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上京宫情史 作者:未晏斋 【文案】 美艳而无情,如同带毒的曼陀罗花。 完颜绰一步步踏上把持小皇帝、垂帘听政的位置。 她犹记得,那个风流倜傥的战俘,曾经让她的心漏跳了半拍。 与他狼狈为奸! 斗倒恶婆婆,虐死渣夫君!享有天下! 她以为自己并不会真爱,然而身体的秘密,心灵安放的位置,却渐渐袒露在他的面前。 随波逐流的欲望,终于化作只能收藏的记忆。 食用说明: 【本作者决定了, HE结局。】 【男女主都算不上好人,但是爱上后就彼此忠诚。】 【热爱剧情流,你也爱的话就赶紧戳。】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边缘恋歌 宫斗 天之骄子 主角:完颜绰,王药 ==================   ☆、淴浴   完颜绰走进牢房的时候,不由皱眉掩了掩鼻子,回头对侍女阿菩道:“果然不是苦差事,也轮不到我头上!”   阿菩不敢多嘴,只努了努嘴,在幽暗的甬道里,指向朝西的一间。这里点着羊角灯,但仍没有明亮的感觉,倒是西头那间牢房,因为高高的一扇窗户正露出外头的天宇,所以幽蓝的暮色,以及沉在窗户底的一抹绚红,反而比灯烛的光更显得耀目,在一片幽微昏暗的灰蒙蒙里,绽放着别样的异彩。   阿菩小心用手里的琉璃小灯照着甬道的路,提醒主子不要被坑坑洼洼的砖石绊倒。完颜绰已然平静下来,伸手略提着裙摆,步伐轻捷而矫健,猫儿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终于到了最西头那间。   里头那人,背着光,脸朝着那扇明窗盘坐着。他的衣裳大约是白色的,又或者是灰色的,在深灰一片的牢房里只觉得明一度,却也辨不出色。但能够看出,他的背收得很紧,薄薄的竹布遮不住挺俊的身形,发髻上没有巾帻,单用一根白玉样的簪子挽着。完颜绰轻轻咳嗽一声,里头的人果不其然回头一顾,然而唇角一弯,露出白亮的圆弧。   竟然在笑!   阿菩上前说:“请跟我来。”   里头那人笑声中带着慵懒:“来干嘛呢?”   阿菩语塞,正不知怎么说才好,反而是完颜绰带着一丝不快琅琅道:“你在这里也呆了一个月了,不觉得自己身上有异味?”   那人抬起手臂——手腕上还带着木栲——仿佛是在嗅着身上的气味,然后缓缓地点点头:“是呢!要是可以洗个澡,该有多好!”   完颜绰嗔道:“那还磨蹭什么?出来吧。要害你,还用得着骗你出来?”   他伸手撑着身子,才使盘着的双腿站起来,一动就听见金属碰击的声音,原来脚也让镣子束着,稍稍一动就“当啷”作响。站起身的这个男人,居然相当高大,不算很壮实,但觉浑身筋骨利落,四肢修长,脊背依然收得很紧实,使他的脖子自然地挺着。但他却很快把头靠在狱门的木栅栏上,眼睛从栅栏缝中看着外头。   完颜绰感觉他的眼眸中仿佛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射出来,细看却是眸光极劲,亮得灼人,好容易才遏制了退半步的念头,而是提着灯去照他的脸。   而她的脸,也就这样明明白白地展露在明灯下了,橙色的烛光从暖红的琉璃片后射出来,像在脸上镀着霞色。那个人又一笑,污浊的脸上看不出俊丑,但觉笑容明媚,自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他的目光带钩子似的,温热的气息吹拂过来,带着淡淡的酒香:“咦,开门呀。”   门上悬着一根蛛丝,挂着一只蜘蛛。他出门的时候,小心翼翼避让开,没让蛛丝沾着他灰扑扑的衣服。   专门为他收拾的别院,早有人放好了温热的水,又在矮屏上挂着簇新的丝绸中单。被狱卒解开镣铐的他,异常坦然地在屏风后解衣洗浴。大概身上有伤,他入浴时轻轻地抽着凉气,但还是锲而不舍地下了水,很快听见撩水洗澡的声音。   他在梢间洗澡,完颜绰在正堂的矮榻上垂腿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但实际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尽想着关于他的那些信息:   王药,字却疾,临安人士。   他素有浪荡不羁的名头,会试后自感文采风流,一定是榜上有名,便在汴京的花柳巷中喝得酩酊大醉,以一介书生而非议国政;又仗着文采风流,那些爱才的名妓都来请题诗填词,他因而左拥右抱,留了个“青楼薄幸”之名。自然少不得被御史弹劾,圣上大怒,亲命革去王药举人身份,发到并州军帐里效力赎罪。   落拓才子到了并州,每日家诗酒郎当,闲来不是到处寻找美酒美食,就是流连于并州的烟花巷,并州刺史章望极为厌恶他。却没想到当夏国的军队入袭时,王药突然酒醒了一般,亲自登上角楼指挥作战,打退了敌军不说,又在归路上设伏,将来袭的夏国四万人打得只剩六百多。   完颜绰所在夏国,自然不肯善罢甘休,谨算再四,又一次大军压境,并州被困两个月,大晋朝廷本来就在内讧,几次增援不利,干脆放弃了并州。并州城里的军民苦守不敌,最终投降。刺史章望与全家老小四十多口,全部悬梁殉国,其他有诰命的官员,若是没有逃出去的,也多是寻了自尽。而夏国的将军却在酒肆擒到了馋酒的王药,视作珍宝一样押解回大夏国都上京。   王药胸中有多少丘壑,知道晋国多少机密,夏国皇帝萧延祀迫不及待想知道。完颜绰在外头听着里面的水声,心情有些复杂,正在胡思乱想间,突然听见里头叫道:“喂,有人吗?我背上擦不到!”   完颜绰顿时觉得脸上烧了起来,阿菩在旁轻声道:“这人怎么这么不知羞耻?我到外头叫个人来?还是干脆别理他?”   完颜绰还在犹豫间,里头的声音又不耐烦地响起来:“这没聋吧?没见过男人还是怎么的,不敢进来?”   完颜绰“嚯”地站起来,脸上浮出一丝蔑意,随即撩开相隔两间屋子的珠帘,昂然走了进去。洗澡的男人隐在一层白茫茫的雾气里,两条修长而线条漂亮的胳膊架在澡盆边。他睁开眼睛望了望完颜绰,又把眼睛闭上了,懒懒地说:“背上左边,大约是结的痂快掉了,痒得厉害。但擦背时仍需当心,别把刚长好的嫩皮又搓破了。”   完颜绰顿足片刻,便绕到他身后,他湿淋淋的长发披散着,浸在水里如同散开的乌黑缁绫,搓掉了泥灰的后脖子白皙刚劲,他背离开澡盆边缘,便于她搓擦,皮肤微微泛红,果然是精劲的脊梁——既不是武夫们肌肉遒劲横生的模样,又不是瘦弱少年羸弱无力的模样,甚至也没有什么肥腻腻的赘肉——只是他大约还是在牢里受了些罪的,皮肤上的鞭痕交叉成一片网状,痂皮有的刚脱落,有的依然狰狞地扒在皮肤上。完颜绰用手裹着布巾,小心地在没有伤破的地方擦了擦,他蓦然回头,一副刚洗出来的俊美的侧颜,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接着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轻轻捏住了完颜绰的下巴。   “撒开!”完颜绰下巴一甩,甩开他的掌握,声音把握得恰到好处:一字一顿,有点威慑力,但因着嗓音的低沉婉转,又带着些天然的妩媚。她的眸子朝他一剜,大方落落地抬起他的胳膊,继续为他擦拭,包着软绸布巾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拂过王药的胸口、腋下,痒得他倒抽几口气,呼吸便也渐渐浊重起来。   腾腾的水汽被这样昏黄的烛光照着,美人额角的细汗也闪着金光,安静的房间里,两个人呼吸相闻,别样地生出暧昧。   “洗好了。”王药终于说,他像是做好了准备似的,双手撑着浴盆侧沿,一下子站起身来,自顾自拧干布巾擦拭。   完颜绰垂首不言,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穿上准备好的丝绸中单,她只看到衣摆处如水的绸光拂过,他赤着双足,已然站在完颜绰面前,慵慵的声音响起:“我饿了,弄点吃的来,还要喝点酒。”   居然那么大大咧咧地就吩咐起来!完颜绰挑眉道:“王别驾是不是有点没弄明白状况?”   王药亦挑眉道:“那么,你们是认为,鞭杖都撬不开的一张嘴,可以赏一次沐浴就乖乖听话了?”   完颜绰居然语塞,她愣了片时,咯咯笑道:“看来,是我没搞清状况,王别驾稍候,酒菜一会儿就到。”   散穿着中单、披散着头发的这个男人,喝酒的样子相当耐看,古人所说“玉山倾颓”的嵇中散,大约也是这般的洒脱与不羁。完颜绰还在胡思乱想着,那厢酒杯已经递了过来:“再来一杯。”   完颜绰手执银壶给他满上,嘴里道:“酒虽是好东西,喝多了伤身子。”   王药笑道:“怎么,这就开始心疼我了?”   “呸!”这放肆轻佻的一句换来一声薄嗔,而薄嗔的这位女娘恰恰是一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庞。   王药干脆轻浮地探手过去,在执壶的雪白腕子上抚了两下,醉话连篇:“啧啧,这样的好肌肤……手也漂亮!”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又顺着手腕把她的五根手指捏了一遍:   她的手,细白修长,指尖和掌心柔润光洁,倒是中指侧有些薄茧;关节硬而不凸,为人定有主见,指尖细了下去,应是相当聪慧灵巧;中指上带着一枚鸽血色的宝石金戒,是宫里营造司的技法,腕上的手环是薄金片打制,刻作双龙戏珠的花纹,用琥珀和一颗硕大的珍珠嵌着;她被他这样轻薄的侮弄,手指一丝颤抖也无,看到脸上,美丽的凤目,闪烁着别样的光华。   王药收了些笑意,放开手重新握着酒杯:“你们陛下好舍得下血本嗬!”瞥眼打量了完颜绰一番,冷冷笑道:“娘子是位公主郡主,还是位嫔妃?”抿了一口酒又抬眼道:“我不过是个九品的别驾,你们给这么大面子,希图从我这儿知道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求收藏求撒花求评价乃至求拍砖…… ------------------------------------------- 历史控有话说: 本文还是半架空哈,有点背景感写起来不茫然。 背景基本以辽金为主,但是所有人物都是脑洞!脑洞!脑洞! 正因为作者三观正,所以才敢写三观不正的爱情。 嗯,我知道这是一篇不合常规的冷文范儿,所以求有缘人啦。 另外,可能更新时间不太确保,可以收藏养肥后再看。   ☆、折节   完颜绰正襟而坐,直视着王药的脸,微微地笑道:“王别驾是个英雄,官位不高,只是你们晋国的天子不懂用人而已——不,岂止是不懂用人,简直是暴殄天物。王别驾这样的高才,却已经注定了了无前途,可惜,可叹!妾闻,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别驾想想,可是这个道理?”   完颜绰目光闪动,已经看出面前这位男子眼中些许的茫然。话不宜过多,多则让人生疑,完颜绰恰到好处地停了口,从案桌上寻了一味炖得乳白的鹿尾汤,盛了一小碗递到王药面前:“牢里伙食不好,也没有办法,陛下说叫先生吃苦了,以后自然会慢慢赔罪。用些汤,滋阴养肺,尤其对整理肠胃好。至于肥甘美味,以后更是不愁。”   王药不自觉地就伸手接过汤碗。鹿尾里胶质多,汤炖得稠厚鲜香异常,秋季里的傍晚喝上一碗,确实会浑身温暖舒泰。王药本就是好美酒、好美食,乃至好美色的浪荡公子,深嗅了一口,苦笑着自语道:“为一碗汤折腰,真是笑话了。”   完颜绰低头笑道:“怎么是为一碗汤呢?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罢了!”她倏忽一抬明眸,正对着王药的眼睛,目光若会纠缠,他们仿佛已经作茧自缚,虽然明知道都是假的,却也演得格外投入,格外用情。   王药慢慢地喝着鹿尾汤,手渐渐地有些发抖。见他喝完,完颜绰起身简单收拾了食案,屈膝道:“王别驾早些安置吧。”又抿嘴儿一笑:“这两日只能还先委屈住在这屋子里,唤您声‘别驾’。若是能够归顺我朝,上京最典雅的屋子,朝廷里最体面的职位,都是你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手已经被王药猛地拉住了,随后,他洗得清清爽爽的脑袋埋在完颜绰的胸口。完颜绰震惊了一下,王药常年流连青楼,是个好色之徒,她有心理准备,也想好了应对的法子,但是此刻见他双膝跪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呼吸急促而陶醉的模样,心里竟然怦然一动——而自己,也恰是为这不应有的心动而震惊了的。   “我生而有罪……”他喃喃自语的声音因为呼吸不畅而显得瓮瓮的,“救我于泥犁地狱,让我享片刻清凉……”   完颜绰负命而来,这样的牺牲在意料之内,只不过是不愿意会有不愿意的应对法子,愿意则是愿意的做派。她反应极快,脑海中倏忽涌现了几个人影,也被尽数抹去。于是,她伸手抱住王药的脑袋,听见他深呼吸的声音从自己的胸腔里传出来,随后是又湿又热的吻,从衣领间的沟壑中一点点向上。而他,亦如攀援的藤蔓,不屈不挠地攀附上来,在她玉雕般的脖颈,珍珠似的耳垂,乃至云蒸霞蔚一样的脸颊上一路印上他的湿热痕迹。   完颜绰呼吸急促,揽着他的脖子,呢喃问道:“你这么做……陷我于不贞……”   王药只顿了片刻,又吻上来:“我倒是更在乎你愿意不愿意。若是你说个‘不愿意’,我还是能当个柳下惠的。”那厢半晌没有声音,既然不出言拒绝,女孩子脸嫩,自然是愿意的了。王药的目光斜乜到一旁的床榻,虽非雕牙销金,但茵褥柔软,红帐垂地,也是预设好的恩物,便带着些力道,把完颜绰按到了床上。   完颜绰皱一皱眉,伸手按在他胸膛上,两个人立刻隔开了一道距离。王药道:“你放心,我是知恩的人。你肯以国士待我,我自然肯以国士报答你。”那双撑拒的胳膊软了软,王药觉察她眼底淡淡的不屑,却毫不退缩,扳着她的双臂架到自己脖子上,又笑道:“听闻贵国的女子小时候当男孩子养大,跑马射箭都是会的。你这臂力,想必也是个中好手咯?”   完颜绰慵慵笑道:“所以……”   “所以应当报答娘子知遇之恩。”他吻着她的耳垂,轻轻地含吮,一手拨弄着她的秀发,一手探过去解她左衽的衣带。他确实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略一挑拨就知道她敏感的地方在哪里,于是毫无顾忌地长驱直入,凝神看着她面露红霞,额生薄汗,咬着牙根压抑着喉咙里的动静,却浑身都像小火炉似的暖起来。   她的襟摆一路打开,温玉一样柔和光润的皮肤被红绡帐映得暧昧。他的手指在她小腹上打了两个圈,突然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子尚未生育吧?”她的小腹平坦、光洁、紧致,但听了这句话的人突然恼了,扯过自己的衣襟遮着,气嘟嘟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似的。   王药哄着说:“我舌头长,该死。”又嬉着脸凑过去:“你咬着长舌一口,给它点教训好不好?”毫不犹豫唇齿相接,把带着的淡淡酒气渡进去。   那酒是甘州的甜醴,酒香浓郁,还带着麦芽的甜味,是闺阁女子都饮得的甜酒。完颜绰被他吻得迷醉,几乎也要中酒了,茫然间突然想起来要咬他一口,然而舍不得太过用力,啮了一下便自顾自“咯咯”笑起来。   王药目光迷蒙,似在贪看她的笑颜,完颜绰媚色中带着挑衅,是北地姑娘特有的野马般的骄气,让人忍不住想要驯服她。而这匹小野马似乎也特别期待骑手的霸道,眉眼间的挑衅被他毫不留情地制伏了,她仰着脖子娇吁了一声,婉转地骂道:“混蛋!”   王药狠狠地撞了她一下,切齿地笑道:“我自然是天字一号的混蛋。”再不说话,直接把她带上了云端。   红烛在红绡帐外渐渐黯淡下来,忽闪的光线在帐子外化作一点点晕光,两人身上的汗水仿佛也闪烁着星芒,蒸腾着令人陶醉的气息。耳鬓厮磨间,王药笑问道:“娘子可还满意?”   完颜绰“咯咯”地笑:“这话应当我来问别驾才对!”   说完这句,两人俱沉默了,都知道这不过一场交易:登徒子将为这春宵一刻付出代价。完颜绰心里不是滋味,蛇似的从王药的怀里扭出来,一件件把衣裳穿起来。她撩起披散着的乌黑长发,衣领边际露出一点墨绿。王药“咦”了一声,支起身子探手去摸,那点墨绿光滑无痕,仿佛长在她身上。他不甘心,拉扯着领子想往下头看。完颜绰却恼了,劈手夺过衣领,遮住肩上的绿痕:“左不过一道纹身,有什么好看的?”   王药愣了愣,没头没脑问:“疼么?”   完颜绰冷笑道:“关你什么事?”利索地把其他衣裳都披上身,衣带一条一条系成漂亮的蝴蝶结,又把头发一挽,她头发特别多,特别长,妆台上的素金簪便是她的,但她却故意拿起王药的那柄发簪,抚了抚玉一样的质地,轻声笑道:“送我了?”不等王药点头,自顾自把头发挽了起来。灵蛇髻两边,珠花玉梳都随意插戴,而玉簪太短,“灵蛇”挂下去一些,垂到颊边,连着珍珠的一道流苏甩在脸侧,被红彤彤的脸蛋映衬得雪白。   王药道:“那我用什么?”   完颜绰把自己的金簪递过去,眨了眨眼,托了托摇摇欲坠的发髻,风情万种地扭身离去。   阿菩胆战心惊等候在外头,见主子满面红光地出来,忙迎上去,压低声道:“老天,不会竟然真的——”   完颜绰毫不在乎地轻声一笑:“值!比那老东西好太多!”说话间尚觉腰酸腿软,于是娉娉婷婷而去。   第二日,完颜绰硬是睡到日上三竿,阿菩在外头打转转,终于看到完颜绰在帐子里的影子翻了个身,又抬起两条修长的玉臂伸了个懒腰,才舒了一口气,忙道:“奴叫外头伺候洗漱的宫女进来。”   完颜绰笑道:“急什么,上赶着给皇后问安,听她们讥刺我?阿菩,你就是心浮气躁,你但想着,我是奉了皇命,就怠慢一次请安也是为国效命来的。端着点!”   洗了脸,完颜绰推开胭脂,在妆台的各色盒子里挑了一盒粉,用水调好后匀在脸上,再磨了螺黛细细画眉。她的睫毛浓密,眼睛显得格外黑亮深邃,而只搽了粉的肌肤就衬得脸色有些寡淡。完颜绰满意地看了看镜中人,穿上一件青色的绫袍,素净得要命,就去皇后的玉华宫问安了。   通报进去,完颜绰在殿外站立着等候,玉华宫里妃嫔们的声声笑语不时地逸出来。好容易一个黄门宦官出来,弓着身子对完颜绰笑道:“淑仪来了?皇后正在念叨着淑仪呢!快请进去。”   皇后亦姓完颜,闺名单字为“珮”,原是完颜绰的姑姑,是皇帝萧延祀的发妻,亦是手腕强硬,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常年操持宫里宫外的事,刚刚四十五岁的皇后鬓角已见华发,穿着的衣裳也颇为沉稳,尤显老态。她虽然久不承恩,但膝下有太子和两位掌握要藩的郡王,父族的势力又遍布朝野,皇帝无论真情假意,都显示出对原配皇后的极大敬重,对后族完颜氏,也是非常看重,单论后宫,先娶了皇后一辈的两个女子,后来又求娶了皇后下一辈的一对姊妹花——亦即淑仪完颜绰和昭仪完颜纾。   完颜绰进到玉华宫的次间,一脸惯常的娇憨模样,一丝不错地给上首的皇后行了礼,又向分位比自己高的妃嫔一一执礼。   皇后完颜珮笑道:“阿雁何必多礼?听陛下说要升你的分位,我说淑仪之上还有丽仪,但都是正二品,了无趣味。不如加封妃位,趁阿雁马上要过的生辰就办!”   阿雁是完颜绰的小名儿,皇后素来如此亲热地唤她。完颜绰抬起眼睛瞟了瞟身边一众妃嫔各异的神色,掩口笑道:“我无功于社稷,陛下太抬爱了,姑母得帮我劝着才是。”   她们一来一往地说了不少客气话,又彼此拉家常,谈论为老皇帝留嗣、皇子公主分封等大事,直到皇后完颜珮掩口打了个呵欠,一干女人们才纷纷起身告退。唯有完颜绰恰恰看到姑母呵欠后意味深长的一瞥目光,屈膝道:“天气冷起来,姑母要当心头疼的毛病再次发作。”   完颜珮点头道:“可不是这两天后脖子发虚,我心里也发虚起来。倒是你上次帮我推风池穴颇有效果,再用艾条炙一炙,指不定慢慢就除了病根儿——南人们的这些奇怪医术,倒也有些用处。”   完颜绰道:“那我就留下来,为姑母再推一推,炙一炙吧。”   艾草酷烈的香气在侧殿弥散开来,识趣的宫人全数在殿外伺候。完颜绰最后在皇后的后颈揉了揉,才说:“好了。姑母试试这次效果怎么样。”   皇后闭着眼睛,捻着手里的一盘数珠,突然睁开双眸道:“阿雁,家里的姑娘,你是最聪明的一个,我也最看重你。昨儿的事,我心里不赞同陛下的做法,但是他是国家大计,我不宜插口……”她顿了半天,才又说:“药,你还是要吃的。尤其是这会子,别怀了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   她又悠悠地闭上眼睛,慢慢说:“姑母自然不会亏待你……怕你小,不懂事,想着别人在后宫的那些手段,看着眼热……孩子的事,别心急,总会有的……总会有的……”   完颜绰在她身后,慢慢松开了紧咬着的后槽牙,先自己摆出漂亮的微笑,接着才用这样乖巧的笑声音说:“姑母一片心意,阿雁哪有不懂的道理?早起就叫阿菩吩咐后厨把药铫子炖在火上了,晚膳前一定好好用药。” 作者有话要说:  问:第二章就上肉汤是不是太快了些? 答:么事,作者菌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节操”这个东西。   ☆、避子   药碗里的汤药又苦又涩,这种用来给妇人避孕的药无外乎寒性极重的黄连、黄芩、知母、马钱子之类,完颜绰咬牙喝完这一服药,把碗底对着皇后那里派来“伺候”的老宫女看了看,笑道:“今日是第一服,还是三天三服药,对么?”   老宫女带着笑上前,把手里装蜜饯的漆盒打开,贴心地劝完颜绰挑两块蜜饯压压药味,接着又道:“皇后一直说,淑仪是个听话的好孩子,等淑仪满了二十岁,正到了女人家花朵般的时候,最宜为陛下生儿育女。”又努了努嘴说:“我们大夏,和中原不同,皇后最为尊贵,嫡子最为尊贵。淑仪但看贵族里那些庶子庶女,别说家事上一无自主的权力,而且父母百年之后,也须仰嫡兄的鼻息。遇上年龄近似的,心里总不是滋味,何苦来哉?倒是小些还讨喜些。”   完颜绰点头乖巧地笑道:“阿嬷说得是!”唤阿菩一起,把老宫女送了出门,遥遥地还目送了好一会儿。   等回身进门,完颜绰的脸色就掉了下来,桌上的药碗、蜜饯盒子,无一不让她心烦,皱眉说:“全部拿走!”阿菩知道她的心思,只能在一旁泛泛地劝:“淑仪每次喝了这药,月事都会疼痛,要不要熬些姜桂汤化解化解寒气?”   完颜绰不愿说话,俯伏在枕头上暗暗啜泣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时又倔强地擦掉眼角的泪痕:“我这身子,已经尽给她们糟蹋尽了,我只恨,我为什么姓完颜,为什么父母要送我进宫!”   阿菩默然了好一会儿,才劝慰道:“主子不容易,我做奴婢的也知道。可是这是命,谁能逆着天过活?主子但想想玉雉宫的昭仪,也是一般地这样过着;再想想其他嫔妃,家族单薄无助的,更是如同踩在薄冰上熬日子……这样想着,或许心里还能好受些。”   皇后完颜珮强势,连做皇帝的都不能不敬重,下头妃子和妃子们生的皇子皇女,无不是如履薄冰,无人敢在皇后面前弄小聪明。完颜绰自然明白,哭一哭也不过自伤片时。等熄了灯睡下了,黑头里却怎么都睡不着,只觉得自己的前景就和这茫茫黑夜一样,连光明都不知道在哪里。   耳听着更漏里的水声越来越单调枯燥,完颜绰终于觉得眼皮子沉重,心里一片昏黑蒙昧,身子似乎飘飘悠悠地,不知道沉在哪里了。在这样迷迷瞪瞪的时候,她的眼前出现了一抹亮光,那个男子英俊的侧脸,从雾气蒙蒙的浴盆边缘笑着转过来。她的身体在梦里不由自主地悸动,仿佛又一次为他热辣的爱抚和令人窒息的深吻所触动,他那样懂她——或者是懂女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带到云端去……   晨起时,完颜绰洗漱梳妆一直发着呆,连阿菩连问了两声用哪件钗饰都怔怔地没有回答。阿菩又好气又好笑,把手在完颜绰眼前晃了两晃:“主子,难道还没有睡醒?今儿请安可没有‘疲累’的借口了,还是别耽误的好!”   完颜绰回过神来,眼见时间已经不早了,连早上的点心都来不及用,匆匆赶往玉华宫里。这日玉华宫却不似往日的热闹,进去一看,完颜绰吓了一跳,居然皇帝萧延祀也在,带着太子萧邑澄,正坐着和皇后讲些闲话。见完颜绰来了,皇帝露出一点笑容,点点手说:“阿雁,正在等你。到朕身边来。”   他的年纪,比完颜绰的父亲还大,对这个可以当小女儿的淑仪,皇帝萧延祀也仿佛带着点父辈的温情和疼爱,没等完颜绰跪下行礼,便拉住她的手,笑着揉了揉,回头对皇后道:“叫其他人先退下去吧,啊?”   偌大的玉华宫侧殿,转眼间只剩了皇帝、皇后、太子和完颜绰四个人,门扇被最后出去的那个宫女小心翼翼带上,完颜绰只觉得背上闷热起来。皇帝的声音还是笑呵呵的,亲昵地拍着完颜绰的手背:“阿雁,这次多亏你!王药投诚了,把并州和四边州县的军力分布都画了一张图,连同前往汴京一路的水陆布防都画了出来。丞相与他谈了谈,亦是探探他的口风,回奏说像是实心实意的。我已经吩咐取下并州之后再取阳曲和雁门,若是一如他所说的,就考虑赐他个郎中做做。”   完颜绰感觉到皇后那里意味深长的目光瞟了过来,心里不免也有些窘迫,低声道:“妾只是奉陛下的命令,又没有什么贡献。”   皇帝呵呵一笑,又拍拍完颜绰的掌心,笑道:“朕心里有数的。下个月你过十九岁生辰,借这个名义,加封你为文妃。”   完颜绰表现出羞涩模样,抬起头瞟一瞟自己的丈夫:他是大夏建朝以来的第二位君主,也是戎马征战而来的马上皇帝,虽然五十几近六十的人了,除了须发花白,有好些皱纹之外,身形仍是伟岸健硕的。但皇帝很快撇过头去,对皇后道:“昭仪说这几日不大舒服,一会儿朕去瞧瞧她去。”   皇后淡淡道:“我亲兄弟家的侄女儿,陛下能够厚爱,也是完颜家的福分。”   完颜绰忍着心里的失落:她算不上爱皇帝,只是后宫里只此一个男人,是众多藤萝想要攀附的大树,大家眼巴巴望着他的宠。他的宠爱,大部分时候却给了完颜绰的妹妹完颜纾。这次的事,她看起来和王药一样,都因屈服而得利,但是心里却亮堂堂的:位阶都是假的,感情才是真的,利益才能保障自己。明了了情势,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好。   完颜绰告退之后,听见门扇里太子萧邑澄匆匆在说:“父皇,南枢密院铨选的奏折今日已经送到了,儿臣去取给父皇观览。”   皇帝道:“朕今日有些乏了,你替朕看着就是。除了铨选折子,也关注一下北院里打算向着阳曲和雁门调兵的事,枢密院的回奏,尽快叫朕知晓。”   太子应了声“是”,也匆匆退了出来。   完颜绰假做在玉华宫后苑看蜡梅,眼角余光瞥到太子的身影,彼此投了一个眼色,微微一笑,便转过身去。太子擦肩而过时,低沉而急切的声音响起在完颜绰耳边:“阿雁,等我……”   完颜绰的生活,就这样又投入一滩死水中去了。每日在玉华宫请安、礼佛,回来枯燥地吃饭、歇晌、梳妆,闲暇的时候随意读些书、绣绣花,一个月还不一定蒙一次圣宠,侍寝之后,便是皇后那里送来汤药,又苦又涩,还得一丝不苟地喝完。与以往不同的是,那次侍寝,皇帝显得比以往有力,她闭着眼睛,幻想着王药的模样,身体的反应也较以往诚实。   那日,皇帝满足地躺在牙床上,看着完颜绰穿着半透的薄绡寝衣,温柔地为他擦拭身上的汗水,他抚了抚完颜绰的脸颊,笑道:“你妹妹是有身孕了。”   完颜绰手里顿了顿,说不出的妒意瞬间布满了全身,然而还是娇笑道:“那我明天带些阿鸿爱吃的点心去看望她!”   皇帝点点头,健壮的双臂枕着后脑勺,眯着眼睛打量忙个不停的完颜绰,突然说:“王药是个人才,这次雁门一挥而下,他的献策相当老辣。我们从关外来,晋国那么大的疆域,历来由汉人统治,吞不下的骨头只能鲠喉咙,他上的策书,分析了两国建交的利弊,朕深以为然。”   完颜绰不觉心一跳,握着湿布巾的手揪紧了,脸上却是弛然一笑,淡漠而嗔怪地说:“那又关妾什么事?陛下的军国大事,妾的姑母知道就行了,妾愚钝得很,不想晓得呢。”   皇帝宠溺地笑着看她,伸手揉她披散的秀发,最后一把拉进怀里,热热地吻起来,在她耳畔低声说:“因为朕要谢谢你呀!”   完颜绰呼吸一紧,电光火石间已经反应过来,撒小性儿似的一扭身,背对着皇帝倒在枕头上哭了起来。惹得皇帝忙来哄她:“阿雁,阿雁。你又小心眼了!我真的是谢谢你,这样一个人才,若不是你……”他突然明白过来怀里的小女孩是为什么哭,又换了话语哄她:“你放心!这事除了我和皇后,别人都不知道。我心里自来有你,更不会为你这样的牺牲而存了芥蒂。封妃的册文很快就交到南院去写,让你看满意了再发。唔……明儿不要吃药,和你妹妹一样,为我生一个孩子……”   话如此,隔日他哪里还顾得这些小事!完颜绰依旧喝了那苦涩的寒药。她心里也明白,他之所以不计较,只是因为不喜欢、不在乎罢了。妹妹完颜纾有孕不能侍奉了,她不过是替代品罢了。   封妃的册文草稿,果然很快交到了她手里,用词典雅而精致,不是北院那些契丹粗人写得出来的。   “淑仪完颜氏,门著勋旧,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_庭,秉性端淑,德光兰掖。虔恭中馈,以著协德之美;椒房维娴,堪为六宫典范。芬树蘅庭,云景杳冥;金枝秀华,蕙质兰心。慕昭君之国义,伟冯媛之当熊,思在进贤,义高前史。奉皇帝皇后之谕。册封尔为文妃,尚其克承荣锡,永流翟舀之光,益懋芳徽。”   “芬树蘅庭,云景杳冥;金枝秀华,蕙质兰心……”完颜绰微微觉得脸热,这样的词句,何时可以写进册封的诏书里?可是这两句又似天籁般,熨帖着她的纤微心思,仿佛回到那个云景杳冥的傍晚,被那个人拉着手,埋头在胸前求欢。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古代避孕药这玩意儿,真心不靠谱,不知道什么时候小说界就开始流行起“避子汤”来。 我在介绍青楼的某古代笔记中见到过类似的,是用大量寒凉的药物损害女性的生育器官,简单说就是人为制造“宫寒”。但是,这个效果应该不显著的哈,而且副作用极大。 大家姑妄看之。   ☆、猎熊   春天来临的时候,夏、晋两国的仗也停息了。并州、雁门和阳曲本来就靠近夏国的领土,鸡肋一样,晋国既然保不住,还是力保黄河以南的土地为善。春日河开,水师不是夏国的长项,而习惯于牧牛羊的夏国契丹族人,也更乐意用这样的时光牧养牛羊,伺候秋季怀孕的牲畜们生下小牛小羊——预示着来年年景好,不愁奶和肉。   上京的皇族和贵族,还习惯在春季的时候开始第一次狩猎。开阔的郊野很快布满了毡帐,哨鹿的侍卫头戴鹿角帽,口中吹着哨子模仿鹿叫声,引诱发情的公鹿进入圈套里。   皇帝萧延祀带着太子和百官在伏击的圈子里守候着。第一头鹿糊里糊涂撞进来,发觉不对要逃跑时已经晚了,皇帝拍马上前,一箭过去,正中鹿颈,鲜血飙溅出来,大家一片叫好声。几个敏捷的侍卫把鹿拖开。片刻后,又一头鹿被诱进包围圈里,皇帝回头看看皇后完颜珮。   皇后头顶带着便利的网纱金冠,面前垂着一排金珠,这些遮面的金珠丝毫不妨碍皇后的手段,她准确而又利索地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略一瞄准,只见一道白光划过天空,这头倒霉的鹿也没能幸免,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这北地夏国的风俗和南边以儒教治国的晋国完全不同,男女大防看得轻,女子不仅不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可以左右家中一切事务。皇后和皇帝一起参政,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今日一起狩猎,也是帝后相偕的明证。   午后,毡帐里的人开开心心分食着猎到的鹿肉,烤得香喷喷的,简单地撒点盐巴和香料,嫩得出汁,带着鹿肉本身的鲜甜,格外好吃。完颜绰吃饱了,却不想午睡。上午她没有一展身手的机会,心里痒痒的,见午后宁静,圈起来的偌大围场沉浸在春日温暖的阳光下,野草野花一派生机,便套上鹿皮小靴,拿着自己的弓箭,到后林的僻静处想打两只雉鸟。   山阴处的土地还冻得挺硬,一只长尾巴的雄雉跳跃着在林间寻找草籽,完颜绰心痒痒的,悄悄拈弓搭箭,对准了雄雉的胸脯。还没放箭,她的腰突然被谁抱住了,吓得差点尖叫起来。捏着拳头回头一瞧,倒不由笑了:“怎么是你?”   身后那人握住她的粉拳,放在唇边亲了一口,笑道:“看你一个人出来,我担心么。这里虽然探查过,保不齐有刚睡醒的熊瞎子藏在哪个树洞里头。”   完颜绰推了他一把,笑道:“可不,我当你就是一只大熊瞎子呢!”   那人爱她的妩媚,愈发揽着她的腰,在她脸上啄着:“你这是俏骂我。不行,我要罚你!”   完颜绰不由“咯咯”笑起来,边推他的脸边说:“胡闹吧!等给人看见,命都不要了!”   “没人会看见。这会儿都在歇晌。我叫人盯着御幄呢,听到布谷鸟的三声啼鸣,就是陛下或皇后起身了,那时再分开不迟——其他人你就不用操心了,谁敢来管我的闲事?”   完颜绰不再推拒,任他在自己的脸颊和脖子上亲吻着,她心里格外冷静,除了他急促的呼吸声外,风吹草动的声音,草虫唧唧的声音,鸟儿扑扇翅膀的声音……无一不入耳。直到感觉他急吼吼的双手往里探了,才推拒着说:“太子爷,这可不好。身份上,我可是庶母!”   太子萧邑澄悒悒不乐地松开手,似是嘟囔了几句。完颜绰嗔怪道:“你还是多谨慎些吧!”   萧邑澄长叹一声:“可惜他又不珍惜你,这样一块美玉,也不知他怎么舍得一直把你晾着!真是占着茅——”   完颜绰心知道俗语是什么,“呸”了一声,板下脸正想说什么,突然目光一凛,尖叫了一声又捂住嘴:“熊……熊瞎子!”   萧邑澄抬头一看,顿时脸都白了:一只冬眠刚刚睡醒的黑熊,慢悠悠四脚着地爬行着,一冬天的煎熬,熊精瘦精瘦的,肚子都是瘪的,鼻子顺着风向嗅着。完颜绰捏着手里的弓箭,止不住双手还在颤抖。熊鼻子灵敏,似乎发现了他们俩,朝着他们躲藏的松树走过来,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近于跑,完颜绰拉圆弓箭,对手忙脚乱还在掏箭的萧邑澄说:“我来引开,太子快走!”   萧邑澄又是感激,又是不舍,可此时不是绵绵地说话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一枝白羽箭突然从树林另一边射出来,正中熊的后腿。那熊吃痛,暴怒地人立起来嘶吼了一番,接着转身向箭来的地方奔去。瞬间,完颜绰看见一个身影:瘦劲有力,却面目森然,冷冷朝她瞥了一眼,便转身而逃——她只见过他一面,却因那绚美的一夜,而永远不会忘记。   王药行动轻捷,完全不似夏人心目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南蛮子”,他飞速地跃过地上的树根,掠开头顶的松枝,绕着弯在林间奔跑,转眼就不见了,而那熊,愤怒地跟着,转眼也不见了。   完颜绰只觉得胸膛里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了,愣怔了片刻,便对萧邑澄道:“快!回去瞧瞧!”   她顾不得身后的太子,拿着弓箭飞跑到自己的马匹前,解了缰绳,不及紧鞍,就跳了上去,策马顺着王药和熊的方向追去。未出那片林子,便听到一阵欢腾声音,完颜绰上前一看,一群骑装的侍卫和武臣,正拿着长槊刺着网兜里的一头黑熊,黑熊挣扎哀嚎,很快血流了一地,鼻息扑扇着死了。大家欢呼一声,有人还亲昵地捶了王药两拳,王药虽然在笑,神色间却冷淡阴沉。他转眸看见骑在马背上的完颜绰,只遥遥一注目,便撇了脸走开,连招呼都不曾打。   完颜绰后来才知道,王药早在这里布下了陷阱要逮熊,只没料到却遇到他们俩个人在林间偷情。   这日晚上有熊掌,皇帝皇后太子各一份,还有一只,赐给了在宫里休息养胎的完颜纾。   回宫后不久,完颜绰听说太子萧邑澄遭罚,皇帝亲自执鞭,抽得他一脊背的血痕,又叫将太子遣入东宫闭门思过。宫人传说,皇后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直到太子脸色发白,冷汗如雨,跪得支撑不住身子时,才说:“有过错该打,妾也不敢拦着。只是陛下喜欢南边的那些道道,应当知道,南边的人讲究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是陛下一顿打把太子打死了,陛下打算再立哪一个?”   皇帝气得拿鞭子指指儿子,又指指皇后,最后将鞭子一把掷在地上,跺着脚说:“就是你一向惯出来的!”拂袖而去。   完颜绰被叫进皇后的玉华宫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玉华宫里灯火通明,皇后完颜珮表情肃穆,盯着完颜绰半天,才挥退身边的宫人,对完颜绰一个人道:“太子的事,你可知道?”   完颜绰小心翼翼答道:“不知太子什么事情惹怒了陛下?我只知道太子受了苦,其他还不怎么知晓。”   皇后冷冷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才说:“太子这顿打是为你挨的,你可知道?”   完颜绰目光一跳,惊惶地抬头说:“姑母!这话从何说起?!”   皇后冷笑着看着完颜绰,好半天才说:“你妹妹完颜纾,一直以来就不大肯听话,一心求宠,药也不肯吃——只当着我要害她!现在她肚子里有了胎了,愈发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居然想动摇国本!她对陛下进谗,说太子与你不清不楚的,叫陛下详查。陛下将信将疑,旁敲侧击地问太子,谁知那个痴子,居然直言不讳说‘父皇不珍惜淑仪,不如赐给儿子。’你说陛下哪有不动怒的?”   完颜绰惊得冷汗都要下来。太子有皇后护着,她呢?文妃的封号还没到手,只怕先要赐白绫了。“姑母!我和太子是清白的!”完颜绰跪倒在皇后脚下,哀哀地求道,“姑母,救我!”   皇后的面色柔和了好多,弯腰扶起完颜绰:“好孩子,我断不会让你这样的老实孩子吃亏!只是你自己的亲妹妹,你舍不舍得?”   完颜绰默然了,她和妹妹是一母所生,父亲的嫡女共有三个,她们姊妹进了宫,成了皇帝的妃嫔,还有一个妹妹则嫁给皇后次子——海西王为正妃。三姐妹从小感情甚笃,一起读书玩耍,一起学绣花裁衣,一起学琴棋书画。   姑母问她舍不舍得?   完颜绰突然苦苦一笑:“姑母,她竟然说这样的谗言来栽害太子和我……她都舍得我了!我是她嫡嫡亲的姐姐啊……”低头垂泪,再不发一言。   而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她都舍得,我有什么不舍得?   皇后满意地笑了笑,握着完颜绰的手:“这样就好办了。”   完颜绰哭得泣不成声,惊惧万分,谁都不以为这是装的。      ☆、山崩   玉华宫的杏花还没有开,已然被铺天盖地的白绫遮盖住了。皇帝萧延祀暴病薨逝,举国震悼。   而皇帝去世前的那个中午,还喜笑盈盈地到完颜纾所在玉雉宫看望小腹微隆的爱妃,喝了玉雉宫奉上的奶酒,晚上就腹痛不止,御医束手无策,倒是皇后完颜珮,亲自到皇帝御榻之前,陪伴到天明皇帝身亡为止。   完颜珮哭得满脸泪痕,行事却还和以往一样果断老辣:皇帝刚刚咽气,消息即被封锁,宫中侍卫立刻得到皇后懿旨,在各处执刀戈防守,皇太子萧邑澄带东宫亲卫在宫外候命,而几名御医和皇后宫里的老宫女们一起,沿着皇帝昨日所经过的一切地方,一草一木、一汤一饭,都仔仔细细检查过去。   一群人到得玉雉宫时,还不知情况的姐妹俩正在一起闲话,幸福洋溢在脸上的完颜纾,还指着姐姐头上的玉簪说:“姐姐,你这玉不好,赶明儿我挑个好的给你用。陛下如今赐下的东西太多,我都来不及用呢!”娇憨中似乎带着姐妹间的亲爱,也似乎带着骄傲的挑衅。完颜绰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妹妹的肚子,悄声说:“难道你竟不用吃药?”   完颜纾笑道:“陛下许我不要吃药的呀!”又道:“女人家,没个孩子傍身,姐姐真的以为为社稷立功有用?”她到底还年轻,目光一闪一闪,射出一些轻蔑的毒意,还好心似的反过来劝道:“姐姐,你也别傻了,‘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们姐妹才是一体,你生生地被那人压制了那么多年,心里就没点委屈?……”   话还没有说完,玉雉宫的宫门就被御医和皇后那里的老宫女推开了。完颜绰惊诧地缓缓站起来,而大肚子的完颜纾皱着眉,坐在椅子上一丝都没有动弹。   老宫女笑道:“宫里出了点事,皇后吩咐,为宫里各位姐妹的安全,各处仔细搜一搜,也去去疑。”   完颜纾冷笑道:“宫里丢什么紧要东西了么?你们放心,我这里是陛下昨日才来的,各处关防自然做得好,不需要你们瞎操心。”   老宫女口里唯唯诺诺地称是,而眼风一使,跟着她的人已经缓步进入了玉雉宫的各处,整整查找了半个时辰。眼见完颜纾不耐烦要发脾气了,老宫女还是好言好气地劝说:“昭仪莫怪老奴无礼,实在是陛下常常要来,不能不格外仔细着——”   话还没有说完,因为里面匆匆走出的御医,手里捧着一些粉末,眼睛亮得灼人:“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个!”   “这是什么?”完颜纾好奇地问。   老宫女已然变了一副腔调,吃惊打怪地说:“原来陛下是在这里中毒身死的!”   外头呼啦啦冲进来一群人,把玉雉宫的宫女宦官全部绑了出来,对大着肚子的昭仪不能粗鲁动手,但也由四五个人围着。完颜纾这才知道自己中了计,连冤枉都呼喊不出来,好一会儿才护着肚子,冷笑着环顾了一圈:“原来栽赃到我头上来了!我肚子里是陛下的骨血,是不是也打算一道处置掉了?!”   她的问题如同落入不见底的深渊,没有人理睬,也没有人回答。   大家忙碌了一阵,玉雉宫被封了起来,独自关在宫门里的昭仪完颜纾每日的生活变得极其单调,靠听着外头的动静来打发日头初升到日头落下的漫长时光。外头做法事念经的声音遥遥地传来,梵音原本空灵,此刻却像催命的毒咒。完颜纾倚着门框坐着,没几天就瘦了一大圈,遥遥地似乎有谁过来,她也半天都没认出来,只等的人的影子挡住了她面前的光了,她才抬起头:“姐姐?”   完颜绰同情地看着妹妹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目光迟滞得现在才看见她。她隔着新钉的木栅栏,伸手摸了摸完颜纾的鬓角,叹息了一声才问:“受苦了吧?吃喝是不是也供应得不好?我给你带了些吃的来。”她把一个藤编的食盒推了进去。   完颜纾像见了鬼一样,猛地把食盒推开老远。   完颜绰耐心地劝她:“我这里的东西干净,不信,你拿银针试一试便知。阿鸿,你想想,现在谁要杀你,哪里用得到这么麻烦的法子?”   完颜纾抬起一双美丽的杏核眼,她原本眼神清澈,睫毛长得跟羽毛扇子似的,现在却因为眼白里丝丝的红血丝,而目光浑浊起来。她瞪着姐姐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姐姐,我被关在这里好没道理。你想想,陛下在,我是受宠的昭仪,他还说了,等姐姐封文妃之后,我一生孩子,不论男女,也封我为妃,才显得公平。封号他都想好了,但一个‘淑’字,说,也就我配用;他若在,我生的孩子虽然当不上太子,可一个郡王总是跑不了的,就算是庶子吧,将来也有好大的封邑,可以让我享受一个母亲的福祉;可他若不在了,我又有什么好处?后宫里,我又没有权,又没有人,前朝里,姓完颜的又不是非要帮我,太子也不是我生的,我也动摇不了……如果是我干的,我图什么?”   完颜绰好久好久才说话,带着她一贯的笑意:“妹妹,你是个聪明孩子,就是急躁了些。从小爹爹就这么说呢!”   完颜纾的表情有些狂躁起来,隔着栅栏去拉完颜绰的手,但完颜绰闪得快,她只拉到了一截袖子,亦死死拽住不放,口里道:“我这里的人,都是我一手挑选的,日常也从不亏负他们,他们也都算得上可靠吧。那么,谁要害我?谁又能害我?”   完颜绰目光丝毫未变,笑微微地看着妹妹,等她自己发现,等她自己说。完颜纾聪明一世,却在最得宠的当口栽了跟头,她瞪着眼睛,瞪得里头的红丝变得更加清晰分明,眸子中打着转儿的泪光,也使她的目光愈发浑浊。她终于闭上咄咄逼人的眼睛,泪珠从眼角滚了下来,低声喃喃道:“报应!都是报应!”旋即又睁开眼睛,嘲讽地看着完颜绰:“姐姐,你又信不信因果?信不信报应?”   完颜绰笑意微微的表情略僵了僵,缓缓地摇摇头。   完颜纾看着她:“那么姐姐的后路是什么?大夏的嫔妃,无非是三条路:西苑寡居,陵园念经,随葬先帝。你呢?选哪条?”   哪条都不好过!完颜纾愈发觉得姐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咯咯”笑了起来:“姐姐,要是我们一起,只要肯慢慢等,等我生下孩子,等他长大,说不定……”   她话还没有说完,完颜绰低头微笑道:“我呢,八字儿还没一撇。皇太子——哦不,已经继位了,就差柴燎告天——说收继婚是国朝的旧俗,怕汉人笑话啥?人就这一辈子,最难求的,不过是个知己。”她转眸,撇过脸看着妹妹,含羞笑道:“妹妹向陛下告状,告得歪打正着,我还不知要不要谢媒呢!”   原来她都知道,原来这才是自己的报应!完颜纾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发冷,怔怔地听着完颜绰继续说着:“妹妹别怕,人就这一辈子,赌命呢,也算是对得起自己。喏,食盒里是你最爱吃的几味小菜和点心,我特地为你做的,尝尝口味好不好。要好呢,我下次来你再告诉我,我再给你做。咱们亲姐妹,若是这点互相的关爱都没有,也枉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   聪明而无情,美艳而狠毒。完颜纾从来只觉得姐姐在先帝和皇后面前总是一脸畏畏缩缩的小媳妇样儿,今日才终于明白这样评价的由来。眼见她的手慢慢抽离,就要离开了,完颜纾涕泪纵横地死死拽住了那柔滑的白绸袖口:“姐姐!姐姐!阿娘说,我们姐妹自小最像,自小最亲。如今我赌输了,谁都不怪。只求姐姐念在我是个母亲的份儿上,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再死!”   完颜绰顿了顿步子,回望着完颜纾,目光却有些失焦。完颜纾跪在地上,惊惧地拉着姐姐的袖口,唯恐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姐姐!我若不在了,他和你的血缘最亲,他就是你的孩子啊!”   完颜绰终于目光着力地看着妹妹,低声道:“我尽力!”   她沿着宫中挂着无数蓝白幔子的御道,一步懒似一步地往自己所居的青鸾宫而去,眶子里不时觉得热滚滚的,心里却冷冰冰的,她不得不时不时抬起头,把那些热辣辣的液体灌回到眼眶里去。到了青鸾宫,门上亦是这样冰白色的一片肃穆,她看着宫门口跪着遥祭的宫女和宦官,凄凄唤了声“先帝!”才让珠泪滚滚而下。   悲戚的先帝妃子被抹着眼泪的宫女扶掖着、劝解着,步伐凌乱地到了后头寝宫,然后才重新变作日常气定神闲的模样。寝宫窗下的条案上,摆着一幅画,墨绿的叶片中,盛放着一朵朵粉紫色柔嫩的花,喇叭形低垂的花簇,含羞似的带着一滴滴露水。画作勾线流畅,渲染细致,栩栩如生。完颜绰指了指左上的一片:“今日就这里吧。细致些,不用急。”   有一辈子呢,可以慢慢来。她想着。   阿菩仔细看了看画儿,取来一个布包,里头大大小小、粗粗细细几十根银针。她点起烛火,裹着手慢慢炙烤着这些银针,针头渐渐发红变亮,璀璨夺目。   阿菩随口问:“这花真是好看。叫什么名字?”   完颜绰抚了抚粉嫩的花朵,说:“曼陀罗,它叫曼陀罗。它娇嫩好看,也垂着头不张扬。不过,懂医药的人就知道,这花儿里,能提炼出麻醉人的剧毒,误食的人会在昏睡中做无穷的美梦,仿佛到了书中所说的极乐世界一般,然后就——”她顿了顿,勾起一边唇角,笑得诡异。      ☆、喋血   老皇帝萧延祀故去,上京的契丹贵族们蠢蠢欲动了一阵,很快发现皇太后完颜珮手段老辣,而新皇帝萧邑澄跟着父亲马上征战,也不算文弱,两人合力,很快摆平朝局,压制皇帝暴卒的流言,萧邑澄顺顺当当地登上了皇位,而由太后辅政。   大夏太后的辅政,连那遮蔽的帘子都不用,太后大大方方地坐在皇帝身边,攥着儿子的手,对下头一干大臣说道:“先帝崩殂,我心里难过得很,只是皇儿还小,不能不咬着牙陪他把大夏的国事处置好。先帝与南边晋国交好,我也是赞成的,不过晋国的汉人奸猾,也不能尽信他们去岁说好进贡三十万匹绢,他们得知先帝驾崩了,就开始推三阻四,不肯履约,我寻思着,怎么也得好好揍他一揍,叫他把绢吐出来才是!”   说到要打仗,自然分成了两派,有言辞激烈,称要报复的,也有期期艾艾,觉得不宜用兵的;有有礼有节,好言劝说的,也有不以为意,言语傲慢的。太后完颜珮凤目一扫下头朝臣,笑道:“不急,慢慢议就是。”   新皇帝萧邑澄不大理解,退朝之后,陪着母亲在后苑绕弯儿,悄声问:“阿娘是真的要打仗?南边现在实力也颇不弱,又是春日吃饱了的时候,我们打过去,不占便宜啊!”   完颜珮微微地笑着,拂过御园的春柳,又看了看含苞的杏花,赞了一回春光,才扭头看着儿子说:“外头的仗不急,急的是家里头的仗!不过,家里头打仗给人笑话,只能以打外头仗的名义来打。今日朝堂上,谁和咱娘儿俩不对付,谁大约怀着异心,谁想踩我们头上,谁话不中听却是忠心……你可看出来了?”   萧邑澄恍然大悟:“原来阿娘是试探他们?!”   太后完颜珮伸手扯下一条柔柳,把上面嫩绿色的新叶和鹅黄色的初花全数摘了下来,丢了一地,笑道:“嗯,你把觉得讨厌的、该死的人,都写下来,阿娘帮你收拾他们!”   萧邑澄不知如何作答,犹豫了片刻,他的母亲已经转过头来,目光凌厉得像冬天的冰凌子:“你是听不懂,还是不愿做?我为你不被废黜,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还把自己作践成了寡妇。要是你还不知恩,我也白养活你了!”说罢挑了挑眉,顿了片刻又道:“你弟弟海西王就藩已久,我甚是想念他。你发旨叫他回上京瞧瞧我吧。”   萧邑澄如雷轰顶似的,说话间已经是汗出如浆,背上的春衫都湿透了。太后回头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道:“他是个听话孩子,叫来,就一定肯来的。”   “是……”萧邑澄嚅嗫着,紧上几步追上母亲的步伐,陪着看御园里的迎春、连翘、早桃,好容易看见母亲颊边的肌肉放松了,露出了舒展的表情,才陪着笑低声说:“阿娘深谋远虑,给儿子的教诲自来就没有错过。儿子想,太子妃去得早,良娣又是小官家的女儿,上不得台面。皇后么,还是选舅家的女孩子合适。若说个性和顺,又聪明识时务的,也不必重新去找……”   完颜太后“噗嗤”一笑,回头点了点儿子的额角:“你就是想要阿雁!”她侧着头想了想才说:“按我们契丹的风俗,收继婚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到底是先帝的人,上来就册皇后,怕有人说闲话。”   皇帝笑道:“怕他说怎地?阿娘难道没法子收拾他们?”   完颜太后愈发开心,笑道:“是不怕。”她似是想了想,才说:“那不能急。”   她能首肯,萧邑澄已经笑逐颜开,点头如鸡啄米似的:“儿子能等,儿子能等!本来父皇国孝未过,也要二十七月后再册封皇后妃嫔,这么长的日子,慢慢等也不急!”   他说不急,而猴急之相溢于言表,换得了皇太后一声冷笑:“不是等国孝,是等我察看她,也察看你!至于什么二十七月守孝这种事,汉人们搞得花样极多,我们契丹人,何必跟着学这些幺蛾子?我是契丹的女儿,是仙人乘白马青牛相会的后代。就算在这上京,我的心也永远是草原上头女子的心!”   萧邑澄登时不敢说话了,唯唯诺诺地只敢点头称是。   却说青鸾宫里,完颜绰依然是一身服孝的素衣,百无聊赖的时候,刺绣、画画、写字、读书都可以打发时间,低头久了,也闷得难受,恰好阿菩进来笑道:“主子,今儿宫里大宴,太后特别说,请主子一道去。”   她是先帝的嫔御,因着先帝过世突然,还没有得到“文妃”的封号就寡了,这会儿去赴宴,也不知道算是什么身份。但完颜绰思忖了片刻,便大大方方笑道:“好,赴宴不宜服素,里头白裳,外面深青色袍子,备上吧。”   晚宴设在皇后的玉华宫里,里外只用一道屏障隔开,外头是朝臣,里头是朝臣们的家眷。完颜绰从后头门进到玉华宫,觉得两旁摆的插屏较以往多,而且都换做不透光的雕漆屏,红黑相间,甚是庄重。她步伐迟滞了片刻,但想着“既来之,则安之”,若有劫难,本也逃不过,倒也就平静下来,上前笑吟吟给太后问了安,四下一顾,笑道:“玉华宫好是好,毕竟和陛下的宣德殿分前后阴阳,地方狭窄了些。倒是东侧的紫宸宫,又大,又尊,离宣德殿和前朝又近,还适宜些呢。”   太后笑了笑,亲昵地点了点完颜绰:“先帝尸骨未寒,我一时还舍不得。不过,紫宸宫地方宽敞,皇帝若肯孝敬……”目光瞥瞥了外头。   完颜绰这个马屁拍得到位:皇后的宫殿,无论是宽敞度,还是地位,都远不及太后的宫殿。更重要的是,紫宸宫的位置独立,和前头北院、南院的中枢之地离得近,太后若想避开皇帝单独发号施令更加方便。因此太后对完颜绰这个侄女越发和颜悦色。   酒过三巡,玉华宫里外一片热闹,少顷烤羊肉呈递上来,浑豉、葱白、荜茇的香味散发开来。太后完颜珮端起酒盏,漫步到了外头,隔着屏风,能听见她雍容的声音响起来:“今日原是先帝终七之日,这一个多月来,我茶不思饭不想,念着先帝的种种好处,夜不能寐,寐不安寝。各位都是先帝笃信的臣子,想来也与我一样的。”   她的尾音笃定中带着些哭腔,大约捧着酒杯还在抹泪。外头的大臣们,多半是掌权的契丹皇室和贵族,见太后一个孤孀妇这副模样,少不得真情假意地都要哭泣两声,念两声“先帝去得早,臣悲痛欲绝”之类的套话。   完颜珮大约捧起了酒杯,只听得下头也是一片觥筹之声,俄而,她的声音响起:“各位,为先帝再干一杯酒吧!”   “滋溜”有声,仿佛还有人在啜泣抽咽。   太后又提了提声音:“我看诸位臣工,与先帝感情实在深厚。先帝即将下葬,按我们契丹的风俗,心爱之物都要随葬。各位既然不舍得先帝,就到地下去陪伴先帝吧。”   金属的酒盏“哐啷”一声砸在地上,完颜绰心肝儿一颤,旋即看见那一面面朱红与亮黑相间的雕漆插屏挨次被推倒在地,插屏后原来布满了手持刀剑的侍卫,杀气腾腾地把锋刃指向大殿里外所有的人。   后殿的大臣家眷,有尖叫出声的,也有捂着嘴冷汗直冒的,更有两个话都说不出来,“咕咚”就躺倒了。而前头只闻动静,怕是更加剑拔弩张。偶有两个结结巴巴在问:“太后……这……这是何意?”然后听见完颜珮慢悠悠的声音:“咦,各位求仁得仁,到地下伺候太宗皇帝,不好么?”   “噗嗤”“噗嗤”两声,大约是刀刃割断了喉咙,随后听见鲜血喷溅,听见沉重的尸身蓦然倒地,听见其他人牙齿格击的动静。   少顷,太后完颜珮用手绢擦着嘴角的残酒,重新回到了后殿,身后跟着的皇帝萧邑澄已经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亦步亦趋撇着腿跟着进来。外头大约是一片地狱,金属碰击的声响齐作,死得不那么痛快的人发出惨烈的痛呼和呻唤。血腥味从屏风那头传进里面,慢慢的,赤红的鲜血也淌了过来。太后皱眉道:“这玉华宫还是设计得不好,赶明儿要和汉人学学怎么修筑房屋殿宇。”   后殿的人惊怖万分,抖索着看太后淡定地自语着,两旁是虎视眈眈的刀斧手,高举的刀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契丹的女子到底是马背上奔驰的悍女,终于有几个看着外头渗进来的鲜血嚎啕起来:“我家夫君做了什么?太后要杀,何不连我们一块儿杀了?!”   完颜珮抬头打量了说话的那几个,笑道:“你们的夫君为先帝殉节,多么荣耀的事!你要想殉节,我又不拦你。不过这地方我还得住几天,只能麻烦你回去自戕。”她打哈哈一般,上座后取解手刀割了羊腿上一大块肉,靠近骨棒的地方尚流着血丝,肉嫩得呈现出诱人的粉红色,香气扑鼻。完颜珮一点矜持都没有,用刀尖戳了肉慢慢吃着,吃了大半,才抬头说:“凭什么我一个人当寡妇?你们也该陪陪我才是嘛!”   “自愿”为先帝“殉葬”的,都是这段日子叫太后不痛快的皇族、贵族和大臣。既然是异己,扫除掉是一石二鸟的事。太后完颜珮既果敢不怕人言,又掌控着禁中乃至皇城的军事实力,那么,就是做再罪恶滔天的事,所有人也拿她没有法子。   大宴结束,玉华宫又落入一片令人心寒的茫茫中,唯有太后不疾不徐,还在那里吃她的羊肉。   完颜绰心跳得异常,害怕到一定份儿上,反而有一种亢奋,见太后吃完一大块羊肉,四下寻着什么,便上前为她重新倒了一盏奶酒。   完颜珮利刃似的目光转向完颜绰——聪明而无情的先帝妃嫔,把自己儿子迷得七荤八素的,自然是潜在的威胁。完颜绰卑微地躬身下来,低声道:“阿娘,若是嫌吃得腻了,还有冰酥酪备着。”   完颜珮挑眉道:“你叫我什么?阿娘?”切肉的解手刀平着端起了完颜绰的下巴,带着肉香的刀尖轻轻顶在那柔嫩洁白的咽喉上。      ☆、辅政   “阿……阿娘……”皇帝萧邑澄磕磕巴巴地说,“阿雁一直是忠心耿耿的。而且,您……您答应过我……”   完颜绰清澈的眼睛感激地望了望萧邑澄,又恭顺地说:“父母要子女死,哪有不死的道理。阿娘若是赐下一死,必然也是有阿娘的缘故。”   完颜珮徐徐道:“你别一口一个‘阿娘’。你是怕叫我声‘太后’,我也要你去追随先帝么?”说话虽慢,她的眸子却极其犀利,手里的解手刀也没有挪开。   称谓之间,死生之别。当儿媳妇,八字还没一撇;当先帝的嫔妃,随时可以下去“陪伴”。完颜绰横了一条心,谄媚地笑道:“若论原来的称呼,妾一直叫姑母。完颜氏被本朝看重,前朝本朝的皇后都是一脉相承。可叹阿鸿现在还软禁在玉雉宫,尚不知肚子里是男是女。”   完颜珮眼中杀气陡现,完颜绰抬头笑道:“妾奉命服用寒药,归于太宗皇帝之后,一直无子无女。若是先帝那里必须有人前去服侍,妾孤身一人,自然比妹妹阿鸿合适。只求我父亲这一支的嫡室女儿,其他人都能安好,为父母尽孝。”说到最后,她似乎才有些悲从中来,鼻翼红了,眼角也湿了,嘴唇颤抖着,认命似的低了头。   太后却犯了踌躇。她虽然心狠,但在北院掌权的夷离堇*是她的弟弟,也是完颜绰和完颜纾的父亲,纵使不论家人的情谊,也该“不看僧面看佛面”。完颜珮收了刀笑道:“原是试试你的胆子。若要做皇后,将来要面对的何止是这样的磋磨?”   (*夷离堇这个官职为辽代契丹语,直译为“北院大王”,大概是指军事管理的最高长官,类似为宰相或枢密使)   完颜绰真心实意地点点头说:“妾明白。”她感觉自己的手被皇帝萧邑澄在下头悄悄握住了,便用手指轻轻搔一搔他的掌心,示意领情。   太后完颜珮最后道:“我也乏了,这里气味不好。得换个地方睡觉。”   皇帝立刻道:“还多亏了阿雁提醒,前一阵一直在命人修缮紫宸宫,本是准备给阿娘一个惊喜的,今日说不得先用起来。虽则家什和幔帐还有部分没有到位,只能委屈阿娘先将就一下了。”   完颜珮笑道:“这有什么将就的?我朝开国,是打马背上来。我小时候睡毡帐睡得惯,后来陪着先帝南征北战打仗时,营幄也亦是倒头就能酣睡的。”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在营幄里陪伴自己酣睡的男人——那时他还是皇子,还没有广纳妾妃,还和自己恩爱甚笃,那些营帐里的记忆,如今随着时光的长河一起飘散掉了,连曾经相濡以沫的爱意都敌不过时间,敌不过你死我活的现实。   她嗒然发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对儿子说:“我这也都是为了你。”没头没脑一句说完,她目光又硬了起来:“我身边的人,一半留在玉华宫,一半跟着我去紫宸宫。宫里侍卫,和以往一样,须有我的虎符才能行动。你觉得如何?”   皇帝何敢说个“不”字?赶紧一一应下,才算把母亲这尊菩萨给送走了。   玉华宫的血腥味似乎愈发浓烈,令人作呕。外头已经是漆黑一片,星星在蓝_丝_绒般的天宇中一闪一闪的。萧邑澄道:“阿雁,我送你回青鸾宫去。”   完颜绰轻轻把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来:“陛下,现在‘妾身未分明’,太后的意思您也看出来了,未必是肯的。我能多看这星空几天,也就是心满意足了,还敢抱什么非分之想?”   宫墙在甬道两边压抑地高耸着,连星空都变作了窄窄的一道,萧邑澄呆呆地看着挣脱了自己的完颜绰,扬起看天空时,下巴形成了好看的弧线,眸子中晶莹闪动,如有水光,又如同天上的星星掉落入她的眼中去了。他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由踏了一步上前,也顾不得身后远远跟着的宫女侍卫,把完颜绰按在甬道的墙上,说了一句“什么叫‘非分之想’?”便扳过她的后脑勺,寻着她的嘴唇吻了下去。   他意欲粗暴一点,来惩罚她的悲观与不从,然而唇齿相接,她腴软的双唇很快占据了主动,从羞涩的试探,再到疯狂的吸吮,再到她主动地揽过来,丁香般的气息裹满了萧邑澄的全身。   皇帝忍不住先发出低吟,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金花闪动,又缺氧得浑身发软,双手握着完颜绰纤细的腰身只觉得恨不得把她揉进怀里。   完颜绰微眯着眼睛,睫毛遮着她眸子里清醒的光,感觉差不多了,便松开。他生涩地索求着她继续吻他,又把揽在腰上的手继续向下挪动。火候既然到了,她一把按住萧邑澄的手,撇过头低下,带着一点点哭腔,苦笑着说:“太后总有一天会叫我为先帝殉节——我这副样子,哪里有脸去见先帝呢?”   “我不会让这事发生!”   男人意乱情迷的时候,起誓都是假的。完颜绰拭了拭眼角,表情越加苦涩,轻声道:“别傻了!”她的手在皇帝的胸口按了按,觉察到他肌肉绷紧时便使了点力推开他,转身疾步离开。皇帝愣怔在当场,回味着她身上青春的淡香味道,回味着销魂的长吻,回味着她的柔荑按在胸前的软和,耳畔隐隐听到她压抑的哭声,心里不是滋味,也勃然而生出一些叛逆气来。   只不过皇帝不傻,自知不论从公从私,他还都没有对抗母亲的本事。自己弟弟海西王进了上京,母亲二话不说,赐下了最好的王府,又命他到北院夷离堇那里学习处置中枢政务。这分明就是警告:敢作对,分分钟换个皇帝都不在话下!   被这样的情绪支配着,萧邑澄开始觉得母亲坐在宣德殿与自己一起处置时的脸色都变得惹厌起来。没几日后,太后又笑着对一个忤逆了她的官员道:“统军使既然觉得先帝和谈的意思对,而我出兵的意思不对,不妨下去和先帝做对知己,也不枉先帝的知遇之恩。”   那个统军使目瞪口呆,仓促辩解了几句,太后哪里要听!统军使情知不妙,“扑通”一声跪倒求饶,可是也已经晚了。太后一个眼色使过去,殿上侍卫便熟稔地拔出刀丢过去:“请统军使自行了断吧,免得卑职动手不知轻重,弄疼了统军使。”   宣德殿再次喋血,太后完颜珮边看那统军使无奈自刎,割了脖子两三回才颈血喷溅,边闲适地拨着指甲。只等死尸拖出去了,才环顾下面问道:“大家还有什么意见?”见所有人都在摇头,才又扭头问自己儿子:“皇帝觉得呢?”   萧邑澄恭顺地说:“太后英明,儿子佩服还来不及呢!”他陪着笑,却牢牢记住了刚刚太后要杀人时,有个年轻人眉棱一挑,嘴角一勾,一副浑不怕的模样。   “叫南院的郎中王药,到朕的书房来谈谈太后讲的、出兵晋国的军策。”萧邑澄寻了个堂皇的理由。   皇帝在书房枯坐着,好容易等到门口的宦官通报王药的到来,对于投降的南人,萧邑澄和大部分契丹贵族一样,既好奇,但也怀着一丝丝不屑,见王药昂扬着来了,又丝毫不错地行了面君的大礼,一丝错误都挑不出来。皇帝也只好笑一笑,随意地先问道:“在我们这里,生活得习惯不习惯?”   王药一脸惯常的微笑,顿首道:“莼鲈之思,还是有的。不过,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臣也适应。”   不等皇帝再客套,王药抬头一瞥,又低下头说:“陛下传旨,要臣说一说向南的用兵之策,臣正好有篇策论,想请陛下过目裁夺。”从袖子里掏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膝行递送了上去。   萧邑澄哪里是想问他这个,无奈接过扫了两眼:“卿主张不对晋国用兵?”又扫了两眼笑道:“可惜这与国策相悖,说得再有道理,太后也不会应允啊。”   王药不屈不挠说:“陛下,晋国并不是国力空虚的时候,它与大夏差不多是同时立国,开国太_祖也是马上皇帝,前次欲破雁门而不得,这次剑指应州和朔州,这些皆是连结漠北和中原的要地,晋国岂能不严防死守?打下来劳兵费饷,还不一定能赢,臣以为不是善策。”   萧邑澄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们大夏的骑兵,兵饷没有南蛮子那么费。这事且不论,今日太后在朝堂上的意思,你也看到了,你再说和谈的话,太后就要你‘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你打算如何应对?”   王药不觉一挑眉,揣度着皇帝的意思,好一会儿才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萧邑澄一脸失落,半晌才有些焦躁地对外头说:“今日怎么这么燥气?取水来。”又对王药挥手道:“你走吧。”   王药应了声是,转身离开的瞬间,他眼尖地突然看到刺绣屏风后一抹熟悉的影子,不由顿了片刻。那影子似乎毫无顾忌,没等王药出门,已经转到皇帝身边,低声嗔怪道:“陛下这么大声干什么?虽然周围的人都遣开了,难保没有听壁角的——如今各处的人色,陛下又不是不知道……”   声音婉转低沉,带着令人舒适的妩媚,王药不觉喉结一动,脚步又滞了滞。   皇帝长长一声叹息:“还不是……担心你……”   王药决然转身,直视着跪坐在皇帝身边,穿戴着孝服的完颜绰,朗声道:“陛下,大臣殉葬先帝,道理上驳不过。不过,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故意又胆大包天地瞥了一眼姑射仙子一般的完颜绰,才低头道:“臣失礼了!”      ☆、出征   完颜绰冁然一笑:这个人,还真有点书呆子气!   北边的契丹族,不像中原汉族那么注重男女间隔的大防,尤其是皇帝萧邑澄回头时,恰见完颜绰低垂着螓首,专注地调制着奉给他的奶茶,便丝毫没有多想。完颜绰细心地吹掉上头的浮沫,低声对萧邑澄说:“当心烫,不能喝得太快。”满眼都是少女望着心上人时的崇拜爱慕。萧邑澄见她的模样就是魂飞魄散,目不转睛,看都不看王药,只吩咐道:“好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王药仿佛眼睛酸胀似的,使劲眨了眨,不言声就离开了。   书房只剩下萧邑澄和完颜绰两个人,萧邑澄一把丢掉杯子,猛地把完颜绰抱在怀里,贪婪地亲吻了起来。完颜绰任他轻薄了一会儿,心里却不知怎么有点落寞感,王药的眼神,冷淡得几乎没有温度,也似乎早已忘记了他们曾经的春宵一刻,更似乎带着对她的不屑。完颜绰不由推开萧邑澄,低头间已经泫然:“陛下,好了!非要为我惹是非吗?”   “阿雁……”   “太后那里,就是怕陛下太喜欢我,凡事言听计从,就和先帝当年对太后一般——太后可能允许陛下对我言听计从?那置太后于何地?”   说白了,完颜珮要掌权,不仅要掌权,还要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儿子,所以,哪怕是大权有旁落的一丝可能,都要扼杀在摇篮里。   萧邑澄也是二十岁的人了,这些朝堂后宫的道理哪有不懂的?他既是害怕,又是不甘,刚刚上来的那点劲头一下子泄了气似的,颓然地松开手,还叹息了一声。   “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完颜绰看着皇帝明亮起来的眸子,突然很是理解太后的心思:权势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她现在没有权,却掌握着操控人心的法术,她要借着大树,藤萝似的一步步攀爬到她要的最高位。   王药——   她不由嘴角一翘,兴致勃发起来——总有一天会成为她的囊中之物,供她享用,而不必在盘旋于其他人中间。她偏过头,用严肃的神情对皇帝说:“法子不太好,可也是我能想起的唯一的办法。陛下如果不肯听,不肯用这个办法……我也只能听天由命,愿日后,陛下还能有新欢代替我。”   “我听!我听!不过不许说什么‘新欢’,我只要你一个!”萧邑澄忙不迭地答应,一腔衷情迫不及待地要吐露出来,“其实,我难道不是受够了?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我什么法子都听你的!”   因着完颜太后深知,用杀人立威只是暂时的,长久来看,亟待用军功立威,所以她很快定下了向南攻打晋国的策略。朝中大臣们跃跃欲试也好,心里担忧也好,等看看笑话也好,反正已经没有人再敢多嘴,以免自己也被要求“去陪伴先帝”——反正闭上嘴就没有错。   夏国的政体,一方面以契丹人为重,掌握国家的部族、军戎、财政、任免、赏罚的都是由契丹贵族组成的“北院”;一方面又诚心招纳降来的汉人,但凡有一技之长的,必然也加官进爵,只不过为汉人专设“南院”,名义上职位和北院一致,实际上只是掌管各州县的民政,以及教化、礼制、旌表、祭祀等等没有实权的事务。   王药那份写得洋洋洒洒的劝夏国“非攻”的文章,他最终还是识趣地没有拿出来,而是一声不吭地缩在班列的最后,昏昏然如同在打瞌睡。   但是掌政的太后并没有忘了他,特意点名道:“南院郎中王药何在?”   王药惊醒了似的,急忙撩起襟摆紧步上前,差点被自己的衣襟绊到,打了个趔趄。北院的大臣们“吭哧吭哧”偷笑着:南蛮子连走路都走不好,真是弱不禁风!太后并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笑嘻嘻说:“郎中投诚时献策,使我平安取下阳曲和雁门两地,死伤亦少,晋人概莫能敌。我看王郎中胸中还是有丘壑的。这次我们的目标是应州和朔州,朔州北,可以接通大漠,应州南,可以接通中原,都是津要之地。不知王郎中有什么善策?”   王药清清喉咙,指了指放在皇帝和太后面前的沙盘,说:“一北一南,两面出击,是占有主动权。缺憾在于,两处同时一动,势必惹眼,若是北边的蒙古人和南边的晋人约齐了对付我们,只怕首尾难应。”   当即有人吓白了脸:王药不要命了?这当口还敢说太后的兵策不好?   太后完颜珮却笑了起来:“你说得极是!我原就想看看,有没有人敢说真话。”她目光扫视着下头。找那种既不反对她用兵,又肯说出用兵中的谬误的诤臣还真是不容易。她语气格外柔和:“说得好!那么朔州和应州,重点突破哪里比较好呢?”   王药道:“蒙古人骑兵比我们厉害得多,以卵击石,没有必要。现在臣看见不少契丹人到了云州,学着中原人在肥沃的土地上耕种,同时辅以放牧,既保证了秋收的口粮,又不忘根本。但是一旦守土,势必为土地所累。所以,还是极力和蒙古修好为善。那么……”他犹豫了一下:“晋国建国前各地节度使擅权,建国之后,虽然太_祖皇帝削藩有效,把大部分兵权收归己有,但到底国势孱弱,不是我们骑兵的对手。”   他的手遥遥地指着沙盘比划着:“喏,云州分兵三路,沿汾水向南逼近应州,周围州县被大军压境,势必不敢救。突破应州之后,黄河指日可待;黄河得手,中原指日可待!”   他说得有理有据,遥指着沙盘,明明看不清楚,却似乎眼前就有这图景一般,指手画脚间方向位置居然一毫不错。太后拊掌大笑道:“人才!人才!这次南征,就请王郎中领前锋的参赞职,带着中路主力,前往应州!”   退朝时,南院一个汉臣偷偷伸脚绊了王药一下,王药一个踉跄,正在抬头看是谁,那人留下两个字:“汉贼!”恶狠狠地瞪视着,浑然不怕他。   王药微微笑了笑,抬腿拍拍膝裤上老大的一个脚印,翩然而去。   因为皇帝决定御驾亲征,所以北院南院的所有官员都忙碌起来。太后看着皇帝身着戎装,不由上前为他整整衣领,目光中流露出少有的慈爱:“外头的明光铠好像还是三年前你跟先帝出征西戎的时候穿的吧?那时候才十七岁,现在看来,铠甲小了些。”   萧邑澄笑道:“没事,甲片下头的带子系松一点,不就一样穿了?”   太后疼爱地拍了他后背一巴掌:“这也能凑合的?莫说是一国的皇帝,就是小家子里的男儿上战场,父母也要帮着准备最好的铠甲。万一斜剌里射一根冷箭出来,你就知道合身不合身有什么不同了。”督着萧邑澄把铠甲脱下来,吩咐有司重新制作出来。   皇帝散穿着里头的襜褕,像个大孩子似的对母亲撒娇:“这次去打仗,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上京。记得以前父皇御驾亲征时,都带着阿娘呢!我也想带个人去,晚上有人陪着说说话也好的呀!”   完颜珮皱了皱眉,旋即笑道:“阿雁可还服着素!再说,她名分上可还是先帝的妃子。”   萧邑澄讶异道:“谁说要带她?”又嬉了脸:“是刚选进来的一个小宫女——虽说是宫女,家世也还不坏——我也不一定要封她为皇后,只要阿娘肯让我带着她就行!”   完颜珮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儿子的眼睛,看得他差点把头低下了。太后冷冷道:“原来有了新宠,也该让我看看她会不会服侍。”   萧邑澄笑道:“会不会服侍,还不是儿子觉得舒服就最好?阿娘想见一见,儿子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新人脸嫩,说话做事不周到,还要请阿娘谅解。”   八字还没有一撇,已经开始护卫新人了!太后心里自然不快。及至见了新人,是个十六七的小姑娘,圆脸尖下巴,一双活泼泼的杏核眼,确实漂亮得很。尤其那身子,裹在左衽的襦衫长裙里,偏显得该瘦的瘦,该翘的翘,玲珑有致,充满着诱惑力。完颜珮拉过小姑娘的手把玩了一会儿,又伸手拂过她窄窄的腰身,小姑娘吃痒,“咯咯”笑得颤抖起来,如春风里一枝艳冠群芳的牡丹花。   太后笑道:“果然是个妙人儿!不仅美,看样子还是个会生养的。”   萧邑澄亦笑道:“可不是呢!若能生出皇长子——”   太后毫不客气地打断道:“你别怪阿娘乌鸦嘴说不好听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皇帝出征前,先立海西王为‘皇太弟’(1)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好防着别有用心的人从中滋事。”   萧邑澄的笑容凝结在脸上,面颊抽搐了好久,几次张了张嘴,似乎要抗声辩解,但终于没有发出声音,只等太后威严地“嗯?”了两声,才不情不愿地低头道:“那……那好吧。只是将来……”   太后冷笑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和海西王都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最了解的莫过于你们哥儿几个。我也老了,趁着现在还能为我大夏做点事就多做点。将来纵使天翻地覆,我也管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个皇太弟不是我捏造的,辽代述律太后就要求自己的二儿子立三弟为皇太弟。   ☆、败仗   皇帝出征,完颜绰的生活再一次陷入一滩死水中,然而这只是外人看到的:她每日几乎连门都不出,静静地在屋子里做那些闺秀们应当做的事,偶尔从阿菩那里打听一点战局,但知胜败也是五五开,两方胶着不下,谁都占不了优势,王药的献策,这次似乎不太灵光。   几个月时光,就这样枯槁地过去,眼见上京的春变作夏,花红柳绿变作绿树成荫,仿佛突然之间,宫里喧闹起来,叽叽喳喳叫嚷得人心慌意乱。阿菩飞奔出去探听消息,回来时跑得极快,步子却不稳当,近看脸色都白了,“呼哧呼哧”喘着气奔过来,然后弯腰扶着膝盖,极其想说话,但是喘得说不出来。   “别急!别急!”完颜绰抚着她的背劝慰着,“天塌下来,也得让人把气喘匀了,是吧?”   阿菩好容易喘匀了气,蹦豆子似的往外蹦字儿:“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   “仗,打输了!”阿菩比完颜绰还难过,若是皇帝有个三长两短,她们期盼了许久的凭恃就落空了,“南边传来的急报,到了应州西南的山里,地势极其险要,陛下听了郎中王药的鼓动,觉得先要占下高处的地势,结果进了峡谷,被迫驻营,晚间又遭到晋军的偷袭。外头十万援军根本进不来狭窄的谷地,里头的十万人马则把峡谷挤得水泄不通——偏生马匹又上不了山路。而晋军早在上游把汾河的支流堵上了,趁着此刻夏汛厉害,一口气决了堤坝,峡谷里全汪了水,跟海子似的,靠三千个骁勇的御林军,拼死才把陛下和几位重臣送到峡谷外头。”   完颜绰的脸色发白,消化了一会儿这些消息才说:“陛下现在如何?”   “陛下肩胛上中了一箭,虽然不在要害上,但是天热,疮口一直没有收干,现在开始发烧流脓血,已经用加急的马车往上京送,大约两天就能到。”   阿菩顿了顿说:“陪车的是伺候陛下的那个小宫女,名叫朵月的,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了,哭哭啼啼说这遗腹子现在可是陛下唯一的孩子!”   大惊大悲中,完颜绰竟然冷笑了一下:男人啊,就算没有爱,就算是逢场作戏,也不妨碍他与其他女人生孩子!   她重新坐在窗前,梳理了一下思路,然后吩咐道:“我估摸着海西王即将进宫,封皇太弟的诏书一直在太后手里,就等着这一天。你去帮我打听这几件事:一、到太医那里打听太妃完颜纾什么时候生养,多给太医塞些金子,让他能保住这个孩子一定要保住,情况急了也一定要向我报告消息;二、海西王妃是我的妹妹,从来都是骄纵而喜怒形于色的人,若是有海西王进宫的消息,赶紧派人通知我父亲,为我给她送一份大礼;三、问一问——”   话到这儿,她突然犯踌躇一样,过了一会儿才说:“问一问王药现在如何了?是已经死了,还是仍然活着?如果活着,大约会怎么个处置法儿?”   阿菩聪明能干,一直是完颜绰的左右手,她轻轻把完颜绰的三点吩咐又说了一遍,说得一字不漏,才道:“奴懂了。这就为主子去办!”   王药还活着,披头散发,鼻青脸肿,衣衫褴褛,被捆得粽子似的,随着皇帝的车驾一起回到了上京。   皇帝萧邑澄在御辇里已经昏厥过去,发着高烧,身上的伤口散发着恶臭,御医在一旁束手无策。皇帝新宠的小姑娘朵月哭红了漂亮的小脸蛋,异常小心地保护着自己那个才微微凸起的肚子。   这样的乱象,皇太后完颜珮却没有丝毫混乱的模样,她皱着眉看着自己的大儿子,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却扭头问自己身边的二儿子海西王萧邑清:“你哥这副样子,大约是不行了。我和你说起的事,你可曾准备好呢?”   海西王萧邑清身材微胖,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此刻居然还笑得出来:“阿娘说啥就是啥。儿子听阿娘吩咐就是!”   完颜绰冷眼观望,这位海西王仿佛已经坐上了帝位,满脸红光。朵月亦是气得脸蛋通红,抬头顶撞道:“太后明鉴!妾也读过几本书,知道自古帝位父死子继才是正理,但凡兄弟相继的,多是不好的。太后为何不等妾把孩子生出来?万一是个男孩呢?”   太后一巴掌甩过去,登时在朵月的脸上留下五道淤紫的印子,完颜珮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仗着读过几本书,也敢仰着头跟我说话!若不是瞧着你肚子里是我的亲孙子,就不是一巴掌开导你那么简单了!”   完颜绰不言不语,从侍女那里接过一块凉手巾,小心地擦拭着皇帝烧得赤红的脸,拂拭得一尘不染后,方始回过头来说:“太后,先帝去世时,宫里秘不发丧,为的就是即使山陵崩裂,也要举朝不乱。如今这是打了败仗回来,皇帝却还没有薨逝呢,若再为皇位起内讧,阿娘当时清理朝局所花的心血,可不是都白花了?”   她言语铮铮,而态度平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凤目中自来的威严竟然使得所有人都闭口不言。完颜绰觉察太后的脸上有遇到能力相当的敌手时的那种煞气,便低头惨然一笑:“我反正什么都没有,死也不怕。”   “你既然不怕……”完颜珮幽幽开口,但话没说完,突然外头传报来说御医求见,剩下的半句就咽了下去。御医跌跌撞撞进来,叩头道:“太后,先帝的完颜昭仪,有生产的迹象!”   太后大诧:“不是还有一个月才临盆么?”   御医岂敢说完颜纾喝了药汤致使早产,只能频频磕头,连称死罪,又抬头问:“那么,昭仪和小王爷怎么办?”   当着众人的面,太后也不能无缘无故说出弄死庶子之类的话,只能气恼地说:“什么怎么办?女人生孩子瓜熟蒂落的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事情千头万绪如一团乱麻一般,但是反倒使太后完颜珮冷静下来,现在局势混乱:大儿子一副等死的样子,眼下又有了孩子,但是他不死,肚子里的孩子不死,二儿子登基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完颜纾要生,完颜绰的话难以驳回,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要一个个对付,就不能忙中出乱,还是要考虑妥善的好。   她杀人的念头放了下来,和颜悦色转头对完颜绰道:“你既然不怕,就好好照顾陛下,国事多艰,我年龄也大了,实在打熬不起这一场场的大灾大难。”   朵月愤恨地看了完颜绰一眼,似乎要说话,却面对上太后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听见她刻薄无情的声音:“陛下虽然临幸了,却也没有给朵月分封,依我看,既然有了身孕,也算是于社稷有功,先封个二品的和仪吧。”她最后说:“完颜昭仪生的是先帝的遗腹子,我是先帝的正妻,少不得去关心关心。去玉雉宫瞧瞧去。”   太后离开,海西王也不能留在宫里,赶紧地走了。朵月恋恋不舍地望着榻上躺着的萧邑澄,试探着说:“太妃,一直以来,都是我照顾陛下的。”   完颜绰冷笑道:“没有谁封我为太妃。和仪一身两命,格外贵重,照顾人这样的辛苦事,路上是叫没办法,既然回宫了,怎么能再叫和仪辛苦?后头昭德宫还有两座配殿,原是给嫔御居住的,我叫人简单收拾一下,和仪先凑合着住下吧。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朵月犹不甘心,又说:“可陛下说……”   完颜绰一口打断了她:“陛下还说过要收继婚,封我做皇后,可也没有作准。男人的话原本信不得,对吧?”   朵月愤恨不已,可却毫无办法,只能敛衽退了下去。   完颜绰目视着所有人离开,这才独自在空落落的寝宫里,重新拧了布巾,小心擦拭着皇帝萧邑澄的脸和脖子,他的体温烫得吓人,隔着湿漉漉的手巾犹能感受到,她一点点地给他擦拭过去,随着手的动作,也就着昏暗的光线打量着皇帝的脸。   剑眉蹙着,鼻翼扇动着,嘴唇的形状亦算得上标致,可是她对他并不动心。完颜绰小心解开伤口上包扎着的药布,最里头几层上渗出紫褐色的血迹和污黄色的脓液,她不由作呕,强自忍着,换了干净的手巾,小心把创口外的血液和脓液擦掉,伤口像张小嘴一样翻开着,周围的肌肉还一跳一跳的,似乎在昭示着这毕竟还是一条生命。   若是海西王继位,自己纵然可以不死,也必然活得如同行尸走肉。这段子在青鸾宫修行般的枯燥生活,完颜绰根本不想就这样打发一辈子!   她愈发小心地用药酒擦洗着张开的伤口,酒刺激着伤口,那个烧得昏沉的人也不由低吟起来。完颜绰目光一亮,愈发小心。再恶心,再难闻,也要极力忍着,为的是自己的那一线希望。      ☆、杖毙   皇帝萧邑澄居然醒了!他睁开眼睛的瞬间,眼前还是一片蒸腾的迷雾一般,然而迷雾散开,影影绰绰的影子是那样的熟悉。她的爱意全数写在那目不转睛的凝望中,此刻弯了眼睛一笑,微微上翘的眼角呈现出俏皮的弧度。萧邑澄心酸得想哭,努力伸手去够完颜绰的手,肩膀上传来一阵剧痛,不由呼喊了一声又倒回床上。   “小心些嘛!”那厢嗔怪着。   “阿雁!”萧邑澄嘴角干涩,喃喃地唤着她的小名儿,撒着娇说,“我渴!”   她贴心地把蜂蜜水递过来,还提醒着:“慢慢喝,小口喝,咽下去的时候可能会带痛伤口,急不得!”   萧邑澄觉得完颜绰温暖得简直熨帖在他的心窝里,想着兵败时的恐怖场面,想着濒死时的那些幻象,顿觉活着回到她的身边,真好!   御医一个个进来重新为皇帝把脉、换药,面上都露出喜色:“到底娘娘照顾得好。陛下现在脉象平稳,只要用心调理,应当能够大好了!”   御医都走了,完颜绰又悄悄回到寝宫里头,打发了几个伺候的小宦官,见萧邑澄已经张开那条没有受伤的胳膊,便在他的怀里靠了靠,然后低声说:“我该走了。”   “走?”萧邑澄诧异,“为什么要走?”   完颜绰把声音压到最低:“陛下昏迷这些日子,宫里宫外发生了多少大事小事。我在太后心里,就是殃及陛下的祸水,要不是还有其他几件事牵扯着,早就下去陪伴先帝了。此刻陛下醒了,我若还赖着不走,太后又要以为我变着法儿争宠,咱们原来那条计策,不就白搭了么?”   她目露哀怨,努了努嘴:“孩子都有了,你真的当我心里不酸么?”   萧邑澄努力地用一条胳膊揽紧她:“阿雁,那小丫头片子的孩子,我不稀罕。我只稀罕我们的孩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亲我两下,你再走,好么?”   完颜绰驯顺地把嘴唇贴在他的脸颊上、额头上。萧邑澄努力地绷着脖子,撅起嘴,求索她的吻。完颜绰不由“噗嗤”一笑,轻轻顶了顶他的额头,然后把嘴凑过去任他含吮,也任他探索。   长长的一吻结束了,萧邑澄意犹未尽。完颜绰用食指封住他的嘴唇,轻声道:“急什么?几件事,不能不交代清楚了。海西王巴望着你这个位置巴望了好久,如今有多么失望,你该晓得,他在京里,总是个后患,你明白的。”   萧邑澄冷了脸:“我知道。从小他就仗着阿娘的宠爱,什么都要跟我抢。等我能上朝了,找个机会打发他回藩地去!”   完颜绰冷笑道:“回去了不能再来?”   萧邑澄撮牙花子思量着,完颜绰又说:“别说他是你兄弟,他王妃也是我妹妹。要说不舍得,也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你舍不得他,他在王府里弄那些巫蛊,企盼着你早登极乐,你去查查看我有没有说假话。”   然后她自己又道:“不过,要顾忌太后,又是一桩难题。”   萧邑澄顿时皱了眉头长吁短叹。完颜绰伏在他没有受伤的一侧肩膀上,他只能看见她梳得精洁的幽香长发,却看不见她脸上的恶毒。终于,完颜绰又缓缓道:“王药这次把我们的大军带到沟里去了。现在还在大狱里呆着,前几次朝会,北院的大臣们群情激动,都说伏兵出来的那么巧,王药如果没有通风报信才叫见了鬼了,一致要求处死王药,祭奠死难的兄弟们。”   萧邑澄“哼”了一声说:“他大约早存了异心了,所以才假意投降!我不光要杀他,还要用最健壮的马,绑着他的四肢,活活扯开他的身子,叫他受尽苦楚再死!”   完颜绰道:“可是,并没有证据说他是晋国派来的呀?若弄得南院的那帮汉人心寒,以后谁还敢来投奔?谁还敢出谋划策?”她见萧邑澄语塞,笑道:“让陛下受了那么大的罪,就算问他一个懈怠军机,也够死一百回了。既然他横竖要死,能不能叫他帮我们一个忙?”   萧邑澄大奇:“他能帮我们什么忙?”   完颜绰笑而不言,关子卖够了才说:“让太后撒个气呀!王药辜负了先帝的知遇之恩,叫他到地下给先帝陪不是去吧。”   萧邑澄点头道:“原来是这个意思。只是便宜了他了!太后撒了气,就能让我娶你了?”   完颜绰笑道:“万一太后又要拿我撒气,我可吃不消呢!你还是求一求太后,说要娶朵月吧!”交代完,她轻轻起身,在萧邑澄额角又印了一吻,眼睛里闪着动人的光泽,笑着说:“听话哟!”   萧邑澄浑身骨头都酥了一般,决意为所爱的人,和他们的未来,再好好拼一拼。   不出完颜绰的料想,皇帝醒转过来后,对太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册立怀孕的和仪朵月为皇后。   太后大怒:“胡闹!怀孕怎么了?哪个女人不会生孩子?我才封她做和仪,你就来打我的脸是么?再说,她薄门小户的女孩子,一点规矩都不懂,哪里比得上完颜家的女儿?”   皇帝撒赖道:“完颜家的女儿?不是年龄不对,就是相貌难看——为什么非要是完颜家的女儿当皇后?皇后也是世袭的么?”   太后气得够呛,眯着眼睛冷冷地打量了萧邑澄半天,才冷笑道:“我看你一场病,把脑子烧糊涂了!”   萧邑澄亦不示弱,也冷笑道:“阿娘,自小你就偏袒弟弟,最好是我一个孩子都没有,没法子了,就只能让弟弟继承我的位置了。既然是这样,阿娘干脆废黜了我,直接让弟弟登基可好?您看,弟妹也是完颜氏的女儿,也叫阿娘一声姑母,还有了儿子,岂不比我强?”   太后不语,仔细打量着皇帝儿子。萧邑澄病中的模样,萧索颓废,青色的胡茬遍布整个下巴,一双眼睛也全是红丝,半点无神,受伤的肩膀因为疼痛,时不时抽搐着。她终于心软了下来,道声:“你就是爱胡思乱想!还是好好养病吧,好些了,就起来上朝去,一大堆事等着,当皇帝的可没有躲闲的机会!”   出了门,完颜珮才低声对身边最信赖的那个老宫女道:“完颜绰这几日说天癸来了腹痛难耐,阿桢,你带点石蜜和益母草膏,去青鸾宫看看,这小妮子惯会装相撒谎,别又被她骗了去。”   老宫女很快过来回报,完颜绰确实是痛经痛得一头豆大的汗,御医的脉案上写她宫寒严重,气滞血瘀,要好好调养身子。完颜珮这才笑了笑:“小妮子识时务,知道我的意思。”她望了望天空:“其实要有个嫡嫡亲的孙子吧,也挺惹疼的,但是,谁知道将来孝顺不孝顺我呢?当了太皇太后,还想再坐到宣德殿的那个位置上,只怕就不合适喽!”   老宫女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躬身道:“是!和仪那里,是用药流掉么?”   完颜珮冷笑道:“朵月这妮子,到底小家小户出来的,上次顶撞得我好!哪能让她这么便宜,寻个由头,杖毙了。叫那些没皮没脸的小妮子,心心念念地以为勾引到皇帝,就可以做皇后了!也叫皇帝绝了想头!完颜氏的姑娘不漂亮,年龄不对?现成的有一个又漂亮、年龄又对的在那儿。虽然歪脑筋多些,我不大意地多看着她,不叫她调皮就是了!”   完颜绰到紫宸殿给太后请安的时候,恰好看见几个宫人捉着朵月往刑凳上绑。朵月挣扎不过,声嘶力竭地哭着,先还满口谩骂:“你们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碰我?”“我肚子里是陛下唯一的子嗣,有个三长两短砍你全家的脑袋也不够赔!”……   渐渐发现谩骂完全无用,宫人们面无表情,把她绑上的时候毫不吝啬力气,勒得手腕都紫了,肚子硌在硬邦邦的凳面上,也没有丝毫的怜惜。朵月这才慌了,不停地哀求道:“让我见见太后可好?”“让我给太后赔罪可好?”“你们难道不顾念我肚子里是太后的孙子?”……   最后她只能用尽力气朝着宣德殿的方向喊:“陛下!救我!救我!”   宣德殿离得不算远,但是隔了几道宫墙,自然也是听不见的。何况她心心念念的“陛下”,正乐得把她当做替罪的羔羊抛给母亲出气,肚子里那个有形无生的小生命,他见也没有见到,自然一丝感情都没有。   四尺长的粗荆条,带着风声一下下落到朵月的身上,顺势手腕一抽,衣衫就破裂了,很快被鲜血浸染。朵月痛得哭都哭不出来,倒着气不断地抽搐,被绑在凳腿上的双手,还努力想够过去护住肚子,可惜鞭长莫及,挣得关节都白了。完颜绰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终是有些不忍,上前轻声道:“和仪这样硬挺着,多难受哪!”   朵月无力看她,直觉地只是翻了个白眼。   完颜绰四顾道:“太后说要杖毙,这样细的荆条,活活打死也是够苦的。毕竟和仪是伺候过陛下的人,你们行事还是利索些,别叫和仪受太大的罪。”见朵月又努力冲她翻了个白眼,完颜绰挑眉道:“和仪大约在惦记陛下吧?听说今日陛下在北院商议军国大事,连晚膳都吩咐宫里不用准备,在北院吃了。和仪还是别等了……等不到了。”   荆条在朵月的身上“噗噗”地肆虐着,先还照着各个地方均衡着打,这会儿只是毒辣地不断抽在腰上。朵月的裙子上突然绽开一朵大大的血花,她的面目狰狞,仿佛疼痛也不觉得了,只是双手用力的握紧拳头,喉咙里嘶嘶有声。   完颜绰不忍再看,提着裙子往丹墀上走。背后突然传来朵月变了调的锐声:“完颜绰,我诅咒你孤独终老!完颜珮,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咔啦”一响,大约是椎骨断裂。朵月已经疼到极致,三个月胎儿流产出的血浸透了裙子,又顺着凳面淅淅沥沥滴落到地上,凝聚了一滩。而她,瞪着无望的眼睛,眸子里的光已经像烛火般一点点熄灭了。   完颜绰上台阶的步伐未停,只是挑眉轻轻地“哼”了一声。      ☆、回顾   王药昏昏沉沉在梦中醒来,梦里的千般旖旎、万种缱绻,宛如契丹人最喜欢的织金彩锦,美丽耀眼得都不真实。   而睁开眼睛之后,他好一会儿才从梦中的落差里适应:他的面前,只有一方小小的窗,高高地、孤零零地挂在头顶上遥不可及的地方,清晨的鸟鸣婉转动听,窗口透出鱼肚白色,和灰蒙蒙一片的监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逐渐闻到身上的酸臭味,感觉到被殴打的伤处的疼痛和肚子里饥饿得百爪挠心的滋味。   对于苦难,王药一直能够淡漠视之、安然处之。他换了个姿势,曲肱枕着头,避开青紫一片的脸颊和隐隐作痛的肋骨。犹记得并州苦守了一个多月的时候,城中百姓已经人人面上有了菜色,饥馑和恐慌满布在并州城的天空和大地,不时有人传来消息:城中某坊某巷,百姓易子而食;城中某坊某巷,饿殍突然消失不见;城中某坊某巷,一家人饿毙而无人发现,满屋蛆虫……   那是地狱!   刺史章望终于痛哭流涕,瘦得简直骷髅一样的脸上,眼睛睁得格外大。王药劝他:“刺史,府中还有存粮,但是杯水车薪,不足以救民。唯今之计,开城门投降吧,契丹人不怎么杀降,城里的百姓还有活路。”   章望眼眶发红,推开窗看着街巷,恰好见到一个骨瘦如柴而偏偏肚皮滚圆的人一步一拖地走在街上,身子被风吹得摇了摇,便倒地不起了。他急急扭头吩咐随从带些粥汤去瞧瞧能不能救活,而后颓然地坐在窗前垂首垂泪。好半天才抬起头来,说:“王别驾,你刚来并州时,人人都说你是个浪荡风流儿郎,说出的话听来也是歪理邪说。但同是读书人,其实我并不迂,相处日久,懂你心里的烦闷。你刚刚说得对,‘民贵君轻’,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他茫茫地望着看不见边际的街巷,摇头叹息着:“只是我心里放不下陛下的知遇之恩,放不下朝廷的颜面。并州投降,我必不苟活;不仅我不能苟活,我全家四十多口人,也不能活。我心里最痛惜的,无非八十多的老母和才三岁的小孙……未能尽孝,先害母亲不能善终,罪人啊!”   王药心酸,踏上一步稽首道:“刺史!若是刺史信得过王药的本事,王药愿意在城破之后,带刺史的家人尽力南归!”   章望含着微笑摇摇头:“我不在了,他们不会愿意以败军之将的名分南归的——朝廷正缺这场败仗的替罪羊,朝里赵王和太后争权,谁都不愿意在舆论上落下风。”   王药道:“那,我与刺史同生共死!”   章望又是摇头:“王别驾,恕老夫自私,把‘死节’这样容易的事自己拣去做了,却留给别驾难题。”   他太息着:“‘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太史令说得对,死容易,活着难。我颟顸无能,只能一死来号召其他臣子时刻记得国家与名节;而王别驾聪慧谋略,非一般文士,倘若肯自污,尚有为国效力的时候。别驾投降后,或尽力斡旋以保两国和平,或借机设伏,重创夏国兵力。我已经飞鸽传书给其他几处刺史,但知别驾从军,便可早作打算。”   王药含泪应下了,章望枯瘦的双手握着王药的手,泪如雨下:“国家遭逢这样的大难,我却要王别驾牺牲名节,是对不起别驾!后府还有珍藏的美酒,反正酒也不抵饱,留给家人,不如留给别驾……”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顾王药的扶掖,认认真真给他磕了三个头:“王别驾,我从前迂阔,有对别驾不好的地方,如今不敢求得别驾谅解。这是为我大晋,为我并州的子民,拜谢别驾的!”   …………   回忆往昔,王药鼻子发酸,心里却很沉静。求仁得仁,是读书人读圣贤书的目的,他能够安然就死——随便是怎样残酷的手段。   突然,他闻到一阵酒香,这香味在充满恶臭的牢房里显得格外突出,在饿了几天的人鼻子里,更使得他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香味越来越浓郁,远远看见一个人,提着小灯,拎着酒壶,到得了王药的牢房前。   王药诧异地看着,最后挑眉棱笑道:“是给我的?断头酒?”他露出牙齿笑了,毫不客气地从木栅栏的缝隙中接过那人捧来的酒壶,也不用杯子,对着壶嘴就灌了一口,脸上的笑意却渐渐凝固了。   这是女人家爱喝的酒,甘州甜醴,是夏国的名酒,它带着清芬的酒香,但入口太过绵稠香甜,不觉就要过量,不觉就要醉倒。他上次喝这酒,不过三壶,便沉溺了——也不知是为酒,还是为那侍酒的美人,还是两者皆有。此刻再次喝到这个味道,回忆满满地勾了上来——他知道她是先帝的嫔妃,知道她表面人畜无害,实则是条美女蛇,知道她美丽的面容和诱人的身体的每一个细节,知道她刻意做出来的迎合里也有真实的颤抖和迷醉。   王药握着酒壶怔怔地没有再喝第二口。隔着栅栏的那个送酒人却提了提灯,低声道:“我家主人说,王郎中说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是主人还未能开悟,要请郎中指教。”   王药不言语,那人更加低声:“我笨,言语指教不来,今日请郎中示范吧。”不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晨钟响起时,王药被拖出了牢房,他被粗鲁地打散头发,重新梳髻,又被剥去带血酸臭的衣衫,简单擦洗身子之后,换了一身干净的囚服。王药浑身是伤,头皮又被扯得疼痛,不过,今日要面临怎么样的命运,只怕比现在的苦楚要难捱数百倍。他掸了掸肩头的灰尘,又抚了抚杂乱的鬓角,最后正了衣领,对虎视眈眈的来人说:“走吧。”浑然不似去赴死的人。   夏日早晨的宣德殿,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中,王药贪婪地看着天空大地、花草树木——这大概是自己最后的时辰了吧,难免对世间万物还有一些留恋。然而大殿依然森严,殿前的武士握着镀金的长槊和金瓜,庙里金刚一般,似乎一声吩咐就要杀人了。里头的大臣,捧着笏板,一半是穿着左衽衣衫的契丹人,一半是穿着右衽衣衫的汉人,全数把目光抛过来,看着王药。大殿正前方的高高丹墀上,昂然并排端坐着皇帝萧邑澄和太后完颜珮,皇帝还有些没精打采的样子,太后却是一脸杀气。   王药被身后人一推,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上,膝盖撞得生疼。见他还有挣扎的意思,太后冷笑道:“王药,你又不是没有在这里跪过,怎么,今日倒屈不了这副膝头了?”   念及某人的吩咐,王药突然从容起来,双膝并拢跪好,微笑道:“回禀太后,王药为臣,跪叩陛下和太后理所应当,不需强迫。”因举手抱拳,又伏低身子,稽首为礼。   太后冷哼一声:“既然你自己都说是我大夏的臣子,为何要背叛国家、背叛陛下?”   王药顿了片刻,说:“陛下在上京未曾出征时,臣就写过策论,劝谏武事,算是回报先帝的知遇之恩。可惜太后一意孤行,连同陛下在内,无人敢驳斥。到了应州,臣是谋划要占据山头,但晋国偷袭,我又有什么办法?太后若要问臣个决策失察的罪过,臣不敢辩驳。”   他静静说完,平静地直视上头,心里却在苦笑:原本可以洗雪自己背叛晋国的耻辱,慨然就死,做个潜藏在敌国的节烈之人,这下反而变作了强词夺理,为自己剖析辩白,而且,矛头直指太后,也是引火自焚——为那人的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自己也真是疯了!   果不其然,太后顿时怒发冲冠,用力一拍椅子扶手:“合着这都怪我?!”想了想气愤难平,她的目光巡睃过殿外那些握着长槊和金瓜的武士,冷笑道:“王药,你真是尽忠职守的好臣子,怪不得先帝如此看重你!你既然心怀先帝的知遇之恩,如今先帝一定也念着你,你不妨到地下服侍他,做个好谏臣,先帝定然从善如流呢!”   她眼风一扫,王药清楚地听到背后传来武士们橐橐的步伐声。当着朝中几十名朝臣的面,王药大声道:“臣自然愿意陪伴先帝!臣只是想着,先帝在地下寂寞,最念想的自然更是相濡以沫一辈子的妻子。太后为何不念及先帝,为何不陪伴先帝去?”   他看着完颜珮脸都变了色,便环顾四周,似乎在拉拢同盟一般,语气也放缓了下来:“之前部院大臣、萧氏皇室,多有去陪伴先帝的。大家虽然知道陪伴先帝是福分,却也难以下定决心自裁,更是日日惶惑。太后愿意做个殉节的榜样,臣也愿意立马自裁,到西方极乐去陪伴先帝去。”   完颜太后以“陪伴先帝”为借口,弄死了不少异己,大家敢怒而不敢言,契丹人单纯,也没有想到合适的应对办法,只好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到底是南人聪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句话顶得太后无言以对。一时间,大家竟然都有欣欣之感,觉得头顶悬着的一柄剑终于可以解下来了。   唯一气得发抖又没法驳斥的是太后完颜珮,她的手紧紧攥着御座的扶手,咬牙切齿地同时,还在打量着下面众人的表情,那些欣欣然的神色,无一不尽收眼底,甚至眼角余光还能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此刻竟然也微带笑意,轻轻颔首。她悚然惊觉,“失道寡助”,今日杀王药事小,这一关自己不能体面地走下来,日后就再也不用坐在御座上了。      ☆、断腕   契丹人的风俗,随身要带着小刀,以示不忘国本。北院的契丹大臣们上朝,不能携带利刃,也要用木头雕琢一把精致的木头小刀,而太后本人,腰间悬着的则是一把削金断发的锋利匕首。   眼看她缓缓地抽出匕首,大家都为王药捏一把汗,王药坦然地跪坐在大殿正中,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太后的动作。   然而太后的举动却出乎大家的意料。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的手臂搁在御座的扶手上,高高举刀一挥,大家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见太后胳膊上鲜血喷溅,一只手被齐腕砍了下来。   完颜珮脸色煞白,把那只断手掷到大殿中间,断手上的鲜血洒了一地,喷溅到王药的襟摆上。   她犹能平静地扯下衣带扎紧胳膊,包裹伤口,然后带着些疼痛的颤音,稳稳说道:“王药说得对。按说我受先帝的恩情至重,要到地下去陪伴他才是。只是现在国家亟待开疆拓土,富国强兵,皇帝年纪还这么轻,我怎么能放心把先帝的基业交给他一个人打理?这次败仗回来,我尤其担忧。现在,就以这条血肉的胳膊,代替我的身子陪伴先帝安寝吧。将来国事安定,皇帝长大,我再去陪伴先帝也不迟。”   她怨毒地瞟了自己长子一眼,果然,萧邑澄微微皱眉,大约对“年轻”一说大不服气。她又看了看下头立着的海西王萧邑清,他大概是这群人里最为激愤的一个,扑到殿中,捧着母亲的断手就要流泪,然后迅速一个回身,狠狠一拳打在王药的脸上。   “海西王!”完颜珮用力喊道,她已经浑身虚弱,冷汗直冒,却依然威严而冷静,“王药既然不肯承认叛国,就先留他一条命,以后慢慢审讯就是。”   王药半边脸肿得无法说话,心里却很清明:太后恨毒了自己,大概一死的痛快她都不愿意给他了。他苦笑着,既然如此,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在人间逆旅,一切痛苦折磨都是应得之物,就如一切口眼皮肤享用的快乐一样。   太后完颜珮强撑着到退朝的那一刻,尚能庄重地起身,然而一出大殿的侧门,两边的宫女就觉得她身子沉重,完全扶不住了。萧邑澄见母亲两腿软绵绵地使不上劲,一直往地上瘫,而宫女力气小,几乎也要被她带倒,只能亲自上前用力扶持住:“阿娘,阿娘!可还好么?”   他惊觉母亲已经痛晕了过去,简单包扎的断腕一直在渗血,也吓得不轻,一边呼喊着御医,一边亲自抱着自己的母亲,这时他才觉得,那个一直需要仰视、如钢铁一般强硬的人,其实也并没有多沉重,昏厥时也一样任人翻来覆去。   太医在紫宸宫重新包扎了太后的伤口,摇摇头对萧邑澄道:“陛下,太后失血太多,剧痛攻心,只怕一时醒转不了,臣定当尽心竭力,为太后医治!”   萧邑澄无力地点点头:“若能治好太后,朕定当重重有赏!”他原想陪在这里,但大军惨败初回,升黜、旌表、抚恤、归葬、安民等事情无数,不得不又回到前朝,批阅奏折,与北院诸臣商议国事,忙到太阳过了午才稍微歇了歇。   萧邑澄挥退所有侍从,一个人静静地在书房,膳也无心用,捏着鼻子两侧的睛明穴,只觉得脑袋发胀。这时,门上传来几声轻轻的“笃笃”声。萧邑澄烦躁地喝道:“朕不是说无事不得打扰,是听不懂吗?”   外头顿了一歇,传来轻柔入心的声音:“我也不行么?”萧邑澄的心立刻软和了下来,亲自上前开了门,看见完颜绰吃力地端着好大一个食盒立在门口,对他莞尔一笑,又嗔怪地说:“大病初愈,还不当心自己个儿身子,再忙再急,就耽误了一餐饭的时辰么?”到案几前帮他摆好桌子。   六道小菜颜色丰富,清新爽口的模样叫人一见就胃口大开。萧邑澄既是感激,也是确实有了食欲,就着甘州甜醴品尝着小菜。身后人轻轻为他打着扇儿,她身上幽幽的香气时有时无,但只一回头便能看见她自然弯起的嘴角,永远带着令人心动的温暖表情。   吃完饭,精气神都恢复了好多。萧邑澄满足地漱口擦手,看着完颜绰井井有条地收拾餐桌,纵然是侍女们干的活儿,她也做得轻快利落,自然而然地生发出巧慧的美感。萧邑澄忍不住上前搂住她,在她耳边呢喃着:“阿雁,我今儿一天,见到你心情才好起来。”   完颜绰没有像以往那样欲迎还拒,她放松身体,任凭皇帝抱着,感觉他的呼吸放松下来了,才轻轻拍拍他的手背:“陛下太累了,休息一会儿吧。午后小憩,下午精神更好呢。”   她陪着萧邑澄来到榻边,服侍他宽了衣裳,又轻轻给他扇风。她身上的香味随着扇子的一摇一摆徐徐而来,萧邑澄心猿意马,伸手一拖,把她整个拉到了怀里。他在她脸颊的脖子里啃着,急不可待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完颜绰心如止水,却随着他的抚摸和热吻而呼吸急促,吟哦有声,最后整张脸都红了,低头在他肩窝里说:“陛下,我们还没过了明路……”   “我一定娶你当皇后!我必不负你!”美人在怀,软玉温香一样,萧邑澄已经急切得要爆炸一般,当不得怀里人轻轻一推,嘟着嘴说:“纵然你有心,可难道还有力么?”   说一个男人“有心无力”,简直当头棒击似的,萧邑澄愣在床上,气恼得又想打人,又舍不得动手;又想冷她一冷,又舍不得撒手,只能环着她的腰肢勒上一勒以示惩戒,色厉内荏地说:“你这是信不过我?!”   完颜绰被勒得娇呼一声,语气仍是之前那么冷静:“太后断腕明志,誓不会让位;海西王虎视眈眈,就等接替你的位置;一场败仗打下来,朝中契丹贵臣,都是看笑话的心态。”她抬眼凝望着萧邑澄怔怔的脸,手按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的懊恼,叹口气说:“我哪里是爱惜自己这身子?只是为你担心罢了。”   她温热的手指,从他的胸口慢慢向上,到了领口,便轻轻拽一拽,衣带一松,露出男人包扎着的肩膀。她愈发怜惜的目光飘向皇帝的伤口,下颌延伸出漂亮的弧度,在他的脖子上吻了一吻:“阿澄,我信你必不负我。我可以不要皇后的位置,甚至不要名分……我信你……”   刚刚陷入低谷的萧邑澄哪里还克制得住,几乎要落下感激的热泪。她柔软得像一条蛇似的,领口喷薄出诱人的气息,随即被萧邑澄的双手狠狠一撕,裂帛之声震耳欲聋。而皇帝身子一滚,愤然把完颜绰按到了身下,三五下剥出那具雪白的胴体,报复似的侵入进去。   完颜绰叫了一声,皱着眉头忍着疼痛。她蜷着双腿,然而抵御不住潮汐般的激烈滋味,忍了片刻,便觉得头脑发晕,溺水一般透不过气来。萧邑澄不时在她耳边呼唤“阿雁”“阿雁”,似乎比她还要迷醉,只要她发出一点点销魂的□□,他就昂然起来,简直要把她掬在怀里,整个吃干抹净。   她像柔和的藤蔓,死死地缠住了皇帝,而他又甘心就死,做她裙下风流的鬼魂。   完颜绰终于感受到身体里那个男人激流的涌动,随着他适意地躺倒下来,她也把脑袋枕了过去,低声道:“伤口还疼么?”   刚刚自然不觉得,这会儿似乎微微作痛起来,但男人此刻都要逞强,笑道:“不疼。”   完颜绰把脑袋在他肩窝里蹭了蹭,见他累得迷糊要睡,便说:“陛下,男人最怕有心无力,可也有些时候,不早不晚,最适合发力。刚刚陛下神勇,我便领教了。”   说得那般暧昧,萧邑澄慵慵笑着,把她往怀里紧了紧,啄了啄脸颊道:“小妖精,晚上再让你领教领教如何?”   完颜绰却醉翁之意不在酒,笑道:“我领不领教不要紧,倒是这机会转瞬即逝,陛下若不及时发力,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刚刚还想睡觉的萧邑澄突然没有了睡意,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完颜绰。完颜绰知道他自己已经悟了,翻过身道:“紫宸殿那里,还有第二次不省人事的机会么?”   萧邑澄看她松着的衣领,露出肩背上纹着的一枝花叶,绿玉似的叶子间,露出几朵带着露水的娇嫩花朵,粉紫色的花瓣裙摆一样散开,在她洁白的皮肤上绽放着。他不禁上前吻了吻那朵开在背上的花儿,然后说道:“机会是好,趁太后昏迷,除掉后患。不过……”他嚅嗫了半天:“海西王毕竟是我的亲弟弟,从小儿关系都不坏,他也肯听我的话……”   “只怕太后的话,他更听。只怕叫他越过哥哥登上皇帝之位的话,他更听。”完颜绰依然背着,冷冷地说,“你又不是不读书的人,唐太宗,宋太宗,都是当弟弟的,也没有听说谁对哥哥手软。”   完颜绰不再理睬身后的男人,自顾自睡了。萧邑澄眼皮子沉重,心里却有无数的想法纷至沓来,只能盯着那白皙后背上一朵朵娇艳盛开的花朵发呆,再也难以入眠了。      ☆、幻肢   太后完颜珮醒过来的时候,紫宸宫里灯火通明,但窗外一片黑沉沉的,大概已经很晚了。她喉咙间发出咳痰的声音,身子一动,觉得左手从指尖到掌心都是针刺刀割一样的疼痛,然而抬起手看一看,哪里有手指,哪里有手掌!只余下一截秃木头似的断腕。   幻觉中,她的手还在,实际上,那一截子死血死肉已经用盒子装上送去了皇陵,随葬先帝萧延祀去了。   她还在发怔,还在想着自己的手,一盏水贴心地送到唇边。完颜珮侧头一看,皇帝居然亲自来服侍,脸上还有泪痕在。   太后就着茶盏喝了两口水,咽喉处浓稠粘腻的感觉减轻了。她清了两下喉咙,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部院各处都还好?”   “都好。”萧邑澄恭恭敬敬地说,“阿娘昏迷,抚恤的钱粮没敢尽数拿出来,这次勇猛的将官要进爵,退逃的要责处,名单都开列了。北院夷离堇说,按太后定下来的规矩,须有皇帝大印和太后大印共同盖在奏折上才能算数。”他言语卑微,态度尊敬,心里气得切齿,可表面上一点都不敢显露出来。   太后面露微笑,说:“这帮猴崽子做事也是呆板!”因心里熨帖,所以竟然觉得有些饿了,才张望了一下旁边,萧邑澄就说道:“阿娘,御医有煎好的汤药,说醒过来先服药。另外预备了阿娘喜欢的几道清淡粥菜,儿子叫他们送进来给阿娘选。”   汤药装在银碗里,里头摆着两把银匙。萧邑澄端过药,自己先舀一勺尝了尝,眉头微微一皱,旋即放下银匙,笑着说:“良药苦口利于病,蜜饯已经准备好了,一会儿给阿娘压药味。”   太后就着儿子的另一柄银匙喝了汤药,而后笑道:“傻孩子,药岂是可以乱吃的?”   一派母慈子孝的融融睦睦。   然而饭吃到一半,外头吵吵起来:“太后既然醒了,为什么不让我进去看望?我和陛下还是亲兄弟呢!”   完颜珮皱着眉,张了张外头道:“是阿清?”骂了一句“莽撞”,但又吩咐叫海西王萧邑清进来。   海西王萧邑清进门时一脸横怒,仿佛普天下人欠了他账似的,尤其横了哥哥一眼,才气哼哼地给母亲问安。   完颜珮责怪道:“越发不像话了啊!别说你哥哥是皇帝该当尊重,你就算只是来看我的,难道我竟是看你这张臭脸来的?你看你哥哥,多么孝顺!多么细心!”   萧邑清冷笑着大声道:“阿娘自来偏袒哥哥,枉我在紫宸宫门口等了那么久,还是及不上哥哥吹一阵风!”他见完颜珮眉毛立了起来似乎要发火,这才放软了声气,“扑通”一下跪下来说:“阿娘,求你做主,哥哥是要逼死我才算完!”   “怎么了?”   萧邑澄睥睨着弟弟,冷笑道:“阿清,若说我不是这个皇帝,偏袒你一些也就罢了。偏生这个位置上,首要考虑的不应该是家人兄弟。你就说说看,你在上京的所作所为,遭到那么多弹劾,我若还硬着头皮包庇你,只怕酿得你越发无法无天,总要出大事!”他转向母亲,低头说道:“阿娘,实在是北院接到的弹劾折子太多,我不能不小加惩处。”   萧邑清梗着脖子说:“多大的事儿!打猎踩坏了几处田地,我又不是不赔。再说,我朝开国,难道不是马上得来?非要学汉人耕种,种出些破元麦好喂马么?”他看见母亲凌厉的目光射了过来,声音不由低了下去,渐渐变成了嘟嘟囔囔。   二儿子粗莽,完颜珮不是不知道,但是她断手那天,他急吼吼的架势,还有腮上的几滴眼泪,掩不住的孝心,总归是让当母亲的心中舒坦的。完颜珮抬起光秃秃的断臂,慢悠悠道:“我如今已经是个废人了,你们兄弟再这样吵吵,岂不是存心让我不痛快?若是罚几贯钱、几匹绢,阿清你就忍了吧。若是罚其他的——”她的脑袋转向大儿子:“阿澄,这到底是你弟弟,又不是多大的罪过,何必呢?”   萧邑澄看着母亲的目光就不自觉地害怕,不由躬了身子说:“那好吧。我叫北院把处分撤消了,叫阿清拿钱赔偿。”   离开紫宸宫,皇帝的脸阴沉沉的,见谁都不说话,及至见了完颜绰,喝了她奉上来的茶,萧邑澄才说:“不该不听你的!一念仁慈,竟叫他踩在我头上了!”一拳头砸在案几上:“我简直想——”   完颜绰冷笑一声,坐在萧邑澄身边:“太后醒了,这些话就别说了。其他不论,至少也让你看明白了,太后着意偏袒,总是有用意的,你若再对这位皇太弟露出不满,会怎么样你晓得。”她顿了顿,说:“唯今之计,将欲取之,必故与之,‘捧杀’强过‘打杀’。有一个人,你可以用一用。”   “谁呢?”   “王药。”   说出这个名字,完颜绰自己心一跳,忙低头把玩着南边烧制的汝窑青瓷茶盏,等呼吸平静下来,才抬头说:“太后和海西王必然深恨王药,陛下用好他,能够不胜而胜。”   萧邑澄有些犹豫:“王药……他把我的大军诓进山谷里,害我吃那样的苦头,我还没找他算账;如今一语又害得阿娘断腕,纵使我不想处置他,这么多人等着瞧着,他又岂能逃出生天?”   完颜绰笑道:“谁要他逃出生天?只是陛下别自己脏了手就行了。”   完颜绰沉吟片刻,她与王药那层关系,太后知道,萧邑澄却不知道,她要依附而上,势必把这层关系掩着,必要时,灭口也不是不可以。念及,完颜绰故意撇了嘴说:“反正总是我做恶人。海西王既然恼恨王药,就把王药送给他处置,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海西王是真的恼恨王药,还是做戏给大家伙儿看,我们也不得而知,用王药试探试探他。”   萧邑澄蹙眉表示不解,好一会儿说:“试探?如果被阿清一刀子杀了,能试探出什么来?”   完颜绰晶亮的眸子里含着一点笑意:“只要陛下能担待,我就能有法子。”余外再不肯说什么,而皇帝也只能宠溺地叹一口气。   她轻而易举获得了皇帝的首肯,萧邑澄拉着她的手说:“阿雁,我自然是信你的。如今我的为难你也晓得。太后毕竟是我的母亲,阿清毕竟是我的弟弟,也只有交由你,我心里才不那么愧疚。”完颜绰离开宣德殿,走到往后宫去的那条甬道时,才忍不住把憋了许久的轻蔑从鼻孔里哼出来。   前怕狼,后怕虎,又想要权力,又想保住面子,又要用人办事,又扭扭捏捏指望着人替他背锅。   这样的君王,直是一个笑话!   她捏紧的拳头里,指甲掐得掌心刺痛,过电似的一路传到胳膊,传到肩膀,让她的头脑格外明晰起来。   甬道尽头,是一个岔口,一面通向太后所居的紫宸宫,一面通向嫔妃所居的后宫。完颜绰左右看看,阿菩低声问:“主子,去哪里?”   完颜绰笑道:“都要去。既然东边紫宸宫为尊,自然先去要紧的地方。”   太后的呻_吟声远远地从殿内传来,但当完颜绰到来的消息一通报进去,那痛楚声戛然而止。好一会儿,门帘子掀开,太后完颜珮最贴心的老宫女低头走了出来。完颜绰丝毫不敢拿大,低着头问:“阿嬷,太后的伤可好些了?”   老宫女轻叹一口摇摇头,低声道:“御医说,总要疼几个月。下头又往热天过,还要当心伤口溃烂长疮。”她见完颜绰的手拢在袖子里,似乎掏了什么东西要送给自己,忙伸手把她胳膊一按,轻轻摇头,又说:“太后心情不好,说话行事都当注意。”   完颜绰进门,浓郁的药气里夹杂着明显的血腥味。太后虽然躺着,姿态一点都不慵懒,淡淡笑着对侄女道:“你来啦。”   完颜绰想着入宫以来的孤独,想着自己求而不得的种种,想着暌违已久的父母,还想着那个暧昧而不可追忆的夜晚,终于酿到鼻尖发红,眼眶酸热,她咬着嘴唇忍着,直到跪到太后榻前的脚踏上,才滴下泪来,颤着声音问:“姑母,还疼得厉害么?”   太后一瞬间的动容,但还是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想着先帝在地下的孤独寂寞,我这点痛还算什么?”她意味深长的目光瞥过来,又道:“先帝驾崩,殉葬的大臣不少了,偏偏后宫一个也无,果然给王药那狗贼嘲讽了。”   完颜绰微微抬眼,又垂下眼皮说:“太后都断了一手随葬先帝了,后宫还有谁敢说什么?该谁去陪先帝,太后吩咐就是。”   太后点点头说:“极是。一般的规矩,为先帝生了子嗣的嫔妃,因着要抚养孩子,能免一死。而像你这样承过恩宠,却又孤身一人的……”   她仔细观察着完颜绰的面庞,面前这素衣小美人儿脸色发白,颌角微微颤抖着,两只白皙修长的手互相交握着,挣得关节发青,然而从来语言伶俐的小丫头,竟然一句驳斥的话都不说,只是惨淡着这张漂亮的脸蛋,静静地等候自己的命运。   太后完颜珮终于慢慢道:“而像你这样的老实孩子,一贯听话懂事,若是因为听话懂事就遭了厄运,我以后还指望着谁能听话懂事?”她目光远远地望着窗外:“你父亲那里,我会召见过来,殉葬先帝是喜事,需得抛别俗世之情。他三个嫡女,我给他保全两个,叫完颜家的女孩子位列尊位,才能为这个家族延续兴旺尊贵。”   她眸子里有一瞬间的落寞,摇摇头轻声说:“我的心思,你们都不懂。”声音低微得直似自语。      ☆、烙印   完颜绰透过绡纱的隔屏望着王药的时候,心头微微绞了一下。她留着阿菩,把其他人都遣了出去,这才从隔屏后头清清嗓子说:“王郎中,你的小命,有点难保。”   王药浑身被捆着,脚上的铁镣一动就当啷作响。他想笑一笑,但是脸上紫肿的肌肤扯得生疼,牙关胀得打不开,只能放弃笑意,瓮瓮地说:“多谢你的关心。王药受赏这个‘郎中’的称号,自己都觉得有愧。贱命断送掉后,还是清清白白被人叫做‘王药’这个名字,比什么‘王举人’、‘王别驾’、‘王郎中’啥的听着都要舒坦。”   完颜绰低声道:“却疾,我呼你的字‘却疾’可好?”   王药那张五颜六色的脸上,眼圈紫着,嘴唇肿着,倒是眉棱骨还灵活,先是一皱,再是一挑,最后峻厉如利剑一般的走势变柔和了,大约是凝聚着笑意在眉梢里:“太抬举了!将死之人,只有一事相求。”   完颜绰不等他说出来,抢先道:“巧呢!我也有一事相求。”   两人俱沉默了片刻,王药大度地说:“那你先说吧。”   完颜绰捧起茶碗呷了一口茶,凤目微弯,凝望着王药的眼睛:“朝中人心浮动,同情你的有之,恨你入骨的也有之,只是于情于理,不处置你都说不过去。我知道却疾你不畏惧死亡,可是在我心里……”她睫毛一翣,阖了阖又抬起眼皮,颊上胭脂般染着粉色,妩媚得动人心魄,红唇翕动,大概王药很难拒绝她的恳求了:“却疾是英雄,也是……值得爱重的人。若是可以说动海西王,不仅保命不难,而且将来前途无可限量。”   王药的心像沉在温软的浴水里,花香盈盈,滑润如酥,他努力提起心里的明智,挣脱这魂灵的温柔之乡:“王药已经苟且偷生了一回,再来一次,不仅无趣,而且,也只怕难以启齿——海西王恨不得吃我的肉,要在他那里保命,只怕我得下贱得够可以才行吧?”他眼珠子微微转动,似在认真打量完颜绰的上上下下,见她嘟起红唇有些落寞娇憨的样子,便又说道:“我的请求也很简单:王药是晋国人士,狐死首丘,遗骨——哪怕是灰烬——能归于南边,也就心满意足。”   他打量着完颜绰,等她说个“不”字。   完颜绰弯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妩媚的笑意也消失了,两个人目光交错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你若不自救,我一个先帝的遗妃,如何有本事救你?你想念家乡,那只能自己想法子回去。”   王药看她演戏,最后笑笑道:“我明白了。那你想我怎么说动海西王呢?”   完颜绰凑过去,在王药的耳边细语了一阵。王药手脚绑着,只觉得耳朵边湿湿热热的,又舒服,又不舒服,他张嘴也凑到完颜绰的耳边说话,轻轻两个字,扭着的脖子已经扯得脸生疼,但是听得出龇牙咧嘴里无赖般的笑意。   完颜绰脸微微一红。两个人凑得近,她略微一侧头,就能看到那张五颜六色的脸,肿成这个样子,挺秀气的骨格儿都给怪样子淹掉了,实在算不上好看,可是他眼睛里的神采和初见他的时候没一点不同,深潭里的漩涡似的,仿佛有吸人的魔力。完颜绰毫不犹豫,嘴唇就凑在他的脸上,嘟起来在紫肿的颧骨上蹭了蹭,又在破了个口子的额角蹭了蹭,然后贴着他的鼻梁骨一路向下,在他的嘴唇上又蹭了蹭。   王药猫儿似的敏捷,突然张嘴把完颜绰那喷香腴软的嘴唇含了进去,犹未足意,竟然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完颜绰只觉一道锐痛,不由低呼一声,伸手把王药推开。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似乎留着浅浅的牙印,手指上倒没有血迹,但心里仍是气得要命。她冷下脸说:“你有那么不乐意?不乐意就不乐意,原也不过是为了保全你。”   王药眉梢处又流出笑意:“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原来也是个凡夫俗子。既然交换要求,自然要拿出代价,我痛了,你不痛一痛,怎么叫我服气呢?何况,你的法子虽妙,我却不是没有风险。我已经半条腿迈进了棺材,只索你一吻……”   完颜绰突然笑了起来,伸出食指按住他的嘴唇,然后人也重又凑了过去:“却疾,别忽略了一点,我也赌上了身家性命,只因为——相信你。”   对面那折转圆润的眉峰瞬间生出棱角来,完颜绰最喜欢他峻厉的目光,除了显露出他骨子里的英雄气之外,那也是他不加掩饰的内心。“阿菩,”她掩饰着语音中一点点兴奋的颤抖,尽量冷静地吩咐着,“就是易水相送,也得有酒。陛下叫我劝王郎中,我也要多谢王郎中呢。”   阿菩应了一声,如她所愿被支开了。完颜绰凑得更近,两个人顿时呼吸相闻。王药说:“你把我解开。”   完颜绰笑道:“我不。你这样的身手,解开你,我怎么办?”她小心地从他的胳膊一点点抚上去,到颈侧停了下来,手心感受着他血脉里搏击的速度,像一个用拳的高手,又快,又稳,偾张着力量,积聚着热量。她去吻他的额头,顺便把颤巍巍的胸口迎了上去,皮肤敏感得很,感觉得到他滚动的喉结,他滚热的呼吸,他翕动的嘴唇,然后果不其然被他隔着胸口的抱腰咬了一口,又是一点不剧烈然而热辣的疼痛,过电般的直接导到心脏里,激越得差点喘起来。   接着,门声一动,阿菩知趣,脚步声过了片刻才响起。完颜绰早已抽身离开,拾掇好衣衫,手中的团扇掩着左胸口湿湿的齿痕,顺便捂住“怦怦”乱跳的心脏。   王药双手捆在后头,阿菩拿着酒壶正准备倒酒,他便说:“不用酒盏,容易泼漏,直接把壶嘴给我。”   甘州甜醴,一点没浪费,从他的口里进去,然后便看见喉结有规律的上下滚动,酒的甜香飘散在空气里,比什么熏香都诱人。完颜绰掩着胸口,斜倚着坐榻,静静地看他,只觉得无一处不入目,无一处不可爱,他的嘴唇,他的牙齿,给自己带来的那种轻微的疼痛,像是一道烙印,直直地烙进心里。   等一壶酒都喝完了,王药说:“既如此,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   完颜绰不想告诉他,自己有多舍不得,他活着该是她的,死了,也该是。   此刻还有演戏的必要,完颜绰抿嘴一笑,示意承诺过了。王药看穿了她一样,一字一字说:“我在南边,尚有父母、兄弟、姐妹……”完颜绰突然收了笑意,抬眼看着他的脸,等他一张一合的嘴中吐出了她最不想听的四个字——“未婚之妻。”   王药离开,完颜绰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不挪窝,像在和谁生闷气,连阿菩进来了,也是使小性儿:“心里闷,别烦我!”阿菩自小儿和她一起长大,再熟悉不过,陪着笑说:“主子,那也听我一语,陛下那里来问,中午的膳桌,是开在后苑里,还是就开在宣殿德的配殿里?估摸着是要主子陪用膳呢。”   完颜绰突然觉得萧邑澄那张脸好烦,手里的团扇更用力地在胸前压了压:“就说我今日倦了,想回青鸾宫休息。”   她躺回青鸾宫,在卧榻上放着帐子,一个人想心思,生闷气,腹中阴阴寒寒地作痛,大约月事又要来了,每个月都疼得要在榻上躺半天,跟受刑似的,虽说习惯了,未免还是有些害怕。帐子突然揭开了,她唬得差点叫出来。萧邑澄忙宠爱地拍拍她的胸口:“哦哟,我莽撞了,怕你在睡,叫她们别吵你的。”   完颜绰一肚子的没好气,正好乘机身子一扭,眼泪滴了下来。慌得皇帝又是哄又是劝,最后坐在榻边一跺脚:“吩咐司刑的内侍取竹板来。谁惹你生气,我给你办他!”阿菩等侍女宦官,里里外外被龙颜震怒惊得跪倒了一片。   完颜绰气道:“你在我这儿,使什么威风?”   萧邑澄被她一噎,偏生只觉得好气还好笑,爱起来时,女人怎么作都是可爱的,他只能挥挥手把自己的话当做风吹过就罢:“别传竹板了。所有人都出去吧。”   人全走光了,他才放下身段,笑吟吟和完颜绰并头躺下,捉着她的手把玩着,低声哄着她:“是不是王药那贼子出言不逊,给你气受了?等他到海西王那里的事办完了,如能侥幸不死,我把他的头给你割下来当蹴鞠。”   完颜绰“噗嗤”一笑,萧邑澄就如同看见昙花一现似的,忍不住地就挪了挪身子凑过去,手也老实不客气向胸口伸过去。   完颜绰一激灵,拉起被子遮住还有些潮湿的衣裳。萧邑澄笑道:“跟我还害羞么?”锲而不舍地探手往领子里伸。完颜绰怕他摸出点什么来,索性用力一拍他的手背,在他变脸前先嗔怪道:“我那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每次天癸就跟要了半条命似的。这会子胸口坠痛得厉害,你再添乱,我真该哭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萧邑澄顿时把那一丝丝不满,抽换成怜惜,叹了口气道:“母后那时候究竟叫你吃了多少寒药?”   完颜绰冷笑着:“国朝特重嫡庶,是不是我生不出儿子的话,我们就没有情分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节操君,你快回来【深情呼唤脸   ☆、慈父   契丹人重视嫡妻,若是嫡室无子,也可以抱养妾室的儿子。萧邑澄觑了觑完颜绰,思忖了半天才说:“可是……若是临幸别人,怕你不高兴……早知道,那时朵月就不应该……”   完颜绰心里头冷笑着:“你想尝尝新鲜,我凭什么去拦?我现在,连妻子都算不上!你只管和她们去生,万一睡出感情了,该封后,该封妃,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萧邑澄陪着笑伸手来摸她,完颜绰一扭身闪开,估量着他心头正热,可以冷一冷吊胃口,因而肃声道:“别碰我!”   萧邑澄只能悻悻的,柔柔地抚慰她:“好吧,你不舒服,我不碰你。王药送到阿清那里,居然没杀,这贼子一张利口,倒真是能耐!”   完颜绰目光闪闪烁烁的,终于忍不住问道:“才一两个时辰,谁知道再过几个时辰会怎么样?你倒这么确定,海西王不会杀王药?”   萧邑澄不作他想,见完颜绰不再和他瞎作,心情便畅快了。他双臂枕头,道:“我派去的人说,海西王一见他过去,就叫人取了杀猪刀和砧板,要叫人把王药的手脚一条一条剁去;又在铜鼎里煮沸了水,要把他砍了手脚之后活烹。”   完颜绰听得眼睛都睁圆了,摇摇萧邑澄的胳膊一叠连声地发问:“后来呢?后来呢?”   萧邑澄自己也兴奋起来,满眼惊异之色,说:“后来,王药笑着说:‘要剁我手脚,要烹我身体,我只能承受。不过王爷这么大张旗鼓,若叫太后知道了,只怕不喜,王爷难道还敢明目张胆地杀我?’”   那海西王一直自诩聪明,这样明显的激将惹得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王药,你不用激将。太后为你一言而断了一手,我若不为太后报仇,也白当了这个儿子!”   完颜绰想象着王药那刻,应当是挑着眉棱骨,像惯常那样一脸睥睨天下的浅笑之色。   果然,萧邑澄接着说:“王药便弛然等候,据看到的人说,一脸笑容,一脸成竹在握的模样。那群如狼似虎的海西王府侍卫,解了他的绳索,拉了手摁在砧板上,他脸色如常,一声求饶都不闻。只等刀搁在腕子上时,才说:‘刀俎鱼肉,未必不是螳螂黄雀。’这时,王府里的幕僚便出来附着阿清的耳朵说了些什么。阿清面色一懔,转身进了书房,一会儿又叫把王药唤了进去。至于说了什么,就没人再知道了。”   萧邑澄跟着母亲长大,汉学并不精通,“刀俎鱼肉”“螳螂黄雀”是什么寓旨,他也一知半解,只是因为放心,所以竟然没有产生丝毫怀疑,见完颜绰半眯着眼睛,一副不舒服想睡的模样,心疼地拍拍她说:“王药这些破事,你别听着劳神了。有啥消息,我告诉你就是。这会儿你最需要休息休息。”   他蹑手蹑脚离去,完颜绰恹恹的神色突然变了过来。王药领会得比她想象得还要好,海西王有异心,只怕只剩这个“好”哥哥还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了,攻克人心的技法,王药掌握得太好,一句“螳螂黄雀”,离间了海西王,看准了他的贪欲,就好对付他了。   完颜绰慢慢捻动着手上的一枚戒指,不觉又想起王药的神色,怀念起他的热吻和轻啮,他对她太具挑战,不似萧邑澄完全可以拿捏在手掌心里搓圆捏扁,可是,这样的挑战使她对王药充满了好奇心和征服欲——又或者,她喜欢的是被他征服的感觉,而不是自己服侍过的两个君王。   两天后,当完颜绰被腹痛折磨得卧床不起的时候,阿菩悄悄地走进来,送了一盏南来的石蜜水,服侍完颜绰喝完,轻声说:“北院夷离堇完颜大人,求见主子。”   “是我阿爷?”完颜绰一翻身欲要起来,旋又躺下,好好忖度了一会儿才说,“请进来。”   她很快变成了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见到自己的父亲也只是欠欠身,低声说:“阿爷怎么来了?女儿身子不爽利,只怕无法给阿爷行礼。——阿菩,快些拿凳子,请大人坐。”   她的父亲完颜速,刚刚四十岁,心力操劳,须发里都夹杂着一些银丝,额角深深的几道纹路随着眼皮一抬而变深了,他坐在女儿床边,双手抚膝,显得有些局促,也有些落寞,良久,方一抬头,眼角带着一些晶莹,先长长地哀叹了一声,接着才说:“阿雁,你姑母昨日召见了我。我看她的手,想着她小时候,也是这般宁折不弯的刚烈模样,心里难受得要命!”   那日朝堂,夷离堇自然要列位议事,自然也把太后断腕的惊悚一幕看在眼里。完颜绰觑着父亲的神色,却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倒是完颜速一眼瞟过来,她的目光收之不及,只能对上了父亲的眸子。   完颜速在朝中作为不大,真正是靠着裙带攀上去的高官,但坐上夷离堇的位置,他倒也不怎么被诟病,大约是因为为人谦和,和他的姐姐完颜太后大不一样。完颜绰露出一点小儿女的神态,幽幽说:“姑母对自己刚烈,对别人也刚烈。我和阿鸿在宫里这些年,说起来是嫡嫡亲的侄女儿,却也从来不敢和姑母撒个娇儿。如今姑母断腕,又说要后宫的人去地下随侍先帝——说不怕,那也是假的——她令出必行,自己的手尚且不在乎,何况是不疼不痒的侄女儿?”   父亲的目光一下子变了,眼角的晶莹化作浑浊的一滴,摇摇欲坠地挂在下睫,他伸手拭了拭说道:“阿雁,我就是来说这个。太后跟我,也讲了这层意思,她不知怎么,特不喜欢阿鸿,我也磕头求了她,只不肯放过。说什么‘三个还能留两个’——”他的语气悲愤起来:“可是哪个不是我的心头肉?”   完颜绰眼睛里一瞬间有些奇异的光。她们仨姐妹的母亲,太想要个儿子,可是一连生了三个女儿,间隔得短,伤了身子,多少年都没有调养得过来。好在母亲虽然幽愤,有时对女儿们偏激,父亲倒真是个好父亲,完颜绰稍大些,就让她协助着孱弱的妻子理家,从不假手妾室,两个小些的女儿便在荫庇下享福。   完颜绰试探道:“要么,我去替妹妹吧。父亲三个女儿,姑母既然不好意思无缘无故杀两个,我反正了无牵挂,不像妹妹,身边还有个孩子。”   完颜速双手在膝盖上搓动着,脸色阴沉沉的,他的默然让完颜绰又看出一丝希望。她轻轻说道:“女儿也不是巴望着就死。只是服多了太后吩咐的寒药避孕,闹得身子不好,若能为完颜家做些什么,也对得起阿爷这些年的栽培。只是可惜……”她声音如同嚅嗫:“陛下他……倒算个钟情种子……”   泪光莹莹的女儿,跟着华发的父亲谈赴死,自然能敏感地觉察出完颜速的牙关越咬越紧,而拳头越攥越死。于是,她突然转折,低声道:“除非,阿爷舍得下自己个儿妹妹。”   完颜速似是震了一下,一会儿才也压低声音:“你开玩笑呢?太后势力遍及上京宫内外,朝内人员变动,必须有陛下和太后两个印章,朝外禁军调动,太后的虎符也能支使七成的人马。我虽然是个夷离堇,手中一个兵卒都没有,若是太后真不念姐弟之情,叫我到地下去陪先帝,我除了去死,也没有第二条路了。”   他的女儿,面露轻笑:“阿爷何必妄自菲薄。太后断手之后,精力大不如从前,卧床日久,一时也难以雷厉风行。调军的虎符,已经分了三万人马给海西王。海西王是被封为皇太弟的人,难道心里就没些异动?”   完颜速的手指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好半天撩起眼皮说:“阿雁,你妹妹阿鸿和阿雉,确实给我娇宠坏了,有时行事骄横,不大懂事。阿爷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最看重的是你。你和两个妹妹,一直以来感情也好,你能够保全她们,还是要保全。”   这算是交换的价码?   完颜绰笑笑说:“阿父,我又何尝不疼爱妹妹,姑母忌惮陛下喜欢我,也忌惮妹妹不听话,怀了孩子。姑侄之间,只怕没有姐妹之间的亲爱,阿爷若真的疼爱女儿们,只怕也非得做出壮士断腕的选择了。”   她的肚子又开始痛起来,下腹和肠胃仿佛都纠结在了一起,一阵阵抽搐,额角微微出汗。完颜速抚了抚她的鬓角,惊觉女儿的汗水冰冷湿腻,煞白一张脸也倍显凄凉,心里兀自绞痛起来。他长叹一声,端来案几上的石蜜水,喂女儿一口口喝了。然后压低声音说:“你确保陛下能够不变心?我又该做什么?”   完颜绰缓了一会儿,说:“陛下被分掉多半的权柄,又有个虎视眈眈的弟弟盯着,对我变不变心都不打紧,他是一定要为自保而动手的了。我派了个说客到海西王府,说动海西王动用禁军。阿爷只消趁此之际打打边鼓,助陛下收回禁军兵权,朝中对阿父素来认同,声势造出来,将海西王褫夺皇太弟,送回封地,也就行了。”   父亲皱着眉,好半日才说:“阿雉怎么办?”   阿雉大名完颜缃,是海西王妃。完颜绰知道父亲怀疑她会赶尽杀绝,所以有此一问。父亲看着她长大,她“狠毒无情”的评语,只怕他心里也有数。完颜绰心伤了片刻,旋即笑道:“阿爷不过是做个选择,不是大女儿,就是二女儿,总有一个能当皇后的。”   完颜速突然拔高了声音,盯着完颜绰的眼睛说:“这我不论,你答应我,我若为你扫除异己,你就要放过你的妹妹们!否则,便是自绝于父母!”   老好人突然发威,完颜绰竟有不敢逼视之感,不情不愿说:“我怎么会害妹妹们?我答应父亲便是。”      ☆、赐死   午后日光正好,太后完颜珮在宫女的服侍下换药,她不错目地盯着自己的手腕,新长出来的肉芽已经覆盖了截面,粉红的一团断骨,时不时会觉得发痒,可不凝视它的时候,还觉得自己的手仍然在,只是有点疼,但并没有消失过。   她瞥向一旁的完颜绰,前几日没来伺候,说是月事时的腹痛又发作了。吃了避孕的寒药,有此一病是好事。完颜珮招招手说:“阿雁,身子好些没?脸色怎么还有些发白?”   她装得一派慈爱,完颜绰自然也是孝顺媳妇的模样,上前利落地收拾掉换下来的药品、裹伤的丝帛,微微笑着说:“没事,只是卧床这两天,没能伺候姑母,心里很是担忧。”   完颜珮下定了决心一般,对身边的老宫女使个眼色,又转头对完颜珮说:“殉葬先帝的名册,我已经叫她们准备好了,可惜的是摘开了你,就摘不开阿鸿。她的那个孩子还太小,以后就由你抚育着吧,长大了封王采邑,一如陛下的其他兄弟。到底是先帝的遗腹子,你要好好照顾,别给别人留下虐待先帝遗孤的话柄。”   这个早产的小婴儿,身子骨特别孱弱,一个月里有半个月不是发烧,就是痰喘,鬼门关里拉回来几回——太后果然但凡能恶心人一下,也是不肯放松的。   这还没完,太后转眼又说:“对了,赐死的诏令,也叫阿雁去宣布吧。”她带着满满的恶意瞧着完颜绰:“阿雁,若是阿澄要封你为后,这也是皇后分内的事儿呢。”   完颜绰领着太后的懿旨,走在上京宫后苑的甬道间。先帝的嫔妃不算很多,不过各有宫室,她面无表情进门宣旨,听着被赐死的人或惶恐、或惊惧、或愤怒的谩骂诅咒,都只能无奈地一撇嘴,柔柔地叫声姐姐妹妹,然后说:“太后的懿旨,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推卸责任的说辞通常会换来“走狗”一词。听得多了,完颜绰也麻木了。开始,她还好奇地看着:太后宫里孔武有力的宦官,挟持着被赐死而尚在挣扎的嫔妃登上小凳,脖子套进白绫圈里,然后把凳子一踢,人瞬间往下一落,颈椎骨发出清晰的“喀嚓”一声,然后眼珠慢慢地凸出来,舌头慢慢地吐出来,脸色也紫了。再金尊玉贵的人儿,身上也会弥散出屎尿失禁的臭味。宦官和宫女们按照契丹的风俗,开始歌舞酹酒,一座宫室顿时乐声震天,热闹非凡起来。   死了七八个人后,完颜绰也觉得看腻味了,她宣完旨,便抱着胸站到外头,里头的啜泣或怒骂一声声很清晰,她却能隔绝着这些噪音,仰头看着外头的日光,只等里头出来回报“好了”,才抬手道:“让里头更衣祭奠吧。我们去下一处。”   眼见着玉雉宫就在前头,完颜绰却指向另一条甬道:“去那里。”   大家心知肚明,也作壁上观——太后旨意下了,就是拖延,能拖多久?   天黑透的时候,只剩了玉雉宫一处。完颜绰也没有刻意放慢脚步,只是又看了看天空的星斗,才说:“去吧。迟早都要去的。”   完颜纾算是“有罪嫔妃”,因而宫殿的门上用粗铁链子栓了一把大锁,费了好大劲才打开,宫室里面一股霉味,唯剩的两个侍女呆在通风好些的外间,一脸麻木。而内室传来悠扬的吟唱,是一个母亲在哄着自己的孩子。   完颜绰的脸上突然间流露出一丝茫然,脚步滞了滞,手也扶住了积灰的墙壁。   太后那里的宦官和宫女打着灯盏,昏昧的浊黄色光晕,照出无数乱晃着的人影,在墙壁上形成无数个深灰浅灰、重重叠叠的乱象。完颜绰小心翼翼踩着木头铺设的地板,几个月时光,失修的宫殿已经显现出颓废,越过脏兮兮的帐幔,她的眼神晃了晃,仿佛影影绰绰看见的是小时候自己的母亲在照顾小妹妹时的情景。   家境优渥,也不一定意味着爱的充足,她是长女,总须表现出乖顺懂事的模样,看着母亲对她不满,酿得她每次都会对照顾孩子的这一幕产生异常的感受。   完颜绰亲自揭开帷幔,这次能够清楚地看见,俯卧在床榻上、孩子身边的,正是自己的妹妹完颜纾。几个月的折磨,她已经脱胎换骨一般,衣着简单而举止平静,凝望着孩子的时候,满脸都是令人羡慕的母性的光辉,口里哼唱的音乐,也温柔美好得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落泪。   那个瘦小的早产儿,完颜绰也是第一次看见,他闭着眼睛,趴在半旧的绿绫被子上睡得酣实,肚子上系着簇簇新的鲜红的肚兜儿,虽然小得乳猫儿似的,但显得又白又嫩,让人心疼的一团,可爱得要命。   完颜绰心头升腾起的妒忌简直要把自己湮没——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会如此难以自控。她稳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心里的澎湃着的难受。   完颜纾抬头看了看她和带着的一拨人,伸手指“嘘”了一下,示意不要吵醒刚刚睡着的孩子,然后才蹑手蹑脚地下榻,到完颜绰身边问道:“这是终于轮到我了?”不等回答,自顾自说道:“不杀我,总归手痒。不过孩子总是无辜的,不拘谁养着,生恩不如养恩重。”   完颜绰身后的宦官已经捧出了白绫,四下望了望说:“奴先到西侧殿伺候着。”   完颜纾神色凝重,睫毛在乱晃的灯火中忽扇着影子,回头望了望床榻上酣睡的孩子的身影,低声对完颜绰说:“姐姐,你实心带大他,我在地下不求轮回,求你长命百岁,万事如意。”   完颜绰“呵呵”一笑,轻声说:“妹妹,你不是一直心比天高,怎么竟为一个孺子折了脾气?”   完颜纾冷笑道:“姐姐想看我服软,我已经服了。姐姐想我求你,我也求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也明白,自己的命不好,自己也认了。大家都道我们仨姐妹从小要好,我们自己都知道是假的。所以,姐姐愿意不愿意,也随便吧。”抚了衣裳,昂然地往西侧殿而去。   完颜绰看左右无人,低声道:“想不到你竟是这么看我!那估计今日我的良苦用心,也是好心要被当做驴肝肺了。”   完颜纾只觉得她猫哭耗子——假慈悲,提脚跨过门槛儿,正好看见房梁上挂着的那个白惨惨的绫子圈儿,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可死亡真的要来了,她还是打了个寒噤,退了半步。眼见几个虎视眈眈的宦官一步步逼了过来,完颜纾觉得身后谁扶了自己一把。也恰在此时,东边前朝的地方,隐隐听到些动静,橙色的火光从外面勾勒着宫墙的轮廓。   完颜绰叫道:“等一等!外头是怎么了?快去看一看!”   不等人去看,甬道里一片混乱的宫女宦官已经跑得穿梭似的,口里喊着:“不好了!海西王造反了!”   完颜绰的凤目眯成了狭长的一道,嘴角勾起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旋即回头呵斥还呆立在西侧殿的宦官们:“还不快去保护太后?!还傻站着做什么?分不分得清主次?”   大家这才回过神来,乱糟糟地也顾不得白绫、板凳和又逢变故的完颜纾。胡乱把门一锁,护着完颜绰向东边的紫宸殿而去。   契丹人以东为最尊,所以紫宸殿在整座上京宫的最东边,火光映得宫墙都变作暗沉沉的赤色,宛如泼上了陈年残血,但紫宸殿角楼最高处站着的那个人,虽只随便挽着头发,披着厚斗篷,站得却笔直,丝毫看不出前一刻她或许还缠绵病榻,被断手的伤痛折磨得夜不能寐,仍能感觉到她铁青的表情下不可逾越的霸气。   完颜绰一面厌恶害怕这位姑母太后,一面又不得不说实在敬佩得紧。她紧步上了角楼,匆匆屈膝问安,急急道:“姑母!您身子骨千万小心才是!”   太后把那条断臂藏在斗篷里,另一手中捏着黄铜铸的虎符,她凌厉的目光横了完颜绰一眼,连叫她起身都顾不上,问道:“头上裹着红绸的,就是海西王的人?”   得到肯定的回复之后,她冷笑道:“这糊涂种子,莫非他以为得了我的虎符,京里的禁军就忘了自己的主子?”   身旁的人小心翼翼答道:“可是……可是海西王说,禁军的主子原该是先帝,可是先帝却被人……”   “自然是先帝——”太后说了一半,脸上嘲讽的笑容突然褪光了,那双斜飞的眼睛瞪得滚圆,仿佛立了起来。宫墙外、宫墙内的火光,把哪儿哪儿都映得赤红燥热,唯有她那张脸,寒入骨髓,显现出诡异的青白之色,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她终于“咯咯”冷笑起来,瞪圆的眼睛又恢复成原先尾梢上翘的丹凤眼。“这孩子,真是不省心!”她笑着,“我还不是为了他?结果呢,倒打我一耙!”   完颜绰先也以为她骂的是海西王,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平叛   外头的叛军已经开始攻打上京宫的东角门,宫里的禁军和内侍匆忙间应对,显得很是不堪。   太后完颜珮在高处把一切一览无余,那扇朱漆铜钉角门,里头插着铜门闩,却被外头椎车的撞木撞得“嘭嘭”响,门闩弯曲,两边的铜铸门键更是吃不住劲儿,上头的钉子一点点翘起来,眼看就要门户大开。   完颜珮却是不慌不忙,沉着地吩咐着宫内的禁军备好滚水沸油,角楼上张弓搭箭,布置好了,右手牢牢握着虎符,气定神闲地落座,看戏似的看角门突然被轰开,冲进来一股人流,旋即被滚水沸油泼得满头满脸,打着滚嚎啕起来。   后面的队伍顿了片刻,又往里冲进来,角楼的箭像暴雨一样落下来,宫城的这个角门,顿时堆积了无数尸首,新鲜的血腥味弥漫着,令人作呕。   太后斜着眼睛看了看身边远远站着的完颜绰,挥了挥手里的虎符:“阿雁,西边角门还是我们的人,你从西门出去,送这块虎符给去南苑行猎的皇帝,叫他赶紧调集上京其他营的禁军过来平叛。”   完颜绰跪下,伸手想接虎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犹犹豫豫起来。突然,眼前一道黑影,然后额角被什么钝器狠狠地砸中了,一时也不觉得疼,只是脑子里嗡嗡地乱响,眼前金花乱溅,接着感觉从额角蜿蜒下一道粘稠的液体,蠕虫似的一点点爬下去。   晕头转向中,完颜绰听见太后变了调的怒声:“我就知道,你和那囚攮的小畜生做了一路。不错,禁军是先帝一手带出来的,现在是打着剿灭我的旗号来的么?剿灭了我,那死鬼就瞑目了么?”   完颜绰在昏昏欲睡的倦意中努力睁着眼睛,先还柔柔弱弱地喊了两声“姑母”,擦了一把额角,随即,她看见自己的手掌心里都是淋漓的鲜血,顿时精神一震,又见完颜珮手里那黄铜的虎符上也沾着红痕,颤颤地被举着,大约唯恐打下来力道不足,干脆用力砸了过来。完颜绰情急之下猛一偏头,虎符的一角越过她的耳畔,砸在她的胳膊上,又弹出去,重重地撞到地面,沉闷的巨响湮没在外头的喊杀声和刀剑声里了。   胳膊上的剧痛让完颜绰瞬间苏醒了,连着额头上一跳一跳的痛楚,无比清晰地提醒她,这里犯了一个错误:当年自己勾搭太子萧邑澄被先帝发现,而太后为了保护儿子,鸩杀丈夫的事,只有完颜绰自己和萧邑澄本人知道。海西王打着这条旗号反抗母亲和哥哥,说不是她完颜绰透露的信息,太后都不会信!   千虑一失,已经来不及补救,此刻和太后之间,只剩下你死我活!   完颜绰顿时清朗无比地大声说:“太后信任我,我定不辜负太后!”俯身拣起地上掉落的虎符,大声对四周的人说:“太后临危授命我,大家也看见了。今日海西王叛乱,他早已无君无父,这里抵挡不住,只怕刀剑无眼,所有人都活不成!为今之计,只有寄望于陛下——”她咬牙瞥瞥姑母:“陛下孝顺,定不与母亲为难的。”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太后听,也是说给太后身边的人听的。海西王萧邑清已经变成了叛贼,总不能靠着他。人心向背,一瞬间就定论了。连着太后完颜珮都只能咬着牙,左右看了半天,发现那些宫人宦官,竟无一能够托付重任,再不情愿,也只能哼了一声,好一会儿说道:“黄门总管带五六个人,陪着淑仪去吧。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这一拨去了,完颜珮咬着牙吩咐身边还剩的人:“跟过去,杀了她!”   离开紫宸宫的角楼,完颜绰已经汗流浃背,浑身冷冰冰的,下楼都直打踉跄,但当到了楼下,正在羽箭的射程之内,她还是努力镇定心思,举着虎符,一步步稳稳地向前走。太后派来的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完颜绰几次侧目,都知道无法甩脱。步行到外马厩,完颜绰在身上蹭掉了掌心的血迹,挑了一匹马,装鞍鞯,上肚带,勒好马嚼子,又检视了马背上的弓箭囊,才踩着镫上马。   跟着她的那些宦官,只觉得迷蒙得晃眼——一直柔弱得任凭搓圆捏扁的淑仪完颜绰,居然也有在马背上如此飒爽的英姿?还不等反应过来,前头马鞭一扬,催出嘹亮的一声,白马咴然长嘶,奋起四蹄朝西门而去。几个宦官忙也解下缰绳,催马跟上,不敢放松分毫。   黑夜中,完颜绰只仰头望了望星辰,便低下头一路打马顺着上京修得简陋的驰道一路狂奔。后面跟的人被她甩开一段距离,无不又急又怕,只能拼命在后头喝叫马匹快跑。黑头里这些宦官们先都辨不清方向,只等发觉前头是明晃晃一片了,才急得叫起来:“淑仪!淑仪!前面是火把!您到哪儿去?”   前头她早就安排好了,她的父亲——北院夷离堇完颜速,奉着“行猎”的皇帝萧邑澄,正在赶往上京宫的御道上。行猎这个借口绝好,皇帝和侍从都是轻甲骑服,连换装的借口都不用找,带着黑压压的人救援宫城。   完颜绰耳聪目明,早就听见身后一声弦响,她身子一翻,半个身子吊在鞍侧,却留了一条胳膊举起来,大声喊着:“陛下,太后调军的虎符!啊——”   一枝利箭打着旋儿刺进她的手臂,箭头瞬间穿了出来,钻心的疼。而电光火石间,众人都是眼花,也没有看清究竟是她先滚鞍下来伸手被箭射中,还是箭把她的胳膊射穿,使她栽下鞍,倒吊在鞍桥上。   她身下的马是训练有素的御用纯驷,虽则感觉身上的人栽倒了,却也没有降下速度,而是稳健地继续飞驰,直到前头的军士把马缰勒住方止。   萧邑澄亲自上前查看,完颜速也亦步亦趋地跟上来,都恰恰瞧见完颜绰异常可怜的模样。她被扶起来,额头上的污血一直流到脖子里,半边脸雪白,半边脸血红,胳膊上又贯插着一根羽箭,手已经抬不起来,鲜血滴滴答答染红了整只袖子。她疼得浑身颤抖,额角一点一点的晶莹。萧邑澄和完颜速顿时都是倒抽凉气,什么都顾不得,一边一个抢步上来扶她。   完颜绰没受伤的右手拽住了皇帝的衣襟,颤颤地说:“太后……对我有误会,这么重的虎符砸下来……”她又笑了笑:“不过,总算为陛下带回了虎符。上京宫平叛,夺回军权,还得靠它。”   萧邑澄握住她垂落的左手,还有手心里依旧攥紧的那枚沉重虎符,几乎涕下:“阿雁,阿雁,你为了……你何苦?!”   背后放冷箭的人也被捉拿了过来,萧邑澄怒气勃发,拔出剑就砍了那人持弓的那只手,喝问道:“说!谁叫你放箭的?谁准你对皇后放箭的?!”   那人痛得昏天黑地,又自觉委屈,握着断腕止血,断断续续说:“太后吩咐……下臣岂敢不遵?”   萧邑澄的脸半面沉在火光中,黑漆漆的阴影里能看出肌肉因纠结而虬结起来,眉梢颤动了半天,回头望着夷离堇完颜速:“怎么……怎么办?”   与姐姐的感情再深,现在看着女儿半身鲜血的惨状,当父亲的也难以忍受,完颜速的胡子抖着,好一会儿方说:“上京在籍的禁军十万,三万叛乱,三万在陛下手中,还有四万,是这块虎符可以调集的。既然如此,请陛下先带兵平叛。”他顿了顿,狠狠说:“有兵在手,再谈后事。”   萧邑澄点点头,又担心地看了看完颜绰,完颜速道:“陛下放心,臣来照顾女儿伤势。”   大军疾驰而去,留下的军医上来看完颜绰的伤势。箭镞贯通伤,倒钩露出了皮肉之外,反而好处置。军医小心喷了烈酒,截去两边的箭镞和箭羽,道:“臣要拔箭杆了,请娘娘忍一忍。”   削制光滑的榉木箭杆,从皮肉里拔_出_来,是钻心的痛楚,完颜绰冷汗淋漓,却不错目地盯着自己的伤口,只有喷烈酒的时候,才紧紧揪住父亲的衣襟,在他怀里颤抖。完颜速心疼地搂紧女儿,不断地给她鼓劲,不料女儿却反而笑道:“阿爷,姑母断腕,尚且不肯呼痛,女儿这不过是皮肉伤,只当是上苍锤炼我罢了。”   完颜速好一会儿方道:“阿雁,你出生前,你母亲梦见红日入怀,找傩师跳舞算卦,萨满说肚子里的孩子日后福泽无量,权倾天下,是我们完颜家第一等大富大贵之人。当时你姑母也不过是蛰伏着的太子妃,你母亲只觉得能够权倾天下,必然是个男孩子了,或能封个王侯,结果生出来是个女儿家……”他目光有些复杂,说不上是对女儿的期待、自豪,还是怜惜。   “只是,这条路荆棘遍地,动辄就会覆巢。”完颜速道,“阿爷尽量为你扫平一切。这次说动陛下以行猎之名,候兵在此。如果接下来平叛之战顺利的话,北院的大臣里,我也有几个换命之交的好友,到时候架起风浪,可以以叛国之罪来处置掉海西王——他为人厉害,还是不要放虎归山的好。虎符在陛下之手,太后又断手病弱,趁这个机会为陛下夺些权力。”   他最后牢牢地盯着女儿的眼睛,目光又严厉起来:“不过,阿雁,你答应过我的。要尽力保全你妹妹。太后那里,也不一定非杀不可,能留就留下,不仅是家里人的情意,也是给其他看到,子媳的厚道和孝敬。”   完颜绰默然了片刻,终于说:“那请阿爷也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我看看能不能做到。”   完颜绰微微笑道:“阿爷是夷离堇,国家刑律要事,总可以稍加左右。帮我救一个人。”   “谁呢?”   完颜绰说道:“阿爷也知道的:南院郎中王药。”   “他?……”完颜速皱起了眉头,半晌没有说话。   完颜绰笑道:“这次当死士进海西王府,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海西王发动兵谏的,都是此人。等海西王事败,他作为撺掇的人,只怕少不了一死,只是这样,岂不寒了那些愿意拨乱反正的人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_<)~~~~ 才写完,快废了,不留到明天了   ☆、夺.权   皇帝萧邑澄,以七万禁军的压倒性力量,反过来包围了堵在瓮城里的萧邑清。   所有自诩聪明的人通常都愚不可及,当被王药“螳螂黄雀”一番挑拨,又从王药的口里听到了母亲弑夫的密辛,萧邑清怒发冲冠。他的妻子完颜缃,见丈夫喝酒解忧,不由劝道:“殿下何必自苦?我去我父亲那里探听探听消息,说不定‘祸兮福所倚’,倒成了一件好事。”   她一直是父亲娇宠的爱女,死都不会想到亲生父亲也会有利益算计,也会坑她。完颜速把女儿拉入别无外人的书房,紧张兮兮道:“先帝是被太后所弑,只因为先帝发觉了太子烝庶母的丑闻,本是打算废黜了立你夫君的。没料到太后宠溺偏心,不愿太子被废,也不愿你夫君以幼子登基,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先帝——这事,朝中有几个人不晓?还不就是瞒着你!”   “原来父皇属意的是我?!”   自以为弄明白了“螳螂黄雀”的意思,萧邑清和妻子自然愤愤不平。而完颜缃从父亲那里有意无意知道,太后与现在的皇帝,关系又出现了裂缝。她不由对丈夫说:“本来就是你的,何不拿回来?太后手断了,听说天天躺在床上,只怕无力指挥禁军。阿爷又说,可帮我们骗皇帝出猎,调走一大波有用的人。你只管拿着太后给你的三万人,重重地封赏,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抢回来。哪怕抢回来之后,该孝顺孝顺就是了。”   利欲最易熏心。萧邑清再想不到嫂子和岳父竟然利用王药这个小人物共同做了一个天大的套儿,只等他去跳。他兴奋之下,都顾不得杀王药,匆匆丢进地牢,便开始谋划自己的“兵谏”大业。   “母后,”此刻,萧邑清骑着骏马,站在宫城之下仰头望着角楼上高高站着的母亲,傲然道,“儿子只是想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如今母后身子不便,只怕不方便调动在宫城之外的四万人。阿兄又远在郊外行猎,赶回来也是不成阵法。儿子虽然恼恨母亲做的那件事,不过,毕竟是生身之母,孝敬不会或缺,管叫母后能好好颐养天年。”   完颜珮睨视着下头的儿子,只恨自己的肚皮不争气,养出来的净是蠢笨没用的东西!她盘算着,大儿子挖坑,二儿子追打,都是狼心狗肺,只怕将来一个都不能留。但是完颜绰骗走了虎符,若是没能杀掉她,只怕还是萧邑澄胜算更大。她只盘算了片刻时间,便笑晏晏道:“阿清,你受人愚弄了!不过,我也不怪你。如今既然是你强,那么这个位置,就你来坐也不妨……”   她努努嘴,指向南边上京宫正门的方向:“你晓得,从边门进来,总归不大光彩。你想好了,我叫宣德门打开来迎你。”她取出腰间一块玉牌,叫人送了下去。   萧邑清一见,这不正是母亲用来号令宫中侍卫的玉牌?不禁狂喜,下马给母亲行了个礼,想了想,分出一万人牢牢把守着东角门,而自己浩浩荡荡带着其余的近两万人,沿着宫墙朝正门宣德门而去。一根根火把,团团簇簇的火苗忽高忽低地闪着,把萧邑清的身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压扁,投在宫墙上显得特别的滑稽。   他自来在宫中长大,建牙开府也不过是个富贵王爷的名款儿,又自视聪明,哪里懂得“分兵则弱”的道理?   宣德门既然是皇宫正门,自然设计有瓮城,萧邑清招摇着母亲的玉牌,把大部队开进瓮城之后,里面的那道宫城门却不肯开了,都道除了有机关卡齿的虎符,连太后的手谕都不起作用的,更遑论难以鉴别的玉牌。   萧邑清想再回头去讨要虎符时,悄无声息赶过来的兄长已经把他堵在了瓮城里。七万人堵两万人,气势高下立现,简直就是个瓮中捉鳖。   萧邑澄此刻恨母亲,连带着恨弟弟,板着脸也不言声,把手中的虎符举一举,又对瓮城三面的弓.弩手喝道:“朕是皇帝,总没人不认识了吧?!”   兄弟相见,此刻和仇人相见似的,彼此眼睛都红了。萧邑澄仿佛再次听见完颜绰反复吹着的那些枕边风:皇权之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自己再顾念弟弟,后患仍在,也无法对抗母亲的挟持。哥俩小时候那些无忧无虑、无猜无忌的时光,只在眼前飘了一瞬,就被愤怒和私欲的风暴吹走了。萧邑澄冷冷说:“阿清,你竟敢领兵逼宫,背叛朕,气坏了母后,你该当何罪?!”   萧邑清看着黑压压的人和明晃晃的火把,知道大势已去,嘴唇抖动了几下,似哭又似笑:“母后还是偏心你,不仅皇位要留给你,而且此刻也诓骗我到这儿来叫你剿杀。哥哥……”   萧邑澄冷哼道:“禁军是护卫宫城和太后皇帝的,什么时候成了护卫你的?”他目光阴沉沉的闪动,抬了抬下巴对自己身边的人说:“跪下投降的,免死流放;负隅顽抗的,杀无赦!”   两万禁军,刷刷就跪倒了一片。萧邑清四下望望,抖抖索索下马,也跪倒在地,俯身稽首:“陛下!哥哥!我原意不是要背叛哥哥,也不是要气到母后,只是……只是……”   巧言令色,鲜亦仁!萧邑澄看着弟弟五体投地的臣服样子,心里已经没有半分怜惜和同情。既然你死我活罢了,还是用你的命,换我的权吧!他默默无声地从马背的箭囊里抽出了箭,对准了匍匐在地上的那个脊背,手指一松,羽箭带着风声飞了出去,萧邑清错愕地抬头,箭镞从他的颈侧钻进去,直插.进心脏。   大军平息了海西王的叛乱,在皇帝的指挥下,有的环围宫城,有的随皇帝进去检视。禁中的侍卫,亦被看管住,皇帝轻飘飘接管了宫城的守卫。   他最后才到了太后所居的紫宸殿,软甲尚未卸掉,刀兵仍然握在手里,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哪怕他的手并没有直接沾染血迹。   太后完颜珮大约是累极了,靠着角楼下头的槅门,坐着闭目打盹。不可能没有通报皇帝到来的消息,但她装聋作哑,真个睡着了一般。   萧邑澄踌躇了片刻,还是屈膝请了个安:“母后,可是惊着了?早些休息吧,明日叫御医过来请个平安脉。”   太后的眼皮子慢慢地撩起来,冷冷一笑:“多亏皇帝来得及时。”完好的那只手一伸:“虎符呢?”   萧邑澄下意识地摁了摁装虎符的符袋,感觉它好好地放着,才放心地说:“阿娘累了,还操心这些俗事做什么?”   太后目光刹那锐利起来,眼角的一根根鱼尾纹随着她眯缝起的眼睛而显得历历在目:“怎么,还不想还了?”她颇为鄙薄地睨视着儿子:“把你弟弟带过来,我亲自问问他,那些没根系的话究竟是听谁说的?”   “什么没根系的话?”萧邑澄装聋作哑,却又给后头亲卫使了个眼色,“喏,弟弟在这里,不过问不出什么了。”   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抛到了太后的面前,完颜珮脸上的自负瞬间消失殆尽,两只手情不自禁地探出来,似乎要再抚一抚爱子的脸颊。她胸中“齁齁”作响,喉头发出难听的痰嘶,终于用好手和断手一起捶打着自己的胸脯,想哭却又哭不出声儿来。   萧邑澄心里满是报复的快意,见母亲完好的那只手指爪张开,似乎要过来掐死他,但还是冷静下来,咬着牙问:“如此,你的主意是打定了?”她也不再问虎符的事,昂然起身,望着萧邑澄带来的禁军,冷笑道:“这样一个不孝不弟的皇帝,你们倒跟他?朝中大小事务,各院夷离堇尚且知道需由太后大印才能作数,你们倒也不想想自己的后路?”   “阿娘不用多操心了。”萧邑澄冷冰冰地说,“南院不知道,北院夷离堇已经宣誓效忠于朕,余外大夏各部,大多是受先帝恩情甚重,誓死忠于先帝的。先帝么……”   关于先帝的那些事么,她懂的;人心向背在谁手里握着,此刻她说了也不算数了!   儿子一旦悖逆忘本,“娘”的意义简直是笑话。完颜珮大风大浪里经过过,便是此刻也残存着骨子里的英豪气,绝望到尽处,头反而昂得更高,斜乜着儿子,等待着他的处置。   萧邑澄赢得漂亮,却发现自己仍然不敢直视母亲傲慢的双眸。他低下头,对左右吩咐道:“扶太后进去休息,多派些忠心的护卫,别让叛贼的余孽惊扰了太后。”   第二日,朝臣在上京宫挥散不去的松明烟火味和死尸血腥味中,见皇帝萧邑澄一人独霸明堂正中的那个位置。他双手大大地伸展着,几乎占据了整张硕大的坐榻,乌青的眼圈,怪怪的笑容,几件消息宣布得文绉绉而又颠三倒四、含混不清。   大家听明白了几点:   太后身体欠安,从此以后不能临朝称制,而是将到更北的皇陵行宫颐养天年,陪伴先帝陵寝。   海西王叛迹昭彰,但念在已然身死,不再株连妻孥,海西王妃完颜缃遣回娘家,听凭改嫁,世子发往北边真州地区军屯。   北院夷离堇完颜速长女完颜绰平叛有功,且温柔贤德,堪当母仪天下,册立为皇后,大婚仪式之后,便持太后印玺,与皇帝共主朝政。      ☆、皇后   受伤的完颜绰,直接被送回一般为皇后所居的宫殿——玉华宫中。“阿菩,”她说,“我这里有御医伺候,也就够了。你去前头瞧瞧,陛下身子可还吃得消?”   阿菩会意,点点头离开了。   换药的时候,完颜绰皱着眉头,看着从皮肉上撕下来的带血的绢布,伤口虽不大,形成在上臂内外两侧对称的深洞,狞厉的伤疤看上去甚是难看。还好活动手腕和手指的时候,虽然会有些疼痛,但并没有妨碍,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她的手腕翻转了一次又一次,看着两个伤疤,眉头渐渐蹙了起来,问御医道:“这疤痕,以后会消掉么?”   御医踟蹰了一下,说:“这样深的伤,只怕难免留疤痕,不过皇后年纪轻,或许能将养到不太显眼也是有的。臣去配些药膏,擦了试一试吧。”   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阿菩才匆匆回来,在银盆里洗了洗手,笑道:“主子,陛下说今日晚膳开到玉华宫来,顺便瞧瞧主子可曾大好了。”见完颜绰挑眉似乎想说什么,她又笑道:“主子放心,奴都打听了,陛下今日确实是在宣德殿和几位夷离堇商讨国事商讨了半日,出来时眉头也皱着。只等贴身服侍陛下的刘李儿提议到玉华宫来,陛下的脸色才回转了。”   完颜绰笑道:“尽说些没用的!他跟夷离堇们商量什么?还是太后装病不肯去先帝望陵?然后海西王妃哭着闹着不肯回娘家?”   阿菩由衷赞道:“汉人说的: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主子的能耐真是没话说!太后躺在榻上,说除非陛下把她绑门板上抬到望陵去;海西王妃不许世子去都,说世子在哪儿她在哪儿,闹得完颜大人都说不出话来。夷离堇们商量对策,都说——”她故意停下口,偏着头一副调皮相,等完颜绰自己猜。   完颜绰指指她的脑袋,浅笑道:“那帮老家伙,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是劝陛下以和为贵,事缓则圆,先瞧着再说。”   两人正聊着,外头有人气喘吁吁来敲玉华宫的外院门,通报皇帝即将到来。   完颜绰翻身睡下,故意把那条伤重的胳膊搁在醒目的地方,然后对阿菩说:“厨下备好了陛下爱吃的饭菜了么?”   饭菜早就备好了,香喷喷地端过来。当萧邑澄从打起的帘子下进门,正好从饭菜蒸腾的热气里瞧见慵妆懒鬓而天然粉嫩的完颜绰,忍不住就疾步上前,坐在她榻前道:“手还疼不疼了?”   没等完颜绰回答,他已然心疼地捧起了那条受伤的手臂,自然而然地吹了吹,皱着眉对完颜绰说:“叫你受苦了!唉,你何必冒着这样的风险赶过来呢?”   完颜绰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脸,既摆出一副深情凝视的模样,又仔细端详着他的细微神色,未见破绽,倒也有一些感动,她娇憨地笑道:“可是,我冒这样的风险,为陛下挣回了权力,打败了叛党,别说只是伤了一条胳膊,就算殒了命,也是值当的!”   萧邑澄伸手去捂她的嘴:“不许这样说!若是没了你,当皇帝又有什么意思?”他紧跟着叹口气说:“可惜前朝还有些委决不下的事,你帮我拿拿主意。”于是把阿菩打探来的那些事一一说了,眉头纠起一团核桃似的。   完颜绰成竹在胸,试探地问道:“太后毕竟是陛下的母亲,不仅有感情,而且要尊孝道,所以为难得很,是么?”   萧邑澄“哼”了一声:“感情?若不是看在她总归是生养我的人,我也实在找不出她对我的好处了。但是,就算她生养我,难道我就合该把一切都供奉她,不能稍有自己的看法想法?我活了这二十年,好歹算是个皇帝,也不能做回自己么?”   完颜绰心里了然,又故意问:“我妹妹吧,也是可怜人,丈夫没了,孩子这么小就要充军,不知能活过几年。”   萧邑澄依然摇摇头:“她闹腾得太不像!原本撺掇阿清造反,她就是头一份,现在还仗着是夷离堇的女儿,居然还敢跟我拿乔!难道‘儿子在哪儿她在哪儿’,这话也能够威胁到我?”   “我父亲是什么意见?”   萧邑澄说:“国丈自然心疼女儿和外孙,觉得不如折衷处置。海西王府抄没时,奴婢部曲便有三四千,地牢里关押的还有好几百,也不需多,留百十个伺候照顾母子俩;军屯日子太苦,孩子如何吃得消,不如到西京道上寻一处草原,让他们娘儿俩过过日子;如果完颜缃在那里有了看上的人,就再嫁也不妨事。”   远远地遣开,配些没啥本事的奴婢,倒也不失为两全其美的法子。完颜绰心头一软,点了点头,用没有受伤的手给萧邑澄斟了酒,搛了菜,正想开口要什么,突然听见喝得正欢的萧邑澄兴致勃勃说:“对了,你知道阿清家的地牢里有谁?”   又自问自答:“就是那个王药!”   完颜绰心一跳,故意道:“关我什么事?”说完,觉得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好在萧邑澄根本没有发觉异样,仍在那儿当故事说得津津有味:“阿清那时候一心要造反,把王药往地牢里一丢了事。他从地牢里放出来时,衣服已经脏得不能看,第一句话就是:‘看来海西王伏诛了。’嘿,他怎么知道?”   他和自己狼狈为奸、运筹帷幄,利用海西王的自大和贪欲,把他送上了不归路。他当然知道!完颜绰暗想,脸上只是抿嘴笑着,做着一个最好的倾听者。   萧邑澄最后击节叫好:“这南蛮子,还真是有点本事!而且也不怕死,在地牢里尚且有闲情雅致写诗!”   “旧山虽在不关身,   且向长安过暮春。   一树梨花一溪月,   不知今夜属何人?”(1)   萧邑澄吟诗吟得全无味道,完颜绰却听得呆了,仿佛钻进王药的心窝里,听着他的心跳,看着他没用狂狷掩饰的纯净双眸,他的心脏和眸子似乎都在说着情话,把他的过往剖析开来,最坦诚地展现在她的面前。   她终于说道:“这样一个有本事的人,还是留下吧?”   萧邑澄挑着眉毛不做声,似乎还有点不愿意。完颜绰劝道:“陛下想杀他,无非两件事,一是害得太后断腕。可是若无他在朝堂的发言,或许太后是不用断腕,我却难以逃过生天。二是陛下南征的时候,他的策略错误了。可是他自己也说了这是失误。既然不是故意为之,陛下何不宽宏大量?毕竟将来偌大的中原,没有这些汉人帮助,我们怎么打下来?怎么管得住?”   她巧舌如簧,终于使皇帝松了口:“命就不要他的了,但总要惩处一下,以儆效尤。”   完颜绰本想再为王药求情,但想到朝堂上还有父亲会为王药进言,自己不必做得太显,所以点点头笑道:“那是自然。我看,贬职鞭杖,缺一不可。我阿爷掌管的北院里,不是也有刑司?自然不会便宜了他。”   萧邑澄心里也舒服了,之前朝堂上的烦心事在美人、美酒、佳肴的作用下,烟消云散。他漱口擦脸之后,躺倒在完颜绰的床榻上,搂着她说:“母后不在,好些事情还真是难以决策,身心俱疲!”   完颜绰贴心地为他捏肩按头,看他舒适得闭上眼睛,昏昏欲睡了,才附在皇帝耳边说:“陛下这么辛苦,妾看得也心疼呢!如果妾能分忧,也义不容辞。只是玉华宫虽好,离陛下的宣德殿毕竟还有段距离,陛下若不嫌弃,不拘哪处偏殿,大小不论,妾住进去协助陛下佐理一些事务,陛下觉得如何?”   萧邑澄正舒服的时候,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我的就是你的,你能帮我,我岂不是求之不得?”   皇后入主帝宫,在女人能占半边天的契丹,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何况,与强势铁血的完颜珮太后比,新皇后完颜绰总是藏身在珠帘之后,很少说话,很少指手画脚,只是在皇帝为难的当口,悄悄凑在珠帘后,对他低语几句,皇帝便笑逐颜开。   皇后有才有谋,不逊太后,又能与人为善,和她父亲完颜速类似,简直是朝堂诸人的福分!   一片夸赞声中,萧邑澄自然对妻子大为放心。当完颜绰对他说,王药监_禁在南院刑部大牢里日久,也该恩威并施,以期他再为朝廷效力时。萧邑澄为难地说:“又要恩,又要威,其间的尺度实在难以把控!我今天下午正要去南郊围猎,要么,你和国丈辛苦一下,商讨一下处置他的办法。随你怎么处置,都无所谓。”   他自然无所谓。多一个王药不多,少一个王药不少。何况他说去围猎,完颜绰格外伺候照应得周到,他的轻甲都是她亲手一件件披挂好,系带时那温柔的模样,水莲花似的娇羞。皇帝顿生一股豪气,抖了抖身上的软甲,又用自感有力的臂膀揽着完颜绰深吻了一通,笑道:“晚上我就回来。带最好的猎物给你!”又说:“其实,你就是我最好的猎物。”   他的比喻让完颜绰大生反感,不过她“咯咯”笑着,像寻常夫妻一样轻推了他一把,笑骂道:“死鬼!”   一送走皇帝,完颜绰心跳得简直要从喉咙口蹦出来。情况比她想象得还要好,她便又一次让想象腾飞起来。父亲自然要叫过来,只是在宫殿外的值庐守候而已,倒是宣德殿的外侍内侍,这阵子受皇后赏赐颇为丰厚,但是人心向背还需考察。完颜绰最后还是冷静下来,在召见王药的侧殿里设了一座雕屏,又大方落落唤人在一旁侍奉。   王药进来,已具衣冠。他远远的影子,还看不清脸,身形略显消瘦,步态依然矫健,收得很紧的背,微微上扬的下颌——他还真是不以变故为意,还是那样洒脱自若的王药!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首诗是唐末无名氏所写《杂诗》,剽窃给王药。 ------------------------------- 来迟了,不好意思啊! 厚着脸皮求收求评,给我点奋发熬夜码字的动力吧!   ☆、笞责   王药到门前时踌躇了片刻。来宣召的人已经告诉了他,今日召见的是皇后。他在夏国这段时间,也知道他们对待男女大防,远不像晋国那样刻板。女子出门,女子行猎,女子抛头露面,乃至约见别的男子,都没什么大不了。但到底还是有底线的。他与完颜绰有过那层关系,当时怀着报国赴死的心,并未多想两人的来日,便也无所畏惧,现在被她一次次地裹缠进来了,心里就开始恼恨自己的优柔多情。   今日一面,如果能够快刀斩乱麻,也算死得其所。王药这样想着。然而目光只随意一瞥,便从半透的雕漆四框、绣花绡纱屏风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身形矫健袅娜一如既往,令人神魂颠倒,他心里刚刚筑起来的防线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了。   是什么时候、是怎么喜欢上她,王药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婚事不顺,宦途不顺,唯独“赢得青楼薄幸名”,各式各样的美人儿才女,各种绰约风姿,也无不领略,阅尽千帆,本不至于轻易入彀。何况他还清楚地知道,她是那种凡事可以不择手段的毒蛇,靠得近了,会有被反噬的可能。可他就是控制不住,但凡一见她的身影,莫名其妙地就会沉沦。   旁边的人捅了王药两下,王药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未被捆绑锁拿,散手散脚走进皇帝的宫殿,见到屏风后的皇后,怎么的也是需当行礼如仪的。   臣?罪臣?下臣?他想了几个谦辞,都觉得不甚满意,干脆直呼自己的名字:“王药叩见皇后。”不卑不亢地跪下,不卑不亢地稽首。   完颜绰满意地深深吸了一口甜润润的空气,左右打量了他一会儿,才道:“王郎中请起吧。”   王药身子不动,拱手说:“皇后叫错了。王药从应州回来,就是戴罪等死的人。侥幸活到现在,三日前南院户部,已经正式发公函将我革职查问,接下来死不死不论,至少也不再是郎中了。”   完颜绰在屏风后头笑得花枝乱颤,令王药心里都焦灼起来。完颜绰好一会儿才止住笑意:“却疾,你还真能!说起‘死’字,就跟说回家似的,莫非这就是你们汉人诗歌里的‘视死忽如归’?”她不等王药反驳,光看到他微微挑眉的模样,已经吟道:“‘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咦?如此缱绻,如此多情,哪里是视死如归的模样?只不过是抱愧在怀,无脸见人吧?”   她语音柔和,而话锋犀利,眼见王药的眸子里恢复了他最本真的直剌剌的目光。她实在太爱他这种眼神,也太自得于自己的掌控力,忍不住从屏风后转过来,没受伤的右手捧着左胳膊,定定地瞧着王药,等他回复。   王药一肚子反击的恶毒词语,看到她的动作时,便都咽下去了,问道:“你的手受伤了?”   完颜绰不意他突然关心这个,倒也有点猝不及防,刚要说“没事”,王药已经分析起来:“没有用夹板,想必没有伤骨头;可是裹得这么厚实,想必伤口不浅。”他又抬了抬头,打量了一下完颜绰的面色:“比上次白皙红润,想必不算伤筋动骨的重伤,但是不能出门,应该是为了防止化脓长疮。”   “你够了!”   王药理都不理,又看了看她薄嗔的脸:“眸子明亮,眉头舒展,嘴角都是扬着的,想必烦心事少,不定还是踌躇满志呢。不过——骄兵必败,不好!我会算卦,你要信我。”   完颜绰又好气又好笑,上前几步俯临王药,心中颇有大难不死的复杂情绪,因而和声和气地说:“骄兵不骄兵,用不着你操心。这次剿灭海西逆贼,却疾你功不可没。只可惜陛下顾忌甚多,还不能拔擢你,这份恩情,只能先记在心里了。”拍了拍掌心,阿菩从里头端出一个盛满各色水果的琉璃盘子,放在王药的面前。   王药再次抬起头直视着这位新封的皇后,一点敬畏之色都没有,吊儿郎当笑道:“那只值这个?!”   完颜绰蹲身在他面前,拈起一枚李子,轻声笑道:“汉人说投桃报李——你倒贪心,还想要什么?”   他放肆地做了个口型,和完颜绰上次于宫中见他时一样,旁人不懂,完颜绰却差点耳朵都红了。上次他扯着一张被打得青紫肿胀的脸,含糊不清地说“吻我”,这次周围还有人,居然还敢如此大胆妄为!   完颜绰板下脸,说:“你说什么,我怎么没有明白?”   王药四下里望望周围的人,目光铮铮,却总是带着挑衅的轻浮气,笑道:“‘投桃报李’多么俗,我喜欢《卫风》里那一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说罢,更是锐利地盯过来,仿佛不肯接受她的亵玩和侮弄,用这种法子来反击。   当着众人的面,对她大念情诗,简直是公然地挑逗!完颜绰又羞又愤,又带着些说不出口的满足惬意,把手中的李子用力往他额头上一扔,饱含汁水的甜李表皮绽开,紫红色的汁水淌了王药一脸。   “不是会算卦么?算一算,接下来会如何?”   王药笑道:“不外乎琼琚投怀,或者,以死谢罪?”   完颜绰冷笑道:“死也不至于,琼琚我也没有。”四下望了望,指着远处责打宫人的竹板说:“板子倒有。赏你二十记,学学怎么跟主子说话。”   王药不意她如此小气,而且像个斤斤计较的小心眼女孩子一样,哭笑不得地说:“斧钺加身也可,汤镬沸釜也可!这种加诸奴才身上的东西,我敬谢不敏!”   完颜绰露出得意的笑容,挑着指甲,漫不经心地低声说:“今日诸事不宜,尤其不宜杀猪。我是皇后,不是主子也是主子;你呢,不是奴才也是奴才了,还是早些领教了我的板子,长长记性比较好。”   她突又扬起声音,似乎是在对周围看着的人讲话:“陛下说了,王药虽有功,也不是无过,有功当赏,有过当罚,陟罚臧否,都应明晰。赏功的,除了今日桃李一盘,还有日后南院职位;罚过的,除了前次革职,还有一顿鞭扑。”她见提着竹板的内侍过来了,便退了一步,朗声吩咐道:“不必太重,汉人说的‘蒲鞭示辱’,别把这瘦怯怯的身子骨打散架了。”   内侍过来提溜起王药,并为他宽衣,王药自己站着解开衣带,一下子觉得视角变成了俯视完颜绰,心情又不一样起来,说话也重新带上了散漫不羁:“皇后可要监刑?”   完颜绰愣了愣问:“要又如何?”   王药脖子往前伸了一点,动作隐隐暧昧:“啊,那样的话,就不适合太‘辱’了,以免污了皇后的眼睛。”他借力打力,对身后那宦官提高声音:“你可晓得意思?”   鞭笞捶楚都要解衣袒身,是除了疼痛外最大的羞辱,王药挑衅地等完颜绰说话,而她果然瞠目结舌,一句都说不出来,愣了一会儿只能忿忿说:“哪那么多啰嗦?!”拂袖坐在一边,抱着胳膊看王药拱拱手:“那么,王药就去受笞了。谢皇后垂怜!”   竹板子扬起来,带着风声落到身上,隔着衣物,是一声闷响,王药眉头一皱,颌骨一硬,抠着砖缝的手指一紧。完颜绰不知力道如何,他受不受得住,捏着一掌心的汗,忐忑地瞧了几板子的来去,终于在王药发出压抑的闷哼时,怒道:“不是说了蒲鞭示辱,听不懂?”   行刑的顿时一吓,手里飘飘忽忽的。王药从地上抬头,从容地说:“皇后,不必徇私。”   简直是讨打!完颜绰怒而不言,等那注水的板子落了几回,声音全数是敲在地上的,她才又怒骂道:“是没吃饱饭还是拿了钱?这是掸尘土呢还是拍被子?”   王药“噗嗤”一笑,旋即被狠狠落下来的一下打得周身一震,笑声也咽了下去,他贫嘴的恶性还是改不掉,在间隙里仍然断断续续地说:“桓公仁义,上捎云根,下拂地足,犹患其重……求……求饶恕则个……”又拿桓温造反前假仁假义对待属官的故事来作比,也不知是真心求饶呢,还是假意讽喻。(1)   完颜绰这才发现他的滑头,气又气不得,笑又笑不得,心里爱恨交织,板子轻了生怒,重了又担心。轻轻重重、反反复复,折腾了行刑的宦官几次,那倒霉家伙才终于放下手中刑具,跪地道:“回禀皇后,行刑已毕。”只等完颜绰无奈地挥了挥手,才如蒙大赦似的一溜烟儿退下去了。   没有人摁着手脚,王药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衣服前襟沾着地上的尘土、砖缝里的草汁,他旁若无人、小心翼翼掸了又掸,摘了又摘,最后叹口气说:“这衣裳只怕难洗了。”   完颜绰也终于从刚才莫名其妙的又气又怨中冷静下来,对王药柔声道:“对不住,你当年一条建言,把陛下带到山沟里去了,能保住你的命,已经要多谢陛下宽宏,革职鞭笞都是应领的罪过,你呀,也别再逞强了,逞强没好处。”她紧跟着低声问:“疼得厉害么?”   王药站得昂然,嘿然一笑,被俘之前,在家三天两头被老爷子敲打,被俘之后,牢狱里受得罪还少了?这样轻飘飘的笞责,也就当时皱两下眉,咬两下牙,他摇摇头,却反问道:“你的伤呢?疼么?”   完颜绰凝望着他的眼睛,宁愿相信里头确实是深情款款。她故作淡然地笑道:“为陛下平叛,这点伤算什么?”   “是什么伤?怎么得的?”   “箭伤。我给陛下送虎符,冷不防斜剌里的一枝冷箭,整条胳膊都射了个透明窟窿。”   王药迅速瞟了她的眼睛,很快低下头说:“那定然疼得钻心呢。而且会留疤的。”   完颜绰心事又生起来,抚了抚裹得厚厚的胳膊:“难道你也嫌疤痕丑么?”又啐道:“可是又关你什么事?!”自觉自己莫名其妙,不由沉声喝道:“你可以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恶趣味没救的作者。。。。 ----------------------------------- (1) 【原文】桓公在荆州,全欲以德被江、汉,耻以威刑肃物。令史受杖,正从朱衣上过。桓式年少,从外来,云:“向从阁下过,见令史受杖,上捎云根,下拂地足。”意讥不着。桓公云:“我犹患其重。” 【译文】 桓温兼任荆州刺史的时候,想全用恩德来对待江、汉地区的百姓,把用威势严刑来整治人民看成是可耻的。一位令史受到杖刑,木棒只从令史的红衣上擦过。这时桓温的儿子桓式年纪还小,从外面进来,对桓温说:“我刚才从官署门前走过,看见令史接受杖刑,木杖举起来高拂云脚,落下时低擦地面。”意思是讥讽,唯独没有打到令史身上。桓温说:“我还是担心这也太重了呢。” 桓温,东晋权臣,以军功得大权,意欲自立,但顾忌太多,未能成功。而后,他的儿子桓玄接棒造反,自立为帝,没有多久被新崛起的权臣刘裕打败身死。 安利一下,这个故事在鄙作《赌棍天子》中换了主人公出现过。 【愤怒的读者】:到哪里都安利你的小冷文,快pia走。 【可怜的作者】:/(ㄒoㄒ)/~~   ☆、赐药   王药站了一会儿才躬身离去,步幅缓慢,和平日的轻捷不大一样,但是也一点看不出是刚刚受刑的人。完颜绰看着他的背影,又觉得赏心悦目起来,索性坐下来,支颐斜倚着欣赏。   没成想宫门突然洞开,王药亦猝不及防,看清面前踏进来的人,他也急急地双膝一曲,扯得伤处疼痛,龇牙咧嘴了一会儿才道:“罪臣王药,叩见陛下。”   原来,他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尿性,都只在自己面前发作——就像小孩子喜欢在能撒娇的长辈前展露坏脾气一样。   萧邑澄不意迎面撞见王药,盯了他一眼,远远地问完颜绰:“咦,不是说会同北院夷离堇共同审理王药?刚刚怎么看见你父亲在外头值庐打盹儿?”   王药身子一伏,发出了“嘶”的一声呼痛。完颜绰缓缓起身,不紧不慢笑道:“我父亲年岁不小,今日又特感疲劳,我说反正陛下的意思已经告诉我了,责处王药,动用宫里的板子与刑部又有多大不同?我替陛下处置算了。”   萧邑澄不作他想,“哦”了一声,对王药道:“你若实心知错,薄惩之后,朕还可以既往不咎,只希望你也洗心革面,为我大夏建些功业。”   王药好半天才应道:“是。”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皇帝已经不想听了,挥挥手道:“那你走吧。”   萧邑澄疾步来到完颜绰身边,笑眯眯说:“今日猎获丰富着呢!鹿和獐子送到了厨下,还有雉鸡和大雁……”   完颜绰笑道:“听听我阿爷给我们姐妹们取的小名儿,尽在今日给吃尽了。”她见萧邑澄也展颜而笑,便不惧怕刚才略带暧昧的一幕会露馅儿,随意地说:“陛下不用担心王药会不服管。一顿板子就能制住的人,陛下放心用他就是。”   萧邑澄一把揽住她,浑身揉捏了一遍,凑在耳边笑问:“我明明在这儿,能不说他了么?”   完颜绰痒得“咯咯咯”笑,心里却在一点点发冷,她的鼻子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不是萧邑澄在大殿上所用的龙涎和沉速,更没有马上驰骋后会带来的汗味,猎杀活物后会带来的血腥味。他究竟去了哪儿?   耳鬓厮磨时,她故意问:“陛下累了一天,可要热水洗个澡?”   萧邑澄支吾着应下了。洗完上榻之后,又含含糊糊说:“今儿有点累了。”   完颜绰一句多说的话都没有,柔柔地搂着他的胳膊:“我知道,陛下早些休息,明儿还要上朝,可别累坏了身子骨。”   半夜里,他的呼吸声浊重而令人厌烦。完颜绰直直地瞪着床顶的承尘已经瞪到眼睛发酸,心里是说不出来的不快。借着月光,她撇过头打量枕边人的脸,说不上有什么难看的地方,就是提不起喜欢的感觉。可饶是如此,他身上异常的花香,还是叫她浑身不对劲儿。   完颜绰闷头想了很久,甚至想用勾勒王药的模样来使自己入睡,却都没有成功。更漏里的水声一滴一滴地越来越清晰,敲打得她近乎发疯,不过也是在这样的极端烦躁里,完颜绰突然明白了自己紧张难受的来源——并不是妒忌,更不是爱,只是浓烈的不安全感。如果皇帝有了别宠,谁能保证男人的忠贞?谁能保障她的未来?自古以来宫廷里那些血淋淋的例子,自古以来男人们只见新人不见旧人的德行……萧邑澄曾经、现在是在她的掌心里捏着,可是日后呢?难道太后完颜珮和先帝萧延祀之前那种淡漠到极点的感情,不也是这样一步步变过来的?   她突然异常地理解自己的姑母。皇帝不爱了,不要紧。完颜珮的孩子占据着嫡子的有利位置,完颜珮的父兄占据着朝廷里的有利位置。她的势力盘根错节,所以心狠手辣,无所不为,不是因为有爱才可以任性,而是因为有权!   萧邑澄大早醒来时,感觉睡觉的瓷枕有些湿漉漉的。他顺着湿的地方摸过去,摸到了完颜绰满是泪水的脸,顿时清醒了,问道:“阿雁阿雁,你怎么了?”   完颜绰仿佛是一夜没睡,憋足了一夜的郁气,然而并没有任何躁怒,只是捂着脸,哭泣着说:“我没怎么,只是觉得配不上陛下。我的身子已经被毁了,不知还能不能有幸运为陛下生育出嫡子,陛下还是多多宠信后宫,雨露均沾,广生子女才是。”   萧邑澄大为感动,伸手搂着哄她:“阿雁,不论是谁生的孩子,难道不叫你声母后?”   果然!他心里不是一净如水。完颜绰心里冷笑,脸上是带着泪痕的微微惊喜:“原来陛下想通了。那妾也放心了。”   皇帝和她亲热了一会儿,捏捏脸颊说:“得去前头上朝了。你拾掇一下,也去听一听。有些事没有你帮我分析着,我心里还有些没谱。”   完颜绰推推他道:“今日不大舒服,容我懒一懒吧。”   萧邑澄心疼她,自然应了下来,整整衣冠到前头上朝了。完颜绰捏着拳头在窗前坐了一会儿,对阿菩道:“你关注些,前头散朝了,叫个小内官找完颜大人进来,就说我不舒服,想见见父亲。”   完颜速进内,瞧着女儿问:“怎么,伤口不好么?”   完颜绰道:“其实没什么不好。阿爷可知道,陛下退朝后去了哪里?”见完颜速摇头,她又笑道:“大概是到后宫那些小妮子那里了。他当皇帝前,就有良娣和若干妾妃,看着我新鲜的时候呢,觉得那些都不能看;现在把我娶到手了,又觉得那些小妮子又可亲起来了。流连花丛,大概是所有男人的通病吧?”   完颜速怔忪了一下,他敬重原配妻子,但家里蓄养妾伎——果然男人都差不多。“阿雁,男人馋嘴猫儿似的,你得有这个雅量,毕竟悍妒的正妻或是皇后,载在史册上也不大好看。”他扶着膝头说。   “阿爷,这我自然晓得。”完颜绰慢悠悠说,“我也自信有这个肚量,容得下这些小的。只是阿爷知道的,我吃多了姑母给的寒药,只怕难以生育。再是皇后,若是没有亲生的儿子继承皇位,将来哪怕封个母后皇太后,也总是受圣母皇太后的憋屈。”   完颜速愈发面上一呆,好一会儿才说:“你的身子,慢慢调养,可能调养得好?”   完颜绰自己也面色一黯:“也请御医开了温中补血的药汤在喝,每日家灌那许多苦药,可是诊脉的结果还是没有多少好转。我一辈子受委屈也就罢了,我们完颜家莫不成太后那时风光了一阵,却因为我无子而失去了一切?”   完颜速抬头问道:“阿雁,你若是有主意,你不妨直说,想怎么样?”   父亲到底是父亲。完颜绰笑道:“请阿爷给我三年时间调养身子,别人的肚皮么……姑母那时候是怎么做的?”   完颜速有些为难地撮牙花子,完颜绰说:“听说南边的风俗,一般也不肯妾室越过嫡室生孩子。阿爷不妨问问王药?南院的汉人最善架起风浪,清流清议力量无穷。我们既然一心学着南边,这种法子不妨也学着。”   南边晋国讲儒学的士大夫,讲究不到四十无子,不纳妾。当然,有钱有权之后,能够只守着一妻的也不很多,不过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风气:妾毕竟是妾,不能越过正妻去,那么,如果正妻年轻,妾室便不敢早早生育,以免自家老爷惹了个“宠妾灭妻”的恶名。契丹人在名分上更重视联姻的嫡妻,但是同时又很在乎孩子,完颜绰必须未雨绸缪,免得下头其他妃嫔踩到自己的头上去。   萧邑澄隔了几天回来时,脸色闷闷的。完颜绰故意问:“陛下怎么了?”   萧邑澄说:“他们一个个都说,嫔妃最好别越过皇后生子。又说,当年太后也是控制得力,才未曾让庶子掌权,影响我的地位。”他二十出头,却还没有儿子,心里说不急也是假的。   完颜绰道:“陛下怎么看呢?”   萧邑澄摇摇头不说话。晚来解衣就寝,动作颇为粗鲁,自己撕脱干净,又伸手解完颜绰的衣服。他的手无意间碰到完颜绰左手上的那个深疤,突然触了电一样一闪。他仿佛不愿意看、也不愿意摸这块凹凸不平的伤痕,有意无意地用被角盖好,又探手向下摸。   完颜绰被他细微的动作气得气血上涌,强行遏制着情绪说:“陛下,我今日身子不方便呢。”   “哦。”萧邑澄倒也还体贴,抚了抚她的小肚子,“多喝点热水,别又疼很久。”然后,叹了一口气,翻身要睡。   完颜绰不屈不挠伏在他身上,委屈兮兮地说:“是不是那里好丑?御医说,粗糙的痂皮会褪掉的,只是以后皮肤的颜色会有些不同。”   萧邑澄敷衍地说:“我又不嫌。”过了一会儿又说:“以后留疤也不怕,拿袖子遮着就是了。”   完颜绰沉默了一会儿,感觉萧邑澄呼吸匀净,似乎就要睡着了,突然说:“我已经到太后那里的老宫女阿祯那儿,要了避子汤的方子,要不要赐到各宫去?”没听到回答,她肚子里冷笑了一声,又体贴的说:“其实这样做不大好,不过既然是国朝遗风,又是南蛮子也一样的,我们还是等上三两年,若是我还无子,就免了避子汤,让后宫多生嗣子。”   皇帝还是不出声。完颜绰挑着眉,最后说:“其实,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原本的良娣、现在的淑妃,直接册为皇后。我一个前朝不吉之人,寻一间庙堂念念经,修修来世,才是正经。”波澜不惊地说完,偏偏用力倒在枕头上,微微的啜泣声随即响起。   萧邑澄的手慢慢探过来,语气也软软的:“阿雁,我又不是和你置气,只是心里有些烦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娶到你,我容易吗?我怎么会这么不珍惜你?”   完颜绰一个翻身,捂着脸钻进他怀里,尽情地哭了起来。      ☆、秋狝   到了秋天的时候,完颜绰已经差不多把整个后宫拿捏在手心里。从分位最高的淑妃,到下头零零总总的嫔御,再到长得水灵、心里怀着异想的宫女,一个个都终于发现:表面上笑语晏晏的皇后完颜绰,原来骨子里和她的姑母一样,是心狠手辣,说一不二的角色,所不同的,完颜绰会带着一脸亲善的笑容来下狠手。   “昨日承恩的几个小妮子,已经乖乖喝药了?”完颜绰边卸妆边问道。   阿菩笑道:“哪里敢不喝?听话、巴结得很呢!”   “假的!”完颜绰简单评点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貌似乎并没有因半年的时光而改变,可是总觉得眼神里、嘴角边有一些不同。她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终于明白过来:她不快乐,不滋润。   皇帝对她,仍然算是极好的。雨露恩泽,首先洒向的是宣殿德里皇后所居的侧宫;处理政务,仍然要完颜绰在御座的珠帘后头为他拿主意;甚至几回身体不适,那好高的一叠奏折,就是完颜绰代为批阅的。确实是放心到极点。   可是,她仍然能够感觉到他像馋嘴的春猫,四下里嗅着其他味道。太熟悉了,会腻吧?他在床上,会有意无意地遮着她手腕上丑陋的疤痕,有时半夜会叹息,有时还叫太医来询问她的脉象——无非想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够像一块温暖的土地一样,让他播下的种子生根发芽。   完颜绰敏锐细致,却不敢说破。她一屋子都是药香,一日三顿往肚子里灌补药,往手腕上擦去疤痕的药膏,阿菩知道,她也有一个人待着歇斯底里的时候,发作过后,擦干泪痕,仍是原来那个笑容可亲、行事果决的完颜绰。   又到了晚间,皇帝身边的近侍宦官过来通报皇帝晚上临幸其他嫔妃。完颜绰笑着拿了好几串铜钱打赏,又加了个金锞子,说:“中侍一向伺候陛下辛苦了。我也没什么贴补中侍的,不要嫌弃才好。”   那宦官受宠若惊,连连哈腰:“皇后娘娘这样厚赐,奴真是惶恐极了。”又谄媚地低声说:“娘娘放心,药都备着,明日陛下早朝,奴就盯着昨日侍寝的大贺和仪吃药。陛下那里的消息,皇后想知道什么,奴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完颜绰笑着挥退了他,见阿菩送来了一个药碗,一盒药膏,不由蹙眉叹了口气。她仰头把一碗药喝了下去,咂摸品味着苦涩的余味,像往常一样不肯吃蜜饯糖果来压药味。接着又拧开了药膏盒子盖,闻了闻药膏,里头香气馥郁,还带着盈泽的闪光。   阿菩说:“御医说,麝香活血,珍珠凉血,都是去痕迹的妙药,另配了若干香花灵药,主子坚持擦,应当有些效用。”   完颜绰发作了一般,一把把瓶子一丢,气呼呼说:“拿走,我说什么一向是什么怪味道,原来是麝香,这东西活血破瘀,效果自然好,不然,也不用来做避子打胎的‘圣药’了!”   阿菩知道又刺中了完颜绰心里的那个点,外用药膏里这点子麝香,不至于那么大威力,但是足够点爆心里烦闷的一个人了。她陪着叹了口气,见完颜绰斜卧在贵妃榻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眼角的泪花却因为积聚得太久,终于在脸侧划过了一道水痕。   阿菩不敢言声,等她心情平复了一会儿才轻声劝道:“主子也不必日日这么憋屈着自己,每天只是忙忙碌碌帮陛下处理国事,自然是疲累的;看那么多人勾心斗角,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陛下马上要去秋狝,主子倒是跟着去放开玩几天,不定心情还开阔些。”   完颜绰不觉眸子一亮,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不言不语地点了点头。   晚上,皇帝没有来,她也没有在乎,梦中的她尽情驰骋,坐在她身后的男人胸怀坚实,温暖得像照拂人的秋日阳光,他的脸从后面贴着她的脖侧,牙齿轻轻地啮咬她的耳垂,痒中带痛,电一般从她身上一路传下去,终于在她的身体的某处燃起熊熊烈火。她在梦中愉悦到不可思议,周遭一片时而昏黄如烛照,时而幽深如暗牢,时而又洒满橙红的晨光,映着他饱满红润的嘴唇,美得像画中人。   完颜绰从悸动中醒来时,小衣已经濡湿了一片,她暗自惭愧,翻身侧过来,手臂抱住了自己,却又无比清晰地怀念梦中的光阴,她与皇帝在一起,实在从来没有过这样激情勃发的时刻。于是,她也突然无比盼望着陪着皇帝围猎,说不定有再见那人一面的机会。   完颜绰不动声色把随从皇帝围猎的意思说了。萧邑澄只犹豫了片刻,便笑道:“好呢!国朝行猎行武都是祖宗留下了的,太后以前也经常陪着先帝出猎。我也觉得你该出去散散心。”他又颇为体贴地说:“不过出猎毕竟是件辛苦事,你的手可好了?别再弄伤了。”   完颜绰捋了捋袖口,萧邑澄就急急伸手按住了她的手:“别见风,据说不留痕迹。”   完颜绰撇开他的手,自顾自任性着把伤口显露在他面前:“留痕是免不了的。只是痂皮早褪了,见不见风有什么要紧?”上臂里外各一处皮肤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粉红色的新皮肤略微发皱,略微凸起。萧邑澄的头明显躲了一下,目光也闪烁着不敢直视。完颜绰心里越发冷起来,只是闹不明白:他自己也是一身伤痕,为何对她这个疤痕格外敏感厌恶?   她默默地又放回袖子,笑笑说:“那么,这次扈从的人选哪些呢?还是以北院的契丹大臣为主?”   萧邑澄补偿似的,对她讨好地一笑:“南院的汉臣也可以见识见识。我迟早要再入中原,也还需要施恩给这些南蛮子,叫他们心悦诚服,好好为我们效力。人选么,我叫北院南院的夷离堇开列名单出来,你挑选就是。我信你!”   萧邑澄近期迷上了胡乐,西域来的羯鼓,敲起来是特别带劲,不过还克制着没有大肆搜寻会跳舞的胡女,只不过一下朝堂,若没有什么紧要的大事,便到后苑去捯饬他的鼓乐们了。完颜绰一如既往地叫人把奏章搬进自己的书房,剔亮烛芯,一件一件地阅读批复起来。   终于到了让她心头怦然的那一份奏折。她的目光急遽移动着,终于在南院随扈大臣的尾巴上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王药”,不由欢喜地一笑,在他的名字旁打了一个小巧的圈儿,仿佛用这一点朱砂,慢慢把他诱进自己的圈儿。   上京郊外迎来了有一个干净明媚的秋空,大雁一只只从天上飞过去,一路朝南,叫声洪亮,皇帝萧邑澄笑道:“今日不射雁!”大家便会意地跟着笑,齐刷刷地望向皇帝独宠的皇后完颜绰。   骑着一匹白色骏马的皇后完颜绰,头戴契丹女性用的小皮帽,上面是缀着金珠和珍珠的高翅金冠,紫色左衽窄袖长衫,披着狐毛出锋的大斗篷,脖子里垂着琥珀璎珞,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小刀、燧石等小件,脚下蹬着软皮靴子,英姿飒爽地四下看着。   随猎的人自动分成两班,皮衣皮帽,窄袖左衽的是北院的契丹高官贵族;衫袍皮履,宽袖右衽的则是南院的汉臣。契丹族的臣子们一个个兴奋异常,等皇帝一声令下便飞身上马,持弓拿箭,等着射猎。而汉族的臣子们到底与游牧民族尚有差距,基本是在那宽袍大袖的袖筒里袖手旁观。完颜绰极目寻找,终于在汉臣的班列最末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被谪贬为文班里的书令史,从八品的品级,比原来的别驾略高一级。他倒也不以为耻,气定神闲地站在班列里,袖着手观望。   完颜绰哪能让他这样自在?她的银柄长鞭指了指南院官这一片,琅琅脆脆的声音响起来:“一直以来,都是北院的大臣随侍,今日陛下既然请南院诸位一起前来,难道就在帐篷里看看,然后吃现成的?”   北院的契丹官员,哈哈大笑起来。诸多汉臣,本就有低人一等的感觉,此刻更是无人发声儿,挫着脖子站那儿,浑身不自在。   她本意是激将,哪晓得王药也缩着脖子站着,一声不吭。完颜绰心里不忿,特特又点他:“咦,上次我随先帝射猎时,王令史不是精于猎熊,怎么今日倒不露一露头角了?”   王药浑不怕她,眼皮子翻了翻,慢声慢气说:“皇后见恕。臣身子不便,不能骑马。”   完颜绰被他一噎,就上次那几板子,一半的数量都是敲在地上的,揍他屁股上那几下也绝算不上重,早该好透了——她的胳膊都好了,他的屁股还没好?真是会推卸!      ☆、落马   他不给面子,完颜绰自然也不给面子他。她笑道:“不就是陛下命令开导王令史几板子?听说三日后部院召见令史任新职位,王令史转天就坐在吏房的冷板凳上抄抄写写忙活了五六天,那时候能坐,这会儿不能骑马?”   王药没有被她激怒,漠然地笑笑,悠然说:“回禀皇后,臣没有说臀有杖伤不能骑马,而是臣今日晨起头目昏昏,本不能来应卯,怎奈吏房的主事非说非来不可,只能勉强陪侍陛下。但是马是绝乎骑不得的,还望皇后见谅。”   完颜绰媚然一笑,突然转了脸色,眉立喝道:“给我把他架马上去,我看他摔不摔下来!”   北院的几名武官,正想看南人的笑话,“嗷呜——”一声哄上去,抬起王药真个架到马背上去了。   王药扯着马鬃,气哼哼不言声。完颜绰学着他惯常的样子挑了挑眉,也不言声。恰好此刻响起了出猎的鼓声,行猎如布阵,讲究个行动齐整有序,大家侧耳听着鼓点,然后踩着自己的点子,策马扬鞭,向已经围好的偌大一块猎场奔去。   地面的黄土被马蹄扬起来,烟尘滚滚,别有气势。完颜绰的金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皇帝的旌旗在正前方领路,她也不甘落后,将马缰一拎,随着她的一支队伍便齐刷刷地朝着林深处而去。她经过王药身边的时候,见他还假惺惺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不由嘟囔了一声:“叫你装!”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   那马是训练有素的战马,吃了一痛,本能地撒开四蹄就跑。王药的双脚还没踩进镫子里,只能靠手里抓着的鬃毛保持身体的平衡。他右手去捞马缰,双腿去夹马腹,不料一个弄不清情况的契丹武将,见皇后使坏,竟也有样学样,恶作剧地又给了马屁股一鞭。   战马本来就被背上那个人的摇摇晃晃弄得心烦意燥,跑得好好地突然又吃了一鞭,顿时前蹄扬起来,怒声嘶鸣。背上的人哪里还坐得稳,整个儿朝右侧滑了下去。   “当心!”完颜绰惊得大叫起来。   好在那马还算通人性,接着又狂奔起来,马背上的人虽无即刻滑下马背之虞,却也在林间穿行的坎坷小路上东摇西晃。到了一处落叶丰厚的地方,树根被隐藏在厚厚的枯叶下,那马大概被树根绊了一下,身子一个趔趄,而王药终于没有之前的好运气,彻彻底底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仰到在地上动弹不得。   后队本就是紧跟着,此刻因驱马在最前头的皇后完颜绰勒住了嚼子,所以也一个一个紧跟着拉住了马。树林里高树参天,阳光的斑痕从树叶稀疏的枝条间散落下来,在王药的脸上打着乱七八糟的网格阴影,一时间也看不清他受了什么伤。   完颜绰心急如焚,跳下来马来想凑近看看他的伤势,但心里还残存着警觉,仍保持着距离,急急问道:“王令史,可曾受伤?”   躺在地上的,像个死人一样,闭着眼睛,一声不吭,胸脯似乎都不在起伏。   就算是行军打仗时受伤,能救的人还是要救的。跟上来的人咋呼着叫军医,又上前看呼吸,看脉搏,纷纷攘攘又是“死了”又是“活着”吵叫成一片。   完颜绰只觉得眼睛发酸,悔不当初,可是她是皇后,这样的情绪怎么能显现在脸上?恰见鞭击马臀的那个武将还在傻呵呵摸着头往这里看,她气不打一处来,把心疼的热泪化作暴戾的举动,狠狠一鞭子就抽到那个人的脸上:“胡闹!若是行伍里,你莫名其妙的一记下去,不是要毁一支军队?!”   那人委屈地捂着脸,张口辩解道:“皇后不是也……”   完颜绰气得只能用鞭子说话,狠狠地捏着银鞭柄,左右开弓对着那武官一顿乱抽,打得他满头满脸的血,终于忍耐不住。契丹人粗豪,到底不似中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观念深入人心,不敢犯上作乱,逃跑总是敢的,捂着流血的脑袋飞奔离开了。   旁边人也来劝:“皇后,左不过一个南蛮子,您别气多了。”   完颜绰怒道:“既然归顺我国,又分什么南北?若要分南北,太_祖皇帝设什么南北院?对汉人一饭三吐哺又是为什么?我看,太_祖苦心孤诣,你们就当驴肝肺!我瞧着你们也该去好好向太_祖皇帝反省反省了!”   大家顿时不敢说话。完颜绰与皇帝一道上朝,替皇帝批阅奏折,完颜家族在朝里根深树大,撼动不起——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完颜绰若想像当年的完颜珮一样,以“去太_祖皇帝那里反省”为名逼着大家去死一死,也不是多难的事儿。   好在完颜绰心里有顾忌,怒火发泄了一些,又不敢太过关照王药,只能说些扣帽子的严重话,再远远地瞧挺尸在那里的王药一眼,亦只能无奈地吩咐:“尽心竭力去治!一切消息及时向我传话!”   动静闹得太大,前头哨鹿的皇帝也派人来问。完颜绰不敢怠慢,压下心中的焦虑忧思,换了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上马到前头行营亲自给萧邑澄回话:“事也不是大事,不过是摔了个南院的低微臣子。不过妾觉得既然陛下对契丹人汉人一概公平,绝无歧视,那么这件事哪怕是发生在汉人平民身上,也该秉公处理。”   冠冕堂皇的话几乎无从可驳,遑论萧邑澄又是听惯了皇后的话,还反过来劝了几句:“那是自然要秉公。听说你也动手痛打了犯事儿的人,若是没闹出人命,罚得也够了;若是真出了人命——”他犹豫了一下,柔和地说:“毕竟也不是存心杀人,又是自己的族人,罚点俸饷,赔点奠仪金银,也就算了……”   完颜绰冷静下来:护卫王药若是过当,万一遭到皇帝猜忌,扯出些往事来可不是玩笑的。她头一低,恢复了委屈柔和的模样:“自然的,刑律宽严并济才是正理。只是……只是妾也有些小小的悔意……若不是……若不是……”   萧邑澄笑着抚抚她的肩头:“也没什么悔的,你是皇后,就是打了没出息的南蛮子的坐骑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若是那人侥幸能活着,赏件猎物也就恩重如山了。”   到了未时,一上午打猎的收获颇丰,带着新鲜甜腥味的鹿皮、獐子皮、熊皮……一件件剥得干净,挂在树杈上;猎物的肉则煮汤的煮汤,烤制的烤制,虽然做得粗放,因为新鲜,味道也还不赖。   完颜绰惦记着王药,服侍着累了半天的萧邑澄午睡,然后大方落落地叫阿菩等侍女带上两块烤獐子肉,一大碗鹿肉汤和一碗烈酒,从军医那里问到了王药休息的地方,揭开那简陋的帐营帘子就直接进去了。   王药赤着上身,肩膀和背上有些轻微的擦伤,用生白布裹着。完颜绰已经仔仔细细问过军医,都道一根骨头没断,一块肌肉没拉伤,除了擦破几处皮,啥事儿都没有。唯独不知道是不是摔下马时撞坏了脑子,虽然一个包都没有,但是就是一直睡得不醒。   王药感觉到两根手指在扒他的眼皮,忍了又忍没有睁眼。然后是一声熟悉的冷哼,接着,鼻子眼儿里塞进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他再也忍不住了,“阿嚏——”响亮的一声。   “还装呢?”   王药睁开眼笑道:“你熏的什么香?”   “什么香都没熏。”完颜绰说,“我看你是饿了,明明是肉香。”   王药自然不至于连熟肉香和女人的身体香味都分辨不清。只是睁眼后见帐营里还站着别人,那些轻浮的、尖锐的话还是咽下去了,干干涩涩说声:“谢皇后赏。”自己伸手要端阿菩手里的肉盘子。   阿菩“噗嗤”一笑,完颜绰也冷笑道:“他们怕你撞掉了魂儿,特特把你安置在这冰清鬼冷的破地方,个个儿躲得你老远,怕你那游魂会乱附别人的身,给人家带来灾难——你呀,果真是个灾星!”   王药不屈不挠从阿菩手里拿过肉盘子,撕开一块獐子肉大口吃起来,肉里头靠骨棒的地方还带着血丝,鲜嫩爽口得无以复加——在大晋,美食各式各样,可是偏就没有这样原滋原味,粗犷豪放的吃法!他又端来汤碗,煨得雪白的鹿肉汤里飘着粉色的鹿肉、酱色的鹿血块和碧绿的韭花儿,香喷喷地也很好吃。他咕嘟咕嘟喝了一碗,最后从床头一个简陋盘子里撕了两口干麦饼填在嘴里,笑道:“吃得舒服——他们小气,原本只给我一盘烂饼子做午饭。”   完颜绰看他毫不矫揉造作,吃得香,心里是说不出的适意,胸怀也豪放多了。把那壶酒搁在王药的地铺旁边。见那家伙馋酒的鬼样子,不觉好笑,板了脸说:“你不觉得还该对我说些什么?”   王药笑道:“我虽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常戚戚的小人。你虽然设计害我,逼着我骑马,还拿马鞭子抽我的马屁股,但我也不计较你。所以,不用说什么了,咱们一笑泯恩仇就是。”   完颜绰一把把酒壶拎开。   王药见她生气了,又笑道:“那好吧。臣,书令史王药,叩谢皇后娘娘赐食厚恩。——你爱听这个?”   她平常不爱听这个,马屁话么,都知道是假的,浪费时间。可是看他油嘴滑舌,满不在乎的样子,就像敢在郗家坦腹东床的王羲之,洒脱狂狷到可爱。她刚把酒壶放回去,便被敏捷的王药一把抢走了,对着壶嘴大大地喝了一口,那烈酒猛地到得喉头,一下子把他呛到了,咳了半天,却连呼“过瘾!”“快哉!”   “‘过瘾’什么?‘快哉’什么?”完颜绰一脸嫌弃,扭头吩咐几个小侍女去再拿些肉和酒来,只留了阿菩一个人在营帐里。   王药目光一凛,停了一会儿才说:“我第一次在这种荒蛮地方茹毛饮血,怎么不过瘾?怎么不快哉?”   完颜绰知道他有嘲讽意,更知道他永不服输的德性,淡淡笑道:“鹿血也算是吃过了,不知你如何‘茹毛’?外头倒是现成有刚剥好的皮毛……”她蓦然被他直勾勾的眼神打断了话头,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斗篷上的一圈黑色狐毛,狐毛衬着她粉白的脸,晃动着的额角的金珠、耳畔的珍珠,岿然不动的她雁翅般的长眉,闪闪发亮的眸子,无一不让他血脉偾张。   而阿菩,也看到完颜绰喉咙微微一动,胸口起伏得比平常厉害,她会看眼色,急忙道:“主子,我到帐营外头瞧瞧那些小妮子有没有来。”   完颜绰闷闷地“嗯”了一声。      ☆、窥破   这样偏僻的帐营,这样危险的直视,让人额角出汗,心脏怦怦乱跳。   王药拱拱手,语气严峻:“完颜皇后,今日厚赐下臣,王药已经感恩不尽,瓜田李下的事,一之为甚,岂可再乎?”   完颜绰有些恼,冷笑道:“瓜田李下?你这会子装什么圣人?这瓜,这李,你没吃过?撇得倒干净!”   王药正色道:“此一时彼一时。皇后已经到了这样的位置,理应克制欲望,不要被拖得深陷泥淖。”   完颜绰有些恍惚也有些不甘。王药说的道理她明白,现在是她最圆满的时候:皇帝信赖,大权在握,最大的敌手也被扳倒了。压抑了那么久,对那个不爱的人强作欢喜,觍颜讨好,实在是累得很,很想勃发一次。然而她也明白,她的地位还必须依附着皇帝的恩宠,而皇帝的恩宠,自古以来就是倚靠不住的冰山!   完颜绰只觉得浑身都冷了下去,那种火烈的感觉消失了,力量感似乎也消失了。她又不那么愿意承认自己的虚弱,只能把自己的火气向王药宣泄:“如此说,我倒该谢谢你的提醒,从此别离,再无瓜葛?”   王药盯着她,良久微微一笑,拱手道:“如此最好。”他看到她眼睛里隐隐的雾光,心头大震,然后觉得自己才是沉入深不见底的泥淖的那个人,呼吸都被涌进心田里的泥浆窒住了。而对面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也是个绝不肯显露脆弱的人,用带刺的话对他说:“是呢。早听说王却疾是个风流人,百花丛中翩翩而过,自然一切都看得开。女人如衣服,想穿就穿,想换就换。”   王药冲她稽首,说出来的话却既不切题,也不辩解,而是闷在嗓子眼儿里瓮瓮的:“王药不配。”   完颜绰扬声道:“阿菩?”   王药未曾抬头,听见几位侍女进来收拾东西的声音,听见完颜绰的软皮靴子踩着他帐营里的粗毡昂然出去的声音,帐门下端的木条撞在门框边,声音响亮,风把外头的秋日泥土的气味吹进来,帐中残余的她的气息越来越淡的,王药挪了挪身子,双腿已经发麻,挪动带来细细碎碎的痒痛。   外头篝火的“哔剥”声和契丹风俗的歌声响了起来,大约是开始享用猎物,载歌载舞了。这样的欢乐与他无关。午后吃了顿饱的,既然肚子不受罪,王药决定把病继续装下去,他在隐隐约约的欢乐歌声中闭目养神,睡虽然睡不着,但是可以撸顺很多事情,他看起来洒脱倜傥,其实自己知道,那是他应对这个无情的世界的屏障——可是事情并不会消失,比如他虽然有故国,有故园,但实际仍然无路可去。   另一张脸慢慢浮现在他眼前,她面目模糊,而举止娴雅,人人都说是难得的良配。然而伴生的,却是父亲的责打,母亲的抹泪,哥哥姐姐俗套的劝说。王药只觉得窒息得比刚才还要难受,在狼皮褥子的地铺上狠狠一个翻身,又努力去想汴京教坊里形形色_色的美人,她们手中箫笛琴笙,口中曼妙诗词,浅笑倩兮,美目如盼——可惜,一个个还是面目模糊。   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销魂的呻_吟,声音极似完颜绰,已经迷迷瞪瞪的王药突然一激灵,已经沉重的眼皮子突然间用力地睁开。   “陛下!陛下!……”女人伉爽又妩媚的声音隐约可闻,时而轻笑,时而又娇呼。王药顿觉气血上涌,虽然明知道这再正常不过,却也手脚冰冷颤抖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这“正常”里有点不正常的地方:完颜绰是有名有份的皇后,萧邑澄若是要临幸皇后,应当在条件适意的帝王营帐里,外头宫娥宦官打水伺候着,何必选这样偏僻的地方?   王药穿上靴子,蹑手蹑脚揭开帐门往外去。夜晚星月辉煌,一丛丛灌木树影被月光照得片片叶子都在闪光,蟋蟀金铃子在草丛里放声歌唱。穿过一座矮丘,隔着几丛灌木,在四围离得远些的地方能看见有几个执戟的侍卫背身立着,背着月光的地方两个人影在疯狂地动作着,叫声也不大避人,肆无忌惮一般。   骑在上头的是女人,亚腰葫芦似的充满着诱惑感。王药隐隐觉得这个“完颜绰”的身形比平常看起来略宽了些,胸前的两团剪影也丰伟很多。她俯身下去,“咯咯”笑了一阵,又低声说:“我可没皮没脸一切都给了你,你若还耳根子软,一味地只听我那个心狠手辣的姐姐的话,非要把我们母子迁出去,我只一辈子恨你。”   下头那位正在着急的时候,含混应道:“答应你的,自然会做的。不过你也要给我时间和契机,毕竟,出口的话要驳回,哪那么容易!”迫不及待抬头索吻。   上头的人影扭了两扭,惹得下头的一阵难以克制的闷哼,那丰伟的胸又垂了下去,上上下下蹭个不停,最后低声道:“你对她情分好深,不然,作为皇帝,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是附耳说了个什么法子。萧邑澄“啊?”了一声,似乎没有同意。   那女子抽身要走,被皇帝的手一把拉住,转而转下为上,一边狠狠临幸,一边说:“你们姐妹,都是一样的性子——叫人又爱又恨,怎么好?”   下头那位被他撞得带了哭腔:“她恨我入骨,恨不得我们姐妹只存留她一个,若不是父亲保着我们姐妹,我们早连灰都不剩了。可是父亲年纪大了,我日日惶恐不安。我不过想带着儿子活下去,又不想掌权夺位,又是有多高的欲求?陛下以为懂她,哪里知道她在外头的恶名?但凡挡路的,都是她踩在脚下的垫脚石,她踩着多少骷髅爬到今天的位置,谁知道下一个是谁?……”   眼泪和话语都直白无顾忌,不是撒谎。男人停了一息,叹气道:“别说了,我尽力保你就是。”   他略一温柔,女人就强悍起来:“我还真不信你!”着手去推拒。   王药已经明白了大概,心里骇然,小心翼翼地慢慢后退,打算离开这样的是非之地。他白天找了个落叶厚实的地方假摔,虽然没有受重伤,但肩头腿侧还是擦破了大块的皮,动作远不及日常敏捷。后退时一条凸出的树根绊了一下,他便没有能完全稳住身子,重重一脚踏在一丛枯草里,声音在宁静的秋夜里分外明显。   动作着的两个人顿时分开,边急遽穿着衣物,边听见皇帝大喊:“都聋了?围住!”   分散在四围的十数个侍卫迅速地朝他聚拢来,王药瞧瞧身后,自知就算逃掉一时,他的营帐就在小丘之后不远的地方,也无力避嫌,索性乖乖被执,不心虚,或许有一线生机。   很快,他的头被按在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地上,那气味连绵不断地钻进他的鼻子,就像死亡的味道。他看不见皇帝萧邑澄,但听到他一个人的橐橐步伐向自己走过来。皇帝粗重愤怒的呼吸声,和王药粗重紧张的呼吸声彼此相闻,旋即穿着硬皮靴子的脚狠狠向他肩膀一踢,王药痛得喉头发咸,却动弹不得。   眼看沾着泥的靴子在他脸周围转了片刻,似乎在找一击毙命的位置。王药的太阳穴一鼓一涨,却尽力用最大的声音说:“陛下何必脏了自己的脚?”   靴子停了下来。“给朕砍了他!”皇帝低沉地暴喝。   抽刀声毫不犹豫地响起来,王药毫不犹豫地哈哈大笑,接着说:“陛下慎重!一步不周,贻害颇重。”   他的肩膀又挨了一脚,比刚才轻,但是正好踢在摔下马的旧伤上,王药张嘴呼痛,“咝咝——”倒抽了一会儿凉气,觉察那抽出的刀似乎没有往下砍的意思,才忍着痛说:“陛下下午才遣皇后那里赐送烤肉,若是晚上却又杀了,不知皇后细心,会不会觉得奇怪?若是追查起来,臣一身事小,不知陛下可能一切瞒得滴水不漏?”   他感到摁着自己头的那只手都松了松——在场就这几个知情的,事情有漏洞,自然他们首当其冲。而面前精致的硬皮靴子,也不安地在地上微微一动。   王药略微抬了点头,看见靴子上方凌乱的衣服正在被胡乱地整理着。好一会儿,萧邑澄的声音淡定了一点:“大半夜的,你出来干嘛?”   王药定了定神,说:“臣今日摔伤,半日都没能起身,陛下赐食之后,才有了些气力,所以……是起来如厕。没想到惊扰了陛下猎雉。”   雉鸡一般晚上视力弱,所以通常选择在晚间猎杀。他如此知趣,果然是个聪明人。萧邑澄的杀气减淡了很多,冷笑一声:“是呢,吓走了朕的雉鸡,不罚你可说不过去。”他目光一凛,冷冷说:“给朕打!”   随侍的侍卫都没有带打人的家伙什儿,抡起皮刀鞘不论上下就给王药来了一顿。萧邑澄居高临下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抬手道:“可以了。”又对王药说:“你识趣,事情就揭过了;你不知趣,日后自然有的是弄死你的法子。今日这顿,先给你长长记性。”说完,拔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是王药的后妈。。。 给大家送来迟到的中秋祝福!   ☆、问询   周遭静下来,王药动动身子,到处痛得要命,火辣辣地连成一片,也不知道受了多重的伤。他又休整了一会儿,慢慢地撑着地坐起来,又慢慢撑着地站起来,身边一株小树,被他撑得东倒西歪的。   踢踢腿弹弹胳膊,倒还都能动弹,王药咬着牙,一步一挫地回到了自己住的简陋营帐,解开衣服一看,胳膊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瞧不见的背上挨得更重,估计更是惨不忍睹。他苦笑了一下,还不如被俘时宁死不屈,在牢房里被一顿打打死了,说不定反倒光宗耀祖成了殉国的忠臣,也省得遭这些零零碎碎的罪。   枕边还有军医先时留下的药酒,反正都是治疗跌打损伤的,管他对症不对症呢。王药倒一掌药酒,搓热了往青紫的地方一盖,顿时被热辣辣的痛激得倒抽一口凉气。伤处太多,如法炮制完,天边都出现鱼肚白了。他又痛又累,又心大不担心明日的事,栽倒在一堆皮毛被褥里胡乱睡下了。   感觉只闭了闭眼还没有睡熟,王药就被一阵鼓声和号角惊醒了。他翻了个身用被子盖住耳朵,被子旋即被人拉开了。“别睡了别睡了。”来人对晚上的情形毫不知情,推推他的伤痕累累的肩膀,“陛下说今日全体哨鹿,没有重要的事不许请假。”   王药苦笑着捂着肩膀起身,睡了一小会儿,反而浑身更疼了,起来后一瘸一拐地打水洗漱,披了件打猎的软皮甲,集合到皇帝发令的空场上去。   哨鹿是打猎中的重头戏,整个过程和行军打仗一般,从头戴鹿角、口含鹿哨的士兵从林中引诱雄鹿开始,再到众人随着指挥的令旗将雄鹿群包围在丛林间,再到最后放箭将鹿猎杀,环环相扣,算计得宜,尤其是围鹿的过程,是人与林中最灵慧敏捷的鹿交锋的过程,既要围猎的人灵活善变,更要指挥的人善于前瞻。整个一天的围猎极其精彩。   王药一瘸一拐到了空场,有人牵了一匹马给他:“今日你在左队,从林子东边看着哨鹿的令旗行进。”   王药脸一呆:“我今日真不能骑马!”   皇后完颜绰的声音冷冷地从他后面传过来:“还装相,你就不害臊么?你们南人说人无信不立,我看你这个人品,大概是倒而不起了。”她手中也有一柄令旗,红艳艳的似火,衬着她一身黑色窄褃猎装,脖子里鸽血一般的红宝石璎珞,冷中带艳。她横了王药一眼,不等他出声求告,把令旗一抬:“和昨儿一样,给我把他抬到马上去。若是今天再摔——摔死就摔死吧。”   这次,倒是一旁的皇帝为王药求的情:“王药今日倒不是装的,昨晚上他出恭,打扰了朕猎山雉,被朕下令痛责了一顿,虽然只是皮肉之痛,不过——南蛮子娇弱,哪里经得起呢?”他大概昨晚回去晚了难以交代,使劲儿找人佐证,趁完颜绰不备,对王药使了个眼色。   王药撑着腰,苦笑着说:“昨日是被陛下教训了。劳燕分飞,雉鸡起降,扑朔迷离,不能不和皇后殿下解释清楚。”   “什么乱七八糟的!汉人说话,也酸溜溜像吟诗么?”萧邑澄一皱眉,不过也没听懂王药的心机,挥挥手道,“你就蹲那里养养伤吧。”   完颜绰嚼着王药的话,总觉得他在暗示着什么,见他果然费劲地蹲到一边,不由在马上回顾再四。   王药低着头,仿佛与她从来没有过交集,完颜绰听见诱鹿的哨声响起来,顾不得多想,策马到高处的小丘上观看形势,只见丛林中出现了一丛鹿角,片刻后,鹿角下露出人的脑袋,他口里含着木哨,吹得“呜呜”作响。一只雌鹿闻声而至,雌鹿之后,又跟着几只求偶的雄鹿,大约恼恨那个抢地盘的家伙吧。   各队都是如法炮制,远处的猎队也慢慢把哨鹿的包围圈缩小,接踵而至的鹿,以及其他尾随着鹿的肉食动物,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硕大的包围圈中。完颜绰冷静地手搭凉棚看了看远处的情况,慢慢举起手中火焰似的的令旗,向天空的方向指了指,又向林子东侧的一丛榛树林指了指。   榛树林那儿有条布满蹄印的小道,几十个参加哨鹿的侍卫在一名武官的带领下悄悄围了过去。   刹那间,围着这一大片围场的人哄叫起来,随之响起的是高亢的哨声、激烈的鼓声,鸣镝上天,其音尖锐而漫长,猎鹰飞起,翅膀扑扇出巨大的风声,猎狗狂吠,等主人手中的拉绳一松,就飞驰了出去。被围困的动物都慌了,无不撒开四蹄恣意飞奔,向各个方向逃窜。   西山上皇帝的绿色令旗,和这里东山上皇后的红色令旗,上下翻飞着,下头的武官也各有各色的旗幡,随着帝后的指挥,挥舞着指挥下面的侍卫和猎手。一时间只见丛林里人头攒动,飞镞之声不绝于耳,时不时传来猎到动物的欢呼。   眼见一群鹿向着东边的小道飞驰着,就要越过榛树林了,埋伏在那儿的人一下子跃起,张开大网,撒出狼狗,向着鹿群奔去。   完颜绰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切,面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她手里的令旗,就像是最厉害的兵刃,翻飞指挥间兵不血刃而大获全胜。而她没有注意到,那个蹲在地上一脸颓容的王药,此刻也仰首瞻望她端坐马上的飒爽风姿,喉结上下滚动着,在她看不见自己的时候,尽显倾慕之色。   一天的哨鹿,收获颇丰,完颜绰虽只是指挥,却也累得浑身倦怠,晚间篝火歌舞的庆祝,她只参加了一会儿,对皇帝道:“妾不知怎么,实在累得不行,先回去休息了。”   萧邑澄的眸子在火光里一闪一闪的,点点头关心体贴地说:“你去休息吧。一会儿烤鹿肉和烤獐子好了,我叫人给你送一份最好的去。”隔了片刻又道:“昨天猎雉鸡,叫王药那混蛋给毁了。今天月色好,我打算再去猎雉鸡,如果太晚了,就随意睡在行帐里,你不必等我了。”   完颜绰不作他想,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应下了。   她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睁眼时,恰好看见萧邑澄在宫女的服侍下脱沾满泥的皮靴子。他见完颜绰醒了,抢先说道:“运气还是不大好,看见一窝雉鸡在那里,不料后头的人踩到了枯枝,生生都飞走了。”   “昨儿已经收获满满了,少几只雉鸡又如何?”完颜绰披衣下榻,帮他宽解衣服,“昨儿累了一天,陛下又给自己加了一晚上的劳累,再不休息,怎么打熬得住?妾也心疼呢!”   他把脏兮兮的鞣皮外衣解下,里头是衬着丝绵的短襜褕,一瞬间,完颜绰又嗅到了熟悉的花香味,她心里一沉,故意随意问道:“陛下去射雉的地方,可是开着好多花儿?”   萧邑澄笑道:“大秋天的,哪儿来的好多花儿?你想要花儿了,听说从汴京过来的商队,有时会带南方的像生绢花儿,做得跟真的似的,回上京后叫人寻着给你买!”   完颜绰笑道:“陛下哪只眼看着妾像是那种喜欢花儿粉儿的女人?”调笑一阵,挥退其他侍女宦官,独自服侍他躺在榻上睡了。她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丈夫很快就熟睡的模样,他身上散发着甜香的异味,梦中有满足的笑容,时不时的呓语:“别怕,别怕,朕为你做主……”完颜绰心一点点沉到最幽暗的地方去。   她呆呆望着床上的人,好一会儿轻轻地揭开帷帐帘子出门。外头正是大好的晨光,这是哨鹿成功后休息的日子,大营里除了在烧煮早餐、刮洗皮子的女奴外,大部分人都静悄悄地在营帐里安睡。完颜绰脸色铁青,四下转了一会儿,听着丛林里鸟鸣的声音,平日的婉转动听,今日只觉得异常烦躁。   她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马,提着鞭子飞跨上去,对跟紧自己的几个人说:“我要去审问一个人,你们要跟着,远远的就行。”横着眉把鞭子甩得山响,大家知道皇后在生气,哪里还敢靠上去找抽,无不是躲得远远的,跟着她到了背山挺远处一座孤零零的营帐边,才又远远地候着,若是里头有传唤的声音,再过去服侍不迟。   王药正在给自己敷药酒,上半身脱得罄尽,不料突然门一揭开,进来的不是平日那些与自己说笑话的南院汉官,也不是营地里随处可见的侍卫兵卒,而是红艳艳火似的一团丽影。   王药急遽取衣服的动作缓了下来,慢悠悠把长衫披在背上。刚刚猛地发力,受伤的胳膊腿儿都是一阵刺痛,他一边“咝咝”地倒抽着气,一边嗔怪道:“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男女有别’这样的说法,不过贸然闯进来,万一我是在如厕,可不是彼此难看?”   完颜绰一句不说,一鞭子挥上去,正好在王药露出的胳膊上划出一道赤红的血印子,打得他差点跳起来。   王药低头一看,鞭痕横纵过一片青紫,鞭梢处破了一点皮,渗了血出来。他不由有些气恼,低头道:“谢皇后大早的赏!”   完颜绰冷笑道:“这还没完呢!叫你骗我!”   王药抗声道:“我骗你什么?说不能骑马,确实是不能骑马,你就爱强人所难么?你爱打,打好了,我蝼蚁一样的人,死不足惜!”干干脆脆地,身子一转,把衣裳一脱,被皮刀鞘打得五颜六色的后背顿时袒露在完颜绰面前。   完颜绰呼吸一滞,举着鞭子的手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了,她颤着声音问:“那你说,什么‘劳燕分飞’是什么意思?”   “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有情人被迫分开,是谓“劳燕分飞”。完颜绰先以为这是王药在表达歉意——前几日见面,对自己说了那么些无情的话,可是后来又觉察出其间细微意思的不同。   没等王药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又抛了出来:“你这身伤,确实是因为影响了陛下打雉鸡?”   王药转过头,轻声问:“外头?”   完颜绰揭开外头门帘:“远处才有我的人,其他你放心。”   王药披上衣服,系好衣带,在门口查看了一番,才回帐中又说:“也算不上大事,你也不用太急。男人么,贪个嘴正常。别说他是皇帝,就是我们俩……”   “够了!”完颜绰压低声音,“他有其他女人,也算是我的报应。但他若是要临幸其他妃嫔,大方落落去临幸好了,我自问也没有留个‘善妒’的名声在外,他何必这样偷偷摸摸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够看么?顺便基友的文来一发。 . 《权臣本纪》:禁欲系权臣和病娇小姐别扭相处 . 《宠文女主重生后》:甜白傻女主重生逆袭 . 《某年某月死于胖》:狂虐直男癌 . 《宰辅养妻日常》:一手医国,一手养妻 . 《穿越成潘金莲怎么破》:叔叔饶了奴家吧 . 《承恩侯情史》:侯府碟中谍   ☆、思往   王药身在南院官府,又是个机簧灵动,举一反三的能人,皇室间这些微妙的事, 串起来想一想便明白其间原委。皇帝偷情的是自己的小姨子, 而小姨子对自己姐姐的评价可是颇为恶劣,且不论这评价对皇帝的影响, 至少她的所求,只怕是完颜绰不想听见的。谁是谁非他还不知道,但他只略一思忖, 便如实相告:“皇后可是有个妹妹, 生了儿子的?”   完颜绰的目中顿显阴狠之色,咬着牙说:“我有两个妹妹, 都生了儿子, 不知是哪一个?”   王药皱了皱眉看她的神色,摇摇头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她勾搭皇帝, 也不过是为了逃出生天,你远远地把人打发走就是了。自家姐妹, 别造杀业,自己会良心不安不说,也寒了做父母的心。”   完颜绰蹙眉想了想,冷笑道:“原来是她!我早给了她生天,想让她过好日子,可惜她也太贪心不足了。既存了这个心——”她想了想父亲完颜速那时的警告,按捺了一下,又问:“她若只是想活命,不需要勾搭陛下。你如实说,她还提了什么要求?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可以忍她的无耻,但她若无情无义,我不能不早做打算。”   王药摇摇头:“要紧的话没有听见。不过令妹对你风评不佳。”   完颜绰“哼”了一声,点头说:“你不必说,我也明白了。”   王药一时恍惚,不知自己做对了还是做错了。转眼见完颜绰抬手相谢:“如此,多谢了!”王药扯起一个苦笑,见她急匆匆出了门,只好自己叹口气,重新解开衣服,在掌心倒上药酒,小心翼翼扭过胳膊,打算给自己背上擦药。   门帘“刷”地又揭开了。王药手一个不稳,药酒尽数洒在衣服上。他抬头见又是完颜绰,忍不住责怪道:“说一声‘我要进来了’,有这么难吗?”   完颜绰放下门帘,跑到他面前,鞭子居高临下指着他的脸:“有一点我倒忘了问,而且这点,也只有你们男人懂:你觉得是不是我妹妹比我美得多,所以皇帝喜欢她,喜欢得如痴如狂?”   王药上下打量着完颜绰,火红色的窄身细袖衫子,加上腰间系得紧紧的碧玉蹀躞带,两色冲撞,也只有她这样发黑肤白、身姿卓越的绝色美人儿才压得住。他说:“脸没有看清,身材嘛,我倒是喜欢你这样的——”   鞭子不轻不重地向他挥过来,王药伸手抓住鞭梢:“让王药说完再打不迟。”   “说!”   “男人偷情,有时候无关乎美丑,不过是冲动和好奇。”他慢悠悠说,打量完颜绰的眼神却带着诚挚,“所以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着着不如偷不着。’越是得不到,越觉得美好。”   完颜绰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想了想把鞭子一卷插在蹀躞带里,干脆盘腿坐在王药对面:“那么,却疾当年偷人,也是因为这个道理?而且,干脆连故国都不要了?”   她针尖对麦芒的问题,让王药的神色黯了黯,他过了好久才笑笑说:“我不是偷人,甚至都不是偷情。我以为我喜欢上了那个人,仅此而已。”   完颜绰坐在他对面,冷着一张脸睥睨着,似乎在估量他的话有几分真实,最后选择嗤之以鼻:“舌粲莲花,巧言令色。家中有未婚之妻,按你们汉人的做法,二十多岁的人早该毕姻生子——你还说自己不是偷人?”   王药的神色越发黯淡,衣衫袒胸,双手垂放在膝头,缓缓地摇摇头:“我平生第一亏负事,便在于此。”   完颜绰咄咄逼人,笑道:“左不过女孩子不美,又或者性格不和顺,再不然连面都没有见过,心里担忧。所以男人家不满足,心有旁骛,或偷人,或嫖妓,或蓄妾,自以为就能补足自己的亏欠了——都是这个德性!但是呢,既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不得功成名就之后还要回去成亲,对吧?”   王药抬头看着她:“有点对,但不全对。她很美,性格更是鲜有的贤良,而且是两姨表妹,指腹为婚,从小识得。”他仿佛看穿了对面人的疑惑,可自己要揭开伤疤大概也痛得紧,嘴角抽搐了一会儿才说:“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再好,没办法喜欢就是没办法喜欢。她嫌我放诞,但认命了;我嫌她的禄蠹性子寡淡无趣,但我不想认命!”   他不愿娶,也不想拖延着耽误表妹的终身,仗着是家中受宠的老幺,闹着要退婚,换来的是祠堂里沉重的家法,醒过来时,浑身发烫,口唇干燥,腰部往下痛到全无其他知觉,迷糊中犹记得母亲在床榻边拭泪:“药儿,你可都改了吧……”   撞到南墙也不后悔。他借口读书应考,独自住进家中后苑简单的阁楼。临安王家是书香大族,他潜心下去,畅读古今书籍,闲来和家中护院的老武夫学些招式,偶尔还会遇到来家里看望他母亲的表妹,他转身遽去,一点面子都不给人家留下。   直到他在汴京的花街柳巷自毁了前程,被放逐到边境纷争不断的并州。老父亲在家涕泪纵横,却甩手道:“此子日后必毁王氏门庭,早早地送了忤逆,叫他出了我王家的门,也就不怕他贻害父母尊亲了!”   完颜绰惊异地看到他一直嬉皮笑脸的表情里,原来也是有“伤心”这个词的,男人的伤心与女人不同,嚎啕啜泣都不会有,只不过死死咬着牙根,眉毛虬起,眸中带雾。他掩饰地低下头,往掌心里又倒药酒,但是往背上敷的时候手腕不稳,药酒顺着滴落到袖子里。   完颜绰抢上一步,利落地倒了药酒在手心里搓热,一巴掌贴到他背上紫得发黑的一块淤痕上。火辣的痛顺着她温软的手心导过来,王药皮肤和心里都感觉一样,“呲”了一口气,又努力躲让着:“王药何德何能……”   “闭嘴!”完颜绰呵斥道,高了一声儿之后,语气又柔和了,“你为帮我受苦,我自然不负你。”   王药无法推脱,兼着自己确实也不方便,只能撑着地,让她给自己擦药,热辣辣的滋味过去了,肿胀的肌肉渐渐松弛清凉下来,他的贫嘴又来了:“其实不是皇后谢我,应当是我谢皇后:若不扯着皇后的大旗作虎皮,陛下也饶不了我这条小命,所以,我实实是皇后救下的——”   “阿雁。”完颜绰打断他,嘴里蹦出这么两个字。   “什么?”王药一怔,回过头来,确实没有听懂。   完颜绰凝视着他的眼睛,看着他依旧好看的侧脸:“阿雁,我的小名。叫皇后,太生分了。”   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眼睛里满满都是机心。王药偏着头,想了一会儿,他从来都了解女人,也有自己的衡量,此刻,他心里明白,但身体是诚实的,于是懒得多想,夺过她手里的药酒瓶子丢在一边案上,抱着她的腰,托着她的后颈,就狠狠地吻下去。   她身体里也是满满的欲求,双臂抱住他的背,知道有伤,还格外轻盈地抚着,被他裹在身下像一只柔弱的小兔子,鼻腔里发出轻轻细细的“嗯嗯”声,仿佛被他欺负了。   王药毫不客气,吻了一会儿,两只手就顺着腰向下挪,饱满的臀被掌握在手心里,修长的腿被掌握在手心里,她会骑射,浑身都是活力,每一处肌肤都充满着弹性,似乎生命力都要弹出来。   他上身一用力,把她压倒在地上,地上是粗毡,可是她不在乎,时间短暂,或许不能尽兴,可就是这样缱绻的热吻,周身上下火辣的抚摸,就可以达到云端。   他的手探到一处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桃源流水,落英缤纷,她的脸迅速地绯红了,撇开头含羞地躲了躲,轻声道:“呸,下作的贼子。”   王药正把精力用在轻啄她精致的锁骨上,一时没有听清,抬头问道:“什么?”   “你这个贼子!”完颜绰被他热乎乎的吻吻得颤抖,只觉心智迷茫,三魂七魄都飞走了,刚刚得知的妹妹背叛自己的消息,此刻仿佛也不过是件微末的小事。   “哦?我偷了什么?”王药眼角的余泪蹭在完颜绰的胸口衣服上,她的气息醉人,他突然领悟赋中所写“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果然是爱到极处时无理的真情意。   “贼子偷了我的心……”   说不清她是真是假。王药却撑起身子,目光中露出峻厉,一如他所有清醒而真实的时刻:“臣僭越了。皇后恕罪。”   完颜绰有种被玩弄了的羞愤,亦跟着起身,气哼哼便系着衣带边斜目瞪着他:“你干嘛!”   王药先时两腿跨着跪在她体侧两旁,这会儿规规矩矩双膝并拢,像行礼似的跪在她身边,看着她穿衣时脸上褪不去、反而更深重的红晕,配着羞恼的愠色,仿佛恨得要咬下他一块肉来。王药说:“皇后今日生气,大概存了报复陛下的心。但是实力悬殊,伤敌八千,自损一万,太不划算。臣做皇后的刀刃则可,却不能反过来伤了皇后。咱们上次私下里谈的话,还是践行比较好。”   他的脸上挨了清脆的一记耳光,和身上其他地方的疼痛比起来微不足道,但因着她目光中射出来的怒火,王药心还是疼了一下。完颜绰不说话,用手背抹去了眼角的一点泪光,整顿了衣物,昂然出去了。王药好一会儿凑到门缝去看,她全无皇后的模样,蹲在小溪边洗手——屋子里到处是药酒的气味,她的手上也是。      ☆、挑拨   意乱情迷的时候,完颜绰的脑海中蹦出了无数的想法,又在唇舌交缠间尽数遗忘干净。   现在,清凉的溪水荡涤着她的双手, 秋水特有的寒意, 让她滚烫的身体和心都渐渐冷静了下来。她恨自己的丈夫,恨自己的妹妹, 她无比冷静地想好了,她要让萧邑澄头上飘最丑陋的绿云。但王药的话还是让她冷静了下来:此刻的报复,不啻于愚蠢的自以为是, 皇帝心思左了, 耻辱只会让他恼恨,而自己还没有翻云覆雨的能力——王药所谓不能做伤她的刀刃, 即是此意。   完颜绰心里有沉重的危机感:妹妹的美丽并不逊于自己, 皇帝喜欢啄窝边草,贪婪凉薄也不是一回两回。她是个没有子嗣的皇后, 妹妹却也是完颜家的高门贵女,连她的父亲, 大约也并不在乎到底哪个女儿占据高位。她还是得固宠,甚至要努力生个男孩子出来,等自己的地位像姑母当年那么牢固了,也许才可以更放心些。   心很累,可是没有的选。完颜绰举着湿漉漉的手,看着溪水渐渐平静得如同巨大的银鉴,于是努力地对着银鉴练习笑,要确保自己的眉目间没有一点恼恨和猜疑,还像那个娇憨柔顺的妻子。   她策马回去时,又遥遥地望了一眼王药孤零零的帐篷,然后甩了甩头,刻意把他好看的侧颜和宽阔挺直的脊背从脑海中抹去了。   回到皇帝的行幄时,萧邑澄还没有醒。完颜绰亲自把行幄里收拾得清清爽爽,听着背后矮铺上皇帝疲劳的沉重呼吸,冷冷地腹诽:偷情多么有趣,累到这个样子也愿意!   皇帝的沉重呼吸突然轻细得听不出来了。完颜绰知道他醒过来了,但还装作浑然不觉的模样,她捣好砖茶,在小炉上略微炙了炙,细细研磨出香味,然后注入沸水,袅袅的香气中,手边的小茶盏不慎滚落在毡子地上,发出清脆的“咕噜”“咕噜”声。她“哎呀”了一声,俯身去捡。果不其然,身子一下子被抱住了。   完颜绰心里说不出的腻味,还是装作吓了一跳似的拍拍胸:“哎呀,陛下你吓死我了!”   她跪坐着,又弯下腰找东西的模样不知道有多诱人!萧邑澄的手在她腰臀两处不住地打圈抚摸,那肌骨亭匀、纤巧紧致的手感让他欲罢不能。“大早的,弄出这些香味,想干嘛呢?”   完颜绰避开他的手,笑道:“还‘大早’呢!我都出去跑了一圈儿马了。”   萧邑澄探到她衣领子里,果然有些热乎乎湿漉漉的,她脸上温润的两团红色,他便也不作他想。只含混地亲吻着她说:“我说早就早。你看你这热乎劲儿……”   完颜绰很想应和他,可是心里的腻味在他身上花粉香气中已经发酵得变作了厌恶。口不应心地回吻了他两下,丝毫没有先前和王药热吻时那种迷醉的滋味。她假装“咯咯”笑着撇开脸,嗔怪道:“陛下,你的胡茬弄得我痒死了!”   萧邑澄兴起,把她放倒在地上,解开她腰间翠绿的蹀躞带,“丁零当啷”丢在一边,又解她赤红衫子的衣带,当雪白的肌肤露出来,便狼似的扑过去,吸咂得啧啧有声。完颜绰尚能忍耐,闭着眼睛想象刚刚王药也有这样的意乱情迷,她忍着,忍着,忍着,希图用脑海里王药的影子来替换身上这个人的。她必须牢牢地闭着眼,免得自己看见;牢牢地闭着嘴,免得自己喊出不对劲的话来。   她的衣衫被一点点剥落下来,皇帝的帐营很温暖,她仍然感觉哪里有凉丝丝的风进来,在她裸_露的皮肤上吹出一点点细小的粟粒。“陛下,我冷……”她娇呼着。   萧邑澄应和着,整个人覆盖上来,突然吸溜着鼻子问:“什么味儿?”   完颜绰觉察他目光瞥向自己的手,心慌中颇有急智,扯开袖子说:“大概是药酒。今儿手臂有些隐隐作痛,所以特特要了药酒擦了擦去寒气。”想给他看那处伤痕。   萧邑澄的脸色僵了僵,勉强地笑着,说:“既然冷,别放在外头吹风。”特别把她袖子掩好,用盖在被子里。不仅如此,他撇过头不去看她盖得严严实实的手臂;还不仅如此,完颜绰感觉他身上僵了一下,原本硬邦邦顶着自己小腹的东西倏地绵软了。   她的心情陡然一落千丈,皇帝自己也悻悻地滚落下来,揉着自己的头说:“昨日太累了,脑仁疼。我得缓缓。”   没能成事儿,完颜绰隐隐地略感幸运,可接下来涌上心头的是担心。男人多么实际!这上头一旦没感觉了,其他感情也会慢慢淡下来,总有一天她会被弃若敝屣。   此刻,也只能极尽温柔,轻轻为皇帝按摩着头皮,轻轻哄道:“许是太累了。来日方长,回宫后再说吧。”   秋狝结束,皇家浩浩荡荡的行猎队伍回到了上京宫,带回去的皮子、腌肉等也装了满满一支车队,这样的喜悦,不啻于汉族百姓看着装满屯子的粮食时,欢欣鼓舞庆祝丰收的心情。成功狩猎的皇帝,便也和打了一场大胜仗一样,连肚子仿佛都腆了出来。   回宫略略休整,他对同住在宣德殿的皇后小心问道:“阿雁,这次打回的猎物,有做成腊脯的竹鸡和梅花鹿,都是太后最喜欢吃的东西。她虽然曾经那么对我,不过毕竟还是我的母亲,而且你不是也老让我学汉人,讲尊卑礼仪,讲忠孝节义,将来管汉人的地方才能像模像样。我想,给太后送些去吧?”   自宫变之后,皇帝皇后掌握了权力。萧邑澄起先恨母亲无情,但是到底是母子天性,渐渐地,那些恨意也就淡了,一个没有威胁的母亲,就颐养在紫宸宫里,也多花不了多少用度,所以,原定的让太后守陵的安排也一拖再拖,几乎拖到大家忘记了。   他心绪不宁的时候,甚至还会去看望太后,仿佛那样就有了主心骨。这日亦然,寡淡地给太后问了安,又嘱咐一旁的内侍好好照顾太后的饮食起居,然后母子俩就对坐着抚膝,不知谈什么才好了。   萧邑澄毕竟先开了口:“这次猎获还挺丰富的,有好些紫貂,给太后做件坎肩穿;太后爱吃的竹鸡和梅花鹿,不知道厨下做得怎么样,如果觉得还满意,儿子叫御厨再送些过来。”   做母亲的眼睛里流露出久违的欣慰之色,叹了口气说:“澄儿,难为你还想得到我。”   萧邑澄心里感激的一动。从小到大,他面前的这位母亲都是威风凛凛、不假辞色的模样,对丈夫、对儿子们,亦是有着很强的控制欲,身为太子的他更是深受其害,完全不敢有自己的主张。有时不好好读书,或不好好习武,甚或极小的事情没有完美地照着母亲的意思来,那么就是跪在廊下,不到摇摇晃晃疼得跪不住了是不会被叫起身的。   他那时,无比渴望能够摆脱母亲的掌心控制。偷偷做的每件出格的事,都让他有探险的快感,因而欲罢不能。   可是真的脱离了母亲,又常常有种惶惶惑惑的不安定感,就像被抽了主心骨,自己连独立地立着,都做不到。完颜绰成了他另一根主心骨,温柔地帮衬他、扶持他,他在朝里心安理得,全亏了这位贤内助。但他的心还是摇晃的,当看见依赖已久的完颜太后,天平已然欹侧,而他自己并没有察觉。   完颜太后一脸慈和的模样,伸出残存的那只手,轻声道:“阿澄,让阿娘仔细瞧瞧你嘛!”   萧邑澄情不自禁地过去,任母亲颤抖的手指一点点抚过他的鬓角,他的脸颊。完颜珮伸出另一截断掉的腕子,故意在儿子面前晃来晃去的:“其实吧,我真想早些去见你父皇。想想我也是对不起他,做了一辈子的夫妻,结果到底抵不过做母亲的难处……”   萧邑澄悲恸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握着母亲的断手哽咽着:“儿子一定孝顺母亲!”   完颜珮笑道:“我图啥啊,不就想看着你成长自立。讲真的,你这次这么冷静聪慧,我的心里也就放下了。如今放不下的,倒是你膝下还空虚着。要是能看着你有个太子,才叫真安稳了。若是没有,人这一辈子哪好说的,将来不是白便宜了你的弟弟或侄子们?嫡亲的还罢了,若是庶的,真叫‘家无主,扫帚顶倒竖’了!”   萧邑澄嚅嗫着:“后宫嫔妃先于皇后生子,怕人说宠妾灭妻……”   完颜珮冷笑了一声:“那恶毒妮子,我都被她蒙蔽了。只怕天爷要惩戒她,叫她生不出孩子。你也就是个心软,真要被她拿捏一辈子?”她的断手在儿子的眼前晃来晃去,极其刺目,不由得冷汗涔涔,想着背叛母亲的那个夜晚,想着半身是血的完颜绰,竟又闹不清自己究竟该倒向何方了。      ☆、拔擢   “怎么,这阵侍寝的大贺和仪、述律昭仪,还有鲁丽妃都没有服药?”完颜绰的眉头颦着,冷冷地问, “是陛下说的?”   阿菩陪着小心答道:“是的。那天去了紫宸殿, 回来就对内侍刘李儿他们发了火,说什么,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哪怕是庶子, 先生出来才能安心。然后传话叫后宫日后侍寝, 不必服药。”   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担心。完颜绰没有多说话, 默默地胸口起伏, 攥着拳头,凝视着远方。好半天, 她说:“陛下这么说,就这么做吧。”   “妻不如妾, 妾不如偷”,男人果然是那么实际,而且可以为自己的无耻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好在萧邑澄对完颜绰还是深怀愧疚,这条出尔反尔的圣旨发出来,他自感理亏,躲了两天没敢见面,第三天到底还是见了。完颜绰坦然地对目光躲闪的皇帝说:“金秋大丰,从南边投来的汉人也多,一方面市面繁华,一方面也须小心。但悍然增加军力,修建城防,只怕会遭人猜忌,不如以增减斡鲁朵的名义,再为陛下加一支亲卫。”   “斡鲁朵”是夏国特有的军政一体的机构,既是皇帝、太后的亲卫力量,又负责行宫的管理,同时还负责一地的军政。从夏国开国□□以来,每朝皇帝都会设一支斡鲁朵,然后由继位的儿子继承,使皇帝直系的权力越来越大,而原本契丹部落的影响力也就越来越小了。   而太后完颜珮不甘示弱,也为自己增设了一支,在宫变中被皇帝捡了现成便宜。这会儿完颜绰提出来,萧邑澄正愁没地方讨好她,立刻说:“我帐下已经有了三支斡鲁朵,如果要增设,就以阿雁你的名义好了。凡事有你打理,我也放心呢。”   完颜绰淡淡的不以为意一般,良久才“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却又说:“还是不必了,免得遭忌。”   “谁敢?”   完颜绰斜睨着他笑道:“后宫那些小妮子,如今卯足了劲要讨陛下的欢喜,以期生出太子来,倒是到时候为小太子加一支斡鲁朵,名正又言顺。”   萧邑澄顿时窘迫,摆摆手说:“哪里有什么太子?就是生了,庶子哪里越得过嫡子去?”   完颜绰反倒好言劝道:“不是这个话。我也想明白了,陛下既然想要儿子,也当趁早。毕竟渤海那里,还有太后的第三子。”   闲闲一句,如大石头入水,激起皇帝心中好高的水花。渤海王是萧邑澄的另一个嫡亲弟弟,不过因为性情喜怒无常,脾气暴虐,从先帝到太后,都觉得他无法担当治国平天下的重任,倒是这不管不顾的脾气,加上力气大、蛮劲足,管理尚在渤海的那一大群粟末靺鞨人,管得他们敢怒而不敢言,也是为朝廷分了忧解了愁。   但萧邑澄脸色一白,之前对太后的孺慕之思瞬间瓦解了。太后有过改立他子的打算,永远是萧邑澄心里的一根刺。全然无过的三弟,自然不好处置,但是万一再被母亲拿来威胁自己怎么办?他虚心地向完颜绰求教:“是呢!渤海王那里不得不防!他那愚鲁脾气,只怕最容易叫人使唤来当枪。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完颜绰冷冷道:“我说?陛下哪里相信我!我毕竟是外姓!我只说一句,陛下只管慢慢看我猜得对不对:看太后是不是慢慢开始建言,无外乎两点,一是‘渤海王乃陛下至亲,入朝辅佐再便当没有’;二是‘完颜绰恶毒狠辣,陛下还需早早警惕,妻子如衣服,换一件便是。’”   萧邑澄脸一红,说笑几句扯开了话头。回头见他的书案上高高摆着的奏章,都已经批阅好了。完颜绰拿起几本塞他鼻子下头:“陛下还是看一看,别说我在后宫擅权,奏章过来,连看都不让陛下看。”   萧邑澄连连摆手:“我不信任何人,都不会不信你!朝中事情一向打理得那么好,上下臣工都服气的。一切你看着办就是。”夺回那几本奏折丢回奏折堆里。   完颜绰冷冰冰的表情略微缓过些,听见皇帝还是讨好地叫她增设斡鲁朵,便也不再推辞了,跟他汇报了几件事,又说:“汉人那里,都是年前对官员考功察绩,然后该升该黜,陛下再决定。”聊了几句正事,又说:“听说陛下这阵喜欢胡乐,我叫人寻了几个聪慧的宫女,也一道学起来,过年的时候大宴群臣时跳起来,也是大家同乐。”   萧邑澄高兴得几乎感激:“阿雁,你真是体贴!这舞亦不难,只是姿态要天然的妩媚很不容易。我现在也颇有了些心得……”高高兴兴说起了胡旋舞和羯鼓,说了好一会儿,手舞足蹈比上朝时精神多了,完颜绰笑眯眯看着他,认真听,终于听到了一个漏洞:“咦,刚刚陛下说,我妹妹完颜缃在胡旋舞上特有资质?”   萧邑澄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完颜绰笑着说:“陛下紧张什么?横竖是我妹妹,能招陛下喜欢,岂不是她的福分?既然跳舞有资质,不妨请进宫里,好好陪伴陛下?”   萧邑澄嚅嗫了一会儿,赔笑说:“还是别了。弟弟家的媳妇,说出去不好听。”   完颜绰冷笑道:“那么,我是你父亲的媳妇,说出去更不好听咯?”见皇帝脸色都变了,她话锋一转,柔声说:“你呀,非让我说不好听的!我心心念念只是顾着你,期冀着你开心,我就开心。你倒好,只把我的心当驴肝肺——难不成,你有什么心虚的事?”   萧邑澄慌忙摆摆手:“哪有!哪有!”忖度了一会儿又喜上眉梢:“阿雁你这么贤惠。我将来比然不会亏负你!先让阿雉进宫就是,至于给不给名分,还是看你恩赏。”他覥着脸,自觉处理得两头都滴水不漏。   完颜绰伸手摸了摸丈夫的鬓角,带着最柔美的微笑,心里却觉得自己摸的是一条不堪入目的老狗,尾巴摇得再欢,也讨不了她喜爱。   连续几日早朝,北院南院的众臣都没有在宣德殿看见皇帝的身影。说只说皇帝身体不适,但后苑里日日笙歌,胡旋舞的鼓点震得宫墙外都能听见。担忧的窃窃私语有,可是很快平复了,因为御座的珠帘后头,尚有一个身影,话语款款,而思维缜密,处理朝政比皇帝强悍得多,一个错处都瞒她不住。   等到又是皇帝亲临朝堂的时候,大家面对着精神亢奋而眼圈乌青的皇帝萧邑澄,颇有点久违的感觉。而萧邑澄似乎对处置政务十分不耐烦,谈了了几件事,就催问夷离堇和院下各部还有没有要紧事了,言下之意,已经想退朝了。   终于有人斗胆问:“增设皇后所属的斡鲁朵,后宫权限是不是太大了?”   萧邑澄“呃——”了一声,不耐烦道:“后宫权限,难道不是朕的权限?南北两院的夷离堇怎么看?”   南院的夷离堇无实权,瞥瞥眼看看北院的夷离堇完颜速。完颜速一副要避嫌不好说话的模样,南院那位自然义正辞严地说:“陛下所言甚是!增设皇后帐下斡鲁朵,原是助力陛下原有的三支斡鲁朵,况且皇后的斡鲁朵设在并州,本是汉人聚集之地,难之又难,臣深为感佩皇后迎难而上的卓绝勇气!”   完颜速这才慢悠悠道:“本来是没有皇后单设斡鲁朵的先例。不过既然太后曾设过斡鲁朵,兵权后来又归于陛下。那么,皇后应当也是出于公心。臣以为,且看一看再说,若是皇后有僭越的事,臣先以项上人头向陛下请罪就是。”   萧邑澄大为满意,看着自己的老丈人也越发觉得他气度不凡。他点点头,赞许了几句,又讨论了增设斡鲁朵的一些问题,正准备叫退朝,好到后苑看完颜缃跳那妩媚的胡旋舞。先头那个不知趣的又站出来抗声道:“臣又有疑惑了!皇后自设斡鲁朵,其间当然要设置掌管亲卫、军政和民政的官员。朝中俊杰不少,不论南院北院都有养着的闲官,为何皇后指定管理斡鲁朵中宿卫的提辖司提辖,非得是一个因罪被谪贬到底的汉官?”   萧邑澄眨巴了两下眼睛,好一会儿问:“这个提辖司提辖是谁?”   那官员铿锵道:“就是从并州俘虏的王药,先帝器重,封做郎中,后来随陛下亲征,献策失当,犯下大过,陛下宽宏,薄施杖责后仍谪贬授以书令史。却不知有何等功勋,或是何能才德,竟然被破格提拔为皇后帐下亲卫的统领?”   萧邑澄面色阴沉,目光逡巡似乎在找王药的身影,却没有在班列里发现。他好一会儿才说:“朕知道了。回去问过皇后再说。”   他匆匆下朝,步伐几乎就要直接往皇后所居的侧殿而去,但自己还是想明白了,止住了步子。他对身边最笃信的宦官说:“今日皇后不大舒服,不能来朝。你替朕关心着,该送的石蜜有没有送到,太医说的这几日要用的药膳有没有做好。”他的脚转了个弯:“朕去拜见太后。”      ☆、至亲至疏   萧邑澄步伐迟缓,脑子里纷纷乱乱的,既觉得完颜绰拔擢王药提升得太快,不太正常;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 疑邻盗斧。他对妻子因爱生怕, 总有点不敢吹求。才行到往紫宸宫的一半路,宣德殿的侍女阿菩喘着气一路奔过来, 脆刮刮给皇帝行了大礼,脆生生说:“陛下留步,皇后说, 今日奏折里有件紧要的事, 要请陛下前去定夺呢!”   萧邑澄皱皱眉:“真这么要紧?”不自觉地步子就转了个弯。   阿菩笑道:“今日皇后腹痛,床铺上挣扎起来看折子, 奴婢想, 应当是相当重要的折子吧?”   萧邑澄顿时给自己“回去”找到了充分的理由,匆匆转身重又向宣德殿而去:“既然这样, 赶紧去瞧瞧。”阿菩在后头都跟不上他如飞的步子,索性慢慢在后头摇了, 只是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   皇帝自己当然不晓得,他日日笙歌的时候,皇后的触手在宫外各部伸得远远的,宫内四处也少不了她的心腹,消息灵通快捷,才能万事处理迅速。   完颜绰斜倚在床上,披散着一头乌黑光亮的长发,不施粉黛而自然妩媚。她凝神望着手里的奏折,微微蹙着眉,严肃认真得别有美感。   见皇帝进来了。完颜绰递过手里的奏折:“并州以南的晋国人,又开始大修城防,并且他们听说我们今年大丰,商贾们都商议好了,茶砖和丝绸都要涨价。”   萧邑澄道:“阿菩说的要紧事就是这个?我还以为边关打起来了呢!”   完颜绰肃然道:“打是没有打起来,差却也差不多了。晋国防贼一样防着我们,下一步铁定是与渤海靺鞨诸部联合,先施恩给他们,再孤立我们。我们好容易多收些麦子,多获些皮子和肉干,还没开始享福,又要被他们拿住了魂——丝绸可以不要,茶砖却不能不捏着鼻子买晋国的。一来一去,多收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处?”   萧邑澄呆着脸,好半日才说:“你说得极是!怎么办才好?”   完颜绰道:“我寻思着,陛下既然把并州作为我属下斡鲁朵的地盘,这么一个兵家必争之地,少不得要懂行的人管理。不仅要管理军政,而且要懂得民政。思来想去,也没有其他人可用。先帝当年用人水准一流,他既然那么看重王药,想来确实是个人才。不拘一格用了他,治好并州,我们日后徐徐南图,拿下黄河以南的土地,自己有了稻田、茶园、桑园,也就不倚赖着晋国的贸易,可以自给自足了。”   不留痕迹,解释了委用王药的原因。萧邑澄不能不服气,只有一点尚存怀疑:“可是王药真的可靠?上回在应州山谷里,他可把我坑惨了!”   应州一役,王药确实存疑甚大。但完颜绰此刻不能不硬着头皮为他说话:“王药可信不可信,现在说为时尚早。他若上次只是无心之过,我们硬说他有意,岂不是白害了一个人才的性命?他若真的有异心,把他放在并州也可以详加考量,斡鲁朵的人毕竟是契丹人,到时候反戈杀他,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萧邑澄心悦诚服,点点头说:“你说得是!”他看着躺在床上,脸上略有些苍白的完颜绰,松乏下来后额头上微微冒着虚汗,觉得自己此刻走也未免太无情了,因而踟蹰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完颜绰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笑道:“听说后苑的羯鼓敲得已经极好了。陛下到底有才。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还是要多练习才是。西域有过来些好的乐师,什么时候也挑一些去后苑教习。这会儿我这里没什么事,我也乏了想躺一躺,我叫人送陛下去后苑吧。”   萧邑澄顿时高兴起来,完全没有察觉自己的手脚已经被她缚住了。他点点头说:“阿雁,能娶到你这么贤惠的妻子,真是我的福分!”   完颜绰笑容带着冷意:“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陛下但能想着我曾经也有一分好,我也就不用日日如履薄冰了。”她故意一般,揭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伤疤:“我肯为陛下死,却不愿意被陛下冤死。”   萧邑澄看到她的伤疤,顿时像被烫着似的,手忙脚乱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快把袖子掩起来!”   然而她就是要不破不立,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它很丑么?因为不美了,所以它负载的你我之间的的意义也没有了?”   萧邑澄目光躲闪着她的直视:“不是因为丑……我只是不想见,不想回忆起那个晚上。”他又是焦灼又是愤慨:“我这辈子,并不想刀光剑影地过日子,更不想左右为难。太后已经放了所有权力了,我不想逼她孤零零地去先帝的陵寝守着!何况,她也是为了我!”他越说越急,越说声音越高,最后突然猛兽似的,对着完颜绰嘶喊起来。   “她毕竟是我母亲!她毕竟是我母亲!”萧邑澄先是高声得近乎歇斯底里,但慢慢地声音就矮下来了,最后抱头而泣,像一个惊惧的孩子。   完颜绰无法理解他对母亲的感情,一如她自己,对生身的母亲只有畏惧和疏离。不过她心思灵慧,知道这个伤疤是他作为一个儿子背叛母亲的象征,而并不是一个妻子为丈夫打下天下的象征,他大概终身都会对它畏惧、厌恶,乃至恶心。完颜绰慢慢地放下袖子,遮盖好那个粉红色柔嫩的新痕,微微笑着说:“陛下放心,我也愿意与陛下一同孝顺太后呢!”   “阿雁……”萧邑澄果然对她又生愧疚,优柔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太后是不大喜欢你,毕竟你也背叛了她。不过她说什么,我并不全信。”   完颜绰凄冷地笑道:“那么,今日在朝上无端攻讦我的那个大臣,原就是太后的心腹,几天前与宫中来人喝酒密谈,今日就出了这样的幺蛾子。陛下一瞬间怀疑我,大概也不虚吧?”   萧邑澄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低眉顺眼地说:“原来他和太后是一气的!这样的歪风断不能涨!我一会儿就下旨,叫人刑讯于他!”唯恐完颜绰不信,立时唤人取玉玺,当着完颜绰的面把捉拿刑讯的圣旨下了。   完颜绰这才笑了笑,推推他说:“好了,陛下对我自然是极好的!我心里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其实今日也不尽是坏消息,我还有一条喜信要告诉陛下呢!”   “什么喜信?”   完颜绰笑得深邃:“我的妹妹完颜缃,只怕近日不能陪陛下跳舞了。御医初诊,她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她最后又幽幽地说:“这只怕是在秋狝前,就怀上了吧?这样的喜事,都不告诉我!”   萧邑澄又喜,又怕,搓着手笑得极其难看。好在他“贤惠”的皇后并没有再嘲讽他,他点点头说:“是我的没错。海西王伏诛后,她那日闯进宫里,求我给她儿子一条生路,实在哭得可怜,梨花带雨似的,我就……”   “别说了。去看看她吧!”完颜绰用尽最后一丝笑的勇力,叫阿菩亲自送皇帝去后苑。   阿菩回来时,看见她的女主人已经从床上起身了,穿着单薄清素的寝衣,披散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像布置什么心爱之物一样,把笔墨纸砚,还有一包银针,几碟颜料,都铺陈在桌子上。   “阿菩,还是要你帮忙。”完颜绰掭笔、描线、填色,仿佛有着无穷的闲情雅致,画了一道曼陀罗的藤蔓,花枝两三,垂蕊的花朵两三,花枝线条俊朗,花朵柔媚多姿。完颜绰细细在纸上画完,侧头看了看构图,又捋起袖子看看自己的胳膊,比对了一会儿,重新掭笔,用墨在自己受伤的那条胳膊上画了起来。   “一步步来吧。”她画好线稿,从毡子针线包里取出银针。阿菩虽是惯熟的,但也屏住了气息,小心翼翼地接过银针,在烛火上撩了撩,又在烈酒里泡了一会儿,比了比画纸上勾线的粗细,将针扎成了一束,然后双手把银针束递了过去。   完颜绰拈过一束,毫不犹豫地顺着手臂上的画稿,一针针刺进了皮肤,为了扎得密,同一处要刺上两三下,再依次挪到下一处,阿菩不时递上干净的软纸,让她擦拭扎出来的细密血珠。完颜绰仿佛不感觉疼痛一样,马不停蹄地在皮肤上戳着、刺着,细密的血珠有时来不及擦拭,会渐渐流下来,汇成一道道鲜红的蛛网。   阿菩紧张地看着她。完颜绰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咬住的嘴唇也开始发白,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扎下去的针始终没有轻点的样子,仿佛刺进的不是她自己的皮肉一般。阿菩几次想劝,张了张嘴没敢开口,眼见线条到了负伤的那一处,粉嫩的新皮肉应该是格外怕疼的。完颜绰手里停顿了片刻,突然用了更大的力气把针刺了下去,豆大的血珠顿时冒出来。阿菩扑上去捉着她的手:“主子,不急!不急的!”   完颜绰疼得背心都被冷汗湿透了,可心里却在这样疼痛的自残中安定了下来,格外清醒。她对阿菩笑了笑:“阿菩,你又担心什么呢?难道我背上的那些曼陀罗花,就不是这样的疼痛熬过来的?你放心,我舒坦着呢!”   银针又飞快地在她手臂上跳动起来,又细又密,嫩嫩的新肤吃不住力,先是褶皱,然后突然渗出一颗硕大的珊瑚珠子似的的血,渐渐连缀成片。   完颜绰扯过一叠软纸,擦了擦皮肤上的血迹,然后像工匠打量工艺品似的打量着皮肤上无数细细密密的针孔,感觉稀疏之处还毫不犹豫补上几针,终于满意了。阿菩适时递上调好的染料水——深得近乎墨色的靛青,刷到了皮肤上,那些针孔,像会吸水一样,吸进染料。   大约刺激得有些痛,完颜绰咬着牙,闭上眼睛,仔细品味这滋味儿,似刀剜,又似油泼,不算剧烈得难以忍受,而是细细碎碎、无穷无尽,往骨髓里钻,往腔子里钻,往心窝里钻,四肢百骸被刺激得偾张开来,毛孔仿佛都要呐喊出声,随后又过电似的,疼痛宛如酥麻的小蛇,缠绕着她,痛狠了,心里反倒涌起难言的快意。   阿菩用湿手巾将皮肤表层、没渗进去的靛青擦掉,又小心涂上獾子油,护着受伤的皮肤,也利于固色。完颜绰看着阿菩的耳朵后面,梦幻似的说:“我小时候啊,阿娘好像总是大着肚子,完全顾不上我;阿爷对我要求甚严,简直当男孩子教养。我有时候想阿娘多对我说几句话,撒娇撒痴也没有什么用,倒是犯了错她生了气,会叫阿嬷拿尺子打我一顿。打完了心疼,才会摸摸我,哄哄我。我渐渐觉得,疼痛不算是坏事。”   她举起手臂,满意地看着如墨画的靛青在她的手臂上生出两三枝曼陀罗藤蔓,枝条柔媚中又不失遒劲,花叶花瓣勾勒了细边。她笑道:“过两天叶子填上绿,花儿画上红,就和背上那丛曼陀罗一样美了。”   伤疤被花藤、花叶、花朵遮盖住了,完颜绰却知,这绝非为了讨好某人。她冷冷地一笑,最后对阿菩说:“可惜啊,他非要这么逼我!”      ☆、设陷   完颜速每次被皇后单独召见,心里总有点惴惴不安。远远地看见自己的女儿坐在宣殿德后的画堂里写着什么,他有瞬间的恍惚,但还是很快提着袍角, 通报进了画堂里。   “阿爷来了。”完颜绰放下笔, 笑嘻嘻地托着父亲的手肘,不让他跪下向自己行礼, 嗔怪着,“朝堂之上,那叫没有办法;朝堂下头, 阿爷还要这样毕恭毕敬, 岂不是折女儿的寿?”   她的手腕从挽起的朱红色袖子中露出洁白的一段,刚刚纹上去的新鲜的绿色也一起映入做父亲的眼帘, 不由“咦”一声。   完颜绰不动声色掩着袖子:“刚刚写字, 怕弄脏了衣袖,所以挽了起来。”停了停, 见父亲疑惑之色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增多了起来, 又笑笑说:“那是纹在伤疤上的,陛下嫌伤痕难看,我也不得不顺着他点。毕竟现在有宠的是阿雉妹妹,将来,我还指望着在她手下讨生活呢。”   完颜速不由眉头一皱,两个女儿都是这个样子上位,现在是没有人敢说什么,千百年后的史书上又该怎么写?写他完颜速教女无方,净养出些不知廉耻的东西?   完颜绰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嗤笑道:“阿爷,史书都是人写的,而且是赢的人写的。皇帝心里的三个人,横竖都是姓完颜的,阿爷做好夷离堇,还愁完颜家族不得兴旺?”   “是……”做父亲的还是有些嚅嗫,不知既然要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为什么要悄悄地趁皇帝不在,单独叫进宫里来说。   完颜绰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笑笑说:“其实是要告诉阿父一个好消息,阿雉妹妹有了孩子,陛下欣喜若狂,已经把妹妹收入宫中,只差一个名分了。姑母呢,也是好事,陛下和她母子心意相连,还是决定不送姑母去守陵,颐养在东边紫宸殿里,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我呢——”她特意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她那双凤目眨动间,似乎自然而然地会有水汪汪的感觉,也不知道是目中的灵慧气,还是薄薄的泪意。   用别人的美好,反衬自己的悲惨,完颜速想着女儿身上刻意遮盖伤痕的纹身,情不自禁为她不值,哀叹了一声说:“阿雁,陛下对你也算是好的,你还是应当做个贤妻,横竖皇后的位置还稳固,若是将来有幸,能生个儿子,你的后福也不会少。”   完颜绰好笑似的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听天由命吧。太后提及过要想渤海王回来,陛下心里特不乐意,我也不知道听谁的才好。不过不管听谁的,阿爷总要帮陛下防着渤海王。阿爷门下不少文武官员,但凡职分在渤海郡四边的,要秣兵历马,加强城防,随时能控扼渤海郡的人马。”   ——才能逼得渤海王造反。   完颜绰没有多说,定定地看着父亲。完颜速皱着眉,好一会儿道:“虽说是防守的打算,但各人各想法,若是渤海王误解了,事情接下去可就不对了!你这是陛下的意思?”   完颜绰道:“陛下只顾得了妹妹,哪里顾得上国事?阿父不愿意担这个风险,那就不要做,一切看起来安泰祥和,也挺好的。至于渤海王以后自己做大了,是打着姑母‘杀夫’的名义讨伐,还是打着陛下‘烝父妾’、‘夺弟妇’的名义讨伐,我也不知道。反正完颜家定然脸面荡然无存,我和妹妹也只有以死谢天下的命了。”   绕来绕去,反正全是完颜家族倒霉,完颜速关心则乱,未免有些心慌失措,也无暇细想里头弯弯绕的情况。他沉吟了一会儿说:“确实要消弭于无形。不过等到渤海王造反,檄文昭告天下,我们就已经被动了。还是要早点对付他的好。”   完颜绰要的就是他这句话,故意什么都不说,挑着眉等父亲把想法说出来,看看是不是一个意思。   完颜速道:“最好,莫过于看住了渤海王,把他弄到上京,要安生,还要把他身上的兵权都卸掉了。可是要这样,只能是……奔丧……”   他又犹豫了,先帝萧延祀驾崩的时候,太后以“渤海郡不能无人,海西王一人前来奔丧即可”的名号,仍然把小儿子留在渤海郡。现在又以什么名义把他弄过来?他摇摇头,低语喃喃,似乎在自问自答:“她?不不,阿珮毕竟是我姐姐,不能做没天理的事……”   借父亲的刀对付姑母,看来行不通。好在完颜绰本来就没有抱太大希望,她的希望都在第二条路上,她笑道:“不必奔丧,也是可以的,诏令渤海王回来,改封更高的位置,比如晋王,进京带兵护国,岂不更好?太后、陛下那里也是皆大欢喜。”   “怎么会皆大欢喜?”完颜速不解。   完颜绰不再多说,只道:“这一条,我会想法子叫陛下同意,接下去的事,就请父亲全力协助了。”   送走父亲,完颜绰静静地把案桌上的几份重要奏折又看了一遍,然后慢慢地合起奏折,静静地望着窗户外点缀庭院的树木。秋季的树格外地美,浓绿、金黄、火红,层次分明,流光溢彩。最肃杀的季节,也可以精彩绚烂。她看着阳光勾勒在自己手臂上纹绣清晰的那条曼陀罗花藤,手指拂过还有些红肿的肌肤。   她要完颜家根深叶繁,撼动不了,她也要一步步剪除皇帝的羽翼,叫他不能不在权势上对自己俯首帖耳。父亲的弱点在她的姑母和妹妹身上,他总觉得完颜家的女人多在宫里活下来一个,就多一份希望,却不知她和姑母、妹妹间的矛盾已然无法调和,剩下的就是你死我活。   皇帝沉浸在完颜缃有了孩子的喜悦中,等他警醒过来,完颜绰已经大刀阔斧杀掉了与她作对、攻讦王药的那个官员,之前刑至四肢俱废,又诛灭三族,令满朝惊心;又火速把属于她的那支斡鲁朵打造起来,在并州修城墙、挖壕沟,弄得南边的晋国大为不安,把几支精兵都调到了并州四围的城池待命;而在父亲的协助下,上京官员任免、调动、赏罚诸事,一例向完颜氏倾斜,归属皇帝的三支斡鲁朵中,竟有半数的官员是姓完颜的。   皇帝上朝之后,忍不住对老丈人发火了:“卿的意思,难道朕的私属斡鲁朵,也合该完颜家的人掌控?”   完颜速平日多颟顸,这日却雄起了一般,抗声道:“那么陛下可知,原来三支斡鲁朵,执掌官员和下属军卒,十之五六是海西、渤海两郡中人,十之二三是太后亲命之人?”   萧邑澄被他的话一噎,半日拂袖道:“那朕不管!把完颜氏给朕撤一半出来!”   完颜速不敢违抗,心里暗暗愤恨,更暗暗担心,虽然领了圣旨,执行起来却乌龟似的不慌不忙,若被催问,只道:“人选实在难调,朝中大臣,多数各司其职。或者,陛下学着南边晋国开科考试,简拔人才;或者,陛下请自从吏部的名册里择选,臣一定领命就是。”   皇帝十次朝会,倒有七八次是不上的;一百份奏折,倒有七八十份是不看的。这会儿只觉得抓瞎,几次不顺,自己也馁然了,干脆去紫宸殿请教母亲。   太后听着是自己弟弟的意思,先是半晌没有说话,等思虑周全了,笑着对萧邑澄道:“怪不得夷离堇难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么!我看,既然没有人可用,不如请渤海王进京吧。他毕竟是你的亲弟弟,又是个头脑粗疏的人,没什么可怕的;再一个,你那好妻子默默地就夺了你的权,你再不警惕着,只怕她要把你吃干抹净了。其实呢,妻子如衣服,换一件便是。我看阿雉就好,又漂亮,又不那么伶俐,又会生……”   居然和完颜绰估摸得一模一样!萧邑澄本来就是个优柔多疑的人,此刻只觉得完颜绰诚然用心不纯,可自己的母亲也未必可以信任。他嘴角抽搐了一会儿,强笑着说了两句客气话,便对母亲道了安置,近乎是拂袖而去。   孤家寡人做到这个地步,也是常人不能理解的苦。   何以解忧?对萧邑澄而言,唯有后苑的羯鼓和胡旋舞,可以令他暂时麻醉自己,晚来倒在歌姬的怀里,他充满恶意地与妩媚多情的歌姬们媾和,心里充满了报复完颜氏女人们的快意。而到了白天,他强撑着困倦上朝、批改奏折,却大有力不从心之感,终于只能颓然地坐在御案前,拍着坐席对贴身伺候的宦官刘李儿叫嚷着:“把皇后叫过来!”   完颜绰楚楚袅袅地来了,跪在他面前,半日也不闻叫起。膝头虽有些疼痛,心里却是满满的快意。   萧邑澄好半天才冷笑道:“太后一族,在我大夏已经盘根错节。其实,你们姑侄才是一条心的,对么?”   完颜绰昂然媚笑道:“陛下这话说得!妾不敢领罪。”   “那为何你批复同意渤海王进京?!难道不是因为太后的意思?!”   只不过在算计之内而已!完颜绰做出疑惑的模样:“啊?这难道不是陛下的意思?渤海王进京,可以稀释完颜氏的势力?我还头疼了几天,只怕陛下若有深意,所以想想自己横竖是陛下的人了,还是当为陛下着想才是呢!”   萧邑澄气得哼哼,咬着牙问:“你这道背着我下的旨意,已经发出去几天了?”   完颜绰冷笑道:“妾不敢领这‘背夫’之责。不过,圣旨发出,快马到渤海郡的话,今日已经到了。陛下如果担忧渤海王有异心,最该做的并不是找妾问罪。”   萧邑澄冷笑道:“还用你假惺惺提醒?朕虽然知道得晚了,好在亡羊补牢,命三路斡鲁朵沿途守候,将渤海王带来的兵卒安置在沿途各城里,以后再徐徐处置掉。”   完颜绰笑道:“陛下果然有大才。这样,就不怕太后又重演前次海西王的旧事了。”   萧邑澄搞不懂这女人心里到底是怎么个弯弯绕的肚肠,欺身上前捏住她的下巴,恨恨说:“阿雁,你要记得,我是你的丈夫,也是你的君王!你跟我玩花样,不但是德行有亏,也是自不量力!”   完颜绰一双胳膊就势缠到了他的脖颈上,软绵绵温柔如故,那张粉嘟嘟的脸上更是媚眼如丝,笑靥如花,口一开就是兰香四溢:“阿澄!你看你,对我这么凶!你不要我管国事,我以后不管了就是了嘛!喏,那颗皇后的大印,我还给你就是了嘛!你自己说说,你这一阵又到我房里来过几回?好容易盼你来,又是这样叫人失望!”   眸子里漾出水来一般,酒窝时隐时现,声音又娇又甜,愈发分不清她的真伪。萧邑澄又爱又恨,又觉得能拿捏她,又觉得该教训她,手里一用力,把她摁翻在地上,重重打了几下屁股,听她倒抽着气带着哭腔,出了恶气就心软了,训了两句,又见她一副可怜巴巴的乖巧模样,倒觉还真是久旷了这个美人。      ☆、压制   就在地板上,他解开她的衣服,从额头开始吻她,身下的人儿小蛇似的扭着, “嗯嗯”地喘着气。皇帝的征服欲又上来了, 人也膨胀起来,身体也硬起来, 解了裈裤欲要动作,却不料完颜绰搂将过来,宽袖松弛, 一下子露出整条粉白的臂膀。左臂上藤蔓缠绕的曼陀罗花, 深浅不一的绿叶和娇红欲滴的花朵随着她胳膊的动作而缠绕过来。   “这是什么?”   完颜绰拿捏着他语气中隐隐的惊恐,一派无邪地笑道:“旧伤啊, 纹上花叶, 就好看了。陛下喜欢吗?”   萧邑澄只觉得那藤蔓向自己缠过来,呼吸都紧了。完颜绰感觉他身子瞬间又变了, 那急吼吼的硬气一下子消失殆尽。她心里冷笑,目光中也毫不掩饰地显露出不屑。   皇帝提着裈裤, 懊恼得生怒,很想在完颜绰那张脸上也抽打一下,可一看见她的眼睛,自然地怯场不敢了,只能压低声音说:“你走吧!”   完颜绰起身,整整衣物,扒拉几下散落的长发,低头道:“那陛下注意自己身子,妾不能承恩,求陛下给我妹妹一个机会……”   萧邑澄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见她还妥妥当当关上了门,眉头不由越蹙越紧。自己一直以来太过信任她,现在倒弄成了养虎为患!他暗暗地攥着拳头,想了想自己身边的人,太后是完颜氏,新宠也是完颜氏,北院夷离堇还是完颜氏,其他人多是趋炎附势之徒,一时间竟然无人可用!   他一个人枯坐了很久,终于连发几道旨意:封完颜缃为贵妃,与皇后分掌凤印,不许皇后独专;火速召集弟弟渤海王萧邑淳进上京入觐。接下来又特特提拔南院的一些官员,想用他们来抑制北院夷离堇完颜速的权力。   “皇后身体不适,先在后宫养病,不必去朝堂了。”他最后说。   权位翻覆,本来就是权利场上的常事,但是说其中没有引发人心的轩然大波,那也是假的。完颜速称病不朝,皇后完颜绰交出凤印,新近提拔的斡鲁朵提辖王药在并州称病请辞,而渤海王萧邑淳被迫快马加鞭入京,随行的军队却又在沿途补给时接到皇帝谕旨,找了借口扣下多半的人在各座城池里。   太后不经宣召,径自从紫宸宫亲自到往宣德殿,甩开阻拦的侍卫,虎气沉沉坐在儿子对面,抚着自己的断腕说:“阿澄,你搞那么大动静,究竟是为了什么?”   母亲也是姓完颜的,萧邑澄全然不敢怠慢,如临大敌一样坐在母亲对面,每字每句都斟酌着才肯说:“母后只管在紫宸殿安歇就是,外头风浪,断然波及不到母后这里的。”   完颜珮冷笑道:“我以为,你是要把自己的舅家连根拔起呢!”她见儿子在对面不说话,不禁怒其不争:“阿澄,我就算是姓完颜,我也确实不希望我们完颜氏一蹶不振。但是,你更是我的儿子,你想想,若是我存了心要对付你,那时候阿清闹出宫变,我难道没法子扶植他?只不过你们都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从小儿看你们长大,做母亲的心思,总是一片良苦。”   “朝中最忌讳什么?”她继续说着,“最忌讳个‘乱’字!但凡处政,必须润物无声一般,或者干脆平地惊雷,一举中鹘也是可以的。你呢,乱糟糟今天处置这个,明天提拔那个,朝中风声鹤唳,人心浮动,都不知站错了队会怎么样。你再把阿淳邀过来,万一和阿清那时候一样,我岂不是横竖要再经历一次骨肉分离的痛?”   萧邑澄看着母亲坚硬的表情,和她面颊上流淌的泪水形成了诡谲的对比。他漫漠地问:“那么母后的意见是什么?”   完颜珮道:“让阿清回去,你先废后,软禁阿雁,或是赐死;然后更立阿雉,安抚你岳丈的心。其他的,再徐徐图之。”   她料想不到儿子的心思早就变了,母亲、妻子、情人、孩子,他都想要,但是绝不能让她们互相搅成一团,成了气候。母亲只可以用来孝,妻子和情人只可以在后宫宠爱,孩子也必须有。然而乾纲独断,只能是他一个人。皇帝漠然地冷笑着,对母亲的苦口良言一毫不睬。   他以为事情一定会按如意算盘打的那样件件称心,结果渤海王刚一进上京,并州的奏报就来了:晋国边将李维励,带着晋国精锐五万人,逼近并州。并州及其周边本来就是晋国的地方,自然民心不稳,倒戈了几座城池,重新投回了故国、故主的怀抱。   并州若是失守,那就简直是在打皇帝的脸了。萧邑澄上朝的时候,看着从完颜速的位置开始,姓完颜的大小臣工的位置多半空缺着,其他人一片暮气沉沉的模样。他看了半天,只能对自己的弟弟说:“渤海王治理渤海郡一直劳苦功高,甫一进京,又要让你辛苦了。”他无人可用,只能对萧邑淳和颜悦色:“原属于皇后的一支斡鲁朵军队,训练得一直还不错。交由你带到并州去,要尽力守住并州——这可是咱们的父皇,花了多少心思和功夫取下的兵家要塞!”   萧邑淳粗声粗气道:“陛下有令,我做弟弟的自然要听命。只是这支斡鲁朵并非是我用惯的,到时候人不听话,或者朝中粮草马匹配备不够,我不是白白送命去的?”   萧邑澄好言抚慰道:“绝不会有这样的事!人不听话,你就杀,不必请旨!粮草马匹什么的上京一例给你供应,谁若怠慢,朕就杀!”   萧邑淳哪肯放过这样好的机会,又说:“杀人的权重要,用人的权也重要的啊。据说晋国那里就是将权太小,凡事都要听他们汴京的旨意,所以常常弄得难以为继。”   皇帝萧邑澄知道这话是没啥好心的,可是此时不得不硬着头皮拍板:“你说得是!用人布兵,也一例听你的。这支斡鲁朵先由你掌控就是!”   斡旋在各怀异心的人之中,皇帝相当疲累,回到后宫,不敢见皇后,亦受不了新贵妃完颜缃的聒噪,只能到跳胡旋舞的舞女那里避世——每一个偷得的都不再觉得有趣,新贵妃也是一样的。一进后苑,就感觉到一股凄风苦雨,院子里弥漫着血腥味,仔细看,细细的血迹从门口滴到里面一间屋子——正是皇帝近日来的新宠所居。   “怎么回事?”   伺候这些舞女的内侍战战道:“睐娘子近来获宠颇多,所以说话也轻浮狂妄起来,贵妃听说她竟然在舞女中乱传,说贵妃是叛贼的妻子,又与陛下勾搭成奸,所以以弟媳妇的身份一步登天,比她们原也好不到哪里去。完颜贵妃知道后大怒,叫人闯进来,割了睐娘子的舌头挂在门上示众,说给其他娘子做个榜样。”他指了指门边一个小钩子,傍晚看不清楚,隐隐见一条血糊糊的肉钩在上头,萧邑澄顿感作呕。   舞姬无知,信口乱传皇帝与弟媳的丑闻,舌头割得也不算冤;可是新贵妃在他的后宫不经同意就大施辣手,也实在是可恶!萧邑澄半遮着眼睛,忍着喉头一阵又一阵的翻滚,怒声道:“胡闹!胡闹!谁给她的权力?给朕禁她的足!生产之前不许出自己的宫门!”   这下子,连后苑都不想呆了。萧邑澄万般无奈,只觉得偌大的上京宫,竟然没有他这一国之君的容身之所,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回宣德殿将就将就。   天空变作了浓紫之色,西边的暮云仿佛一块块凝固的血,泼洒在地平线边。上京宫的建筑还保留着契丹族帐篷的风格,方棱出廓,端庄地一方方立在地上,檐头学着中原的样子勾勒着金边,此刻亦凝作紫金色,重得压在心头上,喘都喘不过气来。   宣德殿的后头,是一个很大的宫苑,此刻落了一地五彩缤纷的树叶,一个素衣打扮的女子拿着巨大的竹枝扫帚,“刷——”“刷——”不紧不慢地扫着地。那些叶片打着旋,又格外驯从地顺着扫帚到了院子四周,堆做一堆。扫过的每一片地,都格外干净整洁。   萧邑澄仔细一看,这素衣女子不就是他的皇后完颜绰么?他不由过去道:“咦?你怎么在做这些下人的事情?”   完颜绰回头看着他,毫无芥蒂地妩媚一笑:“谁知道我什么时候就该当操持这些贱役了呢?早早地适应起来,也好活得长久些。万一再给人割了舌头,凭一双手也能活下去。”她又媚然笑道:“不过,要是手也给割了,就只能凭脚活下去了?”   最后慨然叹道:“还都不过是我想想,估计,连活下去都难。”   她被柔和地抱住了,耳边传来皇帝带着歉意的声音:“阿雁,我知道你怪我这一阵无情。我并不是想把你逼得无路可去,若你不是姓完颜,那该多好?”   她的心瞬间软了一下,她一直在勾引和利用皇帝,从她知道自己在先帝那里注定无宠开始;但是他大部分时候确是一片真心待她。   可是又怎么样呢?完颜绰收拾了心思,把心里残存的那些歉意风卷残云一样扫掉了,回头对萧邑澄道:“妾姓完颜,注定无解。陛下是想把完颜氏整个连根拔起,然后再重新宠信我么?”   皇帝也无言以对,良久低了头长叹一声。   完颜绰挣扎开来,重新拿起扫帚,扫着新一片的地方。      ☆、并州   完颜绰小时候,和妹妹们一起在家中学习织纫洒扫,妹妹们都是深受娇宠,全然高官贵族小姐做派, 要么嫌脏, 要么嫌累,要么拈着针、抡着扫帚做做样子。唯有她这个长姊, 会把所有的事都不折不扣做好。织纫,务求针脚细密、舒适合身;洒扫,必须干净利落, 不留死角。父亲完颜速在看着一屋子莺莺燕燕的可爱女孩子时, 对娇惯的女儿们也只能叹口气,唯独对完颜绰, 会摸摸头赞叹道:“吾家女儿, 还是阿雁会最有出息!”   她心思细腻,思维缜密, 在帮助皇帝批阅奏折之后,更是过目不忘, 对国政事务了若指掌,也因为熟悉和了解,推论决策鲜有失误——只不过,她的才干,并不肯过于显摆,要留着一手,对付有异心的所有人。   妹妹完颜缃,是皇帝留着制衡自己的,太后完颜珮,大约因为宫变的事,也恨自己入骨,一个人对付两个,总归不容易。分头找她们俩做同盟,只怕也不可能。艰难到心寒,完颜绰的眼泪不需演技,自然就有,而且故意遮遮掩掩,叫皇帝能够看到,叫他能感觉奇怪和难受。   果然,他孑然立在那里,看她的眼泪,又在“要不要继续对她硬下心肠”这个选择里摇摆起来。反倒是完颜绰,梨花带雨地上前推搡他:“前头后头宫殿,难道没有陛下休息的地方?若是嫌我碍事,随便打发去哪儿不成么?”   萧邑澄被她推到前院,竟然千般无奈,隔了些许时候再看完颜绰,只觉得她一身素衣,泪痕满面的模样分外可爱,叹了一口气,到他自己的寝卧独自躺空房了。   并州的局势,牵动着皇帝和朝中众人的心。皇帝已经很久没有独自打理朝政,每日家听的又都是坏消息,累得头疼欲裂,简直想再次撒手不管才好。   北院夷离堇完颜速被从病榻上拖来上朝,头发仿佛又花白了几分,但凡听到萧邑澄问他要粮,他就是颟顸地摇着头:“陛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各地的粮草已经召集过来了,可是不够也没有法子。渤海郡今岁明明丰收,可是他们自己主子出征,他们都不肯拿钱粮出来,我们这里操心又有什么用?”然后剧烈地咳嗽,咳得仿佛说不出话来。   因为对于萧邑淳而言,赢了输了,都是哥哥的,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只管往各州县塞人,抢掠,自己中饱私囊,就满足得很了。   “那么,并州还保不保得住?”皇帝头里像要爆炸,一边用力揉着太阳穴,一边问道。   大家四顾无言,而且是大眼瞪小眼。渤海王只肯在并州四周打转转,从来不愿意真刀实枪地打,斡鲁朵被他搞得一塌糊涂,安插_进_去的人只顾敲骨吸髓,唯剩一个得用的便是完颜绰提拔的提辖王药。萧邑澄已经不去想他原是莫名其妙超擢上去的,像救命稻草一样,连连发旨催王药动作。只是听说王药仍在并州称病,心里急得恨不得把他提溜过来敲打一番。   “再派良将!”他只能这样说。但是并州被晋军围困日久,只怕新派的人点数士卒、运送粮草到时,并州已经失守了。   不过,王药在并州生病,倒还真没撒谎。   兵燹之后的并州,经过这些日子的修复,本来渐渐又有了生气。王药时常脱掉契丹官服,散穿着一件靛青色道袍,坐在他熟悉的并州小酒馆里喝酒。   “咦,王别驾?”小酒馆的店主居然还认得他,脸上满是惊喜之色,“你回来了?”   王药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衫,好在没有穿夏国的服饰,但他的耳朵还是有些发红,尴尬地说:“是呢。回来看看。”   “唉,物是人非哦!我们家七口人,活下来四口,还算是运气好的。”小酒馆的店主长长地太息着,端来六支热腾腾的爨筒,里头喷薄出南酒的芳冽,“喏,酒还是原来的,别驾最爱喝的羊羔儿酒,还是原来那种润滑如油的口感,一点未变呢!”   羊羔儿酒是当时出名的美酒,以糯米和羊羔肉同蒸后酿制,鲜美异常,口感更是如酥油般柔滑。王药的故国之思和酒瘾顿时冒上来,叩着桌板道:“好好好!就是要这个酒!”   店主陪着笑:“不过如今东西难得,价钱上比以往也要贵了,原来是八十文一斤,现在得一百文了。”   王药在夏国的官儿虽然当得不大,俸禄还是有的,钱是小事,但他还是目视着店主问道:“不是夏国盛产羊儿,怎么酒反而贵了?”   店主苦笑道:“地盘的主子是换了,百姓的日子却低人一等了。我们现在也算是遗民,天天只巴望着南边来救我们出这个泥坑。唉,一言难尽。”   王药默默从褡裢里拿出一串钱,笑容苦涩勉强:“老人家,您不容易。”低下头自斟自饮。   “六个爨筒,没有一斤……”   王药又一抬头,伸手止住店主拆绳串儿的手:“多余的,给我来点酥豆、鱼酢和拌豆芽儿下酒——这些晋国菜色,还有么?”   店主笑道:“有!有!王别驾口味不高贵,这些寻常小菜,还是有的。”   寻常小菜,也不是常能吃到,此刻特解故园之思。王药闷头喝酒,终于酩酊,恍恍惚惚间自己回到公馆,右手伸到左腋下解衣带,摸索了半天没有找到,低下头仔细看了一会儿,才想起今日自己微服,穿着的是汉制的右衽道袍,当用左手到右腋下解带。他衣裳也顾不得解了,怔怔地坐在床沿边发呆,不觉间已经泪落满襟怀。   梦中故园,不知是否如旧时风光?不肖的儿郎,被父亲告忤逆出籍,从此落拓江湖,载酒前行,这些年无君无父,亦无梦想,浑浑噩噩,躺过夏国皇后的床榻,穿过夏国官员的袍服,终至无羞无耻,无荣无辱,父亲当年指着他骂的那些话,果然还是骂对了。   并州成了他心灵的避秦桃源,日日笙歌美酒,醉醺醺地抬头便是日月星辰,再不知一天究竟是怎么过去的了。   然而这样的逍遥也并没有多久,晋国将领李维励率兵突袭,王药听到消息时停了一息,然后宛如不知道一般,继续喝酒作乐,任凭李维励连连夺下并州四边的六座城池,使并州突然处于孤立之中。而后,渤海王手执皇帝令牌,自称接管完颜皇后的斡鲁朵,重新布置防卫,把王药从醉蒙蒙中提溜到临时营建的王府帐幄。   “泼醒他!”   王药眼前晃着一个粗壮黝黑的人影,还未及细看,冰冷的一桶水直接浇到身上——夏国秋季的温度,几乎相当于临安的凛冬,王药顿时一激灵,清醒过来后定睛一看,坐在上首的是个铁塔般的汉子,年纪只十六七的模样,面容犹带稚气,但表情肃杀,一身紫色袍子,赤金蹀躞带,一把长长的弯刀格外醒目地挂在腰间。   王药常有这样大智若愚的模样出来,张口结舌,直到王府的亲卫用力在他后脑捶了一下:“瞎了你?!见渤海王也不见礼?”他才一副慌乱的模样,湿哒哒地跪在地上,给渤海王萧邑淳请了安。   渤海王轻蔑地笑着,看着王药,纯然一副落魄的模样,浑身湿透,牙关颤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笑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王药啊,都说南蛮子聪慧、狡诈,我怎么一点儿都看不出苗头来呢!”他突然脸色一寒,一拍手边的桌子,喝道:“形式都已如此紧张,你身为斡鲁朵的提辖,每日就是这样喝得醉醺醺的,好来应对敌人吗?”   王药确实是冷得浑身发抖,只觉得冰寒之意从脚底升起,又从头上落下,四肢百骇,都变得寒冷。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挑起眉头笑着,漫漶淡泊地说:“我不过是一介书生,渤海王认为我该当如何?”   渤海王又是一拍案桌,恨恨道:“南蛮子,别把你的胆怯懦弱性子教坏了我的人!”吩咐左右道:“先赏他二十荆条,给胆小怕事的人做个榜样!”   王药苦笑着,还没过几天正常日子,这身皮肉又要吃苦了。   那一身让他凉透的湿衣裳被剥去了,身体在寒风中发抖,旋即,带着风声的一荆,烙铁似的烫了他身体一下。这是他背叛故国的下场。王药这样想着,因而安之若素。紧接着,疾风骤雨般的荆条抽了下来,疼痛使她冷汗淋漓,可又有一种赎罪般的快意。   不满意的是渤海王。南蛮子软弱无用,本是他嘲笑别人的乐趣所在,结果这个南蛮子,居然挨打挨得一身青紫,这么冷的天,额角都是豆大的汗珠,却愣是不发一声求饶,也没有呻_吟惨叫。二十下一毕,他喝叫道:“顽劣不知错处,再打二十!”   渤海王身边的一个人劝阻道:“大王,这王药毕竟是皇后的人。若是贸贸然打死,也不大好啊!”   渤海王不屑地哼了一声,对左右笑道:“你们说的是我那皇嫂?哈,听母后说已然失了宠,天天素衣在宫里洒扫。要不然,这么好一支斡鲁朵,也不会白白送给我啊!”不过提到这茬儿心情好,他还算是高抬贵手,懒懒地说:“好吧,我不落井下石,再说了,这南蛮子打起来又不会叫唤,好没意思,那就停下吧!以后再寻个其他花头摆布他便是。”   王药从地上爬起来,虽然疼痛,尚能拱手谢恩。好心的旁边人给他披上了一件干衣服,让他不再冷得打寒战,又送来一碗热水。王药也不言谢,咕噜咕噜就把这碗水一饮而尽,肚子里回暖,身上也渐渐回暖。渤海王浑似看不见他一般,与其他人开始讨论作战的策略。   王药只觉得头里沉重,鼻子堵塞。脑袋里倒还算清醒,认真听着渤海王的用兵策略,渐渐觉得他纸上谈兵,实在是幼稚得可笑。   这一顿打,简直是上天的恩赐。王药回去之后便发起了高烧。身上的伤,也疼痛无比,正好以此为借口,请了好久的假。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视角两三章,因为是比较重要的隐线,大家别嫌啰嗦。   ☆、克复   王药躺在汗湿的粗布衾褥中,外头飞矢的声音,刀兵的声音,火苗烧得房梁屋柱“哔啵”作响的声音, 还有人的呼号、哀哭、啜泣……   并州此刻一定又成了地狱——一如当年被夏国攻破的时候。王药无力地听着外头的声音, 觉得自己该起身做点什么,又觉得他这样躺着, 亦是好不容易寻见的避世良策。   喧闹渐渐止息了。王药挣扎着爬起来,肚子饿得要命,好在屋子里还藏着几张干饼, 一缸冷水, 他也顾不得自己的病体,随便狼吞虎咽了一点, 从衣箱里拉出一件衣裳穿上, 又随意绑好了幞头。走出门,外面是异样的安宁, 家家户户门户紧闭,偶有探出头来的邻居, 见到有人,便是如临大敌。   “仗打完了?”王药问一家正好出门泼水的邻居。   邻居面无表情地张望着外头,漠然地“嗯”了一声。   “谁赢了?”   邻居张望了一会儿,准备关门,随口丢下一句:“是晋国。不过有不同么?反正都是咱们的好日子没了。”里头传来这家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死鬼,你少说两句会憋死么?!”男人很憋屈地朝里吼:“你懂个屁!娘们家少罗嗦!……”挥着拳头,仿佛要进门去打老婆。   并州城终于克复了。王药听说了这个消息,颇有一种欣喜若狂的感觉,仿佛自己还是晋国的官员或子民,还在为河山如旧而感觉庆幸。他的烧已经退了,身上的伤痕还是针刺一样疼痛,不过他顾不得,急急地摁住邻居即将关上的门,问道:“那么并州现在是谁做主?”   邻居把门推了亮推,发现居然纹丝不动,不由厌恶地看了王药一眼,说:“城头的旗子,已经换了大大的‘李’字。其他我不知道,你放手罢!”说罢,趁王药手松,用力关上了门。   “是李维励的大军!”王药欣慰地长叹一声,仿佛在自语,“那时就听说李将军大名。朝中虽有弹劾他治下残暴的,不过,战争的时候,并非平常,就严刑苛法一些也算正常。”邻居的门已经对他关上了,他蹒跚地站着,蹒跚地挪着,扶着窗棂和门框,遥遥地向远处望着。其实根本看不见城头,但是听见的,并不是老百姓的欢欣鼓舞,而是一片片哭声。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王药一时也怔怔的,回到故国的欣喜一时使他柔肠百结,本能地觉得自己好容易回家了,自然应当去见见这位克复故土的将军;觉得自己虽然不见容于父母,可是毕竟那是父母,生离死别似的过了这么久,也理应回临安去见见;还有家中的哥哥姐姐、小侄子侄女、小外甥外甥女,一个个粉妆玉琢的可爱,也好梦想着要抱一抱、亲一亲才好。   他重新回屋,挑选了自己最干净的一身衣裳,是件绛红暗纹的直裰袍子。王药披上这件袍子,伸手系衣带的时候,发现还是左衽的。莫名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想了想,火烫似的脱下袍子,从脏衣服堆里挑出了一件道袍。   这件袍子有点湿,很久没洗,居然在这样寒冷的季节里也捂出了淡淡的霉味。王药不甘心地又翻找了一阵,却也只剩这件是右衽的了。衣裳背后好几处破了,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血迹,他一会儿想起来,那是挨渤海王鞭打的时候,衣服剥掉后就缠裹在腰间护着,荆条会不慎抽到衣服上,那样凶狠的力道,自然会把布衣抽破,身上流下的血也会沾染在上头。   王药无声叹息着,把这件记载着他苦痛的衣裳穿好。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问了将军行辕的位置,打算前去拜访。   将军却不在行辕。他的近卫看贼似的上下打量了王药一番,说:“将军去原并州刺史章府祭拜了。你若要找我们将军,不妨也去章刺史府上焚香酹酒,或许能求得一面。”   王药谢过那名近卫,想想章望的府邸一直是他极为熟稔的,便又拔脚去了章府。   自从并州被夏国占领,与一家老小四十多口人一起殉国难的章府自然凋零得不像。王药后来以“重视他国守节之臣,也是为本国忠贞做范”的说法,说动夏国南院夷离谨,为章望一家收尸埋葬,并保住了屋宇。他也只能做这么多,自觉也算对得起章望后来对他的信任。   此刻,章望的府邸重新简单修缮,四壁粉垩得雪白,墙上是李维励亲手所书的挽联:   “沧海横流,终古波涛空咽恨,护国心都成断肠史;   节臣不死,填海精卫更何人,忠勇情稍待眼枯人。”   王药认真读了两遍,愈发觉得这位名望卓著的大将军果然忠忱超群,不由理了理衣冠,打算向门上投名帖拜见。   在门房刚拿起墨盒打算现写一封拜帖,笔头还未触到笺纸,突然听见里头一阵热闹,似乎是哪个小厮或小兵在笑喊:“杀汉奸喽!看杀头祭拜章刺史喽!”枪杆槊杆墩在地面上,发出了铿锵整齐的声音,少顷里头钟鼓亦鸣奏起来。王药探头一望,恰好从破损了一多半的影壁瞧到里头:里头的数十个人蓬头垢面,身着晋国品级衣冠,但展脚幞头胡乱顶在脑袋上,旧红的衣袍,破烂的皂皮履,腰间也没有带子,哭叫喊冤的声音不绝于耳。   里头转出来一个面容肃杀的人,软甲披挂整齐,手按着腰间的宝刀柄,冷笑道:“今日让你们衣冠向南,重新做一回晋国人。可怜你们这些怕死无耻的家伙,为了一条狗命,连自己的君、自己的国亦不记得了,甘心留在这里当夏国的伪吏、走狗!不要叫了,本将今日是给你们一个洗刷耻辱的机会,用你们的人头,向官家,向山河,向黎庶谢罪吧!”   他的手一挥,刀光闪动,哭喊声瞬间化作人头落地的咚咚声,鲜血飞溅的噗噗声,身体倒下的訇然声,然后归于寂静。   王药看得冷汗淋漓,耳畔炸雷似的响起李维励高昂痛快的笑声:“好样的!把这些奸贼的脑袋给我一溜串儿挂城头去,让大家伙儿看看这些遗臭万年的家伙!看谁日后还敢背叛自己的国家!”   他手下的人,提猪头似的拾掇起一地二十几个人头,拿铅丝穿了耳朵,一串串地拎出门,满面带笑仿佛过年似的,鲜血从影壁后一路滴洒到门房,又随着他们的笑声一路洒到门外的道路上,在青石铺就的一条路径上,洒下花斑似的淋淋漓漓了一路。王药一眼认出,人头里颇有两三个熟面孔,也是当日在并州做微末小官吏的同僚,章望一家殉国,不代表所有拿俸禄的都该殉国,这里头大概有些是当了夏国的官,但也有的只是关门在家读读书而已。   门房催他:“诶,你这拜帖,是写啊是不写?”   王药提着的笔微微颤抖。他倒不是怕死,但是割了脑袋还当做叛臣汉奸示众,死得都没脸面——家中大概并不知道他此刻是生是死,在何方呆着,若是因为脑袋被悬挂在城墙上的消息传递回家,父母的脸会惨白到什么程度,简直不敢想!他放下笔,勉强地对门房笑了笑:“不写了吧。看李将军忙得很,我又没什么大事,白让人以为打抽丰的。还是别打扰他了。”   门房笑道:“那倒也是。这阵子,咱们将军说要正人心,要杀鸡儆猴,叫后来人知道,国破之后,不论官吏黎庶,都要忠忱报国,死节事大。底下,不仅是这些当官吏的要杀一批,那些与夏国人有来往的百姓,也要狠杀一批,以儆效尤!”   王药抬着头,忍不住说:“百姓不过混口饭吃,何必如此苛刻?”   门房看怪物一样看他,最后大拇指往肩后一甩,大大咧咧道:“这话你别同我说,想说,就进去找将军说!”   王药脑子又不迂,伏低做小地陪笑认错,自嘲了几句,退着步离开了。   李维励这“暴戾”之名,果然不是白得的。   他以为他能回去了,其实,他早就回不去了,孑然遗世,为大众所不屑,做了敌国的官员更不能见容于朝廷。王药只能偷偷收拾几件随身东西,趁着城池刚破,出城的门禁尚不严格,溜出了他引以为“故国”的并州。   外头是兵荒马乱时的模样,渤海王兵败回去时,大概拼命劫掠烧杀过,道路边时时可见枯骨焦烟,天上飘起了小雪,纷纷扬扬从无根的云头撒落到地面,王药只凭两条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漫然前进,渐渐觉得心思和身体亦如这路途一般枯槁无望,僵硬冰冷,竟然不知何从,不知何往……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知道眼前先是阴沉沉的雪天,再是黑黝黝的一片,等天边又一次灰蒙蒙地亮起来时,他前胸贴着后背,浑身抽干了似的机械地挪动着,眼前出现着五彩的幻象,温暖的橙色房间,她的香味,她的乌黑秀发披散在后背,遮住那若隐若现的明丽花叶,她转回头“咯咯”一笑,画中凤凰般修长而略带上挑的眼角,似乎盛满了滴水一样的风情。眸子里像有火烧着,温暖他逐渐冰冷下来的心口。   他伸了伸手,去够那够不到的温暖。   而眼前隐隐来了几匹马,咴咴地嘶鸣着,越来越近,好像撞过来了,又好像有锋利的金属砍过来了。他已经近乎没有了知觉,也没有了思想,只蒙蒙地想着:就这样死在美梦里,也挺好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加班忙疯了,完成工作后不想回家,在办公室坐到这个点,把这一章码完了。 可惜辛苦也没有什么回报和认可,永远的看不见榜单,让我连分享的热情都渐渐冷却了。 就算是为仍在支持我的读者们写的吧,已经开始觉得自己的坚持好傻了。 . 不好意思,大过节之前还在发布负能量,可能是因为近期太累了,而且累得看不到头。 就和这篇文现在的冷冰冰程度一样,看不到什么希望。   ☆、关心则乱   过来的两个人仔细打量了王药两眼,然后听得呼啸一声,他被一把揪起来,横放在马背上。又听呼啸一声, 他的身子随着马匹奔驰而去。王药被颠簸得浑身酸疼, 干脆什么都不去想,浑浑噩噩随便到什么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 马停下来,他被人抓小鸡一样一把提着离开了马背,然后扔到了一个帐营里, 幸好, 地上铺着厚厚的毡子,但他还是摔得浑身疼痛。   耳边传来一阵阵粗鲁的嘲笑声。王药挣扎着翻过身, 想爬起来, 又被人一脚踹在腿上,顿时起身不得。身后的笑声越发高亢, 夹杂着契丹语言,王药听得懂一些, 那是在笑他这个瘦弱的南蛮子经不住折腾。   他的血气顿时涌了上来,屏息不出声,细细地听着身后的动静:感觉又是一脚带着风声踹过来,他突地一闪,就地一个翻滚,那一脚便踹空了。   翻身的时候他看清楚了,想踹他的那个人便是渤海王萧邑淳,自然也看清楚了此刻渤海王脸上那恼羞成怒的表情。   萧邑淳身边是一群渤海王的亲卫,大约要为主子出气,在后头踢了他两脚。王药就势又翻滚到渤海王的身边,求饶般的弱弱喊了一声:“渤海王,是臣。”   萧邑淳认识他。见他卑躬屈膝的样子,屁股又正好撅在他的脚边,就顺势狠狠踹了一脚,用力极大,见王药被他踢得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这才觉得心满意足,拍拍手道:“你起来吧!没用的东西!”   王药半是真的被他踢得很痛,半是装出来的服气的样子,狼狈地挣扎了一会儿,才爬起身。   萧邑淳问:“你往北边儿来干什么?”   王药思维敏捷,连起来前后一想便明白:之前萧邑淳在并州打了败仗,自然以飞逃出并州为第一要务,顾不得他这样一个生病的属下。现在北边一片是他的领地,当然要把步伐放缓,静静地观看前头并州的状况,而自己也正是再一次撞进了他的手中。   王药苦笑着摊一摊手:“殿下,我还有什么地方能去?”   觉出有一个人跟自己分担失败的丢脸,萧邑淳甚感欣慰,加之刚才踢了那漂亮的一脚,让这南蛮子痛不欲生,更让他是满满的成就感。渤海王豪迈地一挥手说:“既然如此,看你丧家之狗似的可怜兮兮,本王发一发善心,就带你一起回上京吧!”   王药思来想去,自己确实无处可去。萧邑淳这家伙,他接触了几天,也有点了解他了:不过是一个心思粗糙的莽夫,连刚才那一脚,也是纯为好玩,毫无算计。好在这样的人直来直去,全无心计,非常好对付。王药想了想,既然不愿意窝囊地死,那就先窝囊地活着吧。   打了败仗,败掉了完颜绰近一半的斡鲁朵,萧邑淳却也并没有特别的沮丧或不快,酒照喝,肉照吃,歌照唱,回程的路上每天还要围着篝火和亲卫们大舞一曲。有时候还把王药拉进来一起起舞,见王药跳得笨拙的模样,大家一起快活得哈哈大笑,以敲王药的肩膀,或者踹他的屁股为乐,一来二去,倒把他当玩意儿似的宠着,吃肉喝酒时不忘了喊声:“哎,那个谁,做提辖的那个谁,瘦得柴火棒儿似的,多吃点!”   直到一天,这位直来直去的渤海王突然皱紧了眉头,见谁都不顺眼,身边的侍卫动辄挨打,都躲他三丈远,听见渤海王突然摔了酒囊怒吼着:“全部死哪儿去了?我的奶茶呢?”   几个侍卫推着王药:“提辖近来是殿下身边的红人,提辖去伺候一下吧。”然后赶紧都躲开了——好容易有个能欺负的替死鬼,谁乐意上赶着挨揍啊?   王药没法子,端着一壶奶茶到渤海王面前,才倒了一杯,杯子就给渤海王摔了:“笨蛋!茶是这么烹的么?”   王药拂了拂衣服襟摆处溅上去的奶沫,不卑不亢说:“请殿下教我。”   萧邑淳气哼哼说:“教个屁!”自己夺过奶碗,往滚烫的茶水里倒,溅出来几点,烫到了他的手,顿时暴跳如雷:“娘的个脚!姓李的欺负我也就算了,连这茶水也欺负我!”伸手想抓王药打一顿发泄。他高大敦实的身影欺过来了,王药略一闪身,避过他钵头大的拳头,闪在一处沙盘后,扫了一眼。   当萧邑淳第二拳头又愤怒地过来时,王药抬手说:“等等!”语气中自带的不耐烦,竟显得有些威严,萧邑淳愣怔着,居然停了手。   王药旁若无人地指了指沙盘上摆放的石子儿:“殿下可是在为后头追过来的李维励的人马着急?”   萧邑淳“哼”了一声,表示对李维励的不屑。   王药皱着眉:“李维励不智!并州他拿得扎实,但云间岂是好啃的骨头?两边的山形,随便哪边放人进来一断——”他这是在给萧邑淳出主意,叫他打败自己故国的军队?王药突然也说不出话来,心里难言的矛盾。   萧邑淳却是个直脾气,跟他两个哥哥完全不像,盯着沙盘看了一会儿,喜上眉梢:“嘿,这南蛮子还有点见识!对,两边给他包个饺子——啥‘不败将军’李维励?都要给我揍得屁滚尿流!”   他连揍王药这事都忘了,叉着腰到王药身边,半是恶作剧地用力拍他的肩,以看到王药身子欹侧、眉头紧锁为乐。王药配合地做给他看,却乜着萧邑淳大大咧咧露着的咽喉和胸腹,若是他王药手里有刀,处置这么个除了力气啥都没有的武夫,还真不是难事儿。   李维励还不算笨,自己带兵追到了云间城,从高处望了望地形,自知危险,又带着人退回了并州。两国界限分明,要吃下任一方的土地,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李维励大概也知道晋国内部漏洞重重,自己若是贪功冒进,只怕也没有好果子吃,还不如老老实实守住并州,便已经算是立下了旷世奇功了。   李维励退兵,萧邑淳没有能如愿以偿地打场扬眉吐气的仗,心情不大好。但王药一句又叫他快活起来:“殿下,并州原非大夏的地盘,啃硬骨头要鲠嗓子的,殿下选的甚是明智;而云间原是我大夏的地方,殿下兵不血刃,上兵伐谋,护住了云间,难道不是居功至伟?”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萧邑淳瞪大眼睛笑道:“嘿,南蛮子果然有用,蛮会说话的嘛!来来来,皇帝阿兄叫我写回奏给他,你来给我草拟。要把我的功劳表表好,说些挠心挠肺的动听话,叫我阿兄把这支斡鲁朵交给我打理——我记得你的苦劳,自然为你美言呢,喏,提辖职品太小,你自己挑一个过得去的位置——阿兄原就许我自己命官的!”   这支斡鲁朵原是皇后完颜绰治下的,萧邑淳倒反客为主。王药不易察觉地微微挑眉,终于说:“殿下,我的故主毕竟不是殿下。”   萧邑淳大概相当看重王药,笑道:“汉人真是酸到骨子里,倒胃口!我那嫂子失宠已久,天天在宫里扫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进冷宫吃冷饭了,你还指望着凭着她扶摇直上?倒是跟了我,保证有你的好处!太后上次就说,几个儿子我最实诚,现在觉得,还是实诚不耍滑头才是真孝顺!”   王药心里轰然,面上毫不改色,点点头说:“其他王药不敢争,但帮殿下写好回奏,殿下带我回上京可好?”   渤海王笑道:“这都不用你说!我本来就要回上京的,我拟了老长的功臣名单,还等着我阿兄批复呢!”他的眸子里亮晶晶的,毫不以安插私人为需要保密的事,聊得高兴,啥都告诉了王药。   皇后的日子,看来相当不好过。王药晚上躺在军帐里的时候,双手枕头,没有闭眼,目光里都仿佛是她的影子。犹记得她提拔他为提辖时,若有深意地说过,她走的是一条荆棘路,她需要人的扶持,需要忠心耿耿的将相之才,可惜就算贵为皇后,也不是想要什么都可以有的……   太后与她不睦,恨不得弄死她才好;海西王妃虽然是她妹妹,但有奸_情在前,估计也与她不睦;她的父亲完颜速又是个不哼不哈的老好人,也未见得愿意搞出风波;若是皇帝再没有了宠信,她身上的权力瞬间就能被剥夺干净,那么,就会危乎殆哉!   王药几乎从床榻上挺身坐起来,然后又悻悻地觉得自己怎么傻乎乎的。他经历过那么多女人,不乏比完颜绰更温柔美丽的,怎么突然糊涂油蒙了心窍似的,但凡关乎于她,就开始犯迷糊,开始关心则乱——想到“关心则乱”这个词,王药又觉得冷汗涔涔而下,他为完颜绰关心则乱?就是因为当日她奉命来策反自己?就是因为她对他几番挑逗,而他顺水推舟地回应了?他为什么要关心她?!   本来就睡不着的一个晚上,更因为反复思索这个问题,而清醒得毫无睡意。王药努力地往脑子里装他在青楼赢得薄幸名时,那些个莺莺燕燕,可惜都是过眼云烟,竟没有几个还记得住名字;他又努力地想自己的两姨表妹戚芸菡,想她那端丽面庞上带着的庄重微笑,反复对他说:“却疾表哥,我见姨母心里最疼的是你,你纵使说不在乎功名,为了父母的脸面,难道就不该发奋一把,考个进士给大家看看?……”   简直是讨厌!会说出这样恨铁不成钢的话的人,怎么能当妻子?一辈子的目标就是相夫教子,连红袖添香都要脸红,无趣也要无趣死了!   脑袋一甩,又是那张妩媚到勾人的面孔,凤目中粼粼有光,看似温柔,其实却是一股煞气。他爱她什么?大概就是爱她全无顾忌、只为自己的目标而活的模样。大概就是爱她变化多端的表情,伪诈灵黠的内心,爱她聪明到看破一切,爱她勇敢到不惜无耻——爱她活得那么真!   王药突地又冒汗:他爱她,不是宛如爱骨子里的那个自己么?原来他们那么像!就像是一块锦,上好的丝绸底子,织绣着繁复的花纹,撕开成两爿抛在天涯两岸,然后突然发现两爿竟然如此鬼斧神工的严丝合缝?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这两天的宽慰。 想开了,我爱我笔下的人物,爱他们敢替我做我平日里懦弱不敢做的事,爱他们的轰轰烈烈,爱他们在绝处的勇气,其实,也是因为他们是我的镜子,照出我,照出无我。 ........................ 感谢慷慨投喂的瑪姬、喵、可爱的熊熊、火柴、锦衣夜行、ally、长相忆、小篆、小麻雀……作者蠢到不知道怎么搞到当日的霸王票名单,全手输,希望没有错误和遗漏。 还要感谢及时出现安慰我、鼓励我的新老读者们。 再次献上膝盖。   ☆、布局   完颜绰放下手中的扫帚,抹了抹额角的细汗,上京的深秋已经冷得很了,早晨更是寒风飕飕的, 但她扫完一个院子, 竟然能够流汗。她满意地看着宣德殿后、帝后所居的寝宫的庭院,枯黄的落叶被扫到一边, 整整齐齐地堆成一堆、一堆的。   虽然身着素净的布衣,默默地在这近乎于冷宫的皇后宫殿中,做着下人的事, 但完颜绰毫不觉得委屈, 等阿菩给她送上水来,她才问道:“陛下今日去的又不是贵妃那里吧?”   阿菩笑道:“是呢!给主子一猜一个准!听说贵妃那里天天砸东西, 陛下也不生气, 叫人把晋国贸易来的瓷器又送了一拨去。叫贵妃砸东西打人都成,别气伤了身子, 别耽误肚子里的孩子。”   完颜绰笑道:“他就是这样,对什么人都不错, 肯温柔用心,肯伏低做小,但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吃着锅里的又要再望望碗里。”   “那主子这阵子连见都不肯见陛下……”   完颜绰笑容变得冷冽:“不吊足了他的胃口,不让他感觉出像偷情那样得不到的稀罕滋味儿,他能回心转意?不过,当务之急也不是让他回心转意就是了——我也不稀罕他!”她劳动得浑身热气,不由地挽了挽袖子,露出左臂一团叶片,绿油油地衬着她雪白的肌肤和深靛色的窄袖,她自己得意地欣赏了一会儿,才又说:“从小她就是个蠢货,偏偏阿爷阿娘都偏怜她,凡事都叫我让着她。”   “好,我让着她!”完颜绰把扫帚放到角门背后,摆得整整齐齐的,“男人也让给她,贵妃的位置也让给她!我不与她争,自然有人与她争。连宫中的人色都搞不清,还敢作威作福,真是自己找死呢!”   她从阿菩手里接过温热的手巾,仔细把手上的灰尘擦干净,闲闲道:“那个被割了舌头的睐娘子,送回她姨母阿桢家里了吧?”   阿菩说:“是呢。她姨母跟了太后半辈子,平素虽不大兜搭人,但心里最敞亮——否则,太后也不会那么信任她。把太后身边的人得罪了,贵妃果然是一点脑子都没有!”   完颜绰仔细检查了每个指甲缝,笑道:“阿桢最要紧的优点就是嘴紧,偏生这个侄女儿大嘴巴,我们告诉她啥,她就嚷嚷啥,真是有趣!太后那里,不知道阿桢的眼药下好了没有,我们静观其变也就是了。然后后苑还有几个我们送进去的,要记得时不时送点小恩惠过去,有机会就提点她们要趁贵妃有孕,多多侍奉陛下,不然,过了这个村儿,就没那个店了。”   正说着,外头一个她们收服了小宦官脑袋一伸:“禀皇后,陛下来了!”   “表情如何?”   小宦官道:“眉头皱着,好像不大高兴呢。”   “步子如何?”   “急匆匆的,三两步绕过前头一道门,就直接到这儿来了!”   细微之处最见真章。完颜绰挑眉笑了笑,转身说:“我去小佛堂。阿菩你尽力帮我拦着点。”   佛堂里的香供早就备好着,完颜绰自然而然地跪坐在蒲团上,拈起手边一串檀木佛珠,开始念念有词起来。门内香烟袅袅,门外传来阿菩欲言又止拦阻皇帝的声音:“陛下,陛下。皇后殿下真的在念经,说是谁都不能打扰呢!”   萧邑澄粗声粗气道:“朕有要事,耽误了,你倒不怕我问你的罪?让开!”   完颜绰睁了睁眼,心头冷笑,然后闭上眼睛,把一切杂念排除在外,一边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清楚地听着萧邑澄在外头焦躁地跺脚,阿菩大约是被他推得踉跄,低低地啜泣,随后门帘子一掀,他站在她身后,踟蹰着半天没动静。   完颜绰真的像方外人一样,充耳不闻,似乎真的没有在意皇帝就站在自己的身后。好一会儿,才听见萧邑澄带着些犹疑的、嚅嗫的声音:“阿雁……我有些没主意了,你能不能……陪我聊一聊?”   完颜绰回头,做出匆忙起身的样子:“陛下来了?阿菩,怎么不早通报我?”   萧邑澄见她肯和颜悦色,心里的担忧放下了一半。又见完颜绰起身后,又是为他掸衣,又是叫阿菩拿差距,服侍得谨小慎微,一点芥蒂都没有,他心头感动——和那个天天作天作地的完颜贵妃比起来,皇后真是太贤淑、太温柔、太体贴了!   “你别忙了阿雁。”皇帝柔声说,“你看你,都瘦了,脸色也不大好。”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抚摸着完颜绰的脸颊,不施粉黛,没有那种死白死白的严妆感,温润细腻,白皙微黄,眉毛没画,自然的两道修长,而眸子低垂,睫毛忽扇,分外惹人爱怜。天天看着丰腴艳丽、张扬跋扈的贵妃,也开始腻了,萧邑澄突然回忆起他在父亲后宫第一次看见完颜绰的时候,她不知是想家还是受了什么委屈,眼睛里就是这样带着一层闪闪的雾气,他那个时候还是十六岁的少年,对这个还小自己一岁的父妾,顿时充盈了浓烈的爱意。   他忍不住先表白自己的心意:“阿雁,我几次来,都是想好好陪陪你。你并没有错,何必这么惩处自己?”他伸手来抱她,却被不动声色地推开。完颜绰说:“陛下,不是有没主意的事吗?”   萧邑澄略有些悻悻,但看着完颜绰落寞的神色,又自己安慰自己:前一阵的冷落,是伤了她的心了,还须慢慢地弥补,两个人自然能够重修旧好。他点点头坐下来,说:“阿淳这次打了个打败仗,把你那支斡鲁朵败掉了一多半,现在回上京了。”   完颜绰重复着:“败掉了一多半?”又道:“不过那现在不是我的斡鲁朵。陛下乾纲独断,斡鲁朵都是陛下的,想赐给谁就赐给谁。”   萧邑澄急忙说:“不不不!是你的自然是你的,回头我就叫把虎符给你!少的人,少的钱粮兵器,以后也一定慢慢补给你!”   他小心地瞥见完颜绰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只一抬眼皮子示意他继续说,才又说:“阿淳管管渤海那里的靺鞨人也就罢了,哪里能和奸诈狡猾的汉人对抗?仗不好好打,州县不好好安抚,天天抢掠糟蹋,弄得人心不稳。偏生用人又无能,好容易有个懂得南边情况的王药,又给他一顿打打得病倒了半个月,连协助的能力都没有了。”   完颜绰眼皮子一跳,极力克制着自己内心涌上来的担忧,故意淡漠道:“果然是不会用人。王药后来怎么样了?”   “病好后又带回来了。”萧邑澄道,“阿淳今日上了一封折子,洋洋得意地说自己的功劳,我气得把折子摔到他面前,叫他好好反省:胜负虽然是兵家常事,但是败得人马折损多半,还把沿途的州县折腾得民不聊生!他有些慌,又推说手下无人,把王药当替罪羊推出来,我说王药被你打得病倒在床,他如何为你担罪?这才无话可讲,居然嚷嚷着要见太后诉委屈!呵呵……”   皇帝气得发噱,完颜绰心里却安定了下来:王药不仅聪明,也算运气不错,身子是吃了苦,好歹没有被牵扯进萧邑淳的破事里,于是,她笑道:“阿淳素来被太后宠惯了的,儿子想见娘,也不是啥了不得的事。我现在是被罚的人不方便,不妨叫阿雉去太后那里,以侍奉之名,听听他们娘儿俩讲什么。阿雉素来为太后宠爱,又怀着陛下的孩子,没多久要生,想来太后也不会赶她。”   萧邑澄连连点头称是,愈发觉得妻子聪明,这条计策万全。现在太后势力大不如前,自己安插贵妃到她身边也无不可,只要防着她和小儿子弄鬼颠覆自己的政权即可。   他高兴地过来亲了完颜绰的脸颊一下,又搂住求欢。完颜绰推开他说:“妾今日斋戒,答应了菩萨不食荤腥,不侍奉陛下,求陛下皇朝一统,万事安心。”   冠冕堂皇得萧邑澄无法强求。说不生气也是假的,但是抓心挠肺的痒痒,他摔门而去,可出了门又是回顾再三,恋恋不舍。完颜绰透过半透的绡纱窗帘看着这一切,嘴角挑起一丝冷笑:王药说得对,男人就是这个德性,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她掼下手里的佛珠,踢了踢脚下的蒲团,瞥了那木雕的佛像一眼,冷笑着离开了佛堂。   萧邑澄也不会想到,张狂的贵妃早就在另一种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得罪了太后。   所以,完颜缃顶着她引以为豪的大肚子,一步三摇地去紫宸殿“给太后请安”,遇见太后说“身体不适,就不见贵妃了”,也不肯知趣地离开。   她裹着最华贵的紫貂皮的披风,形容慵懒,声音娇媚,捧着小手炉挺了挺肚子:“哦哟,太后身体不适,我更应该来侍奉了——虽然身体不大好,不过来看看还是可以的啊。”被拦阻了一会儿,她眼睛一瞪:“怎么?里面有啥是见不得光的东西么?你们可晓得,我是陛下叫过来代替皇后侍奉太后的!谁拦着我,是想违抗陛下的命令么?这么冷的天,你们叫我在院子里吹穿堂风,要是我肚子里的小太子有个好歹,谁来担着不成?”   太后失势,太后宫里的人也抬不起头,除了唯唯诺诺,别无办法,陪着笑脸跪求完颜缃保重孕体,不要进去。   完颜缃越发狐假虎威,把手炉都砸在了地上,发了脾气,非进去不可。   里头传来完颜太后幽幽的声音:“哦,既然贵妃要进来,就让她进来吧。”   完颜缃瞥了左右拦着她的人一眼,用力地、骄矜地“哼”了一声,昂然步入太后的宫殿里。      ☆、离间   萧邑澄得知完颜缃腹痛不止,而赶往紫宸殿救她的时候,她的裙子上已经都是斑斑的血迹。皇帝抱着贵妃,气哼哼瞪着自己的母亲,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母亲却在衣襟上擦擦手上的血,若无其事地说:“咦, 你还不去传御医?俗话说‘七活八不活’,现在七个多月,万一保住了呢?”   萧邑澄顾不上问前因后果, 也顾不上指责母亲, 只能匆匆忙忙先把惨叫着的完颜缃送出紫宸宫。完颜缃刚刚躺到床上,孩子的头就露出来了, 匆忙赶来的收生嬷嬷眼疾手快, 七个月大的婴儿被接生了出来,是个男孩, 小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捧住,皮肤上覆满毳毛, 血丝隐隐可见。可惜他细细地哭了两个时辰,就喘不上气夭折了。   完颜缃顾不得自己还在月子里,揪着皇帝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多情的皇帝安抚着爱妃,想着刚出生就没了的儿子,心里也难受得要命,恹恹地自己也病了一场。   刚刚打了败仗的朝廷,事情纷杂,面对着衣不解带服侍他的皇后完颜绰,萧邑澄感动中觉得她简直是自己唯一的凭靠,颤着手拉着她的衣襟:“阿雁,我再不能信她了!我再不能信她了!”   完颜绰抚着他发烧的额头:“陛下,她毕竟是你的亲娘啊!”   萧邑澄牙齿咬着嘴唇,笑得狰狞:“阿雉到底撞破了什么?她要那么狠地对她?弟弟藏在她的宫里,有什么不能大大方方见面的?她已经起了一回废我的念头,谁知道不会起第二回?……”   完颜绰怜惜地看着他,并不说话。说什么呢?让他自己去构想吧!想得越多,想得越乱,离事实越远。她最后说:“陛下,坐上这个位置,注定是孤家寡人,注定是无人可信。别说太后,别说亲娘,就是其他人,陛下又能信谁?”   “阿雁!”他似乎要剖白,手指攥得紧紧的,目光里是要解释却不知怎么解释的昏乱,“我信你……我信你……”   完颜绰笑笑不说话,皇帝继续说:“目下朝中那么多事,我这身子却无力处置那些,渤海王带回来的残兵剩勇,要抚恤、要赏功、要罚过,南北两院开出的单子无数,我瞧着头疼。但若是交给太后处置,只怕她马上偏袒我弟弟,到时候我怎么被吃干抹净,自己都不晓得。你妹妹原来就不大擅长处置这些事,又丢了孩子痛不欲生,我也舍不得烦她。还是你帮帮我,你有经验。”   完颜绰没有再拒绝他,只是把丑话说在了前头:“你要我再次为你处置奏折,可以,但是人无完人,我若有无心之过,你要再疑神疑鬼我是要栽培自己的势力,我也就心寒到底了,那时候,我只向你求个恩典,随便哪处宫苑,甚至先帝的陵寝,你让我清清静静吃斋念佛罢!”   “不疑心,不疑心!”萧邑澄点头如鸡啄米。   完颜绰知道他这个优柔寡断的性子,现在一门心思相信了自己,过三天回过味儿来又不信了,所以只是扬眉“呵呵”了两声,弄得皇帝十分扫脸,却又拿她没法子。   皇后协理政事的印玺又到了她手里,这次大权的辗转,完颜绰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不再信赖这个枕边人,比如要加紧培植自己的人,这不知能够掌控多久的权力,一定要用得滴水不漏。   她在提拔王药的诏书上盖好了大印,抚摸着那个名字,只觉得浓黑的徽州墨,在灯光下竟然能够反射着金光。却疾,你吃苦头了。她手指轻柔,仿佛在抚弄他的脸颊,现在还不能见你,但和我的丈夫比,我更相信你。   她微微有些茫然:她为什么要相信他?仅是几次近乎于巧合的互帮互助?还是爱让她迷失了心智?她很快把这茫然从脑海中又甩了出去,就算是直觉,她也愿意赌一赌。王药聪明,不刻板,懂得处政之道,只要她好好栽培,他就会是她最锋利、最修长的一杆槊,可以为她穿透最凶猛的敌人的心脏。   后宫她的两个敌人,已经撕破了脸,她还需要推波助澜一下,叫她们互相撕咬,她才可以坐收渔利,扫除障碍,站到更高的一层的巅峰上去。   因为皇后住在了皇帝的宣德殿后,所以原本属于皇后的玉华宫就被受宠最多的贵妃完颜缃所占据,宫人都说皇后贤德而懦弱,连争都不争,默许了贵妃在宫里飞扬跋扈,几乎与皇后平起平坐。   宫室名目不过是虚头,完颜绰最高兴的,莫过于皇帝让两宫共用凤印的旨意撤销了。她大方落落地带着提盒,前往玉华宫看望产后坐月子的妹妹。   宫里传来瓷器落地“稀里哗啦”的动静,完颜绰嘴角噙着笑意,对阿菩小声说:“她呀,从小就被阿爷宠坏了,自来就是个泼辣货,谁的气都不肯受的。”   她们踩着玉华宫一路的碎瓷片进去,只觉得好好一座宫殿,被糟蹋得不堪。进了寝卧,跪在地上收拾新摔的瓷器的宫女战战兢兢的,稍有一个不让完颜缃如意的地方,她就指着宫女,瞪着眼吼:“你故意气我是不是?给我狠狠打!”   她从海西王府带来的贴身侍女不敢有违,备好的掸子柄,劈头盖脸就是抽。被打的也不敢吱声儿,埋头护着脸,疼死也不敢发出呻唤。要等床上的主子气消了,才一身伤痕地伏地谢恩,出了门才敢咬着手绢落几滴眼泪。   完颜绰看着妹妹旁若无人,当着她的面发狠处置小宫女,打得鸡飞狗跳,她才平静下来。见姐姐踩在一地的碎瓷片上,完颜缃心里舒服了一点,斜乜着眼睛对姐姐说:“阿姐一定满意极了。”   完颜绰脸一沉:“阿雉,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完颜缃冷哼道:“阿姐,我们姐妹自小一道儿长大,你在阿爷和阿娘面前善装,在我们面前可装不出。我怀了身子,最气的就是你——你的皇后地位岌岌可危了呗!我没了孩子,最高兴的就是你——这下,又没人抢太子的位置了。对吧?”   完颜绰笑道:“哟,你还真是懂我。”她回头对阿菩说:“贵妃火气大,我们的鸡汤里有降火的补药,正适合贵妃。”   食盒打开,香气扑鼻。完颜缃哪里缺这一碗鸡汤,轻蔑地撇开了脸。   完颜绰笑道:“看样子,你是不想喝了。不过我倒是饿了,拿只碗来,我先盛一碗喝。”她浑若无事的模样,香喷喷地喝了一碗鸡汤,拿绢子擦了嘴,又道:“再盛一碗,给刚才那个可怜见儿的挨了打的宫女儿送去。替我对她说:她主子这阵子情绪不好,做下人的多担待,陛下和皇后心里都明白,能哄得你们主子开心,日后我们自然要补偿的。”   不动声色,做了好人。完颜绰四下里一望,原来宫里的和完颜缃自己从王府带来的,一望可知是不同的脸色。她心底里好笑:这位蠢妹妹,进宫也好一会儿了,她自己的人自然还是信任的,可却不知道邀买人心的道理,其他宫人明显是与她离心离德嘛!   完颜缃又是冷哼,当着姐姐的面,从小就被她的智慧碾压的完颜缃不愿意输了面子,哭也不哭了,一把抹掉了脸上的泪痕,讥刺道:“你不用到我这里卖好儿。我虽死了一个孩子,这肚皮在这儿,总还能生。”   完颜绰掩嘴笑道:“是呢!阿爷心急如焚,叫我来劝,就怕妹妹想不开!妹妹如今自己想开了就好,只要圣宠还在,不愁日后没有后福。不过阿爷也叫我劝劝妹妹,自家的姑母,冤家宜解不宜结,该肯吃亏还是要肯吃亏,日后婆媳俩还有见面的时候。”   完颜缃哪里知道姐姐暗暗设置的陷阱,又是冷哼一声,鼻孔朝天:“陛下已经答应我了,紫宸宫即将迁到先帝陵寝——原是朝堂上定好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妹妹,那你就幼稚了!”完颜绰谆谆道,“陛下哄哄你的话,你也句句信!太后毕竟是陛下的亲娘,哪有儿子得了媳妇忘了娘的?陛下是去紫宸宫兴师问罪过一回,但是太后说,贵妃无礼在前,她做婆婆的教训儿子的小妾,倒不知有哪里不合适?陛下也是讪讪的,当着太后的面,可是说‘一定好好管着后宫的娘们儿,别把规矩都弄反了’。那日伏低做小,又是给太后磕头赔罪,又是陪着太后吃饭,晚上的洗漱铺床,都照着汉人定省的规矩办。唉,男人呗……”   完颜缃听得手脚冰凉,脸色雪白,心里把萧邑澄的肉咬了无数口。   完颜绰合上食盒的盖子:“噢哟,都凉了,我一片心意哟,你也不懂。不过也正常,妹妹到底年轻,凡事还该多学着点。”   完颜缃极不甘心,抚着空瘪瘪的肚皮说:“我身份是妃子不假!可我肚子里是皇上的嗣子!她当时抄起手边的拐杖就往我肚子上打——”当时的那一幕简直太可怖!完颜缃想着就是浑身打颤:太后一脸的笑容,温语款款间突然动手给了她肚子两棍,太后都快五十的老妇了,完颜缃哪晓得她平日里也是善骑射的悍勇之妇,力气惊人,完颜缃不仅躲不过,而且痛得几乎欲死——肚子里的孩子哪里受得了这个!   完颜绰冷笑道:“你大概不知道吧,陛下在后苑宠的几个跳舞的小的,又有两个查出有身子了。男人么,只要能生,跟谁生不一样——都是庶子罢了。太后跟陛下也泪汪汪说自己后悔冲动了,陛下除了原谅,还能怎么样?你呀,别想着报复太后了,她不稀罕,陛下也不稀罕。妹妹知道宫里这情况,和原来在王府可全不一样,还是规规矩矩的,日后见了太后好好认一个错。”   她絮絮叨叨半日,劝诫得冠冕堂皇,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她这个妹妹这辈子哪里受过这样的气,脑子只盘旋着姐姐所说的一句一句,想得眼睛发直,呆若木鸡。 作者有话要说:  宫斗范儿,嗯嗯。。。 话说作者菌是不是也想找流行点想疯了? 这部文不会大肆刷朝堂,基本也没啥军事。 就是妥妥的感情戏,撕逼戏,狗血连连看。。。。 不满意地请看我的高逼格旧文。 天天没存稿状态,我也是拼了。。。   ☆、热吻   完颜绰走出玉华宫的门,恰见那个挨打的小宫女在耳房里喝着她赐给的鸡汤。完颜绰款款过去,见那小宫女诚惶诚恐起身要行礼,笑着虚按着:“不用了, 你身上还疼吧?一起一坐又要折腾。”顺手在小宫女肿起了两道掸子痕的脖子上摸了摸, 叹息道:“她也是,下手这么狠!你们啊, 也学聪明点,多顺着,少逆着, 她爱怎么就怎么, 横竖有陛下担着。”   她摇摇地去了。晚上听说贵妃派了三五拨人,一趟趟地往宣德殿正殿——皇帝的寝宫里跑, 非把皇帝邀到玉华宫不可。   又听说, 皇帝萧邑澄去了玉华宫不足半个时辰,又狼狈不堪地拖着病体回来, 气得摔了宣德殿的笔筒和茶盏,然后叫来后苑的舞娘, 临幸得半夜还听到舞娘销魂的叫声。   他这副病体,哪里经得起这些粉骷髅的折腾,第二天,才退下来的烧又呼呼呼上去了。完颜绰给他拧了冷水手巾敷在额头上,嗔怪着:“这是做什么?急色成这副模样?要是为阿雉的事难过,多多给她些赏赐,好好抚慰着也就是了!”   “唉!”皇帝浑身酸痛,腰几乎不能辗转,“她要是像你这么懂事该有多好!把我叫过去,非说我对不起她,要把太后迁出上京,说她和太后再不能面对面见着。你说,这不扯淡么?为了个妃子把母亲送走,别人怎么看我?最后干脆跟我撒泼,说太后不走,只能她走。”他皱着眉:“要不,我身子好些,先把她送走吧。”   完颜绰转身给他换手巾,萧邑澄只觉得这次浣洗手巾的时间特别长,而完颜绰转过头时,眼角犹带泪光。他大为惊惧:“阿雁,怎么了?”   完颜绰的泪水顺着脸颊的弧度流下来:“你们男人,都是这么冷情的么?”   “不!不!”萧邑澄顾不得自己头疼,撑起上半身急急分辩,“只是先送出去避避风头,我也不舍得她啊!”   完颜绰温柔的手把他按回了枕头上,带着责怪和怜惜地剜了他一眼:“好啦,我明白了,你好好歇着。我疼妹妹,可惜她又不懂;若是你再病倒了,可叫我靠谁?”   “阿雁!”萧邑澄由衷地说,“阿雉不懂事,我只把她当个妹妹看待。她爆竹似的一点就着,也不懂别人对她的好。只能宠着玩玩,若论贤惠,还是没有人比得过你去。”   完颜绰道:“她也比以前好多了,以前谁不顺着她,寻死觅活的都有。”温柔地服侍完丈夫,起身道:“早朝我已经在帘子后处置了好些事。但并州的善后还有些不宜众臣与闻的,只怕要借用陛下的侧宫暖阁,叫了相关的人来细细询问吩咐。请陛下的示下,可能同意呢?”   萧邑澄绝疑不到其他事上,点点头说:“你处置就是。我绝对信你的!暖阁的刘李儿,我叫人吩咐他一声:以后皇后驾临,和皇帝是一样的侍奉。”他说完话,颇觉得疲劳没力,倒下想睡。完颜绰柔柔地抚了抚他的头发,哄孩子一样说:“睡吧,睡吧,歇一歇就有劲了。”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阿菩在外头等着她。完颜绰露了一个真挚的笑容,低声问:“太后那里,阿桢怎么说?”   阿菩低声笑道:“拍手称快!贵妃那里和陛下撒泼,说的那些过分的话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尽数传到太后耳边。阿桢自然还要为她侄女儿添油加醋。太后半日都没有说话,但是眼袋一直抽搐个没停,想来是气坏了。她那时想靠贵妃来扳倒主子,没成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完颜绰微微笑了一会儿:“看来,不用我添柴,水自然要沸。我这位姑母,从来不是省油的灯。上次玉华宫被打的那个小宫女,哪日不当值,你把她约出来,送点小东西,叫她拼着吃点苦,再挨两下打,以后我就保她再不挨打,吃香的喝辣的去。”她附耳对阿菩说了几句。   阿菩问道:“她会敢?”   完颜绰笑道:“那天,你没瞧那小丫头的眼神:委屈是一大半,但也有几分草原女孩子的傲气和戾气,我后来打听了,确实是北边俘虏进宫的,天生的勇气——挨打的时候也都能打熬呢!”   阿菩心服口服:“明白了!我一会儿就去办。”   完颜绰点点头:“我现在去陛下召见臣工的暖阁子里,好好清算清算咱们傲慢跋扈的渤海王去!”   她当然不会和渤海王正面硬杠,相反,所有批评指责渤海王的奏折,她都压了下来,学着南边晋国皇帝处置为难事务时“留中不发”的法子,大家只觉得渤海王到底是皇帝亲弟弟,后台硬也难免,连皇帝也就是骂两句作罢,渐渐也没什么风浪出来了。却不知完颜绰一拨一拨召见了不少人,一点一点把他的罪状列出单子,只等秋后算账的那一天。   这日召见的人几乎是她预备召见的最后一个。忍了那么久,把一切都盘算好了,完颜绰觉得可以见他,不至于没有话说。   皇帝的暖阁里有专门为她而设的珠帘和屏风,外头侍奉的皇帝近侍刘李儿早就重金贿赂过,又得了皇帝的旨意,自然把一切侍奉得周周到到。完颜绰说:“这里头的事机要,你防着别人听到。”   刘李儿十分见机,点头哈腰地说:“奴明白!不仅暖阁子外十丈地没有别人,就连奴也不在。”他嬉了皮一笑:“就是皇后要茶要水什么的,得大点声儿,不然奴听不见了。”   完颜绰掩口笑道:“我岂敢劳动御前总管端茶送水?备着在屋子里,我又没折了手脚,还不能自己伺候自己么?”   外头传报王药已经进了宣德殿外的大门,刘李儿急忙告退,完颜绰知道,外头侍卫还要好好检视王药,防着他夹带锋利的东西进门。   她趁着这个暇儿,对着暖阁里供皇帝整衣正冠的大铜镜,像个上元节要趁着灯会约见心上人的小妹子一样,仔细打量、抚弄着自己的鬓角和衣领。镜中的她略带倦色,眉梢眼角有些凌厉,完颜绰甚不满意,仔细地练了一会儿微笑,想着他要来,自然目中带了汪汪的水光,表情也缱绻多情起来。   她刚刚端坐在珠帘后头,外头就传报王药求见。她端着声气说:“叫进来吧。”   隔着晃眼的珠帘,她看见王药一身朱袍,仔细地裹着幞头,虽然瘦了些,依然是挺直收紧的背脊,眼睛只向珠帘后瞥了一下,便规规矩矩地稽首行礼。   在朝堂上,她也隔着珠帘远远地看他,南班的朝臣,本就站得比北院远,他又格外喜欢缩在角落不吭声,所以她也只能模模糊糊观望着他的身影,不能这么近的细细打量。完颜绰撩开珠帘,轻步走到王药面前,好好地看了一会儿,才说:“却疾,起来吧。”   王药顿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子,笑容有些勉强,垂着目光说:“殿下,臣不敢无礼。”   他用心梳洗过,可看到脸上,真的瘦多了,脸颊上还有一块青黄色的痕迹,是淤痕消退后留下的,完颜绰不知怎么心里一酸,这样的滋味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感受过了!她低声说:“听说萧邑淳一直欺负你,可惜我那时候,却不能为你做些什么……还好,还好……回来就好!”   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目光终于坦然地望上来,一瞬间,他的故国,他的无家可归,他说不出的委屈和悲痛都涌了上来。他嘴唇一搐,撇开头说:“皇后殿下想问什么,问吧。”   完颜绰有些恼怒他的无情,气得眼睛里都水汪汪的,她扶着他的肩膀蹲下来,有些生气地扳过他的脸:“看着我说话!”   王药顿时沦陷,眨巴了几下眼睛,咽了一口唾沫,说:“渤海王并州之役大败,无论是用兵、用人,还是军伍的管理、钱粮的使用、沿途的骚扰,我都知道。你想扳倒他,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完颜绰笑了:“你以为这些,我不知道?我这段日子,询问的人,收集的弹劾,若肯认真论国法,一定可以问罪于他。”   王药眸子里的光闪动着,似乎有些茫然。完颜绰见他这大男孩一般的神情,眼睛的轮廓极洵美,瞳孔极深邃,睫毛跟女孩子似的长长的、密密的。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心智,才说:“我叫你来,只因为我把你当可信任的人。只想问你——”她慎重其事,一字一字都咬得很清楚:“我不仅要扳倒他,还要扳倒所有对我有威胁的人。我布了那么久的局,就是为了一击制胜。”   王药已经明白她的心思,眉头略一跳动,眸光却变得更浓如古潭:“你是想乱中取胜?”   完颜绰欣慰地一笑:“还是你懂我!那时,我和我阿爷商议时,他一直担忧逼迫渤海王会逼出内乱,怕这内乱会成为国家之大不幸。我说他迂腐,告诉他说,自古以来,大多胜者都是乱中取胜,只有在位的,才喜欢一片安静祥和。”   王药凝然道:“可是,完颜大人并没有说错!”她难道从来不考虑战争时那些民艰?不考虑不靠谱的渤海王引发的乱象?   完颜绰第一次觉得,他也有迂腐的一面,但是这流露出来的善良感,又让她心头放松,她嘟着嘴,委屈地说:“那么,你是觉得听到皇后被赐死的消息来得更好?”   王药竟无言以对,眨动着双睫好半晌才缓缓地摇摇头。完颜绰的手从他的肩头慢慢向上,游到他的脖子和脸颊上,体验着他令人醉心的温暖线条,说话也迷蒙起来:“却疾,我没的选,你有。你是选择帮我,还是不帮?”   “帮你什么?”   他还残存着理智。完颜绰微微落寞,又说不出的欢喜,抚弄着他的脸颊,勾画着他的眉形:“我若有破釜沉舟的一天,你帮不帮我?”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帮你的机会。如果有——”他偏着头,享受着她温软的手心的抚摸,突然恶作剧的心思大起,也不回答,一把将完颜绰勾进怀里。他们像带着火苗的油星子溅到了一起,干蓬蓬的,立刻旺盛地燃了起来,唇齿相合的时候,地狱之火熄灭,带来溪水般的清冽。他们轻轻地磋磨,再到用力的吸吮,最后疯狂的啮咬。   细微的疼痛仿佛宣告着彼此的存在,他们的清风、溪流、细雨又重新勃勃地燃烧起来,浑身热得像要沸腾,最坚硬的金属也熔化成绕指柔,铁水一般呈现出血液的色泽,交缠融合,并作一体。   分开时他们已经吻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都纷纷喘息了好一会儿,才顺过胸中乱窜的气息。完颜绰下意识地抚了抚毛糙的头发,见王药似乎有些愧色,立刻伸一根手指按住他欲要说话的嘴唇:“不许请罪。”她媚然笑道:“我自己乐意的。”   她的媚态真是生在骨子里,或许平日勾引其他人的时候,会有些造作的痕迹,可王药依然坚信,凭自己这百花丛中过的慧眼,能分辨出她的真心。她是真的高兴,也是真的对她自己的失节无所谓,慢慢抿着鬓角,颊边旋出一对可爱的小涡。“看什么!”她笑道,“我才不怕呢!”   王药拂了拂揉皱的前襟,气定神闲说:“我也不怕。”   完颜绰笑道:“那么往后,你敢为这事担着?”   王药眯了眯眼睛,这又算一个套儿?他慵慵道:“你不过就是叫我为你死罢了。行!担着就担着!”他的目光中盛放出奇异的光彩,绚烂之外,带着一点点不易觉察的、伤感的落寞无主。 作者有话要说:  献上齁甜齁甜的大肥章,然后说抱歉,明天要写工作上的官样文字,请假一天。   ☆、软肋   完颜绰听到他这句话,心里不由一震,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方说:“何至于谈到生死?”   王药伸手摸了摸她略有些红肿的嘴唇:“人不畏死, 才不容易有弱点。何况, 我这样一个人,本来就浑浑噩噩活着, 生死于我,不过是庄周蝴蝶,我现在是此岸生, 还是彼岸死, 或是此岸死,彼岸生, 自己都不晓得。”   他的笑容里有最深的悲戚, 完颜绰既觉得自己理解他,又觉得离理解尚有距离。她翕动嘴唇说道:“能超越生死大限诚然无所畏惧, 可是对于却疾你而言,可能更难超越的是另一个大限。”她没有说是什么, 只是轻轻把手掌抵在王药的胸膛上,感受他并不厚实的坚硬肌肉下,“怦怦”有力的心跳声。   “所以,你有软肋。而我没有。”   王药似乎在学她,也把手指挪到了她的胸口,轻轻地抵着。她柔软、温暖、丰盈得适度,他的手指绷直,动作不带丝毫轻亵,可她的心脏也不可遏止地快速跳动了起来,血脉里的温度仿佛瞬间提到了头脸上,自然地升腾起一片红云。王药笑道:“谁说你没有软肋?你也有!”   完颜绰拨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平静:“这条软肋,会没有的。”她又侧过头:“如果那样,你还愿意帮我?”   王药笑道:“会,我还会好奇,那时候的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完颜绰有些说不出的黯然神伤,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道:“我已经代皇帝下旨,拔擢你到宫廷的禁卫衙署,虽然只是记室之类的文官,但提领调拨,实际的权力甚大。宫里头二虎相争,不知谁先败落,其后便是我的一招险棋。渤海王或掌权,或叛乱,二者必居其一。但他愚鲁不识时务,必然妄自尊大,所以卸掉他原本的禁卫,让他领我的斡鲁朵,其间权变也要你仔细安排——我的生死便在其间。”   王药仔细听着,最后问道:“那陛下呢?”   完颜绰淡笑道:“看他的造化。”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王药坦然地颔首:“我明白了。”他的目光闪动了几下,似乎有所请求,但是完颜绰直截了当问他的时候,他又只是含蓄地摇摇头:“皇后既然信我,就不必多问。王药将来自然有所请求,但忠人之事,完成之前,不敢向皇后提。”   完颜绰含笑点点头,此刻,酥得发麻的嘴唇又重新恢复了知觉,微微的痛,微微的痒,她不由笑道:“既然正事谈完了……”樱唇自然裂开两爿,微微的弧度美得勾人心魂。王药抬手向她做了个“停止”的动作,笑道:“那臣要告退了。此刻冷静些好。”   完颜绰不好意思强求,只能也点点头,说“我晓得”。看着王药离开,好一会儿才感觉脸上发热,心头乱跳的感觉平静下来。她打了那么大的一场赌,甚至不知道她和王药能不能都活下去,有没有未来。可是他说得不错,此刻要冷静下来。   她比王药强的地方就在于她不怕做一个恶人,不怕万古以后史书上对她的嘲弄和谩骂,她可以一边下着黑手,一边摆着笑脸,这是她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之一,也是她引以为傲的才能。至于她那条软肋,也只是对王药罢了,其他人还不足为惧。   譬如,她底下要做的那件事……   玉华宫的小宫女在值夜的耳房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悄然和身旁的人说闲话:“咱们陛下真是能耐,看着身子骨天天病病歪歪的,临幸谁就是谁有孕。马上后宫里就是儿啼声声,大家等着伺候小主子们吧!”   旁边一个急忙“嘘”了一声,左右看看方道:“阿奴,你上次的掸子还没挨够么?里头这主子现在最不爱听什么,你不知道?”   那个叫阿奴的宫女“哼”了一声,摸了摸颈后还没有好透的伤痕:“我管她爱听不爱听?我才听说的消息:太后那里已经发了话,说‘既然贵妃觉得无法面见太后定省尽孝,还说什么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之类痴话,只怕我要跟皇帝告罪去守陵了?’唬得咱们陛下急忙到紫宸宫赔罪。说贵妃大概是想前头的儿子了,实在不行,先放她回废为庶人的海西王旧邸住一段时间。”   这可是大消息,决定着以后留在玉华宫的主子是谁,到时候一朝主子一朝奴才,只怕也要大变动才是。听的那个张大了嘴:“啊?那什么时候回得来?”   阿奴笑着把一颗瓜子嗑成兰花瓣的形状,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说:“陛下这个人你们还不懂?这两日后苑跑得最勤——新来的舞娘是太后宫里送去的,你看看,母子俩哪有隔夜仇?”   她正说得高兴,突然看见对面人见了鬼似的表情,不由自主也往后一看,拍着胸脯“哎呀妈呀”叫了一声。之后两个人才反应过来,顿时脸色都不对了,急忙跪地磕头:“外头冷,贵妃还在月子里,得千万保重身子骨。”   完颜缃狰狞地笑着,掐着阿奴的下巴问:“你刚刚那些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阿奴连话都说不利索:“奴……奴婢随口胡吣的!”   “‘胡吣’得这么有根有据的,倒也难得!”完颜缃手指用力,掐得阿奴眼泪汪汪不敢哭出声儿来,“说吧,哪儿听来的,对我老老实实的,也就打你一顿,不要你的舌头了。”   她这么说,倒把那小宫女反抗的勇力激出来了,她昂然看着面前这个脸色煞白,披头散发,女鬼似的主子,说:“奴婢原就是掠到宫里的女奴,别说舌头,哪条胳膊腿儿不是主子的?主子要什么,也不过思量一下陛下的想法,觉得气不过,奴婢又哪里有说‘不’的道理?”   完颜缃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陛下有什么想法?”   阿奴趁她手松,一扭脸救出了自己被掐青的下巴:“主子一直坐月子,大约不知道陛下和皇后新近重修订了宫规,说是仿照南边晋国,要免掉苛酷的肉刑,不许轻易殴打下人。”她磕了个头:“奴婢说了几句听来的话,主子要气不过,请把奴婢发到有司处置便是了。就是要打要杀的,奴婢也只能承受着。”   完颜缃这阵子只顾着生闷气,竟真的不知道宫里的变化——当然,萧邑澄怕她劳神,这些事也没特意吩咐人过来告诉她。结果呢,这小小宫女拉虎皮扯大旗,竟然有板有眼地阻止她动手教训下人了!   完颜缃气得发抖,倒也不完全是为这无礼的小宫女阿奴,她逼近一步道:“我不打你。我只问你,太后要把我迁出宫的事,真的还是假的?是不是也是皇帝下了旨了?”   阿奴低头道:“奴婢不晓得。”   完颜缃一巴掌甩过去,冷笑道:“你去宣德殿告状去!说我动手打人了,叫陛下现在就来处置我!”   阿奴这巴掌挨得不算冤枉,抚着肿起来的脸颊哪里敢去?经不住发疯似的完颜缃扯着她的头发又踢又打:“去!你给我去!今儿陛下不来我这儿,我就先割了你的舌头送过去;再不来,就剁你的手;再不来,还有脚……再不来,还有你的脑袋!请他来正宫规,请他来处罚我!……”阿奴被这歇斯底里的模样惊得眼泪汪汪,救过自己的头发,连滚带爬地出门,发足夺路而逃。   皇帝没有来,完颜缃呆坐在玉华宫的正殿里,等到天色放明,他也没有来。阿奴早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要找,也是以后的事了。她从后宫赤足奔向前殿,却被前殿的人一把拦了下来:“贵妃殿下,陛下和皇后正在上朝,今日事务繁杂,只怕一时半会儿处置不好。您别等了,还是回玉华宫休息,奴为您通报就是。”   她又从天明等到天黑,皇帝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她割下自己的头发送过去,咬出指尖的血写信送过去,都没有回音。只有她的姐姐遣人送过来一提盒的鸡汤,里头还是放着降火气的凉药。她终于明白自己被抛弃了,“嗬嗬”地既像哭又像笑,从黑夜再一次坐到天明。   皇帝萧邑澄得知后宫出事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他频频地咳嗽,又迫不及待地问:“怎么回事?怎么不早报朕知道?”   拦完颜缃的宦官偷瞄了完颜绰一眼,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完颜绰及时为他解围:“只说是贵妃又发脾气了,妾想着她上回把陛下气到那样,吩咐他们不是要事不准来烦陛下。所以呢,现在事情不得不靠陛下处置了,他们还是及时回报的嘛。”   皇后尽情尽理会说话,小宦官感激地看她一眼——跟着皇后,果然不受委屈,天塌下来她会率先顶着呢!   萧邑澄也不能就这条责怪皇后,毕竟,字字句句都在为他考虑,他只能揉着胸,咳着说:“偏生她不安分!唉!”跺着脚,急匆匆往紫宸殿而去。      ☆、两败   贵妃完颜缃被堵在紫宸殿的门口,背倚着墙壁,谁说话都听不进去。匆匆赶来的人只见她手里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走近才发现是一把尺许长的、锋利的小刀。   “阿雉!拿刀做什么?放下!”萧邑澄喝道, 皇帝的威严用了十分, 接下来就是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完颜绰躲在他的背后,轻轻地为他顺背, 同时目光四下一张,看见满面泪痕的妹妹,看见一脸冷笑的姑母, 情势即刻了然于胸, 愈发低下头,几乎要隐匿在众人中了。   “呵呵, 陛下总算肯露面了!”完颜缃带着泪笑道, “陛下放心,这把刀, 除了我自己,谁都杀不了。不过你肯来, 我的话总算有人肯听。”   “把刀放下!”皇帝又道,连连跺着脚,已经气得几乎要上去跺她了。   完颜缃头一扬:“我偏不!陛下你只听太后的,却不听我说的话,就是偏听偏信!你知道我那日在太后宫里听到了什么?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下死手?”   太后的脸像一块寒铁似的,昂然对着天空,青色的眼袋被稀薄的日光照着,薄唇抿得紧紧,好一会儿笑道:“别叫她说了,她像条疯狗,逮着谁咬谁。”   “你才像疯狗——”   太后凌厉的目光飘过去,完颜缃竟被震得一慑,张着嘴把后面的话全部吞下去了。太后轻蔑道:“你放心,我说完,哪里不确,你再说。当着皇帝的面,说清楚了也好,省得——”她的目光扫视着,直到看见皇帝身后低头站着的完颜绰,才冷笑一声,眸子直视着自己的儿子,说道:“阿淳刚回来那几天,我心里急,怕你要处置他失掉并州的罪过,确实私下里把他叫到自己身边,想帮他出出主意。”   她骄气的小儿子抱怨:自从他渤海郡过来,到处有人掣肘,到处有人使坏,小鞋一路穿到上京,手下人都不能忍了。好容易得了差使,又是并州的烂摊子,怎么打都是输。他最后跟母亲撒娇,希望还回渤海郡,他自己的地方,他好尽情地作威作福。   太后自然要劝解:“阿淳,你只知道想你自己,可曾想过你的母亲,被软禁在这里,连自主的机会都没有?你陪着我在上京,至少我想着还有你,心里能够好过些。至于那些掣肘你的人——”完颜太后一如既往地脸上出现狞厉之色:“你自家不掌权,到哪里都要受气的!”   她谆谆地教小儿子弄权之道——但凡有两个人势力相近,便才好从中渔利。她是位母亲,倒也不想儿子们你死我活,只要权力还在她的手上,自然也有平衡之道。   只是接下来,狂妄的贵妃硬要闯进来,进来之后硬要问他们母子在聊什么,最后竟然看到了太后给儿子掖在蹀躞带上的玉佩,大惊小怪叫道:“咦,这不是当年姑母用来调集宫外斡鲁朵的玉佩吗?陛下不是说,这支斡鲁朵已经全由他掌握了吗?怎么会到了渤海王的手里?莫非……”   咄咄逼人,势不能忍。完颜珮想着自己最近身的侍女,曾哭着说她的侄女儿被这位跋扈的贵妃为小事割了舌头,又说贵妃悍妒,宫里其他女子概莫能孕。那日情景,她果然是无法无天,触手都伸到了紫宸殿!再不给她点教训,只怕不知又要在皇帝面前倒腾什么瞎话去了!   念着自己的弟弟完颜速,她没有痛下杀手。只不过,侄女儿肚子里的那个凭恃,再不能让她拿出来作威作福了。   事情过去,完颜珮后来才渐渐咂摸出不对劲来。此刻,她目视皇帝,微微笑道:“可惜我年纪大了,居然这两天才想明白了。澄儿,你叫人哄得好苦!”   完颜缃怒发冲冠:“太后居然此刻还在颠倒是非?我若哄了陛下,叫我天打五雷轰!”   完颜珮的目光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嫌恶地一撇嘴:蠢成这样,怪道给人当枪使。她说:“不用天打五雷轰,上苍知道你不配做娘,已经收了你的孩子——这是你的报应。清儿的遗孤,我也是疼的,但是有你这样厚颜无耻、薄情寡义的娘亲,他也是命苦。你何不告诉皇帝,你又是如何算计着进宫勾搭他的?”   她对侄女失望、对儿子也失望。今日已经到了图穷匕首见的时候,太后自知没有兵权和政权,就没有反戈一击、反败为胜的能力,但是她不好过,所有人也都不要好过!所以她毫不怜惜地彻底撕开了脸,一桩桩、一件件,把他们偷情的往事当众说出来。连皇帝都面红耳赤,连连跺脚叫太后住嘴。   完颜珮说得惬意,哪里停得下来!她说:“澄儿,你就是这个心软的病,见到美色就忘了一切,听阿娘的话,要改!你弟弟脾气虽然不好,但是个实诚的人。你看你身边,到处是别有用心的人,除了亲生的弟弟,你又能信谁?”她的目光突地锁住了完颜绰,说出来的话让所有人都被雷击一样。   “譬如,你看看你身后的好皇后,为了先帝的宠信,不惜以自己的身子做美人计,勾搭那个汉人俘虏王药。若说当时勾搭成奸也算是为国献身,可怎么现在,你们不停地找机会提拔那个王药呢?”   她目光带着对完颜绰恶意满满的挑衅,但在皇帝看来是一个母亲的诚挚:“儿啊,你不查查这事?这么大顶绿头巾,你忍得了?”   皇帝狠狠一口气倒呛进咽喉,顿时咳声大作,几乎站不直身子。完颜绰本来谋算着一切,不意太后今日撕掉儿子的面子,来攻讦她们姐妹两个,这变故也委实惊心动魄。她见萧邑澄勾着身子,咳得气息短促,仿佛要把肺都呕出来,不禁本能地去为他顺着胸口。   她的手被萧邑澄狠狠一巴掌打开了,他回头瞪视着完颜绰,眼睛里隐隐约约瞪出了血丝,压低声音问:“太后说的……可是真的?”   完颜绰颇有急智,此刻完全不能有犹豫,她极快地说:“太后说的你都信,是吗?”   萧邑澄又犹豫了。完颜绰疾步走到妹妹面前,伸出红肿了一片的手道:“阿雉,把刀给我。”   完颜缃刚刚被骂得羞愤欲死,此刻才从震天一样的惭愧和恼怒中醒过来,愈发握紧了手中的小刀,瞪着自己的姐姐:“你想干什么?你想抢我的刀?”   完颜绰用力笑道:“妹妹,他们兄弟是一体的,我们姐妹难道不是一体的?你拿着刀,谁都杀不了,只能杀你自己。可是大家都知道你哪里下得去手?太后的意思不就是让你身败名裂,让你和海西王生的儿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她心里不仅没有我们这些侄女儿,甚至都没有她的亲孙子!”她声音越来越低细婉转,带着诱惑一般的颤音:“阿雉,刀子我来保管。你别中了计,一刀子下去,可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完颜缃早就没有了理智,两天两夜的不眠不休,她的大脑一片混沌,刚刚当众的侮辱,更让她恨到极处。姐姐如小小的燃烧着的香头,恰恰点在她的火引子上,她“嗬嗬”地似哭又似笑:“谁说……谁说我下不去手?她诬陷我,我是清白的!”她看着皇帝,哀婉地喊:“陛下,陛下……我们是不是清白的?是不是因为彼此喜欢,才在一起的?你说过,你要为我担着的!……”   那厢也在极度的惊、惧、羞、愤之中,根本抬不起头来,只是恨自己的母亲,恨到了骨子里。   完颜缃渐渐绝望了,她倚赖的男人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她又看看面露胜利微笑的太后,恨意无以复加——可她那么远,怎么杀得到?   唯有杀自己来报复他们!她暗暗地想着,咬着牙看着面前低着头的男人。让他后悔!让他永永远远地后悔!   完颜缃横刀架在脖子上,犹豫了片刻,等待有没有人跟她说“别!”   可惜只有她不想听到的、姐姐的尖叫:“快些拦住贵妃!”扑上来的几个人穿着宣德殿内侍的服饰,平常在皇帝身边也没怎么见过,他们冲上来似乎是要夺刀。然而完颜缃哪里料得到他们扑上来的劲是那么足,压着她握刀柄的手,使足了暗劲儿。   她听到“噗”的一声,脖子刺痛了一下,然后,她的气管里涌进了大量的液体,她呛咳着,想叫人帮忙,却说不出话来。眼睛一低,发现胸前的衣服上已经满是喷溅出来的鲜血。她的姐姐,张大嘴尖叫着她的小名,又哭着说“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完颜绰身上全是她脖子里喷溅出来的血点子,把一身素净如宫女般不起眼的鹅黄色襦裙染满了碧桃花。   完颜缃想狠狠骂姐姐一句,但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更多的鲜血呛进了她断开的喉咙,胸膛胀满,而头脑因为没有呼吸,失血太多,渐渐眼前空白,世界对她轰然关闭。   “是你害死了我妹妹!”趁着皇帝呆若木鸡,完颜绰迅速转身,指着太后完颜珮哭道,“你好狠的心!”   皇帝眼前金花乱闪,已经分辨不清是非,甚至分辨不清自己的感觉。他低下头一阵阵作呕,吐不出东西来,又一阵阵剧咳,咳得直不起腰。他头脑炸裂一般,浑身酸痛难言,心头一道道过电似的抽搐和痛苦。“阿雁!”他在咳停的间隙,声音嘶哑地说,“你——你给我……”   完颜绰咬着牙,点点头说:“妾明白,陛下身子不适,妾为陛下做主!”她回眸看着太后:“早就说过,太后往先帝陵寝斋守。如今,看来是到时候了。择日不如撞日,请送太后出宫守陵!”   人早就准备好了。这几天王药迅速接替了禁卫的工作,调遣安排井井有条,比她自己安排得还好!除却太后的宫人尚在依依不舍中,其他人很快备好了马车,吩咐一声:“太后的衣物被褥简单备一备,随后往西头皇陵送去即可。”便把脸色铁青却又愿赌服输的完颜珮塞进了马车。   太后的声音远远地似蛊毒般随风飘过来:“这样大的绿头巾,皇帝忍得过么?忍得过么?……”   萧邑澄并没有出言阻止太后的离去。但当他从剧咳中缓解过来,也并没有如完颜绰想象的那样去抚尸大哭,而是格外冷静阴森。他从低处转过目光斜乜着完颜绰,仿佛是翻起的好大一个白眼,血红的下眼睑露出来,连着他抽搐的面颊,青灰的肤色,显得前所未有的狰狞。   他瞪着完颜绰,口里道:“今日这里所有人的名字都记下来,朕有话要吩咐。”   又说:“皇后不要一个人走,等一歇,扶朕一道回宣德殿。”   喘了几下,他停了停又清晰无比地吩咐:“再传朕的圣旨,立刻到南院锁拿王药,带进宫问罪!”      ☆、选择   皇帝看上去极其虚弱,浑身筛糠似的抖,但当他一把抓住完颜绰的手时,完颜绰惊觉他的手劲极大, 简直像铁钳似的, 箍得她的手腕动弹不得。   这样的时刻,求饶没有用, 也不要想轻易用花言巧语蒙混过去。完颜绰一言不发,任凭萧邑澄把她拖到御辇前,狠狠地推上去, 然后他自己也坐了上去, 挨着他的皇后,手又像钳子一般伸了过来, 死死地捏住她已然青了手腕。   “拿朕的虎符给渤海王送去。”他此刻无比地像一个帝王, 声音沉郁而干脆,“禁军不知道还听话不听话, 不过,朕的三支斡鲁朵是忠心耿耿的, 见虎符如见朕一般。叫他带着这些人到宣德殿,朕要亲审王药。”   他的目光斜睨着身边坐着的完颜绰,阴狠狠的,颤抖的手使着暗劲。   完颜绰疼得打颤儿,但是又脱不开他的掌握,只是瞬间,她的心动了动:可惜啊可惜,你的帝王之气这个时候才使出来!她娇声道:“陛下捏痛妾了。”妩媚的眸子瞥过去,等御辇走了一段,又低声说:“陛下这会子改信渤海王了?”   萧邑澄喉头一阵阵翻咸腥的味道,沉默了一会儿说:“太后说得真是!坐上这个位置,果然成了孤家寡人,无人可信了!不过——”他看着完颜绰:“也只能赌一场吧。”   完颜绰觉察他的手指略松了松,便肆无忌惮地把手搁在他的腿上:“那么,你要发现是弄错了,得和我道歉!”   捏着她手腕的手更松了。完颜绰故意撇过头不去看他,心里澎湃得沸水似的,是的,她也要做一个抉择,此刻,她还有的选,有一条路,或许是通往康庄大道的,另一条,却明显荆棘丛生。   到了宣德殿,御辇停了下来,完颜绰在下御辇前,嘟着嘴说:“妾只说一句,兵符至重,虽是陛下的人,交给别人掌管时,陛下也需有应付的万全之策。否则,后悔莫及。——别碰我了,我手疼!”她抬起手,不让萧邑澄再次拉到她的手腕。阳光里,她手腕上青紫的一道箍儿触目惊心。   完颜绰跳下御辇,昂然走在前头,眼角的余光估量着宫门两边的梢间、走廊两旁的柱子、正殿两边的屏风,然后直接进了皇帝日常处政的侧殿。她的心脏“咚咚”地撞击着胸口,心情却格外平静,成王败寇,赌一场罢了。   皇帝紧跟着她过来,在侧殿里自己倒了一杯水喝。殿里的宦官战战兢兢想上去搭把手,他狠狠把手一甩,压低声音道:“都滚出去!等王药和渤海王来了,再通报朕。”内侍赶紧脚底抹油出去了,留下帝后二人在窒息般的气氛里。   喝了点水,萧邑澄平静了一点,青灰的面色也回转过来一些,他抚了抚闷痛的胸口,抬脸问站立在一边的完颜绰:“太后讲的,可是真的?”   “不是。”回答得干脆,接着又补上一句,“不过你反正是不信的。”   皇帝点点头:“不错,我是不信。连起来想一想,确实疑点重重。”   完颜绰冷哼了一声:“那就不要问我了,你直接问王药吧。要是你确信自己没错,我该死该囚,也只有认了。”她额角出着汗,自己知道那汗是冷的,可是却装作嫌屋里的熏笼火盆烧得太旺,又嫌弃自己外头的衫子襦裙沾满了血,嘟囔道:“好腥臭!实在忍不得!”一把扯开衣带,把沾血的几件尽数脱掉,“刷刷”丢出了侧殿的门。   萧邑澄冷眼看她只着里头的丝绸中单,露出洁白的脖颈,弧线优美的锁骨。她解开头上汗湿的盘髻,用手指一点点把毛糙的地方梳顺,又用钗子挽好。气定神闲,浑若无事。他有些挪不开眼睛,恍惚间觉得她一定是无辜的,又觉得这么久没有和她在一起了,好像身体上还有些想念她。   或者,再给她一次机会,处决掉无足挂齿的王药也就算了?   时间便是更漏里的水,听着“滴答”“滴答”枯燥无味,在无味中,转瞬也就过去了。前头南院值侍的地方离得并不远,他们俩很快听见外头的黄门侍宦同更漏一样枯燥的通传声:“回禀陛下,王药带到。渤海王也带着陛下的斡鲁朵近卫到了殿外。”   或许是完颜绰刚刚的话打动了萧邑澄,他低着头略一思量,说:“王药绑进来。渤海王去刀剑,与其他人都在外头等候,朕不通传,不许进来。”   殿门口丢着被血沾染了大半的衣裳,殿里头是剑拔弩张的气氛。王药一路上听渤海王调笑着问他:“哟,听说你和我那嫂子有一腿?没看出来嘛!……”他已经预感今天是自己的死期了,只是此刻看着沾血的衣裳,心不由突突地跳着:不知道完颜绰已经怎样了。那一瞬间,他几乎决定了,既然自己已经死定了,那么,能保住她也好。最多不过是自己再熬一番酷刑,就和被俘的那会儿一样,死死不开口、不承认就是了。   他被踉跄地推进去跪倒,双手从肩部开始被反缚着,完全无法控制平衡,胸口绑得太紧,呼吸间都会疼痛。推他进去的那禁卫大约看到了什么,慌忙退了出去。王药努力抬起头,看见只穿着中单的皇后,露出一大片脖颈,仿佛也不在意,翘着脚抱胸坐着,看都不看他一眼。   皇后穿得这样单薄……王药低下头,不敢去看她,勉勉强强向帝后问了安。   萧邑澄浑若不见皇后衣冠不整的模样,手哆嗦着,几次张嘴,却又不好意思问话。倒是完颜绰耐不得了,“刷”地一声站起来:“陛下不好意思问,我来问。反正我没做过的事,我不怕。”   王药听见她冷冰冰的声音传过来:“王药,太后非说我们俩有染,说我提拔你,都是出于私心。你就说有没有吧!”   这简直就是暗示。王药定了定神,把身子伏得更低,口齿清晰、毫无畏怯地回答:“无稽之谈!”   萧邑澄皱着眉,仿佛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   他们俩配合得天_衣无缝,只是似乎太完美了。王药连乍闻此事时的惊惶都没有。萧邑澄伸手指着他:“王药!你现在否认的干净,我倒不晓得,空穴如何来风?没缝的蛋怎么招苍蝇?你和皇后若是风马牛不相及,谁会无聊地把你们扯在一起?而且,说这话的人——”他及时闭住了嘴,心里对母亲重重怀疑,实在说不出来。   王药冷笑道:“陛下御极多年,也是好读史书的人。难道不知道后宫倾轧之事,无外乎诬陷以奸_情、巫蛊、叛乱三者?其间又最以奸_情之说捕风捉影,令人难堪,多有帝王因不堪其论,宁可错杀,而不问皂白。陛下杀王药不过是杀一下臣,但若因此罪于皇后,便是失臂膀,失心腹。我们南边俗语说:‘捉奸要在床’,倒不知向陛下告发之人,有何证据?”   萧邑澄沉吟片刻,说:“那朕倒问你,当时你从并州被俘虏,在狱中几个月都没有投诚,后来为何投诚?”   完颜绰亲自前去狱中劝降的事,一直很是机密,除了先帝、太后和她本人,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但是王药却不敢断定有几人知道,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作为紧张思考的遮掩,终于心一横道:“臣在晋国,被父母出籍,被朝廷左迁,以不见容于世。之前尚有以身殉国的拙念,是故没有投降;后来……臣畏葸之心大作,想着人生在世,百年苦短,章台花柳,兰陵美酒,谁不足慰藉心灵?何必苦苦在狱中打熬?便……便降了。”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王药在心里苦笑。完颜绰深知他的软肋,便是心底里仍然洗脱不去的文士傲骨。如今,他敢自污,敢做一个没品没格的小人,大约便是进步了吧?   萧邑澄手指支着下巴坐着,心里跃过无数的想法。没有捉奸在床,又没有证人,确实可以赖账。如果一层层彻查,从完颜绰身边的宫女开始酷刑责打,虽然有可能问出答案,但是一定也会闹得沸沸扬扬——他的母亲肯撕破他的脸,他作为皇帝,自己还是要脸的,闹得天下皆闻,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他瞥了瞥完颜绰:她昂然不动,依旧抱胸坐着,眼睛看都不看王药。两个人暌违了这么久,只觉得她今日格外美丽娇艳,豆绿色的中单,衬得那张脸白脸透红。他想起自己和她偷情的时候,也并没有嫌弃她已经是父亲的妃子。那么今天,如果还想留着完颜绰,不过是一床锦被遮盖,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可忍受。   他杀气腾腾的目光重新投向王药:倒有一个法子可以不论真假,先洗脱完颜绰身上泼的污水,同时也就抹走了自己头顶的绿云。萧邑澄从腰里解下随身的匕首,对完颜绰冷冷道:“既然你坚决否认,我姑且信你。那么,王药不过是一个受恩的战俘,今日就是用他的血来洗刷你的耻辱,也算他得其所用了。”   匕首“叮当”丢下了地,刀刃上的青光让完颜绰周身发冷。而皇帝的声音更冷:“你杀了他,我就信你!”   原来他给的是这样的选择,完颜绰默默地蹲下身,捡起了匕首,刀柄是楠木雕刻的,金灿灿的镶着宝石,入手润滑细腻,带着淡淡的香味。求饶罢,可以有说辞……她的目光瞥了瞥高坐的皇帝,立刻打消了念头,这会儿没有什么大道理能说动他,他疑心重重,唯恐自己不能入彀。   王药捆着,她的力气也不足以刺杀虎视眈眈的皇帝。她只有选择杀掉王药,自己求得怜悯,独活于世;或者拒绝动手,与王药同生共死,好好羞辱皇帝。   不能蹲在地上太久。拖延也永远解决不了现在的问题。完颜绰拿起匕首,面无表情,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弑君   王药看着完颜绰提着匕首,一步步地走过来。能不受酷刑而一刀毙命,或许这是自己最好的一条路了。皇帝的视线被完颜绰的背挡着,王药面对着完颜绰, 冲着她微微一笑, 坦然得很,脖颈仰起来, 喉结连滑动都没有,准备慨然就死。   皇帝就在身后虎视眈眈地看着。完颜绰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拿着匕首, 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向王药。王药能够清晰地看见她眼中雾蒙蒙的泪水。刀刃闪着寒光, 可她的表情却是如此的温柔,那无法说出口的情意, 让王药觉得就算此时死在她的刀下, 也未尝不是一种侥幸。   王药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即将来临的死亡。可完颜绰却在他面前带着嘲讽说:“王药, 你不敢睁着眼睛吗?”   王药蓦地睁开眼:眼前的女子,离他很近很近, 眼睛中的机心袒露无遗。如果说眸子会说话,完颜绰的眸子,水光脉脉,简直在向他谈情说爱,又像在告诫他什么。   王药有些疑心自己看错了,因为完颜绰很快把那柄匕首向他的脖子挥来,刀影仿佛变得很慢,王药眼睛都没有眨,已经准备好了接受那窒息和疼痛。   但是没有痛。   他反而倒觉得,肩膀和胸口上的束缚一下子松开了,他是被一条绳子捆缚的,所以他一动弹,身上的其他束缚也随即松开了。“快!”完颜绰只说了一个字,一撒手,那把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到了他面前的地上。   几乎来不及细想,王药已经看到完颜绰被扑过来的皇帝狠狠地掐住了脖子。   王药听见皇帝狠狠的声音:“你不杀他?!你敢背叛我?!你这是自己找死!”   而完颜绰顿时说不出话,两只手在空中舞动了两下,死死地抓住了萧邑澄的双腕,掐得他皮肤都渗出血来。她的眼神仿佛还在告诫王药——“快”!   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根本来不及思考。趁皇帝还没有叫外头人,王药的本能,就是拾起地上的匕首,扑过去,削在了皇帝的咽喉。   萧邑澄欲要抵挡,完颜绰的双手掐得那么紧,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量。而王药的动作亦是出乎他想象的迅捷灵敏,避开完颜绰的头脸,一刀中鹄。鲜血瞬间喷涌出来。皇帝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他的手离开了完颜绰的脖子,捂住了自己喷血的颈部。可惜已经晚了,他的气管被鲜血呛住了,人已经根本站立不住,也说不出话,一下子摔在地上,“轰”的一响。   王药的理智,这时候才回来。弑君重罪,他怕是再无回头之路了。从死亡线上回来,又再次回去,简直是个嘲讽!可看到完颜绰闪着胜利者之光的眼睛,王药只是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倒也还不算亏。他对着这位被掐得脸色煞白、连连咳嗽的女子说:“你傻呀!外头是渤海王带着陛下的斡鲁朵,等着护驾。我哪里逃得出生天?你何必帮我?”   看来他已经在坐等死亡,完颜绰却笑道:“你急什么?我们的战争还没好呢!外头那一波你晓得的,确实是皇帝的私属,可是怕什么呢?你看,他们有谁能够护驾?这个地方,皇帝不叫,谁敢随便进来?”她穿着里衣,胸脯半露,却无所谓得很,挑衅地看看外头,仿佛在说:“谁敢进来?不怕陛下戳瞎了他的眼睛?”   外头有小小的骚动。这么多斡鲁朵士卒,还有一个渤海王,真等到发现不对劲而涌进来一通乱战,皇后是不是衣冠不整也就不重要了。   完颜绰随手取过皇帝喝剩的半盏残茶,往火盆里洒了点,烟雾瞬间腾了上来,呛得她咳了两声,又满意地看着迷迷蒙蒙的这片庄严殿宇。   “禁军那里,我也安排了的,若是斡鲁朵的人不听话,宫门到这里有好几处可以避险藏身。但是,要用‘勤王’的名号,须待有人做替罪羊才说得通。”她语气沉沉,凝视着王药的眼睛,确保他听懂了,“你准备好了!咱们必须得一击制胜,否则,就再也没有生路了。”   她努嘴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又用一双沾着萧邑澄鲜血的素手,轻轻地按在王药的胸膛上,使彼此都有一种安全感。她几乎要依偎过来,柔声地说:“王药,下面我就靠你了。”   这声音仿佛是情侣之间在温柔地谈情说爱,完全不似是决定生离死别的瞬间。   王药明白过来,完颜绰一开始就做出了孤注一掷的选择:当她选择了割开绑住王药的绳子,她就等于把自己和王药绑到一起,共同对抗皇帝了。这是以生命作为代价的投名状,也是以生命作为代价的赌博——她打了一个弥天大赌,选择了他作为对家,亦是把他们的生死绑到了一起。   外头的躁动更厉害了,渤海王在喊:“阿兄,阿兄,里头好么?”完颜绰来不及多说什么,只给了王药一个“我信任你”的眼神,甚至都不问他有没有准备好,便袅袅娜娜地出去了。   王药很快听见她的哭腔:“叔叔!救我!陛下要杀我!”他有些好笑:她又在演戏了?旋即警觉起来,这幕戏最终成与不成,在于自己的本事,大约比刚刚弑君的瞬间会更惊心动魄,分毫都不能差池。他看了看地上皇帝的尸身,一身玄色皇帝常服沾了血迹也不怎么看得出来,便解开衣带,又奋力将之翻过来,把整件外袍剥下来披在自己身上。   “嫂子还是把衣裳穿好吧。”外头橐橐的步子随着说话的声音一起越来越近,“刚刚那样子,若是我皇帝阿兄晓得了,会更恼火呢!”   帘子一揭,王药如同蛰伏的猎豹,在一片烟霭中盯准了进来的人。完颜绰是豆绿色衣裳,渤海王萧邑淳大约是为了避嫌,离她远远的,穿着一身契丹人最喜欢的深紫色,腰间束着黄金蹀躞带,上头“丁铃当啷”挂了一串物事。他一如既往地大大咧咧,挺胸凸肚,毫无警觉的模样。模模糊糊间看着穿着玄色皇帝常服的人,他开口就说:“阿兄,嫂子既然害怕,你也怜香惜玉,别弄得血淋淋的。”   等他发现地上不对劲的血污时,再反应已经迟了。王药矫健地拿着匕首,“噗嗤”一下就刺进渤海王的胸膛。他胸肌厚实,可当不住匕首是皇帝御用的好刀,练武的人动作快,闪躲之下未能一刀毙命,捂着胸退了好几步,顺手拔出腰间的佩刀——却是木头的——进皇帝的宫殿都不能佩戴武器。他愣怔间又被完颜绰狠狠一推。   他受了重伤,脚步踉跄不稳,再被王药拔匕首的力气一带,身不由己地飞扑倒地,恰巧扑在皇帝只穿内衫的尸身上。王药把刀掷到他的手边,又飞快地把身上披着的皇帝常服一把掀开,一并丢在萧邑淳兄弟的身上。萧邑淳本就眼前昏黑,突然又来了这么大黑的家伙,伸手乱舞,却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几乎同时,完颜绰已然尖叫起来:“渤海王你干什么?!”   外头斡鲁朵的领军都尉按捺不住,带着几个人冲进来看情况,里头缭绕着浓烟,完颜绰披头散发,露着半边肩膀,让冲进来的人瞬间都低了头,又偷偷抬眼,用眼睛的余光窥测殿内的情况。   第一时间的印象最为重要,人往往能被瞬间的谎言所骗。完颜绰爆豆子般又急又促地说:“渤海王、有反心、非礼……我。居然、杀了、陛下!”促音中尚带哭腔。斡鲁朵的领军都尉将信将疑间,完颜绰又低声说:“都尉护驾不力!如今若不好好收拾残局,国家无主,会是怎样的乱象?”   说话间,外头又喧闹起来,那都尉一时过于惊诧怖畏,脑子还没转过来,只回身问外头:“怎么了?”   外头道:“宫里的禁军来护驾了!”   完颜绰的腰顿时挺直了,声音中的哭腔也淡得多了:“都尉是想在这里审案呢?还是想先和外头的禁军统领说说是非?”   那都尉看看皇帝常服盖着的两个人,目光示意身边亲卫上前看看,那亲卫少顷回来,战战兢兢说:“陛下……已经驾崩了……那个,渤海王,也没气了——胳肢窝里还是温的。”   都尉总算明白过来情形:甭管实情如何,现在大家看到的是皇帝死了,身上压着渤海王,渤海王也死了,手边有把匕首,匕首是皇帝的,但两个人是怎么死的,只有殿里这两个人看见。   他不过是皇帝辖领的斡鲁朵都尉,别说审案轮不到他,目下最尊位置上就该是掌握全国权力的皇后完颜绰,成王败寇,一切还不是凭她说?就算将来天网恢恢,那也是朝臣或萧氏皇族与她互撕的事了,关他一个小小都尉甚事?管得太宽,他还要不要命了?——谁叫皇帝当时下令,叫他们必须在殿外守着的?又谁叫皇帝都不阻止皇后脱得只剩贴身衣裳,害得他们不敢僭越的?   皇后完颜绰已经施施然到屏风上取了一件外衣披上,是皇帝脱下来的衮袍,她穿着显得颇为宽大,可是衮袍上庄严的十二章纹样,灿烂的片金缘边,居然与她此刻的气质极为合拍。完颜绰慢慢掩了掩衣领,对斡鲁朵的都尉道:“为今之计,先秘不发丧,处置皇位继承的大事。然后,宫禁内外要全数清理,绝不能让其他人沾染权位半分。才是为我大夏保平安的良策。”   她扬眉又对刚刚进来的禁军首领说:“各自职位不变,上京宫禁军仍由我的虎符统领,由领军记室王药分派事务。谁敢趁乱放火,杀无赦!”   王药适时从萧邑淳的尸体上解下统领斡鲁朵的虎符,跪递到完颜绰手上。完颜绰血淋淋的双手接过虎符,唇角噙了一丝笑说:“陛下的斡鲁朵,也先由我掌管吧。都尉可有异议?”大家自然摇头无异议。   她赞许地看了王药一眼,目光中柔情万种,王药看得懂,那是在对他说:   “我们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撒花恭喜猜对剧情的小伙伴。呐,红包不要嫌小。作者是穷人。。。   ☆、松弛   完颜绰已经非常累了,但是现在还没有到能够放松下来休息的时候。宫里和宫外的局势暂时控制住了,可是她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她走到侧宫之外,四下里看了一看, 然后吩咐皇帝的斡鲁朵由宫里的禁军带领, 分别把守后宫各院和上京宫各门;又吩咐把他的父亲,北院夷离堇——完颜速带过来。   她回头看了看王药, 微微笑着说:“我又要做一个抉择了!”   王药看着她身心劳累的样子,要劝说的话全数咽了下去。劝什么呢?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他也只有选择继续跟着她走下去。但是心里的惴惴不安并没有减少——或许一刀了事, 倒是忘却世间烦恼的最好法宝。   “臣想去洗一下手。”王药看了看自己手和衣裳,上头全部溅满了血迹, 现在血迹干了, 手心黏腻、紧绷、腥臭,实在是不舒服得很。   完颜绰披着硕大的衮袍, 人也显得娇小起来,此刻慵慵地坐在熏笼旁的矮榻上, 手里捧着银瓶里刚倒出的热茶,边吹着水汽边说:“急啥呢,一会儿还得用它做个幌子呢!”   衮袍太过宽大,稍微一动就露出里面的豆绿的中衣,其上点点滴滴撒着赤红的鲜血,宛如盛开了一朵朵鲜艳的桃花,无端叫人觉得美得惊人,美得悚然。她的脸上不可遏制地出现了胜利者的微笑,招着手说:“却疾,你来,刚刚他掰着我的胳膊,用力太大了,我现在还肩膀疼。你给我揉一揉,看看是不是哪里崴着了?”   王药觉得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格外的黏腻、肮脏,根本不愿意去碰完颜绰。他懔然道:“皇后这是做什么?刚刚事起从权,不得不为,现在百废待兴的时候,皇后怎么有别样的心思?”   完颜绰白了他一眼,随即巧笑倩兮:“却疾,你这会儿摆这副道学面孔,难道是给我看的?我才不信你现在就只剩担心害怕了呢!我这会儿,心怦怦地跳,浑身的血都是热的呢!”她的脸真个亚赛桃花,粉嘟嘟的满是风情,点点手说:“你看,我们刚刚配合得真好!心意相通,都不需要说出口!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男人,你的选择,永远都是对的。”   王药不由苦笑道:“我没的选,你倒是选错了。”   “谁说的?!”完颜绰脸上的冷冽一闪而逝,“我选了他,你就必死无疑,他估计就想掩着这事,杀掉你拉到。可是,我就算杀了你,日后就一定还有好日子过?他这个人啊,疑神疑鬼,我才不愿在他手下卑微地讨生活呢!”   她站起身,双手一张,似乎在活动崴伤的肩膀,襟怀顿开,豆绿的衣衫极衬酥白的胸脯,顿时让人觉得她身上的血腥味也带着诱惑的甜腥,等待嗜血的狮子去舔舐。   完颜绰的声音像银铃一样,摇响在他的耳边,满满地都是脆生生的笑意。她明明和他隔着,手臂却依然能像藤蔓一样缠过来:“却疾,我知道,你并不怕死。你难道不希望我过得高兴?不希望我再也不用陪着笑脸,装着卑下?”她又自己回答:“我知道,你舍不得的,因为……”她没有说下去,却和说出来差不多,她知道他爱着她,一如她一样,这样说不出来的、肮脏而又美好的爱意,只适合收藏在心坎里。   眼神妩媚多情,却又无比纯真。王药觉得这应该是假的,可是内心深处,却本能地相信,而且心甘情愿地沉溺了下去。越是如此,他越是警觉,眼睛里的光芒寒意闪闪,刻意保持着与完颜绰的距离。   她似乎看出王药微微皱眉不满的模样,笑道:“却疾,你别和我使性儿,你自己懂的,今日的事没有好的说辞,你我嫌疑最大——但是说辞是假的,关键是要让大家敢怒不敢言。我虽然有禁军的统御权,虽然有自己的斡鲁朵,虽然也新增了那死鬼的斡鲁朵,但朝中暗藏的波涛还一浪接一浪的。难保不拿你开始发难。你不珍惜我好容易保下来的命是对不起我,另一方面,从你牵扯到我,你就更对不起我了。”   讲到理性的东西,王药的眼神反倒松下来,大约因为这是他智识可控的部分。她似乎看出王药已经牢牢捏在她这如来佛的掌心里了,弛然一笑,又哄着说:“却疾!古话说,行百里者半九十,都到这步了,咱们合力把它走完嘛!你说的要求,也等事情定下来,咱们就说!”   她一口一个“咱们”,王药却知道这妖精真不可信。他犹豫了一下,笑道:“当务之急,自然是两条,联合夷离堇稳定上京局面,抛出渤海王为替罪羊,稳定各部的局面;但要长治久安,无外乎要一个新陛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完颜绰,她常保微笑,眸子中连鳞波都没有泛起一点。   王药揣摩着她的想法,自己也在上京的皇族里盘算着:萧邑澄尚有两个未知男女的遗腹子,但都是刚刚怀上不久,以国家之计,是等不了这么久的;此外只能从他的兄弟里去找,先皇嫔妃和庶子众多,分封在外的有十几个之多,留在宫里没到年龄的,也有三五个娃娃;出了萧延祀这一支直系,还有几个宗室贵族,只怕遇到乱象也会怦然心动了。却不知完颜绰是怎么打算的?   完颜绰仿佛根本不想说这一条,嘟着嘴娇声嚷嚷着:“你好狠的心!我肩膀都疼成这样了!”   她的肩膀疼不疼,王药看不出来,但她脖子上还留着萧邑澄狠狠掐上去的指印,此刻全部转作青紫伤,横贯在她洁白的皮肤上。王药想着他的刀割向萧邑澄的咽喉时,那么一个大男人竟然给她制得抽不出手——再低头看她的双手,果然手指甲已经折断了好几根,血污嵌在指甲缝里,有一根食指的指甲上一道淤血已经深到指甲底部,可见会有多疼。他四下望望:“这里可有剪刀?你这断甲不剪,碰着哪里都会疼。我来帮你。”   她扭了扭,一副不听话的样子。   简直是讨打的模样!王药上前捉住她的手,还未及问她剪刀的去向,她已经捞到机会似的,踮着脚在他颌角印了一吻,撒娇道:“先抱抱我再说!”   王药感觉自己一个大男人,今日竟然没有她有勇气,倒也觉得自己好笑——命都是捡来的,害怕她的勾引?既然她送上门来,自己最惨不过牡丹花下死。于是,他用沾血的双手有力地勒住了她的腰,放肆纵情地吻她,几乎要吸尽她口里的所有空气。而她并不觉得这像是在惩戒她,所以恣意地缠绕着,呻_吟着,享受着,与他一起攀登到胜利的顶峰。   她浑身渐渐绵软得几乎立不住脚。嘴唇相离,他的热吻还一点点探在她的身上。她脸上、脖子里、胸脯上,看得见的地方,血痕都被他舔舐干净,又换作一点点朱红的吻痕。他间或俯下头来,在她耳边热热地喷着气:“马上夷离堇要来。你确定不怕他看见?”停了停又道:“还是你就是这么打算的?”   完颜绰肌肉略僵了僵:“却疾,瞒不过你。你知道,这事,也瞒不过我父亲,我要让他知道,他只剩支持我一条路;要支持我,也必须支持你;要支持你,因为你会是……他的下一个女婿……”   王药遇到烙铁似的浑身一战,几乎要把完颜绰推开。可他实际却是把她更勒紧了,冷笑道:“不错!我在汴京,赢得青楼薄幸名。那些歌姬舞女,凭自己的脸蛋身体和技艺,换得商贾富户,百缗千缗的缠头,讨她们一顾、一笑;这些红遍里坊的歌姬舞女,又跟我来换新谱的小曲、新填的诗词。今日,我们也在换么?我用我今天的冒死举动,换你达成我的愿望。但是我要对你说抱歉:我当不了你阿爷的女婿。”   完颜绰眨巴着眼睛,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望着刚刚还热吻她的王药,腰里紧得她几乎呼吸不过来,脑袋里一阵一阵地放烟花,迷迷蒙蒙地问:“为什么?”   王药放开她,拱手施礼:“因为王药有未婚之妻。”   完颜绰的呼吸顿时顺畅起来,迷迷蒙蒙小姑娘一般的眼神也换做她日常的模样,斜飞的凤目带着凌厉之色,扯着被撸到肩膀下头的衮袍护着脖颈,昂然问:“你以为,你还回得去晋国?除非——”她低了头,冷笑了一声。   王药并不想跟她辩论,他的底线,也不容她践踏。既然如此,走一步看一步好了,相煎何太急?   正在尴尬间,外头传报,北院夷离堇完颜速求见皇后。   两个人遽然分开,整理衣冠,都情不自禁摸了摸红艳艳微肿的唇瓣。完颜绰把衮服的交领左右紧了紧,极力盖住脖子上的一点点朱红。王药识趣地退到一边,按他臣下的身份跪在一滩血泊旁。透过被乱军扯掉门帘的殿门,他们都清晰地看见完颜速一脸惊诧,踏过一点点残血,走进了宣德殿的侧殿中。 作者有话要说:  政斗戏紧张了那么久了,大家也松弛一下。。。。虽然没有肉汤,但是有热吻。。。话说王药骨子里是刚毅男主,但是碰上了一个超强的对手哈。。。。 大家觉得两只如果在船上,应该是谁占主导?【羞涩脸问】   ☆、善后   完颜速连君臣之礼都顾不得,瞪视了女儿一会儿。他不是不知道情况,可是还是忍不住要求证一下才敢确认:“怎么,陛下薨了?真的?”   他的女儿脸颊上还有一些残血, 却毫无畏惧地微笑道:“嗯, 是呢。”   “怎么薨的?”做父亲的问得咄咄逼人。   而做女儿的,一脸无所谓:“他要对我不利, 我只能自保。还多谢——”她含笑看了看王药:“还多谢王记室。若没有他,女儿大约不是被杀,就是被废。完颜家在后宫就不知道靠谁了。”   前一半话, 把完颜速气得怒发几欲冲冠, 但后一半又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了:太后流放到先帝的陵寝,两个女儿一个长期囚禁于冷宫, 一个被逼自尽。偌大一个家族, 若不靠后族的这些势力,前朝毕竟是有限的。完颜速又颇有自知之明, 深知自己并不是将相之才,只能锦上添花, 不能翻云覆雨,更不能改天换日。他沉吟了一会儿,问完颜绰:“那皇后的意思是?”   “阿爷,今日宫中频遭大变,女儿也是心力憔悴呢。阿爷肯施以援手,完颜一族我自然要保。”她定定地看着父亲,可话落到完颜速的耳朵里怎么听都像是威胁。他咬着牙,继续听她说:“我呢,也明白阿爷的意思,其实阿爷的性子跟前头这位陛下差不多,恨不得什么都好,什么都要。可惜的是,世界上的事,太多不是非黑即白的。阿爷的妹妹和女儿们,都是个性十足的人,既然都送到这样一个地方来了,就如鸠和鹊,只能有一个占到巢,阿爷如不敢取舍,自然是反受其害。”   她譬解得不可谓不透彻,也不可谓不冰冷。她做姐姐的,对姑母和妹妹没啥感情,他做父亲的,对女儿都是割舍不下的。夷离堇的脸上仿佛瞬间多生出了好多纹路,纠结成一团,眉头尤其虬集,嘴角纹路几乎拉到了下巴。   完颜速终于抬起头说:“陛下被弑,这是瞒不过的,刚刚斡鲁朵的都尉,也什么都推说不知道。你如果想好了,做父亲的自然支持你,其他不谈,北院的意见可以压下一阵。但究竟是谁该承当这个弑君的责任?”他的目光瞥向王药,在他心中,王药被擒,然后弑君自保,简直是顺理成章。   完颜绰却道:“阿爷看王记室做什么?喏,事情是这样的,陛下不信我与王记室的清白,叫王记室进来询问。问清楚了,发觉没什么事。正准备叫王记室出去。却不料初得了陛下斡鲁朵的渤海王贪念顿起,想趁陛下不备,抢班□□——阿父还可以加一句,都见皇后衣冠不整,大约是渤海王意图非礼——当然,实际上,他冤枉死了!”   她毫不避讳一般,轻盈地笑着,毫不以构陷别人为罪过,只不过轻飘飘加上一句:“反正真是死了,死无对证。”   “渤海王可从来没有好色的名声在外!”完颜速说,“且又是皇族,有自家部曲,万一就这条反起来,你还准备我们大夏再内战一次么?”   他犹豫了片刻,指了指王药:“王记室人不坏,我也不是非要做这个恶人,但此时要保全你,保全大夏,只怕还要请王记室担这个责,背这个锅。”   完颜绰瞥了王药一眼,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的!王却疾是我的人,我宁愿与天下为敌,也不推他出去定罪。”   完颜速不由急眼:“阿雁,你怎么想不明白呢?……”   完颜绰一口打断:“阿爷,我想得很明白。天底下对我好的人太少,难得遇见一个,我还护不住,将来谁又敢为我卖命?!”她松开握着衣领的手,宽大的衮服领子敞开,露出她颈脖上一朵一朵朱砂色的小花:“阿爷,我不妨直接告诉你:我们两情相悦,今日弑君,就是我们俩做的。推出他,就是推出我;他活不了,我估计也活不了。”   她因为通奸、弑君而活不了,完颜家势必株连。她又是拿自己来威胁。完颜速气得胡子都在打颤,好一会儿道:“你既然想定了,那就说说下一步怎么办吧。为陛下称病,称不了多久,陛下在斡鲁朵的人,也不是个个嘴严。”   完颜绰笑道:“不过就是铁腕罢了。太后当时难道不是杀夫弑君?稳稳地坐在朝堂上,又有谁人敢翻泡?”   “那不一样,毕竟皇帝是她和先帝的亲儿子!”   “这位,现在没有儿子;就算过七八个月生出来一个,也未必是儿子;就算是儿子,也必然不是我亲生的。”完颜绰冷脸道,“天下都知道陛下与我无子,既然如此,兄终弟及,选择他年幼聪明的兄弟继位,最为明智。只是朝里内外,尚需父亲支持。”   完颜速不说话。他的女儿聪慧有主见,又有魄力,既然已经一条道走到这步了,他当父亲也只能硬着头皮保护她了。他看了王药一眼,说不上是欣赏还是厌恶,冷冷问道:“既然阿雁这么信任你,你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才是?”   王药正是五中俱沸的时候,抬头呆了一晌,直到完颜速的眉头又虬结起来时才说:“前头的事还算机密,但要有人别有用心,天下悠悠之口总不能还靠嘴去堵。所以,立储君,宜小不宜大;朝中人,宜亲不宜疏;而外实兵力,内掌尊位,立德立功,便是唐代武后,也能摒绝非议,创清平世界,让后人羡妒之余,尚能赞叹。”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也确实真理。完颜绰面露微笑,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完颜速无语相驳,低下头表示默认。   完颜绰顺手把今日刚得到的皇帝斡鲁朵虎符,和自己手中的禁军虎符,一并交给了王药,并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给王药使了个眼色,说道:“那么,善后的事情,麻烦阿爷和王记室去外头值庐商议,两支队伍的人员处置也须尽快定夺下来。我呢,浑身难受死了,叫阿菩她们过来,我要洗澡。”   就这个时候,还不忘让王药和完颜速互相牵制、督促。王药倒有些佩服完颜绰的心机手段,苦笑了一声,随着完颜速出去了。   完颜绰略微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宫女抬洗澡水进来,都很畏怯一地的鲜血以及两具尸体,她倒笑道:“别怕,活人才最可怕,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要干什么。死人么,就是丑一点,乖得很呢!”   她在宫女们的服侍下,万分坦然地解衣踏进浴盆,温暖的水荡涤着她身上的血渍,洒着蔷薇露也掩不住逐渐蔓延开的腥味。她身上的青紫,崴伤的地方,都被热水激起疼痛,嵌满污血的指甲更是一阵阵钻心。可她却拿起鬃毛刷子,小心地把指甲四周的血迹刷干净,断裂的甲面无比脆弱,裂开更深的口子,她浑若不觉。   好半天,在激烈的剧痛中洗净了双手,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手,对正准备拿剪刀来的宫女笑道:“不劳你们操心,自然有人给我剪指甲。”   她袒露着身子从浴盆里站起来,背上和左臂仿佛是绝美的画儿。她擦干双足,连衣裳都没有穿,到她丈夫萧邑澄的尸身面前,看着死人那张空洞的脸,对着他微阖的双目,还有脖子上笑咧似的大口子,魅惑地笑道:“陛下,我美吗?可惜啊可惜,你要是会珍惜我,不那么一步一步风刀霜剑地逼我,我原是愿意做个贤妻的。”   跟着这么个皇帝,诚然也得到了很多,但心里仍是不甚满意。以后这天下,她来独掌,就算有无数艰难险阻,也不用低头在别人的屋檐下了,这是她这二十年来最愉快最满意的事了。   她从宫女手上接过干净的衣服,一件件当着死去皇帝的面穿上,然后昂然离去。   完颜绰接下来去的是后苑,先帝暴卒至今也不过一年,原本打算把西苑的冷僻地方腾出来给先帝的妃嫔居住,后来也忙岔掉了,所以后宫中尚有偌大的一部分住的是那些已经在名义上位居“太妃”“太嫔”的女子——年岁也都不大。   “那时候太后借口殉葬,杀掉了一批,留下了几个。把有孩子的都召集过来——连着孩子一起。”完颜绰道。   人很快就到全了。孩子一共有七个,四个男孩,三个女孩,最大的不过七八岁,最小的才一岁半。大家只听说前头出了大事,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大事,不过,经历过当年太后完颜珮大肆赐死后宫的事之后,但凡有这样一群人来来去去的情况,这些先帝的嫔妃们就会吓得战战兢兢,唯恐刀刃又落到自己的头上——日子过到这种程度,也真是生不如死。   完颜绰已经换了素衣,披着墨色的斗篷,湿漉漉的头发披散着,被风吹得半干。她的手指一个个去抚弄那些孩子的脸颊,年纪最长的那个女孩子甚至还朝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完颜绰柔和地看着她,问:“这是哪位公主?”   公主的母亲是个低等的嫔妃,根本不敢在现任皇后面前站着,跪着低头,讨好地说:“皇后抬举了,她哪是什么公主,小名儿叫金哥。”   完颜绰着意看了看这个女孩子,虽不算很美,胜在柔婉会看眼色,便笑着说:“这就是你胡说了。先帝的女儿,怎么不是公主?这是你抹得掉的?可愿意跟我到前头宣德殿去住?我好喜欢贴心的小姑娘呢!”   金哥不舍地看了看母亲,对她满目惊惧的泪水微微笑了笑,回头脆生生说:“自然愿意。若是我阿娘也能跟着我,我更感激皇后呢。”   完颜绰点点头说:“好。这我做得了主,只要你乖乖的,你母亲自然是千尊万贵的太嫔呢!”她的目光又瞥瞥几个男孩子,心里一个一个盘算着:六岁的已经嫌大,懂事了离不开娘,将来离心离德,有两个又模样粗蠢些,虽然好拿捏,但是未免带得烦躁。她急遽地一瞥自己的妹妹,她正面无表情抱着一岁半的小儿子,儿子的胎发都没有剃,长长地挂在头上,白皙安静,静静地在那里吮着拇指,眼珠子滴溜溜的,一副聪明相。   完颜绰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酸意,但想着父亲,她还是撇过头去,看另一个三岁的男孩,最后点点头说:“这个孩子灵巧,我也带到前头去。”停了停又说:“太妃也跟着我去吧。万一孩子需要照应。”   那位“太妃”大约知道此去危险,脸色瞬间煞白,喃喃地问:“皇后……带他做什么呢?我又……去做什么呢?”   “姐姐!”她的妹妹完颜纾突然上前一步,献宝似的把孩子送到完颜绰面前,“我的孩子,他不灵巧吗?皇后为何不带他去宣德殿见见他哥哥呢?”   完颜绰眉头一皱,拂袖道:“阿鸿,别胡闹!”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准备昨天就更新的,结果自己生病,小儿子也生病,幼儿园真是传播疾病的好地方5555…… 作者已经尽力了,希望大家不要嫌弃我的更新速度。收藏刷刷地掉,我的心在滴血……   ☆、安定   完颜绰把先帝萧延祀李才人之子抱回宣德殿。三岁的小家伙正是最恋娘的时候,一和母亲分开便嚎哭不止,谁都不要,完颜绰叫宫人拿了各种糖果点心来哄他, 小家伙“吧唧”一下全部打飞, 口齿不清地喊着“阿娘”“阿娘”“我要阿娘”……完颜绰从来没有带过小孩子,也不大有耐心对一个全无血缘的小孩子, 皱着眉揉脑袋:“真是!吵得我头疼!叫李才人来哄哄她儿子吧。”   母子连心,李才人的身影刚刚出现,小皇子立刻不哭了, 拖着长长的清鼻涕, 一下扑进了母亲的怀抱,把那一脸的眼泪鼻涕尽数揉擦在母亲的前襟上。   而李才人也毫不嫌弃, 简直是从死亡线上走出来一样, 抱着儿子无声饮泣,在他脏兮兮巴满眼泪鼻涕的脸上亲吻了无数下。   完颜绰坐在矮榻上, 冷眼看着,心里既羡慕, 又妒忌,她一口一口缓缓地喝茶,压抑住心头里泛上来的酸楚,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挥挥手道:“你带十三皇子下去休息吧。慢慢给他讲讲道理,将来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能够这样婆婆妈妈的。”   李才人畏怯地看了完颜绰一眼,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抱着儿子到刚为他们收拾下的侧殿去休息了。   完颜绰继续喝着茶,心里盘算着:要继续掌权,诚然要立一个小皇帝,但是皇帝之母是一定要悄悄杀掉的,否则一国有两名太后,皇帝自然和亲生母亲亲近,自己的地位就尴尬得很了;而要杀皇帝之母,一切都要安排妥当,万不能让小皇帝知道,否则掌控不成反成仇,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先例。   这位十三皇子,虽然才三岁,但也不像任事不懂的小婴儿,又这样粘娘,贸然杀掉李才人,别把小家伙哭出毛病来。她蓦地想到妹妹的那个孩子,年纪小的更加好哄,换几个乳母,拼着哭上几天,渐渐就会把亲娘忘记了。但是——她想起父亲,又自己摇头叹气:父亲疼儿女,决意舍不得;自己现在还要靠父亲在朝中的权势,把他惹急了也不好。   她想得心焦,手指狠狠地捏着杯子,断裂的指甲一阵剧痛,差点让她把杯子都砸了。疼痛让她清醒了一些:事缓则圆,还是要慢慢从李才人入手,一点点把孩子剥离她,然后再找个合适的机会下鸩,另找个替罪羊顶了这事才好。   心里的事情多,加上白天紧锣密鼓的一切也太伤神,完颜绰倦得眼皮子都撑不开,可心里就是清明得很,怎么都无法入睡,身上的各种疼痛也愈加清晰,盖着被子嫌热,踢掉被子又嫌冷,怎么都不舒服,人也越发焦躁不安起来。   心跳得快,胸口闷闷的,脑子里胡思乱想,突然感觉害怕起来。她细细寻思了一阵,自己明明并不怕鬼,也不怕这样的黑夜,更不怕未来的所有事,可是为何这害怕的感觉却会如此分明?   更漏里的水不断地滴着,枯燥乏味又永远停不下来似的。寝室里点着安息香,然而她的鼻端总是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完颜绰翻来覆去了起码一个时辰,直到听见外头宫女在准备她起床的热水时,才突然心一定,旋即明白过来,她害怕这样的寂寞。   她好像什么都有了,但唯独忘了,她把自己枕边的男人杀了,她从今以后就是寡妇了。   她想要执掌天下的最尊之位,总是有代价的,她枕席边不是不能有人,但,她或许再难有正常的姻缘,再难以做一个被人宠爱的小女人了。她想起后宫里粉妆玉琢的孩子们,突然也明白自己白天时的痛苦便也源自于此。她突然无比渴望见到某人,渴望把他白天热吻后冷冰冰的话语抹去。   外头的侍女大约发现了她在帐中呆坐着的模样,碎步到前低声询问:“皇后殿下可是醒了?可要奴婢伺候起床。”   “嗯。”帐中平静如往常,她揭开帐帘,脸上水波不兴,动作舒缓如常,唯有脸色的憔悴遮掩不住。她这日格外多擦了脂粉,可铜镜中那张脸粉粉白白、朱朱黛黛,却总似带着面具,毫无生动之气。旁边伺候的人大约也发现她的眉头越揪越紧,话都不敢说一句,小心翼翼捧着镜子,让她照脑后的发髻和钗环。好在完颜绰也不是随意迁怒的人,心情不爽利,也不过自己消化,见到早膳,厌恶地说:“不吃了。上朝去。”   萧邑澄身体不是很好,又不勤于政事,十次常朝,倒有五次是完颜绰在珠帘后单独处理的。这日亦然。   本来也没有什么异常,但完颜绰总觉得忐忑,她在珠帘后坐定了,听南北各部院大臣奏报了一些寻常的事务,随口处置好了,然后听见她的父亲说道:“启禀皇后,陛下帐下斡鲁朵,竟交在渤海王手里,臣甚觉不妥,听闻昨日这支斡鲁朵分三批连夜出城,分遣东、西、南三处,统领将军仍在京师待命。而皇后原掌的斡鲁朵仍在云间防守,占据天时地利,而宫禁严守上京四门,与云间掎角相应,不是何故要加强上京戒备?”   他抬头看了珠帘后的女儿一眼,眼睫一交,目光一瞬,暗示已经使了出去。   完颜绰明白,这是父亲在告诉她,皇帝亲领的斡鲁朵已经分散三处,领军却仍然困在京城,已经不能成气候;京中禁军,把持森严,仍是她信得过的亲卫;云间呼应,若有人敢打旗号谋逆造反,一时也难以功成。——这样的调领速度,完颜速一向没有这样的魄力和能力。她不由目光从珠帘的缝隙里向立在南边的王药那里瞥了瞥,心里不由地一跳,又渐渐漾起自豪和温暖来。   完颜绰见时机成熟,突然在帘后哭道:“众卿有所不知。昨日渤海王发动宫变,意欲逼宫叛乱,陛下措手不及,已被乱臣所弑。”她放声哭了起来,把昨夜辗转寂寞的那种痛苦半真半假地演绎出来,哭得泪水纵横,气息哽咽;哭得下头众臣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既然兵力已经准备好了,事情越早公布出来,越可以避免匿丧太久产生的人心不稳,自己也越能够尽快掌握局势。完颜绰哭了一会儿,向两边的近侍一使眼色,早有人到了大殿外头安排。完颜绰抹了眼泪,抽泣着说:“渤海王心狠手辣,与太后一同设计构陷我,趁陛下心神不宁,找南院王药王记室问询时,奋刀刺杀陛下,又要对我不轨。”   她一挥手,两个宫女揭开了珠帘。她昂着头,解开最上头的衣领,把脖子上的青紫指印露出来,让前头的重臣都能看见,然后掩回衣领,哽塞着说:“我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以自己一死换取陛下的性命!多亏王记室及时出手,拼了命地救下了我,又空手夺刃,杀了叛贼。只可惜——陛下他却回不来了!”   她哭得虽然真切,但这段说辞实在不算特别严密,有好几个大臣面露疑惑之色,还有的干脆把头瞥到南边,狐疑地看那个总是缩在角落里,身段高瘦的王药。   王药一如既往的求阙守拙的木鸡形象,眼睛瞥一瞥看他的人,一脸无所谓地抱着笏板继续低头。而完颜绰假做拭泪,眼睛刀锋似的打量着所有人的神色,把那些面有不屑、怀疑、戾气、大怒、暗喜之色的名字,一一记在了心里。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大声道:“渤海王也死了?那不是死无对证?臣觉得,弑君大事,不能轻易地下结论,如今没有私心的,大约只有太后了,皇后可否请太后出来,让臣等了然情况?”   完颜绰满是泪痕的脸露出冷峻的笑意,擦泪的手绢掩着口鼻,声音瓮瓮的又格外清晰:“太后与渤海王合谋叛变,已经让陛下按原议,送到先帝的陵寝去了。”   “可以请回来!”那人是个契丹贵族,说话毫不相让。   完颜绰还在沉吟,王药接口道:“启禀皇后,下臣负责禁军的记室之职,来往军机要件——不管是快马加急的,还是信鸽传递的——都从臣所属职司先行筛选。今日凌晨,护送太后的禁军飞鸽来书,太后趁夜中中侍不备,已然悬梁自尽,留下遗书说无面目见先帝,求以帕覆面,葬在先帝陵寝之外。”   完颜绰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然后狠狠把断裂的指甲一摁,疼得泪花都冒出来,颤声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皇后殿下节哀!”王药几乎不动声色,弓腰行了一礼,随即目光瞥向那个发难的:“不知何律大人,为何一定要太后回来?莫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想以此来打击皇后?”   大殿前方“咕咚”一声,北院夷离堇完颜速眩晕倒地,身边人眼疾手快,扶着他没有摔到头。皇后从殿上丹墀上飞奔下来,掩涕道:“阿爷!你还好么?!”她咬着牙,指着发难的那人说:“我知道你!你素来和我父亲不睦,唯恐没有气到他的法子!此刻,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她拔下头上一根金钗,一头乌云似的长发瀑布似的落下来。大家看着皇后完颜绰把沉重的金钗愤然掷到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外头得了示意的禁军,拿着金瓜斧钺冲了进来。完颜绰指着那人,怒喝道:“陛下不在了,你想欺负我一个寡妇?你做梦!”   金瓜带着风声挥过去,那人被砸中后脑,声儿都没有发出就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大家才看见他的皮冠下头,“汩汩”地流出鲜血和脑浆。完颜绰站起身来,环顾大殿,仿佛她比所有魁伟的男人都要高大,气势都要逼人。   “很好!谁想做第二个?”   王药“咕咚”一声带头跪下。其余人不管服气与否、相信与否,也随众跪倒在地。   完颜绰深吸一口气,满足几乎要充溢出来。然而,她小腿上一阵痛,低头一看,她的父亲,没有说话,像是抓握着她的腿想站起身,实则是用指爪,深深地掐在她的肌肉里。      ☆、玉田新声   平定上京,比完颜绰想象得要容易,但是父亲悲恸病倒,又出乎完颜绰的意料。欲要成事, 必须有亲熟可信赖的人, 完颜绰现在却只有依赖父亲一族在朝中的树大根深,所以不得不放下皇后的身段, 在严密的护卫下亲临北院夷离堇的府邸,探望卧床的父亲。   在外头是威仪赫赫的皇后,进了完颜府, 还需按家礼拜见父母。完颜绰坐在父亲的榻边, 看着母亲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正在一匙一匙给父亲喂药, 全部喂完了, 似乎才想起还有个女儿在身边,转头道:“阿雁, 你阿爷有话对你说。你们好好听,好好说, 别闹意见。”   她的母亲姓萧,是远支的皇族,夏国正式立国才三代,等级亦不如南边的晋国森严,家室之中,虽分主内主外,倒不似汉人格外强调“夫义妇顺”之类,母亲虽未生子,仍是家中说一不二的主母,纵使对当了皇后的女儿,也不假辞色,倒是完颜绰自己讪讪的,陪笑道:“阿娘放心,阿爷的话有道理,女儿自然是听的。”   完颜速拭尽嘴角的药汁,望天想了一会儿才说:“阿雉自己愚蠢,与太后闹将起来,本来就是不智,这事谁都怪不得……”   话没说完,他妻子萧氏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屋子里都在回响。   完颜速有些尴尬,但也只是皱了皱眉,锐利的目光盯着女儿的脸:“阿雁,我姐姐这个人我了解,性子刚烈不假,却不是宁折不弯的,她有的是韧劲儿,就是山穷水尽了,也要想法子在死棋里走出仙着来,见到黄河也不肯落泪的——说她会抱愧自尽,我无论如何是不信的。但是这也不谈了,我后来也想通了,你与她势不两立,估计一山也不容二虎,这也是你们这些好强的人的宿命。但我当父亲的,不能眼看着我的女儿们再斗得你死我活。你找个由头,让阿鸿回来。”   完颜绰沉吟不语。她母亲却插嘴道:“老糊涂,出什么馊主意!你以为你的女儿都和你似的,退避三舍还以为是明哲保身?”她扭头说:“阿鸿有个儿子,你缺一个皇帝。你让阿鸿的儿子登上帝位,你和阿鸿共理朝政。”   完颜绰顿觉气血上涌,好一会儿才微笑着说:“阿娘,若是有两个太后,大事小事听谁的好?”   萧氏冷笑道:“听可以听你的,毕竟你处置朝政有经验。但是,让阿鸿回家来并不是最好的主意,诚然我们保得她一时,但难保我们没有百年之后,到时候你就能放过她?女人家靠爷娘、靠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权位。她是皇帝之母,昭告天下了,也是多一条保身的渠道。”   完颜绰觉得母亲偏心得几乎丧失了理智,求助地看着父亲:“阿爷!我原定的是让李才人的儿子继承大统,然后……”   萧氏打断道:“阿雁,你是我生的,你的心思我最明白,你无非想要杀母留子。可这永远是一条隐患,但凡谁捅出来,你除却弑君,别无二路,万一日后这位皇帝是个贤明的,你倒不怕与天下为敌?我知道你,千方百计站到这个位置,肯定不仅是为了吃喝玩乐、享尽荣华。你若真的想要做点什么,你身上背负的名声难道能有差池?”   完颜绰呼吸起伏,颇为不屑,但也不辩白,点点头不说话,听她母亲继续说:“阿鸿的儿子入承大统,甭管怎么样,娘总是姓完颜的。你们姐妹摒弃过往的矛盾,好好辅佐小皇帝,日后一起在后苑携手做一对好姐妹,年纪大后含饴弄孙,常人哪里去求这样的福祉?”她最后威胁道:“我和你父亲说了,其他事,我任你们胡闹;唯有这一条,朝中清议,你父亲的名声脸面,都在里头。你好好掂量着办。”   竟是威胁了!完颜速闷头闷脑不说话,在家完全听老婆的。而完颜绰确实还依仗着父亲的协助,但是两宫摄政,超出了她的底线。她仍不反驳,笑笑道:“好,那就照母亲说的做。”   萧氏道:“那我进宫见见阿鸿吧。”   完颜绰更无一词反对,伸手解下腰间宫禁的令牌,恭敬地递给母亲:“母亲要进宫,只管吩咐一声就是。”萧氏毫不客气地接过令牌,上下看了一番,对完颜速点点头:“既然是亲外孙要当皇帝,你还是要多出些力,否则,咱们家日后凭靠谁?”   完颜绰从父亲家出来,坐上自己的翟车,车帘四面放下,光线昏暗下来,她才顿时觉得自己浑身冰冷,打摆子似的战栗了一会儿,冷冰冰的泪水倾泻下来,那样的寒意才慢慢减退了些。她咬着牙想:好,你逼我!我原来还想保全妹妹,将来好承欢在你们膝下。既然现在你要为她争抢我的东西,大约我也不能留她了!   马车驱动起来,完颜绰突然说:“我不想回宫。沿着上京御道,从北城到南城,全数巡查一遍。”   马车辚辚响动,完颜绰在颠簸中收摄心神。上京四周夯土版筑,修建着高大的城墙,是夏国太_祖在这片有着“塞上江南”美誉的宝地建立的京城。为了表示不忘根本,又为了表示天下归心,城池分为两部分,北边是皇城,多由契丹贵族居住,南边是汉城,由归顺的汉民居住;一如朝中也分南北两班,一班契丹,一班汉臣,按着契丹的风俗,一南一北相对而立,皇帝皇后则面东议事,两班臣子虽不算特别和睦,相处倒也不曾生事……   这样想些朝政大局,完颜绰的心里渐渐平静多了。马车不快,她从窗缝里看着外头,守城的禁军正端立在城墙的女墙之里,冬季的风沙阵阵,这些男儿却昂然屹立,连一丝动弹都没有。她心神略定,放下窗帘说:“北边像副样子,再到汉城瞧瞧。”   汉城热闹得多,手工业者、小商小贩多是汉人,聪慧灵巧,算计灵活,契丹人只能与他们做生意,吃了亏也不觉得。市井里叫卖声声,沿河的里坊更是笙箫鼓乐频传,夹杂着笑声、歌声,一派俗世的愉悦——等皇帝驾崩的消息放出来,大约这样的热闹就要停止了。   皇后的翟车停在河对岸,车里头的人静静地托腮,隔着两丈宽的小河听着歌姬们练习琵琶阮琴,然后唱着新谱的词曲,歌声音振林樾,婉转动听。一曲终了,歌姬黄莺儿般的声响起:“王先生,这句‘舞随飞燕后,梦着落花旁。’奴总是唱不出味道,您教教我嘛……”   然后,分明是王药那带着酒意的声音响起来:“你啊,天天金樽美酒,歌舞升平,自然体验不到这句词背后的清空悲凉。若是想想你练曲儿的时候挨的打骂,再想一想自己这些年来热闹繁华过后的寂寞悲凉,想一想与家人分离不得见面、见面不得相认的落寞哀伤。自然能把艳丽之后的寂寥唱出来了。”   那厢沉默了片刻,随即是嗲嗲的笑声:“噢哟!王先生这一说,奴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王药笑道:“可不是你的眼泪要下来才对了!我写这样的浓艳句子时,心里岂不是滴着血泪的?”   “奴再给王先生斟一杯酒,王先生再作一首好的,奴愿意把这段日子的缠头都拿来买最好的羊羔酒奉于先生!”   这歌姬大约又娇又嗲,王药大约又是顺水推舟了。完颜绰隔着一条河,都能想象出王药左拥右抱、偎红倚翠的香艳模样,想象着这些歌姬坐在他的腿上,手帕托着酒杯,腻嗒嗒往他嘴里灌酒,肉呼呼香喷喷的身子蹭着他的……她顿时怒发冲冠,本来就积聚了一肚子的没好气简直立时就要喷薄而出了!   她一把摔下车帘,压低怒声对周围的人说:“给我把对面的娼寮子围上!里头人的一个也别想跑!”   她看不见外头,但听见整齐的步伐“嗒嗒嗒”地过去,心里顿时充满了报复的快意。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刚从双休日的生病模式走出,又陷入疯狂加班模式。5555……   ☆、赏阅   恨毒,与她心中的不顺遂一起在腔子里发酵着,膨胀着。皇后的翟车装饰不繁,四周步障一拉, 外头百姓也看不见发生了什么。   完颜绰亲自下车, 踩着台阶跨过小桥,来到河对岸这座精致小巧的画舫, 回头对着河面冷笑道:“这大约就是学着南边晋国,所谓的秦淮香岸,歌舞靡靡吧?哼, 居然连河与桥都学过来了!”   里头的人都被驱赶了出来, 跪在两边瑟瑟发抖。完颜绰透过紫绡的步障看一个个人影,因为看不清楚, 找了半天也没找见自己想找的那个, 心里焦灼烦躁,厉声道:“国家大事出, 你们还有心情莺莺燕燕!这里头有当官的,一例给我带到步障里头来!”   其时刚过傍晚, 到这些地方寻乐子的人还不算多,一会儿,她的侍卫带来几个人,丢在她面前。完颜绰一眼就只看到王药,气得胸口都胀痛,冷笑道:“好样儿的!国家这个时候,你们尚有闲情雅致!”夏国并不禁官员宿妓——南边的晋国也不忌,完颜绰想了想,总要出胸中的恶气,转头对身边侍卫说:“既然那些没廉耻的靠勾引男人赚钱,就不妨给我进去查查,但凡有越制、诲淫、故意勾搭官员,乃至彼此拉纤、行贿、说合……这等事情,一概从重问罪!”   想想尚不能解气,又不便无辜向王药等有职分的官员发作,只能拿那些可怜的女子作筏子:“不,先送到上京令尹那里,以不敬国丧的名义,每人剥掉衣裤责打一顿杖子!既然不知道羞耻,就好好给她们展露展露!”   下头立刻响起又羞又愤的啜泣声,可又哪有力量反抗?   王药终于抬头,抗声道:“皇后既然提到国丧,那么,只有像臣这样的部院大臣,能参与朝会的,才知道这条消息。这里的小娘子们,着实是冤枉的。”   完颜绰正愁气没处发,简直想叫人先揍王药一顿,打掉他这风流名士的可恨习气!还在犹豫用什么家伙打不伤他的身子,王药倒又说:“但是,未曾敲云板、击钟鼓报丧,即可认为不必守国殇仪节——臣闲暇时读过一些大夏律法,好像是这么规定的。”   “呵呵!”完颜绰用冷笑遮掩语塞,笑了好一会儿方道,“好像也是你们南人说的:论心不论行,国家有没有报丧,难道你就可以——”人是他们俩合谋杀的,这会子说论心不论行,真是自己打脸!但是别人不知道啊,完颜绰硬着头皮,面对着王药挑着眉梢,玩味的浅笑,蛮不讲理地说:“难道你倒有心情在这里偎红倚翠,与这些下三滥的弹琴填词?你玩得还真乐呵啊!”   王药不料她听到了自己放浪形骸的一面,愣怔了片刻,低头道:“那么,臣服罪。请皇后惩处。不过,臣是用新词来换得美酒,不敢当什么‘偎红倚翠’——人家靠着几首简陋词曲吃饭呢,臣不过是个卖文的书生,能偎啥?能倚啥?”   他对面一个小姑娘大约听懂了一点意思,抬起被泪水冲得一道一道的红粉面,战战兢兢说:“王大人作诗填词,一挥而就,韵致又极好,客人特别喜欢听奴唱,所以奴专门购得南边的好酒,以飨王大人。其他事,绝不敢有的。”   王药风流之名,在晋国就传遍南北,不然,当年先帝萧延祀也不会特特用她来使美人计。完颜绰不知该恨他这毛病还是谢他这能耐,只是突然有些词穷,打又无从打,骂又没词儿骂,半天虎了脸说:“哟,花丛留名的大才子,有七步成诗的能耐,现成的纸笔,写给我看看是不是浪得虚名!”   王药抬头看了看完颜绰,竟然颔首同意了。   内侍送来纸笔,完颜绰一把掷到王药面前:“跪着写。”   王药像对一个不讲理的小女孩似的,无奈地笑一笑,拣起尘土里的笔,用手指顺了顺笔毛,蘸了墨,抬头问:“调寄《解佩令》可好?”   “《解佩令》是什么词牌?”   王药解释道:“用的是郑交甫遇汉皋神女,解佩相赠的事。”   完颜绰一听,心里略略回温,仍是板着一张脸,慢慢点了点头。她看着王药抚平了纸,嘴里念念有词一般,好一会儿才小心落墨。从反方向看,一时辨不清他写的是什么,但觉得字如其人,铁画银钩,笔笔瘦劲精到,竖画的字脊,和王药的背一样收得紧紧,而撇捺又格外舒展壮阔。笔意相连,毫无顿滞,真真是一笔好字。   她只顾着欣赏字画意境,心里含着微笑想:“要是他能够把《解佩令》做得切题,肯说些软话哄哄我,肯向我诉诉柔情蜜意,那么,就算知道他不过一个薄幸厚皮、口里淌蜜的文人,也还可以饶了他这一遭。”   但王药很快吹了吹了纸,双手呈递过眉:“请皇后赏阅。”   完颜绰带着一点少女般的羞意,接过他填的词: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   把平生、涕泪都飘尽。   钧命填词,却总是空中传恨,   几曾围、燕钗蝉鬓?   不言归来,不言归去,   倚新声、玉田差尽。   落拓江湖,且吩咐歌筵红粉,   料封侯、白头无分!” (1)   他的意思扑面而来,完颜绰一时手颤,诧异地望了王药一眼,浑然不觉手中的墨书轰然掉落地上。   王药接住那张轻飘飘的纸,脸色变得凝重,但仍是抬头对完颜绰笑了一笑。然后朝面对那个已经吓得眼泪汪汪的歌姬道:“小红,莫怕,你弹琵琶,把这首词唱出来给皇后听,她就会饶了你。”   那个歌姬怯怯地瞥了完颜绰一眼,见她稍稍点头,才膝行过去拿了笺纸,又自有舫中龟奴送来琵琶,她调了调弦,又仔细看了看这首《解佩令》,然后开腔唱了起来。   《解佩令》用的是仄韵,在诗词中都不多见,明明源自于神女与凡人的一段奇缘,但听起来格外落拓悲怆,配合着王药的词,完颜绰清楚地看见王药微笑的脸上流下两道泪痕。一曲毕,他深深俯首在地:“请皇后赐罚。”   完颜绰心里酸得也想哭,王药“十年磨剑,五陵结客”,然而如今家不家、国不国,自感“白头无分”;她自己呢,看起来站在权势的顶峰,其实孤苦落寞,权衡无力。他们同病相怜,同命相连,归去归来都无所依傍,只剩两颗冰冷的心在腔子里搏动,想要尽力攫取一点温暖。   她终于对那个叫小红的歌姬说:“唱得很好。”施罚的事似乎也忘了,倒是犹豫了一会儿,从手上撸下一只金累丝的镯子:“赏你的。”   小红受宠若惊,瞟了王药一眼才伸手去接。完颜绰登时大怒道:“你再敢和他眉来眼去的,我就挖了你的眼睛!”然后冷笑道:“你就可以瞎着戴我的镯子了!”   她横眉扫过四周,冷冷道:“这里的人名字一一给我记下来,今日的事,我以后若在哪里听到了,就全部割了舌头,剜了眼睛,也就天下太平了。”   她又对王药道:“你先说要用诗词换什么酒来着?把换到的酒带上,朝中事务那么多,处理完了再喝不迟。”   王药无奈地稽首道:“是!”   他听着完颜绰的命令,跟着翟车回到了皇宫。宣德殿已经撤掉了所有精致的摆设,梁柱上挂满了白绸,宫人们上上下下,准备着皇帝停丧的箦床,叮叮当当的声音闹腾得紧。完颜绰一路就蹙着眉,此刻更是眉间挤出痕迹来,先要过出入宫禁、南北两院的人员名单细细琢磨了一番,又到里头检视了所有调兵的虎符、下旨的印玺,一切无误了,她的眉头才微微舒展了些许。   她一下倒在侧殿的御榻上,唤小宦官把熏笼拿近,多点香饼子,又翘起脚,等宫女过来要给她脱靴时,她却横眉道:“你瞎献什么殷勤?叫他来伺候!”   小宫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王药正垂首站在侧殿的门边。她道是这主子恶作剧的心思又起了,便上前戳了戳王药的衣袖:“皇后让你去服侍脱靴。”自己觉得好笑,硬忍着退下了。   王药一副呆相看了那小宫女一眼,又看见完颜绰已经仰倒在迎枕上,闭目养神仿佛都要睡了。她双足高高地交叠着跷着,穿着一双染红的羊皮女靴,长裙垂下来,露出里头鸦青的裤子。王药义正辞严的反对顿时说不出来,瞥瞥小宫女反正已经在外头伺候了,便心甘情愿地到完颜绰旁边,弯下腰为她脱靴。   “坐下。”她的脚一蹬,身子却坐起来了,看着王药慢慢落坐在榻上,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别扭劲儿,完颜绰才回了颜色,瞪着他说:“什么‘料封侯,白头无分’,你对我这点信心都没有?”   王药矢志不渝地重新抓住了她的脚,不轻不重地握着小腿的地方,把她的靴子脱了下来,又玩笑似的挠了挠她的脚心,把她弄笑了才一本正经地说:“我有没有信心是小。你的打算是什么?我瞧你全无信心么?”   完颜绰长叹一声:“我想有人帮我。” 作者有话要说:  (1)词取清代朱彝尊《解佩令》,我非常喜欢的一首清词。不过为了配合这里的意思,略略改动几处。至于意思是什么,且待我慢慢解析。当然,故意乱用古人诗词意思见解也会很多,纯属作者脑洞,大家海涵!   ☆、纹身   王药沉吟了一会儿,定定地凝视着完颜绰的眼睛:“外患暂时没有,虽有隐忧,不过挟天子以令诸侯, 一点点集权在手, 也可以控制;内忧可以靠拉拢南北夷离堇,把持禁军, 你父亲自己就是夷离堇,名动朝野,也不足为虑。你大概是担心小皇帝和他的母亲不服管?”   他大概也觉得有些话说出来伤阴骘, 默然了一会儿只道:“可是这样的事, 别人又怎么帮你?”   完颜绰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叹息道:“原本倒不担心这个, 那个李才人, 宫外选进来的良家女子,父母都是平头百姓, 也不怕将来有外戚。但是现在,我爷娘要劝我换皇帝的人选。”   “换谁呢?”   完颜绰说:“我亲妹妹, 也曾是先帝的妃子,生了一个一岁半的儿子。我父母不知怎么,希望这个孩子登位。”   她的脸色阴沉,牙齿在口腔里锉得直响。王药眉毛挑了挑,伸手抚摸了一下她蹙起的眉心,道:“别老皱眉,以后眉心的纹路就褪不掉的!完颜大人想得没错啊,与其叫一个无根系的孩子上位,不如叫有着自家血脉的孩子上位。将来,不管哪个……”他蓦然闭口,因为后面一句是:“不管哪个太后当政,也一定都是姓完颜的。”   完颜绰不必他说完就明白意思,咬牙的模样化作冷笑,眉心也舒展开,但是眼睛里杀气腾腾。她自顾自想了好一会儿,才又看向王药:“却疾,你是不是觉得我杀戮重?”   王药一直没有移开眼神过,她是杀戮重,而且还没有丝毫愧悔的意思,一般的人对这样的毒蛇一定是避之不及。可不知为什么,他非但不怕她,反而有点可怜她。但是王药知道这样骨子里好强的女子一定不喜欢被人怜悯,所以,他只是点点头说:“不知这样的戾气,你该怎么排解,晚上才不会害怕?”   “我从不害怕!”完颜绰凤目一斜,似乎在翻眼睛,但看者却觉得眼神掠过的样子妩媚之至。   王药笑道:“果然你们契丹女子和我们中原不同。”   完颜绰冷笑道:“怎么,你是嫌我们这样的契丹女子不如你们中原女子温柔?”   她温柔的时候也很温柔,但也确实不同。她骨子里是刚硬的、柔韧的、力量勃发的,所以也是无所顾忌的。王药正不知如何回应这一句,完颜绰已经欺身过来,两只手捧着他的脸,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然后挑衅地看着他。   王药被她咬得闷哼一声,瞬间就觉得下唇肿了,想要甩开,她的手捧住的力气居然不小,一时挣不开。他想也不想,抬手就在她屁股上抽了一下,顿时一声脆响。完颜绰脸一红,柳眉一竖,小母狼一样扑上来,把他摁在矮榻上,张口咬他的脖子。一点点细碎尖锐的痛,看来还是口下留情的。他心里的柔情蜜意被她挑拨得升腾起来,探头吻她的额角,只一下,“小母狼”就安静下来,啮咬变成了同样轻柔的啜吻。   “他们都不爱我……”他的“小母狼”在他颈窝、肩窝里喃喃地自语,热乎乎的气息扑在他的皮肤上,声音却模模糊糊听不清。他觉得脖子里有点湿,奇怪地想:难道竟被她咬出血了?   王药只看见她的头顶,带着一套素白的银镂花冠子,是服丧的打扮,他心里突然一滞,细细碎碎的疼痛如刚刚她的啮咬一样从血脉里爬上来。他伸手抱住她,低声问:“刚刚把你打疼了么?”   她并不说这样的疼痛刚刚好,让她有些安定感,但此刻适宜于撒娇,于是轻轻扭了扭,“嗯”了一声,像在求他的抚慰。于是同时也默许了他的手慢慢地探过来,从腰侧滑到臀上,小心翼翼给她揉着。她突然说:“我从不害怕。但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该受惩罚。”   王药的手顿了片刻,大约在思忖她的话意和心意。而完颜绰默默地给他拥在怀里好一会儿,这样的寒冬,享受着彼此身上的暖意,似乎倒比熏笼的热气更足。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沉溺在里头挣扎不开的时候,她还是终于挣扎开来,重新坐起身用手指擦了擦颊边泪痕,又去理鬓。   她的声音也冷静下来,没有了刚才的娇美无赖:“我没的选。没有自己的孩子,就得倚赖别人的。妹妹的孩子是好,但她占我这个现成的便宜,我不能忍。更何况,她并不是善茬儿,以前就为了在先帝面前争宠,构陷过我,若是让她翻身,我就只有被她踩在脚下永不翻身了。”   王药亦坐起身来,从后头看着她松开的领口,一痕绿色在她脖颈上露出来,使他有些好奇。没成想完颜绰一回头,亮晶晶的眼睛很快就把他的目光攫过来:“你既然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想必本领办法多得是。却疾,我慢慢把最要紧的职位给你,你帮我,扫清我的路。”   王药说:“你怎么就敢信我?”   完颜绰又是默然,过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皮,又摸了摸他肿得发红的下唇,却没有说那些好听缠绵的话,而是带着直达王药心底的诱惑:“因为你空有一身才具,空有一腔抱负,却没有人用过你!”   王药几近于震惊,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而完颜绰笑着说:“你想问我怎么信你?我告诉你,我伺候先帝太宗皇帝三年,他虽然死于非命,但实则守成开拓,无一不强,认识他的人都诧异,因为他性子颇为软和。我却知道,他最强的地方便是识人才。他求娶我姑母,太后在上京指挥迎战,使八大部落无有不服;他对我如对女儿,如对徒儿,从不夸我漂亮,却一直夸我聪明,教我好多东西。他一心一意要说服你为我大夏做事,让我去牢里见你的时候就说:‘王药这个人,有英雄气,有英雄胆,好在晋国把珍珠当鱼眼睛糟蹋了,我们才有机会,你无论如何要把他拉拢过来’。”   王药目光刀似的闪着,听完后才勉强勾唇笑道:“这话是你现编的吧?”   完颜绰笑道:“我倒愿意编,更能讨好你。士为知己死。你说呢?”   王药面无表情,心却在“怦怦”地乱跳。他自负高才,可是从小就不被父亲看好,长大后乡试会试一帆风顺,却又在发榜之前栽了跟头,从此诗酒落拓,狷介消沉。谁曾知道,他的心里也渴望着自己实现横槊临风、挥斥方遒的英雄梦,压抑了那么多年的风发意气,此刻突然被她勾了出来,比她香喷喷的身体还要诱人美好。   完颜绰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王药岿然未动,但斜过目光,便可看见她袖子滑落,露出一段洁白的胳膊,以及胳膊上缠绕着的绿叶及曼陀罗花。绿色是完全相同的,他心里“咯噔”一声,想起刚才看到的她的颈后,也是这样的一痕绿。   完颜绰看出他的疑惑般,解开衣领的带子,露出一小截背给他看:“是想看这个么?”   “这……”王药少有地瞠目结舌,“怎么弄的?”   完颜绰笑道:“你们晋国难道没有?针密密地刺出图案,再用颜料刷上去,等痂褪了,颜色就永远在上头了。”   纹身刺青,晋国当然也有,一种是罪囚发配,必须在额头脸颊刺青,次一等的也要刺在胳膊手背上,涂上靛墨,是永世的耻辱;另一种却是街头里巷的小混混儿,以一身纹绣为时髦,或龙或虎,或背或臂,刺得虎虎生威,但也瞧着别扭。今日见到完颜绰背上这一小截,却觉得精致美丽,深浅有序,落墨变化如在纸上绘制的一般,给她这粉白的背,格外增添了美。只不过,右肩是已经着色的花纹,左肩上还是靛墨勾勒的墨线。   完颜绰很快掩住了后背,回眸道:“我们互相扶持好不好?”   王药鬼使神差地说:“好。”   这简直是最美的情话!完颜绰顿时心花怒放,刚刚的缠绵正使她浑身干渴一般难受,此刻水到渠成,她衣带也不愿意再系了,返身到王药怀里。一双圆润的肩膀露出来,王药爱惜珍宝一般轻轻捧住,听着她气息微微,阖着双目,一脸信任,他不由感觉又心酸又怜惜,点水般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身体立刻火热起来,喉结上下滚动,几乎难以克制。   然而外头传来儿啼,王药抖了一下,急忙松手退了两步。完颜绰一把将衣领拉好,听见门口的宫人在说:“娘娘,皇后现在忙着,不能见您。”   完颜纾的声音传过来:“忙?现在最忙的事不应该是立储?帝位空悬一天,风险就多一天。外阜的几个萧姓王侯已经在蠢蠢欲动。她不是一直自恃聪明,难道这个理儿想不通?”   完颜绰不由咬牙:八字还没一撇,她还真把自己个儿当太后了?!   通报的人刚好进来,跪禀了半句话,就被完颜绰一口打断:“出去说,我忙的事虽不比立储紧要,却也是我堪堪的能做的。叫娘娘去后头歇着吧,别累伤了身子;小皇子才不到两岁,更别着了风!”   小宫女怯怯地看了完颜绰一眼,说:“可是……可是完颜夫人也来了!”   “我阿娘?!”      ☆、双姝   王药见她惊诧的样子,低声说:“请皇后端着。”悄悄从侧门出去,熟门熟路的。   完颜绰吸了一口气,整好衣领, 系好衣带, 端坐在矮榻上,支颐品茶, 口里道:“请昭仪和完颜夫人进来吧。”   完颜夫人萧氏和完颜纾进殿,一眼就看见完颜绰大方落落的模样,丝毫不以她们为意, 两人反倒自然地为她的威仪折了腰, 屈膝向皇后请了安。   完颜绰这才放下跷着的脚,上前扶着母亲, 又拉一把妹妹, 笑道:“阿娘和妹妹怎么这么客气呢!”她逗弄着妹妹怀里那个粉妆玉琢的孩子,笑道:“十四皇子真是可爱呢!”   那孩子若有灵犀似的, 居然冲完颜绰一笑,颊边两个深深的酒窝, 可爱极了!   完颜绰心念甫动,难道这便是血缘里天然的亲近?她也尝试着带过两天李才人的十三皇子,小家伙长得也不算差,可他见她哭,她见他烦,就是无法互相喜欢。   她细微的表情落在母亲的眼睛里,完颜夫人对小女儿挥挥手:“阿鸿,孩子好像饿了,你带他出去吃东西。我和皇后有话说。”   完颜纾大概知道母亲要和姐姐单独谈话,而且是为她说话,因此一点都没有犹豫,带着一丝胜利的微笑,抱着孩子出了门。   完颜夫人亲自去关了门,回到殿里对完颜绰说:“阿雁,外头没有别人,我也和你说实话,希望你能够听得进去。”   完颜绰早就打叠好了精神准备应对母亲那里的难题,仍是端着架子,淡淡地点头说:“夫人请说。”   刻意不叫“阿娘”,而称“夫人”,完颜夫人略微愣了片刻,然后说:“你不满意,这我知道。但你现在是皇后,很快便是太后,皇帝年龄小,你要掌握一国的权柄。若是凡事还拘泥于一己之见,不仅眼光格局不够,也把身边的人都得罪完了。”   完颜绰冷笑道:“那么,阿娘认为,我该乖乖给妹妹让位,任她欺我、凌我、打我、杀我?”   完颜夫人摇摇头:“她哪里会是你的对手?只是你没有做过母亲,不太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思。”   话戳到了完颜绰的痛点上,她不由抗声道:“我是没有生过孩子,也拜谢姑母的赐药,感激自己的‘听话乖巧’。怎么,妹妹做了母亲,就一定是大慈大善之人了?我把位置交给她,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她最后一句话怎么也忍不住,冲口而出:“就是做了母亲,生了三五个孩子,也难免是有偏心的!有的孩子娇贵跋扈,有的孩子委屈往肚子里咽。我也没觉得做母亲就多么伟大了!”   完颜夫人面容惨淡,好一会儿才说:“阿雁,你心里这口郁结的气,能够发泄出来,也是好的……”   完颜绰重新笑道:“阿娘,我又不是说你。不过是我不知怎么打小儿不得宠爱,纵使从幼时起再学了讨好卖乖也没有用。不过也好,讨好不了别人,总算讨好了两个丈夫,虽也不算最为受宠,总算也一步步从低等的嫔妃爬到了皇后的位置。我这一路的艰辛,是阿鸿或阿雉能懂的?她们从小就是掌中之珠,我从小就要让着她们,现在呢,自然您也觉得我该让!”   完颜夫人坐在完颜绰对面的绣墩上,伸手伸了半截,似乎想来握一握女儿颤动的双手。但完颜绰在她手过来之前,自己就把手往背后一别,低声说:“我说得不对,不中听,阿娘别和我介意。”   “你小时候呢……”完颜夫人收回手,低声说,“我大约是有些对不起你……你那时出生才几个月,是我的第一个孩子,爱都爱不够。一天,我和侍女抱你到外面玩,家里来了一个化缘的老和尚,听见你的啼哭声,拿过饭钵连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拔脚就要走。我那时心高气盛,当即喝住问他干嘛。老和尚说你的哭声盛贵,但是贵气太重,占了家中所有人的福祉。我心里不服,笑道,我们这样的人家,福祉极厚,岂是一个小小女孩就能占掉的?”   她陷入回忆,双手交握着说:“恰巧房前树上,落下一枚鸟蛋,老和尚指着树上说:此树鸟巢,必有杜宇之雏。其雏鸟占据鹊巢,一旦孵化,必将其他鸟蛋一一挤出,以求独宠。只怕你家来日,只剩这一个孩子,其他都是留不住的。他一个人说,我还并不信,可是后来,就是生不出男孩,再后来,傩师和萨满也都这么说……”   完颜绰觉得母亲愚昧之至,自己只想发笑:就因为一个老和尚不靠谱的胡说八道,父母就对她担忧讨厌了这么多年?连生不出男孩也要怪她?!   她拂袖道:“夫人的话,我听懂了。既然父母当我作仇雠,我做女儿的也没有反驳的能力。夫人请出吧。”   “阿雁!”完颜夫人执拗地叫着她,“阿雉死后,我越发觉得这是对的!”   完颜绰本来已经准备叫人送客,此刻倒又转头笑道:“那么,夫人倒不怕把阿鸿放在我身边,我又会像恶毒的杜鹃鸟儿一样,把妹妹悄悄弄死?”   “阿雁!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姐妹也是一样的!”她执着地说,“你一定要以妹妹为敌么?你就不想着让有完颜家血脉的孩子登上皇位,永葆我一族兴盛?若是完颜大姓,人人都知道你对自家人比外人还狠,将来,你父亲和我总有不在了的一天,你又打算扶持谁做你的根脉?”   完颜绰脑海里一瞬间飘过王药的形象——但是王药是异国之人,在夏国等于全无根基,只能靠他的智慧,却无法靠他掌握的人脉。完颜绰果然又听见母亲急促得近乎带哭腔的声音:“阿雁,我现在终于想通了。都说你是我们家最盛贵的人,将来也是最有出息的人,既然这样,我们为何不协同全家之力来帮你?完颜一族,或许能依靠你长盛不衰。你妹妹那里,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说通的!”   完颜绰也有一根筋的时候,已经听不进去了,她点点头笑着说:“阿娘的意思,我早就明白了。既然大家都觉得妹妹的儿子更适合当这个新皇帝,那我自然从善如流。阿娘放心就是!”   恰好外头来报,皇帝的箦床安排好,要请皇后过目。完颜绰心安理得地抬手道:“不好意思,要请阿娘回去了。妹妹那个孩子,就让他以弟弟的身份,为哥哥的丧仪摔盆举幡。”   “不是这个意思……”完颜夫人脸上陪着的笑比哭还难看,几个中侍和宫女连扶带搀地劝她出去,她有些话无法出口,“阿雁,太后殁于去皇陵的路上,外头的消息传过来,已经变了味儿,你要好好考量怎么处置!”   母亲走了,完颜绰有好一会儿没有喘过气来,最后关于太后的消息,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太后完颜珮手段厉害,是她最害怕的人,一朝权在手,自然要先以处置太后为要务。送太后的禁军都是她亲信的私人,神不知鬼不觉弄死一个没有权柄的女人不用犯愁,要犯愁的是太后的死因若有说不通的地方,将来可是能够当做她完颜绰的污点,招来有异心的人的大肆讨伐。   她定定地想了一会儿,却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   天色渐渐晚了,宫里准备斋事的动静也因为时间紧迫而更大了。完颜绰觉得头疼,突然想起刚刚这里莫名其妙少了一个人,不由大动肝火。她亲自拉开侧门,张望了一番,问门外伺候的那名小宦官:“刚刚王记室人呢?”   小宦官道:“王记室出去了呀。”   完颜绰说:“给我召回来!”   小宦官吃了一吓,“是”了一声要走,冷不防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掉到怀里,定睛一看,是个黄金的戒指。完颜绰说:“嘴紧点,行动利索点。会办事的,将来后福可不止这个金戒指。”   小宦官意外的惊喜,真觉得皇后为人爽利,是个好主子,“好嘞”一声,揣着金戒指,一溜烟儿走了。   没过一会儿,他又折回来了,笑着回禀道:“启禀皇后,王记室就在外头小花园里,蹲树边上看虫子呢。他现在在门外等皇后召见。”   蹲树边上看虫子?完颜绰觉得这男人身上匪夷所思的有趣地方还真不少,笑了笑道:“叫进来,其他话别多说。”   王药一进来,身上还带着一股寒气,他原本就带着淡淡的墨香气味,现在其中寒冷的松烟、冰片味道也就格外凸显出来。   小宦官前脚刚退出去,王药后脚就被完颜绰一拉,她眉目含情,纵使抱怨也听来入耳:“你去哪儿了?!”   王药顺水推舟也不施礼了,笑道:“咦,你们母女姐妹的私话,也许我听?”   完颜绰不讲理地说:“那她们走了,你怎么又不回来?”   王药无奈笑道:“你是皇后,这里是皇帝正寝,明日又是大丧之仪。我还真不知道,我也可以随便进来。”   蛮不讲理的话也没的说了。完颜绰只能赌气地扭在他怀里:“反正就是你不好!刚刚才半截子……”   “半截子什么?”   她的脸一下子绯红起来,有小女孩的娇羞,可又有契丹女儿的奔放,因为她把王药的衣领一扯,伸手到他左腋下解开衣带,他寒香的衣领在松开之后,胸口喷薄出暖暖的、好闻的气息,两种味道汇合成诱人的感觉,使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两个人情不自禁地踉跄,一起跌坐到矮榻上。   完颜绰伸手一摸身下,扯出几件素白的麻衣——那是宫女放在那儿准备她给萧邑澄戴孝用的。她一把把这些麻衣抛到地上,还踩了两脚,然后张开双臂对王药说:“我嫌热。”   王药诧异地看着她,好一会儿说:“你想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新题目不好,或者作者写得不好。 泪目。。。。 —————————— 就问大家下一章开车不? 已经丧失希望的作者打算放飞自我了。   ☆、相悦   完颜绰冷笑道:“这还要想?大约只有你们南边人才会被道学束缚着,前怕狼后怕虎,这个不敢那个不敢!你和我,郎无妻, 妾无夫, 两情相悦,鱼水相欢, 又不是头一次在一起,就算犯错,也已经犯过了。”她的足尖, 勾起地上白瘆瘆的孝服, “咯咯”笑着说:“他能背着我偷情,我就不能背着他?王药, 你不是男人么?不敢么?”   她脚一踢, 把那素服踢得远远的,一伸手撕开自己的衣带, 丝绸光滑,一下子从她肩膀上滑落下来。   王药眨巴着眼睛, 思忖她无理无礼的话。什么“君子”,什么“大道”,脑子里似乎也过了过,不过美人当前,瞬间就忘了——他王药要是遵从理学道德,做个正经八百的君子,早就在晋国中式当官、光宗耀祖了,也早就娶了戚芸菡为妻,孩子都生了多少个了!   她既然嫌热,那好办。王药耐心地把她剩余的几根衣带解开,婆婆妈妈说:“好好的衣服,别这么糟蹋东西。我来。”   皇后的衣衫层层叠叠的,每解开一层,就喷薄出一阵暖香,王药呼吸越来越紧,抬头便见完颜绰玩味的冷笑,她终于伸手在王药腰带下头某处一拂:“你忍得住,你爱伺候,就乖乖躺下,我叫你怎么伺候就怎么伺候。”   本来就是反话激将,但是色令智昏,王药只觉得被她气得大脑充血,完全没有听出来,他又不是没有力气,也不再耐心了,哼了一声,把她的腰带一把扯过来,她软蓬蓬的胸贴着他硬邦邦的胸,两人都是浑身过电似的一激灵。   一位虽然流连花丛,可是写诗填词换些南边的美酒而已,已经很久没有动过风月心思。   一位虽然伺候皇帝,可是躺在棺材里那位皇帝后宫佳丽无数,已经很久没有召见她共寝。   久旷的人儿,因为心灵和肉体都贴在一起,因为利益和伤楚都几近一致,所以顺理成章,顺水推舟,自然而然,全无别扭。   王药凑到完颜绰耳边,咬着牙低声道:“这会儿,你就别端皇后的架子了。我不是你的面首,我也不想伺候你。你想要我,我们在这榻上就是平等的敌体(1)。”   【注】敌体:谓彼此地位相等,无上下尊卑之分。譬如夫妻。   他等了片刻,没见反对,便双手用力,把她腰间蹀躞带的(金它)尾解出来,整条带子松开,带钩上挂着的丁铃当啷各种物事发出了碰击的脆响。玉饰的清音尤觉悦耳催情。王药便不松开整条腰带,而是一托她的髋,一揽她的腰,整个抱起扛在肩上,又放倒在那张矮榻上。   完颜绰身不由己,浑身恍若一震,却又无丝毫疼痛,放心之余颇有期待,微微嘟着嘴,一点都不反抗。   王药抬起头,看看外头尚还明亮的暮色,又听外头摆放灵堂的动静和僧人试敲钟鼓的声音,他低声笑道:“天冷,还是别张狂得过分罢。”嘴里一厢说,手里一厢动作,完颜绰只觉得从腰到腿一阵凉,小衣已经被他整个儿解脱下来了。她心里涌起浓浓的偷情的快意,故意身子扭动不让他轻易得逞,腰间那些玉饰于是又发出清脆的响动,简直是在招摇!   王药的喉结不断上下滚动,发簪松了,乌发垂下来,光亮致密像黑缎子似的扫在完颜绰的颈窝里,痒得她几乎要唤出声儿来。王药伸手从下而上揉捏她一遍,最后伸手掩到嘴上,笑道:“动静太大!得忍着。”   话怎么说,却明摆着要欺负她,趁她乱扭的间隙,他的腿强势地分开她的膝盖,直抵到矮榻边她的身子上。她的嘴被他用力掩着,只能伸手来推,但两只手又很快被制住了,捏起来按在头顶,动弹不得。   “不乖。”王药凑近了评价她,“像只小狐狸。”   “小狐狸”张口咬他的手心。王药手一让,用嘴唇去封堵。她牙齿尖利,需要小心,所以王药小心地迂回,含吮她的嘴唇,慢慢把她的舌尖勾引出来,等她急切了,才进击去吻她。空出来的手慢慢往下探。她果然也是久旷的人了,只不过这样片刻的撩拨,身体就已经准备好了。   王药无行文人的恶性又起,嘴唇在她求索无度的时候分开一寸距离:“花_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你说什么?”被吻得傻乎乎的“小狐狸”睁着迷惘的眼睛问。   还需要回答嘛!王药一挺身就告诉了她诗句的意思。他哪里像个男宠?他分明是她的主宰!   完颜绰被他的强硬、伟岸和节奏弄得大汗淋漓,哼哼唧唧求乞他的怜悯和宽恕。被握着的一双小爪子无助地张着,粉红色的掌心嫩得惹怜。“乖乖的。”王药警告了一声,撒开抓她的手,而改成把她的腰腿抬得高些——这矮榻实在太费劲了!   而不可一世的皇后殿下真的变作一只小乖猫,两条胳膊搂着王药的脖子,两条腿蹭着他的腿,彼此肌肤都年轻光润,肌肉的弹性和力量带来最完美的搏击与应和。完颜绰的脸绯红得像喝足了美酒,皮肤光洁得几乎要滴下水来,目光流转如带泪光,咬着嘴唇喘着气却又似在笑。   她真是美得不可方物。王药此刻尤为爱她,若是这会儿叫他为她赴汤蹈火,他一定不会有片时的犹豫。   不知过了多久,完颜绰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挂了一滴在眼角,她楚楚地抱着王药的脖子:“却疾……我受不住了……”   王药抬手擦擦她鼻尖的汗珠,亲亲她的脸颊算是安慰,但是并没有多余的怜惜,而是一鼓作气,把她带上了云端。   他们并头仰躺在矮榻上,上头锁子锦的条褥已经揉得腌菜似的,空气里弥漫着暧昧的气息,两个人胸口起伏,粗重急促的呼吸此起彼伏。躺了好一会儿,恢复过来的完颜绰先调皮起来,起身拨弄王药,挑衅道:“你不是能嘛,这会儿再来欺负我啊!”   王药探手到她裙下,轻轻掐一把弹滑的嫩肉:“刚刚谁跟我求饶来着?果然是假的。”   他的小狐狸“咯咯”地笑了一会儿,眉宇间的愁色已经不见了。她翻身过来抱住王药,王药也侧过身抱她,她心里安全的感觉前所未有,凑在王药的怀里听他“咚咚”的心跳。   “咚咚”声里突然夹杂了几声“瞿瞿”声。完颜绰“咦”了一声,侧耳再听,好一会儿听见真的是王药的衣襟里发出来的!   王药也听见了,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一条缝瞄了瞄,道:“啊呀,刚刚都忘记了,幸好没压到。”   “是什么呀?”   王药笑道:“北边少见的草虫,不过我们临安非常常见,叫金蛉子,本来是中秋前后鸣叫的,但温暖的地方,也有些能活到冬天。这只金蛉子尤其坚韧,上京这么冷了,它还能鸣叫。我刚刚在宣德殿后面的院子里听着声儿寻了半天,可算得到了。”   完颜绰嗤之以鼻:“这么只虫子,亏你还有耐心!”   王药小心翼翼把盒子盖好,又放回怀里,笑道:“一草一虫也是性命。”他头发披着,五官俊美,又带着纯然的笑容,完颜绰支起身子为他找落下的发簪,瞧见一支眼熟的,举起来看了看那圆头素金的簪子,笑道:“你还留着?”   王药不动声色拿过去:“我穷,买不起新的。”把头发挽起来。   完颜绰笑道:“禁军统领,薪俸是一百二十缗。”   王药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本能地峻拒:“记室而统领,算是超擢,落人眼底,太不好看。”   完颜绰伸手捏捏他的耳垂,也没有坚持,点头说:“不急,丧仪办完慢慢说。”   王药任她□□着,好一会儿说:“今日其实不该这样。”他顿了一会儿,内心又觉得不悔,只好接着说:“不过,明日该做的文章还是要做足的。”   “我懂。”完颜绰肃然地点了点头。   她的明天,或许还要大杀四方。不过有这样一个可以留恋的黄昏,完颜绰又陡然觉得有了精神劲儿。   第二日,王药随南院班列为薨逝的皇帝萧邑澄哭灵祭奠。皇后着素服在轻纱笼罩的箦床之后,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哭声哀哀。七轮法事做过,所有人都累得快趴下了。皇后也终于开口说话,嗓音微带嘶哑,但说得特别清晰:“先帝年轻有为,却被禽兽一样的弟弟弑杀,我恨不得跟了先帝而去……”哭了一小会儿,在大臣们的劝解下又说:“如今国家大计,比我个人的哀伤重要。为今之计,先定皇储,再安国事,与叛臣相关的事务,日后再慢慢处置。”   不少人噤若寒蝉。这位皇后看着和善,却不是善茬儿——上回在宣德殿上一金瓜敲碎反对者的脑袋,就够狠了。今日又放话说什么“叛臣相关事务”,岂不是在警告众人:谁敢不听话,就可以当叛臣同党处置?   于是,完颜绰以太后的身份下旨,令南院文臣为皇帝拟庙号谥号,又以皇帝弟弟中出身最高贵的十四皇子为皇储,皇储年幼,自然玉玺与虎符都在太后手里掌握着。太后完颜绰擦着眼泪说:“孩子小,不能不由我多操心着。也不能不借各位大人的力量,来护着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可惜没有自己的孩子,后宫里出自高门贵姓的孩子也只有他了。”   如今京里的军队,基本都掌握在皇后的手里,太后又莫名其妙死在了路上,虽然明知道太宗尚有近十个庶子在世,这位刚死的皇帝也有两个遗腹子,但是此刻朝里的人谁敢对抗?唯有唯唯诺诺而已。      ☆、丧仪   丧仪头一日,要把死者生前用过的东西,包括衣物、器具、战马、鹰犬等一并送上路,方法就是放把火烧掉, 在契丹传说里, 这些被烧掉的东西都会变成“神犬”,一条又一条神犬保护着死者的灵魂奔向遥远的归属之地——契丹赤山, 向山神和祖先报告,然后,遗体才可以入土为安, 死者的灵魂才能够再次轮回。   巨大的火堆燃烧起来, 傩师和萨满遍身挂着铃铛,开始绕着火堆高歌起舞。皇帝的东西, 分外庞杂, 衣物等等就烧了好几个时辰;接下来是饰品珠宝:黄金翠玉的蹀躞带、玛瑙琉璃的食具、金丝编织的冠戴、珍珠宝石镶嵌的刀剑弓矢……在火堆里燃起异样的彩焰;又有战马、鹰犬等,都是先割喉放血, 鲜血加上蒸酒,泼洒祭天之后, 再把这些动物的尸体推入火堆中一并焚化。   既信奉佛教,同时又尊崇传统巫傩的契丹丧仪,一边是钟鼓念经声,一边是响铃唱词声,热闹得有趣,熊熊的火光一直烧到半夜时分,大家哀哀地哭,从起先尚有三分真心,哭到最后就只剩了哼哼唧唧和干嚎。   完颜绰的妹妹,身份上倒算是萧邑澄的庶母,纵使没有眼泪,也早就哭不动了,欠伸了一下说:“服侍文宗皇帝的人殉,好像还没有呢?”   完颜绰心里冷笑:妹妹你这就坐不住了?   她不回应,而是看了看天上的月色,又看了看自己父亲的位置,突然嚎啕道:“先帝!你何苦留我一个人独活?!我跟了你去了吧!”起身就往火堆里扑。   她自然是做戏,身边布置好的侍女和宦官纷纷拉住了她。完颜绰向火堆伸出手,一副迫切的模样,已然燎焦了袖口,手指上烫出两个燎泡。她的父亲完颜速拦阻过来,跪在女儿面前磕头哀哭道:“皇后节哀!大行皇帝心里,岂不是盼望着皇后能为他保重身体?何况新皇年幼,圣母皇太后又从未经手过政事,除却母后皇太后,谁能辅政摄政?”他眼风一扫,既是说给众人听的,也是说给那个不知言语轻重的女儿听的。   完颜纾一脸震惊,抱紧了自己的孩子,等大家把完颜绰扶回来,唱傩的声音越发高起来时,才垂头低声说:“姐姐误会我了……”   完颜绰闭着眼睛,假装悲哀之至没有听见。完颜纾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说:“阿爷阿娘都叫我听你的话,才保得住孩子……我的意思,文宗皇帝的遗腹子,总是祸患。”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完颜绰这才恹恹地睁开眼:“虽然国朝有人殉的习俗。但那两个不过是乐户女子,侥幸怀娠了的,我何苦做这个恶人?”   完颜纾大概特别担心自己儿子的地位不稳,低声道:“只要姐姐首肯,恶人可以由我来做。”   完颜绰横了她一眼,一声不吭算是默认。而后伸手向着已经睡着的小皇帝:“皇帝让我抱抱。”   完颜纾犹豫了片刻,慢慢把怀里的儿子递了过去。交换间总有些不稳当,堪堪儿睡熟的小孩子被折腾醒了,外头声音又格外吵闹,里头的小皇帝也闭着眼睛放声哭起来,一双白生生的小手到处乱舞,保母宫女忙不迭地来伺候,又是送水,又是拿点心,忙成一团。   完颜纾看着姐姐皱紧的眉头,陪笑道:“他有时候闹觉……”伸手想把孩子抱过来哄。完颜绰却紧了紧手,没让妹妹碰:“以后可是皇帝了,这样子任性怎么行?”她看了看这个一岁半的小孩子,正是将懂不懂的年纪,此刻已经哭得清醒了,睁着两只圆溜溜葡萄似的大眼睛,泪水不断地涌出来。   完颜绰厉声道:“哭什么?!”   小人儿吓了一跳,抽噎了几声,竟然真的止住了哭。他真是个小小人精儿,瞥眼看看自己的母亲,小嘴一扁,但又回头瞟完颜绰,连放声哭都不敢了,委委屈屈在那儿低声啜泣。   完颜绰这才回转了些颜色,从一边的保母手里接过一盏石蜜水,小口地喂给他喝,轻轻地和他讲着:“皇帝从今以后是一国之中最尊贵的人了,可不能这么不讲道理!长大了若还是不听话,咱们两个当娘的可要罚你跪在太庙前头思过呢……”   这敲山震虎,果然惊得完颜纾咬着嘴唇,搓着衣襟,满心的心疼不敢表现出来,耳朵里听着姐姐说:“小陛下,你可要记得,从今以后,你有两位母亲,两位太后,若有偏颇失礼,天下人都只说你不孝……”   完颜纾终于忍不住说:“姐姐,他自然也是你的孩子,你提携,你辅佐,你教养……只是求你对他好些。”   完颜绰挑眉不语,好半天说:“我与皇帝也要培养培养感情,反正横竖有保母宫女伺候,就要皇帝睡在宣德殿皇帝正寝——我的寝宫旁边吧,我睡眠沉实,晚上不怕孩子吵。”   完颜纾万般不舍,但临了一句反对都没有,她点点头说:“他晚上睡觉不吵。只是有时撒了尿自己不知道,还须保母灵醒些,及时洗换,免得着凉。”   说自己睡眠沉实,其实完颜绰一直睡得不好。晚上守灵不轮到她,她检视了各处的禁军,眼皮子累得打架,但是躺到床上,总觉得一天的钟鼓喧嚣还在耳朵里绕,脑仁子一阵一阵“当当当”发紧。好容易眯着了,小皇帝的哭声又响起来——不知是不习惯,还是尿床了,保母宫女们乱糟糟地哄着,完颜绰醒得透透的,烦躁得睡不着了。   隔着帐子,她问外头值夜的宫女:“晚上是谁在守灵?”   那宫女答道:“皇族里,是在上京留守的长岭王和镇海王;大臣里,是南院的枢密使和几个辖下参军、记室。”   完颜绰漫漠地“嗯”了一声,透过帐子,远远的殿外的烛光透过暗黄的光晕,她的身体和心被他打开了,此刻都无比想念他,想得心烦气躁,可惜那扇宫门牢牢地关着。   天明时,睡眠不足的完颜绰闭目养神,任凭身后的宫女为她挽髻梳妆,口里吩咐道:“一会儿唱过经,磕过头,把南北两院的要事折子做成略节送过来我瞧。如今外头愈发不能起乱。”   正说着,外头匆匆奔过一个小宦官,在门外屈膝跪倒:“启禀太后,后苑十名大行皇帝的嫔妃自缢殉先帝了。”   “太后”的称呼,完颜绰还没有习惯,但后半句话让她的眼睛蓦然睁开:“自缢?自愿的?”   那小宦官道:“自愿的。连同有孕的两个,一起殉节了。大家都说太后昨日蹈火殉节,是贞烈的极好榜样,所以今日,后宫女子纷纷效仿。”   完颜绰好笑般的“呵呵”了一阵:   她贞烈?那真没有人不算贞烈了!果然话都在人口里,想怎么翻腾就怎么翻腾!   再说那些殉葬的嫔妃,要知蝼蚁尚且偷生!好好的女郎家,哪有真心不想活了的?大约是知道活下去会艰难,甚至会贻害父母家人,无奈之下只能含着眼泪自尽了事。更可惜的是有遗腹子的那两个,不知妹妹用了什么样的威逼利诱手段,让快要做母亲的人也肯在这样巨大的希望之下产生绝望的情绪,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同赴了黄泉?   她又闭上了眼睛,点点头说:“确实忠贞节烈!她们不光要封赠为妃,而且要陪着先帝厚葬,她们的家人,也要厚赏!”   然而,有孕的嫔妃自尽殉葬,在朝中还是引发轩然大波,完颜绰叫来后宫的内侍,当着众臣的面质问道:“别说没有人下旨说要嫔妃人殉,就算有这样的旨意,难道有孕的,你们不该规劝着?今天你们给我好好说道说道,一群大活人,在后头怎么办的差?怎么服侍主子的?!”   内侍总管慌忙跪下来:“想是弄错了。又或是没有拦得住……”   “这事儿怎么能弄错?!你们这么多人,又怎么可能拦不住?!”太后完颜绰大怒,手用力拍着扶手,“她们肚子里是先帝的亲孩子!”   负责的内侍脸色煞白,急忙低头认罪,完颜绰看了父亲一眼,继续怒冲冲说:“渎职重罪,岂能不问!送到宫中内侍省处置!”   哈,再重罪也不过“渎职”,为完颜绰背黑锅,不至于倒大霉。大家吃了定心丸似的,磕着响头,假哭着被拖下去惩处了。   朝中默然,完颜绰瞟了瞟在自己身边、御座之上躺着的小皇帝,正是睡得酣熟,口角流涎的模样,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鬓发:“陛下年纪小,操心的事情多,众臣工少不得辛苦些。丧仪结束后,陛下自然要封赏各位,到时候柴燎祭天,便一同庆祝才是了。”她转向在京的两王:“长岭王和镇海王都是大行皇帝的叔父,郡王衔也未免太不般配了!”   她急着施恩,是因为心底发虚。王药在南院的班列里,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揉了揉打熬了一夜的黑眼圈。   晚上奠酒之后,完颜绰疲惫地回到宣德殿自己的寝宫,耳畔是小皇帝闹觉的哭声,她哀叹一声:“孩子真是个麻烦事!原以为皇帝累了,今天一定睡得好,谁知道越累、越困,就越闹。我也快给折腾死了!”   阿菩劝道:“主子实在嫌吵,就送到其他殿里,但是,无论怎么都最好别再交到玉雉宫那位太后手里去。”   “我知道。”完颜绰说,“不防着她怎么行!”又说:“把今天重要的折子送过来我瞧。”   阿菩知道,完颜绰再累,政务上也不敢松懈半分,既是她一直以来做事的细致严谨,也是她心里的不安全感,必须得用掌权来排解。   好在朝中内外,暂时一片安定,太后完颜珮的“自尽”,尸体也不需麻烦,直接送到先帝的皇陵安葬,连法事都是凑着萧邑澄的法事一起做的,也算省了一道事。完颜绰隐隐感觉不安,但也不愿再多想了。   突然,她从一叠南院的奏折中抖出一张小条子,上头铁画银钩,字脊挺直,眼熟得很,写了一句小诗:“从此无心爱良夜”。她陡然来了精神,“噗嗤”一笑,对阿菩悄悄说:“去外头禁卫的值庐里看看,他在不在?”   他是谁,完颜绰心知肚明,阿菩也心知肚明,也是抿嘴儿一笑,点了点头,步伐轻捷地去了。   案几上还摊着许多劳神的案牍文篇,完颜绰却突然没有心思去看了,仿佛他来了,她的不安全感就会全部消退无痕。她像所有情浓得化不开似的小姑娘一样,打开妆奁的镜台,对自己有些发黄的脸上细扑脂粉,淡扫娥眉,用指尖蘸上一点胭脂在嘴唇上一旋,勾出红扑扑的水色。头上银冠不好去掉,身上素衣也不便换,只能扯过一条淡淡水绿色的披帛,假做嫌冷披着,好衬一衬自己的肌肤。   准备停当了,想起他爱喝茶,到寝殿角落翻出一盒进上的小团龙,一套空置了许久的茶具,吩咐外头送小茶炉和山泉水。忙活了半天,披帛裹着的肩背都要出汗了,才听见阿菩调皮的笑声:“禀皇后,禁军记室王药求见,有政务要事禀告。”   完颜绰急忙抚了抚鬓角的薄汗,端坐在上回欢好的矮榻上,凝神说:“既然是国政要事,不必避嫌,请王记室进来详谈吧。”   室内缕缕茶香伴随着热气蒸腾起的女儿香,朦胧的烛光,朦胧的水汽,素衣银饰的服孝人儿偏偏披了一件极为娇嫩的水绿色披帛。王药有些诧异,刚屈膝说了声:“太后……”完颜绰就抬手“咯咯”笑:“别人叫我还不觉得,你一叫‘太后’,我生生地觉得自己老了!手里拿的什么?我看看。”   王药在礼节上一直有些刻意的粗疏,便把弯曲的膝盖挺直,到完颜绰的案桌前。手里是一幅卷轴,他慢慢在书案上打开,嘴里道:“臣在中书省借来的堪舆图,如今……”他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下来,瞥向完颜绰。完颜绰毫不顾忌地伸手抚着他的背,此刻转眸道:“咦,怎么不说了?”      ☆、良夜   “别闹!”王药伸手去掰她的手。   完颜绰不高兴地说:“怎么?吃完喝完,一抹嘴就不认账了?”   王药觉得她蛮得不讲理,又作得有点可爱,软下来说:“臣要说正经事儿呢!”   完颜绰把书案上的堪舆一抹, 赌气说:“我都操劳了一天, 好容易歇歇——你还骗我!”女人的思维跳跃,王药眨巴着眼睛没反应过来:都是自己那句诗挑动了她的心弦, 一旦无心朝政了,他倒又正经八百来讲啥局势图,想听才叫见鬼——自然就是骗了她了!   他被完颜绰的手指狠狠地掐了一把, 捂着腿差点跳起来。   完颜绰笑得前俯后仰, 点点他的鼻子娇声道:“你无心爱良夜,却写条子告诉我做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司马昭之心, 路人皆知。”   王药虽然生气,但又不便还击, 只能揉着腿正色道:“臣写得清楚得很,这样危机四伏的时候, 谁有心爱此良夜?自然是想谈些重要的事情。”   原来一句诗,翻来覆去还可以这样说?完颜绰说不过他,心里有些没劲,盘腿坐好,指指下首的脚踏:“那你坐那儿讲吧。”   王药瞥瞥脚踏,说:“臣还是站着合适。”然后指了指那幅堪舆图,开始喋喋不休起来:“臣此前在晋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平生之愿就是踏遍河山,与胸中的书典相互推敲,从而明建都、立关等道理。有这样的积淀,才敢说自己不是腐儒,才敢说能够‘一身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他大概怀才不遇了太久,一胸膛的丘壑仿佛此刻才找到了空间,他对夏国的堪舆熟悉得不啻于自己的故国,指指点点都只不过为了完颜绰明白,说得挥洒自如而构架严密:“……应州和云间在太后的斡鲁朵治下,横阻李维励在并州的大军,他除非能得朝廷七八成兵力的支援,否则很难破界。北边蒙古人又格外骁勇精悍,也不得不防,好在这几年他们内乱频频,无暇南顾。但忧患往往生发于内。大夏的地域,繁荣些的或许就是上京这里,但西京和东京各存异族,打理部族事务的手掌兵权,只要动乱起来,就会伤筋动骨。若要天下太平,守土保疆,少不得先把四周的兵力集权到中央,收发应用自如了,才能不畏惧内乱。”   他抬眼看看听他谏言的人,正含笑支颐,水汪汪的眸子不停扫视着他的胸腹各处。他停口了好一会儿,她才惊觉似的:“啊,你讲好了?”   王药有种被侮弄的愤怒,卷起堪舆图,冷冷说:“嗯。臣告退。”   完颜绰一手按住堪舆图,笑道:“我听明白了。你不信,要不要考考我看?”   王药停了片刻,说:“臣可不敢。”   完颜绰笑道:“做君王的,谁不想集权?听说晋国重用文臣,而轻忽武将——也不是别的轻忽,只不过特别不肯放下兵权。武将出征,都得由皇帝在汴京遥制,千山万水,哪里控制得了局面?于是武将们但求无过,不求有功,敷衍了事。我说得是也不是?”   她果然堪当摄政的太后!王药刮目,刚刚的一丝丝恼火烟消云散,点点头说:“不错。但是自古藩镇之乱,皆有自有兵权而来,所以以前朝为戒,想得也不算错——只不过凡事过犹不及,并州失守……唉!”   他言及的并州失守,显然不是后来在夏国当官时遭遇的那次失守。完颜绰因笑道:“有什么不好?若是并州不失守,我们何缘得见?”   王药心头怦然一动,抬眼时觉得完颜绰的目光格外水色融融,他相当担心自己又要把持不住,躬身道:“既然太后心中有谱,臣自愧弗如,告退了。”   “又告退!”完颜绰嗔怪道,“你光告诉我会怎么样,却不告诉我怎么办!我现在坐在太后的位置上,其实也是个孤家寡人,里头两位太后并立,外头还不知道多少忧患藏着……你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王药又被戳中兴奋点一样,连连点头说:“太后英明!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太后能够知道忧患,便能徐徐图之,慢慢消解东西两京各部的势力。”   完颜绰长叹一声:“我还不够忧患?整天满脑子都是忧患,周围围着的都是忧患,你还和我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又是忧患。我只愁摆脱不了这忧患,白头发都要‘忧患’出来了!”   她怀着撒娇的嗔意,而王药居然傻乎乎往她头顶上瞅了一眼,完颜绰立刻顺杆上爬:“我头疼呢,你给我捏捏头顶。要是看见白头发,就帮我拔下来——还别叫我知道。”   王药犹豫着,完颜绰伸开盘坐已久的腿,脚丫子顺带在他腿上蹭了一下:“怎么的,是不敢,还是嫌弃我?”   自然一个都不是。完颜绰知道离沸腾只差一把柴火,脚趾顺着他的腿爬到大腿根儿处搔了搔:“对了,我叫人到市井里找了能买到的最好的羊羔儿酒……”   王药大概馋酒已久,喉头“啯”的一声,都没有掩饰得住,然而他拱手道:“太后需要人伺候,臣想后宫一定不会乏人。”   完颜绰一把拉住将欲离开的王药,生气道:“王药,你矫情什么?”   王药被她拽着,只觉得心都要化了,残存的一丝理智让他忍着从腔子里涌起来的热浪,低头道:“我不想别人当我是太后的男宠。我有我的尊严,请太后成全!”   完颜绰慢慢地放开手:“却疾,你这条软肋,只怕束缚得你太紧。你不怕人说你在青楼里薄幸,不怕人说你忤逆父母,却怕我们俩之间有感情?”   王药的眼眶红了上来,嘴角抽搐似乎在笑,又似乎想哭,他终于拱拱手说:“王药都怕,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既然已经当了贰臣,不想再增一个‘面首’的笑柄。”他再次告退,害怕自己多待一会儿,又会沉溺下去。完颜绰已然明白了他的心思,心里酸酸的为他难受,她柔声道:“却疾,你去吧。我只希望你知道,在我心里,没有什么‘面首’‘男宠’,只有——”   只有爱人。   但是,身份的悬殊,要抛别他这点左念,估计不是容易的事。完颜绰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揭开门口的帘子离开,希望着自己日后能用春风一样的温和,慢慢煨化他的执拗。   然而不出意料的,这晚又失眠了。到了半夜,完颜绰在冷冰冰的孤衾里辗转痛苦,胸口憋闷着一口郁气总是散发不开。她终于忍受不住,揭开帐子对外头喊:“阿菩,阿菩!”   阿菩值夜,来到她身边问道:“主子要喝水么?”   完颜绰摇摇头:“你去把针和彩墨拿来。”   阿菩诧异道:“这会儿?”   完颜绰点点头。阿菩最懂她的心意,叹一口气去准备东西了。完颜绰慢慢地解衣,坐到暖烘烘的熏笼边。烛光下,她的背像一幅画卷慢慢袒露出来,娇美的胴体上,曼陀罗的花枝从肩膀上垂落下来,繁茂的花,云霞一般盛放在肩胛处,又有一枝垂落到腰际,被她的汗巾掩住。右肩上才勾了墨线,深深的靛青色有浓有淡,宛如墨画;叶片形态各异,深浅有致;花朵或含苞,或怒放,只等有人为它们填上与左边一样鲜艳的颜色。   阿菩熟门熟路燎好了针,备好了干净的软纸,等完颜绰伏到熏笼边的矮榻上,才说:“今日一朵一朵为花朵儿填色?”完颜绰懒得说话,点点头。阿菩见她白皙的背部皮肤,无声暗叹了一口,取针蘸色,针尖无情地戳入肌肤里头,玛瑙般的血珠子颤巍巍地渗了出来。软纸拭过,纸上立刻呈现出鲜艳的赤红。   疼痛随着针刺的不断挪移而累加起来,完颜绰疼得眼前白茫茫的,脑海中是一幕幕画面,她的丈夫、她的姑母、她的妹妹、她的父母……她蓦然回到了从前,又蓦然回到了各个决绝的时候,她埋葬了亲与爱,埋葬了对她好或不好的人,在这片黯淡无光的世界里努力地冲杀,沾染着满手的鲜血,觉得自己这身皮囊都腥臭肮脏,厌恶无比……   她借着疼痛的折磨,终于可以借这个机会肆无忌惮地流出眼泪,把埋葬在心底里的伤痛和愧疚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太忙了,5555,今天短小点   ☆、分别   天下果然没有太平很久。   小皇帝才开始学说话,才能够坐在御座上见朝臣争执而不哭,东边渤海部叛乱的消息就传过来了。   檄文写得半文半白,完颜绰看了两遍, 每一遍都看笑了:“当年骆宾王传檄武瞾, 那笔文字连武后自己都赞叹不已。而这,是什么鬼?”她的手指甲掸掸檄文的纸张:“一会儿说崇裕太后死得不明不白, 一会儿又说渤海王死得不明不白,一会儿还说我和圣母皇太后妖言迷惑,叫崇裕太后与渤海王母子生嫌隙……老天, 他们当我是猪脑子么?”   完颜绰瞥了瞥身边陪着垂帘听政的妹妹完颜纾:“圣母皇太后, 人家可说了,现在的这位皇帝不是嫡系, 名不正言不顺。你说怎么办吧?”   完颜纾跟着听政也半年了, 这才知道姐姐这活儿不那么好干。天下事务纷繁,上奏的人各怀心思, 天知道谁说的真,谁说的假, 谁又说得半真半假。   这还是日常的事务,今儿遇上了造反的,指着脸骂她的儿子是庶幼子登位,又说先帝死得不明不白,她原本是因罪监_禁的嫔妃,说不定就是凶手,怎么一下子坐上了太后的位置?说得有鼻子有眼,简直是污蔑!   完颜纾连辩白的地方都没有,气得想把这胡扯的檄文夺过来撕成两爿再踩上几脚,可是姐姐一脸灿烂的笑,把檄文当笑话看的模样又让她自愧弗如,只能绞着衣襟,对摇着她手的小皇帝萧邑沣哄劝道:“陛下别急,人家是胡说八道,你别理他!”   完颜绰见妹妹一脸没主意的样子,笑着问皇帝:“陛下,不理可是不行的。陛下手中可是国家权柄,天下都听你的!你说,是算了呢,还是打他们去?”   小皇帝正在活泼调皮的年纪,每日被拘困到这方寸的御座上几个时辰,屁股像猴子似的坐不住啊!听到“打”这个字,眼睛顿时一亮,小手往下一劈,大声嚷嚷:“打!打!打!”   完颜绰笑得前仰后合:“陛下真不愧是皇帝!下旨如此斩钉截铁。好,就依陛下的圣意,咱们打!”   完颜纾有些紧张,低声说:“姐姐,他是小儿语,可不能由着!国家要动兵戈,可不是小事!”   完颜绰瞥着她,当着众臣的面,不宜太抹了她面子,亦低声回道:“怎么?你怕?”   完颜纾不好意思说“怕”,揽着亲生儿子目露担忧之色。完颜绰心一刺,旋即道:“我知道你不放心,但是,咱们孤儿寡母若一直示弱,一味地给人家欺负,将来你以为皇帝就不给人欺负?渤海那帮家伙,我们应该还对付得来。”   她目光瞟了珠帘之后,外朝班列里南边立着的王药。原打算拔擢他到禁军统领,再把南院的大臣职位挑一个给他。但王药坚辞不纳,声称但凡无故超擢,必生闲话,他的名声是小,太后名望是大。所以,只循资升了两级,不高不低的职位上吊着。偶尔也有念想他到如饥似渴的程度,召见进宫,软磨硬泡,亲亲抱抱或有,再过一步,他好看的眉头就皱了,仿佛一旦上了她的床,他的脸上就会写上“面首”二字似的,尊严无存了。   完颜绰气愤之余,偷偷也叫人查过,王药有时还会去南城的青楼画舫,并不嫖妓,也不全为酒——进贡的南酒三两天就赐到王药的府上——但他就是享受听着南曲,吃点莼鲈乡菜,挥就三五首诗词曲赋,在切切嘈嘈的琵琶曲里醉生梦死。   其实昨日才把他召见进宣德殿,如何处置渤海郡的叛乱,首要的就问了他的主意。   “渤海部一直在渤海王的治下,打着造反旗号的自然是他提拔上来的旧人——那里土生土长的靺鞨人哪有真喜欢这样残暴不仁的主子的?所以内里攻心,必可以瓦解他的军心,仗打起来并不会太费力。”王药说。   完颜绰目光含水,看着他频频点头。王药瞧着她的模样,就是怦然心动,竭力用理智压抑着,不敢稍有停息地跟她继续论政:“但是,朝廷之危,不在东而在西——西京那里,是夏国从龙立国的老部族,渤海部的檄文既然打着先帝死得不明的旗号,便成了他们造反最好的借口。而且,他们先不动声色作壁上观,估计是要等上京这里和渤海打到两败俱伤再行出手,太后不得不防。”   完颜绰由衷道:“你想得透!西京那里我也有眼线,确实说他们打着防蒙古人的旗号秣兵厉马,只怕也是别有居心。”她又转过话题道:“却疾,你在并州时也指挥过战斗?”   王药摇摇头笑道:“我文臣出身,哪里懂指挥战斗?不过并州遇险,急迫之中连城中健妇都捧着礌石支援城防了,我这样的男儿,还能躲在营帐里不出去?不过是带着五十个精壮的马卒,趁夜冲到你们阵营里,专砍马脚,泼油放火烧营帐,破坏完后转身就逃。下三滥却有效的把戏。”   真的是下三滥却有效,完颜绰抿嘴儿笑道:“如此多好!你们章望,那可是的的实实的正人君子,打一仗输一仗。倒是你这样的,出其不意,更是将才。”   念及昨晚的情形,完颜绰在朝堂的珠帘后朗声道:“太宗皇帝总说,朝廷用人,要敢不拘一格。我闻南院王药曾有带兵出征的经验,又熟悉渤海王旧部,我将我在并州的斡鲁朵分出一半,再加朝廷十万军队,交由他向东平叛。”   无数双眼睛刷刷望向王药,王药震惊之余,倒生出三分豪气。他抬起头,恰在无数视线中看到了她温暖融融的凤目,心神一震,撩袍下跪道:“臣王药何德何能?太后肯予重任,臣不敢推辞,唯将报答太后知遇之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完颜绰点点头,温和地说:“出征职司,原在宣徽院掌管,王药既然领军,不宜再用内司文职,先擢归圣军指挥使,协理地方观察使,平息渤海郡叛乱。”   这下拔擢他是师出有名了,王药不需也不应拒绝,只稽首谢恩。完颜绰道:“大军出征,琐碎事务极多,尚有一些秘密方略,下朝后你到宣德殿陛下的书房来,我指点于你。”   午后,王药以遵奉太后懿旨为名,来到了宣德殿侧殿用作书房的一间阁子。小皇帝字儿还不识,所谓“他的书房”自然是把控军政的完颜绰独用的。小皇帝本人,早就被保母带到后面吃好玩好,这会儿香喷喷睡着了。   完颜绰已经不用重孝,在这样暖洋洋的仲春,一身洁白的丝衫,黑绒的披帛,搭上珍珠璎珞和银冠,不需花红柳绿的颜色,自然就很美了。   见王药来了,宣德殿的宫女宦官惯熟地退了下去。点好的茶汤,时新的酥酪樱桃,还有一桌六道南北风味俱全的小宴,香喷喷的羊羔酒,摆在不大的阁子中,格外醒目。   “刚刚问了南院枢密使,说你退朝后就开始忙碌。点兵运粮,都是相当繁琐的——世人只见前线将军的威风,哪里知道背后这些琐碎才是决定一仗成败的关键。”完颜绰说,“我猜,你一定还没有吃饭。”   王药笑笑表示她猜对了。   完颜绰对王药招招手:“没有拜将,而是以指挥使的身份出去,不能在朝中为你摆饯行宴,只有我这里自己简单地弄一弄,聊表心意。”她素手执壶,帮他满上了一杯羊羔酒,酒汁莹白,在玛瑙杯里格外诱人。王药情不自禁就过去,坐在完颜绰对面,自然而然接过她手中的酒。   她的眸子里漾出笑来,春风似的温暖。王药吃着这一顿午餐,肚腹里也春风拂过似的适意。饭菜吃饱,王药捧着美酒,小口啜饮。原以为会有宫人来收拾残局,没料到却是完颜绰亲自挽了袖子,麻利地把空了的盘盏拾掇好摆在一边的提盒里,盖子一盖,桌面一擦,顿时清清爽爽,只余下佳肴的余香而已。   王药看着她动作,也没来得及帮忙,捧着酒呆了一样。完颜绰抬头笑道:“你傻乎乎看我什么?”   王药说:“我只是一瞬间错觉……”他惊觉后面的话有所不敬:他一瞬间错觉,这是其乐融融的小家,贤惠能干而美丽的妻子安顿着他浮游不定的心灵,暖融融的感觉像这甘甜润滑的羊羔酒一样,从胃底开始,让他一身都浸在舒适惬意里。   完颜绰洗了手,轻轻把几滴水甩在他脸上,笑道:“却疾,我这次先斩后奏了。军伍职位,但求稳妥,你万勿贪功冒进。我会……”她的颊上红云乍现,和眼中一抹不安并存,声音低细却让王药听得分明:“……我会担心。”   王药心里暖得发酸,点点头说:“你放心,我知道。我会回上京亲自缴旨。你也……”   完颜绰点头道:“我也会小心。东边的状态,大约要西边吊一吊,意思你懂的。我妹妹虽然觊觎我的权位,但现在皇帝还没有到她能拿捏的时候,还不用太担心她抢班夺_权。”   老老实实的场面话说完了,竟有点相顾无言。王药掩饰地举起酒盏,又喝了一杯羊羔酒。这次喝得急了,明明酒不烈,却把他呛咳了。完颜绰伸手夺了杯子,嗔怪道:“你看你,一点都不懂得节制!不许喝了。”   他乖乖听命,任凭酒盏被夺走,像耳朵软的汉子在家听老婆话,绝不敢翻泡的模样。完颜绰想着这一仗要为他建功立业,将来才好名正言顺地提拔他,才好抚慰他不甘的心,但是毕竟有舍才有得,也须经历这样牵肠挂肚的离别之苦。她眼眶一酸,受了委屈似的对王药说:“你都要走了,也不——”   她抬起头,嘟着嘴看向王药。他眼神里俱是急切,等着她提要求,哪怕无理。   完颜绰手指在他胸上画着圈圈:“……也不抱抱人家……”      ☆、朝乱   完颜绰一下子被王药抱住了。他的怀抱坚实暖和,带着他自来的墨香酒香。完颜绰喜欢这样紧紧的拥抱,深吸了一口气,安然享受着脑袋里什么都不想, 雾蒙蒙一片的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试探的吻落了下来,从额角到鼻梁, 再到嘴唇,节制又深情。完颜绰觉得身体都要酥了,当他腰下开始硬邦邦顶她肚子的时候, 她身体里的小火炉倏地燃烧起来。可是, 她的手探下去,他却僵硬着腰背的肌肉, 仿佛要撤退一般。   完颜绰明白他的想法, 有些酸楚,有些同情, 有些不舍。她的手回到他的背上,安定地轻按着, 抬头对他笑:“却疾,我信你。你此去多多保重,功成归来,我……必有重谢。”   不用“赏赐”,而用“感谢”,王药看了她一眼,只点了点头,说:“你的心意,王药都明白。”   完颜绰很久后都能记得他离去后帘幕在春风中飘拂了许久的样子,她白天在宣德殿抱着小皇帝做那些杀伐的决策,晚上抱着孤衾想念他挺直的脊背和离开时衣袂的飘动。   不过东边的前线一直不很顺利,朝廷的军队输的不多,赢得也很少,一直处于围守渤海各郡,干吃粮饷不作为的情况。对王药胆怯不肯出击的兵策,朝中的诟病也越来越多,直至有大臣揎臂捋袖,对着两位太后喊道:“渤海未退,西边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国库都要给姓王的南蛮子拖沓光了!再不换将,臣等只能请辞,不能眼看着坐以待毙!”   完颜绰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坐在她身边的小皇帝被吓到了,扁了扁嘴,终于抽噎着哭起来。而他的母亲完颜纾,怯怯地看了完颜绰一眼:“姐姐,要不,换个人去试试吧。”   完颜绰站起身,揭开珠帘走到前头,先死死盯了发言的那位大臣一会儿,又环顾四周,冷冷笑道:“北院宣徽使的忧虑,确实正常。但王药是不是尸位素餐,不是你一句‘南蛮子’的蔑称就可以下定论的。试玉须烧三日满,辨才需待七年期,太宗皇帝敢用他,我就敢用他。”她转头道:“增派十万朝廷军队,火速前往渤海郡,仍由王药统领。”   发言的那个宣徽使,眼睛一瞪,但要说的话瞬间被完颜绰凌厉的目光逼回去了,她手指一甩,指着面东的御座:“怎么,还要说话?要么你去坐上面那个位置?!”他语塞,不由忿忿地自己嘟囔着,完颜绰听见他嘟囔的语句里居然带出“爬床”“无耻”这几个词,顿时热血冲头,红云上脸,回头逼视着问道:“宣徽使说什么?!”   自然得不到答案,完颜绰咬着牙,拂袖重回自己的御座上,看着下头或吞笑或好奇种种表情,心道:人言又如何?!我就是信他,就是宠他,就是要这样子引蛇出洞,再一举歼灭!   退朝后,求太后召见的,是完颜绰的父亲完颜速,他看了看神色各异的两个女儿,还有满脸泪痕刚刚被哄睡的小外孙皇帝,叹口气说:“阿雁,你喜欢那个王药,现在好多人都知道了:常常单独召见,委以重任,信任不移。本来也都没有什么,但是此刻多事之秋,佞信太过,容易招惹非议不说,万一有多心的人再因势提起去岁文宗皇帝暴卒的事,你不是给自己生事儿?”   完颜绰冷笑道:“若是因为害怕人言可畏,就连自己的目标何在都忘记了,我还是不要做这个太后的好。”   完颜速看她执拗,不由叹息道:“阿雁!东边形势已经这样,西边又有几个姓萧的王族在蠢蠢欲动。朝廷里,我所知道的,长岭王和镇海王好像也常常在夜里召集一些人谈事,谁知道他们在谈什么?!都是皇家的血脉,谁有点野心都不为过。你真的就不担心?”   完颜绰笑道:“是呵,谁有点野心都不为过。我看着他们呢。阿爷,我知道你一片好意,也不愿完颜家被萧家清除出朝堂,所以,我和妹妹都期冀着阿爷的协助。譬如王药那里,到得要紧的时候,阿爷帮他,就是帮女儿们。”   “他?真的行?”   完颜绰笑道:“请阿爷以待后效。”   作为夷离堇,完颜速并不是担心得多余,渤海郡局势依然毫无进展,但西边却有萧延祀的庶子、萧邑澄的庶兄弟,看着朝廷一直在东边疲沓的用兵,于是打着“废昏君、杀妖后”的旗号,开始一路向上京方向推进。并州的李维励,得到夏国内乱的消息,也开始点数军伍,打算浑水摸鱼,再捞回一把故土,好为晋国建功立业。   长岭王和镇海王也不安分,以前都是深居简出,不太过问太后执掌的朝政,近来两座王府前都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接见了一批又一批,终于,两个人敢在朝堂上一唱一和,对两位太后发难:“先帝文宗皇帝,母后皇太后说是死于渤海王谋逆。但渤海郡的檄文却不肯承认。现在东西两处都要问太后这个问题,不知母后皇太后打算如何交代?”   “对!还有,太宗皇帝当年去世,死因亦是蹊跷;崇裕太后死在去守陵的路上,莫名自尽,死得也是蹊跷。倒不知圣母皇太后又如何证明太宗皇帝不是中毒身亡?”   两位皇太后尚未说话,完颜速已经站出来,指着两王道:“这样血口喷人的谣言,殿下拿出来对着两位太后质问,是何居心?”   长岭王眯着眼睛道:“这话,该本王问问夷离堇完颜大人,完颜一族称霸朝野内外,是何居心?”   完颜绰抚摸着小皇帝的头,冷冷道:“谣言之所以为谣言,就是一个借口罢了。文宗皇帝去世,是被渤海郡暴徒所弑,我在当场,亲眼所见,渤海郡叛乱的人,哪个是在场的?仅凭一句‘不大可能’,就推断萧邑淳不会是犯上作乱的凶手?笑话了!至于崇裕太后自尽这事——”她瞥了一眼妹妹,转换话题道:“还有太宗皇帝暴卒的原因,我不大懂,不知道圣母皇太后可知道始末?”   完颜纾的脸瞬间煞白,她瞥了瞥姐姐充满恶意的脸,咽了口唾沫说不出话来,只是借着珠帘的隔绝,求助并求饶地看了姐姐一眼。   完颜绰看看下首自己的父亲怒发冲冠瞪着长岭、镇海两王的表情,终于软下心来,在小皇帝的屁股肉上重重掐了一把,掐得小皇帝“哇哇”大哭起来,她这才作惊惶色:“啊呀!你们吓到陛下了!今日咄咄逼人,真是想逼迫我们孤儿寡母不成?”她的眼泪仿佛现成,哽咽着数落道:“这会子谈嫡庶,陛下纵然是庶子,他们就不是庶子?陛下一直由太宗皇帝和文宗皇帝亲自教养,难道又有哪里比不上那些野心勃勃的人?你们若是肖想这个位置,直说就是。我们不过两个没脚蟹,还能与长岭王、镇海王抗衡?还能与你们联合的那么多朝臣抗衡?”   两王被她说得愧上来:纵使想夺_权,也要名分得当。此刻只能唯唯诺诺道几声:“臣不是这个意思。陛下不适,只怕要退朝休息一会儿。”   双方都得到了一个可以下台阶的机会,便也见好就收。但这暗涌也仅仅是暂时抑制住了而已,并不是意味着消失了。当完颜绰再一次在后殿直面父亲和妹妹的时候,只是淡定自若地搅动着杯子里的酥酪,说:“一仗也打了很久了。转眼入秋,西边那些家伙马匹养得膘壮,只怕要所向披靡。长岭王和镇海王存有异心,最欠的就是关于先帝的一个解释。可惜这个解释,我做不出来。”   她的妹妹,面色惨淡,手指搓弄了半天才说:“太宗皇帝暴卒的事,真的不是我做的!”   “我信。”完颜绰说,“可是其他人信不信呢?他们不信,就连皇帝的位置,只怕都不稳了吧?”   养虎为患,走的是一招险棋。但是只有这样走,哪怕赌上一切。   当晚,完颜绰听说自己的母亲完颜夫人进宫,却没有到自己所居的宣德殿来。她对着传来消息的小黄门笑了一笑,说:“她们母女天性,一个疼惜,一个孺慕,自然有讲不完的话,出不完的主意。随她们去吧。”   二更的梆子响了起来,宣德殿的灯烛依次被宫人吹熄,上京宫慢慢陷入一片黑暗。完颜绰悄悄从床上爬起来,新拢的香炉上熏着南来的篆香,香烟浸润般的弥散到每一个角落。她却支颐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际。快要沉到地平线之下的银汉,还闪着银灰色的浊光。她想着小时候听过的牛郎织女的故事,不断地告诉自己:她们不爱她,可她还有他。   也不断告诉自己: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放纵自己泪流满面,毫无忌惮地思念着王药:不知他在远方,是不是也同样思念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庙号来一发: (作者菌自创的) 太-祖:夏国开国皇帝 太宗:被完颜珮毒死的萧延祀,本文中的老皇帝 文宗:被完颜绰搞死的萧邑澄,本文中的渣男 。 然后,完颜珮为崇裕太后,徽号谥号管他的,随便叫叫…… 。 最后,本文还是架空滴   ☆、反戈   西京叛乱的是文宗皇帝萧邑澄的庶弟——被封为秦王的萧邑沄,带着的队伍是契丹一支在河套地方游牧的部族,两下里结了亲,自然彼此关照, 想来也定下盟约, 若是秦王当了皇帝,外家少不了无数的好处。   这支队伍果然彪悍, 战马为主,很快推进到了离上京不远的中京大定府。上京朝野大哗,都说除了云间还有完颜绰一半的斡鲁朵可以抵挡一时, 然后只怕是要等着兵临城下、易主改皇帝了。   朝堂上, 长岭王和镇海王再一次爆发了,这次连客气话都没有, 直接道:“如今是要赶着上战场了, 皇帝这副样子,只怕连鼓舞军心的能力都没有。若是上京被破, 还何从和秦王解释?”   完颜绰未及说话,身边的完颜纾却“霍”地站起身来:“怎么, 两位是要逼陛下退位咯?!”   两王沉默了瞬间,互相看一看,然后说:“臣不敢。只是不知道陛下该如何应对叛军。”   完颜纾笑道:“陛下还是孩子,自然是摄政的太后来应对。这个道理你们是假作不懂吧?”   这句话出来,连完颜绰都忍不住看向妹妹。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当出头椽子干嘛呢?太宗皇帝和文宗皇帝的死,是说得清的?她完颜绰一直都藏着掖着,等着找替罪羊来担这件事,这位蠢妹妹可好,自己撞进网里来了?   完颜绰揽着皇帝不做声——谁说的话,谁担着。   完颜纾站在朝堂上显得格格不入,华贵的紫罗朝服,金灿灿的凤冠和璎珞,衬着她脸色晦暗,却目光凌厉。完颜绰第一次见妹妹有这个样子出来,不知怎么有些心惊。却听她一字一顿说:“这些话,对叛军说没有用,他们只要一个借口,想来不爱听实情。但是,该说的话我还是应该说,对我们自己的人说,总得叫大家知道,这场仗该为谁打!”   凌厉的目光飘过来,在儿子身上停顿的瞬间带着无尽的温柔,而后又凌厉起来。完颜纾第一次在朝堂上发号施令:“传我的懿旨,城中禁卫守护陛下御驾和太后凤辇,到北城鼓舞士气。”   完颜绰无声地紧了紧怀里的小皇帝,暗道:妹妹,你嫩着呢!禁军是我一手带的,掌权的都是我驾驭得住的——这也是两王始终不敢逼宫的原因。你如今是想做什么?又想:我看看就是,还怕她翻天。   于是,她牢牢抱着小皇帝,边哄着他,便跟着完颜纾的步伐向宫外去。   小皇帝出生以来绝少出宫门,第一次坐上纯驷拉着的御辇,感觉好的不得了!小手扒拉着车窗,不时指指点点,不时咿咿呀呀“说话”,他的母亲,捏捏他的小耳朵,摸摸他的小脸蛋,都是满脸温柔,双目中却渐渐生出泪水,随着车驾的摇晃颠簸,而渐渐溢出来了。   完颜绰终于忍不住说:“妹妹太天真了,他们都是想乱中得利,跟这些人讲道义,直是白讲!”   完颜纾说:“道义不是用来讲的,是用来压服人的。”停了一歇,又在姐姐暗暗嗤笑的间隙,突然直视着她说:“姐姐,你喜欢沣儿吗?”   沣儿是小皇帝萧邑沣的小名儿,完颜绰一愣,过了一会儿才说:“天天在我身边,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学着说话,一点点会跑会跳……”人的相处,真的是会产生感情的。她笑一笑,诚恳地说:“喜欢的。”   完颜纾笑道:“你唯独担心他长大了,会更亲近亲生母亲,从而疏远你,乃至和我联合着架空你、欺负你?”   完颜绰的凤目尖锐地直望妹妹,好一会儿冷笑了一声,心里的气开始腾腾地往上冒,却对这样的傻问题不想作答。   完颜纾笑道:“你从小就暗自怨恨我们这两个妹妹夺取了父母的宠爱。其实呢,你夺走我们的更多。你不自知罢了。”   “大敌当前,还是齐心协力比较好吧。”完颜绰淡淡说,撇过脸去不愿理她了。完颜纾的尖锐之辞也消失了,好半天叹了口气:“姐姐,我好盼着你这句话!”   北城是上京的守卫重地,版筑为墙,砖石都是用石灰糯米蛋清调和砌成的,坚固无比。皇帝和太后的车驾到此,守军多少还是鼓舞的,一个个都把枪戟拿得整整齐齐,擦得锃亮的弩车和抛车,备好的一扎一扎的白羽箭和一堆一堆的礌石,用来对付攻城军队的挑杆和油釜,都做好了万全的迎战准备。   凤辇一停,完颜纾就钻出了车门。她回头一顾,却见姐姐牢牢地揽着小皇帝,呆在车里不动——她果然是不放心!完颜纾笑道:“姐姐,照顾好沣儿。”   宦官们举着步障,亦步亦趋地跟着,完颜纾手一摆:“退下吧。我们大夏的英雄们,我想亲眼见一见。”   她巍然迎风而立,凤冠上的串串金珠,压襟的黄金璎珞,都被风吹得飘起来,她的头也跟着风向昂着,慢慢地笑了一笑。   她的声音扬到了最高,完颜绰在车里听得震耳,外头借助风力,大概也能够传得很远:“渤海郡造反在前,秦王跟随在后。檄文里颇多诬陷之词,令人发噱。本来这样的瞎话,我们并不必理它,但人心叵测,拿这些瞎话来胁迫皇帝和我这样的孤儿寡母,也渐渐和这风刀一样,意欲逼死我们才罢休!”   完颜绰听她语气里的泪意,心里突地担心起来,本能地不知怎么办,对阿菩悄悄道:“把我的弓箭拿来。”   阿菩瞧瞧完颜绰身边傻愣愣的小皇帝,犹豫了片刻,咬着牙拿来了完颜绰的弓箭。   完颜绰一手捏着弓,一手捏着箭,眯着眼睛咬牙等——她若胆敢说出诬赖自己的话来,自己就不用再顾什么姐妹情谊,一箭杀了她!   但那厢的声音却渐渐从高亢变得羸弱,控诉了叛军之后,完颜纾已经泣不成声,开始控诉朝中掣肘她和小皇帝的人,没有指名道姓,亚赛指名道姓:“……可怜陛下小小年纪,失掉了父亲,又失掉嫡亲的哥哥,如今一张御座,我倒恨不得他从来没有坐过,也免得大家觊觎位置,却忘了保家护国的道理!……”   长岭王和镇海王在旁边已经有点站不住了,上前似乎要扶掖:“圣母皇太后,您别心急,有谁要敢动陛下的位置,我们兄弟第一个不饶他……还是回去再说……”   完颜纾的声音又陡然高亢起来:“别碰我!”她呵呵笑了两声:“大家不是好奇檄文中那些诬蔑我和母后皇太后的话吗?今日我来做一个解释——向全天下的解释,你们大可以拿来反问问渤海郡和秦地的叛军:打着为崇裕太后报仇的旗号,到底值当不值当?!”   她破釜沉舟一样:“我被崇裕太后关了近三年!构陷我的罪名就是我鸩杀了太宗皇帝!可事实上,那时我怀着如今这位陛下,和太宗皇帝正是最如胶似漆的时候!而她——”   完颜绰仿佛都能看见妹妹脸上纵横流淌的泪水,看到她发泄这些年委屈时扭曲的表情。她们果然都是契丹狼族的女儿,一旦爆发出来,就是赴死的勇力!但是,完颜绰的双手在颤抖,慢慢举起了弓箭——她要是在北城守军面前说萧邑澄当年的丑事,说太后护短而杀夫的往事,她就非亲手杀妹妹不可了!   “阿娘?”身边的小皇帝把一双小手攀上她的胳膊,软嫩嫩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呀?”   完颜绰狠狠甩开他的手,小皇帝竟也像小人精儿一样,吓得眨巴着眼睛却不敢再动弹了。   完颜纾哭了一阵太宗皇帝,又抬起了脸,在风中喊着:“崇裕太后为什么不敢去太宗皇帝的陵前守护?为什么要在路上自尽?因为她没脸见太宗皇帝!她是我的亲姑姑,可我也要说!她妒忌成性,狠辣泼悍,她不愿后宫生子,逼杀了多少怀孕的低等嫔妃!后宫每次招幸后都要喝避子寒药!——她这是把太宗的子嗣往绝处逼!这还不算,为了推儿子继位,她鸩杀太宗皇帝,嫁祸给我,一石二鸟,何其狠毒!叛军竟然说为给她报仇?难道是要与太宗皇帝为敌?简直是笑话!”   完颜绰颤着手放下了弓箭,听得怔怔的,这样的宫闱密辛,给她改头换面一嗓子喊出来,痛快是痛快,可是也是空口无凭。   果然,长岭王颤着声儿说:“圣母皇太后这一说,难道不也是一面之词?”   完颜纾冷笑的“咯咯”声从风中传来:“是呵。她当年砍一条胳膊,证明她忠于太宗皇帝,是节烈的人。我呢,我也证明给你们看!”   “阿鸿!别!”   完颜绰猛地掀开凤辇的车帘,大声喊着。   完颜纾回头看了看姐姐,又张了张车子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凄楚地笑了笑,千言万语此刻已经没法说了,她转回去,对着二王,亦对着北城的千军万马,亦仿佛对着渺渺远处的叛军:“她以为一条胳膊可以逃着不去见太宗皇帝了,结果呢?大约没脸见自己的丈夫,只能一死了之!我不怕!我没有哪里亏负先帝!我愿意陪着他去……”   决绝的太后,连儿子的身影都没有再看一眼,突然飞奔着从城墙垛口翻出去跳下。敏捷而疯狂,拦都拦不住。大家仿佛过了很久,才遥遥地听见“噗”地一声。所有人牙关战栗,好一会儿才又有人敢探出头去看了看高高的城墙下头——不用看,也知道结果必然惨不忍睹。   完颜绰心神大乱,只一瞬间的清醒告诉她事机不可轻忽。她恸然大哭,捶着胸道:“你们逼死了太后!外头还没打过来,内里就要自相残杀了么?!”   城墙上大多是她的人,一双双红彤彤的眼睛瞥向束手站立在那里的长岭王和镇海王。两王猝不及防遇到这样的事情,又一顶“逼迫太后自尽”的大屎盆子扣在脑袋上,简直站立不住,膝盖一软就跪下来向完颜绰磕头:“臣没有逼迫圣母皇太后的意思!臣和太后,是同仇敌忾的……”   小皇帝从车里爬出来,摇了摇完颜绰的手,一脸惊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完颜绰悲从中来,抱着小侄儿,放声大哭道:“陛下,你的母亲……不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会解释动机   ☆、消长   车驾回宫的时候,完颜绰的浑身没有停息过颤抖。她刚刚倒逼了在京的两王,然后又借着仇恨的机会,收拢住了上京的军心, 这样的消息也会很快传出去, 成为叛军不光彩的诬陷之罪。至于叛军,自然不指望他们自己退兵, 但是他们这样硬着头皮用“废昏君、杀妖后”的理由,却变得牵强极了。   民心向背已经有明显的倾向,加上她还置办着一步后手, 她也可以一箭双雕, 心想事成了。   只是已经“射杀”的那只“雕”,却叫完颜绰非但高兴不起来, 反而大病一场一样无力。   替圣母皇太后完颜纾收尸的人说, 这么高的城墙跳下来,人已经摔散了, 骨头渣子从皮肉里戳出来,完全不能看!完颜绰捂着小皇帝的眼睛, 听他哭着喊着要“阿娘”,忍不住地就是陪着他哭,哭得昏天黑地。   皇帝再次披孝,完颜绰看到朝堂上满头落雪一样的父亲,心里一点都没有成功除掉妹妹的喜悦。   “臣妻不虞,企望太后归宁一顾。”完颜速颤着胡须,抖着声音,对女儿说。   就算是陷阱,完颜绰此刻也顾不得了,她扶着父亲的手臂,凝视着他花白的头顶,哽咽着说:“我回去……我回去!”   她的母亲已经在完颜速的府邸里病倒了。整个寝卧弥漫着浓重的药气,穿梭往来的丫鬟、婆子、郎中,莫名地叫人心惊。完颜绰在门口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进了门。她的母亲果然卧床不起,脸上的皮肤也像垮了一样,唯有眸子里还有劲光,仿佛提着一口气在等着谁来。   “阿娘……”完颜绰一点不敢拿大,自觉地跪坐在母亲榻前的脚踏上,流着泪说,“母亲千万节哀!妹妹……不知道怎么竟然会选那条路!我……我也万万没有想到,只恨自己没有拦得住她……”她说不出的愧疚——虽然真的与她无关,但是她曾经这样心心念念地盼着,盼着,盼到最后,意想不到地实施成功了,她却愧疚了。   完颜夫人颤巍巍的手伸了过来,掌心也是蜡黄的,指甲干涩无光,和半年前母女相见时简直截然两人!完颜绰自小就对母亲又爱又怕,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自己稍有不洽就要挨巴掌,本能往后一缩。可是旋即反应过来:挨一下打,心里不就好过了?于是又把身子迎过去等着。   想象中的掌掴一直没有落下来,倒是母亲干涩的掌心轻轻抚摸在她的脸上。完颜夫人的声音喑哑而轻柔,让完颜绰有一种终于挤掉了所有夺宠的人、而终于获得了母亲全部的感情的感觉。   “阿雁,我亲生的孩子,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算是死得其所。”完颜夫人终于说出了最让完颜绰震惊的话,“我总算没有白劝她。”   “……劝?”   完颜夫人闭了闭眼睛,眼角挤出两滴浊泪:“命如此,不可违。我那日进宫问她:跟着姐姐处置国政,觉得自己可比得过姐姐?她还算有自知之明,摇着头叹气,又说不放心孩子。我说,一山终不容二虎,你既然是为了孩子的前程乃至性命,就该学会做出对他最有利的抉择才是。”   完颜绰震撼得无以言表,听母亲继续喃喃地说:“女人啊,当了母亲就不一样了。之前,想的都是自己,之后,想的都是孩子。变好变坏就在一念之间,其实也不过是图孩子未来的好坏而已。朝里暗流,外头叛军,她终于想明白,若没有强有力的执政之人,小皇帝只有死路一条——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她肯一死,至少一时之间,可以占据舆论,为儿子立稳地位。”   “阿雁!也是为了你!你心里一直恨阿鸿挡你的道——我知道——现在,她再也挡不了了!小皇帝长大,你不会再是弄死她母亲的仇人,你是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的嫡亲姨母,是保护他一个孤儿在帝位上慢慢成长的恩人!”   完颜夫人眸子里的光锐利起来,身子也半仰着,努力抓着完颜绰的手,“既然傩师都说,咱们家的福分都在你的手里,我认命了!但是,你的妹妹为你让开一条大路,你不能辜负她!你不能辜负完颜家!”   原来母亲对一切了解得这么透!对两个女儿暗藏的心事懂得这么深!   完颜绰点着头,手被母亲掐得生疼,心里更是颤颤的,除了连连点头哽咽,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母亲喘了一阵,掐得更加用力,说:“阿雁!你妹妹近乎为你的坦途而死,你要发誓,永远对她的孩子好!遇到什么都要保护皇帝的位置!”   完颜绰点头道:“我发誓!一辈子对阿鸿的孩子好!一辈子辅佐他在帝位!否则,让我被众神诅咒,不得好死!”   “孤独终老!”完颜夫人用力说。   完颜绰只能跟着说:“否则,让我孤独终老。”   她的母亲,露出狞厉的笑:“对了!这比一切死亡都来得可怕呢!”她放心似的放下手,全然不顾完颜绰的手背上被掐破的口子一点点渗出鲜血来。   她终于安然地躺在枕头上,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自语一般说:“生孩子可不容易呢!阿雁是第一胎,生了一天两夜,疼得想死的心都有。到最后,浑身一点力气都没了,老东西在外头喊:‘天倒又亮了,怎么动静都没了?生出了儿子么?’我心里那个气啊!叫人拉帘子想骂他。结果东面帘子一揭开,一轮太阳就这么红扑扑地滚到我怀里了,阿雁啊,就出生了……”   完颜绰低头看看自己手背上渗血的指甲印痕,又看看疯了一般喃喃自语说生孩子的母亲,竟忍不住泪,悄然退了出去。   三日后,完颜速上表请假,要料理妻子的丧事。完颜绰在朝堂上搂着小皇帝,硬忍着眶子里的热泪,叫南院的文臣为母亲萧氏拟了谥号,并追赠为云州郡君。   晚上,完颜绰亲自讲着契丹祖先的故事,哄着小皇帝萧邑沣睡觉,孩子的小脸蛋柔嫩得水豆腐一般,她抚了又抚,抚了又抚,感受着指尖细腻润滑的手感,胸怀里的温情一点点溢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而回到宣德殿的寝宫,依然是冰冷的感觉——哪怕用了赤红的垂幔、朱紫的屏风、销金织锦的帐帷、金雕玉琢的用具,一件都没能拯救冰冷的感觉。完颜绰顿时觉得气息堵在胸口,几近要窒息,焦躁地转了几圈后对阿菩说:“去取针来。”   她右边背上的曼陀罗,已经填了一大半颜色了。阿菩心细,每一朵花都用三四层颜色勾勒着、渲染着,宛如南边晋国最正统的院体画。粉紫的颜料调成水浆状,渗进刺出密密麻麻伤口的皮肤,颜料中使用的烈酒、矿粉,与鲜血交融着,一点点往肌肤深处钻,火辣辣的疼痛,渐渐剧烈,如沸油泼过。   完颜绰抱着身体下面的绸枕,终于哭了出来,开始不过无声饮泣,后来无所顾忌,哭出了声。阿菩很少见她如此伤心,停下手来怔怔地看。完颜绰在间隙里斥道:“别停下来!”   于是,背上蓦地划过锥骨的剧痛,她的皮肤、肌肉、骨骼瞬间全收紧了,背抗拒地挺着,呼吸都难以为继。巅峰的痛慢慢过去,她又从窒息里活过来,又可以把这些痛楚化为泪水,为她的妹妹,为她的母亲,为她选择的这条疯狂的道路,为她死去的魂灵……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俯伏在矮榻上,身上是阿菩为她盖上的棉被,背上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见她醒过来,阿菩急忙从熏笼上取下衣裳,趁热披在她裸_露的肌肤上,见她眉头一皱,急忙问道:“主子,可还好?昨儿实在纹绣得太多了,只怕疼得厉害。先叫了主子好一会儿不应声,我都差点去喊御医了。”   完颜绰摇摇头:“睡着了。这段日子失眠得厉害,倒是昨儿痛哭一场,把一切放下了,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她指了指紫锦的外袍:“今天是大朝,要穿那件。”   她深吸一口气,拿过枕边几件密奏,都不用看,里头的内容早就烂熟于心。她抚着密奏的黄绫封面,露了一点点笑意。   朝堂上死气沉沉,完颜速告假未归,长岭和镇海两王虽然不敢蹦跶,但是也总是一副抱着胸等着看笑话的模样。完颜绰拿着几份军报,对南北两院的人说:“好的很,西京那里的叛军已经一路开到了上京之西,南边并州的李维励正等着看我们自相残杀的好戏。众卿此刻有什么良策?”   长岭王摇摇头,袖手说:“之前有个换掉王药的良策,现在,好像没有了。”   完颜绰挑眉笑了笑:“换掉王药是良策?皇叔可知现在渤海郡的靺鞨人已经从里头请降,将原来渤海王辖下的几员守城将领在睡梦里和妓院里一一拿下,然后靺鞨人的首领宣誓效忠于我。渤海郡兵不血刃,已经平复了!”   愣怔了片刻,朝堂下面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完颜绰举着手里几份秘密军报,笑得灿烂:“归圣军指挥使王药,他身边的近卫,原是我在禁军里最信得过的几名忠臣,密报就是他们发过来的,每个人是不同的暗号,只有我晓得。彼此对照,自然不虚,不劳众位猜疑。还有个更好的消息:渤海郡的靺鞨人已经自愿作为先驱,从北边包抄秦王所领的叛军;王药带人回上京迎战,二十八万人马几乎一个不少,士气昂扬,就等着揍秦王呢!还有,我已经遥制云州和应州的斡鲁朵,让给秦王一条逃命的通道,让他去和等着捡便宜的李维励再鹬蚌相争一下;最后呢,文宗皇帝原也有私属的斡鲁朵,我分布在西北三郡,名为军屯,实际上,可以直取三秦之地——秦王的老巢,给他们加一片水土丰美的好地方。”   她弛然地笑着,双手张开霸着皇帝的御座,小皇帝乖顺地依偎在姨母的怀里。那天,和王药在御书房看堪舆图,果然不是没有收获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作者菌很喜欢军事哒,但是写过一篇大刷军事政治的失败文之后,放弃了自我…… 简单地介绍当时的形势,不太明白的筒子请举手提问,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然,要是军事水平比作者还高,我这个好龙的叶公就露馅了…… 局势图示意: 请叫我灵魂画手,哦也\(^o^)/   ☆、凯旋   局面一如完颜绰的预料。秦王的叛军不敌,被驱赶至云间,见山有小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里钻。云间守卫的斡鲁朵不追, 而后, 秦王的叛军与正在焦躁观望的晋国李维励大军遭遇,双方都是措手不及, 一场贴身肉搏的大战打得极其惨烈。秦王在一百个亲卫的护送下飞逃出李维励的包围圈,但是手中的部队基本全军覆没了。   他没有逃跑多远,被南下追击的王药抓个正着, 绳捆索绑带回上京。   上京南门大开, 迎接凯旋的军队。王药在城郊远远便看见皇帝的行幄已经安扎好,紫色的毡帐前铺开大红的毡子, 秋风里, 一身素衣的小皇帝被抱在完颜绰手中,完颜绰也服素, 用着玄狐皮的斗篷,长长的风毛拂在她的脸颊上, 脸颊的颜色和她头顶的珍珠冠一样宝光流转。   鼓乐奏了起来,王药远远地下马,走到毡子前才俯身跪下施礼。他不是武将,所以还穿着圆领绯罗袍,只是为了骑马方便,也为了御风,头上用着契丹的皮帽,肩上披着灰鼠皮的斗篷,足底的皂皮靴子已经风尘仆仆。但即便如此,他在猎猎的紫金色旌旗丛里,还是显得卓尔不群,昂然崛立。   完颜绰恨不能把他叫近前细细看一看。但此刻只不过是点头微笑道:“这是我大夏的英雄!赐酒!”   王药身后,欢声雷动,随他出征的将士,还有立了功的靺鞨首领们,个个脸上飞金一样。早就准备好的一坛坛酒运到出征将士面前,坛口一打开,便是浓烈的酒香飘出来。豪爽的契丹汉子和靺鞨汉子们,一人一碗,一口气喝干了一抹嘴。王药面前是个精致的小坛,为他开酒的是个内侍,亲手把酒奉到他面前,笑道:“王指挥使请用,这是太后特地赐下的。”   王药抿了一口,诧异地抬头看了看完颜绰,而那里,也正是一脸甜蜜的微笑,在她一身素服的映衬下,笑容显得格外艳美。王药心里暖暖的,捧着他最爱的晋国羊羔儿酒,像那些豪迈的北地汉子一样,一仰而尽。   太后带着皇帝郊迎得胜之军,但紧跟着,第二日的常朝她就病了,在珠帘后有气无力地说了几句,叫各部院把紧要奏折送到宣德殿,然后便退朝了。   战乱平息,虽然有很纷杂的事情要处置,但是总归不用提心吊胆的了,太后完颜绰操劳辛苦了那么久,又打了那么漂亮的一场胜仗,大家心里也觉得,她应该歇一歇了。   王药独自在南院自己处理文牍的屋子里喝酒,不时向外头张望,好不容易看到完颜绰那里的内侍忽络离的身影,急忙起身招呼道:“我在这儿。”   忽络离笑道:“咦,指挥使怎么知道奴婢是在找您?”   王药笑而不语。忽络离笑道:“现在还委屈叫您‘指挥使’,太后已经发话了,这次危难之中取得这样大的胜利,实在是不世之功。看来是一定要重重赏赐的了。太后说,还有些赏罚的事宜,她近日身体不适,不便于在朝堂讨论,想先听听指挥使的意见。”   王药自知会这样,也不用推辞,点点头跟着这位内侍直接来到宣德殿里。   小皇帝正在正殿后的院子里玩,两岁多的小人儿,正是最可爱的时候,疯得一头汗,追着一只猫绕着树转圈圈。一旁伺候的乳保个个胆战心惊的样子,半蹲着身子,张着手随时准备他摔倒了去接。王药笑道:“孩子的体格是要练的,陛下动作敏捷,将来一定是个聪明孩子,再将来一定是位圣明君主。你们让他放开来玩吧。”   小皇帝萧邑沣恰巧一头撞在王药的怀里,抬起头看看他,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把头上的汗水在他衣襟上蹭掉了,又扭头追猫去了。   王药看着皇帝一身素衣,却不知愁滋味的模样,不知是心酸还是羡慕。这时,忽络离笑道:“陛下和指挥使投眼缘,不过现在太后还等着呐。”   太后的寝殿里点着安息香,气味淡淡的,又夹杂一些药香。王药进门欲要行礼,却发现通常完颜绰坐着的条炕上并无一人,倒是日常伺候的阿菩在他肘上托了一把,轻声道:“主子不舒服,在床上休息。不用多礼了,她嫌麻烦的!”   王药的脚步有些踟蹰,尤其是当阿菩和忽络离一起拔脚离开,还把殿门给关上了,王药顿时警觉,站在门口好一会儿。   帐子里传出完颜绰慵慵懒懒的声音:“咦,王药走了吗?”   他终于可以接话:“没有。太后在床上,臣不便过来。”   帐子里嗤之以鼻:“装相!”   后面简直要再跟一句娇嗔:“讨厌”才更觉得完美。王药被她骂得不服气起来,心道:就算设了陷阱,我的命本来也就是她捡来的,随她折腾就是。若是她又有非分之求——横竖我做男人的又不会吃亏!想通了,他本来就是个不中绳墨的人,立刻昂然地走了过去,到她的帐帷前,才重新开口:“太后身子不适,还是多多休息为善。王药的名字里虽然有个‘药’字,其实倒并不通医道。”   完颜绰在帐子里“噗嗤”笑出来,不过笑声是有点无力。她的赤红帷帐揭开一个口子,露出她一张脸来,脸被红纱映得红扑扑的,但眉宇间是有点憔悴。王药自然而然地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过了一会儿说:“还好,不发烧就是了。”   完颜绰笑道:“难道世间的病只有发烧一种?”   王药无语,他只是记起自己小时候,如果生病了,母亲总会这样温柔地探手摸一摸他的额头,如果确实是发烧,那么这日就可以省掉了去塾里枯燥念书的功课,而可以躺在被窝里读些自己喜欢的“闲书”——他还为这造过假,挨过揍,被母亲哭着骂“你的脑子都用在抖这些机灵上了!”   王药说:“我先就说我不是郎中,哪里懂这些生病的门道?你难道不请御医来瞧瞧?若是寻常的病症,吃几剂药也就好了。——你不会是怕苦不吃药吧?”   完颜绰点点头:“嗯。药就在那边小几上,可是我呀,怕苦不想吃。”   王药甩头看看背后的小几,果然放着一碗药汤,伸手触一触,已经凉透了,他摇摇头说:“伺候的人太不经心!我去叫他们重新煎过来。”   完颜绰摇摇头:“不必,他们知道我的恶毛病,每次都准备得足足的——那里的火盆上,还搁着银铫子,里面炖着的也是我的药。”   其他人都去躲懒了,难道就是故意让他来服侍?王药抓耳挠腮了一会儿,想想自己作为臣下,服侍太后吃个药也没啥。于是他到得银铫子边,小心用软布裹住把手,把里头浅褐色的药汁倒了出来。药汁很奇特,刺鼻的气息和甜蜜的味道同在,另有微微的药气,感觉相当的熟悉。王药捧着天青瓷小碗,到了完颜绰榻边,说:“这药怎么像我着凉时喝的——”   他没说完,完颜绰已经伸手接过来:“嗯,没错。就是姜糖水。”她啜了一小口,大约生姜够辣,顿时鼻子皱了起来,张嘴哈气,把碗往王药手里一递,赌气说:“不喝了!”   王药在女人间厮混的时候不少,姜糖水啥时候用大约也有数。此刻看完颜绰的模样更是了悟过来:她皱着眉,一脸脾气不好的样子;清水脸儿一点脂粉都不用,额角上还长了一颗红痘痘;披头散发,唯独身上牢牢地裹着被子,肚腹处尤其包得扎实。   见王药不错眼地看自己,完颜绰本来就暴躁的心情火上浇油,问道:“你在看什么?”   “没有看什么。”王药一头说,一头却自然而然、口不应心地伸手去摸她额角的红痘痘。然后,他的手背不出意外地被狠狠拍了一巴掌,响声脆脆的,感觉火辣辣的。他的“小母狼”恶狠狠地盯着他:“你嫌我今儿不好看?!”   “没……没有……”王药总是在伶牙俐齿和呆若木鸡之间摇摆着他的形象,此刻傻乎乎盯着她的脸,尤其是额角,本能地缩回手揉着,本能地摇着头否认。   她今儿确实和在朝堂上时的严妆重彩的庄重不同,也与前几次和他见面时淡扫蛾眉的妩媚不同,没有脂粉的脸有点发黄,没有修剪描画的眉毛有些散乱,没有施朱的嘴唇有点寡淡,没有挽髻的头发从她玉珠子似的耳垂边逶迤而下,披在一边肩头,又从被子缝里淘气地探出头——粗糙,然而真实。这是他最想见到的,本来的完颜绰,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妇,有着俏生生的眼睛和粉嘟嘟的嘴唇,有无可挑剔的骨格儿和天然妩媚的仪态,连发嗔的时候都这么可爱!      ☆、用药   王药叹了一口气,重新端起药碗,用汤匙调了调,舀起一勺送到完颜绰嘴边:“听话, 喝下去浑身发暖, 人就舒服了。”   完颜绰扁着嘴,而那汤匙固执地抵着她的唇边, 好半日,她终于屈服了,张口喝下了姜糖水, 脸又皱了起来。   王药自然知道, 以完颜绰的坚忍,这些小小的口腹之罪根本不算什么。然而女人家总有撒娇卖嗲的时候——在她可以毫无顾忌放下端着的架子的时候。她忿忿地抱怨着:“你不知道有多难吃!你们男人家都不用受这样的罪, 上苍真是不公平!”   王药突然问:“你嫌不嫌我?”   “不嫌啊!嫌你什么?”   他不答话, 捧着碗自己喝了一口,然后欺身吻上去, 把糖水度进她的口里。生姜的辛辣仿佛变淡了,微微烧灼口腔的感觉化作甜蜜的刺激, 她的脑袋“嗡”地一炸,随即仿佛漫天的烟花绽放,温暖的药汁流到喉咙,温暖了她的全身。   她裹着的被子松开了,两条胳膊情不自禁地张开抱住了王药。王药却松开笑道:“才喝了一口。”   完颜绰不知怎么脸红了,眉毛立了起来,因羞而成怒。她的鼻子旋即被王药刮了一下,对面人温暖而又轻佻地笑道:“这下也感同身受了——确实辣得很,难吃!”他又喝了一口,完颜绰一伸手捂住他的嘴,笑着命令道:“我不喝了。”   王药裹着一嘴姜糖水,生姜的浓烈刺激在他口里宛然针刺一样,糖也压不住,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只好自己咽了下去。消化完这销魂的味道,他说:“不喝就不喝吧。再睡一睡。”   完颜绰恶作剧成功一样,小孩子似的“咯咯”笑着,重新把被子裹牢,歪着头说:“可是肚子还疼啊!”   肚子疼又不喝姜糖水,不喝又要喊肚子疼。果然是故意要作。   王药不想和她陷进无穷无尽的语言循环里,这样的司马昭之心他早已了然于胸,也没必要再和她拿乔,所以好脾气地说:“那怎么办呢?我给你揉揉?”   她果然把被子掀起一个角,示意他的手可以进来了。   王药探手进去,摸着她薄绸的睡衣,丝绸的光滑和里头那具身体的柔软相映成趣,他心想着:既然叫我伺候,那可不能吃亏。于是他假装没找到肚子在哪里,从上到下撸了一遍。   完颜绰给他摸得痒痒,又笑又躲,浑身似乎都在打颤儿。王药板一板脸说:“你要躲到里头去,我可就够不着了。够不着了,我也没法给你揉了。”   完颜绰似乎要嗔他,但是又享受和他调情斗嘴的感觉,所以张了张嘴,最后也没有反驳什么,缩在里床的身子又挪了出来。   这次,他的手掌准确地找到了她的小肚子,开始轻轻地给她揉了起来。完颜绰感觉他手心暖得发烫,隔着衣衫也能够把恰到好处的力量和温度传过来。她的小腹因为长期喝避孕的凉药,每到这样的特殊日子就会疼痛一次,多少年来都是自己抱着手炉、喝着姜汤这么硬生生熬过去的。今天,终于有一个人和自己感同身受姜糖水的辛辣,也有一只手抚慰她寒冷的小腹。   她揭起衣服,让他的手掌贴到皮肤上。手掌顿了顿,宛若无事一样又打起圈儿来。完颜绰只觉得肚子里千年不化的那块坚冰,现在在温度和力度的双重作用下,渐渐融开了一个边角,又渐渐融化成碎片,丹田里小火炉似的热起来,疼痛仿佛消失了,她在这样流窜全身的温暖适意里只觉得疲乏想睡。   她睁眼看着用心为她揉肚子的王药,男人专心的样子真好看!只是他斜签着坐在榻边,浑身侧着,伸手进来的样子似乎也很累了。完颜绰说:“这样累吧?上来,裹着被子,既暖和,也舒服。不能叫你饶吃了辛苦,还不舒服。”   她的床榻精致漂亮。四面是赤红的帷帐,垂下云霞般紫红的流苏装饰。里帐是清浅的鹅黄色,枕屏是粉紫的曼陀罗花,垂在帐子里的香球散发出淡淡苏合香气,与她身上的香气完美协调着。王药心里无比的纠结,然而在他终于鼓起勇气想要拒绝的时候,发现身边的完颜绰已经睡着了。   她的睡颜如同一个孩子,脸蛋鼓囊囊的,皮肤细腻,带着一层细细的绒毛,睫毛又密又长,宛如小扇子似的时不时还扑扇一下。王药只觉得呼吸发紧,却又无关那些不可为人道的欲望,只觉得对她喜欢、亲近的感觉如良酒发酵似的越来越浓郁。他一偏身,斜倚到完颜绰身边,蹬掉了两只鞋,在她头一边侧躺下来。   他的手不过停顿了这么一小会儿,被窝里的人已经不愿意了,睡梦里皱着眉、嘟着嘴,“嗯嗯”撒了两声娇,一只手伸出被窝找他的手。王药把手递过去,被她抓握着.她半梦半醒,半睁着眼睛责怪道:“我还没好呢……”旋即放心似的眼睛又闭上了。   王药叹了一声气,看看窗户外头渐渐暗下来,西边窗户纸上透出五色缤纷的霞光来。他身体里蕴藏着豪气和满不在乎的名士风气都腾了上来,低声自语道:“已经不是个好人了!管他!”   他一只手解了衣裳,拉过她的被子,钻进去,和她贴在一起睡着,手打着圈儿给她揉着肚子,她紧实、柔软而不堆腴的小腹,现在已经软软暖暖的。他在军旅之中也劳累了许久,乍一入这样的温柔乡里,浑身惬意,想提着精神为她揉肚子,但是手在动,眼睛已经迫不及待闭上了;手在动,心已经沉浸到一片柔软温暖的谷地,把一切烦忧都抛开,沉沉地睡着了。   王药再次醒过来时,是因为帷帐外头窸窸窣窣、来来去去的声音。他突然一惊,撑着身子半仰起来。四下张望:鹅黄色的里帐、曼陀罗的枕屏、各式漂亮的银香球……还有身边被子里裹着的人,乌发逶迤在枕头上,脸色不再发黄,透出一点淡淡的粉红,额角的痘痘也瘪下去了。她已经醒了,睁着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却疾!”她毫不觉得羞耻,张开双臂抱住他,“你真是我的药!”她的眸子亮晶晶的:“我肚子一点都不疼了。”   王药看着她的笑,心里的震惊瞬间就抛开了。太后的床,他反正也爬了,不仅爬了,而且同床共枕了整整一夜——你说其实什么都没发生吧,以前又不是没有过——既然这样,还作茧自缚什么呢?   他热烈地回抱住完颜绰的身体,密密地吻她。她觉察他早起身体的变化,又好笑又幸福,轻轻啮了啮他的耳朵,低声道:“不行……今天不行。”又说:“你要忍不住,这里的宫女,你挑一个?”   王药捏她的鼻子:“你哪只眼睛看我像个急色鬼?”   完颜绰笑道:“那就熬几天。”   王药呼吸一滞,却本能地不愿意拒绝。外头的人已经在问:“主子可是醒了?今儿上朝吗?”   完颜绰哪里愿意离开被窝,说:“今日身子还是不好。再免朝一天吧。把各部院的略节拿到这里来我看。”   王药低声笑道:“咦,我怎么想起了一句诗?”   “哪一句?”   王药憋着笑,摇摇头不肯说,被完颜绰在腿上掐了两把,也只是连连告罪:“我瞎想的,不能说。”说了大概更要被打死。   完颜绰斜着眼睛瞪他,自己也想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道:“我知道了,无非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对不对?”见王药吞笑点头,她的手指往下寻着了他大腿内侧一块嫩肉,狠狠扭了一把:“好啊!敢笑我!今日要罚你!”   王药揉着腿,苦笑道:“你真是够狠的!已经挨了你的掐,还要罚?!怎么罚?顶缸跪搓板,还是传竹板打一顿?又或者革了我的职永不叙用?”   完颜绰笑不可遏,又探手到他屁股上掐了一把:“你倒是想便宜事,好偷懒不上朝么?今儿我躲懒不上朝了,你可不许躲懒,今日的奏折你替我处置,让我好好歇一歇。”   好一个闲散的早晨!完颜绰起床后洗漱得神清气爽,绷了那么久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可以和喜欢的人共进早膳,可以趴在他的背上,勾着他的脖子,看他小心谨慎地把要事的略节一一念给她听,然后回头等她的批示,可以以肚子疼为借口耍赖,所有批阅的字儿也只消口述,其余尽数丢给他书写了。   王药的字,铁画银钩,挺直舒展,行如流风,顿如落石,变起伏于锋镝,转顿挫于毫芒。完颜绰只觉得看他写字也是享受。正入迷间,突然见他停下笔,撇过头问道:“这次秦王本人,还有撺掇他反叛的将领,都要杀吗?”   完颜绰说:“自然要杀,难不成养虎为患?你是读史书的人,总不会还怀着大慈大悲的佛祖之心吧?”说完便是笑。   王药摇摇头:“不是佛祖,也可以慈悲。不过留下秦王的命,倒不是慈悲,而是局势。”   他和完颜绰譬解:“我在南院,读了不少大夏立国以来的文牍。这片地域辽阔,东至辽河入海口,西至阿尔泰山,北至楞格河,南至……”他蓦然停口,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换了话头又说:“但是立国方始四代,这么大的地方全靠中央控制很难,所以各地部族自掌兵权,朝廷分封建藩,若压制地方,就无法压制藩王。秦王之所以敢大肆造反,无非仗着外家和妻族。如果一刀子杀了,正好授人口实。”   “那就放他回去?能么?”   “只能放回去。我看太_祖皇帝时,也遇到过萧氏宗族的造反,太_祖皇帝是开国之君,何等杀伐果决!却也只是把为首的藩王鞭杖一顿,削减藩地和军力,反博了一个‘宽容’的名声。你想想,是不是我说的道理?”   完颜绰默然不语,好一会儿说:“打一顿,半个月就养好了,秦王这样的汉子,敢造反的都是刀尖上噬血的,还怕挨顿打不成?”   王药手指摇一摇:“他当然不怕挨打,但是借着这个机会,剪除羽翼,广设朝廷的势力,也算是这次打仗之后的意外收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少量政治,大家不要焦躁,这一卷基本没有什么大矛盾和大起伏的剧情了,糖糖加上一些政治推动,大家爽一把。 ps.这里的政体大部分是用辽代的,但是辽代的历史记载非常不全面,所以作者自己臆想构建的也不少,只能小考据,不能大考据。   ☆、撩拨   王药的献策,不仅是宽宥秦王那么简单。   秦王是当着所有宗亲的面重杖一顿放回去了,但是仅仅是他自己拖着血淋淋的身子回去了而已,他手下的队伍全部收归皇室, 重新调派;原属萧邑澄的那支斡鲁朵换了新统领, 入驻秦地;又以“部下撺掇秦王犯错”为由,把秦王手下得力的干将尽数夷三族, 把秦王的外家和妻族全部驱赶到大漠以北的荒徼之地。   完颜绰一方面得到了“宽宏大度”的美名,另一方面其实是把秦王的所有权力都收归自己。一时间上京的市口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想必那些想跟着造反主子吃肉喝汤的, 以后也需要掂量掂量自己家的三族舍不舍得让杀了。   而朝堂上, 完颜绰又幽幽地说出了一条废弃了许久的契丹皇朝政策——“捺钵”制度。   “捺钵”本是契丹语里“行营”的意思。契丹刚刚立朝的时候,还脱不了游牧民族的习性, 所谓“五京”, 所谓宫殿,都是毡帐而已。皇帝的毡帐不过是更大、更多、更豪华而已, 但也是逐水草而居,不断地变动着方位。后来羡慕南边的晋国, 又在战争中体验到城池的作用,于是版筑为城,又渐渐建起皇宫,像汉人一样坐在朝堂里处置国政,一面用契丹贵族管理国政,一面又用汉人来协理事务,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政治体制。   完颜绰朗声道:“自从国朝建都,捺钵制度只在行猎时用一用,只怕众大臣以后就要逐渐忘记了咱们契丹人的马上生涯,髀肉复生了。所以,上京仍是上京,但我和陛下不必日日留驻,车马劳顿虽然累,但也让陛下看看我们大夏的大好河山,学学我们驰马千里的祖法。”   她转头看看南院夷离堇,又看看北院自己的父亲,沉吟了一下道:“秦王属下,有过则惩,那么,有功要赏,也应该是正理。陟罚臧否,不能有误,选贤拔能,亦是要紧。夷离堇那里的恩赏单子,可曾开具好?”   自然是早就准备好惬她的意的单子了。头一个受赏的就是王药,南院夷离堇也没有汉人固有的循资排辈的恶习,直接就说:“指挥使王药指挥三军,上兵伐谋,几乎没有折损什么将士,便收复渤海郡,打破秦王叛军,又把叛军引到并州一带,打退了并州的李维励军队。一箭三雕,居功实属甚伟。请授‘平章事’之职以奖励战功。”   王药有些震惊地抬头:平章事职品不过三品,但自唐代以来,便是中书门下与闻国政的要职,几乎等于副宰相。   但完颜绰尚嫌不够,皱眉道:“王药虽是文臣,但是是以军功拔擢,仅一个平章事不足显其才华,再加枢密使,与闻军政。”   王药急忙提袍跪倒,谢恩之后便是辞谢:“太后隆恩,臣实在汗颜。臣鄙陋之人,侥幸打了一场胜仗,怎敢当此提携?望太后三思,简拔能者贤者!”   完颜绰漫漠地说:“你难道不是能者贤者?能贤之人难道还非得按资历排行才算不虚?南边晋国就是这样的恶政,多少英俊不得不沉于下僚。我偏要不拘一格用人,我偏要人看看,我大夏立国时间虽不如晋国,但周公吐哺,招贤纳才,绝不比他差劲!王卿不必辞谢,我说你行就行。别人,还有什么意见么?”   她素手一挥,就是多少人头滚滚落地,此刻又揽着任事不懂的小皇帝,谁敢不遵太后懿旨?众人只不过异样地看王药两眼,便低头称是。回头对王药的称呼也变成了“王枢密”,至于太后的捺钵之行,自然朝中也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用过晚膳,完颜绰循例召见王药。王药本就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进到宣德殿的寝殿后,完颜绰正在搅拌着杯子里的东西,她眼睛尖,还没等王药开口,她就伸手止住他的话头:“不许辞谢!我已经说过了。你再敢不遵圣旨,我就传杖子打你。”   王药气得笑一声:“你不怕我被别人嘲笑?”   完颜绰道:“嘲笑什么?嘲笑我敢提拔你,任用你?还是……嘲笑你是因为三天两头进我的宫殿所以才任用你的?”   王药拱手道:“你既然知道,那么,要么不要委我以重任,要么不要老召见我过来。”   完颜绰笑道:“看把你宠的!跟我说话已经直接‘你你我我’地就上了!我告诉你,我们契丹人,不讲究什么资历,就是服气英雄,就是服气有本事的人——那些说怪话的人,大约也是你们南边来的汉人为主吧?你呀,平时看不像个脸皮薄的,怎么一到这事上头,就没主意得跟个小媳妇似的?”   王药吃她一噎,又不愿反驳,索性稽首行了个大礼:“那是臣失仪了!”转身要走。   完颜绰一下子立起来,在背后喝道:“站住!”   王药没听见一样,自己揭起帘子就要离开,然而,他身后传来完颜绰手里的瓷杯落在案几上的脆响,忍不住回眸一看,刚刚站得笔直的人儿已经颓然坐下,撑着脑袋一副不舒服的样子。   他到底心一软,回身上前扶她:“怎么了?”   “被你气得头疼!”说话带着哭腔,让人一听便生怜。   王药不怕她强硬,要打要杀的一概不能威胁得了他。但是她一示弱,就不再是那个杀伐果决、凛冽凌厉的太后了,在他眼里就简直变了个需要照顾的小女孩。   “怎么头疼呢?肯定不是我气的,肯定是你着凉了!”他四下里趸摸,找煮姜糖水的银铫子,“姜糖水解寒气。”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胡说八道!姜糖水还治百病呢!”   “真的祛寒气的!”   王药回头,那娇弱地喊头痛的人儿已经正襟坐在条炕上笑。外头“咔嗒”一声,是寝宫的门锁上了。王药才知道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着了她的道!这会儿走又走不掉了,生一夜气又没意思,他只能旋回去,自失地笑。   完颜绰知道他有点生气,主动哄他:“我这里有好酒,味道有些像羊羔儿酒,但是颜色不像,不知道是不是不正宗?”   皇宫还有不正宗的酒?王药觉得匪夷所思,明知道她又在欺骗,偏偏想看看她玩的是什么幺蛾子,便伸手说:“这不简单,我一尝便知道。”   完颜绰把酒杯掖着:“这样的好东西,我是自己用的。还有点舍不得给你,不过,喏——”她故作大方地又把杯子递过去:“你只准喝一口。”   王药知道她在演戏,冷哼了一声接过杯子,里头的酒液呈酱红色,香气醇厚而收敛。王药闻了闻,只觉得一股馋劲涌上来,不由抿了一小口,那酒自然不是羊羔酒,没有那种油润的滋味,但是醇烈之余带着淡淡药香,又带着粗犷的青草味,入口绵滑热烈,滑入咽喉后,瞬间浑身热烘烘起来。他是个渴酒的人,不觉就一口一口把这酒都品到肚子里去了。   完颜绰看着他的喉结滚动,眼睛里露出狡黠的笑。等他脖子都仰起来喝最后几滴时,才失惊打怪地说:“哎呀!你个馋鬼!怎么把我的酒都喝光了?!”   王药看看杯子,不无歉疚,又赖皮地说:“这酒烈性,再是补酒,也不宜你喝的,要是宿醉了,可难受了!”又说:“确定不是羊羔儿酒——羊羔儿酒是莹白的,也不烈,味道甜而绵醇。这酒么……”   完颜绰笑道:“我知道。这是虎鞭鹿血酒——上京特产的昂贵药酒。”一脸哄骗他成功的得意样子。   王药“嗬嗬”笑了两声,说:“既然如此,我恭敬不如从命了。”完全没有上下尊卑,猛虎似的把完颜绰扑倒在条炕上。   完颜绰简直爱死了他这副模样。他捧着她的脸,灼人的热吻从她的额角一直移动到下颌,没有一处地方是肯放过的。最后含着她的嘴唇,深深地与她唇齿缠绵,吻到她欲罢不能时突然撤出,抬头云淡风轻地问:“头还疼么?”   完颜绰简直想抽他,半闭着眼扭着身子哼哼,这样的暗示一点回应都没得到,她只能重新睁开眼睛,气哼哼说:“不疼了!”   “哦!”王药起身,掸掸衣服,端坐在一边,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茶给自己喝。完颜绰头发已经乱了,金钗玉簪斜挂着,高髻变作“堕马”,样子狼狈不堪。她见王药还气定神闲在那儿喝茶,气不打一处来,伸脚去戳他的后腰:“你怎么回事?不是说——”   王药乜着她:“恭敬不如从命?那你下命令给臣,臣一定做到就是了。”   完颜绰虽然不大在乎那些名节,但是让她公然说“想要他”,倒也还出不了口。气急了只能动手动嘴,扑过去滚在他怀里捶打,又咬他的胳膊和肩膀,还恶狠狠说:“你不是听太后的命令吗?不许动,不许挣扎,不许躲!”   王药给她咬得倒抽气,没办法只能捧着她的脸继续吻,一吻,她就老老实实地回应,一停下来,小母狼的模样又出来了。王药给她折腾得又是心躁又是有气,胃里的酒开始不老实地向四周乱窜,而酒里虎鞭和鹿血的热性则发作在小腹里,双重的压迫,人渐渐有些火性上来,也有些不管不顾的胆气腾上来了。   “嘿!怎么样的烈马我都驯过,还驯服不了你了?!”男人真一使劲儿,小母狼毫无招架之力。双手被捏住了,双腿被他的腿夹住了,只能鲤鱼打挺似的顽抗。但他的手像有神奇的魔力似的,从她的脸颊轻柔地抚下来,在耳际打了几转,又蜻蜓点水地滑到锁骨那里,一下子勾开了她的衣领。   她原本白得耀目的皮肤,染上了一层红晕,衣领里的芬芳气息简直是喷薄出来的,带着刚刚化冻的上京春天的清爽。两个人呼吸相闻,王药额角脖颈上的青筋都爆出来,却偏偏忍得住,慢条斯理的手指又一点点滑到她里头的抱腹上,伸手贴着她的皮肤,撩拨她最敏感的地方,撩拨到她几乎要喊出来,却又把手收回,在她耳边热热地说:“好软。不过,此刻也硬起来了呢。”   那绯红的脸颊直接红到了耳朵。额角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   他真是一个高手,不紧不慢的,一点点往下探索。她皮肤的战栗,呼吸的紧迫,心跳的剧烈,无一不落入他的眼帘。他像在战场边的帐篷里指挥的时候一样,鹰一样敏锐,知道所有的敌情,分析判断着己方的策略,小队的骚扰,大队的压阵,跑马的快捷,潜伏的静候……秦王的叛军曾经都要给他逼疯了,如今,另一个人,大概也快了。   他终于俯首在她耳边说:“忍不住,就求我。”   完颜绰欲言又止,好半天才说:“可是……我身上还没完事儿呢……”   这下,打败仗的彻底成了另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要是不知道说什么就可以向作者扔花、扔砖、扔西红柿、扔臭鸡蛋……   ☆、曼陀罗   王药颓然地翻身下来,从桌子边给自己倒了水喝,茶水是热的,只能小口啜, 不能大口饮, 可他此时浑身燥热,咽喉发干, 恨不得一桶冰水浇下来泄泄火气才好,摇着杯子一会儿就没有耐心了,问完颜绰:“这里可有冷水?”   完颜绰悠悠起身, 系着襟前的衣带, 抚弄耳畔落下的头发,慢悠悠说:“好像没有呢!你一肚子的虎鞭鹿血酒, 性儿最热的, 再喝凉水下肚,不是得激出病来?”   她偏生还要提什么“虎鞭鹿血酒”!王药胸口起伏, 简直想把她按趴在腿上抽一顿巴掌,到底还是理智克制住了。他瞟瞟门外:“太后让我出去吧。”完颜绰摇摇手:“那可不成, 我那个日子时最怕冷,好容易找个暖床的。”   王药几乎用他毕生的忍耐力,才能淡定地说:“我亲自为你装手炉去。熏笼里要加什么炭,炕道里要生什么火,我也都亲自为你去做。”把“亲自”两个字几乎咬到了牙龈里。   完颜绰摇着头:“我不要!熏笼炭气大,火炕又燥热,手炉么……”她眼睛转一转,一脸欠抽的娇憨:“硬邦邦的不好用!”   还是他的手最好!温度适宜,软硬适中,带着男子血脉的热度和疼爱的滋味,让她格外心安。她理直气壮地指了指床:“你今儿喝了热性的酒,身上应该格外火热,先去把被窝暖一暖,我再看几本折子就上来。”   她看看王药,那高大挺俊的身形,分毫未动,眉梢略挑,显示出他的刚性来。完颜绰吞笑,故作不见,转到靠窗的书案上看奏折去了。等几本看完批完,约莫也过了小半个时辰,她回头一顾,这死犟的家伙还立在那儿,跟杵了根木头似的,连脸上的表情仿佛都没有变化。   “咦?”她故作惊讶,但是又故作大度,“你竟然不愿?这点小忙都不肯帮,我也是看错了你。好吧,冷被窝,我自己慢慢焐就是。哎——”长长的、夸张的一声叹息。   她毫不避他,开始解自己的衣裳,刚刚被他扰弄得汗津津的,沾着衣衫上的熏香。外衣“嗖”地飞了出去,盖在王药脸上,又滑落到他本能抓舞的手里。   眼前的遮挡物刚移开,又一件飞过来,王药这次直接伸手抓住,欲要斥她无礼,可是眼前只着襦衫小裙的她腰肢不盈一握,身形舒展窈窕,简直美得不可方物;鼻端又传来她的衣衫的气息,淡淡的熏香味,带着她身上自来的女儿香,简直在一击一击地敲他的心脏,连太阳穴都绷紧发痛起来。   王药目不能移,简直期盼一样等她再解衣衫。   但是她停了下来,弯腰到被窝里一摸,回头委委屈屈说:“冷!”   臀部尚且还撅在那儿,简直惹人去抽两下。王药压低声音喝道:“冷就别进去!这些日子保暖要紧,决不能受冻。”   完颜绰眨眨眼睛等他动作,但却失望,他不过到熏笼边找了个手炉,小心地钳了炭火放进去盖好,又包上绒布,细细扎牢,递给完颜绰。完颜绰背手不接:“我不用!我嫌硬!”   王药低头看看手炉,撮牙花子想了一会儿,叹口气,像当爹的照顾娇气淘气的女儿一样,揭开她的被子,把手炉一遍遍地在褥子上滑动,直到摸上去暖烘烘了,才说:“这样好了?”   完颜绰夺过手炉丢在一边地上,发出“当”的一声,她带着点生气,也带着点霸道,一把揽住王药的脖子:“你就这么嫌我?!”   王药好心地给她譬解:“不是我嫌你。你不知道,男人禽兽起来不是东西。可你这样,怎么能……还不是怕一个忍不住会弄得你生病,只能我熬着!”他一脸哀怨,身子火炉似的烫,小腹底下敲鼓似的一阵阵起意。她扑在他怀里,他简直都要酥倒了,是多么艰难才忍住把她摁在床上、撕开衣服的冲动!   完颜绰紧紧贴着他,其实早就发现了他身子的变化,硬得橛子似的,连脖子上的血管都一鼓一鼓的,昭示着他此刻难以遏制的血脉偾张。   总算还是有良心的男人。完颜绰暗暗想着,却不肯停下自己的恶作剧。她扭了扭腰,故意蹭着他:“我知道你们男人禽兽。想来你出征的那些日子,也少不了忍不住的时候,渤海郡里的靺鞨美女,欢好了几个?”   她的眼睛一闪一闪,故意装出醋意来。王药早就看透了她,空开一点距离让自己喘息一下,边说:“这话,你不该问我。我身边的亲卫全是你派的,隔三差五神秘兮兮发驿递,想必我的一举一动你都了如指掌,这会子问我,没话找话么?”   完颜绰脸微微一红,低声道:“你都发现了?你在怪我?”   王药叹口气:“怎么办呢!你是太后啊,这场仗那么重要,要是所用非人,多危险啊!不过现在,你信我了?”   自然信他。完颜绰不是一个轻信的人,当时渤海传来的密奏,每一份都是由互不通气的侍卫写的,暗语格式都不同,要是细节上稍有偏差,她就要死磕到底,非弄到水落石出不可。不过王药忠心,王药智慧,王药用兵如神,王药心无旁骛……乃至王药入各郡县后,偶尔流连花丛,也只是听曲儿消闲,从没有眠花宿柳,她也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是风流儿郎,但只是诗酒风流,并不是风流浪荡。   他还如此体贴,唯恐在月事时会弄得她身体不适,落下病根。忍着这样焦灼得几乎炸裂的欲望,不越雷池一步。完颜绰凑到他耳边,热乎乎地气喷在他耳朵眼儿里:“却疾,我骗你了……”   “你骗我什么?”   完颜绰拉着他的手,从自己的腰部一直向下,下到女人家的禁区,那里并无夹带他物,早就“完事儿了”。然后她红着脸埋头在他胸口,听他突然擂鼓般“咚咚”作响的心跳。   他是真生气了,挥手揍了她屁股两巴掌,打得她嘤咛一声,带着哭腔在他胸怀里“嗯嗯”地叫唤。王药像训小孩子一样训她:“这样的玩笑,有意思么?你想试探我什么?我对你,有过欺骗么?”   “好啦好啦……”她伏在他胸口,抱着他不让他动弹,又像求饶又像撒娇,“我都跟你认错了,还打得人家这样疼!我也不计较你啦,快给我揉揉。”   这次王药没有听话,甚至都没有怜惜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抓着她的脖领,剥笋一样把她的襦衫整个儿一撕。“刺啦——”的裂帛之声响在完颜绰耳边,同时还有他强硬的声音:“明儿我赔你衣服!”   完颜绰给他这样娴熟地一剥,浑身色相毕露。正感到凉飕飕的时候,被他推着往刚刚暖好的褥子上一摔,不由自主就趴倒在床上。她回头媚答答问:“你想干嘛呀?”   王药说:“没揍完呢!这样顺手些。”边说边逼近过来,钳制住她的腰肢。   此刻,王药清楚地看见她的整个后背,第一眼,因着这是活生生的皮肉,而感觉头皮炸惊得了一下,颇觉不可思议。然而手抚上去,皮肤光洁如故,细腻得像最昂贵的湖州丝绸,所以再看第二眼,只觉得这是一幅绝美的工笔院派画作,一丝一划俱勾勒得纤毫毕现:墨绿的叶,层层叠叠间变化着光色,粉紫色的花,娇嫩柔美得仿佛还带着露珠的光泽,垂头巧笑,等待着采撷。   “这也是……”他犹疑着问,“……曼陀罗?”   完颜绰从枕上别过头,笑容妩媚而真诚:“原来你还懂花木?”   王药笑而不语,心里却“怦怦”乱跳,被这极美的景迷得神魂颠倒。花藤从右肩上垂挂下来,又在左边的肩胛上开得旺盛,浓浓淡淡氤氲成一片霞色。花枝宛转到左边的腰肢,有的绕过腰侧,盘旋到前面,有的伸向更深处,惹人猜度,倒是右边的腰背还是一片光洁,仿佛未曾染饰的白绢,等待着谁人的题词。   王药的手指从一朵朵花上抚过去,花朵在她的皮肤上微微地颤动,渐渐温热起来,仿佛晨起花间蒸腾着的薄雾。最后一簇花躲到了腰眼下面,打着旋儿的两个涡儿,盛放不住的诱惑力,却被一条赤红洒金的汗巾子,还有一条白纱的小衣,尽数遮掩住了。王药狂气上来,哪管身下这位是无人匹敌的当朝太后,只管用力把她的汗巾一扯,白纱小衣虽有两层,但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蹂_躏,顿时裂成两爿,露出最后一枝娇花来。   “淘气的东西!”他吻那朵深藏不露的曼陀罗花,娇羞的骨朵,仿佛是胡旋舞的裙摆,将开不开。承载花朵的肌肤热烈地颤抖起来,扭动着,欲迎还拒似的,又哪里脱得出他的掌握。   他从背面扳着她的髋骨,几乎是施了蛮力,把她的腰抱起来,她匍匐在他的身下,完全没有平日的跋扈嚣张,身上的花枝儿也乱颤起来,只在被他把腰用力往下按的时候,掩着胸回眸笑道:“别……我怕疼呢!”      ☆、欢乐极兮   王药像她的君王,居高临下凝视着匍匐的完颜绰。   完颜绰期待中觉得自己激动得快晕倒了——经历过三个男人,只有和他,才有这样鲜活、这样浓烈、这样疯狂的激情!她回过头, 闭上眼睛, 用心感受他。他火一般烫,铁一般硬, 神一般伟岸,偏偏又是这样温柔——嘴里说要揍她,实际却用温暖的手给她揉了揉刚刚挨打的地方, 热辣辣的感觉被揉得温软、暖和, 和方才那种挑逗之后激烈的快感比起来,又是一种让人安心的惬意。   然后的一切就自然而然的。他从来不惜时间, 把她刚刚平静下来的身体又撩拨得湿润, 煎熬的欲望热辣辣地腾起来。已经快要受不住了。她从来都是那么强悍,像一头林间的小母豹, 可此时却甘愿自己的渺小,只能委委屈屈地迎合过去, 期待他的怜悯。在她几乎丧失尊严的时候,他温柔地俯就,又毫不大意地引领,使她的人像在云雾里飘,说不出的适意,俄而是巅峰一样的感觉。   她以为刚刚已经是巅峰了,谁知道王药的有力引领,把她带入新的巅峰,又是新的巅峰。她的眼前是西岭的雪山,圣洁光致,人迹罕至,在晨光中反射着阳光的金色。她宛如虔诚的朝圣者,一步一叩,向着最高的圣山顶礼膜拜。   “却疾……却疾……”   王药亦是迷蒙地看着她,看着那幅画在背上的院体画上,汗水渗出来,于是花朵上露珠点点,晶莹剔透,折射着光芒,散发着诱人的香泽。看着她侧过头,颓然地倒在软枕上,手捏着织锦的床褥,牙齿咬着润泽欲滴的红唇,眸子里仿佛有星光。   “却疾……却疾……”   他精瘦矫健,力大无穷,一把把她翻过来,用力抱住,搂得她透不过气,却兴奋到极点。   “喊我的名字!阿雁!”她抱住他,努力地使两个人贴得更紧。王药在她身体里颤了一颤,终于咬着她的耳垂轻声吟唤:“阿雁……”   第一声叫出来,他仿佛更为动情,对怀里的完颜绰珍爱得如掌中的至宝一般,总装得冷硬或轻佻的眼眸终于迷蒙地如带雾光,如朝圣心目中最圣洁的神女,向她许下最虔诚的誓言。   “阿雁……”   “阿雁……”   “阿雁……”   “阿雁……”   ……   他陪着她攀到顶峰,便也忘乎所以,僭越地唤她的名字,唤了一遍又一遍。   他们俩睡了好实诚的一觉,再睁眼时,天已经亮了。王药的胳膊被完颜绰一夜枕得发麻,但侧头看见她蓬乱的小脑袋钻在自己的胸膛口,只觉得欣慰。悄悄伸出另一只手,把她的肩膀盖在被子里。   小脑袋在他胸口腋下到处乱蹭,然后抬起头,一双惺忪的睡眼半睁着:“天亮了?”   王药点头说:“嗯,该上朝了。”   完颜绰像个赖着不肯上学的孩子,苦着脸叹气:“烦死了,又要上朝。”王药拍拍她的屁股:“谁叫你是摄政太后呢?别赖床了,起吧。”   她贪恋这温暖的被窝,但是到底骨子里还是个冷静的人,赖了一会儿就懒洋洋起身了,边起边作:“门锁着,宫人进不来;我怕冷,不想下去拿衣服!”   王药看看她慵慵地坐在床上,裹着被子露出半拉肩头,想想女人家不能着凉的道理,只能叹口气自己下床帮她拿衣服。完颜绰满心欢喜,从上到下地打量他——昨儿他在后面,只能感受,没怎么看着,今日找补,正好趁这金色的晨光,看个饱!他精劲的身体勾勒着外头透过了窗户纸的金色晨光,鼻子嘴唇的线条,胸脯上的线条,肩膀胳膊的线条,都宛如闪着金光的峻岭似的。   正看得入迷,人已经捧着衣服来了。完颜绰一翻,那套贴身穿的中衣裙子,已经被他撕烂了,赤红洒金的汗巾也裂成了两爿,没有一件再能穿。王药小心翼翼道:“我……我赔你。虽然买不到宫制的好料子,但是我会买料子,颜色花样都还挑得不错的。你可以放心我的眼光!”   完颜绰虎着脸说:“这是你在青楼里厮混的时候学来的?”没等他答话,先把破了的衣裤往他身上一丢:“好!纵使我等你今日下朝去市井里买料子,回头再找人裁剪、缝制、绣花、浣洗、熨烫……我今天就光着去上朝么?”   王药被她蛮不讲理的话逗得“噗嗤”一笑,随即又唉声叹气:“阿雁,你别折腾我,你想要啥,直接说好不好?我能满足你,尽力满足你。”   完颜绰实际是嫌他背坐在床边看不清样子,正好支使:“这还像个朝廷枢纽之地的辅臣的话!我的衣服收在墙边的箱子里,平时是人家服侍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哪个里面,你就辛苦辛苦,帮我一个个找一找。”   这种似苦实甜的差使,王药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目光一睃,到屏风架子上寻他的衣裳。完颜绰何其眼尖,哪能让他得逞!一把揪住他的汗巾带子:“你说了要赔我衣服的,说话算数不算数?!”   王药好脾气地譬解:“你放心!我砸锅卖铁也给你买!”   “不行!我不放心!都说什么要砸锅卖铁了,巧言令色,鲜亦仁!”完颜绰存心要耍赖,把他汗巾上扎得漂亮的花结一拉,汗巾子落入她的手中,“这个抵押给我!”   王药伸手提着松开的裈裤,深吸了几口气,忍着“大早上打太后屁股”的冲动,提溜着裤子一个一个衣箱帮她找衣服去了。   好容易整顿上朝。王药穿着绯衣朝服,站在了班列的前端。珠帘后头的完颜绰高髻严妆,穿着端庄的络缝红袍,腰上蹀躞玉带上悬着玉佩、金刀等物件,与她在床上的娇俏顽皮完全不一样了。王药不敢盯着她看,不过时不时瞟一眼过去,一个时辰的朝会倒有半个时辰在发呆。等到下朝了,他又觉得有些魂不守舍,慢慢地跟着其他朝臣往外跑。   出了上京宫,该回自己的家——太后刚刚把原本属于萧邑淳的渤海王别苑赐给了长岭王,同时便把长岭王在京里的府邸转赠给了王药。用她的话说:“你们汉人忌讳大,死人的宅子大概不想要——长岭王那老鬼可是觊觎已久,天天念叨当年崇裕太后偏宠幼子,造个归省的别苑都造得比一般王府气派。好,这样也算两全其美。你搬搬箱笼,就可以直接入住了。”   东西确实已经搬过去了,王药却觉得还有些茫然,跨上马匹竟有些犹豫,是不是还到南城的画舫喝喝酒,吃吃家乡菜,再推迟一点回“家”的时候。   这时,马头前出现一个人,定睛一看,原是他在南院的汉官同僚,平素也不怎么通来往,此刻一脸堆笑,在他马头下拱手问好:“王枢密!如今官符如火,别忘了提携提携小弟才是啊!”   王药勉强一笑:“郑记室笑话我了!不过是运气好,帮朝廷打了一场胜仗,太后隆恩,我心里也惭愧呢!”   他想了想,既然横竖想喝酒,找个伴儿或许也不错,自己是官符如火,升到高位只怕朋友会越来越少,如今人家虽说是有指望,但也不妨听一听,如果举手之劳,帮一帮也是无所谓的事。   他主动下马,拱手为礼:“郑记室若看得起我,不妨找家酒家摆两杯,什么都好谈。”   那个叫郑由的南院记室自然是求之不得:“王枢密这么给面子!这顿酒我来请!”   这个人果然是有求,酒过三巡,渐渐放开了,就开始大着舌头说话:“王枢密是攀上了高枝儿,我们先就说,南院的汉官,小半是原就居住在上京云州等地的汉人,也有些是前朝乱世的时候从南边逃过来的汉室大族,还有些自然是觉得晋国不善用人,总在变法与内治里给生民添乱,给百官添堵,所以自愿投奔过来。”   他倾倒着苦水:“小弟就是最后一种。原来听说夏国这里求贤若渴,特别欢迎晋国人投奔。结果过来,还是有些失望的。南面北面分别设官,看似地位等同,实则千差万别,人家骨子里哪里把我们当自己人?唉!”   发了一会儿牢骚,脸上又换作谄媚之色:“不过王枢密不同!王枢密是太后信用之人,德才兼备,自然要得到厚用。将来少不得封侯拜相,光宗耀祖!”   王药的脸色已经开始难看起来,酒劲有点发了,连扮笑都扮不出来,只能假做要呕吐,摇摇手说:“我不能喝了。”从荷包里掏出钱拍在桌上:“我升官了,我请客!你慢慢用。”   郑由在王药身后轻轻笑道:“王枢密太客气了。我也是临安人,乡里乡亲的,还拜托王枢密多多提携二三!王枢密如今正是须发正当年,如此的白皙面庞,如此的绿鬓少年。外头赞喜的歌词儿都有了:‘春日佳景烟花盛,仪注恭逢太后婚’(2),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王药只觉得有人在他胸口重重地锤击了一下,喉头泛上咸腥味。他咬着牙继续走着,直到郑由看不见的地方,才扶着一棵大树开始了撕心裂肺的呕吐:先吐的是酒和菜,阵阵恶臭;再吐胃液和胆汁,又酸又苦;最后他几近无力,只是指爪攀着树皮吊着身子,一阵阵没命地干呕。 作者有话要说:  (1)题目出自刘彻的诗《秋风辞》:“欢乐极兮哀情多”。意亦如此。王药的软肋永远是他心里灭不了的道德感,哪怕风流倜傥,也不能做触犯他自己底线的事。 (2)清代张煌言写的《建夷宫词》:“春官昨进新仪注, 大礼恭逢太后婚”改编。张煌言是抗清英雄,所以对孝庄太后,不是嫁没嫁的问题,而是就算没嫁他也要努力找到道德攻击点,冷嘲热讽的问题。所以所谓“恭逢”,实则嘲讽。这里微有此意。 ------------------------------ 请各位小天使注意,评文时请低调、低调哈。 快要被抽打了。。。。   ☆、引渡   枢密使王药病了的消息一传到宫里,立刻有六位御医派到他的新府邸上。王药在床上坐起身,摇手说:“哪里至于烦劳各位大人!不过是中酒着凉,胃气不和, 有些吐泻的症状, 已经浓浓地煎了神曲老姜喝了,估计捂一身汗就好了!”   为首的御医捻须陪笑道:“王枢密还是叫老夫诊诊脉吧。毕竟太后大不放心, 特特派了我们这么多人来瞧王枢密的病。可见王枢密确实是国之栋梁,一日不可少的。”他又笑道:“我也是南边汉人,太后说, 叫我看病, 说不定更对症些。”   王药觉得好笑,又有些感念她的细心, 只好伸出手让御医诊脉。结果果不其然是饮酒和着凉引起的小病, 王药说:“这毛病我以前也得过,喝完酒醉了不注意, 在风里吹了半夜没醒,落下了这个病根。以往都是神曲煎老姜, 热热地喝两服就好。劳您费心了!”   御医沉吟片刻,到书桌上开了药方过来。王药一看,丹参黄芪之类写了一堆不算,还有什么燕窝海参之类养生的珍品。他征询的目光刚飘过去,御医就说:“这些现在是不大对症。但这次病好后认真炖了进补,将来对强身健体大有裨益。”   王药辞谢道:“我还不到二十五,身子骨还不错,实在不用这些补品!”   御医说:“太后吩咐,一定要用最好的药给王枢密治,治好了还要用最好的药给王枢密调理身子。老夫也是听命行事。王枢密就不要叫老夫为难了罢?”   王药愣怔了一会儿,苦笑着叫人收下了。   没想到这还不算!下午刚交申正,外头就一片吆喝,过了片刻又特别寂静,正在读书的王药正想叫家里仆人出去看看怎么了,正门已经“哐”地开了。他刚用的门房还不大懂规矩,连滚带爬地进来通报:“是宫里来人了!”   王药眨巴着眼睛,气愤她多事之余又有点期待,甩着袖子说:“就说我睡着了。”竟然真的脱了在家穿的宽袍,上床连帐子都没放下,就翻身睡觉了。他闭着眼睛想,这北边的大夏也真够可以的!太后说出宫就出宫,说到臣下的府邸就到臣下的府邸。大约真的没有读过什么《女戒》《女则》,倒不知来日要不要读给她听听?又自己摇摇头否认:这些玩意他自己都觉得扯蛋,何况不中绳墨的异族女子?到时候别为这劳什子搞出个“焚书坑儒”的把戏,自己罪莫大焉!   还在胡思乱想着,外头有熟悉的女声问:“是这里一间?”   王药赶紧闭上眼睛装睡,听着小宫女给她揭帘子,听着她缓步走进来鹿皮小靴子的橐橐声,听着她渐渐走近,然后呼吸声喷在他的耳边。好一会儿声音从头顶上传来:“真的睡着了?我还以为那杀才骗我!”   王药以为她会失望离开,没想到她饶有兴致地满屋子转悠了一会儿,还轻声点评:“这《雪野垂钓图》和钧红海棠瓶必然不是长岭王留下的——这样的雅致,哪里是他能有的?”大约转了一圈无事,又开始低声训斥王药的仆人:“这不是御赐的药材?怎么不煎给枢密使吃?”   仆人慌慌张张解释。王药听得吞笑。好容易她安静下来了,却不听见门帘子再次揭起来的声音。他在煎熬中又想回头,又想忍着,也不知忍了多久,觉得这位太后还真是好耐心,他终于假装伸了个懒腰,翻身面朝着她,慢慢张开了眼睛。   完颜绰歪着头看他,笑了笑说:“怎么不吟一句‘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呀?”   还当自己三顾茅庐呢!王药装作才看见她,瞪着眼睛挑眉:“啊,太后怎么来了?快扶我起来参拜!”   完颜绰“噗嗤”一笑:“你好好躺着吧!一起一睡的别又着凉!”又挥挥手对一旁伺候的人说:“我省得了,现在还在祛风解表的时候,不能用补品,那么以后慢慢再用吧——你们把药放在这里就好,这么烫,估计现在也喝不下去。”   她身边的宫女宦官都是极有默契的,不言一声默默退了出去,而且还顺带把王药新用的几个小厮一道顺了出去,门轴“吱呀”一转,她亲自过去,“咔哒”落了门闩。   王药顿时心里一紧:“孤男寡女……”   “闭嘴!”完颜绰一个白眼,“天天跟我装道学先生!”   王药苦笑了一下:他在晋国,人人都指戳他是浪荡儿郎,不走寻常士子们走的路。到她嘴里,竟然成了道学先生。既然不道学,就不道学吧!王药索性摊开两手,慵慵地坐在床上:“好吧。反正太后的床我也爬过,今日是我的床,太后也要爬一爬?”   完颜绰又白了他一眼,嘴角却露了两个小涡。她大大方方到了王药床前,问都不问就一屁股坐下去,然后才端起床边小几上的药:“得!你也是算计得够好的。才伺候我没几天,又换了我来伺候你,果然一点不肯吃亏呢!”语气似嗔怪,脸上却似甜蜜,端起药碗吹了吹,舀了一匙送到王药嘴边,笑晏晏说:“你不怕苦吧?”   王药喝惯了的药,哪有怕苦的道理,今日情绪又低落,格外不想就这事找个机会,摇摇头就直接喝了,然后说:“碗和汤匙都给我,别人喂我,我吃不惯。”   完颜绰娇俏的脸凑过来,低语道:“要是像你上次那样喂呢?”   王药终是忍不住,在她红唇上啄了一下:“你算了吧!神曲味道怪异,别弄得你哭鼻子。我这里可没有什么糖果、蜜饯之类的压药味。”   完颜绰察觉出他的冷淡,全不似刚刚尝了滋味、欲罢不能的男人,心里不由有点忐忑——毕竟男人家心硬的人居多,要真是到手了就没了欲望,自己难不成还真倒贴冷脊梁去?他有他的骄傲,难道她就没有她的骄傲?   完颜绰脸色略冷了些,淡淡点头道:“也好。你好好将养身子。等一过二月,到西京‘捺钵’的行程就开始了。除了我父亲留在上京,其他人都跟着我和皇帝出去,你也不例外。”然后昂然打开门,留下飘飞的衣袂影子。   王药达成所愿,却怅然若失。   他这小病,歇两天就好了。现在身处要职,也没有请长假的理由,少不得重新换了罗袍,到南枢密院处理事务。公务倒也让人忘忧,一忙起来,心情反而好了。捺钵制度废而复立,本意就是借太后和皇帝的巡视,训练军力,不忘国本,加强对偌大的领土的监管。王药看着各营队伍的派遣分布,又看西边各处的地图,终于舒眉笑道:“从这里一步步推进过去,原秦王的旧部只怕也不敢有分毫动作,到时候敲山震虎,给秦王的妻族一点颜色看看,估计能消停十年。”   他回头喊:“叫几个记室过来缮写行军粮草的调配流水,务必分毫不差。”   过来几个人后,他想起曾对他谄颜嘱托的那位,特特问道:“郑记室呢?”   其他人欲言又止,好一会儿说:“郑记室贪贿的事儿犯了,下了牢狱等候处置呢!”   王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想这个郑由虽然说话满嘴跑舌头,但估计也就是个拍马屁常往马蹄子上拍的蠢货,纵使贪贿,他一个小小记室,又不掌实权,能贪贿多少?此刻不过点头道:“那其他人多辛苦吧。”   下午申时,例行有太后的召见。王药挠了挠头,又怕去,又想去,踟蹰了好一会儿才一狠心:欲盖者弥彰,越是扭扭捏捏的,越是叫人家嘴里翻出花样来!还不如坦坦荡荡,睡过太后就是睡过了,也抹不掉了,自己超擢就是超擢了,也推不掉了。既如此,便安之吧!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完颜绰今日并不是一个人在寝宫里,而是抱着小皇帝在书房,指着书中的弓箭剑戟等图形念给他听名字。小皇帝先还有兴趣,念了一会儿就没劲了,在完颜绰腿上扭股糖儿似的扭着,完全坐不住的模样。   完颜绰早就瞟见了王药,却刻意没有抬眼,揽了揽小皇帝的腿,瞪着眼睛说:“不过是念画儿书,还这么坐不住,屁股痒痒么?我给你敲敲?”   小皇帝一吓,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望着完颜绰,见她冰凉的面色一点波澜都不起,只好乖乖地坐在她腿上,苦着脸继续听她讲:“这是鸣镝。不是靠锋锐,而是靠上头的哨口,箭射到哪儿,就响到哪儿。这箭虽射不死人,可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只要听见声音,就跟着把箭往同一个方向射,那时候啊,漫天的箭雨,射程之内的决计不能活!”   王药在门口呆看着这一幕,心里茸茸春草顶着似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屈膝道:“臣南院枢密使王药,叩见太后、陛下。”   完颜绰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转脸对小皇帝萧邑沣说:“陛下该怎么办呀?”   萧邑沣奶声奶气的:“爱卿请起!”完颜绰跟着笑起来,又看了一眼王药,看见他眼睛里脉脉的那些隐衷,才说:“王枢密起来吧。汉人重礼仪,讲尊卑,确实是好的。以前□□皇帝捺钵,与各部落的夷离堇和林牙见面,都是把臂言欢,毫无架子,结果那些家伙造起反来也毫无架子,大约就是缺个上下尊卑的敬畏。”   “不过呢,汉人也过了。”她又说,“譬如人与人之间,除了尊卑,还有感情,若是一味的害怕人言,畏首畏尾的,一天天过得也没有意思了。我自己是受够孤家寡人的滋味了,将来——”她摸摸小皇帝的头顶:“不希望他也活得这样冷冰冰的,没有人敢信,没有人敢爱。”   王药好像有千言万语,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突然觉得她像是引渡自己到彼岸的一叶扁舟,使他突然又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      ☆、帝师   王药终于坦然地对完颜绰笑:“太后譬解得极是!人生不满百,而有千岁忧,彼岸之花之所以诱人,只因为可望而不可即。心里放开, 此岸彼岸, 其实是一样的。”   完颜绰掩口笑道:“对不住,您说得太深奥, 我听不懂呢!”   王药只是温和地看着她,双眸相对,彼此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心意, 只觉得他们除了肉体, 灵魂其实也因之更近了一步,曾经是同仇敌忾, 现在更是琴瑟知音。   唯有小皇帝萧邑沣, 此刻已经是一副要睡的模样,在完颜绰这样的严母面前不敢哭闹, 一个劲儿地揉眼睛、打哈欠,屁股是怎么都坐不住。完颜绰道:“你下去吧, 肉馒首一样,压得我腿都麻了。”   皇帝大约也倦,左右瞥瞥没瞧见自己保母,倒也没哭,对着王药拍拍小手,又张开胳膊:“抱抱!”   小人儿懵懂可爱的模样,王药今日既然已经超脱了,居然也不顾忌君臣大防,蹲身在萧邑沣面前,见小娃儿懒懒地靠过来,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将他搂住了。他对完颜绰笑道:“我是个野草般性子的人,偏生在你嘴里居然端方得不像。大约就是诗里说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等着春风吹起的时候,这心里的荒原就要蓬勃_起来了。”   小皇帝听得这儿歌一般平仄节奏轻快的诗句,竟然跟着念:“春风——吹又生……”   王药挑眉道:“陛下真聪明呢!”   完颜绰捶着腿笑道:“那就你来教他读书好了。他要当个好君主啊,体魄要野蛮,跟着出去捺钵巡行,不能怕吃苦;头脑还是要有东西,汉人那一套治国之策里有不少好的,不然□□皇帝也不拿来用。你也是个读书读得多的,教导皇帝也不埋没了你。”   王药毫不推辞:“君子有三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其三也。”说完这句,他豪气顿生,看了看怀里这个君临天下的懵懂小男孩,有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摸了摸小皇帝的顶心,前段时间的别扭心态突然烟消云散似的,全然不见了。   完颜绰笑问道:“咦,说是三乐,我怎么只听到一处?”   王药念道:“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他刻意漏掉了一句:《孟子》中还讲“而王天下不与存焉”。对古圣人而言,家庭安乐,心怀坦荡,传道受业都是快乐,唯有权力、名位并不在其中——可是这会儿,他和完颜绰都是意气风发,想做一番大事业的时候,这句话未免太不应景了。   完颜绰笑道:“文绉绉的,实在酸掉了我的牙!什么时候,你们汉人这种言语上拐弯抹角的毛病能改掉就好了。这次我就治了一个,也算是出一口恶气。”   “治?谁呢?”   完颜绰冷笑道:“你大约认识的。南院一个小小的记室,名叫郑由的。正好那日与一个汉人商贾往来,吃了喝了嫖了,还揣了那么大块狗头金在怀里。我就借这个由头,叫人把他拿到省下刑部,剥光了衣裤臭揍了一顿,叫南院四品以下的文臣都观刑。让他装斯文,斯文扫地了吧?”   王药奇道:“他做什么了?”   完颜绰笑道:“喝醉了和他的狐朋狗友做了几首歪诗,讲什么‘春日佳景烟花盛,仪注恭逢太后婚’——这是他说得的?!既然他觉得自己有脸,我就把他的脸撕捋干净,反正竹杖荆条,也常见得很。”   王药一病,本就是由此人而起,只不过他不愿意想这件事,所以也不曾想着报复,也不曾想着营救,只淡淡道:“你也够刻毒的。搬口弄舌,还加刑辱?我们晋国的文臣,可杀而不可辱——就是这可杀,自开国而来,也一个杀的都没有呢!”   完颜绰挑了挑眉:“哟,这时候了,你还觉得‘你们’晋国什么都好?”   王药愣了愣,呆张着口竟然没有说出话来,好一会儿垂下眸子,看了看竟然已经伏在他肩头睡着的小皇帝:“陛下睡了。”   完颜绰没有再咄咄逼人,等王药小心把小皇帝抱起来,准备告退的时候才说:“却疾,你心里过不了那个坎儿?”   王药回首道:“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慢慢把心里的硬壳儿剥下来。我心里都明白,你的意思,我的心意,都是一样的。”   转眼,就到了皇帝太后一齐出巡的捺钵大典。钦天司算好日子,恰恰风和景明,早春的上京空气寒冽,但草色已经能够看出了一些,枝头鼓起的芽苞,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显出美丽的银灰色。上京郊外,祭祀的歌声嘹亮,堆起的高高柴垛被一桶一桶浇上火油,表示皇帝受于天命、代天行事的柴燎大典也在此刻进行。   契丹人是草原民族,靠天吃饭的时日久远,特别相信天道和命运,皇帝柴燎成功与否,足以象征他是否得到上苍的承认,异常重要。还不到三岁的小皇帝,捧着夷离堇奉给他的包金火把,只觉得沉甸甸地拿不动。他已经知道今日要紧,扁了嘴想哭没敢。两边几个命格极好而被挑出来侍奉柴燎大典的林牙,又想帮,又不敢帮,急得没法一般。   完颜绰心里那个急。正打算自己出面时,小皇帝回头四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眼尖看见了人群中的王药,顿时眼尖一亮,对王药喊:“爱卿来帮帮朕!”   王药一愣,大家也一愣。小皇帝每次叫王药,都是在完颜绰的引导下喊“爱卿”,所以此刻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好,跺着小脚丫喊:“就是红衣衣的‘爱卿’!”   穿绯色朝服是南面官制,契丹族崇奉深紫色,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看向王药,王药有些尴尬,然而太后又火上浇油:“王卿,陛下信赖,请你援手呢!”   王药只能上前,握着萧邑沣胖乎乎的小手,帮他端稳了火把,侍奉的林牙在火把头上点了火,松明的香气逸出来,熊熊燃烧的火把把王药和萧邑沣两个人的脸都映照成橙红色。孩子又好奇又害怕,但是看看身边弯着腰,握着他小手的那个大人,害怕不见了,换做小大人儿一般的稳重。   王药见他已经能够持稳火把,便又引领着小皇帝一步步走近柴垛。火把头绕着柴垛一圈,浇着火油的柴火一点就着,很快燃起一圈,又很快高高腾起冲天的火焰。一阵阵黑烟慢慢弥散在蓝宝石般透亮的天宇里,同时,欢呼的声音、唱傩的声音、银铃的声响、金鼓的声响都沸腾起来。   萧邑沣转头向完颜绰,似乎在等她的表扬,完颜绰也恰到好处地给他一个赞许的微笑,眼梢一飘,热辣辣的目光飘到王药脸上。   大典过后,在柴垛旁的皇帝营帐赐宴群臣,吃的是烤羊肉和烤牛肉,饮的是马奶酒和糜子酒。完颜绰当着群臣的面对王药说:“皇帝和王枢密有缘,乐意听王枢密的话。我想他再三个月也有四虚岁了,认字读书虽然尚早,但为君的气度、风仪还是要慢慢学起来。汉人说‘亲其师信其道’,王枢密不妨辛苦辛苦,每日朝毕,来给皇帝讲讲故事、道理。想来皇帝也感念帝师的启蒙之恩呢!”   宴毕,大队开拔,浩浩荡荡出发了。王药骑马,一路打量山川河流,虽然寒意并未减退,但是和冬日到底不一样了。大地逐渐开阔起来,刚刚化冻的河流汩汩地流着春水,一些动物也时不时现出身影,有些契丹的武士会在队伍休息的时候打猎,倒也收获颇丰。一路行到一片背风的山丘下,日头已经偏西了,就开始忙着安营扎寨。   山脚下有很多树枝干枯的榆树,人们砍下干柴,准备晚上的篝火。马匹被带到小河边,砸开冰面,饮几口水,又取出干草和豆子来喂。毡帐篷很快连绵地搭起来了,中间是五座彩绘立柱的大帐篷,外头亲卫和亲信的帐篷如岗哨般围着,从疏到密,外层密密麻麻竟然有近百座。最外面又搭建栅栏,四面均有哨口,栅栏外还散布着数十座岗哨。里外凡三层,除非内乱,否则外头想要攻陷极难。   王药感叹着这游牧的民族果然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兜转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他并没有帐篷。   忙着筹备太后皇帝捺钵的是他,结果,公而废私,居然忘了自己。晚上已经有点冷上来,王药手搭凉棚看看四周,南面汉官来的不多,不过蓝色顶棚的毡包就是他们的。他决定厚一厚脸皮,过去和他们挤一挤。   天空开始模糊起来,穹庐似的天宇渐渐从湛蓝色变作了深蓝。云凝滞在空中,仿佛不会流动,西边出现了一层层金色的光带,太阳露出半边,将光线射向最高处。但是这也只是一瞬,天越来越暗,远处晴朗而泛着一些蓝紫光的地平线,一轮弯月升了起来。榆树枯枝派上了用场,毡包间的空地上,篝火燃起来,并且“噼啪”作响。勇士骑马归来,马背上有野鸭、黄羊、狍子、獐子。跟随的女仆唱着草原的歌,兴致勃勃洗剥烧煮,悠长的歌声伴着烤肉的香味传过来,在王药听来,竟如史书上、诗词中那些场景变作了一场虚无的梦幻,而自己则完全沉浸其中。   他怔怔然忘记了寻晚上安寝的帐篷,那里却有人气喘吁吁在找他。   太后宫里的得用内侍忽络离终于在营帐、篝火、人群之间觅到了王药的身影,急忙过来笑着说:“哎哟,可叫奴好找!太后说,陛下第一次出远门,要请帝师去劝道,该教导什么,也是因势利导的好时候。”   “帝师?”王药觉得这个陌生称谓竟有些好笑,笑了两声方问:“陛下在哪里呢?”   忽络离指了指中间那五座最大的毡包:“可不在那儿,和太后一起呢。”他又凑近低声笑道:“陛下晚上嫌烤肉做得不精细,有些闹情绪,被太后照屁股打了两巴掌,抽抽噎噎哭了一会儿,得有个人去搭个台阶让太后和小陛下下来。可不就指着王大人了!”   王药不能推辞,忙提了袍角和忽络离一路朝中间的营帐赶过去。   营帐里头极大,彩绘的立柱,锦缎的内里,地上是精细的波斯毯,里面还用轻便的缂丝屏风分隔出里外间。完颜绰还在虎着脸训孩子:“虽说少了几味佐料,肉还是新鲜的,怎么就难吃了?你是一国之君,更应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天只想吃喝玩乐,岂不是成了昏君?!”   王药急忙道:“毕竟还小,扣这么大顶帽子,还是不大好吧?”   抽抽噎噎的小皇帝求助的目光立刻瞟向了王药。完颜绰对他也板不住脸,长叹了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   萧邑沣是个小人儿精,感觉自己终于可以逃跑了,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见太后没有拦着,才委委屈屈到了王药面前,啜泣声越来越响。王药在家是老幺,一堆侄子侄女们,自然有当孩子王哄孩子的经验,帮萧邑沣擦掉脸上的泪珠,柔声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是夫子的话。陛下第一次出来,不习惯更多,所以格外想念上京宫的吃食,是么?”   小皇帝被戳中了心思,拼命地点头,几乎要“哇”地哭出声儿来。   王药抬头问完颜绰:“要是有带的酥酪,给陛下用一点,聊解思念故土的心情。”   完颜绰抿嘴笑道:“你倒和他同病相怜!”转头对阿菩说:“去盛些酥酪来。陛下吃,我也想吃呢。”   萧邑沣挨打挨骂之后,终于沾了王药的光,吃上了甜美的酥酪,小孩子天真,挂着泪水的小脸蛋立刻舒展了。王药静静等他吃完,指了指外头的黄昏天色,听见随着队伍带着的牛羊群归圈的叫声,听见篝火“毕啵”的火焰声,对他慢慢说:“这样一个黄昏,有些忧思再正常不过。《诗》里有一首就讲‘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他吟诵得很慢,很动情,讲起女人家漫漠无期的相思和坚毅不移的等待,就像自己亲身在经历似的。   完颜绰一时也听入了迷,千年之前的黄昏,与今日这个黄昏仿佛重叠了起来,透过时光的长河,透过不知其期的无奈,诗经中相思的女人似乎就活在面前。她凝眸打量王药,王药明明并没有朝她那里张望,可他带着长长弯弯睫毛的眼睛宛若格外有情,他微笑的嘴角,专注教诲皇帝的神情,无一不让她心安、感动。   “……好了,时至黄昏,日落而息,陛下也当早早休息,顺应天道,也是做个好皇帝的基础。”   重新眉花眼笑的小皇帝出了营帐,王药的眸子转过来,含着笑看着完颜绰。完颜绰也笑着看他:“听说,你没准备自己的毡包?”      ☆、共毡包   王药自失地笑了:“可不是粗心了。打算找个汉官的营帐去挤一挤,彼此习惯相通,不至于出乖露丑。”   完颜绰嗔道:“要说习惯,你还习惯跟哪个人睡?”说完, 到底有点不好意思, 低头斜向上方瞥了他一眼。   王药眨巴着眼睛,望着她憨憨地笑。   刚刚还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 转眼成了呆头鹅。完颜绰在心里咬了他一口,愈发觉得牙齿痒痒,又觉得脸上发烫, 急需凉的东西来压一压, 情急间看见一旁小几上放的一碗酥酪,端起来就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别!”呆头鹅终于有了反应, 像当爹似的赶上去夺过碗, “这么冷的天,这酥酪要隔着碗用热水温一温。”   完颜绰眼馋地看着被抢走的酥酪, 噘着嘴说:“小孩子都能吃,偏偏我不能吃?你不是欺负人吗?”   王药坚定地摆摆手:“你不同。你体寒, 本来就是要慢慢调养的。再吃这些寒性的东西岂不是雪上加霜?还是日常炖些红枣参茶调养身子比较好。”   完颜绰笑道:“你还算有良心!御医叫我天天喝那辣死人的姜汤呢,我当时气得差点叫他卷铺盖滚了!”她勾了王药一眼,羞答答说:“我觉得我最好的药莫过于你……每次在一起,都能暖烘烘好几天。”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王药还有什么不懂的?完颜绰见他还在犹豫,想了想又道:“谁还敢嚼舌头,那个叫郑由的,就是他们的榜样。”   王药摇摇头:“也不必。弄得道路以目,难道不是掩耳盗铃?”他想开一般,上前摸了摸完颜绰的脸:“人生一辈子,前怕狼后怕虎的,活得都没意思。阿雁,我今日一天在马背上,感觉人都开阔了好多。花开堪折直须折,人生得意须尽欢。”他主动而温和地凑了过去,在完颜绰脸上印了一吻。   完颜绰只觉得心头满满的温馨喜悦,故意别过脸说:“却疾,你可千万别勉强。”   王药笑着捏捏她的脸:“阿雁,你以为你勉强得了我?”他密密的吻开始袭击她,暖和得让她透不过气来。毡帐里用的是地铺,垫着可以防潮气的厚厚的狼皮褥子,上头是羊毛毡,最上面则奢侈地铺着珍珠羊羔毛。完颜绰背上的皮肤直接贴到羊毛褥子上时,只觉得柔软得心都要化了,细微的痒痒感,如他渐渐侵袭下来的啄食,而他大手抚过的时候,她浑身都战栗起来。   最热烈的渴望莫过于此!她像藤蔓一样纠缠过去,他却调皮得很,每当她汲取回应的时候,总是淘气地躲开。最后,完颜绰急了,睁开眼睛,掐了他胳膊一下:“你要闹腾到什么时候啊?”   王药笑着在她腿上抚了抚:“叫我声好听的。”   完颜绰道:“呸!”   王药挑了挑眉:“我知道了,故意这个时候激怒我,你就是喜欢我禽兽一点对不对?”   他连这都懂。完颜绰当然不肯承认自己喜欢他那种不乏安全感的粗鲁。红着脸伸腿想要踹他,腿一动,他便后发制人,乘隙钻了进去。她一下子满足感几近爆炸,不由自主抱着他的背,手指死死捏着他坚硬的肌肉,却小心翼翼地避免了指甲掐疼他。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风,呼呼的声音有如狼嚎,可是这没有芙蓉帐的毡包里,热气快要叫两个人大汗淋漓。王药的脸贴过来,完颜绰只觉得带着些湿漉漉,睁开眼睛一看,他却是红彤彤的,用手背试一试,才发现是滚烫的——想来自己的脸也是这样滚烫,才会竟无知觉吧?   他已经喘息得几乎说不出话,但蓦然停下来,低声问:“我们还是冒险了吧?”   完颜绰只觉得此刻他的声音都好听得要命,手指在他嘴唇上抚了一下,笑道:“你今天不是看过了?这样的营帐哪里有危险?要是危险,外头哨岗自然会早早地鸣锣提醒里头,你放一百个心就是!”   王药摇摇头,笑道:“小妖精,我哪里是说这个危险!”他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肚子:“上次正是天癸之后,几率小些。这次,你倒不怕……弄出个太后有孕的消息出来?”   完颜绰怔了怔,叹口气说:“原来你说的是这个!这个我倒真不怕。我这个肚皮,要是那么容易能生出孩子——”她嘟着嘴,一脸无奈地摸了摸王药的脸颊:“现在也轮不到自己妹妹的儿子来登基了。”   王药愣了片刻,看着完颜绰有些意兴阑珊的模样,心里只觉得怜她,叹口气道:“这也是注定的事。其实孩子好也好,若是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横竖你又不是乡里人,指望着养儿防老。陛下对你言听计从,你好好培养他,养恩胜于生恩,将来他总会孝顺你的。”   完颜绰努力压制着心里的酸楚和委屈,点点头说:“看他将来是不是白眼儿狼吧。要真是白眼儿狼,那也不能当东郭先生不是?”她蓦然想起在母亲床前发的那个誓言,看着面前爱得发疯的男人,想着“孤独终老”的话,突然打了寒噤。她意欲把这个念头抛却,重新换了笑颜:“说了这么会子话,就是刚刚疲软了,现在也该重新硬朗了才是吧?”   王药知道她这种欠抽的激将法的意思,轻轻捏了她的脸蛋一把,狠狠一击撞过来:“小妖精,倒不知是谁先疲软?今儿不叫你讨饶,我把‘王’字倒起写!”   狠话丢下来,他果然精力蓬发起来——上回的虎鞭鹿血酒难道效力竟然这么好?完颜绰一阵阵颤抖,直至痉挛,死死抠着他的背,轻轻地啃他的肩膀,实在酸得不行了,才梨花带雨似的恳求道:“好了好了,明儿还要骑马呢!”   王药笑道:“没事,不耽误我骑马,你可以坐车。”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完颜绰不肯服输,咬着牙忍着,不知道多久,沧海都快化作桑田了,平川都快变成高山了,他才猛然俯下来,在她耳边一遍遍地低吟:“阿雁……阿雁……”   还是他先缴械投降,完颜绰身体心里都实在是适意到不行!和他交颈躺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有力气就要开玩笑:“谁说我今儿一定会讨饶的?这誓言算话不算话?”   王药点点头:“算话。你把‘王’字倒起写吧。”   完颜绰笑眯眯地在他身上比划,突然发现自己中计了!“王”字不管是横竖倒,还是左右倒,都还是那个“王”字!怪不得他不怕把“王”字倒起写!   小母狼发作起来,大红丝绵的锦被翻起一道又一道红浪,羊羔毛的褥子更是像倒伏的麦浪一样,一道又一道都是他们的身影。   早晨王药从太后的营帐出来。毡包群比宫殿坦荡得多,四面八方想看都能看见,他有一瞬间的羞惭,但很快挺直了脊背,打量着四周。   这里毕竟不是中原,毕竟不是道学盛行的晋国。穿着契丹族的左衽衣衫的人们,无论是烧水煮早餐的奴仆,还是执戟扛枪的侍卫,还是较为亲近的部院大臣,都见怪不怪地自顾自忙着,甚至有几个平日关系比较好的,还笑着打招呼:“王枢密使今天脸色不错哈!”   王药自失地笑笑,到临时作为南枢密院的毡包里处置了一些杂务,少顷,便如在上京宫一样,是皇帝的上朝,朝毕,他到皇帝萧邑沣的毡包教他念了几句诗书。过了中午,大家便开始拆毡包——外头的毡子一掀一卷,里头的竹子骨架像合伞似的合起来,整理完捆好,放到马车上。吃饱的马匹、牛羊、骆驼脖子里的铃铛又响起来。前面开道的,后面殿后的,全部井然有序。   王药翻身上马,跟着皇帝与太后的銮驾后头。没多会儿,便见皇帝萧邑沣的小脑袋从金根车里探出来,肉呼呼的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招着小手大声喊:“爱卿!爱卿!红衣衣的爱卿!”   王药被他叫得都不好意思起来,急忙打马上前,在皇帝车窗侧后勒住马:“陛下有吩咐,叫‘王药’即可。”   萧邑沣瞥瞥身边的那个人,摇摇头奶声奶气笑着说:“阿娘说,皇帝要有皇帝的规矩!”   大概他认为“规矩”就是叫王药“红衣衣的爱卿”了。旁边的人掩口葫芦,车里那位也前仰后合的,拍拍小皇帝的小屁股说:“好啦,你规矩不错,阿娘要夸你呢!快坐下来,仔细掉到车下头去。”   这次换了完颜绰从车窗里探出头,不无得意地问:“你觉得捺钵如何?”   王药笑道:“仅就皇室之人不怕苦累这一条,就胜过晋国。”何况,演武习兵对他们已经成了常事,行猎围猎也是娱乐一般的练习着骑射功夫及行兵作战时指挥功夫。而晋国虽是由武人开国,到现在毕竟还是更偏好文绉绉的东西——就这条,确不逮及。   王药无声地哀叹了一口,完颜绰却又在问:“不过呢,我还是不大满意。晋国有晋国的好,比如他们用人,就比我们强。他们种地,也比我们靠天吃饭好!你给出出主意,我们要不要也改一改?”   王药沉思了一会儿说:“晋国用人,与这里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科举之制,使天下英雄入彀中!平民百姓有了这一条路可走,自然趋之若鹜地希望孩子读书成才,为国效力;世家大族也不例外,便减少了大族就地做大的机会。至于种地那条,呵呵,也是看天吃饭的,不仅看天,还要看地。”   他环顾四周,摇了摇头:“你看这山,高处的土都是赭红色的,树木只在山下才有,草到了一定的地方也长不起来,庄稼何其娇贵!好吃的稻谷更是水土温度一个都不能缺。”   完颜绰若有所思,点点头说:“你说的是!地方到底还差些。也怨不得。”   不觉又近日暮,这次扎营的地方有一片大湖泊,完颜绰尤为满意,点点头说:“这里好!今日大家早点休息,明儿早点起来。”她看了看身边的王药,笑道:“也是好几年都没有了!太_祖和太宗皇帝那时,到大江大河旁驻营捺钵,都要举行头鱼宴。凿冰钩鱼,然后众臣一起分享鱼肉,热闹得很呢!”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通常头鱼都得皇帝亲自来钩,这种北地大湖里的鱼,又多以鲟鱼鳇鱼为主,都是几十上百斤的大家伙!你看,皇帝力气小,少不得帝师和宰辅的协助。你今儿就别费力气了,留着明儿帮皇帝钩鱼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今天谢谢大家的支持!作者的心里暖暖的,就和羊羔毛褥子上打滚的阿雁和药药一样。 ------------------------------ 不过为了作者的清誉(谁的臭鸡蛋砸过来了?好吧,我知道我并没有……) 还请大家意会就好,看得high,评要低调,再低调。 叩谢叩谢!   ☆、头鱼宴   北地大部分湖泊里的冰层还没有融化,要得头鱼,首先就是要在冰上搭起帐篷,砸开冰层, 这时, 在水下长期空气不足的鱼纷纷把头探到冰眼处伸首透气,笨得都不晓得危险。人只消用钩子钩住鱼唇, 用力拽上来即可。唯一的难度就在于,在湖里呆了一冬天的鱼往往已经长得很大,加之北地本身就盛产体型巨大的鲟鳇鱼等, 若是遇到这样的鱼, 也是吉兆,但也是难点。   半夜, 帐篷已经搭好了, 大约不过是寅时,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 皇帝、太后以及所有随侍的文武大臣都来到冰湖边。小皇帝萧邑沣还没睡醒,又是黎明时最冷的辰光, 他揉着眼睛有些闹觉。   眼见完颜绰这位严母的脸又拉下来了,王药急忙上前对小皇帝说:“陛下莫哭,臣马上带陛下去看好玩的。”   总算看在好玩的份儿上,萧邑沣扁了扁嘴,把哭闹声忍回去了。   那里,冰面上开凿的洞已经能看到下头流动的水了,冰层上冒出一点淡淡的雾气。完颜绰道:“王枢密,既然陛下喜欢你,你就带着陛下钩头鱼去吧。”   冰层极厚实,但对于生在临安,长在临安的王药而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临安的冬天会湿冷湿冷的,几乎比上京还难熬,但是临安的河水多,又都是四通八达的活水,很少结起厚冰,偶尔冻住了,也都是薄薄的一层,扔颗石子下去都会全部碎掉。   他小心翼翼地搀着小皇帝的手,不断地嘱托这孩子“慢点”“小心点”。冰层会时不时发出“喀剌喀剌”疑似要碎裂的声音,王药越发走得小心,一步子下去,要试探半天,唯恐早春的冰面已经有了薄漏,会叫人一下子跌进冰窟窿里去。   他和太后出入一个帐篷,并没有人笑,但此刻畏首畏尾的样子,周边便是一片或善意、或粗鲁的笑。王药充耳不闻,直到扶着萧邑沣到了冰窟窿口了,才略略放心下来。三尺见方的冰窟窿上,能看到好多鱼密密麻麻地探着头,嘴巴一张一翕地挤在那儿。   饶是生长在鱼米之乡的王药也都没见过这样有趣的场景,萧邑沣更是激动不已,拍着小手喊:“鱼!鱼!我要鱼!”   早有侍卫准备好了钩鱼的绳钩,小皇帝蹲在冰窟窿边,象征性地把绳钩放在水里,早有人帮着勾住了一条大鱼。接着,又以皇帝为首拽着绳子,也不过做做样子,自然有后头一堆人帮着使劲往上拉。   王药护着皇帝的同时,也帮着一起拉绳子,没想到这条鱼在水里的力气有这么大,几十个人一齐拔河似的喊着号子。小皇帝干脆高兴得大喊大叫起来。好容易鱼头露出了水面,鱼头足有盆大,拼命地扑腾着。王药也来了精神,用了十足的力气。鱼挣扎了一会儿,还是不敌众人的力气,一点点被拖到了岸上,犹自翻滚扑腾着。   足足两丈长的大鲟鳇鱼!   大家欢腾起来,三岁的小皇帝能钩到这样的大鱼,是上天的赐福,不言而喻的吉兆。   这日午膳,在大帐里摆了热腾腾的各种酒,还有烧得热腾腾的鱼。鲟鳇鱼巨大,肉质又鲜美,蒸的、炖的、烤的……不一而足。最好的鲟鳇鱼脆骨和鲟鳇鱼胶都奉在皇帝与太后面前。帐外歌舞嘹亮,春日头鱼捕捞的成功是大大的吉兆,自然要歌颂上苍,顺祈一年风调雨顺,水草丰美,牛羊肥壮。   完颜绰尝了一口鲟鳇鱼脆骨,搁下筷子。帐内侍奉的有数十个亲信大臣,她独独对王药招招手:“王枢密,你来尝尝这个!”   王药略有尴尬,觉得她未免太大胆了,然而萧邑沣也跟着拍着手喊:“爱卿来!”   他只好过去,完颜绰对阿菩道:“把王枢密的碗筷取来。”然后自然而然地夹了好多脆骨和鱼胶在王药碗里,笑道:“今日协助陛下钩鱼有功,赏你的!”   这时,他们俩都分明听到了愤懑的一声“哼”,然后一双筷子“啪”地落地。完颜绰侧头看过去,王药只看见她双目冷冽,过了一会儿嘴角一勾,凤目却也翘起一个恶毒的弧线,她淡淡道:“怎么,虎古大人有意见?”   这位虎古大人也是萧氏皇族,慑于完颜绰的气势,俯身拣起筷子,粗着喉咙道:“没啥。”嫉恨地看了王药一眼。   完颜绰朗声对群臣说:“王枢密护驾有功,保护皇帝平稳登基有功,平叛有功,如今又是帝师。无论是赏功也好,还是表示尊师之意也好,难道有何不妥?”   话,大家不敢说什么。但是宴会散去,群臣回各自营帐休息,王药的肩膀被萧虎古用力一拍,他回头道:“萧大人可是有赐教?”   萧虎古笑道:“你是帝师,谁敢教你?不过是今日晴好,冰面又厚,想邀请王枢密跑马打冰球去。”   王药瞥瞥不远处的冰湖,早晨陪萧邑沣钩鱼时的胆颤又浮上心头,他摆手笑道:“什么帝师?太后客气而已,萧大人不必抬举我了。王药虽然会骑马,但是冰球从来没有玩过,还是不去出乖露丑了吧!”   萧虎古把他肩头一搂:“帝师大人,玩的玩意儿,学学就会了。你虽然是汉人蛮子,当不得太后和陛下都器重你,说不定哪天给你抬了籍,赐个姓,就是正儿八经的契丹人了。既然横竖是要当契丹人,若是连契丹人玩的东西都不会,才真心叫出乖露丑呢!帝师大人不嫌弃,我来教你,包教包会!”   王药挑着眉斜睨他,脸色已经峻然起来。   随着他们离太后的营帐越来越远,而离冰封的大湖越来越近,萧虎古更加放肆起来,撒开手,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马:“怎么,只会骑女人,不会骑马?只会日球,不会打球?”   王药本不是轻易会被激将法激中的人,但是今日这挑衅实在太赤_裸裸了,他胸口起伏,几乎想和萧虎古打上一架。萧虎古笑得张狂,周边也围过来一些人,开心地听他们说话。萧虎古哈哈了一阵,对周围人说:“都散了吧!早晨在冰上走一走,这怂蛋尚且战战兢兢的,今日还要上马打球,只怕要吓死。万一吓得晚上胯_下抽筋,伺候不了太后,咱们罪莫大焉!”   他的脸上蓦然挨了好大一个巴掌,萧虎古不料这个看起来文弱的“汉人蛮子”手劲这么大,耳朵“嗡嗡”响了一阵人才反应过来,当场脸都成了猪肝色,捏着拳头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反击这位太后的新宠。   王药冷笑道:“这算是我押的注。要是这冰球我打输了,再请你打回来就是!”袖子一拂,也不再多话,到了马厩前挑出自己的马,上鞍鞯、紧肚带、顺好马镫和缰绳,最后在四蹄上包好防滑的稻草,飞身骑了上去。   萧虎古气哼哼摸了摸滚烫火辣的脸颊,挥挥手对自己的几个奴仆道:“把我的冰球拿来!今天好好玩他娘的一场!”   打球双方各有三人,每个人在马上持一根头部弯曲如偃月的球杖,冰湖两端间隔百丈,各设立一个用花彩结扎起来的小球门。规则很简单,哪一方把球打进球门的次数多,哪一方就赢。王药试了试球杖,少顷就找到了感觉。而马匹在冰上略有点打滑,不过只要掌控好速度,也不是大问题。   他不算彪悍强健,但算得上灵活聪慧,输了两遭,便明白了赢的方法,接下来顺风顺水,只见那外头扎着彩绸的冰球,不断地朝对面萧虎古的球门奔去,拦截的人虽然一波接一波,但见马上的王药左冲右突,腰肢健而软,无论是御马,还是打球,都灵动得叫人应接不暇。眼见到了对面球门附近,他比了比方向,一击球杖下去,那彩球在冰面上方跃起一个弧度,落到冰面之后又一个漂亮地滑动,不偏不倚进了球门。   围观的人发出了欢叫。王药拱拱手道:“出汗了。南院还有些朝务要等处置。不奉陪了。”   萧虎古救球不及,眼睁睁又叫王药赢了一道,面子又下不去,刚刚挨的一巴掌估计还回来也是无望的了。   他气哼哼地用球杖一击冰面,一阵冰面碎开的“喀嚓”声从深处传了过来。   “不好!”萧虎古整个人往冰面上一趴,把自己当冰球似的用力往岸边滑动。   但此时,王药刚刚上马,脚套在镫子里,饶是听见了这令人胆寒的声响,也不及反应。身下乘坐的马匹虽然是训练有素的战马,但是到底还是牲畜,本能地嘶鸣一声,又本能地飞奔起来,任凭王药怎么拉扯缰绳也停不下来。马蹄在冰面上不断地打滑,“喀喀”的动静越来越响,宛如是春日隐隐的惊蛰雷声,似乎是从湖底深处不断地震上来。   马儿终于一个趔趄,滑到在冰面上,沉重的身子砸在冰层上,王药瞬间蜷身护住脑袋,但紧接着,他感觉身子下面一荡,细碎的“嚓嚓”声随着碎开一道道冰裂纹的浅蓝色冰面同时出现,轻微而令人怖畏到极处。   他已经来不及做任何动作,便和他的马一起,随着裂开的碎冰一齐掉落到湖水里。   水的温度比冰面略高,但这温暖的错觉只是一瞬间而已,冰冷的水刹那淹没了王药和他的马,衣衫变得无比沉重,浑身血脉的温度仿佛都在这片刻间被湖水吸取了。呼吸停滞住,头顶上是一片奇妙的毛玻璃似的眩光,无数的鱼群朝着空气充足的地方游过来。   而在冰面之上的人看来,此刻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漆黑的窟窿,吞没了一人一马——此人,正是太后的新宠——王药!      ☆、获救   阴暗的书阁、藤萝的庭院、嘈杂的考场……母亲的眼泪、父亲的巴掌、表妹的垂首……无数乱象裹在一起,最后化作一条黑暗而漫长的甬道,他在甬道里跌跌撞撞地走,总是走不到头, 走得渐渐无望起来。   突然, 他隐隐听见有人在云空之外喊他的字:“却疾……却疾……”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 清晰得连语气里哽咽的哭腔都感受得到,响得耳膜都在一阵阵震颤,心都在一阵阵震颤!   他茫然四顾, 然而四顾皆茫茫。只是刚刚狭长黑暗的甬道尽头, 似乎亮起了一点点微光。他继续跌跌撞撞,朝着那微光走去。   光线仿佛有毒一般, 愈是走近, 愈是觉得头疼欲裂,胸痛欲炸。可是为了那一点点光, 他还是努力地走下去,死, 都要在光明处死!   微光渐渐刺眼,甬道也渐渐宽阔,他蓦然睁开眼睛,涌进来的光线刺得他眼睛一道痛起来。一片模糊的白色渐渐消退,他看见了面前的人,确切地说,是看见了她眼角的一滴泪水,水晶珠似的垂着,一会儿就滴落不见了,但旋即,又挂上了新的一滴。   不过,当他眼睛睁开,那双眼尾上翘的凤目变弯了,她哭腔中带着喜悦:“却疾,你终于醒了!”   王药胀痛不已的胸被她的粉拳捶了一下,顿时骨头缝里都酸痛起来,他觉得喉头发腥,怕自己要吐,头刚一偏,面前的人已经眼疾手快取了个盆在他面前。他闭着眼睛拼命地呕,鼻子里一股股恶臭,自己都觉得难受,但端盆的手没有丝毫不坚定,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说:“好啦好啦,吐出来就好了。”   王药睁开眼睛,这次更加清醒,看见是完颜绰亲自挽着袖子,露出胳膊上纹绣的花藤,端着一盆他的呕吐物正在端详。看了一会儿回头吩咐:“还有一点点血丝,叫御医再过来诊脉,务必仔细小心,不能稍有疏忽怠慢!”   宫人接去了盆子,又重新端来一盆温水。完颜绰好像事事都喜欢亲力亲为,又是亲自净了手,拧了手巾帮他擦脸、擦头,嘴里絮絮地问:“还在发烧,要不要喝点蜂蜜水清清火气?还是喝点姜汤袪寒?晚上想吃什么?要清淡的呢,有清炖的鱼汤,清炒的幼獐子肉,滑山鸡片,还有……从上京的火室里加急送过来的嫩胡瓜和荠菜。”   王药明明胃里胀满毫无胃口,却给她说得咽了口口水。他抬头问:“怎么把我救上来的?”   完颜绰叹息道:“听到消息时,可吓死我了!他们说你掉到冰窟窿了,偏偏不懂在冰窟窿里怎么自救——原该是尽力向上浮起,整个身子往冰面上趴住,等着人钩鱼一样拖你;可你呢,大约仗着自己会点水,自顾自就扑腾起来,扑腾到冰面下头去了!上头的人拼命凿冰,就听见你的头在冰层上撞,过了一会儿冷得没力气了,就不动了。”   王药自己都听得后怕,眨着眼睛问:“后来呢?”   完颜绰剜了他一眼:“后来?后来他们把我叫过去了。我在湖边上喊,谁下水去救人,救上来活的,赏头下军城(1)两座;捞上来是死的,也赏头下军城一座!若全部怕死不敢去,就每人赏一块‘胆小鬼’的佩巾,天天挂在腰上提醒自己!”   这一说,当即有三四个水性好的勇士脱了衣裳,喝了半壶烈酒,拿残雪抹了抹身子,“扑通扑通”纷纷从冰窟窿里跳下去,冒着严寒救人。王药会点水,虽然昏迷,呛得倒不厉害,捞上来之后胸口还是温的,呼吸也还在,只是浑身几乎都紫了。当即送进太后的御幄,几层毯子暖着,所有的军医、御医都传过来看病。   好在他自己身子骨也算结实,罪是受了不少,慢慢也就回了温,今儿终于醒过来了。   王药挣扎着起来:“我这是睡了几天了?怎么浑身都酸得厉害?”   完颜绰扶着他:“两天了!第一天冷得冰块似的,第二天热得火炉似的。今天才算正常。”   “哦。”王药应了一声,突然想到什么,侧头问身边的完颜绰,“我冷的冰块似的,热得火炉似的,你怎么知道?”   完颜绰嗤之以鼻:“我怎么知道?你说我怎么知道?衣不解带地伺候你,大概人家都笑我不像个太后,倒像个使唤丫头!”   王药一阵心疼,但又有些莫名的忧虑,挣扎着穿戴衣物:“我要出去走走。”   完颜绰异常体贴:“好。出去走走也好,活动活动筋骨,呼吸点新鲜空气。就是要多穿点,今日下了一场春雪,虽是放晴了,还是雪后寒。你还在发烧,别弄得加重了。”   她似乎看出王药的那一丝疏离,一出帐门就自觉地离开他两步,一个眼神,示意忽络离扶着,自己慢慢跟着他在毡包间散步。王药看看远处的大湖,冰层又结上了,皇帝钩鱼和他落水的窟窿都不见了,雪后的冰面上是一片白皑皑,连着四周的山,四周的树,都是这样白皑皑的。空气清新冷冽,他浑浊的肺顿觉一阵舒服,心里的愤懑也少了些,回头对完颜绰笑道:“我还是小时候,在临安的湖里游泳,那时还算水性好的,洑水的技艺同龄孩子中没有及得上我的。没想到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到底翻了船,栽了跟头。”   见他笑,完颜绰也跟着微笑起来,点点头问:“临安府是晋国的陪都么?”   王药点点头:“正都当然是汴梁,不过临安风景优美,物产丰富,九州绝胜之处!有才子填词赞临安——”他蓦然停了口,笑容凝固在脸上。   完颜绰恰恰从他身后三步的地方赶上前,抬头循着他的目光望着不远处这片毡包群里最高的岗哨,上头插着一根旗杆,旗杆上没有挂旗幡,反而挂着一枚人头。那双死人的眼睛无望地张着,嘴也张着,脖颈处的鲜血已经凝固成紫色,而那灰色的脸颊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几根紫绿色的指痕。   王药望向完颜绰,张口结舌质问的话都说不出来。   完颜绰点点头:“没错。萧虎古。他害得你差点送命,我叫人砍了他的脑袋!”   王药狠狠一口气憋在胸口里,好一会儿说:“草菅人命,总不是好事!”   完颜绰冷笑道:“草菅?他管不好自己的嘴,又管不好自己的手,不杀他,我出不了这口气!却疾,你放心,杀了他,等于我昭告天下,谁敢和你作对,就是和我作对,我就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她昂然地站在一片残雪的寒冽春风里,任凭头上的金珠被风吹得飘拂在耳边,发出响动,任凭身上的衣袂在风里卷动似最美丽的粉牡丹。   她艳美得像她身上纹绣的曼陀罗花,剧毒无俦!   王药竟然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气恨萧虎古,若是可以重新和他打一场架,我都觉得自己要好受些。”   “你真迂!”   王药冷笑道:“我不迂!但是,君子之为善,仰不愧,俯不怍,明无人非,幽无鬼责,坦坦荡荡,心逸日休。”   完颜绰嘴唇抖动了几下,上前一把挽住他的胳膊,挽得紧紧的:“却疾!我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你不是说,花开堪折直须折,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们俩,君无妻,我无夫,我们怕什么?!”   王药心软下来,摇摇头说:“我不怕,但我也不想有愧于心。阿雁,我这二十多年,做错的事太多!不孝父母,不忠国家,不能以言行为世人榜样,临婚逃避,也对不起在临安等我的那个人……做了那么多年坏人,原来以为糟蹋自己就可以忘掉愧疚,现在,好不容易重新活过来了……”   他声音有些哽咽,抬头又看了看那个人头,死去的是活不过来了,或许那日活不过来的也会是他。他长叹一声,对完颜绰说:“求你,对他的家人好一点!”   她的小嘴儿抿着,没有在旁人面前那种杀伐果决的凌厉,反而是带着一些邀功却不被他理解的小委屈,好一会儿才说:“好吧。”   王药咳了两声,完颜绰回转颜色,又重新挽住了他,轻轻地为他顺背。王药目视她说:“宽严并济,才能御下治国,你应当比我懂。”   完颜绰点点头,扶着他慢慢往回走。王药毫不拒绝她的扶掖,坦然地四下看着雪景,或远或近,好多人正在注目,他也没有丝毫羞愧。到了他们住的大毡包里,王药有些不胜疲惫地坐在地铺上,完颜绰体贴地说:“累了吧?我叫人进来给你捶捶腿?”王药摇摇头,慢慢躺了下来。   完颜绰沉默了一会儿:“却疾,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1) 头下军城:头下,又作“投下”,是契丹族在战争中虏获俘虏后,朝廷选地方安置这些奴隶,设置州城,大的为头下军州,小一点是头下军城,再小,还有头下军县和头下军堡。既是私属,也算是依附朝廷的。一般赋税归领主,酒税交朝廷。 -------------------------- 明天是个甜章,然后就是下一卷,矛盾问题开始出现,要挺住。。。   ☆、篝火典仪   王药捂住她的嘴,慢慢地把头埋在她的胸口,她衣领的风毛拂动着他的脸颊,痒痒的, 暖融融的, 王药抬起头,迷蒙地似在索吻:“阿雁, 我生而有罪……”   他是第二次对完颜绰说这话。如果说那次在牢狱里还带着些演戏的成分,今日的他,仿佛真的在等待救赎。完颜绰低头吻他, 他的额头滚热, 嘴唇却冰凉的。“却疾,你别想多了, 你还在生病。好好把身子将养好, 答应我,好么?”   王药仿佛不愿意分开似的, 昂着脸闭着眼睛找她的嘴唇,完颜绰只能把话咽进肚子里, 应和地吻他,直到自己也坐不住,颓然倒在他身边。   他的手开始上下抚摸着她,本来就急促沉重的呼吸越发粗重起来。完颜绰按住他:“却疾,你在生病!你不许糟蹋自己!”   王药很听话似的,委屈地说:“那我搂着你可好?”他很快抱着完颜绰,陷入沉沉的睡梦中,大约真是病了,梦中呓语不断,却听不懂在说什么。完颜绰一夜没有好睡,到了凌晨,干脆不打算睡了,一边抚摸着他的脸颊安慰他,一边想自己的心事。   春雪第二日又下了起来,原定的行程又耽误了。大家只能在湖边继续安营扎寨。好在这片地方有山有水,草木也丰足,无论是人还是带来的牲畜,都不愁饮水和烧柴。第四天天才放晴了,而且一下暖和起来。地上的雪很快化了大半,阳光照在山顶的残雪上,照在山坡的树木上,都像给雪勾了一层金边似的。   完颜绰对已经不再发烧,身子骨好了王药笑着说:“难得又是个好天!明儿中午再开拔,今晚上燃篝火,大家好好开心一场!”又凑近笑道:“御医说,你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带着甘州甜醴和羊羔儿酒,想喝吗?”   王药被她灿烂的笑容感染,又听说还有酒,顿时眼睛都亮了!“却之不恭!这有酒的篝火宴,是无论如何都要参加的!”他笑道。   午后,毡包间的空场上开始堆起柴垛,靠近皇帝和太后御幄的那片空地前堆得尤其高大。小皇帝拍着手笑道:“今晚又可以玩咯!”完颜绰对他也和颜悦色,亲昵地戳戳额头:“放了几天野马没跟帝师学着,只怕今晚要关营帐里不许出来!”   三岁娃娃哪里听得懂反话,眨巴着疑惑的眼睛看看完颜绰,最后委屈地说:“我没有犯错啊!我今儿好好吃饭饭的!”说着,嘴一扁,眼泪都要下来了。   王药给他逗得都笑了。萧邑沣现在跟着众人,对他也换了称呼,可怜巴巴地瞟过去:“帝师!我真的好好吃饭饭的!”   王药对完颜绰作揖道:“求太后宽待陛下!”   完颜绰“噗嗤”一笑,又点点皇帝的小脑门:“好,那要看你今晚表现好不好!”   萧邑沣明白过来一般,点点头说:“啊,就是那个——”还没说完,嘴被捂住了。完颜绰虎了脸:“现在废什么话?晚上想不想出来玩?”小皇帝顿时一吓,把剩下的话都吞回肚子里了。   王药不知道完颜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她笑得诡异,知道问不出来,只能摇摇头自顾自查看各处防火沟是否挖得够深。低头久了,抬头一望,只觉得这日天空一碧如洗,天高云阔,真个有诗中所写的“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感觉。再四下看看,大约各处都打扫干净了,连旗杆上挂的那个人头都收下去了,反倒是四处挂着五色的小幡,书写着契丹文,点缀得这灰绿色的早春也宛若春光般五色缤纷起来。   天很快暗了,篝火“哔哔啵啵”响起来,如往昔一样,人们开始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完颜绰穿一身紫色长袍,暗金的边缘,密密织绣的高山曲水和天鹅振翅的暗花。头顶金冠比王药见过的哪一顶都要精致:金箔打做花叶,金丝串着渤海郡的大东珠和鄯善郡的碧玉,在金冠上颤巍巍地抖动。   她见王药傻乎乎在看,嘴一抿,似笑不笑地略略低头。柴燎礼是由皇帝主持的,小小的娃娃有些紧张的模样,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奏乐!”   羌笛、琵琶、羯鼓、阮琴……虽没有中原中和韶乐的庄重典雅,但和声和谐,别有一番轻灵动人的妙处。萧邑沣又奶声奶气吩咐:“献太宰!”   一头毛色纯青的公牛,和一头毛色雪白的母羊被拉着绕火堆一圈,然后放出颈血,倒上烈酒,奉到皇帝和太后面前,先祭天,再祭地,最后奉上了两只金杯。   完颜绰对王药说:“陛下小,不能喝酒。”自己率先把掺着牛羊鲜血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王药没有多想,道:“那臣代饮。”取过一盏血酒,看了看那赤色的酒液,一口抿下去,倒也没有想象中那种难忍的腥膻,反倒带着一些新鲜的腥甜,酷烈爽口,别有滋味。   他一杯下肚,那里跳萨满的婆子浑身都抖动起来,然后用他听不懂的歌词高亢地唱了起来,随着她的一群傩师也一道唱得震天响。王药分明看见,完颜绰的脸上露出一点点羞涩的笑意,虽然转瞬即逝,但是异常分明。   不知是否因天气寒冷下来,两名中年妇人捧着一张羊羔皮过来,羊皮两端缀着两只银螭,一头摆在完颜绰腿上,一头摆在王药腿上。又两名贵族男子笑吟吟上前,在羊皮上放了一对小弓箭,箭头上不是箭镞,而是绑着火绒。   完颜绰拈弓搭箭,把箭射到了篝火的最上方,顿时腾起一道赤红的烈焰。她把弓递给王药:“该你了。”   王药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她又下套了。完颜绰带着些哀求低声道:“王卿,该你啦!”   王药不愿拂她的意,便也准准地把一支火绒箭射到了篝火顶上,又腾起一簇烈焰,两道火光瞬间并为一道,四面散出金光闪闪的火星。完颜绰的脸在这样的金光中变得柔美异常。她的手从羊羔皮下头伸过来握住了王药,心“怦怦”地跳着,担心他会甩开。但他实际是很默契地任她握着,掌心温暖,渐渐滚热起来。   完颜绰转过头,对萧邑沣说:“皇帝,该拜师礼了。”   小娃娃从内侍手里接过一盏酒,恭恭敬敬站在王药面前,奉上酒说:“请仲父饮酒!”   王药震惊得几乎要从羊羔皮下站出来跪辞这个称呼,他头一次磕磕巴巴说:“陛下……陛下这个称呼,臣怎么……怎么当的起?”   完颜绰用力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动弹,笑道:“昔年管仲辅佐齐桓公成就了霸业,齐桓公便尊称管仲为‘仲父’。帝师尽心教培、辅佐皇帝,皇帝年幼,唤一声‘仲父’又有什么不妥?别推辞了,快喝酒吧!”她不由分说,使了个眼色给萧邑沣。小人儿是个小人精,立刻把手中的杯子又往前递了递:“仲父,朕手酸啦!”   王药推辞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期期艾艾谢了恩,接过酒盏一饮而尽。这次用的明明是柔和醇香的羊羔酒,但王药觉得酒液甚是热辣,一杯下去,和刚刚的血酒融在一起,头里变得晕乎乎的,歌舞声、篝火声仿佛更喧嚣起来,但又仿佛茫茫地隔着迷雾。他撑了撑头,正欲告罪告退。完颜绰已然体贴地说:“你脸有点红,大概是酒上来了。快去休息吧。”   王药稽首一拜,手肘被完颜绰一把托住。她亮晶晶地眼睛望着王药,带着点羞涩说:“别客气了。快去休息吧。”王药眼角的余光看见旁边的侍女都是抿着嘴,一脸会意的笑容,七手八脚上来扶他进了完颜绰的毡包。   今日的毡包格外温暖,四边重新装饰过,深紫的垂幕,金色的饰幡,四周弥漫着暖暖的苏合香。地铺上的羊皮褥子上铺陈着簇簇新的紫红色锦缎。旁边的案几上,摆放着玛瑙和黄金的盘盏,里头热腾腾的烤肉,硕大的红枣,满满的热酒和雪白的酥酪,散发着各自的香味。   王药有些醉意,站立不住似的一下子坐了上去。他心里都明白了,有点对她擅作主张的恼怒,但更多的是感动。   他默默地等着,果不其然,片刻功夫,毡包的帐门揭开,一个侍女将镜台和马鞍摆在门口,接着扶着完颜绰跨过马鞍走了过来。侍女旋即出去了。   完颜绰到王药身边,见他恰好是跪坐着,心里窃喜,也在他对面跪坐下来,低声说:“却疾,我又……”   王药一根手指按在她嘴唇上,把“骗了你”三个字给压了下去。他说:“别说话。我们还差一拜。”举手齐眉,然后跪直身子,腰深深地弯了下去。   完颜绰惊异间也顾不得多想,学着他的样子跪直弯腰。两个人靠得太近,一弯腰,额头就碰到了一起,轻轻“咚”一响。温暖的额角,彼此厮磨了一会儿,嘴唇情不自禁就相触起来。   完颜绰微微喘息着问:“这是晋国的仪俗?”   王药轻笑道:“不然呢?这个媳妇岂不是做得太便宜了?”   “你都知道啦?”对面的脸上飞过一朵红云。   王药捧着她的脸,侵袭般的又吻了一场视作惩罚,然后才说:“先是不知道,但后来就明白了。说说看,又骗我,而且是这样的大事,该怎么惩罚你呢?”但他或许是吃了酒健忘的缘故,转眼就把“惩罚”这事忘了,而是在她耳边轻语:“刚才啊,是夫妻交拜的风俗,表示两个人举案齐眉,互敬互重。你看,我们在篝火前祭了天地,独独忘了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呢!”   完颜绰脸红得发热,点点头说:“我没忘。这也是昭告所有人,你是我的丈夫,皇帝也尊你为仲父。”   王药觉得女人有时候傻乎乎的,自作主张一番,他能欣然服气,其他人呢?不过,她的心意总是为了他,他明白,也感动,更不愿辜负她。正侧头去吻她热乎乎的脸颊,完颜绰突然在他耳边又问:“既然双方的礼节都要按风俗来行,干脆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准备不麻烦的,咱们就一起行个遍。”   王药怔怔地看着她,她兴奋的眸子亮得能闪光一样,满满的都是对他的期待。王药心里暗叹:晋国婚俗极其繁杂,但是除了六礼之外,最最重要的其实是“父母之命”,问名纳彩是父母做主,行聘结亲是父母做主,婚礼上拜天地,拜彼此,还有便是拜父母高堂——父母不在的也要拜神主——几乎是最要紧的见证。   他心里极其苦涩,父母在哪儿?他们又怎么可能同意这样姻缘?家中尚有戚芸菡——他逃避不及的未婚之妻。王药把胃里泛上来的苦水压下去,对完颜绰笑道:“还有一个环节。”   他解开幞头,又帮完颜绰摘开金冠。他用着一柄素金的簪子,而完颜绰则是一柄白玉的,两个人看看彼此的簪子,不由相视一笑,完颜绰笑道:“果然是自那天起,就注定了的。”   王药亦是轻笑,然后拔掉发簪,又伸手拔掉完颜绰的,两个人的乌发都如瀑布一般垂撒下来。王药从完颜绰腰上蹀躞带上取下小金刀,割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又小心地从完颜绰的长发上也割下一缕。然后,他细心地把两缕头发分为四股,各个打成同心结的模样。   完颜绰只觉得眼花缭乱,见他修长而骨节有力的手指翻飞舞动着,转眼,一个乌发结成的同心结递到她手上。王药轻声说:“这也是晋国的婚仪之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完颜绰眼前模糊,幸福到双手颤动,小心翼翼把他巧手编成的花结收到了自己随身的荷包里珍藏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走情节,还是洞房花烛?投票。。。   ☆、11.11   案几上放着两碗“拉里”——是牛奶熬的稠粥,用稗子米或荞麦加鲜奶熬成,再拌上酥油和白糖。完颜绰指着那碗,娇声道:“我饿了, 你喂我!”王药依言, 取了碗和汤匙,试了试温度不凉不烫, 便一匙一匙小心地喂到完颜绰的嘴里;紧跟着,完颜绰取来另一只碗,又依样儿喂了王药。   她见王药吃得香喷喷的模样, 笑道:“这也是我们契丹的风俗, 吃了‘拉里’,夫妻和睦, 生活甜蜜, 牛畜兴旺,五谷丰登。你们那儿结婚, 要吃点什么特别的东西呀?”   王药想到了晋国婚仪上,喜娘要给新郎官和新娘子端一盘半生的饺子, 故意在他们吃得难以下咽时问:“生不生?”傻乎乎的新人十有□□会傻乎乎地回答:“生。”于是取得了一个“早生贵子”的好彩头。还要吃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之类,无非也是相同的寓意。但他想着完颜绰的痛处,只摇摇头憨笑:“就是吃点家常酒菜,其他没啥特别的。”   拌着蜜糖和酥油的牛奶粥,又香又浓,甜蜜的滋味涌动在小小的毡包里,更宛如浓缩在紫红色的织锦丝被中。两个人蒙着头,呼吸相闻,完颜绰低声问:“你们那儿的新嫁娘会做什么呀?”   王药假装想了想:“我们那儿的新嫁娘以柔顺为第一,伺候丈夫,孝顺公婆,勤理家事。”   完颜绰嗤之以鼻:“那看来你娶错人了。”   王药假作无奈:“那么,你至少好好伺候丈夫吧。”   话刚一说完,完颜绰就在被窝里翻身做主了,她压着王药,坏兮兮凑在他耳边说:“好。我伺候你,你这几日身子骨不好,我好好伺候你,尽了晋国那里的为妇之道……”   这妖精是要造反了!但是王药怎么愿意破坏此刻的美好?他点点头说:“甚好。且看你怎么伺候。”舒坦地仰躺着,闭着眼睛让她“伺候”。   她窸窸窣窣的,动作轻柔而麻溜,王药的衣襟被她一层层打开,身上却越来越暖,然后是汗巾,抽开后从他的胸膛柔柔地滑过,使他不由地一阵战栗。“不许睁眼。”说是伺候,出口的尽是命令。她咯咯地轻笑,热乎乎的气息喷过来,在他耳边厮磨了片刻,热气息一点点下移,游移不定的、若即若离的,只是很偶尔才啄吻一下,却能叫人期待很久。   忍耐不住的时候,他的手伸过去抓她,没想到腰肢滑溜得和丝绸似的,触手就滑开了。“再调皮,我把你绑起来。”她娇俏地威胁道,汗巾上的流苏在王药的胳膊上拂来拂去,“你身子没好透,别花大力气,仔细落下病根儿。”   真是体恤!王药气得咬牙切齿,冷不防小母狼的牙齿上来了,轻轻一咬,大约就是一个牙印留在胸脯上,王药撒不出去的气顿时消停了,继续耐心地等她伺候。   完颜绰仍是轻笑着若即若离:“却疾,你们那儿说,夫妻之道是什么?”   王药故意说:“夫义妇听,夫令妇顺,夫唱妇随……”耳边的“咯咯”声越来越轻灵,完颜绰似乎在点头,发梢在他肩膀上一抖一抖地拂动。她掌控着他,悄声问:“那我做得好不好?”又威胁:“要是不好,我就走啦!”   王药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一把抱住她的腰:“你真是好极了!再淘气,我也得做个‘好’丈夫给你瞧瞧了。”   两个人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黑暗,完颜绰的轮廓在黑夜里仿佛镀着一层光,她慢慢蹭过来,以掌控者的方式,完成了她的奉献。   他们的新婚之夜一过,又是开拔到新的地方。捺钵的日子比在上京宫里辛苦很多,但也自由很多。只是越到西面,地方越显得荒瘠,大片大片的戈壁间夹杂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绿色草场,弯弯曲曲的小河可能前头还流得好好的,后头就瞬间消失了水源,很快枯竭。牧民赶着牛羊寻找新的水草丰茂的地方,若是运气不好,没有及时找到,只能愁眉苦脸地腌制、风干饿毙的牛羊。   完颜绰抱着萧邑沣下了皇帝的御辇,指着远处一望无际的荒原:“皇帝,这也是你统帅的土地!”她放开这个才三岁的孩子,止住保母的跟随,任他在坑坑洼洼的戈壁上跌跌撞撞地行走,任他去玩地上的碎石砾和小丘上粗糙的沙柳树,只有当他稚嫩地小手好奇地拔地上的草时,才上前制止:“别!牛羊们要靠它活下去!”   对于王药也是一种震撼。江南的柔秀,汴京的繁华,乃至上京的多样,都不及这里眼睁睁的苦难。他蹲身抚摸着地上的草,看那萎黄中心透出的一点点新绿,听着四周饥饿的羊群“咩咩”的叫声,甚至拱开他抢一些草根的模样。他终于转头对萧邑沣说:“陛下,社稷为重。”   完颜绰点头道:“秦王我是放回去了,他的妻子家族,占着这里最大的盐池。我们的盐都是靠从中原买,一直被晋国吃得死死的。”她毫不觉得接下来的话需要忸怩地说,所以大方落落:“所以我想要他的盐池。你给我想个法子吧。”   其实就是想抢。王药眨了好一会儿眼睛,还未及想好说什么,完颜绰已经又开口了:“你们汉人不是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话都这么说了,难道我要回自己的地方,还不够名正言顺?我放了秦王一条命,这会儿也看一看这家伙是不是给打服气了。”   她最后转头对王药笑道:“再说,是秦王先发信给我,‘诚邀’我带皇帝去秦地巡幸。你说,他安的是什么心?秦地那么好,水草丰茂,还有盐池,我又如何能够不把握好这样一个机会,畏葸不前呢?”   她真是个过不了几天安生日子的脾气!王药心里有担忧,不由问道:“你何必冒险呢?秦王记恨你,几乎是一定的,明知道是鸿门宴还要去?”   完颜绰伸手挽着他,笑着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好歹也是一国的太后,若是明抢他的,必然说不过去,但是若是他犯错在前,我剿灭在后,连着他的妻族一并族灭,谁又能说什么?”她笑了笑:“哦,大概会说:‘杀得好!’”   当车马折向东南方向的秦地,风光又变得不同起来,树木多了,草地也变得大片大片的,牛羊丰硕强壮。完颜绰从凤辇里揭开帘子往外望,叹息道:“多好的地方!”   秦王萧邑汾还算规矩,在西京首府大同府郊外好远就来迎接了。他恭恭敬敬在太后和皇帝行营的辕门外就下了马,然后一路到皇帝用作处政和居住的彩柱御幄前跪地行礼,还送来大量的粮草和珍馐美酒。   里头任他在料峭春风里跪了半天,才慢悠悠叫进去。太后隔着珠帘,小皇帝已经呼呼地睡倒在御座上,睡得四仰八叉,嘴里还流着口水。秦王萧邑汾一愣,便听珠帘后的完颜绰问道:“秦王一向身子骨还好?”   秦王急忙叩首道:“托太后和陛下的洪福,这阵子身子挺好,能开十五力的硬弓,也能举两百斤的石锁绕校场走三圈。”   完颜绰掩口笑道:“我就说嘛,当时鞭责只是蒲鞭示辱,怎么可能伤到秦王呢?”   秦王不意当众被她揭短,顿时脸到脖子都涨红了,好半天才强自赔着笑脸说:“多谢太后和陛下不杀之恩。臣得以活命,定要好好报答太后和陛下的恩典。”最后几个字,已经有些咬牙切齿了。   完颜绰点点头说:“你还是个晓事儿的。前头太宗皇帝,膝下庶子女极多,总有不自量力的要说点怪恶心人的话。你年轻,原先犯了错也没什么,以后要知错能改,也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瞧瞧。”她从里面打量外面,不同于外面看里面一片模糊。她清楚地看见秦王的每一个表情,那憋着的怒气,那羞惭的模样,被她一点点地激起来。   她完全不怕他。秦王造反的时候,手下的人被她近乎全部诛灭,现在靠的也仅只是妻子的娘家人。完颜绰想着他掌管的水草丰美的秦地,那么大那么好的盐池,这些名义上属于“王土”的地方,实际上则在这些藩王的手里控制着——她要一点点夺回来!   她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哎呀,一路上奔波,真是累死了。陛下都睡了,我也困倦。请秦王到外头大帐里,南北院的夷离谨、枢密使、宣徽使会替我接待照顾秦王呢。”   秦王还在那儿客气:“太后休息就是。在这里,臣自然要尽地主之谊……”一抬头,珠帘轻摇,人早不知去哪儿了。   对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娘们儿卑躬屈膝了这么久,连个好脸色都没看着,直接贴了人家的冷脊梁。秦王忍着一腔火气到了外头,根本没几个人理他,直到他难受得打算告辞了,才见王药带着几个人过来劝客:“这么早晚了,秦王殿下难道不吃了饭再走?”   王药这人,在秦王攻打上京的时候,把他耍弄得团团转,秦王虽未亲见其人,但久闻其名,而且闻名就是心里切齿的恨。此刻,少不得打叠着精神,赔着笑脸敷衍:“啊啊,原来是王枢密使!小王久仰久仰!”   坐到酒席上,秦王打量着王药。早就听闻他是太后的面首,特别重用,现在看这个人,果然是长着一张好脸,骨格儿俊秀得从哪个角度望过去都没有不禁看的地方,还有那深潭似的眸子,轮过来时就是一道峻光射过来,修长入鬓的浓眉,时不时轻轻挑起,仿佛有些轻佻,又让人捉摸不透。他还在肚子里腹诽这个小白脸的皮相说不定只是绣花草包,王药已经举杯道:“殿下不来杯酒么?”      ☆、11.11   秦王急忙也举起杯,“滋溜”干掉了一杯酒,然后看了看酒杯,轻轻“咦”了一声。   王药不动声色, 击掌示意外头人把菜肴也送进来。秦王一看, 烧熟送进来的,尽是他上贡的珍馐佳肴, 王药浑若不见他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劝菜:“秦王多用一些。太后这两日胃口不好,陛下走道走得久了也有些犯晕不想吃东西。殿下送来那么好的菜肴, 不能白白糟蹋掉了。请秦王多多赏脸, 看看陛下带出来的御厨手艺如何。”   秦王暗道,他要不吃, 显得菜有问题, 万一那小娘们又乱猜,自己别黄鼠狼没打到, 倒惹了一身骚,实在是划不来。只能自己夹了自己送的菜肴尝一尝, 边吃边暗暗骂完颜绰真是小狐狸投胎的,满心都是警惕!   他吃了一会儿,如同嚼蜡一般也吃不出滋味,抬头见王药正在慢慢吃菜,慢慢喝酒,气定神闲,旁若无人。秦王问:“枢密使觉得食材如何?”   王药的筷子在盘盏间指点江山:“秦王真是客气得很!这驼峰是口外的幼驼,油酥润滑,鲜嫩可口;这鹿尾单取尾巴上一块浆,精华所在,格外爽口;这鲟鱼脆骨我也尝过,是口外的大鲟,只取耳下一块脆骨,最为珍贵……”喋喋地评点了半天,最后说:“这些都是不容易找的东西。秦王对太后和陛下的心意,下臣实在是感佩啊!”   他最后一个“啊”字出来,眉梢不自觉地挑了下,显得有些俏皮的模样。秦王萧邑汾接着话茬儿说:“可不是不容易找!但小王说一句狂话,食材好,还要善烹饪才行。太后的御厨自然是好的,但是一路跟着行营出来,都是军队里埋锅造饭的法子,哪能烧得入味?”   王药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请君入瓮,还得他自己来给自己挖坑。他点点头,不置可否,但又有点深以为然的模样,用筷子翻挑了一下盘盏里的鹿尾脍。   秦王萧邑汾不由凑近了道:“请陛下和太后赏脸,到大同府里驻跸,尝尝臣王府里的厨子手艺如何。”   王药漫不经心,手里转着酒盏,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也好。”   第二日,皇帝的车驾浩浩荡荡进了大同府。其时,黄河以北,包括大同连着整个汾河流域,都在夏国手中,黄河以南的晋国守着真定府,正是自顾不暇,等闲不敢越河,收复黄河以北的故土,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了。但是,在前朝属于汉地的大同府,多半的居民都是汉人。   王药骑着马一路从里坊走过去,秦王的藩地,也仿照上京,才用一城两治的方式,一眼望过去,只觉得比上京还要繁华,但又觉得四处似乎少了点什么。等到了□□前的大街上,早就黄沙铺地,清扫一净,秦王带着属下的人,恭恭敬敬在街口迎候着。然而他们的恭敬毕竟是有限的,等御辇一行到了,秦王不过抢上两步近前,亲热地去揭车帘子:“陛下,太后,臣恭候已久了!”   王药板下脸道:“秦王唐突了吧?”   秦王讪讪地,收回手指了指门:“那么,请陛下和太后进府吧。”王药这才淡淡一声“嗯”,骑着马昂然在前面领路。他隐隐听见身后,秦王气哼哼地低声嘟囔:“妈的,酸腐汉人!跟我耍什么威风?!”   王药浑若不闻,到了影壁里头,才下了马,到御辇前道:“陛下请下车吧。”帘子一揭,小皇帝在一个保母的抱持下,揉着惺忪的睡眼下了车。见秦王还在翘首望着,王药笑道:“太后今日身子不适,就不过来了。”他眼神一扫四处,对皇帝道:“陛下,请随你的皇兄到里头去。”   小皇帝萧邑沣有点怕生,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突然伸手拉住了王药的衣襟,软糯糯喊:“帝师……”   王药被他看得心都要化了一样,劝道:“陛下先进去,臣在外头护着陛下。”   小皇帝拨浪鼓似的摇摇头,越发拽紧了王药的衣襟:“不要嘛不要嘛……仲父……”他身子一斜,仿佛不怕摔跤似的,从保母怀里探身出去,简直牛皮糖似的一粘一个准。保母抱不住,“啊哟”叫了一声,王药还能怎么样?简直拒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伸手接住,抱在怀抱里。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带来的几员侍卫:“那我陪陛下进去,其他人,按昨天的布置,一半在里头侍奉,一半人在外头。都不许贪杯。”   计划略有变化。但抱着怀里软绵绵的小东西,感受他充满信任的小脑袋伏在自己的怀里,王药只有咬咬牙,跟着一起进了王府待尊客的明堂。   四面都是屏风,而且用的是最沉重的雕漆实木,王药四下看看,手紧了紧,直到把皇帝放在正中面东的御座上,因为小皇帝拽着他的蹀躞带不放,他也只能侧身斜签着坐在皇帝身边,好言哄劝着他。   酒菜流水似的上来,四周的舞乐也奏了起来。秦王显得很是巴结,又是劝酒,又是劝菜,怕他们担心,还自己首先吃第一口。王药问了几句秦地各处治理的情况,又问汉人在此地的情况和秦王选官的法子,秦王一一答了,颇为拘谨。直到酒过三巡,萧邑汾的话匣子才打开了些,对王药说:“我对藩地,也算是用心良苦。这地方汉人、靺鞨人、蒙古人杂居,做生意的不知凡几,人家都眼馋我收的税高,殊不知管理之难!”   王药点点头:“晓得晓得!只是殿下以前举兵造反,实在太不该了!”   秦王摇摇头:“那时候叫身边那群人骗了,非说什么忠啊孝啊,我给一忽悠,想着太宗皇帝和我毕竟父子一场,虽然我十二岁就被赶出上京就藩,但血浓于水嘛……”   一个庶子,打着“为崇裕太后报仇”的旗号,大约只是掩饰野心的旗号而已。可惜,天下有野心的人多了,还看不透不成?   王药抿一口酒,笑笑继续听他说话:“后来才知道,太宗皇帝原来是被崇裕太后毒死的,我也不知所措了,可是大军到了上京边了,贸贸然再回去也不像对吧?唉,好在太后宽仁,不然,我这条命哪里还保得住?!”秦王摇摇头,“枢密使不知道,我以前的委屈啊!”   王药挑挑眉,笑道:“太后懂殿下的委屈,所以并没有下辣手,还是顾念亲谊的。”   “我懂我懂!”秦王点头如鸡啄米,终于谄媚地凑过来:“如今我想明白了,愿意以秦地最西的盐池地,奉于太后斡鲁朵治下。”   王药一听,这不正是完颜绰心心念念想要的么?若是能兵不血刃得到了,倒也免得身上多一分血债。但是,天上从没有掉下的馅饼,秦王必有所求。他点头说:“殿下太客气了,太后若知道了,一定感念殿下的孝心。”端杯喝酒,不再做声,等秦王先提要求。   秦王笑道:“实不相瞒,我现在一根光杆,连王府的护卫都是丈人家的。男人家屈居娘们儿之下,委屈多了去了!平素吵架她说一句‘你不看看现在倚仗的是谁!’我就都不敢高声,想想都真是憋屈死了!”竟然真个潸然,抹了抹眼角,他又继续说:“其他也不敢妄求,但求太后重新赏我一支队伍,让我扬眉吐气,重新有男人的尊严。”   然后又来了句错话:“王枢密,我的意思,你一定懂的!”   王药脸色微微一变,摇摇头说:“我不懂。”侧头又问:“那么,殿下要一支队伍,除了保家护院,还想做什么呢?”   萧邑汾低声道:“太后斡鲁朵在西京的三面环围,我借十个胆子也不敢再犯原先的错误。但是,黄河南边土地更加肥美,趁他们春日要耕耘,我们趁黄河尚在结冻的时候,飞越大河,打他晋国个措手不及!等掠来他们的粮食和布匹,小王一定挑最好地供奉陛下和太后!”   王药用力捏着酒杯,笑着喝了一口,点点头:“如此甚好!下臣一定转告太后。”说完,在秦王喜不自胜的瞬间,突然把手中的杯子一砸。   屏风后头,立刻一阵动静,一群持刀戟的武士推开沉重的屏风冲了出来,却见他们的主子一脸懵相,张着嘴握着酒杯,酒杯好一会儿,才从他湿腻的手心里滑出来,在地上清脆地摔成了无数碎瓷片。   小皇帝“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王药面不改色,又抿了一口酒笑道:“咦,秦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呀?”   秦王尴尬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偏偏王药还要火上浇油:“已经缺军伍了,何必再布置在屏风后面?有这些人,去守着自己的院门,别叫王妃牝鸡司晨,岂不是更好?”   秦王萧邑汾大约已经发现自己进退两难了,一不做二不休,狠狠道:“王药!你张狂什么?!太后虽然不在这里,你和陛下可走不出我这个门!你也说了,牝鸡司晨大为不吉,我是皇帝的哥哥,若是当摄政,不仅名正言顺,而且不比那娘们儿强?你乖乖给陛下拟旨,太后若肯答应,盖了她的印玺昭告天下,我也愿意继续奉她在玉华宫,安享荣华富贵!”   王药瞥过眼睛看他:亏他还知道天下文书旨意,须由太后加盖凤印方始算数!区区的王府,就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了?他王药把他秦王打得屁滚尿流那辰光,他还是没长记性?   王药漫漠地笑道:“王药一身而已,不足为虑。倒不知秦王殿下会敢弑君?”他手虚虚地捏着拳握在嘴边,不知是真咳嗽还是装咳嗽。不过不一会儿,外头传来尖锐的叫喊声:“走水了!走水了!”   明堂外头的大门被撞开,一群上京宫的侍卫披甲带刀冲了进来。王药厉声道:“凡助逆者,夷三族!你们打算好了吗?”目光一睃间,屏风后的王府士兵竟然无人敢动。   秦王好一会儿才喊道:“王药!你含血喷人!我不过是安排些人保护陛下而已!”王药冷笑道:“秦王殿下,不要欲盖弥彰了。你原不过打算,太后能答应你最好,不能答应你,就趁机逼迫。可是你怎么不想想,太后会像你想的这么蠢吗?”   又道:“你想挟天子,我也没有话说,反正王药今日敢来,就是不惜一死。”他瞥瞥懵懵懂懂还在那儿抽噎着瞧自己的小皇帝,心里一痛,却故意冷笑着:“其他的,你也想想好。”   秦王脸都白了,他这位嫂子,以心狠手辣出名的,小皇帝又不是她亲生的,自然不用管死活——死了,再立一个就是。他的眼睛一下子盯牢了王药。外头闹哄哄的,热腾腾的火光仿佛也在慢慢逼近,有人冲进来喊:“太后带着人进来了!”   ☆、11.11   秦王心里最瞧不起的“牝鸡司晨”的娘们儿,哪哪儿都比他厉害。她敢以皇帝涉险,敢以王药涉险,为了目标, 绝不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单论这勇气,大部分男人就给她抛下了一大截。   此刻, 外头的金鼓声大作,连同着火苗蹿起时的动静,递水扑火的叫喊, 后院女眷孩子的嚎啕, 秦王几近心智崩溃,先对小皇帝萧邑沣说:“我没有想造反!”又明白过来一般, 对王药哀告:“枢密使!这……这真是一个误会!王府里头例有护卫之制, 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人带到明堂里头来。但请王枢密想一想, 若是太后和陛下在我这里出了事,我又怎么敢和天下交代?”   成王败寇, 真出了事,自然有交代的办法。王药突地想起他被迫弑杀皇帝萧邑澄的那个瞬间,后来一切实情都被颠覆、覆盖,他依然做他的功臣,完颜绰依然掌她的权力,不幸的只是一个瞻前顾后的倒霉皇帝而已。   外头有人在喊:“陛下可还在里面?火要烧进来了,秦王意欲何为?!王枢密可还在里面?太后叫你速速回话!”王药瞥眼向四周一望,完颜绰是可以瓮中捉鳖,但是皇帝和他却危乎殆哉——若是惹得秦王狗急跳墙,干脆与他们同归于尽了,自己和皇帝这两条小命就报销在这里了,就算日后完颜绰肯报仇,死人也是活不过来的。   而且,外头十拿九稳的禁军,只是咋咋呼呼地在明堂外嚷嚷,没有一个敢冲进来的,也不敢放火箭之类,大约也是投鼠忌器,生恐伤了里面的人。   王药肃然道:“殿下,此刻危难,你我是一样的。王药救你,也就是救陛下和自己。所以我的话,你愿意不愿意听?”   秦王来不及多思忖,咬咬牙道:“愿意听!”   王药道:“从太宗皇帝起,就一直对南边晋国的政务官制感兴趣。晋国幅员辽阔,却无藩镇之乱,无非是藩王虽可享用汤沐邑,却没有一邑的兵权。本来太后不杀殿下,也正因为殿下是皇室血脉,若没有可以作乱的兵权,要一颗脑袋来吓唬人也没有必要。如今么,殿下弑君、杀臣,自然都是容易的事;但是此后也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不如放下身段,献出秦地,以妻族的兵力做抵押,求得太后一恕。太后正要人给其他藩王做个榜样,想必不会逼到大家狗急跳墙。殿下的命自然是不会被取走的。”   他侃侃而谈,条分缕析,秦王脑子里本来就稀糊,盘算了一会儿,再想想如今的局面,想要翻身大约是不可能的。外头已经热了起来,大约火势蔓延得很快。他咬咬牙说:“那么,王枢密可愿意作保?”   王药点点头:“下臣保证劝说太后!”   秦王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着,半日才长叹道:“天意!”   王药冷笑道:“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但凡有贪欲,自然是作茧自缚。怨天尤人,不如反躬自省。”   秦王亦冷笑道:“这话,倒也可以拿来劝谏太后!”说罢,想开了似的,自己上前把明堂的门一拉,对外头喊道:“陛下一切都好!莫要放箭!”   话音刚落,一枝白羽箭从他耳朵边飞过,钉在一旁的柱子上,尚在“铮铮”作响。   张弓的是完颜绰,亲自站在战车上,厉声道:“里头人都出来!”   无数张弓矢对准着明堂门窗四处,有的箭头上还绑着熊熊燃烧的火绒。完颜绰死死盯着门,看着二十几个王府的护卫抱着头挨次出来,接着是上京宫的亲卫和禁军簇拥着哭得满脸眼泪鼻涕的萧邑沣出来,算算里头保护皇帝的也有二十个。   但完颜绰的弓还没有放下来,所以所有弓矢也都岿然不动地举着。直到里头最后出来王药,摇摇手说:“没其他人了。”完颜绰狠狠剜了他一眼,这才慢慢放下弓箭,一群禁卫冲了进去,最后检视完,剑拔弩张的人群才慢慢松弛下来。   “秦王今日是什么意思?”完颜绰冷着脸,慢慢问道。   秦王张口结舌,求助地望着王药。王药代他回答:“秦王殿下欲效法中原,奉陛下为正朔,从今而后交出一切兵权,只享秦地汤沐邑,亦是为天下藩王做榜样。”   但凡主弱,此策一出,必然引发造反,所以削藩一策,自古以来就是麻烦不断的。但在上者通过削弱藩王势力,可以加强中央的控制,所以强一些的君王也是绞尽脑汁、乐此不疲。完颜绰不辨喜怒地瞧了王药一眼,冷哼一声道:“说的好听!已经第二回了,我如何信他?!”   密谋刺杀不成,秦王已经没了后手,大势已去,除了哀哀告饶,别无他法。王药看了他一眼,拱手道:“那么,请秦王以自己为例,游说其他诸王献出兵符,就算将功抵过吧。”   秦王差点没骂出娘来:打得好算盘!他被削了兵权已经够丢人的,现在还要对自己那些关系不咋地的同父异母兄弟和叔侄等一个个说自己的丑处,然后冒着偌大风险劝他们也把手中的兵权交出来?王药你咋不直接把其他藩王挨个儿骗一遍呢?   完颜绰冷冷道:“我看秦王不大乐意。”   秦王一激灵,陪着笑说:“臣怎么敢不乐意,只是能耐有限……”   完颜绰冷笑道:“还没有做,先开始推卸,以前日日看秦王嘲讽汉官习气重,不讨喜,我怎么瞧着是反的?你要连这点用都没有——”   “臣也只好勉为其难了……”秦王急忙说。   完颜绰这才回转了颜色:“那么,你王妃那里,你自家去劝吧。刚刚王妃的兄弟起兵,我当他们要为姐夫造反,叫人一索子乱箭给处置了。你要有本事劝住老婆,她家的兵符就归你了。”   萧邑汾脸上瞬间流露出一些喜色,又急忙换了肃容,恭恭敬敬答应了。   小皇帝萧邑沣脸上的眼泪鼻涕已经被服侍的人擦干净了。他看了看完颜绰的大车,又看了看车子上的“阿娘”脸色冷峻,比平常发火时还要怕人,嘴不由扁了,求助地看看王药,仿佛没有和完颜绰共车的胆量。然而完颜绰泠然道:“皇帝怎么还不上来?”他便一句话都不敢说,乖乖地上了车。   这是个小人精儿,知道太后阿娘不高兴,一路上只敢搓着小衣襟,大气都不敢出。   完颜绰还是命令住在郊外的捺钵营帐里,营帐的建制,更让她有安全感。从上京及其他各道府送上来的奏折堆放在她的书案上,她看的时候格外不耐烦,“啪啪啪”把折本摔得山响。别说小皇帝,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低眉敛息地伺候着。   她把批阅完的紧急奏折往前一推:“这是枢密院要完成的紧急事务……”   阿菩一向得宠,此刻大约想逗她开心,抿嘴笑道:“是,奴婢这就叫王枢密来处置。”   完颜绰把桌子一拍:“你能不能有个正形儿?是不是以为我这儿的板子上不了你的身?!”   阿菩吓得一屈膝跪下来请罪。完颜绰才又道:“去叫王药!”   王药进来时,大约已经得了阿菩的嘱咐,也不似平常的散漫,恭敬地说:“秦_王_府里的事,臣已经想好了,他本就与妻子不睦,现在拿了他岳家的人送给他,他一脸的欢喜简直掩不住。可他岳家的旧部下未必真心肯听他的,这支队伍隐患重重,不必担心将来真与太后作对。”   完颜绰冷笑道:“他自然不与我作对。以后他一根光杆,不听话我就往死里抽打他。但是,总有人是敢与我作对的!恃宠生骄,我说的话他就是不听!”   王药低头表示服软,怎奈完颜绰并不是要一个服软的姿态,见他竟无话说,越发气愤:“你自然是能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秦王,若是他不信邪,非跟你搞个鱼死网破,那也是极好的!我直接来给你收尸,加个三公,赐下经幡被,管叫风风光光的!”   已经开始说难听话了,这不是完颜绰一般的模样,大约真是急得尖刻了。王药抬头对她笑道:“我这不好好的嘛!”   一本折本冲着他的脑袋飞过来:“滚!”   王药脑袋一偏躲开了袭击物,后退了两步,抬头看看她,她胸脯起伏,看着诱人,他便停了步子。完颜绰问:“你怎么不走了?”王药笑道:“等你说‘滚回来’。”   完颜绰绷得紧紧的脸颊抖了抖,略微松弛了些,但一时间还无法回转颜色,气哼哼道:“那就滚回来!”   王药耐心地重新上前,轻轻地搂住了完颜绰,胸膛里传来她捶打的声音,肩膀一痛——又被咬了。他硬生生忍着,等肩头渐渐松开,才低声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还不算遵你的旨嘛?”   “你油嘴滑舌!你根本不懂我的意思!”完颜绰说话仿佛带着哭腔,但是决不让他看见此刻自己的脸,又埋头在他的肩膀上,牙齿任性地用着力。王药明白她的心意,只好忍着,直到感觉肩膀开始湿起来,才拍拍她问:“是你把我咬出血了,还是你又流眼泪了?”   这样的事,经历过一次,可惜还是无法准确分辨。他的小母狼不讲理地松开口,但他的衣服更湿了,撇头一望,肩膀上全是泪痕,并无血渍。王药叹息一声,重新把小母狼搂回怀里。      ☆、11.11   “阿雁,我懂你的意思。因为我知道,这结果会是你想要的。所以,冒一点小风险, 事情可以办得更好。”王药大约也是极度紧张之后才终于此刻松弛, 低声在完颜绰耳边嚅语。   完颜绰竭力忍着眼中的泪光,恨恨道:“可是你不听话!咱们不是说好了, 只叫皇帝一个人进去,他若有异心,你正好在外面拿个正着;他若无异心, 也可以给他造一个出来。可是后来你跟进去做什么?你倒不怕他狗急跳墙?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难道不也是你说的?”   “陛下害怕。我在里头,可以陪着他, 保护他, 至少叫他不那么害怕了。”   完颜绰冷笑道:“你真是他的忠臣!你要不要再来和我谈谈你们汉人讲的那些仁义道德的伪学?数一数你们那些忠君爱民的道德文章又有多少人真的做到?莫说秦王不敢弑君,就是敢, 一个娃娃而已,不是正好栽赃他?”   王药硬生生的目光望着她:“你倒不记得答应过你妹妹和母亲什么?”   完颜绰的厉声立刻被抽了主心骨似的, 气焰都下去一大半,好半日才说:“又不是我直接……”想想到底对不起自己发的誓言,竟有些气恨王药揭她的短,狠狠捶了他一拳头,打得“咚”的一记响,才略微解气,转身而去。   王药适时在后头拉住她的胳膊:“阿雁!我也是自私的人,那时,你告诉我我有这样一个誓言,我私心里暗想,要陪伴你的应该也只有我了,要是你须得孤独,我不是也须得孤独了么?所以,我但有能耐,就要护着陛下,不能让你应誓啊!”   明知道他是甜言蜜语、花言巧语,可当不起这话还是够暖心的。完颜绰回转了颜色,又狠狠揍了他一粉拳:“以后再不听我的话,就不是两拳头这么简单了!”   王药握住她的拳头在唇边吻了一下:“我明白,板子也挨过你的,你要生气,只管再打就是。”   完颜绰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心都给你当成驴肝肺!我心急,究竟又是为了谁?”王药点点头说:“我懂。阿雁,你一直说我最了解你。我真的懂。”   哄是哄住了,但两个人各怀心思,晚饭吃得恹恹没劲,王药放下筷子,似乎在四下里寻酒,完颜绰瞧他这副样子,心里的气抽丝似的淡了一些,叫阿菩道:“取些好酒来。”   王药却摇摇头:“我是想出去走走。”   完颜绰道:“巧呢,我也想走走。”大方落落挽着他的胳膊就出去了。   王药有些沉默寡言,总是抬头望着极远的地方,深深地呼吸着清冽的早春空气,好一会儿,他回头问倚在自己怀里的完颜绰:“阿雁,你爱这片江山么?”   远山如黛,望之可爱无比。完颜绰笑道:“这叫什么傻问题?”   王药笑一笑说:“我在家塾读书的开蒙师傅,一共有三个。第一个劝我们读书,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那副市侩的洋洋之色几乎要满溢出来;第一个辞退之后,第二个师傅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家的兄弟,多是从科举上进身,当官的极多,唯有我是个异类,总是嗤之以鼻;但是后来我发现,没有这块敲门砖,我的襟怀抱负都无从实施。”他停下了口。   完颜绰诧异道:“你说的这些,和这江山又有什么关系?”   王药依然是文不对题地说:“第三位师傅告诉我,‘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从今而后庶几无愧。’”   完颜绰有些明白过来,他的襟怀抱负,他对天下的热忱,称得上是野心勃勃。但这样的野心,并不是为了名利权位,而是他可以实现自己理想的那种欲望。她终于平静下来,问:“却疾,你想要的东西,我不是可以给你么?”   “我要的,首先是无愧。”他目视着她,毫无怯懦,也没有宠溺般的怜惜,而是当她做可以把盏交心的知己,认认真真地说。   他低头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重新抬起头来,依然是认认真真的语气:“秦王的兵权已经被收回,并且趁这样一个机会,反客为主,构陷秦王姻亲造反,一举剿灭。我们赢得不算光彩,既然秦王再无翻身之机,就留给他一个名分,好给天下人做榜样,这样,强过赶尽杀绝。接下来,一步步收缴其他藩王的兵权,厘定国制,分派道、府、州治,统全国力量,轻徭薄赋,及时赈济受灾的地方,与民生息。你执掌的不仅是权位,而且是千秋万代的令名佳望。”   完颜绰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只觉得他想得好远,是自己在这些年苦痛的权位争斗中从来没有想过的。可是又觉得他想得很美好,整张脸仿佛都是光泽,连带着他目力所及的那片江山,也满是光泽一般。   王药有治国之才,当年太宗皇帝萧延祀真的没有看走眼。皇帝和太后的捺钵之行,一路从初春走到盛夏,又从盛夏一路到隆冬,大夏的领土,实际比晋国还要广阔,隆冬时到处冰封,天气极其恶劣,然而无论是皇室的车马队,还是普通牧民迁徙的毡包羊群,都毫无畏惧地走在满是冰渣子的窄路上。   晚来,王药小心地搓着萧邑沣的小肉手,上面红红的几个硬块,大约打雪仗太疯,生了冻疮。等皇帝睡着了,他又拉过完颜绰的手检查,完颜绰任他揉着自己的手背和每一根手指,娇声道:“听你的话,我们可受了好害!秋季开什么‘博学宏词’,选了一堆汉人写一堆我看不懂的玩意儿,叫他们来治国,又不会骑马,又不会射箭,我可顶着偌大的压力,你可别弄出岔子!”   王药笑道:“我不也是汉人,恁的你就这么信任我?辨材须待七年期,科举上来的人,要的是正心实意,从州县小官做起,慢慢历练,慢慢考察,能不能用,总能看出端倪。何况,北院的契丹人还是占着要职,不过是让天下人看着大夏宽仁大度,乐于归心罢了。”   天气寒冷,毡包燃着几个炭盆还是觉得有些飕飕的寒意。完颜绰扭股糖儿似的贴在王药身上:“烦死了,这么大寒的天,我怕冷呢!我要你的手给我揉肚子!”   王药诧异道:“难道又来了?”   完颜绰“噗嗤”笑道:“呸!谁又来了?没安好心的死鬼,快进去给我暖被窝!”   却之不恭,王药也熟稔了,捏捏她的脸,等把被子焐热乎了才招呼道:“好了。进来吧。”   他的身体果然像小火炉似的,完颜绰劳累了一天,特别犯困,又格外喜欢撒娇,缠着他说:“昨儿个看你给皇帝讲诗,讲得一头劲,吟得唱歌儿似的。我也要听!”   王药觉得她在自己面前比萧邑沣还要孩子气,闭着眼睛说:“念一首写我家乡的词好不好?”   “好!”显得格外有兴趣,“却疾,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呀?”   王药闭着眼,眼前仿佛是临安的风景像画卷一样一点点打开,每一幅都是抹不去的记忆,这种记忆就像孩子挨了父母的责打,却也离不开、丢不开一样。他轻轻地念: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   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   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   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   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完颜绰可不像他闭着眼,而是睁大了眼睛满是好奇,一会儿就要问一个问题,一会儿就要问一个问题。王药不耐烦了,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别打岔。诗词的韵味,不一定要无巨细地懂,而是要悟……”   完颜绰只觉得他的声音清清琅琅,配着词意中繁华昳丽的景观,仿佛是画屏上的瑶池图一样,怀着这样的美好的感觉,她安安心心睡了个好觉。晨起,她伸了个懒腰,裹着被子问外头:“今日要事多不多?这么冷的天,若是没啥特别要紧的,今日就把折子送进来吧,我不去上朝了。”   王药已经梳洗完成,穿着南院大臣的绯红罗袍,一脸严肃:“太后,今日不能不朝。有要事!”   到了用作朝堂的御幄,完颜绰听着部院的汇报,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雪灾大到十年未遇!”她顿挫地慢慢说,“未及搬到避风处的人畜都冻杀无数,有的牧民家所有的牛羊都没有保住!现在已经知道的,有多大的地方?”   “从最西的金山,到最东的萨哈林岛,几乎无一幸免。”回奏的人也声音沉沉,“连着北边的蒙古一道受灾的,据说也是冻垮了无数的毡包,雪把那些无人清理的毡包都全部埋住了。按他们惯常的特性……”   完颜绰半天不做声,然后又问:“先不谈他们。我们南边的地方如何?”   “南边的牧场虽也积了雪,所幸还有存着的草料。但是河套间和代郡地方有耕地的,已经全毁了,麦苗一例冻毙,只怕来年五荒六月时也要难过了!”      ☆、11.11   晚上都打了三更的梆子,王药还在处置政务的毡包里忙碌。完颜绰踏进去的时候,只觉得毡包里比自己住的地方冷好多,不由一皱眉, 然而看到王药脸上, 他神情专注,右手握着笔, 如飞一般书写,鼻尖上晶莹晶莹的,竟然都是细汗。   他忘我似的忙碌, 直到发觉墨盒又冻住了, 才大声喊人:“快,把墨盒到火炉上烤一烤!”   头一撇, 他终于看见了完颜绰。完颜绰说:“事情虽急, 你也要注意自己身子。难不成灾民遇雪吃不上饭,你也就不吃饭了?”叫阿菩把装满热腾腾食物的提盒送了过去。   王药边吃边把几张写满了字的纸推过去:“阿雁, 你先看一看这样赈灾的方略行不行。”   他还真有个宰辅的模样,完颜绰感动欣慰不一而足。她拿过几张纸仔细看着, 但是看完后还是摇摇头说:“有的策略行不通的。你也知道,我们大夏地方大,这次受灾的地方又广,如果照晋国的赈灾法子,把粮草物资用骆驼马车运送,这样的风雪天,只怕十石粮食要用四十石才能运上去。”   “多救一个是一个。”王药说,“晋国遭灾的时候,也是花几倍的气力运送赈灾的物资。”   “不一样。”完颜绰说,“你的故国富裕,江南、淮北、两湖……都是大粮仓,对富庶地方多收赋税,也能‘劫富济贫’;而我们,地方虽广,富庶的只有河套一处,杯水车薪,缓不济急。”   “那怎么办?”   完颜绰低头不语,好一会反问道:“如果人饿极了要吃饭,还能强迫他们彬彬有礼当君子吗?”   王药瞪圆眼睛看着她,仿佛不可思议似的:“你是说……随便他们怎么办?偷的抢的都可以?朝廷不管?”   完颜绰默然了一会儿,反问道:“那么,你这两天在查各地仓库的账目,有何收获?”   王药无言。这几天他几乎查遍了各地的库存粮食和牛羊,确实最多只能自给自足,挖了东墙补西墙,不是明智之举。他默默然打开食盒,把酒具放了进去,抬头说:“从宫里开始,先禁酒、存粮,再督查各王府和官府,为百姓做个榜样。”   完颜绰诧异地看着他,他却斩钉截铁地又说了一遍,然后道:“从我开始,戒酒。”   第二天,他没有再花太大精力在账目上折腾,而是题请加强北边的防护,运送粮草,派遣军卒前往与蒙古人交界的地方。他举着笏板,认真地说:“我们遭灾,蒙古也遭灾,我们的百姓活不下去,他们也是一样的。所以,他们存有异图,想从我们这里抢掠,可以推想到。我们早做打算,先发制人,可以变被动为主动,胜算更大。”   完颜绰沉吟了片刻,点点头说:“准奏。军队调遣,由我的斡鲁朵统领和沿边几位藩王照奏议进行。粮草马匹,辛苦王枢密着南枢密院和南宣徽院众臣安排妥当。”   然而她到了后朝,却悄悄叫来北院的枢密使和宣徽使,切切地吩咐了一番。   王药忙了一个多月,刚显成效,军报就送到了行政用的毡包里。南北两院的枢密使表情各异,对视一眼,急忙通传求见,到了太后的御幄中。   王药大约心中急愤,说话极力克制情绪,但仍然有些颠三倒四,和平常胜券在握的模样大相径庭:“我大夏和蒙古两国兵力相当,也都是饿兵,并无二致。本来至少可以战平,不定还能取胜。为何西州府会缺出那么大一块空档,叫蒙古铁骑一路直下,冲破晋国的汾州府?!西州府是先帝斡鲁朵治下,请太后追究统领的失职之罪!”   完颜绰安抚道:“王枢密别急。”   王药牙齿都咬得“咯咯”作响:“臣不急!只是蒙古人从晋国的汾州抢掠回程,又要经过西州地域,所过之地,也成祸患,总要教训他们才是!”   完颜绰微微一笑。北院枢密使笑道:“王枢密稍安勿躁。这正是太后神机妙算!太后命西州府的统领让出缺口给蒙古人,他们一路南下,并不能在一片雪封的荒野里抢到什么。所以太后断定,他们必然将继续南下,晋国全无防备,又正是新年过后的富庶时候,蒙古人自然抢得盆满钵满。然后趁他们回程,我们在中道截胡——”他手一劈,志满踌躇:“蒙古人正是兵疲马倦的时候,哪里是我们的对手!他们费力不讨好做了强盗,却是我们占了现成的便宜。”   王药冷笑道:“何律枢密真是好打算!若是落草为寇,定然深谙抢掠之学。”   那位何律枢密使给他讥刺得面红耳赤,若不是看在他是太后的宠嬖上,简直就要挥老拳和他殴打一顿了。他横了王药一眼,冷笑道:“谢王枢密夸赞。只是这样的夸赞,老夫不敢领——还是太后英明,老夫哪里想得出这样妙的主意!”   王药的目光瞥向完颜绰。完颜绰怕他说出让自己下不来台的话,摆手止住了一切话头,厉声道:“都是为了国家,有什么好吵的?这主意是我出的,我担着!”   王药胸口起伏着,听着完颜绰给北院枢密使下旨吩咐中途洗劫蒙古骑兵的事宜,他一句话也不说。等他们商量完毕,北院枢密使说了告退的话,王药便也跟着拱手:“臣告退。”   “等等。”完颜绰止住他,“我还有事要和王枢密商议。”   王药一时没有说话,等何律枢密揭开毡帐门出去了,才冷笑道:“太后专断独行就是,何必与臣商量。既然遇到南边的事就不信任我,干脆都别信任了。”   完颜绰板着脸说:“王药,你也够了吧!这里,我是监国摄政的太后,主意自然是我拿。你行好参赞之职也就够了,轮不到你来对我指手画脚!”然而,她很快还是软下来哄他:“你也要体谅我!国家遭逢大灾,我心里想着百姓,哪有不急的道理?打蒙古人,不一定打得过,打了也是死伤极大,而且他们也遭灾,打了也未必抢得到东西。我不让人南下晋国,已经是为你着想了……”   王药好一会儿深深叹了一口气:“一之谓甚,不可再乎!这招借刀杀人,实在是大不义之举。”   完颜绰说:“你别跟我谈什么大义。晋国的人是人,我们夏国的人也是人。肚子饿了,均一均贫富也没什么丢人的。真的我们实力大减,你倒看看你心中讲仁义的晋国是来赈济我们,还是借机抢地盘!”   道理不错,但是心里的坎儿过不去。王药泛泛地一拱手,表示明白了。见他还有要走的意思,完颜绰赌气道:“那你退下吧。”   王药衣袂翻飞,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揭开毡帐门的瞬间,听见身后人带着些哭腔的低骂:“养不熟的白眼儿狼!”骂得好难听,可他气不起来,踟躇了好一会儿,才钻了出去。   他也有他处置公务的毡包,王药看了一会儿案牍上的公文,无外乎加强边防和蒙古人借道攻晋的消息,他烦躁得看都不想看;身上有些寒意,想喝点酒驱驱寒气,但是自己又说了“戒酒”的话了;读书、吟诗这样的雅事,又不能心烦意乱的时候做。只剩睡觉一样了。只是这座毡包里面并没有床铺,只能和衣躺在用来跪坐的地铺上,拢起披在膝盖上的羊毛毯当被子,旺旺地生火取暖。   这样睡,蜷成大虾似的也觉得冷,听着外头的风雪声更觉得冷,没过一个时辰,已经从四肢冷到躯干,心跳似乎都慢了下来。他想被抢掠的汾州,想曾经一片狼藉的并州,想被抢的人多么凄惨,可又忍不住想到一路上过来看到被压垮的毡包,成片死去的牛羊,被冻成紫色的契丹百姓的尸体,想得大脑里乱糟糟的。   风从毡包的缝隙里吹进来,细细的一缕一缕,但却像针似的往羊毛毯子缝里,往衣裳缝里,乃至往皮肤的每一个毛孔,往骨头缝里钻进去。   王药乱糟糟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完颜绰白苍苍的脸颊,她柔弱时的那种声音——她特别怕冷,一到冬天手脚都跟冻肉似的,在被窝里焐好久好久才能回暖;她的肚子仿佛也没有多少暖气,每到特殊的时候就会病倒似的痛上两天……王药突然屈指一算,她的特殊日子也该到了,她又要在这样冷与痛的折磨中,对外强撑着太后强硬无畏的模样,而在他面前痛得泪水盈盈,半死不活躺在那里的德行。   他躺不住了,心疼自己睡这鬼冷的羊毛毯子,也心疼她孤零零一个人。   他重新穿上衣服,裹上斗篷,揭开低矮的毡包帘子,一阵风夹着雪花,差点把他吹倒了。他浑若不怕,一步步在风雪里走着。除了风雪声,四处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岗哨的高楼还亮着橙色的灯火,坚毅的契丹禁卫一丝不苟地为皇帝的捺钵护卫着。他离完颜绰的毡包越近,心里越踌躇,步子越拖延,不知道怎么通报,怎么进去。   但是,太后森严的毡包口,分明站着一个人,冷得抱着胸,不停地原地蹦跶,口鼻里喷出的热汽瞬间化作冰舞一般。他见王药的身影,激动地过去拖住了:“哎哟我的好枢密使!您可叫来了!奴还以为今儿非冻死在这儿不可呢!”   王药定睛一看,这不正是完颜绰身边的近侍宦官忽络离么?他诧异道:“忽中侍怎么在这里?”   忽络离脸都冻僵了,真挚的笑容此刻看来也像假的,说话仿佛也冻住了,摇着一头发的冰渣子冰凌子说:“太后先在生气,后来又说枢密使一定会过来,叫奴在外头等着瞧,好及时把枢密使迎进去。奴接了这个苦差事——”他一肚子的委屈:要是王药不来怎么办?还得在这样的大寒天在外头蹲一晚上?娘们儿就是善于臆想!真是!   这奴才大概怕多嘴要挨板子,这些腹诽的话自然一句都不敢说,只僵着脸笑道:“奴无比地盼着枢密使来呢!枢密使快快请进吧!”   完颜绰真是够狠的!她可以体恤一个人体恤得无微不至,也可以把其他人当蝼蚁一样作践!但是,王药此刻简直有了个最好的台阶下,他点点头,体恤地说:“真是!忽中侍赶紧到营帐里暖一暖,多喝些姜汤去去寒气!”然后,王药亲自小心翼翼地揭开毡包的帘子,唯恐把寒气带进去,又急遽地把帘子关上。里头昏黄色的烛光,伴着冷清的气氛和她微微的啜泣声,叫谁看了,心能够不软和下来呢?   ☆、11.11   “你怎么还没睡?”王药开口打破了僵局。   完颜绰从被窝里抬起乱蓬蓬的脑袋和一双泪眼,面颊上泪痕恰好在昏暗的烛光里一道一道闪着光。王药以为她总要作一下,骂几句或是赶他走,但她实际却是张开裹在被子里的手臂, 抽噎着等他抱抱。   他一阵说不出的心酸, 他也不想爱得那么艰难,不想一开始就背负上不平等的地位, 不想在国家和大义之间纠结裹缠。此刻,他只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疾步上前环住了完颜绰。她埋头在他的胸口, 鼻息热热的, 穿透他的衣襟喷到胸前。她声音也是瓮瓮的:“我以为你不来了……”   王药摇摇头:“我心里难过。你懂的。它对我再不好,它是我的故国。就像孩子依恋母亲, 挨了打也依恋, 嘴上说恨其实心里也依恋。”   完颜绰的泪水喷薄而出,她懂啊!她就是这样一个用顽强和不屑来掩埋对母亲依恋的小女孩。她在他怀里点着头, 虽然本意是刻意示弱来挽回他,但是此刻, 她的心底里是真的虚弱,很少表现出来的。   王药轻轻从她背上抚过去,哄着她说:“冷!我身上冷,你身上也冷!让我躺下来,我一会儿就能回暖,到时候你再抱着我睡,就不冷了。”   他脱掉冰冷的外衣,蜷在她的被窝里,努力让自己尽快暖起来。完颜绰破涕为笑:“我们这是互相取暖么?”   王药笑道:“是啊!”   她淘气的小手一点点从他身上拂过去,在硬起来的某处停了停,调皮地握一握又弹一弹。王药很快暖得发烫,紧紧地靠过去,一双同样暖得发烫的大手把她冰冷的后背、小腹、双手和臀部全部暖了一遍,还命令说:“把脚搁我腿中间,一会儿就能暖起来。”   她先是冻肉一般冰着他,但很快也温热了,一样热乎乎的还有她的呼吸,慢慢地彼此相凑,然后软乎乎地靠在一起。   有了罅隙之后,仿佛本能上都是要弥补的,所以格外激情四射。本来只是焐一焐被窝,但互相都禁不起一点挑逗,很快开始了耳鬓厮磨。   “却疾,”完颜绰喘息着,却想命令似的说,“今日就好好享受,不许说白天的事,不许借着这个机会和我提要求。”   王药好笑一般俯瞰着她,她双眼迷蒙,但仍然目光敏锐,立刻问:“你是在嘲笑我?”王药吻了吻她说:“不,我觉得巧。你想说的,和我心里想的,一模一样!”   那就无需再说,尽情享受便是。疯狂起来,也可以忘忧。   只是晨起,王药看见不远处的案几上,竟然放着一盘银针和染料。他问:“这是做什么?”   完颜绰好一会儿才回答:“背上右边还空着,本来昨晚上想再纹绣上曼陀罗花。但是画了几幅图,都觉得排得太满,不够好看。”她偷觑王药一眼,看看他有没有发现自己在撒谎。   王药一看,果然还有一幅精致的草图放在旁边,他不疑有他,随口道:“如此好的一幅画,不需要画蛇添足了。倒是要一笔好题跋,能够锦上添花。”   完颜绰的脑袋也凑过来,惊喜地说:“真的呢!你给我想想,用什么题跋好?”   王药突然想起这一幅字不是仅仅写在纸上,而是要用银针一针针刺到她幼嫩白皙的背部皮肤里去的,顿时心头一寒,摇摇头说:“没有想好!”   完颜绰昨晚春风一度,心情已经好多了,便也不急着受针刺之痛,笑道:“那不急。你慢慢想,想到了就告诉我——不,就写给我!你那笔字,我特别喜欢呢!”   他们都小心翼翼避开的话题,在朝堂上还是避不开。对完颜绰来说是好事,那支满载而归、得意忘形的蒙古军队,被埋伏的夏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人马折损大半不说,从晋国的汾州抢来的马匹、羊毛、茶叶、粮食,全部被夏国的伏兵抢了个正着。   是谓“贼抢贼,黑吃黑”,道义上半斤八两,谁都不好意思怪谁。王药面色沉郁但只是不闻不问不管,没有再说什么煞风景的话,最后补充了一句:“蒙古铁骑一向厉害,大约轻敌了,不过,他们现在不好说什么,将来是一定会报复的。”   打仗,表面上打的是军队,实际上打的是后备,完颜绰问:“听说晋国在各城有设粮仓,可以供给不时之需?我们可以效仿么?”   王药摇摇头:“有仓先得有城。茫茫的草原,拢共就五京是五座大城池,余外各藩王各自为政,建了一些小城池。若是国家无力拨款,只能交给各藩王自己版筑建城,但是若是下放这样的权限……”   自然之前削藩之举就成了白搭。   一个国家,一套政体制度的建立,漫长而复杂,哪里是坐井观天地读书就行的啊!王药深深觉出自己的无力,又摇了摇头。   但除了他,其他人还是欢天喜地居多。没怎么费力,从别人那里劫掠来大批东西,简直方便极了。只是蒙古人也不傻,也不可能次次钻在套儿里让他们截胡,而转向其他地方抢掠去了。而夏国的牧民反正牛羊冻死了,又没有耕地,倒不如前往各处斡鲁朵或投下军州当兵,日子还颇有指望。所以,朝廷睁只眼闭只眼,边境不堪其扰,两国的交锋终于在李维励的大旗下又一次点燃战火。   “他先挑起边衅,就别怪我们不客气。”完颜绰在朝堂上笑嘻嘻说,“捺钵这么久,也该回上京了,若是有幸再克复并州,也算圆了先帝一个梦想。”   她刻意不去看王药的神色,然而她志在必得,也不会为他改变主意。   重新回到上京宫,完颜绰翻出许久以前的那幅堪舆图,抚摸着图上画得简陋的山水,一个个地名,重新把她带回了与王药共同谈论战况的那个良夜,那天,她的目光在他身上,耳朵也竖着听他讲话,每字每句都听得清楚仔细,至今不忘。她面露笑意,再一次仔细看着这些图案,回忆着王药当时的分析,手指在并州和云州之间的山谷里来回穿梭,终于画出一条绝佳的路径来。   英明的太后,运筹帷幄,把进犯的李维励逼回并州,不仅如此,只消一句“并州有粮草!”,自然有兴奋不已的二十万人马,连同十多万饥馑的牧民,一道拿起刀枪,团团围困住了并州城。   她已经冷落了王药很久,这天才终于在朝堂上问起他:“王枢密觉得这样一场仗胜算如何?”   王药并无赌气的样子,举笏道:“并州兵疲马惫,只能困守,不能出攻;但李维励用人苛刻,律己严明,并州人众就是饿绝,也不会投降。”   他当年劝章望为生民投降,章望自己自尽,却从善如流开城投降;而如今,并州的子民们只怕没有生路了。   完颜绰又问:“那么就困死并州,给其他晋国刺史、太守们看一看,跟我们作对的下场。如何?”   王药目光垂视着完颜绰身下的高高的丹墀,平静地答道:“并州若是饿到死绝,打开城门,我们也得不到任何补给,只怕横生失望。而其他城池,必然以并州为戒,屯粮练兵,加强城防。”   完颜绰简直有些不相信这是他的主张,不由得靠到身后的高椅背上:“哦?王枢密的意思是,应该攻破并州?还是……弃大好的形势于不顾?”   王药终于抬头直视着她:“自然是攻破并州!而且臣请求披甲,做攻破并州的统帅!”   王药已经很久都别别扭扭的了,突然转了性似的,别说完颜绰不信,其他朝臣也都窃窃私语着,互相使着眼色,就差伸手指戳他脊梁了。王药毫无异样,坦然地望着完颜绰。完颜绰却犯了踌躇,警告道:“王枢密,走军功这条路,诚然封侯拜将,荣光无限,所以可以使无数人折腰;但是,若是在战场上有失战机,或是决策大误,也是军法无情的。”   “臣明白!”   完颜绰沉吟片刻道:“那也不能如此轻易地决定。再说吧。”挥袖退了朝。   当她在宣德殿听到小皇帝琅琅的读书声,便估计王药又在课读萧邑沣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前去看一看。皇帝书室的窗户开启着,外头新开的各色春花可以轻易地落入他好奇的眼睛里。但坐在窗户边的萧邑沣,两条小短腿垂在椅子边一荡一荡的,两只眼睛牢牢地盯着王药:“帝师,仲父,你再讲故事嘛,再讲故事嘛!”   王药在萧邑沣面前,笑似春风,真个如师如父,他得到特旨,可以和皇帝并头坐着讲书,但此刻他手里的书只是他的道具,卷成圆筒,在手里肆意挥洒,倒跟说书先生的惊木一般:“好,讲完这个故事,可该跟着我念书了。”   “好!好!”   王药点点头,娓娓地讲起来:“从前啊,孔老夫子和弟子路过泰山时,遇到了一个妇人,在墓碑前哀哀地哭。孔子就叫弟子去问啦:‘咦,你哭得那么伤心,是为什么呀?’妇人哭着说:‘伤心啊伤心,我的公公在这里被老虎吃了,后来我的丈夫在这里被老虎吃了,现在,我可怜的儿子也在这儿被老虎吃了!’”   小娃娃瞪圆了眼睛,拍着胸脯说:“好可怕好可怕!她为什么不赶紧逃跑呀?!”   王药摸摸他的小脑袋,点点头:“是呀!孔夫子也是这么问的,问这妇人为什么不走啊?那妇人说:‘这地方虽然有老虎,可是没有苛刻的政治啊!’”   小娃娃插嘴道:“帝师,什么是‘苛刻的政治’?”   王药顿了好一会儿,笑容带着些苦涩:“在上者贪婪无度,或者残民以逞,或者捐税严苛,便是苛政了。”   小皇帝虽然是皇帝,但还是四岁的娃娃,越发听不懂了,馁然道:“还是不明白,是不是这也是要等我长大后才能懂的?”   王药点点头:“陛下心里但存着这样的善念和仁思,将来自然会了悟的。”他蹲身下来,半跪在萧邑沣面前,哄劝他说:“陛下刚刚答应臣的,听好故事就要念书。”   小皇帝乖巧地点点头,他还不识几个大字,所以只是跟着王药摇头晃脑地念:“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王药点头赞许着,完颜绰看见他笑容里渐生的悲意和眼睛里渐生的泪光。      ☆、11.11   王药课读完小皇帝,刚一出门就看见完颜绰斜倚着门墙,毫无朝堂上太后的赫赫威仪,像个小姑娘似的, 脉脉地看着他。   “不冷么?”他的问话也毫无别扭, 还伸手摸了摸她的胳膊,捻了捻衣裳的厚薄。   完颜绰摇摇头:“不冷。到底是春天了。从去年出发捺钵, 到今天,不知不觉已经一年了。”   王药点点头:“是呵,流光容易把人抛。我这段时间, 真是百无一用, 行尸走肉一般,白白拿着朝廷的俸禄。”   完颜绰先还带着的甜蜜微笑瞬间流光了, 她盯着王药的眼睛, 问道:“怎么,这又是什么意思?”   王药笑道:“尸位素餐, 原是我最不屑的那种人,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 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不如把机会给别人。”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写了很久了,一直没机会交给你。今儿巧了,请太后过目。”   完颜绰接过看了两眼,顿时柳眉倒竖,“刷刷”两下,撕了个粉碎。   王药毫不可惜地看着她撕,最后盯着一地的雪白纸片道:“一定是写得还不够好。回去再揣摩揣摩李密的《陈情表》去。”   完颜绰道:“你是母老家贫子幼么?打算和我陈什么情?写一次,我撕一次!”   王药弯腰恭谨地说:“是。”   “跟我过来。”   完颜绰拂袖在前,走了好一会儿,身后听不到他稳健笃定的步伐声,回头一看,果然站在原处,动都没有动。这个男人,死犟起来着实可恶!完颜绰回头冷冷地说:“连我的话都不听,还指望我答应你的要求?”   她继续向前走,而这次,王药的步伐响起来了,始终跟在她的身后两三丈远的地方,等她进了寝宫,他也毫不犹豫跟了进来。寝宫里的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忙不迭地收拾收拾退了出去,还贴心地把门带好,帘子放了下来。   完颜绰回身坐下,刚准备跟他说些什么,王药已经过来把她拥住了,双手在她背后摸索着,想解开她蹀躞带的带钩。完颜绰心一软,低声笑问:“这阵子冷落你了,想我啦?”   王药不言声,“啵”地一声把她的腰带松开,扯开,连着上头零零总总的一大堆玩意儿一起甩到一边,又不声不响把手伸到她腋下解衣带。嘴唇也探过来,细碎而粗鲁地在她脸上吻着。   完颜绰本是喜欢他略带强制、掌控自己的那种气氛,但是今日总觉得不是寻常的滋味,脑袋左躲右闪,眉都皱了起来。王药腾出一只手摁住她的后脑勺,狠狠地把她压逼到椅背上退无可退,舌尖撬开她的贝齿,疯狂似的求索起来。另一只手也不再老老实实解衣带,直接探进她的胸怀,冷冷的指尖顿时冰得她浑身起了粟粒。   完颜绰挣不过他,只能狠狠一咬他的嘴唇,在他松劲的瞬间把他整个人一推,怒声道:“你干什么?!”   “求太后成全。”   居然叫她“太后”!完颜绰越发怒发冲冠,冷笑道:“你要‘太后’成全你什么?是想我的身子了?还是想我同意你的辞呈了?还是想我同意让你去攻打并州了?”   他言简意赅地答道:“并州。”又毫无廉耻地说:“臣以身相报,伺候得太后舒服,给我一个去并州的机会。如果太后不准臣建功立业,那么就批准臣的辞呈。”他像行伍布阵时的敏锐准狠,再一次逼近她身前,几下控制住她的双手,两腿也横插过来。   这是连脸都不要了,完颜绰大急,几乎要与他厮打起来,虽然力气不及,但胜在灵巧,在他腾出手解她汗巾的时候,她腕子一滑,从他的掌握中躲出一只右手,也不另作推拒,而是狠狠一记耳光扇在他的脸上,然后压低声音、咬着牙斥道:“王药!你敢威胁我?!”   他的脸上刹那浮起几道红痕,在白皙的面庞上颇显突兀。完颜绰低喝道:“放开!”   王药似是悻悻的,但实则却有解脱的神色出来。完颜绰整理着衣摆和裙带,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直到衣衫重新又变得整齐,她才抬头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并州?”   “你为什么不敢让我去并州?”他反问道,然后自己笑着回答,“是不是担心我会重新投靠晋国?”   “不担心。”完颜绰答道,“李维励的暴脾气天下皆知,你要回晋国,第一个过不了他那关。蝼蚁尚且惜命,你愿意挂个‘叛徒’的刺青被割脑袋?”   王药脸色沉郁,但点点头说:“是啊,我又不傻。那么,你是信不过我的能耐,怕我万一会输,你护不住我?”   “只要你不是有心求败,我们大夏的国法,也不是随意治败军之将的罪过的。”   完颜绰抬眼盯着他,两个人都是毫不畏怯对方针芒般的目光,交锋了好一会儿,完颜绰才又说:“只是,你就那么愿意为大夏立这样的功?当年你把文宗皇帝带到沟里,这件往事我记着呢。”   “那你还是不信我?”   完颜绰笑道:“好,这点不谈。你舍得离开我那么久?”   那厢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就算是想念,也克制得住。”   “真的克制得住?”   王药突然眼睛发红,冷笑着说:“我想念家乡,想念父母亲人,想念同窗好友……却在异国他乡呆了这么多年。你说我克制不克制得住?!”   完颜绰有些害怕他这神色,只是不愿意示弱,冷冷道:“你容我再想想。”   王药收敛地躬身道:“是。请太后慢慢想。”直起身子,等候她接下去的吩咐。完颜绰却说不出什么来,舍不得他走,却又害怕刚才那一幕,怕他忘弃身份尊卑和脸面之后,全然不顾的冲动模样。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在乎他、担心他,但是又控制不住自己,人生这二十年第一次感受着满满的爱、忠诚和呵护,却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们瞠目对视着,好一会儿才感觉呼吸渐渐平稳。完颜绰的手指一点点伸过去,在他颤抖的手上触了一触——还是那么冰冷冷的。她的几根手指几近是小心地攀上去,终于握住他的手,摩挲着他掌心握马缰的薄茧和中指侧边握笔处的一点点粗糙皮肤,仰头道:“却疾,我心里乱,你给我念诗,好不好?”   王药点点头,很自然地跪坐在她的椅子前,仰望着她的脸,用舒缓而磅礴的平韵曲调吟唱着这支《望海潮》。临安胜景,繁华热闹: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他先是仰着脸,把渐渐涌出来的泪水灌回眼底,又闭上眼,想要遏制住思乡的浓愁。可这些感觉抑制不住,他的眼睫本来形成着一条弯曲漂亮的弧线,但是渐渐因为睫毛被泪打湿沉重,而垂挂下来。   完颜绰的手被他反过来越握越紧,她用没有被握住的左手去揩抹他的泪珠:“却疾,你想家了,是不是?”他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代替了点头,鼻子里也低低地发出了隐约的泣声。完颜绰的手顺势落到了他的脸颊上,从光滑的脸,到挺俊的鼻,再到有些胡茬的下颌,最后又回到了他的嘴唇上。   “却疾。如果我让你去并州,你会一去不回吗?”   他蓦地睁开眼,坚定地冲她摇摇头:“不会。”   隔了两日,皇太后完颜绰的凤印在旨意上郑重地盖下。王药以南院枢密使的身份,再领并州安抚使一职,带着五万上京兵马,与云州城安抚使的二十万人马会合,共同对抗晋国“神勇将军”李维励。   王药离开上京的时候,正是春季,上京的冬日漫长,早春并不显痕迹。但上京河畔的沙柳还是萌生了新芽,在粗硬如铁锭一般的枝干上,竟也生出几分温柔新绿的柔媚来。   完颜绰是等人走后,才在御河边的沙柳树上折了几枝柳条,无聊地在手里盘曲绕圈,汉人说“柳为留”,所以喜欢折柳相送,以示留恋。她却不愿意向王药太过显露出自己的弱点,所以唯有这样的自我安慰,聊解相思。   前线的战报一张张雪片似的送到上京。完颜绰每拆开一张时手指都会微微地颤抖。好在每一张几乎都是好消息。王药对并州及周边的地势极其熟悉,对李维励的用兵法则也极其熟悉,五万上京兵马被指挥得神出鬼没,打了几场胜仗。接下来,连同云州安抚使的二十万人一起,加上临时组成军伍的契丹牧民,共同围住了并州城,并州再次变作一座孤城,悬在晋国边境上,周围的晋国城池不知是因为远水不解近渴,还是本就与李维励不和,一副乐得看笑话的样子,统统默然,无一援兵。   虽然知道兵贵神速,但完颜绰还是改变了注意,急令王药他们停止攻城,而把上京的监察再次交给自己的父亲,自己带着增援的十万禁军,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并州与云州之间的山谷中安营扎寨。      ☆、11.11   “此处离并州城下多远?”完颜绰问。   早有负责军中文职的“林牙”把战况和地形汇报给了她。完颜绰点点头说:“好。快马来往不过是半日功夫而已。”她又带着三分自豪,对周围的人说:“你们不是说王药是南蛮子不谙兵戎?如今可是打脸了吧?征战的事,本来就不是靠块子肉,而是靠这里——”她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传王药到这里来见我。”她最后吩咐传令的小卒, “并州克复只在数日的样子。机会多么难得, 只盯着并州实在可惜了。接下来大夏可以大展宏图了!”   王药回来后,他愿意, 可以继续为自己的出征,到时候高官厚爵,给得理直气壮;他不愿意, 也可以见好就收, 封赏这次的大功也没有人再敢废话。完颜绰愉悦地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幻想着与王药再次见面的情景。   王药迁延了两天才肯回来。   完颜绰远远地看见他, 满心漾上欢喜来, 众人面前,不得不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 淡淡地叫了召见,说了几句“一向辛苦了”“等功成之后再封赏”之类的套话, 但觉王药脸色有些灰暗,只道他连日在营帐里运筹,又要应对战场上无数意外的情况,吃不好睡不香,自然是疲惫的了。   等人离开,她独独留了他下来,笑着抚慰道:“真叫辛苦你了!不过,这次的并州之战打得极好!我们折损不过二成,却把并州周边扫荡一空。虽说‘上兵伐谋,最下攻城’,不过无论人力还是器械,我们已经稳占优势,下并州只是早晚的事。你今儿在云州这里,可以安心地睡一觉。明天我们一起开拔去并州城下督战,活捉李维励这个老贼,把他的脑袋当礼物送到晋国去。”   王药目光一懔,左右看看,低头说:“下并州不成问题。但李维励拿不住。”   “为何?”   王药跪下给她磕了个头:“臣只答应取并州,没有答应取李维励的人头。所以,特特在并州南边留出一块薄弱的兵力,让李维励从并州突围。”   完颜绰“呼”地站起来,怒道:“谁许你这样做的?放虎归山,你倒不想想后果?!”   王药毫不惧怕地抬头道:“太后若肯把并州交给臣来治理,李维励终其一生,不要再肖想并州。但是纵虎归山,他在并州以南、黄河四镇的要地镇守,也可以保住晋国门户平安。”   他大约很久都没有好好睡,眼睛遍布着血丝:“你想要并州,你得到了。并州的百姓可以不至于饿死,我想要的也得到了。李维励英明赫赫,可以继续为晋国效力,也可避免大夏得陇望蜀,横生贪念。臣自以为这样各得其所,两全其美。”   算计得滴水不漏,谁也别想占便宜。他抬起脸,仿佛等她的巴掌再扇下来。但是完颜绰不停地“呵呵”冷笑着,笑得花枝乱颤,最后伸手捏着王药的下巴,在他唇上印了一吻:“却疾,你真是个人精!我就喜欢你这样聪明的男人,居然能把我耍得团团转!”   “阿雁,”他被她吻得强硬的外壳也一下子碎开了,终于微笑着说,“我也怕你,所以人走光了才敢说我的想法。你若实在气不过,我今日见你再死,也可以无悔了。”   “油嘴滑舌!”完颜绰捏着他的下巴左右晃着,“我懂你的想法了!故国到底是故国,对么?好,取了并州,再让我向晋国要点救命的粮草,不然,其他地方就以并州为榜样准备大军兵临城下吧!‘民为贵’先生,这样,你可有不同意的地方?”   乘胜而不追击,但乘胜而加以威胁,问富庶的晋国要钱要粮,虽然也不光彩,但是倒不失是各取所需的好办法。王药对她的主意无言以驳。   并州城南,突然城门洞开,箭镞铺天盖地,把环围的夏国军队逼得倒退到箭程之外。从城门出来的是一支精悍的队伍,虽然因为饥饿而显得面色萎黄,但依然披精执锐,高大威猛,猛冲出来的时候气势十足,叫夏国兵也不由地倒退了。败逃出来的辚辚车马,沿着散布着枯骨、长着高高蓬草的小道,拼命地往边境飞驰。   完颜绰自然也安排了堵截,不过小队到底截不住李维励的主力。欲追穷寇,倒不料之前一直作壁上观的晋国边城——应州,竟然转了性一样打开城门接纳,而后烽火相连,颇有急急调兵援助的架势。完颜绰想想还是见好就收,把并州插上了夏国的金狼旗后,又派出小队骚扰了边境一番,最后逼得晋国派出持节的使者,到并州城里完颜绰所在的行营求和。   完颜绰把晋使晾在外面,却把王药叫到了自己的毡包里。她巧笑倩兮,却带着洞悉的冷静和理智,对王药说:“你非放跑李维励不可,想必不仅仅是因为李维励本人,这次边境的几场仗,但凡围困,他们就有求饶的态势出来。说吧,并州之前有什么玄机?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我反正也追不上他们了;你要和我耍花样,或者死不张口,我也拿你没办法,今日就请你面见故乡人,有什么要给父母带的话,叫晋使给你捎信便了。”说罢,掩口葫芦。   王药的脸变了颜色,显见的毫无准备,只觉得完颜绰聪明的模样竟然极其可恶!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截获了并州的军报,得知晋国赵王这次代天巡边,结果和李维励一起被困在并州。后来进并州城,城中太守府邸,确有亲王所用的器物,未及一道带走。”   “赵王于你有恩?”   王药摇摇头:“我不认识他。只不过赵王风评不错,死于乱军太可惜了。”   “应该也是个有才干的人。”完颜绰仔细盯着王药的脸,“否则,你也不放跑他来压制我的大军吧?”   被盯着的人唯余苦笑:“你拿着我的魂呢。我自作孽不可活。”   完颜绰找到了他的弱点,虽然今后或许可以把他搓圆捏扁,但她也并没有以往产生的那种征服的成就感,拉着脸挥挥手:“行,你躲起来吧。别叫你的故乡人看见!”王药的背影似乎有些萧索,完颜绰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陷入这样的萧索和不满足中。她咬着牙想:自己有智慧,有权力,她要什么得不到?为什么要纠结在他一个人的悲喜之中?!   双方的和谈失败了。源自于完颜绰的狮子大开口:“三十万匹帛,十万石粮食,虽解得一时之急,却解不得一世之忧。久闻幽州、蓟州、檀州、瀛洲都是土地肥沃,地势险要的要塞,若是你们诚心要和解,把这些地方赠与我们,自然就是朋友了。”   她要的这四块地方北联朔漠,南控中原,一旦归于夏国,那么晋国的天险尽失。来使无论如何也没有胆量割让土地,双方唇枪舌剑了半天,还是以完颜绰的冷笑告结:“罢了,说什么诚意?我缺钱,也缺粮,但这些缺的,过了一夏天都可以补回来,但是我缺可以耕种的地方,没处找补。你们要不愿意给,就看守不守得住吧!”拂袖而去。   她的心开始膨胀起来,源自王药最爱吟的那首《望海潮》,江南临安是什么样子,只在画儿上见过,只在诗歌里听过,只在王药沉醉的表情里推测过,却没有真正体验过——那是他出生、长大、热爱的地方,一定美不胜收,比画儿里,比诗歌里,比想象里更美,更让人陶醉。   完颜绰心里暗想:我要去看看!   大军一动,身为枢密使的王药自然知道消息,他怔怔然坐在皇帝的御帐里,听小家伙显摆似的对着他念书,可是听了半日,王药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只等萧邑沣满怀期待地等他表扬时,王药才回神说:“陛下念得好。”   小孩子不仅仅满足于这样虚空空的表扬,咧嘴笑道:“哪里好?”   王药猝不及防,胡乱指着书上一句话说:“这句‘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读得好。”   萧邑沣偏着头看了一会儿,他还识不了几个字,但是长短句读还是认识的,生气地说:“根本不是三个字三个字的!”小手在桌上一拍:“仲父骗人!”   王药今日连哄他的耐心都没有,长跪起身稽首道:“陛下恕罪!臣不堪‘仲父’的称谓!”竟然失仪地自顾自拔脚离开了。身后传来小皇帝“哇”的一声大哭,随后是宫人们哄劝他的声音,还有那抽抽噎噎的“仲父”“仲父”的呼唤。王药只觉得步伐沉重,一度想到太后的帐营去,但临了脚又拐了弯。   王药在并州城里熟悉的妓寮呆了三天三夜,才被寻找主官的枢密院众臣找到。完颜绰得知这个消息时,气得手足冰凉:“他在哪座妓寮呆着的,就给我把哪座妓寮砸烂!那里所有的歌舞伎全部械送有司,给我打着问!”   事情一点不复杂,很快,含着歌舞伎们血泪的口供送到了完颜绰手中,她努力地平下气去看,心里有一点点安慰:王药没有喝酒,也没有嫖宿,独自躺在妓寮水岸边的杨柳下,看着漫天飞舞的柳絮,听着里头的清音妙吟、洞箫琵琶,他手持檀板,不醉而醉,写了很多诗词,挥就之后,自己吟诵几遍,又全部撕做碎片,蝴蝶一般撒落在河水里。   反正给了足够的钱,妓寮的老鸨也任他胡为——横竖弄脏了河水,随着春水一漂,很快一切沉沉浮浮的字纸也就看不见了。   但当翻到最后,看到王药的供状时,那些安慰化作一个笑话,完颜绰气到想笑:王药一本正经地供述,说自己有失国体,罪在不赦,请求革职拿问,还真的列举了若干夏国的律例,不少竟然还是他自己帮着完颜绰拟定的律条——说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他又简直是装的!   “真好玩!”完颜绰点点头笑了,合起了那一大叠文书,“传王药过来,我要亲审。” 作者有话要说:  药药想的是冒险玩平衡 但是他的boss是多么聪明有野心的女人哈 如果觉得不虐的话我就要继续了 还有若干作者的恶趣味,请大家忍住   ☆、11.11   在等待王药过来的那会儿,完颜绰的心思也可以说是百转千回。   并州收复得如此容易,勾起了她心底里勃勃的欲望。论公,哪个执政者不愿意开疆拓土, 流芳百世?在夏国遭灾的时候, 她发现学习汉人农耕、储粮、建仓的方法来防灾,也是最好的解决之道。论私心, 她确实被王药念诗的时候那般的陶醉模样吸引了,“江南”“临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都是她见所未见的美好景致。   以前夏国和晋国,虽然边境常有冲突, 但是各人守着各人的界限, 彼此倒也不太肖想。如今却发现,原来只要有好的将领来运筹帷幄, 她的将士比晋国强太多太多了。完颜绰派在王药身边的扈从和记室参军等人是她自己的亲信, 每天各种密奏都会送回到她那里,事无巨细记载着王药行兵布阵的所有内容, 连同他鼓舞士气时的那些话,察看地形时走的那些线路, 完颜绰都知道,都在琢磨。王药熟悉李维励,熟悉边关的情况,所有战法设计得巧妙,都是为并州和李维励量身定做,   她好学,虽然开始看得脑仁疼,但还是强迫自己对着堪舆图和沙盘,一点点琢磨王药用兵的道法,慢慢地就看出门道来了。晋国的强项是城防,但夏国的强项是骑兵。晋国的将领行兵之权全赖汴京的皇帝赐予,拘泥谨慎而反应甚慢;而夏国的骑兵就是胜在灵活多变,反应速度极快。所以他们不必攻城,只消掠地,孤立大城池,赶在晋国坚壁清野之前获得补给,层层推进,很快就能攻到汴京!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接着又极度地兴奋起来。   正想着,外头通传,王药带来了。完颜绰急忙收敛心思,把刚刚浮在面上的一丝得意的笑意压了下去,斜睨着刚刚走进来的他。   他的模样有些颓废,眼皮子只略抬了抬,就又垂下去了,声音也显得无力:“罪臣王药,叩见太后。”   完颜绰看他干燥起皮的嘴唇,遏制着给他赐茶的冲动,任他跪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这供状是你写的?”她的脸板得铁块似的,把一张轻飘飘的纸用力摔到王药的面前。   王药弯腰捡起来,拂了拂上面的尘埃,双手举着说:“是。臣有罪,丧失国体,动荡军心,请太后批复辞呈,或者下旨革职拿问。国之大典在刑赏,刑不确,则……”   “够了!!”完颜绰冷冰冰打断他,到他面前扯过那张供状,用力在地上一踩,“我不爱听这些话。你的心思我明白,你骗小孩子的把戏,还是不要拿来跟我开玩笑吧!既然知罪,那么,好好将功折罪才是正理。”   王药“呵呵”笑了两声,嘴唇抖动了一会儿,终于说:“我只怪自己要强冒进,也怪自己行兵布阵并未敢隐瞒身边人。不过如今也想开了,既然王药已经是夏国的罪人,也是晋国的罪人,无力可以赎罪,只能超脱于事外,不要一错再错。望太后成全!”   他俯身捡起供状,不胜心疼般拍了拍又吹了吹,不依不饶地膝行几步挡在她面前,把供状举过头顶,不卑不亢、不依不饶地说:“臣帷薄不修,行事昏聩,没有谋国之忠,没有立世之范,百无一用,真心实意无法担当枢密使的重任,请太后另请高明!请准许臣辞职隐居,从此再不过问国事!”   完颜绰心里本就蹭蹭的火头一下子窜上来老高。她劈手打落那张供状:“你怎么想的,我还有不晓得的?不过就是要以辞职为要挟,阻挠我南进。既然要阻挠我,你身为一国枢密使,上奏谏言,无所不可,何必玩这样的花样?况且,国家大事当头,身为一国枢密,岂有率先落荒而逃的?你带这样的头,不怕我办你?”   “我要劝,你听?”王药反问道。   见完颜绰不说话,他冷笑了两声:“说是救灾,并州已下,灾情已解;说是和谈,却故意设置和谈不成的条件。人心不足,得陇望蜀,我已经心寒了。我只说一句,两国正式开战,不会再只是小小冲突,势必是酿成大祸,血流成河,生民流离,多少年都恢复不了元气。这是你想见的?!”   完颜绰默然了一会儿,只道:“等我赢了,我会依然按照南院北院的做法,汉臣治汉。我保证,会对汉人好的。老百姓只要吃饱穿暖,谁做皇帝,有何要紧?”   她懂政治,但不懂民心。   王药又是挑着眉冷笑了半天,自己摇摇头,仿佛对她全然不再信任。他终于执拗地拣起盖了一个脚印的供状,再一次把供状捧过头顶:“若是有那一天,王药替晋国臣民谢过太后。但是,君子不强人所难!王药若是仍做大夏的官,将来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请太后依照国法,革退王药身上官职!”   完颜绰仰着头想了一会儿,问:“如果我革退你的所有官职,你是不是还留在我身边陪我?”   王药抬着眼睛望她,她洞穿似的,满眼都是不信任,仰着头等他的回答。王药心里一瞬间如利箭穿过,收缩似的剧痛,而这外在的神情落在完颜绰的眼睛里,却是他面色苍白,衬得几日没刮的胡茬黢青一片,也衬得眼睛里的血丝层层密密,似乎眼睛全红了。他喉结上下滚动了很久,目中隐隐有雾,终于缓缓说:“你应该知道的,肯定不会了。”   完颜绰被他气得也眼睛发酸,只觉得对他千般万般的好,都折在此刻。她冷笑道:“那么,你就是打算始乱终弃了?”   王药觉得她这是倒打一耙,然而他们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还有那次在篝火中用夏国的仪式举办的婚礼,都是他窖藏在心底深处最美好的记忆。他深吸了一口气,撇开这个问题,再次对她稽首:“请太后法办我。若是气不过,杀也可以。”   完颜绰“咯咯”地笑着,指着他说:“你胆儿包了天了!不就是仗着……”他真以为自己没法子对付他?!她挑着眉,端详着他的颓丧,咬着牙想了想,终于说:“王药,莫说你没有嫖_娼宿妓,就是有了,其实也算不上违法,不过确实叫我心里不舒服。更叫我不舒服的,是大敌当前,正需用人的时候,敢跟我撂挑子,这是恃宠而骄,是威胁我!”   她扭过头,把外头远远遣开的几位重臣和侍从都叫进营帐,把情况简明一讲,当众开始下旨意。   “你既然跟我说什么赏罚,说什么国法,好,我今日确实要罚你。不过,之前拿下并州应当有赏,今日无端辞职应当有罚,互相抵一抵,倒也不至于革退这样的重罪。”完颜绰似乎望空思考,终于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对王药说,“就当众杖责一顿,以警示其他人吧。”   王药瞬间面红耳赤,捏着拳头说:“自古刑不上大夫,若臣是枢密使,太后不觉得责罚有失国体?!”   完颜绰笑道:“对不住,‘刑不上大夫’这样的说法,大概是你们南人独有的,我们这里,都是肉刑,扑作教刑,我觉得挺好。之前秦王犯那么大的过错,不也是鞭责罢了?对你,自然是一样的。”   她非常满意王药此刻气到无奈的样子,让她极有报复他冰冷无情话语的快意。完颜绰不等他再反驳些鬼话,抢先厉声道:“就是这里扈从的侍卫,送枢密使王药去帐外门,杖责三十,昭告群臣引以为戒!”   “请太后赐死便了!”王药怒不可遏,一甩手把上来拉扯他的侍卫甩开。   完颜绰挑衅地看着他:“死了还有什么用?我要你活着为我效力!给我拖出去打,重重地打!我在这里听着动静!”   王药最后被气得笑出来,拱手道:“如此,王药自然领罚。谢太后隆恩!”昂然而去。   完颜绰又气又不舍,等王药出去了,才叫来身边的亲信宦官忽络离说:“你去瞧着,叫那些侍卫不许给我弄鬼,别又搞出个受刑的坐那儿喝茶,大家伙儿出劲儿地拿竹板拍枕头的笑话来;但也别瞎来,弄一身血,打个半残,我可叫行刑的用命抵偿!”   忽络离哪里不明白这主子的意思,不就是既要出口气儿,又不能打重了——太重了把情分打掉了,后手的那些在床榻上擦药劝谏的话还怎么出口?他机灵地点点头,低声道:“奴明白。”一溜烟儿出去了。   完颜绰手边有奶茶,有酥酪,她拿起一盏酥酪来,端在手里,失焦地看洁白的一杯,怔怔的半天也不记得要喝。   外头的动静没多久就响了起来,每个细节都听得清清楚楚:扬起来的风声,甩下去的脆响,沉闷的报数……唯独没有他的些微动静。完颜绰侧耳仔细寻找属于他的动静,却失望了,脑海中隐隐生出那些粗重的呼吸,压抑的呻唤,汗珠掉落地上的轻音,但是仔细听,都又像幻觉一样从没有存在过。   她口干舌燥,心里起伏不定,说不出的难受,比自己挨打还难捱。不觉间手里的杯子举到唇边,想喝一口润润嗓子。香甜而冰凉的触感刚到唇边,蓦然回忆起他关切而强硬的模样,想起他对她说过:“你体寒,本来就是要慢慢调养的。再吃这些寒性的东西岂不是雪上加霜?”然后毫不客气抢走了她心爱的酥酪。   她脸上浮上笑,把酥酪杯盏撂到一边,静静地再听外头的动静,却不再是刚刚那些声音,而是乱糟糟地响动,有人在说:“快!叫御医给王枢密瞧瞧去。”原来行刑已毕。完颜绰万分地焦灼起来,等着去传她意思的忽络离回来,把他的消息也一并带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心翼翼问:不算虐吧?   ☆、11.11   进来回话的忽络离面色平静,轻轻道:“没什么大碍,太医说,休息几天就好了。”   完颜绰舒了一口气, 又问:“那他情绪怎么样?”   “这……”吞吞吐吐的, 自然是情绪不好——被当众杖责折辱,还能情绪好, 才叫见鬼呢!不过完颜绰并不担心,情绪这东西,总好慢慢纾解, 多对他用点心, 多加些哄劝安抚,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找个借口, 把王枢密的毡包撤了, 把太医给的药膏什么的,都送到我这里来。”她吩咐着, 俟忽络离一走,便仔细地亲手铺陈床铺, 调制茶水,也仔细地略扫娥眉,点染胭脂,在生着火盆的毡帐里,穿着轻薄的襦裙,重新像个花枝似的少妇一般打扮起来。   在随侍大军的太医那里诊疗之后,王药被告知自己住的地方已经被拆了,只有太后那里可去,他呼吸起伏了几下,挣起身子说:“不必,我去住并州的客栈……”到底才挨的打,双腿无力,伤处却是一动就痛,身子一仄差点摔一跤。   忽络离吓得赶紧扶住他,埋怨道:“枢密使这是要奴的好看呀!要是您这么着摔了,得,我们没一个逃得过责罚。您也别犟了,咱们主子的性儿你懂的,虽然软硬都不吃,到底心里还是会疼人的,还是多顺着点,什么话慢慢说,总归能够事缓则圆呢。”   挨打受疼丢面子,和打消她南下侵略的野心比起来,确实是小事一桩了。王药倒也肯听劝,默然不语,最后终于答应去完颜绰那里。   忽络离等人都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张罗着小心翼翼地把王药给送了进去。   大约是怕他尴尬,完颜绰一直在屏风后烹茶,等安顿好了,其他人都出去了,她才款款地走出来。温柔的掌心先在王药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又轻柔地滑过他的脊背,最后俯身在他耳边说:“你看你,非跟我犟,你叫我不责处你都不行……打在你身上,疼在我心里,不过,你大概是不信的了。”   王药抬眼看她,她打扮得也温柔,两鬓抱面,乌发如云,一朵汴京仕女常用的像生绢花颤巍巍插戴在灵蛇髻的一角。鹅黄色的交领衬着暖红色的边,低垂处露出海棠花般娇艳的抱腹,长裙更是水泄一般散在榻上,那样美的石榴色,怪道时人会有那样的俗语出来。   王药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茶,完颜绰见他听话不别扭,不由由衷笑道:“乖乖的,御医说,明儿淤血凝了,可以用些药酒来活血化瘀,内服外用的都要,正好有些从并州缴获来的好酒,让你解解馋。要些什么下酒的小菜,你只管吩咐。”   王药在枕头上扭过头,郑重地望着她:“阿雁,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乖乖的’?”   完颜绰语塞,她是从喜欢他的风流倜傥开始,再到发现他的聪慧和有力,再到彼此理解、相惜、敬重。她只能撒着娇说:“别和我咬文嚼字嘛!这样的时候,我心里最渴望有人和我站在一线上,尤其渴望——那个人,是你!”   她说到后来,真切得几乎要落泪,委屈的小神色落入王药的眼中,衬着她这身柔软可人的打扮,真叫他一本正经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王药摇摇头自嘲道:“我就是一步一步中你的圈套!”   然后又说:“阿雁,其他事,我乐意与你携手,唯有南下这件,咱们还是别谈了。不仅是我的故园之思,也是为了你好。我们汉人,体力骑射或许不如契丹男人,但是有一样东西,叫气节,总有一天会让你看到,这是块会卡嗓子的硬骨头,吞不下、吐不出,后悔都来不及。”   前几十年,晋国一直在内乱,反倒是夏国生机勃勃可劲儿地发展,所以从南而投北的汉人不少,夏国的国策又重视汉人,不仅官制上分南院北院,而且就连上京也分南城北城——专为汉人开辟一块地方自治。契丹人和汉人相处和睦,完全不似以往那些胡汉杂处的朝代、完颜绰确实不能理解王药所谓的“气节”。   她柔声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们以后总会知道我的好!等我攻克汴京,我就都听你的,你说汉人怎么治理,我就怎么治理。”她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乱世时连小有兵权、占地割据的刺史都敢过一把皇帝瘾,若是将来立王药为帝,替她打理这片土地又如何呢?不过这个念头太冒险,她没敢说出来,只是盯着王药上下打量,越发觉得他这堂堂的相貌,也未必没有极贵之容。   王药虽不知她心思,却也被她盯得不寒而栗,不由道:“我有我的底线!有些事不可为,你不要想了!我的话,你实在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但我是肯定不会参与的。”   完颜绰嘟着嘴说:“人家只不过记挂着你说过,晋国的婚仪,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为交拜。我们缺了一拜,我想到临安给补上嘛。”   “你还想去临安拜我父母?!”   “当媳妇的拜舅姑,不是再正常不过?”她笑嘻嘻地说,“我饮马长江的念头,还不是为了你?”   王药却觉得匪夷所思:他是什么人,能勾得她起了饮马长江的念头?她是敌国的太后,又能屈尊纡贵去他家行新妇之礼?他越发觉得自己这段情实在是一错再错,先前劝谏的心思也一并成了笑话。王药冷笑道:“那我以什么身份回去?太后的面首?”   完颜绰急忙说:“却疾!我可从来没有这么看待你!”   王药粗着喉咙说:“可你左右不了别人的看法!就像我虽一片丹心——”也从来没有被认可过,永远都像贴着“风流浪荡”“恃才傲物”“叛国贰臣”……之类的标签。   完颜绰见他又是悲愤的模样出来,不敢再就这条纠结下去,忙哄着说:“好好好,不谈这个,与晋国交战的事,也以后再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伤养好,你身子骨这样,我也不放心带着你到处跑。”拿起一旁的药膏,还没拔掉瓶塞,就被王药挡住了,他不耐烦地说:“算不上伤,不疼,用不着。”   完颜绰温柔地哄劝他:“我知道你是汉子,不怕疼。但是总得叫我瞧瞧伤,看情况上药,别落下病根,将来后悔!”   王药白了一眼说:“你放心,已经叫御医看过了,皮都没破,筋骨更没问题。”   还肯用“你”啊“我”啊随常称呼,虽是有气,恼怒得还有限,并不是生分。完颜绰放下心来,格外跋扈地说:“不行,我不亲眼见着,我不放心!你怕啥?你身上哪儿我没见过?”伸手强行去解他的汗巾。王药抵抗了两下,到底屁股疼痛,拗不过她,又兼着完颜绰凑在他耳边低声说:“却疾,你要生我的气,一会儿我让你打回来好不好嘛!”款款的柔情蜜意,他也没那么小气,干脆地双手抽出来枕着下巴,随她动作。   臀部肿得火烫火烫的,淤血结成了硬块,不碰还好,一碰就钻心的疼。王药有些羞愤,但也有些轻松——他任性地到妓寮挥霍时间,往自己头上泼脏水,写辞官的供状,原就没指望她能同意,但用这样激烈的方法来劝诫她开疆掠地的糊涂想法而已。现在挨顿打,痛得也还有限,她却肯软下来了,对他而言,未必不是施了一场苦肉计。以后慢慢再劝,谏言说不定就能起效了。   她的双手,小心翼翼给他擦药,帮他把硬结的地方缓缓地揉开,然后又捧珍宝似的为他提上小衣,放下长襟,最后利落地收拾好东西,悄悄躺在他的身侧,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问:“现在没刚才那么疼了吧?”   确实清凉舒适了许多,但王药瞥她一眼,只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完颜绰拍了他腰一把,翻翻眼睛说:“我看还没打够,一副讨打的模样!我跟你说,等过几天伤养好了,写份请罪折子来,把这次胆敢辞官威胁我的事儿好好致歉!我就既往不咎,对付晋国时,还给你个要职。”   原来刚刚她根本没有动摇。王药上身一挺,仿佛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你还要打仗?!”   “本来呢,我也愿意听你的,不打也就不打了。你不知道,晋国的那帮子无行文人,居然在应州写檄文说什么‘牝鸡司晨,娥眉弄权’之类的馊话!既然他先挑衅我,以为我是女流之辈,就可以当软柿子捏了,我只能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她拨弄着指甲,仿佛这些并不是在骂她,而是给她送来了绝佳的借口而已。   王药提裤子起身:“恕不奉陪!你要打仗,我绝不掺和。随你用板子打死我,还是拿五匹马把我分五块,还是拿刀把我一片片鱼鳞碎割了——我也绝不再做夏国的官!”   完颜绰看他胡乱拾掇着衣服,气哼哼爬下榻,真个要离开她一般,气得一把拽住他的汗巾。他的小衣本来就没有系牢,这下刷地一下落下来掉在膝盖下头,他忙着捞裤子,狼狈得不行。   “你想干嘛!”这只可恶的小母狼还火上浇油,攥着他的汗巾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仿佛拿捏住了他的把柄。 作者有话要说:  王药抠鼻:妈蛋,一定要打回来! 作者无语:男主,家暴掉粉的耶! --------------------------------------- 各位读者,作者菌这两天家里老人生病住院,于是白天上班,其他所有空余时间都用来做家务和带俩娃了。可能更新时间不能像以往那么确定。我一定会咬牙加油加油再加油。但如果实在来不及日更,也恳请大家谅解,千万不要抛弃我!【尔康手】 收藏一下本文,可以看到更新列表,方便大家看到最新的更新情况。作者菌从来没有体验过收藏破千的滋味,成全我吧……   ☆、11.11   完颜绰就喜欢在这种时候作妖,一面牢牢地扯着他的汗巾不撒手,一面又眉眼生春,妩媚而挑衅。王药低声喝道:“你何必这样, 还给我!”   完颜绰脖子一扭, 斜睨着他,语气千娇百媚, 说出来的话却很欠揍:“我偏不!你要有种,就这么光着出去,反正大伙儿也知道你今天挨了我的板子, 嘲笑你光屁股两句也不算冤屈了你。要么, 就乖乖留下了陪我。你刚才有一句说对了,我现在倒就喜欢你乖乖的样子, 别天天跟我对着干。”   王药终于忍无可忍, 心里邪火顿生:她既然这样挑唆着自己留下,那对她太客气了岂不是犯傻?他转身进逼过去, 咬牙笑道:“太后说得是。臣没胆量光屁股出门,只能乖乖听话。刚刚太后下的旨, 臣一句句都听仔细了,就打算遵旨呢!”   难道突然转了性,答应和自己共夺天下?   他的执拗性子,只怕没这样的好事吧?   完颜绰还在眨巴着眼睛一句句撸着她刚刚说了什么话,下了什么旨,没来得及想出来,已经被他抱起来又翻身摁在榻上。她屁股上挨了他狠狠两巴掌,疼得她泪花都迸出来了——原来遵的是“打回来”这条“旨”——她随口哄他的,他还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完颜绰又羞又愤,又有说不出来的窃喜和适意,挣扎了一下,骂了句“混蛋!”就正好挨第三下,真是下狠手,声音又脆又响,带着男人家霸道的力气,疼痛直往心窝子里钻。完颜绰却不想骂了,反倒想着他刚刚挨竹板子时一定更痛,一道道紫红的淤血印子都写着呢。   她放弃了挣扎,伏在枕头上哭出声儿来:“却疾,求求你,停停手,我疼死了!”   示弱果然有用。她分明听见他怜惜的叹息声,扭头悄悄一看,巴掌扬在半空中,久久没有落下来。   见她还在偷窥,王药没好气地呵斥:“看什么!”他样子狼狈,长袍下头两条光溜溜的腿;不过太后也好不到哪儿去,宣德殿上堂皇尊贵的人儿,现在被按在榻上打得哭。既然都狼狈,也算平等了。王药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叱道:“别以为这就完了啊……”   完颜绰原本不怎么怕疼痛的人,不知怎么竟然有点怕他,想向前躲一躲,才挪了三寸,就又被按住了,他粗鲁地伸手解她的衣带,解她的汗巾,胡乱地剥她的衣物,却也没有剥光。然后体恤地探手看看她会不会太干燥——探看完了,正正好好就凑上来。   他怀着惩罚的恶意,一下下从背后顶得格外用力,完颜绰被他卡着腰,完全无力挣脱,身体里头又酸又胀,两条腿都绷得快抽筋了。她带着一些哭腔叫了两声,王药的动作停顿了片刻,探手揭开她的石榴红裙子,寻着她热辣辣疼的肌肤上抚摸了两把,感觉她略略平静些,便又动作起来。   男人禽兽起来,感觉比较异样。开始难受,但很快就像从另一条通路到了峰顶。她臣服着他的节奏,臣服着他的掌控,哭着喊着也得不到怜惜——但他其实却敏锐地观察着她,并不施与过分的训诫。等她浑身乏力,两条腿打颤儿,他才终于完事了。这时候还算温柔,给她擦眼泪,给她整理衣服,但是大约还在生气,一句软话都不肯说。   完颜绰抹掉眼泪,瞪了王药一眼,理好衣物坐下来,顺手抹平了榻上的垫褥,做些事情,心情也平复了,想着他刚刚暴戾却也体谅,又想着他再生气,也还是喜欢自己——哪怕只是喜欢这具身子呢!   王药有点自作自受,刚刚蛮劲来了,只觉得血脉偾张,满满的都是报复欲和征服欲,其他什么感觉都消失了似的;现在停下来,身上又疼起来了,强忍着还要训她:“你这下懂了,就算是这样的事,也可以美好,也可以不美好。强扭的瓜不甜,你强攻不是自己的地方,必然受到反抗,到时候就算怀着一颗安抚的心,也落不到一句好。”   居然行个房也要说一番道理!真讨厌!完颜绰扭身不肯看他,心里却“噗嗤”一笑,想得正好相反:怎么不好?哪里不好?刚刚一番别致的欢爱,疼是疼,不自由也是不自由,尊严也是荡然无存,可是,架不住她还是享受。女人的心思,有时候就是怪!她喜欢他,他就什么都是好的!   她好一会儿才扭回头,擦擦眼角的一滴泪花说:“我不想听。你这个狠心贼,不知哪里学来的,尽会欺负我。我身上到处酸疼,你管是不管?!”   王药疼得比她还厉害,但这会儿一是无处可去,二是刚刚自己用强,把她弄得哭哭啼啼的,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他只能拍拍床榻:“哪里酸,哪里疼,我给你揉揉捏捏,好不好?”   “好!”完颜绰毫不客气地钻进她刚刚铺好的被窝,眨动着睫毛犹湿的眼睛看着他。王药艰难地爬上床,侧躺在她身边,硌着受伤的地方,自己一拧眉,却没说什么,伸手给她腰里捏起来。   完颜绰惬意地钻在他怀里,先是小猫般的伏着,渐渐一双不安分的手从他衣襟里钻进去,揽着他劲瘦的腰。“干什么?”王药质问。她却不说话,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湿润的嘴唇从他中衣的领口钻进去,给了他软绵绵的一吻,又像个孩子似的抱着他睡了。   那一瞬间,王药只觉得心都要化了,好一会儿他才能收摄心神,想着古来便有的“红颜祸水”的说法,自己也算是百花丛中过,却还是落入这个劫数,一颗心彻底被她俘虏,怎么都走不出来。此刻看她的睡颜,好像就淡忘了她痛打羞辱自己时的可恶模样,淡忘了她在朝堂上要攻打自己故国的杀伐果决的模样。她真是一株妖冶却带毒的曼陀罗花,一旦中了她的毒,就离不开似的。   王药的辞呈自然没有批准,一顿羞辱的杖责作为惩戒也堵住了悠悠众口,而王药也可以借口养伤不再出现在朝堂上,他自己觉得,也算是因祸得福,皆大欢喜了。   和晋国的君王喜欢在京城指挥军队战斗不一样,夏国历来作战,就喜欢御驾亲征。太后一路带着南北院大半的官员,遥制大夏全境的兵马,而自己和精锐部队一起,吃苦行军,直逼边境——也因为自己随军士一道吃苦,所以把军队中的大小事务摸得门儿清,任谁也不要想忽悠她。   接连的行军奔波很是辛苦,但王药觉得完颜绰的脾气却比以往都好,任免谨慎,赏罚分明,还趁机要求大夏各地的藩王出兵出粮勤王,在信任宗室的同时,又把削减他们兵力的绳索又勒紧了许多。接下来在指挥战略时,更叫王药刮目相看。   他作为负责军政的枢密院使,自然有机会看各种军报。完颜绰虽然默许他不管政务,但也没有剥夺他看一切军报的权利。王药看到最后,大脑几近空白,他放下所有的文牍,慢慢踱步到外面,清冽的春季空气,带着淡淡的花香,让他好好呼吸了一会儿,才重新理顺了自己的思路。   他们已经从云州一路奔袭到应州,绕了几个圈并没有攻城。王药站在春风里,看着年轻的太后正从远处骑马过来,马前搂着一个紫袍金冠的小男孩,她风姿飒爽,一到驻跸的营地就解开腰间的箭囊,丢了弓给忽络离,勒了马喊着:“今日猎获丰富,叫人整治出些好吃食,别白瞎了这春季肥嫩的野味。”后头几员亲随,果然拎着满满当当的野味,一脸自豪的笑容。   她这张脸,真是千变万化,床榻上跟他柔弱娇憨,风情万种;朝堂上疾风厉色,赏罚分明,叫人又爱又怕;这会儿却又是一副游牧民族的女子骄悍飒爽的样子,身上勃勃的生机几乎要涌出来。   她目光瞥见王药,顿时婉转起来,冲他微微一笑,却又吩咐着:“应州外麦子已经半熟,与其便宜他们,不如我们先收割了,包浆的麦子据说格外甜润,人吃不了还可以喂马。”   王药色变——古来城防战一定要坚壁清野,“清野”一说,便是指赶在敌人来之前收割庄稼,避免便宜了敌人。但应州大约太低估了夏军的速度,这会儿还没有割麦抢收,这被完颜绰一割,刚刚包浆的麦子是不怎么能食用的,喂马真是糟蹋东西——或许这就是应州城来年的百姓口粮呢!   王药揣测着她的思路,心头有些发颤。她却利索地下马,吩咐人给小皇帝洗澡去,自己带着一头的细汗大方落落走过来,挽着王药说:“却疾,今日想吃狍子还是野鸡?想吃烤的还是炖的?”   他如今每天就是一副白吃干饭的德行,在作为官署的营帐里转一圈,看看各处的军报折片,然后哑口葫芦似的什么意见都不发,再晃荡晃荡走掉。也没人拦他,也没人瞒他,也没人追着他问问题。但是今天,他终于憋不住要说话了。   “应州不下,你如何取代州?过代州和忻州,就该拿太原了吧?”   完颜绰知道他是试探,但毫不隐瞒地说:“自然要拿下太原,这块宝地到手,后头四通八达。掌控黄河,直取幽燕二处,如探囊取物。”   要是能这样顺利,她还真的就能直捣汴京,再就能饮马长江了!   王药不动声色,又问:“可是应州地大城坚,不容易啊!”   完颜绰大概根本没打算瞒他,点点头说:“没关系。周边十个县先打下来,孤立应州,然后围住它,再去打忻州。”她若无其事地笑着:“应州肯降则罢,不肯降,我就要给点颜色它瞧瞧。”   “屠城?”王药探手抓住她的手腕。完颜绰一甩手脱开,昂然看着他,笑道:“对。先屠个小的给它看看,若是吓不住,就陪它慢慢玩。里头的人啊很快就知道了,杀头比饿死好,投降比杀头好。”   她巧笑倩兮,王药却一阵不寒而栗,一瞬间简直怀疑自己是怎么爱上这样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妖精的。      ☆、11.11   完颜绰撩了撩头发,自语道:“到底南边热,才四月底,跑了一圈马就一身汗。”吩咐阿菩给她打水洗浴。   王药紧紧跟在她身后:“屠城杀降, 一直都是不祥之兆, 你也不担心么?”   完颜绰回身笑道:“没事,我叫傩师算过了, 都说今年血□□甚重,要多些人头人血来祭祀山神,回头上苍才赐福祉给我们大夏。我又不傻……”她眼中含着话似的, 眉头一挑, 什么都没说。   王药心里焦急,亦步亦趋跟着她, 喋喋不休地说:“你那个傩师靠谱么?天道好还, 可不是玩的!而且,屠城未必就能唬住人。有的时候, 知道城破则没命,结果集结一城的力量来共同破虏, 也是有的……”   完颜绰只管在前面款款地走,听他唠唠叨叨地说。到了自己的帐营门口,恰见宦官宫女在往里头抬热水和浴盆,她才回身,伸手按着王药的胸口,笑道:“却疾,这好一段时间了,你倒是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话,而且,是这么多关于国政军政的话。呵呵,是为什么呀?”   王药只觉得套儿又铺天盖地地下来了,他沉吟了片刻,说:“我不瞒你,我不忍心看故国的人遭到屠戮。”   完颜绰笑得深沉了一些,按着他胸口的手也继续用力:“好得很,却疾,你是识时务的人,不跟我弄鬼。我也和你说实话:我的人已经打听了,应州城里除了李维励,还有晋国的赵王,现在三边在增援应州,但是汾州和定州被我的斡鲁朵看住了,增援一时不及。可以用作物资运输的滹沱河现在也在我手里控制着,晋国深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没有这条水运的路,大约也不敢冒险增援。”   她笑道:“其实,还是跟你学的,之前看你打并州,就是先占河道,再控乡村,最后逼得并州孤立无援而投降。确实很好用,你不愧是帝师!”   王药咽了一口口水,一时无话,直到看见完颜绰似乎要进去洗澡了,才拉住她的胳膊说:“你要怎么样?”   完颜绰不由笑得更是开怀的模样:“你是打算,听我的话,让我不要屠城?”   王药深吸一口气:“你说,你要我做什么?”   他紧张得背都绷紧了,低着头看过来的模样简直是一张劲弓,完颜绰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背,笑得:“那你先进来帮我搓背吧!”   还有闲心开玩笑!王药恨不得在她屁股上揍两下,但这大帐之外,无论如何也不敢,忍着气进去,帮着她解带钩,拿衣服,直到她香艳的背露在他面前。完颜绰带着一丝羞涩回头,王药的眼睛却盯着别处,一脸忧色。   她不甘,伸手探到他腹下,还真个完全没有反应,反而惹得他不快:“干什么?不是说洗澡么?”   完颜绰的脸冷了下来,澡也不忙着洗了,抱着胸问:“你那么勉强?!”   王药这才抬眼看她的眼睛,摇摇头说:“我不勉强自己,我先听你说,我会权衡,能做得到才会去做。”   果然还是那个油盐不进的他!怪不得在晋国时,他到处不落好,留了个风流落拓的名声。完颜绰也不想和他盘马弯弓了,撒开双手倒撑着浴盆,毫不顾忌地把含苞的一面展露在他面前:“实话告诉你,应州这块骨头有点硬,但是李维励和赵王都在里面,我心里实在痒痒。这地方我一定要得到,里面的两个人也要——死的活的都要!你帮我取下应州,我就不屠城,而且以后也随你去。”   王药冷笑道:“嗬!你那么信我有本事能取下这样一座坚城?!”   完颜绰笑道:“我信你!”她的目光微微下瞥,心却微微下沉。他一平如镜,身上某处一点波澜都没有。   王药似乎是思考了很久,终于点点头:“好。我帮你取应州,也帮你捉拿赵王和李维励。但是你要记得答应我的话,大军过处,不得无故杀戮,仓储粮草也要留够百姓的。”   屠城之策,本来就不是上策,完颜绰用此法逼得王药答应重新帮她,心情自然好起来,点头说:“我答应你。要是能轻松得到应州,我也不是好杀的人。不过你要是骗我,那我可要用飘杵之血来警告你。”   她在香喷喷的浴水里哼着歌儿,袅袅的蒸汽给她背上的娇艳花朵镀上了雾气,有时回眸,顾盼生姿,美得不可方物。王药在背后为她撩水,手指偶尔触及她的肌肤,完颜绰会撒娇地说:“却疾,你的手指好冷!”他冲她苦苦地笑,但是一句话也不说。   王药重新拾起职司,白天在帷帐中出谋划策,指挥夏军的主力慢慢向应州三面环围,又造漕船,从滹沱河上源源不断地运送粮草来。完颜绰与众臣仔细听他分析,欣慰于他确实谋算精准,大军环围应州之后,里头的人插翅难飞,不需要屠城恐吓,只消饿上半个月,自然要投降保命。   “李维励或许愿意殉国,但赵王是晋国君主的亲弟弟,晋主体弱多病,三十多而无子,赵王将来继位呼声极高,所以估计李维励一定会拼死保护赵王。”王药指着堪舆滔滔而言,最后手指压在应州的那个红圈上,目视完颜绰:“若能以赵王为质,强过要他的项上人头。”   完颜绰点点头:“说的是!要人头,是因为有用,不然,还能拿来当球踢么?拿住赵王,可能换得幽燕之地?”   王药摇摇头:“不好说。先攻下应州再说吧。”   大军开拔,不是简单的事,从后备到路线,再到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都要置办周全。完颜绰怀着这样的宏愿,每日忙得只睡三个时辰也不觉得疲劳,直到事情备办得差不多了,才觉得头昏脑涨。   她扶着额头,问阿菩:“咦,今日没有看见王药?”   阿菩笑道:“主子每日家繁忙,他还是定时课读陛下,日日不辍呢。”   完颜绰闻听这话,心里也甜滋滋的,点点头说:“去看看。”   小皇帝萧邑沣也是一天比一天不同,不仅个子长高了,模样变俊了,而且日日跟着王药读书,跟着完颜绰射猎,跟着群臣听政,感觉气度风仪都不一样了。还不到五岁的小人儿,穿着紫袍端坐在坐席上,认认真真听王药讲故事。   “楚王听说庄子高才,便想请他主持国政。派去的使者恰好找到庄子在钓鱼。使者劝庄子入楚,说了无数的好处,庄子呢,手握着钓竿,头都不回,最后说:‘我听说你们楚国有一只神龟,死时已经三千岁了,楚王将龟板小心收贮,用心供奉在庙堂之上,当做是天佑的神物,日日礼敬,不敢稍有懈怠。你们说,这只乌龟是宁愿死了留下一具骨头而尊贵万年呢,还是宁愿活着,摇动着尾巴在泥浆地里爬呢?’”   萧邑沣歪着头想了想,笑着说:“死了裹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还是活着在泥浆里爬比较自在啊!”   王药点点头,含着笑说:“是呢。两个使者也是这么回答的。庄子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也宁愿摇着尾巴,自在地生活在这泥涂之中。’”   小皇帝笑着凑到王药耳边说了句什么,王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陛下说得是。臣就是一只乌龟。”   在外头听着的完颜绰本来就觉得今天讲的内容奇怪:王药一直多给皇帝授讲儒家的典籍,今日却突然讲《南华经》,而且莫名其妙讲这样的内容,现在还自承是一只乌龟!她不由怒冲冲进去,对萧邑沣吼道:“你对帝师说什么了?天天和你讲尊师重道的道理,到底听进去几句?!辱及师长,你很得意么?!”手一伸,对侍奉皇帝读书的宦官道:“戒尺拿来!”   萧邑沣吓得脸都白了,他对这位养母是服从惯了的,一句分辩的话都不敢说,含着一泡泪水把小掌心伸出来摊平。   完颜绰接过硬檀木做成的戒尺,对准那粉红的小掌心,狠狠地就打了下去,她眼一花,只见王药扑了过来,随即戒尺落肉的声音沉闷得不对劲,再一看,王药的手捂在皇帝的手心上,手背上被她打得泛出了青色。   王药的手疼得微微颤抖,但声音一如往常,沉得仿佛带回响,他抬头对完颜绰盯了一眼,回头又对瑟瑟发抖的萧邑沣说:“不问青红皂白,不论是非因果,以眼见以为事实,以耳听以为事实,是为君者的大忌!可记住了?”   萧邑沣小心地瞥瞥太后,小心地点点头:“仲父,朕记住了。你的手?……”   王药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小手,护到了安全的地方,然后云淡风轻地说:“没事。比这疼的都忍得下来。”   完颜绰竟然只有吃瘪的份儿,讪讪地看着这对师徒像父子似的彼此爱惜,倒落得她好心办坏事,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晚来,她早早地归寝帐睡觉——这段时间算是少有的了。王药依然在她的毡包里读书,火盆上加着熏香,一屋子都是淡淡的沉水香气。看着他散穿着一身玉白色的宽袍,支颐读书,格外专注,烛光下显得宛如画中仙人一样飘逸出尘。完颜绰慢慢过去,停在他身边,伸着脖子看他读的果然是一本《南华》,不由坐到他身边,嘟着嘴说:“怪了,怎么一下子又信起了老庄?”   王药捧着她的脸,笑道:“现在觉得,‘无为而治’才是对的。”   完颜绰撇开脸,捧起他的手,手背上一道三指宽的青痕,带着紫色的淤血,显得触目惊心。她小心地抚了抚痕迹,叹息道:“你真是!疼坏了吧?”王药不动声色收回手:“你也知道疼!这么重的戒尺下去,四五岁的孩子又怎么受得了?”   完颜绰讪讪地给他训,委屈万状地依偎着:“你看你,疼皇帝比疼我还多!”她的目光正好望向他袒露的胸口,不由咽了一口口水,这段日子繁忙,晚来倒头就睡,倒有些冷落他,也委屈自己了。她喜欢用言语激他,因而道:“老庄我是看不懂,曳尾泥涂是乌龟,乌龟有什么好当的?我倒是听说,在南边的俗语里,乌龟可不是好意思……”掩口“咯咯”地笑起来。   王药并没有被她激怒,顺势揽着她卧倒在榻上,他的气息那么近,带着墨香,墨香里冰片和薄荷的凉意,他凑上来吻,一如既往地对她的身体充满了爱意,轻啄了一会儿,嘴唇停留在她的耳垂边,边断断续续含吮,边轻声说:“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泥涂。”   “什么?”她睁着眼睛,眸子里闪着星芒似的。   王药一手抚过她的肩,人一翻身凌于她上,低下头吻她的锁骨,完颜绰掉了魂儿似的,只是喘息,再不愿思考。听着他在亲吻的间隙,一遍一遍地呼唤:“阿雁……阿雁……”      ☆、11.11   王药比以往每一次都来得更温柔,细心呵护她如呵护枝头的花瓣,完颜绰在最后的激情中牢牢地抱着他的脖子,用脸蹭他脸上的汗水, 喃喃地说:“却疾, 却疾,你怎么这么好!……”   王药报以一个苦涩的微笑, 又抱了她一会儿,起身打水为两个人擦拭汗水。完颜绰辛苦地调兵布阵了这一阵,便也高高兴兴任凭他服侍。浑身干爽之后, 加上激情过后的疲倦感, 她很快窝在王药的胸口熟睡了,犹记得闭眼前她还和他久久凝望彼此的眼睛, 还用手指画过他上身的每块劲瘦的肌肉, 还亲吻他血脉勃勃的颈侧,贪婪地体验他的气息……然后舒适地昏昏然入睡, 手指在他胸前打圈打到什么时候也记不得了,而他一直以目光关注着她, 以手指抚弄着她,充满了怜惜的蜜意。   清晨,睡了一个好觉的完颜绰在温暖而犹带着他的气息的被窝中醒过来,侧头一看,枕头的另一侧却是空的。她知道王药近来一直早起练剑,倒也没有多想,施施然自己洗漱打理整洁,到外头转了一圈。   这是一个鸟语花香的早晨,原野上蓬勃的春草和鲜花不知道人世间的险恶,犹在生机勃勃地怒放着。完颜绰到军帐里转了一圈,问道:“王枢密呢?”   大家都是瞠然,对视两眼才小心翼翼答:“不是在寝卧的毡包里么?”   完颜绰的笑容凝结起来,回身到处望了望,突然厉声道:“给我找王枢密去!”   这座驻跸在应州外围的营区顿时炸锅了一般,大家没头苍蝇般四处找寻着,连小皇帝的御幄都不忘翻开一遍,却依然没有王药的身影。大家想着他会不会又去哪里吟诗喝酒去了,却有人从马厩那里过来,禀报道:“大早晨天还没亮的时候,王枢密说接了太后的密旨,要去应州城外巡察敌情,要了两匹特别精壮的马,就骑着出去了。司马厩的当时还有些奇怪,王枢密这等的高位,难道巡察都不带亲卫的?但是没敢多想,自然给了马让他去了。”   完颜绰已经手足冰凉。有了这一条消息,再叫来营门口和岗哨的人来一问,立刻一清二楚了,王药寅时要马,卯初就出了营区,一路朝着应州的方向而去。   大家看着完颜绰的反应。她脸色难看,好在还没有失了理智,冷冷静静地说:“他杖伤尚未痊愈,骑马是跑不快的。朝应州方向去追。他知道我们这里的所有军机,绝不能放虎归山。必要的时候——杀!”   她说出最后的一个字时,犹豫了片刻,所以即使后来这个字蹦得斩钉截铁也叫人不敢笃信她的意思。完颜绰大约也知道大家踌躇,泠然指挥着:“先派四队快马走四条马道,朝应州方向去堵截,再派两队走小道,防着他刻意躲避。把我的马也牵过来,我亲自也去。”   她抬头看看天空,冷笑道:“虽然走得比我们早,但是估摸着他不敢走关卡重重的大道,以免被我们发现踪迹。追上他,还是有希望的。”   追击的马队先行,完颜绰很快换了窄袖窄褃的骑装,跨上最好的战马,随着一支亲卫的弓箭手朝应州方向而去。她猜得不错,王药确实走的是坎坷难行的小道,而且确实动作不快,茂密葳蕤的蓬草中,他们很快发现了一人一骑再带一匹备用马的影子,远远地在林间穿梭。   他的身体沐浴着金色的晨光,勾勒出漂亮的轮廓,马蹄清脆,和风带着花香徐来,这么美好的一个早晨,这么美好的一个人。可是追着他影子的完颜绰却在极力忍泪,对他恨得无以复加。   王药大约也听到了追兵的马蹄,往后看了一眼,越发俯身夹着马腹,鞭子一甩,发出嘹亮的清音。   出了这座山谷地,林间小道的尽头,是一小片原野。四处散落着破败的村居,田里的麦子被割得七零八落,高高低低的麦茬儿宛如剃得极丑的髡首,墟里有几处烟,细看颜色发青,原不是炊烟,而是兵燹过后、纵火焚烧的房梁。   开阔地,一切都露在视野里。王药敏锐地看见,他左右两边的旷野里,也追过来两队骑兵,穿着契丹的轻甲,嚷嚷声远远的就能听见:“找到了!是王枢密!”其中为首的两人马术超群,既然不是作战,只是抓人,便也不顾阵势,拎一拎马头冲了过来。王药本就是低俯的身子,不动声色从马背的箭囊中取了箭,突然开弓,“嗖嗖”两声,冲在前面的两个人应声落马,脖子上喷出鲜血,箭上白羽犹在颤动。   他回头看看远远追来的完颜绰,夹夹马腹继续前奔。完颜绰在后面看得心如浸在凉水里,越发冷得打颤:王药此举,分明是告诉她他决裂的意思。追兵这么近,他真以为他逃得出生天?!   开阔而荒芜的麦田里,马蹄踏过麦茬,战马咴咴嘶鸣着。三队人马汇作一路,渐渐向单独在前的王药进逼过去。这是一场拼命的追逐赛,前马虽然尚隔着数百步的距离,但因视野开阔,早已在后队的箭程之中。   完颜绰一手握着缰绳,一手到箭囊里掏箭,她用的是鸣镝,不一定要准头,但只发出这支响箭,便是指引方向,后队的弓箭手自然会射出铺天盖地的箭镞,只要在射程内,前面的人必无活路。   王药始终没有再回头。完颜绰张弓搭箭,对准他的背——即便是马上俯身,他的背脊依然收得很紧,她清楚地知道他背上那些瘦峻的肌肉,每一块的走向。她努力地瞄准他的背脊,眼睛里的泪花却不断往外涌,她极力去忍泪,视线依然一片模糊。昨天晚上,他们刚刚享受了一次那么完美无瑕的欢好,他还那样含情脉脉地看着她,抚摸着她身上的每一处肌肤,亲吻是如此真挚——却原来都是演戏在骗她!   他背叛她!抛弃她!   完颜绰挤掉眼眶里的泪水,视线又清晰了,她昂头,扣准箭羽,亮闪闪的鸣镝在阳光下如最冷酷的锋刃,很快就能指挥着后队的箭雨吸饱他的血!如果背叛,就要付出血的代价!契丹狼族的姑娘,从小就那么冷酷无情,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无论亲,无论友,也无论爱,生存才是第一位!   王药突然回过头来,大声道:“前面是应州地界。你孤军深入,太危险了!”丢下这一句,回转身继续朝应州方向飞驰。   完颜绰怔了片刻。她手中的弓箭毫无征兆地摇晃着,她的马也因感觉到主人双腿的松弛,而略微放慢了驰步,她身后的大队人马,训练有素,也随着慢了下来。   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双臂无力,那张用来射鸣镝的弓不算很硬,但是已经拉不开了。完颜绰对身后的人吩咐着:“你们开弓,射杀他!射杀他!”然而大家只看到太后脸上纵横的泪痕,哆嗦着的嘴唇,语气的虚弱无力。   萧虎古的前车之鉴犹在。   王药何人!   大家心知肚明。   只不过不敢违旨,几枝箭虚虚地射出去,本来就险险的在箭程里外,隔得远又有风,几枝箭都偏斜了,从王药的身侧飞过去,斜插在泥土地里。射箭的请罪说一句“臣能力有限,失手了”,太后也无法怪罪。   应州城墙远远在前,再跟过去确实是孤军深入了。完颜绰只能勒马,眼看着王药继续一路绝尘,而她只能悻悻然打道回府。   城墙前一里左右,已经铺设了铁蒺藜和绊马索,王药深谙这些战争时的门道,回头见追兵不在,方始勒了马嚼子,下马牵着,又丢掉箭囊和弓,用一根捡来的竹竿探看着路上的陷阱,小心地一点点前行。一路这样的骑马狂奔,他臀腿上才好了五六成的杖伤又疼痛起来,刚刚心情紧张不觉得,此刻简直是火烧火燎一般,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不由地倒抽凉气。   应州的外郭设有藩篱,巡视的士兵神经都是绷得紧紧的,远远地就对他喝道:“来者何人?!”   王药今日特意穿着一件直身道袍,右衽系带,一副书生相。他礼仪娴熟地拱手道:“我是临安人,逃难到此。”   士兵中的一个,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用吴语问了几句话。王药应答如流,最后说:“这里居然还有乡里乡亲,实在意想不到。小人奔波了很久,实在无处可去,想进应州城找口饭吃。”   那个同样说吴语的士兵对他自然地产生了一些亲近的意思,招招手让他进到粗柴的藩篱之后,低声说:“你难道不知道如今北边的局势?逃到哪里不好,要到应州?!唉!”   但人已经到此,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也是可怜。按规矩,他们吩咐王药解衣检查,又拆开发髻,上上下下摸了一通。最后只有那根素金的发簪略感可疑:“哟,挺有钱哈?这么重的金子当发簪?”   王药面色有变,求助地望了望那名说吴语的士兵,解释道:“这是小人家传的,求各位军爷可怜则个,把东西还给我!”   可惜这无疑是与虎谋皮,几个士兵在他身上踢了两脚,斥道:“扯娘的蛋!这东西是你能有的?我们带回去给上官检查,没有问题才能再还给你!滚进去吧,再啰嗦,仔细你的小命!”      ☆、11.11   发簪还是王药和完颜绰初识时彼此交换而得的,也算不上多珍贵的东西,但王药此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进了士兵脏兮兮的袖筒,而后自己苦笑了一下:都什么时候了, 尚且怀念一支簪!   战争时期, 进出城门盘查十分严格。外郭的士兵把他送到内城门口,又是一番检查和盘问。王药已经不想说谎, 直接道:“我要见李将军。”   正在他浑身上下摸索的士兵抬起头,狐疑地问:“你要见李将军?你是谁?”   王药默然了一会儿:“我有夏国的消息,或许可以退兵。”   此言一出, 他果然不再屈辱地被上下摸索检查, 而是很快被塞上一辆破旧的牛车,一路驱赶着往市中而去。牛车又小窗, 可以洞见外头的情景, 应州本也是繁华的城市,但只这短短几个月的战事, 已经被消磨得不像:市井破落,路上行人稀少, 且都是一副有气无力的饿态。市中高高悬挑着一排人头,有的尚在滴血,有的早已枯槁,从其下而过的人,似乎也司空见惯。   王药不由想到并州,想到章望,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化作一句自我安慰的话:“万幸!万幸!尚未到并州那时的惨状!”   不觉间已经到了应州刺史府邸,现在亦做李维励的将军府用。王药被押解到后门口,等了一会儿,里面有人过来厉声道:“先带进去!”   王药顿了片刻,被狠狠从后面推搡了一下,踉跄几下立稳了脚跟。听到“进去”的一瞬间,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一会儿,涌上来的若干情感中并不例外的有恐惧,不过,从决定过来开始,他已经没有资格后悔了,只能面对可能的一切。   李维励在刺史府的花厅接见他。说是花厅,已经一朵春花都看不见了,厅外一棵槐树,花叶都摘秃了——因为可以食用,另有一株柳树,不仅嫩叶是灾时的恩物,树皮也是可以磨成粉拌入麦粉里充饥的,所以也光秃秃的,萎靡地拂动着柔条。说是接见,简直是审贼,王药一进去就被狠狠一推,身后人厉声叱道:“还不给将军叩首?!”   王药此刻反倒不紧张了,拍拍道袍上粘上的灰尘和被踢出来的脚印,收紧脊背站稳了,面朝正中昂然高坐的李维励将军看了看,才稽首行礼。   李维励长得铁塔一般,黝黑的肤色配上峻厉的神色毫不违和,目光如电一般,说话也沉闷中带着尖锐的回响:“你是何人?敢说能够退兵,想来是有良策?”   王药直起腰,目视李维励的眼睛,朗声说:“下官原是晋国仕子,乾宁八年中举,后被发至并州章刺史军帐下效力。后来……”他顿了顿,干脆闭了口,看着眼前这位铁塔般的将军虬起了粗浓的眉毛,目中锋芒似要杀人。   “哼。”李维励手按着腰间的剑柄,冷哼道,“章刺史一家殉难,你既然在他帐下效力,何以独活?!”   王药闭了闭眼睛,深叹一口气才说:“章刺史殉难之前,曾与下官有过深谈:民贵君轻,勇者不必死节。让我到夏国之后,或斡旋和谈,或借机设伏,全更多百姓性命,重创夏国军力。下官,都做到了。”   “你何人?!”   王药再次深深稽首:“下官惭愧!边境和解年许,如今战火又起,却无力斡旋。故国蒓鲈,无一不入梦中。”他似乎是吸溜了一下鼻子,终于咬咬牙,狠狠心说:“下官名叫王药。”   “王……药……”李维励在口里咀嚼这个名字,仿佛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似的,但了解他的人已经开始不寒而栗,因为他目中的杀气渐甚。   王药听见“铮”的一声响,随即颈侧一凉,李维励的钢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他的声音也响起在耳边,依然是沉闷而带着锐响,既刮耳,又刺心:“名字好生耳熟!几个月前抢占我并州城的那支契丹队伍,高高举着的旗幡就是一个‘王’字,听说领兵的是契丹女主的面首,莫不成就叫‘王药’?”   两军交战,用间为上,他在替完颜绰攻打并州时是领军的安抚使,瞒都瞒不住的,而且说出什么“面首”的辱词,李维励对夏国的内政也不是全然不通。王药肩头架着钢刀,面前是素有苛酷之名的李将军,还要听他恶毒的讥刺,却能够笑了出来,点点头说:“是呵,我曾领并州安抚使,五万人打垮你的二十万,用夏国饥民的民心,抗过了并州这样一座坚城。”   李维励黝黑的脸泛上恼羞成怒的红色,混作绛紫色,他也不再言语,把刀挪开,却一拳头上来:“无耻叛贼!”   王药肩头中拳,一个踉跄,但是眼疾手快,伸手四两拨千斤,挡开了袭向他脸上的第二拳,并且厉声道:“李维励!你要公报私仇,还是要保住应州?!你是要撕破王药的脸,还是要护住应州的赵王?!”   已经举起胳膊来打算打第三拳的李维励怔了片刻,重新把钢刀架到王药的脖子上:“王药!你这无耻的小人!没皮没脸的贰臣!你当我不敢杀你?!”   王药亦是脸色铁青,冷冷挑眉笑道:“你确实敢!王药此刻手无寸铁,自投罗网,你有什么不敢杀我?!呵呵,杀此刻的我,将军府里任意一个有刀枪的小兵就能做到,又算是什么本事?!”   花厅侧门里传出一声轻微的咳嗽声。   李维励脸上的黝赤色越发浓重,拳头和刀却都放下了,他上下打量了王药一会儿,终于问道:“你来应州做什么?”   王药此刻方始感到腔子里的心脏“怦怦”地急遽跳动着,他吸了两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抚了抚自己的脖子,缓缓说道:“李将军,我是晋国的臣民,也是一个读书人。苟利国家,赴死也可。章刺史为国殉难是报国忠臣,我心怀感念,以他为榜样。但是报国的方式并不止一种。报天子是报国,报庶民也是报国。夏国遭灾时,我也眼睁睁看他饿殍遍地;两国交战时,我也眼睁睁看万民流离。王药不才,亦无羞耻,但此赤心——”   他伸手按住左胸怦怦然几乎要搏动肌肉的心脏,缓缓说:“——不求人知,但求无愧。”   “我听不懂这些废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药直面李维励凶横无情的脸,昂然道:“我打算协助将军退夏国兵,拯晋国民!”   “嗬!你?!”   王药未及反驳李维励的偏见,那侧门里头却传出平缓、笃然的赞赏声:“好!‘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国士当如是!”   王药愣怔了片刻,朝那侧门深深一躬,稽首大礼行了过去:“赵王殿下!”   门帘一掀,走出个人来,一张微笑的平和面孔,头上是软纱唐巾,一身天青色大袖襕衫,腰间系着朱色吕公绦,一件深青鹤氅松松地系着,年纪大约尚不足三十,神色间却显得极为老道,而且丝毫没有应州被围日久的焦灼神色。他双手虚扶王药:“久闻大名。应该称——王枢密?”   王药居然羞臊起来:“夏国封赠之官,不敢擅专!下臣在晋时,官赐八品别驾。”   赵王摇摇头:“我那皇兄,早该用你。别驾的官职太委屈你了!可惜了,明珠蒙尘,竟为他国所获。”   他不等王药谦虚,自顾自扭头道:“我还私藏着一饼好茶,今日取来奉王公品鉴!”   王药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反倒是赵王淡然,目视王药说:“王公肯冒着锋镝进应州这座危城,无论如何,小王钦佩王公的勇气。但请问,王公可是来替夏国劝降的?如果是劝降,不必多谈了。喝好小王这盏茶,小王叫人安安全全将王公送回去。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们来日兵戎相见便是。今日你放心喝茶,别被李将军吓到了。”   赵王用的是茶饼,青灰色的小团龙,敲下一块细炙,便散发出浓郁的茶香。他煎茶烹茶时全神贯注,王药等人自然有无数的话都要咽下去。只见赵王手执铜壶,细细注水,沸水在茶碗里一点、二点、三点,又敲击沸汤,使水面的茶沫呈现出漂亮的花纹。赵王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茶艺,将刚刚点好的一碗茶奉到王药面前:“夷虏腥膻之地,虽然是皇族富贵,但恐怕也没有好茶。请王公品鉴。”   王药闻着这久违的茶香,竟然深以为然,点点头吸了一口气,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一如他浓浓的乡愁,立刻漾满襟怀。   他啜了一口茶,才抬头道:“我不是说客。但是现在应州形势艰险,想必赵王心知肚明。夏国太后与皇帝亲征,冲的是黄河四镇与幽燕之地,如今已经调集了大部分兵力,很快会对应州做团围之势。臣此来,也并无万全之策,但有一个险法,如果奏效,也许能解应州之围。”   赵王凝视着他,点点头说:“愿闻其详。”      ☆、11.11   王药在沙盘前比比划划说了半晌,最后道:“请赵王和李将军决断。”   赵王微微蹙眉,盯着沙盘上应州两侧的山脉和流过应州南边的滹沱河看了许久,才把目光瞥向一旁的李维励。   李维励也是看了半天, 最后摇摇头说:“难!如果照他说的, 夏国倾大半个国家的兵力前来应州,估摸着总有四十万人, 现在应州城里又能有多少人?”他犹恐王药是来探听虚实的,警惕地瞥了他一眼。   王药早把情况摸清楚了,说道:“应州原本的兵力不过七万多, 加上前此从并州败逃而来的三万人, 再加上城里所有壮丁,也不会超过十五万。老弱疲兵, 和一鼓作气的夏国精兵良骑比起来, 当然是差不少。”   人少,士气又疲软, 给人家踩死都不够啊!   “可是,多有多的不好, 尤其是马队。本来是胜在灵活,冲击力强。可若是侧翼的薄弱地方遭袭,那些牲畜再训练有素也不可能保持得好队形。那时候,人多的劣势就出来了。”王药看看李维励和赵王皱着眉的样子,说道,“前秦的人多不多?赤壁的人多不多?投鞭断流,轴轳千里,最后或是落得草木皆兵,或是落得火光千里,那个时候,人多集中,逃避不开,互相踩踏,伤亡就会惨重;伤亡一重,军心就会涣散。”   赵王听了半天,又沉吟了半天,才抬头问:“但是,偷袭能得一时的胜利,到底众寡悬殊,想凭此役全胜对方,或者想夺回并州,只怕很难吧?”   王药不觉一挑眉,说话也不那么小心拿捏了:“赵王说的自然是正理。如今那么多劣势摆着,能护住应州已经不容易了,全胜或反攻这样的事,还能有什么奢求不成?”   话不那么客气,但也是实情。赵王默然不语,最后点头道:“我确实奢求了。”他负手看着沙盘,又问道:“若是能够退敌,夺回滹沱河,那么援兵很快能至,不管和不和夏国决战,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被动了。”   他又说:“不过,我尚有一处疑惑:现在是夏国环围着我们,四个城门都被牢牢盯着,我们何从乘隙打侧翼偷袭他们的马队?难道不是甫一出城门,就直接被吃干抹净了?”说完,牢牢地盯住王药的眼睛。   王药只觉赵王虽然是带着笑容在说话,但双眸盯人如带着钩子似的,光色劲厉,笑而藏锋,是相当聪慧而厉害的角色。他笑笑说:“臣并无万全之策。只看殿下敢不敢信臣,并看殿下敢不敢赌一赌天意了。”   “信不信,要看你的法子值不值得信。”赵王缓缓道,“至于赌一赌天意么……”   “殿下,和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谈信义,谈天意,都是枉然。”李维励满脸不信任地看了看王药,插嘴道,“臣觉得,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剁下他的脑袋,传示三军,激励军心。再叫契丹的女主看一看情人的头颅,娘儿们家脆弱,指不定吓晕、气晕过去,我们就有机可乘了。”   王药面无表情看了看他,双手慢慢地拍了两拍:“李将军好主意!我这颗好头颅,理应得其所用。”   却说完颜绰带着追兵回到应州外围的军营,举目望着已经陆续赶来的四十万夏国大军,心里不仅气结,而且担心。王药掌握着她这里几乎所有的军情,若是真的叛变了,之前商量的对策必须全部推翻重来,才能不被晋国方面知晓——但是设定了那么久的战略,说推翻就推翻,也不是容易的事。她咬着牙,把泪水往肚子里咽,只恨自己宠信非人,如今苦果不仅要自己尝,而且很有可能贻害夏国。   好在她素来有处变不惊的能耐,虽然气到如此,还没有丧失理智,反而脑筋动得更快了。   “晋国应州,只有十几万疲兵,如今又是一座孤城,所能动的歪脑筋也不过是偷袭逃跑两条路而已。”她在军帐里搂着小皇帝萧邑沣,气定神闲地发号施令,“现在情况既然变动了,我们也不必拘泥着原来的策略,不必等候大军齐备,干脆缓缓进逼到应州城下攻城,尤其是要重兵把守住滹沱河和周边已经取下的小城。”   她想了想,又说:“还要当心晋国与蒙古那里合谋夹击我们,北边所有斡鲁朵一概不能动,听候上京夷离堇完颜大人的调遣。”   最后道:“还有,先逼应州交出王药。死的活的都要!”   一名不识时务的契丹将领嘀咕道:“死的活的如何呢?都不知说出了多少实话给晋国了。汉人奸诈,又反复无常,怎么能信嘛!”   完颜绰用力一拍案几,怒目说话的那个人:“事情尚未弄清楚,你倒又都懂了!不问青红皂白,不论是非因果,以眼见以为事实,以耳听以为事实,便是谣言的来由!若是你说错了,你敢不敢担着后果?!”   她话音刚落,想起什么似的,自己愣了一愣。却是她身边的小皇帝,像个小大人似的在那儿点头:“对!仲父也是那么说的!不能‘不问青红皂白,不论是非因果,以眼见以为事实,以耳听以为事实’。……”他话还没说完,突然瞟见身边的母亲愤怒的眼神儿瞪过来了,小人儿尚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赶紧把头一缩,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太后还是在袒护王药,大家都不敢再说什么,但是心里也或多或少有些不服,互相之间看一看,等着观望事态又会怎么样发展。   大军很快推进到应州城下。   外郭不过是木制藩篱,根本不堪一击,很快被摧垮一空,一把火烧干净了,应州城墙是刚刚修缮的,一个缺口都看不见,雉堞上架着长弩机,晋国的旗幡猎猎地飘动着,但来往的士兵面有饿态,握着枪戟都东摇西晃,一副恹恹无力的模样。   高高的望楼上传来消息,应州四座城门,北边防守最弱。完颜绰自信笑道:“好。那就从北门攻起。”   云梯呼呼地推了过来,战车里的完颜绰一击掌,长号吹起,数十万士兵潮水似的呐喊声渐次平静了下来,这不过片刻时间而已。旷野风萧萧,把太后朗脆而悠扬的声音传得很远:“今日攻城,先登者,赏校尉之职,赐头下军城一座,锦缎三百匹!”   顿时,欢呼声雷动。   这一幕景象,自然是城外沸腾,而城里的守军,听着外头雷鸣般的万众高声,看着对手鼓舞的士气,已经个个面如死灰了。   高大的巢车和石砲先攻。巨石一块块落入城墙内,外面的人但听一阵阵轰响,里面巨石所到之处,屋宇坍塌,墙面裂毁,人畜碰到便无活路。再一轮是巢车和云梯。云梯兵在巢车和弓箭的掩护下直奔城下,蚁附般攀爬直上。城墙上自然也是哗然,沸汤、滚石、檑木一件件向下丢。云梯上的人被泼中,自然是皮肉烫烂,疼痛无力而从云梯上栽下来;或者被滚石檑木砸个正中,尸首摔下城墙;再或者侥幸上了城墙,雉堞上的守军自然锋刃齐上,能活着的十不一二……   可是守城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本来城墙上的守军就少,探出头泼沸汤、丢礌石滚木的,常常中下头攻城的箭镞。恶战一场,从天明打到日暮,终于都累得奄奄。城下鸣金收兵,城上也方始松了口气,点数人员,精壮的士兵已经去了三成。   日暮中,灰色的应州城墙上洒着鲜血,被暮光照成暗紫色,浓浓的血腥味散都散不开,陪伴着城上城下所有的人。   入夜,谁都怕偷袭,都不敢睡。城上灯火通明,城下的营帐里也点燃篝火。却不知何时,歌声渐起。城上士兵哼哼着“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城下的契丹士兵也喃喃地唱着牧歌,其音尤为旷远……   天明,恶战继续。   完颜绰也是有些疲惫的样子,却格外仇恨地盯着应州城墙,盯着上面斑斑点点的鲜血,盯着城下濠河中浓赤的河水,还有砸得稀烂、烫得通红、插着羽箭的无数尸体,面无表情地吩咐道:“继续攻城。先登者,赏赐加二成。敢退缩者,立斩无赦。”   这样血腥的战斗持续到第三天,望楼上回报,应州的夏国士兵愈发稀少。抬滚木礌石的,居然有很多是应州城里的健妇。完颜绰微微露了点笑容:“果然倒是有点所谓的‘气节’。都惨成这样了,尚且负隅顽抗!不过,估计他们的军心民心也差不多要崩溃了。今日用去了箭镞的箭给我往里头射,全部写上劝降的话,不是说‘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么。我也心疼我的人,叫他们自己瓦解吧!”   这句话又是王药说的,完颜绰随口说出来,自己想到这茬儿,心里便是纠起的痛意。只是她惯能忍痛,因而脸上分毫不显,转身回营帐看斥候传回的军报,都道晋国的救兵被挡在滹沱河外,粮草人马概莫能进,干着急也没办法。她笑一笑,也不觉得有多开心,放下军报,对阿菩说:“叫你准备针和颜料,可准备了?”   阿菩觑觑她的神色,乖巧地点点头。完颜绰揽镜照了照自己,但觉眼下一片郁青的模样实在难看,把镜子一把按在案上,深吸一口气说:“等打下应州,安顿好了,你再给刺一枝新的曼陀罗花儿。”   带着劝降书的箭雨射进城里,大概果然有些作用。应州的抵抗减弱了不少,没多久,外头告诉完颜绰,应州北门挂上了白色的旗幡——或是同意投降,或是希望暂停攻打,有议和的意向。   攻下坚城,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完颜绰想了想,就算应州是想拖延时间诈降,横竖它已经孤立无援,拖一会儿也无妨,因而点头说:“好,就叫大军歇一会儿,看看这些南蛮子想玩什么花样。”   她一心等候的和谈使并没有出现,看来这场用人的血肉堆积起来的恶战还要继续。但就在此时,有眼尖的将官指着北门上的雉堞说:“咦,那是什么意思?”   完颜绰定睛一看,城墙上站着一排人,正中一个绳捆索绑,跪在女墙边。她有些涌上来的寒意,却并不能说清是为什么,急急吩咐人准备以生牛皮包裹掩护的礮辒车,到城下视野清楚的地方,透过车上小窗往上张望。   还好,一旦看清,她松了一口气。不过也好奇,不免要瞧瞧上头在作什么妖。只听一人手执文书,正对着城下喋喋不休地念:“……是以言辞颓丧,颇有败坏军心之意。若不加惩处,岂能昭显我大晋国威?曰:‘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方始英雄本色,军士气概,此人无行,特处斩以正军心。”这人中气十足,把处决的文书念得朗朗上口。   当文书合上,被绑的人已经面如死灰,声声求着饶,但并没有人同情,一名拿刀的士兵一言不发,对准那人后颈一砍。顿时,鲜血像涌泉一样,在城墙之外划出一道弧线,又化作千万点红珠洒了下去,那颗头颅也跟蹴鞠的球一样,掉落到五六丈的城墙下,“噗”地一响,还弹了几弹。   完颜绰颇感晦气,皱眉嗔道:“什么毛病?!杀他的人给我们看,是想告诉我们他绝不投降?”   不投降就继续攻打,没什么难的!   完颜绰仰头透过小窗看看,第二个人又被押解过来,大约又是言辞或举动里有叛国的意味,以李维励的狠辣无情,此人自然也逃不过一刀。第三个、第四个……城墙上鲜血如泉,人头一个个掉落,砸在城下便如烂瓜。完颜绰终于觉得无趣,冷笑道:“这是在吓我么?”   她以狠毒无情著称,还怕几个死人部件?   正当转身想叫礮辒车回去的时候,身边的阿菩叫了一声:“啊!主子!是王……”   完颜绰反射般回头,透过小窗朝上一看,顿时整个人的呼吸都窒住了!      ☆、11.11   完颜绰的耳畔“嗡嗡”了一阵,才慢慢恢复了听力,上头拿文书的那个人还是在枯燥地念着罪状,声音也没有先前洪亮, 带着些说得太久了的嘶哑感, 愈发像钝钝的刀片,往人的心里刮。   “……唯大敌当前, 叛逃投于他国,便谓贰臣。自为父母亲族蒙羞,岂有面目苟活?……”   完颜绰怔怔地看着上头, 王药身边站着的就是刽子手, 一身朱衣,手上托着明晃晃的鬼头刀, 刀刃闪着血光, 又隐着里头的青芒,在阳光下极其刺眼。   “……故叛国之人, 上愧天地,下惭子孙, 贻羞万世而难洗羞耻……”   远远的看不清表情,但觉王药脸色惨白,裹在青色道袍之下,与身边那个黝黑而朱衣的刽子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嘴角搐动,不知是哭还是在笑,而目光茫然,望着北方。完颜绰突然心头发酸,死死抓着礮辒车里的横杆,心里骂着:蠢货!你心心念念的国家,它不爱你!你心心念念投奔的故人,他要杀你!他给你冠上污名,让你死都贻羞,让你的头颅从这高高的城墙落下去,砸得稀烂!   他或许是装的。但是她已经顾不得了,咬着牙对阿菩说:“你告诉弓箭手。王药,是从我们这里逃走的。要杀,也得我亲自杀!轮不到晋国那帮子混蛋动手!”   念文书的冗长语句终于停了下来。他吃力似的清清喉咙,然后看看刽子手,声音轻轻的“那就动手吧。”   刽子手的刀,远远的只觉得锋刃一闪一闪的,缓缓举了起来。女墙上的王药并没有看见下头礮辒车里藏着的完颜绰,他茫然地望着北边,望着数不尽的营盘和川流不息的人马,求索而不得,竟然笑了笑。   愿赌服输。死得其所。   他听见“嗖”的一声,是破风声。   但脖子并没有臆想中发凉或发烫的感觉,倒是身后沉闷一响,回头一看。刽子手额头中箭,肉墩墩的身躯轰然倒地,后脑探出一截箭镞,那柄寒刃也“叮当”一声摔在地上。王药离得近,尚能看见刀刃上残留的别人的鲜血,此刻在他面前又飞溅开来。   他敏锐地探头往下城墙下。她的影子从包裹重重的礮辒车中露了一露,似乎在责怪弓箭手杀错了人,但紧接着,她焦急的目光穿越过层层雾翳投来一瞥。王药只觉身上那些紧张出来的冷汗顿时化作眼眶中的热泪,将落不落,悔痛和不悔交织在一起,爱与恨也交织在一起。要不是还牢牢地捆着,他几乎想从这雉堞纵身而下,求得一个永世的平静。   弓箭手的一箭,是触发新一场大战的战鼓。羽箭飕飕地往下射,下头退了一阵,又重新集结向前攻进。完颜绰在重重保护下退到安全的地界指挥,但望楼上的哨兵很快递来消息:刚刚她仰头看城墙上杀人一幕的时候,应州的南门,突围出一支百人的精锐的骑兵,也不杀敌,一路只是朝更南的滹沱河狂奔而去。也几乎在同时,夏国的数骑从南门飞驰而至,亦是通报同样的消息。   完颜绰叫道:“糟了!守不住河,晋军援兵很快就能顺水而至!快叫人追!”   军队太大,指挥起来就不那么容易。原本四十万人结成各种军阵,排布在应州四边,井然有序,彼此用旗幡号令,非常有序。但太后贪看北门的情景,南边突围的旗语未曾关注。战场上战机都是转瞬即逝的。背水的南门,本来守卫就少,她反应再快,毕竟突围的晋国勇士已经成功了。   晋军也是孤注一掷。百人虽不算多,都是营里最强悍的精兵强将。一到开阔地,他们便顺着南风,放出火箭,城外被收割得如同瘌痢头一样的麦田,尽是已经干萎的麦茬,顺着风势,顿时熊熊燃烧起来。安扎的营帐毡包,离得近的,也立刻烧成了一团团火堆。人们忙着安抚马匹,迅速地挖防火沟,但是还是颇有损失。   滹沱河北岸,是为夏军占领。但是契丹军人水性不怎么好,防守多是木排扎成的叠桥,船只也大多拴着。火箭上去,顿时也呼呼燃烧起来。   突围的百余人,翻身下马,脱掉外头用来阻挡箭镞的斗篷,竟然都是精赤着上身的汉子,“扑通扑通”跳入春水中,泅波而去。一边忙着救火,一边忙着保船,一边还忙着射箭追击的夏国兵,自然不能专心,眼睁睁看着绝大多数晋国勇士都泅游到河对岸去了。   乱了一阵,局面还算安定下来,但是完颜绰颇有见微知著的本事,已经感觉己方一场骚乱,这几日的攻城加上近日遭火,死伤也有万余,士气低落是一定的。应州城坚,若被来援的人夹击,里应外合的,自己也未必能赢。加上里头还有王药,深谙她这里一切军事调布,纵使不能反攻,也一定能够坚守。   还有最重要一点:完颜绰经历了王药的逃亡,经历了他被纳于城头几乎就要处斩的可怖场面,身体和心理的疲累终于到了极点,简直不堪忍受。   晚上布置完一切事务,回到营帐,远处又传来战士们悲怆的牧歌,她胸口的恶气腾腾地涨起来,偏偏刚刚睡着的小皇帝萧邑沣又揉着眼睛坐起来,大约是做了噩梦,哭闹着叫:“我要仲父,我要仲父……”   完颜绰恶从胆边生,上前一巴掌抽小人儿的脑袋上,打得他嚎啕起来。她怒道:“别提他!就当他死了!”   萧邑沣已经被打醒了,抽抽噎噎用力压抑着哭声。但眼睛从五指缝里偷偷往外瞧瞧,瞥见“母后”气怒得脸色发红,但也目中隐泪,便倔强着又嘟囔了一声:“他们说的,明明没死!我要仲父!”   眼见完颜绰的巴掌又扬了起来,他连忙爬进被窝,护住脑袋,撅着个屁股对着她。   这副模样,看着可爱又可怜,饶是怒火冲天的完颜绰,也没有再动手,扭身坐在榻上,气得几乎要哭:“你也来气我!只怕将来也是头白眼狼!”   她咬牙切齿,想着刚才在军帐里所有人吵得翻天的场面。几个悲观的林牙甚至担忧王药会出卖他们最重要的消息,提出早早撤兵为上。完颜绰当时硬着头皮不肯,硬着头皮说王药被绑缚刑场,大约是不肯叫晋国那边满意,否则何愁没有荣华富贵?   死不认错,也是为了自己的权威,也是一场赌博。她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解不开的麻绳,正在脑袋胀痛的时候,一双小手轻轻地抚在她的肩上。   “又干嘛?!”她怒冲冲喝道。   小手的主人陪着小心说:“阿娘,是不是头疼?我给你揉揉。”然后小手探上来,轻轻地在她头发上抚弄着,起不了揉的效果,却似清风,渐渐把完颜绰心里的戾气打消掉了。她回头看着萧邑沣:“沣儿,是不是你仲父说什么你都信?”   萧邑沣眨巴着眼睛,好一会儿郑重地点点头:“他一直跟我说,好皇帝要懂民心,知道什么是最苦的事。懂了别人的苦,自然而然的就会有善。有了善,自然而然就心怀坦荡,什么都不怕了。”   好像说得有道理,但此刻完颜绰还无法接受一个从自己身边叛逃的人的话。她嗤之以鼻:“你千万甭听他胡扯!当好皇帝,赏的时候要舍得了钱,罚得时候要狠得了心。”她似想到了什么:“你仲父做错了事,该不该罚?”   萧邑沣偏着头,好一会儿说:“他不会做错事的啊!”   “人谁无过?!”完颜绰叱道,“别打岔,就说你觉得该不该罚吧!”   小皇帝仿佛反而是大人,要包容完颜绰的无理取闹一样,居然还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说:“仲父说:‘赏务速而后劝,罚务速而后惩。’”   完颜绰白了他一眼:“还文绉绉的!就说你懂不懂意思吧。”   小皇帝居然相当聪明,把老师的话一句句都记得牢牢的,虽然也是背书,却也背得准确:“就是说赏和罚都得是时候,迟了,就没用啦!”   完颜绰乱麻似的心里突然像被理顺了,自己说服了自己,做下了决策,此刻,只对萧邑沣说:“说得挺好的。睡吧。”   “斥候已经报来消息,晋国的兵马分为三路,想包抄环围我们。怕也不怕,但是再打,徒增伤亡。应州这地方,不值得。”完颜绰语气平静,“想必晋国那里也权衡过利弊,若是可以谈,首选自然是和谈。现在我们还占优势,城下之盟,可以签得漂亮一点。”   她不再狮子大开口,叫晋国割让军事要地或经济要地,明摆着不可能的;但是自己遭灾,大方落落要钱要粮,要开市口,要重划边界,都是做到到的。钱,还不妨多要一点,四十万的军队也能不空着手回去,回去后将士的厚赏,总不能她掏。   还有一个人,也是要要回来的。   完颜绰气定神闲,仿佛无视所有人异样的看法一样:“王药从我们这里叛逃出去,总得我们审问才是。‘赏务速而后劝,罚务速而后惩’,就是要杀要剐,也要给大家做个榜样才不枉费……当然,若他另有什么隐情,也要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别显得我们不容人。”   话够堂皇,她也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没有人反对。趁着晋国援兵未到,和谈正当时。   赵王大约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小九九,和契丹的林牙喝了两杯酒,做张做智地讨价还价一番,终于定下以“馈赉”之名,补偿夏国银十万两,绢十万匹,以孤悬的应州南北为界,重新议定边线;然后,还要缚回王药。赵王道:“我虽是我们官家的亲弟弟,到底只是个亲王。这样的协议,尚且要飞马入京,请我们陛下定夺。”   不过也差不多——边界已经既成事实,钱和绢要得也不很多。赵王最后豪爽地说:“割地我不敢应承,不过钱和绢,哪怕我私人掏腰包也可。至于王药——”他沉吟了一会儿,笑道:“自然还活着。但是,他家里双亲都在临安,难道你们能强人所难不让人家归乡?”   夏国来使在这条上却十分强硬:“他当了我们的官,自然自承已经是我们的人。我们太后已经说了,他在这里还能苟活,到底大家气不过,还是要押回去审问受刑,才谈得上我们的赏罚之度!”   赵王不言,只是再次劝酒。席间以如厕为借口,偷偷招来李维励的心腹幕僚。“放虎归山,有些不情愿。”赵王道。   那幕僚深知一切情形,手在空中一劈:“李将军的意思,找个机会杀了吧。宁可失个人才,不能给予敌国啊!”   赵王摇摇头:“人家都知道王药活着,现在杀不是落人口实?”只恨没有早点处死——但是刚刚一支队伍突围出去,尚不知外头情形,王药如此重要,也不敢轻易弄死了,断了自己最后一条后路。赵王忖了半天,道:“我看他倒是个读书人的性子,不知劝不劝得了他自裁?瞧他还是肯以身殉国的——那日毕竟不完全是做戏——真个那契丹太后不发令射杀刽子手,也只有把戏做到底了。”   若能晓以大义,也算是绝了一条后患。      ☆、11.11   和谈既成,王药虽然没有参与,但应州官署里人人喜色遮都遮不住,也能够揣测到结果不坏。   晚间, 送走了契丹的使节, 已经是二更之后了,王药却突然受到赵王和李维励的邀请, 叫他到花厅喝酒会谈。   花厅还是那座花厅,光秃秃的槐树,低垂着枝条, 光秃秃的柳树, 尚且随风飘荡,在入夜的时候映在窗纸上, 宛若水中荇藻, 几欲把看见的人纠缠而死。花厅倒是热气腾腾,前一轮酒菜的气味尚在, 此刻又捧出新的酒肴,虚席以待。   李维励一如既往铁黑着一张脸, 一点表情都没有,倒是赵王含笑招呼道:“王公请上座!”   王药急忙拱手回礼:“殿下客气了!臣在一边奉陪便是。”瞄了瞄两边,到赵王和李维励的下首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自然而然地脊背挺得笔直。   赵王他们已经陪使臣吃过了一轮,此刻举着酒盏只是劝酒劝菜,赵王会说话,而且自带些威严,说得王药不能不饮了三杯。酒是汾州的蒸酒,入口甘冽却又热烈,他脸上直起酡红却又丝毫不觉得头脑昏沉。王药赞道:“好酒!好酒!”   赵王笑道:“原是供御的,我在汾州刺史那里得了一坛子,一直舍不得喝,一路带到这里,原想着若是应州城破,便喝醉了自焚而死,也算报了国恩。不料竟没有死,自然要拿来与王公品鉴,同时也是谢你!”他遥遥举杯,对王药一笑:“多谢你!”   王药若有所感,亦是举杯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底翻了翻:“殿下不必如此,臣本就是大晋士人,何况这些年在边境,颇见民艰。”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自己斟了一杯酒,抿了一小口。   王药所想,赵王并不关心,他转动着酒盏,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再抬头看王药,见仍是名士风流的模样,仿佛那日鬼头刀差点砍了他的脑袋,也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不足一提。酒过三巡,赵王有意无意道:“夏国兵强马悍,三天两头骚扰我边境,要有个万全之策可以制住他就好了。王公执掌夏国枢密院,不知可有良策?”   王药虽然喝了不少,但只是脸发红,头脑很清楚,笑笑道:“从来就没有万全之策。不过是加强边防的军力,让他不敢轻开边衅;再者多开市集,让夏国能有存粮,不至于一遭灾祸便无从自救,只能靠抢掠。”   这个答案,自然不能让人满意。赵王的笑容有点冷,说话也开始带刺儿:“看来,王公的立场还是在夏国?”   王药低头喝酒,掩掉目光中的警觉,然而再抬起脸又是坦然起来,笑道:“我的立场是万民。晋是故国,夏是恩地,并无偏颇。——这话出来,大概不仅李将军,赵王殿下也想杀我而后快了吧?”   赵王面上露出爽朗的笑容:“王公说笑了!王公这次肯冒锋镝到应州,小王佩服之至,只道王公义薄云天,不是他们等闲传言所说的什么‘女主的面首’。如今烽烟虽消,到底万民并未安枕。夏国但凡有灾,好像进犯我们就是理所应当,这样的土匪的道理,小王竟然也无言以对!王公既然觉得这也是万民的立场,小王只有再敬王公一杯酒了!”   讥刺得好!王药不动声色,见他喝酒,自己便毫不客气奉陪了一杯。   如今人为刀俎,他为鱼肉,只怕赵王和李维励的杀心是一样的。王药闭目品咂了一会儿美酒,睁眼后笑道:“这,怕是臣的断头酒了?”   他的笑容渐渐隐没,白皙的脸上云蒸霞蔚,衬得如同画中神仙似的,他放肆地解开衣带,袒出脖颈,原本正襟端坐的双腿也跷了起来:“没事。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千古不易的道理。王药若不明白这点,当时也不敢到应州来。只是我就缚之前,请赵王回忆一下,曾经答应我的,不知赵王可还记得?”   赵王保持着微笑,嘴角却绷得有点抽搐。   谋划那日,王药对着沙盘说清了他的策略,最后说:“这样的险招,首要是使应州城外指挥的人走神。夏国的马队用的是重甲,若不在军阵里,其实并不灵活,速度也有限。那么,我愿意用项上人头赌一赌,赌契丹女主会有片刻失神。那时候以火光为号,开城门放出骠骑,如果顺利,一百人中能有四五十冲出重围,以火攻乱敌人阵脚,乱他的军心就有望,和谈就有望。”   他接着说:“王药当年投敌,是章刺史的指派。不过,你们若是不愿相信,或者说,因为我后来确实也是当了夏国的官,觉得我死有余辜,我也不敢辩白。但是,王药一片忠心,不愿贻羞父母,请殿下答应我,我死后要给我正名。”   赵王当时为了退敌要借用他的脑袋,信誓旦旦答应了。今日再被问起来,不免有些羞愧。他借酒盖脸,笑道:“王公身前身后名,小王自然不会食言而肥!”   王药道:“那你们请便吧,我引颈待戮。”跷足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赵王陪笑道:“王公大约是误会了。小王并没有取王公性命的意思。只不过夏国的和谈协议,除了重新划界,赔偿银两布帛之外,就是要王公回夏国受审。小王心疼王公,却又不忍城中十万百姓的性命,只能答应了他。却不知夏国的蛮夷会用怎么样的法子来折磨王公?虽说蝼蚁尚且贪生,但是有些折磨,真是叫人生不如死。王公若有打算……”   王药斟酒饮下,说话已经大着舌头,仿佛醺醉了:“呵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事会蹉跎,迹与心违,命与世左……随他吧……但有一盏好酒,容我醉死异乡吧。”酒盏一丢,枕着自己的袖子就醉倒了。   油盐不进,又不能杀。赵王目视王药一眼,又看了看李维励那一脸就要发作的怒色,默默然摇了摇头。   王药真个睡到第二日早晨才醒。汾州酒好,虽然昨晚豪饮,今日一点中酒的头疼口渴都没有,反倒神清气爽。王药起身一看,自己还睡在花厅的矮榻上,身上盖着一条锦被;一边的椅子上,赵王侧坐支颐,正在假寐。   听见王药起身的动静,赵王亦睁开眼睛,反射性地跳起来,呼唤花厅外伺候的侍女来伺候王药起身洗漱。   几个侍女鱼贯而入,个个瘦得娉婷,有的端水,有的捧杨枝青盐,有的拿手巾,还有的蹲身为王药理袜穿靴。王药缩了脚说:“别别!昨夜醉了,没有洗脚。”   给他穿靴子的侍女不由噗嗤一笑,抬头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王药笑道:“那么奴婢打水给王公洗脚可好?”   赵王见王药号称“青楼薄幸”的人,面对一个中人之姿的侍女居然还会尴尬,不由笑道:“她们愿意服侍呢!王公是救她们命的人!”   王药眨着眼睛没太明白,但见真的有侍女去打水拿脚巾了,倒不由发问道:“应州破不破,也不是人人都会死。夏国的完颜太后并不会屠城,她亲口说的。”   服侍他洗脚的那个侍女却红了眼眶,瞥见赵王出去了,才说:“应州破,我们或有活路;应州不破……”另一个接口,低声道:“将军已经和我们讲了多少回张巡守睢阳的故事,击节赞他节义。自然是说给我们听的。哪一天应州断粮,哪一天我们就……”   王药心中一寒:安史之乱中,张巡守睢阳,守到粮绝之后,先把自家小妾拿出来杀掉吃肉,后又为了守城,生生地吃了城里三万人!虽是大唐的英雄,终归是万民的罪人。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低头为他洗脚,模样近乎虔诚,只觉得心里酸楚,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穿戴完毕,随着运送部分布帛和银钱的车辆一起出城。城外是一片焦土,散发着烟火的气息,不远处的夏国军队仍然持戈林立,黑压压的一片十分肃杀。他拂了拂身上的靛蓝色道袍,是件浆洗得干净硬挺的寻常衣衫,脚下皂布靴也是寻常仕子的物件。他一步一步踩着焦黑的泥土,慢慢地往夏军的营地走。   到了对面的藩篱大门那里,布帛被抖开,银钱被挑开,一一进行检查,随行的所有人自然更不能幸免,从头捏摸到脚,粗鲁不堪。王药并没有得到好的待遇,检查他的那名士兵明知道他是谁,却连敬色都没有,也不同他说话,例行公事一样查验了一遍。   晋国押运官员散着头发,边系衣带边陪着笑说:“应州的银钱和布帛是库存的,到底有限。其他地方正在急急征召运转,必然不会食言。请放心。”   军队犹在这里看着,也不怕晋国食言。   一切无误,接手布帛、银钱,还有王药本人的,是一名高大英俊的将官,一样的面无表情,把鞭杆搁在肩膀上,说一句:“欠的尽快还上。已经到的送进去。”打发走了晋国的来人。   王药背上被他的鞭杆轻轻一戳,不由自主地往前而去。他抬头看看,四十万军人不会都同时离开,但太后和皇帝的御幄已经收起来,皇帝的辂车已经备好,车帘子低垂着,四处安静。   王药回头对那骑在马上的将官说:“我何时面见太后请罪?”   那人嗤笑一声,也不发话,用鞭杆指了指尚未拆掉的辕门。军中杀人用刑,素来在此,门边照壁尚有鲜血斑斑。士兵们有握枪戟的,有持大刀的,也是面无表情看着王药。王药默默地咽了咽口水,望了望不远处皇帝的辂车,可惜目光透不进车帘,无法对她说一声抱歉。只能静静地过去,站在刀枪林立的那个肃穆的地方,等候着自己的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  小药药是我比较喜欢的那种君子,不避功过,不谄权贵,也不被理学束缚,必要的时候肯放下一切,生命、爱情、自由……但具有对普罗大众的终极关怀——虽然普罗大众连懂都不会懂他。   ☆、11.11 作者有话要说:  鉴于昨天很多人对药哥抛弃阿雁的愚蠢爱国行为表示愤慨和抗议,所以今天,身为后妈的作者决定大肆开虐,以抚慰各位受伤的心灵。 所以,看完可以对药哥表示同情或活该或还嫌轻,不能对作者的话后妈行为表示愤慨。 以上,2333....   辂车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咳嗽声。引王药进来的那名英俊将官发话问道:“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王药已经身不由己地瞥向那辂车,凝视了一会儿,嘴角微微带笑说:“只能说抱愧, 但不后悔。”   辂车里有一会儿没动静, 接着是微不可闻的她的轻笑,再接着是脚跺车底板的声音, 清清楚楚的两声,用力不小,大约在生气。王药身边的那名将官像得到了命令一样, 点点头说:“嗯, 既然不后悔——喏,跪那儿吧。”   王药顺着他的鞭梢所指一看, 空场上一根木桩, 两丈余高,上头亦满是紫褐色的陈旧血迹, 从顶上垂了一根绳子下来,大约是用来悬挂人头的。他慢慢走过去, 慢慢跪在木桩边,眼角余光看见十数个刀斧手从身边经过,环围开来。   王药深吸了一口气,刀斧环伺,即将落到自己的脖子上——算来已经是第二次了,比起上次的假戏真做,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经验,还是因为已经经历过了临近死亡的恐惧,王药竟然觉得坦然多了,又抬头看了看辂车,才低下头准备就死。   他分明听见“嗖”的一声,虽觉极其缓慢,但脑子里还是除了奇怪以外想不到其他。但紧跟着“噼”的一声,从他背上炸开来,瞬间只觉得身子一摇,被冲击得差点撞到木桩上。也只是片刻的诧异,他便从背上的剧痛中明白了原委。   略略侧头,看见那个将官握着乌黑发亮的牛皮鞭子,生牛皮绞成拇指粗,擦着油,甩过碧蓝的天空,是一道乌黑的弧线。他的背上炸开了第二响,这次的疼痛来得快得多,立时让他冷汗淋漓,用力咬住嘴唇才把凄厉的呼痛声压抑下去。他伸手抠住那木桩上的裂缝,把额头死死地抵上去,心里惨然的同时还在想:她爱恨分明,气到极处,要用最痛苦的方法叫他死,这也是他的宿命,既然摆脱不掉,就安然承受吧!   然而疼痛还是叫他眼前一阵阵昏黑。身后那人,打得不急不缓,承受的人却感觉每一鞭都落在疼痛的顶峰之上。偶尔睁眼,又觉得四处白茫茫的,隐隐能看见从鞭梢上甩过血珠子来,像极了她头上饰戴的红珊瑚、赤玛瑙。他身体绷紧到极致,手指深深地陷到木纹里,双膝几乎把泥地上磨出坑来,一道又一道火烫油泼的痛楚,清晰得仿佛他的世界就只剩下这样的一道一道烙痕。   鞭子缓缓下移,从他的肩背,到腿脚,一处都没有放过。靛青色的衣衫看不出血迹的颜色,只是一层一层地破开来,绽出里头的淡青色中衣,破碎的布料边上带着朱色,渐渐也四分五裂,露出受伤的赤色的皮肉来。   也不知打了多少鞭,打了多久,王药头抵着木桩,连呼痛呻唤的力气都没有了,迷迷蒙蒙间似乎疼痛也消失了,只有耳畔一道道流下来的汗水如此清晰可辨。隐约间回到了小时候,在读书的间隙里疯闹,投壶、爬树、踩房梁溜出去玩都是一把好手,每每也是这样汗流浃背。临安的春天也有这样的花香和鸟语,也有这样的和风和蓝天……   他渐渐倦得想睡,就像躺在临安美好的春天里。   而在别人看来,王药面色惨白,冷汗如注,而指爪渐渐松开,整个人轰然倒地,不省人事。   之后的时间仿佛成了断章碎片,他隐隐记得自己睁开双眼的那些瞬间,有摇晃的车窗,有润喉的蜜水,有一双纤细而并不绵软的双手,还有冷冰冰凝视过来的凤目。可这些都是碎片,就像春梦一样,了无痕迹。   当他彻底清醒而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漆黑,双手一动,便听见金属碰击的声音,而浑身上下剧痛难忍,漆黑一片的世界里顿时金星闪烁。   他一点点地明白过来,自己被铁链锁在一间漆黑的房子里,身下是厚厚的稻草。若他装着仍然不醒,会感觉每天房门打开时,光线会涌进来,会有人一天几趟给他背上到腿上的鞭伤细心换药,会有人一天几趟往他嘴里一点一点喂牛乳和米粥,会有人一天几趟把汗湿的稻草换成干松的。但是,当他睁开眼睛问自己在哪里时,这些频繁进出的人像消失了一样,很久都没有再出现。   这样枯燥的折磨比挨鞭子更难忍受。王药装作睡着了,突然抓住给他换药的人的衣摆,死死地揪着,说道:“和太后说,我要见她。”   来人用力扯自己的衣摆,扯了半天发现竟然挣不过这个受伤的人,只好从腰里拔出腰刀,“刺啦”一声把衣襟割了,一言不发离开了。   于是,王药在下一轮过来给他喂食的时候,死死地咬紧牙关,拒绝水米,任凭被弄得一脸汤汤水水。来人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给他拂拭干净,收拾了东西离开了。   他绝食的头两天,完颜绰冷淡淡的不以为意,啜饮着奶茶说:“随他,饿了自然要吃。实在不肯吃,饿死就饿死吧。稀罕他?!”   但是,真的到了第三天,摔了奶茶杯子发火的又是完颜绰:“我都这么轻飘飘放过他了,他还敢和我作对?!再不吃,给我撬了嘴、捏着下颌骨,灌!再不然,给我摁着伤口,逼问他肯不肯听话!”   回报过来的消息,王药根本不怕疼,逼问无效;至于硬灌,倒是能灌进去一点,结果是他一阵阵反胃,伴随着剧烈的呕吐,三次五次的,终于弄到吐出血来。前去照顾他的人都明白太后并不是那么想他死,一点都不敢怠慢,急忙上禀,等候完颜绰的意见。   完颜绰恨他恨到极处,心心念念就是折磨他到生不如死,绝不让他便宜地就当了晋国的忠臣烈士,然而听闻他吐血,心里又是说不出的滋味,胸口起伏着,简直想再打他一顿。   她终于说:“你去传我的旨意,叫他好好吃饭,不许闹别扭。明天收拾干净了,我许他觐见一次。”   服侍王药的人发现,这话出来,这位被关在黑漆漆牢房里的罪臣,陡然像来了劲一样,努力地吃饭,努力地睡觉——睡不着也闭着眼睛养神,第二天用一盆热水努力地擦拭身体,他浑身是伤,血痕有的刚结了痂,有的还在流黄水,擦到伤口格外疼痛,每个动作都格外费劲,但他小心地擦拭自己,前前后后换了四盆热水,端出去都是带着粉色。再进门时,他在小心地穿着衣服——都是粗粝的囚服,但他每根衣带都仔细地系成漂亮的花结,拂拭得平平展展,一点折痕都看不见了。   王药随着完颜绰的侍宦一路走着,他身体不便,又虚弱得很,原先的矫健轻捷已经无法看到。前头的人昂然地大步流星,他只能忍着牵动全身的痛楚,尽力使自己跟上。   他被带到一片草场上,四边长着茂密的沙柳树,与南方杨柳不同,沙柳枝条向上,正是扬花的时候,绿得娇嫩欲滴。四面都有马匹在马奴的看管下吃草,唯有两匹骏马正远远地飞驰而来,女子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清晰可闻。王药抬起脸,努力地直了直身子,完颜绰一身大红色骑装,身下一匹黑色骏马,简直是容颜灿烂,美丽逼人。她慢慢勒了马减下速度,见到王药,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转脸向身后笑道:“还是我赢了!”   她笑得妩媚灿烂,可这笑容却是对着别人。王药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身后栗色一骑,端坐着的是那天拿鞭子痛打他的年轻将官,今日穿着窄袖袍服,宝蓝色在阳光下尤其耀目——果然也是个英俊的男儿。他近前对完颜绰恭谨笑道:“太后若是累了,臣扶您下来休息一下。”   完颜绰骄矜地点点头,那人便飞身下马,到完颜绰马边,伸出手臂来。完颜绰也毫无造作,扶着他的肩头和手臂,跨下马来,又顺手从他腰间解下自己的水囊,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她瞥眼看着王药阴沉沉的脸色,故意道:“耶律将军,帮我拿着斗篷。”说着,解下犹带着她身上芳香的丝绒斗篷,丢到那人的手臂上。又转脸对王药说:“哟,礼仪上国来的王大人,居然不知道面见太后应当行什么礼了么?”   王药笑了笑,不多做声,缓缓给她跪了下来,稽首大礼,一丝不苟,动作间已经感觉背上结痂的地方在一点点撕裂,但莫名有种赎罪的快意,所以竭力忍着,拜见的那些场面话说得连颤音都听不出来。   完颜绰犹不足意,努嘴指了指身后那名将官:“这是新拜的镇南神威将军耶律延休,这次烽烟里保全并州,夺下应州,都要谢谢他的勇猛和忠心。你也给我大夏的恩人磕个头吧。”   王药默默地瞥了那人一眼,默默地撑着膝盖站起身,昂然地看着两个人。   完颜绰心里好笑:这副德行,简直像个叛逆的孩子!   她还没想好此番怎么罚他,却此时,远远飞奔来一个身影,紫色的小袍子,金色小冠,一头撞进王药怀里,雀跃着一迭连声喊:“仲父!你回来啦!朕已经好久没看见你了!你去哪儿啦?……”   ☆、11.11   王药身上带伤,又是好多天没有好好进餐,被活力十足的小人儿这么一撞,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然而小皇帝虎头虎脑, 活泼泼的可爱模样实在惹疼。他咧了咧嘴, 旋即咬牙忍住疼,顺着势给皇帝跪下, 握着他的一双小手说:“陛下安好?”   萧邑沣点着头,笑容可掬地说:“仲父,朕又长高啦!朕又会写二十三个字啦!你教我的书我都没忘, 上回阿娘考我, 一个字都没错呢!”他自豪地看看完颜绰,又把注意力放回王药身上, 凑到他颈边咬耳朵:“仲父, 还是你来教我念书吧。新来的帝师不会讲故事,乌龟老虎的故事一个都不会讲, 朕不爱听他讲课……你和阿娘说,叫她换你来教我好不好?”   完颜绰虎着脸道:“你又在给自己不背书找借口了是不是?!”   萧邑沣怕母亲, 急忙回转身说:“不是,我会背书,都会背!阿娘你听:‘太山不立好恶,故能成其高;江海不择小助,故能成其富。’‘夫有材而无势,虽贤不能治不肖。’‘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他背得朗朗上口,终于换得完颜绰一个微笑,紧张的小眼神儿也放松下来。   完颜绰对他说:“今儿骑射还没有练!练完了再来找我说话!”   小皇帝大约以为好好练骑射就有望重新让王药当回帝师,点头如鸡啄米似的,期待地看了王药一眼,一溜烟地跑去练习了。王药看着他鼻酸,儿童天真,情感却那么真。可他和她,大约永远要隔着裂痕了吧?   “‘夫有材而无势,虽贤不能治不肖。故立尺材于高山之上,则临千仞之溪,材非长也,位高也。’”完颜绰嚼着皇帝背的这段话,终于扭头对王药说,“有才干而无权势,再贤能也没有用。尺木立于千仞高山,并非其才能长,而是它所处的地位高。王药,这道理你不明白么?”   她终于肯坦诚说话,王药松了一口气,口里接道:“臣明白。臣一向的权势地位都是太后赐予的,臣心中晓得,也感念。但是,太后既然叫人教陛下的都是法家的著作,应该也知道:同样是韩非子所说:‘事有举之而有败,而贤其毋举之者。’有的事,我必须去做,万民性命所关,强于我个人的感情、乃至性命。”   “迂腐!万民?这活得好好的万民,谁又感激你?”完颜绰冷笑道,“那天城头,晋国的刀若砍断你的脖子,你是不是还要怨我不曾救你?!”   他是在利用她,利用的是她对自己的爱与不舍,所以对她而言,他是个无耻叛变的小人,是个利用她感情的人渣,这是不争的事实。   王药缓缓摇摇头,仰起脸对她说:“臣不敢怨。太后救臣是情分,臣感佩在心,永志不忘。臣一定要面见太后,就是想说:对不起。”   完颜绰几乎想大笑,她“呵呵”了两声说:“王药,真不必!你有你的信念,我有我的。你选择救民,我选择救你。你选择道歉,我选择不听。王药,没有你,我一样活得很好。三条腿的蛤_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她一把挽住身边的英俊将军耶律延休,媚然地看了他一眼。只是,被挽住的人万分不自在,因为,挽住他的那条柔臂既僵硬,又颤抖——只有他才知道。   王药愣怔了半晌,最后扯起唇角笑了笑,落寞地说:“臣知道。臣选择了,这条道走到黑,弄得身败名裂,一无所有,也只能无怨无悔。”   他无声太息,最后低头道:“罪臣告退。”   “慢着!”完颜绰居高临下睥睨着他,“你当这一顿鞭打就能抵消了你的罪愆?”   王药重新抬头看着她:“太后还要怎么惩罚?罪臣领受就是。”   完颜绰每每对上他的目光,内心就柔软一分。她曾经喜欢他,不就是喜欢他遗世独立的灵魂?背叛不可忍,利用不可忍,可他还是回来了,他获取了他要的胜利,然后仍然被她牢牢地控制在手掌心里。她要折磨他,让他通过身体和心灵的疼痛来记住错误的代价,以后专心地做她的爱宠。   “枢密使是不用想了。贬到我帐下做粗使的奴才。”她趾高气昂甩下一句,挽着身边的耶律延休,直往自己的营帐而去,还不忘回头招呼他:“打着热水,在外头随时伺候。晚上还滚回你的黑屋子去睡,镣铐戴上,免得再逃——追一个你,还死了我两个骑手!”   王药牙关咬得太阳穴都疼起来,在原地刚犟了一会儿,就被后面人一推,差点趔趄摔倒。太后身边的宠宦忽络离上来扶住了他,低声在他耳边说:“去吧。主子不撒掉这口恶气,啥后话都别提……”   王药苦笑一声,只觉得背上腿上,但凡运动到的肌肉皮肤都是一阵阵撕裂的痛楚,走起路来一步一挪,也和受刑差不多了。   等他到太后的御帐的时候,里头已经传出了完颜绰“咯咯”的笑声,说话也柔媚动听:“延休,你也是够了!我用的熏衣香好闻,那赐一点回去,给你也熏一熏……”然后传话出来要温水净手。   旁边的侍女把装着温水的银盆递到王药手里,努努嘴示意他送进去。王药握拳思忖了一会儿,把银盆接过,低头钻进毡包里头。   里头果然是一阵暖香,完颜绰倚着榻侧躺着,面前小几上放着一叠奏折,还有一大琉璃碗的酥酪浇樱桃。雪白的酥酪,晶莹的红樱桃,配着她大红的衣衫,白净的皮肤,娇慵地把脱了靴子、穿着白袜的脚伸在榻外。瞥见王药端温水进来,银牙微微一咬,招了招手,却是对下首跪坐给她念军报的耶律延休说:“快,洗一洗手,给我挑最好的樱桃。”   这位将军大概还不怎么习惯伺候太后,略有尴尬地看了王药一眼,上前要洗手。王药冷冷道:“你先洗了,难道叫太后洗你的剩水?”   他这下更是进退维谷,瞧瞧王药,瞧瞧完颜绰,再瞧瞧王药,再瞧瞧完颜绰。   完颜绰觉得好笑,作壁上观,却见王药端着水到她面前了,穿着窄袖的粗褐,双臂比往常瘦了一圈的模样,大约因为伤口作痛,强撑着却仍有些颤抖。靠得太近了,她抬脸看看他,突见他眉间一道皱纹,刻在浓密的双眉正中,她心微微下沉,伸手在水里荡了荡,敷衍着算是洗了手。   王药的目光瞥向案几上的琉璃碗,酥酪冰过,在樱桃上形成了薄薄的缭绕的雾气,他眉头一皱,那条折痕愈发变得沟壑一般,双目相碰,他低声道:“少吃冷的!”   完颜绰心里一揪,用力把他的手一推:“关你什么事!”   心里又酸又气,不想理他,又不想他离开,又想狠狠地气他。完颜绰对呆呆发愣的耶律延休说:“我要批折子,你从琉璃碗里,挑大的、红的樱桃,多蘸点酥酪,喂给我吃!”挑衅地横了王药一眼。   耶律延休不敢违命,上前在银盆里洗了手,然后瞪大眼睛,仔细挑选了一颗又大又红的樱桃,又饱饱地蘸了雪白的酥酪,送到完颜绰脸边。她手都不动,直接从他手指上把樱桃叼了过去,舌尖有意无意还在他指尖舔舐了一下。耶律延休手一抖,王药也是手一抖。   完颜绰用眼角余光看着他,他表情是平静,可她熟悉的,他颈侧的血脉鼓胀起来,蓝色的血管仿佛还在搏动——没错,生气了,妒忌了,快要怒发冲冠了。   她挑衅地撇脸看看他的头,他头上只裹着幞头,而且头发当然不会真的竖起来,但她已经够满意了,掩不住地微微一笑,侧头对耶律延休说得更是千娇百媚:“再挑一颗嘛,要又红又甜的……”   耶律延休上阵打仗勇猛不畏死,此刻伺候太后吃樱桃倒是出了一身的汗。他对面那个端盆的也是一身汗,额角一层晶莹,大约在强行忍痛,目光都有些漂移,手更是抖得厉害。好容易完颜绰摆摆手表示不想吃樱桃了,耶律延休才松了一口气。他手上沾满了酥酪,想舔一舔又觉得御前失礼,完颜绰何等精灵,笑道:“现成的奴才,你不叫他端水给你洗手?”   “王……”耶律延休觉得叫“枢密”不合适,但叫人家奴才也叫不出口,只能招招手表示自己要水洗手。   王药挺着脊梁,缓缓端着水过去,见耶律延休大大咧咧的双手伸过来要往水里插,他突然双手一抬,把一盆子水尽数泼在这位大将军的脸上。   看着“奴才”翻身忤逆,而当将军的一脸懵然,撒开着双手,浑身滴滴答答滴着水。完颜绰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11.11   太后笑了,耶律延休也只能黑着脸,忍着蓬勃的怒气,自己伸手拂拭身上的水痕。   完颜绰嘟着嘴说:“延休, 你是男人么?给人这么欺到脸上, 也不闻不问?敢不成学韩信甘受胯_下之辱?”   耶律延休还没反应过来,王药已经反应过来, 抢在前头说:“耶律将军,既然太后发话了,咱们不妨以男人的方式对决。你可愿意?”说罢, 还文质彬彬地拱一拱手。   耶律延休本来就一肚皮的怨气, 见王药居然还敢挑衅,又见他瘦瘦的身板儿, 发黄的面色, 还有他身上的那顿鞭子还是自己亲手抽的,有多厉害他最清楚——就这样了, 还敢找死?!耶律延休眯了眯眼睛,笑道:“你都这么说了, 我不奉陪也不像了。你放心,我不要你的命。”   王药扯一扯唇角,率先出了帐门。   完颜绰发觉,挑起了两个人的打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脑海中蹦出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王药的鞭伤还没有好!   但见耶律延休也拔脚出去了,她嘱咐“留情”之类的话无论如何不好出口,呆坐着想了一会儿,听见外头叫好的声音已经一浪高过一浪,只能也跟着出去观看。   契丹人把摔跤当做娱乐事,日常小伙子们还要没事来上两局,这次这两位身份悬殊,外形也悬殊,又是剑拔弩张斗鸡儿似的表情,这场打斗只怕好看得紧!不用招呼,四面立刻围成了好大一个人圈儿,个个伸着脖子往里瞧,为自己心目中期待的英雄呐喊助威。   圈里两个都脱了外头长衫,穿着里面的短打。身形上看,王药个子没有劣势,但瘦一圈。开打的架势也不相同,彼此观察了一阵,耶律延休先扑上去,王药灵巧,闪躲了几回,但旋即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完颜绰看得清楚,他灰色褐衣的背上,绽开了一道鲜红,紧跟着又是一道——他的鞭伤,哪能这么大幅度动作!她的心顿时一跳,接着鼻尖漫上酸楚来。   王药果然是找死,耶律延休战场上骁勇,摔跤场上也不赖,一旦察觉王药脚步虚浮便趁势加以猛攻。王药抵挡躲避了两下,到底不敌,被狠狠一拳击在肚子上。他退几步还没有站稳,又被扑过来的人绊倒在地上,压在身下,这下拳头像雨点般落下来。王药先还抵抗,后来不知是没力气了还是没信心了,撒开手随便他打。   落在他肩头、胳膊、胸脯上的拳头,完颜绰还忍了,但后来见耶律延休打顺了手,拳头照王药头面而去,她不由喝道:“可以了!”见耶律延休有些不足意,放下拳头悻悻地从王药身上起来,她又故意笑道:“你看你,累得一头汗。”掏出自己的手绢,命阿菩给耶律延休送过去。   耶律延休这下面子十足,他倒不是斤斤计较的男人,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灰尘,转手又去拉王药。王药背上滚着泥尘,然而洇出来的五六道灰红色的血痕还是在衣服的背上触目惊心。完颜绰胸口起伏着,对王药说:“鸡蛋碰石头,不自量力!脏死了,回去洗一洗,再到帐营前端水服侍。”   王药疼得浑身哆嗦,却抬脸笑了笑,低声自语了一句什么,推开一边过来扶掖他的人,一瘸一拐往他住的那间黑漆漆的狭窄毡包而去。   晚上,完颜绰回营帐的时候,远远看见王药蹲在她的毡包前,两边插着的火把把他的脸照得清清楚楚,光影中的人显得格外好看,眼睛比什么时候都深邃,颊边忧郁的笑意简直把人的魂儿都要吸进去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又一阵软,急忙对阿菩道:“快!把耶律延休叫过来。”   “这会儿?!”   完颜绰怒道:“才打头更!叫他进来陪我赌羊拐!”   她等在原地,直到耶律延休来了,才摆出笑脸,和他一路进了帐篷,故意瞪了王药一眼,丢下句:“热水伺候着!”便掀开门帘进去了。   王药在外面听着里面笑声不断,赌羊拐是契丹人闲暇时的游戏,几块羊拐骨,在桌面上抛、抓,赌的是技巧。所以里头羊拐骨碰撞的声响动静不断,完颜绰赢时的娇俏笑声,输了的时候撒娇耍赖,而耶律延休那个傻大个大约还不太懂怎么哄这位小女人一样的太后,只听他不停地憨憨地笑。   王药其间被叫进去送水两次,每次进去都是完颜绰艳光四射地偎依在耶律延休身边,故意吃着凉凉的酥酪水果,故意挑衅地在王药面前各种打情骂俏,然后说:“好了,你先回去上镣铐睡。这里让宫女伺候就行。”   二更的时候,筋疲力尽的耶律延休掀开帐门回自己的地方,突然看见黑头里蹲着一个人,不由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不是王药又是谁?   “你……还没回去?”   王药慢慢起身,搓搓冷冰冰的手,点点头说:“嗯,这会儿就回去了。”   里头完颜绰噔噔噔几步跑出来,冷着脸说:“延休,你先回去。”等人影远了,冷笑着扭头对王药道:“叫你回去,干嘛不回去?是听我里头什么动静儿呢?”里头打情骂俏,但只限于打情骂俏,她在任性,但终究没有做更过分的事。   王药抬脸不卑不亢地看着她:“没有,不想回去被锁着。”   完颜绰冷笑道:“你也知道不舒服?可谁叫你要逃呢?我以后又怎么信你呢?如今这圈地方,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四面的哨楼,见到你的影子就可以直接射杀。”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转回头对他说:“我知道你不怕死,想死就走好了。反正死了,尸首也是我的!”   王药苦笑了一下:“你生气,你罚我,我该受的。”   “对!你自找的!”想着他白天故意挑衅耶律延休,又想着他身上的鞭伤在摔跤时那么可怕地一道道绽开,完颜绰很想问他一句疼不疼,但出口却是:“疼死活该!”   “阿雁。”他这段日子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你叫我知道了地狱是什么样子,疼痛,孤独,背叛,伤怀,妒忌……都是泥犁地狱里的一道道三昧火,一根根摄魂钩,逃都逃不开,真是叫人想死了来解脱,可是地狱么,身在其中,连死都死不了,才最可怕。”   完颜绰任性地期待自己开心,心里说了无数个“活该”,可是她却一点没感到出了气的爽利和开心。她太懂得了,这些伤楚,哪一个不是她自己感受过的?但是她就是要这样做,就是要他也都试一遍才满意!   可是他却带着微笑说:“确实,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犹自像一位胜利者,对她错愕的表情犹自清风朗月、波澜不惊,点了点头,转身拖着伤痛的腿,曲着伤痛的背,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他的窄小、黑暗的毡包而去。   完颜绰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日事务不多,她处置好各地送来的奏折,又回去补了一觉。这次再醒过来,头脑里有些胀胀的不舒服,昏沉沉的,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心情也低落得很想发火。   到帐外一看,恰见王药费力刷好完颜绰那匹黑色的骏马,看着那光滑油亮的黑色皮毛,满意地拍了拍。松开肚带,清洗一净的马儿也很温顺地靠着他,转而被王药带到草地上,便安心地低头吃草。王药侧倚着树,抱着胸含笑着看,一脸舒逸的模样。   他不任高职,天天做些奴仆的事,居然也安之若素。完颜绰竟然不知道自己心里涌起的复杂感觉究竟是不服气还是羡慕,只是心中那些气,似乎已经慢慢地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对他一直就有的那些好感,又重新慢慢升腾起来。她极力压制这种感觉,一遍遍告诉自己:她要更狠,才能让人不敢欺侮,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后宫、国政,乃至此刻的感情,都是一样的道理。   她刻意地亲近耶律延休,给他高位,叫他日常陪伴,甚至故意做些暧昧的举动。但他们距离有多远,彼此都知道;暧昧之后有多尴尬,彼此也知道。她的身体和心一旦交给一个人过了,好像就认准了他,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突然,她看见小皇帝摒绝仆从,裹着小斗篷走到王药身边,而王药弯下腰,像对待自家子侄孩子似的亲昵地摸摸他的后脑勺。说了几句,小皇帝鬼鬼祟祟张开斗篷,王药一脸诧异,接过什么东西之后又是一脸笑意,大约是在谢恩。然后两个人也不怕弄脏衣服,在草地上盘膝坐下来,谈天说地好一会儿。   萧邑沣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往回走时,被完颜绰截了个正着:“皇帝出去怎么不带些个人?”   萧邑沣吃了一吓,抬头看见母亲,本能地把小手往后一背,反应倒很快:“出去看看我的马,不需要带人伺候。”   完颜绰笑道:“看看马?倒不怕马尥蹶子踢了你?别看有的马是天天好草好豆喂着的,说哪天要尥蹶子跑了,哪天就真尥蹶子跑了!”说完,横目瞥了一眼外头看着马吃草的王药——居然还是这么悠闲带笑的模样,而且,居然瘦了一圈、憔悴万分,也还是这么好看!她不由又生气起来,回头望着萧邑沣的眼神也显得凶悍起来。   萧邑沣脖子缩了缩,有些畏怯,但还是说:“难道马儿不就应该在原野上跑么?我看牧民家放马,管住头马就行,头马回厩,其他马也自然跟回去,不需要人看的呀。”   完颜绰愣是觉得他说话居然也有其他意味,仿佛带刺儿一般,顿时火冒三丈,冷笑道:“哟,看不出来挺能说啊!刚刚鬼鬼祟祟在王药那里,又听他白扯了啥?居然敢来和我顶嘴了?”   萧邑沣做错了事一样,傻愣了一会儿才小心说:“他没说什么。我昨儿个看见他和马奴们一起用餐,吃糜子稀饭,一点牛乳都不加,也没有肉。他不是生病了么?再吃这么差万一身子骨垮了怎么办?”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求恕的意味:“阿娘,我仲父他做错什么了?你也不让他教我念书了?今日我给他送了点肉干和酪干,他笑着对我说:‘好陛下!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是在夸我呢!”   完颜绰恶气腾腾地往上涨,心道:王药,你又皮痒痒了么?你说皇帝是仁者,宜在高位。自然也在说我是那个不仁者,是播其恶于众的咯?   她转脸对皇帝说:“你再听他这样的腐儒讲下去,只怕这个位置就待不长久了!去,用御苑的活鹿练箭,射死四只才算今天的功课结束!”把小人儿打发走了。   她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寻了一根自己日常用的马鞭,鞭子轻小,大约没有上次的刑鞭力量大,她考虑着要不要叫耶律延休过来帮忙,但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而是对外头阿菩说:“你去寻着王药,叫他过来伺候。”   她从里头望着外头,可以清楚地看见阿菩去叫他,看见他缓缓地从依靠的树边吃力地直起来,把马拴上,然后吃力地一步步挪过来。大约是伤还没好透吧?完颜绰故意在心里恶狠狠地对自己说:他活该!      ☆、11.11   “你,进来。”完颜绰这一阵都是颐指气使的,连名字都不喊,抬抬下巴指着王药。   王药慢慢走到她身边。   “怎么这么慢?一贯是如此怠慢行事么?”她皱眉道。   王药好脾气地解释:“腿上的伤还没全好, 走起来痛。”然后又笑了笑说:“不过也没事。你有事, 就吩咐,别嫌我慢, 我慢慢去做,总能给你做好。”   完颜绰抬下巴指了指旁边的马鞭:“给我取过来。”   王药瞥瞥她倨傲得像只小老虎般的神色,明白她的用意, 缓缓挪过去, 俯身到她榻上取鞭子。榻上是他熟悉的她的香味,并没有掺杂其他, 王药的心中突然一暖, 鞭子到手,他转身递给完颜绰, 而那厢冷冰冰接过扽了扽,冷笑着问道:“今日你又对皇帝说什么了?”   王药从怀里吃力地掏出一包肉干, 面上含笑:“是陛下_体谅我,我谢恩来着。”   完颜绰冷笑道:“于是你就夸他,再指桑骂槐指责我?在你心里,我恶贯满盈?”她突然觉得生气之余还有些难过——他们的分界岭,便是因为他嫌弃自己的恶毒和狠辣么?没错,他是大仁大义,舍生取义,可他难道不懂,她也没办法,是被生存所逼的?   王药眨动着眼睛,听她继续控诉一般说:“你不过是留了一条狗命,居然还不知悔改,你信不信我随时可以杀了你!你看延休他就——”   她夸赞别人的话没说完,他沉了脸过来掩住了她的口。他的手指比以前粗糙,但还是暖暖的,她的心瞬间一漾,旋即又告诫自己必须坚硬起来,冷冷地看着王药,却听他温煦地说:“别说啦,我吃醋了!”   “看着不像……”她身子一扭,旋即发现自己说错了,几近于把内心展现在他面前。情急之下便想用鞭子来解决问题,但是晚了一步,她的鞭子还没有甩开,王药已经近前一步,把她握着鞭子的手裹在自己的手心里,又把她的手拉着按在他的胸口上。   他掌心粗糙,带着令人心安的温暖。随即,他胆大妄为地凑过来,灼热的唇就落在她的嘴唇上。完颜绰想扭头甩开,但是鬼使神差地动弹不得,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把她裹住,强悍而美好,正是她一直以来喜欢的,他的吻恰到好处,怀着虔诚爱意的探索,一点点深入。   她的手能够感觉到王药的胸口“怦怦”地跳动着,声音仿佛横贯她的耳膜,完颜绰觉得浑身软下来,几乎站立不住,本能地张开另一只手,从背后热烈地揽住了他的肩膀。   几乎是同时,他闷哼一声,浑身颤了一下,完颜绰也清晰地觉察指尖正触在他皮肤上凸起的一道痕迹上。   两个人分开一小段距离,完颜绰凝望着王药眉间纠起的折痕,已经再装不出不在意,问道:“碰着伤口了?”   王药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勉强笑笑说:“没事,受得住。”   可毕竟还是汗水都密布了一层。他再坚强,还是肉身凡胎。   完颜绰几乎要落泪,怕他发现自己的脆弱,伸手轻轻推了一把他的胸脯,口里却是恶声恶气、疾言厉色:“好了,你别得寸进尺,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滚吧!”   王药果然有她期待的反应,他死死地瞪着她,她也毫不犹豫回瞪回去:“你不是要入地狱吗?你不是甘于承担一切吗?你不是为了万民可以牺牲一切吗?现在到时候了,王圣人。”   王药眉间折痕更深,一手捏着她的手,一手揽住她的腰,用力地箍在怀里。完颜绰挣扎了两下,又不敢去碰他受伤的地方,既然挣不脱他,干脆对外头大喊:“阿菩,忽络离,叫耶律将军过来!”   强扭的瓜不甜。王药心里灰暗,被她讥刺竟然也觉得深以为然。如果耶律延休过来,当面锣、对面鼓的只怕更难堪。他渐渐松开手,咽了口唾沫,望着完颜绰被吻得水樱桃似的嘴唇和“气”得红彤彤的双颊,可千般不舍万般不愿,他就是不肯说出来。   赶走了王药,完颜绰莫名的烦躁不安。白天用各种事情使自己忙碌起来还好,晚上明明倦极,可就是睡不着,闭上眼睛面前就都是王药的各种影子:他挑眉的笑容,霸道的亲吻,体贴时的关心,论道时的倜傥,就连他背叛她逃走的时候,那马上的背影也俊朗得值得咀嚼再三。完颜绰突然遏制不住想见一见他的冲动,她是做事伉爽的人,一旦想定了,便没有多犹豫,拔脚向他住的毡包而去。   阿菩为她打着一盏小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一座荒丘背后。那里扎营了几座毡包,把王药那间裹在中间,看守方便,出入不便。忽络离早去打了招呼,所以里头的人都没有出来,只有几盏羊角灯在风中飘来荡去,一点点光落到草原无尽的茫茫黑夜中,只如星光一样微弱漫散。   “主子小心!”阿菩小心翼翼照着完颜绰脚下,照见了那个低矮的毡布帘子。   “你在外面等。”完颜绰摆了摆手,小心进去,借着门口的灯光,大致可以看见里头的情景:地上铺的是稻草,打理得整洁,带着淡淡的稻草清香;毡包中间的立柱上拴着老粗老长的铁链子,另一头铐在地上那人的手上和腿上。王药俯身睡着,身子微微蜷缩在单薄的毡毯里,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他此刻和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不会逃跑,不会使诈,不会说尖酸的话,也不会伤她的心。完颜绰只觉得看着他的模样,心头柔软,借着门口的微光,小心地坐在他的头边,看着他侧卧时露出的半张脸,长弯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几缕乱发遮着他的颌骨,戳在他的脖子里。完颜绰伸手帮他理了理,却见他浑身一抖,却也并没有醒过来。   “赵王心中的天下……”他在梦中喃喃呓语,说了半截子,后面就听不懂了。   完颜绰无声地“呵呵”笑:说他倜傥,说他不中绳墨,其实还是个天真人,当权者的天下,包括她的,只在乎保不保得住,哪里在乎那些被牺牲的人有多少血泪。她颇有些居高望他的感觉,又是可怜,又是可惜,指尖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感受他这阵粗糙剃掉的胡茬那种诱人的手感。   他皱了皱眉,隔了一会儿又呓语道:“残民以逞,何以长久?……”   又隔了一会儿,说:“阿雁……”   完颜绰心一跳,手指也不由停了下来。可他侧了侧身,换了个舒服点的角度,却换了主语:“娘,药儿回来了……”说这话时,犹带小儿郎的娇憨气,可听者特觉五味杂陈,只能牢牢盯着他的眼睛和嘴,盯着他颊边漾起的笑意,等待他什么时候再转回到“阿雁”这两个字上来。   他却酣酣地睡着,好久都没有再说梦话。完颜绰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落寞,呆呆地望着他,无比期待他再说一句什么。可是等到疲倦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完颜绰又累又不甘心,索性躺下,盯着他的脸等,等着等着,居然在稻草的芳香里睡着了。   王药身上的气味让她睡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实诚觉。梦境里,他们摒弃了成见,也没有了芥蒂,在宽阔的大草原上跑马嬉戏,他矫健聪慧,她灵巧细致,射猎中合作得完美无缺,带着一马匹的猎物,她笑声如银铃一样,骄傲地看着王药宠溺地瞧过来的眼神,只觉得浑身温暖。   她睁了睁眼,只觉得黑漆漆一片,便又闭上眼睛回到梦里的朗朗清晨,感受梦里的温暖阳光。但终于理智告诉她哪里不对,又强行把眼睛睁开,适应着黑暗的眼睛正对上脑袋一侧的另一双,借着门口的一点微光,那眼睛睁得黑白分明,但又弯出一点笑意。   “我的被子薄,你是不是冻坏了?”他体贴地问。   完颜绰有种做错事被抓现行的感觉,可是又实在贪婪此刻被窝里的温暖和他的气息,不自觉地裹了裹肩头,仍然像骄傲的小母狼一样说道:“中途想到一件事,想来问问你去去疑,见你睡得沉,没忍心打扰。”   然后就躺人家身边了……   王药忍住笑,郑重地点点头:“那么,太后请问吧。”   完颜绰在脑子里紧张地搜索着此刻可以问出来的问题,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从应州回来前,是不是给晋国那方出了什么鬼主意?这段时间,两国边境倒是安泰——但是,不正常啊!”   王药在她牢牢的逼视之下只能点点头,顺手帮她掖了掖被角,手上的镣铐一动就“丁零当啷”响一阵,彻底把完颜绰弄清醒了。他说:“主意肯定要出的。我对赵王说,晋北要地,已经大半在夏国之手,滹沱河也失守了,独守着应州用处不大——就为这话,还吃李维励跳脚大骂了一顿‘无耻叛贼’——放弃应州,就是放弃一块鸡肋。但是并州向南,若守不住黄河北岸,就再无缓冲之地。欲渡黄河,也不是难于登天。”   “那你给他们出什么主意了?”完颜绰咄咄逼人地问,小脸儿都快凑到王药面前了。   王药皱着眉,为难地说:“这样的军事密商,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   完颜绰不由有些恼怒:“果然,在你心里,我还是‘别人’!你就不怕我叫人拿皮鞭烙铁,打着你问?!”   王药道:“你那位捉住我的先夫,也不是没打着问过我啊!”   完颜绰顿时心冷起来,暗道:萧延祀的手段,和我的手段,你还真想比一比?正在思忖怎么先吓他一吓再逼问,突然听见王药故作为难的声音:“不过,你却是不是‘别人’。如果……”   “你要什么,说就是了。”完颜绰立刻说,“我能做到的,就答应你。”   他可以借此机会,要求离开这又黑又破的毡包,要求晚上睡觉不用这讨厌的链子,要求不以奴隶的身份每天干些端水、刷马的贱役,甚至可以要求……完颜绰没敢多想,他这几根傲骨,真是可以“当当”地敲出声儿来!   “我要你过来亲亲我。”结果对面这家伙这么说。      ☆、11.11   完颜绰犹豫了一会儿,倒不是因为不愿意,而是感觉来得太容易,有种掉他圈套里的感觉。王药的腿蹭蹭她, 铁链子又一阵响, 响得她都不好意思起来。他激将说:“你要不敢,就算了。”   完颜绰知道是激将, 但也不怕他激,冷笑一声,用力把他一推, 双手摁着他没有受伤的手臂内侧, 控制住他的身体,就恶狠狠地亲吻下来。吻得真是狠, 牙齿叩击的声音都在耳朵中分分明明, 舌尖缠动,交会, 搏击,谁也不肯让谁。她分开一些, 喘着气怒道:“你不管什么方面,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肯让着我点,是么?!”   王药不满足一样,抬头去够她的嘴唇,奈何镣铐缠身,从俯卧变成侧仰,动作不便不说,到处还给硌着。他软乎乎道:“哪里是我不肯让你?你看,你言出如鼎,说把我从应州发配出来就发配出来,说鞭子抽到我晕就抽到我晕,说贬为奴隶就贬为奴隶,这会儿连求一个亲亲,都还求之不得。”噘着嘴居然小孩子一样生气。   完颜绰狠狠地捏他的脸,捏得脸颊变成奇怪的形状,一点点微光从顶侧照进来,特觉得像个滑稽的鬼脸一般。王药任她折腾了自己的脸一阵,然后拍拍她的背,在铁链“玎玲”的响动中,好脾气地说:“好吧,你这么好强,我就忍辱负重,让着你好了。来,再亲一下试试。”   完颜绰停止折腾他的脸,但也不肯亲他,气哼哼道:“多不诚心!”   王药看着她的眼睛,很恳切地说:“我一直是诚心的。那天在应州的城头,我非和李维励要求:要是夏国不退兵,他要假戏真做砍掉我的头颅,一定要让脑袋落在城下。”他顿了顿,平常随意地说他掉脑袋的事,仿佛在说夏天切西瓜一样:“这样,我至少有一部分能离你近一点。”   完颜绰几乎要颤抖起来,实在听不下去,狠狠伸出手指在他胳膊内侧的嫩肉上掐了一把,低喝道:“胡说八道!”   王药给她掐得抽了一口凉气,但很快微笑着说:“你当我这话是骗你?”   他越是这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反而越是坦诚:“阿雁,我要是不用这个法子驰救应州,应州军民,很难生还不说,攻城之难,你这里的死伤又会有多少,你应当也懂的。虽然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是,手上沾染的鲜血太多,难道没有民怨和兵怨?将来的地方民变迭起、兵变迭起,你守不守得住?穷兵黩武的帝王不少,纵然是扩大了版图,却是以人命换来的,后世又有几个人说他们好?”   完颜绰想要反驳他,这次却发现真的反驳不出,她只是任性地又伸手掐他,眼泪含在眼眶里仗着他看不见:“所以你就应该背叛我?逃离我?还说得振振有词?!”   王药看着她眼眶里莹亮的反光,阵阵心酸浪潮一样涌上来:“阿雁,我的心没有背叛你。我当时就想着,用自己的头颅来向你赎罪。若是真的有灵魂,我也愿意孤身飘荡在夏国,永世不入轮回。”   他自嘲着说:“这话听着好假是么?可是李维励的刀斧手真的把刀悬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也害怕极了,浑身都在抖,也有些后悔,但是又来不及了。我当时想,如果可以再选一次……”   “你……会选怎么做?”完颜绰小心问。   王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给你念《望海潮》。”他伸手摸她的脸颊:“小母狼,你的野心太大了!”手顺势一点点滑到她的胸口。   她的心脏“咚咚”地敲击着,他的手心里能够感受得一清二楚。她的泪水落在他脸上,凉凉的一点,又一点,可她也是死不认错的犟驴脾气,伸手又去掐他:“别顾左右而言他!我有没有野心,你做好你的枢臣就行了,不愿意做就留在我的身边也行,为什么要走?你说,你后悔不后悔你离开?要是可以再选一次,你想不想回到你走之前,让自己留下来?”   王药没有说话,等她再任性地掐过来的时候,讨饶道:“太后,罪臣身上也就这两块好皮肉了,您给我留着吧。”   完颜绰在这样气哼哼的时候,被他的话逗得破涕,板脸又板不住。又心疼他这一阵身上伤就没断过,也没能好好养过;又不肯轻易认栽,或是流露出太多同情之色,只能把手也一路往下挪,打算掐他腿上没受伤的地方,边气呼呼道:“少给我油嘴滑舌的。要教训你,法子多得是!”   她的手蓦然停住了,她望望他,他也望望她,斗室里,霎时间只闻两个人清晰的呼吸声。好一会儿,王药屏息般克制地警告说:“阿雁,你可别惹火……”   完颜绰已经忍不住得意地笑了,既然找到他的弱点,怎能不利用得当?她重新侧躺在他身边,灵巧的手指一点点挑逗着,时轻时重,时有时无,听着他不停地咽着口水,终于咽得口干舌燥,闭着的眼睛睁开来,满是压抑不住的渴求:“阿雁……”   完颜绰蜻蜓点水了两下,侧头说:“求我!”   他满眼雾气,唇焦舌敝,喉结上下滑动着,想过来抓她,手一动,链子一阵响,别扭得一点都不灵活。完颜绰躲开他伸过来的手,却又探手圈画抚弄了两下,凑过去不依不饶地说:“说,求我。”   蓬勃的欲望不能忍,只有认栽。王药低声道:“求你了!”   完颜绰点点头:“好得很。求而不得,欲壑难平。我是野心有些大,你呢?”   凑过去在他耳垂舐了两下,又吹了口气,她起身悠悠然说道:“天快亮了。我得回去了,可不能留话柄在这儿。你多歇息,平平心境,想想自己是不是也有难以满足的时候。想明白了,今日就好好养伤,别出来伺候我了。”慢悠悠揭起帐门走了出去,任凭那个人低低的哀鸣响起在耳边。   虽然也只睡了几个时辰,但完颜绰这日特觉神清气爽,处置事务时面上都带着一点遏不住的笑意,被当做朝堂的大帷帐里,气氛也较平时愉快和谐。完颜绰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把一应情况都处置好,最后说:“南边应州等等新的地方,张贴安民告示,城防全部换成我们自己的人,投降的晋国将士一律拆散,编入其他投下军城、投下军州去。如果有谁有消息报告,已经证实是实话,要加以重赏。好容易得来的好地方,别给胡糟蹋掉了。”   “那……这次打仗后士兵的抚恤和功赏?”   以往都是到掠夺到手的城池里大肆劫掠,谁抢到就是谁的,大家打仗打得才有劲儿,但是,也势必使一座城池经历一场大战之后再经历一场大劫,往往是三五年都恢复不了元气。   完颜绰沉吟了一会儿,不知怎么,脑海中都是王药的影子,还有他在黑头里对自己谆谆的说的那些话。她脱口道:“残民以逞,岂是长久之计?这次晋国赔了那么多钱粮和布帛,宫中都不要,尽数发给攻城的将官和士兵,作为奖赏和抚恤——不,当官的少给钱,另外加以爵位和投下军州,只要肯出力,我就没有不肯给赏的!”   她舒了一口气,看着下头陪着她出生入死打仗的将官和朝臣,先是惊愕,接着又个个高兴起来:晋国的赔偿丰厚,分到手里也不少;当官的能有投下军州,也成了一地的主人,自然将来源源不断都是收益;爵位和封赏,还是呱呱叫的面子,走到哪儿,脸上都能放光。   散朝后,她觉得浑身还有劲儿没有用完,四下瞥瞥,果然王药听她的旨意没有露面,心里略有些失落,但见新封的镇南神威将军耶律延休还伺候在帐外,不由上前笑道:“延休,我无聊,你陪我去射柳?”   耶律延休的脸上顿时露出笑来:“臣遵旨。”   射柳是夏国特有的风俗,虽然自唐时传续下来,但他们特为重视,每年祈雨、端午,必有此项,射得好的汉子,还会得到帝王的奖励,是相当风光的事。平日里练习,自然也是不辍的。完颜绰骑上自己的黑骏马,跑到沙柳林里,用特制的横簇箭,对准一株最高大的沙柳上最高的一条枝,抬抬下巴对耶律延休说:“就那两根。你射下来,我给你赏一套新的明光铠。我射下来……”   她一时顿住,她几近是一国之主,她还要什么?   却听耶律延休笑道:“那臣送太后一件礼物。”   完颜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小伙子之前和她在一起,显得颇为羞涩木讷,今日却神采飞扬,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对她闪着光芒。   耶律延休见她盯着自己瞧,那么大个人了,倒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模样出来,转身张弓搭箭,把那把硬弓拉得满满的,“嗖”的一声,那根最高的枝条顿时断成了两截,飘飘地落下来。   耶律延休志满踌躇地回头,完颜绰只能对他笑一笑,自己也拉开弓,对准旁边另一根柳条。她的箭法一直算是好的,但今日手法飘忽,只见那羽箭像喝醉了酒似的,既无力,又飘飘摇摇,斜斜地射到一边,还力道不足,连一边的嫩枝都没有能射断。   耶律延休怕她懊恼,忙说:“太后这几日太累了!臣去猎几只山鸡,滑做山鸡片热锅,肉和汤都是滋补的,您好好补一补。”   完颜绰已经无心射猎,但耶律延休是新近提拔的干将,年轻有为又忠心耿耿,她总要多示恩宠,笼络一批肯为她干事的人——不能像王药似的时不时还怀点二心。完颜绰笑道:“是呢,今天不知怎么的,不太有力气,还是你懂得体谅。哎!”她望向他问道:“你今年好像是二十一?这个年岁,应该娶亲了吧?”      ☆、11.11   “对,臣是二十一了。”耶律延休点点头又摇摇头,“十六岁上父母也给说了妻子,还没有过门, 后来我入伍从军, 一步步升迁得极快,也没有抽出空来回去娶亲。没成想十九岁上, 那小娘子过世了,我还没见上一面过。后来也就耽搁下来——反正,好男儿何患无妻嘛!”   完颜绰点点头说:“还有这样的故事, 听着唏嘘呢!”她一抬手, 突然指着前面丛林里:“延休!雉鸡!”   耶律延休二话不说,拎着马过去, 雉鸡惊起扑腾翅膀, 他反应极快,就用铲形的横簇箭, 一下射中了雉鸡的脖子,那雉鸡软软地瘫下来。耶律延休策马过去, 俯身从地上捞起那只雉鸡,兴奋地叫道:“好肥呢!味道一定不错!”   完颜绰含着笑等他过来,瞥了一眼雉鸡,然后说:“延休,你那么会疼人,谁嫁给你,将来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呢!”在他面露笑容的时候,又似若无意地笑道:“你要有看上的,告诉我,我给你指婚;要是没有,我多为你留意着那家的姑娘合适。”   耶律延休的脸色顿时变化了,又圆又大的眼睛瞠然看着完颜绰,想说什么又说不出,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睑垂了下去,脸色也没有刚刚的那样踌躇满志,好一会儿嚅嗫着说:“没有瞧上别人……而且,现在也不想这个……”   完颜绰何等之人,太明白他的想法,这样的若即若离,对男人而言,最具杀伤力——只是或许将来也会伤人,但顾不得了。她莞尔一笑:“也是,先立业,再成家。女人家谁喜欢没出息的男人呢?”凤目瞟一瞟他,便看出他挺着胸脯,几乎要勃发出一句句宣扬效忠的誓言来了。   打猎打了半晌,完颜绰有些兴意阑珊,回到宿营的毡包里休息,想了想,突然发现自己昨晚缺漏了一件要事,急忙对忽络离道:“去,把王药叫我这里来。”   一见王药慢吞吞进来,她就嗔怪道:“你这个骗子,绕了半天把我绕到坑里,却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王药眨巴眼睛问:“答应过你什么?让着你?好好和你亲一亲?”   完颜绰瞪着眼睛,拎着鞭子作势要打,但没下得了狠手,只把鞭杆在他身上不轻不重敲了敲:“别装傻!你劝赵王放弃应州,然后给他出了什么鬼主意?他现在这么安分,赔了那么大笔的银钱也不想还击?”   两国边境,一直冲突不断,因为没有足以让人生畏的分界岭,来去都太容易,所以夏国一直想取黄河北岸的土地,而晋国又想收复大同一带的地域。完颜绰牢牢地盯着王药,冷冷笑道:“其他也就罢了,这是我国存续,或许也是我存亡的大事,你要是瞒我,可就是真对不起我。”   她放出一本正经的神态,王药也不再和她插科打诨、正色道:“你虑得不错。欲念本就不是你一人所有。边境冲突,民怨迭起,晋国国君和赵王都想名垂青史,但也都不想遗臭万年。我给赵王出的主意,听说他做得不错。”见完颜绰的眼睛眯起来,王药微微笑笑:“我没有伺机窥探你的军情——前几日你和南院三部讨论一些户部奏折时,让我在一旁伺候茶水的。”   完颜绰记得那次,王药那天的神情略有些闪烁,但过后事务多,就忘了拷问,今日既然自己说出来了,自然要问明白:“晋国大修易河水利,是你的主意?”   “对。”王药点点头,“黄河之北,有洛水、汾水和滹沱,到大同府是桑干,和临安比起来,水系不多,变道却很常见,若能利用其陂泽,筑堤贮水,可以屯田,多栽榆柳,种植稻谷,必开水田,必修沟垄,日后大熟,可以造福一方百姓。”   完颜绰皱眉听着,不做评论。   王药继续指点江山:“屯田边缘是军州,守城军士自可耕种,不劳发兵增加戎卒,没有平民,边境自然不敢随意劫掠,可以防止小战;沟垄纵横,河道相连,树林密布,契丹或蒙古的骑兵淌水不便,穿林不便,可以阻遏马匹奔驰,敌情至,边将已经做好战备,坐拥军资,可以备大战。[1]”   完颜绰听得心底发凉,好一会儿才“呵呵”冷笑:“到底是你的故国,算计得好周密!”   王药并不示弱地微笑着与她对视:“太后容禀,之于大夏,也不是坏事。”   “好处何来?”   “中京和南京,毗邻晋国,黄河北流之水,常常引发水患,所以太后一直为大夏的稼穑社稷犯愁,如今上游有人把水疏浚了,下游岂不是大树底下乘凉?无论是军屯也好,还是让汉人耕种,满仓的首先是国库,百姓能吃饱,军队不缺粮,国富民强指日可待——你要那么多硬骨头的地方做什么呢?”他满眼闪着光,“阿雁,你要做中兴的女主,陛下要做强国的君王,我愿意做你的武侯——诸葛亮和王猛都得此谥。”   完颜绰愣怔半日不得言语。她野心勃勃,他何尝不是?只是相较而言,她从后宫一路打拼至今,能立足于眼前十年就已不错,而他纵横捭阖,胸怀古今天下,那蓬蓬勃勃的一颗心,简直要把功业立到千秋赞叹,万世彪炳。她心里的火苗也给他点燃了,正想说什么,突然门外一阵响动。   忽络离陪着笑的声音响起来:“耶律将军,您给太后送东西呐?”   耶律延休在外头说:“今日陪太后打猎,猎到一只好肥嫩的雉鸡!特特叫太后的御厨房整治了,清炖的口蘑鸡汤。太后这些日子脸色不大好,得须补一补身子。”   完颜绰瞥见王药面色沉了下来,心情不由大好,朗声对外头还在想方设法劝阻的忽络离道:“耶律将军一片心意,我甚是感激。快请他进来吧。”   她又低声对王药道:“没恢复你身份呢,别把自己当枢密使了。跪一边伺候汤水去。”还不忘警告一声:“今日可是滚烫的汤,你再恶作剧,闹出事来,我可真要再赏你鞭子的!”   王药表情悻悻,刚刚的满面红光霎时消退了多半。   而耶律延休兴冲冲踏进太后的帐帷,见到完颜绰正坐在案几前,王药跪坐她对面,正在细细地磨墨。上次被这家伙泼了一脸水的印象犹历历在目,不由格外看了他一眼,特特绕过他身边,把一个带盖子的大碗搁置在完颜绰对面,又揭开碗盖,对完颜绰说:“刚从御厨里端出来,还热乎着呢,要趁热喝才好。”   他笨手笨脚,拿着汤勺舀汤,一会儿汤盛得太满,手忙脚乱倒回去,一会儿被烫了手,怕砸了碗脸都憋红了。完颜绰自己都看不下去了,伸手拿过碗,又接过耶律延休手里的汤勺,自自然然地说:“我来。”   处理国政大刀阔斧的完颜绰,也心细如发,便是小事也做得很好,片刻就妥妥帖帖盛了三碗汤,里头各沉着白嫩的雉鸡片、米色的口蘑和乌黑的木耳。汤的香味袅袅地往人鼻子里钻。   她把第一碗递到耶律延休面前,含笑道:“延休,今日猎捕辛苦,又如此体贴,我极是感动。这第一碗,是我赐给你的,不许推辞!”   耶律延休的惊喜感激可比她故意做出来的感动真挚多了,点点头接过碗:“臣为太后尽心竭力,理所宜当!太后厚赐,臣不敢辞。谢太后隆恩!”竟也不怕烫,唏哩呼噜喝了。   完颜绰一直微笑着看他,此时又把目光转到王药身上:“也赐你一碗吧。”   王药这次倒没别扭,接过碗来,正准备喝,恰见耶律延休那有些诧异又不敢问的表情,便暂放下汤碗,对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太后进膳,例有尝膳一司。就是那获罪之人,在太后进膳前先尝一尝,以免万一有什么脏东西乃至要命的东西混进来。太后见我罪余之人,死得其所,就分派我这个位置。”像举酒盏一样对耶律延休举一举碗,慢慢啜饮起来。   完颜绰觉出他话里有骨头,但是耶律延休一点没听出来,一副“明白了”的傻样看着王药喝汤。她心里好笑,假装掩口咳嗽饰过了,恰好王药也放下碗,不咸不淡地说:“汤还不错,热乎,太后可以进膳了。”   “延休给我的,自然是好东西。”完颜绰剜他一眼,故意说。汤确实是好汤,春季的雉鸡又肥又壮,吊出的汤头鲜美无比。完颜绰喝完,掏出帕子擦擦嘴角,笑道:“延休,谢谢你的礼物。”   耶律延休的脸居然有些红上来,摆摆手磕磕巴巴说:“不是……不是……这只是今日的猎获,奉于太后品尝的。”他抬头看看完颜绰的如云乌发,小心取出一个锦盒,这次送上去时,耳朵都红了,低声道:“臣也眼拙。”   完颜绰打开锦盒看了看,眼角余光恰见帐帷里的两个人都在盯着她。她盖上盒盖,不置可否,对耶律延休说:“延休,还当记得自己的身份。”   耶律延休红红的脸刹那又变白了,好一会儿才低头道:“是……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太后朴素……”   “别说了。”完颜绰打断他,“你的心意我明白。”她眼角又关注了王药一眼,见他若有所思盯着那大红雕漆的锦盒,便又转而说:“延休,来日方长,我要慢慢考量你呢。”   青白的脸色在这句话的抚慰下又恢复了正常的颜色,耶律延休点头道:“是!臣明白!请太后只管往后看!” 作者有话要说:  [1] 宋太宗时六宅使何承矩确实有这样的上奏,借用。虽然比较理想化,但是应对小型战争还是有一定作用的。   ☆、11.11   天天渐渐炎热起来,捺钵的皇帝和太后的大军,处置好了战后的事务,嫌南边燥热不适, 还是决定回上京避暑。   “从并州一路往北, 现在都挂着我们的金狼旗,不过到底是才攻下的地方, 民心浮动不说,也要防着南边。”完颜绰左右看看,“要留个有本事且靠谱的在并州节度, 这项差使不好做, 但功莫大焉。”她特地瞟了瞟耶律延休,但并没有点名:“大家打仗打了这么久, 都盼着回家看看, 所以,谁有这份心, 谁私下里告诉我,我和皇帝再来定夺。”   她刚回到营帐, 王药就紧跟着过来,完颜绰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嘛?”   王药奇怪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给你送热水啊。”   完颜绰吁了一口气,这才懒懒地伸出双手:“应州比上京还干燥,我的手指甲边都起了肉刺,你给我好好泡泡。”   王药嗔怪地看她一眼,把她那双又白又细的手放入温热的水里,小心翼翼地搓揉她的每一个关节,最后点评道:“瘦了。要多吃点。”   完颜绰等把手从盆里拎起来,才说:“手也看得出我人的胖瘦?”有一阵没让他抱一抱了,那样的话倒是感觉得出。   王药像不懂她的暗示似的,转身拿来一盒油膏,剜出一大块在掌心里揉匀,又慢慢地给她擦在手上。各种油脂和香料调和成的护肤软膏不太好吸收,需要一点点揉进去。王药很耐心地抓着她的手,每一个指节,每一个指甲缝都细细地捋过好几遍,最后放肆地把她的手背放在嘴前亲了一下,笑道:“香喷喷的,好想咬一口。”   他既不像个奴才,也不像个重臣,就是个随常的男人,在家里享受伺候老婆、把老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种闺房之私。   完颜绰嬉笑着,伸出另一只手让他擦,揉了一半,外头通报耶律延休请见。她也不觉得应该让王药回避,大大方方地说:“叫进来。”   草原人随意,没有那么多男女大防,王药见她都不在乎,自己自然更不在乎,在耶律延休进来的门帘响动中,还抓着完颜绰的手心喋喋道:“抓马缰或弓弦之后,回来要及时泡热水,不然,你看看,掌心都有薄茧了!”   完颜绰把手一抽:“你嫌么?”又对耶律延休笑道:“别理他,他嫌不嫌,我才不关心。——你有什么事?”   耶律延休的脸色变幻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还是不去理睬王药,而是对完颜绰道:“太后今日在朝堂的话,臣想了想,好男儿志在四方,臣不回上京,愿为太后守好并州!”   王药的眉头不易觉察地挑动了一下,先时嬉笑的神色褪去了,转眸望了望完颜绰。完颜绰看着耶律延休,诧异道:“你要去并州?你现在的大将军职衔,可高过并州节度使,岂有高位而低就?”   耶律延休笑道:“并州臣虽然没有去过,但听说和应州风土人情类似。应州可是臣一马当先打下来的!高位低位,都是太后和陛下赏的,臣但知为太后和陛下守土,不在乎什么职位。”   完颜绰还没说话,王药却已冷笑一声:“耶律将军可知,马上得天下,未必能马上治天下。将军心虽不坏,奈何未必谙治理之道。”   耶律延休已经几次被王药侮弄,此刻不由把新火旧火都燃起来了,横了王药一眼说:“太后帐下,有你发言的份儿?”   王药端起水盆,耶律延休不觉就退了半步,以胳膊半挡着身子,叱道:“你想干嘛?”   “倒水!”王药冷冷地说,到营帐外头泼了水,进来又道,“我端水盆,你只想到我要泼你,不过是一根筋罢了。治州郡和治国一样,如烹小鲜。并州那情况,是你能够治理得来的?”   完颜绰问道:“那你觉得谁行?”   王药挺直胸脯说:“自然是我。”   完颜绰冷笑道:“荒唐!”耶律延休亦道:“怎么,叛变一次不够,还要来第二次?”   王药反驳道:“虽则有一,未必有二。就像我这一盆水,泼你第二次,就难得多了,又泼你做什么呢?不如——”他话没说完,耶律延休饿虎扑食一样飞扑过来,一拳头直接就挥上来了。   王药养了这么久,身上的鞭伤大半已经退了痂,身体也矫健灵活一如往常,但平常步幅缓慢,一步一摇的习惯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此刻,他却反应如旧,拳头一来,伸手一带,化解了拳风,嘴里还嘲道:“下一拳应当是攻肚腹,脚里钩下盘——上次摔跤,就是这样的——果然是拘泥不化。”   耶律延休的动作滞了滞,明显是硬生生换了拳头的方向,这下王药更容易抵挡,两个人就在太后的毡包里比划开了。完颜绰先也不说话,直到扭打的两人把战火烧到她脚下,把那放各色东西的案几打翻了,才板下脸来说:“出去打!”   王药抱拳道:“不用打了,打架我认输,毕竟我不是武将出身的,练点强健身子的五禽戏,也不是用来跟你正儿八经打架的。只不过刚刚一架,你稍被一激就怒不可遏,打开了就顾不得此处乃是太后营帐,也顾不得周围的案桌文牍,只管出气而后快。这样的脾气,统领军队尚且要小心为上,若是叫你统领百姓的城池,我看不是被胥吏骗倒,就是恶脾气发作,无法安定民心。”   将军被他说得一钱不值,胸口起伏不断,额角暴起一道道青筋,指着帐门说:“少废话!太后说了,‘出去打’,咱们就出去打!你要是男人,就别整这些没用的话逃避!”   王药道:“出去我也不一定输。上次你赢,不过仗着我身上有伤,胜之不武。这次我也不跟你出去打,要赢你,原不在拳脚上。倒是要太后知晓耶律将军不能节度并州的第三点:并州在两国边界,与晋国隔水田遥望,若不是长袖善舞的人,只怕日后也和李维励一样,空有抱负,却不能守土。太后,这是大事,请太后三思。”   完颜绰冷哼一声道:“王药,你想说,你不拘泥,脾气好,也长袖善舞,所以我理应让你这个被贬为奴隶的枢密使去节度你故国的领地?你说我能信你吗?”   王药面色一冷,旋即笑道:“你不信我也不要紧,横竖不宜让耶律将军去。”   完颜绰冷笑道:“这事不用谈了,就是耶律延休去并州。你以奴隶而妄议朝政,之前的我就既往不咎了,再说废话,我又要抽你了!”   耶律延休大声道:“臣请求当这个行刑手!”   王药回头狠狠一瞥他,耶律延休亦狠狠回瞪过来。完颜绰觉得俩男人斗鸡似的模样真是有趣极了,忍住笑厉声道:“都闭嘴!国政的事,我说了算!”   王药胸口起伏,最后说:“还有第四点。为州郡官,要能辨识人才,知道人与人之间明的暗的关系。耶律将军好像也懵懂得很。”   他虽然贬斥到这地步,但曾经是什么,日后又会是什么,耶律延休只知皮毛,不知内情。完颜绰见他吃醋的模样,倒觉得好玩起来,对气哼哼的耶律延休道:“今日不劳将军亲自动手,我帐下的奴才,我来教训。延休,你把我的鞭子取来就行。”   耶律延休这才觉得出气,把完颜绰的小鞭子取过来奉上,又道:“抽人是个力气活儿,还是臣来吧。”完颜绰接过鞭子道:“对了,西边斡鲁朵拔营的时候要把骆驼身上的粮食袋子备好。那些懒货经常丢三落四的,烦劳你去吩咐一声。若是好容易得来的粮食都撒了,也是可惜呢。”打发走了耶律延休。   帐门闭上,外头不相干的人也都走了。完颜绰笑着用鞭杆挑着王药的下巴:“给你三天好脸色,都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吧?”   王药一甩头甩开她的鞭杆:“没忘。你的气还没消,少不得我这身皮肉给你出气。”   完颜绰点点头:“你知道就好。衣裳脱了,准备受鞭。”   王药盯视了她一会儿,“呵呵”笑了两声,开始解左衽的衣带:“你应该叫耶律延休动鞭子,他力气大,甩得开,声音响,一定特别过瘾……”   完颜绰冷冷望着他,等上衣一件件解开了,露出精悍的胸腹,一道道肌肉虽不特别凸显,却也纹理分明,各成块垒,几处和耶律延休打架时留下的青紫伤,现在也只剩一点点痕迹,大半湮没掉了。完颜绰控制自己用力往肺里吸进空气,以弥补呼吸顿时一滞带来的眩晕感。   “还有裤子。”她吩咐道。   王药给她激怒了:“阿雁,你不可以辱我!”   完颜绰见他又犯犟,手上的小皮鞭便勾了过去,在他腰上缠了一圈,眼睛闪动妩媚,嘟着玫瑰花似的嘴唇说:“真个不脱?”   王药报之以一声“哼”。   完颜绰道:“那你可别后悔!”双手一用力,拉着鞭子把他的腰带了过来就势一转,王药新旧伤痕叠加的脊背袒露在她面前。      ☆、11.11   完颜绰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脊背,心底深处发出无声的喟叹。王药皮肤白皙,微带蜜色的背细腻光致,而新伤带着粉红, 旧伤带着浅褐, 纵横交错,却也不觉得难看或狰狞。   王药收紧着肌肉, 无奈地等待着这只暴戾的小母狼或会给他带来的新的疼痛,但只感觉她温热的手指一点点划过来划过去。大约要在他放松的时候予以重重一击?王药暗想:耶律延休那个手劲他都挺过来了,今日总不至于更糟?   然而他想错了。   她的手指蓦然离开, 紧跟着一点热辣袭上背上的皮肤。王药周身一战, 刚长出的迟钝的新肤竟有些没有分清这样的热辣来自什么。当那一点热辣微微离开时,柔软的触感跟着离开, 其实也就电光火石的刹那, 但他像隔了很久才了悟过来,并且后悔不迭——她在用唇吻他。   好在并没有等多久, 柔软而热辣的嘴唇又贴了上来,在新伤上格外轻柔而用心地磋磨着, 过于娇嫩的新生皮肤其实仍有些热辣辣的疼痛,但更多是痒酥酥的感觉往心坎里钻,又往四肢百骸里渗,最后顺着血脉集中到他小腹里,像团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   感觉到王药的起伏呼吸和战栗,完颜绰紧了紧手里的鞭子,缠勒着他腰上的汗巾。嘴唇仍旧在他背上,说话的声音“瓮瓮”的,像从他的胸腔里传出来的,然而娇憨妩媚,仍然是她一如既往的调调:“挨罚都不老实!”牙齿寻了一块没有伤痕的皮肤,轻轻咬了一小口,惹得身前那人闷闷地哼了一声。   新的鞭痕从上横贯到下,最后隐没在他窄窄腰间系着的宝蓝色绉纱汗巾上。而她热辣辣湿乎乎的吻,亦是从上横贯到下,细致而毫无缺漏地顺着一道道伤痕吻下来,中途见他起伏得厉害,呼吸得急促,她停顿了片时,叹息道:“却疾,这次都没有给你上药,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好好照顾你!今日就算我补偿你罢。”然后,又把热吻贴了上去。   如果每一鞭都能换来这样带着些微痛楚的甜蜜亲吻,王药倒真不介意再多挨几鞭。此刻只觉得浑身热得几乎爆炸,而热源却被汗巾子牢牢地锁着,释放不开。   果然所有的美好都有限。完颜绰到了他腰际,就停了下来。缠在王药腰间的鞭子也松开了,人也慵慵地到了一旁的矮榻上卧下:“罚好了。既然你不肯解你那宝贵的汗巾,不肯为了你的尊严听我的话,那就这样吧。你可以穿上衣服走了。”   他再一次在爆炸的边缘被她一盆冷水泼了,那兜头的冷水简直要在他脑袋上腾出蒸汽来。完颜绰一脸无辜地俯卧支颐,玩弄着鞭梢,仰着头看着他深深地喘着气,好像要过来抓住她法办的模样,她对外头大喊:“忽络离,瞧瞧耶律将军在不在!”   王药僵在那儿,简直想抢过鞭子在她翘在那儿的浑圆臀上狠狠抽两下。但是外头传来太后帐中的贴身宦官的脆声儿:“回太后,在西头吩咐事情呢,可要叫耶律将军过来听吩咐?”   完颜绰低声对王药笑道:“你自己出去,还是等他来?”   这不仅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还是能不能落下难听话柄的问题。王药只能仰天苦笑了两声,低声骂了一句“小妖精!”,然后到一旁的地上捡起自己的衣服,慢慢一件件穿起来。完颜绰这才扬声对外头道:“不必叫他来了,让他慢慢忙。不过要是离开你视线了,你就叫他一声,说太后要他随时伺候呢!”   她俯卧着盯着他穿衣服,时不时地偏偏头,撑着下巴,一脸欠揍的淘气样子。他一件件脱下来时模样耐看,现在一件件穿上去,动作利索洒落,也很耐看。   王药大约还是有些生气的,离开的时候示威般的用力甩开帘子,完颜绰只觉得好笑。   漫漫午后,既然不拔营,就不妨歇歇脚。她躺在榻上,自在地翻滚了一圈,鼻尖宛如还有他的气息——墨香里冰片的凉冽苦香,愉悦的感觉一点点从趾尖袭上来,然后是突然又生出的不满足,身体空落落的,眼前全是他的影子。完颜绰的一颗心在这样微痛的甜蜜中,尽情地享受掌控的快意。   大军开拔回上京,最后还是遣耶律延休留守并州。在毡包里没有外人的时候,完颜绰倒过来抚慰王药:“你放心,我已经和耶律延休说了,并州原是汉人的地界,用汉人治汉,再熟悉没有。他当甩手掌柜,只管做好军防和税收,他虽然耿直,也并不笨,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王药笑了笑:“你是太后,你都决定了,我能怎么样?汉人治汉,原是国策,但是并州局面复杂,汉人里头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的。如今,也只希望耶律将军能够不遇到岔子,踏踏实实把这几年管顺了,日后也就顺溜了。”   完颜绰点点头,随即指挥道:“我的首饰匣子,你帮我搬到御辇上去。”   她外出捺钵,一切都很朴素,所用的首饰不过几件简单的钗环、皮帽、小金冠,王药检视了一下她的妆奁箱子,独独拿出一个红雕漆盒子,皱着眉说:“这个,也和你其他贵重东西摆一起?”   完颜绰伸头一望,立刻猜明白王药这别扭的脸色是怎么回事,她格外要逗弄他,拿过红雕漆盒子捧住在自己怀里,珍爱地说:“这是他送给我的,怎么能摆在其他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里面?我单独拿着。”然后瞥眼看王药脖子上的青筋和故作平淡的脸色。   王药不言声,答了一声“是”,转头把她其他东西一起装好,放在车辇后面。   契丹皇室用的御辇又称“奚车”,宽敞阔大,轮子又大又灵活,特别适宜行路。车篷也是毡制的,与汉家的御辇比起来,装饰精简而更实用,张开毡帐前面的帘门,便可以当做简易的朝堂,大臣们盘坐车下,便可以问政。   小皇帝每天早晨,必被抱坐在车上,与养母完颜绰一起听大臣讲述朝政,对这辆车也相当熟悉,大家忙着收拾行装回上京,他是万乘之尊,又没啥杂事,缠着王药讲故事。王药心情不好,敷衍了他几句,小皇帝见他又上上下下把太后帐中的重要物品往车上搬,嘟着嘴说:“仲父,这些事不能叫下头奴才做么?”   王药说不出口自己现在也是完颜绰帐下奴隶,只能苦笑道:“有些事情打发打发,反倒充实,不会胡思乱想。”   萧邑沣歪着头:“仲父会乱想什么呀?”   王药语塞,只好抚抚萧邑沣柔软的头发,笑笑道:“想上京的样子啊。隔了那么久,思念上京南边的汉城,里头有小酒馆、杨柳树,还有一条弯弯的小河。”   萧邑沣懂事似的点点头:“哦!那朕也想上京了!”他悄悄附耳对王药说:“我书房外头的屋檐下,有一对燕子!我叫人不许把燕子窝捅掉,让燕子春天还可以飞回来生蛋。都离开上京那么久啦!我的燕子该飞回来了吧?”   王药只觉得这小儿郎烂漫得可爱,心里憋闷的气一点点散开,摸着他后脑的头发说:“陛下仁爱,是天生的!”   难得难得!   萧邑沣被他特别信赖的帝师夸奖,小脸上笑出两个深深的小涡,越发猴着他不放。小皇帝见完颜绰在其他地方巡察,便对王药挤挤眼睛说:“仲父,我上车往下跳,你接住我好不好?”   平素威严正经用来商讨国事的奚车,此刻成了最好的玩具,一趟一趟玩得不亦乐乎。小孩子玩兴奋了,有点疯起来,上上下下在完颜绰的奚车里捣腾,车子上刚刚整理好的东西,悉数给他舞得到处都是甚至拿太后的毡毯和披帛当做捉迷藏的工具,把自己埋头裹在毡毯里,又在头上包上披帛,结果被王药兜头一抱,顿时“咯咯咯”开心地又笑又舞又蹬腿。   王药倒有些可怜这个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没到三岁就没了母亲;完颜绰教他帝王之道也算尽心尽力,但严厉有余,温情不足;身份又是皇帝,每每都端着架子,一点孩子样都不敢有,更别说像一般孩子那样疯跑疯跳了……他的小脑袋钻在王药怀里,笑声银铃似的一串一串,小手胖嘟嘟的,到处乱甩,小脚兴奋地一蹬——一个红雕漆的盒子就给蹬掉在地上了。   王药自然认得这是耶律延休红着脸送给太后的“礼物”,长匣子装着,又是觉得太后平素“朴素”,里面自然是簪环钗梳一类的首饰了。此刻在木头落地声中隐隐听见一声脆响,王药和萧邑沣的目光都顺着声音看着地面。   可巧正被回来的完颜绰看见,她疾步上前,蹲身拣起盒子,顿时脸都气得通红,上前把萧邑沣揪到地上来。   小皇帝一直就怕母亲,吓得几乎要哭,头上玩出的热汗也瞬间变成冷飕飕的。   “你瞅瞅自己哪里像个皇帝?!”   眼看皇帝就要挨打,王药急忙拦过去,恳求道:“太后!陛下毕竟是至尊!”   完颜绰回眸瞪着他:“不是你说的吗?教子婴孩,越早越好!如今皇帝他全无体尊,荒嬉玩闹,简直就是个无知的顽童!和阡陌里巷里的野孩子又有什么区别?!”巴掌伸着,怒视王药的拦在那里的胳膊:“你给我闪开!”   王药越发横挡在她面前,说的话听起来和风霁月,实则硬邦邦全是骨头:“教以鞭扑,本就是仗着自己的强权,何况不分青红皂白。”   完颜绰冷笑道:“何以我不分青红皂白?!”   王药道:“刚刚陪陛下玩闹,是我的主意,东西掉地上,也是我不小心。成王有过,则挞伯禽,本就是为陛下留着至尊的体面。何况这错是我犯下的,我担着就是。”   萧邑沣流着泪,害怕地在身后拉王药的衣袖:“仲父……你别说了……万一阿娘又拿鞭子抽你怎么办……”   王药听着孩子的哭腔,突然有些悲愤的感觉涌上来,冷笑道:“不就是镇南将军的礼物么?要是我还不值他一件礼物,身为下贱,也只好任凭高高在上的太后鞭扑处置了。”   完颜绰眼睛里突然冒出一层泪花来,她俯身捡起地上的雕漆盒子,用力往王药怀里一塞。王药本能地伸手捧着,听她怒声道:“打开!看看有没有摔坏!摔坏了,看你……”   盒子已经从盖子处成了两爿,王药缓缓打开盒子,呼吸却是一滞,急遽抬眼看着完颜绰,她犟着脸,目光中却少有的带着恐惧。   王药低头看看盒子里那支摔成两半的玉簪,这是他被谪贬并州时,母亲送别时抹着泪送给他的。母亲说话的一幕至今历历在目:“药儿,天下人都误解你,娘也明白你的心。只可惜我们女人家说话没有人肯听肯信。你早早去并州,好好听话做事,争取让刺史给你写一封夸赞的‘八行’,将来你父亲再为你跑门路,总归不能呆在那么远的地方。你表妹是你姑姑家最贞静的女孩子,将来你想通了,好好地回来,与她结发,这簪子洁白无瑕,是最好的和田美玉,或许还能当女家的聘物。”   他的内心比完颜绰有更多的恐惧,她信的是上苍的指示,他信的是冥冥中的安排。断裂的玉簪,被抢的金簪,他们第一面时交换的信物,就这样一番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糖和玻璃渣。。。。   ☆、11.11   车轮按计划朝北边的上京辘辘滚动着,大支人马到了傍晚才在一处平坦而水草丰茂的地方安扎下来。已经养成的习惯,不论是放牧,还是打仗, 还是皇帝出巡驻跸, 奚车和毡包都是契丹人最便捷的移动方式。   完颜绰的情绪不大好,车停之后, 倚着大开的帐门,看着忙碌着搭毡包的人们和西边一缕缕赤红的云霞不说话。   不觉间,王药已经来到她身边, 伸手道:“太后的毡包已经搭好了, 里面也铺陈完毕,去用膳、淴浴、休息吧——累了一天了。”   完颜绰搭着他的手下了车, 却嘟着嘴说:“不想吃饭!”王药劝道:“怎么至于为一根断簪就不吃饭?虽然是块好玉, 真讲起来也不过是石头,你实在喜欢, 我以后再给你买一根。”   完颜绰的小鞭子没舍得往他身上抽,却用力击在车辕上, 漆面都抽破了,驾辕的马惊得“咴咴”嘶鸣了两声。她怒声道:“又轮到你来管我了?!”   脾气上来,蛮不讲理,偏偏她是至高之位,没有人敢怎么样,所以酿得越来越嚣张。   远处,小皇帝一路飞奔,朝他们过来,灵巧地绕过两座毡包,到了他估计完颜绰看得见的地方,便老老实实放慢步伐走,人精似的,踱着方步到了完颜绰跟前了,萧邑沣才笑嘻嘻给母后问了安。   王药蹲下身握着萧邑沣的手说:“陛下,恭请您母后进膳吧。”   他还打算小皇帝说得不妥当时要补救,结果小家伙比他想象的还能说:“对啊阿娘!今日有前哨猎来的狍子!狍子肉烤着吃最香了!今日恰好也要燃篝火,正好烤肉吃!那么肥嫩的狍子肉,用粗湖盐抹一抹,加上丁香、芫荽、胡椒、花椒、茴香……再抹一抹,一边烤,那香味就一边散发开了!”小人儿说着,忍不住用袖子抹了抹嘴角一滴口水,惹完颜绰皱眉道:“怎么回事?”   责难的话还没出口,又听见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一声绵长悠扬的“咕——”   两双眼睛一致地瞟到王药那里,王药尴尬地摸着肚子,尴尬地笑道:“中午一碗盐泡炒面,没啥味道就没有吃饱,这会儿可后悔了。”   “那我给你的……”萧邑沣蹦蹦跳跳说了一半,突然意识到不是什么话都能在阿娘面前说的,急忙闭住口,偷瞥了完颜绰一眼。   完颜绰却忙着心疼王药,上次叫他脱了衣裳,看那身子还真是窄了一圈,鞭打的折磨,小黑屋的折磨,还有每日劳作却和帐下的奴隶同吃粗糙干粮的折磨……她叹口气:“我也想烤狍子吃了,你去毡包里伺候切肉、倒奶茶吧。”   她叫皇帝的保母把皇帝带走了,新搭的毡包里还带着青草的清香,王药掰开茶饼,研成碎末,在小炉里炙出香味,加水煮茶。草原的砖茶粗糙,浓香而涩,缺乏绵长的回甘,也没有清冽的气息,但搭配上浓浓的牛奶和酥油,再泡一点香喷喷的炒米,茶叶的苦涩神奇的不见了,乳褐色的茶汤香气扑鼻,浓郁而不腻,是草原上人们最喜欢的饮品。王药曾巧妙点茶的双手,也很快学会了做奶茶的技艺。   他把奶茶奉上的时候,完颜绰喝了一口,皱眉道:“不好喝。”   王药有些诧异:“我和御厨里的人专门学的,应该出师了?”   完颜绰把奶茶碗递给他:“你尝尝,是不是不好喝?”   王药喝了一口,抬头瞥了完颜绰一眼,完颜绰道:“一口品不出滋味,大口喝,多喝两口,你就知道哪里不好了。”   王药不料这里也会有诈,便放开大大地喝了两口,眼见杯子都见底了,只能说:“真喝不出哪里不好。大概我从小长在南边儿,其中的门道区别不开。你告诉我,我重做。或者,叫御厨的人来重做。”   完颜绰笑着接过杯子,把杯底的一口喝了:“挺好喝的。只是,怕你拿乔不喝。”   她在示好——即使也非要用这种欺骗、控制他的法子。王药和她计较不得,摇摇头笑道:“我才不喜欢拿乔。肚子饿了,嘴巴馋了,那都是自己遭殃,我何必叫自己遭殃?”接过碗,又给她续了一杯。   完颜绰小口啜着奶茶:“这会儿说嘴。那时候,谁跟我闹绝食呢?”   王药笑道:“我知道你舍不得。”   “谁说的!”   他知道她好强,又说:“再说,若是你一辈子不肯见我了,那比饿死了,也差不离。”   完颜绰装出一副不信他的模样,高傲地扬着脖子,慢慢啜她的奶茶。等烤狍子送进来了,果然鲜香随着飘进来。完颜绰胃口不太好,但见王药暗暗咽口水的样子,反而有了些食欲,吩咐道:“切肉。连皮带肥瘦间隔的肉,片成薄片,不蘸酱也很好吃。”   王药依着她的吩咐,忍着自己越发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小心翼翼选着最好的位置给她片肉,片好一盘,送到她面前的食案上。完颜绰拿解手刀戳了一片肉,对王药说:“张嘴。”殷切地把肉塞进了他的嘴里。   看他吃得香,完颜绰心里也甜蜜蜜的,终于忍不住问:“这段日子,有没有反省反省?若是反省得好,我可以饶了你。”   王药嚼着肉笑道:“自然要反省。古人道‘格物致知’,原本不晓得什么意思,如今薅草、刷马、烧水、端盆、煮茶、片肉……发现世间学问,原就在这些平常事中间,悟透了,苦厄爱欲,都是过眼云烟。”他看完颜绰脸色有变,笑道:“我不是跟你油嘴滑舌!我以前,也有怀才不遇的悲愤,总觉得天地不仁,独独对我不公平;贬斥左迁到并州时,这样的念头尤甚。但是,经历了人生的高点,连枢密使这样想都不敢想的职位都当过了,掉下来,反倒不觉得可惜,反倒了悟了更深的一层。”   完颜绰横了他一眼,道:“听不懂!”   王药笑了,自己伸手从盘子里又戳了一块肉,自顾自大快朵颐,而后说:“这肉极好!天然去雕饰,食物也是如此!”他的眸子又变得亮闪闪的,带着直射的目光,却不似以往那样凌厉:“没有的时候,食物和爱欲一样,离得好远,求也不得,反生怨怼。有过之后,繁华看过,食物和爱欲一样,陷入迷茫红尘之中,有也厌弃,无也厌弃。得而复失,突然明白了,得不过如此,失不过如此。”   他的譬解终于到了最重要的一句:“譬如那支簪子,我先也心疼。可是后来想,它原是一块石头,而后归于石头,中间经历雕琢、水碾、磨砺,它终究曾经与石头不大一样了。我们——”他顿了顿,诚挚地说:“说真的,我从开始都没以为有后来。那么,现在,我也不以为有将来。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有过,就足以让我放进记忆里。”   “不用别人翻这记忆,我也不担心将来以后。”他说,“反正,只要我在,记忆就在,你就在。”   完颜绰仍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是只觉得他又和以往有哪里不一样,那自在的笑,无视一切的洒脱,还有沉在眼底深处的悲悯。她反而有些期期艾艾:“可是万一失去了……”   王药笑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擦了擦嘴,喝了点茶,他无赖地说:“里面的门道你想知道?亲亲我,我就告诉你。”   完颜绰本来最讨厌被人胁迫,可此刻却觉得他的可爱,皱眉嗔道:“你也不想想你的身——”   王药已经无耻地凑过来,低声道:“只说愿不愿意。”   他的身份是她给的,她真可以不在乎这个。可他的人是真实不虚的,经历过一次失去,此刻靠得那么近,心怦怦地跳,交错如乐音,也不知哪个是哪个的声音。倒是外头,篝火里唱歌的声音又悠远地响起来,在空阔的草原上低沉又有穿透力。完颜绰只能自觉自愿地沦陷,声音低微得自己都听不见:“愿意……”   他还是听见了,膝行到她面前,捧着珍宝一样捧着她的脸,虔诚地一点点用唇去轻轻磋磨她的嘴唇。离得好近,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在他嘴唇离开时的那些焦灼渴望的瞬间,听他沉入心底的声音:“阿雁,你可以没有我,我也可以没有你。可是我们在一起,就是仙侣。”   她彻底沉沦在他的气息里,迷迷蒙蒙的脑子里绕不清他的话,但是恐惧和害怕此刻似乎远离了她,只是沉心平息地享受现在——她想把控一切,但把控不住的未来实在太多。既如此,何必纠结?她迷迷蒙蒙似乎都明白过来,便静心感受他的热吻一点点在她脸颊上轻啄,又轻轻回到她的嘴唇,他的舌尖带着丁香的气息,慢慢向她求索。   王药慢慢把她放平在榻上,有些粗糙的手掌从她身侧热乎乎地划过,带来战栗的感觉,最后他勾住她的衣带,轻声问:“愿不愿意?”   完颜绰闭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睫毛颤巍巍的,嘴唇翕动,唇语不外乎是两个字——“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加完班,半昏迷状态下特别适合写哲学和爱欲 如果这里头作者语焉不详的爱情哲学大家不爱看,也可以当床前明月光看。嗯嗯,床前。。。。   ☆、11.11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爱和欲更令人心智混沌。他们已经暌违甚久,身体依偎, 就不自觉地依赖起对方的温暖。   外头的歌声渐渐低了下去, 是柔美的女声,用契丹语咏叹着牧人间的爱情。完颜绰在他的缱绻中低声“吃吃”笑着:“牧羊的姑娘哀叹, 平川那么大,羊儿散落在哪儿,如何去找?套马的小伙哀叹, 马儿那么快, 飞驰的时间在哪儿,如何去追?千万里地, 千万人中, 千万段时光里,我们居然相逢, 倒不能不说是上苍冥冥地安排。”   王药抱着她点点头:“我听得懂契丹语。”低头吻了吻她水润的嘴唇:“歌写得真好!用我们那里的诗歌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完颜绰睁着眼睛问他:“可我就要朝朝暮暮!怎么, 你还要走么?”   王药凝视着她,好一会儿郑重说:“你不许我走,我就不走。”   完颜绰笑着戳他的脑门:“骗子,我才不信你的话呢!”   王药很认真地看着她:“我之前离开你,是对不起你。但你回忆回忆,我并没有骗过你。曾经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除非我死——”   “别说了!”她捂住他的嘴,小母狼温顺得像一只小乳猫,其词若憾,“要是今后再有两难的抉择,难道你还要用死来威胁我?”她又笑了起来:“威胁我也不怕,请你记得,我不是什么好人。该当放弃你、牺牲你的时候,我可不会手软。”   “嗯。”王药点头,然后低头再次吻她,把那声“嗯”生生地压成了“唔”。舌尖缠绵,渐渐疯狂到互相探索和包裹,吞天之势,谁都不肯相让,宛如打一场热烈到顶的仗。   都透不过气来,却也忍到不能忍才分开一点。外头的歌声时有时无,但彼此急促的呼吸声震动着耳膜,仅就这声音,就勾引着心里的欲_火燃起在四肢百骸。   不觉间已经袒裎相对,光滑的肌肤摩擦在一起,很快变得滚烫。王药在她耳边问:“我在上,你在上?”   完颜绰的耳朵给他吹得痒痒,“咯咯”笑着左躲右闪,然后闪着眼睛说:“先我在上,然后换你——公平,省得你老说我欺负你。”   王药无奈地被翻身做主的小妖精压到下头,她居高临下而且恶意满满地撩拨他。“喂,你别太高看男人一眼。这么两轮滚下来,我明日就废了。”   “你才不会。”她一伸手,从一边拿来她的小马鞭,坏坏地笑道:“废了,我也有法子。”她看看王药有些紧张的神色,骑在他腿上笑得前仰后合:“怕了?原来你还是有怕鞭子的时候!”但实际是拉过他的双手,用鞭子捆上,然后得意地笑了。   “现在只能听我的。”她霸道地吩咐,低头从他胸口开始一点点往下亲吻,他的胸腹渐渐开始剧烈地起伏,呼吸声在整座毡包里回响。舌尖若再调皮地画一个圈,他的呼吸就连颤声儿都带出来了。手被绑着,连来抓她都抓不了,王药唯有败下阵来竖降幡:“阿雁,别闹……”   “闹?”她俯身在他身上蹭一蹭,温软遇到坚实,简直是天雷钩到地火。王药抽了一口气,无师自通地哀告道:“求你……”   “终于会求我了!”完颜绰得意地笑着,慢慢地攀上去。浑身过电似的,久违的满足感。身下被捆着手的那位,那张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做镜子用。   已经无暇说话,只需感受。欲望总是一样的,野心和占有欲蓬勃的时候,求索是最大的目标,爱欲也是如此。他的每一处都那么耐看,浑身张扬的劲儿,生命的热力,疯狂起来,一派名士风流,除却今夜春风一度,其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她宛如骑乘自己最奇骏的御马,奔驰在无边的草原上,风的速度从耳边掠过,颠簸的鞍鞯,收紧的腹带,两脚蹬跨的金蹬随着她的节奏起伏。浑身的汗水河川似的流淌,可那燥热之气怎么也甩脱不掉,她觉得身子要爆炸,引线又始终缺一点火星,生气的时候便俯身,催马似的一阵摇荡,然后累瘫了,趴在他肩头装死。   “把我解开!”他开始担心,在她耳边低喝。   完颜绰撒赖地扭了扭身子,闭着眼睛继续装死。   男人急了,生恐她又玩以前的花样,锉了锉牙齿,把手腕伸到嘴边咬开系得不紧的皮鞭花结。   鞭子软蛇一样垂落在旁边。完颜绰慵懒的眼睛略睁了睁,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身下的臣仆已经造反了。大巴掌“啪”地在她臀上拍一下,脆脆的响带着热热的辣感,才来得及“哎哟”了一下,又天旋地转,一下子被翻到下面。   男人爽脆得多,只一声“疼了就告诉我”,然后一声都不吱,开始翻身做主。   不疼。只是明明在下面,却有越飘越高的感觉,眼前是他熟悉的五官,可是怎么好像看不清楚。完颜绰攀着他的肩膀,颤巍巍喊:“却疾!”   那厢正忙,只是凝注过来,眉梢略略一挑,露了点讨厌的坏笑,又把她的灵魂往高处赶。   她仰起头,咽喉、锁骨、胸脯……随着剧烈的呼吸一齐起伏,一齐要向云端飞一样。“却疾!”已经带了甜蜜的哭腔。   他凑过来低语:“挺湿润的,应该不疼吧?”   “你别走!”   王药愣了愣,随即伸手抱紧了她的腰背,在她耳边坚定地说:“我不走!我在!我一直在!”   她眼前白茫茫的,仿佛是应州的雉堞女墙,仿佛是他苍白的面孔。她哭泣道:“却疾!你别走!我害怕!”   她仰着洁白而柔嫩的咽喉——人身体上最娇嫩而致命的地方之一——全然袒露在他眼前。那些久远的担心、孤独、不确定,还有她内心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的追逐、探寻、求而不得,全部一样袒露在他眼前。   王药突然看见她眼角的一滴泪,说不出的珍爱和心酸一起爆发出来。同病相怜才会产生这种理解,他在她耳畔说他最真心的话、也是她最想听到的话:“阿雁,我答应你的。我一直都在!一直都在!”他来到她身体的深处,也来到她心的深处。   她的引线被他爆炸的火花点燃了。她在白茫茫的云端突然看见了五彩缤纷的烟花,绚烂至极,明媚至极,虽然短暂,但因为这片刻的绽放,也得到了永恒。   他们牢牢地抱在一起,汗水融在一起,身体仿佛融在一起,心也仿佛融在一起。   第二日,太后娇慵,所有奏折都直接送进行驶着的奚车里,批示完了的,在打尖儿休息的地方,又由忽络离等宦官捧到各部院处置。车帘揭开的那些瞬间,有眼尖的能看到王药依然大方落落坐在皇太后身边。明眼人知道,谪贬也好,责处也好,只是暂时的,日后那位才华卓著的枢密使大约又会重掌朝政。   不过一路回到上京,王药也并没有复职。倒是人们都感觉太后越发显得年轻而滋润,笑容也不带冷意,随和亲切得多。发布的政令多是休息养民之类,对五京和边界各地的汉人也愈发松弛,甚至学着南边晋国开始开科考试,选拔人才——可想而知,考四书五经之类,基本也只有汉人会考。   秋闱一过,取仕八十人,完颜绰在他们的卷子上一个个打圈儿,然后拿给王药看:“佶屈聱牙,根本看不懂写的啥玩意儿。就这个卖弄文采的东西,也能选出人才?”   王药笑道:“会写没实才,和会说没能耐的人一样,肯定占了不少;但各方面聪明的人,文辞或雅驯,或张扬,或稳实,也看得出来。再者,你得这么想:天下造反的人无外乎三类:一类连活都活不下去了,横竖是死,不如揭竿起义;一类离权力太近,日日被野心撩拨,胆大点的就想着赌一赌天命;还有一类怀才不遇,虽然胆子不大,却能给前两类人出谋划策,以期身前身后名。”   “你现在用科举把这第三类人纳入彀中,有才华的为你所用,才华不够的给个教职也花不了几石俸米。治民治得好,就不生民变;分散贵室权利,就遏制野心;汉人在你这儿,自知是二等民族,也不敢猖狂——就像我似的。”他最后故作委屈地挤挤眼。   完颜绰“噗嗤”一笑,伸手推他的头:“前面宛若有些道理,后头拿你自己作譬,我就知道是假话了!”   这当然是故意说着气气他的,而且也知道他必然不会真生气。他果然故意皱着眉:“怎么是假话呢?你看我恨不得把一颗心剜出来给你看。”说着,就拉开了前襟。   然后呢,不是她滚到他怀里笑作一团,就是他饿虎一样扑过来,“逼”着她听他的真心。再然后,伺候在外厅的宫女宦官都很默契地打好热水,关上门离开了。      ☆、11.11   上京为夏国五都之首,南边一片是汉城,城门上张贴着录仕的皇榜。自然是欢喜有之,沮丧亦有之。一位大约是名落孙山的仕子, 摇摇头自我解嘲道:“也好。真入了朝廷, 进了南院,也不知道怎么做事。到底并非一族, 一切还难说。福兮祸所伏。”转脸看看旁边一位,皮笑肉不笑地说:“哦哟,忘了恭喜贺喜。黄大才子中式, 今日可要请我喝酒?”   边上那位相貌平庸, 却生了一对极亮的眼睛,颇为傲慢地瞥了瞥发话的人, 笑道:“兄莫要吃味。小弟原本就写过小曲儿:‘摇头摆尾, 便道是圣门高第,可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唐宗宋祖是哪朝皇帝?只叫他占据高堂, 也是这朝廷的晦气!’这北边朝廷,哪是以会三五句明经用人的?”   被讥刺那位顿时头脸发红, 冷笑道:“尊驾自然是要高就的了,瞧不起我等少明经也是正理。只不知尊驾腹中那些杂学,可攀得起太后的凤床?”   其余看热闹的人哄堂,而中式的那位虽然有些薄怒,却也没有跌架子:“我们临安人才辈出,你妒忌也无用。”   他的肩膀被人拍了拍,转头一看,背后一个面貌温煦而俊朗的青年男人,幞头齐整,一身简单直裰,露出雪白的领子和袖口,唯有腰间佩一把镶玉的短剑,与他人颇不相同。那人挑眉笑道:“原来你也是临安人?既然高中,虽说素昧谋面,但我作为乡党,想请你摆两杯作为贺喜。可否给个薄面?”   两个人顿时视周围如无人,趾高气昂从城门离去。   汉城中很多汉家风格的小酒馆,现在承平年份,还挺热闹。两个人觅了一间齐楚小阁儿,叫了些茴香烂豆、糟青鱼、蓑衣饼之类的临安乡肴,就着羊羔儿酒,对饮起来。知己朋友不问来处,正是风流名士的一贯做派。两个人喝到三巡,中式的那个才问道:“尊驾还不知怎么称呼?”   对面那位笑了笑:“王却疾。”   “久仰”“幸会”之类常见的辞藻,一个都没有听到,倒是见那人笑着挠挠头:“我到夏国的日子短,认识的人少。不过瞧你是个善面相,想来值得一交。”   王却疾自然就是王药,他笑道:“嘉铭老弟是性情中人。我略长半岁,就僭越地自称一声‘愚兄’,请不要见怪。”   中式这位姓黄,单字名为“鼎”,字“嘉铭”,羊羔酒的后劲正在脑子里起劲,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来,眨眨眼睛说:“王兄见笑了。王兄也是这一闱的?”   王药抿嘴笑笑摇着头:“我不过是个布衣。”   黄鼎打量着王药,论打扮,确实是完完全全布衣的模样,但是总觉得这年轻人身上的气度不是一般的读书仕子,说放诞又有些老成,说老成又觉得洒脱。不过酒水上头,也想不到太多,聊了几句科考的事,又劝道:“我瞧王兄也是念过诗书的人。如今夏国有招纳贤才的意思,尤为重视汉人,兄不妨下场试一试。听说这头一闱会特别得到重用,你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在故国不得志,难道就甘心埋没自己了?”   他的话也有点多,握着酒杯叹气,一会儿谈晋国官场和科场的积弊,一会儿又说两国和解的局势,最后道:“读书人所求何事?一肚子经世济国的才华别给虚掷掉!下场前,也有人跟我说什么华夷,我说:君子只求知遇,说什么华夷!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曾何损于圣德?王猛之助苻坚,张宾之助石勒,崔浩之助拓跋,民心归化,以汉制传胡邦,难道又不是善政?”   王药微微笑道:“君子明势取道,并不为过。只是这颗心,不是所有人都能懂。”他喝得也不少,但并不见醉色,最后倒是黄鼎醉倒了,王药悄悄放下铜钱,结账离去。   他一路策马,来到上京宫里。此刻已经是傍晚,朝臣均已下值,宫女宦官们在甬道里忙忙碌碌。他轻车熟路来到太后所居的宣德殿侧殿里,阿菩见到他,低声笑道:“可算回来了!太后都叫人问了宫门多少遍了,再迟,只怕有人要挨板子了。”   侧殿里也分好多间。此刻完颜绰正在梢间里用膳,席面摆开,用了八个碟子四个碗,和晋国中等品级的大臣家日常吃饭差不多。她支颐侧坐,皱着眉满脸不高兴,正在对着其中一盘炙牛舌挑三拣四,直到瞟见王药来了,脸上的不快才淡去了几分,但是仍然没有好声气:“一进来就一股酒气!那时候不知谁说要戒酒的!”   王药笑道:“奉懿旨饮酒嘛。再说,那时候戒酒,是因为北边遭灾,今年四处大熟,粮仓一下子都满了;牛羊的数量增加了三成,草谷也充足。我再不开戒,也对不起上苍给的风调雨顺好年景了。”   完颜绰嗤之以鼻:“油嘴滑舌,就会找理由!”但脸上漾上笑意,那盘炙牛舌也不挑拣了,招手道:“过来伺候我用膳。”   说是“伺候”,其实两个人并头偶坐,不过你夹给我一筷,我喂给你一匙,这种种的腻歪模样,外人估计是看不下去的。“这牛舌炙烤得香嫩,你多吃点!”   王药摸着肚子:“下午已经喝了一顿酒,至少下肚了半碟子茴香豆,三块油滋滋的蓑衣饼,实在吃不下了。”   完颜绰不依不饶把一筷子牛舌塞他嘴里:“又馋你的家乡菜!我这里的美味抓不住你的肠胃么?”   “乡愁这东西……”王药慢慢嚼着鲜嫩多汁的炙牛舌,说道,“哪怕是最随常的细物,也能勾得起来。”他见完颜绰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忙又说:“所以,我吃点家乡菜,聊解思乡之苦,也就够了。换一面说,若是你到江南,到临安,或许开始也会新奇,也喜欢那里的美景,但是过一个潮唧唧的黄梅天,看着到处起霉斑、长蘑菇;再过一个阴丝丝的冬天,湿湿的寒气往骨头缝里钻,你就会觉得哪怕是冷,也还是上京的冬天冷得坦荡。”   他譬解了半天:“可架不住我还是会记起,这就是乡愁吧。”   完颜绰最远也不过去过秦地和应州,又都是自己的地盘,对他所说的乡愁实在难以感同身受,不过长蘑菇的黄梅天和冷得阴丝丝、潮唧唧的冬季,确实听着喜欢不起来,她“哼”一声道:“别故意夸张。不就是告诉我‘临安不好,没事儿别打过去,咱这地方最不错,呆呆得了!’”   王药“噗嗤”一笑,夹了一筷子姜蓉红枣煨山鸡到完颜绰盘子里,催促道:“秋季已经开始冷了,吃些暖性的东西。”又在食案上巡睃了一番,质问道:“我指名要御厨做的四物羊肉汤怎么没看见?”   完颜绰一副小姑娘不肯好好吃饭的模样,撒赖道:“山鸡片也就够够的了,姜蓉辣的,红枣甜的,煨出汤来不知是什么怪味,我才不要吃!还有四物羊肉汤,全是药味,哪有炙羊肉好吃!我叫御厨撤了喂狗——喏,连我养的猎狗都不吃!”   她养的猎狗,比一般人吃得还金贵,带着清苦味的药膳自然不入“狗”眼。但是王药不依,反正内里无人,便把她抓过来裹在怀里,不轻不重抽两下屁股,斥道:“那么好的东西喂狗!不听话!”   她也只心甘情愿给他这样调情般打打,顿时娇滴滴倒在他怀里,嚷嚷着疼了,叫给揉揉。这一揉自然就不对劲了,一个开始发硬,一个则开始发软,两双眸子对上,亮闪闪都是奸_情。好在外头传膳的宦官在关着的门口问道:“太后要的酥酪到了,可送进来?”   “不送。”   “送。”   同时响起来。   宦官当然听太后的,转眼把一大碗冰涔涔的酥酪端了进来。酥酪雪白,缭绕着淡淡的水雾,上头堆放着各色水果。两个人在人前还是正襟危坐的样子,完颜绰对那宦官道:“你先别走,我要什么你随时伺候。”得意地挑了王药一眼。   王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用小银匙挖起一勺酥酪,缭绕的水雾顿时把银匙都包住了。“究竟用了多少窖藏的冰啊?”他低声道。   完颜绰吃了一口,还伸出舌尖舔了舔银匙上残余的一点,一脸满足的说:“近期都吃热性的东西,正要些凉的来浇一浇。”   她吃东西的样子都诱人。王药既担心,又贪看,只能牢牢地盯着她。还好完颜绰还是颇为节制的性格,吃了七八匙也就停下了,还留着多半酥酪的碗递到王药面前:“你吃么?”   “不吃。送出去吧。”看样子还有些生气。完颜绰挥挥手,命那宦官把酥酪碗送出去了。王药叫住他问道:“四物羊肉汤还有么?”   那宦官看看完颜绰,“呃”了半天不敢说话。完颜绰摇摇王药的手笑道:“得了得了,我明日好好喝羊肉汤,行了吧?”   送酥酪的宦官如逢大赦一般退了出去,还不忘把门关好了,随里面两个人怎么作天作地去。果然,王药气急败坏盛了满满一大碗姜蓉红枣山鸡片到完颜绰面前:“吃了那么多冷的,用姜蓉的汤菜温一温胃气——就像我们那里入秋吃了螃蟹要蘸姜蓉醋一样。”   完颜绰被他抓着,只能苦着脸吃山鸡片,北地的菜肴爱用香料,却不习惯南方菜惯用的姜蓉的辣和调味的甜,吃了几口只能求饶:“羊肉也是热性儿的,我吃烤羊腿来温胃气好不好?”   王药受不了她软乎乎撒娇的模样,叹了口气把她碗里剩的山鸡片吃了,又重新给她片了烤羊肉,小茴香和丁香扑鼻的香味弥漫着,她未施丹朱的嘴唇被油光润着,凤目微微地弯着,时不时投过来钩子般的一瞥。   终于饭毕,趁着外头人进来收拾碗筷。完颜绰净了手,漱了口,问王药道:“你今日跟着一起去观榜,看出了什么人才没?”   王药笑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这一眼看去,只能看出大概。汉人仕林习气,喜空谈,少务实,喜攻讦,少合力。但是,总有例外,今日瞧到一个,与我还有些类似的地方,可以栽培栽培,磨砺磨砺,以观行止。”   完颜绰先点着头,谈了几句这八十个考中的仕子的安排,眼角觑见收拾膳桌的宫人都完事出去了,又开始不正经起来,伏到王药耳边说:“对了,那个和你类似的叫什么?引荐给我看看,万一我又瞧中了新面首,以后就可以广置三宫六院,每日爱去哪宫临幸就去哪宫临幸……”   胡说八道自然是为了挑逗。王药还有不懂她的,既然玩就要玩得尽兴,于是把趴在自己肩头的小妖精腰肢一揽,摁在膝盖上,屁股上拍一巴掌说:“敢!”   小妖精忍着笑,摇头摆尾地求饶:“啊,疼呢!不敢了。”   那起伏的模样实在香艳,哪里舍得放手!于是照肉多的地方再拍一巴掌,又说:“做太后的,要知道廉耻,能广置后宫面首不?”   挨揍的委委屈屈地答:“不能……”   “还有,我算是面首么?”   “不算。”   “那我是什么?”   完颜绰从他膝上扭过头来,笑得像个小女孩:“造反的奴隶。”   “看来打得不疼嘛!”那厢气得笑了,“不教会你,也愧称‘帝师’。”   完颜绰感觉他的手探过来,寻着她的汗巾解开,然后就是腿上一凉。他温暖的大手从她肚子上一路抚到背上。她的腰肢窄,而他的手指长,仿佛只挪了一小点就把她的整个腰覆住了。他的手在背上的曼陀罗花上停留了一会儿,珍惜地用手指轻抚,然后又一点点向下,顺着起伏的弧度一点点向下,最后向里略探了探,不过很快伸出手来。   她渴望得近乎要战栗,猝不及防腿上被他轻轻咬了一口,“啊”地一声叫出来,回头看时,他也装得一副无辜的傻样:“我也想刚才的酥酪了。”   完颜绰要生气也生不起来,只能探手去扭他,却被一把放在地上的厚羊毛氍毹毯上。他从她的耳垂开始吻起,带着一点点微痛的啃啮,手指则灵活地解着一根又一根衣带。间隙里抬起头,他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与在外的形象截然不同,喃喃地说:“我再找找,你把酥酪藏在哪儿了。”      ☆、11.11   对他而言,她的身上都是“酥酪”,白皙细腻,带着柔润的口感, 还有可爱的弹性, 亲吻、舔舐、轻啮……仿佛带着糖蒸酥酪的甜味。   外头的天空已经变得黑黝黝的,里头点着灯烛, 亮起一圈圈黄晕的光。帐帷拂动,娇吟声声,无限旖旎, 无限欢爱。   岁月静好, 胜却人间无数,莫过于是。   呼吸声渐渐平静了下来, 换成喁喁的私语:“又快到你不方便的日子了吧?上个月在外头奔波, 也没问一问你的身子。”   “不吃凉药,注意调养, 好像真不像以前那么疼了。只是上个月被你气的,肚子不疼, 可头疼,胸口也胀满不适。我当时就想,这该死的混球,让我受罪,我也要好好报复他!”   帐里传来几声轻笑:“小母狼,大概也就我受得你这恶脾气!疼自家男人,是用鞭子抽疼了来算的么?”但是片刻又调笑着:“不过女人家难受,我能理解,来,我给你瞧瞧胸口还胀不胀……”   “啪叽”一声,大概是一巴掌轻抽在他手背上。接着,呜呜咂咂一阵过后,又听男人说:“别老生气,对自己不好,别人也怕你怕得紧。畏惧过多,未必都是畏服。朝中现在打算重用汉人,北院的大臣不高兴的大概不少,还是要安抚些。”   完颜绰道:“啊呀讨厌!这个时候还谈朝政!谁不听话,我还没法子治他?就是你这样油盐不进的滚刀肉,也能抽一顿鞭子打改了呢,何况别人。”大约王药还想进谏言,被她捂着嘴,笑道:“不许说这个。不如来说说晋国的螃蟹?听说极好吃,入秋格外肥壮?”   王药的手在她身上捋了一遍,腰身还是那么紧实苗条,不能斥她好吃会胖,只能含混道:“肥壮是肥壮,但是也腥。估计你吃不惯。”   螃蟹最肥壮鲜美的产地,还真是江南淮南那一带。完颜绰知道他还是担心自己又起南下的野心,心里微微有些落寞,默然了一会儿,生气起来便有点任性:“你对我不坦诚!听说这次中式的人里也有临安人士,我叫他来问螃蟹。”   王药淡然地“哦”了一声。   完颜绰觉得目的没达到,踹了他一脚故意说:“说不定人比你还好。”   “不。”王药一本正经地,“我看过了,长得远不如我。你好歹这么美,总不该把要求降得这么低。”   他在微光透过的帐帷里笑得和风霁月,只有眉毛一挑时,露出了一点坏坏的样子。小母狼又滚进他的怀里一阵撕咬,然后漫漫长夜,她是怎么被精明强悍的猎人驯服的,实在难以笔墨赘述。   接下来几天,新科进士们陛见了小小身量的皇帝,以及坐在珠帘之后的太后,由南院户部铨选任职:文辞好的进翰林,能力强的入州县,各方面都差强人意的选为教谕。王药后来看了南院户部的折本,点点头说:“安排得可以,先从这样的职司上磨砺起来,慢慢的璞玉就成了玉器。”   特别又说:“这个叫黄鼎的,也是有实才的,到并州去协助耶律将军,应该不错。只是他也有些狷介,陛辞时得须提点提点。”   完颜绰颇有乾坤在握的满足感,笑道:“你果然是我的布衣卿相么!来,再说一说,国政里还有什么事?”   王药尴尬地笑一笑,但并未因此闭嘴:“我们今年风调雨顺,但看今夏比往常几年都凉爽,而秋季的北风又刮得格外早些,只怕这个冬天还会有雪灾。”   “这倒不怕,今年存粮丰富,头下军州又都建了大仓,不会像以前那么惨。”   “但是我们有城有仓,北边蒙古可没有,不能不当心。”王药提醒了一句,想了想又说,“当然,对一个国家来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好好栽培出一个好皇帝,可以至少保我大夏三十年平安。小陛下聪颖仁爱,是个好苗子,你对他也尽心。不过,权谋这东西,不仅仅是心狠手辣,还要会审时度度。你经历丰富,血海中冲杀出来的,自然而然地明白微妙的道理,陛下经历的风雨少,却不大容易明白其间的法则。只能读些帝鉴,从前人的经验里体悟,既要懂王道,也要懂圣道,既要知人心天道,也要掌兵法御术。”   完颜绰道:“你现在横竖闲着,不妨来做编写《帝鉴》这件事?”   王药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接着又感慨了一句:“这么一来,时间也好打发,不觉得自己是个无所事事的废人了。”   “却疾,”完颜绰犹豫了片刻,说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不过你叛逃的事是抹不去的,我发旨贬斥惩戒你,也是用来塞悠悠众口的。你静待时机,或过一两年,等陛下大一点,大家淡忘一点,由他下令重新提拔你,总让你实现你的抱负就是了。”   王药笑了:“谢谢你的知遇之恩。我的抱负,也不一定是做高官,拿厚禄。能造福一方,立业一时,做个有为的人,也就够了。然后么,我小时候的心愿就是当范蠡,助勾践二十年卧薪尝胆功成,便寻一处胜景,陪一个娇娃,荡舟湖海,潇洒自在地做一个居士。”   他伸手摸了摸完颜绰的脸,笑容里有些不确——他要当范蠡,她却从来不是西施;但一会儿又释然了,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可以预想好的路途,否则,杨朱歧路之哭又从何而来?他们俩,能在一起,便是上苍恩赐,将来是在宫廷,在草原,在山间,在湖海,其实都不要紧。在一起就行。   然而王药对朝政的估猜准得他自己都难以相信。很快,北边的蒙古遭遇了深秋的第一场大雪,情急之下,与以往一样开始入侵夏国边境。期初还是小支骚扰,被防范严密的边界头下军城还击了回去。但是以骑兵著称的蒙古人,改变了战略,以共同盟誓的十二个部族,集结出一支强悍的队伍,选择从几个山口慢慢推进,势在必得。   接着,并州内乱,耶律延休出兵弹压,虽然暂时压住了,但已经杀得人头滚滚,全城都陷入可怖的血腥恐惧中。   最可恶莫过于南边晋国,斥候打探到夏国的形势回报汴梁,汴京那里虽没有直接毁约,但晋国使节频繁前往夏国之西的后凉国和夏国统辖的靺鞨部落“商谈贸易”,光精钢兵器和粮食就不知送去了多少,其间的狼子野心,也是昭然若揭。   完颜绰陡然从之前美妙的小女人生活中醒过来,丝毫不敢懈怠。她在朝堂上冷冽地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这一年兵强马壮,存粮有余,边界军城新建了十八座,都是由上回南下的功臣值守,彼此声气相通,阻止蒙古骑兵也不用害怕。只是——”她环顾左右:“大家的好日子要暂时息一息,勠力同心对付这三面的敌人。”   小母狼的颜色冷峻,这日很晚才回寝宫,回去了也不休息,认真对着沙盘研究地形。“却疾,”她问在一旁的王药,“三面里,蒙古兵来势汹汹,最是可怕,我是不是要先调兵力去他那里?”   王药受她特旨,准许了解前朝一切情况。他亦是蹙着眉,仔细看着沙盘上插着的一个又一个标记,好一会儿方道:“后凉胆小,自据着凉州一带,出来打太平拳或敢,叫他主动站出来入侵是不敢的,边境上做做样子吓唬一下他也就可以;靺鞨部的人我接触过,性格粗豪,人不犯他,他不犯人,若有异动,还是换掉节度使,多加安抚为主;晋国……想收渔利,但又极好脸面,没有借口,也不会出兵。所以,你的想法对的:压制住蒙古人,是上上之策。压不住,其他几处也会趁机骚扰,极是麻烦。”   “但是,”他戳了戳沙盘上南边一块地方,又说,“并州局势不妙,耶律延休弹压得住,却未必能够止住看不见的涌动的暗流。若是并州自乱,应州等处也会很快响应,星火燎原下来,是很讨厌的事。”他低头不语,好半天才说:“黄鼎大约还是不够能耐。”   完颜绰锐利地看着他,也是好一会儿才说:“你去?”   王药诧异地从沙盘前抬头,想在她脸上找到戏弄或试探,但她面容严肃,凤目显得尤其威严,这一刻,她不是他身边撒娇撒痴的小女人,而是杀伐果决的一国太后,要权衡利弊,要审时度度,要敢于舍弃、敢于决策,一旦迈好步子就不能回头。   王药反倒有些期期艾艾:“我?……”   完颜绰笑了笑:“你熟悉并州,也熟悉应州,也熟悉耶律延休——那时候你就说得不错,可惜我赌气没有听。你去并州,平定叛乱,安抚民众,守好这座要塞,不能让我后院失火,我才能全心全力对付北边,对付西边和东边。”   王药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小心翼翼问:“你不是说,还要塞悠悠众口,贬为奴隶的惩戒还不能撤销?”   “非常之时,不能拘泥。”完颜绰带着苦涩笑了笑。   “那么……”他更加小心翼翼,“你放我去并州……你,放心?……”   完颜绰蓦然抬起眼皮直视着他的眼睛,“呵呵”笑了两声,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却疾,我最放心的就是你了!”   哪怕他曾经背叛,哪怕他曾经逃跑。她的悲哀在于,她仍然像个孤家寡人,狐疑地看待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终于发现,这个背叛过、逃跑过的人,还是她内心深处最相信的人。“再牢牢地看着你,其实你要想背叛,想逃跑,也不是真不可以。”她最后说。   “阿雁!”王药郑重起来,慢慢跪在她的面前,拉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让她感受着自己“怦怦”有力的心跳:“我必不负你!”   她陡然虚弱起来,这几天忙碌焦躁中忍下来的不快、自伤与悲愤一股脑化作泪水倾泻下来。王药急忙起身扶着她:“阿雁,别心急!事缓则圆,一切都还并不糟糕!”   她被扶着坐在床边,浑身无力地靠着他抽泣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后悔了。在宫里当个皇后妃子多么好,这样生死存亡的大事,完全不用我操心。如今看着他们在朝堂上吵成一片,互相推诿扯皮,把所有的苦难都交给我一个人受。我咬着牙不让他们看出我的担忧和害怕,甚至要做出很强悍的样子,要笑给他们看,不能让他们瞧不起我这个女人……”   王药抱着心力憔悴的她,任她软软地偎着自己的肩头,轻轻地拍拍她的背,笑道:“当皇后妃子,是不用操这样的心,可是,要是真遇上生死存亡,连扭转的余地都没有。你现在是辛苦,但形势会因你的决策而转变。你看,你在应州时那么强大,血雨腥风都过过来了,今日更不必怕。”   完颜绰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她当妃子和皇后时,遭遇也并不美好,还是得靠自己掌握权力,才能不受制于人。可不知为什么,她此刻特别脆弱,特别害怕,只是想哭,想找他的肩膀偎着,想被他温暖地抱着。所以,当王药叹息一声,起身给她打水擦脸的片刻,她都惶惑不安,张开双臂道:“我不要擦脸,我要你过来!”   王药无奈,拧了一把手巾就到她身边,像照顾家里的小侄女儿似的哄着给她擦脸上的泪痕,擦完了,被扯着袖子也没法去搓洗手巾,只能挂在一边的矮漆屏上。   “阿雁,”他劝慰着,“我只是暂时去并州,处置完就回来。你呢,对朝中新近选拔的人施恩,对于你有功的施恩,两院夷离堇和禁军要牢牢抓在手中。北边边境,最糟糕也就是丢一点粮食、城池,大夏那么大地方,也坏不到哪里去……”   “还有,天气冷了,我不在的日子,你晚上睡前叫阿菩她们帮你用手炉暖一暖被子,肚子疼了别怕生姜味儿辣,要多喝姜糖水……”   他越发絮絮叨叨,直到看见完颜绰滚滚的眼泪止住了,才长叹一声:“世间糟糕的事那么多,要是件件都担忧,日子多难过呢!只可惜你不会喝酒,不然倒可以浇愁……”   他一如既往地上床帮她暖了被窝,又亲自帮坐在床边的她解衣带,细致得如对待细瓷一样捧进被窝里,这才搂住吻一吻说:“别怕,我把并州的事处理好,一早来陪你。”      ☆、11.11   在特殊时期,王药被破格重新简拔为并州观察使,驰往并州,协同镇南将军耶律延休处置并州的叛乱。   并州城已然戒严, 雉堞上立满了紧握刀戟的士兵, 个个面色肃然,长弩机张着, 城濠布着暗网,城门只开了个小口子,进出的人都是一个一个检查讯问过去, 简直和战时一样。   王药虽穿着官服, 带着的十个亲卫也都是上京宫禁卫的服制,但在城门口还是被拦截下马, 检查的士兵客气却也苛刻:“上官见谅!节度使吩咐, 如今所有人进出都需有凭,毕竟, 一身官服也不是不可以造假。”   王药点点头,拿出怀里的虎符, 守城的士兵顿时肃然起敬,但仍是一丝不苟飞奔回去取回另一半,两爿勘合无误,才单膝点地给王药行礼:“小的唐突了!观察使见恕!”   王药笑笑:“何罪之有。耶律将军治军严谨,原就应该这样。”他重新上马,顺口问道:“并州叛乱的人是怎么回事?审问清楚了没有?”   一直和他回话的士兵支吾了片刻,干脆道:“小的不知道。”   王药笑了笑,点点头:“你们将军,严格治军上确有才干。”   并州的深秋,明明没有上京寒冷,但格外觉得肃杀,道路两边的栎树掉光了叶子,枝梢插_进云霄里,变作毛茸茸的感觉,仿佛被银灰色的云翳裹住了一般。道路上的人少得很,明明没有饥荒,仍然都是有气无力,懒得说话的模样。直到到了城市中心的市口,才稍稍有些热闹的烟火气。   然而王药依然是一眼看见市口大门上悬挂着的人头——无论治世乱世,都要用这样的法子来儆告民众——只是作为已经太平了的地方,挂着的人头未免有点多,石灰腌过的首级,灰白得像是假的,可是仍然令人作呕。   作为节度使衙署的地方在市口东边,西边则是并州的府衙。王药一行驱马到了节度使衙署,名帖递进去,很快有了回音,耶律延休请他进去。   虽非仇人,也是情敌,不过这次见面和和煦煦。耶律延休比上次见面的模样略显消瘦,眸子里的光也变硬了,眉间更是折出一道纹路,让王药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眉间。   “观察使驾临,我还不曾远迎。”耶律延休只客气了这一句,接着直接说道,“太后有什么懿旨?”   王药说:“谈不上懿旨。并州重要,听说不时有些乱党,太后自然担心。所以我被特派而来,协助节度使查案平叛。”   耶律延休冷冷淡淡瞥了他一眼,“哦”了一声,抚着腰间的剑穗不再做声。他身后的随军幕僚捧来一大堆文书,松紧不一地卷着,奉到王药面前。耶律延休说:“这么多文牍,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还是先吃饭吧。我为观察使接风洗尘。”   王药摆摆手说:“不必!事有轻重缓急,我先看文牍。节度使若已经准备了酒席,我带来的禁军亲卫可以享用。我么,两只馒首,一盘白切羊肉,再一壶羊羔酒,可以边看边吃。”   耶律延休笑一笑道:“那么用心,太后一定欣慰呢!”   王药冷冷看了他一眼,勾勾嘴角不发一言,拿起最上面的几卷文牍开始读了起来。   耶律延休不大想搭理他,见他一副高深莫测的可恶样子,干脆离开了,到了外头才吩咐小厮:“听见了?就照他吩咐的办!”小厮问:“馒首羊肉什么的,是不是寒碜了点?”耶律延休粗声粗气说:“要你上赶着拍马屁?!”   小厮未敢说话,里头倒传来王药的声音:“馒首羊肉不嫌寒碜。但是羊羔酒要好的!并州左肆那家题额为‘芦月’的小酒馆,味道比较正宗。要最好的那种,用小雕花坛子封的,六年陈,一百文一斤,爨筒热到微烫才合适。要是将军不方便支用喝酒的费用,我褡裢里有钱……”   耶律延休顿时脖子都粗了一圈,挥手对小厮道:“一百文也算钱?去买买买!买十斤八斤让他喝个够!”   到了打二更的时候,耶律延休仍瞥见王药看文牍的那间书房里亮着灯,他好奇地过去一瞥,门缝里看见他靠着火盆,侧躺在条榻上,衣衫解开,一足高跷,脸上表情丰富,时不时挑眉笑笑,然后起身拿笔在文牍上圈圈画画,然后又倒下,还不忘把酒壶凑到嘴边,爽爽利利喝上几口,拿袖子擦擦嘴角。耶律延休心道:除了长得好,哪儿哪儿都不像个正经样子!太后瞧上他哪一点?!   不免又想到她的模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无论是正朝大妆,还是单独接见时的便服慵妆,都美得不可方物。耶律延休不自觉地呆了一会儿,直到身后小厮小心翼翼问他“冷不冷”,才没好气地拂袖而去。   第二天大早,王药到耶律延休那里求见。耶律延休想想他就烦,仗着自己“节度使”的品秩要高过“观察使”,他不耐烦地说:“我可不像他这么闲!早上先是检阅并州的军伍,再是处置庶务,认真检查各处可还有叛党,然后才有空听他白话。叫他等着!”   他骑着马去校场,却见王药在他背后也骑着马跟着。耶律延休回头怒道:“你跟着做什么?”   王药道:“检查你的军备和军容。”   “不劳操心!”   王药冷笑道:“职分所在,谈不上操心。并州是要害之地,不能由着你粗心大意的。”   耶律延休被他噎着了,只能回头气哼哼想:回头慢慢收拾你!纵使不能用鞭子,也还有拳头。   校场上,他刻意显摆自己的治军严明。也确实,无论是列阵、骑射、肉搏、攻城……各种战术都训练得很到位。士兵大部分是契丹族人,少部分是汉人,也未曾显出轩轾,都是一视同仁再操练。转眼一个多时辰过去,耶律延休踌躇满志地扭头问王药:“王观察觉得如何?可要再演练个石锁硬弓什么瞧瞧?”   王药不置可否,漫步到一列士兵前,那一列小伙子大约也要为主将长脸,胸挺得几乎突出来,脖子里汗水纵横,只穿单薄的衣衫也没有丝毫畏惧寒风的样子。王药扭头道:“耶律将军练兵,王药确实佩服。”   但他眸光一闪,在其中一个的蹀躞带上顺手一抽,竟从掖着的地方抽出一方粉色的绸布,仔细一看,竟是一条女儿家用的裹肚!周围一片偷笑声,而被查到的那个脸色却不仅是尴尬,他嘴角抽搐,瞪圆了眼睛,仿佛王药再一动弹,他就要夺路而逃。   耶律延休已经是大怒,一拳头就砸那士兵的脸上,打得他踉跄退了几步。“哪个相好的东西?!”耶律延休恨恨道,“不知羞耻,竟然带到这里!传军棍,给我扒光了当众揍给大伙儿看!”   “慢!”王药摆手止住了他。   耶律延休冷笑道:“王观察,我在教训我的人。我这里,可不需要你做好人!”   王药亦冷笑道:“抬举了将军!若是相好的,虽然有些坏规矩,但还未曾到破坏法度的地步。只怕这条绢子,还不止如此。对不对?”他转脸向那个士兵,虽是笑容,但目光如炬,而被他盯视的其人已经剧烈颤抖起来,身上的热汗都化作一滴滴的冷汗珠子。一旁吞笑的也怔怔然傻看着,周遭一片令人生畏的静谧。   并州的一切,完颜绰只能通过骏马飞驰的奏折来了解。南边的并州和北边与蒙古接壤的地方,都是她这段日子的头疼之处。晚上的上京飘起了雪,光听“呼呼”的风声,完颜绰就觉得浑身发寒。她到窗口张了张,对阿菩说:“雪怎么这么大?”   阿菩贴心地回答:“第一场雪呢,其实也不很大,只是夹着小雨,声音听起来响。”她看看寝宫里头,又说:“奴给主子再加个熏笼吧。”   完颜绰也觉得自己浑身发寒,点点头说:“这一阵许是劳心,每天都觉得疲劳,晚上也睡得不踏实。”她下意识地看看床,不觉就开始说王药:“王药从并州发来的密奏,延休这个粗心的家伙,都没有发现他手下的士兵打仗虽然勇猛,却依然是老早的散漫毛病,到了汉人的城池,便欲壑难填,下操后奸_污了汉人百姓家的姑娘,还不止一个——彼此攀比,甚至拿姑娘家的亵物显摆!”   阿菩惊诧地瞪圆了眼睛,她毕竟还是姑娘家,少顷便红了脸,轻轻啐了一口,然后说:“汉人特重女儿家的名节,这不是惹了大事?!”   “谁说不是呢!”完颜绰摇着头叹气,“抢粮抢钱,人家不到饿极了也还能忍。抢人家大姑娘,奸-污完了又装没事送回去,谁家父兄能忍?并州的乱子从这里而起,但现在叛变已经出来了,只怕还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弹压得住的。”   阿菩问道:“那么,这些士兵后来怎么处置的?”   完颜绰道:“王药叫把九个首犯带到市口,活活鞭杀;还有没有随着奸_污人家女孩儿、但是在一旁瞧好儿的,都是当众四十军棍,打残了十二个,薄发了恤金遣送回老家了。”   阿菩咋舌:“王观察一直不是讲说‘仁义’?怎么也有这么狠的时候?九个人被鞭子活活打死,该多么可怖?!四十军棍,只怕也是血肉横飞吧?”   完颜绰勾勾唇角,也无甚笑意:“他上奏解释:‘小慈乃大慈之贼’,我竟也无言以对。”   并州局势,接下来如何,会不会被王药控制住;耶律延休和王药又能否相处得来,会不会闹成二虎相争的局面……完颜绰又有些担心,又有些说不出的愁绪。   有一个熏笼燃了起来,里头苏合香的气味袅袅地散开。完颜绰对这用惯了的香料突然非常的厌恶,只觉得一闻到就浑身不适,胃部胀满,她说:“冷就冷吧。熏笼都撤掉!外头再加火盆,床上再加手炉!”   可惜这些还是没有他的身体暖和。当夜深更静,完颜绰又生出脆弱想哭的感觉——这些年战战兢兢与人斗与天斗,她都不曾这样怖畏害怕过,此刻,却只能蜷缩在冷冰冰的被窝里,浑身难受不已,纵使睡着了,也总从乱梦中醒过来,在黑暗中恐惧地大口呼吸,从而蜷缩得更紧,抱着自己的肩背再次入梦……      ☆、11.11   王药那日在血肉横飞的市口呆站了很久,拖下去的有呻_吟、惨叫着的活人,也有软绵绵血葫芦一样的死人。周遭的百姓在观刑时先是冷漠,但慢慢地出现了动静, 再接着窃窃私语有之, 低声叫好有之。有几个对着王药喊“青天”,王药锐利的眼神飘过去, 把那些喝彩的话都压制住了。   耶律延休的不快全写在脸上。他自诩“治军严明”,结果只是训练有素而已,对军队里的乱象并未管理到位。人死了残了, 是他下的钧令, 但是心里堵得慌,满满的都是不痛快。一行完刑, 他第一个从椅子上起身, 一声不吭就离开了。   他飞马往衙署而去,刚进门, 背后就是一阵马嘶,回头一看, 讨厌的王药也跟着过来了。耶律延休没好气说:“我不爱听人当面责难。你要弹劾我,只管请便。太后和陛下怎么处置,我该承受的自然承受。”   王药牵着马说:“你误会了。我不是来责难你的。事情虽然找着了源头,但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士兵犯过,百姓气愤是有的,但集结成队伍破坏并州的粮仓,偷杀军马乃至守城士兵,这不是几个人凭点愤慨就能做得出来的。若是这条线不挖出来截断,并州还是无法高枕无忧。”   耶律延休嘴唇动了两下,但语词出了口却是说:“审问的事我发到下头州县处置了。直接办理案子的是并州州丞,新科的进士,叫黄鼎的。我不爱跟他说话,你有啥找他交涉便是。”最后又冷冷丢下句:“没啥重要的,其他事情就别烦我了,我要给太后写折子请罪呢。”   王药看他气哼哼的背影,只能叹口气,转身到西边的府衙去。   与州府不过打个照面,关心的还是叛乱的事。循着方向,王药来到讯问的地方,不仅光线阴暗,而且离得老远就是鞭杖之声、惨叫之声不绝于耳。王药皱了皱眉头,问门口的皂隶:“是谁在审问?”   答曰是新来的黄州丞,王药不则一声,只身走了进去。   里头大概通报过了,一脸疲惫的黄鼎亲自过来迎接,见到王药的脸,他愣了一愣,但旋即反应过来,笑道:“观察使原来是熟人。”又道:“里头腌臜,王观察请外头坐。”   里面的呼号惨叫也停了下来。王药啜了一口黄鼎奉来的茶,是熟悉的小团龙的滋味,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失落,抬头问道:“审出什么没?”   黄鼎摇摇头说:“嘴硬得很。打晕过去了,喃喃几句听不懂的,又是应州,又是李将军,又是赵王……泼醒过来,一声不吱。”   王药茫茫然想着,自己受章望嘱托,全身被擒到夏国之时,也是这样受了几天的拷打,也是这样一声不吱。他低头喝了口茶,掩饰住心里的迷惘,又问:“有没有倒追着查一查,这几个人原来在哪儿,可有家眷?”   黄鼎摇头说:“住的屋子都是新赁的,都是孤家寡人——要有家眷,我倒有问出来的法子。”   王药摆手道:“都是破釜沉舟来的,必然不会留后患。我去看看。”   黄鼎忙道:“是!我叫里头略收拾一下,血糊糊的难看相。”   过去的几步路上,王药问道:“你是临安人,怎么到了夏国?”   黄鼎无声地笑了笑,过了好一会儿说:“家祖原是晋国的忠臣,开国乱世的时候,鸟尽弓藏。我么,原本也不姓黄。”他们走入一片阴森森的监室的走道,白日里也燃着灯,两个人的身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而黄鼎的脸半边落在阴影里,明明是一张挺年轻的脸,看起来却有些苍老而狰狞感。   王药正在琢磨着说什么,黄鼎又笑道:“不过临安真的美。我要不是在那儿待不下去了,也不舍得离开。北方天气我实在不能适应,古时流人戍卒呆的荒地,简直是流放。但是怎么办呢?故国不留我,不是我不想陪它。”王药半日没有回答,黄鼎便也沉默了好一会儿,又主动说:“王观察离开临安,一定也有故事?上次见面,真是失敬了!”   王药见那问讯的牢房就要到了,摆摆手说:“谈不上,上次确实是白身。这次也是暂时侥幸而已。”不再搭理黄鼎意欲递过来的奉承话,抬手止住他的话头,亦止住他进来的步子,提腿迈过门槛,踏进了火光熊熊而感觉冰冷的牢室。   黄鼎面前,牢门关上,里面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也不知王药在里头和这些被拿获的叛乱者谈了什么,他再出来时,自己脸色不太好,但表情还算平静。黄鼎问:“可招供了什么?”   王药摇摇头:“嘴是撬不开的。算了,给他们一个好死吧。”   黄鼎不由有些不乐意,王药回头正视着他,似笑不笑地说:“赵王的触手,伸得极远。并州内里大成问题,只怕应州也有他布下的人。确实不应该小看他。”   “但是,”他又说,“这些死士,彼此知道的消息都是一角而已,纵使花尽力气撬开几张嘴,所得不过东鳞西爪,不成气候。并州的民心,原也靠不得他们的招供来聚拢。”   他吩咐将这些人勒死后厚葬。然后,要求并州最高的节度长官耶律延休为死者大做法事。   耶律延休跳脚道:“为这些叛贼?!你疯了吧?!”   王药淡然道:“他们不死,自然对大夏不安全。但是他们死,就要给足名分,冠之以‘英雄’之号,让百姓晓得,我们并非十恶不赦的异族,我们心中也善存天道。”   耶律延休横眉说:“对不住,要去你去!我对他国的叛贼屈不下膝盖!”   隔日,王药以九叩大礼,拜祭前并州刺史章望全家自尽的府邸,素衣焚香纳供,在灵前跪足了一个时辰,一个人喃喃地对章望的神主说了半晌话。下午,他拖着有些僵硬的双腿,又给新亡的那些人柴燎献祭。   耶律延休气得一场都没有参加,早起在校场检阅时骂骂咧咧打了十几个人的军棍,随后又回家大睡了一场。黄鼎大约明白王药的意思,全程陪着祭奠。但在王药在车中揉着僵痛的膝盖时,他摇摇头说:“王观察这是何苦?”   王药说:“安抚民心,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可民心散了,是一瞬间的。两国边境打了那么久了,我不忍心看生灵再遭涂炭。你劝我的意思,我也懂。今日观者甚众,我这个‘假惺惺’的骂名估计很快就传开了,主和一派自古都是落不着好的,估计我也亦然;而从夏国方面说,明明可以杀鸡儆猴,却选择这样不张旗鼓、没有面子的处置方式,只怕也腹诽极多。”   “可是怎么办呢?”他云淡风轻地苦笑,“做这样两头不讨好的人,大概是我的宿命。”   那天,他进那刑讯室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晰,王药满心都是兔死狐悲的同情。拴在刑架上的那个人,痛苦地喘着粗气,耷拉的眼皮子抬起来,看了王药好一会儿。王药说:“你受苦了。”   那人轻笑了两声。王药也随着轻轻笑着:“我也是曾经这样,怀着报国的情思,想着千万人而吾往矣。后来,发觉找到正确的路才是最难的。我们心中的报国,报的是帝王家的天下,不是庶民百姓的天下。他们争抢地盘和权位,我们为之流泪流汗流血,然后自以为是大义。”   那人终于开口,被打落了几颗牙齿的嘴发出“嘶嘶”的漏风声,笑得不像刚才那么轻蔑:“千万人而吾往矣。我为知己者死。”   王药勾着唇角,毫无笑意:“你的知己是赵王?他要建立卓绝战功?从而荡平天下,执掌兵权,扫除登基一切障碍?从他眼皮子底下失掉了应州,他却也发觉夏国治理新州的薄弱之处了:吃穿饱暖之后,百姓就会想要生活得更有尊严,如果把他们的尊严绞杀了,他们终归会归于疯狂——这样的暗涌,杀人于无形。他真是聪明极了!”   “可是——”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冷笑着问,“我审问过了,军中的士兵有胡有汉,‘奸_淫’姑娘的时候有人带路——是你们的人吧?利用他们的傻和贪,使并州胡汉矛盾丛生,搅起乱局,从而得以乱中险胜。翻覆并州,再翻覆应州,再一路把夏国的契丹兵打出去……”   那人声音冷得要把人冻住:“你还是不是汉人?!当了汉奸,就连自家的祖宗都不认了么!”   “我首先是人!”王药压低声音,却仍然怒意盎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泥涂!”他又轻蔑地笑道:“你们呢,也不过告诉自己,为赵王做事,多不义的事也是为了所谓的‘大义’。所以,置他人于水生火热,你们是不在乎的!那些被我杀掉的士兵,那些被奸_淫而无颜见人的女子们,你们都是不在乎的!”   那人的喉头“啯”的一响,然后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说服不了我。”又过了一会儿轻笑道:“不过,成王败寇,豫让刺杀赵襄子,没成功就是没成功,留名青史也没有用。我们如今栽了就是栽了。只是同为晋国人,你牵连出我们,两国或许又是大战,所以,我们疼死也只能熬着,熬到死,也就解脱了。你呢,还想试一试什么手段?……”   “我没有手段,但我可以帮你们。”王药说话也极其缓慢,“——一死百了。” 作者有话要说:  jj今天抽得。。。。 这会儿终于替换成功了。。。。 然而我知道这一章不太有意思,这章是男主视角上,他所有选择的内核。 明天会有些情节,包括大家念念关心的阿雁的肚纸。。。   ☆、11.11   并州的雪,也纷纷扬扬飘落起来,凛冬终于来临。王药来并州,也杀了两批人, 但是这两批杀完, 那些破坏粮仓、冲突官府之类的事就没有再发生。两批被杀之人,各自有人惋惜, 有人祭奠,也有人暗自嘟囔一声“杀得好”。胡汉杂处的并州,重新归于宁静。人们似乎又把心思投入到随之要到来的冬至和元日中, 磨米粉、腌酸菜、灌腊肠、宰猪杀羊……热闹一片, 忙碌一片,在冬雪中反倒显出脉脉的温情来。   王药在他熟悉的小酒馆, 要了一斤羊羔酒, 看着阁外的茫茫雪景,听着周围民户中传来的忙碌声, 儿童稚嫩的歌曲声,呷着酒, 终于感觉到了一些久违的平静。   “王别驾,”酒馆的老店主,还是习惯性地这么唤他,“明日就是大冬了,别驾一个人居住,要不要小的为你煮点腊肉,蒸点炊饼,再拿些枣泥汤圆,回家里后也可以吃得舒坦些。”   王药温和地说道:“甚好!老人家费心了!”   “不费心!”老店主笑得满脸开了花儿似的,“王别驾是个好人!”   王药不由也笑了起来:“你怎么断定我是好人?”   老店主神神秘秘说:“我虚长了五十三岁,要是这点认识人的能耐还没有,也白活了!”   王药笑着摇摇头:“我哪里是好人!最多是个无奈人罢了。”倒也心情愉悦,聊了一会儿,拎上店主拿来的腊肉、炊饼、汤圆,又要了一坛羊羔酒,多多地给了铜钱,彼此欢喜地分开了。   雪在地面已经积了很高,他回到所住的公馆还费了些劲。晚来在昏黄的灯光下读一卷书,抿一些小酒,舒适是舒适,心里也有些空荡荡的感觉,直到困倦了钻进被窝里,他才蓦然明白到自己空落落的原因——他想他的阿雁了。   算日子,从他策马到并州至今已经一个多月了,她又该临近一次天癸,冬日寒气大盛,往往是她最容易腹痛无力的时候,火盆或熏笼,包括大小的手炉脚炉,都没有能拯救她那个毛病的。王药叹了口气,想着她紧实然而又有点软绵绵手感的小肚子,突然身体热乎乎起来,不觉呻_吟了一声,虽则他的公馆宽敞,也自觉羞愧,不由咬住被角,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事务再繁忙,相思还是不会忘。不过并州这里已经安顿了大半,耶律延休虽然还生闷气听不进他的意见,但黄鼎聪明,已经完全明白了其间的原委,交给他作为州丞来打理并州,应该能保一阵平安。接下来再请旨去应州察看一下,处置好一应隐患,就又可以回上京陪伴她了。   温柔乡最是消磨英雄志。不过,王药这些年已经感觉不到弱冠时那种意气风发的感觉,渐渐感觉这样不时做点有用的事,再给萧邑沣当当业师,讲讲帝王之道,编编书,晚来和阿雁腻歪腻歪,哪怕没什么职名,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也是挺惬意的。   他含着笑入睡,第二日含着笑醒过来,在清冷的房间里重新拢好火盆,洗漱完毕后练一趟剑,打算今日再拜访一下耶律延休,交代一下未竟事宜,晚上自己给自己过一个“大冬”,接下来就按计划去应州、回上京。   但是早餐的炊饼和腊肉还没有叫厨房热好,耶律延休那里已经派人过来。来人是耶律延休的亲兵,一脸肃穆,一下马就疾步奔进来,门还没开全就嚷嚷着:“王观察在不在?”   王药探头道:“在。”   那亲兵仿佛急得连笑都是挤出来的:“王观察请速去节度使府上!要事相商!”见王药还是练剑时穿的短打单衣,仿佛自己急了一般,从搭衣服的矮屏风上“哗哗哗”把他的一件件衣服扯下来、丢过去:“麻烦观察使快快更衣!事情紧急!”   “怎么,并州还是应州出乱子了?”王药不由凝眸问。   “不是。”答话很简单,眉头却越皱越紧,急躁地跺着脚说,“耽误不得!请王观察赶紧的!”   什么样将军带什么样兵。王药拿他也没办法,只能随着心急火燎一件件穿衣服。   一到节度使府邸,耶律延休已经连战甲斗篷都披挂好了。手里握着两条黑漆漆的鞭子,一见王药,一只手就舞动起来,那漆黑的皮鞭像蛇一样蜿蜒起来,发出“刷刷”的动静。   王药瞧着还真有点犯怵,退了一步警觉道:“耶律将军什么意思?”   这么好的嘲讽他的机会,耶律延休仿佛也没有发觉,只是一脸奇怪地说:“给你马鞭啊!赶紧地跟着我走啊!”   王药背手道:“等等!等等!什么事立等着就要走?”   耶律延休果不其然地和他的亲兵一样也跺起脚来:“汉人都跟你这么蠢笨慢性子么?上京出事了!飞鸽递来的求援信!再不赶回去,等着给太后收尸么?!”   王药顿时脸色都变了,可是仍然没有像耶律延休想象的那样拿过马鞭就走,而是颤着声音问:“你先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上京有人叛变么?”   “太后名下三支斡鲁朵本来是发至北边各军城打算抵御蒙古军队。上京的八万禁军中有三万多人被上京的叛臣所得,另三万多人在城外待命进不去。如今宫城被围,里面护卫陛下和太后的不足两万人!”耶律延休说话和爆豆子似的,“一旦宫城被破,必然是矫诏杀太后,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你想拖到那时候再去上京?!”   他最后口不择言:“亏太后对你这么好!你不去我去!”扭头要走。   王药在他背后,急迫之下只能动手,狠狠一拳捣在耶律延休背上。耶律延休被打得一个趔趄,扭头过来简直要吃人似的吼道:“王药!现在你还想挟私报复么!要打架,等这次的事儿过了,我好好跟你打!不揍得你满地找牙!”   王药亦怒喝道:“莽夫!会打架了不起么!上京情形如何你知道?背叛的人哪怕是歪理也要说出个道理!你赶着投胎似的去了,不知己不知彼,送死怕不快是么?!”   耶律延休本就是一肚子没好气,顿时转身扑过来。王药架开他第一拳头,他紧跟着上第二拳,脚下也是纠缠过来,按着契丹男人摔跤的路数,两个人很快滚在地上扭成一团,但是互相压制着,谁也打不着谁,最后是都动弹不得,气哼哼斗鸡似的彼此对视着。王药先开了口:“这样子,你可以告诉我造反的人是什么借口了么?”   耶律延休被他箍得紧紧的,气了一会儿冷静下来:“听说是太后有废立皇帝的意思,大臣中不同意的居多,所以就闹开了。”   “废立皇帝?”王药颇感诧异,“废谁?立谁?”   耶律延休粗鲁地说:“我知道个屁!我只知道,现在得快马去上京帮太后解围!其他事情以后再说。何况,太后若要废立,肯定是有正当道理的,何必听那些大臣瞎白话!”   他心中的完颜绰,圣洁英明无人可比。   王药皱着眉,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间的道理:萧邑沣年纪小好控制,又没有亲娘,对这位姨母一直当做亲娘一样,素来听话乖巧,完颜绰何必舍近求远要废掉他?   但是另一方面,朝中一直也算安泰,北院夷离堇完颜速虽然能耐一般,但把握朝政,任用自己的亲信,也为完颜绰树大根深的控制力提供了那“根系”,朝中突然能够形成三万禁军的叛变之势,之前竟然全无察觉,也是够奇怪的!   王药沉思了一会儿才说:“既要快,还要有用。我们两个光杆儿赶到上京,是准备给叛军剁馅儿吃的么?”   “废话!就你聪明!”耶律延休翻了个白眼,“我整好队伍了,我们今日走,他们明日整肃好,急行军前往上京。”   “不。”王药道,“大部队太慢。还是我们先带五百精锐的轻骑走,要让上京叛军措手不及。然后大队在后压阵,起到威慑之势。更关键的,要弄清上京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切才好消弭,否则,按了葫芦起了瓢,就和并州似的。”   最后一句是蛇足,耶律延休颇有“又被奸诈的汉人嘲讽了”的感觉,怒得脖子都粗了。但是,他还算是个听得进意见、从善如流的性子,锉着牙齿气了一会儿,先试探着松开缠着王药的胳膊腿,见他也很君子地松开了,才说:“五百轻骑啥的都听你的。但是!并州又怎么了?你别想把屎盆子扣我头上!等这次上京的围解了,我要好好揍你一顿,叫你知道说话的规矩!”   王药毫不畏惧地盯了他一会儿,弛然笑道:“你最好有本事弄得太后发令,把我绑起来抽鞭子,否则,尚不知是谁来揍谁。”   外头雪正下得紧,一出门就是呼呼的北风夹杂着巨大的雪片从无垠的天空中落下来,风大得人都能直直地给吹退几步。已经在风中待命的马匹都在愤怒地嘶鸣着,不时扬起前蹄表示来自牲畜的愤慨。但是耶律延休军纪严明,派着跟随的所有士兵都整装待发,任凭脸瞬间被吹得紫中带裂痕,也岿然不动地牵着手里的马缰,小声哄着自己亲自喂养的马匹。   “走罢!”安排好一应事务,王药回头看了看并州的官署,“黄州丞能够协助运送军粮,保障后备。我们只管一路朝上京行进!”      ☆、11.11   风雪之中,行路极难,然而心急如焚,一刻都不敢耽误。马蹄上绑了防滑的稻草, 但大雪之后初晴, 滑腻腻的冰到处都是,冷不丁就是连人带马一跤, 穿着的衣裳再厚,少不得遍身酸痛。只有晚上极短的三个时辰的睡眠前,才有空给青一块紫一块的身子擦点药酒, 接着就呼呼入梦了。   疾驰到第四天, 远远地瞧见了上京的巍巍城墙,这支五百多人的队伍才降低了速度。这日雪虽不大, 一直不停地在飘, 视线里到处是莽莽雪原,眼睛前一片片紫色眩光。   勒住马, 王药才看到耶律延休一脸疲惫,那双好看的双眼皮儿的大眼睛下面挂着老大的黑眼圈, 嘴角也一例挂着,全不似从前那个伉爽开朗的年轻将军。   “事情虽急,也要急脉缓受。”王药怕他心急粗心的毛病又犯,明知会招不高兴,也还是谆谆告诫,“已经到了上京,沿路又没有阻碍,这事儿不像是执掌兵权的藩王、权臣所为,平息叛乱的难度应该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耶律延休少有的没翻白眼,也没一句难听话冲回去,而是凝望着远处的城墙,若有所思地说:“我也正觉得奇怪。叛乱的人应该没什么军事经验,都到这里了,沿途不设岗哨,也没有铁蒺藜。除非只是上京内部搞出来的事,外面并没有受什么影响。”他定了定神:“那样,倒还不算难办。只是上京外头的这三万禁军,到底是听谁的,还得打探清楚。若是太后的嫡系,那我们不是凭空多了三万人?”   王药深以为然:“不过,现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从并州那么远过来,他们不信任我们,我们也不信任他们。派谁去窥探比较合适?”   耶律延休的眼神瞥过来。王药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   耶律延休露出了这几天来第一个笑容:“我要带兵打仗,若是去了,谁来领这里的人?剩下的骑兵都是粗糙汉子,不知道谁能挑起这样的大任。你么……”他终于憋了句好听的话:“脑袋瓜灵活,比较适合。”   王药瞪了他一会儿,才自己一笑:“你巴不得我被不信任的人砍死算了对吧?”   耶律延休正色道:“我巴不得这件事结束了,跟你正儿八经打一架,揍得你满地找牙才好。你要死了,我找谁出气去?再说,我可从不喜欢在人背后捅刀子。你要不信我、不愿意去就算了,反正没那三万人,我也不一定输。”   王药想了想:“不过你说得有道理。这里能说会道一点的也就是我了,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或许能护得住自己的脑袋。我去就我去吧。”   他很从容地把腰间的佩剑解了下来:“与其到他们那儿被架着脖子、摘刀剑、脱衣裳检查,不如在这儿把剑给你保管着。”   他又笑了笑:“我和你就不论了,太后对你有知遇之恩,想来你是不会辜负她的。上京汉城比较薄弱,如果我晚上还没有能回来,你就带着五百轻骑先到城下埋伏,第二日城门总要开的,到时候找着机会冲进去,或烧或围,拿下哨岗,再冲到宫城边,趁着早朝,南北院夷离堇若在候朝,也可看住。然后再请宫城里头的禁军里应外合。擒贼先擒王,里外势力差距并不太大,咱这里的胜算还是挺大的。”   耶律延休先还想嘲讽他一个文官敢妄谈军事,但听了一会儿就讽不出来了,他点点头:“你跟我打算得差不多。咱俩不管是谁殉国了,另一个记得为他四时祭奠吧。”   说到这里,竟然有些惺惺惜惺惺,不过过往的情绪仍在,所以彼此相惜的眼神一对,又各自觉得不对劲,彼此又弹开了。   风雪中埋伏,是很受罪的事。好在上京四边都有小丘,白皑皑的和战士们特地穿着的白色斗篷与白羊皮风帽是一个颜色,一点没被城墙上的守兵发觉。   第二日晨钟响过,城门一如既往地“吱呀”一声打开了半扇,但另半扇就不再打开了,门口一声声吆喝,检查从里面出去的人。而里面鱼贯而出的商贾、担夫、小贩、走卒,踩着湿唧唧的积雪,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虽是城里有乱,外头倒不那么戒备森严。   耶律延休悄声对自己身边的亲兵说:“大约主要是逼宫,我们还是有反攻的机会的。”   他一声唿哨,这些冻了一夜的汉子们仍然很精神地随之站起身,从各座避风小丘的后面,拉出雪棚里护着的战马,又是一声唿哨,一群人前赴后继,打马朝城门冲过去。   城门沉重,要关上不是一时半会儿的时,眼看着人冲过来,登时就慌了。城墙上头射下箭。稀稀拉拉的,冲过来的人骑着马,斗篷带着风,挡掉了箭镞多半的力道。加之耶律延休身先士卒,拎着马飞驰在前头,与十来个人率先到了城门下,有的挺槊刺死守门的小兵,有的把枪杆戳进门轴里卡住,有的到得里面清道。随后,其他数百人也飞驰进来,训练有素地把持了城门。   只是人还少了点。耶律延休锉了锉牙齿,正打算集结这几百人朝宫城一路冲过去,突然,远处雪尘扬起,半边大道都是白茫茫的,刚刚出城门的贩夫走卒一个个慌张奔走,大叫着:“不好唻!又打仗唻!”   定睛一看,骑马从雪尘里冲出来的,都是上京禁军的服色,为首的一个白色斗篷露出里头一点朱红的棉袍,骑术高超,很快到了城门边,正是王药,他大喊着:“将军!城外的禁军是太后预先布置的!这会儿正是勤王的好时候!”   这样大的一支军队,一旦进了城,就是摧枯拉朽之势。前队的马蹄声还是踩在雪泥里的“沙沙”声,后队到时,雪已经彻底融化,“嘚嘚”的蹄声清脆入耳,沿着设防薄弱的上京城一路铺陈开来,都不需要什么火攻,直接在王药和耶律延休的指挥下,占领了所有要害之地。   两个男人骑在马上,彼此对视一眼,眼中都有深深的疑惑,但是也都没有说什么,沿着御道往宫城而去。   直到宫城前,才看到新搭建的藩篱,粗糙的木头,拦着里头外头两个天地。“嗖嗖”的箭漫天放出来,压制住了王药和耶律延休带进去的人马。但只放箭,并不可怕。耶律延休回头对王药说:“奶奶的!找个顺风口,给他放进去点火箭玩玩!”问完想起怎么问到这家伙这儿,可惜话又收不回去,悔得简直想咬自己舌头。   所以,不等王药说好还是不好,耶律延休下令道:“绕到南边,借着北风的势头,给我放火箭!”   藩篱的木头是湿的,但是经不起一阵又一阵扎着火油布的箭雨的袭击,终于慢慢冒上青烟,又慢慢燃烧起来。慌乱的人们急忙扑救,僵持了一阵,藩篱已经焦黑了大半,只要冲进去,里面三万和外面三万立刻就是一场肉搏恶战。   所以彼此都犹豫了一下。王药在外头喊话:“你们看看,穿的都是一色的禁军服制,何必同室操戈、兄弟阋墙?不如叫人出来谈一谈,太后仁义,既往不咎也是有的。”他的话又开始暗藏锋芒:“你们想想,若是这场输掉了,自己又是为谁陪葬呢?”   里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喊道:“我们回报了长官,一会儿给你答复!”   耶律延休又忍不住回头低声道:“我们刚刚一顿火一放,宫城里面一定已经知晓了。他们三万,我们里外夹攻可有五万多人,天时地利人和都是全的。还等什么?万一遇上使诈的,把最好的时机拖延掉了怎么办?”   王药撇脸道:“莫不成你不觉得奇怪?”   “奇怪是奇怪……”耶律延休把一根手指伸进皮头盔里挠挠发痒的头皮,又斩钉截铁说,“反正要保护太后,其他也顾不得了。”   “对,要保护太后。”王药点点头,“所以必须要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里面很快就看到一乘小轿和十数个兵士在初晴的雪地里慢慢地迤逦而来。远远地就在喊话:“南北两院的命官都在我们手里,也有不少是不忿的。今日我们请一个中立的和你们谈,谈毕再说其他话!”   耶律延休一皱眉,不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但知太后,不知其他,南北夷离堇、南北枢密院、南北宣徽院……反正死哪个都是能弥补上的,怕啥!   轿子很快到了跟前,轿帘掀开,里面的人走出来,环顾了一下藩篱外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气定神闲问:“在哪里谈?”   耶律延休和王药都诧异得没接上话,只等这人问第二次“在哪里谈?”,他们才期期艾艾,不一致地答道:“先到旁边暂坐吧……完颜……完颜大人……”   完颜速头发花白,面色凝重,眼角边一道道皱纹像是刻的,神色倒也平静,仿佛里头被围困的不是自己的女儿和自己的外孙,随着耶律延休和王药慢慢顺着湿滑的道路走到一边临时的当做哨楼的一户,在笼着的炭盆前先好好地烤了烤双手,又要了热茶水,喝了好一会儿仿佛才做好了说话的准备。   他环顾四周:“叫不相干的都出去。”   耶律延休吩咐道:“所有人在外头候着。”特别转头对王药说:“你也外边去!”   王药未及说话,完颜速先开口了:“不,王观察要紧,得留下。”目光随即飘到耶律延休脸上,似乎要下逐客令。   耶律延休大窘,抗声道:“完颜大人,小将是营救太后的主帅,我可不走的啊!”   完颜速倒不拿话挤兑人,点点头说:“那请耶律将军一道听听,不过,法不传六耳,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唉……”   他低着头叹息了好一会儿,又抬起头说:“宫里传出的确切的消息:太后……怀孕了。”   王药和耶律延休手里的茶杯,争先恐后地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瓷片破碎的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的肚子,请查收。。。   ☆、11.11   王药和耶律延休的惊诧是不一样的,所以,随后一个惊中有喜、喜中有忧,而另一个则露出十足的失落和颓败来。   王药警觉地瞥了耶律延休一眼, 蹲身把地上的大块碎瓷捡进茶盘里, 借此磨蹭拖延。   耶律延休过了少顷反应过来,闷声闷气问:“叛乱和这有关?”   完颜速大约是点了点头, 好久默然,才又缓缓道:“我是做父亲的,但也觉得她不对更多——本就已经两嫁, 却又在寡居之中弄大了肚子;弄大了肚子, 安安分分偷偷生下来也就算了,偏偏身边的人不谨言慎行, 把消息传到外头;已经知道朝中不少人对此意见很大, 却又——”大概这里最难启齿,他又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却又生了妄念。”   王药这时候抬起头问:“她生了什么妄念?”   完颜速眯着眼睛, 利剑一样的目光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宫中传说,上苍示意, 天狼星比以往十年都明亮,预示着此胎万分贵重,日后有极贵之相。”   这样的谣言,加诸一个还未成形的胎儿身上,未免有点异想天开!王药深深地往胸腔里吸着气:“这样的谣言,不是把太后往被动处整么?”   “但是!”完颜速本就恼恨王药,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冷笑道,“隔日皇帝上朝,脸上就是五痕指印——说是做姨母的恨铁不成钢要好好教导陛下成才,谁信?”   王药诧异间连手无意识捏紧,被锋利的瓷片划出偌大的血口子都没有觉出疼痛,他抗声道:“孩子还没生出来,还不知是男是女,但凡动脑子想一想,便知道太后绝不可能犯傻去欺凌陛下!”   这孩子平安生出来,萧邑沣也不过不足六岁的娃娃;这孩子长大到十岁,萧邑沣也才刚刚到亲政的年纪——中间这么多时光,以完颜绰的权势和手段,想把自己亲儿弄上皇位,什么法子想不到,非要急于一时?!   王药犹捏着瓷片在摇头思忖,那厢耶律延休已经暴起,手一拍案桌,案桌上的杯杯盘盘全部跳了两跳:“那又怎么样?难不成就能够逼宫叛乱了?到底是谁,自己做不到像个臣子,好意思要求太后什么?完颜大人,咱们也不必多谈了,里头不乖乖率着禁军归降,我就打进去营救太后!到时候,可别怪我心狠手辣无情无义!请完颜大人把我这话带给里头的叛军!”   王药突然问道:“叛乱的朝臣是两院的重臣,还是在京的萧姓王?”   “都有。”完颜速看了他一眼,“如何?”   王药笑道:“完颜大人也是和他们一气的?”   完颜速色变,却连急切否认都没有,反而不胜其怒似的,用力一甩袖子:“她是我女儿,但是错了就是错了!陛下是完颜氏的外孙,但更是萧氏的嫡脉,到哪里都堂堂正正!南院夷离堇和北院宣徽使领禁军虎符,我也只能求着他们日后破上京宫不要伤害太后,随便哪处软禁,都得留条性命。”   耶律延休又惊又怒的眼神瞟向完颜速,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做父亲的能说出来的狠心绝情话。   王药泠然笑道:“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阿雁杀伐果决,平日看完颜大人温文尔雅,原来也是有杀伐果决的一颗雄心。”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猜测得对不对,仔细打量着老狐狸的神色又觉得深不可测,无法确认,只能先行自污:“不过,太后或能活命,她肚子里的孩子势必不能活命。不管是被迫小产也好,还是生出来再溺杀也好,我这个当父亲的,总归是不忍心这样的事发生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每一句话都带着嬉笑的意味,然而铁一般的骨子立在话里,尤其说到最后“当父亲的”若干言语,笑语中带着尖锐的刺一样,却也无比坦然,坦然到无耻,无耻到坦然。   王药听见耳边一声愤怒的嘶吼,转瞬间眼前一花,他格挡的手伸了半截又顿住了,果不其然脸上挨了狠狠的一掌,脑袋里“嗡嗡”的响,鼻子里一道温热流下来,他伸手一擦,低头一看,手背上一片猩红,再一抬头,耶律延休像愤怒的狮子一样,喘着粗气,大约见他还满面不要脸的平静,又是一掌扇了过来。   王药伸手四两拨千斤地挡开:“你够了啊!要找我打架,不是这会儿!”   耶律延休心里说不出的苦,但此刻要紧,确实不适合打架,再多气闷也只能憋住,低吼声:“混蛋你等着!”头也不回出去了。   王药看了看坐在那里喝茶的完颜速:“一个是外孙,一个是女儿,外孙是唯一的一个,女儿也是唯一的一个了。这里头权衡,颇不容易啊!”   完颜速从袅袅的茶水雾气中抬头望着他:“女人家心软容易上当,你也算死有余辜了。”   王药无声地一笑:“还是救太后要紧。她手里有小皇帝。若是叛军逼得太急,或是有人存心作祟——萧氏的皇族可不缺人,倒是完颜氏经此一击,只怕再难翻身了。”   完颜速目光一懔,但却是沉下头去,愈发把自己埋在热腾腾的水汽中了。   王药心里明白,便不多语,到外头向人要了一件锁子甲,沉甸甸地披在身上。   燃灭的木头藩篱仍然冒着一股一股的青烟,在这样天黯云低的冬日里显得滚滚而上,触目惊心。   宫城和藩篱之间,是反叛者所拥的军队,此刻畏缩地瞧着外头人川流不息的模样。王药戴上一顶盔帽,顺手又牵过马,到耶律延休身边。耶律延休正在和几名亲信谈战略,见王药来了,厌恶非常,横了他一眼,故意扭脸不去看他。   王药却越俎代庖:“围困藩篱的人,分一百人一组,环围住。然后对应宫城东、西、南、北四处宫门,先由南门这里的薄弱处开始攻入,然后立刻缴对方的军械——只要投降,就不必开杀戒;不投降的再杀不迟。接着,约莫二十组围一个门,再约莫二十组先攻入宫城外的南北两院,不论是夷离堇还是林牙,宣徽使还是枢密使,看见一个抓一个。再然后,推几部云梯车来。”   前面布置战略还算靠谱,结果弄出攻城专用的云梯车就匪夷所思了。耶律延休怒吼道:“你瞎指什么挥!搬云梯车,你要攻打宫城啊!”   王药斜乜着耶律延休:“对,我要上宫城雉堞!”   耶律延休觉得这家伙今天一定是疯了,狠狠对他翻了个白眼:“走开!再啰里吧嗦影响我布置战局,我就把你捆起来丢马棚去!”   王药“呵呵”两声轻笑,环顾四周道:“耶律将军,你也太反客为主了。你是节度使不错,但这里并州城下的人只有五百!五百!”他伸出一只手掌翻了两下,示意耶律延休看清楚数字,然后挑着眉又说:“我说动的上京城外的禁军有三万!三万!”   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简直欠抽极了!耶律延休咬着牙道:“你何德何能动用这三万人,观察使?”   王药回头大声道:“愿意听我的,愿意现在就到宫城解救太后和陛下的人,举起手里刀枪给我看一看!”顺便举起了手里的半块虎符。   耶律延休立刻看到禁军服制的人齐刷刷把手里的兵器高高举了起来,明晃晃的刃在稀薄的阳光里居然也闪人的眼。他气怔了半晌,终于咬牙切齿笑道:“好得很……好得很!那么,我就在后面给观察使掩护吧。”   王药回头望着那张近乎要气歪了的俊脸,弛然笑道:“我等着和你约的那一架呢!”   “一定奉陪!”耶律延休道,“你别躺着出来就行!”   王药“咚”地在耶律延休肩膀上打了一拳,耶律延休也毫不客气回击了一拳。虽然仍是横眉冷对,但见王药飞身上马,吆喝着禁军按他的部署从烧朽了的藩篱直冲了进去,他还是吩咐道:“架弩_机,张弓搭箭,小心地一步步向前头推进,掩护……掩护王观察。”   局面如王药想象的一般顺利,里面大部分禁军都不做抵抗,或只稍作抵抗,就缴械投降。真正叛乱的很快被逼仄到几处角落里。王药远远地瞧着,手中的剑像令旗一样上下舞动了一番,然后又吩咐说:“架云梯车!”   “架到哪儿?”   王药手搭凉棚往宫城四边的哨楼看去,没多会儿唇角便勾起了一个俊朗迷人的笑:“东边的哨楼。”   两万多禁军在藩篱和宫城间的地带摧枯拉朽,或收降,或肉搏,空中时不时飞过几支弩_箭,时不时传来几声惨叫或呻_吟,时不时从火光里飞奔出一两个浑身是火的人儿。王药浑若不见,与推着云梯车的士兵直朝宫城的东哨楼而去。那里之后是布防最严密的紫宸殿,她曾经在那里机变灵活,用头脑和勇气打败了她的姑姑兼婆婆。   现在,她也在那里。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肚子里有他们的孩子。不管她怎么想,怎么做;不管她现在是担忧,还是害怕,还是胜券在握的自得,反正,他来了!   云梯车架在宫城厚实的夯土砖墙上,这墙砌得极精致,砖缝里都是石灰、糯米和蛋清混合成的粘着剂,光滑倾斜,马面环峙,若有一夫当关,还真是万夫莫开。此刻,见云梯车逼近,上头雉堞女墙上早就齐刷刷摆上了弩_机,搭上了硬弓羽箭,还林立着一排排长槊,听谁一声呼号,锋头全部指向正下方。   耶律延休在后方下头都看着担忧:这傻子今日是乐疯了么?好端端的,推云梯车做什么?登宫城?他咋不上天呢?   云梯车很快架到了城墙边,王药缓缓脱掉身上的锁子甲,丢掉手里的佩剑,只着一身醒目的朱红色棉朝服,在寒冷的北风里,一点点顺着云梯往上爬。   他在灰色的天宇和灰色的城墙上,显得如此突出,四周仿佛陷入了一片宁静中,隐隐从远处传来不间断的、背景音似的弓弦声、箭镞声,隐隐传来人的呼号呐喊和呻唤声。雉堞墙上,所有的弩_机都对准着他,所有的弓箭都对准着他,所有的长槊都对准着他。一切仿佛屏息凝声,就在等他。   而他,在这样阴寒中,亢奋得满脸细汗,满面红光,顺着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着。   弩_机、弓箭、长槊,仿佛只是死的装饰物,静静地搁置在女墙上。隐隐有柔媚的轻笑声从上头传过来。王药能感觉她的目光,在某处凝望着,气定神闲,指不定还端着一碗喷香的奶茶在细啜慢品。他也轻笑了两声。   冷不防的,一支流矢——也或者是暗箭——斜剌里朝着王药的背上飞过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灰色的弧线,发出尖锐的破风声。   雉堞墙上掉下来一杯奶茶,撞在墙壁上一声脆音,旋即是撕裂一般的锐声:“当心!”      ☆、11.11   王药来不及回头,只听见箭镞的破风声直朝着自己的脊背而来,他今日有点说不出的兴奋过度,此刻居然来得及看了看自己脚下凌绝七八丈的悬梯, 又看了看头上还有几步就可以到雉堞口上, 一横心干脆继续往上爬。   背后,发出两支箭簇碰击时的响动, 他一回头,正巧看见两道白色掉落下去,而仰起头, 则是完颜绰煞白的脸出现在小小的垛口上。   王药咧嘴一笑, 浑身来劲儿。   完颜绰只觉得心脏“怦怦”地乱跳。这家伙平时还装一副低调淡然的模样,今日居然大大咧咧穿着朱红朝服, 登在云梯上万众可见——不怕死么!叛党虽然在控制之中, 但乱军之中这样恣意妄为的也不少,若不是耶律延休眼疾手快同时发箭相救, 刚刚一支箭足以要他的命!完颜绰远远地看向耶律延休,他不知道能不能看见窄小垛口中的她, 但是他的表情尽收她的眼底:有些惊,好像又有些悔,有些怒,好像又有些伤……   “拉他上来。”完颜绰吩咐身边的人。   王药一登上雉堞,双眼就盯着完颜绰的肚子看。完颜绰脸微微一红,说不出的羞和喜,但故意板了脸说:“你干什么?”   “护驾。”王药又瞥向一边。萧邑沣荡着两条小腿儿坐在后面的座椅上,小娃娃脸上虽然看不出掌掴的痕迹了,但眼睛里满是惊恐还是瞧得出来的。王药疾步上前,跪在萧邑沣面前:“陛下,臣回来了。”   小皇帝白苍苍的小脸蛋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他伸出软软的小手,握住王药的手:“仲……仲父……”偷眼瞥了瞥完颜绰,见那厢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才低声道:“你可回来啦!朕……犯错误了……”   小孩子的惊惧不大善于掩饰,扑棱扑棱扇动的睫毛瞬间变得湿湿的,又瞟了完颜绰一眼。而完颜绰双手护着还看不出端倪的肚子,只对外头道:“刚刚暗箭是从哪个方向放的,给我朝那里放火箭——一个活的都不要留!”   王药这才转向她:“太后,请等一等,臣有下情禀报。”   完颜绰顺着他的目光瞥向一边的哨楼小阁,点点头说:“好,外头严密注意,任何情况都要报给我听。”转身去了小阁里。   王药跟在她身后,关上门。小阁里暗暗的,唯一的窗口从冰裂窗格里射进白光,勾勒着两个人颊边不自主扬起的笑容。   “你傻不傻?!”首先是质问。   王药笑道:“当然没你聪明。”然后蹭过去撒赖:“要亲亲!”   完颜绰被他逗笑了:“什么时候要亲亲!外头叛军看着呢!”   王药瞥瞥那冰裂窗格:“怎么可能看得见里头?!”   完颜绰翻了他一眼道:“外头正在打仗!你看看,你刚刚差点——”她被涌上来的后怕给哽住了,只能动手捶了他一拳头,然后不出意外地被就势抱住了。   王药笑道:“我向你交代,刚刚那一箭是我叫亲卫放的——是我带去的人里头头一号的神箭手,那箭要是能够射过来,一定离我的背还差半尺。”   “你这是干嘛?”   王药点点她的鼻子:“学你啊!试一试人心。”然后自己又点头:“耶律将军果然是个忠厚的人,虽然经常打我,但是他答应了我要在后头掩护,就真的掩护了;他答应我要以后和我约架,就果然不舍得我死。你眼光不错,这人能用,能大用。”   完颜绰这才明白他为什么又要为放箭的人求情,敢情全是唱戏的功夫!她又抬头问:“可你为什么说……”话没说完,他就热烈地堵上了她的嘴唇,把她的质问堵在了喉咙里。   外面的局势根本打扰不了两个人的热吻,小别之后,又经历了这样的惊心动魄,此刻就恨不得抛别外间所有,只要能这样交融在一起。完颜绰被他托着后颈,舒适惬意地享受他的霸道,一个令人窒息的长吻过去,又是不甘心地一遍又一遍在她嘴唇上细啄,啄两下舌尖就滑进去,继续找她缠绵。   他的手也开始不老实,两手一点点交错着往下移动,速度很慢,带着微微的搓捻,仿佛隔着厚厚的衣服在体验包裹其中的皮肤的质感,最后停在她的腰上。完颜绰微微地喘着气,他就像一下子喂饱了她饥饿已久的肌骨,但是还不够!还不够!她轻轻地扭了扭腰,把头埋在他胸口,瓮瓮地说:“却疾……”   他爱抚地拍拍她鼓鼓的臀,然后探手摸了摸她的肚子:“算日子,快两个月了?”   “嗯。”小母狼还是有些羞怯,愈发贴紧了他,刚刚指挥战斗时的凌厉狠辣此刻涓滴不剩,刹那化作温柔的春水。   她曾经说自己吃了大量避孕的凉药,所以入宫这些年从未有过身孕,估计以后也再不会有了,所以两个人在一起时总是那么肆无忌惮的。可是出了这样的意外,王药心里也是满满的喜悦,只能其词若憾地说:“真是!要不是我脸皮够厚,真不知道怎么面对世人。”   小母狼的尖利牙齿隔着棉朝服咬了他一口,痒酥酥的疼:“呸!我都不怕面对世人,你还敢怕?有了,就生下来,不仅要生下来,我还要我亲生的孩子登上天下最盛贵的位置!”   王药抱着她的胳膊僵了僵,大概考虑一会儿措辞,才说:“那么,这次的事是真的?”   完颜绰一脸无所谓:“真的是真的,但是,都在我的掌握里。”   王药迟疑了好一会儿:“我看出来了,完颜大人神色有异;但是陛下的害怕,应该是真的吧?”   完颜绰也沉默了一会儿:“我父亲他,并不赞同我,但是,随他同意不同意,但凡他想保住完颜家的权势,就只能听我的。沣儿他……我会对他好的。”   “可是,这个孩子名不正言不顺……”王药的手非常轻柔地放在她的小腹上,“你给他荣华富贵也就够了,为何一定要把他推上最盛贵的位置?”   完颜绰的眸子闪着狂热的光:“因为你不知道,我究竟有多爱他!打从我发觉月事没来,又浑身作寒,就秘密叫了御医来瞧,御医当时那个脸色,那个纠结不敢说,样子要多好笑有多好笑!我对他说:‘你实实在在地说,横竖又不是你的错!’他才敢告诉我,按脉象看,是有孩子了!而且,右手脉搏有力,如同滚珠,八成是个男孩!”   她是由衷的开心,笑得极美,就像是盛放着的粉光潋滟的曼陀罗花。   多少个夜幕孤衾中,作为女人最沉重的伤楚,多少年来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梦,突然之间变成了现实!她很快就要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还是自己与爱人所生的,是他们灵魂与精血的结晶,是他们相爱的永恒象征!   “却疾,”可是发现王药神色的怔忪,她嘟着嘴意图去抚平他眉间的折痕,“你不高兴么?你不想要我们的孩子么?”   “我当然高兴。可是——”   完颜绰挑了挑眉,眸子如深潭一样深不可测,她捂住王药的嘴:“我不要听‘可是’。我决定的路,哪怕是错的,我也要一心一意往下走,撞到南墙也不回头。你劝也没有用,我就是这样的女人。”   外面传来了一阵阵欢呼声。里头的两个人闭上嘴,听着外头的动静,外头越热闹,里面越寂静得如深夜。   按着完颜绰的吩咐,外头人在小阁的门外回报过来:“启禀太后!宫城里的禁军分四支出击,宫城外,原本埋伏在上京城外的禁军,从外夹攻。叛军投降大半,另一小半已经全数虏获!南北两院所有大小臣工一百三十四人,连同叛军的首领十七人,全数被看管住了。请太后示下。”   “我过去亲自处置。”完颜绰凤目一弯,笑得烟波荡漾,她得意地瞥了王药一眼:“你有功,耶律延休也是。等杀了那些人,空出来的位置,就正好赏给你们俩。”   “阿雁。”王药低声喊她。   完颜绰冷冷一笑:“求情的话,或者推辞的话,都不许说。”   “都不是。”   完颜绰回首妩媚一笑:“那么,是要一个亲亲?”她过去,踮起脚,攀着他的肩膀,等他凑过来。但他神色凝然,唇角勾着也没有笑意,反而是眉间纠结着。完颜绰心一点点冷下来,放开双手,未免有些恼恨:“那不必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   她转身要走,忽然被环抱住了,那双温暖的手正好护着她的小腹:“阿雁,我嫂嫂们怀娠的时候,我听母亲和她们说:‘一曰寡欲,二曰节劳,三曰息怒’,你若是真这么爱这个孩子,与其为他尚不可知的未来做这些尚不可知的谋划,不如为他健康平安,先好好待自己好。”   完颜绰心里一怔,明知道他用这样的方式委婉地劝谏自己,可还是觉得心里又酸又软又温暖。她软和下来,低声说:“也不全是我要如此,也确实有逼人的形势。这件事已经做到这地步了,想停也停不下来,所幸一切是朝着好的一面发展,便一并把后患处置掉了,我也安心。”   她重新靠在王药的怀里,不觉间已经泪水涟涟:“却疾,这些时候,我深深感觉到做女人的无力。现在我是一切如常,甚至可以站在哨楼上指挥平叛。但是八个月后,若有个好歹,难道我还挺着快要生产的肚子,再来与那些人勾心斗角?甚或,我产褥期的时候,不做好万全的准备,只能任人宰割?却疾,我不放心任何人!草原上的母狼,在生育的时候,也是六亲不认的,要护住自己的孩子,只能露出最尖锐的牙齿!”   王药被她说得也心酸:从小不得爱的她,何曾享受过当权臣家掌上明珠的万千宠爱?但是,也正是在这样的磨砺和锻炼下,她能够在这样的一片艰难中拔节,走上了万众艳羡的位置——其间的辛酸,若她可以再来一回,又会如何选择?   但是,大概和他一样,虽九死而不回。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交代阿雁的意图。其实大家已经猜到了不少,这章更可以看出很多端倪。 小母狼从来就不会被动。 我爱这只小母狼。 嚯嚯。。。。   ☆、11.11   宫城外已经成了一片焦土。忠心护主的禁军在外头仔细搜索翻检了几轮,把没有死透的全部挑出来,死透的若是敌方,则戳上两刀, 拖到牛车上拉到乱葬岗去。   地面的血迹来不及清理, 只能先撒上黄沙盖住,便于太后下来检视。   耶律延休屈一膝跪迎太后, 恭恭敬敬地问安,但是一直头都没有抬起来。完颜绰夸赞了他几句,却觉得鼻子里一股恶心的血腥味冲过来, 之前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喋血的事情, 唯有今日觉得肚腹里翻江倒海,头上一阵阵出虚汗, 嘴里一阵阵冒酸水, 竭力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扭头对阿菩说:“快!盆!”   她吐得昏天黑地, 肚子里连水都吐光了,还是觉得恶心难耐, 巡视只能半途而废。她擦了擦睫毛上挂的泪水,倒是无关于伤心,无奈地对耶律延休说:“这里只能交给你了。”语气柔婉如旧。耶律延休背脊一战,闷闷地应了一声:“是!”然后偷偷抬头一瞥。   故意离开了一些距离的王药,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瞬间流露出来的复杂神色:有爱、有怜、有悲、有伤,倒是没有恼恨和妒忌,失落则是最浓郁的,眉梢嘴角都是。耶律延休等完颜绰转身离开,才起身指挥人清理、检查,务必把安全做到毫无漏洞。   完颜绰因为不舒服,在宣德殿的后殿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换穿太后的朝服,打算上前廷的明堂处置这场叛乱。她漱完口,静静地嗅着后殿摆放的一大盆柰果和柑橘的清淡香味,人才不那么恶心不适了,她慵慵地斜倚着软榻,问道:“王药呢?”   这会子王药是必须随叫随到的人,比贬为奴隶的时候还要侍奉得周到才是。所以,后殿的宫女宦官赶紧地去找人,好在片刻就找到了,几乎是连拖带拉地掇进殿里,随后门一关,倒各自可以钻沙了。   王药笑道:“这么快就想我了?我不在的这一个多月,你可是怎么熬过来的哟?”到了她面前,却自然而然地跪坐在榻前的软垫上,喜滋滋伸手摸她的肚子。   完颜绰“啪叽”给他的手一巴掌,嗔道:“你看你这臭男人的德行!有了儿子,心里还有我么?”   王药嬉皮笑脸的样子又出来,揉了揉手背:“心里怎么能没有你?”不屈不挠顺着往上摸,停在她胸前格外揉了两把,抬头笑道:“人说会变大,原来是真的!”   “死不要脸!”手又被拍开,然而那嗔笑跟花儿似的。   “讲正经的,”完颜绰手里盘弄着一只柑橘,轻嗅着柑橘皮的香味,“这次叛乱的以萧家几个辈分老的王侯为主,跟着南院夷离堇和枢密使。杀起来也容易,但是就怕日后落人口实。我打算把南院夷离堇和枢密使两个人处置掉,杀鸡儆猴,将来好逼着那帮老家伙听我的话。”   王药收了笑容,手又爱惜地回到完颜绰的肚子上:“他们造反,就是因为你有心推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上位?”   完颜绰的手指狠狠抠着柑橘皮:“是也是。但原本不打算做这么明显,还是沣儿不好,嘴那么快,差点把我陷到被动里!”   完颜绰和王药在篝火下用契丹礼仪成了婚,就算没称夫妻,没过明路,大家也心知肚明,反正民风开放,加之太后有男宠,历代都不罕见,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又不是南边汉家,没谁没事来指摘太后的私闱生活。太医确诊完颜绰有孕时,她高兴归高兴,警惕之心还是有的。除了贴身伺候的宫女知晓,别人也都瞒得严实。   但是皇帝下学之后,每日要过来请安,孩子毕竟是孩子,这段时间见完颜绰脸色愉悦,性子也好,娃娃的天性就得寸进尺起来,那日射箭得了师父赞许,更是嘚瑟地爬到完颜绰身边撒娇:“阿娘阿娘,我今日射中了一只跑着的兔子!兔子跑得飞快,我一箭就中了它的脖子!我叫御厨烧了,晚上请阿娘尝一尝好不好?”   “好。”完颜绰笑嘻嘻说,“不仅长进了,还有孝心!”   小孩子天生爱嗲,一下子扑在完颜绰肚子上闹腾。这下可把她吓坏了,一把推开喝道:“你干嘛?!”   萧邑沣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又是炸雷似的一声:“走!没事别猴我身上!”   小家伙委屈极了,尴尬地爬下榻,嘟着小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完颜绰对皇帝素来严厉,也完全没想着要安慰安慰,依然是疾言厉色地说:“你仲父不在,也不知道功课都浪到什么地方去了!与其猴在我这儿瞎闹,不如乖乖读书去——没有人讲,读不懂,就干干脆脆抄,把这几日要学的东西抄十遍来我看!”   她自己也没完全意识到自己的喜怒无常,也没意识到抄写的重任对一个五六岁的娃娃而言是天大的难题。萧邑沣不敢在她面前哭,含着一泡眼泪应了声“是”,但是走出宫殿的门,他也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小脸蛋换了肃容,对身边哈着腰伺候的人说:“打听打听,怎么回事!”抹掉眼泪,气呼呼回去抄书了。   “陛下要有个小兄弟了!”   回报的宦官眉花眼笑,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小主子。而萧邑沣的脸上却是惊诧和担忧:他要有个弟弟了,阿娘还会不会一如既往的喜欢他?会不会陪他读书、练习射箭、骑马?会不会因为有了小弟弟,他就会面对更多疾言厉色的指责?尤其当他晚上把心里的担忧说给一直陪伴他的保母时,那保母无意地叹息了一声:“陛下以后还是听点话吧。亲生的只怕到底不一样呢!”   那保母也不知道这个小娃娃为什么会在听了这话之后抽抽咽咽哭了一晚上,接着又做了好几日噩梦,梦魇中尖利地大叫:“阿娘!我在这儿!沣儿在这儿!”但醒过来问,他嘟着嘴摇头,说自己什么都记不得了。   “小娃娃懂得什么……”保母自我安慰,想不出这样个乳臭未干的小东西,也会心思细腻,把一句无心的话翻过来覆过去猜测无数遍。   直到小皇帝太想讨好他的太后阿娘,在完颜绰教他读简单奏折的时候转过脸说:“阿娘,我也要写圣旨!”   完颜绰已经忘记了前几日对他的吼叫,笑笑抚抚他瘦了的小脸蛋:“好啊。不过皇帝的话比一言九鼎还要重,一定要想好了说,说出口了,就不能轻易改。”   萧邑沣笑着说:“我早想好啦!想好了好多天了!上次叔公拉着我的手请安的时候,我也和叔公他们商议过了:等阿娘肚子里的小弟弟生出来,就封为楚王!”   完颜绰脸上的笑一点点凝固住了,而那双凤目则渐渐睁得越来越大,眸子里的光变得利刃一般尖锐而怕人:“你说什么?”   萧邑沣有些吓住了,但还是努力挤出笑容讨好道:“阿娘要是觉得楚地不好,也可以封其他的王啊……”   “谁和你说的这些?”   萧邑沣听着这冷得要冻住的话,终于明白情势不对,缩成一小团在御座上:“没……没谁……”   “你还和谁说了?”   萧邑沣的眼泪“吧嗒”掉了一滴在面前的奏本上,抽噎道:“就……就是和叔公他们……”   完颜绰强忍着怒火,笑着哄劝他:“好呢,就这么告诉我。叔公他又说什么了?表情怎么样啊?”   萧邑沣简直有种想逃出去的冲动,母后的声音这么柔,但他听得出其中的危险,他左顾右盼,熬了一会儿说:“我要尿尿……”   完颜绰一把抓住他,尖利的指甲掐在他娇嫩的小手背上:“说完再去尿!”   小孩子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随后,小皇袍的下摆也湿了,散发出一股尿臭味。完颜绰狠狠甩开他的手,心里作恶,捂着嘴有些想吐,面上的表情她自己看不见,但落在小皇帝的眼里,母亲一脸极其厌恶的神色,不住地别着头挥手:“多大人了还尿裤子!赶紧离我远点!”   萧邑沣又羞又臊,又害怕梦里那些情景成真——母亲有了弟弟,就不要他了!他害怕地张开双手想到完颜绰怀里去,完颜绰却护着肚子不停地挥手:“走开走开!我闻不得你身上的味!”……   她随即叫人把萧邑沣软禁在宣德殿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查清宫里泄密的人。她身边的贴身宫女,传递消息的小宦官,还有小皇帝最亲近的保母,都在宣德殿后殿的院子里杖毙。凄厉的呼痛声传到萧邑沣的耳朵里,他先是捂着耳朵无声地哭,但是他最亲近的保母在惨烈地哭喊,在杖声的间隙里叫痛,在一声一声地呼唤着:“陛下,你救救奴吧……给奴一个好死吧……”   人们看到,萧邑沣撞开门,撒开腿往保母的身边跑,一旁的人急着去拦,小皇帝在结着薄冰的地面上“哧溜”摔了一跤,额角磕在地上,顿时一个口子,流出好多鲜血来,混着他流淌的眼泪,哭出来的口水和鼻涕,狼狈得不行。   大家七手八脚地扶萧邑沣,又是叫传御医,而萧邑沣甩开众人,直奔到完颜绰面前,抽噎着说:“阿娘……你饶了她吧!我不是故意和叔公说你有小弟弟的……叔公说:‘岂有此理,乱了皇室的血脉’,我也……也没敢告诉你……”   完颜绰惊怒不已,一甩手就抽了孩子一记耳光。打完后,看着他白皙小脸上鼓起来的指痕,还有头上口子上蜿蜒留下的血迹,被他手一抹,弄得一脸都是。她又不自觉地对血腥味敏感作呕,胃里翻腾着,心脏擂鼓似的跳,而脑子里还紧张地转动着:“要出事!要出事!”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圣诞快乐!!!        \\\|///       \\ .-.- // .      ( .@.@ ) +-------oOOo-----(_)-----oOOo---------+ |                   | |   圣 诞 快 乐!!!    | |                   | +---------------------Oooo------------+ 今天留言的小天使,会得到作者的小小红包祝福,么么大家~   ☆、11.11   完颜绰讲完这段往事,见王药微微皱眉的模样,不觉感到委屈:“你是不是也心里怪我?”   王药没有正面回答,但盯着她的肚子说:“阿雁, 我有些地方和你很像, 明知道做不到,也想去试试, 有的时候会伤害到无辜的人,使无辜的人伤心。比如我偷回应州那次,被赵王和李维励拿住软禁的时候, 晚上面对着黑漆漆的窗外, 心里就在想,你对我多么好, 多么真心, 可是我却负了你,你又该有多恨我, 多怨我……”   完颜绰咬着嘴唇,一脸怨恨地看着他, 等他喟叹完,她却幽幽地说:“所以,你是要告诉我,沣儿待我,一直孝顺有加,可是我却像你似的,也辜负了他?”   果然一点就透。王药苦笑着,爱惜地抚摸着她的小腹:“我能够理解,孩子童言无忌,也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把你陷入了被动中。你又是个越挫越勇的性格,既然和萧家的王侯近乎撕破脸了,那么,不能等到他们准备万全再动手,务必要先发制人。所以请完颜大人做戏,哄得几位叔王自以为众望所归,在没有计划周详时就裹挟禁军动手。却不知里外都安插了你的人,加上我和耶律将军往救及时,让那些有异心的全数被擒,把朝中清洗得干干净净。”   完颜绰笑道:“你看得真准!空下来的南院两个位置,你想要哪个?剩的一个就留给耶律延休。”   王药缓缓摇摇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把自己,同时把我和孩子都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让我们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不是登上顶峰,就是摔下悬崖。阿雁,你以为是为我们好,但你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给我们。”他的手没有离开,却抬眸看完颜绰惊诧的神色,口中严正地说:“你好自私,爱得好自私!”   不出意外的,他的脸上挨了她一个耳光,脸上才褪掉的一抹紫色又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完颜绰已经垂下泪来:“王药!你别给脸不要脸!”   “阿雁,我宁可继续做你帐下的奴隶。”他露出令完颜绰气到发抖的尖锐嘲讽神色,“让这个孩子,是奴隶的孩子吧。”说完,取出号令军伍的虎符递到她面前案上,脱下朱红色的观察使朝袍丢在地上,起身离去了。   “混蛋!”她气哼哼地骂,然而那人头也不回。   “叫……耶律延休来!叫他来!”完颜绰咬着牙根,遏制发抖的声音。   王药已经揭开帘子,这时才回眸望了她一眼:“我不走,我在外头等耶律将军。不过你最好先去前朝把叛党处置一下,就按你说的,杀鸡儆猴,威慑在京和在藩地的掌权藩王。同时,我也建议你给大家一颗定心丸:陛下是萧氏正统,母亲出身高贵,他自己年纪虽小,也算仁德智慧,因而万无废立之说。宫里乱传谣言的人已经毙杀,宫外谁要再传这样的话,也一例毙杀。”   完颜绰无言反驳他,只是心里遏不住的气愤,她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肚子,想着里面这个小生命是她的至宝,却为什么得不到承认?她心里转不过弯来,又气又苦,想想前朝也耽误不得,叫一声“把他捆上!”之后只能甩手去处置那些要务。   却说众臣心里惴惴,等了好久都不见太后的身影,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此刻,终于见后面的帘子一掀,那个身着紫色太后朝服的熟悉身影缓缓进来,举手投足与叛臣逼宫前也没有大的不同,众人这才收起各异的心思,捧着笏板倒身下拜,被捉拿的几位更是面如死灰。   完颜绰不知怎么的,脑子里盘旋的尽是王药的话,原本已经思量好的主意不知怎么又动摇了。她在珠帘之后准备坐下,透过绿色琉璃帘珠,看见萧邑沣从御座上回过头来。小家伙是不记仇的年龄,只见他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颊边露出两个小酒窝,轻声喊:“阿娘,开始了吗?”   完颜绰心里突地涌起一阵母爱,以及一些难以言述的愧悔,她揭开珠帘到了前头御座旁,突然弯腰抱住萧邑沣的脑袋,情不自禁就恸哭起来。   “儿啊,我一点点看着你长大,一点点教你读书、认字、骑射,恨不得把为君的道理和方法一点点传给你……”她哽咽着哭诉,“我们孤儿寡母吃了多少辛苦到了这一步,却是谁要离间我们母子?阿娘心急打了你,却有人要寻这样的罅隙,找这样的借口,图谋不轨!”   众臣猝不及防。然而女人的泪水真实不虚,唠唠叨叨说到养儿的每个细节,说到他们在这个位置上的艰难挣扎,又见小皇帝也扁了扁嘴,抬手为母亲擦眼泪,说“朕已经不疼了”,然后自己也放声哭了起来。但凡是人,也没有不动容的。   加之完颜速第一个颤巍巍地跪下来,带着哭腔对女儿和外孙说:“请太后节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母之教子,纵使加以鞭捶,也是有度的。《颜氏家训》中说:教育孩子当‘以疾病为谕,安得不用汤药针艾救之哉?’太后要成就陛下为一代圣君,岂能不严?”   这一条,他们一唱一和已经把戏唱得极其漂亮了。接下来就是处置叛乱的人。但凡叛乱,若无说辞,就铁定了是乱臣贼子,此刻,下面绑缚的几个已经面如死灰。完颜绰哭过一阵,拭了拭眼泪,温柔地又替萧邑沣擦脸,转头道:“陛下友爱,先就说什么‘封王’的话,八字还没一撇,暂且不谈。但是,把罪责加在我的头上,也未免太过分了!仅就这一条,断不能恕!”   她一手温情地揽着萧邑沣,一手却凌厉地指向朝堂角落里绑着的一堆人:“宫里乱传谣言的宫人已经全部毙杀,为的是正宫规。而皇叔几个年迈昏庸,不小心就为人蒙蔽,作为长辈,我也不好指责你们。我只是特要问问南院的几位重臣,构陷我有何居心?”   南院枢密使,原是匆匆简拔上来顶替王药的位置的,此刻尚有不服,张嘴道:“陛下年幼,被太后裹挟,敢问太后果真没有废立的意思?……”话没说完,完颜绰眼睛一眯,后面的武士是她一手训练的,自然明白太后的意思,手里的金刀反过刃来对那枢密使的牙齿一敲,顿时敲得他大牙断裂,一嘴血,说不出话来。   完颜绰暗自冷笑,越发揽住了萧邑沣,垂泪道:“儿啊,他们还说这样的话!”   萧邑沣眨了两下眼睛,下旨道:“叛乱不可饶。为首的几个,斩首示众,夷三族。”   他的小屁股被完颜绰轻轻掐了一下,便记起来似的又说:“几位叔王不知就里,免死降一级爵位,由家中世子承袭,几位叔王就在京里养老吧。”   不逼迫宗室到绝境,但也一层层剥夺他们的权力,还拿捏着人质不放走,同时享用着“仁义”的名声。完颜绰微微一笑,借着揾泪的时候掩了掩脸,不过,殿那头飘来的血腥味又钻进了她的鼻子,她顿时一阵反胃。   萧邑沣像感觉到似的,抬手顺顺母亲的胸口,轻声说:“阿娘,又不舒服了吗?可要先退朝?”   完颜绰噙着泪点点头,胃里不适,心里却庆幸:若是时机有所不洽,她现在的身子如此不堪,又怎么能处置好这样千头万绪的事?   平叛的事情总算圆满。她掌握先机,灵活用兵,用人更是巧妙:拿自己的父亲迷惑众人,又引耶律延休和王药回救,在叛乱火苗尚小的时候抢先扑灭,终于没有酿成大祸。退朝的时候,完颜速小心相送,到了分隔前后的御门边,低声道:“太后还是要说话算话。”   完颜绰怔了怔,看了看老父亲的神色,尤其是他瞥向萧邑沣的时候一脸愧色与怜惜,她顺着父亲的目光也看了看萧邑沣,孩子正好也抬头在望向她,手拉着她的袖子,睫毛上还带着泪珠,大眼睛里一点杂光都没有,畏怯而讨好地眨巴着。他也瘦了,额头上的伤口还留着一道疤痕。   完颜绰心里酸楚上来,想着小家伙在自己身边一直也是可爱可怜的模样,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就是养在身边的猎狗与猎鹰她都是爱护得小心的,何况一个亲自提携着一点点长大的孩子?   她只能劝慰自己:其他事以后再说吧,废立皇帝,必触众怒,还是要时机成熟才行。自己原先未免被狂喜和自负冲昏了头脑,这次叛乱也算是一个警示。她对父亲点点头:“阿爷放心,我对沣儿还是真心喜欢的。”话说出来,萧邑沣不由又靠了靠她的胳膊,满满的都是孺慕之思。   完颜速尚在将信将疑之间,皇帝和太后在宣德殿的后殿门口,他不经宣召也是不能随意进入的。不过在门口,却能看见王药被捆着跪在一棵树下,模样倒也淡定,耶律延休一脸手足无措的傻相呆站在旁边。“阿雁,这是……”   完颜绰也看到了里头的场景,一时五味杂陈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只是说:“他顶撞我,我要罚他!”   完颜速看了看她的肚子,嚅嗫着说:“既然有了他的孩子,你还是……”   完颜绰脸微微一红,低声回道:“我知道。”      ☆、11.11   父亲离开,完颜绰走进门里,手一挥,门扇“吱呀呀”阖上了。王药和耶律延休都抬头望着她的方向, 看着她一步步过来。   萧邑沣眨巴着眼睛, 没敢恣意飞奔过去,而是拽拽完颜绰的衣袖:“阿娘, 我仲父他怎么捆着?”   “犯错误了就要挨罚。”完颜绰说,“你如此,他也是一样。”   萧邑沣缩了缩脑袋, 大概是考虑了一会儿, 又悄声问:“犯的错不大,能不能罚轻点?”他大约想起了日日陪伴他的保母再也不在了, 突然又紧张又害怕, 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又小心地摇了摇阿娘的衣袖, 结结巴巴说:“可别……可别……”   完颜绰之前的怒气已经消了一大半,转过头对他说:“好, 不打死他,最多打个半死。皇帝近日上朝也累了,回房去休息。”这是气话,她斜乜了一眼王药,他果然有些好笑的模样出来。   而萧邑沣觉得“打得半死”也不好过,他有心要帮王药,嘟着嘴说:“我不想休息,我要在这儿看。”   完颜绰厉声道:“不想休息,就到后苑练射箭!”言出必行,立刻有宦官上前抱着小皇帝,萧邑沣只来得及说了一句:“仲父!我阿娘在生气,你小心啊!”就被连哄带骗地抱到后苑去了。   王药不由冁颜一笑:“陛下真是好孩子。”   完颜绰登时想到他先时嘲讽她“自私”,说得那么不客气,刚刚平下去的火气又“噌噌噌”涨上来了。她到耶律延休身边,一把拉出他掖在腰间的鞭子,鞭梢指着王药说:“你既然不要当观察使,要当奴才,这里有你一个低贱奴才评价皇帝好不好的份儿?”说到气的时候,一鞭子就下去了。   王药眉一皱,牙关一紧,他之前自作孽,把朝臣用的朱红棉服给脱了,此刻穿得单薄,又冷又吃不住劲,夹衣顿时被抽破了,绽出里头絮的薄丝绵。他缓了一下,见完颜绰死死捏着鞭子,举在半空,犹豫着要不要再打,便说:“你身子不方便,用这么大力气不怕动了胎气?真是,不懂照顾自己!”   此刻,这含着温情的话在小母狼听来是火上浇油啊!他这是批评自己呢,还是嫌弃自己?还是干脆故意激将讨打,以让自己后悔内疚?她简直泪花都要迸出来,死死忍着,把鞭子往耶律延休怀里一丢:“我力气小,你给我接着抽他!打不晕他就不算完!”   耶律延休一改往日令出必行的样子,捧着怀里这一卷鞭子面有难色:“太后,王观察这次立了大功,还是……还是饶他一遭吧。”   “你不是想揍他吗?”   王药说:“耶律将军想和我像男人那样狠狠打一架,这样子揍我,他胜之不武。”   还敢油嘴滑舌!完颜绰觉得自己的情绪不大受控制,夺过鞭子狠狠地抽了上去,这一下落在他脖子上,是毫无遮挡的地方,下手也狠,顿时一道血印子,狠到她自己都忍不住想哭。“混蛋东西!”她骂着,希望他能求饶。可惜他认命似的一声不吱,闭着眼睛,连牙关都是放松的。   他脖子上皮肤渐渐裂开了一点口子,鲜血像朵花儿一样,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绽放开来,流到衣领上,素净的领子顿时染红了。他怎么会不疼呢?他也是血肉之躯呀!完颜绰想象着他肌肉的弹性,他温暖的肌肤,以及皮肤下边儿血脉流动过的生命力。   撑不住的是她,完颜绰的眼泪,几乎要溢出眼眶。她死死地忍着,不让自己作为太后的尊严荡然无存,别过头道:“自找的!”又对耶律延休说:“他要当奴隶,我还拦他么?延休,南院夷离堇伏诛,这个位置由你接替。”   耶律延休愣了愣,居然摇了摇头说:“太后,臣是武将,夷离堇日理万机,处置的事务千头万绪,臣只怕应付不来。听说北边蒙古仍然不大平靖,臣想请求为太后出征,守好北边的那块地方,精忠报国,马革裹尸还。”   完颜绰愣住了,张着嘴竟不知道说什么。然而耶律延休此刻是直视着她,目光坚毅,带着点不得不逃避的苦涩,使她突然觉得自己大错特错,她想着覆雨翻云手,却实际把自己推入了一个两不靠边的境地。突然,一阵淡淡的血腥味飘过来,不用看也知道,是王药脖子上的鞭伤,她心疼加上孕妇的敏感,顿时忍耐不住,疾步到一边呕吐得昏天黑地。   王药此刻脖子上流着血,倒不觉得多疼,只觉得麻麻的,倒是她背着身子吐得不能停息的样子瞧着心疼。他突然身子一松,原来是耶律延休给他解开了绳索,情敌那张俊朗的脸皱出愁苦和无奈的模样,低声在他耳边道:“你就不能说几句挠心挠肺的甜话?快去!”   王药竟不知怎么感激他,只能拱拱手示意。耶律延休翻了他一个白眼,却也知趣地退到了一边。   王药双腿已经跪得麻了,一瘸一拐好一会儿才到得了完颜绰身边,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哄劝道:“都是我不对,我不该气你,不该讽谏,你可别再生气了,我瞧着心疼呢。”   完颜绰刚吐得胃里都空了,回首一瞥是他,是他还无所谓,关键一眼看见他脖子里的血痕,那血腥味仿佛是被看到的,顿时满脑子都烧起来,反射性的又是胃底痉挛干呕,可是吐不出东西,最后把又酸又苦的胆汁都吐出来了,喉咙里一片烧灼感,嘴里苦得简直要炸裂了——真是难以言表的苦刑!   她抹着眼角迸出的泪,无力地推拒他:“你走开,你走开——”一边说一边一阵恶心又涌上来,又是干呕,痉挛得腰都直不起来。   怀孕竟然这么辛苦,完颜绰自己也没有想到,只有躺在充满柑橘果香的寝宫,翻腾的胃才终于消停了一会儿。她倦得要命,眼角还挂着泪珠,就沉沉的睡去。醒过来时,觉得好饿,吃饱了难受,饿着也难受,她迫不及待爬起来,想叫宫女送点吃的来。   揭开床帏,第一眼不是忙碌的阿菩她们,而是坐在一边椅子上剥着柑橘的王药,橘瓣一瓣瓣分开,一朵朵花儿似的摆放在盛着温水的钧瓷小碗里,橘子皮被他揉碎,随即添进炭火盆,燥气的炭味里顿时带上了柑橘的芳香。他看见她怔怔地跪坐在床榻上,颊边露出了温暖的笑容:“醒了?有没有舒服些?”   完颜绰盯着他的脖子,受伤的地方用白布缠着,干干净净的一圈,掩在素白的衣领里。“你过来。”她吩咐着。等王药近前来,她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摸他的脖子,极为轻柔小心,生恐弄疼了他。   王药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柑橘香,混合着他自来带着的翰墨冰片味,如最雅致的香调,毫无烟火气地缭绕在她身边。他亦是这样淡然雅致地笑道:“你害喜可真够厉害的。听说你喜欢柑橘和柰子的味道,我特特地剥了好多橘子,估计血腥味就没有了。”   她此刻连“血腥味”这个词都不能听到,顿时皱了眉头去掩他的口。王药明白她的意思,她这阵格外爱作,大约和怀孕容易情绪波动也有关系。他笑了笑问:“想吃点什么?有牛奶熬的‘拉里’,香甜好克化,来一点?我还给你剥了橘子——说是特特从两国交界的市集上买的,姑苏西山产的,最为酸甜适口。”   完颜绰眨着眼睛,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机械地随着他的扶掖,慢慢下床,披上寝室里穿的宽大棉袍,坐到食案前。   “拉里”热腾腾的,雪白而喷香,边上放着拌嫩笋、胭脂肉、炒木耳等六碟清素小菜,边上则是花瓣儿似的柑橘,泡得温温的。王药见她的目光还在食案上巡睃,不由笑道:“都是没有什么异味的食物,我特地问了你身边的人,说你特别想吃这笋尖儿,之前宫城被围着,只能想想,今日真可以解馋了。”   又拈了一瓣橘子尝了尝:“温温的正好,也不酸,汁水丰盈,香味特别。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味道。你尝尝。”   一瓣橘子递到她嘴唇边,温暖得像他的嘴唇,香味也同样迷人。咬上一口,酸甜温热的汁在口腔里绽放,清冽不腻,又滑到喉咙里,到胃里都是舒服的。原来他小时候这么享福!完颜绰痴痴地想,嚼完了,张嘴想再要一瓣,但入口的却是汤匙,喂进来一口牛奶拉里,浓稠的奶粥里掺着蜂蜜和酥油,又甜又滑。张口又想要,却又换了拌笋尖儿,这次的滋味是咸鲜,脆生生的口感,带着椒油的芳香,一下子洗却了口腔里的甜腻。   她的胃终于到了最舒适的感觉,不由抬眼看他,她总是那么粗暴地对他,然后觉得他理应愤恨她才对。可结果是他满眼温煦如春阳扶柳,带着宝爱珍宠的蜜意,微微撅着棱角分明的嘴唇,含着笑意问她:“好些了吗?”   她的手指颤巍巍拂拭到他包着白色丝帛的脖子上,那里有很重的一道鞭伤,手指都能摸到皮肤肿起又绽开的触感,眼睛立刻捕捉到他细微的表情:眉梢略微一抖,嘴角略微一抽,但随即都忍住了,牙都没咬着,笑意都没减少。完颜绰心底里滋生着绵长的疼痛,那些想说而说不出口的抱歉,瞬间化作珠泪如倾。      ☆、11.11   “别哭,别哭!”王药有些慌了,伸手揩她的眼泪,手指有一点点粗糙, 但是刮在脸上是别样的舒适和安心。   完颜绰拉过他的手, 把脸整个儿贴合在他手心里,小猫似的慢慢地蹭, 吃饱了,又暖和,前段日子天天揪心带来的疲劳回潮似的涌上来, 倦意浓浓又想猫到床上睡觉,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有新的奢望:“却疾,你上榻上给我揉揉腰好不好?”   她的小心机他一眼就能看透, 但是看透了也不说, 点点头只用道声“好”,便起身扶她。   “走不动!”果然人心不足, 得陇望蜀。王药一句抱怨都没有,托着脖子和腿弯儿把她打横抱起来, 小心地放到榻上。披着的棉袍卸掉,一身子袄裙伶伶俐俐裹着。他尽心地服侍她,放被子,拍枕头,用手试了试被窝的温度,笑着说:“可凉啦,是用手炉还是……”他促狭地眨动着眼睛。   她也跟着装傻,也促狭地眨眼,假装没有听懂他的意思。王药最后几个字凑在她耳边说:“……还是我?”   她噗嗤笑了,恢复了气力与精神,跋扈的模样又出来,伸手捏捏他的脸:“白栽培你了!当然是你!”   “哦。”他也是一如既往毫无廉耻的样子,伸手就开始解衣,大白天的,只穿着单件亵衣进了被窝,在被窝里又折腾了一会儿才说:“暖和了,你进来吧。”   完颜绰揭开被子一个角钻了进去,里面暖和得发热,她手一撑,恰好摸到他的肌肤上——原来刚才那阵折腾竟然是把自己剥光溜溜的,只有脖子上箍了一道白布,浑身热烘烘的散发着好闻的柑橘香味。“死不要脸!”她又笑骂,可实在爱极了这模样,三下五除二进去,立刻舒服得不想再出来。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肌肤相贴了,两个跃动着的小火炉一样,一会儿就暖得发热,可是还得忍着。王药小心翼翼护着她的肚子:“被窝暖和了,我还是出去吧,别不小心碰到了。”   完颜绰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碰一碰怎么了?”她小小的恶意又泛上来,故意把腿在他腿上蹭一蹭,滑得起溜儿,他倒抽一口气,比挨鞭子还痛苦似的皱紧了眉。   她不敢去碰他的脖子,害怕布帛下头裹着的肌肤上那肿起来又绽开来的触感,可是手指头调皮地往下,他的胸肌一跳一跳的,不是那种强壮汉子的块垒分明,但也一道道精峻,只是抚到一处,皮肤凸起一道肿痕,她一时傻乎乎没记起来:“这是什么?以前没有。”   王药躲了躲:“嗯,以前是没有。还好穿着夹衣,不然,也得裹上了。”   她这才想起来,心疼起来,钻进被子去吻他的伤痕,仿佛这样,他就不会痛了。吻一吻,就忍不住往下滑一滑,再吻一吻,再往下滑一滑。被窝里暗沉沉的,她什么都看不见,顺着一道道纹理来猜,这大约是到了他的哪一块腹肌。   小小的被窝里,王药拼命地向后躲,最后终于在外头的脑袋发出了瓮瓮的声音:“暖和了我还是出去吧。”   小母狼的尖利牙齿在他肚子上戳了个牙印,生气地说:“胡说!我准了吗?”探手到他腿上掐了一把,任性地继续往下亲吻,吻到汗巾的花结了,便伸手解开。王药的脑袋在被子外头,带着颤音说:“阿雁,别!”   她游鱼似的一咕噜滑出去,闷了这一会儿,突然嗅到芬芳清新的空气,一阵神清气爽,看着他笑道:“别什么?”   王药松了口气一样:“别把我逼成禽兽。”   完颜绰笑着点他的脑袋:“那你还剥得光溜溜的?分明……分明就是占我的便宜。”   他张开手臂把她环抱住:“阿雁,我太想你了,哪儿哪儿都想。可是,得忍着呀!”他像做梦似的,咽着口水,喉结滚动着,慢慢地说着:“没事。就当还是年纪轻的时候,还没碰过女人,能得美人一顾,便觉得满足。如今可以肌肤相亲,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硬硬地顶着她,却真的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这个漫长的午后,他们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爱到极致,便是宽怀,可以无所欲求。完颜绰对这样的感觉既满足又好奇,见王药倒比她更困似的,眼睛慢慢闭起来了,不由摇摇他问:“憋着,不难受么?”   他睁了一半眼,认真地说:“难受。可是不能伤到你和孩子。”眼睛又闭起来。   完颜绰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出神地凝望着他闭上的眼睛,眼睛上方有长长的睫毛,带着一点点弯曲的弧度。她的手,极其小心地拂过他的脸颊,又拂过他的眼睛,在他的睫毛上停了停,细细地感受那毛茸茸的小扇子般的质感。王药觉得痒痒的,睫毛眨动了两下,却因为信任她而没有睁眼,颊边松弛着,不在笑也觉得笑意盎然。完颜绰不由流露出温和柔美的笑容,用手指勾勒着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么奇妙的爱。从小父母对她也不算多不好,但是总是惯性地忽视,她一直努力地让自己更好、更强,以便能入他们的眼,能讨好他们。才过了十五岁,姑母的一道“恩”旨,把她和妹妹召进皇宫,侍奉那个年纪都可以做她父亲的皇帝丈夫。萧延祀一直说她太聪明,所以从来没有把她当做成可以宠玩的小妃嫔。她深知深宫的可怖,如履薄冰,讨好着所有人,像蛰伏的小狼,等待着捕猎的时机。   可是怎么就遇上他了呢?他们在最美好的年华相遇,用最美好的身体碰撞,又一起交汇、磨合他们的灵魂。既是爱,也是你来我往,拉锯似的交锋。直到这个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以往那种占有他、剥夺他、控制他的情绪,好像并非是爱,至少并非是他给予她的那种爱,而他对她,再有过不可饶恕的出逃,却始终能够让她放心地停靠在他的胸膛。   完颜绰突然一阵惶惑,那难以控制的情绪又在怀里爆开了,只觉得懊糟得想哭,刚把头埋进他胸脯里,就听他柔和地说:“怎么又伤心了?”   她抬起头,果然他胸脯上湿湿的是她的两点泪痕。王药睡眼尚且惺忪,却把她捞上来,一手环着背,一手捧着脸,深深地印上一吻,安慰道:“我在呢。不走。”她瞬间放松下来,他的胳膊舒适得要命,他身上的气味好闻得要命,她仿佛从来不曾经历过那些生不如死的孕吐,终于在这样一个平静的午后睡着了。   上京的官员经过这样一次清洗,完颜绰心里的压力变得小多了;朝中少了几个重臣,要慢慢物色,所幸运转还算良好;与北边蒙古的仗打得输赢参半,亦在意料之内,她的内廷还有一位“布衣卿相”,在她疑惑的时候帮助解惑,还是很得用的。   完颜绰捧着王药为她调好的奶茶,挺一挺腰,他就过来帮着捏肩,她不由笑道:“你这样的能干,却甘心在这里服侍我,和个宦官黄门似的,倒乐意?”   王药笑道:“案牍劳形,天天在这里躲闲,有什么不乐意的?”   他并不是这样无所欲求,得过且过的男人。但是每天那么亲切可人,完颜绰也觉得极好:就这么吊一吊他,等孩子生完,再让他去前朝帮自己打理便是了。也就不再多话,静静地享受他的温情。   “胃口可曾好些?”王药问。   完颜绰老实答道:“好也没觉得好,每天只想几道菜吃,不过,不闻着异味,不会呕吐,已经觉得是上苍赐福了。欸,你说这害喜的毛病,要持续多少时候啊?”   王药摊摊手:“我又不是女人,怎么懂这些门道?家里的嫂嫂怀孕害喜,有十天半个月自然就好了的,也有吐到生的,天知道是为什么。”   完颜绰哀嚎道:“还要吐到生?!这小东西岂不是太折磨我了!”   王药笑道:“那么,就不要了吧?”   完颜绰顶他一指头:“爹不疼,娘可爱他的。你不要他,我还不要你呢!你早点滚,我好给他找个新爹。”说完,笑倒在他怀里。   小母狼大约只有对自己真正爱的人,才有这样的耐心和决心,受多大的罪都甘之如饴。王药不胜怜爱地摸摸她的头发,说:“如今天气晴好了,慢慢刮了东风就会暖和起来。宫里扫净了冰雪的地方,你时常走走,听说,怀孕时肯走走路,将来生起来容易。”   完颜绰点头说:“我正有这样的打算呢。一会儿黄门令那里会送来这次谋逆案的处置折子,你先帮我瞧瞧,我出去走走,回头你把意见告诉我,这样的大案子,该杀该流放,也得早些进行,免得夜长梦多。”   “你倒不怕血腥味儿?”王药笑道。   完颜绰也笑着说:“为首的两个高官都是汉人,我就把他们丢汉城市口去杀,夷三族,总得宰掉几百号人,只怕血腥味也会顺着风飘过来——这样吧,为首的砍脑袋,剩下的就绞杀,看起来干净些。”   王药的眸子里飘过一些犹豫,完颜绰也没多想,扶着阿萝出去绕弯儿散步了。   冬季在上京特别漫长,这样的早春,看书上写的,汴京的草已经绿了,而临安这样温暖的地方,连翘和早桃大概已经盛放了。完颜绰想着诗歌中的烟雨江南,压了压自己的好奇心——多羡慕他,可以江南塞北地来去自由,可自己,端了这个身份,凭空的多了好多可惜的事儿。   正想着,一路到了前朝。此刻不是正朝的时候,除了一些值守的小官,各处都很安静。她顺着带着点毛茸茸绿色的砖石道向前走,一个黄门小宦官捧着一大叠奏折朝着宣德殿的方向疾走而去,头低着,仿佛只看路不看人,几次差点撞到路过的小宫女。完颜绰觉得他好笑,远远地叫住道:“你是往宣德殿送折子么?”   那小宦官醒神儿似的抬头,四下一顾,才看见一身便装的完颜绰,赶紧跪下来道:“回太后的话,奴是往宣德殿送折子去的。”   小宦官长得干净机灵,尖尖的下颌,明亮的眼睛,哈着腰。完颜绰闲来无事,慢慢踱过去,挑着上头的两本折本随意翻了翻,说:“你是汉人子弟吧?怎么进宫当了宦官?这些送到宣德殿后殿里,送进去有人先看。去吧。”   那小宦官抬了抬头,有点欲说还休的样子。完颜绰最不喜欢有人跟她弄鬼,眉一皱道:“怎么了?哪句听不懂?”   小宦官赔着笑说:“奴一是承蒙太后垂问,心里有些激动;二么……”偷眼又往上瞟。   欲言又止最吊人胃口。完颜绰怀孕后本来就有点喜怒无常的,顿时有些火了:“我瞧你没学会怎么把一句话整着说呀!阿菩,叫宫里管行杖的过来,好好给他长长记性。”   那小宦官顿时身子一矮:“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奴只是先听送折子的几个大臣在谈天,说什么‘事情要紧,但疑点在那个人身上,只怕太后是不听的!’,另一个跺脚说什么‘罢了罢了,他萧家的天下,完颜家掌着,可是女人家眼窝子浅,几句好话就骗倒了,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只求这些折子别落了那个人的眼。’其他的,奴就不知道了。”   完颜绰突然有雷劈般的愣怔。   那个人?还能是谁?!      ☆、11.11   是真是假还不知道,但是这叠奏折是断不能让王药看了。完颜绰心生警觉,对那个小宦官喝道:“你别去后头宣德殿,跟着我走。”又使了个眼色给阿菩, 示意她也不要走漏风声。   宣德殿四周的围房, 有无数间她可以随意使用。进入了一间,有些暗, 阿菩点上灯烛,捧过那些奏折,悄声问:“那个小宦官怎么处置?”   “先着人看起来。等我一步步查清楚, 该赏该杀都一句话的事。”   她一份一份地翻着奏折, 看得极其仔细用心,阿菩瞧着她脸色不大好, 鼻尖上竟然布着一层细汗, 不由劝道:“主子,不急在一时吧。您身子骨要紧, 肚子里的小殿下也要紧啊!”   完颜绰摇摇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汉人的书我也在读, 有些说得真有道理。上京这次的兵变本来就来得奇怪,我先只以为是宫里的人把我怀孕的消息走漏了,现在想想,特特地把我掌掴皇帝和怀孕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指定说我要废立皇帝,只怕传出谣言的人早就别有用心。若是不把最根底的情况铲出来,我势必不能安枕。”   她吸了一口气,仔细又开始阅读奏折,过了一两个时辰,掩卷而思,表情变得冷冷的:“不行,我要亲自去大狱走一趟。”   她言出必行,但是谁也不信,只带了自己的宦官和亲卫,到看押这次叛变的几位首犯的牢里,先仔细看了卷宗,才吩咐置备刑具,把为首的南院夷离堇和枢密使拉出来再审。   大牢的讯问室幽暗潮湿,冷风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绵延地钻进来,刺骨一样蜇人。完颜绰浑身发冷,周围摆上了好几个火盆,因而她脸上的阴影也在火光里跳跃着,愈发显得眉眼幽深,美艳至极,但也格外阴森起来。她“咯咯”地笑着,捧着暖手的奶茶,媚然地问跪在下首的南院枢密使:“彭长云大人的父亲原是从幽州投诚而来,太宗皇帝格外隆恩,从令尊开始,一直简拔到你,到我手上,更是一跃千里,掌管南院汉人的军政事务。倒不知我哪里对不住你,竟招得你游说在京诸王叛变?”   娇滴滴的声音让跪听的那个人毛骨悚然,此时在临杀头之前被提审,多半没有好事,但也唯独这个机会了,彭长云抬头道:“太后要杀就杀,何必多问?”   盘马弯弓的姿态,本来就是为了多争点先机,若是勾得起人的好奇心,指不定能有翻身的机会。   但完颜绰只是冷笑一声,把杯盏在案桌上一墩:“嘴硬?给我打!”   鞭子“刷刷”地舞起来,惨叫一声声响起来,血腥味也一阵阵弥漫在空气里。那能钻进寒风的斗室,偏偏无法吹走里头的气味。完颜绰竭力忍着,但毕竟忍不住了,一句话都不及说,起身奔到外头,不出意外又是一场大呕。   阿菩扶着吐得涕泗交流的完颜绰:“主子,叫别人审吧,这味道,一般人都吃不消,何况您现在日子特殊,怎么受得了嘛?”   完颜绰缓过一阵,摇摇头说:“我能信谁?这些蛛丝马迹,只能自己来找。”她用柑橘皮泡的水漱了口,深吸了一口气:“叫备下烙铁——烧焦皮肉的滋味,可能没有那么难闻。”   然而烙铁已经用不着了。血葫芦似的的前枢密使彭长云声嘶力竭地滚在地上求饶:“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说……”   完颜绰忍着一阵阵恶心,在门口掩着鼻子问:“问问他,要说什么。说了没用的,烙铁伺候着。”   火盆端了进去,烙铁在火盆里烧得通红,一滴水滴进去,顿时“滋滋”作响,腾出一股水汽。看到的那位本来就浑身钻心入肺的疼痛,现在仅就看一看,已经忍不住浑身打摆子似的颤抖起来,竹筒倒豆子一般说:“我家两代受太宗皇帝恩遇,一心要护持萧氏江山。听闻太后宠信汉臣,本来也没什么,但王药狼子野心,含而不露,听说本就是晋国派到我们这里来的探子,却不知怎么侥幸当了高官——但,谄事太后,以佞臣而获宠幸,进而混淆皇室血统,意图颠覆大夏,太后居然能容?而臣不能容!”   完颜绰听得咬牙切齿:“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八道!给我烙他!”   她怕见血糊糊的场景,丢下这一句就转身出去了。身后的帘子挡住了一部分焦臭的气味和撕心裂肺的惨叫,但是还有些如蜒蚰般黏滋滋往她耳朵里、鼻子里钻,登时一阵恶心。   “别弄死了。我还要慢慢问!”她吩咐着,却也忍受不了,要紧拔脚离开了。   被外头料峭的早春北风一吹,完颜绰渐渐从愤怒、恶心的昏乱中冷静下来,理顺了思路。彭长云说动在京的几位叔王发动政变是一定了,但他口中罪责指向都是王药,若是静下来思忖,空穴来风,总有道理在。   完颜绰在回廊上静静地坐了很久,阿菩怕她吹着穿堂风着凉,心急如焚,又不敢劝,忍了很久终于说:“主子,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当心肚子里的孩子。天大的事,也得一步步做。若是……真的像刚才说的那样,主子也得先把步子立稳,再慢慢求证,知道了真假,处置起来还不是一句话。”   可她怕就怕事情是真的。如果王药真的是潜伏在自己身边的一条蛇,她怎么能轻易放过他?她毕竟不是小女人完颜绰,她是血海里打拼过来,踩着多少人的骨头爬到这个顶峰的完颜绰!   可是,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刚刚腾上来的一点冷酷又随风飘散了:孩子是他的,千真万确!若他必须被处死,她将来怎么面对这个孩子?怎么回答他一定会有的问题“别人都有阿爷,我的阿爷在哪里?”她简直不敢想!   “不要大张旗鼓,更不要让宣德殿的他知晓。”完颜绰终于说,“派几辆辇车,从几个宫门同时出去。我坐其中一辆,去京里耶律将军的府上!”   隆隆的车声很快荡碎了完颜绰碎片般的思考。她想了好多好多,但入了脑子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耶律延休已经在收拾行李了,府邸中的院子里停着好几辆出行用的奚车,打成的包袱也到处都是。他治家如治军,东西虽然多,却没有乱哄哄的样子,里外进出的人井然有序,连声音都不嘈杂。完颜绰的车到了,门房毫不客气地拦下来,阿菩也不多言,递出一块出入宫禁的玉牌:“请一定交与将军本人。”   果然,一小会儿,耶律延休一路小跑出来,见车马简单,便先引进府邸的二门里,才跪地请安:“太后驾临,臣失礼了。”   完颜绰扶着两个人的肩膀下了车,颠簸过后,脸色略显发白,耶律延休抬头看见,神色里颇为不忍的模样出来,但不敢多说,磕了个头道:“太后快请进去稍坐。”   延客的正厅宽敞,还没等耶律延休准备座椅,完颜绰先道:“这里不行,全无私密。”   “呃……”耶律延休挠挠头皮,“侧间的书室比较安静些,只有一扇排窗,人赶出去后就绝不会漏声儿。就是……”   “就是那儿了。”完颜绰道,随着耶律延休的眼神,直接朝那侧间而去。   耶律延休的“就是”后跟的是其他词儿,但是见完颜绰过去了,也不好拦阻,带些羞惭地跟过去,主动上前打起帘子,那作为“书室”的侧间,一点“书室”的样子都没有,书架只一张,书只放了三五卷,倒是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在上面,连同四面的箱笼和桌案上也都是杂物。完颜绰笑道:“你呀,就是不读书。”   耶律延休顿时脸红,越发觉得头皮痒起来,抓了两下又觉得失礼了,一只手上下无措,最后只能“扑通”一声跪在完颜绰的石榴色长裙下,面红耳赤地说:“臣……臣是个粗人,让太后见笑了。”   虽然是个粗人,但是胜在一片心思纯粹。完颜绰见他人高马大地拜倒自己的裙下,不由“噗嗤”一笑,伸手挽他:“哎哟,你那么重,我可扶不动你。”   耶律延休知道她身子不便,赶紧又自己起身,左右一瞥,找了一张舒服的椅子,亲自动手把上面堆放的各个包袱挪开,又用袖子擦了又擦,觉得还缺了啥,半日想起来,赶紧到床上找了个绵软的枕头给她当坐垫。   也还算是粗中有细的一个男人。完颜绰怕他尴尬,拿枕头靠着腰,大方地落座了。茶水是阿菩带的,她浅浅地饮了几口,然后捧着暖手,对耶律延休说:“你也坐。”   椅子和完颜绰那张摆得一排溜边儿,耶律延休不敢跟她并肩坐,干脆拿个衣箱垫上包裹,一屁股坐了上去。   完颜绰说:“北院夷离堇批复了你去北边的事吧?”   “嗯。”耶律延休点点头,“打算收拾收拾就过去,那里现成的有两支斡鲁朵,另外我从西京再召集六万人,争取把整个北边都收拾住,还能余点人看住东边的靺鞨人。”   “北边胜负参半,转眼春季,牛羊要下小崽,估计蒙古那里也无心恋战。”完颜绰说,“你不要去吧。”   耶律延休瞪圆了眼睛,未及说什么,又听见完颜绰道:“我这里没有能放下心的人,想来想去,还是得你。”      ☆、11.11   完颜绰明眸皓齿,可是出语森然,耶律延休不知怎么浑身发寒,想起王药, 不由瞥了瞥她的肚子, 她的双手交握着放在肚腹上,正襟危坐, 仿佛刚刚说起的“没有能放下心的人”也把王药一并打入了“不放心”的另册。耶律延休不敢问为什么,只听见完颜绰又在问他:“在并州,前前后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尽力回忆, 把每一个细节都告诉我。”   耶律延休忍不住又想挠头皮,但是, 他也不是笨人, 完颜绰今日突然造访,又说了这些奇怪的话, 肯定是意有所指,此刻特别提到并州, 莫不是并州有什么事可以指证某人?他不敢多想,只能慢慢回忆,把并州叛乱的起始,以及王药发现并州汉人唆使他所带领的并州士卒做坏事,并将所有人一并处死的前后始末都告诉了完颜绰。   “也就是说,王药把参与的人都灭了口?”   “嗯啊。”   完颜绰眼神陡然变得阴沉沉的,锋芒锐利,但她吸了几口气,还是淡淡地说:“这还不够。”   “还不够什么?”耶律延休傻乎乎地问。   完颜绰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我现在容易心悸,不怎么经得起疲劳和惊吓,你既然在京,又不肯担任夷离堇或枢密使,我就把禁军统领的位置交给你,你好好帮我管好内宫的禁卫。”她见耶律延休连连点头,却又想起他也是王药再三推荐的,难道就一定没有问题?   可是不能再想下去了,完颜绰只觉得头里胀痛,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又说:“延休啊,我现在最信任的也只有你了,若是有什么事要你帮忙的,你一定不能推辞。”她用心观察着耶律延休的神情:他惊诧中带着感激,用力点了点头。   回到宫里,天已经擦黑了,踏进寝宫,里面烧得暖融融的,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王药散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氅衣,刚刚沐过的长发还湿着,黑黝黝地垂在肩头,又宛转到后背,如一匹缁绫,衬得一张面孔皎皎如朗月。   他正在练习冲泡奶茶,炒米的芬芳随着滚热牛奶的注入而弥散开,接着是茶叶的清香也扑鼻而来。他滤清茶叶,搅拌着酥油,抬头笑道:“才回来?是不是前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完颜绰这才想起自己先是出去遛弯儿的,而且还叫他帮着看奏折,结果奏折没来,她也一跑好久,不知他有没有起疑?她故意笑得甜润润的:“你看你们臭男人,只知道大事小事,心里唯独没有你怀孕的妻子,连我有没有用膳都没问!”   作得好没道理,但此时随她怎么作,也只有陪一陪笑的份儿。王药指指膳桌,又指指自己面前的奶茶壶:“这不下一句就得问了吗?还不是担心你太忙,怕你不注意自己的身子?”自然而然地过来扶她,又问:“是不是遇到犯难的事儿了?”   老问这个,只怕有鬼!完颜绰存了心思,到底瞧他一言一行都有些诡异在,笑道:“什么犯难事儿都没有。你还是到南院去当枢密使吧,军国大事,总得有人替我操持才好。你看,白瞎了你这么个大才,天天就是暖被子冲奶茶,可惜了的!”   王药不疑有他,笑得:“得得,你朝令夕改的毛病,得改改!我现在这样挺好,你要有烦难,我来帮忙没问题,就这样平日里我不操持太多,心情还好呢!”完颜绰看他,一张脸光洁紧致,皮肤跟十七八的女孩子一样好,果然是富贵闲人的模样,不由上去捏他的脸:“敢情就该我天天劳累操持,没几年下来,只怕就要比你老相——不行,可不能这么着!明儿我就把折子都捧你这儿来,你天天批阅不完不许上榻睡觉。”   笑闹一阵,和和美美把饭吃了,再喝一盏温热的奶茶,胃里舒服起来。两人并头躺在被子里,喁喁地说些私话,情热时额头贴着额头,唇吻随时可以相接,王药呼吸略重起来,忍不住就揽着她的腰,渐渐地往下亲吻,边吻着边说:“我就亲亲,其他的,一定把持得住。”   完颜绰让他亲着下颌和耳垂,玩笑着说:“没事,忍不住,我这里有的是漂亮宫女,给你两个出出火也不是不可以。”说完,屁股上就被他轻轻拍打了两下,这熟悉的霸道爱抚,她心里却陡然一酸,暗暗咬了咬牙关。他的吻继续向下,到了她的脖子,柔嫩的咽喉,素来对他不设防,但她今日却缩了缩,随即笑道:“痒!”   王药有些诧异,懊恼地说:“怎么怀孕还会添这个毛病?”只能避开,又想去吻她的胸,完颜绰一个翻身,背对着他:“睡吧,我今日困死了。”   王药或许落寞,但她看不见,只知道过了一会儿,他不老实的手往她肚子上抚摸,而她双手交叠,牢牢护着肚子,他的手左冲右突,始终只能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听见背后的他先是在笑,但渐渐笑声止息,又少顷,他的呼吸变得浅浅的、急急的,再过了一会儿,手也收了回去,小心地掖了掖她肩头的被子,一会儿就呼吸平稳,沉沉睡去了。   一大叠奏折像以往一样,搬入完颜绰的寝宫,交由王药审阅,重要的他会单独放在一边,写出略节,不重要的则用写着“览”“该部处置”等字样的纸条夹着,等完颜绰上朝后回来再缮写一遍,第二日由黄门令交发枢密院与宣徽院,再由这些中枢机构发到下头各省各部。王药处置完这些,通常还有闲暇,便是奋笔疾书撰写他的《帝鉴》。   “这些日子,里里外外有没有发现他哪里不对劲?”完颜绰悄声问阿菩。   阿菩答道:“寝宫里侍奉的都是靠得住的,也遵着主子的吩咐在悄悄窥伺他,都说和以往一样。”   王药批阅的奏折也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完颜绰想了想,说:“今日抽个空,到外头围房单独召见耶律延休。和以往一样,务必机密,我身边的任何事情若有谁泄露半个字给王药,前头杖毙的就是榜样!”   连阿菩都在心里倒抽一口气,恭恭敬敬点头说:“是!”   耶律延休到空围房时,完颜绰不知闻到了什么气味,正在干呕,抬起头时,眼睛里泪汪汪的,她笑着拭了拭眼角,对耶律延休说:“如今跟废物点心似的,动不动就恶心人。吐一场,跟哭一场似的,不自觉地就掉眼泪。”   阿菩递上两块她喜欢的金桔蜜饯,完颜绰含着,不舒服的感觉淡多了,一个眼色下去,阿菩和其他服侍的人很快退了出去,顺便还把门给带上了。房间里暗,幽幽的烛光中,她的脸美丽无俦,不自觉中展现出来的母性的光泽,温柔而甜美。耶律延休只觉得她如神女一般高高在上,又觉自己以往的妄念简直是对她的亵渎,所以此刻只敢缩在下头跪着,看她都只能偷眼打量,每打量一次,便更觉她的美好,因而也更觉自惭形秽。   “禁军最为要紧。”完颜绰以公事开头,“这次上京叛乱,便是几位叔王从把持禁军开始的。所幸大部分禁军的统领是我一手提拔上的,只有南院治下的几个汉人统领,一水儿地倒戈——大概南人特讲究什么名分,所以有人诬我,他们便觉得义不容辞了。”   耶律延休颇有义愤填膺的感觉,点点头说:“可不是!南边汉人确实狡诈,我在并州就是上了他们的当。他们有心要作弄,多恶劣的手段都使得出来!然后呢,还偏偏以道德来攻击你,简直叫人气到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让你统领禁军,就是要趁这次的机会好好清洗清洗。禁军里若有汉军,找个由头尽量打发到军屯的地方去,若是有口出怨言的,干干脆脆开了军籍,打一顿撵出去,消弭后患。”完颜绰盯着耶律延休,见他果然一个劲地点头,她背过光,把心里的算盘又过了一遍,才回头道,“太_祖皇帝立朝,立的是契丹的王朝,汉人不过是瞧着他们会点农耕,会做工具,当奴才一样养着些个,可不能让他们翻了天。”   她素会演戏,只消想了想那日王药脖子里狰狞的鞭痕,便又开始干呕,样子楚楚可怜,偏偏这间斗室里服侍的宫人全部出去了,耶律延休见她难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上前为她顺背,轻声道:“太后也别太辛苦自己!当心身子,还有……”   肚子里是别人的孩子,出口还是觉得别扭,好在他这尴尬的半截子话也不必说了,因为完颜绰软软地倚着他,拂拭着不知是难受还是心酸而垂落的泪珠,轻声道:“延休……你是个好人。”   纤腰在抱,芗泽萦绕,耶律延休意荡神迷,几乎呼吸都要滞住了,好一会儿期期艾艾地说:“太后……太后夸奖了……臣……臣本就应该忠忱报国……也……也报答太后知遇之恩。”   “仅仅是知遇?”她伸手轻轻抚着他颊边的胡茬,眸子里水光盈盈,不知有没有刚才泪水的成分。   耶律延休简直要傻掉了,偏偏她侧头时,露出发髻上一支金簪,簪子上有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雁,黄金打制的羽毛栩栩如生,雁目是一对红宝石,雁口上衔着一条垂珠——他那时痴痴地在金匠铺子寻了很久,才找到这么一个,特特地用红漆盒子装过来送给她的。   “延休?”   面前的人儿半侧着脸,俯仰间含着一些羞臊,但俏伶伶的目光瞥上来时,分明是充满攻击性的诱惑。耶律延休只觉得脸上被她柔荑拂过的地方又痒又酸,心口里荡起一阵激越:“太后是臣的恩人!太后但吩咐,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提前打招呼了:1月份起到会有两周是疯狂忙碌加班,作者有工作有家庭,小盆友还在期末考试。。。。 所以,接下来作者会尽量尽量努力,一定保证隔日更,只要可能就日更。谢谢大家支持。   ☆、11.11   完颜绰笑了,离开了耶律延休一点距离——男人啊,那么禁不住诱惑,不过, 若即若离, 欲迎还拒,更适合他们。她幽幽说:“据我所知, 这次叛变,汉人为主,这次靺鞨那里蠢蠢欲动, 蒙古有胆子犯边, 也是南边晋国挑唆——他们做事,从来不肯坦坦荡荡, 既不敢打, 又不甘心不打,所以远交近攻, 专门做些龌龊事。我想,并州应州才经过一次清理, 这一年年景又好,库房又足,不妨再和晋国打一次,能抢到幽燕两州诚然最好,抢不到,也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不然,以为我是女人好欺负!”   她又媚丝丝瞟上去:“你肯不肯帮我嘛?”   耶律延休简直连犹豫的余地都没有,立马点头,点完头之后才觉得不对劲,又问:“这样打,朝中反对的人应该很多吧?尤其是……”   完颜绰道:“但凡决策,哪一次不是两派意见吵得厉害?至于他,我暂时也不想闹翻,就瞒住他。反正他现在在内宫,等闲不知道外头的事。你呢,也悄悄准备,别弄得满世界都知道。到时候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打晋国一个措手不及,等赢了这一仗,谁放屁都没有用了。”   耶律延休眨巴着眼睛,好像还有很多疑惑要解答,但完颜绰说:“做一步看一步,你乖乖听我吩咐就是。我也带着陛下指挥过好些场战斗了,这次直捣黄龙,速战速决,又是你做主帅,我相信没有问题的。”   耶律延休听了她这话,便毫不犹豫地答应道:“是!臣但听太后吩咐!”   “那你去吧。”完颜绰笑笑道,“别叫我失望。”   耶律延休顿时豪气干云:“臣省得!太后但看就是。”   自然要看。一个个试探过去,才能去心中疑。完颜绰摇摇摆摆回到寝宫,进门就伸了个懒腰,嚷嚷道:“随便弄点吃的,吃过了我要睡觉。”   孕妇容易疲倦,是常有的事。外头宫女宦官,赶紧地开出饭菜来。王药似乎有话要说,但瞧着她要吃饭,自然是肚子为大,既为了孕妇本人,又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而且,要她吃得香,什么杂事、烦心事都不敢提及,只能说些开心的事,让她能够舒舒服服地把饭吃下去。   吃完了,又出花样:“哎哟,我这一阵老是容易腰疼,你得给我揉揉。”   这可怠慢不得,王药赶紧小心伺候着,但揉的姿势不对,老是不能惬意,他看着面前这小女人皱着眉,一脸不开心的模样,左思右想终于道:“趴着按不行,会压到肚子,可你坐在椅子上或榻上我又使不上劲。要不——”他露出点坏笑:“你坐我腿上,我正好顺手。”   他笑得风清月朗,干干净净的头发,干干净净的领子,散发着柑橘和冰片清香;他聪明多才,又善解人意,总能挠到她心坎里的痒痒;可他有时候也犟得讨厌,或者聪明到捉摸不透。完颜绰心里有苦涩的纠结,又不能不跟他演着戏,笑着扭了扭腰,才被他一拽手腕,正好跌坐在他大腿上。   王药的手轻柔地给她按腰,她的腰其实并不痛,但是被这样轻柔地按着,放松的舒服。他大约也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按了一会儿,手就环到前面去,隔着衣服把嘴唇贴在她的背上,梦呓似的叫了几声“阿雁”,然后轻柔环抱着她,正好把脸搁在她的肩膀上。   “咦,这是做什么?”完颜绰故意问。   王药的笑腔和以往一样,带着些他们俩独处时特有的大男孩感觉,轻轻摇一摇她:“小坏蛋,这阵子天天护牢了你的肚子,是怕我禽兽么?放心,必要时我连和尚都当得,你别再试探我了。”   完颜绰心一跳,但随即明白自己误解了,因为他说:“什么赐宫女之类的话不许说,我只要你。为你熬十个月,简直修身养性嘛。”   他淘气地去揉她的胸,可她不知为什么想哭,仗着是背对他,瞪圆了眼睛让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慢慢风干,她过了一会儿才懂自己的心思:这太美好,而她太怕失去!只能虎声虎气说:“别闹,胸胀痛呢!”   王药果然不“闹”了,又小心地裹着她的肚子,在她后颈呢喃地说:“等生好,我们试试这个姿势好不好?”   “什么?”一时还在暗自悲苦,没明白过来。   王药“噗嗤”一笑,揉揉她的屁股:“小傻瓜!”   她顺着他手的托引,略微后移了一点,立刻明白了——这家伙真是太坏了!但又坏得太可爱了!心“怦怦”地跳起来撞着胸膛,她竭力要使自己冷静,深吸了一口气,问:“对了,饭前你好像要和我说什么?”   王药松开了她些,点点头说:“对了。今日奏折里,有几份是兵部奏请调整南北两边的军屯的,军屯一动,戍卒也要动,现在还不是最安全的时候,北边容易给蒙古人钻空子,南边——特为加重军力,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完颜绰故意笑道:“不过是动一动军屯,马上春天了,多调些人学着种地,来年也好实粮仓。”   王药想了想说:“那并州那边还是要多调些汉军,他们不少原先就是关内的农家子弟,大约更懂稼穑一些。”   完颜绰道:“也是个好主意。不过我觉得把并州的汉军迁到西边关中去,让那里的稼穑也长得好些,可好?”   她像是故意作对,王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之后才问:“你不觉得多此一举?”   完颜绰假作没有听懂,回头笑道:“哪里多此一举?譬如我们驯养猎鹰猎狗,就是要时不时拉出去行猎,总是得在奔跑实战中,才能练出好鹰和好狗。让并州的军马动一动,也是起这样的效果。”她凝视着王药,而他表情一平如水,最后点点头说:“也好。”   他显得有心事,完颜绰感觉自己的情绪更如打秋千似的,既有低沉到底的感觉,又会有居高临下的迫切,既想试探出结果,又怕试探出结果。她起身倒了一杯水给自己,过了一会儿背着王药说:“现在禁军是耶律延休在管,你得空时,去听听他现在的领军方略,替我为他把把脉,别在禁军里闹出那时候并州一样的事来。”又转头笑道:“恰好我还新得了几坛好酒,你替我颁赐给耶律延休,你们俩一道喝酒谈天,更容易套出话来。”   过了几日,完颜绰有意无意问王药:“去耶律延休那里了吗?”   “去了。”答得很干脆,“酒也喝了——酒真是不错!上京的禁军经这一场清洗,人员应该更纯粹了,姓完颜的多有兵符在手里。唯一不好的就是对于其中的汉军,有点不分青红皂白,基本都找借口发到外围去了——你心里担心,也很正常,但做得白眉赤眼的,不是叫人生疑?”   完颜绰媚答答勾着他的脖子:“生疑?那你站在汉人一头,说说看,会生怎样的疑呢?”   王药把她蛇一般的胳膊扒拉开:“弯腰曲背的,别压迫到肚子,怀孕了也不能不注意仪态嘛。要我说生疑,莫过于太后此举,莫不成以后夏国的汉人地位要一落千丈了?”他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过来,看得她像被剥光了似的。完颜绰撇过眼神:“还有呢?”   “还有?”王药奇道,“难道你还想听什么?”   “问忧不问喜。”完颜绰道,“你说嘛。”   王药终于有点生气的样子出来,握着她的手腕问:“阿雁,你在试探我什么?”   “什么?”她故意问。   王药深吸了两口气:“耶律延休跟我说话,也说一句藏半句,眸子不正,则胸中不正,他撒谎的功夫比较嫩。你拿他来试我,然后拿我来试他,对不对?”   居然被他一眼看穿了,完颜绰笑道:“你猜的不错,他有没有告诉你说我打算派兵南下?”   王药倒抽一口气,顿时有大急大恼的神色出来,握着她手腕的手指也陡然施力,口不择言:“你又要南下?!你不是答应了养民生息,不再轻易动干戈么?怎么又是朝令夕改?!再说,朝廷才刚刚经历一次内乱,消耗颇重;你又大着肚子,怎么经得起折腾?!”   完颜绰笑道:“说你聪明,你又傻了。你考虑的这些,我自然都要考虑。所以……”   只是试探耶律延休是不是把她说的话告诉王药,来揣测耶律延休是不是值得她信任。然而她自己觉得自己此举聪明,王药却恼火得很,冷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为君之道。昔日苻坚任用王猛,出以拜将,入以拜相,虽然也不同族,但知遇之恩,君臣之义……”   他的话被完颜绰冷冰冰地打断:“你跟我谈古人?你怎么不谈谈王猛忠心不二,自从被苻坚任用,就从没有背叛的事迹出来。而你呢?”   反躬自省,王药简直觉得喉咙里都发甜腥,怔怔地无话可讲。完颜绰瞪着他,刚才的一脸笑意,此刻一丝都不剩了,冷冷地说:“你捏痛我了,放开!”      ☆、11.11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 2017和和美美,万事如意!   王药被火烫了似的撒开手,本能地低头看,见她手腕已经被捏红了,顿时露出心疼之色, 但是, 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又是吹又是揉的,只是歉疚地看了完颜绰一眼, 眸子里的光就变硬了:“太后,那酒,还有吗?”   完颜绰心里酸酸的——这算是他们撕破脸了吗?他再心疼自己, 也不愿意放低姿态来哄她了吗?但她还是放松地冷笑道:“你若想借酒浇愁, 我也随你。”吩咐外头的宫人取酒来。   天还寒冷,宫人小心问:“酒可要烫一烫?”王药摇摇头, 接过酒坛, 对完颜绰道:“我到外头找间地方喝酒。”   “不用。”完颜绰已然冷冷的,“就在这里喝。”   王药一犟都没犟, 打开坛口的泥封,倒酒时明明未醉而双手颤抖, 泼洒了好些在酒碗外面。冰凉的酒液,带着淡淡的豆绿色,是汾州的好酒,香气清冽扑鼻,连嗅觉异常敏感的完颜绰都不觉得难闻。王药闭着眼睛慢慢地品了几口,然后就恣意地把一碗都倒进了嘴里。   完颜绰说了一句“你慢慢喝”,但接下来也全无阻止他的动作,支颐在一边看他喝。   王药酒量颇豪,喝酒的模样也很耐看。完颜绰还没见他真正酩酊大醉过,而他今日似乎一心就是想把自己灌醉,一碗接着一碗,一碗接着一碗,脸色先还酡红,后来红色褪去,反倒变得一片雪白,眼皮子上呈现出桃花般的粉红色,目光流离,神色涣散,也不肯说话,只是望着她笑。   完颜绰不知怎么有些畏怯他的样子,终于伸手夺过酒碗:“别喝了,你醉了。”   果然真醉的人都说自己“没醉”,王药喃喃地伸手去夺碗,可是连方向都找不到了,手指痉挛般曲着,醉眼朦胧,但酒品又异常的好,也不乱说话,也不哭闹喊叫,只是春风拂面般微笑,眼神仿佛也醉人,半闭不闭的,闪耀着星芒似的。   完颜绰急急叫外头的人:“快,给他催吐,喝成这样,别弄出病来!”   寝卧里很快酒臭熏人,再美好的皮囊,呕吐出来的东西一样恶心。完颜绰自己都忍不住吐了一场,恨得死死掐了王药好几把,可惜他觉不出疼,她却都心疼了。阿菩说:“把王先生弄出去吧!或者,主子睡另一间去,这里味道太大,别熏得不舒服。”   完颜绰已经吐得泪汪汪的,吸溜着鼻子也不在阿菩面前掩饰:“我不!多燃些去味儿的香。——他这副样子,没人照顾,还不知埋汰成什么样呢!”   红绡帐里,她独自哭了半夜,不知是为这个人,还是为她自己;亦不知是担心他们的现在,还是他们的未来。很少这样脆弱过,就是在她这二十几年中最危险的时候,她也不怕任何情况,甚至不怕死;如今,却如此害怕失去,害怕离别,害怕真相。   第二天王药醒过来,因为中酒,头疼得要命,然而入眼是一双肿得桃儿般的眼睛,他撑起半边身子问:“你怎么哭了?哭成这样?”又看自己的手:“我昨天喝醉了,没做什么不对的事儿吧?你怎么不叫人把我弄出去?”   “吐得一屋子臭味!”她恨恨地骂,“我犯了多少回恶心!以后不许这样喝酒,再喝,我打断你的腿!”   他讪讪地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完颜绰用热水敷着眼睛,也不肯这副样子去上朝,吩咐北院夷离堇完颜速处置朝务,把重要的奏折送到宫里来看。然后两个人对坐无言,时不时互相瞥一瞥,却也是大眼瞪小眼的模样。   终于,还是王药打破了寂寞,他问:“咱们以后怎么办?”   完颜绰想了一会儿,冷笑道:“怎么办?就这么着吧。”   王药笑了笑:“就这么着?心里永远横亘着高山大川?彼此走不过来,走不过去?永远同床异梦,无法互相信赖?”   “你这是在怨我?!”   “不是……”他懊丧地低了头,表情苦涩,似乎在喃喃自语,“我那时候,没准备活着回来……活下来要面对的事,自然完全没有考虑……怨我,其实怨我,但事已如此,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   他又重新抬头,眼睛里像蒙罩着一层雾气,哀求道:“你是个利落人,我也是。互相这样折磨着,对你不好,对我也是。阿雁,你若要我死,我也不会皱眉,但我们不能这样耗着,你怎样能够放心,你就怎样做,但求两心痛快。”   王药的洒脱正在于此,坦然无畏,敢于正视一切。   完颜绰不由轻笑着,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却疾,你好爽快!我就喜欢你这一点。”她心里有悲酸,也有满足,看着放在食案上的解手刀,挑眉笑了笑:“我怕你再走一次,也怕你再‘身在曹营心在汉’。要么,挑断你的双手与双足的筋脉,使你不能书写,不能行走,不能握缰,只能困囿在我这上京宫,或随我的车驾銮仪而动,可好?”   她红肿的凤目中投射出阴毒的模样,粉嘟嘟的脸配上这样的神色,曼陀罗花一样,简直叫人骨子里发寒。   王药一怔,看她神色也不像是说笑话,他浑身绷得紧紧的,但也只花了一会儿时间来消化她这可怕的建议,便笑道:“你昨夜思忖了多久,想出这样一个主意?”完颜绰不说话,昂着头,垂着眼皮,又瞟了瞟案桌上的解手刀。王药颔首,习惯性的出口又是轻浮招打的话:“废手废脚也没什么,只是你将来若还要我床上伺候,可是如果两只手、两条腿都废了,就只能你在上面自助兼助人了,你愿意?”   完颜绰眉毛一立,但旋即又笑了,笑得前俯后仰,戳戳他的胸肌说:“那以后就我服侍你好了,我愿意!”   王药陪着她笑,仿佛这样的残暴不是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笑够了,他凑过去问:“太后,你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非要我这样的,残了也不问吗?”   是啊,她是尊享一国至高之位的太后,把持朝政,不怕流言,不受礼教束缚,她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容貌俊秀的,身材魁伟的,那-话-儿雄壮的,活计好的,会甜言蜜语的……可是王药却有他们都没有的东西,让她就算疑到这步田地,也不愿他死,也不愿他离开。   完颜绰说不出那东西是什么,只能近乎撒娇地伏在他的耳边:“反正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残了死了,也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她的手慢慢地摸索到他的心口,那里有尚未消退的一道鞭伤,手指都能摸到皮肤肿胀未消的触感。完颜绰又有些心疼,又实在爱极了这种手感和他似乎屈服的表情。“我就是要你的心。”她像个小妖精一样低声地说,口里吹出的热气,呼呼地在他的耳边响着。他的耳朵又热又痒,心如同沉在泥泞冰冷的河泥里,可是有多难受就有多期待!   “却疾,我爱的是你的心,和灵魂。”   王药的喉头动了动,眼睛里瞬间雾光闪了闪,他一直以来深深觉得被抛弃了的残破肉身,包裹着的无人在意的心与灵魂,却被她捕捉到,爱惜地保护起来,视若珍宝。她如此的虐待他,可却给予他被救赎的快感。   仿佛瞬间给了他力量,王药一伸手,抓住那个蹭在他耳边的小妖精,用力裹在怀里,疯狂地吻。他想吸干她身体里能给予他的所有爱意,他缺得太久了!   她,又何尝不是?挣扎了两下,离开了他尚带酒气的嘴唇片刻,嗔怪道:“肚子!”可接下来又是她迫不及待地凑过去,寻着他的嘴唇,撕咬般的热吻,你来我往,缠斗起舞,胸怀起伏间互相触碰,奇妙的感觉就像他在并州城头的鬼头刀下、她在紫宸宫太后的黄铜虎符下、他们俩在宣德殿掩着萧邑澄的尸体等候外头军队冲进来……这样濒死之时的极致冷静与热烈情绪,今日又体验到了,身体里热血仿佛飚到头顶。   也不知缠斗了多久,王药捧着她的脸,凑在咫尺,但好歹把彼此分开了,他喘息着,笑道:“好极了,我王药也算是棋逢对手,歌逢知己。这辈子能绽放这么一次,哪怕形如焰火,瞬间而灭亡,也算是身入地狱,为人间腾出一片清凉地。”   完颜绰亦在喘息,并且觉得自己昨晚半夜的哭泣实在是太不像自己了。她媚媚地笑道:“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既然连这样的折磨都甘之如饴,那我可以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也给你一个洗清冤屈的机会——王药,我会一直看着你,若你骗我,那就是自己走向地狱的门,到那时,我就把你断手断脚,用铁链锁住咽喉,留在这上京宫,永远做我的禁脔。”   她目中神采奕奕,闪射着疯狂而灼烈的光芒:“我拜你为南院夷离堇——汉语的话称作南院大王,但你没有实权,没法用人,一举一动都在我的人监视之下,所有的行为必须听我的命令和吩咐。我给你至高的位置,让你做最大的错事,使那些人来攻击你,他们得意之下,必有破绽——你来找他们的破绽,给我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王药脸上的潮红瞬间退尽,他瞠目怔然,但随即笑了起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一定打算让我成为故国最大的隐患,成为汉人最恨的奸人,对不对?”他频频颔首:“好!阿雁,最毒妇人心。不过,你答应我,不能真的残民以逞,那么,这个火坑,我跳!”      ☆、11.11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起作者要投入紧张的年末工作了,文文暂时定为隔日更,只要有稿就日更。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厚爱,很快就要进入最后一卷了,自己都有点舍不得啊。   谁也不会想到,叛逃过的王药,竟然再一次登上他在夏国的顶峰,成为了南院最高的军政官员。他披上紫色的夷离堇朝袍, 腰间白玉蹀躞带上如契丹人一样垂挂着各色物件, 走起路来步伐稳健,遇到认识的人神态安详, 确实有作为宰执的气度。然而之前那段历史,使得背后难免有人指指戳戳,以“太后的面首”而位极人臣, 又是什么光彩的事?   南院大臣主管民户政务, 细节琐碎,王药每日审阅案牍公文, 只看不批。终于有人道:“夷离堇日理万机, 王大人确实辛劳了,不过这些文牍, 有的是急用,还烦请大人拨冗, 看一看再说罢——等着呢。”   王药笑着呷了一口茶:“无外乎又是云州一带屯田的事,田地要往北边开荒,多多耕种自然是好事。但是我在晋国的州县当过小吏,国政施行,往往出于好意,下头胥吏弄权,却无非是想多捞几个,州县官员眼睁眼闭,无非一要政绩显摆,二要不能出事,至于胥吏们怎么扰民,怎么胡来,压得住就行。所以,改牧场为耕地这种事,不能硬派,还是鼓励为主,无为而治最好。”说完,把那厚厚一叠公文,往旁边一抛,继续品他的茶。   上报的人胸口起伏,显见的极不高兴,但又拿他没办法,忍了一会儿道:“既如此,得教!”   屯田还是小事。王药闭着眼睛,想着完颜绰昨日的吩咐还要过分:竟叫他以水陆两方的关卡为税点,对并州往来商户课以重税。转眼春水化开,两国贸易往来会增多,税金一涨,自然怨声载道,更过分的是,她派人在并州等地暗查,尤其是汉人作为州县牧的,一有怨言,就弹劾革问——摆明了把歧视放在脸上。   她的话要听,但是怎么听,也还是有余地的。王药转而吩咐:“税金要涨,这是充实国库的大事。不过,升斗小民,有时贩卖点小物件挣两个油盐钱,就不要课税了——鹭鸶腿上刮肉,也刮不出多少,倒落了个骂名。主要还是那些大商贾,剥一层皮也不会死。”   应对完颜绰的话也想好了:有心搅乱政局的,必然不可能是升斗小民,他们有心也无力。倒不如把网撒广一点,洞眼放大一点,捞起来还准确些。   他又仔细把这几年关税的流水拿过来看。乱七八糟记着的账目,大致能看出这些年与晋国来往贸易,除了打仗的时候一概免谈之外,其他和平时期,基本都是逆差——晋国对皮革、牛羊肉和奶制品的需求不大,但夏国对茶砖、丝绸、钢铁、精细的器物都有需求,如果是粮食和盐的买卖,差距更大。秦王把持盐池的那些年,盐常能成为贵重物资。   王药丢开这些账目,望空想了一会儿,整整衣服道:“回府。”   他有一座新近御赐的府邸,原先是一位叛变的叔王的宅子,那位因叛变被处分了,自然豪宅收归皇室,另分了间小屋子蹲着。宅子里的奴仆几乎还是原班,粗使的都是掠来的汉族、靺鞨族的少年男女。王药看了看他们,招手叫打理府邸事务的管家过来:“德润身,富润屋,这房子是日日居住的地方,自然要安排得舒服。我还是喜欢江南园林那种小桥流水、推门见景的设计,虽然这里不那么方便,不过该改的还是要改一改。”   他比划着:这里要引一泓流水,那里要建一间小轩,这里要曲径通幽,那里却又要开辟一片大花园……说了半天,管家跟他大眼瞪小眼,最后赔着笑说:“是!只是敢问大人,钱?……”   “哦。”王药这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钱嘛,总会有的。”   实际他大概连住都不会住这屋子,到晚上,就跟回家似的回宫城去了。   “听说演得挺像?”完颜绰似笑不笑地看着他,“说你的坏话,我这里已经听到了!”   王药自然地解衣,伸手摸了摸被窝还觉得凉,便率先躺了进去:“不过就是做贪吏,问商贾要钱;再就是说我好享受,屋宅毫无契丹游牧之风,会带坏了旁人。对吧?”   完颜绰笑道:“对。你简直啥都知道。”她也解衣就寝,肚子渐渐隆起来了,王药便盯着看稀奇一样,她剜了他一眼:“干嘛盯着瞧!”   等她一进被窝,王药的手就过来,涎着脸说:“我的孩子,自然要好好看看,瞧他在你的肚子里是怎么一点点长大的。”又问:“这几天好像觉得你吐得好了些。胃口有没有开?”   不谈国政,简直是最佳的夫妻,完颜绰乖巧地说:“真是好多了,除了早晨作呕,闻到血腥味作呕,其他东西已经不觉得恶心了。饭也吃得多了些。但是最想吃的,还是柑橘!”   王药亲了亲她的脸颊:“那可不妙,柑橘本就是不大耐储存的,眼下已经花红柳绿的时候了,贮存的柑橘近乎都进了你的肚子,可到哪里找柑橘去?”   完颜绰轻轻掐着他的脸说:“那我就不管了。找不到,我就叫几个人一路打到临安去找。”   王药笑道:“别那时柑橘还没入口,先被打仗的血腥味熏得吐到天昏地暗,灰溜溜地退回来。”他顿时被滚进怀里的小母狼咬了,胳膊上月牙般的两个牙印,王药心安下来,每逢被咬,基本都是完颜绰已经无语应对,所以拿最本能的爪子牙齿来对付他,蛮不讲理,但是好玩得很。他用手摸着她的肚子,说:“小狼,你可别学你阿娘,咬人不好。”   完颜绰极其爱惜自己的肚子,宝贝地抚摸着,骄傲地说:“我亲生的儿子,将来一定是草原上最勇猛的狼主,你看,他一进我肚子,天上的天狼星就特别的亮,这不就是上苍给予我们的预兆?”   王药也摸着她凸起来的肚子,皮肤被绷紧了,原来柔软而精韧的手感已经不见了,他在完颜绰耳边说:“我只希望他不要被这个残酷的人间同化,我希望他能喜乐平安地过一辈子。”   他知道完颜绰野心勃勃,不爱听这样的话,所以特地把她抱在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一只手慢慢地顺着她的背,让她舒舒服服的不容易发脾气:“小母狼,你可曾期盼过宁静的幸福?我小时候啊,就觉得人这一辈子最快活的莫过于教书先生检查背书时,我能背得如银瓶泻水,不挨手板;长大些,觉得人最快活莫过于有寒士来找我借钱,他嚅嗫难以企口,而我掏出一缗塞他袖中,笑笑挥手;喝上酒后,最快活的莫过于没有酒钱了,跟母亲撒个娇,她虽然拍我两下,但又拔下发间金簪给我换酒喝……”   他突然有些哽塞说不下去了。   完颜绰在黑头里静静地等他平稳情绪,脸蛋在他胳膊上蹭一蹭,娇憨地问:“那么现在,你心里最快活的是什么?”   王药好一会儿才平静如常地说:“等孩子生下来,我能够抱着他,看着你平安,他平安,我这一辈子,就没有遗憾了。”   他说得好寻常,完颜绰却默然了,好一会儿引着他的手到自己的腹部:“会的。他刚刚好像动了,我也不敢确认,你摸摸看,能不能摸出来?”   这个时候摸,还无法感觉得到。但是完颜绰刚刚兴奋得不敢相信的语气,让王药也兴奋起来,他缩进被窝里,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憋着气,静静地听。   四个月时胎儿的动静可遇而不可求,他等了好久还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完颜绰都不耐烦了,在被窝里踢踢他:“出来吧。”   王药执拗地不肯,耳朵继续贴着她隆起的肚皮,突然,像一个气泡被吹破了,她的肚子发出一点点声音。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这个声音简直天籁一样美妙动听。王药从被窝里钻出来时,激动地用力亲吻完颜绰,亲得她差点透不过气来。他呼呼地喷着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说:“阿雁,我听到我们的孩子了!”   生育这样重要的事,往往也意味着女人最柔弱的时候的来临。完颜绰像草原的母狼,在生育之前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她加固上京城墙和宫城,城内外禁军的大小武官,从耶律延休开始,一律都是可信的自己人。东边靺鞨,北边蒙古,南边晋国,全部增布军力,统率的也是经历过考验而值得信赖的人。她的父亲完颜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用,朝中完颜氏盘根错节。   这□□后,完颜速被留下来单独面谈。完颜绰和颜悦色对萧邑沣说:“皇帝在朝上也累了一天了。找你仲父读书去吧。读完《帝鉴》,再去读一读我们契丹人的祖训,然后是练习骑马和射箭。”   萧邑沣的个子又显得高了些,小胳膊小腿儿结结实实,小脸蛋、大眼睛,显得虎灵灵的。目送走了萧邑沣,完颜绰无声地轻叹,摸了摸自己隆起来的肚子。完颜速看着女儿慵慵的神色,叹口气说:“好容易培养出这样一个聪敏听话的皇帝,也是不容易的事,先头为巩固他的位置,平息了多少叛乱,杀掉了多少姓萧的皇族,纵使是汉代的吕后,也不过如此了。但是,有的事做出来毕竟是骂名,一旦天下翻覆,就是再翻身不得的——连着吕氏一大家族都是如此。”   他是在劝谏。完颜绰明白这个道理,但想着自己的孩子,心里还是不能足意,说:“我懂的。现在皇帝还小,虽说从小一看,到老一半,但未来的事毕竟难说。现在贸贸然结论也不好。”   当父亲的深知女儿的执拗,只能一步步慢慢劝,便也不提这茬儿,转而说:“还有件事,必须向你汇报。王药,你那个嬖臣,原来我还觉得算是个有才华的,如今登上高位,反倒不堪起来:事情不好好做也就罢了,兴修园子也不谈他,这些日子,新的税政刚刚颁布,他宅子里就集结了不少商贾,个个腰囊里沉甸甸地来,空荡荡地走。你……你还是管管吧。”      ☆、11.11   “这是建安茶,这是顾渚紫笋。”一名穿着湖色熟罗面儿珍珠皮袄的男人撅着屁股、弓着腰,指点着案桌,小心翼翼觑着王药的神色。王药面前, 正放着这样两罐茶叶, 各撮了一点放在素纸上。王药嗅着茶香,脸上是满意之色, 但靠着椅背坐下来,还是说:“茶是好茶。但我不能收。”   来人大急,斜签着坐在椅子上拱手:“大人, 这真正是晋国的上品贡茶, 在晋,或许有钱还勉强能买到些, 在这里, 真真是有钱都寻不到的。”他大约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又笑道:“也就是这个故园之思值钱, 东西本身倒不很贵。若是王大人担心,就算小的卖给您的成不?”他比了一只手:“三百文?”   便宜得近乎于白送。王药笑一笑, 盖起茶叶罐盖子:“却之不恭。”又叫后面的侍从:“拿六百文来。”又叫:“恭谨地送陆三爷出门。”   那个被称作“陆三爷”的是一名商贾,听到前面的话犹自带笑,听到“送客”不由坐不住了:“诶,这个……王大人,厘税的事……”   王药笑道:“这个是国政,我不过南院的汉臣,岂能左右国主的心思?不过,你放心,我能做到的,自然记得你。”他抿了一口茶:“听说,并州那里还能买到新出的羊羔儿酒?”   那位陆三爷自然心知肚明:“有有,有有有!”谄笑道:“就怕王大人不开口要……”   王药摆手道:“罢咧!我买,不就是一百文一斤么!”他叹口气:“如今怀念故土,也就这些茶茶酒酒的了。对了,若有南来的柑橘,也特请帮我留意着。”   那陆三爷眼睛里精光一冒,笑道:“是是。那个……并州的税口,但插着‘陆’字旗的,还请王大人高抬贵手。”   “好说,好说!并州五口皆是北院各部的治下,唯有东南的河道上,我做得了主。你到那里,打南院大王的旗号,估计不会有人为难。”王药举一举杯,“再饮一杯?”   陆三爷笑了笑,牛饮一般把茶水一吸而尽,然后稽首告辞了。   王药慢慢把杯子里的茶水喝完,闭着眼睛养神一样思索了很久,然后起身进到内室,在一本小本上记下今日所来人的姓名、所置营生、店铺名号、走那条税口等信息,手掂了掂两罐茶叶,沉重得惊人,他笑了笑,看都没看,用白纸蘸上浆糊,把罐口一封,接着把茶叶罐丢到了带锁的橱中去了。   好大一张网撒开来,却不知能不能网住大鱼。构陷他王药的人想弄垮他,他在宫里虽能避事,但终归不如深入虎穴来得迅捷有效。   转眼,时序把人抛,天气已经渐渐炎热起来,在南边人看来,上京已经是极清凉的地方,但习惯凉爽的契丹人,特别是怀孕体热的完颜绰,还是天天嚷嚷着要到北边捺钵避暑,到时候,上京以及整个南边总会相对薄弱些,王药思忖着,还是要赶紧把这件事处置掉——毕竟他王药是小,那费尽心思要弄倒他的人,应该有更大的野心才对。   回到宫里,完颜绰正从琉璃碗里拈着大粒的樱桃往嘴里放,见到他皱眉,居然还躲了一下,然后噘着嘴说:“樱桃有些酸,不用糖酥酪拌着不好吃嘛!我现在又不怕吃了冷的肚子疼……”   王药没脾气地上前,手指触了触琉璃碗,还好不算太冰。他像当爹的教训贪嘴的女儿一样轻轻戳戳她的脑门:“哪里像个太后!”又说:“我弄到了一些柑橘,怕放坏了,特特用冰糖水腌了起来,昨日开了一罐尝尝,入味了,所以带了一罐给你——不过,要饭后才许吃。”   完颜绰捧着琉璃碗笑眯眯说:“我哪里像太后?我觉得我以前才不像太后呢!人家都是吃香的喝辣的见天儿享福,只有我这样的天天操不完的心!吃点酥酪樱桃都要被人管!”她剜了他一眼,又说:“听说,那柑橘是有并州的商人挑了两担送到你府上的?如今这可是稀罕玩意儿,估计值不少钱吧?”   王药怔一怔,笑道:“值多少不知道,索贿而得,再贵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玩意儿到了现在的季节,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应该也晓得,我在后院翻检着两担柑橘,一个个挑出来,一个个尝一遍,挑出好吃的给你做冰糖柑橘——能放心么?”   完颜绰笑得打跌:“放心放心,你害谁也不能害你儿子——今日他又动了,大约在我肚子里像游鱼似的,到处捕猎呢!”她肚子挺了挺,如今已经完全显怀了,那柳条腰变粗了不少,胸脯也胀鼓鼓的,唯有那脸一点没胖,而且粉润得像朵花儿似的,颊上两团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嘴唇和她怀里那碗樱桃似的。王药顿时心里暖起来,蹲身去听她的肚子。   完颜绰一把把他推开,嗔道:“欸,谁跟你论私的!咱们公事还没谈完呢!”她努嘴指了指一旁案桌上的文牍:“弹劾你的折子一份又一份的,你也做得太不知收敛了。这么多人骂你,汉官们尤其骂得凶——一点同族人的厚道都没有——不过我也难办了啊,全然不处置吧,好像还真说不过去了。”   王药挑眉道:“我认。不过,你要怎么处置我?”   完颜绰媚然笑道:“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打一顿平平民愤吧。你选板子呢还是鞭子?”   他欺身上去吻她:“我一个都不选。你愿打,谁又说我愿挨?当真以为我的皮肉不怕疼的?”   完颜绰被他吻得“呼哧呼哧”的,间隙里低声笑道:“噫,这时候了,使美人计也没有用的……”   王药笑道:“别美人计了。我的美人,贬我到并州去,你敢不敢?”   完颜绰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他:“并州?你又是什么鬼主意?”   “你想想,那时候到处散播谣言,说我要背叛你,意欲何为?”王药笑道,“无非就是想我死。结果呢,证据不确,你没理;现在好容易我贪财受贿,他们拿捏到了这么好的把柄,你若是一顿板子就结束了,那些人又是落空,接下来还会玩新花样。与其做这样的苦肉计,倒不如把我置于他们眼皮子下,让我好好和他们交锋交锋。”   完颜绰似笑不笑:“嗬,你倒觉得我会肯信你?”   王药默然了片刻:“那就看你了。”   这几个月,她在王药身边布满了人,他诚然都知道,不过也确实没有任何事情让她起疑。但说完全放心他,好像也没那么容易。完颜绰板了脸想了想:“那必须延休带着人,和你一起去。而且,我会告诉延休,你有任何异动,就格杀勿论。”   王药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那只好随你——我反对也没有用。”   话说得狠绝,其实完颜绰早就不自觉地信他了,当然,耶律延休势必不可少,而且切切地嘱咐过了。王药很快被谪贬为并州牧,而耶律延休领军巡按南边一线,正好做一路走。   “耶律将军。”这次是王药主动示好,“进了并州,我或会有些异常的举动,要迷惑别人,你别当真。”   耶律延休可无法信他,警惕地看了一眼:“随你什么异常的举动,一来我是要事无巨细告诉太后的,二来我是要派人每天都跟着你的。”   “可以,可以。”王药冲他拱拱手,摇摇头自语道,“真要有心作弄你,你还真不是对手。”   “什么?!”那厢粗着喉咙问。   王药笑道:“你仔细看守着我就是,还怕我一句两句的激将法?”   耶律延休除了瞪着他重重“哼”一声以外,还真没啥办法。到了并州,两个人里外巡查一圈,看不出什么异样。耶律延休却听王药吩咐:“把并州几个州丞都唤过来。”   耶律延休一路奔波,其实累得想睡,但王药搞出的任何幺蛾子,他都得看着,然后一样样写给完颜绰。本身写字就是累人的事儿,偏偏完颜绰又不许他用幕僚做这等事。耶律延休就怕王药话多,他记不住,苦瓜着脸瘫坐在王药身后的椅子上等他和这些州丞絮叨。   王药四下一望,自己点了点头:“并州牧此前告病甚久,很多细务都是烦劳各位辛苦。我前次到并州来,本来该一并感谢的,但是上京有急难,只能顾此失彼了。望各位海涵。”还做了一个大揖。耶律延休在后面如坐针毡,觉得这家伙实在太虚伪太可恶了!   但王药紧跟着问:“今日我和耶律将军到并州四围巡查,发现到处都是水田,种的都是水稻,差不多要到收成的时候了,看样子长得不算特别好?并州一直是以种麦和粟为主的,为什么硬要改种水稻?是谁的主意?”   这话明显是问责,几个州丞都开始额角出汗,彼此互相看了一会儿,终于听见黄鼎抬头说:“这馊主意是卑职出的,原想着水稻若能一年二熟,打下的谷米味道又好,又更耐饥,还经得起贮存,所以开垦了并州城外战乱后的荒地,令百姓都种上了水稻。”   王药凝视了他一会儿,这小伙子倒也一副坦然的模样:“卑职此举实在是太过稚嫩,请州牧责罚。”   王药笑道:“谈不上责罚,你一颗好心,事儿呢,也不算办坏了。不过这一季水稻种完,还是听听农人的意见,若他们认为其他的好,就再种其他的吧。”又闲闲道:“种植水稻,最要紧的就是水,沟渠引水,万不能有失误。”   黄鼎松了一口气一般,点点头说:“这还好,从黄河的几条支流引来的水,又发挖了好些沟渠,只要黄河不旱,这里就不旱。”   王药点点头,打发了一干人走了,耶律延休道:“太后叫你到并州排查内乱,顺道把自己清洗清洗,你没事问什么水稻,还真打算做几年并州牧?”   王药摇摇头:“赶着回去陪太后生孩子,可不能呆几年。”他假作看不见耶律延休陡然变得青白的脸色,又说:“水田阻隔马匹,桑榆阻隔行军,这主意我也出给晋国赵王过。如今并州这副样子,是打算防着谁?呵呵,总不是晋国的步兵和水军吧?”   耶律延休的脸色又变了:“怎么?那个姓黄的州丞有问题?”   王药摇摇头:“主意是他出的,但是不是恶意,目前还不好说。”      ☆、11.11 作者有话要说:  10点钟以后赶各种会议。。。。今天早点更。。。。作者菌这两天情绪糟糕,求各种花式安慰。。。。   完颜绰的身子越发沉重,心里的警觉与不安也愈加膨胀,手下任用的人员查了又查,宫内外的禁军换了又换, 完颜速都不得不私下里劝她:“阿雁, 你放心就是,阿爷如今就你一个嫡女, 就沣儿一个嫡亲外孙子,我不护着你们还能护着谁?”   完颜绰平静了两天,但是第三天, 她又被一件重要的事触怒, 虽说在朝堂上一言不发,回到宣德殿后殿, 却登时发了大脾气, 那脸色之难看,砸东西声音之响亮, 连殿后养的鸟都不敢鸣叫了,猫猫狗狗的更是看着她都绕道走。   阿菩颤抖着从她手里接过一沓纸条, 瞄了一眼:上头书写着字迹工整的诗行,用语古雅,她也不大看得懂,但是诗行最后无一例外注着“大晋遗民王药”六个字,她还是认得的,想来太后大动肝火,也是为这条子?   “主子……这些字纸……”   完颜绰咬着牙笑着说:“留着,都被人贴了招贴出来了,想必空穴不能来风,我要慢慢问他呢。既然怀着二心,何必掩饰着,他以为到了并州,我就鞭长莫及了?难道耶律延休虽然老实,也就肯不听我的,改听他的了不成?快马的驿使和信鸽都已经出发了,王药乖乖就缚则已,否则,我这次再不会饶他!”她的肚子突然被里头的小家伙一踢,狠狠地疼了一下,她却不是因为这疼痛而瞬间滑下了两滴泪,又立马拂拭掉了。   阿菩读书有限,知道必然是要命的大事,但是连劝都不敢劝,垂首在一边伺候着。太后赌气似的要了一大碗的冰湃酥酪,蘸着樱桃、甜瓜和莓果,一个劲儿地往嘴里送。恰巧小皇帝萧邑沣前来请安问好。阿菩赶紧小步挪出去,对萧邑沣使使眼色、努努嘴,示意他别这会儿触霉头,先避一避再说。   哪晓得完颜绰这双眼睛最毒,没有什么逃得过的,她把吃酥酪的小匙往琉璃碗里一丢,声音也和银匙撞到琉璃上一样又脆又冷:“咦,皇帝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阿菩赶紧轻轻拍拍皇帝后背,示意他小心从事。萧邑沣也是个人精,堆了一脸笑容,上前几步单膝跪叩:“阿娘在吃东西,我怕打扰了。阿娘今日安好?”他看看母亲圆滚滚的肚皮,堆出来的笑容瞬间化作童真的灿烂:“小弟弟今日乖不乖?”   完颜绰摸了摸肚子,看看养子可爱的模样,心里略略舒坦了些,点点头说:“不算太乖,不过看你懂事,阿娘心里还是高兴的。”招招手叫他一道来吃酥酪和水果。   萧邑沣起身上前,坐在完颜绰脚下的羊毛氍毹毯上,开开心心吃了一会儿,完颜绰例行地问了功课,又问了骑射,还就今日朝堂上的一些事务问了问他的想法。萧邑沣小心翼翼回答了,仔细觑着母亲脸上的神色,未见不怡,才放下心来,随口道:“今日御史台送给阿娘的奏折里夹着什么?阿娘为何一见就不高兴了?”   他又像个小大人似的说:“若是御史台那帮汉人又说什么不好听的惹阿娘生气,朕就下旨处置他们!”   完颜绰笑了一笑:“他们没有气我,是他们弹劾的那个人气到我了。”她想起了什么,取来一张条子,撕掉下面的落款递给萧邑沣:“你见天儿也在读书,听说闲暇时也会读些汉人的诗词歌赋,你来解一解,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萧邑沣才经过一番考评,才放松下来,又来一场,他丝毫不敢怠慢,放下银匙,擦擦手,接过完颜绰递过来的那张白纸。   纸是最普通的竹纸,略略泛些黄色,上面写着一首诗:   “遥夜沉沉满幕霜,   有时归梦到家乡。   人生一死浑闲事,   桑梓君恩不敢忘!”   萧邑沣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看了看完颜绰,终于说:“这是思乡的南人写的吧?”   “对。”完颜绰干巴巴说,“还有呢?”   萧邑沣盯着诗,又眨巴眨巴眼睛:“怀念故土,还怀念故国君主……”   “对!”完颜绰心里的火气随着酸楚一起腾上来,一把夺过这张条子撕得粉碎扔到一边,“还说什么‘人生一死浑闲事’,果然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仗着我好说话,真以为这点子歪心没人知道?!”   萧邑沣见完颜绰发火了,小心地瞧她脸色,见她呼吸起伏,又是咬牙,又是冷笑,但是眼睛里朦朦胧胧一层雾光,硬是瞪得圆圆的,不让那雾光凝结成水汽或珠泪落下来。他终于说:“这诗写得差极了!不知是谁做的?”   “这你不用管。”完颜绰对外头道,“陛下今日临轩辛苦了,早点去休息吧。”把他赶了出去。   这诗哪儿来的,她自然心里明镜儿似的。几乎是一夜之间,上京汉城满是这样的招帖,书写着的全是这样的诗。这段日子汉人被压迫得较往常厉害,本来就有些不满,突然见到这样一首诗,虽然不敢明着说什么,但暗地里纷纷在传,又知道些夏国中枢官场的人,更是哓哓地说:这作者王药,怎地和南院夷离堇王药一个名儿啊?又说天下重名虽多,但同样重这样一个怪名的只怕少见!   很快,并州那里的信儿也到了,耶律延休确定,这诗是从并州先出去的,不知哪里的消息,说这是王药与一些汉人朋友或同僚喝酒喝醉了,彼此联句写诗,他写到兴奋时留下的墨迹。而且,耶律延休肯定地说,他见着了诗的原稿,那一笔奔放的行草,确实是王药素来的字迹,不会认错。   原稿夹在信笺里,完颜绰更不会认错。他的字儿和他的人一样,清隽挺拔,行草笔意连绵,更带着放荡不羁的韵味,下首签的名字她见过无数遍:“大晋遗民王药”,王药两个字别人学都学不来的,但此刻真是见了就鼻酸。   她咬牙切齿地在发给耶律延休的手谕里写:“安顿好并州事务,处置掉剩余的招帖,立刻快马快车,将王药送回上京,若有分毫不从或拖延,鞭责绑缚一概许可。余外,一句话都不要对他说,等我处置便是。”   上京与并州虽隔着山川河流,但要肯快马加鞭,也不过几日工夫就能到了。   完颜绰经几日思考,心思比先时平静得多了,便觉得王药写这首诗时酩酊大醉,或许只是一时的情绪难以自制,又或许别人挑拨了什么话,他恃才傲物,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不管怎么样,他的一颗心始终不完全是她的,他醉中所写的,也是心底里藏着的真话,他毕竟还是想念着家乡,说不定怀抱着协助故国的心思,也说不定还思忖着哪天要奔逃回家,娶妻生子过小日子呢。   她就快要生了,每晚上睡不香,每天吃不好,不动弹而自然疲累,那么辛苦,心思变得格外敏感而多疑,又格外容易情绪化,顿时被自己的联想激起了满心的伤恸,简直像一个弃妇。   她反复无常的情绪、忽左忽右的想法,正健步走向宣德殿的王药并不知晓,上京如今像他的第二个家乡,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他面带微笑,犹自对押解他的耶律延休开玩笑:“心急火燎把我召回来,看你一脸的‘知道’,大概原因是独独瞒着我的吧?”   耶律延休哼了一声,冷笑着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知道,今日如果太后叫我抽你,我一定不遗余力。”   王药收了笑容,眉棱骨一挑,若有所思地掀帘子进了太后召见他们的那间阁子。完颜绰没有穿朝服,宽大的金红色裙摆遮着隆起的肚子,皮肤还是那么好,五官还是那么美,但眉梢眼角带着些凌厉和煞气,嘴角下撇着,见到王药也不过多注视了一眼,旋即对耶律延休道:“延休,一路辛苦了。”   耶律延休还在那儿谦虚,王药已然抱怨道:“太后估计是有急事?否则,也不至于如此心急火燎地召我们回来。并州至此这么远,塞马车里疾驰狂奔回来,真是腰酸腿麻屁股疼。”   完颜绰简直气得想笑,这下直接紧盯着王药说:“哟,这点疼还算疼啊?您如今娇养的皮肉薄嫩,想当英雄却万一禁不起拷打,可如何是好呢?”   王药成功地赢得了她的注目,微微一挑嘴角,然后仿佛才关注到四周,只见健壮如牛的十数个武士,各个持着鞭、杖、荆、竹,气势汹汹地立在旁边,仿佛等太后一声令下,立刻就要扑过来收拾他了。   他吃了一吓似的,但又似乎有点忍俊不禁,摆摆手说:“太后饶恕则个!臣尚不知哪里触怒太后了?要施加鞭捶?”   完颜绰笑不出来,冷着脸看他唱戏一样做派,终于把一张写着字的浅蓝色素笺拍在案几上,道:“你不要盘马弯弓的,有什么直接说吧。我念以往的情分,不太过为难你就是。”这话出口,她心里一酸,竟不知怎么有点不舍,咬了咬牙想:听他怎么说,如果肯实心道歉,肯回到自己身边,狠狠打一顿,瘸他一条腿,以后在上京宫里养他一辈子,囚他一辈子也就是了。   王药看着那张素笺,终于换了肃容:“是我的诗传到上京来了?”   “真的是你写的诗?”   “当然是真的——这笺纸是我特为从并州最老的一间书肆拣选的,金陵特制的碧云笺,不会认错。”王药很认真地回答,“那么诗是哪一首呢?”   完颜绰觉得不可思议:“哦呵,还有几首?”   “嗯。”王药点点头,“你这儿的是哪一首?”   “遥夜沉沉满幕霜,   有时归梦到家乡。   人生一死浑闲事,   桑梓君恩不敢忘!”   完颜绰把诗念了一遍,又是气得心头发颤,死死地盯着他的神色。而王药眯着眼睛认真听完,终于目光凛冽,而神色冷静,点点头说:“请太后发旨,速至并州捉拿州丞黄鼎。”      ☆、11.11   “王药,你这是什么意思?”完颜绰这下彻底疑惑了。   王药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在并州的情况,耶律将军一定事无巨细都汇报给了太后,譬如隔三岔五要与朋友大醉一场, 都是在那样轻歌曼舞的风月场, 都是手把红牙檀板,即兴赋诗填词, 再交由歌姬配曲调弦唱出来。然后那些作品,自然是写在雅致的笺纸上,我独用浅蓝色的碧云笺, 所以是不是我的, 一眼就知道。”   “然后?”   王药笑道:“然后?我早就想过了,那一定是特别想弄倒我, 却苦于拿捏不到我的错处, 所以之前捕风捉影,虽然可以让我一时受疑, 但不是长久之计。既然想找我的破绽,我就做一个给他们找, 找到了,再看下一步如何行事。”   “那又何以必然是黄鼎?”完颜绰问,“你在并州找人喝酒也不是一个两个,莫非确实因为他提倡在城外大种水稻,所以觉得他有问题?”   王药笑笑道:“与水稻无关。我每次找人喝酒,耶律将军应该都报给你了,都是一个一个找,找的都是并州最幽静的妓寮,歌女都是最曼妙而善解人意的,酒水都是最香醇而醉人的……”   他说得陶醉,浑然不觉完颜绰的脸色已经黑沉下来,她终于忍受不了,咳了一声道:“够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药看着她气嘟嘟的神色,便又是一脸大智若愚的呆相出来:“啊,我不该说妓寮,太后恕罪。不过,这种地方,男人才能放松,才适意彼此探查,然后容易相信。我么,十碗羊羔酒喝醉了,少不得犯文人的毛病,要舞文弄墨,吟诗填词,扯些什么故园桑梓、君恩难报之类的话。”   这样明显的词句出来,有人当时就脸色煞白,捂着嘴叫他别说了;也有的一样喝高了,一样不管不顾;还有的,叹口气自失地笑一笑。   “但我写的每一首诗都不一样,给每个人看的也不一样。”王药此刻清醒得智珠在握一般,“特别千叮咛万嘱咐,诗词唱和,不能外传。所以也挺不容易,这样的诗写了七八首,就看谁别有用心,帮我传出来。现在是这首被写作招帖,自然是内里大为得意,只想着传播得更多人知晓,一来可以扳倒王药,二来可以紊乱民心,使汉人生出南望之思——高明。”   他自得地挑了挑眉,言下之意是:但还是高明不过我。   完颜绰算是明白了:“那么,这首诗是你和黄鼎唱和的,而且也只有他知道。所以但凡是这首传出来,势必就是他泄露了你的秘密、到处贴招帖来陷害你?”   “还需再查,毕竟,虽有嫌疑,也不能随意冤枉好人。他是失误、是故意,都还要当面问。”   完颜绰的脸色回转来,看了看耶律延休,耶律延休已经目瞪口呆,觉得汉人之间的弯弯绕实在令人头疼。完颜绰扶额道:“这会子有些头晕,延休先带王药出去,一会儿我有要事吩咐你们俩做。”   她闭目养神,仔细梳理王药刚刚的一番话,每一个字眼,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完完全全过了一遍,真的没有发现破绽,这颗心慢慢松弛下来。心里放松,那些久违的安心感和舒适感就涌了上来,一起涌上来的还有思念。她对阿菩说:“你出去,叫耶律延休到禁军四处为我巡查,叫王药……先去陛下书房看一看陛下近日的习字功课,然后……”她眼梢媚然一转,低头喝茶。阿菩自然明白,抿嘴笑道:“奴明白的。”   等待王药大约一刻时间,然而觉得好是漫长,她的耐心似乎已经用尽,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勾勒描摹刚刚看到的他的模样:在并州天天喝酒吃肉地享福,脸好像都圆了点,头发乌黑发亮,鼻尖却也有点发亮——赶明儿还得督着他骑马练剑,别日后侍寝,那身痩俊的肌肉都不见了!   想到“侍寝”这茬儿,肚子里的娃娃顿时踢腾了一下,她不由红了脸,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暗暗地安慰这个还没出生的小人儿:“放心,你阿爷好得很!”   胡思乱想中,门帘子轻轻掀开了,远远侍奉的宫女早就顺着墙根,钻出帘子跑得没影了。王药探头看一看她,又瞧一瞧四周:“怎么,那些板子鞭子,也都拿走了?”   完颜绰原打算给他点冷脸,但听到这话,忍不住就笑了。顿时如娇花盛开,如和风拂面,那个本该“给点颜色看看”的人愈发嬉皮笑脸过来,揽住她的脑袋就抱进怀里,又在她头发上、额头上胡乱亲了几下,蹲身捧着她的脸,又看着她的肚子,大男孩一般撒娇道:“我要是说晚一步,是不是真又得皮肉受苦啊?”   完颜绰戳他的脑门:“得亏我心疼你!不然,先打一顿再进门!”   王药反过来放肆地揉她的脸:“小母狼,原来怀孕真的会傻啊!你但想一想,我留这个把柄做什么?找死呢?”   谁想到他会出这样馊主意!完颜绰不服气的一巴掌拍他手背上:“谁知道你!喝醉了写这样的反诗,也不是不可能——写得如此真切,说心里完全没有?……哼!”   王药点点头:“是呢!还有七八首,什么‘感事伤怀谁得知,故园闲日自晖晖。’‘梦里江河依旧是,眼前阡陌似疑非。’‘望断王师心万里,回首前尘俱成空。’……你听,是不是我的心里话。”   又说这样半真半假的话语,完颜绰瞪着他,突然狠狠捶了他肩膀一下,随即就掉了眼泪:“黑心鬼!我哪里对你不好?!”   她哭了,王药真慌了,刚刚的淘闲气的模样顿时烟消云散,急忙坐到她身边揽住她:“阿雁,你别生气,你对我好,我都晓得!你看,我都不惜自污,都肯对着你的板子鞭子谈笑风生,我不都是为了我们俩能够没有疑惧地在一起?”   “那你说,你想不想家乡?”蛮不讲理的样子又出来了。   王药顿了顿:“阿雁,要我不骗你的话——我想的。”他狠狠挨了一拳头,酥麻麻地打在心口上,那人扭身说:“那你就骗嘛!都不会说好听的么?”   王药没办法地看着怀孕不讲理的女人,哄着道:“好,我骗你,我不想家乡。”   又是一拳头:“你笨死了啊!为什么要说‘我骗你’三个字?!”   那厢哭笑不得:“我说我不想家乡,就不是骗你了?你不是以前也最恨我骗你吗?所以我就算瞒你也都不骗你的啊!”   完颜绰气得狠狠地扭他的肉,一把一把用力地拧,王药忍着痛,趁她还没有使牙齿之前,用他百试不爽的法子,一下堵住了她的口。   她的手也停下来了,然后慢慢地一点点攀到他的肩头,又一点点勾住他的脖子,刚刚打他打得麻酥酥疼痛的小手,此刻温柔得像最嫩的花瓣,细腻温和的手指一根根插_在他后颈的头发里,把他和自己贴得更近。   咫尺之间,燃烧着他们的火焰,呼吸相闻,余外一概莫见。好一会儿分开呼吸,他叹口气:“唉,错过了上两个月。”   “错过什么了?”她声音低沉的时候也格外好听,水一样融在他的心里。   王药勾起唇角,笑得无耻,低语道:“听说,五六个月的时候其实可以的……”   完颜绰凑到他嘴唇上咬了一下,低声笑道:“哪个月都不允许!这个孩子是我的至宝,要是出了任何事情,我一辈子拿你没完!”   王药缠了她一会儿,知道没辙,只能口头占便宜:“能生一个就能生两个。有我在呢!以后再想要,我一定奉陪。”   完颜绰“吃吃”地笑,一直绷紧的心弦突然松下来,满满是信赖带来的安稳和舒适,之前月余的焦虑暴躁,一瞬间就被他的笑容消解了。   耶律延休过来缴旨的时候,宣德殿外的宫女宦官朝他摇手:“太后不舒服,已经睡下了。”   “那王药呢?”耶律延休踮脚朝里张了张,“他还托我帮他带东西回上京,我的车队明天才到,他的东西送哪儿?”   宫人张口结舌,好半晌才回答:“不知道王大人在哪儿,你还是明天自个儿找他吧。”   耶律延休大概明白了什么,气苦又说不出,跺一跺脚道:“明儿他不来找我,我就把东西丢他家门口堵着!哼!”转身离去了。   春深时,气候暖,纵使是上京这样的北地也一片温润葳蕤。完颜绰第二日听说了耶律延休的话,不由好奇地问王药:“都被塞马车里了,你还有闲心托耶律延休帮你带东西?究竟是什么宝贝?你倒不怕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你杀掉了,这些东西就无主了?”   王药笑道:“若是你把我杀了,这东西就当做念想好了。不过,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杀我,我乖乖地随耶律延休回来,你好歹要听我几句话,哪舍得就杀?”   “那可不一定!脾气上来了,啥都不好说。”   王药笑得格外灿烂:“不会。我信你。”   完颜绰闪闪眼睛看着他,他笑得和风朗月,全无设防,她不由问:“你怎么就能全部信我?”   王药收了一些笑容,凝思了一会儿似的才对她说:“信一个人,可能会错信,可能会有不好的后果。可是若是从来就不敢信一个人,对谁都设防,对谁都要先从名利上掂量,活得多累。”君子坦荡荡,他挑眉孩童般坏笑着,完颜绰的手被他轻轻按在他的胸口,感受他有力的“扑通扑通”的心跳。   这个人,弱冠时便做五陵游客,眠花宿柳,放荡不羁,可到头来,万花丛中过,反而知道自己的心应该落在哪里。“世间繁华我也经过,落魄我也经过,活得鲜花簇锦有之,活得生不如死有之。”他慢慢地说,声音带着弹性,又带着清越之音,又偏偏沉甸甸地往人心里去,“‘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不过如此。”   他伸手轻轻抚着完颜绰的脸颊,又滑落到她的肚子上:“阿雁,直须无我,才能无欲求,无怖畏,今日、今时,每一点都比过去好,比将来好。所以,我愿意笃信,也敢于笃信。” 作者有话要说:  鉴于这两天的风波,还是说明一下,药药的诗歌和诗句,只有一句是鄙人捏造,其他都出自于不太出名的宋诗。引用特此说明。   ☆、11.11   太后完颜绰在王药的再三邀请下,也确实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前往他的府邸瞧他所谓的“宝贝”。   “原是长川王的宅子,听说叮叮当当作弄了好一阵, 不知弄出啥模样了?”完颜绰在一群人的小心扶掖下下了辇车, 抬头就看见原来的匾额换了王药那一笔字,原来的泥金也换做毫不张扬的宝蓝色, 衬在紫檀色的底色下,也挺搭配。   进到里面,也没有觉得怎么变动, 甚至剥去了梁柱上的泥金和彩绘, 反而素净得不习惯了。王药见她皱眉,笑道:“素以为绚, 漂亮的不在这里, 臣的斗室不足观,但臣新造的小小后园, 或许有些意思。”   果然,绕过前头宅子, 过了一个气象一新的月洞门,突然两边绿树成荫,蹊径通幽,而小小的一方园子,因着这些树木和山石的或遮或露,变得移步换景,惹得人越发想看看后面还有什么玄机。   园子不大,很快就到了一片开阔的场地,一棵棵碧绿的松柏下,遍植灌木,而春深的上京,却也能使这些低矮的花树居然开放着异彩纷呈的花卉!   一片片碧玉般的叶片中,此刻正怒放着碗口大的花朵,重瓣富贵,单层清雅,或红或粉或紫,雍容地托在枝条上,被绿叶衬得明丽陆离,而因着花朵的茁壮繁盛和种植的密密叠叠,尤其显得一片绚烂。完颜绰心情陡然和花朵一样明媚起来,竟然少女一般欢叫一声,不顾自己的大肚子行动不便,径自蹲下身看花。   “这就是牡丹吧?”她两眼闪着光似的,颊边惊喜得旋出两个小涡来。   王药笑着蹲下来扶她:“不是。牡丹和它长得也像,但是姚黄魏紫,颜色更丰富,更雍容,叶片的形状也不一样。这是芍药。”   这些花,都是在中原长得最繁盛的,洛阳牡丹,扬州芍药,都是有名的。但是上京这地方长久以来都是牧场,夏国之前虽也有游牧民族建的城池,到底不做都城用,也是简陋得很,夏国立国,国都建立后才版筑建城,只是这些花花树树,还没有能够蔚然成风,所以芍药牡丹之类的名花,也只是在书里见过,诗词歌赋中读过,还不知道原来长成这样。   她轻轻地抚摸着一朵花瓣,深粉红的瓣儿,从里到外慢慢变浅,重瓣中间微微露出娇黄色的花蕊,一莛一莛的极其可爱。花上还带着露珠,颤巍巍的被她的手指一碰就滚落下来,她又面露惊奇喜悦之色,仿佛又小了几岁,竟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王药看着她放下那些忧惧和狠戾,欣赏花朵时目光纯粹,笑容纯粹,心里莫名的感动:“美不美?”   “美!”她从少女时期起,满心就是生存、更好的生存,从来没有这样为纯然的美好事物感动的机会。此刻突然心思放空,尽情欣赏这样的缤纷,小心抚弄着柔嫩的花瓣,又突发奇想想去嗅一嗅味道。结果呢,大肚子重心不稳,前仰后合,自己赶紧调整,还是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好在及时被王药扶住了,他的鼻子在她耳边飞速地蹭了一下,低声责怪道:“还是小心身子吧!”   他的手坚实,让她后顾无忧,回首妩媚地对他一笑:“有你在一旁,我怕什么?”   娇花与玉面,在温和的晚春阳光映照下,交相辉映,美不胜收,王药心里的蜜意荡成涟漪,又涨成春潮,说:“花儿哪及你重要?!你要看花,要欣赏,我摘下来插瓶子里,你回屋子慢慢看好不好?”说着,伸手就要摘完颜绰刚刚欣赏不够的那朵深粉色芍药花。   完颜绰急忙伸手阻止:“别!在枝头开得好好的,干嘛要弄下来?弄下来的花,看几日就凋零了,看得人更加难过!”   王药深深地凝视着她,多情几乎要溢出来,浑然不顾周围还有太后的侍女、宦官和侍卫远远地立着,深呼吸了一下后才笑道:“对呢!我在娘胎里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晚春,家母那时候也日日在我家后园的芍药丛里盘桓赏花,那年的芍药也是开得特别好。家父心疼母亲年岁已经不小了,还要受十月怀胎的苦,见她爱这芍药花,不仅叫家人多多地买了栽植,还给不知性别的小胎儿起了名字:若是女儿,就叫王芍,温柔一些;若是男儿,就叫王药,不至于太弱气。”   “原来……”完颜绰含笑看着他,原来他这个怪名因此而来,再回头看满园子的芍药花,更是觉得在阳光里镶着金边一般美好绚烂。   王药小心地摘下了一朵芍药花:“我只摘这一朵,想来它也和我一样,心甘情愿为你而亡。诗云:‘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这朵赠你,谢谢你对这些花朵儿怜惜、含情。”   他眸子在笑一样,一往情深地望着她,眉间舒展,一派从容的深情。完颜绰接过芍药花,忍不住一滴泪落在花瓣上,急忙举着花遮住脸,而那一滴珠泪,依然颤巍巍停留在花瓣上,闪射如水晶琉璃珠一样,散发着异样的光彩。   五日后,黄鼎被押解到上京。耶律延休把这件事汇报给完颜绰的时候,完颜绰低头思忖了一会儿,说:“先不要叫王药知道这事,问一轮以后再叫他来听审。”   黄鼎因之遭受了怎样的惨毒,王药开始并不知道。等他知晓的时候,已经是完颜绰面色凝重地跟他说:“却疾,黄鼎那里牵出了好多事,你大概要来听一听。”   王药诧异道:“他已经到上京了?你已经开始审了?”他有一瞬间的不快——为什么还要瞒着他?   完颜绰说:“是。他已经招供出,他是赵王的人,一切暗算你的法子都是老早就定好的。你当了人家的靶子,还浑然不觉。”   所以,她要单独审理黄鼎,就是怕王药毕竟还有故国之思,多少容易被影响。果然,王药愣怔了一会儿,才问道:“就是为了对付我?我何德何能,纵使把我弄死了,对晋国有什么帮助?”   完颜绰幽怨地看着他: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王药到应州投诚的时候,献策退兵,就是拿自己当神坛上的祭品,果然逼得完颜绰心痛退兵,就这一幕,赵王这样的人还有不明白其间的道理的?自然知道王药一死,既可以避免了晋国的内情泄露到夏国,也可以大大地打击夏国的主宰完颜绰,一石二鸟。   而王药心里则蒙蒙地想:何必非要我死?若我活着,能保两国平安,难道不是更好?一时竟然没有想通其中的道理。他有些沉郁,也异常渴望见到黄鼎,想亲口问一问他。但是完颜绰拉住他说:“却疾,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对黄鼎是动用了酷刑,因为这家伙嘴相当硬,我怕鞭捶无用,反而把人弄死了。你可不许怪我。”   她居然还怕他怪?王药觉得有些好笑,但见她认真的神色,也不忍心嘲笑她,只说:“你别闻到血腥味不舒服就好。”   完颜绰笑笑不说话。王药只等亲自看见黄鼎时,才吃了一惊。   到牢狱时,王药还在想:黄鼎受刑受罪,总是难免的。里头昏暗,王药打量黄鼎时,起初并没有发现哪里有血淋淋的伤痕,只看到他被绑在一块长木板上,神经质地浑身哆嗦着,见到一些光亮就是浑身抽搐,嘴里喃喃自语谁都听不懂的话。王药还是顿了顿步子,远远地叫他的表字:“嘉铭……”   黄鼎神经质的颤抖并没有停止,但是眼睛却睁开了,很久没有睡好的眼皮子肿胀着,眼白显得浑浊,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说出来的话终于听得懂了:“王……药……”   王药近前两步,苦笑了笑:“爨筒老酒、茴香豆、醉糟鱼、蓑衣饼……我当真把你当做临安乡亲,你却把我当做仇人。”   黄鼎舔了舔嘴唇,好像在笑,但面部僵硬:“却疾老兄,我真的是临安人,也真的想把你当老乡,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对不住你了。”   这般的说话,倒还不失些君子的风度。所以他接下来请求道:“可不可以给我喝一点水?”王药没有犹豫,问狱卒要了一杯水,还低头闻了闻没有异味,才送到黄鼎的唇边,看他贪婪地喝得下巴脖子里都是。   也是靠近了,才看到他被绑在头顶的双手,瞬间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那双手颜色鲜红,满是硕大的燎泡,有的燎泡瘪了,流出黄脓水——这是被烫出来的。王药呼吸都滞了滞,才问道:“这是滚水烫的?”   黄鼎无力地点了点头,浑浊的双眸盯着王药:“我以为自己能当英雄,结果还是和你一样,当了狗熊。”   王药忍住去瞥他受伤双手的欲望,亦回盯着他的眼睛:“你是狗熊,我并不是。”      ☆、11.11   黄鼎更是“呵呵”地笑起来:“事有举之而有败,而贤其毋举之者。我虽不成功,好歹还是做了。”   王药又怜他,又恨他, 负手冷笑道:“用这样的阴微手段陷害人, 不死不休。嘉铭,你就算做成了此事, 又想过好处何在么?”   黄鼎收了笑,看着王药,好一会儿才说:“晋国形势, 你懂得太多了。”   “可我并没有背叛过故国, 没有出卖过故国!”王药道,“你若是赵王的手下, 难道不知道应州之役?”他不免有些悲愤, 没错,他没想着赵王感激他, 但是,两国都握手言和了, 还死死地盯着他,不弄死不罢休,有多大仇?!   黄鼎喉头动了动,闭着眼睛说:“我的家人在大晋,在他们手里,我也没有办法……”   “所以,赵王必欲除掉王却疾,绝非因为仇恨。”   完颜绰脆朗的声音从门口响起来。王药回头一看,不是她又是谁?她挺着肚子,慢慢走进来,也不嫌里头阴暗污秽,远远地坐下来,抬抬下巴说:“和谈时,贵国赵王倒很是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但行事只怕伪善得很呢!黄鼎,你老实说,还知道多少,说得多,我让你死得痛快些。若肯反正,留你在我朝中继续任职也不是不可以。”   她“咯咯”地笑得毒辣:“若是不肯呢,咱们就试一试,是我的刑罚更厉害,还是你对家人的爱重更多。”   放在牢狱角落里的一口一丈径的大铁锅被抬了出来,里头很快注入热水,又在下方燃起火来,热水开始“咕嘟咕嘟”翻起气泡,渐渐沸腾成一片,袅袅的水汽中,黄鼎的脸被惊恐扭曲了,喃喃地嘟囔着:“不要……不要!我知道的……都说了!都说了!”   “不!”完颜绰泠然道,“你没有!我知道你在撒谎,没有人能够对我撒谎!”   她勾着唇角,看了看王药的神色,回转眸子对一旁的狱卒道:“和上回一样。这次,先把脚放进去,一点点放,若是嘴硬,或者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出什么,没有什么价值了,就活烹了他!”   几个人去抬捆缚黄鼎的那条木板,而上面的人也开始拼命挣扎起来,挣扎到最后,没命地扭头对王药喊:“王兄!给我一个好死吧!”   王药心里五味杂陈,但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他转向完颜绰说:“这景象,你还是别看,尤其万一有什么味道让你不舒服……”   完颜绰横了他一眼,摇摇头慵慵道:“我想了多少法子才想起一个不带血腥味的。却疾,你别担心,烫熟的人肉和烫熟的猪羊牛肉并没有区别,我无所谓。他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就叫他好好享受享受赴汤蹈火的滋味。”   王药皱着眉盯着可怜的人,滚沸的水在釜中翻腾,长条的木板让他必得挺直着身子,毫无躲让的能耐。腾得半天高的水汽中,他光裸的双足慢慢隐没了,人发出了“呼哧呼哧”无比恐惧的喘息声,直到“哧”的一声,才见他双目瞪得几近出血,撕心裂肺的惨叫穿入所有人的耳膜。   王药喉头“啯”的一响,而轻车熟路的狱卒把黄鼎的双脚又从锅里抬了起来,逼问道:“说,还是再来一次?!”   透过水雾,可以看见他的双足被沸水煮成通红色,而其人战栗喘息,翻着白眼,好一会儿平息下来,带着哭腔道:“我若说了,求一个好死,行么?我在临安,尚有家人老小,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背叛了……”   王药有一种兔死狐悲的辛酸,抢在完颜绰前面说:“好,我答应你!”   黄鼎几乎是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大晋官家身体孱弱,且无子嗣。赵王、吴王、郑王,都名入金匮。但太后私心,不喜欢庶妃所出的赵王,赵王要得群臣拥戴,不能没有开疆获土的军功……”   “所以,想挑起边衅的是他?!”王药气得近乎颤抖。   他已然明白过来,他心心念念追逐的和平,永远敌不过某些人的私欲。那个会和风霁月地微笑,会在铺天敌情面前显得大义凛然,会友好地同他分享小团龙茶和汾州美酒的赵王,疏朗名士一样的淡泊模样下,有最丑陋的利欲心。   黄鼎无力地点点头:“他说,要保住幽燕的重镇,要卡住北线的要塞,从并州直到夏国的南京,都是至关重要的。而我方防务,到底略欠一筹,若不能剑走偏锋,就只能坐以待毙。尤其叛臣王药,深知边界的军伍布置和城池弱点,若不能为我所用,则是大晋最大的威胁。”   王药死死地咬着牙,此刻却突露出一个微笑来:“他是以你的家人,以及所谓的家国大义,来胁迫你的么?”   “也不算胁迫……”黄鼎茫茫然说了半句,自己笑了,“也算是胁迫。不过,我也是愿意的。”   “烹杀他!”完颜绰用力一拍椅子的扶手,咬牙切齿道。   王药摆摆手,倒似这里的主宰:“他只是一个喽啰,所知道的无外乎是赵王肯告诉他的。余外若还有信息,无非是赵王另有想刺杀我的人——惜乎很难到得上京,无非是赵王也在追查我的家人——惜乎我已经被父亲在祠堂昭告出籍。”他空落落地笑了几声:“他大概也不知道,我王药什么都没有,国家的罪人,家族的逆子;流民一个,弃子一颗,滚刀肉一块。”   黄鼎大概真的很怕釜里的滚水,竟然主动说:“对。不过令兄王茼,乾宁二年进士及第,授兵部员外郎的,好像升迁为壶关刺史,以文转武。”   壶关遥对并州。王药觉得胸口像被闷击了一样,无法说话良久。黄鼎虚弱得说不动话一样,浑浊的眼睛里滴下泪水,犹自努力地恳求:“王兄啊,上京汉城里与你喝的酒,至今难忘。你是君子,我也不是小人,各自为各自的内心,也为各自的难办。你刚刚答应我的……”   他在求死。王药回头对完颜绰道:“答应他吧,一个好死。”   完颜绰看着王药强忍惊惧的神色,只觉得既怜悯他,又有些担心和害怕。黄鼎还懂多少,已经不那么重要,王药是被晋国刻意栽害的、冤屈的,她明白了;王药也许又要面临艰难的抉择,她也晓得了。她不知道他这次会怎么选,只是心里痛恨和委屈并存,哀伤和担忧同在。也无心再想黄鼎的处置,吩咐道:“再着人问一问,就斩杀吧。”   半个月后,双手双足溃烂的黄鼎被公开处斩于上京闹市,悬首示众,昭告天下——对他而言,痛快一刀,求仁得仁,且不会被当做出卖晋国、出卖赵王的叛徒。   而这段日子,王药显得沉郁寡言,完颜绰知道他内心的不安,想劝他,但不知道怎么去劝;又担心他会再次出逃,暗暗嘱咐耶律延休等加强禁军和城门的防务,尤其要防着的就是王药。“除非我的手谕,否则,无论他有什么虎符、勘合、禁牌、圣谕……也都不能叫他离开上京半步!”   完颜绰再到王药府邸时,他正蹲在后院亲自执浇壶,侍弄那些芍药花。芍药花期长,一茬儿凋零了,及时扫掉花瓣儿,另一茬儿很快又会怒放,一点看不出衰败之态。王药看见完颜绰时,笑笑道:“咦,这会儿来了?他们怎么都不通报?”   完颜绰也对他甜蜜地笑:“我叫他们不要通报的。上次黄鼎他们放言陷害你,所以假作将你贬为并州牧,实际上,你还是南院夷离堇,可是已经懈怠好久没去部院里了吧?”   王药叹息一声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尘,看着完颜绰辛苦地挺着硕大的肚子,眼睛里自然的有母性的光辉,他上前爱惜地看着她:“多事之秋,我还是低调些好——已经落了赵王的眼了,再挂着夷离堇的名儿,他不知有多恨我呢。”   完颜绰楚楚地看着他,好一会儿说:“也好,我大约还有十天半个月就要生了,你干脆一门心思陪我。过了这个坎儿,一切再慢慢忖度不迟。”   王药听着她说起孩子,那些压抑着的悲酸和担忧才被抛到一边,小心扶着她说:“你也多多休息,养好体力准备生产。毕竟是头一胎,听说很疼很疼,熬的时间很长很长,这是女人的鬼门关,你千千万万要平安顺利。”   完颜绰笑道:“我才不怕,再疼,再久,想着我从此就有了自己的孩子,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血脉,就是有盼头的!”   “但是孩子,也只是上苍赐给我们的礼物。”王药看她那要掌控一切的神态又出来,不由劝道,“所以我们南人的土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劳做父母太过操心,有时硬要为他们争福祉,非但争不到,可能还会福兮祸所伏。”   完颜绰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叹口气转了话题问:“那么,你现在还每日课读皇帝?”   “是的。”王药答道,“陛下聪慧健壮,孝道和仁义都是天成的,你有他这么一个儿子,真的不需再多求什么非分的东西了。”他刻意强调了“儿子”和“非分”两个词眼,完颜绰听着开始有些不快起来,板着脸好半天不说话。   当她终于开口,还是问计:“那么,赵王野心总不会减少,我也不能坐以待毙,你说,接下来怎么办才好?”      ☆、11.11   王药低头想了半天,抬头诚挚地说:“阿雁,两国交战这事,我不宜管。你交由耶律将军, 你放心他, 也能放心我。我只有三点建议,绝对没有私心, 希望你不管信不信,至少能考虑一下我说得对不对。”   他径直说道:   “第一,边关要做完全准备, 但不要轻开边衅。这几年风调雨顺, 是上苍的赐福,还是养民为上。   “第二, 一直以来, 军伍出征都是打草谷,并不准备随军的粮草, 所以夏国虽然全民皆兵,一打仗就元气大伤, 所以,点兵之制不宜征发太广,不宜久驻一地,免得践踏太过。   “第三,若是开战,不要屠城,不要杀降。把汉民纳入国土,把晋兵分编到各处军屯,海纳百川,淡化矛盾,有百利而少弊。”   他说得诚恳,完颜绰听得仔细,但抬起头来却已经目光盈盈:“这些你说得都对,我也信你。两国若有纷争,你不参与也可以。但我还要问一句:你那时候说,我不让你走,你就不走。这句话算不算数?”   她口上说“信”,实际只怕这些渗透在骨子里的警惕和孤僻是难以根除的,因此最后一句,看似要个承诺,实际难免也带着些威胁的意思。   王药凝视着她好久,笃然道:“算数。”   她带着蒙眬的泪光笑了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王药知道她压下去的话必然是“若是你说话不算,那么‘不杀降、不屠城’这样的话也不算了”,但是她毕竟没有说出来,肯体谅他,也算是他们俩相处中她的一点进步吧。   王药握住她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一字一字说:“我答应你,这次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走。”   “那,我要答应你什么呢?”   “不需要。”王药说,“我信你。”说完,把她拥进了怀里。   因而,在完颜绰听来,这句话,说得沉沉的,直接坠进了她的心底里。   按御医和宫里有经验的稳婆的说法,完颜绰的肚子已见胎头下沉,肚皮坠胀,人也时感烦躁不安,生产估计也就在这几天了。宫里自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宫外也由她的父亲完颜速打理得一干二净,耶律延休到南边加强布防——至少这一时半会儿,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可天天陪着她的王药还是能够看出她的焦灼和害怕,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时不时会一个人坐着失神;晚上躺在被窝里,本就睡得很浅的完颜绰常常突然惊悸而醒,半梦半醒中泪流满面,握紧身边人的手,不加掩饰地哭泣起来。王药抱着她,轻轻地拍,在她耳边劝慰:“我在,我不走。”   他的眼圈也和睡不好的完颜绰一样,带着一圈郁青,但是毫无抱怨,白天空闲时还会对着沙盘端详,然后一笔笔写着什么,写出来的字纸都坦然地放在桌上,并且告诉完颜绰:“这些都是我的想法,你都可以看,也可以叫你信得过的人看。”   里头写着他治国、选才、用兵、防守的各种方略,完颜绰心里暖暖的同时,又忍不住地担忧:“不就是生个孩子,你怎么弄得像要跟我告别似的?你是什么意思?”   王药哭笑不得:“我并没有要跟你告别。《帝鉴》写完了,闲得难过,再写点东西心里安定。倒是你,我瞧着对啥都紧张得要命。”他顺顺她的背,哄孩子一样哄:“别怕,别怕,千万个女人都顺顺利利生了孩子,你身体这么好,力气这么足,腰这么细,屁股又圆又翘——”他爱抚地从上到下摸了一把,又捏了一把,又说:“都是会生养的标志。”   小母狼给他逗笑了,挺着肚子去撞他,看着他笑嘻嘻帮自己捧着肚子,然后跪坐在地上听里面孩子的动静。   结果真给王药说中了,才吃了晚膳,完颜绰就感觉肚子有点隐隐作痛,她长久以来天癸腹痛惯了的,根本不觉得有什么,气定神闲该吃吃该喝喝,还撒娇一样揪着王药给她捏捏腰,捏捏腿。   伺候她的事基本天天要做,好在要捏得舒服,总要直接捏在皮肉上,衣衫半解,看着她院体画一样绚烂的腰背和白皙得嫩藕一样的小腿,还可以顺便探上探下吃点豆腐,所以做这样的事总归是男人占便宜的,王药也就无怨无悔了。   两人如往常一样揉捏一阵,笑闹一阵,亲昵一阵,终于更漏声催,困酣娇眼,必须得睡觉了。王药帮着完颜绰整理衣服,絮絮叨叨地说:“转眼要入秋了,虽然这几日白天还热,到了晚上到底凉下来了,被子别半夜就踢掉,冰酥酪也可以停下来了……”他突然停了口,借着外头昏暗的烛光,伸手在她亵裤上抚了一下。   完颜绰“咯咯”笑着扭身子:“够了吧你!才摸了半天,好容易消停,又来了!不许摸人家屁股了!等生完了,再叫你摸个够!”他一摸这些敏感的地方,她就脸热心跳,连着有湿漉漉的感觉,真是羞死人又欢喜死人!   王药却严肃起来,一骨碌翻身起来,到床下拿了一盏琉璃灯,近前照了照自己的手指,又照了照完颜绰的裤子,声音紧张得带点颤音:“你……你是不是见红了?”   真的是见红了。完颜绰牢记着宫里伺候过皇后嫔妃生产的老嬷嬷说过的,生孩子一般就这几个征兆:要么肚子一阵阵疼,要么腰酸得像要断掉,要么见红,要么破水,偶尔还有想如厕解大手却死活解不出来的……而见红了,一定就是要生了。她顿时呆住了,恰好此时,肚子也一阵疼上来,不剧烈,和天癸时的腹痛差不多,一阵阵带着些收缩的感觉。   “却疾!”她再次握着王药的手,近乎要哭了,“怎么办?我害怕!”   王药穿着寝衣,抚慰着她:“没事没事。御医和稳婆这一阵是天天轮班伺候在外面,一声吩咐下去,很快就会准备好一切的。”   “可是……可是……”她啜泣着,“孩子会不会有问题?会不会生不出来?”   问题问得傻,可这个时候,女人家最脆弱也最无助,王药觉得自己的双手被她死死捏着,都掐得发痛,却只能用那些空洞的话来安慰她:“不会,都不会。孩子一定好好的,你也一定好好的,千百个女人都这样生完了孩子,你又是上天赐予福祉的人,更是一定会顺利的。”最后才说得稍微落地点:“我帮你叫人进来吧。你现在痛得厉害不厉害了?”   完颜绰带着满脸的泪水摇了摇头:“痛能忍。可是……你是不是就要出去了?要等我生完才能再进来?”   这点,晋夏两国的风俗是一样的,女人家生孩子,最圣洁也最隐秘,除了稳婆和贴身的侍女,其余谁都不能进来陪伴,男人只能在外面等待消息。王药心疼她也没办法,扭头叫了阿菩等人进来准备,再三好言安慰着她。完颜绰终于平息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看看王药的手背给掐得青紫了,倒有些不好意思,抬头说:“你到别的屋里睡吧。”   哪里睡得着!王药在太后寝宫的外间,焦躁不安地等待,坐一阵,觉得浑身不对劲儿,又站起来走一阵,可还是浑身不对劲。他渐渐听见里头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哭,在叫,他听人说过,女人家生孩子的疼痛,抵得上官府最厉害的刑具,而且绵长无止尽,叛变都无法摆脱这样的苦刑。   天已经亮了,算来四个多时辰过去了,在外头等候的御医捧着药箱打盹儿,里头的宫女、嬷嬷川流不息地进去、出来、进去、出来……个个步伐急促而面色平静。王药终于忍不住,抓住一个端盆的嬷嬷问:“太后怎么样了?”   盆里鲜红的血水瞬间把他骇到了,但那嬷嬷带着平静的笑容,熟视无睹地对他说:“回禀夷离堇,稳婆说一切皆好,这会儿羊水破了,胎头挪转合适,估计再一个时辰,就能生下来了。”   里头正遭受着大罪的人,仿佛也和他同心同意,苦痛的哭声没有了,隔着帘子,似乎能够听见她在咬着牙挣着力,时而又是放松下来的喘息声。稳婆在大声给她鼓劲:“太后,疼了就再用力!用力用得好极了!小殿下也努力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见稳婆大声的、带着笑腔的呼喊:“太后!再施一把劲!奴看到小殿下的头发了!”   里头的完颜绰发出并不动听的嘶喊,仿佛是把自己生命的力量都用在生育孩子这件事上了。王药一直稳重无畏的人,鬼头刀架在脖子上都没有今日背上的汗出得多。一个出来打热水的宫女看见他这副模样,好心地说:“夷离堇坐一坐吧。脸色好像不大好呢。”   王药顿时感觉自己的双腿麻木无力,迟钝地点点头,刚刚落座在外间一把椅子上,里头又传出她用力时的嘶喊,声音既不娇,也不柔,带着悍马、野狼般原始的野力,但在他听来,却是最动人心魄、摄人灵魂的天籁之音。他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可又不能进去看一看她,只能头抵着门框,浑身不知靠到哪里才能借力,只能用脑门撞了撞门框,让自己平静下来。   隔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但里头分明一片嘈杂。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完颜绰虚弱的声音:“怎么没声儿?”   他的心陡然一惊,不过只是虚惊,接下来,“啪啪”几声轻击,然后便是嘹亮至极的儿啼,又脆又亮,又娇又美。王药只觉得双膝一软,竟然一下跪坐在门边。      ☆、11.11   完颜绰终于感觉到浑身轻松。漫长的一夜加一早的疼痛煎熬,人已经累到精疲力竭,双眼倦倦的只想睡,但心里念念的还有一丝牵挂, 挣扎着坐直:“孩子给我看一看。”   稳婆喜滋滋地把洗净包好的孩子送过来, 笑道:“恭喜太后,得了一个漂亮的小公主!”   完颜绰脸色僵了僵, 接过襁褓,只见刚出生的娃娃皮肤红红的,皱皱的, 闭着眼睛正放声大哭, 小嘴里一颗牙都没有。一只细细的小手伸出来舞动,脑袋侧着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但是完颜绰还穿着衣衫, 小人儿在她胸口拱了一会儿,失望地又嚎啕起来。   当母亲的先扒开襁褓看了看——真的是个女儿, 没来由地有些失落,想责怪那个把脉的御医, 但人家也只说“脉搏有力如滚珠,大概是个男孩”,也怪不到人家头上,只能嫌弃地把襁褓又裹好,说:“怎么长得这么丑?”   稳婆道:“刚出生的婴儿,就是这个样子的。长开了,皮肤就会变白,五官就好看了。咱们这位小公主,眼线那么长,鼻子嘴巴那么秀气,将来一定是个小美人儿呢!”   完颜绰又看了看孩子,不说不觉得,说了好像还真是。稳婆体贴地说:“太后一夜辛苦受罪了,外头准备了些黄糖小米粥,喝一点养养力气,太后好好休息休息吧。”   她也确实累极了,连喝粥都不怎么有胃口,勉强喝了一些,吩咐伺候小公主的保姆、奶娘照顾好孩子,自己沉沉地睡去了。   再醒过来时,已经到了下午,偏西的日头从窗棂里斜照过来,一屋子都是温暖的阳光。她听到熟悉的声音,侧头一看,王药坐在她床边,叠着双腿,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凝视着,慢慢摇着,轻轻哼唱着歌曲。他的侧脸被阳光勾勒着,从额角到鼻梁,再到棱角分明的嘴唇,一例带着温和的光泽,而唇角上扬,睫毛垂落,颤动着金色光,竟让完颜绰都看得妒忌起来。   “却疾……”她开口喊道。   王药抬起长睫,黑曜石似的眸子转过来,弯弯的都是笑意:“醒了?”   完颜绰点点头,就是想指使他:“我想坐起来,想喝水,肚子也饿了。”   “好。”王药温柔答道,却转头叫外头的人,“阿菩,快叫几个人进来,伺候太后起身、喝水、再进些小米粥。”   完颜绰没来由地想生气,一坐起来便想找王药身上的茬儿,眼珠子转了几转还没找到,他先抱着孩子一屁股坐到她身边,兴奋地说:“阿雁,这是我们的孩子!你看,她长得多漂亮!”他满心的得意:“他们都说,像我!”   完颜绰找茬儿的心被他这句话勾动了,茬儿也忘了找,伸手去接孩子:“我看看,这丑猴子哪儿像你?我怎么没觉得呢?”   听她这么称呼自己孩子,王药眉梢一挑,不过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小心翼翼地把孩子转手到她怀里,还体贴地说:“你当心腰,别抱孩子累着了。”   完颜绰端详着孩子,比起她刚出生时,皮肤不再那么皱巴巴了,红彤彤的小人儿有着疏淡的眉毛,平塌秀气的小鼻子,红润润的小嘴巴,脸蛋圆嘟嘟的,耳垂也圆嘟嘟的,看起来顺眼多了。可是这疏淡的眉毛不像王药,平塌的鼻子也不像王药,小嘴巴的形状有点像,但线条柔和,又不像他。她正打算反驳,突然,小婴儿的眼皮颤动了两下,随即睁开了一双眸子。   完颜绰瞬间被撼到了:这双眼睛好像他们第一次初识的时候!眼睛呈现漂亮的弧度,眼角微微上扬,明亮而纯粹,清澈得仿佛盛装着大草原夏季的蓝天,幽深得仿佛最澄净的泉眼。   她呼吸都停滞了片刻,才终于说:“真的像你!一样的眼睛!”她斜乜上去,正对着王药的笑眼,心仿佛瞬间化了,怀里的小人儿一下子勾起了她从未感受过的翻涌的怜惜与爱意。   王药的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颊,轻轻地说:“阿雁,当母亲太不容易了!最勇敢的英雄也不过如此!”   完颜绰眼睫突然湿润,自失地强笑道:“是呵,我在生她的时候,脑子中一直想起的就是……”她突然哽咽不语。王药轻轻为她顺着背,哄着道:“别哭,月子里别哭……我知道,你不肯说,觉得丢脸,觉得自己都不能相信。”   她在阵痛最厉害的时候,眼泪汪汪,咬着被角,喘不过气,眼前一片昏黑,神志不清间甚至时不时生出“后悔”的可怕念头,旁边的人劝她“再忍一忍”,她也只有再忍一忍,可是越忍越痛,被铺天盖地,无法言喻的痛包裹着,浸漫着,攻掠着……“女人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身边的人还在劝,劝得她想发火都没有力气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母亲萧氏的影子,模糊得连脸都看不清,但又分明就是!   “阿娘……阿娘……”她伸出手,喃喃地喊着。阵痛一点点消失,力量一点点回到她的身上,她深吸一口气,本能地开始用力、用力……   痛楚又来了,海浪似的覆盖住了她,无法呼吸,遍身湿透,她仰着头,在一片璀璨的金星中喃喃地喊:“阿娘……阿娘……”母亲在微笑,完颜绰从童年起就渴望的她的微笑,一下子注入体内,力量又回来了。   这么一轮一轮,现在还记忆犹新。完颜绰倚在王药怀抱里,忍着泪可还是抽噎:“可是她不在了……不在了……”   人都有一死。王药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抚着她的背,努嘴指了指怀里的孩子:“可孩子来了,延续着生命。”   小公主“哇哇”地哭起来,没牙的小嘴大张着,又可爱又惹怜。完颜绰突然觉得胸口一阵胀痛,然后就湿了。她低头一看,前襟湿了一片。“怎么了?”她诧异地问,抱着怀里的小人儿。小人儿头侧向她的胸脯,焦急地手脚弹动,拼命地够。   一旁伺候的一位年长嬷嬷笑道:“太后这是泌乳了。御医已经煎了回奶的药,马上送过来。公主饿了,外头乳母已经伺候着了。”伸手想抱。   完颜绰被小家伙拱在怀里,心胸里又酸又暖,一阵阵腾起自豪感和满足感来:她需要我!我是她阿娘!她手忙脚乱解衣襟:“不要乳母!不要回奶药!我要自己喂!”   大家愣了愣,手忙脚乱来帮她。她饱胀的山峰被小人儿本能地吸住了,贪婪地包在小嘴里,随即“咕嘟咕嘟”咽着。一旁的嬷嬷啧啧赞叹:“一点没堵住,一点都不受害。奶水好像也足。”   果然呢,小公主一会儿就吃饱了,犹自叼着睡着了。完颜绰突然觉得那张红彤彤的小脸美丽可爱得要命,哪里都不够看。她抱着孩子,欣赏着她的小脸蛋儿,手指轻轻地点一点细腻得花瓣儿似的皮肤,抹一抹疏淡的眉毛,捏一捏细杆儿似的小手指,摆弄玩具似的爱不够。   直到腰酸得不行了,她皱眉呻_吟了一声。王药一直盯着呢,终于义正词严道:“你够了,赶明儿弄个腰疼,还怎么处理朝政?再说,娃娃抱着睡,也睡不舒服。”她这才肯放手,万般不舍地嘟着嘴,看着乳保把小东西小心放在一边的小床上。   王药挥退了屋里的人,伸手在完颜绰眼前挥了挥,她牵在小床上的目光这才惊异地收回来:“你干嘛?”   “吃醋了!”王药板着脸,把她一抱,放倒在枕头上,“所以,你要补偿我!我要亲亲!”   完颜绰生育完三天,自感身体几近于日常,虽然王药和一干服侍她的宫人们都不许她操劳带孩子或者国事,但完颜绰还是传自己的父亲完颜速进宫觐见。   完颜速在门口等候女儿给他新添的小外孙女喂奶的时候,恰巧王药掀帘子出来,愣怔了一瞬,王药拱手为礼:“完颜大人!”   完颜速颇感尴尬,“唔”了一声又觉得有些无礼,胡乱朝着门帘子的方向张了张,问:“太后一切安好?小公主一切安好?”   王药垂手笑道:“是呢!太后和公主都好,烦劳大人操心了。”   完颜速横了他一眼——这该算女婿,但心里怎么都觉得别扭,只能不咸不淡说:“王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南院夷离堇的职位尚未撤掉,你我还是同侪。”   王药笑道:“岂敢!完颜大人是长辈。”   完颜速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正想说点什么,里头帘子一掀,阿菩笑吟吟出来说:“太后请完颜大人进去。”又对王药笑着点点头,于是打起的帘子下,两个男人都钻了过去。   完颜绰刚给孩子喂饱,掩着衣襟,披着丝绒的披帛,一脸柔和的笑容。她抬头对父亲说:“阿爷来了!朝里有什么要紧事么?”   完颜速摇摇头,对女儿笑了笑:“都安好,太后放心就是。只是……”他瞥了瞥那个小婴儿,小家伙这次吃饱奶没有睡,一个人舞手又舞脚,在床上玩得开心。完颜绰一只手指伸给她抓着,时不时瞥过去逗弄一下,好一会儿才问:“咦,阿爷刚刚说只是什么?”   完颜速无奈地看了看女儿:“太后生女的事,还是暂时瞒一瞒吧。”      ☆、11.11   完颜绰微微色变,仍然笃然问:“为何?”   完颜速看了看王药:“一来,名分上还是须得想一想,要封公主, 总要姓萧才像话;二来, 上京虽然清理得算是认真,唯一禁不住的是民间的流言, 若是太后产子后身体虚弱的话头传到晋国那里,就正好是他们乘隙进攻的最好时机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密报:“耶律延休将军那里传来的,南边几处斥候打探得的, 晋国各城的消息, 说我们素来喜欢乘着秋凉马肥的时候南侵,这次不如先下手为强。所以确实也看到幽燕两州在加强城防, 点数屯兵, 征集河南河北四十余州的壮丁充为‘义军’。醉翁之意不在酒。”   王药凝神听着,等完颜速说得告一段落, 抚膝叹气的时候,方插言道:“完颜大人虑得不错。但是若是倾河南河北四十州的壮丁入伍, 难道晋国不怕无人耕种?这样杀鸡取卵的行径——”他沉吟了片刻:一般人主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是若是赵王亟需军功傍身,那么天下现在反正不是他的,挖空了他也不心疼——大概也并不打算考虑未来。他的眉头蹙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又说:“确实不能不当心。斥候的当务之急,先观察李维励的动向——他是赵王的心腹边将,他若有异动,晋国就有异动。”   完颜速不太能信得过他,泛泛地点点头:“言之有理。不过,还是交给耶律将军处置比较合适。”   完颜绰见王药一瞬间有些落寞出来,忍不住道:“让大家参赞意见,本来就是兼听则明,耶律延休务实,但是缺些谋略。”她最后说:“我还是信王药的。”   她停了停,又抬头对父亲毅然地说:“我和王药,在捺钵时已经在篝火前拜祭了神明,行了婚仪,我们就是夫妻。”   完颜速眉头颦着,沉默了好久才看着王药说:“可以赐姓。”   完颜绰点了点头,转眼却看见王药摆手决然道:“我姓王。就算家族把我出籍,这个也不能改。”起身居然拂袖而去。   屋子里像冰封一样的气氛延续了好久。完颜速终于叹口气,对女儿说:“阿雁,两国交战,大概在所难免。王药有过叛逃的经历,可又是你女儿的父亲。这里的抉择,你可做好了?”   如何抉择?完颜绰自己也茫茫然的。她看着已经玩得自己睡着了的小女儿,那颗一直以来相当坚硬的心,好像柔化了很多,对王药刚刚近乎赌气的行止,似乎也毫无生气的意思。她摇摇头:“他有他的骄傲,也有他的无奈。阿爷说得对,生公主的事先不宣扬,宫里我吩咐下去,自然管得住;朝廷里拜托阿爷吩咐。断了这两脉,民间无从得知,晋国大约也不可能很快知道。然后,我们做出集结兵力要南侵的模样,声东击西,虚张声势,好好吓唬吓唬那帮汉人。”   “不过,”她又道,“此次用兵,不宜征发太广,不宜久驻一地,免得践踏南边诸州县太过。若是开战,不屠城,不杀降。让那些存着偏见的汉人看看,到底是哪里占着‘仁义’的地步!”   这是王药的主张,她不自觉地就说出来了,而且真心地深以为然,“我要的不是开疆拓土,而是长治久安。如今守着这么大片的土地,要更强盛,更叫人挑不出毛病,天下膺服之后,开疆拓土的事,就交给有能耐的后辈去做好了。”   完颜速看着女儿又爱怜地去看新得的小公主——果然女人当了母亲,那些杀伐果决的心思自然会变淡,保护孩子从来不靠攻城略地,却也自然有力量在。他应了一声“是”,打算告退。完颜绰又抬头道:“阿爷,阿娘故去之后,坟茔可曾修建得好?我叫内库再拨些银子去,好好弄得像样子些。等我出了月子,就去拜祭母亲。”   这下,倒是完颜速愣了,好半天才低头道:“是……”   王药心里的忧患其实并没有因为女儿的到来而消失,只是暂时被压到心田下方,国事稍微一搅和,不由自主就把这篇愁绪翻出来了。他姓王,不管有没有被出籍都是;他有父母兄长,不管有没有被出籍都是!与其说赐姓的事触了他的底线,更不如说两国情势的危急,还有三哥被委派为壶关刺史,更是让他有极为不好的预感,但凡想起就会手足冰凉。   他呆呆地在后宫的芍药圃里坐到夕阳西下,很久都是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开败的芍药花绿色_欲滴,但是娇艳的花瓣已经全部不见了,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上京的雨和江南不同,很少有那种绵密的毛毛细雨,若是落下,便是“噼里啪啦”珍珠似的在地上蹦跶。有个小宦官远远地在喊他:“哎,那边那个人,怎么不找地方躲雨啊?”   王药等他叫了几遍才悚然警觉,一摸衣襟已经湿透了,他起身想作揖说声谢谢,那个远远的看不清脸的小宦官已经嘟囔着离去了,大约以为他有些毛病吧。没有伞,且觉得被这急雨打得通身凛冽,倒有些舒服的感觉。王药也不奔跑,也不在回廊下躲避,一步步踩着青砖上的水花回到了完颜绰所在的宣德殿。   里头昏暗,已经点了灯烛。阿菩在门口焦急地望,终于见到落汤鸡似的王药,叹口气道:“王大人可算回来了!”瞧他这背晦模样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对里头的人轻声吩咐:“快,拿干净衣裳先给大人换上。”   王药随意脱掉外头大衣裳,里头其实也一片湿,但懒得换,听阿菩又在说:“告诉太后去,免得太后担心。”他苦笑了一下:“太后是不是又急又怒?”   阿菩瞥了他一眼,一张脸波澜不惊的:“不晓得,还请大人自己去瞧吧。”   按小母狼素来的脾气,八成是又急又怒,说不定已经准备了板子鞭子要打人撒气呢。王药觉得心里烦闷,若是有些疼痛来排解排解,好像倒能忘忧,一刹那电光火石地明白了她为何要在身上纹绣这么细密的图案。他茫然地眨眨眼,又摇摇头把脑子里的杂念抛掉——他一个读书人,也纹一身花回去么?   揭开帘子,完颜绰正在给小公主哺乳,桃红色的衣襟揭开,露出里头亚赛白玉的肌肤,她曲一膝坐在床沿上,背后靠着厚厚的迎枕,抬头瞥了他一眼,满脸便带着和煦的笑:“却疾,你看你女儿,今日吃完一边,又吃另一边,眼见着就胖了!”   听到她说女儿,王药灰暗的神色瞬间亮了起来,疾步到完颜绰身边。小家伙吃饱睡着了,护食似的捧着母亲的酥_胸。完颜绰刚想叫他拍拍女儿的背防着溢奶,突然看见他一头乌发湿漉漉的,鬓边顺着还在滴水,不由眉头一皱:“你怎么回事?赶紧换干的,把头发擦一擦。”   换完进来,王药做错了事一样,见女儿已经趴在保母的肩头睡着了,羡慕地看了一会儿。完颜绰道:“秋雨最有寒气,要不要饮点酒驱寒?”   王药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半日没有反应过来,完颜绰剜了他一眼:“怎么,喝酒都不用了么?”   这是求之不得,却之不恭的事。王药一身干松,坐在熏笼边,慢慢地一口一口啜着酒,醇香味在舌尖弥漫着,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完颜绰半躺在床上,在一边打量着这男人的神色,终于开腔道:“你说,孩子小名叫阿芍好不好?”   王药扭过头诧异地看她,完颜绰自顾自“咯咯”地笑着:“怎么,你觉得辈分像你妹妹?”   王药这才失笑,把杯子里最后一点酒抿掉,坐到她床边,和以往一样轻轻帮她按着腰,边说:“没有。”又轻轻吻吻她鬓边:“阿雁,多谢你。”   完颜绰有瞬间的动容,别转脖子看他,他的眸子隐在背光的地方,有一点一点的闪亮,她伸手摸他的脸,又是带着笑容的,便放下心来,问道:“谢我什么?”   “懂我。”他淡淡说。但在听的人心里,却泛起极大的波涛。      ☆、11.11   坐完月子,完颜绰回到了朝堂上,生育公主的消息没有扩散,朝臣们心知肚明, 无不是对着帘子后那个身影打量揣测, 但只字不敢提及。   完颜绰一切如常,而且说话声音更为稳笃平静:“各位臣工, 各地的军报我已经看了,晋国方面点数壮丁,输运粮草, 向西边几国购买良驹,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既不仁, 我们也不必打肿脸充这个‘义’字。镇南将军耶律延休, 已经安排延边二十郡厉兵秣马,加强防守, 但凡他敢来进犯哪怕一个州县,就要叫他有去无回!”   果然还是没有退化草原人的狼性, 契丹族的大臣们都舒了一口气,纷纷赞叹太后英明果决。完颜绰看了看站在角落里的王药,他只向上瞟了一眼,其余时候,表情一平如水。   下朝后,萧邑沣恢复了孩子的模样,粘过来:“阿娘,我今儿还没看妹妹去呢!”   完颜绰摸摸他的顶心,笑道:“昨儿才在妹妹那里待到老晚,今儿刚刚早朝结束又要去看。是不是怕读书做功课,以看妹妹为借口偷懒啊?”   萧邑沣嘟着嘴说:“才不是!阿娘现在让我去看妹妹,我今日加背两页书好不好?”抬眼见完颜绰要笑不笑的神色,狠了狠心又说:“再加练一刻钟拉弓!”   小东西的模样让完颜绰忍俊不禁,又摸摸他的小脑袋说:“不用啦,你好好读书练武,跟你仲父多学习着为君的道理,我就满意了。走吧,和我一起看你妹妹去。”   忙起国事来,哺乳的事不得不交给了乳母。小公主阿芍吃饱喝足,睁着眼睛看着逗弄她的小布偶,咂着嘴盯着瞧。她的哥哥飞奔的足音一响起来,她乌溜溜的眼珠子就朝声音的方向瞥过去,而当哥哥的满脸喜爱,像触碰最柔嫩的花瓣似的,小心翼翼用手指摸了摸小妹妹的脸颊。   “她好小!好可爱!”他由衷地赞叹着,“真好!这是我的妹妹!”小脸儿上满是骄傲和自豪。   他其实也有姐姐,也有哥哥,但身份所关,与哥哥姐姐们几乎没有什么交集的地方。上京宫都是人,但是小皇帝还是倍感孤独,如今有了这么一个粉妆玉琢的妹妹,他简直要把小小孩子能拥有的所有爱意都倾注上去了:“阿娘!我将来要保护她,谁都不许欺负她!”   完颜绰突然觉得,生个女儿真好,这么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公主,得到万千宠爱,也不会与她的哥哥争□□势,将来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一辈子顺顺遂遂。岂不是强过完颜绰她这些年拿自己的身体为筹码,一步步踩着刀山站到人生的顶端?而且,若是她这辈子没有遇到王药,可能就算站到了顶端,她的心也会是枯槁的,只有用不断吸取权力来满足阴暗的一颗心对光明的渴望——亦是饮鸩止渴吧?   她察觉到自己变得柔软了,然而以前会让她悚然惊觉地反省,今日却格外让她觉得惬意。看着小皇帝一个人嘟嘟囔囔地在给他妹妹讲故事,便吩咐乳保注意着,自己到外头找王药。   王药背着人,斜倚着门柱,撑着额头。她轻轻悄悄猫儿似的走过去,原想吓唬他一下,但绕到侧后,看见他脸颊上一道亮晶晶的反光。他大概怕被人见到,迅即用手指拭去了,然后深深地呼吸着,好一会儿终于转头,正好面对面对着完颜绰,自己拍着胸退了一步。   “你怎么躲在我背后吓唬我?”他强自要笑,但终究还是没笑得出来。完颜绰上前拉着他的手,低声道:“怎么啦?为早上朝上的事难过么?”   王药低着头,眨着眼睛,好一会儿才抬头说:“你接到斥候那里的消息,李维励是往哪里的动向?”   完颜绰片刻都没有犹豫,直接告诉他:“虽然征丁在河南河北,虎视眈眈似乎打算开拔到幽燕两郡,但是这两地地势险要,我们过不去,他们也过不来,想必还是想从雁门入手,捣我并州、云州、应州。李维励,暂时还在汾州待着,汾水是天然界岭。”   王药脑海里有天下局势图景。他微微眯着眼睛,空望着远方,好一会儿扭头问:“若是你得了汾州,可不可以答应我就此罢手?”   完颜绰不由挑眉道:“你想出计策帮我?”   王药仿佛无视她夸张的诧异神色,简单地点点头:“取下汾水,南北水运通畅,五京之间往来更加便捷。取下汾州,可以直接威慑西边的党项后凉,不会再让晋国挑拨作梗。但是……再南边……”他顿了顿,看着完颜绰:“就是洛阳。”   他咽着唾沫,喉结一上一下的,纠结、担忧和矛盾使额角和颈侧的血管突露出青色。   完颜绰怦然心动:洛阳是什么地方!无论人文地貌都是上佳之地,而且几乎是中原正统的象征。但她看了看王药的神色,看他紧抿的嘴唇和利剑一般的眸光,心里明白那一定又要触他的底线了。她只能苦笑了笑:“却疾,怪道太宗皇帝一定要我劝降你!”   王药利剑似的眸光略松弛些,惨然道:“我自私了。我原以为自己可以为国弃命,可现在,国亦不国,家亦不家,倒是我这样的傻瓜,还念着亲人,发觉他们的性命我还是无法放下。”   完颜绰笑了笑:“所以说,你要取汾州,是想釜底抽薪,把李维励打败,赶出汾州,那么,壶关无法得到救援,要么退,要么降?”   王药沉沉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同样沉沉地点点头。   完颜绰微微笑了,深吸一口气说:“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你的哥哥在壶关,真的要么退,要么降?”   王药明显地呼吸一窒,茫茫然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   完颜绰定定地看他,突然弛然一笑:“也好,人生就是打赌。我赌我信你,你赌你信我。然后,我们赌自己的眼光够准确——不光是彼此望着彼此,还期冀着看别人也是如此。既然这样,那就赌吧。”   “阿雁……”   王药欲说还休,却又急切,突然眼角余光看见萧邑沣笑吟吟出来了,把话不由地咽了下去。完颜绰也看到皇帝小小的身影,笑着问道:“你妹妹睡着了?”   萧邑沣无奈地一偏头:“是啊!她怎么这么能睡啊!我才给她念了两首诗,她就睡着了!”   完颜绰笑道:“奶娃娃么,都是这样。好了,她睡着了,你该去念书了。”眼梢向王药一瞥:“还是叫你仲父陪你念?”   萧邑沣的眼睛一亮,一脸期盼地看着王药,王药也只好点头:“是,臣陪陛下去念书。”   《帝鉴》是故事,四书是根本。王药讲故事前,总要先要求萧邑沣读读四书,而小孩子心性,为了听故事,也肯沉下心来听他讲那些佶屈聱牙的古人文字。这日讲的是《论语?为政》,王药细细给他逐句剖析:“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这在为君者看来,便是察人之道,尤其重要。看一个人,先要看他当前用什么办法做什么事,再去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最后看他做完之后,如何面对结果,若是能够心安,便知其人人品。”   萧邑沣不由笑,王药被他可爱的模样感染了,勾着嘴角问:“陛下觉得哪里值得一哂?”   萧邑沣小大人似的指着书页说:“这句话说得好啊,我阿娘就是这样做的。仲父有一阵不上朝了,在行幄里到处找也找不到。我哭着问阿娘这是怎么了。阿娘回答我说,仲父做的事她不能接受,但是,她明白仲父那么做有他的道理,而且看得出仲父那个时候心安理得,连死都不怕,所以,阿娘知道拗不过仲父的性子,却也由衷地觉得仲父是个有肩胛的人。”   王药勾在唇角的笑意僵做酸楚和欣慰,嘴唇微微颤了两下,强自道:“是陛下跟着太后到应州北边捺钵的事么?”   “嗯。”萧邑沣点点头。   王药也点点头,手慌乱地捧一边的茶杯,用茶水熏了熏眼睛,让那丝泪意飘散在蒸汽里。然后恢复过来,指着《为政》中另一句:“所以陛下将来要孝顺太后。”   萧邑沣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仲父,‘父母唯其疾之忧’,是说父母会心疼孩子生病么?”   “对。”   萧邑沣嘟了嘟嘴:“我生病的时候,都是嬷嬷最着急。”   王药急忙劝他:“不呢。太后不爱把欢喜放在脸上,她心里也是急的。你看,她派那么多御医,用最好的药给你治病,怎么不是喜欢你?”   小孩子好哄,萧邑沣便笑了,点头说:“对!阿娘怀妹妹辛苦,我也很担心!我生病,她也很担心。都是一样的!”   王药低头笑了笑:人和人还真不一定对等。不过完颜绰现在倒是对这孩子越来越好了,真能辅佐萧邑沣成为一代圣君,其实也是功莫大焉。想着她柔和看着女儿的眸子,王药隐隐又仿佛看到了另一双,心跳突然开始狠命地撞击胸膛。   他的父亲王泳,是临安书香大族王氏的长房之子,一辈子只做了州牧级的小官,却恪守一切圣教之道,古老的家训中提过:四十以上无子方可纳妾。所以他父亲一辈子只守着母亲一个妻子,再无一个侍妾通房。所育四子二女都是母亲含辛茹苦抚养大的。小时候,王药或会仗着自己最小和哥哥们起些争执,母亲总是谆谆地跟他们讲兄友弟恭的道理。   他的哥哥王茼,若有闪失,他王药第一个对不起父母双亲!   王药想得目光迷蒙,一切仿佛都不在视野之内,突然感觉自己的袖子被谁拉了拉,眼睛一眨,便是一串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倏忽泪珠便不见了踪影,只有皮肤上留着两道湿痕。   他大觉尴尬,伸手要去拭泪,转眼见萧邑沣睁着一双大大闪闪的眼睛正在看着,这下更窘迫了,期期艾艾道:“臣念及往事,有些失仪了……”   萧邑沣甜甜一笑,努嘴指指书:“仲父,这句我不懂欸,你教教我?”   王药低头看书,小人儿的手捂在书上。他正在奇怪,定睛仔细一瞧,那只肉乎乎的小手捂在孔子的一句话“君子不器”下面——但是,把“器”字下面的两个口给挡住了。他软糯糯说:“喏,孔圣人都说了:‘君子不哭’,仲父可千万别哭呀!羞羞脸呢!”   王药给他逗得笑了起来,伸手抹掉脸上的泪痕,呼噜了一下萧邑沣滑溜溜的小脸蛋。      ☆、11.11   秋马肥壮的时候,两国的战火终于又拉开了。   幽州的晋军刚刚征召了一批新壮丁,虎视眈眈逼近交界处的燕山,在涿州以剿匪为名, 攻击了夏国的哨口。   早就蓄势待发的边境线上, 只消这一个借口,冲突一起, 万马齐动。夏国的军马铺天盖地一样,沿着各条道路,向南推进。   而实际上, 幽州并非主战场。两边都是暗度陈仓:李维励的精兵悍将全部集中在汾州, 而完颜绰在王药的建议下,大军并不正面开往汾州, 反倒从西北秦地先攻打后凉。后凉本就是臣属小国, 根本经不起打,攻陷了两座城池就开始喊冤。喊冤也没有用, 最后后凉再次立誓效忠,并把才十二岁的皇太子送到上京作为人质。   而凉州一线的大门, 便大喇喇地向夏国敞开,若要从背后夹击汾州,易如反掌。   晋国战局急转直下,汾州东西的州县,几乎不能抵挡夏国的骑兵,当最大的一座城池失守,溃败就像传染一样,蔓延到人心之中。   而更为奇怪的是,从来都是以杀人不眨眼的野蛮行径示人的夏国军伍,前所未有的占领一城后,整顿士卒,严明军纪,不仅不杀人放火劫掠百姓,反而把军粮拿出一部分,分发给困坐城中,饥饿已久的百姓。就连降兵,缴获武器之后,除个别反抗的处死了之外,其他全数调入夏国军屯——在战争之时,也算是难得的仁政了。   因而,同样弥漫到晋国人心中的:投降,或许活下来的胜算更大些。两国交界的这些地方,本来就是胡汉杂处,互相商贸往来交易频繁,并不存太大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普通士兵和百姓只想着平平安安、吃饱穿暖,管他上头当官的、当皇帝的宣扬的什么大义!所以之后,汾州其他州县打三五仗就落败,一落败就投降,等到过年之前,更是恨不得早点投降早点守岁,厌战的情绪更加浓厚。   按照夏国习俗,过年又要“捺钵”,温暖的南方是首选,汾水、桑干河中的大鱼更是可以开丰盛的“头鱼宴”。完颜绰把上京的打理继续交给自己的父亲,带着小皇帝和已经四个多月的小公主到了云州——这地方易守难攻,消息传递便利,汾州和并州的军报可以第一时间递过来。   汾州的李维励已经焦头烂额,但是夏国这里喜报连连,可以快快活活地过年。   捺钵的行营在云州城外一处山谷里,依然像以往那样分布着大大小小数千个毡包。最中间是皇帝和太后的行幄,周围一圈一圈被其他毡包保护起来,形成了严实的防护。桑干河上的坚冰被凿开一个个口子,渔网撒下去,静置一两个时辰,再捞上来就是满满一网的大鱼!   篝火中,节日的喜庆气氛在阵阵鱼肉香气中一起腾起来,随营的契丹姑娘小伙儿唱歌跳舞,祭祀天神和土神河神,悠扬的乐声越传越远。   王药捧着一盏马奶酒,一个人在一堆快要熄灭的篝火边独饮。天空是暗蓝色的,一枚一枚清冷的星子撒在上头,星光都是冷冰冰的。火焰越来越小,发出的橙色光越来越黯淡,“哔啵哔啵”慢慢回归于炭黑色了。杯盏里的酒水也越来越凉,除了入喉的瞬间会有热辣辣的暖意外,滑到肚腹后,也是凉涔涔的。   一盏喝完,他茫然四顾,才发现人们也散得差不多了。铫子炖煮的鱼汤,慢慢停息了“咕嘟咕嘟”的声响,在渐渐熄灭的火簇上渐渐变凉了。   他慢慢向正中最大最华丽的太后行幄而去,叹息是无声的,但终归让他胸臆间刹那充满了寒冷的空气。   揭开门帘,里面是温暖的橙红色。火盆里是银丝炭,一点烟气都没有,帐篷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毡子,上面是织得漂亮的氍毹毯子。地铺四面垫着厚厚的皮毛,已经会翻身的小公主阿芍正愉快地在柔软的羊皮褥子上滚着,发出了“咯咯”的甜美笑声。   老婆孩子热炕头,应该就是这样了。王药看着一旁凝视着女儿微笑的完颜绰,她很快恢复了身姿苗条的俏丽模样,但总觉得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只等她抱起翻过身结果翻不回去、哭唧唧的小家伙时,王药才突然顿悟:她的脸,不像以前那样总带着叫人捉摸不透的阴毒,她的笑容是每一点都从心坎里出来的。   她还是那个能够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处置朝政绝不手软,指挥战争绝不心慈的太后。但她也蜕变成了一个在家里爱着孩子的温柔母亲。   “你来了。”她抬头对王药笑了笑,抓着女儿的两只小胖手对王药挥一挥,“阿芍,叫阿爷!”   这么点大,根本不会说话,但小阿芍很应景地发出一串“咯咯咯”的笑声,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笑眯了,刚长的两颗米粒般小白牙露了出来。   王药见女儿就是心化了一般,要紧上前揽住女儿亲亲,他的胡茬蹭在阿芍的脸蛋上,阿芍的小脸皱成一团,开始手舞足蹈挣扎起来。   完颜绰笑得前仰后合,侧倚着地榻对王药道:“洗脸刮胡子——每天得刮两次,你看看你女儿这娇嫩的皮肤,只怕胡茬儿都能戳红呢!今儿我叫乳保单独睡在外面的毡包里——我俩陪阿芍睡好不好?”   这是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就是有点辛苦也是甘之如饴。王药自然同意,洗了脸,由宫女伺候着刮面濯足,再回头看看,玩累了的小阿芍已经睡着了。   地铺极大,狼皮打底防止潮湿,上面是羊毛褥子,阿芍睡的地方又铺了硬些的毛毡子,以免她伏着睡鼻子嘴会陷进去,而两个大人当然直接睡在松软软的羊毛褥上。完颜绰穿着胭脂红色的寝衣,抖开被子铺好,对王药说:“好了,暖床的人,你的活计又开始了。”   王药手还是冰凉的,身体也不热,完颜绰又心急,一小会儿就钻进被窝去,顿时皱眉道:“天,冰窖么?”   王药不敢用冰凉的手指碰她,自己哈了哈气说:“在外头的时间太长了……”   完颜绰剜了他一眼:“人家都告诉我了:‘啊呀,夷离堇一个人在外头喝闷酒,怔怔地想心事呢!’你看你,落在别人眼里,简直是个傻瓜……”而一双小手,顺着他的胸膛游移上去,到脸颊检查了一会儿:“嗯,刮脸刮得干净,就是皮肤有点吹皴了,你们南方人这水灵灵的皮肤,还真不耐风雪!”   话是这么说,那皮肤下骨骼的完美,那肌肉软硬适中的手感,还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酒香和着他的烟墨气息,完颜绰心里醺醺然,也如醉了酒一样,身子滑了滑就靠过去了。“却疾……”她埋头在他胸前,软软地唤他,手也不安分地从他腰侧的曲线一直往下、往下,时不时停下来抚摩抚摩,身子也扭两下,期冀着他的反应。   他本能地有反应,但是犹自怕手冰了她,只能用唇吻,唇也偏凉,格外显得她的脸颊火热。完颜绰抬起星光熠熠的双眸看看他,笑道:“焐了这么会儿,还是冰的?你难道没有找处火堆边儿呆着?”   他自失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完颜绰知道他心里的担忧,柔情似水地靠在他怀里说:“别担心。形势一切都很好,军报你也都看到了,汾州不值一击,很快就会入我囊中。我不要洛阳,但可以兵临城下,跟晋国要要价。”她深知王药的心思:“你说,把你父母家人都送我们这里来好不好?又或者,逼着他们以赵王为质子,除掉你的这个后患?”   这些打算,目前倒真不是无望实现。王药心里顿时松乏下来,热血澎湃,只觉得浑身也暖起来,他摇摇头说:“我父母家人未必肯到其他国家,但是赵王势力衰减,确实可以免掉我哥哥的危险。阿雁,你真好!”怕手凉,只拿胳膊穿过她腋下揽着,然后用她最喜欢的方式吻她。   她生第一胎,没有经验,伤口有些大,养了一百多天,今日才第一次叫他沾边儿。   王药满怀着报答之意,生恐她有些微的疼痛,极力克制着自己小腹里要爆炸一样的感觉,慢慢地滑过她的肌肤,柔得缎子一样的皮肤,跟着他的节奏微微颤抖起来。“却疾……”她喃喃的,“憋了这么久,辛苦不辛苦?”   王药心里暖融融的,他知道她的所好——女人家喜欢男人强势,但并不是真的喜欢粗鲁。他握着她柔软的双臂,使她上身不能动弹,双腿霸道地把她分开,却慢慢磋磨探究了半天,才一点点挺进。两个人都开始“呼哧呼哧”喘气,微暗的烛光里彼此凝视。她眉间微蹙,嘴角漾出笑,他便用力;她眼角一抖,倒抽口气,他便停下来。直到慢慢其滑如油,才一起往顶峰赶。   事毕,身体足意了,心理好像还未曾完全足意。完颜绰枕着他的胳膊,蜷在他怀抱里,脚趾蹭他的腿:“还是偷情那会儿来得刺激!”   王药的手已经滚暖了,在她光光的背上抚摩着:“老夫老妻了,还谈过去丢份儿的事儿!”   “丢啥份儿?”完颜绰笑道,“等春暖花开了,草原上最美的时候,我们把晋国的那帮混蛋制伏住,我们去北边捺钵,草地比这羊皮褥子还要柔软,带着青青的芳香,头顶上就是蓝天白云,穹窿似的裹着大地,数百里都没有一个人,天与地都是我们的!”   王药呆呆地听她描述着,虽然“赢得青楼薄幸名”,但他还从未想过欢好还能是这样的,一时只觉得真的天地广阔,万物无碍,人在其中,既不冲突了这广袤的自然,也不畏惧着这广袤的自然——大约最美好的自由莫过于是吧?   完颜绰吃吃地笑着,抬着笑脸捏他的脸:“傻了么?”   王药傻乎乎地问:“你胸前什么湿漉漉的?”   完颜绰伸手一摸,脸微微红了红:“死鬼。是你女儿的饭食。”   王药愣怔片刻明白过来——哺乳期里两情相悦时,确实会这样。他立刻涎了脸,缩下去道:“你有一阵没喂阿芍了,这放馊了没有?我先尝尝罢。”   他的舌尖,几乎引起了她又一次战栗,推拒踢打了几下,浑身便软下来,任凭他胡作非为。刚刚弄得胀痛不适,本能告诉她不能再一次了,可心里又不听身体的,愈发渴盼起来。   到头来还是孩子救了她。小阿芍半夜肚子饿了,蹬了蹬小腿儿,把身上的丝绵被子蹬到一边,然后响亮地哭起来。完颜绰一瞬间清醒了,踢了踢王药:“别闹!还有和孩子抢食吃的爹么?快抱阿芍来吃奶!我亲自喂。”   王药悻悻的,只能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起来,到一旁抱起他圆嘟嘟的小女儿,一摸尿布湿了,先换尿布衣服,三下五除二弄干净了,又立刻把哭得伤心惨烈的小人儿抱到母亲怀里。   小家伙滴溜溜的眼睛瞥到母亲的胸,哭声戛然而止,随后是“咕嘟咕嘟”喝奶的声音。王药在后头为完颜绰披着衣服,掖着靠枕,犹恐她腰酸,亲自在后头托着。他赤_裸的胸膛暖烘烘的,抱着妻子孩子心里也是暖烘烘的。这样子寻常的幸福,完全没有皇室的烙印,大约是他梦里曾经追寻过的。所以他闭着眼睛,好一会儿才再睁开,然后感觉心里欢喜得发酸——睁眼后一切都在,这一切都是真的!      ☆、fangdao   新春佳节之后,两国正式举兵,吃饱喝足过得愉快的夏国,轻易地大胜忧思不断的晋国。夏国的金狼旗一座座插在汾水两岸的州县城池上, 势如破竹。眼见着黄河北岸已经被金狼旗插满, 洛阳隔河相望。   洛阳是南边晋国是四京之一。洛阳受到威胁,顿时整个南边都快炸了锅。汴京的朝中, 一次次征调人马,拼命赶赴黄河南岸,把守四镇, 调集战船, 连民伕都快不够拉了。天寒地冻的时节,凿了冰又拉纤, 把百姓们折腾得够苦!   完颜绰每每看着一片大好的战报, 就雄心大起;不过回到帷帐中,开始陪小女儿玩耍, 看她开始会翻身,又能摇摇摆摆地坐着, 心里的火焰就熄灭了——再推进战火,势必是两国之间的惨战。一旦过了黄河,中原地区一马平川,攻不易,守也不易。若不能步步为营,吃下去的骨头就会鲠嗓子,那时候,要么拿下长江以北的所有地方,要么,还不如多要点好处,乖乖退守黄河。   她这里在踟蹰,晋国方面可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但知李维励调集了所有残存的兵力,从汾州南边的山旮旯里集结出来,打算配合黄河边的援军,破釜沉舟再战一次。   “区区七万伤兵弱兵,跟我四十万大军抗衡?”完颜绰在作为朝堂的行军奚车上笑道,“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放他们过来,等到了并州城下,背腹包抄,一举歼灭。”她指着沙盘,下达了太后懿旨,小皇帝也郑重其事地分发虎符,调遣将军,许诺了功赏,激励得士气一直旺盛的夏国将士个个摩拳擦掌,踌躇满志。   王药朝堂之上并不做声。但太后下朝之后,他第一个登上奚车,在她的沙盘边仔细地看。   “我今天的部署,有哪里不对吗?”完颜绰虚心地求教。   王药点了点沙盘的一角:“这里,我没明白。”   完颜绰一看,他指的地方是壶关,她笑道:“没碰壶关,还不是为你!反正这样一座小城,将士不过一两万,现在孤悬着,也不成威胁。等两国和谈好后,再顺顺溜溜放他出关就是。不好么?”   她是一片热心。王药自然知恩,拱拱手却又皱皱眉:“壶关孤悬不怕,怕就怕……”   他怕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斥候打探到李维励一路奔袭到并州附近时,那七万的大支队伍突然凝滞不前,又打探到曲折蜿蜒的山脉谷地中,藏身着晋国的士兵。年还没有好好过,先迎来一阵倒春寒。完颜绰在云州大营里捧着手炉,望着漫天的大雪,愕然道:“李维励还真做得出!这样的雪天,让士兵在没法安营扎寨的狭窄谷地里过活?这得死多少啊?”   从山谷两头逼近的主意还在探讨中,斥候突然又传来一个惊天消息:孤悬着的壶关,突然城门洞开,杀出一支青布包头,拿刀拿枪与拿锄头镰刀并存的队伍。马匹极少,全靠双腿,在湿淋淋的春雪泥泞地里突然攻袭靠得很近的并州。   斥候舔着干裂的嘴唇:“举的旗子,上面大大地书一个‘王’。”   王药已经色变,而周围懂得形势的那些众臣,也无一例外地瞥向了他。   王药霍然站起身,问道:“那么,出壶关攻袭的人,为首的是谁?”   斥候摇了摇头,又看了看完颜绰:“现在还不知道,短兵相接了一下,并州刺史记得太后的吩咐,下令闭锁城门,见机行事。抓了几个人进城审问,消息暂时没有传到。”   帐帷里寂静了好一会儿。完颜绰捧着茶杯啜了一口奶茶,发声道:“这难道是坏消息么?大家坐下就是。”   确实暂时还没有任何值得惧怕的地方,众朝臣和平日一样,又席地盘坐,有人提议:“现在离并州最近的莫过于耶律将军。发旨让他飞驰到并州城下,几千人大概就能杀这帮子晋国兵一万人。”   完颜绰瞥了瞥坐在那里闷不吭声的王药,有些心疼他,故意道:“并州城坚,无惧这样小的一支队伍。并州粮食充足,据守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他要做这个跳梁小丑般的英雄,就让他做吧。再看看情况吧。大军劳动,又是这样的天气,我可舍不得耶律将军和他手下的兵!”   商议好事情,朝臣退尽了,王药依然跪坐在地上的毡垫上,凝视着氍毹毯上的回旋花纹,眉间明明没有颦起,却显出折痕来。完颜绰上前道:“犯愁呢?”   王药抬头看看她,她正伸出手放在他面前。他无声一叹,拉着她的手,顺势站了起来。   “去看看阿芍,也许换换心思?”   王药依言跟着她走,到了后面寝卧用的大毡包里,阿芍已经和哥哥玩上了:她坐在羊皮褥子上,萧邑沣拿小偶人朝穹顶上一抛,她就“咯咯咯”笑着仰倒了,后脑倒在软软的长羊毛上,一点都不疼。萧邑沣笑着说:“啊呀,又倒了。来,求哥哥把你拉起来!”   小姑娘用谁都听不懂的语言叫喊一阵,萧邑沣听懂了一样,老成地点点头:“嗯,朕明白了,皇妹想要平身。好吧,皇妹平身。”然后拉着妹妹两只小手,把她拉了起来。又晃了晃刚刚接在手里的偶人:“看,他又飞了!”   “刷”的一下,偶人又飞上穹顶,而小姑娘又傻乎乎地大笑着栽倒在羊毛褥子上。   完颜绰看得前仰后合,拊掌道:“两个小把戏,淘气得可怎么好?”回头看王药,他目光沉沉,嘴角略勾了勾,一点笑意也没有。她不甘心,抱过女儿放在他怀里:“阿芍,亲亲阿爷呀!”   阿芍还不懂得啥叫“亲亲”,扒在父亲身上,一笑就流口水,流得王药前襟湿漉漉的。王药爱怜地看看她的小嘴:“阿芍又长牙了?”掏出手绢帮她把口水擦了。但是旋即转头对完颜绰道:“我有些想法。”   完颜绰的笑容凝在脸上,好一会儿才出声,吩咐乳保和宦官把小公主和小皇帝都带回他们各自的毡帐里去。然后她整整衣服坐下来,好整以暇地问:“说吧,我听着。”   王药跪坐在她的对面,虽然是坐,显得很是恭敬,他踟蹰了好一会儿才说:“阿雁,我想说说我哥哥这个人……”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完颜绰含着一点冷冷的笑意点头,“你说。”   “小时候,家塾里王姓孩子们一起读书。我是亲兄弟里的老幺,但堂房里还有几个弟弟,随着我猴天猴地地玩,捉弄先生,上房下河,无所不为,先生的戒尺,父亲的板子,不知道挨了多少!”王药像是浸在很深的回忆里,嘴角含笑,“但是三哥虽然只比我大两岁,却从来不随我们这批小的一起玩。我每次见他,都是在努力读书,读得不算特别有灵气,但是一直努力着,积少成多,也按部就班地考上生员,考上举人,考上进士;从教谕开始,做到州县,再转京官,一步步向上爬。”   “我曾经笑他禄蠹,觉得他这样子过一辈子,也没有什么意思。他却很认真地告诉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不为有益之事,人与草木无异;若留一二有用事业,即便与草木同生,也不会与草木同腐。(1)”他的眸子转过来,“我三哥不像我这样喜欢骑马练剑,一直是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样以文就武,有些奇怪,但也不是绝无仅有的。晋国那里,对文官一向大度,也不会轻易命文臣转武将送死。”   “所以……”完颜绰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但还是顿住了,等王药自己说出来。   王药一点都没有故弄玄虚,直截了当地说:“所以总归是我三哥自己请命来的。至于是报国赤忱还是被逼无奈,却不得而知。既然必须来,那么,不立功劳就是与城同存亡……不……甚至不是与城同存亡,而是要以死殉国!”   完颜绰盯着他眸子里的水光,荡漾着决绝的神色。她心里一震,未等王药下面的话说出来便抢先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两个人彼此凝视着,呼吸起伏,心思宛转,都落在对方眼中。   “虽然是乱军之中,也不是没有办法活捉。总归叫他们小心一点便是了。”她终于把手挪了开来,并且提出一个建议。   乱战之中活捉一个人,远比杀掉一群人要难得多,可能要付出多少条人命的代价——好在她统御一国,这点牺牲也付得起。   王药缓缓地摇头:“但是,只怕未必有用。”   “试一试。先试一试。”完颜绰劝他,语气里宛如带着一丝丝哀求,“你一定也不是希望他求仁得仁吧?”   王药一把抱住她,抱得紧紧的,一句话都没有说,热烈地去吻她的颈侧。可他的热烈不同与往常,仿佛是悲怆凝结成的、爆发出的。不知过了多久,完颜绰感觉颈侧有一点点湿,手摸过去,果然是他的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  (1)向张謇先生致敬。   ☆、fangdao   并州城外很快厮杀开一场惨战,城里的士兵冲出城外,围困逼迫城外打着“王”姓大旗的一帮人,先用骑兵把几千人冲散, 再包围成一小群一小群, 步兵跟在重甲马匹之后近前拼斗。因为是贴身肉搏,打得极其惨烈, 这些青布包头的兵卒也相当英烈,有的浑身被砍得都是口子,血肉模糊, 尚撑着最后一口气在战斗。   而这群人中间围着的一个, 个子高高,看看着清瘦文弱, 虽也拿着一把刀厮杀, 可是那刀舞得全无章法,眼见周围的人一个个倒下, 他也终于被几杆长槊打飞了武器,又被几根槊杆扠住, 挨了几下狠打之后,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的雪泥里。夏国的小武官骑着马慢慢踱过来,剑指着那人的脸问:“阁下可是姓王?”   那人颇有刚骨,“呸”地一声吐掉嘴里血与泥沙的混合物,横目道:“我是姓王。”   “单名一个‘茼’字?”   那人愣了愣,犹疑了片刻没有说话,不过他不说,对面马上的人也晓得了,笑道:“王大人,请到并州城一叙吧。”   自然,也没有他同意不同意的余地,槊杆松开,又马上绳捆索绑,勒了嘴,麻袋似的往马背上一丢,俘获回了并州城。   王茼被扔进一间黑暗的土牢,每日三顿有人往他嘴里灌进牛乳粥和生鸡蛋,就算吃一半吐一半,也能保证一时饿不死。他只有在吃饭时的那些瞬间挣扎着大喊:“王茼一死报国而已,你们不用存着可以劝降我的心思。”然而这话如石入水,完全得不到回应,给他灌食的人一声不吭,完成任务后便抽身离去了。   他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也不知呆了几天,隐隐记得被灌了十来顿饭,终于一天门洞开,光线涌入了很久也没有再次陷入黑暗。他已经浑身无力,被半拖半走地丢进一间干净屋子,绳索解开,衣服剥去,浸入浴桶里粗鲁地刷洗。王茼也已经无力挣扎,只能随他们去。旋即,他被带到一座搭建在城中空地里的巨大、富丽毡包中,中间的矮案上摆满了各式肥甘美味。人的本能,王茼的喉头本能地“啯”地一声,咽下了一口唾液。   他正在自责之时,满心只是怎样逃避美食的诱惑,浑然不觉有人已经步履轻轻,站到了他的身后。   “三哥……”   王茼突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他愣怔了好一会儿,硬忍着回头看一看的愿望,冷冰冰问:“来者何人?”   王药心头苦涩,陪着笑转到他前面去,把自己最可亲的一面展现出来,蹲在王茼面前说:“三哥,是我——阿药。”   王茼仔细地打量了王药半天,冷笑道:“这是我们家阿药?!是那个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阿药?是那个说‘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从今而后庶几无愧’(1)的阿药?”   王药被他讥刺着,面不改色地自失一笑:“三哥,这是那个流连美色,被下旨谪贬并州、永不叙用的阿药。”   大约这回答太厚颜无耻,王茼瞪了他半晌才说:“所以,你背叛国家就是有理的?!”   王药平静地笑了笑:“三哥,泥犁地狱,我见得不比你少。当年并州战役,我为国效忠不比你少。原本在我们心中,契丹、靺鞨、党项等夷狄之族,就是野兽一般;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无。可其实,他们也是人,也要生存,也有七情六欲。贬低他们,只是为了我们自己做错事时好有个理由罢了。”   王茼愣怔了一会儿,作声不得——他是读书人,岂不知弟弟说得并不错?但是这样的话要是承认了,错又是谁的?   王药收了些笑意:“三哥,盟约已经签了,想着法儿撕毁,这不是夏国的错。撕毁了盟约,就不能指望着人家不出兵报复……”   “可是,”王茼终于抗声道,“这毕竟是我们的国家啊!他就是错了,难道我们可以以子民的身份来惩罚他?”   两下均是默然,有的事,是不为,有的事,是不能。王药叹口气摇摇头:“三哥,这些大道理说了也没用。但是,你是我嫡亲的哥哥,我总不能眼看着你牺牲。”他又殷切地看着王茼:“我不要求你投降,你只管等待,等到晋国投降,再订盟誓,就好顺理成章把你放回去。你不愿意跟我走,你可以在并州隐居;你不要我的钱,你可以找些给人写信、给人画画、教教孩子开蒙的活计。我只求你等一等,好么?”   王茼惨然地看着他:“阿药,晋国不胜,我也只有一死。”   王药目光凛冽,几乎想骂他,嘴角抽搐了一会儿,极力平淡地问道:“为何?”   王茼问道:“你是不是当了夏国的高官?”   “是。”   王茼又问:“你是不是夏国太后的面首?”   王药“嚯”地站起来,呼吸起伏了几下,才冷笑道:“不是。这必然是晋国方面对我的辱词——我们是夫妻。”   “夫妻?”王茼反而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女子再醮或有,但太后再醮……是夏国的风俗?你也能忍?”   王药硬邦邦说:“两情相悦,有何不能忍?”   王茼笑道:“对。你是阿药,赢得青楼薄幸名,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所以,但凡美色当前,无不可忍耐之事。”   王药正色道:“哥哥,不相干的话不用拉扯了!我个人的事,不怕人说,不怕人笑,他笑由他笑!我之想知道,你为何只有一死?难道,为无端开战的一方殉难,也是圣人教化?”   王茼的笑容消失了,抿着嘴好一会儿才抬眼说:“你虽然被父亲出了宗籍,但临安王家因为有你,名声远扬。朝中大员亲临临安,与父亲和几位叔父深谈。其间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比我今日给你说的要难听十倍。爹爹当时就面无人色,把官府批复、祠堂除名的文书拿给来人看。来人打哈哈说,到底一脉血亲,一人叛国,其他人或有此想,等着将来投奔也未可知。”   王茼眼睛瞪得血红,嘴角却勾了勾:“爹爹当场说,他愿意以六十岁的耳顺之龄,领兵到黄河边界,亲手绑缚有他血脉的逆子,如其不然,就一死殉国,葬在黄河岸边,等待儿子带领的夏国战马,从他坟头上踏过去!”   王药已经无法再忍耐心中的委屈,与哥哥互相瞪视着,眼睛里漾着水光:“激将之法,你们都信?!赵王不择手段,也太过歹毒了!”   王茼“呵呵”笑了两声,伸手把眼眶边快要滑出来的泪花拭了:“阿药,爹爹是读书人,有他的骄傲;赵王要拯救国难,牺牲个把人,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就像你们,为了活捉我,多死了多少。而那些枉死的士兵,莫不成没有父母家人?!将心比心,谁也没有比谁高贵多少!”   他叹口气说:“爹爹的头发本来就花白,赵王的人到过临安之后,那两鬓就和堆了雪似的。母亲又是怜他,又是怜你,见爹爹真个收拾行囊,叫人采买战马、盔甲,两个人前所未有地吵了一夜,大家跪着求也没有用……最后,我来了。我死了回去,意味着我们彼此决裂,你再无亲情,父亲来与不来,你横竖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了;可我要活着回去,你想一想,接下来怎么办?”   王药原本是想好劝服三哥的话来的,结果自己被绕进去了。但是他终于还是想明白了,并且惊诧得大脑里一片空白。   这对他近乎是个死局!   并不是不能解这个局,但是他做不到。   王药从云州打马到并州劝解三哥,但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失魂落魄地骑上战马,失魂落魄地叫开城门。   随从他的人不敢怠慢,见他提马缰出城,简直是不要命地拼命狂奔,急忙也打马跟在后面。王药似乎不知道去路的方向,只是顺着大道一直向前,马蹄鼓点一样急促,而马上的人素来收紧的脊背,此刻突然松懈得如开水烫过的虾。   ……   哥哥犹自跟他说了最后一句,他五内俱沸,没有听进去,可是此刻骑在马上,耳畔是呼呼的风,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景色,一会儿是绿,一会儿是灰,一会儿是褐,一会儿夹杂着碧汪汪的一道,马蹄过去,浑身一阵湿冷。他甩掉眼眶里的水,看清了前头莽莽的山和碧绿的河,也想起了哥哥在他踉跄地临出门前最后那句话:“……何况,你在外这八年,芸菡还在等你!”   他究竟对不起了多少人?他已经被无常的命运耍得够呛了,为何他的家人也要一起牵扯进来?!王药勒着马,大声对着这山、这河啸叫,发泄自己的愤懑。然而最后,还是他自己虚弱到无力,在马上一阵一阵痉挛的干呕,吐出一点酸水,最后滚到马下,滚了一身稀泥,而抱着脑袋痛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1)各种引用一概不考虑年份,上下五千年任取任由,嗯嗯。。。   ☆、fangdao   并州到云州,快马不过一日夜,但毫无方向感的王药浑浑噩噩行了三天。在云州城外驻扎的皇帝行营里,完颜绰首先接见了送王药回来的人, 这些人不仅瞧着憔悴, 而且眉头紧锁,预先和完颜绰打招呼:“太后, 夷离堇王大人从并州出来脸色就不大对,匆匆交代了安置好被俘的晋国王茼之后,一直打马狂奔, 偏又绕了无数的路, 所以今日方归。”   完颜绰本能地皱了皱眉,想问什么又憋住了。倒是她手下极会察言观色, 又说:“夷离堇除了伤心, 别无异举。两人在室内,说得也坦然, 一句句我们都听见了。”于是,把王药和他哥哥王茼的对话也一一告知了完颜绰。   原来是这样的难题, 完颜绰一点没觉得哪里值得为难——她对付她的两个妹妹,只有被牵扯得不能,没有不敢,更没有不忍。兄弟之情应该是怎么样的,怎么会浓厚到这样子割舍不下,她无法理解。   她决定亲自劝说,并且自信满满,一定说得通。   可是,见到王药,她惊呆了。他脸色灰暗,眼睛下方一片郁青,浑身像被抽干了似的,步履踉跄,最后居然是扶着毡包中间的立柱才把身子稳住了。   “阿雁……阿雁……”他喃喃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半天,眼睛里的水光波涛汹涌,“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   完颜绰用了吃奶的力气去扶他,觉得他的身躯竟然如此沉重无力,像一件濒死的、瘫软的猎物。那句“让他求仁得仁,一死百了不就是了?”的简单话,她居然也出不了口!   “你先坐下说。”完颜绰实在没力气支持男人的块头,随着他一起跪坐在地上,“没有什么不好解决的事!咱们一起想办法。”   王药这几天都没有两全之策想出来,只觉得大脑都被掏空了。他抱着完颜绰,倚着她的身体,勉强支撑着自己不会瘫倒下来。而完颜绰只能从身后听见他瓮瓮的话语:“阿雁,帮帮我,帮帮我……我没有勇气……我没有……”   那个总是胸有成竹,智珠在握的强大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犹记得,他的颈后就是鬼头刀的时候没有脆弱,他被鞭子抽得遍体鳞伤晕厥过去的时候没有脆弱,他被剥除尊严成为她帐下奴隶的时候没有脆弱,今天,终于显出了他的软肋。   完颜绰曾经没有这样一根软肋,无法感同身受,但现在却能理解,尤其当她看见乳母在外头张了一张,陪着笑对她说:“启禀太后,公主眼睛尖,刚刚在外头瞧见阿爷了,此刻一定闹着要过来……”   她心思绵软,和气地笑道:“阿芍来,我抱抱。”   如今她为人母,才开始明白为人父母的艰难,也反过来有了跪乳反哺之思——可惜母亲萧氏已经欲养而不待,在她的妹妹为她和萧邑沣牺牲之后就哀痛而亡。她也开始能够原谅两个妹妹——她们都是她的影子,她们当年有多狠毒,其实就是她本身有多狠毒……   小阿芍刚刚开始学习爬行,爬得很丑:肚腹贴地,小手小脚一拱一拱的,像只蠢笨的小乌龟,可她抬起头,长了四颗牙的小嘴一咧,已经会选择跟谁笑,跟谁撒娇,跟谁耍赖……她一拱一拱地爬过来,爬得很用力,然后抬起头对王药咧嘴一笑,大大的眼睛明澈无瑕。可是小家伙随即发现自己的撒娇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应,王药瞬间泪洒衣襟,甚至都不敢来抱她,阿芍扭着头找到完颜绰,“咿咿呀呀”叫起来,然后被母亲抱在怀里,还伸出小手指指着王药的脸,用谁都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半天“话”——那是在告诉母亲:“阿爷怎么哭了?”   完颜绰对女儿点头,柔声说:“阿爷遇到了烦心事,他还是喜欢你的,放心放心。”转脸对王药嗔道:“抱抱女儿嘛,孩子这么段时间都没见到你,你再不抱抱她,她都不认识你了!”   王药擦了擦脸颊,两只手伸过去,可是小阿芍大约被他刚刚饮泣的模样吓到了,一扭身埋头到母亲怀里,拒绝了父亲的拥抱。王药愈加沮丧,苦笑道:“我果然是合该孤独的人。”   完颜绰怒道:“你合该孤独,那我算什么?!”王药不说话,垂头丧气,完颜绰又气又怜他,板着脸坐着。小阿芍发现阿娘的脸色也不温柔了,大急,伸出小手指去捏她的脸颊,妄图把她的嘴角捏成向上翘的样子,“咿咿呀呀”一直不停地说“话”,像在劝解两个人不要吵架。   完颜绰终于垂下眼皮,平淡干涩地说:“你去你读书的那间毡包吧,这两日也不用上朝了,静静心神,或许能够想出合适的办法来。”   办法不是没有,连三哥王茼自己都说了,但是王药无论如何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儿。脸上的泪痕已经绷得皮肤发紧,拭也拭不掉,他逃也似的离开了完颜绰的营帐。   晚餐时,忽络离送来一壶羊羔儿酒,对王药笑道:“夷离堇,太后叫奴送来给您的。不过每日只得这一壶,太后说,怕大人借酒浇愁,伤了身子。”   他端详了一会儿王药的神色,又说:“太后还说,事缓则圆,夷离堇放宽心。”   正在执壶斟酒的王药听到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疑惑地抬头望了望忽络离,见这奴才只是惯常的一脸谄笑,知道也问不出什么来,泛泛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自己浑浑噩噩在毡包里喝酒睡觉,睡了三四天,才下了点决心,摇摇晃晃起身,打算面谒完颜绰。出了帐门,看见一片人都在拆卸毡包,把竹子骨架和外头的油布帐衣捆扎折叠,放到牛车上去。在他帐外忙碌的一个小奚奴,露出洁白的牙齿说:“夷离堇大人,可要奴帮你收拾营帐?”   王药问:“这是做什么?又要行军?”   “嗯。”小奚奴懂得不多,点点头说,“应该是的。昨日下发的命令,五日内全部撤走。”   王药有些忐忑:“接下来往哪里去呢?”   小奚奴朝北边努努嘴:“说是往西京方向。”   两国各有西京,夏国的西京在草原之上,即今日的大同与内蒙古交界之处;而晋国的西京则是洛阳。既然朝北,自然不会去晋国的西京。王药不自觉地眉梢一耸,不可思议:“往北去?”他明白这小奚奴不知道什么国政的事,所以提起袍角,直往完颜绰的御幄而去。   完颜绰已经上了奚车,手里尚握着几本奏折在看,身边坐着萧邑沣,伸着头一起看,还时不时接受着母亲的考评。她瞥见王药匆匆而来的身影,对萧邑沣道:“我召了北枢密院的院使,你把我刚才的意思转述给他,他若有问题,叫他午后来问我。”然后正襟端坐,等着王药前来。   王药到得她面前,凝视着她的眼睛,竟然呆若木鸡,半晌说不出话来。完颜绰笑道:“你不是来问我,此举是什么意思的么?”   王药这才点点头:“是。主力驻扎在黄河北岸,转眼天暖,河冰一开,是守是防都不成问题。云州驻扎的禁御军队,与南边的应州遥对呼应,指挥便利,驰援也快捷。如今若是禁军主力往西京方向去,必然造成南边空虚,进攻不易不说,防守也会艰难。你这是……什么意思?”   完颜绰笑了笑:“你这么聪明的人,还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她松弛地笑着,凝望着远方:“春天到了,牛羊要生崽,庄稼要播种,我不想打了。并州,也不想要了……”她抬着头,眉目间有王药般的坦然,微微地笑容,显得画中神女一般美。   夏国自愿放弃如今一片大好的形势,来换取两国熄灭烽火。两国熄灭烽火,被困在并州的王茼就不必非死不可,王药在临安的父亲王泳和他的一家人也不必被逼迫对付王药,那么,王药也就不必那么辛苦地内心挣扎选择爱情还是孝道,选择故国还是恩地,选择养育他的家人还是他现在拥有的、深爱他的家人。   可是,他知道这个选择未必正确,作为襄助国政的南院夷离堇,他应该劝谏,可是一瞬间涌上来的私心湮没了他,打败了他,让他心存侥幸。所以,王药的颌角时而松弛,时而收紧,眼睛却瞪得一眨都不眨。   完颜绰静静地看着他,看见他慢慢地屈下双膝,拱手于地,而后弯下脊背,将额头久久地触碰在手背上,向她行最为隆重的稽首大礼。   她心里的浪潮一阵一阵地掀起来,压下一阵酸楚,又掀起一阵甜蜜,压下一阵甜蜜,又掀起一阵心疼……也不知过了多久,完颜绰才遏制住心里的悲酸和怜惜,极力用平静的语调对王药说:“你不必如此。退兵这事,既是为了你,也不全是为了你。”   王药低垂着头,肩头耸动,脊背弯成漂亮的弧度,随着肩头一起颤抖着。完颜绰下了奚车,亲手去拉他。王药直起身,不等她看清脸上的泪痕,就把蹲在地上的完颜绰抱进怀里,紧紧地揽着。好一会儿,他呜咽着说:“阿雁,我太自私!”   完颜绰强笑着:“我也是。”   过了一会儿又说:“权力是个好东西。有了它,才有自私的资格。”   王药默然良久,终于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fangdao   夏国一拨一拨撤军,撤得悠闲自在,使得黄河南岸严阵以待的人们,居然都生怕是陷阱, 而全然不敢动弹。直到王茼疯了一样从并州城门飞奔出去, 看了看一望无际的荒野,跪在春草茸茸的大地上嚎啕大哭:“并州克复了!并州克复了!”   并州城头的金狼旗已经全部不见了, 那天,王茼从门洞大开的暗黑监牢向外探了探头,发现竟然无人值守, 试探着走出去, 外头的临时衙署也空荡荡的。   并州的百姓仍然做着生意,早市一片热闹, 唯一不同的是市令和市吏都不见了。王茼一路到城门, 守军亦不在,只不过城门从外头闩着。他招呼百姓们帮着撞开门闩, 谁人理他!王茼已经是不要命了一样,独自一个人用血肉之躯去撞门, 边撞便呼喊着:“若是并州克复,咱们以后还可以堂堂正正地做汉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和他一起撞起来,人渐渐增多,把那高大厚重的城门撞得“嘭嘭”响,又有人抬来檑木,多少人抬着撞门,不出几下,门闩“咔嚓”断了,厚重的大木门“吱呀呀”打开,外头一片干净,除了马蹄印从官道上延伸到远方,一个夏国的兵马都不见。   年轻的小伙子们欢呼起来,但也有冷漠的老人家,摇摇头道:“幼稚啊。换了主子,一定是福气?”   消息传到汾州的山谷里,传到壶关和黄河南岸的四座要塞。兵马慢慢集结起来,重新防守住了壶关和并州。汾水已经被控制回夏国手里,但是,能够重新得到并州,王茼已然成了孤胆英雄。   夏国的朝中却有些微妙,大好的胜势,却毫无道理的撤兵——所谓休养生息云云,也只能骗骗小孩子——倒把好不容易得来的并州给丢了!   在幽州关口驻守的耶律延休,很快飞马驿递战报:晋国弹冠相庆的同时,并未撤除幽州的兵,大约不仅没有忘记前次的教训,反而得寸进尺了。   又隔了几日,耶律延休亲自到上京觐见,朝堂说过冠冕堂皇的套话,紧接着就被传召到太后私密的书房里。   “延休,坐。”完颜绰礼贤下士,亲手捧过一盏奶茶递给耶律延休,耶律延休受宠若惊,起身接过奶茶,仍然觉得不妥,又想下跪谢恩。完颜绰一把托住他的胳膊肘,笑道:“你我还需要这样闹虚礼么?”   被她按了按肩膀,耶律延休只好顺势坐了下来,接着奶茶的热气盖脸,偷偷打量了完颜绰一眼,她略有些憔悴,也不复当年妖冶跋扈的美丽妩媚,那双目光凌厉的凤目喜欢低垂着,抬起眼皮时便觉得如同幽黑的深井,无端地有种吸引人的力量。她掠了掠鬓,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嘲道:“我是不是老得多了?”   耶律延休急忙摆手,手上还端着的奶茶不由在杯中东摇西撞,险些破出来。他依然像以往那样,在她面前粗手笨脚的莽撞,而且瞬间脸都染了一层绯色,大约自己都觉得难堪,低了头说:“太后说笑话。太后年龄比臣小,要老,也是臣老了。”   完颜绰“噗嗤”一笑,但以前对他的那些轻浮举动一概否然,退了几步坐在一张椅子上,边摆弄着案桌上几件建窑的兔毫盏,边闲闲问道:“你这次回来,一定听到了不少消息——好些,估摸着我自己都听不到。延休,外臣里我最信任的莫过于你,有什么话,你就跟我说。”   耶律延休本来局促地在搓衣襟,听到这里,不由地眸子一闪,满脸均是感激之色,望着完颜绰说:“各种闲话还真有,不过臣所听到的说这些话的,都不足为惧。南边上虚张声势,臣也不怕他们,若敢来犯,打他个有去无回!太后只要下令,幽州虽然地势险要,臣也能拼命把它打下来!”   完颜绰笑了笑:“并州我都不要了,还在乎幽州?不过,我是投鼠忌器,你也知道。南边的斥候,一定要多多派遣,临安王家有任何动向,都要早早报于我知道。”   耶律延休踟蹰了片刻:“还真听说,原来的壶关牧王茼,回汴京之后被大为嘉奖,升任中书舍人,甚至赏了一个子爵,然后……全家跟着他迁到汴京居住,算是一荣俱荣吧。”他偷偷抬眼瞥了瞥完颜绰,完颜绰果然眯着眼睛不说话。于是耶律延休小心翼翼说:“我怕晋国那边,还有后手……”   估计后手免不了。完颜绰最后冷冷笑道:“罢了,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他们若不能收手,我不怕与晋国打一场大仗。”   “那,王……”耶律延休撮撮牙花子,“夷离堇”三个字有点出不了口。   完颜绰苦笑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她突然极度不想谈这些,极度要岔开话题让自己平静些,所以立刻转头对耶律延休和声道:“延休,你年岁也不小了,就没有看上的、想成个家的人?”   耶律延休立时变得硬邦邦的:“大丈夫还没为国建功立业,谈什么成家?有看上的……但是也还不打算成家。”倒是眸子里流露出一些与他紧绷的姿态不一样的虚弱与温软。   “延休!”完颜绰柔声劝他,“这两件事,一定是相悖的么?晋国做事鬼鬼祟祟,就算要打仗,也要安排得妥当才会打起来。你趁这个空隙,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办了,我也替你放心。”她笑着看他,看他绷得紧紧的颌角,自己也有点笑不出来了,踌躇了一会儿才说:“太宗皇帝的妹妹嘉宁公主,刚刚十六岁,如花似玉的模样,和和顺顺的性子……”   “太后!”耶律延休前所未有地打断她的话,斩钉截铁地,“等晋国平定了,等李维励被我干掉了,再来谈娶亲的事吧。请太后成全!”   完颜绰和耶律延休密谈完,心里觉得一阵疲累,回到寝宫,恰好看见王药盘腿坐在窗边的矮榻上,凝神遥望,像极了一尊雕像。这尊雕像见她来了,眼珠子才轮了一轮,显得像个活物。他开了口,声音带着微不可闻的颤音,却也气沉丹田,一个字一个字都咬得实诚:“阿雁,我接到家书了。”   完颜绰站在原地半晌才做声:“写了什么?”   王药“呵呵”笑了两声,甩了甩手里薄脆的信笺纸,声音漠然:“我的父亲,叫我回汴京。”过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三哥说在夏国看见我了,所以有此一信。父亲在信中说,我母亲重病卧床——中风偏瘫了——我虽然是出籍的儿子,毕竟还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她半身不能动弹,说话也说不清楚,但是神志清醒,睡里梦里喊的都是‘阿药’……”   完颜绰凝视着他勾起的唇角,因为他脸颊上一道一道反射着光芒的水痕,这唇角勾得一丝笑意都没有,反倒拉起两道折痕。她静静地不说话,但呼吸的澎湃只有她自己知道,悲酸泛上来的时候,她无比地恨他,恨他那时候的优柔可怜,恨他的不够决绝狠辣,恨他牵绊那么多、爱那么多……甚至恨他为什么要把这个难题说出来?他还和当年一样,悄悄地一走了之,让她可以恨他一辈子、牵挂他一辈子该多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她来分担。   终于,她静静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加班已疯 短小点请见谅   ☆、fangdao   王药苦涩地笑了笑说:“他们设好陷阱,就等我跳,我有什么不懂呢?我父亲要牺牲我,估计眼睛都不会眨。但是……”他渺远地看着远方, 好久才用近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娘不会舍得的……”   王药连回信都没有写, 默默然把那封家书压到了箱底,什么事都没有一样。生活还在继续。两国罢兵, 但边关像冰封一样,连商贸都比以往减少了很多,但每半月一月就有一封家书送到上京来, 书信能送抵, 自然是边境上网开一面,甚至刻意为之。王药会仔细读每一封信, 读完之后总是默然不语, 把书信放在宣德殿太后能轻易看到的地方。   但是信放在那儿,多久都不见封皮儿被打开。往往是怎么放在那儿, 过上好几天还怎么放在那儿,似乎是隐形的, 从来没有被看到过。于是王药就会默默然地又把信收起来,放在箱子里同样的一个包袱里。   男人把一切都隐忍着,南院夷离堇的事务仍然一丝不苟,把民政打理得极好,纵使两国贸易大大受损,也从后凉那里重新开辟通道,保证盐巴、茶叶等运输不会中断。   完颜绰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道:“却疾,你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王药简简单单答道:“就那样。中风了,捱着命在床上,治也治不好。”   他没有说,母亲在床上一直吊着最后一口气,念念叨叨就是“阿药什么时候回来?”父亲的来信一次比一次更严厉,王药仿佛可以看见他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瞪着眼睛质问他“为何如此不孝”!   而一切,完颜绰其实都知道。   他强颜欢笑,他借酒浇愁,他心不在焉,他在和她一起的时候也没有了以往的激情和力量,她也明白这是为什么。完颜绰说:“这个坎儿,你大概迈过不去吧?”   王药默不作声,最后微微一笑:“我答应过你:不走。大丈夫一言九鼎,你以为我做不到?”   完颜绰凝视着他的脸,他表情云淡风轻,眸子深不可测,跟以往一样带着些遗世独立的满不在乎。她看了多久,他就保持了这样的表情多久,太长久的不变就出卖了他的内心。   完颜绰冷冷笑道:“中风治愈,万不逢一,反倒是时间拖得久了,病人的愿望却总不能满足,到了她最后的辰光,会甚是遗憾。对你尤为如此,拖延到成为了终身遗憾,你的性子,又不会迁怒他人,必然是一辈子内疚、自责,这件事永远成为无法消解的痞块。”   王药的脸色凝重得近乎扭曲,眸子是真实的利剑似的目光,他的声音喑哑着:“阿雁,你想说什么?”   完颜绰呵呵地笑起来,笑得目中的泪光都泛了上来:“我想说,你答应过我,只要我不同意,你再不会撇下我偷偷离开,要一辈子陪我。”   “对!”王药近乎有点粗鲁和不耐烦,“我说了,我会做到!你看着就是。”   完颜绰一把擦掉眼角偷偷掉下来的那一滴,厉声对他喊:“我要说的是!我同意你走!”这话,近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的,因为之后她感觉浑身乏力而天旋地转。   而这一句后,震惊的是王药,他颤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完颜绰攀着他的肩膀,伸手摸了摸他的胡茬,粗糙而痒痒的手感,从他线条刚毅的下颌往上,他的嘴唇,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眉毛,他的额头,他的头发……她一点点地摸上去,像是要把他忆刻在心里。   “你想一想吧……”她虚弱地说,撒手转身,躺到矮榻上,“我累了,想睡。你走罢,我不要人陪,我一个人这么多年,一直挺好的。”   她背对着他,很久没有听到脚步声,她也矜持而执拗地一直没有回头,闭着眼睛,死死地强迫自己睡,但是心根本不想睡,胸腔里腾着浪,又苦又咸的浪,一阵阵地往她的鼻腔和眼睛里涌,酸苦、齁咸一阵阵涌上来,她却死死地把着咽喉的开关,不出一句话挽留,用力地闭着眼睛,不让那苦咸的浪冲到眼角那些脆弱的地方,不渗出来、不涌出来、不奔驰咆哮出来,不泛滥成灾出来……   好久好久都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完颜绰累得不行,厉声呵斥道:“你还不走,想干什么?!你信不信我叫人把你拖走?!”猛地回头,她身后的那片空间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子都没有,只有朱红色的绡纱帷幕在轻风里摇摇地飘动,温柔细致,水一样拂过来、拂过去……完颜绰的堤坝坍塌了,她在更漏的水声中失声大哭,揪着床上的褥单,咬着软枕,极力却又无效地忍着喉咙里的悲哀,但是还是忍不住。   第二日,太后不朝,小皇帝独自在君王的位置上,竟然也能够依样画葫芦地把南北两院的事务吩咐了相应的人处置。下朝后,他一路飞奔,想去看望看望“生病”没有来陪他上朝的母后,但到了宣德殿的殿宇门外就被拦住了。   萧邑沣怒道:“朕去看望阿娘。你们拦着朕做什么?”   门口的阿菩把手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又指了指宣德殿寝宫的门口。萧邑沣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殿外果然一个环侍伺候的人都没有,唯有一个高大俊痩的影子倚着门扇,轻轻地叩击两下,哀哀地低声说两声:“阿雁,开门。”   门里毫无动静。   那人便又叩击,又叫“开门”。   阿菩叹口气,对萧邑沣耳语道:“都一上午了,都这样,太后和帝师,都是倔脾气,谁劝都白劝。陛下还是先回去吧。”   萧邑沣傻乎乎问:“这么说,并不是我阿娘生病了?”   阿菩低声笑道:“不是生病,是生气。”   萧邑沣这才小大人一样:“哎,大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三天两头生气!”又有些紧张:“我阿娘没有传鞭子板子什么的来打我仲父吧?”   他四下里看看,下定决心对阿菩吩咐道:“若是里头叫打人了,你们就对行刑的宦官传朕的密旨:帝师有再大过错,也是朕的老师,手下一定要留情,否则——”小家伙眼珠子一转,拿了些帝王的威严出来:“否则,朕过后一定会加倍责处那个行刑的人!”这才舍得离开。   门口这些,王药毫厘未知,他一颗心只在门里的动静上,耳朵贴着门,身子也几乎倚着门才能站直,一个上午两个多时辰的折腾,他仍然在重复那四个字:“阿雁,开门。”   阿菩打了个哈欠,自语道:“说聪明,怎么又笨得这样?天底下这么多哄女人的话,他能不会?我还不信呢!”又打了个哈欠,只能委顿在耳房边的条凳上,边注视着里头的动向边打盹儿。   王药已经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阿雁,开门”,说到神志昏昏,说到口干舌燥,说到心里已经绝望却还残存着最后一丝期冀。门还是终于开了,不知是不是为了他精卫填海一般的傻乎乎的勇气和耐心。他近乎从猛的拉开的门里摔了进去,膝盖一曲,手顺势一捞,挂在了某人身上。   他抬起头,尴尬间正看见一双眼睛:是非常好看的一双凤目,但是眼皮肿着,红得桃花一般,水光潋滟而让人自然觉得含情脉脉。“你烦死了!”她说出来的话一点都不含情脉脉,等吊在她身上的王药直起双膝,难堪地挠了挠后脑,她扭身一转,径自朝里头而去——阿菩松了一口气:既然小两口到了她目力不能及的地方,那么,她竖着耳朵,可以睡觉了。   “你是不愿意么?”完颜绰闲闲问,“你心心念念想着回家,我让你回。”   “别和我赌气!”   “谁和你赌气!”完颜绰转身,“咚”地一拳头捶他胸口上,他退了半步稳住身子,然后就抱上来,嘴唇也往起凑。   可惜她此刻满满的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扭开脸就是不让他吻,手还狠狠一推:“别碰我!”   王药有些讪讪的。完颜绰扽了扽衣摆,抚了抚发鬓,平静了一会儿才说:“却疾,我不是和你赌气,也不是和你玩笑,更不是试探你。”   王药见她诚挚且冷静,不由也肃然起来,双手背着,坦然地望着完颜绰:“嗯,我现在发现了。但是这样的大事,总要谈清楚。”他略略顿了一会儿:“我回到晋国看望父母,八成是有去无回。”   完颜绰眼泪都要掉下来,深恨他这样往人心口上补刀的恶毛病,冷冰冰说:“我知道,运气不好,作为叛徒一刀;运气好,被看管起来,或被刑逼出我国的军情。——你放心,我敢让你走,这些我都不在乎!”   “我被一刀剁了,你也不在乎?”   “不在乎!”她焦躁地喊,“王药,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天底下的男人,又不是你一个!”   王药抚抚她的背,示意她平静些。完颜绰也觉得自己关心则乱,实在也是露了软肋,深深地呼吸了几口说:“他们若要杀你,不必费这样的周张把你骗回去。否则,除了昭告天下杀了个通敌的叛徒,又有什么好处?至于我国的军情,你也知道,幅员辽阔,全民皆兵,现在更是藩镇膺服,边陲强盛,就算被透露些布军的方略,也无惧他晋国。”   小母狼骄傲地仰着脖子,目光冷冰冰的,只有王药才看得出,她潭水似的瞳仁里,尽数涌动着刻骨铭心的不舍与爱意。      ☆、fangdao   王药点了点头:“你说得是。不过,我这条命,自己也挺喜欢的,所以也想请你帮我。”   完颜绰绷紧的脸松乏了些, 她抬起头看着王药:“你想我怎么帮你?大军压境陪着你?还是写一封国书给晋国皇帝, 告诉他如果对你不利,我就荡平晋国?”   王药不由“噗嗤”一笑:“那不需要, 你越是显得重视我,我大概回去越是奇货可居。两国大战那么多年,现在虽然止战, 但是边境的贸易还没有恢复。你可以派我为使节, 其他不用多谈,专门讲雁门和幽州等处的贸易往来。与他们打点口水仗, 然后暗渡陈仓处理好家事。”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王药以这样的身份前往,一切摆在台面上, 要安全许多。不过,赵王阴微手段多, 明的不成来暗的,王药这条小命在晋国能不能保得住,尚未可知。完颜绰虽然松乏了些,但还是忧虑,心里这个想法提出来问他,王药点点头说:“赵王不是君王,确实有些事防不胜防。但是,坐在家中也未必能够万全,生急病死掉有多少?吃饭噎死的有多少?马上风死掉的也不是没有……”   “‘马上风’是什么?”完颜绰打断他傻傻地问。   王药“呃”了一声,附在她脸侧耳语了一句,那原本有些苍白的脸霎时变得滚热通红,啐了一口伸手要打人,手却被他眼疾手快握住了,然后,她欠他的那个吻终于被索求到,从耳珠一点点挪到嘴唇,吻得缠绵悱恻起来。   完颜绰任他轻薄了一会儿,只觉得情绪也没有先时悲观。两个人凑得近了,声音也变成耳语,低得只有彼此相闻:“你既然早有主意,为何今日才说出来?害我白担了这些天的心!”   王药道:“我并没有早有主意——之前想着家母,昨晚上想着要不要离开你,今天早晨知道你难过所以自己也难过……倒是在你门前的时候,听见你在里面啜泣,知道你在和我赌气,心里一急,倒急出办法来了。”   说是办法,不确定的因素还是很多。平下心思,商讨了许久,王药摇摇头说:“仍是一场豪赌,但是既然打算下注押宝,就只有一门心思地去做,愿赌服输。所幸离开我,你也能过下去,能过得好,我的牵挂也能少一些。”他伸手抚了抚她的鬓角:“如果传来的消息不好,你就忘记我。天下的好男人多的是,不必在我一棵树上吊死。把阿芍带大,让她找个不像我这么别扭的男人,好好过日子。”   完颜绰瞪着他,伸手扭他胳膊上的肉:“又胡说!”   王药正色道:“我不胡说。将来这条路,漫长得很,不定哪条道就走岔了。你要不愿意忘记我,记住我也行。但也不过就是记住,没必要为我悲伤。”他澹然地笑着:“也好,能让你记住我不那么丑陋的样子,记住我的好处。”   完颜绰认真凝视着他的眼睛:“王药!你不要跟我嬉皮笑脸的,也不要解释什么,也不要故作澹然!我只要你答应我,就算离开,哪怕一年半载、三年五载,哪怕半辈子、一辈子,哪怕你身陷牢狱,或者重新做晋国的官,哪怕你另行迎娶、生儿育女……除此之外还有等等等等,你也必须要抱一个念头——你要回来!要回我的身边!你是我的!”她霸道地抓着他的手:“我可以放你走,但你是我的!答应我!”   听着怎么那么无理?但是他明白她的意思。   王药低头望着她的眼睛,里头映出的他先是肃然,接着弛然一笑,接着又肃然:“我答应你。”   完颜绰回身到妆奁里翻找了一会儿,取出一个朱漆匣子,打开放在王药面前。王药一看,匣子中是一支断了的玉簪。完颜绰说:“破镜尚且能够重圆,断簪为凭,它还会找到另一半!”   王药凝然地望着断簪,过了少顷,伸手拈过其中簪头宽大的一截:“这是我的,永志不离。”   完颜绰拈起簪尖:“永志不离!”   四月,夏国正式遣使,从云州前往新近作为边界的并州。而并州将军,仍是李维励。   将军用作办理公事的府衙位于并州城中,一路过来,槐柳成荫,铺撒着一地清凉。重新修整的道路和道路两边的民宅已经不余战争的焦臭气息。王药看着街市上热闹的样子,在马匹上无声地舒叹了一口气。   将军府门前已然用长刀搭起了一座廊道,士兵们神情肃杀,而长刀大约举得太久,都有点上下颤动。王药被一个士兵带住马,便顺势下来,丢开缰绳和马鞭,他身后一群亲卫也一样下马拱卫过来。那个帮他牵马的士兵冷冰冰道:“进去。”   王药看了看那长刀组成的廊道,微微一笑,回首道:“臂力略不足,不过以孱弱来唬人,不足为惧。”说罢,从容地一提袍角,收直脊背,漫步从廊道下头进了大门。   李维励仍然治军严谨,里面的家僮、仆役和亲兵一样,进退有度,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说,摊着手把王药带进处理公事的厅堂里,在门口又伸手拦住:“请使节宽衣,门前要再检查一道。”   王药身后的亲卫都被这样的啰嗦和繁琐弄得不耐烦起来,嘀咕道:“妈的是不是汉子?横查一道竖查一道,就算老子带了把水果刀进去,他不是武将么?怕能行刺了是怎么的?”   王药不说话,坦然解衣,任那几个僮仆把他从上摸到下。   进了门,跟开堂似的,里面雁翅般“八”字列着带刀的亲兵,个个金刚怒目地瞧着王药一行人。正中斜倚着椅子扶手坐着的是李维励,甲胄俨然,支颐盯着进来的人,也是一丝接待客人的亲热也没有。   王药嗅了嗅鼻子,目光凝注到李维励面前的一盏青瓷酒碗上,露出牙齿弛然笑道:“嗯!好汾酒!”   李维励显然没有意料到他以这句开头破题,愣了一愣,到底不好意思显得“上邦大国”的小气如斯,指了指酒碗道:“贵使好眼力,确实是汾州蒸酒。”又略微别过头:“还不取只酒碗来,赐下一碗?”   王药挑一挑眉:“多谢!正事之前不敢饮酒。李将军,久违了。”   李维励冷笑道:“可不是!真是你我的缘分——我先以为你总是活不过去的。契丹女主对你果然是真好,叛国之后,尚能再得重用。”他故意大笑起来,厅堂里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笑得特别刻意。   王药笑了笑:“是的。我原也以为自己理应殉难故国——拿自己的脑袋为赌注,为应州退兵,免得万民受难。鸟尽弓藏么,原本就是正理。”   各色笑声戛然而止,这里笑话王药的诸君,若是没有王药其人,原本可能已经被困应州,全无补给;可能被迫吃了人肉,死守一隅;可能这一隅也守不住,已经化作白骨……   有人小心翼翼瞥一眼李维励,果然主帅面色黑沉,咬着牙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李维励才在王药施施然的神色里说:“那么,你这次换了使节的身份,是想与你故国谈些什么?”   王药乜一眼他,笑道:“我不与你谈。我的人你已经查验过了,那么,请上报汴京的朝廷,夏国来使,求见会谈。”   李维励是边境之将,没有正当理由,无法阻止主动求和的使者;再者,王药前来,不止和谈,他作为赵王的心腹,自然也心知肚明,所以也没有不放行的道理。只是没有能够羞辱他以洗雪自己的耻辱,李维励深感遗憾。粗略地招待了两日,王药从并州出发,由李维励的人带领,马队一路开往汴京。   中原风物,一件一件都觉得眼熟起来。王药掐指一算,自己离开晋国已经八年了,那些草木,异于夏国,却像从梦中醒过来一般,一点点复苏过来。他的失落一点点涨起来,临近汴京的时候竟然觉得胆怯落寞,住在驿馆时,他要来纸笔,提笔凝思良久,落纸时写的却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这是宋之问的诗,他鄙薄其人,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活画了他此刻的心态,真实得令他心悸。他把字纸揉成一团,放在烛火上烧尽了。   汴京终于远远地出现在官道的尽头,先只是广阔天地中一方小小匣子似的一座,随着沿路稀稀落落的金色菜花变作槐柳,那方匣子越来越大,站到城濠之下,只觉得青灰色的砖墙扑面而来,高耸入云。王药抬头望着雉堞和角楼,又望了望他们即将前去的城北陈桥门,拉了拉缰绳,把马停了下来。   引路的晋国军士回头道:“就快到了。进了城,先住驿馆,等官家下旨,便要接见了。”   王药深吸了口气,重新松开马缰。汴京的大门,逆着南边灼灼的日头洞开着,仿佛是灰黑色的剪影,落在湛蓝的天宇中。王药懵懵然骑着马行进,穿过宽敞的门洞,城墙极厚,一道门就走了好久似的,马蹄声在拱形的门洞里不断回响,变得震耳欲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一丝一毫的动静。王药诧异地回头,所有人还跟着他,可他,却仿佛被抛弃了似的,必须空落落地走在最前头,去迎接他未知的一切。   从阴郁的门洞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阳光万丈,一片耀目的敞亮。那一瞬间,王药看清了身边钉着铜钉的朱红漆大城门,看清了守门士兵的甲胄与襜褕的颜色,也看清了热闹非凡的汴京城,里头一片安泰祥和:道路上车马盈满,挑担的、牵牛的、拉车的、做买卖的……牛铃声、号子声、车轱辘转动声、叫卖声……喧嚣得可亲可爱,让他瞬间重新坠回热闹而凡俗的人间。      ☆、fangdao   王药在晋国的公馆里住了三天,却一直没有得到晋国皇帝的召见。不过到听到了许多小道的消息,比如说,现在这位皇帝, 年纪尚不满四十, 可是身体已经极差,不仅肺痨痰喘, 不怎么能起身处置国事,而且膝下也没有留下一位皇子或公主。   若是晋国皇帝这身子骨不能坚持太久,自然, 继位的就是他名列金匮的弟兄们:一个赵王, 一个吴王,年岁合适, 呼声最高。   朝中的大小臣子自然也是站成了两派, 都等着看哪位皇弟能够登上大统,将来自己才能够一飞冲天, 否则必然是打入异端,甚至不得好死。朝堂之争一直就是这样残酷。   按照道理公事尚未办完, 皇帝未曾接见,王药也不适合到汴京自己的新家去看一看。不过此时焦灼不得,也只能平心静气地等待朝中的消息,估计消息不会来得太晚。   果不其然,第四天,赵王就亲自到王药所住的驿馆拜访,而且未曾动用仪卫,未曾穿戴公服,是以一种礼贤下士的情态而来的。   赵王着一身象牙色圆领大袖襕衫,头上是软纱子的唐巾,施施然踏进门,倒像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士子,他一见王耀,便笑嘻嘻拱手施礼:“王枢密,别来无恙啊!”   王药对赵王其人已有所知,因此,并不愿意对他特别亲热,只泛泛地一笑,拱手为礼:“赵王您太抬举我!所谓枢密,早已被谪贬。如今某不过是来谈一谈两国边境上商贸往来的小事而已。赵王肯给这样的面子,王药深感荣幸!”   赵王笑道:“既然您谦虚,小王也就不再称您为枢密了,无礼地唤您表字却疾,不知是否僭越?”   王药略微一挑眉,但也没再多说什么,既然赵王过来,自然是有所要求,而他也特别希望能够尽快解决看望住在汴京的父母的这件事,那么就不得不和赵王摆脱客套,好好地深谈一番。于是王药笑道:“赵王殿下如此客气,倒叫王药心里惭愧了。”他亲自掸了掸驿馆的椅子请赵王坐下,还不断地客气着:“条件简陋,让赵王生受了!”   两个人对面对啜着茶,各自心怀鬼胎,却又都不愿意抢先说出第一句话,以免得把自己的弱点展现在对方面前。   终于还是赵王第一个开口:“却疾,听说你的父母已从临安搬到了汴京,这次难得的机会,你不回自己家里看一看吗?”   王药矜持地摇了摇头说:“公事尚未办好,岂敢先处置自己的私人之事?还是等官家召见之后,再行回家吧。”   赵王嗤笑道:“官家身子不好,自从从入春,已经在床榻上缠绵了一个月有余,现在还不能起身。所有的国政都是太后垂帘,与平章事等商议决策。太后毕竟一把年纪了,处置大事那叫没有办法,商贸往来之类的小事,也不愿劳烦。况且,晋国地大物博,自给自足,并不需要夏国的牛羊、皮毛、乳品。却疾与其讲什么两国贸易,还不如好好和平章事说一说,日后边境之上如何打理才能保两国和平。”   王药笑着摇摇头:“赵王恕我直言,两国边境所要的和平,并不是在夏,而是在晋。前次打仗,王药与赵王殿下有过一面之缘,也想极力为故国保全一方领土、一方民众。如果说那时还是夏国遭了灾害,出此下策,那么,近来几场仗,并非夏国挑起,夏国却也一退再退,一让再让,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赵王笑得嘴角僵硬,啜了一口茶,掩饰住脸上的尴尬情绪,然后摇了摇头说:“那么这个,日后再谈,我皇兄什么时候能够处置朝务,我现在也无法确定。不如我来做一个主,却疾已经多年未曾见过父母,不合圣人所讲的孝道,请却疾先回家看一看,国事徐徐再图。”赵王垂下眼睫,掩住眸子里的光。王药便知赵王的注,都下在他的家中,此刻盘马弯弓不肯多言,便是等着王家的人来做这个恶人。   这位胸有丘壑,而且野心十足的赵王,葫芦里究竟卖些什么药,王药屏息凝神,等着慢慢揭晓。   公事上既然算是暂时交割了,赵王派的人非常殷切地答应为王药引路,带他到自己父母在汴京的家去看一看。   既然来了,总要面对,何况自己千辛万苦回到故国,也就是为了此日一晤。王药借口梳洗更衣,在公馆里的寝室凝神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稍事更换,来到外间,对随着他来的几名夏国亲卫道:“我要回家看一看,且尚不知回家会遇到什么。我们这里,讲的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所以,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们如实汇报太后便是。”   临安王家在汴京的新屋子,位于朱雀街上,窄窄的青石路,撒着中午的温暖的阳光,入了巷口,王药下马牵行,沿路的小铺子里蒸着热气腾腾的馒头,阳光穿透蒸汽时,折射出七彩的虹光。几个小孩子穿着半旧的外衣,头顶扎着小鬏儿,拿着糖葫芦、面人儿之类的玩意儿从巷道里穿过,欢笑声银铃似的一串一串儿。   王药看着他们手中的面人儿,做成了牛郎织女和一串儿喜鹊,人物神似,颇有些趣味,不由伸了头看了看。拿面人儿的是个五六岁的女娃娃,怕他抢似的把面人儿一藏,昂着头说:“巷口面人儿刘做的,不贵,二十文一个,你自己去买嘛!”   王药不由笑了,对身前身后或带路、或随侍的几个人说:“我去买个面人儿。”   大家面面相觑——多大个人了,还喜欢这样孩子的玩意儿!可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目送着王药提着袍角,疾走如飞,去巷口挑面人儿了。   他好一会儿才回来,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笑,手里是一个穆桂英的小相,眉目看不清楚,但身姿挺拔,动作飒爽,一手捏着头上的雉尾,一手握着腰间的剑,居然相当生动!王药对他的亲卫笑道:“这样的玩意儿,不知道小女孩喜欢不喜欢。”   一旁赵王派来带路的人凑趣道:“听说王大人家中好些侄子侄女,只怕小孩子都爱这些东西呢!”   王药愣了一愣,尴尬之色一现而逝,点头说:“是的。那么看,买的太少了,还不够分呢。我离家八年,还不知家里又添了几个侄子侄女,回去后好好数一数,再给他们带礼物——小孩子么,不患寡而患不均,差一点,只怕要吵翻天了。”行了两步,又悄声对他带来的一个亲卫道:“箱笼里有木头匣子,你帮我把这个装好,日后我要带回去的。”   他重新换了肃容,整顿衣衫,正了网巾,抬头看了看巷子正中黑漆木门,匾额上题着“王”字的,上前叩了叩门环。   王家家族不小,但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过了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里头出来个眯缝着昏花老眼的白发老翁——大约就是王家的门房了——他仔细看着王药,打量了半天仍是问:“你找谁?”   “陈伯,是我。”王药却认识他,笑着说,“我是阿药!”   周遭一片静,老门房大约眼睛不好,眯缝着从上到下打量王药,脸几乎都要凑到王药的鼻子边了,一会儿,只听见那老门房奇怪的声音:“阿药啊?小四郎啊?不是说死在外头了吗?”   王药脸上的笑容顿时绷不住了,尴尬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有,人家谣传。阿药回来了。小四郎回来了。陈伯,你给通报一下家里吧。”他已经备好了名帖了,回自己家还要投名帖,是极为难堪的,但大概也不得不这样,像个陌生人一样请见自己的父母、兄弟、家人。王药的背在春日的暖阳中,渐渐渗出汗水。他背后的人都知趣地不说话,免得他更下不来台。王药保持着平静的脸色,面对这样的难堪,也是意料之内,他既然已经以厚颜无耻著称了,也不在乎再厚颜无耻一些。   老门房疑惑地接过黄檗套印的名帖,凑到鼻子前又看了半天,才丢下一句:“请稍后。”关上大门,门里传来了他橐橐的脚步声。   王药咽了口唾沫,转身和风霁月地对身后的人说:“这是我自己家,你们回去吧。”掏出一块金佩挂塞到赵王府的人手中,道:“多谢引路。”   他的亲卫们有些担忧:“夷离堇,您这一个人进去……”   王药笑道:“你们就跟进去,里头还是得我一个人面对。我的长辈要拿棍杖打我,你们好拦?要拿刀杀我,你们好挡?”又摇头道:“何况我也说得夸张,如今我是国使,晋国官家没有接见,国务尚未完成,家中的人也不敢造次。”   正说着,脚步声又传过来,门又“吱呀”一声开了,王药挥挥手:“你们去公馆等我吧。我若晚上不回去,自叫人来送信。”      ☆、fangdao   汴京寸土寸金,人居的屋子也与临安不同,王家是个大族,住在里头便觉得狭小。王药顺着长长的甬道, 跟着老门房往里头的正屋走, 青石板的砖缝里长着茸茸的草,甬道两边的墙上时不时探出一两枝花、一两枝青涩的果子, 有的院落中还传出孩子的笑声,有的则是孩子读书的声音。王药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这样随常的声音, 和他八_九年前在临安的家里听到的一样——这, 还是那个王家。   老门房絮絮叨叨跟他念着:“这几年家里不大好,江南的税收重, 考上进士举人又难, 阿郎(1)年纪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 内里原本凭夫人撑着,现在夫人又这样, 唉……”他大概年纪大脑子糊涂,说了一会儿就开始颠三倒四的,一会儿说“四郎君死在外头了”,一会儿又说“四郎君到底是家里人,懂得孝顺”,一会儿说“夫人已经不在了”,一会儿又说“阿郎已经上了战场”……王药纵使明白他这毛病,也未免听得又烦躁又惊心动魄,最后干脆陪着笑说:“老人家,我一会儿亲自给爹爹请安呢!”   老门房闭了嘴,驼着背领着王药到了里头一间正房,开了院子门朝里张了张:“阿郎和夫人都在里头。郎君请进吧。”   这倒是难得的没有糊涂。月洞形的院门向里,可以看见正中放的一块太湖石,上面垂着薜萝藤蔓,院子四周植着竹子和芭蕉,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声音,甚是悦耳。一个丫鬟出来倒水,正好看见王药进去,“呀”地叫了一声,回奔了几步,却又停住步子,小心地回头瞧了瞧,才审慎地问:“四……四郎君?”   王药已经有些哽咽,笑着点点头跟她问好:“梅蕊,是你吧。”他的手在胸口比划了一比划:“我离开时,你才这么高,转眼,都长成大姑娘了。”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大约就是如此。这个叫梅蕊的大丫鬟,满脸惊喜,眼眶子里一层薄泪:“是呢!郎君还记得我!”转身盆也不要了,飞奔着去里头报信,门帘子里,听见小姑娘高兴得拔高变调的尖锐声音:“真的是四郎回来了!一眼就认出来了呢!”   屋子里喧闹阵阵,随即,一群人出来看稀罕般看他。王药既觉得温暖,又觉得羞惭,更觉得说不出的茫然恍惚,只是人几乎都认识,便一个一个打招呼:“二姑、大姐、大嫂、二嫂、三嫂……都在啊!”   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又是笑又是哭,王药的姑姑和姐姐一边一个拉着他的胳膊:“快进去再说,你爹你娘都在里面!”   最里面的寝卧,一踏进去就闻到一阵浓浓的药气。王药惭愧地被一群人簇拥着,低头进去,眼睛的余光一扫,便看见床头坐着的那个便是他的父亲王泳。王泳果然如三哥所说的已经一头白发,两鬓尤其苍苍,在家只用软巾包头,穿着家常的靛青色道袍。母亲则躺在床上,努力地直着身子要看他,她声音喑哑,分辨得出在喊:“真的是阿药么?”   王药泪如泉涌,跪倒在地,膝行几步到床头,迎着母亲急切的脸庞,哽咽着点头:“娘!我是阿药!”   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轻蔑的“哼”。王药给父亲磕了个头:“爹爹,不肖儿回来看您了。”   王泳身子一侧避开了他的礼,冷淡淡说:“王相公太多礼了。老朽何德何能,岂能受相公的一拜?”   在南边晋朝,入中枢为丞相、枢密使、平章事等,才称为“相公”。王药像被掴了脸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磕了个头说:“爹爹要骂儿子,儿子只能领受。但在爹娘面前绝不敢托大。这些年没有能够在膝下孝顺,是儿子的过错,今日回来了,随爹爹怎么处罚,唯只当不起爹爹那样的称呼。”   温暖的室内,刹那间如被冰封了一般。母亲咽喉里“嘶嘶”地响,还能动的一只手颤抖着伸过来。王药的姑姑拉着王泳,低声嗔怪道:“哥哥这话也太扫阿药的脸了。不仅扫阿药的脸,你看看我嫂嫂,已经这样了,难道还要夹在你们中间上下不得?我再说句没皮没脸僭越的狂话:你这也是扫我的脸,扫我们家芸娘的脸……”   王药心里突然一震。   刚刚一门心思在床上的母亲上,此刻他略略转头,才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了戚芸菡。听三哥王茼说,戚芸菡仍然没有出嫁——只因为他们曾经有过婚约!   戚芸菡和八年前看起来差别不大。她是姑姑家的女儿,小时候就以美丽贤淑出名,七八岁时,里坊里提起“戚芸菡”三个字,淘气的姑娘们近乎都要挨揍——戚芸菡老早就学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早就学会目不斜视,老早就把父母之命当做圣旨一般遵从——所以谁提起她,都是竖着大拇指夸她是临安城里的第一位贤淑有德的女子,谁娶回家都是天大的福气。   此刻,她站在王药母亲的床边,缩在众人的背后,手里端着侍奉汤药的碗盏。鹅蛋般的白皙脸庞,骨骼停匀,五官娟娟,温柔的杏核眼总是低垂着,被羽丝般的长睫遮着,此刻,她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哪怕她在等的人是王药,哪怕王药是她的未婚夫——也恪守着对陌生男子的一应礼节,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王药的姑母提醒道:“芸娘,这不是你四表哥么,怎么见了面反而哑巴了似的?”   戚芸菡眼珠子略微向王药的方向瞥了一瞬,又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嗓子眼里低低地挤出一声:“四表哥好。”   王药不愿太忸怩,抬头对戚芸菡笑道:“芸娘今日也在这里?”   这话问坏了。大家的眼睛一顺儿望向戚芸菡,而且眼神里俱是惋惜,姑姑强颜欢笑道:“这傻丫头说,虽未过门,也是婆婆,做媳妇总要执礼才像。”她又跟王药打招呼:“阿药,你别恼她,她自来就是这样的拗脾性。谁劝了也不听。”   这是一根刺,王药心里有些焦躁起来,勉强笑着直视着戚芸菡:“芸娘表妹,姑母说的没错。我在外头险中带险,多少次都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也是多大的时运才逢凶化吉。你看你,何必呢,守着一个死了多少回的人?”   戚芸菡突然抬起头来,说了她今日在王药面前所讲的第一句自己的话:“我只认当年的姻娅之约,其他的,我只管守好自己该做的就是。”她说完,目光又低垂下来,仿佛没有开过口,但是,那双温柔含情的杏核眼里,终于漾起了一道水光,“滴答”一声,仿佛是错觉,眼睛里的水光不见了,但少顷又重涨了上来。她死死地咬着牙关,手指攥紧、揉搓着手绢,一派死气沉沉的温柔和顺。   王泳自然熟悉自己儿子那懊丧的神色,皱着眉道:“王相公——”   “爹爹!”王药顿首道,“求爹爹别这么叫!”   王泳这才说:“你若不承认自己是夏国伪篡之朝的‘相公’,那我今天暂且还把你当做自家的孩子。”他叹了口气:“混账东西,做了叛国的贰臣,如今倒是赵王为你讲话,叫我劝你回心转意。你心里也该感激赵王的良苦用心,好好为他做事吧!”   王药抬头问:“怎么,爹爹已经是赵王麾下的了?”   “混账!”王泳瞪着眼睛,花白的头发仿佛都要一根根竖起来,他本来也许是想一巴掌扇过去,但临了只是用力拍了下床柱,“什么麾下不麾下?!党同伐异,最是可怕,朋党之祸,素来乱国!赵王肯用心救你,你感念三分,难道就是和他结党了?难道你父亲这把年纪,也还求着结党营私,蝇营狗苟不成?”   王泳这是真气,竟然说得大咳特咳,王药不由愧疚——离家这么久,常涉及权谋算计,居然连自己的父亲也一并开始不信赖——他这是怎么了?   赵王看起来温文尔雅、礼贤下士,实则并非如此。取瑟而歌,无非要利用他王药。王药不想反驳,反倒想看看赵王葫芦里的药,此刻自然是向父亲服软,大大地磕了几个头表示歉意。   王泳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瞪视着这个不成器,反而为家族丢脸的小儿子,有些责难的话当着妹妹和儿媳妇的面不好出口,当着偏瘫在床上的妻子的面也不忍心出口,所以只能先忍着,丢下一句:“你先陪陪你娘。晚上到我书房里来!”说罢拂袖而去。   王药自然也明白,这次回晋国,现在一切平静如水,而实则所有陷阱才刚刚诱使他踏过第一步,而他,亦只有以自己来一道道试这些陷阱,以期待有破解一切,重回完颜绰身边的时候!他隐忍不言,从戚芸菡手中自然而然地接过药碗,一口一口喂母亲喝了药,又给她掖了掖被角。   王药的姑母、嫂嫂等,知道这是母子重逢最温情的时刻,纷纷招呼着离开了。   王药也放松了些,侧坐在母亲的床前,用手指轻轻梳理她花白的长发,笑着对她说:“娘,阿药回来了,您放宽心。”   母亲说话含糊,但还听得清:“阿药,回来就好!别再走了!”   王药不知该如何说,含混地“唔”了一声。母亲继续喃喃地说:“娘的小幺儿,要是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叫我瞧着,心里也就没有遗憾了……”   王药抚弄着母亲的头发,轻轻哄着:“娘,你没有遗憾。我有媳妇,也生了个女儿,可漂亮的女儿呢!……”他突然听见异样的一声“呃”,抬头一看:居然没有发现,戚芸菡并未跟着他姑母嫂嫂们一道走,而是仍然远远地侍立着。   “你……芸娘你没和她们出去啊?……”王药磕磕巴巴问。   戚芸菡怯生生瞥了他一眼,沉着声音说:“我怕你……照顾不来……”   王药想告诉她“那也不用你多操心”,可是对面表妹怯生生的讨好的表情,简直和八年前的她一模一样,他翻涌的厌恶同时伴生着自责和歉疚,叹了口气对戚芸菡说:“你呀……都是何必!” 作者有话要说:  (1)按宋制,阿郎指男主人,郎君指少主人。 提到四郎,想起了四郎探母,啊,真心不是故意的。杨四郎杨延徽历史上查无此人,估计原型是韩延徽,也是男主人设的脑洞人物之一。 —————————————————————————————— 因为换了地图,所以药药和阿雁的故事要话分两头了 但是终点一定是光明的,放心!   ☆、fangdao   王药的母亲喉咙里“嘶嘶”地发出声音,喑哑着说:“芸娘,过来啊。”戚芸菡瞥了瞥跪在床前的王药,咬了咬嘴唇走到床的另一边。母亲能动的那只手努力地拍了拍床帮:“芸娘, 这里!”   戚芸菡的脸“刷”地红上来, 忸忸怩怩地膝行了几步,小心地保持着与王药一拳的距离。“舅妈, 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她的声音温柔低细,确实是个懂事姑娘的样子。衣着首饰也用得简朴,身上甚至一点熏香气味都没有, 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王药的母亲努力地说:“阿药, 你不在这些年,除了你嫂嫂们, 也就是芸娘一直在照应我。自打我病倒, 芸娘衣不解带地照顾服侍,说句不恰当的, 比你哪个嫂嫂都用心。今日的药,也是她亲手煎的。”她执着地伸出手, 先拉着戚芸菡的手摆在床上,又竭力去拉过王药的手,居然直接就摆放在了戚芸菡的手背上了。   两只年轻的手都是一抖。王药欲要挪开,母亲却按着两个人的手背,压着声音说:“阿药!我也不知还有多久的日子,就这么点心愿!”   戚芸菡的手又细又软,脸已经通红,连看都不敢看王药。   王药心里大急大窘,母亲的手虽然无力,可他也不敢挣扎,只是急急地说:“娘!我已经……”   身边突然传来戚芸菡的声音:“表哥!舅母已经这样,求你别说那些话吧!”虽然是哀求,可斩钉截铁的,王药竟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她说的是对的,王药看看母亲急切的目光,又撇脸看了看戚芸菡——她刚刚还通红的一张脸,已经变得煞白,弯弯的眉蹙着,正眼也没有瞥王药。刚刚他说他娶了亲、生了女儿的话,她一定都听见了。   王药心里苦涩,但也不忍心再说什么,胡乱地应付了几句。母亲今日大约盼得苦,喜得又足足的,人很快就疲倦了,天刚擦黑,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王药想起父亲还约他去书房谈话,赵王究竟对王泳说了什么,他应该怎么化解,今日这一谈至关重要,不能懈怠。他从床前起身,跪久了的两条腿如万蚁咬过一般又麻又痛。戚芸菡也起身,虽然垂着目光,还是低声道:“表哥是去舅舅那里吗?”   她的舅舅就是王泳。王药点点头。戚芸菡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先吃了饭再去吧。不然按舅舅的脾性,你今夜就得饿着了。”见王药没有反对,她的手指了指外头:“西边厢房平日里也拿来待客,吃饭的食案和床铺都有。从临安搬到汴京,地方窄小了许多,所以也没有单独设你的院子,若不嫌小,就暂时住一住。”又说:“你换换衣服,洗洗手脸,我一会儿给你送点吃的来。”   王药无法拒绝,家里一片陌生,也还真不知道上哪里吃饭。在厢房坐了小半个时辰,脸上的征尘洗却,手也濯净了,戚芸菡带着一个小丫鬟进来送饭。精致的竹编提盒里取出一碟又一碟,莹白剔透的沙鱼脍,赤红的醉蟹羹,酱香浓郁的蹄髈,鲜味扑鼻的水晶虾齑……八碟之后,是一大碗莹澈澈的碧粳饭,一碗莼菜汤。   王药原本没觉得饿,可这样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上来,竟然咽了咽口水。他提着筷子,指了指菜肴:“嗬!都是精致的家乡菜。”   戚芸菡抿嘴一笑,倒是身边的小丫鬟笑着说:“娘子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请四郎一品呢。”戚芸菡低声叱道:“别瞎说……”可也期待地瞥着王药的筷子,见他吃得很香,便流露出满意的微笑来。   吃完,马上是热腾腾的手巾递了过来。王药看看一直站在他身边伺候的戚芸菡,叹口气说:“芸娘,你这么好的姑娘,可惜了……”   戚芸菡一言不发,只等小丫鬟去外面倒洗手的水时,才低声道:“不可惜。姻缘的事是上天注定的,又是父母命下的,我虽不如古代的贤淑列女,自问也不是无德的人。”   “可是我已经有了其他人。”   戚芸菡轻轻笑了笑:“男人家有其他人,也不稀奇。舅舅说,王家不到四十无子不许纳妾,不过你反正一向是不遵这些规矩的,实在有人,我也不悍不妒,与她和平共处,一道伺候你就是了。”   王药竟无法回话,他该怎样告诉这位自信满满等着他的小表妹呢?他的爱人是一国的太后,他们情深意笃,中间绝插不了其他人,完颜绰也绝不会允许其他人存在着。   戚芸菡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食案,真像一位贤惠的妻子。王药看着她的身影,踌躇了好一会儿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可是,我这次回来,是夏国方面派出的使节。和谈的事谈完,我还是要回夏国的,你这样痴痴地等我,我却还是会负了你。你……还是早早地另外找个合适的人吧。你这样的人材,何必耽误自己的青春光阴呢?”   戚芸菡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都等了九年,不怕再等。你要回夏国……”她犹豫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说:“我虽然感觉跟被发配了似的。不过,古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就随了你去夏国就是了。若是适应不了,水土不服早逝了,也就是我的命!”   王药忍了又忍才说出了他认为最残酷的一句话:“芸娘,不是我负心。我们的婚约,我并没有答应,你也并没有过门。所以,我已经娶了她,生了个女儿了。而且我不打算别娶。”   他以为的这一重拳,结果却似打在了棉花上。戚芸菡却冷冷淡淡地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可以说破就破的么?古人说:‘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名分上面,她还翻得过我去?”   王药瞪视着她,好一会儿才“呵呵”笑了笑,对戚芸菡拱拱手:“芸娘表妹,我说不过你。我去见父亲了。”他出了门,从窗口望了里面一眼,只见戚芸菡正勤劳地收拾着,把桌案和座椅都抹得干干净净。她的脸上居然不见一丝落寞或伤心,反而是近乎胜利的满足。   大约,捍卫了她心中的女德,做到了她心中大贤大德的圆满。至于她这样子,能不能得到爱重或者感情,她完全不在乎。   所以,她那么美,那么贤惠,等了他那么久,得到了那么多人的交口称赞,王药还是完全没法喜欢她一分一毫。   王药跟着一个仆妇,往父亲王泳读书的地方去。   那是一座清净别致的小院落,正中一棵梅树,在这样的仲春季节里,一树碧绿的叶,中间藏着绿色的青梅,个别几颗已经泛出了黄色,王药想象着小时候在临安摘梅子,吃得酸倒了牙,又拿来浸酒,拿来糖腌,各种吃法,真是恩物,不由觉得口腔里也湿浸浸的。不过很快悚然惊觉,今日最难过的一关还没过呢,怎么有心思想这些?急忙甩一甩头,把这些关于久远思乡之情的碎片甩出脑袋。   仆妇屈了屈膝退了出去,王药自己到了门前,想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指叩了叩门。   “进来。”   父亲的声音苍老而无力,与刚刚有些不同。王药应了一声,打起帘子进到里面。   王泳正在书桌上写字,他两鬓边花白的发刺在王药的眼睛里,眼睛一阵发酸,他不忍说那些无礼的话,低声说:“父亲。”   王泳瞥了瞥他,却也没有下午时的疾言厉色,他搁下笔,坐在一边的圈椅上,问道:“晚饭吃了没?”   王药点了头,王泳才又说:“你也坐吧。”   “父亲面前,哪有儿子的座位!”王药躬了躬身,仍然站在那儿。   王泳抬眼凝视着儿子,好一会儿说:“那么,到我身边来。”八年未见,当父亲的终于洗脱疾言厉色,呈现出他耳顺之年的那种老态。王药跪在他面前,只敢平视着父亲的前襟,宽松的靛青道袍,细细看衣襟的包边已经磨毛了。王药心里一阵酸楚,恰又听见王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三郎的事,还多亏你。”   “亲兄弟,儿子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也是机缘巧合,夏国国主不想再打了,停战之后,多少人保全了性命。”王药说,“儿子虽然担了叛国贰臣的名声,但是能够多保住几个活生生的人,纵白担了这样的恶名,也不觉得后悔。”   王泳很久没有说话,但是王药却看见他抬起胳膊,原以为要受几下打,都咬牙做好了挨耳光的准备,没想到父亲粗糙的指腹却伸了过来,把他鬓角的一缕散落的头发抿到了耳后。   王药心里一震,抬头看着父亲。王泳却把目光别开了,淡淡说:“那时,赵王的人到临安,说你在夏国那里当了大官?”   “是。”王药低了头,“当下的职位,是夏国南院夷离堇,直译过来是‘南院大王’,但并不是封王,相当于古代所说的左丞相。不过宦海沉浮是一样的,从晋国的别驾,到那里的若干职位,最惨的时候,奴隶也做过……”   王泳似乎震颤了一下,手指微微一抖,但语气还是平平淡淡的:“宦海么,也正常。还听说……你还是……”他大约有点难以出口,犹疑着没有把“面首”两个字说出来,手指头无意识地在腿上急速地点着。   王药知道这个难关总是要过的,好在他在这上面也很坦然,所以直接说道:“三哥和我转述过。所谓‘面首’云云,是泼在我头上的脏水,随他去吧。不过,夏国太后确实是嫁给了我,我们还有一个孩子。”   “胡闹!”王泳怒喝道,“没有六礼,没有迎娶或出阁,也没有拜天地、拜父母,算哪门子娶嫁成亲?!你们私定的终身,我是不认的!何况,对方那是太后,不仅是身份大大迥异,而且也必然是个寡妇——你是怎么想的?!”   不仅是寡妇,而且嫁了父子两个皇帝,而且还杀了第二个丈夫,不仅如此,还心狠手辣,又媚又毒,还一点都不贤惠,动辄打打杀杀,简直是戚芸菡的反面!可他就是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愿意忍受她的坏脾气,愿意为她赴死,王药一言都不敢说,低头呆呆一笑。   王泳最拿小儿子这副无赖模样没办法,气哼哼坐着:“这样的丢人事且不谈他。赵王说,无论如何要留着你。你说怎么办吧!”      ☆、fangdao   “无论如何”这个词但凡出现,语义就绝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王药的心擂鼓般狂跳起来,强自镇定地问:“赵王还说了什么?”   王泳抿着嘴,默然良久, 每每低头, 就正看见小儿子直剌剌的目光射过来。他恍惚间想起,小儿子王药也是而立之年的大人了!   这个小儿子从小就聪明伶俐, 然而家里长辈和兄姊都宠爱得过了,不知他从哪里生出了那么些奇思妙想,从小读书就爱什么老庄, 偏偏又不学老庄的出世;读了几年书, 又羡慕什么游侠儿,自己在家舞刀弄剑, 还自己拜了个禁军教习做师父, 学那些骑马舞剑之类的事;后来打了几顿好像是收心了,肯背着书箱赶考, 结果放着家里贤淑美丽的未婚妻不要,居然在汴京流连花街柳巷, 赢得了“御街词赋翘楚”的“美名”……   长歪了的树苗,自然没有好结果。后来,王药被褫夺进士身份,发往并州效力——近乎于流放——做父亲的也暗自老泪纵横,只恨自己当年管得不够严,打得不够狠!   可是今天,小儿子重新出现在面前,丰神俊朗如临风玉树,惊才绝艳胜御殿翰林,只余一个最后的问题——他的才学竟然尽数付给了他们的敌国,而且树大招风,害得王家一起被裹着遭难!   王泳想着,心里的怜惜又变少了,冷冰冰说:“赵王客气得很,你三个兄长现在都在朝为官,不管官职大小,全部拔擢为京官,两个姐夫也正在接受调令,即将进京。我们全家自然也是朝廷一纸文书,‘喜气洋洋’受恩过来。说你已经出籍了,也没有用!”   王药冷笑着:“他们但凡从前这么看重我,我也不至于流落到北边去!”   可是北边却遇到了她。   王药心里更无愧悔之意,仰起头说:“我回来了,是夏国的使节。当然,他可以想法子暗算我,也可以像匈奴扣押苏武似的,报个暴卒,把我关一辈子,也可以试试拿亲情什么捆着我。我愿意常保两国边境平安,这次回来也就是为了这个。但我现在名分上是夏国的官,我的妻子也是夏国的入——随你们承认不承认吧!”   他脸上挨了一掌,轻飘飘的也不觉得痛。脸偏在一边,心里是实打实的酸楚和委屈,他闭着眼睛,等着迂腐的老父继续痛骂或痛打他,心里甚至叛逆地想:所幸已经出了我的宗籍,你总不能再拿祠堂的板子来敲我!   可是老父既没有打,也没有骂,过了很久,发出了一声近乎带着哭腔的长叹,虚弱到似同弥留的气息,令王药心脏一颤。他撇回头看了看父亲的脸:那堆雪的两鬓,长着斑点的皮肤,眼角松弛的皱纹,还有……颊边亮晶晶的两道水痕。   王药又有什么话好讲?只能低头顿首赔罪,也带了些哽咽:“爹爹,儿子也是想回来解这个局!可是两国交好,不好么?赵王这样子逼我,爹爹,你心里难道没点不以为然?”   “可是,”王泳终于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在夏国有太后撑腰,是什么‘南院大王’,可你在这里呢?”他看看儿子的脸,白皙的颊上略微有点发红,很快印子就褪掉了,王泳望着头顶的梁椽,好半天似乎在思索,终于又是一声长长的喟叹:“我们都是质子。但是阿药,你若是走的是对的路,你就走下去吧,不必顾我们。你骨子里也是读书人,读书人一辈子不该为自己的行为愧悔,你自己考量吧。”   王药甚至震惊得没能消化这一句,紧接着又听得:“但是!”父亲又严厉起来,“你若明显做得伤害别人,却拿什么话遮掩,这样的事就不必说了——你说的那些大道理,也该让我看到,你堂堂正正,不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   他终于把王药最不愿意接受的事说了出来:“你是不是太后的面首不去谈他。但人家一国的太后,必然不会名正言顺地下嫁给你,你的身份一定是不分明的!她要男人,也不一定非你不可,你也不用妄自尊大,拿什么‘太后嫁你’做幌子,明摆着伤人——就看芸娘等了你九年,不离不弃,不畏人言,为你服侍母亲,承欢膝下,你也不应该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来!”   王药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嘴角抽搐,似乎在笑,又似乎要哭,最终断然道:“爹爹,这个我真做不到!当年我要逃避这场媒妁之言,今日我也不会同意这父母之命!”   父亲剧烈地咳嗽起来,满脸胀红,是异常痛苦的神色,他一手捂着胸,一手指着王药的鼻尖,要说话又透不上气,好一会儿咳得止息了点,断断续续道:“糊……涂……糊涂……”   王药膝行到他身边,为他抚着胸,自己也忍不住是潸然泪下。   夜深了,问题还解决不了,不欢而散的父子俩只能各退一步,都想着“事缓则圆”,期待时间可以解决这样的难题。王药顺着甬道回去,夜空中一勾新月,清清冷冷地照着大地,把他的影子浓缩在地上,只有小小的一团。母亲的院子尚为他留着门,值夜的老嬷嬷轻声絮叨着:“四郎啊,听话……”   王药对她苦笑了一下,茫然四顾,才找到西边厢房,打开门进去。   一盏灯照着屋子,帐子放了半边,被褥也铺好了。茶几上的水还是温的,一个朱漆小攒盒里摆着几道蜜饯——有他年少时最喜欢吃的蜜酿梅。母亲卧病在床,其他人未必顾得上这些细节。王药突然烦躁起来,梅子也不想吃,茶水也不想喝,只是觉不能不睡,上床后故意把铺陈得整整齐齐的被褥踢散,赌气地和衣而卧。   早晨起来鼻子就塞了,头里也觉得沉重,好一会儿才起身,昏沉沉穿了外头道袍,正准备去要点热水,门一开,便见戚芸菡和她的丫鬟正端着盆和壶侍立在一边。戚芸菡一见他就是和煦的微笑:“睡得好不好?洗漱过后,你要去给舅舅舅妈问安的吧?”   王药简直连脸都不想洗了。但是,对戚芸菡恶语相向,他又做不出来,只能自己接过盆说:“你又不是我家丫鬟,何必做这样的事?”   戚芸菡不以为忤,笑道:“你说你的‘那个人’,她会这么伺候你么?”   王药没好气地说“不。是我会这么端茶倒水地伺候她!”   戚芸菡一愣,转而冷笑道:“到底蛮夷的女子,果然一点‘夫为妻纲’的道理都不讲。”接着用近乎听不见的声音叨咕道:“不知道哪里好……”   王药跟她无话可说,匆匆地拿青盐杨枝擦牙漱口,又胡乱调和了热水擦了一把脸,回头瞥了一眼戚芸菡,见她正呆呆地望着一点没动的茶壶和攒盒。“我先去给娘请安。”他说,“然后我要出门,所以,你不要跟着去我娘那里,免得又絮絮叨叨扯上其他的。”然后加了句重的:“我的意思,你明白吗?你是最贤德的人,对吧?”   戚芸菡幽怨地瞥过来,幽怨地点点头。   给母亲请完安,又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其间还要小心翼翼避开关于戚芸菡的若干话题,王药出母亲房门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形势王药已经大致明了,赵王不动声色,把他的家人全数弄到了汴京,接下来一定是一步一步“请君入瓮”。王药眯着眼睛想着,皇帝病体支离,赵王的目标无非是当成下一任的君主,他要当皇帝,要么有掌权太后的支持,要么有实际的禁军兵权,他费尽心思把自己弄过来,自然想要借重北边夏国的势力。   王药沉吟了一会儿,决定静观其变。   他回到公馆,随着他来的亲卫都焦灼着,看见王药进门,先都是不错眼儿地盯着他瞧。王药摸了摸脸:“怎么了?怎么看我做什么?”   大家伙儿吁了一口气,笑道:“怕夷离堇回家挨揍,今日若是一脸晦气,扶痛而来,卑职们还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   王药被他们逗得一笑,一人飞一脚:“净胡扯。是不是怕给太后的密奏没东西写了,开始动歪脑筋?”   大家也凑趣,七嘴八舌道:“太后一千个一万个不舍得夷离堇,只怕要杀过来责怪卑职们伺候不周。”   正说笑着,外头传报,说赵王又来拜访了。王药收了笑,挑眉道:“还真是心急。”带着那些亲卫到门前迎接。   赵王大方落落的,仿佛要嚷得全公馆的人都听见:“王枢密,小王有个好消息!”   王药礼节性地笑着,等赵王近前了,才深深一躬,一个大揖之后道:“殿下抬举了!不知是不是陛下身体好些,要召见臣问话?”   赵王不得不收了笑说道:“唉,皇兄的身子,还是一日日捱着,我日日担心,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太后不肯接见使节,但也吩咐小王过来和王枢密打招呼。至于好事嘛……”话头被打断,好像总有点衔接不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换了笑容:“刘太后听说,王枢密尚未娶亲,念着衡阳郡王家的三郡主,也是早年被耽误了婚姻,想给王枢密拴个婚呢!”   王药心头“咯噔”,但知这话不仅是说给他听的,也是说给他身后那些亲卫听的。挑拨离间,果然是一把好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春快乐!作者给大家拜早年啦! 随机掉落红包,表嫌少,聊表心意哈哈哈!   ☆、fangdao   王药不动声色道:“刘太后是不是弄错了?臣虽是汉人,但现在的身份是夏国的来使。难道金尊玉贵的郡主娘娘,会跟着我去夏国?”他打个哈哈:“就算是要和亲,也轮不到我嘛!”   赵王却是特为要搅浑一池水的神色, 紧张地瞥了瞥王药身后的几个人, 陪笑道:“我说错了,王枢密莫怪罪。来来来, 我还带了一饼上好的小团龙,烧些好泉水,我们进去点茶。”   进去后, 两个人独处。赵王一改方才毛毛糙糙的样子, 又像应州的那个赵王一样,动作舒缓优雅, 而眼神峻厉, 却绝口不提半个有关指婚、有关和谈、有关皇帝身体的事,银壶里的水, 如飞瀑一样倾注进兔毫盏中,茶沫被激起白色飞沫, 形成漂亮的梅花图案,而团龙茶特有的香气,也被滚水激起,一阵阵腾在室内。   “王枢密请用!”   王药与赵王相对跪坐在茶案两边。他长跽起身,躬身接过赵王手中的兔毫盏,在鼻边嗅了嗅茶香,赵王期待地等他品鉴,他却随即放下茶盏,对赵王拱手道:“王药不才,神交赵王已久,只可惜应州之役,生死攸关,后来进了夏国城池就没有出得来。愧对当年赵王的栽培!”   赵王一愣,连忙回礼道:“王枢密这话,倒是小王要无地自容了。当年王枢密舍身救国,小王佩服之至。只是可惜夏国太后在和约里一定要求遣送王枢密过去,否则,小王无论如何要为我大晋保枢密这样的人材。”他放下茶盏,懊丧地摇头叹息:“我那皇兄,性子执拗刻板,我当弟弟的本不该背后说他,可是,浪费了王枢密这么好的人才,我心里委实气不过。”   他转而又换过神情笑道:“不过,自从两国停战,小王也一直在想着营救王枢密的法子。如今总算得偿所愿!”他压低声音说:“外面那几个是夏国来的人吧?也不用怕,只要王枢密想留下,他们自然鞭长莫及——这毕竟是我大晋的地方!”   王药叹息道:“救回来又如何?以前不过是贪好冶游,就落了个贬谪边境的下场,如今成了‘贰臣’,官家还能放过我?王药有家不能回的苦处,赵王殿下您不懂呵!”握着茶杯,饮酒般喝了一大口。   赵王跟着他叹息,又说:“其实我格外清楚王枢密的苦处,可惜不如意事常八_九,能与人言无二三。不过……”他留了半截子话,眉棱骨略微一跳,意味深长的眼神越过他捧在唇边的茶盏上袅袅的蒸汽投过来。   王药压低声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赵王如朗朗明月,天下归心。王药心向往之,不知赵王可否纳我这样一个臣下?”   赵王一脸喜悦、笃信的模样,急急放下杯盏,过来握王药的手:“我何德何能!”又说:“怎么是臣下!分明是知己!”犹自觉得不够,又道:“既然是知己好友,你还一口一个‘赵王’,一口一个‘殿下’,没的生分了!国姓为宋,我名为安廷,字中政。咱们互相呼表字吧!”   他亲亲热热喊了第一声:“却疾弟!”   王药心胸中明白得很,此刻戏分亦要做足,诚惶诚恐地说:“那太僭越了!”在赵王再三要求之下,才喊了一声道:“那么……中政兄!”   赵王此行不虚,面容上显得相当足意,接下来更是气定神闲、游刃有余,把玩着手中的兔毫盏:“人都道权势是好东西,可实质上它也最可怕,一旦沾上,就再脱身不得了。我是庶子,吴王也是,但庶也庶得不同——说起来都是笑话,但是人言可畏,非说我的母亲地位远远低过吴王的母亲,我就远远低于吴王,那么,我不服气也没有办法。”   王药心领神会:“治国为贤,拘囿于嫡庶之分,本来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嫡庶之下,尚要分地位——难道不都是先帝的骨血?一笔写得出两个‘宋’字?”他发牢骚一样:“就像我娶亲,人都说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难道妻子是为父母媒妁娶的?”   赵王“呵呵”两声:“也是也是。夏国太后爱重却疾弟你,但是么,两国征战多年,总归是势不两立了。”他低头喝了一口茶:“远的将来不敢谈,现在,王家的富贵荣华,兄都可以帮你。”   他想要夏国的形势,他想要协助李维励掌握边境的兵权,他想要步步为营,再借势夺取京里的禁军。所以他无比地想要打起来,而且能够打胜——他凝视着王药,说的是“荣华富贵”,传递的信息却是“株连九族”。   王药看着他冷冷的笑意,不得不低头道:“王家微末小族,要请殿下成全!”   赵王宋安廷咳嗽一声道:“叫错了吧?”   王药改口道:“中政兄!请成全王家一族!”   赵王微哂着,伸手扶王药弯下的肩:“言重了。若是我有那一天,王家,就是头等的功臣!”然而随即又道:“倒也不是不肯信却疾弟,出籍的文书,一时半会儿销不得,也不宜立刻销案。除了父母之情,我最信的就是夫妻和子女之情了。”   他负手沉吟着,好半天才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晰地说:“你不愿意娶衡阳王家的郡主,就娶你原来定下的妻子吧。等她有了身孕,你王家有后,你也就不惮于四处奔波了。”他仿佛说累了,也仿佛已经把最大的一注抛了出来,不怕王药翻天,所以捧着兔毫盏慢慢地低头啜饮,正眼也不再看王药。   而王药心里一阵轰鸣,一时竟回不上话,刚刚所有的成竹在胸瞬间荡然无存。   这个局,他不太好破!   完颜绰在上京宫,看着小阿芍刚刚开始学习走路。   阿芍越长越像父亲,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笑起来弯成一勾月牙,而那双又长又直的眉毛则比眼睛还要灵动,所有的表情仿佛都写在眉梢一般,但凡像她父亲一样一挑眉,完颜绰就知道,小家伙又有什么新主意了。   她走得跌跌撞撞的,却不肯身边的乳保扶掖,非要自己走才开心。走不两步摔倒在草地上,膝头大约有点疼,她的小嘴扁了扁,却没有哭,摇摇晃晃让伺候的人扶起来,小手一甩,又独自走了起来。终于到了完颜绰身边,长了八颗小牙的嘴一咧,扑进母亲怀里,重复着:“糖!糖!”   完颜绰又爱怜又无奈地看着她:说话没有走路早,至今“娘”还没有学会叫,倒先学会了叫“糖”!   她不太懂怎么去爱一个孩子,听见她要糖,急忙叫人取,吃了好几块饴糖,发觉小东西的牙齿都被粘住了,接下来的吃饭也大成问题,一怒之下叫人把宣德殿的糖全给扔了,气哼哼道:“活宝!就知道吃糖!以后再没有了!”   阿芍嘴角一抽,可怜巴巴看着娘亲,看了一会儿没反应,抽抽噎噎开始哭,越哭声音越大,近乎撒泼。完颜绰急了,训了两句想止住那哭声。可想而知,必然是适得其反,又心急又心疼,照小屁股上打了两下。打完了,心疼得没边儿了,搂着嚎啕的小东西几乎自己也要哭了。   “你阿爷又不在,你可怎么好?天天来气我!”   乳保们不敢触太后的霉头,缩在一边看公主哭,而太后拙劣地哄孩子——她这几十年翻云覆雨,在朝堂后宫都是游刃有余,唯独在两个人面前大栽跟头。完颜绰想着这茬儿,就是咬牙切齿,若是此刻王药在面前,她磨得锋利的牙齿就要咬上去了:孩子这倔强而不听话的脾性,一定都是随他!偏生他倒好,在晋国那美丽的地方做甩手掌柜,把教育孩子的苦差事也丢给了她!   还好是萧邑沣解了急。他随着课读的老师读完书,练好字,听得母亲这里的哭声震天响,急忙飞奔过来。明明自己也是个孩子,却能像个大人一样,给妹妹擦了眼泪,小声地对她说话。终于哄得阿芍破涕为笑,跟在哥哥屁股后面,小尾巴似的玩了起来。   说她要为女儿操劳多少,其实也不至于。现在国事一切顺遂,东边靺鞨,西边后凉,北边蒙古都服服帖帖的。南边狼子野心,但也不显,横竖耶律延休在那一线虎视眈眈地守着,也不怕晋国再出幺蛾子。可是完颜绰现在格外希望事情多一些,事情多了,才能忘掉那些寂寞如雪的良夜,才能在疲倦里沉沉地睡在冰凉的孤衾里。   惜乎,这日又没什么事。完颜绰回到满是伺候的人,却仍然空落落的房间里,实在无聊得紧,吩咐把秋狝的安排再拿来自己仔细琢磨,琢磨完了,离秋狝还有好久的间隔,睡觉之前必须找些事打发,否则躺着睡不着,只会越来越睡不着。   她从箱笼里翻出王药写的那些手稿:已经专门誊抄清楚给皇帝当课本了,她这里留的,是他恣意的手书。不仅看内容,也在看他一笔字,想象着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思和情绪在写,又是把他怎样的襟怀和忧思写下来,写给他认为堪当做一个好帝王的人读。读他的文字,就像在和他说话,完颜绰觉得他就在身边,还在和她哓哓置辩,还在和她顶撞“仁德”与“铁血”的区别。她把那手稿贴在胸口,胸口软蓬蓬的,一如她的心。   她笑着对手稿中那个光风霁月、心比天高的家伙说:“傻子!你的主张,还不得靠在我这儿实现?”想着心情大好起来,又从枕边的匣子里取出半截玉簪,断面原本就是平平的,此刻被摩挲得光润如打磨出来的一样。   昔年乐昌公主破镜能够重圆,那么他们相识的簪子断了,或许意味着会有这样的分离,但是也一定意味着他们还能重逢,重续前缘,像簪子一样合二为一。 作者有话要说:  祝各位看官新春快乐,万事如意,每一个都是美美的,票票多多的 爱你们(づ ̄3 ̄)づ╭?~ —————————————————————————— 刚刚把赵王的名字改了,下面的赵又廷再见。 现在人家叫宋安廷,没错,赵和宋是互换的,不高兴想那些很炸天的姓氏了。毕竟背景是和宋辽的历史相关度比较高的嘛。   ☆、fangdao   可是完颜绰接到的密奏却不如人意。她刚刚看到时,惊诧得以为是假的,但是紧跟着是第二封、第三封……她派在王药身边的亲卫,都是她的亲信, 每个人都有一个专门的渠道给她写信, 用的都是契丹文不会被轻易识破,彼此之间又是互不通问的——可以起到从不同渠道、不同角度了解实情的用处。   王药自然也是默许她这样做的。可是现在所有人众口一词, 都指向同一件事——王药迫于家族的压力,要迎娶表妹了!起先的密奏还是带着揣测,后来几封越来越笃定, 最后一封, 写得心急如焚一样,字儿都快飞起来了, 清晰可辨的事实是王药正式迎娶的日期, 这样的细节都得到了,想必不是假的。   完颜绰推掉了下午所有的觐见, 秋季捺钵也不想去了,她把寝宫的门从里头反锁着, 不让任何人看出她此刻震惊而悲恸的情绪。   但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连晚饭都不肯吃,伺候她的几个近侍哪有不晓得原委的?不过都是从其他地方泛泛地劝,阿菩在晚膳热了第五回时不得不在门口说:“主子再生气、再委屈,也得为自己身子骨着想,哪怕少吃点也好的。”   寝宫门“哗”地一声拉开了,完颜绰威严凌厉的凤目吓得阿菩一颤,低了头陪笑道:“刚刚公主还问太后来着,大约想阿娘了……”   她聪明得很,提到阿芍,完颜绰心里的邪火就被移到别处去了。“公主呢?”她问。   阿菩忙说:“刚刚哭了一小阵,乳保抱着去御花园里看树叶去了。秋风起来怕她着凉,很快就会抱回来的。”   果不其然,完颜绰忍着气吃了半碗饭,阿芍就欢蹦着回来了。小小身子尚不能完全保持平稳行走,但姿势雀跃的娃娃相,却是装也装不出来的。继“糖”字之后,她苦练了一个月,才终于学会了叫“娘”,犹记得第一声“娘”把完颜绰的泪花都喜出来了。接着又吩咐乳保教她叫“阿爷”,不过至今仍未学会。   “娘,娘。”阿芍只会叫这样短促的单字儿,但是另一方面,学猫学狗学虫子,无一不学得逼真。她先“喵喵”两声,表示在御花园看见了猫,接着又惟妙惟肖“汪汪汪”一阵,表示又看见了狗,最后“瞿瞿瞿”叫了好一会儿,两只小肉手握成拳放到眼睛前装哭。   完颜绰到最后彻底懵了,刚刚的心事暂时也丢到一边,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还是只能问乳保:“公主遇到什么了?这是什么意思啊?”   伺候阿芍最多的保母陪笑道:“公主在御花园的灌木丛里听见虫子叫,大家伙儿一块儿找了好半天,才看见一只‘金蛉子’,可惜跳得飞快,没能逮住,公主又特别想要,哭了好一会儿,最后哄她叫御花园守院子的小宦官帮她找,找到了给她送过来,这才哄回来。”   金蛉子这种北方草原极其少见的鸣虫,突然勾起了完颜绰久远的回忆。她脸色一暗,少顷就沉下脸来,对阿芍道:“你堂堂的公主,金尊玉贵,玩什么不好,要玩虫子?!没出息!没良心!”   “没良心”这句考语,实在冤枉死了小阿芍。她虽然听不懂,但脸色是看得懂的,顿时眉毛打了结,脸颊一抽一抽,最后张开嘴“哇哇”哭叫起来。乳保们顿时吓得脸色都变了:太后一看就是心情不好,孩子再一哭就招她烦,接下来不是小公主的屁股倒霉,就是她们倒霉——看这情形,她们倒霉只怕更多!   “别哭了!”完颜绰怒声道,一把把小阿芍拉进怀里,小家伙像父亲一样漂亮的大眼睛里霎时溢满了水光,眼睫毛全湿了,看着楚楚可怜,小手张开去抱母亲的脖子,用她刚刚学会的“娘”字一直不停地念着,念得完颜绰的心顿时软了,想去揍她屁股的手,也终于缩了回去。   “‘阿爷’有没有会叫?”她抬头问。   乳保们小心翼翼说:“回禀太后,还没有会呢。奴努力教公主说,日日说,天天说,总归会学会的……”胆战心惊,唯恐太后的邪火发自己头上来。   完颜绰“嗯”了一声,接着说:“不用教了,不会就不会吧。”   大家伙儿不知道太后是什么意思,只见她柔和地抚摸着阿芍的小脸蛋,说出话来冷冰冰的:“阿芍,我有你,你有我。也就够了。”   第二日,完颜绰在朝堂上下了懿旨,云晋国一直窥伺黄河南岸,尤其是并州地界和幽州地界,趁今年秋马肥壮,草谷满囤,士气正是极其旺盛的时候,征召六路士兵,缓缓向南推进。   这几年夏国与晋国贸易不和,虽不伤筋动骨,但是贵族和富户的日子没有以前惬意,因此朝中赞许的人也甚众,摩拳擦掌只等出兵劫掠,好好打个胜仗,好好过个新年。   太后与皇帝捺钵之行原本定在庆州,但因完颜绰提议,以捺钵为名,扈从大军开往云州,遥制应州,伺机夺回并州;又名耶律延休在幽州演兵,并将战马士卒调集到燕山边,秣马厉兵,烽烟虽未曾点燃,战火却是随时可能灼烧万里疆野了。   调兵遣将的繁忙,让完颜绰暂时忘却了心里的楚痛,奚车摇晃着,顺着草原间的小道驰往云州,两边是壮阔的风景。她在奚车的窗帘缝里看着外头的山河、原野,看着一人高的牧草和成群的牛羊,看着刚刚开垦不久的麦田和高粱田,心里想着:江山是我的,没有人能够夺走!   可人心却未必!   她觉得酸楚往鼻尖涌,眼睛里不由自主就模糊了。抹去泪水,她咬牙想:人也是我的!你敢娶其他人,我就敢叫两国边界再不安宁,逼迫你们晋国把你交出来任我处置!   她展平手中已经捏得皱巴巴的一封封密奏信,泪水一滴滴在笺纸上绽开水花。嘴唇忍不住地颤抖,其实也知道王药的艰难,赵王每次会谈,都有故意不避王药亲卫的时候,是什么意思,她也明白。可是他就要别娶了,她这口气不出怎么办?他就要别娶了,她总要努力一把,试着抢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对于王药而言,一直属于完颜绰的,便是他那颗心。   赵王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属于另一种形式的知己。比起当朝皇帝的刻板,赵王宋安廷把王药当做自己的千里驹。他的话里话外,想请王药帮助他取得至尊的位置,要取得这个位置,少不得掌控兵权,要掌控兵权,少不得在和夏国的战争中获得胜利,培植起自己的实力。作为为政者,这想法不算堂皇,但是还可以理解,王药曾经也觉得赵王有胆有识,有勇有谋,眼光手段不拘泥,是为君的料子——远胜于他那个嫡长的哥哥。   但叫王药无法接受的是,赵王他对于自己这匹“千里驹”的中意,是建立在不择手段地控制上的。王药自己也哀叹,小母狼用鞭子来控制他,赵王用他的家人来控制他,都不谈“以德服人”么?   王药心里如裹着一团乱麻,家乡的饭蔬,在夏国时思之如狂,现在一口都吃不下,只有故土的羊羔酒,在汴京可以喝到最正宗的,所以每日都必不可少。   才叫厨下热了一坛子酒,才喝了一半,他最不想见的那个身影就出现了。   戚芸菡检视一样走进来,看见王药手中的酒杯,皱了皱眉说:“表哥,如今舅舅每日愁得头发都白了,舅妈又那样病倒在床上,你若再喝出个好歹,岂不叫他们心里悲痛?别喝了吧。”   劝谏的话,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让人驳斥不出;语言平和中正,话音温柔而坚定,让人无言以对;可是,王药就是不愿意听。他笑道:“家里有你这样的贤惠甥女,悲也只我一个人了吧?”   戚芸菡脸色不大好看,从王药手里去夺酒杯。女孩子若是撒娇撒痴,这点子嗔怪男人都能接受。但是她一本正经的,王药也就一本正经的,女子的力气哪里及得上,夺了好几下,那酒杯还是牢牢地在王药手里握着。她无奈之下,瞥见一旁的小酒坛子,又伸手去拿。王药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坛口,正色道:“芸娘,这是我的,请你不要动!”   戚芸菡挣了两挣,酒坛子纹丝不动。而看到王药脸上,丝毫爱意都看不见,仿佛在公堂上说那些公事公办的话。她心里的委屈顿时涌上来,却又不肯服输,冷笑道:“喝酒伤身,你从来都是这样,听不见别人的好心意见!以前如此,得到的教训还不够么?”   王药冷笑道:“教训够多了,多谢!喝酒嫖_娼,落了个轻薄猥琐的名号;被爹爹杖责出籍,以为自己再做不了王家人;贬到并州做小吏,以为自己一辈子就断送在边陲……但是,那又怎么样?我轻薄猥琐,我是王家的出籍不肖子,我在这里再无升官发达的机会,我还从不听你的谏言……你为什么还总想着嫁给我?!”      ☆、fangdao   戚芸菡流下两行泪,颤抖着嘴唇道:“你轻薄猥琐,你再无机会,你是不肖之子……可谁叫当年我们两家结下姻亲?你以为我想管你?我瞧着自家姐妹嫁入好人家, 夫妻恩爱和睦, 子女满堂,我心里难道不难受?若不是为了女儿家的道德名声, 我也……”   她捂住脸,简直要嚎啕大哭一场似的,但实际却只是强自忍着, 肩膀和声音一样颤抖得厉害:“出嫁从夫, 我是认的,这是我的命……我只想好好伺候你, 相夫教子, 能让你踏上正途。至于你以后会怎么样,我也不在乎, 吃糠咽菜我也不在乎……我这颗心,你怎么就不懂呢?!”   王药只觉得怜她, 却无法被她感动。只是女孩子哭成这样,他不忍心再撒盐,颓然坐下来,把杯中冷了的酒一抿而尽,摇着头叹息道:“芸娘,你可曾尝试过去喜欢一个人,而不是咬定‘父母之命’盘算着嫁给一个人?”   戚芸菡的手从眼睛上挪开,带着泪痕的脸一片惊诧色:“表哥,自小儿我爹娘就教我,那些书生小姐、私定终身、情情爱爱的话本子最是毒害深重,好人家的女子是不能读的!姻缘天注定,喜不喜欢又如何?在一起久了,自然就喜欢,自然就能和和美_美过一辈子。”   王药无语地看着她,这么美的一张脸,却是木的。   完颜绰的美艳日日在他梦中,不错,他是个浅薄轻浮的男人,他第一眼爱的也是完颜绰的娇媚容颜。可是哪怕是冲动,他也毕竟爱过,体验过两情之中的矛盾、痛苦、纠结,也体验过两情之间的缠绵、亲密、奉献,更体验过那种爱到极处,可以超越时间、空间、生死的刻骨铭心……他终于“呵呵”笑道:“我没法跟你过一辈子!”   戚芸菡嘴唇哆嗦着,泪水一颗一颗从杏核眼里落下来,细细看,她白皙的皮肤并不润泽,乌黑的头发并不油亮——年龄给予每个人的都是公平的。   王药不知道她心里怎么在骂他,无非是“薄情”“负心”“不知好歹”……一个等了自己九年的姑娘,从豆蔻年华到如今,花儿开到最盛的时候,快要败了,从这个角度讲,他确实是负心薄情的男人。他低着头,慢慢地咽着苦涩的唾沫:他身上的恶名已经够多了,不在乎再多一个。让他来负心,让他来被所有人指戳谩骂吧。如果娶了戚芸菡,还和她生了孩子——就不谈对不对得起完颜绰了——她和孩子就将成为赵王手里最十拿九稳的质子,到那个时候他王药再抽身,她可就真个抽身不得了!   王药缓缓把酒坛里的酒倒进杯子里,喝了一大口压下口中的苦涩,然后抬眼冷冰冰说:“我刚刚说的话很难懂么?”   戚芸菡一言不发,捂着脸从门口飞奔了出去。   他的半坛子酒还没呷完,父亲王泳那里的小厮就连滚带爬奔过来,苦着脸,挤出一点对小郎君尊重的笑容:“四……四郎君,阿郎叫你过去——现在。”   大约是戚芸菡去告状了。王药放下酒杯,随意拿袖子抹了抹口边的残酒,也不问缘由,跟着那小厮往王泳的书房走。小厮在甬道里带路,几回回头看王药,脸色尴尬得难看。王药抚慰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用担心。”   小厮期期艾艾道:“四郎,阿郎相当生气,您……多说点好听的……”   “嗯。”王药沉沉地点点头。父亲已经一头银发,满面愁色了,他也不忍心再刺激老人家,若是骂一顿打一顿,自己一言不发承受了就是——原本也是自己该当领受的。   进了父亲的书室,不仅是王泳,还有王药的二姑父戚良斌也在,姑父锁着眉,看了进来的王药没有说话,而父亲直挺挺坐在椅子上,头不受控制地颤动着,见王药进来,还不等他开口请安,先对一旁的老管家喝道:“家法呢?!”   王药心一拎,暗自咬了咬牙,跪下身准备忍着。“父亲……”他刚一开口,还没来得及道歉,父亲已经从老管家手里夺过家法戒尺,不管不顾朝他打过来。   那戒尺是两尺长、三指宽的硬实乌木,王药当年在临安时曾结结实实挨过几顿,知道这分量可观,眼见朝着自己的脸就呼了过来,这可是要命的事,一时也顾不得,伸出胳膊挡了一下。   胳膊立刻疼得几近要断掉,可耳边仍是王泳毫无怜惜,反而气愤得近乎变了调的怒骂:“小畜生!你出息了!你还敢挡?!”   王药忍不住捂着胳膊,低头道:“父亲有怒,儿子原不该不承当,只是古人说‘大走小受’,儿子终归是不欲贻害父亲名声。”他跪伏下来,以额触地,绷紧了背上的肌肉:“请父亲责罚便是。”   顿了少顷,风声便起,背上霎时一道钝痛。王药抽了口气,咬牙忍住,默默地和鞭子比了比:鞭子的疼痛是撕裂皮肉般的,瞬间就如烙铁烫过去,但伤在皮肉;而这乌沉沉的家法戒尺,痛得倒没那么厉害,但是重重钝钝的感觉往肋骨里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震颤到了,疼痛却是一点点漫开、渗进,喉头咸腥咸腥的——这样打,肌肉能搪住的力量有限,只怕很快就要受内伤。   好在挨了两下,老管家就来抱着气喘不已的王泳,哭着劝道:“阿郎,您仔细身子骨!何况,四郎刚刚回来,又是使节的身份,犯再大的错处,也须得考虑他的身份。阿郎这样往死里打,叫赵王知道可怎么办?若是夫人知道了,对病体也没有裨益……”   “总是我生了个孽子,自家合该遭现世报!”王泳捶胸泣道,“横竖打死了他,是打死了个外人,赵王要人偿命,我去偿还他就是!”说着,推开老管家,抡起戒尺又抽了下来。不过,到底是亲生的,戒尺这次一下下只往臀腿上去,声音响亮,架势吓人,受的人却还耐得住些。   这次,二姑丈终于出语劝解,挡着王泳说:“舅兄!芸娘并没有出事,你若反过来又伤到了阿药,咱们这亲戚以后怎么好意思做?打也打了,还是劝服为主吧。”叹了口气从王泳手里把戒尺夺了下来,交给一旁的老管家。   王药从浑身那种往骨头缝里钻的剧痛中灵醒过来,看着唉声叹气、背手不语的姑丈,惊诧地问:“芸娘怎么了?”   “畜生!”王泳一手捂胸,一手指着他的鼻尖骂道,“她等了你九年!你九年前不肯娶她,还在外头鬼混,她也不曾嫌你恨你;九年过去,还一心一意等着你,你却又对她说这样的混账话!什么‘没法跟她过一辈子’?你倒是想和谁过一辈子?!你怎么就不怕人家指着我们王家的门楣,指着王家人的脊梁骨耻笑一辈子?!”   王药的犟性又给激起来,自己伸手揉了揉疼得厉害的地方,笑了笑说:“爹爹,九年前您也是这样一顿家法板子,把我打晕了过去,我能从床上起身时已经是一个月后,起身后第一句话就是‘儿子要退婚’。如今爹爹打算再来一次,听听儿子会说点什么?”他素有点读书人之外的滚刀肉脾性,记得教他习武的禁军教习师父曾说过“要学会打架首先得学会挨打”,所以伸展了一下疼痛不已的肩背,对老管家道:“劳驾,抬张条凳,把我捆上去,爹爹打起来顺手,可以少受点累。”   私心里想:他若受伤,可以拖一拖赵王,甚至可以以退为进。   而王泳跌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半日说不出话来。而姑丈戚良斌的脸色也终于难看起来,冷笑道:“王使节,我们戚家原不该高攀这门亲。您现在是赵王看重的人,听说还有人提过衡阳王的郡主,我们家芸娘真正是一指头都攀不上,我会劝她死了这条心。与其悬梁什么的,还不如找家庵堂静静念佛,修修来世。”说罢,拂袖要走。   “等等……”王药听呆住了,顾不得身上疼痛,拉住戚良斌的袖子,磕磕巴巴问道,“姑丈……你说什么?”   悬梁?!   戚良斌甩了甩手,力气到底不及王药,没有甩脱,他对王药道:“内侄儿,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芸娘是个痴性子,她寻死觅活本就是自己不好,怨不得别人。”到底还是当父亲的,话说得言不由衷,可亲戚毕竟还是亲戚,长长地哀叹,尚要抚慰王泳:“舅兄,我说的是真心话。你们对芸娘好,我心里都晓得。她命该如此,就由她去吧。”   王药迟钝地松了手,心里茫然一片。他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只是觉得太残忍——对戚芸菡太残忍。可是如今,他不对她残忍,就势必要对更多人残忍了!      ☆、fangdao   王药几乎是一步一挪,拖着疼痛的身体到了所住的地方。西厢房没有戚芸菡热情的打理,今日变得冷冰冰的。他肚子又饿,身上又疼, 心里又是说不出的堵塞得难受, 胡乱把床一铺,俯卧上去, 倦得连被子都不想盖。   天色变得黑沉沉的,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叫,王药昏昏沉沉, 半梦半醒, 有时候似乎是睡着了,稍一动弹又被疼醒。他龇了龇牙, 自语道:“王药, 你真是没用!”正准备再闭眼睡觉,门“吱呀”一声开了, 估计是上房的丫鬟知道他没有吃饭,来送点吃的。   王药头也没回, 说:“吃的放食案上,我一会儿来吃——冷了也不怕的,这天气够暖和,不会闹肚子。”   沉沉的声音响起:“阿药,是我。”   王药一个激灵,身子一翻,顿时压到背上一痛,但也看清了,老父亲打着一盏小灯,花白的鬓角和胡须被光线照成了温暖的颜色,褶皱的皮肤更显得皱纹深重,但是表情大约也被灯光洗映,显得不像先时那么愤怒恼恨。   “爹……爹爹……”王药叫道。   王泳冷笑道:“顶嘴时倒是伶牙俐齿的,这会儿倒傻了?”他几步上前,站在王药床前,目光瞥下来,犹带威严,王药自失地笑了笑,俯身在床上,暗自还是绷着肌肉:“爹怎么来了?”   王泳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中的东西一件件往床边的小案上摆,王药眼角余光看见,皆是些瓶瓶罐罐的。终于,做父亲的开口道:“你回来这些天,也没能给你安排个小厮或丫鬟服侍,你带来的人又都在公馆里。”他拧开一个瓶子,里面一股药酒的辛辣气味扑鼻而来:“以前都是你娘亲自给你上药,可惜现在,她都这样了……”   一辈子的夫妻,情深意笃,王泳说着老妻,眼睛里的泪光就被烛火照出莹澈的光芒。“衣裳褪了。”王泳说。   王药磕磕巴巴的:“不必……不必……爹爹把药酒放在这儿,我自己来。”   “你自己怎么够得着?”王泳轻声呵斥着,“还害臊么?做那些丢光脸的事反而不害臊?”   王药甚觉无言以对,也不想和他再辩驳,小心起身,解开了衣带。   老父的眼睛不大好,凑得很近了,还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肩胛,叹口气说:“都紫了。很疼吧?”颤巍巍把药酒倒在掌心搓热,覆在王药的背上。过了一会儿手拿开,却又凑近仔细看:“咦,这些一道一道的印子是什么?”   其他的,都是鞭伤,皮开肉绽之后,就会留下永久的疤痕。王药有些悲从中来,笑着说:“爹爹,没什么,刚到夏国时受过些小伤。”   王泳也悟过来,愣怔了一会儿问:“他们打你,打得很重吧?”过一会儿又近乎自语地说:“你这么能忍痛的皮肉,挨祠堂那么重的板子都没打转的犟驴脾气性儿,却被他们打得叛了国?”王药嘴张了张,不知怎么回答这近乎好笑的问题,索性不答了,双手枕着下巴,静静感受药酒渗进淤血皮肤后火辣辣的感觉。   然而,父亲若有若无的叹息声还是让他心里一悸。王药回过头来,很认真地跟父亲解释:“爹爹,我并没有叛国。鞭子再狠,我也能够忍。我在夏国挨过两次痛打,一次是受殉难的章望刺史的嘱托,以身为间,打入夏国,获得信任,在此之前,须有这样的做作,显示出投诚的真实不虚;第二次,是以身为质,拿自己的脑袋搁在应州城墙头上鬼头刀下,让赵王和李将军吓唬夏国的掌权太后,然后被当做和谈的礼物送了回去,就挨了一顿痛打。”   他说得轻飘飘的,接着还把每件事的细节都讲了一遍,以示所言不虚。而身后当父亲的,始于瞠目,继于手颤,最后昏黄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王药身上一道一道、一条一条、深深浅浅、紫紫白白的新旧伤痕,摩挲得王药也眼眶发酸,犹自倔强着回头说:“我不是贰臣,我没有给爹爹丢人!”   “阿药……”王泳点着头,“我知道,你的书没有白读……”   “但是,”王药回过头,“有的事,我不想做!”   “大节不亏,小节有愧。”王泳慢慢说道,“你一向是这个样子的,总不能做到完满。可是比起那些与你相反的人,我倒宁愿是你这样子。”他终于说到正题上:“阿药,芸娘这些年的不容易,你无法感同身受。你这么去想吧,很多夫妻的感情,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是慢慢相处之后慢慢产生的。我和你娘,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开始新婚也是磕磕绊绊,后来生了你的哥哥、姐姐,最后是你,相濡以沫一辈子,发觉那就是自己的良人。别说家里的祖制不让轻易纳妾,就是许我纳妾,我也不会,因为不愿意伤了你母亲的心。芸娘嫁不嫁,你娶不娶,已经不仅仅是你们俩的事,关系到芸娘的脸面,你姑丈和姑母的脸面,我们王家的脸面,你母亲的拳拳之心,还有赵王……”   王药哀声道:“爹爹,要是九年前的我,遇到今日的境地,我还可以把泪水往肚子里咽,答应这件事;可是如今,我心里有其他人了,她对我情真意切,为我生育女儿,我不想对不起她,也不想我的女儿没有爹爹……”   父亲的脸,落在灯光的阴影中,显得那么失望。   王药闭了闭眼睛:“……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若我娶了芸娘,实际是对她的伤害。我除了名分,什么都不能给她,不能给她夫妻间的欢愉,不能给她平安的生活,也不能给她一个孩子!”   他的心突然有点动摇,并不仅为今天一顿打,还为他的失望,和在提起阿雁和阿芍时突然澎湃起来的心酸——他要见到妻女们,他必须学会像阿雁一样,敢于牺牲,敢于作恶!   王药睁开眼睛:“爹爹,如果我是这样残忍地对芸娘,你觉得我不是十恶不赦么?!”   他内心摇摆茫然,急需意见,可他的父亲却并没有敲醒他,而是笑了笑说:“阿药,你要知道,芸娘其他都不要,只要一个名分!你给她名分,其他的,她自然会甘之如饴。”   原来世间作恶的远不止他王药!王药突然心里开阔坦然了,回头双目灼灼地望着父亲:“真的?”   “心无挂碍,便无有恐怖,便远离颠倒梦想。”王泳慢慢说道,“你要逐爱欲,便要放开眼前的爱欲挂碍。很难!”他摇摇头,沉沉地望着儿子,最后说:“芸娘那里,你去看一眼吧。”   王药上好药,披好衣服,忍着身上的疼痛,慢慢地扶着院子里抄手游廊的矮栏,慢慢走到家中客房的院落那里——戚芸菡每次到王家,都住在客房中。他进了门,穿堂里的椅子上,正看见姑母在抹眼泪。王药慢慢跪倒在姑母面前:“姑母,我错了……我对不起芸娘,对不起你和姑丈!”说罢,磕下头去,动作一大,背上的伤顿时痛起来,“咝——”地倒抽一口凉气。   姑母骨子里还是疼他,急忙扶着他的肩膀说:“阿药,你表妹自生了拙念,又怎么能怪你?她亲娘去得早,我做填房的,又不敢劝她……她自小被夸‘和顺’‘淑德’,一直以此为骄傲,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凛然不可侵的地方,任谁劝都不肯听的……我当后娘的,战战兢兢唯恐人说个‘不好’,又哪里敢劝她……”絮絮叨叨只是哭。   王药狠了狠心,说:“我想去看看芸娘,不知方便不方便?”   姑母道:“方便。你安慰她两句吧,哪怕先哄着,别叫她再起这样的拙念了。”她大约也后悔这场婚事弄得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哀叹了好长的一声。   王药挪着进去,看见里头戚芸菡已经坐在床上喝水,腰里垫着靠枕,脸色雪白,眼睛红肿,见他来了,便是哀怨地一瞥。她身边环围着不少丫鬟,其中熟识王药的那个上前嗔怪道:“四郎可算来了!我们娘子……”   “阿桃!”戚芸菡力气不足,这一声的威望倒不差,那个叫“阿桃”的丫鬟顿时不敢说话,怨怼地瞥了王药一眼。   王药深懂女孩子的心理,如今念头打定了,要赔笑脸、说好话、博同情,乃至把她逗笑,都不是难事,他一步一挪过去,戚芸菡低下头说:“你们怎么伺候的?快去给四郎君拿椅子。”   王药苦笑道:“这倒真不用。刚挨了一顿打,紫肿着,沾不得椅子。还是站着好。”   周围的小丫鬟,不少露出“活该”的淘气神情,王药视若不见,手撑着床柱,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戚芸菡倒是抬起头来,关注地看着他:“这么大人了,舅舅怎么还打你?你……可还好?”   王药强作硬气:“没事,痛十天八天就好了,这次没晕过去。”不过目光一下关注到她脖子上的一道紫色,勒得这样厉害,倒不是雷声大雨点儿小地诈死,他心里也有说不出的愧疚感,加了一句:“我确实也混蛋,也是活该吧。”   戚芸菡软了些下来,幽幽道:“害得你挨打,真是对不住……”   两个人互相这么体贴,旁人哪好再杵在那儿碍眼?大小丫鬟们找着借口,一个个纷纷退了出去。   两个人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了很久。王药终于首先开口:“芸娘,脖子还疼么?要是有不舒服,你一定要跟我说。”又沉默了一会儿,见芸娘没什么反应,又说:“我也不知怎么说你。我是个不信前世来生的人,总觉得人生在世一辈子,总得珍惜自己。”   戚芸菡心里一阵满足的适意,摇摇头道:“表哥放心,我现在还好,只是头里略有点昏沉。”她捧着喝空了的水杯,左右找着有没有地方能放,王药自然而然去接手,把空杯子放到桌案上。   戚芸菡看着他艰难挪动的身影,终于在他背后说:“我和表哥不同,我信前世来生,信一切都是天注定。所以,表哥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读书享乐一点不肯放松;我却宁愿在这俗世间修行,为我亲娘,也为我自己,还为所有我所关爱的人。我今日把脖子套进绳圈的时候就在想:好了,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归葬王家的坟茔了……”   王药震惊地回头看着她微笑的脸庞,眼睛里带着泪花。他放荡自由的性子,实在不懂得为什么一个各方面如此出色的女子,会把自己的一生抵押在一个明知道不是良人的人身上!如果换做完颜绰,她要么放手,要么毁灭,绝不会为一个男人丧失自己。也正是因为如此,王药才愿意为她死!   “芸娘,”他终于说,“我若娶你,终究会对不起你。”   戚芸菡笑道:“表哥,你若是娶我,就算是对得起我了。”   “哪怕……我无法给你一个女人所需要的一切?!”   戚芸菡咬着嘴唇默然了一会儿,抬头道:“王家自然会养我这个儿媳,王家不肯养,我有十指,会做活计,会洗衣服,学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也能守得住。”   王药“呵呵”了两声,女人所需要的就如此空洞?!她牺牲,她奉献,她崇高到虚无,可就如高高的道德神祗,无法叫人产生爱意。王药拱拱手:“得教!若只这点,我不会负你,但是歧路亡羊,一旦做出选择,可能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你好好休息,别再乱想了。”转身离去。   戚芸菡也是倔强的性子,捍卫自己心里的高洁,到了义无反顾的地步。好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牺牲了戚芸菡,换给自己一个挡箭牌。做恶人就做恶人了,横竖她不以为这是作恶。   王药深深地长叹,到外头椅子上的姑母面前跪了下来。姑母轻声问道:“你和芸娘……”半截子后不敢再问了。而王药垂头在姑母膝上,终于咬了咬牙根,抬头说:“我如今知道自己的不是了。求姑丈、姑母和芸娘,能够再给我一个机会。”   姑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故意问:“阿药,你的意思我没大懂……”   王药又咬了咬牙,斩钉截铁说:“我愿意迎娶芸娘。”      ☆、fangdao   王药回到使节所居住的公馆,他的那批亲卫们,有一阵没看见他,纷纷放下手里的酒碗、赌具, 陪着笑过来:“夷离堇回来了?”   王药笑道:“承蒙各位上次的吉言, 这番真个是‘一脸晦气,扶痛而来’。耽搁了数日, 见谅见谅。”   完颜绰叫来陪他的,都是些人精儿,虽则王药风趣, 但他们也很敏锐地发现了他脸色确实憔悴, 行动确实迟缓,不由都噤了声。王药没法安坐, 进了门后使个眼色:“门关上, 瞧瞧外头有没有人?我有些重要的话,今日要交代。”   要做得不像秘密集会, 这帮子人精也都懂。于是两个出去收拾赌具进门,弄得像要大赌一场似的;两个出外乱逛, 像是无所事事;一个在门口剔牙晒太阳,实则把风;其余的则在关起的门里听他们的夷离堇一脸正色地交代:   “太后大约和你们说过,我这次来做这个使节,是晋国方面‘请君入瓮’,而我自己呢,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甭管付出多大的代价,要把事情办妥当的。”王药环视四周,“推车撞壁的要紧日子,只怕快了。到时候我会迎娶表妹——做给晋国人看的,而他们也势必拿此事大做文章——做给完颜太后看的。两国必然交恶,边境的冲突本来就是一触即发,只怕一场战争仍是难免,而诸位——估计作为使节赶回原国。”   他淡定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至于我么,肯定是走不了的。一方面可以用来探听夏国的军情和兵力分布,一方面万一打输了还可以拿来要挟太后。”他苦笑了一声:“我半辈子还从来就没有被他们这么看重过!”   大家都肃然起来,面面相觑,终于有人问:“那么,夷离堇打算反间?”   王药点点头:“但是,接下来自己的所作所为,身不由己的极多。我也不敢奢望别人能信我,走一步看一步吧。”   从来他这种身份的人就很少有好下场,到头来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王药凝神了一会儿,倒也不显得颓丧,反而是抬起头说:“趁现在各位还是受尊重的使节,各人有个人驿路上或私信上通路,我也不便过问,但求各位帮我一个忙。”   他从褡裢里掏出十张笺纸,用的都是粉光潋滟的薛涛笺,雪白的底色上套印着紫粉色的花朵儿,打着细细的朱丝格。但他的字却写得旁逸斜出,完全不在格子中。随侍他的亲卫都是武夫,有的识汉字,能够念出来,但也不大懂其间含义,都是好奇地互相比对,又好奇地看着王药。   王药笑道:“不过一句词罢了,各位手中的都是一样的。拜托你们在被赶出晋国之前,把这张笺纸和各位的密奏一道发往上京宫太后那里。毕竟这样的世道,万一有半道上丢失的——我要确保这句话,能够传到太后的手中去。”   这已经是下达命令了。各个亲卫明白过来,急忙小心把笺纸收好,答应了下来。而后又是一番面面相觑。王药又拿出一个匣子,打开让众人看了看里头一个英姿飒爽的穆桂英的面人儿,笑道:“这也交给太后,是我奉给公主的。不过只此一个,估计出关的时候不会细查,实在丢了就算了。”   他握了握荷包里半截簪子,终于坦然地舒了一口气:“好了。喜酒就不请大家喝了,估计‘大定’一下,朝中就要有翻覆,诸位就要卷铺盖回家了。太后那里,也不需要美言,太后懂则懂,不懂则不懂,如此而已。我该走了。”   他转过身,拉开门,对守在门口的那位笑一笑,而出了公馆的大门,面前没有旁人的时候,泪水却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晋国沿袭汉族自古以来的婚嫁风俗,是谓“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因为是早定下的姻缘,“纳采”、“问名”、“纳吉”早在九年前就完备了;“纳征”又称“放大定”“下彩礼”,是正是开始大婚流程的一步,下了聘礼,如无意外,婚姻必须存续;“请期”则是定下婚期,等待“亲迎”行合卺礼、入洞房,就算一场婚姻正式缔结了。   王药家里刚刚把聘礼送到戚家,朝中就像炸了锅一样,因为原籍晋国的“使节”娶了原聘的妻子,意味着又自动回归到故国。恰好此刻燕山的盗匪劫了边界处的军营,两面都说是对方的不是,剑拔弩张,形势又紧张起来。王茼回到王家,拉上王药到了父亲房中:“爹爹,阿药确定要娶芸娘表妹么?”   王药不等父亲答话,自己说:“是的。”   王茼现在是家中品级最高的官,皱着眉好一会儿:“赵王和很多大臣的主张,两国交恶,无法再就关口商贸的事再和谈下去,既然不斩来使,就赶回去算了——但问你是什么主张?”   王药暗道“来得好快”,然后肯定地说:“芸娘能跟我到夏国吗?自然只能我留下。”   王茼欣慰地笑了笑:“你做出抉择就好。赵王私下里也找了我,对你期许有加,说婚姻大事一毕,就赏你职位。”   王药眉梢一挑:“官家同意?刘太后同意?”   “这……”王茼语塞,好一会儿说,“反正你也不是为了官职。”   “嗯!”王药笑了笑,对三哥说,“新娘子的首饰还没买好。有些新款样子我也不懂,我叫人画了图,请几位嫂嫂帮我掌掌眼?”   王茼放下心来,点头笑道:“小事一桩。公中的钱不够,我来贴补。管叫你这婚结得风风光光!”   王药笑笑不言,看了一眼面色凝重的父亲:“那么,我去外头瞧瞧,有没有新样儿的、价廉物美的首饰。”   他在汴京各个市集里转悠,顺带看了一下夏国使节所住的公馆,果然大箱笼、小箱笼堆着,马车牛车系在门口的桩子上。王药心知肚明,没有丝毫停留,转而绕过去,到各家当铺“挑”首饰。   他自然是心不在焉的,坐在那里任店家热情地拿了多少满当的簪环来看。心事想够了,才随意点数着大小的首饰匣子:“这两只钗,这条璎珞,还有这两对手镯留着。新妇喜欢素净典雅的,那些盘金点翠、珠围翠绕的家伙什儿,估计她不爱。”   当铺朝奉笑道:“您真是个体贴郎君!有道是‘情比金坚’,我这里还有一支素金的簪子,别看着简单,金子料极好!”他屁颠屁颠捧出一个盒子,神秘兮兮地打开放在王药面前:“我们这行当不骗人,俗话说‘七青、八黄、九紫、十赤’,您看看这颜色,妥妥的赤金!”   王药怔了片刻,突然忍不住地笑了起来,拈起金簪端详着,眉梢眼角都是惊喜。   当铺朝奉被他傻笑得正有些不乐,皮笑肉不笑道:“客官以为是假的?不是小的卖弄,您看看这素金簪上的纹样——”   王药拱手笑道:“我知道,这纹样是莲花星辰,看着简单,却是契丹人信奉的佛教和太阳神祗的意思——而契丹那里有几处金矿,出的都是最好的狗头金,炼出来的纯度也特别的高,所以这簪子用金极纯,对不对?”   朝奉眨巴着眼儿,好半天笑道:“对对,您内行!”   王药把簪子翻到背面,那里还有契丹特有的文字,小小一个,藏在星辰的下方,这朝奉定然也不认得:这是一个大雁的“雁”字。   朝奉见王药牢牢地握着簪子,满脸都是遏不住的喜色,心道大约可以赚几个了,愈发喋喋道:“这簪子来之不易,但一定是真货。当年来铺子里当当的,是从北边过来的士兵,腿都残了,手里只有这支簪子,说是从契丹俘虏那里得来的,真正是好东西……”   王药早听不进去了,只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他在朝奉喋喋的话语里,想象着八年以前那个夜,他遍身鞭伤,从黑漆漆的牢房进入了一个天堂,她的温软妩媚,纵使还未生感情之前就叫人流连,每一个细节,如今回忆起来,都像是才发生的一样,让他顿时产生了无比的勇气,敢于去面对接下来可能面对的一切艰难险阻。   突然耳边一阵静,王药这才发现那朝奉的话说完了,他敷衍地点点头:“您说得不错。意思好,兆头好——情比金坚么,谁说不是呢!”连还价都不还价,连着其他几个盒子一道抱走了。   王宅里张灯结彩,到处铺红着绿,喜气洋洋的一片气氛,等候着他们家小儿子的婚仪。王药一点喜气都没有,漠然地瞥了一眼,抽身进了家里特意为他准备的新房。到处都是红色的,看得心烦意乱,而他必须静下心来,慢慢梳理接下来要准备的事。   他的家人不肯离开故国,他的软肋就永远握在赵王手里。唯一的办法只剩下釜底抽薪。王药在脑海中思忖着赵王文质彬彬而实则凌厉的模样,他们倒算是棋逢对手,如今这一场暗战,且看鹿死谁手吧!      ☆、fangdao   迎娶的日子到了,王家到戚家的大路上,鞭炮声声,锣鼓喧天, 戚家门前围满了附近的小儿和戚家的男亲, 按照“杜门”的习俗,纷纷问骑乘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儿要利市钱。新郎官礼节性地微笑着, 按着规矩叫陪侍的小厮发了装铜钱的红包,拿到钱的人哄散离门,喜气洋洋的喜娘扶着盖着红盖头的新媳妇出了大门, 一路尽是踏着红毡子, 被引着进了花轿。   鼓乐声声,喜气洋洋的大支队伍开往王家宅子, 新人跨过马鞍、蓦草、银秤, 男方家里朝着外头大撒谷豆钱果等,引得一群孩子来哄抢。而后喜娘把一条绾成同心结的彩缎交到王药和戚芸菡两个人手中, 引至家庙参拜天地祖宗,又回正厅叩见父母双亲, 最后是夫妻交头对拜,戚芸菡在盖头里看不见外面,手叉腰间,盈盈一屈膝,向王药行了礼。而王药却是躬身做了一个大揖,腰弯得近于直角,而且好久不起。   亲友们哄堂大笑,纷纷玩笑道:“瞧新郎官多么高兴,给娘子行礼都行得不记得起身了!”   戚芸菡从盖头下面看不到,但也又羞又急,又不好出声提醒,只能尴尬地立在那里。而王药心里默念着:“芸娘,从今日起,我把你引进了无法回头的境地,前方就算不是泥犁,也一定不是福地。我这一礼,先在这里给你道歉了!”   接下来新郎送新娘进洞房坐床,合卺酒、合髻礼过后,新娘卸掉严妆,在洞房的床榻上盘坐等候,而新郎外出拜客饮酒。   王药刚到外头,家中婚宴上就来了一位贵客,王药急忙放下酒杯上前迎接:“赵王殿下!”   赵王今日也是庄重至极,非常给面子,直角幞头,绯色曲领大袖的公服,腰束玉带,进门却一点都不骄矜,拱手道:“却疾弟,今日大喜!恭喜恭喜!”   王家人受宠若惊一般,急忙行了拜见王侯的大礼,赵王一个一个扶着,一副礼贤下士的谦和,最后扶起王药时,含笑低声道:“如今两国战事一触即发,为国为民,还要请却疾弟新婚大喜之后,投身报国呢!”   王药波澜不惊地抬首笑道:“赵王栽培,是王药的福气。等新妇怀娠,便来报效!”   赵王不自觉地一挑眉:新妇怀娠?那要是新媳妇不会生孩子,我还等一辈子?!但这话不好在今日大喜的日子说出口,只是笑着又说了一番“早生贵子”的吉利话,意味深长地看了王药一眼说:“却疾弟高才,小王是知道的。新婚之后,还是先入朝就职,小王不才,虽只为却疾弟要到了一个郎中,不过将来有功于社稷,官家自然会虚位以待,等候给老弟你拜相封侯!”   这样喜上加喜的事,大家轰然叫妙,奉赵王坐了首席,然后喝酒吃菜,兼着打趣新郎官,做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   黄昏时分,天色暗沉,王药被灌得醉醺醺的,在几个兄长的扶掖下跌跌撞撞进了洞房。大家笑了一阵,掩上房门走了。新房里只剩下王药和戚芸菡两个人,王药酒量好,刚刚装出来的醉态一瞬间就消失了。他就着案桌上的温茶喝了一盏,头脑中一片宁静。   洞房里四处红灿灿的,龙凤花烛正燃得旺盛,烛芯发出“哔哔啵啵”的轻微爆响声,王药从镜奁里窥了戚芸菡一眼,她穿着大红色的喜装,盖头揭了,露出一头金珠,施着脂粉的脸仍然显得局促,所以美丽的五官颇感小家子气。她大概也心里发慌,偷偷抬眼打量了王药很久,却见他总是没有反应。   大概等了太久,戚芸菡终于忍不住了,低声说:“四郎……天不早了。”   “嗯。”回复她的只是一声鼻音。   戚芸菡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你今日是不是酒多了?要不要我去为你要一盏醒酒汤。”   王药转过身,目光在龙凤花烛的光照下一闪一闪的,但瞳仁深不见底,像一洞清冷的寒潭。他说:“不必,我没醉。”他凝望着戚芸菡,她一瞬间抖了抖,垂下睫毛,脸涨得通红。大约想起家里妇女在新婚前和她说的为人妇的“那些事儿”,开始紧张起来。可是,她紧张了好一会儿,矛盾交织了好一会儿,却惊觉,她的丈夫根本没有过来的意思。   王药已经坐在案前的椅子上,握着一卷书在读。戚芸菡的脸方才还觉得滚烫,现在又觉得冰澈的感觉从头顶上渗下来,忍了又忍,只等外头梆子打了二更,外头一片寂静,她才鼓起勇气,说了一句她觉得羞得极难出口的话:“你……你不过来么?”   “我就坐着看一夜书。”王药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再正常不过。   冰渣子浇头一样,戚芸菡瞬间觉得从心尖儿到鼻尖到眼眶都酸了上来,颤抖着问:“难道……难道洞房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王药见她几乎要哭,笑问道:“那么,你告诉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戚芸菡脸又红了。婚前,家里的婶子、嫂子,还有母亲都偷偷跟她说过了,什么新郎会过来褪她的衣衫,会亲吻,会抚摸,会耳鬓厮磨,会交颈叠股……那些害羞死了的话,说的人自己都是满面的红,而她当时更是捂着脸不敢听。那些婶子嫂子的就会笑话她,然后在她耳边悄声道:“羞什么呀!不这个样子,怎么生得出儿子呢?……”   她这辈子,自懂事之后,连洗澡都是都是自己独自洗的,在男人面前袒露身体,想都不敢想,只是大家都说,这也是圣人教化,是“食色性也”,是用来生儿育女的,她决定咬着牙去忍。可是现在,男人一点不主动不说,还来问她“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她怎么答得出口?!   气急败坏之下,决定不再理他。戚芸菡低了头,虎着脸,玩着腰间的鸾带一声不吱。王药等了一会儿也没再追问,捧起书又读了起来。   梆子打到三更的时候,戚芸菡又困又累又毫无睡意,她再次抬眼偷偷打量王药:他伸了个懒腰,脱掉外头的朱色新郎礼服,换了一身家常的直裰,可是蜷在圈椅上,支颐打盹儿,一点过来睡的意思都没有。戚芸菡这才明白他之前所说的那些“对不起你”是什么意思,现在已经没有害羞的感觉了,只是气得浑身冰冷,她颤声道:“四郎……你这样子,我明日怎么跟大家交代?!”   “交代什么?”王药睁开眼睛,诧异地看了戚芸菡一眼,旋即看到她的颤动的手指正指在床上一条绣花锁边的白绫子上。他眨了眨眼睛,随后笑道:“容易。”取了一把裁纸刀,在自己的食指上一割,捏着手指到床前,把手指上的血滴在白绫上,唯恐不够,又捏了捏,滴得饶有趣味一样。最后把手指在嘴里含一含,笑道:“这不行了?”   戚芸菡目瞪口呆,看看王药,又看看床上滴着血的白绫,竟然不知怎么指责他才好。王药倒又没事人一样,把床榻乱抹一番,说:“你上去睡吧,一觉起来,看不出痕迹的。”又回到了圈椅上,坐着继续打盹儿。   戚芸菡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大红喜裙上,不知不觉窗户纸上透出一些明亮,她悚然惊觉,马上到了该起身展拜镜台和家中尊亲的时候,要不做出样子来,自己大婚之夜遭到冷遇的事就人尽皆知,那时候会嚼出什么舌头简直不敢想象!她急忙换掉了喜服喜裙,在被子里胡乱搅动了一下,又用铅粉盖了盖脸上的泪痕。   没多会儿,外头果然有人喜气洋洋敲窗子:“新郎官新娘子起身了没?”   戚芸菡怕被笑话“新妇赖床”,急忙道:“起身了!”抹抹揉皱的衣裙,幽怨地瞥了王药一眼,起身开门。王药从圈椅中起来,只觉得腰酸背痛,但心情适意,下来活动活动筋骨,又觉得口渴,伸手倒茶壶里的冷茶。他的一个嫂子急忙过来夺过茶杯,笑道:“傻子!昨儿一夜阴_交阳会,这会子能喝冷的么?嫂子去给你倒热枣儿茶!”   其他人哄堂笑起来,不时嚷嚷着“早生贵子”“五男二女”什么的吉利话,浑然不觉新娘子一张脸不是红热,而是异样的惨白。      ☆、fangdao   在应州捺钵的完颜绰,忙碌了一日,在黄昏的时候终于歇了下来。她最怕闲着,望着升腾在营地里的篝火和远处吃草的马匹、骆驼、牛羊, 明明一派祥和的景色, 她却觉得心里慌乱而愤懑。   萧邑沣怯生生地蹭过来,期期艾艾地说话:“阿娘, 有一件事……”   完颜绰看看长成小小少年的皇帝,还是免不了的警觉,问道:“什么事?别吞吞吐吐地说话。”   萧邑沣咽了咽口水:“斥候那里的密奏我今天看到了, 晋国造了那么大声势, 说我仲父在晋国娶妻,又当了晋国的郎中。密奏我压下去了, 怕在朝中引起波澜, 只不知这样处置得对不对?”   完颜绰对他笑一笑:“嗯,特意给你看, 也就是要听听你的意见。”   萧邑沣小大人似的皱着眉:“我觉得奇怪。一来,我仲父他不是反复无常的人, 与其敲锣打鼓做晋国的小官,为何不做我国的夷离堇?二来,娶妻做官也就罢了,非弄得全天下都知道,无非就是想叫我们这里寒心。”   完颜绰点点头:“这事很快就压不住了。晋国把王药娶亲当官的事昭告天下一样办得这么大,无非就是打我们的脸,告诉说我们的夷离堇又心甘情愿当了他们的官。若是我们气不过和他们打起来,大约就遂了他们的愿了。所以,偏不能让他们遂愿!”   “但是……”萧邑沣吞吞吐吐了一下,又问,“要是是真的呢?”   完颜绰略有诧异地看看他:为帝王的人,不能轻信,不能偏听,更不能自说自话、自以为是。这孩子一直是王药教导的,读《帝鉴》,成长在鞍马上、御座上,果然与一般七八龄的孩子不大一样。完颜绰审慎地点点头:“要是是真的,我们自然不能丢这个人,做了我们的叛徒,自然要杀之昭告天下。”   萧邑沣又叹了口气:“阿娘,要是是真的,其他也没啥,只是仲父他太对不起你了!不过——”他诚挚地对完颜绰说:“我会孝顺阿娘,爱护妹妹的。”   完颜绰无声地笑一笑。他深入虎穴是他们的约定,可他真的娶了别人,她心里的滋味儿也是百味杂陈。回到自己的毡帐里时,小阿芍老早睡着了。完颜绰叫来阿菩:“你去把东西备着。”   阿菩心知肚明,不敢说什么,一会儿就准备好了纹身的细针和各色染料,屏息凝声地说:“主子今日要刺什么花样?”   案桌上干干净净,没有曼陀罗的图案纸,完颜绰打开一只匣子,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一摞笺纸,这是晋国出产的上品薛笺:雪白的底色上套印着紫粉色的曼陀罗花,还打着细细的朱丝格,每一张笺纸都是一样的,上面写的字也是同一句,只不过字迹略有些差别,却也是明显是一个人手书。   她把最上面一张写得最疏朗精致的拿起来:“照这个,在背上空白的一处,就当做是题画诗吧。”   阿菩拿过,轻轻地念了一遍:“念桥边红药……”   完颜绰笑着接后半句:“……年年知为谁生。”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1)”完颜绰想着上京他的宅邸里那一片一片各种深浅红色的芍药花,想着他的眉眼,他的脸颊,他的身体……手指抚摩着匣子里其他的笺纸——每张上都是同样的一句词,都同样写得缠绵悱恻、动人心弦,都同样是他们之间才懂得的语言。他通过亲卫们的密奏,在向她承诺。   而她,愿意信他——他新婚的消息如万箭穿心一般带给她苦痛,可即便如此,她仍然知道他的心在这儿,这些不得不存在的苟且,不得不存在的屈服和妥协,并没有改变他的心意。她愿意透过这些笺纸上单调的一句话,选择笃信他。   阿菩的针落下去时,尖锐的痛传到心尖里,完颜绰咬住自己的胳膊,放纵自己落下泪水。每一点疼痛都是她的爱意,铭刻在身体上,铭刻在心魂里。不管接下来怎么样,不管一切的真伪,她愿意这样铭刻,绝不后悔。   压下的斥候密奏终归包不住,很快,原来的南院夷离堇王药重投故国,背叛夏国的消息传得铺天盖地。在奚车上面对群臣的激愤,完颜绰显得很是淡然:“人,我们自然是要去要的,叛国之罪,放在哪里都不可饶恕——只是,需由我们自己审讯过才算。但是我瞧着晋国是不会肯给的,他这样五次三番地挑衅我们,以为我们这里真是吃素的?”   她轻蔑地笑:“备战就是了!”   夏国本就是全民皆兵,皇帝的圣旨一下,各州县,各头下军城都开始点数士兵,八十万大军集齐,随时等候捺钵的皇帝和太后的指挥。完颜绰对着沙盘考评萧邑沣:“皇帝觉得应当怎样设兵?”   萧邑沣在朝堂上已经听了大臣们的不少建议,此刻说了自己的见解,但最后还是为难地说:“这样子对不对,我心里还是没数。”   完颜绰鲜有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你能把大家伙儿的意思综合考量了,还有自己在各处捺钵时所见所闻融汇进去的观点——”她甚为满意,笑着说:“我的沣儿长大了!”   萧邑沣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被夸得满面红光。   完颜绰指着沙盘对他说:“但是朝廷中人多意见多,有时候容易听得昏乱。所以又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之说。南边晋国打仗,军容架势,乃至兵器重械,都比我们强,却因为皇帝要在汴京遥制,诸王又各存小心思,将领没法主张,无法因地制宜、灵活机动,所以败落较多。因此,皇帝与其自己苦心孤诣,还不如选拔贤才,任用唯能,用人不疑,放开手让将领们去干。”   她最后含笑道:“耶律将军亲自驰来云州,要向陛下汇报军情。”   时序光阴的代谢,远比人想象得快。燕山那里的风吹得耶律延休那张俊朗的脸越发棱角分明,虽然显得比原先黝黑粗糙些,也别具男子汉的硬朗阳刚之气。他撩开铁黑色的斗篷,身上的甲片发出碰击的金属声,虽然穿着沉重不便,但他还是一丝不苟地跪叩皇帝和太后。   完颜绰和声道:“不必大礼,将军为我大夏守卫边疆,正是我们母子应该感谢将军!”   而萧邑沣也异常聪明,牢记着母亲所教的“求贤若渴”,于是端起御案上的一杯热奶茶亲手递给了耶律延休:“天开始冷起来了,将军一路奔波辛苦了。朕还没有动过,将军喝了暖暖身子。”   这样融融睦睦的君臣相得,感动得耶律延休几乎要英雄落泪,带着些哽咽说:“太后与陛下的知遇之恩,臣万死难报!”   他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镇戍边关,不肯婚娶,完颜绰又敬他又怜他,但也不敢跟他提婚娶这个茬儿,只好还是谈公事:“如今两国战事一触即发,我虽然调集了八十万军伍,但分兵太广,恐怕会减弱战斗之力,我们两国交界之处无非黄河沿岸,如今幽州、燕州、并州三处都在晋国手里,是不是还是先集兵在这三处妥当?”   耶律延休自信笑道:“听闻晋国又在幽州方面布军,然而他的老毛病,喜欢故意玩声东击西。李维励一直盘踞并州不动,我看赵王还是很打算靠他的。”他思考得很是深入,与完颜绰谈了很久,但最后道:“但现在要当心的是,王药身在晋国,幽燕并州三处,他都非常熟悉,若真是一心为晋国谋划,这场仗就会打得艰难。这几年我们好不容易给百姓休养生息,人丁兴旺了些,仓储也满了些,若是一场惨战下来,可能死伤甚重,国库空虚,这些年的积攒就全部没了。”   完颜绰低头不语很久,最后对萧邑沣说:“皇帝怎么看?”   萧邑沣比以前稳重很多,好一会儿才回答:“耶律将军说得极在理。我心里愿意信仲父,但是,他又是个故国情思很重的人。人心叵测,不得不防。”他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唉,要是斥候能到汴京亲自见一见他,知道他如今是如何想如何做的,就好了!”   两国边境,已在戒严,不过商贾过境,其实还是受欢迎的。王药担着郎中的职务,其实只是个寄禄官,即一个空名职衔,拿一份俸禄而已。但是因为赵王这层关系,许他进各部司务瞧瞧两国的情势,而后再听他的见解。   “生铜、生铁、瓷器、丝绸……还有茶叶,口外跑一趟,就能挣不少钱帛来;而夏国和后凉出产的黄金、乌炭、骆驼、骏马和牛羊,则是我们这里所需的。”王药边喝着茶边对赵王道,“关卡关闭,商贾们只能铤而走险,还不如不禁贸易。他们从我们这里得到铁器虽然会用作煅铸兵器,但我们若没有好战马,步兵迎战骑兵,也几近于十个打一了。”   赵王耐着性子听他说,到最后点点头道:“这样小事并无不可。备齐战马之后,幽州和并州,虽要分兵,也必须有个多寡轻重,你看在哪处加重兵更好呢?”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上身前倾着,是虚心求教的模样,但王药心知这绝不是一个轻信的人,因而回复道:“燕山为隔断,过界颇不易。并州为孤悬,守护也不易。但赵王殿下想要的并不是汾州、应州或燕山以北的地方,只是要禁军统辖权力而已。这个……臣觉得,殿下心里早有谋算了。”   赵王宋安廷露出些不可捉摸的微笑,点点头说:“极是。我弟弟吴王,手下也有一干将领,我也要上奏官家和太后,国家存亡之战,谁都不可轻忽了。”   王药敷衍完他,在自己的值庐里静静地忖度了一会儿,起身收拾收拾回家。刚到门口,老门房笑嘻嘻递过来一张名帖:“小四郎,做朝廷命官到底不一般,今日一队做骡马和骆驼生意的商贾,就投了帖子要拜会。阿郎不耐烦和商人结交,三郎今日又在部里忙碌,想来还是您回帖回拜比较得当。”   王药今日刚刚与赵王谈了边境上牛马骆驼贸易的重要,转眼就有做骆驼生意的人上门。王药眉梢挑动,笑道:“这速度,倒是惊人!”接过帖子看了一眼,突然脸色变了。刚刚才交到门房手里的马缰,被他一把夺过来,翻身上马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1)这是《扬州慢》 作者是宋代姜夔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 宋词中非常非常喜欢的一首。 当然,原意并不是怀念一个人,而是描述金兵过境后,兵燹掠过后扬州城景象和那些痛苦的遗民的心境。 不过这句词实在太美,太应景,拿来曲解一下使用。这是阿药的承诺,他的心,为她而生。 . 明天撒狗血,写那么多纠葛妈蛋作者自己也写累了。   ☆、fangdao   王药的心“怦怦”地乱跳,马蹄在御街的青石路上踏得清脆作响,衬着他此刻又慌张又欣喜的复杂情绪。朱雀门很快出现在眼前,此刻正是下午, 门前来往人群极多, 门口略略盘查便过,王药耐心下马等候, 到门边时才举了举腰间的牙牌,守城的士兵肃然起敬,屈膝给他问了安。王药闲闲道:“晚间城门还是戌初关闭?”   得到答复后, 他看了看天色, 暗自盘算了一下,对守城的士兵笑了笑, 上马顺着城外的官道又是奔驰起来。汴京城外水流丰富, 道路宽阔,不仅如此, 贵室富户家的别苑园林更是鳞次栉比,沿着汴河、五丈河等水系, 两岸画舫亭轩掩映在绿柳丛中,虽是外城,和内城比起来也并不差多少繁华。   王药按着名帖上的地址,终于在沿着汴河的一排排精致客栈中找到了一间,门户不大,而里头幽深。他绕到后院,几十匹骏马和几十头骆驼已经被安顿好了,他问正在喂草料的马倌儿:“这是新到的姓严的客人的?”   马倌儿抬头客套地笑道:“是呢!都是好马和好骆驼。客人您是来看货的?我替您给商家说一说?”   王药点点头,按捺着心里的激动,随着马倌儿一路从后院往前头走。   与其说客栈,这里更似是精致的别居,两进深的院落独成一体,围墙高高的,挡住了外间的声响动静,马倌儿敲了院门,里头探出一个脑袋,望了望就关了门进去了。少顷门户开了,只见里面鸟语花香,引进来的一条水流淙淙轻淌,上边建着的水榭精致小巧。马倌儿笑道:“虽是商户,但大约也是个北边来的大户,规矩不比官府家眷轻。您若是谈生意,只怕还要客气些。”   王药掸了掸衣襟,对马倌儿笑道:“多谢你提醒!来这里的人多不多?”   马倌儿道:“总要提前有约才住得进来。清净得很,不会有人抢生意。”高高兴兴接过王药递来的铜钱,躬身离开了。   王药踏进院门,开门的那位把门掩上闩好。王药拱手轻声谢道:“忽总管,多谢!”   完颜绰身边的侍宦忽络离低声笑道:“不敢当,夷离堇请进。不过主子吩咐,内院要格外谨慎,只怕要劳烦您在门口多等一会儿。”   她要耍小脾气,王药自然不敢怠慢,他到正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忖度了一下称呼,最后还是笑着说:“当家的,开开门。”   里头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是熟悉的“噗嗤”一笑,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传出来:“既然生意上门了,总不好放着钱不赚。客人是要买马呢还是买骆驼?先看货,再询价,最后再请进来定价钱比较好。”   还弄得像个真的!王药忍着笑,说:“骆驼运货脚力虽好,毕竟不及马匹金贵。如今两国剑拔弩张的,良马更有赚头。就是马吧。价钱请当家的先开,我尽力而为就是。”   里头笑道:“价钱自然不会便宜,千里迢迢过来,不赚足了不划算。不过客人要买马,买一赠一。”   “赠什么?”   里头吩咐一声,门帘子掀开,阿菩忍着笑的脸出现在王药面前,她手里捧着一个托盘,里头摆着大小粗细各不相同的几条马鞭,说:“我们主子说,好马赠好鞭,常常敲打,千里驹的耐力才出得来,不至于走野了路子。请客人择选,白送呢!”   王药愣了愣,接着也不由笑了,低声问:“里头还有其他人不?”   阿菩亦低声道:“没了,其余的都在四边耳房里护着。”   王药便伸手把托盘整个端过来:“行。里头的生意我来谈。”掀帘子走了进去。   房子隔音不大好,外头的鸟鸣声声入耳,而里头条榻上侧卧着的人,好像丝毫没有畏惧感,抬眼瞭了王药一下,毫无表情地继续低头,从面前的大琉璃盘子里戳水果吃。   此刻正是水果大量上市的时候,西瓜、甜瓜、葡萄、鸭梨、柑橘、绿橙……切成精致的形状,摆在冰碗子上,缭绕着缥缈的水汽,衬得那个人也带着仙气一样。   王药叹口气:“你这爱吃凉东西的毛病怎么这么难改呢?”伸手去夺琉璃盘子。   完颜绰一把抱住琉璃盘子,抬起眼睛狠狠地瞪着他:“关你什么事?我何从要你管?”生气地把他的手拍开,但是似乎也没胃口了,把水果签儿也扔在了盘子里。   作一作自然是等哄。王药揉了揉发红的手背,好言好语道:“还不是怕你肚子疼……至于管你么——我不管,谁还敢管?不都随着你任性儿?”   完颜绰就是气得笑也自然带着冷冽而娇媚的魅力,横了王药一眼:“新郎官儿,喜讯都传得那么远,我还没来得及贺一贺你呢。以后,你该关心另一个女人肚子疼不疼,而不是我。”大概说得气了上来,拿起盘子中的水果签儿,狠狠地扎在一块甜瓜上,犹不足意,拔_出来又狠狠戳了一堆洞。   “哪里有伤,你就往哪里撒盐。真该罚你!”王药悠悠丢下这一句,俯身下去就吻住了完颜绰。   完颜绰猝不及防,被他身体压下来,顿时一闷,但又是一阵说不出的爽利。他舌尖毫不含糊地侵犯进来,带着幽幽的茶香,而且比夏国的砖茶更带着清芬的气息。她伸出舌尖回应他,顿时缠绵得分离不开。王药简直被她口腔里甜津津香喷喷的水果味迷住了,掠夺得越来越深入,浑身火腾腾的,几乎要把自己,也把她化掉。   突然,胳膊上一阵刺痛,他忍不住低声哼了一下,这才撑起身子分开。完颜绰眼睛睁开,满是慧黠的光芒,王药顺着一看,她右手正举着“凶器”——一把水果签子,而嘴里凶巴巴说:“造反了你!我还没罚你,你倒敢罚我?下来!”   他撑在她正上方,满满的都是压迫的优势;而她明明不怎么好移动,处在劣势中,却仍敢这么凶巴巴的。   王药想到自己端进来的一盘子皮鞭还在一旁丢着,顿时产生“进亦忧退亦忧”的麻烦感,此刻只能耍无赖,摇摇头说:“不行,这里又不是上京宣德殿,这里是汴京郊外,理应我尽地主之谊。你么,乖乖当客人。你听听外面这鸟啼,风吹草动都能被听见!”   还真的!许是这院子四周太过安静,只听得一阵阵婉转的黄鹂啼鸣,悠扬如乐曲一样,偶尔还有几声秋蝉的嘶鸣,带着勃勃的生气——这汴京,真是美极了的地方。完颜绰带着一些舒适的倦意,低声道:“瞧你这急色鬼的模样,难道不该先问问我为啥过来?”   刚刚那一吻实在太过悱恻,王药已经勃勃兴动,趁着她不敢高声语,便腾出一只手,动手动脚解她的衣带,一边还讲:“无外乎兴师问罪……”   完颜绰伸手按住他的手:“对!叛国挂冠,停妻别娶,这样的两项大罪在身,你有什么话说?”   王药停下动作,笑道:“我认罪。不过,虽然挂冠辞朝,做了晋国的郎中,并没有泄露夏国的军机,不足以谓叛国;虽然明媒正娶了早年订婚的表妹,但是并没有失贞,不足以谓停妻。”   他说的第一条,完颜绰还能理解,但第二条顿时叫她心里酸了上来,仗着手里有水果签子,便和戳水果一样在他胳膊上又戳了几下,他肌肉紧实有弹性,戳起来还有些不忍心重重用力,但是忍不住还是要狠狠骂他:“哦,我那时说,‘哪怕另娶’,你就真个另娶了?你知不知道,斥候传回去的消息,压都压不住,谁如今还信你是作假的?”   王药忍着痛,很认真地说:“你信就行了。”   “我也不信!听说刚刚洞房花烛,若是新妇没有落红,只怕要休回娘家的吧?”越想越气,觉得戳几下都不能解气了,干脆把他的脖子揽下来,在他肩膀上狠狠地盖上一对月牙形的小牙印儿。   王药龇牙咧嘴地忍着,好容易松开了,他也舒了一口气似的,在她耳边说:“小母狼,你太狠了。我为你守着身,我自然可以证明给你看,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咬人呢?”   “证明给我看!”   王药委屈兮兮地把食指伸给她:“喏,新妇的落红,全靠我这只手指遭罪,一共挤了十二滴血。”   完颜绰看看他手指尖上唯剩一道发白的痕迹,撇过头不屑一顾。   “还有。”王药急于证明一样,身子往上挪了挪。完颜绰不知他还有什么证明的法子,傻乎乎看着他等待着。却不料他硬邦邦地顶过来了,然后厚颜无耻地说:“我虽然是新婚燕尔,可是其实许久没有碰过女人了,实在‘饿’得不行。你试一试,是不是比从前更贪婪一点?”   实在脸皮厚得不行!完颜绰想骂他,又骂不出口;想啐他,口腔里只觉得干燥得生火;想打他,不知怎的一点力气都用不上。他“饿”得不行,她又何尝不是?久旷的身体急需滋润,那种疯狂想他的劲头,每每在夜晚被自己的思念折磨得生不如死,今日解渴的甘霖即在眼前,不管多要紧的事,也得先解了这渴劲儿再说。   正在摇摆着,他温柔的吻又凑了过来,先只是在她耳畔打转儿,渐渐却吻得凶暴,掠夺似的吮吸着,像要把她每一寸都吃下去,让她的每一个毛孔都燃起了烈焰。完颜绰心里那残存的一丝丝理智终于被烈焰化开了,一如她身体的紧绷一点点被烈焰烤软了下去。衣带松开的沙沙声传过来,他呼吸的浊重声传过来,身上微微一凉,又紧跟着被他滚热的、赤_裸的胸膛覆上来,他的手游走着,摩挲过她柔滑的肌肤。   完颜绰热得几乎要呐喊出来,被他灼烧得如失了水的鱼,扭动扑腾。   他咽着口水,低喝道:“别乱动。”却伸手抬起了她的腰。 作者有话要说:  不想我踩刹车的,请让我看见你们的手!啊哈哈……   ☆、fangdao   仿佛是大海的波涛涌了起来,船只分开波浪,波浪又闭合,把船只簇拥到浪花的绝高处。   彼此都像从炽热中突然到了清凉的彼岸, 在浪涛中左右荡漾, 在一片深海中探寻漫溯到更深处时的神秘幽微。王药凝神做事时都不爱说话,然而那双眸子会说话, 那样的凝视,会让人产生错觉,仿佛要被他幽黑的瞳仁吸进去, 掉落到一处深不可测的漩涡。   他的颊边终于浮现出一点释放的松快, 眸子也迷离起来,一阵又一阵荡漾的碧波过后, 终于深深地在她耳边呼吸, 舌尖时不时探过来,嘴唇时不时探过来, 吻得动情而迷蒙。   “这样好不好?”王药终于发问,几乎有点有气无力似的, 带着点大男孩一般的憨实。   完颜绰喘着气,在他胳膊内侧轻轻掐了一下:“好得很。郎有妻,妾守寡,又和偷情似的。”   王药叹口气在她脸上轻啄了一下:“你不刺一刺我,总归不高兴。”神清气爽地爬起来,从一边的银瓶里倒出温热的水给她擦洗。等把她身上的汗水拭尽,衣衫重新掩好,又倒了一杯热茶过去,才说:“解了渴了,谈正经事儿吧。”   完颜绰掩了掩衣襟,慢条斯理把一根根衣带系成漂亮的花结,而后才抬头看着王药,笑道:“忙着穿衣服干什么?我还没审你呢。”指了指一边的托盘上:“自己挑一根。”   王药手往托盘上一按,嬉笑道:“不必了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噫!”完颜绰的素手慢慢划过一根一根鞭子,抬眼娇笑着凝望着这男人,“画上点我的印记,晚上回去才不敢在新妇面前脱衣服。”   王药又好气又好笑,也就不再推脱,买货品似的细细择选起来:“太粗的容易内伤,不好;太细的会割伤皮肤,也不好……”最后只能勉为其难地拈起不粗不细的一条,但递上去前先指了指肩头的“月牙儿”牙印:“这还不够么?”   完颜绰伸手指触了触那个牙印,“噗嗤”一笑,又抻了抻王药挑出来的那杆皮鞭,笑道:“你先说,大张旗鼓地娶妻当官,接下来是什么路数?”   王药正色道:“赵王的意思我大致已经明白了。逼着我娶妻当官,然后昭告天下——这手笔也只有他能够有——自然是要挑起两国的边衅。现在朝中的重兵屯集在幽燕两地,可是赵王的亲信李维励却一直固守并州,因为幽燕两州的守将,原是吴王母妃一家子的。”   完颜绰略一盘算就明白,眸子中简直流露出惊喜来:“我一路往汴京来,一过燕山,几乎看到的是一马平川。汴京水陆通畅,八方通衢,加之运河漕运,养兵不成问题,但是通衢之地往往缺少山川险关,所以只要突破幽燕,一路围攻汴京就会格外容易,对不对?”   王药的脸色变得肃穆,但他点了点头,没有发表言论。   完颜绰凝视着他的眼睛,又说:“幽燕两地的守将是赵王的暗敌,他特别不希望吴王通过赢得幽燕两地的局面,从而获得朝中的口碑,也因此获得金匮之名。对于他而言,当务之急并不是阻挡我的大军,而是甚是希望我把大军放到燕山,拼死杀出一条血路,给吴王一个致命的打击?”   王药叹息着点点头:“极是!所以说一个国家要亡,首先亡在内部的人心。你看明白了,我也不敢瞒你。赵王拿我挑起两国之战,接下来就是故意虚弱边境力量,打击吴王,而官家体弱,他只消同时借重汴京势危,刘太后就不得不把禁军的权力给他,以便协同并州和洛阳的力量,来保卫汴京。而那时候,我又可以为赵王一用——我对夏国了解,可以从并州侧击夏国的军队,逼迫燕山退兵还救。”   他大约还是怕小母狼野心大起,忍不住还是警告着:“不过,你别以为汴京一带一马平川,没有险阻就可以轻胜。晋国八十万禁军尽数放在汴京,都是第一等的精兵,而且养兵之粮充足,救援之路也是通途,要打下汴京,绝对是胜负不定的惨战。”   完颜绰冷笑道:“哦,你的意思是说,汴京横竖打不下来,我的兵就合该被你们团团地耍着,做赵王与吴王争权过程中的鹬或蚌?”她寒了一张俏脸:“我是当政的人,和做生意的人一样,首先谈利益。你得告诉我,我有什么好处。”   王药忖度了一会儿,指指自己的鼻尖:“我?算不算?”   完颜绰笑着用鞭梢抚了抚他的脸颊:“还真不惮于往自己脸上贴金!中原大好的局势不要,只换得了个男人,你当我是周幽王呢,还是唐玄宗?”   王药毫不畏怯的手穿过她的鞭梢去捏了捏她的脸:“抬爱,小母狼!你是国主,我却不是褒姒、杨妃。”他到底还是个胸怀天下的男人,大约对她的轻慢有些不满,那只手感受完她脸颊的滑腻之后,又穿过她散开垂着的秀发,揽住她的脖颈,把她一下子拉近自己的胸前,低头惩戒似的吻了一顿,而后才道:“我有冒险的主意,一直愁怎么和你说。今天见到你的帖子,虽然吃了一吓,但也看见了希望。”   正打算细说,外头阿菩敲了敲门框道:“主子,已经酉正了,可把点的饭餐送过来?”   王药登时一惊,抬手看了看窗棂外头的天色。完颜绰察言观色,问道:“难道急在这一时,不吃了晚饭再走?”   王药陪笑道:“戌初关闭城门,要再进城除了皇帝的虎符,就是要等明儿天亮再开城门。”   完颜绰眯了眯眼睛,那凤目成了好看的一弯,一把拽住王药的腰带道:“我偏不!我偏要你今儿陪我用膳!”   王药愣了片刻,便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倒反而放开了,原来已经准备下榻的脚又提了回来,点点头说:“行!去他的戌初关闭城门,我今儿不仅在这儿用晚膳,而且一夜都不走了!”   完颜绰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故意说:“哟,你不和带来的小厮长随说一声?夜不归宿,万一家里问起来……”   “我一个人来的。家里问起来,我也自有办法应对。”王药闲闲地凑近她说,“所以不走了好不好?”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完颜绰心里一漾,顿时那双眼睛里都生出妩媚的醉意。   小别胜新婚,第二日清晨,阿菩送热水到门口,恰巧王药掀帘子出来,眼圈青着,神情却格外亢奋。里头完颜绰也起身了,果然和他一副模样,不同的是下榻时格外斟酌了一会儿,动作也迟缓得多。   城门早上开,王药简单洗漱,在完颜绰梳妆的时候,不好意思太过亲热,暗暗在妆台下握了握她纤细的手,然后说:“我今日去部里一下,晚上再来找你。”   完颜绰慵慵地“嗯”了一声,却斜过眼眸,给了他一个最妩媚的笑容。   她做汴京仕女的梳妆,随云髻上插着玉石梳,如巍巍夜山上一轮皎月,天青色短襦镶着乳白色边,豆绿色长裙拖作一幅春水。唯有腰间的鸾带偏生要用鲜艳得厚重的深赤色,与豆绿色裙子相映成趣、毫不违和,这又素净又横生媚色的打扮,就如她素净的一张清水脸儿上,偏生要点了一点娇柔色的胭脂在嘴唇上。   梳妆完了,她望了望窗外,问:“确定他走了?”   阿菩点点头:“走了,亲眼见他进的城门。”   完颜绰轻叹一声:“咱们也走,去订的下一家。这里留一个人,和先说好的一样。”   游牧民族说走就走,箱笼包袱,收拾得极快,自家又有车马,转眼便留了一座空落落的院子。   阿菩随着她在一辆车里,看着她闭目养神,行了一会儿,又蓦然睁开眼睛,揭起车窗帘的一角看看外头的槐树和垂柳,看看清秀的山和清澈的水,放下帘子对阿菩道:“纵使我再信他,人心难测,也不得不防。”   阿菩点头说:“是!主子胆子大,到晋国来看山河堪舆,知己知彼。但是毕竟主子才是我们大夏的主宰。南人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主子深入虎穴,还是得倍加小心才是!”她见完颜绰打了个哈欠,体贴地说:“是不是昨晚和夷离堇聊得多了,没有睡好?主子不嫌颠簸,再养养神吧。”   完颜绰依言闭上了眼睛,但是睡不着啊。昨晚上他真是“饿”坏了,并头躺着说一会儿正事、闲话,他就挨挨蹭蹭来了,来了一会儿就扭扭捏捏摸上来了,再然后就……自然而然了。结果呢,一晚上不知折腾了多少次!她也算精力旺盛的,终于都受不了了,闭着眼睛,拍着他的背催他“快点”,简直是半梦半醒中神游太虚,跟着他在仙境里一遍又一遍地飘,飘得都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累极了的时候又狠狠在他身上留了牙印儿,结果他满意地说:“这下你要的‘印章’都全乎了,别再拿鞭子抽我了,啊?”   她情不自禁在马车上笑出来,这男人,不正经起来一点正形儿都没有,但他的那些话,那些谋算,依然缜密到无懈可击。去试试。完颜绰暗道,为他,也为我们!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手很多,朕心甚慰 就是开车的两位老司机辛苦啦   ☆、fangdao   王药累了一夜,但心里是无边的亢奋,以至于顶着老大的黑眼圈,从晨起到中午, 在部里阅读文牍, 缮写文书,一点都没有倦意。和他同僚的几个在背后看了他半天, 终于在午饭时笑道:“王兄,新婚大喜,还当注意身子骨。”   王药眨巴眨巴眼睛, 呆呆地望着几个同僚, 呆呆地说:“你们说什么?”   大家会心对视,笑而不语, 只是拍拍王药的肩膀。午后, 这些闲散的地方并无什么大事,找着借口三三两两都回去了。唯有王药还舍不得走, 一个人对比着几份边关的奏报静静凝思。不知什么时候,他一抬头, 突然看见赵王负手而立,在他面前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的脸瞧,吓得手一颤,差点把桌上的茶盏打翻了。   赵王笑道:“瞧你,如此专心,可是有所收获?”   王药起身,大剌剌笑道:“原来是殿下——哦不,是中政兄!”   赵王会意地笑着,打量打量王药手中的文书,又翻看一旁高高的案牍,低声道:“燕山以北,已经在下雪了!”   而汴京,还是秋高气爽。王药点点头:“过了燕山,气候就多变了,古人还说‘燕山雪花大如席’,我原以为夸张得过了,后来却发现,雪大的时候,比不上褥席,还是比得上坐席的。”他起身亲自到门口张了张,回身关了门,对赵王也低声地说:“吴王的舅舅任将军,长于水战而弱于马战,在燕山把守,实在是失策。”   赵王遥遥地指了指窗外,不屑地低声道:“有什么办法,刘太后看重他,总想着内里那层姻亲的关系,想为吴王多争点。”   刘太后的嫡亲侄女儿,是吴王的正妃,赵王提及时就是脸色不大好看。但他是个深沉人,默默地瞥瞥王药,叹了口气。王药便把声音压得更低:“汴京虽是个好地方——西索温洛,东镇齐鲁,背依燕赵,面控江淮,但是若燕山失守,汴京虽隔着黄河,到底一马平川。”   赵王微微一笑:“若是任将军守不住燕山,八十万禁军再给他这样的饭桶带领的话,天下就要易姓了。”他斜乜过来,眼角眉梢都是没有说出来的话意。   王药心里明白得很,低头说:“在并州布兵,只防不攻,夏国想要突破复仇,自然从幽燕动兵——燕山北面的耶律延休,是打仗的一把好手。稍扼永济渠的漕运,燕郡就要吃紧。”   赵王投来赞许的目光,点点头,不再说话,负着手悠悠地离去。   王药收了方才扮出来的一丝丝谄容,心底里冷笑了一声:卖国求荣,先是从这些想要权力想到不择手段的人开始。他又细细回顾昨晚和完颜绰所说的:若是东边燕山战事顺利,要请耶律延休不轻开杀戒,不屠城,不杀降,不扰民。   他默默然叹了一口气:他终归只是个小人物,蚍蜉一样微小,当命运的潮流朝这一方流过去,他首要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赵王的背影仍然在部院的甬道里,王药又眯了眯眼睛:不过,他这把剑尚在匣中,等机会来临,也未必不能撼动、拔除一棵参天大树!   夕阳西下的时候,王药才慵慵懒懒回到自己家。先是去看望卧病在床的母亲,一进门,他的笑容就凝在脸上,可还是不得不又重新拉开僵硬的嘴角,做出一个放松的微笑,上前给斜倚着迎枕的母亲请安问好:“娘,今日身子骨是不是好些了?瞧您今儿气色格外好呢!”   母亲身边,捧着药碗坐着的戚芸菡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片刻,回转脸时,大约也是如他一般扯出一抹微笑:“娘,四郎看您来了!他昨儿在部里忙,没能过来瞧您,我说今日要补来的吧?”她若有若无地一眼瞥过来,眸子里沉沉的都是话,但是一句都没说出来。   王药最搪得住这样的尴尬,没事人一样对母亲解释道:“可不是。新近也有几个同僚关系不错,有时候晚上一起喝点酒聊聊天,我也顺带知道些如今天下的局势。”   母亲见到自己的小儿子,满心忍不住的欢喜,这日气色格外红润,说话虽然仍不清晰,但似乎格外健谈,撇着还好的半边身子,努力把王药的手往戚芸菡的方向拉:“药儿,你们夫妻和睦,我也就放心了。早些生个大胖小子,也让娘乐呵乐呵,什么时候老天爷要收我,我也没有遗憾了!”   王药和戚芸菡几乎同时说:“娘!您在说什么!”   然后两个人都像碰了火烫的东西一样,同时闭住了嘴。   母亲笑了起来,一脸慈和,脸上的红晕也越来越晕开了。王药渐渐心里生出一些捉摸不定的恐慌,强笑着随着母亲说笑,却觉得她今日兴奋得实在不正常。   刚打头更,母亲就催起来:“你们白日里辛苦,晚上老陪着我做什么?横竖我这里又不是没人。赶紧的,回房早早休息去!”硬把新婚的小夫妻赶回了自己的房间。可是她却不能知道,戚芸菡的娇羞,王药的顺从,在出了房门之后,立刻像冰块一样冻住了,两个人默然无声地回到房间,各自要水洗漱,丫鬟都退下去后,王药看了看正寝的梢间,说:“我还睡梢间去。”   戚芸菡冷冷地坐在茶桌前,冷冷地说:“我帮你圆了谎,但你还打算瞒我到几时?”   王药诧异地回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毫不客气地说:“芸娘,我该给你的已经给你了。我的事,你不要管。”   “做丈夫的一夜不归,我也不该管?”语气里分明带着哭腔。   王药沉默了一会儿:“芸娘,我说过,我会对不起你。”回身往梢间去。   “四郎,你故意为难我的是不是?”   王药顿住步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头说:“芸娘,是你以前一直在为难我。我有自己所爱的人,无力多爱一个,无力对你尽到做丈夫的职责。我是对不起你,可是,我也没办法。”   “娘的话,你也听见了。”戚芸菡说,“你在外面有其他人,或者将来要纳妾养姨娘,又或者喜欢眠花宿柳,我都不管。可是难道你也不想要个嫡子?”她的脸蓦然红了起来,不过这次显得很是坚决,目光抖落了两下,还是极力地抬起来,直视着王药的眼睛。   王药被她缠得心生怒气,想说重话气她一下,又怕自己昨夜不归的事真被闹大了,跟父兄很难交代,更怕万一被人查出完颜绰来,那可是天大的危机——他昨儿也责怪了那小母狼:胆子大得没边儿,以为这中原也跟草原似的任她瞎跑么?   但是现实摆在这儿,做妻子的言语坚定,要丈夫“给她交代”。王药深呼吸了几口,突然弛然一笑,把他久违了的纨绔做派拿出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背靠着椅背,翘起一条腿,闲闲道:“好,你想给我生嫡子,你来教教我,怎么办才生得出来?”   果然戚芸菡瞬间就给他问懵了,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道:“她们说,总要……总要有敦伦的事……”话未说完,脸已经烧起来,耳朵根子都红得和玛瑙珠子似的。   “嗯,敦伦的事。”王药点点头,“圣人也是这样教化的。如此,你过来伺候我宽衣。”   戚芸菡好一会儿才挪过来,带着一张红彤彤的脸颊,伸手去解王药领口的衣带。男人身上的独特气味随着领口的松开而喷薄出来,她的手一直在颤抖,简单的动作半日都没有做好。反倒是王药自己洒脱地把外头衣裳一脱,又指了指中单的带子:“这里。”   他预想她会折倒在他的汗巾或亵衣上,结果她连中单都没有敢脱,仅仅是触碰到王药结实的胸肌上,就是抖得不能再继续,最后以手捂脸,带着哭音说:“我伺候你其他的都行……你的衣裳,难道自家不会脱么?”   王药简直好笑,自己三下五除二把中单也给解开了,露出了一截白皙而坚韧的胸脯,挑衅地说:“好,我自家脱。你也自家脱,脱光,行么?”   戚芸菡又是瞠目,不敢看他,也不好意思自己解衣——虽然她身上层层叠叠穿了好多层衣服,勉强脱掉外衫,就继续不下去了,半晌仍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僵持了很久,王药道:“我困死了,我要去睡了。”   戚芸菡忍不住捂着脸抑着哭声,小声控诉着他:“你就是故意作弄我!”   王药白天亢奋,到晚上这会儿是真的累坏了,叹口气说:“我怎么故意作弄你了?说行敦伦之事,你连衣衫都不肯解。你以为,这样的事可以隔空打牛么?穿得严严实实,裤腰带都不解开,儿子就自己蹦出来了?你心中锁不开,谁能开解你?!”说罢,噔噔噔进了梢间,把槅扇一拉,帘子一放,接着透过帘子,看见里头灯烛熄灭了,帐钩碰到床柱的声音“当啷当啷”响。   戚芸菡呆坐在茶案前,手犹握着自己的衣襟领口,生恐被侵犯了一般,半日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王药所睡的梢间传出了他疲劳之后才有的轻轻的鼾声,她的泪水才滚珠一般落下来。   他身上的香味清芬淡雅,但分明是别的女人的!戚芸菡一肚子苦水竟然无处可倒,倒出来也无人会悯,她只能自怨自艾,伏在案桌上咬着手绢痛哭了一场——连声音都不敢叫外头的人听见!      ☆、12.12   王药第二天起身,重新又恢复了精力旺盛,神采奕奕的模样。戚芸菡已经起身梳妆好,把浆洗熨烫得平平展展的衣服放到王药面前, 然后垂头说了一声:“我去伺候娘了。”   王药看她红肿的眼皮, 叹口气道:“若是哪一天你觉得撑不下去了,我随时同意签下和离文书。”   戚芸菡几乎又要哭出声来:“郎君, 我就这么招你讨厌?!”   王药摇摇头:“芸娘,你是个好姑娘,也是个好儿媳。可是, 夫妻之间, 也还是要讲求缘分的。我们大约就是前世无缘,我甚觉对不起你。”他很无奈地叹口气, 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可是为什么非嫁不可呢?问出来徒生难堪,他最后说:“你愿意就这样过下去, 我也不问的。”   自从得了完颜绰的首肯,王药心里明镜儿似的通透, 接下来,无非是一步步取得赵王信任,再一步步把他诱到沟里去。他定下心神,入朝寻着机会与赵王说了些想法,觑着赵王的神色虽极力地不动声色,却也是时不时眸光一亮,王药心知火候已足,自己不消鼓动太多,便告退了。   又一个得闲的下午,王药按捺不住勃勃的思念,换了一身便服,骑马又出了朱雀门。一路轻车熟路,到了熟悉的客栈,这次直接从大门的门房问询:“麻烦帮我通传一下姓严的那家商客。”   门房看了他一眼道:“走了。”   “走了?!”王药不由一呆,心里涌上浓浓的落寞,想了想倒也能够理解,只是还是觉得腔子里空荡荡的,牵着马看着客栈后苑围墙里伸出的秋树枝条,紫的是槭树,红的是枫树,黄的是银杏,褐的是水杉……五颜六色美不胜收,可是她在哪儿?   一时间王药连马都不想骑了,牵着慢慢顺着道路走。也不想回去对着戚芸菡死气沉沉的脸,恰好看到一间水榭里传出女娘们调弦练歌的声音,脚步就顿了顿,少顷,里头的小丫鬟出来倒梳妆洗下来的剩水,王药叫住她道:“里面姑娘有一句的唱词,把‘今日相思浑似梦,算来薄情是君郎’后一句改为‘算来可恨是苍天’,意思上更惹怜些。”   小丫鬟愣了一愣,倒是窗口探出一个梳着堕马髻的美人,惊喜笑道:“楼下可是王四郎?”   王药在楼下拱一拱手:“昨日王郎今又归。”   那美人笑道:“四郎不上来坐一坐?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那个曾经在汴京洒脱放荡,“赢得青楼薄幸名”的王药,自回来后第一次涉足红粉之地,进去喝了一杯清茶,却也对旧人儿的殷勤毫无动心之色,惹得美人儿自怜自艾:“王四郎正眼儿都没瞧一瞧奴奴,看来是奴奴红颜迟暮,叫四郎看不上了……”   王药这才看了看她,浅浅一笑:“青青,隔了□□年了吧?那时候你才十四,清水倌人,唱得一嗓子好曲子。可惜我当年荒唐,没能拯救你于这片水火……”   那个叫青青的女子用扇子掩着脸笑道:“可不是九年了。清水倌人也躲不开命数,只恨第一个人却不是你……”   眉眼相对,都泛出年华逝去、命运多舛的落寞来。两盏清茶过后,太阳已经偏西,王药拱手道别,青青留道:“怎么,不多坐坐?”又自失地笑了笑:“是了,王郎回汴京大婚,有家有室,晚上自然不便。我也不敢强留,王郎日后若有新词,还请多多赐下。”   “连你这里都知道?”王药不易察觉地一挑眉梢,沉吟了一会儿,牵着马转头往朱雀门的方向而去。   行到一处山回路转的僻静地方,后面终于有人打马过来,到王药身前飞身下马,笑着说:“王郎中,我家主人有请。”   王药笑道:“你家主人真是警惕。我若不去趟妓院,只怕还不想让我见到?”   那人笑了笑,凑过来低声道:“夷离堇见恕,主子孤身到这里,自然要万般小心。先前夷离堇身后也有其他人跟随着,我们也不能不防。”   才出城来第二趟,就有人跟着了?!王药不由变了脸色,强忍着回头看的欲望,问道:“我们去哪儿?”   来人笑道:“王郎中是性情中人,风流倜傥,自然要在风流的地方拜客会友才是。我家主人在凤香院迎候呢。”   戌初关闭城门,他反正也不想回去,跟着进了一家豪奢门面的院子,里头莺莺燕燕,花花柳柳,自不待言,王药顺着通幽的曲径一直走,最后却从冷冷清清的后门悄悄溜了出去,在幽暗的榆树林里走了半刻钟时间,迎面又是一家田舍,布置得舒适爽洁,马厩里马儿的嘶鸣仍然可闻。侧门一开,里头两边都是暗闪闪的金属箭镞对着,王药朝箭镞的方向点一点头,那些暗闪闪的光芒流星一样垂了下去。   田宅看着不大,里头其实颇深,绕来绕去好一会儿到了正房,阿菩过来开了门,对他笑了笑:“夷离堇请进。”   完颜绰坐在烛光下读书,见他来了,目光钩子似的一剜,随即慵慵道:“谁请他进来的?风流倜傥王郎中,不是应当在那些风流倜傥的场所才是么?”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阿菩偷笑一声,放下门帘出去了。王药上前给她捺肩,顺带看了一眼她读的书,竟然是《帝鉴》,笑道:“陛下读也就罢了,你也开始读了?”   “我有什么不能读?我都读两遍了!”完颜绰把书一合,对着他凶凶的,却也是妩媚地嗔怪道,“男人们心里,女人就只能三从四德,而且不识字才好,是么?”   王药仔细看了看她,捧着她的脸笑道:“又受什么刺激了,小母狼?男人不自信,才怕女子们读书识字,怕她们聪明胜过自己。我可不怕这点,你有尖利的牙齿,我就有本事叫它藏起来……”   “你怎么叫我的牙齿……”   话没说完,她的嘴唇就被堵住了,两个人都睁着眼睛,互不相让地彼此对视着。离得太近,并不能看清楚,模模糊糊瞧见黑黑的瞳仁,里头是亮晶晶的反光。王药在完颜绰唇瓣上挑弄了一会儿,舌尖就往里头探,她的牙关咬着,但很快也失守了。   王药却停了下来,离开她寸许距离,微微喘着气说:“想咬我是吧?”不等她点头,又拥了上去:“那就咬吧。”猛地把她按在怀里,继续求索无度。   想是想咬他,可是这热吻太诱人,实在舍不得用疼痛让他不得不停下来。完颜绰拿他没有办法,慢慢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他的缠绵。吻得浑身都软成一团泥,他终于停下来,双手却愈加亢奋,从她衣襟里伸进去,一点点地轻轻揉捏。“花样真多!”完颜绰睁眼把他的手捉出来丢一边,“前儿弄得我几乎走路都添了麻烦,今日滚远点睡。”   “嗯……”一声鼻音也弄得一唱三叹,和小孩子撒娇时一个腔调,然而凑在她耳边轻轻说:“今日就一次,而且轻轻的,好不好?”   “不好!”完颜绰把他又腻过来的手打开,“家里有娇妻,外面有歌姬舞娘,没有我也一样。”她见王药笑嘻嘻的不以为意,心里不由不忿,故意说:“不过,我也不缺你。你大概不知道,你去国之后,多少好英俊的男儿想着法儿自荐枕席,我也挑了挑,留下几个在宫里,你在这里做你的高官,享受新娶的妻子,我呢,也广纳面首,享我的福!”   她这分明是吃醋了,故意拿话挤兑他,但王药确实也被这话激怒了:小妖精就爱这样探他的底线,大约对她太客客气气的,她真个要牝鸡司晨,想骑在他头上翻天了!“哦!好英俊的男人,留了几个在身边?”他低下头,望着她的眸子冷冷的,话语也冷冷的。   完颜绰心里顿时被激起一阵波浪,挺了挺身子说:“三个吧?也许四个?”   王药忍住笑,故意凛凛地点头:“好得很,今晚上是三次还是四次?”说着,把她往枕头褥子上一推,逼仄过来,按住她还在乱舞着反抗的手,“刺啦”一声就把她衣领撕开了。衣带断裂,腰上的汗巾叫他勒着,腰都要勒成两截。裤子剥得也极其粗鲁,手顺着她的大腿直接摸到臀上,大把抓着肉捏了一把。   完颜绰“呼哧呼哧”喘气,和他拼斗,心里爱死了他的凶暴样子,特意用指甲在他背上划了几道。不过他挺进来的时候,还是痛的,不由皱了眉踢了他一脚。王药是知情趣的人,自然明白此刻“旅进旅退”的道理,抽身出来,重新制住她的手,笑嘻嘻问:“小母狼,知错没?”   “哼”了一声不理他。   于是他的手指开始使坏,一会儿在她最痒的地方轻轻搔了两下,等到笑不可遏的时候又把火热的手掌覆在她的后腰凉凉的地方,熨得暖融融的。一边垂头吻着她的锁骨,含吮出一个又一个红痕,一边又探过她的胸尖,经意不经意地画两个圈,带来战栗的舒适。挑弄到这样,却又突然全身而退,含笑在她耳垂边呼着热气,问她“知错没?”      ☆、12.12   “好啦好啦,”完颜绰只能缴械,脚趾蹭着他的小腿,“自荐枕席的不要脸臭男人当然有, 不过我说:既然愿意在我身边伺候, 就去了势当黄门宦官好了……”她喘息了两口,目光迷蒙:“有三个自荐得最不要脸的, 我真就叫人阉掉了在上京宫里洒扫……”   王药竟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捏捏她的脸颊,看着她脸上和脖颈里飞腾起的一片片红云, 知道火候到了, 于是边说:“以后不许言语里欺负我。”边与她共赴高唐。   窗棂上透出皎洁的月光,田舍床褥的幽蓝色衬得上面的人白亮得如同月光, 世间最美好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这一对玉人, 那被俗人暗地里当做最猥琐的那件事,此刻也因为月光的铺洒, 亦显得清洌纯净,宛如在羯鼓催响中那节奏分明、肢体舒展, 而又缠绵悱恻的胡旋舞。   最后的舞曲散尽余音,月光流泻在两个人的眸子中。呼吸此起彼伏,贴合得如同他们此起彼伏的胸脯。“后来没弄疼你吧?”王药轻轻拂拭着完颜绰额角的细汗,手指顺便穿过她的长发,一遍又一遍捋着那丝缎似的触感。   而被疼惜的犹要撒娇:“但是只这一次就行了啊!就一次!我还要睡觉!明儿——”她慧黠的眼珠子转动着,流泻着幽蓝的月光般:“明儿我要去汴京玩儿!”   “姑奶奶,别闹!”王药求她,“要是在汴京里有什么事情,四周城门一关,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完颜绰在他身下扭一扭:“谁认得我?除非你出卖我!”   两情相悦之后,往往是男人最经不得枕边风的时候,她怎么过分,王药都心软得跟一滩浆糊似的。抱着温软的人儿,每寸肌肤抚过去都觉得爱不够,两次娇一撒,他只能举手投降:“你要去汴京玩,也可以,秋季出行的汴京仕女也不少,一辆车,几个从人,坊间卖衣料、首饰、胭脂花粉的店铺都接待女客;城里几座山间园林,也可以去玩,对花饮酒也是风雅的事……”   完颜绰听得眼睛发亮,手指甲划拉着王药的胸脯:“你陪我!”   “我?”   完颜绰掉下脸:“怎么着?不愿意?怕被人瞧见不好交代?我看,分明是你已经把我丢脑后去了!”她的指甲用力,在王药身上掐出一个个小月牙。   明知道是不讲理,可是就是不忍心拒绝,王药揉着被她掐疼的地方,唉声叹气了一会儿,终于道:“要我答应……”眼珠子一转,把她往怀里一拉,坏兮兮说:“先让我亲个够!”   两个人顿时又在被窝里笑闹成一团。   第二天累得都爬不起来,明明农户家里的公鸡已经打了一早上的鸣儿,两个人睡得压根听不见,等日上三竿了,王药揉着眼睛坐起来,发了一会儿懵,倒也毫无惧色,揉揉散乱的乌发道:“好吧,反正郎中是闲职,今日就请假不应卯去了……”   两个人跟少年人似的,欢天喜地梳洗,还特意挑了都是天青色鹅黄的一套,果然都是乌发雪肤,一对璧人一般。   王药有郎中的腰牌,进出城门并不遭盘查,带完颜绰上大相国寺拜了佛,又去五岳观、迎祥池、成王庙游了一圈。腹中饥饿了,随便找家高大气派,张红结彩的酒楼,找间僻静的齐楚阁儿,拉好屏风帘幕,对着楼下的柳岸红枫,听着清歌小曲儿,点了诸如烧鳜鱼、紫苏鱼、乳炊羊、荔枝腰子、莲花鸭、石肚羹、煎鹌子、炒蛤蜊、煠蟹、生炒肺等一大堆东京特有的时令饮食。餐后,又叫小贩来,买了一堆甘草冰雪甜汤、荔枝膏、杏片、梅子姜、端午酿酶之类的小食甜点。   完颜绰平素不太好口腹之欲的人,今天偏偏撑得肚儿圆。她的侍从们到外间用餐了,她拉着王药的手,哼哼唧唧说:“吃得走不动路了,你给我揉揉肚子,撑得疼。”   王药简直像当爹的看着贪嘴不争气的闺女一样,冲她絮絮叨叨:“虽然好吃,也不带这么吃的!饱没饱自己不晓得么?”啰里吧嗦地给她揉肚子。完颜绰被他裹在怀里,外头是歌女的清唱,伴着悠悠的弦曲和悠悠的莺啭,里头是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和熟悉的翰墨清香,不觉就把螓首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他温暖而略带力度的手掌在腹部缓缓地打圈儿。   听烦了,只消翻个白眼说:“嗯,是不该贪一时,应该贪一世……”觉察王药的手掌顿了顿,她也顿时笑了起来,螺髻上的垂珠一下一下碰在他的胸口。完颜绰用手指勾勾王药的下巴,媚答答笑道:“傻子,这么好的地方,要是一场大乱,即便荡平了,也要好多年才能恢复元气——我又不傻,毁了这里还能吃到啥?”   王药松了口气,把她抱至膝上轻轻打两下屁股,又在她耳边吹气道:“小母狼,你但有这颗心,知道吃撑了会不舒服,也就够够的了。”   完颜绰觉得自己从前那些想要登顶的性子现在越来越淡了,原来是为了活下去,后来是为了活得好,现在都不必发愁了,心里头原本空落落的那一块,有了王药,也算是填补足了。如今只盼着他能够遵守诺言,把晋国这里的家务事处置完成,回来陪她,她甘心情愿做他怀里的小女人。   正甜蜜着,小阁的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嚣闹。阿菩声音尖锐地响起来:“你说上楼看看就上楼看看?你谁啊?”   楼下四处布置着完颜绰的亲卫,进汴京不得带刀械,但是查不到的锋利小匕首、娥眉刺之类还是有的。但真正可怖的并不是打不打得过,而是身份万万不能曝露。完颜绰目光一冷,瞥了瞥王药。王药放下她说:“我去看看,我毕竟还有个身份。”   他出了门,立刻有人上来牢牢地看住了他,王药心知这些人护主,首要是看住了他。莫说他们,王药自己心里也格外忐忑,想着应对的法子。不过到楼下一看,他首先松了一口气,对那个由一群丫头婆子护着、戴着幂离也仍认得出的人说:“芸娘,你来做什么?”   周围有几个看热闹的,王药皱了皱眉,问酒楼的掌柜:“可还有空阁子?”   掌柜自然期待着一切太平,急忙点头道:“有有!客官们安安静静说话便是,小的给你们送壶茶上去。”   几个看热闹地被驱走了。王药闷声不响上了那间小阁,关门时仍能看到完颜绰的那些亲卫虽然穿着是汴京民人的衣装,神态炯炯,眈眈地注目过来。他关上门,为戚芸菡倒了一盏茶,也为自己倒了一盏,喝了两口平静了一下心思,才说:“你怎么回事?”   戚芸菡没有肯喝水,眼泪汪汪看着他:“四郎,你昨晚又去哪儿了?”   王药简直烦透了,冷笑道:“芸娘,如果你只是想问这个问题,我可以不回答,也可以骗一骗你,可是何必呢——你明明知道这样的咄咄逼人,是会把我逼离你更远!”   “我只要听一句实话!”   王药定定地看着她,终于说:“我去会一个知己。”   戚芸菡冷笑道:“你还是选择了骗我!”   王药越发觉得这女人可笑,拱拱手道:“你不信,也自然的。你要嫌我不好,我亦无可置辩,我还是那句话,路是你选的,现在说不走下去,也还来得及。”   “可是,他们明明昨天看见你进了城郊的妓寮!”戚芸菡绷不住脸上的失望,捂着脸哭起来,“四郎,我们还是新婚燕尔,你可不可以不要做得那么让我丧失脸面?难道,你新婚的妻子笨到丑到让你宁可嫖_宿,也不愿和她在一起么?”   王药忖了一会儿,才明白昨晚上跟着他的原来是戚芸菡派的人,可惜的是她派的家丁也和她的性子一样,畏首畏尾,只看到王药走进了一间豪奢的妓寮门楼,却不知他们暗度陈仓又从后门到了其他地方——大约回去这样一汇报,惹得戚芸菡来兴师问罪了。   果然,她见王药并没有来哄劝她,不由又放下手,哀戚道:“今日他又看见你,乘着好华丽的车子,还带着娇滴滴的女人——可是那家妓寮的红倌人?我并不是吃醋妒忌——妒忌是七出之条,我不会犯的。只是求求你,你要实在喜欢她,等我们过了新婚一年,我拿自己的嫁妆帮你给那红倌人赎身还账,给你敲锣打鼓娶进门做姨娘可好?如今你早早搞出这一出戏,叫我的脸往哪里摆?”说罢又是泪下。   王药简直不知道要不要跟她解释,也不知要不要嘲弄一下她的贤德,竟然在一旁瞠目结舌良久,最后只能苦笑了两声。   但是,他今日似乎是有点招眼。完颜绰这样大大咧咧地进汴京城,她或许没有人认识,自己可并非无人认识,若是真有有心人深究起来,里头麻烦极大,若是牵连到她头上,直是要闹出泼天大事出来。他心里很快有了计较——不管怎么样,今日一定要劝完颜绰离开!   他这厢默然地思忖别的事,沉默却把戚芸菡惹急了,踏上几步想来抓他的手,临时又缩住,恨恨道:“你想怎么样,不能说句话么?”   “哟,要说什么话,我听着呢!”   门被一把推开了,戚芸菡转过头,正对着门边倚着的那个艳光四射的女子。      ☆、12.12   要说长相,戚芸菡也算是让人交口称赞的标致女娘,脂粉淡施,衣衫精洁, 既不奢华, 也不寒碜。与之相比,完颜绰显得先声夺人很多, 眉目里带着遇见敌手时自然会出现的精光,嘴角偏又微微翘起点笑意。两个人落在王药的眼里,自然一个是魅力四射, 而另一个是黯然失色了。   完颜绰娉娉婷婷走过去, 鬓边的珍珠步摇在耳朵边晃来晃去,光泽惹眼。她凤目如带着钩子一般, 指甲在掌心掐了掐, 直接到王药身边捶了他胸口两下,嗔怪道:“却疾, 和其他女人见面,还避开我, 这是什么路数?”   戚芸菡自小在内宅里长大,是家中女孩子的妇德榜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厚颜无耻扑在男人怀里的女子,当下惊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说:“你……你是哪一家的?怎么这么没有规矩?”   完颜绰扭头笑道:“规矩?你问问却疾,到底你是规矩,还是我是规矩?我是哪一家的?我是他结发的妻子!”   戚芸菡气得颤抖起来,杏核眼瞪得圆溜溜的,直接看向王药,最后笑了几声道:“四郎,你还结过几次发?”   完颜绰笑眯眯看了看王药:“却疾,应该是两次吧?只不过咱们俩结发为夫妻更早些,对不?”她挑衅地瞥着戚芸菡,盘算着怎么先杀杀她的气焰,再好好地整治一下她。   她们俩此刻是斗气,王药心里却有另一番窘急:戚芸菡不知道他另有一重“面首”的身份,但赵王或王泳、王茼等却是晓得他与夏国太后之间的关系。完颜绰此刻在这里,决不能露馅儿,若是斗气斗狠了,把不该叫人知道的话说出来,或做出遮掩不住的事来,他王药之前的经营打了水漂不谈,还可能给完颜绰带来危险。   不消他说什么,完颜绰自己经多了大风大浪,只看看王药为难的脸色就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刚刚的快乐也难免地被这不和谐的插曲搅乱了,她心里不忿,眼睛里也不自觉地流露出一股热辣辣的杀气来。   下头有夏国的高手,若是想神不知鬼不觉杀掉戚芸菡这个讨厌的女人,也是易如反掌的。她忖度着怎么下命令可以不把事情闹大,又能实实在在出了这口恶气,但觉王药拉起了她的手,朗朗地对他面前的新婚妻子说:“芸娘,你是父母之命的妻子,她是结发的爱侣。你是人人称道的贤惠人,先也说知道‘七出之条’里谈‘不妒’。我今日要看一看,你做不做得到。”   这话很拿魂。完颜绰顿时觉得解气,心里的恶念也不那么腾腾地往上涨了。   而戚芸菡顿时萎靡下来,只喃喃地说:“四郎,聘则为妻……”   王药点点头打断说:“没有人不承认你的名分。”   戚芸菡松弛了一点,看了看完颜绰,深吸一口气,主动道:“这位妹妹……”   完颜绰侧脸狠狠剜了王药一眼,却转头对戚芸菡笑道:“你果然是不妒的‘好’妻子。我和却疾,情深意笃,只怕日后还需你的成全。不过我白提醒你一句,好像还是叫‘姐姐’比较恰当。”她把“成全”二字咬得极重,顺带一只手在背后狠狠拧了王药一把,他咽喉里低低地逸出“呃……”的一声,忍着痛把那只施暴的手从背后抓过来握在手心里。   在戚芸菡看来,这一对你侬我侬、恩恩爱爱,连站在一起都是双手相握,盈盈对视,目光中仿佛火花四溢。她颓然道:“你能这样夸我,我受之有愧。姐姐妹妹不过是个说法,若能效法娥皇女英,共同伺候好丈夫,也是我们的福气。”   完颜绰转脸娇声问王药:“娥皇女英是谁?”   王药低声说:“以后告诉你……”   戚芸菡实在不明白,面前她这位情敌,除了美得张扬跋扈之外,到底是哪里吸引了王药?读书少,品性坏,凶悍简直写在脸上,娇媚得也近乎淫_荡。可是也许男人就喜欢这样的狐狸精吧?她哀哀地想着,只觉得上苍不公,叫她身为一个女人,不得不在另一个没有明媒正娶的女人面前失掉自由,失掉尊严。此刻她唯有极力表演好正妻的角色,来补偿自己的所失,因而对完颜绰挺了挺胸,慈和地说:“那么,等你脱籍之后,我会给你名分。”   完颜绰又转脸问王药:“脱籍是什么?”   王药尴尬:“以后告诉你……”   要让小母狼知道“脱籍”指妓_女乐户等脱离低贱的乐籍——戚芸菡把完颜绰当成了王药青楼薄幸的女人——估计她当场要炸开。   戚芸菡最后说:“四郎,今日婆婆身子不爽利,我出来时间亦不能久。你送了她,也早些回去,昨晚没有定省,婆婆一直在念叨你,怕你又做荒唐事。”她瞥了完颜绰一眼,尽力端庄地转身离开,可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涌起来酸酸的滋味几乎要把整个人淹没了:王药看向那个艳美女子的眼神,满满的都是爱宠,这样的神态,她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   俟戚芸菡离开了,王药从窗户帘子里看着她乘着车顺着石板街离去,才回头对完颜绰道:“还是趁着没有关城门,早点回去吧。入她的眼是小,若是叫其他人拿住把柄,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你到这里来,确实太冒险了!”他不忍说,但还是得说:“不仅是汴京不宜久留,晋国也不宜久留。你但想想阿芍,也不能拿自己冒风险。”   做母亲的当然也对女儿日思夜想,他们的相聚是异数,分别才是常态。完颜绰想着离别,不由用力在王药身上掐了一把,他咬牙忍着,任凭她任性地用劲。   掐够了,完颜绰撒娇斗气的神色褪去,重新变得凝重起来。她看着窗外渐渐偏斜的太阳,点点头说:“我明白,问清你的打算,我也该打算起来。虽然你有谋划,但毕竟两国交战变数极多,下一次再相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心里会有惶恐的不确定感,但只能一步步照着既定的方向走。完颜绰瞥眼看见王药欲说还休的样子,笑笑说:“我知道,你不用一遍一遍啰嗦了:不屠城,不杀降,给万民多留活路……民为上,社稷次之,君为轻……与其残民以逞,不若曳尾泥涂……”她笑着,眼泪落了下来,他一条条写在《帝鉴》上,她一条条读了。天底下不是谁都有福气托生到帝王将相的家里,有福气按自己的所学所想做一番大事业的。她极力让他的理想在夏国实现,让男人能得到他心目中的无上功德。   她心里的所想仿佛被王药知晓了一般,他一把把她拉进怀里,这次倒没有亲吻和抚摸,仿佛久违的知己好友一样,只是静静地心胸相贴。好一会儿,他似乎吻了她的发髻一下,然后松开她,擦掉她脸颊上的泪珠,轻轻道:“我送你下去。果子多买了不少,你可以慢慢吃——但凉的东西还是要克制,身子骨最要紧。为了我,为了阿芍。”   王药一直把完颜绰送到城门口,还打算再送一程,完颜绰在车里笑道:“别送了,再送,你今晚又回不了家了。我大约还有两三日就走,不管我住在哪儿,我的人都在老地方等你,和昨儿个一样。”其实也不舍得分别,揭着车窗帘子的一角,反复地说:“你回吧,你先回,我看着你进城门。”   这里还在腻歪,那里却有一个人跑得气喘如牛,看见王药眼睛一亮:“四郎君!可算找到你了!”   这是王家的小厮,王药皱眉问:“你怎么知道在这里找我?”   小厮扶着膝盖喘着气:“少夫人说,四郎君必然在城门口,果然给小的找到了。”   王药“呵呵”两声,背手道:“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是少夫人怕我不回家?”   小厮摇摇头:“要请四郎君赶紧地回家。”   王药问:“我父亲知道了?发脾气了?”他相当笃然,有过那么多经历,这也不算啥。   “不是。”小厮却说,“是夫人……夫人不行了……”   王药登时愣住了,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直到背后马车里传来完颜绰焦急的声音:“快回去!”才从一片迷雾中清醒了些,心里像被火烧似的,疼到无法呼吸,甚至来不及回头再说一声“再会”,便一把捋好马缰,飞身骑上去,顺着朱雀门的御道直朝家奔去。   傍晚时分的汴京还相当热闹,沿街的小商小贩正是叫卖晚上餐点菜肴的时候,御街挨挨挤挤的无法跑得起马。王药只能勒着缰绳,把马丢给那个气喘吁吁的小厮,自己下马朝家狂奔。骑马,这一段路不算什么,但靠两条腿去跑,很快就觉得呼吸发滞,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沉重,心脏更是跳得擂鼓似的,连耳膜都被催得嗡嗡直响。   王宅的大门半开着,王药甚至来不及说什么,推开门顿了片刻,又顺着甬道朝正屋而去。门口守着的几个丫鬟婆子,眼圈都红红的,嘴角下撇,都在忍着泪,见王药回来,纷纷道:“四郎君可算回来了!”   “我娘怎么样了?!”   一个大丫鬟说:“请了汴京城里有名的一个医士,也施了针,也灌了药,现在仅就拿人参吊着一口气,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嘟嘟囔囔了半天,阿郎才听明白,夫人是想要见一见四郎。”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捂着嘴犹自在忍。   他昨天不归家定省,今日又只顾着自己陪完颜绰玩乐——哪里像个儿子!王药双膝几乎抖得不能行走,扶着门觉得喉头发腥。好容易到了寝卧外,他的哥哥、姐姐、嫂子,还有戚芸菡都在外头,或踱步叹息,或轻泣拭泪。二姐过来抓着王药的胳膊,红着眼眶低声道:“你可算知道回来!快进去!”      ☆、12.12   王药愧疚、怖畏、伤心……五内俱沸。寝卧柚木的门扇,他推开时感觉有千斤重,门枢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在耳朵里仿佛鸣雷似的。挂着酱色纱帐子的床上, 卧着他的母亲, 一声声呼吸和低细的话语因为带着痰喘哮鸣音,使人感觉惊心动魄的。坐在床边的除了一个在诊脉的医士, 便是他的父亲王泳。   王泳冷冷地望了王药一眼,似乎有千万句要骂他的话正酝酿着,但是他回过头, 对床上的人格外温柔地说:“你哪里糊涂!一点都不糊涂!你看, 不是咱们阿药回来了么?……不是做梦,哪里是做梦!真的是阿药回来了。你呀, 怎么都忘了?阿药已经娶了芸娘, 马上要给你生大胖孙子了!……”   父亲侧身让了一点空间出来,王药一把擦掉脸上凉飕飕的泪珠, 挤出一个真切地笑,跪在母亲床前:“娘, 阿药回来得晚了。你放宽心,阿药听您的话,什么话都听……”   前两日是回光返照,今日是真正弥留。中风偏瘫的老人家,脸上是异样的潮红,目光显得空洞而茫然,喉咙里嘶嘶吼吼的,嘴唇翕动,一直在说话,可是任谁都听不懂。王药只能握着母亲的手,一遍遍地跟她说自己回来了,可是母亲双眼空洞地望着帐子顶,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快,人也是越来越难受的样子。   王药已经泪如泉涌。   他是母亲最后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父母都已经中年。他从小就想法奇特,不中绳墨,调皮捣蛋后挨骂挨揍都是常事,父亲常常是握着戒尺恨铁不成钢的面孔,记忆中最温柔的永远是娘。   母亲缝补他顽皮后扯破的衣物,母亲剜着眼笑骂他“淘气鬼”,母亲拦着父亲打下来的板子,母亲给没酒喝的他塞些银钱,母亲哭着对他说“你可都改了吧……”,母亲在临安的城门口送他到汴京赶考,母亲挥泪对被谪贬并州的他劝慰“好好做事,好好做官,争取章刺史一封称赞的‘八行’,能让官家把你赦回来……”   人人都觉得这是溺爱,可王药心里,这是他最坚实的后盾,他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世界上还是有一个人没有条件地爱着他的。   今日,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娘亲已经躺在床上认不得人,已经“呼哧呼哧”透不过气,已经双眸茫然无光,已经双手抽搐、胸膈起伏……王药知道,人之将死,无药可救。他只能紧紧握着母亲干瘦的手,把头埋在她的臂弯里,哭得发不出声音。   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唯一能减轻些愧疚感的,也就是在母亲这最后一小段光阴里,他没有缺席,没有给她留下最后的担忧和遗憾。   不知道什么时候,王药觉得背上被人拍了拍,抬起头时,他掌心中那双抽搐的手已经不再抽搐了,静静地被他握着,从温暖慢慢变成了玉石一样的温凉。王药不敢抬头,面前一片模糊,倒是父亲淡淡地说:“也莫要过分伤心了。人总归要有这一天的。只恨……是让我来承担日后的孤单了……”   外面的人得到消息,进门后各异地哭起来。寝卧里一片嚎啕声。   王泳似乎厌烦这样的声音,皱着眉道:“有些头疼……阿药,你陪我到外面堂间吹吹风吧。”   王药浑身被伤恸抽干了一样,此刻反倒要父亲把他扶了起来。   堂间是一间穿堂,前后通透,中间架着一台屏风。中户人家简单,柚木的架子,髹着紫褐色的漆,中间的板壁上裱着厚纸,一面画着兰花萱花,一面写着诗赋。王泳坐在椅子上,凝视着屏风上的字画,手指叩击着膝盖,喃喃地似在自语一般说:“能一起相濡以沫一辈子,其实很不容易的。磕磕碰碰谁家没有?也不过因为想着:这是我的妻子,她为我操持家务,为我生儿育女,她知我、懂我、善于开解我、愿意协助我,所以我们能这样在一起一辈子,是前生修行了多久才换来的?”   他看了看立在身边,玉树一般瘦高英俊的儿子,竟然露出些赞许的笑容:“阿药,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天地光阴,聚散合离,都不能一成不变,但是我知道,我的心,对你娘,一辈子,不能移转。生或者死,也不过是暂时的分别而已,我们总归还会在一起。”   王药泪流满面:“爹爹,我却勘不破,怎么办?”   王泳对着儿子笑了笑:“勘不破就勘不破,我们都是红尘中的人,要勘破干什么?你但凡记住,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多少不能朝朝暮暮的情感,化作埋在心底里的相思记忆,它也还在……它也还在……”   王药凝神不语。王泳仿佛并不很悲戚,却感慨良多,道:“生死有命,你这次能够从夏国回来,其实我和你娘已经很欣慰了。人生总有许多不称意的事,越到年纪一把,越是有这样的感触,然后倒也看得开了。扶柩回老家,总是要的,朝廷里也不好拦。但你和几个哥哥,可能会遭夺情——你也不要伤心。你心无挂念,很多事可以放开手去做。”   王药不由震惊:“爹爹!”   王泳笑着摆摆手:“你还不懂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勘不破的那段事,就不要勘破了,争取一下也是值得。人生一辈子,能有几个真心珍惜的人呢?何况,赵王行事,我虽迂,却不傻,心里还是明白的。这样的人若是凭借阴谋算计、卖国求荣成了国君,是晋国之福么?”他“呵呵”笑了两声,也不是苦笑,也不是冷笑,冲淡平和得很,只是对儿子吩咐了最后一句:“但你读的圣贤书,永志不能忘,为万民立言,为天地立德——哪怕并无人能够懂你,也要无愧于自己这颗心。”   “爹爹……”   王泳对他挥挥手:“去换孝衣吧,收殓守孝,都是极其折磨人的事。我经历的事多了,如今记性不那么好,也好,也就不那么容易伤心。”   王药平静了好多,垂手道:“是。那儿子下去了,父亲保重身子。”   王泳点点头,闭目似在养神。王药离去的时候听他在喃喃地念:“老来多健忘……”   王家四个儿子都在朝廷为官,母亲去世,自然一齐上书请求丁忧。大约皇帝和赵王、吴王等也商议了,下旨温语抚慰,又言如今两国交战之势一触即发,不能分毫懈怠,朝中一时去了四人,未免有些不妥,所以王家兄弟,年纪长的两位在家守制,年纪轻的王茼和王药夺情,只给二十日回乡治丧,之后仍然回汴京就职。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赵王又格外叫人来传他的意思:“官家说,王家三郎四郎既然并不守孝三年,那么,家里娘子是女眷,在路上来回奔波甚为疲劳,不如在汴京披麻守制便了。”王药略略沉默,问王茼道:“三哥,你怎么看?”   王茼冷笑道:“连女眷都要扣着,其心昭昭。但是我们能怎么办?抗旨?”   王药默然了一会儿,望着远方道:“先回乡治丧吧。他们不要脸,我们俩活人还能给尿憋死?”   他突然出语粗俗,王茼吃了一惊,但痛痛快快一骂,也不似刚刚那么忧虑了。   赵王派人送来赙仪,没成想后来吴王那面也送了过来,都是极客气的模样。王药一副苫块昏迷的模样,配着他原来就有的呆滞神色,也不勤拜谢,也不表忠心,依着大样子跪叩回礼。然后装殓好棺椁,一路送回故土临安去。   丧仪的繁忙和劳累,没有经历过不敢想象,他一身麻衣孝服,头上裹着白布,骑在马上头脑里只觉得昏沉——连着几晚上没怎么睡,悲愤伤心不一而足,仿佛和尚诵经作法的木鱼钟钹声,还追着他在敲打着,敲得胸闷气短,耳朵里一个劲地鸣着。   送棺椁的牛车在一声鞭响后终于开动了,回乡的女眷们坐上了牛车,送柩的王泳也乘了小轿,不回临安的女眷们则是一身素衣,解散头发在后面哀哀地哭,长长的队伍迤逦着踏上了回乡的路途。   刚出汴京,人烟稠密的地方,还时不时有人停在路边看一看这只长队。王药撒下手里一把纸钱,看着它们白蝴蝶一般翩翩地从天空落下来,有的落入沟渠,有的飘上树梢,有的被踩到足底的泥泞中的,也有的飘落到一边的草丛里。   他抬起头,看着这一条熟悉的官道,前两次出来,他还是满怀着一颗激越兴奋的心,从这里去找他的爱人,今日却变作给娘亲扶柩归乡。眼睛无意间一瞥,却在槐柳林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不便戴孝,但也穿了一身素洁的白衣,怕人觉得突兀,腰间鸾带和肩上披帛用了清浅淡蓝的月色丝绒。乌油油的头发垂在耳边,简单的螺髻不加装饰,耳珰、璎珞,以及她最喜欢的黄金臂钏全部摘掉了。她抬起眼睛,下眼睑上微微的红肿——她从来没有见过王药的母亲,她只是为他失去了母亲而感同身受,伤心哭泣。   王药胸中顿时像被锤子狠狠地砸过,剧烈地痛了一下,紧跟着松乏酸胀得想哭。他只能以目光示意她:他懂,他都懂,他会好好的,她也要好好的。   他本就在棺柩的最后压阵,此刻特意骑行得更慢了点,对她屡屡回头。   完颜绰看了他一眼,却对着王泳的小轿和那具棺柩,叉手屈膝,折下腰肢,行了妇人参拜长辈的大礼。   王药张着嘴差点叫出声来。完颜绰没有看他的表情,执拗地保持着低头行礼的姿势好一会儿,才起身抬头,看了看王药,一声不吭,折返回那密密层层的槐柳林里。   王药本来头脑昏沉,这会儿才想明白她的意思:早在他们在篝火边用契丹的礼俗简单地办了婚礼之后,那个晚上,他和她又简单地拜了天地,互相交拜对方,唯独缺一个拜父母高堂的礼数。那时候她还开玩笑说要跟着他到临安去拜舅姑——原来她一旦有了心,言出必行,就绝不是开玩笑了!      ☆、12.12   二十日后,王药与哥哥王茼回到了汴京。匆匆忙忙处置丧仪,是极其累人的事,现在改成在家居丧, 兄弟俩互相看着对方瘦了一圈, 憔悴枯萎的样貌,都是深深地叹气。可是, 死者长已矣,生者的生活还要继续。   王药回到自己住的院落里,戚芸菡一身孝衣, 正坐在树下缝制一件衣服。见王药来了, 她急忙起身,带着讨好的笑容说道:“郎君回来了?你瘦了, 这段日子生受了吧?”   王药虽然不喜欢她, 但他一直以来都并不是那种刻薄的性格,所以只是离戚芸菡远远的, 仍是表情温和地说:“丧礼的事情多,又一直不曾好好睡眠, 瘦是难免的。”   戚芸菡道:“我到厨下给你做点吃的去。居丧虽不能大鱼大肉,但若一味地无心饮食,人被拖垮了,娘在天上大约也会心疼你。”没等王药答应,自说自话就去了厨下。   等她再端着食盒过来,丫鬟对着侧厢的书房努努嘴,轻声道:“四郎君已经进去了,刚刚我探头看了看,睡了。”   戚芸菡一阵失落,又不甘心,叫丫鬟挑起帘子,轻手轻脚地进去,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睡了。   王药真的睡着了,他和衣躺在读书的矮榻上,一条盖腿的薄毯子覆着他肩膀到肚腹,人便也蜷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胳膊。戚芸菡细细看着他的脸,他呼吸匀净,睫毛投下一团阴影,那双因为疲劳而略陷的眼睛倒也深邃得好看起来。戚芸菡怕他着凉,从竹箱里捧出一床棉被给他盖上,他轻轻地哼了一声,抱着胳膊的手摊开,领口露出一截精劲的脖颈。戚芸菡心里一动,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意漾漾地浮上来——这不仅是那个订了亲的表哥,这还是她托付终身的丈夫。   还没看够,王药突然睁开眼睛,眼白里满布着血丝,她离得那么近,猛一瞧还觉得心慌。   王药反应更快,一挺身坐起来,警觉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戚芸菡磕磕巴巴说:“先是给你送吃的,后来……怕你冷……”   王药低头看了看身上盖的棉被,目光略柔和了些,但仍是说:“谢谢你关心。但是三年守孝,你也知道,若是弄出夫妻同房的笑话来,你我名声就都毁了。”   他对付戚芸菡,总是一举中鹄。戚芸菡刚刚浮起在心窝里的一丝爱意,瞬间被他打击得连想都不敢想,低了头说:“是,四郎,我晓得的……”   “你睡正房,我睡这里。”   戚芸菡急忙说:“应该是郎君睡正房,我睡这里。哪有你睡厢房的道理?”   王药道:“不必了,我是男人,吃得起辛苦。你么,既然是正室,自然该占据主寝。不用推辞了。居父母之孝,理应寝苫枕块,比起古礼,现在已经远远不够了。”   戚芸菡见他尽讲这些大道理,一点都不敢质疑,只能点点头,但犹自绞着帕子说:“公公和两位大伯都回去了,偌大的宅子,偌大的院子,周围都是丫头婆子,我一个人有些怕,四郎,能不能和我说说话?”   王药不便说“不”,指了指墙边的椅子:“那你坐那里可好?”   戚芸菡过去坐下,甚是拘谨的模样,绞了好一会儿帕子才想起一个不会冷场的话题,说:“郎君自从回来,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想是担心公公的身子。其实公公性子豁朗,你也不用太担心他。他自己也和吊唁的人说:‘老来多健忘’,虽是托辞,毕竟也是他不打算再用婆婆去世这件事自我折磨。”   王药淡淡地笑了笑,说道:“你不懂。爱有很多种,浓浓烈烈也好,清清淡淡也好,心里总是留痕的。”   戚芸菡确实不懂他所说的“爱”,但被当面指责,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想反驳句什么,却听王药自语一般吟着:“老来多健忘……”   他盯着夕阳看着,过了好久,才缓缓吟出下半句:“后半句是‘唯不忘相思’。”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同他父亲一样的豁朗笑容来。   戚芸菡愣在那里,好一会儿说:“你相思的那个人……就是上回我看到的那个么?”   王药盯着她,好半日慢慢点头:“不错。”   戚芸菡诚挚地说:“四郎,我知道我不如她。可是我尚不知哪里不如,你和我说,我极力改掉身上不对的地方,极力向她学,好不好?”   王药挑了挑眉,不知该不该笑她两句,可是表妹也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他知道她太过自守,所以根本不知道世间情为何物,也根本不知道怎样用真心去经营一份感情。   他只能摇摇头,自嘲地笑道:“对不住,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古人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从我喜欢上她开始,经历了太多生死的磨难,多少次以为没有未来了,却因为彼此的理解和包容又重新‘活’了过来,我们再不能分开。人不在一起,心也在一起,只要我还活着,记忆还在,这份相思就还在。所以芸娘,我更愿意是你的表哥,而不是你的丈夫,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告诉你,怎么去感受一个人,怎么听从内心去喜爱、去包容、去为他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看见戚芸菡的眼睛里已经是蒙蒙的雾光。   强扭的瓜不甜,可世上又多少对夫妻并非眷侣,只是一辈子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躺在一张床上的陌生人!可他们习惯了,习惯就成了自然,甚至就成了“应该的”!   戚芸菡抽了一下鼻子,掩了掩发红的眼圈:“四郎,我懂你的意思,但是我既然嫁给你,自然是从一而终,绝无二心。不说这个了,你先用餐吧。吃完好好歇歇吧。我……我去正屋睡,不影响……你。”   王药未免也有些怜她,草草吃了点东西,见戚芸菡收拾了东西出去,才重又躺下。这次却睡不着了,想着母亲临去的那一幕,总觉得是心底里永远的痛,更后悔的是,他忘了告诉母亲,他已经有了孩子,母亲知道阿芍的存在,或许心里能更添点快乐吧?   想着阿芍,悲恸仿佛也少了一点。小家伙胖胖的身体,俏伶伶的样子,真是哪儿哪儿都惹人怜爱,她如今应该已经能够走得很好了,说不定已经能说完整的句子了,说不定已经会叫“阿爷”了……王药双目在黑头里仿佛都能闪光——为了妻子和女儿,他也该放下丧母的伤恸,尽早地回上京宫去!   想什么来什么!   他的院门被用力地拍响了,随着上夜的婆子不耐烦的嘟囔声和门轴的“吱呀”声,他听见急遽的脚步声到了他的屋门口。“啪啪”地拍门声响起来,还有小厮压低了的叫声:“四郎君!四郎君!宫里来的消息,叫你和三郎君现在就进宫去!”   王药起身,匆匆披衣,在黑暗里坐了片刻,拎起鞋子后跟,提盏小灯往外跑。到了门口,看见他同样正在忙着理衣服的三哥王茼。王茼的脸色在摇摇的羊角明灯下看不清楚,经历了壶关与并州的死生一战,他也历练得稳健多了,垂着的眉梢半点动静都没有,淡淡然对王药道:“走吧。”   两个人默契地选择了坐车。汴京的马匹大部分征召了准备打仗,官员家中有马的也不肯张扬,所以用的是牛车。速度慢,步子沉,在夜色浓浓的汴京御道上不紧不慢地行驶着。汴京没有宵禁,虽然天色很晚了,尚有做生意的小贩,荷着担子在叫卖,褡裢看得出沉甸甸的——这是随常百姓的一种幸福滋味。   王药放下车窗帘,低声对哥哥说:“三哥,只怕要图穷匕首见了。”   王茼也从凝视窗外的怔忪中转过头来,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出来前,刚刚把两个孩子哄睡,你嫂子这阵也累。看着他们三个人在床上睡得酣实,我心里也是一阵一阵痛。”他低了头,眉目里带着些愁苦,然而抬起脸时又淡然起来:“你的打算是?”   王药咽了口唾沫——他或许可以一走了之,他的哥哥、嫂子、侄儿侄女走不了。王药低头道:“大战触发,势必死伤甚重,我也会觉得自己造孽。哥哥在朝,可知道任将军风评如何?”   不觉间已经到了汴京的皇宫,从掖门入宫,绕过巍巍然的大庆殿,大庆殿西的垂拱殿,是皇帝处置日常朝政的地方,此刻里面灯火辉煌,宫中侍应的黄门宦官个个目光炯炯地站着,见王药兄弟来了,目光一个示意,随后有人把他们俩带了进去。   王药只是个郎中,又是寄禄官而已,除却大朝远远地随班行个礼,进入皇帝真正听政问政的地方面圣还是破天荒第一次。王茼轻轻对他说:“别怕,官家还是肯听谏言的人。”   王药未及回答,已经到了殿中。正中巍巍高坐的,身着赭黄色公服,戴着直角幞头,瘦怯怯的一具身体,远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上七八岁。   下首坐着赵王、吴王和另外几位大臣,目光瞥过来,王药忙和王茼一起俯身行了面君的大礼。皇帝咳嗽了几声,才说:“免礼吧。”   皇帝的声音带着长期咳嗽的嘶哑,也相当无力。王药想着自己八年前曾经因为自己的放荡无度,被面前这位连见都没有见过的皇帝一道旨意下谪贬到了并州,也开启了自己人生跌宕起伏的历程。他眼角余光看见哥哥起身,于是也慢慢站了起来。他鼓起勇气抬眼瞥了皇帝一眼。   这位官家应该四十余岁,眉目里和赵王颇为相似,但常年痨病,脸颊仿佛只有一张皮覆着,带着病态的潮红,但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正瞪着王药,少顷应该是笑了一笑,但是瞧着还是可怖:“你就是郎中王却疾吧?”   听皇帝居然称呼表字,王药有些惶恐,倒身又一次下拜,连呼“不敢”。   皇帝笑道:“现在你还是‘妾身未分明’,若对朝政有所裨益,自然和你兄长一样,封侯拜相都不是不可能的。”他打量着王药,点着头赞许地说:“殿试那年看你,还是少年人不羁的模样,不想现在,真是有相公的气度!”      ☆、12.12   王药听了皇帝的话,不觉心中酸楚,低头触地,肩膀不由颤了两下, 仿佛在哭泣。皇帝温语道:“过去的事, 多说无益,上次听安廷说你回来了, 朕心里也松弛了许多。毕竟那不是故土,就是做到位极人臣,说出去的名声也不好听吧?”   王药听出了他话里的刺, 愈发不敢抬头, 含糊道:“官家厚恩,不计较微臣的不赦之罪, 臣肝脑涂地也不能回报官家。”   皇帝看了赵王一眼, 说道:“你也不必紧张。安廷那时在应州,总是多亏你保全, 那时听安廷讲起应州一役,朕心里也后怕得紧, 所以今天也当补给你一个‘谢’字。”   他又咳了一会儿方道:“如今夏国一直在边境扰乱,就像癣疥之症,纵使不会伤筋动骨、病入膏肓,但也时时痒痛难受,叫人无法安寝。赵王极力推荐你,说你了解夏国形势,也懂得他们的用人。这次朕打算先发制人,派将军任其洛先从燕山和太行控制险要,牵制夏军主力,再委派将军李维励从雁门攻云应二州。你觉得可行不可行?”   战争终于还是要来了。王药心中突地生出一点点不甘和不忍,嚅嗫了一下回奏道:“两国边境常有龃龉,但谁都‘吃不下’谁,打得他们伤筋,我们也是动骨……”   话没说完,赵王咳嗽了两声,然后身子前倾,问王药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永济渠这两年堤坝修理不善,将来运送兵马粮草不很便当。”他瞥了一眼吴王,又显得很诚恳:“任其洛是吴王的舅家,一家子男丁都身居边关险地,万一有个好歹,臣弟也甚是不忍。”   正话反说,果然激得皇帝默默看了一边的吴王一眼,也激得吴王挺了挺胸脯,不高兴地讲道:“赵王也未免太小瞧了任将军!李维励治军严谨不假,任其洛也是可称道的爱兵如子。团结之师无往不利,何况这里还有通悉夏国形势的王郎中。”   王药情知自己不可避免地会被卷进来,刚刚瞬间产生的对数以十万计的士兵和数以百万计的庶民的不忍,差点使他偏离了自己的目标。所以此刻他抬头道:“夏国全民皆兵,彪悍异常,两路夹击诚然是好的,但是云州防守严密,常是夏国皇帝和太后的驻跸之地,只怕不容易攻破,而且云州之北气候极坏,大军达到怕要冬日,雪深过腰,攻破了也很难守住。”   皇帝眯着眼睛望空想了想:“那么,驻守燕山关隘的夏国将军耶律延休是个怎样的人?”   王药凝神道:“粗人一个,打仗倒不很差。”   皇帝轻声笑了笑,点头叫“赏”,宦官捧过来赐给王药的是一个精致的箭囊,皇帝说:“当年王茼以文就武,勇气可嘉,在一片乱军之中还能够保住壶关,力攻并州,朕甚为嘉奖,赐了一把弓给他。如今你做弟弟的得一壶箭,也算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了。”   他大概不耐操劳,说了这么多话,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手中绢帕捂着嘴,咳得浑身震动。大家屏息凝神,听着他剧咳,好容易咳结束了,皇帝身边的近侍宦官接过那块绢帕,“咝”地吸了一口气,但也没说什么,默默然又退到一边。而皇帝自己也是馁然的模样,看着下首坐着的两个弟弟,轻轻皱了皱眉:“朕今日身子不适,只能先谈到这里,你们下去吧。”   退出皇宫,夜已经极深了。来时还热热闹闹的御街终于归于寂静,只有少数几家酒楼还开门纳客,供那些买醉或寻欢的无聊闲汉。王药跺跺车底板,让御夫把车停下来,笑道:“老刘,我再给你一百文,你寻个地方喝酒去。我和三郎也下去喝酒。”   “喝酒?”王茼诧异地望望天色,“这也太晚了吧?!”   王药不吭声,把一整串铜钱丢给御夫,一把拉着王茼下了车,对那家只亮了几盏灯的酒家掌柜说:“找间僻静阁子,一坛羊羔酒,一碟好羊肉,余外再来些下酒小菜。有人找姓王的,就请进来。”   他像有什么锦囊妙计似的,不多言语,进门就拖着哥哥陪他喝酒吃肉,喝得很是爽快,吃得也很是自在。王茼陪着饮了两杯,说:“今儿官家讲壶关的事,我真是惭愧呢……”   王药摆摆手打断了他,笑了笑说:“这话不必说,现在尤其不必说。”   他为哥哥斟上了酒,示意也喝一点。王茼端起酒杯,还想问个究竟时,酒家的小二轻轻敲敲门,道:“两位郎君,有人找。”   进来的人一身随常士子的打扮,身上披着斗篷,头上戴着风帽,大半边脸遮在风帽的阴影里。他身后的四个从人跟着鱼贯而入,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通,最后把王药刚得的御赐的箭囊拿到手中。那士子样的人揭开风帽,低声笑道:“见谅见谅,他们怕有利器,这是官家的赐下,少顷自然要还给你。”   王茼还在那儿瞠目结舌地发呆,王药已然拱手笑道:“殿下虑得是,王药明白的。酒还是热的,肉我叫店家重新切过来。”   赵王笑了笑,把斗篷也解了,一个眼色下去,四个从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最后一个把门关上。赵王这才说:“我不饿,陪你两盏酒,也别多喝,要谈正事儿。”   这就是他和赵王推车撞壁的时候了!王药默然喝了一口酒,然后抬头恳切地说:“说真的,这次我们大晋首先动兵,虽说能够先发制人,但是道理上也不大说得过去。官家这个意思,赵王以为如何?”   赵王微微地笑着:“官家一直念着汾州的失利,也不甘心燕山以北的土地落在异族之手,吴王又想立功,他们一心对付我,我就是劝谏了也没有用。好在向燕山军队送漕粮的永济渠,现在几处关卡和堤坝值守的都是我的人。他打归他打,我只管冷眼作壁上观就是了。”   他的意思明白得很:一旦吴王的舅父一家子开战,他就控制永济渠上的漕运,军粮不足,士兵必乱,到时候幽燕两州士卒对百姓的劫掠势不可免,任其洛将军势必焦头烂额无暇两顾,那时候再动用舆情,慢慢拔除吴王的势力就不是难事了。   王药低头抿了一口酒,心里已经勾勒出漕运被卡、缺粮之后几十万士兵和几百万百姓的惨状来——这些供达官贵人攀升的人梯,自古以来都没有自主的能力,只能化作累累白骨,那些终将被湮没在史册中的无数血泪,最多也就是良知文人吟两句“百姓苦”而已……   他抬起头,对面前志满踌躇的赵王宋安廷道:“我听说将军任其洛颟顸而自大,朝中对他不以为意的人甚多,只不过他曾是国舅,现在又有吴王和刘太后力挺,所以大家不能不买账?”   赵王点着头,一脸的轻蔑。王药又道:“控制永济渠虽能使之缺粮,但是他如果肯放手叫士兵自己打草谷,偌大一片的河北燕南,几百万人‘养’不了他几十万兵?”   赵王的脸色难看起来,握酒杯的手不觉顿在空中,好一会儿才问:“但是,这样的恶业,日后难道就没有人弹劾他?”   王药“呵呵”笑道:“中政兄,成王败寇。任其洛若能打赢了,可以称自己慢慢养民生息,也可以叫叫苦,诉诉冤,到时候倒追下去,中政兄可舍得拿永济渠上的自己人来作筏子?你想想,张巡守睢阳,从自家小妾和僮仆开始,吃了城中三万人,这样令人发指的恶行,可夸他忠义的人又有多少?”   灯烛下看不清赵王的脸色,但见他额角几点晶莹,便可以猜想他脸上必然是一片青白之色。赵王宋安廷终于拱手道:“愚兄现在能够明白为什么契丹君主会引却疾弟为帝师、枢臣!”   王药不知该不该谦虚地笑一笑——他本来就不是凭借做太后的面首而斩获高位——但这样的解释也没有意义。他淡漠地喝着酒,等待赵王的下一个问题。   果然,他问:“那么,你觉得我怎么做才是?”   王药胸有成竹,只是之前还有些纠结。这会儿,他突然想明白了:赵王想要天下的权柄,不惜栽害自己的兄弟与万民百姓;吴王也是同样的贪念,不惜任用与他关系亲密而实则颟顸无能的舅父;他王药想要心中的爱情,打算不择手段扳倒那些挟制、绑架他的人,其实与赵王、吴王也没有太大的不同。既然为了自己的目标而作恶是一定的了,那么,考量哪方面再进行选择,答案早已在他心中了。   王药凑过去,对赵王道:“官家身子骨虽然不好,毕竟是天下至尊。中政兄还是不要落人话柄的好……”      ☆、12.12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近期又开始忙起来了,今天短小了,请见谅 这章过渡结束,会回到夏国阿雁那里,作者一直难以杀逻辑,所以总觉得这些过程不交代完心里不安,大家坚守一下吧   和赵王密议了很久,离开酒家时,恰好打了三更的梆子。王药和王茼在更夫枯燥的声音里坐上牛车,只觉得牛蹄在青石板路上踩得“嘚嘚”作响。王茼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这样的谋划, 任将军可惜了。”   王药笑笑道:“当年你入壶关, 有没有人暗道你可惜了?”   王茼自失地笑了笑,叹息道:“唉, 我们都不过是朝堂的棋子,哪里有自己的主张?”   王药也叹息着:“哥,我从小吧, 人都说不是个乖孩子, 就是因为所有人都在按着‘棋子’的身份活着的时候,我偏不!人都说我们这样的书香之家, 必从熟记四书, 诗赋策论一样样练习——我却偏偏想像长安游侠儿一样学一身本领;人都说我们这样的诗礼之家,婚姻必须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父母总会给我们安排好姻缘——我却偏偏不喜欢被安排的‘好’姻缘,要自去寻一个能让自己心动的女子;人都说忠君爱国是正理, 国是君的国,所以但凡忠君,就必能爱国——我却总觉得万民的苦馁才是国之至重,国之为国,是要尽量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而不是让君王满足欲望……”   他回头挑衅地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王茼:“三哥,这话说出来,是不是特别找抽?”   王茼先还皱着眉凝神听着,这下“噗嗤”一笑:“你这样的奇谈怪论,又不是第一次讲。当年爹爹把你拉到祠堂狠揍了一顿家法,我们兄弟几个在一旁观刑,也吓得腿抖。最后,你已经晕过去了,一腿一屁股都是斑斑血迹,爹爹一脸泪痕,却停不下来似的,还是大哥上去拉他,为你求情。爹爹那时候说:‘阿药这邪念,不仅要害他自己,还会害我们王家!’”   当哥哥的撇过头看了看弟弟,笑道:“我们都以为是气话,因为你晕过去的时候,爹爹老泪纵横,非要亲自给你擦药治伤,心疼得手都在哆嗦。可是你醒过来,爹爹就叫开祠堂把你出籍了——果然啊,你这个害人的家伙!”   王药摸了摸自己的腿,从小挨打也挺好,锻炼得皮厚不怕疼,经得起折磨。他突然想起了完颜绰,尤其想她那尖利的小牙齿。   一入秋,晋国的两路大军集结在黄河岸边,得到朝中大军增援的任其洛首先指挥军队到达涿州,加固关防,安营扎寨。而夏国军队在耶律延休的指挥下,也相机而动。两下里互相试探了一试探,胜负各半,基本也属于两军相接不久就鸣金收兵,死伤也不很重。   朝中驿马每日飞驰在官道上传递前线的消息,路边累毙的马匹不计其数。晋国皇帝拖着病体,每日愁眉苦脸盯着沙盘,在朝堂上不仅咳嗽得越发厉害,言语里也颇不耐烦,大臣们主和的三天两头被怒斥,可主战的也好不到哪儿去。特别是近几日,北边递来的消息不容乐观,那些曾经揎臂攘袖喊着“任将军老当益壮,定能重振国威”的人,天天被骂得只能缩着头乌龟一样。   王药以郎中之微,被皇帝单独召见。面君的时候,见皇帝手中盘弄着一支羽箭,王药心知赵王已经得手,低头静静地等皇帝发问。   皇帝不出意料地盘马弯弓,旁敲侧击地问:“你在夏国这些年,可晓得他们一向与我国在边境上往来是怎样子的?”   王药回奏道:“两国和平的时候,多是边境关口上的商贸,丝绸、瓷器、茶叶、盐巴、良马、骆驼、肉干、酥酪……若说盈亏,还是我们晋国略赚得多些。”   皇帝闭着眼睛听着,半晌突然睁眼问:“但是夏国出产大块的狗头金,比我们这里沙子中淘洗的沙金要更好?”   王药应了声“是”,接着道:“戈壁里天然的金块,可遇而不可求。”   皇帝复又闭上眼睛,问道:“夏国自己产箭矢吧?”   王药回奏道:“是的,他们游牧射猎为主,对箭矢的需求量一直很大,东边靺鞨部制箭的技艺极佳,每年入贡弓箭数以十万计,每支箭的箭杆上都会注明工匠的名字,若朝中及战争中的箭出了问题,都可以倒追到工匠身上,进行惩处。”   皇帝其实不要听那么多废话,泛泛地点点头,把手中的箭递给王药:“想来你是会看的了,你看一看,这箭是夏国哪里产的?”   王药从皇帝身边的宦官手里接过这支箭,上下翻看了一会儿,道:“这箭,不像是夏国的,夏国箭镞虽和我们一样用铁,但箭杆是榉木,箭羽是雕羽;而这支箭是竹箭杆,白羽粘成的尾羽。而且——”他特意好好又把箭杆看了一遍:“这刻的字难道不是篆文的……‘任’字?”   皇帝愤怒地闭着眼睛,深吸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只对王药挥挥手:“你先回去吧。”   为过几天,朝中传来消息,夏国将军耶律延休在涿州口大败任其洛军队,俘获了任其洛的两个儿子,而任其洛本人狼狈逃窜,耶律延休的队伍则跟着紧追不舍,一度把战火烧到了岐州和定州。眼看夏军南下之势已定,幸好李维励在并州突袭汾州,才使得耶律延休停下追逐的脚步,而分兵去增援。   逃窜的任其洛很快被捕,械送汴京问责。既然是败军之将,皇帝的脸色又难看得不行,朝中那些眼色极佳的兰台言官,很快把矛头一致指向任其洛。   皇帝在大朝的时候,亲自把任其洛的请罪折丢在丹墀之下:“你不用假惺惺地请什么罪了!朕可以不问你涿州之役的大败而归,不过,你却不能不跟朕解释解释长城口的守将,为什么射死他的箭上刻着你的姓氏?!也少不得跟朕解释解释,你的儿子被俘到夏国之后,为何好酒好肉地招待着,据说还要封侯?!还少不得解释解释,你家里藏着掖着的大块狗头金是哪里‘捡’来的?!”   任其洛惊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已经是老泪纵横,在金銮殿的地砖上,把额头磕得一片青紫,连呼冤枉,但也无从置辩,最后只能说是受人栽害,但也说不出谁会栽害他。   皇帝雷霆震怒,唯一能够为任其洛说话的吴王,大概听了家中门客的劝谏,选择了作壁上观,没有搅入是非中。只可怜了一把年纪的大将军任其洛,很快被定罪磔刑,在汴京百姓的怒骂声中遭了千刀万剐的惨祸,除了被俘的两个儿子,其余家口男子处斩,女子发卖。吴王此刻不仅掩面救不得,而且因着亲缘的关系,怕遭到皇帝猜忌,自请降王爵,到遥远的吴地闭门思过。   没有人看见,西市的一片血海中,只有一个青衣的男子,遥遥地对着无人收殓的任家几十颗人头和一大滩血泊,认认真真拜了三拜。   赵王志满踌躇,隔了几日的朝会上慨然道:“任其洛真真是民贼!一片大好的形势,如今因他的背叛,只怕岌岌可危。李维励那里,虽然勇猛出击汾州,但是迫于兵少将缺,偷袭了一下便只能还并州防守。请官家下旨,许臣弟领军驰往并州——那里臣弟熟悉,可以协助李将军收复汾州,再发兵涿州收复,将胡虏赶回他的草场上去放马!”   皇帝一如既往地眯缝着眼睛,冷冷道:“河南河北已经五丁抽一,马上麦收的时节,田里连收麦的人都不足——好容易风调雨顺的丰年,就任凭糟蹋了么?”   赵王不甘:“重新抽丁自然不妥,但此刻危机,可否调用汴京的禁军前往?禁军八十万,但肯交给臣弟五十万,联合李维励那里的人,臣弟便可翻盘!”他有获胜的一件法宝,曾经靠此成功脱逃过,估计获得小胜也不难——一旦获胜,这支禁军里的官员升黜任免,他就可以凭借赏罚军功来任意调换为自己的私人,那时候,皇帝手中这支不许任何人染指的禁军,就实际成了他的了!   赵王遏制不住心中的兴奋,瞥了王药一眼。   王药虽离他远远的,同样感到了这目光中宛如老虎玩弄到手猎物般的自信悠然。      ☆、12.12   这一场战争,完颜绰指挥得气定神闲,倒也不完全因为王药跟她交了底,还因为心中无所欲求, 既不想开疆拓土, 又不想劫掠财物,只不过是晋国挑衅在先、动武在先, 她从容抵抗在后。耶律延休骁勇,而策略毫不出王药的预料之外,所以可以轻轻松松, 一边打, 一边做了最好的教材,一点点指导小皇帝萧邑沣明白作为皇帝怎样指挥战斗。   云州城外是一大片草原, 美好的清秋午后, 阳光洒在黄绿色的草场上,完颜绰怀里抱着阿芍, 骑在一匹骏马上,含着笑对萧邑沣喊道:“皇帝先行, 阿娘带你妹妹随后过来,有好的猎物,就看你这段日子的弓箭练得好不好了!”   萧邑沣越发有英俊少年的模样,清清秀秀一张小脸有三四分完颜绰的影子,又有三四分老皇帝萧延祀的影子,完颜绰有时候看他的脸,会有些感慨,这个小儿郎是自己一手带大,自从知道了他的母亲——完颜绰的妹妹完颜纾——和姐姐合作对付朝中反叛的势力而送命,因而对这位亲娘临终托孤的养母兼姨母愈发孝顺,人前人后总道:“没有太后,哪有我的今天?”   此刻,少年皇帝骑在马上,突然看见一只黄鹿,他双腿夹着马腹,抽箭引弓,略略一瞄,撒手放箭,那只黄鹿应声倒地,周围的人骑在马上为他们的君主喝彩。完颜绰笑着对怀里的女儿说:“阿芍,你看看你皇帝哥哥有多厉害!”   阿芍拍着小手:“阿娘阿娘,我也要骑得快快的!”   完颜绰笑道:“好。手抓着马鬃,腿夹紧鞍鞯,不许闭眼,我要催马了!”   她护着女儿,但也很大胆,马鞭在空中一甩,发出嘹亮的“啪”一声,训练有素的御马一声长嘶,自然明白马上主人的意思,撒开四蹄,在辽阔的草原上奔跑起来。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阿芍抓紧着马鬃,银铃一样的笑声撒在草原上:“阿娘,阿娘,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天擦黑了,草原上的牛羊归圈,篝火燃起,草原渐渐陷入了静谧中,完颜绰对玩够了的阿芍说:“好了,今日玩到这里,回营帐里洗澡吃饭。”她的马“嘚嘚”地踏过营帐间的小路,营帐大小不一,奢简不一,无论是奴仆还是官员,还是随驾的将相王侯,少不得夫妻俩带着孩子从帐篷里出来参拜太后一行,对太后、皇帝和小公主,说了无数的吉祥话儿。   阿芍笑眯眯地对大家挥手,但即将到自己住的地方时,突然问:“阿娘,其他小哥哥小姐姐都既有阿娘又有阿爷,我怎么没有阿爷啊?”   “你有啊!”完颜绰忍着突然泛上来的鼻酸,抱着女儿缓缓说,“你的阿爷,是个很英俊、很聪明的大英雄——他虽然不是契丹古老故事里那些斩巨蟒、战魔神的大英雄,但也是无所畏惧、智勇双全的大英雄。”   阿芍偏着头问:“那么,我阿爷是不是也穿过黑山白水,去救被巨蟒和魔神困住的牧民了呢?”   完颜绰笑着把她抱下马,亲了亲小脸颊:“是啊,他穿过黑山白水,去救他的父母亲人,也去救其他人。救完之后,他就要回来啦!”   她的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但在阿芍看来,母亲的目光温柔动人,闪动着天上月牙儿的幽蓝光泽,像一颗黑水河里产出的美丽黑珍珠。   在完颜绰悠悠的歌声中,阿芍甜甜地睡去。完颜绰也觉得有些疲劳,正打算解衣就寝,阿菩的头探进来说:“主子,陛下那里刚得到一条急报,想请主子看一看。”   这自然是军报,完颜绰不敢怠慢,重新穿了衣服,到作为皇帝书房的那间帷帐中。萧邑沣递过一叠纸,肃穆地说:“阿娘,斥候在晋国打探来的消息。”   完颜绰看看挺厚的一叠,问:“最要紧的是什么?”   萧邑沣经常经她这样的考察,凝神说:“最要一件事,也是板上钉钉的:晋国的君王打算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完颜绰一愣,忖了忖说,“还有呢?”   消息非常多。从任其洛被杀,到吴王就藩,再到赵王请求带领禁军出征而没有得到批准,随后就爆出了病弱的晋国皇帝打算带着赵王御驾亲征的消息。   人马是足足五十万,加上一路上州县调集的扈从,近乎百万人伺候着皇帝。虽然知道这位晋国皇帝身子骨不好,但是这样的态度出来,完颜绰还是吃了一惊,不敢稍有怠慢。   “都御驾亲征了,想必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准备——其实我并没有打算和他破釜沉舟……”完颜绰沉吟着,“得速速发旨给耶律将军,叫他千万不可贪功冒进!”   御驾亲征的缘故,自然是晋国皇帝谁都不敢信任,五十万的禁军,与其交给自己的弟弟,不如自己亲自带着。而由于皇帝御驾亲征,晋国的士气倒是非常振奋,皇帝在真定府驻跸,而定州则很快被反攻下来,重新插上了晋国的龙旗。   完颜绰不敢怠慢,分兵把守住燕山关隘和涿州,在岐州与长城口两处也增派了重兵,又急招耶律延休入朝,商议对策。   耶律延休很快就到了云州,很松弛地说:“太后和陛下放心,定州我防守得松,叫他钻了空子。如果想夺回来,也就是时间的事儿。晋国这位皇帝听说身子骨极弱,永济渠有快船特别是为他送药的,等天气一冷,我看他吃得消!”   完颜绰沉吟了一阵,摒绝他人,恳切地对耶律延休说:“延休,我并不打算吞并晋国的大片土地。涿州、岐州和定州一下,晋国必然着急——离他们的汴京是一无阻碍,唯余一座真定府可以搪一搪。但是我也想过,如果真的攻下了汴京,接下来又会怎么样?”   耶律延休先是惊诧,接着又有些不以为然,直到完颜绰的问题抛出来了,他才拧眉沉思起来,好一会儿才说:“孤军深入汴京,却没有洛阳呼应,也没有关中四塞的险势,也没有齐鲁的包抄,更没有江南地方的漕运——孤悬一片地方,还是不能久远。”   完颜绰笑着点了点头。耶律延休接着自己说:“这形势,以前王药说过,现在想想,还是有点道理的……”   完颜绰表情一滞,叹息了一口气:“攻城掠地,别说我没这个想头,就是想,也不能一蹴而就。但如今晋国欺负到我们脸上来,教训他一下也是该当。等他们知道这一仗打错了,我们才能在和谈中多要些东西,譬如并州汾州,譬如两国的商贸,譬如岁贡的银钱和茶叶、绸布、瓷器,还有……”   耶律延休一口接上来:“还有王药。”   完颜绰竟然脸一红,欲要嗔他,又觉得羞愧难以出口,那飞红的脸颊配着她挑上来的羞怯一瞥,想说话又没说的娇媚姿态,耶律延休心里一荡,旋即又酸楚气馁,但紧跟着又坦然明快起来,低了头对完颜绰说:“太后的心思……臣明白……真的明白。臣愿意为太后达成心愿的……真的……只要太后能够高兴……”   完颜绰不意他竟能够如此,抬头看着他。耶律延休反倒低下了头:“太后,臣……还是谈谈接下来的战略吧……”   两个人在营帐里对着沙盘深谈到深夜,帐外不时听到呼呼的风声。时间越来越晚,完颜绰不便逐客,打了个哈欠,掩着嘴说:“太晚了,看样子,外头天不大好,你住的营帐在皇帝行营的最外围,回去要过几道栅栏,经几道盘查,不如就住在这里。我么,我在后面另有营帐,我去后面住。”   她起身动了动盘坐得酸麻的双腿,刚揭开毡包的矮门帘,顿时一阵大风卷着茶盅大小的雪片吹进来,寒气飕飕的,吹得完颜绰退了半步,差点踉跄。   外头一片白茫茫的,云州的深秋,迎来了第一场大雪,才下了一个多时辰,居然已经在外头的草地上堆起了尺许厚的积雪。顽强燃着的小堆篝火边,放哨的禁卫披着厚厚的羊皮斗篷,头上的狐狸毛暖帽上堆着一层雪,依然岿然不动地站着,像一尊雪人儿似的。   耶律延休抢步上来扶住她,扶住之后很快把手松开,垂在身侧,低声道:“太后小心。”他也看见了外面的大雪,诧异道:“下了这么大的雪?太后怕冷,还是别在外头走了,回头湿了靴子,浑身寒冷要很久才能回暖呢!还是臣出去,顺便巡查一下防卫,让太后放心。”   完颜绰叫了声“等等”,返身去取了一件厚厚的貂嗉斗篷,踮起脚披在耶律延休的肩上:“延休,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无以为报,这貂皮是东边靺鞨进贡来的,你搪搪风寒。”   斗篷极其温暖,而耶律延休的心几乎都灼热了起来。他就势伸手握住完颜绰为他系着领口带子的手,期期艾艾地:“太后厚赐,臣何以为报?!”   完颜绰愣了片刻。   若在先前,她的美丽和妩媚是她收复人心的极好的武器,用自己的女性魅力征服男人是她之前无往不胜的武器。可今天,她却瑟缩了一下,默默地把手抽了出来。   耶律延休空握着领口厚厚貂毛,闷了一会儿又小心地问:“若是……这场战争里,王药未能回来,又或者……遇到了什么不幸的事,太后可否……给臣一个机会?”他低着头,打算好了听最令人尴尬难受的话,但又有些期待。   完颜绰悚然警觉,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凛然地说:“王药若是因谁而死,我必然恨那人一辈子;若是晋国弄死了他,我就算拼尽全国之力,也要为他报仇。”她的手重新抚到耶律延休领口的貂嗉上,毅然地说:“延休,我把你当最好的臣子和朋友,你,不要让我失望。”   耶律延休已经是一脸失望,和先前比起来,简直是斗败的公鸡一样,但还是沉沉地点点头:“太后放心,臣的一颗赤心永志不变,誓为太后效忠效死!”   完颜绰认真地点点头:“延休,我知道!我懂你的心!”   ☆、12.12   北边的寒潮绵延到真定府,一路都是铺天盖地的大雪,天气也是滴水成冰。护驾的禁军、守城的士兵无不是满头满手的冻疮,肿得馒头似的。   御驾亲征的皇帝不出所料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寒潮中陷入了旧病复发的困扰中, 只见随军的御医忙得焦头烂额, 跑得风车似的。而大家巴巴地盼望着的皇帝几天无法露面指挥,内里勉强传了几道旨意, 只能又全权委托弟弟赵王处置政务。   赵王好容易得到了一点权柄,立刻马不停蹄地用了起来,二十万禁军被他指挥着跋涉到并州支援他的私人李维励。这样的天气, 受命到并州增援的士兵们怨声载道, 骂娘之声不绝于耳。赵王急于求成,不仅安插了不少自己人到禁军之中指挥, 而且为了立威, 在天寒地冻的真定府把一些口出怨言的士兵剥掉衣服一顿臭揍,挨打的死了十之七八, 尸首裹上草席丢到城外。这才勉强压制住了不听话的人。   被迫作为增援的士兵行军在雪地里,在官道上踩出一道污浊的黑色雪泥道路, 冻毙在行军路上的士兵不知凡几。禁军一直是皇帝的亲兵,在汴京娇气奢侈惯了的,如今又不是正主儿指挥,还弄得死去活来的,可想而知内里人心的翻腾。   赵王也算是孤注一掷,但是结果不容乐观。   北方民族习惯于风雪中奔驰往来,越是这样极寒的天气,越是如鱼得水。夏国首先是在涿州增兵,眈眈之势对着真定府里三十万禁军。而并州却没有解围。因为李维励在并州很快被耶律延休的军伍团团围住,断掉城中进出的路径,大有把一城人围困致死的意思。而援军虽然人到了,却袖手旁观——狼狈到来的士兵大多都冻伤了,浑身僵硬,脸色黢紫,开弓都开不了!任凭赵王的亲信将领怎么拿高官厚禄哄劝都没有用。   真定府传出皇帝的旨意,又命前往并州的二十万禁军火速回援——一来一去,死伤于途近半。而皇帝自己也病体支离,强撑着出御幄,边剧烈咳嗽,边命人把赵王带来问话。   “这样的险境,你到底想做什么?!”皇帝边咳喘,边指着弟弟怒骂,“朝廷养了这么久的精兵,是给你这样来回折腾的么?”   “官家!”赵王犹自抗辩,“李维励那里就差一点火候!只要取下应州,包抄夏国太后驻跸的云州,涿州之围自然破解。”他指着王药:“是他说的!”   皇帝冷笑着:“王药早先就说过,云州是夏国驻跸的重地,众兵环卫,朕和这里众卿都亲耳听到。你和他又有什么私谋?出的什么愚蠢的主意?!”他虽然形容虚弱,但眼睛里杀意陡现,对赵王笑道:“禁军折腾不起了,朕把洛阳的虎符交给你,你亲自从洛阳前往并州增援李维励,若是成了,朕加封你为汴京府尹——你晓得的,素来只有储君可以担这个位置(1)——好不好?”   他不等目瞪口呆的赵王应下来,已经对两边的人喝道:“还不快为赵王备马,备弓箭,备六十名近卫士兵?事不宜迟,今日就出行吧!”然后“当啷”一声,把一块洛阳的兵符丢在赵王面前的地上。   这种情况下拿到的虎符,可想而知能被调遣的人马日后必然阳奉阴违。而在这样的天气和局面下亲自前去并州增援李维励……赵王腿一软,在他哥哥紧跟着响起来的剧咳中捣头求恕。而皇帝咳喘到咯血,根本说不出话来,直接被御医扶进了大帐内。   皇帝一病来得严重,御医再次告诉众臣“官家今日终于醒过来了”已经是两三日后。皇帝醒过来之后,亦无从休息,急急把战报要进御幄,过了良久,在外头等候的随侍朝臣们听见近侍宦官出来传旨:“请郎中王药觐见。”   王药的心狠跳了一下,颇有些在并州城头即将挨鬼头刀时的紧张。他回头望望三哥王茼,对他笑了笑,目光又越过高高的真定府城墙,望了望远处灰云凝滞的漫漫天宇,望了望残雪堆积的青石板地,又望了望被屡屡战败的绝望笼罩着的众臣,轻轻掸了掸衣襟,跟着那个宦官进了皇帝的御幄。   御幄里燃着好几个火盆,温暖得有些燥热,王药进门急速瞄了一眼状况,对着里侧榻上的皇帝磕头行了大礼。   皇帝轻声地咳嗽着,叫人把他扶起身,用好多个迎枕靠着,一张脸越发萎黄,只有两个高耸起的颧骨上是一片病态的潮红。他乌沉沉的瞳仁直直地盯着王药,好半天才开腔道:“你是个聪明的人,你来说一说,这次赵王领了洛阳的兵马援救并州李维励,胜算大不大?”   王药凝神道:“臣不太了解洛阳兵,但临时抱佛脚,胜算不是很大。”   “并州该弃守?”   王药道:“折损太大,不如弃守——不过,李将军的脾气,宁可殉城,也不会弃守吧?”   “为何?”   “李将军一片丹心,但是不谙民心向背。坚守天寒地冻的孤城,很快粮绝,自然是搜刮百姓以养兵。百姓自然有怨,怨则城不守。”王药最后道,“他不过贪一己之名,却草菅万民之性命。臣骨子里瞧不起这样的‘忠臣’。”   “哼,王药,”皇帝阴沉沉道,“朕告诉你,诛杀你的圣旨已经拟下了,而且株连你的妻子!”   王药进御幄之前紧张,此刻却极其坦荡,笑着抬头说:“那就请官家发旨吧。”   皇帝反倒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道:“你猜得不错。夏国用箭射了招降的帛书进去,许诺不屠城,不劫掠,不伤百姓,发放粮食,分编士卒。并州士兵和百姓串通倒戈,捆绑了李维励,打开城门,迎进了夏国的匪兵。李维励在夏国将军耶律延休的马前一头撞死,做了报国的烈士。而赵王正在半路上踌躇,不料壶关之南,夏国大将带人围困了赵王和六万的洛阳兵,赵王只交战了两回就被俘了。金狼旗再次插遍并州,更没想到的是……”   “没想到夏国说话算话,不屠城,不劫掠,不伤百姓,发放粮食赈济,把士兵分散编入他们的斡鲁朵队伍里,是不是?”王药眉棱一挑,笑道。   皇帝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夷狄之君,颇有见识。仁义的名号传得极远……听说,连幽燕一带,百姓也暗自传说,归夏国,则可保安居乐业。爱国的忠忱,都到哪里去了呢?”他真的气郁,奋力拍了拍身边的枕头,然后一阵咳喘得透不过气来。   王药等他平静了下来,才朗声道:“百姓所需,不是一姓的国家,也不过是安居乐业,甚至不过是吃饱饭而已。李维励的贪,是贪名——为有这‘忠’的虚名,不惜伤害士卒和百姓;赵王的贪,是贪权——为了获得禁军之权,获得金匮题名之权,不惜挑起两国征战;还有……”   皇帝眯着眼睛,勾起一边唇角笑了笑:“还有朕么?朕的贪是什么?你不妨直说。”   反正要死了,直说也无妨,王药稽首为礼:“臣身为晋国之臣,向官家谏言,话不中听,要请官家为自己身子制怒。其实也没有别的谏言,不过是古诗中的一句:‘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官家有英雄心,想一统山河,功同尧舜,却不知近百年来乱象,北方契丹已然强盛,武力并不可屈。既然如此,何妨以道德同化之,使其与我大晋共同化育百姓,共享天下大同?”   皇帝又是好久沉默不言。王药心中郁结已久的块垒抒发出来,居然有些亢奋,又一次稽首道:“臣言尽于此,请官家下旨赐死。”   皇帝只字不提,却问:“五十万禁军,五十万民伕,劳师动众行军至真定府,此刻退兵,正是给夏国进犯我们的好机会。朕可以不图收复并州应州,但若再失掉了屏障北方的幽州和燕州,岂不成了社稷的罪人,祖宗的不肖子孙?!”   王药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过此时的决议,只能皇帝自己来做。   皇帝恹恹地闭着眼睛,思忖了好久才说:“他们花了几倍的人力,死伤遍野,必要生擒安廷,想来以为他是朕的弟弟,可以凭借着他来胁迫我们。其实,赵王不足为虑,但是这番御驾亲征的折腾,朕也看明白了,天意不亡夏……只能朕屈节为社稷、为天下苍生,求得一个‘和’字。”   王药道:“官家圣明!后世的人自然盼着汉家疆域至大,天下一统至美,文治武功至伟,却不知开疆拓土、敷文圣武的代价是什么。不在其中,旁观者说些哓哓的话,自然不关痛痒。”   皇帝长吁一口,对王药冷笑了一声:“向夏国买个和平,需要多少银钱?” 作者有话要说:  (1)按宋制,皇太子兼开封府尹,本文的汴京,就是宋代开封(开封当时称谓繁多:汴梁、汴京、东京、开封),不过就不再更换名词了。注意啦,包拯虽然也担任过开封府尹,但人家其实是副府尹,正的一定是储君。 ------------------------------------------------------- 估计这章行文晦涩。与爱情无关,与王(zuo)药(zhe)的三观有关。 其实吧,真的是个两难话题,前面也有读者提到过,站在民族立场,国家立场,算是怎么回事? 讲真,立场这个问题,真心是伪命题,历史永远不可能明确地等分为黑白两面,而永远是在程度不同的灰色调里游走徘徊,寻求险险的平衡。 所以,有时候对于立场,“呵呵”两声就够了。 我和药药,坚守我们的民本主义,亦即,国家的存在本是应让万民过得更好,而不是相反。 -------------------------------------------------------- 故事大概还有三章左右结束。 因为裸更,所以今天接到任务说明天要加班,只能提前来请假了。 明天停更一天,后天会争取更新的。 我是一枚坑品良好的作者。 谢谢大家的支持!   ☆、12.12   完颜绰得到了耶律延休那里飞马传来的战报:   由于城里反戈,并州被很轻易地攻克下来,李维励自裁于军前,城中百姓欢声雷动。   耶律延休又立刻飞骑往洛阳方向, 正面突袭正在雪泥里艰难跋涉的洛阳军, 抵抗虽惨烈,仍然生擒赵王, 斩杀近万的洛阳军,   余下的洛阳军队在领军将军的带领下,狼狈地班师回洛阳, 虽然是撤退, 战得倒也勇猛。   耶律延休回到云州,完颜绰带着皇帝亲自来辕门迎接他。耶律延休从马背上跳下来, 叫人把绳捆索绑的赵王丢到萧邑沣面前, 笑道:“给太后和陛下献礼!”   完颜绰瞥了一眼狼狈不堪的赵王,命人收拾了一个营帐把他看起来。刚赞了耶律延休几句, 突然觉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再仔细一看, 那件貂皮斗篷上的长毛有些黏在了一起,她伸手一捻,黏糊糊的,手指上一片暗红。   “延休,你受伤了?!”她惊呼道。   耶律延休笑道:“肩膀上中了一箭,离咽喉和心脏老远,没大碍。”   完颜绰嗔怪道:“流了这么多血,怎么没大碍?!进营帐,我瞧瞧!”不由分说把他推了进去。   算来已经打了好久的仗了,从秋季起,到如今冰消雪融,草原上的残雪之下有了些细茸茸的绿意。耶律延休被推进了完颜绰寝卧的帷帐,里头不仅大,而且布置精洁又不奢侈,四面暖绒绒的绛红色细毛毡,地上铺着一层防潮的狼皮,狼皮上又是柔软的洁白羊毛皮,矮案、枕屏、丝绵的锦被绣褥……仿佛间飘着一股幽香。   耶律延休推辞的话一下子咽到了肚子里,默默地坐下来,享受太后御幄里的温暖舒适。   “傻坐着做什么?”完颜绰翻出药箱,对他嗔笑道,“解了衣服,我瞧瞧伤。”   耶律延休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大概帐营里太温暖,竟然觉得口干舌燥。完颜绰见他一边笨拙地解斗篷、解战甲、解里头的棉袍,一边舔着嘴唇,脸色发红,便扬声道:“阿菩,端奶茶,再叫宫女打点热水进来。”   阿菩依言伺候着,东西齐全了,她看见完颜绰一个眼神抛过来,于是和另一个宫女一起,“不知趣”地杵在营帐里,毫无出去的意思。   耶律延休的箭伤并不像他说得那么轻微,揭开胡乱包扎的白布,露出一片脓血,仔细看:肩膀之下的柔软皮肉上,钻着一个深深的洞,皮肉翻卷,还在渗脓。完颜绰惊呼道:“怎么会这样?”   耶律延休贪看她仔细凑过来观察伤势的侧脸和露出的一截脖颈,还有脖子上毛茸茸的碎头发,只觉得呼吸都停滞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大概是箭杆上的竹刺扎进去,一时拔除不尽,还留在皮肉里——不过也不打紧的,这样冷的天,又喷了烈酒……”   完颜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他自己真是粗糙得不行!意气勃发,满不在乎,连一直在发低烧都没有发现!她心里沉了沉,先用药酒小心地浸润了伤口,耶律延休痛得颤了一下,但仍然挺直身子坚持不动弹。擦掉脓血,箭伤附近的肉有点发紫,完颜绰又是心沉了沉,先涂了些金疮药,又问:“这伤怎么得的?”   耶律延休道:“和洛阳兵正面交锋的时候,不是想着要活捉晋国那个赵王嘛,叫人在兵阵里冲了两遍,虽然有重甲,但是没提防有冷箭。不过,总算给我拿住了!”还是喜不自胜的模样。   完颜绰不由责怪道:“赵王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用命去拼?他要顽抗,直接一阵箭雨发过去,死的活的都是看上苍给不给命。”   耶律延休不禁有些委屈的模样,刚刚兴奋的高声变低了:“我是想着……活捉了赵王,可以和晋国方面谈……”   “谈什么?”   “和谈啊,谈土地他们不肯给,那也可以谈岁币,还可以一个人换一个人……”   完颜绰当然懂“一个人换一个人”的言下之意,可是想着他的伤,居然一阵阵眼眶发酸,泪意忍不住的时候,她握起拳头在他没有受伤的另一边肩膀捣了一拳头:“你怎么这么傻?”   耶律延休做错了事情一样,变得讪讪的,也恹恹的,低着头说:“我知道自己不如王药聪明,我只能靠这一颗忠心,盼着太后垂青。”   完颜绰吸溜着鼻子,想对他笑,可终于哭了出来,哭得耶律延休手足无措。完颜绰说:“你真的是傻!你是我们这一方最重要的将领,南边的战局还得靠你指挥。你怎么能不爱惜自己?!……王药回不回来,要你去换么?”   耶律延休慌得直敲自己的头,好一会儿听见完颜绰呵斥道:“乱动什么?!”她收了眼泪,气哼哼的样子,却温柔小心地把药粉撒在他的伤口上,又细心地一道一道给他裹好,把外头衣裳穿好,最后道:“御医会过来给你诊脉,他叫怎么治,就怎么治;他叫吃什么药,就吃什么药。你要是敢不听话,我就……”   她抬起一双眸子——她的眼睛,是一双修长而尾梢略上扬的凤目,有着浓密的睫毛和明亮的目光,有时候妩媚,有时候娇俏,有时候威严,有时候阴狠,有时候目空一切,有时候又慈悲无边……她此刻带着泪光,睫毛湿垂下来,上扬的锐色随着垂落为悲悯。她嗔怪的话语自然带着妩媚:“……我就再不瞧你一眼了。”   耶律延休急忙道:“我听话!”急迫中手一扬,触到她的手,他触电似的,可是又不忍心躲开,手指尖儿颤巍巍的,顽皮孩童试探新鲜玩意儿似的,假装不知道一样又探过去,碰到完颜绰的手指,抖了抖,顿了片刻,又不屈不挠往上挪了些。   完颜绰一声不吱,突然,帐门一揭,一个圆脸蛋的小姑娘裹在一身毛茸茸的皮毛里,迈着小短腿走了进来,一进来就喊:“阿娘,阿娘!”   耶律延休手一抖,几乎要背到身后,他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帐幄里不仅有他和完颜绰,有刚刚进来的小公主,还有两个宫女背倚着帐壁不错目地瞧着他的做派。战场上无所畏惧的男儿,顿时浑身像烧起来一样,尤觉得两颊和耳朵滚热,所幸是现在风吹日晒的比以往黑些,大概略略压得住面上的绯红。   小公主蹦蹦跳跳进来,歪着头笑一笑:“阿娘,这个是我阿爷吗?”   这一问,完颜绰的脸都要红了,急忙道:“胡说八道,有乱认阿爷的吗?给耶律叔叔问安!”   “哦!”阿芍失望地瞥瞥耶律延休,问了好之后依偎着母亲站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瞧着耶律延休的脸,微微笑的时候,颊边陷下去两个酒窝,看着可爱极了。耶律延休的理智这时候才回来了:这小公主长得好像王药啊!他们三个已经骨血相连,颠仆不开了。他刚刚原本就是奢望,此刻虽然稍微有些黯然,还算能够自我开解,急忙道:“臣话多了,影响太后和公主休息,是该告退了。臣瞧着晋国有和解的意思,若是他们不肯和解,臣就再次发兵揍他们去。太后只管放心安枕!”   完颜绰给他的话说得笑起来:“甚好!你好好休息,好好听御医的话,等伤好了,自然少不了你的功业。”   然而,御医很快密奏过来,耶律延休的箭伤,因为带入了铁锈,伤口处理得又粗糙,脓创已经很深。如今内服外敷的药都在用,但是他已经发了那么久的低烧,只怕要听天由命了。   耶律延休受伤,完颜绰真心打算议和了。真定府传来的消息,晋国皇帝咳疾反复,又下旨命他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庶弟兼理汴京府尹——也就是在立储君了。“往坏里说,他打算一死殉国;往好里说,他也坚持不住了,没有信心了。”完颜绰在作为朝堂的奚车里说,“前日又是月食,大约也是上苍示警:仗,不能再打了。”   不出所料,晋国的使臣跋涉到云州的郊外,于太后皇帝的大营前谒见了完颜绰。   此时,是草原上的早春,绿茸茸的新草使得草原一片娇嫩的新绿,刚刚产下的羊羔跪在母羊身下,吸吮着乳汁,广阔的天宇上飘着一大团一大团的云,悠扬的牧歌不时响起来,在云州的山岭间回响。   使臣得蒙召见,到太后的奚车前叩首问了安。来的有十来个人,完颜绰在奚车的纱帘后一个一个地打量过去,但最终还是失望了。此刻,阿芍偏偏不识趣,爬到她身边,凑过去轻声问:“阿娘,这里面哪个是我阿爷啊?”   完颜绰被问题问得恼火起来,斜瞪了女儿一眼,压低声音喝道:“这里在处理朝政,不许多嘴!”然而这话还是让她本就沉沉的心弦更添了酸楚,听见皇帝萧邑沣在纱帘前像模像样地和使臣交流,她深恐这半大孩子露了底,没等说几句,便决然道:“关南幽州,曾经是我朝太-祖皇帝治下,现在若肯归还我们,和议还勉强可以谈。如其不然,免了吧!”   掌权太后发话,便是皇帝也不敢驳斥,使臣面面相觑。完颜绰略缓了调子,又说:“两国交兵,来使总是无辜的。今日晚宴好好准备,务必使来使过得舒心适意。”伸手把人打发走了。   萧邑沣这才说:“阿娘,幽州久已属于晋国,他们又是讲究‘守土至重’的,估计不肯给。还不如要汾州东边、并州南边的辽州?”   完颜绰捉过女儿,先斥道:“谁许你见南边来的人就问‘是不是阿爷’的?再让我听见你瞎问,非打得你屁股开花不可!”   阿芍皮厚这点也像她亲爹,吐了吐舌头,又眯着眼睛笑出两个小酒窝,完颜绰但凡见她这副样子,天大的气也生不出来了,只能戳一下脑袋,接着便揽进怀里搂着,对萧邑沣说:“沣儿说得不错,南边那些汉人,死守的教条极多。我也想好了,我们这里耕地少,也不出出产茶布之类东西,将来还是需有贸易往来——而且总是他们赚我们的!既然如此,不如向他们要岁币,有了银钱,万一有个小灾小难,朝廷也能救百姓,比以往动用斡鲁朵到处打仗来的划算。不过——”   “儿子明白了!”萧邑沣拍着掌心笑道,“不过答应得太快,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要让晋国的人觉得我们不上赶着找他们求和,他们才反而能够好好听我们的话!”      ☆、12.12   真定府也显露出春_色来,然而晋国皇帝的心依然悬着,外头如烟的柳色,也不过一片惨绿, 越发使人心头焦躁。直到使臣回来的消息传进皇帝简易的离宫里, 他才终于眼睛亮了亮,急急道:“快传进来!”   使臣带来了国书。皇帝仔细读了, 合起国书说:“夏国那里正是一片胜利之势,不肯那么容易通融也正常。那么你们前去,可探到了什么话风?”   无非是各种讨价还价。使臣汇报之后, 无奈地摇摇头:“夷狄之国, 治军颇严。晚上整个驻跸的营区防守如同铁板一样,云州外围几乎全民皆兵, 连小娘子们都会骑马射箭——所以女主司国, 对他们也是稀松平常的事。臣第二日早晨,还看见夷狄的太后完颜氏喝令杖责骚扰汉族百姓种春麦的士兵, 又见她接见了西凉的使节,约为君臣之邦, 还和臣笑着说起赵王颇有英雄气,若是官家肯放,她愿意以先帝的公主下降,招赵王做上门女婿……”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握着拳头抵在案桌上,最后还是一阵咳嗽化解了这样的僵势,他自失自嘲地说道:“这还真是一根刺!惜乎拔都拔不掉!”大约怕人误解他对赵王猜忌已深,又强自解释着:“赵王一直名入金匮,是当皇储培养的,懂我国的军戎太多,只怕是后患!”   下午,皇帝召见了一群要臣,离宫隐秘的御书房里,虽然瓮瓮的听不清,仍然可知那些朝中贵人能臣们在激烈地讨论着。离宫外简陋的花园里,春莺尚啼,春花烂漫,美不胜收。   王药被宣召进去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分了。他背对着暖红色的斜阳,漫步在离宫的卵石小径上,走得悠闲自在、无所畏惧。离宫的宦官不言不语地躬身打起帘子,王药略略折腰,进门后环顾四边,见一脸疲惫的皇帝和表情各异的枢臣们正定定地看着他,不由眉梢一挑,屈膝叩首,朗声道:“官家万安!”又拜见了平章事和枢密使等重臣。   皇帝说:“却疾辛苦了!”   只有皇帝尊敬的近臣才被呼表字,王药未及说出谦辞,皇帝已然一手虚按,示意他不要客气地辞谢了,咳了两声方说道:“国家久战,民生艰难。朕心里思忖了好久,甚觉求和虽然难以出口,却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朕身为国君,自己承担了这屈节耻辱的名就是。只是割让土地,有辱祖宗的名声,也有碍生民的生计,断不可许。而自古以来就有以玉帛赏赐匈奴单于的先例,花上七八十万岁币,也总强过军费动辄百万计。”   王药抬眼看了看皇帝,而皇帝也正好在看他。王药说:“官家若有用得到微臣的地方,微臣一定效力。”   皇帝笑了笑:“确实要用到你。说起来你身份特殊,现在虽是我国的官,之前却是夏国的使节;之前虽是夏国的使节,再前却还是我国的官……既然如此,两国情势,你最为了然,若能谈成,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是功臣!”   王药义不容辞,甚至求之不得,只不过不宜表露出来,所以波澜不惊地顿首道:“臣已然是两国之间三番五次的反复小人,此去夏国,尚不知能不能全一条性命。不过官家有命,微臣为父母之土,自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趁王药低头叩谢的时候使了个颜色给平章事,然后道:“你有这颗心,将来不论留在哪国,都是两邦万民的恩人。你的妻儿……朕也自当重赏。”他不胜疲倦般坐在圈椅里:“窦卿是国家枢臣,你帮朕拟一拟日后给王卿和他家人的赏格,替朕送一送他吧。”   平章事窦照文躬身应了,对王药笑着,与他并肩而行。   到了外面,王药眼角余光赏着离宫墙头探出的桃花枝,冷不防听窦照文拖着腔说:“王郎中尚有看花的心情啊?”   王药不慌不忙回应道:“不知日后,还有没有看到春花的机会了?入了夏国,只怕不是死,就是终身‘囚’于那块土地了。”   窦照文觑着他澹然的神色,倒笑了笑,陪着他踱步到墙外的另一座别苑中。皇帝御驾亲征,没有带宫眷,这样的良辰美景也只有他们两个糙汉子欣赏着。王药抬头贪看着花——中原的景物,将来只怕真是难以见到的。   窦照文说:“官家给了十分的诚心,想必夏国方面也该知足了。官家说,玉帛岁币,可以给这个数——”揸开五指的手掌在王药面前翻了翻。   “十万?百万?”   窦照文道:“官家许给百万,但是——”他突然声色俱厉:“你若谈给了夏国三十万以上,我必杀你!杀不了你,也必杀你妻子!”   王药回眸看着他,只觉得那是色厉内荏,好笑至极。但他没有一点笑意出现,严肃地点点头:“好!但请不要为难我的妻子——王药已经被父亲出籍,唯有这一个家人了。”   窦照文缓和了声气道:“自然,自然。王郎中若能为国效力,将来老夫也当向官家陈言,哪怕再多花些钱帛,也要尽量换你回来,不会叫苏武的故事再重演的。”   王药朝他兜头一揖。窦照文扶住他的双肘,却又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过,另一个人,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王药稍稍一忖就明白了是谁——骨肉至亲,果然抵不上猜忌,不过,也没有冤了他。窦照文继续在他耳边说话,说得更低,然而更咬牙切齿的凶狠:“那个人才是以权谋利,妄图不轨,他若泄露我国的军机,只怕夏国日后犯我就如虎添翼了!——官家说,许你妻子一个孺人的身份!”   王药沉默了片刻,又是一躬到底:“如此,卑职替妻子戚氏多谢官家,多谢平章事!”   不日,晋国遣正副使节,重新前往云州谈判。作为副使的王药,骑在马上看着江山春_色,随着行道渐渐往北,风景也渐渐不同。春耕的百姓弯腰在田里插秧……小麦已经长成了绿油油的一片……山坳里的草场,半人高的草被风一吹,露出里头的牛羊……最后,天高云阔,一碧万里,小丘连绵如写意画卷,毡包星星点点落在里头,契丹女孩子唱起了牧歌,悠扬如入云端。而天上的流云,时而疾如江浪,时而卷舒自由,时而又凝滞在穹窿似的广漠天宇上。大雁北飞,雄鹰盘旋,好一片开阔的天空!   “古人说:‘风景不殊,举目有江山之异!’”王药在马上叹道,“可今日我突然觉得,风景并不一样,然而跨越国界和夷夏之分,其实还都是一样的江山——若给万民自由呼吸,那就是万民的江山!”   他从考进士开始,就经常有这样的奇谈怪论出来,所以晋国的正使和其他官员都只是在背后不屑地对这个持有歪理邪说的家伙蔑笑一番,日后也好作为有趣的谈资——谈这个科举失利,被家族出籍,而后成为俘虏,竟又成了女主的面首……的无耻男人,一定是绝佳的下饭下酒的趣事。   大家嘿然而已,也实在期盼着早日结束无聊的旅途,到夏国的境地、太后的御帐前瞧一瞧稀罕。   夏国的风俗,女子哪怕贵为太后、皇后,也不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避忌着会面男人。使臣们跋涉到了云州,国书递进去,便在外围的栅栏前等候着。远处,腾起一只大雁风筝,风筝越飞越高,真像一只真正的大雁在振翅飞翔。王药心中一跳,朝着风筝飞起来的位置极目眺望着。少顷,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擎着一卷风筝线跑过来,笑声银铃似的。   王药见其他人还好奇似的痴看,提醒道:“这女子身份高贵,穿的是紫衫裙,戴的是金璎珞,编发是因为未婚,所以大约是位公主郡主。”   大家一吓,虽觉得这么大的贵族女孩儿还能够到处乱跑不可思议,但还是都垂下头不敢盯着看了。   那少女扯了扯风筝线,瞧大雁风筝飞得愈发高、愈发稳当了,才回首笑道:“小妹,你想不想扯一扯风筝线玩?”   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来:“想啊!谢谢金哥儿姐姐!”   隔着栅栏,王药的心“怦怦”地急遽跳起来。   小的那个女孩子三岁的模样,圆嘟嘟一张稚气的脸,唯有一双大眼睛骨碌骨碌的满是神气,玩得绯红的小脸蛋,一笑就露出两个小酒窝儿。其他人也看看王药,看看那个小女孩儿,再看看王药,再看看那个小女孩儿……脸架子和眉眼,实在像啊!   王药隔着栅栏蹲着身,轻轻地唤着:“阿芍?……”   小的这个一双亮汪汪的大眼睛瞟过来,歪着头、撇着嘴看了王药被栅栏分割成一道一道的脸,想了想,风筝线轴也不要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儿又往回飞奔起来。      ☆、12.12   小女孩虽然小,但是身体灵活,两条小短腿儿移动得飞快,气喘吁吁跑到最大的那个营帐里, 一下子扑进完颜绰的怀抱里。   完颜绰正在听人汇报这次晋国使臣的情况, 听了一半便被这小东西撞了个趔趄,她问道:“阿芍怎么了?”   阿芍抱着母亲的腰, 扭股糖似的扭了一会儿,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欲言又止, 只等完颜绰第二次问“怎么了”, 她才拉拉完颜绰的衣襟,指指完颜绰的耳朵, 让她蹲下来听自己说话。完颜绰无奈, 示意汇报的人暂停一下,蹲身在女儿面前, 把耳朵凑近她的小嘴:“什么事,说吧。”   阿芍热乎乎的呼吸喷在完颜绰的耳朵里, 痒痒的。她说:“阿娘,我觉得今天外头有个人,可能是我阿爷……”她知道自己这话曾经几次被威胁要“把屁股打开花”,所以虽然憋不住要说,但是说完立刻捂着屁股往后一蹦,贼溜溜地打量着完颜绰的动静,万一她要追过来打自己屁股,好及时逃跑。   但是在小人儿的眼里,母亲非但没有以往那种又好气,又好笑,又虎着脸要来打人的模样,反而一脸惊诧,随后咽喉动了动,转头问刚刚汇报的人:“可是真的?”   那个人也含笑点了点头。此刻,恰好先那个紫衣衫的少女也赶了过来,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对完颜绰屈屈膝笑道:“太后,小妹妹到你这里来了?”   完颜绰招手道:“金哥儿,把汗擦擦,今日晋国来人,大约又要谈到你的婚事。”   这位叫“金哥儿”的少女是太宗皇帝萧延祀的幼女,宫变之后,她和亲生母亲都好好地留在宫里。在上京时,完颜绰也带在身边抚养过一阵,后来精力不济,但对这个庶女也时不时嘘寒问暖,赏赐优渥,视如己出。这位公主如今也长得亭亭玉立,到了出嫁的年纪。但是听闻提及婚事,小姑娘嘴一噘,低了头绕着线轴上一根线头,好半日才说:“我不喜欢那个赵王……”   完颜绰安慰道:“赵王虽然是南边人,但人还是聪慧的,他现在虽然囚禁着,但如果两国和谈成功,少不得事以上宾之礼。他是两国彼此牵制的重要人物,结以婚姻,便能名正言顺让他不再离开了。”   大道理出来,金哥儿不敢违拗,但看得出也极不情愿,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低声应了声:“是。”   她退了出去,恰听见完颜绰吩咐:“把晋国的使节传到奚车前,叫朝中的大臣、将领也都过来,听听这次晋国要说点什么。”   金哥儿提着裙子,一路飞奔,到了一个营帐外头探了探头,正好看见里头的人整襟出来,她低下了头,出来的人则诧异地问:“公主怎么到这里来?”   金哥儿抬头看了看他,说:“耶律将军,我阿娘那里配的草药,你可曾按日敷用?今天可还发烧了?”   耶律延休经了一段时间的休息,脸色较刚回云州时好了很多,笑道:“多谢公主赏赐,草药好得很,现在脓肿的地方已经收干了,结的是正常颜色的痂皮,烧早就不发了,御医说,我随时可以再上阵杀敌,能打得那些怂包屁滚尿流!”   他时不时现出一点本色,谈吐虽然不够雅致,但是配合着他高大健美的身躯,加之修长的四肢一有动作,便是大开大合的洒脱,因而在少女的眼中,真是英武倜傥到极处了。   金哥儿心“怦怦”地跳着,眼睛从下往上挑起看人,浓密的睫毛衬得一双眼睛像星星那么亮。耶律延休不知怎么心头一动——她这表情大约因为常和完颜绰在一起,濡染得有模有样,亦是那样动人心弦。只是他一再警告自己收摄心神——这位公主,朝会上已经议定,要嫁给俘虏来的赵王,作为牵制赵王的法宝,也是两国再次和谈上的一件利器。   耶律延休说道:“公主,刚刚前头传来的消息,说晋国的使臣又来了,我要随着陛下和太后听一听去。你先回去休息吧。”   金哥儿的脚尖蹭着地上的青草,把那双大红色的羊皮小靴蹭上了一层青汁,欲说还休,终于只能是目送着耶律延休的背影。   王药跟着晋国的使臣一道往里头走的时候,一直心不在焉的,满脑子都是阿芍的可爱模样。直到前面人停下步子,他才也跟着停下。两辆奚车停在一群营帐中间的开阔地上,一座上坐着皇帝萧邑沣,一座上坐着完颜绰,两边的大臣则盘坐在地上的毡毯上,礼容甚简。   完颜绰表情肃穆,目光只在王药脸上一绕,旋即转眼看着正使,问道:“上次我这里的意见想来尊使已经转达给了你们皇帝陛下,这次既然再来,应该是你们皇帝陛下同意了?”   正使不敢怠慢,赔笑跪请了太后和皇帝的安,然后说道:“请太后见恕,我们官家说,幽燕是祖宗基业,不敢失坠,正如云州是贵国要塞,想必也不肯轻易许人。不过,两国和解,对边境百姓是再无颠沛忧劳之苦,不如重开贸易,互通有无。”   完颜绰冷笑道:“这么轻飘飘的?你们开衅在前,我们抵挡在后,你们动用军伍要花钱花粮食,我们的人都是喝西北风的?现在说不打,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们已经死伤了的战士,都要花钱抚恤,倒不知钱从哪里来?当然,要是打,也不妨——”她瞟了一眼刚刚过来的耶律延休:“我们耶律将军,随时恭候着!”   耶律延休高塔似的杵着,英俊的一张脸板起来,瞧着也杀气腾腾的。不过,既然太后也说到了钱,就好办了。晋国正使笑道:“是是。真要打,我们官家也不是不能奉陪,大晋江山万里,主上亲御六师,率百万之众。若说割土求和,臣有死而已,若说其他,我大晋富饶,帮衬一二倒也不是不可以。”   完颜绰再一次瞥了瞥王药,泠然道:“不仅是钱。还有两国边境上时有逋逃的犯人,也不能互相隐匿。我朝派去的使臣,若是变节,也理应由我们自行处置。我么,可以把赵王交还,以表诚意。”   正使脸色微变,眨巴眨巴眼睛说:“这个,容臣下与部从再议。”   完颜绰点头道:“你们商议就是。”吩咐赐酒、赐食,极尽地主之谊,然而看向王药时,仿佛在说:“嗬,还这么看重你?!”   王药却心知肚明症结在哪儿。他们一行人到了休息用的毡包里,正使愁眉苦脸,王药却兴致勃勃打开一坛酒,自斟了一碗,又让大家:“尝尝这酒,这是夏国特产的奶酒,别看入口奶香浓郁,后劲可不小,好上口,也会上头,大家浅浅饮之也可,不能贪杯。”见大家都皱着眉头没空理他,便自己呷了一口。   正使突然问:“王郎中,你说怎么办?”   王药酒碗离唇,笑道:“‘变节的使臣’,自然指的是我。把我送去,要杀要剐随他,你们剩下的该怎么议怎么议。莫不成官家还会因为一个我怪罪大家?”   正使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不是说你!”   这一试探就知道说的是谁。赵王不能送回去——送回去没法处置。但是皇帝又不愿担杀弟的名声,大家也不愿意担臣下欺上的罪名,所以心照不宣地默默相觑,都不则声。王药笑了笑,对正使说:“那先把我送出去,叫人家撒撒气吧。之后呢,若是我侥幸没有被杀,再试一试能不能谏言吧。”   这简直是黑夜中的月光,大家心里陡然一亮,对王药也客气起来,慢慢等候他喝得半醺,前呼后拥地送到了先时那停放奚车的地方。   太后的身影已经不在车上了,倒是耶律延休还在,铁塔似的呆站着,等王药到近前了他才猛地发现,居然脸一红,躲闪似的把一个绣工精致的燧囊藏到背后。   王药一瞬间想起这是曾经大得完颜绰青睐的人,也是她拿来气自己叫自己吃醋的人,他离开了这么久,难道真有了什么?那刹那的不舒服过去,他已经想明白了:完颜绰值得他信任不用说,耶律延休手上的东西势必不是完颜绰的手作,这么慌慌张张、欲盖弥彰的模样,只怕是另有所爱?   王药对耶律延休点头笑道:“耶律将军,我在晋国,闻听将军威名,佩服,佩服!”   耶律延休挤出一个笑容,话也不说,招呼也不打,望着完颜绰所居的帐幄,微微皱着眉头。   王药倒有些不解,看了看完颜绰的帐幄,也不知有什么特别之处,步伐迟滞了片刻,旋即又坚定起来,慢慢朝着目的地走去。   通报进去,很久不闻传见,倒是里面不则声的宦官出来,默默地从外头叫了一群刀斧手和鞭杖手,围在外头如同听候传令。正使等人已经腿肚子转筋,不知要发生怎样的惨祸。倒是王药淡定,对正使等人说:“这阵仗,想必是对付我这个叛徒的,与你们无关。你们先离开吧,别一会儿殃及池鱼。”   大家心慌慌的时节,正等他这一句,顿时找到主心骨一般,脚底抹油慢慢后退。果然那些刀斧手、鞭杖手也没有追过来的。只听一声叱令,长刀和铁斧高高举起,在太后的帐幄前架起一道明晃晃的长廊,锋刃朝下,仿佛随时就能把人剁成肉糜。王药提一提身上绯袍,略一低头便从刀斧长廊下走了过去。   帐门被打开了,里面深红毡褥间,盘坐着穿着紫色朝服,头戴金凤冠子的完颜绰,几个月不见,倒像昨日才见一样,分毫不觉得变化,她啜着奶茶,手腕上的金钏上闪烁着琥珀与珍珠的光泽。彼此见面,都是会心一笑,一个坦荡,一个妩媚,仍是旧时模样。王药双手相抱,行了稽首的大礼。   完颜绰停杯问道:“咦,这是外国使臣拜见呢,还是本国大臣拜见?”   王药不慌不忙答道:“臣一身两任,若两国连为兄弟之邦,那微臣就是双方共有的家臣,何分彼此?”   完颜绰摇摇头:“不一样,若是外国的使臣呢,我本着不斩来使的规矩,自然不必为难你;如果却是本国的呢……”她媚眼如丝:“可就是处置家务事了。”   王药点着头撇撇嘴,拱手道:“如此,臣先想听听,如果当家务事处置,会怎么处置。处置得太狠,受不了的话,就不敢当本国的人了。”   完颜绰不由笑了,指着他道:“不要你的脑袋,不要你的手脚,不要你的鼻子眼睛舌头,就叫耶律延休当年似的再赏你一顿鞭子,打到昏死为止。如何?”   王药想了想,顿首道:“那么,做夏国的臣子,甘之如饴。”抬头又加了一句:“尤其愿为裙下之臣……”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从善如流,放过耶律小哥一马,大家快来表扬我。 其实原来的脑洞是耶律小哥做一只彻头彻尾的忠犬,死在为女主效忠的道路上,嘤嘤嘤,多好的忠犬男配! 没有了,要耶律小哥活下来,活得好,感情上就要变节了。 另外,作者裸更加数学不好的毛病又犯了,今天是第三章,但是并没有结束,明天还有。 再接下来就是无聊的甜宠番外了,确定要番外嘛???   ☆、12.12   这家伙还是从前那般油嘴滑舌,可完颜绰这回对他一点也生不起气来,反而觉得他真正是笃行君子。不过,这段时光的独守空房, 孤独寂寞, 若是不能撒气,自然憋屈了自己。她冷冷笑道:“好得很!你认打认罚, 我就成全你。”   王药在她扬声要叫人之前,先迅速地膝行了几步,一把捂住她的嘴:“等一等。”   他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 完颜绰在他手心咬了一小口, 甩头脱开他的手,瞪着他说:“怕了?”   王药摇摇头:“只是别叫耶律将军来好不好?”   完颜绰笑道:“原来你也知道他手劲大、惹不起!”   王药又是摇摇头:“这是次要, 主要是因为人家今日心不在焉, 非弄这样一件扫兴事儿出来,不是对不起他么?”   “他怎么心不在焉?”   王药在她耳边说:“我看他手中有一个紫色锦缎的燧囊, 做得极其精致,想来是心仪的女郎相赠, 他不时盘弄,心猿意马的。”   完颜绰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道:“是了,那丫头真是不让我省心!”   她打算把金哥儿嫁给赵王,是与大臣们议定了的。但是后来就听说金哥儿哭了几日,她的母亲也怯生生过来陪着笑脸探她的口风,说自己女儿心思左,不想嫁给南人,完颜绰当时就驳斥了。她前几日就看见金哥儿在自己的营帐里刺绣一个紫色燧囊,随口问了一句,金哥儿面红耳赤把燧囊藏在裙摆里,不小心把手指扎出了血都浑然不觉——原来,小丫头喜欢的是他!   完颜绰说:“不成。既然打算把她嫁给赵王,以看住赵王的,若是不成,岂不是徒留笑柄?”   王药亦诧异道:“怎么,打算嫁一位公主给赵王?为什么?”不用完颜绰回答,他自己先说:“赵王被遣至洛阳领兵援救并州,本来就是晋国皇帝借刀杀人的手段。你留着他非但不能奇货可居,可能反而是负累。”   “还不是那时候延休指着活捉赵王来换你?!”   “可是,”王药好脾气地譬解着,“这会儿我不来了么?”   完颜绰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傻乎乎看看王药微笑的眼睛,明白过来后捶了他一拳头:“你什么都懂!那倒好,赵王成了烫手山芋,晋国不想要,难道我就想要?多粮食养一个人么?婚约的事又昭告了朝臣,现在杀人毁约,我自己也做不出来!”   王药望着顶棚想了想:“你要信我,我可以试一试。”   “我自然信你。”完颜绰道。   王药却挑着眉:“我不觉得!刚刚还有人要打要罚的,还要叫耶律将军来抽我鞭子!”   完颜绰只能哄小孩一样哄他:“好吧好吧,不叫耶律延休,不抽你鞭子了。”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揉揉他的头发,和对待阿芍似的。可惜王药并没有领情,还在那里摇头。   完颜绰不由怒了,眉毛立起来打算说几句狠话。但不消她说,那混蛋的嘴唇已经堵过来,好好地偷了个香。把她的坏脾气压下去之后,王药才悠悠说:“证明的法子倒也不是没有。你若心里有我,对我依然如旧,我自然比耶律延休更能为你效忠效死,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他的手悠悠地探过来,灵活的手指在她衣领间游曳,又滑落到她的襟怀中,最后探到了幽密的地方。彼此的熟悉一如既往,略一撩拨身体就战栗着呼应起来。王药托着她的后颈,慢慢把她放到了深红的毡褥上,她在红色的映衬下,肤色欺霜赛雪,乌发垂落如云,小小的金冠滚落下来,一颗颗装饰的珍珠散落得四处都是,宛如在最美的锦绣上另添光泽。   王药从她的肩膀一直抚弄到她的指尖,大手所到之处,衣物一缕不剩,莹白的皮肤很快泛出兴奋的酡红。她胸前的红霞间,落着一根细细的金链,上面缀着一块白玉,和一般的玉佩不同,白玉如一根玉箸,上端磨得圆润,尾端细下去。   王药在这样的意乱情迷中居然克制得住自己,兴奋不已地扯开自己的衣襟:“阿雁,我也有!”   他袒露出来的颈脖上,也挂着一根银链,上面也缀着一块白玉,雕琢成瓜瓞连绵的简单图案,断面也磨得圆润,但他把两截玉合起来,还是能完美地合为一体。   “昔日乐昌公主破镜能够重圆。今日我们也有这样的福分!”他深情得几乎颤抖,腾出一只手解开头上的直角幞头,又拔_出挽发的簪子:“阿雁,你看,这又是什么?!”   这是她的素金簪!   失落的回来了,断裂的合拢了,他们的金玉良缘是上苍冥冥中的注定,无人可以拆散!   王药的泪水滚落在完颜绰的脸上,与她的泪水混为一体。他疯狂地把她抱起来,揽在胸前紧紧地贴着,一会儿又翻过身,任她驾驭着他自己。她累了,撒娇地想逃跑,被一把捉住,背上那开得姹紫嫣红的曼陀罗花带着清晨的露珠,颤巍巍折射着光芒。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王药低声读着她背上的字迹,铁画银钩的一个个字,他练过三四百遍,此刻手指临摹上去,每一个笔画都熟稔得好在还在他孤独案桌上的粉白薛笺上……刺刻在洁白肌肤上的字,像他的人一样,飘逸洵美,却并不可望而不可即。他沿着一个一个笔画吻过去,舌尖再次有节奏地书写着每一个横、竖、勾、画,品尝着她的汗水与他的泪水混合时的咸涩。   “阿雁,谢谢你懂我,谢谢你等着我!”他在她耳边低语,而“谢礼”也格外隆重,几乎是全身心的投入与付出,只愿博她满意的一笑。   红毡褥上的两具胴体,矫健有力,水乳_交融,宛如幻化成最好的乐曲,在他们心中奏鸣着最美好誓言的和弦之音。   那美而有毒的曼陀罗,终于在他的温柔和强有力的音韵下,与他齐头并进,化作柔美的彼岸花,鲜洁芬芳,绚烂无俦!   倦极而眠的两个人,是被帘门外的声音吵醒的。阿菩在好声好气地劝:“公主,这会儿太后有要紧的事处置,您不能进去。你看,外头这么多拿刀的叔叔,都不能进去。”   然后是阿芍娇滴滴的声音:“不么不么!我就要进去!我今天告诉阿娘的事,她怎么没回答我呢?万一今天来的人里有我的阿爷,明天又走掉不见了,谁再给我找个新的去?”   大约小家伙在往里头闯,毡包的门又没有闩子,阿菩急得喊:“公主,贸贸然闯进去,万一太后要打你屁股,奴可拦不住……”   这话今日也没有什么卵用,门帘一亮,外头的光芒射了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也钻了进来。完颜绰和王药僵在被窝里,两个人乌黑的头发缠绕在绣枕上,一旁是乱糟糟的被褥、散落的里外衣物。小阿芍嗅了嗅鼻子,四肢并用从地榻上的衣物被褥间爬过来,凑近看两个人的脸,最后露出生气的模样,指着王药问:“你怎么睡在我阿娘的被子里?这是我的阿娘!她只和我睡!”   王药尴尬间也有急智,对阿芍笑道:“对,这是你的阿娘,一点不错,谁都抢不走。不过你阿娘每个月会肚子疼,需要我给她止疼——哎呀——你说我该不该给你阿娘治病?”   他被小母狼在被窝里狠狠地踢了一脚,脚劲真大!不过光溜溜的脚趾头碰在小腿上,那柔滑的感觉也能回味好一会儿。   阿芍懂事地点点头:“对哒!阿娘经常会肚子疼,尤其是吃了冰酥酪之后,会疼得哭,然后会怪‘狠心贼’死到哪里去了,还会发脾气把姜糖水和汤婆子全部扔掉……”   王药抓了现行一样侧脸看看完颜绰,而她果然也如同给揭了老底一样,满脸通红,双眉倒竖,恼羞成怒地低喝道:“阿芍!三天不收拾你,皮痒痒了是么?!”   王药笑着说:“阿芍,你别怕你阿娘,你现在捂住眼睛唱歌,唱三首最好听的牧民的曲子,不能睁开眼睛。等唱完了,你阿母的心情就好了,绝对不会再揍你了。”   阿芍想了想决定相信他,于是真个紧紧闭上眼,还用双手捂得死死的,开始用还不着调的童音,唱起契丹族的牧歌。牧歌悠扬而和缓,一曲下来一唱三叹。王药悄悄戳戳还在脸红生气的完颜绰,趁着阿芍唱歌的时候,赶紧捞过两个人的衣衫,迅速地穿了起来。等阿芍唱完睁眼,两个人已经衣衫齐楚地出了被窝,正含着笑看着她。   小家伙好像明白了什么,“咦”了一声。王药对完颜绰道:“阿芍唱得这么好,再揍她可就说话不算话了。”   完颜绰剜了淘气的女儿一眼:“又淘气又可恶,鬼主意还多,简直跟你一个样!——阿芍,叫阿爷!”   阿芍眨着眼睛,想着自己这回果然猜对了,大约很是高兴,嘴一抿,嘴角边的酒窝就显露出来,可是以前她逮着人就叫阿爷,今日却仿佛害羞叫不出口一样,大眼睛眨巴着,就是不说话。完颜绰催了两次,她才委委屈屈说:“阿娘,人家的阿爷阿娘都住一个毡包里,要是这个人是我阿爷,以后他不是要抢我睡的地方了吗?”   完颜绰无语凝咽。王药抱过阿芍,亲了亲她的脸颊,开解她说:“阿芍你看,毡包这么大,地榻这么大,多挤一个人,还是挤得下的。可是多了我啊,好处可多了!”   “有什么好处呢?”   “譬如,你阿娘的肚子不会那么容易疼了……”   “为什么?你是御医吗?”   “不是。”王药想了想,“我会管着她,不让她吃冷的;我还会暖着她,让她再不着凉,肚子就不疼了啊。肚子不疼了,阿娘心情就会好,心情好了,就不会揍你了啊!而且,人家有阿爷阿娘,你只有一个,总有点委屈了你,现在,你也都有了,在谁面前都能抬起头来了,对不对?”   小家伙哪里经得住老骗子这样的哄,拍着小手笑道:“对对对!阿爷!阿爷!”   王药听她奶声奶气的叫自己,心花怒放,在她嫩嫩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阿芍觉察脸上有点湿,看了看发现王药脸上的泪痕,稀奇地对完颜绰说:“这个阿爷不勇敢,他没有摔跟头,没有被打屁股,也没有被抢玩具,还哭唧唧的!没羞没羞!”   小孩子还不能明白什么叫喜极而泣。完颜绰笑了,手指尖顶顶女儿的脑门:“胡说八道。出去你乳母她们给你洗手,准备吃饭。不听话,就连刚才的错一起打。”   阿芍一骨碌爬起身,欢笑着出了帐门,外头传来她“咯咯”的笑声,而且逢人便在欢叫:“我也有阿爷啦!”“我也有阿爷啦!”……   王药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对完颜绰说:“阿雁,请再陪我唱最后一出戏——为了我能留下来得更不招人怀疑,也为了处置掉最后一件烦难事。”   晋国使臣的营帐里,众人正各怀心事地吃着晚餐,大碗大碗的马奶酒,大碗大碗的烤羊肉,还有各种珍馐佳肴,可惜从正使开始,大家都没什么胃口。吃了一半,打探消息的人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股草原上晚间特有的寒气。他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沉沉地说:“消息不大好……王药从刀斧长廊进到夏国太后的营帐后,不知说了什么触怒了那位太后,听说被绳捆索绑,刀斧押解着,直接从太后的御幄里送到专门用作看管囚徒的毡包里去了!”   “天!”众人大惊失色,对着一桌子的珍馐愈发没有胃口,可是事到如今,问又不敢问,救更不敢救,除了期待明日拂晓可以再见着夏国太后商议和谈,其他法子一概否然!愁眉苦脸吃完饭,横七竖八睡在毡包的地榻上,好生不习惯!外面的歌声响到很晚,但也无法解忧,反而更加难以入睡,叹息声此起彼伏,翻烧饼一样不知道翻到什么时候,这个毡包才安静下来。   第二日使臣并未被太后或皇帝召见,王药也没有出现,虽然夏国方面供奉周到,饮□□洁美味,但是大家伙儿仍然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然而,第三日依然如此。   若是和谈不成,总要备战,这样拖着算是什么意思?   拖到第五日,正使差点准备遣人偷偷溜回去了。夏国的一位林牙客客气气过来,躬身对正使道:“太后请诸位一叙。”   不敢怠慢,急忙来到作为朝堂的奚车前。大伙儿眼睛一瞬,都瞧见完颜绰金冠紫衫,是最正式的朝服,眉头微锁,目光犀利,表情也煞是严肃,不过脸颊上透出的宝光比刚到之时尤为瑰丽,容颜完全不似年近三十的妇人,倒还像个二八少女一般。   她抬起手,示意诸使节免礼,又叫赐下坐毡,搁置食案,摆上一些游牧民族的点心和奶茶。这位夏国最尊贵的女主,对晋国来使道:“有两件事,不得不讲一讲。一呢,王药原是我这里派出出使谈商贸的臣子,你们有本事策反他,却依然让他今日来了,我也却之不恭,将他锁禁在牢房里——要给我们这里的臣民一个交代。”   晋国的来使连脸色都没有丝毫变化,客客气气就答应了。   她低头喝了一口奶茶,睫毛遮着眸子里的光芒,放下茶盏时,金钏从紫色金边的窄袖里滑落下来,发出悦耳的声音。她捻着胸前一枚玉佩,又道:“二呢,我原打算把先帝的金城公主许配给你们赵王,为两国永结婚娅之好。没成想你们来了之后,赵王畏罪自尽,昨日在所住的毡包里吞金自尽了。没奈何,我那公主女儿也哭了一缸的眼泪,人也救不回来了。你们汉人讲究狐死首丘,尸首一定要归葬于故乡的,我只能依了你们的习俗。你们把赵王带回去吧。”   她又是低头啜茶,然而眼睛的余光分明看见正使脸上遏不住的喜色,心里不由冷冷一笑。   这也是曾经的她,没有安全感,必须杀掉所有的威胁者才肯作罢,只有感受着刀刃鲜血的腥味才能放心。   好在如今她已经蜕变了,手腕与厚德并在,坦坦荡荡的毫无畏惧,而也能儿女膺服,众臣膺服,万民膺服。曾经那些暗夜之谋,上不得台盘的毒计,终于可以幡然而过。   “那么……和议的事?”正使探问道。   完颜绰道:“赵王虽非因我而死,但毕竟死在我这里——割地的事就算了,两国就以现在的疆界为限,各立军州,不得互犯。岁币么,你们肯怎么给?”   少不得又是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议定了晋国每岁送绢二十万匹,银一十万两作为军旅之费,到雄州交割;又重开边境几处作为贸易的城市,商定了税额两方共享。从协议上,晋国亏掉的这些绢匹和银两,其实也可以从贸易上挣回来多半。而两地不再新建城墙,截留河道,不再新增兵丁,贩卖奴隶。   谈了大半天的时光,终于都满意了,双方写下誓书,完颜绰当着使臣的面,与皇帝一起用夏国最高规格的柴燎之礼告祭上苍神祗和祖先魂灵,道是“国誓甫成,子孙共守,传之无穷,有渝此盟,不克享国,昭昭天监,当共殛之。”   火光熊熊,滚滚青烟直冲天宇,火堆旁的人都被炙烤得脸颊发烫,而心里熨帖。   晋国正使还算厚道,再去给赵王收尸的时候,顺带在隔壁看了一眼王药。只有一丈之隔,但王药居住的毡包显得非常简陋,毡包外头一圈栅栏,唯一的出口有持刀的卫兵看守着。毡包里头睡觉用的毡子是没有染过的灰白色,被褥单薄,食案上只有麦粥、麦饼和一罐凉水。王药手腕上带着镣铐,好在还许他看书写字,他的脸色也不觉得过分暗黄。   毕竟一路过来也有些相处的感情,知道他这样的际遇,以及日后可能更加不堪想象的遭逢,正使哀叹了一声,拭了拭眼角:“王郎中,真是委屈你了!可惜我们现在在战场上是弱势,若不稍稍低头,自己回不去活不了是小,害了官家和万民,便是永远的罪人,遗臭万年了!”   王药笑笑说:“不要紧,官家派我过来,大约也有叫我赎罪的意思。和议谈了多少钱?”   正使道:“依着平章事的意思:不能超过三十万,所以绢二十万,银一十万。”   王药点点头:“也好,这些银两,不至于伤筋动骨,不至于虚空国库——如果那样的话,又是百姓要吃苦了!”他一动,镣铐就“当啷”作响,但他依然充满期冀地看着远处的天空,用力呼吸了几下,最后朝南方作了三个揖,道:“请大人转达,这是臣叩谢官家隆恩!”   接着又是三个揖,道:“若是大人以后有机会遇到我哥哥王茼,或者我父亲,麻烦转达一下,不孝不悌的王药,日后不能侍养膝下,有愧父亲养育之恩,有愧哥哥们的关怀之恩!”言毕,已经潸然泪下。   手上镣铐不便,无法搵泪,只能任凭泪痕一道道爬满脸颊,但也还是强自笑了笑,最后说:“还有一封家书,给我在汴京的妻子。告诉她,若是将来受不了要改嫁,里头是一封我已经签了名字的和离文书,她随时可以解脱。若是愿意守着……叫她将来过继我哥哥家的侄子,也算终身有托。告诉她,我……对不起她。”   正使鼻酸,不由又一次拭着眼角:“王郎中之心,如皎皎明月!你的话,我一定尽力都带到!将来有机会,也一定求官家想法子赎郎中你回去。”   王药笑了笑——晋国皇帝这个人也颇为凉薄,怎么会为他区区一个小人物劳神?再者,他那身子骨,一天不知一天,若到了下一任皇帝任上,一个前朝的微末旧臣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他自由了!   越两日,晋国使臣携国书及赵王尸骨,踏上了回国的道路。夏国奉送车马及路菜,极尽宾主之好。   完颜绰亲自到了那个简陋的毡包,拿钥匙亲自开王药手脚上的镣铐。王药手腕上被磨出了一点青印,完颜绰看着,越发急切得双手抖着,结果反而半天都没有开得了锁。   看她急得咬牙切齿,王药抚慰着:“不要急,有一辈子那么长呢!”   完颜绰心里一震,抬眼看他,他果然笑得如清风朗月。她顿时定下心来,小心翼翼对着锁眼儿,但是锁眼不很滑,转动的时候不太流畅。王药换了副样子,低声道:“别急,周围没人,要么,先亲亲,换换脑子?”   “死没正形!”完颜绰嗔怒着抬头,但是随即被他挑着一边眉梢的无赖样子迷住了,咬了咬嘴唇,钥匙还插在锁眼里,就一揽他的后脖子,狠狠地吻了上去。   时间顿时停止了。   完颜绰想着他说的:还有一辈子那么长呢!顿时不急了,慢慢地与他磋磨、交锋,吻得迷醉,揽着他脖子的手越来越用力气。突然,“咔”的一声。   两个人分开一看:天!插在锁眼里的钥匙断成两截!   “你怎么用力的?”小母狼瞪起眼睛骂。   王药一脸无辜:“姑奶奶,我哪里用得上力?不是你一直狠狠地搂我后脖子么?”   完颜绰看着锁眼里插的半截钥匙,陷得深深的,不费点力气真难弄出来,又急又恼:“反正是你先出的坏主意!”她到毡包外头喊道:“拿锯子斧子来,给我劈开这该死的桎梏!”王药在里头边作揖边喊:“太后饶命!用锯子也就罢了;用斧子,您打算微臣将来只有一只手么?”   弄到下午日头偏西,手铐脚镣才算打开了。王药甩着终于自由了的双手,看看身边一直坐在矮凳上目不转睛盯着看的完颜绰,笑问道:“眼睛酸不酸?”   不光眼睛瞪酸了,而且因为心里懊恼,酸溜溜的想哭,硬是憋着,所以把眼眶子也憋酸了。   王药体贴地说:“看看远处,正好是夕阳下的好风景。”   真的!草原上落日绚烂瑰奇,美不胜收!完颜绰和他共骑一匹骏马,在没有战争、没有叛乱,只有他们俩的云州外围草原上放马奔驰。风呼呼地刮着,人激越到极处。烂漫的春花为脚下的绿野缀上了无数珠玉。马儿累了,马上的两个人也汗湿衣襟。   王药下了马,把完颜绰也抱了下来。他解开披风铺在地上,一下子躺了上去,而后高啸一声,响遏行云,茫茫的阔野,声音到了好远好远的小丘才回荡出回声。   “干嘛?”   王药看着站在那儿的美人,她的脸颊正对着西边的红日,霞光仿佛落在她的脸上,眼睛像东边天际刚刚升起来的月牙,笑得妩媚灿烂。   “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王药由衷道,“古人诚不欺我!”拍拍自己身边:“陪陪我嘛!”   她亦躺了下来,和他一起看天上的隐没的霞光,看渐渐低垂的夜幕,看丝绒般的夜空,撒着无数的繁星和一勾明月。心渐渐的宁静下来,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和草原上虫儿的鸣唱。   “我们以后,能够朝朝暮暮了么?”完颜绰呼吸清浅,突然问道。   王药转头看着她,那一勾月牙儿恰好在她眸子里落着,弯起充盈着笑意的弧度。他诗意蓬勃,用闪着星光的眼睛爱抚着她,慢慢吟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完颜绰不大明白,跟着念了一遍:“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什么意思啊?”   王药点点头笑道:“你念也好,我念也好,意思都是一样的。你看这星空。”他们一并回过头去,静静地呼吸。   无他。   岁月静好。终成眷属。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不肯承认自己裸更而且数学差,作者菌在双休日硬生生把电脑椅坐穿,码了辣么肥的完结章。。。 已累瘫(手速慢脑速更慢我是不会承认的!) . 所以,这顺便也是个番外的请假条。 给我可怜的手指和屁股喘息一下。 给我可怜的快要宕机的脑子重组一下。 给我一个任性的选择高兴的时间来更文的机会。 . 到这里已经很he了,番外只是无情节的刷甜章或者交代一下杂七杂八的事儿。 大家可以投入其他优质文的怀抱,不要删收藏还能看到我更番外。 (作者果然是一只心机婊,快拿臭鸡蛋砸死她!) . 爱不离不弃的你们! (づ ̄3 ̄)づ╭~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