本书由 微醉的阳光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船伴》 作者:足履金靴 文案: 那年兵荒马乱 逃难的人成群涌入沃城 林琅守着父母的尸首,在颜沉脚边捣蒜地磕头 颜沉心软,摘了她头上的草标 葬了林琅的父母回来,颜沉根本没动那心思 她却溜进屋里帮告了消乏…… 阅读说明: 1、文名,你懂的 2、架空,战国,魏国,无历史人物 3、有甜宠有小虐,权谋,复仇,脑洞大,剧情流 4、女主其人——颠沛流离,身世成迷,城府深沉,时而心狠手辣,不喜慎入 5、男主其人——自以为邪魅狂狷,其实是个傻白甜,还有条祖传的家训:颜氏男儿须完璧献予夫人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林琅,颜沉 ┃ 配角: ┃ 其它:战国魏国 =============== 第1章 尸首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是这艘船的燃油,不然开得不快,哈哈~   ***   背景交代:架空战国时期,各路诸侯均已称王,周室分裂成东周和西周   时值三月中旬,本该春光明丽,却一连下了数场冷雨,冻得人又披上厚衣。   这日终于雨停,熹光初露,天底下碧如新洗,沃城里外桃红柳绿。忽然一阵清风吹过,几只喜鹊乘凌,飞入曲殿回廊的沃公府,跳上通和殿外的桃树枝头,翘首娇鸣。   树下脚步踏杂,一队灰衣侍从抬着几只玄色大木箱跑进通和殿,沃公姬猛站在殿上首来回踱步,待通、通、通、啪四声响过,终于驻了脚,不耐地瞪着大厅中央一字排开的玄箱。   带队的灰衣侍从对姬猛俯身作揖,挺直后高声念道:“魏王赏沃城公——,丝绸彩缯百匹,黄金五十镒,象牙犀角一箱,白玉一匣——”箱盖顺着念声依次掀开,珍宝特有的毫光夺人眼目,惹得围观的士大夫们嗡声暗叹。   “看够没有。”   沃公沉声斥道,脸上的不悦浓若乌云。士大夫们纷纷整袖垂首,列队站好。   姬猛捋着唇下黑须,肃厉的眼睛还瞪着那四箱宝物,沉吟半晌后说:“东阳公送我这些,作何意图?”此言听去是问,又似自语。   站在最前头的几名上大夫交换过眼色,最年长的华父开口回道:“回主公,窃以为东阳公如此做法是想昭示天下,他弑君篡位得手其中有公的一份功劳。”   “哼,好个阴险歹毒的东西!”姬猛拍案而起,指着宝箱大叱:“这件欺师灭祖之事与我半点干系没有!”   “这便是东阳公的意图。”华父继续道,“天底下谁不知我沃公礼贤下士待人仁厚,引来无数贤才美客侍其左右,连那西边的虎狼之国都不敢轻易冒犯。臣以为东阳公是畏惧公在沃城做大,才用此举玷污公之美名,使公进退两难。”   “这是其一。”站在华父对面的石班说,“其二是为探明公的心意。公收下便是承认他为魏王,不收则表明公有不服之心,待他在王位上坐稳,必定会以此为借口讨伐沃城。”   “那我问你,这礼该收还是不该收?”姬猛凝重地说。   “臣以为不该收。”一年轻士人从后排站出。姬猛看他面生,想是新纳的门卿,面上有些缓和,对他点了点头。   颜沉甫才只想着出头,可一被众人瞩目就紧张得忘词了,他拱手而立,握着一把热汗,脸上却不显半点慌张,游刃有余道:“这礼不能收,收了便是告知天下,他弑君篡位有公的暗助。”   颜沉穿着藏青色银竹纹深衣,头戴黄玉小冠,腰缠嵌珠青带,脚蹬藤底绢鞋,一身纨绔派头。加之他身长貌俊,眉目间总有冷傲之气,在这群贫寒苦学之士中彷如一只仙鹤,甚是扎眼。   呵呵。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蔑笑。姬猛抿嘴锁眉,对这句说辞颇感失望,目光逡巡开去,瞄到颜沉对面的年轻男子。   “季春,你有何想法?”   这季春便是刚才蔑笑的,比颜沉长一岁,前后脚进的公门,却已得到姬猛的赏识。   他一身粗陋麻衣,被沃公点名后既欣喜又谦卑,躬身拜过,禀道:“回主公,以小臣之见,这礼既该收又不该收。”   “又一个爱说废话的。”石班笑言。   季春不惧,继续道:“小臣换种说法,这礼需收一部分弃一部分。”   “那该收哪一部分,又该弃哪一部分呢?”姬猛反剪双手,步下墀台。   “这……”   华父见季春语塞,立刻接言道:“事发突然,非只言片语即可定夺,还需反复思量,方保无虞。”   众人唯唯,一时之间议论开来,七嘴八舌满是嘈杂,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吵得姬猛忍无可忍,怒哼一声扫袖而去,落得个不欢而散。   士大夫们三五成群走出通和殿,颜沉特地在中庭的桃树下站着,但是经过的同僚没一个拿正眼瞧他,弄得他心中郁郁,黯然离去。   出了府门,家中小厮寄生已在街边等候多时,见自家少主出来,笑嘻嘻地迎上。   “小人以为少主还需半天工夫,所以没叫车辇。请少主等候片刻,小人这就去叫来。”   “不了,我想走走。”颜沉语声怏怏。   一主一仆行了几步路,话多的寄生耐不住了,凑上前说:“少主可知道昨夜里那声巨响是怎么回事?”   “连日阴雨郁积,把沃城的南墙压榻了一处。”自出了沃公府,颜沉的冷傲便不见了,挂在眉间的尽是些疲惫和失落。   “那少主还知道压塌的南墙外是什么?”   “桃林。谁知坏事成就了一桩美事,再去桃林不必走东门绕路了。”   说到这儿,颜沉面色终于稍长健气,扭头对寄生微微一笑。   “反正下午无事,我们去赏桃花吧。”   南墙坍塌处的碎石块已清除大半,一队护城兵守在里外,防止流民从此潜入。   流民是被战火或天灾夺走家园、流离失所的人,大凡较为富裕安定的城市都会有流民聚集,这沃城便是其中之一。沃城公姬猛素来仁厚,可面对数量庞大的难民着实心有余而力不足,为避免骚乱扩大只好禁止入城,但每隔一日都会施予食饮救济。   颜沉是沃公门卿,守兵特许通行。跨过断墙,眼前豁然开朗,清风拂面夹杂着桃花淡香,吹得人神清气爽,郁郁之心瞬间通透了。   雨后的桃林碧草鲜肥,野花怒放,土壤里和树枝上的潮露在日光下蒸起,变成一团团淡雾轻烟,煞是好看。桃花枝头,好鸟娇啼不已,地下红瓣狼藉,一脚踩下顿感稀软,才走一段路鞋底就粘了厚厚一层春泥。   颜沉苦笑,呼喊早就没影的寄生,踅身回走,忽闻轰然巨响,一棵半大的桃树倒下,横住了归路。   寄生捧着两枝新折的桃花跑来,看到来路被阻,无奈道:“少主,看来要绕东门回去了。”   颜沉不愿,但小径两旁烂泥铺地,无从下脚,只好作罢。扭身看到寄生手上的桃枝,刮了下他耳朵,装出一脸忿忿。   “你好大的脸面,摘花还要我陪,别以为两枝桃花就能让我消气。”   “少主误会了,这两枝桃花不是为少主摘的,是小人答应都姑娘的。”寄生老实交代,有些不好意思。   好个误会。不说就罢了,说了颜沉当真动起脾气,拧住寄生的耳朵催他快些带路回城。   东门外全是流民,若不是姬猛用武力清出一条车马道,城里的人只怕要活活困死。颜沉不爱走东门就是不爱看见这些人,并非因为嫌恶,而是痛恨空有怜悯心,却无能施救的自己。   今天是沃公施食的日子,平日乱糟糟的路边空出好多,颜沉逮着机会看了看,扫过几个跪在路边的肮脏乞丐,心口一抽,在袖子里掏了掏,发现没带银钱。   颜沉顿感愧疚,不忍再看,扭头问寄生道:“那四只大黑箱搬进沃公府时,你在外面吗?”   “小人一直都在,从头看到尾。”   “那你有看到大梁那边来的是哪些人吗?”   “都很面生,只有一人小人见过,是上卿戴叔的家臣。”   颜沉啊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又啊了一声,身子猛然顿住,慌忙低头,看到一个乞丐抱住了自己的大腿。   那乞丐穿得破烂,手脚沾满黑泥,脏兮兮的头发上插着一根草标,身后躺着两具尸首,用一张烂草席勉强盖住。   “你做什么,快撒手!”寄生不嫌脏,怒斥着伸手拽他。   乞丐吃力甩开,跪行到颜沉面前,对着他鞋尖捣蒜似地磕头——一下、两下、三下……下下磕出声响,若再不阻止只怕脑门就要碎了。   “别磕了。”   颜沉心软,摘了他头上的草标,弯腰握住他瘦骨嶙峋的肩头。   乞丐好长时日没正经吃口米,早就气衰体虚,将才的磕头算是舍命一搏,方一止住就倍感乏力,脑袋又肿又胀,晕晕乎乎仰起脸,对上了恩人的眼睛。   颜沉目光一凝,定定注在乞丐脸上,惊讶似多过怜悯。   “你可有名?”他问。   乞丐费力提起一口气,女子细软的声音微微飘出——   “林琅。” 第2章 夜入   颜沉捏着那根草标,不时偷看跪在父母尸首边的乞丐,他没想到买下的是个姑娘,当即萌生悔意,但一想到她鲜活灵动的眼神,又觉得做得不错。   打发去找板车的寄生回来了,还带来一名搬工。搬工粗鄙,又是对着两具发僵发臭的尸首,动作自然温柔不到哪去。   林琅见他拖米袋似地拖行父母,抖着两条麻杆腿站起来,乌漆抹黑的脸上竟能看出焦急,追在搬工后面连声恳求“壮士大恩大德,请轻一点”。   颜沉又心软了,叫来寄生,问:“要你买吃的,买了吗?”寄生拍拍鼓起的衣肚,小声说:“少主交代的事小人怎会忘,只是在这里不好拿出,怕被人看到抢了。”颜沉默然点头,又一次佩服寄生的周全和细心。   林琅的父母很快装上了车,现在时候尚早,抢嗟食的流民还没有回来,可是寄生一点都不想耽搁,立刻指使搬工把尸车运到西城郊的坟山。   “少主先回去吧,这里有小人照看。”东门离西郊坟山太远,路也不好走,寄生担心颜沉吃不消。   对寄生颜沉自然是放心,只是……他不知不觉中往林琅那边看去。林琅自磕头时不小心仰起脸后,就一直没敢看颜沉,这会儿听到寄生的话,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   二人目光又相遇了,林琅眼波一动,面儿一红,慌张背过身去。颜沉微微一笑,对寄生说:“不耽误时辰了,你们快些走,我在后面跟着。”   载尸首的板车动起来,搬工在前面拖,林琅在后面推,膝盖都磕到地了才勉强挤出一点力气。颜沉走在最后,忽然眼前一晃,瞄到女子耳根后面,那里是她浑身上下唯一能看到肌肤的地方,没想到是块欺霜赛雪的白。   颜沉还捏着那根草,看着林琅薄弱却坚强的背影,困惑地想,她的脏脸除了眼珠什么都看不出,怎么就知道她脸红了呢?   葬完逝者,日头开始西沉了,颜沉打发寄生先跑回家要玉姐备饭,自己领着林琅慢悠悠地下山。他知道林琅体虚,所以每走一段路都会停下来等她。一、两次后,林琅明白了这是关心,心中十分感动,步子再绵软也竭力跟上。   颜沉看到她揣着两个粗面馒头不吃,低头柔声问:“不爱吃吗?”林琅吓了一大跳,手一抖,馒头掉到地上滚了几圈。她大骇着捡起,不顾裹住的泥衣就往嘴里塞。   “脏了,这脏了,不能吃!”颜沉见她已经啃下一大口,赶紧抢过馒头扔到老远。林琅大叫一声,盯着飞走的食物,嘴角一撇哭了起来。   “别哭了,回去有更好的给你吃。”颜沉好言劝道,本想帮她擦泪,但看到越哭越脏的脸,压下了这个念头。   听到有更好吃的,林琅抽噎几声止住了哭,又惊喜又怀疑地看向颜沉,可才一对上眼睛又羞怯地躲开。   这招似乎对颜沉很受用,他笑着背过手,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快些走,再晚就看不着路了。”   颜沉把林琅领回家时刚刚入夜,寄生把二人迎进门,玉姐从客堂里探出头,总算看到少主买下的姑娘,爽活的声音立刻亮起:“善心肠的少主回来啦。哟,跟在后面的泥人儿是谁呀?”   玉姐是个不嫌事大的主,颜沉没搭理她,对身边的寄生说:“热水备了吗,带她去洗洗。”   隔老远的玉姐听见了,抢在寄生前面大声说:“我看还是先让她垫垫肚子,不然得晕在水里。”   颜沉还是不理,但默默接受了意见,改口让寄生打桶水来。他走进客堂,回头看到林琅站在石阶下面没动。   “姑娘挺懂事,怕进来弄脏了屋子。不过不打紧,弄脏的擦干净就行。”玉姐抢了颜沉的词,热情地把林琅往屋里赶。林琅拗不过,哆哆嗦嗦地跨过门槛,立在门边不敢再动。   玉姐递上一碗水,笑眯眯地盯了她一会儿,说:“这姑娘长得真俊。”   “这都能看出来?”颜沉差点被嘴里的茶噎住。   “看骨不看皮。”   玉姐接过林琅喝净的碗,复递上一碗稀粥。林琅捧着热乎乎的陶碗,恍惚地看着面前的半老徐娘,豆大的泪水混着脸上的泥,啪嗒啪嗒掉进碗里。   “脏,脏了,不能吃。”颜沉说着站起身。   林琅身子一凛,飞快瞟了他一眼,端起碗把热粥一口气灌下肚子。颜沉没赶上,叹息一声坐了回去。   寄生提着两桶水来了,看到林琅进到屋里有些不悦,把水桶往脚边一放,硬声说:“一桶洗脚一桶洗脸,洗干净了。”   林琅羞愧地跪下,把手伸进水里拼命地搓,忽然看到了什么,推着水桶跪到颜沉脚边,抓住他深衣的下摆猛搓起来。   “你干什么!”寄生冲上去把跳起来的颜沉挡在身后,怒视着脏姑娘。   林琅愣住了,湿哒哒的手还悬着,迎着寄生的视线,磕磕巴巴吐出两个字:“脏了。”刚搓的地方就是她抱腿时弄脏的,还以为这样做颜沉会高兴,小鹿似的眼睛委屈地红了。   “你一弄更脏了。”寄生不依不饶,扭头对一边的玉姐说,“我这就带少主去吃饭,姐帮忙看着她,不用跟来了。”   两个男人出了客堂,等离远了,寄生非常严肃地问:“少主,那姑娘真要留下?”   颜沉想了想,说:“留下也无妨,可以帮衬着玉姐。”   “少主忘记家公的忠告了?不能随便往家里带女人。”   颜沉当然没忘,但也没把父亲的这个“忠告”看得太重。   “父亲说的女人是能做妻室的女人,林琅姑娘顶多是婢女,不打紧。”   “少主还是长点心好,谁能保证她没有非分之想?”   “你比玉姐还厉害,她隔着脏能看清长相,你隔着皮肉能看见心眼。”颜沉呵呵笑起来,把寄生的话当作无稽之谈。   吃过饭颜沉就钻进寝室。他今天太累了,靠在窗边想起白天在沃公府里的事情,不由得长吁短叹。   他敬重姬猛为人,所以才离了家来到沃城,如愿以偿做了门卿,一直都希望能得到沃公赏识,可是半年过去了,连名字都没被记住。   颜沉很受挫,想到父亲说过他不适合当谋士,自己一直都不愿相信,可是事实一次又一次证明父亲的话很有可能是对的。   忽然,一股幽香飘入室内,男子陶醉地吸了一口,心里产生一丝愉悦,刚摸到床榻坐下,门开了,走进来一位妙龄女子。   颜沉没见过她,但已经看入了神。   这姑娘未施粉黛,穿着宽大粗简的衣裳,乌发披下肩膀,泽光闪闪。她打扮地非常随意,但丝毫无损秀丽的容貌和楚楚身姿,男人不知该如何描述,只想到夜空中,那轮能盖过所有星光的明月。   “恩公。”   女子轻启朱唇,声音像把小玉锤钻进耳朵里,敲到了心上。   “啊,嗯。”颜沉呆呆应了一声,陡然惊讶道:“莫非是林琅姑娘?”   林琅温婉颔首,露出娇羞妩媚的笑靥。   颜沉不禁欣喜起来,眉眼一弯,笑着问:“林姑娘找我何事?”   林琅不答,含情脉脉地凝望着他,纤纤玉手探到腰带,轻轻一扯,便褪了衣袍。   颜沉没反应过来,只感到瞬间眼花,定睛再看,一抹曼妙景色正散发出幽幽白光。   不能看。不该看。可眼睛就是移不开。   颜沉目光灼灼,林琅忽然退缩了,水眸闪过一丝哀怨,捂住胸口垂下头。片刻之后她又仰起脸来,迎上男人的视线,微咬下唇,赤足轻点,扑进他怀里。   颜沉向后倒去,身上温润的重量终于让他清醒。   “林姑娘,你——”   “恩公……”   又一声挠人心尖的轻吟,林琅勾住男人的脖子,送上桃唇。 第3章 吃亏   一夜的靡醉淋漓。   大胆者娇雨嘤嘤,一声声哀求饶恕。   被迫者任性驰骋,一次次纵送滚热。   等睁眼时天已大亮,颜沉扶着沉重的头,只觉得睡得太少。   他兀自起身,不敢看躺在身边的人儿,但动作又轻又缓,怕吵到她。   “恩公。”林琅还是醒了,声虚气弱,带点沙哑。   “你再躺会儿,我有事出门。”颜沉侧过头,说得有些拘束。   他捡起地上的衣袍,一披就出了屋门,绕过拐角,迎面撞上寄生。寄生黑着脸,已顾不上身份地位,劈面就说:“非分之想?还真被我说中了。”   颜沉满脸通红,对昨晚的事不想多言,摆摆手要寄生端盆热水来。   寄生没挪步,仍旧冷言道:“水早就备好了,这么长时间只怕都凉了。”   “多长时间,我又没懒睡。”颜沉还有些迷糊,仰头一看,立刻被阳光照花了眼,“好像真不早了,沃公那边——”   “不早了也得洗净了去。”   寄生抓住主子的胳膊往澡房里拽,不等他脱下外袍就给推进浴桶里。颜沉呛了口水,把脸一抹,对小厮大发脾气:“简直不守礼数,我是你少主!”   寄生撇撇嘴,“我还想发脾气哩。出了这种事,都不知如何跟家公交代,我可答应过家公要保住少主的完璧之身。”   “我是男人,要什么完璧之身!”   “颜氏家训头一条——颜氏男儿须完璧献予夫人。少主小时候没用背过吗?”   “哼!”颜沉气呼呼地往后靠去。   寄生趴在浴桶边,比昨日更严肃地问:“少主,这姑娘你真要留下?”   颜沉跟他赌气,张口说:“留。把人欺侮完就扔掉,我颜沉岂不成了禽兽?”   寄生眉眼一皱,大大地唉了一声,指着颜沉寝室的方向说:“少主,这姑娘可是流民。”   “流民就更要留下,我帮不了那么多,但帮了一个就要帮到底。”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寄生快急死了,自家主子的脑子怎就这么木?“小人的意思是,林琅姑娘年纪轻皮相好,身边又没个帮衬的亲朋,混在那么大一群是人是鬼都不知道的流民堆里,你觉得她的身子还是清白的吗?”   颜沉愣住了,这一层他还真没想到!   寄生见主子终于开窍,痛心疾首道:“少主的清白身子,毁在一个不清白的姑娘手里了。”   颜沉嘴唇抖了抖,急急道:“也、也是说吃亏的是我,被玩弄的是我,被欺侮的是我?”他的脸渐渐发白,看到寄生用力地点了三下头,眼睛一闭,捂住脸沉入水中。   寄生等了一会儿不见出来,对桶里喊了声“少主”。喊完,一条精壮的胳膊慢腾腾举出水面,有气无力地挥了几下,把他打发走。   颜沉闷在水中不肯出来,寄生的这些话深深伤害了他。他从小就体貌闲丽,不待饰装,所经之处无不惑乱女心,登墙窥视,若不是家中管教严厉,早就周览群姝,足历芳都。可是谁能想到,攒了二十一年的纯贞美名,毁在了一个不清白无地位的流民手里。   林琅姑娘,你为何恩将仇报!   男人恨恨地想,吐出一串泡泡。   这时,另一种情绪跟随“林琅”涌了上来,混迹在缠裹身体的温波之中,恍如昨夜深入肌骨的窒息。   林琅容貌如花,肌肤如雪,香气如兰,把大胆全扑进他怀里,之后共拥香衾,温温婉婉尽显处子羞态,根本不似寄生讲得那般不堪。   对,处子之夜会落红,可是起床急了忘看,等问问玉姐见着没有……   “颜兄?颜兄,在想什么呢?”   季春的声音终于把颜沉从思绪中唤醒,他猛抬起头,把眼前的人定睛看了看,才想起正站在通和殿外的中庭里。   “季春兄,找我何事?”颜沉立刻露出纯善的笑,柔声问道。   “我见你不言不语,失神许久,特来叫醒你。”季春也是笑,但声音要冷得多。他身上的破旧袍子已经穿了好些天,如果换身新衣,再把头脸捯饬一下,也是个让女子流连的丽者。   “我在思考沃公的话,看能不能再悟出些经韬纬略。”   “如此甚好。不知东阳公赐宝一事,颜兄有对策了吗?”   话说今日颜沉登拜沃公府的时辰晚了许多,通和殿内满满当当,已经在唇枪舌战,绕不开的还是那四箱宝物。颜沉悄悄走进通和殿,竟无一人察觉他的迟来,弄得他哭笑不得,又庆幸又失落。   “此事乃当务之急,有空闲在这里碍人观听,不如去沃公帐中直接禀告。”   季春的笑容浅了些,旋即又灿烂起来,说:“我听闻颜兄是从大梁来的,家世显赫,乃大梁名门望族颜氏的嫡子。”   “天下疆场,生是血肉死是草芥,哪分什么名门什么望族。”   季春的眼珠微微一震,嘴角渗出一丝钦佩,“颜兄好眼界,在下受教了。”   颜沉故作谦逊,已经做好准备目送他离开,可是这人又说话了,还挪近一步。   “颜兄今日迟了这么久,是因家中有事耽搁了吗?”   颜沉身体一凛,想起将才的胡思乱想,呼吸紊乱了些,舌头也似打上结,找不到说辞。   季春并不等他答话,自顾说:“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兄乃将才,断不可纵恣于曲径隐间。”说罢合手请退。   颜沉僵在原地,眼前有些昏花,看来他不光纯贞美名没了,还成了众人皆知的风流欢客。虽然是天地相倾般的转变,但为何心中有一丝丝窃喜?   这日沃公府里又散得早,颜沉急着回家,进门前却忐忑了。跨过门槛后,没看见那缕妙影,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望。   “玉姐在哪?”颜沉问。   “玉姐——,少主问你在哪儿——!”寄生突然伸长脖子大喊,没隔多久,院子里面传来玉姐的大嗓门:“屋里——!”   “少主,玉姐在屋里。”   “我听到了。”颜沉揉揉耳朵。   玉姐在自己屋里做手工活,林琅也在,倚在旁认真学习。她仍旧穿着昨夜的宽大旧衣,微垂着娇俏的小脸,时而蹙眉苦思,时而掩嘴嫣然,乌黑的长发已盘起,露出雪白的脖颈,一枚红艳的花瓣在领口处忽隐忽现。   “少主来啦。”玉姐先看到颜沉,平平地点头招呼。   林琅却像兔子一样受到惊吓,脸蛋瞬间冻住,噌一声站起,唯唯诺诺地抓着衣角。随后发现站着不该,通一声跪下,颤抖着说:“奴婢林琅,见过恩公。”   “起来起来,这家里从来不行跪礼。”玉姐又抢了颜沉的词,放下绣棚把林琅扶起。   起身后的林琅脸色苍白,气息不顺,拉住玉姐的手微微说:“恩公跟玉姐有事要谈,奴婢先退下了。”   她慌慌张张走向屋门,却发现颜沉颀长的身子把门全堵了,左右探试,竟找不到钻出去的空隙。   “恩公……”   又是那声似哀似怨的羞吟,仿佛回到昨夜的床榻……颜沉心尖一颤,挪开身子,女子顿时像一只燕雀飞出了门。   “少主有事找我?”玉姐看着痴痴的男人笑。   “嗯,确实有一事相问。”颜沉不自然地踱到林琅刚才的位子上坐下,犹豫地摸着下巴,不知该怎么把落红一事委婉隐晦地问出来。   玉姐见他可能还要想个半晌,开口说:“不如我先说个事?少主,林姑娘你就留下吧。”   “嗯?”   “林姑娘把事情都跟我说了。她拉住我哭了一早上,说少主肯帮她父母入土为安,是天底下最仁厚的德行,一定要报答,可是她一无所有,只有这具身子,冲动之下做了昨晚的事。”   “她都跟你说了?”颜沉有些不悦。   “不说我们也听到了。”玉姐挑了挑眉,“可是醒来后她非常后悔,想必少主也发现了,林姑娘不是处子。”   啊,看来落红一事不用问了。   “林姑娘很后悔,因为她在报恩中藏了私心,她想留在这里做牛做马,死也不愿再回到城外,被那些不人不鬼的恶徒强迫侮辱。”   颜沉懂了。寄生都说对了,林琅确实已不干净,但床笫间的处子羞怯也不是装的,因为她从未自愿取悦过男人。   林琅年纪轻轻就遭遇如此变故,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尝尽世间百般苦楚,连唯一剩下的尊严也被迫一点点撕碎。但她依然倔强地活下来,或许等的就是被他摘掉草标的一刻。如果听从寄生把林琅扔掉,那简直比一开始就袖手旁观还要残忍。   玉姐见颜沉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着急地说:“少主,我很喜欢林姑娘,如果你如伪君子般介意贞不贞洁不洁的可笑事,那我玉姐就带林姑娘一块儿走!”   “你走,你带她一块儿走。”颜沉拍案而起,不耐烦地走去外面。   出门前突然停下,回头对大惊失色的玉姐调皮一笑——   “然后带些荤的腥的回来,给林姑娘补补身子,太瘦。” 第4章 笑意   颜沉的屋宅在沃城西北,半亩见方,精致幽静。大门朝南,进门是座小院,两棵团团蒙蒙的桂花树挡在西墙前,每至开花时节,暗香阵阵沁人肺腑。   对面有一棵盘龙虬枝的古藤,几乎遮蔽了整面东墙。夜空晴朗时,可在藤架下铺草席,与友人欢饮赏月。   北面便是正屋,房间比想象中多,但除了颜沉的寝室其余都较窄小。对此,寄生和玉姐没少抱怨。   这个家向来“没大没小”,除了“少主”不能去掉,其他的均可直呼“你我他”,寄生从小侍奉颜沉左右,改口有些难,但半途加入的玉姐再适应不过。再来就是不行跪礼,食不分桌之类的小规矩。   今晚的膳食在寄生看来非常丰盛,因为荤多菜少,而且还是白花花的楚苗饭,等玉姐和林琅上菜时,他就趴在桌边,咬着箸一眨不眨地盯着。   颜沉看他好笑,明明是十六岁的少年郎,非要装出大人的模样,其实根本未脱去童性。   菜上齐了,扑鼻的香气早让寄生按捺不住,咬着筷子瞅向少主,眼睛水汪汪的。颜沉又是一笑,正要开口,发现少了一人。   “林姑娘呢?”他问。   “她说在灶房里吃。”玉姐说。   “不行,把她叫来一起吃。”   “少主不可强人所难,林琅初来乍到,等两天才能习惯家里的规矩。”寄生急声劝道。   玉姐也点头称是,“林琅羞涩,来这儿说不定吃不好。反正菜都为她留了一份,不会饿着的。”   颜沉心有不愿,但还是点头妥协。   吃过晚膳,颜沉还觉得不尽兴,便要寄生在寝室里备下美酒,名曰赏月。可是今夜的星空并不明朗,举头望去,只看到一轮躲在乌帘后面的羞姑娘。   “少主是赏月,还是赏人?”   寄生放下盛酒具的漆盘,冲颜沉暧昧一笑。他知道主子晚膳后装作没事去了灶房,可是扑了个空,林琅早就收拾好东西回到屋里。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颜沉不怒反笑。   “不如小人把林琅叫来给少主斟酒?”   “你不是不喜欢林姑娘吗?”颜沉觉得奇怪。   “小人想过了,少主既已破身,就更不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守节,守节的身子也是干净身子。”   “我是男人,别总用妇道劝诫我。”   “小人是在帮少主。少主破身一事出了这门还有谁知道?以后回家,家公问起,我们四人打死不承认便是。若少主在外面纵情风流,到时候要封口的人就太多了。”   颜沉本想说此事已被沃公府的卿大夫们晓得了去,但他匆匆赶走了寄生,因为昨夜的幽香又混入鼻息。   寄生前脚出门,林琅后脚就进了屋,瞅见颜沉后又要下跪,被他抬手制止。   “以后见了我,学玉姐作揖就行。”   “可是……玉姐没有作过揖呀。”林琅怯怯地说。   “这点不可学她。”   颜沉微微一笑,拿起空酒盅又放下,咔哒一声传递出意图。林琅机敏,牵着裙摆走到他身边跪下,伸出一双盈盈小手拿起酒壶。   “恩公——”   “叫我少主吧。”   “少、少主,奴婢为少主斟酒。”   林琅声音酥软动作温柔,装了一斤酒的壶到手里,竟像片轻盈的羽毛。可是她很紧张,浑身微微发抖,斟到一半力道偏了,把几滴酒洒到颜沉手上。   “奴婢该死,奴婢这就给少主擦干净!”   林琅惊慌失措,牵起颜沉溅湿的手,捏住袖口把酒一点点揾干。颜沉不恼,笑盈盈由她摆布,等手干净了,端起那半杯酒灌下肚子,心中一阵舒爽。   “林姑娘会喝酒吗?”他问道。   “回少主,奴婢没有喝过酒,但闻到酒香就会微醺。”林琅等颜沉放下酒盅,立刻端起壶复给斟满。   “哦,那就不喝罢。”男人沉吟片刻,又问:“晚膳爱吃吗?”   “回少主,玉姐庖功了得,奴婢一点都没剩。”女子的脸微微泛红。   “这就好。你要多吃,长些肉。”   说完,颜沉才意识到此话有些不妥,窘迫中拿起酒盅再次一饮而尽。   林琅顶着红透的脸又给满上,随后正襟跪坐,踌躇片刻,不安道:“少主,昨夜的事奴婢——”   “昨夜的事就不提了,你的意图和难处玉姐都跟我说了。我不怪罪你,以后你就留下来帮玉姐打理家中事务吧。”   林琅没想到自己真能留下,呆滞片刻,胸口因惊喜狂跳起来,立刻俯身拜谢,举起酒盅,莞尔娇笑地敬上。   颜沉乐弯了眉,把自己三杯必倒的酒量抛去脑后,接过来一口喝干。   三杯美酒下肚,烫得男人小腹骚动不断,眼前的迷雾越来越浓,罩在女子身上说不出的艳丽娇美。   “少主?”   林琅见他脸色酡红,好似十分难受,跪着靠近了些。   颜沉扶额支住酒案,本想冷静一下,可女体的幽香扑鼻而至,让他顷刻间魄荡神驰,火辣辣地扫过林琅的杏眼红唇,一个倾身将她压倒……   后半夜阴云散尽,明月清光四射,照得院中清澈如画。   屋内二人面向而卧,四支交叠,已入酣梦。   这时,林琅的睫毛微微一颤,睁开了眼睛。她等了会儿,听着男人平稳的呼吸和心跳,确定他熟睡才缓缓抬起头。   月色如霜,铺在眼前人身上,越发衬得英俊清朗,林琅细细端详,越看越喜欢,嘴角禁不住勾出一抹笑意。   这男人样貌好,身材好,家世好,德行好,还没有城府心机,对她这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来说,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靠山。   “恩公,”林琅从嗓眼里挤出一点声音,“不如再报答你一件事吧。”   颜沉的睡姿十分霸道,两条长臂把她牢牢圈住,费了些力气才抽出手,翘起指头点在他眉心,用力一摁!   男人轻吟一声,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看到怀中的人儿正仰头凝视自己。   “琅……怎么了……”颜沉懒懒问道,把脸凑近了些。   林琅眼中波光楚楚,满是歉意,娇声说:“奴婢方才醒来,见少主愁眉紧锁,就想帮忙揉开,可是不小心把少主弄醒了……奴婢该死……”   “没事,你是好心……”   颜沉声音渐小,迷迷糊糊要睡去,胸口突然被林琅挠了一下,酥麻顿时晕开,笑着又睁开眼。   “少主,奴婢刚才做了个怪梦。”她细嫩的五根指头还点在男人胸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梦见一个长发垂地衣冠华丽的貌美男子——”   “有我美吗?”颜沉玩笑道。   林琅脸一红,忸怩地说:“好像真跟少主有些像。”   “这么说你是梦到我了?”   “哎,少主听奴婢说完嘛。这个男子托奴婢转告少主一件事,他说有一块鸡卵那么大的白玉,这块玉非常神奇,放进水里用光照,玉中间会出现一个王字。”   颜沉眉头一抖,“然后呢?”   “然后他说这块玉不见了,被装进一个黑匣子里,送到了很远的地方。他还说——还说,嗯……”   林琅揉揉脑门,费力想了想,“他还说如果把这块玉照原样送回去,就能化险为夷。”   “还有吗?”颜沉彻底醒了,紧紧盯着女子。   林琅蹙眉回想,摇了摇头,天真地说:“少主说说,这梦是不是古怪?无头无尾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颜沉不答,松开女子倒身躺平,盯着上方沉思起来。   林琅也不搅他。上面那些话已很直白,但凡有脑子的都能悟到,既然他立志当谋士,就该是个聪明人。   忽然颜沉笑了,又把林琅抱住,摸着她的头高兴说:“我的好姑娘,你这梦帮了我大忙。”   林琅悄悄松了口气,眨着双无知大眼看上去,嗲声嗲气地问:“真的吗?奴婢真帮了大忙?”   “是,我要好好答谢你。”颜沉说罢,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第5章 利害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没更,所以今天会两更   大概   或许   应该   呵呵   林琅睡了个回笼觉,被玉姐叫起时腰臀还是酸麻。   穿上衣裳走出正屋,看见玉姐站在院子里,笑得一脸绚烂。   来这里有一二日了,那三人的脾性大致摸了清楚。颜沉不必多说,本性不露就能吃得死死。   寄生是个脑子灵光脾气倔强的小孩子,刚来时极不友善,昨天突然转变了态度,应该是个只要利害一致就很好说话的人。   玉姐年纪最长,一看就是经历过风霜的,本以为最不好对付,没想到昨天拉她哭了哭就给收买了。尽管如此仍要留点心,天下最善于伪装的便是女人。   “玉姐。”林琅低眉顺目作了个揖,白皙的脸上红晕未退,秀发垂在脑后,弯腰时滑落几缕,在胸前微微飘动。   玉姐想是极喜欢她,笑得更加开怀,走过去一扶,顺着头脸慢慢打量,发现脖颈上又多了瓣红梅,登时又气又笑。   “男人总是只图自己快活,不管女人死活。林琅,往后不愿意就说出来,打不过他我帮你。”   林琅噗嗤笑出声,把衣领拢了拢,羞涩道:“能得到少主这样的玉人儿垂青,小女怎会不愿意。不过以后真要打起来,小女一定找玉姐帮忙。”   说罢身子忽然晃了晃,头晕似地按住额头,恍惚片刻才慢慢睁开眼睛。   “是不是没睡好?本来想叫你一起出门,看来你得留下休息了。”   玉姐搀着她走去屋里,嘴里心疼地念叨:“少主千般好,就这件事做得有些过火,晚上等他回来,我同他好好讲讲。”   “玉姐莫错怪了少主,这是小女之前那段时日落下的毛病。自从进了少主家,没三天就好了多半,再过一二日肯定能全好。”   林琅扶着玉姐的手臂,在客堂里的一张卧榻上坐下。   玉姐见她气息稍顺,心里还记挂着要做的事,于是说:“你就在这里躺着,我出去一会儿,寄生马上就回,有事喊他。”   “帮不上玉姐的忙,还扰得玉姐担心,小女真是该死。”   林琅愧疚,起身要拜,被妇人按住,严厉地说:“别总把死放嘴上,对你不好,这家里人也不爱听。不说了,我这就出门,你好好躺着。”   林琅点头,目送玉姐走出院门,等了会儿确定无人再来,立刻收起笑容,站起来伸手抖腿地活动筋骨。   “昨天就是去买东西,累得够呛,这种差事以后能躲就躲。”   她走出客堂,看着空荡荡的宅院,心中一片清凉。但是雨后的花/径满是泥泞,走起路来不甚舒坦,只好扶着腰往澡房走去。   行不出几步,那院门处传来响动,就像有人轻手轻脚往里窥探,要不是两道锋利的眼光直插脑后,林琅怕是会直接略过去。   她照常转身,一个年轻姑娘的身影慢慢移入眼帘。   这姑娘模样姣好,穿着藕荷色崭新裙袍,眼睛又大又圆,两片厚厚的嘴唇微微翘起。看脸是二八芳龄的少女,身材却如妇人般丰满,处处散发出乡野村妇的泼辣魅力。   她大喇喇站在院门前,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琅,等对上后立刻吊起双颊,露出假惺惺的笑。   “你是谁?”林琅一脸漠然,才半会儿功夫就觉察到此女怀揣的并非好意,语气有些冰冷。   那姑娘也不笑了,跨过门槛走进来,眼睛在林琅身上扫来扫去,冷笑道:“我以为是多丽质的女人,没想到是把瘦骨头。”   哦,原来是来抢男人的啊。   虽说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可是不是来得太快?   林琅不露声色,学她刚才那样吊起脸颊肉,柔声问:“这位姑娘难道认识我家少主?”   “你家少主?我比你先认识好久哩!”   一点就着的暴脾气,这种人很好对付,只要不硬碰。   “既然如此,怎从未听少主提起过姑娘?”林琅困惑地瞄着她。   对方越急躁林琅就越自得,抬起一条手臂慢慢横在腰上,不知碰到那处,领口忽然落下肩来,露出一片瘦雪疏梅。   林琅轻呼一声,速速整好衣服,对那姑娘羞怯一笑。   “姑娘无事就请回吧。晚上,我会向少主转告你拜访的。”   这姑娘登时火了,指着林琅鼻子大骂:“不过是卖身的贱婢,还蹬鼻子上脸真当自己是主人了?你赶我走,我偏不走!”说着呼呼冲上来,浓浓的眉毛竖起,看上去真有些吓人。   林琅赶紧后退,虽说几句话便试出她的差脾气和笨脑子,但硬着来肯定是自己吃亏。   泼辣姑娘是一时气上了头,冲来只是吓唬吓唬,并不想真拿她动粗,可是那娇弱女子突然停住脚,自己一下没刹住把人撞了出去,通一声摔在地上呻/吟起来。   泼辣姑娘一愣,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一回事,门外就跑进一人。   寄生看到这场景也是一愣,没去管林琅,反是笑眯眯地跑到泼辣姑娘跟前,十分热情地寒暄:   “都姑娘,昨天怎不说一声今天要来?不然我肯定在家候着你,哪都不去。”   寄生对都姑娘从来都是大献殷勤,久而久之让她以为是自己边儿的人,顿时涨了势头,指着坐在地上的林琅说:   “她是谁?”   “她就是少主前几天救下的流民姑娘。”   “既然是流民,怎许她这般嚣张!”   “嚣张?”寄生瞟了眼林琅,嚣张的人怎会被撞到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不过他还是当着都姑娘的面把林琅剜了一眼,讨好道:“多亏都姑娘提醒,等少主回来一定好好教训她!”   一听到“少主”,都姑娘眼里就迸出光彩,气消了大半,声音也不似先前的厉。   “我好长时间没见过颜少主了,他……他有没有,有没有提起过我?”   “有啊,昨日就问了,说他折的那两枝桃花都姑娘会不会喜欢。”   “那两枝桃花是颜少主折的?”都姑娘非常惊讶,似乎挨了个措手不及,随后埋怨道:“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昨送你时没说吗?”寄生抓了抓头,天真地说,“都姑娘不会把花扔了吧。”   “没,绝对没扔!就插在我屋里!”泼辣姑娘越来越慌张。   寄生仿佛没瞧见她神情,自顾说道:“扔了就扔了,我晚上跟少主说一声,让他再给都姑娘折两枝。”   “都说了没扔!你可不要在少主面前瞎说!”   都姑娘愈发不自在,回头看了眼站起来的林琅,眼里还是凶狠,但已经待不住,扭着身子要告辞。   寄生见都姑娘要走,万分不舍,小跟班似的一直送到大街上,回来后却是一脸的嫌恶。   他看到林琅悠然靠在廊柱上望着自己,快步走过去,厉声问:“你不是要跟玉姐出门吗,怎么一人留在家里。”   “玉姐见小女不舒服,就让小女留下好好休息。”林琅气虚面青,装得没有一点瑕疵。末了问道:“那姑娘是谁?”   寄生哼了哼,看过来的眼里夹着鄙夷,“跟你一样,对我家少主有非分之想的毒女。”   毒女,呵,这个称呼倒是不错。   “可见你模样似乎很喜欢那个毒女。”   “谁喜欢她!”寄生暴跳起来,“我是帮少主挡灾!这屠户家的粗鄙姑娘还要进少主家门,做梦!”   “所以你就对她一身谄媚,想让她忘了少主喜欢上你?”   寄生的苦心被轻易说中,脸蛋顿时飞出两团红云。   林琅笑眯眯地看着他,也带了鄙夷。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总藏不住心事。不过倒在无意中找到了一致利害,以后当不了盟友,也能要挟他闭嘴。   她接着说:“都姑娘只对少主那般尊贵的男人有意,你对她再好也无用,而且你的做法真不讨女人欢心。”   寄生闷头听着,觉得有几分道理,可是抬眼看到她高深莫测的表情,登时恼羞成怒,红着脸大吼:   “你是什么态度什么语气,怪不得她说你嚣张!才来两天就没大没小不守礼数,以后还了得!”   林琅才不觑这点魄力,只当是小狗儿在脚边吠,揉着腰甩头便走,哼哼唧唧地往澡房去了。 第6章 酒疯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二更啦!   才不管是不是欠的,反正我二更啦!   要奖励!   奖励就是收藏吧!   给我嘛,我要我要~   玉姐又买了好多荤腥回来,把寄生乐得抓耳挠腮,没进门就全部揽过,一溜烟跑进灶房生起火来。   玉姐虽然累,但看到家中小辈高兴,自己也会跟着高兴,被林琅扶进门时心里头更是美滋滋的,就像养了三个孩子的母亲。   大儿子貌端品正,在外做官挣钱养家,二女儿国色天香,温柔恬静像件贴身小袄,小儿子机灵可爱,平时逗人开心,关键时又能站出来保护家人。   这和和美美其乐融融的生活玉姐不知梦了多久,现在总算齐整了。想着想着两道细眉轻轻一挑,咯咯笑起来。   林琅也跟着笑,娇气说:“可这天底下哪里有要妹妹侍寝的哥哥?”   “那你就当我的儿夫人吧。”玉姐一高兴就乱说玩笑话。   林琅听了装模作样地闹起别扭,嘟嘴道:“母亲,女儿才不要当家里的外人。”   “那我这做母亲的马上把大儿子训一顿,叫他以后还敢做坏事?”说完,二人忍不住大笑。   玉姐擦去眼角的笑泪,说:“少主今晚不回来吃饭,听说被沃公单独留下了。”   “被沃公单独留下是好事还是坏事?”林琅问。   “当然是好事!那些多卿大夫,谁不想得到沃公的器重和赏识?能被沃公留下可是天大的荣耀!”   这时寄生跑了过来,听到林琅的问话,大声说。   他是来找玉姐的,一刻没停地拉住她往灶房跑。   “灶房里所有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就等玉姐大显身手。昨天的香蒲犓牛腴特别香,今天还有吗——”   林琅看着那二人走掉,转身望向半阖的院门,担心起颜沉来。   “魏王冠玉一事在魏宫中就少有人知,我好心告诉你这秘密,要是弄砸了,以后在床榻上可不只有快活。”   林琅咬着银牙,越想越担心。   听寄生说颜沉是大梁名门颜氏的三子,这颜家几代为相,管你魏王是谁,乱世还是治世,都有本事屹立不倒。   这样一个家族出来的嫡子会不知道魏王冠玉吗?不太可能。   知道为何就想不到呢?因为脑子笨?很有可能。   “颜沉,你要是连这事都办不明白就别当谋士了,回家生孩子吧。”   林琅担心到头变成气愤,已认定颜沉会弄砸。她愁眉苦脸地往屋里走,忽然发现一件天大的好事——   今天可以一个人睡觉了!颜沉夜里回来总不至于把她弄醒吧!   ……可是,男人的欲念真不能低估。   林琅正睡得香甜,梦境却越来越古怪,身体被一团又重又硬的火焰包住,还有一壶滚热的酒不停往嘴里灌。   没灌多久她就给醉醒了,借着窗外的盈盈星光,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压在身上,用酒气熏熏的嘴堵得她险些窒息。   林琅腾出双手掐住他脖子,在喉结上使劲一摁,总算逃了出来,不等呼吸一口清新空气,扭头对隔壁屋大喊:“玉姐,救我!”   玉姐趴在墙上听了半天,这会儿听到呼救,立即端着油灯跑过来名正言顺地救人。   “少主,你走错屋了,我带你回去。”   颜沉喝多了,什么都听不到,只知道抱住林琅不撒手,到处找她东躲西藏的嘴唇。   “玉姐你让开,换我来。”   寄生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手里提着一桶刚打上来的井水。   “不!慢、慢着,先把我拉出去!”林琅大声请求。   寄生才不管这些,他早就想给这个图谋不轨的毒女吃点苦头。不等玉姐阻止,把桶一翻,冰凉的水柱照榻上二人的头顶冲下去。   哗啦一声灌进口鼻,把床褥衣裳浇得透湿,四人的心跳和呼吸都融进细小的水柱里,啪滴答滴答落到地上。   玉姐脸都吓白了,扭头看寄生,已是一张闯下大祸等待惩罚的死鱼脸。   “少主?”寄生悄悄喊了一声,脸上不惧,声音却在抖。   颜沉动了下,慢慢坐起来,一声不吭,任凭水珠从脸上滑下。玉姐终于回神,跑去自己屋里拿来两块干布,战战兢兢地递上。   “少主,清醒了吗?”   颜沉没有抬头,内疚似地轻点两下,接过干布递给林琅。   他默默站起来,抬手遮住半张脸,往门外走,经过寄生时低声吩咐:“去澡房备热水。”   澡房热气蒸腾,却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因为颜沉又闷在水中不肯出来。   一直郁郁不得志,半年了还没被记住名字的小门卿,终于在今日得到了沃公的赞赏,还邀请他参加家宴欢饮到现在。   装进肚子的酒早就不是三杯,但他坚持不晕,就是想立刻答谢林琅昨夜的那个怪梦。   进屋前,颜沉除了头晕眼花,脚步蹒跚之外一切如常,而且情感十分纯洁,只为道谢,顺便分享喜悦。   谁知一看到林琅朦胧的睡颜,和薄薄被单下呼之欲出的窈窕身段,顿时又发了酒疯……   颜沉浮出水面,趴上桶沿,胸口沉闷喘不上气,劲也使不上来,想喊寄生帮忙,喉咙像堵住一样发不出声音。   怎么回事……?   来不及多想,颜沉感到体力在加速消失,意识愈加迷糊,攀住桶边的手渐渐松开,整个人像后滑去……   哐啷一声澡房的门被踢开了,林琅带着寄生和玉姐冲进来,看到慢慢沉下去的颜沉大声说:“快把少主捞上来,不然有危险!”   三人合力把失去知觉的颜沉从桶里拖了出来,林琅立刻脱下外袍盖住他身体,冰冷的目光落在另两人脸上,教训似地说:“醉酒人不能泡水,你们不懂吗?”   “家里很少喝酒,喝也不过一杯,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情!”   寄生看着全身苍白昏迷不醒的少主,急哭了。   “这话我听过,可是一时慌张给忘了。”玉姐很自责,一点办法都没有地看着林琅。   林琅脸色严肃,摸了摸颜沉冰冷的脸,说:“少主现在千万不能着凉,我们快送他去屋里。”   二人唯唯,顺从照做,等把精壮的颜沉弄上床后,三人已是满头大汗。   林琅坐在床边,看着眉眼紧绷的颜沉,伸手盖住额头,还是冰冰凉凉,不禁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把寄生吓得半死,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林琅的手臂不停地摇。   “少主没事吧,只不过是洗个澡,不会有事的吧!”   没想到这跋扈小子还有吓到六神无主的时候。   林琅本想逗弄他,忽然改变主意,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应该没有大碍了,但最好有人守在身边。”   “我,我留下守着少主!”寄生说。   玉姐不赞同地摇摇头,“你什么都不懂留下来能做什么?少主若是再有异样你能应付吗?我看还是林琅留下好。”   “我一个姑娘家,留下来不大方便。”林琅立刻从床榻边站起来,连连摆手。   “你前两天不都留下了?”   玉姐的眼神有些调皮,随后把手一招,说:“就这么定了,寄生,我们走。你还有脸哭,都是你闯下的祸。”   林琅呆立在床边,看着那两人走出屋门,忍不住叹道:“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占上风,怎么最后被玉姐抢了风头?玉姐绝非等闲,以后仍要小心行事。”   她慢慢坐下,扭头去看颜沉,登时气就不打一处出,一把揪住他耳朵,忿然道:   “其实我可以早点进去救你,但我故意延迟了,就是要让你受受罪。”   松开耳朵,掐住脸颊用力一拧。   “你总强迫我做那羞羞事,这跟城外那群流民有什么区别?你说,有什么区别!”   林琅越说越恨,跪上榻,对颜沉又是刮鼻子又是弹脑门。   “告诉你,我只把你当靠山,以后遇到更高更大的就把你一脚踹开!所以你给我——呀!”   女子忽然栽到床上,腰上不知何时冒出条手臂,把她牢牢搂进颜沉怀里。   林琅以为颜沉醒了,吓得全身绷住,眼睛瞪了老圆,可等了半天,这男人再没半点动静,跟刚才比只是五官舒展了些,隐约透着笑意。   林琅长长地松了口气,捂住噗通乱跳的小心脏气了笑,笑了气,报复似地捏住颜沉的鼻子。   “真是个笨男人,不知哪个笨女人会看上你。” 第7章 冠玉   “阿嚏!”   林琅又打了个喷嚏。   坐在对面的颜沉,脸上又多了分内疚,立刻把自己的绢帕提过去,这回不管林琅怎么客气都硬塞到手里。   林琅文雅地用绢帕挡住口鼻,轻声道谢。   颜沉把热茶推倒她近前,说:“要是知道你染了风寒,我就不拉你出门了。”   昨夜晚归,酩酊大醉,害得林琅又被偷袭又被水泼,可她不仅救了自己一命,还守了整整一夜。   “少主不要自责,都是奴婢自己不小心。再说这是小毛病,过几日就能好。”   “怎么会是你不小心,明明是我做出歹事把你害了!”   林琅越温柔颜沉就越愧疚。   今天就是想好好弥补才带她出门走走,顺便尝尝家外头的美味,然后买几套新衣裳。谁知走到半路林琅打起了喷嚏,这好事又变成了歹事。   “我们还是回去吧,你在家休息比较好,我让寄生去抓些药。”颜沉担心地说。   林琅没说话,只将眼神微微露出沮丧,咬着唇偷偷往楼下看。这间酒肆是城中最好的,午饭时间未到一层大厅就坐满了人,不断有香气飘上二层的雅座。   馋嘴的林琅颜沉还是第一次见,比那寄生不知可爱多少。   他心情瞬间好起来,宠爱道:“我们吃了再回。这家酒肆的庖夫是楚人,做得一手好菜,山肤冒狗羹就是一绝,还有炙薄耆和紫苏鲤片,我都点了,今天我们吃个饱。”   林琅见颜沉不走了,心中好不欢喜,装模作样地说了声:“让少主破费了。”   “这算不了什么,只要你开心我花点钱又有何妨?”   林琅受宠若惊,含情脉脉地看着颜沉,末了问道:“少主不用去沃公府吗?”   “沃公晓得我昨夜喝多了些,所以下午再招我过去。”   “少主昨夜是喝的有些多……”林琅轻轻冒出一句,目光有些闪烁。   颜沉浑身一抖,消失的愧疚心又涌了上来。林琅瞅准时机,说:“少主能得到沃公的赏识,奴婢真替少主高兴。”   “这其实是你的功劳。”颜沉瞬间有了精神,想起昨夜未达成的心意,“多亏你的那个怪梦。”   “怪梦?呀,少主干嘛要跟沃公讲奴婢的梦,羞死奴婢了。”林琅脸一红,用绢帕挡住脸忸怩起来。   颜沉就喜欢看她腼腆羞涩的模样,心情更好了,笑着说:“当然不是直说,我变了个法子讲给沃公听的。”   “少主是怎么讲给沃公听的?”   “这……男人之间的话,你可能听不懂。”   “奴婢知道了……”林琅把脸微微一扭,目光又开始闪烁。   颜沉见了,猛又想起昨晚的莽撞和愧疚之情,改口道:“其实这也不是秘密,再说也有你的功劳,而且不用不久沃公就会按我的提议做,所以现在告诉你也无妨。”   林琅立刻看过来,两手支在下巴,又是感激又是好奇又是崇拜地盯着颜沉。   颜沉来了劲,端出沃公府里的正经派头,娓娓说道:“你梦中的那枚宝玉就嵌在魏王冠冕上,而这块宝玉也如梦中所说,混在赏赐的一匣白玉中从大梁运到了沃城。”   东阳公赐宝那天,寄生说大梁上卿戴叔的家臣也在出使队伍里,我当时就觉得奇怪,现在总算明白过来。   戴叔和沃公早年认识,互为挚友,分隔两地,戴叔不忘旧情,在朝中总是力挺沃公。这次赐宝难题,很可能是戴叔迫于君威谋划的,但他留了道口子让沃公解开。派家臣跟来就是想暗示挚友,可惜种种原因导致没有见上。   “而这道口子现在被我发现了,就是从冠冕上取下来的宝玉。当然这些话都是因你的梦得到的验证,接下来便是我的计策。”   颜沉洋洋得意地往后一靠,满脸的自负。   林琅凝视的眼神不变,时而眨巴表示懵懂,但心里早就走了神。   接下来就是按照我给的办法把那枚宝玉找出来,做顶一模一样的魏王冠冕送给篡位的东阳公,以示沃公的臣服之心。   再把余下的赏赐为被弑的先王立个衣冠冢,一则告予天下沃公心怀先王之恩,一则暗示东阳公我做的魏王冠冕一日不到,这些金银珠宝就一日不是你东阳公的。既不得罪新王东阳公,也保住了自己的美名。   没想到颜沉真给悟了出来。林琅很是欣慰,不过……   “少主真是秀外慧中冰雪聪明。可是奴婢有一事不明白,少主怎就知道沃公对新王没有不服之心呢?”   颜沉起先觉得林琅的夸辞有些别扭,但听到她的疑问后陡然哑口。   林琅看表情就知道他果真没想过这点。   唉,还是太笨。   先王姬宛和东阳公姬迟均为正夫人所生,沃公姬猛则是侧室所生的庶子。当年,先王姬宛将姬猛封于沃城,赐号沃公,在世人看来是恩重如山,不过此间似乎另有一番猜忌。   同母兄弟争夺王位相互厮杀,本来就关系不稔的异母兄弟自然不会参合,或者说这魏王换谁当无所谓,反正落不到他姬猛头上。   所以东阳公姬迟的突然赏赐,对沃公姬猛其实是个机会,一个向新王姬迟臣服的机会,但如何做得漂亮,不留痕迹才是真正让他苦恼的。   现在姬猛的苦恼终于解决了,“颜沉的”奇策立了大功。   颜沉还在苦思冥想,他们点的饭膳被一列牙郎送了进来。   沃城讲究“和”,所以酒肆的菜肴都是等一桌齐整了再上。虽然等的时辰较长,但看到满满一桌美味同时飘香四溢,当初等待的焦心都会瞬间消融。   于是这桌的二人也在此刻把所有心思和疑问都消融了。   林琅和颜沉相视傻笑,动筷子前女子不忘忸怩一番,道:“这楚人的口味都清淡,不知吃不吃得惯。”   “这叫鲜。来,尝尝紫苏鲤片,能鲜得你笑个不停。”颜沉说着夹起一片苏鲤送到林琅嘴边。   林琅被他亲昵的举动怔住了,当真有些羞涩,但看到男人脸上蜜一样的柔情又十分不忍拒绝。   犹犹豫豫中颜沉起了误会,小心将鲤片放在林琅面前的碟上,略感难堪道:“趁热吃吧。”   “……嗯。”   林琅笑着回应,看着碟里的鲤片,心中微微有些后悔。 第8章 冷心   筷子起,筷子落。   夹起小小犹豫,还是塞进了自己嘴里。   桌上的碗碟慢慢见底,心越来越急。   担着惊夹起一片,向对面伸去。   “少主,奴、奴婢喂少主吃。”   脸红心跳,又后悔了,但还是举着。   颜沉停下箸,盯着林琅看,抖抖嘴角眉开眼笑。   “我是男人,这样不好吧。”口是心非,脖子却伸了出去。   林琅对这种事不太机灵,以为真的不好,神色淡了淡,往后收手。   颜沉连忙握住的手,“我没说不吃。”说着跃起身子含住箸尖,边笑边嚼边坐回去。   林琅手悬着,呆呆看着他,心中一片思量。   榻上贴得紧,又热又累实在厌烦,现在隔远了反倒觉得可爱。   所以以后还是隔远点吧。   见颜沉喜欢,林琅又夹起一片笑盈盈送去。这回他反应机敏,一口叼进嘴里。林琅噗嗤一笑,怎看着像条狗?   颜沉也要腻歪,夹了片苏鲤,“这回你总该吃了吧。”   这回也不太想吃。   林琅依然觉得害臊,但还是扭捏地探出身子,慢慢张开娇艳的唇——啪嗒,鲤片掉到桌上,颜沉慌张抽回箸,捂住发烫的脸,说:“不玩了,快些吃吧。”   登登登,楼梯上跑来一个人,红扑扑的脸蛋亮晶晶的双眸,腰带上插着一枝桃花,眼里只有闷头苦吃的颜沉。   “颜少主!”都跪都食案边,激动地喊。   颜沉转头一看,顿了下才想起是都姑娘,立刻摆上笑脸寒暄:“都姑娘,许久未见了。”   “小都也想死颜少主了!”女子泼辣,干脆把上身都搁上桌子。   颜沉的眼睛不自觉地往那边瞟,轻咳一声,解围似地指着林琅介绍道:“这是林姑娘。这是都姑娘。”   “哦,林姑娘也在呀。”都转头看林琅,眼神顿时冷淡,“我们见过。”   “见过?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见过的?”颜沉连声发问。   “昨白天都姑娘来找过少主。可是当晚事多,奴婢忘说了。”   颜沉点点头,问都道:“找我有什么事?”   “其实,没有什么事……”   “都姑娘吃过午饭了吗,要不坐下来添双筷子?”林琅打断道,和善地望着都。   都当然想留下,可一看桌上只剩残羹冷炙,便怀疑林琅没安好心,怕她想当面表演刚才的浓情蜜意。   “我吃过了,而且我看二位也吃完了。”都可不懂什么是文雅什么是委婉。   颜沉挺喜欢这种耿直,笑着起身,“我们刚刚吃完,都姑娘若是无事就一同下去吧。”   都求之不得,得意地瞟了眼林琅,她还是一点不恼,满脸微笑。   林琅根本没把这个都姑娘放在眼里,管她如何蹦跶,都不过是路边的一粒石子,连脚底都膈不痛,除非颜沉对她有意——   “都姑娘,小心楼梯。”颜沉走在都身边,柔声提醒。   都立刻得到灵感,脚下一滑,身子一歪,两团胸脯撞了上去。   颜沉微微吓到,心知有失体统,但手臂上的软和非常惬意,踌躇片刻没忍心推开,还美滋滋地笑起来,连身后的林琅都给忘了。   今天天暖,都姑娘穿得薄,走起路来前头一突一突,后头一翘一翘,勾得男人色迷迷往身上瞅。   颜沉也是男人。   林琅瞬间明白了,这个靠山还不稳,女人轻轻一锄就可挖走。   但她绝对不会轻易退让,至少在找到下一座靠山之前,这座姓颜的山头要不择手段地稳在自己手里。   林琅一声不吭地跟在二人身后,眼睛盯着地面,脑子里已盘算出好几个办法。   小打小闹不治根本,还耗时损力。大刀破斧牵扯太多,况且这个都姑娘罪不至死。   出了酒肆,前面二人聊得更加热络,林琅还是不吭声,但看向颜沉的眼神渐渐冷硬起来。   “颜少主,已经是下午了,是不是该去沃公府了?”都问道,声音乖顺悦耳,胸口紧压不放,心跳声一拍拍打在男人手臂上。   颜沉抬头看了看天,“确实该去了。”   “我这就给颜少主叫车辇。”   她把二指含进嘴里打了个响哨,一辆两人拉的车辇从酒肆侧面跑了出来。   “这是我家新造的,这两人是我家昨天才城外买来的。颜少主若是不嫌弃,就乘它去沃公府吧。”   车辇简陋,却也干净,颜沉不嫌弃。移步前,终于想起林琅,转身去找,猛看见她招呼都没打一声,踉踉跄跄慌慌张张地跑了。   “林姑娘!”颜沉大叫一声,撇开都追了上去。   都恨得跺脚,骂骂咧咧地瞪住两个车夫,愤懑道:“怎么回事!”   “那姑娘好像……看了我们一眼就跑了。”一尖嘴车夫说。   “看见你们就跑?难道你们认识不成!”   “那么漂亮的姑娘,我们可没福气认识。”另一猴腮车夫打诨道。   都眼珠一转,猛想到什么,压低声音说:“那女人三天前跟你们一样是流民,叫林琅,你们真没见过?”   听主人这样一说,这对尖嘴猴腮好像真有了印象:“林琅这个名字耳熟,而且跟她的年纪身形都很像。”   “走的时日也挺合,有流言说被城里的财主买走了,看来没错。只是没想到她洗干净后这么好看。”   “所以你们真认得她?”都紧紧追问。   尖嘴眼里闪过一道淫光,“如果真是那个林琅,就不只是认得了。”   “对,尝都尝过了。”猴腮荡漾地说,看着远处那个瘦弱身影舔了舔嘴唇。   林琅只觉得天旋地转,全身绵软无力,但还是拼命地跑,慌不择路,什么都看不到。   “林琅!”颜沉追上来拉住了她,困惑又生气地说:“你为什么突然跑开?”   林琅不说话,猛甩手臂想要挣脱。颜沉更是莫名其妙,但当街不便动怒,就把她拽进旁边的窄巷里。   颜沉扣住林琅的手腕,把她按在墙上,可还是制不住,挣扎得更加厉害。   男人要动怒了,猛然发现林琅很不对劲,她身体疯狂颤抖,双眸涣散,脸上毫无血色,还布了一层细汗,青乌的嘴唇被牙齿咬得血肉模糊。   颜沉紧张起来,怕把下唇咬掉,掐住两颊逼她张开了嘴。   林琅依旧发痴撒泼,血红的双眸圆瞪,抬起脚狠狠往男人身上踢,但就是不发出一点声音,不掉出一滴眼泪。   颜沉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声声地问:“林琅,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我没事。只是将那无数悲苦和怨毒从这具肉体里赶出。   让它再也不能限制我的手足,支配我的心灵,左右我的情感。   只剩下仇恨。   找那些背叛我的人,   迫害我的人,   驱逐我的人,   侮辱我的人,   报仇雪恨。 第9章 对决   “玉姐,玉姐。”寄生趴在窗外朝屋里小声喊。   玉姐抬起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看一眼身边睡熟的林琅,披上外袍走出屋门。   “你们回来啦,少主呢?”   “少主在客堂。玉姐,林琅怎样了?”寄生很担心,可又羞于表露出来。   “睡了。其他的到客堂再说吧。”   颜沉在客堂里来回走动,等寄生同玉姐进来时,立刻站住脚,着急地问:“林琅怎样了?”   “睡着了。”   “那就好。”颜沉略略放心。   “有什么好的。边哭边睡的,你们看我的衣衫,哭湿了这么大片。”   “你问过她为什么哭吗?”颜沉的心又悬起来。   “我当然问了,但那孩子不说,就一个劲儿地哭。”玉姐的凤目飘到男人脸上,“为什么哭难道少主不知道?”   “就是啊,少主不知道吗?”寄生跟着起哄,“上午出门还好好的,下午回来却变成这样。”   林琅下午回来时整个人都是木的,玉姐看一眼就觉得十分不妙,迎上去后直接瘫在怀里放声大哭,问什么都不回答,哭哑了还在簌簌落泪。   “而且少主还让林琅一人回来。真放心!”寄生说着说着有了脾气。   “我倒是想送她回来,可她死活不愿意,还对我又踢又打。”颜沉不服气,指指小腿又指指上臂。   玉姐和寄生对视一眼,对这番解释颇不满意。寄生说:“有人看见少主和都姑娘一起乘车辇去的沃公府。”   “车辇是她家的,所以就一起乘了。”   “少主啊!”寄生顿时捶胸顿足,“你抛下林琅不管不说,还跟那屠户女儿一起乘车?那女人对少主别有用心!”   “都说了林琅不让我送。再说当时确实该去沃公府,就顺便搭了都姑娘的车。再说,怎么所有女人在你眼里都对我别有用心?”   “照这样看我还是觉得林琅好,起码救过少主的命。”寄生横了主子一眼,坐下来皱眉赌气。   颜沉见他这副模样手都气抖了,“你,你啊!你越来越——”   “少主,我们说正事。”玉姐可没工夫听他发脾气,“林琅变成这样你真不知是怎回事?”   “不知道。”颜沉在矮榻上坐下,给自己倒杯茶润了润肺。   “那我再问少主,林琅在你心里是个什么位置?”   “能有什么位置,不就是我买下的人吗。”   “没有别的感情吗?”   “反正就是我的人。”   “那有人欺负林琅,少主管还是不管?”   “欺负我的人当然要管。”   玉姐微微一笑,“这我就放心了。”   “我看就是少主欺负她。”寄生抬起头又冲了一句,“好端端陪林琅出门,最后却被别的女人勾走,换我我也气哭!”   颜沉已经不愿再听他说话,猛一拍桌子想叫寄生闭嘴,可手指头还没绷直,整个人就软了。他摸着下巴把寄生的话反复琢磨,抬眼问道:“你的意思是,林琅吃醋了?”   “不然呢?少主还没我了解女人心?”寄生撇撇嘴。   颜沉又垂头回味一遍,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眯着眼睛对那两人摆摆手。   “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玉姐,你也回自己屋,林琅不用陪了。”   “少主想干嘛,你今天可没喝酒。”寄生警觉起来。   颜沉眉头一拧,操起茶盅作势要砸过去。玉姐和寄生虽还有怨气要帮林琅出,但屈于一家之主的淫威,只好唯唯退下。   看着两人终于离开,颜沉趴在桌案上又揣摩起寄生的话——林琅吃醋了,因为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嘿嘿。”颜沉笑出了声,赶紧捂住嘴,但喜悦还是不断从指缝里钻出来。   林琅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可睁开眼外面还是黑的。她还想再躺躺,但脸上黏糊糊的,衣裳也被汗水打湿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她费力坐起,盘起长发,找了件干净袍子,头重脚轻地往院子去了。   夜已深沉,四外皆寂,除了熟睡者的沉重呼吸和微微几声犬吠,再也听不到其他。林琅来到井边,打上来一桶水,先把脸洗干净,然后脱去脏衣,打湿干布擦起身子。   她手脚麻利,一盏茶工夫就换上了干净袍子,等系上腰带时,斜后方突然飘来一声淡淡的气息。   “谁?”林琅猛地转身,那边廊柱后果真躲着一人,不用猜,肯定是:“少主?”   颜沉一怔,缓缓从廊柱后走出,冲林琅窘迫一笑,“林姑娘,你醒了。”   林琅黑下脸来,懒得装千依百顺的奴婢模样,冷冰冰地作了个揖,“少主,奴婢回屋了。”   “慢着。来我屋里,有话跟你说。”   “少主很晚才回家早就累了,有话明儿再说吧。”林琅真不想伺候了,拿起脏衣裳快步离开。   颜沉冲过去将她拦腰抱起,转身就往屋里走。林琅吓得哇哇大叫,把警惕性极高的寄生招了过来,可是他还没张嘴,就被颜沉喝住:“滚回去睡觉!”   颜沉把林琅抱进寝室,一直走到里间才将人放下,不过动作极其粗野,是直接扔到了床榻上。   林琅吓出一身冷汗,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跑到墙边紧紧贴住。   颜沉没追过去,而是在对面的客榻上坐下,一条胳膊搁在茶案上,盯着惊慌失措的林琅,一字一顿地说:“你和那两个拉车的奴工是什么关系。”   林琅眼里顿时扫过一丝寒光,嘴唇抖了抖,重新端出乖巧的模样回道:“奴婢不知少主指的是谁。”   “你不就是看到他们才跑的么。是不是你以前认识的人?”   “不是。”   “那你为何跑?”   “少主要跟都姑娘走,奴婢还留在那里做什么?”   “但你是被吓跑的。而且你的反常举动又作何解释?”   “那是因为,是因为——”   颜沉见她吞吞吐吐,心里已再确定不过,沉声打断道:“他们是不是以前欺侮过你的人。”   林琅脸色唰白,猛然间喘不上气,捂住胸口靠着墙壁滑到地上。   颜沉这张凶神恶煞的判官脸是装出来了。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发现林琅只是柔弱在外,内心和品性其实非常刚强倔强,要想问出她的实话可不能软软绵绵。   看到林琅瘫软在地,男人立刻变回原来的模样,走过去拉她靠上自己肩膀,一手按在后背上下抚弄。   林琅的呼吸终于平顺下来,稍稍靠了会儿,便把他胸膛轻轻一推,想要坐起。颜沉不让,顺手搂住她的腰,目光落到她咬破的嘴唇上。   颜沉轻轻捏住林琅的下巴,拇指腹扫过殷红的伤口。   “还疼吗?”   林琅不太习惯男人的柔情蜜意,又是扭身又是摆头想挣脱出去。说来奇怪,颜沉两手的力道根本不大,却把她禁锢得死死的。   林琅放弃了,抓着颜沉的衣袖,幽幽说:“怎会不疼。”   “我舔一舔就不疼了。”男人嬉皮笑脸道。   “少主!”——这是说浑话的时候吗?林琅气呼呼地瞪了一眼。   颜沉咧嘴一笑,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确认已无大恙,严肃地问:“那两人你想怎么对付?”   “奴婢是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能怎么对付?”林琅声音打着飘,似乎心里想的不止这些。   颜沉哪里能听出,真诚提议道:“我可以让守城军把他们抓起来治罪。”   “那奴婢的丑事不全被人知道了去?”   “用别的罪名,偷窃抢劫之类的。”   “他们欺侮我的罪过,岂是偷窃抢劫能等同的?至少得是杀人放火。”   “杀人放火是死罪,会不会有点过?”   林琅闷哼一声。男人就是男人,怎可能懂女人被侮辱的痛苦和绝望。既然连最根本的想法都不一致,那还能谈妥什么?   她伸直脖子,敛住下巴,柳眉一撇,眼眸顿时秋波闪动,诉说出楚楚愁绪。   “少主,能不能先别提这事了,奴婢心里仍旧难受……”   这般软滑的请求颜沉哪里受得住,立刻把嘴一拍,不提了。   林琅觉得是时候撤了,怕又被这无底洞似的男人拉住做那没羞没躁的事儿。   “少主,奴——”   颜沉看出她想告辞,立刻把人拉住,露出没羞没躁的笑容。   “其实我还有事要说。明日开始我好几天都不能回来,因为东阳公赐宝一事,沃公全权交由我负责,所以我要在沃公府住下。”   他一边说一边往手上加力,想把林琅拉过来,因为身后就是温暖的床榻。   “真的?少主终于得到沃公赏识,奴婢真替少主高兴。”   林琅是真的高兴。她一边笑靥如花地回应,一边全身暗暗发力,打死都不要被颜沉拽过去。   “所以我们得几天无法见面了,你明白吗?”   颜沉纳闷,怎么平时娇滴滴的姑娘这会儿跟石像一样沉?但不打紧,只要她回答“明白”即可行事。   “少主这句话前言不搭后语,古里古怪的,奴婢不太明白。”   这种小把戏林琅怎会上当。   只不过她忽略了男人还有蛮力。   颜沉虽没料到会被破局,但立刻拿出了另一条对策,“不明白也没事,我马上让你明白。”   说罢上前扛起林琅,转身丢到榻上。 第10章 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  写顶头两句时,妈妈问我为何笑得如此纯真?   我想,大概是,找到初心了吧……   不忘初心!不忘收藏!   淫雨落时长夜伴,庭前花开顽石畔。   芙蓉帐中芳息漫,湿绮罗,偷泪眼,只求英雄把花怜。   这一夜比第一夜睡得还少,但颜沉抖擞万分地起了床。临行前想跟林琅说几句话,可怎样也弄不醒她,只好在脸上啄一口,带着这丝遗憾出了门。   “玉姐,这些钱等林琅醒了给她。”   颜沉把准备好的一袋银钱放在玉姐手中。   玉姐手里一沉,眉眼间顿时升上一团鄙夷,气得声音都变了,“少主,你把林琅当什么人了,还给钱?你这般侮辱人,我可真带林琅走了!”   颜沉等了等才反应过来,大呼冤枉:“你可别污蔑人,这是我给林琅的买衣钱。你知道我这几日要住沃公府上,不能陪她去。”   “原来是这样啊,少主怎不早说?这就好,等林琅醒了一定送她手里。”   颜沉阴沉地看着瞬间变脸的妇人,懒得计较,嘱咐道:“别让林琅一人出门。对了,她还是太瘦,所以荤腥不能断,等我回来的时候要——”说着伸出右手悬空一抓,好似捏住一个球,“要能抓满吧。”   玉姐被逗得哈哈大笑,“少主放心,我都知道的!”   乘上车辇,寄生扶车小跑,不停地打呵欠,颜沉问怎么没有睡好,少年颇有些惊讶地看向他,说:“难道少主睡好了?”   “我睡得不多,但神清气爽。”   寄生摇摇头,嘀咕道:“以前怎没发现少主这般自私。”   颜沉听岔了,将脸凑过去调笑说:“你已是十六岁的大人,也想那练色流声了?”见少年不应,以为猜中,接着说:“你对都姑娘似乎有些情意,要不我做主帮你二人搭个桥?”   寄生仍不看他,暗暗嘲讽:“少主舍得?”   颜沉想起她的丰姿绰约和压在手臂上的柔暖,忍不住回味无穷,随后在扶手上轻轻一拍,说:“此事先放放,等我想想。”   沃公府到了,寄生目视颜沉走进府门,然后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确保无事才打发了车辇,之后决定在回家前去城外转转。   从大梁来沃城有半年了,少主终于从怀才不遇的年轻俊杰变为沃公姬猛的座上宾,如此转变估计少主更不想回家去。   当初离家就闹得不甚愉快,家公对少主的谋士志向嗤之以鼻,家夫人倒是笑嘻嘻地听他说完,然后洒了些银钱,但只够在外吃顿酒。   少主对父母心灰意冷,辗转数夜,终于决定找他两个兄长和一个大弟求些钱。这回很顺利,或许是因同病相怜产生的惺惺相惜,让平时聚首就吵闹不休的兄弟伸出了援手。   没想到讨来的银钱数额巨大,从大梁来沃城一路上花销不说,连在沃城住行吃穿了半年还有剩余。这让寄生很多时候都不得不费心琢磨,为何只有自家少主这么穷?   家夫人屈莲,楚公族屈氏之女,二十二岁嫁给魏相颜芮,也就是家公。这对夫妻除了地位显赫,还贡献了一则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是只会生儿子。   家夫人六年里生了四个儿子,之后再也不愿跟家公同房。家公着急,请来各路巫觋鬼方在家中赛祷祝愿能诞下女儿,哪知道等了三年才有灵感。   家夫人那时已经三十一岁,家公怕她身体受不住有些犹豫,可家夫人跃跃欲试,豪言要给颜家添枚玉女,可是生出来的还是儿子。   寄生甩甩头,想远了。南墙就在前面,倒塌的墙壁还没有修好,运来的大石块堆在洞外。守门兵的纪律越来越松散,只要不是灰头土脸破衣烂衫之人,就可以从此出入不需盘查。   这时,有两个姑娘钻了进来,其中一个是都,另一个是她的侍女。这个侍女寄生见过几次,是个温顺腼腆的人。   都的家里是沃城最大的屠户,姬猛封为沃城公后,每隔几日便往府中运送新鲜生肉。都刚出生时,一日都父进沃公府撞见了姬猛,立刻跪求为女儿赐名,于是沃公赐了“都”字,意指貌美如花。   有沃公赐名,都自以为高贵了,从小就骄纵任性,又因果真越长越美,旁人便都依她,宠得她眼光甚高,沃城里的大户子弟已不放眼里,只有那从大梁来的颜少主才配得上她。从此就粘上了,一门心思地钻,幸亏寄生发现早从中掣肘,勉强遏制了势头。   都傲慢无礼,侍女在后面唯唯诺诺,似乎做错了事,嘴里念念有词。不知说到什么还是听烦了,都猛地转身一巴掌抽在她脸上,啪叽一声脆响,紧跟着噼里啪啦的尖酸刻薄当头砸下,把守门兵都给吓到。   寄生目光一寒,趁她没发现转身速速离开。   林琅死鱼一样躺在榻上,一直迷迷顿顿的,不像睡也不像醒。   待颜沉的声息完全消失后才尝试睁眼,可是连这点力气都被抽走了。烦闷中,下面竟然醒了过来,热辣辣地往上窜。   颜沉你这个牲口货、饿死鬼!   林琅在心中哀嚎,真心觉得那天的大胆太失策,她赌的是男人的一夜冲动,在得知自己悲惨过往后会心生怜悯宽容待人。   哪知这个叫颜沉的男人十分不在意她残破的身子。   “颜沉,恨你……”   林琅终于吐出几个字,然后又喘了许久。   试着动了动,肌肤瞬间醒了,像帮她回味夜色缠绵似的,一点点一片片地燃烧起来。   “如此下去,我将休矣……”   早就知道靠身体拴住男人是最无用的办法,却因自己算错了人掉入如此深渊。如今后悔已是枉然,该做的是想方设法救出自己,不再错误下去。   主意拿定,就差起床。   两个时辰后,林琅终于爬了起来。   先去灶房,玉姐果真留了吃的。再去澡房,玉姐果真备了水,还好凉了,泡进去便灭了身上的火,舒服得几乎睡着。   从澡房出来林琅终于有了人样,但还是气力不足,躺下再休息会儿正好,不过她慢慢地走去了颜沉的书房。   颜沉的书房很乱,北墙前一张书案和蒲团,他处全是堆成山的竹简。林琅不信颜沉是能静心读书的人,但寄生说这里的竹简全是少主自己拓写下来的,所以每卷都读过。   林琅捡起一卷,上面的字用笔古拙浑厚,章法紧凑方正,应该是刻意描摹碑石礼盘上古字,所以跟那真人完全对不上模样。   再捡起两卷展开,字则是完全不同的,笔法灵动多变,锋芒毕露,通篇起伏婉转。这便是他的字了。   林琅找了个安适的地方靠着,捧着两卷竹简慢慢看起来。   颜沉似乎并不肤浅,抄写时会加入自己的解释,略略看下,在情在理不拘于时,相较于现今才俊游士夸夸其谈、妄自尊大的浮夸作风,他似乎更倾向于浅显易懂、平易近人的解释。   “这人做谋士可能真没天赋,但当夫子还是很不错的。”   林琅一一念下,忽看见“大梁”二字,心脏猛然一滞,过了片刻才重新跳起。   她直直盯着,无数悲愤充塞胸口,把眼泪逼了下来。   大梁。   她要回大梁。   不能在这里荒废时日,要尽快回到大梁。   默默擦掉泪珠,心里越发郁结,放下竹简,寂寥地望向窗外,连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寄生回来时喊了几嗓子,但无人答应。他不行林琅昨夜被少主那般欺负后还是出门,所以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找到了这里。   一看到林琅寄生就像凶她,可是忽然间生出顾虑,于是轻轻一咳,见没反应才开口说:“你怎么在这里?”   “来看看,可一进来就不想走了。”林琅对少年莞尔一笑。   “你认得字?”寄生随便问问。   “怎么会呢。不过倒是看出少主的字很漂亮。”   “是不是没想到?”   林琅微微一愣,这寄生居然跟她开起少主的玩笑。   好事。   “确实有点。”林琅实话实说,忍不住笑了几声。   寄生面无表情,等她笑完,另扯了话头,“跟都比起来,你还是可以的。所以……所以别让少主跟她好了。”   林琅小心揣度,应道:“我也不喜欢那个女人。”   寄生眼睛一亮,朝前跨出一步,急乎乎地说:“就是,烦死了。可少主对她有意。”   “这就糟糕了。”   “可不是!”少年走到她身边盘腿坐下,“我们得想出个办法。”   “什么办法?”林琅斜睨着他。   寄生闷头想了想,说:“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你有没有——唉,你更不能指望!”   “那就不说别的,就说说你想到的?”林琅循循善诱,蹲下来与他平视,目光温和,但藏了利刃。   寄生稍作犹豫,抬眼冲林琅爽朗一笑,随后比出手刀往下一砍,目露凶光地说:“直接杀了。”   哎,想到一块儿了。 第11章 差错   颜沉头戴高冠,身穿深灰色云雨纹上衣,下着紫藤色暗竹纹长裳,腰佩黄玉小绶和青铜短剑,悠然倚在廊柱上,看着回廊下的清池静默沉思。   他确实俊美,身形飘然却不显半点羸弱,简直把那美景都比了下去。可这个超凡脱俗的美君子,此时所想的是夜晚的荡乐娱心。   躺下来的林琅目窕心与,妩媚多情,粉弯雪股就似温波暖浪不断拍打在身上,撩得他燥热难耐,紧紧埋入怀中渴求餍足。   但是有一点颜沉不太明白,为何林琅总是哭,总是求饶喊疼呢?但看她泪眼婆娑和断续吐出的幽兰气息,明明跟他一样在享受,在舒服嘛。   “颜卿。”   沃公朝这边缓步走来,声音苍劲,面有悦色。他老远就看到颜沉,心中不免一阵感叹,这个姿态优雅的华美才子总算没被自己错过去。   “主公。”颜沉垂首而立,恭顺地等他踱近,得了允许才直起身来。   沃公看着他笑,边捋胡须边柔声问:“听闻你来沃城已有半年,不知跟家中是否有联系?”   “臣当初是不告而别,所以半年里都未与家中联系。”   “你不担心吗?”   颜沉知道沃公指的是东阳公姬迟弑君篡位一事。这件事是在他离开大梁后一个月发生的,那时他确实为家里担心过,但也只是担心,从未想过要捎信回去慰问。   “回主公,事发前半年臣父就辞了相位告病归家静养,应该不会受到波及。”   “说不定东阳公登基,会请回你父亲做相哩,呵呵。”   颜沉开颜陪笑,心里却对自家的事兴趣不大。   “对了,东阳公杀尽先王子嗣,强娶先王夫人夏姬的事,你可听过?”沃公猛然问道。   颜沉眼睛一亮,立刻颔首,这才是他有兴趣的事情。   “这东阳公实在暴戾寡恩,动静无常,做出这诸多伤天害理之事,不怕给国家带来不祥之兆么。”   颜沉忿忿说罢,猛然想起沃公已对姬迟俯首,立刻转言道:   “昔日楚武王熊通弑兄子继位,灭权伐随,为楚国开拓霸强局面。晋曲沃武公弑晋侯缗,吞并晋国,一朝倾覆晋国衰败之势,传至晋文公时,更是势不可挡成为春秋一霸。所以说,这弑君之举虽大逆不道,但对国家而言是福是祸不可匆忙定论。”   一口气说下来颜沉还是觉得不妥,但再解释只怕触犯更多。   姬猛却不在意,他早就看出颜沉非高谈阔论之流,而是个直言不讳的忠义之士,这种人在当今列国蠢动的世局里多有存在,但只有到了明主手中才能大放异彩。   姬猛觉得自己就是明主。   但明主也有想聊趣事流言的时候,总是国啊家的太沉太重。   “言之有理,是福是祸谁又知道?但是强娶兄夫人,还残杀兄子嗣就做得太过分,这便是做贼心虚了。”   终于绕回来了。颜沉顿时松了口气,立刻兴致勃勃道:“臣有幸见过夏姬,真是名绝代芳华的美女子,虽然已年近四十,但艳色丝毫不减当年。当初先王迎娶夏姬以后,魏宫中立刻传出兄弟二人不睦的风声。没过多久,先王便封弟于东阳城,表面是恩典,其真实意图大家都心知肚明。”   姬猛微微点头,“我也见过夏姬,确实是倾国之色,但也是年轻的时候,如今不过是个迟暮美人。”   颜沉又以为说错了话,面色一白,噤了声。姬猛没留意,对年轻人挑挑眉,神秘地说:“我还听到一则趣闻。先王子嗣中,有一公女从屠杀中逃了出来。”   “还有这等事?”颜沉兴致又高了,眼睛里放出光彩。   “这公女是先王与夏姬唯一的女儿,从出生就娇养在深宫里,出行见人皆带面纱,除了贴身人等没人见过她的模样。”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确实听过有这么一名公女。这个公女果真逃出了吗?”   “谁能说得清传闻的真假。但就算逃过了宫中屠杀,一个弱女子在这个乱世又能活多久呢?”   姬猛欷歔起来,连颜沉的情绪都受到感染。   这个公女颜沉小时候就听父亲说过,一直很好奇为何不能见人,因为他认为夏姬的女儿,再不济也是个清秀女子吧。   两个大男人忽然间因一女子的命途伤感起来,让有事通报的小厮不敢上前,立刻打转回走。   “何事?”姬猛用余光瞄见了,扭头问。   “回主公,其实有件小事要通报颜大人。”   “何事?”换颜沉问了。   “这……”小厮支支吾吾,似乎在顾虑沃公。   沃公眉头拢了去,微微震怒:“在我府上还有我不能听的事?”   小厮倒吸一口凉气,伏身说:“有个姑娘托小人来找颜大人。”   “姑娘?”   颜沉和姬猛异口同声,随后对视一眼。姬猛见颜沉心中有数,点头道:“去吧。”颜沉立刻拜谢,催促小厮快些带路。   林琅终于来了。颜沉欢天喜地地想。离家前的那天夜里他就跟林琅说了,要她抽空来沃公府看看他。这都过去两日了才把她盼来。   他跟着小厮在回廊上又绕又拐,终于到了会面的地方,但站在那边的是个葫芦身材的姑娘。   “都姑娘,原来是你啊。”颜沉没有想到,但心情依旧很好。   “颜少主。我听说你要在沃公府上住几日,所以就想来看看你。”都羞涩地说。   都今天描了眉,搽了粉,涂了唇,双颊还染了胭脂,在明媚的阳光下流露出爱娇之相。她穿的曲裾深衣也是紫藤色的,腰间一条樱草色缎带勒得很紧,在上挺下翘的衬托下好像真是盈盈一握。   颜沉心动神驰,把未见到林琅的遗憾全部冲淡,忍不住向都走过去,一言一语地聊起来。   谁知,林琅今天也碰巧来了,可惜晚了一步。   此时她正站在远处,淡然地看着一切的发生。 第12章 赴约   带路的小厮见身后没了动静,回头一看,发现那姑娘在走廊边站住了脚。   “姑娘?”小厮唤了一声。   林琅纹丝未动,只在清风拂过时抖了抖眼睫毛。   “我突然想起家中有事,所以不去了罢。”她淡淡地说,已朝来路侧去身子。   “姑娘。”小厮追上去,扭头往她刚才眺望的方向看,惊讶道:“那边的不就是颜大人吗,怎么和一个姑娘抱在一起?”   林琅没反应,默默往回走。小厮不追了,冲她背影说:“要不等会儿我跟颜大人说一声姑娘来过?”   “不必了。”   “还是说说好。姑娘,你叫什么来着?”   林琅已经拐过折角走远了。   寄生在沃公府偏门外等了没多时,就见林琅从里面出来,立刻知道事情不顺,拿眼角斜睨一眼街对面的尖嘴猴腮,低声问她:   “都姑娘果真在里面?”   林琅点头,“我路上看见她正在和少主说话,所以就出来了。”   “为什么不过去!”   寄生跳起来,街对面顿时传来几声闷笑,少年一记眼神瞪过去,朝他们比了比拳头。   林琅茫然地眨眨眼,说:“过去不就打扰他们了?”   “何止打扰,还要拆散!”寄生抓住她的手腕跑上台阶,“走,再进去一次。”   “别了,过几日再来吧,少主今日恐怕没空闲了。”林琅另一只手撑住门框,乞求道。   寄生仍是不服,气恼道:“你不是讨厌那女人吗,怎么这种时候退缩了?”   “可是少主不讨厌她呀。如果我过去将他们打扰了,少主讨厌我怎么办?”   寄生还想争辩,林琅伸出手温柔地按在他肩上,“没必要事事赌气,不然干不了大事。”   少年冷冷一哼,从台阶上踱下来,“还干大事呢,说杀个人都把你吓成那样。”   林琅赶紧按住嘴唇对寄生使了个眼色。寄生又看了眼街对面的两个屠户奴工,鄙夷地哼哼鼻子,拉住林琅离开沃公府。   二人从屠户奴工面前经过,那两人顿时兴奋异常,淫/亵的目光在林琅身上扫来扫去,一边嘀咕一边痴笑,说不出的恶心。   林琅面无表情,等快走过时猛然扭头看去,两道漆黑死寂的眼神直插人心,把尖嘴猴腮吓得头皮一麻,噤若寒蝉,等再回过神来已看不见她的人影。   “寄生,都姑娘每天晚上会去的地方摸清了吗?”出了沃公府大道,林琅问寄生说。   寄生瘪起嘴,有些丧气道:“跟了两天,去的地方都不一样。没想到那女人挺机敏,似乎觉察到了有人跟着,所以昨天开始她出门都带着那两个奴工。”   “她发现你了?”林琅惊讶地问。   寄生本就觉得丢人,被林琅突然这样一问,大吼道:“才没有发现我!我只是说她发现有人跟着!”   林琅堵住耳朵,赔笑道:“这就好。你别跟了。”   “你说跟就跟说不跟就不跟?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我们是一致利害的同伴呀。”林琅松开耳朵,温柔地搭在少年肩上,“有件事我还得问问,你真的要亲自动手?”   “亲自动手比较方便。”寄生若无其事地说。   林琅仍旧无法习惯这个少年对杀人的习以为常和淡定自若。   那天在颜沉书房里寄生很自豪地告诉她,从大梁到沃城花了两个月时间,要是没有他在暗中消灭障碍,颜沉根本不可能活着走进沃城门。   消灭障碍指的就是杀人。   这个十六岁少年,对于杀人的态度已经淡然得如同吃饭和睡觉。   “少主知道你杀人的事吗?”林琅震惊地问。   寄生摇摇头,旋即笑道:“少主若是知道了肯定会疯的。”   他的笑容清爽灿烂,只不过是冬日的太阳。   想起这件事林琅就觉得冷,抱住胳膊搓了搓,对少年说:“不用亲自动手,城外那么多流民,给点钱就能让他们卖命。”   “他们不值得信任,要是反过来讹我们怎么办?”   “那就把杀人之罪嫁祸到他们身上。”   “这个不错,所以还是得我亲自动手。什么时候?”   “再等等。”   林琅轻轻说道,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沉重,纯粹像名隐忍中的君主,时刻准备爆发。   再等等,马上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   酉戌之交,都和她的两个奴工来到倒塌的南墙前。守门兵大多昏昏欲睡,唯一保持清醒的,在看到都后忍不住吹了个口哨。   都打扮得美丽动人,眉眼描画得分外精致,身上的衣裳也似新做的,颜色不太亮眼,但衣上的花纹在火光之下有流光闪烁。   一看就是赴约的。   “行了,你们回去吧。”都心情非常好,向两个奴工挥手打发,另一只手里紧紧握着一团绢帕。   尖嘴猴腮肯定是不放心的,“这么晚了还去城外,太不安全。”   “啰嗦。不准跟来。”都哪里听得进去,此时的她满心满目全是等下要见的人。   看来白日里在沃公府主动投怀送抱真做对了,颜少主终于肯对她动心了!   身后的两个男人还在劝些什么,但女子已完全听不进去,松鼠似地又蹦又跳地出了南墙。   尖嘴猴腮想跟上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悠悠的叫唤——“喂,那边两个。”没有指名道姓,但两个奴工还是回头了,因为这个声音他们熟悉。   林琅穿着素色单衣,站在火光的边缘,微微露出了半张脸,冷冰冰地看着这边,诡异的黑影在她艳丽的脸庞上不断变化跳动。   尖嘴猴腮猛然想起,白日里她从身前走过留下的惊悚一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三月的夜晚真有些凉啊。”   尖嘴扭头对猴腮笑笑。他可不承认自己害怕一个女人,而且还是压在身下凌/辱过多次的女人。   “就是就是。”猴腮阴阴一笑,“既然觉得冷,我们就找个姑娘取取暖吧。”   他们故意说得大声,让林琅全听进耳里。林琅照旧波澜不惊,转身往阴暗处走去。   “想走?晚了吧。”尖嘴猴腮笑嘻嘻地迈开步子。   忽然林琅停了下来,两个男人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他们面面相觑,嗤笑一声后壮起胆子继续前行,可是猛然间又站住了脚。   林琅扭头看过来,目光阴晴不定,唇角缓缓上扬,露出如梦似幻的妩媚微笑,随后轻哼一声,再次走进黑暗。   这诡异又妖冶的一幕在两个男人心中疯狂燃烧,恐惧和欲望激烈交缠。但犹豫只发生在瞬息之间,他们立刻放下所有,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第13章 归家   都出门时没忘跟家里人说一声,所以都留了个神。可是直到戌亥之交还不见她回来,家里人终于坐不住,手拿火把出门找寻。   城中蜿蜒,大街小巷跑完已是午夜,却没寻到半个人影,还吵醒了许多人招来怨恨。都父无法,将最后希望寄托在鼾声震天的南墙破洞守兵身上,战战兢兢上前询问有未见过他女儿,当时唯一醒着的守兵点头,说都从这里出了城,有没有回来就不清楚了。   都父赶紧吆喝众人出城。夜里的桃林很像鬼魅的栖息地,阵阵香风从林间穿过,总会带着女子的轻笑和叹息,就算被火把照亮,笼罩之上的哀怨气息还是浓郁得让人忍不住放慢脚步,放低声音。   又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都终于被找到了,在离入口挺远的一棵桃树下。   趴着,头上有个洞,衣服被剥了,光溜溜的身下一滩血。   死了。   手里捏着一团绢帕,拿起来抖开一看,是颜沉的。   颜沉僵硬地捧着这张绢帕,怔忡半晌,抬头扫了眼周围的人,震惊道:“这真是从都姑娘手里抽出来的?”   榻上没了林琅,颜沉又回到早睡早起的清寡日子。这日照旧早起,只抹了个脸就被小厮叫去了沃公书房,姬猛也起得仓促,和一些武官模样的人候在里面,等颜沉进来后提上了绢帕。   “是的。”守城尉是个黝黑壮硕的汉子,开口就把屋子震得嗡嗡响。“颜大人,这是你的东西吗?”   颜沉又低下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张绢帕是魏宫私品,父亲做相时经常受到此类小赏赐,所以颜家人早就人手几张。   绢帕颜色素雅,孔眼细腻,质地轻盈,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民间之物,不是他从大梁带来的还能是谁的?   更可怕的是绢帕上写有墨字,邀请都姑娘戌时过半在南墙外的桃林见面,而这一颗颗豆大的字一笔一划都出自己手,但他可以对天发誓从没写过这张绢帕!   “颜大人?”守城尉等得不耐烦了。   颜沉晃过神来,点头道:“是我的。”   “那上面的字也是颜大人写的了。”   “不不不,这绢帕确实是我的,但上面的字绝对不是我写的。”颜沉语气激动起来。   “可是臣给主公看过,说就是颜大人的笔迹。”   颜沉只好点头,“笔迹确实和我本人的极其相似,但我绝对没写过这张绢帕,更没约过都姑娘去什么地方私会。”   “如果没约过,都姑娘手里怎会有颜大人的绢帕呢?”   “肯定是有人假借我的名义给都姑娘送去的。”   “可是上面的邀约函是颜大人写的啊。”守城尉想把颜沉绕进去。   “我没写过这个。”颜沉声音陡然一沉,眉眼中的冷傲像长矛一样刺出去,不怒自威的气势瞬间缠裹周身。   “绢帕是我的没错,但已经丢了好些时日。上面与我相仿的字迹,我认为是有人故意描摹的。而且昨夜里我一直都在沃公府,沃公可以为我作证。”   姬猛见提到了自己,点头称:“昨夜里颜卿一直与我促膝长谈到亥时,根本没出去过。而且近日要事繁忙,颜卿乃克己贤才,绝不会做出私下幽会一事。依我看,你们先查清楚是谁把绢帕送去给的都姑娘吧。”   两位大人相继表态,屋内气氛降至冰点,但守城尉仍不放弃,拱手道:“就算都姑娘并非颜大人所杀,也有可能是同谋——”   “荒谬至极!”姬猛拍案而起,“你是骂我老眼昏花看人走眼了么!还是骂我愚蠢浅薄,尽信了阴损狡诈之徒!”   主公震怒,守城尉立刻跪下俯首,“微臣不敢。”   “我看你敢得狠哩。”姬猛冷蔑一笑,“要查我府中人可以,但先给我弄清绢帕一事再来。来人!”   守城尉和他的下属退下了。颜沉顿时松出一口气,转身拜谢姬猛,姬猛胡垂一扫免了这多余的礼,脸上仍旧余怒未消,招手叫年轻人走到近前,问:   “那张绢帕真不是你所为?”   颜沉肩头微微一震,平声说:“绝非臣所为。”   “这个叫都的姑娘被杀,真与你无关?”   “绝无关系。”   “你昨日见的姑娘可是她?”   “……是。”   姬猛不问了,反剪两手吩咐道:“东阳公赐宝一事不能再耽搁了,限你三日内速速办妥。”   颜沉应诺。   他明白了,沃公刚才那一番话并非是在维护他,而是在保护自己的名声。重用之人跟这种污浊之事扯上了关系,不管有罪没罪,对素来看重清名的姬猛来说,此人已经不能留了。   颜沉首次监督大工程,就让所有事务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展开,得到了所有人的称赞,这让姬猛面上极有光彩,但还是盖不住那一点瑕疵。   可是他似乎将那件事忘了,起早贪黑事必躬亲地投入到琐事中,两日内便将造好的魏王冠冕呈上,在沃公点头后立刻安排觐王队伍护送冠冕东上。   与此同时,先王姬宛的衣冠丧礼行至半酣,在姬猛规定的第三日中便为先王举行了招魂仪式。   沃城的官巫拿着为先王制作的冕服,从东边屋檐翘起的地方爬上屋顶,站到正脊上面朝北挥动冕服招魂。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三声呼喊,悠远悲凉。   北方滚来隆隆雷响,天空乌云密布,顷刻间扯起淅淅沥沥的冷雨,把城外桃林里,为一个叫都的女子而办的招魂仪式淋了个透湿。   绵绵细雨一直下到出殡之日,常年紧闭的西城门大大开启,沃城里外庶众倾巢而出,披麻戴孝地伏在东西大道边,等长长的出殡队伍从前经过,追随其后行至西山陵墓。   又过了几天,直到后续一切琐事全部办妥,沃公终于允许颜沉回家休息。   临近傍晚颜沉走出沃公府,一大早就候在门外的寄生和玉姐立刻迎了上来。   “少主瘦了好多,难道沃公府里吃的还没家里的好?”玉姐看着颜沉凹下的脸颊和疲惫的双眼,忍不住心痛。   “没事,累的。”   颜沉淡淡一笑,看到寄生一脸哭相地看着自己,轻轻刮了下他的耳朵。   “林琅又染了风寒,比上次严重,所以没有来。”寄生以为少主要问,所以先告诉了他。   可是颜沉并不关心没来的人,摆摆手说:“回家吧。” 第14章 臆想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告急,没动力开船了……   看过的小天使们就收一收嘛,举手之劳能让我高兴一辈子呢   寄生细心,找了辆有顶棚和垂帘的马车。颜沉坐在车里昏昏欲睡,但流言蜚语还是不断飞入耳里。   守城尉拿绢帕找他对峙的第二日大清早,有不谙世事的小童去桃林中捡柴火,在离都被杀的地方不远,发现了两具尸首。   男人,头上破了洞,裤子被扒了,下身血肉模糊,切下的肉块已经被野狗叼去。   这两个男人便是和都一起出门未归的奴工。   发现都尸首的时候,都家里人就想到这两人也不见了,报官后满城搜查却没有结果。之后不久流言来了,说都就是被这两人侮辱杀害的,还说让女儿跟两个流民夜里出门的父母真是糊涂愚蠢,还说都姑娘本就风流,其实早就跟这两人好上,谁知被吃了干净。   各种难听的流言在都家上空徘徊,都父恼羞成怒,提着杀猪刀跑到大街上怒吼,老子发誓要揪出那两个忘恩负义的恶棍,砍了他们!   怒吼完第二天,他们倒是真死了。   小童发现的时候,二人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死法跟都几乎一致,让守城尉不得不怀疑犯下两桩案子的是同一人,或者就像新的流言所说,都父其实找到了这两个奴工,但为了替女儿报仇雪恨,将他们杀了。   二男的死法和都一样,不就是为了让他们也感受都死时的痛苦吗?下/体被割,不就是为都被侮辱而泄愤吗?能恨成这样,除了都的家里人还能有谁?   可是都父矢口否认,不过对这两个奴工的死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颜沉当时在沃公府里鞠躬尽瘁,已下了决心堵住耳朵不闻外事,但还是从劳工的交谈中听来只言片语。   他替都姑娘的死而痛心,鄙夷那些不顾死者家人感受,到处散播臆造流言的人。可是在听到两个奴工也被杀,和他们就是杀害都姑娘凶手的流言后,颜沉心里偷偷产生了一丝丝喜悦和期待——   这件事是不是就跟自己脱去干系了?   然而并没有。约都夜里出城在桃林相会的绢帕是整件事的起因,这个谜团一刻不解,他颜沉就一刻脱不了干系。   马车在家门口停下,颜沉从昏睡中醒来,疲惫的身体异常沉重,甫一下车差点没站稳,幸好被一双白嫩柔美的手扶住。   “少主。”那把小玉锤似的声音再次敲到心上。   颜沉侧头看去,微微有些震惊。林琅仿佛焕然一新,脸颊圆润了,皮肤白里透红,眉目清澈如画,不见了愁思,双唇粉粉的,好似过了水,身上……被衣服遮了,晚上再看吧。   “听说你染了风寒?”   颜沉随林琅走进院门,已听出她声音里的鼻腔。   “恩,不过刚喝了药,感觉好些了。”一说完又忍不住咳起来,随后不要意思道,“昨天还要凶,今天确实好些了。”   颜沉点点头,问:“上次你染了风寒,我给你的绢帕怎么不用?”   “奴婢对不住少主,那绢帕被奴婢不小心弄丢了。”林琅愧疚道,脸上微微泛红。   “什么时候丢的?在哪里丢的?”   “突然就找不到了,奴婢也不知什么时候在哪里丢的。”   “这么说,你这些天没少出门?”   “少主留给奴婢那么多钱,在家里怎能花呢?”   “那你买新衣裳了?”   “买了一件,还给玉姐买了一件,本来想给寄生买但他不要,其实还想给少主买一件的,但怕少主看不上。”   “那钱是留给你自己用的。”   林琅听了,把颜沉的袖子轻轻一拉,楚楚地问:“少主生气了?”   “没有。有剩下的吗?”   “没了,剩下的都请玉姐和寄生去酒肆吃完了。”   颜沉笑了起来,“我不在家,你们倒是快活。”   林琅立刻陪笑,道:“哪里能有少主快活。大家都说少主现在是沃公面前的玉人,在这沃城里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颜沉脸上的笑意没了,仰头叹息一声,喃喃自语道:“这沃城怕是待不下去了。”   寄生跟在他们身后,林琅这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二人的眼神有些交流。   “少主,先吃饭吗?”寄生跑上前问。   “有些累,先躺躺。”   “好。要是晚了少主还没起来,小人就把饭膳送去屋里。”   颜沉点头,对林琅说:“不用扶了,我自己走。”   颜沉困顿不堪就走进寝室,哗啦一声倒塌在床榻上,眼一闭就睡了过去。   没想到这么累了,自己还能梦到在书房里看书,林琅就坐在大腿上,手里握着一支笔,身前的桌案上放着一张绢帕。   这时,林琅扭头冲自己巧颜一笑,宛如勾魂的妖魅,抬起手里的毛笔说:“奴婢帮少主把都姑娘约出来。”说罢俯身在绢帕上写下字。   “啊!”   颜沉大叫一声,醒了。   寄生刚好把盛饭膳的漆盘放在堂屋的桌案上,听到颜沉的声音以为是被自己吵醒的。   “少主,小人——”   “你进来干什么!”颜沉坐起来紧张地看着他,惊魂未定。   “小人来给少主送吃的啊,少主不会做噩梦了吧?”寄生站在落层之下朝里屋张望,发现颜沉脸色不太好。   “噩梦?”颜沉扶额稍作沉思,抬起头问,“林琅呢?”   “刚进的屋,不知道睡了没有。”   “把她叫来。”   寄生没说什么就出去了,这让颜沉感到奇怪。他没做细想,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脑子里越来越乱,不知道等林琅来了后该说什么。   林琅没给他后悔的时间就来了。穿的新衣裳,茶白色小花曲裾长裙,把丰盈起来的身体包裹得玲珑有致,藕色边领口微敞,露出一抹幽光,头发垂在身后,平整光滑,脸上照样什么也不涂的,一眼看去温婉优雅。   她直视颜沉,款款走入里屋,在不太亮的灯光下,脸上仿佛露出了梦里的勾魂笑容。   “少主,奴婢来了。” 第15章 得逞   林琅果真变了,在颜沉面前没了一点儿拘束。她展开两袖翩然地转了一圈,身上的幽香如波散开,飘到每一个角落。   “少主,好看吗?”她语笑嫣然。   “好看。”颜沉勾勾嘴角,笑得有点惨。   “少主有烦心事?”林琅走近一步,关心地问。   颜沉也走过去,不过绕了她在堂屋的桌案前坐下,“过来陪我一起吃。”   “奴婢为少主斟酒。”林琅像只蝴蝶飞到桌案侧首。   “不喝酒。”颜沉已经开始吃了,“你就坐那儿吧。”   林琅端坐在蒲团上看他大口大口地吃,举止还是优雅的,但像跟谁赌气似的带着狠劲。   她看出颜沉已经有了发现,而且就这反常的态度还发现了不少,估计整件事的全貌都晓得了吧。但他很苦恼,不知道该不该揭穿。   想到这里林琅微微一笑,说:“少主,都姑娘的事少主不要往心里去,我们都知道少主是被陷害的。”   “是吗,怎么知道的。”颜沉继续吃,不看她,顺顺当当接下话茬。   “少主的良善奴婢深有体会,这样的少主是绝对不会杀人的。”   男人哼了一声,“既然我如此良善,怎就遭人陷害了呢?”   “说不定陷害少主的人是有苦衷的。”   “多大的苦衷陷害了我不说,还要杀三个人?”颜沉拍下筷子,瞪着林琅,“那两个欺侮你的流民死有余辜,但是都姑娘怎么也得死呢?”   林琅按住胸口,露出惊惧之色。   “少主怀疑那三人是奴婢杀的?”   颜沉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你这是不打自招吗?”   林琅有些生气,冷冷道:“少主若是怀疑直说就是,没必要拐弯抹角的。”   “我不相信你能杀死三个人,但我相信你了解整件事情。”   “有何根据?”   “都姑娘手里的绢帕就是我给你,而你说丢了的那条。我问你,你是不是撒谎了?”   林琅脸上的惊惧慢慢消融开去,换上一副气定神闲,“我只是想让都姑娘吃吃苦头,怎知道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也很痛心啊。”   颜沉肩膀顿时垮了一半,见鬼般盯着眼前的女子,一直以来的信念和认知在这个瞬间轰然倒塌。   他握紧拳头定住心神,如临大敌道:“绢帕上的字也是你写的?”   女子挑起嘴角,慢慢展开柔若无骨的细白手指,一边欣赏一边得意地说:“是不是写得一模一样?”   “林琅!”   颜沉怒吼一声,脸上白煞煞的,起身时差点把食案掀翻开去。   “你为何要这样做!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琅银牙一咬,面颊上飞出两道红霞,怪罪地飘了男人一眼,娇嗔道:“谁叫她跟我抢男人。”   娇恼神情的林琅,颜沉从没见过,顿感新奇十分,把刚刚的骇然都给忘了,急忙窜到她面前,弓身盯着。   “抢男人?抢我吗?什么时候的事?”   “你还不承认?那天在沃公府,你和她搂搂抱抱的我都看到了!”林琅生气地侧过身子,不想看他。   颜沉又窜到她面前蹲下,惊讶地问:“你那天来了?那怎么不过来?我一直在等你。”   “我过去干什么?你难道还想一手抱一个不成?”林琅像是打翻了醋坛子,无理取闹起来。   颜沉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不知所措中竟然有些享受。他眼含笑意地看着女子气红的脸,偷偷去勾她手指头,却被狠狠拍开。   “别碰我,我的手可杀过人。”   颜沉以为她是赌气,柔声说:“我错怪你了。”随后正色道,“不过你冒充我约都姑娘让她丧命一事,难辞其咎。”   林琅不接这话,乌溜溜的眼睛直直看着他,平声说:“我杀过人,那两个流民的头就是我砸破的。”   颜沉再次震惊,转念一想,没憋住笑,“你一个女人,杀了两个壮汉,哈哈,我信我就是傻子。”   见被揭穿,林琅微微感到受挫,狠狠道:“我真想亲手杀了那两个恶棍!”   “杀他们到底是谁?”   “被那两个恶棍糟蹋的姑娘可不光我一人。”林琅斜斜看过来,点到为止。   颜沉总算弄清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脸上又变得凝重,刚才的嬉笑怒骂仿佛是过眼云烟。   “我再问一次,都姑娘是你下的手吗?”   “不是。”   “那你知道是谁吗?”   林琅不答。   “你为了杀那两个流民,都姑娘是必须得死的吧。”   林琅嘴角划过一丝笑意。   颜沉心中一痛,缓缓站起身,低头看着跪坐在地上的林琅,说:“你何时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是说,你的温柔天真都是装出来骗我的?”   林琅嘴巴张了张,叹息道:“都是装的吧。”   虽然已有准备,但听到这个回答颜沉还是心如刀割。   他背过身去,沉吟半晌,说:“今晚的话我不会说出去,这件事也与你无关。但是我这里容不得你了。我会给你一笔银钱,你明早就走吧。”   颜沉这番话是下了决心的,不管身后的人哭也好怒也好,他都不会反悔。但是如果她像第一天夜里那样诱惑自己的话……   不成!这件事已经完全暴露了她的本性,说什么也不能让这蛇蝎心肠的女人留在身边!   哪知身后的人既没哭也没怒,更没有宽衣解带投怀送抱,而是发出一串冷丝丝的哼笑声。颜沉打了个寒噤,慢慢扭头看去,林琅也站了起来,从怀里抽出一张绢帕扔过来。   “我早料到你会这样做。不过先别忙,看看这上面是什么?”她说。   颜沉不耐烦地抖开沾有体香的绢帕,看一眼就嚷嚷道:“你又冒充我的字迹!”   “看完嘛。”林琅扭着身子撒娇。   颜沉已经很生气了,但还是强忍住往下看,可是越看脸越白,越看手越抖——这绢帕上写是认罪书!   “你什么意思。”他恨恨地瞪过来,真相冲上去拧她的耳朵!   “颜少主亲手写的认罪书,你说我该交给谁呢?”   林琅对他嫣然一笑。   “替给守城尉?不成,你是大梁的簪缨贵族,又是沃公的重用之人,肯定会不了了之。所以还是递给都姑娘的父亲吧。他正值丧女之痛,性情又冲动易怒,如果让他看了这份毫无悔意的认罪书,很可能立刻提着杀猪刀来找你哦。”   最后她柳眉一撇,作出悲痛模样,凄婉道:“少主,你不能活着走出沃城了。”   颜沉气得说不出话,背着手来回踱步,一边摇头一边叹息,真真拿这个外表纯善内心邪恶的姑娘没有办法。   林琅捂嘴笑了好一会儿,陡然间对他生出怜悯,于是收起矫揉造作的神态,诚恳地说:“颜沉。”   “哈,你现在敢直呼我名了!”   林琅忍了忍,接着说:“颜沉,我不会纠缠你一辈子的,等我找到下一个靠山就会走。”   “是吗?那简直太妙了!祝你即刻马上找到比我好千百倍的男人!”   “借你吉言。”   林琅喜滋滋地说,最后指指他手里的绢帕,提醒道:“烧了吧,真被人看到就不好了,反正我随时都能写。”   “跟我出去!”颜沉捋起袖子要动武了。   林琅立刻退到门边,出门前还不忘逗逗他:“少主,需要奴婢侍寝吗?”   “你以后别想在上我的榻!”   林琅心满意足地走出门,没出几步脑后又传来男人的怒吼——   “明天,明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   嘿,一石四鸟! 第16章 诅咒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有件事要说一说,关于评论区的。   因为评论区风格太奔放不羁,所以引来了些些注意,可能还会对本文造成误解,所以请小天使尽量留下与“船”字无关的评论吧,谢谢了(T_T)   四方桌,颜沉居北,左右各坐寄生和玉姐,林琅在对面。   四人四张脸,心思也不同,被瞩目的还是林琅和颜沉,这两人从昨晚大吵一架后就没再理睬对方,连看都不看一眼。   颜沉敲敲桌面,说:“沃城我恐怕不能再待下去了,所以今天就收拾家当吧,收好就走,越快越好。”   寄生听了满心欢喜,扭头去看林琅,还靠过去挤了挤她的胳膊。林琅赶紧使眼色,偷瞟了一眼对面的人,已经被他一双冷眼逮住。   颜沉没说什么,把收拾家当一事交给玉姐,然后带着寄生出门。   “出门做什么?”玉姐追问。   “既然要走了,当然要去跟沃公辞别。”寄生答道。   玉姐也在这座城里待得有些乏,担心道:“沃公不会不同意吧?”   “沃公顶多客气客气,放人是肯定会的。”林琅冷不丁地说。   颜沉听到她声音,脚下猛地一顿,还是忍住没回头,步履匆匆地出了院门。   等少主和寄生走掉,玉姐一把拉住林琅问昨晚的事,林琅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红着脸含糊一句:“今后不会再吵玉姐睡觉了。”   这话竟惹让玉姐不高兴起来,“我还指望你以后住少主屋里呢,怎么就分床了?”   林琅一直不懂玉姐对自己的好感源于何种原因,更不懂她为何想撮合他们,因为就现在来看,她根本配不上颜沉。   “少主家的祖训你可知道?”家里明明没有第三人了,玉姐还鬼鬼祟祟地低声问。   林琅摇头。   “祖训第一条,颜氏男儿需完璧献予夫人,所以林姑娘你呀,恐怕这辈子都跑不脱了。”   还有这事!林琅大骇,既而笑起来:“男人的初夜不值钱,丢没丢都一样,若少主家里人问起,撒谎就行。”   “我看撒谎未必管用。”玉姐摇摇头,又神秘兮兮地说,“说是祖训,其实是诅咒。”   林琅笑得更开怀,“诅咒就更好办了,破掉不就行了?而且,少主以后若是找到了与他相爱的姑娘,我不信他们成不了亲。”   见玉姐还要把这荒唐事说下去,林琅赶紧借收拾东西为由走开了。   太阳下山前颜沉和寄生回来了,一进门就把家里的两个女人吓了一跳。   颜沉面色青灰,嘴唇苍白,嘴角还挂着未擦干的血丝,衣衫扯破了好些地方,一身落魄地被寄生搀进屋里。   “少主怎么了!”玉姐一激动就控制不住嗓门。   寄生还是激动,但在家人面前不好发作,只轻描淡写道:“少主从沃公府回来后执意要去都姑娘家里祭拜,然后就被打成这样了。”   玉姐绕到颜沉后面,才看到他背后的衣服撕出好几道大口子,都混着血黏在肉上。   “用什么打的,刀子吗!”玉姐心痛得跺脚,转头骂寄生,“你怎么不护着!”   “我想啊,可是少主不让。”   “那群杀猪的凭什么下这么狠的手!”   “因为少主承认了那张绢帕就是他写的,可是后来被沃公留住就忘了赴约。屠户一家子听了后当然愤怒了,就都操起棍子围打少主,最后还被都父拖到街上乱揍了一顿。”   玉姐大叫一声,“少主啊,你为何要承认没做的事!”   然后跑去门口朝外叫骂:“你屠户一家都是猪投胎!我家少主明摆着被人陷害了!”然后指着天,“那个陷害我家少主的恶人,我诅咒他遭天谴,一辈子不得善终!”   自颜沉回来后,林琅就站在客堂门边不发一言地看着,这时听到玉姐的诅咒,浑身打了个哆嗦,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低着头溜出了屋子。   夜里,寄生为颜沉的伤口上完药离开了,没到一会儿房门又被推开,抬头一看,是林琅端着晚膳进来了。   颜沉立刻忍着疼痛坐起,粗声说:“就放外面,放好了就出去。”   林琅不听,偏要把晚膳端进里屋,在床榻边放好,自己也端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承认?”她说,声音和表情一样波澜不惊。   颜沉轻蔑地瞪着她,“与你无关,是我自己良心过不去。”末了吐出二字,“出去。”   林琅接着问:“你承认后,都姑娘的父亲没有拿杀猪刀追杀你?”然后不等男人回答,自言道:“真是孬种,我又算错人了。”   颜沉额上青筋一跳,伸出铁掌要拿她。林琅反应也快,两手一合紧紧抓住了手掌。   “现在我没本钱威胁你了,你可以赶我走了。”   林琅毫不畏惧地直视男人,声音和双手一样有力。   颜沉盯了一会儿,突然反将那一双素手握住,拎小鸡似地把她拎到怀里,另一只手捏住她后颈,忿忿道:“我现在就想把你扔出去。”   林琅咽了咽口水,脸上显出慌张之色。   “你说我把你扔去哪?城外的流民堆?你从哪来就回哪去,行吗?”   林琅忍不住浑身震颤起来,眼神的惊慌失措已经掩藏不住,但她紧抿嘴唇就是不开口求饶。   看到这样的林琅,颜沉的心狂跳起来,在胸中喜悦的嘶吼——苦肉计成了,我终于赢回来了!   颜沉还想再吓唬吓唬她,可是背上的伤口猛然间抽疼起来,让他不得不推开林琅,忍着剧痛说:   “我是想赶你走,但我昨天答应过陪你找到下一个男人。虽然是被迫的,但我是贵族,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不会反悔。——现在你给我出去,把寄生叫来。”   林琅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眼因疼痛咬牙冒汗的男人,默默转身走出里间。   她打开门,忽然回身看过来,脸上又是那抹让颜沉毛骨悚然的勾魂微笑——   “我早就算到你是贵族。” 第17章 船伴   林琅从外面关上门,静立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刚才在屋里不过是虚张声势,心里其实早就没了底气。进去前还在袖子里藏了根发簪,若颜沉真赶她走,就冲上去跟他拼命。好在颜沉心善人笨,闹成这样还容留她……以后尽量对他好点吧。   林琅擦去额上的冷汗,乏力地去找寄生。   寄生在自己屋里,见林琅来了脸色一阴,生气道:“少主没赶你走?”   林琅不想计较,平声说:“少主伤痛发作,要你过去。”说完就走。   寄生却不饶她,跑到她身前挡住,质问道:“这一串事情都是你一人做的?”   “我只是出了个点子,然后散了点钱。”   “既然你有本事一人办成,干嘛还跟我商量?还把少主害成这样?”   “他是自找的,只要不承认谁都不敢把他怎样。”   “你个没良心的,少主是在护你。要是守城尉真认真查,指不定会查到你头上!”   林琅哼了一声,装出不领情的样子,催促寄生快去找颜沉。   她何尝不知道这件事的风险,但到了此种地步必须要下狠手。都不该死,但必须得死,不然怎么把颜沉卷进来,让他萌生离开沃城的念头?不然怎么掩盖那两个奴工被杀的真相?不然怎么威胁颜沉留下自己?不然怎么让他看清自己的真容,不再逼她做那羞羞事?   这个计策她早就有了,和寄生商量只不过坚定了决心。背着他执行的理由也很简单,就是不想让这个没自己大的少年,去杀一个罪不至死的人。   她知道寄生对都有杀心,但“我讨厌她”能成为杀人的理由吗?虽然自己已不是良善之辈,但总觉得寄生的毛病更大。   至于颜沉,肯定是不想再看到自己了,那就躲着吧,在碰到下一个靠山之前。   林琅一连躲了三天,只要听到颜沉的声音,看到他的影子就立刻逃走,吃饭的地方也搬回了灶房。   其实她一直在关心颜沉的伤情。问寄生,他生气不告诉她,只好拐弯抹角地问玉姐,三天过去了,玉姐还愁眉苦脸地说“少主伤口好得慢,还时不时裂出新口子”之类的话,但她明明看到颜沉在宅子到处乱转了啊。   说不担心肯定是假话,毕竟颜沉这顿好打是她害的。说很担心也不至于,她还是觉得他自作自受。于是在这两种心情的纠缠下,林琅决定在所有人都睡去的时候去看看他,帮忙盖盖被子关关窗子什么的,好让良心平静些。   就今天晚上了。   终于熬到万籁俱寂,林琅提心吊胆地溜到颜沉屋外,趴在门上听了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颜沉睡了,面朝外侧身躺着。林琅有些犯难,他的伤口在背上,这样要怎么看?那就不看了罢,帮他盖盖被子好了。   林琅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两手牵起被沿一点点往上拉,眼睛紧紧盯住颜沉,想到勾引两个奴工的那日夜里,似乎都没现在这般紧张。   被子终于拉过肩膀,顺手整理了下被角,刚收手,颜沉的胳膊就从锦被底下飞出,抓住了手腕——   “不要走。”声音慵懒,像在说梦话。然后一使劲把女子拉进被里。   这一幕似曾相识,林琅又一次吓成了木头,颜沉也跟上次一样不是醒着的。   这是什么毛病!林琅要起来,一动却被他抱得更紧,还嘀咕一声“别动”。   她不敢动了,想等男人睡沉了再作打算。可是被子里暖,颜沉浑身都是药香,闻着闻着困意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   颜沉被鸟鸣声吵醒,紧接着发现怀里多了个不小的东西,低头一看,眼珠子差点脱眶——林琅怎么上来的?难道昨晚上的不是梦?   颜沉身体好,这么重的伤第三天就结了疤,在寄生仔细检查后,终于准许他走出屋子。于是颜沉故意大张旗鼓地把整座宅子逛了一遍,却连林琅的一根头发丝都没见着。   果真在躲他。   这个忘恩负义的坏女人,毫无悔意不说,三日里对他的死活不闻不问,现在连个脸都不愿露,实在气人。   但更气人的,是自己明明已经看清了林琅狠毒的真容,却还是忍不住想她。   在沃公府清寡了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回到家,被她丰盈起来的身姿惊艳到,本想抛开所有怀疑温存几日,谁知这女人先下了手,逼他说出那种狠话。   实在可恨。   但还是想她。   白日想了,夜里还想,一连两晚上林琅都穿着又轻又透的薄纱裙出现在被子里,脸蛋红扑扑的,两眼深情地凝视自己,嘟着小嘴嘤嘤喊冷,不停往怀里钻。可刚要干什么的时候她就说不冷了,然后掀开被子走了。   实在可恨!   今晚上要是再来,说什么都要把她拉回来。   没想到拉回来的是真货!   愣怔中,林琅轻轻嗯了一声,颜沉以为她要醒了,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林琅醒了,呆了呆猛然睁大眼睛——自己昨夜里居然在颜沉榻上睡着了!怎么办,会不会已经被他发现了?   她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发现颜沉闭着眼睛,而且呼吸平稳,顿时放了大半颗心。   试着动了动,男人的两条长臂不像夜里抱得紧了,立刻谨慎小心地滚下床榻,手脚并用地爬出屋子。   颜沉那日上沃公府辞别,姬猛假意推脱一番后应允了,还当即决定第二日办辞别宴,谁料颜沉下午就被打了,一直推到今日伤好才再次上门。   从起床到出发颜沉照旧见不着林琅,不过今日心情有些不同,是庆幸多过恼火。临走前,他问玉姐道:“东西收拾好了吗?吃了沃公的辞别宴,就不好多留了。”   “都收拾妥当了,其实这家里需要带走的东西本就不多,等明天就能出发了。”   颜沉点点头,刚抬脚被玉姐拉住,露出老奸巨猾地笑容,“少主,记得在沃公府里多喝几杯酒。”   “为何?”说罢眼睛一亮,却对妇人正色道:“我是贵族,不可趁人之危。”心里已把这个提议记了下来。   沃公是明主,不会逼迫自己的臣民做不能做的事。他知道颜沉不善饮,便为他配了个替酒小竖,于是辞别宴从白昼办到日暮,除了沃公赐的一盅酒,颜沉再未沾到一滴。   他怅然若失地回来家中,一头扎进里屋,想在梦中得到慰藉,可惜这一夜睡得极好,也就是说完全没梦到想梦的人。   清晨醒来,呆滞地望着窗外生机勃发的春景,颜沉不由得痛惜一声:“这就是座愁城,快些离开,须快些离开!”   吃罢早膳,理好行装,步到院子,一抬首终于看见林琅。她已站在马车边,穿着那条茶白色小花曲裾长裙,面容秀丽,发髻清简,婀娜多姿,心有灵犀似地,扭头也朝这边望来。   二人久违的对视,谁都没有移开。   却不是暧昧与缠绵,而是知根知底的较量。   林琅先笑了,不天真无邪也不妩媚勾人,头次笑得如此真实,虽然比不过春光明丽,却似清流淌过心田。   “少主,上车吧。”声音也清亮得很,少了矫揉造作。   颜沉苦笑一声,快步走去。   今后估计没好日子了,但为何感觉不坏呢? 第18章 春意   春意盎然,像漫山遍野奔跑的含苞少女,香汗淋漓,娇艳欲滴。   从沃城到垣城的这段路更是花媚绿淫,比那明眸皓齿更让人心旷神怡。   然而颜沉并不能静心赏玩,因为他身边围了一圈男人。   沃公乃明主,原重用之人辞别离城,不远送怎么行?虽不便亲往,但遣了心腹贤臣顶替自己,还追赠两箱珍宝供路上花销,同时派出两队守城军开道护卫,并将自己的专乘——金路钩樊九缨马车借予颜沉,一路送往垣城。   就这样,颜沉背负着沃公的盛情,招摇十分地上路了,老远就惹得田里劳作的庶人驻足眺望,待走近发现是颜沉后,立刻东拉西扯交头接耳起来——   “那不就是害死屠户女儿的卿大夫吗?”   “是啊是啊,害死人了还招摇过市,真是草菅人命的世道。”   颜沉对谤言甚是敏感,又是顺风而来,自然听得清晰,心里不禁又躁又累,脸面上却要对送行人奉承迎笑,不过这已是极致,余下的气力只够“嗯”,“啊”,“哦”之类的敷衍应答,没想到还能将谈笑进行下去。   这班送行的卿大夫里数石班资格最长,说话最有分量,所以颜沉对他多留了份心,边点头边连称“所言极是”,其实同样什么也没听进去。   “颜卿离城后,是要回大梁吗?”石班问。   颜沉正巧听了,想想答道:“是。”   “沃城到大梁路途遥远,颜卿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路远但不险,走走停停到处看看也是惬意,说不定又在哪座城里留下了。”   颜沉说得洒脱,其他人也配合得笑起来,其中一刚入公门的年轻后生张口就道:“这才是游士说客应有的胸襟和风骨。说不定等颜兄到了那座新城,又将传出一段风流奇谈。”   这话很不中听,石班一眼瞪去,众人立刻噤声,左右看看俱是尴尬,指望着老资格的石班来圆场。   可是颜沉全不在意,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从沃城到垣城这段路是魏国有名的景观画廊。春则桃红柳绿芳草萋萋,夏则山花海树砌雨覃烟,秋则金风送爽柏秀松枯,冬则雪点寒梅霜盖桥廊。我此番离去便不再回来,如此美景还是抓紧时间品赏回味罢。”   言下之意格外明显,众人看向石班,见老臣颔首,似丢了个大包袱,纷纷慵懒开去,或靠或挂在车边,安静品起路边的烂漫春/色。   颜沉终于得了清闲,立刻扭头朝侧后方的革路五缨马车看去,这辆车也是沃公的,用来载颜沉的家眷和财货。   林琅跪在车尾,面朝西方,脊背笔直,见不到脸,但淡雨凝烟的气质异常出挑,让颜沉忘记一切凝视着。   “真美。”   这是他的心声,却不出自他口。   偏头一看,是季春。季春今日扮得规整,衣装仍不精致但很崭新,共事半载了这下总算看清他长相,神采飘逸,眉目间隐有英气。   “景色确实美。”颜沉微笑道。   季春却不看他,仍直直盯着林琅的方向,认真地说:“不如人美。”   颜沉登时吊起眉头,磨牙吮血地瞪着他——我说你这爱刁难人的怎么一直没说话,原来在觊觎我的人!   “再美也只能看看。”颜沉说,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警告和轻蔑。   季春轻轻一笑,眼珠子还是不转,“那就看看吧。”   颜沉火了,碍着有旁人不好直接去挖眼珠子,便垂下手偷偷拧他大腿肉。   季春疼得嘶了一声,忿忿看过来,埋怨一句:“多大的人了,还小孩子脾性。”   “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碰。”   “我只是看看。”   “不准。”   “我偏要。”   两个男人压着嗓门争闹起来,忽然马车颠了一下,似有不平之物撞到车轮,把车里的人都震离了半寸。   革路马车也未幸免,林琅一颠向边上倒去,总算从凝视中醒来,转身往缯盖下挪。行进间,她的美眸无意中飘过来,略有些虚恍,怔了片刻,躲到玉姐身后见不着了。   “刚才那一眼是看到我了。”季春乐呵呵地说。   “真是可笑,她认得你是谁么。”颜沉切齿。   季春立刻拱手,厚着脸皮地说:“那就劳烦颜兄为我二人介绍了。”   “想得美!”   垣城离沃城不远,清晨出发,等日头过了顶点慢慢西坠时便是到了。垣城再往东就出了沃公的封地,所以一般远送都是到此为止。   下了马车,颜沉总算露出开怀的笑容,对送行人一一拱手道别。行过一圈没见着季春,才发现他和林琅在一边谈笑风生。   颜沉迈着方步甩袖走去,硬生生挤进二人中间,把林琅挡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拱手道:“季春兄,就等你了。在下就此别过,以后有缘再见。”   说罢抓住季春的手腕往马车那边拖,最后还亲自推了上去。   送行的卿大夫见有人登了车,也不便耽搁,最后祝了几句平安话,浩浩荡荡一众人马总算打道回府。   颜沉扭身找林琅,她早就从身后移了出来,正对着马车上的季春挥手道别。   “你做什么。”颜沉一把握住她手,有些生气。   “他不是你在沃城唯一的友人吗,今后相见已无期,你怎么这般冷淡。”林琅把手挣了挣,没抽回来。   “他骗你的,我在沃城没有友人。”   林琅心知肚明,调笑道:“你眼里只有女人,当然装不下友人。”   “这你就错了,这垣城里就有我的一个友人,他马上就会过来。”   随后要报复她对季春的“多情”,故意说:“我这友人你得看仔细了,说不定就是你的新靠山。”   林琅脸色略微一沉,没来得及冷嘲热讽,就听见寄生的喊声:“少主,混章少爷来了。鹂黄小姐也来了。”   林琅扭头看去,从城门那边走来一双年轻男女,男子剑眉星目俊逸非凡,女子清纯楚楚娇小娉婷,一看就不是平庸之人。   草草看过男人,林琅把剩下的眼力全放在女子身上。只见她离这边越近,脸蛋上的羞红就越浓,渐渐躲到了男子身后,只露出一双黑珍珠般的大眼睛,往颜沉这边怯生生地看。   林琅明白了,冷哼一声,说:“颜大少主真是蝴蝶啊,哪儿有花就往哪儿停。”   颜沉想不到她阴阳怪气地来了这么一句,立刻回嘴道:“难道只许你换靠山,不许我换女人?” 第19章 友人   “难道只许你换靠山,不许我换女人?”   这句话颜沉脱口而出,根本说不上有几分真意,但表情是认真的,恐怕要让林琅误会了。   林琅果真把这话过了脑子,心火一蹿,强忍着不便发作,只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你敢。”   颜沉怔了怔,猛然想起惨死的都姑娘,一把将林琅扯到跟前,低声警告:“你若再胡来,我就真把你扔了!”   “颜兄,别来无恙。”赵混章笑着走过来了。   颜沉立刻松开林琅,上前拉住赵混章的手,激动地说:“赵兄,半年不见,一切安好?”   赵混章连连点头,激动之情丝毫不亚于颜沉,“倒是你这个金贵人,若不是要离开沃城打这里经过,指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见呢。”   “你不也一样?垣城离沃城那么近,也没见你过来找我呀。”   “你还是不饶人啊。”赵混章大笑两声,“不说这些了。从现在开始,全由我好生招待,什么时候尽兴了,颜兄什么时候再上路。”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个男人手拉着手,有说有笑地朝城门走去。   这时,从赵混章身侧飘上来一声如同小羊羔般的怯弱轻唤——   “哥哥。”   赵混章总算想起了自己的妹妹,连忙把赵鹂黄牵过来,对颜沉说:“她听说你今日要来,吵着闹着要跟来。”   “哎呀哥哥,你说什么呢!”赵鹂黄惊呼一声,脸瞬间红得能掐出血来,抓住自家哥哥的胡垂拼命往后躲。   颜沉看着害羞的姑娘笑,觉得十分可爱,同时想起自己这边也有个姑娘要介绍给他们。   他回身把林琅拉到跟前,说:“这是我前段时间在沃城买的侍妾,叫林琅。林琅,这位是赵混章少爷,这位是赵鹂黄妹妹,快见过二人。”   林琅把兄妹二人各看了一眼,端出拿手的温柔天真伪模样,娇滴滴地合手作揖。   赵混章这时才发现林琅,——不过也难怪,要不是鹂黄喊了声哥哥,他估计连自己的妹妹都要忘掉——他把林琅细细端详,明艳动人中洋溢着少女的多情,仿佛轻轻一逗就能挤出水来。赵混章越看越喜欢,不知觉中露出满意的笑容。   林琅却仍不在意赵混章这个男人,还是将眼睛注在赵鹂黄脸上,越看越觉得她是颜沉偏爱的那种娇弱女子,也就是自己把颜沉骗入瓮中时的模样。林琅眼色一凝,已认定这个小姑娘有些危险。   赵鹂黄在颜沉介绍林琅时,就从自家哥哥的衣袖里探出脸来,匆匆看过林琅一眼,仍旧偷偷窥视着颜沉,胸口突突乱跳,脸蛋红到极致,紧张得要哭,但眼睛还是舍不得离开他。   颜沉把双方介绍完,等了会儿没听见赵混章说话,抬眼看去发现他把林琅专心盯着,眼里闪烁有光,嘴角的微笑甚是玩味。看清了赵混章的打算,颜沉不免动气,要知道把林琅养得如此“肥美”都是他的功劳,并且他还没有尝过。   寄生和玉姐在赵混章带来的几个小厮的帮助下,把行礼都装了车,等回头去找各家主子,发现俱站在那边交错看着,好像中邪了一样。   “实在有趣。”玉姐是过来人,一眼便瞧出里边的道道。   寄生可不觉得有趣,眼瞅着太阳快下山了,肚子也要饿了,便对那边大声喊道:“少主,该走了!”   那边四人同时晃过神来,颜沉立刻牵着赵混章的手继续朝那边走。   可是赵混章的步子有些拖曳,他把自己的妹妹看了眼,立刻伸手推了出来。   “鹂黄,终于见到了颜少爷,怎么不去问声好?”   娇小玲珑的鹂黄被突然推到颜沉面前,男人高大的体魄在她眼中瞬间变成了山,扑面而来强大的山势把小姑娘震得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   颜沉赶忙松开赵混章的手,把险些昏厥过去的赵鹂黄接住,柔声问询:“鹂黄妹妹,还好吗?”   赵鹂黄本就是个极易害羞的人,现在又被爱慕之人托住了肩膀,顿时脑门发烫,眼珠翻白,当真晕了过去。   “鹂黄妹妹,鹂黄妹妹?”   颜沉拖着小姑娘轻轻摇晃,慌慌张张地抬头去找赵混章,可是他已不在原处。   纳闷中,另一边传来赵混章的声音:“林姑娘,你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爱看什么都给我说,我一定尽心尽力为你办到。”   赵混章就趁颜沉刚才的片刻分神,神不知鬼不觉得蹿到了林琅身边,这时正一手轻扶在她背上,引着她朝城门走。   “我叫赵混章,名字可能有些难记,林姑娘就直接叫我章哥哥吧。”   “章、章哥哥?”林琅娇羞地望着男子,声音甜得发腻。   赵混章喜滋滋地笑起来,弯腰低头,下巴轻轻抵在林琅的额前,柔情似水地说:“刚才没听清,林姑娘可否再叫一遍?”   “章哥哥。”林琅非常配合,一喊完就捂住发烫的脸忸怩起来。   颜沉惊呆了,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赵混章把林琅拐跑。   “混章,”他喊道,懒得像刚才那般客气,“你妹妹还在我这儿呢。”   赵混章头也不回,只挥手将颜沉打发,继续跟林琅谈笑。林琅也像在故意气他,每句话都能被逗得花枝乱颤,有意无意地往赵混章身上靠。   颜沉脸白了,又喊了两嗓子,那二人根本不应,越走越远离。   看着林琅在赵混章臂弯里弱柳扶风的娇憨痴态,颜沉一腔怒气蹿了上来,奈何手里有个晕迷不醒的赵鹂黄,只好忍住。   他把小姑娘打横抱起,一边追上去一边在心里狠狠念叨——   林琅,今晚要你好看。 第20章 同榻   终于进了垣城。   赵混章让那几个小厮,把载了颜沉行礼的马车先运回赵宅,然后邀请颜沉四人去备下宴席的酒肆。   一行六人叫了三辆车辇,林琅本想着跟玉姐坐一辆,却被赵混章拦下,连哄带骗地上了他的车。   赵混章见已抱得美人归,便不去管余下的四人,甫一登车就要车夫跑起来,回头对颜沉大声说:“樊楼,颜兄你知道在哪。进门跟牙郎报我名字,自会领你们去阁子。”   “子”字拖得老长,直到听不见。   寄生都看不过眼了,瞪着迅速远去的车辇,幽幽地说:“混章少爷真当少主是友人吗?”   “我算是把他看清了。”颜沉对这个友人恨得牙痒痒。   玉姐也暗暗生气,但她怪颜沉的更多,“我看林琅是在赌气,谁叫少主说要给她找新靠山呢。”   颜沉把晕迷的鹂黄轻轻放上车,扭头听到这句话,不满地说:“是她先说的。”   “少主同意了不是?”   “我能……不对。”颜沉顿住,阴森森地盯着玉姐,“说这话时屋里只有我和林琅,你是怎么知道的?”   玉姐和寄生已经乘上车辇,二人互看一眼,满不在乎道:“宅子那么小,什么听不到?还有少主那句永不同榻,也叫人过耳不忘。”   “少主先别忙着发火,我们快追上去吧,不然混章少爷真出手了。”   垣城是个富裕的城,因手工业闻名于世,所以虽远没有沃城雄伟,但处处透出精致的韵味。每当入夜,最繁华的大街两边都会搭起市集,人流熙熙攘攘,从没有清淡的日子。   林琅坐在车里,假装看着热闹的街景,其实是在回避赵混章炙热的眼神。在城外,她热情回应这个男人不过是为了气颜沉,可现在真和他分开了,心里不禁害怕起来。   “林姑娘。”   赵混章凑了上来,并没有真正碰到她,但热烈的气息把女子缠得紧紧。   林琅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边上躲去,不敢回头,只轻声应道:“赵少爷。”   “不是说好叫我章哥哥吗,怎么改口了?”赵混章又靠近了些,呼出的气息直接吹到林琅耳朵上。   林琅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连说话都开始结巴,“奴婢是下人,怎能喊少爷哥哥呢?”   “你又不是我的下人,我不在意。”赵混章大方地说,忽然发现她的肩头在微微颤抖,小心问道:“林姑娘,你在怕我?”   说中了。   但要矢口否认。   “赵少爷又不是坏人,我为何要害——呀!”   林琅边说边慌忙转身,早忘了他的脸就在耳朵后面,一扭头鼻尖差点撞到一起,吓得她小呼一声,猛往后靠。   赵混章怕她栽下车,飞快伸手搂住肩膀,刚想开口,车后方传来一声大吼——   “赵混章!”   是颜沉。   他追上来了。   只见他的车夫跑得脸涨红紫,气喘如牛,彷如要生吃活人的神气。   “你们在干什么!”   颜沉又吼一声,猛拍车背,车夫再次牟足劲加速,终于跟赵混章的持平了。   “颜兄,怎么快啊。”赵混章笑着说道,手仍把林琅搂住不放。   林琅终于见着颜沉了,不知为何心中的害怕顷刻间烟消云散,就算现在被他凶神恶煞地瞪着,也莫名其妙地感觉安心。   这时车辇开始减速,前方出现一座灯火辉煌的大楼阁,那便是樊楼,垣城中最好的酒肆。   樊楼为两栋并列的三层楼屋,底层相连,之上两层用飞桥露梯互通。底层俱是通楹大厅,全部散座,二三层则是几十间大小不一的阁子。珠帘绣额,翠飞红舞,布置得富丽堂皇。   三辆车辇在樊楼门前停下,一队迎客牙郎立刻上前接待。牙郎们身穿柿子红蓝缘短打,头戴蓝缎子绣花头巾,鬓边斜插一朵绢布粉牡丹,比祭典中的巫女还要花枝招展,但往金碧辉煌的樊楼跟前一摆,竟一点儿都不突兀,还相互衬托得极好。   车没停稳颜沉就跳了下来,冲过去把林琅抱下车,狠狠瞪了她一眼,转头对赵混章说:“你妹妹还晕着,你自己去抱。”   赵混章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只拍拍鹂黄的脸就把她叫醒了。   鹂黄刚醒有些呆滞,但没一会儿就忆起晕倒在颜沉臂弯里的事,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抓住自家哥哥的胡垂拼命往里钻。   赵混章摸摸鹂黄的头,轻声说:“颜少爷陪了你一路,等会要坐到他身边伺候他吃好吃喝,知道了吗?”   鹂黄极听哥哥的话,自己也很想跟颜沉亲近,所以即使羞得要死,仍鼓足了勇气朝颜沉走去。走到半路,寄生突然冒了出来,笑盈盈地说:“鹂黄小姐,还记得我吗,我是寄生。”   寄生样貌不差,肉脸蛋白白嫩嫩的,笑起来弯弯眉月牙眼,嘴角还有两点梨涡,跟平时的凶相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赵鹂黄当然记得这个细心又宽厚的肉脸蛋酒窝少年,立刻笑起来,用银铃般地声音说:“记得,寄生小哥哥。”   寄生见有人喊他哥哥,脸上一红,不好意思地抓抓头。   赵混章发现自己的妹妹被半路杀出的人截住,脸上有些不悦。走上前想提醒她别忘了正事,却突然感觉到一道阴森可怕的视线从旁射来,他扭头去看,原来是那半老徐娘正盯着自己。   玉姐见赵混章看过来了,立刻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极恭敬地作了个揖。   赵混章冷静下来,把颜党四人细细琢磨一番,得出四个字,坚不可摧。又把自己跟赵鹂黄看了看,也得出四个字,孤儿寡母。   也罢,现在确实不占优势,等去了赵宅再作打算吧。   颜沉寸步不离林琅左右,防贼一样防着自己的友人。他紧紧抓住林琅的手,一路上提心吊胆,终于进了包下的阁子,挑了个边角让林琅坐进去,自己像磐石一样堵在外面。   “坐这么边上要怎么吃?”林琅冷冷抱怨。   阁子不大,正中摆一张长宽一丈的黑石食案,珍馐美味已经上齐,五光十色夺人眼目,馥郁的香气让人垂涎欲滴。林琅却坐在最远的对角处,不站起来伸长手臂根本够不着,樊楼的饮食可是享誉全国的,她才不要光看不吃呢。   “要吃什么我跟你夹。”颜沉说。   玉姐和寄生进来了,赵混章和赵鹂黄还在外面跟一个小厮低声说话。颜沉不解地看向寄生,寄生说:“好像是赵老爷要他们马上回去。”   正说着,赵家兄妹进来了,二人都很丧气,但赵混章仍笑得体面,对林琅说:“家中突然有事,家父命我和鹂黄立刻回去,所以不能留下来陪你了。但林姑娘一定要吃得尽兴,一切花销我来出。”然后指指站在门外的小厮,“吃完了就叫他,他会带你去我家歇息的。”   “那我们呢?”颜沉见友人眼里只有林琅,硬声问道。   赵混章总算看过来,依然笑道:“余下的请自便,若来我家也是欢迎的。”说完拉着鹂黄走了。   颜党四人等赵家兄妹走到没影立刻炸开了锅。   “赵老爷还是那么蛮横无礼。”寄生说。   “这赵家是不是那个垣城的大地主?”玉姐说。   “是,而且我刚听他家小厮说,赵老爷近来要立嫡子。”   “我听说赵家人丁很兴旺呀,怎么会没嫡子呢?”   “嫡子活不长了。”   这边厢,颜沉抓住林琅的手冷冷质问:“刚才你们在车上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干。”林琅的手被他捏得生疼,不悦地反问一句:“你和你的鹂黄妹妹干什么了?”   “都晕过去了还能干什么?”   “不晕就能干什么了?”   “鹂黄妹妹是小姑娘,我能干什么?”   林琅横了他一眼,“你不是从来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别打岔。我问你,到底有没有被他怎样?”   颜沉很着急,早前就听过很多赵混章的风流事,自己一直都往心里去,可今次看来那些传闻恐怕都是真的。   “真的没有。”   林琅不觉得自己在说谎,可一想到在车辇上那种被毒蛇缠住的感觉,就忍不住毛骨悚然,所以表情有些僵。   颜沉见她这副模样,以为真有隐瞒,眉头猛吊起来,大声命令道:“今晚你跟我睡。”   林琅一听大惊,瞠目结舌地瞪着,抖了抖嘴唇,羞恼道:“你不是说从今以后不让我上你的榻吗!”   颜沉悠然一笑,饶有深意地说:“这里又不是我的家,当然不是我的床榻。” 第21章 焚身   樊楼的这顿玉盘珍馐,林琅有些食不知味。   从樊楼到赵宅的这段路上,又有些恍恍惚惚。   进了赵宅,只记得一片悄无声息的黑灯瞎火,引路小厮点着一盏鬼火似的灯烛,兜转好久终于到达夜宿的屋子。   屋里倒是亮,把林琅照清醒了,才发现孤身一人,颜沉、玉姐、寄生不知何时去了何处。   “我今晚住这里吗?”林琅问准备关门离去的小厮。   这屋子既宽敞又讲究,进门三开间,陈设典雅器具精致,北墙右侧有一雕花落地罩,连着里屋,也就是寝间。   林琅不认为自己现在的身份能独享整间屋子,所以有些胆颤地追问一句:“我一人住这间吗?”   “颜少爷吩咐小人把姑娘带来这里的。”小厮说完关门走了。   林琅周身一寒,赶紧找最近的倚榻坐下,摸一把汗津津的额头,胸口已经打起鼓来。   没错,她是在害怕,害怕颜沉这个牲口货,饿死鬼!   她的身子是被强行撕裂的,每每想起只会感到害怕,痛苦和不寒而栗,对那事儿是从心根子里的抵触。   如今随的这个颜沉,也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虽然比那几个歹人好很多,但还是不明白那事儿到底哪里快活。   林琅眼前模糊了,啪嗒一声滴下泪来,她慌忙擦掉,起身要离开屋子去找玉姐,可是还没走到门就开了,颜沉进来了。   他闩上门,转身走来,看到林琅红红的眼眶,眉头微微一皱。   “怎么哭了?”   林琅不说话,缩着身子往边上躲。   颜沉拉着她在倚榻上坐下,关心地问:“为什么哭?”   被这样一问,林琅的鼻头猛然一酸,抽噎一声,又滚下一滴泪。   颜沉见她还是不说话,索性把人抱到自己腿上,圈在怀里又问一遍:“为什么哭?”   林琅扭了下发现挣脱不出去,只好抖着嘴唇嗫嚅道:“害怕……”   “害怕什么?”   林琅委屈地看了他一眼,算是回答了。   颜沉其实已经猜到林琅在怕什么,但出于私欲不想放过她,于是柔声说:“我这次不弄疼你了,好不好?”   林琅见颜沉果真要做那事儿,脸色一白,急得大哭起来。   “不好!你每次都弄疼我!”   颜沉温柔地帮她擦去眼泪,趁着不注意,凑上去啄了下嘴唇,微笑地问:“疼吗?”   林琅愣了愣,没反应过来,于是又被颜沉逮到机会,凑上去含住红唇,舌尖一顶,钻了进去,两条手臂也跟着缩紧,把她揉进怀里。   挑逗摩擦,交缠搅动,林琅刚要适应,男人就松开了,又微笑地问:“疼吗?”   林琅还是发愣,颜沉却又吻了上来,长驱直入,难以抑制,不放过任何一处柔软。他眯起眼睛观察亲吻中林琅,只见她双眸含满泪水,眉头微微颤动,白皙的脸颊染上了暧昧的红润。   颜沉觉得是时候了,松开唇舌,抱起她往里屋走去。   再次松开,林琅已是喘息不止,等发现自己浮在空中,惊慌地问:“去哪里?”   “榻上。”   林琅一抖,抓住颜沉的衣襟连声哀求。   颜沉不为所动,把人轻轻放上床榻,不给挣扎的机会就压了上去,深深凝视林琅的眼睛,用被欲望扭曲的沙哑声音说:“好多天没碰你了,我每天都在想你……”说完堵上她殷红的嘴唇深吻起来。   林琅拼命蠕动身体,两手抵在颜沉胸膛使劲推,可是力量太过悬殊,就像在推一堵燃烧的石块,纹丝不动。   颜沉的手慢慢往下游去,在腰上揉捏一番,扯开了腰带,变戏法似地把林琅全身衣物剥了个干净,女子白里透红的娇躯顷刻间一览无余。   男人炙热的视线在她身体上一寸寸游走,喉头上下跳动,抓住林琅的手腕交叉固定在头顶,迫不及待地扯开自己的衣裳……   林琅感觉身体里开了一朵娇弱的小花。   有雨珠从天空不停落下,一滴滴打在花蕊上,时轻时沉,时急时缓,把小花淋湿,让它颤抖不止。   “颜沉……”   林琅攀住男人厚实的背,努力承受着。她眼前蒙了一层水雾,嘴里不断吐出含糊的絮语,耳边尽是颜沉沉重急促的呼吸和搅动的水声。   她好生气,生气此时此刻的自己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是被这个不爱惜自己的男人夺去。   “颜、颜沉……”   林琅又唤了一声,还是得不到回应,顿时起了报复之心,张开嘴在颜沉肩上狠狠咬下。   颜沉闷哼一声,紧跟着轻笑起来,仰头看她春意荡漾却又倔强不屈的脸庞,眼里闪过一片红光。   林琅看清了,那是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她叫苦不迭,身体里的那朵小娇花又要被弄折了……   一大早,赵混章就往颜沉四人住下的灵鸽院走去。他心情愉快,步履轻盈,因为又能见到林琅姑娘了。   灵鸽院就快到了,寄生又从半路杀出,窜到赵混章面前,点头哈腰地问:“混章少爷,这么早来这儿有事吗?”   赵混章斜斜看过去,不太喜欢这个过分机灵的小厮,冷冷道:“我来看林姑娘的。”   寄生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地说:“昨夜里少主和林姑娘都睡得迟,现在肯定还没起来。要不混章少爷再等两个时辰过来?”   赵混章摇摇头,“等不得。昨夜里颜兄就答应家父今日清晨去找他,现在这个时辰已经晚了。”   赵老爷找少主有事?   寄生一下子抖起精神。在他印象里,大地主赵家总是古里古怪邪邪乎乎的。特别是是赵夜白赵老爷,自从丧妻后就不太正常,至今已二十余年。   少主被赵老爷找去有事,恐怕不是什么好办的事吧。   “小人这就是去叫少主,混章少爷请在此耐心等待。”寄生说完,落下赵混章跑进院子。   颜沉果真睡得正酣,寄生拍了老久的门,才从里面得到一声慵懒无力的答应。   “少主,昨夜里是不是答应了赵老爷什么事!现在时辰已经不早了!混章少爷都来找你了!”   喊过之后屋里又沉寂了半晌,终于传出来起床穿衣的声音,还是慌慌张张的。   颜沉披上外袍,依依不舍地看着林琅,她还在沉睡,雪白的肌肤上飘落许多花瓣。   颜沉眼中柔情四溢,伸出手轻抚而过,却激起一层涟漪和红晕。他罢了手,怕腹底的暗流再次激荡,俯身亲吻林琅的眼角,离开了。 第22章 立嫡   颜沉打开门闩,寄生立刻提着一桶清水走进来,主仆二人十分默契,一句话未说就把晨起之事办了个利落。   走出屋门,猛发现赵混章站在外面,笑容满面的。颜沉赶紧关上屋门,对里面没出来的寄生说:“混章来了,我这就跟他过去。——赵兄,请吧。”   赵混章没动,还是笑,像只要偷鸡的狐狸,他看出颜沉周身飘荡着一股香艳之气,是从女人身上沾染来的,狭长的眼睛又飘去屋门。   颜沉立刻摆正身体把门挡住,说:“赵兄,我们快些去见赵老爷罢,时辰已不早了。”他说得很客气,上前拉人的举止却有些粗鲁。   赵混章不抗拒,由他拉着往外走,但时不时扭头往回看。   “林姑娘在屋里?”赵混章明知故问。   “是的,而且与我同榻共枕。”颜沉得意道,有些警惕地看着这个友人,补充一句,“真是一夜销魂。”   赵混章听后笑意更浓,柔声说:“我一直以为颜兄清心寡欲不好艳色,原来是没遇见愿与之纵情的人。”   颜沉顺口答应:“对,所以赵兄还是放弃得好。”   赵混章摸摸下巴,轻描淡写道:“颜兄是愿意,但林姑娘愿意吗?”   颜沉心被刺了一下,想起昨夜里又只顾自己快活把林琅弄疼了。但他才不要被这个男人看出端倪,嘴硬道:“林琅当然愿意,所以你别想了。”   赵混章轻笑几声,仿佛看透了似的,说:“能让颜兄倾心的女子,在下无论如何都是极有兴趣的,怎可能轻易放弃呢?”   真是不可理喻!颜沉冷下脸来,拉着赵混章站住,正视质问:“混章,你真当我是友人?”   “当然。”赵混章看上去有些惊讶,好像不明白颜沉为何突然说这种话。   颜沉忍无可忍,抓住这人的手臂狠狠发力,赵混章游刃有余的脸终于开始抽搐。两人暗中较劲,忽然走廊那头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扭头看去,只见赵夜白老爷领着一队手抬器物的小厮过来了。   赵夜白年近五十,看上去却老个五六岁,头发花花白白,脸上布满皱纹,身体消瘦挺拔,行风倒是稳健,仿佛一步下去能印出个脚印。   赵家老爷老远就看到颜沉,立刻大声喊道:“颜侄,老夫找你来了。”声音苍劲,却带着腻味,让颜沉不寒而栗。   赵混章脸色一变,迅速甩开颜沉的手,退到走廊边上。赵夜白走得飞快,把小厮全抛到后头,眼里只有颜沉一人,直直冲了过来。   颜沉有些受到惊吓,僵在当场不知进退。还好赵老爷在五步远的地方站住了脚,一小厮飞扑到他脚边,在身后放下一张麒麟踏虹锦缎蒲团。   赵老爷看都不看就坐了上去,正中中心,随后对颜沉抬手道:“颜侄,请。”   颜沉知道这是请坐的意思,可他没有——低头一看,眼睛一睁,脚边不知何时也跪了个小厮,恭敬地放好蒲团。   颜沉把赵老爷看了眼,他坐得极其端正,一脸慈祥的微笑,看来是真要在走廊上对谈了。颜沉无法,回敬一计暖笑,照准了也盘腿坐下。   赵老爷手指轻勾,微点了头,几名手提重物的小厮得令,从身后迅速冲出,手脚麻利地在颜沉面前摆好食案,置开早膳。   随后,他们又在二位主子中间放下暖着茶壶的火炉,和一套讲究的茶具,最后在左右竖起两架竹帘,把二人从走廊隔了出来。   几乎是一阵风的速度,走廊上就凭空搭起一座对谈室。   赵夜白满意地点点头,一招手,把小厮连同自己的儿子赵混章全部赶走,一阵匆忙脚步声后,整条走廊只剩下他和颜沉。   茶壶噗噗作响,廊杆后是绿被充盈的庭院,时辰不迟,吹来的风夹着露,两边竹帘微微震颤,竟透出了风雅之感。   颜沉边赏景边呆愣,惊奇之余还有许多无地自容,心中惶惶想着——半年未见,赵伯又严重了?   “贤侄,老夫见你许久未至,所以来此亲迎。还好老夫料到半路就会遇上你,事先便将对谈室的物件都搬了来。那我们事不迟疑,立刻开始吧。”   颜沉刚想表态,赵夜白又说:“贤侄起得迟,只怕还饿着,不如用过早膳再谈?”   颜沉点头,决定依他到底。   揭开食盅盖子,里面是热腾腾的鹿肉羹,颜沉眉头一喜,端起食盅喝了一口——“鲜美。”他忍不住感叹,也不嫌烫了,咕嘟咕嘟全喝下肚子。   赵夜白微笑颔首,推去一杯漱口茶,等颜沉一切办妥,开言道:“贤侄在沃城的奇事,老夫已有耳闻。”   颜沉猛然间紧张起来,刚润过的口舌又干涩了,装出茫然的样子,问:“不知赵伯说的哪件事?”   “当然是妇孺皆知的那件!”赵夜白拍着大腿,不知为何急切起来,“魏王赐沃公的那四箱宝贝!”   “原来是这件啊。”   颜沉大大放了心,兴致也高了,用一种骄傲的语气谦虚道:“此事并非不易,只是晚辈比起旁人,替沃公考虑得更周全才占了先机——”   赵夜白不急切了,面无表情地听着颜沉夸夸其谈,忽然扬声制止道:“老夫这里也有一间不易之事想请贤侄帮助解决。”   颜沉已沉浸在自己的丰功伟绩中,被人冒然打断也不恼,趁着刚才的得意劲,笑道:“昨夜晚辈甫至尊宅,赵伯就说过有这样一件事。现在得闲,赵伯但说无妨。”   赵夜白以为颜沉痛快答应了,立刻绷紧眼眶,郑重道:“老夫有三庶子,皆爱之,不知该立谁为嫡。”顿过,眼眶更深,“贤侄,此事就交于你决定罢。”   “不可不可。”颜沉急忙摆手。这是人家中事,重大事,他一个外人怎可插手?   “就交于你罢。”   赵夜白不依饶,斟茶献上,可颜沉迟迟不接,陡然间两手像端不起似的打起哆嗦。   颜沉不想接,但见长辈的手忽然哆嗦起来,滚烫的茶水纷纷溅到手上,把苍老的手指烫出斑斑红痕。   年轻人于心不忍,一咬牙还是接了过来。拿到手里就悔了,再看赵夜白,似丢了座大山,轻松畅快地捋起胡须。   颜沉暗恨自己心软,总让人捡去当便宜使。他把弄着手里的凉掉半截的茶杯,故意去戳赵老爷子的痛楚。   “赵曲兄久病缠身,不知痊愈与否?”   赵夜白面色一沉,阴冷道:“哼,快死了!”   赵曲是赵夜白与挚爱的夫人所生,家中嫡子,但孕不足月,生下来就是一团病肉,还把自己母亲的性命给带走了。   自那以后,赵夜白就开始变得不正常。为夫人服丧一年后,在同一天纳了三个妾,三个妾又在同一天怀孕,又是同一天诞子,按落地时辰分了长次,依次取名为孔鸟,德牧,混章,俱是鸟名。   赵夜白心中的情早已随夫人逝去,面对后至的家人冷冷冰冰,仿佛只当他们是寄宿在此的外人。   但这三个庶子是很好的,从小就表现出非凡才华,成人后更是气度不凡,英俊倜傥,虽俱爱月下风流,但鲜有差评,每每谈起赵家三子,尽是男子佩服女子倾慕之声。   所以不论立谁为嫡子都是可行的。   要看清的,还是赵夜白的心意。 第23章 情敌   赵夜白的意图得逞,便不再管颜沉了,这一点跟赵混章十分相似,不亏为父子。   颜沉愁烦地往回走,一进灵鸽院便听到林琅的笑声。他循声而去,在一间敞亮的廊庑里看到了林琅和赵混章。   屋中无旁人,二人倚靠在客榻上谈笑自如,无半点拘束,中间隔了一张宽大的茶案,身体也没有碰触,但对颜沉来说非常不顺眼,本就烦闷的心情更差了。   “赵混章。”他沉郁地喊道,一步步踱进来。   赵混章起身拱手,说了句让颜沉气吐血的话。   “林姑娘昨夜劳累过度,不便站起,就由我替林姑娘恭迎颜少主了。”   颜沉恼下脸来,问林琅:“这事你也说?”   林琅其实什么都没有说,可能是脸色苍白,倦容太明显被赵混章看了出来,本来她还想解释,但见颜沉这种表情,生气地别过脸去。   颜沉继而怒视赵混章,因顾忌林琅没当场发火,二话不说抓住他友人的手腕,拽着往外走。   “颜兄又要拉我去哪儿?”赵混章声音里带着笑意,回头对林琅说道:“林姑娘,我一得空就来找你。”   “我看你今天是不会有空了,带我去见你两个哥哥。”   颜沉声音冰冷,此时此刻,他对赵夜白丢来的重担不再那么抗拒,因为他已经决定——绝不让赵混章当上嫡子!   林琅见两个男人又手拉手走了,长出一口气趴到茶案上。   玉姐和寄生混入赵宅的仆佣中间帮忙去了,本来她也是要去的,但不知为何被看作专门给颜沉侍寝的,所以没人给活计她做,便清闲下来,找到这间静幽的廊庑,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   闭上没多久,赵混章找来了。   林琅本能地按住衣襟往后靠,男人似没看出她的紧张,泰然自若地在茶案对面坐下,寥寥数句闲话就让林琅放松下来,完全没了昨天的危险气质,像兄长一样温柔体贴。   赵混章走了,林琅稍稍觉得可惜,但倦意还在脸上爬来爬去,趴了一会儿就朦胧起来。   这时,安静的走廊上又传来响动,是窸窸窣窣的裙摆声,林琅不情愿地眯起眼睛,看到一个矮矮的身影躲在门框后面。   赵鹂黄躲在门外偷看,发现林琅趴在茶案上睡着了,失望地缩回脑袋,想了想还是不愿离开,毕竟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什么也没问就回去太不值了。   这样想着,鹂黄再次探出头偷看——   “你在看什么。”林琅忽然出现在门里,斜睨着赵鹂黄。   “呀!”   小姑娘吓得向后跌去,瘫软在地上发起抖来,瘪着嘴不敢哭出声。   “鹂黄小姐,找我有事吗?”   林琅见这小姑娘比麻雀还要胆小,忍不住笑起来,弯下腰向她伸出手。   鹂黄不哭了,呆呆看着林琅的笑脸,握住了她的手。   林琅没想到这姑娘的手这么小这么软,站起来时比自己矮大半个脑袋,她身姿圆润无骨,像一团楚苗米捏出来的小人儿,让人忍不住想抱进怀里,肯定又软和又舒服。   林琅牵着她走到客榻前,自己先坐了下来,没去管赵鹂黄。小姑娘乖乖站着,似乎在等待许可。林琅又是一笑,偏不叫她坐,看能站到什么时候。   “鹂黄小姐是来找我的?”   林琅容貌靓丽,坐姿秀雅,声音温和,背后是一面宽大的方空窗,把园子里落花垂柳的美景框成一幅画卷。林琅坐在画卷前,三月和煦的阳光从窗户洒入,从发梢到脚尖都披上一层光晕,看上去比贵族仕女还要优雅高贵。   鹂黄又有些目炫,愣声承认道:“是、是的。”   “找我做什么呀?”   林琅翘起手指点在唇边,把这怯弱单纯的少女细细品着,越看越喜欢。   “做,什么……”鹂黄垂下头,揉起衣角,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就是想来看看,看看、看看颜少爷喜、喜、喜欢的人……”   “……”   空气中飘出一丝尴尬。   小姑娘自然觉察不到,但又等不到林琅的回应,抬头偷看一眼,发现她正在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脸上表情有些僵。   “林姑娘,”鹂黄不管了,鼓起勇气说:“可不可以来我屋子?”   赵鹂黄和母亲,哥哥住在钧澄院,离灵鸽院不远,这让林琅揪心了一把,不知那夜里的声音有没有飘来。   此时,钧澄院内人很少,可能都随另外两个主子出去了。林琅跟着鹂黄进了她的屋子,跟颜沉那间格局相仿,但要拥挤得多,到处摆着姑娘家喜欢的小装饰小玩意,有些杂乱,却跟屋主人一样天真可爱。   少女的闺房,林琅是许久未见了,顷刻间勾起许多回忆,甜甜的,苦苦的,涩涩的,渐渐蒙住双眼,再看,只剩满目疮痍。   鹂黄把她带进里间,床头一小摆件吸引了林琅的注意,她兀自走去,拿去那手掌大小的琉璃灯。   这种琉璃灯据说是用玛瑙,珍珠,翡翠和紫石英捣成粉屑,煮成糊状,再加上椒叶兰草等香料,反复捏合而成。把它们点燃起来,挂在屋檐翘角上,晶莹透明,宛如从夜空中坠下的明星。   以前,家里会在所有屋檐下挂上一排这种琉璃灯,入夜后交相辉映非常漂亮。后来才知道,原来一支就已十分昂贵。看来这赵家的财力确实不错,鹂黄小姑娘似乎也很得宠,才能得到这宝贝玩意。   “林姑娘喜欢星星灯?”鹂黄见林琅看得出神,走过来问。   “真漂亮。”林琅笑笑,把琉璃灯挂了回去。   “这是我哥哥送给我的,满月的日子才挂出来,点燃一次能亮好久,而且还能飘出好闻的香味。”说到自己喜欢的东西,鹂黄的羞涩不见了,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   “你的哥哥就是赵混章少爷吗?”   “是呀,我的亲哥哥。”小姑娘脸上多了两道骄傲的红润。   “你只有这一个哥哥吗?”   鹂黄把林琅拉到一旁坐下,自己跑去打开衣箱,翻找看中的衣裙,拿出来放在一边,答道:“还有两个哥哥,但不是我母亲生的。”   林琅想了想,问:“你知道颜……少主被赵老爷叫去做什么吗?”   “曲哥哥病危,活不过两个月了。父亲要立嫡子,就叫颜少爷帮忙。”   一说到颜沉,哪怕是名字都能让鹂黄心里甜得像蜜一样。她开心地笑起来,把挑出来的衣裙展开铺在地上。   “为什么要少主帮忙?他是个外人呀。”林琅惊讶地眨眨眼,原因之二是——颜沉那么笨,怎么可能帮得上忙。   鹂黄把衣裙都铺平了,跪在地上做最后整理。   “为了羞辱三个哥哥。”   小姑娘语出惊人,把林琅震离了位子,起身问道:“你懂羞辱是什么意思吗?”   “不懂。”   鹂黄摇摇头,见一地的衣裳已经铺好,跑来拉住林琅的手,指着地上的衣裳问:“林姑娘喜欢哪一件?”   林琅草草扫视一圈,这些衣裙花花绿绿样式童真,实在没有太入眼的,便随便指了件稍微素雅的,然后接着问:“羞辱这句话是谁告诉你的?”   鹂黄小心翼翼地把林琅选的衣裙叠起来,答道:“缘姊姊。”说着把自己的珠宝匣搬了来,打开,仰起小脸问:“林姑娘喜欢哪支簪子?”   这些簪子头花都是精贵货,但估计是为了配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裙,姹紫嫣红的略显俗气。   林琅挑来拣去,总算找到一支不那么花俏的翠玉柳叶簪子,递过去时又问:“你除了三个哥哥,还有一个姊姊?”   “缘姊姊不姓赵,这段时间经常来我家玩。”   鹂黄把翠玉柳叶发簪收好,又去拿来胭脂水粉盒,请求道:“林姑娘,帮我描眉梳妆吧。”   林琅咧嘴笑起来,更加觉得这个小姑娘实在可爱,没忍住捏了捏她软乎乎滑腻腻的小脸蛋,她起身让鹂黄坐下,但没有拿发梳。   “发髻我可不会梳。”   “就梳林姑娘会的,就梳林姑娘现在的发髻。”鹂黄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这是我随便盘的。”   “那也给我随便盘一个。”   林琅拗不过,把头发里的簪子一一拆下,乌黑的长发顷刻间垂至地面,她拿起梳子为鹂黄仔细梳理,觉得自己又像姐姐又像奴婢,只是面对这样一个楚楚可爱的小姑娘,感觉并不坏。   “鹂黄小姐,为何要打扮自己?”林琅好奇。   鹂黄顿时羞怯地低着头,犹豫了半晌,才小声说:“我想,如果穿的跟林姑娘一样,颜少爷是不是也会喜欢上我。”   林琅梳理头发的手停住了,沉吟片刻,慢慢弯下腰,用一种阴冷又甜腻的声音,在鹂黄耳边轻声说:“那个男人现在是我的,可不准你抢。” 第24章 心悸   作者有话要说:  啊咧?我怎么还在这里啊?   又见到你们啦,开森~~   颜沉拉着赵混章在宅子里健步如飞,他知道孔鸟和德牧居住的院子,把混章拉来不过是为了让他远离林琅。   赵混章觉得颜沉此时的模样非常好笑,想不到他这块沉在水底的朽木,也会有为女人毛焦火燥的一日。   所以,果真每个人都难以忘记自己的初情吗?可是他怎么连那个女人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   想到女人,赵混章起了坏心,张嘴问道:“颜兄,以前跟你提的闾市,你有雅致去逛了吗?”   闾市又称女闾,就是男人花钱买笑,寻欢作乐之所。   颜沉一听这话便露出鄙夷的神情,斜睨过来,“赵兄,你还是那么不自爱。”   赵混章呵呵一笑,“我看现在的颜兄比我更需要去那处。”   颜沉不解,但没多问。于是赵混章继续道:“颜兄,难道林姑娘没有向你抱怨过夜里的事?”   “你说什么!”   颜沉瞪眼站住,他不喜与人谈论隐秘之事,而且现在还关系到自己,而且还是这个对林琅有觊觎之心的友人。   赵混章不俱他直射而来的厉色,继续悠闲道:“恐怕只有颜兄觉得快活舒服吧?”   说中了。被说中了!颜沉差点想捂住心口痛苦呻/吟。   “我提闾市可是为颜兄着想,何不随我去那里学几招让女人舒服,服贴的招式呢?”   赵混章还在说,既有真心又有玩心,以为这个“正当理由”终于能让颜沉松口,像个正常男人一样翩然于烟花风月。   可是再看颜沉,脸上的厉色渐渐退了去,露出让他无比熟悉的怜悯神情,缓声说道:“赵兄,半载过去了,你还是那般寂寞啊。”   你这个木讷家伙!我有心帮你排忧解难,你却反过来笑话我!   赵混章黑下脸来,想着怎么嘲讽回去时周围忽然吹过飒飒冷风,他警觉起来,甩开颜沉远离一步,果真不足片刻工夫,赵夜白走了过来。   赵夜白要出门,没想到偶遇了颜沉,脸上顿时一喜,两眼放光地疾步走来,牵起这位尊客,“贤侄,今日无事就随老夫一同出门吧。”   颜沉是想拒绝的,但客随主便,而且赵夜白已经拉着他走了,力气还有些蛮狠,只好依从。他把站在一旁的赵混章看了眼,猛然意识到不能把这个家伙留在宅子里,不然林琅有危险。   “混章也一同出门吧。”颜沉大声建议。   “我还是留下吧,跟嫡子哥哥约好了陪他下棋。”赵混章断然回绝,动也未动,脸上又溢出狡猾的笑容。   赵夜白冷哼一声,讥讽道:“对,留下多陪陪他!反正要死了!多陪陪他,死了后说不定还记得你!”   颜沉打了个寒噤,怎么也想不到能从一个父亲嘴里听到这种诅咒般的说辞。赵混章早已习惯,淡淡一笑,垂首不言,眼中却有仇光闪烁。   颜沉不再多言,白着脸仍由赵夜白拽出门。   赵孔鸟站在备好多时的马车边,看到父亲拉着颜沉出来,小小惊讶了会儿,露出灿烂的笑容拱手道:“颜兄,昨——”   “啰嗦!”   赵夜白厉声一叱,把两个年轻人吓了大跳,默默收起寒暄和笑靥。   赵老爷刚还凶神恶煞,转向颜沉时却换上了和颜悦色,对着马车抬臂一伸,微笑道:“贤侄,请。”   颜沉尴尬已极,抬眼去看赵孔鸟,是跟自己一样的苦笑。   赵孔鸟长相非常端正,完全没有赵混章那种又邪又媚的小弯小道。他比德牧和混章早出生一个时辰,是名义上大哥,但他确实拿出了大哥该有的样子。从儿时起,只要面对这个脾气古怪,异常冷漠的父亲,他都会把两个弟弟挡在身后,自己承受来自最亲近之人的冷眼冷语。   颜沉对赵孔鸟很佩服,觉得立他为嫡子再适合不过。   一共两辆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城,驶过一条林荫小路,一片宽阔无边的田地跌入眼中。   今日艳阳万里,视野开阔,能看到远在天边的波浪山脉,青青紫紫,在阳光下不断变化着色彩。   田亩无数,阡陌纵横,几条小溪小河贯穿而出,连起几围小小的池塘。   有农舍平房大大小小点缀其间,正值农作季节,一簇簇农奴在田地里蠕动,就像不知休息的蚂蚁。   坐在颜沉身边沉默了一路的赵夜白,这时激动地跳起来,伸展双臂,不断开合颤抖,似要将这片土地收入囊中,带在身边,无聊时哀伤时高兴时都捧出来看看,甚欣甚慰。   干嘛这么激动?这些不就是你家的田亩吗?   颜沉闷头想着,不过把这片田地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十分无聊,他还是喜欢未被开垦的山林乡野,有诗情有画意,比这种千篇一律的稻田不知好看多少——   “贤侄,漂亮吗?喜欢吗?”赵夜白想起了身边的人,突然低头问。   “漂亮,喜欢。”   颜沉连忙点头,也站了起来,背着双手装模作样地深吸一口农土泥香,想高声赞美一番,但面对自己不喜之物瞬间词穷了,绞尽脑汁憋出四个字:   “极望纷纭。”   赵夜白听后十分欢喜,拈须大笑:“这片土地是我赵家几辈人的心血!若是我,几日几夜都说不尽道不完,谁知贤侄一个‘极望纷纭’就概述了所有,大才啊!”   马车继续行驶,农田里劳动的人逐渐扩大,赵夜白更加兴致盎然,滔滔不绝。颜沉热烈应和,突然间觉得现在这个,笑得开怀,说得爽朗,胸中感情满溢的赵老爷,才是真正的赵家家长。   这样想着,颜沉又忽生出痛惜之情,不懂他千千万万的浓厚温情,怎就不能分一点给家人呢?   赵孔鸟坐在御者边上,没有说话,注视前方。这时他看到了什么,悄声让御者往另条道路驶去。   车刚转赵夜白就感觉到了,立刻怒斥过去:“大胆!笔直走!”   御者无法,继续驱车向前。   前边田地里的一簇农奴中,有个皮肤黝黑,身高体魄,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他身穿破旧的麻布短打,袒露出半边胸膛,在农田里劳动得最为起劲。   这群农奴中有一人率先看清,逐渐驶来的车上站着赵夜白老爷,立刻对其他人吆喝一声。众农奴不敢抬头,刷刷放下手中的活计俯身跪下,那名年轻男子抬头朝这边张望一眼,立刻爬上田埂奔到车前跪迎。   这名男子就是赵德牧,生下就是个大块头,在爬来爬去的年纪里摸到了农具,从此再也无法罢手。能跑能跳后,每天往田里跑,拔草锄地施肥什么都爱干,天生就是土地的儿子。如今早已跟农奴打成一片,每天来田里劳动不说,许多时候直接住进农舍,整日整夜地不回家。   马车在赵德牧身边停下,赵夜白早就看到他了,一直没吱声,这会儿马车不听命令地停了下来,又是一恼。   “你们简直目中无人了!我说停了吗!给我继续走!”   马车颤抖一下,仿佛夹着叹息,晃晃悠悠地动起来。   赵夜白怒气未消,指着赵德牧的头顶大吼:“看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破衣烂衫,不成个人!整日跟这群牲口东西混在一起,洗都洗不干净!”   马车慢吞吞从赵德牧身边驶过,赵夜白还是不放过始终没抬头的赵德牧,大声嚷嚷:“给我在那边跪着,一直跪到天黑!”   赵夜白骂完还是不畅快,扭头找颜沉,一看到他,脸上又一次破怒而笑,瞬息间的天翻地覆让颜沉更加心惊胆战。   “贤侄,”赵夜白声音也放柔和了,“前面的景是最美的。看过之后你就会明白,这土地才是我赵家真正的儿子,最好的儿子!才不是这些赔钱不长脸的破烂货能比的!” 第25章 日暮   赵夜白嘴里说的景色最美之地,在颜沉看来跟别处没有任何不同,就是田。兴趣缺缺却不能表现出来,嘴里还要不断赞美,翻来覆去都是“好田啊好田”。   午膳是在田埂上解决的。跟清晨在走廊时一样,赵夜白将手一招,跑来一队小厮在他们周围迅速张开一圈帷帐,摆下糕点和饭膳。   吃完午膳颜沉以为能打道回府了,但赵夜白仍旧意犹未尽,拉着他继续观赏田景,终于往回走时已是黄昏。   赵德牧一直跪在路边,马车从前经过时赵夜白看都没看他,似乎忘了这个人。等赵夜白乘坐的前一辆马车驶过去,赵德牧才爬起来搭上拖货的后辆马车。   回到赵宅天都黑了,然而颜沉奔劳的一天还没有结束——赵家为欢迎他办了一场晚宴。晚宴看似热烈,实则貌合神离,赵夜白照样只对颜沉有好脸色,其他的赵家人似乎并不在意,但每人都在赵家老爷身上留了心眼,对待颜沉比以前还要恭敬许多。   应付这种场面颜沉经验丰富,但赵家的气氛太古怪沉重,待久了会有些喘不上气。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到灵鸽院,和自己的人一起吃吃喝喝聊聊,最后抱着林琅美美睡上一觉。   想到林琅,颜沉寂寥的目光飘到门外,不露声色地叹息一声。   这时,他看到一抹茶白色小花人影在边上晃荡,视线立刻追了上去,定睛一看原来是鹂黄妹妹。   她穿着跟林琅相仿的曲裾长裙,头上盘着跟林琅相仿的发髻,眉眼也跟林琅一样没描没画,只不是脸蛋上多了两团红晕。   鹂黄一直在偷瞄颜沉,见他终于朝这边看来,本来酝酿好的勇气刹那间融化在他柔情蜜意的眼神中,嗖一声窜到她哥哥怀里藏了起来。   虽然是鹂黄,但身影跟林琅有几分相似,看看也能解馋,现在突然没了,颜沉不免怅然若失,端起酒盅闷头饮下。   夜已深沉,天上明月清光四射,把灵鸽院照得清澈如画。   为忙今晚的夜宴,寄生和玉姐劳累了一天,这会儿正聚在玉姐屋子里泡脚,清闲了一整天的林琅为他们端茶送水忙前忙后。   “赵家立嫡一事你听说了吗?”寄生问林琅,以为她关在院里哪都没去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林琅顺着他的话说,随手一拨油灯,让屋里亮了些。   “现在整个赵宅都在说这件事呢。而且赵老爷好像要让少主决定,你说这不是胡闹吗!”寄生一拍大腿,有些捉急。   “还有这种事?”林琅惊讶地睁大眼睛,“赵老爷没有偏爱的少爷吗?”   “赵老爷人比较严厉,猜不透他的心思,所以真不知道他偏爱哪一个少爷。”玉姐说得委婉,“但赵老爷偏爱鹂黄小姐倒是人尽皆知。”   “我看少主肯定拿不定主意。”寄生往后一靠,两脚丫子啪嗒啪嗒地打起水来,“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里,快点离开就好了。”   “林琅,不如你在少主耳边吹吹风,要他随便选一个得了。三位少爷都不错,立谁都不吃亏。”玉姐说。   林琅抿嘴笑笑,转而问道:“你们知道一个叫缘的姑娘吗?”   “良缘小姐?知道啊,最近总来赵家。咦,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人?”寄生说。   “这个良缘小姐是个怎样的人?”林琅接着问。   寄生想了想,说道:“良缘小姐的父亲很有钱,但是是外来户,在垣城地位不高,所以想把良缘小姐嫁入赵家。听说只愿把她嫁给赵家嫡子,所以也在密切观望这件事情。”   越来越复杂了。林琅微微抽起眉头,没忍住心里话,说了出来:“少主怎么总是惹上麻烦事?就不能顺顺当当地回大梁吗?”   寄生听了,立刻挺起胸膛护主道:“我看少主惹上的最□□烦就是你!”   林琅不置可否,但想气气这没大没小的少年,她夸张得扭起腰身,娇唇巧笑,捏出矫揉造作的声音,说:“美人自古就是麻烦,只能说你家少主眼光好,看上了我这个美人。”   寄生想着怎么回嘴,耳朵却听见院子里的动静,立刻从水桶里跳出来,顾不上擦脚,穿上鞋跑出屋子——   “少主回来了。”   林琅顿感寒意袭身,二话不说卧倒在玉姐床榻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   “玉姐,不要让少主进来,就说我已经睡着了!”   “好,我出去把门堵着。”   玉姐出去了,没一会儿林琅就听见颜沉走来的声音。   “林琅呢?”他问,人已经站在门外。   玉姐两手一张把门框撑住,笑道:“少主,林琅睡着了。要不今天就让她睡我这里?”   “不行。”颜沉一口回绝,作势要进屋,“我把她抱过去。”   玉姐不松手,“抱过去不就把她弄醒了吗?”   “醒了可以再睡呀,时辰又不晚。”   “少主,你喝酒了?”   “没喝多少。”   颜沉真要进屋,十个玉姐都拦不住,而且他态度强硬,只好罢了手。   林琅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耳边听到男人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气都不敢出。颜沉真以为她睡着了,轻轻去揭被子,可试了两下都没揭开,好像被里面的人死命拉着。   不对,不是好像,里面的人就是在死命拉着!   “林琅你骗我,你根本没睡!”   颜沉大叫一声,再不管温不温柔,扛起这堆被子走出屋门。   林琅终于从被子里探出头,在男人肩上一边挣扎一边哭闹:“我不要过去,不要过去!”   玉姐跟在后面跑了几步,林琅以为是要救她,刚要破涕而笑,却听见玉姐说:“少主,把被子留下。”   颜沉在徒手剥衣物上有天赋,林琅只感觉自己在空中翻转了一周,那裹住身子的被子就到了他手里。颜沉把被子扔给玉姐,抱着林琅加快了步子。   一进屋就是热吻,带着酒香的湿热气息一个劲灌进林琅嘴里,她竭力迎合,喘息渐渐紊乱,有银丝从唇角溢出。   过了不知多久嘴唇才被饶过,林琅面若桃花,倚在男人胸前呼呼喘气,似乎也有了醉意。   颜沉兴致高涨,抱着她往里屋走。林琅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抓住颜沉的衣领慌张说道:“先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等到里屋再说。”   “不行,就在这里说!”林琅凶狠地拽着他的衣领,扭身指着客堂里的倚榻。   颜沉决定依她,反正今晚是跑不掉的。他在倚榻上坐下,把女子圈在怀里,或许是酒意的侵蚀,目光中闪着贼光,好像随时都会做出坏事。   “你喝酒了?”林琅害怕地看着他,身子不停往后靠,想离这个越来越烫的火炉远一点。   “喝了两盅。”颜沉手臂一收,又把她捞了回来。“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赵老爷找你去做什么?”   “你不知道?”颜沉反问。林琅左一个寄生右一个玉姐,都是眼尖耳聪嘴厉之人,怎可能会没听说那件事。   “你真要帮赵老爷?”   “推脱不掉。”   颜沉心不在焉,一直盯着林琅一张一合地唇瓣,脖子一伸又想趁她不注意亲上去。可是这回林琅长了记性,抢先捂住了嘴。   “颜沉!”林琅瞪着他,发出警告地怒吼。   颜沉悻悻然地缩回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决定立哪个少爷?”   “反正不会是赵混章。”一想到他颜沉就来气,握住林琅捂嘴的手,轻巧拉开,“你以后不准跟他说话,最好连面都不要见。”   挡嘴的手没了,林琅连忙别过脸去,斜斜看过来,嘲讽道:“当初是谁说混章少爷会是我的新靠山,还让我多注意他的?”   “那都是气话。”颜沉耿直道,“当初我答应你找个比我好千百倍的男人,我可不承认赵混章有我好。”   林琅咬住嘴唇,把笑意憋了回去。她媚眼一飘,哼笑道:“可是我觉得混章少爷比你温柔多了。”   颜沉头皮一紧,凛然地看着女子,又揪心又委屈地问:“你真觉得他比我好?”   “当然没你好。”   林琅也很耿直,因为赵混章再好也出不了垣城,但是颜沉能带她去大梁。   林琅的心里话颜沉当然听不见,于是这话传进他耳里变成了倾慕之言,愣怔片刻,登时欣喜若狂地将女子抱起,迫不及待地走进里屋。 第26章 琴音   今晚一定要温柔。   只要保持理智就行。   可是,   好难。   林琅不着寸缕,满面羞红地躺在颜沉身下,双手被紧紧扣住摁在耳边。颜沉好像怎么也看不够,贪婪的目光在她起伏有致的细嫩雪肤上来回扫动。   “你看够了吗。”林琅恨恨道,脸上的红润愈发娇艳。她浑身轻颤,不敢乱动,怕击溃男人本就脆弱的毅力。   “没有。”   颜沉眼中欲望浓烈,胸膛有火焰在燃烧,他舔过干燥的嘴唇,突然有些骄傲地说:“是我把你养成这样的。”   林琅一听,生气得挣扎起来,“我又不是猪!”   女子这一阵乱动可不得了,颜沉脑中的理智之弦一根接一根断裂,猛伸出手抓住那跳动的雪团。   入手即酥,从指缝中溢出。颜沉深吸一口气,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终于抓满了。”林琅惊叫一声,羞恼万分,真想冲上去同这个不知羞耻的牲口货拼命。   这时颜沉看到指缝间浮出一朵粉嫩的桃花,目光随之一凝,情炎翻涌直上,二指一并将那朵桃花用力掐住。   林琅周身一震,刚要破口而出的怒骂转瞬间变成不耐的娇吟,从盈润红唇中吐息而出。   颜沉最后一丝理智崩断了,垂下头,嘴唇像雨点一样落在林琅身上。   ……   林琅又一次哭哭啼啼地睡着了,想就这样一觉不醒。   然后她又一次坚持了下来,因为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   沉睡中,有人在呼唤她。稚嫩的声音穿过一层层朦胧的帷幔,终于将她叫醒。睁开眼,看见鹂黄趴在床榻边。   鹂黄见林琅终于醒了,高兴地直拍手。   林琅虚脱地笑笑,忽然想起床上应该还有一个人,“颜……少主他呢?”   “颜少爷早出去了,所以我才敢进来的。”   鹂黄一说到颜沉总会脸红,清纯粉嫩的圆脸蛋好像初升的太阳,把林琅从昨夜带来的沉郁心情照亮了许多。她默默地想,这样好的小姑娘,绝对不能给颜沉那个饿死鬼糟蹋了!   这时,鹂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林姊姊身上好多伤痕啊,怎么一回事?”   林琅侧身躺着,手臂压在胸脯上,锦被只盖过腰间,听到这话连忙抬起无力的手牵起被沿将身体盖住,羞赧问道:“鹂黄小姐怎么来了?”   “林姊姊忘了昨天约好的事吗?我等你半天了,所以才来找你的。”鹂黄以为做了错事,说着说着委屈地低下头。   林琅想起来了,试着翻动身子,下面果真不适,但较之前相比要好了一些。   “是我忘了,再宽限我半个时辰好不好?”她歉意地说。   鹂黄点点头,对她身体上的伤痕还是很好奇,关心地问:“林姊姊,疼吗?”   “不疼……”说得心虚,笑得更心虚。   鹂黄再傻也看得出来,担心道:“不会是颜少爷弄的吧?”   林琅怜爱她,不想破坏颜沉在这她心中的形象,摇头说:“真不疼,过半天就能好。”   鹂黄放心不下,叽叽喳喳地去给她找药膏。趁着鹂黄走,林琅颤巍巍地起了床,披上外衣想去打水,走到客堂发现已经备好两桶,一桶凉的一桶热的。   “这种小恩小惠我才不会领情。”林琅怒火攻心,把颜沉翻来覆去诅咒个数遍。   她匆匆洗过身子,等鹂黄拿着药膏回来时,已经梳妆打理好了。鹂黄埋怨林琅不爱惜自己,非要她脱掉衣服把药抹上再出门。   林琅可不想在小姑娘面前再出一次丑,好言好语收下药膏,随口便问:“良缘小姐是不是已经来了?”   “哎呀!”鹂黄终于想起正事,慌慌张张地牵着林琅往外走,“缘姊姊早就到了,只怕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良缘是个大美人,生来粉面秀目,身材婀娜。她拜访赵宅已有一段时日,起先是良缘父亲带她来,之后不久就她自己来,不出两日便把赵家人认了全。   她是商人之女,从小就舌灿莲花会讲中听话,所以赵家没人对她有恶感,久而久之就像个经常串门的远房亲戚。   良缘的父亲很有钱,据说樊楼有一大半都是他的,还有那占了半条街的闾市,也有传言已归于他的名下。除这两处较明显的,城内一些大大小小的工坊商铺都与良缘父亲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于是这位外来巨贾在搬入垣城的两年内,财富就仅屈于大地主赵家了。这两年里,良缘也出脱得美丽动人,她父亲自然要为她择一名门嫁入,纵观整个垣城,除了赵家再没第二人选。   一个月前良缘的父亲带着女儿初次登门,其意图就分外明显,但大家都没挑明,至今也是心照不宣。   “小黄鹂,你们来啦。”   良缘站在趣伊堂外左等右等,终于把赵鹂黄和她说的那个新姊姊盼了来。   林琅被鹂黄牵着走去,老远就看到这个“缘姊姊”。她年岁应该比自己小一点,眼神妩媚笑容清纯,第一眼就能看出是个聪明姑娘。   “缘姊姊。”鹂黄边喊边加快步子,林琅也被拖着小跑起来。   “缘姊姊,这个就是我昨天在信上说的林琅姑娘。”   良缘也从老远就在观察林琅,等她到跟前的这段功夫已经大致看了透彻,是个跟自己非常相似的美人儿。她热情地迎上去,把林琅和鹂黄一手一牵,亲姊妹似的一边说笑一边领着进了趣伊堂。   趣伊堂是女眷堂,占地不大,但曲槛回廊交错纵横,连着数间香室画房,景观也是小巧精致,随停随走,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谐趣小园。   三个姑娘挑中了临池而建的曲流间。曲流间是间琴室,单檐双方亭构造,八面均垂挂轻软的香竹帘,风一拂过,会像蝶翅一样翩然翻卷,飘香四溢。   曲流间内放有两张古琴,一张名曰“浮瑶”,一张名曰“逐鹿”,均用料考究做工精细,在江湖上都小有名头。   “缘姊姊,今日继续教我演琴吧。”鹂黄拉着良缘,一蹦一跳地在浮瑶前坐下。   良缘从小学琴,天赋极高,师从五云先生,六岁就将“高山流水”演绎得淋漓尽致。对此才艺她非常谦逊,人不问就不提,前次在赵夜白老爷生辰宴上,被自己父亲要求才小露一手,从此一鸣惊人。   “缘姊姊,先弹一曲流水吧。”鹂黄眼巴巴地乞求,没忘把林琅拉到身边坐下。   良缘也极喜欢这个单纯透明的小姑娘,立刻颔首答应,微笑着抬起纤纤素手,扶琴一拨,古琴特有的深幽内敛之音色迸溅而出。   良缘秀丽的指尖舞动起来,空灵的旋律在宽广音域内跳跃变换,虚实交替,泉水般的叮咚声时隐时现,飘忽不定,把听者带入一片高山云雾之中。   流水如歌,跌宕起伏,温顺的水流逐渐汇集出奔腾怒吼之象,听众全部屏息凝神,无不身临其境,宛如坐在山峡边,观赏着万壑争流的澎湃之势……   曲尽弦止,余音绕梁,好一会儿无人作声,直到鹂黄感叹一声“妙!”才把人拉回现实。   “良缘小姐真是琴技无双!”林琅忍不住夸赞道,她两眼神采奕奕,苍白的脸颊也因美妙的音乐焕发容光。   良缘有些羞涩,把这个美人儿多看了几眼,忽然发出邀请:“林姑娘会吗?”   鹂黄将将还沉醉在余音之中,这会儿扭头也朝林琅看去,想到昨日初见她时的惊叹,抢着答道:“林姊姊气质不凡,肯定会!”   林琅微垂秀目,寻思片刻,实在按捺不住技痒之心,抬起下巴腼腆一笑,谦虚道:“献丑了。”   良缘要起身让位,林琅连忙制止,指着另一边的“逐鹿”说:“我刚将两张名琴略略看过,发现逐鹿更适合我。”   良缘眼中流露出小小惊讶,没来得及问,林琅就走了过去,在逐鹿前端身坐正,十指一悬,触上琴弦,迷幻之音便钻入耳中。   听者眼前又出现幻境,仿佛站在山崖顶上,听着远处奔流不息的海浪。   海浪朝崖壁冲来,不停撞击,扬起数丈高的浪沫,磅礴激荡。   被山崖撞回头的海浪知难而退,缩回深海,可是仍有无数勇者前仆后继地涌来。   这时有清风袭来,带着泥土花草之香。   张目远眺,海中浮起一座神妙之山……   “真是绝色之音!”   忽然传来一男子的拍手叫好声。   林琅正巧奏完,按住颤抖的琴弦侧头看去,原来是赵混章。   赵混章不知何时来的,喜不自禁地走进曲流间,嘴里赞叹不止。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颜沉。   颜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坐在逐鹿前的林琅,脸上的震惊多过欢喜。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林琅会弹奏古琴,而且技法如此出神入化,加之在沃城时得知她能读能写,如此种种根本不像流离失所的逃难流民。   颜沉万分不解,猛然间,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之感沿着脊骨慢慢爬上——   林琅,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27章 昼戏   “想不到林姑娘琴技如此高明,真是人美音亦美。赵某实在羡慕颜兄,能买到这般才貌双全的侍妾。”赵混章心情澎湃,脸上的笑容难得充满朝气。   良缘听到这话很是惊讶,又把端庄娴雅的林琅细细端详了,不敢相信地问:“林姑娘当真是颜少爷买下的侍妾?”   赵混章冲颜沉努努嘴,“他就是这样说的。但现在看来,其中该不会有些隐瞒吧?”他胡乱揣测着,又露出邪性的笑。   林琅听着他们一言一语,更加不敢抬头,左思右想觉得无从解释,于是轻轻起身,对在座的少爷小姐们说:“奴婢该死,扰了各位主子的雅致,奴婢这就告退。”说罢不管他们作何反应,疾步出了曲流间。   回廊漫长曲折,林琅越走越快,等看不见曲流间了,忍不住小跑起来。她的心砰砰直跳,责怪自己经不住诱惑惹来麻烦,若是有人认真问起,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先离开这里,静下心来好好思索,应该能找到办法躲过这劫。   趣伊堂的大门就在前面了,可是林琅没来及迎接胜利,脑后忽然生风,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巴,连人一道抱进旁边的阁子里。   林琅大惊失色,但嗅到了颜沉身上的味道,顿时冷静下来,心里却又急又气,想他肯定是追上来问事情的。   颜沉见怀里的人没有挣扎,便松了手。林琅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身,大义凛然地看着他,先发制人道:“少主难道想吓死我?叫一声不行吗,干嘛这样粗鲁?”   “你跑得那么快,我怕喊你一声跑得更快。”颜沉对林琅的性格越来越了解了。   林琅知道已经逃不掉,便将心中紧张藏得严严实实,后退一步默默等待颜沉发问。   颜沉看出她已认命,但不想咄咄逼人,小心翼翼地问:“身子还好吗?”   你还敢问!女子杏眼一瞪,粗声粗气地说:“少主从来都不在乎我的身子,何必多此一举的关心呢。”   颜沉自知理亏,但还是想为自己辩解,走近一步说:“昨夜我有收敛,如果你不挣扎得那么凶,肯定不会疼的。”   林琅登时气得胸闷,握紧拳头忍了又忍,才较为平静地讽刺道:“少主的意思是我自作自受?”   “不能全怪你,还是我错得多。”颜沉点点头,耿直地说。   这回真气上了头顶,林琅眼前一花,踉踉跄跄地站不稳了。颜沉连忙把她搀住,可是力气大了点,二人胸口贴到一起,林琅温热的体香从领口飘出。   颜沉嗅到女体气息,瞬间回忆起夜里的辗转沉溺,不知不觉伸出两条手臂把人抱住。   “颜沉,你要干什么?”林琅感觉到男人手臂的力道和慢慢热起来的身体,紧张地问。   颜沉没说话,将脸埋进她的颈窝,贪婪呼吸着体香。他刚才没有说谎,昨夜里的确有克制,所以没有尽兴,现在她就在怀里,刹那间又想了。   “颜沉你不许胡来!”   林琅越来越觉得不妙,使劲推他,不但纹丝不动还搂得更紧。   颜沉还是不说话,嘴唇在女子光洁的脖颈上细细厮磨,一抬头含住了她的耳珠。   林琅全身猛地一颤,娇吟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挤出,身子跟着软了下来。颜沉感觉到林琅无力地贴着自己,一下子大了胆子,摸索到腰上要解开腰带。   林琅猛然清醒过去,一拳拳打在男人胸膛,惶恐不安地说:“这里是外面,会有人过来的。”   “不会的。”颜沉彻底被欲望迷了心智,呼吸粗重起来,奋力解着腰带。   “不要……”林琅吓惨了脸,扭头对着门外大声嚷嚷:“来人啊!救——”喊到一半,嘴唇被颜沉吻住,滚烫的腥舌霸道侵入,腰带也在这时松垮下来,男人的大手毫不犹豫地伸进衣裙……   “颜沉!”   赵混章突然冲了进来,抓住颜沉的手臂用力扯开,林琅终于得了空隙从他怀里逃出,抱着散乱的衣裳躲到赵混章身后。   “颜沉你疯了,怎么做出这种事!”赵混章把颜沉狠狠一推。   颜沉醒了,顿时为刚才的冲动懊恼,直接无视自己的友人想找林琅认错。   赵混章母鸡护小鸡似的把林琅挡在身后,继续责骂道:“难怪林姑娘总是气色晦暗,要应付你这个不分昼夜发情的人论谁都会累死。”   林琅眼里早就浸出两汪泪水,咬住嘴唇不哭出来,她趁着这个当口把衣服重新整好,一句话没说就跑出阁子。   颜沉想追上去,被赵混章一把拽住,嘲讽道:“你现在追上去只会让林姑娘更讨厌你。”   颜沉心有不甘,但还是听了赵混章的话,不安地问:“现在该怎么办?”   赵混章同情这个徘徊在欢场门外的傻小子,有心拉他一把。可是刚要说话,门外吹来一阵冷风,赵混章立刻撒开手,对颜沉冷冷说:“你出去吧,赵老爷来找你了。”   赵夜白果真来了,领着两队手持器具的小厮,当看到颜沉后立刻疾步走来。两抱着蒲团的小厮飞扑到二位主子脚下摆好,颜沉脸色一僵,看来又要在临时搭起的对谈室里说话了。   走廊上,颜沉和赵夜白坐在四面围起的竹帘里,二人中间放着煮茶的火炉,这回颜沉长了教训,抢先给赵老爷和自己斟好了茶。   赵夜白接过茶杯轻抿一口,问:“贤侄,立嫡一事考虑得如何?”   “此事重大,晚辈才来一二日,对赵家三位贵子只略略了解了,还不能断语。”   “你又不是第一次来我家,与那三个不孝子比我还熟哩。”   “前些次的拜访和今次的目的不相同,所以该了解的也会不相同。”   赵夜白摆摆手,换种问法:“你跟混章关系从来都是好的,你觉得他如何?”   “不好。”   颜沉没想到与他的私仇如此强烈,毫不犹豫就蹦了出来。他立刻敛住下颌,解释说:“赵混章为人——”   “那孔鸟呢?”赵夜白表示不想听废话。   “孔鸟兄品行端正——”   “贤侄就直接说可以还是不可以吧。”   赵夜白笑了,让颜沉不寒而栗,寻到一句推托之辞,说:“赵伯三子均是人中龙凤,晚辈还需再看查些时日。”   “几日?”   “五日。”   “好,老夫再许你五日。”   赵夜白说罢起身,把手一招,走廊对谈室瞬间撤去。一小厮跑来俯伏在身边,颜沉困惑,灵光突然一闪,连忙起立,小厮果真抱起那身下的蒲团,追着队伍离去。 第28章 损友   五日立嫡。   颜沉不过随口一说,回头想想时日还挺宽裕,便不再揪心。   现在最要紧的,是刚惹了林琅不高兴。颜沉冷静想想,觉得不好在她正生气时找她,等晚些时辰再说罢。   他心情郁郁地走回曲流间,赵混章已经在那儿,良缘正在教鹂黄演琴。   赵混章先看到颜沉,不知对鹂黄说了什么,小姑娘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跳到赵混章身边,抱住她哥哥的胡垂躲了起来。   颜沉知道鹂黄对自己有意,但在他看来不过是小姑娘的好奇心,毕竟像他这样俊美无双的男人,不是随便就能见到的。   良缘见鹂黄跑了,扭头朝颜沉看去。她听说过那件极震动的,沃城屠户女儿被害一事,惨剧的起因好像就是这个男人。虽然不了解事情真相,但她对颜沉的印象已然不好了。   颜沉默默走进曲流间,在离众人最远的地方坐下,手肘搁在栏杆上,看着双亭之下的清池,两眼迷茫空虚。   赵混章还想找他说话来着,但现在看来应该不是时候。他转对良缘,见她也把颜沉盯着,顿时玩味地笑起来,故意问道:“良缘姑娘,我们弟兄三人你看上谁了?”   良缘只把眉头轻轻一挑,并没露出赵混章期望的表情,轻言轻语地说:“小女还想知道,三位少爷谁看上小女了呢。”   “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赵混章轻浮一笑。   良缘不恼,嘴角也挂起笑意,手指轻拂过琴弦,说:“这样正好,小女犯不着为难了。”   鹂黄这时从赵混章袖子后探出眼睛,天真地问:“缘姊姊要嫁进我家吗?”   “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赵混章摸摸妹妹的头。   “可能的!以后缘姊姊嫁进来就住钧澄院,这样就可以天天教我弹琴了。”   “别瞎说。”赵混章掐了把鹂黄的脸蛋。   鹂黄哭疼一声,不服气道:“没有瞎说,我觉得哥哥和缘姊姊很配啊。”   “这还不是瞎说?”赵混章又掐了一把。   小姑娘不屈不挠,接着说:“不然哥哥喜欢怎样的姑娘?”   赵混章沉吟片刻,貌似很认真地说:“垣城太小,想出去走走,像颜兄那样,总觉得不错。”   颜沉轻轻打了个寒颤,装作没听见。赵混章却提高了声音,对那边说:“颜兄,等这件事一完,我同你一起云游四方吧,这样林姑娘就有人温柔照顾了。”   颜沉还是不理,心里却已默默打定主意——赵混章这种危险的男人,只能留在一个地方,所以就立他做嫡子吧。   终于入夜,颜沉还是觉得没脸回灵鸽院,在院门口徘徊几圈,把耳朵尖的寄生招了出来。   “林琅睡了吗?”颜沉小心问道,在寄生的陪同下进了院子。   “跟昨天一样在玉姐屋里,应该是睡了。”寄生看到自家主子面色戚然,问:“少主是不是又跟林琅闹别扭了?”   “不算闹别扭吧。”颜沉心虚地以为。   前面就是玉姐的屋子,他没有停留,但是故意加重脚步,把说话声音也扬了起来。进自己屋前还等了等,可是玉姐屋里黑灯瞎火一点动静都没有。   关上门,根本没心思休息,来回踱步,门外一有风吹草动就冲上去打开,五次三番都没盼到林琅回来。   颜沉的心情越来越烦躁,觉得林琅太冷酷,明明就是他买下的女子,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摸一摸碰一碰怎么就不行了?   他确实不太懂床笫间的温柔,因为除了林琅没跟其他女人做过那事,怎可能无师自通呢?   再说较之前的几次比较,他已经娴熟不少了吧。如果不陪他多磨练几下,怎能够更上一层楼!   “林琅,你对我如此冷漠,以后也不找你了,找别的女人去。”颜沉嗵一声坐在倚榻上生起闷气。   门外又有了动静,这回非常清晰,是人的脚步声!   颜沉顿时忘了刚才说的话,起身冲上去开门一看,却是赵混章。   “你来做什么。”颜沉站在门口没动。   赵混章也不着急闯,笑道:“来帮你挽回林姑娘。”   “应该是她挽回我。”颜沉嘴上硬气,身子却让了开去。   赵混章进屋后大致看了一圈,故意问道:“林姑娘不在屋里?”   “赵兄,你这故意惹人生气的毛病真该改一改。”   赵混章不以为然,往墙上一靠,看着愁眉不展的友人,又故意问:“颜兄今晚要一人睡了?”   颜沉猛提起一口气,正要发作,赵混章说:“随我一同去闾市吧?”   “赵兄,请出去。”   赵混章轻叹一口气,不再笑了,认真说道:“颜沉,你想看到林姑娘对你主动投怀送抱吗?”   颜沉一愣,想起刚买回林琅的那天夜里,虽然消瘦,但是销魂……   赵混章见他动摇了,继续说:“你想当你走进寝室时,林姑娘已经脱了干净坐在床榻上等你吗?   颜沉焦躁起来,背起手走来走去,这幅画面太诱人了,他不太敢仔细想。   “你想销魂之后林姑娘抱住你不放吗?”   赵混章步步紧跟,看着友人的硬气被一点点击溃,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在他眼里,这个男人比他妹妹复杂不了多少。   颜沉站住脚,背对赵混章沉思半晌,转身问道:“你说的这些,真有可能成真吗?”   赵混章郑重点头,“只要让林姑娘觉得欢爱是享受就能成真。”   颜沉丧气了,这就是他不会的。   赵混章见时机已成,抛下最后的钩子,“所以同我去闾市,学学让女人舒服的手段?”   颜沉有些动心,但还是拒绝了。他巴望着林琅等会儿能回来,可守了一夜都没出现。   第二日林琅变本加厉,颜沉把赵宅上下奔走了遍都没寻到她人影,仿佛回到沃城自己被打伤的那几日。   这下颜沉真生气了,要知道他从小到大没被人这样冷遇过,一次就够了,居然接二连三地耍性子。   于是,他拽住赵混章气昂昂地说:“日暮之后,我同你去闾市快活。” 第29章 外妻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银乱》求预收!求支持!   文案:夏天热,衣裳严   叶婉青无奈撩起裙摆,露出两条白嫩的长腿   不想被归赜隐看见   归赜隐背地里窥视,当面来训斥   真真一副伪君子的嘴脸   可叶婉青一点都不恼他   因为他很宠自己……   一句流:用银乱天下,用腿撩郎君。   占了半条街的闾市,是把半条街的房屋打通成的一整间。然后隔出三部分,每部分不互通,都有专门进出的门,把里头的娼子和外头的情客分成三等。颜沉和赵混章这样的,当然是走北边最尊贵堂皇的一等门。   最早的闾市只有一间破屋,在垣城的中央部分,城有多老它就有多老。有传说称,垣城就是从这间破屋发展建成的,所以沃公再怎么讨厌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去。   常年以来,闾市已呈荒废之象,可在良缘一家搬来以后,突然重施修葺焕然一新了,还并下左右数间屋子,造得无比豪华。   戌末时分,颜沉站在了闾市北尊门前。他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也没有进去一亲芳泽的想法。不光颜沉这样,他们颜家男人都这样,力气足精血旺,但只献给自己女人,比如他生了五个儿子的父亲,比如在他离开大梁时,唯一成亲的大哥就已诞下三子,再比如他祖父等等等等。   “颜兄,请吧。”赵混章抬起手臂,从头到脚的如鱼得水。   刚走上台阶,两个娉娉婷婷的年轻娼子,端着两杯热酒从门内迎出,媚笑着劝他们喝下。   赵混章两手接过,递一杯给颜沉,说:“这叫门前杯,喝了就是欲/仙/欲/死的开始。”   颜沉拿着酒杯发憷,其一是不善饮,喝过这一杯就只剩一杯能够挥霍了,其二是他不想死在这里。   赵混章一口干了,颜沉没有示弱,仰头喝下。   真是一杯烈酒。   缩得不纯,烧得嗓子痛。   灌进肚子没多久就沸腾起来。   气血猛然间活络了。   “滋味如何?我头次来也不爱喝,但喝了几杯就上瘾了。”赵混章看着还没有缓过劲来的友人笑。   估计没习惯的关系,颜沉觉得这杯酒很难喝,但喝过之后是真的爽快,身体跃跃欲试地想做些什么。   进后门是一间不敞亮的迷红小厅,摆着几案和蒲团,坐着几个娇俏的娼子,慵懒地倚靠着,神色迷人,她们是来接待刚至和等人的情客的。   大门斜对面有一扇精雕玉琢的门洞,挂着软竹香帘。撩开步入,是一条三人宽的纵深长廊,飘荡着迷迷蒙蒙的红雾,不亮但看得真切,把本就漂亮的佳人映照得娇艳欲滴。   走廊两旁是一间接一间的阁子,俱挂着竹帘,但挡不严实,从前经过能看到里面交叠在一起的人。   此刻正是纵情时分,或大或小或尖或细的欢娱之声浮在长廊上空,有意者心神荡漾,像赵混章这样的,无情者觉得嘈杂,像颜沉这样的。   “三少爷,还是宫初姑娘吗?”领客的娼子柔柔问来,脉脉含情地看着这两位年轻俊美的男人。   赵混章点头。颜沉见了,终于憋不住,说:“我可不要你碰过的人。”   “我也不想让与你,但是她干净。”   “宫初姑娘是三少爷在这儿的外妻,其他客人碰不得,绝对干净。”领客的娼子帮常客说话。   颜沉懒得计较了,默默跟着走,心里却很没底,猜不着接下来会是怎样的场面。而且这条宽窄不一的红色长廊越走越觉得怪异,有种被女人紧紧吸住的感觉。   “到了。”娼子娇滴滴地说,最后对颜沉和赵混章抛去媚眼,希望能被留下来伺候。   赵混章不理会,拉住颜沉进了阁子。这间阁子才像有门有窗的屋,位于僻静之处,窗外也是静幽的园子。屋子是三开间,虽然也满目迷红,但透出一股雅致,不知是宫初姑娘本就品味不俗,还是赵混章要她布置成这样的。   宫初梳着别致的飞天髻,穿一件粉色菱纹上衣,系一条宝蓝罗裙,滚着大红的花边,艳俗得跟这间屋子不搭。   她跪在门边恭迎,俯伏之后慢慢扬起脸,娇笑着把二位少爷妩媚看过,用袖口羞涩地遮住半张脸。   颜沉见了,不免感叹这偏僻城市还有此等绝色,只是媚得真羞得假,品起来还是别扭。   “宫初,见过大梁来的颜少爷。”赵混章兀自坐下,举止非常自在,命宫初好生招待自己的友人。   “果真是大梁来的少爷,如此风流玉质,小初一眼就看出来了。”   宫初已然熟稔,把刚才的娇羞给忘了,玉臂一环拉着颜沉一道坐下,顺势挨紧了,大腿也碰到一处。颜沉想挪开,但怕表现得生涩招人看不起,只好僵在那里。   宫初很香,一波一波荡到颜沉脸上,好闻,但就是比不上林琅的。   哎,干嘛还想着那个冷酷的人。   这次来就要像男人一样尽情纵欲,什么时候把她忘掉,什么时候再打道回府!   颜沉抱着这种决心,抬眼把对面的友人一看。赵混章微微一笑,对宫初说:“我今天不久留,过会儿要走。”   宫初听明白了,颜少爷才是今晚的情郎。   她扭头把身边的美男子看得更仔细,容貌不必多说,气质干净纯粹,放哪儿都是出脱尘泥的,跟这里简直格格不入,真不知为何要来。   “颜少爷一定要小心伺候,那些花招就不用了,从头来,慢慢来。”赵混章又说。   宫初又听明白了,颜少爷还是处。她顿时喜形于色,倾慕之心翻腾起来,玉臂缠得更紧,酥胸也贴了上去。   颜沉彻底不自在了,往边上挪开。女子不纠缠他,起身拿来古琴,对在座的二位娇嗔道:“三少爷日日听缘小姐抚琴,肯定是不稀罕小初的了。不过小初昨儿才学会一曲新的,二位少爷绝对没有听过。”   “请吧。”赵混章点头应允。   宫初盘腿而坐,将古琴放在腿上轻慢一扫,音色华美流畅,不比曲流间的浮瑶逐鹿逊色多少。可是技法大不如人,与良缘是云泥之别,更别说跟林琅的惊艳相比了。   哎,怎么又想到了她!   颜沉皱起眉头,专心听琴。   曲子奇特,兜转不定,把听者绕得迷糊。这时,颜沉肚里的那杯酒苏醒了,比将喝下时还要烫热,蒸得汗水都淌了下来。   屋里的红色雾气变得浓郁,在呼吸间逡巡,送入无数双女子的纤纤之手,在体内到处撩拨,挠得颜沉心痒难耐。   他逐渐变得痴迷,不知何时曲子停了,不知何时宫初走过来了,不知何时宫初坐在了自己腿上……   “颜少爷。”   女子的声音娇甜,把颜沉从迷幻中甜醒。   低头看去,她的裙摆拉上了大腿,在宝蓝色的衬托下莹白如雪,罗衣也解开落下肩去,雪峰之间的深壑如隐若现。   “颜少爷……”   宫初又唤一声,更柔更蜜,素手按上颜沉胸膛,微微一推,二人轻飘飘地向后倒去。 第30章 入威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银乱》求预收!   一句流简介:用银乱天下,用腿撩郎君   30   颜沉全身的力气仿佛抽光了, 意识也是模模糊糊,能感觉到宫初趴在自己身上,微凉的指尖在嘴唇上扫来扫去。   颜沉很不喜欢这样, 试着动了动, 虽然身体异常沉重,但还是听使唤的, 只是上面压了个人,怎么也坐不起来。宫初温热的呼吸慢慢贴过来, 他越发觉得不妙, 想喊赵混章帮忙, 但只能张嘴,发不出声音。   赵混章其实也觉得不太对,对宫初说:“我要你教他怎样让女人舒服, 他动都不能动了,怎么学?”   “三少爷早说嘛。”宫初娇嗔一声,从颜沉身上下来,跑去倒了杯醒酒茶。   颜沉喝下热茶, 又恍惚了一会儿才苏醒,坐起来后仍觉得虚脱。   “你们……是不是要害我……?”   颜沉脸色红红白白,脑袋胀痛, 生气地看着屋里的男女。   “不过才一小杯情酒一小段淫曲颜兄就不行了,真是娇贵人。”赵混章笑话道。   “那现在——”宫初刚做错了事,不敢再自作主张,眼睛往赵混章脸上看, 等待指示。   “先教教颜少爷,女人喜欢被揉捏的地方。这种事还要我来说?”赵混章皱起眉头,瞪着恍然大悟的娼子。   宫初想是被赵混章训惯了,嬉皮笑脸地作个揖,走到颜沉跟前把屁股一撅,又坐到他腿上。   颜沉还很不舒服,突然腿上多了个重物,厌烦地啧了一声,恼火看过去,希望她能识趣,从自己身上起开。   宫初何等人?一点朱唇千人尝,一根玉臂万人枕的娼子,早就见过无数情客无数场面,眼前这尊貌美的处子还真镇不住她。   “颜少爷,想先摸哪儿?”   宫初笑得妖魅多情,裙摆拉到更高,直接退到大腿根部,罗衣也解开了,胸前的玉团全露出来。   颜沉把她从头到脚看了遍,怎么也不能想象成林琅,于是不耐烦地一推,“哪都不想摸。”   宫初屁股圆实坐得稳当,在颜沉身上晃了晃又贴上去,直接倒上胸膛,抬起头对他耳朵呼了口热气。   颜沉肩头一颤,酥麻的感觉在心间荡漾,可也是转瞬即逝,反而比刚才更加不悦,义正言辞道:“宫初姑娘,麻烦你坐到别处去。”   “小初,”赵混章发话了,他已经闷笑了好长时间,这会儿才终于忍住。   “颜少爷高华清雅风流绝俗,一展无遗的自然不喜,要半遮半露烟视媚行,才能撩起高雅之人的情趣。”   宫初立即照办,把罗衣重新穿起,像开始一样半遮半掩,含情脉脉地瞄着颜沉,娇无力地倚上他胸膛。   这次颜沉总算没刚才厌恶了,还低头看了几眼,不过照旧兴致缺缺,抬头对赵混章使眼色,问还要多久离开。   赵混章站起身,对二人说道:“我先走了,小初,好好伺候颜少爷。”   颜沉可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黏黏糊糊的地方,想起身跟上,却猛地定住了——宫初的手不知何时伸进交领,在他胸脯上又掐又摸,拨弄琴弦似的走走停停,时轻时重。   宫初仰起脸,在颜沉耳边轻轻说:“颜少爷,舒服吗?换颜少爷来摸小初。”她不等答复,拉起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胸上。   隔着一层薄衫,软软滑滑。可只碰了一下,颜沉就猛抽回手,抬头去找赵混章,早就没了影。   “颜少爷不是想学讨好女人吗,那就不要躲。”宫初嗔怒地看过来,颜沉的反应让她受挫,好像自己没了魅力。   她又一次抓起颜沉的手直接搁上大腿,“既然颜少爷不喜欢摸上面,那就直接摸下面好了,女人更喜欢。”边说边握着他的手往上滑,一直摸到大腿里边。   “宫初姑娘,请等一等。”   颜沉又想抽回手,宫初才不让他得逞,两手牢牢抓住胳膊,双腿猛一并拢,把他的手夹在了里面。   颜沉的手被这吹弹可破的细腻冰肌包裹住,忍不住一抖,瞬间恍了神。他摸过林琅的,手感极其相似,差一点就与宫初重叠在一起。   这时门外传来吵闹声,朝这边越来越近。颜沉的心悸动起来,不自觉地朝屋门看,没等一会儿,赵混章推门进来了,脸有晦色,但还是在笑。   “混章,你还有脸回来。”   颜沉看到他就来气,还想骂几句解恨,一个人从身后走了出来。   “奴婢来接少主回去。”   林琅声音冷冷的,眼神冷冷的,从里到外都是冷冷的。   “林琅?”颜沉又惊又喜,想迎上去,可身上还坐着一个人。   林琅也看见宫初了,更看见颜沉陷在她腿间的手。她心有波动,脸上还是冷冷冰冰没有表情,走上前屈身垂首,低眉顺目道:“少主,请跟奴婢回去。”   颜沉点头,一使劲把手从宫初腿中间抽了出来,两臂一抬扭身把她放在一边,最后站起来走到林琅跟前,如释重负地说:“回去吧。”   宫初见颜沉头也不回地离开,心里很不高兴,侧头把突然冒出来的奴婢打量了,更是不服。   这奴婢虽为绝色,但她也不差,而且精心打扮过的自己比她更加艳丽。另外这女人一看就很冷漠无情,怎可能让男人酣畅淋漓呢?不光如此她还趾高气昂的,头虽说低了,但傲气半点没减,看人的眼神就像在看蝼蚁。   如此比较三番,宫初觉得自己赢过林琅一大截,便冲颜沉背影娇甜唤道:“颜少爷,小初还有好多美妙的事想和少爷做呢。”   宫初的声音可是千锤百炼过的,只要是男人都会把持不住,就连现在的颜沉心里也莫名其妙地痒起来,紧接着想到了今次来此的目的。   他还什么都没学到呢。   而且他不是跟林琅闹翻了吗?   虽然林琅亲自过来让他既惊讶又欢喜,但就这样乖乖回去不利于在她心中树立威信,以后还有可能随心所欲地耍小性子。   所以现在要一鼓作气坚持下去,让她明白,到底谁离了谁才活不下去!   颜沉拿定主意,冷傲地看着林琅,说:“你回去吧,我今晚就留在这里。”   林琅惊讶地睁了睁眼,紧接着蹙起眉头,冷声说:“那好,奴婢也留下。”   “还真是个蛮横的奴婢,颜少爷受累了。”宫初端坐在床榻边,衣裙还是散乱敞开,风情万种地看着颜沉,温柔地招招手,“颜少爷,小初最听话了。”   林琅以为颜沉真要过去,一把拉住他袖子,脸颊突然涨红,眼中有羞涩闪烁。她盯着颜沉咬住嘴唇,犹豫了片刻,突然大声说:   “少主要是喜欢坦胸露腿的,奴婢也会!”   说完把领口猛地扯开,一片雪白瞬间绽放,把在场的男人晃呆了。   一直在边上看好戏的赵混章,没想到能捡到这种便宜事,眼睛顿时一亮,笑出声来。   颜沉听到那淫贼的笑声,脸一下子全白了,慌慌张张地把林琅领口拢上。   “你疯了吗,快把衣服穿好!混章你给我转过去!”   林琅哪里肯听,力气不知怎的大了许多,使劲一扭从颜沉手里挣脱,“慌不择路”地跑到赵混章跟前,气哼哼地解起腰带来。   “林琅!”   颜沉怒吼一声,猛将她抱住,可还是晚了一步,腰带和衣裳已经落到地上,被一眨不眨的赵混章看去了几眼。   “回去!这就回去!”   颜沉气急败坏,抱起撒娇撒泼的林琅就往外走。   门外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寄生也在里面,见少主和林琅终于出来,立刻把人群推出一条道。   颜沉抱着林琅快步走出闾市,门外正好有一辆车辇在等候,他二话不说跳了上去,刚催促着跑起来,赵混章紧跟其后也出来了,手里拿着林琅脱下的衣裳。   “颜兄,林姑娘的衣裳别忘了。”他叫住颜沉,声音里有笑意。   “不要了!烧了!”   颜沉把友人狠狠一瞪,猛地跺脚,车辇跑了起来。   离开了闾市,林琅才终于安静下来,夜里的风很凉,吹得她往颜沉怀里缩。   颜沉把林琅抱紧,可还在气头上,不痛快道:“你好大的胆子,这种丑事都做得出来!”   “奴婢知错了。”林琅没动,垂着头乖顺回道。   “居然只穿一件衣裳出门!”   “奴婢知错了。”   “还在别人的面脱衣裳!”颜沉的声音都气抖了,“你,你,你知不知羞!”   “奴婢知错了。”林琅一声比一声轻,仿佛要融化。   颜沉还要训斥,找辞的空挡忽然听到一声啜泣,是从怀里飘上来的。他不说话了,也没去安慰,只是抱着抱着,沉默地回到赵宅。   “少主,走偏门吧,玉姐在那里守着。”寄生说。   这个时辰赵宅已经沉沉睡去,四人像做贼一样溜回灵鸽院,所经之处没碰到一个人,简直是不幸中的大幸。可是第二日还是传出了流言。   进了屋,颜沉把林琅放到榻上,直起身看着她一丝/不挂的模样,想起赵混章说的那句话——走进寝室时,林琅已经脱了干净坐在床榻上等他。   颜沉一愣,摇着头转身去外面关门。   “别走。”林琅突然开口道。   于是赵混章的话又浮出脑海——销魂之后林琅不让他走。   颜沉眉眼一凝,想起在宫初屋里林琅在他面前脱衣服——这该不会是赵混章说的主动投怀送抱吧。   那他的三句谶言岂不是一夜之间都成真了。   虽然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颜沉慢慢转回身子,看到林琅侧身跪坐着,不遮不掩,似乎已经觉悟,可仔细看还是在微微颤抖。   “少主若想要,就用奴婢吧。奴婢不逃了,也不喊疼了,只要能让少主开心快活,奴婢做什么都行。”   林琅红着脸,想说得风情,但眼中的胆怯怎么都洗不掉。   颜沉心口一滞,这话十分中听,不禁有些骚动,但同时也看出林琅不是真心的。他冷静下来,仍然先去客堂把门闩好,回来后发现林琅钻到了被子里,心情一下子不好了。   “奴婢在给少主暖被子。”林琅轻言细语,怎么看都不像平时的她。   颜沉在床边坐下,把似乎已经做好准备的林琅看着,忽然叹息一声,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真容,如今再假装以前的乖顺模样有用吗?”   “我刚……奴婢刚说了,只要能让少主开心,奴婢做什么都行。”林琅扮出浪态,媚眼如丝地看过去,“少主不就是喜欢温柔听话的姑娘吗?”   “我是喜欢,但你不是那种姑娘啊。”   “就当我是嘛!”   林琅突然憋不住了,眼眶一红,把头缩进被子里抽泣起来。   颜沉有些心痛,伸出手想安慰,但半途收了回来。等她哭完吧,自己也好趁机想想,他们之间是如何变成这般不自在的。   “少主,你不会不要我了吧?”   声音隔着被子,闷闷的。   “不会。”颜沉说,“我都答应你了。”   “找像赵混章那样的?”   “怎可能!他是个坏东西!”   “可是少主却跟着坏东西去了坏地方。”   “你敢笑话我!”   颜沉掀开被子,把林琅捉到怀里,但看到她一脸泪迹,心又软了半截,一边擦一边苦口婆心,“我去那里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去那种地方?”林琅瞪起眼睛,“你真会侮辱人!”   颜沉脸一红,“不说这事了。你和寄生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   “大宅子里的人最爱传这种事情。他们老早就在赌你什么时候被赵混章带坏了。”林琅埋怨道,用指头点了点颜沉胸膛。   颜沉握住她的手,震惊地问:“你的意思是他们全知道了?”   “他们还赌今晚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颜沉脸色顿时阴郁,在沃城也是名声受损,如今到了垣城又陷入流言之中,不过这回是自己招惹的,怨不得谁。   看来又不能久留了。   “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阻止我?”颜沉埋怨地看着林琅。   “我又没跟下人一起待过,还是寄生告诉我的。”说到此,林琅也有些忿忿,飞快抽回手,“少主在那里玩得舒服?”   “我什么都没做。”   “那是我看走眼了?还是我去早了?”   “幸好你来了。”   林琅皱起眉头,忍不住怨恨道:“少主总是这样,美女一贴上来就不推开了。虽说贵族是要善待女人,但我看少主只是色迷心窍罢了。”   颜沉大为震惊,想不到在林琅眼里自己是这等形象。他有些生气,闷头一想又觉得说得似乎不错,但这是正常的啊,他没有成亲没有夫人,为什么要拒绝对自己有意的姑娘呢?   莫非——   “林琅,你在嫉妒她们?”   林琅微微一愣,香腮上忽然飞起两片好看的红晕,眼神闪闪烁烁,要哭出来似的不胜娇羞,把颜沉看得心里头麻酥酥的。   颜沉心中不禁有了定论,但听女子亲述情意才是风雅,所以鼓励地看着她。   林琅犹豫不决,在颜沉的注视下无地自容,突然鼻子一酸,打了个喷嚏。   这时二人才想起来林琅赤条条地什么都没穿,颜沉赶紧拿被子给她裹上,林琅缩在里面默默感叹有惊无险。   “你想好立谁为嫡子了吗?”林琅赶忙问。   颜沉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赵混章。”   “他?为何?”   “必须是他。”   “赵老爷喜欢他吗?”   “赵老爷谁都不喜欢。”   二人都陷入沉思,屋里瞬间变得异常安静,有种默契慢慢孵化出来——真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林琅,关于这件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颜沉不太情愿地问,但想到林琅在沃城的雷霆手段,总觉得能帮上一点忙。   林琅没有着急回答,她早就知道赵夜白对三个庶子谁都不爱,至于那个病弱将死的嫡子更是恨之入骨。但是把立嫡之权交给颜沉并不是众人嘴里传说的阴谋,原因应该很简单,立了谁就说明偏爱谁,但赵夜白每个都讨厌,才不愿被人这样以为,所以就找来还算合适的外人做决定。   至于为什么是颜沉呢?谁叫他在沃公那里立了大功,又在这种时机来的赵家,倒霉撞上了呢。   “赵老爷有喜欢的东西吗?”   “田地吧。刚来的时候他带我去看过,说比儿子还亲。”   “那就立田地为嫡子吧。”   林琅的话让颜沉一宿没睡好,鸡打鸣就醒了。   他从客堂的倚榻上起来,悄声走进里间。林琅睡得正熟,嘴角微微上扬,好像在做美梦。   “没了我,你倒睡得舒坦。”   颜沉捏住林琅的鼻子,口气又恨又爱,等她难受地抽起眉头才松开。   可是仍想欺负她,于是拧了耳朵,“我缩在那张小榻彻夜难眠,你倒睡得舒坦。”   林琅的美梦应该渐渐走了形,不然表情不会抽搐。颜沉放开耳朵,又捏住她的脸蛋,“你说要换靠山,现在已经恋慕上我了,还舍得换吗?”   昨晚,林琅到最后都没有亲口承认。颜沉不怪她,毕竟姑娘家对爱慕之事矜持些才可爱,而且她的眼神和表情已经足够明显了。   认定之后的颜沉虚荣心迅速膨胀,顿时想让林琅更加爱慕自己,所以主动提出分开睡,就是为了弥补在林琅心中情/欲过剩的印象。   虽然在客堂的一夜睡得极不安稳,但一想到林琅对他又多了点好感,颜沉便无怨无悔了。   他坐在床榻边凝视着林琅的睡颜,心中涌出一大片柔情,他不懂这些软绵绵的东西源于何处,只知道安静地看着林琅很舒心,甚至还有些美好。   就这样,颜沉一直看到天色大亮,俯身亲吻林琅的眼角,依依不舍地出了门。   林琅好久没睡得这么香甜了,简直不愿醒来,想着一直沉睡下去说不定连仇恨都能化为乌有。然而恐怖悲苦的经历沉重又巨大,凌驾于一切之上,总能把她从阳光下拉回深渊中。   林琅睁开泪眼,胡乱一擦,发了会儿呆,才想起了昨夜的事。   她猛掀开被子,发现衣裳还穿着,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坐起身对着门喊了声颜沉,没人应,便知道是出去了。   林琅这才放下心来,又躺了回去,闭上眼想再睡场大觉。   昨晚上她自认为表现得十分完美,颜沉肯定以为她爱慕上了自己。为了不让她的爱慕消逝甚至更加浓郁,颜沉绝对会万分小心,尽量不做出让她讨厌的事。   虽然羞羞事以后还会发生,但应该不会像之前那样每晚都难受一次。对此,林琅已经心满意足了。   等到再醒来,已临近中午。   林琅不慌不忙地起床梳妆,走到钧澄院时正好撞上鹂黄吃午膳。鹂黄热情地邀请她坐下,林琅想着反正没几天就要走人了,便不去管一旁侍从的目光,添了双筷子就开始吃。   主子的膳食就是汁多味美,林琅吃得津津有味,鹂黄是个麻雀肚子,几口就饱,其余的便全进了林琅嘴里。   吃过饭,林琅和鹂黄手牵手去了曲流间,但来早了些,良缘姑娘还未到。   鹂黄吵着让林琅演琴,但林琅不想再多惹麻烦,谎称手疼骗了过去。   “鹂黄喜欢良缘姑娘吗?”   “喜欢。”鹂黄一边帮她揉那只“疼”手,一边答道。   “鹂黄哥哥喜欢良缘姑娘吗?”   “不喜欢。”   “鹂黄喜欢良缘姑娘和哥哥成亲吗?”   “太喜欢了!”   “如果哥哥和她成亲之后能当嫡子呢?”   “母亲会非常喜欢的!”   林琅颔首,有些意味深长,一抬头,看到良缘朝这边走来。   三人亲如姊妹,携手坐定,鹂黄缠着良缘弹琴,良缘也有此意,邀请林琅合奏一曲,林琅又把手疼的慌搬了出来。良缘不好揭穿她,来了两曲舒缓轻盈的,却把鹂黄给听睡着了。   “良缘姑娘想嫁入赵家?”林琅先开了口,语气和风度就不可怠慢。   良缘早就看出林琅非等闲人,只不是时运不济沦落到卖身为奴的地步。   “家父是想的。”她小心应答。   “姑娘已经早到了成婚年龄吧?家中人不着急吗?”   良缘脸上白了白。她每日从这里回家都会被父亲催促责怪,可她自己何尝不想早点把婚事定了?但是赵家人全都暧昧不明,不管如何讨好都打听不到一点儿准信。   她朝林琅看去,眼神落落大方,心中却有好多弯弯绕绕。这姑娘地位低,但是颜沉的枕边人,肯定知道的多,何不直接找她打听?   “良缘姑娘。”林琅说,“你觉得孔鸟少爷如何?”   “是个规规矩矩的好人,值得托付终生。”良缘笑得真诚。   “德牧少爷呢?”   “是个勤奋强壮的人,和他一起不怕风吹雨淋。”良缘对二少爷的评价也相当高。   “混章少爷呢?”   “混章少爷啊。”   良缘声音拖了一下,脸上微妙的轻蔑没逃过林琅的眼睛。   “混章少爷风流倜傥,甜言蜜语一桶一桶的,跟他在一起每日都开心。林姑娘问这些作甚?”   “我看良缘姑娘还是选择混章少爷吧。”   “这是为何?”良缘不解,孔鸟也好德牧也罢,只有混章是绝对不行,因为他就是个讨厌的人。   “你讨厌混章少爷,混章少爷也不喜欢你,二人在一起不用装模作样,多舒坦?”   良缘不露声色,轻声说:“其实哪位少爷都行,要看的是谁有本事。”   林琅凑上前,神秘地说:“我这里其实有个消息。”   颜沉早晨离开灵鸽院后,直接去找了赵夜白。   这次会面终于是在真正的对谈室里,颜沉又激动又紧张。赵夜白对这尊贵客照旧和颜悦色,再次邀请他一同去田地里走走,颜沉欣然答应了。   这次出行没带赵孔鸟,等到了城外面对田地,赵夜白又表现出惊人的亢奋之情。颜沉不打搅他,等他镇定下来,才上前说道:“这么广阔的一片田地,只怕够几辈子挥霍了。”   “怎么可能会够!”   赵夜白大吼一声,看向颜沉的目光非常凶狠,但并不是在发脾气。   他抬起手臂,颤巍巍地指着远处的一座山头,目光陡然间变得哀伤又深远,惆怅道:“那后头还有好大一片田土,都荒废了!那片田土的父亲去了沃城,居然就这样把儿子扔下不管了!我真心疼!”   颜沉搀住捶胸顿足的老人家,娴熟地劝慰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座山头,心中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陪同情绪起伏不定的赵夜白从田地回来时又是傍晚。颜沉很疲劳,目视赵老爷先进了门,自己故作悠闲地在门外等了等,果真片刻不到就从旁钻来一个小厮,捎的是口信。   这日的晚膳颜沉不在,说有人约了他在外面吃酒。尽管赵家人不知所为何事,但都有了某种预兆,感觉立嫡的事快有着落了。   其中赵混章最有感悟。   晚膳后,赵混章和母亲,妹妹一同回到钧澄院,母亲立刻把女儿支开,然后拉住他破天荒地聊起婚事,并且拐弯抹角地问起良缘。   赵混章十分尊敬自己和两个哥哥的母亲,若没有三位母亲的庇护和教诲,他们兄弟三人可能连活下来都不容易。   关于立嫡一事,兄弟三人都闭口不谈,因为不想被这件事影响了从小到大的深厚情意,所以他们每日都在祝祷赵曲能有一天好起来。   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虽算不上兄弟相残,但三人都不再像过去坦诚了。毕竟是嫡子,谁不想当呢?   因此赵混章对赵夜白的恨越来越深,坚信他是故意为之,就为了从伤害中取乐。这不足为奇,赵夜白从兄弟三人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喜欢这样做。   赵混章对良缘并不反感,毕竟她貌美如花才艺绝佳,就是性格不好,跟自己太相仿。现在母亲突然怂恿他娶良缘,怎么想都很奇怪,不得不跟立嫡一事连在一起。   难道谁娶了良缘谁就是嫡子?赵混章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但是几日后,这个可笑的想法成真了。   良缘的嫁妆又多一件,就是那座山头后的大片田地。除此之外,心气高的良缘头一次流露出对赵混章的倾慕之情。赵混章吓了一大跳,只知道之前不久颜沉在赵夜白面前力荐他做嫡子。   为何突然之间所有的好事都找上门来了?可是这些所谓的好事他根本不想要。   起先颜沉力荐赵混章时,赵夜白含含糊糊犹犹豫豫,直到突然带来大片田地的良缘想与赵混章结亲,顿时满口答应,马不停蹄地邀请良缘一家来赵宅商议,当下就敲定了六礼的具体日程。   赵混章云游四方的梦就这样瞬间破碎了,还被迫娶了个不喜欢的夫人。   他百般不甘心,想找颜沉算账,他却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垣城,就像心里有鬼一样。送别那天,赵混章笑得十分勉强,暗暗决定这个友人就从此不见了罢。   送行回来,遇见良缘,二人默契地寻到没人处,默默打量着对方,都是不喜欢。   “不喜欢何必选我?”赵混章没好气地说。   “因为你是嫡子啊。”良缘也说得不情不愿。   “你不选我,我就不是嫡子。”   “你是嫡子我才选你的。”   二人话不投机,险些吵起来。等一阵凉风扫过,吹醒了他们发热的脑门,才终于反应过来——   “我们中计了!”   “阿嚏!”   林琅又打了个喷嚏。   颜沉帮她把领口拢紧,顺手抱住,心疼地说:“你身子也太弱了,稍不注意就生病。”   “明明吃得很多,还专挑荤的,难不成都白吃了?”   御车的寄生扭头抢白道。他记恨林琅不装模作样以后,就开始毫无顾忌地跟自己抢肉吃。   “姑娘家的身子骨本来就娇弱。是吧,玉姐?”   林琅讨好地看着玉姐。可是玉姐没理睬,冷淡地把脸扭到一边。   昨天吃午膳时,林琅把寄生的肉抢来吃了,气得少年把沃城的事全吐了出来。   玉姐当时也在,是唯一蒙在鼓里的人,痴痴傻傻地寄生说完,顿时觉得反胃恶心,把刚吃的全吐了出来。   玉姐想不到自己一直喜欢的林琅,是个心眼如何恶毒的人。那天之后玉姐便阴沉下脸来,再也没跟林琅说过话。   这件事颜沉也知道,特意去劝了玉姐,可是被反唇相讥。   “少主,林琅害得你被打,害得你坏了名声,你居然还留她在身边?还敢同床共枕?不怕哪天她趁你睡着把你给杀了?”   玉姐最后的那句话颜沉不是没想过,但他相信林琅不会做出这种事情,至少目前不会。   “少主,你这就叫鬼迷心窍!被那个妖女迷惑住了心神!”   颜沉连连摇头,被迷住心神的明明是林琅。   林琅见玉姐还是不理自己,也不找她说话了,扭头朝路边看。   垣城一带土地肥沃,即使出了城也有很多人家,一堆堆遍布在山野平原上。其实这里的流民也多,但不知为何跟沃城的相比要温和一些。   再往东行就离大河更近了,等过了大河,穿过一小段韩地,就再次进到魏国地界,到那时离大梁就不远了。   “离大河越近,巫鬼就越多。”寄生突然说道,“和少主从大梁来沃城时也经过那里,就遇到了好些古怪事情。”   “不准再提那些事。”颜沉摆摆手,有些厌烦。   寄生不听少主的话,扭头对林琅说:“少主俊美得连女鬼都看上了。”说罢仰天大笑,连在一旁闷不吭声的玉姐都噗嗤笑出声。   “都说了不准再提那些事!”   颜沉把寄生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但少年还是止不住笑,越笑越大声。   林琅本来心思不在,见一车子人突然欢乐起来,忍不住朝颜沉看去,被他手慌脚乱的模样也逗笑了,故意问寄生:“是个怎样的女鬼?”   “是个——”   “住口!我这个家长威信何在!”颜沉猛拍车背,有种已经暴怒的感觉。   三人默契地住了嘴止了笑,但并不是忌惮颜沉的威信,而是买买一家之主的面子。   这时路两边的景物变得繁忙,仿佛进入了一座村落。寄生又来了兴致,扭过头来说:“少主还记得吗,这里有个神算婆婆!”   颜沉当然记得这个算命神准的婆婆,当初他去沃城经过这里时并不知道有此等神人,还是在歇脚吃饭时无意撞上的。   神算婆婆似乎很喜欢颜沉,拉住他说了一大推话,可是因为口音的关系,颜沉只听懂了一半。   等到沃城之后,他听懂的一半全部成真,可惜并不包括林琅。现在想来,林琅应该在自己没听懂的那一半预言里。   “寄生,我们直接把车赶到婆婆家。”   颜沉也来了兴致,接下来的路很长远,肯定要遇到许多好事歹事怪事险事,如今有能预言前路的神人,当然要拜访一下。   神算婆婆的屋子在村落边缘,孤零零的一栋,明明布局装饰跟别户房屋一样,却看上去就是冰冰凉凉,没有一丝生气。   平日里神算婆婆的屋门前聚集着许多前来求卜之人,今日却零星几个,派寄生上前问过才知道,神算婆婆十几天离开了家,至今还没回来。   期望落了空,颜沉和寄生都很怏怏不乐,可好不容易来了,以后只怕再没机会,所以四人打过商量,决定在这里等一个时辰碰碰运气。   林琅想下车走走,不小心被一根突出的横轴挂住外袍。她弯腰去扯,突然惊声尖叫——   马车底下的两个轮子中间,搁着一个襁褓那么大的深蓝色布团。布团一端长出一个脑袋,黑乎乎的,挂满了头发。   林琅尖叫之后瘫软在地,车上的人纷纷跳下来,也勾头往车底看。   那襁褓似乎被惊动了,黑乎乎的脑袋转动起来,一双金光四射的巨大黑眼睛从头发丝中露了出来。   林琅吓没了声,筛糠似的抖,颜沉和寄生却愣愣看了几眼,大叫道:“神算婆婆!”   神算婆婆这时已经清醒,黑咕隆咚的眼睛穿过颜沉和寄生,直接射入林琅眼中,张开嘴缓缓说道:   “你,一人两命。” 第31章 厉鬼   寄生找来一根长杆伸到马车下面。   “婆婆, 要我把你挑出来,还是你自己顺着杆子爬出来?”   “把我挑出去。”   寄生把杆头插/进老太婆的领口,轻轻一抬, 一把把往后缩, 等她到手前了,提溜起来放到车上。   老太婆在车上滚了半圈立起来, 周身一抖,把襁褓似的布团挣开, 再抬起双手将垂在脸上的乱发往后一理, 最后拍拍身上的尘土, 总算像个人了。   “老人家,你何时藏到车下头的?”   颜沉很不解。马车一路未停,该不会是在垣城就钻进来了吧。   “若需乘车告诉我们便是, 何必用这种方式呢,伤了身体怎办?”   老太婆不领颜沉情意,哼了一声,“那我得被你们抓住问一路, 活活累死。”   “婆婆,我抱你下来。”寄生边说边伸出手。   老太婆抬手制止,扶住车缘纵身一跳, 稳当当落到地上,背着手往家里踱去。   颜沉和寄生赶紧跟上,一左一右地求卜。神算婆婆想是旅途过于颠沛很累了,没好气地说:“我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颜沉和寄生面面相觑, 迷茫道:“没有呀。”   老太婆转身,乌溜溜的大眼睛再次瞪住林琅,“她。”   林琅一直把这古怪的老太婆看着。她异常矮小,头和常人一样,身子真的只有襁褓那点大,穿着长摆拖地的深衣,步子又急又碎,仿佛贴地滑行似的。   她的眼睛黑如沉夜,几乎占去了半张脸,把鼻子和嘴巴挤成两枚肉丸,脸上皱纹极多,头发却又黑又亮。   这副面貌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林琅不想再被她摄人魂魄的目光抓住,所以早就默默从地上爬起,站到一边,哪知现在又被提了出来。   “那个不算。”颜沉微笑道。   “怎么不算?我胡说了吗?”老太婆面朝颜沉挺起胸膛,较起劲来。   “一身两命,哪有那么邪乎的事。”   “你问她有没有。”   颜沉果真扭头问林琅,林琅立刻理直气壮地说:“小女听不懂老人家的话。”   “你看,她说没有便是没有了。”   若放平时有人不信她的话,老太婆早就暴跳起来,但现在是真累了,只挑挑眉冷哼一声:“那你找她问卜好了,反正你信她的话。”说完背手继续走。   颜沉仍旧不放弃,紧紧跟随。   “老人家,不如再帮晚辈看看?”   寄生躁性子,不爱求人,早就放弃,颜沉却还在低三下四地求教,他毕竟是一家之长,前路漫漫祸福难料,真的需要一颗大大的定心丸。   神算婆婆脚下不停,已经感觉到求卜之人马上就要聚集而来,所以想赶快躲入家中。但旁边这高头大马的男人实在碍事,想了想张嘴说道:   “在垣城留下的祸根还纠缠着你,若不尽快离开垣城地界,必定引火上身。”   颜沉一听就觉得奇准无比,赶在老婆婆进门前又补问一句:“尽快是多快?”   “现在。”   然后嘭的一声关上门。   颜沉领了谶言,转身往回走,抬头一看,求卜的人群密密麻麻地出现在各个路口,扑食似的朝这边奔跑而来。   颜沉加快步子走回车边,吆喝众人全部登车,扬鞭就走,怕等会儿人一多给堵住了。   马车回到大道,颜沉才把婆婆的话讲给他们听。   寄生立刻觉得可疑,“现在已过正午,再走一个时辰才算出了垣城地界,到那时就见不着人烟了,我们晚上睡哪?难不成赶夜路?”   “出了垣城的确没有人家,但离厉城也不远。”颜沉说。   “不远也得到明日早晨才能到。”   “如今世道不平,夜里还是不要赶路为好。”玉姐不放心地说。   一家之长见有两人反对,犹豫了起来,抬头问林琅:“你觉得呢?”   “少主若信,照做就是。”   颜沉听了,当即决定离开垣城连夜赶路。   这时玉姐轻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少主,这下你得仔细问问一身两命的事了。”   林琅立刻接言道:“最了解神算婆婆的,难道不是少主吗?该信哪句不该信哪句,少主心里自然明白。”   玉姐的眼刀扫了过来,林琅无所畏惧地迎视。颜沉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马上要打起来。   他立刻挤到二人中间,把林琅抱进怀里,关心地说:“你身体有疾,要多多休息。”   然后对玉姐说:“还是趁现在睡一觉,赶夜路时要保持清醒。”   在前面御车的寄生听到自家主子这样说,便知已经劝不动,于是猛甩长鞭,催促两匹马跑快起来。   “少主也休息吧,等天快黑了我再叫你们。”   马车晃,马蹄响,即便有顶棚帷幔挡了阳光,还是教人难以入眠。林琅乖乖倚在颜沉怀里,倒不是喜欢被他抱着,而是这样能不看到玉姐的脸。   颜沉很香,不同于女人的,他一手帮盖住耳朵,把噪声磨去尖角,轰隆轰隆灌进来,听了还是难受。   林琅仰起头,“少主先睡吧,我帮衬着寄生。”说着却看见颜沉已经困顿得眯起眼睛。   “我以一挡百,你别来扯后腿。睡不着也给我把眼睛给闭上。”寄生侧头看过来,底气十足。   林琅不想再跟人闹翻,照他说的重新靠回颜沉怀里,颜沉已然迷糊,感觉她又回来了,再次抬手帮盖住耳朵。   林琅闭上眼,听着耳里的轰隆声,慢慢变成嗡嗡声,最后成了朦朦胧胧的沙沙声……   寄生如期喊醒了他们,两手一撑跳入车厢,推了把玉姐,换她去御车。   林琅甫一睁眼,装水的竹筒立刻伸到嘴边。她呆了呆,又笑了笑,想那颜沉也太在乎自己在她心中的模样了吧。   林琅客气一声,握住竹筒灌了几口,井水久置后掺入竹香,沁人心腑,瞬间消了被叫醒的不悦之感。   起身远眺,一片平原景象,夕阳已没入天边的山脉,火一般照亮天地,除了他们的马车,人影全无。   天风干燥,在身上留下热痕,林琅系紧吹得翻抖的帷幔,戚戚然看着没有尽头的前路,心头渗入丝丝凉意。   “少主,前面那座城里再没你的友人了吧。”林琅问,语气调笑,为了活跃这沉闷的气氛。   “没了,只有认识的几人,称不上朋友。”   “那几人倒是想跟少主当朋友,但是少主不愿意。”寄生闭着眼睛含糊说。   林琅眼珠一转,轻笑道:“这样的话,说不定那几人是正经人。”   “这话不中听,好像我总看错人似的。”颜沉连连摇头。   林琅笑而不语,忽然一阵烈风扫过,吹去了所有兴致,郁郁怏怏的又开始犯困。   此情此景,让颜沉对自己的决定萌生出疑虑,可是回头已晚,又不能沉寂一路,便搜肠刮肚,开口说道:“前面那座厉城,在古代是祭祀厉神的地方。”   “少主,你讲过好几遍了。”寄生闭着眼睛表示不满。   “林琅和玉姐没有听过。”颜沉顺手拧住他耳朵,继续说,“传说这片土地是远古时期的战场,夸父族与黄帝族激烈交战,死伤无数,震裂天地,大河就是因此而成。这厉神,便是保佑死于战场,漂泊不定的厉鬼国殇之神灵。”   林琅听他说完,也张嘴道:“我听闻的却有不同。传说此地是厉鬼通往幽都的入口,所以才会聚集众多战死的魂灵,才会有厉城这种祭祀厉神的地方。”   “这个传说比少主的有意思多了。”寄生坐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幽都的入口,真想进去看看。”   寄生这话说得很不是时候,因为最后的日光随着他的声音一同落下,仿佛上了盖子,天底下瞬间黑了。   暝烟四起,暮色苍茫,勾月初现,透着凶光。   “入夜了,就别说这些吓人话了。”林琅也惧怕鬼神,蜷缩起来往车角落里挤。   颜沉表情更不轻松,担心真有匪徒流民趁夜袭击。   “少主,神算婆婆该不会是骗我们的吧。其实就是想打发我们走。”寄生又躺下了,整车人里数他最无忧无虑。   “不可能,算错了不就砸了自己的口碑。”   “我们要是死在这里,谁又能知道算错了?”   “尽说浑话!睡觉去!”   被寄生这么一搅和,颜沉更加紧张,摸到腰上的青铜短刀,默默决定若真遇到险事,就豁出命拼了!   突然车身一震,猛地停了。   众人惊吓,掀开帘子往外看,玉姐明明坐在那里,为何不走了呢?   “你们快看前面。”玉姐的声音在抖,一听就知道很不妙。   车内三人全钻了出来,朝前方看去,不过一眼功夫,冷汗就顺着额头流淌下来。   前面平土一片惨烈,裂车死马遍野,刀箭七歪八斜,一片片漆黑污迹泼洒在地,是暮色下的血。   这里是带着余温的战场,可是更像厉鬼的墓园。   “看来是我说的对,这里就是远古的战场。”   沃公封地里根本没有战事,为何会冒出这片诡异景象?颜沉着实不得其解,不知不觉搬出这话,又引起一片胆战心惊。 第32章 谢礼   “不能从里面走, 看能不能绕过去。”颜沉说。   四人左右各自望去,发现这片战场遗迹非常广大,看不到两侧的边缘, 所以真要沿着边缘走, 恐怕更是夜长梦多。   “穿过去吧。”玉姐挺了挺胸膛。   “我也觉得直接穿过去好。”寄生一脸无所谓,甚至有些兴奋, 连瞌睡都没了。   林琅和颜沉还在担心,玉姐已经扬鞭走起来。颜沉没有制止, 想自己已犯过一次大错, 不如收敛一下, 由他们去做吧。   战场杂乱,但有容马车通过的宽度,只是刚好, 伸出手就能触到那些戾气之物。林琅和寄生把帷幔全部卷起来,每人负责一个方向谨慎地盯着。   墨色苍穹下的战场,没有鬼火没有怪鸣,连风都不打这里穿过, 又闷又冷,根本不像三月下旬的天气。   林琅趴在车缘上出了神,颜沉早靠过来, 静静瞧着她的侧颜,好几次想说话,都怕打扰到她。   颜沉已认定林琅身世不单纯,找上他也是别有用心。现在的他还有能力做靠山, 可是以后林琅真遇到更强大的男人,是不是真的会离他而去?   会的,她肯定做的出来。   颜沉微微苦笑,不合时宜地想起颜氏家训第一条。若照这条家训所说,林琅已是他的夫人,只是还未娶进门。   林琅是夫人。颜沉从没想过,不管她复杂难寻的过去,还是狠毒雷霆的手段,亦或是刚烈不屈的性格,都不是自己喜欢的,娶她做夫人根本不可能。   那就帮林琅找个更好的男人吧,一来是她的心愿,二来自己也不用为家规烦恼了。   颜沉似乎拿定了主意,失落却随之爬上来,他无心再找林琅说话,把脸转到一边暗自苦恼。   林琅并不知道身边人一波三折的心绪,只知道不能再与他更加亲密,因为即使仇恨占据全身,但作为人的情感仍旧存在着。   她很清楚什么更重要,前路也已经能想象得到,而那头并没有颜沉的位置。   林琅叹了口气,不禁有些伤感。   忽然她坐起来,竖起耳朵专心听了听,紧张地说:“你们听到没有,好像是小孩子的哭声?”   “你别吓人!”玉姐驾着马车在诡异战场上开辟前路,心弦早就万分紧绷,再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惊吓。   寄生窜到林琅身边也竖起耳朵,指出一个方向说:“是从那边传来的。”   “远吗?”玉姐问。   “很远。”   玉姐放心下来,马鞭一甩,车跑快了些。   “说不定是活下来的孩子,不去救他吗?”林琅有些担心。   寄生惊讶地看着她,第一次知道林琅还有善心。   “我们现在自身难保,哪有功夫救别人?再说这种地方的小孩你确定是人吗?少主,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嗯。”   颜沉还沉浸在失落之中,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林琅不能释怀,担心地望着哭声传来的地方。   寄生越发觉得突然善良起来的林琅有趣,玩笑道:“怪这孩儿太远了,马车不好绕弯,若他能边哭边跑来,我们便救了。”   林琅知道他在胡闹,不想计较,侧耳再听,心脏咯嘣一跳——那哭声真近了些!   玉姐这时也听到了,着急问:“不是很远吗,怎么我也听到了?”话音一落,哭声更近了,从马车前方传来。   “真边哭边跑来了?”寄生还有闲情笑,趴到玉姐身侧,目不转睛地看着前路。   林琅发起抖来,往后靠时撞上颜沉,瞬间安心许多,想都没想就转身倚上他肩头。   颜沉没说话,手臂一伸把林琅揽到胸前,捏住她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吻住嘴唇。   这个吻不激烈不缠绵,而是异常苦涩,等离开许久还留在唇边。他看着林琅,眼中愁绪烦乱,难以自持。   “你以后真的会离开我吗?”他不自觉地轻声问道。   残忍的话随时都能说出,可这次林琅咽了回去,清淡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颜沉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没有再问,放开林琅又独自苦闷起来。   林琅离他远了点,刚坐定,背后传来哭泣声,跟她最初听到的一样,是小孩子的。   “在那边!”   寄生又窜了过来,眼睛一看便指出十步远的地方,一个大战车的残骸下压着一个又黄又白的东西。   “真过来了,该你去救人了。”少年挤挤林琅,幸灾乐祸道。   林琅本来害怕,但禁不住激将法,再说死人堆爬出活人这种事又不是没有经历过。   “停车!”女子拿出胆魄,喊道。   “你这个妖精还想带个小妖精上车?甭想!”玉姐愤怒回应。   林琅见玉姐不停,自个跑到车后方掂量起来,车速不快不慢,地上的土还算松软,摔倒了应该不疼,于是一咬牙,真跳了下去。   “林琅!”   颜沉总算从千愁万绪中醒了,一声之后也跟着跳了车。   寄生觉得稀奇,攀住车缘纵身而出。   眨眼间,整条车只剩下玉姐,不得不拉住马,焦躁地跺脚大喊:“都给我回来!”   林琅没有站稳,摔到地上滚了一圈才爬起来,没管身后接连跳车的男人,径直朝那边跑去。   战车倾倒在地,被压住的小东西也看清了,是个眉清目秀的黄衣小儿。他已经灰头土脸,衣裳也破了一些,两条腿都被沉重的车厢压住,渗出血来。黄衣小儿见有人过来,止住哭声,警惕地看着林琅,比她还害怕。   林琅发现被困的是个小孩,顿时觉得自己的鲁莽是对的,温柔地说:“你再忍忍,我马上救你出来。”   黄衣小儿不说话,惊恐地往后躲,可是扯到压伤的地方,疼得一抽,又抽噎起来。   “林琅,你为何突然跳车,现在就想走了吗!”   颜沉追上来了,急匆匆慌张张的,不听她解释扛起来就走。幸好寄生及时赶到,大声说明原由,这才看到那个压在车下面的小孩。   颜沉放下林琅,招呼寄生站到车厢那边,一起用力抬车。林琅知道颜沉力气不是一般的大,没想到寄生的也不小,二男一合力,这几百斤重的木头车厢竟被轻松抬起。林琅也不啰嗦,把黄衣小儿从车底下拖了出来。   小儿双腿伤得不轻,看上去不能走了,林琅想宽慰几句,可是颜沉和寄生突然松手,车厢轰然倒下,把林琅吓了大跳,那小儿更是吓得跳起来,刺溜一声跑没了影。   三人望着黄衣小儿跑掉的方向沉默半晌,各自看了一眼,拖着步子默默往回走。   “他是谁?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颜沉问林琅,头次见她这般热心,以为是认识的人。   林琅心里头有火,想着好不容易寻到个能问问的人,就这样被两个光有力气没有脑子的男人吓跑了。   她摇摇头不想说话。寄生便抢着把事情始末讲了遍,末了问道:“少主不也在车上,怎么不知道?”   颜沉摇摇头也不想说话。   三人回到车上,玉姐脸都急白了,不管身份地位,有仇没仇都把他们数落一遍,然后接着赶路。   战场的废墟好似没有边界,渐渐的让人乱了方寸,开始怀疑是不是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这时一阵黄风吹来,两匹马晃晃脑袋停下,玉姐甩了几鞭子,仍旧不动,像被迷住了心智。   四人无法,不知又要遇见何种怪事时,车前方出现了一个黄衣老者。   老者笑容可掬,但在这黑压压的暮色中仍旧显得十分可怕,不祥。   “谢谢你救下我的孙儿。”   老者说话了,声音倒是悦耳,眼睛看着林琅,微微鞠躬。   “作为报答,请务必收下这个。”   他身材矮小,一抖长袖,掏出一柄比他还高的黑色长弓和一支黑羽箭。   林琅不敢下车,更不敢受礼。四人好言拒绝,老者却不退让,直接走到车边,高举起长弓。   “恩人,请收下谢礼,即刻使用。”   他言语温和,还是笑着,但感觉再不接受,下一刻就会露出凶神恶煞的本来面目。   颜沉替林琅收下,双方拱手,老者踱到一座土丘后看不见了。   “妖怪,绝对是妖怪!”玉姐神神叨叨地说,猛抽马屁股,还是不走。   颜沉想起方才老者的话,把弓箭交给林琅,说:“他叫你即刻使用,你现在就把这支箭射出去。”   黑弓沉重冰凉,弓身上刻有花纹,看不清晰,但闪着悦目的幽光,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可惜现在不是细细品赏的时候,林琅二话不说安好黑羽箭,对着夜空使出全力拉开弓弦,屏住呼吸,干净利落地把箭射了出去。   黑箭霎时间混入暮色,被忽然而来的天风吹跑了。   四人望着空荡荡的夜空沉默了半晌,又低头看了看林琅手里的黑色长弓,一种被人戏耍的尴尬气氛在周围滋长起来。   “这算哪门子谢礼。”寄生忍不住埋怨。   玉姐再次甩开长鞭,两匹马终于恢复如常迈开四蹄,其实她早就一肚子火,这会儿实在憋不住了,站起身噼里啪啦一阵乱抽,两匹马连连嘶鸣,没命似地狂奔起来。   可是说来也怪,狂奔不到一刻钟,他们真冲出了这片战场废墟。   前方也终于出现了人烟灯火。 第33章 主动   前方的灯火让颜党四人分外欢喜。马车奔得更快, 哐啷哐啷直响,等能看清灯火人家了,发现是一座神祠。四人的喜悦之情顿时去半, 想这一夜的古怪恐怕还未完结。   但比之外面的月黑风高, 还是屋里面好。   寄生上前拍门,好一会儿才传来应门声,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男子,形貌昳丽, 神色淡泊, 衣袍是才披上了, 灰中带青,有种飘渺之感。应该就是这座神祠的灵子。   他把门外的少年看了看,又将车上三人看过, 点点头让进来了。   颜沉抱着林琅下车,走到门前想起手里还拿着那张黑色长弓。灵子也看到了,微微露出惊讶神情,说:“这张弓是神祠的神物, 丢失好些天了,多谢找回。”   灵子伸手去取,林琅赶紧把这烫手的古怪物件递过去。灵子拿到手后检查了一下, 问道:“有未看到一支黑羽箭?”   “我们就捡到这把弓。”林琅和颜沉异口同声地说。   灵子灰色的眸子在二人脸上扫过,什么都没说,领着他们进了神祠。神祠很普通,四堂结构, 前堂最宽大,是占筮,赛祷,禳灾,祓禊之地,祭典时亦可做为祭台使用。后堂离得远,被一圈葱茏嘉树围绕,最为静幽,是供奉神体的地方。左堂是灵子的起居场所,简陋朴实,带着一个小小的农园。右堂紧贴前堂,造型考究精致,用来招待宾客。   “此座神祠供奉的是哪尊神灵?”颜沉问。他知道厉城境内,当然数厉神神祠最多,可看周围的布局装饰,完全没有厉神该有的肃杀和威严。   “厉神黄熊。”灵子淡淡答道。   颜沉颔首,又问:“这样说来,我们已经到了厉城地界?”   “是的。不过厉城还需驾车往东走两个时辰,现在城门已闭,等明天亮起才能进城。你们四人今晚就留下吧。”   灵子把林琅和颜沉带到右堂台阶下,最后嘱咐道:“食水寝具里头应有尽有,请量力取用,有问题也请自己解决,不要打扰我。”   林琅见他要走,急忙问住:“不知离这里不远的那一大片战场是何物?”   “那片战场是用来祭祀厉神的。”   林琅和颜沉这才恍然大悟。厉鬼是死于战场,无所归的将士鬼魂,他们形象可怕,对生不舍对死有怨,经常会变成害人致病的恶鬼,所以厉鬼的祭祀之礼比较复杂。   笼统来说分为三步。一步纪念,由生人扮成战士进行搏斗。二步招魂,在战场荒野驱邪,不让野兽妖怪吃掉厉鬼。三步祓禊,祛除厉鬼的怨念,防止他们变成恶鬼侵扰人群。   马车穿过的那片战场,应该就是因纪念厉鬼而成。可是范围如此广阔,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几年来,举行过许多次隆重的厉神祭祀典礼。其实多想想也不奇怪,如今本就乱世,漂泊不定的惨死之鬼实在太多太多。   这个新发现让林琅和颜沉有些雀跃,等寄生和玉姐安顿好马车回来后,迫不及待地告诉了他们。   谁知那两人并不惊讶,因为方才也悟出那片战场的可疑之处——除了坏损的战车和兵器,死物只有马匹,没有人尸,而且没有闻到一丝一毫的腥臭。   当时四人都吓蒙了,没心思仔细琢磨,现在想来,那些死马肯定是竹子木片做成的假物,地上的血迹也不过是朱红色水罢了。   四人交流已毕,全部松了口气,一夜的惊心动魄终于可以告一段落,安稳睡觉了。   “可是那个黄衣小儿和黄衣老者又是什么呢?”寄生突然问道,让众人把刚松出的口气又吸了回去。   “我刚才说了,纪念完厉鬼接下来是招魂和祓禊,这两个仪式需要祭台。虽然我们走的那段路没看到祭台,但肯定是存在的,所以那爷孙二人很可能是看守野外祭台的。”   众人纷纷点头,觉得颜大少主说的话非常在理,于是四人当真放下心来,不再提门外之事,分好房间各自休息去了。   一进屋,林琅就瘫软在地。她最怕鬼怪,那一大片诡异战场暂且有了解释,但这座厉神祠还是叫她万般心悸。   厉神祠又可以叫厉鬼庙,除了供奉厉神,还是收留无处可归的鬼魂的庙馆!一想到这里挤满了鬼,林琅就吓得不敢闭上眼睛。   她用被子裹住身体蜷缩在墙角,想到没跟玉姐闹翻前还能跟她挤一屋,现在相互不搭理了,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睁着眼睛醒一宿?可看天色离太阳出来还有好长时间。   去找颜沉?不行,还不如被鬼吃了!   去找寄生?那暴脾气小混蛋肯定把她赶出来,再说自己也拉不下这个脸。   屋外静悄悄的,偶尔有风卷过,夹着婴儿的啼哭。屋里明明很空,却总传来莫名的咔哒声,就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和自己共处一室。   说不定这看不见的人早就挤满了屋子……   “不管了,就被颜沉吃掉吧。”林琅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裹着被子跑出屋门。   颜沉在屋里坐立不安,他很想去找林琅,但又怕被认为是色鬼,让好不容易有所逆转的形象功亏一篑,甚至比之前更糟糕。   要找个能敲开门的理由。颜沉费力思索一番,决定找林琅问问她过去的事情。   但他又犹豫了,觉得这样做说不定更教她反感。   “不管了,先进屋了再说。”   颜沉站起来,敲门声却正好响了,林琅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   “颜沉?”   屋里人激动得难以自持,匆匆迎去开门,等看清林琅的脸后才相信这是真的。   “你怎么过来了?”颜沉让她进屋,关门的时候手有些抖。   “我睡不着,就想过来找你。”   林琅径直走到床边坐下,裹住身体的被子也松开,两眼含着怯,犹犹豫豫地往颜沉脸上看。   颜沉从没见过如此坦陈的林琅,激动之情险些克制不住。   他两手背在身后使劲掐了掐,总算冷静了一些,可一看到林琅坐在床边等待自己,心里头又是涌出大把大把的兴奋。   不如先问问别的事情舒缓一下气氛。   颜沉不去看她,绕着弯往床边慢慢走,温柔问道:“林琅,你过去的事情,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过去就是流民,那种苦日子没声值得说。”   “那成为流民之前呢?”   “就是个有父有母又有家的小姑娘。”   “怎样的父母,怎样的家?”   “不记得了。”林琅声音打着飘,垂下头把耳边碎发理到耳后。   这低头的温柔被颜沉看见,心一下子软了,紧挨着她坐下,拉起手,严肃地问:“你是不是有仇要报?”   林琅瞧着他,像不认识一样,等瞧够了才吐出一个字:“是。”   “多少仇?多大的仇?”颜沉焦急起来,心疼地看着她。   林琅却不领情,冷冷说:“这些事情与你并无干系。”   “你现在是我的人,你过去的事我当然有权知道。”   林琅仍当作笑谈,忍不住轻声讽刺道:“在沃城的时候你不是知道了?可到头来还不是我自己报的仇?”   这句话把颜沉噎住了,他承认当时确实没放在心上,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是在乎她的,比那时要在乎很多。   “那是以前,我现在很在乎!”颜沉有些恼,在跟自己发脾气。   林琅不以为然,也不想把这件事继续谈下去。她伸出玉手慢慢滑上男人的肩头,温言软语道:“少主不累吗?奔波了一天,该歇歇了。”   “不歇。今晚就把话说清楚!”   林琅不跟他较劲,屁股一抬坐到腿上,勾住脖子凑上去在唇边亲了一口,嗔怒说:“我都主动来了,你还光说这些煞风情的话。”   林琅?这个人真的是林琅吗?   颜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捏住她的下巴上下左右看了一遍,确定是林琅无误,强装镇定道:“你是不是有求于我,才给我尝尝甜头?”   真被说着了。   林琅不承认,责难地看了颜沉一眼,倚靠进他的胸膛,对着他的嘴唇娇甜地说:“我答应过要让你舒服的。这都好些天没碰我了,你难道不想吗?”   “我想死了!”   颜沉血气方刚,哪里禁得起这等赤/裸裸的撩拨,把刚才的坚持全忘了,抱住怀中娇盈盈的人倒在床上。   “林琅,这回是你自愿的。”   颜沉恨不得赵混章还在,这样就能对他大声炫耀——不用你那些馊主意,林琅就主动爬上床了!   林琅点头,真羞怯起来,但还是说:“这次我绝对不喊疼了。”   “不行,我还是不想弄疼你。”   颜沉皱眉寻思片刻,找到一好主意。   “这次我听你的,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第34章 噤声(修)   既然是要让林琅舒服, 直接问她便是,根本不用想赵混章说的,去外面找别的女人学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颜沉如此想着, 突然觉得自己太聪明了, 就是不知以前怎么没有想到。   他期待又热忱地看着林琅,以为会满口答应, 谁知她愣怔之后脸全红了,透透的, 双眸里又是羞光又是怒意, 两道柳眉拧在一起, 嘴巴张张合合好像骂他的话实在太多,挤在一处找不到该先说哪句。   “你快说呀,我要怎么做你才觉得舒服?”颜沉催促着。林琅这般明显的怒意他竟然看不见, 大概是屋里不够亮。   “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谁跟你一样不知羞耻!”   这个男人简直不可理喻!林琅恼羞成怒,手脚并用把他踹开,怒气冲冲地坐起身,只想快点离开, 不带耽误的!   “我真不应该来,你一人睡吧!”   “等等!”   颜沉连忙拉住她,仍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劝道:“我是为你好。明早不能懒睡,把你弄疼了,坐在车上很难受的。”   林琅狠狠甩开他的手,“那就更不能做了。这里是神祠, 本就不该做那事。而且灵子也说了不要吵到他。”   颜沉见一手拽不住,便伸出两手把人抱回来,他这时才隐约意识到林琅为何气恼,改口道:“那我们就不出声。你要是不愿告诉我哪里舒服,我自己找行不行?”   他真急了,刚才林琅乖乖巧巧的还能忍耐,现在一闹起来,身体里抓心挠肝的痒,怕她真走了,自己又碍于维持正经男人的模样不能强追回来。   林琅原本去意己决,现在突然被颜沉抱住,想起还有事求他,便稍稍冷静下来,忸怩了一会儿,靠在他怀里不动了。   颜沉以为让林琅回心转意,不敢再乱讲话,又轻轻抱了一会儿,见真的没了走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地把她转过来。   林琅的眉心还蹙着,颜沉心有歉意,抬手轻轻地揉开,随后看向她饱满红润的嘴唇,一下子就出了神,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抚摸起来。   林琅似乎并不反感,娇甜一笑,双手搭上了他的肩。颜沉顿时受到鼓舞,对着那双桃唇吻了下去。起初是小心试探,渐渐开始侵略,不放过任何一寸柔软,就为挑起林琅的热情。   颜沉对情/爱之事确实懂得不多,但和林琅一起摸索这些次后也积累了不少经验和心得,对于林琅喜欢怎样不喜欢怎样在心中是清楚的,只是每次做起来总因太急切而乱了手脚。   但是今晚颜沉一定稳住自己一雪前耻,就算不能让林琅喜欢上,至少也要让她不再讨厌。   野外的夜晚非常安静,屋内温度渐渐升高,快意之感一圈圈荡开,引来泛滥的情潮。女子婉嗒哀啼,男子低沉喘息,就算再拼命压抑声音,也从门缝中不断挤出,但没飞多远就消融在了暮色中。   此时的林琅面若桃花,神色痴迷,两根玉臂紧紧抱住颜沉的脖子,全不似前几夜的哭闹痛苦。她虽然还是不觉得舒适,但今夜的颜沉不禁让她期待起更多。   天没亮寄生和玉姐就起来了,一个忙着去照料马匹喂些粮草,一个进了灶房点火烧饭。等公鸡打鸣,太阳出来之后,寄生才去拍颜沉的屋门。   “少主,起来了。”   连喊几声里面才含糊地应了应,然后就没了动静。   寄生一听就知出了事,赶紧跑去林琅屋里一看,里面果真空空荡荡。少年登时气不打一处出,骂这二人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就胡来一气,要是被灵子知道了,不知要尴尬到哪里去!   他飞跑回颜沉的屋门前,大声说:“少主快起来,玉姐把早膳做好了,我们要请灵子过来一块儿吃。”如此喊完,屋里才总算有了穿衣物的窸窣声。   神祠里储备的食物数量稀少品种贫乏,不过米面鱼菌之类,但是很新鲜,只是没有调味料,连油都剩得不多。幸亏玉姐心灵手巧,拿这些东西变着花样做出一桌丰盛的早膳,灵子来时还有些惺忪,等看到这满桌佳肴后立刻清醒了,不禁露出难得的笑容。   灵子已经坐下,刚要动筷子了却发现寄生和玉姐还站着,于是想起还有两个人未到。   “请再稍微等等,我家少主马上就来了。”寄生赔笑道。灵子点点头,坐在桌边发起呆来。   寄生一直都在紧张,生怕灵子问起昨夜里的事。那两个年轻气盛的男女最不知节制,好些个夜晚都吵得人睡不好觉,像昨晚那样安静的还是头一次……   是啊,昨晚没听到声音。该不会玩起了新花样吧?   这时颜沉满面红光的来了,就个刚大婚的情郎,林琅隔了一会儿才进来,应该是故意跟他错开,避免灵子起疑。林琅进来时的姿态全然不同,羞答答地低着头,还用袖子掩去半张脸,浑身上下透着柔媚,眼神偶尔飘来,十分娇羞,就像个刚大婚的新娘子。   寄生和玉姐吃惊不小。这二人纵欲过后的早晨不应该是这样的啊,颜沉变化不大,就是神清气爽中夹着许多自豪,最奇怪的还是林琅,居然一大早就能下地走路了!   “林琅,你……没事吧?”玉姐才不关心她,如此询问是因为太好奇了。   林琅一听脸更红了,侧身坐下再也不敢视人。   “很好,她很好。”颜沉代替答道,灿烂一笑,自豪之感更浓了。   五人终于凑齐,挤在一张不大的方形木桌边,各自寒暄几句才拿起筷子。   颜沉盯着灵子,怕昨晚里的声音还是被他听了去,尽管他自认为防范得很好,嘴巴,肩膀,手臂,甚至胸膛全都贡献出来给林琅堵住声音。   可是灵子吃得相当开心,无忧无虑的,只在乎手里的碗筷,并且他对另外四人有问必答,已然没了昨夜里出离凡尘的缥缈之感。   “厉神是这个怎样的神?”寄生极有兴趣地问。   “黄熊。”灵子边吃边说,神情十分幸福。   “黄熊长什么样子呢?”   “黄色的熊。”   “……灵子大师,我很认真地在问你呢。”寄生认为自己被愚弄了,想抢过灵子手里的筷子,逼他认真回答。   “不假,不假。”颜沉忙说道,“厉神的模样就是一头黄色的熊。但不知此间神祠供奉的神体是什么样子的?”   “黄熊啊。”灵子翻来覆去都是这几个字,自己反倒觉得吃饭被打扰了,不耐烦起来。   寄生白眼一翻,瘪瘪嘴不想说话了。颜沉却仍旧有十足的耐心,问灵子道:“大师的意思是不是,这间神祠里住着一头黄色的熊?”   灵子点点头,那筷子指向窗子,众人从窗口可以看到被茂密树木围住的后堂一角。   “厉神黄熊就住在后堂地窖里。”   原来这间神祠里真有一头熊!   此话让颜沉四人瞬间冒出冷汗,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跟一头熊在同一屋檐下过了一夜。惊吓至于登时对灵子十分佩服,不愧是厉神的巫者,活得完好无损。   “那厉神平时吃些什么,靠什么过活呢?”玉姐有了好奇心。   “疫鬼。”   算了,不问了罢。   吃过早膳,四人与灵子道别,林琅全程低头不敢视人。寄生故意弯腰看她的脸,发现连鼻尖都红了,以为染了热病,伸手去摸额头看烫不烫,却被颜沉一掌打飞,护着林琅急急忙忙上了车。   玉姐早上一见林琅这副别扭小模样就连声冷哼,料定昨夜里是这妖女主动勾引的颜沉,却反被吃干抹净。   虽然颜沉总是被欲望挟持不懂节制,让林琅痛苦受伤,但现在的玉姐已丝毫不同情她,只觉得是她把颜沉带坏的。   “女人还是要掂量下自己的斤两,别以为献身了就能从男人那里换来什么。”   玉姐说得阴阳怪气,把马鞭甩出脆亮一响,驾着车晃晃荡荡走起来。   颜沉觉得这话很不中听,十分认真地同玉姐理论,寄生在一边看热闹,林琅则当做什么都没听见,趴在车缘上,脸朝下枕着手臂。   这时,前方飞速驶来一辆轻便马车,车上乘着两个中年男子,神情十分凝重,看也不看他们,擦身而过,在将离开不远的神祠前停下。   寄生好奇,回头看去,那两个中年男人跳下马车,土匪一样冲向神祠大门。   忽然平地吹起大风,将他们的衣袖吹得翻飞,寄生目明,立刻瞟见其中一人的袖口里露出一把黑物,就是他们昨夜里在战场上射出的黑羽箭!   “不好。”寄生小呼一声,立刻催促道:“玉姐,快让车跑起来。”   寄生虽然脾气暴性子急,偶尔还会像小孩子一样顽劣,但是他的感觉极其敏锐,遇事越大,就越懂分寸不会冒失。   玉姐了解他,从这话的语气里就听出事态不对,所以没有多问,直接抽起马屁股快跑起来。   “怎么了?”   等车跑出了一大段距离,颜沉才开口问道。他也看到了那两个男人,但除此之外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们手里拿着黑羽箭。”   颜沉点头,也觉出不妙,具体的肯定说不上来,反正跟昨夜里的古怪扯上关系肯定不是好事。   “厉城我本就不喜欢,也没打算在这里停留。我们快些走,直接穿过去。”   “什么?”林琅终于抬起头,转过脸来,惊讶地看着颜沉,“我们直接穿过厉城?”   “对。难道你想在厉城里转转?”   “不行吗?”   林琅眼波动了动,语气有些哀求,顿时让颜沉屈从了。   “转转也无妨。昨一天没吃顿好的,我们就在厉城里玩一日吧。”   玉姐又不满了,不顾被颜沉骂的后果,大声说:“可不要被这妖女迷惑了,说不定又要把我们卷进坏事里!少主可还记得,昨夜里那支箭可是这妖女射出去的!”   “怎么就一定是坏事呢?那个明明是谢礼,说不定是天大的好事呢!”林琅实在受不了玉姐总是拆台,再也不忍气吞声,恼火地反驳道。   “你们别吵了。”寄生赶紧制止她们,望着车后方说:“那两个男人追上来了。” 第35章 凶城   轻便马车虽然只用一匹马, 但跑得很快,加之车上没有货物,一下子就追上来大段距离。   “玉姐, 还能再跑快点吗?”寄生越来越觉得不妙。   “把马屁股抽烂了也跑不过他们。”玉姐又甩了两鞭, 马匹没跑快多少,车子的哐啷声却更响了, “再快车就要垮了。”   “不用逃,我们又没做亏心事。黑羽箭什么的, 我们压根不知道。”林琅说。她扭头去看, 那辆马车更近了, 两个中年男人的脸已能看得清晰,比刚才迎面而过时还要凶恶。   林琅不免心悸,开始怀疑那个黄衣老者是不是哄骗了自己。可是黑色长弓是神祠的神物, 那黑羽箭不也该是神物吗?为何这二人拿着神物会如此不开心呢?   颜沉从林琅转身后就一直盯着,现在见她露出担忧之色,以为在因此事责怪自己,张嘴说道:“不用怕他们, 出了事有我。”   这话倒是让众人放了一些心,但那辆杀气腾腾的马车离他们只差两个马身了,四人不得不屏住呼吸, 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暗自留意着。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马车确实追上来了,车上的两个男人只看了他们一眼,便绝尘而去。   望着越跑越远的轻便马车,四人总算松了口气。   “事情肯定没完。”寄生仍旧凝重, “少主,我看厉城别停了,直接过去。”   颜沉已经坐到林琅身边,伸出手臂轻轻抱住她的肩,等了下不见反感,便握住她放在腿上的手。   “林琅,你说留就留说走就走。”他宠溺地说。   颜沉自认为昨晚的表现非常不错,从林琅的反应就能看出,没有抵抗没有叫疼,虽然羞涩的脸上仍有倔强,可是等情绪爬上顶点,就什么都抛开沉溺了进去,甚至还时不时地迎合着自己。   想到这里颜沉自豪起来,把林琅搂得更紧,可是又轻轻叹了口气。昨晚千般好,可就是不能出声,少了情趣,束了手脚,不然放开来做,林琅肯定要拉住他不让走的。   “林琅,你说吧,我听你的。”颜沉低下头,贴在她的耳边小声说。   林琅赶紧捂住耳朵躲开,恼火地看着他,明知道耳朵敏感还故意这样,而且旁边还有人,这个男人越来越不知羞耻了。   “留下。至少要在厉城留两天。”她大声说,解气似的。   寄生一听摇头叹气,提醒道:“少主,这厉城里可有你讨厌的人。本就是个小城,要是碰面了怎么办?”   “碰就碰了,这厉城难不成是他的?还不许我来了?”   “还真是他的,都只手遮天了。”   “你们在说谁?”林琅问。   “说了你也不认识。”寄生对她不耐烦地甩甩手。   于是林琅扭头看颜沉,后者非常乖巧地答道:“黄叔正。”   林琅眨眨眼,不解地问:“少主和这个黄叔正关系不好?”   寄生插嘴道:“不只是不好,都成仇人了。”   林琅一听没忍住气,在颜沉臂弯里一阵乱动,却被抱得更紧,只好消停下来靠到他肩上,但心中的火越来越大,张开嘴照着昨晚咬过的地方狠狠咬了下去。   没用的男人,一点用场都派不上!昨晚白给你吃了!   颜沉觉得又疼又痒,以为林琅在跟自己调情,乐呵呵地低下头轻轻含住她的耳朵。   林琅身体又是一抖,登时想打人,但颜沉先一步抓牢了她的双手。反击不成,颜沉便得寸进尺,含住她的耳朵轻舔起来。林琅的心越跳越快,慌忙中仰起头咬上他的脖子。   “你这个小妖精。”颜沉根本经不住这种挑逗,瞬间把身处何处忘了,倾身将林琅压倒。   “少主,我还在呢。”寄生看不下去了,提醒说。   从大梁到沃城的路上他们遇到过无数或清纯或美艳的女子,大多陷于颜沉的美貌和才华而投怀送抱,但他从未动心。   其实偶尔动过几次,但颜沉从小家教好,家规祖训背得滚瓜烂熟,动动心思罢了,女子的肌肤是绝对没有碰过。   可是这样干净纯洁的少主遇到了不择手段的林琅,一夜之间就被攻下,尝到了肉/欲的滋味,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看着自家少主变成这样寄生时常叹息,只求他在夜里纵情享乐就好,白日里还是收敛些,别真跟花天酒地之徒一样左拥右抱有碍观瞻。可是就现在情形来看,这两人的关系比以前更加炙热,说不准哪天就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惊人之举。   听到寄生的声音颜沉冷静下来,抱着林琅坐起身,对着她的耳朵暧昧说道:“等到了厉城,我包下一整座驿站,晚上随便你叫。”   终于进了厉城,气氛一下子沉闷了,房屋街道虽与垣城差不离,但就像蒙了层水洗不掉的灰,盖得城中的人们抬不起头。   “厉城里的人十之八/九都姓黄,是沃公封地里最古老的一座城,坚固闭塞,人心也一样。沃公来了之后才有些好转,可是这里的人还是以黄叔正为大。这黄叔正一家从殷商开始就是这里的头领,血脉一直延续到如今,服从他的人多,憎恨他的人更多,但根基颇深,实在难于铲除。”   颜党四人找了间看上去不错的酒肆,包了间阁子,点了几道从名字里看不出是什么的菜,在等候的空挡,颜沉聊起这座城的历史。   “那黄叔正怎么就跟少主结了仇呢?”玉姐好奇,她赶车太累了,一人占了一边的坐垫,半躺着歇息。   “那个混蛋不让少主出城!说什么非得有他亲手写的通行证,可是又找各种理由搪塞推辞,把我们困了五天!送通行证那天还故意把少主叫去城中空地,号召了好多人围观,让少主丢尽了脸面!”寄生愤愤不平,恨不得开窗子吼几嗓子。   “为什么要这样刁难少主?”   “鬼知道为什么!还是别人后来告诉我们的,当时我们来厉城正好赶上祭典,就一起去看了,没想到少主被主舞巫女喜欢上,但是这个巫女早就被黄叔正看中,所以黄叔正一气之下就开始刁难少主。”   “真是无妄之灾。我看这里还是不要留了,吃过饭就走。”玉姐跟着气愤了,同情过颜沉之后不忘把林琅瞪一眼。   颜沉其实也不想待在这儿,但林琅想留下来玩两日,那就必须依她。   “就两日,不会有事的。”   现在还不到中午,酒肆才开门,锅灶都是冷的,上菜的功夫要比平时长。牙郎接待时很热情,也说明了原由,所以这许多时间过去了,四人也没觉得心烦。   “不如等牙郎上菜的时候问问黑羽箭的事?”寄生提议道。   颜沉其实也在思索这件事,这会儿听寄生提了,开口说:“关于黑羽箭我好像记得了一些。厉神黄熊还有一个名字,叫人杀。厉神叫黄熊时是厉鬼的守护神,但叫人杀时则有另一项职责,就是吃掉恶人。”   “吃掉恶人?这才像个神嘛。”寄生对这个厉鬼之长多了一丁点好感。   “但这恶人也是人自己决定的,不过有个仪式,就是射箭。”颜沉继续说,声音放低了些,“拿着弓箭对天射出,箭落到哪家哪家就有罪人,必须选一人出来给人杀吃掉,不然整座城就会陷入灾祸。”   “太乱来了。”玉姐不禁恐惧地小呼一声,“这不就是随便找个人当活祭品吗?我们昨晚拿到的黑弓黑箭就是做这种事情的?”   “应该是,灵子不是说那黑弓是厉神神祠的神物吗。”寄生点头,心情郁闷了。   “所以林琅这个妖女射出的黑箭当真落入了一户人家?所以那户人家才会天没亮就出城来找灵子?真不知道灵子跟他们说了什么,我看他们肯定怀疑上我们了,只不过当时见我们人多没有拦下,现在进了城,指不定一会儿就要来抓我们!”玉姐越说越怕,更加觉得林琅是个惹祸精。   林琅也觉得事情不太妙,但她昨夜里救出黄衣小儿的确是善举,黄衣老者也应该是真的想报答她,估计这其中的深意自己还没有悟出来。   抱着一丝侥幸,林琅轻声说:“不知道被黑羽箭射中的是哪户人家。”   “我看到了。”   一声童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一小童探出头,乌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神秘又兴奋,等不及分享秘密。   “我昨夜里起来小解,看到天上飞过一支黑色的箭,飞到黄城头府里去了!”   黄城头是厉城人对黄叔正的敬称。林琅听罢心头一动,登时领会了谢礼的意图,微微扬起身子想问得更细致些,那迎客的牙郎这时端着菜肴来了。   “混蛋东西,又到处乱讲!还嫌打得不够!”牙郎看到小童,一脚把他踹开,“你要是再胡说,就把你关进地窖!”   “我没有胡说,好多人都看到了!”小童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牙郎把菜肴在食案上放下,点头哈腰道了歉,退出去拎起小童的衣领就走,嘴里骂骂咧咧着:“还不是胡说!那么黑的天,你能看到天上的一支黑箭?当我们是傻子!”   “我真看到了,黑箭被一团黄光包着,很清楚的!我好些朋友都看到了——”小童被牙郎拖到后面,没一会儿连哭闹声都听不见了。   阁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惨淡,食案上的菜肴色香味俱全,但已经勾不起他们的食欲。   “少主,真要留在这里两日?”寄生又问道,有了恳求的意味。   颜沉没说话,看向林琅,见她脸色也凝重得厉害,便想把这件事放一放,拿起筷子说:“先吃饭吧。”   这桌菜肴算是厉城特色,颜沉点的又是自己上次没吃过的,在价钱上也没有节约,所以光看着也觉得值,没想到吃进嘴里更鲜美,刚才的阴霾也随之一扫而空。   林琅还想着那小童的话,被颜沉催促之后才动起筷子,挑了最大钵子里的最大块炖肉,吹了吹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登时脸色大变,猛吐到地上,把筷子一拍,厉声说:   “不能吃,这是人肉!” 第36章 黑箭   牙郎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前, 看着阁子里四人青红白黑的脸色,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这大钵炖肉本来就是人肉,是厉城独有的特色菜肴, 很多外城人来这里就是为了吃这道菜。”   “又不是所有的外城人都要吃人肉!你怎么不提醒一声!”颜沉火冒三丈, 脸都吐成了菜色。   牙郎立刻赔不是,“一般外城人点了此菜我们都会告知, 但小人看少爷以前来过,以为知道所以才没说的。”   “这家店我分明是第一次进!你就是忘了讲, 想赚这道菜钱!”   “小人的意思是少爷以前来过厉城, 那次在城中空地上——”   “闭嘴!”   颜沉起身怒喝。这件破事就够气人了, 他还敢提以前那件大破事!   “这桌腌臜腐余我们不要了!钱也不会给你!”   “惹得四位尊客不开心是小人的责任,这桌钱肯定不能收。”   厉城人戾气重,生气起来好打好砸, 外城人一来也会入乡随俗染上这个坏毛病,牙郎以为他们也是如此,没想到只是不要饭钱,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少主, 别跟这黑心店废话了,我已经恶心得待不下去了。”玉姐说着站了起来。   牙郎连忙让到一边,嘴里还在不住道歉:“要不小人送坛美酒予四位?”   “不要!肯定又是什么鬼东西酿的!”颜沉没好气地说, 牵着林琅从他身边走过。   寄生一直没说话,走到牙郎跟前把他瞪着,问:“是什么人肉?小孩子的?”   牙郎以为这个少年要和自己探讨这道名菜,手舞足蹈道:“这大钵炖肉需用火炖好长时间, 小孩子的肉太嫩太稀,经不住,所以大钵炖肉一般是长成后的人肉。其中最佳的是二八岁的肉人,但是这种年纪的肉人少又贵,所以大多是用二十冒尖的,味道上有所差别,但是鄙店庖夫经验老道手段高明,好些尊客尝过后都以为是二八岁的呢。”   看着牙郎聊起这种事神采奕奕的模样,四人又有了吐意,连骂人都觉得恶心,片刻都不想停留,步履匆匆地出了店门。   寄生面色晦暗,抢过玉姐的马鞭,跳到驾席坐好,等另外三人上车了,甩开马鞭跑起来。因为是城里,不能跑太快,但已算是飞驰了,朝着厉城南门的方面直奔而去。   车上的人默不吭声,都知道寄生铁了心要离开这个地方。玉姐自然是开心的,凌厉的眼神一直注在林琅脸上,很得意很胜利。颜沉也不反对寄生的做法,只是担心林琅还想留下玩两天,所以也看着她,等她说话。   林琅木板脸,愣愣地盯着地,被风吹乱的头发在脸上扫来扫去。颜沉举起袖子帮她挡风,避开玉姐的眼色,小声问:“林琅,你还想留下吗?”   林琅当然想留下,可是其他人相左的态度这般明晰了,和他们都闹翻脸只会寸步难行。但是她必须留下,黑羽箭已帮自己破开一道口子,就这样离去简直就像临阵逃脱的弱者。   “林琅我问你,”寄生忽然说话了,没有回头,“你怎么知道那是人肉,难道你以前吃过人肉?”   林琅不做声,表情波澜不惊。   玉姐一听回过味来,也跟着问:“是啊林琅,你只有吃过人肉才会知道人肉的味道,你以前肯定吃过吧。”   林琅还是不说话。于是玉姐对颜沉说:“少主,这件事你一定要问清楚,和一个吃过人的人同行,我们害怕。”   “你们两个少说几句,先离开这鬼地方。”   颜沉收回袖子,靠到车缘上,脸色也阴沉了。   林琅把肉吐出来,说这是人肉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当即震惊得把嘴里的炖肉吞了下来,忍住没问就是怕变成现在这样。   之后暗自想过,林琅以前是流民,流民因饥饿/难耐吃人的惨剧他听说过很多,从来都是悲痛多过嫌恶,只是没想到林琅也曾陷入这等地步。   颜沉心痛不已,对林琅的怜悯爱惜更多了,扭头去看她,虽然跟刚才一样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却自以为从她脸上看出了哀伤和落寞。   其实林琅根本不在乎他们的质问,心里还在烦恼该如何劝他们留在厉城。眼看马车离南城门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来越焦急,可是仍旧没有找到理由说辞。   这时,一条黄鼠狼突然从车前横穿而过,把两匹马吓乱了阵脚,跳蹄乱踩地撞到了一起,差点翻了车。   寄生赶紧跳下车,跑去牵住辔头将马稳住,恼火地朝黄鼠狼跑掉的地方看去,没想到它还在,偷偷摸摸地躲在墙根,滴溜溜的小眼睛里闪着嘲讽的贼光。寄生愤怒大喝,黄鼠狼这才往后缩了缩跑掉了。   寄生骂骂咧咧地跳上车,抓起马鞭继续走,可就在此时窜出来六个人把马匹和车身牢牢制住。   车上的人还在发愣,大道两头突然涌出几队人马把他们围了起来,随后一抬八人乘舆从正前方缓缓走来。   乘舆上面端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他衣装奢华,神态傲慢,乍一看还算体面,但身体消瘦面色蜡黄,要么是有隐疾要么是被过度的酒色消磨成这样的。   颜沉认识他,是黄叔正的长子黄雷,跟他父亲一样没有德行。   “颜兄来了,自上次以后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谁知你又来了。”   黄雷说着戏谑话,脸上笑容满满不见和善,四周围的家仆怒气汹汹,腰带上都别了根短棒,意图已十分明显——   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走!   寄生的暴脾气早就点燃,此时握着马鞭慢慢站起,车上的人见不着他的表情,但车下的恶徒们陡然间紧张起来。   颜沉赶紧按住寄生,对黄雷说:“请吧。”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界,他们势单力薄,还是先配合下吧。   黄雷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往黄府大宅开去,所经之处飞沙走石人狗逃窜,分明是城中恶霸,这伙人还得意洋洋的。   颜沉四人的马车被他们控制住,像游街一样,令人羞耻。所幸经历过上次的当众受辱,颜沉已然能承受得住,只是默默有些惆怅。   林琅照样看着地,头埋得更低,身后的头发垂在脸侧,挡住了她脸上的笑意。   黄府大宅气势恢宏,比沃公府还要气派奢华,里头楼屋繁多回廊错综,弯弯绕绕不知藏了多少罪恶。   颜沉以为黄家人要继续羞辱他,谁知黄府正门大开,两排仆从分立两侧,家主黄叔正直立正中,毕恭毕敬地迎接四人。   “颜侄,请。四位,请。”黄叔正不愧为家主,不像他儿子,说不出好话就不说,直接把态度放端正就行。   颜沉点头,脸有霁色,随黄叔正走入正堂。众人坐下后假惺惺地寒暄了几句,黄家主立刻屏去众人,唤来一奇装异服者。   此人男性,中年,无须,头发卷曲蓬松,脸上和脖子上都刺满了诡异花纹。他身材魁梧粗壮,穿着五彩斑斓的短袄长裤,露在外面的双手双脚也满是刺青。   他甫一进屋,就被颜沉四人震慑住,呆呆地让他一一过目,最后在林琅脸上多看了片刻,扭头对黄叔正点点头。   怎么了?看出什么来了?为什么要点头?   颜沉登时着急了。事情来得太快,简直猝不及防,他还准备等黄叔正问起黑羽箭一事时替林琅承认的,难道已经暴露了?   “黄叔正,你把我硬拉来到底所为何事。”颜沉劈面问道,表情凛冽。   黄叔正与那奇人对视一眼,微笑道:“昨夜有支黑箭落入我府中,颜侄知道此事吗?”   “不知。”   黄叔正呵呵一笑,“天亮前我派人去城外神祠问过,灵子说你们四人昨夜里找回了黑弓,不知看见黑箭没有?”   “不知。”   黄叔正知道颜沉不愿配合,直接转头问林琅:“这位姑娘,黑箭是你射出的吧。”   “黄叔正,你从我这里问不出,就想从他们嘴里问出?你怎不想想自己做了亏心事,被人杀盯上了呢?”颜沉责难道。   “就算被人杀盯上了,也得有人射箭啊。姑娘,黑箭就是你射出的吧。”   颜沉要起身争论,被林琅按住手臂,抢先一步问道:“黄城头怎么知道的?”   黄叔正指着那奇人说:“这是我从楚地鬼方国请来的鬼主,能视鬼,看出姑娘你被人杀的厉疫缠身了。”   “荒谬!”颜沉冷哼一笑,“那箭明明就是我射出的。”   “不是你,就是她。”鬼主说话了,瞪着林琅。   “用黑弓射出黑箭是人杀用来选择罪人的仪式,除非是祀奉人杀的巫者,一般人触到会伤及魂魄。姑娘,我已看出你的魂魄正在被厉疫侵蚀,若不快些祓除恐怕会致病亡身。”   鬼主非常严肃地说完这番话,正堂内随之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忽然一人嗤笑出声,只听见玉姐的亮嗓门说:“原来黄老爷把我们挟持而来是为了救我们。那黄老爷准备怎么救呢?”   “其实我们也需要你们相救。”黄叔正坦诚道,“黑弓箭已整十年未用,现在被这位姑娘误射出,就意味着人杀的祭祀仪式已经开始,而被殃及的我们黄家也必须选出一名罪人。”   “那就选啊,你家罪人不好选吗?随便一指就是一个。”颜沉忍不住讽刺道。   黄叔正脸色一僵,赔笑道:“选罪人献祭是古时做法,如今人命昂贵,怎么能动不动就拿活人献祭呢?再说我们也有办法躲过此祸。”说完看了眼鬼主。   鬼主立刻接言:“举行大傩礼,把黑羽箭带来的厉疫,以及缠在姑娘身上的厉疫移到别处。”   “这么说还是黄老爷救我们。”玉姐又说话了。   鬼主不理,依旧看着林琅说:“你射出人杀神箭,顶替了厉神巫者之职司,所以你现在就是厉神巫女,这黄府大宅里的厉疫就得由你来净化祓除。” 第37章 暴露   作者有话要说:  巫术,巫觋,祭典,神灵崇拜,从古至今都存在,在春秋战国时期相当于宗教,是当时人们的精神寄托,并不是玄幻或是灵异,而是他们生活中分不开的一部分。   鬼主说完这段话, 屋内又是一片寂静。颜沉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许久没有平和对视的林琅和玉姐也默默交换了惊讶的眼神。   这件破事怎么越来越奇怪了?   黄叔正见事情已说明完成,也给了颜沉考虑的时间, 语气平和地问道:“颜沉, 你看呢?”   “我看我们帮不了。”颜沉回绝道,“巫者都是处子之身, 可她已经不是了。”   “少主!”林琅大叫一声,在他手臂上猛掐——怎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种羞煞人的话!   “不要紧, ”鬼主说道, “她本就不是人杀的巫女, 偶做一次没人在意。”   “人不在意,神也不在意吗?”   “不会的,反正已经被厉疫玷污, 谁还管她之前是不是干净的。”   如此随便,绝对有鬼。   颜沉四人同时冒出这个念头,但很默契地都没去点破。   “就算我们不答应,也不会放我们出去的吧。”颜沉问, 斜睨着黄叔正。   “那是自然。”黄叔正两袖一振,把勉强装出的亲和一并收回,看着颜沉说:“而且没我亲手写就的通行令, 就出不了厉城。”   “又来这套!”   “不过我作为主人,待客之道还是有的,就许你半个时辰考虑吧。”   黄叔正说着站起,瞪向林琅, 起初只想给个威慑的眼神,但慢慢的,他被这张靓丽的脸蛋吸引住,看着看着皱起了眉头。   “你看什么!既然给了我们半个时辰,就速速出去!”颜沉发现了老男人图谋不轨的眼神,身体一抬把林琅挡住,指着正堂大门不客气地说。   黄叔正哼了一声,背着手同鬼主一起出了正堂,关门前又把林琅看了几眼,困惑更浓了。   这二人走下正堂台阶,黄雷立刻迎上来,明明是自己的父亲,却拿出讨好的语气说:“父亲,刚拖回九头肉人,孩儿已替父亲看过,都比上次的年轻。”   “样貌呢?”   “脸都洗干净了,每一头长相都不差。父亲若是不放心,现在就随孩儿去过目,人牙子还候着,不满意就退了。”   “走,走。”   黄叔正心情好起来,催促黄雷带自己过去。鬼主有他事要办,告退离开。   等鬼主走了,黄叔正把儿子叫到跟前,问:“跟颜沉一起的那个年轻姑娘,你看见了吧?”   “回父亲的话,孩儿看见了。”   “我看她觉得眼熟,你呢?”   “孩儿把颜沉抓回来时对那个姑娘没有过多留意,等下孩儿就替父亲仔细看看。”   黄叔正点点头,便将此事暂放一边。父子二人又行过一段路,走入养牲口的西角院子,这里臭烘烘乱糟糟吵吵闹闹,黄家主子从不亲临,除非有肉人拖来,黄叔正要亲自过目之时。   黄叔正喜食人肉,男女均可,毕竟各有各的吃法。他对肉人的条件简单明确,一要年轻,二要貌美,缺一不可,不然就不对味。今天抓回的九头肉人就很符合他的要求,顿时点头收了。   “不会是流民吧。”黄叔正付钱前,故意问人牙子道。   肉人自古以来都是奴隶,生下就为了被吃掉,所以干净。但如今是兵荒马乱的世道,流民比奴隶还要廉价,所以很多人牙子会直接抓流民来充当肉人。   “当然不是!小人怎敢拿不干净的东西欺瞒黄城头!”人牙子慌忙低头,似乎在掩饰心虚。   “我看就是流民!”黄雷察言观色,替父亲吼道,“我看你把他们赶进来时费了好大力气,若是奴隶怎会这般不听话!”   人牙子通一声跪下,边磕头边说:“小人该死!只是现在奴隶稀少,没有年轻又貌美的,倒是新抓的这些流民还能挑出几个符合黄城头心意的,所以就擅自带来了!如果黄城头嫌脏,那小人就把他们带回去,换九头不怎么年轻貌美的奴隶来?”   “罢了罢了,拿钱快滚。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黄叔正摆摆手,忍受不住这臭烘烘的西角院子,捂住鼻子往院门走去,可是刚出院门他就想起一件事。   之前也有一次,人牙子用流民冒充奴隶肉人拖来一批,也是当场就被黄叔正揭穿,但是那批肉人实在年轻漂亮,看过以后不舍得退,喜滋滋地收了下来……   “黄雷!过来!”   黄叔正突然对还在西角院子里付钱的长子招手大喊。黄雷立刻把人牙子打发掉,跑到父亲面前垂手恭听。   “你现在就跟我去看看颜沉身边的那个姑娘,你一定也眼熟!”   正堂内,四人等门外没了响动才开始说话。   “我们无端遭遇此祸,有矛盾的有偏见的都先放下,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离开这里。”颜沉一边说一边把林琅和玉姐看了一眼,怕她们等会吵起来占用考虑时辰。   玉姐点头称是,放下前嫌,问林琅道:“这个什么破巫女你真要当?”   “当。”林琅干脆地说。   “先顺他们的意,有机会再跑。”寄生说,然后不屑地笑笑,“我看他们压根不是找你做巫女,而是拿你净化黄家大宅的厉疫。”   另外三人也从鬼主刚才的话里听出端倪,现在经寄生点破全都明白了。   “大傩礼是用来驱疫禳灾的,但哪里需要巫女,明明是男巫的职司,你不过是把厉鬼疫气带走的方相氏。”   “周礼春官上言,方相氏是由巫觋扮作的十二神袛。”颜沉认真地指出错误,其实是怕林琅因寄生的话胡思乱想。   “少主,你说的那个是冬堂赠。”玉姐说,她对祭祀之事也了解一些,“冬堂赠是岁时禳灾祭祀大典,当然需要巫觋,但这个大傩礼是黄叔正突然要办的,为了赶走黑箭带来的厉疫。说白了,就是赶走家中疫鬼,你林琅就是这只疫鬼。”   “林琅,你可别听这两人的胡话,若这么容易就被我们猜中背后隐情,那黄叔正也太愚蠢了。”颜沉连忙安慰林琅,握住她的手又揉又捏,担忧地看着她。   林琅对他莞尔一笑,说:“他们要拿我做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是想留下。”   “你想留下做什么?”   颜沉顿时感到危险,他早知道林琅疑心重手段狠,事前不告诉人,事后强行拖他下水,如此这般总多出许多麻烦。如果林琅跟黄叔正有仇,真不如就现在说出来,反正他颜沉也厌恶此人,四人一起报复力量岂不更大?   “我跟黄叔正一家有冤仇,留下来就是为了报仇的。”   林琅突然坦白道,直接了却了颜沉将才的所思所想。   “在沃城时我偷偷报仇,几乎得罪了你们所有人,于我自己也是不好的。现在我不躲着了,就算你们不帮我,也请理解我的苦衷。”   另三人沉默了,似乎都需要时间接受这个突然变坦诚的林琅。玉姐正了正身子,重新将林琅上下打量,最先开口道:“什么仇你说清楚。”   林琅目光垂下,缓缓吸入一口气,平声说:“流亡路上,我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好姐妹。漂泊到厉城时,被人牙子抓住买入黄府大宅,做肉人。她被吃了。我逃出来了。我要替她报仇。”   淡淡的声音好像一根根芒刺落在人心上,然而林琅还没有说完。   “他们当着我的面将她开肠破肚,剁成肉块,煨成肉汤。还逼我吃下她的眼珠子。”   玉姐倒抽一口冷气,小声说:“我知道楚国偏土的蛮民,相信人的魂魄就在眼珠子里。人死后眼珠子一定要随身体埋葬入土,不然会变成鬼魅作祟。你吃下了你好姐妹的眼珠,就是吃下了她的魂魄啊。”   “所以这就是神算婆婆说的一身两命?”寄生突然想到这件事,看来终于有了解释。   林琅木讷地听他们说完,轻声说道:“这些我都不懂,但如果真是这样,这一家人就太恶毒了。这个仇我一定加倍奉还!”   哐啷。   正堂大门开了,黄叔正和黄雷父子二人走了进来,步履有些匆忙,似乎要急事。   “黄叔正,半个时辰还没到吧。”颜沉起身说,愤懑地瞪着他。   “是没有到,但我觉得你们该考虑完了,反正只有留下来一条路可走。”黄叔正更不客气地说。   颜沉目光越过老男人的肩头,看到黄雷鬼鬼祟祟地往林琅脸上看。   他起先是困惑,慢慢睁大眼睛,刚想说什么,猛想起屋里还有别人,立刻轻咳两声掩饰窘态,一抬眼正好对上颜沉冰冷锋利的目光,心口吓得一缩。   他们也知道了。   “我们留下。我的女人可以供你们做巫女,但不管去哪里,去做什么我必须在场。”颜沉看向黄叔正,仗着比他高半个头,只拿眼角斜睨着。   黄叔正还不知道事态已然剧变,高兴得直搓手,大声说:“好,好。那就片刻不耽误,马上去黑箭落下的院子,鬼主大师也在那里,这次大傩礼如何办他会跟各位交代的。”   “那就请吧。”   颜沉右臂从容优雅地抬起,眼中却射出两道寒光,把黄叔正和黄雷都命中了。他生来一张冷傲的脸,只因为爱笑,所以总不大明显,但真要冷下来,连周围的空气都会变得凉飕飕。   “请、请。”黄叔正的声音不自觉地抖起来。趁着颜沉去扶林琅,转头去看自己的儿子。   黄雷也是没来由地胆战心惊,见父亲看过来,微微点了点头。   黄叔正胸口猛然一滞,不由自主地瞄向林琅——她月貌天眼,身姿婀娜,可再美再艳也是个任人宰杀的弱女。如今走大运依附上颜沉,就想找他们报仇了?   黄叔正在心中默默冷笑,不光刚才莫名的心悸没了,转眼间还畅快起来。   没想到真把厉鬼请进家了。可是大傩礼除的就是厉鬼,到头来还是要被黄熊吃掉! 第38章 情逆   黑箭落下的地方正好是黄叔正居住的红叶院, 怪不得他会如此急迫。鬼主已在黑箭掉落之处搭起法台,烟雾缭绕,烧着一种没闻过的异香。   红叶院的正屋里有名女子站在门后, 面容憔悴, 怀有身孕,但不碍着她的清秀美丽。此女子见颜沉等人走入红叶院, 又往门后退了一步,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黄叔正一眼就看到她了, 冷笑一声, 又是嫉妒又是鄙夷地说:“都说男子好色, 我看女子更好色。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那母畜居然还对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念念不忘。”   黄叔正话有所指,说得大声, 巴不得正屋里的女子听见。那女子确实听见了,但仍不避讳地往颜沉脸上看。   颜沉全然不知有事发生,一心扑在林琅身上,时刻警惕一前一后的黄叔正父子。寄生和玉姐地位不足, 没被准许进入红叶院,所以颜沉十分紧张,生怕这些黄家鬼们突然露出青面獠牙的真容。   林琅倒是一身洒脱, 她已从黄氏父子的神态举动中看出自己的身份意图全数暴露,所以做作无意,让他们在清醒中被一口口吞没岂不更解恨?林琅阴狠而笑,眼中杀意露骨, 把这满院子的人都看了,心中已有了报仇之法。   鬼主从法台里走下,见他们一行人数过多,胡乱摆手带吆喝,把跟来的仆从和黄雷都赶了出去,然后转身把正屋里窥视的孕妇一指,大叱着将其撵走。   颜沉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人,更是怒火中烧,想这黄叔正果真要陷害他们,才在屋里埋伏了死士。他扭头瞪视老男人,这次绝不手下留情,新仇旧恨一并报了!   鬼主只对林琅有兴趣,他的眼睛极黑极亮,看到的光景肯定与旁人不同。他在林琅近前站住,问:“你叫什么。”   “林琅。”   “挺会给自己起名哩。”黄叔正嗤笑一声。既然都已挑明,就不必藏着掖着了,而且他才不信这四个人能在黄府大宅里搅出大风浪!   林琅不爱逞口舌之快,忍一忍就过去了,可颜沉不愿,反唇相讥道:“你的名字一听就令人憎恶,不知是哪条恶鬼起的?”   “颜沉,我管你是从哪里来的簪缨子弟,在厉城就是我黄城头最大。你若想安然离开,就得对我低三下四。”   “你如何认为这小小厉城能关得下我?”   “二位请收声。”鬼主突然说,声色严厉。   黄叔正立刻闭嘴,对这位鬼主大师是真的又敬又怕。颜沉见没人跟他吵了,也收声望着鬼主,看他还有什么新花样。   鬼主不看那两个男人,只对林琅说:“大傩礼明日太阳落山开始,今天告诉你该做的事,请务必记得。”   林琅点头应诺,鬼头转身带她走入红叶院中庭的法台上。法台在院子中央,四面用帷幔遮挡,之中摆着许多人骨做成的稀奇法器。   鬼主指着法台一侧的熊皮斗篷和化成恶鬼模样的金色面具。   “明日大傩礼你就穿戴上它们,绕黄府大宅一周。”   “还没见过巫女穿这么丑的。”   林琅冷笑那鬼主刚在正堂里的谎话现了原形,果真是拿她当疫鬼使。   鬼主面不改色。   “本来确是打算让你做巫女,可你一不是处子二没有此类知识,所以直接做方相氏较好些。”   “不说了。之后还要我做什么?”林琅扬起下巴,不耐烦地瞪着鬼主。   鬼主没动,也定定看着她,末了沉声说:“你有两条魂魄,厉疫侵蚀着其中一条,那一条与你有几分相似,但不是你,所以你才能安然无事。”   林琅明白他的话,胸口抽疼起来,忍住发酸的鼻子,用更冷的声音说:“大师,之后还要我做什么?”   但是鬼主仍然兀自说道:“你少年尊贵,无奈堕入悲苦尘世。你心中有恨但不可成功,放下仇恨亦不得善终。”   这句话引来颜沉的注意,连忙问道:“大师,此言可否详解?”   林琅早已不悦,扭头瞪住颜沉,不等开口那鬼主却下了法台。林琅抿嘴跟上,把紧挨着自己的颜沉推了几下。   “离我远点。”   “我说过与你寸步不离的。”   “挨着热。”   鬼主听到二人打情骂俏,回身对林琅说:“明日大傩礼前,你须禁情禁欲。”说罢继续带路,健步如飞,后面三人勉强跟上。   “现在带你把黄府大宅走一遍,明日你穿上熊皮带上面具之后就按此路线,把这家中疫鬼全部引出。”   黄叔正听后非常不愿,想颜沉二人把他的府宅走遍了,不就什么也藏不住了吗?   “鬼主大师,我看疫鬼就在红叶院里,就让她把红叶院走一圈可行?”   “不行。”鬼主果断拒绝,也不给原因,领着三人继续走。   与黄叔正的担心相反,林琅心中窃喜不已,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把黄家所有的院落楼阁廊间了然于心,对鬼主接下来说的一些话完全没有细听。   黄府大宅果真广大,全部走完已近黄昏,连黄叔正这个家主都气喘如牛,跌坐在地不愿起来。鬼主照样精神饱满,黑幽幽的眼睛一直把林琅盯着。颜沉不喜欢这样,走动几步把女子挡在身后。   “你二人终会诀离,不如早些分开。”   鬼主突然说话,把闷声休息的林琅和颜沉炸了个醒,不由得对视一眼,瞬间心思各异,十分不自然起来。   颜沉站起来,不快地看着那矮壮异人。   “你总说些不中听的虚话,惹得我们不开心,明日若是搞砸了,错全在你。”   鬼主看了颜沉几眼,照样说出那些古怪之辞。   “你有心与她,她无情对你。你若强求不放,只会结果不会开花。”   颜沉一愣,登时恼羞成怒。   “你有完没完!”   鬼主又不理他了,转身对黄叔正说:“今日到此为止,之后让林姑娘沐浴净身,膳食全部清淡,不得怠慢。我明日再见。”   黄叔正笃信鬼神,这鬼方国的鬼主又极其通灵,做出过许多奇迹,所以但凡他所言之事都会一一照办,即便心中非常不情不愿。   林琅褪去衣物,松开头发,走到浴池边,伸出脚尖试了试水温,觉得不错,才从台阶缓缓走下。   黄家人讲究排场,一切事物都喜欢大的,这浴室也是又高敞又华美,再加上氤氲的水雾和飘渺的异土薰香,给人一种身处美梦的感觉。如果不是在黄府大宅,林琅会极其享受。   她泡入水中,让温流慢慢没过身体,体内的浊气随之一点点浮上,然后吐息而去,身心惬意,软软地靠上台沿。   尽管舒适,但林琅的表情从未轻松,耳朵也是高高竖着,仔细留意周围的动静。他们四人身陷恶鬼巢穴,目的也已暴露,黄叔正听鬼主之言不能拿她如何,但保不准会暗中使坏,在这浴室的四壁中安插些窥探之人。   林琅扬起玉臂撩水戏耍,作出一派无知快活模样,心里却是恶心到不行。   这时,浴室门开了,颜沉走进来。   林琅慌忙收回手臂,抱住胸口沉入水中,只露出肩膀之上。   “你进来做什么!”   “我不是说与你寸步不离吗。”颜沉轻笑两声,已经开始宽衣解带。   “你就是想占便宜!”林琅一边怒斥一边往后躲,挤进离他最远的角落里,眼看男人就要脱光了,赶紧背过脸去。   颜沉点点头,承认道:“确实有这想法,但还是想保护你更多。毕竟你跟这家人有冤仇,放你一人我会担心的。”   他扔下最后一件衣裳,大喇喇步入浴池,看了眼缩成团的林琅,苦笑一声,游到另一边的角落里。   “这么远总行了吧。我们又不是没见过裸裎的样子,怎么还害羞呢?”   林琅不想跟颜沉在这种地方斗嘴,两手搭住台边想出去,可等手臂撑直了才意识到,现在从水里钻出不就被他看光了吗?   林琅又羞又恼地坐回水中,背对着颜沉闷声怒骂。   颜沉一直朝她那边看着,等了会儿没有动静,故意抬手拍了几下水。   哗啦啦几声甚是恐怖,吓得林琅赶紧回头,面色铁青,以为那个臭男人走过来了。   颜沉哈哈大笑,对林琅招招手,“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林琅瞪了他一眼,扭头又不理了。于是颜沉又拍打起水来,再次把林琅吓得头皮发麻。颜沉愈发觉得有趣,屡试三番不爽,终于把林琅激怒,黑着脸撒开手脚游了过来。   颜沉又惊又喜,张开手臂把她拥入怀里,两具身子在水中贴合,感觉比床榻上还要暧昧,顿时萌生羞涩之心,但手却搂得更紧。   “开心了?”   林琅嫌弃地看着颜沉,雪白的两条胳膊挂在他肩上。   “非常开心。”颜沉亲亲她的眉间,“只是鬼主说大傩礼之前不可亲近,不知能否忍耐。”   林琅没有调情的闲心,一脸冷漠地看着跃跃欲试的颜沉。颜沉识趣,又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于是收了轻浮表情,凝视林琅,问道:“你准备如何报复黄叔正?”   林琅眼中闪过一丝凶光,冷冷说:“把黄叔正和黄雷开肠破肚千刀万剐,其余的黄家人能杀多少就杀多少。”   颜沉一怔,微微蹙起眉头,婉转说道:“你手段还是那么直接,凶狠。”   “对这家人唯有凶狠才能了我仇恨。”林琅恨意上头,身体变得冰冷僵硬。   颜沉赶紧舀水温暖她露在外面的肩臂,问:“什么时候?”   “今晚。”   “不行,太仓促。”颜沉不答应。转而问道:“难道你已想好报仇后脱身的办法?”   林琅低头不语。颜沉惊讶,她可不是不计后果的莽撞之人,现在这般急躁,看来对黄家是真的恨入骨血,只想大开杀戒报仇雪恨,对善后之事已无心冷静思考了。   颜沉想了想,说:“明晚上大傩礼的时候,如何?”   林琅抬起脸,幽幽看着他,不甘心地问:“你有办法离开这里?”   颜沉点头,说:“明天上午我要出去一趟,你别怕,我会让寄生看着你的。”   “寄生?”林琅有些不屑。   “可别小看他,他真能以一敌百,只要他愿意估计这黄家一宅老小都得丧命。”   林琅眼睛一亮,期待地看着他。   颜沉连忙摇头:“杀了别人污了自己,总是不好的。”   林琅眼神一黯,靠上他的颈窝,细声说:“那我这次不是注定要脏污自己了?”   “你是报仇报怨,天知道的。”颜沉安慰道。   “你也知道,会觉得我脏吗?”   颜沉沉默片刻,才说:“你与我见过的女子都不同,以前认定的好坏美丑,与你全不相称。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讨厌你,就算你亲近我是另有所图,也不会不喜欢你。但是那鬼主说你我二人早分开为好,或许是对的。不过我之前答应过你,就绝不会敷衍,一定会帮你找个好男人。”   林琅动了动,慢慢收回垂在他肩上的手,颜沉也把她松开,二人离开一点,都没去看对方。   “你刚才说,明天要出门?”林琅突然问道,眼睛也看了过去,不带一丝情绪。   “是。”颜沉慌忙应答,像做了错事一样目光微微闪烁。   “是出城吗?”   “不出城,也出不去。黄叔正都说要亲笔写的通行令了。”   林琅调皮一笑,说:“通行令还不简单?我学他的字写一份不就成了?”   “是啊,我都忘了在沃城时你就写过我的字,简直一模一样!”颜沉惊喜地看着她,“但是会不会需要练很久,赶得及吗?”   “只需一小会儿。只要看过真迹,不管是谁的我都能立刻效仿出,保准辨别不出真伪。小时候学会写字之后就有了这个本事,应该就是天赋异禀吧。”林琅毫不谦虚地说。   “那就太好了,我这就去偷黄叔正写的书信。”颜沉等不及地坐起来。   “不用你偷。”林琅按住他,“白日里我在红叶院看见一个怀孕妇人,一直在屋子里窥视你,被黄叔正发现了也不怕,这个妇人会不会就是那个看上你的巫女?”   “原来躲在屋里的是个妇人。我当时没看清,不过那巫女的模样我早忘了。”   “不要紧,你等会儿去红叶院附近转转,我看她肯定会出来寻你。到时候你让她帮你偷不更方便?”   没想到真被林琅说中了。   而且那巫女还要主动,早早就派了女童在浴室外面候着,一等颜沉出来,女童就溜上去传了她的话。颜沉闻言面露喜色,赶紧随那女童抄小径面会去了。   等颜沉夜里回来,林琅已经睡下。寄生在屋外恪尽职守,见少主回来,把憋了一整天的疑惑问出:“少主,你和林琅是不是有什么阴谋算计?”   “阴谋算不上,但确实要找这家人报仇。”颜沉对寄生从不隐瞒任何事情。   寄生出生没多久就进了颜府,但是作为肉人,被欲巴结颜芮的小官吏当做礼物送进来的。   颜家人不好人肉,甚至极其厌恶,当即就被颜芮叱令拿走,可一转念又收了下来,怕那人再拿这婴儿送去别处,真被吃了。   那时颜沉刚满六岁,颜芮便这个婴儿交给了他。嘴上说要好好照顾,其实只当是给儿子一个玩物,毕竟是肉人,先天不足,能活多少天真说不准。   颜沉欢天喜地地收下,见这不足岁的小婴儿又听话又可爱,当真揽下重担,悉心教养,当爹当妈忙前忙后,被哥哥们嘲笑也乐此不疲,没想到真给养大了。   “怎么报仇?要我动手吗?”   寄生修身养性许久,削砍劈捅的手法有些生疏,早就心痒手痒,这会儿已经摩拳擦掌了。   “我这边不需要,林琅可能需要你帮忙。”   “她?”寄生不屑地瘪起嘴,“她又要干什么坏事,我才不听她的。”   “可是我答应她了。”   寄生还是不愿,可是颜沉都这样说了,只好听令,然后被他打发着回到自己屋子。   颜沉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去看林琅,她面朝里躺着,看样子应该睡了。颜沉蹑手蹑脚地走到床榻边坐下,勾头去看,闭着眼,鼻翼翕动,睡容恬静。   真睡着了。   颜沉失望,还想拉她说几句睡前情话。   情话……   他周身一凝,想到自己在浴池里说过的话。   那一幕匆匆从脑中略过,一字一句都不愿再忆起,只明白事已至此,哪里还有缝隙说情话?   第二天大早,颜沉说要出门,黄叔正起先不愿,听说颜沉是只身出门便允了,但派了两个小厮跟着。颜沉当然不愿被人跟踪,把小厮们叫到暗处豪气地赏笔酒钱,打发了干净。   颜沉上街是想给林琅买几件新衣。这厉城虽是万种不好,但有一样还不错,就是绢底罗衣。这种衣料是双层,里层是细腻的绢布,要么是大红大紫的单色,要么是素色底绣满鲜艳的花纹。绢布之上罩一层轻盈通透的大孔罗纱,从边缘缝制一起,制成衣裳,新奇美观,妙趣横生。   颜沉早想买几件了,给自己或是给林琅,前次走得急,还含着恨,以为再也不会来了,谁知祸福相依,今次怎么说也要买走几件。   可是在此之前要去一个地方。   颜沉昨天被黄雷逮入黄府之后才想起一件要事。   当初他离开沃城,沃公特意嘱咐过一件事,便与这厉城有关。可是离开沃城没多久他就全忘了,只当是归途路上的游山玩水,还在垣城耽误了那么多时日。   所以颜沉在去驿站与大将潘淙碰面之前就已十分惭愧。   潘淙是沃公麾下一员猛将,秦人,年近五旬,却跟少壮之辈一样强壮灵敏。他见颜沉终于如约而至,一点都不气恼,笑脸恭迎,却教颜沉更加愧疚。   “颜大人。”   “不敢不敢。”颜沉拜过摆手,“我如今就是一介游士,直呼我名字便可。”   “颜大人有受沃公托付,与臣自然还是大人。”潘淙有些死认礼数,但为人爽快,所以从没让人觉得不自在。   将士一般都顽固,颜沉心有不愿,但还是依了他。二人相互搀扶到桌边,才入座潘淙就说起正事,带着几分歉意。   “颜大人与黄叔正有冤仇,可沃公还是秘密托付你潜入黄府做内应。臣得知此事时是不赞同的,甚至对颜大人的能力有所怀疑。可就现在看来,颜大人不愧是沃公重视之才,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黄府。”   颜沉抿嘴一笑,谦虚道:“沃公对我恩重如山,就算不再伺候膝下,对他的嘱托还是谨记不忘,誓死完成。”   “颜大人,臣实在佩服。”   颜沉赶紧摆手,浑身燥热难堪,如果再恭维下去,只怕脸就要红了。   “潘将军没有暴露吧?”他赶忙问道。   “我乔装进城没人发现,几千军士已埋伏在厉城北面的山里,还好时间不长,也没被发现,但是不能再耽搁了。”   当初说好颜沉先混入黄府大宅做内应,可是他忘了这件事,所以倒让潘淙先入了城,闲等了数日。   颜沉知道潘淙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但是心虚,越发无地自容,急声说:“我也觉得事不迟疑,今晚就行动,点火为令。”   二人又密谈了一些事,等基本确定下来已过去两个时辰。颜沉见时候不早,不能再耽搁,便起身告辞。可是才站起来,门外走进一年轻男子。   此人一看就知是年青才俊,身形气度绝不亚于颜沉,但眉眼柔和,笑容暖入人心,是个温润如玉的美男子。   他见到颜沉,立刻上前拱手称赞:“后生久闻颜大人威名,如今总算见得,真是位才貌绝俗的上品玉人。”   “这位是?”颜沉从未见过他。   “后生熊氏,单名悦。颜大人叫我熊悦便是。”熊悦介绍自己道,声音也很清润。   “熊悦?”   这个名字实在耳熟,颜沉稍微一想就认得了。   “是不是楚公子悦,现在东周做谋士的?久仰大名!”   真是英雄惜英雄,美男悦美男。   二人对上名后都很欣喜,相互搀扶着又坐下。等颜沉终于为林琅买回绢布罗衣后,太阳已近西山,林琅披上熊皮斗篷戴上鬼面具坐进了红叶院的法台里。 第39章 污了   鬼主念着听不懂的咒语, 围绕林琅一圈圈地走,直到夜幕降临。   林琅戴上鬼面具,透过一对狭小的孔洞看向外面, 日暮前闭塞得让人窒息, 可在日暮以后视野陡然开阔了,仿佛变成自己的眼睛, 甚至连不曾见过的光景也看得仔细。   林琅在鬼主的口令下站起来,微微转动手腕摸到腰间的刀。这把刀是找寄生要的, 不知他从哪里弄来, 试过之后非常顺手, 而且锋利。熊皮斗篷宽大笨重,套在身上像伞一样撑开,纵使抽出刀小耍几把都不会被人瞧出动静。   鬼主有吩咐, 大傩礼时所有人都必须待在自己屋里,除了红叶院里的人。这着实给林琅提供了极大的方便,索性抽出长刀握在手里。   可是有一人让她放心不下,就是面前的鬼主, 既然他能通灵,难道会不知道她接下来要做的事?   不如现在就把他杀了。   杀戮之欲在熊皮下滋滋沸腾,林琅提刀正要有所行动, 鬼主却转了过来,透过鬼面具上的孔洞直接看入林琅内心。   片刻之后,他说:“你只穿上了鬼的皮,但你并不是鬼。”   林琅冷笑一声, “我只知道马上要除掉这满屋子的鬼。”   她甘愿堕落成鬼,鬼主再无他话,把招鬼火把递了上去。   这火把古怪可笑,持柄漆黑冰冷,不知是哪种木头,上面刻满纹路,仔细看是无数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扭曲丑陋,全无章法,就像小儿的笔画。   可当看到绑成大字型的黄叔正和黄雷时,林琅才觉得火把上的刻纹实在是惟妙惟肖。   黄氏父子面对着面,双手双脚紧紧绑在柱子上,脖子缠一根粗麻绳捆上头顶的横梁,绷得紧紧,身子一软脖子就会勒疼。他们的嘴巴俱堵得严实,只能呜呜乱叫,可再大声也飘不到窗口。   黄氏父子万分惊惧地瞪着林琅,眼睛鼻孔充大了一倍,有血从皮肤的裂纹中不断渗出。   “是这样绑的吧。”寄生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终于等到林琅过来才有了精神。   林琅摘下鬼面具扔到地上,用刀尖指着黄叔正胯/下。   “那里再放一个大木盆接着血污内脏就十分像了。他们宰杀人时就是这样的。”   边说边看向屋子另一头绑缚成团的家仆和妻妾,每人身上都有伤口血迹,那个怀孕的前任巫女也在其中。   “这全是你一人做的?”林琅难以置信。虽然之前颜沉说过寄生能以一敌百,但总觉得是夸大其词,现在亲眼见了还是不忍相信。   “不过是些骄奢淫逸的腐败之徒,抓起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倒是有些刚烈不怕死的,但都被我弄死了。”   寄生对屏风后淌出的一大滩血迹努努嘴,然后加上一句:“快些吧,省得夜长梦多。”林琅惊讶连连,想不到这不识字的小子会的词倒不少。   黄府大宅还有一大半没有走完,但林琅的杀鬼终点就在此了。她想解开笨重的熊皮,被寄生制止住,“血溅到身上很臭的,就穿着挡一挡。”   “太重了。”   于是寄生顺手抛来一床被单,“那就被这个披上。”   林琅接到手里,仍旧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小子经验丰富,考虑周全,手段狠准,跟颜沉真不是一路人,怎就凑一块儿了?但是颜沉幸亏有这般厉害的人物护在身边,不然走南闯北不知该死多少回。   林琅裹好被单,拿着刀走到黄雷跟前,定定把人看着,脸上不喜不悲,要不是手里拿着刀真猜不出接下来要做什么。   黄氏父子又呜呜乱叫起来,听不清但也知道说的是啥,不是求饶便是咒骂,但还是痛苦的嘶鸣更好听。   “现在知道等着被宰杀的感觉了?”   林琅冷冷嘲讽,再不耽搁,举起刀朝黄雷右臂砍下。她出离愤怒,可力气太小,刀再锋利也只劈开皮肉,被骨头挡住。   黄雷眼睛充血了,喉咙发出撕裂一般的声音,全身剧烈颤抖,裤裆里飘来一股臊臭。   “知道被砍有多疼了?”   林琅笑了抽出刀,眼中凶光滚烫,举起刀又一砍,黄雷手臂上多了一道深口。   “你那点力气还想用砍的?只能用刺的。往肚子上刺,很疼,而且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寄生看不过眼,指教起来。他一直留意着门外,总想快点办完了离开这里。   “直接刺死就太不解恨了!”林琅突然大吼,隐约有丝哭腔,“这些吃人的恶鬼,我要让他们尝到百倍痛苦!”   头次拿起屠刀,林琅是害怕的。   她在黄雷手臂上砍下第一刀后,以为能把自己的胆怯一并砍断,可是被刺目的鲜血和人肉崩裂的闷响怔住。   她强打起精神,趁着麻木的双手砍下第二刀,胆怯却更加浓重,浑身都震颤起来,连拔出刀的力气都没了。   杀人真的沉重。   即使是杀恶鬼般的人。   真不甘心啊,明明杀的是恶鬼,为何会如此担惊受怕倍感煎熬,难道就因为她是有情感的人?   林琅步伐有些晃荡,无意中看见被扔在地上鬼面具。   她飞扑过去捡起面具,二话不说戴在脸上,狭窄的缝隙瞬间与视线融合,冰凉的触感深入进肌肤,化成无数条根吸食着身体里的恐惧。   林琅重新拿起刀,照寄生说了用力刺入黄雷的肚子,翻转刀柄,噗呲一声拔了出来。鲜血飞溅,比体温还烫。   既然人不敢杀鬼,那就化成鬼好了。   林琅把人的所有情感都藏在面具之后,掐住黄雷的脸颊,用刀尖挖出他眼珠。男人已经奄奄一息,这时还是疼得哼出了声。女子毫无怜悯,把滚落在地上的眼珠踩了个稀巴烂。   “魂魄没了,你就块将死的肉。”   林琅抛下这句话,慢慢朝黄叔正转身看去。   儿子在自己面前惨死,黄叔正已经吓破了胆,全然忘了这个拿刀的细嫩身子是自己鄙夷的弱女,现在在他眼里就是个真正的厉鬼!   “青末那么好的姑娘,就这样被你杀了。”林琅声调冷冷,听不出情绪,“当着我的面,你把她吃了。”   林琅再次扬起刀,涌出十足气力,唰唰两声把黄叔正的左右手腕利落砍断。堵住嘴的男人怪叫起来,传到林琅耳中很是悦耳。   她双手平举长刀,微微刺入老男人的喉咙。   “再让你尝尝开膛破肚的滋味。”   她提起一口气,直直划下,血迹紧追刀尖,不断涌出。   黄叔正大腹便便,割开肚腩时就像扎破了气,顿时憋下去,猩红的污秽之物翻滚而出,伴着恶臭啪嗒啪嗒掉到地上。   林琅不怕脏,踩着它们走上前,扯掉他嘴里的烂布。黄叔正已经没力气呼救了,肥厚的眼皮耷拉着,嘶嘶的呼吸声像条垂死的老狗。林琅仍不解恨,抓住他的脸颊,一刀又一刀捅烂了他的眼珠。   “好了吗?”   寄生认为完事了,站了起来。屋子那头的活人早就吓得抽泣,声音越来越大,怕要引来人了。   这时外面传来杂乱的喊叫声,紧接着火光冲天,照亮了夜空的一角。   “林琅,走了。”寄生催促道。   “还差一点,马上就杀掉他们。”   林琅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来变了味道,怎么听都不是她的。   突然,颜沉闯了进来,看到屋里的光景登时皱起眉头。他径直朝林琅走去,不由分说地从她手中抢过染血的刀,摘掉鬼面具扔出老远。   没了面具的林琅瞬间胆怯了,脸色惨白两眼失神,呆立在原地无所适从。   颜沉万分心痛,猛地将她抱住,另一只手却挥起长刀,干净利落地割断了黄叔正和黄雷的脖子。   “没事了,人是我杀的。”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第40章 子悦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明明是来看甜宠的,可我总是喂黄暴你们吃   良心微微的疼   所以开始甜一甜宠一宠吧……   厉城坚固闭塞, 人心也是一样。黄叔正就算再作恶,在厉城人心中也是城头,可与厉神齐名膜拜。   这样的厉城不好攻, 但是把黄城头杀了, 把黄府大宅烧了,再坚固的城池也裂开一道致命的伤口, 血液滚滚涌出,一下子就气息奄奄了, 最后被潘淙率领的几千精兵攻陷踏平。   厉城一战一夜之间即定成败。   杀了黄叔正, 烧了黄府大宅的颜沉又立下大功。   这次颜沉十分谦虚, 坚决不受此功勋,在潘淙追问原因之下,索性捡那大话答道:亡厉城者, 天也,他不过占了时机,钻了空子。   可是这种答案明事理的人都不会接受,于是在佩服颜沉才干之余, 对他的人品更是赞誉有加。   潘淙攻下厉城,欲邀颜沉留下庆功,可又被严词拒绝了。潘淙敬重他, 深知强留失礼,便派遣精兵五十护送颜沉及家仆继续东行。   随行的还有楚公子悦。   颜沉与子悦乘不同的车,停车休息时会聚首谈天,一次两次觉得不够谈了, 颜沉便邀请他同乘一路。   颜沉在垣城买的那辆双马车已经葬身火海,携带的两箱财物也只救出一半,但足够一路挥霍到大梁。可是在潘淙看来,颜沉的这些损失都是他的过错,于是把从黄府大宅里搜刮出的财宝分出一份予他,还连夜改良一辆四马六轮战车,献出颜沉使用。   颜沉推辞不掉,满怀歉意地收了战车,但黄府的东西打心里就嫌恶,甫一收下就决定找个没人的地方烧了。   楚公子悦在下面看这辆车时觉得是个庞然大物,登上之后才发现是只五脏俱全的大/麻雀。车的顶棚宽大,用灿若黄金的篾茅编织而成,再罩以灰蓝色的油绢,由三根桅杆支起,遮住了刺目的阳光。   登车的地方位于中部,前后垂下一尺长的藕色垂幔,和风拂过轻轻摆动,惬意陡生。寄生和玉姐就闲坐在此。   最顶头的棚檐之下挂着竹帘,把桅杆四周围起,之中精心布置成一间典雅的谈室。颜沉便是邀请熊悦在此处同座。   剩下的就是堆放财货的车尾,颜沉特别嘱咐加上一圈深色不透光的帷幔,并在其中增设一张卧榻,摆上香炉丝幛,灯烛茶具,权作倦卧的简单闺房。林琅则匿身其中,鲜少步出见人。   她自大傩礼那晚以来就郁郁不乐,白昼里精神萎靡,黑夜中频发梦魇,若不是颜沉时刻陪在身边,疯掉都极有可能。   他们在军士的护送下离开厉城两天了,林琅终于慢慢转好,于是劝颜沉不要总逗留此间,怕惹来旁人猜忌。   孰不知护送军士之间早就有了关于他二人的流言蜚语。每当聊起总是窃窃私语,再伴着几声浪笑,并挤眉弄眼一番,那深色帐中的隐秘之事就了然于心了。   寄生和玉姐都劝自家少主收敛些,为沃公立下两次大功的新兴俊杰,名头旁不该添上一个色字。   可颜沉全不在意,林琅本就是他的侍妾,待在一起合情合理,不然旁人还会误以为他雄风匮乏呢。可是现在是林琅劝他,所以为了不再给她平添愁烦,颜沉依从了,之后就和熊悦迅速热络起来。   “熊悦兄乃楚王小子,见过的气派之物该是数不胜数吧。”   颜沉见熊悦登车后连声称奇,总觉得是谦虚使然,于是这样问道。   熊悦微笑摇头,“我幼年就被送至东周公侧,至今未回故土,对楚地的记忆已经模糊。在东周也见过许多气派之物,可与这魏国的比起来,总多了点雅致少了些奔放。”   看来这个楚公子熊悦果真是楚王送给东周公的人质。如今他已长大成人,不知楚王何时将他要回?   颜沉点点头,问道:“巩地离厉城甚远,兄一路奔波到此肯定劳累了吧?”   这个问题他变着花样问过许多次,但是熊悦的回答总不称心如意,说白了就是未道出真实意图。   可是这次熊悦大方一笑,不再隐瞒了,说道:“其实我是受东周公之托,专程来会颜大人的。”   “都说了不要叫我颜大人,我无官无爵实在担待不起。”颜沉说得更爽快。   “无官无爵不过是这些时日,等随我去了巩城,天下人就都要叫你颜大人了。”   子悦已把意图说得直白,颜沉终于如愿,却打起了马虎眼,扯起别的事情来。熊悦不着急答复,便顺着他的话聊开,片刻之后竹帘内就传出和气的欢声笑语。   熊悦接过颜沉递来的热茶,正品时觉察到一丝芳迹,不知是听见的还是瞄到的亦或是嗅着的,反正都诱惑着他四处寻找,只一眼就看见了从车尾深幔中探出脸的林琅。   林琅脸庞苍白,气息娇弱,眉头轻折,双眸盈润,仿佛才哭过。此时她探出头来,可能是心中还有忧愁无法消解,于是微启桃唇柔柔喊了声“颜沉”,却发现那头坐着一个陌生男子,惊诧之后忙缩了回去。   熊悦都看见了,眉眼微微一震,扭头看向颜沉,笑问:“那个就是颜大人的侍妾,林姑娘了?”   颜沉也侧对着那边,可是忙着看茶没有留意,这时听熊悦问起,才意会到刚才确实听见了林琅的声音。   他立刻起身请辞,快步走去,拨开帷幔,看到林琅坐了起来。   “你醒了?”颜沉柔声说。这几日林琅不管白天夜里都昏昏沉沉的,难得有清醒的时候。   “那人是谁?”林琅问,定定看着颜沉。   “在厉城才认识的,叫熊悦,是东周的谋士。”颜沉如实回答,挨着她坐下,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烫。   “你在厉城还有工夫交朋友?”   “就是那天上午我出去后无意中认得的。”   “无意?恐怕没那么巧吧。”林琅抿住嘴唇,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颜沉。   “我无意他有意。”   林琅还是拘谨,顿了片刻,问:“你们在聊什么?”   “什么都聊,你要是想听就一块儿去吧。能起来吗?”   “能。”   林琅两手一撑站起来,也不用颜沉扶就先出了帷幔。   熊悦离在那头,面朝这边等候着,突然看到走出来的林琅,不知为何心思动了,唇角随着上扬,露出温润的微笑,颀长的身姿沐浴在斜照而来的阳光之下,闪着恍惚的微光。   颜沉跟在林琅后面走了出来,一抬首就看到站在那边笑得痴神的熊悦,脑中立刻闪过一丝不得了的念头——   不会引狼入室了吧。 第41章 三人   “今日有些热, 不如还是进去里面躺着?”颜沉站到林琅身边,关切地说。   其实颜沉不希望林琅抛头露面,因为周围男人实在太多, 如果只是他们四个就不用这般担心了。   林琅还看着闪闪发光的熊悦, 不知不觉已将此人的模样印入心里,扭头调侃颜沉道:“你果真是个色鬼, 连友人都挑相貌好的。不过你确定他不是第二个赵混章吗?”   经她这么一提醒,颜沉严肃起来, 也把熊悦从头到脚端详一遍, 小声说:“我跟他认识不久, 但聊得很多,总归来讲意趣挺相投。而且我看他谈吐优雅,举止大方, 又是显赫身世,比那赵混章不知好上多少倍。”   林琅信不过他,笃定道:“你看人不准。等我去看看才行。”说罢擅自走去。   颜沉立刻跨出一步将她挡住,计较起来, “我看人怎么不准了?不就是个赵混章吗?而且你怎就看人准了?难道你阅人无数?”   林琅甜甜一笑,软声说道:“如果我看人不准,怎么会看上你呢?”   颜沉的心被小鹿撞了一下, 顿时像得了天大的喜讯,乐滋滋地说:“你终于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林琅白眼轻轻一翻,不耐地说:“到底去不去,不好让人家久等。”   “去, 去。”   现在林琅说什么颜沉都依,立刻转身领着她往车首走。可是走着走着颜沉就发现,他们越近熊悦的笑容就越灿烂,而且全给了后侧的林琅。   不会又是一个赵混章吧。   颜沉不免如此想到,回头去看林琅,更是一惊——她笑靥如花,把羞涩与娇艳拿捏得恰好,还含着三分情,盯上就让人恍惚,以为一眼就中了佳人的芳心。   “林琅,不如你还是——”   “在下熊悦,这位就是林姑娘吧?”熊悦陡然上前拱手道,把颜沉的话给打断了。   “妾身林琅,见过熊悦大人。”   林琅的声音娇娇滴滴,颜沉都许久没品聆过了,却被个突然冒出的陌生家伙讨到便宜。   熊悦睁大眼睛把这玉人儿看了又看,抬头对颜沉笑着说:“颜兄真是好大的福气。”   颜沉勉强陪笑,伸手要揽林琅的腰,却被躲开了。他气得瞪眼,林琅却丝毫不惧,歪头把熊悦看着,笑容安静,不知在想什么。   “坐吧。”   颜沉忍住火,草草摆手招呼众人落座。   “熊悦大人是哪里人?”甫一入座林琅就开口问道。   “生在楚国,长在东周,现为东周卿大夫。”颜沉抢着答道。   林琅抽抽眉头,没去看颜沉,接着问熊悦道:“大人来厉城是为何事?”   “来找我的。”回答的又是颜沉,“我刚才不都给你说了吗,何必再问一遍。”   林琅总算看了他一眼,但是目光有些不善,平声说:“本尊在此当然要问一问,不然就是道听途说了。”   “我怎么可能拿假话骗你?”   “颜兄,”熊悦突然插嘴,怕这二人争执起来,爽声说:“我看林姑娘是在为你把关,怕你交友不慎。”   呵,这不就回到之前的话头上去了吗?   颜沉的火气更盛了,扬声对林琅说:“那就更不需你操心,好人歹人我分得很清楚。”   林琅咬咬嘴唇,摆出一副委屈模样,低下头不说话了。   颜沉以为自己话说得有些重,但碍着有旁人在,不好拿出屋里的那套哄林琅开心,于是木着一张脸倾身去端茶,却用藏在袖子里的手偷偷去拽她的衣裳。   熊悦原本想劝,但无意中看到这一幕,偷偷笑了笑,开口问道:“颜兄知道前面是哪里?”   “曲阳。”   “嗯。入了曲阳,魏兵就不便护送了。”   “曲阳不也是魏土吗?”林琅突然抬头问道。   熊悦温和一笑,认真解释说:“曲阳毗邻周室,所以虽为魏土,实则受周室的影响重大,历代皆是如此。自从姬猛分封沃城以后,此种局面发生了些微变化,但临近曲阳边境,魏国军士还是会打道回府,无理不得踏入。”他说得详细,不知林琅这个女儿家能否听懂。   林琅则听得十分认真,抿唇沉吟片刻,忽然喃喃自语道:“先王新丧,新王登基不久,国内局势朦胧。沃公既然已有归顺新王之心,为何偏要选这种时候挑起干戈,攻下厉城呢?”   在座的两个男子猛地一怔,双双看向林琅,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熊悦初识林琅,不知她的秉性心智,现在忽闻此言,以为是跟随颜沉许久,所以耳濡目染有了远见。他胸中顷刻间多出好些佩服之意,想借颜沉委婉夸赞一番,却发现他的神情比自己还要惊讶。   颜沉当然很惊讶,林琅跟随自己已快足月,期间经历过许多事情,只知道她聪明有心机,却从来不知还能思虑列国局势的头脑。   猛然间,她又想起林琅种种令人佩服的精妙教养,以及与生俱来的高雅气度,还有鬼主说的那句——   你少年尊贵,无奈堕入悲苦尘世。   “林琅,你刚才在说什么?”颜沉谨慎地问。   林琅似乎从遐想中惊醒,把两个盯住自己的男人看了看,反问道:“你们没想到吗?”   熊悦抿嘴一笑,轻声说:“这些事情想到了也不能乱讲,毕竟还在人家里。”   林琅顿悟,左右张望几眼,见车下军士神情举止并无反常之处,才缓缓松了口气。   熊悦越发觉得此女有趣,比之初见时对其容貌的惊叹,现在又对她的内在品行产生了诸多好奇,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颜兄。”熊悦说道,“等到了曲阳,我做东款待颜兄诸位,洗一洗连日奔波的尘土,好好休息,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颜沉不知听清没有,愣愣地应了一声,默默转向旁处发起呆来。   林琅已知刚才的话太唐突,闷头喝了几口茶后有些坐不住了,她拉拉颜沉的袖子,二人不过对视一眼,就传递了意图,于是颜沉立刻替她向熊悦请辞。   熊悦还准备同林琅多聊几句,什么都好只要能进一步了解她,但现在她的主人已经说了这话,自然不好挽留。等到林琅起身离去时,熊悦不禁望着她的背影失落起来。   颜沉轻咳一声,眼里不见了和善。熊悦收回目光,可此时此刻心中还装着林琅,于是忽视了颜沉的脸色,高兴地夸赞道:“颜兄真是天大的福分,得了这么个奇女子。”   “是啊,这奇女子只属于我。”颜沉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把谈室的气氛推至冰点。   熊悦略感惭愧,但不觉得有什么需要澄清,于是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后主动请辞。   颜沉目送他离去,觉得这熊悦比那赵混章实在危险许多。他内心有些翻腾,拔腿走到深幔前,掀开帘帐看见林琅趴在榻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簪子无聊地拨弄香炉里的香灰,神情寂寥惆然,好像有满满的心事无从诉说。   颜沉心中腾起无名火,大步踱到跟前,二话不说将人抱起,一屁股坐到榻上,等林琅回神过来时,已落入他怀里。   “怎么了?”   林琅看出颜沉带着怒意,就算不怕他生气,也怕他在大白天做出过分的事。   颜沉顿了顿,沉声问:“你觉得熊悦如何?”   林琅眼神瞬间冷了,随后飘忽起来,敷衍道:“挺好的。”   颜沉眉头一皱,扳过她的脸来,狠狠吻了下去。 第42章 醉酒   又是一个缠绵的吻。但是林琅不喜欢, 因为颜沉除了占有没有别的感情。   她推不开,就只能迎合着,好不容易熬完, 立即用手背擦了擦嘴。   “不喜欢?”颜沉的心情并没有好转, 在看到她嫌弃地抹嘴唇后更是不悦。   “习惯了,又不是头一次这样。”林琅面无表情地说。   颜沉眉峰一跳, 又低头吻了上去,比刚才的更热烈绵长, 似要把林琅肺里的空气席卷一空, 手也不怀好意地伸进她的衣领, 乱掐乱揉起来。   “你疯了吗,现在是白天,外面都是人!”   颜沉一松开唇舌, 林琅就叫嚷道,不过压低了嗓子,生怕被人觉察到深幔里正在发生的丑事。她领口已经全部敞开,颜沉的两只手都不客气地抓在上面。   “放开我!”   林琅挣扎起来, 明知道不可能赢过这个蛮力男人,但抗拒的决心一定拿出来。   “不放。”颜沉故意用力捏了捏,看到林琅轻轻一哼, 坏笑着问:“不喜欢我这样,可喜欢在神祠里的那一夜?”   突然提到神祠,林琅的脸不自觉地红了,身子慢慢软下来, 两手抓住颜沉的衣襟,想把一脸似怯含羞的怀春之色藏在后头。   那一夜真是一言难尽,能说的太多太多,可是又无从说起,只敢暗藏在心里悄悄品玩。还生怕被人晓得了去,把她误认为是个沉迷欲念的色女子。   颜沉看到这样的林琅,便知道她脑子里正在想的东西,笑着伏到她耳边低声说:“你若是乖乖的,我就让你再尝一次。”   林琅竟然心动了,双眸忽闪着瞟到颜沉,却发现他的笑容要多坏有多坏。   她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狠狠拍掉颜沉放在胸上的手,整好衣服,正视他道:“熊悦就是你替我找的好男人吧。”   颜沉一愣,瞪起眼睛大呼小叫起来:“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你觉得他比我好?我都说了要找个比我好的男人!”   “你可真厚颜无耻。”林琅冷冷一笑,“我看他就是比你好。”   “哪里好,你说。”颜沉挑衅道。他打从心里就觉得自己是全天下顶好的男人,不带一点儿夸张的。   “比你聪明,比你讲理。”   “只不过说了几句话,你就看出他比我聪明了?而且连你这个坏脾气的女人我都能忍,我还不够讲理?”   “比你温柔,笑起来比你好看。”   “那是对初识之人的礼仪,不是温柔。至于比我好看简直是无稽之谈,你知道多少女人倾慕本少主吗?”   “家世比你显赫。”   “我可是魏国世袭名门望族的嫡子,他不过是楚王送给周室的人质,你掂量一下谁显赫?”   林琅找不出别的了,正如颜沉说的,她跟熊悦接触时间太短,实在看不出是个怎样的人,只觉得不坏,而且总感觉某一方面比颜沉强。   “你又在想什么色/色的事。”   颜沉阴沉着脸,突然一问,吓得林琅赶紧说道:“我觉得他是个清心寡欲的人,跟他在一起不用成日提心吊胆。”   果真在想这种事情,颜沉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调侃说:“这些事情你都是怎么看出来的?告诉你,没有男人不爱做那事。”   “别把所有男人都想得跟你一样。”   “确实不一样,我比那些男人好多了。”   “少主,魏将军请你下去。”寄生突然站到帘帐外面,说道。   “下去做什么?”颜沉放下林琅,这时才发现车已经停了。   “魏将军摆了酒宴。”   “这么早?天还没黑呢。”他记得进来时太阳还挂着,怎么才跟林琅说一会儿话就要吃夜膳了?   “因为明天就能到达曲阳,所以魏将军今晚大摆酒宴款待少主,而且连我,玉姐还有林琅都邀请了。”   颜沉眉头轻轻一皱,小声问身边人:“你想下去吗?”   林琅拼命摆头。因为做流民时的一些遭遇,她对男人有了很深的恐惧之心。三两个还能轻松应付,多了就会胆怯,何况还是五十个完全不认识的刚阳兵士,简直比身陷虎穴还让她惧怕。   对此颜沉早就知晓,同时他也不愿过多人看见林琅。   “但是不能把你一人留在车上啊。要不我让玉姐留下来陪你。”   “坐了这么久的车,手脚都麻了,吃了这多天的粗茶淡饭,肚子都不开心了。今天终于能吃顿好的!寄生,我们先下去帮他们忙呗!”   玉姐的大嗓门十分凑巧地从外面传进来,直接把颜沉刚才的提议打消了。   颜沉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我去把玉姐喊回来。”   “不用。”林琅也跟着站了起来,咬咬发白的嘴唇,视死如归道:“我和你们一起下去。”   宴席正式开场前要喝几巡酒。军人豪放,直接用碗,魏将军更是粗人中的粗人,用的酒碗跟洗脸用的浅桶一样大。   “颜大人能喝多少?”魏将军嘴上问着,两手却抱起坛子往浅桶中倒酒。   “在下不善饮。”   颜沉本来还想说能喝两盅,但看这架势得当场毙命了,于是改口直接谢绝。   魏将军当然不信,把紧紧靠在颜沉身侧的林琅看了几眼,大声道:“美人即美酒。拥有多美的人就该有多大的酒量。我看颜大人的美人至少得八碗才配得上!大伙说对不对!”   “对!”   颜沉四人和魏将军,还有同行的熊悦坐在篝火边,余下的兵士把他们围在中间,这时突然齐声一喊,险些把除了魏将军以外的五双耳朵震破。   “颜大人看看,大家都说对。”   颜沉苦笑着抬头,正好撞上熊悦投过来的目光。熊悦心知他真的不善饮,于是对魏将军说:“如果换成酒盅,颜大人就能喝了。”   “这里没有酒盅。”   “茶杯呢?”   “茶杯喝酒?哈哈哈哈,我能把茶杯一起吞了!”   魏将军一笑,四周围的军士也跟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的震耳欲聋,差点把中间的五个人吵出幻觉。   “不能让人代替你喝吗?”林琅趁着男人们笑,凑到颜沉耳边小声建议。   颜沉十分苦恼地叹了口气,轻声答道:“我,寄生,玉姐都只能喝两杯。你呢?你要是能喝,你替我?”   “我也只能喝两杯。”   “我们四人加起来才八杯酒,连那桶的一半都没有,怎么喝?”   林琅也觉得苦恼,担心地说:“不会是故意刁难你的吧。”   “不会。我看只是跟我胡闹一下,不会真喝的。”   魏将军确实是在闹着玩,就为了让这个占尽好处的贵族难堪一下。   他原本准备闹过之后换酒盅的,可低头看到颜沉和他女人没事人似的咬着耳朵,亲密得让人嫉妒,顿时胸中又多了几处不平,瞬间把胡闹当真了,端起浅桶走过去。   “颜大人,我也不难为你了,八碗肯定不成,那就喝一碗吧。”   这一桶就有大半坛子,颜沉怎可能喝得起,但是魏将军表情极其认真,看来这一桶今晚是绝对逃不掉了。   “少主,不如我——”寄生站起来请愿替酒。颜沉看都不看他,直接扫袖将人赶走。寄生闷头回座,玉姐紧跟着挺身而出,亦被颜沉拒绝了。   “请吧。”颜沉昂首挺胸,瞬间不怕了。不就是喝酒吗,难道还能喝死?   “魏将军稍等。”   熊悦这时站了起来,连走两步追上那猛汉,可是不小心撞到他的手肘,把酒泼出一大半。   魏将军正要恼,熊悦赶忙他手中夺过浅桶,豪迈地说:“这碗我替颜大人喝了!”说罢不等众人反应,端起桶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等熊悦真喝完了才反应过来,被几个不嫌事大的士兵带头喊了声好,除了颜沉四人,全都拍手欢呼起来。   熊悦喝完,身子晃都没晃一下,就把倒过来的空桶还给了魏将军。   魏将军也很讶异,把这同样文质彬彬的柔弱男人看了几眼,大笑起来,也连喊了三声好。   颜沉和熊悦以为事情完了,哪知那猛汉更加亢奋,拿着空桶回到酒车边,抱起一坛子又往里面倒了个满。   “这是我魏某敬熊悦大人的!”   颜沉一愣,赶忙说:“这碗我替子悦兄喝。”   “魏将军敬我的,当然得我喝。”熊悦爽快一笑,不等颜沉走过来,接过桶毫不犹豫地喝了个干净。   喝完后熊悦甩了甩头,除了眼前有些花,别无大碍。   “子悦兄,你还好吗?”颜沉脸都白了,这一连两桶灌进肚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熊大人好气量!”魏将军玩得实在尽兴,拿过空桶又要倒酒。   “魏大人你还要做什么!别太过分了!”颜沉忍无可忍,也顾不得什么礼貌情面,直接训斥道。   魏将军根本不把他放眼里,一边笑一边嘲讽说:“颜大人,刚才熊大人说替你的那桶其实只有一半,那剩下的一半就给你自己喝了。”   “喝就喝!”   颜沉发火了。说好的践行宴,为何偏要搞得这么不开心的一幕!   他捋起袖子,毫不犹豫地接过那大半桶酒,可是才到手里没片刻光景,就被一旁的熊悦抢了去。   “魏将军,颜大人的这碗酒在下说了替他喝,怎么你又给了他?那在下岂不是食言了?”   魏将军瞪大眼睛,嘴角微微上扬,惊喜道:“熊大人还能喝?”   用桶喝酒本就是他想出的胡闹把戏,用来逗弄这些养尊处优的人,若是他自己恐怕都喝不了两桶。   “能。但是我们有言在先,这是最后一碗,等下绝不再刁难人!”   看到熊悦如此爽快,魏将军简直喜欢的不得了,当即忘了颜沉,立刻答应了他的要求。   熊悦咧嘴一笑,不顾颜沉的阻拦,捧起桶又猛灌起来。等他喝干最后一滴,篝火边的气氛也随之推到顶点,五十军士们的全部沸腾起来。   喝完三桶酒的熊悦勉强能站稳,但走是走不动了,只能在颜沉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位子。可是没坐一会儿熊悦就俯身呕吐起来,等差不多吐出两桶酒后晕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熊悦才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颜沉车上的深幔中。   “子悦兄,你终于醒了。”颜沉见熊悦总算有了知觉,一直悬着的心才开始放下。   “熊悦大人,喝口茶吧。”   是林琅的声音,听语气是在担心。熊悦顿时有了力气,眼睛也全睁开了,越过颜沉对林琅微微一笑。   颜沉伸手扶恩人坐起,林琅立刻把热茶送到他面前。   “大人能喝吗?需要妾喂大人吗?”林琅眼圈是红的,对熊悦的关心也是真心实意。   “我来吧。”颜沉接过林琅手里的茶,也问了遍:“要我喂你吗?”   “不了,我自己来吧。”   熊悦端起茶杯,喝过一口就咽不下去了,估计是被酒灌坏了喉咙,不过这一口清茶帮他解了些浊气。   熊悦摁住脑门缓了缓,还是晕得厉害,可又不能在别人车上久留,便强撑着想站起来。   颜沉连忙摁住他,说:“今晚你就睡这里吧。”   “我要是睡这里,你们怎么办?”熊悦嗫嚅道。他刚才使了劲,把肚子里的酒气荡了起来,猛然间又像喝过酒似的,眼皮子越来越沉。   “大人千万别客气。大人的三桶酒真救了少主的命。”林琅倾身急切地说,生怕这个男人又要逞强。   颜沉看了林琅一眼,转头也劝道:“子悦兄确实帮了我大忙,所以就没谦让了,今晚就留下吧。”   颜沉以为熊悦还要客气,可是他已经闭上眼睛没了声音,身体沉重地倒下,眨眼间又睡了过去。   颜沉等了等,站起来对林琅说:“我去外面端些吃的来,怕他待会儿醒了肚子饿。”   林琅点头,等颜沉走后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熊悦,生怕错过任何动静亏待了恩人。   突然熊悦的嘴巴张开动了动,貌似说了一句话,但声音太小没有听清。   林琅岂能错过这件大事,立即俯身上前想听个仔细。可是等她挨近后男人猛然睁大双眼,长臂像鹏鸟一样展开抱住了她!   林琅反应过来,张嘴要叫,却被熊悦按下头来用嘴堵住,随后猛一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   林琅吓得浑身僵直忘了反抗,熊悦以为她已束手就擒,便松开了唇,但还是用手紧紧捂住她的嘴巴。   林琅终于反应过来,手脚疯踢,却都被熊悦轻松制住。他力气没有颜沉大,却使得非常巧妙,一看就知道残害过许多良家妇女。   熊悦看着又惊慌又愤怒的林琅,轻声笑道:“那么点酒我怎可能喝醉。不过也多亏了那些酒,我才终于有机会跟你独处。”   他顿了顿,笑得更加温柔。   “我见过你,在魏宫中。你当时站在翠姬的身边。” 第43章 东西   林琅还在使力, 可听到熊悦的话后瞬间放弃了,脸色也由红转白,愈加惊悚地瞪着他。   熊悦见女子紧张成这样, 已然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接着说:“姬迟屠杀魏先王子嗣,只有翠姬逃出生天。其实和翠姬一同出逃的还有个侍女, 叫狸叶的。”   他顿住,有趣地看着渐渐发起抖来的林琅。   “你就是狸叶吧。”   说完又顿住, 本指望林琅会有激烈的反应, 可她像死了一样, 只有眼睛大大地瞪着。   熊悦有些失望,但还是笑着说:“是的话点个头?”   林琅还是不动,熊悦却笑得更欢, 反正谜底就是这样了,认或不认都无所谓,倒不如趁机逗一逗她。   男人扬起上身,把三根手指斜插/进林琅的衣领, 笑着威胁道:“林姑娘,不听话我可要欺负你了。”   熊悦手指冰冷,紧贴在肉上, 林琅不禁一震,心脏狂跳起来,思索着如何跟这个撕掉羊皮的男人周旋。可是这个男人片刻功夫不给,抓住衣领用力扯开, 林琅的肩膀就这样露了出来!   “是的话就点个头?”   熊悦眉眼温柔,声音温柔,动作却无比粗鲁,又不留表态的工夫,猛拉开另一边衣领,林琅雪白的香团霍地全跳入他的眼帘!   熊悦眼睛眯成一条缝,仔细欣赏女子柔滑的胸脯,满意地笑了。   “左胸下面有一颗痣,我记住了。”   林琅不敢多动,两道黛眉早就紧锁一处,双眼愤怒得要喷火!什么赤/裸,什么羞涩,什么廉耻她都忘了,现在一心想着的就是如何把这个畜类生吞活剥!   熊悦知道她的愤怒,但毫不在意,张开手掌悬在雪团上作势要抓。   “颜沉应该还不知道你的身世吧,要不要我告诉他?”   林琅瞳孔一震,猛地摇起头来。   熊悦颔首,似乎意料之中的事,垂头伏在她耳边吹了口气,轻浮说道:“那我不告诉他。你也别告诉他我欺负你,好不好?”   正合我意!林琅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女子的爽快让熊悦笑出声,他似乎玩够了,松开捂嘴的手,从她身上爬了起来。   林琅能动了,飞速穿好衣服,捂住胸口跑出深幔,一抬头撞见端着膳食刚回来的颜沉。   “怎么了?”颜沉发现林琅脸颊苍白,神色慌张。   终于盼到颜沉回来,林琅悲喜交加,急急跑近几步张嘴刚想说话,熊悦掀开帘帐走了出来。   “子悦兄,这么快就醒了?头不晕了吗?”颜沉微微惊讶,关心道。   熊悦点头微笑,“睡过之后好多了,今晚可以不打扰二位了。——颜大人手里端的什么,要我帮忙拿吗?”   “这正是为兄端的食饮。我想兄喝醉后晕倒,一点东西没吃,肯定饿了。”   熊悦双眉一抬,作出惊诧感激状,连忙走上前接过颜沉手里的漆盘。   “劳烦颜大人费心,在下感激不尽。”   “多大点事,你都替我喝了三桶酒,该感谢的人是我。”颜沉豁达地摆摆手,随后邀请道:“子悦兄吃完再走吧。”   “一人吃饭本就尴尬,而且天色已晚,大人也该歇息了。”   颜沉知道留不住,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目送熊悦下车。   等到熊悦走远,他才终于回到林琅跟前,接着刚才的话,问:“你怎么慌慌张张的?”   “里面有老鼠,吓到我了。”林琅不满地说。   “有老鼠?”颜沉立刻走进深幔,到处看了看,“在哪儿?”   “早跑了。”林琅小声说,站在帘帐外不愿进去。   “那就不必怕了,进来吧。”   颜沉去牵林琅的手,拽了两下才把她拉进屋。   二人携手坐下,借着豆大的灯光,颜沉这才看清林琅憔悴苍白的脸。   “不过是只老鼠,怎就把你吓成这样了?”他边说边抱住林琅的肩,轻轻揉起来。   “好大一只老鼠!”   林琅娇嗔道,委屈地看向颜沉,恨他为何不早点回来,胸中却突然涌出许多黏糊糊的东西,想都没想一头扎进他怀里。   肯定是熊悦留下的恐惧在作怪,不然自己根本不会对颜沉撒娇!   林琅靠上他的胸膛后才清醒过来,咬咬牙决定坐回去,可颜沉的手已经把她抱住。   颜沉既惊讶又激动,因林琅突然而至的撒娇感到无上幸福。他怎么也想不到林琅的弱点会是老鼠,若是这样就太好办了,以后不愁让她对自己撒娇撒痴了。   “林琅,今晚要我留下来陪你吗。说不定还有老鼠。”颜沉小心询问。   林琅犹豫了一下,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嘴里不忘嘱咐:“你只是留下,不准乱来。”   颜沉压抑住内心的喜悦,保证道:“绝不乱来。”   反正曲阳明天就到,要忍也是最后一夜。   第二日晌午之前,车马队到达了曲阳边界。   曲阳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如果站在高山顶俯瞰此地,会发现它的四周八方围了一圈半人高的土丘。土丘并不连贯,有切口有断壑,但总体看去是一个正圆,把曲阳城落包围在中间。   就因为这奇异的地形,让曲阳从古至今都充满了传说,甚至染上了神性。所以在列国局势如此混乱的当今,也能够偷得到一份安宁。   颜沉四人和熊悦与护送车队分别后,驾驶着两辆马车继续前行。这里离大河更近了,总觉得所有的声响都掺杂着河水奔流不息的隆隆声。天底下也变得通透敞亮,总有微风拂过,时而凉爽时而干热地拍在脸上。   颜沉喜欢曲阳,离家西下时也经过这里,住了好些日子。如今东上归家又打这儿过,而且还带着林琅,说不定会留更久哩。   “林琅,你可知曲阳之地最出名的是什么?”颜沉突然问道。   “肆市。”林琅果断答道。   “哪种肆市?”   “稀有古怪之物的肆市。”   “是啊,在曲阳没有买不到的,只有没见过的。”   颜沉跃跃欲试地望着前方,回忆起前次在这里逗留的诸多日子,就是被这许多稀奇货的街巷店铺“绊住了脚”。   “据说那些新奇东西都是从大河里捞上来的。子悦兄,这是真的吗?”颜沉转头问行在旁边的熊悦。因为马车隔了点距离,说话声有些大。   熊悦点头,大声回道:“确实是。若用空闲,我带颜兄去大河边转转,会看到很多专门打捞河底宝贝的渔民。”   熊悦对曲阳非常熟悉,因为离东周巩都近,几年前就在这里购置了私宅。自那以后只有得了空,他就离开巩都来此住上几个逍遥日子。   “对了,子悦兄。”颜沉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能否介绍一家不错的驿站,最好能让我包下整座的?”   “要钱的驿站没有,不要钱的倒是有一处。”   “还有不要钱的?那许是不太好的,我看还是花钱的好。”颜沉摇摇头。   熊悦忍不住笑了几声,说:“颜兄放心,那不要钱的驿站就是我在这里的私宅。”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子悦兄你——”   “我说过要好好招待颜兄,怎会食言呢?比起那陌生人来来往往的驿站,还是我私宅清静自在,不是吗?”   颜沉觉得这个提议极好,但还是客气道:“照例说确是如此,就怕我们扰了子悦兄的清静自在。”   熊悦连忙摆手,万分诚恳地说:“颜兄真不必与我这般客气。”   “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颜沉拱手一拜,答应了。   两辆马车继续前行,大道两边的房屋越来越多,摆着各种奇怪物件的摊铺稠密起来,不少本地人,外乡人,甚至异族人都在其间穿梭,各种买卖声音此起彼伏,十分热闹。颜沉四人都觉得有趣,一边畅聊一边朝两边张望。   他们快到曲阳主城落的入口了。这时,一直目视前方的熊悦突然黑下脸来,随后立刻笑起来,对身旁兴致勃勃的颜沉说道:“颜兄,前面好像有个人在恭候你。”   颜沉应声抬头,顺着熊悦的目光看去,那城落入口旁果真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车上笔直站着一个人。   此人看上去三十不到,身长普通,肤白精瘦,气质斯文,一看就并非常人,但光就样貌来说很容易埋没在人群中。   颜沉在曲阳没有熟人,此人也是个眼生的,于是扭头问熊悦是否认识。   “那人是西周上大夫,王孙却。”熊悦说。   西周的上大夫为何要恭候他?   颜沉诧异,随后便把此人的意图明白了七八分,但还是装作不解的样子问熊悦道:“这是为何?”   熊悦笑笑,故意大声说:“来跟我抢人的。” 第44章 腹中   王孙却温文尔雅进退得体, 声音如深山古钟般沉静悦耳,与之交谈就像在品一杯清茶,沁人心脾口留余香。   他是个有诸多优点的人, 只是从外表很难看出, 待颜沉耐下心来交谈了几句才品出好,连另一边的熊悦都给忘了。   熊悦素来知道王孙却, 他既非忠贤也非谗佞,但有一副好嗓子一张涂蜜嘴, 谁也不得罪都能哄得开开心心。这次西周君派他来拉拢颜沉实在是明智之举。   颜沉四人和熊悦以及王孙却一入曲阳城落, 就直接行至一间大酒肆内入座。   这地是熊悦早就安排好的, 就是不曾想过会多了个王孙却。熊悦有大量,就算东西二周之间的嫌隙有鸿沟那般大,臣民私底下见了总不好打起来, 但坐下来理论几句还是可以的。   其实熊悦早料到西周也会派人来请颜沉,所以赶早去了厉城想抢先机。他在厉城苦等数日才见着颜沉,话虽说得投机,但因初次见面不便表明意图, 就草草放了他回去,想等第二日再续添情感。谁知当晚发生了攻城战,二人的关系被这件大事冲淡了不少。   好在离开厉城, 往曲阳的这段路上有随行,又使了替酒的苦肉计,熊悦才终于又跟颜沉亲近起来。   熊悦闷闷叹了口气。这些过去的事情不谈也罢,且看看王孙却怎么夸人的吧。他令牙郎多找一张蒲团摆下, 待茶水上桌后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   “魏王宝冠不知抵达大梁未有?”王孙却问。   颜沉估摸算了算,点头称:“应该是到了。”   “不知令尊是否有佐新王之政的打算?”   “应该是有的。”   “颜大人今次东上是要回大梁吗?”   “未定。”   王孙却浅浅一笑,“颜大人之才,回大梁就无处施展了。”   “怎么讲?”   “相位只有一个,又是家父,如何争夺才是好?”   颜沉一直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目光时不时往林琅那边看,突然听到这话,笑道:“我可从没想过这个。”   王孙却没有回答,只陪着笑笑,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品起来。   他却并不急着夸,对于颜沉只知晓沃城和厉城两件功绩,除此以外皆是道听途说,所以要先捡些巧话试探一下。   刚才的那些话头,王孙却大体问出了想要的东西,他觉得颜沉不难拿下,唯一的障碍就是对面的熊悦。   熊悦见公孙却问完了,接言道:“颜兄,等吃完了饭,我到你们四位去最热闹的丰街转转。”   “这丰街我知道,前次来时就是天天往那跑,明明是一家店,每天买的东西却全不一样,你说奇怪不奇怪!”   说到玩颜沉来劲了,放下手中的杯子,兴致勃勃看着另外两人。   “这丰街就跟它名字一样,一条大路压着三条短巷。店铺大大小小密密麻麻,还都是相通的,穿来穿去总能看到新奇玩意,明明不大却经常迷路哩。”   “有我在就不怕迷路了。”熊悦讨好道。   正巧牙郎上菜来了,三人把话都断了断。等店家走后颜沉继续兴奋道:“驾马车可不好过去,还是走路有意思,所以得找地方把车子行礼安置妥当——寄生!”   “颜兄放心,”熊悦按住颜沉,“兄的车子及财货我已经命人运回我私宅了。”   “哦?”   颜沉扬起上身勾头往外看,果真停在路边的马车不见了。   王孙却见到此景,说道:“熊大人确实是体己之人,颜大人在曲阳若是有他作陪,甚么事都不需操心。”   “却大人反倒夸起我来了。”熊悦呵呵一笑,才不上他的当。   寄生这时应声走了过来。他和林琅还有玉姐坐在另一桌上,离得还有些远。   只这三人聚在一起,又没了一家之主的管束,说起话颇为随便,就是林琅和玉姐的关系还僵冷僵冷的,什么话都得靠寄生在中间周旋传达。   如此几番搞得寄生实在烦心,索性往桌上一趴不理睬了。   就在这时颜沉喊了寄生。少年立刻颠颠跑过去,摆脱了这沉闷尴尬的空气。   寄生走后空气更闷了,林琅歪坐着,把头扭到另一边,用手支着耳边不留一点空隙。她倒不是不愿看玉姐,而是不想让玉姐看到她心烦。   玉姐低头坐着。跟林琅翻脸的这些天里,她找寄生聊过很多关于她的事,知晓了林琅杀人的前因后果。对林琅的心狠手辣虽然还是不甚喜欢,但完全理解她的仇恨。女人若遭受那种祸事,脆弱的早就寻死了,像林琅这样拼命活下来报仇的,实在让人心生佩服。   “唉。”   玉姐重重叹出口气,抬眼往林琅那边看。   林琅听到了,轻轻动了下手肘。   玉姐一笑,自言道:“曲阳就是个吃喝玩乐顶好的地方,我上次来就是满载而归。”   林琅又动了下,这回儿动作有些大,但还是没说话。   玉姐知道这姑娘在等更明显的试探,顿时决定不再拐弯抹角,直接对她说:“我有话问你。”   林琅肩头一抖,磨磨蹭蹭地转过脸来,她眉头不安地扭动着,脸颊绯红,似乎还布了一层细汗,鼻翼不停翕动,双唇紧巴巴地闭着,眸子里碎光闪烁。   “什么话?”她问,声音还打着颤。   没想这傻姑娘竟紧张成这样。   玉姐一看,噗嗤笑出了声。   “你喊我就是为了笑我?我不理你了!”   林琅一直都期待着能和玉姐重归于好,现在这一刻总算盼来了,哪知玉姐是为了取笑她,登时恼羞成怒地把头扭了回去。   “实在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笑你的,是确实有话问你。”玉姐歉意地说。   “什么话就这样说罢。”林琅不再动了。   玉姐有些为难,压低声音说:“这话要咬着耳朵讲。”   “什么话?”林琅好奇地转过来,发现玉姐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猜测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心里又紧张起来。   玉姐抓住林琅胳膊拉近了点,自己也凑上前去,在她耳边小声问道:“你的月事多久没来了?”   林琅猛然一惊,一口气差点没接上,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去,两眼打直了瞪着桌面。   “玉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有些气有些恼,但更多的是渐渐浮出的无助。   “傻姑娘,还能有什么意思?难道你自己没发现?”   林琅当然发现了,但她总告诉自己是因为连日心情烦躁路途奔波,所以推迟了。   现在突然间被玉姐问起,她又不得不想到那最糟糕,最可怕的原因。   林琅猛抓住玉姐的手,惊慌失措地恳求道:“玉姐,这件事还没有定论,请你一定一定不要说出去。求你了。”   “什么事不能说出去?”   寄生被颜沉撵了回来,看到这两个女人手拉手说着悄悄话,喜得眯起眼睛。   “你们终于和好了?怎么和好的?谁先低的头?不会是玉姐吧,你可说过一辈子都不跟这蛇蝎女人说话的。”   “小孩子别乱讲话!当心一辈子长不高!”   玉姐抬头被寄生训斥一句。他们都知道寄生天不怕地不怕,独怕长不高,如今快十六岁了,个头还比林琅矮大半截。   寄生自认为是好心提醒,却无端受到这种诅咒,十分不开心地瘪起嘴。好在牙郎端着盛菜的漆盘来了,这馋嘴的少年一闻到香就把什么都忘了。 第45章 情物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节快乐!   mua mua mua mua mua mua mua !   饭后, 熊悦邀请颜沉四人去丰街游玩,王孙却知道自己无登场之处,便抽身告辞。   五人往南走, 一路上熙来攘往, 两边叫卖的尽是些新奇玩意,连小吃点心都是没见过的古怪形状, 香喷喷扑鼻而来,色泽也五彩斑斓好看得紧。   颜沉问林琅要不要买些尝尝, 可看到她掩住口鼻连连摇头, 脸色非常不好。   “不舒服?累了?”颜沉问。   “不是, 就是刚才吃多了,现在闻到油盐就觉得腻。”   颜沉以为她强装精神,说:“这三日赶路连我都觉得疲惫, 如果你实在觉得累,还是先回去休息休息。”   “熊大人要陪少主,难道要我自己去找他私宅不成?再说少主张嘴闭嘴都是丰街的好处,奴婢当然要去看一看。”   “没必要非是今日, 明日也行后日也行,在这里留几日都行。”   “不行,奴婢今天偏要去看看。”林琅翘唇一笑, 机灵又古怪,脸颊微微上了血色。   颜沉只好依她,想撇下熊悦陪林琅一起走。这时玉姐站了过来,挽住林琅的胳膊, 说:“少主别在纠缠这种小事了,我寸步不离地陪着她总行了吧?”   “你们和好了?这就太好了!寄生毛躁得很,照顾人的事不能拜托他。子悦兄与林琅不相熟,中间就算隔了我,走在一起也不好看。既然玉姐能陪着她,我再放心不过了。”   于是熊悦与颜沉在前,寄生走在中间,玉姐和林琅在后,又弯弯绕绕走了四五百步才到了丰街。   林琅原以为丰街会更拥挤热闹,可踮脚往里头望,发现就路口围了一圈圈的人,里面秩序井然,游客三三两两,不显半点拥挤,许多人胸前挂着深色的大荷包,说话都放低了声音。   “丰街里头是掏真宝贝的,那三条短巷更甚。你说掏到真宝贝了谁会大声嚷嚷?倒是丰街长路两头要多加小心,这些人里不知藏了多少心怀叵测之人,专候着街里的人出来偷宝贝呢。”熊悦说。   “还有这事?”颜沉听了一惊,“前次来时,我都直接把东西拿在手里出出进进,可没碰到打劫的呀。”   “那肯定是颜兄眼光独到,没人懂得其中的好。”   “你还不如直接讽刺我呢,哈哈。”   五人挤过人群往里走,路口处的店铺大而敞亮,看上去像经营一般生意的。寄生性子急玩心大,一边催着快些往里走,一边嘴上嚷嚷“这里没有好货”。   “小兄弟,怎就没有好货了?”   一店家正指挥牙郎们卸下新到的一批货物,听了寄生的话后顿觉不满。   寄生驻足往货车上看,全是些破旧的陶土坛罐,心中更加轻视,反问道:“这些玩意有甚么好?”   店家也气盛起来,随手提起个大罐子,指着黑咕隆咚的洞口十分认真地说:“说来你们肯定不信,这破破烂烂的罐子在当年是颛顼帝用来腌酸菜的。”   林琅和玉姐一听大笑起来,店家却面不改色,许是见怪不怪了,继续侃侃而谈。   可是店家侃着侃着没了声,连同哈哈大笑的林琅,玉姐和寄生也统统瞪向黑漆漆的罐口,神色恐惑。   “怎么了?”   颜沉和熊悦听到笑声调转过来,等看到那罐子后也都直了眼。   这大肚罐子比人上身小一圈,口阔底窄,被店家竖着拿在手上,此时此刻正在往外冒酸菜!   酸菜黑乎乎的,一束一束从罐口里长出来,挂在口沿上继续向下爬,闻不到酸臭,还越看越像头发。   众人惊恐地往后退,黑酸菜还在不断往外冒,这时突然涌上来一大团,争先挤在罐口,拥着两颗黑亮黑亮的珠子顶了出来。   “什么啊,原来是神算婆婆。”   寄生最先发现真相。其他人定睛一看,果真是那个出场必吓死人的老太婆,于是都松了口气。   不过熊悦不识此人,脸色仍旧难看,还有那一动不动抱着罐子的店家,已经两眼外盘口吐白沫地站着晕了过去。   神算婆婆终于把头从罐子里挤了出来,两手把罐口一抓,小身子往外一跳,轻巧落在地上。她像前次那样把垂在脸上的乌黑长发捋到脑后,然后将衣服抖开,才显出人形。   “婆婆,你怎么来了?”颜沉亲热地问,跟她很熟似的。   神算婆婆却极其冷漠,大眼珠往他身上一瞟,扫来扫去落到林琅身上,抬起短短的胳膊指着她说:“你,一身两命。”   “怎么又是这句话。”   颜沉不悦地皱起眉头,想起他们在垣城外求见老太婆的场景,对她的崇拜之情瞬间打了好多折扣。   “我们走。”   颜沉抱住林琅肩头,不耐地瞪了神算婆婆一眼,领着众人头也不回地往丰街里面走去。   林琅知道老太婆指的是什么,好在颜沉完全意会不到,心中略微平静下来,但已不愿跟他走在一处,于是离了颜沉仍回到玉姐身边。玉姐脸上也有难色,握住林琅冰冷的手叹了口气。   颜沉照旧和熊悦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路经一家挂满兽皮的小店,店主是个半老徐娘,见走来两个年轻豪客,立刻招手叫住他们——   “小店有一件宝贝是专为二位备着的。”   林琅发现这街上的店家很自来熟,而且敢想敢说,能给每件东西编出一段神奇身世,有的贻笑大方,有的煞有介事,有的神乎其神,看了这么多店铺还没听过重样的,就算不买东西,听店家吹嘘也是一件大大的趣事。   这家店不大,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兽皮,和许多兽皮制成的物件。店家见贵客走了进来,忙从里墙上取下一张白色毛皮。   颜沉摸了摸,这是白狐之皮,无伤无损,细腻柔滑,品相绝佳,只是年头有些久,但过手时有冰凉水润之感,仿佛真有些灵气。   这张狐皮按普通的卖也得花钱不少,可是进了丰街,再配上店家的传说鬼话,价钱肯定得翻上五六番。   “这张狐皮不普通,是白狐妖的皮。”   来了来了。众人纷纷翘首以待。   “二位睡觉是把它枕在脑下能做一夜的美梦哩。”女店主看着颜沉和熊悦说。   “什么美梦?”众人已猜出七八分,但还是问了。   “枕在脑下能很快入睡,然后会有一光裸玉体的绝色女子出现在身边,邀请你行那乳水交融的快活事,保准一觉到天亮,神清气爽。”   “就是做春梦。”熊悦简单概括道。   颜沉才不稀罕春梦,他的春/色就在身边,看得见摸得着,岂是春梦能比的?   离开这家店又往前走一段,看到一人在地上摆着一张草垫,草垫上全是的冰片,有脸那么大的,还有指盖那么小的,在日光之下完好无损。   “这是万年冰,泡水里不融,日头底下不化,摔地上会碎,可是碎成沫沫还是不化成水,你说奇不奇!这些万年冰都是从大河底下捞上来的,整条丰街仅我一家有卖。你别看我这草垫上满满当当的全是,以为得来轻松,这些可是我十年来从大河底捞上来的几千几万框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这一垫子,是我十几年的全部心血啊!”   店主一口烂牙,甫一张嘴就熏得人捂鼻后退。可是这一垫子的冰片确实稀奇,林琅忍不住拿起一片把玩,又硬又凉,透过它看人比寻常冰片还要清晰。她把万年冰放嘴前哈了口热气,气息顿时铺在上面,没一会儿就散了,而冰片完全没有融化的迹象。   “真是趣!”林琅眼睛一亮,忍不住说道。   “你若是喜欢,就买几片回去玩。”颜沉凑过来说,“店家,怎么卖?”   “算了,我用不到它。”林琅放回去。她早养成务实的习惯,没用的东西再有趣拿在手里也碍事。   五人继续走,颜沉觉得大路不过瘾了,想去短巷看看。等走进最近的一条短巷,颜沉立刻被一对镯子吸引去了注意。   这对镯子是墨玉制的,不厚但宽,分开来就是两支普通的墨底青纹手镯,但并在一起就会发现它们的花纹能够拼合成整体,不论怎么转动都会出现新的漂亮纹路,实在神奇!   拿着这对镯子颜沉顿时萌生出一个念头,扭头去看在另一头到处摸摸看看的林琅,想了想却把镯子放了回去。   “我以为颜兄这般喜欢是要买呢。”熊悦笑着说。   “男人带镯子不太好。”   旁边的店家听了颜沉的话瞬间心领神会,进去店铺深处,从上锁的箱子里拿出一玄色漆盒,小心谨慎地捧出来,当着颜沉和熊悦的面打开,里面躺着两根白色玉柱。   玉柱很细,颜沉一手拿三根没问题,也不长,前后多出几寸的模样。柱壁的刻纹杂乱琐碎,可看在眼里就是觉得精致美观。玉柱纯净但不通透,看不到另一边,但能看到柱子里冰蓝色的经脉。   颜沉和熊悦都有些被惊艳到,伸手各拿了一根在手里把玩,实沉盈润,看来又是一件撒钱的玩意。   “这两根玉柱是何来头?”熊悦问。   店家贼兮兮地一笑,对二位美男说:“当年大禹治水,烈山焚泽,从长白山地底下挖出一尊万年冰麒麟。这尊冰麒麟真乃神物,神就神在这两根玉柱上,二位可知是什么?”   “是什么?”   颜沉还在傻乎乎地问,熊悦已经脸色一僵,默默把手里的玉柱放回漆盒里。   “这尊麒麟长了两根阳/物!就是这两根,名曰麒麟双鞭!二位若各持一支,必定终成眷属永不分离!”   颜沉听店主说完已经瞠目结舌,愣了好一会儿才把冰麒麟的阳/物放回去,十分嫌恶地沉下脸,拔腿走到林琅跟前猛将她抱住,对那不长眼的店家狠狠瞪了一眼,对熊悦没好气地说:   “子悦兄,我们分开走吧。”   “我看也是。”   那店家这才发现搞出了个大错,连声赔不是,但颜沉已然受到奇耻大辱,十分不客气地搂着林琅出了店门,继续去找他心目中男女均可佩带的成对情物。   心中有了想要的东西,找起来就费事多了,但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黄昏的时候颜沉终于看中了一样合心意的物件。   “这叫二色珠。”   店家是个小姑娘,但是谈吐颇为老练,教人不敢随意轻视她。小姑娘一手拿一粒眼珠那么大的金色亮珠,如此说道。   “不都是金色的吗,怎么会叫二色珠呢?”林琅问,一眨不眨地看着两颗宝石,已然有些倾心。   “呈金色是因为它们在一起。可是分开了离远了,这两颗珠子就会变成别的颜色。”   “居然有这种奇物!”颜沉忍不住想拿在手里仔细看看。   那小姑娘立刻把手缩回,言之凿凿道:“在这丰街上真宝贝是没有典故传说的,这二色珠就没有。既然是真宝贝就不能随便入旁人手中,除非买下它做它的真主人。”   颜沉笑了笑,跟林琅对视一眼,说:“那也得给我们看看,是不是真如妹妹嘴里说的离远了会变色?”   “先付钱,再给二人见识见识。”小姑娘不让步。   “子悦兄!”颜沉喊道。   熊悦应声过来,等颜沉把事情说了,微笑道:“在丰街确实有些店是这么个规矩,但能说出这种话的店是有真底气的。如果店家是有坑蒙之嫌,我们报于司市官,保管能把这家店子压平了。”   小姑娘也微微一笑:“我就有底气说这话。这位尊客,付钱不付?”   “好。”颜沉实在玩得开心,当即掏空口袋甩下钱,可小姑娘看了说不够,只好找熊悦垫付余下的钱。   小姑娘自己手拿一颗,交给颜沉另一颗,吩咐他站在店里别动,自己跑到街上。这二色珠在丰街都是大名鼎鼎的,很多店家都没亲眼见过,这回终于有豪客买下,纷纷抛开手头生意跑出来看热闹。   “这两个珠子只要离了三百步,就会变颜色。客官,可瞧好了!”小姑娘说完巷子那头奔跑起来。   寄生兴头也来了,追着小姑娘跑去。颜沉和林琅专注着手里的珠子,没过一会儿就看到金色慢慢旋转起来,最后变成了朱色。   “变了变了!”   颜沉和林琅高兴地叫起来。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围了上来,看到此等奇景后称奇不断。   这时巷子的那头也传来呼喊声,是寄生的——   “少主,果真变色了!是青色的!”   简直奇观啊。   那小姑娘拿着珠子跑回来,于是珠子又慢慢变回了金色。   “如何,我没说谎吧。这是真宝贝。”   小姑娘骄傲地昂起下巴,用绛色绸缎把二色珠细心包好放回玉匣。   颜沉和林琅还沉浸在刚才的惊叹中,可是等把玉匣拿到手里后林琅起了疑惑。   “少主买它做什么?”   “做我俩的情物,你一个我一个。”颜沉美滋滋地说,看着林琅的眼睛里全是深情。   林琅心头一惊,有些慌乱地低下头,看着手里光溜溜的玉匣子,对那两颗宝珠早已爱不释手。而且颜沉都付钱了,自己若客气说不要,就太假惺惺太煞他脸面了。   “光两颗珠子太不方便拿,不如请妹妹把它们镶嵌在能佩戴的物件上?”林琅灵光一闪,想到这个好点子,抬头对店家说。   “这个办法真妙。”颜沉眼睛一亮,“那就把朱色的那颗做成发簪跟你带着?”   林琅腼腆一笑,娇羞地看了他一眼,说:“那另一颗青色的,就做成少主的束发带?”   “极好,极好。妹妹,就这么办了。多少钱?明天能不能取?”颜沉当即拍板,等不及立刻把成品拿在手里。   小姑娘也觉得这个法子有新意,一边点头一边豪爽地说:“钱就不收了,我连夜找顶好的工匠按照二位的意思嵌制出来,明天这个时候来取就差不多了。”   一下午的时间都耗在了丰街上,颜沉四人仍然意犹未尽,就是钱未带够,没买很多东西,但还是有种满载而归的感觉。   五人离开丰街已经日暮,随便找了间别致的小酒肆大快朵颐。   席间,寄生兴奋地说自己找到了家药铺,里面什么草药都有,而且还有长个头的配方!   “绝对是诓你。”颜沉大笑着说。   “怎么就一定是假的?”寄生不服气,“我定要买来试试!少主,你好久给我结工钱了。”   “好好,回去就给你钱。”颜沉还是捂嘴笑个不停。   玉姐也忍不住了,兴致勃勃地说:“上次来曲阳只有两家博戏院。这次来一看,光丰街就有两家。从外面看还挺规整,但是开店时间都是晚上,等有时间了我可要进去转转。”   “博戏院是什么?”林琅没听过这种地方。   “博戏院都不知道?就是拿钱猜骰子大小的地方!”寄生抢着回答。   林琅一听惊讶地瞪起眼睛,不敢相信地看向玉姐。   “玉姐为何会留意这种地方?”   “你是不是以为玉姐是寻常的持家妇人?其实她是精通各种博术的高人啊。”颜沉一本正经地介绍道。   玉姐谦虚地摆摆手,“那都是过去的事,如今手生了好久,早就不会了,只是今天无意撞见瘾头犯了,想进去随便玩玩。少主,我的工钱你也得结了。”   “没想到玉姐是这般深藏不露的人。”熊悦突然说,看向玉姐的眼神非常敬佩,“我也喜欢博钱,不如有空也带我去玩玩?”   “好说好说。”玉姐不谦虚点点头。   “不知玉姐会哪些招数?”熊悦问。   “多着呢!”寄生又抢答道:“骰子,听声音就知道是什么点数。发牌,想发哪张就发哪张,想给你什么牌就给你什么牌。”   “这么厉害!”熊悦被寄生唬得一愣一愣。   玉姐拍拍寄生的肩要他不要声张,自己却不禁回忆起过去的峥嵘岁月,那博钱的瘾更浓了,凑过去对熊悦说:“悦大人,不如今晚我们就去玩玩?”   “好,正合我意!”熊悦立刻答应下来,以茶代酒,十分恭敬地敬了玉姐一杯。   这顿饭吃得十分尽兴,没人喝酒,但都有种酒后的愉快感。出了酒肆,五人叫来三辆车辇,一路笑闹着去了熊悦的私宅。   由于曲阳独特的环境,除了城落中间以买卖为主的那块地较为稠密,其他地方都很稀疏。熊悦的私宅在城东,左邻右舍都隔着老远,至少能并排走两辆战车。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很惹人主意,就是每家每户的围墙都筑得老高,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主屋正脊。   “曲阳城没有围墙,所以住户喜欢把自家的院墙修高修厚,既能挡风挡沙,又能防贼防盗。”   熊悦的私宅也是这样,外面看不过是长方形的大黑匣子,说得不好听点很像棺材。可是一进院门就是别有洞天,简直是一座微缩的宫廷阆苑。   “子悦兄一人住这里,想想就安闲惬意。”颜沉的夸赞诚意满满,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我这种宅院在曲阳真不算什么。”熊悦谦虚道。   他请众人进了堂屋,说:“时候不早了,今天劳累各位还是早点休息为好。颜兄,你对寝室有什么吩咐没有?”   颜沉张嘴想说来着,但出声就改口了,“没有特别的要求。”   熊悦浅笑,起身说:“那颜兄就住在东首的山寂堂好了,那里僻静,虽然靠墙但院墙外空旷得很,别家的声音飘不过来。”   颜沉心头一喜,暗暗夸熊悦善解人意,等不及马上拉着林琅过去。 第46章 水中   西边的鹿角堂离山寂堂最远, 熊悦把玉姐和寄生安排在鹿角堂后,自己也从主屋中搬去了过去,理由就是不想夜里吵到颜沉。   鹿角堂窄小, 不曾住人, 许是熊悦早想好今晚如此安排,所以已命人清扫了干净。尽管如此, 对堂堂的东周卿大夫楚公子来说还是太不中看了。   玉姐和寄生在得知熊悦跟他们同住一处后很是钦佩——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家少主的兽/欲,他甘愿屈尊在此, 其诚心简直天地可鉴。   熊悦见寄生和玉姐已安顿好, 便邀请二人来自己屋中坐。他是个如羊脂玉般温润的美男子, 全身上下无半点锋芒棱角,就算多疑之人与他相处下来也会变得坦诚相对。   “颜兄如此宠爱的林姑娘,我非常好奇。”   三人闲聊几巡后, 熊悦如此问道。他目光澄清,磊落大方地看着玉姐,没藏分毫惹人猜忌的心思。   “颜少主与林姑娘真乃奇遇。不过这件事还得由寄生说,他比我清楚。”   玉姐看向寄生, 寄生立刻把自家少主与林琅在沃城东门前相遇之过程,事无巨细地全说了出来。   熊悦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实在无法将如花似玉的林琅, 跟破烂肮脏的乞丐合想在一起。他等到寄生说完,问道:“你说林姑娘卖身葬父母?”   “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可谁知道是不是她的真父母?说不准是为了博少主同情,随便找的两具尸首呢。”寄生嘻嘻哈哈地说。   玉姐听不过去,厉声说:“小孩子别拿这种事胡说八道!我看就是林琅的父母。你不记得我们离开沃城时, 林琅在车尾朝西边坟山一直跪着?那就是在跟她的父母道别。”   “要真这么单纯就好了,但我看她身世不止如此。”寄生不服气地叉起腰。   “可别总把人往坏处想。林琅身世到底如何少主最清楚,不然不会同床共枕亲亲密密的。”玉姐反驳道。   寄生见跟玉姐说不通,扭头对熊悦说:“悦大人,你说会认字、会写字、会弹琴的女子是怎样的女子?是受过精致教养的贵族大户之女!既然是大户之女,怎会沦落到流民这一地步呢?”   玉姐冷哼一哼,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连魏王都不能无疾而终,还有谁能确保一辈子安然无虞?”   “玉姐你这话才是胡说八道,比我的更甚!”   熊悦一直安静地听着,心里已经把林琅的逃亡经历猜出了大半,甚至对她不久以后要做的事情也了然于心。   真是个傻姑娘。   他想着端起茶杯,挡住了嘴角勾起的一抹蔑笑。   熊悦品完茶,见玉姐和寄生也快吵完了,笑眯眯地说道:“玉姐,我们不是说好今晚去博戏院的吗?我看时辰也到了,什么时候出发合适?”   “哎呀,差点把这事给忘了!”玉姐一拍大腿站起来,“去去,当然得去!我感觉今晚运势旺,肯定能赢!”   “那好。玉姐看看有什么要带上的,不然现在就走?”熊悦也站起身,十分期待地盯着妇人。   玉姐年轻时个豪放人,加之样貌佳花钱爽,又有人人称羡的独门手艺,走南闯北各色美男都尝过,早就见怪不怪了。哪知现在被熊悦这样看着,早就熄灭的少女春心瞬间跳了下,脸上也浮出了浅浅的羞光。   “没什么要带的,悦大人要是准备好了随时都能走。”玉姐不由自主地收起大嗓门,把声音软化了半截。   “就现在了,我立刻吩咐人去叫车。”   熊悦快步走到玉姐跟前,右臂一抬,请她一同往外走。   “我呢,我也要去。”寄生追在他们后面连声喊。   玉姐斜睨过来,冷声道:“少主还在这里,我们都走了谁顾他?所以你得留下。”   玉姐说得很对,寄生无力反驳,只能猛跺一脚,气呼呼地坐到台阶上,看着她和熊悦头也不回的身影,埋怨道:   “怎么总是我不能快活!”   然而还有个人也很不快活。   林琅两手抓在浴桶沿上欲哭无泪,身后是喜形于色的颜沉,不知怎么又给他混了进来。   “我觉得你矜持过头了,明明同榻过那么多次,怎到同浴就羞成这样?”颜沉不着急碰林琅,而是一寸一寸地欣赏她白中透粉的光滑玉背。   这间浴室和他沃城宅子里的浴室差不离,除了泡身体的木桶要长一些大一些。像颜沉这样身长体健的男人就能舒舒服服地半躺着了,但是同时泡两个人还是拥挤了点。   林琅叫苦不迭,抓住桶沿不放,身体极不舒服的半蹲着,因为颜沉的两条长腿故意伸到她屁股下面,一动就会碰到。   “既然在榻上看了那么多次,为何还要跟到浴室来,不都是一样的吗!”林琅不回头,大声说,已经无法掩盖自己的愤怒了。   “怎可能一样?过水的美女才更显娇艳呀。”颜沉轻浮地说,悄悄抬起一条腿,去碰她那方寸间的娇嫩。   林琅惊叫一声,两手一松掉进水里,稳稳当当坐到颜沉腿上。颜沉笑出声,趁林琅晃神迅速将腿挤进股间,然后弓起膝盖,把她滑入了怀里。   颜沉喜不自禁,抱住林琅在脖子上亲来亲去,末了在她耳边低声问:“想不想我?”   林琅背一贴上颜沉胸口就知道跑不掉了,而且还是这般尴尬的姿势。幸好她两手动了快,在男人的猿臂缠上来之前就交叉横在了胸口。   “不想。”林琅一口回绝,双臂牢牢守住唯一抢夺下来的禁地。   “怎就不想了?神祠那晚可是你主动勾引我的。”   颜沉又提到神祠,可是林琅不再像深幔中那样春心四溢了,因为之后发生的几件大事,像惊雷直劈面门一般打醒了自己——   有些事不该沉迷,有些事不该淡忘。   “你不会真忘了吧。”颜沉见林琅久久不语,惊讶地问道。   “颜沉,我有话对你说。”林琅突然开口,语气郑重。   颜沉微微一怔,嬉笑道:“怎么突然认真起来了?”   “我很认真。”   林琅声音又稳又沉,寥寥四字就道出了决心。   颜沉不再笑闹,抱起林琅面朝自己坐好,这才发现她脸上没有一丝喜悦,连该有的羞涩红润都没了,木木的白白的,像一捆没有感情的稻草。   “什么事?”   颜沉也认真起来,虽然猜不到她要说什么,但能肯定是件大事。   林琅在颜沉的注视下犹豫了,抱住胸口的手不知不觉向下移去。   颜沉耐心地等待着,也趁此回想最近有哪里惹到她不开心,可是思来想去也寻不到答案,只好作罢继续等着。   林琅抿住嘴唇还在犹豫,木板脸却有了松动,眉宇间不断渗出焦虑和紧张。   “发生什么事了?”颜沉温柔地问,也紧张起来。他自以为见过所有表情的林琅,可是眼前的这个太陌生太难以揣测了。   林琅被颜沉的问题惊扰,浑身一僵,这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已经摸到了肚子上。   不能再拖了,反正也躲不过。   她深吸一口气,眉眼间的阴翳陡然散尽,直视着颜沉的眼睛张开了嘴。 第47章 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其实是6000字的肥章,但只有纯洁的孩子才能看到……   林琅深吸一口气, 眉眼间的阴翳陡然散尽,直视着颜沉的眼睛张开了嘴。   “我……你……”   还是犹豫了,甚至不敢看他。   “到底有什么事?”   颜沉越发紧张, 一个不祥的念头在心底慢慢浸开, 感觉林琅会离开自己,消失无踪。   “林——”   “你会带我去大梁的吧?”林琅猛然看向颜沉, 连珠炮似地说。   颜沉愣愣地点头,“当然会。”   林琅松了口气, 脸上稍有霁色。可是在颜沉看来, 她并不像是放心, 而像是躲过了一劫。   “你就是想问这个?”颜沉不信她那般凝重就是为了此事,于是笃定道:“你肯定还有事要与我说。”   “就这件事一直让我挂虑,总害怕会被你丢在半路上。”   “我怎会无缘无故地丢弃你?我是那种无情的人吗?你也太多心了。别总是胡思乱想。”林琅如此不信任自己, 让颜沉有些忿忿。   “可你说过我们早些分开才好。”   颜沉顿时语塞,却也觉得委屈,把林琅抱进怀里使劲揉了揉,质问道:“是谁总说换靠山换男人的?难道不是你更想离开我?”   林琅的鼻子险些被颜沉的胸膛压平, 猛别过脸去,闷声闷气地说:“如果你能带我去大梁,我就不找别的男人。”   “原来你找上我就是为了去大梁?可你当初怎么知道我是大梁人的?”   “听你说话。”   “你能听出是大梁话?”   颜沉有些惊讶, 低头看着枕在胸上的林琅。她的睫毛沾满了细密的水珠,脸蛋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嘴唇微嘟,又艳又嫩, 让人想去亲一口。   颜沉想罢就付诸了行动,把林琅抱起来,盯住她的双唇勾头去尝,可一碰到就皱起了眉头——林琅张嘴咬住了他的下唇。   二人僵持片刻,颜沉放弃了。等林琅松开嘴后,他揉着印上齿痕的嘴靠回去,不开心地说:“哪里学的,以后可不许这样。”   “这还是轻的呢。”林琅歪嘴坏笑,十分妩媚。   颜沉也笑笑,放在水里的手突然捏住她的屁股。   “你这人,睚眦必报!”林琅疼得骂道。这蛮力男人总把握不好力气,捏她屁股像捏馒头似的。   “我管这叫打情骂俏。”颜沉不撒手,食指头往臀沟里探去。   林琅猛地从水里站来,愠色盈颊,也不怕颜沉看没看到了,就要从桶里出去。   “我今天累得很,不陪你做那事。你若要洗,我让你先。”   颜沉岂肯放她走,连忙抱住那细腰又给拉回来,好声说道:“我们一起洗,我不闹你了总行了吧?”   林琅怀疑地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低头搓起手臂。   颜沉为讨林琅开心,殷勤地帮她擦背,等气氛缓和下来,问道:“你能听出大梁话,莫非也是大梁人?”   “算是吧。”   “你沦为流民前住在大梁?”   “嗯。”   颜沉越问越惊讶,背也不擦了,抱住林琅转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大梁没有过战乱啊?而且我看你教养很好,肯定不是寻常家的姑娘,怎就一下子沦为流民了呢?”   “世事难料吧。”林琅语气轻松。颜沉却半点轻松不来,凝视着她的眼睛,诚恳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过去的事情?”   林琅微微摇头,回绝说:“我好不容易才淡忘,不想再回忆起来。”   颜沉深知这很残忍,可就是想弄个清楚,转念问道:“你这次回大梁做什么?”   “回去探亲。”   这倒答得快。但不太像真的。   “这么说你还有亲朋在大梁?那他们知道你家中发生的事吗?”   “应该是知道的。”   “那为何当初不救你?”   “各有苦衷,岂能强求。”林琅眼中泛出悲伤。   颜沉心中越发不忍,想了想,说:“大梁的清门高族我都有来往,你说一个名字,看是不是我认识的?”   林琅方要说话,忽然一阵晕眩袭来,胸闷得紧,一口气没提上去,晃晃悠悠地栽进水里。   她醒来时还是半夜,颜沉躺在身边,睡得纯熟,一条手臂横在自己腰上,死沉死沉的。窗户敞开,有男女的笑闹声断续飘进来,林琅仔细听了听,发现那大嗓门的女声就是玉姐的。   所以那个男声就是熊悦?他们怎么凑到一起去了?   对,晚饭时说了一起去博戏院的。   没想到玉姐有博钱的爱好,而且还会那些神乎其神的博术绝活。真是人不可貌相。   寄生也是,本以为是个暴躁又冒失的小鬼,说杀过很多人只是胡乱吹嘘,没想到在黄府大宅里,那一屋子人都被他制服了。看来他是有真武功的。   这么说颜沉也不是一般人,要不怎能把这些有高强本领的人聚在身边?   可不管怎么看都没觉得他有特别之处,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不懂人间悲苦的金枝玉叶。多亏身边之人的紧密保护,才使得他无忧无虑地活着。   就像过去的自己。   狸叶。   真好听的名字。   翠姬。   这名字也不错。   可惜她们都死了,只剩下林琅了。   林琅。   这才是我的名字。   林琅在鸡鸣时分就醒了,但是决定装睡,就算颜沉醒来后对她又亲又抱又摸又挠,也紧闭双眼不作半点反应。   等到天空墨色褪尽,寄生过来敲门,颜沉磨磨蹭蹭地起床离开,她才睁开两眼,然后又躺了半个时辰,觉得时候到了才从床榻上爬起来。   林琅走去鹿角堂,果真只见到略带倦容的玉姐。   “玉姐,只有你呀?”   “悦大人和少主出门去了,寄生也跟着去了。”   “玉姐,你昨夜回来可晚了。”林琅亲亲热热地挽住玉姐的胳膊。   “你怎么知道的?”玉姐想起昨夜的光景,疲惫一下子不见了。   “我听见你们回来的声音了。”   “哎呀,有那么大声?那不是吵到你和少主了?”   “只有我听到了,是自己醒的。”林琅急忙说,靠在玉姐肩头上蹭了蹭。她好久没跟人撒娇了,能跟玉姐冰释前嫌真是再好不过。   玉姐为林琅摆好早膳,踌躇片刻,小心问道:“昨夜里,你和少主还好吧?”   “很好,只是浴身时我晕过去了。”   没有外人,林琅也不顾那么多礼节,直接端起碗筷吃起来。   “那……那件事你说了吗?”玉姐在她对面坐下,仍旧小心翼翼地。   林琅摇头。   “准备何时说呢?”   “还没想好。”   说到这件事林琅显得格外轻松,她越吃越开心,一点没往心里去似的。   玉姐惆怅地看着年轻女子,微微叹气,带着几分歉意试探道:“你该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吧。”   林琅拿筷子的手猛地一抖,野山菌掉到了食案上,她不管不顾,照样夹起来塞进嘴里,咀嚼了好久才咽下。   “生孩子的事和养孩子的事我半点不懂。”   玉姐脸色刷白,探出身子急声劝道:“这些事谁生来就懂的?只是女人迟早要懂的。”   “玉姐,这件事我有分寸的,你不用担心我。”林琅看着关心自己的妇人,浅浅一笑。   玉姐才不信她,不客气道:“我看你根本不知道分寸在哪!如果你不敢跟少主说,我去跟他说!”   “不成,现在还不能告诉他!”林琅拍下碗筷,瞪住玉姐,“我现在没有名分,如果突然说出孩子一事,就像在拿孩子迫胁少主一样。少主若是一气之下不要这孩子了,怎办?”   “少主才不是那种薄情的男人。”   “玉姐,你忘记他们颜家的家规了?”   玉姐一怔,陡然露出难色。   林琅见此事可成,继续说:“我知道少主是好人,但家规绝对不可触犯。要孩子就得娶我做夫人,你觉得少主肯吗?”   “你怎知道少主不肯?”玉姐忧心忡忡地看着林琅,底气已然不足。   主动权终于回到自己手里,林琅暗暗松了口气。她握住玉姐的手,轻柔地说:“玉姐,我不知道少主会怎样想,但我知道我不傻,孩子这件事我一定能办妥的。”   玉姐仍旧放心不下,但林琅的本事她早就心知肚明,与其自己干着急甚至在中添乱,不如相信她,自己从旁监督就好。   林琅见玉姐终于松口,就将此事按下不谈,又扯出昨夜她和熊悦一起去博戏院的事聊起来。   一说到博戏院玉姐的嘴就停不下来,好像瞬间把刚才的忧心全忘了,身子趴在食案上,恨不得把昨夜里玩乐的事从脑子里吐出来,直接指给林琅看。   “这么说,悦大人是个不错的人?”见玉姐高兴成这样,林琅也高兴起来。   “何止不错,简直是无暇之人。”   “比少主还好?”   玉姐犹豫下下,说:“二人都是无暇之人,但又很不一样。”   “怎个不一样?”   “少主是生下来就没碰过脏东西的那种无暇。但悦大人是在成长中慢慢打磨成的无暇。”   林琅惊讶地眨眨眼,佩服道:“玉姐,我还以为你被美男迷住了眼呢。”   “这怎可能!我玉姐是在江湖中沉浮过的,什么人没见过?若是看脸分好歹,我早死百回了!”   “看来我真小瞧玉姐了,望玉姐恕罪。”林琅掩嘴笑道。   “再给你瞧瞧我玉姐的本事!”   玉姐说着去掏兜,搅得里头哗啦啦直响,一连掏了六七把,才把兜里的铜币银钱掏空。   “这都是玉姐昨晚赢的?”林琅看着一桌子的钱,两眼闪闪放光。   “全给你,拿去买喜欢的东西。别跟我客气,我玉姐博钱从未输过。你花光了我再翻倍赢回来!”   玉姐豪气万丈,抓起银钱就往林琅手里塞。林琅推辞不掉,几番恳求才让玉姐给自己留下一些。随后为了报答玉姐的慷慨大方,林琅拿着这些银钱出门买谢礼去了。 第48章 买药   林琅出了熊悦家的大门, 望曲阳城落中央走去。她要去丰街,可叫不到车辇,步行足足得花半个多时辰。   所幸现在尚早, 走去丰街最迟不过中午, 但林琅不想在外逗留太久,所以走到无人处时会小跑起来。就这样她走走跑跑停停, 等到丰街时太阳才往顶点行了一半。   速度不错,就是很累, 于是找了个在离丰街路口较近的隐蔽之处歇息。就是歇息林琅也没有掉以轻心, 一边留意是否有熟悉之人出没, 一边四处物色自己需要的人。   今日似乎挺顺利,刚把气捋顺了就瞄到一个达官贵人模样的青年男子朝这边走来。林琅立即隐去身姿,待他走过一段距离后忙不迭地跟上去。   她神情举止气定神闲, 足下却匆匆忙忙,等快到丰街路口了才终于追上那个男人,低眉顺目地紧挨在他斜后侧一同进了丰街。   进到丰街林琅又跟着他走了一段路,直到远离路口才和这个从头到尾浑然不知的男人分道扬镳, 迅速钻进一条小巷里。   昨日林琅同众人闲逛丰街时,就有小心留意遇到的所有店铺,然后默默记住来此的路径。所以今日独自前来, 她完全没有绕路就顺顺当当地找到了这家铺子。   这是家膏药百草铺。乍一看以为是茶坊,门口挂着布帘子,一旁摆着五只陶土小火炉,都烧得热气腾腾, 上面支了黑色的壶,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烧许久都不见动静。   林琅抬起左手,用袖口把眼睛下面挡得严严实实,等到膏药百草铺子门前没人了,才迈开腿疾步走去。   她撩开布帘,发现里面跟自己想的一样僻静。厅堂不大,几钵花草随意摆放,靠里有一张黑木宽大矮桌,上面放了许多没见过的小物件,一束光柱从天板射下,把矮桌刚好照亮。   矮桌旁边站着一白须老者,身前有面高高架起的金盘,老者正用一把长柄金匙小心拨弄着盘中切成碎块的黑色枯草。老者见有人进来,只稍抬眼皮瞟了一眼,又继续忙着自己的精致活儿。   林琅等了片刻不见接待,张嘴想搭话,可才吐息出声就被老者制止道:“不急,马上就好。”   林琅顺从地等待着,心里却毛焦火辣,毕竟自己一路上的精打细算,不想在这最后关头化为泡影。   好在老者不是故弄玄虚之人,说好了马上就是马上,半盏茶不到的工夫就请林琅在矮桌前坐下。   “姑娘要问何事?”老者捋着胡须,问道。   林琅心底这时才泛出丝丝紧张,慢慢伸出右臂平放在矮桌上,捏着嗓子说:“小女近来浑身不自在,不知是何缘故,所以才来此询问医师。”   老者点头,轻轻捏住林琅的手心,把袖口全撸上手肘,露出了一截皓白若雪的臂膀。   林琅羞怯难当,想把手臂抽回来,但被老者捏住不放,于是又惊又怕地说:“小女记得给女子把脉时,得用缎布盖一层。”   这话恐怕是听得太多,老者摇头不作解释,只将眉峰立起,一脸不耐烦地把二指按上女子的手腕。   林琅不敢动了,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时按时揉时滑的手指,可能是紧张过头,她感觉有股热流从老者指尖源源不断地传入自己手中。   “你有身孕了。”老者突然说道,不带任何情绪。   听到这话,林琅刚还砰砰乱跳的心突然停滞了,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堕入虚无,无知无感无思无想。   “除此以外并无大碍。”老者说罢松开手,等了等不见那姑娘动静,抬头去看,发现她面若死灰地僵住了。   这种情形老者见怪不怪,伸手从旁边的竹筒里抽出一根青色小棍,拿它在桌面上轻敲三下,立刻抖下三层青粉。   青粉不落地,比尘埃还轻,在日光下迅速飞散,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钻入林琅鼻中,登时唤醒了她。   老者见林琅已经回神,漫不经心地问:“姑娘要保胎,还是落胎?”   林琅的眉毛激烈地扭动起来,瞳孔变得漆黑死沉,但是只挣扎了一小会儿,就坚定地吐出一个字:   “落。”   把老者配好的落胎方子藏入衣兜里,林琅扔下钱就溜出了药铺。   她一路疾走,像做了坏事一样,总感觉身后有人在喊她。林琅当然不敢回头,幸好现在街上往来之人增加不少,没人去留意她的异常,等顺着人流走出丰街路口后才慢慢缓过劲来。   林琅找回来时的那个隐蔽地方,呆呆地喘了一阵子,等脸上汗水干透,叫来一辆车辇,马不停蹄地往熊悦的宅院赶去。   时候不早,已经是中午了。   “已经是中午了。”颜沉仰头看了眼顶上的烈日,非常不满,“不过四月中旬,就这般热了。”   “曲阳一般就比别处热些,但这段时日的天气的确不正常。”走在旁边的熊悦说。   这日早晨,熊悦遇见颜沉后就邀请他去大河边走动走动。颜沉立即答应。二人吃过早膳就驾着马车往大河奔去。   颜沉本以为大河很近,因为在曲阳城内随时随处都能听到河水奔流的声音,可是出城后行驶了近一个时辰还是没见到大河的影子。   “大河离曲阳很远吗?”他终于忍不住问了。   “还得半个时辰才到。”熊悦说。   颜沉吃惊不小,忙说出自己的困惑。   熊悦听后笑着点点头,“颜兄说的这件事是曲阳的奇观那,就算是曲阳的乡人也会经常听到大河的奔流声。”   “可这是为何呢?”   “你随便抓个曲阳人询问,都会告诉你同一个原因,就是环绕曲阳城落的圆形土丘。但原因是不是真的在此没人说得清楚。”   马车又行驶了半个时辰,原本一路上冷冷清清,但越靠近大河就越闹热,车马人畜多了许多。最后在临近中午的时分,颜沉和熊悦总算站在了奔腾不息的大河岸上。   “明明旁边就是水,却还是热得汗流浃背。”颜沉还在抱怨不停,挥动袖子不停地扇风。对他来说,炎热实在没有寒冷招人喜爱。   他们站在河岸高头,前方不远有条陡峭的土坡,只要顺着土坡走下去,才算真正到了与河面持平的岸边。   熊悦指着那个土坡,问:“颜兄想下去走走吗?”   颜沉把下头的河岸看了一圈,皱眉摇头道:“我倒是想下去看看,但下面全是不穿衣服的男人,而且岸上堆满了东西。”   “那些就是从大河底捞宝贝的渔民。”   这些渔民不论年纪大小都很健壮,他们一般三人一组,一人腰间捆着结实的粗麻绳,专门跳进河里捡宝贝,另外二人在岸上拽着麻绳,把捞宝贝的人送下去或拉上来。   “跳河里捡宝贝的人最危险,稍不留神就会被冲走。别看那缠腰的麻绳很结实,就这样下去上来一次就废了。而且对没经验的新手来说,绳子再结实也沉不深,把命都豁出去了也捞不着值钱的东西。”   熊悦正说间,后头突然传来惨烈的呼喊之声。二人还想扭头,却猛看到有两个人从眼皮子底下冲了过去。   “这、这是怎么了!”   颜沉紧张地追去几步,眼睁睁看着那两人被湍急的河流吞没。   “绳子断了,仍谁都救不起来。”熊悦轻描淡写地说,“颜兄不必惊慌,这种事情天天发生。”   颜沉头次见着这种事不可能不惊慌,但又无能为力,只好甩了袖子,又惋惜又庆幸地说:“幸好听了子悦兄的话没让林琅一同过来。这一路不光遥远,而且炎热,大河边也没多少好景致赏玩,还撞见了这种不好的事情。真不知那些权贵模样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他们就是来此钓宝贝的啊。来钓最新鲜最便宜的好宝贝。”   颜沉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之后又随熊悦走了几程,终于感觉索然无味,提议打道回府。   寄生御车,颜沉和熊悦在车厢里躲避毒辣的太阳。三人的午饭就在马车上解决,还好午饭是玉姐做的,滋味绝佳,总算冲淡了颜沉心中因失望而起的郁闷之情。   又花了一个半时辰三人才回到曲阳城落,但是他们没有减速,直接奔入城中,最后在丰街路口停下。   颜沉一路上都在挂念昨日花巨资买下的二色珠,这会儿终于到达目的地,一等马车停稳就麻利地跳下车,快步走进丰街。   他把熊悦和寄生都抛在身后,可惜不太认路,看哪里都觉得是昨日来过的,待熊悦追上来后才跟着他找到了那家的店。   今日守店的还是那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她见颜沉来了,立刻摆上笑脸,跑到里屋拿出那两副长玉匣。   小姑娘当着三人的面把两副玉匣打开,一个里面摆着缀金象牙金珠发簪,一个里面陈着墨缎吐翠金珠发带。   “客官,如何?”她得意洋洋看着颜沉,已认定这位贵客会对这两样精品赞许有加。   果不其然,两件精品甫一入眼颜沉就赞不绝口,他小心地将它们一一捧起过目,脸上的笑容就快堆不下了,恨不得马上给林琅戴上了。   小姑娘看出颜沉猴急的模样,轻笑道:“客官如此急切,为何上午来了却不取走呢?”   颜沉一愣,反问说:“我们上午去了大河边,刚刚才赶回来,怎可能来过这里?”   “这就奇怪了。”小姑娘皱了眉头,回忆道:“我明明看见昨天跟客官一起的姑娘今天上午来过这里,我还喊了几声,但她跑得贼快,一下子就没了影。” 第49章 斗心   能看到熊悦的宅邸后林琅叫停了车, 等打发走车辇,玉姐给的银钱已所剩无几。与此同时还想起来一件要事,就是忘了给玉姐买谢礼。林琅着急起来, 一边思索对策一边往宅邸走去, 等进了大门已是满脸汗水。   鹿角堂离大门不远,玉姐又挑了个显眼的地方坐着缝缝补补, 所以门一开就看到了林琅。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去迎接,可那姑娘站在门口没动, 畏缩地低着头,   “怎么了?”   玉姐走到林琅跟前, 发现她全身灰扑扑的,脸上沾满了发丝,模样十分狼狈。   “玉姐……”年轻姑娘嘀咕道, 哽咽两声,没有把话说下去。   玉姐拉她进屋,着急地问:“你去哪了?怎么这身打扮回来?”   林琅不敢看她,伸手讨了碗凉水, 喝下之后才缓过劲来,可仍旧憋着红脸,有一眼没一眼地往玉姐脸上瞅。   “真急死人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要是你不说清楚, 以后别想一人出门!”玉姐性急,拍着桌子叫嚷起来。   “我刚才去丰街了。”林琅突然小声说道。   “你去丰街做什么?那么远你怎么去的?”玉姐有些吃惊,隐约觉出不妙的意味。   “跑去的。想给玉姐买那支犀角觥杯来着,可是……”   “可是怎么了?”   林琅委屈地看着她, 眉目十分凄楚,支支吾吾地说:“可是当正要付钱买下来的时候,才发现……才发现玉姐给的银钱全不见了……”   她说着说着没了声,眼泪克制不住地涌出,啪嗒啪嗒地掉在桌面上。   看着这般伤心的林琅,玉姐紧紧抿住了嘴唇,片刻过后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玉姐?”   林琅听到笑声,仰起脸困惑地盯着她。   “你笑什么?你没听明白吗?我把钱弄丢了!那么多钱,什么都没买就不见了!不知是被偷了还是我自己弄丢了……反正都是我不好!”   说到伤心处林琅放声大哭,却把玉姐逗得更开怀,伏在桌上笑得没完。   哭声和笑声此起彼伏,把宅院里的小厮和奴仆都引了过来,莫名心惊地往屋里张望。   “别哭了,丢钱有什么好哭的,又不是不丢人。不过你现在的样子真丢人。”玉姐笑着用袖子帮林琅一把一把地抹泪。   “好多钱呢,一想到便宜了别人我就不开心!”林琅耍起性子,眼泪还是不停地往外冒。   “丢就丢了,反正是我从人家手里赢来的,横竖还是人家的。再说那点钱根本买不回犀角觥杯。”   “玉姐别说这种话,越安慰我心里越不好受……”   “我这些都是老实话。要是你还觉得过意不去,我倒是有个法子能让你好受些。”   “什么法子?”林琅看过来,眼睛里终于多了点神气。   “就是把丢掉的钱再赢回来。”玉姐挑挑眉,神秘一笑。   “赢回来?你是说博戏院?”林琅眼睛更亮了。   “正是。就今晚,我们一起去!”   自昨晚上听寄生吹嘘之后,林琅对博戏院充满了好奇,但不知如何跟玉姐开口。没想到,现在玉姐自己提了起来,真是再好不过!   “好!”林琅一口答应,眼中光华大盛。   玉姐笑着点点头,说:“但你不能什么都不懂就胡乱去了,我会用整个下午好好教你博戏院里的东西。”   咦?   “玉姐说得是。不过得先等我洗洗身子,都汗湿了。”林琅爽声说,站起身要往外走。   “我同你一块儿去吧。”玉姐也站了起来,“要帮你烧水不是?”   林琅无法拒绝,于是玉姐便从这里开始紧紧跟在了身边。从沐浴到吃饭,再到整个下午都和她关在屋子里学习博钱戏法,林琅根本没有独身一人的机会。   她从药铺买回的落胎药有三帖,每两个时辰喝下一帖即成。此药的吃法很容易,因为药草被碎成粉末,所以直接用热茶冲泡,待冷却后就可服用。   多么简单易成的事啊!可偏偏忘了给玉姐买东西,就把这完美的打算搅乱了!   林琅在玉姐面前谈笑自若,心中却又气又怕,怀疑玉姐是不是猜到了一些。但是不要紧,接下来的时日很多,玉姐总不能一直跟着自己吧。   下午,颜沉,熊悦和寄生回来了。玉姐领着林琅前去迎接,随后就把她交给了颜沉。   颜沉比玉姐还能缠人,进门时还不停埋怨太阳,等一看到林琅就沁人心肺了,急急走去把她抱住,不光忘了热,还忘了周围有人。   “上午子悦兄带我去了大河,本想叫上你的,可等我到了那儿才庆幸你没有去。”   井水冰凉,颜沉洗过头脸后终于感到凉爽,忙拉林琅坐下,把今天的见闻全讲给她听。林琅边听边点头,找了把蒲扇给他扇风,但有些心不在焉的。   “回来后我们直接去了丰街,把二色珠取回来了。”   颜沉兴致高涨地从衣襟里拿出那两支玉匣摆在林琅腿上。   林琅放下蒲扇,拿起玉匣掂量了下,玉匣挺沉,被颜沉的体温捂得发热,甚至有些烫手。   “快打开看看。”颜沉催促着。   林琅冲他娇甜一笑,挑出那较轻的玉匣慢慢打开,里面躺着颜沉的墨缎吐翠金珠束发带。   昨日太阳不大,今日阳光正好,把金色宝珠照得光华璀璨,在翠绿簇拥下更显绝色,一下子就迷住了林琅的眼。   “真好看。”她惊叹道。   “你再看看你的那支发簪,更好看。”   林琅立刻揭开另一支玉匣,那根缀金象牙金珠发簪甫一暴露就毫光大盛,连包裹在外的玄色锦缎都映出了五色光芒。   “好看吗?喜欢吗?”颜沉笑眯眯地问,尽管林琅的表情已经不言而喻。   “好看,喜欢!”林琅把发簪拿在手里,一脸的天真烂漫。   “你若看够了,我再给你戴上。”   “不如现在就给我戴上。”林琅娇声央求,整个人都靠了过去。   等颜沉帮她带好后,忙低头往地上看,果真那颗金珠在地上的影子也是金灿灿的。   林琅十分欣喜,拿出那条墨缎金珠发带,问颜沉道:“不如也帮你换上?”   颜沉哪能不肯,立刻把头伸了过去。   林琅跪着直起身子,可刚一碰到他的发髻就收回了手,扭着身子说:“你刚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的,别把这好东西弄脏了,还是先去洗干净了我再帮你带上。”   “说得对。”颜沉点点头。其实他早想换身干净衣裳了,现在听林琅也这样说,立刻起身出门往澡房去了。   颜沉洗得飞快,一壶茶工夫就从里面出来,匆匆赶回自己的屋子。可刚过拐角,就听到玉姐爽快的笑声从那边传来,他加紧步子走去,推门一看,玉姐果真在里面,正和林琅玩着骰子。   “少主来啦,我正和林琅玩着呢。”玉姐大笑道。   颜沉不悦地看着桌子上的竹筒和两枚骰子,说:“玉姐,这种东西不要让林琅碰。”   “为何不让我碰?挺好玩的呀。”林琅不解,拿着骰子在手里摇。   颜沉不客气地夺过来,连同竹筒全塞给玉姐,警告道:“这东西是用来博钱的,没一点正经,不能碰。”   “不博钱不就行了?”林琅皱了皱眉,觉得颜沉管得太严。   “少主说得对,我们不争了。”玉姐拿着骰子站起来,颇为遗憾地看着林琅,“看来少主不会准许你晚上去博戏院了。”   “你还要带她去博戏院?不行,绝对不行!”   颜沉大甩胡垂把玉姐撵出门,回身把林琅抱进怀里,抱怨说:“玉姐也太胡来了,我还放心她照顾你呢,看来还是信不过。”   “不要怪玉姐,她只是想带我出去玩玩。”   “出门能玩的地方太多了,怎就非去那人鬼不分的地方。”   颜沉觉得此事不能轻易原谅,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上午去丰街了?”   “你怎么知道的?”林琅登时警觉起来。   “我们去取二色珠的时候,店里的小姑娘说上午看到你了。是你吗?”   好险。林琅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庆幸没对玉姐隐瞒去过丰街的事,不然这谎话就难圆了。   林琅双眉一撇,眼圈顿时红了,把上午在丰街遇到的伤心事向颜沉倾诉出来。   颜沉比玉姐有良心,对自己的遭遇感到心疼,温柔安慰道:“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一人最好不要出门乱走。今天是我不细心,以后出去一定叫上你,不会再让你觉得无聊了。”   林琅的心动了动,犹犹豫豫地靠到颜沉肩上。他身上的味道还是那么好闻,不禁让自己浮想联翩,幻想过去所有的苦难都没发生过,他们在一个秀美明媚的地方相遇,然后……   “颜沉,我帮你换上新发带吧。”林琅打断自己的思绪。   她打开桌案上的玉匣,取出发带,直起身子,两手绕到男人脑后,仔仔细细地解开,再小心翼翼地缠上。   颜沉安静地抱住林琅,额头枕上她的颈窝,嗅着她的体香。   “林琅,我好想你。”他突然在耳边小声说,欲望在呼吸间蠢动。   “嗯。”林琅平静地应了声。   颜沉仰头,期待地问:“你愿意?”   “嗯。”仍旧平静,只无端多出怜悯,分不清到底为了谁。   是夜。   交缠的身体,粗哑的喘息,旖旎的□□,一幕幕的缠绵悱恻在屋檐下翻滚起伏。   数日未临的热情终于在深处点燃,瞬间烫遍他们的肌骨,一次比一次疯狂地索要对方。   终于,颜沉耗尽了林琅所有的体力,看着她在自己臂弯中沉沉睡去,心中无比满足。   嗒,嗒。   窗外传来轻轻的敲打声。   颜沉以为听错了,没去理,可是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两声。他扬起身子朝窗口张望,看到后面藏着个人影。   颜沉满腹狐疑地爬起床,穿上袍子开门一看——   “玉姐?”   敲窗框的就是玉姐,她见少主出来了,立刻走上去把他拉到一边。   “玉姐,你什么时候在外面的?”颜沉还在惊讶中。   “少主,林琅睡着了吗?”玉姐的脸躲在暗处,看不清表情,但眼睛里透着焦虑的光。   “睡着了。玉姐为何这个时候来这个地方?”   “少主,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情与你说,是有关林琅的。” 第50章 颜沉   阁子的竹帘挡住了茶坊外的喧闹, 阳光穿透而过,染上一壁青黄。   王孙却安静地等待颜沉从神游中回来。   他办正事从来不急,但颜沉发呆的工夫也太久了, 于是又喝完一杯茶, 放下时故意手重了些,但颜沉还是没有反应, 仍旧出神地盯着竹帘。   “颜大人,在下请大人来此, 是有重要之事相告。”王孙却终于开口说道。   “又是重要的事情。”颜沉冷哼一声, 两道浓眉斜飞入鬓, 嘲讽道:“我倒要看看有多重要。”   王孙却稍显紧张,不知哪里触到了颜沉的逆鳞,但想起在茶坊外的会面, 他就已是这副拒人千里的冷峻模样。   王孙却微微一笑,说:“事情确实重要,成不成只需大人一句话。”   “吾实无才,却受东西二君垂青, 诚惶诚恐。奈何吾归心已决,却大人多说无益。”   颜沉慢慢看过来,目光如电, 眼中却空无一物,神思仍徘徊在那一夜,玉姐告诉他林琅有了身孕。   可是林琅对自己只字不提,还偷去丰街买回落胎药。   幸好玉姐机警, 与林琅寸步不离,断了她服药的时机。   玉姐把事情前后急急说完,颜沉从头到尾没吭一声,只是脸色越来越晦暗,最后竟隐入夜色中分辨不清了。   “少主,林琅不教我与你说,但我觉得你须知道。”玉姐说。   “她为何不教你与我说?”颜沉声息沉重,不怒自威。   “她说,你会以为她是拿孩子逼迫你给名分,担心你会不要这个孩子。”   “她怕我不要?哼,倒是她自己先不要了。”   玉姐听出男人声音中的愤怒,小心问道:“少主,这孩子……你要,还是不要?”   “当然要。”   玉姐喜出望外,捂住想要大笑的嘴,压低嗓门说:“我就知道少主不是冷酷的人。少主,要不我们明天就跟林琅说,教她安心?”   颜沉扭头朝那边看,屋内烛火昏暗,把门牖勾出一圈亮边。   “你偷偷把落胎药掉包,不要让她察觉。”他突然说。   玉姐听罢又是一喜,从衣领中掏出三帖包好的药剂。   “少主,我们真想一块儿去了。我晚膳后不是说去博戏院吗?其实去药铺,找医师配了三帖安身的药。”   “药粉要一样,不然就戳穿了。”   “少主放心,我玉姐是顶细心的人。白天你不在时,我早就把药偷来看过了,还从三帖中匀出一份,就是给医师比着配药的,所以这三帖药剂看上去一模一样。”   颜沉缓缓点头,继续嘱咐道:“明日你不用跟随她太紧密,给她吃药的时机。但是记住,不要做得明显。”   “我明白的。”   玉姐按住胸口长出一口气,总算放心下来,不禁想说说玩笑话。   “林琅这姑娘心真硬,骗骗她让她长点记性也好,但不知少主准备何时挑明?”   颜沉沉吟片刻,冷声道:“不要挑明。不要让她知道我已经知道此事。”   王孙却又见他神游开去,心中已有不耐,二指一并敲击桌面,等颜沉涣散的目光动了动,立刻收回手指,含笑说:“在下今次来不是为了那件事。”   “哪件事?”颜沉愣愣地问,把刚说的话早给忘了。   王孙却眉头一抖,仍笑得和善,摸了摸袖口,说:“有一件东西,在下想给大人过目。”说着从胡垂中掏出一个精巧的玉奁。玉奁乳白色,盈润剔透,单手握住很有富余。   王孙却双手呈上,颜沉疑狐地接过,本以为是白玉,没想到是象牙。他颠倒摆弄了一次,突然眼神一凝,看到奁底上刻的方印——是颜家的徽纹。   “这是什么?”他猛然皱起眉头,犀利的目光扫向王孙却。   王孙却不慌不忙地指着顶部的塞口,说:“里面的东西就是要给大人过目的。”   颜沉立刻拔起塞口,从里面倒出一张叠卷起来的黄色绢布。他展开绢布一看,原来是一封自荐书,上书几行墨字,字迹锋芒侧露,连贯优雅,宛若水中游龙。颜沉面色愈加凝重,嘴唇紧抿,目光迅速移至右侧顶头,那边写着——“颜骋拜奉书西周君殿下”。   果然是他的二哥,颜骋!   王孙却时刻留心着眼前之人的表情,等到谜底揭开,小心解释道:“这是大梁颜氏仲子颜骋,写给寡君的自荐书,诚求相国之位的。”   颜沉脸色铁青,眉峰吊起,死死抓住荐书两端,睁大眼睛把那几行墨字翻来覆去地看。   “为何要给我看这个?”他突然问道,眼睛分毫不离黄绢。   王孙却淡淡一笑,答非所问道:“此荐书才到我手中十天有余,还没来得及上呈寡君。”   颜沉没再说话,慢慢放下荐书,眼睛又飘到竹帘上,但跟刚才不同,这回他目光灼灼,透着隐忍和不甘。   王孙却见颜沉又凝视出神,这次并不烦恼了,继续说:“颜大人,寡君求贤辅政,心诚感挚。自招贤布公以来,荐书如雪片飞入洛阳,但能入寡君之眼的不过寥寥。”   “所以你掩下颜骋的自荐书,就是认定西周君一定能看他入眼,聘他做相!”颜沉说。语气不善,带有怒意。   王孙却又是一笑,问:“大司马方叔,何如?”   颜沉稍稍迟疑,还是答道:“威猛忠义之士,战无不胜,名震诸侯。”   “上大夫尹继虎,何如?”   “有道贤臣,世人称颂。”   “上大夫仲山甫,何如?”   “俱是勤政爱民的贤臣。你提这些人作甚?”   “颜大人,这些贤臣都是在下举荐给西周君的。”王孙却挺直腰背,微微自豪道。   “你?”颜沉十分惊讶地看着他,随后觉得自己的神情和言辞太过失礼,于是拱手道:“在下有眼无珠。”   王孙却摆摆手,笑道:“世人皆说我既非忠贤也非谗佞,只会花言巧语。但他们不知,若没拿得出手的本事,谁能在国君面前侍奉得长久呢?颜大人,我的本事就是识人。”   他伸出手,故意摁住“颜骋”二字。   “颜大人,在下从未看走眼过,大人与这同族兄弟相比,才是真正的贤德之才啊。”   喝完第二帖药,林琅把肚子盯了半天,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记得医师说过,服下第一帖肚子就会不舒服,越到后面越难受。可现在都第二帖了为何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会不会是被医师骗了?或者是……   林琅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她以为玉姐小解回来了,赶紧把桌子整理干净,等门推开后发现是颜沉。   林琅起身迎上,掏出绢帕帮颜沉擦去额角的汗珠,关心地问:“你今天去哪里了?”   “坐下说罢。”   二人走回客榻入座,颜沉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要倒茶解渴。   “慢着。这个杯子我用过了,我给你换个干净的。”林琅按住颜沉拿茶杯的手。   颜沉暧昧地笑起来,“我就喜欢你用的。”说着拿起茶壶。   “不成,还是用干净的好。”   林琅把那杯子夺了过来,马上拿来一只没用过的为他斟满了茶。   颜沉笑着接过,两三口就把茶水喝完,然后拍了拍大腿,要林琅坐过来。平常的林琅是不会愿意的,但今日的她心中怀有内疚,犹豫之后顺从地坐了上去。   一坐下就是亲吻。林琅早已习惯,也不想以前那样难熬,只要防着颜沉的手趁机胡来就成。   “想我吗?”   颜沉亲完必问的问题,还要求林琅必须回答“想”。   “你今天去哪里了?”林琅捂住有些发烫的脸。   “去见王孙却了。”颜沉不隐瞒。   “见他?那他肯定拉拢你了。”   颜沉点头,看着林琅的眼神温柔似水。   “你不会答应他的吧,毕竟这些日子是熊悦在照顾我们。”   颜沉亲亲她的眼角,抱歉地说:“我前次答应过你回大梁,但是现在可能要先去一次洛阳了。”   “咦?”林琅慢慢长大眼睛。   “我今天答应王孙却,会随他去西周洛阳。”   林琅眼睛越睁越大,愣愣地问:“去洛阳干什么?”   “做相国,辅佐西周君。”   林琅还是木讷,隔了好久才听懂似的,着急地说:“可是你答应过我去大梁的。”   “去了洛阳也可以回大梁啊。”颜沉知道自己理亏,但还是想开导林琅。   “相国日理万机,宵衣旰食,还有空余归家吗?”林琅瞬间冷静下来,盯着颜沉的眼睛质问。   “你为何那么想去大梁?如果是探亲,把你的亲友接去洛阳也行。一切由我操办,不需你劳心费力。”   “你答应过我的。”林琅严肃道。   颜沉叹了口气,同样严肃地说:“我答应过,但去洛阳并不等同食言,我以后会带你回家的。”   林琅知道颜沉决心已定,争执无用,万分失望地看了他几眼,问道:“你什么时候去?”   “三日后未时正点,在轵丘。”   “你该跟熊悦请辞了。”   “嗯。我是决定今天回来先告诉你,再去找他的。”   “那你现在就去吧。”   林琅有些失神,一只手无意识地搭上肚子。   颜沉看见了,顿时五味杂陈,握住她的手,紧紧盖在肚子上,可什么也没说出口。   颜沉找到熊悦,隐去已答应王孙却一事,直接提出再住两日就要继续东上。   熊悦追问缘由,颜沉拐弯抹角东拉西扯,花了半个时辰总算将其说服。然后对他提出的送行请求,又花了半个时辰才成功婉拒。   熊悦当然怀疑颜沉离开的真实原因,但对方不愿说,自己总不能逼供吧。为此熊悦心存不满,但在接下来的两日里,还是对颜沉四人好生招待,等到了离城之时,也遵守诺言只送出曲阳地界。   对熊悦,颜沉心有愧疚,但王孙却的手段又狠又准,就算他最初心属东周公,但在当下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西周君。   轵丘罕无人迹,离曲阳有近一天的路程。颜沉故意选在这里,就是不想太过招摇,同时离洛阳更近,渡过大河再行十几公里就到。   这三日里,林琅对颜沉非常冷淡,应该还在怨恨他的食言。可在颜沉看来,那根本不算食言,因为当初只答应带林琅去大梁,并未定下归去的时日。   而且林琅有了身孕,是他的孩子,回去大梁就要面对父母和亲族……他还没有想好,如何让这些人接受林琅。   第三日午时,他们就到了会面地点。远远望去,前方旌旗翻卷,绣盖飘扬,车马成列,军士巍然候立。不愧为王师之征,仅迎迓就震荡百里。 第51章 中计   离西周迎迓之师还剩一里时, 对方驶出一辆战车,车上立着一名将领,威武雄壮, 杀气腾腾。   那战车飞速驶到颜沉的马车前, 自报家门后殷勤相接,与颜沉各叙寒温, 两车并驰回到了迎师之中。   颜沉四处张望,不见王孙却, 拱手问其故。那将领说王孙却已于前日回城准备恭迎事宜, 等到了王城就能重逢。   颜沉不疑, 将领即命张开帷幔,设大享款待颜沉四人。宴享荤腥油腻,林琅频频呕吐。颜沉将她护住, 称是因旅途劳累而起,又称自己不善饮,草草结束了宴享。随后一同发驾,望洛阳而去。   将领邀请颜沉乘坐最前头的玉辂安车。颜沉推辞不掉, 只得随他过去,临行前对玉姐和寄生千叮万嘱,一定要细心照顾林琅。   “从轵丘到王城的路途不算遥远, 但周王有令,须日夜兼程,在明日午时之前到达。”将领对颜沉如是说道。   队伍朝东南方向行进,等到了大渡桥已是亥时。夜里渡河危险, 但大渡桥刚修葺一新,非常结实。所以将领先派一队人马上桥摸路,并沿途捆扎上火把,然后命令全师在岸边休整,一个时辰后夜渡大河。   颜沉心系林琅,见停车了立刻奔去后面。玉姐从车厢下来,说林琅吐了一路,似乎还染了热病,饭吃不进,连喝的水都会吐出来,刚刚好不容易睡着,还是不要进去打扰到她为好。   “怎么突然这般严重了?白日里还是好好的啊!”   颜沉心焦火燎地往车厢里看,但玉姐横在门口不让他进去。   “这种事不就是突然的吗?”玉姐叹气一声,忧心地说:“林琅可能知道自己吃的是假药了。”   “迟早要知道的。”   “少主,你到底想何时挑明?真不懂你为何要瞒着她。”   “等到了洛阳我自会与她说。”   颜沉执意要去车厢看林琅一眼,玉姐拦不住,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轻手轻脚,可颜沉才踏上车厢,就吱呀一声把浅睡的林琅吵醒了。   “谁……”林琅幽幽地问道。   “是我。”   颜沉在她身边坐下,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清了她憔悴的病容。   “你来做什么?”林琅稍稍有了力气,看过来的眼神很不友好。   颜沉不怪她,把泡在凉水中的绢帕拧干,仔细擦拭她脸上的虚汗。   “玉姐说你吃不下东西。”他说。   “不饿怎么吃得下。”林琅别过脸,不想让颜沉碰。   “难道也不渴?”   “不渴。”林琅倔强道,“你走吧,我想睡觉了。”   颜沉心疼地看着她苍白的脸庞和干枯的嘴唇,不容反驳地说:“你必须吃点东西,我们还有好长的路得走,不吃东西更难受。”   “我不吃。吃了会吐,更难受。”   “那就喝点水。”   “不喝!”林琅费力地坐起来,抓住颜沉的领口使劲往后推,“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颜沉纹丝不动,伸手把林琅揽进怀里,另一只手迅速倒了杯热茶。他端起茶杯吹了吹,伸到林琅嘴边命令道:“喝。”   “不。”   颜沉不跟她啰嗦,仰头把茶灌进口中,拨开林琅的唇瓣用嘴送了过去。   咕嘟几声,茶水全咽下林琅的喉咙。颜沉松开她的嘴唇,马上又倒了一杯,二话不说含进嘴里,捏着她的下巴又喂了进去。   颜沉抬手倒满第三杯,林琅立刻叫道:“我自己喝!”   颜沉偷偷一笑,把茶杯端到她嘴边。林琅怨恨地瞪了他一眼,乖乖接过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来。   “还要吗?”颜沉等林琅喝完,平声问道。   “都三杯了,够了。”林琅慌张地看着他,语气略带乞求,怕说了不要又会被他那样喂水。   颜沉点头,拿起茶壶边的一张饼,问:“吃吗?”   “吃不下……”   “我喂你。”说完咬下一口咀嚼起来。   林琅赶紧捂住嘴大叫道:“我吃,我吃。你这人太可恨!”   最后,颜沉一脸胜利地从车里钻了出来。他拉过玉姐,说:“林琅喝了半壶茶,吃了半张饼,没有不舒服,就是情绪有点激动。我们还能休息半个多时辰,你让她小睡一会儿吧。”   一个时辰后队伍在岸边集合,整装待发,先行队已用近百支火把把大桥两岸照得通明,火光像帐篷一样把黑暗挡在了外面。   迎迓之师分成八段过桥,等到林琅这部分时桥面已经晃荡不堪,下方奔流而过的轰隆声又教人心惊胆战。   林琅在车厢里生不如死,幸好在颜沉的淫威之下吃了些东西,就算还是头晕目眩得厉害,但比起白昼好受了许多。   全师平安渡过大河,队伍又休整了一个时辰,待众将士喝过一巡酒后重新出发,等驶上官道行军速度快了起来。   颜沉在玉辂安车中无法入眠,总是转身向后张望,对自己家人十分记挂。将领一路相随,见他忧心忡忡,便找了些浑话糙话逗他发笑。   将领名叫甘茹,魏人,西周上卿,三十五岁,还未崭露头角,名字不被世人皆知。但经过颜沉半天的观察,觉得他是善于隐忍之人,只要等到一个恰当的机会,必定大放异彩。   夜色漫长,颜沉毫无倦意,便拉住甘茹询问许多王城的事。对此甘茹对答如流,像特意背过一样。就这样,他们一直畅聊到天亮。   今日的天气仍旧大好,太阳甫一露脸就照得颜沉眯起眼睛。甘茹见状,立刻命人把玉辂安车四面的深色帷幔垂下。   车里顿时阴凉下来,颜沉仍望着日出的方向发呆。他记得过了大河往南走二十公里就能到洛阳,可为何此时日头的方向偏南呢?   甘茹回答说,队伍是沿着官道走,官道虽然不是笔直,但比抄近路还是要快些。   对此颜沉身有体会,车马走上官道之后健步如飞,所以更加颠簸。颜沉怕林琅身体受不住,几次要求甘茹放慢速度,均未果,因为王命不可违,必须在今日午时之前到达。   越靠近王城天气就越凉爽,道路两旁光秃秃的平地逐渐被茂盛的植被覆盖起来。这是颜沉最爱看的景色,虽不及沃城到垣城那段景观画廊的一半,但对连日奔波已十分疲乏的颜沉来说,现在就是洗心洗尘的时刻。   要是林琅在身边陪着自己就更好了。   颜沉如此想着,叫来一小将教他去询问林琅的情况,同时转告玉姐把车厢的帘帐全部撩开,让林琅看一看外面的美景身心就会舒畅些。   小将领命而去,两盏茶工夫就回来了,说林琅的情况比昨天好得多,虽然胃口还是不佳,但能吃进东西了。   颜沉安下心来,望着路边交错横斜的树木人家渐渐出了神……   忽然甘茹呼喝一声,把颜沉从纷乱的沉思中吼醒。他扭头朝前望去,巍峨的王城就在十里开外了。   颜沉没到过洛阳城,但听自己父亲讲过,洛邑为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适均,廛肆稠密,宫阙之壮丽冠于天下。可眼前这座王城并未给他震撼之感,比之大梁王城都略有欠缺。   颜沉心中的那个疑虑愈加扩大,想喊来甘茹询问,他已驾车奔去前方。   颜沉定睛再看,前方七里处有一排玄色车马,浩浩荡荡,旌旆蔽空。正中伫立一台玉辇王车,高出众师半身,左侧停一辆辂车,载赤色大纛一面,上书“东周公”三字。   东周公姬班出城三里亲迎贤才。将颜沉家眷安排进驿馆后,牵着颜沉的手一路驶入宫城。之后改乘王舆,穿过库门,雉门,路门三道宫门,终于到达路寝內朝。等东周公邀请他升堂入座之后,颜沉整个人还是懵的。   他不是应王孙却的邀请,去西周洛阳城的吗?怎么迎接他的是东周公?难怪一路上有诸多可疑之处,原来他被有计划地拐到了东周巩城!   颜沉胸中悲愤汹涌,但己身已入东周宫,前侧又坐着东周公,他疯了才会把心中的疑惑说出口。于是强忍住奔腾不息的情绪,端出既诚惶诚恐又不失风度的神貌端坐在銮席上。   姬班身穿爵弁礼服,头缠玄色高冠,冠纽贯以玉笄,颏下垂两束长缨。他年过半百,须发却已花白,此时笑得和蔼可亲,把年轻人打量来打量去。   “颜卿。”姬班亲热地叫道,“路途遥远,疲劳困顿了吧。”   面对这般慈祥的老者,颜沉怒气消了一半,但疑惑的阴云仍旧厚重,担心之后还有陷阱,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他前思后想,拱手应道:“下臣未闻大王会出城亲迎,如今仍在惶惑之中,若有冒犯,望乞饶恕。”   姬班捋须浅笑,“没与卿说明是熊悦粗心了,再过一日他就会回来,到时候我们好好责罚他。”   果真是因为那个熊悦!   颜沉低头咬牙,气得两手握成拳头。   姬班见颜沉这副模样,以为当真因此事记恨了熊悦,连忙劝道:“熊悦是心细之人,忘记绝对有缘由,等他回来问清楚便是。寡人听闻你母亲是楚人,熊悦也是楚人,你们血缘相近,又是一双青年才俊,若是能传出一段佳话,将是我国一大幸事。”   东周公说这番话时,颜沉已在心里把熊悦骂了个狗血淋头。等到周王噤声,他抬头粲然一笑,说:“下臣在曲阳时受过子悦兄的厚待,这份情意下臣铭记于心,等子悦兄从曲阳回来定做答谢。”   姬班频频点头,笑得更加灿烂,听到颜沉提了曲阳,倾身问道:“卿到曲阳之前,是不是路经了厉城?”   颜沉眉头一抽,点头道:“是。”   “厉城之攻城战,卿也有参与吧?寡人听闻是因卿的智谋,才让沃公成了这桩大事。”   “下臣不过遵照沃公的吩咐办事,并非出谋划策之人。”颜沉急急作答,后背已渗出一层寒意。   “寡人听闻沃公已归顺魏王姬迟,而且还是卿一手操办的,可有此事?”东周公嘴角还挂着笑,眼神却尖锐起来。   “有。”   “如此看来实在有趣。不知沃公为何反复无常,是不是对大梁也有了觊觎之心?颜卿,你侍奉沃公许久一定对他十分了解,不如现在就解开寡人这一困惑吧?”   虽然早就料到,但颜沉还是怔住——   这么快东周公就开始逼他择主了。 第52章 挑明   初看东周公姬班, 颜沉以为是个仁慈和善的老者,谁料转眼间就暴露了心思深沉,言语锋芒的真容。对此颜沉暗暗震惊, 告诫自己将情绪再内敛些, 不可渗出一丝一毫。   颜沉自离开沃城后,就与沃公断了君臣连系, 但因别期尚新情意犹在,突然要向人全盘托出, 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更何况这新主本不是他决意侍奉的。   姬班见颜沉坐姿拘谨, 问道:“卿是在顾及旧主情面,所以不肯说?”   “非也。”颜沉气定神闲地说,“厉城在沃地盘踞已久, 倚仗地处偏僻,城池牢固,向来不服魏王管束。魏先王封沃公到此,就吩咐过要将厉城铲除。沃公绸缪许久, 到近日才找到时机,终将此害荡平。此举对两任魏王来说,均乃忠义之举。”   姬班哦了一声, 略带嘲讽道:“姬猛封于沃地已有五六载,为一蕞尔小城竟绸缪这么长的时日,让寡人着实惊叹。”   颜沉微微一笑,说:“韩境把魏土一分为二, 沃地位于西边,毗邻西戎,久在化外,所以东西二处虽同为魏土,但风俗迥然,乡民野蛮。沃公领命前来,首先要做的是让沃地教化大行,没想到足足用了四年工夫才初显雏形,所以才多给了厉城四年寿命。”   “寡人听闻沃公近一年里招纳了许多秦国之士,还不拘束两国商贾,使他们频繁越境往来,可有此事?”   “二国相邻,紧则僵,僵则断,断则祸事激发。沃公礼聘秦士,又教商贾往来,既富了民众,又软化了边界,实乃贤明之举。”   “卿对旧主称赞有加,真是忠诚之士,寡人欣慰。但东阳公姬迟篡位一事还未尘埃落定,韩,楚等国似乎有讨伐魏国,匡扶正义之意,卿如何看待呢?”   “比之下臣难道不是大王对此事的看法更重要?”颜沉暗松一口气,终于逮到反守为攻的时机了。   姬班沉吟片刻,大方承认道:“王室不振,已非一日。列国纷争,不殃及到我就行。但自寡人当权以来明白了一件事——天下局势波诡云谲,要想在列强之中抢到一口气,就得时时刻刻了然于心。我保命之余,说不定还能挖到点好处哩。”   东周公说罢顿顿,眼中重新含了笑意,和缓问道:“我周室历经千秋,如今却落入如此田地,卿会不会笑话寡人呢?”   颜沉哪敢笑话,甚至因这段话改变了对东周公的看法,觉得东周公是个良主,留下来侍奉未尝不可。   心中主意已定,刚才的拘谨和疑心全都化为乌有,颜沉立刻拱手,委婉表明了效忠之心。   东周公听罢大喜,让颜沉把銮席拉近一些,拉住他的手畅谈起来。   谁知二人字字投机,銮席越拉越近,手越握越紧,渐渐连时辰都忘了。等颜沉离开王宫,回到林琅他们下榻的馆驿时,已是夜深人静之时。   此馆驿是专为接待王宫贵客,如今颜沉是应东周公邀请而来,身价最贵,于是馆驿的整座后院都腾了出来,让他主仆四人暂住。   颜沉红光满面走入后院,想立即跟林琅分享內朝上的澎湃之事,却在堂屋里遇到忧心忡忡的玉姐和寄生。   “少主,说好的洛阳,怎么我们到巩城了?”寄生噌地站起来就问。   此时万籁俱寂,四下无人,说话不必遮遮掩掩,但声量还需小心控制。   “估计是中了熊悦的奸计。”   颜沉说,一想到熊悦又有些气愤,但转眼就对东周公姬班称赞起来。   “其实我初心就在东周,如今阴差阳错的来了,与东周公聊到这个时辰仍是意犹未尽。看来巩城挺适合我,留下来也无妨。”   “少主,这么大的阴差阳错你就这样忍了?我看他们分明是把你拐骗来的,要是我绝对忍不了!”   “小孩子一边去。”玉姐把寄生推开,一脸难色地看着颜沉,说:“少主你怎么现在才回,林琅一直在哭呢。”   “为什么要哭?难道是想我了?”颜沉说着往堂屋后门走去。   玉姐赶紧跟上,小声说道:“恐怕不是想你,还是在生你的气。”   颜沉叹了一声,步伐加快。   “这两日林琅心情异常低落,身体又非常难受,我怕她冲动之下动起寻死的念头。”玉姐危言耸听道。   “不准乱讲!”颜沉脸色白了一片,小跑起来。   “我可不是乱讲。这两日我看林琅这样,自己的心也非常不安,总感觉……总感觉你们要分——”   “住口!分明是你的胡思乱想,怎不是乱讲了?你自己想想也就罢了,随便说出口就是你不对!”   玉姐被颜沉骂了一顿,闭上嘴不敢随便说话了。   二人终于来到林琅的屋子前,玉姐留在门外,颜沉一人推门进去,发现林琅还没有睡觉,而是坐在地上,靠着床柱默默垂泪。   颜沉的心登时抽疼,门都没关就冲过去把林琅搂在怀里——   “林琅,我回来了。”   林琅没有听到,隔了好久才动了动,仰起脸非常陌生地看着他。   “林琅,你怎么了?”   颜沉心慌意乱,猛然间觉得玉姐的胡言乱语是真的!   “我怀孕了。”林琅突然说,目光呆呆的。   颜沉轻轻一怔,点头道:“我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   “我想等我们安定下来以后,好好与你说这件事。”   “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吧。”林琅轻声说,眼神慢慢变得犀利。   颜沉顿时动怒,抱着林琅的肩头推开,严肃道:“我要这个孩子。”   “那为什么装作不知道?看我一个人提心吊胆,痛不欲生你很开心吗!”林琅突然大吼起来,本就没断过线的泪珠哗哗落下,扬起手扇了颜沉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把玉姐惊动了,连忙跑进来看出了什么事。   “没事。你出去,把门关上。”颜沉冷声命令。林琅力道不小,被扇的地方微微发烫。   颜沉看向林琅,她正无所畏惧地瞪着自己,但明显是强撑的,稍一用力就会垮掉。   “不告诉你就是怕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怎可能开心?”他冷声说。   这话又让林琅变了脸,轻轻挑起眉头冷笑道:“不告诉我是因为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吧。不要孩子?你是贵族,你心里会过意不去。要孩子?以后就有一大堆的麻烦事,挡在最前面的就是你的家人和家规。到那时,不光是这孩子,就连我,对你来说都是□□烦。”   林琅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捅进颜沉的心。他无比愤怒,怒火险些烧穿胸膛,张开嘴想怒斥她的绝情之时,突然退缩了——   林琅说的这番话他似乎想过!   就是玉姐告诉他这件事的夜里,当得知林琅怀孕后的瞬间,心中冒出了一模一样的想法!   尽管它们已经沉入心底被忘得干干净净,但在此刻简直比那些捅进心脏的刀子还要让他痛苦欲绝。   “被我说中了。”   林琅看着颜沉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铁青,忍不住发出一串嗤笑。   颜沉迎着她嘲讽的目光,突然无比坚定地说:“我要这个孩子。我更要你。”   他说完没再看林琅,起身往屋门走去,边走边说道:“接下来的日子我要拜访巩城的章服介胄,所以不会回来了。我会安排侍女照顾你,你要听玉姐的话,好好安胎养身,不准乱来。” 第53章 奸/情   颜沉以为自家后院已安顿好, 便踏入官场忙碌起来。   最先见的是大宗伯赵迁,此人可谓是巩城事事通,没有不知道的地方和不知道的人物, 任何事情有问必答。今日便由他带领着游历巩都。   巩城过去只是百亩小城, 在姬班分封到此并且自立为王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扩大城郭。先后整整花费了六年工夫, 终于变成如今这座占地千亩的大都城。   “巩地风景秀丽,山林茂密, 鸟兽繁多, 历代都是周王的田猎之所, 所以巩城最初作为周王行宫建设而成。以前的巩城其形小巧,其状精美,其质坚固, 就像林中神女赏心悦目。但寡君称王以后嫌它没半点王姿雄风,于是大兴土木六年才有了现在的模样,而那座行宫就是如今的王宫禁地。”   大宗伯赵迁先邀请颜沉出城,驱车绕巩都一周观看城郭形制, 同时向他介绍巩城历史。   其实赵迁说的这些颜沉儿时就学过,对巩城的向往从来只有它被传说得美轮美奂的奇景。现在终于有幸来到此地,见到了壮美的巩都之后, 发现还是环绕城池的山野绿地更勾人。   “巩都一切按照王都格局建造,坐北朝南,有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南北大道为城脊, 把宫城和廛肆分开。”   “我看宫城虽在北,但偏西,把西城角也围了进去。”颜沉说。   他们这时拐过东城墙角,一个巨大的阴影投了下来,颜沉仰起头,看到伫立在城角之上的瞭望塔。   “因为城郭不能再往西边扩大,所以只好把行宫西墙加固成城墙。”大宗伯答道。   “有何典故?”颜沉问。   “卜官说的话,寡君自然是听的。”   城郭转了一圈,赵迁驱车入城。颜沉扭头,留恋地看了远处被清尘笼罩的苍色丘陵。   “巩地可游玩的地方实在太多,等臣带卿把城中人事物认清以后,寡君会匀出时日陪卿出城游玩的。”赵迁看出颜沉的心思,如此说道。   驶入南门,司市官已经按照大宗伯的吩咐在门内等候。司市官登车之后,三人由一般胥役开路,在城中巡绰起来。   午市已开,城中人流稠密,除了南北大道尚有供车马通过的空余,其他的小路巷道已经塞满了庶众和商铺。   颜沉饶有兴致地往路边看,发现每五个摊铺就有一个是买鸟羽的,有的甚至把羽毛艳丽的鸟雀,关在用竹条编成的框子里,摆在地上贩卖。   “那就是竹笼雀吧。”颜沉指着近前的一个摊铺问,声音喜悦。   这家摊铺别出心裁,没有草席没有帮手,只有店主老头一人,手持一根丈八高的老竹竿,老竹竿上钉入数根竹枝长签,长签上挂满了竹笼雀。   司市官见颜沉有兴趣,立刻叫停马车,对那手持竹竿的老头吆喝一声:“鸟叟!拿新的雀儿来看看!”   鸟叟一看是达官大人们,立刻提起竹竿佝偻着跑来。   鸟叟来到车前作势要跪,可颜沉见他衣衫褴褛,白发稀疏,脸上沟壑满布,顿时对这可怜兮兮的老人起了怜悯心,伸手轻轻托了下他的手肘。   “老人家,不必大礼了。把竹笼鸟给我看看吧。”   鸟叟受宠若惊,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颜沉,被司市官一声呵斥后才回过神来,连忙挑了竹竿最顶上的竹笼,颤抖地呈到颜沉眼前,战战兢兢地说:“这是、贱民、今、今晨晨才抓、住的,新鲜、活、活、活蹦乱跳,漂亮!”   竹笼比头大一圈,青色的竹条交错编织,孔眼又大又疏,但只能够鸟头钻出来。颜沉接过竹笼,看到里面的鸟雀果真漂亮至极,跟山海图中的凤凰别无二致,但是非常小巧玲珑,能在掌心起舞。   “它有名字吗?怎么喂食?怎么取出来?取出来会飞走吗?”   颜沉兴致勃勃地看着里面时而振翅,时而跳窜的鸟雀,抱着竹笼的两手已有不愿放还之意。   “名字是……小、小凤、凤凰。”鸟叟说。   “胡扯!绝对是刚编的!”司市官大声吼道,把老人吓得腿一软跪到地上。   颜沉看了凶神恶煞的司市官一眼,对鸟叟说:“小凤凰这个名字挺合适。老人家,我后面的几个问题你也答来听听?”   鸟叟再不敢胡言,老实说道:“贱民今晨才抓到它,也还不知爱吃什么。不过贱民是在梧桐树上找到它的,当时它正在啄食梧桐的嫩芽。”   颜沉点头,叫老人起来,演示怎么把鸟雀从竹笼里取出。   “取出就很简单了,但它现在性子野,取出来肯定会飞走的。”   鸟叟说着把五根干枯的手指插/进孔眼,然后张开五指把孔眼撑大。   小凤凰发现了洞口,展开五彩双翼要冲出去。鸟叟立刻收回手指挡住孔洞,把周围的竹条拢起来,竹笼就此复原。   小凤凰见生机没了,气得叽喳乱叫,更加暴躁地上蹿下跳,朱色的鸟喙在孔眼里到处啄弄,把颜沉的手掌啄出了几粒小洞。   颜沉却更加开心了,因为小凤凰张开的羽翼比合上时要艳丽夺目得多,而且它的啼叫声格外悦耳,跟女子撒娇一样。   如果连生气都这般可爱,等变温顺了是不是会绽开羽翼,一边跳舞一边唱歌呢?不管能不能,把小凤凰给林琅解闷再好不过了。   颜沉如此想着,笑眯眯地把竹笼放在腿上,一边掏钱一边问:“老人家,小凤凰怎么卖?”   “在下已经帮卿付过了。”大宗伯在旁边突然说道。   “啊?赵兄,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卿目不转睛盯着竹笼的时候。”   赵迁大笑两声,拍了下车厢要司市官继续走,然后又对颜沉说:“卿不必觉得困扰,这是寡君的吩咐,命令在下让卿在巩城里吃好玩好。”   巩城地广,与大梁相当,人口也差不离,地形却要错综复杂些,但大致的格局中原诸国都是如此这般,所以把城中各巷道巡游完后颜沉几乎全部记了下来。   此时已近黄昏,与司市官分别后赵迁邀请颜沉去自己府上,称已备下酒宴,还邀请了太宰商伯和太史石狐。   赵迁以为颜沉会想先回馆驿看看,因为听闻他宠爱的美妾这几日身体不适,迹象跟怀孕神似。而且一路上只要没人说话,颜沉就会看着竹笼雀陷入沉思,正如现在一样。   赵迁察言观色,认定颜沉有折返之意,所以悄悄命令车夫调转望城南而走,哪知颜沉这时抬起头,说:“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大宗伯赵迁的府邸在城东南。颜沉随赵迁刚进府邸大门不久,从旁跑来一小童,手里抱着个鼓当当的麻布小口袋。   赵迁将布口袋接过,解开袋口的绳子给颜沉看,里面全是嫩黄嫩黄的叶芽。   “在下已经为卿准备好了。”赵迁恭敬地说   “这是什么?”   赵迁眯眼一笑,说:“梧桐的嫩芽啊。”   颜沉恍然大悟,大喜道:“赵兄简直心思细腻,在下替小凤凰谢过了!”说着就想用手去拈嫩芽。   可赵迁却把口袋收了回去,仰头望着西方,缓声说:“凤凰神灵也,喜美丽之人。如果由一位美丽的女子亲手喂它,说不定一路的不愉快都会消解呢?”   赵迁望的方向就是驿馆的位置,颜沉登时心领神会,又钦佩又感激,把手里的竹笼雀托付给了他。   赵迁胖胖的,身高却不矮,不管站着坐着都有气场,但一点也不咄咄逼人,可能是因为他被双下巴托起的圆脸上总是挂着微笑。   等见到太宰商伯和太史石狐后,颜沉明白了物以类聚的道理。这二人也是高胖之人,面相却没有赵迁和善,特别是太宰商伯,五官十分严厉,面无表情的时候跟生气没有两样。太史石狐则非常普通,要多看几眼才能保证下次见面时还记得长相。   东周公姬班为颜沉举办的欢迎宴还要等四天,因为卜官算出那一天是宴请贵客的吉日,所以今天这桌酒宴是以赵迁个人名义举办的。   看赵迁身形就知他善吃,等看到佳肴后颜沉果真没有失望。见过的食材用罕见的方法烹饪出别种美味,没见过的食材就不用说了,更是爽口之余惊喜连连。还有他准备的琼浆美酒,就像丝绸一样滑入喉咙,颜沉一连喝下三杯都没丝毫醉意。   酒宴上谈不得正经公事,除非此人有奸计要趁机使出。四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觥筹交错,尽情享乐。赵迁时刻注意着颜沉,发现他虽然说说笑笑好不快活,但眼中总含着寂寞,偶尔还会往门口张望。   赵迁知道他想自己的美妾了,于是拍拍手,把早就操练好的歌舞家妓叫了上来。一众八女,八种艳色,穿着八种薄如蝉翼的丝裙,挽着八种高耸入云的发髻,作出八种妩媚勾人的神情浪态。   赵迁教八名女子面朝颜沉站好,作揖后摆开阵势。三个深色衣的女子在墙边坐下吹弹奏乐,另五个浅色衣的女子迎合乐曲轻姿曼舞。不出片刻功夫,大堂就似坠入了歌舞升平的胭脂香雾之中。   看着阶下舞蹈的美丽女子们,颜沉心情愈加愁烦,举杯畅饮,本想来个借酒浇愁,可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想了想应该是喝少了,便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完全忘了自己的酒量。   商伯和石狐都有了醉意,见颜沉兴致如此之高,十分欢喜,想推波助澜,纷纷起身敬酒,可被赵迁挡住。   赵迁事先得知颜沉酒量不好,现在见他喝个不停,肯定是心中愁绪满盈,恐他再喝下来失了体面,便遣散八位舞姬,对两个好友致歉道:   “明天颜卿要早起拜访诸位,今夜就喝到这里罢。”说完扶起颜沉往堂后走去。   出到外面,被夜风一吹,颜沉就清醒了一半,但胸中仍有尝不出滋味的激动在翻涌,想都没想就仰头对着广袤的夜空干嚎了一声。   赵迁爽声一笑,问道:“这名字该不会是卿的爱妾吧?”   “……啊。”   没想到无意识中吼出的是林琅的名字。颜沉苦笑出声,垂下头不再言语。   赵迁把颜沉扶入厢房,临走前好心问道:“等卿酒醒之后,在下送卿回驿馆?”   颜沉摇头,说:“赵兄,今夜可否容我住下?”   “当然没有问题,只是……”赵迁立刻改口,笑着问:“不知卿相中了哪一个?”   “什么哪一个?”颜沉眼睛昏花,脑子十分混乱,就想倒头大睡。   “八色妖姬呀。”   颜沉哦了一声,摇头说:“谢赵兄美意,在下今夜想一人入睡。”   等到赵迁离开,四周陡然寂静下来,颜沉坐在床榻边,靠着柱子闭目清神。   不知道林琅睡了没有?   脑中一片嘈杂,这时终于被寂静滤出一块清静,立刻思念起林琅来。   昨天就那样丢下她离开,肯定更生他的气了吧?   今天一天未见,晚上又留宿在外,林琅一定很担心吧……不对,应该是要气死了。   颜沉很想回驿馆看一看林琅,哪怕只有一眼的睡颜。但是他不敢,不敢再看到林琅那仇恨的目光,不敢让伪君子般的自己站在她面前。   等明天吧。明天一定回去。   第二日赵迁故意晚了半个时辰才去叫颜沉。今日要开始拜访城中权贵,首先要拜访的是上卿子突。   突是东周公庶子,从小就表现出过人的胆识和才智,侍奉父王多年,尽职尽责众人臣服。老相国过世以后,大家都以为会由他继任相位,没想到东周公从外面聘来了颜沉。   去之前经过赵迁介绍,颜沉对子突有了些了解,等得知他与自己目的一样时,心想今日的拜访恐怕得不到很大的礼遇。   车上,赵迁把一张巴掌大的竹片交到颜沉手中。竹片色黄,韧性足,专门打磨出来供书写图画的。   “这是昨夜我吩咐的人,把小凤凰送去驿馆后带回来的。”   那这就是就是寄生和玉姐写的了?不对,这两人不识字。那就是林琅写给他了!   颜沉狂喜起来,登时精神百倍,翻过竹片一看——是张乱七八糟的图画。   “卿爱妾写的?”赵迁极有兴趣地问。   “不,是小孩子画的。唉……”   竹片正中是一个女子的笑脸,应该就是林琅了,在笑就说明很开心?   笑脸下面画了好些吃的食物,是在告诉他林琅昨天胃口很好,吃了这么多东西?   笑脸头上还有一轮太阳和几只小鸟,说明林琅昨天还出门散步了?   没想到林琅昨天那么开心。   在他不在的时候,那么开心。   真好啊,哈哈。   颜沉虽然心中有些失落,但得知林琅的身体终于慢慢好转,感到十分欣慰,精神也更加抖擞。他把竹片贴身放好,决定今日早些完成事务,快点回去见她。   可是好心情在子突府邸门前被破坏了,颜沉刚才担心的事果然成真——子突今日不在,出城田猎了。   赵迁掐指一算,脸色大变,对颜沉连声道歉道:“是在下粗心大意安排不周,今日确实是子突三月一次的田猎日子。唉唉,上次的田猎因急事取消,隔了半载,把我都给搞忘了。”   颜沉不怪赵迁,心里只对子突不满——既然今日要出城田猎,为何不提前告知他们?现在害他们扑空一场,简直不懂礼数。   “不如我们也去猎场吧。”赵迁忽然说,“昨天就发现卿想出城游玩,谁知今天正好有了机会。要是卿同意,在下立刻安排人准备猎具,即刻出发!”   颜沉想了想,决定要见识好好见识一下这个傲慢的人,于是点头说:“好。”   一个时辰后,颜沉和赵迁换上一身便服,和他的十个家臣驱车出了城门,驶上小道望田猎场奔去。正好与熊悦返城的马车错过了。   熊悦气定神闲,甚至有些懒散地坐在车里。他已得知颜沉如己所愿到达巩城,并且见到了东周公,还答应留下来辅佐朝政。   这件大事终于成了。就算颜沉对他怀恨在心也无所谓。   熊悦忍不住笑出声,拍了好几下车厢催促。御者得令,连甩三次响鞭,两匹马嘶鸣着朝城门加速奔去。   进入宫城,熊悦在寺人引领下来到路寝內朝。姬班正等着他,笑意迎人的。   “臣熊悦回来迟了,请大王恕罪。”熊悦俯伏在丹墀下,大声说道。   “爱卿啊爱卿,你可算回来啦。”   姬班三两步从丹墀上走下来,双手把熊悦扶起。   “爱卿帮我找了个人才呀。”老人用力握了握熊悦的手臂,欣喜地说:“寡人听闻西周君也派人去曲阳聘他,还是那个十拿九稳的巧舌之徒。可这又如何?根本没爱卿厉害!”   “大王过誉了,臣不过是完成大王的嘱托,并没有甚么非凡之处。”熊悦谦虚道。   “该夸的还是夸。不如爱卿今晚留下来,寡人让小女陪你喝喝酒?”   熊悦立刻拱手,惶恐道:“大王之美意,臣不敢仰攀。况且臣刚赶路回城,这番奔劳的模样不便与丽姬看到。再者,臣还有些事情须与颜沉交代,晚了怕引出误会。”   姬班看出他着急要走,虽然不快,但还是抬手准了。可是熊悦朝他走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问道:“大王先前答应臣的事,不知何时实现?”   姬班就知道他要问这件事,沉吟着转身,一边捋着胡须一边步上墀台。   “爱卿圆满地完成了寡人的吩咐,而且寡人对颜沉也十分中意。只是他初来乍到,没有一个机会好好表现……光听庶众之间的传言,寡人觉得还是亲眼看见比较好。爱卿说,是不是呀?”   果真到放人之时是最难的。   “不知大王指的是哪一个机会?”熊悦问。   姬班想了想,说:“二十天前,嬴策派使者来找我借道攻打韩国。这件事一直悬在寡人心中,左右未定。朝中大夫也分了借或不借两派,吵得不可开交,所以寡人一直没给答复。可是至今已过了二十余天,再拖下去恐怕嬴策要生气了。”   “这件事臣也知晓,不如就让颜沉来定夺吧?”熊悦说。   “如此甚好。”姬班转愁为喜,“那就不耽搁时辰了,卿快去找他吧。”   “大王不亲自与颜沉说吗?”   “你先告诉他此事,让他有思索对策的空余,等到了寡人面前,直接答复就行。”   熊悦领命而去,出了宫城乘上马车,想先回家一趟。可是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御者道:“颜沉如今还住在驿馆里吗?”   “回大人,是的。”   “那好,现在就带我过去。”   驿馆离宫城不远,马车没行驶多久就到了。熊悦跳下马车,心里不知不觉兴奋起来,并不是因为要见到颜沉,而是为了另一个人。   他走进驿馆,问过牙郎,得知颜沉今日不在后更觉得庆幸,但是要去后院找她就不甚容易了。   熊悦看了看周围,没见半个闲人,就从袖子里掏出几块银钱,悄悄放到看店的牙郎手边。   牙郎领会其意,面无表情地抓起银钱,转身打扫擦拭起来,等再转身回来时,熊悦已经不在那里了。   熊悦对驿馆十分熟悉,小道密道全在胸中,加之身份高贵,就算路上遇到侍者也没人敢拦下他。只要别碰到颜沉那边的一老一小就行。没想到今日运气绝佳,熊悦一路顺畅地摸到了林琅居住的南院。   他没敲门就进了屋子,扭头看到林琅背对着门,侧身倚在窗前,窗梁上悬挂着一支竹笼。她穿着浅葱色轻薄长裙,姿态十分优美,用手指一下一下地逗弄着竹笼里的五彩小鸟。   林琅以为进来的是玉姐,没有回头就埋怨道:“玉姐,我说过中午前想一人静静的。”   熊悦捂嘴笑了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等到了林琅身后,大手往那凹下去的纤腰上一搭,俯在她耳边轻吟道:“你是不是太没防备了。”   林琅浑身一震,立马转身抬头,对上了熊悦不怀好意的眼睛。   二人对视了好一会儿,林琅慢慢冷静下来,继续刚才那安逸的卧姿,丝毫不在意身体上方俯视着自己的男子,懒声说:   “你回来了。”   熊悦点头,在卧榻边坐下,一手撑在林琅脸边,暧昧地问:“你在等我?”   “不是你说今天回城的吗?”林琅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把越贴越近的熊悦用力推开,“热死了,不要挨这么近。”   熊悦还想玩些暧昧游戏,但林琅这般不配合只好作罢。他装作没有受挫的样子站起来,把屋子环视一圈,拿出地主之谊的态度客气道:“住得还习惯?”   “我还要等多久?”林琅坐了起来,冷声问。   “还要等等,没几天了。”   “不准食言。”   熊悦笑笑,没有回答,回头问道:“颜沉去哪里了?”   “出城找子突田猎去了。”   熊悦点头,抬腿往门外走,“不打搅你了,你继续躺着吧。”   “慢着。”   林琅喊住他,从领口掏出一张竹片,伸手提过去,说:“这个就给你拿着了。”   熊悦走回去接过竹片一看,登时笑出声,问道:“颜沉真写过这东西?”   “他没有,是我替他写的。”   熊悦又看了一遍,笑得更加开怀,捏住林琅的下巴轻轻摇了两下,用令人安心的声音说:   “你的这个本事实在厉害,凭它我就不会舍弃你,放心好了。” 第54章 别离   子突带去田猎的人数还没有赵迁的多。因为人数少, 所以不能行围猎那一套,而且子突也不喜欢大张旗鼓地围追猎物,他更喜欢像山中猎户那样, 潜心埋伏, 伺机而动,跟猎物们周旋斗智。   颜沉一行人到的时候, 子突已经领着亲近的家臣走入林场。这片林场非常广大,树木密集, 不适合驱车而入, 得靠脚一步步前进。树林内走兽繁多, 而且现在又是春天,动物们都乐意出窝走走。   “子突大人进去多久了?”赵迁问一家臣道。   “一个时辰了。”   “挺久了。我们现在进去不知能不能追上。”   “赵大人找家主有急事吗?”   “不算急事,但是重要的事。而且我之前跟子突大人约过, 在今日会面的。”   家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也了解此事的前因后果。他看了眼颜沉,对赵迁说:“再过一个时辰,小人们就要驱车前往林场中的休憩地跟家主汇合。二位大人不如与我们同行?”   赵迁觉得可行, 便对颜沉说:“我们先跟子突汇合,然后再做商议,卿觉得呢?”   颜沉早就对打猎摩拳擦掌, 从刚才开始就把车上的长弓一张张举起来比划,可总挑不出特别顺手的。   于是他把目光放到了子突的车驾上。虽然隔得远,但好东西是会发光的,定睛一看, 那边车里果真躺着几张上乘的猎弓。   这么好的猎弓都没被子突带去,那他正在使用的该是怎样的名品呢?颜沉这样想着时候,赵迁正巧问来,于是点头应道:“不错,就这样吧。”   林场沿着山丘起伏,望不见头,再稠密的人群冲入林中也会稀释成一粒一粒的黑点。但是也有植被稀疏或是空缺的地方,这些地方早就被历代周王踏成一条条可供车马通行的小径,并且每隔十五里就会挖空一围土地,搭上高台帷幔,权作休憩之所。   颜沉和赵迁在临近晌午之时终于把子突从林子里盼了出来。看来他收获颇丰,一共四人,每人腰间都挂满了翻白眼的小兽,其中两人还拖着一头大野猪。   子突满面红光,兴致昂扬,拉住前来接驾的家臣说个不停。家臣连声符合,找了时机在他脸边低语了几句,于是子突终于抬头看到了颜沉和赵迁。   “赵大人!”   子突声音洪亮,可以充当围猎的号角,而且他的外表跟声音是非相配,高大魁梧,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子突没有回避今日失约一事,反而主动提起,虽然没有给颜沉和赵迁一个好的解释,但致歉的态度不差,所以二人没有去计较。   三人一同在张开的帷幔里吃午膳,席间颜沉和子突聊了许多,发现他确实是博通坟典的济世之才,只是态度傲慢,让人难以亲近。可是后来发现他的傲慢是与生俱来的,不存在恶意,而且多数时候并不招人反感。   “你是被熊悦聘请来的?”子突问。   “可以这么讲。他的手段让人无法拒绝。”颜沉含蓄道。   “熊悦确实如此,比起动嘴他更喜欢动手。因为是楚国送来的质子,就算乱来也没人敢拦着他。”   “这么说,子悦在巩城生活得很好?”   “那是自然,寡君从来以礼待人。熊悦从小到大也很乖顺,至少别人是这样说的。”子突说道,声音登时变得硬邦邦,好像对自己的话感到不服。   看来熊悦跟子突的关系不好呢。而且熊悦在巩城受人尊重,这也有点出乎意料,因为人质一般会遭到很多不公的待遇。   午膳时分过得很快,子突没有午寐的习惯,吃饱喝足后就又扛起了弓箭。颜沉也是跃跃欲试,留下赵迁,与子突一同而去。这两人没在明面里提,但心里都暗存较量一番的意思。   申时,颜沉和子突总算回来。还是经验丰富的子突赢了,对此颜沉坦然接受,并对他的技巧表示佩服。子突也大赞颜沉的弓术,准度高反应快,连发三矢的绝技简直叹为观止。   赵迁见他们化解了干戈,十分欣慰,于是提出今晚就在林场留宿,明天继续较量。   颜沉意犹未尽,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可等到子突也爽声赞同以后,他才想起自己之前下的决心——今日要早点回去见林琅。   算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待在驿馆,而田猎三个月才一次。再说答应了又反悔,不是贵族能做的。   第二日申时,颜沉,子突,赵迁的车马队伍回到了巩城。三人挤在一辆车上谈笑风生,后面跟随的五六辆马车载满了捕获的猎物。   子突盛情邀请颜沉去府上庆功,可是被婉拒了。颜沉今天说什么都要回驿馆,几日没见林琅非常想念。   进了西城门,颜沉就与他们分别。西城门离驿馆最近,他决定步行回去,好利用这段路程思考如何面对林琅。   希望林琅不再生他的气了。颜沉从衣兜里拿出寄生画的竹片又仔细看了一遍,安心地想:林琅那么开心,肯定是消气了。   然后是林琅想回大梁的事。对此颜沉一点都不担心,巩都与大梁关系稳定,只要他在东周站稳脚一切都不是问题。   最后是林琅怀孕的事。   他是非常高兴的。就算此事是从玉姐口中得知,就算林琅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就算自己的父母肯定不会接受林琅,他还是非常高兴。只是再高兴都难以消融他对今后的迷茫和不安。   “林琅若是能放下去大梁的执念,与我留在巩城生活就好了。”颜沉喃喃自语,往驿馆走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   “巩城是个好地方啊。”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感叹,声音不大,只为让颜沉听见。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颜沉一个激灵从惆怅中惊醒,转身看着身后的年轻男子,沉声吼道:   “熊悦!”   “颜兄,别来无恙。”熊悦拱手说,一如既往的笑意迎人。   “你使的甚么奸计!”   “不过是抓住弱点,物尽其用罢了。”   “你这样做,让我在西周君面前颜面尽失!”   “颜兄尽管放心,西周君不会怪你出尔反尔的。”   熊悦一脸轻松,毫无忏悔的态度让颜沉更来气,已顾不上体不体面,猛伸出手揪住他的衣领,作势要打人。   熊悦微微吃惊,立刻抓住颜沉的手腕,笑道:“颜兄,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   “正合我意。”   二人表情迥异地走进一家茶坊,坐定后都没有说话,等着对方先开口,自己好后发制人。   安静了好一会儿后,熊悦拿出主人的自觉,问道:“颜兄这两日跟子突打猎,尽兴了?”   “你对我还有什么企图?”颜沉尖刻地反问道,对熊悦的一切都不再信任,连他的话语都感觉有陷阱。   “企图的话,”熊悦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摸了摸光滑的茶杯,笑称道:“我这里是没有了,不过大王那里说不定有。”   颜沉目光一凝,瞬间冷静许多,安静地等待他把话说下去。   “大王想亲眼见识你的能力,并且已给你准备了施展的机会。”   “是秦王借道一事吧。”   熊悦愣了愣,惊讶道:“我一直以为颜兄脑子里只有林姑娘。”   被这样揶揄颜沉很不快,但大王的事情更重要,沉声问道:“是,还是不是。”   “是是。”   熊悦不禁对颜沉刮目相看。从厉城开始他就跟颜沉同行同住,对这个男人的看法一直是——被美女迷惑的昏庸之辈。过去的功绩肯定是他碰巧而成,或是有高人指点相助。至于列国形势,他绝对半点兴趣没有。   “颜兄对此事有何见解吗?”熊悦试探地问。   “不知大王是何看法。”   “大王举棋不定。”   “韩近秦远,相比之下,还是韩国更重要。但秦国强大,得罪了对东周没有好处。”   “那颜兄的意思是?”   颜沉微微抬起下巴,面无表情地说:“解决此事的计策已在我心中。”   熊悦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此话当真?”   颜沉微微皱眉,瞪着熊悦说:“子悦兄这般聪明绝顶,难道会对此事毫无头绪?”   “对,毫无头绪。”熊悦轻松承认。端起茶壶为颜沉斟茶,末了说:“既然颜兄有了计策,不如快些随我入宫禀报大王。”   “今日不行。”   他要回去见林琅。   林琅用小勺子舀了几粒嫩芽伸进竹笼。刚刚还蜷缩在一边的小凤凰立刻跳过来,一下一下地啄进嘴里。   终于不怕她了。不过昨日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可能是饿极了。   林琅绽放笑容,趁着小鸟低头啄食,偷偷用手指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   一勺子嫩芽啄完了,小凤凰不满足地叫了一声,林琅马上又舀一勺送过去。   林琅温柔地看着小凤凰,觉得颜沉终于买对了一回东西,给她带来的惊喜足够冲淡那天晚上冷冰冰的道别。   不过她还是有些生气,不想见他,而他果真也没有回来。   小凤凰啄饱了,又缩回角落里望着外面发呆。林琅也没了兴致,放下小勺,重新在卧榻上躺好。   这几日她又疲劳又害怕,无时无刻不想着肚子里一天比一天大的孩子。林琅想找玉姐倾诉,可一想到她帮颜沉骗过自己就开不了口。转念想找别人,才发现身边没有能说心里话的人。   林琅抬手擦掉眼角的泪珠。   不知几何时她变得这般爱哭了,夜里辗转反侧时会突然痛哭出声,白昼里一人呆着,眼泪也会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就像现在,刚擦掉的眼泪又冒了出来。   林琅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软弱的人,甚至比男子还要坚强。但是颜沉动摇了她,悄然无声地在心里占去一隅,怎么挤都挤不出去,跟他的拥抱一样霸道。   林琅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突然间觉得热,是从身体里发出的。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羞怯地蜷缩起来,心跳越来越鼓噪,衣衫下渗出一层细汗。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沉重平稳,一听就知道是谁。林琅情不自禁地翻身坐起,期盼地望着屋门——   颜沉慢慢推开门,动作小心谨慎,不想惊动到林琅,哪知一进来就看见了她,本就忐忑不安的心陡然间狂跳起来。   “你在啊。”颜沉脱口而出,没有欢喜,全是心虚。   几天不回,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林琅瞬间黑了脸,重新躺下,翻身朝里,眼不见为净。   颜沉真想掌自己的嘴巴,急匆匆走过去,抚上林琅的肩头,温柔慰问道:“林琅,昨晚睡得好不好?今晨吃得怎么样?身子还觉得不舒服吗?”   沉默。   颜沉看到窗户上挂着竹笼雀,问:“我给你买的小凤凰,喜欢吗?”   沉默。   “我这几日都在识人识路,很忙碌,但无时无刻不想着你。你呢,有没有想我?”   沉默。   颜沉叹了口气,哀伤地看着一动不动的林琅。   “林琅,你还在怪我?”顿了顿,知道得不到回应,男人站了起来,幽幽地说:“那我走了。”   还是毫无反应。   颜沉跺了下脚,生气起来,“我真走了!”   “再见。”   终于理他了!虽然冷冰冰的,但一下子就让颜沉雀跃起来。   “林琅,我以为你不理我了。”他坐回去,放心大胆地将林琅抱过来,腻味地说。   林琅任由他抱着,脸色还是难看。等这个傻笑的男人平静下来,淡淡地说:“你回来做什么。”   “我当然要回来,以后我天天回来。”颜沉讨好道,“赵迁已经为我们物色好了宅院,过几日就能搬进去。”   “赵迁?”   “东周的大宗伯,这几日多亏他的照顾。”   “哦。”   林琅明显兴致怏怏,颜沉只好再拿出一倍的气力,开心着说:“昨天我随他们打猎去了,那里的景色非常优美,等我这次闲下来就带你去玩。”   “他们是谁?”   “赵迁和子突。子突是——”   “我知道了,不必说了。”   林琅的冷漠让颜沉的目光黯淡下来,他抱紧林琅,忐忑地问:“你是不是还在怪我那晚丢下你不顾?”   “我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林琅枕在颜沉胸口,平静地说,“平步青云是谋士的夙愿。如今你离相位只有一步之遥,我真心替你高兴。”   “真的?”   颜沉温柔地托起林琅的脸颊,对她的通情达理又惊又喜,但看到她平淡如水的脸庞后,心中的不安一下子扩大了。   “真的。”林琅看着他,“而且你也认得了一些不错的人,今后肯定会顺利的。”   “林琅……”   虽然还是觉得不对劲,但现在他们之间的气氛不错,不如视而不见继续下去。   于是颜沉改口道:“你说的话肯定是对的。”他的目光移到林琅的肚子,更加柔情地说:“孩子也会顺利地生下来,我们一起把他顺顺利利地养大。”   林琅用手盖住肚子,突然用一种戏谑的语调问道:“你在外面有女人了?”   颜沉一怔,愤然说:“怎可能会有!你不信任我?”   “不然你这两个晚上去了哪里?”   “一次是在赵迁府上,一次是在林场!你看看,怎可能会有!”   林琅不听,说:“我听闻东周公的小女丽姬,芙蓉国色,通今博古,出口成文,怎么看都与你十分般配。”   “林琅!”颜沉厉声打断她的话。   林琅面不改色,交代后事似地继续说:“如果东周公有日愿意将丽姬嫁与你,一定不要拒绝,这样你才能在这里站稳脚。”   看着林琅正儿八经的样子,颜沉气不打一处出。他忍住怒火,似乎找到了林琅反常的缘由,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以后每晚都回来,这样你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颜沉是说到做到的人,可是外界变化多端,总有办法破坏他许下的诺言。他与林琅只渡过了情意绵绵的半日,第二天一早就应姬班之召入了王宫。   姬班看上去很急切,可能已从熊悦那里得知了颜沉对秦王借道一事有解决之策。   老王等年轻人坐下以后,勾头问道:“熊悦已经跟卿说了吧?”   “是。”   “寡人担心借路会得罪韩国,不借又会得罪秦国。卿说该如何是好呢?”   “秦王的借道书,大王有吗?”   姬班颔首。颜沉沉吟片刻,抬头说道:“大王可先令人拿着借道书去新郑找韩相国告诉他此事,然后说:秦国敢借我周国的道去讨伐韩国,是因为信任周国。若是能让这份信任瓦解,秦国就不再找我借道,这样韩国的危机就能消除。”   “如何瓦解?”东周公扬起身子问,仿佛成了颜沉口中的韩相国。   “赠送周国土地,让秦王以为周国和韩国关系友好。同时委派重臣携金银重器出使楚国,让秦王以为韩与楚国联手,若秦韩果真交战,秦王一定会担心楚国为救援韩国,从后背袭击他。”   东周公的眼睛在听到“赠送周国土地”的时候就亮了。等颜沉说完,感觉十分满意,只是——“对韩国的这番说辞很好,但不能不顾秦国啊。”   颜沉点头,继续道:“等韩君照臣的计策行事之后,大王可再派人去找秦王,说那片土地是韩国硬要给我周国的,企图让秦国对周国产生怀疑。但是因为周弱韩强,边界又接壤,周国不敢不接受。秦王听后,一定没有好的理由不让我接受韩国的赠地。如此一来,周国既得到了韩国的土地,又听从了秦国的借道之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姬班碎碎念着,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但还是多问了一句:“颜卿,这样就能让秦国不攻打韩国了吗?”   “有楚国掣肘,秦国一定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就算大王将国门大敞,秦国也不会借道。而且——”   颜沉自信满满地笑起来,拱手道:“在大国中周旋保身,尽量挖一些小利小惠,不正是东周国的处世之道吗?大王,小利小惠已经到手了,何必去管大国之间的纷争呢?”   “说的好!”   姬班醍醐灌顶,激动得猛拍大腿,差点从蒲团上一跃而来。   他容光焕发地凝视着颜沉,扬声问道:“此计要成还需要哪些条件,卿尽管提出,寡人一定命人连夜备好!”   “需两名巧言令色之士,再准备些名贵宝物以备贿赂之用,但不可轻易拿出。”   东周公表示赞同,想了想,对颜沉笑着说:“巧言之士我倒是知道一二,只是事关重大,不知他们能否胜任。而且此计策是卿所出,何不就由卿替我出使韩国呢?”   姬班的决定十分合理,颜沉只能接受。但他有一个请求,就是让他回驿馆与林琅好好道别,要知道此番离去将是十天半月不能见面。   可这个请求颜沉还没说出口,就被东周公断了念想。   东周公说:“卿今日就留在宫里,寡人马上召集三公六卿。卿把此计告与他们,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等明日清晨,卿就出发前往新郑。” 第55章 换靠山   这日清晨, 东周的卿大夫们几乎倾巢而出,陪同颜沉从王宫前往东城门。   在东城门前,颜沉喝过东周公姬班亲手敬上的践行酒后, 一行四人迎着天边第一道霞光轻车上路了。   东周都巩城离韩都新郑九十公里, 快马加鞭三日内即可到达。如果颜沉行事顺利,七日以内就能收到从新郑来的消息。   还要等七天吗?   熊悦焦躁不安, 表面却十分冷静。他也在送行队伍里,目视颜沉的车队消失在道路尽头后, 跟着议论纷纷的卿大夫们往王宫走去。   早在一年前, 楚王熊良就给东周公来信, 说想把熊悦接回楚国。得知这个消息后熊悦喜出望外,成天期盼姬班下旨,可是二十天过去了, 一点动静都没有。   熊悦只好主动问起此事。姬班听罢,恍如从美梦中初醒,对熊悦的归心感到既惊讶又不舍,找遍所有似是而非的理由请他留下。   可是熊悦去意已决, 对此姬班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只是觉得就这样放人有遗憾,想最后从他身上捞点什么留下。   这就是姬班的处世之道, 熊悦一点都不感到惊讶,等着看他要如何作为。然后在某一天里,姬班突然表露出想把爱女丽姬嫁给他的心意。   丽姬美丽端庄聪慧,因此声名远播, 求聘的王公侯爵络绎不绝。可姬班一直悬而未决,难道老早就相中熊悦了?虽然熊悦是人质,但也是楚王与正夫人的小子,身份尊贵,一朝回国,万人之上,蕞尔东周国能攀上楚公子做婿,实乃天大的幸事。只可惜熊悦对这个丽公女提不起半点兴趣。   姬班对熊悦的寡情伤透了心,在后宫震怒道:“寡人有女如此,何患无夫!”从此便不在熊悦面前提起此事,但为了报复他,让他显出狼狈,会偶尔搬出丽姬逗弄他。此种做法熊悦觉得好气又好笑,因为实在不像个大王,也不像个老者长辈。   求婿不成,姬班更加不放人了,随心所欲地拖延期限。直到半月个前又收到楚王书信,信上说迎接熊悦的车师已从郢都出发,再过半个月就会到达楚方城,并在此地恭候熊悦。这封书信言简意赅,不委婉,没有商讨余地,由此可见楚王对姬班一年来的怠慢已没了耐心。   姬班看罢楚王书信,手都抖了。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对此事听之任之,毕竟楚军来了,虽然信上说是迎迓之师,可鬼知道有多少人?若稍有不慎触犯了楚王,说不定百万大军就要冲向巩城!   可是姬班又很不甘心,因为还没从熊悦身上捞到小利小惠。再看遍书信,还有半个月,不要紧,够用。苦思冥想数日,终于想出一招——要熊悦把离开了沃公的颜沉聘来东周做相,办到了就放行。   熊悦对姬班迟迟不肯放人的做法大有腹诽,但还是接下这个任务,即日出发曲阳。   自一年前接到楚王书信后,熊悦就感觉自己被东周公软禁了起来,再也收不到从郢都传来的任何消息。可是最近他发现姬班比往常浮躁许多,对自己变得很客气,便料定是郢都对巩城施压了。等来了曲阳,经过多方打听,终于得知迎接他的楚军就要到达楚方城了!   熊悦纵情两日,酣畅淋漓,心情大好,对东周公的怨恨烟消云散,还表示要尽心尽力完成聘请颜沉的任务。其实不认真完成姬班也不敢不放他回国,但东周对自己有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于情于理对这最后的任务都要认真对待。   可是几日后,他守株待兔的打算被洛阳来的王孙却打破了。熊悦不擅于应付这只狐狸,才想先行一步去厉城抢占先机。   然后熊悦遇到了林琅。第一眼就觉得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直到那夜他替颜沉连灌了三桶酒,弥留之际终于回想起是在魏宫里,这个女人就站在带面纱的翠姬身边。   林琅不承认,熊悦只当是默认了,随后就猜出她攀上颜沉的用意——回大梁报仇。   对此林琅却不否认,于是就成了熊悦手中的弱点。但是林琅不甘示弱,在王孙却稳赢的那日,用颜沉的字迹写了封给王孙却的信,将与他会面的时日往后延了两天。并以此为筹码跟熊悦交换条件。   呵呵,真是有趣的女人。   “悦大人心情不错嘛。”   子突不知何时也落到队伍后面,而且就在熊悦身旁,目含嘲讽地看着偷笑的楚公子。   “我聘来的人才为大王化险为夷,当然值得高兴。”熊悦昂首说道。   子突大他十岁,当年在宫城中同住过一两年,没培养出情意,只培养出敌意。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反正再过七日他就要回郢都。   唉,为什么还要等七日啊!   “我还以为你在为那件事高兴呢。”子突笑呵呵地说。   如果是别人,熊悦就直接问是哪件事了,但面对子突,他绝对不能势弱。   熊悦别过脸去,趁此飞快思索:一件他不知道的事,还是能让他高兴的事。这一年里能让他高兴的事还有什么呢?当然是回楚国,回郢都了!   熊悦微微一笑,故弄玄虚道:“生我者郢都,养我者巩城。在你们看来我是离开巩城回到郢都,但就我本人而言,是离开父母身边,又回到父母身边,感情依旧,不会改变。”   “看来你是不知道那件事了。”子突笑得更开心。   熊悦皱起眉头,不悦道:“子突兄就不能在我临行前留个好印象么?”   “好,那我告诉你。五日之后,寡君放行。”   五日之后?   虽然还是漫长,但比七日提前了,所以算是好事吧。不过可以肯定姬班想在收到韩君答复后再放他走,但是楚王逼得紧,才选了个这么别扭的日子。   熊悦一点都不惊讶,斜睨着子突说:“不止这些吧。”   子突大笑两声,指着他的鼻子道:“小时候就爱故弄玄虚的臭毛病,到现在还是一点没变。”说完又笑了两声,说:“好,都告诉你吧。五日之后,你老家会遣八乘马车直接来巩城迎迓!”   熊悦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看到熊悦这样,子突心满意足,甩起袖子阔步往前走去,最后还抛下一句嘲讽的话:“等下回宫,大王就会告诉你此事,明日就为你大排筵席。我好意提前告诉你,就是不想看你在朝堂上喜极而泣,丢你楚王父亲的脸面,哈哈!”   五日后辰时,玉姐和寄生还在睡梦中,外面突然传来非常不友好的杂乱声。   声音从驿馆门口迅速往后院移来。其实仔细分辨,会发现只有脚步声和胆怯谨慎的求饶声,但因为脚步声太过沉重繁多,就像有一大队人马未经允许闯入一样。   寄生机敏,立刻穿上衣物跑出屋子,想去叫玉姐时发现她也从屋里出来了。二人对视一眼,都是一脸困惑,没来得及交谈一句,院门就被粗鲁地推开——   六个高头大马的威猛军士鱼贯而入,在院径两边站定,把本就不算大的前院填得满满当当。   之后熊悦进来了。   他看到站在屋前愣住的玉姐和寄生,立刻露出和善的笑颜。   熊悦先没管他们,而是转身对院门外,紧跟在后,想阻止他们七人,可是又十分害怕的驿馆杂役们说:“大家不必惊慌,我不过是来取我的东西。”   熊悦气度儒雅,声音淳厚,只要面带笑容好声说话,再讨厌他的人都会安静聆听,更何况这些本就没有主见的仆役呢。   他说完从腰间小口袋里取出一张竹片,举起来给仆役们过目。   “这是我从颜沉颜大人手里买来的人身契,上面写的名字是林琅,也就是颜大人的侍妾。”熊悦指着竹片中间的名字说,“这张人身契写了,林琅归我所有。所以我现在就是来带她走的。各位散了吧。”   这里除了熊悦没人识字,就算怀疑这份人身契也看不懂。而且这两人都是惹不起的大人物,但比起远在新郑的颜大人,眼前之位来势汹汹的悦大人更可怕。于是众杂役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照不宣地退了下去。   站在屋前如临大敌的玉姐和寄生也听到熊悦刚才说的话,登时不顾身份地质问道: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林姑娘的人身契,你们也要看吗?”熊悦嬉笑道,嘴上这样说,手却把竹片放回了腰间。   玉姐瞪起眼睛,已然觉得大事不好,大嗓门也控制不住了,喊道:“我家少主从来没写过这种东西!”   “是吗。”   熊悦敷衍一声,对六个士兵使了个眼色,最那头的两个立刻跨上台阶,将寄生和玉姐擒住。寄生反应快,但手无寸铁,力气又比不过这个壮汉,挣扎几下还是被制服了。   熊悦见两个最麻烦的人解决了,便对屋里大声说:“林琅,我来了!”   “今天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休想把林琅带走!”寄生目赤欲裂,发出了小身体很不般配的吼叫声。   熊悦看了那二人一眼,扭头对旁边的军士说:“还是把他们绑上吧。嘴也堵上。”   “这……”军士犹豫了,他们是奉命来接楚公子熊悦的,可没想过要绑人,而且现在还在别人地盘上,出了岔子可不好收拾。   “不要紧,等那女人出来我们就走,你说谁还追得上我们?”熊悦露出让人安心的微笑。   “属下明白了。”   三壮汉不付吹灰之力就把那二人绑好。熊悦很满意,准备再喊一嗓子的时候,林琅从里屋旖旎而来。   她看到绑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玉姐和寄生,登时骇然失色,疾步上前想救人,却听到熊悦不耐烦的声音——   “那两人不用管,等我们走了,自然会有驿馆的人给他们松绑。你快点过来吧。”   林琅停下,扭头狠瞪了熊悦一眼,然后直起身子,淡然地看着一边扭动一边呜呜乱叫的玉姐和寄生,不做任何解释,直接轻声道别——   “我走了,保重。”   熊悦领着林琅走出驿馆,现在辰时,尚早,街上除了一些起早贪黑辛勤劳动的庶众,见不到一个衣冠楚楚的达官贵人。可是刚才驿馆里的几声大吼,和门前一字排开的四辆战车,仍旧引来不少看热闹的人。   “你要是快点出来就没这么多事,磨磨蹭蹭的以为是嫁人吗?”   等八人乘上马车朝西城门驶去的时候,熊悦忍不住埋怨起坐在旁边的林琅。   林琅哼了一声,反唇相讥说:“说了悄然行事,不要打草惊蛇,一大早却带这些莽汉冲进驿馆。难道这就是你想的计策?我看你跟颜沉半斤八两。”   “确实是我的计策,只是没成。”熊悦呵呵一笑,暧昧地看了林琅一眼。   林琅微微皱起眉头,想了想,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西城门到了,城墙有一车半厚,那天进城时感觉走了好久,这天出城却在眨眼间就穿了过去。   “不回头看一眼吗,以后可见不到了。”熊悦说得轻浮,但有不易察觉的真情。   可是他突然而至的多愁善感在林琅眼里显得十分可笑。林琅微微扬起下巴,傲慢且坚定地说:“我只愿看着前方。”   熊悦输得猝不及防,极不甘心,扭头把冷冰冰的林琅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发现她还带着颜沉买的二色珠发簪,不禁调笑道:“这颗珠子,只怕再也变不回金色了。”   林琅心中一惊,脸上终于有了波动,却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笑——   “我喜欢朱色。”   颜沉这一路可谓昼夜驰骋,两天半的工夫就到了新郑。   之后与韩相国的会面也很顺利,毕竟如今天下皆黑,谁不都悬着一颗心提防着谁。韩相国在得知本国要遭此横祸后,只稍作惊讶就接受了,对颜沉的意见也表示赞同。等颜沉办妥这桩大事,才过去了五天。   可是这五天里他经常坐立不安,特别是一个人时,总会忧心忡忡地望向巩城的方向。所以在得到韩相国明确的答复以后,颜沉并没有照原计划那样在新郑多留几日,而是即日启程回巩城,其急切程度不亚于来时。同时还命令御者按原路返回,不准有丝毫偏差。说不上为何要这样做,或许是来自冥冥之中的同情。   果真,一直悬在心中的捉摸不透的担忧成真了。   驰骋一昼夜以后,迎面驶来一辆东周战车,车上只有一人,是甘茹。颜沉甫一看见他就知道是找自己来的,立刻叫停了车马。   甘茹不等战车停稳就跳下来,猛冲到颜沉面前递上一支玉奁,玉奁内的绢布没有卷好,字迹非常潦草,是赵迁写来的。   颜沉的双手已经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急急忙忙抖开一看,登时眼冒金星,差点站不稳了。 第56章 追击   颜沉两眼发白, 扶住甘茹的肩缓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但脸色十分难看,彷如大病新愈。   他身体紧绷, 使出全部力气捏住那张黄绢, 慢慢举起手臂,比到甘茹鼻子前, 沉声质问:   “我问你,这上面写的是否属实?你有亲眼见到吗?”   “这张黄绢臣没有看过, 也没有亲眼目睹事情的发生, 但林姑娘确实跟悦大人走了。”甘茹一丝不苟地说。   “怎么走的, 是不是被抓走的。”颜沉两眼瞪得滚圆,爬满血丝。   “不是。”   “不是?”颜沉倒抽一口冷气,表情瞬间狰狞, 咆哮道:“难道是自愿跟他走的!”   “是,颜大人。”   一道惊雷当面劈下,把颜沉又震晕了。他浑身发冷,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才让这件荒谬至极的事情发生。   “到底怎么了!”   颜沉退到车前,撑住栏杆不停打颤,脑子里一片混乱——   林琅跟熊悦走了?绝对不可能。他们没有任何交集, 连话都没有好好说过,怎么可能背着他做出这种事情!   可是,林琅跟熊悦走了。赵迁不会说谎骗他。甘茹也不会说谎骗他。所以林琅真的跟熊悦走了。可这是不可能的啊,怎么可能呢!   可是林琅真的跟熊悦走了!为什么要跟熊悦走?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颜大人,悦大人的车队是昨天离开巩城的,只走了一天。”甘茹突然说道,声音沉稳有力。   颜沉似乎受到了感染,颤抖的身体逐渐平息,沉吟片刻,冷声问道:“前面是哪里?”   “刚过阳城,前面是崧高山。”颜沉的御者回答说。   “熊悦的路线是?”颜沉继续问道。他此时挺直了腰背,惊慌和无措已从身上消失,目光定定望着南方,眼中有火光跳动。   “从巩城出发,沿伊水行驶,从伊阙离开周境。”甘茹答道。   “伊阙已经赶不上了。下一个关口是哪里?”颜沉越来越冷静,脑中慢慢绘出一张清晰的地图。   “伊水畔的新城。”   “赶得上吗?”   甘茹思索片刻,回道:“悦大人的车队不会赶路程,所以从巩城到伊阙需要两日,从伊阙到新城需要一日。”   “如今已过了一日,只剩下两日了。”   颜沉眉宇间又浮出凝重之色。他所在的地点离新城至少七十公里,就算把马背抽开了花,也要用掉两日半才能勉强到达,如果途中遇到波折,三日是跑不掉的。   甘茹知道颜沉在担心什么,跨出一步,说道:“赵大人已经派人追了悦大人的车队,准备在伊阙把他们拖延一日。”   颜沉眼睛一亮,抿住嘴唇微微点了点头——   赵迁,这份恩情他记住了。   颜沉看向甘茹,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道:“我让你御车,能否在三日内赶在他们前面到达新城!”   甘茹闻言,抱拳领命——“臣定不负大人所望。”   颜沉颔首,扭头对随行四人吩咐道:“吉紫,你随我来。刘微,你们三人回去复命大王,就说我有要事需耽误几日。”   他说罢不再耽搁,同吉紫一起跳上甘茹的马车,望西边的新城奔驰而去。   林琅,你趁我离开居然做出这种绝情之事!等我追上后看你如何解释!   “不能走快一点吗?”林琅催促着,“巩城离新郑本来就近,要是他追上来怎么办?”   刚离开巩城时,八辆马车的速度很不错,毕竟犯下了一桩不太雅观的事,可等看不到巩城后就开始松懈,到现在彻底成了郊游踏青。   “能怎么办,把你还回去咯。”熊悦无所谓地说。   林琅心火一窜,忿忿说道:“我就知道你在打这个鬼主意。早上那样大张旗鼓地来接我,就指望有人站出来拦住你,对吧?谁知巩城里没一个有胆子的!”   熊悦默认了,不过懒得跟她吵,把一条胳膊伸出车子晃荡,悠闲地赏着路边大好的春光。   林琅怒气未消,咬牙忍住。来日方长,一开始就翻脸绝对不是明智之举,而且她还不了解熊悦的品行,不可轻举妄动。抛开那次在深幔中的不齿行为不说,在曲阳时跟熊悦私下交谈过几次,虽然浅显又短暂,但足以看出此人绝非良善之辈。跟颜沉比简直……哼,他才不配跟颜沉相提并论!   “在想他?”   熊悦不知何时看了过来,还故意贴得很近,说话的气息都吹在了林琅脸上。   林琅赶紧躲开,摸了下脸颊,冷淡地说:“他待我不薄,为何不能想?”   “可你说弃就弃了。”熊悦怜悯地摇摇头。   林琅猛地扭头看向他,矫揉造作地说:“那还不是因为悦大人威武英俊怀瑾握瑜,初次相见就撩拨了妾的心。”   呵,跟我来这招?熊悦把目光移到林琅胸脯上,暧昧道:“上次只把你又圆又白的心看了一眼,没来得及撩拨。下次我一定撩拨看看。”   “子悦大人!”   御车的兵士突然开口说话,声量洪大,把车厢里的两人吓了一跳。   “何事?”熊悦身子前倾,眼中的戏谑全没了,嘴角拘谨地绷着。   “后面有追兵!”   熊悦和林琅脸色一变,同时回头张望,后方几里处果真有四五辆东周战车疾驰而来。   “大人,如何行事!”兵士请示道。   熊悦看了林琅一眼,说:“就照现在的速度前进,不用快也不用慢。”   “你这家伙!”林琅贴上来,死命拽住熊悦的袖子,瞪着他低声吼道。   熊悦抽回衣袖,笑着说:“我们若是跑起来,不就做贼心虚了?好歹我也是楚公子,答应过的话不会轻易食言的。”   东周的战车追上来了,一共四乘,两乘只有御者,车厢载着满满当当的货物,用黑布罩着。另外两乘搭着人,一辆三人战车上还有个半老妇人。林琅老远就觉得这妇人眼熟,等看清了两眼猛地瞪起——这半老妇人就是玉姐!   玉姐没吭声,面无表情地盯着躲在熊悦后面的林琅。熊悦也看到她了,眉毛稍稍一抬,便不放在心上。   “寡君说过要送悦大人至伊阙,臣等现在才赶上,望恕罪。”   对方开口说话了,是熊悦认识的人,名叫丹,是个样貌端正的寺人,很受姬班宠爱。姬班派遣他来送行,说明诚意还是有的。   熊悦也站起身,拱手回了句客套话,淡然的眼神飘到那两辆载货的车上。   寺人丹心领神会,手一招,两御者掀开了黑布——一车全是可盛十斤酒的镶金沉香桶,一车全是大大小小,装满佳肴点心的精美食盒。   “寡君的一点心意,为大人在东周的最后两夜所准备的丰盛筵席。”寺人丹恭敬道。   熊悦觉得是个惊喜,笑意更浓了。   他的目光又飘到玉姐身上,寺人丹也看到了,说:“这位妇人说林姑娘一直以来都由她照顾,可大人走得急把她落下了,所以才恳求我们带她追上来。”   “追上来做什么?”熊悦明知故问。   玉姐轻言细语地答道:“希望悦大人也把奴带上。林姑娘身体娇弱,经常生病,可是去郢都的旅途漫长,到了又怕水土不服,有个熟悉的人照顾她会省去大人许多烦恼哩。”   熊悦皱起眉头,为难地说:“可我只从颜大人手里买下了林姑娘,再带走一人恐怕不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奴本来就受颜大人的嘱托悉心照顾林姑娘,去哪里都得一起。”玉姐说。   “如此说来,颜大人对林姑娘十分看重啊,怎轻易就拱手让人了呢?”寺人丹趁机嘀咕一声。   熊悦知道他们是在拐弯抹角地讨人身契看,于是从腰兜里拿出那张竹片成全了他们。   寺人丹接过,从头看下来没发现纰漏,点着头转身递给玉姐。   玉姐虽不识字,但对颜沉的字迹很熟悉,特别是他的签名,潦草得像画一样,一眼就能认出——对,就是竹片上的这个样子。咦?怎么会这样?难道真是少主写的?   “看好了吗?”熊悦微笑着催促道。   丹从惊愕的玉姐手中拿回竹片,毕恭毕敬地还给熊悦。   “有问题吗?”熊悦问。   “没有问题。”丹老实答道,心有不甘。   玉姐回过神来,大声请求道:“悦大人,请把奴一同带去!”   熊悦想了想,说:“可你是林姑娘的人,我看还是问问林姑娘的意思吧。”他转身把林琅提溜起来,柔声说:“带不带就听你一句话,悄悄告诉我。”   林琅早就下了决心,意味深长地看了玉姐一眼,挡住嘴在熊悦脸边轻轻说:“不带。”   熊悦点头,对玉姐大声说:“好,带上你了。”   玉姐终于松了一口气,恨不得飞身跳到那辆车上。熊悦坏笑起来,回头想把林琅嘲讽一番,却发现她脸上挂着一种奸计得逞的微笑。   巨大的橘红色夕阳在前方缓缓下沉,身后的暮色已经追了上来,颜沉心急如焚,因为这一日又将过去。   他目不交睫地盯着前方,连风沙吹进眼里都无动于衷,等再回神过来时,天地间早已陷入漆黑的寂静。   “颜大人,吃口东西,喝口水吧。”   吉紫忧心忡忡地看着颜沉越来越干涸的脸庞,把馒头和水壶递了过去。   颜沉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抬手想接,却摇摇头,沙哑地说:“先给甘大人。”然后自己探出身子,从包裹里拿了点吃的。   甘茹御车,早就驶离了大道,上了一条捷径。捷径不太平坦,但颜沉能感觉到他们已经离伊水不远了,因为空气很湿润,此时又是夜深人静,隐约能听到水声。   “他们现在应该到伊阙了吧。”颜沉说道。他现在不愿提到那两人的名字,因为“林琅”会让他悲从中来,“熊悦”会让他恨之入骨。   “是。”甘茹回道。   “一定能把他们拖住一天吧。”这是颜沉第无数次寻求认同了。   其实三人心里对此都没有底,但吉紫还是耐心地回答了一遍——   “颜大人放心,一定能的。如今四月下旬,马上就要步入五月。五月是死月,为了在死月来临之前,把四月的阳气尽量留存下来,伊阙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举行三天祭典。今天正好是祭典的第一日,说不定还能把他们多留几天呢。”   颜沉点头,神情呆滞,仍旧放心不下。   吉紫因一同去新郑才结识颜沉,对他了解甚浅,对这件突然而至的“大事”更是云里雾里。黄昏以前,他们三人经过一个小村镇,吉紫趁着和甘茹买马匹的空挡,终于问了清楚,这件让颜沉深受打击的“大事”是他的女人跟别的男人跑了!   吉紫刚知道时是震惊,然后觉得可笑,最后真的笑出声来,要不是被甘茹当头喝断,只怕会一路笑回去。   吉紫看着无精打采的颜沉,突然又想笑,只好将嘴捂住忍了忍,才强装平静地问颜沉道:“颜大人可知道李袭城,李老?”   颜沉隔了一会儿才发现是在跟他说话,又让吉紫问一遍后点头称:“当然知道。”   “臣觉得颜大人与李老有些相似。”   “胡说八道!”   御车的甘茹突然吼道,侧过脸来狠狠瞪住吉紫。   “你没事就赶紧睡觉,两个时辰后换你御车!” 第57章 追上   伊水两岸风光秀丽, 沿河而走,总会让人不知不觉放慢脚步欣赏美景。加之林琅突然犯了奔劳之病,在车上一久坐, 就会头晕眼花干呕不断。所以车队不得不走走停停, 等到达伊阙已是夜半时分。   熊悦这一路被林琅折磨得够呛。他从来不懂照顾病人,感觉麻烦就甩到一边。但这女人有些特殊, 所以再不愿也要表现得上心一点。   可等到了伊阙的驿馆,遣散众人之后熊悦终于暴露出厌烦之情, 即刻命令玉姐把难受到神志恍惚的林琅搀扶到对面屋里去。   玉姐把勉强还能走路的林琅扶上床榻躺下, 转身去关好屋门, 等回到床边还想说几句话时,发现林琅已经在呻/吟中睡着了。   这一夜林琅睡得很难受,就想在水中沉沉浮浮, 喘不上气,却又死不了。   她梦到了颜沉。颜沉追上来了,拿出一捆好粗的绳子把她绑住,说要一辈子拴在腰上不让她走。   可是林琅不知怎地又跑掉了, 颜沉再次把她追了回去。可这回他没用绳子捆,而是要扒光她的衣服,让她不能出去见人。   这个梦太可怕了。林琅从中惊醒后全身汗津津的, 好像还大叫了一声,不然睡在地上的玉姐不会突然坐起来。   玉姐被搞得惊魂未定,扭头看着两眼发直,呼呼喘气的林琅, 一猜便知是做了噩梦。她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打开屋里的窗户,好让早晨的新鲜空气吹进来。   “梦见少主来抓你了?”玉姐突然奚落道。   林琅吓得从床榻上蹦起来,疑神疑鬼地瞪着她,说:“玉姐,你果真是来抓我回去的吧。”   “不然呢?”玉姐惊讶地看过来。   林琅已经从噩梦中平静下来,因为清醒后的现实更加可怕。她沉沉呼出一口气,说:“玉姐,我让你留下是希望你能帮我,而不是帮颜沉。”   玉姐哼了一声,竟没有还嘴,默默走到桌前,倒了杯凉茶送过来。林琅也没说什么,接过来就喝,喝完肚子就活了,又渴又饿。   “我是要帮你,但你这件事做得太绝情!”玉姐不客气地说,“我问你,为何要背叛少主!”   这时,有人在敲门。屋里的两个女人对视一眼,玉姐问道:“哪位?”   “是我。林琅醒了吗?”是熊悦的声音,非常轻快。   林琅立刻躺下装病,虚弱又断续地说:“悦大人稍候……我马上过去开门……”   玉姐打开了门,熊悦笑着走进来,故意问道:“二位在密谋什么呢?”   “悦大人……”林琅轻吟一声,身子勉强抬起几寸,可忽然没了力气,又倒了回去。   “还是不舒服吗?那就别起来了。”   熊悦说着走过来,两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林琅,发现她比昨天还要憔悴。   “昨晚没睡好?”他微微弯下腰,问道。   “不光没睡好,还没吃多少东西,所以现在连起床的力气都没了。”玉姐走过来说道。   熊悦把林琅苍白无血的脸颊又看了一眼,惋惜道:“伊阙的祭典今天开始,我还想带你去看看的。——你真不能起床吗?错过就可惜了。”   林琅抽起眉头,小声问道:“今天不走吗?”   “明天再走,况且你这样子赶路就是遭罪。”末了补充一句,“我也跟着遭罪。”   熊悦转身朝屋门走去,对玉姐嘱咐了几句,一条腿已经跨出了门。可是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退了回来,对躺在床上的林琅说:“伊阙的祭典非常热闹。我劝你下午若是好了就来伊水楼找我,这里的牙郎会带你过去的。”   熊悦刻意把寺人丹一行人全部带走,只留下四名楚国军士守在驿馆里。   玉姐替林琅到送他出了驿馆,回来时端了一大盘食物。走进屋子,她看到林琅已经穿戴整齐,端坐在桌案前,小脸热切地仰着,等着吃饭。   “你今天身体好了?”   玉姐面冷心热,放下漆盘,麻利地把所有盖子全都揭开,各种香气瞬间融汇在一起,让林琅垂涎欲滴。   “很好,除了饿,等吃饱了就全好了。”   林琅等不及地拿起筷子,飞快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   玉姐安静地看着优哉游哉的林琅,忽然鼻头一酸,流下两行泪来。   林琅看见吓了一跳,慌忙问道:“玉姐你怎么哭了?”   “这是替少主哭的!”玉姐捶着胸口说,“你拿刀子捅了少主的心,现在居然能开开心心地吃饭!”   林琅微微一愣,又夹了两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吞咽下肚,随后平声说:“玉姐,我必须吃,为了我自己,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玉姐的眼泪顿时止住了,不敢相信地瞪着林琅。   “玉姐,我改变主意了,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玉姐嘴唇颤抖起来,“你……你是说真的?”   林琅点头,压低声音说:“但是我还没有跟熊悦说过,我有身孕这件事。”   “他知道吗?”玉姐问。   “在曲阳的时候,你们有告诉他吗?”   “这种事情怎可能告诉外人。”   “那熊悦恐怕还不知道。”   “不管他知不知道!”玉姐突然急了,“既然你要生下孩子,就马上跟我回到少主身边去!”   林琅眼里流露出悲哀,怜悯道:“玉姐,我们回不去了。”   “回得去!告诉熊悦你有身孕,看他还想不想带你走!”   听到这话,林琅的目光陡然阴冷下来,幽幽地说:“熊悦乖张无常。你若真这样做了,别说这孩子,就连我们二人的命都有可能搭进去。”   玉姐顿时寒毛耸立,想起在曲阳时认识的熊悦,和从巩城的驿馆里带走林琅时的熊悦,简直判若两人。   她吸了一口气,严峻地看着林琅,问道:“孩子的事你有办法吗?”   林琅点头。   “那好,这事我听你做主。但还有一件事我不得不问——你为何要背叛少主,跟熊悦去楚国?”   林琅知道玉姐会问,垂下眼睛酝酿了片刻,开口答道:“因为我有仇要报。”   吃罢午膳,林琅更有精神了,于是拉上玉姐一起去了熊悦说的伊水楼。   伊阙的祭典没有名字,就叫祭典,因为这三天里会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巫者,在伊水边举办各种各样的降神仪式。比如受众最广泛的歌舞迎神,具有异乡特色的糈椒降神,还有设帐招神,供肴酒享神等等。而三层高的伊水楼是观赏祭典的最佳场所。   熊悦见林琅来了,招呼她在身边坐下。熊悦心情很好,十分热心地指着伊水两岸歌舞升平的景象给林琅逐一讲解。   伊阙的祭典林琅常有耳闻,一直想来观摩一次,今天她总算遇上,自然满目惊奇,阴云密布的心情,在远远近近的鼓乐声中明媚起来。等夜里他们一大队人马回到驿馆时,林琅和熊悦的手亲密地挽在一起。   二人前后脚进了林琅的屋子,玉姐跟在后面也想进来,却被熊悦关在了外面。   “悦大人有话对我说?”林琅走开几步,镇定地问。   熊悦点头,朝她一步步走近,在半臂远的地方站住,问道:“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路途太过遥远,而且路上颠簸,所以就晕了。”林琅不好意思地答道。   “不是得了什么病吧。”   “不是。”   “好吧。不过以后的路途会更遥远,我怕你会吃不消。”熊悦边说边找地方坐下。   林琅警觉起来,小心问道:“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熊悦知道她误会了,温柔地说:“没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能不多想吗,你这条毒蛇!前后态度变化这般大,是人都会怀疑你在打鬼主意。   “大人还是别拐弯抹角了,有话直说吧。”   熊悦笑了两声,无奈道:“这么不信任我啊。”他复又站起来,反剪双手,语重心长地说:“你放心,我不会抛下你的。”   林琅眼珠转了转,笑着问道:“为何呢?”   “你偏要知道原因?”   “不然我可放心不下。”   熊悦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因为你对魏有仇,而且来自魏宫,肯定知道很多事情,而这些事情对我们有用处。”   林琅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主动向熊悦走近一步,娇声说:“这个理由让我非常放心。”   第二日天刚亮,熊悦的车队就出发了。离开伊阙就等于离开了周国,寺人丹的四辆马车又送行了一里路,便要打道回府。   寺人丹心有不甘,但看林琅和熊悦亲亲热热的模样,根本不像强取豪夺。而且赵迁只吩咐他把熊悦拖住至少一天,这个任务他完成了,这点遗憾也只好作罢。   与寺人丹的车队分手后,熊悦的八乘马车加快了速度,想赶在今日晚膳之前到达新城。   从伊阙到新城也是沿伊水而走,风景同样秀丽,但没有特别出彩的景致,所有只用走马观花。而且这段路上车马鲜少,地面又很平坦,跑起来轻松顺畅。拜此所赐,林琅除了微微头晕,一切安好。   一路平安,最后八乘马车果真踩着饭点到达了新城。   新城比伊阙大,也在伊水河畔,可既没特色也不富裕,不过是晚膳的时辰,城里就黑了一大半。熊悦一行人找到家看上去不错的驿馆住下,决定吃完晚膳就休息睡觉,明天提早一个时辰上路。   在等晚膳的空当,林琅和玉姐单独待在客房里。这一路赶得急,把林琅的发髻都吹乱了,这会儿玉姐正帮她重新梳着头发。   “林琅,再往前就是更远了……”玉姐突然惆怅道。   她还是无法释怀,就算已清楚意识到回不去了,但仍旧期盼着颜沉会从天而降,使出各种手段把林琅抓回去。   林琅盘弄着从发髻上拆下的簪子,鼓舞说:“玉姐,今后的路我们要相依为命了。”   “可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仇!”   玉姐又动怒了,握着发束的手故意使力,拽疼了林琅。   林琅嘶了一声,好声劝道:“总会告诉你的,现在还不安全。”   “等入了楚境,就再没有安全的时候了!”   玉姐盘头发的手越来越快,越来越重。林琅不敢吱声了,好不容易等玉姐盘完,非常听话地把桌上的发簪一个一个递上去。   “好了。”玉姐把发髻左右看了几眼,十分满意。   “可我这里还有一支发簪没用。”   林琅手里拿着一支象牙发簪,它的顶端就是那颗变成朱色的二色珠。   二人触景生情,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最后玉姐叹了口气,说:“这支就是点睛用的,插发髻里也行,放身边也行。”   林琅没有立刻决定,默默盯着珠子。她从刚才就发现珠子里好像有水波在流转!就像包住了一团激流,朱色的潮水时深时浅地变化着色泽。   这时,朱水中渗出许多细微的金沙,贴在内壁上,金沙越来越多,越积越厚,最后把珠子染成了金色!   “金色?”   林琅大叫一声,猛然站起,眼睛死死盯住二色珠,表情骇然。可不等她再做反应,屋门就被大力踹开,颜沉一身凌厉地出现在门口。   几声女子的惨叫从驿馆里传来,惊动了在灶房里指手画脚的熊悦。他顿觉不妙,立刻朝林琅的屋子走去,等穿过长廊,一眼就看到了颜沉!   颜沉把林琅扛在肩上,朝这边一步一步走来,表情冷若冰霜,眉宇间只剩杀意。   熊悦在原地愣了片刻,等手下人赶来后才晃过神,立刻摆出笑脸,亲切地说:“颜兄,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颜沉不理他,但是肩上的林琅突然大喊道:“熊悦,救我!”   这声呼救就像一把刀子扎进了颜沉的心窝。他神情突然变得残暴,怒吼道——   “你喊谁救命!”   “喊我呢。”   熊悦嬉皮笑脸地应道,把手一招,五名军士立刻冲上去将颜沉围住。   “颜兄,先把林琅放下来。”   颜沉鄙夷地看着熊悦,连跟他说话都觉得肮脏。他的手摸到悬在腰间的长剑上,眼神一沉,杀气如风般荡开,唰一声拔剑出鞘,做好了搏命的准备。   可是熊悦不想惹出大乱子,好声劝道:“颜兄,五对一,你赢不了。”   颜沉还是不屑与他说话,只将嘴角微微一翘,冷哼一声。   熊悦也冷冷一笑,说:“颜兄,我的意思是你死了谁来保护林琅?毕竟这里只有你关心她的死活。”   “那你为何要带她走。”   颜沉终于跟熊悦说话了,声音没有热度,只有比死亡还冷的气息。   “是我要熊悦带我走的!”林琅突然大声说,“是我帮熊悦把你拐到东周的,条件就是要他带我走。”   “住口!”颜沉听不下去了,对林琅吼道。   “颜沉,你放我下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林琅央求道。   “等回去以后,我会让你好好解释的。”   这时,驿馆里的一些客人和杂役被骚乱吸引了过来。熊悦不想再胡闹下去,皱眉寻思对策,忽然看到了站在外面的玉姐。   “颜沉,你信不过我,可信得过你自己的人?你把林琅交给玉姐,我就马上让他们退下。你我之间的事,不要别人掺和。”   颜沉这才发现玉姐也在,把熊悦的话稍稍一想,讥讽道:“交给玉姐不是更好抢了?”   “颜兄,我以楚公子的名誉保证绝对不对她们出手。如果你还是怀疑,我先就让他们退下。”   熊悦举手一挥,五名兵士立刻领命,离开院子时还把看热闹的人们一同赶走,晃眼间,院子里只剩下他们四人。   玉姐走了过来,颜沉信任她,终于肯把林琅放下。玉姐立刻扶着难受起来的林琅退到一边。   林琅额间布满了细汗,喘息几声,坚定地说:“颜沉,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你说什么!”颜沉又被激怒了,迈开腿大步走去!   熊悦趁机冲上来,用力拽住颜沉的手臂,移步挡在他前面,笑着说:“说好不对女人动手的。”   颜沉眼里又没了熊悦,冲着林琅大声质问:“你到底怎么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吼完脑中忽然精光一闪,恍然大悟了——   “是不是没有带你回大梁!”   终于找到原因了!颜沉的声音突然变得恳切,连声求道:“我这就带你回去,今晚就走!马车就在外面,我今晚就带你回大梁!”   林琅悲悯地看着这样的颜沉,缓声说:“一辆马车回大梁没有用。我不是回大梁探亲,我要回大梁报仇。”   “报仇?”   颜沉愣怔住,瞬间想起林琅这一路上所有的报仇行径。可是现在又听到了这两个字,他还是感到无比震惊。   “对。”   林琅昂起头颅,神情突然变得冷漠,一种凡人不该有的孤高傲慢,从脚底迅速蔓延到发梢。   “颜沉。”她声音也变了,像王者一样无情,“我是魏先王姬宛和先王夫人夏姬的女儿,翠姬。也就是那个从屠杀中逃出的公女。”   林琅看着颜沉逐渐变色的脸庞,心中的柔软也慢慢变得冷硬。   “一辆马车回大梁没用,我要的是成千上万辆战车!冲入大梁,取姬迟的项上首级!”   忽然,一道沉重悠长的号角声从天上落下!   恐慌紧接着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夜空下传来人们的呼喊,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绝望——   “楚军临城!” 第58章 向前   新城虽在韩国境内, 但离周国很近,跟大河那边的曲阳一样,受周室的影响颇深。   新城离楚方城近百公里, 还要跨过伊水和汝水两道河流。所以, 当楚军的号角在新城外响起时,没人相信是真的。   守城军站在瞭望塔上, 望见伊水对岸快速移来一片黑影,比夜色还要沉, 数百根燃烧的火把在其上跳动。黑影甚至带来一股玄色腥风, 不断冲刷着新城围墙和守城军士的脸庞。   新城守军没见过此种阵势, 惊恐之余扯起嗓子连喊数声“楚军临城”,可是只惊动了醒着的人们。   之后警钟终于敲起,城中百姓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 披上衣服慌张跑到外面,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挤。   然而楚军只来了八十乘战车,除临河的一排紧凑威武以外,后面的松松散散。其实这八十乘战车是来迎接熊悦的, 没有吓唬新城军民的意思,——或许有点这个意思,不然为何要吹起号角, 还点燃那么多火把呢?   楚军战车区区八十乘,因凭空而降,来去无踪,被层层上报, 口耳相传,最后惊动了四面的诸侯国。   远在新郑的韩君姬荡,深感楚军此举太过失礼。但转念一想,他与楚联手的消息也因此坐实了。西陲的秦王嬴策就是这样想的,尽管仍有几分怀疑,但对韩国的政策要比之前谨慎小心。   反应最大的要数洛邑和巩城的二位周君。东周公姬班得知此事后,直接吓得面如土色,以为楚王真派遣大军来为不放熊悦讨个说法。   “熊悦呢!走了吗!”姬班问话时像吼,全身都是抖的。   “回大王,已被楚军接走。”   “现在到哪里了!”   “已经渡过汝水,再过两日就可到达楚方城。”   姬班还是放心不下,在丹墀上来回踱步。突然他眼锋扫来,瞪着下面的卿大夫们厉声问道:“颜沉呢,怎还不见他回来!”   “回大王,颜沉现在伊阙,不出两日即可回城。”   颜沉在伊阙的驿馆里昏睡了一个昼夜,反复梦见林琅离去的背影,梦见她越走越远,却越来越清晰,最后停在遥不可及的天边,发梢飘动,裙角翻卷,栩栩如生,残忍地提醒他——   你就是个没用的男人。   颜沉睡醒了,等走出屋门后,甘茹和吉紫没从他身上看出丝毫异样。   二人刚才想了很多问候的言辞,可总也找不到应景的,等到颜沉终于出来,只能走上前语气沉重地喊声“颜大人”。   颜沉对他们点点头,说:“该回巩城了,我们耽搁得太久。”   “只要大人休息好了,我们就能出发。”吉紫说。   “那就现在出发吧。”颜沉抬头看了看天空,万里无云,近日应该都不会落雨。   “大人。”甘茹突然说道,“在大人休息的时候,有个人来找过大人。”   “谁?”颜沉淡淡一问,波澜不惊。如今谁找来他都无所谓了,因为他已经对全天下的人失去了兴趣。   “此人名叫颜骋,自称是大人的仲兄。”   伊水楼二层的一侧,有两排隐秘的阁间,俱用雕花沉香木屏风隔开,门前垂挂一幅深色两层帷幔,风吹不动,光透不出,若有人在外面把帷幔撩起一点,横木就会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颜沉和颜骋就约在了这里见面。   颜骋比颜沉年长一岁,也是个让女子倾慕的美貌才子。他们二人的长相是兄弟中最相似的,儿时总被旁人误以为是双生子。长大后才不被人弄混淆,不过一眼就能看出是亲兄弟。   “三弟,我们有一年未见了吧。”颜骋朗声说道。他是去洛阳途中绕道来伊阙游玩的,没想过会在这里碰到颜沉。   颜骋是个极其自信的人,有做大哥的担当,对儿时形影不离的颜沉最为关心,可从几何时起,二人之间变得生疏和尴尬。   “嗯,有一年了。”颜沉敷衍道,笑容都不愿挤出一丝。他的心思不在,精神也略有不振,看上去就像没有睡好。   颜骋笑起来,说:“一年不回家,连信都不通一封,父亲,母亲,还有兄弟们都很挂念你。”   “我知道了。”   “那你准备何时回去?”   颜沉貌似认真想了想,说:“再等一年。”   颜骋理解地点点,“毕竟你才来巩城,不便马上归省探亲。”   颜沉不接话,转而问道:“姬迟是否有请父亲回去辅佐的打算?”   “不光有打算,还亲自来过家里。不过父亲拒绝了。”   “姬迟篡位一事,父亲有事先知晓,或者参与到其中吗?”颜沉冷声问。   颜骋猛然瞪大眼睛,发现颜沉没有在开玩笑,不禁大摇其头,责备道:“你怎会有这种想法?父亲是怎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   “如果姬迟死了,是否还有继位之人?”颜沉不管不顾,继续问道。   “颜沉!”颜骋把桌子猛地一拍,旋即压低声音说:“这些话怎可在外面乱说,我看你真是鬼迷心窍了。”   “当初姬迟屠杀先王子嗣之时,真的有公女逃出来吗?”   “你!”   颜骋都想破口大骂了,但看在许久未见的份上,他忍住了发怒的冲动,让步道:“那不过是传闻。就算她真逃了出去,也活不长吧。”   颜沉冷哼一声,看过来的眼神变得极其轻蔑。   颜骋觉察到了,越发困惑这一年里三弟到底遭遇了什么,把以前的天真烂漫完全消磨殆尽,变成现在这个鬼模样?难道就是因为那件事?   “二哥,我的事你应该听说了吧。”颜沉猝不及防地问道。   颜骋一惊,揣摩了下颜沉的表情,点头道:“如果是你的侍妾被人拐跑的事,我昨天听说了。”   “她不是我的侍妾。她是我想带回家的人。”   颜骋惊愕地向后靠去,盯着颜沉一丝不苟的神情愣了半晌,小心提醒道:“三弟,我听闻她是你随便买下的侍妾,而且她现在已经离开你跟人走了。最重要的是,家规头一条你不会忘了吧?”   “二哥,我今天来见你,就是为了向你说明此事,也请你替我告诉父亲和母亲。”   颜沉突然坐正,神情十分认真,语气诚恳地说道:   “她叫林琅,怀了我的子嗣,是我愿意厮守一生的女子。可是因为我的寡断和无能,逼迫她选了别的男人。她的苦衷我十分清楚,所以一点都不怪她,更不会弃她不顾。一年之内,我必定将她追回,到那时我们会一同回大梁拜见父母。”   他说完起身,不在乎颜骋会作何反应,拱手就要告辞。   颜骋仍是惊愕,等颜沉伸手去撩帷幔时,强装镇静地问道:“怎样把你爱的女人追回来,不跟我说说吗?”   颜沉顿住,回头看了二哥一眼,突然想留下,但又不很信任他。   颜骋微微一笑,说:“三弟,我们也该放下前嫌了。就算你还是不愿把我当哥哥,但你就是我的弟弟,比之他人我就是更关心你。”   颜沉收回伸出的手,可是没有坐下,只转身说道:“办法我已经有了。”   “只怕还差一点吧。”   颜骋露出老谋深算的笑容,摸着下巴问:“你听说过李袭城李老吗?”   颜沉眉头微微一皱,等待他说下去。然而颜骋故意避之不谈,替东周公姬班惋惜起来。   “东周君好不容易找到贤才辅佐,没想到是个爱女子不爱江山的风流之人。不过东周君连熊悦都敢软禁一年,对你更不会手下留情。”   “这我当然知道。”   “看来你是胸有成竹了。”   颜沉有些不耐烦了,质问道:“李老与我有何关系?难道因为我们二人有些相似?”   颜骋一愣,突然大笑起来——“还真有些相似,说不定你能请他出山。”   颜沉明白了,但对颜骋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非常生气,不免责难道:“你这毛病真该改掉,不然我们不可能和好。”   颜骋又笑了几声,调侃道:“那就不和好吧。”   “刚才你可说过要放下前嫌的。”   “放不放得下都是兄弟,问题不大。”   “你果真是个无赖。”   颜沉忍不住用手指点着他,随后掀开帷幔,临走前丢下一句话——“你能去西周做相,可是托我的福。”   “咦,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颜骋吃了一惊,追出来问道。   “因为我不稀罕去,所以才让你得了这个位子。”   颜沉仰天长笑,心情突然好转,潇洒地甩袖而去——多少年了,他终于赢过颜骋一次。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绝对是个好兆头。   颜沉回到了巩城,发现城里的民众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有怜悯,有轻蔑,有嘲讽……好像他因为这件事身份也变得低贱,成了可供庶民随意指点,评头论足的落魄可怜人。   “颜兄不必在意这些愚民。”赵迁愤愤不平地说,双下巴气得一抖一抖的。   颜沉才不在意,首先巩城他不会久留,再者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林琅“陷害”。   在沃城的时候,林琅害他成了一个勾引良家妇人行苟且之事,可是因失信未能赴约,害她被奸杀的恶人。   在垣城时,林琅害他去了闾市那种不干净的地方。虽然不能全怪在林琅头上,但她也有责任不是?   还有在厉城时,他为了林琅杀过两个人。这是他自愿的,一点都不后悔,但也跟林琅有关系不是?   所以啊林琅,我是不会让你轻易离开的。一起经历的祸也好,福也好,还没找你算清楚呢。   能如此平静地回忆有关林琅的事情,颜沉感到惊讶,虽然知道自己是在强撑,但比之杞人忧天,暗自垂泪要好得多。   赵迁帮颜沉找好一座宅子,现在正领他进门参观。二人步入正屋,颜沉到处看了看,古朴典雅,家什一应俱全,觉得很合心意,当即点头敲定,吩咐寄生去把驿馆的行李搬来。   这件要事干脆利落地办完了,颜沉和赵迁又走出外面。东周公的乘舆停在路中等候,等二位大人坐稳后,乘舆缓缓升起,朝王宫驶去。 第59章 对策   眼看就要进入五月, 太阳越来越毒了,赵迁命人把乘舆四面的帷幔放下遮挡阳光。但帷幔是藕色的,薄薄一层, 庶人照样能把里面的颜沉看得清楚, 等乘舆一经过,就在后面议论纷纷。   赵迁又要发火, 颜沉一把按住他,问道:“我在伊阙时, 看到好多士兵在伊水两岸安营扎寨, 而且还是魏国的士兵。赵大人知道是何事吗?”   “有传闻说秦国觊觎周国, 所以魏王派来八万大军戍守在伊阙。”赵迁回道。   “当初秦王找我借道时,怎没听过这个传闻?”颜沉疑惑地问。   赵迁也不清楚,猜测道:“可能嬴策知道借东周道不会成功, 所以又打起了西周的主意。而且我看这个传闻也有可能是魏国乱造的。”   “此话怎讲?”   “魏新王登基已有半载,可惜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想主动攀附周国。虽说周室衰微,可好歹还是天子, 天子若承认他是王,那他就是王了。”   “言之有理。但我看秦国的觊觎之心是真的。在新城时,我听闻秦军驻地又往北前进了一百公里。”   “真有此事?”赵迁脸变白了, “两个月前还听说嬴策在商,现在往北前进了一百公里,那不就已经到洛水边了?哎呀,大事不妙啊。”   颜沉点头, 说:“所以嬴策一开始就备了两手,找周国借道不成,就直接攻打周国。不然他百万大军不就白来了?”   “秦军都来百万啦?”赵迁的脸吓得更白更圆。   颜沉轻笑出声,摇头说:“这是我瞎猜的。没有百万也有几十万吧。”   几十万也不是个小数,若真打起来,那八万魏军怎抵挡得住?赵迁连连摆头,急得手心都出汗了。   “先不说这事。我问你,韩君来信了吗?”颜沉问。   赵迁被自己脑子里的秦军吓得不轻,愣愣说道:“韩国国书昨天到了。寡人看过之后不太开心啊。”   颜沉脸色一变,“难道韩君不同意赠地?”   “同意是同意了,就是太少了点。”   确实有点少。   颜沉从姬班手里接过韩君国书一看,也是这么想的。   “义城及方圆十里地!你看看,才十里!”   姬班在颜沉身前走来走去,怒发冲冠。   颜沉放下国书,俯伏在地,大声说:“臣办事不周,请大王责罚!”   “不怪你,你起来。”姬班走过去把颜沉手臂一拽,“寡人骂的是姬荡!天底下怎有这般小气的一国之君!”   颜沉坐起来,重新拿起国书看了一遍,除了赠地实在太少,其余的都有按照他的计策行事。   “颜卿,这件事你做得很好。”姬班突然冷静下来,“寡人昨天才收到这封国书,就等你回来过目,然后由你来定夺出使秦国的事宜。”   “只要大王吩咐,臣即刻出使秦国。”   “这就不必了,你刚奔波回来,好好休息几天。去秦国的人早决定了,寡人就是等你回来再叮嘱他一遍罢了。”姬班说完,仰头冲外面喊了声“东郭朋”。   东郭朋应声走进堂内,在颜沉身边坐下。东郭朋看上去非常老实,甚至有些木讷,当姬班推举他作为说客出使秦国时,颜沉有些不放心。可在经过几次对答后,他发现东郭朋心思缜密,几乎可以做到滴水不漏。   二人不熟,规规矩矩地行礼之后,一问一答地演练起来。等对答完毕,姬班满意地点点头,叫人领东郭朋下去准备行装,明天一早就出发秦国。随后又教颜沉退下,叮咛他回家好好休息。   等颜沉走到没影,姬班对在大堂门外候命的寺人使了个眼色。寺人领命,立刻把吉紫带了上来。   姬班看了唯唯诺诺的吉紫一眼,问道:“你跟颜沉去过新郑,又去过新城,这一路下来你有何发现?”   吉紫躬身说:“回大王,除了颜大人侍妾一事外,一切都好。”   姬班叹了口气,略觉得惋惜。   “寡人还以为他是稳重之人,今次借道一事也完成得极好,可谁知他竟然会因为一个女人就乱了阵脚。”   吉紫不答,等国君继续说下去。   “相国之位还是不能托付给年轻人。寡人觉得须再观察一段时日,你觉得呢?”   吉紫叩首道:“大王所言极是。但不知熊悦聘他来巩时,有没有提到相位一事?”   姬班微微一怔,苦恼起来。   “是寡人轻率了,突然就说出要聘颜沉来做相的话。君无戏言啊,可真让颜沉做了相国,寡人放心不下。”   吉紫听罢,直起身子说:“拜相一事大王说的算,往后延多久也是大王说的算。”   姬班点头,沉思片刻后问道:“颜沉的那个侍妾是什么来头?怎么熊悦也要抢她?”   “据臣所知,这个侍妾是颜大人卖给熊悦的。”   “既然卖了为何要追?还在伊阙失魂落魄的两日?”   “臣这就不得而知了。大王若是好奇,不如直接问颜大人?”   姬班不耐地摆摆手,“寡人对那女人不感兴趣,就是怕颜沉会追着她跑掉。寡人好不容易把他聘来,如果就为这种事跑了,寡人脸上也无光啊。”   吉紫尴尬一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姬班背起两手,凑上前压低声音说:“所以寡人想请你跟在颜沉身边,一有异动就向寡人汇报,何如?”   “大王真教你这么做了?”颜沉霍地站起身,盯着吉紫厉声问。   此时深夜,颜沉将要就寝,寄生忽然来报吉紫请见。   颜沉不知何事,匆匆穿好衣裳走去书房见他。等二人寒暄过后,吉紫便把白昼在王宫中,东周公对他说的话告诉了颜沉。   吉紫点头,说:“然后我答应了。”   颜沉冷静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吉紫,平声问:“既然答应了为何要来与我说?你就照大王吩咐的做就是。”   吉紫却露出难色,坦诚道:“我不喜骗人,要我表里不一的在你身边监视你,肯定会马上露出破绽。”   “所以你就直接告诉我了?你知道你这样做是不忠吗?”   “可寡君也没说不让我告诉你呀?”   “狡辩!”   颜沉生气地吼了一声,随后冷冷地瞪着吉紫,送客道:“天色已晚,大人若是无事就请回吧。”   吉紫还有话要说,可看颜沉一脸不想搭理的表情,只好告辞。   寄生送吉紫离开,等回来后发现颜沉还站在原地未动。   “少主,我有话跟你说。”寄生窜到颜沉面前,脸蛋都被满肚子的话憋红了。   颜沉回过神来,看到寄生的模样笑了几声,点头说:“你说吧。我们两人好久没能这样安静地说话了。”   寄生可没抒情的雅兴,立刻急冲冲地问道:“少主,林琅她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就跟熊悦跑了!”   颜沉叫他坐下慢慢讲,可是寄生坐不住。颜沉便自己坐下,一边倒茶一边平静地说:“对,林琅跟熊悦走了。”   “玉姐呢?怎么也被拐跑了?”   “玉姐要留在林琅身边照顾她。我准许的,毕竟林琅去的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有玉姐她身边分忧解难,我觉得很好。”   “那少主你怎么办?你就这样一个人了?”寄生越说越着急,脚都要跳起来了。   “我不是还有你吗?”颜沉笑着冲寄生眨眨眼。   寄生以为颜沉放弃了,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臂猛摇。   “少主,你不会这就算了吧!林琅跟人走了,你就这样认命了?她不是还怀了你的孩子吗!”   寄生摇得凶狠,颜沉拿在另一只手里的茶杯都被摇洒了。他放下杯子,温柔地看着寄生,用让人安心的声音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把林琅追回来的。”   “我不放心!少主你现在就跟我,你要怎样把林琅和玉姐追回来?”   寄生都快急哭了,平时明明一副自以为是的大人模样,可一旦熟悉的人和事不明原因地消失无踪,就像个小孩一样害怕起来。   颜沉抽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但你别告诉别人。”   “我肯定不会的!”   颜沉当然相信他,稍稍酝酿一下,开口说道:“我只用做到两件事就能把林琅追回来。第一件事是要做出几个大功绩,让颜沉这个名字声名远播。第二件事是找人代替我留在东周做相。”   寄生听得迷糊,等着颜沉解释,却发现他已经优哉游哉地喝起茶来。   “没了?做了这两件事就能让林琅和玉姐回来?我不信。”   颜沉放下空茶杯,耐心地说:“不是她们主动回来,是我们风风光光地接她们回来。”   “既然要我们接回来,为何不能现在就去接?非得做这两件事不可?”寄生觉得受骗了,不满地皱起眉头。   “不做这两件事,敲不开郢都的大门啊。”颜沉呢喃一声,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忽然他感到异常乏力,但还是强撑住笑容,对一脸疑惑的寄生问道:“听明白了吗?”   “不明白。”   “那就自己去想明白。”颜沉把寄生推了一下,“时候不早了,明天我还要早起,你快去睡吧。”   “少主……”寄生还想好多话想说。   “去睡觉。我也累了。”颜沉柔声命令道,眼神却变得不客气。   寄生只好作罢,拖着两条腿走到门口,站住犹豫了一会儿,转身说:“少主,我原本以为你会消沉好久好久,没想到这么快就振作起来了。少主真乃刚毅坚强之士,吾寄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夸张地抱拳行礼,然后一溜烟地跑走了。   颜沉想笑来着,但全身的力气瞬间消失了,只能木着脸呆呆看着什么都没有的门,看着外面的一株歪脖子树,一排惨淡的院墙,一小块黑色的天,几颗可怜巴巴的星星。   看着它们慢慢模糊,慢慢重叠,慢慢融会。   然后抬起双手抵在额头,想遮住泪水流个不停的眼睛。   最后从空荡荡的心里捡到一声叹息——   “林琅……” 第60章 得罪   一觉醒来, 颜沉回到了被赵迁领着认识东周权贵的日子,只不过多带上了个吉紫。   赵迁果真跟吉紫也相熟,但对他评价不高, 还偷偷要颜沉堤防吉紫, 因为他很有可能是东周公安插在身边的眼线。   原来赵迁看人这么准。颜沉暗暗佩服,更想知道自己在他眼里是个怎样的人。   没有林琅的日子如同白驹过隙, 颜沉自新城回来以后就没露出过悲伤之情,于是渐渐的, 当初或奚落或怜悯他的人也把这件事淡忘了, 只剩下一句感叹——   那么漂亮的宠妾随便就卖给别人, 后悔了就义无反顾地去追,追不回消沉几日就忘了,真是贵族才有的潇洒。   只有寄生才知道自家少主在家中独处时垂泪过多少次。因为实在太可怜, 寄生好心提议他们二人抱头痛哭一场,把所有郁积在胸中的悲伤嘶吼出来。可是还没等他说完,就被颜沉捶了一拳头。   “少主,你那天说的两件事我想明白了。”寄生揉着肿起来的脑壳, 跳到桌案对面盘腿坐下,兴冲冲地说。   “哦?说来听听?”颜沉笑起来。   “少主说要出名,我看确实应该。楚国大国也, 本就人才济济,不开榜纳贤也有八方才俊涌入郢都。楚王眼光肯定是顶高的,无名之辈绝不会入眼。所以少主才要闯出名号,即使楚王不主动聘少主, 也要让他听过少主的名字。   “至于第二件事就更简单了。东周公是聘少主来做相的,是他看中的人上之人,少主若要走,肯定不放。但如果少主找到个东周公亦认可的人物替了相位,于情于理也不会强留少主了。”   颜沉一边听一边点头。寄生为自己的开窍沾沾自喜,可马上又担心起来。   “这两件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太难了。少主可有法子了?”   “第一件事就是等个机会。第二件事我心中已有了一个人选。寄生,这个人你能不能我打探一下行踪?”   “臣万死不辞!”寄生学着官场的作态拱手应道。   颜沉被逗笑了,说:“这个人叫李袭城。你帮我打探一下他现在哪里?性情如何?有哪些喜好?有没有亲近之人?总之事无巨细,把能打探到的情报全部告诉我。”   寄生最爱干这种神神秘秘的事情,两眼顿时放光,狠命点头。   “但是你要记住,不能从我身边的人中打探消息。”颜沉提醒道。   “少主放心,这种事情我清楚得很。再说少主身边都是高贵人,我哪里认得他们?”寄生把胸脯一拍,问:“少主,急吗?”   “不急,但不能怠慢。”   “是!”   啪的一声,寄生又用力抱了一拳。   “少主,那第一件事有需要我做的吗?”   “第一件事更不能急,机会若到,我会竭力争取的。”   出使秦国的东郭朋,比预设的归期要早回来好些天。据他所说,秦王嬴策也随大军移驾到洛水边的“各”,所以一去一来省去了大半时日。但这根本不是好消息,因为嬴策的目的已经十分明显了——这次对阵周国,绝对不会空手而归。   东郭朋之前在咸阳当过说客,后来去了巩城,是巩城里唯一亲秦的士大夫。这次姬班派他去见嬴策是上计,嬴策对东郭朋的说辞也确实较为听从,等他看过韩君姬荡的赠地国书后,当即把借道伐韩一事缓了下来。   东郭朋回城复命,众人听罢先喜后忧,都十分清楚现在解除的只是个小祸,真正的大祸就在后头。   三十天后,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下,十五万秦军挺进宜阳。早就驻扎在伊阙城郊的八万魏军反应迅速,摆开阵势,静候秦军的到来。   “八万对十五万,以卵击石!”   “魏新王暴戾恣睢,早就丧失了民心,而且数个国家与它断了往来,士气早就名存实亡。这次周国是真有危险了。”   “我看姬迟根本就不会认真打这一仗。出兵护周不过是讨天子喜欢,等真跟秦军打起来,肯定只做个样子,绝不会全力以赴!”   “魏军必败,早晚的事。等嬴策攻下伊阙后,就剑指洛阳了,我们巩城也得好好绸缪应对之策。”   “东西二周素来不睦,但对外人而言是‘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的关系。如今大难当前,东西二周应放下前嫌,携手抗敌。”颜沉突然出声说道。   朝堂内人声嘈杂,怒骂、阔论、劝诫、安抚此起彼伏,路过的人还以为是庶人的集市。姬班就站在丹墀之上,起初还吼几声管一管这乱糟糟的气氛,可到后面也同底下的臣子们争执起来。   现在朝堂上空的危机情绪愈加浓烈了,若再不制止局面,这宝贵的一天恐怕就要浪费掉。于是颜沉走了出来,立在朝堂中央,大声说出了“东西二周须携手抗敌”的言论。   争吵声不出片刻就平息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颜沉,姬班更是一脸难以置信。   “颜爱卿,你刚才说的什么?”   颜沉镇定如常,拱手答道:“昔,晋侯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道: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今东西二周有异曲同工之处,所以要对抗近在眼前的强敌必须联手,不然——”   颜沉不说了,留下半句话给众人自己体会。   姬班愠怒起来,眼睛像刀子一样在颜沉身上刮来刮去。   巩城与洛邑是世仇,争斗了几代人,都恨不得灭了对方,怎可能联手扛敌?那秦国确实可恨,但西周更可恨。这次若能将西周灭掉,他姬班可要喜上天好生犒劳嬴策哩!   “爱卿,你这话真有点意思。”姬班微微讽刺道。   “臣也觉得不错。”太宰商伯说,好似没有听出东周公说的是反话,“今次确实情况危急,二周携手说不定真能化险为夷。”   “二周同祖同宗,平日争斗俱是家中事,面对外人还是要兄弟同心啊。”吉紫也替颜沉说话,只是声音有些小。   太史石狐捋起胡须,慢吞吞地说:“二周就是同祖同宗的兄弟。昔周考王封弟于王城洛邑,号西周桓公,后传至威公、惠公。西周惠公又封其子于巩,号东周惠公,后传至——”   “不要说了!”   姬班突然吼道。他反剪两手,盯着垂目不言的颜沉,不客气地说:“要寡人把洛阳当兄弟?为顾全大局,寡人可以屈尊。可那洛邑岂是豁达之人?”   其实在早朝之前颜沉就这样劝过姬班。姬班先是严词反对,后来亦觉得别无他法,勉强同意下来。   可是他身为东周国君,不能说出亲近西周的言论,所以才教颜沉在朝堂上发声,想看看众人的反应。现在姬班见众人都嗡声附和颜沉,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大王,臣罪该万死!”颜沉突然跪下叩首。   姬班吓了一跳,问:“卿为何突然请罪?”   “因此事十万火急,臣未请示大王,就于昨夜遣甘茹去信洛阳,请求合纵抗秦!”   “啊?”姬班踉跄一步,这件事颜沉可没有事先告诉他!愣了半晌,跺脚说:“你,你你,谁给你的胆子自作主张!”   “臣罪该万死!”颜沉叩首不起。   姬班气得吹须瞪眼,卿大夫不敢再说话。赵迁本想站出来替颜沉求几句情,却发现姬班的怒意只浮在脸上,不见眼里,便知颜沉此计已成。   于是赵迁开口说道:“大王,颜沉确实行事鲁莽,但甘茹已去了洛阳,不如等他带回西周君的答复,再酌情处置颜沉。”   “不然还能怎样!”姬班把两条长袖一抖,气呼呼地在锦垫上坐下,“你们都陪寡人在这里等。颜沉,你就跪着不准起来!”   洛阳和巩城很近,午时刚过,甘茹就揣着西周君的玉奁奔入朝堂。姬班抖开玉奁里的锦绢一看,表情未变,绷紧的肩膀却慢慢放了下来。   “颜沉。”   看完锦绢,姬班严声厉色地说道:“这次是你运气佳,姬节同意了。下回你若再无视寡人,寡人一定加倍责罚!”   “臣谢大王厚恩!”   颜沉跪了两个时辰,双腿已经麻木,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从地上爬起来,可两脚好像踩在扎满了针的布团上,站都站不稳了。   这时姬班又说道:“西周公姬节要寡人派几人去洛阳一同商讨退秦之计。”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的头顶,随后念道:“颜沉,刘微,甘茹,吉紫,左沁。你们五人,于今天申时正点出发洛阳!”   洛阳王城壮美如画,气势高耸入云,若是以前林琅还在身边的日子,颜沉肯定笑逐颜开,一心只想玩个痛快。可如今他的心境彻底改变,再美丽的都城都不过是铸就功名的台阶。   颜沉五人到达洛阳城后,直接进入內朝求见西周君。   西周君姬节四十正当年,与姬班有些神似,说话轻言细语,不太像爱发火的人。这五人除了刘微和甘茹,姬节都有些面生,但颜沉的名字是听过的,因为他明明答应要来洛阳,最后却去了巩城。   “颜沉。”姬节突然唤道,“你抬头给寡人看看。”   颜沉脸色一白,慢慢将头抬起来。姬节不露声色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调侃道:“寡人竟不如那个糟老头子?”   颜沉想解释,姬节抬手制止,对门外喊了声“王孙却”。王孙却立刻走入,姬节把跪在下面的五人一指,吩咐道:“带他们去驿馆。明早上朝。”   被王孙却带下去的时候,颜沉很尴尬,觉得需要解释下曲阳的事,但又感到无从下口。等出了王宫,走进下榻的驿馆后,颜沉决定装作已经忘掉了那件事情。   可是王孙却记得很清楚,等只剩他和颜沉两个人时,笑着问道:“颜大人,别来无恙。在曲阳你我匆匆而别,没想到再次相见已各事其主。”   颜沉不愿狡辩,低声承认道:“曲阳一事,在下确实愧对大人。但事出有因,等在下发现时已无力挽回了。”   “我知道都是熊悦的手段,不怪你。但是你们兄弟二人同时弃我而去,就算我能体谅你们,寡君可真的动怒了。”   颜沉吃了一惊,“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颜大人还不知道你仲兄的事?”   “何事?”颜沉微微感觉不妙。   王孙却轻叹一声,说:“你随熊悦走后,我把颜骋的自荐书推举给了寡君。寡君觉得十分满意,便聘他过来。可是这颜骋也是出尔反尔之辈,明明已经到了伊阙,却突然辞行了。”   “辞行去了哪里?”颜沉着急地问。   “这倒没说,不过听闻他往南方去了。”   “南方?难道是楚国?”   王孙却轻蔑地看过来,“不然南方还有哪里?我看是嫌我周国微小,突然想去郢都碰运气。你们颜家人怎都言而无信呢?”   王孙却接下来的话颜沉没有听,他震惊于颜骋突然去了郢都。如果说他的这个决定,与在伊水楼的面谈无关,颜沉是不会相信的。   颜骋,你为何要去楚国?难道就为见一见自己弟弟所爱的女子,然后再一次将她夺走吗! 第61章 春梦   秦魏两军甫一对阵, 魏军就表现出一种颓势。秦军则骁勇善战,人数又占多,把八万魏军节节击退。   伊阙城中再不得安宁, 半月前还热闹非凡的街市已经萧条了, 街上行人越来越少,都拖家带口地逃入洛阳, 带去不安的情绪和恐怖的流言,把洛阳也染上一层惊悸的灰色。   这日早朝时辰未到, 颜沉五人就来到宫城。朝堂前已经站满了卿大夫, 大家交头接耳, 忧心忡忡,没人留意到他们的到来。   这样最好,比起被西周诸臣的故意刁难, 还是被视而不见来得清静。   颜沉五人聚在一起,很想趁现在交流一下,但周围耳目太多,怕被听去故意曲解意图, 扣上一切莫须有的罪名。   此刻五人的心思恐怕是一样的,对视过后俱是苦笑摇头,好在没站多会儿, 朝堂的门就开启了,西周君姬节已端坐在丹墀之上。   群臣步入,齐聚殿下,拜舞起居毕。姬节询问伊阙的情况, 得到的答复比昨日更加不妙。姬节沉思不语,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安静了半晌,姬节突然抬头,瞪着下面同样沉默不语的卿大夫们厉声说道:“你们都哑了吗?就这样等着犬戎主攻入洛阳,落个跟镐京一个下场吗?”   “大王,外臣颜沉还是主张阴合于赵。秦魏交战,魏军必败,伊阙失守,秦接下来必定攻周。如今秦王心思不在洛阳,不如趁机派说客赴邯郸阴合赵国,待秦军攻来,好替周国调停战事。”   又是颜沉最先站出来。他从来不怕当出头鸟,一有想法就照说不误,何况他现在的目的就是要出人头地。   然而又有人窃笑道:“周毗邻韩魏,关系不错,而且魏王已派了军队对阵秦军,不如就去魏国求援,何必跑那么远去赵国呢?”   “就是,就是。韩国与那犬戎主也有冤仇,派说客去游说韩君调停才是上策嘛。”   两句冷嘲热讽把台下卿大夫的情绪点燃了,纷纷奚落起东周来的五个臣子。   姬节对颜沉的失信还是耿耿于怀,只瞟了他一眼,扭头问宫他道:“卿有何见地?”   宫他是西周老臣,人望高,有贤名,对颜沉五人最为友善。他就站在最前面,被西周君点名后慢慢踱出,笔直挡在颜沉前头,说道:   “原国恃秦而轻晋,秦因闹饥荒无暇顾及时,原被晋灭掉了。郑国恃魏而轻韩,魏攻蔡无暇顾及时,郑被韩灭了。邾莒亡于齐,陈蔡亡于楚,皆因恃援国而轻近敌。所以大王,现在周恃韩魏而轻秦,日后国恐伤矣。”   “卿的意思寡人明白了,可这跟眼下的处境有何关系?”姬节问。   “大王,周国阴合赵国既是先见,也是高见那。”宫他声音缓慢而用力,随便一句话就像至理名言。现在他这样一说,就等于把颜沉夸赞了一番。   姬节还是云里雾里,皱起眉头,非常不情愿地看了颜沉一眼。   颜沉觉察到了,毫不畏惧地开口说道:“秦军此役志在必得,若想禁秦攻周,莫若令秦魏交战。臣纵观大局,能让秦军战后屈服听令的强国,只有赵国。”   “既然如此,更要联合韩魏两国了。”   “韩魏不是不联合,而是等秦国攻下伊阙之后,周韩魏三国自然要联合起来对抗秦国。”刘微说道。   “所以这干邯郸何事?”西周诸臣仍旧锲而不舍地反对东周五臣。   刘微叹了口气,诚恳说道:“周韩魏与秦交战,对谁最不利?对最弱小的周最不利。他秦王要攻中原,可以,但必须绕过我周国,直接与韩魏交战。能让秦国听令的,必须是个替周说话的强国,要他命令秦不准攻周。伊阙一战,魏军必败,败者如何做我靠山?还有那韩国,我就是从巩城来的,与韩打过无数交道,姬荡什么德行再清楚不过,指望不来。”   刘微是东周五臣中最年长的,看事情很精准,但你不问他就不说。现在恐怕是被西周诸臣逼急了,所以才跳出来说话。   等刘微说完,颜沉立刻接言道:“在大国中周旋保命,不就是周国的处世之道吗?我们阻止不了秦军,那就不管他要攻谁,只要不攻我就行。所以我阴合赵国,不是为调停这场战争,而是要让周在这场战争中保住性命!”   姬节抬手制止住还要争论的卿大夫,他盯着一脸正气的颜沉,问道:“那你说说看,该怎样劝赵国帮助我呢?”   “赵之上计,莫过于让秦魏再战。其好处有二,一可提高赵国在诸侯国中的地位;二,韩赵魏有上党之争,秦魏开战,赵国就少了一个劲敌。”   姬节点头,从锦垫上站了起来,追问道:“好处一怎么讲?”   “秦先攻魏后攻周,必多伤。秦攻周若得,必不攻魏;攻周若不得,前有胜魏之劳,后有攻周之败,又必不攻魏。所以赵王不如禁秦攻周。赵国未受战争耗损,势力强大,以全赵之盛令秦止,秦不敢不听。”   宫他十分赞同地点起头来,接言道:“秦去周,必复攻魏。魏若不能抵抗,也会求赵国讲和,如此一来赵国的地位又高了。若魏国不讲和,反求赵国支持,赵国的地位就会更加举足轻重。”   姬节若有所思,慢慢坐了回去,朝堂复又安静下来。   颜沉耐心等待着,对宫他的力挺感激不尽。回想前两天他们五人在朝堂中的孤军奋战,都能洒下几把辛酸泪了。   姬节想好了,问宫他道:“据卿的说法,阴合赵国是重中之重。去邯郸游说赵王之人一定不得马虎,卿觉得应该用谁呢?”   “王孙却。”宫他脱口而出。就是啊,既然是如此重大的任务,除了巧舌如簧的王孙却,还能有谁胜任得了呢?   王孙却一日后出发邯郸。伊阙频传悲报,魏军危机,伊阙恐怕支持不久了。   洛阳上空阴云不散,城内一片压抑,王宫里整日唇枪舌战,下朝后卿大夫们还要留在宫中轮流值守。   这日,刘微和左沁替了颜沉的班,才让颜沉终于有了一下午的喘息时间。但还是闲不下来,因为要给巩城的东周公写信汇报情况。   书房里,吉紫坐在一边给颜沉磨墨。颜沉不喜此人,却也不赶他,刚提起笔就顿住了,扭头看着吉紫,问:“你是不是每天也要写信给寡君汇报我的情况?”   “是。”吉紫毫不掩饰地承认道。   颜沉皱起眉头,放下笔严肃地问:“难道是寡君让你告诉我你在监视我的?”   “没有。”   “那为何什么事都与我讲!”颜沉就是不喜欢吉紫不忠诚不守信的品行。   吉紫以为颜沉真在问他,腼腆说道:“大人想去郢都吧,我也想去郢都。”   “你去哪里关我何事。”   “确实不关大人的事,但我们可以相互扶持相互帮助呀。”吉紫厚脸皮地说。   颜沉不想再理他,重新提笔写起书信来。吉紫安静看了一会儿,轻声说:“我知道很多李老的事情,大人是不是正在为此事愁烦?”   “没有。”确实没有愁烦,请李袭城出山还早着呢。   然而吉紫继续说道:“其实大人可以放心,寡君认为大人资历尚浅,不太适合做相。”   颜沉没有说话,在绢帛上奋笔疾书,写完后装入玉奁交给吉紫。吉紫接住,却没从颜沉手里抽出来。   “吉紫,你果真想与我亲近?”颜沉问。   “那是自然。颜大人一看就不是池中之人,我亲近大人就是在等大人飞黄腾达,然后把我能捎上。”吉紫直白地回答道。   颜沉眉头又是一皱,不满道:“你总是这样说话,恐怕很不招人喜欢,也很容易得罪人吧。”   “大人,我们做谋士的不都看人说话吗?倒是大人的刚直不阿好几次都吓到我了。”   颜沉松开手,不想再跟吉紫磨嘴皮,吩咐他去投送玉奁后,起身走到内室想小睡一会儿。   这段日子非常辛苦,就算吃饭睡觉都有好生对待,但还是觉得很累很累,这种累与身体无关,是心中之累。   颜沉慢慢躺下,刻意不去想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可是眼睛一闭上,她就来了。   林琅略施粉黛,身穿一件月白色丝绸长裙,领口大开,露出圆润雪白的肩头,她秀手按住垂落到胸间的衣领,那不上不下的地方惹得人心焦火燎。   颜沉一点都不吃惊,笑着把林琅又香又软的身子拥入怀中。“林琅,想我吗?”他在耳边温柔地问。   林琅靠他的胸膛上点了点头。   颜沉欣喜若狂,激动地说:“我也想你。”顿了顿,又有些悲伤地问道:“你现在过得好吗?”   林琅摇头。颜沉伤心起来,轻抚过她的长发,柔声劝道:“过得不好就回来吧。”   林琅仰起脸,微微一笑,松开抓住衣领的手,长裙顿时像片轻云落到地上。颜沉屏住呼吸,贪婪地凝视着林琅玲珑有致的身子,自己不知何时也与她裸裎相对了。   颜沉小心抱起林琅的腰,迫不及待地吻上她的红唇。林琅热情地回应着,喉咙中不断发出享受的轻哼,胴体因颜沉的激吻一起一伏,秀挺的雪乳轻蹭着他健壮的身体。   颜沉松开吻不够的嘴唇,深深看了眼表情沉醉的林琅,低头舔吮起她的脖子。林琅被吻得咯咯直笑,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夹住了颜沉的腰。   颜沉的耐心和毅力在慢慢消失,紧贴住林琅湿热的身体,不急不缓地蠕动起来。林琅娇喘不息,攀住颜沉的肩膀,迎合着他的律动,难耐地扭摆腰肢……   颜沉知道这是一场黄粱春梦,美丽但是虚幻,怎么也比不过真正的林琅。   八万魏军不堪一击,伊阙城只坚持了两天就被秦军攻下,洛阳就像被撬开锁的宝箱,里面的金银财宝马上就要被强盗拿取一空。   秦军在伊阙休整三日,然后在秦王一声令下,擂起了攻打西周的战鼓。   洛阳城陷入死寂,所有人都待在家中,紧闭门窗等待奇迹来临。当权者们则蹲守在王宫,争执了几日几夜,终于盼来了赵王的“禁秦攻周”!   颜沉,甘茹,刘微,吉紫和左沁站在朝堂一角,嫉恨的视线从前后左右汇聚而来。   左沁憋不住了,苦笑道:“上次去新郑也是我们四个,甘大人是后来来的,勉强能算进来。颜大人,你说寡君怎总派我们入那龙潭虎穴呢?”他比颜沉大两三岁,肤白大眼,是个心直口快容易冲动的人。   “这说明寡君看得上我们啊。”刘微笑着说。   左沁想了想,点头道:“那倒是。如果这件事我们漂亮的完成了,绝对算得上功成名就了吧?”   “你的话,至少能当个上卿。”刘微调侃起左沁。   甘茹比较严肃,觉得周国的危机只是暂时解除,还不是轻松闲聊的时候。他问道:“颜大人,你觉得秦国下一步会怎样动作?”   颜沉不敢妄下断言,保守说道:“就现在的情形来看,秦国对魏国没有乘胜追击的意图。”   “秦王身边谋士众多,我方计策被点破很正常。还是看他下一步要怎么走吧。”吉紫说。   “可有头绪?”左沁问。   吉紫摇头,“一个秦一个楚,断不可用寻常思路去揣测琢磨。”   吉紫说对了。   突然有一天,秦王派使者送来帛书召请东西二周君。   姬班和姬节不敢去,又不知怎样拒绝,怕理由找得不合适,会遭到秦王报复。   姬节不是急性子,但这次是真着急了,直接从丹墀上下来,站在群臣之中,谁一想出法子就立刻走过去倾听。可是大半天过去了,总也找不到个万全之策。   姬节失望透顶,猛甩长袖冲上墀台,对下面的人头大发雷霆:“寡人堂堂天子,想拒绝一个秦王,就这么难吗!”   宫他一直安静地站着,等姬节气呼呼地坐回玉座之后,拱手说道:“大王,既然没有直接能用的好理由,我们就造一个好理由。”   “如何造!”姬节还在气头上,粗声粗气地问。   “老臣已经想好了,但需要一个人去见魏王。”   “见那个杀了亲兄的魏王?哼,我们这里不就有个合适的人吗。”   姬节手臂一抬,指着人群中的一人轻蔑说道:   “颜沉,你就是魏人吧。你父亲还做过相国,对魏宫肯定十分熟悉,见魏王一事就交给你了。” 第62章 林琅   中原繁荣千年, 官道四通八达,又因地处平原,从巩城到大梁的路途虽然遥远, 但很轻松就到达了。   大梁城气势恢宏, 人口稠密,街市繁华, 每早城门一开,就有密密麻麻的人群涌入城中。这一日, 颜沉的马车也混在了赶集的人潮里。   甘茹和左沁陪同颜沉来到大梁。左沁是周人, 又是初出茅庐, 除了巩城和洛阳城外没见过其他都城,所以这次出使大梁他期待了一路,现在总算见到, 左沁表示不光没有失望,还大感惊喜。   “这就是颜大人出生的地方!果真是大国,果真是大国之才啊!”   左沁把半边身子探出车,兴奋地大呼小叫, 不知是要夸城还是要夸人。   甘茹很不喜欢左沁这种轻浮的举动,他们五人中年纪最小的明明是颜沉,却十分老成持重。就像现在, 颜沉一动不动地端坐在车里,脸色像刀刻一般冷峻,完全看不出回到家乡的喜悦。   然而颜沉没有归乡之喜跟稳重没半点关系,纯粹就是不想回来魏国。大梁城里认识的人实在太多, 到处都是颜家的“眼线”,说不定一踏进大梁城门就惊动了“老巢”里的父母。   “左沁,坐回来。”颜沉心神不宁,语气有些生硬,“把帷幔放下来。”   “怎么了?”左沁不解地问。   “我们有要事缠身,最好掩人耳目,来去无踪。”颜沉乱扯道。   左沁懵懂地点点头,说:“可这是进城的必经之路,看看也无妨吧。”   “不如等我们把大王嘱托的事办完,出城时再好好看看?”   “左沁,你就安稳点吧。如今你母国有难,你却还有闲心玩乐!”甘茹教训道。   甘茹一看就是上战场拼杀之人,身体壮长相凶声音粗,左沁有些害怕他,但又不想怕得太明显,想了想,说道:“甘大人好像也是魏人。”   “对,甘茹你的家在哪里?”被这么一提,颜沉也想起来了。   甘茹觉得自己的事无关紧要,随口说道:“在城外。”   “父母都还健在?”左沁问。   “健在。”   “有兄弟姐妹吗?”   “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那你这次应该回家看看他们。”   “左沁!”甘茹的嗓门又粗起来。左沁识趣地闭上了嘴。   他们的马车进城了,踏上繁华热闹的大街。夕阳洒在飞檐瓦墙上,勾出一道道金边。身边是粼粼而来的车马和川流不息的行人,处处流露出老牌霸主之国的洋洋自得。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房屋,熟悉的话语……颜沉熟悉这里的一切,别离一载,忽然归来,一切竟然都没有改变。   可是王宫的丑闻和惨剧,被弑的先王,被屠杀的公子公女,被迫改嫁先王弟的夏姬,还有那个传闻中逃出的公女——这些血迹未干的伤口,只过了半载就被人们遗忘了吗?   “王宫与民间本就殊途。民只在乎三餐温饱,安居乐业,只要君主能让世间物阜民安,没人会在意他姓谁名何,更不会去管他王座之下垫了多少尸骨。说白了,君不爱民,民必怨君;君若爱民,民心中无君。”   看着繁忙的市集和悠闲往来的庶众,左沁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于是发出这段感叹。   颜沉不由得看向他,问道:“依你之见,姬迟是个挺不错的君主?”   “看这街市之景就知道是个有为之君。唉,苦了那无辜惨死的先王,民众对他肯定记不久了。”   颜沉沉默了,猛然间觉得自己如果没有遇到林琅,或许也是左沁嘴里说的“民”。   “颜大人肯定见过魏王吧?”左沁问。   颜沉点头。在姬迟被封为东阳公前,他见过几次,是个阴郁又沉默的人。   “那这个魏王是个怎样的人呢?”左沁果真问了。却把甘茹的火气又问起来,厉声说:“马上就要见到了,还有什么可问的!”   甘茹这一声吼,把颜沉从烦乱的心绪中叫醒。他默默抬起下巴,决定先把那些事情暂且放下,等完成西周君交给自己的任务之后再做打算。   宫城前,魏王已经派人等候,是戴叔。戴叔跟颜沉的父亲颜芮相熟,比颜芮大二十多岁,是魏国名符其实的老臣。在颜芮辞相以后,替了相国之职,却还没有相国之名。   “颜沉啊,你可回来了。”   戴叔一看到颜沉从车上下来,就亲亲热热地叫起来,昏花的老眼中含了两汪热泪。   颜沉激动地小跑过去,在老者身前行了跪拜大礼。颜沉非常尊敬,甚至喜爱戴叔,二人间的情谊从颜沉儿时就开始了。   戴叔急忙把颜沉扶起来,二人红着双眼互道寒暖。等颜沉把甘茹和左沁介绍完后,戴叔领着他们走入王宫。   魏宫中森气临人,每隔一段路就有重兵把守,若没有戴叔引领,颜沉三人的脑袋只怕在第一道门就被削掉了。   他们穿过层层殿阁迭迭廊房,来到魏王批览奏折处理政务的峦嶂堂前。这时戴叔放慢脚步,扭头对颜沉三人小声说:“魏王就在里面。”随后又快步走起,率先进入堂内。   峦嶂堂内四壁珠玑,一屋威严,明明点着灯,却处处透出阴冷。大堂北边墙壁上嵌着巨幅“巍峨群山戏日图”的木雕屏风,南面是魏王日理万机之处,那姬迟就盘腿坐在宽大的书案之后。   姬迟脸颊消瘦,额头饱满,细长的眼里好像全是黑色。他头戴十二颗五彩玉皮弁,上穿细白衣下着素色裳,腰前系张黑色蔽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戴叔身后的颜沉。   戴叔把西周来的三人介绍完后退了下去。姬迟还是没说话,定定打量他们,一盏茶工夫后他站了起来,朝颜沉慢慢踱去。   “你是颜芮的叔子,颜沉?”   是的。   颜沉本该这样回答,可是他没有出声,一只手鬼使神差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佩剑是贵族男子的装饰品,很钝,也不会随意拔出鞘。可是就在昨晚,颜沉鬼使神差地把佩剑拔出,并且磨锋利了。   此刻,他脑子里又鬼使神差地冒出了那个念头——   如果他现在把姬迟杀了,林琅是不是就能够回到他的身边?   ***   熊悦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坐在客堂对面的人。   此人是个粗人,穿着灰色土布短打,头发虽然绑起,但是乱糟糟的,加上他硬邦邦的络腮胡须,浑身上下都给人一种脏兮兮的感觉。   侍女端茶上来,熊悦终于露出一丝明显的笑容,手微微一抬,“请用茶。”   粗人诚惶诚恐地端起热茶,一边小心留意熊悦的神情,一边把茶杯慢慢靠到嘴边,吸溜一声喝进一大口,咕嘟咕嘟咽下,最后意犹未尽地“哈——”了一声。   熊悦眉头微微一抽,和气问道:“你是从洛阳来的?”   粗人见高贵人说话了,立刻放下茶杯,双膝一曲跪在地上,用发抖的声音喊道:“回大人,贱民正是从洛阳逃难来的!”   熊悦被他的声音震得往后靠去,忍了片刻,问道:“一个月前,我听闻赵王果真出面命令秦国不准攻打周国,不知此事成了没有?”   “成了!”   粗人又喊道。他还要说话,被熊悦及时制止住:“你且起来,慢慢说,小声说。”   粗人连忙爬起,清了清嗓子,开口时仍在发抖,但声量正常了。   “回大人,此事成了。赵王出面后,秦王果真不敢再打周国,可是没过多久秦王给洛阳和巩都派去了使者,想邀请两个大王去见他。”   “有这事?”熊悦轻笑起来,调侃道,“只怕东西二周君不敢应召吧。”   “秦王的邀请谁敢去啊!几条胆子都不敢!”粗人说着兴奋起来,“但是大王找半天没找到拒绝的理由,最后老臣宫他说造一个理由出来。”   熊悦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   “宫他说要派人去大梁,然后跟魏王这样讲:秦王召见周君,是想让周攻打魏国的南阳。大王为何不出兵河南呢?这样周君听说后,就可以以魏国进攻周国为借口不去见秦王了,而且周君不去见秦王,秦王也一定不敢渡过黄河去攻打南阳。”   “此计很妙。可有些险,要看见魏王的说客本事如何。”熊悦的兴致也起来了,一边摸着下巴一边问,“然后呢,计成了吗?”   “成了!”粗人不知怎的更兴奋了,两手一拍,大声说:“大人说的对,此计要成,说客很重要!大人知道派的是谁?好像跟还是大人认识的?”   “你接着说,不用问我。”   “派的就是巩城来的颜沉!颜沉单枪匹马去了大梁,三言两句就把魏王说服了!魏王片刻不敢耽搁,派出百万大军挺进河南,扬言要攻打周国!秦王一见是这架势,果真不再召请二位大王了!”   这番话说的十分夸张,但可以看出此计最后完成得非常漂亮,并且颜沉又立下了一个大功。   “颜沉这人原来这么有本事。当初我结识他的时候怎没看出来?”熊悦奚落道。   粗人又激动起来,“大人,颜沉颜大人可真了不得!最开始是他提议东西二周联手抗秦。后来秦军攻下伊阙,又是他提出阴合赵国,当时朝中一片反对声,但他坚持己见,整三天都不动摇,最后终于说服了大王,不然洛阳早被秦军踩烂了!”   熊悦边听边点头,慢慢站起身,问那人道:“你还知道什么事吗?”   粗人遗憾地摇起头来,“魏军压境之后,洛阳难得平静下来,贱民就带着家口跑来这儿来了。后头又发生了什么事,贱民不知道了。”   “好吧。”熊悦从屋外叫来一个小厮,对他说:“把他带下去吧,赏些吃的用的,再赏些银钱给他。”   粗人喜得不能自已,又是下跪又是磕头,语无伦次地感谢着。小厮好不容易把他拽下去,客堂终于安静下来,但粗人许久没洗澡的臊臭味还在空气里飘荡。   熊悦站在原地缓了缓,转身走到摆在东墙前的屏风边,他抓住屏风框往边上一推,躲在后面的人出现了。   林琅一直坐在屏风后听着熊悦和粗人的对话,双手交叠放在已经隆起的肚子上,呆呆地看着某个地方。   “都听见了?”熊悦皮笑肉不笑,讥讽道:“你的男人有本事了。”   林琅木讷地点头,眼珠微微震颤起来,忽然叹息一声,带着隐隐的哭腔低声呢喃道:   “颜沉……” 第63章 害怕   早已入夏, 世间一片欣欣向荣。   庭中绿意葱茏,花香袭人,景致十分娇美。可是蝉声聒耳, 给人不胜苦热之感。   林琅身穿一件轻罗单裙, 皓白的手腕从宽袖口中露出一截,轻抱在小腹上。她两颊红云叆叇, 美目微垂,唇角浅翘, 美丽得像朵盛开的茉莉花。   然而熊悦并不懂得欣赏美景, 眼睛只要一瞄到林琅隆起的小腹上, 就会皱起眉头挖苦一句:“你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到时候可别真管我叫父亲。”   林琅微微一笑,“只要我还在, 这孩子就不会认错父亲。”   熊悦生气了,指着她说:“我只答应带你走,你却给我搭上一个老的和一个小的!你把我当什么了!”   “可不许这样说玉姐,她帮你的还不够多?”   “不就教了我些博术吗。”   “你看不上就别学了。”   “你这样跟我说话, 不怕我赶你走么?”   林琅闭上嘴,心中泛起小小的委屈,可一下子就被颜沉的消息冲淡了。   熊悦看到她又笑起来, 知是在想那个男人,哼了一声,问道:“就算他来了,看到我们现在的样子会如何作想?”   “颜沉会来吗?”林琅只听到前半句, 眼神顿时迷惘了。   “不然他为何如此卖力?不就是想在谋士中崭露头角,好来我大楚求聘吗!”   林琅不敢相信地看过来,“你是说颜沉真的会来找我?”   “你若是想高兴一下,尽管这样想好了。”熊悦嘲弄道。   林琅眼中的火光灭了,默默地低下头,刚刚还觉得无比娇艳的庭中景色,此刻已蒙上一层暗淡的雾。   “就是呢,我对他做出这般绝情的事,怎可能还来找我。”   “说不定是来找你报仇的。”熊悦恐吓道。   “真的?”林琅又看过来,脸上白了一层。   “若是换做我,管你去哪里都要挖出来报仇雪耻!”   林琅吓得后退半步,捂住心口喘起气来。   熊悦越发觉得有趣,走过去继续吓唬道:“其实你也不用太害怕,颜沉心好,对自己的孩子应该不会出手,但是对你定不会轻饶。”   “你说颜沉只要孩子不要我?”林琅更加害怕了,脸上已没了血色。   熊悦笃定地点头,“至少在生下孩子之前,你是安全的。”   林琅哀泣一声,捂住脸痛哭起来。   熊悦心情大好,想等她哭半个时辰再稍稍安慰几句。可是还没等他转身,就有一串嗤笑从林琅的指缝中跑了出来。   林琅放下双手,已然变成另一种脸色,刚才的紧张、害怕、悲伤,全都是装出来耍熊悦的。   她轻蔑地看了眼一脸愕然的男人,傲慢地说道:“在新城的永别,我从没后悔。至于颜沉要做什么,已经与我没有半点干系。”   熊悦从惊愕中反应过来,指着林琅的鼻子粗声说道:“你这女人品行太差了,颜沉看上你是他眼瞎!”   林琅朝他跨出一步,冷声说:“我劝你以后不要再试探我。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我并没有矮你一等。”   “哼,落魄公女有什么地位可言,把你扔到街上连乞丐都不如。”   “我现在没在街上行乞,就已证明我比乞丐厉害很多。”   “那是因为我心好。”   “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你若再顶嘴,我——”   “悦大人!”屋外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紧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来者是楚臣昭念,五十出头,因一头茂密油亮的黑发,看上去极其年轻,但声音是苍老的。自熊悦回到楚国后,昭念每天都会来他府上拜访,还时常带熊悦和林琅外出游玩。   昭念今天有要事相谈,所以没等到通报就急匆匆地进来了。等走到门前一看,熊悦和林琅正柔情蜜意依偎在一起。   昭念老脸一红,赶忙低头轻咳了一声,“臣昭念,求见子悦大人。”   屋里搂在一起的年轻男女好似才发现有人过来,连忙羞怯地分开,随后林琅娇声说:“既然昭大人来了,妾也该告退了。”   熊悦点点头,略显不舍地说:“你且回屋好生休息,等我这里忙完了就去找你。”   林琅拉住熊悦的手不肯放,忸怩作态道:“大人不许骗人,一定要来找妾哦。”   “一定会的。你快些去吧,别让昭大人等急了。”等林琅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后,熊悦追问一句:“要我命人扶你回去吗?”   林琅摇摇头,一手盖在肚子上轻声说:“不必了,才几个月而已,妾一人能走。”说完出了门,在昭念身边作揖道:“昭大人,妾告辞了。”   “林姑娘慢走。”   昭念不敢抬头,等林琅身上的香气消散以后才直起腰来,看到了她在走廊上的最后一抹香影。   “悦大人真是艳福不浅,有这么个妙人儿在身边伺候。”昭念跨过门槛,眼睛却还瞄在走廊上,羡慕地说。   熊悦的脸已经冷淡下来,轻哼一声道:“现在该是我伺候她吧。”   “这倒也是。不过悦大人可以这样想,现在伺候的不是林姑娘,而是大人自己的孩子呀。我刚看林姑娘的肚子比前几天又圆了一些,照此发展下去,生下来的肯定是个儿子。”   屋中陡然安静了。   昭念猛地醒悟,摆正脑袋一看,熊悦的脸已经全黑了,吓得他赶紧俯首道:“悦大人,林姑娘的肚子——不不,我是说、唉,臣是说林姑——这、这,臣——”   “不必说了。”熊悦不耐烦地把手一挥,“你今天来找我有何事?”   昭念抹去一头冷汗,赶忙接言道:“臣是来禀报伊阙之战的情况的。”   “说。”   “周国计策已成,魏王姬迟已派出十几万大军进驻大河以南。”   “还有别的消息吗?”   “暂且只有这条新的。不过中原局势瞬息万变,每天都会传来不同的消息。”   熊悦点点头,问道:“韩君如何说?”   “秦王今逼近中原,中原各国寝食难安,韩君也在观望戒备之中,恐怕抽不出时日前来会盟。”   “秦军可有撤退的意图?”   “秦王仍旧稳居在各,若韩赵魏周四国不合纵对抗,秦军只怕难退了。”   林琅绕过走廊的拐角后小跑起来,一路上没撞见什么人,但在自己屋前遇到了叶子。   叶子是熊悦给她的侍女,十三四岁,不机灵但很听话,平时跟在玉姐身边打下手,不亲自照顾林琅。   林琅一看见她就软下腰身放慢步子,弱柳扶风地走过去,轻言细语地问:“玉姐在屋里吗?”   叶子连忙放下手里的活,上前扶住林琅,回道:“玉姐在屋里。”   二人缓步走到门边,叶子朝屋里喊了一声。玉姐应声跑出来,从小丫头手里接过林琅。等叶子离开后,玉姐扶林琅走进里屋,刚脱手去把门轻轻掩上,林琅就全身无力地跌坐在地。   “怎么了!”玉姐心头一惊,扶起林琅一看,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林琅,你怎么了?”玉姐心痛地问,“是不是听到少主的消息了?”   林琅哭得更加伤心,倒在妇人身上一个劲地点头。   “这是好事啊,哭什么呢。”玉姐摸着林琅的头,笑着问:“不会是高兴哭了吧。给我也说说,少主又做了什么壮举?”   “颜沉又立功了……”林琅哽咽道,泪还是流个不停。   “我就知道少主是厉害人!”玉姐拍拍她的肩膀,“不哭了,高兴就该笑,哭多难看啊。”   “可是我……可是我既高兴又、又害怕……”   “你怕什么?少主出人头地是好事,今后说不定能在楚王手底下做事呢。”玉姐安慰道。   林琅霍地坐起来,被吓到似的,紧张地问:“玉姐你也觉得颜沉会来楚国?”   “当然会,不然少主为何做这些随时会掉脑袋的事情?他不就是要名扬诸侯,好为以后来楚国谋求官职做准备吗?”   “玉姐也这样说……”林琅的表情越来越惊慌,   “还有谁这样说?”   “刚刚熊悦也说了同样的话。他说颜沉来楚国是找我报仇的!”   玉姐愣怔住,嘴角不知不觉地抽搐起来,“你说少主要来找你报仇?而且你还信了?”   林琅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嗫嚅道:“我做的这些事,一般人都会记恨的。”   “少主才不是一般人。他肯定会生你的气,但绝不会记恨你。”   “不恨我为何要来找我?”林琅又担心又委屈地看了玉姐一眼。   玉姐噌地站起来,叉腰吼道:“当然要来找你。你是少主在乎的人,又怀他的孩子,当然要来找你把你带回去!”   她吼完还不解气,一把将林琅也拉起来,命令道:“我看你是怀孕变傻了。你昨晚吐得厉害没睡多久,现在就给我躺下睡觉,少胡思乱想。” 第64章 家敌   林琅哪里睡得着, 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生怕压到了肚子。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愁,满心满目的全是颜沉。   此前林琅心怀侥幸, 感觉颜沉可能会来找她。可今日听过熊悦和玉姐二人的说辞后, 她确定颜沉真的会来了。   林琅钻进被子里偷笑,可笑着笑着又犯愁起来。熊悦吓唬她的时候, 有一瞬间真以为颜沉找她是为报仇,毕竟她的狠心离弃跟背叛无异, 虽然自己不后悔, 但颜沉自始至终都没有过错, 用这种方式伤害一个没有过错的人,真的很残忍。   是的,颜沉一点过错都没有, 虽然答应要带她去大梁,最后却去了巩城,但先改变主意的是林琅。   因为熊悦的嘲笑。   笑她只身一人回到大梁就想报仇?连王宫都进不去还想杀姬迟?就算攀附上颜沉,没有一个合适合理的契机, 根本无法靠近魏王。连靠近都做不到,把刀磨得再锋利又有何用?而且只身回大梁非常危险,一旦被发现她是翠姬, 就只剩下一条死路可走了。   当时熊悦嘲笑得太露骨,林琅嘴上气得哇哇叫,心却被说服了。熊悦嘲笑完,又把她摁在墙上戏弄, 说不如委身于他。他是楚公子,又即将归国,杀死魏王最合适合理的契机就是战场,而这个契机只有他楚公子能给,颜沉一辈子都给不了。   林琅知道熊悦的这番话假意占多,但她听进去了,然后经过一夜的思考,最终下定了决心——离开颜沉,转投熊悦。   之后的所有事情都非常顺利,但颜沉只要多一点心眼就能看出破绽,但他完全相信着自己,而自己却背叛了他。   这一觉终究是睡不好了,但没想到时辰过得这般快,当所有思绪都平静下来时已是黄昏。天底下一片橘红,想被火焰舔过一样,看着就让人大汗淋漓。   林琅从床榻上爬起来,走到客堂,正好看见玉姐和叶子提着一桶温水从外面进来。   “你起来了,快来擦擦身子。”玉姐招呼道。   叶子识趣地出去了,玉姐关好门,把靠墙放的屏风推来挡在林琅前面。等一切料理好转到屏风后面时,玉姐发现林琅还站着。   “怎么不脱衣服?”玉姐问。   “我自己来吧……”   “也好,我先帮你把背擦了。”   林琅拗不过玉姐,羞羞答答地背过身去把衣裙脱下。玉姐仔细帮林琅擦拭,看着她闪着珍珠光泽的雪白肌肤,不禁又一次感叹道:“公女就是跟庶人不同,生来就高贵。”   “玉姐,你怎还说这种话呢。”林琅娇嗔一声。   “当初你在新城喊出自己是翠姬的时候我差点吓死,到现在都没缓过劲来。”玉姐夸张地说。   林琅掩嘴笑了几声,求道:“这事以后就别提了。忘掉最好。”   “不提可以,忘掉恐怕难。只要一想到你逃亡路上遇到的那些事情,我就心疼!”   林琅没吭声,玉姐兀自说道:“你离开少主这件事我暂且不说你,但你把少主的孩子赖到熊悦头上,我可要好好骂你了。”   “哎呀玉姐,你怎么又提这事!”林琅不管羞不羞了,直接转过身来,“当初你可答应过孩子的事依我主意的。”   “当初你突然跟熊悦亲密起来,我还以为你是要干什么,原来是要旁人误会你肚里的孩子是他的!”玉姐边说边把绢布汗巾扔进桶里,“我记得你明明说过熊悦乖张无常,对孩子肯定不会手下留情,没想到你转头就把孩子往虎口里送。”   “但是我成了不是?”   林琅就这件事跟玉姐争执过好多回,几个月过去了玉姐还是耿耿于怀。   “不赖在熊悦头上孩子就保不住了。而且有旁人帮忙看着,熊悦才不能把孩子轻易弄掉。”   “凡事都有利害,现在孩子是保住了,但倒真成熊悦的了。以后少主若是来了,还不能轻易就你们母子带走,因为别人都认为这孩子是楚王的子嗣后代!”   林琅眉头一抽,登时没了底气,嘴硬道:“现在还早着呢,以后总会有办法的。”   玉姐的担心林琅从开始就想到了,至今都在思考对策。可是有孕以后脑子好像真没以前清晰,加之各种毛病三天两头都要回来走一趟,根本无法静心思考。   玉姐不跟林琅争了,拧干汗巾把她的背又擦一遍,然后站起身离开了屏风。   林琅把汗巾放在水里搓了几把,正要拧干,屋外传来叶子的声音:“家主让林姑娘去神秀阁。车辇已经在外候着了。”   “知道了,给车夫送壶凉茶,我们马上就过去。”玉姐扬声说,随后转身嘀咕道,“熊悦怎么老去神秀阁,明知你身体不适,还叫你过去。”   屏风后的林琅也有些烦,哗啦哗啦的搅水声比刚才大了许多。   “肯定是被人硬拉去的,然后又遇上了贤姱,所以才把我喊去拦她。”   “贤姱这女人太凶了,你可要多留些心眼。再说这是熊悦自己惹上了,怎总让你去对付她。”玉姐替林琅抱不平。   “一物换一物。”   林琅匆匆忙忙把身体擦干净,穿上衣裙从屏风后走出来。   “他让我把孩子留下来,我给他挡讨厌的人。公平。就是要和他在外人面前装亲密,让我有些难受。”   玉姐斜睨着她,不冷不热道:“有吗,我怎看你很乐在其中?”   神秀阁是城中最大的享乐之地,分东西南北四个院落,南院是博戏院,东院是听歌赏舞的,北院是有美姬陪饮的酒肆,西院是有美姬陪/睡的驿馆。四院都有名称,但楚语太难懂,林琅没记住。   林琅这次初来楚国,发现楚语与洛阳官话差别甚广,乍一听还以为是在唱歌。苦学一个月勉强能听懂了,但只能说些浅显简单的。好在楚国上层人物都会讲洛阳官话,所以交谈没问题。   对于楚语,熊悦刚回来时也难适应。他五六岁就去了巩城,幸好巩城有楚人出生的士大夫,他从小就跟着讲,回来倒是能听能说,但不熟练,在经过一个月的苦练之后,终于说得像个楚人。   刚开始林琅和熊悦相互看不顺眼,可这一个月的挑灯夜战把二人的关系变紧密了。这应该就是共患难的结果吧。   熊悦在南院,林琅被牙郎领着绕过人流,一走进阁子就扑进熊悦怀里,撒娇撒泼起来。   “大人明明说了忙完找妾的,怎么自己来玩了?”   昭念也在边上,看见林琅来了比熊悦还要喜悦,笑着说:“是斗大人请的,所以只喊了悦大人。可刚才悦大人嫌人少无趣,所以把姑娘喊来了。”   “原来无趣才想到妾,有趣的时候就不要妾了?”   林琅两手握拳在熊悦胸膛上一阵乱敲。旁人看来是娇嗔的打闹,但林琅是真使了劲。   熊悦被捶得胸闷,但还是保持微笑,抓住林琅的手腕,故作严厉道:“我等会儿跟你道歉,现在快见过斗槛大人和贤姱姑娘。”   林琅这才消停,扭头往昭念身边看去,那边坐着一个三十余岁的威武男子,和一个英气十足的俏丽姑娘。   威武男子叫斗槛,浓眉如剑,飞跨入鬓,表情格外严肃。斗槛是楚公族斗氏子嗣,因斗氏世代为将,所以族人都有一种威严之气。   斗槛是城中巨富,平日事务繁忙,不常在家,这次好不容易回城一趟,就被女儿贤姱撺掇请熊悦出来一聚。   贤姱是斗槛独女,不过斗槛的夫人现有孕在身。贤姱十六七岁,长得花容月貌,英姿勃勃,最引人注目的要数她那一双秀目,明若朗星,一对上就移不开眼睛。   楚地民风比之中原要奔放许多,民众热情四溢,女子更是美丽泼辣,闺中之女出行自如,对中意之人还会大胆追求。这贤姱就是既美丽又泼辣的,而且很中意熊悦,一有机会就频频示好。   林琅端出惶恐的样子对斗槛父女作揖后,靠入熊悦怀中与他亲密地私语起来。   贤姱面上浮出明显的愠色,扭头瞪了自己父亲一眼,责怪他刚才为何不拦下熊悦。   “悦郎,该下注了。”贤姱说道,声音脆得很,一点没有女子该有的矫揉造作,非常耐听。   熊悦不看她,只笑着点点头,抓起几枚银钱在“大”和“小”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压在了“小”上。   林琅一把将注钱拿起来,娇声说:“大人是妾的大人,必须压大!”说着就放到“大”上。   “已下的注是不能拿起来的。”贤姱出声制止道。   林琅眼睛一抬,看向贤姱,今夜第一次对视,短短碰撞就出了火花。   “是吗?妾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不知道规矩。不如贤姱姑娘让妾一次好了。”   “规矩就是规矩,必须遵从。”   林琅听后嘟起嘴,在熊悦怀里扭起来,倚到他耳边告状似地说:“大人,妾没来过这种地方,真不知道规矩,就不能让妾一回吗?凶巴巴的好吓人……”   熊悦大喇喇地搂住林琅的腰,扭头对贤姱好声说:“这局就这样吧,下局我叫她务必遵守规矩。”   “不行。不讲规矩的游戏还有什么好玩的。”贤姱不依不饶,紧紧盯着林琅。   林琅也怄气起来,不满地嘟哝道:“不玩就不玩,这无趣的把戏有什么可玩的?”   “那就别玩了!”贤姱听见了,生气地把手里的银钱往台面上一撒,对熊悦拱手道:“悦郎,今晚只能不尽兴了。”   熊悦假装惊骇,连声道歉,可林琅不识趣,一直在边上扇阴风,把贤姱搅得越发生气,到最后直接喊来牙郎把他二人送出南院。   等熊悦和林琅走后,斗槛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就是大王送去巩城的质子?”   “对,父亲觉得如何?”贤姱刚还堆满脸颊的恼怒一下子全散了,转头笑着问父亲。   “似乎挺喜欢自己的宠妾。”   贤姱不屑地哼了一声,“那都是故意装给我们看的。”   “装的?”昭念惊讶地问。   “亏昭大人总去熊悦府上,这都看不出来?”   “为何要装?”   贤姱轻笑一声,反问道:“大王明确说了中原之事要全部向熊悦禀报,昭大人为何还要隐瞒或拖延呢?”   昭念听罢想了想,又问:“贤姱姑娘怎知道他们是装的?”   贤姱扬起下巴,略微得意地说:“有次我无意中看见林琅在庭中练习射箭,那神情和架势跟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第65章 隐瞒   坐上马车熊悦才笑出来, 手还放在林琅腰上,捏了捏,说:“做得很好。”   林琅拿掉他的手, 往边上一靠, 冷笑道:“你这个公子真可怜,让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父王子嗣众多, 我这个出去做过质子的,地位真不高。”熊悦故作轻松地说。   “那也不必到现在还不召见你啊。”   熊悦嗯了一声, 看来这件事他没少思考, “我六岁不到就被送去巩城, 相对于楚更像个周人。父王是不是怀疑我背叛楚国了?”   “你有吗?”林琅故意反问道。   熊悦斜睨过来,“周和楚,傻子都不会选错吧。”   “或许你父王觉得你个是傻子。”   “我倒是无所谓, 但如果我不得宠,拿不到兵权,你要报的仇就没着落了。”   “说得也是。”林琅立马正色起来,建议道:“不如贿赂一人, 要他替你到楚王面前问问?”   熊悦摇头,说:“这里的人表面客气,可都不能相信, 再说我现在也拿不出贿赂人的钱财。”   林琅泄了气,歪靠在车板上嘀咕道:“我这个落魄公女,怎就跟了个落魄公子呢。”   这话似乎戳到了熊悦的伤心处,二人都沉默下来。等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时, 熊悦发现林琅已经睡着了。   熊悦把林琅小心翼翼地抱进门,玉姐一直在值房里等他们,这会儿她见林琅睡了,便没有出声,轻手轻脚地帮熊悦开路。   熊悦的屋宅是昭念帮忙物色的,只有三间院落,不大不小,住起来很舒坦。屋中佣人一只手就能数完,也是昭念帮招的。   熊悦信不过昭念,所以在这个家里十分拘谨,反倒是对自己目的不纯的林琅和玉姐成了最信得过的人。对此双方嘴上俱不承认,但心里都十分认同。   熊悦把林琅抱回屋里,放上床榻后没有离开,在床沿坐了下来。玉姐有些吃惊,低声提醒了一句。熊悦点点头但还是没动,扭头看着睡得十分安稳的林琅。   “悦大人,你若有事先跟我说,我会转告给林琅的。”玉姐说。   熊悦又点点头,眼睛还是看着林琅。   “悦大人?”玉姐声音稍微高了点,神色有些不安。   熊悦总算看过来,眉宇有些模糊,他犹豫片刻,微微把嘴张了张,可还是闭上了。然后他站起来,什么都没说就走出了屋子。   今夜月朗星稀,把院景照得清澈如画。   熊悦沉默地走出院子,突然驻足抬头,望着夜空中的勾月轻轻叹口气,随后快步钻进了书房。   熊悦禁止林琅来书房,怕她偷看去自己的笔迹,仿写下来做坏事。所以书房在熊悦心里是最清静的地方,一些隐蔽的心事只有在这里才能慢慢回味。   他有些疲惫,在客榻上缓缓坐下,身旁的矮几放着一壶刚泡好的热茶。抬手给自己斟上一杯,看着青色的茶水慢慢升起,熊悦不知不觉地轻吟道:   “颜沉,你可别真的死了。”   颜沉从魏王姬迟手中成功借到魏军之后,东西二周君不用亲自去见秦王了,但秦王的召请书还须周国使者退还给秦王。于是颜沉从大梁回来之后,在以宫他为首的西周群臣的力荐之下,又匆匆动身去各面会秦王。   嬴策因攻周之计连连被破,心情正是烦闷,所以此次面会极其危险,稍有闪失就可能性命不保。但君命不可违,颜沉淡定出发,深知此行备受瞩目,不光东西二周和秦国,连卷入乱局的韩赵魏,甚至在南方蛰伏不动的楚都在默默关注着他。   这次恐怕就是颜沉一直等待的机会。成,则名扬四海,败,亦名留青史。但败就意味着死,死就见不到林琅了,所以他一定要活下来。   “各”这个名称的由来,是因洛水边有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形状极像一座阁楼,于是该地因此得名。秦王攻伐中原的大军就屯守在各,离洛水有一里远。   颜沉见到秦王嬴策,盛赞秦王之孝,然后应周君之请把温囿献给秦太后做养地。温囿之美天下闻名,一年又有一百二十金的收益,周君用此地示好,诚意明显。嬴策听罢非常欢喜,当即替自己的母后收了下来。   之后嬴策说起攻周一事,这回颜沉一改刚才的逢迎之色,在朝堂上昂首雄辩道:为王之国计者,不攻周。   周国微小,攻下不过得到周室的重器财宝,这些宝物比之上国所拥有的微不足道,但会给上国带来征伐天子的恶名,并且引来天下诸侯的担心。   诸侯畏惧上国,必定联合对抗。上国却因攻打周而兵力疲敝,又被天下诸侯联合孤立,如此一来上国将无法称霸,更不能号令天下。   嬴策听后脸色难看,登时拂袖离去,把颜沉一人凉在殿上。其实嬴策的坏脸色是装出来的,他很欣赏颜沉的圆滑和胆色,认为是个旷世之才,想留下来为己所用。   于是之后几天,嬴策都在试探或者劝导颜沉留在秦国,可都被一一回绝了。嬴策十分郁闷甚至恼怒,却因颜沉的忠诚更加赏识他。   颜沉归期已到,但嬴策不愿放人,拖延几日后,突然从伊阙传来一则重大的消息——韩、赵、魏三军联合讨伐秦军!   嬴策大骇,质问颜沉。颜沉坦白此为二周说客之功,早在秦军攻打伊阙时,东西二周君就在他的主张下,派说客游说韩赵魏三国,主张合纵抗秦之计,等日后秦军无退兵之意时,三军联合逼退秦军。   嬴策震怒。颜沉却毫无惧色,力劝秦军退回商地,而且嬴策已经拿了周国温囿的大好处,所以不算无功而返。   嬴策怒气难消,下令监/禁颜沉。与群臣商讨三日,最后迫于三国联军的威慑,决定撤军,连同颜沉一起返回商地。   回到商后,嬴策更想策反颜沉,但颜沉的态度更加坚决。到此地步嬴策总算认命,犹豫再三决定放颜沉归国。   可是这时,谋臣张仪站出来说道:若留不下颜沉,就请将他给处死,教他不为任何君王所用。   嬴策略有些动摇,但他惜才,不想亲自动手,于是让上天来决定颜沉的死活——他放颜沉孤身出城,只给他三天的食饮,让他走回洛阳。   商离洛阳二百四十公里有余,沿途土地贫瘠人烟稀少,吃光携带的干粮水饮之后,很难再找到充饥之物。   如此恶劣的境地,秦王让颜沉用两条腿走回去,看似是不杀之恩,其实是殄灭良心之举!   嬴策以为颜沉会知难而退,改变主意留下辅佐,可是这个男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嬴策在城楼上看着颜沉大步离去的身影,终于放弃了。可是张仪没有放弃自己的主张,他背着秦王派刺客尾随颜沉,三日后放出冷箭射死了他。   熊悦回忆完,发现手里的壶还举着,茶水已经漏了一地。   他赶紧放下茶壶,起身换到别处坐下,方一坐定,又想出了神。   这个消息是他清晨外出时,从逃难的庶人口中听来的。他听完全身发冷,怔忡了半晌,回神后又把那粗人叫回府里,教他只讲颜沉向魏王借兵一事,专门说给躲在屏风后面的林琅听。   回忆完这些熊悦又变得恍惚,他想出去透透气,但是站不起来,只好扭头看向门外,再次说道:   “颜沉,你一定要活下来。自己的妻子,还是要自己养才好。” 第66章 船上   颜沉睁开眼, 后背立刻疼了起来。眼前一片白光,周围开始摇晃,整个人好像悬浮在雾中被人推来搡去。   朦胧中有人平心气和地说了句“洛阳到了”。白雾立刻被这声音吹散, 虽然还在晃荡, 但能看清自己身在何处。   颜沉躺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屋子在一艘船的楼台上, 这艘船行驶在洛水,顺流而下, 前方可以看见巍峨的洛阳城了。   颜沉摇摇晃晃地坐起来, 上身赤/裸, 缠着一圈圈浸过药浆的布条。他稍一弓身,背后就疼得发紧,伸手找水喝, 可什么都没捞到。   这时那个声音又从屋外传来——   “洛阳快到了,你不下来与我共饮一杯么?”   这声音像淙淙涌出的清泉,让人顿觉神清气爽。颜沉揉了下眼睛,抓起叠放在身旁的干净衣衫, 穿好后从楼台上探出身子。   说话人坐在船头,好像知道颜沉探身出来似的,抬起头与他正好对视上。颜沉略一颔首, 朝前看去,洛阳王城果真就在前方不远处。   颜沉从楼台里下来,走到船头落座,说话人立刻推来一杯茶。   “伤口好些了吗?”那人说。   “已无大碍。”颜沉客气一声, 端起茶杯。   那人是个老者,须发花白满脸皱纹,但腰背笔直极有精神,说话也中气十足。他是颜沉的救命恩人,自称姓李,可叫他李老。   “我看还在疼。”李老笑道,“你身中那么多箭居然能活下来,真是厉害。”   老者真心诚意的佩服让颜沉笑出声。回想被刺客伏击的那天,简直比梦境还要虚幻,只记得背后突然传来三声闷响,然后疼痛炸开了,把自己击倒在地。   当时颜沉根本没去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想快点站起来逃跑。可是刺客追了上来,脑后又嗖嗖几声,全部沉重地钉在他背上。   疼,仿佛点着了火焰,热辣辣地烧遍全身。颜沉恍惚了一瞬间,等清醒后发现自己正在手脚并用的爬行……再以后的事就记不得了,应该断续醒来过好多次,就是为了确定自己还活着。   “若没有李老的搭救之恩,后生再拼命也活不到今日。”颜沉拜谢道。   “可别这样说。这种事我最不喜遇上,恐怕是天不绝你,所以才教我救了你。”   “不管怎样讲,李老就是后生的恩人,后生永世不忘。”   “不说这些了。难得你有精神,就陪我喝一杯吧。”   李老说着从身后变出一坛酒,坛子紫色,有琉璃光泽。   “你别忙着拒绝,待我说一说这酒。我此次西行入秦,就是为了得到它。这酒名曰凤楼,大概你也听说过吧?”   “凤楼是华山名酿,后生自然听过,但从未有幸品尝。”颜沉刚才其实想拒绝来着,但一听说是华山凤楼就改变了主意。   李老笑得更开心,又从身后变出两支凤凰模样的觥杯,递给年轻人一支。他拔开坛塞,见颜沉起身要求斟酒,抬手挡住,说:“品凤楼最大的乐趣就在斟酒,我绝对不让你夺去。”   等颜沉乖乖坐回去,李老托着酒坛卖关子来,“你可知凤楼的来历?”   “秦穆公有女,名曰弄玉,姿容绝色,善于吹笙,声如凤凰啼鸣。一日,她梦见一貌美男子要娶她为妻。之后不久该男子果真来寻弄玉,自称萧史,来自华山,擅长吹箫。二人一见如故,情投意合,遂得穆公恩准结为夫妻,双双乘赤龙紫凤飞回华山之巅。凤楼,即是弄玉飞升之前居住的楼阁。”   李老点头,说:“凤楼最少要酿九年,期间每天都由笙箫名师在酿酒高台外吹奏凤曲。但是有一种酒是可以提前从窖中拿出的,并且口味绝艳,那就是在名师吹笙之时,天上果真降下凤凰。这坛酒就是此种绝物,在缩酿的第九日清晨,笙乐响起,一条七彩凤尾为天上扫过。”   “难道真是凤凰?”颜沉惊讶得问。   李老先不答,让颜沉安静聆听。他慢慢倒下酒坛,清亮的酒水从坛口滑出,细细一股落入觥杯,酒珠撞击杯壁声如细蚊,等酒面慢慢升起,声响越来越清晰,仔细一听,不就是那笙箫吹奏的凤曲吗!   “绝了!”等李老把两觥杯倒完,颜沉忍不住大赞一声。   “世间哪里有凤凰,不过是凤尾模样的祥云。但这坛只缩酿了九日的凤楼,比那九年的不知滋味好到哪里去。怎么想也是一桩奇事。”   颜沉端起青玉凤凰觥杯,与李老的轻轻一碰,婉转的凤鸣又响了起来。   “真教人不舍得喝。”颜沉笑道。   李老却不以为然,举杯就是一大口,然后娓娓说道:“我每年都去华山讨酒,这次终于被我买到真正的凤楼,心中总算满足,此后恐怕不会再去了。”   颜沉品了一小口,美酒冰凉,醇香馥郁,呼吸间通遍全身,教人醍醐灌顶。   “后生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老点头,他那杯已经喝完,这会儿正托坛倒酒,甫才听到的清越仙音又响了起来。   “李老去华山不是为讨酒喝,而是为弄玉与萧史的恩爱佳话。”颜沉用沉静的声音说道。   李老名无表情,不知听没听到,但是没关系,颜沉握着觥杯继续说道:“李老寄情于酒,讨到真正的凤楼之后,李老心中的那段佳话才算完满。”   “弄玉与萧史本就是完满的眷侣。”李老笑着看过来。   “弄玉为穆公之女,金枝玉叶人上之人,萧史为神,不食火食无病无灾,这二人为情都费了些波折,更别说普天之下的万万凡人了。”颜沉兀自说道。   “我怎没看出他们结为眷侣有费波折?”   颜沉放下觥杯,“只要选择了情,必定会遭遇波折,不过是早晚和人前人后的问题罢了。”   “你年轻轻轻就对情如何悲观?”   “恰恰相反!我现在斗志高昂,发誓要打败波折。”   “为了那个叫林琅的姑娘?”   颜沉微微吃惊,“李老怎知道林琅?”   “你昏迷中不止一次喊过这个名字。”   颜沉面色一红,承认道:“对,就是她。她如今身在楚地,我要去找她。”   “你此番回巩,就是功成名就,姬班许你的相位已是囊中之物。若你弃巩去楚,之前的努力就白白化作泡影了。”李老劝道。   “我的努力并不是为了功名成就。”颜沉猛地端坐正,问道:“稳坐功名之巅指点江山,与情投意合之人天长地久,这两者李老如何选?”   李老眉头一动,渐渐看向前方,洛阳王城又近了许多,思绪瞬间回溯,早就封尘起来的情感纷纷破土而出,探手抚去,柔软的根茎竟然还是鲜活的。   “若是你,会如何选呢?”李老反问,不是刁难,是陷入旧时困境的迷茫。   颜沉早就胸有成竹,拱手拜道:“李老一直是我辈仰慕之人,可惜这个简单的题目,李老当年居然选错了。”   李袭城怔了怔,突然大笑起来,一边摇头一边说:“你选的这条路,是会遭世人唾弃的。而且也会后悔!”   “拜林琅所赐,我早就不在乎世人眼光了。至于后悔,后生觉得李老正在为自己选错而后悔呢。”   离洛阳还有一里远时,颜沉下了船。他目送李袭城顺流离去,转头望向挡在天幕之前的王城,长舒一口气,一身轻快地朝那边走去。   还没到城门,就遇见了迎迓自己的队伍,把官道堵得严严实实。两边围着自发跟来的庶众,等看到颜沉走来后全部噤声,眼里全是仰慕。甘茹,刘微,吉紫,左沁激动得驱车前来,颜沉站住脚,笑着等他们来接。   众人拥着颜沉涌入王宫,姬节也早早得到消息,一直等候在朝堂。姬节为国为民对颜沉心怀感觉,但表面不好显露,待仔细询问颜沉死里逃生的经历,盛情邀请他在宫中住下,大排筵席数日,犒劳他救周之功,最后赏赐金银重器,派金路钩樊九缨马车送东周五臣回巩。   东周公姬班率领群臣出城五里迎接,与颜沉手拉手一路回到宫城。之后的事与洛阳宫城无异,只是姬班不光高兴还很自豪,并且把高兴和自豪表现得淋漓尽致。   欢饮几日几夜之后,姬班终于准许颜沉出宫归宅。赵迁自愿为颜沉御车,归宅途中嘴巴一直没闲着。   “颜兄,相位你是十拿九稳了!”赵迁欣喜说。   颜沉质疑道:“赵兄别唬我,这几日在宫中,大王虽然夸赞我不少,但对相位一事只字未提。”   赵迁一下子露出难色,装模作样地把左右看了看,小声说道:“我在寡君面前举荐过颜兄无数回,本来此事就要成了,可今天寡君突然犹豫起来。”   “怎就犹豫了呢?”   “这……”赵迁眼睛转了转,不确定道,“我听闻昨日晌午,宫中迎来了一个贵客。此人在寡君聘来颜兄之前,在寡君心中一直是相国的不二人选。可是不论寡君派谁去请,赠多少财宝,说多少好话都未能请出山。谁知昨日此人亲自来了!”   “怪不得我看大王容光焕发,原来是喜中有喜。”颜沉摸着下巴略有所思道。   赵迁见此情状,立刻说道:“我还会力荐颜兄的,相位一事,我就看好颜兄你!”   颜沉对他表示感激,可转而说道:“大王左右不定,只怕是向着那人多些。我做谋士不过一年,辈分资格太浅,这次是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偶尔立的大功。所以我看不如不争,待大王自己决定岂不更好?免得旁人说我颜沉是邀功诿过之人。”   赵迁听罢还是犹豫,颜沉趁此继续劝道:“此人绝对德高望重,非等闲之辈,赵兄为我与他争相位,若到时候相位归他所得,赵兄在朝中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赵迁打了个寒噤,但还是不愿轻易放弃。   “朝中替颜兄说话的人一日比一日多。”   颜沉凑过来,一手搭上赵迁的手腕,和气说道:“赵兄,争相位对我们来讲一定不是好事。但不争相位对我来讲一定不是坏事。”   终于到达宅院,颜沉请赵迁家中坐,可赵迁犹豫了一下后拒绝了。   颜沉转身走进院门,抬头就看到寄生边哭边跑过来,一头扎进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颜沉大声笑话寄生,对他又是摸头又是拧耳朵,可笑着笑着自己眼里也含了泪。他把寄生连拖带拽地拉进屋里,哄了好久才让他冷静下来。   “少主,真的是你吗?”寄生抓着颜沉的手不放,哭肿的眼睛紧紧注在他脸上。   “你刚才都抱那么久了,我是人是鬼还不清楚?”颜沉使劲捏了把寄生的脸蛋。   寄生登时放下心来,手舞足蹈地说:“我就知道少主死不了!不管那些混蛋怎么说,我就知道少主会活着回来!”   见到久违的亲人颜沉也十分开心,但此刻有更值得开心的事情要做。他找寄生要了杯茶,一饮而尽之后重重搁到桌上,宣布道:   “寄生,收拾行李。我们去楚国把林琅和玉姐接回来!” 第67章 好事   林琅想过了, 要认真学习弓术。将来上战场她不可能靠到姬迟身边拿刀捅他,但可以在远处用弓箭射杀他。   可是一般打猎用的弓太紧,林琅根本拉不开, 加之腰部又有累赘, 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熊悦帮她找了好多张弓,终于挑中一把较松的, 可林琅拉是拉开了,但坚持不多久两手就累得抖起来。   “再难我也要学会!”林琅鼓舞自己道。这会儿她已休息完, 拿起弓又开始练习。   “林姑娘。”   林琅已经渐入佳境, 背后突然传来叶子的轻唤声。她收弓转身, 对那小姑娘温柔一笑,问:“你刚才在喊我吗?”   叶子脸上立刻飞过两道红晕,点头说:“家主喊姑娘过去。”   “现在?”林琅和颜悦色地问, 但是在心里皱起了眉头——但凡熊悦突然喊她过去,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是的,姑娘。”   林琅不露声色地叹了口气,对叶子点点头。   叶子把林琅带到熊悦的寝室, 林琅一阵紧张,犹豫着该不该找借口离开,可叶子已经对屋里的熊悦通报了。   “进来!”熊悦说道, 声音有些大,听上去还很激动。   林琅更想离开了,可不等她有所行动,熊悦就嗵嗵嗵地走了出来, 跨过门槛把林琅拉进屋。   “你找我有什么事?”林琅想抽回手,但熊悦一点松开的意思都没有。   熊悦在凉席上坐下,抓住林琅的手灿烂地说:“坐。”   林琅把他身边看了看,那张凉席都被他占住了,根本没有容她坐的空余。   “坐哪儿?”   熊悦把腿一拍,“坐这儿。”   “我不要!”林琅差点尖叫起来。   “来啊,害羞什么。”   熊悦不顾林琅的强烈反对,手臂一收,把她猛拉过来,等林琅跌入怀里,两条长臂顺势抱住了她的腰。   “肚子这么大了。”熊悦嬉笑一声。   林琅登时满脸通红,转动身体要站起来,但是越挣扎熊悦就抱得越紧。   “玉姐!救我!”林琅叫嚷道。   “她不在,我让她出去买东西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林琅扭头叱道,表情狰狞,恨不得把这个男人咬死。   “别紧张,我就是想抱抱你。”熊悦说着手臂又收拢了些,二人的脸近得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林琅立刻握紧拳头举到男人脸边上,威胁道:“你要是再不放开,我就打人了。”   “刚才昭念来过了。”熊悦突然说,眼睛里带着笑。   “昭念?”林琅一个激灵,放下拳头急切地问:“是不是有颜沉的消息?”   熊悦笑着摇摇头,“不是他的,是我的。”   “放开我,再不放开我真打你了!”林琅又把拳头举起来。   “楚王,我父亲,召见我了!”   熊悦大笑起来,把林琅猛地抱紧,人在夏天本就穿得薄,两人的胸脯顿时贴紧,什么都感觉到了。   林琅十分窘迫,可是推不开,只好僵在熊悦怀里,听他说着:“十天后父王会来宛城,到时候昭念要带我去见他。”   “太好了。不如先放开我再说说这事?”林琅被迫枕在熊悦肩上,好声提议道。   熊悦太高兴了,身体不禁颤抖起来,他只松开了一点,和林琅的脸还是贴得近。   “昭念怎么跟你说的?”林琅把脸转向外面,问。   “他说父王要去圻,途径宛城,会在这里停留两日。”   “楚王去圻做什么?”   “与韩君会盟,商讨伐魏一事。”   “也就是说终于要打魏国了?”林琅把脸转回来,眼睛一闪一闪的。   熊悦笑出声,“你不是魏人吗?怎么还这么高兴?”   林琅无言以对。她是魏人,看到自己的国家被他国侵略讨伐会很愤怒,但更愤怒那个杀害她父亲和兄弟姐妹的男人还活在世上。   林琅顿时冷静下来,忽然伸手抚上熊悦的脸颊,害羞和胆怯不见了,她十分坦荡地凝视着近在眼前的男人。   “楚王这次去圻,有承诺带你一起去吗?”她平声问道。   熊悦摇头,“昭念说只是要见我一见。”   “如果楚王带你去圻参加会盟,你的地位就高了。”   “这我自然明白。”熊悦还是笑,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   林琅的手指在熊悦脸颊上轻轻抚摸,目光忽然温柔得像水一样,从熊悦好看的眼睛,一直淌到他饱满的嘴唇。   “你不会在勾引我吧。”   熊悦突然说,脖子故意一伸,以为林琅会躲,可是二人的嘴唇就这样碰上了。   “孕妇还是别勾引人了。”熊悦嘲笑一声,松开手臂。   “我又不会怀孕一辈子,明年不就生了吗。”林琅主动靠在熊悦肩上,轻言细语地说。   “生了之后呢?难道还想跟我生一个?你不等颜沉来了?”   “他来又有何用?能给我千军万马杀回大梁吗?就算真来了,我也不会跟他走的。”   “我倒想他来把你带走。”   熊悦说这话时脸色变凝重了,他一直在留意关于颜沉的新消息,可是至今没有让他开颜的。   颜沉对熊悦来说只是认识的人,打过几次交道,却因别有所图,没有真心实意地去交他这个朋友。如今他又是“强夺”颜沉妻子的人,交朋友就别想了,仇人已经当定了。   但他绝对不讨厌颜沉,得知他被暗算之后还痛心了几日,一半是为颜沉这个大善人的死,一半是为今后多了林琅一个……不对,两个。不、不对,三个——为今后多了三个累赘而伤心。   “颜沉一定会来的。”熊悦扬声说道,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祈愿——传闻总会有差错,说不定颜沉只是受了重伤呢?说不定被哪个世外高人救了呢?说不定已经往楚国来了呢!   林琅盯着这个男人的侧脸,两手勾住他的脖颈,坚决地说:“在我亲手杀死姬迟之前,我赖定你了。我肚里的孩子,他们可都以为是你的。”   “说到这我就生气。”熊悦扯掉林琅圈在脖子的胳膊,“你们两个贱民的孩子,还想混入我楚国王室?”   “我是魏国公女!”   “你说是就是?我那时明明看你站在翠姬旁边!”   林琅硬起脖子要跟熊悦吵嘴,不巧门外跑来一小厮,手里抱着一个长长的木匣。   小厮抬眼看见熊悦和林琅亲热地抱在一起,连忙垂首禀报道:“贤姱姑娘送给林姑娘的。”   “什么东西?”熊悦看着他托在手里的普通长木匣问道。   “贤姱姑娘说林姑娘打开就知道了。”   “贤姱这话说的真有意思,谁打开不都知道了,还偏要我打开。”林琅从熊悦臂弯里站起来,捏着嗓子扬声说,好像贤姱就在外面听着似的。   她走到小厮跟前,盯着长木匣哼了一声,刁蛮道:“本姑娘就是不打开,你给我打开。”   小厮应了一声,拨开搭扣,揭开盖子,里面躺着一把精巧的绯红色长弓。   林琅眼色一凝,一言不发地把弓拿起来,回头去看熊悦,同样地微微变了脸色。   林琅把小厮打发走,挥了几下这把轻盈灵巧的长弓,一下子就爱不释手了。   “看来是被发现了。”熊悦慢慢走过来,有点担忧有点遗憾,还有点幸灾乐祸。   林琅爱惜地看着这个“礼物”,轻笑一声,幽幽说道:“贤姱的事不须你担心,我自会收拾她的。”   五日后,熊悦与昭念,斗槛一同出城,前往五里外搭建在一座小丘上的营帐,那里便是楚王日后要来此露宿的地方。   楚王熊良途径宛城,但不进城,只在城郊露宿两个昼夜。这是熊良出行的习惯——若无要紧事绝不入城,避免惊动民众。不过这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熊良喜欢宽广的地方,高处也好低处也罢,只求能目视千里。   熊悦,斗槛,昭念三人同乘一辆四匹马车。三人都有些拘谨,十分默契地对一些敏感事情避而不谈,所以气氛还算和睦。但在马车使出两里路后,熊悦猛地惊出一身冷汗,他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书房的门忘记锁了!   林琅坐在书房里,手捧熊悦手写的书卷认真看着,然后提笔在绢帛上写起字来。   三刻钟以后玉姐走了过来,站在门外看了会儿,问道:“林琅,好了吗?”   “好了。”   林琅搁笔,把绢帛上的字迹吹了吹,小心叠好,起身走出书房,把绢帛交到玉姐手里。   “照旧发了,就说是熊悦临走前留下的。”   玉姐收好绢帛,看林琅穿戴十分齐全,描画精致动人,问道:“今天要去哪里?”   林琅红艳艳的嘴唇微微弯起,答说:“去会一会贤姱姑娘。” 第68章 收拾   林琅穿了一件绯绸滚边的玉白素色长裙, 盘得极有韵致的发髻上,斜插着那支二色珠象牙发簪。她脸上薄敷一层用紫茉莉花实捣仁蒸熟制成的珍珠粉,加之红润欲滴的双唇, 尽显已为人妇的端庄华贵之美。   贤姱脸上薄施脂粉, 双眸璀如星辰,身穿一件做工考究的绯红丝绸长裙, 摆处用九色丝线绣着一只凤鸟翔舞。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歪戴一顶五色凤羽小冠。一眼望去, 顾盼生姿, 明艳动人。   这二人在堂屋内面向而坐, 俱盛装打扮,好似斗艳,只可惜熊悦不在。   “林姑娘喜欢我头上的这个?”贤姱突然说道, 抬手往头顶上一指。   林琅确实在偷看她头上的小冠。这凤羽小冠是楚国特有的饰品,凤羽就是孔雀羽,小冠只有女人掌心大小,先用细竹条编成冠胎, 缠上羽毛,并在冠顶竖插一两根。最后用弓形竹签固定在头发上后,头一动, 孔雀羽就跟着动两动,非常灵动可爱。   凤羽小冠做法不难,但因孔雀羽的不同价格差距极大。贤姱头上的这顶就是最贵的,因为有五种不同颜色的羽毛, 并且细羽丰富,色泽鲜艳。   被贤姱突然这样问,林琅脸上稍稍一红,诚实地点了点头。   “既然喜欢,我送你一顶便是。”贤姱大方地说,扭头就冲门外喊。   林琅赶忙制止说:“姑娘都送我一张弓了,怎好意思再收姑娘的东西。”   一丝惊讶从贤姱脸上扫过,问道:“那张弓你收下了?”   “难道姑娘不是诚心送我的?我这就回去给你拿来。”林琅夸张地瞪起眼睛,作势要起身。   “不,我就是送你的。”   贤姱往后一靠,眼睛微微眯起,若有所思地盯着对面的姑娘,感觉越来越看不懂她。   “你今天是来找我做什么?”贤姱没耐心琢磨,直白问道。   “我就是来谢谢姑娘的那张弓。”   林琅笑得迷人,连女人看了都会心动。   “这段日子我都在学习射箭,可换了好多张弓,要么太沉要么太紧,都是男人使的,我根本拉不来。谁知姑娘前几天忽然送来一张绯色长弓,我只拿在手里试了试就喜欢上了,不光轻盈还很漂亮,搭上箭后虽然还是射不准,但手不抖了。”   贤姱还是在怀疑,她故意送出那张弓就是为了示威,可没想过林琅会如此坦诚。   “你喜欢就好,我还怕你不需要呢。”贤姱微笑起来。   林琅忙点头,“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只不过有一点我不太明白,姑娘怎知道我在学习射箭呢?”   “我有次去贵宅,无意中看到的。”   林琅哦了一声,似乎放心下来,“我还以为是家仆在外面到处乱讲,传到姑娘耳里的呢。”   “你为何不想叫人知道这件事?”   林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一孕妇,在家学习射箭,传出去怕人笑话。”   “那你为何要学射箭?”   “原因自然是有的,姑娘还是别问了吧。”   贤姱更惊讶了,觉得林琅说的全是实话。可为何突然来找她说实话呢?难道——   “姑娘是来向我示好的?”   林琅没料到贤姱说话这般直白,忸怩一会儿,羞涩地点了点头。   “这是为何,你我二人之间的感情不坏啊。”贤姱故意说着反话。   林琅掩嘴笑了笑,说:“姑娘说笑呢?每次跟姑娘见面都隔着悦大人,你我二人从没好好说过话,怎可能感情不坏呢?”   贤姱噌一声站起来,双手叉腰,困惑至极地瞪着林琅,尖声说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每次看你在悦郎面前撒娇撒泼地坑害我,怎么突然就来示好了!你老实说,是不是在谋算什么坏主意!”   “贤姱姑娘,我真是来示好的。”林琅放下两手,交叠搁在腿上,诚恳地说,“撒娇撒泼都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   “你为何要装!”   林琅犹豫了下,为难地说:“说出来姑娘可别生气。”   “不生气!说!”   “因为悦大人不喜欢姑娘,所以才要我装亲密的。”   贤姱哼了一声,虽然早看出熊悦那不冷不热的态度,但被别的女人点明,心里还是有些刺痛。   “不说他了。”贤姱赌气似地一甩手,问林琅道:“说你为何要跟我示好,什么目的!”   “目的就是想让姑娘教我射箭。”林琅微微探出身子,讨好地说。   贤姱不领情,讥讽道:“你被悦郎那般宠爱,不会找他教你吗?”   “男人力气大,拉弓搭箭对他们来说很轻松,但我觉得太难学不会,所以悦大人没教几下就腻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找他。”   “这么说,你们二人私底下也不亲密?”贤姱斜睨过来,隐约有些期待。   林琅颇为无奈地点点头。   “那你肚子里的孩子呢?是悦郎的吗?”贤姱更期待了。   “这孩子当然是悦大人的。”看到贤姱泄气地别过脸去,林琅忍住笑,说:“但是因我心机使然,跟相亲相爱没半点关系。”   贤姱一听,朝林琅走近几步,紧张兮兮地问:“那么精明那么冷漠的悦郎,你是怎么收入囊中的?”   收入囊中这个词真有趣。林琅突然觉得这个小姑娘也很可爱,不禁笑出了声,然后神神秘秘地说:“不如姑娘先教我弓术,我再教姑娘收服男儿之术?”   “你要挟我?”贤姱直起腰来,不满道。   “这哪里是要挟?你我二人,以后总会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不是?既然是一家人,就该相互帮助。”林琅把头一歪,娇声说。   “谁要给你共侍一夫,我的夫君必须是我一个人的!”贤姱背起手侧身站着,冲着门外扬声说道。   林琅连忙捂嘴,忍了又忍才没笑出声。   贤姱沉吟半晌,突然转身看向林琅,不悦却严肃地说:“楚人尚武,女人都会武艺。你既然已是楚人妇,学弓术是必须的。我送的弓你带了吗?”   “没、没有。”   贤姱白了林琅一眼,“一点诚意都没有。以后可不准忘带了!”   贤姱是刀子嘴,下手也不轻,但对林琅的诉求非常认真,没有因为她怀有身孕就心慈手软。因此短短几天林琅的射术进步神速,但也因此屡次负伤,搞得玉姐每次都咒骂贤姱是借机故意报复。   这一日,贤姱挽留林琅在自家吃晚膳。可是林琅拒绝了,她觉得二人还是交情浅,怕贤姱有别的企图。   “你必须留下,没得商量。”贤姱霸道地说。   晚膳时辰已到,林琅原本没指望能吃顿好的,可贤姱却准备了丰盛的一桌。贤姱管这桌筵席叫“五鱼螺三蔬”,是她想出来的菜色和摆法。   “五就是最外圈的五谷,稻,稷,麦,豆,麻。鱼就是羹鱼汤,你看这一圈六盆,没有重样的。螺就是螺蛤,五盘不同做法,我最爱吃了。三就是三牲,照顾你中原人的口味特地做的,最后就是最里面的蔬菜,分别是芋葵芥菘。怎样,除了三牲其他的你这个中原人,都没吃过吧?”   看着贤姱施舍穷人的得意样儿,林琅在心中冷冷一笑——这些东西她在魏宫里还真吃过不少。不过这些佳肴俱是楚地特产,尝尝最新鲜的也不错。   林琅已经拿起筷子,贤姱却突然提议:“跟你一起来的那个仆妇呢,把她也叫上来。”   玉姐来了。贤姱头一回见到玉姐时,就知她是见过世面的人,而且熊悦也说玉姐年轻时候了不得。   贤姱把玉姐打量一遍,问:“我不要叫你姐,你的名字是什么?”   玉姐一愣,反问道:“姑娘要问奴的名字?”贤姱点头。玉姐笑起来,清了清嗓子,说:“我名字就是单一个玉字,年轻时大家都叫我玉玉。”   “玉玉?”   林琅也是头次听说,愣愣地重复着,目光不知不觉飘向贤姱,竟然和她的目光对上了。两个年轻姑娘无言地对视片刻,同时爆出大笑声。   “你们太无礼了,我年轻时也是玉人一枚!”对林琅和贤姱的露骨嘲笑,玉姐真有些生气。   “我还是叫你玉姐吧!”贤姱笑得前仰后合,“玉姐,你也留下来一起吃!”   吃罢晚膳,贤姱还是不放林琅走,更提出到神秀阁刷刷。林琅自是不愿意的,将才吃得有些撑,就想早点回去睡觉,可贤姱又霸道地说道:   “上次你就害我没有尽兴,这次一定得陪我陪到尽兴!”   天上繁星闪耀,地上热热闹闹,前面就是艳雨红尘的神秀阁。林琅一脸紧张,是对陌生之地的畏惧;贤姱一脸兴奋,是对博钱游戏的期待;玉姐一脸淡定,是对曾经称霸之地的不屑。   “悦郎说你博术了得?”贤姱问玉姐道。   她领着另外二人驾轻就熟地穿梭在人群中。南院一入暮就开张,大厅早聚满了人,各种喊声此起彼伏。   “悦大人过奖了。”玉姐轻描淡写地回道,丝毫不为八面而来的兴奋浪潮所动。   “贤姱姑娘,就我们三个来这里,不太好吧?”林琅紧紧挽住玉姐,对这种人鬼不分的污浊之地十分惧怕。   “哪里只有我们三个,周围这些不是人吗?”贤姱对走道两边满满当当的人扬起下巴。   林琅无可奈何地闭上嘴,猛然发现贤姱某些地方跟颜沉很相似。   这里的牙郎都认识贤姱,等她走上高台后,一牙郎立刻跑来寒暄,带着她们三人进了一间阁子。   庄家已经在台后坐好,问贤姱今晚要博什么。贤姱玩腻了骰子,转头问玉姐:“会玩天九吗?”   “天九是消磨性子的,可没有博钱的快意,而且我们人也不够数。”   “林琅,你也来。”贤姱伸手把林琅一推。   林琅吓了一跳,忙转头看过来,表情还是愣怔的。   “这就吓到了?你们中原人胆子真小。”贤姱讥讽道,随后问:“你会天九吗?”可是林琅没理她,又扭头朝阁子外边望去。   “林琅!”   贤姱大吼一声,她可不许被人无视。但林琅纹丝未动,仍旧看着外面。   “林琅你在看什么?”玉姐轻声问。她刚才也勾头往帘帐外面看了几眼,但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   林琅还是没听见人声,只是慢慢把头摆正,直勾勾瞪在地上,灯火通明之下,她的脸已是惨无血色。   “林琅?”玉姐紧张起来。   林琅还是不答,心中苦思刚才看到的人——那个人实在太像……太像颜沉了! 第69章 神奇   那个男子坐在斜前方的阁子里, 隔的有些远,侧对着这边,刚才转头正好被林琅看到了正脸, 惊得她全身冰凉, 两眼发直,耳畔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实在太像颜沉了!就连现在的侧影也极其相似!   颜沉会来这种地方吗?可他在曲阳明明说过讨厌博钱的。所以那边的人不是颜沉?可是怎会一模一样呢?   一模一样……不行, 刚才只是一面而已,要再看一次才能下定论。   于是林琅不管边上的贤姱和玉姐怎样喊她拽她, 眼睛都定在了那个方向。正当贤姱起身揪林琅小辫子的时候, 那个男子又把脸转了过来——   真的是颜沉!   林琅差点尖叫出声, 她连忙捂住嘴,往边上一靠,撞到了玉姐身上。   “林琅, 你看到什么了?”玉姐搂住林琅的肩,发现她在瑟瑟发抖。   “一定是看到鬼了。神秀阁里有很多鬼。”贤姱做了个吓人的表情。   刚才给她们领路的牙郎这时拿着天九牌从外面进来,正好听到贤姱的话,无奈劝道:“斗姑娘, 小的求斗姑娘别说这种没根没据的话,小心吓到新客人。”   牙郎刚才把林琅的视线挡住了片刻,等他走进阁子后, 再往那边定睛一看,颜沉的阁子里突然多了一个美姬!   那美姬浓妆艳抹,衣装华丽,隔这么远都让林琅一眼瞅见她的绝色。她微微倚在颜沉身上, 笑容娇美神态妩媚,而颜沉一点都不反感,手虽然没有勾搭上,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她有说有笑,甚至连门帘都不放下来!   鬼,一定是鬼!颜沉才不会找别的女人,那个美姬肯定是鬼!   林琅顿时火冒三丈,什么惊讶紧张全没了,手脚麻利地从垫子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对他们说:“我去行个方便。”然后掀开竹帘走了出去。   走去那个阁子需要穿过人流稠密的大厅,林琅不喜跟人群摩肩擦踵,可是现在她太生气了,眼里只有越来越近的颜沉。   等会儿如何出场呢?直接冲进去扇他一巴掌?还是在外面喊他,等他出来在众人面前扇他一巴掌?还是……哎,到了。   颜沉的阁子就在三步外,林琅走来时不知不觉避开了直线,绕到他的后面。在这里看到的是颜沉的背影,明明看不到脸了,可还是觉得像。   当然像,他就是颜沉啊!   林琅走到阁子的台阶前,刚爬上两格,颜沉说话了,对他身旁的美姬。说的是什么林琅没听清,但声音好低沉,不像颜沉的。   林琅慌慌张张地又从楼梯上下来,闪身窜到阁子前侧,躲在廊柱后抬头往里看——   “你这个孕妇还有心思偷看别的男人?”贤姱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琅赶紧转身去捂她的嘴,发现玉姐也跟来了。玉姐也看到了阁子的颜沉,眼睛猛地睁大,惊叫道:“少主?——不对,虽然很像,但不是少主。”   贤姱甩掉林琅的手,一边嚷嚷一边抬起头,“什么少主,你家少主不是跟我父亲出城见大王了吗。咦,颜二哥?这不是颜二哥吗!”   阁子里的人早就被外面的声音惊动,等看到贤姱兴冲冲地跑进来后,他立刻起身问候道:“贤姱姑娘,我就知道来这里会遇见你。”   “颜二哥,你怎不跟我通个信就突然来宛城了?既然已经来了,怎么不去我家找我?”贤姱已经在颜骋身边大喇喇地坐下。   “我昨天才到,准备明天去拜访你。你父亲在家?”颜骋温和地问。   “不在,出城了。”   “你父亲总是忙。”颜骋笑道,目光看到还站在阁子下头的林琅和玉姐,“她们是跟你一起的吗?”   “对了。”贤姱招呼她们道,“你们上来。这是颜二哥,大梁颜氏的仲子,你们也是魏人,肯定知道他吧。”   林琅和玉姐早就瞠目结舌——居然能在这里遇见颜沉的兄弟,简直太神奇了!   林琅谨慎地爬上楼梯,两眼一直注在颜骋脸上,表情十分不轻松。颜骋朝她笑了笑,等看到林琅挺起的肚子时微微一惊。   “颜二哥,她刚才在下面偷看你呢。”贤姱拉住林琅打趣道,“明明怀孕了,看到美男还是把持不住。”   “别胡说!”   林琅瞪了贤姱一眼,可把贤姱给瞪火了,扬声说:“你在那边就看中颜二哥了,所有才偷跑过来的!”   林琅羞得无地自容,一个劲地往玉姐身后躲。玉姐已经定下心神,问贤姱道:“斗姑娘和这位少爷认识?”   “认识,而且关系亲密。”贤姱对一直在微笑的颜骋眨眨眼,“颜二哥母亲就是楚人,姓屈,和我们斗氏都是楚国公族,以前经常在郢都打照面,很熟的。”   “这么看来还真是亲密。”玉姐不露声色地嘲笑道。   “颜二哥,就你一人吗?她是谁?”贤姱指着颜骋那边的姑娘问。   “这是我叫的歌妓,一人坐这儿有点闷。”颜骋尴尬地说。   “我们陪你,你把她弄走。”贤姱不由分说,似乎她的霸道对谁都能使。   颜骋无奈地笑笑,果真抬手把身边的美姬打发走了。   贤姱拍拍身边的锦垫叫玉姐和林琅坐下,然后指着她们介绍道:“我边上的是玉姐,博术高手。那边的叫林琅,悦郎的妾。不过悦郎不喜欢她。”   “林琅?”   颜骋眼睛慢慢瞪起,双眸中的惊讶越来越多。   可是眨眼之后他收起诧异,只微微一笑,问:“你说的悦郎,可是那个在东周做质子的公子熊悦?”   贤姱点头,不想再说这些事情,急切地问:“颜二哥会玩天九吗?”颜骋点头。贤姱立刻展露笑颜,扭头对玉姐说:“这下人够了。”   “你那边就有三人,怎不够呢?”颜骋把头一歪,笑着问。   “林琅不会。”贤姱边说边敲台面,对庄家说:“就玩天九,开。”   庄家哗啦一声把匣子里的天九牌倒在台面上。趁着洗牌的工夫,颜骋转头去看林琅,发现她也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二人忽然对视上了,林琅猛地一抖,忙往玉姐身后躲去。颜骋想笑又不敢笑,想想提议道:“林姑娘不会,不如我们先教会她?”   “不必了,我看你们玩就行。”林琅躲在玉姐后面轻声说。   “天九很难,一时半会儿学不会。你若真想学,明天来我家射箭时我教你。”贤姱对林琅说。   “射箭?”颜骋又是一惊,伸头看林琅,可惜没看着。于是上身后仰,绕到众人背后再看——那林琅也同样歪着身子从后面盯着自己。   二人又突然对视上,林琅连忙捂脸躲开。颜骋更想笑了,一边忍一边听贤姱说:“林琅突然找我学射箭,问她原因也不说。”顿了顿,故意压低道:“她心思特别深,很会收服男人。颜二哥可要当心了,她刚才偷看你来着。”   “斗姑娘这话说得太无礼了。”玉姐听不过去,竖起眉头要跟贤姱理论。   林琅偷偷捏了玉姐一把,对大家说道:“我不介意,你们快玩吧,牌码好了。”   庄家已经把牌码好多时,经林琅一提醒,另三人才往台面上看去,然后在贤姱的招呼之下,噼里啪啦地分起牌来。   林琅见他们不再注意自己,总算松了口气。等了会儿,又从玉姐身后探出头,盯着颜骋看——   好像颜沉,真的好像。眼睛,鼻子,嘴巴,脸颊,就连笑起来都那么相像。   林琅的心越来越鼓噪,明知道那边的人不是颜沉,胸中还是涌出一波波激动,慢慢的,连呼吸都变得炙热。   刚才还觉得他的声音比颜沉低,可现在听他说话又觉得和颜沉的很像很像。林琅越来越热,心越跳越快,嗵嗵声估计连身边的玉姐都能听见。   林琅一直看着颜骋,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忽然,一个想法不自觉地冒出来——不知他身上的香味是不是也跟颜沉很像呢?   “我在想什么啊!”   林琅小呼一声,羞红瞬间从脖子烧到头顶,她连忙捧住脸蛋扭到一边,责怪自己不该有这种不知羞的想法。   把自己骂过几遍后林琅又忍不住想看颜骋了,于是慢慢转身,可猛地发现玉姐,贤姱和颜骋全都看着自己。   “你们看我做什么!”林琅吓得抬手挡住脸。贤姱呵呵一笑,讥讽道:“你这孕妇色心不减啊。等悦郎回来,我一定告诉他。”   玉姐知道林琅为何反常,但这是不能说的事情。颜骋虽然是少主的二哥,但好像并不知道林琅和他兄弟之间的事情。   看着被思念之苦折磨得神神叨叨的林琅,玉姐叹息一声,对贤姱和颜骋说:“林琅有孕在身,不能在外待太久。现在已经晚了,玩过这局我们就要告辞了。”   “我也发现林姑娘脸色不好,等明晚我们再约吧。”颜骋也如此说道。   贤姱不愿意,可另两人都这样说了,只好有些埋怨地看了林琅一眼,妥协地点点头。   出了神秀阁,四人叫来一辆马车。他们先把贤姱送到家,等马车再跑起时,颜骋对玉姐和林琅说:“再送你们吧。”   大道上没有灯火,皎洁月光下的颜骋越发像颜沉了。林琅晃神了好几次,激情在胸口不停打转,明知道不是自己思念的人,但眼睛就是离不开他的脸。   “林姑娘为何总盯着我?”颜骋终于问道。   林琅心头一慌,忙扯了玉姐几下,玉姐立刻解释说:“颜大人跟我们认识的一人很像。”   “颜沉吗?”颜骋嘴角划过一丝笑。   林琅和玉姐震惊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最后玉姐谨慎地问:“大人不会都知道了吧?”   颜骋点头,看着林琅说:“你在新城离开颜沉后,我和他在伊阙见过一面,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什么都告诉你了……”林琅喃喃低语,突然之间不敢看他。   “少主怎么跟大人说的?”玉姐又惊又喜,觉得今晚的一切都太神奇,对以后来说简直是个好兆头。   “颜沉说林姑娘是他最重要的人,以后要娶林姑娘做夫人,所以他一定会来找你的。”颜骋淡淡说道。   玉姐一愣,笑得猛地拍起手来,抓住林琅的肩膀摇了摇,“听听,少主要娶你做夫人!少主肯定会来找你的!”   马车这时停了下来,熊悦的宅子已经到了。玉姐陡然有些不舍,谁料颜骋先开口说道:“玉姐,不如让我和林姑娘单独聊聊?”   玉姐求之不得,立刻留下他二人先进了宅子。然后颜骋给了车夫一些钱,让他去别处转转,两刻钟后再回来。   林琅和颜骋都有话要问对方,但因彼此不熟悉,关系又有些复杂,所以都很矜持。   “颜大人怎么会来宛城的?”沉默了一会儿后,林琅先开口问道。   颜骋顿时不促狭了,大方说道:“我本来要去洛阳,但听闻华山近来有凤凰降临,就想去那里讨几坛凤楼。离开华山后,想起颜沉说你和熊悦去了楚国,就想去郢都玩玩,途径过这里,谁知居然遇上你了。”   “看来颜大人是个洒脱的人呢。”   颜骋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比不过颜沉洒脱,离家一年就找到了夫人,还有了孩子。”   林琅面色一红,幽幽说道:“大人笑话我呢?”   “没有,我是羡慕你们。”颜骋看着从刚才开始就低着头的林琅,玩笑道:“现在就我们两人,你却不敢看我了。”   “颜大人果真在笑话我。”   颜骋笑出声,说:“你不问我颜沉的事吗?”   林琅肩头一颤,终于仰头看向他,张嘴刚想说话,却摇了摇头,“我不想知道他的事情。”   “为何?”   “知道又有何用?我不想他来找我。”   “这又是为何?”   林琅顿了顿,小声说:“以后的路我已经决定了。他若是来了,我肯定又要走偏了。”   “你居然把颜沉说成这样,哈哈。”颜骋掩嘴笑起来,“我觉得你跟他好声谈谈,他一定不会强人所难的。”   “他才没耐性听我好声说。他就喜欢强人所难,不然……不然我也不会怀上孩子。”林琅生气地把肚子拍了拍。   颜骋惊讶地问:“你不想要孩子?”   琳琅犹豫了,半晌才说道:“我想等事情做完之后,再考虑其他的事情。”   颜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对,有孕在身确实很难报仇。”   二人周围的某种东西陡然崩塌了,本来安静流淌的空气突然像洪水一般奔腾起来,但依旧静悄悄的,比刚才还要安静。   “你说什么?”林琅往边上靠去,抓住扶手,紧张地瞪着颜骋。   颜骋没想过会吓到林琅,立刻解释道:“你就是翠姬对吧?我在魏宫中见过你,不会记错的。姬迟篡位做的那些暴戾之事,你身为先王遗孤肯定怀恨在心,想报仇是自然的。”   林琅已经不相信眼前的男人了,她偷偷摸到藏在腰间的小匕首——这是她让玉姐弄来的,随身携带就为防身。   “你不要紧张,我跟魏宫没有一点关系。”颜骋继续安抚道。   “你们的父亲颜芮是我父王的相国,怎可能跟魏宫没有一点关系!”   “自从姬迟登基后,我们颜家就跟魏宫没有关系了。颜沉应该跟你说过。”   林琅相信颜沉,但不表示他的家人也要去相信!   “那你为何要来找我!”林琅气喘吁吁地说,突然觉得很累,好希望那个温暖又宽大的胸膛突然出现,让她靠一靠,再香甜地睡上一觉。   颜骋轻叹一声,缓声说道:“我不是来找你的。我刚说了我要去郢都,只是途径宛城,停留两天罢了。”   林琅还是防备着,颜骋理解她的行为,于是说:“我明天还能再留一天,你若不怕我了,可以找我聊聊颜沉的事。”   “我不想聊他。”林琅摸到门闩,打开车门跳下去,三步一回头地跑向宅子大门。   颜骋不放弃,思索片刻,对林琅背影说:“颜沉喜欢过一个姑娘。非常喜欢。他离家出走沃城就是因为那个姑娘。”   林琅猛然站住,随后继续走起,推开大门跨了进去。   颜骋知道计谋得逞,在林琅关门的最后一刻,说道:“明日辰时我会去斗府,你也会来的吧。” 第70章 非梦   熊悦见到楚王, 当即忘了他也是自己的父亲。两昼夜的相处,也没让熊悦觉得亲近。   楚王熊良倒是十分清楚这个儿子,谅他在东周为质十数载, 回楚不过数月, 生疏是自然的。所以并不忙着对他好言好语,只从旁仔细观察, 等摸清熊悦的脾性再来计较。   昭念似乎是熊悦这边人,在熊良到来前的最后一夜, 偷偷找他谈话, 可说的话熊悦半点不明白——   “长平和陈城对战?”熊悦重复一声, 虽然困惑,但端得紧,没让昭念起疑。   昭念点头, 称:“陈城在北边境上,与魏国长平城隔界而望,从来没有个太平。这段日子两城对垒,争斗得更加厉害, 大人是知道的吧?”   熊悦表情凝重地点点头,心中一无所知,生怕昭念问他详情。   还好昭念继续说道:“长平是魏国边境重要的方城之一, 但我陈城从来不受重视,所以争斗中总占不了上风。可是悦大人回来之后,心系楚境战事,主动去信陈城, 告知守城军长长平之弊处,进攻之险处。军长起初还对大人的信抱持怀疑,搁置不提。可在一次遇险困境中,按照书信上提到小路逃出了生天!从此那军长便与大人你经常往来书信,久而久之陈城军民就把悦大人的信称为‘锦帛妙计’哩。”   昭念还能说下去,可是突然发现熊悦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于是住了嘴。熊悦等了会儿见没声了,扭头问:“怎不说了?”   “是我多嘴了,这些事悦大人明明比我清楚,我还唠叨不嫌烦。”昭念憨笑道。   熊悦笑起来,谦虚地说:“这事我本想默默做的,谁知还是被你们知晓了,不知要怎的说我?”   昭念立刻拱手,“好事为何要默默地做?大人有没有想过,大王这次召见你,就是因为这件好事传到了大王耳里?大人在东周十数年,因姬班的要求去过中原各个都城,肯定识熟了中原的道路,这一点正是大王需要的啊。”   昭念这席话,让熊悦对明日的面晤父王多了几分自信。不过识熟中原道路并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优势,楚王随便聘个东西二周的谋士,说不定就比他懂。   “大人休怪我说话直白。”昭念又说道,“大王这次只是召大人见一面,对这个忘了长相的儿子留个印象,除此以外并无其他想法。”   “这我自然是知道的。”熊悦皱了皱眉头。   “不过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就看大人能否抓住了。”   熊悦没表态,只是淡淡问道:“这次陪父王出行的,可有我的弟兄?”   “此种大事大王从不教公子们陪同,就连大人的兄长,太子大人都不曾陪同过。”   昭念说完这话,见熊悦面无表情地沉思起来,于是拱手告辞,忙别的事情去了。   昭念话中之话熊悦比他还清楚,他这个没有地位的公子要出头,只能趁此机会放手一搏了。   其实熊悦心中早有了计策,所以这件大事反而轻松,暂且搁置一边,头疼起陈城一事来。   他十分困惑,弄不明白自己怎就跟陈城的守城军长搭上关系了?还屡次互通书信?还“锦帛妙计”?   熊悦肯定自己没做过这事,身边的人比如昭念之流,做出这等好事肯定不会署他熊悦的名字,所以只剩下一种可能——林琅这个女人仿了他的字迹,擅自去信陈城!   “林琅你这个坏东西,做了又不告诉我,还好我机智没有露馅,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熊悦站在无人处,忿忿说道。   楚王出行,车马甚众,黑压压一片如墙而至。军队之上旌旗翻卷,五彩斑斓。大纛有五面之多,随风呼呼作响。   楚王熊良壮硕魁梧,比熊悦还高半个脑袋,他年岁已老,但须发茂密乌黑,相貌又很端正,只是表情过于严肃甚至凶狠,脸上的褶皱像刀刻一样深。   熊悦对楚王有十分的敬畏之心,和十几年不曾见面的陌生,若不是今天总算被召见,他不知何时才能得知父王的样貌哩。   中军帐中站了许多楚廷权贵,有从宛城来的,有从郢都一路跟随来的。熊悦挑了个不算显眼的地方站着,一点都不指望会被父王看到。但熊良甫一坐定,环视一周后就喊出了熊悦的名字。   “悦儿,去巩城为质苦了你了。”熊良言语中渗出丝丝温柔,对熊悦招手道。   熊悦受宠若惊,连忙走到跟前。熊良站起来,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手把熊悦的肩用力一捏,自豪地说:   “这就是寡人在外头漂泊的儿,如今回来了。这次陈城大捷,寡人听闻你的功劳极大!尔等看看,这才是寡人之子!”   熊悦感动又惶恐,不敢抬头看父王。熊良夸够了,让他回去原来的地方,之后却再没提到他,就像一桌残羹冷炙,被人遗忘了。   熊悦似乎很可怜,但他并未觉得,只要最后一夜被楚王召见,他受到再多的冷遇都无所谓。而楚王在露宿的第二晚,果真召见了熊悦和昭念,斗槛。   楚方城就像少了南边一横的口字,宛城就在口字正中,是楚国西北边境上最大的城池。   宛城即是要塞之城,城墙高且厚,道路宽且平,战车和士兵屯守众多。所以熊良对宛城十分重视,在城中安置的人有心腹之称。   熊良与斗槛,昭念对谈热火朝天,熊悦安静倾听,偶被问道才对答几句。等到时辰晚了,昭念突然提到会盟一事。   “与韩君结盟一定顺利,等昭示了天下,就当作给大梁提个醒。”斗槛说。   “魏国强盛,那弑兄的姬迟是个明君。”昭念突然转了话头。   熊良关注大梁有很长一段时日,这会儿听昭念提到,转头问熊悦道:“你且说说魏国的情状?”   “与魏先王姬宛在世时的盛况,没有任何变化。”熊悦回道。   “民众可还有替姬宛鸣冤的?”熊良问。   “鸣冤之声已经微小了。”   熊良默默叹息,不忍说:“姬宛是个品行高尚的明君。姬迟是个做出伤天害理之事的暴君,就算他篡位后对民友善,但他对亲人做出的种种暴行,总让人觉得不久以后会露出真容。”   “大王愿意再等吗?”斗槛试问道。   熊良略有沉吟,不紧不慢地说:“我楚国数辈都有谋取中原之心,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一暴君登基,终于有理由替天子正道。若再等,只怕魏人真忘了姬宛之殇啊。”   “如此便是了。此事不能再等,现在就是绝佳的时机。”斗槛说。   “可是魏人已经淡忘了姬迟的恶行,寡人若再以此为由讨伐他,恐号令不强。”   “大多魏人对姬宛的德行念念不忘,只是姬迟如今治国手段没有不妥之处,所以没有民怨。如果有权势之人站出来替姬宛鸣冤,儿臣以为会得到响应。但此人必须是魏人,而且要是权贵,更要能博得魏人的同情。”   这番话是熊悦说的,两日来在楚王熊良面前说过的最长一段话。熊良听后觉得诧异,想他可能有了计策,于是顺水推舟地问了。   熊悦不卖关子,直接承认道:“儿臣身边就有这等人物。父王可听说过从魏宫屠杀中逃出的公女?”   熊良眉头微微一动,点头道:“确实有这种传闻。”   “一开始是传闻,但现在已成定论。这出逃的公女就是姬宛和夏姬的小女,翠姬。”昭念说。   熊悦点头,“就是事实。而且儿臣还知道翠姬现在何处。”   “在哪?”熊良的情绪被调动起来。   “就在儿臣家中,被世人以为是儿臣宠妾的女子。”   昭念和斗槛都惊讶地瞪起眼睛。不等楚王说话,斗槛就兀自问道:“就是那个怀有身孕,名叫林琅的姑娘?”   “正是。”熊悦面无表情地答道,“但她腹中之子并不是我的,为了护她我才撒的慌。”   “那孩子是谁的?”熊良急切地问。   “儿臣救下她时就已有身孕,百般问过也不肯说。儿臣以为是逃亡途中,被人欺侮后怀上的。”   熊良叹了口气,貌似很悲哀地摇了摇头,随后又急切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就是翠姬?你们是在哪里相遇的?”一问完,账外忽然传来一串小鼓声,这是告诉他睡觉的时辰到了。   熊悦等鼓声响毕,漫不经心地说:“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吗?这事确实不简单。熊良如此想着,很想教熊悦马上把事说明白,但明天要继续赶路,而且路途辛苦,所以他早就决定今夜要好好睡一觉——但是他可以等明天上路之后,教熊悦跟他细细说来啊!   熊良拿定主意,抬头对熊悦说:“今晚就暂且如此。悦儿,明早你随寡人一同出发。”   “是,父王!”   熊悦双膝跪地,狂喜不已,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心里不断呐喊着——   林琅,别怪我卖了你。这是个好机会,说不定以后能跟我去郢都享荣华富贵呢!   林琅早就上床躺下,因为劳累,很快就睡着了。她乌发散落在枕边,二色珠象牙簪子就轻轻握在手里。   每晚林琅都是这样睡的,不肯把簪子离了身,因为哪里都不放心,还是拿在手里最好。可是今晚有些不同,手里的二色珠不知何时变成了金色。   林琅觉得自己飘在自己的梦中,不然她怎能看见自己手里的发簪,和躺在床上闭目安睡的自己呢?   梦中的屋门开了,颜沉走进来,在床边轻轻坐下,凝视睡着的林琅许久,然后慢慢地伸出手,拂去落在她脸上细发。   躺在床上的林琅睁开眼睛,看到颜沉后一点都不惊讶,似乎也知道这是梦,甜笑着扑进颜沉怀里,娇娇柔柔地说——   “颜沉,我终于梦到你了。” 第71章 重逢   林琅没有跟颜沉撒过娇, 如果有,也是几根指头数得出来的。   对熊悦林琅就能不要脸面地撒娇撒泼,人前人后都行, 因为他们知道是装的, 是假的,所以没有顾虑。   可到底在顾虑什么呢?林琅一直说不上来, 只知道对颜沉撒娇会害臊,虽然自己特别想腻在颜沉怀里, 但一面对他就会无缘无故的矜持。   但这些都是醒来之后要顾虑的事情, 现在是梦里, 就算害臊也只有自己知道!   林琅不怕了,喜滋滋地扑进颜沉怀里,拿脸在他胸膛上蹭来蹭去, 嘴里一遍一遍地喊:“颜沉,颜沉,颜沉,真的是颜沉啊。”   “是我。”梦里的颜沉仿佛如梦初醒, 哽咽半晌才吐出这两字。   林琅开心地笑了,两手攀住他的背,娇声说:“颜沉, 抱我。”   颜沉听到这话才想起似的,飞快腾起手臂把林琅箍住,低头靠在她脸边,嘴唇差一点碰到脸颊, 呼出的气热热的,吹在林琅脸上一点都不假。   林琅不躲,还把脖子微微一伸,主动在颜沉嘴上啄了下,然后连忙别过脸去,像做了坏事一边脸红一边咯咯直笑。   颜沉呆住了,好不容易回神,到处寻林琅的嘴要还礼,林琅却一声声喊着颜沉,蹭到了他脖颈边。   “颜沉,颜沉,你怎么来了?你来找我的吗?”林琅枕在他肩上,急急地问,好像怕下一秒梦醒后颜沉不见了。   “对,对,我就是来找你的。”颜沉声音在颤抖,不禁又一用力,把林琅抱得更紧。   “疼……”林琅在他耳边□□一声,娇嗔道:“把孩子压坏了。”   “对了,孩子。”   颜沉见到林琅后把什么都忘了。他松开一条手臂,低头看林琅的肚子——圆圆鼓鼓的,早就淹没了她的细腰,看上去那么沉,却被她娇弱的身子仔细托着。   颜沉再也忍不住了,喉头一哽,簌簌落下泪来。   林琅见颜沉在哭,忽而疼了心,伸手忙给他抹泪,自己不知不觉也跟着哭了,嘴上却说着:“我都没哭,你个大男人哭什么,多难看。”   “你也哭了。”颜沉破涕而笑,也抬手帮林琅擦泪。   林琅只当是梦里的癫狂,猛就收了泪,扭着身子拼命往颜沉怀里钻。忽然她抬起头,娇甜地说:“颜沉,亲我。”   “……好!”   颜沉求之不得,捏住林琅的下巴,对着桃唇吻将下去。他想缠绵,把这许多月分隔异方的相思之苦,全部融化在舌尖,可是他还没发力,林琅就不舒服地乱蹬起脚来。   颜沉只好松开,看着林琅脸上浮出的春情,张着嘴细细喘息了一会儿,又一扭一扭地往他怀里挤。   “颜沉,颜沉……”林琅喊不够似的,一声比一声甜,“你怎不喊我?难道你忘了我叫什么?”   “林琅。”颜沉立刻喊道,声音像融了蜜的水,“林琅,我的林琅,我的好林琅,我一辈子的林琅。”   “哼,花言巧语的男人。”林琅明明爱听,却皱起眉头,耍起性子来。   “都是真心的,不是花言巧语。”颜沉认真地说。   “或许是真心的,但你对别的姑娘也说过。”林琅眉头一撇,这回是真伤心了。   “没有。我绝对没有。”颜沉着了慌,不懂林琅为何突然说出这种话。   “你说过,你绝对说过,你那么喜欢她!”   林琅愈发伤心,身子一挺,要坐起来。   颜沉不放手,林琅猛推他胸膛,推不开就一下一下地捶,边捶边嚷嚷:“这是我的梦,你要听我的,放开我!”   “不放。”颜沉把林琅拥入怀里,质问道:“她是谁?你说我喜欢谁?”   “你居然忘了你喜欢的人?”林琅瞪大眼睛,陡然间伤心到极致,揪住颜沉衣领怒斥:“你那么喜欢她就这样忘了?那以后不也能忘了我?不对,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林琅,你在说什么疯话!”颜沉摸上她的额头,没发现烫,担心地问:“你睡糊涂了?还是吃了什么坏东西?”   “对了,我在做梦。”林琅顿时冷静下来,想起这是在自己的梦里,一切都是假的。   “我要醒了,你走吧。”她说。   颜沉哭笑不得,“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我不会走的。”   “我等会儿睁开眼你就会走的。”   “你睁开眼我也不会走。这不是梦。”   “就是梦,你才不会来找我!”林琅突然放声大哭,“你才不会对我这么温柔,你肯定是打我骂我!”   颜沉一愣,实在没忍住笑,摸着林琅的头发说:“你看我现在有打你骂你吗?”   “这是我的梦,所以你不能打我骂我。”   “都说了不是梦。”颜沉无奈地摇起头,“我不会对你凶的,就算你醒了也不会。”   “我醒了你就走了。”   “不会走的。”   林琅抽抽噎噎地靠到颜沉怀里,不满地嘀咕道:“梦里的颜沉爱说假话,以后不梦颜沉了……”   颜沉叹了口气,爱怜地说:“这不是梦啊。算了,你且睡吧,等明天亮了再好好与你说。”   林琅一晃眼就睡着了,再无梦境。然后一晃眼就醒了,屋外已经大亮,她枕在温暖的枕头上回忆昨晚离奇的梦境——   昨夜她在梦里对颜沉又亲又抱又哭又闹,不要脸面地撒了一顿泼,最后倒在他怀里睡着了。   嗯,好像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梦。十分羞耻,但回味无穷。不过庆幸是在梦里对颜沉做出那种种害臊事情,不然以后无法昂首挺胸地做人啊。   “颜沉……”林琅不禁呻/吟一声。   脑袋下的枕头猛地一震,刚才在耳畔徘徊的嗵嗵声突然变得又快又沉。   “好吵。”林琅小声抱怨,想再躺躺,一翻身发现床不光不平了,还小了许多,背上不知何时多出两只手,把她轻轻抱着。   林琅渐渐觉得不对劲,但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坏,并且散发着她喜欢的味道,就是颜沉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颜沉?”林琅一惊,终于清醒过来,随后看清自己正趴在一个人身上,而且还是个男人。   难道昨夜熊悦回来了?为何会摸到她床上?   林琅登时怒火中烧,猛地抬头,却看到了正笑眯眯盯着自己的颜沉。   “呀——!”   林琅捂住眼睛唰地跳起来,不等踩到地就要往屋门那边冲。   “有鬼啊!玉姐,有鬼!”   “我不是鬼。”   颜沉也跳将起来,把吓得失魂落魄的林琅抱回来,抓住她的一只手盖在自己脸上。   “你仔细摸摸,是人还是鬼?”   “不摸。你饶过我吧。”林琅颤声乞求,眼睛紧紧闭着,筛糠似的抖。   “那我摸你,你看我的手是不是热的?”   颜沉说着伸手抚上林琅的脸,可才一碰到林琅又尖叫起来。   “林琅,真的是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颜沉着急了,柔声恳求道。   林琅猛甩头,就是不信,还想把耳朵也堵了。   这时屋外传来嘈杂声,是府里的家仆被林琅那几声尖叫招来的。   林琅听见了,顿时挤出一丝勇气,张嘴又要喊救命,却被颜沉一把捂住了嘴。林琅吓得面如土色,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玉姐的声音,心中一喜,觉得自己有救了。   玉姐先跑到门前挡住,对围在门口的家仆们说:“没事,林琅做了噩梦,我进去安抚一下就好,各位散了吧。”   等家仆们全部离开,玉姐挪到窗前,对屋里神神秘秘地说:“少主,这不是你家,不要胡来。林琅,他真的是少主,昨晚上来的,寄生翻墙进来开的门。我现在去安排早膳,二人慢慢叙旧。小声点!”   玉姐说完就走了,屋里屋外都安静了,林琅也慢慢不抖了,就是身体软绵绵的没了力气。   “林琅。”颜沉在她耳边轻唤一声。   林琅吓了一跳,又哆嗦起来。   “林琅。”颜沉脸垂得更下,嘴唇故意扫过她的耳尖,“林琅,昨晚睡得好吗?我可一夜没睡,光看你去了。”   林琅支吾两声,颜沉想起来还捂着她的嘴,连忙放下手,托住林琅的屁股,把她转了过来。   林琅整张脸白得吓人,脸蛋又红得吓人,柳眉似皱似蹙地扭动,嘴唇无血,紧紧抿住,眸子黑漆漆没有一点光彩,十分惧怕地盯着眼前的人。   “颜沉?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颜沉微笑道。   林琅神情依然不轻松,胸中翻江倒海,心里五味杂陈,凝视着突然出现的颜沉说不出话来。   “林琅,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可昨晚我来的时候你一点都——”   “不要提昨晚的事。”林琅突然冷声说道,低下头别过脸去。   颜沉以为林琅生气了,忙要哄,却看到她红透了的耳朵。   原来在为昨晚的事害羞啊。颜沉不露声色地笑了,突然想逗弄她,于是靠到她耳边故意说:“林琅,你昨晚一点都不丢人,我非常喜欢。”   林琅身子猛地一震,脸低得更下,两手抓住颜沉的胳膊使劲掐。   “你昨晚的娇憨姿态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而且你往后也要像昨晚那样,想要什么就说出来,我一定满足你。”   “颜大人,”林琅说话了,声音还是冷的,耳朵也还是红的,“我现在是熊悦的人,所以请你立刻放开我,不然我要喊人来抓你了。” 第72章 团聚   玉姐刚走到庖房前就听到林琅的几声尖叫。   “怎么了?林姑娘今天早上是怎么了?”庖房里的帮工跑了出来, 撞见玉姐后着急地问着。   玉姐赶忙拦住她,一边又往庖房里推一边说:“我再去看看。等会儿我来拿早膳,帮我备两份。”   玉姐把人推进门后立刻转头往林琅的院子跑, 路上果真遇到又被叫声吸引来的家仆们。   “我这去看看, 你们忙你们的去。”   玉姐抢先挤进院门,回头看了眼没人跟来, 才继续跑向屋子。屋里的吵闹声传到外面,现在是颜沉比林琅大声, 还夹着翻箱倒柜的响动。   玉姐一阵紧张, 门不敲就冲进去, 看见颜沉打横抱起林琅,林琅抱住床柱不松手,两人就这样对峙着。   “少主, 林琅,你们在做什么啊!”   玉姐脸吓白了,跑到颜沉身前干着急,不知该如何下手。   “玉姐, 叫寄生备车,我们这就离开!”颜沉大声说,表情很凶, 但动作小心温柔。   林琅听到玉姐来了,也回头说道:“玉姐,这个男人疯了,你快帮帮我。”   “这个男人?我是哪个男人?我是你男人!”   “少主, 你小点声,会被人听到的。”   “听到才好,要让他们知道林琅到底是谁的!”   “在宛城我就是熊悦的,管你几张嘴说都没人信!”林琅气得也大叫起来。   玉姐一个劲往屋门和窗外看,生怕又把人招来。   “林琅,你少说几句!真急死我了!少主,先把人放下来,先把话说清楚!”   “对,颜沉你先放我下来。”林琅抱住床柱的手有些发酸,“我可以跟你走,但城里很多人见过我,都知道我和熊悦的关系,所以你大白天带着我出城是不可能。”   颜沉听过林琅的话后稍微冷静了点,但还是生气。这时玉姐也帮腔道:“少主,如果现在出去,就算逃掉了,你和林琅的名声就算毁了呀。”   颜沉哼了一声,看着林琅说:“认识你以后,我还在乎名声?”   “颜沉,刚才那话是气话,若是你不提昨晚的事我也不会说。”林琅见颜沉没再使劲拽她,慢慢放下手来。   “昨晚发生什么了?”玉姐眼睛一亮,面露喜色。   颜沉抱着林琅复在床榻边坐下,对玉姐说:“没什么。你快去把洗漱水和早膳端来吧。”   这二人终于消停,玉姐还是有丝不放心,出门前再次叮嘱道:“二人大人可再不要吵了,若还有第三次,老奴是罩不住了!”   颜沉把林琅放在腿上,看着她满头大汗,腾出一只手帮她揾干脸上的汗水。林琅不悦地别过脸去,颜沉见了又有些动怒,威胁道:“这回我可不手下留情了。”   林琅咬咬嘴唇,只好把脸转回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昨晚还说不对我凶的。”   颜沉顿时笑起来,“你不让我提昨夜的事,你自己倒是提了。”   “我可以提,你不能提。”林琅耍赖说。   “这是为何?若我偏要提呢?”   “你若偏要提——”林琅眼珠子一转,忽而靠上颜沉的肩,娇声说:“我以后就不对你撒娇了。”   颜沉一怔,登时心花怒放,急乎乎道:“好、好,不提就不提!但你以后每天都得跟我亲腻一回。”   “熊悦若是不在,教我整天跟你亲腻都行。”林琅继续娇声说,两手环住颜沉的脖子。   颜沉彻底没了脾气,十分开心地抱住她,却有些忧伤地说:“可是你不愿现在跟我走。”   “对,我的仇还没报。”林琅的声音平静下来。   终于说到这件事了。颜沉开始隐隐不安,沉吟片刻说道:“我为周君去大梁借兵时见到姬迟了。”   “你没有杀他。”   “没有。”   “做得对。”林琅抬起脸,“杀死姬迟的人必须是我。”   颜沉看着她,说:“他是魏王,轻易无法接近,若要报仇,只能在战场上。”   林琅沉默了片刻,嗡声说:“楚王和韩君在圻顺利结盟,楚韩相约伐魏已成定局。”   “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吗?”   “是啊。”   林琅莞尔一笑,转眼目光黯淡下来,轻声说道:“颜沉,我是魏人,并不想看到魏国陷入战火,但我要杀死姬迟只能上战场。”   颜沉轻叹一口气,“我也是魏人,你的心情我明白。”   “你不会觉得我自私吗?”   颜沉笑起来,点着林琅的鼻子,说:“姬迟的那些作为是自取灭亡。你,我,乃至所有的魏人都被他害了。而且你要知道,想杀死姬迟的不止你一人。”   “所以颜沉,你愿意帮我?”林琅坐起来,乞求地凝视着他。   颜沉点头,“只有让你报仇了,你才会死心塌地跟我回去吧?”   林琅脸蛋红了,抬手帮他擦去鬓角上的汗珠,然后羞涩地又靠在他的肩上。如今已是八月下旬,天底下半点暑气不减,二人的身体早就被汗水打湿,但依偎在一起一点都不想分开。   玉姐抬着一张放满食具的漆盘进来,看到二人这样,不禁抱怨道:“抱那么紧不热吗?吃完都给我洗澡去。”   寄生跟在后面,一手提一水桶,匆匆忙忙跳进屋,抬头就去看林琅。久别重逢的喜悦在眉眼间绽放,可他马上冷下脸来,斜睨着林琅说:“少主,不能简简单单就放过这个负心的女人。”   玉姐从颜沉手里夺过林琅,扶着她慢慢走向食案。林琅看到跟在后面进来的寄生,也是又惊又喜,听到他的话后,坏心眼地说:“寄生,好久没见你还是没有长高呀。”   颜沉哈哈笑出声,指着寄生说:“我就说你没长个头吧,你还不信。”   寄生把两只水桶往地上一搁,生气道:“少主,你孤零零的日子可是我陪你挺过来的。怎一见到这负心女人,就跟她一起欺负我来了!”   “这哪里叫欺负,这是关心。”林琅说。   “关心会让人高兴,可你的关心让我很生气!”   颜沉也走到食案边,对寄生说:“你怎么出来了,不怕被别人瞧见不是这家人吗?”   玉姐道:“我说寄生是新招的小厮,他们就信了。但是少主你一定不能让人瞧见啊。”   “我知道的。”   颜沉扫了一眼桌上的菜,食欲顿时勾了起来。想起从巩城到楚地的路途,吃好睡好的日子不过几天,大多时候都是风餐露宿。等进入楚国地界后,打听到熊悦留在宛城,更是片刻不耽误地往这儿赶,已经落掉好几顿饭了。   “你们先把脸擦擦,手洗洗,嘴漱漱。”玉姐有些嫌弃地看着面头大汗的林琅和颜沉。   “玉姐,颜沉等下洗澡不会被人发现吗?”林琅想用冰凉舒服的井水洗脸,但被玉姐坚决地推到热水桶前。   “我们一起洗就不会被人发现了。”颜沉微笑地看向林琅。   林琅登时羞恼道:“连孕妇都不放过,色鬼。”   “少主,林琅有孕在身,惹她不高兴的话还是少说点吧。”玉姐劝道。   颜沉立刻道了歉。林琅却仍不愿意,说:“就算我没有身孕,也不能惹我不高兴。”   “一定,一定。”颜沉拉住林琅的手保证道。“可是一起洗澡,对夫妻来说不是很正常的吗?”   “哎呀,少主你就别说了,快吃早饭吧。”玉姐对那二人招招手,转头对寄生说:“你去院子外面看着,别让人进来了。”   吃过早膳,玉姐已经把家仆都打发出去做事,所以颜沉趁这段工夫先去了澡房。   泡入温度恰好的水中,颜沉慢慢放松下来,一想到终于和林琅共处同个屋檐之下,心又躁动起来。可是欣喜之余感伤倍增,因为这个屋檐是别人的。   想早点和林琅双宿双/飞,就要早点把姬迟引出大梁,在战场将其杀死。林琅就是这样打算的,所以才投靠了楚公子熊悦。   颜沉深深叹了口气,对林琅抛弃自己选择熊悦感到很生气很无奈。但他明白对林琅来说,这是最好的,甚至是唯一可行的报仇办法。   在赶来宛城的路上,他听说楚王已经从圻地返程,所以不用几天熊悦就回来了。到那时他要和熊悦好好谈谈,看能否摒弃前嫌,一起把这件大事做罢。   隔壁的澡房传来水声,应该是林琅进去了,颜沉张嘴想喊她,可想一想还是算了。林琅在男女之事上非常敏感矜持,虽然他们不在一个浴桶里,但只隔着一面木板的裸裎相对,林琅说不定也会恼羞成怒。   颜沉正好洗净了,开门前问过守在外面的寄生,得知家仆还没回来后才走出去,然后飞速溜进林琅的院子。   等在里屋坐下,颜沉又生起闷气来——林琅明明是他的,怎弄得像通奸一样?   坐了没一会儿,屋门处传来响动,有人走了进来。颜沉想是林琅回来了,立刻起身迎接——“怎么没人?”客堂里传来这么一声,是个姑娘,但不是林琅。   颜沉的心咯嘣一跳,想找地方躲一躲,可那个姑娘已经登登登地跑进里屋。   这姑娘一掀开帘帐就看到屋中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顿时吓了一跳,惊声说:“颜二哥,你不是早走了吗?怎么会在林琅的屋里?” 第73章 冰鉴   贤姱来找林琅, 路上没撞见一个人,一直走进里屋才看到颜骋。可是颜骋不早就离城去郢都了吗?而且他就算还在宛城,也不该出现在林琅的寝室呀?   “颜二哥?”贤姱疑狐地觑着他, 看了会儿发现不是颜骋, 往后退了步,问:“你是谁?为何跟颜二哥如此相像?”   颜沉知道这姑娘把他误认为那个最讨厌的人, 皱起眉头不悦地说:“我是颜沉。”   “啊,原来你是就颜二哥的弟弟颜三哥呀!”   贤姱对颜家人很有好感, 两三步走过去, 绕着颜沉走了一圈, 兴奋地说:“难怪林琅总盯着颜二哥看,你们果真很像。”   颜沉目光一凝,问道:“林琅和颜骋见过面?”   “见过。”   “为何会见面?在哪里见的面?见面都说了些什么?”颜沉步步紧逼。   贤姱走到边上坐下, 娴熟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喝边说:“我在时没说什么,我不在时不知道说过什么。”   “他们又不认识,能说什么!”颜沉自我安慰道, 心里却越来越担心。   “应该在说你的事。”贤姱勾唇一笑,“颜三哥,你和林琅是什么关系呀?”   “我是她的——”颜沉猛地顿住, 瞪着贤姱问:“你是谁?跟林琅什么关系?”   “我叫贤姱,斗槛的女儿,跟颜二哥很熟,跟林琅关系也好。”   “原来是斗氏。”颜沉态度稍微和缓了些。   “所以颜三哥, 你和林琅是什么关系?”   颜沉真想一口气把他和林琅的关系喊出来,但在这里确实需要顾虑很多东西。   颜沉犹犹豫豫中,贤姱已经窥出端倪,取笑道:“林琅肚里的孩子,是颜三哥的吧?”   颜沉一惊,心头窃喜,脸上仍旧冰冷,“谁说的?”   “前次颜二哥说漏嘴,所以我就知道了。”   原来颜骋也会做好事。颜沉不露声色地点点头,问:“还有谁知道了?”   “就我知道。颜三哥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颜沉把这二八年纪的伶俐小姑娘打量一遍,略有不解地说:“我怎看你挺开心呢。”   这么一说,贤姱真咧嘴笑起来,“林琅和悦郎从里到外都是假的,我当然开心啊。”   原来是个钟情熊悦的姑娘。颜沉彻底放心了,在她对面地方坐下,又问:“你父亲随楚王去圻地了?”   “一起去了。哦对了,我今天就是说事的!林琅呢,我要找她说。”贤姱站起来四下看看,好像林琅躲在屋里一样。   这时林琅恰巧进来,看到颜沉和贤姱都在,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冲过挽住颜沉的手臂,对贤姱说:“姑娘且听我说。”   “不必说了,我们谈过了。”贤姱摆摆手,“他是大梁颜氏的三子颜沉,我已经认他做颜三哥了。而且你肚里的孩子就是他的吧?”   林琅扭头看颜沉,神色困惑又紧张。颜沉点点头,说:“她说颜骋早把我们的事说漏嘴了。”   “他是故意的!”林琅嗔道,一想到那时就来气。   颜沉连忙扶她坐下,柔声劝着:“不要为那种人生气。他怎么欺负你的等会都告诉我,以后回了大梁,我替你报复他。”   “林琅,你收到悦郎的书信了吗?”贤姱插嘴问道,“我昨天下午收到父亲的,说明日就能回城。”   “我也是昨天午后收到的。”   “你怎没跟我说?”颜沉不悦地说。——熊悦明日就回,那他只有今日能跟林琅厮守,以后就得住驿馆,隔三差五才能见她一面了。   “我忘了,贤姱说我才想起来。”林琅抓住颜沉的袖子摇了摇。   贤姱看出这二人关系不是一般亲密,偷偷一笑,说:“林琅,明天清晨我们一家要出城迎接,你也来。”   “一定要去吗?”林琅明显地不愿意。   “我知道你和悦郎是假夫妻——”   “我不喜欢你用夫妻二字。”颜沉打断贤姱,纠正道。   贤姱咧嘴笑,接着说:“我知道你们不是,但别人不知道,所以你再不愿意也得去。”   “林琅,我跟你一起去。”颜沉突然说。   “颜三哥去做什么?这里又没你的事。”   “我和熊悦很早就认识了,这次来楚第一是为了找林琅,第二就是为了找他。”颜沉说这话时慢慢露出狠劲。   贤姱吓了一跳,赶忙说:“悦郎是楚公子,也是我以后的丈夫,我不准你杀他!”   林琅和颜沉一愣,双双笑得前仰后合。贤姱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脸面一红,匆匆跟林琅定下明日之事,就告辞跑了出去。   贤姱出去没多久,玉姐和寄生提着一筐大冰块进来。   “贤姱来过了?她看到你们了?”玉姐着急地问。   “看到了,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林琅说。   “知道也别让人撞见。”玉姐对这两人的粗心大意很是担忧。   他们放下竹筐,又一起把角落里的冰鉴推了出来。冰鉴有小童高,四方四足,四面均是莲瓣凤头钮,壁身光滑,沿边勾勒几条直线,做工精细。玉姐揭开冰鉴的盖子,寄生从竹筐里抱起大冰块一一地放入。   “这是昭大人刚托人送来的。大夏天里的冰块?真稀奇!”玉姐惊喜道,头一次在盛暑天里看见这么多散发出丝丝凉气的大冰块。   “少主家也有冰窖,我早就见惯了。”寄生自满地说。   “是啊,我没去过富贵人家,没见过这些稀奇东西。”玉姐翻了翻白眼。   “玉姐再忍忍,明年我们肯定都能回大梁。到时候让玉姐看管冰窖,如何?”颜沉玩笑道。   “夏天里找我不错,冬天还是算了。”   竹筐里的冰块正好把冰鉴装满。寄生抖开抹布把地上的水渍擦干,玉姐走去把里屋的窗子全部关上。然后一盏茶不到的工夫,室内就渐渐凉爽下来。   “玉姐,熊悦明日就回,贤姱刚来跟我约了出城迎接的时辰和地点。”林琅说。   “几时,哪里?”   “卯辰相交,来宅子接林琅。我也会跟着去。”颜沉说。   “少主你也——罢了,我不劝了,少主比我明白。”玉姐无奈摆摆手。然后和寄生对视一眼,二人默契地往屋外走。   林琅连忙叫住他们,“这里凉快,你们也留下吧。”   玉姐笑笑,说:“我们一老一小,就不要打搅两个正当年了。”   玉姐和寄生走后,屋里更加凉爽。颜沉踱到冰鉴前,仔细品赏一圈,不由赞叹道:“是铜的。熊悦不愧是楚公子,竟有这么贵重的东西。”   “才不呢,这冰鉴也是昭念前段日子托人送来的。”林琅说。   颜沉踱回来,坐下后把林琅拉到怀里,问:“这个昭念是个什么人物,怎么既有铜冰鉴,家里又有冰窖?”   “昭念是宛城城尹,这座宅子也是他帮忙置办的。”   “他对熊悦很好?”   “不好也不差。这次熊悦有幸随楚王去会盟,所以才使得他频送贵重东西。”   颜沉点点头,“我早就听闻楚王不是易亲近的人。熊悦这次能让楚王带上他去圻地,地位绝对水涨船高。不知他耍了什么手段。”   颜沉不过随便一说,却让林琅抖了抖,想起在曲阳时和熊悦私下的交易。她偷撇一眼颜沉,发现是无心之言,心里更加不好受,不知不觉地娇声问道:   “颜沉,你真不生我的气吗?”   颜沉登时小鹿乱撞,温柔地说:“我生气过,而且早就消了。其实我更害怕,怕再也见不到你,还怕你一辈子都不想见我。”   “我怎可能不想见你……”林琅喃喃自语,心声就这样溜出口。   颜沉听到了,胸口一阵激动,紧搂林琅就要吻。   林琅慌忙捂住他的嘴,说:“颜沉,你不会在这里待一天吧。”   颜沉握住她的手从脸上拿开,凑上去还要吻,可发现林琅又犯了矜持的毛病,只好改变路径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对,我哪都不去。”颜沉笑道,“而且现在家仆都回了,我出去不就被人看到了?”   “那就等晚上再走。你的行李呢?”   “在驿馆里放着。”   林琅大惊,“你和寄生都在这里,行李放在驿馆谁来照看?”   “我离开巩城时还带了一个人。现在他就住在驿馆,行李托他看管着。”   林琅的柳眉顿时撇下来,双眸哀怨地看着颜沉。颜沉立刻会意,解释道:“是男人,叫吉紫,在巩城认识的谋士,有志于郢都,所以就一起来了。”   可是林琅的哀伤还是未能化开,因为她想起颜骋说的那件事情。林琅犹豫着,不知该不该问,虽然颜骋说事情已经过去,可谁知道颜沉的心是不是完整的?   颜沉本来对女人的心思不敏感,但刚才贤姱把他错认成颜骋后,胸中一直有点堵。这会儿看到林琅郁郁的神情,一下子猜到她正在想的事情。   “颜骋是不是跟你说了,我以前喜欢过一个姑娘?”   林琅点头。   “他怎么说的?”   “他怎么说的你不知道?”林琅反问,有些埋怨。   颜沉叹了口气,坦诚说:“颜家管得严,我那时没见过几个姑娘。突然一天遇见了她,长相不错又谈得来,就稍稍动了心。后来这姑娘见到颜骋,却恋慕上他了。我当然生气了,可父母兄弟全都为颜骋说话!之后我离开大梁,一路游山玩水,才发现我对她的喜欢跟喜欢美景一样。等到了沃城连她的名字都忘了。”   “你这男人真寡情。”   “我的情都在你这里,对别人当然是淡寡的。”   “油嘴滑舌。”林琅横了颜沉一眼,“颜骋说你非常喜欢她,为了她才离家的。”   “胡说八道。我离家是因为父母不顾我的尊严说了一些话,所以就一怒之下离家闯荡,发誓等我名扬天下以后,再回家见他们。”   “可你却对她移情别恋耿耿于怀。”   “不,她从没喜欢过我,对此我也知道,以后她喜欢上别人我也不在意。可她偏偏喜欢上了颜骋,所以我才耿耿于怀的!”   林琅凝视颜沉的眼睛看了半天,忽而掩嘴一笑,“怎跟个小孩一样。”   “林琅,你信我说的吗?”颜沉着急地问。   “信不信你都喜欢过一个人,可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不公平。”   “林琅!”颜沉激动地喊出来,“这回我听得清清楚楚,以后不许你不认!而且我也只喜欢过你一人啊。那个姑娘真的只是稍有在意罢了。”   林琅嫣然一笑,靠在他怀里腻了会儿,说:“你昨夜没睡,不如趁现在睡一觉?”   “不,我要看着你。”   “不,我要你休息。”   “……,好吧。”颜沉听话地点点头,“可你不准走了。”   “这里最凉爽,要我出去我还不愿意呢。”林琅笑着说。   颜沉安心了,一躺下就困意袭来,跟着闭上眼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已是日落西山。   “我居然睡了这么久。”颜沉揉揉惺忪睡眼,不敢相信地看着从窗口射入的橙黄日光。   林琅笑了几声,“玉姐刚把晚膳端来,我还以为你是闻着香味醒的。”   颜沉用凉水洗过脸后才完全清醒,登时后悔睡了这一觉。   “我以为只睡一个时辰,没想到入夜了才醒,跟你说话的工夫都没了。——不如我今晚就留在这里吧?”   “不行。明早贤姱来接我,你也要一同去,难道要别人看见我两一起从屋里走出去?你吃过晚膳就走,说定了。”   颜沉还是想留下,求了又求,但林琅就是不松口。颜沉无法,磨磨蹭蹭地吃过晚膳,又磨磨蹭蹭地同林琅道别,差点把林琅惹恼了才真的离开,被玉姐领着悄悄出了大门。   这座宅子位处偏僻,两头都不见人影,需要往东穿过一段小巷才可走上大路。颜沉仰天长叹,失落得摇头晃脑,正好拿来这段孤寂之路消受惆怅。   上了大路,颜沉心中还有悲凉残存,于是挤进人流继续向城南的驿馆走去。   “前面的可是颜兄?还记得我吗?”   走出四五百步,颜沉突然被身后的这个声音喊住。   他立刻转身,只稍稍一愣便看清了几步外的那人,惊喜说道:“怎么是你?” 第74章 楚王   这一日从早晨开始天气就十分炎热, 一轮火伞当空,无半点云翳,真乃烁石流金之际。   林琅, 颜沉, 贤姱的迎迓车队在城门外遇到昭念。昭念正操练着数百名整装待发的兵士。   这百人之师威风凛凛,俱金甲佩刀, 在烈日暴晒之下屹立不动,堵在城门外就像一面厚厚的墙。   贤姱和林琅同乘一辆皂缯盖马车, 马车绕到人墙前头, 看到昭念正好收起佩刀。   昭念看到贤姱和林琅, 对她们点点头,说:“你们也一起来,跟我走。”   “念叔, 迎接我父亲和悦郎需要这么多人?”贤姱驾着马车过去,问道。   “不止接斗大人和悦大人,我们要恭迎的是楚王。”   昭念语出惊人,贤姱和林琅吓了一跳。贤姱回头看着林琅的大肚子, 说:“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昭念也看了眼林琅,点头道:“林姑娘身体不适宜,还是归家等候为好。”说罢就安排一名副将备车去了。   林琅本就不想大热天挺着肚子到处跑, 立刻颔首答应下来,心里却觉得事有蹊跷——熊悦和斗槛的书信里都没提到楚王要来宛城,他们不可能隐瞒这件大事,所以是楚王临时起意?可这是为何呢?   林琅拿起羽扇摇凉, 回头看了眼另一辆车上的颜沉,他脸上也没多少表情,但显然听到了昭念的话,抿嘴对林琅微微点了下头。   颜沉头戴镶珠皮弁,身穿紫绫深衣,脚下玄色缎子鞋,腰系挑线蝉纹绸带,从头到脚一丝不苟,一副完全不惧烈日毒晒的模样,其实贴肉的衣衫早就汗湿,但没有一点失态之举,简单站着就气势逼人。   昭念早就看到他,一眼便知是个贵族,只是面生,肯定不是宛城人。“请问这位大人是?”他拱手问。   颜沉就等着他开口,连忙拱手回道:“后生颜沉,大梁颜芮之子。”   “啊,你就是颜沉!”   昭念露出惊喜之色,又把颜沉打量一遍,越看越欢喜。   “颜大人何时来的宛城?又在何处住宿?”   “我前日到着宛城,住在城南的一家驿馆里。”   昭念满脸堆笑,问道:“颜大人今晨怎会来这里呢?”   “后生与悦大人在厉城就已结识,途中受过他的诸多照顾,所以也跟随来,迎悦大人回城。”   “颜大人是听谁说的?”昭念问得仔细。   “念叔忘了我们斗氏和屈氏的关系?颜三哥的母亲是屈氏之女,所以我认识啊。”贤姱说道。   昭念恍然大悟,突然看向林琅,笑称:“我还以为是林姑娘告诉的呢。”   林琅一惊,拿羽扇稍稍挡住脸,没有作声,让颜沉去对付。颜沉淡淡一笑,模棱两可地说道:“林琅确实也能告诉我。”   林琅又是一惊,转头想看颜沉,可才稍稍一偏就停住,拿扇子继续挡住半张脸,不露声色地看着昭念。   这时,昭念的副将赶来一辆空车,颜沉迅速跳下车走到林琅车前。等空车停稳后,林琅站起身,颜沉伸出两手扶她下车,一路送到那辆车上。   林琅始终没有看颜沉,一直拿羽扇挡在脸前,等到二人脱手之时,她在颜沉手背上抓了一下。   副将见人已坐稳,等待昭念下令。昭念点头,副将便调转马车朝城门驶去,驶出三五百步不到,后面突然传来昭念的喝令,然后百人之师出发了。   林琅的马车四面都放下了深青色的帷幔,驶入城门后一直在大路上行驶,两边的路人看不清车里是谁,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个女人。   林琅耷拉着眼皮,什么都没想。算到该驶入归家的那条小巷时,睁开眼一看,竟然根本不是那个方向。   “我们正在往哪里去?”林琅探身问道。   “昭大人吩咐,把姑娘接去昭府。”   林琅慢慢靠了回去,没再说话,只把眼睛瞪大,一眨不眨地看着路。   昭念的府邸在城东,占地壮观,重楼疏堂,林琅和熊悦刚来宛城时,就在昭念府上住过一段日子,等他帮熊悦物色到宅子才搬离。   昭府到了,府门处有两个仆妇和一个小厮等候,都是林琅认得的。这两仆妇一左一右把林琅扶下车,态度恭敬举动轻柔,但在林琅看来跟挟持没有两样。   步入昭府,林琅一路上与左右两仆妇有说有笑,丝毫看不出她心中巨大的不解和紧张。林琅被扶进深院的一间廊庑,里头早就备下冰鉴,等林琅在凉爽的卧榻上躺下后才想起热来。   仆妇拿茶水和果子放在卧榻边的茶几上就出去了,林琅安静地躺了会儿,抬手擦去额上刚冒出的汗珠。   他们都知道了,我和颜沉的关系。   又一滴汗珠滚落下来,林琅没有去管,隔着竹帘看外头花园的景致,真个花木掩映,只闻绿荫深处一派蝉声,忽然风送花香,袭人扑鼻。   林琅却厌恶地别转头去,腹中猛然间翻腾起来,俯身把早膳吐了一地,干呕几下后再仰起脸,已是苍白无血。   林琅重新躺下,想等力气回来了再喊人收拾,可是才稍微一躺,那两个仆妇就提着水桶和拿着抹布进来了。   “实在对不住,我不小心就……”林琅羞赧道,想撑起身子,可惜太沉。   “没事,姑娘且躺着,交奴们收拾就行。”两仆妇说着跪下,擦洗地上的污秽之物。   林琅认得她们,此前在昭府居住时,她们当面可不用“奴”贱称自己,也不会替她收拾善后。   林琅不再加客气,默默地躺回,扭脸又去观赏花园美景。两仆妇手脚麻利,没用多久就把地面擦拭一净,然后走到香炉边揭开一点盖子,最后低三下四地退行出去。   屋门掩上,林琅全身登时冷得透凉,伸手端起茶几的热茶,盖子卡当卡当的响。等喝下一口茶她才稍微缓过劲来,忍不住哼了一声,自嘲道:“不光知道了我和颜沉的关系,还知道我是翠姬。”   是颜沉说出去的吗?   林琅胸中涌出一大片酸楚,眼前跟着迷蒙了,赶紧抬臂横在眼前,装出假寐的模样。   唉,不去想了罢,我受到他们这般礼遇,应该不是要害我。   午时,两仆妇端着午膳进来,馔食/精致,香气扑鼻,林琅一看,尽是自己的故乡——魏国的佳肴。   林琅开心地笑了,本来没有食欲,这会儿却坐起来吃个不停,边吃还边期待,接下来的是什么呢?她想象了许多东西,可怎么也想不到接下来的竟然是楚王!   林琅吃过午膳就昏昏欲睡,醒来时最热的正午时分已经过去,但天底下还是热得让窒息,连最聒噪的蝉都没了声音。   这里是昭府深处,十分安静,此时蝉鸣都没了,林琅觉得自己像被世间忘记了一样。她还是发呆,空气突然泛起涟漪,虽然还是听不到声音看不到异象,但她就是知道昭府来人了,前面正忙碌得紧。   林琅莫名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下了卧榻走向屋门,推门想出去看看,却发现门从外面锁上了。林琅气得叫嚷起来,那两个一直守在屋外监视的仆妇立刻跑来开门——   “你们怎把我锁在里面!”林琅气呼呼地说,一点好脸色都没了。   仆妇连忙道歉说:“门没有上锁,只是关得有些牢,姑娘没用力推。”   “我何止用力推了,好推了好几下!”   “姑娘且坐下消消气。”较年长的仆妇搀住林琅走回屋中,“姑娘有何事要出去?外面太热,姑娘一出去准要犯晕,看奴们汗流浃背的模样就知道了。”   “我听到有动静,就想出去看看,不行吗?”林琅被她们强行扶到卧榻边坐下。   “有甚动静?奴怎没听见?”二仆妇面面相觑,仿佛真不知屋前正发生的事。   “我问你,你家昭大人迎迓回来了吗?”   “没人跟奴们报信,所以还不知。”   林琅不信,还要问话,突然门外窜进来一小厮,面脸通红全是汗,气喘吁吁地说:“姑娘快收拾一下,大王要过来了!”   “大王?”   林琅猛地一惊,从卧榻上跳起来。那两仆妇也着了慌,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屋外走廊上就传来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大王已经来了,快快!”小厮说完跳到门外跪迎楚王熊良。   两仆妇登时吓得浑身稀软,噗通两声跪拜在地。林琅这时已经镇定下来,笔直站着向门外眺望,正好能看到楚王走来的必经之路。   只见,一抹月白色的颀长人影从眼前晃过。人影走得太快,林琅没看清,等真到看清的时候,那人已经出现在了门里。   熊良跟林琅看了个对眼,林琅慌忙曲膝要跪,熊良抬手说:“姑娘不必了。”随后背起手,对余下的三个奴仆说:“尔等退下。”   那三人战战兢兢地应诺一声,佝偻着头背匆匆退下。林琅趁机又往门外看了眼,这时才赶来四五名武士,匆匆守卫在走廊各处。   熊良把林琅的头脸看了一遍,问道:“姑娘就是林琅?”   林琅垂头问道:“回大王,民女正是林琅。”   “姑娘不必低头,就在那边坐下回寡人的话就好。”熊良表情严肃,声音冷硬,所以再客气听起来都想是命令。   林琅不知楚王的脾性不敢怠慢,照他说的坐了下来。熊良不言语,又看了林琅一会儿,突然大步走了过来。   林琅吓得微微缩起脖子,以为楚王要做什么,谁知他在茶几边停下,拿去一只干净的杯子给自己倒茶。   “大王,让民女来吧。”林琅起身去接。熊良抬手止住,说:“寡人都走过来了,你再帮忙已经晚了。”   林琅以为楚王在责备她,冷汗都流下来,站在那里进退不是。熊良利落地给自己倒满一杯茶,端在手里,问道:“林琅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民女自己起的。”林琅刚就慌了神,这会儿直接把真话说了出来。   熊良装作不在意,继续问:“那你父母起的名字是什么?”   林琅心知楚王已经知道她的身世,胡说撒谎绝对是下下策,但说实话也不是上策,于是急得焦头烂额,咬住下唇说不话来。 第75章 吵闹   楚王不说话, 就等林琅回答。林琅咬白了嘴唇,突然通一声跪在地上,鸣冤道:   “小女乃是魏先王姬宛之女翠姬。吾父王英明有道, 体恤爱民, 却被父王弟姬迟陷害坑杀,霸占吾母夏姬, 杀尽吾兄弟姊妹!小女侥幸逃出,飘落民间, 颠沛流离, 尝尽辛酸愁苦, 数次死里逃生!如今终于见得大国大王,大王含仁怀义,小女代敝邑之臣民, 乞大王诛杀逆贼姬迟,以正天道之纲!”   熊良听林琅说完此番话,两眼光芒大盛,俯身要扶她起来。林琅不肯, 哭求道:“大王若不答应,小女就不起来!”   “姑娘所求之事非比寻常,寡人虽一言九鼎, 但不能一意孤行,须商讨过后才可定夺。所以姑娘先起来,寡人还有话问你。”   熊良说得诚恳,林琅抱着肚子吃力地爬起来, 从兜里抽出一张绢帕,偷偷揾去满脸泪痕。   熊良扶她坐下,还倒了被热茶与她。林琅千恩万谢地接过,抿了一口,紧张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熊良走到斜前方的客榻上坐下,拿出最温和的目光端详林琅,问:“你跟悦儿是什么关系?”   怎么又是一个难答的问题!林琅忍不住在心里咆哮,刚擦干了泪,立刻换冷汗流下来。   “悦大人是小女的恩人。”林琅轻声说。   “他怎么有恩与你呢?”   “多亏了悦大人,小女才见到了大王。”   “哦。呵呵,其实你就是在利用悦儿。”   熊良一针见血,把林琅吓得抖三抖。但是拜此所赐,林琅总算摸到了一点楚王的脾性——有话直说,不可拐弯抹角。   “你肚里的孩子是悦儿的吗?”楚王问道。   林琅闻言又跪倒在地,哭哭啼啼地说:“小女随悦大人来楚时,隐瞒了腹中有孕一事,为了保住孩儿,小女才设法让旁人误认为此是悦大人的孩子!”   熊良捋着胡须,说:“看来你也在利用自己的亲骨肉。——那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林琅因楚王的话凉透了四肢,顿时有些喘不上气,只轻轻说道:“颜沉。”   “嗯。”熊良沉吟片刻,站起身,“姑娘的事寡人已经知道了。”说罢走出屋子。   林琅坐在地上发懵,连颜沉和熊悦是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   颜沉把林琅抱起来,连声问她有没有事。林琅愣愣地摇头,然后听到熊悦的声音说:“肯定被我父王吓傻了,给她喝口水缓缓。”   林琅猛地回神过来,指着熊悦大骂:“是你把我卖了!”   熊悦哼了一声,笑道:“我还以为你要感谢我哩。”   “你感谢你?我恨不得咬死你!”   “林琅,别生气,我去跟他吵。”颜沉劝道。   林琅却瞪住颜沉,说:“他们都知道了,我肚里的孩子是你的!”   “嗯。”颜沉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唇角的抽搐暴露了内心的喜悦。   林琅看见了,顿时掩面痛哭,“你们两个大男人,合起来欺负我这个弱女子!”   “欺负你?弱女子?”熊悦嗤笑出声,“是谁把我们两个耍得团团转的?你除了是个女的,哪一点弱?”   “熊悦你少说两句。”颜沉扭头斥道。   熊悦才不理睬,指着颜沉对林琅说:“现在你男人来了,该是你两个合起来欺负我了吧。”   “这还用说吗?”颜沉略微挑衅道。   熊悦眉心一抽,不客气地说:“你不在的时候,可是我出钱出力照顾你女人!——罢了,我看你两个都是贱民,就不要求你们懂贵族之礼了。”   林琅早就止住了哭,这时冷冷一笑,说:“贵族可不会乘人之危,调戏人姑娘家。”   “他调戏你了?”颜沉猛地瞪大眼睛,朝熊悦踏出一步,大怒道:“原来你说你的照顾是这种照顾,我绝对不饶你!”   “你听那女人胡说。”熊悦也跳起来,“你问她,是谁趁人不在明目张胆勾引我的?还说等明年孩子生下来后再跟我生一个?”   “这句话明明是你说的!”林琅脸唰一下红了。   “所以你承认勾引我了。看你脸红了,原来还有羞耻之心。”熊悦坏笑道。   “林琅,”颜沉震惊地看向林琅,“你真勾引他了?”   林琅没底气否认,也没勇气承认,于是指着熊悦说:“他硬拉我坐在他腿上,强行抱我,还趁我没留神偷亲我,而且亲在了嘴巴上。”   “熊悦,我就知道是被你逼迫!”颜沉转身冲到熊悦,愤怒地揪住他衣领。   这时,门外突然冲进四名武士,唰唰唰唰抽出佩刀,指向颜沉。颜沉这才想起现在是他家的地盘,于是狠狠瞪了熊悦一眼,松开了手。   熊悦本来被林琅气得冒火,这会儿得意劲占了上风,心情立马好起来。他手一挥,让四个护卫收刀退下,然后看着颜沉傲慢地说:“本公子谅你二人初犯,就不必下跪道歉了。但若再有下次,我定不轻饶。” 第76章 转角   熊悦得势了, 再也不是那个无人问津的公子,而且这里又是他的地盘,林琅和颜沉再不痛快, 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林琅走到颜沉身边, 问:“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我只是送颜沉过来。顺便看看你,毕竟我两有半个月没见了。”熊悦笑嘻嘻地说。   林琅干笑两声, 说:“是呢,你晒黑了不少。”   熊悦不计较, 朝屋门迈开腿, 对林琅说:“你今天应该会留在这里, 以后我两也不会住在一起了。所以你放在我宅子的东西和人,我会叫人送去颜沉住的驿馆。”   他说着已经走到门边,出门前礼貌地提醒道:“二位说话最好小声点, 这屋子四面都有人听着,看着。”   林琅望着熊悦走远,侧耳听了听周围的动静,仰头看向颜沉, 问:“楚王让你来见我的?”   “是的。”颜沉说,“你跟楚王说了些什么?”   “我把一切都说了。”   颜沉脸上略有变色,谨慎问道:“那么楚王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   颜沉沉吟片刻, 看到林琅一手托着肚子,脸色苍白,好像很累的样子,忙扶住她的腰仔细问询。林琅摇摇头, 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事连我都不肯说?”颜沉着急道。   “他们都知道我们的事了。”林琅嘀咕道,“在我告诉楚王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颜沉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以为是我说出去的?老天为证,我一个字都没说。”   林琅幽幽地看了颜沉一眼,“一开始我以为是你,可后来我想起来,我们三人的事在巩城闹得沸沸扬扬,早就传开了,只不过那时你不出名,现在自然都知道我以前是你的人。”   “对,事情就是这样。可是真没想到你会怀疑到我头上。”颜沉微微伤心。   “那我是翠姬的事,是谁说出去的?”   “肯定是熊悦。”   “你问他了?”   颜沉摇摇头,“不然他如何让楚王带他去会盟?肯定以此作为交换。”   “交换什么?”林琅登时冒出冷汗。   颜沉轻声叹息,不管有没有人在外窥视,伸手把林琅轻轻搂进怀里。   “我不知道你对楚王说了什么,但看他刚才面有德色,你的话应该正中下怀。”   林琅在颜沉怀里打了个哆嗦,喃喃说道:“我求楚王帮我报仇,诛杀姬迟。”   颜沉点头,温柔地说:“楚王亲自见你,你只能如此回答。再说这本来就是你来此的目的,如今终于完成了大半。”   “然而我却成了魏国的罪人。”林琅的声音哽咽了,“求楚王杀姬迟?楚王怎可能只杀姬迟,只怕是拿我当盾牌,趁此灭了魏国吧……”   颜沉揉搓她颤抖的肩膀,安慰道:“你不必自责,你没有别的路可选,况且此事还有周旋的余地。”   “有吗?”林琅抬起头,脸上已泪迹斑斑。   “有。”颜沉笃定道,“你要相信你的丈夫,他是个很厉害的人。”   林琅失望地低下头,忸怩道:“可是我没有丈夫。”   颜沉额上青筋一跳,捏了下林琅的鼻子,“我不就是吗?你抬头看看,你的丈夫就在这里!”   林琅真抬起头看了眼颜沉,故意说道:“我就看见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色鬼,没看见我俊逸不凡,博古通今的丈夫。”   “怎就没看见,不然我是谁?”颜沉把脸伸过去,二人的鼻尖险些碰到。   林琅刚还心情郁郁,现在被颜沉一闹,笑了出声。颜沉稍稍放下心来,又说了几个趣事,把林琅逗得花枝乱颤。二人依偎在一起说说笑笑,盘踞在他们心头的阴云渐渐散去。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轻咳,是昭念,来叫颜沉离开的。颜沉和林琅对视一眼,满心满目的不舍,但没有纠缠,只是无声的道了别。   昭念把颜沉领出院子,随后又回到廊庑,笑脸迎人地看着林琅,问:“姑娘想让我叫以前的名字,还是现在的名字?”   “就叫我林琅吧。”林琅优雅地欠了欠身子。   “那好,林琅姑娘,请随我来。”   昭念领林琅离开廊庑,从另一边的院门走出,行过一段路后来到一间书房。书房不大,十分整洁,除了书卷竹简,最多的是精致的手工摆件,陈列在靠南墙的几座博古架上。   “这是我女儿的书房,不过她已出嫁数年,所以一直闲置着。刚才我命人清扫了一遍,姑娘不嫌弃就尽管使用吧。”   昭念说着,伸手引林琅在书案后面入座。梨花木书案又长又宽,案上已经摆好了笔墨和绢帛。   林琅一看便知要她做什么,等到坐好,昭念果真开口说:“姑娘刚才的哭诉,大王已经记在心间。大王虽然被姑娘的诚心感动,但还是托我劝姑娘三思而行。若姑娘真的想清楚了,就在这张绢帛上写下诉求书。”   林琅缓缓点头,脸上陡然泛出哀伤之色,仿佛又想起这一年里的所有悲苦遭遇。她酝酿片刻,坚定地说道:“小女早就想清楚了,请楚王一定要为小女报仇雪恨,还大梁盛世太平!”   说罢提笔点墨,在绢帛上写下:阖门毕命,死无形影;唯剩小女,愧对父兄。小女微弱,恨力不逮,志气未伸。幸得小女残喘至今,遇见上国之君……   林琅写着写着流下泪来,但她笔锋不停,愈演愈烈,把心中呐喊全部宣泄在绢帛之上。   昭念捧着绢帛细看一遍,不禁也有所动容,沉重地叹息一声,对仍在垂泪的林琅好言说道:“姑娘不要太过伤心,那么多苦都熬了过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我现在就把诉求书呈给大王,并且会替你在大王面前说情的。”   “小女在此先谢过昭大人了。”   林琅伏身泣拜,目送昭念离开书房,然后趁着这片刻的空荡宁静,在心中默默地说——   我的事情已经做完。颜沉,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颜沉离开林琅后,被楚王熊良喊去。熊良没问他私事,只对不久前的“秦军攻周”兴趣浓厚,事无巨细把颜沉知道的全都问了一遍。颜沉对答如流,妙语连珠,就连熊良故意说的荒唐刁难之题,都应付得自自如如。   熊良对这个年轻人愈渐欣赏,等秦军攻周一事谈罢,正好赶上黄昏时分,于是熊良请颜沉留下共享晚筵。筵后楚王又单独喊来颜沉和熊悦聊天。三人一聊就是两个时辰,等颜沉终于回到城南驿馆,已经夜深人静。   玉姐和寄生在大堂里等候多时,看到自家少主推门进来,都从坐垫上跳起,勾头朝他身后看。   “不用看了,就我一人。”颜沉闷声说道。   “林琅呢?”玉姐着急地问。   “被留在城尹府里了。”   “为何?”寄生愣愣问道,“他们不是都知道了林琅是少主的吗?怎么不让少主带回来?”   颜沉何尝不想把林琅带回来,可林琅现在是关键,别说今晚,以后恐怕都不会让人轻易见到。   颜沉没吭声,心情登时不灿烂了,背起手就往后院走。   “吉紫呢?”他问。   “对了,”寄生这才想起那件要紧事,说:“有个客人来找少主。现在还没走,吉紫正在屋里陪他。”   “客人?”颜沉低吟一句,已经猜到是谁,立刻迈开步子往屋子走,边走边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驿馆关张后来的,所以没来多久。”   颜沉快步走到吉紫的屋子跟前,敲了敲门,报了自己的名姓。吉紫立刻走来开门,请他进屋。颜沉走进屋内,看到已经起身迎接自己的客人,微笑道:“季春兄。” 第77章 觊觎   季春昨夜在大街上认出了颜沉。这二人阔别半载, 再次相见都很激动,立刻携手去了酒肆,畅聊到酒肆关张赶客才罢休。   可是相谈甚欢的二人并没有约定下次见面的日子, 现在季春直接来驿馆找颜沉, 肯定意图不浅。   颜沉与季春寒暄后在桌案边坐定,吉紫借故离席。等吉紫在外面关上门后, 季春微笑着对颜沉说:“我听闻楚王就在城中,下榻在城尹府。颜兄就是从那里回来的吧?”   颜沉不隐瞒, 直接点头称是。   “颜兄难道要求聘于楚?”   “在下确实有这个打算。”   “颜兄知道楚韩二国君在圻地会盟一事吗?”   “现在恐怕全天下都知道了。”   季春点头, 略有些犯愁道:“也惊动了大梁, 姬迟恐怕会派使臣来楚。”   颜沉笑了起来,调侃道:“你怎直呼姬迟的名姓呢?”   季春这才发现说漏了嘴,解释道:“在沃城都这样称呼, 我跟着称呼,慢慢就习惯了。”   颜沉不露声色地抿了口茶,眼睛在季春头面和衣裳上打转。   昨天季春就打扮不凡,今天他又穿着一件天青色夏布直裰, 衣面上用深浅银丝绣着团花菱纹,头戴一顶竹丝作胎,青罗面子的小冠, 绑发处还缠了一圈珍珠,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富贵之气。   季春发现颜沉正觑着自己的衣裳,脸上一红,笑着说道:“这都是托颜兄的福。”   “托我的福?”颜沉不懂其意。   “颜兄离开沃公后大放异彩, 风流名号传遍各地。沃公听闻后,认为是自己不具慧眼,未能识才的过失,进而开始重视麾下的青年门客,于是乎我这个平庸之辈就沾上了一点甜头。”   “原来如此。”颜沉点点头,“季春兄可不是平庸之辈,我在沃公门下时一直很仰慕你。”   “颜兄说笑了。”季春摆摆手,说:“我们就不说这些事了罢。颜兄,你既然决心为楚王效力,可有想过在大梁的你的亲族们?”   “他们早就和魏宫撇清了关系。”   “话是如此,但颜兄替楚王效力攻打大梁,姬迟知晓后不知会如何对待兄的家人?”   “我家二老是老狐狸,没有他们对付不了的事。”颜沉完全不放在心上。   季春见他这副模样,担心地说:“颜兄知道楚王的打算吗?他与韩君在圻地会盟时只说了要讨伐姬迟。”   “这有哪里不妥?讨伐姬迟我也赞同,而且我想很多魏人都会赞同。”   季春不相信颜沉有这么糊涂,猜他是在套自己的话,于是不拐弯抹角了,只稍微委婉地说道:“先王子嗣尽数被杀,若姬迟被楚韩讨伐成功,那魏王之位——不就空虚下来了吗?”   颜沉把季春送出馆驿小门,转身去找吉紫。吉紫和寄生,玉姐聚在一处闲聊,这会儿见颜沉来了,知道有事找自己,于是跟随他走去屋子。   吉紫只比颜沉大几岁,长相略显老成。颜沉想尊他为兄,可吉紫执意推让,于是从巩城到宛城这段千里路途里,他渐渐成了颜沉跟班一样的存在。对此颜沉觉得很无奈很歉意,但吉紫丝毫不在意。   二人走进季春刚待过的屋子,吉紫甫一坐下就开口问道:“颜兄没回来之前,我陪季春聊了聊,他说自己是沃公之臣,与你以前就认识。”   颜沉点头,问:“你们还聊了什么?”   “没有细谈多少,兄就回来了。况且他不认识我,不会跟我说太多要紧话。”   “他对我都没说太多要紧话哩。”   “看来他有非常要紧的事要找颜兄啊。”吉紫捋起下巴上刚刚蓄起的稀疏胡须。   颜沉面色凝重,沉吟半晌,突然淡淡说道:“如今世道波诡云谲,随身之人都知面不知心,何况是半载不见交情浅薄的故人呢。”   吉紫知道他有所指,微微一笑,说:“既然颜兄有顾虑,就由我来说罢。季春是替沃公姬猛来探颜兄口风的。姬猛已知楚王要讨伐姬迟,于是对魏王之位萌生了觊觎之心。”   颜沉不表态,迎合道:“若是如此,确是要紧事。”   吉紫继续说:“姬猛有此想法十分合乎情理。楚韩联军讨伐姬迟之后,魏王之位必定空虚下来,放眼望去,天下唯一有继承之权的就是姬猛。所以姬猛想必是希望楚王杀死姬迟以后,扶持他继位成为魏王。”   “那楚王会合姬猛的心意行事吗?”   “不会。楚王表面是讨伐姬迟,实则要图谋魏国。姬猛当然明白楚王的心思,所以才会派季春偷偷找你,希望你能为他谋划此事。”   “太难了。”颜沉呢喃道。   “再难颜兄也会做的吧?”   颜沉呵呵一笑,问道:“此话怎讲?”   “颜兄是魏国贵族,林琅姑娘是魏国公女,怎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楚韩联军把魏国生吞活剥?不过颜兄,我都能想到的事情,楚王及他身边的人肯定早就想到,颜兄你如今恐怕是如履薄冰啊。”   “有趣,有趣。”颜沉连声赞道,“我们做臣子的,生来就是如履薄冰。既然他们已经知晓了我的主张,就不用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了。”   吉紫怔了怔,佩服道:“颜兄还真是洒脱。就算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林琅姑娘可是一尸两命啊。”   “我和林琅都想杀姬迟,和楚王利害一致。至于以后我主张扶持姬猛为魏王,在楚王眼里顶多是个亲魏的臣子,怎会惹来杀身之祸呢?吉紫兄太多虑了。”   “若真是如此就好。只是颜兄若常与楚王所思所想相左,我担心兄不会得宠啊。”吉紫忧心忡忡道。   “原来你在顾虑这个。”颜沉大笑起来,“原来你说了那么大一通话,拐弯抹角地就是要跟我说这个,哈哈哈——”   吉紫不知道这件事哪里好笑,能否得到一国之君的宠爱对谋臣来说是最重要的。而且他跟颜沉入楚,就是为了平步青云坐享荣华富贵,但就现在的情形来看,颜沉以后肯定会经常惹楚王生气。   “这件事非常重要。”吉紫一本正经地说。   颜沉笑得直拍大腿,好半天才止住,扭头看了眼一脸木讷的吉紫,又大笑起来。   “吉紫,你要名声还是要财富?”颜沉问。   “我要名利双收。”   颜沉又掩嘴一笑,故弄玄虚道:“若能助沃公继位,我们就能名利双收了。”   吉紫果真认真地思考起来,半晌后抬头说:“颜兄,我早就知道你有这打算,本想将你出卖给楚王,可你刚才坦然招认了。”   “你这家伙,诚实在你身上都是污点!”颜沉把桌案狠狠一拍。   吉紫倒了杯递过去,平声说道:“不过颜兄刚才说帮助姬猛继位,我想了想,如若事成或许真的能富贵通达,比现在就出卖你能得到的好处要多得多。”   “所以呢?”颜沉非常不信任地斜睨着吉紫。   “所以我决定继续跟着颜兄。”   颜沉长叹一口气,伸出手指头指着吉紫,又气愤又无奈地说:“我怎让你这条毒蛇缠上了。”   吉紫咧嘴一笑,笑容有些得意,好像颜沉在夸奖他似的。   这时颜沉从凉毯上站起来作势要走,吉紫连忙问道:“颜兄,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等季春再来找我!”颜沉说罢大步走到门口,看门出去,头也不回地把门重重关上。   楚王每日辰时,都会打发乘舆去馆驿接颜沉来昭府。楚王熊良似乎要在宛城长住,而且就住在昭府中,所以昭府人人自危,既觉得骄傲又感到惶恐。   颜沉一连好些天都来昭府面会楚王,他指望能再见到林琅,可惜都没有如愿。熊良故意不在颜沉面前提她,也不给他询问的机会。不过颜沉看到了林琅手书的诉求书,是熊良赏赐的。   “卿有何看法?”等颜沉看完之后,熊良问道。   “通篇肺腑之言,看罢令人动容,希望大王能替魏国黎民做主。”   熊良默然,盯着颜沉翻来覆去地看,良久后说:“寡人原本对讨伐之名略感忧心,幸亏翠姬信任寡人,主动将此重任托付与我。如今讨伐之师已名正言顺,是时候昭示天下了。”   熊良对门外喊了声来人,一名小校立刻走进来,手捧一张黄色绢帛呈上。熊良接过,展开从头到尾过目一遍,把这份帛书转递给了颜沉。   颜沉捧着帛书低头一看,登时吓白了脸——这张绢帛上的写的仍是林琅的诉求书,不过在署名处盖着一个血红的手掌印!   “这是按有翠姬掌印的诉求书,就请你贴在城东的告示墙上吧。”熊良说道。 第78章 血印   “真的是红色颜料, 我们不会伤害林琅姑娘的。”   昭念被颜沉纠缠住,保证了一遍又一遍,到这时听上去更像在求饶。   “昭大人, 就让后生见一见林琅吧, 不然后生无法安心。”颜沉拽住昭念不放,执意要见林琅。   昭念被缠得无法, 终于板起脸来凶道:“颜沉,没想到你是这种没规矩的人。我还有正事要做, 速速放开我的袖子!”   颜沉只好不情愿地松开, 但在昭念转身的刹那他跪了下来, 再次恳求道:“昭大人,后生——”   “不要再说了。”昭念冷声喝止,转身瞪着跪在地上的颜沉, 说:“求谁不好,偏偏求到我头上,我怎可能放你去见她。”   颜沉从话中听出端倪,正要问, 昭念又说道:“你哪都不许去,就在这里给我好好反省!”   颜沉果真跪坐在原处没动,过了好长一段时辰, 敞开的门外突然闪过一个人影,是个姑娘,躲在对面走廊的柱子后面,露出半张脸和半条身子朝这边招手。   颜沉见过她, 好像叫贤姱。等贤姱又朝这边招了几下手后,颜沉才确定是在叫他,起身快步走去。   贤姱把颜沉拉到廊柱后,鬼鬼祟祟地看了圈空无一人的四周,小声问道:“你想见林琅?”   “姑娘可以带我去见她吗?”颜沉焦急地问。   “可以,不然我来找你做什么?”   “那就请姑娘快些吧。”   贤姱瞟了颜沉一眼,故意磨磨蹭蹭地说:“急什么,早见晚见林琅不都在那里。对了,你记得我叫什么吗?”   “斗槛之女,贤姱姑娘。”颜沉拱手,恭敬地说。   没想到只见过一面,这男人就记住了自己的名字。贤姱喜上眉梢,对颜沉顿时多了几分好感。她又偷偷摸摸地把静悄悄的四周看一遍,然后对颜沉勾了勾手指头——   “跟着我走,路上最好躲着人。你太高了,把头低一点。”   “是大王不让我见林琅的吗?”颜沉边走边问。   “大王没说你们可以见面,所以念叔不敢自作主张。但是大王也没说你们不可以见面,所以我才敢偷偷带你去。”   贤姱走三步,回头看一眼,十分谨慎。   “林琅住在什么地方?住得好不好?她现在既不能挨热,也不能受冻。林琅现在吃得下东西吗?要给她吃最好的补身子。”颜沉喋喋不休地询问,嫌弃贤姱走得太慢,问一遍就催一遍。   贤姱不胜其烦,几次想丢下颜沉,但看在林琅拿好东西求过她的情面上,就把这口气忍了下来。   “林琅住在念叔女儿以前的院子里,被八个侍女伺候着,不会热着不会冻着,食饮都随大王,都是精贵品。”   颜沉神情还是凝重,说:“可是男人能吃的和女人能吃的不一样,况且林琅现在有孕在身,更不能胡乱吃东西。”   “我这是渲染,就是告诉你我们不会亏待林琅的!你这个罗里吧嗦的笨蛋!”   贤姱吼完,走路不再瞻前顾后,大步流星地冲到林琅所在的院子。院门处没有守卫,二人猫着腰钻进去,不走铺好的路径,披荆斩棘从植被茂盛的庭院中间穿过,最后神不知鬼不自觉地来到林琅所住的厢房廊下。   贤姱悄声说道:“我先进去把旁人支开,等听到一声画眉叫后,你就快点溜进去。”   贤姱身手敏捷,翻墙的动作跟寄生很像,让颜沉产生一种亲切感。他蹲在廊柱下面耐心等待,仿佛过了一个昼夜那么久,才盼来了那声画眉的鸣叫。   颜沉翻过栏杆,轻轻落在走廊上,快步走进前面不远的屋子。   林琅已经在等他,看到颜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后,跑过去飞扑进他怀里。   “到里屋来,那里会被人看见的。”贤姱在后面提醒道。   颜沉紧搂住林琅进了里屋,心急火燎地问:“你有没有事?我看到诉求书上的掌印,他们没有把你怎样吧!”   林琅眼睛湿润了,把右手伸到颜沉眼前,右手从掌心到五枚指尖都染了层淡淡的红。   “他们让我沾的红色水,按了好几份,到现在都洗不掉。”林琅娇声抱怨着。   颜沉握住她的手,心疼地看着红手掌。他总算确定林琅安然无事,但酸楚一阵一阵地冲击着胸口,像刀割一样又辣又疼,让他更加憎恨自己的无能,不能带林琅离开这些是非之地,过上平静美好的日子。   “颜沉,他们对我很好,你不要担心了。”林琅看出颜沉的心思,微笑地安慰。   颜沉再也按捺不住,把林琅抱紧,在耳边保证道:“再忍一忍,不用多久我们就能回家。再忍一忍,林琅,相信我。”   “颜三哥,你只能待一会儿,快捡要紧的说。”贤姱在一边看着捉急。   林琅渴望和颜沉温存,但此时此地都不是良机,为了不浪费宝贵的团聚时刻,她强忍住抽痛的内心,轻轻推开颜沉,平声问道:“我听闻大王让你,把我的诉求书张贴出去的?”   颜沉手臂环在林琅背上,看着她的眼睛,憋屈地点点头,“还让我对围观的庶众大声念了两遍。现在恐怕是人尽皆知了。”   林琅轻笑两声,说:“人尽皆知最好了。我可不想姬迟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是谁杀的他。这是我替亡父亡兄下的请战书,就是要让这个逆贼姬迟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一定会用性命鲜血来偿还!”   颜沉知道林琅的决心已然坚固不催,他自己也觉得这种做法没有错误,只是有一点很让人担心——   “你真的要亲自上战场,杀姬迟?”   林琅脸上微微一红,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登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颜沉轻抚过她的头发,柔声问:“林琅,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林琅猛地抬头,“在这世上我唯一能相信的就是你了。”   “好。”颜沉屏住呼吸,沉声问道:“那由我替你上战场,替你杀死姬迟。你同意吗?”   林琅怔住,她深知自己亲手射杀姬迟的夙愿绝对不会实现,可是也从未想过要把这个夙愿拱手让人。现在颜沉突然提出要为她报仇,最先涌心头居然是不甘心。   可他是颜沉啊,对自己最好的人,自己最相信的人,更是自己愿意托付终生的人。把自己存活至今的唯一信念,甚至是这辈子唯一的夙愿交给他去完成?舍得吗?让完全不相干的颜沉替自己去杀人?这样好吗?   但是林琅只犹疑了半刻,就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他——   “颜沉,请一定要替我亲手杀死姬迟。”   ***   晃眼已是九月中旬,降下两天雨水之后,天气开始转凉,绿意盎然的庭院之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染上红黄交错的艳秋之色。   一日,姬迟的使臣从大梁来到宛城,求见楚王熊良。熊良没有立刻召见他,把他在驿馆里晾了几日。   使臣名叫陈冯,趋炎附势之徒,姬迟任用他来朝见楚王,以小见大可看出魏王宫中如今形势堪忧。熊良没听过此人,但看他面相就不喜欢,声音又尖利刺耳,生生让楚王看扁了魏人。   熊良听他说明来意,没有新奇之处,对他带来的献礼也兴趣缺缺。好不容易陈冯终于讲完了,熊良招手叫人把林琅请了上来。   “你从何时就侍奉在魏宫之中?”熊良问道。陈冯刚才介绍时好像说过,但实在没记下来。   “外臣从先王时就侍奉君之左右,至今已有数十载,俱是两代君主的亲信之臣。”陈冯离席恭敬回道。   熊良草草点头,抬手指向堂屋左侧的帘帐,说:“你既然是姬宛的亲信,想必见过她吧。”   帘帐粉色,薄薄一层挡住,观景还行,朦胧生意,观人就太不真切。陈冯离那边有四五步远,眯起眼睛看了又看,除了看出是个大肚子妙龄女子外,什么也没看清。   “大王,可否让外臣走近一点再看?”陈冯请求道。   熊良点头应允。陈冯立刻离席,弓着腰走到帘帐前。帐后的女子落落大方,见陈冯过来了,便直直盯着他,眼睛都不眨,就为让他看清楚自己。   其实陈冯走到半途就看清了林琅,当下心就开始发慌,走到近前后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万分确定这女子就是先王姬宛的小女翠姬,只是……   “看清了吗?”熊良大声问道。   陈冯最后看了林琅一眼,回身俯首称:“外臣已经看清了。”   熊良点头,抬手一着,帘帐后立刻走来两个侍女,把林琅扶了下去。   “你看清她是谁了,直说便好。”   陈冯坐回原处,垂思片刻,有些凝重地说道:“看外貌确实是翠姬本人。”   熊良浓眉一硬,破例重复一遍:“直说便好,不必拐弯抹角。”   陈冯顿时打了个寒噤,直白说道:“先王与夏姬都十分宠爱翠姬。在翠姬小的时候,先王有次出宫田猎,偶然遇见一个与翠姬长相十分相似的小姑娘。于是把这个小姑娘带回宫里给翠姬做玩伴,并命她在外人面前必须戴上面纱。”   熊良没听过这种奇闻,兴致盎然起来,问道:“为何要她戴面纱?”   “翠姬刚出生,先王就请卜官演过一卦,说她成年后有丧命之灾,若能偷偷找到一个替身,便可免除这场灾祸。这个姑娘便是上天赐给翠姬的替身,取名叫做狸叶。”   熊良等着听,陈冯却顿住不说了。   熊良眉头一皱,十分不悦地换了个坐姿。陈冯这才会意过来,一边淌着冷汗一边接着说:“后来魏宫就发生了……发生了,那场重大变故,先王子嗣除了有替身的翠姬,没有一人逃过此祸。当时翠姬和狸叶是一起从密道逃出王宫的,之后下落不明。”   熊良轻轻抚弄修剪精致的山羊胡,饶有兴趣地问:“卜官只算出翠姬一人会遭受灭顶之灾,却没算出姬宛全家都会丧命?”   “恐怕卜官看到翠姬是唯一能活下来的人,所以就掩去了其他人必死的谶言。”   “嗯,有道理。臣子为自己小命,不顾君主大命的事情历代都有。可这姬宛死的是全家全族,不知这个卜官在事发之后心中是否有愧?”   “这个卜官早已被夏姬五马分尸了。”   熊良大笑两声,似乎自己也解了气。他站起身,问道:“翠姬替身的事都有谁知道?”   “此事是宫中秘密,除却数名贴身服侍翠姬的女官,再没几人知道了。”   “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先王死后,先王立下的规矩就松散了,嘴巴不牢的女官就开始往外泄露。幸好夏姬及时惩治了她们,不然恐怕会人尽皆知。”   “夏姬真是雷厉风行。寡人听闻她年轻时月貌天颜,品性奇葩,教人欲罢不能。”   陈冯笑了笑,得意道:“不然怎魅惑了两任君王呢?不过夏姬现在也丝毫不显老,只比年轻时端庄稳重了许多。”   “如此说来,姬迟算是捡到宝贝了。但不知这夫妻二人是否同心?”   “这……”陈冯哽住,略有些尴尬地说:“宫中秘事,做下人的怎能打探?”   熊良看了他一眼,躲到堂屋中央对门外大喊一声:“来人。”   陈冯吓了一大跳,以为楚王要把自己怎样,正惊慌失措间,守在门外的小校已经跑了进来,把早就备好的一份绢帛呈上。   熊良展开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纰漏后递给陈冯——   “寡人从不做妄事,联合韩君讨伐逆贼是顺应民意。就连姬宛遗孤翠姬也写了这封诉求书乞求寡人做主。寡人就不多言了,尔拿回大梁给姬迟吧。”   熊良说话的声音和语气魄力十足,说罢即终结,追问无宜。   陈冯手捧诉求书微微发抖。此事他在大梁就听闻了,到宛城后又特意去城东告示墙上看了,现在手里拿的就是按有翠姬血印的绢帛,此时感觉,就像从里到外被人打了个遍体鳞伤。   “大王!”   陈冯好歹侍奉过两任君主,胆魄是有的,面对比幽都死神还要可怖的楚王,仍能开口说话,并且提出质疑——   “大王如何认定这个翠姬不是狸叶呢?”   熊良眯起眼睛,斜睨着跪在地上浑身打颤的陈冯,用揶揄的口吻缓声反问道:   “事到如今,她是不是翠姬还重要吗?” 第79章 双城   陈城背后有一大片树林, 在深秋时节变成了一片艳浪红海,景色之美不可言喻。   颜沉每当岑寂之时,就会登上这面城墙眺望红树林。一阵阵秋风从远方吹来, 寒气侵肤, 总让他忆起三月天里,沃城南边的桃林。那时的那里, 是一切的开始。   那次颜沉被贤姱领去见林琅以后,他们二人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 到如今已过去两个月了, 他和林琅早就天各一方——   林琅在郢都楚王宫中安心养胎, 颜沉来到陈城时刻准备攻入魏境。   楚王决定把林琅送去郢都时,他们还在宛城。当颜沉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立刻去昭府求见楚王, 却被拒之门外。   然后他发疯似的把昭府内所有人都求了一遍,可是因楚王明文禁止他与林琅见面,所以没人敢帮颜沉。   百般受挫,颜沉的斗志仍在余烬中熊熊燃烧, 他每天都去昭府,从早到晚,想尽一切办法只求再见林琅一面。直到昭念忍无可忍, 禁止他再踏入府门一步。   颜沉十分不甘,但必须面对现实了。他不奢求能见到林琅,只求能得到她的消息,一点点就心满意足。   颜沉包了一份重礼去求贤姱, 对这个比自己小多岁的姑娘低三下四。贤姱怜悯他们二人,也觉得大王此种做法太过无情,可是——   “上次我带你去见林琅的事,第二天就传到大王耳朵里了。然后大王下了禁令,把林琅看管得严密,要见她还得搜身。”贤姱为难道。   贤姱说归说,“投机取巧”的本事依然高强,没用几天,她就把林琅手写的短信,偷偷捎给了颜沉。   这封短信写在一块红色绢布上,绢布比巴掌还小,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一块。短信寥寥三行,林琅写得仓促,字迹潦草,但言辞十分乐观——教颜沉不要担心她,教他保重自己,教他相信以后一定会相见。   颜沉眼眶瞬间湿润了,捧着短信来回地读,想把林琅写的一笔一划都印入心间。他嗫嚅半晌,最后抖着嘴唇问出一句“废话”——   “林琅过得好不好?”   “好得很,大王不会亏待她的。”贤姱认真地说。   “贤姱姑娘,要我怎么谢你?”颜沉把绢帛紧紧握在手中,颤声问道。   “我就不用谢了,颜三哥还是想想自己吧,你和悦郎不日就要去陈城打仗了。”   颜沉没再听,不知不觉中喃喃低语道:“现在只隔一面墙都见不到面,等她去了千里之外的郢都,还有相见的时候吗……”   “颜三哥!”贤姱突然生气起来,“我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没想到这般脆弱。我也要和悦郎分开了,也不知何时能再次相见。可是你看看我,怎就没像你这样唉声叹气呢?”   颜沉一愣,突然笑了起来,回道:“因为你是一厢情愿,而我和林琅是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天长地久!”   “颜大人,斗大人请大人过去。”   身后一声雄壮的声音,把颜沉的回忆生生打断。   颜沉扭头看了这个身穿甲胄的壮汉一眼,本想先打发了他,自己等会儿再去,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他侧身对壮汉点点头,在跟随他走下城墙之前,看了最后一眼城墙外的广袤天空——   林琅在重兵护送下离开宛城的那天,颜沉被突然来驿馆拜访的昭念阻拦住。后来他在玉姐和寄生的帮忙下脱了身,拼命跑到宛城东门,贿赂守城兵后悄悄爬上了城墙的瞭望塔。   他心心念念要看林琅最后一眼,可到时已晚,长如巨蟒的护王军已经游近天边了。只能在黑漆漆的兵马中看到数个皂缯盖马车,林琅就在其中一辆车里。   他知道林琅就在其中一辆车里。   现在他看到了。   所以足够了。   陈城比不得宛城,虽小却坚固,跟颜沉印象里的厉城颇为相似。但陈城常年沐浴在战火之中,没有浮华笙歌,只有伤痕累累的城墙和老旧顽固的楼宇,一靠近就能感受到一种灼烧感,让战士忍不住热血沸腾。   熊悦和斗槛已经坐在城尹府的堂屋里,只有他们两人。见颜沉进来,斗槛立刻招呼他来旁边坐下。   颜沉入座,斗槛斟了一杯温酒递过去。颜沉只接不饮,定定看着前方,等斗槛说话。   但先说话的不是斗槛,而是熊悦。“颜沉,你刚才去哪里了?”   “去城楼上走了走。”   “又去看红树林了?”熊悦呵呵一笑,“马上就要出征长平,你还有这种雅兴。该不会是因为头一次上战场,害怕了吧。”   “熊悦,你还不是头一次上战场。”斗槛笑着说。   斗槛是这次前锋军的大将。颜沉其实老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但多半是跟商贾有关,来到宛城之后才知晓,斗槛也是个带兵打仗的将领。   “虽然我是第一次,但我对战场上的拼杀十分期待。”熊悦不服气道,挑衅地看了颜沉一眼。   颜沉不与他计较,低头看着手里的酒盅发呆。   “颜大人,你怎不喝呢?”斗槛问。   “他比女人喝得还少。”熊悦说道。   颜沉瞟了熊悦一眼,索性把酒盅搁在地上,开口说:“熊悦,你对我有甚么意见直说了罢。”   熊悦听了,也把腰背挺直,盯着颜沉,“你是大梁的贵族,族亲亦都在大梁。我们这次就是去讨伐大梁的,教我如何信你。”   “原来如此。确实很难让你们相信我。”颜沉沉吟片刻,看着斗槛说:“如果由我亲手杀死姬迟,你们是否就能相信我了?”   “杀姬迟?”斗槛哈哈大笑,“姬迟当然得杀,但是不简单,而且还早得很呢!”   颜沉面无表情地把酒盅往前一推,说:“楚韩结盟,围攻大梁,战线从开始就不一致,若最后真攻入了大梁,总会分出个谁先谁后。不如我们先分析看看韩军的路线?”   “新郑离大梁近,在距离上占据优势。对此大梁肯定有所考虑,会在魏国西境上设下重防。如此一来,韩军必定北上,从荥阳,邢丘一带攻入魏境,或者直接从韩上党发兵,围剿高城。”斗槛说。   “我看韩君不会选择围剿高城。”颜沉说,“高城是魏上党的重镇,易守难攻,离大梁又太过遥远。我看韩军一定会从荥阳入魏,在卷和安城地区与魏军纠缠。”   地板色深,颜沉小指蘸酒,边说边在地上写写画画。   熊悦对这种行为看不过眼,起身从书架上拿出羊皮地图,摊开放在三人中间。然后指着大河边的卷和安城说:“这处也是魏国重镇,离大梁只有百来公里,看似是攻入大梁的最佳路径,其实对韩军来说是最危险的路径。”   “可这里毗邻韩境,又有荥阳,宅阳,邢丘三城在韩军背后给予支援,对谁最危险真说不准。”颜沉反驳道,“我与韩起冲突时,最不愿缠斗的地方就是卷和安城。”   “你刚才说的‘我’,可是指的魏国?”熊悦斜睨过来。   颜沉一怔,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你心中果真向着魏国,对楚国不过是敷衍了事。”熊悦断言道。   “此言差矣。”颜沉抬头瞪着熊悦,“林琅在你们手里,我怎可能对楚王之令敷衍了事?”   “你真当自己是个痴情种?对男人来说,女人根本比不过权利的甘美滋味。”   颜沉叹了口气,怜悯地看着熊悦,“贤姱那么好的姑娘,怎就看上你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   斗槛听到此言,陡然变了脸色,犀利的目光斜斜射向熊悦。   熊悦浑身一凛,慌忙说道:“但痴情男儿仍有许多,只要遇到真心所爱的女子,任何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是虚无。”   他说完俯身盯着地图,指着陈城西边的长平,装模作样地问:“斗大人,你看长平该如何拿下?”   “长平不是已经被你拿下了吗?”斗槛高声说,“是你连写数封书信给陈城守军,帮助扭转了形势啊,难道你忘了?”   “当然没忘。只是长平守军仍在苟延残喘,等待着援军。”   林琅仿照熊悦的笔迹与陈城通信的做法,熊悦本以为是多此一举。谁料楚王一声令下,把他“发配”到这边疆之地。   熊悦甫一入城,就受到陈城兵民的夹道欢迎。之后他说的每句话都被异常重视,比身为大将的斗槛还要荣光。   对此斗槛略有不满,但熊悦确实做出了大贡献,五天后等三十万大军到着陈城,估计只用半天就可攻下长平。以后楚王论功行赏,头一个挨赏赐的就该是熊悦。   斗槛对熊悦的不满还有其二,就是他明知贤姱喜欢他,还拉着林琅在大家面前装恩爱!这个原因私情太重,不提也罢,但在斗槛心里就是一道高高的槛。   对比下来颜沉就好太多了。具体好在哪里不用细讲,了解他的人都能列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条理由。如果贤姱喜欢的是颜沉,那他这个做父亲的就完全不用去费力操心了。   斗槛这样想着,眼睛也看向地图,说道:“颜沉,你是魏人,虽然没上过战场,但你父亲做相国时年年出征。你耳濡目染,绝对对魏国形势了解甚多。若想要我们相信你,就不要隐瞒遮掩,坦白说出你的看法。”   颜沉点头,重新把视线投向羊皮地图,说:“不论大王最后的真实意图为何,诛杀姬迟都是最重要的一步。楚韩虽然结盟,其实更是竞争关系,姬迟由谁诛杀十分重要。但是在地势上,我就落后韩国太多。”   “确实,楚魏交界线短且险峻,长平是唯一的突破口。对此大梁不会不知道,所以五日之后对长平的攻城战不会特别轻松。”熊悦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谈话。   颜沉摇摇头,“长平只是魏国的一个小缺口,面对三十万楚军绝对不堪一击。我攻下长平后可长驱直入魏境,接下来的才是硬仗。”   “魏南并没有魏北难攻。”熊悦看着地图说道。   “我说的硬仗不是跟魏军交战,而是跟韩军争分夺秒。韩军在安城,离大梁只有百余公里。我方就算攻下长平,离大梁足足有两百余公里。等我们真赶到了大梁,恐怕韩军早将其占领了。”   熊悦和斗槛神情都变得严峻,对于这一点他们其实早与陈城将领商讨过了。现在单独找颜沉问话,就是为了探他的虚实。   “那该如何是好?”斗槛故意问道。   颜沉伸出食指,按住地图上的“雍丘”,说:“杀姬迟不用直奔大梁,只要攻下雍丘,就可以引他出来。”   斗槛点点头,颜沉现在说的和他们私下讨论的基本一致,只是——   “雍丘固然是魏国重镇,但远不如开封重要,只要攻下开封,就等于攻下了半个魏国。如此一来,还怕姬迟不肯出瓮?”   “你们的意思是直接攻打开封?”颜沉睁大眼睛,“这不是找死吗?开封城的坚固绝对不输大梁,大梁有多难攻,开封就有多难攻。雍丘对我是唯一的选择,只要攻下雍丘,就能同时制约大梁和开封!” 第80章 大雪   天空是一片死寂的白色, 像只倒扣的碗,不让一丝风溜进来。   颜沉望着白惨惨的天,觉得那厚厚的一层就是雪霜, 只等天神某日心情糟透, 把它们全部泼洒下来。   这时,一片白色碎片, 慢悠悠地出现在视野里,不偏不倚地落在颜沉的鼻尖上。颜沉的鼻尖早就冻得通红, 根本感觉不到一片雪花的冰凉。   他再次仰望天空, 凄凄惨惨的白色天盖正崩离成无数碎片。刚还盖得严实的世间终于有了缺口, 刺骨寒风眨眼就从天外侵入,绕着地上的万事万物嗖嗖飞行,像一把把冰刀。   “看来今日, 神的心情也糟透了。”   颜沉喃喃地说,嘴角挤出一丝浅笑。他低下头,继续朝中军帐走去。   中军帐里已经站满了人,颜沉挑了个不显眼的地方, 从人头的缝隙中看到坐在首席上的楚王熊良。   楚人尚武,楚王尤甚。祖训:三年不出兵,死不从礼。于是楚王御驾亲征, 已成为传统。这次楚王奉民意征讨逆贼姬迟,如此重要的一场战役,熊良不可能不来。   熊良先率领三十万大军到着陈城,与先锋军汇合后, 不到一日就攻下魏国的长平城。首战告捷,熊良大犒全体军士一昼一夜。随后四十万楚军挺进魏界,长驱直入,望北而行。   楚王下令不得滥杀无辜,选择的行军路线也刻意避开庶民的聚落地。颜沉对此深表感激,但沿途仍遇到了好几处魏国兵民的抵抗。魏人此举无疑是以卵击石,熊良不想大动干戈,每每遇见都会遣颜沉带兵击退。   颜沉身为魏人,却要领兵击杀魏人。其实在出征前他就已经释然,只听楚王令,对一切都麻木不仁。但真到手握刀剑砍杀同胞之时,麻木不仁的心还是在滴血。   中军帐中变得吵闹,高声说话的人越来越多,都带着怨气和怒气,都想把这半个月来的丧气感推到别人头上。   “当初是谁说攻打雍丘的!明明开封就在正前方,偏要绕路来这里!”一个比战鼓还响的大嗓门咆哮道。   “是我的提议,你有何不满?”斗槛说,凌厉的眼神直直瞪住那个男人。   “雍城半月不克,士气受挫,万万不可再拖延下去。”另一个将领说道。   斗槛冷笑道:“雍城本就是魏国重镇,难攻是必然的,你们凭什么会想得这般简单?不过半月攻不下,就像吃了败仗一样。我看受挫的根本不是士气,是某些人的傲慢!”   除却南征北伐的将领,斗槛另一个身份是商人,在宛城位居首富。商贾的嘴皮子都很利落,首富更是不一般,现在的斗槛就是如此,舌战群将简直不在话下。   四十万楚军深入魏国腹地,到着雍城。搦战半月,雍城城门紧闭,坚守不出。这一仗根本还没开始打,楚军士气不可能受挫,反倒因为焦躁变得更加凶猛。   论战持续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夜幕降临,篝火燃起。楚王遣散众人,颜沉低头混在人群中走出中军帐,外面还在下雪,几个小校在不远处拿着长扫帚扫雪,他抬头去看帐篷顶,积雪已有一指厚。   “你还是那么悠哉。”   说话的是熊悦,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前。   “在这里,最不悠哉的就是我。”颜沉反驳道。此话立刻引起周围几人的注意,纷纷投来不太友善的目光。   熊悦笑着摇摇头,突然邀请道:“我屋里备了些好酒好肉,颜兄要不要去坐坐?”   颜沉故意抬头看了眼天色,又低头想了想,才拱手道:“打扰悦兄了。”   熊悦的帐篷里十分温暖,不像颜沉的,凡事他若不提出,就不会有人先帮他料理好。   颜沉一进到这座帐篷就倍感舒心,登时露出几分疲态。熊悦擅长察言观色,一下子就瞄见了,请颜沉入座后,打趣问道:“你昨夜里做了什么没睡好?怎刚入夜就犯困了?”   “何止昨夜,我每夜都没睡好。”   颜沉有气无力地笑着,手不知不觉地按在心口——那里有林琅写在碎布上的信,缝在中衣内侧紧贴着心脏,是他离开林琅之后的唯一支柱。   熊悦的小竖这时进来了,他在二人中间放下一张食案,摆上几碟荤腥小菜和两副箸,最后抱来三坛烫热的酒搁在食案脚边。   熊悦挥手将他打发出去,勾头问颜沉道:“为何睡不好?”   颜沉爽朗一笑,大方承认,“因为想林琅啊。”   熊悦冷哼一声,“这种时候还有空想花前月下的事情。我劝你还是想想自己,稍一不甚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就不能活着去郢都了。”   “熊悦,你为何突然找我喝酒?难道是大王要你这么做的?”颜沉问道。   熊悦拿起一坛酒,差点把手给烫了,不冷不热地说:“父王确实不相信你,但也不会派我来打探你。”   “如此说来,我们是同道中人啊。不过你比我可怜。”颜沉笑了两声。   熊悦把两支酒盅满上,问:“你到底能喝几盅?”   “照这大小来看,就两盅。”   “我可替你喝过三桶酒,今晚你必须要把这一坛给喝了!”   颜沉接住熊悦推来的酒坛,微笑地看着他:“你怎比我还要忧愁呢?”   “被君王不信任,和被父亲不信任能一样吗?”熊悦说话的当口,把刚倒的两盅酒全喝了。   “今晚我们天南海北地聊,就是不准聊此时此地的事!”熊悦说。不过两盅,为何感觉他已经醉了。   “好。”颜沉点头应诺,拿起箸,不客气地往嘴里夹菜。菜咸味重,果真是下酒的。他吃几箸便喝一口温酒,滋味挺美。   喝过几巡,熊悦似乎真有点醉了,抓住颜沉的衣袖,说:“你不用担心林琅,她在宫里很好。”   颜沉手一抖,凝声问道:“你有她的消息?”   熊悦摇头。颜沉唉了一声,说:“我一点都不担心林琅。林琅本就是在深宫里出生长大的人,聪明伶俐又懂人情世故。我只担心她会去害别人。”   “你不担心她,可会担心你的孩子?”   颜沉笑起来,柔声说:“我的孩子有那么厉害的母亲,更不用我担心了。”   “但是你孩子诞生之时,你是不能陪在她身边。你孩子张开眼看到的第一个男人,也不会是你这个父亲。”熊悦故意挑伤人的话说。   颜沉的心猛然间抽痛,呼吸也变得促狭。他何尝没有想过这些,只是强迫自己忘掉罢了。颜沉什么也没说,抱起酒坛猛灌起来。   熊悦看得开心,一边给他鼓劲一边嘲笑道:“颜兄,你真是个耿直的人。”   食案上的小菜早就吃得一干二净,三坛空酒坛东倒西歪地滚在地上。熊悦早就不省人事,明明是能喝下三桶的人,怎么两坛就醉成了这样,只怕真正醉人的他心里的忧愁。   颜沉站起来,对躺在地上鼾声大作的熊悦拱手告辞,晃晃悠悠地走出帐篷。外面还飘着大雪,不知是停了又下,还是一直在下。地上照旧一干二净,但帐篷上的积雪就快没过掌心了。   被寒风一吹,颜沉完全清醒了,昂首阔步朝自己的帐篷走去。那个地方不算中间也不算边缘,很容易找,因为周围有人气有火光,唯独他帐篷那块是暗的。   颜沉根据往常的经验朝着暗处走,没想到迷路了。转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帐篷,就是近前这座,只不过它是灯火亮堂的。   颜沉百感交集地钻进帘帐,没来得及欣喜,便看清了里面坐着一个人,是楚王熊良。   “卿回来了?酒喝得如何?”熊良问道。   “很好。”颜沉跪在地上回道。   熊良请他起来说话,然后问:“攻雍城制约开封和大梁是你的主意?”   “是。”   “现在的情状你有料到?”   “有。”   熊良沉吟片刻,略有些苦恼地说:“寡人以为姬迟弑君而立,国人不顺,其心必离。我替魏人做主鸣冤,本不会遭到太多抵抗。可这一路走来,有些出乎寡人的意料啊。颜卿,你说呢?”   楚王心思深沉,颜沉不便揣测,但完全分得清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颜沉对熊良的真实意图避而不谈,另作答复道:“臣主张攻打雍丘,是想把姬迟引来这里杀掉。”   “寡人也有这个打算,只是该如何做呢?”   “大王,请派臣去见雍伯。”颜沉斗胆自荐,不确定熊良会否答应。   熊良眼睛一亮,似乎着了他的心意,可随即眉头微微皱起,不放心地问:“有去有回?”   “有去有回。”颜沉恳切地说,不知不觉地抬起右手按在心上。   第二日辰时,颜沉独自驾着马车去扣响雍城城门。他对守城兵报上自己的名号。在门外约等了一个时辰,终于从最矮的城楼上降下一条绳梯。   颜沉攀住绳梯爬上城墙,落地后全身被搜,除了穿戴的衣裳鞋帽,一切能离身的物件都收了去。   他被一队人马带往雍伯府,他们下了城墙,走上雍城街道,登时感到一股浓郁的颓丧之气。若真跟楚军打起来,雍城的溃败只在一念之间。所以坚守不出对他而言上策,但对颜沉来说确是一桩麻烦。   雍氏乃周王旁系子孙,姬姓,伯爵。几百年前被晋国吞没后,永远沦为附庸之城。此后雍氏族逐渐舍弃了原本的“姬”姓,直接以“雍”为世袭之姓。这一代的雍伯叫雍颉,年近六十,颜沉在大梁时与他见过几面,关系融洽。   “颜沉。”雍颉气虚声弱,在这偌大的厅堂内还算听得清。   颜沉行跪拜大礼。雍颉扶他起来,说:“老夫跟你父亲是旧相识,与你也见过几面,我们两家熟络得很,不必行此大礼。”   颜沉站起来,拉住雍颉的手,沉声说:“大人,外臣这次是受楚王之托而来,有要事相谈,请屏去左右。”   雍颉刚才还亲热客气,这会儿听到颜沉报了家门表了忠心,顿时犹豫起来。他紧张地看了颜沉一眼,发现他眼中并没有威胁,而是一种走投无路的哀求。   雍颉沉思片刻,对站在边上的侍卫点点头,于是转眼间厅堂中只剩他和颜沉两人。   颜沉不多寒暄,径直说道:“雍大人,楚王此行的目的是杀姬迟,并非攻下雍城。”   “姬迟老夫早就厌恶,杀他老夫举手同意。只是这楚王此行的野心更让老夫厌恶。”雍颉慢条斯理地说。   “雍大人,可否听外臣一言?”   “你都自称外臣了,老夫对你的言辞肯定要多加怀疑。”   “大人,你厌恶姬迟,楚王来讨伐姬迟,大人却闭门不出,无非是认定楚王借杀姬迟为由吞没魏国。大人,外臣实不相瞒,楚王确实是这等意图。”   雍颉大笑一声,格外讽刺,刚要开口说话,被颜沉打断道:“大人,臣又办法保住魏国。但必须得把姬迟引来雍丘。”   “老夫如何信你。”   颜沉静默片刻,盯住雍颉的眼睛,说:“大人不信我,可相信沃公姬猛?” 第81章 暗箭   姬迟把雍丘传来的疾报掷到地上, 冲门外大喝一声——   “要戴叔速来见我!”   戴叔老迈身躯,在寺人一再催促下跑进峦嶂堂。姬迟见他来了,手指着地上的木片, 厉声说:“尔捡起来看看!”   戴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歪一歪地跪下,捡起漆成朱色的木片仔细一看, 原来是雍伯雍颉的求援信。上书雍城被楚军围困一月有余,出城搦战数回, 皆惨败而归, 伤亡之数已近千。   “尔读完了吗?是何意思?”姬迟问道, 面色阴冷。   戴叔又把朱片看了一遍,老实说道:“这上面的意思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不知大王哪里不明白?”   “废话!”姬迟登时暴跳起来, 指着戴叔大骂:“寡人是不识字的人吗!寡人是问你,这上面写的,是真是假!”   戴叔刚跑出一身热汗,现在又被姬迟的无端怒火吓出一身冷汗。他枯槁的手抖得更厉害, 拿着木片又看一遍,恭敬问道:“不知安城情况如何?”   姬迟在乱糟糟的书案上翻了翻,找到另一张木片扔了过去, 差点打到戴叔的脸。   “这是今天从安城送回的疾报。”姬迟怒气冲冲地说,“节节败退?哼,我看根本就没有竭尽全力!你们都巴望着我死,可怎么不想想, 楚韩二国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   戴叔把木片看过,神色不禁变得凝重,说:“韩军和楚军都很勇猛,大王不如考虑与其中一方结盟对抗另一方。”   “如何结盟?”姬迟稍显平静,问道。   “割地求和。”   “与谁结盟?”   “大王有何想法?”   “寡人没有想法,尔且说。”   “如今韩军来势汹汹,不易求和。所以还是阴结于楚,先探探它的态度。”   “如何结盟?”   “楚国地大物博,珍宝无数,若只用财宝贿赂楚王,恐怕不会受到重视。前次大王派陈冯去宛城,不就带去几车宝贝吗?结果楚王根本没放在眼里,还教陈冯原封不动地拉回来了。”   “过去的事还提他做甚!捡要紧的说!”   姬迟又焦躁起来。陈冯的那次出使简直是奇耻大辱,从宛城归来后就狠狠处罚了他,以致在家中躺了大半个月伤口痊愈。   戴叔又打了个哆嗦,说:“若要讨好楚王,唯有割地,献出城池。”   戴叔好不容易才从宫城回到家,一进大门险些瘫倒,幸好家人及时扶住。夫人见他满脸是汗,浑身发冷,赶紧吩咐人去请太医,然后随一众家人把他抬进了书房。   戴叔躺下后还是一边喘气一边冒汗,夫人拿着绢帕替他不停擦拭,急得脸色都变了。   “大王这回又是怎么对你了?”戴夫人是个慢性子,但被这些日子给逼急了,每天都要跳脚几回。   戴叔慢慢抬起手摇了摇,呼哧呼哧地说:“不说这些了……我问你,昨天来的那个小厮呢?”   “你说颜大人家的寄生啊,你走之后锦瑟来了,把寄生带走了。”   寄生的耳朵被锦瑟狠狠揪住,一路拖回颜府。二人前后脚进门,锦瑟就大声叫嚷道:“寄生回来啦——!”   锦瑟是颜府的婢女,比寄生大三岁,长得古灵精怪,嗓门跟玉姐有得一拼,现在经她这么一吆喝,瞬间引来好些家人。但锦瑟还嫌不够,又喊了几嗓子,终于把家主颜芮和家夫人屈莲惊动了。   颜芮和屈莲正在温室里腻歪,听到管家来报“寄生回来了”,惊得二老都站起来,连忙叫人把他带来。   寄生一个耳朵被揪得通红,老老实实地跪在颜家二老面前。锦瑟在一边叽叽喳喳地说:“奴问过戴大人的家人,说寄生昨日午前就回大梁了。结果他不来家里通报一声,直接去了戴府!”   “小人早就准备今天回来叩见二老。”寄生辩驳道。   “胡说!”锦瑟指着他的脑袋,“若你今天要回来,为何一见到我就躲,还往狗洞里钻?幸好我眼疾手快,一把给揪住了。”   “锦瑟,你做得非常好。”颜芮对小姑娘微笑道,“你先下去,找老何拿些茶果子吃,我们有话要问寄生。”   支走锦瑟,颜芮立刻变了脸,冷声问道:“寄生,你还记得我们是谁吗?”   寄生立刻磕了三个响头,战战兢兢地答道:“家主和家夫人,奴就算死了也不会忘!”   “原来你还记得。但颜沉那个没人养的混账东西还记得我们吗?”   “少主每天都在思念家主和家夫人,吃饭前睡觉前都会为二老敬上一杯。”   “哼!他自己想喝酒,居然拉我们做借口。”   “芮哥,你要吓死我们寄生了。”屈莲开口说话了。在家里她从来都喊丈夫芮哥,而颜芮则喊她莲妹。   “寄生,我听说沉儿在外面跟个女人生了个孩子,这是是真的吗?”   屈莲笑得温柔,说得温柔。但寄生宁愿给家主骂,也要听家夫人的温柔之辞。   寄生见家夫人猝不及防地问起此事,背上瞬间被冷汗浸湿,但又没工夫细想,只好硬着头皮回道:“少主的孩子还没生下来。”   “那要什么时候才生呢?”   “大概明年初的样子。”   屈莲点点头,看了颜芮一眼,又问:“把沉儿勾住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   “就是……就是个女人,没甚么特别的地方。”寄生支吾地说。   “给我好好回答!”颜芮突然凶起来,看不得别人怠慢自己的夫人,“关于那女人的事,我们可听说了不少,你别想隐瞒。”   寄生慌得又磕了个头,“小人没想隐瞒,只是在小人眼里,她就是一般女人。再说少主真心喜欢她,小人怎好随意评价?不如就等明年少主带她回来的时候,二老再好好问问?”   “沉儿真心喜欢她?”屈莲问的。   “颜沉明年能回来?”颜芮问的。   二老异口同声,寄生没分辨出先后,想了想决定先回答家夫人。   “回家夫人,少主确实十分喜欢她,现在正做的事情也都是为了她。回家主,少主说明年就能回家,会带着她和孩子一起回来见二老。”   “没有结婚,反倒先生了孩子?这种丑事都做得出来,我看颜沉把家规都忘干净了。”颜芮说,“临走时我怎么告诫你的?要你监督他别做出丢人事。结果却这样了,你难辞其咎!”   “芮哥,不要对寄生生气。”   屈莲走到颜芮跟前,轻轻挽住他的手。   “沉儿是主,寄生是仆,沉儿若真要做坏事,寄生哪里拦得住?而且沉儿的品行我们还不了解吗?勾引女人寻欢作乐这种事绝对做不出来,我看肯定是那个女人勾引了他。寄生,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汗珠顺着寄生的下巴啪嗒啪嗒滴到地上,他两手撑地,两眼圆瞪,牙关直打颤。   屈莲看他这副模样,微微一笑,通情达理道:“勾不勾引的,你是小孩子还不懂。不如就等明年沉儿把他母子带回来,我再好好问问吧。”说完对颜芮使了个眼色。   于是颜芮张嘴问道:“你今次回来是做什么?”   “少主有话托我带给戴大人。”   “什么话?”   “这……不能讲。”寄生脖子一缩,知道颜芮要大发雷霆,抢先解释道:“家主远离朝政多时,为了颜家好还是不要知道这些事情。这是少主说的,小人不敢违令!”   “那好。我问你,给戴叔的话说完了吗?”   “说完了。”   “那你还要回到颜沉那里去吗?”   “……要。”   “说实话!”   寄生真想撒谎,但胆子不够,只好乖乖地说:“少主教小人带完话后就留在大梁。可是小人很担心少主,所以还是想回去找他。”   “你刚才说不敢违令,现在怎么就敢了?”颜芮犀利地看过来。   寄生无言以对。颜芮与屈莲对视一眼,稍稍按下怒气,说:“我不是对你生气,我是气颜沉。几个月前他明明回过大梁,却连面都不露一下就走了。现在你也回了大梁,要不是锦瑟逮住你,恐怕也不愿回家露面吧。”   “芮哥,说那么多,还不是因为沉儿讨厌这个家,结果把寄生也带坏了……”   屈莲说着啜泣起来,掏出绢帕一点点擦拭眼角。   “若沉儿明年真的愿意回家,芮哥,我们一定要让沉儿原谅我们。”   寄生被唬得一愣一愣,看到家夫人突然哭得梨花带雨,不禁动情道:“家主,家夫人,这里是小人唯一的归宿,怎可能会讨厌?就因为小人打算再去找少主,所以没敢回来见二老,免得触目伤怀。”   屈莲泣不成声,断续说道:“你若要去,我们不拦你了,但一定要替我们给沉儿带声好。”   说罢长叹一口气,泪眼朦胧地望向窗外。今天的天空格外阴沉,冷风嗖嗖地刮,只因前阵子下了几场好雪,把人都冻傻了,所以今天倒觉得温暖。   “我的儿,我一年没见的儿。你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穿得好不好?母亲都很想知道。现在你去办了大事,风光了发达了,母亲却在家成日为你担惊受怕。母亲盼不到你,也好不容易盼到了寄生,本以为终于能打听到你的消息了,没想到……”   屈莲说不下去了,用绢帕捂住脸压抑地哭泣着。颜芮连忙扶她坐回去,责备地瞪了寄生一眼。   寄生被感动得眼泪哗哗,立刻叩首道:“小人不走了!留下陪二老解烦!”   ‘“好。”屈莲立刻止住了哭,盯着寄生说:“那你就从沉儿和那个女人的初次见面说起吧。你今天不想说也不要紧,反正以后的日子长着。”   ***   韩军进攻卷地和安城,因名顺而士气勇猛,如今围攻安城,喜报频传,简直不日可拔。   韩君姬荡终日沾沾自喜,相国犀首却请见说道:“我疾攻安城,分散魏军兵力。楚师勇猛,却遇敌少弱,必然如墙前进。面对这样的楚师,魏国将难以抵挡,进而屈服于楚国。若楚魏两国联合,我就危险了。大王,不如暂时解除安城的围攻,这样一来魏国便没了韩患,一定与楚国力战。如果魏不能战胜楚,大梁都保不住,又怎能保住安城呢?若他胜了楚,魏兵早已疲敝不堪,大王再进攻安城就容易多了。”   姬荡听罢,觉得此计甚妙,即刻宣布解围安城。等消息传到大梁时,姬迟割地求和的国书早就到了熊良手中。   熊良看过此封国书是何反应已经不重要,因为关于姬迟的怨恨早就满天飞起——   姬迟即位方新,先好战轻师,在伊阙兵败秦军,狼狈而返。后因无道,招致二国并伐,如今安城围解,兵力充沛,姬迟却不肯力战,反割三城媚楚求和。使我大魏颜面尽失,贻笑邻国!   姬迟实乃暴虐无道篡弑之贼,岂容久窃王位耶?不如让先王庶弟,贤公姬猛重振大魏!   “好个姬猛,居然选这种时候坑杀我!”   姬迟大发雷霆,把看到的所有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   共处一室的戴叔心惊胆战,躲过几次飞来的碎片后,终于没能躲过姬迟的叱责:“割地求和可是尔出的主意!现在可好,被人倒打一耙!”   戴叔真怕姬迟扔东西砸自己,缩着脖颈说道:“事到如今,大王只能御驾亲征,在雍丘打败楚军,才可挽回民望。”   姬迟愣怔住,不言不语呆立良久,陡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这就是你们的目的!把寡人引出大梁,在雍丘杀死!哈哈哈——”   姬迟还是去了,亲率二十万大军赶往雍丘救援。他深知这是对方之计,但如今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所有人都诅咒他有去无回,命丧疆场。但他绝不屈服,告诫自己不仅要活着回来,还要凯旋而归!   可是君主永远无法得知,涣散的民心会背叛自己到何种地步。   救援军在临近雍丘时遭遇楚军的埋伏。姬迟仓促应战,亲自登车擂鼓。可楚军来势迅猛,转眼已将魏大军冲撞成两段。魏兵原无斗志,即时奔散者甚众,锐气早已不再。   姬迟不肯轻言放弃,坚守阵中指挥残兵,奈何身处绣盖之下,敌人一望便知是他,酣战中嗖嗖两支箭从前方射来,正中姬迟胸膛。   幸得姬迟穿裹着一层坚厚的铠甲,箭镞只微微刺入肉里。姬迟以为侥幸存活,忙唤左右救驾,刚转身,背后又飞来一支冷箭,分毫不差地射穿了他的喉咙。 第82章 初春   天色渐明, 烟霞之间露出种种花木,犹如蒙着锦绣帐幕,生趣蓬勃, 牵惹人心。   林琅坐在窗前, 却对庭中美景毫不在意,低头只往怀里看, 仔细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婴儿,一只手轻轻拍打着。   这个孩子就是林琅和颜沉的女儿, 前几日满了月, 愈发长得水灵可爱, 粉雕玉琢。林琅宠溺地看着熟睡的她,轻柔说道:“母亲昨夜梦到你父亲了。你父亲说,他马上就会来接我们回家。”   吱呀一声门开, 玉姐进来了,看到窗户大敞,林琅却只披了件袍子。“林琅,天冷, 你这么开着窗子,着凉了怎么办?”她一边说一边急急走来。   “玉姐。”林琅轻轻责备一声。玉姐这才发现她抱着孩子,立刻捂住嘴, 轻手轻脚走到榻前,取来一条厚毯子给她披上。   “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玉姐小声问,眼睛看着女婴粉嘟嘟的小脸,登时喜上眉梢。   “我梦见颜沉了, 醒来后就不想睡了。”   “终于梦到少主啦。”   玉姐又是一喜,跪坐在林琅旁边,从她手中接过女婴,把襁褓的领口松开了一点点。   “上次你梦见少主还是在生女儿之前。一个月了,终于又梦到一次。快跟我说说梦到少主什么了?”   林琅把毯子扯到胸口裹好,刚要开口,窗外忽然吹入一阵晨风。晨风真有些凉飕飕的,林琅担心吹凉了孩子,直起身子把窗户关上半扇。   “没梦到多少。”她坐回去,垂头看着自己酣睡的女儿,又不禁微笑起来。“他匆匆闯进来,说马上就能接我们回去,说完就走,拉都拉不住。”   “少主真是的,在梦里急什么,多说两句话怎么了?上次也是,说来看孩子的,结果来早一天,孩子根本没看到。”   玉姐的话把林琅逗笑了,但怕吵到孩子,只好捂住嘴憋着笑。等她笑完了,也跟着玉姐说:“颜沉这次没要看孩子,我倒想拉他看一看,问起个什么名字,结果他一下子就跑了。我在后面追着喊了声是个女儿,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玉姐蹙起眉头沉思了一下,猜测道:“上次少主一点都没着急,还陪你坐了好久。这次他来去匆匆,会不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把他绊住了?”   林琅脸色稍稍一白,随后宽慰地说:“说不定他是急着往郢都来呢?今天我再想办法问问楚王夫人,她肯定有颜沉的消息。”   “她当然有,就是不肯告诉你。”玉姐摇头叹息。   这时,怀里的小宝贝动了一下,蝶翅般的长睫毛颤抖起来。林琅和玉姐以为把她吵醒了,都闭上嘴紧张盯着,但小婴儿打了个嗝后又睡着了。   玉姐松了口气,很轻很轻地说:“我感觉这孩子的性子跟少主像得多。”   “姑娘家还是聪明点好,太傻了容易让人欺负。”林琅又担心起来。   玉姐横了她一眼,“少主那叫大智若愚。——对了,名字你想好了吗?”   “还是等颜沉来取吧。”林琅脸红了红。   玉姐摇头道:“没用的,少主肯定让你取。”   “名字太重要,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好的,又不能随便取一个先用着。”   “我劝你快点想,楚王夫人问过好多次了,巴不得由她给我家小小少主取名字。我跟你说,孩子名字还得父母取,要别人取就是乱来!”   玉姐这话说得有些重,女婴又动起来,还微微抽起眉头。可是一等周围没了声音,就又淌着口水睡了过去。   玉姐抱着孩子小心翼翼站起来,勾头往窗外一看,清晨的暮霭已经散尽,庭中花木像新描了一遍,鲜明艳丽。   “时辰快到了,我们走吧。”她对林琅说。   住在兰台宫里的楚王夫人已起了床,近侍女官刚刚帮她梳洗完毕,兰台宫里的司阍寺人就进来禀报说,林琅带着女儿向她请安来了。   楚王夫人走进寝房隔壁的暖阁,看见林琅怀抱襁褓,和玉姐二人已经坐好了等她。她刚进暖阁的门,林琅和玉姐就连忙跪着朝她施了一礼。   “林琅快些起来。”楚王夫人朝前快走几步,把她扶起来,“你才养好身子,不必行跪礼的。”   她声音清脆,为人体贴,身为楚王的正夫人,一点大架子都没有。她知道林琅楚语说不太好,于是每每与之谈聊,都会用一口南腔说着洛阳官话。初时林琅听不习惯,久了竟觉得韵味十足。   林琅敬重楚王夫人,除了因为她温柔讲理的脾气,还因为她和自己的母亲同岁,在一起就觉得亲切。   “孩子满月,臣妇也就能下地了。但还是耽搁了几天才来向夫人请安,还望夫人恕罪。”林琅毕恭毕敬地说,抱着孩子又弯了弯身子。   “说过多少遍了,来我这里不要拘束。玉姐,你也快些起来。”   楚王夫人风韵犹存,笑起来时眼角已有淡淡的细纹,但总有种说不出的俏丽之美。这时,她摊开了双手,看着林琅臂弯里的女婴柔声说:“让我抱抱这个小可怜。”   林琅把女儿渡到楚王夫人手中。楚王夫人轻轻托起,看着女婴憨态可掬的睡颜,眼睛喜眯成一条缝。   “宫里很久没有小可怜了,真让我抱不够。你看这胖乎乎的小脸蛋,圆溜溜的眼睛,粉嘟嘟的嘴,真喜欢死我了。”   楚王夫人爱小人儿爱在心间上,抱着女婴绕暖阁慢慢踱步。踱到一半,突然问林琅:“用过早膳了吗?”   林琅摇摇头,回道:“臣妇一醒来就过来给夫人请安了,所以没来得及。”   楚王夫人笑容僵住,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问的小可怜。不过二位既然也没有用过早膳,就留下来一起吧。”   “乳妇已经哺过了。”林琅忙又重新答道。没想到是自作多情,她看上去比楚王夫人还要尴尬。   楚王夫人忙说:“是我的错,明明是刚满月的小婴儿,我居然问她用过早膳没。”说完竟然笑起来,笑声十分清脆,大人听了觉得悦耳,但睡觉的小孩子一下子就被吵醒了。   女婴哇哇哭起来,林琅和玉姐赶紧围上去,三个女人轮番安抚,终于又让她睡着了。   “夫人,不如先把小可怜放下,等用过早膳后再抱?”林琅提议说,刚听到女儿的哭声有点哑,心就疼得不得了。   楚王夫人哪里舍得放,但人家母亲都这样说了,抱着不放太不好,而且这时寺人扛着食案,女官托着食具走进暖阁开始张罗了。   楚王夫人教林琅陪着一起把女婴送入寝室,那里早就备了一架摇篮,女婴放进去刚刚好。她吩咐近侍女官守在这里,又和林琅一起看了女婴好几眼,才依依不舍地回到暖阁。   “不知她的名字想好没有,林琅你若是举棋不定,我这里倒是为她想好了一个。”楚王夫人甫一入座就问道。   林琅在产后补元的一个月里,没有亲自来兰台宫请安,每次都是由玉姐抱着女儿来见楚王夫人。楚王夫人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爱极了,之后提了好多次取名的事,但都被机智的玉姐挡掉。今日楚王夫人终于见到了林琅,便亟不可待地又提起来。   玉姐一阵紧张,悄默默偷看林琅。林琅温婉一笑,说:“夫人,名字臣妇早前就想好了,就准备趁着今日请安亲自告诉夫人。”   “是吗?”楚王夫人有些失望,但还是期待地问:“叫什么?”   “青末。这是臣妇的乳名,现在给臣妇的女儿做乳名。”   “青末?”楚王夫人认真琢磨起来,慢慢点了点头,“这个名字好听。就叫青末了。”   这桩大事终于定下来,玉姐和林琅都松了口气。于是早膳在平静祥和的气氛中结束。楚王夫人不想让青末这么快离开,于是又拉住林琅说起闲话。   “林姑娘这段日子休息得可好?”   林琅点头,感激地说:“托夫人的福,休养得十分好。昨夜里还梦见孩子的父亲了。”说罢,眉眼突然一动,流露出几分不安的神色。   楚王夫人注意到了,关切问道:“梦到颜沉什么了?”   “太过细致的想不起来,只记得他匆匆地来,说了一句话就匆匆走了。不知是何种意思,醒来后还有些心悸,有些担心……”   林琅说着没了声音,垂下头轻轻抽泣一声,再抬起头时又是刚才那副喜悦的笑脸。   楚王夫人知道她想从自己这里套出颜沉的消息,只微微笑了笑,没有接话。   林琅和玉姐都有些丧气,默默喝了口花茶。等放下杯子后,楚王夫人突然说:“林琅,让青末在我这里住几日如何?我舍不得她,就想成日看着她。当然你每天都可以来看她。”   林琅心中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可是稍微一想,发现楚王夫人提出这个请求的时机很值得玩味。   林琅为难地看了玉姐一眼。玉姐这边也急得跳脚,对她微微地摇了摇头。林琅略微颔首,看回楚王夫人,问道:“不知夫人说的几日是多久?”   楚王夫人想了想,说:“四天的样子。”   林琅低头考虑了一会儿,笑着说:“青末调皮,照顾起来实在不容易。夫人若愿意替臣妇分担四日,臣妇感激不尽。”   “林琅?”没定楚王夫人表态,玉姐就在身后叫出了声。   楚王夫人微微一笑,装作没有听见,说:“林姑娘如此信任我,我十分感谢。正好前些日子新进了一批衣料和成衣,林姑娘现在亲自去看看,看中那些我送你?”   “夫人太慷慨了。能劳烦夫人照顾青末四日,刚感谢的人是臣妇。”   “哪里的话。其实是那些衣裳太艳丽,我这个岁数已经穿不得了,但你穿正好合适。话不多说,唐婉。”   那个守在寝室的近侍女官立刻走入暖阁,楚王夫人对她说:“你现在就带林姑娘去梧居房,让姑娘随意挑,挑中的尔记下来。”   林琅又假意推辞一番,楚王夫人格外坚持,最后还是林琅妥协,千恩万谢地跟着唐婉走出暖阁。出门前她对已然黑脸的玉姐说:“我去去就回,你留下来好好伺候夫人。”   梧居房林琅没去过,但听这名字就知道不会是放妇人衣物的地方。她安静地跟在唐婉后面,出了兰台宫又走了好久才到。唐婉并没有直接带她进去,只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指着那边的一间廊庑说:“那里就是梧居房,林琅自己过去吧。奴婢在这里候着。”   林琅因期待而紧张起来,其他的什么都不再想,立刻踩着细碎的步子朝梧居房走去。   门没锁,一推就开,里面有些暗沉沉,除了很干净再没别的人气。林琅走了进去,发现就是一间普通的厢房,而且确实没有存放布料和衣物。   突然,传来一声“颜沉”,声音模糊,是个男音。林琅的心咯嘣一跳,循声找去,来到一个窗口前。窗口是个不大的长方廊景空窗,在墙壁偏高的地方,林琅站着下面,刚好露出两只眼睛,看到那边是一座柳意增浓,芳香袭人的池塘花园。   她悄悄往花园张望,看到窗口正对着一座凉亭,凉亭中里坐着几名公子,居首的是东宫太子。   太子继续说着:“颜沉此人奸猾无比,一开始就谋划着要让父王往瓮中钻。雍丘之战中,他一箭射死了姬迟——”   “颜沉把姬迟杀死了……”   林琅呢喃一声,发了呆。   “颜沉真的把姬迟杀死了?”   她忙捂住唇角上扬的嘴,身体渐渐颤抖起来,眼中噙满了泪花。   窗外还在议论,是另一个公子——“姬迟丧命雍丘后,大梁就成了无主之城。韩军一听到这消息,就像一群蝗虫卷土重来,一路勇猛无匹,就要敢在我师之前占据大梁!”   林琅立即抛开刚才的喜悦和激动,伏在窗口紧张地聆听。   太子又说道:“其实我师能赶上,可原本归降的雍伯突然翻覆,从后方缠住了我师。”   “中原人果真不可信。”一公子抱怨一声。   “跟雍城军缠斗虽然始终占据优势,但进度被大大拖累,眼看韩军就要攻到黄池,黄池离大梁只有一步之遥啊。”   “我听说就是这时,颜沉向父王提出扶沃公姬猛即位的计策。”   公子们沉默了片刻,只听太子略有些沉重地说:“姬迟被我所杀,大梁却被韩军占领,这种蠢事若真发生,我岂不丢尽了脸面,让世人贻笑百年?颜沉说,姬猛早有和楚国结盟的打算,并且十万兵力已经屯守南阳。若楚王肯与之结盟,并立姬猛为魏王,他将立刻追击近在黄池的韩军,并且全力阻挡它继续前进,为我师争取时机。”   “姬猛若只有这点利用价值,父王肯定不会答应。虽然不答应,大梁很可能就是韩君囊中之物了,但大梁城中庶民必反,再加上我师围城,大梁最后指不定会是谁的。”   “就是这点最为重要!”太子陡然高声说,“姬迟再暴虐无道也是魏人,魏人不服也能忍耐。但若是韩君或楚王在大梁城中称王,整个魏土必定闹到天上,宁愿玉石俱焚,也不会服你一个外来人。”   “但姬猛更想做魏王,可惜兵力不足,根本无法和楚韩二军抗衡。他需要我师相助,所以提出若楚王能助他成为魏王,从此愿臣服楚国,年年献奉。”   “这个提议不错。对魏人来说,成为属国比亡国要好多了。所以父王答应了?”   “答应了。”   林琅的身子已经颤抖得站不住,倚着墙壁慢慢坐下,呆呆地看着某个地方。   “颜沉……”   她痴痴的低吟,比未曾得知他的消息之前还要渴望。   “哎,又下雨了。”窗口又飘来一声。   林琅扭头朝门口看去,外面果真沙沙降下微雨,庭前数枝淡竹,临风拜舞。这时,一只鹅黄小雀飞落在门槛上,朱色鸟喙尖尖一点,衔了一支翠绿的枝条。   无神的双目被这美妙春景点亮,林琅重新想起此时此刻是春天,去年和颜沉的相遇也是春天,在几场春雨以后。今年,她和颜沉的相遇必定会在雨后来到,因为周而复始啊。   ——正文完—— 第83章 番外,必须是春/色的   颜府在大梁城西, 离宫城很远,规模势派恢宏,是大梁城中的一个地标。   姬迟之乱时, 颜府大门紧闭, 鲜少有人出入。城中人纷纷猜测,盘踞大梁城百年的颜氏族人已经从地道逃走了。   姬迟被伐于雍丘, 姬猛在楚王熊良力保下登上王位,大梁城乃至整个魏境终于得来平静。颜府也在姬猛入主大梁王宫后, 悄然敞开了大门。   于是城中人又纷纷猜测, 颜氏人从地道逃去了沃城, 偷偷辅佐沃公姬猛,如今姬猛成了魏王,他们自然跟着回到了大梁。   然而这个搅动魏国世局的颜氏族人, 不过是半路出家的纨绔子弟,在一个女人的“逼迫”下,才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壮举。   这个传闻曾经盛行一时,但姬猛即位之后被压了下来。庶众不敢再公开谈论, 私底下却还是津津乐道。所以当颜沉的马车出现大梁城外的官道上时,消息眨眼间传遍了全城。   人们放下手里的活计,埋伏在道路两边, 想亲眼一睹载誉而归的颜沉,和那个使劲鞭策他的夫人……不对,这二人好像还没成婚。可是这辆由三匹马拉着的华丽马车遮掩得严严实实,连御者都蒙了半张脸。   马车平稳地驶进了颜府, 偷偷尾随的庶众还是不放弃,都深信着不日就会从颜府里传出喜庆的消息。可至今已过了半个月,仍旧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日清晨,颜沉又一次从烦闷中醒来,他披上外袍冲出屋子,几乎跨越了大半个颜府才来到林琅居住的院落。   然而他并不是来找林琅的。   颜沉脸色阴冷,在林琅寝室前的庭园里,果真找到颜府二老——颜芮和屈莲肩并肩坐在院子里的大石头上,赏着弥漫在朝雾里的青葱美景。   “颜沉?你这么早来这里做什么。”颜芮看到走过来的三儿子,不解地问。   颜沉面无表情地站到二老身边,说:“屋里的是我夫人和女儿,我是最该来的。倒是你们二老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来看我们可爱又乖巧的孙女。”屈莲说。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挤挤身边的颜芮,“林琅应该快起来了,我们到门口等着去。”   颜沉立马挡住父母,说:“要等就在这里等。昨天林琅一开门,就看到二位笔直站到门外,差点吓出心病。”   “林琅哪里有那么脆弱。”颜芮说,作势要起来,可被颜沉死死按住。   “父亲,母亲,孩儿有话要说。”颜沉握住父母的手腕不放,在二老面前单膝跪下。   “什么话非得等现在说?”屈莲还惦记着马上就要醒来的林琅。   颜沉点点头,郑重又有些生气地问道:“孩儿和林琅的婚事,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半个月前,颜沉带着林琅和女儿青末,还有玉姐回到大梁。由于提前派人给家里通过信,所以他们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家里并没有起多大的风浪,甚至还有种阴冷的气氛。   颜沉问迎接他们的管家老何,寄生在哪里。老何说寄生被家主命令待在屋里不准出来。这个回答让颜沉和林琅都有些担心,立刻明白今天会很难过。   之后老何就领着颜沉和林琅,去堂屋见了家主颜芮和家夫人屈莲。这一场见面,在颜沉有生之年里是数一数二的惊心动魄。   颜沉和林琅,跪在颜芮和屈莲面前。颜芮瞪着颜沉,浓眉渐渐倒竖起来。屈莲盯着林琅和她怀抱的孩子,嘴角带笑,但是冷的。   约莫过了半壶茶的工夫,颜芮才慢悠悠地说:“颜沉,怎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颜沉见父亲终于开了口,抬头请示道:“可否让林琅坐下,孩儿一人跪着赔罪?”   屈莲哼了一声,明知故问,“林琅是谁?”   “小女便是林琅。”林琅也抬起头,看着屈莲淡然回道。   屈莲眉头一抬,微微讥讽道:“林姑娘好眼力好手段,挑中了我家的沉儿。”   “夫人过誉了。”林琅粲然一笑,略有些得意。   “我可不是在夸你。”屈莲直白地说,“你们二人的相遇相知,寄生都告诉我们了。我们非常生气。”   颜沉一听,低头赔罪道:“孩儿自作主张,与林琅私定终生。孩儿确实有错在先,望父母责罚。”   “你想我们怎么罚?”颜芮问。   “父母在前,孩儿不敢做主。”   屈莲笑了笑,说:“罚你二人永世不得结为夫妻,可好?”   颜沉一怔,抬头问道:“母亲此言当真?”   屈莲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颜沉的脸登时煞白,扭头去看林琅,发现她也看了过来,目含哀愁,可又有某种决心在闪烁。   “好吧。”颜沉沉重地叹息一声,扶着林琅一起站起,对坐在上首的颜芮和屈莲说:“既然如此,二老恐怕永世见不到孩儿,和你们的孙女了。”说罢拉着林琅往外走。   林琅和颜沉在回大梁的路上就预想过——颜沉的父母如果不同意他们结为夫妻该怎么办?   他们和玉姐就这个情形讨论了很久,最后一致决定——离开家,继续云游四方。反正他们有本事有名气,到哪里不能谋得一份好差事?   现在果真遇到了最坏的情形,尽管心中早有准备,林琅和颜沉还是感到伤心,但离开的脚步轻松且坚定。   “慢着!”屈莲突然大喊一声,听语气十分激动,呼吸还有些急促。   林琅把颜沉拉住,默默对视一眼,转身望向屈莲。屈莲站了起来,刚才的从容淡定已从她脸上抹净,此时正捂住心口呼呼喘息。   颜芮也愣怔地看着他们,急切问道:“你们刚才说是孙女?”   “真的是个女儿?”屈莲跨出一步,同样惊讶地问。   林琅把一直熟睡的女儿轻轻拍了拍,微笑道:“她叫青末,是我和颜沉的女儿。”   屈莲眼眶湿润了,一把拉过颜芮。二人激动地搀扶在一起,说:“我们家,终于有女孩了!”   自那以后,颜芮和屈莲对林琅和颜悦色,对青末百般宠爱,可对颜沉还是没有好脸色。   不过颜沉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到底何时才能把林琅正式娶进门!   “林琅的真实身份我们不会追究。”颜芮说,“据你所说,她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所以六礼基本可以免除,只用卜定一个吉日,把林琅风光娶进我颜府即可。”   “若照先前卜定的吉日,孩儿还要再等半个月。可是孩儿等不及了,恳请二老准许我们立刻成亲!”颜沉说罢双膝跪地,差点磕了个响头。   “都已经等了半个月,怎就不能再等半个月?”颜芮对儿子脆弱的耐心和毅力感到不满。   屈莲却偷偷一笑,暧昧地说:“芮哥,沉儿是等不及入洞房了。”   此话说到了颜沉心坎上,立刻大吐苦水道:“我和林琅连孩子都有了,怎就不能睡在一起?而且还把林琅安排到这么远的地方住。不仅如此,你们晚上还要林琅锁门!我颜沉生死都是她的丈夫,怎么要像防贼一样防我?”   “你们两个在外面怎么胡来,我们管不着。但进了颜府就得按规矩来,没成亲的男女就是授受不亲。等你们二人真成了夫妻,我把大半个颜府让给你们享乐。”屈莲说。   “孩儿和林琅不要大半个颜府,只要一间小小的屋子!”   “那就再等半个月吧。”颜芮冷酷地说。   颜沉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弓身伏在二老耳边,小声说道:“二老每天起早贪黑往这儿跑是不是很累?要不要孩儿去求林琅,让青末跟二老住一段日子?”   颜芮和屈莲的眼里登时闪过一道金光,二人握在一起手都用力捏了捏对方。   “芮哥,我看沉儿和林琅早就是夫妻,不过少了个步骤,不如就让老何尽快开始准备?”屈莲对颜芮轻言细语地劝道。   颜芮装模作样地想了想,点头说:“莲妹说得是,不如就让老何今天开始准备吧。”   正好林琅在这时打开屋门,一眼就看到院子里三个瞠目咧嘴、喜形于色的人,顿时吓出一头冷汗。   颜芮和屈莲手牵手快步走进林琅屋里,一头栽进青末的摇篮便不肯出来了。   林琅按住砰砰跳的胸口,把颜沉拉到一边,小声抱怨道:“半个月了,天天早上如此,每次都吓我一跳。”   颜沉趁机把她揽进怀里,柔声安慰着,“父母盼了半辈子的女儿,现在终于有了,自然是爱进心坎。不如你就让青末跟二老住一些时日,这样他们就不用每天往你这儿跑,你也不用每天早上都吓得半死了。如何?”   林琅想都不想就点头答应了,“其实我早有这个想法,但你父母不提,我也不敢乱说话。”   颜沉大喜,低头在林琅脸上亲了一口,说:“不是我父母,是我们的父母。”   林琅脸红了,忸怩道:“你父母不是还没认我吗?还要再等半个月呢。真是的,我们明明有孩子了,却不让住在一起……”   “有个好消息我正要给你说,刚才二老答应了,不用再等半个月,三日内我就能娶你为妻!”   颜沉拉不动被青末迷住的二老,便自己去找管家老何商量婚礼的事。婚礼对颜家人来说,是一生中的头等大事,颜沉和老何讨论了大半日,才将将定下雏形。   离了老何,颜沉迫不及待地走去林琅的院子,可是在路上碰到了颜骋。颜骋看到他三弟脸上挡都挡不住的喜色,玩笑道:“三弟有了喜事,做二哥的怎能不祝贺祝贺。”   颜沉不笑了,提防又困惑地看着颜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颜骋脸色微微一变,不悦地说:“我和你们一家子一起从郢都回来的,乘的还是同辆马车。”   “是吗?不记得了。”   颜沉说完就走,被颜骋一把拉住。   颜骋忍住被无视的怒气,继续笑道:“我说了要祝贺你的。”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卷黄色的羊皮,递给颜沉,“这是熊悦托我送你的结婚贺礼。”   “熊悦?”颜沉眼睛一睁,摇头道:“肯定不是好东西,我不要。”   颜骋神秘一笑,“熊悦说这是特别为你准备的贺礼。你若不肯收下,绝对会后悔一辈子。”   颜沉才不信熊悦的鬼话,但看一看也无妨。他将信将疑地接过来,刚要解开封带,颜骋说:“还是去没人的地方看吧。”   “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颜沉皱起眉头,偏要在这里打开。   他解开封带,抓住羊皮卷的一边猛地一抖,发现还挺长,上面是一块块的图案,每个图案下方都有几行字。   颜沉本来不耐烦细看的,但匆匆一扫,眼睛就直了。他忙抓住羊皮卷的另一边,举到眼前定睛再看——   那一块块图案都是一男一女,用各种不同的姿势交叠在一起,数一数竟然有八种之多!   颜沉呆住了,抓住羊皮卷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突然他把羊皮卷收起,十分宝贝地叠好藏进袖子里,然后对颜骋真诚说道:“替我感谢熊悦。”   说完转身,继续朝林琅的院子走去。颜沉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来,心中不断地呼喊着——   林琅,等我来好好爱你!   ——全文完,求撒花—— 本书由 微醉的阳光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