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 《朕的前夫是太尉》 作者:鼓瑟希 ================== 第1章 传位 紫宸殿。 高大的宫殿里层层叠叠地垂着南海进贡的沉香纱,如一片沉沉的暮霭笼罩着重纱深处的龙床。空气中龙涎香与药香混杂着,透着腐朽又奢靡的气息。 一个红衣白发的老太监悄无声息地靠近龙床,跪下道:“启奏陛下,夏侯将军回来了。” 行将就木的老皇帝睁开浑浊的眼,露出激动的光芒,抖着声音道:“快……快宣……” 羽林将军夏侯淳随着大内总管禄升的脚步走进寝殿,身上未着甲胄,只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 “末将叩见吾皇,吾皇万岁!”斯文秀气的将军抱拳屈膝行礼。 “夏侯卿快快请起。”老皇帝喘着气撑起来,被禄升扶着,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地问道:“如何?朕的皇儿找到了么?” 夏侯淳咚的一声在地上磕了个响头,惭愧道:“末将无能,未能寻得十七皇子的踪迹,求吾皇赐臣死罪!”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老皇帝气得稀白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随手抓起枕畔的一块玉佩便砸了过去。 夏侯淳不敢躲闪,额头便给磕破了,流下鲜血来,他犹惭愧着,低头道:“末将无能!” “你……”老皇帝喘着气闭着眼,悲痛地喃喃道:“此乃天亡我大梁!天亡大梁!” 权臣当朝,悍将掌兵,世家坐大,最重要的是,膝下无子!难道他的江山,竟要交到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宗室手里吗? “皇上,皇上息怒!”禄升哭着劝道,“龙体为重啊!” “朕还要什么龙体!”老皇帝忽然发了疯似地推开他,骂道:“朕不如撑着一口气,将陆离那厮一刀杀了!” “皇上!使不得啊!”禄升一把抱住老皇帝的腿,哭得涕泗横流,忽然想起什么,叫道:“皇上!您并非膝下空空,您还有个公主啊!” 老皇帝的动作一顿,靠在禄升身上喘着气,艰难地想着他哪来的女儿。 禄升忙道:“皇上,九公主殿下,如今还在九华山的云华观里修道呢!” 噢,对了,那个丫头。老皇帝记起来了。 那个母亲不过是个宫人,他一辈子只见过两面的女儿。这两面一次是这丫头被他嫁给陆离当安抚,可惜没安抚到,于是另一次便是陆离命人将她抬回来,放在紫宸殿上要和离。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老皇帝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有总比没有的好,将这丫头放在皇位上当一块肥肉,让世家、文臣、武将、宗室闹上一年半载,再给夏侯淳一点时间,把他的十七皇儿找回来,这江山便还是他谢家的。 “夏侯卿,你去,去把这丫头给朕带回来,秘密地去,别让人知道!”老皇帝又慢慢地躺回他的龙床上,喃喃地说:“让她在皇位上呆着,你去……去找十七。” 夏侯淳点头:“是,末将遵旨。” 于是,当晚谢凝就被扛进了宫里。 这一年谢凝二十岁,原以为已将旁人一生都不曾经历的事情尝了个遍,例如忽然被封了公主,忽然被赐婚给那传说中的陆帅陆侯爷,忽然跟丈夫和离,忽然去山上修道。不曾想,这一晚竟还忽然被人抢了。 谢凝在颠簸中忍着干呕,头晕眼花地想,这莫不是要劫色吧?那可真是亏本大发了。 她本打算到了目的地后好好地让绑匪看她的脸,没想到这绑匪来头不小,竟直接把她给绑到皇宫里去了。谢凝被他放下来,双脚踩在地上便是一阵发软,咚的一声便摔在地上。 “公主。”那匪徒轻声道,“莫要御前失礼了。” 御前?!谢凝抬头,只见对面深深浅浅的明黄,可不正是天子才能用的颜色么?她吓得脸一白,忙磕头道:“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不敢抬头,只听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道:“你是朕的公主?叫什么名字?” 噢,他还记得是她爹呀,可惜这只见过两面的爹果真不记得她的名字了。谢凝慢吞吞地说:“回皇上……” 她不知道自称什么才好,正为难着,老皇帝便体贴道:“罢了,不必说了……朕此番召你,乃是为了传位与你。” 啥?!谢凝脑袋里登时炸了个响雷,将她直接劈懵了。 “朕……朕只有一个十七皇儿,流落民间,如今形势……危急,为防皇位落入他姓之手,朕……朕传位于你。等日后夏侯卿寻回十七皇儿,你再回山上过你的修仙日子吧。”一场串话说下来,几乎耗尽了老皇帝的所有力气,只靠在床头喘着,气息一会儿重一会儿轻的,仿佛一根随时能断掉的线。 谢凝呆呆地看着老太监将浓参汤灌进老皇帝的嘴里,后知后觉地明白了。 哦,老皇帝想找回他的儿子,把皇位好好地给他,就让她暂时做块肥肉,让各大势力一块块撕来吃。 但凡她有一点勇气,这会儿就该撞死在这紫宸殿里。可她的勇气两年前已经用光了,当时没能死掉,往后只能苟延残喘地活着。 从一个破旧的囚笼里被扛出来,又落到另一个黄金的囚笼里。 “咳咳……”老皇帝喝了碗参汤便回光返照,吩咐道:“取……圣旨来。” “遵旨。”禄升将早就准备好的圣旨,展开在龙床前的桌上。 老皇帝哆嗦写从枕头下取出他的玉玺,染上朱砂,用力按在圣旨上,然后闭上眼,喘着气道:“丫头……接旨。” 名字莫名其妙变成丫头的谢凝只能跪下,依旧不知该自称什么。“……接旨。” “朕……朕传位于你,你……你来接过这诏书与玉玺吧。” 谢凝便磕头道:“遵旨。” 然后低着头走过去,双手将那玉玺与诏书接过了。这传位如此荒唐,谢凝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手中捧着的是玉玺与诏书,只当是观主又给她的新经文。 或许是她一直默不作声的样子吸引了老皇帝的注意,老皇帝终于转头,想看她一眼,而上天不许这一丁点的父女缘分。老皇帝在转头的一刹那,头一歪,没气了。 那一碗浓参汤吊起了他的命,也砸下了他的命。 于是这一刻起,谢凝就成了这万里江山的主人,大梁朝开国两百年来,第一个女皇帝。 第2章 觐见 这一夜京城的权贵们没几个能睡好觉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就像刚入冬的风一样,一阵冷一阵暖,捉摸不定。 太尉府的管家耿常宁一阵阵地往书房里跑。 “侯爷,夏侯淳回京了,一个人,十七皇子依旧没找到。” “侯爷,夏侯淳出城了,正往西郊去。” “侯爷,夏侯淳将一个女人带回宫了。” “侯爷……” 陆离抬手止住了最后一个消息,沉重的钟声一阵接一阵,清楚明白地告知着皇帝的死讯。 年轻的太尉面沉如水,吩咐道:“把朝服取来。” 贴身的小厮微尘将早已备好的朝服给他换上,陆离习惯地抚了一下襟口,道:“将那大氅拿来。” “是。”微尘又将那御赐的玄鹤大氅取来,为他披上,陆离脚步如风地往外走,跨上狮子骢就往禁宫飞驰而去。经过崇安门时,恰逢羽林军在检查鱼符,陆离看也不看,径自越过。 轿子里的人便不忿地哼了一声,阴着脸暗道:且看将来鹿死谁手,谁笑到最后。 陆离身为掌握天下兵马大权的太尉,有在禁宫驰马的特权,比任何人都早到紫宸殿。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抬眼便看到紫宸殿已换上了黑白两色的布幡,凄凉的哭声从殿里传来,应是所有后宫嫔妃都在哭丧。 他快步走上台阶,眨眼间便到了大殿门口,对哀哭嚎哭一片的女人们一点兴趣也没有,只问道:“禄升呢?” 殿里乱成一团,全都是哭泣的女人,竟是谁也不理。 陆离不耐烦起来,刚好一个纤瘦的身影低着头从寝殿里走出来,陆离只当是管事的大宫女,拉住了便问道:“禄升……” 那人仿佛见了鬼一样的抖了起来,蓦地抬头,于是陆离也被那张脸弄得没了声音。 千万风声、哭声、脚步声都远去了,两人眼里都只有彼此,心里都在说—— 她(他)怎么在这里? 哦,皇帝死了。 这么一想就水到渠成了。 陆离先回过神来,抓着她的肩膀便将她往地上按,冷声道:“跪下,好好哭。” 谢凝吃不住他的力气,膝盖都弯了,闷哼一声便当真要跪下。 忽然一柄带鞘的陌刀斜地里冒出来,恰好垫在她的膝盖上,将她往上一托。谢凝刚刚站起,那陌刀便“呛”的一声出鞘,划出一道森冷的光,直劈陆离。陆离恰好走神,反应慢了些,不得不后退一步,沉下脸喝道:“夏侯淳,你敢在先帝灵前动刀?!” 夏侯淳不避不让,挡在谢凝面前,声音如刀光一般冷。“陆太尉,你敢对圣上无礼?” 陆离差点没反应过来:“圣上?” 谢凝这才将一颗心从酸甜苦辣咸的佐料铺里拎出来,换上青灯下抄道经的古井心,道:“夏侯将军,把刀收起来吧,先帝灵前,不得如此。” 夏侯淳便将陌刀还鞘,恭声道:“末将遵旨。” 最后两个字轻轻巧巧,却将整个紫宸殿的声音都压下去了,满大殿跪着的宫女嫔妃,大殿外跪着的文武百官,面前站着的太尉陆离,全都在想一个念头: 遵旨?遵谁的旨? “咳……”寂静如死里,谢凝轻轻地咳了一声,柔声道:“禄升呢?” “奴才在。”戴孝的禄升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躬身道。 谢凝走向大殿门口,道:“去把诏书读了吧。” “奴才遵旨。”禄升将手上一直捧着的锦盒双手奉上,在紫宸殿前高声道:“先帝遗诏——” 大殿外跪着的文武百官们面面相觑,夏侯淳回到自己上朝时该站的位置,俯首跪下。 谢凝的目光轻轻扫过群臣,轻声问道:“禄升,永定侯不必跪拜,是么?” 这话问得小心翼翼,宛如一个征询绣花样子好不好看的闺阁少女,陆离却心中一震,回到百官之首的位置,远远地看了她一眼,撩袍跪下。 想不到他也有跪她的一天。 禄升便将那冗长又费解的遗诏读了一遍,总结而言就是一句话:隆昌帝临死前将皇位传与九公主谢凝。 “这不可能!”遗诏一读完,一个中年人先炸了,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大声道:“先帝怎么会将皇位传给一个女子?简直荒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谢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迟疑地问道:“这位是……” “岑西王谢池!” 谢凝依旧不懂,只顺着他的话道:“王爷以为,为何不可呢?”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谢池梗着脖子吼道。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当然不能说这皇位本该是他坐的,按照亲疏顺序,他就是跟隆昌帝血脉最近的人! “可是……”谢凝迟疑地说,“先帝确实写下了传位诏书,也将传国玉玺给我了呀,难道岑西王有另一份诏书么?” 说着便将手里的玉玺亮了出来。 谢池涨红了脸,简直要气死了,一肚子话憋在心里里,只能吼出一句。“你一个女人,能当什么皇帝?回去绣花荡秋千吧!” 这话说得忒大逆不道了,夏侯淳与禄升同时喝道:“放肆!” 谢凝没反驳也没生气,只是衣袖拭泪,哽咽道:“我也自知无才无德,不堪重任,奈何先帝遗诏在此,只能勉力而胜之。一介女流,不懂朝政,将来还要诸位爱卿多多扶持。” 一句话说出来,几个手握重权的大臣心中都荡了一下,几乎同时出列道:“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陆离,高崇祎,江自流,你们三个……!”谢池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种人也想摸一下那玉玺。三个人心中同时想,长须斑驳的紫袍官员拱手道:“圣上,岑西王御前无状,论律当斩!” “臣附议。”另一个红袍官员出列道,“圣上方才登基,若不处置岑西王,将来如何君临天下!” “这……”谢凝一脸的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望向唯一熟悉的人。 陆离淡淡道:“请圣上下旨,臣替圣上将此大逆不道之人立斩到场!” “不,不!”谢凝几乎跳起来,她慌乱地咬了咬嘴唇,道:“他……岑西王也不是故意的,怀疑……那个,会怀疑也是人之常情嘛,不过、不过也不能放过,那个……” 她着实不懂怎么处置,又一次看向陆离。 “圣上宅心仁厚,体恤臣下,实乃万民之福。”陆离响亮地拍了个马屁,“国丧当前,不宜见血,圣上不如将岑西王打入天牢,容后发落。” “对对对,打入天牢,容后发落。”谢凝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夏侯淳使了个眼色,一队羽林军便将岑西王拖走了,那岑西王兀自挣扎不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是怎么了……谢凝纳闷,随即抛在一旁,又拭泪道:“诸位,我今晚才从山中回宫,于诸事一概不懂……” 她说着便顿了顿。 禄升立刻接话道:“圣上,万事自有诸位大人料理,您……您节哀啊。” “嗯,那诸多事务就交给诸位爱卿了。”谢凝呜咽地哭着,拭了一回泪,竟转身回到大殿里,跪在隆昌帝的灵前,开始守灵哭泣了。 大殿外的群臣面面相觑,北风一阵紧过一阵,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这么下来了。无数的心思就像这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地。 心思若是有形有质,都能将谢凝封冻起来。 第3章 弃妇 谢凝担子一撂就不管事了,这可苦了百官,一边想着怎么各尽其职,一边努力消化女帝这个消息。 ——先帝几时有了个女儿? ——兄台不记得了?当年从冷宫里找出来那个。 ——哦,五年前忽然被先帝找出来,封了个昭和公主就嫁给陆太尉那个? ——什么嫁?不过跟和亲一样。先帝一来想安抚永定侯府,希望永定侯府别整天想着谋朝篡位,二来也是支持出身庶子的陆太尉,希望陆太尉跟几个嫡子好好地闹一顿,折损永定侯府的力量。没想到最后陆太尉闹是闹了,也将永定侯的爵位拿下了,势力却更大了! ——某也记得三年前陆太尉将九公主抬上紫宸殿,要求和离的样子。那个嚣张,先帝气得脸都白了,恨不得将陆太尉杀了。被休的公主,别说本朝,史上也是头一回,皇家颜面都丢尽了! ——然而谁能想到,三年后这位九公主却拿了遗诏成了新帝?昔日下堂妻,今朝殿上君,恐怕陆太尉下跪的一刻,心情复杂得很。 ——呵!快别拿那些小儿女情态来度量陆太尉吧,今日陆太尉不知多高兴呢,殿上君是他的前妻,女人对丈夫天生依赖,只消他说几句软话,女帝丧服一摘就能再嫁给他。届时这万里河山就是陆太尉的了,兵不刃血地拿下皇位,该心情复杂的是丞相之流! ——这可说不准,被休乃是奇耻大辱,女帝但凡有一点骨气必不会嫁给陆太尉,倒是其他几个势力可有适龄又人品清白的公子?趁此机会多与女帝接触,保不齐三年丧期一过就是新帝。 ……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谢凝老老实实地跪在隆昌帝的灵前,还不知道大殿里的群臣已经从她的出身议论到了她将来嫁谁,无论如何只有一句话:她这个女帝是当不久的。 按照惯例,新帝不必久跪,因为新帝已经是整个帝国最尊贵的人。几个重要的大臣也不必久跪,因为满朝的大事还要等他们去决定。 大内总管禄升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赶紧膝行到谢凝身边,轻声道:“陛下,龙……那个……” 他从未伺候过女帝,一时话都说错了,女帝怎能是龙?然而要说凤体……旁边还有个先帝的皇后跪着呢! 好在禄升随机应变,道:“……您圣体为重,先帝感陛下哀思,必已念在心中,求陛下移驾暖阁。” 谢凝倒不觉得难受,她在云华观里常常一跪就是两三个时辰,且是直接跪在青石板上,屋子里空落落的,冷得浸入骨髓。哪像现在,有暖炉地龙,有软乎乎的蒲团。 不过这些话她是不能说的,她也知道,身为新君,她不站起来就没人敢站起来。折腾折腾陆离这种年轻人就算了,像老丞相、老学士那些若是出个好歹,她的名声只怕更坏了。 是以,谢凝十分体贴地将手递给禄升,边给他扶着站起来边吩咐道:“传下去,百官年过五十的都回去吧,余下的尽哀满一个时辰也都散了,宫人你着意安排,莫要让太后、太妃等累住了。” “是,奴才遵旨。”禄升扶着她往暖阁走,使着眼神让小太监传话去了。 大殿外侧的的群臣里便站起了好些人,谢凝远远地看去,只觉得那个熟悉的身影也站了起来,但又仿佛是错觉——三年不见了,她也不能确定自己还能否认出他的身影。 这时,那去传话的小太监又匆匆地来跟禄升禀告了,禄升的神色微变,禀道:“陛下,太尉大人求见。” 哦?谢凝心中感叹,这还真是嚣张,等下丞相等人是否连吃他的心都有了?她有心看热闹,便道:“宣吧。” 她施施然在暖阁的宝座上坐下,小宫女低着头奉上茶来,谢凝端起尝了一口,满是清香。 一如她的心情,平静得冷漠。 三年了,她以为自己再见他多多少少还有些悸动,而方才猝不及防的一面,他不由分说地压着她跪下,冷漠高傲一如往昔,谢凝便知晓,心中那最后一点眷恋已经烟消云散了。如今的她,只剩一腔看好戏的心,能给他添些乱更好了。 就这么一低头喝茶的功夫,那熟悉的气息已经飘然而来,却又不声不响。谢凝木着脸抬头,叹道:“三年不见,当初的侯爷已变成了太尉大人,怪道御前也不行礼了。” 陆离冷笑道:“你还真当自己是皇帝了?” 这话说得比岑西王更无礼,谢凝却依旧幽幽地叹着:“是呀,朕不过是先帝放在御座上的一块肥肉,由着你们撕扯成一条条的换着花样吃。哎呀,朕着实担心,太尉大人,看在你我过去夫妻一场的份上,你能否……哎呀?”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眼前一暗,陆离竟动如闪电般到了她面前,欺身将她困在宝座与他的胸怀之间,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做了个宛如承欢的姿态。 谢凝心中一跳,脸上越发的平淡,就像真正的从山中得道归来的道姑一般,问道:“怎么?别来日久,侯爷不记得妾身的样子了?” 暖阁不似大殿,大殿中虽然点满了蜡烛,但毕竟是灵堂,烛光幽幽暗暗,叫人看不真切。暖阁中灯火通明,两人的脸都清清楚楚地撞进对方眼里。 陆离的呼吸仿佛一滞,沉声问道:“脸怎么回事?” 她的脸,三年前在紫宸殿上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右边脸颊上竟多了道疤痕,从眼角向下足足三寸长,仿佛一滴泪侵蚀了她的容颜,留下刻骨的伤。 “丑了么?”谢凝伸手摸了摸疤痕,语气安抚。“两年前在山上摔的,山中没什么药,便留疤了。好在朕如今是不愁嫁了,不必再担心嫁个丈夫还被休了。” “哼!”陆离松开她,不愿再多看一眼,冷嘲道:“只怕届时不是被休,而是死无葬身之地。谢凝,你脑子念经念糊涂了?回来趟这个浑水!” 以为她愿意呀?好不容易抄好了经书能睡觉了,却被人扛来当皇帝,其中的苦谁能知晓?谢凝不想他知道这些,只虚心问道:“朕知晓此身必不能善终,只求个全尸罢了,太尉,您看朕选哪一方势力较为妥当?与太尉做个交易可好?” “交易?”陆离仿佛听了个笑话,“你现在有何资本与我谈交易?” “朕就是资本呀。”谢凝道,“太尉,您若是不给朕指条明路,朕就嫁给别人,让别的男人染指这皇位,比如丞相家的公子。” “你父亲的灵就停在外边,谢凝,你竟然说嫁人?”陆离眼中满是鄙夷。“你的书念到哪里去了?” “父皇疼爱朕,想必也不愿朕死无全尸,必能理解朕的苦衷。”谢凝可把理由都想好了。“朕也不必立刻就大张旗鼓地嫁人,只需给丞相家生个孩子便可,唔,回头让人说,是朕在道观里有的,朕与丞相家那什么公子情投意合,暗通款曲,珠胎暗结……” “够了!”陆离喝道,“你还要不要脸?” 谢凝正色道:“命都没了,要脸做什么?这不是侯爷教给妾身的么?” “……”陆离被她一句堵得说不出话来,愤愤地离开她身边,转身背对着她深呼吸好几次,才终于将满腹的火气压下,说道:“事不宜迟,先举行登极大典,正式登基的事,等先帝的葬礼过了再说。” 谢凝虚心请教又从善如流,立刻叫道:“禄升。” “奴才在。” “传朕口谕,着丞相、各部尚书、御史大夫、羽林将军即刻入宫,不得延误。” “遵旨。” 陆离看着禄升传旨去了,不禁皱眉道:“登极乃是朝堂大事,召羽林将军作甚?” “当然要召他。”谢凝道,“朕是羽林将军带回宫的,他总得为朕的安危负责不是?” 哦,夏侯淳么?陆离脑中登时想起了方才夏侯淳那不由分说的一刀,目光瞬间锐利。 谢凝却在忧愁,这一晚怕是不能睡了。 第4章 议事 丞相高崇祎入内时,先看了陆离一眼——不要脸之人最可怕,满朝谁都想打女帝的主意,但谁都不敢在先帝灵前放肆,偏只有他! 瞪够了,高崇祎才装模作样地行礼道:“叩见……” “众卿快快请起。我尚未登极,名不正言不顺的,众卿乃是先帝御前重臣,我乃晚辈,不敢受。”谢凝不等他跪下便叫起,吩咐道:“赐座,上茶。” 这样子却是谦卑得犹如后辈,只是那句“名不正言不顺”的暗示颇多。 高崇祎等人都是老狐狸,如何不懂其中的关窍? 谢凝正式登基为帝,才能给他们更多名正言顺的机会,何乐不为? “陛下。”高崇祎连茶都未曾尝一口,便道:“朝中不可一日无君,为安抚朝臣惶惶之心,臣启奏,求陛下早日登基。” 御史大夫江自流也道:“臣附议。” “臣等附议!”六部尚书齐声道,眼看着就要站起来再跪一回。 “众卿安坐。”谢凝忙道,她真不习惯人在她面前跪来跪去的,为难道:“先帝未曾入山陵为安,我岂能登基?再者登基乃是大事,仓促为之,只怕有辱国体……” “既如此,那先举行登极大殿,待国丧之期过了,再行登基大殿。”陆离不慌不忙地说了一句,“陛下以为如何?” 谢凝忙做出谦虚的样子,诚恳地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众卿咬碎了一口好牙。 以高崇祎的心思,本打算随便弄个登基大典,将女帝打发了事,只要有一纸诏书昭告天下她是女帝,其他的一切敷衍着来,毕竟这女帝注定做不长久,何必劳心劳力?然而这对夫妻一唱一和地将正式流程搬出来,祖法如山,谁也没能反驳,只好认了。 “臣等以为,此法甚佳。” “那便依太尉之言,明日登极。”谢凝道,“六部诸卿,尤其是礼部,今晚辛苦些,尽早将流程呈上来,我也熟悉熟悉,免得明日出甚岔子。” 被点名的礼部尚书额头都冒汗了,忙上前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甚好。”谢凝诚挚道。“如此重任,就托付给众卿了。我连日劳累,众卿先退下吧。” 这是要将事情都交给大臣的架势?众臣面面相觑,谢凝轻轻的打了个呵欠,抬手让禄升扶着,往暖阁后边的房间睡觉去了。 大臣们只能到外朝去,通宵准备登极大典的流程。 这一晚整个朝廷兵荒马乱,重臣们商量登极的流程,内务府连夜赶工准备登极的服饰。消息根本遮不住,雪片似的飞入京城权贵之家。 “登极?”枣红色王袍的男人挑了挑眉,“这丫头哪里冒出来的?挺有意思的,她还能想到先登极?” “据说是陆离那厮建议的,陆离可不就是她前夫么。”旁边的锦衣少年道,“三哥,现在怎么办?拦着这登极大典?” “拦她做甚么?这丫头不过是老皇帝放出来的一块肉,你见过一块皮肉能成什么事的么?”王袍男人道,“不过陆离这厮未免嚣张了些。” “那不如给他点颜色瞧瞧。”锦衣少年眼珠子一转,右手的折扇在左手掌心一砸,站起道。“三哥,瞧我给咱们的女帝和太尉送一份小小的礼物。” 忙碌了一整晚,朝臣们终于将登极的流程准备好了,匆匆忙忙地呈了上去,不巧女帝未起,只能在殿外等着。 锦衣少年便在此刻飘然而来,见了门口守着的小员外郎,便笑着上前打招呼道:“孙大人。” 员外郎一看,忙道:“钟世子。” 这少年名钟铭之,是容华长公主的儿子,长宁侯府的世子。 钟铭之问道:“孙大人何故在此踟蹰?皇宫禁内,可不是大人抒发忧思之地。” “世子说笑了。”孙员外郎满脸忧虑,“本部杜尚书名下官前来送折,谁料……” “哦,原来如此。”钟铭之恍然大悟,好心道:“孙大人,你看不如这样,我帮你把这折子呈上去了,你先去前边盯着吧,若是前边除了什么岔子,那可就事大了。” 孙员外郎乃是新上任的,对京城诸方势力并不了解,只听说这世子是长公主之子,如此算来,可不就是女帝的表弟么?亲戚一家,孙员外郎便安心了,恭恭敬敬地将折子递上,道:“有劳世子。” “不必客气。”钟铭之笑道,“快去前边看看吧。” “是,下官告退。”孙员外郎一揖到底,忙不迭地跑了。 钟铭之看他跑远了,随手翻了翻折子,走到紫宸殿旁的池塘里,随手一丢,拍拍手走了。 登极大殿都是午时,但巳时四刻开始便要忙碌前边的诸多流程。谢凝巳时便开始更衣,登极时丧事暂停,新帝要换上龙袍,表示已经是九五至尊。谢凝一看那龙袍便想笑,新龙袍想必是按照成年男子的身材准备的,她连夜要内务府的人改,内务府只好将男式龙袍改小了送过来。谢凝穿上去以后仿佛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十分不像样。 “这可怎么好?”谢凝抚着脸道,想了想,说道:“取些胭脂水粉来,给朕上个华严的浓妆。” 服侍她的宫女太监们登时慌了手脚,好一会儿才有个没见过的宫女提着妆奁盒子进来,跪道:“奴婢长秋宫司妆女史兰桡,叩见陛下。” 长秋宫?他们这是把如今准太后的女官给叫来了。谢凝一笑,“起身吧,快来帮朕上妆。” “是。”兰桡不敢有违,迅速给她上了妆,跪着举镜子让她看。 谢凝左右端详一下,点头道:“嗯,不错,行了,走吧。” 已经巳时三刻,终于还是没见到礼部送来流程的奏折,这情况已然不妙了,那就去看看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这一生还有什么难堪是不能过的。 谢凝被禄升扶着,施施然走出了紫宸殿。紫宸殿门口已经下了帘子,表示丧事暂停,夏侯淳一身甲胄站在台阶下,正要行礼,一个声音便道:“臣,恭请陛下起驾。” 第5章 登极 “陆太尉?”谢凝叫道,着眼看去。 台阶下站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一身紫袍。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白茫茫的一片,越发衬得那人如白玉上的一颗紫珍珠,光华流转,夺人眼目。 谢凝不觉看呆了,不住地赞叹道:“朕还是第一次看到陆卿穿这一身太尉朝服,当真是贵不可当,只怕旁人看了还以为登极的是太尉呢。” “陛下莫要开臣的玩笑。”陆离拱手做礼,态度恭敬。“臣乃是护送陛下来的。” 谢凝便又是一笑,叫道:“夏侯卿?” 她今日穿着龙袍戴着金龙冠,一身男装,然而眉含黛如远山,口点脂如含朱丹,妩媚流转中别带华严之色,恰如女帝这个头衔一般。这一笑,盈盈流光,将台阶下的人都炫了一下。夏侯淳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俯首应道:“臣在。” “太尉身为三公之一,如何能为朕护卫?去准备步辇,由你骑马护卫朕。” “是,末将遵旨。” 谢凝对陆离一笑,由禄升扶着,直接上了龙辇。夏侯淳一旁策马,羽林军十人一队、一共十队簇拥着龙辇,将陆离隔在队伍最后。 “太尉?”宫女轻声询问道。 陆离看着远处的明黄色銮驾,一阵头疼。这丫头是真不知天高地厚! 想到方才她璀璨一笑以及夏侯淳的脸红,陆离又是脸色一沉。 谢凝这小丫头,不会真的 谢凝在龙辇里遥遥地看去,心里默默地说:太尉,莫怪妾身不给你面子,若是给了你面子,别人的戏怎么唱呢? “陛下。”禄升跟在龙辇旁,轻声问道:“这是要摆驾何处?” “你怎么还来问朕呢?”谢凝笑道,“难道你连登极也不知道么?” 禄升的头皮一麻,忙道:“陛下恕罪,奴才服侍先帝时,先帝已登基啦。” 总之就是一问三不知了,谢凝吩咐:“去含元殿。” 登极、登极,不过就是去皇宫中最尊贵的地方,整个皇宫,外朝、内廷、后宫,紫宸殿是皇帝寝宫也常朝之处,宣政殿是初一十五大朝之处,含元殿是元日大朝的地方。除了含元殿,还能去哪里? 到了含元殿,谢凝只当什么都没发生,按照流程走了一遍。鸿胪寺卿宣读先帝遗诏,丞相率领百官请新帝登极,新帝却之,如此三请三却,新帝升宝座,登极,大学士代表群臣上奏贺文,新帝受之。礼部呈上草拟的诏书,新帝以传国玉玺盖印,礼部受诏,负责一纸诏令传告天下—— 新帝登极。 做完这一切本该礼官奏乐,但因国丧期间而免去。随后,新帝回到紫宸殿,重新穿上丧服,撤下紫宸殿大殿门口的布帐,继续先帝的丧事。 谢凝依旧在西暖阁里处事,她换了丧服出来,在西暖阁里的等着的重臣们忙齐齐行礼。 “众卿平身吧,也劳累了一天,都赐座赐茶。”谢凝在宝座上坐下,舒了口气,笑道:“礼部尚书呢?” 被点名的礼部尚书忙出列:“老臣在。” 谢凝温和道:“朕还未认全众卿呢。” 礼部尚书忙道:“回陛下,老臣杜瑞。” “哦,是杜卿呐。”谢凝笑道,“杜卿,你今日可差点把朕害苦了。” 杜瑞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也赔笑道:“陛下聪慧过人,天命所归,自然一切顺意。” “是呀。”谢凝将手上的参茶放下,笑吟吟地说。“昨晚朕让你们礼部把流程奏上来,结果今日朕是一张白纸都不曾等到,杜卿,若非朕知道些门路,今日你是要朕到紫宸殿先帝灵前登极呐?” 这话说的意思不甚明白,往轻了理解是礼部渎职,没将登极的流程奏折给呈上来。往重了说,那就是罔顾圣言,抗旨不遵。 西暖阁里一下寂静如死,杜瑞吓得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七十岁的老人颤颤抖抖地跪下了,哽咽地说:“老臣……陛下明鉴!老臣绝无抗旨之心!老臣确实写了奏折,让员外郎孙墨释面呈陛下……老臣……” “好了好了,杜卿这是做什么?禄升,将杜卿扶起来。”谢凝吃惊,温和道:“朕没有责怪杜卿的意思,朕也知道,朕昨天尚未登极……” 杜瑞刚被禄升扶起来坐下,一听这话吓得立刻要再跪下,禄升不由分说将他按住。 谢凝接着说:“罢了,传孙墨释。” 孙墨释是员外郎,登极大典之后便离宫了,羽林卫去抓人要费些时间,谢凝就慢慢地喝着手里的茶,什么话也不说。她换了孝服,一身素白,乌黑的长发被孝服的帽子遮住了,只露出一样巴掌大的脸。她消瘦得厉害,鹅蛋脸都快成瓜子脸了,看起来分外地可怜。陆离有心说些什么,看到她这样子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随她高兴。 未几,禄升来禀报孙墨释带来了,谢凝吩咐带进来,孙墨释早吓得双腿筛糠一样抖,一被带进来就软在地上,磕头结结巴巴道:“微臣……微臣叩见陛下……吾皇……” “罢了。”谢凝问道,“朕问你,杜卿命你将奏章给朕带来,你带到哪去了?” 孙墨释更加害怕了,哆哆嗦嗦地说:“微臣……微臣将奏折交与钟世子了,钟世子说……” “胡闹!”丞相高崇祎第一个忍不住喝道,“奏折之事何等重大,怎能假手他人?” “好了,丞相也不必动怒。”谢凝问道,“孙墨释,你将当时的情形说来。” 孙墨释抖着声音将清晨的事说了一遍。 谢凝沉吟着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对禄升挥了挥手,禄升赶紧出去,没一会儿将一份湿漉漉的折子给呈了上来。杜瑞一看就叫道:“陛下,这就是……” 剩下的话被谢凝摆手制止了。 “此事到此为止。”谢凝疲倦道,“众卿今日辛苦,都退了吧,朕待会儿还要到先帝灵前尽孝。” 众臣只能告退,谢凝想了想,又道:“先将孙墨释暂时收押,等先帝丧期过了,再行发落。” 第6章 皇姑 若说哪里的耳目多,除了皇宫没别的地方能认第一。这还不到半天呢,谢凝将孙墨释关了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哈哈哈!”钟铭之拍着手掌大笑道,“三哥,你瞧我这一出怎么样?那女帝就是个不知好歹的,听说她离开紫宸殿时还将陆离抛在后边,你说说,这丫头的脑袋里想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被称为三哥的枣红色王袍男子名为景渊,乃当朝汝阳王,闻言道:“她真这样软弱?” “可不是么!”钟铭之道,“三哥,我瞧你也不必思量许多,赶紧准备着吧,旁人觊觎那位置还得娶陆离的下堂妻呢,你们家……” “胡说!”景渊喝道,“以后不许再提!” “哦。”钟铭之被他喝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找了个借口便跑了。“那个……三哥,我先回去了,我娘还等着打我呢!” 闯了顿祸,总是要被罚的。钟铭之十分有自知之明,回了家就去母亲容华长公主门前跪着,大声道:“娘,儿子来领打了!” 容华长公主听到消息早气得半死,然而儿子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说什么也下不去手,只能骂道:“将那孽障领到院子里关着!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府!” 婆子们忙忙地去了,容华长公主又命人将她脸上的妆容去了,换了身素服就往宫里去。到了紫宸殿门前,容华长公主先整了整情绪,然后“哇——”的一声就嚎了起来。 “皇兄啊,你怎么就舍了妹子去了啊——” 大梁朝重佛,谢凝一个道姑,正在先帝灵前念着佛经呢,冷不防听到一声嚎,手里的念珠都快吓掉了。 “怎么回事?”谢凝伸了个手,让禄升将她扶起来。 “回陛下,容华长公主来了,正哭着呢。”禄升应道,“快进殿了。” 谢凝一听赶紧说:“快快快,扶朕过去,禄升,朕看起来可怜么?” ……这叫奴才怎么回答?禄升嘴角抽搐,道:“陛下自然楚楚动人。” “那就好。”谢凝给他扶着走,闭着眼睛酝酿片刻,再睁开,生生将一圈眼眶憋红了。 禄升恰在此时到了殿门口,喝道:“先帝灵前,谁人放肆喧哗?” 容华长公主用帕子捂着眼睛,哭着说:“我的皇兄啊——” “怎么了这是?”谢凝惊异道,“朕如何又冒出个姑姑来了?” 禄升道:“陛下,这位是容华长公主。” “哦,是四皇姑?”谢凝冷着脸道,“你们这些不中用的奴才,如何敢骗朕?欺负朕没见过四皇姑么?” 禄升诚惶诚恐地跪下,“陛下,老奴就是向天借胆,也不敢欺君呐!” “还敢狡辩!”谢凝斥道,“先帝昨晚上便驾崩了,若是朕的四皇姑,如何现在才来奔丧?朕的四皇姑不是嫁在京城么?四皇姑自小在宫中长大,知书达礼、端庄雍容,如何进宫不知递牌子,就这么大大咧咧地闯进来?依朕看,这可不是什么四皇姑,这是个刺客!夏侯淳!” “末将在!”夏侯淳立刻从走廊里急步而出,单膝跪地。 谢凝冷声道:“将这刺客拿下,打入天牢候审!” “是,末将遵旨!” 容华长公主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打击得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直到被羽林卫拖走了才猛地清醒,叫道:“放肆!我是长公主,你们这些下贱奴才,如何敢对本公主动手?不想活命了么?” “大胆刺客!陛下登极的诏书已昭告天下,你若是长公主,见了陛下如何不行礼?”夏侯淳扬手便打了她一耳记光,“圣驾之前,竟敢冒充长公主行刺!带下去!” 容华长公主这才明白过来,新帝这是拿她当靶子,杀鸡儆猴,立威呢。她脸上火辣辣地疼着,心中的气熊熊旺旺,但形势比人强,她若是再闹下去,这可不仅仅是御前失状,而是在先帝灵前大闹,罪名能直接将她拖到菜市口去见刀子。 容华长公主心一横,哭着大叫道:“皇后!皇嫂!皇嫂你要为我做主啊!皇嫂……” 禄升忙请示地在谢凝面前躬身,谢凝看闹得差不多了,便对旁边一个宫女说:“去请太后来。” 宫女躬身而去,不多时将隆昌帝的嘉元皇后扶了出来。容华长公主一见皇后的面,登时来了力气,将羽林卫一挣,扑到皇后脚下,哭道:“皇嫂……” “你竟有脸这样叫哀家。”嘉元皇后脸上满是凄楚的泪痕,形容枯槁,愤恨地将容华长公主的手踹开。“先帝驾崩,你倒好,在家过得好好的,若不是你那宝贝儿子惹了事,你可还记得你是先帝之妹?现在知道来哭了?晚了!先帝心凉了,哀家心也凉了!” “皇嫂,我……”容华长公主自知理亏,眼神闪烁了几下,依旧哀哭着。“我知道自己错了,皇嫂,让我到皇兄灵前尽哀吧!” “这事哀家可做不了主。”嘉元皇后冷冷道,“如今做主的是女帝,你如此君臣不分,当年的教养嬷嬷是谁?拖出去打死!” “皇嫂,不……”容华长公主吓得惊叫。 “太后万勿动怒,小心身体。”谢凝柔声劝道。 嘉元皇后一听眼泪又掉下来了,赶紧别过头用帕子抹去,呜咽道:“女帝,先帝去了,如今谁都能欺负咱们孤儿寡母,你……你还是趁早向你的四皇姑认错吧,免得她还要说你不重长辈呢。” “是是是,朕自当听从太后的教导,来人,扶太后去歇息。”谢凝一连吩咐着,好容易才将哭得路也走不动的嘉元皇后送走,这才有功夫看向容华长公主。 容华长公主恰好也抬头,只见一张瘦削的脸,肤色凝白如雪,衬得那一双眼睛大大的,乌溜溜的,看不见底。容华长公主当即心中一抖,没有来地想到了她的祖父裕安帝,那位强悍精明的中兴之主。 “唉……”谢凝幽幽地叹了口气,“四皇姑这不声不响的看着朕,怕是真的要朕赔礼了。禄升,扶着朕,朕给四皇姑……” “不不不!”容华长公主吓得几乎跳起来,立刻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个头,“叩见吾皇,吾皇万岁!” 第7章 守灵 谢凝双手拢在袖子里,将这一个磕头跪拜不慌不忙地受了,才对夏侯淳说:“夏侯淳,你是怎么带兵的?身为护卫皇宫的羽林卫,你跟你的手下竟然连什么人进入皇宫也不知,皇族中人也认不清。夏侯卿,朕的性命可是交给你保护的,你就是这样保护朕的?” 夏侯淳忙跪地道:“末将知罪!” 谢凝又道:“还有你,禄升,你是皇宫的大内总管,侍立各宫门的小太监都是你的管辖之下吧?通传里外乃是你的职责吧?结果你如何做的?朕的皇姑来了,你竟不知?敢情天冷了,小太监们都去炉火边喝酒了呢?” “老奴知罪!”禄升也吓得跪下了,“老奴甘愿领罚。” 谢凝当然不会真的罚他们俩,不过就是做个样子,敲山震虎而已。她叹了口气,道:“罢了,此事到此为止,来人,将长公主扶进来,给先帝尽哀。” 话音未落,两个穿着孝服的宫女便过来搀扶容华长公主,刚将容华长公主从地上扶起,左边的宫女忽然咦了一声,面容惊疑不定。 “放肆!”禄升喝道,“御前是什么地方?也能容你咦来咦去的?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宫女忙跪下哭道,“非是奴婢御前失仪,实在是……实在是……” 她仿佛说不出口,目光不断地在容华长公主身上来回,最后落在容华长公主的手指上。众人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容华长公主的手指缝里里还残存着蔻丹的颜色。再看看容华长公主脸上,乍一看铅华尽去,然而眉上还留着淡淡的黛粉痕迹,嘴唇上也还有淡淡的口脂。 显然,这位容华长公主在家还浓妆艳抹,听说自己儿子闯了祸才匆匆忙忙卸了妆进宫来的。 容华长公主登时脸色刷白,支支吾吾道:“陛下,我……” “罢了。”谢凝疲倦地一摆手,“朕累了,您是朕的皇姑,朕不敢拿你如何。但,皇姑,里边躺着的可是你亲皇兄,你受君恩才有今日的泼天富贵,做人……不能忘本啊!来人,带长公主下去洗漱,再请长公主为先帝守灵。” 宫人们早有准备,立刻将容华长公主带到偏殿小室去,小宫女们将水盆端进来,两个老宫女在旁边站着,阴笑着说:“长公主,请吧。” 容华长公主伸手接帕子,宫人们却不敢动作,老宫女道:“长公主身份尊贵,如何是奴婢这等下贱之人能接触的?请长公主自行洗漱吧,免得出了甚岔子,回头奴婢们成了第二个孙员外郎,奴婢们只怕受不住呢!” 容华长公主只能自己去拧帕子,她将手一伸,登时浑身一抖,将水盆打泼了,骂道:“下贱的奴婢,你们竟敢拿冷水给本公主?本公主要你们不得好死!” “长公主还是省省吧,您以为如今皇宫里做主的还是先帝呢?你且看看,太后如今还在为先帝守灵呢,难道太后不比您尊贵么?您让太后在那厢跪着,自己在这方闹脾气……” “可别胡说了!”另一个老宫女道,“长宁侯府可比皇宫尊贵多了,仔细你的命吧!” 两人一唱一和,极尽嘲讽之事。容华长公主何时受过这等侮辱?只气得浑身发抖,但先帝灵前,太后与女帝就在外边,她一个人在宫中,着实不敢胡闹,只能忍着气道:“再去打热水来!” 小宫女忙忙地将热水给打来,容华长公主将脸上、手上的脂粉洗了个干净,对着铜镜检查无误之后,才转身而去。只是这心里的气实在咽不下,刚走了一步,又回身来一脚将水盆架子给踹翻了,脏水泼了小宫女一身,这才愤愤地离开。 老宫女等人看着也是心惊胆战的,等容华长公主走了才慌忙到禄升面前禀告道:“禄公公,奴婢们照您说的做了,只是这长公主……” “由得你们多问?”禄升冷道,“下去吧。” 宫女们忙告退,禄升转身匆忙去了大殿,赔笑着叫道:“拜见长公主。” 容华长公主正要往太后身边去,闻言也不停下脚步,冷淡道:“做什么?” 禄升不得不挡在前面,“长公主留步。” 容华长公主大怒:“狗奴才,你敢挡道?!” “长公主息怒,奴才是来领您到您的位置去的。”禄升陪笑道,“您是外嫁之女,行大功之礼,服孝九月,请这边。” 容华长公主的脚步一顿,她确实忘了服孝的规矩了,只想着离太后的位置近些,好跟太后讨些好处。但礼数不可废,她也只能随禄升离开。 禄升一直带她到大殿柱子旁的位置,才请她在蒲团上跪下,前面的小桌上放着念珠和佛经。 容华长公主四看了一下,问道:“怎不见其他姐妹?” 禄升道:“回长公主的话,章华、阳华、明华等三位长公主身在远方,未能及时赶回,您是最早回来奔丧的长公主。” 容华长公主脸上不禁又一阵难堪。先帝的兄弟都已尽去了,只有四个姐妹还在。她是先帝的四皇妹,上边有一个大皇姐明华长公主,下边有六皇妹阳华长公主、八皇妹章华长公主。容华长公主是她父亲启嘉帝最疼爱的女儿,不愿其远嫁,就许给了长宁候钟绍廉。明华长公主嫁得最远,是云南的镇南王,阳华长公主嫁得最苦,是西北靖西大将军,章华长公主则是嫁到了蜀中,丈夫是武侯世子。几位长公主里确实只有容华长公主离得最近,只是这奔丧的日子…… “长公主不必挂怀。”禄升轻声道,“女帝是个软心肠之人,到底是胳膊肘往里拐,您看世子之事陛下不是圆了过去么?长公主请放宽心,待女帝气消了,一切自然无虞。” 第8章 送归 第二天早上,谢凝还才刚醒呢,小宫女就来报:“启禀陛下,太尉求见。” 谢凝不用掐指算就能知道他是来干嘛的,便洗漱好传了进来。 “陛下。”陆离依旧不习惯跟这个人行君臣之礼,勉强抬手作揖。 谢凝看着他这勉强的样子就心情舒爽,连他的来意都能原谅了,温和道:“太尉来了?用早膳了不曾?来人,给太尉……” “谢陛下,臣用过早膳了。”陆离道,“陛下,臣来是想问,容华长公主可还在宫中?您再不将容华长公主放出去,长宁侯府只怕要造反了!” 你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这么上赶着作死! “什么?长宁侯府不曾接到消息么?”谢凝吃惊,问禄升:“你将四皇姑带到哪里去了?” “回陛下。”禄升恭敬道,“长公主殿下在为先帝守灵呢。” “你听。”谢凝无辜道,“朕岂能阻拦四皇姑对先帝尽孝呢?不过四皇姑也确实该回去了。禄升,去备车辇,朕亲自送四皇姑回去。” “遵旨。”禄升使眼色让人准备去了,又道:“陛下可要用早膳?” “混账东西,你没听见太尉的话?长宁侯府要急疯了,朕还吃什么早膳?”谢凝站起道,“朕亲自看看四皇姑去。太尉,可要同行?” 她叫着同行,却没有等人的意思。也是了,她如今是皇帝了,世上哪还有她要等之人? 陆离心里一阵发堵,又想到她方才妆模作样的样子,气得牙根痒痒的,恨不能像从前一样,将她捉住了按在椅子上好好地说一顿,直到她认错方止。他追上去,在她旁边低声道:“你给我适可而止!长宁侯府也是你能惹的?” “太尉说的哪里话?”谢凝悠哉道,“朕如今不过是刀口上的一块肉,哪把刀不是刀呢?非得让太尉切开了吃才行么?朕就是喜欢自寻死路,这点太尉还不清楚么?” 是,她最喜欢做的就是明知不可为之,非要去风雨里闯,就不肯当个乖乖听话的安静人!陆离被她气得想撒手,更想骂人,而大殿已经到了,他只能将话咽下。 谢凝一眼就看到了柱子旁边的容华长公主,她几步上前,哀痛道:“四皇姑,跪了一夜,累了吧?” 容华长公主抬头看她,眼中满是愤恨,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动动嘴皮子。她一辈子没这么累过,竟然在大殿里跪了一整晚,膝盖以下全都没有知觉了! 谢凝见状不由得偷笑,脸上却越发地心疼了,叫道:“还不快将长公主扶起来?” 宫女们忙七手八脚地将容华长公主扶起。 谢凝又温和道:“四皇姑守孝辛苦了,想来先帝有知,必念着四皇姑的手足深情。长宁侯府只怕来不及接人,朕就亲自送四皇姑回去吧。” 容华长公主心中本气愤万分,听了这话却消减不少。新帝亲自送到门口,这面子大得,足以让长宁侯府在京城里光彩一阵子了。如是想着,容华长公主也安安静静地让人扶着走了。 他们未免太不了解谢凝的性格了。陆离冷眼看着,随同下了殿前台阶,等谢凝与容华长公主都上了銮驾,才翻身上了马,策马相随。 谢凝这个性格,不将借题发挥、大大地闹一场,那就不是谢凝了。她这般记仇,谁欠她的,她都会想方设法讨回来。 长宁侯府是□□敕建的府邸,就在宫城附近,禄升派了小太监先行通传。长宁侯钟绍廉正和世子钟铭之在书房里乱转呢,急得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爹,要不我叫上三哥,我们进宫去吧!有咱们长宁侯府和汝阳王府一起出面,我就不信那个什么女帝小丫头敢不放母亲!” “闭嘴!”钟绍廉骂道,“还不是你这孽子惹出的祸事!你还敢出馊主意!” “我……我哪知道那个女帝会这么蛮横,一句话不说就把母亲扣下?”钟铭之嘀咕着,心中对那女帝的愤恨都快溢出来了。 便在此时,管家急匆匆地来报:“侯爷!宫中太监传话,陛下……陛下要摆驾咱们侯府!” “好啊!”钟铭之差点没跳起来,“咱们还没去找她的麻烦,她还敢来?” “闭嘴!”钟绍廉头疼,他怎么生出个这么不懂事的儿子?哪有一点世子的样子?“跟我出去接驾!” 马车辚辚,明黄色的銮驾停下,长宁侯府门前跪了一地的人,山呼道:“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柔和的声音便传了出来:“都起来吧,来人,将四皇姑扶下去。” 两个穿着白麻衣的宫女将容华长公主扶下来,钟铭之看到母亲苍白憔悴的脸,差点冲上去,被钟绍廉眼疾手快地拽住了。钟绍廉躬身道:“陛下凤驾于此,长宁侯府上下不胜荣宠。” “侯爷言重了,四皇姑既是朕亲姑姑,侯爷也是朕的亲姑父,朕送送姑母,有何不可呢?”谢凝依旧在车中道,“再者,四皇姑在先帝灵前守孝了一整晚,情深可嘉,于国于家,朕都该走这一趟的。” 钟铭之闻言当即色变:“你竟让我母亲跪了一整晚?!” 钟绍廉阻拦已来不及,只能喝道:“孽子!放肆!” “呵……”车中轻轻一笑,随即车帘被撩起,车前之人全数俯首躬身。 一只白得几乎透明、瘦得腕骨嶙峋的手伸了出来,搭在禄升的手上,接着是素白的孝服帽子,最后才是那纤瘦的身影。钟铭之不甘地瞪过去,怒火熊熊的目光却落进一双极黑极沉极静的眼里,他登时一愣,眨了眨眼才看清,那个女帝不过是十□□模样的一个女子,瘦弱得一阵风也能吹倒,脸色比他那母亲还白上三分,眼下满是黑青的阴影,也不知多久没睡好了。 她那黑而寂静的眼望向他,问道:“这位便是表弟么?” 就这么一句话,钟铭之满肚子的火气全都撒不出来了——欺负一个女弱子,传出去他小世子还怎么在京城混? 第9章 示弱(捉虫) 钟绍廉差点被没自己这闹事儿子气死,忙应道:“回陛下,这正是臣之逆子,铭之,还不给陛下跪下请罪?” 钟铭之不干,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眼前这个娇娇怯怯的弱女子,竟然是皇帝! 钟绍廉见状更加着急了,好似想冲上去将钟铭之的膝盖打断,将他按在地上给女帝跪下一样。 谢凝看着不住好笑,这个长宁侯真是个人才,演戏的本事一等一的,这谦恭怯懦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是个混吃等死不惹事的侯爷呢。然而若真是这么胆小怕事,又怎么会养出钟铭之和容华长公主这种敢跟皇帝叫板的性格? 不过,对方既然打算一切糊弄着来,谢凝也不怕他们,只是温和道:“侯爷莫怪表弟了,表弟年纪小,心疼自己的母亲,也是人之常情。唉……说来也是朕的不是,先帝驾崩如此大事,竟忘了通知长宁侯府,昨晚四皇姑才得到消息,急匆匆地进宫去,一到紫宸殿面前就哭了,要给先帝守灵。” 一段话将长宁侯府说得颜面无光。 哦,长宁侯府果真是显赫,果真是贵胄,满京城都听到了皇宫里的丧钟,新帝都登极了,长宁侯府竟然不知道先帝已经驾崩了,非要等到他们的小世子闯了祸,才知道有奔丧这么回事。若是一般的权贵之家也就罢了,容华长公主可是先帝的妹妹,这都不去宫里奔丧,往小了说,这算是不孝,往大了说,这就是不忠君! 谢凝只当没看到钟绍廉脸上的难堪之色,继续道:“都是朕不好,是朕疏忽了。朕当晚深夜才从道观中赶回来,只来得及见先帝最后一面,便忙着先帝入殓与安定朝廷等事。昨晚四皇姑入宫之后,礼部便将草拟的诏书给朕呈上来了。侯爷,您也知道,朕只是个山中修道的弱女子,如何懂朝政大事?只能连夜将先帝、□□等的存档诏书找出来,对比研究,修改之后驳了回去,让礼部修改。” 长宁侯钟绍廉一辈子还没遇到过这样的皇帝,上来先道歉示弱,接着说自己不行,说自己辛苦。自来皇帝最讲究圣威,如何肯在臣子面前露怯?谢凝却偏不,一口一个辛苦,一口一个“朕不好”,这么一说来,竟是谁都不敢责怪她了。 哦,皇帝尚且这样辛苦,你们侯府倒是好得很嘛,安安稳稳地坐着,不奔丧,不帮忙,还让儿子捣乱! 钟绍廉只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这长宁侯府的名声也已经在扫地了,他讪讪地说:“国事虽重,还请陛下以圣体为第一要着。” “陛下,您看侯爷都这般说了,您不如先回宫吧,外边风大,您昨晚在先帝灵前哭了两个多时辰,晚上又看了半夜的奏折,没睡好不说,连早膳都没吃,一听说长公主还在宫中,长宁侯府着急,便忙忙地送回来了。”撩着车帘的一个宫女拭泪道,“陛下,您是一国之重,虽则珍爱臣下,万不可以圣体不安为代价啊!” 哎?这宫女叫甚名字?着实机灵啊!谢凝心中暗自记下了,脸色微沉道:“放肆!” 宫女呜咽一声,忙跪下了。 钟绍廉更是坐立不安了,新帝一晚上没睡多久,早上起来饭都没吃就将他夫人送出来,听着像是多大的荣宠呢,好似他长宁侯府权势滔天,连新帝也给七分面子,着力讨好。然而谁知这当做靶子的滋味?新帝确实将他们家捧上天了,可他家还不是天家,万一新帝一放手,可不就摔得粉身碎骨么! “谢陛下隆恩。”钟绍廉忙敛衽跪下,长身一拜。“陛下待臣下之心,臣下不胜荣宠,诚惶诚恐!” 他一跪,家仆也都跪下了,结果又只剩钟铭之一个人傻傻地站着。 谢凝目光流转,正落在钟铭之身上,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参见陛下,陛下,臣有本要奏。” 一直在队伍末尾围观的陆离不知怎么的,忽然快步上前,对着谢凝就是一拜——三公俱有御前不跪的特权。 煽风点火的来了。谢凝暗笑,十分配合地问道:“太尉要奏何事?为何不送殿中省?” “臣要奏之事只怕殿中省不敢上报。”陆离道,“臣想求陛下赦免了孙墨释孙员外郎之罪。” 一听到孙墨释这个名字,钟铭之终于知道这一连串的事情是怎么来的了,他怒气上涌,大声道:“女帝,你不过就是气我将孙墨释的奏折扔了,既然事情由我而起,也不必降罪于他人,本世子一力承担便是!” 钟绍廉听着大急,私拦奏折、擅闯禁内、冲撞圣颜,哪一条不是死罪?这逆子竟敢说什么一力承担?他万分着急地看着谢凝,知道钟铭之已经跳进谢凝设下的圈套里了,生怕谢凝脸色一沉就是一句“冒犯天颜、打入天牢”。 而谢凝仿佛真正的大姐姐一般,无奈地摇了摇头,露出个宠溺的笑,没理会钟铭之,只对钟绍廉说:“侯爷,府上对表弟……实在宠溺了些。” 这就是轻轻揭过的意思,钟绍廉万不料谢凝设了个大局,将长宁侯府置于不忠不孝的境地之后,还能无事一般地揭过,几乎吓出一身冷汗,松了口气道:“是臣的疏忽,臣一定严加管教!” “哈,侯爷,男孩子可不是严加管教、打一顿就能听话的,要让男孩儿学会担起责任,才能成为男子汉。”谢凝说。 “是、是,圣上教训的是。”钟绍廉不住点头。 谢凝便不慌不忙地抛出一句:“正好现在有个绝佳的机会,侯爷,不如让表弟随朕入宫,协助朕处理先帝葬礼之事,你意下如何?” 钟绍廉没想到谢凝还有这么一出,登时有些愣住,但谢凝已经给足了长宁侯府面子,若是这一点也不答应,只怕将来正式跟新帝结仇。再者,陆离是站在女帝一方的,说不好将来会如何,若是钟铭之能与女帝有个一二…… “谢陛下隆恩!”钟绍廉当即拜倒,长跪谢恩。 钟铭之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他爹爹竟然还答应了?让他一个大男儿,给一个弱女子管教?这是什么道理? 谢凝微微点头,禄升便高声道:“陛下回宫——” 第10章 留宿 这个朝廷不行啊! 谢凝靠在龙辇里,抱着汤婆子,慢吞吞地吃着宫女准备的点心。她才不会真的饿着自己,再没有谁比她更清楚,有个健康的身体多重要。 一边吃着,谢凝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这朝廷……不,准确来说,是皇室不行啊! 前朝暴虐,大梁□□是与一群兄弟征战四方而得的天下,□□登基之后便将这一大群兄弟按照功劳分封了。其中功劳最大的景家封了汝阳王,陆家封永定侯,钟家封长宁侯,这三家都在京城里,是权贵中的权贵。除此之外,还有辽东、靖西、镇南、武侯四大家族,辽东王、镇南王是亲王等级,靖西封大将军品阶,享郡王等级,武侯则在蜀中。 这几家开国元勋所享爵位都是世袭罔替,持有丹书铁券,除了汝阳王、长宁侯之外,都手握重兵,自□□下来到谢凝,已经整整七代。这累世下来的财富与权势,几乎随时能与皇室一争。 而除了这几家开国元勋之外,大梁还有好几个势力,例如书生代表的御史台,世家代表的六部尚书与丞相。□□开国之后便着重发展科举,七代以来尊儒重师道,翰林院、御史台及各级州官府上都有书生的身影,师生关系盘根错节。京城是六朝古都,当中住着好几家累世公卿的世家大族,与书生一起几乎平分了朝中的文臣职位。 开国元勋、世家大族、儒生文臣这三大势力几乎能左右国运,因此,历代都是皇子们争夺的对象,在此之前一直相互维系,相互制约,在皇族的努力下形成微妙地平衡。但是在谢凝的父亲隆昌帝时期,这个平衡被打破了。 事情的起因还在谢凝的太爷爷元宣帝。谢凝想着就忍不住扶额,她简直摊上了个大烂摊子。 元宣帝在位时期为了个美人差点误国,猜忌儿子,最后弄得国力衰微,差点就亡朝了。身为太子的裕安帝不得已只能逼宫,将自己的父亲变成了太上皇,请到行宫去住了。大约是意识到太子的权力太大了,所以裕安帝虽然是个中兴之主,却迟迟没有立太子,造成的结果就是几个儿子争权夺利,各大势力浑水摸鱼,最后儿子都死得差不多了,让最懦弱的隆昌帝登基了。 谢凝想道自己父亲,不由得也是一叹,脑中浮现母亲的评价:弱而色。 隆昌帝登基没其他兄弟争皇位,便继承了元宣帝的本性,一味好色,后宫嫔妃数量是本朝之最。但他本事不行,后宫争宠手段花样百出,相互侵害,差不多是出生一个孩子就死一个。到现在,隆昌帝只有两个孩子还活着。 一个就是谢凝,她是女儿,母亲分位都没有,没什么威胁力。还有一个就是十七皇子,生母是个身怀武艺的女子,早早地就被带出皇宫,下落不明了。 开国时累积的隐患,再加上隆昌帝长期泡在后宫之中,不管朝政,造成的结果就是现在皇室衰微,谁都没将皇室放在眼里。先帝驾崩了,连长宁侯府都不进宫奔丧! 可真是难办啊……谢凝吃饱了肚子,也愁了个满心满肺,只能一样一样慢慢地来。 回到皇宫,刚下龙辇,人还没站稳呢,陆离就冷冷道:“陛下,臣以为不妥!” 谢凝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这人生气了,便也不急了,站在廊下问道:“太尉以为何处不妥?” “陛下虽为帝王,然毕竟是女子之身,后宫之事当慎重待之。长宁侯世子年纪虽小,但已非五尺之童,留宿宫中,更由陛下教导,只怕惹人非议。” 一番话倒是说得头头是道,谢凝不住地点头:“太尉说的是。” 钟铭之闻言大喜:“对对对,女帝,留我一个男子汉在宫中对你名声不好,你还是让我回家吧!” “君无戏言,朕若是失信于长宁侯,如何面对天下人?”谢凝道,“既然太尉以为独留表弟在宫中不妥,那便请太尉一同留宿宫中,为天下人监督朕吧。” “谢……陛下!”陆离一气之下差点叫错称呼。 谢凝却点了点头,对钟铭之说:“表弟也谢恩吧,待会儿朕让禄升给你们准备寝殿,先歇息一会儿,等朕将今日的政事处理了,再去找表弟。” 那个“谢”本是陆离冲口而出的“谢凝”,到了嘴边硬生生地改成了陛下,她明知是怎么回事,竟然还当成谢恩!陆离许久没跟她相处,竟忘了她最擅长玩的就是这等小女儿的玩笑。 谢凝垂了垂眼,勉力忍着笑,转身回寝殿去了。禄升躬身道:“太尉,世子,请随老奴来。” 陆离捏了一下眉心,叹了口气。 “噗……”谢凝回到寝殿,想道陆离方才的神色,忍不住笑了一声,好在她长年修道,将性子控制得极好,否则的话,这会儿依旧抱着肚子在床上滚了。她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叫道:“来人。” “陛下。”宫女立刻走了进去。 “方才在长宁侯府被朕斥责那个宫女呢?” 宫女立刻去传话了,不多时一个素白衣服的宫女走了进来,跪道:“叩见吾皇,吾皇万岁。” 谢凝道:“抬起头来。” “是,遵旨。”宫女抬头,十七八岁的一张脸,生得团团圆圆,十分可爱。 谢凝想到这孩子心思之灵活、胆子之大,心中便有几分喜欢,问道:“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婢叫琼叶,琼花玉叶的琼叶。” “挺伶牙俐齿的么。”谢凝微笑,“读过书么?” 琼叶咬了咬牙,点头道:“回陛下,读过,奴婢的父亲本是个私塾先生,活不下去了才将奴婢送进宫的。” “哦?”谢凝道,“本朝有定,御前不得认字。” 琼叶叩首道:“奴婢不敢欺瞒陛下!” “很好。”谢凝点头,“从今日起,您便留在朕身边服侍吧。” 她身边总是需要些自己人的,且慢慢挑选吧。 第11章 为霜 谢凝努力回忆从前,想知道陆离跟钟铭之有无交情,然而她嫁给陆离那两年里,每日只呆在后宅里,他的朋友一个都不认识。眼下将两人放到一个宫室里,钟铭之不会吃亏吧? 说到底还是不能将长宁侯府得罪得太厉害。 谢凝将那乌七八糟的折子看了一遍,没动国之命脉的都一股脑上了蓝批,然后就摆驾去了他们俩住的轩枫阁。 轩枫阁就在紫宸殿近旁,独立于太液池边的一栋小小楼阁,周围种了许多枫树,秋天时红枫如火,不必去西郊景山就能赏枫叶。可惜此时正值隆冬,雪已下了三天,地上皑皑的一片白,落在枫木枯枝上,分外地萧索。 不合时宜的东西,总是这样的下场。 谢凝一笑,禄升便要扬声传旨。 “不,就这般进去吧。”谢凝道,在廊前下了銮驾,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结果一进去就忍不住笑了。 屋子里烧着地龙,中间还架了个大火盆,钟铭之蹲在火盆边,手边一个大大的竹筐,里边装满了木炭。炉子里炭火已经很旺了,钟铭之还不停地往里面加炭,边加炭边用扇子扇着火。他手里的扇子也不知道从哪个宫女房里翻出来的,还是个绣了三两枝桃花的团扇。 屋子里被他的炭火烧得热极了,犹如春日融融,钟铭之也热得不行,一头长发乱七八糟地扎在头上,身上也只穿着一件单衣,十分不成样子。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使劲往里边加木炭。 “噗……”琼叶也笑了,悄声问道:“陛下,世子这是要做什么呢?” 谢凝笑了,她知道为什么,屋子里不是少了个人么?她叫道:“表弟,快别闹了,当这是自己家呢?” 钟铭之这才发觉有人进来,便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叫道:“女帝。” 只是叫,不跪也不拜。 琼叶不高兴了,“世子如何……” “琼叶。”谢凝道,“让人去楼上请太尉下来。” 琼叶只能让旁边的一个宫女去楼上了。 谢凝在宝座上落座,吩咐宫人:“门窗都打开,将热气都散了。” “……”钟铭之欲言又止,他废了那么大心思,把自己弄得跟个烤红薯似的,这女帝一来,一句话就把他的努力给弄没了! 宫人们忙忙将门窗打开,凛冽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一室的温暖全都被驱散了,钟铭之差点跳起来——他身上穿着单衣呢! 谢凝只当没看到,琼叶送上热茶来,她便端着喝,垂着眼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眼里的笑意。 钟铭之忍了忍,终究忍不住,扔下一句“我去更衣”便跑上楼了。在转角处差点将陆离撞了个满怀,被陆离嫌弃地抓着传话的宫女往身前一挡。 “……!” “……!” 宫女和钟铭之差点正面亲上,登时双双吓得脸色苍白。 钟铭之被吓了个半死,忙不迭地跳上楼去了,宫女被陆离一放手,登时腿软地滑坐在地上,按着心口,脸色从苍白变得嫣红。 陆离只当没看到,小心翼翼地往大厅走去。 谢凝差点被他的动作逗笑了,叫道:“太尉请吧,屋子里的暖气已驱散了。” 君无戏言,何况她从不对他撒谎。陆离这才步入大厅,上前拱手道:“参见陛下。” “太尉不必多礼,坐吧。”谢凝温和道,“世子年幼顽皮,还请太尉多多见谅。” 一句话分出了亲疏,陆离的眉头不觉皱起,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便看到她的鬓角处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这是哪来的?陆离疑惑,随即明白了。外边风雪甚大,定是她下銮驾时被鹅毛雪飘落在发上,鹅毛雪轻忽,进到屋子里再拍去就好了。但钟铭之在屋子里烧炭火烧得跟个火炉似的,这雪便在她鬓角融化了。她又迅速将门窗大开,冷风灌进来,便又将那一点点雪水给冻起来了,成了这一层薄薄的白霜。 她还记得他怕热呢,所以才一来就将门窗大开了。陆离想。 宫女将热茶送上来,触手微烫,陆离端起来了又发现她端着茶不放,才又想起她是极其怕冷的,入秋就能冻成一块冰,手脚凉得跟雪似的。两人最如胶似漆时,她也曾在夜里小心翼翼地靠着他,汲取温暖,但他总是嫌弃有人贴着不舒服,立刻将她推开。一来二去,她就不敢了。 陆离神使鬼差地说道:“今日很冷。” 谢凝便关切地问道:“太尉冷了么?可是门窗开得大了?” 陆离一点头,谢凝便下令:“将窗子关上,留一线,别太闷。” “女帝对太尉好生关切啊。”钟铭之的声音凉凉地传来,被迫又穿上锦袍的少年愤恨地看了两人一眼,只差没蹦出四个字:恶夫恶妇! 谢凝不以为忤,只道:“表弟来了?先坐下,喝口热茶再说。” 钟铭之鼻子里哼一声,在椅子上坐下,接过热茶只喝不说话。 他就不喜欢陆离这个人。 他比陆离小了五岁,从小就知道永定侯府的七公子陆离不是个好东西,整天想着把他大哥从世子位置上拉下来,自己当永定侯府的主人。钟铭之从小被灌输嫡庶礼教,对这等忤逆犯上的男子甚为厌恶。偏偏女帝竟还将他们放在一个屋子里,钟铭之恨不得掀了天! 当然,掀了天他是不敢的,他那无法无天的长公主母亲还只能在皇宫里乖乖听话呢,他要是惹了什么事,他爹爹还不打死他!但钟铭之很聪明,他注意到陆离一走进这屋子就皱眉,离火盆远远的。 原来陆离这厮怕热啊!钟铭之眼珠子一转鬼主意就出来了,将屋子的火盆都烧得旺旺的,恨不得将整个轩枫阁给烧起来。陆离呆了一会儿果真受不了,到楼上吹冷风去了。 但是!钟铭之得意还没一刻钟,女帝来了!听说女帝本是陆离那休掉的妻子,对陆离依旧情根深种,果然一来就知道陆离被这热气熏走了,立刻将热气给散了。 唉……钟铭之惆怅得很,这对夫妻要齐心合力了,他还不知受什么折磨呢! 第12章 教导 叙旧完毕,该干正事了,毕竟皇帝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嘛! 谢凝将茶盏一放,温和地说:“表弟呀,朕看侯爷与长公主对你甚是宠溺,作为长宁侯府的世子,长久以往,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就跟个九十岁的老太太一样,钟铭之实在无法将这些话跟眼前这双十年华的女子凑在一起。女帝、长辈、弱女子,这三个词简直就像秋阳冬雪夏雨一样,不能并存。 谢凝看着钟铭之瞪大了眼的样子,又是一叹,对陆离说:“太尉,你看你表弟这样子,可真是愁人。” 陆离不接她的招,“陛下天资聪慧,自然有办法叫世子服服帖帖的。” 谢凝笑道:“太尉说笑了,朕一个弱女子,如何能管教表弟呢?还要请太尉出手。太尉,这是朕继位以来要你办的第一件事,太尉不会拒绝吧?毕竟,咱们还要君臣共处挺长一段时间。” 意思是说,如果他不听她的捉弄,她就共处的时间短了,又来那套“你不支持我我就稼别人”?陆离忍着心中怒气,拱手道:“陛下有旨,臣自当遵命。” 你看这个人,权势就是他的命啊,就为了个皇位,连她的话都听了。谢凝心中感慨着,忽然兴趣缺缺起来。“那就请太尉教给表弟御前之礼,免得表弟再御前失状。在朕面前不要紧,若是……” 她没继续说下,只是笑了:“呵……开始吧。” 钟铭之皱眉,什么叫在她面前不要紧?她在暗示她在位的日子不长了吗? 陆离放下茶盏站起来:“臣遵旨,钟世子,过来。” 什么叫过来?钟铭之不服气,决心跟陆离对着干。他慢吞吞地走过去,笑道:“我可没见过圣面,陆太尉,御前如何行礼,你给做个示范?例如……被传到陛下面前了,如何跪拜呢?” 他是不能要陆离对他三跪九叩了,难道还不能让陆离跪谢凝?嘿嘿~对自己的前妻下跪,这滋味不错吧? 陆离的脸色却不变,道:“那就请钟世子看好了。” 他说着上前一步,撩起下摆便要下跪。 谢凝不由得叫道:“慢着!” 陆离的动作一顿,望向她,谢凝立刻不自在地别开眼。 要死了,她怎么会不忍心呢?早晚有天她要为自己的心软付出代价,鲜血淋漓地被他踩在脚下。谢凝心中清醒地哀叹着,嘴巴却完全管不住,说道:“来人,给世子做示范。太尉先坐吧,三公之首,不必行跪拜之礼。” 哦。陆离不用跪拜,他就要学着跪拜么?钟铭之心中不忿,却也无可奈何,谁叫陆离官比他大呢? 一个宫女莲步轻移,款款而来,却穿了男子的衣袍,先给谢凝行礼。谢凝抬手让她不必了,赶紧地做示范。宫女便退了几步,再上前,撩起下摆,跪在地上俯身道:“参见吾皇,吾皇万岁。” “嗯,不错。”谢凝点头,望着钟铭之道:“表弟,可学会了?若是不会,朕让宫女多做几遍。” 钟铭之十分想跟谢凝对着干,但看看那宫女又心软了。这宫女不就是方才被陆离抓过来挡他那个么?他方才差点被迫对人非礼,现在难道还要为了给谢凝逗乐,再去折腾她? “不用了,我会了。”钟铭之昂首道。 不就是君臣之礼么?他行礼的是那个位置,不是那个女子,只消将那位置上的人替换成他爹爹那老头子的样子,自然也就没什么了! 钟铭之大步上前,撩起衣摆就跪下,俯身道:“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不错。”谢凝含笑点头,仿佛真是为了教导他,一点捉弄的意思也没有。“表弟快起来吧,以后可要记得了,礼仪不可废。” 钟铭之愤愤地站了起来。 “钟世子。”陆离道,“陛下若叫你起来,你当说‘谢陛下’。” 钟铭之冷笑道:“我不学无术,当然不知道这礼仪两字如何写,太尉不如给我做个示范?” 陆离的神色语调皆不见起伏,这等小孩子斗气的把戏,他几时放在眼里? “陛下点名,当称‘臣在’;陛下问话,当称‘回陛下’;有事要奏,当称‘启奏陛下、禀陛下’;陛下恩赐,无论赐坐、赐茶,都要称‘谢陛下’,若是隆恩深重,当称‘谢陛下隆恩’。”陆离一串串地说了出来,“在陛下面前当自称‘臣’,便是陛下宽容,也不可‘我’来‘我’去的。君为臣纲,三纲五常,不可轻废。” 钟铭之听得一阵阵头疼,哪来这么多规矩? 谢凝也没见过陆离对她这般听话守礼,便叫道:“太尉。” 陆离立刻回身作揖:“臣在。” “今日寒冷,太尉可带了保暖之物?” “回陛下,臣自幼不畏严寒。” “天寒地冻,太尉身为国之重臣,系朕之切切关怀与将士殷殷希冀,不可有所闪失。禄升,去取件大氅来。” “是。”禄升早有准备,迅速将鹤氅取了来,双手奉给陆离。 陆离躬身受之,“谢陛下隆恩。” 谢凝一笑,对他毕恭毕敬的样子非常满意,哪怕不过是一场戏,也足以小开心一阵。她怕自己的眼睛泄露太多情绪,忙转头看着钟铭之,问道:“表弟可会了?” 钟铭之眨眨眼睛:“我没学会,再让陆大人来一遍呗。” 再来一遍她可受不了,她要忍不住折腾陆离了,但也不能拒绝钟铭之。谢凝只好恋恋不舍地站起来道:“既然表弟没学会,那便请太尉继续教导。时辰到了,朕该去给先帝念经了。” 语罢起驾离开,谢凝没觉得哪一刻像此刻这样,她心里火急火燎的,急需念经平息。 然而某些浮动的情绪又如何能真的念经就压下去?谢凝在紫宸殿里呆了几个时辰,没一刻不想起陆离的样子的。 那时候的陆离,当真是端方如玉、谦谦君子。 有匪君子……实劳我心!谢凝终究是忍不住,没让人跟着,自己悄悄去了轩枫阁。 怪她头发长见识短,没见过这样温和守礼又平易听话的陆离,一时竟像鼻尖上沾了蜂蜜似的,想得抓心挠肺。 “唔——” 但是她一走进轩枫阁,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第13章 赏赐 整个皇宫,敢做这等胆子取代脑子之事的人,除了那位小世子,谢凝不作第二人想。 “别动,别叫,陛下,我给你看个东西。”钟铭之一手捂着她的嘴唇,一手搂着她的腰,足尖一点,如燕子掠水一般几下腾挪便带着谢凝到了楼上。 还是在檐角上,对着一扇开了缝隙的支摘窗。 钟铭之虽是长宁侯府的世子,却十分有宵小之徒的天赋,他十分不避讳地舔了舔手指,然后在窗户纸上戳出个洞,再轻轻地推了推谢凝,暗示她看里边。 谢凝凑过去,不由得笑了。 陆离在里头坐着,但里边不止一个陆离。 他身边侍立着一个美貌宫女。 那宫女长着一张瓜子脸,尖尖的下巴,十分我见犹怜。因是先帝丧期,宫女穿着一身白色的麻衣,却反而将她衬得肤白如雪、唇如点朱,颇有些东邻之子“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之姿。 可惜,陆离跟瞎了眼似地看着手里的书,对旁边的美人视而不见。 “你可知这是谁?”钟铭之在谢凝耳边轻声说,“白天她被陆离抓来挡在我面前,又主动为我做示范行礼,晚上她便跑过来,说是陛下有话,直接上了陆离的楼。看这眉眼传情的,陛下,你的前夫在跟人*呢,你心中作何想?” 作何想?谢凝心里叹了口气,只觉得蠢而已。 陆离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窗户,将手里的书放下了,问道:“你站在我旁边也快半个时辰了,女帝的话呢?” “奴婢……奴婢大胆!”宫女嫣红的唇一咬,跪了下去,楚楚娇声。“奴婢自知不该,身犯死罪,但今日见了太尉,便对太尉一见倾心,愿为太尉足下奴婢,不求名分,只求随太尉一世,做太尉的女人,便此生足矣!” 抓在谢凝肩上的手蓦地一紧,谢凝清楚地感觉到少年喷着热气,就像被心中的怒火烧得随时能炸了的水壶,就等着嗷嗷叫呢。 她更觉好笑,饶有兴味地看了下去。 陆离问道:“为奴为婢,不求名分?” “是的,太尉。”宫女膝行到他身前,双手撑在地上,扬起小小的脸,含羞带怯地看着陆离,声音娇软得就像一束飘荡在水里的纱,伸手轻轻一挠就能缠上手指,绵绵不绝。“太尉,奴婢……奴婢心仪您呢。” 陆离低着头看着她,没有说话,却也没拒绝。 宫女便大了胆子,一双白如雪柔如无骨的手便轻轻地搭上了陆离的膝盖,她咬着嘴唇看着陆离,生怕陆离拒绝一般停了一会儿,见陆离没拒绝,便如蔓延的藤蔓一样往上游走。 越来越近,表情越来越柔媚…… “砰——”窗子忽然被人打破了,两道人影跳了进来,喝道:“陆离,你放肆!” “哎呀!”宫女吓得娇呼,扑进陆离的怀里。 陆离依旧保持着放在的姿势,没动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闯进来的人。 钟铭之气得满脸通红,就像一只随时要斗起来的小雄鸡,谢凝呢,则是一脸抱歉。那样子仿佛在说,太尉别见怪,朕被钟世子胁迫而来,并非有意撞破鸳梦的。 陆离的牙根都痒了。 宫女一看到来人,登时面如土色,扑在地上哭道:“女帝……女帝饶了奴婢吧!求女帝看在奴婢对太尉一片痴心的份上,放了奴婢吧!” “你还敢求饶?”钟铭之上前一脚将她踢开,骂道:“贱婢!先帝国丧,你竟敢做这等无耻之事!诛灭九族尚不能抵消罪过!” 宫女被他踢得脸色煞白,抱着肚子在地上哀哀地哭着,说不话来,只是看着陆离。 而陆离眼中依旧没有她,他只是看着谢凝。 这时候她必须说话了,谢凝笑得温柔宽和。“太尉不必歉疚,那个……情之一字,也是人之常伦嘛。来人,将她扶起来。” 伺候的宫人们赶紧冲进来,将受伤的宫女扶起来,但也是扶着,什么都不敢做。 陆离这时才问道:“女帝这是何意?” “太尉,你不必在意。”谢凝体贴道,“虽则国丧期间,但太尉不在五服之内,虽朝廷礼度尚在,但……朕看这宫女对太尉一片痴心……禄升。” “奴才在。” “小心将这宫女抬到太尉府上去,别让人看到了,免得被朝中人说太尉的不是。” “谢……!”陆离愤怒。 谢凝摆手,“太尉不必言谢,罢了,今日找太尉进宫也不过是为了钟世子的教导罢了,朕还需太尉为朕操劳国事,天色不早,禄升,你亲自将太尉送回府去。对了,为表谢意,去库房拿些今年新上贡的缎子,就说是朕赐给老夫人的。哦,对了。” 她转目关心地问道:“朕尚且不知,太尉府中可有夫人?” “不曾有。”陆离铁青着脸色,此时反而冷静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嘴角忽然露出个温和的笑来,宛如春雪乍消,融融暖意。“臣府中三年未变,有什么人,陛下不是最清楚么?” 他这是第一次在人前暗示两人的关系,谢凝心里颤抖抖的,但她不想示弱,也深知只有面对才能过去,便笑道:“是了,朕差点忘了,太尉府中还有个娇妾呢。也是国事耽误,眼下要过了三个月才能扶正了。禄升,你去点一份赏赐给太尉之妾,一并送去,就说朕赏的。来日国丧过了,朕当为她主持大事。” 她边说边往外走,最后一句恰好走到门前,也恰好被陆离抓住了手腕。 所以说有些人就是这样叫人嫉妒,大冷天的开着窗,不烧炭火,手心仍然滚烫,哪像她,即便裹着狐裘,手腕还躲在狐裘里呢,仍然冻得跟一捧雪似的。大概有人天生就是富贵锦绣中人,过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她却只配在深山重雪中修道。 谢凝轻轻挣开他的手,叫道:“回宫。” 禄升便叫道:“起驾——” 那抹白色的身影便裹在白色的狐裘里,渐渐远去了,只剩陆离一人站在廊下与风里,徒劳地握了个满手风雪。 “哎……这……唉!”钟铭之连着换了三个词,最后只能跳跳脚,风也似地冲了上去。 第14章 幼弟 钟铭之仗着自己有那么一点身手,几个起落间便赶上了銮驾,叫道:“等一下!” 谢凝只当没听见。 钟铭之登时生气:“你再不停下,我可要跳上龙辇了!” 谢凝无奈,只能命人停下,下了龙辇,温和地问道:“表弟还有事?” 钟铭之脸上还带着怒容,问道:“你方才为何不下旨杀了陆离?国丧期间竟敢做这等无耻之事,这是诛九族之罪!就算你忌惮陆离手中兵权,也可将那宫女凌迟,你竟还要赐给陆离?你胆子究竟是多小?还是对他旧情难忘,如此宽容?” “皆非如此。”谢凝摇头,平静道:“朕不过是没本事罢了。” 钟铭之一愣。 谢凝又问道:“表弟,你身手如何?” 钟铭之皱眉道:“还行。你别岔开话题!” 谢凝看了一会儿,问道:“那边有羽林卫走过来,你能听到脚步声么?” 钟铭之看去,远远地紫宸殿的另一端有隐约的人影,但这距离少说四十丈,风雪声又大,如何能听到脚步声?不过他自来好强,不愿说自己不行,只好抿着嘴不说话。 “但陆离可以。”谢凝道。 钟铭之眼睛微睁,“不……” “可能。”谢凝道,“朕曾是陆离之妻,表弟忘了?他的功夫有多好,朕心中清楚得很。” 若陆离的身手真如此了得,那方才…… “方才他故意的。”谢凝道,“他能听出窗外有人,你一说话,他便知道外边是我们了,你没留意么?先前他一直看书不语,你说话之后,他才问那宫女的话。他呀,是故意逗我们呢,想知道朕手上的筹码能有多少。” 夜色渐深,风冷雪重,谢凝不禁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呵出一口气,道:“表弟,你可知如今谁娶了朕,谁就能拿这皇位?” 这口气……将自己说得如市场上待价而沽的货物一般。钟铭之皱眉。 谢凝笑了:“表弟,这可不是货物,便是货物,只怕也是砧板上的一块肉,群狼之中,谁凶狠,谁便能咬一口。满朝文武,都想着叫朕给他们家族生个孩子,最好还能一举得子,这么一来,朕便可尸骨无存了。” 钟铭之被她的比喻弄得哑口无言,生平第一次讷讷地不知怎么说才好。 谢凝低头看着狐裘上细密的绒毛在寒风里一次次无依地飘摇,“陆离是朕的前夫,目前而言,他的胜算最大,故而他也最自信。但朕今日将你从侯府带过来,陆离便担心朕是否心仪长宁侯府——哦,表弟不必担心,朕便是心仪,也只是心仪长宁侯府,并非对表弟存有觊觎之心。” “你……你胡说什么!”钟铭之满脸通红,“我稀罕你的心仪么!” 谢凝一笑,没跟他纠结这个问题。“陆离着急了,朕今日对你又纵容得很,他便想找法子确认朕是否依旧对他心心念念。男女之间,爱恨无常,醋海生波是最好的法子。他用那不知死活的宫女刺激朕,朕明白了,虽则不受,但也要给他一点信心,让他知晓,目前而言,朕这株菟丝,所能依靠的也不过是他这棵大树而已。” “所以你不仅不生气,还将拿宫女送给他?”钟铭之道,“做皇帝怎能做得这般委屈!” 谢凝笑了:“朕手上无兵无将无人,连你都能在皇宫里大呼小叫,扯住朕的銮驾,面对陆离,朕还能如何?表弟,你过来。” “做什么?”钟铭之问道,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谢凝忽然凑近他,两人的脸近在咫尺。 “你……你不是说没心仪我么!”钟铭之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脸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 谢凝却只是将头上的兜帽摘下,道:“慌什么?没打算占你便宜,你还是个孩子呢!你看看,朕脸上有什么?” “我才不是孩子……你的脸……!”钟铭之震惊得无以复加。 女帝柔白的脸上,一道伤疤从眼角划到脸颊,就像一滴泪滑下的痕迹。 “朕在山中修道时,被人推下山崖。”谢凝后退一步,将兜帽戴上,淡淡道:“未曾经历生死之人,总以为生死一掷是件容易的事。表弟,朕如今为了活着,不得不如此。这等苦楚,只怕侯府锦绣中长大的你不能体会一二。” 钟铭之完全没想过这点,他已经震惊得说不话来了。 谢凝对他温柔一笑,慈爱平和如长姐,“表弟,今日传你入宫,确实是想刺激刺激陆离,想让他知晓朕如今选择谁都行,不必挂死在他那棵东南枝上。但朕心中也真心实意地希望你莫要再胡闹下去,你是长宁侯府的世子,身在京城权力漩涡之中,一言一行当小心谨慎,思量前因后果。瞻前顾后并非怯懦,而是为了保护家人。想想你的母亲,我那长公主姑姑,她如此骄纵鲁莽的性子,今日皇位上坐的是朕也就罢了,若是别人……长宁侯府可还有活命之人?” 钟铭之不说话。 他自来骄纵,长宁侯府是拥有丹书铁劵的世家之一,尊贵荣耀,满京城都让他三分。但他从未知晓,原来京城权贵中,便是一件小小的事也能牵扯到生死。也未曾料到,即便是皇帝也会随时身亡。若皇帝已是如此临渊而危,手中并无一兵一卒的长宁侯府,又当如何和? 大冷天的,钟铭之被她的话说出了一身的冷汗。 “噗……”谢凝忽然展颜一笑,也不知想到什么了,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左右望了一下,走到道旁的梅花树下。那红梅正悄悄地开了一枝,谢凝便将它折下,走过来握起钟铭之的手,让他握着。 “凌寒独自开。”谢凝道,“零落成泥碾做尘,只有香如故,这梅花好香。表弟,朕今日与你说这些,并非为了吓唬你,不过因为你是朕的表弟而已。朕自幼寡亲缘,此后又遍尝爱恨冷暖,心中着实喜欢你这等自由不拘、无法无天的性子。你放心,有朕在的一天,朕自然护你这个幼弟周全。只是朕终究是要死的,你不可不为长宁侯府做长久打算。” 她说完拍拍他的胸膛,笑道:“行了,折腾了一天,不过玩闹而已,你回家去吧。夏侯淳。” “莫将在。” “替朕送世子回长宁侯府。” 那雪白的纤细身影便如此飘摇地上了龙辇,在风雪里孤身一人往那辉煌冰冷的宫殿走去了。 第15章 宠妾(捉虫) 折腾了一天,连早膳都没能好好吃,演了好几场戏,回到紫宸殿,谢凝已累得不想说话,只求好好地沐浴更衣,窝在床上看启嘉帝的奏折存档。 然而等她趴在暖气氤氲的浴池边,舒舒服服地享受热水的浸泡时,旁边却有人落泪了。 “怎么了?”谢凝的声音软软的,伸手抹了一把小宫女的泪,好笑道:“无缘无故的,哭什么?” “奴婢……奴婢为陛下忧心。”琼叶擦着眼泪说,“陛下处境危如累卵,奴婢却不知如何为陛下分忧,奴婢恨自己无能。” “是哟。”谢凝懒懒地趴在池沿上,笑道:“如何?跟了朕这个无权无势、随时能死去的皇帝,后不后悔啊?” “奴婢不后悔。”琼叶摇头,认真地表忠心。“奴婢觉得陛下是有大智慧之人,若是……若是有机会,必是一代明君。只是如今群狼环饲,陛下……陛下艰处境艰难。” “是啊,朕现在好艰难,谁的脸色都要看。”谢凝故意逗她,“琼叶,你说说,朕要如何是好呢?” 琼叶想了想,道:“陛下将那宫女赐给太尉,奴婢觉得陛下太英明了!” “你这话这么说的?”谢凝好笑,“方才没听到钟世子的话么?他对朕可恨铁不成钢,要朕将太尉杀了呢!” “可陛下现在方才登极,贸然与臣下不和,这不是明智之举。先帝在时,后宫争宠之事层出不穷,奴婢见那些新晋的嫔妃们,若是不能跟掌事太监一条心,也要想办法安抚他们,再将他们除掉。”琼叶说着就白了脸,跪下道:“奴婢妄议朝政,求吾皇降罪。” “无妨,降什么罪?朕现在除了能打你几个耳光疼自己的手之外,还能做什么?”谢凝摇头,抬手道:“来,扶朕起来。” 琼叶忙将她扶起,一边为她更衣一边道:“陛下还有夏侯将军呢!” “夏侯淳是朕最后一道防线,朕不能轻易用他。”谢凝叹道,“否则的话,朕又为何用那等后宅妇人的手段对付陆离呢?” 琼叶不解:“奴婢……奴婢愚昧。” 谢凝道:“你可知陆离那母亲与美妾是何人?” 琼叶摇头,“奴婢不知,奴婢十二岁便因家族获罪入宫,六年来从未听说过宫外之事。” 谢凝眯着眼睛笑了,冯氏的事是三十年前了,琼叶不知道也是常事。 三十年前,冯氏还只是个从六品礼部主事的庶女,按理说嫁个小官吏也差不多了。但冯氏偏不,她也不知怎么的就找到了机会,闹死闹活地要嫁给安定侯做侍妾。须知侯府的妾与侍妾还有几分区别,妾毕竟也是个名分,但侍妾也不过是陪床丫头罢了。冯主事如何同意?然而冯氏竟与安定侯珠胎暗结,用肚子里的孩子做筹码,让安定侯将她硬抢进了府中。 此后冯氏凭借过人手腕与心机,在后宅里混得风生水起,接连为安定侯生下三个儿子。虽说前两个儿子都在宅斗里早夭了,但小儿子陆离十分出息,继承了她叛逆嚣张的个性,先是挤掉他的兄长拿到了安定侯府的爵位,再拿到太尉之位,将公主休了,一跃成为整个京城最炙手可热之人。 不过,也不必对琼叶说得这般详细,只要达到她想要的目的就行了。 “那朕便告诉你,陆离的母亲,如今的陆老夫人,是先代安定侯的妾。而且,一开始被抬入安定侯府时,连个妾的名分都没有,不过是个通房丫头罢了。” “啊!”琼叶惊呼,“安定侯竟敢宠妾灭妻?这……这不是要获罪的么?” 大梁律法,以妾为妻者刑三年,安定侯竟敢做这样的事? “老侯爷自然不敢,就算他的正室已死去多年,他也不敢,所以现在老夫人只是老夫人而已,并非诰命夫人。”谢凝道,“至于那个妾……” 她的语气顿了顿,道:“那个妾是冯氏表妹之女,算起来也是陆离的表妹,从小养在侯府的,青梅竹马。五年前,冯氏便做主纳了妾。” “可是……”琼叶看着她的脸色,小心地说:“那时候……您……陛下您……” “朕刚嫁进安定侯府。”谢凝面不改色地说,“但皇室衰微,冯氏自然也能欺负到公主头上。再者,陆离并不疼惜朕,朕在侯府中的日子过得甚是艰难。回想起来,回宫这几日,倒是朕难得的几天舒心日子了。至少,朕想做什么,便能耍心机做什么,不必担心疾苦贫病。” “陛下……”琼叶心疼得泪汪汪的,哭着说:“陛下此后真龙护体,自然一切安顺,诸位明主都在天上保佑着陛下呢!奴婢看那宫女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回头她进了安定侯府的门,必定大闹一回,折腾冯氏与那个什么妾,为陛下报仇!” “行了,一切都是过去。朕并非为了一己之私才将宫女放到安定侯府的,不过就是想让太尉头疼几天,别打扰朕的事。”谢凝摸摸她的头,窝在床头,“将朕昨晚看的卷档拿过来。” 琼叶小心地服侍着了,满心期待着安定侯府的天翻地覆。 安定侯府也确实被谢凝的一道恩赐搅得风浪三尺平地起,冯氏与她的侄女,也就是陆离之妾林翎儿一夜没睡好。 林翎儿是哭了一夜,伏在冯氏的膝盖上呜呜地抽噎着。“老太太,您说这算什么?侯爷怎能将一个宫女领回来?他将妾身置于何地?妾身……妾身好委屈啊!” “行了,别哭了。”冯氏虽然心疼这个姑娘,因这姑娘有她年轻时狠辣的风范,但冯氏这些年在安定侯府不是白呆的,她深知宫女这件事,女帝给足了安定侯府面子。 国丧期间与宫女有染,便是不敢降罪,只消斥责几句,让满城都知晓安定侯府的作为,安定侯府在京城中也要颜面扫地。但谢凝没有这么做,而是趁夜色将人悄悄地送来了,还带了诸多赏赐。 谢凝这是明明白白要跟安定侯府结盟之意,冯氏越想越觉得机会难得,也懒得理嘤嘤啼哭的林翎儿,推了她便要找儿子去。 第16章 耳目 大梁朝的惯例,国丧头十天不必上朝,也就是说,没有皇帝的传召,大臣不得入宫。但日常的事务还是要处理,因此,冯氏在家里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将陆离给等回家。 “七郎。” “母亲。”陆离行礼,“您有话说?” 冯氏将丫鬟小厮们都屏退下去,问道:“女帝如今到底是什么心思?” 陆离反问道:“母亲为何这样问?” “七郎,娘并非参与朝政之意,娘只是担心。”冯氏在侯府后宅中虽心狠手辣,但对这个不苟言笑的儿子,心里莫名忌惮。“只是如今她成了女帝,从前咱们这样对她,娘心中……怕得很。” 冯氏一生只在后宅中蹉跎,对朝政局势半点不懂,在妇人们心中,皇帝总是至高无上的,手握生杀大权,十分可怕。 陆离并不打算告诉她,如今的皇帝也不过能指挥那一队羽林军罢了,若是不拉拢一方势力,她也不过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不想谢凝再被人看轻。 “母亲,这些事有儿子在,您不必多想。”陆离道,“您只管将后宅管理好,对了,那个宫女,你看着点,告诉林氏注意分寸。” 说完就是一拱手,“儿子还有事要忙,母亲,我先请安告退了。” “哎……”冯氏还有话想问,但陆离已经走远了,方向竟是内宅。 如今的太尉府也就是从前的永定侯府,是□□年初敕建的,还保留着前朝的古朴幽雅,也是典型的三层结构。正门与仪门之间是太尉官衙,仪门之后是正房,正房之后才是内宅。 正房东边还有个小小的院子。 陆离轻轻推开院门。 “吱呀——” 这本是谢凝的院子。 陆离恍惚中仿佛还能看到十六岁的谢凝,撩起门口的帘子,一双眼睛期盼又不安地等待着。而后双眼一亮,连狐裘也不披了,就这么跑出来,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到了他面前才想起礼仪,怯怯地叫道:“侯爷,您、您回来啦?” 风便卷起满地的落梅,混着白雪飘荡而来,陆离猛地清醒,将院门关上了,转身而去。走了两步,他又回到院子里,将房中的一件东西给拿了。 走过院子时,恰好一个丫鬟看到了,先是急匆匆地请安,然后飞也似地跑回了内宅,叫道:“姨娘,不好啦!侯爷又去那个院子啦!” 林翎儿昨晚在冯氏那里哭了一宿,现正在用冷水敷眼呢,听到动静立刻就坐起来了,咬着牙说:“表哥果然还想着那个女人,哼!” 她也不管自己的眼睛了,将大氅一披就往正房旁那个院子里走去。 她就像三年前无数次那样要去找谢凝的麻烦,而此刻,谢凝在宫里也正遇到麻烦了。 “陛下,臣以为不妥。” 谢凝无奈地看着眼前白胡子白头发的老臣,叹了口气道:“杜老,您以为朕做的何处不妥,你倒是明白说出来呀,这么一句不妥,朕如何知晓呢?” 老儒生登时涨红了脸,就像逼他做什么有违天道的事一样,半天才说道:“陛下……陛下已是帝王之尊,怎能因儿女私情便插手大臣内宅之事呢?” 谢凝吃惊,“杜老,这话如何说的?” 杜瑞的脸更难堪了,那神色就像当众将他衣服扒了一样,恨不得地上有条缝给他钻进去,又不得不将事情说清楚。“陛下,陛下昨晚将一个宫女赐给太尉,国丧期间,此事已是不妥,陛下还特意提到太尉之妾……” 哦,果然来了。谢凝心中暗道,脸上却做出羞恼的样子,喝道:“禄升!” “陛下!”禄升一听她语调不对,忙过来跪下,“老奴在!” 谢凝怒道:“朕昨晚是如何吩咐你的?朕要你悄悄地将赏赐弄下去,这就是你悄悄地?” “陛下息怒,老奴……老奴一路小心谨慎,绝无他人知晓啊!”禄升连连喊冤,不住磕头。“陛下明鉴!” “还敢狡辩!”谢凝喝道,“若非你胡言乱语,杜老如何知晓此事?” 杜瑞这才明白,他头上已经顶着一个“窥视御前”的罪状了,他吓得脸色一白,忙跪下了,叫道:“陛下,老臣……” “杜老不必多说。”谢凝道,“杜老是为朕着想,朕心中清楚,但朕如今也知道了,这重重宫门,竟连一句话也锁不住。朕身边这般多人,一个个都长着别人的眼睛、别人的耳朵……” 这番话简直就是说她身边全都是耳目,哪怕此事是真的,在场的宫女太监们也吓得全都跪下了,叫道:“陛下,奴婢不敢!” “你们哪还有不敢的?是朕不敢呐!”谢凝说着说着便红了眼圈,忽然站起来,衣袖掩口奔到正殿上,在隆昌帝灵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哽咽道:“父皇……” 杜瑞吓得几乎手足无措,试问一个大臣,哪怕已经是两朝元老,哪里见过皇帝说哭就哭,还到先帝灵前哭的呢? 而谢凝不仅要哭,还要罢工!她哽咽,声音哀哀。“父皇,这皇宫哪比山中清净?女儿不如回到山中修道!朕不过就想安抚太尉,大事化小,不曾想到了有心人眼中,竟成了朕与太尉爱妾争风吃醋!父皇,满朝文武,哪个真的当女儿是皇帝呢?不过都当朕是个无知妇人!父皇,等您十日停灵,朕便开个朝会,问问满朝文武,谁堪大任?谁知晓如何当皇帝?朕便将皇位传于他,然后给您守灵去!” 杜瑞几乎吓得魂飞魄散,一路连滚带爬地到了谢凝跟前,话都说不利索了。“陛下,老臣……老臣……” “杜老不必说了,杜老不过是为国担忧,觉得朕不堪重任。罢了,禄升,将杜老送回去吧……” “陛下,陛下息怒……”杜瑞吓得连连磕头。 “陛下,息怒!”宫女太监也跪了一地。 谢凝不肯息怒,她还要哭,而且不敢放声大哭,只是红着眼嘤嘤啼哭,紫宸殿中登时闹得不可开交。好在这时,一道声音传来。 “太后驾到——” 原来是禄升眼见这情形是不能好了,赶紧将太后请来了。 第17章 妆模 隆昌帝的皇后封号嘉元,也是个安静怯懦的性格,出身京城没落世家,一生不曾生育。在隆昌帝后宫那凶残无比的斗争中,她本该是个随时能被人挤掉的皇后,但隆昌帝其他嫔妃身后都有个世家大族支撑着,诸嫔妃谁也不服谁,是以,嘉元皇后竟然一直在后位上呆着。 当日隆昌帝驾崩,谢凝第一个通知的人就是嘉元皇后,她满以为这皇后来了至少能帮她做点什么。哪知嘉元皇后到了紫宸殿便开始哭,哭着哭着就晕了,接下来这几天,嘉元皇后除了每日到先帝灵前啼哭,就一直待在长秋宫里不肯出来。 不过眼下她也不得不出现了,只是出现了她也不知能做什么,一看紫宸殿里乱成一团,便站在先帝灵前啼哭着,叫道:“陛下,莫要哭了,如今皇宫上下都需陛下做主,陛下您若是弃了这皇宫去守灵,哀家如何是好?哀家也随你去了吧!” 好了,又一个添乱的人来了,谢凝笑得几乎肚子抽筋,只好忍着不去看杜瑞的神色,依旧掩着面哭道:“太后,朕如何和能做这皇宫的主?朕由着诸位爱卿做主才是!” “皇上说的是哪里话?您如今已是九五之尊,朝堂……朝堂之事哀家不懂,但皇宫的事您如何不能做主了?”太后边哭边气,骂身边的宫人们。“陛下久在山中,不知皇宫之事,你们服侍先帝与哀家多年,难道也不懂么?一个个都被什么蒙了心肝,竟泄露御前形状!来人!将他们都拉下去!通通打死!” “太后!太后饶命!”宫人们哭成一团,好些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为何无缘无故的就要被打死? 太后又冲着禄升道:“禄升,逆也是老宫人了,如何这般不知进退!你身为太监总管,执掌宫人,别的地方藏污纳垢也就罢了,紫宸殿是什么地方?在你的眼皮子底下竟然也有人将消息传出去,你说!你要如何谢罪?” “老奴知罪。”禄升连连磕头,“求太后责罚!” 谢凝看事情也差不多了,再哭闹下去,杜瑞那老人家只怕能给她们哭晕过去,便道:“太后,朕不能罚禄升,若是将禄升弄走了,朕身边便没得人可用了。” “陛下身边怎会无人可用?皇宫三千人,每一个都是陛下的奴仆!”太后呜咽道,“可怜的孩子……罢了!禄升,还不谢陛下不杀之恩?快快将这紫宸殿清理干净才是!” “是是,谢陛下不杀之恩,谢太后!”禄升忙磕头谢恩。 太后又道:“兰桡,琼叶,将陛下扶起来,为陛下梳洗。” “是。”兰桡与琼叶扶起谢凝,谢凝一步一呜咽地往暖阁去了。 满屋中,太后叹了口气,默默垂泪。整个宫殿都是跪着的宫人、侍卫还有个老尚书,愣是大气不敢吱一下,整个宫殿坠针可闻。 谢凝回到暖阁,这才将掩面的广袖给放下了,赖在椅子上叹了口气,“真真累死朕了!” “陛、陛下?”琼叶瞪大了红肿的眼。 不该呀!陛下不是哭了好长一段时间,怎么除了眼圈红点、声音沙哑点,眼上泪痕都没有一点呢? “噗~”谢凝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笑道:“小琼叶,你呀,还要跟禄升多学学,瞧今天禄升跟朕配合得多密切,也就是你还傻愣愣的。” 琼叶满头不解,兰桡便恭敬道:“陛下,容奴婢为您梳洗。” “嗯,来吧。”谢凝靠在椅子上。 兰桡行礼,将早已悄悄送来的胭脂水粉等等妆物都取了出来,在谢凝脸上细细描画。琼叶在一旁看着,亲眼见证化妆是如何鬼斧神工地将一个笑嘻嘻的陛下变成了个样——红肿的眼眶、脸颊的泪痕、疲倦的双眸、黯淡的脸色。 谢凝的肤色本就白皙,这妆容一上去,只叫人心疼可怜。 而谢凝还嫌不够,抚着脸问道:“琼叶,觉得如何?” 琼叶老老实实地说:“陛下,奴婢现在十分想将气哭您的人暴揍一顿,为您出气。” “那就好。”谢凝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懒洋洋地往大殿走去。 就要跨过门槛时,琼叶又清楚地看到她家陛下玩了个变脸,那懒洋洋的神色瞬间一收,变成疲惫而凄苦的模样。 “叩见陛下。”满屋子的人终于等到她了,急忙见礼。 谢凝摆手示意不必了,走到杜瑞面前,叫道:“杜老。” “老……老臣在。”杜瑞的肝胆都颤了,不知这女帝又要玩什么花样了。 谢凝却只是叹了口气,说:“方才是朕失仪了,先帝忽然驾崩,朕临危继位,朝中、内廷、后宫处处艰难,朕……朕实在怕得很,忧思过度,惊怒交加,适才反应过度了。杜老上奏之言,朕都记下了。来人。” “陛下。” “将杜老扶起来,好好地送回尚书府去。另传朕口谕,点黄金百两送至尚书府,聊表宽慰。” 杜瑞是什么都不敢说了,只能连连谢恩,在太监的搀扶下,一步一拐地告退。 等杜瑞离去了,谢凝才在隆昌帝的灵位前站定,道:“禄升。” 禄升忙道:“老奴在。” “从今日起,紫宸殿之宫人,除了你与琼叶,全部替换。若是连紫宸殿也不能保持干净,你这太监总管也不必做了,去太尉府当个内院总管吧,朕相信陆老夫人必定十分喜爱你。” 禄升心头登时一颤,不知自己究竟何处露了马脚,竟让女帝看出他是太尉的人。他不敢多言,忙道:“是,老奴遵旨,老奴以性命担保,从今以后,紫宸殿上上下下必定干干净净,连根柳絮都飞不出去!” 谢凝点了点头,没有评价,又转头和颜悦色道:“太后。” “陛下。”太后忙应道。 谢凝道:“太后身边那位兰桡女官,朕十分喜爱她那一手好妆容,不知太后可否割爱,将兰桡让给朕?” “陛下垂怜,是兰桡万世之福,哀家如何能阻拦呢?”太后道,“再者,陛下当谨记,这皇宫、这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想要什么,不必过问,直接下旨便是。” 谢凝一笑,对此十分满意,想必太后也满意得很。 第18章 请罪 “……事情便是这样,陛下将整个紫宸殿的宫人都换了个遍,不过大太监禄升没换,琼叶升为一等宫女,服侍御前,另从长秋宫调了个司妆女史,名叫兰桡。”耿常宁将白日宫中发生的的事都禀告了一遍,又问道:“侯爷,您看,女帝是否已发现禄升是我们的人?” 陆离眉目疏冷,目光落在书案一角的锦盒上,片刻后说:“去递牌子,我要进宫。” 耿常宁问道:“那……事由呢?” 陆离还未回答,他的贴身小厮微尘就大呼小叫地跑来了。“侯爷!不好啦!夫人的院子……” 他跑进来,急得跳脚。“夫人的院子被林姨娘砸啦!” 陆离的眼色瞬间一沉,风一般掠了出去,他的内书房就在正房院子的西厢,谢凝的暗香苑就在正房东边,几乎是瞬间就到。 去了一看,院门还是好好的,但是院子里的梅树被撞得枝断花落,屋子里乒乒乓乓声音不断。陆离眼神复杂而剧烈地变化着,拳头握起,又往前走了一步,却最终停了下来。 “侯爷?”微尘和耿常宁追了上来。 “现在有事由了。”陆离道,“去报与女帝,就说我愧对女帝,没能将女帝之物保护好,请女帝责罚。唯剩一件旧物,希望能呈与女帝,望女帝赐见。” “是,属下这就是去拟奏折。”耿常宁躬身道。 “可是,侯爷……”微尘看看转身就走的陆离,又看看已经安静无声的屋子,“林姨娘……这……” “将她拖回去,把院子锁起来。”陆离道,“微尘,过来更衣。” “哦……是。”微尘一步一回头地走了,跟着陆离回到内书房,忍不住道:“侯爷,暗香苑您三年来都不舍得……” “闭嘴。”陆离喝道。 微尘嘴巴一抿,只好什么都不说了。 陆离换上外出的锦袍之后,耿常宁便将牌子递进宫了,等陆离策马到了崇安门外,传太尉入宫的口谕已传出来了,但见面的地方却不是紫宸殿,而是曲江池边的凉亭里。 这样冷的天,雪刚停,她竟然在凉亭里见人?就她那个破身体,这是嫌活得不耐烦了么? 陆离皱眉,快步上前,远远地只见凉亭里站着个白色的身影,靠着柱子也不知在看什么。陆离一时心急,叫道:“你还真当自己玉骨冰心,在雪里也冻不坏的?” 谢凝闻言转过脸来看他,眼圈竟还带着点红色。 陆离蓦地想起白天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女帝被礼部尚书逼得在先帝灵前哀哭,差点将皇位也让出去了。这场哭有多假他心中清楚,他只不知自己为何此刻还会第一眼就看到她泛红的眼眶。 “陛下。”陆离敷衍地拱了拱手,嘲讽道:“陛下莫不是也要在臣面前哭一场?如今的眼泪是越发廉价了。” 谢凝一愣,随即笑了,“这就要看太尉拿什么来换了。” 陆离的嘴唇抿起,他的嘴唇本就薄,此刻紧抿,便如一线般锋利而薄情。 “你以前不喜欢哭。” “其实啊,朕一直都是个说哭就哭的人,受不得一点委屈。”谢凝叹道,“不过因为从前太尉同朕说过,眼泪是最无用最叫人厌烦的东西,朕便不哭了。” 陆离的表情一顿,问道:“那现在为何说哭就哭?身为帝王……” “朕算个什么帝王?再说了,一场眼泪能换来身边清净,有何不可呢?”谢凝笑道,“朕现在身无长物,能换一点东西是一点,太尉说的嘛,要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 这话说得世故而萧索,陆离一直避开不肯看她的脸,她的眼眶她的伤疤,都不想见到,但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往她望去。刚好一阵风来,将她身上的衣衫吹得猎猎而动。陆离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将身上的大氅摘下,一步上前将她满头满脑地兜住。 “吹死你得了!”他咬牙切齿地说,将带子系了个死结,又退到台阶下,别过眼不看她。“陛下当珍重圣体。” 谢凝抚着身上的鹤氅,足足愣了半刻钟,才记得叫道:“来人。” “陛下。”禄升应道。 “去取件大氅来,朕可不敢用太尉的大氅。” “是,奴才这就去。” 陆离皱眉道:“何必多事?” “不多事。”谢凝垂眸道,“总不能看你生病吧?本来就不喜欢穿棉袍。” 一句从前,一句本来,好像两只手,将遥远的回忆全都捞了起来。谢凝不由得问道:“院子里的梅花还开么?” 这话仿佛提醒了陆离,他低声道:“臣此来,是同陛下请罪的。” 谢凝受了他的关心,心情好得很,笑道:“好好的请什么罪呢?” 陆离道:“臣……护卫不周,陛下遗留在臣府中的物件,今日不慎都毁了。” 谢凝的笑便僵住了,脸色好不容易因为身上的大氅红润了些,这下子又都白了下去,她勉强笑道:“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毁了便毁了吧,朕去永定侯府时本就身无长物,遗留的不过是侯府给朕的,说来……本就没什么是属于朕的。” “还有一件。”陆离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盒子,说道:“这个是你的。” 谢凝见到那盒子,不由得神色一颤,问道:“这……这是……” 她半晌问不出个所以然,陆离却点头道:“嗯。” “居然还在。”谢凝一贯平静的声音也不住颤抖,忙道:“快还给我!” 她是真的着急了,连“朕”都忘了,直接就说“我”,立刻就要冲上前。但她忘了身上的大氅本是陆离的,两人足足差了一个半头,大氅在地上铺了好长一段。谢凝不慎踩到大氅,惊叫一声便要摔倒,她着急地往后仰,想平衡住身体,不想地上结了冰滑得很,这一仰将她直接往后一滑,竟要翻出栏杆,坠下曲江池里去! “凝儿!” “小心!” 陆离来不及想另一道声音是谁,因谢凝已经翻出了栏杆。他借着一掠之势将谢凝抱住,足尖掠水而过,稳稳地停在岸边,心脏急促跳动,低头喝道:“你就这么想死?” 谢凝的视线却落在前方的凉亭上,身体冷得像冰。 第19章 断镯 凉亭前的青石阶光滑而平整,上面有个小小的锦盒,锦盒摔得半开,两截玉镯便从里面摔了出来。 陆离的脸色一变,低声叫道:“凝儿!” “太尉僭越了。”谢凝冷冷道,“自四天前先帝驾崩,世上便无人能如此唤朕。” “你……”陆离语气流露一丝着急。 “太尉要说这镯子是方才摔断的么?”谢凝笑了,目光在断节的玉镯上流连了一下,道:“朕看这玉镯的断口陈旧得很,上边还缺了一块,难道缺的那块掉进太液池里头去了?” “我不知道……”陆离解释。 “太尉当然不知道了,三年来,太尉恐怕从未想起看它一眼,自然连它什么时候断的也不知道。只是因为某件事……哦,朕想起来了。”谢凝淡淡地笑了,“今日太尉进宫是请罪来的,说是朕留在太尉府中的东西都不慎毁了?朕明白,太尉心疼爱妾,太尉的爱妾也痴心太尉,见不得有别的人觊觎太尉,为了让爱妾欢喜,太尉便任由她将朕的旧物砸了个干净。但砸到一半,太尉看到此物,便想起当年那个傻子。能利用则利用,不择手段,不错过任何机会,这是太尉之言,所以,太尉便想用这件弃物来骗一骗她,让她感激涕零,对不对?” 她抬头对陆离璀璨一笑,“太尉,你太得意了,失了平日的小心谨慎,换做从前,太尉至少会检查一下才拿来呢。如今是看不起朕的脑子了,连检查也不曾做。也幸亏它掉出来了,否则等朕欢天喜地地打开……” “谢凝!”陆离的脸色极为难看,“你认定我拿这镯子来是骗你?” “不是骗朕,只是想让朕感动一哭,然后再对你倾心相许而已。”谢凝笑道,“太尉最清楚朕的心肠有多软、人有多傻,上一次对太尉便是一见钟情,然后花了五年的时间,没了两个孩子,毁了一次脸,才终于对太尉死心……” “够了!”陆离喝道,伸手便要去抓她的手。 谢凝侧身欲躲,却又不慎踩到大氅的一角,再次仰面摔倒。这一次陆离没预料也没来得及,她便狼狈地摔在地上。 “你看,太尉之于朕便如这大氅。是,它是能为朕御寒,却也叫朕每动一下便有性命之忧,所以——”谢凝微微一笑,猛地提高声音,“朕不要也罢!” 她的神色陡然凄厉,猛地伸手去扯大氅的带子,但这大氅乃是御赐之物,工匠手艺非凡,陆离又将带子打了死结,根本解不开。谢凝却不管不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得手指泛白以后又现红。 而陆离铁青着脸现在原地看着,一动不动。 谢凝的眼眶愈发红,却始终没有掉下眼泪。 便在此时,一双苍白的手从她身旁的梅树后伸了出来,轻轻地按住了她的手。 谢凝一惊,这才想起方才就要落水时那另一道声音,她抬头,只见一个身披雪白狐裘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正弯腰看着她。男子的模样温润俊秀,如一方美玉,瞳色略浅,眼中满是温柔。接了她的目光,男子又轻轻地摇头,在她身边单膝跪下,轻声道:“陛下,微臣来吧。” 语罢不等谢凝点头,便握住谢凝的手,强行要她开放,接着便低下头,专注地为她解带子。他的手指极其灵活,不一会儿便将带子解开了,然后双手托住谢凝的手臂,恭敬道:“陛下,容微臣为您理一理衣摆。” 谢凝不由得顺着他的手站起来,鹤氅宽大,立刻从她娇小的肩头落了下去,落在地上。谢凝乍接寒风,不禁一颤,男子便要将身上的狐裘解下给她。 谢凝终于回过神来,摆手道:“不必了。” 男子的动作一顿,垂眉道:“是,微臣遵旨。” 他的模样真是温润又温和,谢凝从未听说过朝中有这样一位人物,便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宫中?” “陛下不知么?”陆离淡淡嘲讽的声音想起,“这位病公子可是镇南王世子,你的表兄,如此兄妹情深,可真叫人羡慕。” 谢凝听他先重重地咬着“病”这个字,接着又一口一个“兄妹”,心中更是懊恼,冷道:“自来骨肉相亲,世上当然没有哪一种感情能像亲情这般好,太尉如此无礼,还不向表哥赔罪么?” 陆离的脸色更加难看。 世子忙道:“不敢。”又撩起衣袍跪下,恭敬道:“微臣大理镇南王世子段昀,叩见陛下。” “表哥请起。”谢凝忙伸手去扶,“表哥与朕乃是血亲,往后在朕面前,不必跪拜。” 说着就看了陆离一眼。 “微臣不敢。”段昀道,“听闻先帝驾崩的消息,母妃明华长公主殿下伤心过度,卧病在床,父王与南诏对峙,无法离开。微臣日夜兼程而来,恐不能在先帝灵前尽孝,适才匆匆入宫拜祭先帝,以致耽误面圣,望陛下降罪。” “表哥说的哪里话呢?快快请起。”谢凝柔声道,“表哥所为合乎礼度,朕不仅不怪,还要赏赐你呢。表哥,朕觉得冷了,表哥陪朕回紫宸殿可好?” “微臣遵旨。”段昀站起,依旧垂着头,余光却瞥了旁边一眼。 谢凝只当旁边没人,笑吟吟地走了,走过某人身边时,还特意叫道:“表哥,快来,外边天寒地冻,冷着表哥便不好了。” 段昀轻轻叹了口气,应道:“是,陛下。” 而后随着谢凝走了。 梅树下只留一个陆离孤零零的,他站了片刻,忽然扬手,只听“啪”的一声,一枝梅花被凌厉的掌风无故折断,落在地上。陆离深深的吸了口气,上前将鹤氅捡起,搭在手上,指尖停留一旁的锦盒上,又猛地收拢手指,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直等他离开了许久,夏侯淳才从远处走来,弯腰将地上的玉镯收在锦盒里,想了想,将那枝梅花也收了进去,同锦盒一起放入怀中。 第20章 旧事 因府中来了客人,永定侯府的管家耿常宁在府门前等着,哒哒的马蹄轻快,黑色的身影在府门前停下。 耿常宁忙迎上去,叫道:“侯爷!”随即又是一愣,“侯爷,这样大的风雪,您为何不将大氅披上?微尘!微尘快把侯爷的衣服准备好,免得受了风寒!” “是!”小厮忙应道。 陆离这才发现他一直将大氅搭在手臂上,没有披上。这一路自太液池至永定侯府,长长的十里长街,他竟然没发觉肩上、头上都落满了雪花,冷得彻骨。 影响竟然这样深。陆离捏了一下眉头,道:“微尘不必了,常宁,何事?” 如若没甚重要之事,耿常宁不会在府门前等候的。 耿常宁忙低声道:“侯爷,十一公子来了。” 陆离神色一凝,点头道:“知道了,安排好。” 语罢直接进了门,往内书房赶去,一进去就被热气烘了个满脸,肩上的雪瞬间化了,冰水渗入锦衣,冷得打战。 “侯……你这是怎么了?”一个墨蓝锦袍的男子快步走来,诧异道:“你脑子莫不是坏掉了?大雪天将大氅搭在手上,自己给雪淋了个满身?咦?” 他语气蓦地冷了下来,“你的大氅上为何有血迹?谁敢动你?当我们骁骑营是吃干饭的?!” 血?陆离低头一看,才看到大氅浅色的带子上有暗沉的血迹——她手指划破了?怎么去了山上修道,手还这样嫩?她在山中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 “喂!问你话呢!”男子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发什么呆?到底怎么了?唉!急死人了!” “不是我的血。”陆离闭了闭眼,轻声道。 “关键不是谁的血,而是你身边怎么就见血了?谁敢动咱们老大?”男子急道,“陆离,你这个样子可不对劲啊!” “没事。”陆离将大氅小心地放在锦榻上,站在旁边坐下,不由自主地又伸手抚了一下大氅。上面的温度都消失了,只有淡淡的梅香还留着,也不知是她身上依旧带着梅香,还是太液池边的梅花树开了,染上了大氅。 “喂!”男子急得快冒火了。 陆离才终于说道:“是她的血,方才同她吵架了,她要扯这带子,伤了手。” “她?”男子想了,终于明白了,“哦!你娘子啊?” 想来也是,他程钧认识陆离也快十五年了,除了在他娘子之事上,还能在哪里见到他有这样的神色了?一颗担心放下了,好奇心便升起,程钧好奇问道:“侯爷,你们又怎么了?瞧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 “无事。”陆离并不想多说什么,只问道:“你不在骁骑营里呆着,来这里作甚?” 骁骑营虽是他直辖的军队,但日常管理却是交给骁骑将军的,程钧这个骁骑将军好好的军营不呆,悄悄跑来永定侯府干什么? “哦,就跟你说一声啊。”程钧当然不能说他是听闻某人的下堂妻成了女帝,特意来看看热闹,他可是有正当理由的。“咱们的探子在彭山附近发现了一窝土匪。” 陆离散乱的眼神瞬间凝住了,“彭山?” “对啊,就是彭山。”程钧在他旁边坐下,一边吃着桌上的点心边道:“就离京城不到三百里、跟帝陵距离一百五十里的彭山,而且那匪类的活动范围恰好就在通往帝陵的必经之路上。我瞧着实在有趣,就来给你报个信。你那娘子如今不是女帝么?若是她给先帝送葬,光靠羽林军那些个菜鸟到底行不行?咱们骁骑营要不要派人插手?派什么水平的去?你给个准话。” 陆离垂着眼,忽然嘴角露出一缕笑,端起茶慢慢地喝了一口。 “你莫名其妙地又笑什么?”程钧一看他笑就慌,“又要算计谁?” 陆离却没回答,道:“事情按下,谁也不许提。晚上在府里吃饭么?” “不了,你家娘子又不在,没什么好吃的,我悄悄去一趟望河楼,想念他家的红烧肘子了。”程钧拍拍手上的点心屑站了起来,挥手便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问他:“我说,侯爷,你有没有跟你家娘子说过,三年前你为何将她休了?又为何千辛万苦暗箱操作将她送到云华观?” “此事不用你费心。” “嘿!你!”程钧气结,“我这是为你终身大事着急!就算这些你没说,你就没告诉她,那个什么铃儿铛儿的女人,你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 “如何讨娘子欢喜这等事,轮得到你一个二十七岁未曾娶妻的糙汉子教我?”陆离用茶盖拨弄着茶杯里沉浮不定的茶叶,毫不留情地往骁骑将军的死穴戳了一刀。“程十一,我十八岁就娶妻了。” “你你你……”程钧气得几乎一口血喷出来,揉着心口踉踉跄跄地走了。夜色这样深,风这样冷,只有香喷喷的红烧肘子能安抚他重伤的心了! 等他走了之后,陆离脸上的神色才渐渐凝重了起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衣襟,里边有一节小小的凸起。半晌,又笑了。 她有许多话都说错了,只一句是对的,那就是心软。她是真的心软,尤其是对他,这一点他始终自负着。她也曾半是无奈半是抱怨地说:你不过就是仗着我心软你,我心疼你,所以有恃无恐,无所顾忌。 如今是不能无所顾忌了,但有恃无恐这点依旧如昔。程钧说的那些他都懂,然而过去已经过去了,就算他有再多的苦衷,也依旧让她受了苦。既已无法避免,又何必解释?重要的是未来。只要未来她仍然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其他的都不重要。 一个新的计划在心中完整地浮现,陆离的心情瞬间好转,他叫道:“常宁。” “侯爷。”官家耿常宁应声而来。 “把林翎儿关到府后院的小道观去。” “是。”耿常宁恭敬地问,“侯爷,理由呢?” “就说女帝得知自己的旧物毁了,圣颜大怒。” 第21章 逼见 陆离要耿常宁递牌子进宫,才换上外出的衣袍,耿常宁便来说:“侯爷,女帝驳回了您的牌子。” “嗯?”陆离眯起了眼睛。 耿常宁道:“说是女帝病了。” “病了?”陆离淡淡道,“去找禄升,他知道如何做的。” “是。” 谢凝确实病了,前一天晚上在太液池边受了风寒,回到紫宸殿暖烘烘的热气一冲便头重脚轻浑身发热,她连跟段昀多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就卧床了。太医们手忙脚乱地医了一把,谢凝一整晚没睡好,难受得要命。好容易第二天好一点了,禄升居然来报: “陛下,太尉递牌子了。” “不见。”谢凝别过头面壁,闭上眼,现在见他做什么?给自己添堵么? 禄升便去回了,没想到下午时,琼叶却犹犹豫豫地来了。 谢凝正恢复了一点,靠在床上看着存档的旧奏折,见她一脸欲言又止地站在旁边,便道:“有话便说,憋着不难受么?” “是,奴婢遵旨,但……”琼叶眨巴着大眼睛道,“陛下,奴婢说了您可别砍了奴婢的脑袋呀!” “你说不说?”谢凝扔下奏折,哭笑不得,“不说朕要打你了!” 琼叶已摸清了她和善的脾气,笑嘻嘻地说:“陛下才不会打奴婢呢,陛下嫌手疼!陛下,奴婢听说,满京城都在传陛下同太尉犯酸,太尉回府之后就将他的爱妾打发去府里最偏僻的道观去抄写经文了。” 谢凝好笑,“你从哪听来这些话的?” 从何时起,京城民间的风言风语,也能传到皇宫里来了?还传到了御前宫女的耳朵里。 琼叶道:“奴婢有个好兄弟在御膳房里当差,听采买的太监说的,据说满京城都传疯了。还有上次陛下同杜尚书哭的那次,京城中都说是陛下为太尉受了委屈。” “这话可稀奇了,兰桡。”谢凝将另一个女官叫过来,“此事你如何看?” 兰桡沉吟片刻,道:“陛下,此事只怕太尉有意为之。” “嗯?”谢凝问:“怎么说?” “奴婢愚见。”兰桡行了个礼,道:“奴婢以为,以太尉在朝中之势,京城中不该传太尉的流言,何况还是陛下与太尉。敢这么般做的,只有丞相、御史大夫二人,但丞相与御史皆是斯文人,只怕不会用如此无聊又无趣的手段。何况,丞相与御史才是最不想陛下与太尉捆在一起的人吧?” “唔,说得很好。”谢凝点头,“你身在后宫,能知道这些也不错了。” “陛下谬赞,奴婢惶恐。”兰桡行礼道,“自陛下将奴婢从长秋宫调来,奴婢便借了《职官志》来研读,望能为陛下分忧解难。” “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朕看中的人。”谢凝慢慢地撑着身体坐起来,兰桡与琼叶忙扶着她。谢凝道:“他这是早上递牌子要见面,被朕拒绝了,便逼朕生气,不得不见他。这人为何如此霸道,朕真的不懂……罢了,琼叶,让禄升去传话,宣太尉进宫。” “是。” 琼叶退下传话,兰桡将谢凝扶着坐在梳妆镜前,柔声问道:“陛下今日要什么妆容呢?” “把朕的病容弄出来,越严重越好。”既然他逼她,那她就看看她都成这样子了,他还怎么忍心! 陆离来得非常快,谢凝才梳洗完毕往宝座上一靠,他就来了。 “参见陛下。” 谢凝蔫蔫地说:“太尉免礼,听闻太尉有事要奏,快说吧。” 陆离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脸色黯淡而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竟像是真的生病了。他狐疑,便问道:“听闻陛下圣体有违,臣来问安。” “太尉有心了,却也不必如此虚情假意。”谢凝没甚情绪,也就直说了。“太尉将旧事传得满城风雨,不过就是逼朕相见。现在朕召见太尉了,太尉有话便说吧,朕身子不适,撑不住太久。” “我承认那些话是我让人说的。”陆离脸不红气不喘地承认了,“你到底怎么了?” 一旦用上“我”与“你”这样的称呼,就表示他不想用君臣的身份说话了。谢凝明白,淡淡道:“没什么,身子不如从前而已。九华山冬季严寒,一年中有四五个月是积雪的,道袍单薄,穿久了自然寒气入体。先时惊怒交加,便病了。小小风寒,你也不用担心,你想要我做什么,还是能做的,只是不必浪费口舌,直说为好。” 她边说边低下头弄了弄袖口,这是她不耐烦却又不敢反抗的动作,陆离知道。看她脸色不像假的,陆离也不愿啰嗦,道:“你打算将先帝的灵停在紫宸殿多久?你不要正式登基了?” “总要停够十日的。”谢凝道,“十日后我再亲自扶灵,移到殡宫,之后送葬、奉安、封墓、题主礼,一样一样按礼度来。” “按礼度要聆停灵二十七日才能移到殡宫,你想为这葬礼耽误多少时间?”陆离道,“这已是先帝驾崩的第五天了,停够十日确实不错,但接下来的五日,你必须将其他程序都做完了。拟谥号、庙号,没个三两天吵不完,所以必须……” 他想说今日就召集群臣商议,但看到她病恹恹的样子,话到嘴边便改了。“明日就召集群臣,将一切准备妥当。第十一日便扶灵到永佑殿去,当天下午便为先帝遗念、殷奠,第十二日便举行尊谥大典,第十五日便派人主持送葬一事。” 谢凝诧异:“派人?” 他这要她被说不孝么? “必须是派人。”陆离强调,“你必须守在京城里,城外有骁骑营,宫里有羽林军,不会有人敢动你。送葬的时间差不多是一个月,你趁着这段时间让礼部准备登基大典,将皇宫的人理一理,跟夏侯淳说,将宫门看好,别随随便便谁想进都能进来,钟铭之的事,你还想来第二次么?至于孝道问题,你现在病着就是最好的理由。” 谢凝越听越不对,“这话的意思……是你要离京?!” 她莫名地有些慌,她还一知半解,他竟要离京么? “你不是烦我么?”陆离轻描淡写道,“再者,身为女婿,我也该给岳父送葬不是么?” 第22章 立场 “岳父”两字差点将谢凝气死,她终于端不住庄严的样子,瞪了胡说八道的陆离一眼,眼中像是燃起了两团火。 陆离低头,努力忍着笑。 怎么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改不了这些小性子,遇到事情便要装庄重,把自己变成无悲无喜的菩萨,非要他故意说些不着边调的话来气她,脸上才有一点生气。 谢凝看着他便知他是故意的,那翘起的嘴角可能藏得好些?她气恼道:“太尉可笑够了?” “陛下,臣不敢,臣失仪。”陆离拱了拱手,正色道:“既然陛下今日圣体不适,臣也不敢多扰,陛下只需记住臣的话,自当步步从容。” 说完居然还妆模作样地长身一揖,“臣告退。” 这就走了?他大费周章地弄出那么多风言风语,就为了提醒她登基之事?谢凝皱眉。 “噢!”陆离走到门口又转身道,“陛下,臣还有一语。” 谢凝以为是叮嘱她明日要怎么对付那满朝大臣,忙坐直了听取。 陆离道:“那玉镯不是我打碎的,不过我确实没去看过它。那日我说要和离,你将它脱下砸过来,撞在我的甲胄上,当时便断了。但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自从你离府之后,我便再没看过它,一直收在窗下的螺钿盒子里。那日你将宫女赐给我,我便知你生气了,想你念念旧情,便将盒子取了出来,一直带在身上。” 谢凝不由得顺着他的话想到了当日的情形。 那时她已经在暗香苑里养病两三个月了,一直没见到他。好容易他来了,竟是一身甲胄地出现,第一句就说:“谢凝,我要同你和离。” 她震惊兼心冷,拼着最后一丝脸皮问他原因,他却只有一句:“不要问了。” 她便气急了,挣扎着将手上的镯子褪下扔了过去,眼泪不住地涌出。她不愿再在他面前哭,便用袖子捂住了眼睛,当时满心满脑都是伤心与绝望,并未看到他的神色,自然也不知那镯子竟是砸在他的甲胄上,撞断了。 时隔三年,如今想来,谢凝仍觉得心尖急促地紧缩,喘不过气来。 “不过……”陆离笑了笑,“如今那镯子是丢了。” 丢了?谢凝忍不住问道:“你……你没捡起?” “陛下。”陆离挑眉道,“还当这是从前,你使小性子我便能哄么?” 谢凝嘀咕:“我几时使过小性子?” “陛下说没有便没有吧,合着当时撕书砸花瓶、大雪天要臣出门搜集梅花花蕊上的霜雪等事,都是臣做梦呢。”陆离淡淡道,不想跟她多纠缠这事。“陛下,现在你是女帝,当有女帝的样子。” 谢凝听着他前一段话还想气恼地拿香囊扔他,后一句入耳却不由得正色起来。 陆离道:“臣深知陛下性子本沉稳有度,只是每当事关微臣,无关爱恨,陛下都容易失了方寸,将平日谨慎细致的性子抛到九霄云外。玉镯一事是臣不对,臣引咎,臣赔罪。但陛下也需谨记,臣能用一件小事便惹得陛下病了一场,他人也能,若是今日将断镯送来的是其他人,陛下如何应对呢?臣希望无论何时,陛下都不可不顾虑前情后果,否则一旦遭人利用,臣与陛下,都只有死路一条。” 这句话的意思,是将他们紧紧地捆在一起了,也是第一次他明确地表明立场。谢凝不知怎么的有些心跳失序,别过眼道:“朕还未选太尉呢。” “陛下,于公于私,臣都是最好的选择,陛下不该是为一时之气便将江山与生死都置于死地之人。”陆离拱了拱手,“陛下好好想想明日在朝堂上如何说话吧,臣告退。哦,还有,很快,臣就会让陛下知道,朝堂之上是如何兵不血刃地杀人,如何步步都走在刀尖上。” 语罢恭敬离开。 谢凝表情木木的,在宝座上坐了许久,才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他说得不错,于公,他手握三万骁骑营重兵,掌握着戍卫京畿的最强力量,还有光明羽符,危急时能调动天下兵马。于私……他那样看重面子的人,即便心中早已无所谓,也绝不会让他曾经的妻子嫁给其他男人。 这是早已注定的结果,也是她在接过传国玉玺时便做好的打算,只是她仍然渴望自己手中有一丝权力,能主宅自己的命运。她不想再做一株依附大树的菟丝花,上一次全心全意的依赖几乎让她万劫不复,她着实不想再来一次。 一头思绪散乱,谢凝不禁抬手撑住额头,长长地喘了口气。 “陛下。”兰桡轻声道。 “嗯。”谢凝没有睁开眼。 “夏侯将军呈上来一物,陛下可要过目?” “何物?”谢凝懒懒地睁开眼,却猛地坐直了。 兰桡手中的小小锦盒,如此眼熟。 眼见她无言而震惊,兰桡便体贴地将锦盒打开了。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玉镯,断裂处被镶了精致的黄金,雕琢成凤凰的样子,在烛光下熠熠生光。 “陛下,上面还有张纸条呢。”兰桡提醒道。 谢凝才看到玉镯下还压着一张纸,取来展开,上边只有简单一句话。 “玉断金镶,璨璨齐光。彼伤斯荣,涅槃如凰。” 美玉断了可以用黄金镶嵌,依旧璀璨,金玉相互辉映,璀璨生光。昔日的伤痕,今朝的荣耀,就当是凤凰涅槃,睥睨重生吧。 “噗……”谢凝看着这蹩脚的文采与拳拳真意,不禁笑了,鼻尖微酸。 “陛下。”兰桡轻声道,“奴婢替您戴上可好?” “不了,收好吧。”谢凝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左手的袖口往上捋,露出她瘦弱伶仃的腕骨,还有手腕上一个裸银镯子。 她垂着眼轻抚着银镯,道:“朕有这个就够了。” 她不敢再要什么玉镯子,只要能保住手上这个小银镯便足够了。因为送她玉镯的人,看到的都不是谢九娘,都只是她的头衔而已。 幸亏夏侯淳也给了个镯子,否则的话,她又要陷入陆离的花言巧语里了。她啊,还是想想明天怎么对那些朝臣吧。 第23章 葬礼 次日,谢凝就在紫宸殿的偏殿里开了个常朝,将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员都集中了起来。“先帝驾崩已六日,朕想,停灵十日满了之后便将先帝的梓宫移到永佑殿去。” “陛下!”御史江自流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按礼,先帝需停灵紫宸殿二十七日方可移到殡宫,臣以为……” “御史不必多言,朕心中清楚规矩。”谢凝温和打断他的话,“但诸位爱卿也知道,朕昨日染了风寒,朕生怕朕在这皇位上的位置不长……” “陛下!”群臣惶恐,先帝还没下葬呢,新帝没登基就先说自己活不长了,这叫什么事? 谢凝摆摆手,“诸爱卿不必惶恐,朕也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只是先帝的葬礼,朕是要尽快办好的。丞相,你如何看?” 被点名的高崇祎站出道:“陛下一片赤忱孝心,先帝九天有知,必定感动,庇佑陛下万寿无疆。” “呵……”谢凝笑了一下,道:“既如此,那便这么决定了。先帝梓宫停灵十日,第十一日朕亲自扶灵移到殡宫永佑殿,当日下午朕便要为先帝遗念、殷奠。第十二日便要举行尊谥大典,第十五日便要派人送葬。” 群臣又是一惊:派人送葬? “咳咳咳……”谢凝见偏殿里沉寂无声,便重重地咳了几下,将苍白的面色涨得赤红,慌得一旁侍立的琼叶忙上前给她奉热茶,润嗓子,漱口。 谢凝咳了好一会才摆手,示意不必了,歉疚地叹了口气。“诸爱卿也看到了,朕的身子……只怕经不起舟车劳顿,是以,只能对先帝不孝了。” 这就是主意已定的意思?朝中几大势力迅速地翻转着心思,将错综复杂的局势理了个遍。最终一致同意了:“陛下圣体为重,臣等自当为陛下分忧。” “如此甚好。”谢凝点头道,“杜老呢?” 倒霉催的杜尚书只好战战兢兢地出列,他对这个动不动就哭一顿的女帝实在怕死了。“老臣在。” “两天之内将先帝谥号、庙号都拟好,呈上来。”谢凝吩咐,又补了一句。“这次可不许出岔子了。” 杜瑞一听她又要提上次的事,羞得无地自容,赶紧颤巍巍地跪下了。“老臣当不负陛下嘱托!” “那行了,都散了吧。”谢凝蔫蔫的下令。 群臣又是一顿,随后散尽了。半个时辰后的丞相府书房里,集齐了京城几大世家的代表。 “丞相以为,陛下这是何意?”一人问道。 高崇祎笑了:“咱们这位女帝,可比我们想象的要清醒许多。” “丞相的意思是……” “她恐怕也知道自己在皇位上呆不久,所以想尽早将先帝安葬了,否则一旦变天……” 一旦她被人从皇位上赶下来,甚至是杀了,谁还会记得有个先帝还没下葬呢? 高崇祎道:“想不到女帝与先帝不过短短三面相见,却依旧父女情深。” “这可以看出,女帝是重情之人。先帝对她亲缘寡淡,女帝的生母也病死宫中,若非先帝与军队的关系剑拔弩张,女帝未必会被大张旗鼓地休掉。但如今看来,女帝对先帝并无怨言,反而一腔心思尽孝。”一人道,“这是优点,也是缺点。” “陆离那厮一定会利用这点的。”令一人补充道。 “只是如何利用,还是个未知之数。”一人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女帝如今能给陆离那厮的,不过就是个皇位而已,这还需建立在与陆离破镜重圆的份上。但如今女帝需守孝三年,陆离那厮要如何利用女帝?难不成他还真打算让女帝在孝期中为他生个孩子么?” 众人闻言皆沉默了,心中都清楚得很,依照陆离那种父亲尸骨未寒便将爵位抢过来,将亲兄弟赶出家门的人,这猜测不是不可能。 “无论如何,送葬之人都是重要人选。”高崇祎道,“宗室中并无可托付之人,就看女帝选谁了。” 现正是京城势力复杂多变之时,瞬息之间都可能发生变故,谁被选中,哪一方的势力就会暂时被按下。毕竟领头羊被调开了,下边的人一动一静都会有所顾忌。但是相反的,留下的人,也就能大作为一番了。 例如,取得女帝的信任,或者趁女帝对朝政还一无所知时,将一些权力抓在手里。 另一边的御史府里,儒生们也在商量着。 “女帝一个妇道人家,前一天还在跟杜瑞哭着不肯做皇帝了,同太尉府的小妾争风吃醋,病了一日,却想到要尽早让先帝入山陵为安,中间必定有人出主意。听宫里的消息,昨日太尉进宫了。” “是陆离的主意。”江自流抚着手腕上的佛珠,眉目沉静。“送葬一事非同小可,以陆离的心思,只怕不是本官便是高崇祎。诸位,若是本官……你等要做好准备,户部仓司员外郎一职,决不可落入高崇祎的人手里!” “是,大人请放心。”众人起身一揖,“下官必定不负嘱托。” 整个朝廷都在不安地等着谢凝赶紧将送葬之人定下,谢凝却依旧慢悠悠地折腾着先帝谥号的事,一直折腾了两天,才终于定下了隆昌帝的庙号为代宗,谥号睿文孝武皇帝。 这就该将人选定下了吧? 谢凝又偏不,她就当做不知道这事,依着流程走,第十日亲自扶灵,将隆昌帝的梓宫从紫宸殿送到了太庙附近的永佑殿。这一路快十里长,谢凝为表哀思,硬是不乘车不骑马,一路走了下来,还坚持为隆昌帝遗念、殷奠。 结果当天回到宫里就又把太医传进去了,偏偏她不肯休息,第二日还要为隆昌帝举行尊谥大典,又是劳累了一整天。好容易等其他的事都弄清楚了,又传出消息: 女帝病倒了,送葬的人选,着丞相、御史商议,定了人选就递折子给她,她直接就批了。 高崇祎与江自流手中登时接了个烫手山芋,吃也吃不下,扔也不敢扔。 第24章 离京 谢凝自来身体不好,如今能锦衣玉食了,能怎么懒就怎么懒,看奏折也要蜷在暖榻上,不肯好好地坐着。琼叶端着杏仁粥进来时,谢凝正拿着一份折子笑得不住打颤。 “陛下瞧见了什么?”琼叶好奇地问道,“笑得这样开心?” 谢凝将杏仁粥慢慢地搅着,笑道:“朕不过是一时好奇,便让丞相与御史两人推荐个人,不曾想他们这般有趣,琼叶……算了,你猜不着的,兰桡,你猜猜,他们推荐了谁?” 为她研墨的兰桡停下动作,想了想道:“难道丞相与御史自荐了?” “不错!”谢凝笑道,“他们大约认定陆离想他们离开呢,所以干脆先顺水推舟,哎呀……真是笑死朕了,朕只是给他们开个小小玩笑而已啊。” 她笑得连杏仁粥也吃不下了,叫道:“禄升。” “陛下。”禄升进来。 谢凝道:“翰林院今晚谁值夜呢?让他连夜拟旨,内容是朕令太尉代朕前去帝陵。” “是。”禄升退下,传旨去了。 “陛下。”兰桡担心道,“翰林院自来执掌圣旨草拟之职,如此传旨,若是传到御史与丞相口中……” “翰林院负责草拟圣意,你当真以为,朕想拦就能拦得住的么?”谢凝吹着杏仁粥道,“一切要慢慢来,兰桡,这杏仁粥啊,要慢慢吃,否则会烫嘴。” 翰林院连夜拟旨,御史府和丞相府也连夜接到了消息,谁也想不到,竟然是陆离那厮。 “丞相,你如何看?”户部一个官员问道。 高崇祎沉思道:“陛下还是妇道心肠了些。” “丞相的意思是……女婿?”官员试探道。 高崇祎点头。 官员便觉好笑。“女帝心中仍当陆离是丈夫,自己生病了不能送葬,便要陆离替她送先帝最后一程。陆离心中若是知晓,不知会是何感想,在这关键时刻竟然离京。” “对陆离来说,现在离不离京无所谓,但对我们不一样。”高崇祎道,“那个位置,拿不下也不能给江自流的人!” “是。”官员作揖,“下官等人,自当小心谨慎。” 于是隆昌帝驾崩的半个月之后,便由谢凝亲自在永佑殿起灵,在殿前洒了一回眼泪,目送陆离翻身上马,准备远行。 谢凝觉得,他仿佛有话要交代,但最后陆离却只是看了她一眼,率领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远去了。 葬礼进行到这一步,已经可以算是结束了。谢凝回到皇宫时,整个皇宫都撤下了布幡,紫宸殿里再也没有暗沉沉的烛光和黑白两色的布条,也不再有诵经声,恢复了朱红的宫墙,变得明亮而安静。 终于结束了……谢凝长长地喘了口气,站在殿门前的看着渐渐西下的太阳,看着黑暗渐渐笼罩了这个宫殿。黑沉沉的宫殿里,明天迎接她的是什么呢? 她总觉得要出事,当晚便让禄升将官员名单给送了上来,希望能赶在明天上朝之前将所有的人都记住。但是看到半夜终究是撑不住,只能放下手中的卷册。 “陛下还是早点睡吧。”兰桡轻声道,“明日还要上早朝呢。” 谢凝点头,站起来往暖阁走去,兰桡却几步走到她面前,行了个礼道:“陛下,今晚开始,陛下当回寝殿歇息了。” 哦,是了。谢凝才想到这点。因为先帝驾崩,她虽然登极了,但不便在寝殿中入住,一直在西配殿的暖阁里住着。现在,葬礼结束,她已经是这个皇城至高无上的皇,不能再住在暖阁里,要回到寝殿的龙床里歇息了。 谢凝转身往寝殿走去,一路上灯火辉煌,路上十步一岗守着宫女太监,寝殿里朱红和明黄相互辉映,灿烂非常。但谢凝站在那张锦绣的龙床前,却仿佛看到一代代的皇帝如何在这上面无奈又不甘地死去。 最近死去的人,她还亲眼看到呢。这床上凝结了多少怨恨?多少不甘? 谢凝试探着躺上去,温暖绵软,却又透着说不出的寒意,好像无数个声音在耳边说: 还给我……还给我……不甘心死啊……不甘心啊…… “啊!”谢凝蓦地睁开眼坐起来。 “陛下?”在床边值守的琼叶立刻问道,“陛下有什么吩咐?奴婢在呢,陛下。” 谢凝心脏扑扑直跳,喉头发干,她直觉地转头看着枕畔,那里什么都没有,连那人的一点点气息都不会存在。 这是她选择这条路之后必须面对的,现在有什么好怕的?骑虎难下,她现在还想因为一个“怕”字就抛下一切么? “没事。”谢凝闭上眼,缓缓地呼吸,平静心跳。“梦到了先帝罢了,朕渴了。” “是。”琼叶很快将解渴的东西端来。 谢凝看也不看地喝了,入口才发觉,“姜蜜水?” “是的。”琼叶的眼睛躲闪着,道:“陛下,晚间不可饮茶,恐怕会睡不着。姜蜜水可暖人,寒夜之中喝是最好的。” “是么?”谢凝淡淡道,“难道不是朕喝了姜蜜水便不容易做恶梦么?” 琼叶的脸一白,谢凝挥手道:“行了,不必守着了,你也下去睡吧,唤小宫女在门外守着便可。” “是,陛下。”琼叶应道。 是他啊,他知道她今晚会在寝殿里睡,会害怕,所以特意让人准备了姜蜜水么?谢凝躺下,叹了口气,更加睡不好了。 之前是被噩梦闹的,现在是被某些人闹的。 失眠的结果,便是次日差点起不来,但不起来也不行,这是她第一次在宣政殿进行常朝,决不能有什么差错。为了显得她精神焕发,谢凝还特意让兰桡给她上了妆。 到了宣政殿,禄升高声道:“陛下驾到——” 群臣跪拜呼道:“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凝便在这山呼里走上丹墀,看了一眼那龙椅,吩咐道:“禄升,再去找张椅子过来,放在龙椅之下。” 禄升一愣,群臣也不禁相互飘眼风。 谢凝见状便道:“朕尚未登基,坐龙椅于礼不合,去吧,别耽误早朝。” 第25章 玉佛 谢凝这招是跟陆离那个青梅竹马的表妹林翎儿学来的,想要的东西偏不想要,只将规矩摆出来,问一句“我拿是不是不妥”,最后什么都得给她。当年谢凝嫌弃她虚伪,想不到今日竟然也用了这一招。 世故了,不复当年纯真了。谢凝面带戚戚。 好在朝臣们也是一点即通,更何况她才卖了个大人情给丞相和御史,将陆离给弄离京了,他们总要回报一下的,对不对?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丞相高崇祎先站了出来,“陛下既已登极,先帝梓宫业已前往帝陵,当着手登基大典一事,昭告天下。” “臣附议。”丞相身后的一群大臣都齐声道。 “嗯。”谢凝点头,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那礼部、钦天监等司便准备着吧,诸位爱卿,可有本要奏?” 大殿中沉寂了一下,谢凝便摆手:“无本退朝。这段时间来诸位爱卿也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是要群臣休息,其实是她撑不住了。昨晚第一晚睡在龙床上,简直跟千百年的皇帝冤魂都俯身一样,谢凝一夜几乎都没合眼。下台阶时差点踩空摔了,幸亏禄升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回到紫宸殿,谢凝一下子将自己砸在暖榻上。 要死了……她真不想再去那张冤魂遍布的龙床上休息!这才第一晚,往后要怎么过?谢凝长长地叹了口气。 “陛下。”琼叶在旁边轻声道,“镇南王世子有一物呈上。” 镇南王世子?谢凝脑中登时想起太液池边的一场无缘由的吵闹,陆离的虚伪与心机,她的沉不住气,还有那双温柔温暖的眼睛。当天她借故要段昀陪她回来,但她受了风寒,一进紫宸殿便昏昏沉沉的被琼叶、兰桡接过了,此后许多事纷至沓来,她也没顾得上这个表哥。 现在,他送什么来了? 谢凝坐起来,“拿来朕看看。” 琼叶呈上,是一个小小的锦囊,上边绣着淡雅的翠竹。谢凝甸了甸,入手微沉,便将里边的东西倒出来,却是一枚小小的翡翠玉佛。佛相慈和平静,叫人见了也心安。 琼叶道:“陛下,世子说这是在大理天龙寺供奉了十年的翡翠佛,能驱邪的,能保陛下安眠。” 保她安眠?谢凝问道:“他如何知道朕昨晚没睡好?” “陛下息怒!”琼叶吓得立刻跪下了,“奴婢们绝无一丝一毫泄露,陛下明鉴!” “行了行了,起来吧,又没说你什么。”谢凝摆手,经过上次的大清洗,她还是相信紫宸殿里的人不敢将她身边的事给说出去的。 她将翡翠玉佛交给琼叶,不再提这事,却将段昀此人暗暗记在了。 大梁朝规定,大朝只在元日,所有京城官员、地方官六品以上于含元殿面圣。常朝每月初一一次,京城官员六品以上在宣政殿面圣。早朝每日都有,五日一休,地点在紫宸殿。 这天已是十一月初一,再有两个月就是元日大朝,谢凝必须在那之前将登基大典给拿下了。否则各地进贡、藩国来朝,大梁却没有一个可以出来坐镇的皇帝,这叫什么事?不是丢脸么? 但登基大典的事比登极要麻烦许多,别的不说,光是定年号、定太后徽号,就把谢凝弄得焦头烂额。更何况还有赏赐一事,谢凝一接手就知道,自己要对上一个烂摊子了。 “礼部上的奏折朕看了,主意不错,只是朕有些不明白。”谢凝微笑道,“‘各侯府赏赐黄金万两’,户部谁负责仓司呢?如今国库的黄金储量多少?给朕报个数。” “这……陛下。”户部尚书上前道,“仓司员外郎因获罪先帝,已经……被流放西北了,如今仓司员外郎空缺。” 哦,所以,现在是户部空缺了个管清点结算国库的员外郎,他这个尚书就不知道国库里头有多少黄金了?谢凝暗自冷笑,她算是看出来了,原来是两方势力都想拿到这个掌管国库的职位,所以借着她登基忙得焦头烂额之时提出来,要她仓促同意人选? 谢凝好脾气地问道:“既然户部缺了个员外郎,那便将合适之人放进去,丞相,你心中可有人选?” 高崇祎心中一喜,道:“臣举荐户部仓司掌固袁中道,此人心细耿直,可胜任仓司员外郎一职。” “嗯。”谢凝点头,又看向另一边。“御史如何以为呢?” 江自流正酝酿着如何反驳高崇祎的话,闻言便道:“陛下,臣举荐京城府主薄张信,此人为官二十年,依旧清贫如洗,两袖清风,最堪管理国库之职。” “这也不错。”谢凝一脸昏庸地点头了,“如此看来,我朝能人甚多呀,既然人如此,六部、九寺都推荐个人上来吧,朕好好看看,择日再定下仓司员外郎的人选。此间礼部将太后徽号与年号都定下了,不可再拖。” “是。”群臣道,“臣等遵旨。” 谢凝看看没有什么事,便让大臣们散朝了,她刚回到暖阁里,准备看奏折,琼叶便来报道:“陛下,镇南王世子求见。” 段昀?谢凝放下手中的折子,“快宣。” 琼叶退下,不多时领着一个淡蓝色锦袍的修长身影走了进来。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段昀规矩行礼,就要拜下。 “表哥快免礼。”谢凝不等他拜下便道,“禄升,赐坐,上茶。” 段昀闻言抬头一笑,那张脸当真如美玉生晕,温润俊美得不像样子。他目光仿似在谢凝眼下轻轻滑过,再恭敬道:“谢陛下。” 谢凝摸了摸脸上,问道:“表哥,朕脸上有脏东西么?” 段昀被她发现目光,脸上不禁一红,忙站起道:“陛下恕罪,微臣只是担心陛下没睡好,如今看了只觉陛下脸色好了许多,微臣便安心了。” 谢凝笑吟吟道:“还多亏了表哥的那个翡翠玉佛,听说云南盛产翡翠,如今一看,当真如此。这一枚翡翠玉佛,便是皇宫内也少有,表哥说送便送朕了,朕好生欢喜。” 段昀喝茶的动作一顿,抬头寂静无声地看着谢凝。 第26章 表哥 段昀看着她,谢凝也好整以暇地看着段昀。 片刻后,段昀将茶放下了,站起拱手道:“陛下明鉴,那玉佛本是天龙寺至宝,因微臣年幼多病,父王唯恐臣早夭,特特求了佛,将这供奉的玉佛请来给微臣随身佩戴。托了这玉佛的庇佑,微臣才能顺利长大。” 谢凝问道:“既是如此,表哥为何将如此宝贵的玉佛给朕呢?朕受之有愧呀。” “陛下可知,微臣的父王为何要将这天龙寺至宝请来给微臣么?”段昀道,“父王膝下,并非只有微臣一个子嗣。” 谢凝从善如流地问道:“却是为何呢?” “因微臣是长公主殿下的儿子,是大理摆夷族与大梁联姻的证明,是云南与京城同心的见证,是以,母妃既已无法再有其他子嗣,微臣便绝不可有任何闪失。” “镇南王有心了。”谢凝叹道,“如今朝廷式微,藩镇坐大,镇南王却与皇室一心,朕十分感动。” “云南与京城,从来一心。”段昀道,“是以陛下便是有小小的失眠之症,微臣也甘愿将玉佛奉上,为陛下求得安眠入睡。陛下,云南固然有许许多多的美玉翡翠、宝石黄金,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不过是云南帮陛下管着的东西而已,岂敢自拥?” “在此危难之际,听得表哥如此耿耿忠言,朕心中当真……十分慰藉。”谢凝笑了笑,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问了个荒谬绝伦的问题。“表哥,可愿娶朕?” 段昀毫不犹豫地摇头,“陛下,恕臣难以从命。” “为何呢?”谢凝好奇地笑了,一手撑在御案上,眨着眼睛看着他,提示道:“表哥可知,若是朕为谁生下孩子,这天下就是谁的?” “比起天下,微臣更爱云南,爱那彩云满地、歌声满地之所在。”段昀依旧温和恭敬,“微臣自小受长公主殿下与父王教诲,深知摆夷族与汉族之间的和平难能可贵。故而,微臣希望能回到云南服侍父母,待父母百年后,承袭爵位,继续为汉族与摆夷族的和平而努力。” 说来说去,原来是这样吗?他在镇南王府里遇到了困难,便趁着先帝驾崩的机会来到京城,赌一场输赢,最后在京城的支持下,将镇南王的爵位拿下?这确实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噗……”谢凝笑了一下,走下丹墀,对琼叶招了招手,琼叶忙将清茶端上。 谢凝道:“表哥,方才妹子失礼了,实在是情势危急,不得已而为之。表哥对妹子的好,妹子记在心里的,那一日在太液池边,若非表哥出手,妹子不知要怎生难堪呢。这一杯茶……” 她从琼叶手里接过茶,双手奉上,眼含微笑地看着段昀,“就当是妹子给你的赔罪,表哥喝下了,就原谅妹子了,从此咱们兄妹一心,可好?” 段昀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女子,忽然想起她在太液池边白梅树下倔强得失去理智的样子,那时她的眼中泪,此刻她的唇畔笑。出嫁了的二妹妹也是这样的年纪,但哪有这样的哭笑不由己?二妹妹不过是镇南王府的郡主罢了,眼前人却是曾经的昭和公主,如今的女皇。 心尖清清楚楚地涌上怜惜,段昀明知自己心软的毛病又犯了,有了这心软,往后她就算做再多对不起他的事,只要撒个娇,叫一声“哥哥”,他也什么都原谅了。 暗自叹了口气,段昀微笑着将茶接过了,轻声道:“妹妹不必担心,一切自有哥哥在,必定护你一世安稳。” 谢凝分不清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依旧愣了一下。段昀却不看她,语罢将茶喝了一口,放在了茶几上,然后说:“陛下,户部仓司员外郎一职,不能给丞相或者御史的人。” “我知道。”谢凝眉头微皱,“但朝中究竟谁是谁的人,派系之争,我还分不清,太尉又不在,我……” “陛下!”段昀不赞成地皱眉。 “哦。”谢凝猛地反应过来了,笑道:“表哥,依靠太尉是我的本性,只能慢慢改了。” “太尉手握重兵,但对朝臣控制较小,再者……”段昀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只是解释道:“陛下身为九五至尊,如何能在微臣前‘我’来‘我’去的?” “表哥好生迂腐。”谢凝眨眨眼道,“方才表哥不是还跟我‘哥哥’来‘妹子’去的么?怎么一下子就‘微臣’起来了?” 段昀脸色微红,“方才是为了向陛下表忠心,既已说明白了,君臣之礼不可废,否则的话,谁愿听陛下的号令呢?” “好好好……”谢凝不禁掩口笑道,“是是是,朕,行了吧?表哥,朕着实分不清谁是谁的人。” 段昀脸色更红了,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看着她,努力将话题拉回来。“陛下,臣知道一人,绝非其他人之手下。” “哦?”谢凝的脸色瞬间正经起来,“表哥快说,谁?” 段昀道:“孙墨释。” “孙墨释?”谢凝怎么觉得这人的名字有些耳熟? “陛下,您不记得了?”琼叶在一旁忙提示道,“当日钟世子戏弄的礼部员外郎,如今正在天牢里关着呢!” 原来是他!谢凝笑道:“是了!” 孙墨释都做到礼部员外郎的份上了,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从五品官员,竟被钟铭之一个没有承袭爵位的世子戏弄,下了天牢如今也有半个月了,不说求情的人了,连个上奏求处罚的人都没有,可见这人着实不属于任何党派。 “行。”谢凝一笑,做了个揖。“多谢表哥。” 段昀几乎忍不住要轻轻地点她的额头了,无奈一笑,叮嘱道:“晚上若是怕,便让宫女守在床边,终归要适应的。自来……紫宸殿里只有帝王一人。” 他说的是大梁朝的规矩,皇帝可以在紫宸殿的寝殿里宠幸嫔妃,但是侍寝之后嫔妃必须被太监送走,决不可留下。但若是帝王去嫔妃的宫殿,则自当别论。 这孤零零的宫殿啊……谢凝叹息。 第27章 补偿 次日早朝,六部、九寺都将名单送上了,谢凝十分认真地让禄升给收下了,道:“朕会好好看的,对了,朕从未参与朝政,不知这六部员外郎一职有何要求?” “陛下,为官之道,最重忠诚,其余的只需清廉便可。”高崇祎道。 “丞相的话甚是在理。”谢凝赞同地点头,说道:“但朕还是想看看各部员外郎的履历,这就将各部员外郎的名单送上来吧。” 户部的官员忙忙去偏殿将名单写了奉上,谢凝看了一会儿,问道:“礼部的员外郎怎么也缺了个?为何诸位爱卿未曾提及此事?” “那个……陛下容禀。”礼部尚书杜瑞奏道,“礼部子司员外郎孙墨释,如今正获罪中,等着判下。” “孙墨释?”谢凝眨了眨眼,“此人名字为何朕曾听过?难道他曾去过九华山么?” “回陛下,这孙墨释……那个……”杜瑞看了一旁装作木头人的长宁侯,“当日……” “哦!”谢凝笑了,“朕记起来了,这孙墨释不就是那日被长宁侯世子开了个小玩笑之人么?怎么?他如何获罪了?贪了银子么?” “陛下不记得了?”禄升小声提醒道,“当日您将孙员外郎给打入天牢了,如今半月多了,还在天牢里关着呢。” “有这等事?”谢凝轻轻地拍了一下脑门,笑道:“朕却是忘了!长宁侯何在?” “回陛下,臣在。”长宁侯钟绍廉赶紧出列。 谢凝笑道:“当日是朕方寸大乱,如今孙墨释关了这么久,也算是为表弟出了口气,如今长宁侯府没怨言了吧?” 钟绍廉吓得跪下,“陛下明鉴,长宁侯府上下铭感陛下恩德,从未有任何怨言。” “姑父请起,早朝议事而已,不必动不动就跪的。”谢凝道,“既然如此,禄升,你去将孙墨释接出来。” “是,奴才遵旨。”禄升应道,立刻去了。 天牢就在宫城外边不远处,禄升快马来去,不过就是一刻多钟的时间,回来时谢凝才看了一份人选履历。 孙墨释走进大殿,事出突然,只是匆匆换了身长衫而已,并未梳洗,整个人憔悴得面黄肌瘦。他恭敬地跪下磕头,叫道:“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谢凝温和道,“孙爱卿,抬起头来。” 孙墨释依言抬头,却是十分年轻俊秀的脸,因浑身书生呆气,竟有一份别样的可爱,眉目间仿佛能随时流露出单纯的委屈。 谢凝看着就喜欢,笑问道:“孙爱卿,朕将你关到天牢这许多天,你怨不怨朕?” 说不怨是假的,当日虽是他随便将手中的奏折交给钟铭之,理当受罚。但若是钟铭之也被关起来就罢了,偏偏钟铭之连声严厉点的斥责都没有。这两相对比,如何能不叫人心生埋怨? 孙墨释想起从小听的戏,恨不得立刻唱一曲《窦娥冤》。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作天! 如此一想,孙墨释忍不住眼中泪涟涟,可惜面对皇帝,他还得说:“回陛下,微臣做错了事,理当受罚。何况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微臣不敢有所怨言。” “只是不敢,而非不曾啊。”谢凝叹息。 孙墨释心中一抖,吓得立刻跪下了,结结巴巴地说:“陛、陛下,微臣……微臣失言冲撞了陛下……微臣……” “哈哈……”谢凝摆手道,“朕吓你呢,你慌什么?起来吧,朕知道你心中委屈,这样吧,朕补偿你,如何?” 孙墨释从来只知道读书,听得她的话根本不知如何作答,当场就愣住了。高崇祎与江自流两人却同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江自流拱手道:“陛下……” “孙爱卿,朕将你官复原职,但调到户部做仓司员外郎,你替朕管理国库,如何?”谢凝的话却比江自流的更快,含笑不带卡顿地说了出来,随后一锤定音般说道:“孙爱卿,谢恩吧。” 孙墨释已然吓傻了,从他在天牢等死却被大内总管叫出来开始,他的脑袋就是懵的,现在听到有人叫他谢恩,他想也不想就磕头道:“微臣谢陛下隆恩。” ……江自流和高崇祎的脸色直接就铁青了。 “嗯,好。”谢凝趁机笑道,“起来吧,明日记得去户部报到。” “是,微臣遵旨。”孙墨释让起来就站了起来。 江自流终于回过神来,上前道:“陛下,户部仓司员外郎一职非同小可,如何能草率决定?请陛下三思!” “哎呀,御史不要紧张。”谢凝一脸天真地说,“朕看过职官志了,户部仓司员外郎不过就是个管国库的人而已,平日里不需参与朝政,与吏部、兵部、刑部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朕既错罚了孙爱卿,总要补偿一二。江爱卿,你说是不是?” “可陛下方才令人举荐,却贸然将员外郎一职给了他人……”江自流顿了顿,再次拱手鞠躬。“请陛下三思!” “江爱卿说得十分在理。”谢凝真挚地点头,继续一脸无辜地问道:“可朕都答应孙爱卿了,孙爱卿还谢恩了。江爱卿,君王从来金口玉言,你却要朕出尔反尔么?” “陛下!” “御史大人。”一官员出列道,“御史一再逼迫陛下出尔反尔,却是什么道理?” “光禄卿说得在理。”另一官员道,“陛下既已说出口,那不如随陛下的意,难道陛下亲政后做的第一个决定,御史大人便要反驳么?御史大人,您的职责是弹劾百官,可不是弹劾陛下!” “你们……”江自流气得脸色铁青。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谢凝劝道,又望向一直不出声的高崇祎,语气商量。“丞相以为如何?” 高崇祎一脸忠心地道:“臣自当忠于陛下。” “好,如此甚好,哈哈!”谢凝点头,“既然丞相也同意了,户部仓司员外郎一职,就给孙墨释孙爱卿了!” 第28章 挑拨 从京城出发,出了最北的光华门,沿着笔直的官道往北百里再转向东北,二百里过彭山,再百里至径山,最后再五十里,便是大梁王朝巍峨的帝陵。 正午时分,早朝已经结束,所有的官署都在用午饭,一只黑色的隼却从永定侯府出发,一路往北,在傍晚时分追上了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一声鹰唳,主帐前的值守士兵便发现了它,抬手让隼落下。 “侯爷。”底下的兄弟一惯这样称呼他,报道,“总管的隼来信了。” 陆离伸手接过,将信件看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随手又将信件递给了旁边的一个文士。 那文士身上穿着半旧不新的淡青袍子,却掩不住身上的清贵之气,正是人称骁骑之智的骁骑长史叶睿图。叶睿图低头看了一下信件,赞叹道:“夫人好手段,这般无赖的做法,也只有小儿女才能自然从容。户部仓司员外郎竟落到孙墨释那呆瓜手里,高老头和江木讷可会气死?” 他模样温文清贵,一派世家公子之风,不想却是如此毒舌。高崇祎与江自流若是听到了,非打他的嘴不可。 “什么好手段?”陆离道,“她自来聪明,我知道,但她从未与朝政接触,一出手便将国库的出入口扎死了,这等主意,必定有人在后边指点。” 叶睿图吃惊道:“侯爷,这不是你教夫人的么?否则夫人怎能知道孙墨释不属任何朋党?” “不是我。”陆离眉头微皱。就因为不是他,所以他才烦恼。 “哦!”叶睿图不厚道地笑了,“夫人当真好手段!先是听话将您调离京城,接着不知从哪冒出个心腹谋士,给她出了个旁人觉得她绝对想不到的主意,将国库的出入口给拿下了。而夫人与你那一重关系明摆着就在面前,人人都怀疑这是你布下的局,高老头与江木讷此刻一定恨死你了!” 他笑得直不起身来,拊掌道:“一出戏,拿下了户部仓司员外郎之职,给您扣了黑锅,还将您与丞相、御史两派人马都挑了个遍。一石三鸟,某对夫人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对夫人身边的谋士更是好奇!究竟是谁,竟敢明知夫人是你的却依旧呆在夫人身边?某怎么没听说过,朝中还有这样的人物?” “你当然猜不到。”陆离语气微冷,不出所料的话,这个“谋士”就是段昀了。想到那晚在太液池边的情形,陆离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时竟想到了亲上加亲上边了,恨不能立刻飞回京城,命令段昀赶紧回云南去。 好在他很快就想到,段昀作为镇南王世子,按规矩正妃必定是摆夷族人,而以谢凝那脾气,绝不会跟人共侍一夫,这才放心下来。然而转念一想,名分不成,难道心动却能控制么? 一时竟思绪烦乱如麻,出神了也不自知。 “完了……”叶睿图摇头叹息道,“三年前,三年后,你终究是逃不过这一道情关,我说陆七郎,你能出息点么?这么不放心,不如将你那媳妇儿再放回深山老林去?保准一个男人都见不着,只是恐怕也能爱上老道姑!” 陆离横了叶睿图一眼,将信件烧了,道:“把地图看好,行动不容有错。” 想了想,他还是提笔将回信写了,让隼送回去。 于是,鹰隼又穿越九重层云,回到了京城。 御史府里,气氛凝重。 御史大夫江自流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明前茶,垂目用茶盖慢慢地拨弄着杯子里沉浮的茶叶。周围的官员们大气也不敢吱一下,皆暗暗提起了心。 半晌,江自流才将茶盏放下,叹了口气道:“也罢,落在无名小卒手中,终究比落在高崇祎手中要好。”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以官员道:“大人,依您看,此事……” “是太尉手笔。”江自流道,“只怕其后还有手段,太尉一惯在军事上强横,少有插手朝政之时。此事却叫人不得不防,太尉恐怕……当真是要一争天下了。” 众人登时失色,问道:“大人,这却如何是好?” 江自流沉吟道:“关键还是尽早找回十七皇子,西南那边到底有没有消息?” “惭愧,十年前鹂妃虽在泸州失踪,但十年来我们的人寻遍了巴蜀之地,也找不鹂妃与十七皇子的消息。” “如此……倒是为难了。”江自流道,“看高崇祎那老匹夫今日的行事,竟是要将女帝惯成个庸君,随女帝的心意行事。” 一官员道:“女帝不过是个妇道人家,没有主意,左一个太尉以武力相迫,以情意相诱,右一个丞相纵容,庸君还是小事,只怕早晚要成昏君!” 而此刻,御史一派口中的昏君预备人选谢凝正舒舒服服地趴在美人榻上,让琼叶给她捏肩。 “陛下,您可还舒服么?”琼叶轻声问道,“奴婢的手劲可大了?” “不,很好,就这样……”谢凝唉唉叫道,“你不懂,啊……就是要疼,才能舒经活络,朕的身子在道观里冻坏了,一到冬天真是哪里都疼。唉!朕还有那么多奏折要看呢,琼叶儿,你说皇帝这般辛苦,为何还有那么多人争得不要命呢?” “那是因为陛下想做个好皇帝呀,所以才辛苦。”琼叶笑道,“陛下若是做个昏君,每日吃吃喝喝,看美人儿,那日子就舒坦多了。” 只是这么一来,她离死也不远了。谢凝笑了笑。 “陛下。”兰桡进来通传,“镇南王世子来了。” “表哥?快请!” 段昀一进到暖阁里,便看到一副美人娇懒图。暖阁里地龙烧得旺旺的,谢凝下朝后还穿了件龙袍,长发挽成髻,上边一根碧玉簪,若不是她眉目间一片清丽,当真要以为是个纨绔子弟了。 偏偏谢凝听到动静还转过头来,看着段昀笑道:“瞧,看美人儿。” 琼叶看着面如冠玉的镇南王世子的脸唰的一下变红了,不禁抿嘴笑了。 第29章 筹措 谢凝看着段昀脸都红了,忙收敛神色,端坐起来,问道:“表哥先坐,琼叶,取朕平日喝的茶叶来。表哥,你此来可是有事要叮嘱朕?” 段昀坐下道:“回陛下,微臣不过担心陛下,愿为陛下一解旁忧。” “旁忧倒是没有,不过想通了一些事情罢了。”谢凝接过琼叶奉上的茶,轻轻地划拉着水面,轻声道:“表哥,等朕将国库拿下了,这‘妇道人家’的样子,便做不出来了。” 段昀不禁点头。 自回宫继位,谢凝之所以能如此顺利,一哭二闹便能登极,不是因为她手段多厉害,而是满朝文武都将她当成个不懂朝政的妇道人家。她的所说所做,若有功便是太尉厉害,若有错,便是小儿女情态。现在将孙墨释放在户部仓司员外郎的位置上,也能说是陆离临走时的安排。但她一开始卡住各项支出,满朝文武都会警惕,知道这个女人不仅仅是个妇道人家,还是个皇帝。 “所以……”段昀温声问道,“陛下准备如何应对呢?” 谢凝笑了笑,道:“朕从前读书,圣人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不瞒表哥说,朕做了一手好菜,所以朕深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国库,朕是一定要拿下的。妇人当家时,第一件要拿住的便是钱,对不对?” “暂且不能开源,便要节流么?”段昀点头,“陛下想的不错。” “也不是朕想出来的,朕只是想打了从前。”谢凝噙了口茶,道:“表哥可知道隆昌二十一年那场东南平叛么?” “微臣记得。”段昀道,“东南江夏王起兵造反,十日连拨十二城,势若猛虎。当年朝中无将,是年方十八的太尉主动请缨,费了半年的时间才将叛乱平定。微臣记得,便是此事,让太尉在军中站住了脚跟。” “当时朕刚嫁入永定侯府,不怕表哥笑话,朕年少时傻得很,眼里心里只有一人,自然对他的事处处在意。所以,朕也清楚,太尉在行军时几次生死,都不是因江夏王凶悍,而是粮草没跟上,好几次,连他手下的士兵都造反了。”谢凝道,“从那时起,朕就知道,在朝中,无论文官武将,最重要的不过是一个钱字。” 段昀点头,轻轻看了她一眼,道:“陛下……在太尉身边,学到了许多事。” “有所得必有所失吧。”谢凝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而是喃喃说:“是时候见见孙墨释了。” 事情总是宜早不宜迟,这天下午,孙墨释便被召进了宫里。 引路的太监将他一路带进紫宸殿旁边的暖阁里,孙墨释还以为皇宫处处都像紫宸殿的大殿那样金碧辉煌,没想到暖阁却是雅致得很,一水的紫檀螺钿。他走进去,只见上头的御案后坐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翻阅奏折。 这便是女帝了,孙墨释心中一慌,赶紧跪下,叫道:“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孙爱卿请起。”女帝的声音温和动听,“来人,赐坐,赐茶。” 孙墨释认真地谢恩,忐忑地坐下,不知说什么才好,先帝在世时他就没跟先帝说过话,如今还是个女帝…… “孙爱卿,”女帝问道,“你到户部也有两三天了,可还适应?” “回、回陛下。”孙墨释忙站起来,作揖道:“微臣愚笨,只认得几个员外郎、两位侍郎,还有尚书大人。其余的事,微臣、微臣还在学习。” “能学习很好呀。”女帝问道,“朕看了档案,孙爱卿是隆昌十六年的状元,而且当年只有十五岁?爱卿聪慧,朕甚是欣慰,只是这十年来,为何不见爱卿外放的记录?” “回陛下,微臣生性怯懦,不堪任一方父母官。再者,微臣家中只有乳母一人,乳母抚养微臣长大,微臣不忍舍弃乳母外放,是以一直留在京城。”孙墨释说到最后,已羞愧得满脸通红。“微臣愧对祖上荫德。” “原来如此,爱卿孝心可嘉。”谢凝不经意般问道,“孙爱卿祖籍何处啊?” 孙墨释更是满脸臊红:“微臣、微臣是京城人士,祖上讳定。” “孙定?”谢凝大吃一惊,“安国公孙定?!” “回陛下,是……”孙墨释只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祖宗牌位前。 谢凝脑中飞速地闪着念头,心中微微慌乱,不知如何处理才好。她不断地想着,安国公一族……陆离那混蛋怎么评价安国公一族的?当初她撰写京城世家名录时,陆离怎么说的? 安国公孙定,□□身边第一等谋臣,曾与镇国公徐泾并称开国双智,两者也该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但是在谢凝的爷爷裕安帝年间,众皇子争夺太子之位,闹得血雨腥风,镇国公与安国公两个家族因为投向皇长子的麾下,站错了队。 谢凝清清楚楚地记得陆离在灯下说:“裕安三十八年,皇长子越王谋逆,越王府上下三百一十二口全部赐死,镇国公惑乱皇长子,抄家灭族。安国公为从犯,褫夺爵位,三岁以上八十岁以下全部处斩。” 这是大梁王朝开国以来最大的谋逆案,两大世家从此消失。谢凝还记得当日写下这等字眼时,她的手都在抖,不敢想这一笔一划里,多少条鲜活的性命便没有了。想不到的是,今日她竟然还能看到安国公的后人。 “孙爱卿。”谢凝叹道,“这么些年来,你过得艰辛。” “陛下垂爱,微臣并不觉得艰辛。”孙墨释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微臣祖上虽是钟鸣鼎食之家,但微臣自小只记得宽大又荒芜的安国公府。当年……府中只剩下祖奶奶和父亲,祖奶奶养大了父亲便仙去了,微臣出生不久,父亲与母亲也去了。乳母是祖奶奶身边的小丫头,对孙家恩德深厚,微臣是有了乳母的教导,才有今日的。乳母说,先帝准许微臣参加科举,是天大的恩德,微臣当呕心沥血以报。” “爱卿的乳母甚是深明大义。”谢凝笑了,问道:“孙爱卿,既然如此,你可曾想过如何报答先帝的恩德?” 第30章 测试 孙墨释呆呆地看了谢凝许久,发现她并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要他报恩。孙墨释也没来及想一个皇帝为何要他报恩,既然女帝这么问了,他也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回陛下,微臣……微臣自当竭尽所能,呕心沥血,报效皇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嗯,很好。”谢凝点头赞许,望着他的目光温和,“孙爱卿,你可知朕将爱卿调到户部的苦心?” 孙墨释摇头:“微臣愚笨,不敢揣测圣意。” 谢凝叹了口气,道:“爱卿,朕如今如履薄冰,处处艰险,爱卿可知么?” 孙墨释再木,也不过在人情上不懂圆滑行事而已,若说笨,一个十五岁就中状元的人,怎么会笨呢?他一下子想到了臣强主弱的局面,点头道:“陛下,微臣知道,微臣一定为陛下尽心尽力!” “爱卿有此忠心,朕心中着实宽慰。”谢凝道,“爱卿呐,朕将你调到户部仓司做员外郎,乃是为了朕的国库啊。说来心酸,朕如今,连国库里边有什么都一无所知。前日登基大典的赏赐名单呈了上来,朕却不知这赏赐黄金万两之后,国库中还剩多少钱?唉……” “陛下不必担忧。”孙墨释拱手道,“微臣既受皇命,自当履践职责,将国库管得好好的。” “是么?”谢凝笑了,“那朕可就拭目以待了。爱卿,两日之内,你将国库的金银清点明白来,然后悄悄给朕一份单子,记住了?” 孙墨释不是很明白为何要悄悄地,但皇帝这么说了,他只管照做就是了。“微臣遵旨。” “那就看爱卿的了。”谢凝一笑,道:“琼叶,你送孙爱卿出宫。” 孙墨释告了退,段昀从旁边的屏风后走了出来,道:“陛下,孙墨释加以琢磨,当是可用之才。” “且看着吧。”谢凝道,“能不能躲过户部那群人的阻拦进入国库,还是个未知之数呢。若是能将这事办好了,朕以后就好好地琢磨琢磨他,让他君子如玉,振兴门楣。” 段昀笑了笑,没评价她这段话,只是轻声问道:“微臣看陛下眉间似有隐忧,不知何故?” “没什么,只是对孙墨释的身世吃惊罢了,想起了从前。”谢凝垂首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银镯子。 段昀心中一痛,叫道:“陛下!” 他心中清楚,从前的谢凝虽是先帝之女,但母亲出身卑微,不过是掖庭宫中一个粗使宫女罢了。便是后来得到了宠幸,也始终没有封号。在十六岁之前,谢凝一直长在冷宫荒院之中,日子只怕比宫女还不如。什么昭和公主,不过是后来为了嫁给太尉才封的。看到孙墨释如此身世,她自然想到了自己,物伤其类。 “哈!表哥想什么呢?”谢凝见他满眼心疼,不禁笑了,摇头道:“表哥,朕从不为自己不曾以公主之身锦衣玉食地活着而伤怀,朕只是想到了从前在太尉府写的东西,若是那东西还在手边,朕今日面对孙墨释,也不必差点失仪。” 只是属于她的东西,只怕陆离已经让林翎儿砸光了吧?别说那本世家录了。 便在此时,禄升进来报道:“启禀圣上,永定侯府总管呈上一物。” 皇宫几时是一个侯府总管想呈上东西便能呈上东西的地方了?陆离不嚣张就不舒服是吧?一定要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身边有个禄升是他的人,负责看着她? 谢凝皱眉。“呈上来。” 禄升将一紫檀木螺钿的盒子呈上,上边还贴着封条,盖着陆离的私印。谢凝将封条拆了,一打开盒子,差点叫起来。 “陛下?”段昀见她满脸惊愕,不禁站起问道。 谢凝几下深呼吸,闭了闭眼,才终于平静道:“无妨,表哥不必担心,朕不过是吃惊罢了。太尉他……将朕从前写的世家录给送来了。” 一共二十四册,全部都是折件装,用的是印金花五色笺,细密厚实如板,百年不坏。犹记当初写下这些字,她还曾抱怨手酸,他也在灯下为她轻轻地揉着手上关节,道:“你认得自己的字,将来哪一天有人冒充了,记得同我说。” 谢凝将二十四册世家录一一打开检查,每一页都是她的字迹,绝无作假。合上紫檀木盒子,谢凝心中满是疑惑。 当年为何写下这些世家录?如今却又为何给她? “陛下。”段昀沉吟片刻,道:“依微臣愚见,陛下不必在意太尉之用意,至少一段时间内,陛下与太尉是休戚与共的。” 谢凝明白,她不是没有别的合作对象,丞相、御史,她都可以拉拢。但是一个皇帝要依靠的,还是军队,只有绝对的武力和嚣张的将士,才是威慑世家大族的最佳方法。所以,无论他们从前发生过什么,夫妻间的儿女旧事已经是过去,现在她是皇他是悍将,面对的不是谁心中没有没谁的问题,而是朝局中的生死,动辄血流成河。 长长地叹了口气,谢凝将檀木盒交给兰桡收好,道:“表哥,下一步如何做,还要看孙墨释的表现,才能决定。” “她这一步棋成败与否,都看孙墨释的表现。”远在京城之外,陆离屈指轻轻敲击着书案,沉吟道:“世家录送过去了?” 叶睿图道:“送了,常宁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说的,他哪一样不办好?” “那就好。”陆离道,“最新那批死士训练得如何了?” “可以验收了,你若是有办法,趁着这次离京的机会去看一眼,也并无不可。” “不必了。”陆离道,“从女死士里挑一个,派到孙墨释身边去,莫叫他出师未捷身先死,没得坏了大事!” 说着又加上一句:“要妩媚漂亮的!” “妩媚漂亮?哈哈哈!”叶睿图大笑起来,“侯爷,你不是担心孙墨释那等呆瓜也能勾引你家女皇吧?行行行,妩媚漂亮就妩媚漂亮,保管将孙墨释迷得神魂颠倒!” 面对这明显揶揄的笑声,陆离表示他不想说话,并且十分想将手边的砚台砸他一脸的。 第31章 仗义 夕阳西下,孙墨释独自都在大街上,垂头丧气。 他在女帝面前答应了要将国库地金银清点明白,本以为这是个极简单的任务,因他就是个户部仓司员外郎,主管国库清点与出入的吗,不是么?然而他到了户部才发现,作为一个新上任的员外郎,他并没有国库的账目,而且连出入国库的钥匙都没有。 国库作为国之重地,中间的各种精密机关便不提了,开启这些机关需检验官印且核对三次钥匙才能进出。而孙墨释这才知道,原来自上一任仓司员外郎被流放之后,钥匙便一直捏在户部尚书贺存的手里。待他去拜谒贺存,贺存便以各种理由推辞,竟不肯将国库钥匙给他! 孙墨释现在心中十分纠结,而且沮丧。别说为国效力,报效皇恩,现在他连个小事都做不好,怎么对得起头顶上的乌纱帽? “唉……”孙墨释长长地叹了口气,正准备在街上买两碗小馄饨带回家同乳母吃,忽然旁边一声“救命”,他尚未来得及反应,怀中已多了个温软娇柔的身体。 “这位大人,求你救救妾身!”红衣女子仰起头,哀哀地求道,“奴家不想去做宋老爷的第十八房小妾啊!大人,求求你救救妾身!” 孙墨释低头一看,登时觉得心中一软。 这女子长得不过是一般美貌,然而眉目间却有股别样的妩媚娇柔,仿佛一缕缭绕而香甜的熏香,直叫人心中飘飘然,熏熏然。 孙墨释还呆呆地看着,一个大腹便便的锦衣胖子便从旁边的茶楼里冲了出来,叫道:“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做老子十八房小妾又如何?不比你茶楼卖唱、迎来送往、生张熟李的好么!你们几个,赶紧给我将她拖回府去!” “是!”几个彪形大汉便围了上来。 “大人救我!”女子又是一声哀求,紧紧抓着孙墨释的衣服,哭道:“若遭玷污,妾身宁死!” 死?孙墨释立刻回神了,叫道:“都……都住手!” 彪形大汉们看到他穿着官服,便有些忌惮,道:“这位大人,你还是莫要管闲事的好!” “这叫什么闲事?”女子拭泪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你们竟敢强抢民女,这若是没人管,还有没有天理了?” “什么天理?”大汉道,“我家老爷是贺尚书的三姨娘的表哥的拜把子兄弟!贺尚书知道么?户部尚书,当朝二品大员!一个手指头就能碾死你!” 他不提贺尚书也就罢了,一提孙墨释便想到了自己受的气,登时叫道:“住手!” 彪形大汉道:“小子,别多管闲事!” “什么小子?你们放肆!”女子娇喝道,“没看见这位大人身上的官服么?还不走,抓你们去京城府了!” 大梁朝规定,正一品着紫袍,从一品至从三品着红袍,正四品至正六品着绿袍,从六品至从九品着青袍。孙墨释身居员外郎之职,正是一身绿袍。 有道是民不与官斗,那胖财主看到孙墨释的官府,脸上便现了怯色,指着女子恶狠狠道:“小贱人!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且等着吧!” 说完便带着恶家丁们走了。 原来这身官服还是有些用处的?孙墨释心中尚未品味出这见义勇为的滋味,那女子又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大人,求您救妾身!” 孙墨释不解:“坏人不是走了么?” “大人能赶走他们一时,却不能赶走他们一世。”女子哭道,“大人一走,妾身又将落入虎口,妾身无可奈何,只能觍颜求大人救人救到底。” 孙墨释怜她孤弱,却也没别的奈何。“在下如何能救到底?” 女子道:“大人救妾身一次,妾身愿为奴为婢,报答大人,只求大人能收妾身归府。” 归府?孙墨释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府中的钱够不够吃小馄饨,以后再多一人,莫不是要吃红薯稀饭?他为难道:“这……” “大人若是不愿,妾身也不敢勉强。”女子颜面哭道,“只是要妾身受辱于恶霸之手,妾身是宁死不从的!” 意思是说,他不救,她就去死?!孙墨释脱口而出:“不要去死!” 女子惊喜地抬头:“大人答应了?妾身谢大人收容之恩!”说着便又磕了个头,再站起道:“大人,您府上何处?咱们这就回家吧。” 孙墨释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回到定国公府门前才想到,他几时答应要收留她了?他答应女帝的事还没着落,现在又开始担心吃饭的问题了。 “大人,您为何愁眉不展?”女子怯怯问道,“莫不是妾身令大人困扰了?若是如此,妾身……” “不不,不是你!”孙墨释赶紧摆手说,“你可千万别寻死!” 女子抿嘴一笑,目光流转,妩媚难当,她柔声问道:“那大人可愿同妾身说一说烦恼事?” 孙墨释丧气道:“你帮不了在下的。” 女子道:“大人不说,如何知道妾身不行呢?或许妾身有别样的方法呢?” 孙墨释不禁笑了,“我烦恼着怎么从贺尚书手中将国库的钥匙拿回来,你能行么?”说完,他摇了摇头,自顾自走了,离开两步,又叮嘱道:“这里房间多,随便找间干净的便住下吧,我给你找被子去,吃饭……唉!等我看看吃什么好了。” 他说着便为一堆家事忙碌,等将女子安置好了,一同在桌上吃着街上买的小馄饨时,他才想起还没跟乳母介绍这女子的来历呢。 “乳母,这是……”孙墨释后知后觉地想到,他连这女子姓甚名谁什么来历都不知道,就给领回府了。 女子抿嘴一笑,道:“今夏江南大水,妾身是江南扬州梦回镇的流民,名叫红檀。蒙大人仗义相救,愿入府为奴为婢。对了,大人,您不是说想要那事物么?妾身这就给你取去。” 她说着便站了起来,将一直背着的行囊取下,打开了,里边竟是一把上好的紫檀木螺钿琵琶。她将护甲戴上,抱着琵琶对孙墨释盈盈一笑,道:“大人,妾身去了。” 语罢一点莲足,便如一缕轻烟般掠出定国公府高高的围墙了。 第32章 钥匙 红檀轻如缕烟般从定国公府的墙头落下,暗处立刻掠出数人,为首之人赫然是那恶霸胖子宋老爷,其余的可不正是那些恶护院么? 宋胖子抱拳道:“红檀姑娘。” “嗯,清楚了。”红檀戴了护甲的手在琵琶弦上轻轻地划了一下,道:“去户部尚书那狗东西手里偷个钥匙,阿大阿二阿三在外边守着,老四老五跟我进去,胖子在屋顶上接应。” “是!”几人应道。 红檀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敲了宋胖子的脑门一下。 “姑娘!”宋胖子委屈,“这不是您的主意么?属下只是配合而已!” “配合了就能骂本姑娘小贱人呀?回头再收拾你们!哼!”红檀轻哼,这才转身走了。 宋胖子只能捂着脑袋跟了上去,几人的轻功一流,很快躲过金吾卫的巡逻,进入了户部尚书府中。 第二天早上,孙墨释揉着眼睛醒来,按照日常的行程更衣洗漱,冷水扑在脸上才想到:不对呀!他昨晚不是在书房里等红檀,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么?怎么会自己跑回床上去呢? 他疑惑地看着床上,忽然目光一凝——他的枕畔放着一个锦囊,绣着一把琵琶。 这是何物?孙墨释看着那琵琶便脸红,不觉想到了红檀。他走过去拿起锦囊,入手却沉甸甸的,似是金属之物。倒出来一看,赫然是三把形状怪异的钥匙。 这是……! “大人,您醒了么?”红檀娇柔的声音传来,端着稀饭小菜走了进来。“大人早朝之前当吃些东西,才能有体力面对贺尚书呀!” “这……红檀姑娘……”孙墨释看着手里的钥匙,话也说不利索了。 红檀将碗里的粥搅了搅,笑道:“大人不是想要么?既是大人想要之物,妾身自然会为大人取来。来,大人,将粥喝了,要赶不上早朝了。” “可是……”孙墨释呆呆地走过去,将粥碗捧住了。“他怎么会给你呢?这不对……” “尚书大人不肯,妾身难道就没有法子了么?”红檀抿嘴一笑,用了何种方法,不言而喻。 孙墨释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会武功的人,心中也不知先吃惊哪一个,最后只是担忧。“若是贺尚书问在下,这钥匙哪来的,在下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大人怕什么?”红檀道,“他若是这般问你,你便问他:你是户部仓司员外郎,这钥匙不在你手里,难道还能在尚书大人手中么?若是尚书再有话说,您便请他一同去清点国库,妾身保管他掉头就走,一刻也不停留。” 是这样么?孙墨释心中仍是战战,上朝时不说女帝的脸了,连贺尚书也不敢多看一眼,下了朝就赶紧往国库去。没成想贺存竟在国库面前等着他,一见他掏出钥匙和官印便将他一把抓住。 “好你个孙墨释,你一个读书人,竟做这等鸡鸣狗盗之勾当!当真可耻!走,跟本官去见女帝!” 他不提女帝也就罢了,一提女帝孙墨释便想到自己差点辜负皇恩,立刻便来了气。孙墨释脑中闪过红檀的话,冲口而出道:“贺尚书之言下官却是不懂了,下官身为户部仓司员外郎,这国库的钥匙不在下官手中,难道还在贺尚书手中么?” 贺存不曾想他一个斯斯文文的书生,竟说得出这样无耻的话来。昨日孙墨释到他府上问国库钥匙,他再三推辞,避而不见,这是整个户部有目共睹的事,谁都能证明这国库钥匙在他手上。只是昨晚……贺存想到那红衣女鬼般的惨白容颜,那刺耳欲聋的丝弦声,脸也不禁白了。 这也就不提了吧,关键是府中闹了一回鬼,国库钥匙却丢了。自然,没了户部仓司员外郎的官印,就算对方有钥匙守卫也不给开的,可若是有人要悄悄地溜进国库呢?旁的不说,便是弄丢国库钥匙这等乌龙事,也够他丢了头顶乌纱了。 是以贺存决不能承认他曾弄丢过国库钥匙,这不是找死么?可若是不承认,这钥匙现在出现于孙墨释之手,不久等于是他给的么?那丞相的嘱咐…… 贺存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贺尚书。”孙墨释好声好气道,“您若是无事,不如同下官将国库清点一阵,如何?身为仓司员外郎,上任至今方才清点国库,下官好生愧疚。” 贺存听了这话却脸色更白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而去。 这就走了?孙墨释不过是按照红檀说的做了,不想事情竟如此顺利。他一想到能妥妥当当将女帝之命办好,心中无比舒畅,便也开开心心地去清点了。这一呆就是一整天,出了国库一看,连天都黑了。 “糟了!”孙墨释拍着脑门叫道。 京城除初一十五有夜市之外,其余的日子都有宵禁的,这下天也黑了,他要如何回家?若是不回家,乳母与红檀岂不是要担心么?可他要回家,如何躲得过金吾卫的巡逻? 便在此时,一声轻柔的呼唤响起。“大人。” 孙墨释转身看去,只见国库前一株小小的腊梅树下站着个窈窕修长的身影,手中提着一盏灯笼。那灯笼的光微醺昏黄,映得她的脸如暖玉生烟般缥缈,她微微笑着走来,脚步轻盈如烟,声音也轻如雾霭。 “大人,妾身来接大人回家了。” “红檀……”孙墨释傻傻地看着,“你怎么会来?完了,天这样冷,你若是也露宿街头,岂不是要生病么?这要如何是好?” “不妨碍的。”红檀柔声问道,“大人担心乳母么?想回家么?” “想呀。”孙墨释点头。 红檀便将灯笼递过来,“大人且拿着。” 孙墨释接过,瞬间便有一双柔软的手将他的手抓起来了,搭在那瘦弱的肩上,接着那柔软的手便搂住了他的腰,他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人已入飞鸟般掠起,几个起落间便在了十丈之外,还是在屋顶上。 “……!!!”孙墨释几乎冲口叫出来,却被红檀一把捂住了嘴唇。 红檀仰着头看着天上的一弯眉月,幽幽叹道:“可惜无花,否则便是花前月下了。” 第33章 托付 “若是花前月下便该谈情了,这雪夜月下么,咱们来谈谈心,好么?大人?”红檀笑问道。 孙墨释闻言不禁脸色一红,抬手想抓住那捂住自己的手,但手指触碰,却觉那双手细腻柔软,心中不禁又是腾地一跳,再也不敢乱动,只能“呜呜”地叫着。 “大人,放开你可以,但您可不能乱叫呀。若是将金吾卫发现了,妾身可打不过他们。”红檀凑近他轻声说,吐气如兰。“大人,好不好呀?” 孙墨释忙不迭地将头点成小鸡啄米,只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就像六月的天,想必也红得跟五月的榴花一样。 红檀看他实在不能再逗下去了,便将他的嘴唇放开了。孙墨释一得自由便想离她远些,却被红檀一把按住了。 “大人,莫要乱动,这可是屋顶呢,若是被人发现了如何是好?便只是摔下去,也要断手断脚了。” 孙墨释又吓得腿软,不敢动了,只好道:“那……那你好好说话,别……别……” “别什么呀?”红檀冲他眨了眨眼睛,看他红着脸别过头,又不禁笑了。她坐在屋顶上,双手撑在膝盖上,支着脸,问道:“大人,妾身从一个被人欺凌的弱女子变成了武林高手,您为何不吃惊呀?” “好人坏人,在下还是分得清的。”她换了话题,孙墨释便自在多了,“你不会害在下,而且你玩心重,大约只想痘痘在下罢了。” 红檀笑问道:“大人说妾身是好人,那敢不敢将大人的身家性命交给妾身呀?” 孙墨释闻言转头,只见红檀一身红衣坐在覆满了白雪的屋顶上,一双眼眸如水,盈盈地看着他。他只觉自己心跳猛然失序,问道:“要……要如何将在下的性命给你?” 红檀却没有回答,只道:“大人,妾身确是从江南而来,今夏江南大水,三十万流民无家可归,鱼米之乡颗粒无收,大人知道么?” 孙墨释点头:“在下知道,实不相瞒,当时江南太守上奏,请求先帝赈灾,但先帝说国库空虚,没钱没粮。上一任户部仓司员外郎便将国库的情况报了上去,先帝怒斥,以泄露机密之罪要杀夏大人。最后是同僚们求情,先帝才将死罪改成了流放三千里,贬至凉州服役。” “原来还有这等事,我等百姓却不知了。”红檀掠了掠鬓边的散发,叹道:“大人,朝廷不顾百姓死活,大人为何还要为朝廷做事?难道大人也想搜刮民脂民膏,享荣华富贵么?” 她背上仍背着那把紫檀木螺钿琵琶,此刻便将琵琶解下抱在怀里,随手拨了几下,轻声唱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她唱的这两句都是说百姓穷苦、朝廷无道的,孙墨释闻言不禁道:“不是的!在下觉得,女帝会是明君!” “哦?”红檀歪头问道,“为何呢?” “因为女帝用我。”孙墨释认真道,“虽说女帝身边实在无甚可用之人,但女帝身为女子,仓促继位,却能想一番作为,这便足够我追随了!” 红檀一笑,不作评论,只问道:“大人不怕么?若是追随女帝,丞相之流便不会放过您的,例如您今天将国库清点了,丞相要如何想呢?” 孙墨释登时色变:“丞相大人不会想杀了在下吧?不,在下死了不要紧,女帝还等着清单呢,若是清单没了,在下不是白死了么?” 他就只担心自己白死,不怕死么?可真是个呆子。红檀眼眸不由温柔下来,轻声道:“这便是妾身方才说的,大人可愿将性命交给妾身?大人可信任妾身?” “在下当然信你,啊!”孙墨释明白了,“你是说,将清单给你?” “对。”红檀点头,“妾身的身手,大人不信么?大人,妾身帮您将清单送到女帝手上,如何?” “啊?”孙墨释傻了,“这岂不是将你牵扯进来么?若是丞相他们……” “妾身足以自保。”红檀道,“只问大人可愿?” “在下相信你,没什么不愿的。”孙墨释将一份折子从怀里取出,“给你。” 红檀接过,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低头一笑,随后转身,足尖一点已在屋檐那头。 “红檀!”孙墨释忽然叫道。 “嗯?”红檀回头。 “你……你为何帮我?” 红檀一笑,“为报大人之恩呐!” 语罢怀抱琵琶,凌风而去,一身红衣飘渺如霞,寂静中只听一阵歌声传来。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孙墨释坐在屋顶上,痴痴地看了她离去的方向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还在屋顶上呢! “救……救命啊!”孙墨释僵坐着一动也不敢动,只能梗着脖子大叫。“快来人啊!金吾卫呢?救命——!” 那声音传出去,立刻有金吾卫前来查看,登时一阵大闹。喧嚣声远远地传入京城另一方,小小的阁楼上,身穿墨蓝夜行衣的女子正将面巾系上,冷声道:“这便是你看上的人?一个呆瓜?” “呆瓜有什么不好?我喜欢就行了嘛!”赖坐在锦榻上研究瓶瓶罐罐的红衣女子,可不正是红檀么?她头也不抬地说:“你护送东西,千万小心。” “哼。”女子不屑地冷哼,掠出窗外。 若红檀是一缕轻烟,那女子便是一道黑色的闪电,纵横躲闪,没多久就进入了宫城。 紫宸殿中,谢凝刚沐浴过,披着外袍斜靠在龙床上看奏折存档,忽然心中一动。她抬头看了一下周围,道:“朕困了,琼叶,你去外边守着,不要旁人进来。” “是。”琼叶带着人退下了。 一直等屋子里寂静无声了,谢凝才冷笑道:“太尉府当真了不得,连朕的寝殿也要来去自如么?” 女子从暗处走出,在龙床前潇洒抱拳,单膝跪下,俯首道:“太尉麾下十二卫之青瓷,叩见陛下!属下奉太尉之命,为孙大人送折子来了。” 第34章 忠卫(末尾加点剧情) 孙墨释身边还有陆离之人了?不用说,一定是陆离用了什么阴谋诡计。谢凝心中轻哼,道:“折子呢?呈上来。” “是。”青瓷自怀中取出一本折子,恭敬地将折子放在龙床边的小几上,折子上边还绑着一条淡红色的带子。 谢凝目光落在那带子上,面露惊色。“你是……你是四年前那被竹片划伤的小姑娘?” 青瓷垂着头,声音里却有一丝颤抖,应道:“回陛下,是属下。” 谢凝将那折子拿在手里,却没展开,只是抚摸着上面的带子,叹道:“原来当日他带朕去的,竟是你们的训练之地。” 四年前,陆离曾出门很久,其时两人也算如胶似漆,谢凝便有些生气。陆离便笑着哄她,说要带她去个好玩的地方,随后就将她的眼睛蒙住了,最后到了不知哪座山的小院子。院子里有十二个孩子,见了陆离都叫“主人”。陆离去跟管事的谈话了,谢凝便在廊下看着远处的青山白云。 便是那时,看到有个小姑娘坐在大树后边哭。 谢凝一时心软,走去询问,才知那小姑娘的手不知怎么的,竟被竹片割了个大口子,血流如注。谢凝慌忙将手腕上的披帛将她的手裹住,吃力地抱着小姑娘去找陆离。陆离便叫人接手,过了十天半月,谢凝又问起那小姑娘,陆离只道小姑娘的手已经好了,正勤学武艺,准备有朝一日报恩。 当日只当是戏言,不曾想今日竟真的见到了她。 谢凝忍不住问道:“你才多大?陆离那厮怎能派你做这等危险之事?他手下就没别的可用之人了么?” “十二卫散落各地,各司其职,属下的职责就是为陛下传递各种信息。”青瓷俯首道,“当日陛下救命之恩,属下没齿难忘,已决心将此性命献与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是么?谢凝的眼珠子转了转,叫道:“兰桡。” “陛下……!”值夜的女官从门外走进来,看到屋子里蓦地多了个黑衣人,登时吓了一大跳,若不是看到那人跪在地上,女帝神色从容,她只怕要冲上去挡在女帝面前。 “这是太尉的暗卫之一,名唤青瓷。”谢凝道,“青瓷,兰桡是朕身边最信任之人,往后你若有任何消息,先见兰桡,不可偷偷进入寝殿,明白了么?” “是,属下僭越,谢陛下宽恕。”青瓷点头。 谢凝又问道:“孙员外郎发生了何事?” 青瓷将红檀与孙墨释之事说了一遍,又道:“请陛下放心,属下方才进宫前已前往查看,孙员外郎已经被金吾卫送回府中,金吾卫的说法,是孙员外郎遇到了歹人,不过孙员外郎不肯如是称呼红檀。” 他当然不愿意了,那个呆子,要他承认自己的心上人是个歹人,他还不闹死了去?谢凝想了想,吩咐道:“兰桡,取纸笔来。” 兰桡将纸笔取来,纸是御前专用的洒金五色祥云笺,笔是御批的朱笔。谢凝写了几行字,道:“青瓷,将此物交给孙墨释。” 兰桡将墨迹吹干了,放入锦囊之中,交给青瓷,道:“青瓷姑娘,随婢子来吧,我俩约定个暗号。” 青瓷将锦囊收好,悄悄地看了一眼谢凝,同兰桡一起退了出去。两人商定了一个暗号后,青瓷再度出发,回到小阁楼。 “这么快?”红檀还在看瓶瓶罐罐,见了她吃惊道:“你不是见你恩人去了么?就没有多留几刻钟?” 青瓷不愿回答,只道:“接旨吧。” 红檀吃惊:“接什么旨?” 青瓷亮出锦囊,“夫人有话要嘱咐你家呆瓜。” “哦。”红檀伸手,“给我吧。” 青瓷却不动,忍无可忍地说:“夫人的东西,要双手接,态度恭敬些!” “好嘛……”红檀吐了吐舌头,站了起来整顿衣衫,然后辰青瓷不注意,一手将锦囊抢了过来,然后另一手拎起她的琵琶,瞬间越到了窗外。 “傻青瓷,那是你恩人,又不是我的,我才不要将一个锦囊都当成宝贝供起来呢!” 青瓷气得要放暗箭,然而红檀却已经似轻烟般走了,替女帝传话去也! 不得不说,孙墨释这本清单来得十分是时候,第二天正好又是十五常朝,礼部便又将登基大典的赏赐礼单给送上来了。 谢凝看了一眼,依旧是珍宝若干黄金千两,根本没有变化,敢情礼部的人都将她要求削减的话当成耳旁风呢!谢凝沉吟片刻,道:“二十四世家,每家赏赐黄金千两,总共就是两万四千两黄金,折合银子约莫是一百九十二万两银子,多倒也不多,只是如今国库空虚……” 礼部的官员已经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说法,只等谢凝说出个“削减”来,便一股脑地倒出来。礼部侍郎上前道:“陛下继位未久,恐怕不知,此份礼单,正是根据国库存银制定的,臣等不敢有辱皇命。” 谢凝当然知道这是根据国库制定的,区区四万两黄金,就算在加上登基大典的百万辆银子,国库也出得起。只是现在出得起,等两个月后元日大赐,拿什么去赐?拿什么去宴请百官?来年开春,拿什么去给农民们购买谷种?若是春末百越大水泛滥了,拿什么去赈济灾民? 所以,谢凝知道也不能说,只是道:“朕如今却是担心得很,只怕国库的银子不够,对了,孙墨释呢?令他报上国库金银清单。” “回陛下。”户部小掌固抖着声音回答道:“孙员外郎昨晚遇到刺客,受了惊吓与风寒,今日卧床不起,只怕凶多吉少了!” “竟有此事?!”谢凝又惊又怒,“堂堂天子脚下,竟有刺客敢伤朝廷命官!金吾卫护卫京城不利,全部罚俸禄一个月!这俸禄么……就给世家们做赏赐吧!唉!国库空虚啊,入了冬,要发炭利钱,群臣制冬日朝服与常服,要发制衣钱,十二月立刻便来了,要准备过年的种种。朕板着手指头算,都唯恐钱不够,要不诸位爱卿商量商量,将这支出减一份去?” 她十分好心地问道:“今冬就不发钱了吧?” 不发就不发,关键是她语焉不详,不发什么钱呢?炭利钱?制衣钱?还是其他的什么钱?所说的是“今冬就不发钱了”,也是一锤定音的,只是她又加了个“吧”,一副商量的口气。试问满朝文武,谁敢说“好,那就不发钱了”,甚至更干脆的说一句“今冬炭利钱不要了”? 赏赐是世家大族的,他们钟鸣鼎食之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凭什么平白得了赏赐却还要这许多靠朝廷养活的官员出钱? 是以谢凝这一句话下去,满朝文武竟全都变成了没嘴的葫芦,沉寂如死了。 谢凝暗笑,这朝局僵硬太久,文武百官都忘了,他们争夺的本就是一杯羹,而最需要讨好的人,本是她。 她也不催,只是静静地坐着,等着有人发一句话。谁知就在此时,另一道消息传来,吓得谢凝几乎魂飞魄散。 “启禀陛下!太尉陆离护送先帝梓宫经彭山时遭遇匪类,太尉为护先帝梓宫安稳,身中数箭!” 第35章 商陆 不仅是谢凝,满朝文武都快被吓破胆了,彭山是什么地方?彭山就在京城东北三百里之地,快速行军到京城也不过是一天半的时间。而陆离又是什么人?十八岁带兵平定江夏王叛乱,五年来堪称武将中的无敌者。若是区区匪类,怎能使陆离连中数箭? “陛下!” “陛下!” “陛下!” 三声叫喊同时响起,高崇祎与江自流不禁对望一眼,都明白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就向第三人看去了。 段昀身为镇南王世子,一身枣红的王服,快步出列来,根本不看其他人,只是道:“陛下,太尉遇袭之事,当从长计议,且听将士悉数道来!” 他声音平稳沉静,谢凝也一下子镇定了下来。别人有什么本事她不知道,陆离有什么本事她会不清楚?就算是昨晚见过的青瓷,那样在大内来去自如、连夏侯淳都不曾发现行踪的人,在陆离手下也是败将。陆离这样的身手,怎么会连中数箭?被天下前十的高手围攻了么? 再者,陆离不是不知道丞相与御史台都在等着他垮台,真的出事了,他敢这样大喇喇地当着群臣的面报上来么?陆离那般骄傲的人,岂会容得别人看不起? 这么一想,谢凝迅速镇定了下来,她目光在那传讯的将士身上扫过,忽然目光一顿—— 那将士手腕上系着一块淡蓝色的帕子,在一身黑甲的衬托下显眼而夺目。那帕子的样式实在太熟悉了,何况一角还露出了陈旧的绣图,正是一株商陆。这等剧毒之物,谢凝相信世上不会有第二人将之修在帕子上。 “你便是一株商陆,长在阴暗之地,喜阴喜水,剧毒无比。一不小心沾染上了,便是个死。”灯下她愤愤地绣着帕子,咬牙切齿地说。 他却笑了,漫不经心道:“不慌,商陆出现之时,便是对手死亡之刻。” 对手死亡之刻……谢凝的心算是彻底冷静下来了。陆离这厮不定又在搞什么鬼,她一时猜不透,只好与他一唱一和。只是明白了发生何事,心中对他的恼火也瞬间飞升,要在此情况下做出惊慌失措、魂飞魄散的样子,却是为难她了。 “你……快说,太尉到底怎么了?”谢凝扮出一副着急的样子,倾身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回陛下,太尉护送先帝梓宫途经彭山时,遭遇大雪阻路,正命人开路之时,忽然许多蒙面匪类出现,冲向队伍。队伍中许多女眷受惊,太尉唯恐先帝梓宫受损,前往护卫时与匪首交手,遭遇山崖上弓箭手安全,身负重伤。但匪首也被太尉活捉了,太尉亲自羁押,等先帝封陵之后,便将匪首押回。” “抓到人了?这就好。”谢凝松了口气,又问道:“审问了么?那匪首竟是何等身份,这样大胆,竟敢对先帝梓宫不敬,朕要灭他九族!” “启禀陛下,太尉负伤,不曾审问,但太尉命末将将一物呈与陛下。”将士说着便将身后的包袱取下,双手捧起。 禄升赶紧上前将包袱接过,打开一看,里边竟是三支染血的羽箭,他捧到谢凝面前,轻声道:“陛下只需看一看便可,当心划伤手。” 谢凝一看便落泪了,恨声道:“朕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不曾见过什么世面,但朕也知道,若是区区匪类,如何有这等上好的羽箭?兵部、十六卫府何在?” 兵部尚书、卫府将军同时出列:“臣在!” 谢凝冷冷道:“给朕好好查查,这羽箭是从何处冒出来的,那匪类又是如何将这羽箭拿到手的!诸位爱卿,非是朕狠心,未曾登基便要处罚朝臣,只是……那是彭山啊!诸位爱卿可愿彭山有匪?” 群臣不敢多言,只是唯唯称是,只盼着赶紧散朝,偏偏此时一个礼部小官吏不懂事,忽然道:“陛下,那礼单之事……” 礼部等人不禁心中叫苦,谢凝果然大怒,骂道:“太尉如今身负重伤尚且为先帝护送梓宫,你们倒好,不想着保护京城的安全,却想着要赏赐?朕不给!传朕旨意,登基大典大赦天下,士族王侯赐宴宫中!谁敢有异议,便自己出钱去吧!兵部、十六卫府,赶紧将羽箭之事查清楚!” 语罢犹不解气,愤愤道:“退朝!今日朕心情不嘉,明日早朝也取消了!政事一概交给丞相处理!兵部、十六卫府若有消息,直接送到紫宸殿来。” 话音未落,人已走了,群臣的山呼之声还在身后。 一直等女帝远远地去了,江自流与高崇祎才对望了一眼,心中都如雪明亮,这是要借机查朝中大臣了。但是无论是女帝还是谢凝,都没有能力同时动士族与书生两大体系,所以,目标是谁,还十分难说。 高崇祎对江自流笑了笑,微微拱手,转身而去。 在这件事上,他还是十分有把握的,御史台还是自求多福吧。 江自流不觉皱眉,也迅速转身而去了。 群臣之后,段昀若有所思,动身离开,却是往紫宸殿的方向去了。刚过了宣政殿,便看到琼叶笑嘻嘻地等着,福身道:“世子殿下,陛下令婢子在此等候,同世子殿下说句话。” 这是不用去见的意思?段昀点头道:“姑娘但说。” 琼叶道:“陛下说,多谢世子殿下送的玉佛,近日来殿下睡眠甚是安好,只是太尉出事,陛下心忧,不能顾及其他。殿下若是空闲,不如替陛下去慰问一下生病的孙墨释孙员外郎,劳烦世子殿下,陛下甚是歉疚。” 段昀仔细品味着这话里的意思,女帝的意思是她已全然懂了陆离的意思,一切平安,不需他担心么?也罢,此时拜见,只怕会引起朝臣的注意,不见也好。 “多谢姑娘传话。”段昀道,“还请姑娘转告陛下,微臣自当为陛下排忧解难,请陛下放心。” 第36章 锦囊 段昀心知,谢凝是不放心孙墨释那边的情况,才叫他去看看,是以他堂堂世子之尊,竟真的去了定国公府看望孙墨释。 投上名帖时孙墨释刚在书房里着急,一听到镇南王世子来了,登时吓得三魂七魄也要飞了。“怎么办?世子殿下为何要来看望我?是不是我装病被朝廷发现了?” “大人,你慌什么?这病不是女帝让你装的么?”红檀安慰他,“大人且去开门,小心些,别让其他人看到了,妾身去烧茶。” 自取钥匙一事后,孙墨释对红檀的主意是言听计从,当下就去开了门,恭恭敬敬地行礼:“拜见世子殿下。” 段昀点头道:“不必多礼。” 孙墨释自来有种怕见尊长的毛病,赶紧将段昀请到大厅里去。 段昀瞧着定国公府的衰败,又看着孙墨释满脸怯懦,心中不禁一叹,随即眼神一凝——一个红衣女子奉茶来了。 女子脚步轻盈,段昀虽不懂武艺,但见得多了自然明白,这女子的轻功只怕已臻登封。 红檀看到他的眼神,也心知肚明这位世子殿下不简单,但她不惧,只是将茶奉上来,说道:“殿下请用茶。” 段昀将那茶端起尝了一口,满嘴苦涩陈旧,也不知留了多久,便放下了,问道:“孙大人,女帝有话嘱咐你?” 这是个问句,却带了肯定之意,孙墨释皱眉,闭紧了嘴唇。 女帝虽嘱咐过他今日装病,但并未说世子殿下要来,他弄不清楚世子的来意,绝不肯多说一个字。 这沉默甚是无礼,段昀心中却带着赞叹,暗道谢凝果然选对了人。他目光在红檀与孙墨释之间来回巡了一圈,忽然看到孙墨释怀中露出一截淡青色的绳子。那绳子编得异常精美,绝不是孙墨释能有的。段昀心中一动,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放在茶几上。 “这……!”孙墨释登时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将锦囊自怀中取出,放在旁边。只见乌漆的茶几上,两个白色的锦囊并排着,一样的淡青色绳子,一样的绣着青竹。青竹两两相对,如镜影双生。原来谢凝昨晚传信之时,用的竟是当初段昀送玉佛的那个锦囊,而同样的锦囊,段昀正好还有一个,随身带着。 段昀道:“孙大人,现在可以说了吧?” “是、是!”孙墨释赶紧道,“陛下给了下官一张信笺。” 说着便将那信笺取了出来,双手奉上。 段昀看那洒金五色祥云笺上寥寥几个清雅的字迹,叮嘱孙墨释装病不必上朝之外,还要孙墨释将国库的金银看好了,莫要出现纰漏。 金银……国库……段昀心中一动,瞬间明白了谢凝的要他来此的含义——她担心有人盗用金银! 是了……段昀越往深处想,越是明白。他虽体弱,不可习武,但身为未来的大理之主,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精通,一眼就能看出那羽箭做工精致。区区匪类,怎能有如此精致的武器?便是托能工巧匠打造,又是哪来的钱财? 那就只能在官银上打注意了,而官银有印鉴,除非熔了之后重铸,否则不能在民间使用。熔铸一事又与锻造之事不谋而合,这背后说不定便是有个大阴谋! 段昀惊得一身冷汗,他沉思片刻,问道:“敢问姑娘姓名?” 红檀不料他身为镇南王世子,竟对她一个丫鬟如此礼貌,忙收敛轻狂,恭敬道:“回世子,妾身唤作红檀。” “红檀姑娘。”段昀问道:“你的轻功,可能带着孙大人潜伏于国库附近?陛下担心有人窃取国库银两。” 孙墨释瞬间一惊,“竟有此事?!” 段昀抬手,示意他不必惊慌,只是看着红檀。 红檀沉吟道:“妾身带着大人飞遍整个京城也不是难事,只是天寒地冻,妾身担心大人的身体吃不消。世子殿下若是放心,妾身独自监视,如何?” 段昀摇头:“此事非孙大人不可,这样吧,姑娘稍等,待会儿我派人送些东西过来。”语罢站起,就此告辞。 孙墨释与红檀送至门口,红檀皱眉道:“此事非同小可,大人,妾身出门片刻,大人千万等妾身归来,再做定夺。” “嗯,好。”孙墨释点头。 红檀悄无声息地小时在围墙之策,顺着偏僻处一路到了小阁楼,叫道:“青瓷?青瓷你在不在?” 阁楼的门无声打开,红檀赶紧上楼去,问道:“青瓷,你可能进宫?”她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道:“主人命我们听女帝的话,可这位世子殿下,我心里却不甚放心。是以找了个借口拖延,你快快面圣,请女帝定夺!不可延误!” 青瓷一听事情关乎女帝,立刻站了起来,点头道:“你回去,等消息。”语罢一点足尖,穿窗而出。 紫宸殿里,兰桡正在侍候着,忽然看到帷幕上挂了个小小的鹊尾状铜片。她心中一惊,默不作声地将铜片收了,走到谢凝身边轻声道:“陛下,您看了这么久的奏章存档,该歇息一下了,睡个午觉如何?” 谢凝抬头看了她一眼,兰桡悄悄地将鹊尾铜片放在御案上,谢凝便点头,伸了个懒腰,往寝殿去了。 “你们都下去吧,陛下午休,任何人不得吵闹。”兰桡立刻将人都赶了下去。 等所有人都走干净了,青瓷才走出来,在御前拜道:“叩见陛下。” “什么事?说吧。” 青瓷将今日在孙墨释处之事说了一遍,道:“红檀不知如何定夺,属下鲁莽,前来请示陛下。” “这样么?表哥当真是懂朕心意。”谢凝轻声笑了,想了想,道:“兰桡,将夏侯淳叫来。” “陛下……”兰桡有些迟疑,她刚说了陛下在午休,女帝就要请夏侯将军,这满朝文武要怎么说她? “慌什么?就是要弄出点花样来,他们才能闹嘛!”谢凝道,“快去,大大方方地请,就让所有人都知道,夏侯淳来了朕的寝殿。” 兰桡只能听话地去了,不多时便将夏侯淳请了来。 第37章 布置 夏侯淳一进入寝殿就看到了青瓷,他也是个中好手,自然看得出青瓷的功夫不弱,何况青瓷还一身劲装打扮。但他只是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没有多说,依旧行礼道:“叩见陛下。” “夏侯卿请起。”谢凝就欣赏夏侯淳绝不多话这点,道,“传召爱卿非是笑闹,爱卿,朕怀疑有人窃取国库金银,但朕却不知对方有多少人,抓捕之事,你需自行琢磨。” 夏侯淳心中一震,忙抱拳道:“末将遵旨!” 谢凝又道:“青瓷。” 青瓷立刻单膝跪地,俯首道:“属下在!” “红檀不知何时能发现对方行踪,羽林卫不能在国库附近埋伏,红檀在孙墨释身边也决不能暴露身份。一旦红檀发现对方行踪,你需现行阻拦,制造动静,将金吾卫引来。一旦红檀前来通知,夏侯卿你立刻前往支援,务必将对方一举拿下!” 她想想又补充道:“对方不一定会进入国库,此次更不会是窃取,而是将原本窃取的财物归还国库,所以,你们一定要三方协作无间,将对方人赃并获!爱卿们,朕的江山是否能稳固,这黑暗无能的朝廷能否得救,百姓还能不能安居,第一步就看你们了。” 这话中带着拳拳真意,夏侯淳与青瓷心中一热,登时燃起一腔热血,齐声应道:“是!属下遵旨!” 谢凝点头道:“都准备去吧。” “属下告退。” 青瓷与夏侯淳应道,各自退下。 谢凝一直看着他们走远了,才一下子赖在床上,叹气道:“累死了,幸好他们好骗。” 兰桡将茶盏端来,轻声道:“陛下所言乃是心中所想,又哪里骗了他们呢?来,陛下,喝些醴酪,睡一会儿吧。” 谢凝接过了,蔫蔫地说:“什么江山稳固、拯救朝廷与万民,朕现在哪敢想这么多?朕如今一无所有,只盼着这次一过,朕手里能有几个臭钱,那就不必惶惶终日了。” “一切会顺意的。”兰桡安慰道。 谢凝却望向窗外沉沉的天色,又要下雪了,不知对方何时行动呢? 然而这一等,就是七天。七天里,十六卫府和兵部查不出羽箭的来处,谢凝在早朝上发了好几顿脾气,将礼部上奏的好几个要钱的折子都被驳回了。她询问太尉那边的消息,却只知道三天前陆离举行了仪式,将隆昌帝正式下葬,封了陵墓,已经要回程了。只是这天下起了大雪,也不知道何时能回到京城。 第七天下朝之后,连段昀都有些沉不住气,要求面圣,问道:“陛下,是否要改变计划?” 他知道此事起于太尉送来的羽箭,那铸造精致的羽箭在提醒女帝,朝中有人私造武器。女帝联想到户部仓司员外郎一职空缺两年之久,从未有人任职,期间国库的管理等于无,必定有人在国库的银两上做文章。故而要孙墨释去国库守着,国库那重重叠叠的机关只有曾经过去的孙墨释才知道是否被人开启过。 对方的身份一无所知,但女帝已经命十六卫府和兵部彻查羽箭之事,为防止受牵连,偷走国库官银之人肯定会将来不及融掉的官银送回国库。因为熔铸之地必定在城外,而此时太尉受伤,京城之外就是骁骑营,恐怕彭山到京城之间的方圆之地,早已被骁骑营搜了个精光。太尉掌管天下兵马,而骁骑营更是陆离手中一支死忠精锐,伤了太尉,嚣张入骁骑营岂容对方活着? 只是这一切都建立在对方手中还有官银的情况下,若是对方手中的官银已经熔铸光了呢?要如何是好?这计策岂不是白白布置了么? 谢凝其实也担心,但她依旧选择这条路:“即便大雪封路,回程不比前去需护送先帝梓宫,区区五百里地,太尉明晚便能回京。今晚是最后的时机,表哥,还请你去安国公府守着,万一事成,千万护住孙墨释。” 段昀点头,“好,微臣听陛下的。” 谢凝一笑,安慰道:“表哥不必担心,纵然今晚不成,来日方长。大不了朕随表哥去云南,表哥借朕一亩三分地,朕学学做那山水田园间的逍遥客。” “胡说八道!”段昀不禁笑斥道,行礼告退了。 然而话说得轻松,谢凝心中却也担心得很,一整天都不得安宁,吃不下也看不进书,仿佛自己真的命悬一线之时。夜色渐渐深了,窗外都是落雪声,谢凝站在窗前,眉头皱得紧紧的。 她不曾约定烟花信号,唯恐惊动其他人,不能杀个措手不及,所以也不知道此刻究竟是成或不成。她低头想叹口气,不想一只手竟从身后出现,无声无息地将她的嘴捂住了。 谢凝的心一惊,吓得几乎停了,却听一声轻笑伴着急促的呼吸声自身后传来。 “呵……” 被雪水浸湿的身体冰凉,乍一贴上来,谢凝整个人都打了个寒战。她的心思仿佛也给冻住了,满脑子只想着——莫不是做梦了?或是急昏了头?否则他如何会在? “陛下,你这寝殿的守卫……不行啊。”陆离在她耳畔低低地说道。“夏侯淳呢?被你派出去了?方才臣替陛下看了一遍,守夜的羽林卫少了一半,你叫他们做什么去了?” 谢凝的嘴唇张了张,却没能说话,而是碰到了他手上同样被雪水浸湿的手套。这一冻她便明白了,陆离故意放出消息说要赶回来,让对方担忧惧怕,掐着时间趁早行动,却又风雪兼程地赶了回来,就为了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这人…… “猜到了?还是这样聪明啊。”陆离淡淡问道,“陛下,臣有一出戏,不知陛下是否愿意赏光?” 戏?什么戏?谢凝想问,却被陆离从背后半是拥抱半是胁迫地到了御案前。 “写。”陆离简单一个字。 谢凝只好提笔写了几个字,叮嘱兰桡不必声张。最后一个字将将写完,陆离便将她一把横抱起来,穿窗而出。 第38章 收局(上) 黑色的身影如夜色里的鹰,起落之间迅疾如电,眨眼就将紫宸殿抛在了身后。满雪的京城在夜色里隐约,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只有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谢凝窝在他的怀里,被冷风吹得浑身都冷——实在没法子,她的寝殿里燃着地龙,屋子暖如春日,所以她身上只一件单薄的锦袍,被那冷风一吹,整个人都发抖了。 “太尉……阿嚏!”谢凝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抱怨道:“太尉,你就不能等我先换个衣服么?外边这样冷,我又不会武功……你居然还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过来,我浑身都被你弄湿了!你这是存心想冻死我自己登基呢?” 练武之人目可夜视,陆离低头,果然见她一张小小的脸窝在他怀里,苍白的就跟脚下的雪花一样。 “啰嗦。”陆离轻哼,却还是转了方向,落在永定侯府的正房前,踢门走了进去。屋里漆黑如许,谢凝却知道每一个物件的位置。陆离将她放在窗前的锦榻上,道:“去换。” 谢凝的心跳一顿,于黑夜中无声地笑了。 很好,试探么?她如今却是不怕了。 她站起来,即便是三年不曾到过永定侯府,也不需灯火。谢凝绕到屏风后,手覆上那填漆衣柜,一只手便从她身后伸出,随后轻轻的一声“啪”,接着就是咣啷一声金属坠落之响。 谢凝知道他没离开,也知道他能看到,她也确实有些不自在,然而她就是不愿说。她从容地将锦袍脱了,只穿着单衣站在衣柜前,将从前的衣服一一拨弄,淡青中衣、绣花长裙、淡蓝滚边绣折枝梅花袄,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介意。最后在斗篷里迟疑片刻,选了件石榴红镶边羽缎斗篷披在身上。 “陛下好记性。”陆离不咸不淡地说道。 谢凝一笑:“可惜衣不如新。” “那就是人不如故了?” “却是人不如故了。”谢凝笑道,“妾身记得初嫁入侯府,七公子对妾身确是相敬如宾,赌书泼茶、闲庭折梅,也曾琴瑟和鸣。不曾想,一朝公主与侯爷、曾经道姑与太尉、如今女帝与悍将。” 她伸出手对着窗外微弱的雪光,看着那纤长的手指,叹道:“朕也不曾想,这折梅绣花的手,今晚便要握住他人满门性命。似此星辰非昨夜,朕已经大彻大悟,为何太尉总想用往事牵绊住朕呢?难道在太尉心中,朕这脑袋里除了风花雪月,便不能装万里河山么?太尉啊,你宁可要一株随风任倾倒的菟丝花,也不要一个并肩作战的伙伴么?同江山说情长,与权势论恩亲,太尉不觉得可笑么?” 三问已罢,两人心中都清楚得很。 陆离并非没有时间换个衣服再进宫,也并非不能等她一时片刻披个大氅,他就是要一身湿漉漉、冷飕飕地将她放在侯府的房间里,让她用那不需灯光也可前行的行动,证明自己不曾忘记过去的一切。而谢凝的回答也很清楚,是的,她记得,但她已不在意。确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昨日如水而逝,故人已杳。 如今的一举一动,都是算计,他们彼此都清楚。 陆离一瞬间竟有种轻微的窒息感,不知为何。而谢凝已经对他伸出了手,笑道:“走吧,不是还要看好戏么?太尉让朕换上这一身,若是没人看到,可真是白费了。” 抱着她离开,陆离第一次有了种荒谬的感觉,怀中人并非将他当成男人,而仅仅将他当成个坐骑而已。 两人无声地落在国库最外层大门的屋顶上,风烈烈而来,谢凝与陆离居高临下,共同看着这一场携手布下的局。 雪夜的守卫疲惫而倦怠,黑暗处传来的破风声被雪声遮掩,噗的一下,细针没入守卫的脖子,十数名守卫同时倒下。紧接着便是一队黑影迅速掠来,对着国库大门不住地摆弄。 陆离遥遥一指,谢凝顺着看去,只见一袭轻纱飘飘,携着另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离去。红檀带着孙墨释离开,表示孙墨释已经确认底下的人将国库的第一层机关打开了,并且通知了青瓷。 黑色的娇小身影几乎同时从暗处窜了出来,清亮的声音在雪地里回荡:“什么人胆敢擅闯国库!” 雪亮的双刀密集如雨,劈头盖脸而来。 黑衣人瞬间惊恐,随即发现对方只有一人,立刻围了上去,准备一击得手。然而青瓷却不与对方纠缠,接着闪电般的轻功腾挪着,几下将藏着的霹雳弹甩出。黑衣人躲避,却又暗道一声“糟糕”,那弹药一爆炸,声音巨大,立刻将值夜的金吾卫吸引来了。 要嫁祸了。谢凝暗道。 “金吾卫何在!”黑衣人将身上的衣服尽数除去,叫道:“有人擅闯国库!” 金吾卫立刻执火策马而来,见到原地数人相斗不下,立刻喝道:“都给我助手!弓箭手预备!” 数十弓箭手立刻张弓搭箭瞄准,齐声喝道:“住手!” 黑衣人只能停手,为首之人抱拳道:“校尉大人……” “在下御前暗卫,奉女帝之命前来国库,正遇贼子擅闯国库。”青瓷脸上的面具未曾摘下,刀交右手,左手一亮令牌,喝道:“见令牌如见女帝,金吾校尉,还不将他们拿下?” 火把的光下清清楚楚写着“令出紫宸”四字,金吾校尉脸色一沉,喝道:“拿下!” 一声令下,弓箭手齐发,尽数将黑衣人重伤在地。 便在此时,四周喧哗之声再起。谢凝在高处看得清楚,以国库为起点,周围的街道都被封了起来,羽林卫的旗帜高扬,将藏在巷子里的老鼠都拎了出来。 “这又是……”金吾校尉震惊。 “校尉大人不必惊慌。”青瓷几个纵跃上前,叫道:“夏侯将军。” 夏侯淳策马而来,抱拳道:“青瓷姑娘。” 一番动静终于将京城府给惊动了,京兆尹匆匆骑马而来,叫道:“宋校尉!发生何事?” “游大人。”夏侯淳抱拳,依旧不下马。 “你……夏侯淳?”游文山大怒,“你好大的胆子!羽林卫职责在禁宫不在京城,你竟敢私自带兵离宫……” “谁说他私自带兵离宫呢?”一个声音温柔地问道。 第39章 收局(中) 红色的身影自高楼上飘然而落,谢凝一身石榴红的大氅,立在那白皑皑的雪地里,犹如丹凤在云端,莫可逼视。而她旁边的人一身紫袍与玄黑鹤氅,便如一把半出鞘的利刃,森冷慑人。 现场所有人都吓傻了,青瓷与夏侯淳最先反应过来,立刻跪地行礼道:“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金吾校尉和京兆尹游文山这才反应过来,身后的人全都跪下了,一起呼道:“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平身吧。”谢凝双手拢在大氅之中,望向青瓷,“人抓到了?” 青瓷答道:“回陛下,窃取国库银两之逆贼已抓住,但凭陛下处置。” “嗯,很好。”谢凝点头,望向京兆尹。“游爱卿,派人去检查吧,还跪着做什么?” 游文山心里一千个念头闪过,竟不知女帝要做什么,只好听她的话,“是,微臣这就去。” 谢凝又道:“巡夜的金吾卫将领何在?” 金吾校尉立刻上前行礼:“末将金吾校尉孔惟道,叩见吾皇。” “很好,孔惟道,你也同游文山去检查,免得有何差池。” 孔惟道没想到这么大一个任务落在头上,立刻俯首道:“是!末将遵旨!” 他站起,挥手让金吾卫跟在京兆府的衙差后边,开始检查。国库之门对户部以外的官员来说都是个极其神奇的东西,据说门上有无数的机关,除非用特制的钥匙再以特殊的方式拧动,否则不仅不能打开,还可能触发门上的机关。 然而等游文山和孔惟道站在国库第一扇门前时,国库之门却已经被打开了。 游文山与孔惟道双双震惊,孔惟道低声道:“游大人,此处不可久留,我们还是去看看夏侯将军抓住的逆贼吧。” 游文山连连点头,今晚出了这样的事,就算只是站在国库门口,也觉得自己身上染上嫌疑之气。 他俩忙忙去将夏侯淳抓住之人给检查了,夏侯淳抓住了近两百人,运了三十个箱子,箱子一打开,金灿灿与白闪闪的光刹那间叫人移不开眼。游文山直觉要避嫌,孔惟道却上前将一锭银子拿起来,看了一眼之后又放到游文山面前。 纹银,而且底部有国库的标志,这说明是官检收入库之后又被取出来的官银。 果然是国库的东西! 游文山与孔惟道都白了脸,忙将箱子合上,回到谢凝面前跪地报道:“回陛下,国库之门确实打开了,逆贼所运确实是国库的金银。” “还真是。”谢凝叹了口气,“此事非同小可,孔惟道,国库之门不忙锁上,你带着人接替守卫,将国库之门好看了。青瓷。” “属下在。” “将你的令牌暂时给孔惟道。”谢凝吩咐。 孔惟道傻愣愣地将那金牌给接了过来,看着上边“令出紫宸”四字,哑口无言。 “拿好了,弄丢了朕要砍你脑袋的。”谢凝笑道,“有此令牌,如朕口谕,但凡有人敢擅闯国库之门,胆敢在国库附近作乱,无需请旨,令牌之下,就地处决!” “是!末将遵旨!”孔惟道万万没想到,自己例行巡逻,竟然捡到了这样一个好机会,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 “至于其他的……游文山,将人都带到京兆府去,连夜审理。派人去请丞相、御史大夫、大理寺中丞、六部尚书。”谢凝嘴角含笑,缓缓道:“朕还没登基呢,就有人算计朕的银子了,朕要请几位爱卿来给朕做做主了。你说是吧?太尉?” 陆离一直在旁边看着一语不发,此刻终于开口。“你开心就好。” 游文山听得那个“你”字,只吓得背心冒汗,只能连连应道:“是,微臣这就去办。” 他挥手让衙差将贼子都带走,夏侯淳便上前请示道:“陛下,可要传銮驾?” “不必了。”陆离替她说道,然后做了声唿哨,哒哒的马蹄自远方而来,一匹白色的骏马自夜色中疾驰而来,在谢凝面前停住马蹄,屈膝跪下。 “太尉的照夜狮子骢还是这般听话。”谢凝笑道,翻身上马。 狮子骢站起,陆离亲自牵马,将谢凝送到了京兆府上。谢凝才到,京兆府门前已经聚集了朝中重臣——六部尚书、大理寺中丞、御史大夫江自流、丞相高崇祎。重臣们见到谢凝一袭石榴红大氅,骑着白马而来,且牵马之人竟是太尉,心中俱是一震。 江自流与高崇祎的目光更是在女帝的衣衫上掠过,心中震惊更甚。女帝身上所穿衣衫半旧,且不是宫中惯用样式,倒像是王侯后宅之物。难道……女帝竟与太尉发生了什么? 两人心思飞转,带着群臣见礼。 “叩见吾皇。” 谢凝也看到了他们的眼神,心中更是清楚他们心中所想,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道:“都平身,外边这样冷,诸位爱卿快到内堂去吧。” 游文山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坐了二十年,从未像今晚这样忙过,一边让人准备接驾,将女帝、太尉、丞相、御史都服侍得妥妥当当的,一边还要与大理寺中丞、刑部尚书三堂会审,希望能从贼子口中挖出点什么东西。 谢凝却不急,坐在花厅中悠然喝着茶,还有心思关心朝臣的情绪。“朕看丞相欲言又止,可是有何忧愁不便与朕说么?” “臣为陛下担忧。”高崇祎道,看了对面的陆离一眼,问道:“不知陛下如何得知今日有逆贼盗窃国库银两?” “朕不知道啊。”谢凝无辜地说,“太尉说的。” 陆离喝着茶呢,差点就给呛到了,谢凝眼睛也不眨地将这黑锅甩给他,满朝文武的视线都集中了过来。 “太尉当真好手段。”江自流淡淡道,“奉旨离京之后,竟然还将京城的一举一动都拿捏在手中,一条巷子有动静,便能抓住老鼠。” 这话里的意思是明摆着说陆离对圣上阳奉阴违,更指责陆离权势过大、监视京城。而端坐上首的谢凝却一脸诚恳地点头道:“御史说得不错,太尉,此次多亏了你看着京城,否则的话,朕还不知道有人敢偷朕的银子呢!” 江自流一肚子指责的话,就这么给憋在喉咙口,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谢凝又叹了口气,问道:“前头到底审出什么来了?” 第40章 收局(下) 青瓷与夏侯淳都跟在谢凝身边,青瓷闻言便道:“陛下,属下去问问。” 谢凝点头,青瓷便去了,片刻后回来报道:“回陛下,据游大人说,什么都没审问出来,因为所有的逆贼都服毒自尽了。” 青瓷话音未落,京兆尹游文山、刑部尚书、大理寺中丞都来了,一齐跪在谢凝面前,惊慌道:“臣等无能,求陛下降罪!” “都起来吧,是这群贼子太过狡猾了。”谢凝问道:“这等被抓了就死的人,是不是就叫做死士?” 她一句话提醒了不少人,夏侯淳立刻道:“陛下,竟有人胆敢在京城豢养大批死士,末将斗胆请旨,要挨家挨户地搜查!” “夏侯将军想得太简单了。”兵部尚书道,“人家都派出死士了,这就表示对方并不在意这些人被抓,又怎么会轻易被你查到呢?” 夏侯淳的表情一冷,刑部尚书又道:“陛下,臣以为,逆贼既然能打开国库之门,必定有国库的钥匙,这归根结底,还要从户部着手。” 说完就看了户部尚书贺存一眼。 贺存登时大怒:“卓明远,你这话是何意?难道你以为老夫是那等不忠不孝之人吗?” 刑部尚书卓明远淡淡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贺存气得一张脸都成了猪肝色,转身对谢凝扑通就是一跪,大声道:“陛下!陛下明鉴,臣虽一度掌管国库钥匙,但臣对皇上绝无二心,臣之忠心天地可鉴!若臣有负圣恩,叫臣……” “好了好了,贺爱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贺爱卿是六部尚书,肱股之臣,朕如何会怀疑呢?”谢凝安慰了贺存,又对卓明远道,“卓爱卿也不必多说,贺爱卿既然掌管国库钥匙,若是监守自盗,岂不是最大的嫌疑?贺爱卿不是此等愚蠢之人。朕也相信卓爱卿并非有意指责,实在是为朕着急。” 一席话下来,贺存与卓明远都没了话说,却叫兵部尚书想起一件事。“对了,现在国库钥匙不是在孙墨释手中么?” 工部尚书也道:“陛下,工部定期检修国库大门,臣敢以项上人头保证,没有钥匙绝对不能打开国库之门!” 兵部尚书又道:“陛下可还记得,这几日来,孙墨释一直称病不上朝?据臣所知,在孙墨释称病的前一晚,金吾卫是在房顶上发现他的。孙墨释一个文弱书生,如何能上房顶?再者,金吾卫询问孙墨释是否遇到了歹人,孙墨释却支支吾吾闭口不提,只道要回家。” “越王之案后,定国公虽被夺了爵位,但定国公府并未收回。偌大一个府邸,孙墨释自为官开始,从九品小官到如今从五品,俸禄决不能维持定国公府支出,他从哪里得来的钱养活这么大一个定国公府?” “还有,臣听金吾卫说,定国公府附近有许多江湖人出没,整天高来高去……” “哼!”谢凝闻言不禁大怒,一手拍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站起道:“好个孙墨释!朕对他寄予厚望,他竟敢对朕不忠!夏侯淳!立刻带人,朕要围住定国公府!” “陛下。”兵部尚书提醒道,“若定国公府中尽是逆贼,羽林卫只有一半人马,恐怕不能尽数拿下。” “那就将十六卫府的人全都调来!”谢凝怒道,“这等事还要朕说么?” “陛下不可!”京兆尹游文山忙道,“十六卫府各司其职,监门卫更有戍守京城各门之职,万万不可离开啊!” “那就除了左右监门卫、左右金吾卫之外,剩下的十二卫都给朕过来!”谢凝道,“难道朕还调不动南衙十六卫了?” 她的话都说到这份上,若是不将十二卫调过来,那就是违抗君命,后果不堪设想。游文山无法可想,只能派人去传令。不多时,十二卫连同羽林卫都在京兆府面前集合,谢凝依旧一身石榴红的大氅,骑着照夜狮子骢,由陆离亲自牵马,明火执仗地往定国公府去了。 围住定国公府,游文山本想通传,谢凝却抬手制止了,下令道:“不必通传,直接撞门,胆敢阻碍着,格杀勿论!” 这是当真下了狠手,在场官员都不敢违命,卫府将军辛浩指挥将士上前,一下子将定国公府的大门撞开了,喝道:“守住各处!但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将士们手持火把冲进去,登时将黑沉沉的夜照得通明。辛浩又道:“往火光亮出搜!”将士们便开始寻找亮处。 喧闹里,谢凝并未下马,陆离便牵着狮子骢走进里面,在将士与众官员的簇拥下一路往前,越过了正厅与正堂,终于在正堂边的西厢处看见了灯光。辛浩一见屋中人影闪动,立刻喝道:“撞门!” 将士一脚将门撞开,将里面的人给吓了一跳。 “陛下!”段昀大惊失色地站起来,道:“这……这是?” “表哥?”谢凝吃惊道,“表哥为何深夜在此?” 段昀忙见礼,道:“回陛下,几日前陛下担忧孙员外郎之病,派臣前来探望,臣见孙员外郎之病缠绵不起,恐有蹊跷,便请了臣府中的大夫来看,谁知……” “谁知什么?”谢凝冷冷道,“谁知孙墨释不过是装病?逗朕玩的?” “陛下息怒,并非如此。”段昀道,“谁知孙员外郎竟是中毒了,已三日三夜昏迷不醒。臣今晚留宿于此,便是想最后试试,若是再无法救醒孙员外郎,臣只能报与陛下了。” “中毒?”谢凝变色,“诸位爱卿,快随朕瞧瞧去!” 说着便伸出手,陆离在马下轻轻一揽,便将她给抱下马了,动作熟练轻巧,丝毫不避讳,清清楚楚地落入众人眼中。 朝臣惊咋,谢凝却似浑然不觉,径自走去房中,却又猛地顿住脚步,叹道:“这哪像个国公之府?还不如个殷实之家呢!” 众臣进去一看,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一盏油灯如豆,孙墨释躺在床上,大雪的天气,身上也只有一床薄薄的被子。床前两个女眷颜面哭着,一个年逾八十满头白发,一个梳着丫鬟的头,年纪似不足十五。见到谢凝入内,女眷跪下行礼,呼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凝见状,神色几次变化,最终道:“辛浩!” “末将在!”卫府将军辛浩俯首。 “府中上下都检查过了?” “回陛下,都检查过了,并无人迹,且处处灰尘掩埋、蛛丝满布,荒芜得很,不像是有人居住之地。” “怎么会这样……”谢凝大受打击地喃喃道,“难道……难道朕错怪了孙爱卿?” “陛下。”陆离凉凉的声音终于又响起了,“您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了。” 游文山神色一震,惊道:“太尉的意思是……” “对方故意派出大队人马护送官银,准备进入国库,又故意被陛下抓到,再栽赃给孙墨释。为的就是让陛下大怒,将十六卫府之人都调来围住定国公府,现在……”陆离看了一眼远处的大门,道:“也差不多了吧。” “什么差不多啊?”谢凝生气道,“陆离,你早就知道,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瞧,当着众臣的面,连“我”字都出来了,群臣心中俱是惊涛骇浪。 便在此时,一个将士飞快跑来,跪地道:“启禀陛下,骁骑将军求见!” “程钧?”谢凝脸上一喜,看了陆离一眼,笑道:“快请!” 第41章 黄雀 程钧高大的身影立刻就冲进来了,手里还提着个人,被他一路拖着,跟个布袋一样。他见了谢凝便欣喜,大嚷道:“嫂……” 陆离立刻抬眉,“嗯?” 程钧的兴奋劲便立刻给压了下去,在谢凝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了,叫道:“末将骁骑将军程钧,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凝从前受过程钧许多照顾,对他印象极好,忙伸手去扶。“子韧快快请起。” 程钧裂开嘴一笑,站起踢了踢地上的破布口袋一样的人,道:“陛下,末将给你带来个礼物了。” 谢凝看着地上那被绑成个粽子一样的人,疑惑道:“这是何人?” “在城外抓到的。”程钧答道,“侯……太尉连夜赶回来,就怕陛下您上了贼子的当,他心知贼子必然有奸计,恐怕会调虎离山,便叫末将带人在城外守着。这不,您看,刚刚这贼子就翻墙出去了,被我们逮个正着。嘿嘿嘿,这厮身手不错,轻功更好,竟然能飞跃数十丈的城墙,可惜还是被我逮到了,哈哈哈!” 还是一派粗枝大叶的乐天派样子,谢凝无奈地笑了,看了地上之人一眼,问道:“审问了么?” “没呢,抓到就带过来了,只怕他自尽,下巴和双手的关节都卸了,嘴里也全部检查过了,□□已经取出来了,还塞了麻核桃,就等着在您面前审呢。”程钧问道,“陛下,问么?” 下巴与双手关节都被卸掉了,还被这么一路拖拽着带过来……现场的朝臣们都不住遍体生寒。 谢凝双手拢在斗篷里,淡淡道:“审吧,动作快些,天都要亮了,朕还等着上早朝呢。” “是,末将遵命!”程钧摩拳擦掌,蹲下来对着贼子嘿嘿一笑,好声好气地劝道:“我说,在我嫂……在陛下面前,你还是招了吧,大家都图个痛快才是好汉子,磨磨唧唧的做啥呢?对吧?” 贼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不作答。 “挺有骨气的嘛,一路被拖着不疼吗?哎!”程钧和善地问道,“知道为什么一路拖着你过来吗?” 贼子不作答。 程钧也懒得跟他说,只吩咐道:“来人!点火!” 几个黑色甲胄的士兵立刻将准备好的柴都弄了进来,不多时就燃起了大堆篝火。程钧一脚将贼人踢到火边,那贼子的眉头皱了皱,竟露出十分难受的样子来。 “难受吧?”程钧依旧好声好气的样子,就像一个捉弄蚱蜢的恶童,他蹲下道:“你在雪地里拖了半个时辰,身上已经冻僵了,现在忽然被火一烤,是不是很难受?” 贼子愤恨地看着他,咬着牙不作答,额头上的汗水却涔涔地滑下。 常人难以想象那种痛苦,在冻僵之后忽然被高温接触,肉像是蒸笼里的馒头一样,会发胀发硬,肿得跟泡发了一样。而这膨胀里又带着麻痒,那从肉里生出、在肉里乱窜的麻痒能叫人1欲死难耐。更可怕的是,如果不小心碰到了东西,那就像被针扎一样。 贼子起初还能忍耐,但是身上的麻痒越来越难受,他禁不住挣扎。而他的双肩本就被卸了关节,一动便疼痛刺骨,但是不动,身上却又痒得难受。不动便养,动了便痛,而痛不能止痒,只能叫身体更加难受。 于是,现场的官员们只看到贼子在火堆前满地打滚,偏偏求死不能,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程钧瞧着差不多了,走过去一脚踩在贼子身上,他不怎么用力,贼子却呕出了一口血来。程钧惋惜地低下头,摇着头说:“你这又是何必呢?你以为自己死了就真的能保住剩下的人?你家主人不止养了你一个死士吧?我进城的时候都听说了,两百多个死士,说没了就没了。现在你又被抓住,你们在城外的熔炉还没得到消息吧?猜猜看,你家主人为了保重自己,会不会再派死士出城?你们一同习武一同长大,就为了一个接一个地死在那人的贪婪里?男子汉大丈夫,不思忠君报国,竟然为了区区几两银子,将自己的性命都卖给了他人的贪欲,你问问自己,对得起你爹娘生下你么?” “子韧。”谢凝忽然叫道,“罢了。” 程钧一愣,“啊?” 谢凝叹道:“今晚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朕不想再死人了,你将他送出城,朕赦免他了。” “嫂子!”程钧登时就急了。 谢凝的脸一沉:“嗯?” 程钧登时不敢多说,只能点头:“是,末将遵旨。” 他是千万个不情愿,但依旧将贼子的关节接上,把麻核桃拆了,绳子也斩断了,喝道:“滚吧!” “叮嘱监门卫,让他出去。”谢凝疲倦道,“朕累了,回宫吧。” 她对狮子骢招了招手,狮子骢便听话地屈膝伏在地上,等她坐上去之后,才悠悠地驮着她往皇宫赶去。自定国公府到皇宫要穿过长长的天街,陆离仿佛怕她摔了,一路走得甚是缓慢。刚走到崇安门前,队伍最后忽然一阵喧哗。 “何人竟敢惊动圣驾?”夏侯淳喝道,“拿下!” 青瓷一直跟在谢凝身边,见状身影一闪,去来如电,眨眼间便回答道:“回陛下,是方才那贼子,他受了重伤,要求面圣。” “重伤?”谢凝吃惊,“快快宣来。” “是!”夏侯淳立刻去传令。 谢凝在马上淡淡地看了陆离一眼,陆离的嘴角勾了勾,依旧是森冷寡言的样子。谢凝心中却像明镜一样,方才她故意放走贼人,陆离立刻派人假扮贼子的同伙前去杀人灭口。贼子受了程钧的折磨,又听了程钧的话,心中本就动摇了,好容易受尽折磨坚守了指责,不曾想却被“自己人”灭口。此中委屈,谁能咽下? 那贼子一被带到谢凝面前便扑通一声跪下了,断断续续道:“陛下……户部……度支司员外郎……” 他只说了几个字便说不下去了,显然伤势沉重,但有这几个字就足够了。这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中计,到了此刻终于让谢凝得到了成果。 她立刻下令道:“夏侯淳,传令十六卫府,务必守住京城各处,若有贼人,务必抓住!羽林卫,将他看住了千万别死,剩下的随朕前去抄了梁和正的家!” 第42章 讨赏 羽林卫作为皇家第一护卫队,首要的便是威武气势。三千将士一水的白马银鞍、银甲银枪,马配红缰,枪系红缨,整齐地踏在雪地上,端的是赏心悦目、英姿赳赳。 谢凝依旧是一身石榴红的斗篷坐在雪色狮子骢上,太尉亲自牵马,在梁府前三丈之地停下,下令道:“撞门,抓人,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末将遵旨。”夏侯淳得令,转身抽出腰间陌刀。沉喝道:“梁府中人听令,吾皇在此,快快出府受降,羽林卫所到之处,凡有抵抗着,格杀勿论!” 他运气沉声,将话都远远地传了出去,整个梁府都听到了,而梁府的大门还是紧紧关闭着。 夏侯淳便不再犹豫,喝道:“冲!” 羽林卫立刻将府门撞开,五百冲入,一千五包围梁府,五百护卫女帝,井然有序。一时间梁府中火光冲天,杀喊声四起,哭叫不绝。 谢凝便在火光里看着,淡淡道:“太尉,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换朝服上朝了。” 这是打算过河拆桥?陆离挑了挑眉,低声道:“陛下确定?臣若是走了,可没人给陛下牵马了,陛下难道要满朝文武都知道,您连骑马也不会么?” 话音才落,一道寒光自黑暗处掠出,劈向狮子骢。谢凝连抬眼看一下都不屑,只是道:“太尉果然很会拿人短处。” 她在说第一个字时青瓷便从旁掠出,手中细长的双刀刀柄一接,一柄带刃的长棍呼啸飞舞,寒光闪烁,不多时便将刺客斩在狮子骢一丈之外。鲜血飞溅,一地猩红。 狮子骢仰头无聊地打着响鼻,不住地想回头与女主人玩。谢凝也只好伸手抚摸着马儿的脖子,逗着它玩。 “臣惶恐,臣岂敢拿陛下短处?”陆离也只淡淡道,“臣不过想求个陛下的赏赐。” “赏赐么?”谢凝点头,“好,朕答应了。” 只这几句话之间,夏侯淳已经将户部度支司员外郎梁和正拖了出来,跪地道:“启禀陛下,贼首已擒。” “陛……陛下!”梁和正大声哭叫:“陛下,臣……” “夏侯淳,堵住他的嘴。”谢凝厌恶地说,“带去交给大理寺,就说按律法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说完抬了抬头,道:“要到上朝的时间了,太尉,一同上朝如何?” 陆离嘴角含笑:“臣自当护送陛下。” 谢凝便不再停留,由陆离牵着马往皇宫去了。因谢凝不会骑马,故而这一路走得极慢,到达宣政殿时,朝臣已经在大殿上等着了。众臣睽睽之下,谢凝由陆离亲自抱下了马,两人一步步走上宣政殿。谢凝一路走上丹墀,在龙椅前站定,陆离则停在丹墀前。两人一前一后,宛如守护。 除了昨晚参与事件的六部尚书、大理寺中丞、京兆尹、卫府将军之外,余下的大臣都不知晓陆离回京了。群臣登时哗然,但陆离森冷的目光往殿上一扫,瞬间便安静下去了。 陆离缓缓道:“户部度支司员外郎梁和正窃取国库银两,更意图刺杀陛下,着令大理寺严查,按律处置。” 虽说按律处置,貌似公平,但一开口就定下两个诛灭九族的死罪,还要怎么审理? 群臣不想一夜之间竟发生这样的大事,俱是胆颤,一个个都不敢说话。谢凝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温和问道:“杜老呢?” 礼部尚书杜瑞颤巍巍地站了出来:“老臣在。” “登基大典可准备好了?” 杜瑞昨晚亲眼见到陆离与谢凝是怎样合作无间的,一想到陆离身后的骁骑营,杜瑞心中便要抖三抖,忙道:“回陛下,一切已就绪,只等着三日后陛下登基。” “如此甚好。”谢凝点头,看着殿下群臣都面带戚戚之色,不由笑了。“诸位爱卿为何惶惶?且不必担忧,前几日诸位爱卿与朕商讨封赏之事,朕便看了看国库的银子,觉得少了些,便查了查。不想梁和正恰好将银子送回来,给朕撞上了,窃取国库官银乃是大事,朕不能不办吧?诸位爱卿放心,此事到此为止,朕也累了,诸位爱卿,有本早奏,无事退朝吧。” 她嘴上说得轻巧,什么查了查国库,什么撞上了,分明就是她一早跟陆离安排好了。高崇祎与江自流此刻心如明镜,已将事情都想通了。 骁骑营负责京畿地区守卫,彭山就在京城之外三百里处,骁骑营必定早就发现了,通报了陆离。陆离察觉这是个好机会,便要了为先帝送葬的任务,前去查看。女帝适时提起登基之事,为封赏大发雷霆,陆离便将染血的羽箭送来,提醒女帝国库官银被盗之事。孙墨释称病之前必定已经拿到了国库存银的单子,女帝对事情清楚得很,却故意放出太尉将回来的消息,逼匪类不得不想办法自保。 梁和正派出死士队伍护送官银,与羽林卫大动干戈之后又自杀,企图将祸水引到孙墨释身上。女帝便借此机会大张旗鼓,梁和正以为女帝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却不知骁骑营的人早在城外等着,将传信的探子抓了个正着。程钧加以折磨,女帝假意放走,暗中再派人冒充梁和正的人刺杀,探子不堪,背叛了梁和正,正中女帝下怀。 大梁制度,银两出入国库有必须的程序。无论哪个部门要动用国库的银子,奏章必须获得御笔朱批,再朱批条子另送度支司。官员携朱批奏折至度支司,度支司检查核对,记好账目,蓝笔批注,盖上官印,表示已经验证过条子与奏折无误。随后交由仓司,仓司确认条子与奏折的朱批、蓝笔、官印,清点银两出库,在条子上蓝笔写下出库银两、锭数、经手人员、国库余下银两,盖上官银。再之后,条子交由度支司抄录,抄件盖上核对官印,条子原件交还御前检验,御笔题“封”,表示事情已办妥,条子交由殿中省封存。 在女帝继位之前,仓司员外郎因触怒先帝而遭到流放,两年多以来,仓司员外郎一职都处在空缺中,银两出入国库之事完全交给度支司。因此,银两才能自由出入国库。 而现在,户部度支司员外郎的位置空缺出来了。 在场脑子稍清醒些的官员都知道,这度支司员外郎一职的争夺,必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而无论怎么腥风血雨,想必也是太尉、丞相、御史三方之间的争夺,只是不知,这一次女帝是否还要依靠太尉呢? 群臣纷纷揣测,谢凝却仿佛没看到,等了一会儿果然未见有本上奏,便道:“如此,退朝吧。哦,对了,太尉负伤赶回,风雪兼程,朕十分心疼,着太尉入宫养伤——行了,退朝吧,朕累了一晚上,体力不支。” 第43章 小酌(入v通知) 谢凝自认接太尉进宫这个决定做得十分英明,她安排下去时还对陆离说:“太尉不是向朕讨赏么?朕思来想去,太尉府已然不缺珍宝,送美貌宫女么,朕又担心给太尉后院添火,便赐浩荡皇恩——太尉以为如何?” 陆离只好抬手道:“皇恩浩荡,臣自当谢恩。” 谢凝满意地点头了,便直接将陆离安置在紫宸殿的配殿中,自己回了寝殿,沐浴更衣,安安稳稳地睡了个觉。醒来一看,琼叶在龙床边,一脸的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朕怎么教你的?”谢凝抬手让她扶起来,更衣洗漱。 琼叶一边给她更衣一边说:“陛下,世子殿下似乎想求见。” 谢凝好笑:“哪来的‘似乎’?” “世子殿下好几次都从蓬莱殿出来了,到了蓬莱殿门口却又回去了。”琼叶眨着大眼睛说,“陛下,世子殿下在避讳呢!” 谢凝更好笑了,“他避讳什么?” 琼叶道:“满皇宫的人都说,陛下将太尉安置在紫宸殿里,是要宠幸太尉呢!” “哦?”谢凝不禁笑出声来,原来有一日她对陆离也能说个“宠幸”?却是好玩得很、新奇得很。 她眼珠子转了转,吩咐道:“去请镇南王世子,悄悄地请,让青瓷去带人来。等世子到了,便将太尉传到暖阁外间去。” 啊?琼叶不明白为何要悄悄的,但女帝怎么说他便怎么做。她与青瓷通力合作,段昀恰巧比陆离早一些到来,他行礼称“万岁”时,陆离也刚好踏进外间的大门。 听到陌生男子的声音,陆离的脚步不禁一顿,随后加快了往前,可惜只走了两步便给琼叶拦住了。 “太尉留步。”琼叶躬身道,“陛下与世子殿下有事相商,请太尉在此歇息片刻。” “哼!”陆离一声冷笑,拂袖在外间的锦榻上坐下,沉着脸不语。 一段垂了纱幔的距离之后,段昀也听到了这声冷哼,不禁脸上一红,无措又无奈地看着谢凝。 谢凝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瞥了一眼外边,神态调皮。段昀不由得又是一笑,摇了摇头,问道:“陛下传微臣来,不知有何旨意?” “没什么,只是听说表哥在门前徘徊,不敢见朕,朕便将表哥找来了。”谢凝在榻上坐下,指着矮几之后的位置,道:“表哥,先坐下再说。” 段昀依言坐下,他心知谢凝有心捉弄陆离,却不善与人开这等玩笑,更不会做调笑之言,只好捡要紧的话说。“陛下,度支司员外郎一职空缺了,陛下要找个合适之人才好。” “表哥放心,朕心里有数。”谢凝看着眼前端方的公子,忽然笑了。 段昀更窘,问道:“陛下何故取笑微臣?难道微臣……仪表不端么?” “表哥端方如玉,世间难寻。”谢凝随口便夸,真心实意,又笑道:“朕还以为,好容易做成了件大事,表哥来与朕庆祝呢,不曾想表哥还想着国事。” “陛下恕罪,是微臣古板了。”段昀忙道。 谢凝摆手:“此事能成,表哥功不可没,可惜朕不能大肆封赏,朕手中的棋子还少得很,不过与表哥小酌几杯还是可以的。兰桡。” 兰桡命人将小菜美酒都端到了窗下,又退下了。 谢凝在红窗下入座,抬手示意,“表哥请。” 段昀面色几分挣扎。 谢凝便笑道:“表哥,你再不坐下,朕可要亲自去按住你了。” 段昀面色又红,只好告了罪在坐下窗下。窗子支起了一半,外边风雪已停,但积满了厚厚的白雪,红墙绿瓦白雪,窗下长着一株红梅,正在凌寒而开,冷香幽幽地传来。 谢凝亲自执酒,满满地斟了一杯,道:“表哥请。” 段昀再次告罪,谢凝却眼都不眨地与他连饮三杯。段昀见她玉肤生晕,忙道:“陛下,酒多伤身,不可再饮,再一杯陛下恐怕醉了。” “无妨,朕不过是喝酒上脸罢了,实则酒量好着呢。”谢凝把着酒杯,笑道:“表哥可知,过去三年,朕在九华山中修道?” 段昀点头,手里拿着酒壶不肯放,“微臣知道。” “九华山山高险峻,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即便是道观也藏有许多酒。冬日里若是木炭不够取暖,道观上下便要喝酒。”谢凝一手撑着下巴,笑道:“朕的酒量便是在那里炼出来的。” 段昀眼神反复闪动,最终将酒壶放下,再轻轻地拿走了谢凝手中的酒杯,低声道:“陛下如今身在九重之上,已不必以酒取暖,美酒虽好,小酌便可。” “朕知道,朕只是不能忘记从前的事。”谢凝叹道,“表哥身在锦绣中,不知凄苦二字如何写就,朕却……” 她顿住了,笑了笑,在段昀开口之前问道:“表哥,若是有朝一日,朕也利用你了,你当如何?” 段昀毫不犹豫地说:“为臣之道在于忠君,若能为陛下解忧,臣自当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君臣之间,谈何利用?” “哈哈……”谢凝笑了起来,拍了一下桌子,手腕上的银镯子咣当一声撞在紫檀木的矮几边沿,与她小声应和,有如银铃。她摇头笑道:“表哥,你放心,朕的性子怪得很,你甘心给朕利用,朕偏偏待你好。越是算计朕的,朕才越要同他计较,看看谁算计得过谁。毕竟……也不能辜负一番教导,不是么?” 段昀闻言不禁看了纱幔之外一眼,他心中清楚,今日这一场是做给外间那人看的。他心尖竟涌上一丝苦涩,混着心疼,语气却越发温柔起来。“妹妹放心,表哥便是死,也会护你周全。” 谢凝却只是一笑,道:“那么,表哥,今日朕真的高兴,容朕一醉,可好?” “陛下尽管喝醉,臣自当守着。”段昀将酒壶与酒杯都还给她了,目光温柔。“偶尔纵情,也并无不可。” 谢凝便果真就喝了个沉醉不醒。 第44章 醉梦 谢凝喝醉还不是循序渐进,而是跟段昀说着笑,说着说着就忽然咚的一下伏在了酒案上。 段昀吓了一跳,惊叫一声“陛下”,才发现谢凝不过是醉倒了,伏着睡觉呢。她喝醉了倒也不闹,只是睡着,呼吸均匀而绵软。 段昀不禁一笑,又想起了自己那出嫁了的二妹妹。二妹妹喝醉了也是这样只知道睡,而且更加娇憨,更加无忧无虑。他心中涌上一阵温柔,却又带着点心疼,只恨自己不能回到许多年前,将那个深宫里失去母亲的小女孩抱回镇南王府,将她养得跟二妹妹一样天真。 一阵轻风自窗外吹来,将她散落的发吹乱了,拂在她的脸上。许是痒了,她便皱了皱眉。段昀见状便伸出手,要为她将散发抿好,却在伸出手时又迟疑了,只怕不妥。便在这一犹豫之间,一支筷子激射而来,“笃”的一下,乌木的筷子没入紫檀木做的酒案里足足三寸,末梢仍在颤抖着,仿佛要将一身的愤怒都摇下来。 “不许碰她。”陆离拈着酒壶走来,脚步散漫,眼角也带着几分醉意。暖室与温酒让他一身战场鲜血染出的森冷融化了些,多了份京中纨绔的恣骄,那眼神也越发地不讲理起来。 他靠在屏风上,重复道:“不许碰她。” 段昀脸色微红,神色却有些嘲讽。“太尉,你不要她了,又不许别人碰她,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她做了你家的下堂妻,便不能与其他人举案齐眉么?” “不能。”陆离就是不讲道理,“她这张琴,只能与我琴瑟和鸣。” 段昀笑了,显然并未将他的话放在眼里,他淡淡地问道:“三年来她在九华山酗酒取暖时,太尉在江南红烛罗帐。她所遭遇的事,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女子,如今白骨也要积灰了,难道只因她比别的女子强韧些,太尉便可以恣意伤害么?” 他的声音蓦地冷了下来,带着鄙夷与讽刺。“陆离,如今还敢碰她?” 陆离的眼睛闭了闭,手指动了动,似乎想像从前一样按住衣襟里的东西,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道:“我会还的。” 偿还干净了,他就配了。 “哦?”段昀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问道:“和离之辱、失子之痛、毁容之恨——陆离,你要怎么还?” 陆离却不说话,他在屏风上靠了一会儿,将酒壶咚的一下扔在地上,走了过来。段昀上前一步挡在前面,陆离抓住他的肩头,重复道:“我会还的,我都会还的。” 随后轻轻一推。 他手上用了巧劲,段昀武功底子十分薄弱,被他一推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好几步。但陆离伸出的手还未碰到谢凝的手,段昀便沉喝道:“陆离!拿开你的脏手!你也配么?” 陆离伸出的手宛如被火烧了一般,在距离谢凝脸颊伤疤分毫之外蓦地握紧,因她的眉无端皱了皱。 他确实是不配的,当着群臣之面做的亲密不过是一场演戏,她只是想让群臣知道她选择了谁,利用他身后的骁骑营震慑群臣而已。在私底下,她决不许他碰她一下。你看,人都装醉了,却在他靠近时连装也不装了,眉间的厌恶几乎压不住。 陆离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段昀便趁机叫道:“琼叶!兰桡!” 两个忠心耿耿的女官立刻走了进来,“世子殿下。” “陛下喝醉了,快将陛下扶到寝殿里休息。”段昀恢复了平时的文弱端方,仿佛那喝退陆离之人是错觉。 琼叶与兰桡不敢犹豫,忙一左一右将谢凝扶了起来,往寝殿走去。谢凝软绵绵地靠在女官肩上,东倒西歪地往前走,仿佛随时都能摔了一样。陆离不由得跟上,却始终在身后半步之远,竟不敢多近一寸。 好容易将谢凝扶到寝殿里,琼叶与兰桡刚将她放在龙床上,谢凝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陛下。”兰桡柔声道,“陛下可是不舒服,要吐了么?” 谢凝茫然地看了四周一会儿,目光落在对面之人身上,迟疑地叫道:“你……你怎么在?” 陆离不知她是清醒还是糊涂,一时竟不知自己是七郎还是太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凝便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果真是个梦,也是糊涂了,我现在……是女帝了……唉……” 她闭上眼,缓缓地躺下,伏在温暖柔软的床上,静了一会儿,说:“都退下吧,朕要睡一睡,头疼。” 兰桡与琼叶不敢违抗,只得退下,陆离却纹丝不动,只在那里站着。琼叶张嘴想叫,兰桡却轻轻地摇头,抓着她的袖子将她扯了出去。 一时间,寝殿里寂静无声,仿佛能听到她轻柔的呼吸,伴着旁边熏炉的袅袅轻烟飘散开了。 又过了片刻,谢凝又睁开了眼睛,见到床前依旧站着个人,便眉头皱了皱眉,挣扎着要坐起来。可她哪有力气?只是撑起手臂便又要摔下去,陆离见了心尖一跳,忙上前将她一把抱住,让她靠在怀里,问道:“你渴么?” 她喝醉了是极易口渴的。 谢凝摇了摇头,抓着他的衣襟,靠在他怀里呢喃一般地说:“好暖……是你么?” 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语调,瞬间就叫陆离回到了两年前那个雪夜。那千尺悬崖与覆满白雪的层层松林,他一寸寸的翻遍了,才终于看到她躺在雪地里,冷得就像冰雪做的一样,怎么都捂不暖。 陆离不觉抱紧了她,喃喃地说:“是我,别怕。” 她却嫌弃地动了动,嘀咕着:“不对……梦里,还有血腥味呢……”她叹了口气,“陆离,你又骗我。” 陆离平日里藏起来的笨拙这一下全都露出来了,嘴唇张了张,又闭上了,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谢凝仿似清醒,知道这不是梦,想要将他推开,陆离只道她厌恶了,只好将她放开。然而酒意上涌,她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一推开陆离便倒在了床上。 锦绣虽然温软,陆离却还仿佛听到了一声“咚”的声音,他只是心疼,担心她摔疼了,咬着牙道:“你到底醉了还是在装?” 谢凝伏在枕头上,眼睛闭着,艰难地保持着清醒。“方才……我听到了。陆离,你……你还不起……” 陆离坐在龙床边上,久久地没有说话,直到她沉沉地睡过去。她太善于伪装,所以连段昀也不知方才在窗下她不过是装醉,只有他,只有他见过许许多多样子的她,才知道什么时候她是安心睡下的。 他矮下身来,在床边单膝跪下,指尖轻轻地抚摸着她脸颊上的伤疤,悄声说:“还不起也要还,欠你的,都还给你,你想要,都帮你拿到,你的仇你的梦,我都管定了。若是……若是到了那天,你仍旧嫌弃我,那……那……” 他说不下去了,他着实不敢想若是有一天她知道了一切,却还是厌恶他,跟别的男人相守一生的情形。他在咫尺之间看着她的容颜,而她安宁地睡着,眉目间一片安静乖巧,就像一只冬日里温暖中的猫儿,全然不知他的心在刀尖上滚、在油锅里疼。 陆离便又轻声道:“九娘,我把天下抢来给你玩,好不好?到时候你就别嫌弃我了,好不好?” 谢凝却什么都不曾听到。 是他自作自受,活该如此。 谢凝是喝多了,先时还硬撑着,但只听到陆离那句“我会还的”,便陷入了梦里。 恍惚里她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个夜晚,寂静的道观里不知为何来了一群黑衣人,一向苛责待她的观主忽然冲进了她的房间,叫道:“公主,快走!快走!骑上雪豹,它会保护你!” 她尚未反应过来,观主已冲了过来,瘦小如她力气竟大得惊人,一下子将她拽出了房间,扶着她上了雪豹的背上。 “公主,不要回头,往前走!下山去,他……”观主的话还未说完,四周的寒光便起来了,森冷的剑气竟然比九华山定终年不化的雪还可怕。她惊恐地看着平日里不苟言笑、只知叫她抄经书的观主自腰间抽出一把剑,一人独斗十几名刺客。 “师父!”她尖叫道。 “走!!!”观主却只有这一句话。 雪豹便带着她从云华观的侧门一跃而出,一路向山下飞驰。她紧紧抱着雪豹的脖子,单薄的衣衫在雪花里冷得像铁,她浑身都被冻坏了,渐渐失去了意识之时,却忽然感觉到了寒意。 她不觉低头,雪豹往前纵身,险险地躲过了一剑,对方却有弓箭手,接二连三的羽箭破空而来,逼得雪豹左支右绌,渐渐地到了悬崖边上。她看着渐渐围上来的黑衣人,一手抚摸着雪豹的脖子,与黑衣人对峙着。 这是无用的抵抗,她知道,因为对方除了围住她的黑衣人之外,还有弓箭手在后边。 仿佛是为了逗她,弓箭手自远处接二连三地射箭,却一一钉死在雪豹面前的雪地上。雪豹是她一手养大的,不曾惊慌,更不曾后退,她却清楚很,这次是不会有活路了。 “豹儿。”她抚摸着雪豹的头,轻声说,“你走吧,我不愿你陪我死,世间大好山河,你替我去看吧。” 雪豹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仰头低吼,万分不舍。她却不再多想,只对黑衣人冷笑着,道:“你们休想!” 语罢转身跳下悬崖。 她到现在还记得坠落时心脏难受的感觉,记得砸在一棵又一棵松树上的疼痛。她以为自己要死了,那时她是很害怕的,任何人都对死充满了恐惧。但是现在她知道了,这不过是一场梦,她会活得好好的。 随后,她又做了个梦中梦。 梦到他忽然出现,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将她从雪地里抱了起来。她仿佛看见了他的脸,却又什么都看不清,虽然他身上沾满了血腥味,十分不好闻,她只觉得他的怀抱暖极了。他将她抱着,在雪地里艰难地走着,一会儿便要摔一次。谢凝记得那时摔下时总撞到他的胸膛,硬邦邦的,这次的梦却很轻柔,好像他将她温柔地抱住了一样。 她更迷糊了,喃喃问道:“好暖……是你么?”他便说:“是我,别怕。” 同那时一模一样。 她差点就相信了,才忽然意识到周围没有血腥味,她好好地在宫殿里,刚刚才同段昀喝醉了。 于是她强迫自己醒来,与陆离说了句狠话,又沉沉地睡去。 第45章 决心 这一觉醒来,就是日上三竿,连早朝的时间都过了。 “陛下,您醒了?”琼叶一直守在旁边,见她睁开眼睛忙将她扶起来,问道:“陛下可是头疼么?婢子叫御膳房准备了醒酒汤,陛下可要喝些?” “无妨,朕没有宿醉的毛病,不过是梦到了些事情。”谢凝坐了起来,“朕梦到了从前养的雪豹。” “雪豹?”琼叶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东西,只好奇道:“陛下果真圣威天成,豹子那样危险的东西,也能成陛下的宠物。” 谢凝笑道:“朕捡到豹儿时它才刚出生,朕可不认得那是豹子,还以为只是毛色奇特的大猫,就抱回院子里养着。后来发现了,也曾想放生,但豹儿对朕情深,不愿离去,就连朕去了九华山修道,它也跟着。” “竟如此乖巧!”琼叶一边为她梳着长发,一边好奇道,“那陛下可是想了它么?让夏侯将军将雪豹接回宫中吧。” “接不回来了。”谢凝淡淡道,“两年前道观遇袭,师父与豹儿都为了保护朕,死了。” “怎会如此?”琼叶失色,跪下道:“陛下,婢子不好,婢子不该……” “起来吧,好好地跪什么?”谢凝笑了一下,“都是过去的事了,朕不过是昨晚梦到,才忽然说起的。” 她轻轻地抚摸着脸颊上的伤痕,轻声道:“那一晚,朕一直以为苛责待朕、总是罚朕抄写经书的观主孤身御敌,让朕骑着雪豹逃走,可惜朕依旧被刺客逼得跳崖。后来,是朕的雪豹将朕从千丈悬崖下驮回来的……” 她说到此处不由得一顿。在九华山时她便怀疑过,雪豹就算能找到坠崖的她,却怎能将她从千丈悬崖下驮上来?谢凝不由得想到了昨晚的梦,想到那似梦似真的对话,心尖不禁一跳——难道,救她上来的不是豹儿,而是他? ——休要多想,当时大雪封山,他即便知晓风声,又如何能上山救她? ——可刺客能上山袭击,为何他不能上山救人? ——他若能冒着生命危险在千尺悬崖下救起她,又怎会与她和离? 一时间,竟心乱如麻。 “陛下?”琼叶轻声叫道,谢凝猛地惊醒,一抬头便看到自己脸上的伤疤。 琼叶小心地问道:“那……后来呢?” 小丫头被她宠坏了,都会好奇追问了。谢凝道:“朕醒来之后才知道,原来观主已经为了救朕而死。而朕的雪豹,也中了毒箭,回到道观便发了狂。朕的脸,便是雪豹挠伤的。” “这……”琼叶本想骂一句“不知善恶的畜生”,想到雪豹是女帝心爱宠物,更救了女帝,便忍住了,但她的性子直率,哪能藏得住话?心里想的早写在脸上了。 “不要怪豹儿,若不是它,朕现在不过是悬崖下的一堆白骨而已。何况……”谢凝叹了口气,“豹儿对朕情深,伤了朕之后愧疚难当,已自行跳崖了。” 那之后,她便不想治这张脸了,留着这道疤,想许多办法,把那些害死了豹儿与师父的人一个个都找出来,千刀万剐。 琼叶见她神色郁郁,心里也难过得很,赶紧找了个话题岔开了:“陛下,您昨晚喝醉了,今日不上朝,满朝都在议论呢!” 谢凝果然感兴趣,问道:“都议论什么呢?”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问道:“可曾连累镇南王世子的名声?” “陛下放心,昨晚除了婢子、太尉、兰桡、青瓷,并无人知世子殿下来过。外头打听只知道陛下叫了酒宴,而太尉深夜醉醺醺地离去。”琼叶说着便是一笑,“大家都说,君王不早朝。” 想不到她的一生里也有美人误国这一笔,而且还是担着君王的角色。谢凝笑了,吩咐道:“让禄升好生照顾着太尉,御膳房有什么都让人给他送过去,把太医院的太医都叫来,给太尉好生看着伤。” 眼见陆离的名声坏了,谢凝心中便舒畅不少,她扔记挂着两年前的旧事与昨晚的梦,命人将酒奏折调了出来。翻阅之后才发现,两年前的冬天,陆离根本就不在京城。永定侯府的嫡长女陆裳嫁给了江南太守,陆离见丞相与御史都成一团,大约是厌烦了,也知道军队在这场文官的争斗里捞不到什么好处,便上奏告假,借口探亲,去江南住了半年多。从深秋到初夏,从未离开临安。 真是的,她在想什么?怎么可能是陆离呢?当时的她不过是个穷途末路的公主而已,陆离巴不得她死了才好呢,哪里会救她? 失望、伤心、放心……这么一想,谢凝也不知自己心里的哪种感觉多一些。她走到窗外看了一会儿雪地里盛放的白梅,终究狠下了心。 既然陆离不是救她之人,那她下手之时就不必顾虑,朝堂之上,哪有那么多讲究? 谢凝叫道:“琼叶。” 琼叶入内,谢凝走到御案前写了些字,吩咐道:“将这些东西准备好。” 琼叶不敢多看,只去准备了。谢凝又将官员的履历取出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心中稍有计算,便打算去找段昀商量,谁知才出了紫宸殿,便看到个官员急匆匆地离开。 “这是何人?”谢凝问道,她怎么不记得今日召见了什么人? “回陛下。”底下的小太监忙跪地应道,“太医院院正瞿永瞿大人奉旨来给太尉诊治,但是太尉给打出来了。” “打?”谢凝的脸色沉了沉,“哦,太尉脾气挺大的么,连朕派去的太医都打出来了?” “对。”冷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陆离不知何时来了殿前,道:“陛下,臣要求出宫。” “不行。”谢凝一口回绝了,“太尉,朕下了旨让你在宫中养伤,太尉怎好让朕食言于众?” 陆离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其实他和谢凝都清楚,以他的本事,羽林卫未必拦得住,只看他愿不愿意在她登基前闹一场罢了。 谢凝看着他,他也看着谢凝,两人互不相让地看了一会儿,最终是陆离退了一步。“不让我出宫也行,你将叶睿图叫来。” 叶睿图?谢凝的眼神沉了沉,吩咐道:“去传旨。” 禄升立刻应道:“是。” 他来这么一出,谢凝也不急着去找段昀了,一句话不说就回御书房里等着。不多时,琼叶回来了。 “陛下,您要的东西都准备了。” “嗯。”谢凝按照记忆里的程序都走了一遍,再用帕子小心地将东西包好,里三层外三层,才交到琼叶手里,叮嘱道:“待会儿放到配殿里去,带着帕子直接扔。小心些,回头记得洗手。” 琼叶点头:“是。” 她退下时,恰好叶睿图来了。 “骁骑长史。”兰桡在台阶前就拦了下来,微笑道:“陛下召见。” 叶睿图的目光动了动,也微笑道:“烦请姑娘通报。” 兰桡微微福身,走在前边,将叶睿图带到了御书房里。叶睿图忙拜道:“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谢凝先是吩咐,“去将太尉请来。”又笑道:“太尉好犟的性子,朕留他在宫中养伤,叫了太医过来诊治,他却将太医们都撵了出去,只要叶爱卿你来。叶爱卿与太尉情深义厚,朕好生羡慕。” 陆离为何叫他入宫,叶睿图心中清楚得很,只是不能说出来,谢凝大约也是恼了陆离不肯吐实话,才特意将话说得这般暧昧——宛如他与陆离之间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例如……断袖之癖似的。 叶睿图一口白牙都要咬碎了,在心中念了一万遍不可耽误大事,才将满嘴的话咽下。他性子自来极坏,偏爱捉弄人,从前便喜欢欺负谢凝,所以谢凝对陆离身边人大多称字,唯独对他连名带姓地叫。 这一次叶睿图吃了个哑巴亏,干脆也豁出去了,笑道:“回陛下,七哥的性子确实奇怪,不如让微臣前去安抚一二,以免触怒陛下。” 陆离恰好此时进来,听到那个“七哥”,差点将昨晚的酒也要吐出来了,他瞪了叶睿图一眼,道:“陛下……” “朕知道,太尉与叶爱卿多日未见,有许多话要说。”谢凝笑吟吟地说,“不过既然是在宫中,还请二位忍耐一二,快将正事办了。” 陆离的脸色登时不好看了——什么叫“忍耐一二”?哪来的“多日未见”?这话听着怎么这般不是滋味呢? 偏偏叶睿图还不放过,在他面前用一种又温柔又担心、假的戏子也不如的语调说:“七哥,我担心你的伤,将衣服脱了我看看,好么?” 叶睿图话音落下,陆离便看了谢凝一眼,眼神很显然是要说“男女有别、陛下回避”。不料谢凝却一手撑着下巴,笑吟吟道:“太尉,脱呀,耽误了伤势可不好。” 叶睿图差点笑了出来,陆离的脸又红又白又青,干脆也不犹豫了,三两下将上衣除了,背对着叶睿图坐下。 谢凝一看便松了口气,陆离背上的有一道长长的伤口,虽然看起来恐怖,伤口也有渗血的迹象,但不像特别要紧的样子。 “陛下看够了?”陆离语气微冷。 “嗯,看够了。”谢凝神色不变地点头。 叶睿图便道:“陛下也见了太尉的伤势,未免药味打扰陛下,请陛下恩准微臣与太尉到配殿上药,如何?” 谢凝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琼叶,点头道:“准。” 第46章 拿捏 陆离拉上衣服,便与叶睿图往配殿去了,禄升在后边跟上,替两人守在门前。进了屋子,叶睿图才关上门,陆离便撑不住靠在了榻上上,嘴唇都白了一分。 “侯爷!”叶睿图惊叫,忙将随身的药箱取出来。陆离艰难地将上衣脱了,叶睿图立刻施针,片刻后,陆离背上的伤口缓缓流出一串黑血,两人才都松了口气。 叶睿图额头上全都是汗,一边将余下的针刺入穴道,一边问道:“侯爷,你嫌命长了就喝酒?我叮嘱过许多次了,自从那之后,绝对不能喝酒,你当我说着好玩吓你呢?” “我知道。”陆离闭上眼睛,伏在榻上,道:“她昨晚用段昀气我。” 叶睿图简直哭笑不得,“侯爷,大哥!你都知道她是故意用段昀气你了,你还上当喝酒?巴不得将自己的命搭上么?” 陆离沉默不语。 他自小不能沾酒,一旦喝酒,轻则身上起红色小疙瘩,浑身麻痒,重则心跳过剧,陷入昏厥。这毛病陆离藏得极深,屈指数来也只有他的母亲以及谢凝、叶睿图、程钧知晓而已。陆离平时也十分注意,绝不沾酒,只是昨晚隔着屏风与纱幔,听她与段昀在窗下言笑晏晏,他心中便烦闷难当,不知不觉就喝了酒。末了被谢凝一顿半梦半醒的话伤了,回了配殿只知难受,昏昏沉沉地便睡了。 一直到早晨醒来,发现脉搏与心跳皆不对劲,背上更是剧痛,陆离才察觉自己干了什么蠢事。恰好谢凝派太医过来,他便找了借口将叶睿图叫来。 不过,这等蠢事他是不会让叶睿图知道的。陆离闭眼上,淡淡道:“她开心,也就随她吧。” “拿自己的命逗她开心,我看你是伤糊涂了。”叶睿图嘀咕,孤身如他,着实不懂这些情情爱爱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一会儿甘之如饴一会儿穿肠□□。他心知不该,却又忍不住幸灾乐祸:“侯爷,我能说你现在作茧自缚么?” 若不是当初年少轻狂、太过自信,今日又何必落到这个地步? 陆离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事情怎么样?” “妥当,宴会当晚送不来,你打我军棍。”叶睿图保证着。 陆离便不说话了。 等叶睿图将银针都拔下了,才发现陆离睡过去了,看来是累坏了。叶睿图不敢在宫中久待,同禄升说了一句便提着药箱离开了。只是不知怎么的,越走脑袋越是迷糊,快到崇安门时,眼前竟一花,再甩头,眼前已多了个身穿劲装的女子。 “你……”叶睿图看着她登时什么都明白了,只是明白了也晚了,他摇晃一下,倒了下去,只留下一句。“糟了,为何是你……” 青瓷蹲下看看着雪地上躺着的男子,面无表情地沉吟了片刻,伸手抓住男子的脸颊,往外一扯。叶睿图的眉头登时皱起,吓得青瓷噌的一下躲到了屋檐上。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青瓷才遵照吩咐,将叶睿图扛起,往深宫走去了。 御书房里,琼叶走来,轻声道:“陛下,青瓷来报,一切妥当。” “嗯。”谢凝正在第三遍洗手,接过兰桡递来的手巾擦干净了手,道:“令夏侯淳带着一队羽林卫去传旨,哦,带上紫宸令,就说太后镇日无聊,令陆老夫人入宫陪伴。” 琼叶心头一震,道:“是。” 永定侯府与皇宫并不十分遥远,两刻钟后,陆老夫人便请来了。她在谢凝面前跪下磕头,称道:“民妇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凝坐在龙椅上看着跪在地上之人。 按律,一品官之妻或母都可封一品命妇,号国夫人,入宫当按品大妆。但冯氏作为妾室,虽然有个“老夫人”的称呼,却不曾有命妇封号,入宫来也只能在头上戴个银簪,自称“民妇”。想想当年她因儿子何等骄傲,如今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谢凝便觉得无趣得很。她从前倒是心心念念着要将冯氏与林翎儿狠狠地折腾一顿,最好将她受的苦通通都还回去。但现在,她的目光却不由得放得长远了,看到了冯氏的价值。 “平身吧。”谢凝淡淡道,“太尉的伤势太医已看过了,并无大碍,但老夫人难得进宫,便暂时住下吧。兰桡。” “陛下。”兰桡听令。 “你与夏侯卿一同,将老夫人送到长乐宫去,就说请太后看在往昔里,多多照料老夫人。” “是。”兰桡点头。 冯氏只吓得面如土色,咚的一下就在地上磕了个头,颤声道:“陛下饶命!陛下,民妇知道从前做错了许多事,民妇万死,但求陛下看在我儿于江山也曾有尺寸功劳的份上,莫要为难我儿!” “老夫人说什么话呢?朕为何听不明白?”谢凝淡淡道,“朕不过是请你在宫中做客,陪伴太后罢了,老夫人这样惶恐,难道朕还未登基,在民间已有恶名么?” 冯氏怎敢说她听到梁府将满门抄斩时,心中是怎样恐慌?她只恨谢凝坐在龙椅上,距离太远,不能膝行到她身边,抓着她的裙摆求饶。她一生只在后宅中弄些恶毒的妇人手段,若说到朝廷大事,她是一点主意也没有,只好胡乱求饶。 “陛下,民妇万死,求陛下不要为难我儿……民妇愿死,民妇但求一死……” 这样子极是可怜,连谢凝见了也要叹一口气,她自龙椅上站起,绕着冯氏了走了一圈,绣了金龙的裙摆便在冯氏的视线里扫过。冯氏越发胆颤,方才还想着要扯住谢凝的裙摆求饶,如今却动也不敢动了。她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忽然觉得头上一轻,不由得伸手摸了一下,才发现谢凝将她头上的银簪给摘了。 “送老夫人去长乐宫。”谢凝道。 兰桡挥手,两个身材高大的太监便上前来,将冯氏的双手架住,把她拖了出去。门外夏侯淳带着一队羽林卫等着,兰桡从容走在前边,一队人默无声息地拖着已站不住的冯氏到了长乐宫。 夏侯淳在殿外守着,兰桡得了通报便进去,先拜见了太后,再恭敬禀报:“启禀太后,陛下恐太后镇日无聊,特召永定侯之母陆老夫人入宫,陪伴太后。现陆老夫人已在殿外,请太后示下。” 陆老夫人?陆离之母?太后的神色动了动,点头道:“哀家知道了,桂棹,去安排好。” 侍立的老女官点头应是,即刻安排去了。太后又问了些女帝的事,兰桡一一作答了,又领了赏赐,才回紫宸殿禀报女帝。 “回陛下,陆老夫人已在长乐宫安置下来了,太后命婢子传话,请陛下安心,她必定妥当待之,以免陛下烦忧。” 谢凝点头,正待说话,忽然前头琼叶一声惊叫,急促的脚步声才传来,一道人影已冲到了她面前。他来势汹汹,大有将她拆骨入腹之势,谢凝却嫣然一笑,扶住了发髻上的银簪,道: “陆离,你敢。” 第47章 要求 谢凝发髻上的银簪就是冯氏的,陆离不可能不认识。她以为能拿住陆离的短处,不曾想陆离竟未停下脚步,闪电般到了她面前。谢凝一惊,手已经被他抓住了。 陆离抓着她的手仔细地闻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才终于松懈下来,直到此时,才终于看了她一眼。 他身上只穿着单衣,发冠也未曾戴上,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肩上,分外的狼狈。然而眼角还残留着慵懒的睡意,那双眼睛却已经完全醒了过来,森冷如刀地盯着谢凝。 谢凝最初的惊讶已经过了,此刻被他一看,立刻做出一脸无辜的样子,对着他眨了眨眼。“太尉,你这是御前失仪么?” 她竟不知悔改!陆离眼中才消退一点的怒意又涌了上来,他扬手将一件事物砸在御案上,沉声道:“谢凝,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谢凝好奇地看了一眼,却是一块没烧干净的手帕,只剩一个角而已了,隐约还能看到那一角是个葡萄一样的花纹。 “这个啊,太尉放心。”谢凝安慰道,“这不过是朕临时起意令宫女们绣的,并非太尉旧物,太尉不必如此愤怒。” “你还给我装傻!”陆离怒道,“十丈红软是什么肮脏东西?你竟敢……” “竟敢拿来对付你么?”谢凝截口道,“朕当然知道,十丈红软是江湖上不入流的迷1药,但这有何关系?只要能将你迷倒了,朕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你……”陆离的脸色被她气得铁青。 “还请太尉回去更衣。”谢凝不疾不徐道,“朕请了表哥过来议事,若是表哥看到太尉如此衣衫不整,万一怀疑朕与太尉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却怎么好?哦,还有,朕劝太尉回了偏殿之后且将心态放好了,朕待会儿要什么,太尉最好给什么。朕知道太尉是个孝子,必不会令老夫人受苦,对吧?” 陆离闻言又看了她许久,再闭了闭眼,方才道:“你要什么,直接同我说,我酌情一二,当然都会给你,你竟然……” “酌情一二?朕可最怕酌情一二这四个字了。”谢凝的脸上还带着笑,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太尉,你现在没有跟朕商量的筹码,朕可以什么都不要,拼个玉石俱焚,你却赌不起。毕竟,你在世上也只有这一个亲人了,不是么?” 陆离再次被她的话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一会儿才问道:“你究竟要什么?” 谢凝也不瞒他:“后天便是朕的登基大典,整个典礼,从离开皇宫到晚上的赐宴,骁骑营都要护卫住。” 陆离心头满是怒气,闻言不禁冷笑道:“陛下不是最相信夏侯淳么?为何将这等攸关性命之事交给我?” “因为夏侯卿要护卫长乐宫啊。”谢凝含笑道,“太后与老夫人的安危更重要,不是么?” 陆离再度被拿住软肋,只能愤而拂袖,转身而去。没想到竟在暖阁门口遇到了段昀,段昀见他如此怒气冲冲,不由得一愣,而陆离已头也不回地经过了。 “太尉这是怎么了?动这么大的气。” “朕哪知道呀?”谢凝的声音依旧无辜得很。 她当然不知道了,她甚至不知道他醒来发现自己中了十丈红软时是怎样的心情!十丈红软是什么东西?最下等的迷药,虽然见效迅速药效也短,只有半个时辰而已,但需要在调制后一刻钟内使用。而调制十丈红软有一件东西是决不能少的,就是野生漆树汁。一个弄不好,她就要浑身上下都是斑疹,她是要登基的人,这时候闹出个斑疹来,还怎么得了? 他担心得心都提起来了,她却一脸笑嘻嘻的样子,同他开玩笑,还敢用他母亲的性命做威胁!她是何时学会这些不入流的手段的?这些手段拿来对付旁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拿来对付他?! 陆离也不知自己心中是焦急多些还是愤怒多些,他匆匆将自己弄整齐了,回到暖阁,段昀与谢凝已经开始说着笑喝茶了。 段昀见到他便沉下了脸,明摆着不喜欢他,谢凝却将表面功夫做得很足,道:“太尉来了?兰桡,赐茶。” 仿佛方才吵架威胁的不是她,惹得他大怒的也不是她。 谢凝笑盈盈道:“表哥,朕方才已同太尉商议过了,后天登基大典由骁骑营护卫,表哥不必担心。哦,对了,表哥,朕方才提议的人,表哥以为如何?” 人?什么人?陆离望向她,谢凝却一副看不见的样子,只是看着段昀。段昀看着这两人,不由得好笑,还真是冤家路窄、一生对头。不得已,段昀只好做那和事老,道:“方才陛下同我说,户部度支司员外郎,由宋明璋担任。” 宋明璋?陆离皱眉。 谢凝只是端着茶在喝。 段昀只能又好心解释道:“便是原户部仓司员外郎。” 就是因为直言而遭到先帝流放到凉州的那个前任户部仓司员外郎?陆离倒是没什么意见,仓司员外郎与度支司员外郎都是谢凝的人,至少能将国库抓得紧,不至于从国库里漏钱。 段昀见陆离也不像是有意见的模样,便继续方才的话题道:“只是从凉州赶回京城,便是快马加鞭也要十天,若是路上出什么意外……” “不会出意外的。”谢凝头也不抬地说道,“太尉会派人护送的。” 段昀的话便顿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对面的陆离,陆离也低头喝着茶,便又担心道:“即便如此,那是先帝流放之人,孝道不可废,陛下若是将宋大人赦免,恐怕御史一派有话要说。” “那就趁着朕登基,大赦天下,再让宋明璋对朕来个救命之恩。”谢凝道。 段昀不禁笑着摇了一下头,他这个表妹,分明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了,却还要叫他过来“议事”,难道就为了将他摆在这里硬咯太尉么? “陛下。”陆离显然就是这么想的,他将茶盏放下,道:“既然陛下已下旨,容臣离宫安排一二。” 早上还不肯放人的谢凝此刻一点也不迟疑,反正她早上留着陆离也不过是制造个机会,为了是将冯氏给弄进宫来、捏在手上。“去吧,禄升,送太尉出宫。” 一口气将两个人都打发出去了,也不知要同段昀说什么。 陆离冷着脸离开了紫宸殿,禄升小心翼翼地跟在后边,轻声道:“请太尉放心,奴必定护得老夫人周全。” 陆离停下脚步,道:“不必,有这个功夫……” 还不如帮他多盯着谢凝与段昀呢。 这后半句话没能说出口。 两年夫妻,陆离是亲眼看着谢凝如何从一个冷言寡语的木头孩子长成如今这嚣张玲珑女子的,他清楚谢凝,她个性纯良。她心中还有恨意,若是林翎儿在她手中,早被千刀万剐了,但对于一个老妇人,她却下不了手。所以,即便是用了手段将他的母亲抓了去,也不过是拿来吓吓他而已。 因此,陆离并不气她将他的母亲抓到宫里,他生气的不过是谢凝用这种手段与心思对付他而已。只是他也清楚,如今除了给她利用,没有其他的办法能消除她心中的怒气。 叹了口气,陆离挥手让禄升退下,在紫宸殿外上马,骑着狮子骢离开了皇宫。 回了侯府,进了书房,他书房里却有个人。 陆离一肚子心事,便没看仔细,只道:“我已无大碍,你回骁骑营去……” “我不回去!”叶睿图道,“我要在你这侯府里住两天!” 陆离整理袖口的手便停了下来,转身看了叶睿图一眼。 “我……”叶睿图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也不知怎么搞的,他那张白净的脸上青青紫紫,活像开了个染料铺一样。 陆离眉头也没动一下,当下衣服也不换了,上前提着叶睿图的衣领就往外走。“回营。” “我不去!”叶睿图挣扎,“你无缘无故地去兵营做什么?” “奉旨传令骁骑营,布置登基大典上的护卫之事。还有……”陆离的脚步一顿,“看看它。” 叶睿图趁机逃脱了他的魔爪,整顿衣冠,努力变回风度翩翩的叶智囊。“小心再被挠一爪子。” 陆离却不再接话,策马离开京城,径自往东边去。行了不过二十里,一座堡垒便在山间出现。哨塔上的士兵远远地见了雪白的狮子骢,忙传令道:“是侯爷——侯爷来了!快开门!” 沉重的闸门缓缓地打开,狮子骢轻巧地上了踏板,沿路将士们不住地叫道:“侯爷!”“侯爷安好!” 陆离微微颔首,在一处凿开的山洞前停下,问道:“近况如何?” “回侯爷的话,余毒都清干净了,只是凶了许多。”守卫的黑衣女子道,“您看是否……” “不碍事。”陆离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吩咐道:“尽早装好。” “是!” 第48章 贺礼 谢凝让骁骑营来护卫登基大典,倒不是怕中途出什么意外,毕竟对于权臣来说,年幼的皇子和女帝一样软弱可欺,容易利用。暂时,权臣们还没想过将她从皇位上踹下去。 她防备的不过是陆离带着骁骑营踏平皇宫,所以才让羽林卫留守宫中,拿捏住陆离的死穴。也仿佛幸亏她出了这么一招,在她为了登基之事忙得晕头转向时,陆离并未给她捣什么乱。 一切风平浪静,转眼之间便是登基之日。 钦天监选的黄道吉日,十二月初一。这一天仿佛确实不错,京城累积了一个月的雪在这天都融化了,天晴日朗。谢凝穿着厚重繁琐的礼服,脸上始终保持着肃穆威严的表情,从头到尾将仪式走了一遍。 先是祭天,接着祭祀太庙,追尊四代考妣,然后告祀社稷。这就几乎在皇城里走了一遭。接着回宫,将大裘冕换成衮冕,移驾含元殿,礼部宣读先帝的传位诏书,新帝做做样子重新接过传国玉玺。接着礼部再宣读新帝的继位诏书,追封先帝,册封大臣,大赦天下。接着便是升御座,新帝正式坐上含元殿的龙椅,百官上表称贺。 到了这一步,新帝便是这个王朝的真正主人,万人之上。最后,新帝再次将衮冕换成常服,晚上赐宴群臣,接受群臣的祝贺。 “呼……”谢凝回到紫宸殿便不想动弹了,哀嚎道:“朕浑身骨头都酸了,这还要陪群臣喝酒,世上哪有这样苦命的皇帝?” 兰桡不禁抿嘴笑了,与琼叶并一群宫女们合力,将软成一把丝绸的女帝架起来,为她换上常服,将她梳洗好。末了,兰桡还问道:“陛下,可要将步辇抬进来?” 肩舆可在室内行走,到了紫宸殿外再换銮驾。 谢凝闻言不禁笑了,她许久未曾有过这等被宠溺的感觉了,十分享受,只是不容许自己沉湎,她叹了口气,从锦榻上站了起来,道:“起驾吧。” 兰桡看着方才还蔫蔫无语,恨不得连睁眼睛也叫人服侍的懒散女子,只在这一站之间就变成了含威不露的女帝,心中只是赞叹,扬声道:“吾皇起驾——” 谢凝在众人簇拥下离开紫宸殿,登上銮驾之时,还看了守在门外的夏侯淳一眼。夏侯淳点头俯首,谢凝便安心离开了。 登基大典乃是一国大事,赐宴自然在含元殿。月上梢头,含元殿中群臣已就绪。陆离站在丹墀之下,只听礼官高声传道:“陛下驾到——”便与群臣跪下,山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边传来窸窣声,陆离抬头,只见她严妆而来,一头青丝部分挽在头顶做高椎髻,剩下的尽数挽在脑后做圆髻,不垂一丝。高椎髻上戴着一只小小的凤钗,凤头朝里,细长精致的凤尾却顺着高椎髻蜿蜒而下。高椎髻正中插着一把八宝白玉梳,边沿盘踞着一条金龙,无言地暗示着她的身份。除此之外,鬓角各一只金镶玉梳左右相对,圆髻上是六支嵌玛瑙镂金花对钗。 她脖子上戴着一条嵌珍珠宝石项链,项链由嵌着珍珠的镂空金球与圆柱状的玛瑙交替串联而成。项链下端是一个圆形金饰,当中镶嵌一枚晶莹的鸡血石,金饰下方垂着一枚水滴状青金石。青金石下边便是她赤色的诃子与藕色高腰襦裙,外罩赤金绣盘龙云海的锦缎大袖衫,手上挽着大红纱绣鸟衔花草纹的披帛。 这高椎髻、凤钗、诃子、襦裙,若是京城世家的其他女子穿起来也尚可,依旧是一副高华气度。但那云海盘龙赤金大袖衫往外一罩,金龙八宝白玉梳往头上一压,便生出了一股皇家气度,如丹凤朝阳般气度华严。 陆离一直清楚她的容貌秀美,只是从来不知道她除了娇柔与楚楚之外,还能有这样华贵的样子,一时竟有些痴了,差点没听到她的话。 “平身。” 谢凝眼见他差点失仪,心中便觉得痛快,她目光在殿中一扫,将众人的位置看在眼里。礼部显然是给她一顿折腾弄怕了,安排位置时便将她的心思猜了一顿。殿上席位第一排左边太尉陆离,右边丞相高崇祎,两个当朝一品大员。接着便是御史大夫江自流与镇南王世子段昀。 余下各官员按品阶排列不提。 谢凝非常满意,点头道:“都坐下吧。” 群臣落座,便由礼官赞颂,群臣举杯祝贺新帝万岁。谢凝眉头也不皱地喝下三杯酒,脸上微显红晕,目光流转,落在段昀身上,笑问道:“表哥,今日朕登基你送什么给朕当贺礼呀?” 段昀脸色微红,站起行礼道:“回陛下,微臣代表大理镇南王府献上翡翠玉佛一尊,恭贺陛下登基,国运永昌。” 谢凝点头赐酒,如此轮流,但凡能说得上话的都将朝贺之礼奉上,最后只有陆离一人坐在位置上,神色淡淡地喝着酒。群臣一时都将目光投了过去,高崇祎笑问道:“不知太尉为陛下献上何物?” 陆离还未说话,谢凝便道:“太尉为护送先帝梓宫而受伤,一片忠诚之心便是对朕最好的贺礼,对吧,太尉?” 笑话,她可不敢收下陆离的东西。陆离早年到处游历,阅历非凡,手下有许许多多能人,如今他母亲还在她手上,万一出个什么东西叫她中毒的,叫她如何是好? 不料陆离忽然一笑,站起道:“陛下恕罪,非是臣不肯献礼,而是臣的礼物是个活物,要等诸位大人献上了才能送进来。” 活物?群臣不由得想到了从前给皇帝献上的活物——那风情各种的美人,难道太尉竟然要给女帝献上美男么? 谢凝的心里也打鼓着,拿不准陆离要做什么,但她一向无所畏惧,依旧点头道:“那朕便看看,太尉送上的是何物。” 陆离抬手击掌三下,四名高大的骁骑营士兵便将一个巨大的、盖着黑布的东西给抬了进来,咚的一下放在地上。 “唬……”黑布之后立刻发出一声低吼。 群臣登时色变,然而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陆离已将黑布掀开了。里边是个巨大的铁笼,笼子里赫然是一只半人高的白色豹子! “陆离!放肆!”高崇祎、江自流与段昀同时喝道,“来人!护驾!” 四周的护卫却没有动,他们当然不会动,因为从祭天开始,护卫女帝的就是陆离统领的骁骑营,而非皇宫里的羽林卫。 高崇祎与江自流见状又喝道:“陆离,你大胆!含元殿之上,你竟敢谋反?!” 话虽如此,两人心中也有不禁战战。任是他们俩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动辄血雨腥风,但在陆离绝对的武力之前却如此不堪一击。他们有再多的权力又有何用?陆离挥剑直指,骁骑营现在就能将他们全都杀了! 殿中一时寂静如死,高崇祎与江自流的心都提了起来,直到此时,谢凝的声音才响起。 “豹儿?” 白色的豹子本来都趴下了,闻言立刻站起,仰头叫道:“唬!” 谢凝声音里满是欣喜,问道:“当真是你?太尉,你这礼物朕可着实喜欢,来人,将笼子打开!” 群臣登时吓得面无血色,叫道:“陛下不可!” “哎,不碍事。”谢凝笑道,“这雪豹是朕从前养的,不会伤了朕的,众位爱卿放心。太尉,将笼子打开。” 陆离仰头看着她,谢凝的脸上带着笑,没有丝毫的害怕。他便将笼子的锁头去掉,开了铁笼。笼子一开,雪豹便如闪电般窜出。 “妹……!”段昀吓得面色惨白,瞬间站了起来,连衣袖扫翻了酒盏都不知道。 而雪豹跳到谢凝面前,却只是仰头“嗷”的叫了一声,乖乖伏在谢凝脚下。谢凝满脸慈爱地伸手抚摸着它的头,轻声道:“豹儿乖,别闹,待会儿给你吃鹿肉。” 鹿肉一词仿佛逗乐了雪豹,它仰起头,眯着眼睛蹭了蹭谢凝的手心,温顺得好像一只大猫。 谢凝被它逗得笑了,又揉了一下雪豹的脑袋,才道:“诸位爱卿不必慌张,朕的雪豹不伤人,爱卿们,继续宴席。”说着又吩咐道:“来人,让御膳房准备些生鹿肉,切好了送来。” 太监们立刻去传话,不多时便将一盘子生鹿肉送来了,就放在御案上。谢凝瞧着那鹿肉,仿佛没见上边红生生的肉色,换了双筷子便夹了一块举起,雪豹仰头嗷呜一声就吃下去了。 刹那间,血肉撕裂的声音清楚地响在大殿里,大半朝臣都白了脸,再也吃不下去。谢凝却浑然不觉,自己喝一杯酒,同朝臣说几句话,再夹起一块鹿肉喂雪豹。 陆离只在殿下从容而淡定地看着,眸色沉沉。 第49章 雪豹 谢凝只在含元殿坐了不久,便以不胜酒力为由离开了,出了含元殿,登上銮驾便将雪豹叫了上去。 “豹儿,来。” 雪豹却不肯动,它仰头“唬”的叫了一声,随后趴在了地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只是看着谢凝。 “噗……”谢凝不由笑了,走下銮驾摸了摸雪豹的头,问道:“豹儿想驮我跑呀?” 雪豹又是一仰头,“嗷!” “那好吧。”谢凝点头,侧身坐在了雪豹背上。 “陛下!”兰桡等宫女太监吓得全跪下了,兰桡道:“陛下疼爱雪豹,与雪豹情深,奴婢们都懂,可陛下方才喝了许多酒,又与雪豹久别,贸然骑着雪豹恐有不妥。陛下,请三思啊!” “请陛下三思!”宫女太监们齐声道。 谢凝却没在意,“朕喝了些酒,正好吹吹风,雪豹是朕养大的,不碍事。兰桡,你去叫御膳房准备醒酒汤。豹儿,咱们走!” 雪豹仰头低吼一声,往前一跃便是一丈来远。它起初速度还控制着,只怕摔了谢凝,谢凝却笑道:“豹儿,跑起来,不碍事!” “嗷——”雪豹大吼一声,撒开腿就跑,轻快更甚陆离那匹狮子骢。只是豹子都不善长久奔跑,过了一会儿雪豹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尾巴甩开甩去地在石板道路上走着。 谢凝也整了整被风吹乱的发,等着后边大呼小叫的宫女太监们追上来,便在此时,哒哒的马蹄声传来,一匹紫骝停在了雪豹旁边。 “……!”段昀坐在马上,胸口起伏,一双从来温和的眼睛瞪着她,好一会儿才道:“这若是在王府里,我非罚你去祠堂跪两个时辰不可!这等事也是能胡闹的?天子之体,万金之躯,倘若有个好歹,我如何同娘亲与先帝交代?” “大姑姑恐怕会罚你跪祠堂,至于先帝么,只会懊恼朕没活到十七皇子回来吧。”谢凝掠了掠鬓边的发,揉了一把雪豹的头,轻斥道:“不许吓唬别人!” “嗷!”雪豹登时委屈,马儿天生怕豹子,见了它便不敢靠近,这也能怪到它头上?它像只大猫又不是真的大猫! “你……唉!”段昀真是又气又想笑,下了马随手把缰绳散了,跟在雪豹旁,同雪豹慢慢走着,无奈道:“陛下,满朝文武都快被你吓死了。” “朕知道。”谢凝笑道,“那厮故意的,朕也只好勉为其难收下他这个顺水人情。” 不管陆离是否真的想将雪豹给她送回来,挑着宴会上送必定是故意的。大约因她要骁骑营护卫,陆离便趁机想吓唬吓唬那些文官。所以特意将雪豹送过来,做出危险的样子,等高崇祎喝了护驾才知道,这满朝军队,没一个是在他们手上的。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他们没一个能拼得过陆离。 “他想敲山震虎,朕只好狐假虎威了。”谢凝道。 段昀后来也猜到是这么一回事,然而听她亲口说出,虽更放心了,仍忍不住道:“即便如此,陛下也不该随便雪豹在大殿上跑,若是雪豹不认得陛下了……” “嗷!”雪豹闻言蓦地一停,一爪子刨在地上,又叫了两声。“嗷嗷!” “行了行了,我知道豹儿没变坏。”谢凝宠溺地安抚道,“表舅舅坏,我们不给他吃鹿肉,好不好?” “唬!”雪豹这才满意了,继续往前走。 段昀在后边,被“表舅舅”这个称呼震惊了一会儿,才又追上去,“陛下……” “表哥不必担忧,你以为,陆离为何敢放出豹儿?”谢凝安慰道,“满宫殿都是骁骑营的将士,豹儿若真敢伤朕,扑过来之时便能一只刺猬。再者,陆离在呢,情况不对他便能一掌打碎豹儿的心……” 雪豹不禁抖了抖,尾巴可怜兮兮地挠着谢凝撑在它背上的手。“唬……” “知道了吧?乖乖的就不会挨打。”谢凝揉着它头上的毛发,笑道:“表哥你放心,现在陆离形势一片大好,他是绝不会弄死朕的,连朕的一根手指头他都不敢伤。他啊,还想着要朕的心,拿去再玩弄一回呢。” 是么?段昀瞧着这个势头,太尉的胜算并不大。 “那当然了。”谢凝笑道,“朕的心都死了,哪来的心给他?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罢了。朕现在啊,只想好好地当这个皇帝。” 段昀这才终于放下心来,点头道:“陛下心中自有打算,臣不敢妄言。” 表哥什么都好,就是太古板了,像方才那样,如同真正的兄长一般训斥她多好?谢凝笑着摇头,要看就到紫宸殿门口了,便轻轻跳下雪豹的背,笑道:“表哥,你来。” 段昀走到她面前,谢凝拍拍雪豹的头,柔声道:“豹儿,这是世子,同他问好,以后不许对他无礼,明白么?” 雪豹看看谢凝,再看看段昀,低低地“唬”了一下,抬起了左前腿。段昀看着不禁好笑,也抬手握了一下它的爪子。 “好了,以后它便不会对你无礼了。”谢凝揉了雪豹的头作为夸奖,“夜深了,表哥回去吧。” 段昀作揖:“臣告退。” 谢凝也带着雪豹回到紫宸殿,殿前已经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看到雪豹都颤抖着。 “唬?”雪豹歪头,蹭了一下谢凝的手。 “都是我的人,以后不许吓唬他们,懂么?”谢凝叮嘱道,带着雪豹在宝座上坐下,将贴身的宫女们都叫来,一个个地指给雪豹看。 “兰桡、琼叶、青瓷,以后她们的话,你也要听,否则我便不给你吃鹿肉了。” “嗷!”雪豹仰头叫道,为了表示友好,还依次走到三个女官身边,一个个地蹭了一下,吓得琼叶青瓷脸都白了,好在兰桡虽然害怕,依旧磨了一下它的头,温和道:“雪豹公子好乖。” 雪豹得了夸奖,十分得意地仰起头,迈步轻巧地回到了谢凝身边。谢凝将它按趴下了,叮嘱道:“我去沐浴,你乖乖呆着,不许乱撕纸,不许撕衣服,知道么?” “嗷!”雪豹答应。 谢凝放心地去沐浴,换了寝衣出来,紫宸殿里惯常烧着地龙,她沐浴后便只穿小衣纱裙,外边披着一件对襟纱衣,发髻已经拆散了,只用一根碧玉簪随意挽着。谢凝看了一眼乖乖趴在地上等她的雪豹,吩咐道:“都下去吧,往后雪豹会守夜的,你们都到小门外去。” “是。” 宫女们退下,琼叶值夜,下了帘幕就守在小门外。隔了一丈远,才是另外值夜的小宫女。 谢凝斜靠在龙床上,招手让雪豹过来,对着雪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问道:“娘亲问你几个问题,你若是不说实话,娘亲便不喜欢你了,知道么?” 雪豹十分习惯这种问话的方式,也不做声,只是点头。 谢凝便问道:“方才他一直跟着,对么?” 雪豹似乎歪头想了一下他是谁,然后点头。 她就知道。谢凝松了口气,若是世上谁对雪豹最不放心,便是陆离。因为陆离知晓雪豹对她有多信任,所以时长担心这小东西给她一爪子。 “手。”谢凝道。 雪豹乖乖地将爪子抬起给她,低低地“唬……”的一声,仿佛这还不能表达它心中的委屈,它递完爪子又嗷的一下蹭进谢凝怀里,不住地求蹭。 “噗……”谢凝只好随便它撒娇,也是怪可怜的,好好的猛兽,爪子都给陆离剪了,叫这孩子怎么能不委屈。 “好了好了,不撒娇了。”谢凝抱着它问道,“当年是你将我驮回道观的?” 雪豹点头。 “你在山底下发现了我?没有别人?”谢凝追问。 雪豹歪着头,也不知道犹豫还是没听明白,好一会儿才点头。“唬……” 谢凝心中一半放心一半失落,现在好了,陆离留给她最后的一点猜测也烟消云散了。现在,她还是想想要怎么熬过这几天,等宋明璋回到京城吧。 叹一口气,谢凝拍了拍雪豹的头,道:“行了,娘亲累了一天,累死了,明天再同你玩,乖乖睡觉去。” “嗷!”雪豹乖乖趴在床下。它看着谢凝在龙床上闭上眼睛,慢慢睡熟,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爪子,登时委屈得不行,厚厚的肉垫在地毯上徒劳地划了几下,又想起被那个人抓回去的情形了。 那个从前长年霸占娘亲的床,还一回来就将它赶出娘亲的房间,将门关起来的男人,先是敲晕了它,接着又将奇怪的药灌进它的嘴里,叫他变得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接着就拿着它的爪子,一句句地叮嘱着。 “她若问你谁救了她,你要说是你自己,知道么?” “唬!”雪豹瞪眼,怎么能骗娘亲呢? 那人便眼睛也不眨一下,手中匕首一削,将它爪子上的尖甲削了。 “嗷!!!”雪豹挣扎,差点飙泪,它的爪子!它身为猛兽的爪子! 那人一手按住满地乱滚的雪豹,又问了一回。“知道了?” 雪豹不服,依旧挣扎要走,而他每问一句就削一段指甲,最后雪豹看着自己只剩后腿的一个爪子了,只能忍辱答应了。“嗷嗷!” “很好。”那人点头,手起刀落将爪子给削了。 “嗷——!!!”雪豹惨叫,生气地炸毛,一口咬在那人肩膀上。当然是不敢用力的,娘亲说过,除非有人要杀她,否则不能咬人。可是总要吓唬他一回!叫他知道什么是猛兽! 陆离手一抬就将它捏着下巴拿开了,低头看它一眼,面无表情地摸了一把雪豹的头,道:“剪掉爪子,是为了去她身边。因为你将要在一个充满了危险和算计的地方保护她,所以你要更乖更安全,更懂与人相处,懂了么?” 雪豹不懂,它只知道这三年来它每天都被检查爪子,一长了就被剪。 哼!那个人最坏了! 雪豹趴在地毯上,也睡了。 第50章 深恨 历来皇帝都容易玩物丧志,不是沉湎于美色便是痴迷珍宝。谢凝才刚登基,第二天上朝就心不在焉了,每日除了一句“有事早奏,无事退朝”之外,还有句“奏折都交由丞相处理”。然后一下朝就换了常服,带着雪豹满后宫跑,只顾着跟雪豹玩。 御史台劝了几次,谢凝都是当面一副虚心听讲,回到紫宸殿就开始逗雪豹玩,根本没将话听进去。一来二去,御史台也不愿劝了,只随她去了。 “毕竟一个女帝,不能期望过高。”满朝文武都是这么一个心思。谢凝便更加肆无忌惮,整天只顾着玩乐。 这一日又下了大雪,雪豹生于高寒之地,是为了谢凝才留在京城这冬冷夏热的破地方的,一见大雪便兴奋,非要驮着谢凝在宫里跑。谢凝欣然同意了,坐在雪豹的背上便让雪豹撒开腿乱窜,只苦得宫女太监在后边追着。 越跑越兴奋,雪豹最后干脆在地上跳跃起来,最后一跃跳到一座宫殿前。那是一处极偏僻的院落,不想竟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登时被雪豹吓得尖叫起来。 “啊——!!!” “豹儿。”谢凝象征性地叫了一声,其实完全不必,雪豹看到有人走出来便跳到了旁边的台阶上,根本没有伤人的意思,只是将来人吓住了。 “陛下!”宫女太监们气喘吁吁地冲过来,在她面前跪倒了。 “不碍事。”谢凝抬手道,“看看吓住了谁,好生安抚着。” “是。”琼叶奉命前去查看,神色忽然一变,嗫嚅道:“陛下,是……是陆老夫人。” 竟然是她?谢凝转头一看,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中年妇人,脸色吓得苍白,可不正是陆离的母亲冯氏么? “原来朕来到长乐宫了。”谢凝淡淡道。 眼见冯氏还呆坐在地上,琼叶不禁皱眉,道:“陆老夫人,见了陛下,为何不行礼?” 冯氏方才如梦初醒,拜道:“叩见吾皇。” “嗯,平身吧。”谢凝下了雪豹的背,领着雪豹往屋子里走。进去一看,屋子里烧着炉火,十分温暖,锦榻纱帐,暖茶点心,一样不少,唯独少的,恐怕只是一点生气了。 谢凝今日穿了条齐胸对襟襦裙,外边依旧罩着锦缎大袖衫,只是并非赤金,而是大红色。大袖衫在身后拖出长长的一条裙裾,自背心以下用金线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长长的凤尾蜿蜒着拖在地上。 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也不坐下,只问道:“朕连日来国事繁忙,倒是忘了老夫人还在宫中了,如何?老夫人在宫中可还习惯?被怠慢了么?” 这话里客套的意思甚重,而冯氏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只道:“回陛下,宫中锦衣玉食,民妇如何不好?只是民妇镇日呆在这宫殿里,甚是无聊,求陛下……” “哦,无聊了?看来太后还是怠慢了,如何能让太尉之母烦闷呢?”谢凝淡淡道,“来日太尉要生气的。” 冯氏方知自己说了个大错话,这宫殿再偏僻也是长乐宫的范围,她是女帝的领掌事女官亲自带来长乐宫住的,便是没见过太后一面,也是在太后的权责之内。现在她说一句无聊,那不是说太后待客不周么? “陛……陛下……”冯氏一慌,立刻便跪下了,俯身道:“陛下,民妇知错了,求陛下开恩!” “老夫人这是做什么?”谢凝吃惊道,“老夫人,你何错之有呢?” “民妇……民妇错在对天家不敬,明知当年陛下身为帝女,贵为公主,却还逼犬子纳妾。民妇若知……” “您若是知道朕今日能坐上皇帝的宝座,只怕宁死也不会让陆离同朕和离了,对么?”谢凝悠悠道,“不仅如此,当年林翎儿那个孩子,你还要她生下来,说不定便是沾亲带故上了皇家的玉牒,今日这长乐宫里做主的,便是你冯氏了,对么?” 她每说一句,冯氏额头上的汗便多一分,听到后边,她忍不住道:“陛下,翎儿的孩子并非……” “并非陆离的,朕知道,朕也知道,在朕离开侯府之前,陆离一根手指头都不曾碰过她。”谢凝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轻轻抚摸着雪豹的头,问道:“冯氏,你可知朕恨的是什么?” 冯氏更是吓得浑身都在打战,“民妇愚钝,民妇不知,求陛下明示。” “那时陆离已是侯府世子,你们永定侯府却宁可让他要一个同别的男人有染的卑贱女子做妾,也不肯让朕的孩子活下来。莫说朕贵为公主,便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但凡身家清白、明媒正娶做了正室,哪个能忍这等侮辱?”谢凝缓缓道,“冯氏,朕恨陆离为了那劳什子大局要朕忍气吞声,更恨你们侯府中人步步紧逼!” “陛下……陛下恕罪……”冯氏已吓得满脸是泪,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朕想过将你们千刀万剐,但陆震已死,陆坤、陆巽都被流放了,朕也就暂且不追究了,只要他们不再出现在朕面前,朕就当世上没这号人。但是……”谢凝看着地上浮着的夫人,笑而不语。 但是你啊,却出现在面前了。 冯氏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登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一点声气也没有了。琼叶看着不对劲,赶紧过来轻轻地推了一下,报道:“陛下,她晕过去了。” “唉……胆子这样小,到底如何在侯府中杀出血路,成就陆离的呢?”谢凝叹了口气,兴趣缺缺,吩咐道:“备车辇,朕要亲自送陆老夫人出宫。” “啊?”琼叶睁大了眼睛,“陛下,这……” “去呀,朕难道是什么好人么?”谢凝摸着雪豹的头道。 琼叶只好传令备车辇,谢凝让雪豹自己回紫宸殿去了,上了龙辇之后,命人将晕过去的冯氏也抬了上来,就放在脚下。龙辇到了天街上,冯氏终于悠悠醒来,看到周围的情形,尤其是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的谢凝,差点又晕了过去。 “老夫人,您可别再晕了。”琼叶将茶端来,不冷不淡地说:“待会儿若是侍卫抱着你回府的,外边还不知道怎么说陛下呢,咱们陛下可要冤死了,什么都没做,平白来了个坏名声。” 她说完就背对着冯氏,将茶奉上,柔声道:“陛下,您且暖一暖身子。” 冯氏听着,只是有苦说不出。 一路默默,到了永定侯府前,早有太监通传,谢凝才下车,陆离便在府门前躬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永定侯府门前跪了一地的人。 “都平身吧。”谢凝微笑道,“太尉,连日来多谢老夫人陪伴太后,现下朕亲自将老夫人送回来了。” 琼叶将冯氏扶下车,冯氏看着儿子,泪光闪动,嘴唇也颤抖着,只是说不出话来。 陆离也不多话,挥手让婆子上来将冯氏扶回她的院子,自己亲自引路,将谢凝带到了正堂之上。永定侯府是太1祖敕建的,气势非凡,正堂之上摆着乌木条案,上边供着个青铜鼎。上首两张紫檀木太师椅,两排一溜楠木交椅。 谢凝在左边的太师椅上坐下,便有小丫鬟奉上茶来,谢凝只是尝了一口,便问道:“对了,太尉,上回朕赐你那个宫女呢?” 她这是唯恐永定侯府后宅不起火呢。陆离也随便她闹,立刻叫人去将人带来了。 不多时,一个娇柔妩媚的女子走上堂来,在谢凝面前款款跪下,娇声道:“妾身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凝看她满头珠翠,容颜却有些憔悴,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太尉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好好的一个娇美人儿,朕交到你手里,为何却憔悴了?”语罢又对那女子道:“你且安生住下,朕赏赐的人,朕自然为你做主的。” 女子俯首谢恩,又嘤嘤啼哭起来,陆离挥手便让女子下去了,咬牙低声道:“立刻就能后宅起火,陛下满意了?” “太尉说的哪里话呢?”谢凝无辜地睁着眼睛,“朕不过是怜香惜玉而已,如此女子,我见犹怜,不是么?太尉可最喜欢这等楚楚可怜的女子了。” 陆离听她提起旧事便头等,“我说了很多次……” “旧事又何必重提?”谢凝站起来道,“朕记得太尉府还有许多朕的旧衣裳,今日朕兴致好,要在京城逛一逛。琼叶,陪朕去更衣。” “是,陛下。”琼叶跟着女帝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京城逛逛?陆离算算时间,问道:“常宁,凉州那边如何了?” “侯爷,已经妥当,昨日便到了郊外的驿站。”管家耿常宁轻声道,“您看……” “就依计划行事。” “是。”耿常宁退下,着手安排去了。 陆离一个人站在堂上,良久,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 就知道她没事不会想见他。 第51章 司月 谢凝去换衣服时,一个女子正试图从二门出去。 “都给我让开!我要见陛下!” 可惜守门的不是侯府的家丁,而是扈从的羽林卫。羽林卫持着长1枪在二门前站着,虎目一瞪:“再不走休怪我出手无情了!” “你……你敢!”林翎儿吓得胆颤,捏着手帕叫道,“我是太尉贵妾,你敢动我一下,太尉要你的狗命!” 羽林卫被她唬得一阵犹豫,便在此时,一声轻笑传来。“哎哟,这不是林姨娘么?” “是你!司月小贱人!”林翎儿怒道。“你又来找打么?” “我哪敢呀?”司月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一大群丫头婆子,脸上带着柔柔的笑,“林姨娘这是在做什么?想见陛下?姨娘想同陛下说什么呢?说……你后悔了?当初不该对陛下无礼?如今知错了,请陛下收回成命,将我送走?” 她每说一句,林翎儿脸上的怒容便深一分,话音落下,林翎儿也不掩饰,冷笑道:“不错!我就是求陛下收回成命,将你这贱婢赶出去!先帝国丧,你这贱婢竟敢勾引侯爷,你死不足惜!” “那可真是可惜了。”司月笑道,“林姨娘,你可知陛下如今是皇上了,不是当年的公主,更不是这小小宅院里任人欺负的七奶奶。你得罪七奶奶,即便七奶奶身为正室,打你一顿也要被老夫人骂一回,传出去还要得一个不贤的名声。所以每每用招,便有许多顾忌。若是你有一个字顶撞了陛下……” 林翎儿长到如今二十来岁,目光所及只有永定侯府内宅这一小小天地,闻言不禁一怔。“那又如何?” “会如何,你不如去问问你那姨母老夫人?”司月笑道,“问问她为何回来时三魂飞了一半,七魄散了精光?因为啊……” 她凑近林翎儿的耳边,轻轻地但又清晰、缓慢地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你骂了七奶奶那叫口舌之争,而你若是有一个字冲撞了陛下,那叫冒犯龙颜,叫大不敬,是要……杀头的!” 林翎儿心口一凉,叫道:“怎么可能!便是打死一个丫头也是要被问责的!” 她这话一说出来,不仅是司月,连那羽林卫都笑了。“天下谁敢问陛下的责?” 正笑着的时候,一个宫装女子走来,喝道:“何人喧哗?不知陛下在此么?羽林卫何在?” 司月忙道:“暮云姑娘,林姨娘要见陛下呢!” 暮云看了她一眼,冷冷道:“陛下也是谁都能见的?司月,左右你也是在紫宸殿待过的人,非传召不得面圣的规矩你都忘了?” 方才骄傲得意的司月此刻如驯养的鹦鹉般顺服,低头行礼道:“暮云姑娘,我也同林姨娘说了,但林姨娘以为自己身份尊贵……” “一个妾而已,有命妇品阶么?非三品以上外命妇不得递牌子请求入宫,司月,你当真要将规律都跪抄一遍了!”暮云语气更冷了,上下打量了林翎儿一眼,嗤笑道:“这就是太尉之妾?我还以为有什么三头六臂呢,当年若非先帝忘了陛下,轮得到你在这里嚣张放肆?我且明白同你说,你最好谨言慎行些,早晚为国祈福,希望陛下别想起你。否则陛下看到你时想起了从前,将你千刀万剐了,你还得谢陛下不曾灭九族之恩呢!” 语罢又对羽林卫喝道:“将闲杂人等都赶远了,惊扰了陛下,仔细夏侯将军军法处置!” “是!”羽林卫不敢耽误,立刻以长1枪交叉格着,将林翎儿等人推到了月亮门里头去了,才转身又守在二门外头。 林翎儿呆呆地看着,问道:“方才那个……是陛下的一等丫头?” “陛下御前的女官都是有品级的,也不见丫头,叫女官。”司月淡淡道:“紫宸殿有从三品掌事女官一名,从三品掌事太监一名,正四品女官一名,从四品女官八名,大大小小宫女太监近百。方才那个不过是紫宸殿里负责给羽林卫和女官们传话的宫女罢了,连个品级都没有。” 林翎儿难以想象那是什么样的情形,方才那名叫暮云的女官衣着精致而华丽,与她平时来往的官家小姐也不遑多让。那呵斥羽林卫时的气势,也不比许多官家夫人差。这样的人,竟然只是谢凝身边话也说不上的宫女罢了?那谢凝如今是怎样的人?握着怎样的权势? “天子么,自然是手握生杀大权了。”司月淡淡道。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八个字又在林翎儿脑子里想起,她想到许许多多见过的也听过的死状此刻无一不套上她自己的脸,她终于意识到什么叫皇权,登时尖叫一声,跌跌撞撞地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司月见状终于松了口气,也回到自己的院子,不曾想一人正在屋里站着,她慌忙跪下,道:“姑娘。” “你方才做得不错。”黑衣的女子戴着面具,声音冷冷的。“记住,什么时候将她吓死了,我什么时候就放过你了。” “是,妾身一直记得姑娘的话,妾身也记得陛下的恩德,妾身如今的锦衣玉食都是陛下给的,妾身不敢忘,更不敢对太尉有任何非分之想。”司月俯首道,“妾身一定会让冯氏与林氏不得安宁,日夜忧惧,苦不堪言。” “嗯。”黑衣女子应了一声,便没了动静。 等司月再抬头,屋子里已经没有人了,她从地上站起来又跌坐在锦榻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黑衣女子是半月前忽然出现的,那时她正与林翎儿斗得难分难解,一天不将对方气得吐血便不舒服。然而林翎儿终究是怀过陆家孩子的人,司月却从入府至今都没能见太尉一面。夜间独卧时,她也曾悄然落泪。 “我这么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换我作你,我便不会想这些。”含笑的声音响起。 司月一惊,正要坐起,却觉得什么东西在自己肩上一戳,登时浑身都动不了了。 两道人影出现在她面前,屋里并未点灯,什么都看不见,只听那含笑的声音道:“我教你个好的,太尉么,再怎么也是女帝的人,懂么?他们之间有恩怨情仇,那轮不着其他人管,只有一点你要清楚。陛下的人,就算陛下从今以后再也不要了,也不会放过任何觊觎的人,无论曾今还是未来。这并非出于情爱,而是面子问题。男人讲究面子,皇帝的脸天下人都看着呢,更讲究面子。你若是还想过着这锦衣玉食的日子,就好好揣摩女帝的心思——别急着说话呀。” 那声音笑着制止了她要出口的话,笑道:“你当然想,你只需太尉的喜欢便可,然而你凭什么叫太尉喜欢呢?你能给太尉什么?温柔?真心?太尉可不缺这东西,侯府后宅里一抓,满地都是,别的不说,你那红眼睛的对手破铃铛,不就有么?你以为自己真的能让太尉为你与女帝做对?当年太尉与女帝是何等恩爱,如今呢?你竟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一个男人的喜欢上?你在宫里还没看够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的事么?有什么比安稳日子奴役成群重要?” 司月被她一番话说得冷汗涔涔而下,不禁问道:“那我要怎么做?” “唉呀,怎么这样笨呢?”那声音叹息,“你从宫里出来的,难道不知道天下唯有一个人是绝对要讨好的么?” 一只柔软的手自帐子后边伸了出来在她脸庞上滑了一下,笑道:“你呀,只要怎么让陛下欢心便怎么来,与太尉保持分寸,自然不会有灾厄的。” “我也会在旁边看着。”另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你敢对太尉有一丝妄想,第二天醒来就脸蛋开花变秃子!” 司月吓得一颤,忙道:“我自当尽心尽力,我……我一定让林翎儿日夜受苦,不得安宁!” 帐子外传来一声轻笑与一声冷哼,便再也没有别的声息。但从那天起,与林翎儿的斗争便不再让司月觉得疲倦,因为她获胜之后不再觉得空虚,她每一次胜利,都是在女帝心中多一分印象与忠诚。 只是那黑衣人到底是谁呢? 黑衣人飞掠过院落,在管事的院子里落下,轻轻地敲了敲门。耿常宁正从外边回来,见状便道:“青瓷姑娘。” “耿总管。”青瓷抱拳道,“奉陛下之命而来。” 耿常宁笑道:“我方才跟蓝迦交接,一切妥当,蓝迦会将人带到梧桐巷。” “是。”青瓷抱拳。“属下这就去禀报陛下。” 耿常宁闻言不禁失笑,揉了揉她的头发,道:“你如今已是陛下的女官,虽然未曾有品级,但身份已经不同了,可不能对谁都自称属下了。” 青瓷眼中露出一丝赧然,露出的嘴唇抿了抿,道:“总之,属下……我、我去禀报陛下了。” 她飞快掠出院落,只觉自己耳朵尖还热着,不曾想前边却有人拦着路。 “对女帝呢你念念不忘,对常宁呢你也是一脸恨不得变成猫往他身上蹭的样子。我就不懂了,我也是训练你的人,你为何偏偏对我张牙舞爪的?”叶睿图靠着墙沉思,“难道小鸡仔孵出来之后,只能认一对爹娘么?” “你……!”若不是忌惮他的武功,青瓷早赏他一支袖箭了。“别挡道!我任务在身!” “我也是来传话的,你以为我愿意见你这小丫头么?”叶睿图哼哼,道:“告诉你家女帝,大赦天下之时,耗子也跑了。” 第52章 搭救 “耗子?”谢凝沉眉想了想,点头道:“我知道了。” 青瓷点头离去,谢凝便带着琼叶从角门离开了永定侯府。大梁女子日常服饰基本是三件:上衫下裙手挽披帛,如有必要,再加一件半臂或者外罩大袖衫。形制上并无太大区别,不同的唯有衣料与花纹而已。谢凝也是如此,她将身上表露身份的凤尾大袖衫等等都去了,换了件交领夹绵淡青绫上襦,外边加了件夹绵素锦对襟半臂,下边系着橘红锦缎齐胸裙,手上挽着白纱披帛,肩上还披了石榴红斗篷,虽则遮得严严实实,却依旧透着明艳与活力,走在雪地上宛如一朵红色火花。 “陛下……”琼叶看得心里不住忐忑,紧张道:“真的不带羽林卫么?婢子不怕死,婢子只怕死了也不能护陛下周全……唉呀!” 走在前边的谢凝忽然停了,琼叶差点撞上,吓得她立刻要跪下,却被谢凝一手扶住了。 “记住了,出了这道门,朕就不是女帝,而是某位富商家的小姐,你呢也不是紫宸殿正四品女官,而是朕的丫鬟。你要叫朕‘小姐’,若是胆敢泄露一个字,坏了朕的大事,今后你就负责喂豹儿吧!” 喂雪豹?她一定会被咬的!琼叶吓得连连点头:“奴婢知道了!是小姐,不是陛下!” “嗯,乖。”谢凝笑了,吩咐道:“走,我带你去吃烤饼。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不过要走远些。” “是。” 永定侯府的角门通往另一条小巷,出了巷子便是靠近东市的热闹街道,琼叶从没见过这些情形,一路上目不暇接,差点将眼珠子都看出来了。 “那是捏面人,这个是糖人。不要看摊上的胭脂水粉,样子新奇而已,同你用的比起来就是石头和白玉的区别……”谢凝看她好奇,便给她仔细说来,琼叶盯着一个东西看她便买下,然后一股脑儿让琼叶抱着。下雪天生意本来就不好,街上行人皆来去匆匆,小摊贩见她出售大方,一根糖葫芦要她半钱银子她也痛快地掏,立刻将她围住了。 “小姐,看看我的绢花,都是好看的新样式,宫里娘娘们戴的。” “小姐,买些泥人吧,你看这泥人多可爱。” “小姐,你看我这……” 琼叶看着围上来的小摊贩,心里不住地发慌,挡在谢凝面前叫道:“放肆!都站住!不许再靠上来了!都给我站住!” 谢凝也做出一副惊恐的样子,柔柔弱弱地说:“你们别挤了,都一个一个地来,我都会买下的!” “陛……小姐呀!”琼叶差点叫错称呼,着急得大冬天的汗都掉下来了。“您别……” 谢凝却已经身手去掏钱袋了,一探之下登时一惊。“哎呀!我的钱袋呢?” 她慌张地转头四看,冲着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叫道:“快把钱袋还我!” 男人一惊,立刻点头就跑。 “你站住!”谢凝娇喝,提着裙子就追了上去。 “小姐啊!”琼叶急得头顶冒火,哪还记得什么泥人瓷娃娃?呼啦一下全都扔了,奋力拨开小摊贩们的包围,谢凝已经追着小偷跑到巷子里头去了。 琼叶急得眼泪哗啦一下就掉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提着裙子追上去,不料迎面走来一人,咚的一下就把她撞倒了。 “抱歉,姑娘,你没事吧?”那人急忙将她扶起来,看她哭得跟下大雨似的,登时吓了一跳。“你这样疼么?哪里摔坏了,在下……” “呜呜呜……小姐……”琼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推开他就继续往前追。 那人愣了愣,也跟着追了上去,他身体极好,跑得也快,一下子就超过琼叶追上了前边的人。这一看,好么,一个娇柔的小姐被个獐头鼠目的男人逼到墙角。那人登时怒气上涌,喝道:“住手!”随^后一拳打了过去。 小偷猝不及防又生得矮小,登时被打翻在地,那人挡在谢凝面前,冲小偷喝道:“滚!” 小偷愤愤看了他一眼,骂道:“多管闲事!”随后从地上爬了起来,飞快地跑了。 “哎!等等!”谢凝着急地叫道,“我的钱袋!” 那人一听便叮嘱道:“姑娘你在这等着!”随后飞快地追上了小偷,叫道:“站住!” 便在此时,一声叫喊传来:“宋先生!” “蓝迦!”那人叫道,“快!快抓住这厮!” 一道人影飞快地掠来,一脚将小偷踹到宋先生脚下,问道:“宋先生,发生何事?” “他抢了那姑娘的钱袋。”宋先生对着小偷喝道:“还不快交出来?” 小偷被踹得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抖着手指将钱袋交了出来,宋先生接过掂了掂,确认里面有银子,才横了小偷一眼,作揖道:“蓝迦公子,请将这厮送到京城府,就说是宋明璋抓到的。” 蓝迦挑了挑眉,拎着动弹不得的小偷走了。 “小……小姐……”琼叶这才追到了,扑通一下跪在谢凝面前,又是哭又是喘,几乎说不出话来。 “别这样,起来,我没事。”谢凝将她扶起来,看了宋先生一眼。 只见他一身半旧的夹绵圆领袍,身材瘦削,年纪约摸四十上下,虽面带风霜之色,但仍带着年轻时俊秀的样子,显得十分文雅。见谢凝看过来,他便走来,将钱袋还给谢凝,道:“小姐,请检查你的银子。” 谢凝将钱袋交给琼叶,福身道:“多谢宋先生搭救之恩,还请宋先生留步,容小女子酬以清酒一壶,聊表谢意。” 宋明璋听她言语中有答谢之意,便有些不自在,生怕她说酬谢银两之语。不曾想她竟说酬谢清酒,当真是个十分爽快的女子。宋明璋年纪足以称为长辈,大梁也并未像前朝一样设男女大防,宋明璋不禁爽朗一笑,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姑娘当真是性情中人,宋某腆颜了。” 谢凝笑道:“小女子知道有家酒铺不错,宋先生请。” “姑娘请。”宋明璋抬手。 谢凝一笑,带着宋明璋到了一处小酒馆里,她一撩起帘子走进去,叫道:“孟大叔,我带人来了!” “陆夫人?多年不见,还以为你忘了小店呢!”满脸横肉的老板大着嗓门叫道,手上的刀咚的一下订在砧板上,“喝啥呢?还是桂花酒和油炸小黄鱼么?” “哎。”谢凝笑着点头,对宋明璋一抬手,“宋先生请。” 宋明璋看着眼前的木工粗苯的桌凳,虽然干净,但这决计不是一个披着云锦斗篷的富贵小姐来的地方。他对这个姑娘再度刮目相看,问道:“姑娘是如何发现这个好地方的?” “说来惭愧,是从前同负心人来的。。”谢凝将身上的斗篷取下交给琼叶,吩咐道:“你也到旁边去坐吧,难得出来一趟,吃点外边的东西。” “是。”琼叶心知她有话同宋明璋说,便行礼退下了。 宋明璋一怔,喃喃道:“负心人……” 谢凝却甚是豁达,笑道:“小女子同负心人和离已三年,说来引人不齿,近来小女子接管家业,处于虎狼环饲之中,不得已同负心人联手。人人都说小女子其心卑下,小女子烦心得很,偷溜到街上,竟然还遇到小偷,唉……” 宋明璋想到方才老板称她“陆夫人”,再听她谈到负心人,便生了一分怜爱,心中想:“她以女子被弃之身接管家业,家中必定已举目无亲,着实可怜可敬。唉,若我有个女儿,现在也该这般大了,我便是拼了老命也绝不会让孩子落到这个地步。” 他忙安抚道:“姑娘,你既接管家业,更不惜冒着众口诋毁之辱,便该奋力拼搏,决不能让你所受的侮辱白费,你当令那些侮辱你之人都遭到应有的惩罚!” “先生说得容易,小女子做起来却甚是艰难,主要是……小女子身边并无可用之人,步履艰难得很。”谢凝一叹,恰好老板将桂花酒和油炸小黄鱼送了上来,她便不再这个话题,只是伸手斟酒,笑道:“今日有缘与先生相聚,只谈风雅,不谈这些伤心事。” 她穿的上襦袖口不束,伴着她斟酒的动作,一个银镯悄滑下她伶仃的手腕,卡在拇指附近。仿佛是被这个动作惊到,宋明璋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差点将桌子给撞倒了。 谢凝一惊:“宋先生?” 宋明璋的脸色变得苍白,神色非常奇怪,他勉强自己镇定,坐下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才勉强有些血色,问道:“在下无妨,不过是吃惊罢了,姑娘这等富贵之人,手上为何有个裸银镯子?” “哦,这个么?”谢凝看了一眼,道:“是家慈遗物。” “原来……如此么?”宋明璋的脸瞬间又白了。 便在此时,一个劲装女子走了进来,在谢凝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谢凝微微色变,站起道:“蒙先生搭救,本该粉身以谢,畅怀作陪,奈何家中事务繁忙,只能先行告辞。宋先生,后会有期。” 宋明璋白着脸站起道:“姑娘……慢走。” 谢凝一笑:“宋先生,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第53章 老鼠 “耗子?”谢凝笼着斗篷走在街上,琼叶撑伞,青瓷在旁边禀告。她微微皱眉,不明白叶睿图说的耗子指的是谁。 “属下也不知,属下惭愧,属下应当问清叶长史原委,不该因私人情绪耽误事情。”青瓷越说越惭愧,忽然在雪地上单膝跪下,抱拳道:“属下有错,请主人责罚!” 谢凝不禁失笑,问道:“青瓷,我同你说过么?我面前不必随便跪下。” “哦,凝儿现在好大的气派啊。”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 谢凝脸色一沉,青瓷瞬间暴起,一手扣着暗器挡在谢凝面前,目如夜枭盯着来人。 来人一身大红锦衣,外边套着一件翠绿的云锦半臂长衫,头上戴着一顶镶鸡血石的金冠,大雪天手上居然还拿着一柄白玉骨描金的扇子。这一身搭配不伦不类,宛如一直色彩斑斓的公鸡,只差扇扇翅膀打鸣了。但注意力从他身上斑斓的色彩离开后,立刻就被他的脸吸引了。 那张几乎跟陆离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陆离气势森冷,这人却满身纨绔之气,恨不得向天下人说他有权有势,能横行霸道。 谢凝双手笼在斗篷里,淡淡道:“陆坤。” 陆坤将扇子唰的一下展开,笑嘻嘻地叫道:“凝儿,别来安好?哥哥好想你,凝儿可……唔!” 话未说完,他已跪在地上,脸色痛苦。 青瓷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方才就是她踹了陆坤的膝弯。她冷冷地看着那张纨绔的脸,目光就像在看一只肮脏的老鼠,沉声道:“陛下在此,谁敢放肆!” 陆坤被踹得脸都白了,一手撑在地上颤抖着,却还勉强地保持微笑,望着谢凝委屈道:“凝儿,你好狠的心啊,竟让你的侍卫打我。” 谢凝便道:“青瓷。” 青瓷俯首:“属下在。” 陆坤满脸得意地看着,脸上都是笑。 谢凝微笑道:“再听到一句不禁,随意动手,不必请示。” 陆坤脸上的神色一僵,琼叶便冷笑道:“青瓷,方才他唤陛下名讳四次。” 青瓷二话不说,拎起起陆坤的衣领,提起戴了护手的拳头。 “不,等……”陆坤才说了两个字,脸上已啪啪啪啪挨了四拳,登时鼻青脸肿。 青瓷瞬息之间打完了,将人扔在地上,冷冷道:“行礼。” “你……”陆坤牙也被打落了两颗,从地上挣扎起来,笑着说:“你这丫头……长得如花美貌,竟……竟做这等粗俗之事,不如……不如跟了公子我……唔!” 青瓷面无表情地一脚踩在他的胸口,听到一声清晰的骨骼折断的声音。“行礼。” 陆坤一口鲜血都呛了出来,眼睛一瞪再一闭,不动了。 青瓷低头检查了一下,禀告道:“陛下,昏死了。” “那便回侯府吧。”谢凝面不改色,依旧保持着温和的微笑,转身回了侯府。谢凝回来了便到正房里头去换衣服,随后穿着她的凤尾大袖衫回来了,在正堂旁的书房里见了陆离。 “太尉阖家团聚,朕未来得及祝贺,倒显失礼了。” 这话是明显生气了,只是别扭着不肯明说而已。陆离知道,他将茶盏放下,道:“我也才接到消息。陆坤当年只是流放三千里为奴,你大赦天下,他也在赦免之内,遣返原籍也是情理之中。” 谢凝扬手就将几上的茶盏给扫在地上,汝窑的杯子摔得粉碎。“陆离,朕忍着将陆坤扒皮的怒气,不是听你说缘由的!” 陆离最怕她无动于衷的样子,仿佛当年初见她时那木头雕的姑娘,反而爱她生气时的嚣张,忙哄道:“陆坤回京之后究竟见了谁,谁给他锦衣玉食叫他来恶心你,我都会查出来的,你又何必动怒?” “朕怎能不动怒?”谢凝怒道,“陆离,你不将此事查个清楚,小心你那小妾的贱命!来人,摆驾回宫!” 谢凝坐在回宫的銮驾上还不放心,叫来青瓷,下令道:“去把那个脏东西盯紧了,朕倒要看看谁这么大胆,竟敢将他锦衣玉食地养着!” “是!”青瓷立刻前去。然而等谢凝回到紫宸殿,刚将衣服换了,青瓷就回来就咚报道:“陛下,属下无能,前去查看时街上已经无人,附近的痕迹也被毁灭得干干净净。属下无能,求陛下责罚!” 谢凝经过一段时间,人已经冷静下来了。她深知一个晕倒的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更不可能在金吾卫到来之前不见,除非有人守在暗处等着,将陆坤这只老鼠放出来恶心她,再将半死的耗子拎回去,弄好了再回来恶心她。 “你不要惊动其他人,同时跟太尉府的人联络,有任何进展都告诉朕。”谢凝沉吟道,“不要隐瞒,任何事情都跟他们说,陆离再心疼他兄长,他那些手下可不厌恶得很,巴不得将陆坤大卸八块。你去跟叶睿图说,朕不禁要杀了陆坤,还要将陆坤身后的人都揪出来。叶睿图号称骁骑营之智,他若是让人逃了,朕就给他赐一个骁骑营之耻的牌匾,挂在他的院门上!” 青瓷想着一向骄傲自负的叶睿图跪受骁骑营之耻的牌匾,嘴角不由得翘了翘,差点没来得及压下来。只是这一下也没能逃过谢凝的眼睛,她瞬间意识到青瓷和叶睿图之间恐怕有什么纠葛,便道:“当初给你那个令牌还在么?” “回陛下,令牌已交还兰桡姑姑。” “兰桡。”谢凝立刻道,“去将令牌取来,从此以后交给青瓷,由她处理宫廷之外的事务。” “是。”兰桡立刻去取令牌给谢凝。 谢凝亲手将紫宸令交到青瓷手中,叮嘱道:“你现在还未有职位,但□□与裕安帝都曾设立贴身护卫的职责。青瓷,你若是能顺利抱办成此事,朕便可名正言顺地将你册封为紫宸卫,领从五品武将官衔。朕的一片苦心,你清楚了么?” 青瓷神色激动,立刻双手奉起,恭敬地将令牌接过了,俯首道:“是!属下遵旨,属下必定竭心尽力!” 谢凝看着几乎是雀跃地离开,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兰桡笑道:“毕竟青瓷才十六岁,年纪小得很,不稳重也是人之常情。” “也是。”谢凝靠在锦榻上歇息,忽然问道:“兰桡,你入宫多久了?” “回陛下。”兰桡恭敬答道,“婢子十一岁入宫,如今已经十四年了。” “十四年……”谢凝垂眉,“你一直在长秋宫?” “婢子初入宫时,是在掖庭宫,后来在尚宫局司薄司呆了三年。太后当年要查后宫籍薄,婢子奉命护送籍薄去长秋宫,恰好先帝驾到,太后妆容难整,婢子便斗胆为太后整理妆容。太后看婢子的手艺还行,便将婢子留在长秋宫了。”兰桡将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忽然跪道:“陛下恕罪,婢子曾在司薄司见过……薛姑姑的籍册,彼时年幼无知,曾大胆找过薛姑姑。” 她口中的“薛姑姑”正是谢凝的母亲薛明岫,谢凝丝毫不吃惊,温和道:“朕记得你,从前你为朕梳过头发,所以那天你为朕梳头,朕就记起来了。” “蒙薛姑姑与陛下恩德,婢子没齿难忘。只是……陛下,婢子当直言。”兰桡轻声道,“薛姑姑的籍册是一片空白,并无籍贯、父族姓名与罪名,籍册上只有一句话。” 她咬了咬嘴唇,道:“善文墨,通经史,终身不得离开掖庭。” 善文墨,通经史,这两点谢凝是知道的,因为她从小受母亲教导,从前她不懂那些打发时间的故事与篇目有何用处,直到嫁入侯府,才知其中蕴藏了许多道理。但谢凝不知道的事,她的母亲竟然让先帝为之忌惮,特意叮嘱不能让她离开掖庭,更将母亲没入掖庭的罪名也抹去了。或许母亲早已猜到这点,所以直到她病逝,也不曾提起半个跟身世有关的字,只将裸银镯子交给她。 谢凝记得这个裸银镯子是母亲一直贴身戴着的,知道这镯子意义非凡。而白天宋明璋的神色她记在心里,宋明璋与这个镯子关系匪浅,但他们究竟是兄妹还是仇敌? 谢凝心中猜不透,眉头不由得皱起。兰桡见状便道:“陛下且不必烦忧,待明日传召宋明璋入宫便知分晓。” 谢凝点头,立刻让人去安排,一整夜都睡不安稳,总是梦到母亲刻板又温和的脸,带着欲说还休的表情。谢凝惊醒之后难以入眠,又一大早地赶去上朝,回来时才将朝服换下,琼叶便来报道:“陛下,宋先生来了。” “传。”谢凝淡淡道,去了御书房坐下。才将茶喝了一口,便听一声通传,接着便是稳健的脚步声传来。谢凝在宋明璋跪下行礼之前先抬了头,笑道:“宋先生,瞧朕怎么说的?不久就会见面,对吧?” 宋明璋抬头,只觉得那张脸更像了。 第54章 身世 京城城西的某个小院里,昏迷的陆坤躺在床上。隔着重重帘幕与屏风,两个人对坐着,一黑一白都被斗篷遮住了面容。两人看着昏迷的陆坤,白先生道:“当年陆坤害她几乎背上不贞的罪名,进而被迫同意与陆离和离,再度见到陆坤,谢凝心中只怕杀了她的心都有,不曾想谢凝竟能忍住怒气将陆坤放走,只为顺藤摸瓜。同三年前相比,谢凝稳重了许多。” 黑先生道:“毕竟是那家的血脉,三年前她也足够冷静了。一个寄人篱下的女子忽然冒出来,说怀了她丈夫的孩子,她还能忍着怒气和伤心将证据找出来,半天的时间而已,就证明了林翎儿腹中的孩子并非陆离骨肉,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已难能可贵。” “可惜她回了院子便将房间里的东西都砸了个粉碎,同陆离大闹了一场,从此遭到陆离厌恶,病体缠绵,直到被陆离送到紫宸殿上和离。”白先生将茶饼放在炭火上烤了一下,慢慢地捏碎在沸水里。“到底年轻气盛了些。不过,如今回来了,谢凝当真稳重了许多,从前那些手段,都不能用了。” “毕竟是那家人的血脉。”黑先生看着茶水又一次沸腾了起来,又重复了一遍。“何况害死她孩子的陆震已经被陆离弄死了,陆坤与陆巽两人的罪名一个是觊觎谢凝,一个是同陆离争爵位而已。比起这个,老夫更好奇的是那丫头到底教了谢凝什么,宫里的一个木头姑娘,到了侯府,对陆离一倾心,什么主意都能给陆离出。现在莫名其妙被请到了龙椅上,竟然不慌不忙。你看看最近她弄的这些手段,竟在短短半个月内就将自己的人放在朝廷里了。那家的血脉,都不简单啊。” 两人沉默许久,白先生将煮好的茶分了,端起仔细品尝了一回,问道:“今日宋明璋面圣,你猜他会说么?” —— 谢凝看得到宋明璋惊愕的表情,她沉吟片刻,第一次无法做决定。她大可以用宋明璋和母亲之间匪浅的关系来左右宋明璋,让他为之奋斗。可任何跟母亲有关的东西,她都不想列在算计的范围内。 “陛下何必犹豫?”宋明璋忽然道,“陛下,请看此物。” 他将左手上的银镯褪下,琼叶上前来,他却越过了琼叶走到御案前,将镯子放在谢凝面前,道:“陛下那个,镯子内侧刻了一句话——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这是《易经》里的一句,说的是君子终日奋斗不息,夜晚也不敢有所懈怠,故而能逢凶化吉。 这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甚至陆离也不知,因为她从未将镯子从手上脱下。谢凝抬头看着宋明璋,问道:“那先生这个刻着什么?” “含章可贞。”宋明璋低声道。 这也是《易经》中的一句,意思是胸怀才华而不显露。谢凝登时明白了:“你这个才是娘亲的。” 君子终日乾乾这句出自乾卦,含章可贞则出自坤卦,男子身上戴着坤卦的镯子这样女气的东西只有一个可能,来自家中女眷或者未婚妻。 “陛下,岫娘与微臣……私下许了终身。”宋明璋说得直白,脸色微红,但神色是温柔的,随后跟谢凝讲了一个极其普通的故事。 温柔娴雅的官家小姐到道观上香,不慎被恶徒调戏,危急之时寄居在道观里的书生路见不平相救。小姐与书生意气相投,从此常常相伴,谈经论道,议论国事。两人逐渐引为知己,相互倾心,终于在一次中元节的花灯会上许了终身。书生才华出众,许诺获得功名之后便登门提亲。为了表明心迹,两人还一同卖了字画花灯,以挣来的钱铸了两个裸银镯子,同时请道观里的道士为之算卦,将卦象刻在镯子里侧。小姐虽是书香世家,但父亲非常通情达理,对于这门亲事非常赞成。 但是这个故事却有个极其不寻常的结尾。 某一个雨夜,小姐独自找到了书生,要书生别再等她,说了许多绝情的话,要同书生诀别。书生说什么都不肯,也不愿放小姐走,无论如何也要知道原因。小姐终于被书生的言语打动,道父亲获罪于上,家族很可能被抄家灭族。但再具体的原因小姐却不能说了,只道作为女眷,她很可能一样会死,最轻也是没入奴籍。按照大梁的律例,奴籍不得为正妻,他们再也不能成亲。小姐担心牵连书生考公名,是以出此下策。 书生却不愿放弃,他与小姐交换了镯子,许诺此心不变。若是小姐身死他便为小姐收尸立碑,书以正妻之位,终身不娶。若是小姐没入奴籍,他必定为小姐寻求出路,找回小姐,即便是只能做妾,也当与小姐相守一生,不娶其他女子。 “然而不曾想,三天之后,她竟是没入掖庭之中,微臣费尽心机,却不曾找到她一丁点消息。”宋明璋叹道,“微臣一直以为她在宫中死了,否则她那样聪明的女子,不可能没有办法给微臣传递消息。” “她没有。”谢凝轻声道,“她一直同朕说,她年少时太天真太自负,以为天下无她不能妥善之法,遭逢大变方才知晓自己对于许多事都无能为力。她说,她恐怕耽误了一人,愧疚非常,所以不如让那痴人以为她死了,好断了念想。毕竟,就算知道她还活着,她也不能践行诺言。” 她说着顿了顿,道:“宋先生,朕生于隆昌四年冬至。” “隆昌四年冬至……”宋明璋的脸色瞬间就白了,“她是隆昌四年春天入宫的,那时还未春闱。” 也就是说,她刚入宫便遭到了先帝的玷污。 谢凝想到那个父亲,眼神都冷下三分了,但她迅速藏好了,轻声问道:“宋先生,朕从未听母亲说过她的身世,方才先生说母亲出生书香世家,朕寻遍宫中存档,却未曾见任何薛姓官员获罪的记录。” 宋明璋摇头道:“岫娘随父姓不错,但当时薛大人丁忧在家,身上并无官职,获罪的是岫娘的外公闻公。陛下恕罪,微臣二十年来苦心调查却一无所获,只知道闻公一家一夜之间被先帝处斩,只剩岫娘一人没入掖庭。陛下,闻公讳如深,官至史官太史。” 闻如深……讳莫如深,看来是个史官世家才有的名字。谢凝垂眉沉思,她一时间接受了太多信息,无法同时处置,只能先将正事处理了。她问道:“宋先生,朕当日同你说手下无人的话,您可还记得?先生怎么说?” 宋明璋非常欣赏她这种果断与沉稳,眼底一片赞赏之色,拱手道:“陛下,微臣当为陛下与孙大人一同守住国库,不负陛下嘱托。但是,陛下,微臣有句话要同陛下说。” 谢凝点头:“先生请说。” 宋明璋缓缓道:“国君不可一日无兵。” 他说到她的心坎上了。谢凝叹了口气,“先生所言,朕心中也清楚得很,先生放心,朕心中已有主意,只能先生上任后,便能开始。” 宋明璋再拜:“微臣自当为陛下尽忠竭力,死而后已。” “先生不必如此。”谢凝忙伸手虚扶了一下,郑重道:“先生是朕的前辈,娘亲若还在世,见此情形只怕要将朕罚跪了。” 宋明璋不禁失笑:“胡说,岫娘不是这样的人。” 谢凝一笑,又与宋明璋商量了几句,才亲自将宋明璋送出了紫宸殿。一直等宋明璋的身影彻底消失了,谢凝脸上的笑容才彻底消失了。她冷冷地叫道:“禄升。” “奴在。”禄升赶紧出来应道。 “去传旨,让陆离立刻来见朕!” 禄升一愣:“陛下,立刻么?若是太尉……” 谢凝看了他一眼,问道:“嗯?” 禄升心一抖,立刻不敢多话,跪下道:“奴遵旨!” 谢凝轻哼一声,回到宫殿里。禄升便不敢停留,立刻前往永定侯府传旨了。 “进宫?立刻?”陆离将手中的笔放下,语气疑惑。 “是,陛下的口谕便是这样的。”禄升小心翼翼道,“太尉,陛下自从知晓奴是太尉的人之后,便不让奴近身伺候,只用琼叶与兰桡二人。奴只知今日陛下见了宋明璋宋大人,其余的……奴一概不知。但陛下下口谕时非常生气,太尉,您……” “我知道了。”陆离皱眉沉思着宋明璋与他到底有何牵连,竟让谢凝今日二度对他动怒。他迅速换了衣服入宫去,到了紫宸殿就被琼叶引入御书房中。 “臣……” “咣啷——!” 陆离才说了一个字,谢凝就将手边的茶盏给砸到他脚下,陆离抬头挑了挑眉,看着她满脸愤怒,恨不能将他撕了的样子,镇定地问道:“臣愚昧,不知何处引陛下龙颜大怒,还请陛下明示。” “陆离!”谢凝咬牙道,“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说!” 第55章 梨落 谢凝从来都有这个性子,生气了就要砸东西,手边有什么砸什么,从不管多喜欢、多贵重。陆离都习惯了,不动声色地问道:“我哪里又惹到你了?从前就同你说过,有什么事都要说出来,否则就算心心相印也不能两心如一。” “你别想用从前叫朕心软!”谢凝冷冷地说,“朕问你,当年朕替你出主意之时你为何一点吃惊也无?你是否早就暗中调查过朕的身世?陆离,你当真是虚伪至极!你怎么敢一边说着两心如一绝无隐瞒,一边将朕的身世调查得清清楚楚却一个字都不曾透露!陆离,五年了,你说清楚,这笔帐要怎么算?” 然而没有谁比他更后悔知道这个身世,他宁愿她只是深宫里一个被先帝遗弃的公主。那么只要将她养得骄纵养得嚣张,就不会有谁能伤害她,他也不必体会她的母亲为何同她讲那些故事,更不必继续教她那么许多东西。只是现在依旧不是说出来的时候,因为他也一知半解。 “我知道的也不多。”陆离斟酌之后道,“你的外公出自史官世家闻氏,闻家自前朝便担任史官之职,到先帝隆昌年间从未出错。如深公膝下唯独一女,嫁与翰林学士薛以宁,膝下也只有一女薛明岫。薛明岫自幼才貌满京城,求亲之人络绎不绝,但一直到十九岁也未曾许久。调查里并未说她同宋明璋有何关系,只道隆昌四年春,如深公被先帝以泄露宫闱之密满门抄斩,除籍史册,闻氏一族二十三口,除薛明岫之外全部处斩。薛明岫没入掖庭宫为奴,入宫三日后……” 陆离说到这里看了谢凝一眼,轻声道:“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谢凝一天之内她接二连三地回忆起从前母亲的遭遇,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沉着脸坐在那里,纤长的手指扣在龙椅的龙头扶手上,指节用力得发白。 “唉……”陆离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本垂在身侧的手抬起,似乎想握着谢凝的手,却又迟疑了,最后负在身后,道:“你既生气,又何必忍着?什么时候你也顾忌着死者为大了?” “死者为大?呵!我不过是答应了娘亲而已!否则的话……”谢凝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我真想到帝陵去将隆昌帝的棺椁给掘了,拎着他的尸骨到掖庭宫的小院子去,令他跪下,让他看看他毁掉的是一个怎样风华倾世的女子!婆婆说是因为娘亲气势严华端庄,那混账□□了母亲又后悔,才将她派来照顾母亲。呵!从前我便不相信,如今更不信!‘善文墨,通经史,终身不得离开掖庭。’那混账不过是怕了!” 她越说越气,忽然站了起来,越过陆离匆匆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陆离拽住她的手腕,“不要冲动!” 谢凝停住脚步,神色充满了愤怒和不甘,这回她将平日里温柔敦和的面具都撕了下来,仿佛二十一年前那位名满京华不肯嫁的高傲女子,明月之下的远山。这是旁人决不能见到的情形,她不觉就在他面前露出来了,就像刻在她骨子里的从前一样。可惜这回忆刻得多深,也伤她多深。 陆离心中隐隐作痛,一时间就心软,低声道:“你别冲动,等我一下。” 他扣住谢凝的手,唤道:“兰桡。” 兰桡闻声而来,见到两人的情形也吃了一惊,福身道:“陛下。” 谢凝勉强忍着心里的怒气道:“听他的。” 陆离便吩咐:“我同陛下出去一趟,你守着御书房。” 兰桡立刻明白是不能让人知道的意思,福身道:“是。” 陆离拉着谢凝的手悄悄离开紫宸殿,穿过大半个宫城来到掖庭宫,谢凝甩开他的手径自从一条僻静小道走进一个院子。那院子小而荒凉,庭院里种着一棵高大的梨树,上边已经落满了雪。梨树下有一张破旧的小几和两个小凳,旁边还有个断了绳子的秋千,木板的一端落在地上。 谢凝的目光只在上面看了一眼便往小屋走去,推门而入,里边也极其简单,不过小小一间屋子,东边是木床,西边是一个桌子,上边放着一个白瓷坛子。谢凝一见便走到桌子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低声说:“娘,女儿没听话,回来了。” 陆离也在后边磕了头,正站起来的时候,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宫女走了进来,沙哑的声音喝道:“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梨落院,你……公主?!” 谢凝没有回头也没有站起来,道:“婆婆,别来安好?” “公主,你……你怎么……”老宫女枯守深宫,不通外界,根本不知道谢凝已经登基了,所以她对谢凝衣衫上的金丝龙凤疑惑不解,并且震惊。 “朕登基了。”谢凝道。 “登……登基??”老宫女吓得脚下不稳,一下子跌坐在门边的小马扎上,她的脸色苍白,忽然愤恨地看了陆离一眼,仿佛在控诉着什么。但陆离只是抬手凭空按了按,要她切莫激动。 谢凝背对着他们,并没有看到这些,只是问道:“婆婆,你同海公公并非来照顾我娘,而是奉先帝之命来看守她的,对吧?先帝到底怕我娘什么事?为何不愿杀她又这般忌惮?” 老宫女勉强恢复了镇定,道:“公主……不,老奴万死,陛下,夫人……” “不许叫她夫人!”谢凝喝道,“谁是他们谢家的夫人?我娘亲被玷污了清白不错,生下谢家的血脉也不错,可从未承认过是他们谢家的人!” 若是担上“夫人”这个称呼,那么这么多年来母亲的苟延残喘算什么?宋明璋二十一年的等待又算什么? “是、是。”老宫女立刻改口,“小姐临终时交代,若有一日公主离开了梨落院,便再也不要回来。陛下亲口答应的,您忘了么?” “朕没忘,朕只是回来同娘亲说一声,有朝一日朕会给闻家洗刷冤屈,为闻家正名,将她安葬在宋家的祖坟里——以宋明璋之妻的身份。”谢凝对着白瓷坛子又是一拜,才站起道:“朕说到做到,现在,婆婆,你可以说为什么了么?先帝为何不杀了我娘?又为何如此忌惮她?” 老宫女摇了摇头,“陛下,老奴万死,老奴不能说。” “你……”谢凝气得眉毛一扬,便在这时,老宫女的身体忽然抽搐了一下,靠在墙壁上。 “婆婆?”谢凝大惊。 陆离一步上前捏住老宫女的脉搏,随后黯然摇头道:“咬舌自尽。” “你……”谢凝又是气又是伤心,怒道:“你这是为何?!婆婆,难道你不说,朕还会对你动刑么?” 老宫女含笑摇了摇头,含糊地说了几句话,可惜她的舌头已经不成样子,说出的话也是破碎不堪。她脸上的笑容非常欣慰,目光乞求地看着谢凝。 “不。”谢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娘亲为了朕忍了一口气,将什么都教给朕了,难道是让朕忘记另一半血脉是哪来的么?” 老宫女眼角滑下浑浊的泪珠,闭上了眼。 谢凝也闭了闭眼,起身将白瓷坛子抱起,对陆离道:“将她抱到紫宸殿去。” 陆离一句不发地将老宫女枯瘦的身体抱起,两人一同回到了紫宸殿,将一众宫女太监们都吓了一跳。谢凝却只吩咐将太医请来,她抱着白瓷坛子回了寝殿,陆离将老宫女抱到偏殿里放在床上,趁着放下的动作,他在老宫女耳边轻声说:“姑姑的叮嘱,小子不敢忘。” 老宫女的眼睛登时一亮,隔着十年的光景,她仿佛又看到那个翻墙进来的少年。 陆离也仿佛看到了坐在梨花树下的女子。 “你是白日里九儿看到的侍卫?你姓什么?” “在下姓陆。那个……”他红着脸问道,“那个……在下不小心弄断了她的花枝,她生气了么?” “姓陆?永定侯府的孩子,送到羽林卫来,是庶子?” “是。”他不愿隐瞒,“父亲希望在下投身戎马,建功立业。” “恐怕是让你尽早离开侯府,不愿你参与永定侯爵位的争夺。”女子毫不避讳道,“永定侯恐怕中意嫡子,小子,你要小心,千万不可相信自己稳操胜券。” “在下并不在意爵位,能建功立业、忠君报国,便是男儿一生的伟业!” “忠君?”女子轻轻笑了,“若是有天你发现君王不仅昏庸,而且可耻,你当如何?若是有天你心中的道义与君王相悖,你又当如何?” 他被问得一愣,迟疑道:“在下自然……” 女子抬手制止了他,“你不必现在回答,我不过是许久没见到外边的人,所以又得意忘形了。唉……这个毛病何时能改?小子,你也快回去吧,羽林卫一刻一相遇,你偷偷跑过来,若是被人发现了,莫说是永定侯府的庶子,便是永定侯,下场也只有一个。” 第56章 提点 虽然那女子叫他不必去了,但第二天陆离还是忍不住穿过重重院落,偷偷溜到了小院里。 他从开满了雪白梨花的树上跃下,恰好落在窗前,只看到窗子里,那女子正用手指蘸水,在桌上一点一点地教她的女儿写字,念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女孩便用黄莺般柔软稚嫩的声音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溯回从之……” “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陆离接口道,双手支在窗棂上,嘲笑道:“这是最容易的一句,你居然都记不住!” “你……是你这小混蛋!”女孩气愤地叫道,“娘,我要打他走!” 女子摸了摸女孩的头,笑道:“你在屋子里好好背《诗》,娘去同他说些话,不许偷听,不记得了就来问,知道了么?” 女孩点头,对陆离愤怒地做了个鬼脸,转身跑到床上爬着,手指在床上写写画画,背她的诗经去了。 陆离看着她生气的样子,只觉得可爱,忍不住想逗她,可是她若是真的恼了,又着急地想哄好她。小小的少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盯着她看。 “噗……”女子笑了一声,走到梨花树下,道:“陆公子,过来。” 陆离只好收起视线,在女子面前规规矩矩地抱拳行礼,问道:“昨日多谢夫人提点,在下永定侯府陆离,家中排行第七,还未请教夫人如何称呼。” “我不是什么夫人,我许人了,但还未嫁。”女子淡淡道,“你若是不嫌弃,叫我一声姑姑也行,我同你父亲是一辈的。” 陆离从善如流道:“拜见姑姑。” 女子从容地受下,伸手倒了两杯白水,道:“坐下吧,今日你不顾叮嘱地前来,所为何事?别说是为了我那宝贝女儿,她才十一岁,还没到迷乱人心的年纪呢。” 陆离脸色微红,努力正色道:“昨日姑姑说父亲将在下送到羽林卫来并非是为了在下好,而是为了让在下尽早离开侯府,在下不明白,特来向姑姑请教。” 女子笑问道:“我问你,羽林卫最大的官叫什么?官居几品?” “羽林将军,正四品武官。”陆离答道,又问:“姑姑问这个做什么?” 女子淡淡道:“也就是说,将来你撑死也就是个正四品的武官了。我再问你,永定侯几品?” 陆离一愣。 “我来替你说吧,侯爵正二品,享三千户食邑。”女子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问道:“陆公子,你能从羽林卫窜到这里来,想必在羽林卫里也呆了不少时日了,可曾留意羽林卫中都是什么人么?可曾有哪家王侯公爵的嫡子在?” 陆离的嘴唇紧紧地抿起来,搭在膝盖上的手不觉握成了拳头。 “王侯家的世子,不需要功勋、品阶,甚至什么武功学识都不需要,他们首要学会的是什么?是这京城庞大的关系网。”女子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白水,顺手接了几瓣梨花在杯子里,细细地把玩着。“他们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不仅仅是爵位,更是爵位背后的关系网,京城世家之间的爱恨。他们学的是如何将家族保持荣华,如何在诡秘莫测的京城局势中保持平衡,既不得罪皇室,也不会损害世家们的利益。而这些,你都知道吗?你的父亲平时都带谁出门?” 陆离的脸色不由得难看起来,原来父亲早早地安排他进入羽林卫,并不是想让他建功立业,再名正言顺地以庶子身份继承爵位么?而那个整天与世家子弟们花天酒地的陆坤,才是父亲心中的人选? “哈……”女子看他脸色愤怒而悲伤,不由得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看,笑道:“你也不必太担心,历来世家看不起文官,文官瞧不上武官,而每一次政变背后,除了靠文官的谋划,更依靠的是武官的武力。在绝对的暴力之前,什么谋划都是虚的,因为你谋划万千,不如钢刀一柄。你若是真的想争一口气,那就在军队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到了你父亲也不能左右你的时候,这爵位便是你的了。” 陆离一时间却茫然了起来,喃喃地问道:“可若是如此,我要这爵位有何意义?” “怎么能没有意义呢?”女子叹道,“你还小,或许家里疼你,或许家里太冷落你,所以你会说出这句话,因你心中实在没什么想保护了,你甚至不想争一口气,失落也不过以为父亲那点微薄的疼爱而已。但是等你有了自己想守护的东西,你就会知道,至尊的权势、绝顶的武力、绝世的智慧,才能将你心爱的东西护在怀里,叫他妥妥当当的,不受风雨侵扰。” “姑姑说得简单,纸上谈兵……”陆离嘀咕,“难道你在这深宫中还有什么心爱之物?难道是皇上么?” 女子的表情一下子哀伤起来,仿佛想起了什么。 “娘……”女孩却在这时候跑了出来,抓着女子的手问道:“维以不永怀的前一句是什么?” 女子便低头道:“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说完便是一声叹息,将那漂着梨花的白水一口饮尽了。 陆离一直以为薛明岫话语中的“心爱的东西”指的是谢凝,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那不仅仅是谢凝,还有宋明璋。而那时的陆离确实不懂什么叫心爱之物,直到厄运来临,他赶到梨落院时,薛明岫已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陆……七公子。”薛明岫将他的手抓住,努力保持最后的清醒,艰难道:“我……我对你,也算有提点之恩,你……你能不能照顾我的九儿,她……她叫谢凝,是……是今上的九公主。你……你同今上说,你娶了九公主,参与永定侯府的争斗,今上以为能削弱侯府势力,必定会答应的。你……你若是不喜欢我的九儿了,将她……送到九华山云华观,我的……师父,玉清道长,在那里修道,她……她会照顾我的九儿的。我……” “姑姑,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九儿的。”陆离既惊且痛,努力将薛明岫抱起,着急道:“姑姑,你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你这么厉害,一定知道穆杏林对不对?我……” “你……你认识杏林国手?太好了……”薛明岫松了口气,道:“你快带他来,我的九儿……” 她用力推开陆离,喘息道:“快去!快去!我的九儿……总之,我没救了,嘿嘿,‘猿啼’啊,想不到我薛明岫,竟然……会死在‘猿啼’之下……” 陆离大为着急。“姑姑,什么是猿啼?谁害了你?你同我说,我替你报仇!” 薛明岫却摇头道:“不,不必了,你不要……沾染这场灾难,太可怕了,二十四条人命,不能……更多了。你去找穆杏林,带他……带他来!快,我的九儿……” “太尉?太尉大人?”轻柔的女子声音传来,将他从九年前的回忆里唤醒。陆离转身问道:“何事?” 兰桡道:“请将婆婆的手放开,太医要诊脉了。” 陆离才发现自己仍抓着老宫女的手,忙站起让开。老太医在床前坐下,仔细把了一会脉,随后在谢凝面前跪下,惊恐道:“陛下恕罪,微臣……微臣无能,这位老婆婆的脉搏,已经……已经没了!” 就是说,死了?谢凝用力闭上眼,面无表情地站着,好一会儿才说:“以宫中教引姑姑之礼葬了吧。” 语罢转身离开。 陆离心中担忧,立刻跟了上去,抓住她的手,低声道:“你不必恨自己,就算你不去,她年纪大了也会死的。更何况,守着一个秘密在深宫小院里日复一日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你这种无情之人怎么会懂!”谢凝愤愤甩开他的手,怒道:“你根本不知道,她……” 她曾因母亲的去世而生了场大病,从十二岁到十四岁期间,整个人都是糊里糊涂的,是婆婆一直照顾着,她才顺利活了下来。她是恨婆婆同那该死的混账先帝一伙,将她的母亲困在方寸之间,但是她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一点也不想将她杀了! 现在她居然因为一句话,就将婆婆害死了……谢凝的手止不住地发抖,终于还是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咬牙道:“陆离,你给我滚!” 她现在很难过,但是她绝对不想在他面前哭,他有什么权力再见到她的眼泪? “你……你真的不必如此。”陆离道,“害死她的是那个秘密,并不是你,如果你怪自己,岂不是替仇人担了罪责?” 谢凝被他提醒得一震,是的,那个秘密,闻氏和母亲背后,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她觉得陆离知道,但是她还来不及问,就见禄升匆匆地走来,将半个身子都躬了下去。 “陛下,江南太守杜寒石并夫人陆氏求见。” 江南太守的夫人陆氏?谢凝的心一沉,这不就是永定侯府的嫡长女、陆离的嫡姐、陆坤的亲姐姐,陆裳么?她来做什么? 谢凝皱眉,忽然发现禄升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陆离身上,登时明白了,冷笑道:“拜见是假,担心是真,陆卿,你这位姐姐倒还挺关心你的,只是不知她若知道陆坤回来了,又是什么心情呢?” 语罢吩咐道:“朕今日身体不适,让杜寒石回去吧,太尉,你也该回家去了。” 第57章 长姐 陆离走出皇宫,在崇安门外遇到了马车。看到他策马而来,守在马车旁的书童青石立刻迎了上来,行礼叫道:“七公子,大小姐在马车里等着呢,您请上去吧。” “不必了。”陆离道,“长姐路途辛苦,先休息片刻,回到府中再说。” 青石自来有些怕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去回了话,陆裳也没说什么,一行人安静地回到了侯府。等婆子们用青布小轿将陆裳抬到正堂后边的花厅时,陆离才亲自到轿前打起帘子,叫道:“长姐安好。” “七郎,别来日久了。”陆裳从轿子里走出来,她已年近三十,但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端庄秀丽的容貌,脸上带着不多不少的温情,道:“七郎如今已是太尉,不可再为姐姐做这等事了。” 陆离笑了一笑,将帘子放下,同她一起走进屋里,问道:“姐夫呢?” “本是要进宫面圣的,但陛下圣体抱恙,也只能等着宫中召见了。你姐夫自来住不惯侯府,听说他的一位忘年交回了京城,便急匆匆地去邀人喝酒了。”陆裳在椅子上坐下,接过茶喝了一口,暖了暖身子,不经意般说道:“近来京城中甚是热闹,是托了陛下登基的洪福。” “是啊。”陆离也端着茶道,“陛下大赦天下,陆坤也回来了,不知陆巽是否也敢回来。前几日陛下在京中微服,陆坤看到了便出言不敬,被陛下的暗卫一顿教训,随后陛下就同我发了一顿脾气,要我将陆坤连同他背后的势力找回来。长姐,你说,我该如何是好呢?” 陆裳喝茶的动作一顿,她放下茶盏道:“七郎,你当年答应过我,会放过五郎的。” “长姐也答应过我,决不让老五再跟她有一丝一毫的牵连。”陆离淡淡道,“长姐,你与老五一奶同胞,两年前我也受了你的大恩……” “这些都不必说了。”陆裳皱眉道,“你明知我并不偏心。” “姐姐,我怕的就是你的不偏心。”陆离将手上的茶盏放下,站起道:“长姐舟车劳顿,还是早些歇息吧,若是姐夫怪下来,我又要受冷嘲热讽了。还有,姐姐若是真的疼陆坤,就想办法同他说一声,让他收敛些。哪怕她那个皇帝现在没权没势,却毕竟是个皇帝,君王有雷霆之怒,不想死,就离她远一些。” 说完他一行礼,“姐姐,我先忙去了。” 陆裳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一阵叹气,只好也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等丈夫回来了便抱怨道:“我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七郎了,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杜寒石身上带着些酒味,闻言一笑,揽住她的肩道:“不管他说什么,你千万别以为自己比他聪明,你这个弟弟啊,虽然我看不惯他那什么事都埋在心里的样子,但也不得不说,他的造化会比现在大,我们呐……还是乖乖听他的话吧!” “死醉鬼,别碰我!”陆裳挑着眉将他的手从肩上拍下,皱眉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五郎的事……唉!算了,还是听七郎的。披香。” “小姐。”贴身丫鬟走进来道。 陆裳道:“你趁着还没宵禁,去外公府上通知一声,就说明天我回去看看外公外婆。” “是。”披香应声去了。 杜寒石皱眉道:“你要去沐恩伯府?老伯公可对你怨念得很,你平白你讨骂么?” “没事,我能应付。”陆裳叹了口气,“但愿能找到五郎吧,若是找不着,我真怕他们兄弟相残。” “这不是已经残了一次了么?”杜寒石道,“陆震坟上的草都快有半人高了。” “五郎同老三怎能一样?”陆裳皱眉道,“老三心术不正,好好地争夺爵位,他竟然将主意打到后宅去了,用七郎媳妇与孩子的性命阻拦七郎,如此恶毒的心思,死了活该!” 杜寒石不禁摇头笑了,他这个娘子,到底是生在王侯之家,对亲情单薄到了极致,也对自己喜欢的兄弟疼到了极致,成亲十多年了,他还是想不通这点。于是干脆也不想了,一伸手便将她发上的簪子摘了,撩起一丝秀发嗅了嗅,悄声道:“娘子,你好香……” 陆裳瞬间就红了脸。 次日,杜寒石同陆裳一同拜访了沐恩伯府宁家。宁家也是开国功臣,只是并非世袭罔替,已经从沐恩郡王削成了沐恩伯。现任沐恩伯宁元业已年过六十,伯夫人膝下唯有一女,嫁与先代永定侯为妻,生下了陆裳与陆坤两个孩子。沐恩伯从前甚是疼爱陆裳,当年为了陆裳远嫁江南之事,伯夫人还同当年的皇后也是如今的太后哭了好几天。 但这下子陆裳和杜寒石到了沐恩伯府门前,兽头大门却关得紧紧的,将陆裳晾在门外。 “小姐,您看……”披香忧愁地问道。 “唉……”陆裳叹了口气,“外公外婆还是怨我。” 当年永定侯府爵位之争,她一开始也是支持陆坤的,可当她知道陆坤跟着陆震干了什么好事之后,就彻底倒向了陆离的一方,最终导致陆坤被流放三千里为奴。沐恩伯府对此甚为不解,一心认定陆裳是个要权势不要骨肉亲情的女子,如今三年多了,一直不肯通个音讯。陆裳以为他们气气就算了,不曾想如今她到了府前,竟然还吃了个闭门羹。 杜寒石最看不得自家娘子愁眉苦脸的样子,他想了想,撩起衣摆就在沐恩伯府门前跪下了。 陆裳眼珠子一转就知道自家相公要做什么,她立刻就哭了起来,叫道:“相公,你这是做什么?!你是江南太守,当朝从三品大员,如何能在这里跪着?” “娘子,咱们夫妻一条心,外公外婆既然生你的气,便是生我的气,做晚辈的跪一跪又有何妨?我就跪到外公消气为止。”杜寒石柔声道,“娘子,你先去马车上坐着,等外公消气了再下来。” 陆裳嘴唇一咬,摇头道:“你我既然是夫妻一心,哪有你跪着我回去歇息的道理?相公,我同你一起跪。” 说着也要跪下。 便在此时,兽头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面容矍铄的老人站在门前,冷冷道:“夫唱妇随,你们倒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老伯公误会了。”杜寒石又给他磕了个头,道:“拜见外公,祝外公福寿安康。” 宁元业本不想见这个外孙女的,但是杜寒石一个从三品大员在他府门前跪着,传出去可要成什么样子?是以只能他亲自来门前,但这脸色还是不好的。 “进来吧!” 陆裳赶紧扶着杜寒石站起,杜寒石拍了拍她的手,要她不要着急。两人进得伯府,在厅上坐下,等茶奉上来了,宁元业才端着茶道:“陆大人、陆夫人登门拜访,有何贵干?老朽已经多年不问世事,只怕叫两位失望了。” 杜寒石一听老伯公还在生气呢,便赶紧道:“外公,孙女婿与裳儿登门,一来是看望外公外婆,祝二位福寿安康,二来么,正是为了外公这不问世事呀!” 宁元业不料自己的一句托词竟成了杜寒石的敲门砖,当下深恼读书人那些歪歪肠子,冷哼道:“福寿安康不敢,没被气死算我们两个老的命大了,就是不知这不问世事哪里惹到陆大人了,还劳烦陆大人特意跑一趟!” 杜寒石给陆裳递了个眼色,陆裳便道:“外公,你可知坤儿回来了?” 宁元业的脸色一僵,不以为意。“那又如何?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当年被判的不过是流放之罪,如今遣返原籍,有何不妥?” “倒是没什么不妥。”陆裳叹了口气,“裳儿不过听说,前几日陛下微服出巡,坤儿正巧遇上了,便出言不敬,被陛下的暗卫打了一顿,不知如今好不好。” “什么?!”宁元业一下子站了起来,气得胡子都快飞了。“她竟敢打我的宝贝外孙?” “外公,您怎能这样称呼陛下?”陆裳皱眉道,“当年我便劝过你们,不要纵容坤儿,更不要去惹她,你们偏不听,最后将坤儿骄纵得犯了流放之罪——外公,你我心中都清楚,坤儿那流放之罪是先帝判的,为此你还将四表妹舍到宫里去了。若是当真追究起来,坤儿便是斩了也不为过!” “你……”宁元业气得脸色铁青,好一会儿才道:“你身为坤儿的亲姐姐,不思保护他也就算了,竟然还替谢凝……” “外公!”陆裳叫道,“她如今是皇上!陛下的名讳您还是慎重的好!当年她与七郎一无所有就能将永定侯府夺下,如今做了皇帝,哪怕依旧是一无所有,你以为七郎当真会算计她么?七郎对她愧疚无限,恨不得将江山捧在手上交给她呢!” 宁元业咬牙道:“看来陆夫人是坚决站在陆离那边了,老朽倒是怀疑谁才是你的亲弟弟,来人!送客!” 陆裳也不愿多说,气呼呼地离开了,上了马车才叹息道:“我太冲动了,将事情都搞砸了。” “至少也证明一件事,那就是沐恩伯府依旧是这么固执。”杜寒石替她顺了顺鬓边的发,柔声道:“不气了,我们去吃天香楼的香芋排骨好不好?” 陆裳被他逗得噗嗤一笑,“你就知道吃!”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跟着去了。但是两人才走进天香楼,伙计便迎了过来,道:“二位可是杜寒石大人与夫人?” 陆裳与杜寒石对望一眼,杜寒石道:“不错。” 伙计笑道:“二位,有人在楼上为二位订了雅间,请二位随小的来。” 说着便在前面带路了。 会是谁?陆裳与杜寒石疑惑,跟着伙计走了。 第58章 劝说 杜寒石与陆裳一路随着伙计上了楼,伙计走到一扇门前面叫道:“客官,杜大人与夫人到了。” 门便开了,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娇俏少女,她恭敬地行礼道:“杜大人,杜夫人,请。” 杜寒石与陆裳满腹狐疑地走了进去,只见雅间被珠帘隔成了两端,一个纤瘦的身影坐在珠帘后边的窗下,正一手斟着酒。陆裳见到那身影便是一震,忙跪下道:“叩见……” 她还未跪下便给那娇俏少女扶住了,少女笑道:“我家小姐说了,昨日在紫宸殿避而不见,今日却在酒楼相邀,乃是为了与陆大小姐朋友相会,而非君臣相见。杜大人,陆小姐,请入内就坐,婢子去让人上菜。” 语罢撩起珠帘。 杜寒石望去,只见窗下坐着个淡紫衣衫的丽人,身量纤瘦,容貌甚是秀美,眉目间书卷气息甚重,还带着点道家不染凡俗的出尘之气。原来新近登基的女帝,竟是这样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女子,与那些荡秋千绣锦帕的姑娘没多大区别。 谢凝见了陆裳,脸上便带了笑,走过来道:“陆姐姐,别来日久,姐姐依旧如此美貌。” “凝儿也依旧……”她温柔可亲,陆裳也赶紧回话,刚想礼尚往来地夸她一句貌美如花,却忽然看到谢凝脸上那一道长长的伤疤,不禁呆住了,心疼地问道:“凝儿,你的脸怎么了?” 杜寒石才看到,女帝的雪白的脸上竟然有一道伤疤,从眼角一直滑下,几乎穿过她的整个脸颊。但即便如此,这伤疤竟然不曾损害她的容貌,反而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可爱。 “这个么?”谢凝不以为意地笑了,“在山上不小心摔了,姐姐不必担心,我如今若招亲,多少男子哭着喊着要我娶他们呢。” 她说着便拉过陆裳的手,“来,陆姐姐,坐吧。我听说你今天去沐恩伯府了,恐怕姐姐受委屈,所以特意在这天香楼里等着,不想真的等来了姐姐。陆姐姐,你还喜欢吃相遇蒸排骨么?我叫厨房准备了,不知好了没有。” “小姐。”琼叶说着便来,亲手将菜都端了进来。 陆裳一看,香芋蒸排骨、豆腐酿、凉拌藕条、酸豆角肉沫,还有一份翡翠丸子汤。都是极其普通的家常菜,但都是陆裳喜欢的,而且天香楼做的味道最好。 “还有一壶桃花酿。”谢凝亲手接过酒壶斟了三杯酒,抬手笑道:“姐姐,杜先生,坐吧。” 自第一次见面时起,陆裳就十分喜欢她这种温婉中带着几分豪气的性格,当下也不客套,与杜寒石坐下了。 谢凝举杯,笑道:“不论日后如何,我始终不忘当日姐姐对我的照拂,当年我一无所有,不能报答姐姐,今日虽登九五,却依旧缚手缚脚。姐姐,借薄酒一杯,酬五年之情。” 语罢,一双眼睛笑盈盈地看着陆裳。陆裳一笑,举杯同她清脆地碰了一下,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喝过了酒,谢凝又亲自提箸,将桌上的菜一一夹到陆裳碗里,道:“姐姐,你尝尝这个,前几天两广道刚进贡上来的荔浦香芋,我担心天香楼没有,特意从宫里带出来叫厨子做的,与江南一带的芋头风味不同。” 陆裳尝了一口,只觉又香又软又糯,香芋蒸得久了,入口即化,又带着排骨的香味,十分好吃,引得她不住点头:“果然芋头还是两广的好吃。” 谢凝笑道:“姐姐喜欢,我回去便叫人送几筐去侯府,然后下道圣旨,每年都往江南道送些。这酸豆角也是两广的手艺,同江南的略有不同,姐姐再尝尝?” 陆裳尝了几口,放下了勺子便叹道:“我记得你不喜欢吃酸豆角,无论七郎叫厨子做成什么样子,你都觉得有股怪味,怎么都不吃。” “我现在也是不吃的。”谢凝笑道,“我不喜欢的东西,就会一直不喜欢,绝不更改。但是,我也记得陆姐姐你喜欢吃,我不爱吃,却不能不允许别人爱对不对?哪怕是帝王,也不能左右个人爱恶,因为我清楚,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陆裳喝酒的动作一顿,将酒杯放下了,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谢凝便笑了,抬手慢慢地给自己的酒杯注满了酒,道:“姐姐,喝完这杯酒,我便要先失陪了。” 陆裳一惊,又点头道:“你现在日理万机,自然是不能久待的。” “姐姐说错了,若是陪姐姐,自然愿意久留,只是我在这里,杜先生只怕诸多顾忌,瞧着他从方才起就一语不发。”谢凝笑道,“陆姐姐将我当做姐妹,杜先生心中却有君臣之别,故而不愿久留,以免杜先生不自在。” 她说着用杯子轻轻碰了陆裳的杯子一下,叮的一声脆响,随后将酒饮尽了,站起道:“陆姐姐,当年陆离出征,我心中郁郁,是回乡探亲的你带我来这酒楼大醉一场,排解烦忧。陆姐姐,今日妹子同你说一句,陆家、宁家之间的恩怨,你千万别掺和。若是方便,最好找个借口就搬出侯府,到驿站也好,买个小院子也罢,总之不要掺和进去。特别是……陆坤的事。” 她终于提到这个名字了,陆裳忍不住仰头道:“陛下……” 谢凝抬手制止了她的话,正色道:“陆姐姐,我受你照拂,当年便放过陆坤一次,当日在街上遇到他,虽然气不过打了他一顿,但若是不念着姐姐的情义,十个陆坤我也打死了。如今我明白同姐姐说吧,若是陆坤只对我——谢凝,无论他做什么,我都只会判他个流放三千里。但若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大梁朝的事,姐姐,你也清楚,如今我手上一点权力也没有,若是朝臣要杀他,我是一个不字都没法说的。今日特意在这里等着姐姐,一来是为姐姐接风,二来,也是为了说这段话。” 她语重心长地说:“姐姐,你好自为之,同我生气没什么,惹了陆离我也能保住你。但若是同朝廷作对,却是大大的不妙了。” 语罢一笑,将手上的白瓷杯子放在桌上,笑了一笑,道:“等姐姐入宫拜见时,再请姐姐喝酒吧。” 随后带着琼叶,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裳坐在位置上,许久许久才叹了口气,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咚的一下顿在桌上,懊恼道:“五郎那个蠢东西,到底做了何事?可千万别将一大家子都牵扯进去!” 杜寒石不禁失笑,“就这一顿饭而已,你便给收买了?娘子,早知道你这般容易心软,当初我何苦闹死闹活地求老侯爷?直接将你带来天香楼吃一顿你便嫁我了。” “吃的一顿没什么,但是这份心意。”陆裳用筷子戳着碟子里的香芋块,低声道:“瞧瞧我那些个亲人都是什么样,亲弟弟呢整天闯祸,为他好劝了他,他还当我偏心,恨不得吃我的骨头。七郎呢,心里是敬重我这个姐姐的,只是未免太不懂得体贴了,一出口先威胁我。至于外公外婆,还是沐恩伯呢,根本就弄不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凝儿如今是皇帝了,瞧瞧她的手段,丞相都不敢妄动,他们倒好,一口一个名字,连避讳都不知道。” 杜寒石笑道:“那你也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呀。” “你懂什么?”陆裳嗔了一眼,道:“女人是很实际的,谁对我温柔体贴,我便对谁好。瞧瞧陆家与宁家都给了我什么?人家凝儿一个皇帝,知道要对不起我了还会将贡品送来给我吃,他们呢?” 她说着筷子一拍,站起道:“这事我不管了!冬至祭祖之后,咱们便回临安去,离开这乌烟瘴气的京城。” “好好好。”杜寒石将她拉下,“你难得回来一顿,好好地吃些东西,没得辜负了陛下的一番情意。” 说的也是,陆裳将这一桌子菜都好好地吃一遍,这才下楼去。两人携手走出天香楼,却不见丫鬟披香过来打伞,陆裳正奇怪着,忽然视线一凝。 她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但是那马车前却站着一个人,他一身武将装扮,站得笔挺。京城又下起了雪,那武将肩上便也落了些雪花,更显得他站如黄钟。 陆裳的心一颤,忙上前行礼道:“不知舅舅来了,裳儿有失远迎。舅舅在此等候裳儿,可是有事相商?” 那人转过身来,一张与沐恩伯极其相似的脸,年纪约四十上下,表情甚是严肃。他低声道:“裳儿,你同我来,有人想见你。” 这话说得甚是含糊,陆裳的手心不由得冒出了汗,她脸上的笑也收了起来,点头道:“舅舅请上车,您一身甲胄,只怕显目。” 武将点头,与陆裳、杜寒石都上了车,武将早已交代了车夫,马车缓缓地驶远了。 “陛下。”街角的地方,另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琼叶轻声问道:“可要追查?” 第59章 谋定 谢凝沉思着,努力回忆跟沐恩伯府有关的一切,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沐恩伯府并无嫡子,唯一的庶子名叫宁秋霖,现年已四十二岁了,也早已生儿育女。对了,宁秋霖如今是正四品的金吾将军…… “什么人!”忽然马车外一声低喝,琼叶忙打开马车看去,只见青瓷揪着一个武将打扮的年轻男子从墙角处出来,一手将他掼在地上,冷眉喝道:“大胆!” “嗷!姑娘,好好说话,别动手!”那武将痛叫道,“姑娘,您可还记得我?我是……” “金吾校尉孔惟道么?”轻柔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倒是好记性。” 孔惟道就是做梦也不会忘记这个声音,当下便行了个武将之礼,道:“叩见陛下!” “起来吧。”谢凝赞许,“你武功不错么,朕的护卫你也看得出来?” 孔惟道面红耳赤:“陛下恕罪,末将……末将刚刚在天香楼下边买炊饼吃,瞧着一人十分像陛下,便……便悄悄地来看了。陛下,您此次出宫,莫不是又有什么大事么?可有用得着末将的地方?” 说到后来,语音里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谢凝便笑了:“朕却是忘了,上次国库之事,朕还未曾奖励你等呢。” “陛下不需奖励,陛下给个末将能做事的机会就行。”孔惟道挠着头道,“整日巡街,看到许多事却不能出手,实在是憋得慌!” 短短一句话,道出了金吾卫的苦闷之处。金吾卫的权限已经非常大了,尤其是夜里巡街,有遇人便拿的权力。但这京城权贵众多,街上一个调戏姑娘的恶少都能是三品官家的公子,动辄王侯公孙,叫金吾卫缚手缚脚。 谢凝明白,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便道:“朕也没别的事情能交给你,只要你帮忙找个人。琼叶,备纸笔。” “是。”琼叶应道。 马车中沉默片刻,随后琼叶将一卷纸捧了出来,道:“孔校尉,陛下令你找这个人。” 孔惟道忙双手接过,展开画卷一看,里边寥寥数笔,却勾勒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孔惟道不禁吃惊:“这不是太尉!” “当然不是。”琼叶道,“记住了,找到此人立刻通知孙墨释大人府上。” 孔惟道的神色变得古怪:“孙墨释?” 琼叶点头:“对,此事决不可泄露,孔校尉,好自为之。” 她说完就回了马车,青瓷跃上车架,轻轻一打缰绳,将马车驱走了。孔惟道捏着那张画站了好半天,将画藏好了,将自己的巡街任务继续了。 却说陆裳跟着宁秋霖一路离开天香楼。 陆裳心中清楚得很,她这个庶出的舅舅与陆坤关系极好,如今神神秘秘地将她叫来,必定是为了见陆坤。果然,马车走了大半个时辰,几乎将京城绕了个遍,终于在一处僻静的小院前停下。陆裳下了马车,宁秋霖在门上拍了两下,里面便有个声音问道:“谁呀?” “舅老爷。”宁秋霖答道。 门便打开了,一个青衣小厮警惕地看着四周,行礼道:“舅老爷请进。” 宁秋霖领着陆裳、杜寒石进了院子,边走边问道:“公子今日伤势如何?” “依旧躺着不能动,大夫说肋骨断了,要好生静养。”小厮答道,“公子为了这事正发这脾气呢!” 说话间一行人便进了屋子,里面的人一听到有人进来,立刻嘶吼道:“滚!!!” “闹什么?”宁秋霖的脸色一沉,训斥道:“你大姐姐回京了,特意带她来看你的,你这是什么样子?” 陆裳走进去一看,陆坤躺在床上,中衣也只穿了一半,露出的肩膀上缠着白色的纱布,脸色十分憔悴。到底是骨肉连心,陆裳心疼得眼圈都红了,几步抢到床边,握着陆坤的手哽咽道:“怎么会成这个样子?五郎,你怎么就不听姐姐的话?” “听你的话没用。”陆坤没好气道。他比陆裳小四岁,侯府家规极严,陆裳十岁便搬到后宅里同侯夫人住了,他自来同陆震、陆巽在一起玩耍,所以对这个姐姐却没什么感情。 宁秋霖闻言,刚缓和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斥道:“坤儿!” 陆坤抿着嘴不说话了。 顿了顿,宁秋霖才道:“今日将裳儿带来,一来是为了看看你,你们姐弟骨肉连心,相互扶持总是好的。二来,是我探听到一个消息,新登基那位……恐怕会拿咱们沐恩伯府开刀了。” 陆裳一惊,问道:“怎会如此?” “从前沐恩伯府给陆离与她都下了不少绊子,如今陆离得势,她更是登基了,怎能不报复?”宁秋霖道,“别的不说,你瞧瞧哪个皇帝登基时不赏赐世家?她登基也就是册封些无关紧要的皇室宗亲罢了,对世家何曾多看一眼?她要立威,必定会拿世家开刀,沐恩伯府最先得罪她,恐怕要首当其冲。” 陆裳与杜寒石对望一眼,陆裳问道:“那依舅舅的意思是……” “逼宫的事咱们做不出来,好在从前接触了许多次,知道了她的一些事情。”宁秋霖淡淡道,望向陆裳,“此事还需裳儿与寒石从旁相助。” “舅舅!”陆裳皱眉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怎能因一个猜测便行动?” “如何不行?”宁秋霖淡淡道,“当年陆离不也是从这个位置登上永定侯爵位的么?” 陆裳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沉声道:“舅舅!” “娘子。”杜寒石握住了陆裳的手,微笑道:“舅舅说的并无道理,只是,舅舅,我与裳儿久居江南,对京城之事并不了解,恐怕无法尽绵薄之力。舅舅若是不放心,我们夫妻便在这里住下了,舅舅以为如何?” 宁秋霖本就不期待陆裳的帮忙,陆裳太重情,陆离与谢凝用了许多手段笼络她,她的心早就偏了,他不过想扣住陆裳,不至于捣乱而已。故而杜寒石这句话说出来,宁秋霖便点头道:“那你们夫妻就在这里住下吧,裳儿,你也可借此机会同坤儿好好叙叙旧,你们姐弟也许久未曾好好说话了。” 陆裳忍着气道:“自然。只是,舅舅,冬至需祭祖,舅舅请让我们姐弟回去陆家一趟。” “这个自然,还有半个月呢,时间足够了。”宁秋霖站起道,“行了,我军务繁忙,先离开了,你们夫妻在此好好住下吧。” 语罢离去,陆裳与杜寒石对望一眼,双双懊恼。不曾想自己一时大意,竟被亲舅舅软禁起来了。然而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只能在这院子里住下。 这院子是城西南的一处小院,只有小小的三间房,陆坤养伤占了一间,杜寒石与陆裳只能占另一间。院子里只有一个青衣小厮服侍着,名叫寻星,才十四岁。陆裳心肠软,见他一个小孩子服侍陆坤那臭脾气已经够辛苦了,便让杜寒石给帮忙做饭。 “娘子,有时为夫当真弄不清楚,你究竟是疼老五呢,还是疼我呢。”杜寒石一边切着白菜一边叹息,“为夫堂堂从三品大员,你竟当为夫是个厨子!” 陆裳替他将围裙系好,嗔道:“你就当我想吃你做的饭,行了么?我的太守大人?” 杜寒石叹了口气,正要施展浑身解数撒个娇,不曾想院门忽然被敲响了。陆裳忙走出去要开门,却被人叫住了。 “慢着!”寻星急匆匆地跑出来,贴着门问道:“谁呀?” 门外响起一个粗犷的声音:“寻星小哥,是我,张三郎,给你送菜来了。” 寻星才松了口气,将门打开了一条缝,道:“你将菜放在门口就行,喏,给你钱。” 他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递了出去,正要关门,陆裳却忽然道:“哎,你要的菜够了么?” 说着便走过来,寻星慌忙将门关上,冲门外说:“拿了钱赶紧走!” “哎,好!”张三郎也不同他计较许多,收好银钱便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寻星才将门打开了,吃力地将一大筐菜搬进去。陆裳趁机去关门,伸头往外看了看,却没见到人影,只能叹息一声。 又等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才从街角走出来,自言自语道:“原来养了这样一个美娇娘,怪道从不让人进院子。” 他看寻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竟然已经有钱买个如此貌美的娘子,自己三十好几了,别说媳妇了,到了大姑娘面前还脸红呢。由是想着,心中不禁郁郁,回了自己的肉摊子准备收拾回家。 “哎!张三郎,你去哪了?等你半天了!”肉摊子前,孔惟道正等着呢,见张三来了便站起来,将画像小心地折好。“快快快,给我称两斤五花肉,我今晚去孙面团家套话,得求晴婆婆帮我烧顿红烧肉才行。” 张三郎可不明白向孙大人套话与请晴婆婆炖红烧肉之间有何牵连,他心不在焉地切着肉,忽然瞥见孔惟道手里的折到一半的画像,便道:“这女的我见过。” “胡说什么。”孔惟道将画像珍而重之地藏在怀里,“这是个男的,快切你的肉吧!” “我不会认错的,我刚刚看见个美娇娘,生的与这画像有几分相似。”张三郎道,“就在巷子尽头那个小院里,是寻星的媳妇儿。哎!孔大人,你说……哎!” 张三郎看着那一溜没影的身影暴跳,“我肉都切了,你竟敢给我跑了?孔小六!以后我专门卖肥肉给你!” “抱歉!你给孙面团送过去吧!叫他给钱!”孔惟道回答完毕,已经不见人了。 第60章 放肆 这天傍晚,“中毒已深、云南神医正在全力解毒”的孙墨释孙员外郎,不仅收到了一堆盔甲,还附带两斤五花肉。红檀在旁边付钱,他就在屋子里同盔甲大眼瞪小眼。 “这是惟道的盔甲,可是这五花肉怎么回事?” 红檀笑道:“哎,不管了,孔校尉既然将五花肉送来,大人,我便做一顿红烧肉给你吃。今日你‘余毒清除’,‘身体大好’,应当好好地庆祝一番。” 说着便拎着五花肉去厨房了。 孙墨释本想等孔惟道的,但是红烧肉上了桌便香味扑鼻,他便决定罪过一次,哪知刚动筷子,外边便是一串大呼小叫。 “面团!面团!快快快!快告诉陛下,我找到那个人了!” 孔惟道箭一样射进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端起茶壶就咕嘟咕嘟地喝了半壶茶,然后嘴巴一抹,道:“陛下要找的那男子就在城西南的小院里,已经受了重伤动弹不得。除了陛下要找的那个男子,院子里还有个小厮守着,一对夫妻,那小娘子长得与那男子十分相似。” 孙墨释差点被他吓懵了。“陛下?男子?小娘子?” 红檀眼珠子一转便猜到了怎么回事,将筷子放下道:“大人,你同孔校尉好好地吃饭,我去去就回。” “哎,先吃饭呀!记得多穿件外衣!”孙墨释追到门口,叫道:“早点回来,给你留半碗肉!” 风里传来一声轻笑,红檀已不见了。 紫宸殿里,谢凝正在翻看奏章,忽然琼叶走进来,伏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谢凝看东西的动作一顿,点了点头,将奏折放下了,道:“看了一天的奏折,着实累了。” 琼叶便笑道:“陛下,太液池边有株山茶花开了,可新奇了!” 山茶本是南方的花,京城正是严冬,这小丫头找借口也不知找个好的。谢凝笑着摇了摇头,道:“那就去看茶花吧。” 琼叶忙在前边带路,谢凝不紧不慢地走着,刚从紫宸殿走到太液池边,禄升便来报道:“陛下,太尉求见。” 谢凝随手拨着那几株半死不活的山茶,道:“宣。” 声音刚落,陆离便大步走来了,谢凝转头看去,只见他满脸怒容,不由得好笑:“太尉这是怎么了?难道有人给了太尉委屈,太尉要来朕面前告状不成?能欺负太尉的人,朕可讨不回公道。” “你不要给我装傻!”陆离咬牙道,“我问你,你将家姐藏哪去了?” “哎呀!”谢凝做出吃惊的样子,着意去看他的眼睛,那里边的神色却是熟悉的。谢凝便更做出无辜的样子了,“太尉,你家姐姐不见了,来问朕做什么?朕可不会大变活人。” “你还装傻!”陆离猛地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怒道:“昨日家姐与姐夫求见,你故意不宣,今日白天却趁着家姐与姐夫拜访沐恩伯府的机会,在路上拦住了他们,同他们谈了许久的话!谢凝,我警告你,不要动我姐姐,我们之间的恩怨,或是你想杀了陆坤,只管冲我与陆坤来,家姐并未亏欠你!” “太尉,你好大的胆子!”谢凝沉下脸道,“你敢直呼朕的名讳?” “我有什么不敢?”陆离冷冷道,“谢凝,我告诉你,我不仅直呼你的名字,还派人跟踪了你!你最好在天黑之间将家姐好好地送回来,否则的话,骁骑营会如何,陛下心中清楚!” 语罢将谢凝的手一甩,转身愤而离开了。 谢凝咬着嘴唇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揉着自己发红的手腕,叹气道:“瞧瞧,什么叫负心薄幸人,这就是了。琼叶,以后你万不可找这样的男子托付终身,否则的话……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啊!” “陛下……”琼叶慌乱地叫着,不知如何是好。 谢凝红着眼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了,没几步的路,还是忍不住以袖拭泪。一行宫人都惴惴地跟在后边,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半个时辰后,京城的某个酒肆里。 “你说真的?”宁秋霖问道,“那厮真的这样对那位了?” “将军,奴就是骗谁也不敢骗您啊,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奴可怎么敢呢!”青衣人苦着脸说,声音尖细,拼命压低了还差点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只能更悄声说:“将军,奴当时在池边轮值呢,看得真真切切的,那一位最后走时还哭了,用袖子擦着眼泪,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嗯……”宁秋霖的指尖敲着桌面,沉吟道:“这样,你……” 他低低地叮嘱了几句,又道:“明白了么?” 青衣人哭丧着脸道:“将军,您这不是为难奴么?奴哪里有机会到近前去?您是不知道,自从那位将面前的人都换了一遍之后,奴连大门都不能进去呀!” “你这不是蠢么?”宁秋霖斥道,“她不出来,你不知道逗她出来?猫儿逗过么?她再如何也是个女儿家,你这样……” 他又细细地叮嘱了一回,问道:“知道了么?废物!” 青衣人忙点头道:“是,是!奴知道了!” 他小心避开行人,匆匆地回了里头,将一身青衫换成了青色的圆领袍,却是个小太监。再等了许久,挨到天黑了才将东西取出来,拿到太液池边给点上了。 橘黄的灯光飘飘悠悠地升起,慢慢地飞上了天空。小太监双手合十地祈祷着,希望能奏效。刚将手放下,便听到一个声音问道:“这是何物?” 小太监吓了一跳,慌忙转身长跪道:“叩见陛下!” 谢凝的长发都披散了下来,身上也只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黯淡的雪光中,隐约能看到她泛红的眼角。她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朕问你,这是何物?” 小太监忙答道:“回陛下,这是孔明灯。” 谢凝仰头看着越飞越高的灯,喃喃道:“真好,自由自在,飞到天空去了。” 小太监惶恐道:“奴才万死,奴才不知陛下在此,惊扰圣驾,求陛下赐罪。” “好好地赐什么罪。”谢凝淡淡道,“朕这个皇帝当得可有可无,哪里敢随便赐罪呢。对了,方才看你在祈祷?” “回陛下,奴有个堂兄在金吾卫做事,从前奴受他照料颇多,今日是他生辰,奴便斗胆放了孔明灯为堂兄祈福,不想惊扰了圣驾,奴……” “行了,朕不想听什么死不死的。”谢凝摆手道,“念旧情是好事,对了,你方才说……金吾卫?” 小太监俯首道:“是,陛下。” 谢凝喃喃道:“是啊,朕怎么没想到金吾卫呢,好歹也有一千人呢……来人!” “陛下。”远处的宫人们立刻过来了。 谢凝道:“宣金吾将军入宫!” “遵旨。”太监们立刻去传旨了。 谢凝转身不慌不忙地回了紫宸殿,一入寝殿便叫道:“兰桡呢?兰桡快来!” “陛下,婢子在。”兰桡忙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快快快,给朕画个又可怜又苦楚又委屈的妆容来。”谢凝在镜子前坐下,连声催促道:“可不能让白天的戏白演了,朕可是挨了太尉一爪子,若是没能唬住宁秋霖,可有多得不偿失!” 兰桡只能叹气,拿起粉道:“是,婢子这就给您换个妆容。” 白日里真是差点给吓死了,还以为太尉与皇帝真的吵架了,哪知陛下以袖掩面回到寝殿里,张口就要她给画个哭妆,兰桡才知不过是一场戏而已。 “陛下。”琼叶在旁边看着,只觉得神奇,“陛下,您怎么知道太尉要同您演戏呀?” “哼,陆离眉毛一挑朕就知道他想玩什么花样,哪里还用揣测?”谢凝淡淡道,“更何况,京城就这么大一点,他能知道朕在天香楼请了陆姐姐一顿饭,还能不知道陆姐姐在天香楼门口被宁秋霖弄走了?小丫头,你可知宁秋霖之前,谁是金吾将军?” 琼叶摇头,“婢子愚钝,婢子不知。” “就是陆离啊。四年多前,陆离替骠骑大将军挂帅平定江夏王之乱,回来之后便一举登上金吾将军之位,他承袭了永定侯的爵位之后,金吾将军的位置才轮到宁秋霖的。而且呀,当年宁秋霖是金吾中郎将,与金吾将军只有一步之遥。” “那岂不是眼看着就能当将军了,却被太尉抢了先?”琼叶板着手指头算道,“宁将军今年已经四十有五了,四年多前岂不是年近不惑?” “是的呀。”谢凝笑道,“他从一个伯府庶子开始,一直在十六卫里熬着,从监门卫到金吾卫,从士兵到校尉再到中郎将。用了足足二十年,眼看着就要拿到将军之位了,却忽然冒出个陆离来,将金吾将军之位抢走了,你说,他气不气?” 琼叶老老实实地说:“婢子可不知道宁将军气不气,换做是婢子,肯定早就气死了。” “宁秋霖脑子不好使,唯有一点是有用的,那就是过度的自大,觉得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别说一个金吾将军,便是卫府将军、骠骑大将军,他也觉得自己能做。”谢凝笑道,“若不是如此自大,朕还找不着破绽对金吾卫下手呢。现在……” 她看着自己白皙纤长的手,缓缓地握起,道:“朕要将金吾卫抓在手中,要京城的一举一动都在朕的掌握之中!” 第61章 许诺 宁秋霖听到太监的宣召就知道计策已成功了一半,他从容换上朝服,随着太监入内。雪夜的宫城寂静无声,穿过重重宫闱,他终于来到紫宸殿之前。小太监只向里边稍作通传,便有个娇俏的宫女将他领了进去。 紫宸殿的御书房里,一个丽人身穿绣金龙大袖衫,梳着发髻,戴着簪子,端坐在御案之后。 宁秋霖一直以为,虽然是女帝,但登基了日常便该穿男装,谁知新任女帝竟然还穿着女装,不过是在衣服上绣些花纹罢了。看来这女帝果真是女孩儿家,根本不懂龙袍的威慑性。 他将心头的轻视压下,行礼道:“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宁卿平身。”谢凝温和道。“来人,赐座赐茶。” 宁秋霖谢恩入座,茶还没端上来,谢凝便问道:“深夜唤宁卿进宫非是为了别的,朕就想知道如今我朝军队的情况。” 宁秋霖一怔:“陛下,末将只是个小小的金吾将军而已,不敢妄议朝政,若是军队之事,陛下何不询问太尉?太尉乃武官之首,位居一品,想必对军队之事清清楚楚。” “唉……”谢凝叹了口气,“朕若是能问太尉,何必连夜急召宁卿入宫呢?宁卿既然是不敢妄议,而非不知,那便照实说吧。” 宁秋霖心中一喜,行礼道:“是。” 他将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只觉入口陈味甚重,还不如沐恩伯府的茶叶,心里更是笃定谢凝的日子不好过。将茶盏放下,宁秋霖道:“我朝军队分禁军与各地驻军,禁军又分骁骑军与卫府军。骁骑军共五万,驻扎于京郊东边,设有骁骑将军一名,从三品。” “五万……”谢凝喃喃,又问道:“那卫府军呢?” 宁秋霖道:“卫府军共十万,分为十六卫,其中羽林军、骁卫、金吾卫各两万,千牛卫、威卫、监门卫各一万人,武卫、翊卫各五千人。设有卫府将军一人,也是从三品。各卫又分左右卫,羽林卫与金吾卫设有将军,正四品。各左右卫设有中郎将,金吾中郎将与羽林中郎将为正五品,其余各卫为从五品。” “也就是说,朕手中有十万人。”谢凝兴奋地问道,“宁卿觉得,若是朕以十万卫府军与骁骑营一战,可有胜算?” 宁秋霖要的正是这个问题,他沉思片刻,道:“陛下,末将手下只有两万金吾卫,非是卫府将军,末将不敢妄言。” “这有何难?”谢凝满不在乎道,“宁卿若是为朕制定个周密计划呈上,朕便下旨将卫府将军册封与你。” 宁秋霖一喜,跪地行礼道:“末将必不负陛下重托!” 谢凝亲自离开龙椅,双手虚托将宁秋霖扶起,郑重道:“爱卿,清君之侧,就靠你了!” 宁秋霖再一抱拳:“是,末将遵旨!” 谢凝这才点头道:“如此,宁卿先离宫吧,朕担心留久了那厮有所察觉。” 宁秋霖点头:“末将告退。” 谢凝目送他离开,随后道:“青瓷。” “属下在。” “通知红檀,跟着他。”谢凝转身回寝殿,“哦,若是红檀舍不得她家大人,担心她家大人一个人没饭吃,就让孔惟道去。朕看着孔惟道那小子的功夫也不错,若是此次能顺利完成朕的任务,朕就重用他。” 青瓷点头:“是!” 她转身就离开皇宫去通知了红檀,红檀飘飘悠悠地落在安国公府时,孔惟道正吃得肚子溜圆,伸长了筷子还要去夹,孙墨释拼命护着一碗红烧肉,懊恼道:“红檀忙了大半天,你连几块肉都不给她留,你……你于心何忍!钱还是红檀给的呢!” 红檀不禁抿嘴一笑,走过去伸手一划,她指间夹着琵琶的拨子,一下子将孔惟道的筷子都拍掉了。孔惟道正要发火,红檀却将手心一亮,上边一个红色的令牌拓印,“令出紫宸”四个字大大的,还飘着胭脂的香味。 “传陛下口谕。” 孔惟道只能揉着肚子跪下:“末将接旨。” “陛下令你从此刻开始跟着金吾将军宁秋霖,除非他进宫,否则你一刻也不能松懈。” 孔惟道行礼:“末将遵旨!” 他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孙墨释,孙墨释赶紧将装了红烧肉的碗抱进怀里,警惕地看着他。 “哼!”孔惟道从鼻子里发出个声音,道:“那我去了,面团,你若是见了陛下,记得替我说说好话,重点说说我有多好,长得多俊。” 语罢走了出去。 背后,孙墨释根本就没听,拉着红檀就坐下,道:“红檀,你快吃饭,都要凉了。” 孔惟道酸得牙倒,不由得摸了摸胸口,衣服里边,还有陛下给的画像。他心满意足地走了,戴着面具摸进沐恩伯府,刚好看到宁秋霖下马。他跟着宁秋霖穿过游廊,宁秋霖进入一处书房,孔惟道便趴在屋顶上,他小心翼翼地将瓦片移开些许,往里一看,只见宁秋霖一进入书房,屋中的三人都站起道:“将军!” 宁秋霖登时心里一惊,一个金吾将军宁秋霖,两个金吾中郎将王甫平与田豫奉,一个金吾校尉吕穆让,还差三个金吾校尉,金吾卫的武将就齐全了。他心里渐渐升上一股不安的预感,赶紧认真听下去。 书房里,四人已经见了礼,校尉吕穆让忙将热茶斟上,笑道:“夜风冷得很,将军快喝杯热茶。” 宁秋霖十分受用,将热茶喝了,道:“方才见到了女帝。” 左金吾卫中郎将王甫平迫不及待地问道:“将军,事情如何?” 宁秋霖脸上露出个成竹在胸的笑:“她果然想收回陆离手中的兵权,同先帝一模一样,方才召我进宫就是问十六卫府的兵马是否能与骁骑营一战的。” 田豫奉喜上眉梢:“陛下的意思,是要将十六卫府交给将军您?” “不错。”宁秋霖笑道。 吕穆让立刻抱拳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哎,还早呢。”宁秋霖脸上满是得意之色,摆手道:“女帝让我等拿出个计划来,她看过了,便会下旨将我提升为卫府将军。” “这对将军来说不过是翻手之间。”吕穆让道,“将军要做的,何事不成呢?” 田豫奉道:“还需什么计划?骁骑营在城外,晚上城门一闭根本进不来,咱们只需与监门卫通通气,随后围住永定侯府,难道咱们两万兵马还不能杀了一个陆离?” “怎能如此呢?做事要讲究师出有名嘛!”宁秋霖笑道,“你们还记得四年前么?陆离就是在金吾将军的位置上拿到永定侯爵位的。当初他也是看准了先帝担心骠骑大将军坐大,所以先下手为强,将自己的恩师都杀了,解散了骠骑军。呵……当年江夏王起兵造反,朝中只有一个骠骑大将军能用,先帝是万分不愿的。陆离那厮身为骠骑大将军的得意弟子,深知这点,便自动请缨,挂帅出征,将自己恩师的功劳抢了。” “末将记得。”王甫平沉吟道,“当时末将还是个小小的校尉,是陆离亲自带着我等去搜骠骑大将军府,在地窖里找到许多火药,还顺藤摸瓜地找到了郊外的火药作坊。先帝大怒,撤了骠骑大将军之职,全家流放岭南。直到现在,骠骑大将军也不知是死是活,一点消息也无,陆离却在短短的时间内让先帝设置了个太尉之职,自己坐了上去!” 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满含愤怒之色。 “甫平不必动怒,当初陆离怎么对骠骑大将军的,如今咱们也能怎么对他,毕竟金吾卫负责巡检京城,若是查到点什么火药、私兵也是正常,你们说对不对?”宁秋霖低低地笑了,“陆离不过是个奸诈小人而已,能如何呢?若说射御,还是咱们这些在军中泡大的人才擅长。” “不错、不错!”田豫奉大笑道,“末将这就去安排!”语罢一抱拳,转身离去了。 王甫平与吕穆让见状也告退了,吕穆让离开前还不忘说一句:“将军,若是有用得着末将的地方,还请将军尽管吩咐。” 真是个谄媚的家伙,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奴颜媚骨呢?孔惟道撇撇嘴,也赶紧走了。回到安国公府,孙墨释都睡下了,孔惟道正想去戳醒他,红檀却忽然走了出来,叫道:“孔校尉,有消息了请写折子,我为你送去。” 孔惟道还以为能面圣呢,闻言只能憋着一肚子气,窝在孙墨释的书房里写折子。他一辈子也没写过这个,也不知道怎么写才是像样,干脆将那四人的对话都写了出来,依依不舍地交给了红檀,小声问道:“红檀姑娘,你与青瓷姑娘是什么关系?同门么?我什么时候能再见陛下?” 红檀上下打量他一会儿,抿嘴笑了,飘然而去不语。 孔惟道垂头丧气,只好又回去沐恩伯府盯着。 他却不知道,就在他一来一去之间,另一个人悄悄地进了沐恩伯府。 第62章 把握 那人是被抬着进沐恩伯府的,绕过了宁秋霖,直接进了沐恩伯府的正房。沐恩伯宁元业刚准备睡下,忽然小厮进来贴着他的耳朵轻声报道:“老爷,孙少爷来了。” 宁元业更衣的动作一顿,将刚脱下的外袍披在身上,在卧房外的锦榻上坐下,道:“让他进来吧。” 小厮便去了,不一会儿,四个小厮就将陆坤抬了进来。宁元业看着不禁一惊,问道:“这是怎么弄了?如何伤成这样?” 陆坤坐在肩舆上,被寒风冻得咳了几声才虚弱道:“外公不必担心,不是要命的伤,前些年在凉州,孙儿什么伤没受过,这点算什么?” 宁元业听着更加心疼,怒道:“都是谢凝与陆离害的!否则你一个侯府嫡子,怎么会落到如此凄惨的地步?” “终究是外公疼我。”陆坤又咳了一声,道:“外公,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今晚来是为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想请外公为孙儿出出气的。” 宁元业问道:“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陆坤一愣:“外公不知道么?舅舅不知怎么的要与谢凝合伙,要杀了陆离。为了这事,舅舅连姐姐和姐夫都软禁起来了,就怕姐姐给陆离报信。” “霖儿要与谢凝合作杀了陆离?这怎么可能?”宁元业不相信,“陆离如今是谢凝的倚仗,她怎会做这等自断手脚的事?” “外公,陆离什么人您还不清楚么?当年他何等无情,谢凝为了呕心沥血出了许多主意,他却丝毫不念夫妻情义,说休妻就休妻。谢凝个性柔中带刚,这一口气是万万忍不下去的。”陆坤道,“再者,谢凝现在是皇帝了,手上却一点权力都没有,军国大事都要听丞相与陆离的,她岂能甘心?外公忘了当年先帝是如何对付骠骑大将军的么?” 他说得很有道理,宁元业也点头道:“不错,确实有合作的机会。只是霖儿与谢凝对付陆离,你掺和什么?” “我想求外公同舅舅说说,将谢凝骗到府上来。”陆坤道,在宁元业开口之前说道:“外公放心,孙儿绝不会给府上带来什么灾难的,孙儿心中有数,就是气不过谢凝当初对孙儿的白眼,想叫她看看,谁才是笑到最后的人。再者,谢凝也敢对府上怎么样,毕竟陆离一死,舅舅与谢凝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还需依靠舅舅的军队对付丞相,又怎么会对宁家怎么样呢?” 确实如此。宁元业点头道:“好,我同霖儿说说。坤儿,你这些日子实在过得艰难,先在外公府上住下吧,外边怎么比得上家舒服?” 陆坤动容道:“终究还是外公疼我,如此,孙儿就在府上住下了。” 宁元业点头,叫来小厮将陆坤抬走了。他仔细思量了许久,第二天一早就在院子里站着,将准备去金吾卫府的宁秋霖拦住了。 “爹。”宁秋霖赶紧行礼,“您老人家今天起得这样早。” 宁元业淡淡道:“万事都要早作打算,不可事到临头才想到忘了留一招后手。不在自己的地盘上,总是会有许多变数,所以要尽早打算。” 宁秋霖一大早地被他说了一顿,登时莫名其妙,只能应道:“是,孩儿谨记父亲教诲。爹,孩儿去当值了。” “去吧。”宁元业又道,“别忘了,把握二字,说的乃是抓在手中。” 宁秋霖更莫名其妙了,他骑着马往金吾卫府走去,一直在想着沐恩伯的话,正到左金吾卫府时,忽然心中咯噔一下,猛地勒住了缰绳。 他明白了,他的父亲一定是知道他跟女帝合谋的事,他说的早作打算,一定是要他留一手后备,万一事情不成,女帝临时反水倒向陆离怎么办?他岂不是将陆离得罪死,最后的一定会被陆离杀了的!父亲前一段话提醒他的是这点! 那么后一段呢?宁秋霖立马踟蹰,仔细想着,终于明白过来了。父亲说的是“把握”,是抓在手中,还提醒在自己的地盘上。这是在提醒他,要将女帝放在自己的地盘上,才能保证这次行动名正言顺,命令是出自皇帝,而不是他自己自作主张! 这么一想,前后便能连接起来了,他的地盘就是金吾卫的地盘,金吾卫负责巡视京城,出了宫城皇城的都是他的地盘。父亲在提醒他将女帝弄到京城外边来,以免最后忽然横死。 可是,他要怎么将女帝弄到京城里来呢?宁秋霖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将计划呈上去之时,对女帝说需要她亲自坐镇。 当天晚上,宁秋霖就等着宫里的传召,好不容易在深夜入宫了,他先将计划写的奏折呈上去,又道:“陛下,为防万一,届时还请陛下移驾左金吾卫府,亲自坐镇。” “朕也出宫去?”谢凝一愣,“难道宁卿不能主持全局么?朕只需在宫里等着结果便可了,不是么?” “陛下明鉴,历来御驾亲征都有振奋军心的效果,金吾将士们若是知道陛下亲临,必定如虎添翼,将陆离那厮一举拿下。”宁秋霖搜肠刮肚地找着借口。“陛下,您难道不想见到陆离那厮被擒那一刻的情形么?” 最后一句仿佛触动了谢凝的心,她沉吟片刻,道:“朕可以出宫,但万万不能去左金吾卫府,以免被陆离察觉。宁卿,你最好找个借口让朕出宫去,例如……沐恩伯夫人病了之类的,懂么?” “是,末将明白!”宁秋霖应道。 他立刻去安排部署,将金吾卫上上下下都折腾了一遍,一直到三天之后,作为金吾校尉的孔惟道才接到正式的通知,那就是金吾卫全体将在次日晚上集合,具体的命令还要等明晚才知道。 在那之后,宁秋霖果然上了个奏折,道自己的老母亲生病了,生平唯一的愿望就是得见天颜,求皇上看在他一片孝心的份上,驾临沐恩伯府。谢凝看了之后果然感动,不仅以孝心之名嘉奖了宁秋霖,更吩咐摆架,亲自去了沐恩伯府看望伯夫人。 自从登基之后,谢凝就时长往宫外跑,朝臣都当做平常。哪知当天又传出消息,说是陛下与沐恩伯夫人一见如故,要在沐恩伯府住一晚。宫里自然是人仰马翻地准备着,最后还真的住下了。 沐恩伯府里边有个很大的池塘,池塘中间有座小小的楼阁,那本是嫡长女出嫁前住的地方。宁秋霖亲自将谢凝带到了阁楼里,道:“陛下请在此处安歇,末将前去安排,必定手到擒来,将陆离那厮擒来!” 谢凝点头,语气殷殷:“就看宁卿的了!” 宁秋霖给她行了个大礼,道:“末将必定不负陛下嘱托!” 但是离开,楼阁之后,他却在花园里叫来了中郎将王甫平。“甫平,今晚你负责保护陛下的安全,记住了,千万不能让陛下离开此地,否则什么刀枪剑影的伤到了陛下,你我都担待不起!” 王甫平脸上划过一丝不快,他毕生的心愿便是将陆离斩于刀下,事到临头居然让他守着陆离的妻子,这叫他情何以堪?但皇帝确实需要人守着,否则的话,皇帝一个反水,届时他们都会没命。 “属下知道。”王甫平抱拳,“属下必定不辱使命!” 宁秋霖才终于放心地走了,王甫平虽然个性谨慎,但是嫉恶如仇,将陆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万一在阵前闹个什么意外,岂不是满盘皆输?思来想去,宁秋霖还是将他放在府里看守女帝好了。 一切仿佛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池塘上覆盖了薄薄的冰雪,琼叶将窗子推开一些想看看外边,却见池塘附近全都是金吾卫士兵,一个个都严阵以待。就连阁楼通向花园的唯一道路上,也密密麻麻地站着士兵。 “这仗势好生吓人。”琼叶咋舌,忍不住问道:“陛下,您心里打得究竟是什么主意?能跟婢子说说么?婢子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保护,到像是囚禁啊!若是您有个万一,太尉他……” 谢凝接口道:“他还不得伤心死,对么?” 琼叶咬了咬嘴唇,“陛下分明不是这样想的,陛下,您心中笃定太尉对您没一丝怜惜呢。” “没怜惜不代表不会心疼,朕若是死了,他上哪找这么好的傀儡放在龙椅上?”谢凝端起茶喝了一口,点头道:“今年的恩施玉露,朕还没喝上呢,沐恩伯府居然就有了,琼叶,你猜猜看,谁给沐恩伯送的呢?” 琼叶摇头:“婢子愚钝,猜不出来。” 谢凝心情好得很,又问道:“那你猜猜看,待会儿先来的,究竟是谁呢?” 琼叶依旧摇头,刚想说话,窗外便响起一阵轻笑:“凝儿,你还是这样聪明啊。” 阁楼的门被打开了,陆坤身穿锦衣手把折扇,一步一摇地走了进来,眉目含笑道:“凝儿,你怎么猜到我会来呢?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 第63章 将计 琼叶一看来人,登时失望道:“怎么来的是这家伙?” 陆坤挑了挑眉:“凝儿,看来你的宫女对哥哥我失望得很呢!” 琼叶登时怒道:“放肆!陛下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 “现在可由不得你说吧?对么?凝儿?”陆坤径自在椅子上坐下,还给自己倒了杯茶,笑道:“凝儿,你这么聪明,可千万别说你没发现这周围已经落在我手中了。 他的胡言乱语终于让谢凝动了动神色,她看了陆坤一眼,抬手就将手边的杯子砸了过去。陆坤笑嘻嘻地一躲,不料谢凝扔了一个杯子之后又砸了个杯子过来,这一下正中陆坤的胸口。 “唔……!”陆坤脸色一白,闷哼一声,痛得差点弯下腰去——不是他忍着不肯,而是他的断掉的肋骨实在没长好,勉强撑着来谢凝面前已是艰难。现在被谢凝的杯子一砸,登时就露了原形。 “哈哈!”琼叶拍手笑道,“我就说嘛!青瓷亲自下手打的人,怎能才几天就活蹦乱跳了?原来是装出来的!” 她左右看了一下,将一个花瓶拿在手里,迅速跑到陆坤身边,娇喝道:“别动!老实呆着!闭上你的狗嘴!” “闭嘴就不必了,朕还要问话呢。”谢凝将旁边的杯子拿过来,又给自己斟了杯茶,问道:“你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别跟朕扯些有的没的,朕心中清楚得很,你与沐恩伯府所有人的脑子加起来,也不能想出这些法子,必定是背后有人指点。他先将你接回来激怒朕,又将陆姐姐夫妻从江南弄过来,再背后煽动宁元业,叫陆姐姐两人受气,随后怂恿宁秋霖。宁秋霖那个蠢货便将陆姐姐夫妻软禁起来,再进行一切。呵……宁秋霖只怕是死到临头,还以为那人是为他好呢。你呢?你也以为那人是为你好么?” 陆坤脸上疼得煞白,望着她的眼睛里却饱含着爱怜,痴迷道:“凝儿,我最爱的就是你这扮猪吃老虎的样子,便面上软弱可欺,实际上心狠手辣、运筹帷幄。我偏不说背后的人,我就爱看你同人斗智斗勇的样子,若是你不慎败落了,我们便一同去凉州为奴,好么?” 话音才落,窗外便传来“叮”的一声,随后便是金戈之声,仿佛有人在窗外打斗。陆坤却未曾停下,扔继续道:“凉州有沙漠有马匹,咱们便做一对小夫妻,每日里你都能折磨我出气,仍是女皇,我一人的女皇,岂不是痛快?” 谢凝对做一人的女皇丝毫不敢兴趣,陆坤这个迷乱疯狂的样子也在她的算计之中,她不过是抱着一点希望问一句罢了。她沉吟片刻,道:“外边金吾卫的将领是谁?琼叶,你将他叫进来。” “是。”琼叶应道,转身将窗子打开,扬声叫道:“谁是金吾卫将领?陛下召见,即刻面圣,不得有误!” 王甫平正与金吾卫在调查方才打斗之人,闻言不禁眉头一皱,对这位不合时宜便召见人的女帝十分不满,却也只能去面圣。他走进小楼阁,看到小阁楼里竟然还有个与陆离长得十分相似的男人,脸上不禁闪过一阵厌恶,抱拳道:“末将参见陛下。” 他脸上的吃惊与厌恶并没有逃过谢凝的眼睛,谢凝心中一笑,这将领看来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个性也嫩得很,竟然连厌恶都不知收敛。她含笑看着,温和问道:“你是金吾卫的将领?叫什么名字?什么官职?” 王甫平只能又答道:“末将王甫平,左金吾卫中郎将。” “王甫平……”谢凝重复道,瞬间知道他为何露出厌恶的表情了,“你是唐公的大弟子?” 王甫平冷笑道:“承蒙陛下隆恩,正是末将!四年前十二月之事,陛下还记得么?” 琼叶听他语言放肆,立刻便要发作,谢凝却伸手拦下了,叹道:“唐公之事,朕心中自有分寸,只是身为骠骑大将军门下弟子,你竟然与宁秋霖这等小人为伍?你将骠骑大将军的名声放到哪里去了?” “骠骑大将军早被太尉以窝藏私兵为罪名流放岭南了,哪里还有什么名声?”王甫平冷嘲道,“如今连东山的营地都被鸠占鹊巢改成了骁骑军,哪里还有什么骠骑?” “原来你是为了这事心怀愤恨,倒还有些孝心。”谢凝点头赞许道,忽然又问:“王甫平,你可知朕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王甫平一愣,着实没想到话题岔得这样大,刚刚还在说骠骑大将军之事,话锋一转就到了今晚之事上。 见他不作回答,谢凝又问道:“你又是否知道,沐恩伯府中另藏玄机?” 王甫平直觉地问道:“什么玄机?” 谢凝笑道:“这就要问这位陆公子了,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楼阁呢?宁秋霖令你守在楼阁,究竟是说不许人接近楼阁,还是不许朕离开楼阁呢?” 王甫平心中一惊,宁秋霖叮嘱的是千万不可让陛下离开楼阁,而非不许人进入!表述之差,看起来像是为了保护,实则乃是软禁! 他额头上不禁滑下一滴冷汗,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难道他落入什么陷阱了? “确是陷阱,只是宁秋霖也不过是听人做事罢了。”谢凝淡淡道,“王甫平,朕现在要离开,你要阻拦朕么?” 王甫平一下子左右为难起来,他确实不懂什么朝局诡计,否则当年便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恩师一家被流放。现在陛下说一套,宁秋霖说一套,他究竟该相信谁? “哈哈!”陆坤见状不由得笑了起来,欢快道:“凝儿,你不如从前了,这蠢蛋分明不相信……” 话音未说完,琼叶便将手上的花瓶咚的一下敲在他头上,将这聒噪又不要脸的东西给敲晕了。 谢凝眼睛都不眨一下,只问道:“王甫平,回答朕,你是在此处守着个空楼阁呢,还是随朕去问问怎么回事呢?看在唐公的面上,朕不会对你如何的,尽管回答。” 她的样子成竹在胸,与宁秋霖口中那个懦弱无能的女帝完全是两个样子,这叫王甫平开始意识到,也许这一场算计里,被算计的从来都不是她,而宁秋霖那个小角色根本还不能入她的眼睛。他站在原地半晌,抱拳道:“末将愿随陛下前往。” “那便将你的部下叫来,当一回朕的护卫吧。”谢凝道,“还有,将这废物带上,朕还有用呢。” 她说完便抬手,琼叶立刻为她穿上披风,再传令让宫人们回来,将銮驾抬过来。谢凝上了銮驾,琼叶高声宣布“起驾”,金吾卫被王甫平叫来簇拥着队伍,浩浩荡荡地往沐恩伯府正堂去了。 宁元业正端坐堂上等着宁秋霖的消息,忽听人高声道:“皇上驾到——” 皇上?女帝?谢凝?宁元业一惊,他不是已经要宁秋霖将谢凝软禁在楼阁里了么?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他收拾表情站起,行礼道:“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凝下了銮驾,在正位上坐下,微笑道:“沐恩伯请起,赐座。” “谢陛下。”宁元业谢恩坐下,心里忽然有些惴惴不安。他之前并未见过谢凝,只听陆坤不断地念叨着,将谢凝的软弱可怜说得清清楚楚。他一直以为谢凝是个弱女子,而谢凝的外表确实如此,只是为何还给他一种威严感? “沐恩伯,朕深夜而来,乃是发生了件了不得的事。”谢凝忧心道,“朕方才在阁楼里休息时,忽然有人闯了进来,朕还未来得及分辨,那人便给人打伤了。” 说着便吩咐道:“来人,抬上来。” 两个金吾卫便将昏迷的陆坤给抬了上了,宁元业一看立刻站了起来,叫道:“坤儿!” “不错,昏迷的正是沐恩伯的外孙。”谢凝道,“沐恩伯,朕怀疑府中有刺客,为防你与伯夫人两位老者担惊受怕,朕令金吾卫搜一搜府中,你不会介意吧?” 皇帝有生杀之权,谢凝是带着羽林卫来的,只是数量较少,她十分通情达理地说令金吾卫搜查,宁元业想着金吾卫毕竟是宁秋霖的人,便点头道:“陛下请便吧。” 琼叶闻言不禁翻了个白眼,什么叫请便呀?这老头目无圣上,当真是死了活该! 谢凝又道:“为防万一,请府上管家与左中郎将一同去吧。” 管家与王甫平立刻道:“是,末将(奴)遵旨。” 谢凝点头,掩口轻轻地打了个呵欠,一手支在脑袋下,靠在座椅上便开始闭目养神。宁元业本来一肚子话,刚想开口,琼叶便瞪了他一眼,宁元业只好闭嘴。 而王甫平与管家刚走出正堂,在院子里就遇上了匆匆赶来的孔惟道。 “中郎将大人。”孔惟道抱拳行礼道,“末将奉命来协助大人。” 奉命?王甫平一时玩味,究竟是奉谁的命令? 管家却不懂许多,只道:“这位校尉来得正好,陛下说府中有刺客,正要搜查呢,多些人快些搜查完,我家孙少爷还昏迷着呢!” 孔惟道露出白闪闪的牙齿一笑:“好,那这便搜查了!” 第64章 密道 沐恩伯府的管家刘石已经在府里做了四十年的事,也算是见证了改朝换代的事。自四十年前现任沐恩伯承袭爵位以来,还没见过谁敢对沐恩伯府无礼的,哪怕是四年前孙少爷陆坤得罪了当时的永定侯陆离,差点被陆离一箭射死,沐恩伯府也保了下来。 所以,当他听到搜查两字时,还以为只是走走样子而已,毕竟金吾卫都是他家少爷的手下。那个左金吾中郎将也是这样打算的,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也就算了,但那个金吾校尉却十分来劲,吩咐手下一间一间房地搜了个遍,一副当真有贼的样子。 不过这也不能叫刘石担心,毕竟他每天都呆在伯府里,这里边的一草一木他都清清楚楚,有什么他还能不知道?他慢慢地跟在金吾卫旁边,将整个前院都搜了一遍,又派人去后宅通知,再带着人进了后宅。 忙了大半个时辰,还是一无所获,刘石正松了口气时,忽然一个金吾卫跑来报道:“禀中郎将、孔校尉,有个院子兄弟们进不去,被人拦住了。” 王甫平皱眉道:“什么人能拦住你们?” 金吾卫面带红色:“回中郎将,是……是个女眷!她说自己是将军的爱妾,不许我们这些臭男人进她的院子。” 爱妾?孔惟道转头望向刘石,“不是让你派人将女眷都集中到伯夫人的院子了么?” 刘石不用去就知道,这个所谓的“爱妾”肯定是三个月前才进府的倪冬儿。这女子本是个罪犯之后,被官卖为歌伎,某次宴席上与宁秋霖对上了眼,便暗通款曲了。宁秋霖当晚便将她接了出去,在外边买了院子安置着。这倪冬儿也是了不起,宁秋霖院子里多少女人都不曾有动静,她不过跟了宁秋霖三个月便怀上了。宁秋霖大喜,沐恩伯也看在子嗣的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宁秋霖将她接回了府里。 “怎么不说话?”孔惟道见刘石不说话,又问了一声。 刘石暗自叫苦,陪笑道:“二位稍等,还请通融一下,老奴去同冬姑娘说一声……” “陛下下旨搜查,令女眷都到伯夫人院子里回避,她倒是好大的架子,连陛下的话都不听?我倒是要去会会这位姨娘,看她有什么好神气的!”孔惟道冷哼一声,带着人就去了。 人还未到那院子前面,平白地就闻到一阵似麝非麝的香气,孔惟道皱眉,快步上前,只见一处写着“冬趣”的院子前,一个面容艳丽的女子正毫不畏惧地与金吾卫对峙着。她对面的金吾卫离开也不是,进去也不是,正为难得面红耳赤,见到王甫平与孔惟道来了便如蒙大赦。 “左中郎将大人,孔校尉!” “哟,还来了两个官?有我家将军的官位大么?”倪冬儿上下打量了一眼,傲慢道:“我说了不许进去就是不许进去,我一个妇道人家的院子,是什么臭男人能进去的么?没得坏了我的名节!别说什么坏人,如今我可是怀着将军的骨肉呢,千珍万贵,若是有坏人,我岂能不叫,还留在这里受你们的气?” 孔惟道忍着脾气道:“陛下有旨,搜查全府,你要抗旨不成?” “什么抗旨?什么陛下?空口白牙的谁不会说呀?你能拿出圣旨么?”倪冬儿完全不吃这套,末了还加上一句。“即便是有什么圣旨、令牌,我一个内宅妇人,哪里认得真假?可不能被你们骗了去!” 孔惟道气得牙痒痒,正要给这嚣张的女人一点颜色看看,忽然一声轻笑传来。 “哎,孔校尉,你为何这样无趣粗鲁?可不是对女儿家的道理哦。” 孔惟道转身看去,只见红檀与青瓷并肩而来,两人皆是步履轻盈,只是红檀如舞蹈般曼妙,青瓷却如猫一般隐秘。 他脸上一喜,问道:“二位姑娘怎么来了?” “听闻陛下来看望沐恩伯夫人,妾身恰好懂些妇道人家的药理,便请旨来了,青瓷是护送妾身来的。这一来,琼叶姑娘便道孔校尉搜内宅去了,恐怕诸多不便,特命妾身与青瓷前来协助。”红檀将缘由解释了一遍,一双盈盈的美目绕着倪冬儿上下看了一遍,赞叹道:“当真是个美人儿啊!” 倪冬儿却丝毫感受不出话里的称赞,她历来自负美貌,不曾想今日一见两个美人儿,一个如琵琶版妩媚,一个如青花瓷般清雅冰冷。与那两人相比,她简直就是个庸脂俗粉,一点台面也上不去。她心中恼怒,张口就要说话,却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她差点就动了,却被对方点住了穴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青瓷来去如电,孔惟道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回到红檀身边了,漠然道:“进去吧。” 红檀笑着走过去将倪冬儿的手扶着,半抱着将倪冬儿请回了屋子里,柔声道:“有了身孕的女人可不能被风吹着,姑娘还是先坐下歇息吧。孔校尉,快搜吧,将地方搜干净了,好让姑娘休息下。” 她又招手叫来院子里的婆子丫鬟,吩咐道:“好生照顾着你家姑娘,若是有什么差池,你们将军可要拿你们试剑的。至于衣柜、床铺这些地方,就交给妾身与青瓷好了。” 孔惟道大为感激,“红檀姑娘,我从没觉得你有这么好!” “罢了哟!”红檀笑着抿了抿鬓边的发,一双眼睛弯弯的。“妾身只要我家大人知道妾身的好便知足了,多则忧,少则专。青瓷,咱们来吧。” 孔惟道差点被她大咧咧的示爱给羞死,他拍着胸口道:“我滴个娘哎,幸好我不是孙墨释那包子,否则的话还不被这温柔乡化了英雄骨去!” 身边的金吾卫都不禁哈哈笑起来,纷纷揶揄道:“校尉,你这是嫉妒孙大人么!” 孔惟道瞪眼:“快搜!快搜!啰嗦什么废话?” 金吾卫们急忙到处搜查。 倪冬儿的院子虽然不小,但是房子还不少,足足费了两刻钟才将所有的地方搜完,最后一个金吾卫空手而归时,刘石不禁松了口气,道:“如此,中郎将大人与校尉……” “孔校尉。”红檀忽然从卧房里走出来,撩起纱帘道:“你快叫人来。” 孔惟道与王甫平对望一眼,立刻就带人进去了,一进卧房,差点被浓郁的熏香熏死。孔惟道赶紧捂着鼻子问道:“发现了什么?怎么也不开开窗?这熏老鼠呢!我们这群大老爷们儿都快窒息死了!” “废话什么?”青瓷冷冷道,“这床不对劲,你们快过来查一查。” 孔惟道靠近那铺着鸳鸯戏并蒂莲绣被的床,熏香更加浓郁了,他差点就闭气过去。最后还是王甫平忍着头晕脑胀靠近,在床板上敲了敲,变色道:“下边是空的!” “什么?”孔惟道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熏香臭死了,与王甫平并两个金吾卫一起抽出了剑,在床板接缝处嵌进去,使劲地撬起。只听咣当几声,四柄剑应声而断。 这一下更加确定不对劲了,孔惟道与王甫平立刻换了其他金吾卫的剑,一连试了三次,才终于将沉重的床板撬开了,挪出一点距离。原来那木床板之下竟然还有一层石板,怪道这样重。孔惟道与王甫平再使劲,将石板推开,终于看到一个黑洞洞的入口,上边还有石阶,像是通向地下密室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刘石面如土色,几乎站不住了。“老奴在府中四十年,还从未听说此处有个密道的!” “你不必听说,只要陛下知道就行了。”孔惟道拍拍手上的尘土,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现在,可以去问那位什么姑娘了,这地道可是新挖掘的!” 话音未落,外边便传来一声尖叫:“啊!” 孔惟道与王甫平同时色变,孔惟道留下守着,王甫平立刻冲出去,问道:“发生何事?” “冬姑娘……她……”丫鬟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着,道:“她忽然飞走了!” “怎么可能?”青瓷道,“我亲自点的穴道,她不可能冲破的!” “恐怕她是个深藏不漏的高手。”王甫平现在已经完全相信谢凝说的话了,这沐恩伯府确实不寻常,他当机立断道:“请姑娘立刻禀报陛下,求陛下定夺!我与孔校尉守着地道入口,姑娘,快去快回!” 青瓷一抱拳,闪电般消失了。 正堂之上,谢凝在歇息,孙墨释乖乖地守在一旁,谁也不敢说话,忽然青瓷就冲了进来,报道:“陛下!” 谢凝慢悠悠地睁开眼睛,问道:“刺客找到了?” “回陛下,属下与金吾卫在金吾将军爱妾床底下发现了个密道,左金吾中郎将与孔校尉求陛下定夺。” 一句话说出来,满堂变色,宁元业惊呼道:“这不可能!” “沐恩伯稍安勿躁,且随朕去看看吧。”谢凝吩咐道,站起往外走去,宁元业呆呆地站了片刻,忽然发现身边多了四个羽林卫,不禁小腿肚打战。 偏偏在这时候,谢凝又回头笑道:“沐恩伯,还不跟上来?别是被冤枉了。” 宁元业只好跟着上前,两人刚走出正堂,忽然整齐的马蹄声远远地传来,沐恩伯府的门被人一下子撞开了。 第65章 密室 一队玄甲枪兵先冲了进来,接着便是一队刀兵,哒哒的马蹄声整齐划一地停在府门外,只有一匹筒体雪白的骏马进了府里,马上之人轻裘缓带,见了谢凝也不下马,只是道:“叩见陛下。” 沐恩伯宁元业的脸当即就白了,陆离怎会在此?他不是该被宁秋霖围在太尉府里,等着身首异处么?难道他已经知道了行动?那么宁秋霖…… 谢凝刚上了銮驾,也不想下来了,只问道:“太尉怎会深夜到此?” “方才有人禀报,道陛下身边出现了刺客,臣担心陛下安危,便带兵前来护卫。”陆离语气关心,丝毫不提宁秋霖的事,也不说他身边这些骁骑营的士兵是如何进城的,只道:“看到陛下安好,臣便担心了。” “陛下可没多安好呢!”琼叶担忧道,“方才青瓷来报,说金吾将军爱妾的床底下可是发现了密道呢!” “竟有此事?”陆离一挑轩眉,“陛下放心,臣绝不会放过任何胆敢威胁陛下安全之人!刀兵队准备,护卫陛下,臣立刻陪同陛下前去查看究竟!” “如此甚好。”谢凝点头,对一旁的宁元业温声道:“沐恩伯不必担忧,朕自然会公道处置的。” 宁元业的脸色已经白得说不出话了,只能点头着。 谢凝关切道:“沐恩伯可是身体不适?你们也真是的,老伯爷已经年过六十了,竟还不知照顾么?去,将步辇抬来,叫上四个羽林卫,将老伯爷抬过去。” 抬步辇一向是身强力壮的太监之职,何时轮到羽林卫抬人了?宁元业看着那身带煞气的羽林卫,知道自己已经是落在蜘蛛网里的虫子,没有逃脱的可能了。 谢凝却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吩咐起驾,带着人便浩浩荡荡地往那院子去了。一进了院子,空气里便飘着一股似麝非麝的香味,陆离立刻脸色一凝,抬手制止了队伍的前进,道:“这香味不对劲,陛下,最好传召太医院的太医来查看一二?” “太尉说的有理。”谢凝吩咐道,“去传旨。” 太监们立刻就去了,快马加鞭很快就将太医院药香科的太医叫来了。 “微臣太医院药部药香科太医监岳文浩,叩见吾皇。” “平身。”谢凝道,“你擅长药香,且看看这屋子里的香味是什么。” “是。”岳文浩在院子里四处走了一下,又请金吾卫将他带进屋子里将香气的源头找了,将香灰碾在指尖仔细得闻了一回,才禀报道:“启禀陛下,此香名为萦素,取中药中罂粟花同音,乃是因为此香中含有一种名为‘素心花’的香料,极其容易上瘾,却又不会像罂粟果一样对身体有害,而且……而且……” 谢凝皱眉道:“而且什么?为何语焉不详?” 岳文浩顿首道:“说来恐有污圣听,此香若是制成口脂,口服与闻香配合使用,有极强的催情效果!” 谢凝一愣,立刻脸红了。 陆离立刻喝道:“什么肮脏东西?立刻作为罪证收起来,将室内的香味都祛除干净了!” 等岳文浩急忙去了,陆离又问道:“那个什么金吾将军的小妾呢?立刻带上来!” 青瓷此时才禀报道:“回太尉,那女子趁属下等人打开地道时,已轻功逃走了。” “轻功?”陆离对宁元业冷冷一笑,“沐恩伯府当真是藏龙卧虎啊!” 宁元业虚弱地笑了一声,已不知如何接话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儿子房里怎么会有这等武林高手,竟然能从金吾卫手中逃走! 一行人等岳文浩将屋子里的萦素香气都驱散干净了,才步入屋子内,谢凝与陆离肩并着肩,她趁此机会轻笑道:“太尉,朕还有一份意外之礼要送给你。” 陆离早已得到消息,知晓王甫平在屋子里,当下只是哼了一声,昂然走进绣房。王甫平乍然与陆离相见,恨得目眦欲裂,一手抓紧了断剑,几乎刺了过去,正在此时,孔惟道忽然轻轻地碰了他一下,将他手中的断剑拿走了,单膝跪地行礼道:“叩见吾皇!” 王甫平只能跟着行礼,报道:“陛下,此处发现地道一条,请陛下定夺。” 陆离立刻看了谢凝一眼——这就是陛下送给臣的礼物?将恨他入骨的大师兄送到他面前? 谢凝温婉一笑,师兄弟团聚不是好事么?随后又揉了揉手腕,叹了口气——太尉那一爪子,朕还未曾表示感谢呢。 她可不愿多花功夫与陆离眉来眼去,抬手道:“都平身吧,下边可去看过了?” 王甫平答道:“回陛下,还未曾,只等陛下定夺。” 谢凝便问道:“太尉怎么看?” “当然是下去查看一二。”陆离吩咐道,“骁骑营在前,中郎将与校尉带金吾卫跟上,羽林卫护卫沐恩伯跟上,陛下由臣保护,宫人殿后。” 一声令下,士兵们迅速行动,宁元业更是欲哭无泪地被人抬着下了阶梯。骁骑营将火把打亮,谢凝与陆离并肩走下台阶,台阶幽深而长,在离尽头还有一步之远的地方时,宁元业忽然发出一声惊叫。羽林卫迅速来报道:“陛下,沐恩伯昏过去了。” 谢凝走过最后一阶楼梯,清楚地看到了密室里的情形,心中不由得一惊。 她猜得到下边会有银子,但是没想到下边竟然会有一箱子一箱子的东西,淡淡的火药味弥漫在空气里。 陆离也未曾料到这点,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揽住谢凝的腰,几个起跃之间便到了院子之外,咬牙道:“当真混账!” 竟敢在府中藏有火药! “放心,他敢将火药藏在床底下,便是看中那密室里水汽甚重,一般的火并不能叫火药爆炸。”谢凝丝毫不担心,还是那一点,现在陆离可不希望她死,所以陆离一定会保护她的安全的。她只留意到一点:“你没发现么?这火药与当年的一模一样。” 陆离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是的,这火药与当年在骠骑大将军府发现的一模一样。当年的火药已经被他悄悄销毁了,执行的人是骁骑营亲卫,不可能会出卖他的。难道这件事背后的人,竟然是当年陷害骠骑大将军的人? “陛下!”两人对望之间,王甫平激动地冲了出来,在谢凝面前扑通一声跪下,道:“求陛下为恩师沉冤昭雪!” 谢凝佯作一惊,问道:“此话怎讲?” 王甫平手里抓着一把剑,眼眶泛红道:“陛下明鉴,沐恩伯府密室中藏的刀剑,与当年恩师骠骑大将军唐淮毅府中搜出的一模一样!陛下,末将投身军中多年,深知制造兵器之不易,以当年在恩师府中搜出的刀剑而言,至少要花两百万两银子才能铸造。恩师心怀高义,自来简朴,抄家之时府中不过区区几千两银子而已,哪里来的钱铸造这么许多兵器?求陛下彻查此事,还恩师一个清白!” “左中郎将请起。”谢凝亲手将他扶了起来,郑重道:“若是骠骑大将军确实冤屈,朕必定还大将军一个清白。” 语罢沉声道:“来人!” “陛下!”羽林卫应声。 谢凝道:“传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大理寺丞、御史大夫、卫府将军、户部度支司员外郎即刻前来见朕!” 羽林卫立刻前去传令,陆离则让骁骑营的将士先将火药全都泼湿了,谢凝也不走了,就在这小院子里等着。 这一夜,京城百官震动,谁也没想到皇上摆架沐恩侯府慰问伯夫人的病情之时,竟然发生这样的大事,先是遭遇刺客,再在搜查刺客之时发现了沐恩伯府里藏有火药兵器的密室。最重要的是,据说那密室里的兵器,还与四年前骠骑大将军唐淮毅的流放案有关。 几个受到传召的官员匆匆赶到沐恩伯府,宋明璋一路上已经将事情都想了一遍,但他刚回到京城,对许多情况都不熟悉,只能见了谢凝之后狐疑地看着。谢凝却只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二话不说就让他们先去检查和清点了密室里的官银、兵器和火药。 清点完毕之后,由刑部尚书卓明远开口,将数量都汇报了上去:“启禀陛下,经臣与诸位同僚核实,密室□□有官银一百三十五万两,刀剑兵器共一万件,火药三百斤。”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心惊,国库官银一百三十五万两就算了,竟然还有三百斤火药!若是这火药当真用上了,京城三重九门都要被炸个底朝天! 卫府将军辛浩忍不住道:“陛下,当年骠骑大将军唐淮毅藏有五千刀剑便遭到了流放岭南之罪,如今沐恩伯府竟敢私藏火药,末将斗胆,求陛下下旨将宁秋霖捉拿归案!” 谢凝一声叹息:“也罢,朕就赐你金牌一块,金吾卫隶属十六卫府之一,辛爱卿,你可不要让朕失望啊!” 辛浩双手接过金牌,行礼道:“末将绝不庇护,亦绝不会辜负陛下厚望!” 第66章 奔逃 卫府将军辛浩带着十六卫府的兵马浩浩荡荡的出发了,满城搜查宁秋霖,而此刻,宁秋霖却在哪里呢? 叮嘱了王甫平,让他看好谢凝之后,宁秋霖便前往左金吾卫府集结人马了。十六卫府总共分为八个称号,金吾卫的职责是巡视京城,故而卫府并不在皇城内,而是在皇城之外的京城内。以皇城城墙为界,左金吾卫府在皇城东北的永兴坊,右金吾卫府则在皇城城墙的西南侧的布政坊。 宁秋霖从皇城西墙外的休祥坊出发,向南过了两条大街再往东走,过五条大道再往北,经过一条大街,终于来到永兴坊前。 左金吾卫府就在永兴坊西南角,宁秋霖一到门前便有卫士认出来了,上前道:“拜见将军!” 宁秋霖点头,走进府中,越过主殿直接到了后边的校场里了。他命令校尉击鼓,将左金吾卫府的一万人都召集起来,高声道:“诸位将士,太尉陆离目无圣上,今日本将军奉陛下之命将那恶贼捉拿,灭永定侯满门。将士们听令——” “戌时一刻点兵,戌时二刻出发,围剿永定侯府!” 一番命令听得下边的将士们面面相觑,他们从未接到什么旨意,忽然听说要去围剿永定侯府,不由得心里纳闷。但是将台上的将军、右金吾中郎将田豫奉还有校尉吕穆让都没有反对,便也不敢违抗军令,只照着宁秋霖的话去做。 戌时二刻,出发。 永定侯府所在的永昌坊就在永兴坊北边,行军不过一刻钟就到。宁秋霖带着金吾卫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不多时就将永定侯府围了起来,田豫奉带着一队人跟在他身后,小声问道:“将军,是否命令士兵们强冲入府?” 按理说宁秋霖应该下令强冲的,但那一刻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在这一犹豫之间,一匹快马从远处疾驰而来,一个家丁状的人远远地叫道:“少爷!少爷!” 宁秋霖最忌讳的就是有人叫他少爷,试想一个四十来岁的大男人还被人叫少爷,成什么样子?他不满地喝道:“有什么事回去请示老爷!” “不……”家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少爷,不好啦!府里出大事了!” 宁秋霖一惊,忙问道:“什么大事?” 家丁道:“陛下遭遇刺客,万幸未曾伤及圣体,但在搜查刺客之时发现冬姑娘院子里有个密道,正派金吾卫守着呢!老爷命小的前来询问少爷,这冬姑娘到底怎么回事?请您赶紧回府!” “胡闹!”宁秋霖神色慌乱,色厉内荏地喝道:“本将正在执行军务,如何能离开,你回去告诉老爷,本将……” “报——”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几乎是滚下地的,喘息道:“少爷,夫人命小的前来通知少爷,冬姑娘房中密室里发现不得了的东西,太尉与陛下都亲眼看见了,冬姑娘已经施展轻功跑了,少爷您……” 话还没说完就被宁秋霖一杆银枪指了过去,宁秋霖面色惨白,问道:“你刚刚说谁?” 小厮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颤抖着重复道:“太……太尉与陛下……” 话音未落,宁秋霖一枪拍了过去,将那小厮打出去老远。 陆离那厮竟然会出现在沐恩伯府?他是早就知道今晚的行动,还是与谢凝串通一气来算计他?如今倪冬儿房里的东西暴露了,他可记得骠骑大将军的下场,难道他如今求富贵不成竟然还要遭受劫难? “不行,这件事不能就这么完了,当初说好的并非如此!”宁秋霖咬牙,忽然调转马头,飞驰离开。 “将军?将军!”田豫奉吓了一跳,怎么就一声不吭地走了?这永定侯府还包不包围了?就算陆离在沐恩伯府,将陆离老娘抓住了,他还能不束手就擒?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问,宁秋霖就已经跑得没影了。田豫奉在原地呆呆地站了片刻,一个校尉小心翼翼地问道:“右中郎将,这……这还打不打了?”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等情况,一鼓作气、士气昂扬地到了目的地,主帅跑了,这叫什么事? 田豫奉自来没什么主意,现在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只能一巴掌将那校尉拍开,骂道:“没看到宁将军有事离开了么?主帅不在,打什么打?立刻班师回府!” 金吾卫们都怨声一片,他们本来是昨日值班的,今日没休息够就被叫来,说是晚上有大事,一个也不能落下,否则军法处置。结果夜里跑了一趟,什么都没做,倒又回去了! 一万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去,幸亏晚上宵禁了,街上没什么人,否则的话道路也不够走的。结果刚回到左金吾卫府门前,一大队骑兵竟然整齐地前来,那旗帜赫然是负责皇城巡查的十六卫之骁卫。为首之人身穿银甲、头戴红缨、手提斩马刀,正是卫府将军辛浩。 辛浩看着这一大队金吾卫,不禁脸色一沉,喝道:“放肆!没有卫府令牌,谁许金吾卫大肆调动?” 田豫奉已然六神无主,吓得立刻跪道:“将军恕罪,我们都是听宁将军安排的!” “宁秋霖?”辛浩的眉一扬,问道:“那奸贼人在何处?” 田豫奉与金吾卫皆是茫然:“方才有沐恩伯府的家丁前来禀报,说什么太尉与陛下都在沐恩伯府中,还有什么密室。宁将军听完不发一语,驰马走了,不知所踪。” “都是废物!军令如山,你们可曾见到令牌了?他一句话你们便擅自行动?”辛浩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调转马头道:“立刻全城搜捕!金吾卫将功折罪,随同搜查,胆敢包庇宁秋霖者,等着被陛下抄家灭族吧!” 然而宁秋霖毕竟是金吾将军,对金吾卫的巡夜路线十分清楚,骑着马也避开了金吾卫的巡夜队,穿街走巷地到了京城西南的昭行坊。他走到一个院子前面,若是陆裳看到,必定会发现这院子距离她被软禁的院子不过百步之遥。 宁秋霖匆匆地拍着门,叫道:“快来人!” 一个长得与寻星一模一样的小厮很快将门打开,叫道:“宁将军,两位先生等候多时了。” “真的吗?太好了!”宁秋霖推开他冲进屋子里,在堂上跪道:“两位先生救我!” 大堂上首摆着一架十二折山水画屏风,屏风前是一张罗汉床,上边摆着个棋桌,两个人穿着一黑一白的斗篷,各坐在一端,依旧抬手下子。白先生平淡道:“宁将军,你失败了。” 他的语气是肯定的。 宁秋霖大为着急,“不错!可当初你们告诉我这个计策绝不会出错,是你们说,只要我帮女帝除去陆离,我便能被女帝一手提拔成新的太尉,就像当年先帝提拔陆离一样!” “可惜陆离比你脑子好太多了,他当年可是做得滴水不漏,你呢?同谢凝商量时,可曾问她要一丝凭证?”黑先生冷道,“没有紫宸令,你擅自调动金吾卫便已是死罪,你连这个都没想到?” “这也是你们没提醒我!”宁秋霖看着他们还在优哉游哉地下棋,心中的火气便更盛了,上前一步将棋桌踢翻了,低吼道:“老子命都快没了,你们还有心思下棋?还不快想想办法?” 两人也不生气,白先生只与黑先生对望一眼,道:“你先将陆坤藏好。” 话音未落,寻星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惊慌地叫道:“主人!不好了!那个陆坤……不知怎么的自己走了!他几时能走路的奴都不知!” “那就是天意了。”白先生一声叹息。 千算万算,没算到陆坤那厮竟然如此豆腐渣脑袋,竟然自己撞到谢凝的刀上。 “什么天意?老子不要听这么狗屁东西!”宁秋霖越发暴躁了,“你们快想想办法!别忘了,那倪冬儿可是……” “将军,冬儿如何了?”娇媚的女子从室内走出来,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纱衣,水红色的肚兜与下裙若隐若现。 “你……你这个贱人!”宁秋霖怒火冲天地上前,扬手便要给她一巴掌,却被倪冬儿伸手轻轻一拨,便被卸了力道,差点踉跄在地。 “将军,别急呀,妾身还有办法呢。”倪冬儿软弱无骨地靠在宁秋霖怀里,柔嫩的小手抚着宁秋霖的脸,媚声道:“将军可还记得冬儿曾与你提过玉牒之事?谢凝必定派卫府将军前来捉拿你,那卫府将军可是一手提拔你上来的人,不会真的一剑将你杀了。你只需喊冤,到了朝堂上,再将这个秘密说出来,届时谁还有权力杀了你?” 宁秋霖登时想起两人在床笫间的话,立刻喜笑颜开,低头狠狠地亲了一下倪冬儿的小嘴,欢喜道:“心肝肉儿,你果真是本将军的福星!” 倪冬儿一笑,轻轻将他推开,道:“外边有马蹄声,想来是卫府将军到了。将军,妾身与主人先躲避片刻,免得拖累将军。将军呀,你可要按照妾身的话去做呀,妾身与腹中的孩儿还等着将军平安归来,咱们一家三口团聚,妾身生个小世子呢。” 宁秋霖登时被“小世子”三字逗得开怀大笑,又捏了一下倪冬儿翘1臀,道:“好,心肝肉儿且安心,本将军必定将沐恩伯的爵位拿下!” 倪冬儿一笑,与黑白两位先生并寻星、伴月两个小厮都退到后院去了。宁秋霖端坐在罗汉床上,不多时,院门被人踹开,骁卫明火执仗地冲了进来。 第67章 御状 辛浩冲进院子,只见宁秋霖在罗汉床上端坐着,仿佛在等他们到来的样子,不禁恨铁不成钢,怒喝道:“将这逆贼给本将绑起来!” “将军!”宁秋霖在罗汉床上跪下,俯首道:“末将深知此事令将军失望了,但末将与将军相交多年,难道将军还不知末将的为人么?末将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犯上作乱,末将其实是有苦衷的!将军,末将冤枉!末将要在朝堂上见陛下,亲口诉说冤屈!” “你还敢叫冤?”辛浩不忍用□□一刀将他劈成两截,便将马鞭抽出来狠狠给了他一鞭子,骂道:“身为武将,决不可无令而行,你当了二十年的兵,难道这个都没记住?今日你擅自调动金吾卫,已是死罪难逃,还敢叫冤?” “将军,末将当真冤屈!”宁秋霖哀求道,“求将军代为通传,末将要上朝堂申冤啊!” 辛浩看着他这样子,不由得想起两人一同入伍的情形。他比宁秋霖大两岁,两人是一同作为世家子挑选入十六卫的。只是宁秋霖命途多舛又急功近利,往往因一念之差错失升迁的机会,以致于现在他已经是从三品的卫府将军了,宁秋霖还是正四品武将。辛浩对他有许多愧疚,总以为是自己没将兄弟照顾好,才导致今日的大祸。 他嘴上骂着,手上打着,让人将宁秋霖绑起来,还堵上了嘴,实则怕宁秋霖这傻子再乱说话,错上加错,到时候招惹抄家灭族的大罪。但将宁秋霖绑起来之后,辛浩向女帝复命时,却将宁秋霖的话带了去。 “启禀陛下,宁秋霖已被抓获,但他不断喊冤,要上朝堂申冤,末将不知如何定夺,请吾皇示下。” 谢凝眉头微皱,御史大夫江自流已冷冷道:“哪个上了公堂不会叫冤?最后又有谁是冤屈的?宁秋霖擅自调动金吾卫便是死罪,更何况还有窝藏私兵之罪,两罪并罚,死有余辜!辛将军,你也是当朝从三品大员,如今武将中除了太尉便数你的品阶最大,更肩负统领卫府军之责,护卫京城。怎么今日也如此糊涂,无令行兵的罪责有多大,你不清楚么?” 辛浩也知这其中的道理,只能叹了口气,不敢再多说话了。 谢凝见状便道:“御史不必动怒,辛爱卿重情重义不错,但绝不是徇私之人,朕心中清楚的。也罢,既然辛将军这么求情了,朕便听听宁秋霖有何冤屈。夜色深了,金吾卫与羽林卫留下看守沐恩伯府,其余人都会去歇息吧,明日早朝,咱们再商讨此事。” 说着就吩咐起驾回宫,群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回到宫里,琼叶与兰桡伺候她沐浴更衣,琼叶忍不住问道:“陛下,若是明早早朝时宁秋霖说是您让他除去太尉的,可怎么是好?” “琼叶,你多想了。”兰桡将谢凝的长发用隔水的鲛绡托着,笑道:“宁秋霖已经快死了,手上更是无凭无据,他哪里敢说是陛下让他做的?若是他敢说,就不会在永定侯府前跑了,而是等辛将军到时便说自己是圣命在身。” “可若是如此,宁秋霖要上朝堂作甚?”琼叶不解,“难道上了朝堂他就能活命么?他还想告御状呀?” 仿佛是告御状三个字吸引了谢凝的注意力,她忽然叫道:“青瓷。” 青瓷隔着屏风应道:“陛下。” “去告诉太尉,未防有变,需往东山。”谢凝道,“就这么同他说便可,他知晓如何做的。” “是。”青瓷立刻去了。 谢凝又道:“兰桡,你拿着紫宸令去调一队羽林卫到长乐宫,不必惊动太后,只需同长乐宫的掌事女官说,朕今晚大规模调动羽林卫,长乐宫的护卫减少了,朕心中不安,故而深夜派人告罪。若是掌事女官问朕为何调动羽林卫,你一个字也不要透露。” “是。”兰桡将她从浴池里扶起,小心地为她披上中衣,传令去了。 谢凝便伸了个懒腰,道:“好了,现在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她在龙床上躺下,虽然她对这龙床还有许多恐惧,但累极了也能睡着。匆匆三个时辰过去。谢凝起身换上朝服,去了紫宸殿的正殿。群臣已经位列,谢凝受了拜,便道:“昨晚沐恩伯府之事想必诸位爱卿已经听说了,朕听闻金吾将军宁秋霖口喊冤屈,要在朝堂上申冤,便决定给他个机会好好地说说。来人,将宁秋霖带上来。” 羽林卫立刻将五花大绑的宁秋霖给带了上来,谢凝道:“朕不懂审问,大理寺丞何在?你主管刑罚审核之事,便由你来主审吧。” 大理寺丞于承泰便出列道:“是,微臣遵旨。” 他看着宁秋霖,问道:“宁秋霖,本朝律例,调动千人以上卫府军队需持圣旨或如陛下亲临之物,否则以死罪论处。你昨晚擅自调动一万金吾卫围住永定侯府,手中可有陛下御赐之物?” 宁秋霖的嘴巴被塞了麻核桃,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表示并无圣旨。 “好,这便是死罪了。”于承泰脸上波澜不起,又问道:“昨晚你小妾房中搜出私兵若干,数量足以抄家。那密室是新开挖的,你绝不会不知,所以这也是个死罪,我说的可有冤枉你?” 宁秋霖继续摇头,表示没有被冤枉。 “这可奇了。”于承泰道,“你既承认自己自私调动军队,又承认自己私藏兵器火药,两罪并罚,沐恩伯府当夺爵抄家,你当斩首。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好冤屈的?” 宁秋霖却神色焦急地叫道:“唔唔!” 谢凝见状不忍,道:“这厮仿佛当真有冤屈,来人,将他嘴里的东西拿走。” 羽林卫依言将他嘴里的麻核桃取走,宁秋霖活动了一下舌头,仰头道:“陛下,我要状告一人!” 谢凝问道:“你要状告谁?” 宁秋霖大声道:“太尉陆离!” 朝堂上寂静了一瞬,随后众官员从震惊里醒过来,不由得面面相觑。向陛下状告太尉?陛下还要靠太尉的武力才能镇住这满朝文武呢,她怎么可能会处罚太尉? 谢凝不禁觉得有趣,望着陆离笑道:“陆卿,你可听到了?宁秋霖要告你的御状呢。” 陆离依旧是一张沉如古井的脸,淡淡问道:“哦?不知你要告本官什么罪?” 他语气中根本没将这御状当成一回事,宁秋霖不禁更恨他笃定从容的样子,大声道:“我要状告太尉陆离篡改玉牒、混淆皇室血脉之罪!” 话音落下,朝堂当真如死寂一般,群臣都惊呆了。好一会儿,群臣才听到女帝的声音。 她平静得几近谦虚地问道:“如今皇室除了流落民间的十七弟,便只有朕一个血脉而已。宁秋霖,你的意思是,太尉篡改了朕的玉牒,朕其实并非先帝血脉?” 这话说出来可是大逆不道,谁敢在紫宸殿上质疑皇帝的血统?这已不是掉脑袋的罪,而是满门抄斩!段昀第一个看向了谢凝,见她神色从容才放了一半的心,只是不知宁秋霖背后有什么证据,谢凝又如何应对,当下出了一手心的汗。 “你……你胡言乱语!”孙墨释站出来道,“陛下是先帝驾崩之时亲眼见到的、亲口传的玉玺,你这话不仅是污蔑陛下,更是质疑先帝,这是大逆不道,要诛九族的大罪!” “我当然知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可我又怎么会拿全族人的性命来说一个莫须有的谎言?”宁秋霖道,“孙墨释,你说的这些,我心里清楚得很!” “那可新奇了。”陆离脸色依旧不动,问道:“既然你说本官篡改玉牒,你可有证据?” “我当然有!”宁秋霖道,“让宗正寺和礼部的人出来!” 他这样大喇喇地下令,分明当自己是个朝堂上的主人,满朝文武没一个敢听他的,还是谢凝下令道:“宗正寺丞、礼部尚书何在?出列,如实回答他的问题。” 可怜的宗正寺丞还只是个不到五十的中年人,只能出列道:“是,微臣遵旨。” 谢凝道:“行了,宁秋霖,你有什么话就问吧。” 宁秋霖问道:“请问礼部尚书,日前陛下登基推算吉时,陛下生辰是什么?” 礼部尚书杜瑞答道:“己巳年正月二十六日子时,这个老臣是绝不会记错的,因为是从玉牒上抄来的。” 宗正寺丞一听便愣住了:“这不对!” 朝堂上的人都看着宗正寺丞,一个也不敢发问,只有陆离缓缓问道:“这有何不对?” 宗正寺丞的脸瞬间就白了,胆战心惊道:“微臣……微臣十年前接任宗正寺丞的职位,五年前陛下与太尉大婚,婚书上的生辰是微臣亲手写的。陛下的生辰,明明,明明是戊辰年十一月初一……” 这一席话说出来,群臣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己巳年正月二十六与戊辰年十一月初一差了三个月,这说明什么? 便在此时,宁秋霖又阴测测地补上一句:“若是我没记错的话,陛下的母亲薛氏获罪入宫的日期,是戊辰年四月。都说十月怀胎,陛下,你到底是哪一日生的?” 第68章 处置 紫宸殿上岑寂如死,谁也不曾料到事情竟会演变至此。即便是丞相高崇祎与御史江自流,也没料到。 一开始接到消息,说永定侯府被流放的嫡子陆坤在街上故意惹怒女帝,被女帝的暗卫打得半死时,高崇祎与江自流便觉得有些不对劲,随后又听说了江南太守与其夫人之事。大梁朝确实有元日大朝宣四品以上官员回京述职的规矩,江南太守夫人陆氏乃是永定侯府嫡长女,回京并无不妥。 唯一不妥的是时间,这一日才十二月初十,离元日大朝还有二十天的时间,各地藩王都不曾入京,杜寒石为何会这么快就到?官员入京之后应当等候传召,即便是一方太守,也不能随意请旨入宫,杜寒石为何会仗着其夫人与女帝的私交请求面圣? 想到这点时,高崇祎与江自流心中都划过一个名字——陆坤。 陆氏入宫一定是为了给陆坤求情,可问题是,他们才刚入京,连永定侯府都没到,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陆坤回京了? 往后的事一件接一件,处处不同寻常。宁秋霖确实急功近利,对当年陆离抢了他的金吾将军一职怀恨在心,但究竟是谁给他出了主意,让他将杜寒石与陆氏软禁起来?难道他不知道软禁当朝从三品大员乃是要杀头的大罪? 女帝与太尉在宫中为了陆氏争吵乃是一场戏,高崇祎与江自流都清楚,那不过为了表示她对陆离的忌惮。可是宁秋霖一个武将,又怎么会想到要买通太监,偷窥宫闱?是谁同他说,女帝与当年的先帝一样,忌惮武将,可以暗示女帝与金吾卫合作,将陆离杀了? 宁秋霖野心有余、脑子不够,一定会将准备的过程都跟对方商讨,对方为何不提醒他无令牌不可行军这一事?宁秋霖昨晚已经逃了,依照他对金吾卫巡街路线的熟悉程度,早该杀出京城去了,为何会在城西南的小院里等着被抓? 谁,又是为什么将宁秋霖的情绪安抚下来,叫他到朝堂上来?宁秋霖凭什么觉得他上了朝堂便能保住性命? 这是高崇祎与江自流始终想不通的地方。 直到此刻,两人才明白,这一场算计针对的根本就不是陆离,而是女帝。宁秋霖不过是一颗棋子,送到女帝的刀上,就为了剖开女帝身世的秘密,在百官面前说一句“女帝并非先帝血脉”,仅此而已。 高崇祎与江自流并不想谢凝现在就被撵下皇位,对他们俩而言,谁做皇帝都不要紧,只要不影响他们争权就行了。但若是谢凝死了,陆离好不容易扶持上来的傀儡就没了,万一陆离六亲不认血洗朝廷,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陛下……”高崇祎与江自流同时开口,高崇祎道:“皇室血脉之事关系重大,决不能听信这厮一面之词!” “一面之词?丞相,礼部尚书与宗正寺丞都出来说话了,怎么还是我的一面之词?”宁秋霖大声道。“若是诸位大人不信,可以将玉牒找来对证,玉牒总不会有错了吧?还有当年陛下与太尉成亲的婚书,大内当有存档,取来对证不就好了?” 朝臣们都看着谢凝,等她定夺。谢凝坐在龙椅上,脸色略白,纤长的手指扣着龙椅的龙头扶手,终于道:“去将玉牒与婚书取来。宗正寺丞与礼部尚书都去,羽林卫护送!” 宗正寺丞等人不敢耽搁,立刻快马加鞭将玉牒取来了。宗正寺所藏玉牒记录着皇室血脉的生猝八字,重要非常,为防被人盗取,每一次开启之后都以特制的印泥封住匣子缝隙。印泥坚固异常,且极易留下动过的痕迹,分量也有严格规定,每次必须到大内太监总管掌管的殿中省领取,除了殿中省,别处绝对无法仿制。 羽林卫将装有先帝血脉的汉白玉箱子放在大殿上,宗正寺丞亲自将箱子开启,取出装有谢凝生辰八字的匣子一看,登时脸色惨白,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他手上的匣子“咣当”一下掉在地上,匣子被摔开,一块玉牌掉了出来,上边清清楚楚地刻着朱红的字—— “皇九女凝,己巳年正月二十六日子时生,封昭和公主,生母宫人薛氏。” 在场的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忽然一卷红背黄底的卷轴从大殿门口滚了过来,恰好停在玉牒旁边,上边写道:“皇九女昭和公主凝,戊辰年十一月初一生,柔佳端淑,赐婚永定侯第七子离字慎之……” 后边的话已经不用看了,事情已经一清二楚。杜瑞正是看到了玉牒当的字,才瘫坐在紫宸殿的门口,不慎将婚书摔了出来, 谢凝与陆离的婚书上写的日期是戊辰年十一月初一,与宗正寺丞记得的一模一样,而玉牒匣子的印泥已经被除掉,上边写的日期与登基时礼部记录的相同。这就说明,五年前谢凝的生辰八字还是戊辰年十一月初一,玉牒上的日期也应当相同。但是五年之内,不知何人将宗正寺的玉牒调换了,所以造成现在的情形。 只是这么一来,反而显得做贼心虚,更验证了宁秋霖的话,谢凝的母亲薛氏四月入宫,十一月便生下谢凝,满打满算只有七个月的怀孕期。 “谢凝,你——”宁秋霖终于得意地笑了起来,“你被陆离骗了!你根本就不是先帝的女儿,只是你母亲薛氏与人珠胎暗结怀的野种!你不配坐在龙椅上,你要被凌迟处死!” 谢凝的脸上本来神色淡淡,但是听得他辱及薛明岫,目光便沉了一分。只这一下,陆离便知道,这一场阴谋里的人,没一个能活下来了。 “朕……哦,不,如今身份暧昧,还是自称我吧。”谢凝心中盛怒,不由得将爪子露出了一分。她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慢慢地踱步到丹墀上,缓缓道:“我现在将宁秋霖杀了,诸位大人不会有意见吧?” 宁秋霖一慌,高声叫道:“你凭什么杀我?谢凝,你根本就不是先帝的骨肉,你才是该死之人!” “我的身世与你的案子乃是两码事,难道你以为将我的身世扯出来,你身上的两道死罪便能赦免了么?你错了!”谢凝冷冷道,“即便我不是皇帝,大梁朝的律法还没废除呢,你无令行兵、暗藏私兵,一样是死罪!我不能杀你,难道大梁朝的律法、这满朝文武,就不能议你的罪,将你按律处置?” “我……”宁秋霖一慌,不知如何回答。他现在才想到,这确实是两回事,并不能因为谢凝不是皇帝,他就不必死,可是……为何倪冬儿与两位先生都不曾告诉他这点? “大理寺丞,于大人。”谢凝将称呼换了,语气更显冰冷,“如今可以定宁秋霖的罪了么?” 旁人遭遇身世疑云早就慌了神,何况还是身为皇帝却被怀疑血脉,皇位动辄不保不说,还随时可能被凌迟处死。谢凝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能想到宁秋霖的案子与她的身世乃是两件事,先将宁秋霖处置了,可见沉稳与气度。 于承泰十分欣赏女帝这番冷静处之的态度,当即抱拳道:“回陛下,宁秋霖无令行兵、暗藏私兵,按律当斩首!” “很好。”谢凝点头,环视了一周,道:“诸位大人,在身世未明之前,我最后一次行使皇帝权力,可以么?” 她这一刻分明身处险境,气势却一改往日温柔敦和,变得华严凛然,仿佛一只凤凰傲视苍生,群臣竟不敢出言反对。 谢凝等了片刻,道:“既然诸位大人不反对,我便当做默认了。来人,将宁秋霖拖出承天门,斩首示众!” “不……不要!”宁秋霖不料竟是如此结局,慌乱地膝行向前,语无轮次道:“陛下,陛下饶命,我错了,末将万死,求陛下饶命!陛下,一切都是倪冬儿与黑白两位先生叫末将这么做的,末将对陛下绝无违逆之心,陛下明鉴!” 没有违逆之心,又怎么敢说出方才那番话?谢凝双手拢在大袖之中,淡淡道:“如今我身份暧昧,不敢以帝王自居,方才是最后的圣谕——羽林卫,你们要抗旨么?” 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的羽林卫这才回过神来,动作利索地将麻核桃往宁秋霖嘴里一塞,立刻将宁秋霖拖走了。 谢凝这才叹了口气,黯然道:“宗正寺丞与礼部尚书杜大人,快将地上的玉牒与婚书捡起来吧,毕竟是朝廷之物,扔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宗正寺丞与礼部尚书杜瑞如梦初醒,忙捡婚书的捡婚书,收拾玉牒的收拾玉牒。不消片刻,紫宸殿已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只是往日女帝都坐在龙椅上,如今她却在站丹墀上。那样子,像是安静驯服地等待着审判,可是谁敢出声问一句“女帝不是先帝骨肉,是否杀了”? 群臣心中战战,遇到此等大事都是叫苦不迭,各朋党都不由得望向了自己的领头人——文臣看御史大夫江自流,世家看丞相高崇祎,武将则等着太尉陆离的一声令下,便将这紫宸殿闹个天翻地覆。但朝中三大重臣竟默然不语,仿佛谁也不想处置女帝一般。 沉默间,时间流走,羽林卫回报:“陛下,宁秋霖已斩首,陛下是否亲自验证?” 谢凝默然点头,羽林卫便将装着宁秋霖首级的木匣双手捧来。血腥味瞬间在紫宸殿上悄然飘开,伴着羽林卫跪下的动作,几滴鲜血从木匣的缝隙里坠落——果然是新鲜好头颅。 几个文臣见此情形差点没晕过去,谢凝却神色不变,看了一眼,点头道:“带去给沐恩伯吧。” “是!”羽林卫将木匣又捧着离开了。 谢凝步态轻盈地走下丹墀,云锦织金的凤尾大袖衫宽大的裙裾在丹墀上一点点地蜿蜒铺开,那金线绣成的凤尾栩栩如生。丹墀之下便是宁秋霖首级滴下的鲜血,谢凝却像毫不在意地踩了上去,缓缓道:“现在,咱们来处理另一个案子——诸位大人要如何处置我呢?” 话音才落,一声尖细急促的声音便从大殿外传来:“太后驾到——” 第69章 证据 太后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就是每天晨起后在院子里散散步,舒心静气,强身健体。这天散步时,她忽然发现了不对,问道:“桂棹,谁将哀家长乐宫的羽林卫都换了?” 调换侍卫可是大事,什么人这样大胆? 桂棹忙答道:“回太后的话,昨晚紫宸殿的女官兰桡来报,说是陛下临时大批调令羽林卫,不慎将长乐宫的羽林卫也调了些去,唯恐太后安危有损,便临时派了另一队羽林卫过来。兰桡女官说,若是不出意外,今早应当将羽林卫全数调回的,为何现在还没将长乐宫的羽林卫调回,这……这奴婢也不知。” 太后闻言,皱眉道:“女帝调集大批羽林卫?朝廷发生了何事?这个时间女帝该下朝了,你派人去紫宸殿问问。” “是。”桂棹应道,立刻派人去紫宸殿探口风,不曾想那宫女回来时竟是慌慌张张的,才进宫门便叫道:“太后!太后不好啦!陛下她……” 太后一惊,立刻从凤座上站了起来,宫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跪在她面前,惊惶道:“紫宸殿的宫人说,陛下还未下朝回来,因为……因为那个金吾将军说陛下不是先帝的骨肉,紫宸殿上正闹着呢!” “什么?竟有此事?!”太后也慌张了起来,立刻往外走,吩咐道:“快准备凤辇,哀家要去紫宸殿!还有,将夏侯淳给哀家叫来!” 她刚登上凤辇,夏侯淳便到了。 “参见……”夏侯淳正要行礼,太后已摆手道:“自家人不必如此,淳儿,你是羽林将军,你且同哀家说说,紫宸殿上到底是什么情形?” 夏侯淳便将紫宸殿上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末了又道:“太后不必担忧,以末将看来,陛下沉着镇定得很,方才末将令羽林卫将宁秋霖的首级送上去,多少文臣看都不敢看一眼。陛下身为女子,却神色不变,可见成竹在胸。” “唉!此事关乎她的身世,她再成竹在胸,哪个人能证明自己的出身呢?”太后着急,催促道:“快快快,再快点,万一陛下有个闪失,你们全都为陛下陪葬!” 一路急赶慢赶,终于在下朝之前赶到了紫宸殿,太监一声通传,太后便让桂棹将她扶进了紫宸殿里。 “参见太后。”群臣急忙行礼。女帝可以被怀疑血脉,太后的身份可是确定的。 谢凝见到太后,便也要敛衽跪下。 “女帝,你这是做什么?”太后吓得赶紧将她扶住了,斥责道:“你是九五之尊,除了天地祖宗,谁还能受你跪拜?这不是折煞哀家么?” 谢凝轻声叹道:“太后有所不知,方才……” “方才之事哀家已有耳闻,什么混淆皇室血脉?那都是一派胡言!”太后低骂道,将她的手握紧了,肯定地说:“你就是先帝的血脉,这一点哀家敢对着太庙的祖宗发誓。” 谢凝听着不禁苦笑,太后到底是后宫的人,遇到事情只知道赌咒发誓,什么天打雷劈、无颜见地下祖宗。可朝堂上讲究的可是证据,没有铁证如山,即便是对着明烛香案起誓,谁又会相信呢? 还得一步步教。 “太后稍安勿躁。”谢凝握着太后的手,温声道:“宗正寺发现我的玉牒被修改了生辰,将戊辰年十一月初一改成了己巳年正月二十六。太后,我的母亲是戊辰年四月入宫的,这日子……恐怕对不上。” 太后闻言却更着急了:“什么人这样大胆?竟敢调换宗正寺玉牒?你确是十一月初一生的,哀家记得清清楚楚,又怎么会变成正月二十六?” 谢凝一愣:“太后何出此言?难道……” “哀家当然知道。”太后道,“先帝临幸你的母亲后,是先帝吩咐彤史记载的,日子时辰都记得清清楚楚。后来你母亲被发现身怀有孕,是哀家带着太医去诊脉的,检查出的月份与先帝临幸的日子一样。后来你母亲受寒早产,也是哀家派太医院的女医去接生的。太医院呢?都死了么?立刻回去翻查旧档,将当日的存档都调出来!” 太后自来怯懦温和,从未发过如此大的脾气,一时无人敢为难太后。毕竟对女帝还能说是君主,是直言进谏,但是对太后……一个老弱妇人,多说一句都是不敬。 于是太医院正也被牵扯了进去,赶紧在羽林卫的陪同下去找旧档案。太后脸上怒气未消,又骂道:“你们这些朝臣,一个个吃着朝廷的俸禄,临到头了,自己的陛下遭人诬陷,你们却一个个都落井下石,良心何在!朝廷要你们来是做什么的?欺负女帝与哀家这两个妇人么?” 她气到了极致,眼眶也红了,半侧过身气喘不已,双肩颤抖着,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 “太后息怒!”群臣吓得全都跪下了,当庭为难女帝还好说,在紫宸殿里将太后气哭了,满天下要怎么说朝廷?百官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太后息怒。”谢凝也柔声劝道,“太后,宁秋霖摆出了玉牒与婚书为证,诸位大人一时为难,也是理所当然的,并无不妥之处。太后,公道自在人心,清者自清,您老人家且保重凤体,不必为了这等小事气坏了。” “这哪里是小事?帝王在朝堂上遭疑血统,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你们……你们……”太后依旧气得要骂人,只是朝臣她一个两个都不认识,便将气撒在唯一认识的大臣身上——当年谢凝大婚,新婚夫妻曾一同入宫拜见中宫。 “陆离,你这个混账东西,为何连你都不替她说话?你是与女帝和离了不错,但终究夫妻一场,难道你也任由别人欺负你家娘子么?这是哪是男子汉所为?” 谢凝不禁尴尬,登时后悔将太后这个救兵搬来了,这朝堂上说朝政说得好好的,怎么就转到了私情上了? 一直面无表情、沉默不语的陆离却在此时一笑,道:“太后息怒,微臣并未置之不理,实际上,在宁秋霖那厮说出玉牒之事时,微臣便想法设法为陛下证明血统。太后,此刻当有个老太监在宫门外等着,求太后宣召。” 太后这才点头道:“这还像些样子,来人,去宣那老太监!” 太监总管禄升与羽林卫亲自去了,不多时便将一个垂垂老矣的瘦弱老头接了进来,老头一进紫宸殿便行了个叩拜之礼,道:“老奴福海,叩见皇上、太后娘娘,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 他抬起头来,在场没一个不认识此人的——可不就是前任太监总管福海福公公么? 太后问道:“福海?你来做什么?” “回太后的话,老奴是来呈上一件东西的。”福海已年逾六十,脸上都带着老人斑了,瘦弱得只剩常年在宫中宣召练出那一把尖细高亮的嗓子了。他将一卷黄色的布轴取出,双手奉上。 “太后,此为三年前先帝给老奴下的最后一道圣旨。先帝说了,九公主即将去西山修道,为先帝与大梁祈福。但九公主生辰八字不好,恐怕上仙轻视,便令老奴前去宗正寺修改九公主玉牒。老奴是深夜去的,当时那冒牌的十七皇子刚好被找回来,宗正寺丞与太医院正都在宫里为那冒牌货滴血认亲,是宗正寺中丞与老奴去修改的。” 这说法似乎荒谬至极又似乎合情合理,太后看了一遍圣旨,随手交给旁边的官员传阅。丞相高崇祎、御史江自流都看过了,玉玺确实是传国玉玺,圣旨也没有假冒,上边的日期确实是三年前那假冒的十七皇子归来的日子。只是…… “若是先帝下旨更改的,为何不见印泥?”宗正寺丞疑惑道,“还有,是哪一位中丞?为何事后不向我禀报?” “印泥本该是有的,但当日恰逢宗正寺遭窃,十七皇子的玉牒匣子被夺去。那贼撞上了老奴与许中丞,将老奴身上的印泥抢了去。只为此事,老奴与许中丞都被先帝责罚,当晚,许中丞被贬官,先帝看在老奴服侍多年的份上,令老奴告老还乡。” 福海有条不紊道,“事出仓促,当时满朝文武都盯着十七皇子之事,老奴也是糊涂了,被撵出宫后才发现,老奴身上还带着传令的圣旨。老奴不敢声张,唯恐私带圣旨出宫之事被人察觉,被先帝杀头,故而躲到城郊东山里边。” 高崇祎问道:“那公公今日又为何将此事说出来?从哪里得到消息的呢?” “当然是我派人通知的。”陆离淡淡道,“骁骑营就在东山上,东山的一举一动骁骑营都要握在掌中,忽然住了个前任太监总管,骁骑营自然要监视一二。骁骑营在监视中发现这老太监经常在深夜对着一卷圣旨长吁短叹,自然要问话,难得福公公信任骁骑营,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也是上天庇护,否则今日如何能证明陛下血统呢?” 一番话将群臣说得哑口无言,这事实在荒唐,群臣都不知如何圆这个场。太后却将这沉默当成了犹存疑问,她来回走了几步,豁出去一般道:“若要验证血统,还有一个方法,女帝,让哀家为你验身。” “啊?”谢凝一愣,脸不由得红了。“太后,这……” “女帝有所不知,皇室有一祖传胎记,本是不宣之秘,历来只有中宫与皇帝知晓,今日事态紧急,哀家不得不坏了祖宗的规矩,将这秘密说出来了。”太后抓着她的手道,“女帝,请去寝宫,哀家要验证你的胎记!” “这……”谢凝故作犹豫。 “女帝还犹豫什么?”太后皱眉道,“哀家身为太后,自然要维护皇室,绝不容许有人混淆皇室血脉,更不能容许皇室血脉遭人诬陷!先帝尸骨未寒,竟有人敢对新帝无礼,哀家不得不出面做主了!” 语罢不由分说,将谢凝拉着走了。 第70章 胎记 不仅是谢凝自己,连近身服侍她的人,包括从前永定侯府的丫鬟们,都知道她身上有个胎记,但是谢凝自己是看不见的,因为这个胎记就在背心的脊骨上。根据陆离的说法,这胎记像是一条盘踞的蛇,某些时候,陆离还曾不要脸地说她是蛇妖,只会缠人。 直到今日,在这紫宸殿的寝殿里,谢凝借助好几面镜子,才看到自己背脊上果然有个胎记,只是这个胎记说是蛇,实在勉强得很,只能说是一条扭曲盘踞的不知是什么的花纹罢了。 但太后看了却非常满意,点头道:“果真与先帝背上的胎记相似得很,真龙形状,是皇室的血脉。” 谢凝一边将亵衣穿上,一边疑惑地问道:“相似?” 太后挥手让左右退下了,亲自将她的齐胸襦裙给系上,在她耳边说:“还有件事,只能陛下与哀家知道。这胎记呀,有灵性的,虽然皇室血脉都是龙形,但为男子,则是角龙,若似你这般的女子,便是无角的螭龙。女帝,方才哀家瞧你神色十分不以为然,是否以为哀家同你说笑呢?” 谢凝心中一动,问道:“太后此言果真不骗我?” 她如今已经验证了身份,却还在太后面前自称“我”,惹得太后十分开心。她将大袖衫给谢凝穿上,笑道:“骗你做什么?哀家如今能指望的不过就一个你而已,何苦害了女帝呢?难道哀家想去见先帝么?”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十分清楚了,谢凝想起从前容华长公主来紫宸殿闹事,还有礼部尚书杜瑞气哭她,两件事里都是太后出面护着她的。看来,太后早有结盟之意。 谢凝趁机将太后的手握住,郑重道:“今日若非太后出手相助,仅凭福海的一番话只能压下群臣的怀疑,却断断不能消除,太后此恩,朕绝不忘记。” 太后顺了顺她的发,叹道:“女帝,你不知道,哀家一直希望有个孩子,哪怕是个公主也好,可惜,哀家没有福分。” “太后不必伤怀。”谢凝乖巧道,“今日之恩,如同再造,若是太后不嫌弃,朕愿尽半子之孝。” 太后不禁笑了:“什么半子之孝?当真是胡说八道,哀家不求别的,你可千万别叫大梁朝在咱们手上丢了,哀家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安心见裕安帝与先帝了。行了,女帝不必多说,天下之责都担在你一人身上了,你往后只会遇到更凶险的事,哀家能帮一点是一点。女帝呀,哀家看着你呢,去吧,该收拾的都收拾干净,” “是。”谢凝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又道:“太后,朕还有一事想请太后帮忙。” 太后点头:“女帝请讲。” 谢凝道:“这角龙、螭龙之别,朕相信除了朕与太后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太后懂得话里的意思,点头道:“哀家当然会保守秘密,只是女帝想做什么呢?” 谢凝一笑:“将来自有用处。对了,太后,先帝的嫔妃中,可有人见过先帝的胎记?” 太后摇头道:“这胎记生得十分细小,需等长大之后才能看出是条龙。太1祖担心胎记遭人模仿,在登基之时便立下了规矩,皇族的孩子十五岁之后便用特殊的易容材质将自身胎记隐藏起来,非正妻不得知晓,是以后宫嫔妃并不知晓胎记之事。女帝出身以来波折不断,是以不曾知晓这个规矩。唉……都是哀家当时没尽到中宫之责。” “太后不必担忧,朕还要好好地感谢太后呢。”谢凝抿着嘴笑了,眼中仿佛有光,一闪一闪的,若是陆离在,必定知道她又在算计什么了。她挽着太后的手说:“太后,咱们出去再见群臣吧,待会儿,请太后这般说辞……” 在谢凝与太后前往寝殿验身时,太医院正也将太医院的存档取来了。 存档的原件给当朝几位大员看了,上边清楚地写着诊断薛氏怀孕、女医接生两处诊断的经过。事实确实如太后的话,薛氏怀孕的日子没有异常,最后的诊断是未足月早产下公主一名。最重要的是,女医接生的存档显示的也是十一月初一,与婚书、宗正寺丞记忆里的日子一样。 这一下,太医院存档、福海所携圣旨、太后的话,三者合一,终于完美地证明了谢凝的血统。 紧接着,太后也与谢凝走了出来,太后道:“哀家已经验证了女帝身上的胎记,与先帝的形状一模一样,哀家已令擅长丹青的女官将形状绘出,也已令羽林卫请长宁侯府的容华大长公主入宫。” 话音才落,禄升便报道:“启禀陛下、太后,容华大长公主到。” 谢凝点头:“宣。” 容华大长公主走上殿来,福身行礼:“容华拜见陛下、太后,不知陛下与太后急召臣入宫,所为何事?” 太后用眼神示意,桂棹便将画卷捧了上来,太后道:“容华,你且看看,这画中的形状,可与你的胎记相差分毫?” 容华大长公主心中疑惑,还是将画卷仔细看了,点头道:“这画卷中的形状与臣的胎记确实一模一样,乃是皇族血脉的象征,只是太后为何要验证这个胎记?难道是十七回来了?” 太后挥手让桂棹下去了,冷声道:“十七没回来,是有人怀疑女帝的出身,大闹紫宸殿,哀家不得不将这铁证甩出来而已!行了,容华,这里没咱们两个妇道人家什么事了,你难得进宫一趟,到哀家的长乐宫坐坐吧。女帝,接下来要如何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可不能心慈手软,否则如何威震天下?” 语罢步出大殿,上了凤辇,与容华大长公主离开了。 紫宸殿上有寂静了下来,群臣这会儿连说什么都不知道了,闹了一场,女帝还是女帝,他们这些既不曾支持女帝又不敢站在宁秋霖一派的人,要如何收场呢? 谢凝看着群臣惴惴不安的表情,不由得笑了:“诸位爱卿为何如此战战惶惶?此事之中,诸位爱卿并无过错之处,有人怀疑朕的血脉,并且拿出了证据,诸位爱卿有所怀疑那是人之常情。诸位爱卿并未听信一面之词,而是等朕拿出证据来,最后还是选择相信了朕,这般冷静,这般不偏颇,朕心中开心得很。” 吏部尚书是当朝第一会溜须拍马的,闻言立刻就跪下了,高呼道:“吾皇圣明!谢陛下体恤臣下,为臣等做主,臣等必定竭忠尽力,为吾皇分忧解难!” 有他带头,群臣全都呼啦啦跪下了,拜倒齐声道:“吾皇圣明!臣等必定竭忠尽力,为吾皇分忧解难!” 群臣中唯有陆离一人是不跪的,毕竟自始至终他都站在谢凝这边,他在群臣山呼完了才道:“陛下,请回宝座,为此事善后。” 谢凝点头,转身上了丹墀,再一次踩过滴在地上的鲜血,在龙椅上坐下。她并未叫群臣平身,而是用平和又冷漠的口气说:“朕虽心存怜悯,不忍杀生,但帝王之事就是天下之事,帝王之位就是关乎天下安稳之命脉,今日竟然有人胆敢动摇国之根本,朕若是不处置,恐怕无颜执掌这一方传国玉玺!大理寺丞何在?” 于承泰抬头应道:“微臣在。” “宁秋霖一案交由你主审,刑部尚书、御史大夫监察。眼看着就是过年了,朕要你在半个月之内,将事情给朕调查清楚,那倪冬儿、黑白先生之事暂且押下,但朕要知道,宁秋霖布置在宫闱中的眼线是谁,谁将宗正寺的秘密泄露出去,官银如何从国库飞到沐恩伯府中,宁秋霖藏的那些私兵在何处铸造、经由何处运回沐恩伯府。” 这一连串的任务,是要调查户部、工部、卫府、宗正寺等几大官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卫府的金吾卫与监门卫。毕竟金吾卫负责巡夜,监门卫负责守住京城各大城门,宁秋霖将兵器运回来,必定有这两个卫府军的协助。 这是极其艰难的事情,大理寺丞于承泰却丝毫不惧,挺起腰板抱拳坚定道:“是,微臣遵旨,微臣绝不辜负陛下所托!” “很好。”谢凝点头,唤道:“青瓷何在?” 青瓷自一旁走出,跪地道:“属下在!” “朕今日敕封你为紫宸卫,赐尚方宝剑一柄,协助于承泰破案。”谢凝道:“自今日起到案子结束,朕给你们最大的权限,当朝正二品以下务必任你们调查,若有反抗不从者,持尚方宝剑可格杀勿论。” 兰桡立刻捧着一把长剑出来交给青瓷,那长剑剑身雕龙,含光微吐,分明是绝世宝剑。 青瓷双手接过尚方宝剑,与于承泰一齐道:“是,微臣遵旨!” 谢凝这才点头,缓了语气道:“诸位爱卿,非是朕不顾君臣之情,实在是害朕之人先将朕的一片真心践踏了。朕相信诸位爱卿的清白,也相信于承泰会秉公执法,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人。所以,诸位爱卿都会配合于承泰的调查,对吧?” 这话里的意思分明在说,清白的请配合调查,不配合调查的都是做贼心虚,尚方宝剑可杀无赦,谁敢说一个不字? 群臣只能再拜道:“臣等自当遵旨。” 谢凝十分满意地点头了,站起道:“那今日就到此为止吧,退朝了。” 禄升高声道:“退——朝——” 第71章 接人 散朝了,该查案的去查案了,该拉着大长公主闲扯的太后也拉着容华大长公主不放了。唯一苦命的大约只有谢凝这个皇帝,刚打了一场硬仗,回到寝宫朝服还没换下呢,外边就报告说:“启禀陛下,宋明璋宋大人与镇南王世子求见。” 谢凝一拍脑袋:对了,这两个为她担惊受怕的男人她还没安慰呢! 于是只能叹气道:“传。” 宋明璋与段昀是在紫宸殿外边遇到的,两人相互只听过名字,这会儿才对上人。他们还以为女帝会分开召见,不想竟是两人一起传了。走进紫宸殿西暖阁,两人又是一愣,女帝身上的朝服还没换下呢。 段昀有些愧疚,分明已经没事了,他这个做哥哥的总是要问一句才能安心。他想行礼,谢凝却笑道:“宋先生与表哥都不是外人,以后没别人在就别行礼了,来,坐下,琼叶,上茶。” 宛然一派待客之道。 宋明璋一派坦然地坐下了,眉头微皱,责备道:“陛下既然谋划了个大计策,为何不与臣商量一二?今日凶险万分,若是有一点岔子,陛下可就性命难保了!” “叫先生担心了。”谢凝乖乖认错,她是真的知道宋明璋的关心,故而愧疚万分。“事出突然,朕也是昨晚才忽然想到对方可能拿朕的身世做文章,故而只来得及通知太后与陆离,没法告知先生与表哥。” 她对宋明璋竟然如此敬重、信任,段昀听着都吃了一惊,不禁看了她一眼。谢凝一见便笑道:“表哥,是朕没来得及告诉你,这位宋明璋宋先生是家慈的知己,于朕有半师半父之恩。” 段昀更加震惊,半师就是帝师太傅,这已是了不得的荣宠,何况“半父”这个称呼,岂不是与先帝相同的荣耀?再看宋明璋,竟然神色从容地喝着茶,丝毫不觉女帝的说法有何不妥。段昀心中一时千滋百味,叹道:“几日不见,妹妹与为兄却是生分了。” “哈哈!”谢凝笑了,“表哥何必难过,朕不过是担心此事风险太大,故而将表哥保护起来罢了,毕竟朕若是有个万一,还要跟表哥回去云南种地呢。” 这话却说得宋明璋动了一番老丈人之心,立刻不动声色地看了段昀一眼。 段昀又是一阵脸红,无奈地叫道:“陛下,今日臣来,不是为了给你打趣的!” “朕知道,表哥是来问朕怎么会将主意打到金吾卫上边的。”谢凝笑道,“原因很简单,当初国库出事朕就怀疑金吾卫与逆贼勾结,只是一时拿不住口子。后来先生回来了,提醒朕要抓着兵权,朕才下定决心要动一动十六卫府。恰好陆裳与杜寒石提前上京,朕便怀疑有人将陆坤回来的消息告诉他们,便与陆离演了场戏。” 那日她故意不见请求入宫的陆裳,是为了让陆裳先回永定侯府。陆离回了永定侯府便警告陆裳为了陆坤不要轻举妄动,导致陆裳为了救陆坤去求沐恩伯府。谢凝与陆离都能料到陆裳在沐恩伯府必定受委屈,于是谢凝在路上等着,天香楼宴请时一番推心置腹,将陆裳的心彻底拉偏到她和陆离身上。他们都知道,只要陆裳一回来,对方一定会接近她,要杜寒石与之合作。 陆裳已经被他们拉偏了心,当然不会支持陆坤,对方就一定会将陆裳隔绝起来,那么陆离就找到借口与谢凝吵架,制造一个女帝与太尉不合的假象。逆贼在宫中的眼线就会闻风而动,于是就有了宁秋霖主动给小太监出计策,提出跟金吾卫合作的事。谢凝顺水推舟见宁秋霖,一开始还担心对方不留破绽,找不到借口查金吾卫,没想到宁秋霖竟敢将她软禁在湖心楼阁上,更想不到的是,陆坤这个半死不活的东西竟然送上门来。送到手边的机会哪有不用的道理?谢凝立刻发作,借机搜查沐恩伯府,终于一举找出了私兵。 只是没想到宁秋霖临死还妄图咬一口她,幸好谢凝思虑周全。先调换羽林卫,第二天让太后察觉,从而到紫宸殿打听消息,匆匆赶来相助。更传话陆离,让他先将东山的老太监福海给接回了京城。 “总之,现在有惊无险。”谢凝丝毫没有后怕地总结道,“不管案子查得如何,金吾卫朕是抓在手里了,噢,对了,先生,表哥,朕正打算去接江南太守夫妇,二位可要前去?” 宋明璋听得只是摇头,这丫头有的一定不是隆昌帝那个废物的血脉,而是继承了那位胆敢逼宫的裕安帝的血性,这般敢做事的!他摇头说:“臣年纪大了,受了半天惊吓,还是回家找人喝酒压压惊,陛下与世子去吧。” 谢凝也不勉强,笑道:“先生爱喝酒,朕让禄升从殿中省的库房里找些好酒,送到先生附上去。” 宋明璋笑道:“那臣就多谢陛下了,臣告退。” 谢凝果真吩咐准备了好酒送去,才对段昀道:“表哥,咱们这就出门去吧。” 段昀拱手道:“是。” “噗……”琼叶在一旁不由得掩口笑了,“世子就是多礼,陛下都当你是自己人呢!” 兰桡恰好进来,闻言轻斥道:“口无遮拦地说什么?”又报道:“陛下,雪豹闹着要找您呢。” 谢凝才想到,为了金吾卫这事,她好几天都没跟雪豹玩了,忙让雪豹进来。雪豹一进门就扑到谢凝身边,嗷嗷地低声叫着,不住地蹭着她的腰撒娇。谢凝被逗得咯咯直笑,搂住雪豹的脖子道:“豹儿别闹,朕带你出去玩好么?” “嗷!”雪豹立刻兴奋地叫了一声,没长尖甲的爪子使劲刨着地毯。 谢凝拍拍它的头让雪豹趴下,侧身骑在雪豹的背上,笑道:“表哥可善骑御?” 段昀笑道:“不会摔下马罢了。” “那也足够了。”谢凝道,“朕听说先帝曾得到一匹极温顺的汗血宝马马驹,如今也该养大了,表哥可愿骑着与朕的豹儿比一场??” 段昀拱手笑道:“陛下有令,臣自当遵从,只是臣要先说,豹子不耐长跑,陛下可能会输,届时可不要罚臣。” 谢凝眉一扬,道:“那就拭目以待吧。豹儿,你若是输了,三天不许吃肉,专门吃窝窝头。” “嗷!”雪豹仰头咆哮一声,赌上了自己的三日口粮。 太监们立刻将那刚成年的汗血宝马牵来,谢凝与段昀各自上了坐骑,谢凝叫道:“表哥,朕数一二三……一、二、三,跑!” 雪豹与汗血宝马都撒开蹄子飞奔起来,谢凝解决了金吾卫之事,又许久未曾与雪豹玩,此刻如乘风奔驰,十分开怀,不禁笑了起来,高声催促道:“豹儿,快!” “嗷!”雪豹仰头咆哮一声,更卖力地跑了起来,最终以半身之差先到了承天门外。 “果然是绝世灵兽。”段昀也从汗血宝马上下来,拱手鞠躬道:“甘拜下风。” “嗷嗷!”雪豹兴奋得原地蹦了三蹦,欢呼自己三天的肉都保住了。 “你开心什么?”谢凝戳了戳它的脑袋,笑斥道:“表舅舅让你呢,起初是挺快的,后来不是慢下来了?表舅舅故意控制着马儿,保持着半身的距离,你还当自己真的厉害呀?以后要勤加锻炼,知道么?” “嗷……”雪豹立刻垂头丧气,然后往地上一趴,不动了。 段昀见状正要安慰雪豹几句,忽然一声微冷低沉的声音传来:“表舅舅?” 段昀登时一惊,与谢凝一起转身看去,却见陆离不知何时在承天门外站着,一身玄色的大氅里边露出一角紫袍,竟然还未将朝服换下。段昀登时不自在起来,谢凝却从容一笑,问道:“太尉,为何不行礼?” 陆离抿紧了嘴唇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垂首行礼道:“拜见陛下。” “嗯。”谢凝淡淡地应了一句,问道:“太尉为何在承天门外踟蹰?莫不是想从这承天门经过?” 皇宫外边三道门,正中对着天街的是承天门,东西各还有一个门。三个门给三种人走,帝后及太后、太子走承天门,朝臣走东边的崇安门,内外命妇走西边的建福门。谢凝这一句问得含糊又意味深长,仿佛在暗示陆离有不臣之心,想谋朝篡位,却又像在暗示陆离对她旧情难忘,吃了段昀的醋。毕竟这承天门皇后也能走,不是么? 陆离绝不上她的当,回答道:“陛下多虑,臣不过是想入宫向陛下讨个圣旨,希望陛下将臣的长姐放了。不巧还未与守门的太监说话,便听到了雪豹的吼声,知晓陛下就在承天门,便过来了。” “原来太尉与朕想到一处去了。”谢凝笑了,“既然如此,太尉就一同随行吧。” 说话间琼叶领着龙辇也到了,谢凝登上宝座,吩咐将车门都收起来,只垂下丝绸帘幕,笑问道:“表哥,可愿与朕同乘?” 段昀心知她又是要气陆离呢,便摇头道:“陛下,微臣不敢,蒙陛下恩赐,微臣还想与汗血宝马多相处一会儿。” 谢凝还未说话,一个小太监便笑道:“陛下,世子这是却辇之德了。” 却辇之德说的是汉成帝乘坐龙辇,欲邀贤妃班婕妤与之同乘,班婕妤却拒绝了,说:“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小太监这话,表面上是夸段昀贤德,暗地里却将段昀当成了谢凝的后妃,最重要的是,谢凝刚带着段昀走过皇后才能走的承天门,小太监便用一个婕妤来比喻他,到底是打谁的脸呢? 是以段昀与陆离闻言登时脸色一沉,同时喝道:“放肆!” 小太监吓得立刻跪下了,谢凝却笑道:“你们这么激动干什么?他也没夸错轩泽啊。罢了,既然轩泽不愿意陪朕,那么豹儿,你上来。” 她第一次当着人的面直呼段昀的字,分明是做给人看的,段昀一声轻叹,上了马随行在侧。陆离也铁青着脸上了马,唯有雪豹不知现场的气氛诡异,欢喜地跳上了龙辇,趴在谢凝的脚背上求挠痒痒。 这是谢凝第二次出行,上次登基还曾经穿过大半个京城去了天坛祭天,这次走得更远,直接穿过了整个京城去了西南边的昭行坊。羽林卫在道路两旁维持着秩序,但谢凝未曾将龙辇关上,而是垂着帘幕,若是有人高呼“陛下万岁”,她还会笑着与人招手,惹得百姓们激动无比。还有百姓眼尖地发现她脚下的雪豹,更吃惊,都叹道果然只有真龙天子才能将这凶兽降服得如此乖巧。 一路招摇,好容易到了昭行坊,谢凝下了龙辇便亲自进了院子。 陆裳与杜寒石已经得到了消息,早在院子里等着了,一见她便跪下拜道:“叩见陛下。” “杜爱卿、杜夫人不多多礼。”谢凝虚抬了一下手,笑道:“朕今日甚是繁忙,差点忘了你们俩还在这院子里被骁卫看守着,这不,朕亲自来接你们离开了,你们心中不怪朕吧?” “臣惶恐。”杜寒石垂首道,“陛下日理万机犹能记挂臣与贱内,实在是臣与贱内三世修福,蒙主隆恩。” “你们不怪朕就好。”谢凝笑着点头,吩咐:“来人,牵马来,朕要亲自送杜爱卿与杜夫人会永定侯府。杜夫人,你是女子,不便骑马,来与朕同乘。” 陆裳知道她这是有话说的架势,便告了罪谢了恩,跟着上了龙辇,在脚踏的一角坐下。谢凝命人将车门都装上,把雪豹叫到手边,不经意地抚摸着雪豹的头,问道:“陆姐姐……” “陛下万不可如此称呼,陛下的姐妹乃是长公主,妾身如何当得起?”陆裳忙道,“陛下唤妾身陆氏便可。” 谢凝便换了称呼,问道:“那么,朕也就只能从君臣之礼了。陆氏,朕想知道,谁告诉你们陆坤回到了京城,要你们赶紧从江南赶来的?你可知道,朕遇到陆坤也不过在你们到来的几天之前,从临安到京城,少说也要半个月的路程吧?” 陆裳心知瞒不过,只好将实话实说了:“回陛下,是灵隐寺的主持寂空大师。妾身也曾问过他如何知晓,寂空大师道他有一师弟寂真大师在凉州讲道,遇上了妾身的弟弟,寂真大师觉得妾身的弟弟有不测,便多问了几句妾身弟弟的来历,随后赶紧飞鸽传书告诉寂空大师。寂空大师知晓永定侯府的纠葛,便登门告知妾身,希望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寂空……谢凝暗自将这个名字记下了,笑道:“寂真、寂空两位大师倒是神机妙选,若是有机会,朕当与之一会,朕是修道之人,倒要看看佛道两辩谁胜谁负。” 陆裳低头道:“自然是陛下更胜一筹,陛下心怀天下,自然比枯坐庙中的和尚有智慧得多。” “哈哈,朕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朕聪明呢。”谢凝不禁笑了。 她不再说话,陆裳也不敢多说,只好沉默着,好容易到了永定侯府,陆裳谢恩告退下了车,谢凝又撩起车帘笑道:“陆姐姐。” 陆裳一愣,“陛下还有何旨意?” 谢凝笑道:“朕有份礼物,陆姐姐回府便知,虽然朕做了皇帝,但只要陆姐姐待朕的心不变,朕也不会变。毕竟,朕此生最恨的便是践踏真心的负心薄幸人。” 陆裳又是一愣,不由得看了一眼旁边的“负心薄幸人”,然后“噗”地笑了,道:“妾身知道了,陛下来日空闲了,还请驾临永定侯府,妾身新学了几个小菜,做给陛下吃,也好回请陛下。” “那就一言为定了。”谢凝一笑,吩咐起驾回宫了。 段昀住的裕宜殿还在紫宸殿东北,谢凝想了想叫住了他:“表哥。” “陛下。”段昀策马靠近了车窗。 谢凝撩起车帘,只露出半张脸,不见威严的朝服与龙簪,显得她与一般的女儿家没什么两样。她眼睛忽闪忽闪的,略微不安地问道:“今日同表哥开了玩笑,表哥可生气了?” “陛下胡说什么呢?”段昀笑道:“臣知道陛下只是想气气太尉罢了,不要紧,臣都清楚,更清楚微臣的本分与身份。当日咱们奉茶为盟,一字一句,哥哥都没忘记呢,往后妹子若是有差遣,尽管使唤哥哥好了,做兄长的总是宠着小妹妹的。” 谢凝抿嘴一笑,眼里终于露出了开心的神色,点头道:“那朕就放心了,朕着实担心伤了与表哥的兄妹之情。” 段昀只是宠溺一笑。 一番折腾,谢凝总算是能歇口气了,回到紫宸殿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了,吩咐兰桡与琼叶为她更衣后,只当自己是具尸体,给她俩搬来搬去。好容易折腾完了,外边宫女又报道: “陛下,大理寺丞于承泰求见。” “天哪!能不能给朕歇口气!”谢凝在龙床上翻滚,钗环掉了满床也不管了,她把头埋在被子里,闷声道:“都别管朕,让朕闷死了算了!” 这分明就是撒娇了,琼叶与兰桡都笑了起来。兰桡与她渊源甚深,也最心疼她,便柔声道:“陛下不想见,那婢子便去回了于大人吧。” “不,等等!”谢凝认命地坐起来,“兰桡为朕梳洗,琼叶,你去问问,于承泰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要见朕?” 在大梁,司法的审判是有等级的,其中最高一级就叫做“三司会审”。三司指的是御史大夫、刑部尚书和大理寺丞。三司会审曾经处理了许多大案要案,其中最近也是最著名的就是裕安三十八年的皇长子越王谋逆案。那一次直接将越王府与镇国公府全数抄斩不说,安国公也被削了爵位只剩下孙墨释一个血脉而已。 这一次谢凝命刑部尚书、御史大夫监察、大理寺丞主审沐恩伯府之案,便有三司会审之意,已经将这案子当做最高级别来处理,更何况她还令青瓷持尚方宝剑在侧。是以,所有人都不敢轻视。作为三司会审的主审,大理寺丞于承泰更觉得自己肩负重任,下朝就跑去审问了沐恩伯。 沐恩伯宁元业已经被除了爵位,暂时收押在沐恩伯府里,整个沐恩伯府都被围起来了,为了防止徇私,还特意不用金吾卫,改用骁卫。然而宁元业看到宁秋霖的人头时就傻了,当天下午就与其夫人还有宁秋霖的妻室悬梁自尽了。 “自尽了?”谢凝听得琼叶的禀报,皱眉道:“他就来说这事?难道是查不下去了?” “陛下,不是的。”琼叶答道,接过小宫女手里的清茶奉上,“于大人说,案子有了进展,要禀告陛下。陛下,这位于大人挺不错的呀,这才半天呢,他就查出东西来了。” “是挺不错的。”谢凝点头,“看看人怎么样,若是还可以,就担以重任,不行只能换掉了。这么个人才,换掉挺可惜的。” “那……”琼叶问道,“陛下您这是要见他?” 谢凝接过茶懒懒地喝了一口,道:“不见。” “啊?”琼叶不明白,“陛下不想听案子的最新进展么?” “朕要知道自然会知道的,现在累死了,朕要人捏肩捶背,要好好地吃些东西,休息一会儿。”谢凝立刻将头上沉甸甸的龙簪给拔了扔给兰桡,道,“去,让人给于承泰回话,就说朕相信他的能力,凡事不必私下对朕汇报,先去同御史大夫、刑部尚书商量,汇总之后让刑部尚书次日上朝报给朕。” 琼叶知道自家女帝又有什么算计了,便不敢妄加揣测,老老实实地去给汇报了。于承泰听了太监的传话,也没多说什么,只拱手道:“多谢公公传话,我知道了。” 他转身就继续查案去了,而且当晚就按照女帝的吩咐,将调查的结果跟御史大夫江自流和刑部尚书卓明远都说了一遍。作为于承泰的副手以及掌管尚方宝剑的紫宸卫,青瓷在旁边听着,但是一句话都没有插嘴。在入夜之后,青瓷如夜枭一般悄无声息地进了紫宸殿,在寝殿与小厅之间的纱帘前跪下 第72章 考验 夜深了,御史府里书房的等还亮着,管家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御史夫人周氏带着丫鬟从正房走来,亲手将宵夜的热粥给端上,柔声问道:“老爷何故愁眉不展?难道还是为了沐恩伯府的案子么?” 江自流历来对夫人不做隐瞒,轻轻地搅动碗里的粥,沉思道:“我只是在想,今晚紫宸卫一定会如实给女帝禀告案情,届时女帝会如何抉择呢?” 周氏问道:“老爷,难道你与卓大人对案情做了修改?” “修改谈不上,只是将某些话删掉了,明日再呈上。”江自流依旧皱着眉头,“我实在不懂女子,夫人自来聪慧,不如替为夫想想女帝是否会发作?” 周氏不禁抿嘴笑道:“老爷这是在考验女帝呢,我怎好妄加揣测?夫君心中已有主意,又何必问我呢?” “是啊,我心中早已未雨绸缪,但如今时机未成熟,若是女帝胡闹一通,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江自流刚将勺子抬起,又放下了,叹气道:“君为臣纲,这天下总不能由世家与武将说了算,只是女帝……” “我倒觉得,这位女帝不是那么简单的。”周氏在一旁坐下,笑问道,“老爷以为,我够不够沉稳聪慧呢?” 江自流与不禁笑了,眼中露出温柔的神色,道:“夫人自然是为夫生平仅见的聪慧女子,若非当日夫人佛前妙退敌,为夫现在哪里还能活着呢?” 周氏脸上露出一丝红晕,道:“但那是想了一夜也做了一夜的心理准备的,若是像今天的女帝这样,忽然被人在朝堂上揭露身世,随时可能被凌迟,我大约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老爷,你身为铮铮男儿,自然不知女儿家是极易流泪的,尤其是在女帝这个双十年华,恰好经历了世事,却又不够成熟练达,最易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且举目无助。但女帝今日的表现却冷静从容,这样的人,我相信她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人左右的。老爷,你不如相信女帝,如何?” 江自流也是举棋不定得很,只能叹一口气。 次日早朝,刑部尚书卓明远将沐恩伯案的折子递了上去,谢凝看了一会儿,点头道:“甚好,有三位爱卿出手,朕放心得很。三位爱卿啊,最近朕忙得很,这案子你们就多费心了。” 卓明远三人忙道不敢,又表了一回忠心才回到序列,于承泰皱着眉头,没有多说话。在散朝之后,于承泰又一次请求面圣,这一次女帝终于见了他。 “陛下。”于承泰的语气生硬,显然在忍着怒气。“卓尚书上报的折子与案子的进度有误,几条线索都被卓尚书抹去了,望陛下明察!” 谢凝靠在宝座上,温和道:“这些朕都知道,紫宸卫已经告诉朕了,于爱卿,你做得很好。” 于承泰一愣,他千辛万苦地调查案子,最后就得了一句“做得很好”就算了?他愕然问道:“陛下,您不打算追查这些线索只向之人?难道就因为是高官亲信,陛下便徇私了?” 敢说皇帝徇私的,估计这个于承泰还是第一个。谢凝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问道:“于爱卿,若是朕当真不处罚这些官员,你便不会调查下去了,对吧?” “不,臣绝对会一直查下去的。”于承泰的脸沉了下来,腰杆却挺得更直了。“不管陛下是否处罚,他们触犯律法就是犯了罪,臣身为大理寺丞,执掌一国律法,决不能姑息!” “大话谁都会说的。”谢凝淡淡道,语气里显然不相信。 于承泰只觉悲愤,“臣说的不是大话,臣说会调查就一定会将此事彻查到底!陛下,恕臣直言,昨日陛下在紫宸殿上何等从容凌然,臣还以为遇到了明君,不曾想……臣的一番忠心,竟是被辜负了!” “所以呢?”谢凝好奇地问道:“你觉得自己的忠心被辜负了,便要如何?自暴自弃么?” “臣绝不会自暴自弃。”于承泰昂然道,“举世皆浊,我愿独清。陛下,臣告退!” 语罢撩起衣摆行礼,转身而去了。 “哇!”琼叶不禁咋舌,“这位于大人好大的脾气呀,竟敢对陛下这样说话,不怕被砍头呢?” “直言敢谏,怕什么砍头?”谢凝点头赞许道,“有点用处,耿直是好事,不过还是要好好教教。罢了,让他去调查吧,同青瓷说,看着他点,千万别叫他伤了。至于兰桡,快去吩咐御膳房给朕做好吃的,朕今天开始有无数的折子要看了。” 谢凝说的一点都不夸张,因为这天已经是十二月初五了,按照往常的规矩,一般是十二月开始整个中央朝廷都陷入疯一样的忙碌里。而今年尤其特别,因为这一年从十一月开始整个朝廷都跟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 十一月,先帝驾崩,新帝登基,还有国库大案,这就够呛了,十二月还有个沐恩伯府私藏兵器的大案,几乎将沐恩伯一网打尽了,还要调查整个京城的人。众官员一边担心自己是否头顶乌纱不保,一边又不得不面对另一件事,那就是年终的勾检到了。 众官员本来想敷衍了事的,但是这天上朝的时候,女帝忽然问道:“是不是要年终勾检了?朕怎么不见各部署的总结折子呢?” 朝廷已经见识到了一次女帝说一不二要杀就杀的气势,不敢说先帝在时已经许多年没将这年终勾检说事了,故而从前十年里,各部署都是随便递个折子就算了。但是现在女帝问起,各部署不得不做个样子。 户部要开始考核官员这一年的表现,户部要算这一年的财政且制定明年的财政支出,兵部要对军队进行一次兵员、物资的清点,将明年的军费需求制定出来。工部要检查各地堤坝、道路、城墙等情况,将要修补的、要重做的全都写上计划,刑部清点一年的刑罚是否有误,礼部更惨,虽然不用做什么年终总结,但是立刻便是小年夜赐宴群臣,随后便是元日大朝,朝廷祭天,礼部的人和钦天监一起忙了个底朝天。 其他九寺就更不用说了,太常寺主管礼乐、郊庙、社稷之事,必须要准备祭祀之事,还要协助礼部做好祭天的工作。光禄寺要准备一些列宴会的菜色,保证绝不重复。卫尉寺负责仪仗兵器等卤薄的收取,也要协助礼部准备好需要之物。宗正寺自从出了女帝玉牒被篡改之事后,将所有玉牒都逐一检查了一遍,保证再不出纰漏。太仆寺要清点马匹、车舆、鸿胪寺要接受各藩国的使者。司农寺将皇家仓库、苑囿、屯田的出入都清点了,太府寺则与殿中省一起,对皇室内库进行清点。 每一个部署的事务清点、勾检完毕,都要写成汇总的折子报给女帝。紫宸殿御书房的御案上,从这天开始就没下过五十本折子,一本本都厚得雪豹都叼不动。谢凝看着自已经看得够辛苦了,没想到另一件事来了,那就是各地的藩镇、太守进京叙职了,每个人都要见女帝,谢凝不得不一一接见。 累到最后,每天晚上谢凝连手指头都不想动,沐浴更衣都是琼叶与兰桡两人费力将她抬着去的。 “朕不想活了,也不想干了,还不如回山上修道呢!”谢凝赖在龙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朕如此娇弱的身子,实在经不起这般折腾,朕要将太医召来,为朕开一服药,喝下就能生大病的,然后朕就能名正言顺地睡觉了。” 说到睡觉,又是一件头疼的事。 她本来就觉得这龙床上冤魂甚多,而她受修道的影响,认定女子体属阴,天生招鬼,这冤魂说不定一个个都看着她呢。这么一想,小时候听过的那些志怪传奇里的妖魔鬼怪都出来了,夜里怎么都睡不着。本来就累,还睡不好,连御膳房的安神补脑药膳都快没用了,更别说段昀给的那个玉佛了,纯粹就是个心里安慰。 “唉……”谢凝叹气,这药如何是好? 琼叶见她唉声叹气,也知她晚上睡不好,便道:“陛下,婢子有一计。婢子听老宫女说,这宫里女子众多,阴气重,需用阳气镇一镇。” “阳气?”谢凝沉思,“难道朕要找几个男嫔妃来紫宸殿住下么?” “陛下,这可使不得!”兰桡相信自家女帝绝对做得出这种事来,祖宗家法对她来说不过是还未手握大权的镣铐而已,根本没放在她眼里,何况这么做还能将太尉气个半死。她阻止道:“陛下,紫宸殿除了皇后,不许嫔妃过夜、居住,这个规矩您怕是不知道,可千万别让太后念叨您。” 谢凝想想也是,登时更垂头丧气了:“可是朕睡不着。” 兰桡想了想,便道:“陛下,婢子也听过一个说法,那就是将染过血的兵器放在室内,有镇宅的作用,先帝的武库里必定有许多神兵,陛下不如去看看?” 第73章 问剑 谢凝觉得兰桡的话甚是有理,第二天便将一堆奏折抛下了去了皇宫的武库。恰好武库在做清点,听说陛下来了,一屋子搬东西扫灰尘的太监们都傻了,呼啦啦跪了一地。 “叩见吾皇。” “都平身。”谢凝叫来主管的掌事太监,问道:“武库里哪把剑是染过血的?拿来给朕看看。” 守卫太监却为难了,道:“回陛下的话,皇宫中唯一一把染过血的宝剑便是尚方宝剑,那是太1祖佩剑。其余染过血的宝剑,但已陪葬在帝陵里了。” 也就说没有?谢凝想了想,道:“去,召太尉进宫。” 琼叶好奇:“陛下,您让太尉来给您选剑么?” “非也、非也。”谢凝摇了摇手指,“琼叶儿,你不觉得最近朕都在卖笑么?” 琼叶吓了一跳:“陛下!” “激动什么?”谢凝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哀叹道:“朕最近天天接见各地藩镇与太守,每天都要做出敦和可亲对的样子对他们笑,就为了一个大家都相安无事,笑得脸都僵了。琼叶,晚上回去要给朕揉一揉。既然朕都卖了这么多笑,给一个太尉也不错。” 琼叶还是不明白,谢凝便吩咐道:“来人,将武库里最好的一把剑给朕找出来。” 掌事太监赶紧去将一个匣子取出来,躬身奉上道:“回陛下,这便是武库里最好的剑,名为‘紫电’。” 果然是这把“紫电”。谢凝暗自点头。 当年江南龙泉铸剑谷的铸剑人读了《滕王阁序》,看到“紫电青霜”一词,深以为美,便决心铸造一对名剑。铸剑人耗费十年的心血,终于铸成一对名剑,他携剑出谷,欲寻主人,却偶遇游历江南的文宗之女长宁公主。铸剑人对长宁公主一见倾心,长宁公主却已有驸马,以罗敷有夫之由婉拒了铸剑人的爱意。铸剑人便将紫电与青霜都赠与公主,公主却担心驸马不快,便将一对剑拆了,将长剑紫电献与文宗。文宗不喜武力,这紫电便一直留在武库之中,两百年来从未出鞘。 谢凝伸手去拿这紫电剑,不成想这剑名为紫电却沉重无比,谢凝一抓之下竟然拿不起,带着她往下掉。 “陛下!”周围吓得全都叫了起来,纷纷伸手要抓住这剑。便在这时,一道人影闪电般掠来,一只指节分明的手稳稳地抓住了下坠的紫电剑,另一只手扶住了谢凝的肩。 陆离皱着眉头:“陛下这是胡闹什么?” 有惊无险,还给了他一个表现的机会,谢凝十分开心,就这他的手站起来,抬手抿了抿自己的鬓发,笑道:“朕哪有胡闹?太尉来得正好,你且看看,这把紫电剑如何?” 陆离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剑,评价道:“不错。” 谢凝哭笑不得:“太尉未免太敷衍朕了吧?就只看一眼?” 陆离只好拿出哄她的耐心,翻覆看了一遍剑鞘,又将剑身抽出来,只听“呛”的一声犹如龙吟,剑身雪白却隐约有紫光围绕。陆离随手挽了几个剑花,不闻剑声破风,却能感受到森冷的剑意。 将剑还鞘,陆离问道:“如此,陛下该相信了吧?” 谢凝眨了一下眼睛,道:“朕信不信不要紧,关键是太尉信不信。” 陆离皱眉:“陛下这是何意?恕臣愚钝。” “好说、好说,太尉若是愚钝,朕可就是蠢材了。”谢凝一双眼睛闪闪地看着他,俏声问道:“太尉,朕用这把紫电,换你随身那把‘青霜’,太尉可愿?” 她模样生得极是秀丽端庄,平日里怎么看都是一派高华,唯有那一双眼睛形似丹凤,如剪秋水。从前陆离便常常败在她不经意的一笑里,何况现在她故意使坏,偏偏眨着眼睛对他笑。这一瞬,陆离的心脏仿佛被人轻轻地挠了一下,半颗心都酥了,他勉强自制着,道:“兵者为凶器,臣的青霜血煞之气甚重,只怕不吉利。” 谢凝闻言,脸上的笑一下子变得无奈了,也没说什么,只道:“那就罢了。摆架,回紫宸殿,对了,将这紫电带上。” 语罢转身走了,那模样竟是生气了。 “太尉!”琼叶急得跺脚,“太尉有所不知……” “放肆!”谢凝沉声喝道。 琼叶不敢多话,只好跟上去。 陆离知道她这俏声笑也罢、气得要走也好,全都是做给他看的,就希望从他手里拿走青霜。其实他又何尝不愿将青霜给她?只是如今她身份不同,他总觉得她一举一动都有目的,不敢轻易答应。 “太尉。”禄升轻声道,“奴虽未曾贴身服侍,但听值夜的宫女说,陛下对龙床十分抗拒,晚上总是睡不好,宫里都说这是女子为主,怕是镇不住宫里的阴气。” “胡说八道!”陆离沉下脸,厉声道:“这话若是再传出来,通通弄到掖庭去!她是女子为主也是真龙天子之气,什么镇不住?” 禄升干笑道:“太尉,奴也只是将话传过来罢了。” 陆离脸上尤带怒容,看了一眼紫宸殿的方向,叹了口气,策马回府去了。 谢凝回到紫宸殿就变了脸,什么委屈懊恼?她脸上的表情开心得很,吩咐说:“去,让御膳房给朕做好吃的送来,朕想吃醴酪。” 琼叶看得一愣一愣的,“陛下,您……您不生气啦?” 谢凝好笑:“朕为何要生气?” “因为……因为太尉不给剑给您啊。”琼叶想想就生气,“陛下为了国事日夜操劳,晚上还睡不好,人都消瘦了!不过是想问太尉要柄剑罢了,又不是白要的,您也将宫里最好的剑给了他做交换呀,太尉还不给!” “哈哈!”谢凝不禁笑了起来,问道:“琼叶儿,你可知朕要的那把剑是什么?” 琼叶答道:“青霜呀!” “对,就是青霜。”谢凝道,“两百年前,文宗的大皇女长宁公主下嫁当时的永定侯陆靖,他们夫妻游历江南时有一人喜欢长宁公主,将自己铸造的对剑紫电青霜赠给了长宁公主。长宁公主对陆靖倒是矢志不渝,转手就要将这对剑献上,陆靖却觉得这对剑是他们夫妻恩爱的见证,便将青霜剑留了下来,并且留下家规,道这把青霜往后便是侯夫人佩剑。” “也、也就是说……”琼叶结结巴巴地问,“陛下,您向太尉要这把剑,是……您要做太尉夫人?!” 在她心中,女帝就是女帝,是这皇宫与天下的主人,她着实没想过若是有天谢凝嫁给别人,不做皇帝了,又是什么情形。而且,若是别人就罢了,怎能是陆离呢?三年前琼叶还小,却也听说过永定侯陆离抬着昭和公主上紫宸殿,当着先帝的面要求和离,害得昭和公主被迫入山修道之事。现在服侍了女帝,更知道太尉家中还有个曾经欺负了女帝的恶婆婆,有个蛮横的小妾,女帝还曾经没了两个孩子,在山中更是遭人袭击,几乎丧命不说连脸都毁了。 这样坏的男人,女帝竟然问他要代表他妻子身份的佩剑?最重要的是,人家太尉都拒绝了她! 琼叶坚决不同意,当即就跪下了:“奴婢斗胆,请陛下三思!太尉并非良人,等有朝一日陛下将大权握在手中,何愁没有如意郎君?千个万个也有,天下男子随便陛下挑选,太尉这等负心薄幸人又算得了什么?” 话音未落,兰桡便走了进来,见此情形不由得一惊,吓得也不敢禀告了。谢凝也没说话,只用眼神问了一回。兰桡做了个口型,谢凝便微微颔首,兰桡立刻退了下去。 谢凝看着俯身跪下磕头的琼叶,声音平稳,听不出悲喜,道:“你说什么?重复一遍。” 琼叶也不知她生气没有,吓得身躯颤抖,却咬牙重复了一遍:“太尉这等负心薄幸人,对陛下有和离之辱,陛下若是与之覆水再收,只怕会遭到天下人耻笑!” 最后一个字说完,一双武靴恰好在转角处停下。谢凝看向来人,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问道:“是么?” 琼叶刚想回答一个“是”字,谢凝又含笑说了两个字:“太尉?” 什么?太尉?!琼叶吓得立刻抬头回身看去,只见暖阁珠帘下站着个人,不是太尉是谁?她心中害怕,却反而更愤怒了:“太尉,你放肆!纵然太尉手握天下兵马,但紫宸殿是什么地方?也是你想来就能来的么?” 谢凝笑着看着,就是不说方才叫兰桡通传的事,只等着他的反应。陆离在珠帘处站了好一会儿,珍珠帘静静地垂着,遮挡了他的脸,看不见神色,过了半晌,才听到他问道:“你特意设了个局,就是为了让我听这句话?” 让他知道,天下认定他是个负心薄幸人?天下人都说他不会再得到她?说他配不上她也就罢了,她若是再与他有所瓜葛,天下都会看不起她? 谢凝坦然地点头了,道:“是呀,负心薄幸人。” 陆离的手指握得发白,好一会儿又没了声响,片刻之后才道:“那臣若是将青霜呈给陛下,陛下还敢收么?” “既然是太尉呈上,朕又怎么不收呢?太尉当知道,交换是夫妻之情,呈上是君臣之礼。”谢凝吩咐道,“兰桡。” “是,陛下。”兰桡从容地来了,在陆离身边一福身。“请太尉将青霜剑交给婢子。” 陆离没动,只道:“你让她们退下。” 谢凝从善如流:“你们都退下。” 兰桡便走进来将琼叶扶起,琼叶看看女帝再看看太尉,咬着嘴唇一脸茫然地走了。 第74章 试探 等人都走干净了,陆离才问道:“这样……戏弄我,你很开心?” 他本想说“这样伤我的心”,但是想想又不愿意示弱,出口就将措辞改了。 谢凝便做无辜状,“朕哪有很开心?朕不过是将从前太尉用在朕身上的手段再还给太尉罢了,噢,太尉你看,这东西还记得吧?” 她从旁边的多宝格上取下一个锦盒,将一个镯子戴上,晃了晃手腕。那就是当年成亲时陆离给她的镯子,也算是两人的定情之物。三年前陆离提出和离,谢凝便生气将这镯子丢给他,不想砸在他的盔甲上,便给撞断了。当日在太液池边,陆离将这镯子取出,引得谢凝决然生气,还哭了一回。末了这镯子是被陆离留在太液池旁的地上,不曾拿走的。 这个动作总算让陆离从珠帘后边走了出来,震惊道:“你将它……” “不是朕,朕才不会做这种事呢。”谢凝低头玩着金镶玉镯,道:“夏侯淳将它捡起来又用金子镶好了,还告诉朕,断镯可再续,只是不知太尉是否也是这样的心?” 陆离的心脏一阵收紧,夏侯淳? 谢凝又抬起头,含笑看着他,问道:“朕当时太气了,没想过太尉为何这么做,现在想想,太尉先用断镯气朕,随后又提了先帝葬礼之事,再叮嘱朕不可为事大动干戈。这样子是十分冠冕堂皇的,其实不过是想确定朕心中对太尉还有多少旧情吧?” 陆离没有否认,只是问道:“那么,陛下对臣还有多少旧情?” “本来是许多的。”谢凝轻抚着玉镯,道:“在九华山的第一年,朕时时刻刻都想着那不过是一场梦,你也不过是一时兴起,不知哪里又犯了犟脾气,只等你气消了,你便将朕接回去。后来朕在九华山遇袭,差点就死了,师父与豹儿都没了,脸也毁了,才终于明白你不会来了,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当时我九死一生地挣扎过来,终于大彻大悟,自请去了经楼守着,两年不曾下经楼一步。我日夜抄着经书,清心静气,希望能消除心魔。” 她不知不觉间将“朕”换成了“我”,陆离听着,心中犹如刀割,千万句话涌在喉头,却又只是问道:“你的心魔最后消除了么?” “我以为消除了,以为什么都不在乎了,但是当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女帝,我才知道,原来没有。”谢凝叹道,“那晚就在这紫宸殿,先帝那混账当着我的面咽气了,我为娘亲高兴之余,又想到待会儿便要见到你了。于是,我满脑子都是你。你会是什么表情、说什么话,见了我脸上的伤疤,还会不会心疼。” 她说着就笑了一下,“我听说你来了,就在大殿外边,便走了出去,没想到你竟没认出我来,压着我的肩便要我跪下。” 他只是没想到她回了宫,既没有穿道袍也没有穿龙袍,而是跟宫女一样,穿了一身素白的孝服。陆离闭了闭眼,手中的青霜剑雕镂的花纹几乎割伤他的手,低声道:“你伤心了。” “是很伤心的。”谢凝点头,“后来你看到我的伤疤,也没多心疼,我便知道你心中已经没多少旧情了。但女儿家总是这样,自己心里还有一丝期待,便也以为对方也保留着一丝旧情,所以那天你将镯子拿出来,我的反应才会那么大。因为啊,那时候我才知道,自重逢开始,你我之间便只剩下算计了,你心里想的,都是怎么利用我这个女帝呢。” 他没有。陆离喉头干涩,许久也没能说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那你今日做这些,又有何意义?为了报复么?” “唉……”谢凝一声叹息,“难道在你心中,朕就是这样小家子气的女人?为了一点永不能重来的旧情,就拿自己的性命和江山去开玩笑?朕不过以为,那天国库出事,朕与太尉在侯府更衣时,朕就说得很清楚了,朕心里记挂的终究只是当年对朕百依百顺、教朕为人处世的七郎,并非如今的太尉。但那天承天门前,太尉仿佛不懂这点,还要同段昀生气,朕便有些担心。今日有机会,恰好一试,不想还真给朕试出来了。” 陆离冷笑一声:“陛下试出什么了?臣对陛下旧情未了么?” “不不不,朕怎会如此以为呢?”谢凝真挚地说,“只是当朕提出要用紫电交换清霜而太尉拒绝时,朕便确认了,在太尉心中,朕作为女帝比朕作为侯夫人更有价值。” 陆离反问道:“难道我答应将青霜剑换你的紫电剑,你便会舍弃皇位做回我的娘子么?” “当然不会!”谢凝吃惊地说,“太尉想什么呢?朕为何要放着好好的女皇不做,反而去做一个侯夫人?跟人共侍一夫很好玩么?何况朕才得罪你家老夫人,若是再做回你的妻子,只怕侯府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那你问这些有何意义?”陆离咬牙,“戏弄我?” “不不不,太尉误会了,太尉千万别生气。”谢凝认真又真挚地说,“朕从前不明白,先帝病了许久,为何太尉手握重兵却不造反?否则的话怎么轮到朕这个废弃的公主回宫当女帝呢?现在想来,这才是太尉高明的地方,皇位是众矢之的,一个不好是要被杀的,太尉想要的只是权倾天下,这换谁当皇帝都没关系,就像先帝想的那样,放一块肉来引狼,老虎只管在后边看着,依旧是百兽之王。” “朕现在就是这个众矢之的的肉块,太尉呢就是这老虎,太尉心里是希望朕继续做女帝,与世家、文臣、宗室斗下去,必要之时太尉还想帮朕一把,毕竟收回了权力咱们两人平分也是不错的。所以啊……” 简直是一派胡言!陆离怒极反笑,问道:“所以什么?” 谢凝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所以,咱们将过去的爱恨都放下吧,往后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猜到男女之情上。既然已经和离,那么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不是么?朕会为太尉留意适合的女子,相对的,若是有朝一日朕宠幸了谁,还望太尉高抬贵手,别一剑杀了他。” “我不会答应的。”陆离速度极快地说,“谢凝,你想也别想!还有,手打开!” 他许久没有在谢凝面前用这种命令式的语气了,谢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听话地摊开了手掌。瞬间只觉得手心一沉,低头一看,那柄名为青霜的短剑已经在她的手上了。 “既然答应给你了,就是你的,你说进贡也好,交换也罢,我只承认我心里的想法。”陆离坚定地说,目光沉沉。“这把青霜是陆家家主夫人的佩剑,仅此而已。” 谢凝一愣,她以为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没想到陆离却是这种反应。她叹息道:“太尉可曾听说过一句诗?‘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 “陛下若是有个万一,臣倒是愿为青陵台。”陆离说完,躬身行礼,道:“臣告退。” 语罢转身而去了。 暖阁里只剩下一个谢凝,手里抓着青霜短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方才说的那句诗出自《白头吟》,诗的最后四句是: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古今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 青陵台是个典故,说是宋王强取韩凭妻,且将韩凭害死在青陵台上。韩凭妻请奏去拜祭,在青陵台殉情而死。 谢凝低头抚摸着青霜剑鞘上精致的花纹,嘀咕道:“谁要你古今不相负?你都负了好么?” 她并不打算同陆离纠结,今日是最后一次剖心交谈了,往后自当遵从君臣之礼。至于这匕首,她随手扔在龙床上,陆离这般凶煞,这剑如此饱饮鲜血,就拿来镇宅吧。 谢凝却不知道,陆离回了府上便喝了个大醉,差点将永定侯府的人都吓死。 “大小姐,求您去看看吧!”贴身小厮微尘记得在陆裳面前跪下了,“侯爷他在喝酒呢!” 陆裳也是知道陆离不能喝酒的,慌得赶紧去了前院正房,拍门道:“七郎,你开门!是我!快开门!” 里边却没有个声音。 陆裳更为着急,叫道:“你现在若是有个万一,叫凝儿怎么办?” 门里边啪嗒地响了一声,陆裳尝试推了一下,进里边便将门栓好了,快步走到锦榻面前。弯腰一看,陆离脸上都起了疹子,脉搏也跳得飞快。陆裳吓得心胆俱裂,叫道:“七郎,你这是怎么了?” “姐姐……”陆离抓着她的手喃喃道,“她今天同我说,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竟然是为情所困?陆裳简直又气又急,扬手便给了他一记耳光,骂道:“她不要你也是你活该,早知今日这样难受,当天为何要说绝情的话?现在将自己弄得半死有何用?你倒是去挽回呀!将自己作死了难道她会心疼么?她只会拍手叫好!” “我……没自暴自弃,我只是心里难过。”陆离一手搭在眼睛上,喃喃地说:“原来真心被抛下是这样疼,我确实活该了……” “这还没开始呢,你就成这样了?往后还有的你受的!”陆裳没好气道,“当初她受了多少委屈,便会十倍百倍地还给你,你这就受不了了,我看你也别想挽回了,自己死心吧!” 死心这两个字终于触动了陆离,他立刻说:“我不死心!” “不死心就起来,将你肚子里的酒都吐了!”陆裳气得又拍了一下他的手,恼声道:“你这个样子,明日怎么上朝?” 第75章 银钱 次日陆离果然没有来上朝,谢凝随口问了句,吏部的人回到说太尉告了病假,谢凝也就不问了。反正以陆离那样常年在军中练出来的体质,想来也不会生什么大病的,不过就是昨日吵了一架他没了面子,不愿见她罢了。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那就是……钱! 下了朝宋明璋就去了御书房,开口第一句就是:“陛下,朝廷的钱不对!” 既然满朝都开始年终勾检,户部作为第一等重要的部门,自然也不可能幸免。而作为执掌财政收支的户部度支司员外郎,宋明璋更是肩负重任。 大梁朝的户部的主官是尚书,尚书下边两个侍郎作为助手,还有若干掌固听从调遣。户部之下分为仓司、度支司、金部司、粮部司四个子司,每个子司一个员外郎作为主官。金部司主管天下银钱赋税,粮部司则主管布匹、粮食等的赋税。 财政收支才用分级汇报的形式,各县汇总后报到州,州报到道台,道台汇总各州的赋税,随后再将汇总的文籍账簿分别交到金部司和粮部司。两司算清全国的总财政收支情况,再交给度支司审核,度支司逐一对过收支,算清账目,再交给刑部对的比部司逐一检查勾兑。 到了这一步,刑部比部司的勾兑就只是检查各处收支的手续是否齐全、前一年的财政预算与当年的支出情况是否一致。待比部司勾兑完毕,由比部司汇总所有的材料,写一份总结的折子交给皇帝,皇帝看了,了解了情况,朱笔批下,表示核对部分完毕,那么各司的存档折子、材料都可以封卷入库了。 再等六部、九寺将自己的年终折子汇报完毕,皇帝也一一批下了,六部、九寺便将自己来年需要支出银子的计划拟好,交给度支司。度支司算好预算,做好规划,与仓司合作,根据国库的情况制定来年的财政支出计划,再根据当年的收入,将各地财政的收支算好结余,交给皇帝。皇帝令群臣商讨,最后确定来年的财政支出计划,分发给各地。 各地收到的公文中有预定的财政支出,各地便将除支出以外的赋税收入交由当地军队护送上交。县、州、道逐级汇总,最后由各道府兵护送抵京,交给金部司、粮部司验收,制定文书账簿,由两司转交国库,仓司员外郎亲自勾检文书,检验银钱,入库。 至此,一年的财政收支事务才算结束。 而整个过程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 比部司的折子被批下、材料封卷入库必须在年前,财政支出预算计划必须在二月之前抵达各地,各地的赋税必须在五月之前抵达京城,仓司则必须在六月之前将所有的赋税归入国库。因为六月之后又是将是新一轮的财政收支开始——南方都开始收早稻了,准备收第一轮赋税了。 身为度支司员外郎的宋明璋,现在在进行的就是审核金部司、粮部司两司的收支情况,这一算就出了问题。 谢凝一听他说钱不对便正色起来,问道:“可是支出与预定的预算不符?先生怀疑有人贪赃?” “这个还是小事。”宋明璋摇头说,“贪赃是必然的,毕竟先帝无心朝政,二十六年积累下来的沉疴,陛下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挖掉。臣说的不对,是收入不对。” 他将一本折子呈上,道:“陛下请看。” 谢凝将册子展开,里边已经详细标注了各道收的布、米、钱是多少了,其中第一页就写着“江南道,布五百七十万匹,税二百一十万两”。她并不懂赋税,因为赋税的收入是记在户部的籍帐里的,史馆里记的都是朝堂大事,她的母亲薛明岫没跟她说过。 “先生,朕不明白。”谢凝虚心地问道,“这收入有何不对?” “陛下,请看后面一页。”宋明璋道,“今年江南道大水,颗粒无收,先帝是特赦了江南不收米租的。” 谢凝翻开后一页,上边记录的是江北道的情况,江北道交了五百二十万石粮,税银三百四十八万两,布一千零三十五万匹。 “怎么会如此?”谢凝立刻便吃惊了。 “这便是不对的地方。”宋明璋道,“江北道在黄淮之间,土地平坦广阔,今年黄河、淮水都不曾发生旱涝的情况,故而江北道交了这许多粮,臣并不吃惊。但江南道历来是鱼米之乡,即便是发了大水,但大水发生在六月,正是收割早稻和种植秋稻的时候,故而损失十分严重。但此前后都不曾发生洪灾,不会影响桑蚕,为何布匹竟只有不适合桑蚕的江北道收入的一半?” 谢凝闻言不禁也神色凝重,“先生的意思是说……江南道,有人偷赋税?瞒报?” “恐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宋明璋苦笑道,“据微臣所知,江南道太守杜寒石是个为百姓称道的好官,今年江南大水,杜寒石曾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上奏,请求先帝赈灾。但先帝以国库空虚为由驳回了,接着杜寒石又请求免去江南的粮税,并且拉到了太尉的支持,先帝才不得已答应了。若是有人贪赃枉法,杜寒石不会轻易绕过的。毕竟,杜寒石也出身贫寒,深知黎民之苦。” 那可就难办了,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谢凝的一双秀眉皱起,靠在龙椅上垂首抚摸着手腕上的银镯,最后叹了口气道:“此事暂且搁下,你先将这一年的财政收支给朕算清楚了。先生,朕不惜万难将您从凉州请回来,为的就是朕不能开源、不能杀了那些巨蠹时,至少要清楚手上还有多少钱、钱都用去哪里了。开源与节流,总要做到一点,才能持家。” 她说着不禁一笑,“这是当家主妇的规矩,先生怕是要看不起了。” “陛下心中有数便可,臣虽然对陛下严厉,总不至于强人所难,陛下如今的情形,臣也看得清清楚楚。”宋明璋躬身道,“陛下,眼下您还是尽早处理好沐恩伯府之事,将金吾卫抓在手中,其余的事,等二月过了再说。” 谢凝点头:“辛苦先生了,六部那些老头儿不好对付吧?” 宋明璋听得她如此不庄重的称呼,不禁莞尔:“老头儿自有对付老头儿的法子,这点陛下却不必担心了。若是这都做不好,臣还当什么度支司员外郎?找个钱庄做个账房算账便可了。” 谢凝也是一笑,转而对付沐恩伯府的事去了。 转眼便是十二月二十,也就是沐恩伯府案子结案的时候了。这天上朝时,刑部尚书卓明远代表三司,交上了最终的案件折子。为了表示公平,谢凝让禄升当庭读了出来,这一读,差点将朝野都震惊了。 这一场盗窃国库、窝藏私兵的案子,最先竟然是从是从禁军十六卫府之一的骁卫起的。 骁卫是负责巡查皇城的骑兵队,为首的将领是骁卫中郎将。这骁卫中郎将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糊涂,竟然想私练兵器。然而中郎将的俸禄就摆在那里,根本就不够,于是中郎将在巡查皇城时便将主意打到了国库上边。 他收买了前任户部度支司员外郎,找了个机会将曾任户部仓司员外郎的宋明璋给陷害了,让宋明璋流放到了沧州。但先帝当时已经病重,便不再指派员外郎。骁卫中郎将与前度支司员外郎便一个负责偷钱一个负责运输,将银子先运到京城外的一处秘密地点融了重铸,变成私银。随后再购买精铁良钢,进行铸造,还趁机研究了火药。 从皇城运输银子出城要经过京城,这便惊动了金吾卫与监门卫,骁卫中郎将便买通了监门卫中郎将与金吾将军宁秋霖。监门卫中郎将很快与他们同流合污,宁秋霖却是在骁卫中郎将送了美女倪冬儿之后才参与其中,将自己的院子变成贮藏私兵的地点之一。 事情败露后,骁卫中郎将、监门卫中郎将见走投无路,已经自杀了,沐恩伯府里沐恩伯、伯夫人、宁秋霖妻室也已经自尽。三司查了半个月,最后只抓了一大批骁卫、监门卫、金吾卫的校尉、副尉、中候。名单列了一大串,禄升读了半天才读完。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参与的人员校尉以上全都杀了,副尉、中候等全都流放为奴,永不赦免。而那些私铸的兵器,也全都交给兵部清点,收入兵部武库。 “嗯,很好。”谢凝点头,仿佛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果然三司会审出手,便是惊天效果,朕打算就按折子里说的办,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能如何?满朝文官都幸灾乐祸起来,毕竟杀的都是武官,他们自然是赞成对的。世家也没有反对的意见,他们想要渗入军队想得够久了,现在一下子出现了一大批空缺的武将位置,其中还有个金吾将军,最不济也有监门卫中郎将和骁卫中郎将。笑话,金吾卫护卫京城,骁卫是除了羽林卫之外唯一一队全队骑兵,监门卫执掌宫城、皇城、京城三重九门的守卫与钥匙,何等重要!若是能拿到…… 谢凝自皇位上看下去,满朝都是蠢蠢欲动的心,她微微一笑,道:“诸位爱卿没有意见,刑部就参照折子中说的执行吧。朕累了,退朝。” 只当没看到大理寺丞于承泰那恨不得以头抢地死谏的脸。 第76章 武举 被女帝无视的大理寺丞于承泰并不甘心,他开始天天递牌子求见,但是女帝却没空理会他,无数次都挡了回来。因为这个时候,女帝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让兵部草拟人选,将空缺的十六卫府将领都给补上。 谢凝就这么无视了于承泰三天,每次都是“陛下事务繁忙,无暇召见”,第三天于承泰差点就在崇安门外跪着不起了,被青瓷毫不留情地拎回他的府上去了。 “于大人,我看你还是识相点。”青瓷冷冷地说,“陛下既然不愿追查此事,您又何必勉强?难道您将卷宗都交上去,陛下就会继续追查么?不可能的,陛下是个心念极为坚定的人,说不见就是不见,说不查就是不查,您若是还想以后继续为民请命,就忍着别说,否则您不是大理寺丞了,这大理寺里会有多少冤案,谁也说不好。” 一番话将于承泰说得茫然又愤慨,气得他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青瓷却只当没看见,转身就回宫了。 而在紫宸殿的暖阁里,谢凝才终于将卷宗看完了。 她不追查,不代表她不知道这案子里面暗藏猫腻。是谁怂恿骁卫中郎将铸造私兵的,这暂且不问,大约与倪冬儿、宁秋霖口中的两位先生脱不了关系。现在她还没有证据,也没有头绪,不如守株待兔,等别人上门找她,后发制人。但是另一些显而易见的东西,就必须要弄清楚了。 铸造私兵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财力就不说了,他们已经从国库偷了钱,那么材料呢?材料哪里来的?是从兵部偷的?不,兵部有一半都是陆离的人,若是从兵部偷了材料,陆离一定会察觉,陆离怎么可能允许别人拥有大量兵器?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从民间采购。 这么一来就值得追究了,那么大批量的冶铸材料,特别是铁矿石,这是哪来的呢?要知道大梁朝的盐铁都是官营,绝对不允许民间私自开挖铁矿,民间的铁矿石都是小批量采购,不允许大量贩运。现在铸造了这么兵器,这大批量的铁矿石是从哪里来的? 还有,冶铸并不是有矿石就够了,还需要技术,铸造的这批私兵都是精良之物,这已经是上等工匠的水准,是从哪里来的呢? 谢凝看着卷宗,垂眉沉思。 卷宗里面有很关键的几句话,都只向一个地方——江南。但是这些话都被刑部尚书卓明远和御史大夫江自流给删掉了。为什么呢?难道江南出了什么事?还有,宋明璋说的赋税漏洞也出现在江南,到底江南怎么了?可若是有什么重大问题,以她和陆裳的关系,杜寒石不会瞒着他的,为何迟迟不见杜寒石禀告? 正在沉思之时,忽然兰桡走来,禀告道:“启禀陛下,太后来了。” 谢凝忙将卷宗收起来,整衣敛容,道:“快准备太后喜欢喝的茶。” 话音未落,太后已被女官扶着走了进来,谢凝忙笑着迎上去,问道:“太后怎会有到此?莫不是看朕连日不曾去请安,责怪朕来了?” 太后不禁被她逗笑了,摇头道:“胡说什么?女帝日理万机,哀家是知道的,怎么忍心责怪女帝?只是这国事重要,女帝也万不可累坏了身体。哀家给你做了点百合莲子粥,女帝且补补身子。” 她身边的女官桂棹忙将食盒里的百合莲子粥端上,谢凝笑着告了谢,端起来慢慢地喝着,也等着。过了一会儿,太后便道:“女帝,哀家听说……这十六卫府中有许多空缺的职位?” 谢凝心中咯噔一下,放下勺子笑道:“是的,除金吾将军朕心中已有人选之外,其他如骁卫中郎将、监门卫中郎将都还未曾有适合的人选。太后何故如此问?难道太后心中有人选?那可真是太好了,朕正愁着不知如何选人呢。” “哀家哪里有什么人选?哀家的母族早已没落,虽有个妹妹嫁去荆州,但早已先哀家而去世。”太后忙澄清道,“女帝,本朝虽无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但哀家绝不敢对朝廷之事妄加评论。哀家只是见女帝近来忙碌非常,想着不如举行一次武举,叫女帝开开心罢了。” 谢凝一怔:“武举?在此时?” 太后点头,疑惑地问道:“如何?此时不行么?哀家只记得春闱秋试,不记得武举也是有固定时间的。” “哦,不,并无不可。”谢凝笑道,“既然太后想看武举,朕便下一道旨意,令兵部着手此事便可。” 太后对此十分满意,又拉着谢凝的手问了一通身体状况、日常饮食等,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兰桡看着太后离去的背影,眉头微皱:“太后这是打什么主意呢?” “总不是什么坏主意的。”谢凝心中十分有数。 太后出身京城没落世家楚氏,她的父亲仅仅是一个太卜署的太卜博士,她的母亲早逝,家中只有父女三人而已。四十年前,太后嫁与当时仅为南昌郡王的隆昌帝为妃,不久之后她的父亲便病逝了,身为南昌郡王妃的她便以为自己将来要随藩镇去南昌驻守,便就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荆州郡守。谁知道三十八年前越王之案一场动乱,引得群王争夺皇位,最后都一一凋零,反而使得当年最不受宠的南昌郡王登上了皇位,她反而成了皇后,再如今以无子之身坐上太后的宝座。 她的妹妹在二十七年前已经病逝,死前并未留下任何血脉。 也就是说,在这世上,太后已经没有血亲了。所以,谢凝十分放心。 她第二天上朝就同朝臣们说:“既然十六卫府中有这么许多空缺,朕看不如就举行一次武举好了,免得朕新近登基连人也认不清,任人唯亲。为了防止徇私,此次武举任何人都能参加,朕不问出身。这武状元么,就做金吾将军,榜眼做骁卫中郎将,探花做监门卫中郎将。其余武艺出众者,都归入三个卫府中。此事由太尉主持,兵部与十六卫府协理,最好能在元宵那天出结果,朕和太后都等着看比武呢!” 群臣一愣,怎么说要弄武举就弄?一般来说,武举同科举一样,都是要层层选拔的,乡试、会试、殿试,也是要三元及第才行。现在忽然就要举行武举,如何通知天下?难道—— 在场的大臣都明白了,这武举一说虽然说得好听,也不过是让京城的官宦权势之家名正言顺地争夺军队的掌控权而已! 这么一想,满朝文武都不反对了,毕竟这对他们来说真的是一个非常“公平”的机会,不是吗? 谢凝对群臣的合作非常满意,“既然诸位爱卿都同意了,那就尽早将这事给弄了吧,三天之后将名单交上来,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可不能耽误了。” 说完谢凝就让大家退朝了,这一天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三,次日便是小年夜。朝政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完成了,谢凝难得有一天是空闲的,趁机就跑出宫了,为此她还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琼叶,兰桡,青瓷,你们三个都没见过小年夜的集市是什么样子吧?朕带你们去开开眼界!” 于是乎,谢凝就这么带着三个贴身女官出了宫,一路溜达到了京城东市里。 京城分为三重,最里层是宫城,也就是皇宫。中间一层是皇城,也就是各大官署所在的地方。官员们白天上完朝之后还要在官署呆着,到了更鼓响起才能回家。晚上除非特定的官署留人轮值之外,皇城不得留人,会有骁卫负责巡逻,抓到闲杂人等便是重罪。皇城之外才是日常居住的京城,京城中有东西南北四个集市,集市中有各地的商人,那是街上的小贩不能比的。 比如,就算是皇宫里第一等女官的琼叶,也被来自各地的新奇东西迷花了眼睛,掰着手指头在算自己存下的月银够买多少。兰桡看着直摇头,叮嘱青瓷看好琼叶别弄丢了,跟着谢凝便到了贴告示的公告栏面前。 谢凝对兵部的速度十分满意,她昨天上午才下的旨意,昨天中午就贴出了告示,还在告示旁边搭了个棚子,让官员在那里守着,随时给人登记报名。只是报名的人实在少得可怜,那官员都快睡着了。 “小姐。”兰桡皱眉道,“为何人这样少?不应该啊,上边并无苛刻条件。” “傻姑娘,百姓也不是傻的呀。”谢凝笑道,“忽然开武举,谁都知道这是给京城世家开的后路,哪个平民百姓还敢来呢?” “怎会如此?”兰桡叹道,“那小姐要找的人,岂不是……” “你你你……”忽然一声惊叫响起,“参参参……” 谢凝转身,只见一身绵布袍的孔惟道站在旁边,一脸见了鬼的样子。她不禁笑了:“孔校尉,有这么惨么?” 孔惟道知道不能在这地方泄露她的身份,但是见到她还是十分畏惧,赶紧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小姐。” “嗯。”谢凝点头,问道:“报名了么?” 孔惟道一愣:“啊?什么……” “我说啦!我要报名!”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娇喝。 谢凝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翻领袍的纤长身影背对着她,一巴掌拍在那报名官员面前的案桌上,气愤地叫道:“你为何不给我报名?” 官员睡到一半被她吵醒了,登时没好气道:“报什么名?别以为你穿个翻领袍就是男人了,胸前那鼓囊囊的两大团是什么?耳垂上还有耳洞呢,更别说你那声音了,叫谁听谁能当你是个男的?大姑娘回家绣花,小娘子回家侍候你夫君,来这里闹什么?小心本官把你抓去牢里,看你哭不哭!” “你……”那男装女子咬了咬嘴唇,愤愤问道:“当今圣上都是女的,为何这武举却不许女子报名?什么道理?” “女帝登基是因为皇室的男子都死绝了,让女子报名参军,难道天下的男儿都死绝了吗?”军官更不耐烦了,挥手道:“走走走!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了!” 女子在案桌前跺了跺脚,愤愤地走到旁边站着了,道:“你不许我报名,我便不走了!看你怎么办!” “你爱站就站,我就当有个侍卫,还是个女侍卫,嘿嘿嘿!”军官笑了两声,继续打盹了。 “小姐?”兰桡看谢凝一直盯着那边看,便轻声问道:“您可是看上这位姑娘了?” 孔惟道听得脸色都变了,何谓“看上”这姑娘?难道女帝与历代皇帝一样,都爱美女么? 谢凝却毫不犹豫地点头了,吩咐道:“孔惟道,去调戏那姑娘一番,我要英雄救美。” 这一回孔惟道如遭雷击,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不知如何反应。兰桡看着奇怪,不禁推了他一下,问道:“孔校尉?” 孔惟道这才醒过来,愤愤地看了谢凝一眼,大步流星地朝那女子走去。他武艺十分不错,身形一晃就到了那女子身后,伸手便要去抓女子的肩膀。不曾想那女子的反应竟也是十分迅速,她左肩一矮,身子向右斜行后迅速转身,再抬手一拳打了回去。孔惟道十分想回她一拳,但是女帝那句“调戏”又在耳边响起,他只能将张开大手将女子的绣拳握住。 “你……!”女子不想他竟会如此,登时脸红,也不知是气是羞,她使劲地抽拳,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登时心中恼怒,将身一矮秀腿横扫。孔惟道正在回忆调戏良家妇女的地痞无赖该如何说话,不想她竟敢对一个男子用横扫千军,一下子被生生地踹倒在地。 “哼!无耻!无能!无赖!”女子拍了拍手掌,冷笑道:“这点花拳绣腿,还敢打姑奶奶的主意,下次再犯,姑奶奶废了你的第三条腿!” 孔惟道还没开始调戏呢,竟然被她盖上了“无耻”、“花拳绣腿”等许多罪名,登时犹如窦娥含冤,恨不得冬雷夏雪。 “啪啪啪!”正在这时,掌声响起。女子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淡红大袖衫罩齐胸襦裙的秀美女子含笑走来,称赞道:“姑娘好身手。” 她身上自然而然有种亲近又华严的气质,叫女子忽然自惭形秽起来,不禁脸红道:“你……你……” 她本想说“你过奖了”,不知怎么的,开口竟然变成了这么一句:“你好美!” 话说出口,女子登时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进去。 谢凝听到这话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能得姑娘如此称赞,小女子荣幸万分。” 女子此时才看到她脸上竟然带着一道伤疤,登时愤怒起来:“姑娘生得这样国色天香,是哪个混账王八蛋竟敢伤了你的脸?姑娘别怕,同我说了,我替你将他的脸也划成个龟壳!” “那就多谢姑娘仗义,这话我可是会记载心上的。”谢凝笑道,“小女子姓宁,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你姓宁?”女子惊喜道,“我也姓宁,我叫宁绾云。” “是么?这样巧?”谢凝看了她身边一眼,问道:“方才……我见绾云姑娘在此处报名?” “可不是么?”宁绾云嘀咕道。“可惜那牛脾气武将不许!” “姑娘这样好的身手,理当报效家国的。”谢凝莲步轻移,在那武将面前站定,笑道:“这位大人。” 武将早看到了方才发生的一切,此刻见谢凝衣着华丽,也不敢得罪,忙站起道:“姑娘,何事?” 谢凝问道:“大人为何不许这位姑娘报名呢?” 武将道:“这女子如何能报名武举呢?” 谢凝道:“可这告示上没说不许女子报名呀!” “这……”武将被她说的哑口无言。 谢凝又抿嘴笑了:“大人,胡乱揣测圣意,可不是什么好事呢。” “就是就是!”宁绾云也趁机道,“你就知道女帝不许女子参加武举啦?说不定女帝希望有个女护卫呢?我就听说国库一案中,女帝有个极其厉害的贴身侍卫就是女的,将逆贼打得满地求饶!既然她能当女护卫,我为何不行?是不是你偏袒自己兄弟,怕他们输给我呀?” 一口伶牙俐齿,武将险些抵挡不住。 便在此时,兰桡走到孔惟道身边轻轻说了几句,孔惟道大步走来,将他的武将令牌拍在案桌上,冷冷道:“给她报名!” 武将一看是金吾校尉的令牌,便知道这宁绾云得罪了孔惟道,孔惟道要报仇呢,这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行,既然孔校尉都这么说了,那就来吧。”武将将名册打开,蘸好笔墨,道:“姓名、年龄、籍贯、家住何处、几口人、父母兄弟做什么的。” “还要问这个的?”宁绾云不知为何白了脸,有些不自在,犹豫着不肯说。 武将险些将笔扔了:“你倒是说不说?不说赶紧走!闹了半天了,好玩是吧?” 宁绾云一咬牙,道:“宁绾云,绾青丝云鬓的绾云,十八岁,京城人士,家住……平康坊北曲三里大桂花树下。家里只有个母亲,没什么兄弟姐妹。” 这话一说出来,连匆匆赶来的琼叶都察觉出周围的气氛变得古怪了,孔惟道与武将同时道:“北曲三里?” “是!那又如何?”宁绾云白着脸道,“女帝规定参加武举还要出身么?我又不是贱籍,你去京兆府查查看,我可是正正经经的百姓出身!” 孔惟道只听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转头看向谢凝,得到谢凝的点头,才道:“写吧,谅她也不敢以奴籍参加武举,世上还有这等不怕死的人么?” “行,孔校尉,听你的。”武将刷刷几笔将名册写好,随后把一个木牌放在桌上。“那去吧,后天早上拿着这个木牌去左金吾卫府,会有人带你去参加比试的。” 宁绾云一句话不说,拿着木牌就走,脸上又红又白,走出东市,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她正要伸手去擦,忽然一只白皙又瘦骨伶仃的手将一方绣帕递了过来。宁绾云转头一看,竟是方才遇到的秀美女子。她呜咽一声,道:“宁姑娘,你……你还是不要同我多处的好!” “为何?”谢凝见她不接帕子,便亲自为她擦了脸上的泪,柔声道:“因为你出身北曲三里么?” 宁绾云的脸一白,谢凝便又温柔地笑了,道:“你不是说了么?你是百姓出身,不是贱籍人家。” “可……可我母亲曾经是。”宁绾云低下头,难堪地说。 “那也不过是曾经而已。曾经我的母亲也身份卑微,不过在我看来,母亲为我做了许多牺牲,吃了许多苦,我从不为母亲而感到羞耻。”谢凝故意问道,“难道宁姑娘为母亲而羞耻?” “当然不!”宁绾云立刻说,“母亲当年也是迫不得已的,她自己挣脱了火坑,我有什么好羞耻的?我娘是最好的娘亲!” “这不就足够了?”谢凝握着她的手,将帕子放在她手心里,笑道:“宁姑娘,我劝你一句,今日过后,可千万别哭了。你既然选了这条武举的路,往后会遇到更多看不起你的人,你若是一个个为他们的轻视而哭,你下半生也不必做什么了,镇日以泪洗面便可。” 宁绾云握住绣帕,一下子将眼泪止住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以后会变得坚强,再也不会哭了。” “女子的眼泪是极珍贵的,要用在适合的地方。若是真心真意的泪,更要给真心真意的人,知道了么?”谢凝笑道,“姑娘武艺这样好,我相信姑娘一定能博得头筹,平步青云的。” “嗯!”宁绾云点头,“我知道了,宁姑娘,谢谢你!” 谢凝一笑。 “小姐。”兰桡走来,轻声道:“该回家了。” 谢凝点头,上了旁边一辆悬挂着青铜灯的马车。 “宁姑娘!”宁绾云不禁叫道,“你……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们……我们还能再见么?” 谢凝回身一笑,道:“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再见的,绾云,你要好好地比试,知道么?可不能丢我的脸。” 宁绾云并未想到“好好比试”与“别丢她的脸”之间有何关系,只是点头道:“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宁姑娘,你等着,将来我当了将军,一定帮你揍欺负你的人!” “好呀,那我可等着了。”谢凝微笑,进入车中。兰桡对宁绾云福身,也上了车,马车悠悠而去,宁绾云抓着手里的帕子,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终于回家去。 结果谢凝的马车没驶出多远便给人拦住了。 “我……末将……”孔惟道不知如何自称。 “孔校尉。”兰桡走出马车道,“小姐说了,圣旨下时便承诺,只有武状元才是金吾将军,孔校尉若是辜负了小姐的期望,往后也不必见小姐了,小姐不需无用之人。” 孔惟道登时将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跪下道:“是!末将必定不负圣意!” 兰桡满意地点头,吩咐小太监驾车,走了。 琼叶撩起车帘子,看孔惟道傻乎乎地站起来,原地挠了挠头,噗的一声就笑了,又好奇地问道:“陛下,为何孔校尉与那武官听说宁姑娘是北曲三里出身的,神色便那样古怪?” “因为啊……”谢凝靠在锦榻上闭目养神,慵懒道:“北曲三里住的都是青楼女子。” 第77章 除夕 谢凝是十分期待宁绾云的。 一个母亲为青楼女子的姑娘,带着一身好武艺去参加武举,能走得多远呢?能有多大的用处呢?这些都是未知之数,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在朝中的背景一干二净,最适合作为手下收为己用。不过暂时谢凝是不能去关注这事了,因为回宫之后就是小年夜大宴群臣。 大梁朝的做法十分体恤臣下,别的朝代都是大年夜将大臣们挖到宫里陪皇帝吃喝玩乐,大梁朝却是定在小年夜,让大年夜群臣回自己家里守夜去。于是十二月二十四这天晚上,谢凝又被迫穿上沉重的礼服,接受了一回各个属国和藩镇的祝贺,只看得她眼花缭乱,差点没记住。 二十五,没有亲属、祖籍也不在京城的地方官员和藩镇都赶回自己的家去了,朝廷各官署也在进行着最后的年终收尾工作。二十六,各官署将新一年的财政计划报给户部度支司,度支司收下,贮存柜子,封泥贮存。二十七至三十,朝廷官署全体休假,初一元日再祭天、祭太庙、社稷,拜过皇帝与太后之后,初二至初三再次放假,总共算起来有约莫六天的官假。 “朕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过年。”谢凝让琼叶给她揉肩膀,瘫坐在锦榻上,发出这两个月来最常说的一句抱怨。“当皇帝可真累!” 琼叶抿嘴笑了:“有三天的空闲呢,陛下想做什么?” “三天空闲?朕的琼叶儿,最多就是两天!三十那天多了事了!”谢凝哀叹,“就算是这两天,朕也要将各部署的来年财政支出折子给看了,哪来的时间休息?你若是心疼朕,就让御膳房给朕准备些好吃的。” 琼叶可比兰桡好骗得多,她听了自家女帝这般辛苦,立刻叫御膳房准备好吃的去了,没到半个时辰就给谢凝端来了一碟楼子饼。所谓“楼子”乃是个形象的说法,具体的做法是先摊开一层薄饼,将羊肉剁碎了与牛油拌好,先在薄饼上涂微末的一层,接着再一层饼一层馅地涂上。最好的厨师能将每一层都涂得如纸般轻薄,中间换不同的馅,千层叠下也不过两寸厚,且味浓肉鲜。 谢凝忙得没空吃饭时,御膳房便会给她准备各种便携的美食,早上通常都是包子。这天早上听说陛下又熬夜看折子了,御膳房便以消熊、栈鹿为馅,蒸了一笼小笼包送来。宫城后边便是土地宽广的禁苑。禁苑除了给十六卫府做必要的练兵、屯兵之所外,还作为皇宫的牧场,饲养了大批奇珍异兽,其中就有精心饲养在山中的熊与鹿。取最肥美的熊肉与最柔嫩的鹿肉,伴以香菇等物,便是消熊、栈鹿。 女帝喜好醴酪,御膳房便常常将乳酪贮藏饼中,烤得外表金黄酥脆,内里却奶香1欲1流,便是女帝喜欢的银饼。或用单独隔笼蒸出金乳酥、雕酥玉露团。若是女帝终于得空吃口饭了,便将水晶饭里掺入龙睛粉、龙脑末,用牛酪浆调和,放入密封的提缸内,垂进冰池,不必等结冰,只需冷透了,让乳酪在水晶米外边凝结一层,再取出食用。 由于御膳房妥帖的照顾,谢凝那颗“百官皆休假唯独朕劳碌”的心终于得到了安慰。就这么一转眼,迎来了除夕夜。 宫里的除夕与别处的也并无太大区别,无非就是更隆重盛大一点。宫城最南边的承天门两旁各有两座高阁,东为丹凤阁,西为望仙台。因宫中只剩女帝与太后两个主人,段昀是个客人,算半个主人。便一切从简,只在丹凤阁上摆出一桌宴席,三人对坐,慢慢地斟饮吃食。望仙台上则是梨园、教坊表演之处。 每年除夕的表演都是先从驱傩开始的。“傩”是《离骚》中那个“帝高阳之苗裔兮”的高阳帝的三个儿子,死后为疫鬼,两个住江水中为疟,一人住在宫室角落里,容易惊小儿,是以每年除夕宫中都要进行驱傩,为了“逐尽阴气为阳导也”。 驱傩的队伍由教坊的伶人组成,分为四队。一队身材魁梧,戴门神面具,着镀金铜甲,持桃木弓箭,扮将军。一队穿得花红柳绿,画浓妆,扮钟馗、钟小妹、土地、灶神等各路神仙。一人肥胖,做判官。剩下一人,需选教坊司里最瘦最高者,戴凶鬼面具,身上涂朱红,唯剩牙齿是白的,裸足朱衫,是为傩鬼。剩下的教坊伶人亦盛装浓墨,携带各色乐器,整个队伍达千人。 乐器中须有一面大鼓,由四人抬着,上边站着一壮汉,站在队伍最前方。驱傩由望仙台开始,壮汉击鼓,歌伎吹笛,伶人起舞,扮演者高声吟唱,道出驱傩的典故。高阳帝之子如何为疫鬼,心怀怨恨,欲危害人间。钟馗如何出现,如何嫁妹,如何发现傩鬼,如何与傩鬼争斗,如何被判官误判几乎冤屈,又如何为各路神仙所助,最后成功杀死了傩鬼,保人间平安。 整个驱傩的过程非常长,驱傩的队伍自望仙台出发,且歌且舞地穿过承天门——这也是除了帝后、太子太后以外唯一能经过承天门的机会。这一夜皇城也打开九门,容百姓进入皇城,远远地一睹天颜,顺带看驱傩表演。驱傩的队伍经过承天门后,百姓们往往跟着队伍往前,孩童尤其喜欢看。驱傩队伍走过承天门外的天街,出朱雀门,向南一直走到靖善坊,在大兴善寺面前停下片刻,由大兴善寺的主持奉上手抄的祈福经文。再转头往北,回到崇安门。 崇安门前早搭好了高台,队伍登台,进行驱傩最后的一个环节,那就是真正的“驱傩”。扮演钟馗者对傩鬼高声吟唱,然后指挥将军驱傩,将军以桃弧弓射出桃枝,正中傩鬼胸口,傩鬼自高台上跃下,作死去状,藏于台下。钟馗再唱祝贺之词,拜谢丹凤阁上的帝王,呈上大兴善寺的经文。至此,驱傩仪式正式完成。 驱傩仪式一般在戌时正开始,整个过程差不多要持续一个时辰。驱傩之后,教坊开始在崇安门外的高台上歌舞、表演百戏,中间还有帝王每年一度地“赐福”,也就是撒钱。殿中省将银钱换成铜板,用巨大的金盘装着,由宫女侍卫扮作金童玉1女,只待太监总管高声道:“天家赐福——”谢凝便道一声:“赏!”宫女侍卫们便将铜钱漫天泼下。 大梁朝白银、黄金、铜钱之间的兑换是固定的,百文一吊,十吊一贯,一贯也是一两银子,四两银子一两黄金。若论价格,市面两个白馒头一文钱。虽比不上文宗时的富足,但谢凝还是一口气洒了千两银子,百万个铜钱一口气洒下城楼,那场面蔚为壮观,百姓齐声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世子,瞧见了没有?”谢凝指着楼下笑道,“这万岁还是拿钱买的!” “胡说八道!”太后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手,笑斥着,又叮嘱道:“女帝明日还需大朝日,切不可贪玩耽误了休息。” 叮嘱完了,太后也就回长乐宫去休息了。元日大朝拜了皇帝之时,内外命妇也要进宫拜见后宫之主。往常都是皇后受拜,如今女帝没有皇后,少不得还是太后出面。 段昀也知晓皇帝在除夕与元日才是最累的,便也早早地告退了,临走还叮嘱谢凝早些回去。谢凝靠在丹凤阁上懒懒地看着楼下的热闹,笑道:“表哥放心,朕自有分寸。” 等段昀离去,楼下的百姓也差不多将铜钱捡尽了,纷纷散去。因为一年一度皇城开放的时间只在酉时至亥时,子时一到,皇城九门全都关闭,骁卫开始巡夜,抓到闲杂人等便是重罪。 “陛下。”兰桡见状不由得轻声道,“您也摆驾回宫吧,楼阁上夜风重得很,您……” “不,朕还要去个地方。”谢凝道,“派人去取一套常服来。” 琼叶与兰桡皆是莫名其妙,却只好照办,将常服取来。 谢凝换了常服,披上斗篷,便吩咐道:“你们俩先回去吧,青瓷,留在此处陪着朕。” 她话里的意思是身边只留青瓷一个,琼叶与兰桡都知道自家女帝和善归和善,若是生气起来可不得了,忙带着宫女太监们退下了。一刹那间,原本热热闹闹的丹凤阁只剩下谢凝一个,还有影子一般沉默的青瓷。谢凝叹了口气,将斗篷的帽子兜上,指着不远处的城墙道:“青瓷,看到那里了么?带朕过去,去最高处的地方。” 青瓷转头看去,那是皇城西北角的将作监,将作监是朝廷部署的五监之一,主管建筑之事,女帝指的正是将作监正北一座塔状建筑。她不敢多问,只道:“是,属下遵旨,陛下,属下僭越了!” 语罢一揽谢凝的纤腰,带着她几个起落,如夜枭般无声地穿过黑夜,落在将作监的高塔顶端。 高塔之上夜风烈烈,塔顶铺着黑色的筒瓦,瓦上打了釉,异常地滑,青瓷站着不禁心惊,叮嘱道:“陛下请——什么人?!” 她全神贯注地担心着女帝的安危,此时才发现,原来九重塔顶上,靠着塔尖的地方,竟然坐着个人。 青瓷一惊之下,左手伸出揽住女帝的腰,右手一抖亮出细长的腰刀,直指来人。不料谢凝却制止道:“青瓷,住手。” “陛下?”青瓷不解,那人却在此时站了起来,缓缓道:“陛下的好侍卫。” “还是多谢太尉教导有方。”谢凝谦虚地说,转头安抚道:“青瓷,不必惊慌,去下边等着吧。” 青瓷看看女帝,又看看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太尉,只能听话。她小心地将揽在女帝腰上的手松开,便有一只手分毫不差地接过。她一失神,人就给挤下了小小的塔顶,匆忙中只好提气而上,落在下边一层的屋檐上,这一看,又是愣住了,差点叫出来。 嘘。叶睿图捂住她的嘴巴,将她的穴道一封就带着她去了旁边的屋顶上,这才轻声道:“若是被他发现你在偷听,呵呵……小青瓷儿,你还想在你家女帝身边当侍卫?他让你跟黛眉交换一辈子守着云南,信不信?” 青瓷却还是担心地看着塔顶,女帝没有武功,就这么在塔顶上站着,若是有个万一……她只能以死谢罪了! 实际上,塔顶的情况却比青瓷想的好多了。陆离接过手将谢凝的腰揽住之后,便凝气将她的纤腰一握,把她抱到了塔尖附近。将作监的塔顶做得十分小巧,塔尖之外还有个四面开的小小飞檐,大男人坐上去必定硌得慌,小女儿家做在上边却恰好一边是飞檐一边是塔尖,凹下去的部分将人稳稳地托住,哪怕在上边欢呼雀跃也不会掉下去。 谢凝坐在上边,拢了拢斗篷,望向对面,道:“该是时候了。”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更鼓响,对面望仙台上赫然出现一棵巨大的灯树。灯树以纯铜浇铸,按九九之数排列,总共九层四百零五盏。每一盏花灯都以琉璃做成木兰花开之状,顶端则是水晶做成的重瓣莲花。红色的烛光映着透亮的花瓣,光芒亮了大半个皇城。 “真是漂亮,所谓明烛天南也不过如此了,这灯朕却是没见过的。”谢凝不住地赞叹,“朕昨日还念叨着当年那株银花火树,却听禄升说……” “被砸了。”陆离低声接口道,“你去九华山那年除夕,贤妃与淑妃争宠,妄图贵妃之位,淑妃得以令先帝为之点火树银花,不想那火树银花竟在府库中断了。” 火树银花是隆昌二十一年西域都护府进贡的奇珍,全树以红铜浇铸而成,枝头点缀着九九八十一朵海棠花,每一片花瓣都是薄如蝉翼的纯银片。点亮之时树身映出红光,花瓣却银光闪烁,真真的火树银花。 “真是怀念啊。”谢凝靠在塔尖上,望着望仙台上的灯树叹息道,“那时朕才十五岁,年少不知世事艰难,看到什么都欢喜。那一夜还下着大雪,朕怕冷得很,无论如何都不愿出门,七郎便用狐裘裹着朕,好说歹说地哄着,说是有个好东西要给朕看,将朕抱来将作监塔上。雪花飘了朕满脸,朕冻得要发火,他却将朕放在这塔顶上,叫朕看望仙台。朕望过去时恰好火树银花被一盏盏地点亮,那情形,当真美不胜收,华彩非常。朕一下子就看呆了,兴奋得手舞足蹈……噗!” 她说着不由得笑了起来,“朕还因此摔下了塔顶,吓得放声尖叫,七郎慌忙将朕抱住,不料落地时却引来了骁卫,差点将他抓去打板子,若非那时他是金吾将军,那可就惨了。谁知他被发现了还不知悔改,指着塔顶说……” “从此以后这将作监塔顶便是我陆七与夫人观灯之处,谁也不许上去,否则的话,休怪金吾卫寻千万个借口将他打板子。”陆离替她将话说出来了,抬头看着她,隐忍地问道:“谢凝,你就这么喜欢往我心口捅刀子?” 当着他的面说他们的温软旧事,却能将当年的温柔缱绻描述得像是跟另外的男人一样,仿佛她眼前的不是陆七,不过是一个名为“太尉”的陌生男人。 陆离不明白,“谢凝,你明明就记得从前的一切,同我一样刻骨铭心,为何就是不愿对我多一点宽容?” “太尉,你总是记不住朕的话呀……”谢凝摇头叹息道,在望仙台璀璨的灯光下对着他灿烂一笑,轻而缓地说道:“因为——朕的七郎已经死啦!死在三年前你说和离那个午后,眼前的你不过是披着七郎的皮囊而已,朕怀念的、忘不掉的、永远爱着的,是七郎的心,不是你太尉陆离的身。” 陆离心中蓦地一痛,不禁伸手想抱住她,叫道:“凝儿!你不要……” 谢凝却微微一笑,忽然一推塔尖,整个人飘然离开塔顶,翩然而落。陆离差点被她的动作吓得肝胆俱裂,怒道:“谢凝——” 耳边全是风声,谢凝却丝毫不惧,因为在坠落的瞬间,她看到至少四个身影飞速掠来。坠落到最后两层塔楼时,陆离已追到她身边,伸手便要抱她,却不料一道白光盘旋而来,却是一把白玉折扇。这扇子的方向刚刚好阻挡住陆离的视线,即便陆离拼着受伤的架势将它硬接了,也来不及救谢凝。随后一双有力的手将谢凝稳稳地抱住,随后几点接力消力,轻如片羽般落在地上。 谢凝伸手推开那人,双脚刚站在地上,两道人影便在她身边跪下了,青瓷与夏侯淳齐声胆战心惊地叫道:“陛下!” “佛祖哎!”叶睿图吓得差点腿软,一脱口连从前的称呼都出来了。“嫂子你就算跟陆七吵架也不必寻死吧!” “就……就是啊!”另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符合道,“那个……你又是何必呢!” 唯有陆离站在她对面,气得脸色发白,“你……” “你看。”谢凝笑着说,“太尉,如今朕想看火树银花,便能修火树银花,朕若是不慎摔了,有的是人将朕保护住,就连七郎待朕的真心,朕若是用心去对待,未必不能找到。这塔顶,朕下一道圣旨,管他是谁,骁卫绝不敢放人上去。太尉,你还以为自己无可取代么?不,你对朕而言,可有可无。” 陆离的脸瞬间血色尽失,他嘴唇颤动,却什么都没说。 那日陆裳一顿痛骂,他便明白了自己当承受的一切。当日他令她在群臣面前受辱,如今她还回来,也没什么错处。 他已甘心承受她的无情,谢凝却又忽然走到他面前,对他伸出了手。陆离心头一跳,然而狂喜尚未涌上心头,便发现谢凝根本没多看他一眼,不过是将他手上的白玉折扇给抽了出来,转身给了一直默不作声站在旁边的锦衣男子,也是方才抱住她的人。 “秋水为神玉为骨,好一把折扇,好一个翩翩公子。”谢凝将扇子递出,笑问道:“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恭敬地将扇子接过,道:“臣汝阳王景渊,拜见吾皇。” 原来是那世袭罔替、差点就封了一字并肩王的汝阳王景家。谢凝记得汝阳王府接连三代都是单传,上一代汝阳王是去年……不对,已经是元日了,那就是前年死了,承爵的是景家独子景渊。传说中这位汝阳王生性闲散,平生不爱权势也不爱钱财美色,唯好佛道,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全都泡在京城大小寺庙里。因先代汝阳王、王妃、先帝都不曾理会他,竟到了二十七岁也不曾娶妻。 谢凝想着想着就皱眉了,按理说这汝阳王身为从一品的郡王,初一十五是要上常朝的,遇到节庆大典更要同皇帝祝贺。自登基大典到小年夜群臣之宴,无论如何也该面对面祝贺过了,但谢凝对他竟一点印象也无。 想到此处,她不禁细细打量起景渊来,更出乎她的意料,景渊不仅不平凡,还长了一张极其美丽的脸。 是的,美丽。他的五官堪称妖冶,浓彩艳丽之处更胜谢凝生平见过的所有女子。但或许是因为常年礼佛的缘故,他身上自然自然地带着一股沉静之气,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波澜。便如此刻,他被女帝一眨不眨地看着,换做另一个尘世贵公子段昀世子,早就红透了脸,说一声“胡闹”别过头了。景渊却像没感觉到谢凝的视线一般,一派从容自在。 最后还是等在一旁的钟铭之看不下去了,原地转了三圈,叫道:“那个……我说,你别看了!你看骁卫都跪了一地了,你就别给我三哥的美色迷惑了,可以么?” 谢凝这才移开视线,笑问道:“原来表弟也在呐?不过,这三哥是怎么回事?朕怎么不知长宁侯府与汝阳王府有亲?” “陛下明鉴,不过是铭之胡闹之语。”景渊忙解释道,“小时候臣与铭之闹着玩,他随口叫的,大长公主与长宁候溺爱,不曾阻止,臣一定……” “既然皇姑与长宁候不介意,朕自然也是不介意的,看着群臣和睦如亲,朕甚是欣慰。”谢凝转头问道,“铭之,这好好的除夕夜你不在家孝顺皇姑,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干嘛要在家听我娘唠叨个没完?我好不容易约了三个要去珠语楼等……”钟铭之说了半句才想到漏了嘴,赶紧住口,一张脸又红又白。 谢凝却故意当做没发现,问道:“珠语楼?那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朕闲得无聊,也随你们去。” “陛下,万万不可!”夏侯淳与青瓷都着急道。 谢凝眨眨眼,问道:“有何不可?” “那……哎呀!”钟铭之跺跺脚,叫道:“那珠语楼是青楼!你一个女帝,去青楼?这像什么话?” “原来是青楼么?朕还没去过青楼呢,难道你这个长宁侯世子去得,朕却去不得了?”谢凝吩咐道,“青瓷,回去取一套男装来,朕偏要去看看,你们谁敢在除夕夜拦着朕,让朕不痛快,朕来年便让谁不痛快!比方说……让满京城的权贵都以为朕娶他做皇后了!” 一句话成功叫在场的男子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红。 第78章 青楼 青瓷很快将衣服取来,谢凝也不去别的地方,就在将作监的塔楼里换了。她不担心有人偷窥,笑话,下边守着的是当朝太尉、从一品汝阳郡王、长宁候世子、羽林将军,若是这样她还被人看了去,满朝文武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全都可以在帝陵面前自刎谢罪了。 她换了身鸦青暗竹纹云锦夹棉炮,外边罩了件月白轻容纱半臂,一头长发用白玉冠束起,下了楼之后,青瓷还为她披上了雪白的狐裘。夏侯淳也换下了武将的衣服,亲自地将马车赶来了。 他的意思很清楚,既然陛下要去青楼那等鱼龙混杂的地方,他是一定要去的,未防有何男子不便之处,青瓷也必须换上男装跟着去。显而易见,一开始就说漏嘴的钟铭之必须去,景渊作为钟铭之的同伴,也会去,陆离更是一语不发地跟上。最后竟然变成谢凝与青瓷在马车里优哉游哉地坐着,陆离、景渊、钟铭之骑马护卫在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将作监出发,路上遇到了骁卫也遇到了金吾卫,可惜没一人敢拦着他们的。青瓷第一次觉得紧张,在马车来几次要问女帝怎么办,谢凝却只是摇头而笑,一个字也不多说。 到了转说中的珠语楼,谢凝还以为会看到何等媚俗之地,不想这珠语楼临街而立,门前摆着两盆瘦梅,白梅凌寒而开,倒是十分清雅。谢凝被青瓷扶着下了车,那守门的小厮衣帽周全,便就迎了上来,笑道:“公子金安,恕小的眼拙,不曾见过公子,今晚是本楼一年一度的品珠大会,不知公子是否有请帖呢?若是没有……” “瞎了你的狗眼!连本世子也不认得了么?”钟铭之赶紧上前将请帖砸了小厮一脸,咬牙道:“去通知你家言寸心,就说我家大人来了,让她赶紧将最好最大的位置给让出来,否则的话,管他明天是元日还是中秋,小爷立刻能叫你这珠语楼全都流放,信也不信?” 他是京城里有名的混世魔王,一个不好就要挨打的,吓得小厮忙赔笑道:“是是是,小点的知道了,小的这就派人去通知。流虹,快带钟世子进去。” “是。”伴着娇软柔酥的声音,一个美貌的红衣女子走了出来,福身道:“几位尊客请随奴来。” 语罢,她款款而走,每一步都仿佛娇花随风般柔软,只看得谢凝脸上带笑,心中称赞。没走了几步,一个挽着高髻、髻边带着一支翠翘坠珍珠的妇人快步走来,那妇人看来已年过三十,雪白的脸庞垂着三串珍珠,映得恰到好处,一摇一晃之间也叫人心旌荡漾起来。 “奴言寸心见过钟世子、诸位大人。”言寸心忙行礼道,“不想今日世子真的来了,珠语楼不胜荣宠,上好的雅间已备好了,请诸位大人随奴来。” 谢凝又一次大开眼界,世上还有这等风韵与成熟的妩媚,还有这样的美人!她盯着言寸心不住地看,若不是青瓷扶着,险些摔跤,只将钟铭之看的目瞪口呆。 天哪,他已经能想到自己回家会是什么遭遇了!带女帝来逛青楼也就罢了,女帝竟然还仿佛喜欢青楼女子!光是“青楼”二字已经惊世骇俗,何况“女子”!这却叫他如何是好! 进了里边谢凝才知道,这珠语楼独占了平康坊的东南角,四面一开门,两门临街两门临着坊里的小巷。楼里采用回字廊,外边一层是门与客房,中间是占地极大的花园,扶疏的花木中翠竹森森,曲径通幽,路旁不时放着精致的雕镂青铜灯,花木掩映处露出精致小楼阁的飞檐小角。 过了花木,便是回字里一层。四面都是三层小楼,三面为客,一面为主,回字楼中间有座足足一层半高的舞台,上边已铺着猩红的地毯。一条长长的楼梯自三楼直通到舞台上,舞台下边已经坐满了乐师,仿佛随时要开始奏乐。 到了安排的地方,果然是最好的雅间,正对着舞台,三层上视线一览无余。栏杆前一张圆桌,桌上摆着一盆水晶缸养着的水线,凌波而开,清理非常。 谢凝进去便在最中间的位置上坐下,青瓷立刻站在她后边。其余的人只好按照官阶坐下,谢凝左边是陆离,右边是汝阳王景渊,两人的旁边再分别是夏侯淳与钟铭之。 五人刚坐下,言寸心便让女伶们端着各色瓜果点心上来了,她亲自为谢凝等人斟了茶,笑问道:“尊客可要来些酒?咱们楼里的竹叶青可是全京城最好的,最适合在此时小酌一杯了。醉眼看美人,岂非人生快事?” 钟铭之听得额头直冒汗,当着女帝的面说她楼里的酒是全京城最好的?她是不是不想见到明天的太阳了?钟铭之生怕谢凝一个不好便要生气,届时羽林卫包围青楼……这可叫人怎么说得出口! “这里没你的事了!”钟铭之赶紧赶人,“快走吧!” 言寸心也不恼,将茶壶放下便要行礼离开。 “哎,等等。”谢凝忽然叫道,伸手轻轻一抹,却不是她的手搭上言寸心的手。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串檀香木十八子佛珠,只见她的手轻轻一晃,佛珠便缠住了言寸心的纤纤玉指,谢凝再一拉,言寸心的手边仿佛被人牵着一般滑了一下。言寸心一愣,谢凝已抬起手叹了口气,道:“小娘子好香,将我的檀香木都比下去了,都说闻香识美人,今日一见,古人诚不我欺。” 这一出动作将在场的四个大男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陆离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娘子从哪学来这般风流的作态。言寸心的眼睛一亮,便吃吃地笑了起来:“大约是见到公子,心中欢喜吧?” “这却叫人为难了。”谢凝见她没戴翠翘的一畔云髻略有松散,便将桌上摆着水仙折下了一枝,捻着佛珠的手用佛珠垫着,轻轻地挑了下言寸心的下巴,让她转头。一边将那盛开的水仙花插1入她的发髻,谢凝一边问道:“我从不曾到过青楼,今晚随兄弟们来是为了见识见识品珠大会的,不想原珠未曾见到,却先念着蒙尘明珠了。” “呵呵……”言寸心也是见惯了青楼里风流手段的人,闻言以袖掩口轻笑道:“虽有知音见采,不辞唱遍阳春,公子既然有心,奴便为公子唱一曲解解乏,也算是回了公子这一朵水仙,可好?” 谢凝笑得眼眸如水,说不出的温柔体贴:“自然是极好的。” 言寸心便让侍女取了古筝来,燃香坐下,红酥手拨弦弄筝,唱道:“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 这是柳七的词《玉女摇仙佩·佳人》,谢凝恰好听过,便和着节拍,用檀香十八子轻轻地敲着桌面,又折了枝水仙,放在鼻下轻嗅,接口唱道:“拟把名花比……” “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言寸心的眼眸如水,柔波一般荡漾开来,一圈圈地拢向谢凝,唱道:“细思算、奇葩艳卉,唯是深红浅白而已。” “争如这多情……”谢凝站起来,拈着那一朵水仙走到言寸心身边,以柔嫩的花瓣划过女子那比花瓣更柔嫩鲜艳的脸庞,唱道:“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言寸心垂眸一笑,继续唱道:“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 谢凝便在她的琴凳旁坐下,一手支着脸颊,笑盈盈地看着她,唱道:“且恁相偎依!” 言寸心更是满脸柔情,声音越发地妩媚入骨。“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妳妳、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 谢凝将指间的水仙花弃了,任由那水仙花委顿在地,只捏着言寸心的下巴,让她转过脸来,用几乎是吐气般的声音低低唱道:“为盟誓……” 言寸心的手便离了古筝的弦,双手拢住了谢凝的手,轻声唱了最后一句:“今生断不孤鸳被。” 两人脉脉对视,目光中似有无限缱绻在缓缓流动,只将一旁的人看得呆若木鸡,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唉……”谢凝握着言寸心的手叹息道,“有如此解语花,还要什么品珠大会?” 言寸心笑道:“此刻距离品珠大会还有半个时辰,如蒙不弃,公子请到奴房中,奉以清酒三盏可好?” “不能少了妙音相伴。”谢凝笑着与她携手站起,便要离开。 “你……小公子!”钟铭之这才回过神来,一步上前,伸手想抓住谢凝的肩膀,却又不敢,只好凭空甩了甩,着急道:“你……你不能……” “我不能什么?”谢凝问道,“你敢阻拦我?” “我……”钟铭之算是明白那些文武大臣恨不得以死相谏的心情了,他现在就恨不得哭死在她面前!没办法了,钟铭之只能回身求救,叫道:“你们倒是说句话啊!” 桌上坐着的三个男人,夏侯淳闭目养神,景渊斟了茶垂眉仔细品尝着,陆离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只道:“她喜欢就随她去吧。” “听到了没?”谢凝冷哼,又对言寸心温柔一笑,低声道:“小娘子请。” 言寸心一笑,并不多话,握着她的手将谢凝一路带到了花园中的一栋小楼阁里。 第79章 旖旎 那是一栋竹屋精舍,只有小小的三间。言寸心挽着谢凝的手走进去,屋子里早准备好了清酒小菜。冬日的夜里,红烛低烧,罗帐昏黄,素手在灯下把盏,亲手送到嘴边,柔声相劝,谁能不酥了半个身子,百依百顺呢? 谢凝就着言寸心的手喝下了秘色瓷小盏里的酒,眉眼含笑地看着她,以袖轻轻地擦拭着嘴角,问道:“小娘子早看出我是个女子了吧?所以才这般放心让我进房的?真不知是叫人难过还是欣慰呢。” 言寸心也不例外,将酒盏放下,叹了口气说:“小姐,我等风尘女子,一双眼睛里看的只是男人,双手摸的也都是男人,若是连男女都分不出,还卖什么笑?不过,若非小姐耳朵上的耳洞,奴一时也认不出来呢,堂堂女帝,一双手上竟比奴这等烟花女子还粗糙些。” 谢凝的神色蓦地一变,“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么?陛下?”言寸心柔媚地笑了,“钟铭之是什么身份我不是不认得,他身边那位满身檀香的男子,想必就是传说中只礼佛不问世事的汝南王景渊。还有两位,一个满京城都见过他凯旋时的样子,那是太尉陆离,剩下一个虎口布满老茧,必定是个练武之人,不是将军便是中郎将。这么一大群人出现在珠语楼里,钟铭之对你还敬重有加,一个字也不敢反对,普天下的女子谁能有此殊荣?除了长乐宫里的老太后,也就紫宸殿里的女帝了,不是么?” “你……”谢凝的脸色白了白,“你知道朕的身份,还敢让朕进来?” “我当然要让你来了,这天赐良机,我又怎能错过呢?”言寸心笑道,“怪只怪你这女帝未免太不像样,竟然到这肮脏之地来!” 谢凝的神色更加惊疑,她咬了咬嘴唇,猛地站了起来,拂袖便走。“哼!扫兴!” “是么?我可不觉得。”言寸心一手斜支着脸颊,慵懒地坐着把玩着手里的秘色瓷,慢悠悠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说得不错,只是我的静心小筑可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即便那个人是你,陛下。” 谢凝一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话音才落,一阵晕眩便袭来,谢凝脚下一个踉跄,不由得伸手扶住了椅背。她震惊地看着言寸心,怒道:“你……放肆!你竟敢对朕下毒?朕要……要诛你九族!” “陛下可不要随便说话,将自己搭进去可就不好了。”言寸心笑了,声音越发温柔娇软,“放心,不过是区区迷1药罢了,我不过是想尝尝女帝的滋味。真真是……机会千载难逢呀!” “你……你!”谢凝脸上又红又白,半天骂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再也支撑不住,眼睛一闭倒下。 言寸心的动作快如闪电,瞬间将她抱住,纤指划过女帝雪白的脸庞,猛地觉察她脸上有异,几下抹开才看到女帝脸上的伤痕。言寸心一怔,叹了口气道:“也是个苦命人,可惜了,谁叫你生在谢家呢?姓谢也就罢了,偏偏还是女帝。” 她抱着谢凝放在床上,抬手放下了帷幕。 雅间里,钟铭之跟陀螺一样团团转,恨不得将楼板给踩穿了,他看着优哉游哉喝茶的几人,心火上冒,要不打不过,现在一定上去将茶桌给掀了。“我说你们是不是太悠闲了?这都过去一刻钟了,她还没回来,要是出事怎么办?我们谁能担待得起?” 陆离抬手又斟了一盏茶,淡淡道:“只要不是男子,问题不大。” 钟铭之恨不得将白眼翻到后脑勺去,他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满脸怒容,咬牙道:“陆离,难道你就不在意她的名声了?你这个样子怎么配说喜欢她?” “给她想要的,随她所欲,这不是很好么?”陆离低头喝茶,问道:“你说是吧?王爷?” 景渊苦笑:“小王文不成武不就,手无缚鸡之力,更不懂风月,想来有些事小王还是无能为力了。” “你们……啊!气死我了!”钟铭之一拳锤在桌面上,哀叫道:“三哥,她们可是……可是……!她对我有教导之恩,我绝不容许她做这等践踏名声之事!你们不去,我去!” 说完转身就跑出楼,抓着一个侍女就掐住了她的脖子,恶狠狠道:“言寸心的房间在哪里?快带我去!” 侍女吓得眼泪朦胧,话也说不出了,只是点头,双腿打颤地走着。 陆离见状便道:“夏侯将军,烦劳你走一趟,钟世子性格顽劣了,未免那一位生气,你得制止着些。青瓷,你也去。” “是!”青瓷立刻领命,与夏侯淳去了。 一时雅间里只剩下景渊与陆离两人,陆离放下茶盏道:“一别经年,在下甚是记挂当年那一局胜负未分的残局,今日难得机缘,不知王爷是否有雅兴,与在下再来一局?” 景渊温文一笑,点头道:“太尉相邀,小王少不得奉陪了。来人!” 侍女立刻将棋局送了上来,却是一副好棋,青玉为盘、白玉、墨玉为子。景渊笑道:“上次小王已折了大半江山,若非太尉中途收手,当真不知结局如何。这回太尉让小王先行,如何?” 说着便要伸手去取黑子。 陆离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敲,红木圆桌闷响一声,棋盒中一粒黑子蓦地跳起,将景渊的手弹开后又弹向对面。陆离伸手夹住,淡漠道:“王爷虽折损过半,余威犹存,不比在下明胜暗败,折心摧肺,这一回还是在下先行吧。” 语罢啪嗒一声,在青玉盘上落了一子。景渊一笑,也不计较,拈起白子也下了一子,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已交手了十数回。 “如此下棋还是枯燥了。”陆离忽然道,“王爷,新春伊始,不如咱们博个彩头如何?” 景渊笑问道:“太尉要赌什么呢?” “听闻王爷府上有一枝七月明芝,珍贵非常,在下便以府上听泉剑为注。若是她安然无恙,王爷就把七月明芝送到在下府上,如何?” 景渊轻笑:“太尉未免托大了些,将永定侯佩剑做赌注,当真好么?” “好不好如人饮水,王爷可是不愿?” “太尉雅兴如此,小王岂敢不奉陪?”景渊说着就下了一子,眸光带笑,一双桃花眼艳丽如妖。“太尉,小心了。” 陆离岿然不动,但道:“请赐教。” 钟铭之一路冲下了楼,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夏侯淳和青瓷。他心中不禁得意,瞧瞧,还是要他出面才能叫这群懒人动手!如是想着,他更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到了清心小筑面前。 甩手将侍女推开,钟铭之冲到门前,抬手就要拍门,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犹豫了,便在此时,屋子里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啊!” 钟铭之立刻着急,不管不顾地将门撞开,冲进去叫道:“怎么了?” 屋子分成小小的三间,一间书房一间小厅一个卧房,小厅里摆着竹椅竹案。竹案上有三碟小菜一壶酒两个杯子,一杯已经见底了,另一个杯子里却还剩一半的酒,秘色瓷浅色的杯沿上残留着微红的口脂痕迹。一张椅子倒在地上,地上还有一条浅碧色的披帛,正是方才言寸心挽在手臂上的那条。 钟铭之更加着急,立刻往发出声音的卧室冲去,撩起纱帘叫道:“凝姐……” 话还未说完,人已经惊呆了。 那小小的竹制架子床已经垂下了绸帷,里边隐约两道人影,一个躺着,另一个坐着,一手撑在床上。两人的姿势已经暧昧无比,床前竟然还撒了一地的衣服,锦缎半臂、花软缎上襦、轻容纱罩裙、单丝罗裙、甚至……甚至还有件月白色的小衫。小衫之上,是一枚形制熟悉的玉冠——可不就是方才谢凝头上那顶么! 难道……钟铭之不敢往下想,脸色轰的一下爆红,吓得立刻闭上眼转过身去,懊恼地叫道:“你……你干什么!像什么话!” “表弟,恐怕还轮不到你来教我什么叫做像话,谁家的像话是跑进姑娘家的闺房来的?还不快出去?”谢凝的语气平和,声音却明显压制着怒气——明显么,谁在这时候被撞破不生气呢?她压低声音道:“青瓷!” “是!主人!”青瓷低着头冲进来,一手点了钟铭之的穴道,扛麻袋一样将钟铭之飞速扛走了,临走还不忘将小筑的门关上。 其实点穴已多此一举,钟铭之早已呆如木鸡,脑袋全都糊掉了,他脑袋里有两个想法,一个是“女帝临幸了个女人”,另一个是“陛下眠花宿柳了”。这两个后果哪一个严重一点,他的脑袋已经不够想了。 而在清心小筑里,言寸心含恨看着身边的人,浑身动弹不得。方才她将女帝抱到床上时,也不知怎么回事,女帝竟然认穴奇准地戳了一下她身上的穴道,她猝不及防,立刻便麻了半个身子。还未反应过来,女帝便将袖口往她口鼻一捂。 言寸心登时挣扎起来,女帝的袖口湿润,显然刚刚那杯酒被她吐在袖口上了。虽然那酒里的迷1药不足以令她晕厥,但被戳中穴道再被用迷1药一捂,她便是神仙也要被抽走浑身的力气。而女帝仿佛还嫌不够,随手就将她床沿上的披帛给扯了下来,结结实实地将她的手绑在床头,连双腿也被绑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钟铭之恰好冲到门口,女帝便自得其乐地演了一出“临幸”的戏码。可怜言寸心叫也不敢叫,这种床帏之间的时刻,谁叫救命不是乐趣而已? “你……”言寸心只能懊恼自己大意了,低声骂道:“堂堂女帝,这样卑鄙!” “好说好说。”谢凝满意地靠坐在床头,含笑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朕了吧?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嗯?” 言寸心刚闭上眼不准备回答,却忽然身躯一颤,吓得她立刻睁开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凝。“你……” 女帝的手指,贴在言寸心不着寸缕的背上! 第80章 寸心 言寸心的神色几下变化,最后却笑了,她眉梢一挑,看着谢凝妩媚道:“陛下,您大约是忘了我是做什么为生的,这等事对寻常女子来说是恨不能死的奇耻大辱,对我而言却不过家常便饭。或许……还能一添欢愉,何乐不为呢?” 这话里的烟花味甚重,充满了自甘堕落的味道,引得谢凝也不禁皱眉。她轻轻地抚摸着言寸心圆润柔滑的肩膀,从肩头到蝴蝶骨再到那微微凹陷的脊骨。诚如言寸心所说,她的手并不如皇室女子般柔嫩,毕竟谢凝长到如今二十岁有余,真正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就是永定侯府那两年而已。但是手不够柔嫩不代表她的指尖不够敏锐,该察觉的她可什么都知道。 “言寸心,言寸心。”谢凝低声叹息道:“谢字失1身是言寸,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言姑娘,你的暗示已经如此明显,连钟铭之都猜出来了,难道朕却猜不出来么?” 言寸心闻言不禁一怔,便在此时,她感觉到谢凝的指尖在她背上某处停了一下,接着便是一阵几近不察的声音。 谢凝将她背上一块足以以假乱真的轻膜给撕了下来,露出言寸心背上真正的皮肤,以及……脊骨附近的胎记。 盘龙五爪,双角双目,皇族谢氏的象征。 哦,角龙啊。谢凝的指尖抚摸着她的背,不由得笑了。“若是猜得不错,你是越王府的人?你是朕的皇姐,还是皇侄女呢?” 皇室的血脉,即便是隆昌帝的兄弟们都已经去世了,谢凝的堂兄弟姐妹们也已经没了,宗正寺也是有记载的,绝不可能出现皇室血脉流落青楼的情况,唯一的解释只有越王府而已。四十年前,也就是裕安三十八年,裕安帝的皇长子,隆昌帝的大皇兄,越王谢樘被揭发谋反,整个越王府上下一个活口都不留。 何况方才她骂言寸心不怕诛灭九族时,言寸心也说不要将自己搭进去。显然,言寸心对自己的身份也清楚得很。 “不错。”到了这一步,言寸心也不隐瞒了,傲然道:“我是越王谢樘的孙女,我叫谢心!”她转头在枕上蹭了几下,将脸上的妆容给蹭掉了,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那样子与谢凝竟然十分相似,只是看起来比谢凝年长罢了。 “这么说是皇侄女了。”谢凝神色温和,仿佛话家常。“你父母是谁?怎么逃出来的?” “说出来陛下可能就要蒙羞了!”言寸心冷笑道,“我的母亲是越王的小女儿,陛下若是去宗正寺查玉牒,便知乐平郡主谢净在越王府覆灭之时不过十四岁!她的忠仆用自己的孩子代替了乐平郡主,拼死将乐平郡主送到了平康坊自己一个相好的手里。等风声过后,那青楼女子便将乐平郡主送到了江南的一处深山小村中藏着。可惜,乐平郡主命不好,山村被山贼洗劫,她也被山贼抓到贼窝里玷1污,生下一个父不详的女儿便死了。青楼女子闻讯赶来杀了那窝山贼,把她的女儿接到了珠语楼。” “就这样,好好的郡主,或许很大可能还是公主的谢净死在了山贼的蹂1躏里,肉身坠崖,尸骨无存。她的女儿,原本该是个县主,现在却成了青楼的老鸨,做着卖皮肉的生意。”言寸心虽然脸上带着笑,但每说一个字,目光里便透着刻骨的恶毒,她盯着谢凝问道:“如何?陛下有何感受?” 谢凝垂首想了想,问道:“你觉得是先帝抢了你祖父越王的皇位?觉得若是运气好些,今日朕的一切都是你的?你也想做女帝?” 说到后边,语音里已带了笑意。 “你笑什么?!”言寸心登时勃然大怒,骂道:“若非当年裕安帝那老贼听信谗言,今日我何尝会落到如此地步?谢凝,你的一切都是偷来的!难道你能做女帝,我却不能做么?” 她越说越怒,内力激荡,谢凝本来就不会武,戳中她的穴道靠的是认穴与巧劲。此刻时间已过,迷1药的药效渐退,言寸心稍微运功便将穴道冲开,再用力一挣,绑缚她的披帛瞬间碎成无数片,她一跃而起自床顶取出长剑,喝道:“今日我便杀了你!” 然而话音未落,腰腹上便是一阵刺痛。言寸心低头一看,谢凝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长不逾一尺的青色短剑,剑身雪亮,透着森森冷光,如霜似雪。剑尖没入言寸心腰腹半寸,鲜血瞬间渗出。 “永定侯夫人佩剑,青霜。”谢凝歪头笑,收回了剑慢慢地下了床,将地上乱成一团的衣服捡起扔给她,道:“若朕是你,方之前朕晕倒之后便直接掐断朕的脖子,绝不废话。即便是方才,既然已经冲破了披帛的束缚,第一个要做的便是一爪子掏了朕的心,而不是多此一举地伸手去拿什么剑,这世上只有剑能杀人么?” 言寸心脸上血色尽失,将那一身衣服都抓在身前,冷冷地问道:“那你现在又是做什么?方才那一剑只要再往前一寸半,神仙也救不了我。” “朕高兴,朕心慈手软,朕顾念血脉间的骨肉之情,朕爱民如子,不行么?”谢凝脸不红气喘地说了一大串,又看了一眼窗外,提醒道:“三息之内,你需穿衣离开,否则的话太尉来了,你便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他玩的。” 言寸心紧紧地盯着她,拿捏不准她说的是真是假,最后还是不敢冒险,匆匆将伤口包扎好便将衣衫一披,抓着剑穿窗而出,消失在夜色中了。 谢凝看着她的身影消失,良久不动,忽然嘴角露出一个笑,玩味道:“当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她也不离开,径自在小厅里的竹椅上坐下,将青霜剑横在桌上,剑尖仿佛饮血一般泛着淡淡的绯红。她叫道:“来人。” “属下在!”青瓷立刻推门而入,在她面前单膝跪下。“请主人吩咐。” “去,那那几人叫来。” 青瓷前来传令时,陆离恰好下了最后一子,淡淡道:“王爷,承让。” 景渊的神色便是一叹。 钟铭之自从清心小筑回来了之后便成了个木头人,坐在椅子上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发呆,青瓷连叫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 “什么?”钟铭之大惊失色,“她要见我?” “是。”青瓷给了他两个选择,“世子是自己走过去呢,还是属下扛您过去呢?” 钟铭之的脸色红了又白,哀叹一声,自己走了,陆离等人跟上,一同到了清心小筑。竹屋的门已经打开了,只是垂着竹帘。钟铭之掀开帘子走进去,又是一阵脸红,吓得不敢抬头,乖乖地说:“那个……” 谢凝坐在竹椅上,一手还抚着她的青霜剑,闻言转过头,道:“嗯?” “嗷!陛下,我错啦!”钟铭之最受不了她这样子了,根本就和他娘亲生气时一模一样,吓得他立刻就跪下了。“姐姐,你别生气了!” “你心里还有朕这个姐姐?”谢凝冷冷道,“朕看你顽劣,未曾登基便对你一番苦口婆心的教导,满以为你会收敛些,多多孝顺长宁候与容华姑姑,结果你做了什么?你竟敢在除夕夜逛青楼?铭之,你实在叫朕心寒!” “陛下,姐姐!”钟铭之急得满头大汗,申辩道:“我可没随便逛青楼,那个言寸心根本就不是一般的青楼女子,她……她是越王谢樘之后,是皇室血脉!我来青楼是为了验证她的身份的!” “这种话朕也会信?”谢凝冷哼,“无凭无据的,你张口就说那言寸心是皇室血脉?她方才还逼得朕动了剑,此刻已经逃走了,朕看她根本就不是什么皇族后人,根本就是个反贼!” “还不是你要对人家姑娘动手动脚,寸心为保清白才动手的……”钟铭之嘀咕道,“自己为美色所惑,还好意思说别人是反贼!” 谢凝挑眉:“你说什么?” 钟铭之立刻收敛神色,认真道:“陛下明鉴,我说的都是实话,寸心背上有与我一模一样的龙纹胎记。何况半年前我见到寸心的胎记时陛下未归,更没有紫宸殿上验证胎记之事,天下根本没几个人知道胎记之事,这绝对错不了!” “与你的胎记一模一样?”谢凝沉思道,“朕是见到了言寸心背上的胎记,你将衣服脱了,朕看看是否与她的一模一样。” 钟铭之瞬间脸色爆红,跳起来抓着自己的衣襟叫道:“不行!” 谢凝却由不得他说什么不许,喝道:“还不动手?” 话音未落,钟铭之已夺路而逃。可惜青瓷、夏侯淳都在,两人一左一右将钟铭之的手抓住了,陆离屈指一弹,一点劲力便封住了钟铭之的穴道。 “臣手无缚鸡之力,便为陛下做一点小事吧。”景渊笑着走来,二话不说将钟铭之的上衣脱了。 “三哥……不!别!”钟铭之急得满头大汗,可惜反抗不能,只能将大冬天脱得上身精1光,将他冻得浑身哆嗦却又满脸通红。 “陛下。”青瓷与夏侯淳将钟铭之转了个身。 谢凝一看,钟铭之背上果然有个龙形胎记,与言寸心的一模一样。 “还真是如此了……”谢凝喃喃,挥手道:“行了,天色也不早了,摆驾回宫吧。” 语罢将青霜还归入鞘,收入袖中,起身刚准备走,却不料有人更快地冲了出去。 是衣冠不整的长宁候小世子。 谢凝看着那逃得比兔子还快的身影,不禁笑了,对景渊道:“仲泽,你去看看,可千万别叫他三贞九烈地寻死,也别叫他生朕的气。” “是。”景渊应道,行礼告退。 谢凝这才慢悠悠地从珠语楼的侧门离开了,夏侯淳依旧赶着马车,谢凝刚走上马车,陆离便跟了上去。青瓷不禁一愣,谢凝却挥了挥手,青瓷只好去骑马。 “你与汝阳王是旧识。”谢凝靠在马车的锦榻上,淡淡地说。“朕可真没想到,太尉交游这般广阔。” 看看,之前在将作监塔上,她一派从容,现在却为了政事便与他坐在这里,还为了政事与他动气。陆离心中黯然,道:“曾有一局棋的交手,两败俱伤。” 这个说法却是新鲜得很,下棋只有不分胜负或者胜负已分,竟还有两败俱伤的说法?谢凝懒得与他追究,只是沉思道:“朕觉得有必要去江南一趟,最好是三月朝中事一旦稳定便去,否则四月春播一开始,朕担心这一年又是一无所获。” 陆离冷哼道:“陛下一向独断专行,既然主意已定,又何必告知臣?” “喂!”谢凝哭笑不得,不禁轻轻地踢了一下他的腿,懊恼道:“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何况宰相肚里能撑船,你与丞相同为正一品,这点气量都没有么?虽然朕不想与你再有什么男女之情,但你我之间除了君臣之情,难道还不能有个朋友之谊么?好歹咱们也是一条船上的人,合作不好么?” “合作?”陆离冷哼,“你不过是想利用我而已。” “是嘛?太尉这样想朕,朕好伤心呀。”谢凝笑嘻嘻地撑着脸看他。 陆离被她的眼神看得受不了,忙不自在的别过头,没好气道:“说吧。” “一,追查言寸心下落,你与朕都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可别叫你的手下打草惊蛇了,朕还有用处呢。二,武举之中,骁卫、金吾卫、监门卫的统领权你要保证别人不能插手,这三个位置必须在咱们手上。” 陆离看了她一眼,嘲讽道:“陛下分明不想臣染指三卫统辖权,又何必说那个‘咱们’呢?” “那不是太尉说朕之前捅了太尉一刀么?朕不是想拉拢太尉么?”谢凝笑道,“既然太尉这样明白事理,朕也不必明说了。” 陆离登时被她的话噎住,他那么伤心,她竟然轻描淡写甚至拿来开玩笑?陆离不想继续这个能将他气死的话题,转而问道:“那钟铭之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还不简单么?”谢凝吩咐,“去裕宜殿。” 裕宜殿里,段昀本睡下了,不曾想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他一惊,便见一点微光,一身男装的谢凝与神色不佳的陆离站在面前。段昀想起床,但穿着单衣见女帝实在不像话,犹豫之间,谢凝便走到了床前。 “表哥,妹子有一事详询,表哥听了千万别误会。” 段昀听她语气凝重,便也提起了心:“陛下,发生何事?” “表哥先别问。”谢凝轻声道,“请表哥转身,将上衣除了。” 段昀一愣,瞬间便想到了胎记之事,一边转身将衣带解了,一边道:“陛下,臣背上没有。” 语罢将上衣除去了。 陆离立刻走了过来,原来他手里拿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柔和的珠光照在段昀的背上,映出文弱公子白皙光滑的肌肤,果然是什么都没有。 谢凝沉吟片刻,道:“表哥,妹子要动手了,你且忍一忍。” 段昀心中一颤,便觉得她微凉的指尖在背上来回抚摸着,段昀的心不禁砰砰跳起来,脸颊发烫,既恨不得她立刻就走,又恨不得天长地久。正思绪翻涌之间,谢凝却将手收了回去,接着一件外袍便披在段昀肩上。 “表哥,妹子实在是失礼了。”谢凝轻声道,“表哥,朕今晚见到钟铭之的背了,他背上竟有龙形胎记。” “这怎么可能?”段昀将外袍拢起,转身皱眉道:“若是嫁出去的皇女都能将胎记传给她的孩子,那龙形胎记岂非遍地都是?” “可是依朕看来,铭之似乎并不知晓这胎记是假的。”谢凝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也皱了眉。“而且方才朕见到一个青楼女子,她背上也有龙形胎记。那女子名叫言寸心,自称是乐平郡主之女、越王谢樘的外孙女,还要跟朕争夺皇位呢。” “怎会如此?”段昀吃惊,“陛下,此事绝不可能!郡主身上必定有胎记,当年谋逆案可是裕安帝亲自下令的,裕安帝那样缜密的心思,怎么可能让郡主逃走?不可能!” “朕也是这样想的。”谢凝点头,道:“表哥,朕打算将开春的事情弄完之后便去一趟江南,这京城恐怕要暂时交给表哥你、宋先生还有孙墨释,朕会取两个忠心武将坐镇监门卫与金吾卫。表哥,在朕去江南之前,你与宋先生、孙墨释之间多多来往,最好让宋先生多提点一下孙墨释,朕实在不放心他。” “是,臣明白了。”段昀听说她要去江南也未曾阻止,只是点头。 谢凝便站起道:“好,那就这么决定了,表哥,你歇息吧。” “臣恭送陛下。”段昀喃喃道,看着那女子在陆离的陪伴下缓缓离去,心中不知为何一阵怅惘。 谢凝却没留意,她与陆离走在空冷寂静的宫廷甬道上,青瓷与夏侯淳远远地护卫着。直到紫宸殿前宽大又漫长的台阶前,谢凝才问道:“那个胎记……你怎么说?” 若问世上谁最清楚她背上的胎记,陆离绝对是第一,即便是谢凝,在出嫁之前都根本不知道自己背上还有个胎记被藏了起来。掩藏的假皮是陆离亲手取下,图形也是陆离亲手画下来给谢凝看的,最后也是陆离取了同样的材质做成假皮将她的胎记隐藏起来,直到那天被太后取下。 所以这世上若论真的看过谢凝背上胎记的,只有她已故去的母亲薛明岫、太后还有一个陆离。 所以现在陆离与谢凝一样,都清楚那个言寸心是个什么东西。 言寸心背上的胎记与钟铭之的一模一样,钟铭之背上是个角龙,谢凝背上是条螭龙。 “这可真是个不错的新年礼物。”半晌,谢凝在寒风中笑了起来,加快了步伐,背对着陆离挥手道:“太尉回去吧,记得答应朕的话。” “等等!”陆离忽然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将一物塞进她手里,道:“青霜并不保险,这个你千万收好。” 谢凝将东西接过了,点头道:“嗯。” 随即抽手要回紫宸殿,陆离却握住了不放。 “我今天去将作监塔上等着,就是想送这个东西给你的。九儿,你又长一岁了,来年也要开开心心的。” “太尉不给朕添堵,多听朕的吩咐,朕也就开开心心了。”谢凝话语带笑,将手从他手里抽走,回到了那灯火依旧辉煌的大殿里,只留一个陆离在漆黑与寒风里站着,半晌才离去。 “陛下!”谢凝一回到紫宸殿琼叶与兰桡便应了上来,着急道:“您终于回来了,可担心死婢子了!” 谢凝微微点头,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手里还捏着陆离塞给她的东西。她的生辰其实是冬至,但掖庭宫里没到除夕才会有好吃的,薛明岫便每年都在除夕夜为女儿过生辰。后来嫁到永定侯府,陆离也是在除夕为她庆生,两人过的第一个除夕夜,陆离便将那个玉镯送给她,还说要她“开开心心”。可惜,那玉镯最后断在他的玄甲上,再怎么金镶玉嵌,也补不回裂痕。 叹了口气,谢凝将手里的东西取了出来,竟然还是个镯子。镯子做成金龙形状,精致非常,栩栩如生。龙尾上卷着一颗拇指大小的浑圆珍珠,镯子上边还镶嵌着一红一绿两色红宝石。 “咦?镯子?好精致呀,金龙戏珠,与陛下的身份正匹配呢!”琼叶夸道,“陛下,谁进贡的呀?” 谢凝却想到的却是陆离说的话,他说青霜剑并不保险,也就是说……这东西是个武器?她略一思索,道:“你们退开。” 琼叶与兰桡不解地退开半丈,谢凝将镯子戴在左手上,右手伸出,拇指与中指捏住红绿两色宝石之后,龙首恰好对着对面。谢凝将红宝石按下,瞬间一声轻响,珍珠滚到金龙颔下,龙头抬起,一蓬细如春雨的针从龙□□出,霎时间对面的锦榻、茶几上边多了许多兀自摇摆的细针。 “嗬!”琼叶瞬间变色,“谁竟敢将这等危险的东西送给陛下?不想活了么?” 兰桡却按住她道:“别急。” 谢凝恍若未闻,将绿宝石按下,珍珠便如褪色般褪去了表面的银白,变成乌黑的一团镂空球。那些细如牛毛的针瞬间又飞回镂空球内,珍珠唰的一下将银白合上,回归龙尾之处,龙首伏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一件暗器。”兰桡欢喜道,“有了此物,陛下便不必担心有人近身刺杀了!” 谢凝却握着龙镯沉思着。 陆离为何要送她龙镯?难道他早就知道她打算离开皇宫?甚至,他早就知道她想下一趟江南?还有,今天陆离与景渊之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夜之间,无数变故,谢凝想得头疼,干脆不理了,沐浴更衣睡觉,次日还有个元日大朝,不知要多累呢! 第81章 比试 元日大朝与常朝、早朝比起来,无非就是郑重一点、流程多一点,礼服更重,叫人更累。谢凝先是去祭了天,接着又在含元殿里接受群臣朝拜,听丞相代表群臣将那又长又催眠的贺表给读完了,才终于松了口气。 回了紫宸殿,谢凝将冕服换成常服,还要去长乐宫拜见太后,按照习惯,这天晚上谢凝也要和太后一同用膳的。为了表示一家亲,谢凝还命人准备了个圆桌,她和太后一起吃饭。 “女帝,这是屠苏酒。”太后亲自斟了酒,慈爱道:“新春伊始,幼者得岁,女帝先将这屠苏酒喝了吧。” 这是大梁朝的习俗,新春喝屠苏酒驱邪,年幼者先喝,随后才是年长者。谢凝便告了谢,将杯子里的屠苏酒喝下了,才将杯子放下,便听太后道:“女帝,今日命妇们入宫朝拜哀家,说了些有趣的事。” 谢凝一听就知道昨晚去珠语楼的事给太后知道了,便解释道:“太后,朕并非胡闹之人,只是昨晚长宁候世子与汝阳王都要去青楼,朕好奇什么人竟能让钟铭之与景渊两人去探望,便跟着去了,还请太后千万不要误会朕的品行。” “哀家并无责怪女帝之意。”太后温和道,“女帝如今富有天下,青楼女子自当别论,但若是朝中子弟,哪怕是清白人家的孩子,纳入后宫也并无不可。” 谢凝闻言不禁一怔,太后却不再多说,只劝谢凝多吃些东西。一直到谢凝准备离去,太后才有意无意地问道:“女帝,不知武举之事准备得如何了?” “太后放心。”谢凝笑道,“朕已经交代下去了,武举是大事,诸位大臣不敢有所懈怠的,元宵节那天承天门外会摆擂台,届时太后与朕一同见证武举三甲的诞生。” 太后闻言,才含笑送谢凝离开。 离了长乐宫,连兰桡也皱眉道:“太后为何如此关心武举之事?” “不知道,不过太后有懿旨,朕也只好狐假虎威了。”谢凝笑了,初四一上朝就追问武举之事,还吓唬朝臣道:“此事由太后提起,如今太后一日三遍地问起这武举,你们若是让朕在太后面前受气,朕可要生气的。” 吓得兵部赶紧将奏折呈上,道:“陛下,一切已准备就绪,这是参加武举的人员名单,请陛下过目。” 禄升接了名单奉上,谢凝一边看一边听兵部的禀告。 “此次武举虽准备仓促,但报名不下千人,都是京城人士。因陛下宽宏仁厚,不少百姓也报名了,实在是陛下登基以来的第一大喜事,臣等必定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保管叫太后欢欢喜喜。” 一番话实在没甚可取之处,还不如手里单调的名单有趣,谢凝左耳听了右耳出,没一会儿便叫退朝了。 “陛下、陛下。”回到紫宸殿琼叶便追问,“那位宁绾云姑娘可在名单之中?” “这个你可不必担心了,兵部的虽然是些粗人,但揣摩上心这件事还有个陆离坐镇呢,能有什么闪失?”谢凝看着名单笑了,“朕可期待得很呢。” 大梁朝的武举制度是太宗时设立的,旨在吸收各地的有用之才,强国之边防。同科举一样,武举按照惯例也是三年一次,每次自县中童试成童生、道中乡试成举人、京城会试成贡士,最后再殿试成为进士。科举自每年秋天乡试、春天会试,武举却刚好相反,是夏初乡试,初冬会试。只是这武举制度自创立以来,除太宗、文帝、武帝三朝,少有举行的,原因是许多帝王觉得数千人在京城里舞刀弄枪,甚是危险。 谢凝这一次的武举开得仓促,也没能一层层地选拔,只好在报名时只规定三代有犯人之后、贬官者、贱籍者不得参与,其他的随便参加,不管是平头百姓还是将士,只要官职低于中郎将都可以。只因这一规定,京城中倒也有近千人参加,将兵部忙了个人仰马翻。 武举的内容分为体、武、骑、射、策五科,每科又有不同的小项目。因此次武举情况特殊,兵部不比策论,只看其他四科,更采用了淘汰制,自正月初五开始,每一轮便要筛掉一部分的人。 “青瓷!青瓷快来!”琼叶站在殿前引颈期盼,见了那抹黑色的身影便使劲招手,问道:“快说快说,宁姑娘怎样了?” 青瓷面无表情道:“要先禀告陛下的。” “我知道,哎呀,那你快进来!”琼叶拉着她往暖阁里走,叫道:“陛下,青瓷回来了!” “早听到你的声音了。”谢凝放下奏折,“兰桡,上茶水点心瓜子。” 兰桡抿嘴一笑,将茶点排开,女帝坐在锦榻上,三个宫女围着炭火与小矮几,桌上茶水点心瓜子,宛如闺阁中闲闹的聚会。青瓷看着不禁不自在,琼叶与兰桡却已经坐下了,兰桡给三人倒茶,琼叶已开始嗑瓜子,问道:“今天情况如何?考什么?宁姑娘过关了么?” 青瓷跪坐在地毯,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道:“今日是武举第一场,比的是‘体’,就是观察体格,有身患残疾、体质孱弱者,都被淘汰了。应试者需脱衣给考官检查,一一记录。” “啊!”琼叶惊呼,“那宁姑娘岂不是……岂不是被人看光了?” “你慌什么?”谢凝笑道,“朕难道真的派青瓷去看热闹么?” 青瓷常年白无血色的脸上露出红晕,低头道:“属下谨遵陛下教导,以紫宸卫之身份为宁姑娘做检查,宁姑娘虽是女子,但看得出从小练武,体质极好,不输男子。” “也就是说……青瓷你将宁姑娘看光啦?”琼叶笑嘻嘻地问道,“宁姑娘可知道你是女的?” 青瓷的脸更红了,又不能不回答,只好说:“知……知道,我已亮出紫宸卫腰牌,这朝中只有我一人是紫宸卫,宁姑娘没有遭到羞1辱。” 只是这样子看来,不仅是没有遭到羞1辱,恐怕还是遇到了心中极为佩服之人呢。谢凝想到宁绾云口中曾提到“女帝身边那极厉害的女护卫”,不禁笑了,吩咐道:“继续再探,一定要注意宁绾云与孔惟道两人。哦,对了,孔惟道呢?” “孔校尉出身行伍,自然一切顺利。”青瓷答道,“陛下不必担心。” 武举便如此进行着,由青瓷每天上报,谢凝还忙着和宋明璋、孙墨释对付新一年各部署要钱的折子,这个要修那个要买,忙得焦头烂额。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已是正月十四,若非早朝上兵部尚书万翰泽提醒,谢凝几乎忘了这事。 “陛下,经过十天的比试,已决出三十人进入武举会试,恭请陛下与太后驾临。” 谢凝点头,叮嘱道:“金吾卫与骁卫、羽林卫一定要做好保护的措施,决不能叫太后受惊,明白了?” “是,臣等自当谨慎,不容有任何闪失。” 次日,武举会试。 会试分为两个部分,上午下午分别举行。十四日一早,禁苑之中搭起了高台,巨大的校场由骑兵骁卫、重甲兵与步兵羽林卫一同护卫着,随着禄升尖细高亢的通报声,谢凝与太后自銮驾登上高台入座,太尉、兵部尚书一身甲胄与丞相、御史身穿官袍各自一边在下首坐下,高台再下一层才是文武百官。 谢凝道了声:“开始吧。” 万翰泽便抱拳而出,先对女帝、太后行礼,再一手按着腰间宝剑,声音洪亮地喝道:“武举开始——举人入场拜见吾皇、太后!” 四方的校场的四角、四面的鼓楼上边擂起了战鼓,“咚咚咚——”一队整齐的士兵便牵着马自大门走了进来。鼓声停下,士兵们的脚步也停下了,万翰泽道了声:“跪。”士兵们便齐刷刷地单膝跪下,一手按膝一手撑地,齐声嘹亮道:“叩见吾皇、太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平身。”谢凝抬手道。 “是。”万翰泽先抱拳,再转身喝道:“起!” 士兵们便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琼叶站在谢凝旁边,一眼便看到了队伍中的女子,忙低声道:“陛下,您看,宁姑娘在那里呢!” 谢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见宁绾云穿着一身皮甲在第一排站着,那甲胄应已是军队中最小的了,但对她而言仍是不合身,看着十分别扭,颇为滑稽可笑。太后见了也笑了,摇头道:“怎么一个女儿家也来胡闹?太不像话了。女帝你看,那队伍最后的一排,自左至右,分别是孟家、卫家、陶家的公子。” 琼叶一时没想到这什么孟卫陶是什么姓氏,只随着太后的指点去看最后一排的左边三人,瞬间眼睛一亮,赞叹道:“孟家明朗,卫家坚毅,陶家儒雅,陛下,真是好少年呢!” 谢凝心中却咯噔一下,立刻与陆离对望了一眼,双双明白了太后执意要开设武举的用意。她脸上带着笑,道:“确实是好少年呢,若能为朕所用,当是好事。太后你看,长宁候世子钟铭之也在同列呢,就在第一排。” 太后看去,果然见第一排有个愁眉苦脸的俊俏少年,她不禁想起除夕夜的传言——长宁候世子在青楼里被女帝扒了个精光,夺路而逃。太后暗自揣度道:“难道女帝竟看上了长宁候世子不成?这却不好了。” 谢凝悠悠地将钟铭之推出来当靶子,吸引了太后的注意力,再含笑吩咐道:“梧昭,开始吧。” 万翰泽便高声道:“武举会试开始!” 话音落下,另有一名高壮武将手持令旗而出,高声道:“开校场!” 一声令下,士兵立刻将校场布障给去了,原来那宽阔的场地已经被分成了三个部分。东边弄得坑坑洼洼,模拟了各种地形,自起点开始分别是木栏、沼泽、沙坡、乱石坡、树林,最后才是平地。中间一排排兵器,散落在地上,还有空的兵器架子。西边一字排开许多箭靶,高低不同,最后一个甚至摆到了皇城高高的墙头上。三个部分的尽头都有一个令牌墙,上边各挂了三十个木牌。 传令官道:“众与试者听令,上午考骑、射、体三科,以鸣金声为令,先策马度过第一区,到达第二区后下马绕一区外围跑步半圈,穿过一区回到二区,将地上兵器归入兵器架上,进入第三区。第三区依次进行马射、步射、平射、长垛。最终以骑、体、射三科成绩中令牌数字叠加最大者为胜,取四人进入殿试,都清楚了?” 底下的与试者齐声答道:“清楚了!” 传令官便回身看万翰泽,万翰泽便望着女帝准备请示,谁知女帝的视线却是望向太尉的。 “太尉,为何会有沼泽?”谢凝故意问道:“这泥泞不堪的,叫绾云一个女儿家如何是好?” 陆离淡淡道:“陛下,那位宁姑娘是来给您当武将的,可不是来给陛下怜香惜玉的,陛下若是舍不得,不如……” “太尉!”太后沉下脸,“还请慎言!” 陆离抬头看去,眼见太后眼中全是不满,再看谢凝却是满眼含笑,心里登时咯噔一下,暗道一声不好,他忽然想到一个颇为可怕的称呼:丈母娘。陆离不敢大意,忙起身行礼告罪:“太后息怒,臣失言。” 太后轻轻地哼了一声,不理会他,谢凝在旁边笑得几乎肚子疼,吩咐道:“梧昭,开始吧。” 万翰泽乃是行伍出身,虽官至尚书仍是粗人一个,根本不懂这对话中的暗潮汹涌,只对传令官道:“准备开始。” 鸣金兵就位,传令官高声道:“与会者集中起点!” 与会者全都集中在第一区的尽头第一道木栏处,全都严阵以待,伴着传令官一声高喝,鸣金兵敲锣,武举便开始了! “当——”的一声,与试者全都翻身上马,一个个勒住缰绳策马越过了木栏。木栏总共十道,一道道加宽加高,转眼间便将几人的马给绊住了,叫马上之人摔下,再被骁卫士兵拖走。木栏之后便是沼泽,马蹄踏过,泥浆飞溅,登时将马上之人染得浑身污臭。但污臭是小事,泥泞之地最容易将马蹄黏住,策马之人不仅要保持自己的稳定,还要安抚暴躁的马匹。 过了沼泽之后就是沙坡,沙土松散,最讲究迅速,速度只要稍慢就会让马蹄陷在沙子里,甚至还会引起沙子的塌方。过了沙坡之后便是乱石坡,上坡对马匹来说都是难事,何况乱石会让马蹄受伤,即便不受伤,也会让马掌钉打滑。而树林里道路纵横,树枝低矮,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树枝划伤,而且树林里也是最容易遭遇陷阱的地方。 木栏、沼泽、沙坡、乱石坡,之后便有近十人被淘汰了,到了树林里,陷阱更是层出不穷,什么绊马索、陷坑都出现。谢凝看着不禁评价道:“这般阴险的陷阱,必定是太尉的主意。” 陆离无缘无故地便给安了个阴险的帽子,登时还口道:“陛下,严师出高徒。” 话音未落,谢凝便“啊呀”一声叫起来了,吩咐道:“快快快,将伤药取来!” 陆离看去,才知是宁绾云被一根树枝划伤了脸。 她脸上虽然只是一小道口子,但很快便流血了。孔惟道恰好在她身边,见状便道:“你别逞能了,快去上药!” 宁绾云却不理他,一夹马肚越过一排地上的竹签,第一个越过木栏,取下了第一张木牌,随后挑衅地回头看了一眼孔惟道,翻身下马,开始跑步了。 “太好啦!”琼叶欢呼道,“陛下,宁姑娘第一个呢!” “别高兴太早了。”陆离低头用茶盖拨弄着杯子里的茶水,淡淡道:“第二科这位姑娘要吃亏了。” 果然,后边的与试者虽然在马术上比宁绾云晚了点,但全都是男子,下了马便开始跑步。男子的体力本来就比女子好,还各个都生得高大,那腿都到宁绾云的腰了,别人跑一步,宁绾云要跑一步半。跑过平地,又要翻栅栏,又要越沼泽,还要爬沙坡石坡,穿过树林,跳过竹签陷阱。虽然又有人在这一回里被淘汰了,宁绾云也顺利度过一区,却已经气喘吁吁,还落在了最后。 “你……”孔惟道看着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息不已的女子,不忍道:“你别逞强,身体最重要。” 这家伙懂什么!宁绾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开始将地上的兵器收归架子,然而拿起地上的剑她才知道,原来这一件件兵器的重量都不轻,这是在考极限之后的体力呢! “这……这可真是过了。”这下连太后也看不过去了,皱眉道:“骑了那么久的马,又跑了那么远,还叫人搬东西,这不是欺负人么?” “太后明鉴。”万翰泽解释道,“战场瞬息万变,对体力的要求极高,何况此次选拔金吾将军、骁卫中郎将与监门卫中郎将,都是为了护卫京城,保护陛下与太后的安危,若是没点真本事,满朝文武如何将陛下与太后交给他?” 太后才叹了口气,望着宁绾云的目光却变得怜惜起来。 场下却已经将所有的兵器都搬完,“体”这一科已经比试完了,宁绾云倔强,虽然体力比不上男子,好在恢复得极快,最后也不至于拉下太多。最后一科是比射击,拿到第二区令牌之后的与试者需迅速上马,骁卫士兵也会将另一匹载着稻草人的马匹放出,与试者需在马上将那稻草人射落,这是马射。 射落稻草人之后,与试者还要下马跑步射箭,必须射中固定在百步之外的箭靶红心,这是步射。随后需换上硬弓,停在原地射击一百二十步外的悬挂的梅花,这是平射。到了这一步,文武百官都明显看到与试者只剩下十人而已,而且这十人几乎是同时到达长垛区,其中就有宁绾云、孔惟道、孟卫陶三家公子,还有个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的钟铭之。 “想不到铭之竟然也能坚持到此处。”谢凝赞叹。 陆离挑眉:“现在陛下又不在意那位宁姑娘了?” “云儿不必朕着意,朕相信云儿必定能进入殿试的。”谢凝笑道,“不信太尉且看。”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对宁绾云的称呼已经从“绾云”变成“云儿”了,也不知是给谁看的。陆离眼见太后的眉头就没松开过,心里不禁叹气。 再看场下。 比试进行到此处,与试者的体力差不多都告罄了,最后一项长垛,乃是站在地上,以百斤硬弓射下皇城城垛处的令旗,而且,每人只有一支箭。皇城高达十数丈,硬弓达百斤,有两个与试者连硬弓都没拉开,已先输了。钟铭之与两个与试者倒是能拉开,可惜羽箭都没有到城墙上。 “唉……”钟铭之揉着手腕哀声道,“虎口都麻了。” 在这时候,宁绾云却笑了,转头对孔惟道说:“孔小子,咱们来比一比,若是我能一箭射下这梅花,无论今天的结果如何,晚上你需请我在天香楼喝酒,如何?” “好啊。”孔惟道还未开口,旁边的卫煜便笑道:“宁姑娘若是能射下,在下愿输一桌酒席。” 宁绾云挑眉笑了,扬了扬下巴,问道:“你们呢?” 钟铭之第一个忍不住道:“小丫头若是能一箭射下,哪怕你落选了是个小老百姓,本世子见你时也要叫一声‘云姐姐’!” “我等年长,便不叫姐姐了,便赌个要求吧,你赢了我们每人答应你一件事。”陶允岚较稳重,笑着道:“宁姑娘,请。” “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个女人。”宁绾云将一块被树枝划得七零八落的裙摆扯下,慢慢地缠在手掌上,绑住了。再将凌乱的长发解开,编成了个辫子,道:“今日我便给你们看看,女子能做到什么地步,这天下既然有女主,便也会有女将!” 她说完将编好的辫子往嘴里一咬,抓起硬弓搭起羽箭,沉喝一声,将辫子咬得死紧,竟然将那硬弓慢慢地拉开了。然而硬弓能拉开是一回事,能拉到什么程度却是另一回事。方才钟铭之已经证明了,这硬弓必须拉得如同满月般,才能使箭射中令旗。但宁绾云才将弓拉到一半,已经双手颤抖,好几次都仿佛要将弓弦弹回去了! “你别逞强!”孔惟道看得心惊胆战的,恨不得将她的双手给扯开,着急道:“快放下!伤到筋骨不是好玩的!” 他越是这样说,越是将宁绾云心里的傲气给激发出来,只听一声低沉的叫喊,宁绾云将那硬弓拉得圆满! 然而意外突生,便在她要射出羽箭之时,忽然一只苍鹰从远处飞来,径自扑向鲜红的令旗。 “该死!”在场的几个男子同时叫道,若是此时旗帜被老鹰啄去,宁绾云的努力岂非白费?孔惟道来不及多想,立刻张弓搭箭。只听弓弦嗡鸣,两支箭同时射了出去,一支先一步将苍鹰射穿钉在悬挂旗帜的柱子上,另一支将旗帜射落。 “好!”在场的武将不禁都拊掌大叫起来。 “完了,要输给小丫头了。”钟铭之摸摸鼻子苦笑道。 “世子可不能气馁啊。”孟季衡大笑道,与陶卫两人一起张弓搭箭,沉喝同起,三支箭同时射出,终于也将旗帜射落。 便在此时“当——”一声鸣金,传令官高声道:“上午的比试结束!” 宁绾云登时大惊失色,大叫道:“等等!” 第82章 状元 在场的武将都是前几日的考官,见到宁绾云叫等等便觉得头疼,问道:“宁绾云,你又要做什么?” “大人!”宁绾云着急地说,“孔惟道他的箭……” “他的箭已经射出了,那便是比试的结果。”高台上一个声音冰冷如铁,“规则之所以是规则,就是因为不可更改。难道你在战场上还会有谁给你多一次的机会?生死一念,便是将士!” 宁绾云的心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孔惟道,嘴唇颤动几下,哽咽地踹了孔惟道一拳,骂道:“你这个蠢货!你干嘛将那箭射出去啊?” 孔惟道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冲动,但事已至此,他心中纵然失落,却不愿在宁绾云面前露出来,只怕叫她更伤心,只能笑笑道:“你少了个强劲对手,下午的比试可不能输啊!” “呸!”宁绾云笑骂道,“自吹自擂,你算什么强劲对手?卫煜他们认了么?” 孟卫陶三家公子见状也不由得叹了口气,钟铭之却忍不住高声道:“喂!陆离,这又不是战场,这么认真干嘛?” 宁绾云的心又是一惊,这冰冷的声音,便是那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太尉永定侯么?她还惊疑着,高台上那冷如铁的声音又道:“都愣着干什么?传令兵已鸣金,还不领牌?” 手持弓箭的几人对望一眼,只好走到最后一个位置将代表顺序的木牌给领了。宁绾云脸上泪痕未干,一边擦着一边要去拿第一的牌子,不料却被人按住了。 “宁姑娘,你是第二。” 宁绾云一呆,立刻转头望向孔惟道。 那传令官的声音也便响起:“长垛一场在于测试膂力与箭法,你与孔惟道同时射箭,孔惟道的箭却先一步将苍鹰射死并且钉死在木桩上,足见孔惟道膂力更强、箭法更准,因此吾等合议之后决定,孔惟道为长垛第一人。这第一的木牌,应属孔惟道。” 这一下大出众人所料,孔惟道更是又惊又喜,孟卫陶三人已走过来拿住自己的木牌,对孔惟道抱拳道:“孔校尉,恭喜!” 宁绾云更是欢喜,她将第二的木牌拿了,随后一掌拍在告示栏上,将第一的木牌震到孔惟道怀里,叉着腰说:“等着,姑奶奶下午必定打得你满地找牙!你若是再让我,我便与你绝交了!” 孔惟道讷讷地看着她,不知何故嘴角的笑就是忍不住。他想说些什么,但部官员过来要统计他们手中的木牌点数了,孔惟道只好忍下涌到喉头的话,先将木牌给了官员。一转身还想叫住宁绾云,不料一道声音更快。 “宁姑娘。” 宁绾云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红色大袖衫梳着高髻的女子站在旁边,身后跟了两个丫鬟,她登时喜上眉梢,跑过去握住女子的手开心地叫道:“宁姐姐!你怎会在此?” 谢凝淡淡看了一眼宁绾云背后那群目瞪口呆的男子,无声威胁着,又对宁绾云温柔地笑了,道:“我随嫡母来看武举的比试。” “真的呀?宁姐姐,你好厉害,你说我们会再见到就真的再见到了!”宁绾云欢喜又期待地问道:“姐姐,你看到我方才的比试了么?我有无给你丢脸?” “没有,你的表现甚佳,我看着很是满意。”谢凝按住她的肩膀,笑道:“看到你脸上的伤,我也十分心疼,先别跳了,上药吧。” “嗯!”宁绾云由着谢凝身边的人给她擦了脸上了药,果然不动了,只是嘴巴不肯闲下来,问道:“宁姐姐,我一定能当武状元的!你下午还会来看么?” “会呀,所以你可得更努力才行。”谢凝笑得意味深长,“我一直看着呢。” 宁绾云眨了眨眼睛,觉得这话里似乎有别的意思,张口想问,谢凝却道:“我不能久留,云儿,你不可急躁,当更沉稳以对。还有,孔校尉,你也需更努力。” 孔惟道正垂首听训,不料忽然被点名,吓得差点跪下了。谁知一抬头却看到了宁绾云愤怒又吃惊的表情,登时脑袋一顿,想什么也不知道了。 谢凝将一切都收在眼底,笑道:“行了,结果快出来了,你们都去看看吧,我不能久留。” “嗯!”宁绾云挥手道,“宁姐姐,下午也要去崇安门看我比武哦!一定哦!” 谢凝背对着她挥了挥手,带着丫鬟们走了。 宁绾云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回身,谁知道一回头就被吓了一跳。“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 “你……”钟铭之的表情可谓惨不忍睹,“你刚刚叫她什么?” “宁姐姐啊!”宁绾云奇怪地问道,“怎么了?你们都认识她?她到底是谁?” 钟铭之的表情更加奇怪了:“你不知道她是谁还叫人……叫人姐姐?” “我们在街上认识的,她比我年长,又比我漂亮聪明,不叫姐姐叫什么?”宁绾云欢欢喜喜地说,“等我当上金吾将军了,我一定带着宁姐姐骑马满京城跑,嘿嘿嘿!” 她一边幻想着那时的情景,一边跳着去看点数的统计,留下一地表情各个不同的男人。 “这到底……”钟铭之一巴掌捂住了脸,哀叫着:“咱们这位陛下可真是太喜欢给人惊喜了!好好地她为何不勾搭个美少年,偏偏去骗这种傻丫头?现在好了,一看就是芳心暗许还不自知呢!陛下,作孽啊!” 卫煜也是一脸无奈地拍着他的肩膀,叹气道:“我们三个才叫惨好么?行了,去看结果吧。” 四人勾肩搭背、唉声叹气地走了,谁也没有留意到孔惟道那苍白的脸——女帝她……看上了宁绾云? 宁绾云对一切毫无知觉,甚至没有看到身边的男子神色不对,她拿到了上午的最终成绩,皱着眉嘀咕道:“怎么才第三……” “你就知足吧!”钟铭之看着成绩道,“对我和卫煜说才第三?” 宁绾云一愣,轻声问道:“你和卫公子……” “没能进殿试。”卫煜倒是很洒脱,“傻丫头,替我们俩也加油了!” 宁绾云也笑了,挥了挥拳头说:“我的目标可是金吾将军呢!” 与此同时,谢凝也接到了最终的成绩,是宁绾云、孔惟道、陶允岚、孟季衡四人进入了最终的殿试。为此,谢凝还特意问了太后什么意见,结果兰桡回来说:“陛下,长乐宫的人说,太后忧愁得很,中午只喝了一碗碧粳粥就安歇了。” 琼叶这时候也终于想起来了,“陛下,这……这孟卫陶三家,难道是……是镇国、定国、辅国三位将军的后人?不是说犯官之后不许参加武举么?” “可这三位将军并非犯罪被贬谪,而是先帝直接撤消了三大将军之职,造成三位将军无官职而已。”兰桡将茶点放在桌上,眉头皱起,“陛下,太后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谢凝倒是不担忧:“且看下午的比赛就好。” 正月十四下午,崇安门,万众瞩目的武状元之比开始了。比试是先抽签决定两场,最后胜出者争夺状元,败落者争夺探花。抽签之后,孔惟道对陶允岚用,宁绾云对孟季衡,恰好是银枪对银枪,长剑对长剑。 谢凝没话找话地问道:“依诸位爱卿看,谁会赢呢?” 陆离的回答意味深长:“自然是陛下希望谁赢,谁就赢了。” “——”一声锣响,比试开始,台上瞬间刀光剑影,惹得台下的百姓纷纷叫好。两场下来,竟然是孔惟道与宁绾云胜出。 谢凝轻笑道:“还真是承太尉吉言了,太尉不如说说看,这状元是谁呢?” “自然会如陛下所愿。”陆离依旧是这句话。 而台下先比的却不是状元,而是先角逐探花。孟季衡与陶允岚从小一起长大,两人相互过招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最终以陶允岚险胜,夺得武探花的头衔。那之后,武状元之比便开始了。 “来吧。”宁绾云将剑鞘扔在台下观战的钟铭之怀里,随手挽了个剑花,摆了个起手式,挑眉道:“我可是要夺得武状元给宁姐姐看的!” “抱歉,这次不会让你了。”孔惟道也一抖银枪,凝重道:“我也答应了一个人,必须要为她取的金吾将军之位!” 宁绾云闻言一愣,心中竟然有些不是滋味,随即一声娇喝,率先出招。台上登时舞出两团银光,招式精妙至极,两人足足打了一个时辰,最终孔惟道大喝一声挑飞了宁绾云手中长剑,银枪头指着宁绾云的胸口停在半尺之外,道:“承让!” 台下登时爆出一阵欢呼,百姓们都纷纷鼓掌起来。 “一寸长一寸强,何况孔惟道的实战经验比宁绾云强太多了。”兵部侍郎万翰泽评价道,站起来大声宣布:“本次武举最终结果为——孔惟道武状元,宁绾云武榜眼,陶允岚武探花!请三位登上丹凤阁,拜见吾皇,接受册封!” “你们俩。”陶允岚高声道,“走了!” 孔惟道与宁绾云对望一眼,各自将兵器放下,一同穿过崇安门,登上了丹凤阁。虽然输给孔惟道叫人有些失落,但一步步登上朱红的丹凤阁,宁绾云的心情还是很激动的,一想到就要见到传说中至高无上的女帝,她就紧张得手心出汗。上了丹凤阁,只见两旁坐着许多穿着官服的人。一股威严之意自然而然地袭上心头,三人皆不敢抬头,走进去便跪了下去,拜道: “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便听见一个声音温和道:“都平身吧。” 这声音……宁绾云瞬间抬头,呆在了原地。 第83章 纳妃 谢凝笑盈盈地看着宁绾云,道:“宁爱卿,你神色如此,可是对比试结果不满么?” “不……不是的!”宁绾云这才回过神来,生吞下“宁姐姐原来是女帝”的事实,俯首道:“草民不敢!草民心服口服!” “既然是心服口服,那便不能自称‘草民’了。”谢凝笑道,“来人!” 九个宫女捧着官印、腰牌、甲胄依次走上来,在御前站定。 “探花陶允岚,文韬武略,授从四品左骁卫中郎将,统一万左骁卫,行巡护皇城之职。” 为首三个宫女走来,陶允岚跪地,双手接过官印、腰牌、甲胄,恭声道:“末将必定尽忠竭力,拱护皇权!” “榜眼宁绾云,机敏矫捷,授从四品左监门卫中郎将,统五千左监门卫,行守门护城之职。” 宁绾云虽心有不甘,但依旧开心地跪下,双手接过官印等物,高声道:“末将领旨谢恩,必定尽忠竭力,护卫吾皇!” “宁爱卿。”谢凝温和道,“你乃是本朝第一位女将,一如朕是本朝第一位女帝一般,当更严于律己,万万不可懈怠,你可知道?” 宁绾云眼眶泛红,大声道:“是!末将必定不会辜负吾皇一番期待!” 谢凝点头,又道:“状元孔惟道。” 孔惟道上前跪下,俯首道:“末将在。” “金吾校尉孔惟道,于国库银两被盗一案中看守国库有功,在宁秋霖谋逆一案中为朕潜伏追查,于今更骁勇果毅,夺得武状元,不负朕望。现擢升孔惟道为正四品金吾将军,赐内府库藏剑‘玉龙’,望卿不改忠心、不滞于今,以手中剑、麾下士,铲除宵小,护卫京城安宁!” 玉龙……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孔惟道闻言不禁心头热血沸腾,抱拳高声道:“末将必定以手中剑、麾下士护卫陛下,保京城安宁!” 谢凝点头微笑道:“甚好。” 最后三个宫女将金吾将印、金吾甲胄、玉龙剑、金吾令牌都交给了孔惟道,孔惟道捧着托盘磕了个头,这才谢恩站起。 谢凝再笑道:“今日果真是国之喜事,朕今晚赐宴紫宸殿,庆贺本朝喜获三员大将!” “女帝。”一直默不作声的太后忽然道,“若说三员大将,女帝可还记得镇国、定国、辅国三位大将军么?” 谢凝与陆离对望一眼,问道:“朕自然记得,不知太后有何旨意?” 太后笑道:“哀家怎敢对女帝下旨呢?只是看着定国、辅国两位大将军之后落选,心中未免可惜了。” 谢凝闻弦歌而知雅意,“那么依照太后的意思,当如何呢?” 太后道:“以哀家的妇人之见,不如女帝都将之收为紫宸卫吧!” 陆离登时剑眉一挑,将孟季衡和卫煜这两个小美男放在谢凝身边当紫宸卫?紫宸卫可是住在紫宸殿、紧急情况下可直接闯入女帝寝宫的侍卫!就算这两个小子能对谢凝忠心耿耿,但是让两个美少年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谢凝?这事他决不答应! “太后。”陆离当即站起道。“陛下身为女帝,紫宸卫作为贴身护卫,恐怕不宜有男子!” “太尉说的是哪里话?”太后不愉道,“自古帝王皆是三宫六院、嫔妃成群,如今陛下处境特殊,三宫六院哀家是等闲不敢纳的,但收两个男子做护卫又有何不可?若是能博得女帝宠幸,纳入后宫为妃也未尝不可。孟卫两个儿郎出身名门,又武艺超群,若能纳入后宫为妃,自然能更保女帝安危!这朝政是大事,难道皇家开枝散叶之事便不大事了吗?如今皇族子嗣凋零,哀家看这事要紧得很!” 这话说得实在荒唐——好好地名门虎将之后,竟然充入后宫为妃?又仿佛在情理之中——既然女子为帝,那么后宫自然是男子了,不正是名门世家之后才有资格入宫为妃么? 宁绾云与孔惟道两人定力不够,直接瞪大了眼看着旁边站着的陶允岚。陶允岚双手捧着托盘站着,脸上满是尴尬与无奈,只能一叹了之。 满朝文武都不知如何接话了,陆离直接就瞪了龙椅上的某人一眼:看你,闹出事了吧? 若非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谢凝真想躲开这个目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事确实是她也始料未及的。 自太后提起要武举之事,谢凝便以为谁通过太后之手要染指京城防卫权,于是满世界找亲信,好容易才将宁绾云与孔惟道收在手下。她处处维护着孔惟道与宁绾云,上午的比试里,她最先下旨要给孔惟道长垛项第一,又亲自关照宁绾云,无非就是做给满朝文武看,告诉他们这武状元的人选女帝心中已经定下了,任何人也别想染指。 然而没想到的是,太后想的根本不是染指军权,而是想着要给她纳妃!或许太后一开始没想直接纳妃,而是先叫武举人们在她身边当个侍卫就好了,等着日久看人心。而但谢凝除夕夜逛青楼以及对宁绾云的留心照顾,忽然叫让太后担心她是否心仪女子,故而当着群臣的面就说出了“纳妃”之语。 我错了。谢凝老老实实地给陆离服了个软,用恳求的眼神不断地暗示着:朕着实没想到太后心中没有朝政只有皇家血脉与后宫那套,想到的竟然是让朕纳男妃。太尉快出言相救,朕着实不想江山没坐稳便被逼着生孩子啊! 也就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露出这么乖的眼神了,此事若是女帝直接拒绝恐怕叫太后与女帝生嫌隙,这坏人少不得害得他来。陆离心中叹了口气,再次抱拳行礼,道:“太后,恕臣直言,如今正值国丧,此时议论后宫纳妃之事,恐有不妥。” “是呀。”谢凝一看太后脸色不好了,赶紧道:“太后有心,朕甚为感动,但朕的紫宸卫只能是女子……” 太后的脸色更加不虞,叹了口气道:“女帝心中自有打算,是哀家老糊涂了,多事了。” 谢凝听着不禁头皮发炸,从永定侯府出来的人,谁不知道有个安安静静的后宅何等重要?当年若不是冯氏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区区寸光鼠目、带着一群无知妇人闹腾,陆离又何必与人斗得那般艰难,连她的孩子都被陆震害死腹中?谢凝深知后宫妇人与后宅妇人一样,眼里心里只想着争分位、恩宠、血脉,若是不顺着她们的意思去做,必定要缠个没完没了了。 可要怎么顺着她们的意思呢?谢凝皱眉看着陆离,陆离皱着眉,最后不情不愿地暗示着:翊卫。 谢凝登时明白了,声音越发地温柔了,“太后何必叹气呢?太后待朕如亲生才会出此言,朕心中都清楚的。这样吧,太后,朕将孟卫两家公子都收为武将,再选朝中正四品以上男丁若干,组建翊卫,太后看如何?唔……这孟卫两家公子么,就为左右翊卫中郎将,也赐从四品武将出身,如何?” “翊卫?”太后皱眉。 兰桡一看赶紧笑着解释道:“回太后的话,这翊卫与千牛卫一样,都是陛下身边的亲卫,按照惯例,翊卫是只选朝中为官者子弟,根据门荫补的。” 太后想了想,确实有这个规矩。 十六卫分为羽林卫、金吾卫、骁卫、武卫、监门卫、千牛卫、威卫、翊卫。其中羽林卫守卫宫城,骁卫护卫皇城,金吾卫巡检京城,监门卫负责驻守三重九门一共二十七道门。威卫驻守三重城墙,武卫统帅禁苑禁旅,千牛卫为带刀近身护卫,而翊卫则专选贵族子弟,与千牛卫一同并称亲卫,扈从保护帝王安全。 翊卫一直是门荫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是到了裕安帝期间不知怎么的就不再组建翊卫了,反而新建了紫宸卫,害得太后差点忘了还有翊卫这回事。 想到翊卫也是皇帝贴身亲卫,更指定了必须是世家贵族出身,家世更加清白,更是后妃的上佳人选,太后不禁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听女帝的,入选翊卫吧。” 谢凝不禁苦笑,这是谁听谁的?她不易察觉地喘了口气,道:“那就这么决定了,梧昭。” 兵部尚书万翰泽也是尴尬不已,谁也没料到武举的最后差点变成给女帝选妃,忙走出来道:“陛下。” “你你你……你此事由你负责,辛浩,你身为卫府将军,从旁协助。朝中正四品以上若有子弟愿从军者,都到兵部报名去,全都归入翊卫之中。孟卫两家公子为翊卫左右中郎将,其余校尉等军官,依照入选者出身排列,依次担当。”谢凝的语气随意得很,仿佛这果真是个过家家的玩意儿,“今天就到此处吧,晚上赐宴武举一甲三士,摆驾回宫!” 她急匆匆地回了宫,刚进紫宸殿就对兰桡说:“你……兰桡,你在太后身边伺候了许久,想必清楚长乐宫哪个脑子清醒点,快去叮嘱两句,要她在太后面前多多进言,今天之事可千万别发生了!” 这好好地武举,搞得跟比武招亲一样,还要她一并娶了!这叫什么事!如今她都快四面楚歌了,后宫能别给她添乱么? “是。”兰桡想了一下人选,赶紧去交代了。 太后回到宫里也是越想心中越是惴惴,喃喃道:“难道哀家真的做错了?” 一直为太后打理饮食的老宫女如律笑道:“太后万勿烦忧,依婢子看,陛下对太后甚为敬重,绝不会生气的。” “可女帝方才的样子……”太后回想起来,又是叹了口气。 如律又道:“太后,您的用心与关心,陛下都是知道的,否则今日又何必组建翊卫呢?只是婢子想,这时机恐怕不对。” 太后喝茶的动作一顿,皱眉道:“先帝驾崩到现在也快三个月了,按照祖制,帝王是可以纳妃的。” “太后,非是孝道,而是国事。”如律一边为太后捏着肩膀,一边道:“太后,您想想后宫那些孕育过孩子的先帝妃子们。从怀孕到小孩儿离开身边,哪个不要花上两三年?如今陛下……哪里能有两三年的空闲专心生子呢?” 太后闻言不禁一震,点头道:“确实如此,哀家没想到这点。” 她说着叹了口气,“怪道从前总说后宫不得干政,这前朝之事,后宫确实不懂,幸而此次未造成大错,以后却是不能了。” 第84章 削减 按理说既然被宁绾云发现了身份,谢凝应该去跟她谈一谈,好好地拉拢人心,但谢凝却只是在武举的庆祝宴会上随便说了几句,随后就埋头在新一年的计划里了。年前各部署就将次年的财政计划,或该称为要钱折子给递上来了,谢凝花了大半个月将折子仔细看完,心里有个数之后,便开始与朝臣商讨。 说是商讨,无非就是吵架。为了防止大臣们有辱斯文,正月十六一上朝,谢凝刚在龙椅上坐下就说:“各部署上奏的请款折子朕都看过了,也叫人算了,总共要花费四千一百万两白银。孙墨释。” “回陛下,臣在。”户部仓司员外郎孙墨释恭敬地出列。 谢凝问道:“孙爱卿,你且说说,如今国库里还有多少银子?” 孙墨释早就被宋明璋与段昀点过,但外表依旧是那副老老实实的书生样,禀告道:“回陛下,微臣才跟度支司宋大人交接,如今今年国库应剩金银总共六千三百一十五万两。” “那就是足够啦?还能剩两千多万两呢!”谢凝点头,“既然如此,都批了吧。” “陛下。”宋明璋站出来道,“今年还需发放各级官员俸禄、养廉银、冬夏物资,需耗费八百万两。” 谢凝的表情还是很轻松:“那也还剩一千万两呢。” “回陛下。”宋明璋又道,“皇室开支还需一千五百万两。” 谢凝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皇室开支怎会如此多?” 负责皇室建造的将作监丞忙出列道:“回陛下,皇宫乃是前朝遗留,经过战乱,许多地方年久失修,每年修缮要花费四五百万两银子。宫中如今宫人众多,先帝又才入山陵,陵墓后期的建造也需花费四五百万两银子。宋大人说皇室开始需一千五百万两,但依照臣这么算,没有两千万两银子是下不来的,光是长乐宫一年就要花费四五百万两银子呢。” 谢凝闻言只是惊愕:“怎么还有这么多用钱的地方?为何年前不上奏?” 百官只是有苦说不出,最后还是陆离站出来道:“陛下,百官所奏乃是各部署名下支出,宗室、俸禄与皇宫支出,不在百官所奏之内。” “这……这可如何是好?朕还以为国库里的银子够呢!”谢凝头疼道,“容朕想想……这朝政支出是不能少的,诸位爱卿所奏都有理,朕看不如削减后宫支出吧,朕下朝就同太后商量去。行了,还有什么事没有?没的话退朝,朕去太后那里了。” 百官闻言都惊讶,历来只听说皇帝削减朝政支出,不肯少后宫的,现在好了,女帝开口就是削减后宫,这叫准备了一早上要同女帝吵架要银子的官员们都愣住了。一个没注意,女帝便走了,只好跪拜退朝。 谢凝说到做到,下了朝,朝服都不换,直接就去了长乐宫。太后正在院子里散步呢,见了她这样子不禁吃惊:“女帝,发生何事?为何如此着急?” “哦,没什么。”谢凝道,“朕就是来同太后商量一下,如今这皇宫之中只剩朕与太后,国库吃紧,朕想除了长乐宫与紫宸殿,其他各处该削减的支出,该送出宫的宫女太监,都遣送了,太后以为如何?” 经过昨日武举之事,太后已经打定主意一个字也不参与朝廷之事,闻言便说:“这天下都是女帝的,何况区区后宫?女帝如何想便如何做,哀家是绝无二言的。” “如此甚好。”谢凝笑道,“这件事便交给禄升与兰桡两人了,太后,您身边这位桂棹女官若是有什么话,直接对兰桡说便可,朕是没心思管后宫了。” 说着又同太后用了点心,才回到紫宸殿。 “陛下?”兰桡等着旨意。 谢凝的旨意却简单得很:“护卫的不用削减,其他守着宫殿发呆的人,不管是谁,该送去哪里就去哪里,一文钱也别想朕出!” 兰桡看着她这副守财奴的样子,不禁抿嘴笑了,行礼道:“是。” 然后转身就将内廷一省六尚的主事给叫来了。 大梁朝的后宫仿照朝廷的样子,建殿中省主管太监,建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工六尚主管宫女。殿中省下设六局,六尚之下还有二十四司。兰桡原本就在尚宫局司簿司呆了数年,对后宫之事甚为清楚,一天时间便将后宫的名单给统计出来了,好大一口箱子抬过来,还有一份总结的名单折子。 交上来议事时,谢凝还破天荒地将禄升也叫来了。 “陛下,如今后宫有太监三千一百五十人,宫女一万两千零三十人。先帝本有后妃一百四十人,因膝下都无儿女,如今都到景山给先帝守陵去了,每位嫔妃带了十到二十人不等的宫人。” 谢凝听着就笑了:“朕就知道,后宫养了最多废人,难怪钱都不见了。兰桡,你说说想法。” “是。”兰桡行礼,看了她一眼,道:“婢子还望陛下明示,陛下想在后宫留多少人呢?” “越精简越好。”谢凝玩着手腕上的银镯,沉思道:“长乐宫的人是断断不能少的,紫宸殿的人你看着精简,其余各处宫殿不必留人。帝陵那边,太妃们是去守陵还是去享福的?” “是。”兰桡行礼,“那么依婢子看来,若要解决此事,恐怕要花费百万两银子。” 琼叶不禁叫起来:“怎么还要花费银子呀?陛下都穷了!” 兰桡微微一笑,道:“依婢子拙见,陛下不如先发个诏令,宫人中若有意出宫者,发遣送银百两,此举必定有不少人愿意离开。等第一批离宫之后,再发布第二条诏令,令多余的宫人到禁苑、皇庄各处服役,若有不愿前往者,亦可离开,但遣送银只给五十两。余下的全部放入荒废已久的禁苑,行耕种渔牧之事,帝陵那边的宫人也是如此。依照先帝时分位,妃位留三人,嫔位留两人,才人以下,不留宫人。” “准奏。”谢凝道,“朕相信你,你自己看着办。”她说着又补充道:“你们三人如今是朕在宫中最信任的人,更是宫人中品阶最高者,为官之道,在忠心,在用人,懂朕的意思么?” 兰桡等三人登时心中一惊,跪下行礼道:“奴婢谨遵陛下教诲。” 谢凝满意地点头,将后宫之事果断交给兰桡主持,第二天上朝只宣布要削减后宫支出,但是要先从国库提一百万两银子。 百官散朝之后都是苦笑。“女帝嘴上说削减后宫支出,一开口却是要百万两银子,唉……” “大人。”一位官员小声地请示着丞相。 高崇祎玩味地笑了,“女帝怕是要整顿朝纲了。” 只是先从自己的地盘上开始抓,这还是头一回见到,且静观其变。 谢凝回到紫宸殿就下了道旨意,将兰桡封为紫宸令史,官阶提到从三品,成为整个后宫里品阶最高的宫人,所传命令为紫宸署令。琼叶为紫宸殿掌事女官,与殿中省监也就是太监总管的禄升一样,都是正四品。 兰桡成为紫宸令史之后的第一件事就传下紫宸署令,宫人中愿意离宫的发纹银百两,遣返原籍。第一道令下时只有约莫一千人愿意离开。接着兰桡便发了第二道紫宸署令,定下留在宫中人员名单,其余的原则上全部遣送到禁苑皇庄,从事耕作渔牧之事。宫人中若有不愿前往者,可领纹银五十离宫。这一道紫宸署令之后,走了近五千宫人。 不过五天的功夫,宫里少了六千人,光是遣送银就花了三十五万两。为防宫女乱逃,朝廷还给驿站拨了五十万两银子,将以车舟将宫人送回原籍,让各道州县清点验证。 “兰桡,一百万两银子如今只剩下区区十五万两了。”琼叶小声问道,“你要怎么办啊?还有九千多人呢!” 兰桡却不着急,她将禁苑、皇庄各处的掌事都叫来了解完情况之后,只在宫中留下千人,其余的八千多人都赶到各处去了。十五万两中只花了万余两准备车马等物,将人都送到庄子上去。 “各处将自己新一年的庄子计划都交上来,我看了合格了,给拨钱,年底验收,若不能达到年初计划里的要求,全部罚俸禄。” 至于剩下的千余人,兰桡与长乐宫掌事女官桂棹、殿中省监禄升、紫宸殿掌事女官琼叶一同,将人员分成三个系统。殿中省六局服侍女帝,后宫六尚负责太后,掖庭六司负责宫人。至于洒扫、守门、值夜、随侍等事,自不必一一细说,全都安排妥当了。 “若是保持这个规模不变,后宫一年的支出不会超过百万两。”兰桡禀告道,“而皇庄各处的收成,绝对能支撑后宫,陛下放心。” 谢凝对她的表现非常满意,第二天就将后宫的整改给扔给朝中大臣了,微笑道:“如此,钱够了吧?各部署的请款折子都批了。” 群臣面面相觑,着实不懂女帝究竟想做什么。哪一年年初制定国库支出时不要吵个天翻地覆?皇帝不肯少了自己的用度,群臣们想为自己部门捞油水,各地想多占财政,每一个势力都想多咬一口其他势力的肉。这皇帝主动削减后宫支出,一个字不反驳便将群臣的请款奏折给批了的事,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难道……群臣不由得惴惴不安,女帝想做什么大事? 仿佛是猜透了群臣们的想法,谢凝一手撑在龙头扶手上,笑吟吟地说:“朕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京城的范围呢,听说江南春好,风光如画,朕想去江南一趟。” 第85章 出巡 谢凝要去江南这件事只与宋明璋说过,连陆离都只是猜出个大概,一言既出,满堂皆惊。孙墨释最单纯,脱口而出道:“陛下,国库没钱!” “朕知道。”谢凝笑道,“朕只是要微服私访,去江南散散心而已,不用大张旗鼓。多则千两,少则百两,朕自己内府库还出得起。” 也就是说不用国库的钱,谁也别想用钱不够阻止她。 “陛下。”这下身为言官之首的御史江自流也不得不站出来了。“若非私访,只恐国库空虚,若是私访,恐怕不安全,望陛下三思。” “朕都想过了,安全不是问题,太后不是让朕组建了个翊卫么?朕带着紫宸卫、翊卫,再者,太尉也一起去呢。”谢凝望着陆离笑吟吟的,好像两人早就商量好了一样。“是吧,太尉?” 满朝文武都投来了“太尉你怂恿陛下前往江南安的是什么心”的目光,陆离面不改色地生受了,拱手道:“臣自当护卫陛下周全,绝无二话。” 江自流还是不同意:“陛下,江南路远,来去至少一月,陛下不在朝中,若有要事……” “从前先帝病重,朝政不也交给御史与丞相么?”谢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口就堵了回去。“此次也一样,朕来去最多三个月,无论什么军国大事,六部商议,丞相与御史两道官印下角抉择。江爱卿,朕对你与丞相甚为信任,难道你们俩要辜负朕的信任么?难道堂堂御史与丞相,连个朝政大事都不能决定么?那朝廷养这么许多官员来做什么?” 江自流被堵得哑口无言,眼见宋明璋也一语不发,只好铁青着脸道:“是,臣谨记陛下教训。” “那就行了!”谢凝笑道,“今日正月二十一,朕决定二月初一就出发,诸位爱卿,散朝吧!” 然后退朝之后就去长乐宫禀告了这事。 “女帝要下江南?”太后吃惊,“那将夏侯淳带上!” “不,太后,朕不能带夏侯淳。”谢凝摇头道,“夏侯淳要护卫宫城与太后。” 太后张口还要说什么,谢凝却比她更快地说道:“太后,朕不在京城的日子里,若是有人拿着紫宸令来,无论何事,太后都要答应他,可以么?” “哀家知道了。”太后神色凝重地点头,“女帝这是虚则实之,哀家会守住这皇宫,等女帝回来的。” 谢凝一笑,又叮嘱了长乐宫的女官们几句,才命人将便服找来,换上了叫来雪豹,一边往外边走,一边吩咐道:“夏侯淳,你随朕来。” 夏侯淳是个极其沉默寡言之人,一人肩负皇宫的安危,统领羽林卫,闻言便步行跟上,此刻也忍不住说:“陛下,当真不带末将去江南么?” “朕也想带,可惜不能。”谢凝叹了口气,郑重地说,“夏侯卿,朕要你答应,无论如何要保护好孙墨释、段昀还有宋明璋,你能答应么?” 夏侯淳当即就跪下了,抱拳道:“末将愿立军令状,三位大人若有任何闪失,陛下唯末将是问。” “很好。”谢凝点头,拍了一下雪豹的头,一路出宫去了,在承天门才换了马车,一路马不停蹄地朝京城的南门。明德门上,监门卫正在检查来往的人群,见一辆马车驶过来便叫道:“哎!站住!” 赶车的小太监名叫云飞,闻言将马车停住了,叫道:“好大的胆子,你们中郎将是谁?叫她下来!” “嘿,好生嚣张!”监门卫在京城也不敢随便得罪人,闻言便大声叫道:“傻丫头,有人点名要你呢!” “什么叫点名要我?说得跟青楼点姑娘一样!臭王勇,伤好了就忘了老子打你的痛了吧?要不要今晚再切磋切磋?”娇嫩又清亮的声音传来,一个身穿甲胄的高挑女子从城门上三两下跃下,问道:“谁找本将呢?” 她落地便看见了马车,登时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叫道:“宁姐姐!” 才开口便发觉不对,立刻就要跪下,琼叶却已经将车帘撩起,笑道:“宁中郎将,我家小姐请你吃酒呢,是否得闲?” 宁绾云知道这是不能露出身份的意思,便兴奋道:“得闲!得闲!我正要下值呢,昨晚在城墙上呆了一晚上了!” 琼叶笑着让出位置,示意她上马车,宁绾云便一跃上了去,马车里甚是宽敞,谢凝正坐着呢。宁绾云见状便要拜,谢凝却将她扶住了,笑道:“这样见外,莫不是生我的气了?怪我这么久没来看你?” “绾云不敢!”宁绾云急忙道,“陛下……” “在外边还是叫我一声姐姐吧。”谢凝笑道,“你是朝中唯一的女将,朕与你亲密些,不会有人议论的。” 宁绾云的眼眶一热,心中感动不已,却不敢真的叫姐姐,只道:“小姐,云儿无论如何不会生你的气的,你待云儿的好,孔惟道都同云儿说了。” “哦?”谢凝笑问道,“他都说什么了?” 宁绾云道:“孔惟道说,您对云儿并非不闻不问,只是云儿要统领监门卫,便要以自己的力量叫士兵们心服口服,不能靠一纸皇命。您对云儿是在意的,因为那天您给云儿的甲胄,都是特制的,与云儿的身形一模一样,这就是您对云儿的关心,云儿都记在心里的!” 谢凝微微一笑,问道:“那么,云儿可将监门卫的人都收服了?” 宁绾云裂开嘴一笑,“都收服了!孔惟道说了许多方法,云儿想来想去用了最直接的,去军营同他们打了几架,将他们的领头都打趴下了,他们就都服了。小姐,你别看他们现在叫我傻丫头,实际上可听我的话了!” “嗯,甚好。”谢凝微笑道,“等哪天你立功了,朕也奖赏你神兵,你不必羡慕孔惟道。” 宁绾云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确实对孔惟道拿到了御赐的玉龙剑眼红得很。 说话间马车便停了下来,琼叶笑道:“陛下,天香楼到了。” 谢凝下车去,进入早就准备好的包间里,宁绾云进去一看,孔惟道与陶允岚都在,还有三个不认识的男子。见了谢凝,五个男子都站了起来。谢凝道:“都坐下吧。” 宁绾云挨着陶允岚与孔惟道坐下,小声问道:“那都是谁?我怎么好像见过?” 孔惟道轻声道:“左边起,镇南王世子段昀,户部仓司员外郎孙墨释,就是孙包子,还有年长那位是户部度支司员外郎宋明璋宋大人。” 宁绾云不住地点头,悄悄地记下来。 谢凝让琼叶准备上菜,道:“今日席间没有君臣,宋先生是长辈,咱们都是朋友,你们不必太拘束。我私底下是没什么架子的,这点表哥最清楚,对吧?” 段昀一笑,问道:“妹子将咱么都聚在一起,可是为了江南一行?” 宁绾云与孔惟道都是一惊,谢凝便点头,唤道:“兰桡。” 兰桡捧着一个盒子走来,将六枚令牌一一放在众人面前,宁绾云低头一看,那上边竟然写着“令出紫宸”四字,赫然是传说中的紫宸令! “十枚紫宸令,代表我最信任的十个人,之前青瓷有一枚,后来我给了兰桡一枚,现在你们每人一枚。危急之时,这令牌能代表我亲临,你们都收好了,可千万别弄丢了。”谢你个端着茶悠悠道,仿佛给的是一块糖糕。“我要去江南查赋税之事,京城的事务已经交给御提防地方夜晚各种行动,监门卫记住了,千万守住了门知道了么?” 宁绾云等人一惊,忙站起抱拳道:“是!” “好了,都坐下吧。”谢凝摆了摆手,“这天香楼的菜是十分可口的,我很喜欢,今日大家敬我几杯酒,就当是为我践行,祝我一切顺利吧。” 宁绾云等人果然听话地敬酒,虽然孔惟道几人具有拘谨,但段昀与宋明璋却已习惯谢凝私下的和气,相谈甚欢。谢凝一个没注意就喝得多了点,只觉得脸上发烫,便不愿坐车,自己慢慢地走着。 此时已临近黄昏,春日犹寒,街上的人还少。谢凝走得自在,正走上朱雀大道时,忽然一队人马从远处疾驰而来。谢凝见了便避过,不想一个妇人从旁边的巷子里走出来,一个没留意便要撞上马蹄。 “小心!”谢凝抓着那妇人的手用力一扯,妇人惊呼一声,摔到谢凝怀里。谢凝也体弱,吃不住她的重量,两人一起倒在墙上。 “啊!”妇人被扭伤了脚,一下子就蹲下了,捂着脚踝泪眼朦胧的。 “小……小姐!”琼叶只吓得魂飞魄散,冲过来叫道,“您没事吧?” “没事。”谢凝摆手,弯腰扶起那妇人,关切地问道:“这位夫人,你伤着了么?” 妇人的丫鬟也赶紧过来,吓得脸色煞白,“夫人!” “似是扭伤了脚,不碍事。”那妇人皱眉,又感激地抬头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若非姑娘出手,我已葬身马蹄之下了。唉……这些富商子弟,未免太嚣张了!” 谢凝只当不懂,问道:“夫人家住何处?我有马车,先将夫人送到府上吧。” 那妇人也知道自己现在走不了,便点头说:“那就有劳了。” 琼叶与兰桡一起动手帮忙,扶着妇人上了马车,按照妇人的指点拐进一处小巷子,又扶着妇人进了门。却是个清幽的院子,风格高雅,那妇人一边叫来医婆接了骨,一边拉着谢凝的手不肯放,再三对谢凝表示感激。 “不知姑娘府上何处?来日我好了,必定亲自登门道谢。” 谢凝正想婉拒,忽然一个着急的声音传来:“夫人伤到哪里了?” 话音未落,一个男子便走了进来,谢凝一看就笑了,道:“御史大人。” 第86章 翊卫 周氏闻言便是一愣,转头望着江自流疑惑道:“相公?” 江自流却已经跪下,恭敬道:“叩见吾皇,拙荆蒙吾皇搭救,实在铭感三生。”说完还要拜下去。 “御史请起。”谢凝忙伸手扶住,“御史身为三公之一,何必行此大礼?” 周氏才知道眼前的秀雅女子竟是当朝女帝,忙挣扎着要下床拜见,谢凝却让琼叶拦住了她,微笑道:“朕对夫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夫人有伤在身,且好生养伤,等朕有空了,请夫人到宫里坐坐,说说家常。眼下天色已晚,江爱卿,送朕到大门如何?” 江自流拱手道:“臣遵旨。” 谢凝再对周氏笑了笑,走出了院子。一队小厮在前边远远地引路,琼叶兰桡在后边远处守着,江自流在身后一步之处。谢凝静静地走了片刻,忽然道:“江爱卿,你不愿朕为帝,是因为朕是女子么?” 江自流猜到她有话说,不料竟说得如此直白,他脸上也不禁有些不自在,毕竟眼前是个娇娇怯怯的姑娘家。他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回陛下,臣不是那等迂腐之人。” “可江爱卿始终不愿支持朕,若不是因朕是女子,那还能是什么呢?”谢凝慢悠悠地走着,“是因为太尉么?还是因为,江爱卿认为朕有朝一日终会大婚,届时便会让位给那个男人,随后江山易主、舆图换稿?所以江爱卿心里的君王仍然是那位流落民间、今年才十二岁的小十七?” 江自流到底是书生出身,学不来世家大族那些虚伪,沉默片刻后道:“陛下,臣只是担心,陛下一介女流,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年幼时无知,年少时为情所苦,所见所闻不过情爱二字。陛下连永定侯府的后宅都不能安定,何谈江山社稷?” 谢凝闻言不禁笑了,叹息道:“江爱卿说的还真是直白啊!难道江爱卿不怕朕龙颜大怒,将这御史府灭门么?若是朕这么做了,丞相可欢喜得很呢。” “陛下若是这么做了,江山也完了。”江自流神色淡淡,丝毫没有被吓住。“陛下,臣斗胆狂妄,自称一个‘肱股之臣’,还是当得起的。” 谢凝轻笑道:“江爱卿何止是肱股之臣?爱卿是栋梁啊,这些年若非爱卿苦苦支撑,这朝廷不知多少尸位素餐的官员呢。” 她说着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江自流,微笑道:“就为这份心,江爱卿,朕必定要守住这江山社稷的。” 江自流看着眼前的女子,只是回了一个字:“哦?” 谢凝道:“就凭朕继位以来的表现,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朕不是个闺阁妇人么?” “表现?”江自流反问道,“将刚平定下来的京城局势抛下,去江南游山玩水么?” “去江南不错,游山玩水么?这就未必了。” “陛下,臣知道您想去江南整治赋税之事,但巨蠹犹在,蛇鼠遍地,您就算将江南的赋税都整治干净了,最后依旧落入蛇鼠之手,不见国库有半点充盈。”江自流道,“您好不容易将京城的城防权拿下,不该在此时离开。” “爱卿说的朕都知道,但爱卿不觉得先将底下整治干净了,再回来把蛇鼠一锅端更好么?”谢凝笑吟吟地说,“京城离国库总比江南近一点。” 江自流万不料她打得竟然是这个主意,一时难以评定是好是坏,眼看着就走到大门口了,他眼神中似乎最后下了决定,将一物取出,双手奉上,道:“陛下前往江南,臣无以为践,拙荆自小信道,这玉佩受过多年香火,呈与陛下,望陛下一切顺利,早日归来。” 谢凝将玉佩收下,笑道:“那么,京城就交给江爱卿了,江爱卿可不要欺负朕的宋先生与表哥呀。” 语罢转身走出御史府大门,留下江自流的声音“恭送陛下”。 谢凝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嘴角含笑。她一直都知道,江自流身为御史,是朝中最不可能与皇室作对的人。因为世家有雄厚的渊源可以依靠,武将可以倚仗军队,但是科举出身的文官们如果不依附于世家与武将,就只能与皇室休戚与共。所以谢凝一直相信,江自流身为御史却一直不肯出面支持她,除了流落民间的十七皇子之外,就只有一个原因——她是女子,江自流担心她成婚后悔让位。 现在,她终于打消了江自流这个念头,获得了江自流支持的第一步,也就等于间接拉拢了天下书生。 莫说书生百无一用,民间喉舌,煽动民心的最终还是看书生啊! 金吾卫、监门卫、骁卫、度支司与仓司,现在有了个御史的间接支持,宫里的闲杂势力也全部清空了,她手中的力量终于稍见成色。继位将近三个月,谢凝终于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了。 结果次日一早下朝回来,谢凝忽然发现紫宸殿多了几个人,她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一身甲胄的孟季衡便走出来单膝跪地道:“末将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哦,是翊卫啊!谢凝一拍脑袋,才想起她还答应了带些贵族子弟在身边呢,忙换上笑脸道:“元礼平身,同甫呢?” 元礼是孟季衡的字,同甫则是卫煜的,谢凝为了表示亲近故意这么称呼。孟季衡便站起,恭敬道:“回陛下,末将与卫煜轮值。” “是么?”谢凝的眼珠子转了转,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翊卫们不禁笑了:“哎,真是各有各的好看,朕带你们去江南,不会发生看杀卫玠之事吧?” 因太后在武举上的那番话,整个京城都知道这翊卫是后宫备选队,所以选人时将武功先放在一边,第一位就是样貌品性,务必要好看。现在廊下站着的美少年们都知道自己是干什么来的,被谢凝不着痕迹地口头调1戏了一把,各个都红了脸,连孟季衡也神色赧然,低声道:“末将等自然以护卫陛下为第一要着。” “嗯,甚好甚好。”谢凝点头,袖着手在廊下走了几步,忽然笑道:“来人,摆驾马场!” 太液池东边有一处宫内的马场,里边养着好些温顺的马匹,都是给先帝嫔妃们骑的。谢凝到了马场便让人将此前段昀骑过的那匹汗血宝马牵了出来,琼叶等人还以为她要看翊卫们比赛骑马,谁知谢凝下了銮驾便点名。 “朕要去江南必须要学会骑马,元礼,那日你可是拿了骑术第一的人,过来教朕骑马。” 孟季衡登时给吓了一跳,跪地道:“陛下,末将不敢为帝王师!” “这算哪门子帝王师?”谢凝哭笑不得,但看着孟季衡那一脸耿直的神色,也只能作罢,喃喃道:“此事恐怕还得太尉出面才行。” 陆离正好在皇城里,他有禁宫驰马的权力,不多时就赶来了,对谢凝行礼之后便是一笑,问道:“臣听禄公公说,陛下要学臣教陛下骑术?” 谢凝看着他的神色便头疼,此前她叫陆离吃了许多哑巴亏,更时不时在他心上捅刀,现在逮到机会了,还不知他要怎么回报她呢!可这骑马是势在必行的,否则太容易遇到危险。 大局为重,谢凝只好点头道:“不错,还请太尉不吝教诲。” 陆离的目光绕着她上下游走了一圈,问道:“陛下,您穿这一身学骑马?” 交领的齐胸襦裙,外边还罩着大袖衫,手上还挽了披帛,头上的发簪摇摇欲坠,这一身上马车恐怕也要人扶,谈何骑马? 谢凝轻笑:“太尉,这你就教不了了?朕还不如找元礼呢,至少元礼听话。” 太尉与女帝之间的旧日恩怨整个天下都知道了,孟季衡侍立在侧,无辜地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只好什么都不说,当自己不存在。 “陛下,臣只是怕要求严苛,陛下要生气的。”陆离挑眉笑了,“既然陛下怀疑臣的本事,那臣只好证明给陛下看了。禄公公,将马牵过来!” 禄升赶紧将那匹最温顺的汗血宝马牵过来,轻声道:“陛下,这匹汗血宝马是最温顺的,绝不会伤您,您可千万放心。” “陛下,来吧。”陆离站在马匹旁淡淡道,“请上马。” 谢凝最头疼的便是上马,她不是没学过骑马,只是不够力气踩上马镫。她站在马匹前思索着,究竟要怎样才能一举翻身上马,正垂目沉思着,忽然一支马鞭轻轻地挑起了她的手。 “双手抓住马鞍。”陆离用马鞭将她的手撩到马鞍上,“左脚踏在马镫上,踩稳了,用力蹬,借力上马。” 谢凝照着他的话试了一次,也就原地蹦了蹦,根本没办法翻身上去。 “太尉!”孟季衡见状不由得道,“不如找块上马石吧!” “孟中郎将,我的面前,没有你说话的份。”陆离冷硬道,“难道危急之时,她也能随处找到上马石么?”说着又看着谢凝,道:“如今你可是女帝!” 他说话的神色十分淡漠,连语气也是疏离严肃的,一下子叫谢凝想起五年前他也是这样努力板着脸要她学骑马。只可惜那时她年纪更小,身体更弱,别说这样踩着马镫上马,就是踩着上马石,也是艰难。试了几次陆离便心疼了,便略过上马这一节,每每都将她抱上去,只教她策马。但她不知为何对马匹始终恐惧,越是良驹越是能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她一怕,马匹也受惊,怎么都不肯听她的话,好几次差点将她甩下来。 一来二去,她终究是没学成,回了房间还要委屈地哭。陆离只好抱着她安慰,再也没提过要她学骑马这事,往后去哪里都与她同骑。 只是……他说得对,如今她已经是女帝,不比当年在闺阁里的夫人,以后恐怕还有无数的刀枪剑雨等着,她不能把自己娇惯了。 谢凝一咬牙,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成功地翻身上马了。 可见这些年来她着实长大了。 第87章 出谋 “甚好,别怕。”陆离眼中也是赞赏之色一闪而过,伸手抓住缰绳,道:“抓住马鞍,你不怕,马儿便不会怕,你若是镇定了,便伸手摸摸马儿的脖子。” 骑在马上,谢凝心头依旧一阵害怕,但陆离就在旁边,还抓着缰绳,她便镇定了许多。深深地吸了口气,她一手抓着马鞍一手伸出去摸了摸马儿的脖子。马儿仿佛感觉到她的安抚,仰头就打了个响鼻。那声音十分大,谢凝登时被吓了一跳,紧张地夹住了马腹。 “陛下!”旁边的孟季衡立刻叫道:“不能……” 马儿一刹那就感觉到了谢凝的紧张,登时立起,仰头长嘶。 谢凝差点冲口尖叫,吓得立刻紧紧地俯身贴在马背上,脸色发白。 “吁——”陆离立刻拉住缰绳,想将马儿拉住,但是谢凝却夹着马腹不放,马儿误以为是要冲出去的意思,前蹄落地之后便开始撒腿跑。她身1下这匹再温顺也是汗血宝马,一旦奔跑常人根本追不上,才撒开蹄子就把缰绳给挣断了。 “七……”谢凝冲口而出半个字,又咬住了嘴唇。话音未落,几道人影瞬间扑来,当先一人落在她身后的马上,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手抓起断开的缰绳,猛地勒住,喝道:“吁——” 谢凝喘了口气靠在他身上。马匹一停就她不害怕了,却还能听到咚咚咚的心跳如鼓。她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心跳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陆离的。 陆离的手紧紧地揽住她的要,手竟然在颤抖,贴着她好久说不出一句话。半晌,才在她耳边咬牙道:“说了多少次,没事不要夹住马腹,马儿会以为你叫它跑的,为何总是记不住?万一出事怎么办?” 谢凝承认这次是她老毛病犯了,但现在她可不是当年他那娇柔的小娘子,不能转头就扑在他怀里将他哭得惊慌失措,只能抿住了嘴唇不说话。 陆离却以为她生气了,忙道:“陛下恕罪,臣一时心急,失言了。” 谢凝就着台阶就下,点头道:“嗯。” 陆离沉默片刻,将马勒停住了,将缰绳递出,道:“陛下,握住缰绳,别怕,你现在是九五之尊,身边尽是护卫,没有人能伤害你。我……臣……臣就坐在你身后,一定会护住你的。” 这话简直不像他说出来的,低沉温柔又宽慰,仿佛她身后的人还是当年的陆七郎一般。谢凝不由得念起那人当年的好,心中微酸,却更清楚今是昨非,忙收敛心思,平心静气地接过缰绳。 “好,没事别踢马腹,只要轻轻地抖一抖缰绳就好。”陆离一步步地指点着,“对,就是这样,没什么好怕的。陛下,你连雪豹都敢骑,连缰绳都不要,又何必怕一匹马呢?” 对啊,她为何会怕马匹呢?谢凝皱眉沉思,却始终想不起来自己从何时起怕马匹的,只好这念头甩在身后,专心地学起骑马来。 其实她最初的恐惧就是上不了马镫,也控制不了马匹。经过这一次顺利上马又被马匹吓了一回之后,心里的害怕便消退了大半,慢慢地竟然有模有样起来,顺利地在围场走了一圈。眼见如此,谢凝自己也松了口气,察觉身后紧贴的人,便想叫他下马,不料陆离忽然道:“陛下,抓稳缰绳,千万别慌。” 谢凝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便轻轻地夹了一下马肚子,叫马儿小跑起来。谢凝差点被吓到,好容易才放松下来,登时恼声道:“你做甚么?” “陛下。”陆离紧紧地挨着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此下江南,你要如何暗度陈仓?先叫臣知道了,臣才能与陛下配合无间。” 他竟然在此时与她商议这等要事?谢凝一边要稳住情绪,不叫自己的害怕影响了马儿,一边要忽略他的怀抱与扑在耳轮上的呼吸,还要分神将心里早就有的计划过一遍,不禁更加懊恼,保持不住平日稳重亲和的样子。“朕想的法子,只怕太尉不屑一顾呢!” “呵……”陆离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他最喜欢看她脸上出现情绪,现在真心实意的笑是看不到了,能叫她对他生气也不错,至少,这还能证明她没将他当成敌人。他情意涌动,不由得将她搂得更紧了,嘴唇翕张之间几乎吻上她的耳朵。“那么,陛下,臣有一计,不知陛下愿意听么?” 谢凝感觉到他的嘴唇,想躲开又觉得欲盖弥彰,反而引他误会,便干脆忽略着,问道:“什么计策?” “臣听闻陛下身边那位兰桡女官心细胆大,对陛下的一举一动都十分熟悉,臣有一暗卫擅长易容之术,不如……”他贴着谢凝的耳朵,呼吸着她身上的冷香,将计划和盘托出。 谢凝的注意力霎时间被计划给吸引了,连他一动不动的目光也没有察觉,沉吟道:“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就这么办吧。” 陆离等着她的下文,她却已经开始沉思后续的安排,将近在咫尺的他忽略了。陆离只能叹息一声,继续教她骑马。 起初,陆离与她共骑。等她终于不怕之后,便让她一人骑着,他骑着另一匹马在旁边跟着。说来也奇怪,起初怎么都不敢骑马的谢凝,竟在这短短几天里学会了骑马。 “兰桡,你有没有发现,陛下与太尉的关系好像改善一点了。”正在收拾行囊的琼叶悄悄地对兰桡说,“陛下对太尉到底怎么打算的呀?” “天意从来高难测,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听陛下的安排就好。”兰桡轻声训斥道,“记住,陛下宠你是一回事,但陛下的心思,千万别妄加揣测。” “哦。”琼叶忙点头。 “两位女史。”小宫女来道,“陛下传召呢。” 琼叶与兰桡对望一眼,赶紧去了,却接到了一个奇怪的命令,差点将兰桡吓得半死。 次日,离京,队伍在紫宸殿外集中。 紫宸殿是个两层的建筑,宫殿与地面之间还垒了一层高台,上边有着宽敞的石砖台面。谢凝带着青瓷、兰桡、琼叶走出宫殿时,其他人正在石台上列队等候。 为首之人自然是陆离,身后跟着的便是两队一共三十六人的翊卫,队首便是左右翊卫中郎将卫煜与孟季衡。而在孟季衡身后,谢凝更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人,不禁笑了。 “我……我也不想出现在翊卫里啊,谁不知道翊卫是你的嫔妃备选队,我心里当陛下你是亲姐姐,进了翊卫跟乱1伦似的。可是我娘亲……”钟铭之说得无比委屈,“要不是三哥也顺便去江南,我可真要愁死了。” “胡说八道,乱1伦之语也是能随便说的?小心朕罚你。”谢凝轻斥,转了话题问道,“仲泽也去江南?” “是啊。”钟铭之道,“他的母妃是江南人士,母族已经快没人了,三月清明他要去拜祭母族。陛下……不对,要改口了,小姐……也不对……” 谢凝抿嘴笑道:“你可以叫表姐,其他人,在宫外便叫小姐吧。” “是。”翊卫们一起应道。 钟铭之最忍不住,恨不得跳到她面前,兴冲冲地问道:“表姐,那咱们就这么出发么?要怎么去?乘马车还是坐船?” “当然是坐船了。”谢凝笑道,“大运河贯穿南北黄金水道,朕还未见过是什么样子呢。” “好呀好呀。”钟铭之登时开始叽叽喳喳,“凝姐姐,我同你说,从前我跟父亲乘船去过一次扬州,那运河的风光好极了,路上的东西可好吃了……” 他满面红光地要开始聒噪,陆离暗暗皱眉,忽然拍了拍手下。 雪豹是刚刚走出宫殿的,它从小受到教导,谢凝身边有人便不能过去蹭蹭,于是自动到了陆离身边呆着。谢凝宠它,陆离却十分喜欢驯它,这一拍头便是“去你1娘亲那”的意思。雪豹可不耐烦在他身边,当下得了解放,立刻嗷的一下扑到谢凝身边。 钟铭之正要开始说扬州的琼花,忽然一只比他的腰还高的雪豹出现在身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仿佛有些不满,登时吓得他嗷地叫了一声,嗖的一下躲到孟季衡身后,抓着孟季衡的肩膀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 “这是我的豹儿。”谢凝摸摸雪豹的头,安抚着委屈的雪豹——它这样乖这样好看,那人竟不喜欢它! 翊卫们早听说女帝养了只豹子,还以为是只猫儿般的小豹崽,不成想竟是这样的庞然大物,个个面带惊色。卫煜问道:“陛下,这……” “朕的豹儿也没去过江南,想去开开眼界呢。”谢凝上了马车,将雪豹也叫了上去。 这是说,他们一路上要跟个豹子待在一处?!翊卫中好几个都白了脸,生平只走马放鹰的贵族子弟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豹子这东西,说不害怕是假的。 “有点出息,儿郎们。”陆离翻身上了马,守在马车边慢慢地走着,淡淡道:“连她身边的丫鬟都不怕豹儿,你们这么多男子汉却怕成这样子?” 一番话将翊卫们说的脸面扫地,一个个都不敢多说,也上马跟了上去。 一行人陆行到京郊码头,换上了两层的大船,一路南下去。北方人惯常不会水,第一次上船好些翊卫都晕船了,连钟铭之也不例外,趴在船舷上吐得肠子都青了。 “为何……为何她不会晕船?”钟铭之有气无力地看着远处,无比怨念。 甲板上,谢凝搬了张椅子坐着,正看着运河两岸的风景。雪豹乖乖地趴在她身边,陆离站在旁边静静相伴。三者都没说话,但那情景…… “你们觉不觉得他们这样子像是一家三口?”钟铭之喃喃道。 卫煜也道:“自从太尉教陛下骑马之后,两人的关系确实融洽了许多。” 话音还未落,甲板上便吵起来了。 第88章 格杀 吵起来的原因很简单,孟季衡与青瓷便负责检查船只,结果底层船舱里发现了个人,青瓷一看不得了,立刻便将人带到了谢凝面前。 那时,谢凝正打了个喷嚏,而陆离忙忙地取出披风要给她披上。披风正要落在身上时,青瓷推着那人到了谢凝面前,禀告道:“小姐,属下在船舱发现此人,请小姐定夺。” 陆离抓着披风的手当即就停住了,皱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太……太尉……”那女子一身精致的绸缎锦衣,容貌娇媚,神色楚楚,望着陆离咬着嘴唇,只叫了一声便不敢多说了,一汪眼泪欲流未流停地在眼里,说多可怜就多可怜。 陆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刚想开口,谢凝却笑了:“还要做戏么?当朕是傻子么?这艘船是从京郊码头直接驶出来的,朕的船,是有骁骑营专门守着的,若非骁骑营放行,谁能偷偷溜上船?太尉,你自己统领下的兵,一个不小心让自己的小妾溜到朕的船上了?这话说出去,全天下都知道朕是个傻子了!” 陆离的脸色变得又难堪又生气,周围的翊卫也尴尬不已,谁也没想到,女帝的船上竟然溜上了太尉的小妾——谁不知道这是太尉故意带上来的? “陛下,陛下息怒。”司月见情况不对立刻就跪下了,哭着说:“都是妾身不好,妾身没去过江南,又担心许久不能见到太尉,江南女子绰约柔美,妾身害怕……” 她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哀切道:“陛下,您富有天下,妾身却只有一个太尉而已,若是失去了,妾身也不能活了。陛下,求您宽宏大量,饶了妾身吧!” 说着就长身一拜,伏在地上再也不起来了。 谢凝的神色平静得诡异,看了半晌才笑道:“若是朕罚你,还真是不宽宏大量,叫天下耻笑了?” 司月身躯一颤,分明怕得不行,却还敢回话:“天下人怎敢耻笑陛下?只是……只是会说,陛下同妾身这个卑贱女子争……争风吃醋罢了。” 这话一说出,周围的人都喝道:“放肆!” 谢凝抬手止住翊卫们的动作,点头道:“很好,你拿住了朕的软肋,朕就将你留在船上。不仅如此,朕还要你与太尉在同一个房间里住着。” 陆离瞬间挑眉,司月也颤了一下,抬头看着谢凝。谢凝的神色不变,问道:“怎么?还不谢恩?” 司月只能拜道:“谢主隆恩。” 谢凝的神色依旧淡淡,吩咐道:“琼叶,带她去吧。” “是。”琼叶勾着嘴角笑了,缓缓地说:“小娘子,同我来吧!” 司月犹豫不舍地看着陆离,慢慢地随琼叶走了。甲板上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气氛变得十分怪异,谢凝刚刚还跟陆离有些交流,现在只抚着雪豹的头看着涛涛运河水,一句话不说。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整个出行都透着一股紧张的怪异,陆离几次三番想找谢凝解释,想示好,而谢凝总是理也不理,直接从他身边走过了。谢凝虽然下令让陆离与司月在一个房间里,但是每天晚上都要陆离去甲板上指挥巡逻,一去就是一整晚,白天司月又被琼叶拉着去小厨房帮忙,两个人根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整艘船的人都知道谢凝心里怒气难消,所以谁也不敢多说一句,钟铭之这个粗枝大叶连蹦带跳的小世子都不敢大声说话了。如此过了七八天,船便过了黄河,进入河南道境内。 这天晚上,翊卫好不容易在黄河里打了一尾鲤鱼,兰桡烧了一碗好汤,小心翼翼地端给谢凝喝了。 尝了一口,谢凝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道:“果然黄河里打上的鲤鱼滋味不同,便是宫里也不能喝到这样好的鱼汤。” 翊卫与宫女们都齐齐松了口气,兰桡趁机便道:“小姐喜欢,就喝多点,婢子给您盛上。”说着便要去盛汤,不曾想就在这时,陆离抓着司月的手大步走来,怒道:“你这是何意?” 谢凝脸上好不容易出现的笑容就这么没了,她将汤匙放下,淡淡问道:“我还想问陆公子这么气势汹汹的是何意呢!” 陆离一甩手将司月推到她面前,怒道:“你为何令雪豹去吓她?” 众人看去,只见司月脸上全是惊恐之色,眼下的黑眼圈又厚又重,像是许多天都没能睡好一般,模样甚是憔悴。听了陆离的话,众人才想起这些天都没见到雪豹跟在谢凝身边,原来竟给放在司月的房间里,吓唬司月去了。可怜司月一个弱女子,别说豹子了,就连只猫也没养过,被雪豹一吓几乎魂飞魄散。 “她已经多日不曾安眠,若不是我方才忽然去房间里,你还想用雪豹吓她多久?”陆离忍着怒气道,“你既不愿她在船上,将她送回京城去便是了,何苦这样折磨她?” “我哪里折磨她了?雪豹性子贪玩你也不是不知道,与我何干?”谢凝低下头懒得多看一眼,继续喝着她的鲜鱼汤。 “你……”陆离见她风轻云淡的样子,不禁更生气了,手中劲力一吐便将她手中的汤碗给摔了。“我在同你说话,你做这个爱理不理的样子给谁看?” “咣啷——”瓷碗摔碎的声音清脆,连运河上的波涛都遮盖不住,孟季衡见状,呛的一声长剑出鞘三分,冷冷道:“太尉,你放肆!” 陆离的神色一僵,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谢凝便静静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她忽然笑了。“陆离,看来你始终不记得,朕现在是女帝,而不是当年那人人可以欺负的公主了。朕的船,随随便便就塞一个人上来。陆离,朕没给你的小妾安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再拖出去乱刀砍死,已经非常给你面子了。不曾想朕给你面子你却敢在朕面前放肆,你是不是以为,朕的翊卫当真是给朕当嫔妃用的?” 她说着声音蓦地一沉,喝道:“来人!” “陛下!”孟季衡、卫煜等一干翊卫立刻俯首听令。 陆离瞬间变了脸色,“谢凝,你想干什么?” 谢凝冷冷道:“太尉陆离之妾司月潜入御船,图谋不轨,更冒犯天颜,着翊卫格杀当场!” “是!”孟季衡与卫煜配合无间,卫煜带着一队十八人护卫在谢凝身边,孟季衡则长剑出鞘,斜指地面,一步步走向瘫坐在地上的司月。 “你敢!”陆离挡住孟季衡的去路,面色阴沉。“就凭你?” “太尉武功盖世,满朝皆知。”孟季衡露齿一笑,握紧了手中剑柄,缓缓道:“但末将既然入了翊卫,便要以此身此剑护卫陛下威严,太尉若是执意阻拦,末将只好冒昧请教太尉高招了!” “呵,螳臂当车,自不量力!”陆离冷笑一声,竟以空手对阵孟季衡的长剑,屈指一弹,要将剑刃弹开。 “那么,末将就斗胆了!”孟季衡大喝一声,迎了上去。 两人霎时间在狭窄的甲板上打了起来,谁也不曾料到,出行的途中女帝身边的翊卫竟然与太尉动手起来,起因还是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 孟季衡的武功次于陶允岚,也是京城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但陆离毕竟久经沙场,临阵对敌的经验不知比孟季衡高出多少。孟季衡勉强仗着手中宝剑支撑着,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陆离拿下。 谢凝见状,当机立断地下令道:“都给朕围上去!今日务必将这厮连同那贱婢一同杀了!” 翊卫们这才明白,原来女帝一早就想除去陆离了,司月之事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于是一声令下,翊卫中只留了三个人护卫谢凝,其他的全都围了上去。船本来就不大,甲板也窄得很,翊卫们一围上去,陆离能活动的范围就更加小了。 他渐渐被逼到船舷边上,形容狼狈起来。一指弹开袭来的细长腰刀,陆离恨声道:“谢凝,原来你一早就打定主意要杀我!” “不错。”谢凝坐在一桌子佳肴面前,悠闲地斟了一杯酒,笑道:“陆离,自从三年前你将朕抬到紫宸殿要和离的那一刻,朕就无时不刻不想杀了你!朕着实想将当日所受的屈辱千倍万倍还给你,可惜,朕手中的权力不足,只能令你死在这运河里!——翊卫听令,格杀勿论!” “你……”陆离咬牙道,“谢凝,一夜夫妻百夜恩,你竟如此狠心?” “百日恩?”谢凝冷笑道,“当日你令朕遭天下人耻笑时,又何尝顾虑过夫妻间的恩情!” 她越说越恨,忽然看到地上吓傻了的司月,便冷笑一声站了起来。 “你……你想做什么?”司月见她一步步走来,吓得浑身颤抖,挣扎着往后退。“你不要过来!不要杀我!” “呵……”谢凝笑了一声,往旁边伸出手,道:“刀。” 一个翊卫立刻将腰刀抽了出来,双手奉到谢凝手中。谢凝握着刀走向司月,淡淡道:“能死在朕的手下,你当觉得无上荣宠,毕竟朕亲手杀的人,你还是第一个呢。” “不……”司月哭着爬起来,夺路而逃,然而她身后只是船舷,哪里还有什么路?她惊慌地转头看着谢凝,忽然一咬牙道:“我就算是死也不愿死在你的剑下,太尉,是妾身连累你了!” 语罢爬上船舷,跳入运河之中。 “司月!”陆离见状不由得大急,足尖一点船舷便要伸手去救人。 谢凝等的就是现在,立刻喝道:“青瓷!” 一直按兵不动的青瓷当即将甩出一串泛着幽蓝光芒的暗器,黑暗里只听一声闷哼,接着便是落水声,水声之后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谢凝一身锦衣罗裳站在船头,静静地看着黑沉沉的水面。夜风吹来,罗裙与披帛悠悠飘荡,恍如神仙中人。许久之后,她最后忽然低低地笑了。 “传朕紫宸令,太尉陆离不慎落水,着各道州府全力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语音重重地落在最后四个字上。 第89章 追查 黄河自来天堑难渡,因此大运河与黄河交汇处并没有可以安歇的大市镇,倒是交汇处再往南有个面积颇大的水域,当名为大野泽,与运河河堤相距不过数丈。 是夜,一道人影从运河中悄悄地冒出,肩上还扛着另一个人,上了岸便趴在地上急促地喘气。大野泽里满是新生的芦苇,半长不长,一叶扁舟从芦苇荡里划来,身材高大的船夫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上了岸便悄声笑道:“老大,你怎会如此狼狈?被那些你伤了心的少年郎追杀么?” 坐在地上喘息的女子一把将脸上的□□给扯了,露出一张婉约秀美的脸,哀叹道:“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哪能吓住姑奶奶我?我这是被女人吓住了,我的个乖乖,就算是做戏,这也太吓人了点!黄奎儿,快将侯爷抱到船舱里去。” “什么?侯爷?”大汉被她吓得连称呼也不纠正了,赶紧将地上躺着的人给抱起,一看,这双眼紧闭,牙关紧咬,也不知为何昏迷了的人,可不就是他们的侯爷陆离么? 黄奎赶紧将陆离搬到船上,中间也不知是哪里撞到了,陆离眉头一皱,就给痛醒了。 “拜见侯爷!”黄奎赶紧行礼,“侯爷,属下接到红檀的指令便赶来,不知是何人胆敢伤害侯爷,属下这就为侯爷报仇去!” “这个仇恐怕你报不了。”红檀掀开帘子进来,身上那花花绿绿的锦衣已经除掉了,只剩贴身的水靠。她在陆离身边跪下,为陆离把了脉,皱眉道:“侯爷,您既早有复发之相,为何还要答应此计?青瓷也真是的,做戏就做戏吧,还出这么大劲!” 说着便取出银针,将陆离的衣衫解了,把他背上松动的穴道给封住了。又取出一瓶药,叮嘱道:“侯爷,这药您随身带着,以防不时之需。还有,这可不能马虎,若是……唉!总之,既然来了江南,属下会想办法的,侯爷您可千万别乱来了!” 陆离神色淡漠,手在他的衣裳里摸了一会儿,将一件白色的单衣取出,道:“将这个带去给她。” 红檀将衣裳接过,触手只觉清冷如斯,仿佛怎么都暖不了的冰雪,不由得赞叹道:“这就是传说中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冰玉云甲?” 她虽是十二卫之一,但是带艺入门的,年纪也比其他十二卫大些,对陆离也不像其他同门一样毕恭毕敬。她将冰玉云甲收好便笑道:“侯爷,您好大的手笔,连这个都给她么?” 面对揶揄,陆离只有一句淡漠的话:“啰嗦什么?” “是是是。”红檀临走也不忘多一句:“侯爷,那天我家呆子要给我留红烧肉时,也是这样的表情呢!” 陆离脸上划过几丝不自在,又道:“瞒住她。” “知道了。” 红檀语罢一声轻笑,几点起落间便如轻烟般远去了。她的轻功可谓登峰造极,足尖在水面上轻描淡写地几点,便如浮萍般漂出极远,不多时就追上了御船,溜进了为她打开的窗子里。 青瓷早已等候多时,见了她便将她带到了谢凝面前,兰桡着急地问道:“太尉如何?” 红檀笑道:“请陛下放心,侯爷身上有冰玉云甲,刀剑不能伤他。再者,十二卫之一的黄奎已经护卫在侧,并无大碍。” 谢凝提了一晚上的心这才放心,只是脸上的神色看不出变化,点头道:“好,按计划吧。” “是。”红檀恭敬道,将背上被油布包裹好的东西取出,双手奉上。“陛下,侯爷担心陛下安危,特别属下将此物带来,叮嘱陛下切切不可大意,随身穿着,以防万一。” 谢凝的表情微愣,将油布里的东西取出,抓在手里片刻,道:“你去兰桡房中休息吧。” 红檀领命:“是!” * 河中一道紫宸令,震惊京城与江南、明里暗里所有人。消息传回京城,丞相高崇祎都愣了一下。 “丞相,您看此事是真是假?”传信的官员着急地问道,“江南那边还等着您的话呢。” “这必定是女帝与陆离弄的金超脱壳之计,女帝现在正是仰仗太尉之时,绝不可能与陆离闹翻的,若是陆离真的有什么意外,骁骑营会这么安静??” “丞相说的是。”官员松了口气,“那么,丞相大人,接下来江南该如何做呢?” “既然女帝要全力追查太尉的下落,咱们当然要尽一份力,务必将太尉找到了。”高崇祎缓缓地笑了,“女帝不是说了么?死了,要见尸。” 那就给她一具尸体吧。 “是。”官员立刻点头道,“下官明白了,下官一定让江南各处都留意单身男子。” “不仅是单身男子,还要留意成双的青年男女。”高崇祎道,“特别是脸上有伤痕的女子。” 官员一惊:“丞相的意思是……女帝会悄悄离开与太尉汇合?躲开咱们的眼线?” “咱们这位女帝,可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啊。”高崇祎笑眯眯地赞许着,“传令子鼠,叫他好生盯着,一有动静,立刻通知其他生肖。” “是,下官知道了,下官一定叮嘱底下的人!” 飞鸽自京城飞出,落在城郊,商旅打扮的人快马而去,将将比御船提前半天到达楚州。 楚州是大运河与淮水交汇之处,这不仅是个有刺史的府州,附近还有驻扎了淮南道的一半府兵。谢凝早就叫翊卫传了令,于是这天傍晚,楚州刺史与楚州营都尉率领大小官员,都来到码头恭迎圣驾。 只见一艘华丽精致的船渐渐靠岸,搭起下船的台阶,三十六翊卫迅速走出,分立两侧,将道路护住。一个身穿锦衣的秀美女子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走下台阶,身后还跟着个冷若冰霜的劲装女子,女子旁边还有一只半人高的黑白斑斓的豹子。 楚州刺史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女帝与她的女官、紫宸卫、雪豹,立刻率众跪下,山呼道:“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凝淡淡道:“平身吧,你是楚州刺史?” “回陛下,微臣楚州刺史何莱。”楚州刺史恭敬道,“陛下移驾楚州,实在是楚州之幸、万民之幸,微臣已准备好马车宴席……” “先去楚州刺史府。”谢凝打断他的话。 楚州刺史苦笑一声,忙命衙差开道,官兵护卫,护送谢凝乘着马车到了楚州刺史府。谢凝在刺史府大堂坐下,伸手招来雪豹在脚下趴着,问道:“朕的紫宸令,楚州执行得如何了?” 都说新帝是个女子,娇柔美丽,如今楚州刺史见了,心里不住地叫苦。娇柔美丽不错,但这胆子与威严还真是皇家才有的,那雪豹不过乖乖地趴在她的脚边,已叫人胆寒,女帝竟然还当宠物般抚摸着! “回……回陛下的话。”楚州刺史战战兢兢道,“自三日前接到紫宸令,微臣便与楚州营都尉一同将运河上下都搜了一遍,还……还未见到太尉的踪影。” “哼!”谢凝闻言冷笑一声,“那就是也没见到尸体了?再找!不仅是运河里,两旁的道路,过往的市镇,全都严格盘查,尤其是单身男子或者一对夫妻状的男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毕竟是当朝一品,无缘无故在运河上弄丢了,朕可怎么跟天下交代呢?” “是,是,微臣必定与都尉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楚州刺史陪笑着,又小心翼翼道:“陛下,楚州城中有一园林名为清晏,取海晏河清之意,甚为秀美。微臣已在清晏园备好了宴席,还请陛下移驾。” 谢凝这时才“嗯”了一声,上了肩舆,一路往清晏园去了——也就在刺史府旁边,两处之间有小道直通的。 楚州刺史唯恐圣意不快,即便是雪豹跟在肩舆旁边,也抖着身躯跟在肩舆边,不住地为谢凝说着各种景点。走着走着,谢凝忽然问道:“那是何物?” 楚州刺史顺着看去,忙笑道:“回陛下,那是楚州才有的白枕鹤,甚为罕见,陛下若是喜欢,微臣这就准备几只上贡……” “豹儿。”谢凝却根本没听他的话,只低头问道。“喜欢么?” “嗷!”雪豹仰头叫了一声,那样子是十分喜欢的。 谢凝一直板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淡淡道:“那就去吧。” 楚州刺史还未明白去什么,雪豹已飞快地窜了出去,群鹤受惊四散,拍翅欲飞,雪豹的动作却更快,三两下将群鹤都咬了个遍,眨眼间七1八只白枕鹤便横尸当场。雪豹犹嫌不足,叼着咬断脖子的白枕鹤回到了谢凝身边,仰头看着谢凝,一脸等夸奖的样子。 谢凝却只是一笑,道:“饿了就吃吧,朕也饿了。” 雪豹得了准许,当即在众人面前将白枕鹤撕了生吃,血腥味霎时间弥漫开来,随行的丫鬟们见状,惊叫一声晕厥了过去。 “御前失状,拖出去打十板子。”琼叶冷冷道,“刺史大人,你说的宴席呢?” 楚州刺史也吓得脸色煞白,话也说不利索了,“在……在湖心亭呢,陛下……陛下……” “陛下。”兰桡轻笑道,“听说楚州菜甚是出名,陛下可要好好尝尝,若是喜欢,带几个厨子走也是不错的。” 楚州刺史看着更是心惊,这女帝威严也就罢了,连她身边的宫女都这样胆大! 谢凝点头,随即到了湖心亭用膳。楚州菜果然名不虚传,清炖蟹粉狮子头、平桥豆腐羹、大煮干丝、西施含珠等等,一道道都十分美味。谢凝用了晚膳,道:“酒宴无歌舞,何莱,你倒是个死读书之人。” “微臣……微臣……”楚州刺史先是被问了一通紫宸令之事,接着又被雪豹吓了一回,此刻连脑袋都不利索了,闻言便道:“是是,微臣这就去准备美人……” 说完他才想到,女帝身为女子,需要什么美女?可若是送美男……传说女帝身边的翊卫都是女帝的备选嫔妃,他贸然将美少年送上,岂不是得罪翊卫? “哈哈哈!”看着楚州刺史左右为难的样子,谢凝终于笑了起来,站起道:“朕累了,楚州刺史,朕要在楚州逗留三天,这三天,你可要好好准备着。若是朕欢喜了,大大有赏!” “是、是!”楚州刺史战战兢兢地答道,“微臣一定竭尽忠心!” 谢凝但笑,带着宫女翊卫们去了清晏园中的阁楼,翊卫们立刻将阁楼围得水泄不通。但楚州刺史为了讨得龙心大悦,虽不敢直接打搅圣驾,派来送东西的丫鬟们却源源不断,什么瓜果时鲜、奇珍异玩,该怎么堆都怎么往阁楼里堆。 于是翊卫不经意间,一个奉命送卢橘的丫鬟便轻巧地走了出来,离开清晏园,没入夜色里了。 第90章 假装 丫鬟的神色平常而自然,出门时甚至还给了守门的翊卫与家丁笑脸。她不疾不徐地走出清晏园,从刺史府的小角门走了出去,越过一个转角,另一个身量修长的人正等着她。女子便将身上的丫鬟外衫脱掉,长发解散之后随意用带子束了起来。 她的动作从容自然,两人见面之后却不说话,只是往隔了一条街的客栈走去。 夜色已深,掌柜的正在拨着算盘清点当日的账目,见到男子带着一人回来,便笑道:“陆公子,找到你家娘子了?哎呀,陆家娘子,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还在生陆公子的气呀?你可别怪老头子啰嗦,这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的?你可没见着,陆公子为了找你多着急呢,在楚州城里翻了两天了!这不,你家家奴出门找你也没回来呢!” 哦?娘子?夫妻?女子一直漠然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点头道:“掌柜说的是,多谢掌柜照料我家相公了。” 语罢福身行礼,径自上楼去了。 男子一声叹息,跟了上去,在最后的房间里说道:“这里。” 女子进门去将灯点了,露出一张秀雅的脸,可不正是此刻应该在清晏园的女帝谢凝么?这男子自然也就是当日“意外落水”的太尉陆离了。 这一切,不过是当日陆离教谢凝骑马时说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首先,出发之时只带翊卫与她的三个贴身女官还有雪豹,在开船之后,让青瓷发现红檀假扮的司月。谢凝故作生气,将“司月”的身份说出,既暗示有这个人,却又让翊卫们不敢接近。接着让雪豹去找红檀,让两者逐渐熟悉起来。等时机成熟,陆离便假装与谢凝起争执,谢凝让青瓷假装杀了陆离,让陆离与红檀借机离开。 等红檀回来,到了楚州,谢凝便让雪豹撕杀仙鹤,并且随时将雪豹带在身边,造成雪豹只听她的话的错觉——也不算是错觉,雪豹确实只听她的,但是离开之前她也叮嘱了雪豹要听兰桡与红檀的话。于是夜宿清晏园,红檀假扮丫鬟进去,她假扮丫鬟出来,人数没少,但“女帝”已成了兰桡,“兰桡”成了红檀。有青瓷与雪豹护卫,兰桡行事又小心谨慎,就算是身边的翊卫,也决不可能发现人已经换了。 “此事说来还真亏了七公子的舍身妙计。”谢凝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笑道。 “并无舍身。”陆离道,“我身上有冰玉云甲。”至于他穴道松动之事,那是决不能说的。 谢凝的神色一冷,谁问他是否受伤?她不过是惯常讽刺他一句罢了。她将杯子放下,口气微冷:“这夫妻是怎么回事?家奴又是哪来的?” “十二卫之一的黄奎。”陆离解释道,“船上那场戏骗不了京城与江南的势力,他们肯定在找青年男女作伴的旅人,既然如此,咱们正好将计就计,换做三人出行,则更为妥当。” 三人行也可以是小姐、管家、家奴,怎么就成了夫妻带个家奴呢?还住在一间房里,心里打什么主意她会不知道?谢凝心中冷哼,点头道:“七公子说得有道理,那就这样吧,明早还要赶路呢,我要先睡了。” 她往床边走去,利索地将鞋子脱下,也不说陆离怎么办,只是将床帐下了,再无声息。 陆离在灯光中无声地叹了口气,知道她生气了。 一夜无话。 次日,谢凝早早地醒了,撩起床帘便看到陆离在地上打坐着,幸好这是木板楼,地上寒气不重。她起床的声音轻微,陆离却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道:“醒了?” “嗯。”谢凝点头,道:“你出去,我要整理衣裳。” 她说得坦然而不留情,叫人生不出一丝绮思,陆离只能站起,走了出去。谢凝将睡乱的衣衫整理好,便听到了敲门声,便道:“进来吧。” 陆离回了房间,手上竟然提着一壶热水。他将热水注入水盆中,试了试水温,又将一块素帕搭在水盆边,才道:“洗漱一下,准备吃早饭吧。” 谢凝拿起那素帕,眼见边角上绣的商陆,不由得笑了,唯将旧物表深情么?她心中不屑,故意问道:“能得公子如此服侍……” “你是第一人。”陆离道,“我只为你一人打水端茶。” 谢凝心中一顿,将长发草草地挽起,笑道:“如此真是太好了,太尉不忘为臣之本,朕甚是欣慰。” 一席话便将那温柔体贴变成了忠心耿耿。看着陆离眸色隐忍,谢凝心中便觉快意,嘴角含笑地下了楼。 “公子,夫人。”楼下,一个人大汉立刻站了起来,恭敬道:“小的已将早饭端来了,请公子与夫人入座。” 谢凝坐下,视线在店里转了一周,道:“人怎么这样少?” 旁边小二哥正好在收拾一张桌子,闻言便道:“夫人你不知道么?今天皇上要去勺湖游玩,大家都去看了。夫人吃完了早饭也赶紧去吧,错过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了。” 谢凝笑道:“女皇帝有什么好看的?” “嘿!夫人,你可不知道,女皇帝咱们大梁朝还是第一个呢,听说长得跟天仙一样,就算是脸上有个伤疤也美得很。”小二哥兴致勃勃地说,“她身边有三个女官,跟王母娘娘身边的七仙女一样好看。对了,昨天去码头看了的人还说,女皇帝身边养了只白色的豹子,足足有半人高,一口能将人的腰咬断——这可不是我胡夸,是昨晚刺史府的丫鬟们说的。” 哦?刺史府的话这么容易就传出来?谢凝看了陆离一眼,正要说话,掌柜却走过来骂道:“没的跟客人胡说什么?还不快去厨房帮忙?” 小二哥挨了骂,缩头缩脑地走了。掌柜犹瞪了他一眼,才对三人作揖道:“客官见谅,乡野粗人不懂事,胡乱说的,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谢凝心中一动,问道:“听掌柜的口气,似乎不想我们去看看那位女皇帝?” 掌柜的脸色一变,忙笑道:“不是、不是,客官,您可千万别乱说,被官府知道了可不得了。我可不敢对皇上有不敬的意思,只是……”他只是不下去了,只好换个话题问道:“两位客官是要在楚州游玩呢,还是……” “哪有时间游玩?不必听拙荆胡闹。”陆离放下茶杯道,“掌柜的,我们的马可照顾好了?待会儿用了早饭,我们要赶路去临安的。” “去临安?”掌柜的脸色又变了,劝道:“客官,您若是往临安去,可听我一句劝,再等几天,等女帝走了你们再沿水路下临安吧。” 谢凝只觉奇怪:“这是为何?” “唉……”掌柜的叹了口气,没有细说,只道:“总之,女帝是沿着运河下江南的,水路上有官兵把守,会更安全点。听二位的口音像是北方人,不知道江南如今……” 他猛地住口,摇了摇头。 谢凝还想追问,陆离却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手,陆离作揖道:“多谢掌柜的提点,只是不知这女帝几时离开楚州?” “这我可不知道了,满城的商贾都在打听这事,听刺史府的人说,女帝怕是要逗留三天,再加上四天的戒严期,少不得要七八天才能允许百姓走水道。” “七八天?这可来不及了。”陆离皱眉道,“在下临安的商号出了急事,要尽快赶去,否则今年的日子没法过了。” “商人?在临安有商号?”掌柜的神色瞬间变得奇怪了,问道:“听二位客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谢凝道:“我们是河东道人士,掌柜的何出此言?难道不是本地人便危险了么?” “不……”掌柜的犹豫再三,叮嘱道:“总之,两位客官若是走旱路往临安,可千万别说自己是商人,只需说自己是探亲访友的书生。客官,切记,切记!” 谢凝与陆离对望一眼,陆离作揖道:“多谢掌柜的提点,黄奎,去准备车马,准备启程。” “是。”黄奎离去。 陆离再次对掌柜的道谢,多结了账,才与谢凝走出客栈的大门。谢凝走出一看,不禁笑了。 黄奎在整理着一辆马车,旁边系着一匹枣红骏马,一头小小的青驴,青驴嘴里还叼了个萝卜,吧唧吧唧地嚼着。 她想问,公子还记得呐?却怎么都问不出口。陆离却像知道她未出口的话一般,低声道:“我自 谢凝默然不语,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青驴长长的耳朵,踩着马镫侧身坐上了青驴。 从前她读太白的诗,“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心中甚是向往。同他说了,他却笑她连马都怕,还想骑白鹿。惹来一顿好打之后,他才抓住她的小粉拳,笑道:“白鹿是不能了,若是有天离了京城玩,你倒是可以骑骑青驴。那东西又小又听话,就是贪吃了点——同你一样。” 却原来是拐着弯笑她贪吃又瘦小,气得谢凝嗷呜一声就咬了他的脖子。他搂着她倒在床上,哈哈大笑,揉着她的发由着她咬。 可惜后来她虽然离京了,却是在马车里被送到九华山去的,也没能骑青驴。 现在他重提旧事,又是绣了商陆的手帕又是亲自打水洗脸,还早早地准备了青驴,仿佛情致殷殷,目的却不过是想引她再入情网,做一只挣扎不能的蝴蝶,只能等死罢了。谢凝恨他心机狠辣,但调查江南之行又不得不倚仗他的势力,只能将满心的怨恨吞下,只是不语。 青驴脖子上系了个银铃铛,走路起来蹄子哒哒铃儿铛铛,从山呼“万岁”的人群旁走过,一路到了楚州城南门。城门上下站着许多手持长矛的士兵,皆是严阵以待,检查着出入的行人。黄奎早准备好了文书,只道是前往临安做生意的本分人。士兵只知道要查两个接班而行的年轻男女,对这文书齐全的商人不甚在意,核对文书之后便将人放行了。 谢凝刚松了口气,出了城门便皱眉道:“外边怎么这么多官兵?” 楚州城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许多官兵,各个都持矛佩刀,仿佛是为了守护御驾,但守护女帝不是应该在城内巡逻么?在城外围成这样子,不像是防着城里人出事,倒像是防着什么东西进城一般。 陆离也皱着眉,正要答话,忽然不远处一声惨叫传来,一团东西便飞到了陆离的马蹄下。 第91章 救人 陆离急忙勒住缰绳,将马头调转,免得那东西被马蹄踩成肉泥。 谢凝在青驴上,位置比陆离低得多,看清这东西竟然是个脏兮兮的男孩,样子不过十一二岁,瘦得皮包骨头,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他伏在地上艰难地挣扎着,却许久都站不起来。 “好大的胆子!”身穿皮甲的士兵走过来,大声骂道:“竟想偷溜进城?当兵爷们的眼睛都是瞎的么?看这回不将你打死!” 说着便将男孩的衣裳提起,拖着男孩就走。可怜男孩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呛咳了一声,吐出鲜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谢凝看着不忍,不禁叫道:“慢着!” 她跳下驴背,刚要上前,却被陆离一闪身挡住了。陆离先伸手将她轻轻拨到身后,再拱手,客气道:“这位兵大哥,不知这孩子犯了什么罪,怎会惹到官兵?” 官兵本不耐烦,但看到陆离衣着精致、举止文雅,显然不是一般人家,便道:“城里戒严,这小畜1生好几次想偷偷溜进城去,今日又被兄弟们逮到了,可不正要拿住么?这位公子,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今日若不拿这小畜生立威,兄弟们可压不住城外的流民!” 他一时口快,不慎将话说出来了,登时变色。好在陆离神色不变,仿佛并不吃惊城外有流民这事,只是道:“兵大哥,孩子年纪小不懂事,你且放过他吧。黄奎。” 黄奎立刻下了马车,掏出一包钱放在官兵手中,笑道:“兵爷,这些钱就给兄弟们喝酒吧,兵爷们都辛苦了。” 官兵将钱袋抛了抛,只觉入手沉重,少说也有好几贯了,便换上笑脸道:“既然公子出面,那就卖给公子一个面子。不过,咱们丑话可说在前头,这小兔崽子若是再往城里闯,可就不是银子能解决的事了,届时非杀不可!” 语罢,官兵将男孩抛下,转身走了。 “黄奎。”谢凝忙道,“快将他抱上去。” “是。”黄奎立刻将昏迷的男孩抱到马车里,为男孩把了一下脉,道:“公子,夫人,他肋骨被撞断了,似乎刺伤了肺腑,所以才吐血的,只怕要糟。” “那还愣着干什么?”谢凝低声道,“赶紧用药!” 黄奎伸手要将怀里的伤药取出来,却被陆离按住了肩膀。谢凝双眉皱起,不满地看去,却见陆离双眸深深地看着她,道:“娘子,你糊涂了?咱们的药材还在路上,没到楚州呢。” 谢凝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道:“是我急糊涂了,黄奎,你照顾这孩子,相公,咱们进城去买些伤药吧。” 陆离点头,两人各自上了坐骑回了楚州城,找了一家药铺道:“大夫,抓一些外伤药,治肋骨撞伤和肺腑出血的。” 山羊胡子的大夫抬起头,对伸出手,“拿来。” 陆离将一锭银子放在大夫手中,没想到大夫却说:“谁问你要银子?你要抓药,有官府的文书没有?” 谢凝奇道:“这抓药还要官府的文书?” “别处不要,此处要,往时不要,如今要。”大夫道,“两位客官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听老朽一句劝,若是有病人,尽早去刺史府将文书拿下,免得耽误了病情。” “岂有此理!”谢凝气愤地转身,“世上竟有这样的大夫,我找别家去!” 大夫笑道:“嘿嘿!夫人,你找别家也一样,莫说整个楚州城,便是淮南道与江南道,如今没有文书是一点药材都买不到的,你还是趁早去将文书办了吧!” “这可奇了。”陆离问道,“江淮一带几时有这规矩?在下两年前来江淮时,并未听说。” “两年前是两年前,这位公子,劝你不要问,且按着规矩办。”大夫将那锭银子放在他手里,道:“出街右拐直走到大道,再右拐一直往前便是刺史府。公子,夫人,早去早回,等您做生意呢!” 此事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谢凝出了店门便小声问道:“现在怎么办?那孩子不能见死不救,那可是……” 是朕的子民呐! “稍安勿躁。”陆离道,“我先送你回去,再想办法。” 谢凝摇头:“你去找药,我自己回去便可。” “不行!”陆离断然道,“如今身份不同,你决不能单独行动,任何时候都不行!” 谢凝执拗不过,只好被陆离送回城外马车去,陆离交代了黄奎几句,黄奎将马车赶到僻静的湖边,迅速离去找伤药。 马车里,男孩的脏兮兮的脸上毫无血色,不时痛得呻1吟。谢凝本在湖畔喂着青驴吃草,听到男孩的声音,便回到车上,将水囊里的清水倒在手帕上,轻轻地蘸在男孩的嘴唇上。 男孩仿佛迷糊地睁开了眼睛,却黯淡无光,根本不能辨人,也不知是痛糊涂了还是怎么的,他喃喃地叫道:“娘……” 谢凝瞬间一怔,而男孩只是叫了一声便又晕过去了。谢凝良久才回过神来,轻轻地叹了口气,望向来路。 这黄奎怎么还不回来呢? 陆离便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涌上心疼。他知道,他的谢九娘,触景伤情了。 好在黄奎去得不久,很快将伤药取回来给男孩敷上,又喂了丹药。见谢凝担心,黄奎又道:“夫人,您别担心,这孩子的身体不错,虽然肋骨断了,但很快就能好的。” “嗯。”谢凝点头,“赶路吧。” 说着便在马车里坐下,守着男孩。 因男孩的伤势较重,谢凝又十分在意这男孩,陆离便让黄奎慢了赶路的动作。马车慢慢悠悠地往前走着,晚上找到小镇便住下,谢凝忙着照顾那孩子也不甚在意。结果第三天上午,陆离忽然将她叫下来,说要换马车。 谢凝下车一看,路边不知何时停了一队总共五辆马车,四辆都是人力推的独轮车,一辆较为宽敞华丽的油壁车。车队里有十个壮汉贩夫,见了人便叫道:“公子,夫人,总管。” 这是……谢凝大约猜到陆离要做什么,也不多话,只是叫人将男孩搬到油壁车上。车里铺着厚厚的虎皮毯子,十分温暖柔软,黄奎刚将男孩放下,男孩便哼哼了两声,缓缓地睁开眼睛。 “你醒啦?”谢凝欢喜道,“孩子,你还有哪里疼?可有不舒服的么?饿了么?渴了么?” “我……”男孩惊慌道,“这是哪里?我还在楚州么?你们是谁?” 谢凝忙伸手按住他,柔声道:“你别慌,我们不是坏人。你在楚州被官兵打伤了,我家夫君救了你。你可有哪里不舒服?我们弄不到抓药看病的文书,只能胡乱给你治。” 男孩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显然清楚自己的肋骨受了伤,休息了两三天,他骨折的肋骨也好了不少。然而人安全了,男孩却不知为何更紧张了,问道:“马车……这是要去哪里?我要下车,我要去楚州……” 说着便挣扎着起来,要下车去。 “哎!你身上有伤,不能乱动的!”谢凝忙伸手去拉他,男孩已将车帘撩起,看到前方的推车却一愣。 就这一愣之间,谢凝已按住了他的肩头,道:“快回到车里来,你的肋骨还没长好,怎能如此乱动?” 男孩看看前方的车队,再回头定定地看着谢凝,扣在车门上的手忽然用力得发白,过了一会儿才沉默地回到车里。 “这就是了。”谢凝松了口气,将车里的糕点取来放在他面前,“喜欢什么就吃吧,你昏迷了两天了,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晚上到了歇息的小镇,再吃点热饭菜。” 男孩靠着车厢坐着,垂着头一语不发,看也不看谢凝一眼,也不吃东西。 “这是害羞了么?”谢凝笑了,将一块绿豆糕放在他手里,柔声道:“吃吧,吃了东西才能好得快呢。” 男孩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闪烁着,也不知在想什么。默然片刻,将绿豆糕小口小口地吃了,吃相甚是斯文。 谢凝便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为什么要闯进楚州城去?” 男孩吃东西的动作一顿,谢凝还以为他依旧不愿说呢,没想到他却开口了,低声道:“我……我叫小石头,今年十三岁。” 对于自己为何不要命地闯入楚州城却绝口不提。 谢凝也不再追问,给他倒了杯水,问道:“那我也叫你小石头可以么?” 小石头沉默地点头。 谢凝又道:“我叫宁九娘,车外骑着马的是我的夫君,你可以叫他陆公子。我们的车队是往扬州去临安的,你若是没别的去处,尽管在车队里养伤,不必担心,好么?若是将来没有别的去处,我家商号里总会缺人,你在商号帮忙就是了。” “你……”小石头沙哑着声音问道,“你们是商人?药商?” “嗯,对呀。”谢凝笑道,“方才你看到的那四辆车都是药材,还要许多在运河的船上没运过来呢。听说是女帝要下江南,将运河封住了,我家的商号告急,只能先将一部分药材先从旱路运过来。” “哦。”小石头握着竹筒,问道:“夫人,什么药要这么急地往临安运啊?等几天不行么?”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运的都是柴胡、连翘、板蓝根、甘草等物。”谢凝皱眉道,“听我家相公说,临安那边催得急,具体为甚却不清楚了。” “嗯……”小石头垂下眼帘。 柴胡、连翘、板蓝根,都是治风寒的药。 谢凝见他一直不说话,便笑道:“是不是我在这里坐着你不自在?那你且在马车里休息,我去骑我的小青驴。” 说着便掀开帘子下了车,还微笑叮嘱道:“你好生养伤,不必愧疚。” 小石头看着她骑在青驴上,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察觉他的视线,便对他抿嘴一笑,神色甚是温柔慈爱。小石头眼中的神色更加复杂了,他似乎想了很久,终于做了个艰难的决定。 他将怀里的一根竹筒掏出来,细细地涂抹在车帘上,随后看准时机,将那竹筒轻轻地丢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了。 第92章 遇劫 因小石头醒了,马队便加快了步伐,终于在晚上到达张家集。这是个小小的镇子,只有一条十字街,一个客栈。客栈也小,只有小小的三间上房,谢凝便自己与陆离住一间,黄奎住一间,小石头单独住一间。 “你还习惯么?”谢凝将饭菜放在矮桌上,又把矮桌端到了床上,在床沿上坐下,慈爱地问道:“慢点吃。你晚上一个人住可以么?我见你不习惯与人呆着,便让你单独一间,可又担心你晚上哪里疼了叫不着人,唉……” 小石头本垂着眼小口小口地吃着饭菜,闻言就停下了动作,说:“不,我一个人就行了,不想麻烦其他人。” 谢凝也知道他年纪虽小但心思却重,便不再多说。等他吃完东西之后就将食案端走,叮嘱一句好好休息,带上门走了。 夜色渐深,江南春暖,已经有虫声透过窗纱传来,小镇人少,已经进入了安眠里。到了半夜,窗外还有布谷鸟的叫声。小石头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开了窗。 一个人影迅速地爬了进来,却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进了屋子便端起茶壶使劲地喝,悄声道:“石头哥,你怎么把追魂香放出来了?不是说好了用追魂香找到进城的路么?” “现在不用进城了,这客栈里住了一个药商,车上全都是治风寒的草药。”小石头低声说,“秀儿,其他人呢?都来了么?” “大水哥他们都在镇子外面呢,进不来,这镇子也防守得好严,我发现了个狗洞,一路爬进来的。”秀儿开心道,“真的有药么?” “嗯。”小石头附在她耳边,轻声交代了许多话,又问道:“都记住了吗?要一个字不差地跟大水哥他们说。” “嗯,记住了。”秀儿点头,“石头哥,你真的好厉害,怎么会找到药商呢?真是太好了!” 怎么找到的……小石头的神色一黯,在夜色里却看不见,他将怀里藏起来的布包给秀儿系在背上,道:“这是我偷偷藏起来的点心,秀儿,你出了城先吃点,明天才有力气做事,知道么?” “点心么?”秀儿乌溜溜的眼睛似乎在夜色里都亮了起来,开心道:“石头哥,真是太好了,我都吃了好几天的树根了!我要带回去给妞妞吃。” “秀儿乖,你要做事,先吃一点。”小石头摸摸她的头,生怕被人发现,赶紧将秀儿送走了。 只是送走秀儿之后,他却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小石头?”谢凝敲着他的门,“你醒了么?吃早饭了,要出发了。” 小石头不敢让人知道他能行走,躺在床上应道:“是夫人么?请进。” 谢凝推门而入,手上端着一碟包子,身后还跟着管家黄奎,端着清水。谢凝将早饭放下,先自怀里取出手帕沾湿了,扶着小石头,为他细细地擦了脸,才将早饭端来,道:“你行动不便,我特意叫厨房做了包子,都是香菇肉的,喜欢吃么?不喜欢我叫人重做,竹笋鲜肉喜欢么?” “不!”小石头赶紧说,“很喜欢,这就很好了,谢谢夫人。” “你这孩子,客气什么?”黄奎道,“当日为了救你夫人都给了好几两银子给那官兵,如今这一点包子又算得了什么?你还是早点好起来,报答夫人才是正经。” “黄奎,别胡说。”谢凝立刻斥责,低头对小石头柔声道:“我救你不是想要你报答什么,不过是看不得人死伤罢了。你好了之后若是能好好地、堂堂正正地活着,我也什么都不求了。行了,你慢慢地吃,不要紧,黄奎会将你抱到车上去的,我去看看我家相公收拾好了没有。” 看着那纤秀的身影逐渐远去,小石头只觉得手里的肉包子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心里。 日上柳稍,车队照常出发赶往扬州。路线是一直走官道的,只是离开小镇十几里之后,前方的官道不知为何被碎石乱木给堵住了。 车夫建议道:“公子,这官道怕是走不了,附近有条小道可以绕过这一段,咱们不如走那里吧。” 陆离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便下令车队改道往小路上去,只是越走,车夫们越觉得不对劲。 “相公。”谢凝也不禁靠近了陆离的马,皱眉道:“不是说江南都是平地么?为何这道路上这么多小山坡?行了好几里也不见人烟,我心里慌慌的。” “不妨碍。”陆离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咱们的车夫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这一带也没听说有什么山贼土匪,不会有事的。” 话音未落,前方队伍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两人转头看去,只见前方不知为何竟然有许多尖锐的竹枝从山上投掷下来,那竹枝又细又尖,即便不会将人刺死,也会把人划伤,车夫们纷纷抱头躲闪。便在此时,一大群衣衫褴褛的流民从山上冲下来,手里拿着尖锐的竹竿。那竹竿的形状非常奇怪,保留着竹枝,竹枝尾部却削尖,一排排尖锐的竹枝扫过来,那威力与狼牙棒也不遑多让。 “可恶!怎会有流民劫车?”陆离见状立刻将谢凝推到马车边,叮嘱道:“你呆在车里别出来!”语罢纵马上前,便要与那些流民缠斗。然而他的马还没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一声沉喝: “陆公子,站住!” 陆离立刻勒马回身,脸上神色大变,怒道:“你做什么?快放开我娘子!” 小石头不知何时从马车里出来了,一手抓着谢凝的肩头,一口扣着她的脖子。他神色冰冷,道:“陆公子,还想要你娘子的话,就叫他们别动手!” “你……你跟这些人一伙的?”陆离大怒,“她救了你的命,你竟然恩将仇报?早知如此,便让你死在楚州得了!” 小石头的神色几次变化,最后依旧冷笑道:“可惜我没死在楚州,你还不放下?我数到三,你若是不束手就擒,我就掐断她的脖子!” 陆离怒道:“你敢!” “你瞧我敢不敢。”小石头眼底闪着野兽一般的光,手指在谢凝脖子上用力,喝道:“一!” “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小畜生!”陆离气得脸色发白。 “下马,让你手下的人都别打了!”小石头叫道,“二!” 陆离看他神色冰冷阴鹜,竟像是小小年纪便沾过血的架势,便不敢跟他硬来,赶紧下马,叫道:“都住手!别打了!” “很好。”小石头颔首,叫道:“大水哥!” “哎,石头!”一个面黄肌瘦的高大汉子走过来,“接下来怎么办?” 小石头道:“叫你们准备的绳子呢?将人都绑起来!” 大水哥一愣:“石头,不是说好只抢东西,不杀人的么?” “没叫你杀人,但是这里离扬州太近了,他们又有马,万一放了人他们跑到扬州去告官,咱们还活不活?”小石头道,“将他们都绑起来,先押回去再说,东西都带走。” 大水哥不住地点头:“小石头,还是你想的周全,快快快,大牛、二牛,赶紧将人都绑了!” 几个青年便将准备好的草绳取出来,把车夫、管家、陆离都绑了手,串成一串。大水还向小石头走来,问道:“这女人绑么?” “小石头!”陆离叫道,“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已经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了,你还绑她?” 小石头不由得看了一眼被他挟持住的谢凝,只见她满脸惊恐与不知所措,已然吓傻了。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却还是接过大水手里的绳子,入手又觉得粗糙,便将谢凝手上的披帛给扯了下来,三两下将她的手腕绑在一起,跳下马车道:“秀儿!” “哎!”秀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石头哥哥!” “哎呀!”谢凝好似才猛地回过神来,叫道:“你身上还有伤呢,不能这么跳!” 小石头的神色徒然变得凶狠起来,转头暴喝道:“你闭嘴!再多话就杀了你!” 他语气凶狠,不仅是谢凝,连秀儿也吓白了脸,胆怯地叫道:“石头哥哥,你、你怎么忽然这么凶……” 小石头深吸一口气,神色僵硬,摸了摸秀儿的头,叮嘱道:“秀儿,你看着这女人,不能叫她跑了,知道吗?” “嗯。”秀儿点头,走过去牵着谢凝手上的披帛,一抓过去,登时吃惊:“这布怎么跟平常的不一样?软软的!好像把云抓在手里一样!” 小石头眼中的神色更痛楚,他扭头走向人群,指挥着流民将独轮车、马车、青驴都弄走。随后,小石头翻身上了陆离的马,指挥车队改了方向,往山里走去。 像是怕人发现一样,他的行动极快。谢凝跟在队伍后边,被绑住了双手,被小女孩儿牵着,一路跌跌撞撞,好不辛苦。陆离不住地担心,频频回头,满脸心疼。 谢凝看到他投来的目光,便忍不住委屈,哽咽道:“相公!” “娘子,别怕。”陆离叫道,“我们会没事的,我会救你出去的!”语罢又对小石头道:“你走慢一点,我娘子身子不好!” 小石头冷笑一声,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却慢慢地放慢了行程。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一座大山,山脚有个天然形成的大山洞,外边守着个老婆婆。见到来人,老婆婆开心地应了上来,叫道:“小石头,你回来啦?” “庾婆婆。”小石头翻身下了马,握着她的手说:“你看,我带了药和吃的回来。大水哥,你快带人将药材都搬到里面去,他们车上有米有面,快做些东西给大家吃。” 第93章 善恶 流民们一听说有米有面,纷纷冲上来将车里的东西都拆了,将药品搬进去之后,又将米面端出来。山洞里有破旧的铁锅,流民们淘米做饭,揉面做糕点,忙得不亦乐乎,一时也没人理陆离与谢凝等人了。谢凝便悄悄溜到山洞里找个干净的地方,刚坐下,陆离便到了身边。 他的手还被绑着,不好就此挣断,只好自己坐下,一双眼睛盯着谢凝的脖子看,眉头紧紧皱起。 “怎么了?”谢凝被他的目光看得受不了,轻声问道,声音明显是不耐烦的。 陆离却没说话,只是在她身边坐着,靠在石壁上静静地看着流民。 这群流民足足有一百多人,有老有少,里面只有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不见年轻女子,倒是老人与孩子有不少。谢凝看得出,小石头年纪虽不大,却是这一群人里的领头人,将这个流民团体安抚得妥妥当当的,流民在他的指挥下很快将饭菜好了,一个个都狼吞虎咽起来。 小石头坐在远处,那个叫秀儿的小女孩坐在他身边。看得出小石头很疼秀儿,端着碗也要看着,只怕她吃得太快饿了,一直等秀儿吃饱了,他才开始吃东西。但是没咬两口馒头,他又停住了。 他忽然向谢凝走来,将手里的馒头递出,冷冷道:“吃吧。” 谢凝吃惊地看着他,摇头道:“不了,我不饿,吃不下。” “哼!什么吃不下?是你这富贵人家的夫人吃不下白面馒头吧?”小石头冷嘲了一声,抓起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瞪了谢凝一眼,转身走了。 谢凝简直莫名其妙,这孩子怎么回事?为何情绪这样反复无常?陆离在旁边却悄悄地在眼底聚齐了一片阴霾,这小少年,最好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否则的话…… 吃饱了之后,小石头就开始处理药品,他仿佛懂一点药理,将药物细细地嗅了之后便开始用破罐子煮药,又叫人去捡干柴,在山洞里生火。等流民们出去做事时,谢凝才隐约听到山洞深处还有人沉沉地咳嗽。她望了陆离一眼,陆离身怀武艺,耳目聪敏,显然早就知道了。 正在对视间,那个叫秀儿的小女孩忽然走了过来,轻声叫道:“这位姐姐……” 谢凝低头,看着小小的孩子,脸上露出个温柔的笑:“小妹妹,怎么啦?” 秀儿不安地问道:“刚刚石头哥哥好凶,你是不是生气了,所以才不吃他给的馒头呀?石头哥哥说你是有钱人家的夫人,吃不惯馒头,可是我觉得馒头很好很好吃呀,比观音土和树根好吃多了!唔……不过不要紧,我还有好吃的。” 她费力在怀里掏着,将一个小布包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块已经碎得不成样子的绿豆糕。 “这个是昨晚石头哥哥给我的,石头哥哥说这就是点心,可好吃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昨晚我想带回来给妞妞吃的,但是大水哥要我留在外边联络,我好不容易留下这么多,可惜,我们回来的时候,妞妞就没有了。” 她低头擦了一下眼睛,又仰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问道:“大姐姐,我不能解开你手上的绳子,那我喂你吃好不好?” 谢凝依旧轻轻地摇头了,“不,我真的不是嫌弃馒头不好吃,只是真的不饿。我身子不好,一向吃得不多,小妹妹……你叫秀儿对吧?秀儿,你留着自己吃吧。” “原来是身体不好么?我知道了,就跟妞妞一样。”秀儿在旁边坐下,将那碎得快成粉末的绿豆糕小心珍重地包好,又放回怀里了,还叹了口气说:“要是早点遇到你们就好了,这样妞妞或许就不会死了。” 她说得一派纯真,只为那更小的女孩儿去世而难过,丝毫不觉得他们这样无故抢夺别人的东西有什么不对。谢凝暗自心惊,脸上的表情却越发温柔起来,问道:“秀儿,你们离开妞妞很久了么?” “是啊,挺久了。”秀儿坐在一块石头上,双脚离地,一晃一晃的。“半个月前,好多人都生病了,妞妞也病了,石头哥哥说这样下去不行,会……会什么意?然后就要去楚州城找药。我和大水哥他们一起跟着他去的,冯叔他们留在山洞照顾妞妞和婆婆。我们到了楚州城却进不去,说是有个女弟弟要来楚州,将运河跟城门都封起来了。石头哥哥就说要溜进去,找到路之后就把追魂香洒出来,我们一起进去要点吃的和药,回来救大家,再挨过一个月,等河里的鱼虾多了,就不会死人了。” “我们等了好久,石头哥哥被官兵打了好多次,那天又被打了,我们都以为石头哥哥已经没了。我一直哭,大水哥要我不哭,带着我们从旱路回山洞,我们走在路上,花花就闻到了追魂香的味道。我跟着你们进了城,找到了石头哥哥,原来石头哥哥没死呢,真是太好啦!” 秀儿说完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现在更好了,又有吃的又有药,我们再也不会死人了!多亏了石头哥哥和他的花花,对了,大姐姐,你还没见过花花呢!” 她说着便跳下石头,嘬嘴呼哨一声,呼唤道:“花花,快来!我给你看个好漂亮的大姐姐,像仙女一样呢!” 谢凝正低头想着她话里的含义,没注意什么花不花的,忽然陆离的一声大喝传来:“九娘!” 她一抬头,正对着一双黝黑的眼睛,随即便是“嘶”的一声,红色的蛇信扑面而来。 “啊——!!!”谢凝放声尖叫,转身就滚到了陆离身上,把脸埋在陆离的肩上,双眼紧紧闭起,吓得浑身颤抖。“七……七郎,有蛇!” 陆离差一点就将身上的绳子挣脱了去抱她,便在此时一只手闪电般伸出,一把掐住了那条扁头蛇的脖子,随即用力一甩,那吹风蛇便飞出去砸在石头上。 “哎呀!花花!”秀儿心疼地跑过去,蹲下摸摸吹风蛇的头,“花花,你疼不疼呀?” 那蛇趴在地上,半天也没起来。 “石头哥哥!”秀儿生气地说,“你干嘛打花花!” “我告诉过你不许让花花接近人,你为什么不听话?”小石头生气地吼道,“刚刚它要是咬了夫人…………” “花花又不会咬人!它很听话的,咬了你不是还有药吗?”秀儿也生气了,抱起吹风蛇生气地走了。“刚刚凶了好看的大姐姐,又摔了花花,还凶我!石头哥哥最坏了!花花,我们去挖野菜,才不要理石头哥哥呢!” 小石头看看走远了的秀儿,又看看伏在陆离身瑟瑟发抖的谢凝,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一看到陆离沉沉的眼色,他就顿住了,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陆离这时才将一身绷紧的力道瞬间松懈下来,他低头用下巴蹭了蹭谢凝的发顶,低声道:“别怕,是小石头养的蛇,不会咬你的。” 谢凝才悄悄地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扭头,确定蛇不在周围了,才松了口气。一泄气,她登时瘫在陆离身上,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一样。 陆离见状不由得笑了:“你连豹子都不怕,怎会怕蛇?” “那怎能一样呢?”谢凝心有余悸地说,“蛇这冰冷、腻滑、阴险、狠毒的东西,实在太恶心了,仿佛一辈子不愿见太阳,扭来扭去……” 光是说说,她身上就是一阵恶寒,快被脑子里的情形给恶心了! 陆离感受着从她身上传来的轻颤,一时迷恋她这难得的依赖,一时又不忍她害怕想抱一抱她,同她说没关系,还有他在。可若是他现在说出来,只怕她会笑他,对他更防备,认为他趁虚而入。 因此,陆离只能压下心里的无数念想,趁着两人挨得近,轻声问道:“陛下,如今你也能看清这小子的面目了,臣向您请示一句——陛下是要来文的还是武的呢?” 若是来文的,那就晓之以理,若是来武的……莫说这一百多号人里有一半是老弱病残,即便全都是精兵,有他和那十一个手下在,要收拾也绰绰有余。 谢凝明白,她垂首沉思了一下,道:“江南的事,只怕这还是冰山一角,最好是来文的,太尉若是没异议,就与朕□□白脸吧。” 陆离不禁轻笑:“陛下,您还真是会打算盘,什么得罪人的事都叫臣来,可怎么补偿臣才好?” 谢凝也笑了:“此事若成,朕自然是大大有赏。” 这话是说什么奖赏都可以么?若是……他痴心妄想她的原谅呢?陆离心中一动,不敢往下奢望,只道:“那请陛下与臣合作无间了。” 语罢扬声叫道:“小石头?秀儿?有没有谁?过来一下!” 小石头吩咐过不许轻易动这两个人,是以有人听到了动静便去告诉小石头了。 “陆公子,你什么少爷毛病犯了?”小石头走来,皱眉问道。 陆离道:“现在我们都在你的地盘了,你绑着我可以,先将我娘子的手解开吧。她身子不好,总是被绑着气血不行,万一生病了怎么办?你放心,我在这里,她绝不会跑的,再者她一个弱女子,这荒山野岭的,能跑到哪去?” 他说的也是,但是……小石头正皱眉想着,忽然庾婆婆跌跌撞撞地跑来,惊慌地叫道:“小石头,不……不好啦!莫愁她……她要生啦!” 第94章 相助 “啊?要生了?”小石头一听就将谢凝和陆离扔下了,转身就走。“快带我去看看。” 陆离与谢凝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了算计。 谢凝仍然依偎在陆离身边,窝在他的肩上,低声问道:“这孩子的伤怎么这么快就好了?不是肋骨断了么?” “他身上有点武功,体质也非常特殊,自己也懂点医术。好完全是不可能的,应该是强行用夹板束缚住肋骨,强撑着走动。”陆离被她这个姿势弄得心猿意马,只好盯着山洞里来来去去忙碌的人,小声道:“你看他现在根本不能弯腰。” 谢凝看去,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和陆离看着山洞里的一切。 山洞里很曲折,不是一个完整的圆形,谢凝和陆离被放在最外面的一层,隔了石头和岩壁,里边还有人,只是看不清。刚才那些低低的咳嗽声,就是从里边传出来的,想必那位莫愁姑娘也是在里面。 小石头和秀儿、庾婆婆都往里面赶,各种着急的声音传来,一会儿是“怎么办”,一会儿是“她不说话不行”,还有“这里根本没有药”。里边乱成一团,秀儿没一会儿就急哭了,叫道:“石头哥哥,怎么办?莫愁姑姑不会回答我了!” 闻讯赶回的男人们全都聚集在山洞外边,来来回回地走着,只是担心。谢凝与陆离就像两个隔岸观火的局外人,表情冷静而从容。 “这是个好机会。”谢凝忽然道。 陆离知道她想做什么,便叹了口气,道:“那便试一试吧。” 谢凝忍不住一笑,随即收敛表情,扬声叫道:“放开我!我相公会医术,能救那位夫人!” 守在外边的男人们登时一喜,“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们这么多人,我们也跑不了,还怕什么?”陆离道,“将绳子解开,我和我娘子进去看看。” 外边的男人来不及请示小石头,直接将两人的绳子解开了。陆离扶着谢凝站起来,一手环过她的肩,握着她的手揉着手腕,一边往山洞里边走去。好在那披帛十分柔软,并未将谢凝的手捆出淤青。 走到里边,两人都吃了一惊。山洞里面的空间比外面大很多,地上铺着干草,一排一排都是病气沉沉的流民。一个孕妇躺在一角,鬓边的发全都被汗水打湿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呻1吟着,仿佛随时都会断气一样。小石头和秀儿、庾婆婆跪在她旁边,不断地鼓励着她,要她用力。 “你现在叫她用力只会害死她。”陆离道。 小石头瞬间站了起来,阴沉道:“谁将你们放出来的?” “小石头,你别着急,我们没有恶意。”谢凝柔声道,“我丈夫略懂歧黄之术,或许能帮到这位夫人。你……恕我直言,小石头,你似乎并不懂如何接生,这位婆婆也不懂。” 在相信敌人和让亲人冒险之间,小石头艰难地抉择着,最后选择了前者。他让开一步,说:“好,你来。如果莫愁姑姑死了,我就让花花咬死你!” 陆离脸上的神色淡淡,在莫愁身边跽坐,为莫愁把脉,又翻了看了莫愁的眼皮,说:“她身子虚弱得很,恐怕支撑不到生产。你劫持的马车里有一支野山参,去将那野山参切断,三碗水煎成一碗。” “好!”小石头立刻让秀儿去叮嘱人了,问道:“还有呢?” “架锅,烧热水,还有,准备布帘和火堆,将她移到亮的地方去。”陆离斥责道,“这地方既不通风又十分潮湿,你竟然让一个孕妇睡在这里!” 他语气并不严厉,小石头却仿佛觉得威严迎头压下,将他压得头都低了,低声道:“我……我这就叫人将她移到外边去。” 几个大汉赶来,小心地将莫愁抬到外边光亮处,有人将谢凝马车上的车帘给撕了下来,权当是帘子。陆离也不恼,将帘子盖在莫愁身上,轻声问道:“九娘,你要帮我看着她……她的身体,可以么?若是不行,让小石头来,他到底还是个孩子,不必避嫌。” “恐怕他并不将自己当成小孩子。”谢凝笑道,“还是我来吧,要怎么做?” “你看看……开口了么?”陆离含糊地说,补充道:“你知道的。” 谢凝蓦地想起从前他那些厚颜无耻的事,脸上也不由得一红,忙掀开布帘看一下,说:“开了有半指了。” “可能还要一两个时辰才能生产。”陆离道,“小石头,让她学会均匀呼吸,慢慢地呼吸,保证每一次都能充足地吸气。” “莫愁姑姑,你听到了吗?”小石头立刻说,“听我的话,慢慢呼吸。” 他一点一点地引导着莫愁呼吸的频率,陆离又让人准备热水、干净的布巾还有热汤。先是喂莫愁吃了混了肉干的热粥,过了一段时间便开始喂她喝了一点参汤。 “她身子极弱,不能多喝,每次只能喝几勺。”陆离叮嘱道道,“九娘?” “开了快一指了。”谢凝道。 “好。”陆离吩咐道,“小石头,将布巾给她咬住,别让她咬伤自己。对她说,你数一二三,一二吸气,三吐气,呼吸两次之后让她用力。” “好!”小石头对他已是言听计从,立刻将布巾给莫愁咬上,抓着莫愁的手说:“莫愁姑姑,你听到了吗?我数一二你就吸气,慢慢地吸气,三吐气,我让你用力你就用力好不好?” 莫愁回复了一点力气,点了点头,按照小石头的话一次次努力着,中途几次力竭,陆离立刻让人将参汤端来,让秀儿喂她几口。如此忙了两三个时辰,莫愁终于顺利产下一个男婴。 “哇——”婴儿的啼哭在山洞里响起,周围的人都欢呼起来。“太好了!生啦!” 秀儿和小石头开心地抱在了一起,庾婆婆在抹眼泪,外边的男人也又叫又跳的。谢凝松了口气站起来,慢慢地走出了山洞,身后是陆离有条不紊吩咐的声音。 “小石头将脐带咬断,把热水端来,为婴儿洗澡,把九娘的披帛折叠好包好他,放在马车那块虎皮毯子上。来几个人,给孕妇吃点东西,免得她力竭。火烧大点,免得她受寒。去找找附近有没有什么禽1兽鱼虾,给她做点好吃的,等她醒了就让她吃……” 小石头正在听着陆离的话,忽然发现谢凝走了出去,便对秀儿叮嘱了几句,悄悄地跟了出去。谢凝却没有离开,只是找到了山洞外边的小溪,在溪边蹲下,细细地洗着手。此时一夜已过去,东方泛出鱼肚白,谢凝在溪水的倒影里看到了他,不禁一笑。 “你放心,我不是要逃,只是想洗洗手,我相公还在山洞里呢。” 小石头脸色有些不自在,“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再稳重也年纪小,支吾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说:“总之,谢谢你。” “这没什么,救人是本分。”谢凝在溪边的石头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草地,问道:“来,陪我坐坐,可以么?” 小石头犹豫了一下,在她旁边坐下,问道:“你有话对我说?如若是劝我向善的话,就不必了。仁义道德,根本就不能填饱肚子!” “我没有要你改过向善。”谢凝笑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怎会在这里住着?你和秀儿的爹娘呢?这些都是什么人?如今不是要开春了么,为何不回家种地?” “呵!你还真是大户人家的夫人,问的话这样天真。”小石头冷笑,仿佛又觉得自己这样对恩人说话不好,便冷硬道:“他们若是有田地,哪里还会落到如此地步?” 谢凝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两个字,却没有追问,只问道:“是因为去年的大水么?” “起因是天灾,造成这样的却是*!”小石头愤恨地说,“去年长江是发了大水,但罪魁祸首还是那该死的狗皇帝……” 他说到此处不知为何就停了一下,谢凝仔细寻味着,却又不像是害怕,正疑惑着,小石头又道:“发了大水,朝廷不开仓赈灾就算了,居然还勾结商户,趁机抬高米价。百姓买不起米,他们还把布价和茶价都压下来了。买不起米,贱卖了茶和布,鱼米之乡……呵呵!鱼肉之乡吧?鱼肉乡民之地!夫人,你不知道,光是去年冬天,江南就死了多少人!” “我们这一群人,起初是一个村子逃出来的,加入的人越来越多,足足两千人。可是入秋之后天气转冷,大家没吃没穿,渐渐地都生病死了。死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有钱人就慌了。” “他们怕瘟疫。”谢凝明白了,“怪不得当初为你抓药时要官文,江南的药已经开始紧缺了么?” “紧缺?我看未必。”小石头冷嘲道,“不过是那些官绅怕自家人染病,所以将药囤起来以防万一而已!到处都是病人,哪里都买不到药,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死掉,连挖坑都来不及,只能烧掉,否则就会引起瘟疫,让更多人死掉。身强力壮的男人都逃到北方去了,年轻的女人都倚门卖笑了,只剩下老弱妇孺。可是这老弱妇孺也要一个个死掉了,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恨不得将他们都杀了,免得他们受苦。” “你怎会这么想?”谢凝为他的话里的愤恨而吃惊,好一会儿才问道:“你……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小石头站了起来,冷笑道:“世上总不会走投无路的,若是没有路,那便杀出一条血路来!” 语罢看了一眼身后,转身走了。 谢凝转头看去,才知道陆离来了。 第95章 孩子 谢凝没察觉陆离是何时出现的,还以为他一开始就跟了出来,要说她在危险的地方乱跑,没想到陆离到了溪水边,先弯腰将手洗了。 “噗……”谢凝一看就笑了,忍不住想取笑他一句——知道太尉本事大,不曾想太尉连给妇人接生都会!然而一想到他为何知道这些东西,谢凝便笑不出来了。她坐在石头上,努力忽略心里的感觉,道:“你也就是动动嘴皮子而已,不必洗得这么干净吧?” 陆离也没说话,只是在她旁边坐下,道:“孩子的事,都是我不好。” 看到新生的孩子,触景伤情的不止她一个。 谢凝没想到他会忽然提到孩子这个问题,猝不及防地想起从前的事,叫她的心也难受起来。但尽管这样痛,她还是没理由迁怒他。 她没打算原谅陆离,但孩子的事,追根究底,确实不是他的责任。谢凝别开头说:“你不必这样说。” “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们。”陆离低声道,“我没尽到责任,就是我的错。” “哦。”谢凝的语气忍不住尖锐起来,“你要将陆震的错担在自己头上?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发觉自己的语气失常,谢凝也是一愣,转过头去不看他。 她与陆离曾有过两个孩子,一个在隆昌二十一年春天,一个在隆昌二十二年秋天。 她是隆昌二十一年正月末嫁给陆离的,年纪还未满十六岁,陆离也未满十八岁。陆离虽在人情世故上成熟,于男女之事上却也是一片白纸,两人都不知道谢凝已怀了身孕,反而被身边的丫鬟知道了她葵水停了,告知陆震她怀孕之事。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永定侯府孙儿辈中的第一个,陆震十分担心她生下长孙,便怂恿陆离带她出去玩。那时她不敢骑马,只让陆离抱着一起在马上,进了山里,陆震让人将狼群引来,陆离虽然杀了狼群,她却终究因为颠簸而流产。 那之后,她伤心得不能自已,差点哭坏了眼睛。陆离既心疼又愤怒,差点将陆震杀了,只是被老侯爷拦着,陆震才被保住了。也是因为此事,陆离开始意识到地位的重要,嫡子身份的重要,转而拜骠骑大将军为师,投身兵戎。 那之后发生了许多事,谢凝当时年纪小,虽然极聪慧,但侯府对女眷管教极严,只有陆离才会跟她说外边发生了何事。谢凝也只知道陆震投靠了朝中的势力,要与骠骑大将军作对,陆离与骠骑大将军联手抵抗,最后还是不敌,骠骑大将军只好自断臂膀,担下藏私兵的罪责,保住了陆离等一干弟子,自己却被流放岭南。 之后便是陆离执掌金吾卫,一步步与对方争斗。隆昌二十二年秋天,谢凝再度怀孕,陆离开心得不得了,不顾劳累每夜研读医书,发誓要保住这个孩子。今日之所以能让莫愁平安生下孩子,也是那时读医书的功劳。只是,再多的医书,也没能保住那个无缘的孩子。 谢凝清楚地记得,那时她怀孕已四月,行动以诸多不便,留在侯府里养胎。陆离出门前便交代过,他那日有大行动,恐怕连累她,要她在屋子里千万别出来。而对手却十分狡猾,为了绊住陆离的行动,竟然将蛇放进院子,她害得流产。 她不想陆离担心,忍着痛要人去请大夫,要人瞒住陆离。只是最后陆离还是半途赶回来了,孩子……也没能保住。她昏迷了三天,陆离也守了她三天。等她醒来,陆离安慰她之后,便亲手将陆震扭到了大理寺前,以犯上作乱之名判了陆震斩立决,然后亲手持刀,斩了陆震的脑袋。 那时他的情意与愤怒是完全不作假的,心疼也不是虚伪。她自流产之后身体不好,常常生病,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还嗜睡。也是他将她抱着,到处去看,到处去散心,希望她能早点好起来。可惜她刚终究没好起来,他也被派往江南处理事情,回来之后,便要跟她和离。 孩子是心头肉,感情是心头痛,即便如今想来,她也差点忍不住泪。可叫她更心寒的是他的态度,先前还那样如珍如宝地捧着,忽然说不要就不要了,做得那样决绝,一点余地也不留。现在还来做出一副忏悔的样子,岂不是可笑么? 而她不愿为这可笑的东西落泪。 谢凝忙仰头眨了眨眼睛,不让眼泪落下。 她已清楚,眼泪是最软弱无用的东西,若不在爱她的人面前流,不是被当做卑贱无用,便是被当做心机。 她掐住自己的手心,越来越用力,刺痛越来越明显,仿佛就要将手心抓破。就在此时,忽然一只手将她的手覆盖住,先是小心翼翼地握住,随后强硬地将她的手心打开,不让她伤到自己。另一只手伸来,将她的眼睛捂住,不让任何人看见她的泪。 “你会好好的,你会比所有人都好。孩子……也会有的。” 谢凝心头痛得好像要裂开一样,许多陈旧却不能腐朽的憎恨在心里结痂的伤口下蠢蠢欲动,仿佛随时都能喷涌出来,将她的理智淹没,叫她不顾什么天下权势,只想拉着眼前的男人,一起下地狱去。 她用力掐着他的手,声音颤抖,说:“孩子的事与你无关,可我,陆离,我真的恨你,恨你入骨!” 陆离遮住她的眼睛,却遮不住自己眼中的伤痛。怎么能不痛呢?那也是他的孩子,是他与她的孩子。可是他的痛在她看来如同虚伪,不让她看见也罢。她说她恨他,他也只能听进心里,轻声说:“我知道。” 他知道,他无可奈何,他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叫她不这么痛。他就这么站着,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将她的眼睛捂住,掌心下是她湿润的眼眶,是她颤动的睫毛。他能遮住她的目光,却无法阻止无数的悲伤从他的指缝里露出来,更不能抱住她安慰她,只能将那她的悲伤千倍万倍地积压在心里。何时她解脱了,他才敢给自己解脱。 两人静静地站在暖春的溪边,流水潺潺,天边渐渐亮起光,江南春早,溪边的芦苇已经冒出一点点绿色的新芽了。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好的,只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却依旧沉在子夜里,浓稠如墨,化解不开。 许久之后,谢凝的情绪才平静下来,她将陆离的手拿开,别过头去用袖口轻轻地擦着,问道:“对小石头,你怎么看?” 她的声音还是哑哑的,但理智已经都回来了,不愿继续方才那个难堪的话。 陆离也只好跟着她转了话题,将她放开,负手站在溪边,道:“这小子野心不小,江南流民之困经过半年的发酵,很快要变成流民之乱了,必须立刻想办法。” 谢凝点头,方才小石头的话里透着狠劲,仿佛恨不得造反,这或许就是大部分流民的心思:朝廷无用,不如反了!若是此时有谁登高一呼,再略施手段,想必会应者云集。 “要怎么办呢?”谢凝沉吟道,“小石头这孩子不简单,而且……我担心其他没人照顾的流民会如何。江南要下雨了,阴雨连绵容易生病,气候渐暖又容易滋生蚊虫,若是当真造成了瘟疫,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解决流民的病。”陆离低头看向她,问道:“你信我么?” 谢凝一愣,抬头看向他,他眼中却黑沉沉的,看不见底下的神色,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陛下,你信微臣么?” 她当然不信他,她哪还敢相信他?但眼下除了他再无别人能用,再者,他在江南呆过,对江南比她这个困在侯府、深山、宫殿的女帝熟悉太多。 “不信也得信。”谢凝垂眸,嘴角露出笑容,再抬头已经是完美无缺又斯文秀雅的女帝了。“陆卿,这江南可就交给你了,你可别再次辜负朕的信任啊!” 陆离想到上一次辜负她的信任,那后果,他也没力气再承受一次。他点头说:“那就请陛下先扮演臣三从四德的妻子,低调行事,将一切都交给臣。” 谢凝换上文雅秀气的面具之后便从容了许多,仿佛刚刚在溪边挣扎在愤恨里的女子是虚幻一般,她微微福身,笑道:“那就看相公的了。” 这话里的两个字刺伤了陆离,他低头看着她,问道:“若是、若是……” 他说得这样迟疑,叫谢凝也好奇起来,“若是什么?你想要什么?” 若是我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的,能换你一声真心实意的“相公”么?陆离想这样问,可是他心里也知道答案,便不敢为自己心上添一刀,只摇头说:“没什么。你一晚不曾合眼,若是困了,便去睡一下,我要同小石头谈一谈。” 谢凝点头,回到山洞找了个平坦的地方靠着歇息。陆离一直站在旁边,等她熬不住睡过去,才将外袍解下,轻轻盖在她身上,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公子……”那边莫愁已经醒了,虽然不能起身,但由衷地向他道谢。“公子救命之恩,妾身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 “不必了,是我娘子要我出手的。”陆离对站在一旁的小石头说:“你出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小石头皱眉,显然十分不爽他这嚣张的样子,奈何他刚刚救了莫愁母子,便冷着脸站起来,同陆离走了出去。陆离将他一路带到溪边,才转身盯着他问道:“方才你同九娘说的那些话是何意?你要造反?” 第96章 教训 面对陆离,小石头便冷静多了。他仿佛天生有种特质,在真心实意对自己好的人面前笨拙而害羞,但对方越是张扬恶意,他便越是冷静从容。他丝毫没有被陆离语气中的责备吓到,反而神色轻松地否认了。 “陆公子,你说什么呢?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我知道你恨我将你们夫妻掳来此地,还将你的药品都抢了,可这罪名扣在我一个流民身上,你不觉得可笑么?造反?我从哪里造反?带着秀儿这个小女孩儿去打仗么?” “你可不是一般的流民。”陆离戳穿道,“一个流民,哪能像你这样从容?如何身怀武艺?如何有追魂香这等苗疆圣物?如何饲养苗疆五圣之一的吹风蛇?你或许没发现,九娘同你说话时常文绉绉的,而你这个小流民,竟然一句句都听懂了。九娘单纯好骗,我却是走江过湖做生意的,你骗不了我,你根本就不是普通人!” 小石头的伪装被拆穿了也不慌张,反而笑了,望着陆离问道:“哦?那么在陆公子看在,我没兵没粮的,要如何造反呢?” “粮食可以抢,现在正是好时机,至于兵么,现在民怨沸腾。”陆离替他将计划说了出来,“现在你手上这些人去攻打州府是不行的,但若是对付一些小镇,却绰绰有余。等你们攻下第一座小镇,拿到了粮食,自可以登高一呼。有粮食作保,自然流民云集,你有些小聪明,大可以利用他们一个个地攻打小镇。等州府发现你的行动,你便可以放出流民有瘟疫的消息,唬得官兵不敢行动,而你便趁机继续壮大自己的势力。现在粮食、药品、御寒之物全都集中在官绅手里,对你而言反而是好机会,只要抢得一处,便是丰收,便能吸引更多人。” 小石头的脸色变了变,仍旧否认道:“好好的我造反做什么?我向天借胆子了?” “胆子我不知你从哪里借来的,也是天生?”陆离负手于后,不紧不慢地说。“至于原因……你怨天道不公,为何流民们勤奋好做却要遭受大水。你恨官绅无情,明明可以开仓赈灾,反而借机囤米囤布,将流民逼得遍地尸骨。你觉得自己很厉害,今日能救一人,明日便能救千人万人,今日能统领百人,明日自然能万人之上。你小时候许是读过一句诗,所以深信不疑。” 小石头僵着脸色问道:“什么诗?” 陆离笑了一下,说:“他年吾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小石头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抿着嘴看着陆离,却发现那男人的目光始终不曾动摇,而他更看不透对方的意图。他心里忐忑,脸上却更加不肯认输,迎着陆离的目光道:“你说得这样清楚,不怕我杀了你?现在你夫妻的性命都捏在我手中,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们都活不了!” “你不会杀我们的。”陆离适时地露出一点大人的稳重与嘲弄,“你的心还不够狠,你的良知未曾泯灭——不要否认,否则的话,方才为何对九娘说谢谢?” 小石头的脸色终于狼狈起来,捏着拳头恶狠狠道:“我是念着九娘的救命之恩,但对你却没什么好感,你这家伙心机太深,一看就配不上纯真善良的九娘。若是惹怒了我,我一样杀了你,再骗九娘说你被强盗杀了!” 这话里也不知哪句刺激了陆离,他的眸色变了一下,却极快地恢复了淡淡的样子,道:“是么?然后呢?你以为你真的能带着这些流民走得久远?你要知道,他们中许多要的只是三分薄田一份温饱,你硬生生将天下与高官厚禄压在他们头上,不过是用他们的尸骨堆积自己的皇位罢了。更何况,你这样子,能走多远还不知道,现在却已经将他们带坏了。” “我没有!”小石头争辩道,“他们只做过这一件坏事!” “但他们并未觉得这就是坏事,小子。”陆离提醒他,“你没看到秀儿的样子?她觉得抢夺是理所应当的,这世间富贵者就必须为贫困者让步、施舍。若是为富不仁就算了,那些白手起家的富商,别人花了多少心血才拿到今日的富贵,凭什么要无缘无故地给你们?你要公平,却在做抢夺之事,这与你憎恨的官绅有什么区别?” “那是……那是他们活该!”小石头叫道,“他们抢不过我,那么我自然能拿走他们的东西!谁叫他们没用!” “强者就能掠夺,是么?”陆离点了点头,忽然出手如电,一下扣住了小石头的肩膀,问道:“那么我捏碎你的肩膀,也是你活该?” 小石头不料他竟会出手,躲之不及,瞬间便被抓住了肩膀。他待要挣扎,不想陆离的手竟如鹰爪铁铐一般纹丝不动。心知自己遇到了深藏不露的高手,小石头眼中露出一丝慌张,怒道:“原来你的斯文都是装出来的!” “只是瞒住罢了。”陆离淡淡道,“九娘救你是真心实意,但你那一点追魂香却暴露了你的恶心思,我不愿明说,一来是不想九娘伤心,二来也想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小石头越听越怒,恼羞成怒的怒,他脏兮兮的脸涨得通红,冷笑道:“是么?那可要感谢陆公子手下留情了!现在你要如何?将我们扭到扬州城交给官府么?那我劝你趁早将我的肩骨捏碎,否则的话,早晚我会将你杀了!” “现在的孩子可真是不成器。”陆离评价道,“我像你这么般大的时候,已经懂得收敛自己的脾气,知道如何顺势而为,再一击毙——命了!” 他说到“毙”之时另一只手瞬间伸出,将无声无息扑过来的吹风蛇捏住了七寸,快、狠、准,目光不及,分毫不差。可怜那剧毒无比的东西被捏得只有喘气的份,妄想用尾巴缠住陆离的手臂,陆离却冷笑一声再次用力,只将它捏得连甩尾巴的力气都没有。 “我与九娘曾有过孩子,可惜被人放蛇吓九娘,把孩子吓没了。从那时起,我便请了个南疆苗人,好好地学了一回抓蛇的技巧。”陆离眼睛都不眨一下,甩手将吹风蛇砸在石头上,力道之大,叫吹风蛇瘫在石头上半天也不能动一下。“那时九娘迷迷糊糊的,并不知道我喂她吃了你们南疆的圣药,从此五毒不敢近身半分。若非如此,你难道以为昨晚当真是你救了九娘么?” 小石头的脸色又青又白,咬着牙看着他,好半天才问道:“你究竟想怎样?” “不想怎样。”陆离将手收回,随意踢了吹风蛇一脚。 那吹风蛇登时从装死里醒了过来,嗖的一下绕到小石头身边,瑟瑟发抖地躲在小石头脚后边。 陆离道:“我来江南也是为了救灾民,否则的话何必带这么多药来,你以为江南官绅囤了这么久的药,还有人余力买药么?” 小石头将信将疑,何况他技不如人,只能认输。“红口白牙谁不会这么说?你倒是拿出行动来啊,否则叫我怎么相信你?” 陆离勾着嘴角淡漠一笑:“你的信任值几文钱?我不过是看你良心未泯,稍作提点罢了,难道你以为自己真的能拦得住我?” 他说完转身就往山洞里走,小石头一惊,急忙跟上,叫道:“你要做什么?” 陆离并未理会他,只是走进去弯腰将谢凝抱起。谢凝睡得正迷糊,她自来气血不好,睡着了便不容易醒,此刻也是睁不开眼。陆离便低头道:“没事,你继续睡吧,不是说好了听我的么?” 谢凝实在醒不过来,干脆一倒头又睡了过去。 陆离将他抱着,叫道:“来人。” 一直呆在角落不声不响仿佛不存在的黄奎等人立刻站了起来,双手一挣便将草绳给弄断了,走过来抱拳道:“公子。” “准备出发,发两路走,通知后边的人加快脚步。”陆离吩咐道,“将马牵来。” “是。”黄奎很快将人分成两拨,亲自将马牵来,问道:“公子,那么属下……” “你去跟那位风流子确认一下情况,随后回报。”陆离足尖一点,腾身而起,抱着谢凝稳稳地落在马鞍上,随后将谢凝调了个姿势,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搂着谢凝,道:“时间不多,行动吧。” “是!”黄奎抱拳,与那十个车夫立刻离开了。 陆离也不再多看山洞里的人一眼,策马缓缓走了。 这一出变故只将流民们看得目瞪口呆,大水呆呆地问道:“这位公子如此厉害,为何会被我们用竹竿劫回来?还有,他的药材……不要了么?” 恐怕在他眼里,这些能救无数流民的药材也不值一文呢。 小石头真正的认识到了什么叫从容不迫与成竹在胸,也第一次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子而已。那一瞬间,他心里有种强烈的冲动,于是他快速地找到了那头谢凝骑的小青驴,翻身而上。 “大水哥,这对夫妇太不寻常,我要跟着他们,以免江南形势再有什么变化。你们在山洞里好好养病,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有药,否则会被抢夺,被杀死,知道么?马上就天暖了,多找点鱼虾给莫愁姑姑吃,我很快会回来的,你照顾好秀儿……” “石头哥哥,你要去哪?我也去!”秀儿一看情况不对,立刻跑过来抱住了驴蹄子,大声说:“不带我我就不让你走!” “秀儿听话!”小石头着急道,“我是……” “你是答应我娘要照顾我一辈子的!”秀儿要哭了,“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小石头没办法,只能将秀儿拎到身前,催着青驴追了出去。 第97章 龙首 小石头催着小青驴追了上去,好在他们俩都不重,青驴跑得很快。最重要的是陆离在前方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在等着他。见了小石头,陆离不说话也不赶他走,只是让他们俩跟着。 四人就这么走着,没多久谢凝醒来了,见到小石头也不吃惊,只是道:“先找个小镇住下,给他们换些衣服。” 陆离低头问道:“你不问我要去哪里么?” 谢凝方才睡醒,靠着他懒洋洋地闭着眼睛,道:“既然已经发话将事情交给你,我便不会过问半分,你若是有胆子,便将我卖了吧。” 陆离想了一下,他不仅没胆子,还舍不得。 马儿和青驴赶路,下午便到了离扬州最近的一个小镇。陆离在客栈里定了房,谢凝让小石头和秀儿在客栈里等着,她与陆离出门买了衣服,回来之后便让小二准备热水,谢凝帮秀儿好好地洗了个澡,还让她坐在凳子上,为她擦头发。 秀儿乖乖坐着,终于忍不住问道:“姨姨……” “嗯?” 秀儿怯怯地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凝没回答,只问道:“秀儿,你今年几岁了?” “六岁了。” 谢凝便道:“我的孩子若是长大,今年也该四岁了。” “哦……”秀儿好像明白她的伤心了,便拍了拍她的手,童声稚气地说:“姨姨,不伤心,我和石头哥哥都没了娘亲,也是伤心了很久就不伤心了。” “是么?原来你与小石头不是一个娘亲的?”谢凝随口问道,“那你们各自的娘亲呢?” “我娘亲死啦!”秀儿难过地说,“我和娘亲一直住在水车村,那里可好玩了,有瀑布,还有好多鱼虾,我能给娘亲抓鱼做饭呢!可是有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多坏人冲进来要找娘亲,娘亲将我藏在地窖里。等我出来时,娘亲……娘亲身上都是血……” 她说着,大大的眼睛里好像忽然下了雨,泪珠哗啦一下流了出来。谢凝登时吓得把梳子放下了,抱着她道:“对不起,都是姨姨不好,姨姨不该同你说这些的。” “我没事,我哭一哭就好了,姨姨,石头哥哥的娘亲也没有了,我不敢在他面前哭,我都好久没哭了,可是想起娘亲,我就想哭。”秀儿揪着她的衣衫擦眼泪,呜咽地说:“那些人真是坏死了!我当时还以为石头哥哥和他的娘亲也是坏人呢,还咬了石头哥哥,可是娘亲说他们不是坏人,还让石头哥哥照顾我。可是……唉……” 她年纪这样小,竟然也学会了叹气。“石头哥哥的娘亲没多久也死啦!” 谢凝皱眉:“怎么如此?” “石头哥哥说,他的娘亲中了一种很可怕的毒,本想叫我娘亲治病的,可是娘亲被坏人害死了,兰姨也没救了。他们帮我把娘亲埋了,在我家住了两个月,兰姨亲便没了。石头哥哥好伤心,我也好伤心,兰姨好漂亮啊,和姨姨你一样漂亮。” 谢凝暗自分析着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两个单身带孩子隐居的女子遭到了歹人的毒手,只是不知这纷争究竟是官家还是江湖上的。她将秀儿的头发擦干了,给秀儿绑了个双丫髻,还戴上了两朵粉粉嫩嫩的绢花,丫髻下边垂着缎带,一边戴上,还一边伸手给秀儿理了理。不经意间,她的手上戴着的赤金龙镯滑下。 “咦?”秀儿吃惊地说,“这个头,和石头哥哥背上的那个好像哦!” 谢凝心里没由来地一跳,问道:“什么?” “就是这个镯子啊。”秀而入指着镯子的龙首说,“石头哥哥背上本来也有这样的东西,兰姨说这是龙,有角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兰姨死之前将石头哥哥背上的龙给……嗯,兰姨说那叫刺青,给刺了很多云朵,看起来跟这个就不一样了,好像有次我们在街上看到的无赖哦!” 背上的龙,故意遮掉,这一切都在昭示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饶是谢凝一向镇定,也不禁心惊肉跳。她勉强保持着镇定,牵着秀儿的手下了楼,叫了饭菜给秀儿吃。楼梯声响起,小石头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下来,衣服是陆离选的,一身淡青的箭袖袍,外边罩着一件石青半臂,束着腰,一股精神抖擞的少年气。 “换好衣服啦?”谢凝只这一会儿已将心绪给压了下去,笑道:“先吃点东西便,对了,我家相公呢?” “不知道。”小石头不知如何面对她,感激、愧疚、难堪、仰慕,各种情绪混在一起,最后只能冷面冷言。“你不会自己去看么?” 时机正好。谢凝便站起来道:“那我去看看,小石头,你看好秀儿,我去去就回。” 语罢起身上楼,路过小二时,又让小二将热水送上去。 小石头察觉自己说话重了,本来还想跟上去道歉。听到她叫送热水,又想起她这位大户人家的夫人两天没能洗澡了,便脸一红,赶紧坐下了,督促秀儿吃饭。 谢凝十分沉得住气,先让小二将房间里的浴桶倒满了水,才去敲了对面的门,道:“相公?” 陆离也趁机在里边草草地沐浴更衣,听到动静随手系了单衣便走了出来,问道:“发生何事?” 他头发还是湿的,一滴水自鬓角滑下脸颊,顺着脖子往下,没入他隐约露出的精壮胸膛。谢凝看着只是一呆,不由得想起他身躯的样子,脸上发烫。她不自在地别过眼,轻声道:“我……我想洗个澡,相公,为我守住房门吧。” 陆离也是一愣,别过眼道:“那你去吧,我在门外守着。” 谢凝将头低得更厉害了,轻声道:“请……请相公入房内为我守着。” 她极少做这个动作,自两人成亲两月后,陆离几乎没见过她这样子。因她生得瘦小,每每如此低头,便要露出一段纤细的粉颈,分外地楚楚,叫人止不住心生爱怜。陆离一朝不经意,便给她的柔弱顺从的姿态迷住了心窍,跟着她进了房间。 房间里果然水汽氤氲,谢凝将房门关上之后便朝他扑过来。陆离习惯地将她接住,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臂,叫道:“凝儿!” “大事不好!”谢凝压低声音着急道,“小石头就是十七!” 陆离一下子从温软迷梦里惊醒了,也压低声音道:“你怎知他是?” 谢凝将秀儿的话说了一遍,道:“鹂妃不就是姓兰?还是个出身南疆的苗女,当初后宫正是因为传说苗女善蛊毒,所以才处处针对她。十七到现在也快十三岁了,与小石头的年纪正好符合。” “此事还要确定。”陆离握住她的肩膀,安慰道:“你不必惊慌,若他当真是十七,鹂妃亲手将他的胎记混淆了,显然并不希望他回到皇室,现在即便他出现在皇室里,太后见过你的胎记,便不会承认他是皇子,不会对你有任何威胁。凝……陛下,现在他的性命,只在你一念之间。” 谢凝知道。现在小石头孤身一人,而且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份,若是命陆离将他无声无息地除掉,便可以永绝后患。可是这么一来……谢凝心中有个极其大胆的想法,她摇头道:“不,我要留着他,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若是能为我所用,自然最好,若是胆敢在我面前蹦跶,我倒要看看谁敢跟他蹦跶——尤其是那群书生文官。谋逆可是最好的铲除异己的方法,朕怎能错过呢?” 陆离低低地笑了:“陛下,您这是在铸剑呢,不怕剑刃反而伤你么?” “高手从来不会被刀剑反噬,而且手中必有绝世神兵。”谢凝眼中闪着稳操胜券的光,嘴角浮现一抹笑,“而且,朕相信十七比任何人都渴望亲情,权势不能打动他,情义二字却能轻易将他收入朕的麾下。太尉,你且看着吧。” 陆离没有反对,因为没有必要,只要那小子真的敢对谢凝不利,他随时都能将他杀了,而且能将他的势力铲除得一干二净。他点头道:“你心里有主意,便大胆的行动,只要我活着,你的皇位便不会有人能动。” 这个她是相信的,毕竟他可最希望从她手里抢过皇位了,不是么?谢凝将这秘密说出,心里也少了一块大石头,便将他推着走。“行了,那你出去吧。” 陆离好笑:“陛下,你果然只是为了说这几句话么?那又何必大动干戈地现在说?” “不只是说这几句话。”谢凝将他推到门外,叮嘱道:“相公,好好站着,别叫人偷看了,否则有你好受的。” 说着便将门一关,果真还是去洗澡了。 陆离的耳目极好,即便是站在门外,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里边的水声,他若是个不识滋味的小少年还好,偏偏两人曾是那等亲密无间的关系。站在门外,陆离几乎能想象她在里边是什么样子,越是想越是浑身燥热,偏偏又止不住脑子里的情景。他只觉得渴,喉咙干干的,不住地想催促谢凝快点。 然而这念头一划过,他便想起从前谢凝说的那些快点慢点的话,更是自觉无脸。正在天人交战时,忽然楼下传来一声碗碟破碎的声音,随即便是小石头的一声大喝:“秀儿!快去楼上找公子!” 陆离眉头一皱,转身敲门道:“娘子,两个小的出事了!” 谢凝在里边也是一惊,急忙穿衣,叫道:“你先去看看!” 此时此刻,陆离怎么可能离开房门?若是调虎离山之计怎么办?他坚持地等着,一直到谢凝开门奔出,才与谢凝一起下楼。 楼下的打斗声已经明显得谢凝也听见了。 第98章 医谷 一下楼,就看到几个文士打扮的人手持长剑,正在围攻小石头,小石头左支右绌,已经急得满头大汗。秀儿躲在一张翻倒的桌子后边,已经吓得要哭了。 见到两人下楼,秀儿立刻哭着叫道:“姨姨!公子!” 陆离眉头一皱,喝道:“都住手!” 他自小在行伍间磨练,威严极重,几个江湖人与小石头都停下了动作,小石头脸上已经挂了彩,扶着桌子叫道:“公子,夫人,烦劳将秀儿带走。” “石头哥哥!”秀儿一听真的哭了,挣扎着跑起来。“我不走,我要跟你一起!” 谢凝哭笑不得,将秀儿抱住了,道:“你们俩闹什么呢?谁敢让你们走?” “可是……”秀儿抓着她的裙子,呜呜地哭着。 小石头也冷硬地说:“不关你们的事,你们走吧,替我带秀儿走!” “恐怕对方不是找你来的,目的是秀儿。”陆离走过去,拱手作揖道,“三位既是杏林谷中人,当以悬壶济世为怀,为何对两个孩子下手?不怕糟蹋了你们杏林谷的名声么?” 三个持剑的江湖人不由得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谢凝才发现,他们的衣角上绣了两枚小小的银杏叶,叶柄交错着。谢凝是听说江湖上有些门派会有自己的特殊标记,用以昭示身份,只是这杏林谷是什么地方?为何听起来倒像是个医谷?可医谷的话,为何要对秀儿和小石头动手? 那三个杏林谷弟子见陆离认出他们的身份,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左边一个问道:“蔡师兄,现在如何是好?” “叛徒之女决不能放过,否则如何对谷主交代?”中间那人答道,也对陆离抱拳道:“敢问大侠尊姓大名?师从何处?” “我只是个商人罢了,你们不必杯弓蛇影。”陆离淡淡道,“只是一直想拜见你们谷主,如今这两个孩子由我照顾,你们杏林谷想要他们的东西或性命,至少要过我这一关。” 陆离说着,将倒在桌上的筷子筒放好,最后轻描淡写地将手掌按上去。只听“噗”一声闷响,一支筷子穿过三寸厚的桌板摔在地上。 三个杏林谷弟子瞬间色变,知道自己遇上了高手。那位蔡师兄思量片刻,抱拳道:“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我姓陆。” “陆公子,在下杏林谷弟子蔡嘉。”蔡嘉拱手道,“这两个孩子与我杏林谷之间乃是私怨,不知陆公子与他们是何关系?为何要护着他们?” “我们夫妻同这两个孩子没什么关系。”谢凝低头摸了摸秀儿的头,道:“只是这孩子与我有缘,我家相公自然要护住他们的。” 陆离眉目间露出一丝温柔的笑,道:“你也听到了?我家都是娘子做主,我也没办法。若是你们三位有本事,便将他们从我手下抢走,若是没这个自信,便请带我们去见见你们谷主,我倒要看看什么人竟然对两个孩子下手。” 蔡嘉犹豫再三,最终点头道:“此事一时半刻说不清楚,陆公子若是执意插手,还请随我们回谷中,与执事长老们等人商议。” “好。”陆离却点头道:“杏林谷距离此地不远,这就出发,天黑前便能到。小二——” “哎,客官?”小二一早就在旁边听着,闻言立刻赶了过来。“客官您放心,您的马我已经喂饱了,保管您一路上跑得飞快。” 蔡嘉只听得一呆,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抱拳道:“如此,就请陆公子与夫人光临杏林谷了。” 谢凝不禁抿嘴一笑,那个蔡嘉说去杏林谷明显是想吓唬吓唬陆离,让他知难而退。但陆离的目的显然就是那个杏林谷,否则不会多管闲事,蔡嘉这一句话,却是瞌睡送枕、船行顺风了。 她忍着笑看了陆离一眼,陆离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转头道:“蔡少侠是杏林谷中人,应该略懂歧黄之术。小石头的肋骨前几天断了,如今勉强在走,又与三位动手了,待会儿还要骑马,恐怕难以支撑,请三位先帮他诊治一回,免得路上出事,耽误了行程。” 蔡嘉三人都是成年男子,因秀儿家中与杏林谷确实有大仇,一时情急才对小石头动手。现在听了陆离的话,发现小石头不仅年纪小,更身受重伤,三人不禁面红耳赤,心中再多怨恨,也只好放下,先为小石头疗伤。 不多时,蔡嘉将小石头的肋骨重新诊治,小二也将马匹牵来了,陆离便依旧与谢凝共骑,让小石头带着秀儿骑着青驴跟上,随着蔡嘉三人一同赶路了。 “哎。”谢凝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腹部,问道:“这杏林谷是什么地方?” 陆离信马由缰,反正马儿会跟着前边的蔡嘉走,道:“杏林谷是江南一处医谷,是前朝一位太医创立的,五百年来,中原武林的神医全都出自杏林。” 谢凝皱眉:即便如此,也不能让他跑一趟吧? “杏林谷的祖师是被前朝皇帝贬官才流落江南的,故而谷中有立有门规,凡杏林谷弟子,不得入朝为官,更不能入太医院为太医,否则被便会喂下遗忘的丹药,废去医术,从此变成痴傻之人。”陆离低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二十五年前,有个杏林谷弟子背叛师门,入了太医院为太医,可惜后来被贬官了。不过他一直留在京城,直到八年前死去。” 太医?二十五年前?谢凝回想了一下,确实想不起来二十五年前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那时候她的母亲薛明岫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女孩儿,更别说她了,还没出世呢。但是八年前……谢凝的心一颤,八年前恰好是她母亲去世的时候。难道说,陆离怀疑杏林谷与太史公闻家有关?或者陆离想借助杏林谷的力量先处理江南流民之病? 一路思索,傍晚时分,终于来到一个山谷前。山谷门口立着一块石碑,上边写着“为官者擅入即死”,还守着几个与蔡嘉服饰相同的男弟子。蔡嘉与他们打招呼,说明了陆离等人的来历,又骑着马走了半个时辰,才终于看到一片山庄。前边早有人将话传到了,一个女弟子走出来道:“三位……” 她的目光落在陆离脸上,蓦地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三位长老有请,贵客请随我来。” 语罢在前边带路。 秀儿自一进入山谷就吓得脸色发白,紧紧地抓着小石头的衣服,依偎在小石头身上。小石头也只顾着安慰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女弟子的异样。谢凝在旁边看着却暗自皱眉,只是眼前情况不好发作,才将疑惑压下了。 四人走上长长的石阶,来到一处名为“太素堂”的地方,里边已经坐着三个白胡子老者。 “陆公子,陆夫人,这是我们谷中灵枢、素问、金匮三位长老。”女弟子先是行礼,接着介绍道:“三位长老,客人到了,这位小女孩儿便是方姑子的女儿。” 素问长老低头看了秀儿一眼,秀儿立刻吓得将躲在小石头背后,将脸埋在他的背上,叫道:“石头哥哥!” 小石头反手将她抱住,冷冷地看着座位上的老者,问道:“就是你们派人杀了方姑姑?你们对孤儿寡母下手,这样阴狠歹毒,传出去不怕天下耻笑?” “放肆!”灵枢长老喝道,“杏林谷从未出手追杀方姑子那逆徒,八年来不断寻找,也不过是为了找回本门至宝玉蟾蜍罢了,你这小子休要信口雌黄!” “哼,你们当然不会承认了!”小石头冷笑道,“玉蟾蜍分明已经被你们拿走了,还在这里假惺惺地做戏,骗谁呢?” 一直默不作声的金匮长老终于变色,开口道:“小子,你说玉蟾蜍被拿走了,这是怎么回事?” 小石头道:“除了你们杏林谷的人,还有谁知道方姑姑有玉蟾蜍能解天下毒物?当日我们赶到水车村方姑姑已经奄奄一息,只托我们照顾秀儿便去世了,房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方姑姑的……你们知道玉蟾蜍要怎么养的,不必我明说!” “你是说,有剖开了方姑子的腹部,将微雨润心拿走了,引出了玉蟾蜍?”金匮长老皱眉道。 小石头本不愿说出当日的情形,只怕秀儿难过,此刻也点头说:“若不是方姑姑临死前交代,我们的都不知道世上还有微雨润心这东西,你还说这不是杏林谷做的?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他越说越气,双拳紧紧握住,恨不得将杏林谷的人都杀了,为方姑子报仇,他怒瞪着上首的三位长老,仿佛随时都能冲上去一般。便在此时,一只柔软的手按在他的肩上。 “小石头,我想你弄错了。”谢凝道,“杏林谷并非杀害方姑娘的凶手。” 小石头一愣。 谢凝又道:“你口中那个玉蟾蜍既然是杏林谷至宝,又必须有个什么心养在女子的腹中,总不能每一次用就要剖腹一次,必定有特殊的方法将之取出。杏林谷丢了至宝,必定要将人带回来,问清楚谁曾经使用了玉蟾蜍,方姑娘为何将玉蟾蜍盗走。这一切,杀害方姑娘的人都没有做,方姑娘也未曾留下讯息说是杏林谷之人动手,可见不是杏林谷做的。” 她的话对小石头自然而然有种信服力,小石头一时被说动了,站在那里默不作声。 “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么,三位长老。”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女弟子便行礼道:“这就将客人送出谷去吧。” 第99章 锦书 若是没有方才那一声迟疑,谢凝会以为这位女弟子说话不经意,然而方才那一点点迟疑落在眼里,这女弟子的催促不知为何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谢凝转头对陆离微微一笑,柔声提醒道:“相公,你不是还有事与杏林谷商量么?” 金匮长老便问道:“这位公子还有事?莫不是来求医的?” “确是来求医的。”陆离拢袖作揖,郑重道:“在下为江南十万受灾百姓,求杏林谷出手,为灾民治病,否则的话,天气一旦炎热,便会引发疫病,引发无数死伤!” 一席话将三长老说得面有难色,金匮长老道:“治疗十万灾民?公子可知治疗这么人,要花多少人力物力?公子,杏林谷是悬壶济世的地方不错,但寻常大夫能治的病,我们杏林谷不屑于出手。” “人力物力么?”陆离笑了一笑,没说话。 便在此时,一个弟子匆匆进来禀告道:“三位长老,山谷入口来了好几个车队,上边装满了药材。领头的人说他叫黄奎,奉他家公子陆慎之命,来给谷里送药材了。” “什么?”素问长老吃惊道,“好几个车队?” “回长老,是的!”弟子道,“很多药材,弟子粗略估算了一下,与咱们谷里一年产的药材量不相上下。三位长老,现下如何可要放他们入谷?” “不必。”三位长老还没说话,陆离便先替他们回答了,他摆手道:“不过是让三位长老知道有药材这一回事罢了,大量药材运来运去浪费人力物力,最重要的是,恐怕藏有兵器人马,对杏林谷不利。” 他将顾虑都说了出来,三位长老反而脸色尴尬。陆离又道:“只要杏林谷答应派人前去医治灾民,一切费用我家商号都会出的。”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都说医者父母心,然而父母也是要吃饭的。杏林谷若是穷,钱不够?药材不够?都没关系,只管说,他陆家一切包办,只要杏林谷派人出去医治灾民。 “咳咳……”灵枢长老清咳一声,道:“陆公子为江南灾民牵挂,一片慈悲之心,杏林谷能理解,但杏林谷自来有师祖定下的规矩,不得参与政事。江南水灾之事已经与政局密切相关,我等为人子弟,不敢违背祖上规矩。陆公子,天色不早,你与夫人请在谷中歇息一晚,明日一早,还请……还请离去吧。” 小石头一听便要发怒,却被谢凝一把按住了肩膀,谢凝叹道:“如此,那只好打搅一晚了。不过,秀儿与小石头之事,还请三位长老与真正做主之人商讨一二,免得他们再与杏林谷起什么误会。” 三位长老都点头,灵枢长老道:“夫人说的是。锦书,带陆公子与夫人去客舍歇息,好生照料。” 女弟子仿佛叹了口气,行礼道:“是,弟子遵命。陆公子,陆夫人,请随我来。” 谢凝道了声“请”,四人便随着锦书去了客舍。因秀儿年纪小,却已不便与小石头同住一间房,四人便分作三间房住下。锦书叮嘱了弟子好生照料之后,又叮嘱道:“最近谷里不太平,入夜之后四位千万别离开院子,以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 “好的,请锦书姑娘放心。”谢凝笑道,“我会看好秀儿,不让她乱跑的。哦,对了,锦书姑娘,可能拜托你一件事?” 锦书看着她,目光奇异。“夫人请说。” 谢凝指着小石头道:“他的肋骨此前被打伤了,后来又种种变故,我担心会留下旧伤。”她说着又拢袖行礼道:“不知锦书姑娘医术如何?可能为他诊治一二?” “陆夫人,你这就找对人了。”旁边的弟子笑道,“大师姐可是我们这一辈中医术佼佼者,她特制的断续散对骨伤有奇效,早晚敷一次,说不定明日这位小兄弟的伤就好了。” “不许胡说!”锦书皱眉轻斥,语气不怎么眼中,却叫那弟子脸色一震,立刻不敢说话了,看来十分威严。她训完弟子,便从袖中取出一个墨色的瓶子,道:“陆夫人,这是我制作的断续膏,请夫人为这位小兄弟涂在伤处,早晚换药,三天之后应当能好。” “多谢锦书姑娘。”谢凝欢喜地接过了药瓶。 “夫人客气了。”锦书再看了她一眼,娴雅地行礼而去。 四人累了一天,也能各自草草用了晚餐。谢凝先让秀儿去睡了,敲了小石头的门道:“小石头,我来替你上药了。” 小石头将门打开,红着脸道:“夫人,我自己来就行了,不必劳烦你的。” “你还是乖乖坐着吧。”谢凝抿嘴笑道,“不怕你笑话,我比你大了许多岁,做你的姑姑辈也是有余的,你还害什么羞?” 小石头依旧脸红着,却找不出借口拒绝,只能在凳子上坐下,把上衣除了。 谢凝将药膏给他涂上去,叹气道:“你的事,相公都与我说了。小石头,你本性不坏,只是自小的经历太过险恶,往往不小心便会误入歧途。但是,你娘亲将你教得很好,她虽然教了你江湖的武功与快意恩仇、路见不平,也教了你不能做伤天害理之事,对不对?” 小石头低头看着她为自己涂药的白皙纤瘦的手,忽然想起了他母亲的手,也是这样瘦这样白皙,常常为打架受伤的他涂药。他心中一酸,不由得叫道:“姐姐,我……” 谢凝一惊,抬头看着他,小石头忽然察觉自己叫了什么,登时脸更红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背过身去捂着眼睛道:“我……我鬼迷心窍了,夫人,你别在意。” 少年的背因颠沛流离而呈现出健康的颜色,仿佛是秋天的山、成熟的麦子。谢凝的目光落在他背脊上,看着那被云朵遮盖起来的角龙,目光沉沉,声音却是带笑而温柔的。“无妨,你若是愿意,叫我一声姐姐也可以。我在家排行第九,闺名唤作九娘,你便叫我九姐吧。” 小石头的鼻尖蓦地一阵酸楚,低声叫道:“九姐!” “嗯。”谢凝嘴角缓缓露出一个笑,将衣衫披在他身上,轻声道:“小石头,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两人的声音自此便低了下去。 原本在隔壁屋子听得清清楚楚的动静忽然没了,即便心中清楚那两人清白得很,更是骨肉至亲,绝不可能发生什么,陆离还是不由得站了起来。他在屋里踱步再三,走了出去。 刚走到小石头房门口,谢凝便开门走了出来。陆离皱眉道:“往后这种事我来就好,你要避讳。” “嗯。”谢凝的眉头皱着,一手按在他的背上,推着他,道:“你回房吧,我将药给你,明日你为他上药。” 陆离察觉她有话要说,便与她一起回了房间,在她耳边低声问道:“确认了?” 她故意要给小石头上药,只是为了确认小石头身上的胎记?陆离心中登时松了一大口气,然而想到小石头并不知晓两人的关系,恐怕将血脉里自然而然的亲近当成了别的感情,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谢凝点头:“嗯,绝不会错。” 她亲自确认过,应当是不会错了。陆离按着她的肩头,宽慰道:“你心中有计算,便安心去做,我自然会帮你的。” 谢凝闻言抬头,眼中闪着不知是什么光,复杂难明。片刻后,她忽然笑了,点头道:“这自然最好,你歇息吧,我去看看秀儿。” 她说完便走了,回到房中,不多时,房中的灯便熄灭了。 杏林谷是一处极大的山谷,里边有树林药田,十分静谧,到了晚上只听到虫声鸟鸣。然而静谧之中,一道人影悄悄地掠来,在窗口敲了一下。那声音极其细微,却叫屋子里的人睁开了眼睛,他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与前来之人一起小心地离开了。 几乎在他们离开的同时,一条蛇在谢凝的窗口处轻轻地咝声。谢凝自房中走出来,吹风蛇便摇着尾巴走在前边,蜿蜒游走。一人一蛇走在昏黑的道路上,最后来到一处空旷之地。这一晚的月亮很好,可谢凝身上没有武功,手上没有灯笼,只远远地看到两个人距离极近地站着,不知在说什么、做什么。 她看不见,跟在她后边的小石头却看得清清楚楚。那草地之上,陆离与白日引路的杏林谷女弟子锦书站着,说什么他听不清,只看到陆离自随身的锦囊中掏出一件事物交给锦书。锦书紧紧地握着那个东西,仰头看着陆离,仿佛在说着什么。 小石头一直都知道,在楚州城受伤时是谢凝先发话要救他,他才活下来的。他也清楚,是看在谢凝的面子上,陆离才一路上对他尊重。在小石头心中,是真真切切地将谢凝当做自己的姐姐,充满了他这个年纪还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所以才会一时冲口叫谢凝姐姐。 而现在他却看到了什么?陆离那等虚伪、那等心机深沉之人,有了谢凝这样温柔体贴、菩萨一般心肠的好妻子后,竟敢背着谢凝与别的女子深夜幽会、私相授受? 他当即就冲了出去,怒吼道:“陆慎,你这个畜生1!花花,咬死那个贱1妇!” 谢凝大惊失色,忙叫道:“住手!” 然而已经来不及,一阵腥风飞快地掠过,吹风蛇已经闪电般飞了出去。谢凝急得大叫:“相公!锦书姑娘!” 陆离不料会发生这样的变故,耳闻吹风蛇袭来,登时想也不想一指弹出,将那吹风蛇弹开,同时一手将锦书拨到身后。 便这一会儿的功夫,已将山谷中巡夜的弟子吸引了过来。 第100章 误会 锦书此前便说过,杏林谷最近有事,要他们晚上不要乱走,果然小石头一叫喊,数十个巡逻弟子都走了过来,明亮的灯笼一照,在场之人都清清楚楚。 小石头被谢凝拉着,双眼冒火地瞪着陆离。陆离则站在对面,身后站着一个窈窕的身影,赫然是杏林谷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锦书,锦书手中还抓着一块玉佩,满脸通红地站在原地。 “我……陆夫人……”锦书万万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手足无措地说:“你听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小石头怒道,“你这女人要不要脸?他的妻子还在你面前,你竟然敢与他私会?” “不是……”锦书面红耳赤道,“我们只是有些事要说,我……” 小石头冷笑一声,没说什么,但一切已尽在不言中——谁私下幽会不是有事要说呢? “锦书师姐……”周围的杏林谷巡逻弟子也没想到巡逻之时竟然会遇到这种事,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去禀告三位长老。 整个过程中,陆离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谢凝。 他心中清楚,以他和锦书的武功,即便是小石头都不可能发现他们离开了,谢凝一定是趁下午给小石头上药时问他要了追魂香。她将追魂香涂在手掌上,推着他进屋时便印在他的背上。晚上熄了灯,她根本没睡,只是守在窗边。他一离开,吹风蛇便知道了,她也就跟着吹风蛇出来了。 她是那样怕蛇,为了追踪他竟然跟着剧毒的蛇在黑夜里走。 陆离也知道,白日里锦书出来迎接,一个迟疑便叫她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若是她当真为了男女之情吃醋生气,他一定会欣喜若狂,抱着她好好地解释,将事情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只要她不生气了,他做什么都可以。 可她刚刚叫的是“相公”,不是七郎也不是陆离更不是慎之,她叫的是一个两人之前从未用过的称呼,代表着做戏的称呼。 陆离沸腾的心血刹那就冷了下来,原来她根本就不在意,只是想弄清楚他和锦书……不,应该说是和杏林谷之间有什么关系罢了。 “娘子。”陆离低喃一般叫道,“九娘……” 谢凝心中一颤,无数的感情都涌了上来,她吸了口气,自己也不明白这是做戏太深还是真情实感。她用广袖轻轻地拭泪,叹道:“你什么都不必说了,你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跟陌生女子勾结的人,相公,你……你与锦书姑娘是旧识吧?” 全都是做戏不容易叫人相信,须要半真半假,才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境地。杏林谷弟子本就不相信端庄娴雅的锦书会是半夜勾搭别人丈夫的人,谢凝的话一出,便有弟子问道:“锦书师姐,这难道就是你迟迟不嫁的原因么?八年前你出谷,就是为了他么?” 八年前?谢凝皱眉,又是这个时间点,为何事情如此凑巧? 既然弟子这么说了,谢凝也更顺着井台下石头,哽咽道:“相公,咱们成亲不过五年,之前也不曾定亲,你若是当真心仪锦书姑娘,为何不说清楚?我又岂是不明事理之人?” 这话说得通情达理,一下子占据了优势,在场之人的目光全都看向陆离,个个脸上都写了“负心薄幸人”几个字。 直到此时,三位长老才姗姗来迟。金匮长老脾气最为爆裂,一路上已经听了许多言语,一看锦书竟然还沾在陆离身后,登时大怒,几步上前扬起手,骂道:“你真是丢尽了杏林谷的脸面!” “长老!”弟子们惊慌地叫道,锦书闭上眼苍白着脸接受耳光,等了一会儿,周围却只有安静。锦书睁开眼睛,才发现陆离将金匮长老的手抓住了。 他的手一抖,以内力将金匮长老震退三步,解释道:“恕在下无礼,事情并非你们想的那样。我与锦书姑娘确是旧识不错,三年前我身受重伤,锦书姑娘受人之托救了我,那托付之人,三位长老或许也知道,她就是穆杏林的女儿。” 穆杏林,就是当年名动一时的太医院圣手么?谢凝隐约记起来了,穆杏林名声大噪时她的母亲薛明岫仍然是薛家小姐,而非掖庭宫里的宫女,所以听过一些消息。 薛明岫曾说过,二十五年前先帝的贵妃重病,穆杏林坚持用某种汤药,而太医院的其他太医坚持反对,最终贵妃病逝。穆杏林为了证明自己的汤药是有用的,强行抢夺贵妃的尸体将汤药灌下,贵妃竟然因此又撑了一个多时辰,将八皇子生下才七绝而死。 可惜,先帝还是因此将穆杏林赶出了太医院,原因竟然是穆杏林没早点给贵妃喂药,导致贵妃去世。八皇子生而体弱,几度危难,太医院不得已觍颜求助穆杏林。穆杏林记恨先帝的贬谪,拒不见人,最终八皇子三岁而夭。先帝大怒,将穆杏林的双手打断,从此再不能行医。 穆杏林身边一直有位女弟子对他不离不弃,传说这位女弟子一直倾慕穆杏林,可惜穆杏林介怀师徒名分,两人更是差了十二岁有余,所以穆杏林始终不愿接受,几度将女弟子赶走。穆杏林的手断了之后,女弟子一直在身边悉心照料,一次偶然的机会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女弟子因此怀孕。但后来不知为何,女弟子生下孩子便去世了,穆杏林为此性情大变,致力于研究毒物。 那之后,薛明岫就入了宫,对外边的事一无所知了。没想到最后穆杏林也去世了,而且是在八年前,与她的母亲同一年。 谢凝沉思着,如果按照陆离的说法,那位穆杏林之女是谁呢?为何她从未知晓陆离身边有这样一个女子? 想着想着,她又不禁失笑,即便是当年身为妻子,他也瞒着她许多事,何况他方才也说了,与锦书相识是三年前,那不就是他在江南的日子么?那时候,她还在九华山里被人追杀呢。 “她曾名为穆思竹,后来担心遭到追杀,便改了名字。”陆离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如今名为红檀。” 什么?红檀竟然是穆杏林的女儿?谢凝一惊,随即明白了,后边这一句话是对她说的,暗示她不必多想。谢凝不禁冷笑,她有什么好多想的呢? 陆离又道:“十年前在下曾与穆圣手成为莫逆之交,后来穆圣手遇害,在下受他所托将传信杏林谷,是锦书姑娘奉命将红檀接回谷中。后来红檀不愿受谷中规矩束缚,于五年前再度投奔在下,帮了在下许多忙。三年前在下受伤,红檀没办法医治,只好传信锦书姑娘,请锦书姑娘出谷。此次下江南,红檀有事不能前来,只能叫在下将她的玉佩带来,请锦书姑娘为在下说些好话,劝谷主与三位长老为江南灾民出手。” “本来此事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只是有求于杏林谷,若是一开始便将在下与锦书姑娘相识之事说出来,锦书姑娘的劝说便没多大效果,是以瞒住。” 陆离说着长身一揖,诚恳道:“是在下思虑不周,导致此刻误会,但在下与锦书姑娘之间绝无不可告人之情,此事关乎锦书姑娘名节,还望三位长老与在场诸位切莫误会。” 他一番话将事情解释得清清白白,三位长老都松了口气。当年穆杏林与穆思竹之事他们都清楚,穆思竹回来之后一直被锦书照顾着,她在杏林谷里呆了三年,除了锦书谁也不理,谁也不亲近,后来一声不响就走了。三年前锦书请命出谷,也曾明说是为了穆思竹之事,前后对证,显然陆离并未说谎。 “原来是一场误会。”素问长老笑道,“哈哈,那就好了,如今解释清楚了,还请陆夫人莫要生气,更不要误会我杏林谷中人。” “对啊,一场误会、一场误会而已。”灵枢长老也道。 陆离也终于离开锦书身边,走过来握住谢凝的手,低头温柔道:“娘子,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没说与锦书姑娘曾是旧识,不过以为与锦书姑娘萍水相逢,微薄交情不值一提。你心中应当清楚,此生此世我只有你一个。” 这一番情致殷殷的话叫在场大多数弟子都红了脸,小石头更是别开了头,一脸没眼看的样子。唯有谢凝自己知道这话里有多少假意,所以现在是这样?今晚这场闹剧的责任就全推到她头上了? 谢凝抬头看着他深情的眼,眸中的神色一点点冷了下去,她想说什么,却在此时,一个娉婷女子自远处走来。 周围的巡逻弟子都让开一条路,那女子面带微笑,对三位长老盈盈一拜,道:“三位长老。” “是苏叶姑娘。”灵枢长老问道,“难道是谷主被惊动了么?” 苏叶点头道:“谷主听闻陆公子之事,十分赞赏,又听说谷中与陆公子有些许误会,特命我来传话。既然陆公子心系灾民,杏林谷的宗旨也是悬壶济世,就让锦书挑选弟子,出谷救治灾民吧。” 她说话的口气斯文秀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但不仅是周围的弟子,连三位长老对她的态度也是毕恭毕敬的,显然这女子的地位不低。但她不作久留,只继续道:“救治灾民刻不容缓,锦衣,你今晚便挑人,所有人准备好行礼,明天中午便出发,路线么,出谷之后由陆公子定夺。” 语罢对陆离与谢凝微微福身,转身而去了。 第101章 无动 谢凝本来一肚子气要跟陆离算账的,但这个苏叶姑娘一出现,她就察觉出了不同寻常。这个谷主不曾露面,为何忽然就同意了杏林谷医治江南灾民? 她同陆离交换了个眼神,心知陆离也是一样的疑问,便转头道:“小石头,明日还要赶路呢,你快回去睡吧。” 小石头听出不对,皱眉问道:“那你呢?” 谢凝道:“我还有事同他说。”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小石头刚消去的怒火又窜了上来,拉住谢凝的手道:“这还有何好说的?就算他不曾与锦书姑娘有什么瓜葛,但不同你说一声就半夜与女子见面,这就是不对!九姐,咱们走!” 陆离的眉毛挑得老高:“九姐?” “我方才认了小石头做弟弟,我是九娘,难道他不该叫我九姐么?”谢凝淡淡道,又对小石头温柔一笑,“小石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夫妻之间的事只能夫妻之间自己解决,不能假手他人,这道理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说完便轻轻将他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拿开了。她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你回去看看秀儿,只怕她一个人睡会害怕。” 秀儿不是跟她睡的么?为什么一个人睡?她呢?小石头起初不明白,疑惑地看着谢凝,谢凝却只是往前走。正在此时,小石头只觉得身边的飞快地掠过一个人,便看到陆离轻轻揽住了谢凝的纤腰,低声道:“小心脚下,我带你过去。” 语罢提气,用轻功将谢凝带走了。 小石头这是才明白谢凝要去哪里,黑夜里登时面红耳赤,滚烫得能煮鸡蛋,赶紧回去看着秀儿。 陆离将谢凝带回房间,一关上门便道:“九娘……” “你什么都不必说了。”谢凝摇头道,悄悄地指了指外面,暗示着只怕隔墙有耳,随后叹了口气。“先睡去吧,我信你的。” 语罢走到床边,刚将大袖衫解下,她的手便给一只手握住了。她抬头,只见陆离看着她,目光复杂。 谢凝却笑了,当日是谁故意一身雪的夜闯紫宸殿,将她抱着,把她一身弄湿,非要她去永定侯府更衣?是谁在黑暗里看她将衣衫都换了一遍?现在却来阻拦?她都不介意,他现在介意什么? 一时兴起,谢凝便勾唇笑了,仰头轻声问道:“相公,你这是要做什么?” 陆离最受不住她这样仰头看他时还用气声说话,身上立刻便热了,别过头去不看她,只道:“你不必如此。” 就算是为了做戏,也实在太过了! “相公,我只是将外衫换下,好睡觉罢了。”谢凝将手从他手里抽走,将外层的齐胸襦裙和锦半臂给脱了,只剩身上的单衣。眼见陆离将头转开,更连眼睛都闭上了,她心里捉弄之意便更盛了。 她伸手去挂衣衫,忽然“哎呀”惊叫一声被床前的踏脚绊倒了,眼看着便要磕向床柱。杏林谷讲究斯文秀雅,连床柱都是雕花的,上边一处凸起,若是撞到额头非磕出个血洞不可。 “九娘!”陆离忙伸手揽住她。 谢凝看准时机,伸脚一绊,陆离对她从来不设防备,瞬间便被绊倒,两人一同跌进枕席间。床帐本来放了一半,另一半被谢凝摔倒时摘了,轻纱落下,隔断里外。 陆离压在她身上,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三年了,两人从未隔得如此之近。他低头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容颜,登时热血上头,头一侧便吻了上去。 久违的温软,久违的滋味,陆离差点就迷乱了。他在她的唇上辗转,手不由得抚上她的脸,小指恰好碰到她的脖子,然后瞬间所有的意乱情迷都冷了下来。 小手指下的脉搏,没有丝毫的紊乱。 陆离诧异地撑起自己,便对上一张冷静的脸,一双冷漠的眼。谢凝没说什么,只是伸手,陆离身在震惊与伤痛里,竟然就被这双柔弱的手推开了。她坐起来,用袖口擦了一下嘴唇,既没有脸红也没有摆出女帝的架子说放肆,那动作只当是被什么小猫儿小狗儿咬了一下,无动于衷得好像没有感情。 “你……”两个人同时开口,陆离的声音沙哑,随即停住。谢凝便继续说下去了,声音很轻:“你可知那个杏林谷谷主是什么人?” 陆离眼中的情意也一点点沉了下去,好一会儿才问道:“你就是为了问这个么?” 就为了问这个问题,只怕隔墙有耳,所以就这么对他?若是别人与她假扮夫妻呢?她也会这样么?或者对其他人她始终小心自持,只是对他肆意乱来,因为她咬定他不敢动她? 或者,唯独对他,她不会有半点温度,不管他抱得多紧她都是冷的? 陆离不愿再继续往下想,闭了闭眼,镇定下来,道:“杏林谷是前朝太医创立的,他的后人便是谷主。这一代的谷主是十年前接手杏林谷的,乃是个女子,名琴半夏。” “女子?”谢凝皱眉沉思,问道,“这位谷主如今多大了?” “江湖传说琴半夏医术卓绝,十六岁接手杏林谷,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二十六岁芳龄。”陆离问道,“你怀疑什么?” “没什么,只觉得这位苏叶姑娘的出现太巧合了,而且锦书也说了今晚谷中有事,会加强戒备。依照方才有点动静便数十个弟子围过来的情形看,谷中可不仅仅是有事这样简单,不像是防备着什么人进来,到像是防备谷里的人发现什么。”谢凝垂目,又叹气道:“但明日便要离开了,暂时不必理会,守株待兔吧。夜深了,明天还要赶路,先睡吧。” 说完率先躺下了,面朝外侧卧在床的外侧,将被子盖在身上,闭目不再说话。 陆离看了她好一会儿,很想问她为何敢这样对他,难道就不怕他对她做什么吗?然而转念一想又明白了,她知道他的骄傲,她的表现得这样冷情,他便是再多歹意,心里会冷下的。 无声地叹了口气,陆离一掌挥出,隔空将烛火熄灭了,在她身边躺下。四周默然无声,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陆离在黑夜里睁着眼,有她在身边,他根本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抬手想枕在脑后,但稍微一动便发现身边的呼吸声轻了许多,而他一察觉,那呼吸声便又变得均匀又轻微了。 陆离心中一震——她也没睡着,是因为他在身边么?他对她也还有影响,叫她难以入眠么?他抱着这样的奢想,心里却明白这不过因为女子对男子天生的防备罢了。 “我……”陆离轻声道,明显感觉出声音一出,旁边的女子整个人都绷紧了。他心中更觉苦涩,她对他当然不会再有绮思旖想,只有防备而已。 “我不会对你怎样的。”陆离说,在她反应过来前飞快地点了她的睡穴。谢凝身上没有武功,连惊叫一声都不能,立刻昏睡过去。 直到此时,她才浑身都松懈下来。 陆离的武功极好,练武之人到了一定的境界便目能夜视。陆离翻身,一手枕在脑袋下边,静静地看着身边眉目沉静的女子。她沉沉地睡去了,脸上的神色仿佛五年前他刚刚打开她的心结时那样,单纯又不设防,是一只靠在温暖水湾的小舟,再也不怕惊涛骇浪。 黑夜最容易滋生情愫,陆离看着看着,不禁伸手轻轻地抚了一下她的脸。之前红檀担心谢凝脸上的伤疤太过醒目,便用易容之术遮住了,但陆离知道,这伤疤不仅在她脸上,更在两人心里。 他忍不住俯身轻轻地在她的伤疤上吻了一下,在她耳边说:“我会治好你的,一定会的。” 说完他便将她抱在怀里,也安然睡去,还做了个梦。 梦到他仍是十三岁的小少年,第一次去羽林卫执行巡逻任务,走到掖庭宫外墙时,几瓣梨花从墙头飘了下来。风向是往墙里的,没道理梨花瓣往墙外掉,一定是树上有人!他二话不说立刻飞上墙头,一把将树上的人抓住,才要低喝,便对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那是个小女孩儿,长得粉雕玉琢,头上扎着双丫髻。被他忽然抓住了,小女孩儿立刻挣扎,他也心头狂跳,不知怎么的就放了手。两人都忘了在树上,小女孩儿一挣扎便摔了下去。 “小心!”他立刻飞身而下将她抱住,再轻轻地放在地上,问道:“你没事吧?伤到了么?” “我的梨花……”小女孩儿却看着他的脚下,失望地说,然后瞪了他一眼,怪他多管闲事,转身跑了。 他呆呆地看着她走掉的背影,又看看脚下的梨花,才明白这方才的花瓣是女孩儿折断梨花时掉落的。小女孩儿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爬上梨树,费尽力气才折下一枝梨花,却被他害得差点摔跤不说,还被踩了梨花。 自己应当追上去,悄悄地看小女孩儿住在何处,再在第二天折一枝雪白梨花送去,同她好好地赔罪。但知道是一回事,人却还留在这里,恍惚之间,那女孩儿又出现在面前,他手里多了一枝梨花,低头问她:“你喜欢么?你还记得么?” 女孩儿只是木着一张脸仰头,仿佛在看他又仿佛什么都不能入她的眼。 他握着她的手,将梨花塞到她的手中,又忍不住将她紧紧抱住,说:“我会治好你的,一定会的。” 女孩儿手的手垂着,手里握着梨花,面无表情地听他在耳边哽咽,无动于衷。 第102章 画像 江南的灾民众多,杏林谷要出近百位弟子,浩浩荡荡的队伍要出门必须携带许多东西,一个不好便能乱成一团。谢凝走到杏林谷门口,就看到到处都在叫着“锦书师姐”,锦书忙成一团,脚不沾地,到处跑。 好不容易将队伍安顿好了,锦书才看到谢凝在旁边站着,她脸上有些尴尬,但还是走了过来,拱手道:“陆夫人。” 若单单论姿色容颜,锦书不过中等,但她的肤色苍白如雪,一双黛眉弯弯的。许是长期行医的缘故,眉间自然而然有股悲悯之意,叫她如画里的仙子一般,困于画师拙劣的技巧不能鲜艳美丽,却自有风骨,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的。 好比说,谢凝就没法对她没脸色,只好笑着回了一句:“锦书姑娘。” 锦书的脸色仍是不自在,谢凝便体贴的开了话题,问道:“锦书姑娘,杏林谷可能借我一辆马车?若是没有马车,有驴也行。我骑术不好,秀儿更不能骑马,若是没有马车,恐怕耽误行程。” “原来夫人不会骑马么?”锦书沉吟道,“刚好我们有个小师妹也不会骑马,夫人便与小师妹一路吧。” 谢凝点头,锦书便看着她目光闪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陆离走了出来,叫道:“娘子。” 谢凝的脸色当即就冷了下来,理也不理他,只问道:“锦书姑娘,不知那位小神医在何处?我带秀儿过去与她一起乘马车。” 他俩之间的不和,别说是锦书和周围的杏林谷弟子,就算是跟着来的秀儿也发现了,一时众人的目光都变得暧昧起来。昨晚陆公子与锦书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杏林谷,都说是一场误会,怎么今日看不像是误会,陆夫人根本没有原谅陆公子的意思呢? 锦书刚变好的神色就又变得不自在起来,谢凝不愿她被误会,便握住她的手道:“锦书姑娘,请带我去马车处吧。” “好。”锦书将她带到队伍后边,撩开一辆马车的帘子,叫道:“芷儿。” 马车里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正在看书,闻言便仰头起来应道:“哎,锦书师姐。” “这是给咱们提供药材的陆夫人与秀儿小妹妹,她们不会骑马,与你一起坐马车。”锦书叮嘱完了又对谢凝道:“这是我们的小师妹,叫白芷,秀儿姑娘与芷儿年纪相差不大,正好可以相互一起玩。” “我不是一个人坐马车吗?”白芷的眼睛立刻就亮了,开心道:“真是太好啦。” 她艰难地移动着,要往马车里走,让出点位置来。从她的动作里,谢凝才发现她的左腿是畸形的,与右腿相比瘦小许多。 察觉到谢凝的视线,锦书便道:“芷儿的一只脚不能走动,陆夫人,烦劳多多照顾。” “原来如此。”谢凝点头,与秀儿上了车,道:“锦书姑娘但请放心。” 锦书点头,离去不提。 谢凝目送她离开,刚将车帘子放下,秀儿与白芷已经开始叽里呱啦地谈论起来了。白芷虽然腿有残疾,但性格十分活泼,秀儿很快忘了旁边有个姨姨,专心致志地跟白芷姐姐说话。这时,马车开始移动,白芷没坐稳,猛地晃了一下。 “小心。”谢凝忙扶住她,“摔到了么?” “哦,没事,是我不好,我应该记得抓稳的,嘿嘿嘿,我今天太高兴了。”白芷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羡慕地说:“陆夫人,你好漂亮哦!” “是么?”谢凝抿嘴笑了,故意逗她。“那我与你锦书师姐谁更漂亮?” “当然是陆夫人你啦!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呢!”白芷挠挠脸,皱眉道:“在哪里呢……” 趁着她出神,谢凝又问道:“那我与你们谷主谁更漂亮?” “这个不好说,我觉得你们都漂亮。”白芷的心不设防,自然而然就说了。“夫人像凤凰,谷主么……像,像兰花!” “是么?”谢凝越发笑得眼睛弯弯,叹息道:“可惜这次我来杏林谷没见到你们谷主。” “谷主从前受了一次伤,往后便精神不好,隐居在自己的小筑里很久了,谷里都是三位长老主事。但遇到大事还是谷主出面,让苏叶姑娘……哦,苏叶姑娘是谷主的贴身护卫,出来传达意见。”白芷道,“十一年前,我就是谷主捡回来的呢!” “那谷主一定待你特别好,就像我娘亲一样好。”秀儿肯定地说。 白芷吃惊:“啊?陆夫人不是你娘亲么?” “不是呀,夫人是我姨姨,昨天你们那三位长老说,我娘亲本是你们谷中的弟子,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就走了。再后来,有人要抢我娘亲的宝贝,就将我娘亲给害死了。”秀儿捏着小拳头道。“我一定会给娘亲报仇的!” “乖孩子,不难过,姨姨会帮你找到仇人的。”谢凝将她轻轻抱住,安慰道:“仇恨要记在心里,不能时时拿出来刺激自己,知道么?” “嗯。”秀儿点头。 她上马车时虽然语气平和,但终究因为陆离而板着脸,所以白芷不敢同她说话。此时安慰秀儿,低垂的眉目温柔慈爱,一下子叫白芷看呆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你是那个画像里的人!我就说见过你!” 谢凝疑惑:“什么画像?” “就是锦书师姐书房里的画像啊。”白芷比划着说,“很小的一张画像,画的是你拿着一枝红梅花。画像上的女子看起来像个少女,更活泼一些,不如你沉静高华,所以一开始我没认出来。” 锦书的书房里有她的画像?可叫人好奇了。谢凝微笑:“原来如此么?可能锦书姑娘曾见过我。” “唉……就是这样才麻烦呢!”白芷小大人地叹了口气,“决明师兄说,那画像里边有情意,是出自爱人之手,决明师兄为此还同锦书师姐大吵了一觉。唉……也不知道决明师兄现在怎么样了。” 出自……爱人之手?谢凝立刻便想到了陆离,当即眼色一冷,温和道:“你那决明师兄胡说八道的,锦书姑娘的画,怎么可能出自心爱之人的手?难道锦书姑娘喜欢我么?” “嗯!”白芷也点头道,“锦书师姐也是这样说的,她说决明师兄简直胡说八道、无理取闹、不可理喻。” 不过,说起这个决明师兄白芷的话可多了,一路上说个没完,都是决明师兄有多好,决明师兄多厉害,决明师兄好久没回来了。 车队出了谷便与外边的运草药的马车汇合,陆离将路程安排好后,锦书便将杏林谷的人马分成了五批。至此,每批人马有药材若干,杏林谷弟子二十人,商行护卫五十人,商行管事一人。作为大管家,黄奎自然是跟着陆离与谢凝的,白芷与锦书也与陆离一批。随后,五批人分五个方向,分别出发。 陆离这一批人前往的是江南灾民最多的润州,边走便行医。 “夫人。”车队还未出发,黄奎便到了马车前,恭敬地将书信奉上,“小姐传来家信,请夫人过目。” 谢凝将书信接过,仔细看了一遍。信是兰桡传来的,心中说她已经快到余杭了,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麻烦,因为有雪豹在身边震慑着,也没人发现她的身份。一路上并未发现什么不妥,唯有一点,就是各级官员送上来的玩乐之物多多少少带着点市侩气,也不知是何缘故。同时她还提到,江南商人听闻女帝出巡,便打算趁机建个江南商会,其中一些人正在求见,不知该不该会见,请她示下。 谢凝问白芷要了笔墨,写好回信,唤来黄奎让他传信去。黄奎接过信十分吃惊,一脸“陛下不同侯爷商量就做决定么”的表情。 “怎么?”谢凝淡淡问道,“我使唤不动你了?” 这一句话问得平常,黄奎却想起那天在大野泽旁边,红檀一边将昏迷的侯爷扛上来一边心有余悸的样子。红檀是十二卫之首,其他十一位师兄弟妹只见过别人怕红檀,没见过红檀怕别人的,眼见红檀话语中对这位女帝也毕恭毕敬,黄奎也吓得不敢违抗,只俯首道:“不,属下不敢,夫人,属下这就给小姐回信去。” 谢凝轻轻地哼了一声,垂下帘子回到马车去了。 黄奎为人机灵,只一会儿的功夫便与杏林谷的弟子混得称兄道弟,他悄悄走到一个坐在药材车傍边的杏林谷弟子身边,悄声问道:“兄弟,我家夫人怎么了?一副对我家公子十分恼火的样子?” 那杏林谷弟子赶路也是无聊,便将昨晚发生之时说了一遍,黄奎越听越按捺不住,回头就写了封信报告红檀去了。 马车悠悠,沿着官道行走,没多久就到了一个小镇。陆离心知官府不许流民进入小镇,便在流民点附近扎营,开始准备行医救治。但是扎营之时便遇到了问题,杏林弟子中有男有女,自然是男女分开,两人一个帐篷。小石头与黄奎住在一起,护卫两两住宿,秀儿与白芷同锦书一个帐子。 那么,谢凝呢? “夫……夫人。”黄奎深知女帝比侯爷更不好惹,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那个帐篷……” “我心中明白。”谢凝也没说什么,转身就往陆离的帐篷里去了,然而谁都能看出她脸上的不高兴。 “公子。”黄奎无奈地建议道,“您还是快去解释一下吧!我们老大说,女子都是要哄的。” 然而这事没得来哄,谢凝生气并非因为昨晚他与锦书之事,而是气他昨晚居然敢点她的睡穴。陆离心中叹了口气,刚转过身,忽然帐篷中便是一声惊叫。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应该。。。还有一更,但是会在十二点或者十二点之后,小天使们早点睡,明早起来就可以看啦! 第103章 决明 陆离快如闪电般冲进帐篷,只见一个蓝衣男子一手扣着谢凝的脖子,另一手抓着一个画卷正在看着。 “放开她!”陆离喝道,一掌劈向男子的肩头。 男子懒懒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忽然变得锐利,挟持着谢凝往前一滑,以轻功身法躲过了陆离的掌风。陆离的目光瞬间变得森冷——竟敢当着他的面挟持谢凝,并且,还是杏林谷的弟子? 他此前出掌只带了三分力,毕竟这是杏林谷附近,他不能暴露太高的武功。但现在那男子竟然敢不放人,陆离冷笑一声,右手变掌为爪,一记小擒拿手将男子的手腕扣住,随后手腕一抖,生生将那男子的手扯开了谢凝的身上,并且连男子带谢凝往他这边拽来。陆离一手接住谢凝,再一脚飞出,正中男子的腹部,男子闷哼一声,穿过帐门撞在刚堆砌好的灶台上,登时“唔”的一声口吐鲜血,摔在地上。 陆离看都不看一眼,只将谢凝紧紧搂在怀里。谢凝也是神魂甫定,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陆离砰砰跳的心跳。她心中一软,板着脸道:“我没……” 话还未说完,下巴便给人捏住了。陆离强迫她抬头,仔细的检查着她的脖子,白龙鱼服才多久,她就两次被人劫持,两次都是伤害她的脖子。直到确定她纤细的脖子没事,陆离才松了口气,道:“是我没保护好你,九娘。” 谢凝摇了摇头,一事归一事,这次的袭击与他无关。她想说话解释一两句,打斗便将营地的所有人都惊动了,锦书在外边失声叫道:“怎么是你?!” 果然是杏林谷的人!陆离的脸色一冷,搂着谢凝的腰便走了出去。 帐篷外,男子依旧在地上起不来,许多弟子都为了过来,那表情明显都是认识他的,只是不知为何不敢靠近。锦书也站在旁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担心的。 “哎……我说……”男子靠在那倒塌了一半的灶台上,有气无力地伸着手,委屈道:“师姐,你不疼我了?我肋骨也要被这坏男人打断了,你都不过来扶我一下?” 锦书表情挣扎,最后叹了口气,上前去将他服了起来,问道:“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男子趁着她出手扶住的机会,在她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笑嘻嘻地说:“到你愿意嫁给我的时候。” 锦书被人当众轻薄,气得将他一推,男子又摔在灶台上,哗啦一声将剩下的一半灶台给撞倒了。他唔的一下又呕出一口血,终于动弹不得了。 锦书看着于心不忍,又怕他再耍花样,只是看着不动手。 “哎呀,决明师兄,你又挨打啦?还惹锦书师姐生气啦?”白芷坐在轮椅上,被秀儿推着过来了,在他身边停下,好心地说:“来吧,扶着我的轮椅,我给你治伤。” “芷儿师妹……”决明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趴在轮椅上喘气。“痛死我了,这男人下手太黑了。不过么……手不这么黑,也不会亲手将妻子抬回娘家要求和离了,对么?” 他抬起一双桃花眼,意味深长地看着陆离,缓缓问道:“陆公子。” 谢凝的心一惊,这男子话里的意思,明显知道他俩的身份,却为何又不说破?她仰头与陆离对视一眼,又瞬间两人同时看向锦书。 “陆公子,陆夫人,请见谅。”锦书赶紧行礼赔罪,“这是我师弟决明,自小胡闹得很,如今他受了陆公子的教训,希望二位能抬高贵手,别跟他一般计较。” 她说着就瞪了决明一眼,暗示决明赔罪。决明却趴在白芷的轮椅上有气无力,当自己是一块等待风干的牛肉。 锦书气得脸色发白,只好继续打圆场道:“陆公子,我师弟虽然爱胡闹了点,但一身医术不下于我……” “师姐,你可别说大话,我怎么敢跟你比呢?”决明懒洋洋地打断了锦书的话,笑道:“陆公子,我医术不精,倒是挺擅长蛊毒一道的。蛊毒陆公子可知?就是在人身上悄悄地放进一个虫子,然后就中毒啦!据说最厉害的蛊毒叫做太上忘情,是……唔!” 陆离瞬间色变,放开谢凝疾风般掠到决明面前,一手抓住他的脖子将他扯到了面前,眸中凶光毫不掩饰。“你说什么?” “蛊毒太上忘情。”决明说,又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他们俩的距离太近,决明说话的声音太小,就连旁边的白芷和秀儿都没听见,更别说旁边的锦书和谢凝了。在场之人只知道决明在陆离耳边说了一句话,陆离登时神色大变,手上用力,将决明掐得脸色涨红,眼看就要窒息了。 “陆公子!” “相公!” 两道声音伴着两道人影同时奔来,锦书先到,站在旁边手足无措又焦急万分地说:“陆公子,决明并无恶意,他只是喜欢胡闹罢了,请公子……” “你快住手。”谢凝抓着陆离的手腕道,“你这是要做什么?杏林谷为江南灾民救治,仗义如此,你竟然因为一时意气之争便要杀了杏林谷的人?” 陆离狠狠地瞪了决明一眼,将他放下,转身就走。 “咳咳咳……”决明趁机倒在锦书的怀里,大口呼吸,连连咳嗽,一双眼睛先看了锦书一眼,为她眼中的担心欢喜,才又看向谢凝,笑道:“咳咳……夫人,方才我抓你时,似乎觉得夫人体内有湿热之症,可是曾生过大病么?” 陆离闻言脚步登时一停,猛地转身看着决明,目光复杂难明,极其挣扎,仿佛欢喜又甚是提防。 决明看见了却也只当做没看见,只对谢凝笑了,问道:“夫人,你这里……” 他忽然伸出手往谢凝的脸摸去。不料还没靠近谢凝的脸,两只手便分别袭来,啪啪两下将他的手给拍掉了。 “你……你这个……朽木不可雕也!”锦书气得脸色铁青,狠狠将他推开,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糟了!”决明一拍脑门,登时肋骨也不疼了身体也有力气了,转身就追了上去。但是没两步他又停下,转头表情暧昧地看着谢凝,伸手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一下,才真正追了上去,哀叫道:“师姐!锦书!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你给我滚!”锦书怒道。 “师姐……”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谢凝与陆离还在原地若他有所思地站着。 这个决明,武功不简单也就罢了,来历还十分可疑,虽然是杏林谷的人,还是不得不防。而其中更叫谢凝疑惑的是,决明竟然知道她脸上伤疤的具体位置,难道他曾见过她?或者他背后的人曾经见过? “还有……”谢凝喃喃道,“太上忘情是什么?” “是蛊毒,很厉害的蛊毒。”白芷忽然说。 陆离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负手于后,将拳头握着,心中充满了懊恼。 谢凝却已经问开了。“芷儿,你知道?” “嗯。”白芷点头,“这些年锦书师姐一直在悄悄研究这个蛊毒,我便趁机见过一些。太上忘情是一种蛊毒,种在人体内可以很久不发作,但发作之时便会将人变得迷迷糊糊的,渐渐地认不出人也不知外物。传说这是南疆一位苗女做的,她喜欢上一位道士,那位道士心里却只有道家真谛。苗女非常生气,便做了一种可以遗忘的蛊毒种在道士身上,还说‘既然修道会忘情,你就彻底忘了所有感情吧,喜怒哀乐,什么都不要有,做我的傀儡就好’。所以,这蛊毒取名自道家经典。” 谢凝心中不禁大骇,整个人变得迷迷糊糊的?这不是同她年少时的病症一样么?根据老宫女的说法,母亲死后,她受不了打击,整个人都便傻了,两年之后才终于恢复过来。谢凝一直想不明白,自己这样坚强的人,现在与陆离有刻骨之仇还能言笑晏晏,能自称一句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怎么会因为母亲的去世就被打击成个傻子? “芷儿。”谢凝追问道,“这太上忘情可有解毒之法?” 白芷摇头:“没有,即便是我们杏林谷里边,也没有太上忘情的解毒之法。” 竟然是无解之毒?谢凝又问道:“那太上忘情毒发时除了会使人变得浑浑噩噩之外,还有什么症状?” 白芷认真想了一下,道:“没别的症状了,这蛊毒是种在血液里的,等人彻底成了傀儡之后,便会使血液凝固,人也就死了。从刚开始变得浑噩到人死,最长不过一年,我们杏林谷没见过能活过一年半的。” 那就不是了。谢凝登时松了一大口气,她当年变得浑噩,持续了两年之久。当时身在掖庭宫,既没有药也没有太医,怎么可能中了太上忘情之后又莫名其妙地好了呢? 她一边责怪自己太过杯弓蛇影,一边对白芷说:“谢谢你,芷儿。” 白芷一笑,又问道:“陆公子,你脸色好差,我帮你把把脉,看看你是不是被风寒传染了。” 说着便伸手去握陆离的手。 陆离猛地惊醒,将手背到身后,摇头道:“我没事。” 说完竟然不看谢凝,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我写完啦!我没有检查错字!我困死了我要去睡觉了!有虫子我明天再改! 晚安~么么哒! 第104章 喜欢 锦书是个心软之人,虽然生气决明的胡闹,但始终放心不下他身上的伤,被决明一路追着到了帐篷里。看他又撒娇又认错,锦书最后也只能将药箱取出来,板着脸道:“坐下!” 决明乖乖地坐下了。 锦书叹了口气,为他把脉,心里有了个数便要为他开药。没想到决明就好像给人点了穴一样,吧唧一下倒在她身上,搂着她委屈地说:“师姐,你偏心,我与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如今被人打成这样,你竟然帮着外人不帮我。” “什么一起长大?是我看着你长大的。”锦书板着脸将他推开。 这个问题两人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决明心底十分无奈:“师姐,你只比我大四岁而已,别把自己说得跟长辈一样好么?就算是长辈,穆师叔跟云竹师姐还不是就在一起了?思竹……不对,红檀都这么大了,你犹豫什么?” 他的目光灼灼,仿佛只要她一个点头便能将整个世界都奉上一样。锦书不敢接他的目光,背过身去翻出治疗内伤的丹药,“手伸出来。” “不要。”决明将手背在身后,耍赖地说:“师姐,你不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不吃药,死了算了!” “你……你还敢跟我胡闹?”锦书被他气得连平日端庄文雅的样子都保持不住了,捏住他的下颚强迫他开口,将丹药一股脑儿塞了进去。“给我乖乖吃药!养好了伤就好好地给我帮忙,江南流民每天不知要死多少人,你还整天不务正业,一走就是两年!” 决明被她训了,果然乖乖将丹药吃下,锦书才松了口气,却不想决明忽然低头吻上了她的手背。温热的嘴唇触碰着手背,锦书仿佛给烫了一样,瞬间将手抽了回来。决明知道她要骂人了,便眼疾手快地将她抱住,将脸埋在她的腹部。 “你……决明!” “师姐,你是不是怨我抛下你一走就是两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会了。”决明抱着她半是抱怨半是委屈,声音却温柔得要将人化开。“都是师姐不好,我才跟师姐说了喜欢,师姐你就出谷了,我花了半年的时间才找到你,你居然跟那个混蛋住在一起,我怎能不生气?问你他是谁你也不说,我受伤了你又哭。师姐,锦书,锦儿,我那时……当真忐忑不安,当真害怕,我觉得你心里有我,可是你又一个劲地维护那人,我只好去调查他了。” 锦书听他一句句地说着深情,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要被揉碎了,她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又放开,放下了又抬起,差一点就将他抱住了。但是听到最后一句,她的脸色又变了,一下子将决明推开,惊慌道:“什么?你调查陆公子?你都知道什么了?” 决明眼中满是伤心,他嘴角浮出一抹坏笑,懒懒地靠在案上,反问道:“师姐,你怕我调查出什么呢?是他身为太尉的身份让你顾忌着谷里的门规,还是他心里始终装着他的妻子,叫你难过?你是不是故意将太上忘情……” “住口!” 锦书气得脸色发白,胸口起伏,几乎喘不上气来,她冷冷地看着决明,沉声道:“你再妄加揣测,恶意抹黑我,就给我走!” 决明自小胡闹到如今二十岁,从未被她痛骂一句,更别说被吼着让他走了。他一时懵了,见锦书要走,便身体先行地拉住她,叫道:“锦书!” “闭嘴!放手!”锦书将他甩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中竟然隐约有泪光。 她……哭了?决明一呆,锦书便趁机冲了出去,等他再回过神来,佳人已不知往哪里去了。决明仰面倒在席子上,用手搭住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营地是下午就搭好的,杏林弟子去流民聚集之处说了来意,傍晚便有许多人前来求医。黄奎急忙安顿,满地找人,杏林弟子全都开始行医,连白芷都被谢凝推出来在帐篷外诊治病人了,却不见锦书和陆离。 “奇怪……”白芷揉揉发酸的脖子,疑惑地说:“锦书师姐去哪里了?她心里最牵挂江南的灾民了,你们来之前就说了好多次,现在怎么反而躲起来了?” 营地外边有一片帐篷,是专门给病人住的,黄奎见人手不够,便招募了些流民做粗活,捡柴、做饭、煎药、照顾病人之类的。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眼看就是吃完饭的时间了,还是不见陆离和锦书的踪影。 “这可不行。”黄奎担心道,“我家公子足以自保,只是不知锦书姑娘这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是否能撑得住?” 谢凝心里也有些放不下,却不知该不该表现出来。正在这时,小石头忽然走来,拉着谢凝的手低声道:“九姐,你跟我来。” 谢凝心中咯噔一下,被小石头拉着不由分说地往前走。穿过一片刚刚冒出一点点嫩叶的树林,来到了小河边。暮霭沉沉的河边,陆离与锦书在石头与草地上各自坐着,正在说着什么。 九姐。小石头抓着她的手,在手心飞快地写道:你当真相信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么?我在这里看了一个下午,他们也在这里说了一个下午的话! 最后一个字写完,谢凝立刻将手心收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更加冷漠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为何要生气?我没有理由,我现在同陆离不过是相互利用,已经不是夫妻,何必管他同谁有私情? 她冷漠地要走,小石头却拉住她,一脸怒容地将她转了过去,让她看看陆离他们在干什么。谢凝转头,只见锦衣不知何时站到了陆离身边,伸手按着陆离的后背,不知在说什么。一刹那间,仿佛有根刺狠狠地将她心里的旧伤疤挑开,那些汹涌的恨意几乎喷薄而出。 她想冲过去,狠狠地打陆离一记耳光,骂他是混蛋,但刚动了一步,有个人影比她更快地掠了出去。 “陆离——!”决明扬手打出一蓬暗器,暴喝道:“我要杀了你!” 陆离一惊,立刻回身,一手挥掌将暗器打掉,另一手将锦书推开,同时足尖点地飞快地往后退。他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但决明气得双眼通红,只这一瞬间便攻到他面前,一掌挥出便要取他面门。陆离只好出手招架,两人便在河面上打了起来。 “这……决明!快住手!”锦书一愣,着急地叫道:“不要这样,决明!住手!” 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一咬牙差点就冲了上去,但却被人拉住了手。锦书一惊,回头看去,更是脸色发白:“陆……陆夫人?!” 被决明这一打岔,谢凝的情绪已经镇定了下来,她拉着锦书的手,微微一笑,安慰道:“锦书姑娘,你不必惊慌,我相公不会伤害决明公子的。” “陆公子自来冷静,我相信他手下自有分寸,但……但是……”锦书着急得额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她忍住了不说,转头看着战圈,谢凝也看了过去。 这一看,她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谢凝是不懂武功,但她见过许多次陆离出手,不管何时,陆离总是从容自信的,但此时的陆离却不知为何身形总有些凝滞。 他怎么了? 谢凝疑惑,便在这时,决明嘴角忽然露出一抹冷笑,一掌拍出。陆离错身躲过,决明却只是虚晃一招,变掌为爪,回了陆离一记小擒拿手,将陆离抓住之后生生地推进了河水里! “陆公子!!!”锦书失声尖叫,立刻冲进河水里要去。决明却一把将她抓住了,厉声问道:“你还否认?你就是喜欢他对不对?你就是因为他才屡次拒绝我的对不对?” “你胡说什么?”锦书挣扎,“我与陆公子不过几面之缘,他已与陆夫人成亲……” “什么几面之缘?什么成亲?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我都查出来了!”决明咬牙道,“你们第一次见面根本就不是三年前,而是八年前!当日穆师叔出事,你奉命出谷接红檀,你见到了是不是?你看到穆师叔终于为云竹师姐殉情,你看到他为了那痴呆的傻丫头奋不顾身,你便喜欢上他了是不是?你回了谷中便与他鸿雁往来,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么?那一年你十六他十五,好一对郎……” 话未说完,锦书已一记耳光打了过了,骂道:“你给我闭嘴!” 她到底是习武的女子,决明登时被她打得嘴角都流了血。决明没生气,脸上的表情反而更加明亮,仿佛要将前半生的怒火全都发泄出来一般,他笑道:“你为了他打我……很好啊,不枉我送他一记寒冰针!” 锦书再度色变:“你说什么?” “我说寒冰针,我的师姐。”决明笑吟吟地说,“中午他从我手里抢过他家娘子时我便给了他一记寒冰针,我新研制出来的,无色无味,细如牛毛,一入体便顺着血脉流动。师姐,他方才是不是同你说他背上的旧伤复发了?” “你……你竟敢……”锦书气得浑身颤抖,脸上的表情震惊得难以置信。 决明笑得更欢了,反问道:“我竟敢什么?师姐,你为何不敢说出来呢?” “锦书姑娘。”陆离的声音传来,他一身湿透地从河里走了上来,淡淡道:“算了,不必为这等事生气。” “可是……”锦书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转身而去,却又被决明抓住了手。 “师姐,不要去。”决明道,“你看看他身边的女子,师姐,不值得。” 锦书蓦地转身,狠狠地瞪着他,咬牙道:“带着你那肮脏龌龊的心思,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师弟!你若是再敢靠近他们一步,休怪我手中的绝命针无情!”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锦书姑娘心里喜欢的人不是男主~ 第105章 比心 在决明和锦书争执的时候,谢凝就一直站在岸边,双手拢在广袖里,静静地看着落水的陆离。她看到陆离在河里挣扎了一下,才缓缓地站起来,一步步向岸边走来。他趟着水,眼睛也看着她的眼睛,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谢凝居然还能感觉到他眼里的忐忑和不安。 他走来,阻止了锦书的怒火,让锦书给他把脉,带着锦书走了。走到她身边时,陆离停了一下,他垂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嘴唇几次翕张,最后都没有说出口,静静地走过了。 锦衣跟在他身边,神色中满是焦急,几次想伸手扶住陆离,又有所顾忌地收了回来。她看看沉着脸的陆离,再看看一言不发神色淡淡的谢凝,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追上陆离。 “九姐……”小石头也没料到竟然是这样的发展,走到谢凝身边时神色讷讷,只怕谢凝生气了。 “慌什么?”谢凝却笑了,温和地安慰道:“你是为我好,我又怎会不明白?” 小石头便松了口气,“九姐,我……” “你去盯着决明。”谢凝的语气中不觉多了份命令的强硬,“他身份不明,是敌是友都分不清,万一是官府派来害灾民的人,就糟糕了。” 小石头想到决明的种种做法,才出现半天不到就伤了陆离,并且挑拨了谢凝、锦书、陆离三者之间的关系,深觉此人来意不善。他想通便点头道:“好,九姐,我去了。” 谢凝点头,小石头便往决明走去,谢凝也便不紧不慢地回到了营地。 她必须走得从容镇定,否则的话,她的情绪怎么稳定?她拢在袖子里的手,仿佛已经将掌心掐得出血了。 营地之中一片兵荒马乱,黄奎未料陆离竟然受伤了,立刻就派人将主账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自己亲自守在帐门口,一个人也不许进去。杏林谷的弟子为表善意想进去给锦书打下手,也被客客气气地拦下了,只道:“锦书姑娘一人便可,我家公子并无大碍。” 这个样子做出来,谁会相信并无大碍?谢凝冷笑,向前走去,却也被黄奎拦了下来。 谢凝轻轻地看了他一眼,黄奎额头上的汗都滴下来了,赶紧行礼道:“夫人,公子……公子说,您受惊了,他并无大碍,那个……您……” 他说得结结巴巴,实在不知如何将这天底下第一尊贵的人阻拦下来,哪知谢凝却十分通情达理,点头道:“好,那我去看看秀儿。” 她说完就走了,一时间帐里帐外,三个人都松了口气。 陆离坐在席上,将褪下的上衣穿好,问道:“锦书姑娘,如何?” “我……”锦书低声道,“是我没用,已经八年了,我始终无法将这毒完全拔除。” 一句话说得她自己的心也往下沉了。锦书想了想,换了话题问道:“陆公子,这不是你第一次复发,是么?” 陆离点头:“去年十一月以来,我曾两次醉酒,这背伤也复发了两次。前一次因她给我下了迷药,我不曾运功抵挡,剧痛难当,便用计让安存进宫给我扎了针,封住了穴道。后一次我心中有数,便不过疼痛。今日造成如此后果,想必是令师弟那枚寒冰针的功效,祛除了便无大碍。” 安存是叶睿图的字,他一直负责两人之间的联系,故而锦书也知道的。 “我只怕没这么简单。”锦书眉头紧紧皱着,“陆公子,我敢托大说一句,如今天下,医术高于我的人除了太医院首座齐鑫之外,便是我们谷主。这毒我研究了足足八年,药物镇压,换血,凝穴,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却始终没能将它祛除掉。今日你功力大减,几乎造成内伤……即便太上忘情是至寒之毒,但也不能因为一枚小小的寒冰针便让你变成这样。” 陆离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姑娘的意思是,这毒始终是镇压不住了,就像当年那样?” “我也不知道,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了。”锦书叹气道,“但若果真是连凝穴都镇压不住,恐怕便不是换血能解决的问题了。” 陆离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问道:“那以姑娘之见,这凝穴还能封住多久?” “快则两年,慢则十年二十年,我也说不清。”锦书道,“中原关于太上忘情的记载太少了,南疆我又语言不通,曾去了两次,最终都无功而返。” “我不要紧。”陆离将衣衫扣好,问道:“是她那里。锦书姑娘,我那日传信,姑娘可收到了?” “七月明芝么?”锦书沉吟道,“七月明芝生于天山之巅,最御寒也最能暖人心脾,于其他寒毒自然是疗伤圣品,只是对于太上忘情这等蛊毒……我实在没有把握。” “无妨,实则我有两支。”陆离道,“姑娘没把握,便先用我试试。她那里……不能有任何闪失。” 锦书闻言不禁抬头,眉目间似哀似叹,半晌之后才叹了口气道:“陆公子,你如此对她,为何不明说呢?可知她着实伤心么?” 陆离闻言便笑了:“姑娘,你不知道她的脾气。她若是知道了整件事,第一件事便是同我生气,再也不理我,因我将她撇下,什么都不告诉她,妄自为她做决定。” “可你这是为她好!”锦书争辩道,“夫人并非不通情理之人!” 陆离垂下眼,淡淡道:“告诉她什么?告诉她她体内有剧毒,我体内也有剧毒,我一命换一命,依旧救不了她,我俩随时都能死么?” “你已与夫人换了血,她体内那一点点残留也被我封在脸上,即便复发也不过是畏寒怕冷,不会有事的。”锦书不赞成道,“何必说什么死不死的?我是大夫,难道我还不清楚么?” “锦书姑娘,你信不信,若是她知道自己的命是我的血换来的,立刻便要用尽千百种心机将我弄晕了,再以死相逼,要你将血换回来?这并非是心疼我,是她性子自来倔强,欠别人的东西便一定会还回去。”陆离摇头道,“若非如此,我当年为何要执意将她的伤弄成雪豹抓的?” 为了这个,他这些年被雪豹那小崽子仗势要了多少梅花鹿? “可是……”锦书还要说话,陆离便:“再说了,若是事情当真这么简单,姑娘为何不对令师弟说出真相呢?” 锦书到了嘴边的话登时一顿,脸色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姑娘,咱们一起经历了八年前的事,都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不怕与姑娘说句交心之语——我不怕死,也不怕失去一切,我只怕最后将她也拖到地狱里。我好不容易才将她放在这个位置上,让她无限荣光,怎能将她再害死?”陆离转头看着她,道:“今日姑娘将师弟赶走,不也是这个心思么?” 锦书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能叹了口气,站起拱手道:“公子心中自有计算,在下不敢多言,公子的用心我也清楚了,将心比心,我不会对夫人说一个字的。天黑了,我先回帐子去了,公子,你好自为之。” 陆离客气道:“姑娘慢走。” 锦书便离开主帐,去了自己的帐子,一掀开帘子走进去,锦书便愣了一下:“夫人?” “啊,是锦书姑娘。”谢凝晃了晃手上的芦苇,笑道:“芷儿没见过,我便叫人折了干枯的芦苇,给芷儿编只蚱蜢玩。锦书姑娘可是忙完了要歇息?如此,我便不好再打扰,告辞了。” 她脸上神色如常,站起来对锦书微微颔首,便要走。 “夫人,我送送你。”锦书忙道,“外边已经天黑了,夫人不会武功,只怕看不清路。” 谢凝笑道:“那就有劳了。” 她先走了出去,一路上走得小心翼翼,果真是怕摔着的样子。锦书跟在她后边,心里千思万绪,终于还是忍不住解释道:“夫人,今日……” “锦书姑娘不必多言,我都明白的。”谢凝的声音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姑娘心中念着的人是决明公子,只是碍于年龄碍于其他,锦书姑娘不愿承认罢了。我是过来人,又怎么会不明白?” 锦书松了口气,脸上又微微发烫。“夫人不生气便好。” 谢凝笑了:“我为何要生气呢?” “嗯?”锦书一愣。 谢凝便停下了脚步,转身过来问道:“锦书姑娘既然与红檀交好,想必也知道我与他的纠葛,将心比心,姑娘可愿意再与这样的人有一丁点情意?” 又是将心比心么?可惜她知道了太多,不能与她比心,倒是能明白陆离的感受。锦书叹了口气,问道:“若是……若是他另有苦衷呢?” “任何苦衷也不能抵消我受过的苦。”谢凝的声音慢慢地冷了下去,“锦书姑娘,若是我说为了你好,先将你一刀捅死,你能无怨无悔么?” “可他……” “锦书姑娘,你生在医谷,长在师门,怀着济世之心,自然心肠悲悯。你当日看他一点苦楚,今日看他许多可怜,便以为他多值得怜惜。姑娘啊,他是什么人?若是这样容易被人怜惜,今日又怎会到了这个位置上?你或许不知晓,当日先父临死前,第一个想杀的人,便是他呢。”谢凝冷笑道,“什么受伤,什么黯然,那都是骗人的。他若是真的有心,便不会将我置于深山道观中不闻不问长达三载!当日若不是我被送回宫中继位,他可曾记得世上有个谢九娘?” “这一切不过是做戏,你不要被骗了。”她沉沉地、坚定地说,也不知是说给锦书听,还是给什么别的人。 说完,她便翩然而去,留下锦书一个人在黑夜里欲言又止。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九娘也心疼了,只是自己倔强,不肯说。 今天的更完啦~~明天见小天使们! 第106章 质问 谢凝回到主帐,黄奎还在门口守着,见了她便问道:“夫人可要吃些东西?您都一天没吃过了。” “嗯。”谢凝点头,温和道:“我不是娇生惯养的人家出来的,什么都好,不必讲究。”语罢撩起帘子便走了进去,在席上坐下。 黄奎感激将晚饭给端了来,虽然谢凝说了不必讲究,厨房还是给她做了三样精致的小菜,菜色明显也是受了兰桡或琼叶仔细交代过的。谢凝端起碗筷慢慢地吃着,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好一会儿,她才淡淡地问道:“太尉这样定定地看着朕,莫不是晚饭没吃么?那就叫黄奎送来,看着朕做什么?难道朕碗里的东西,太尉也想分食?” 她是气坏了,连门外有谁都没确定,一口一个“朕”,摆出了女帝的身份当城墙,伪装着,防备着。 陆离看在眼里,心中百转千回,拿捏不定地叫道:“凝儿……” “闭嘴!”谢凝将碗咚的一下放在食案上,啪的一下拍着筷子,冷笑道:“叫我做什么?又想试探我是不是?想知道我猜到了什么?好啊,那我就告诉你!” “我小时候,是不是同你见过?否则的话,当日去拜祭我母亲,你怎会知道小院子在何处?那里连宣旨的太监都找不到!宫女婆婆那样谨慎的人,谁也不许靠近院子,为何那天见了你一个赶人的字都没说?我母亲是我十二岁时没了的,此后两年我过得浑浑噩噩,不知外界之事,连小时候的事也时常记不清,我们是不是那时见的?还有,我会忘了一切,是不是中了太上忘情的毒?” “我们第一次见,不是在你十二岁之时。”陆离道,而是在你十一岁的春天。 “好。”谢凝道,“我再问你,三年前在九华山悬崖下,是不是你救了我?所有人都说你那时在江南,是不是你故意叫人做了假象?为何要故布迷障?我失踪了三天,昏迷了十天,醒来之后就挨了雪豹一爪子,毁了容。之后雪豹便跑了,道观里的道姑们都说是雪豹狂性大发,又说我是雪豹救回来的。我偏不信,雪豹既然能将我从山底下救起来,又怎会伤我?早把我吃了!被我逼问得说不过去,道姑们便说雪豹中毒了,才抓伤了我。” “好啊,很好啊。”谢凝冷笑着点头道,“你们说的,我再怀疑也都信了,我也决心在山中修道,忘了外界的一切,可你们为何要将我又接回这红尘俗世?” 她显然是气坏了,但别人气坏了时连声质问都是声音越来越大,她却将声音压得越来越低,想控制自己的情绪,最后低得沙哑,只剩颤抖的气声。 陆离喜欢她娇嗔小怒,却也最怕她真的生气,忙坐起来去拉她的手,叫道:“九娘……” “你走开!”谢凝甩开他的手,“滚!不想见你!” 只这么一下,陆离竟然被她推得摔在席子上。 谢凝一愣,随即冷笑起来:“陆慎之,你还要在我面前装到什么时候?你这些真真假假的戏当真叫人厌恶!” 陆离苦笑,只好硬撑着坐起来。 “果然是装的!”谢凝冷哼,“陆慎之,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装装样子,什么受伤了很痛,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当年都是对我不起、如今在尽力偿还,我便会心疼你,哭哭啼啼地扑进你怀里抱住你?再变回你的谢九娘?” “我没有。”陆离摇头,“你别多想。” “你还敢说你没有?”谢凝几乎跳起来,“你分明就是装的,什么都是装的!当年分明是你将我从悬崖底下救起来,你也一定知道我脸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为何偏偏不说?那日在紫宸殿里重逢,还要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还要装作认不出我!是啊,我忽然回来了,成了女帝,外边站着文武百官呢,你就怕让别人知道你心里还记挂着我,所以一见面便要对我狠心,明知我有多恨隆昌那个混蛋,还逼着我给他下跪?” 她咬着牙道:“什么脸上的伤是雪豹爪的,猫挠还是三道痕呢,你家豹子挠脸能挠成一滴泪的样子,伤口还是从皮肤里边肿起来的?陆离,你当时是不是快死了,所以只对他们交代一句将我的脸弄成雪豹抓伤的,立刻便给送到锦书身边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我的脸被弄成了这个丑八怪的样子?” “不丑,真的不丑。”陆离知道她自来聪慧,但她从前受太上忘情这毒的影响,时时要迷糊一阵,不曾想她身上的毒解了,竟能将事情前前后后猜了个大概。他不敢回答她话里的任何问题,只好选了个最安全的说,拉着她的手保证说:“我们九娘最好看!” “谁跟你讨论好不好看的问题!”谢凝气得要尖叫,一把拍开他的手,“你给我……” “夫……夫人……”黄奎颤抖的声音传来。要命,就因为他们俩吵架了,护卫又要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附近三丈之内的人都被清掉了。 谢凝一口气堵在喉咙口,憋着火问道:“何事?” 那话里的威严吓得黄奎恨不得跪地,“决……决明公子说,他……他来给公子送解药。” “送什么送?他自己不珍惜自己,要别人救么?死了算了!”谢凝冷冷道,“叫决明去他师姐帐子前跪着!” 这回黄奎真的不敢说什么了,麻溜地回去传话了。 帐篷里,谢凝对着手下也发了顿火,气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站在那里双肩颤抖。 陆离估摸了一下,才过去将她的手拉住了,轻声说:“不气了,先坐下来将晚饭吃完了,好不好?别为了这种事伤身体。” “哼!”谢凝甩开他的手,回身坐下,将碗筷重新拿起,“我才不会为了这点事吃不下饭呢,你能有多重要?莫要太看得起自己!” 她夹起菜便吃,一声不响地将饭菜都吃掉了,随后将食案放在帐门外边。脸也不洗,和衣倒在席上,将被子一卷便睡了。 陆离看着只能叹口气,盘膝坐在旁边,慢慢地调息着内伤,希望能将体内那枚寒冰针给逼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陆离忽然从入定里惊醒,总觉得心头不安。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谢凝在旁边蜷成一个圈,抱着被子细细地呻1吟着。 “怎么了?”陆离忙过去问道,“哪里不舒服?九娘?” 谢凝紧紧闭着眼睛,牙关紧咬,什么话都不说。她方才一顿大喊大叫,仪态尽失,已经够丢脸了,现在决不能再继续丢脸了。都是陆离这混蛋不好,为何碰上他的事,她便如此沉不住气? 她越是不说,陆离越是着急,他想了一下,问道:“是不是方才吃得太快,肚子不舒服?” “去……睡你的。”谢凝艰难道,“我没事!” “那就一定是了。”陆离不由分说将她轻轻抱起,让她枕在他的腿上,然后往前伸手。谢凝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断地摇头。“不许……碰我!” “乖,没事的。”陆离的声音温柔,手上的动作却十分强硬,将她的手拿开便把温暖宽大的手掌捂住她的肚子,轻轻地揉了起来,低声问道:“好一些了么?” 谢凝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去阻止他,只是靠在他的腿上闭着眼。 陆离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愧疚,忍不住道:“你又何必为了与我置气而令自己难受?不……” “不值得,我知道。”谢凝打断他的话。 陆离听她话音里余怒未消,便不再多话,只是为她揉着。 一室静谧,只有春风轻轻吹过树梢的声音。 “你是不是快死了?所以眼巴巴地将我送回来当皇帝?”谢凝忽然突兀地问道,“三年前,我病了那么久,是不是也快死了?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才把我的脸弄成这个鬼样子?” 这话问的是她的脸,忧的是他的伤,迂回婉转,死要面子。陆离在黑暗里轻轻一笑,只觉得有这么一句,什么都值得了。他轻声说:“你不会死的。” 谁问他这个!谢凝差点跳起来,被他预料中地按住了,只好愤愤地躺下,闭上眼好一会儿才说:“司月……那天,我同宫女说,你待我不好,我在侯府中受了许多委屈。” 陆离的手一顿,又接着不轻不重地揉着,点头道:“我确实对你不好,我收了林翎儿。” “所以呢?”谢凝问道,“已经三年半眼看着就是四年了,你就不打算解释一下么?” 为何忽然要纳妾?为何最后那半年对她冷冷淡淡,叫她受冯氏的气?她才不相信是因为什么“无所出”的混账话! 陆离反问道:“我说了你就会原谅我么?” “你想得美!”谢凝冷笑。 陆离在夜里温柔一笑,缓缓道:“这——不久结了?” 既然说与不说,你都不原谅我,那还是让这些事死在过去的时间里,什么都不说吧。 “你纳妾是不是同我那次生病有关?我们的第二个孩子没了之后,为何我昏迷了三天?为何我会一直心口绞痛?”谢凝一连串地追问,停下来喘了口气,她又补充道:“陆慎之,你不要误会,我不过觉得你我之间的事便该由你我之间说清楚。什么苦衷、苦处、苦心,让别人说出来都是别有用心,你懂么?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好糊弄的傻丫头了!” 当年的你,也不好糊弄啊。陆离回忆起从前的种种,忽然坏笑一下,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谢凝全然不曾预料,更没有做好防备,忽然嘴唇上一阵温热,她心中一慌,扬手啪的一巴掌拍在陆离脸上。 陆离便由着她打,道:“肚子不难受了吧?那就睡吧。” 谢凝又气又羞,更明白他不愿说她便一点办法也没有,登时翻身滚下他的膝盖,将被子一盖。 陆离在她身边坐着,摸了摸微辣的嘴角,说:“今日我受了什么罪,不过都是偿还你从前受的苦罢了,你不用愧疚。” “哦。”谢凝嘲讽道,“太尉有自知之明便好。” 说完将被子往头上一盖,当自己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九娘小爆发了一下,太尉请你乖乖承受。 以下的话有点啰嗦。。。 那位说太尉性格前后矛盾的姑娘的评论,我也看到啦~从第章开始太尉一直冷冰冰的,到19章断镯处女帝心里的旧情小爆发了一次,往后就一直冷静对太尉了。太尉对露出真正态度是44章醉梦,是他察觉女帝身边有表哥,也就是他察觉自己身上的毒再次发作的时候。之前女帝刚回宫,太尉希望她斩情,所以才会在送葬之前跟女帝说要小心被人利用她对他的感情。之后太尉发觉自己快死了,也就无所谓了,而且他也清楚,就算他现在追,女帝也无动于衷。于是太尉追、女帝呵呵的状态一直保持到上一章,直到太上忘情这个毒出现,女帝察觉出太尉可能为了给她解毒做出了牺牲,她才终于有一点动摇。 嘛~也是我第一次写古言,转折处理得太突兀。但这时候太尉是有自知的,就是只要过去的事女主不知道,不管他怎么追怎么求,女主都不会动心的。而且也是让周围的人知道,他对女主而言,并不重要。【给怎么追求都只有一句我爱七郎不爱你陆离的太尉点个蜡烛。 第107章 不问 虽然不舒服的肚子被陆离给揉好了,但不舒服的心却因为他的行为更不舒服,搅得谢凝睡了一晚上不安的梦。次日醒来,陆离已经先醒了,正坐在桌前看着什么,听到她醒来便将东西盖上,道:“醒了?洗漱一下,吃些东西。” 一旁已经打好了热水,谢凝洗漱了一遍,随手将头发绑了个发尾,盘在头上,用发带绑住,走过去问道:“有何情况?” 陆离将粥从食盒里端出来,“先吃点东西。” 谢凝只好将那一碗肉粥给喝了,随后将碗一放便把汇报的书信给拿了过来。 是手下们传来的,只花了一天的时间,行医的队伍已经将事情打听了一回,而事情比他们想的要眼中许多。 去年的江南大水之所以如此严重,是因为长期下雨之后长江与淮水同时爆发了洪水,而淮水与长江竟然同时决堤,造成无数农田桑地被毁。那之后,江南的灾民开始成为流民,如今更是无尺寸生存之地,再加上官商勾结之下,收米的价格压低,卖米的价格扬高,更出台了官令,防止江南的药物流入灾民之手。 每一处送来的情报上边都写了,江南的许多灾民已经要反了。 谢凝的心思立刻被情报给吸引了,皱眉道:“黔首之词之所以用来贬低百姓,不过因为百姓质朴,一生只想安身立命,不会考虑权势富贵,怎么会如此轻易就想到要造反?这中间必定有什么蹊跷之处。” “嗯。”陆离点头,“我觉得可能是流民中有人煽动,只是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 “这事绝不简单。”谢凝沉思道,“我总觉得官府与商人那边也有问题。一般的官员遇到水灾,一边想着要推诿责任,一边求着朝廷赈灾,将灾银吞掉。商人则更多的是担心城市萧索,无法做生意,怎么会想到要用官文才能购买药材这事呢?不为钱财却逼死无数灾民,这对官府有何好处?” “现在紧要之事便是调查流民中的人员来历。”陆离将纸张铺开,蘸饱了墨水,低头道:“这事我来便可,你去看看秀儿吧。” 谢凝闻言,刚松懈下去的眉头不由得又皱了起来,她怎么觉得一夜过去,陆离在躲着她?这口气,倒像是巴不得她离开一样。 察觉到她站在那里不动,陆离便抬头问道:“怎么了?” 谢凝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里面的光芒有些黯淡,但也是因为他身上带伤的缘故,没什么别的问题。或许是她多心了,谢凝摇头,示意并没有什么事,撩起帘子走了出去。 陆离便低头专心写信,才写完几行字,谢凝又撩起帘子走了进来。 “这么快?”陆离抬头,神色吃惊。 “没呢。”谢凝淡定地走进来,将落在席子上的披帛拿起,挽在手臂上。“忘了披帛。” 陆离点头,没再多话,直到谢凝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终于在脸上露出点黯淡的神色了。 他就知道是这样,之前无论他怎么提往事,怎么说喜欢,抱她亲她,她都冷若冰霜,就连锦书之事她都不介怀,只是思考着他与锦书的关系是否影响到时局。但昨日太上忘情之毒一被说出来,她的心就乱了。 不该是这样的。陆离揉了揉眉心,提笔叫暗处的十二卫好好调查一遍决明之事。他绝不相信决明的出现是偶然,否则的话怎么会一开口就将太上忘情给说了出来? 一边写着,陆离眼中的暴虐之气便忍不住扩散开来。 这个决明,若非他欠着锦书的大恩情,如今他尸骨也该凉了。 ……跪在帐子前的决明忽然一阵寒战。 谢凝正好走过来,见了他也吃了一惊:“决明公子?” “陆夫人。”决明有气无力地叫道,“不要问我为何跪在这里,不是你昨晚下令让我去我师姐帐子面前跪着的么?我觉得甚是有理,便来这里跪着了,可惜师姐并不理我。” 刚说完话,锦书便走了出来。决明立刻眼前一亮,可怜兮兮地叫道:“师姐……” 锦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端着药箱去前边坐着开始行医了。 决明立刻站了起来,揉着膝盖跌跌撞撞地要往锦书旁边走去,锦书仿佛背后长了只眼睛,立刻喝道:“给我好好跪着!谁许你站起来的?” 决明嘴巴一扁,只好继续跪了下去。就这一起一落之间,秀儿推着白芷出来了。决明立刻又叫道:“芷儿师妹!” “师兄,你是活该。”白芷板着小脸说,“咱们门派以杏林为名,宗旨便是行医济世。你说陆公子身上有太上忘情的毒,那你不帮锦书师姐想办法治疗也就罢了,怎么还给陆公子下寒冰针?若是害死了陆公子,你对得起自己的一身医术么?” 决明张口就想争辩,白芷又道。 “还有,中了什么毒,得了什么病,那是病人的事,谷主与师父都说过,咱们做大夫的,不能随随便便将人家的病大声嚷嚷出来。你看你昨晚上一闹,我都猜陆公子身上中了剧毒,若此事叫陆公子的仇人知道了,你叫陆公子怎么办?坐以待毙么?” 决明万不料被自己的小师妹给训了,呆呆地看着白芷走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竟然连小师妹都不如……陆夫人,你还在旁边站着做什么?等我跟你说这些年来我调查到了什么?” “不,我不过想问一句别的。”谢凝将心里的千头万绪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遍,问道:“我想知道锦书姑娘几次离开杏林谷的时间。” “只要时间?”决明疑惑道,“不用听别的?” 谢凝笑了,只要不对这陆离,她总是能从容自信而且进退自如的。“决明公子,有句话我同小石头说了,我想你也应当听一次:我与他之间的事必须我们自己解决。爱也好恨也罢,苦衷或者隐情,都不需要别人说出来。因我与他身份特殊,一切事由别人说出来都会叫事实笼上一层编造的色彩,叫人怀疑是否别有用心,懂了么?” “不懂。”决明老实说,仔细地想了一下,说:“师姐第一次出门去京城,是八年前,也就是隆昌十六年六月,具体哪一天我不记得了,回来之后便带着思竹。第二次出谷是三年前的十一月初六,我记得清楚,那日师姐生辰。我找了她半年多,最后在余杭附近的一座山庄里遇见她。那天街上都在吃粽子,是端午。” 十一月初六么?当年九华山之事是十二月初十,算算时间,快马加鞭也正是这个时间点锦书能到达京城。谢凝可清楚地记得封存的奏折存档里,十二月初江南才传来一封陆离亲手写的奏折,请求再在江南待上半年呢。若是十二月陆离在江南,那红檀必定也在,锦书去京城做什么? 事已至此,谢凝对当年救她之人是陆离已有九成的把握,应当是她中毒要死了,陆离为了救她豁出了性命将毒性转到自己身上。只是她不明白,即便是不愿她难过而瞒着她救治之事,却为何要将她撵出陆家,叫她遭受和离的奇耻大辱呢? 他的心一时温柔如水、情深不悔,一时狠辣无情、下手果断,谢凝都快被他弄糊涂了。她叹了口气,继而将个人私情先抛开,对决明道:“去解毒。” 决明一愣,“啊?” 谢凝双手拢在广袖中,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笑里分明在问:要朕说第二遍么? 决明也算是见过许多大场面的人了,达官贵人也见过,这一次却真正见识到了何谓“帝王威严”。莫名一阵胆寒从背后升起,他立刻站了起来,说:“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谢凝满意地点头,转身去找锦书了。 决明一脸憋屈地站在主帐前,请黄奎传了话,才能进入帐篷里见到陆离。他对陆离可没什么好脸色,径自走过去,道:“你家娘子叫我来给你解毒了,坐下吧。” 说着便在席上坐下,伸手入怀准备取东西,未料陆离出手如电,一掌拍在他肩上。决明只觉得遍体生凉,登时失色道:“你哪来的寒冰针?!” “自然是你给的那枚。”陆离收回手淡淡道,“除了她,世上本没人能在伤我之后不必付出代价的。” 决明大惊,立刻便从怀里取出特制的磁石要将寒冰针从血脉里吸出来,然而试了几次,就是没成功。寒冰针不仅没有从他的身体里出来,反而顺着血脉缓缓地往心脏处流动。 “你……”决明大惊,一按地面便要跳起,然后手上才用力,就闷哼一声摔在地上。他抬头愤恨道:“你对这寒冰针做了什么鬼把戏?” “锦书姑娘说,太上忘情是存在血脉里的毒,毒发之时能将血脉冻住。我便借着你的寒冰针再加了点内力,将它送入你的血脉之中。”陆离眉目冷冷,“银针会顺着你的血脉进入你的心脉附近,不过你放心,你师姐对我有大恩,我不会杀你的。只要……你认认真真地扮一回毒发。” 扮作毒发?决明还不明白,什么毒发? 陆离低头看着他,道:“你最好装得像一点,否则本侯只能叫你体会一把太上忘情的毒发之苦了。” 语罢一脚踹出。 “唔……!”虽然内力不足以伤人,但决明已被一脚踹出了帐篷,哗啦一下将五丈外的一架帐篷给撞了个东倒西歪。 他摔懵了才明白,陆离担心外人知道他中了太上忘情之毒、将命不久矣,便要他用寒冰针毒发的特征来掩盖,扮作昨晚的大动干戈不过是因为寒冰针之毒。 “你……咳咳!”决明喘了口气,站了起来,痞痞地笑了。“我不过就是造了个谣,让你中了个寒冰针之毒,你不至于这么狠吧?” 说完,才站直的身体又踉跄着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九娘是希望太尉跟她坦白,然而太尉并不想。。。 今天的更完啦! 第108章 动摇 谢凝和锦书在不远处设立桌椅,正给灾民看着病,忽然就是一声哗啦啦的巨响。两人转头一看,只见决明在帐篷上挣扎又倒了下去,一副重伤得不成样子的情形。 “决……”锦书立刻站了起来,神色紧张。 “锦书姑娘!”谢凝立刻抓住她的手,温和道:“咱们一起过去看看。” 锦书心中担心决明,但也知道谢凝身体不好,不敢将她甩开,只怕身为习武之人控制不住力道伤了她,只能被谢凝挽着手慢慢地走。几步路之间,好似千山万水那么久,锦书正急得不行,忽然听到谢凝在她耳边轻声叫道:“锦书姑娘。” 虽然明知谢凝的身份,但她平日说话都是温温和和的,锦书并未真正体会到她女帝的威严,现在轻轻一句话,差点叫锦书停下脚步。 谢凝却带着她不紧不慢地走着,轻声道:“他身中太上忘情这事,决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否则的话,牵一发而动全身,天下倾覆,罪魁祸首便是决明公子。要叫人以为他昨晚受伤虚弱不过是因为寒冰针之毒,知道么?” 锦书被她一提醒,立刻想到了昨晚之事的严重性。决明跳出来嚷嚷蛊毒太上忘情之事,前前后后几次暗示谢凝曾经中毒,又对陆离使用寒冰针,造成陆离功力大减,差点重伤,暗示陆离身上也有太上忘情的蛊毒。锦书此前只在意陆离身上的毒伤,完全没想过,若是陆离身上中毒这件事暴露出去,会引起敌人怎样的行动,说不定此前所有的努力都功亏一篑了! 若是有人趁机用寒冰类的暗器、毒物再给陆离下毒,诱发太上忘情之毒,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锦书吓得登时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得问道:“那……” 那要怎么办?她的话还没出口,谢凝又低声道:“其实昨晚,我家相公中的只是寒冰针之毒罢了。” 锦书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谢凝故意拉着她慢慢走,只是想让她明白昨晚决明的做法有多不妥,如今只剩下一个挽救的方法而已。 她轻轻挣脱谢凝的手,跑到决明身边,着急地叫道:“师弟!” 决明脸色苍白,嘴唇渐渐变得乌青,勉强地笑了一下,委屈地说:“师姐,他欺负我……” “不过是将他的毒针还给他罢了。”陆离站在帐篷前,负手于后,淡淡地说道:“锦书姑娘,我敬你们医谷弟子悬壶济世,但若是犯到我头上……” 他后边的话没说,锦书却已经都明白了,她站起来深深行礼,道:“公子见谅,我师弟自小任性,着实不懂事,我会好好教导他的,请公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呵!还敢叫我师姐道歉?”决明站起来狠狠地瞪着陆离,“不过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还以为你身上带着太上忘情呢,可惜了!否则昨晚那一枚寒冰针,你现在尸体都能结冰!” “闭嘴!”锦书厉喝道,“还嫌闯的祸不够大么?给我滚过来!” 她拎着决明的衣领就往帐篷里面走,怒气冲冲。在场只留下陆离与谢凝两人,其他人都被黄奎给赶走了,陆离并未多说什么,只转身回到了帐篷里。 不远处的丛林里,两个老人将一切尽收眼底,山风吹过,一黑一白两色斗篷飘飞。 “好友以为如何?”白先生问道。 黑先生沉吟道:“决明这厮的寒冰针我领教过,毒性不强,但寒气甚重,本身便是靠寒气减缓对方的气血运行,封住对方内力。若太尉体内当真有太上忘情之毒,即便未曾毒发身亡,也不可能一掌将决明打出这么远的距离。” 白先生又问道:“若是演戏呢?” 黑先生一笑:“不妨一试?” 白先生点头:“不妨一试。” 两人身形如电,自山上离开。 “怎么了?”帐篷里,谢凝问道,“为何一直看着外面?” 陆离收回视线,问道:“你觉得方才的戏,能叫人信服么?” 谢凝给自己倒茶,“你不就想要似真似假的效果么?” 夸张的恨意,夸张的伤,给有小聪明的人看,就是他根本没中什么太上忘情之毒,昨晚一场大闹不过是决明故意叫人误会他罢了。今日便是他对决明出手,回以颜色,澄清一切。若是被更聪明的人看到,便会察觉他的戏演得太假,恐怕是欲盖弥彰,只是也不能确定他身上究竟有何玄机。 于是接下来,就是来试探了。 这是一招引蛇出洞的妙计,换做平时谢凝丝毫不觉有何不妥,毕竟他的功夫摆在那里。但现在却叫她有一点点犹豫,毕竟他身上还有毒。 “你的毒……真的不要紧?”谢凝犹豫再三,终究问道。 “不要紧,锦书已经将毒素都封了起来。”陆离提笔写着东西,忽然笑了一下。“未曾得到你的让位,我怎敢死去?” “哦?”谢凝也扬眉笑了,“那恐怕要等到千秋万岁了,待儿孙满堂那一日,我依旧是这尊贵无双的女帝!” 陆离垂下的眼里有被挡住的笑意。希望能陪你到儿孙满堂白发苍苍的那一日,我的女帝。 帐篷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柔软而奇怪,谢凝心中涌上不自在,站起道:“我去看看外边。” 语罢撩着门帘走了,直到外边乍暖还寒的风吹来,她才将心念沉淀了下来,想了想,她叫黄奎准备白粥,准备去流民聚集之处看一趟。 而帐篷里,陆离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没想错,他的九娘终究不是冷血之人。虽然她想不到他究竟是怎样将毒转移过来,但仅仅是想着他为了救她而中毒,便能叫她的恨动摇。 这样与他设想的不一样。 她刚回来时,他对她冷漠,对她试探,不过想叫她知道,他本身是个无可救药之人,她要做到冷心冷情,才能在帝王之位上长久。后来她果真冷情了,他便尽情将一腔深情泼到她的冰山上,追逐她的脚步,用往事哄她诱她,将从前的缱绻温软都说出来给人看。她越是拒绝,他越是紧追不放,好叫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她心中已经等同于巩固权势的棋子,而非她心中的陆七郎。这么一来,她便能无懈可击,在必要就能果断地将他当弃卒一样丢掉。 但现在,九娘心里起了波澜。若是被人抓住了短处,哪怕最后她的选择仍是弃车保帅,心里也会难过很久。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所以,要想办法,叫她的心再次沉静下去。 这么一想着,心中竟满是酸楚,手上的笔提了太久,一大滴浓墨滴在雪白的信笺上,像干涸的心血。 帐篷外边,黄奎已将两大桶白粥准备好,派了一队四个人连同小石头一起,护送谢凝到流民区去了。 此地距离扬州不远,故而流民聚集了不少。谢凝到了地方,只见胡乱搭起的草架子,地上也铺着干草,许多人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闻到白粥的香味,全都围了过来,眼中露出渴望甚至贪婪的光。 “围着干什么?都排好队!我家夫人心善,来给你们施粥了!”黄奎大声叫道,“都排队起来,不然一滴水都不给吃!” 听到有人施粥,灾民们争前恐后地排起队来,四个壮丁在旁边护卫着,谢凝亲自将粥舀出,考虑到灾民没有碗,便叫人去砍了竹子,一个个竹筒地分发出去。她举止娴雅,气质高华,宛如九天玄女,灾民们见了也不敢放肆,一个个上前接过竹筒,念叨着“夫人福寿安康、平安喜乐”。 几乎所有的灾民都是拿到粥之后就跑到一旁狂吞猛咽,唯有一个小姑娘拿了粥之后小心翼翼地捧着,慢慢地往草棚那边走去。她吸引了谢凝的注意力,更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毕竟对于大半年饥饿度过的灾民来说,一筒白粥实在不够。 这些目光虎视眈眈,叫小女孩儿也慌起来,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却又怕粥洒了,紧张得眼眶都红了。几个坐下的男人将喝完粥的竹筒扔在一边,已经站了起来。 “黄奎。”谢凝唤道。 “是。”黄奎接过她手上的工作,继续施粥。 谢凝带着小石头走过去,弯腰柔声问道:“小妹妹,你怎么不吃粥呀?不好吃么?” 小女孩儿吓了一跳,但见是谢凝,便乖乖地叫道:“夫人好。不是呀,粥很香、很香的,可是要先给哥哥吃。” “哥哥?”谢凝皱眉,“那哥哥怎么不来呀?” “哥哥的腿断了,不能走路了,来不了了。”小女孩儿说,“我拿回去给哥哥吃,哥哥就有力气了。” “是么?”谢凝笑了,“你哥哥在哪里呢?” “就在前面的树下呢。”小女孩儿说。 “是么?”谢凝又问道:“怎么住在树下?” “哥哥搭不了棚子,有时候搭好了也会被人抢走干草,所以都在树底下住。”小女孩儿说,“不过没关系,哥哥会再找干草的。” 谢凝沉吟片刻,笑道:“原来你哥哥这样好。小石头,你再去要一碗粥过来,快去快回。” “好。”小石头立刻去了,不多时又回来,将谢凝与小女孩儿护送到了地点。 那是一棵高大的青松,树下有柔软的松针,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靠在树下,满脸紧张地等着小女孩儿的归来。见到妹妹平安回来,他便松了口气,叫道:“玉儿!” “哥哥,我拿到粥啦!可香啦!”玉儿跑到他面前,将竹筒递给他看,“你闻闻香不香?好不好吃?” “嗯,肯定很好吃,所以你快吃吧。”少年看了小石头手中的竹筒一眼,低头温柔道:“哥哥自己还有的,你先吃。” “对呀。”谢凝也笑着将另一个竹筒放在少年的手中,“这里还有呢。” 少年将竹筒接过,却没立刻拆开了吃,只是放在腿上,拢袖对谢凝做了个极其标准的书生长揖,道:“多谢夫人慈悲心肠,来日必当报答。” 哦,这样一个好孩子么?谢凝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今天有一点卡文,可能会稍微更晚一点~ 第109章 起因 谢凝在松树下选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下,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的模样不过十四五岁,长得很是苍白瘦弱,脸上带着贫病之色,但面容与衣衫都十分干净,目光清澈坚定。谢凝想了想,问道:“你……” 她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竹筒上,小石头给他的粥,他一点吃的打算都没有。 少年对她一笑,目光落在低头吃粥的小女孩身上,温柔而安静。显然,他担心这只是一顿温饱,所以想留着粥给小女孩儿吃。 谢凝无声地叹气,摇了摇头,看了周围一眼。哪怕他想留,周围许多人在,肯定会有人来抢夺,他一个双腿废掉的少年,难道还能抢得过那些壮汉么? “我虽是个残废,但保护妹妹还是可以的。”少年笑道,他的手轻轻地为玉儿抹去脸上的粥水。 “对呀。”玉儿仰起头乖乖地给他擦脸,“去年我被差点被伯伯卖掉,是哥哥带我跑出来的。” 谢凝疑惑:“卖掉?今年江南的桑田不是都被水淹掉了么?怎么还买女童?” 世上重男轻女,但江南一带却不一样,因江南一带桑蚕丝织业异常发达。别的地方生了女童多溺死,江南却会养大。到了四五岁懂事了,便卖给绣坊布庄,从小培养做绣女织工。但这一年江南的大水将桑田也淹了,怎么还会有人买女童去做织工? “夫人。”少年脸上有着淡淡地嘲讽,“世上愿买女童的,不只是绣坊布庄,何况我家玉儿这样粉雕玉琢。” 谢凝明白了,原来玉儿竟差点被卖去青楼么?她皱眉道:“看公子的出身应当是读书之家,怎会做出这等事呢?” “夫人,流离人命如草芥,还有什么读书人好说?”少年淡淡道,“看夫人的神色像是有话要问,不如就明白说吧,只是情报也是有价值的,若是夫人愿意出价,我自然据实以告。” 还真是个机灵的孩子。谢凝笑了:“这就要看你的情报有多值钱了。” 少年想了想,道:“我叫严伦,余杭人士,父母早已仙去,与小妹严玉寄居伯父家。去年夏天江南大水,小妹险遭伯父家卖入青楼,我便带着妹妹出逃,被伯父家打断了双腿。恰好有位杏林谷的子弟路过,救了我。自那之后,我便带着妹妹随灾民各处流浪。”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哦!”玉儿将竹筒里的粥倒得干干净净,舔了舔嘴角说:“哥哥,这个粥真好吃,比上次的大和尚给的还要好吃。” 谢凝重复道:“大和尚?” 严伦点头:“去年冬天,法净寺的大师们曾联合其他寺庙,在江南一带施粥。” 谢凝追问道:“去年冬天?联合其他寺庙?在整个江南?” 严伦点头:“不错。那时扬州是法净寺,余杭是净慈寺,其他地方我却不知道了。” 谢凝又问道:“那些大师父只是施粥么?除此之外还做了什么?” “不只是施粥,还在说法。”严伦道,“他们开坛说法,讲了许多佛经里边的故事,无一例外都是说现世忍耐来生就会有福,今生受苦都是因为前世作恶,但却没说与人为善,今世累积功德,便能来生富贵。所以他们越说忍耐,流民们越是愤怒,便有人说如今皇帝不管百姓死活,不如反了吧。” 谢凝摇头:“不会有人信的。” “一次两次不信,可越说越多,就会有人信的。”严伦皱眉道,“而且冬天许多人都感染了风寒,官府却不给流民进城,买药都要官府的官文。这么一来,许多百姓也因为生病而死,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气。不怕夫人笑话,此时若是官府再逼着百姓做什么,来个‘等死,死国可乎’,有人高呼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揭竿而起,江南十万灾民便会投靠他,即便不成功,也能叫朝廷头疼一番。” 他说这些话的暗示极强,仿佛已经猜到了谢凝是为什么而来,谢凝再一次感叹这孩子的聪明,又问道:“就算冬天流离失所,如今已是初春,灾民为何不回原籍,开始新一年的耕作呢?” “没有田地了。”严伦摇头说,“这话我也问过许多人,乡亲们都说洪水过后曾经发了一场小型的瘟疫,为了治病,他们许多人都将田地卖了出去,以至于现在一点立身之地都没有,只能在各处流浪。本来还想在城里做些苦力,但别说扬州这些大州府,就算是一般的小镇也不许流民进去,处境也就越发地艰苦起来。如今,只怕是差不多到极限了。” 谢凝听着眉头皱得更紧了,“田地买卖?怎么会有灾民将自己安身立命的命脉卖掉?当日的瘟疫这样严重?可若是瘟疫,又怎会有人想到卖田地去治?有人被治好了?” “有的。”旁边一个声音忽然说。 谢凝转身,只见一个老婆婆站在旁边,手里拿着竹筒,她颤颤巍巍地走来,在旁边坐下,说:“那时大家都在传,瘟疫会害死人,但是不用很多钱就能治好。都说那些人卖了田地就去州府里治病,治好了在州府里住着小房子,可以做生意,卖糖人卖面人做杂耍,每天都能有一辆吊钱,一个月下来,还能过得好好的。” “哪有这种事!”小石头皱眉说,“九姐,不要相信他们,我带着秀儿也流浪了好几个月了,灾民里没有瘟疫,若有瘟疫,也绝不是什么城里一个大夫就能治好的。太医院与杏林谷不出手,世上哪有能治好瘟疫的人?” “小哥可不能乱说,有人亲眼见到的!”老婆婆说,“我们都是扬州附近的,就是清水村的张阿三,他好几个孩子都得了瘟疫。他和他家娘子急得不得了,就将田地都卖给了张老爷,拿了五两银子去扬州城了。那时才刚有瘟疫,扬州城也没有不许人进出。我们都笑他傻,这地没了以后可怎么活?张阿三却笑我们说,人挪活树挪死,去城里一定能活得更好的。一个月之后,我们都病了,张阿三带着他家娘子和孩子回来祭拜祖先,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得白白胖胖的。张阿三说,他在城里置了房子,现在开始做个屠夫,每个月有许多钱。” “这根本就是……”小石头听着忍不住想戳穿话里的意思,却被谢凝轻轻地拍了一下手,打断了。 “婆婆,那后来呢?”谢凝温和地问道,“你们都将田地卖了么?” “是啊,这么好的事,为何不卖呢?”老婆婆说,“可是咱们才将田地卖完,就听说附近的城镇不许流民进去了。那之后,米也贵,药也贵,那一点点钱一下子就没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跟着人背井离乡,到处讨饭。现在到处都在说流民有瘟疫,连小镇也进不去了。想回原籍,但原籍里的田地都没了。” “唉……”谢凝叹了口气,问道:“婆婆,不是说,好多人想反了么?” 老婆婆并不懂反了的后果有多严重,只是忧愁道:“反了又能怎样?年轻人是很想反了,就是不知道怎么反而已,若是有个梁山好汉出现,他们肯定都走了。可杀人打仗,那都是年轻人的事,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不就是等着哪天被野狗吃了吗?唉……” 她一边叹气一边站了起来,说:“严小哥,我担心你腿不好没领到粥,才想过来看看。现在你有这位善心的夫人在,也有得吃了,只是今天吃饱了,明天要怎么办哟……” 老妇人佝偻着背影,无奈的声音在风里飘荡,听着也叫人酸楚。 谢凝也叹了口气,站起来道:“严公子,今日多谢你。对了。” 她想了想,将随身的一块手帕递出,笑道:“你是个可造之材,我也很喜欢你的妹妹,这个给玉儿吧。可收好了,福祸相依,我也不知这帕子给你带来的是好运还是噩运呢。” 严伦一早就猜着她身份不简单,见状忙恭敬行礼,道:“在下一定收好,多谢夫人。” 谢凝一笑,转身走了。 “他们怎么这么好骗?”一直回到营地里,小石头才不忿道,“什么治病什么有钱在城里置宅子,州府的宅子多贵他们根本不知道,几亩薄田卖了就想在城里买宅子过日子?真这么好,那还要田地来干什么?这根本就是有人故意想买他们的田地而已,若是不肯走,留在原籍,现在春天了还能再开始新一年的耕作。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带着秀儿流浪,虽然与流民为伍,但他生性冷漠,身边又带着蛇,总叫人害怕,所以只知道灾民穷苦难过,却不知原来事情的起因竟是如此。 “九姐,要我说,这也是他们自寻死路!”小石头想了一回,忍不住说道,话出口才知道自己恶毒了,不禁忐忑地看了谢凝一眼。 谢凝并未训斥他,只问道:“之前你还想着要抢药材救人呢,为何现在却说这种话?” “我之前只道他们被官府欺负,被关在城外,缺衣少食,没有药材治病,是官府逼迫他们背井离乡,并不知晓他们是自己放弃的。” “所以你便觉得他们自作自受了?”谢凝问道“即便他们自作自受,你便不救他们了么?” 小石头只觉得奇怪:“我为何一定要救他们?他们与我何干?” 谢凝淡淡道:“你之前不是还想着要造反当皇帝么?所谓爱民如子,自己的孩子犯了错,即便心里再气,你当真舍得不管他们?” 小石头脱口而出道:“我又不是真的想做皇帝!” “是么?”谢凝笑了,撩起主帐的帘子,回头笑道:“我同公子有事要商量,你也来听听吧,只是听听,不许问,也不许插嘴。”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欠了一更,今天或者明天补上~ 第110章 商讨 她掀开帘子进来,陆离便在帐子里整理情报,见她进来也神色淡淡。谢凝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问道:“有何新消息?” “三个新消息。”陆离淡淡道,预备说下去,却被谢凝拦住了。 “等等,我来猜猜。”她笑吟吟地喝了口茶,说:“第一,一开始官商勾结,以瘟疫与治病之名侵吞百姓土地,造成无数灾民流离失所。第二,流民中不断有人散步造反的言论,但灾民一直苦于并无领头羊,所以十分茫然。第三,江南寺庙受人指使,在施粥之时故意宣传容忍之语,反而激起灾民们的愤怒。如今灾民们就等着有人振臂一呼呢,是么?” 她说“是么”两个字时,特意挑着眉看了他一眼,眼中神色丝丝如勾,只看得陆离心中一跳。 陆离不自在地别开眼,点头说:“各处灾民传来的消息都差不多,现在只差几点,那就是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这一场局,究竟是谁布下的?” “这几点现在却不能在这里查了。”谢凝将茶杯放下,“该回去了。” 陆离眉间淡淡的笑:“舍得回去了?玩够了?” “我哪里在玩?”谢凝笑道,“这不是在认认真真地看世间苍凉么?” “所以,你想做什么?”陆离问道,“救这千万人?或是舍弃这千万人?” “我这么善良的人,自然是要救的。”谢凝道,“否则的话我来这一趟做什么?” “我以为你只是想查清楚这一切,将这江南换个青天白日?” “起初是这样想的,只是现在也在好奇,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呢?”谢凝的指尖轻轻地敲着桌面,“去年江南水灾,先帝都未曾想到后边的情况如此复杂,是谁能想到乱国之本不在军队,而在百姓。而对百姓最重要的便是田地,他竟然能想到联合官绅抢夺百姓的田地,也是不得了。若是不查,江南这鱼米之乡也彻底坏掉了,田地不在百姓手中,官绅哪里会有赋税上交?你看看去年的赋税,江南道比江北道少了整整一半,再这么下去,国库空虚,江南官绅富庶。但……若是彻查起来,江南的官绅要掉一大半。” “如此一来,他便能将自己暗中扶持之人送到相应的位置上,江南是盐铁茶与粮食的重地,掌握着全国十分之一的赋税和近五分之一的粮食,若是一不小心被他真的掌握了,后果不堪设想。”陆离接着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什么都比不上粮食的重要。若是一不小心再出什么事叫人得到百姓的爱戴,那可就更不好了。” 他这句话里隐约暗示着什么,谢凝吃惊地看向他,陆离却低头翻阅着情报,不接她的眼神。 什么人?谢凝见状想了想,不由得笑了。她一手支颊,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写着情报的信笺上。 “哎。”她轻声叫道。 陆离看着那信笺上,纤长瘦弱的手指比雪白的信笺还要晶莹白皙,所谓指如春笋、手如柔荑也不过如此。他心中登时跳起来,想将她的手指拿开又不舍得,只好抬头看着她,问道:“你究竟想怎样?” “我还想问你怎样呢。”谢凝眼中带笑,“莫名其妙来江南可有个人呢,你究竟是同他有什么恩怨,明里暗里地非要说这一通话来诬陷他?” 陆离脸上的神色一僵,低下头冷淡道:“我说什么了?再说了,我无缘无故地为何要诬陷他?” “可说不准呐!”谢凝笑道,“万一……你吃醋了呢?” “咳咳咳!”陆离还未说什么,旁边已有人受不了了,清咳三声提醒道:他还在呢! 谢凝与陆离都不说话了,屋子里却还有依稀的温柔旖旎。 小石头当真是一万个浑身不自在,他糊里糊涂地被谢凝拉进来听了一场云里雾里的话,他正要明白这江南水灾之所以这么严重不仅是天灾,更是有人在背后有意操纵的结果。他也刚察觉到,他这位姐姐竟然能看透这些事背后的暗潮,恐怕来路不简单。常人哪里会想到什么江南局势与赋税? 他正想着谢凝究竟是什么人,周围的气氛却忽然从正正经经的议事变成了打情骂俏。这叫他怎生是好! 谢凝到底脸皮薄些,不由得嗔了陆离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都怪你! 这怎么怪他?陆离回了她一个笑,目光在信笺上的手指点了点——谁先挑起这个话题的?手还压在信笺上呢! “哗啦!”小石头一下子就站了起来,面红耳赤,眼神躲闪。“那个……那个……九姐,我……我担心秀儿,我先去看看她,她、她不知吃饭没有……” 他实在编不下去了,只好脚底抹油,飞也似地逃了。 谢凝也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离开,等他走远了,才听到陆离的问话:“为何要在小石头面前议论这些事?” 她不怕小石头对江南局势有了解了,最后反而跟暗处的人一起对付她么? “有太尉在此,朕怕什么有人对付?”谢凝不紧不慢地说,“再者,小石头是个好孩子,我对这个弟弟还是十分满意的,只是他心中虽知晓自己是皇家血脉,却不懂皇家肩上的责任,更不懂若是为帝王,并非只要有一腔热血便能救天下苍生。这皇位啊,要学的东西多着呢,他还太小了,朕希望他多多长些见识,开开胸襟。” 陆离的目光不禁也吃惊起来,他着实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将心比心,他便做不到将有威胁的人放在身边。 在儒家已深入人心的现世,对女帝威胁最大的不是权臣也不是逆贼,而是十七皇子这个男性皇族的身份。只要他一出现,所有人都会将他拥上皇位。若是用陆离的观点,在确认小石头便是小十七的同时,便该将他杀了,免得威胁谢凝的地位。谢凝却并非如此,她不仅留下了小石头,还教给小石头做皇帝当爱民如子且纵观全局的道理。 是他的九娘,才说得出这样的话。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谢凝奇怪地回了他一眼,“很吃惊么?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他是早就知道她的见识不同一般女子,名满京城的绝世才女教出的女儿,自小听着史书里边帝王将相的故事长大的孩子,怎么会是一般的女子呢?只是同三年前相比,她更成熟睿智了,仿佛当真浴火重生的凤凰一般。 “这本就没什么难的。”谢凝垂眸道,“我虽从小听母亲背诵史书长大,但十二岁那场那大病叫我忘记了许多事情,是以一直想重读史书,只是一直没时间。后来去了九华山,孤守道塔,我便将史书都找了出来,翻来覆去地读,打发日子,许多不曾明白的道理,也都明白了。” “没什么难的?”陆离笑了,“陛下,您这句话,叫微臣自叹弗如,换了臣,臣未必有胸襟能容得下一个小石头,还顾忌着江南十万百姓的死活。” 谢凝也笑了:“确实没什么难的,江山大事,风起青萍,一切都有迹可循,一切都在情理揣度之中,前人早已有许多记载与经验,我只要学着,跟着前人的脚步,便大致不会出错。反而是那些后宅琐事,我实在不懂她们为了一朵花儿也要争得面红耳赤究竟为什么。” “所以……”陆离想说又忍住了。 从前是我错怪你了,我没想过人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与短处,以为你能对金吾卫之事出谋划策,那么后宅那些小算计也难不倒你。或许她们当真难不倒你,只是你永远无法理解她们的心,所以做不到先下手为强。 “所以朕是女帝,你也只能是太尉罢了。”谢凝扬起下巴,“这就是区别,懂了么?” 陆离被她高傲的样子逗笑了,拢袖行礼道:“臣恍然大悟,醍醐灌顶。” “这便好。”谢凝点头,轻声道:“只要太尉听话,朕当然不会辜负太尉一片耿耿忠臣之心。” 这话里的意思太复杂了,好像一星活蹦乱跳的火光,将陆离心里几乎死去的灰烬嚓的一下就点燃了,撩动他体内的热血。陆离不敢接过这个话,知站起来道:“臣自当谨守为臣之本分。陛下,上午臣设了个套子,现在天色渐晚,臣要去检查一二,才能安心,请陛下在此稍作歇息,臣去去就回。” 语罢不等谢凝点头,便走了出去。 奇怪……果真不对劲了。谢凝皱着眉头想,方才她一再挑逗与暗示,若换在平时,陆离必定已经爽快地接了话,三两下为自己解释清楚,说不定还会扑上来。如今她给了他机会,他却悄悄地退后了,这是什么道理? 谢凝嘴角缓缓露出一个笑。好啊,躲着她是么?总会有办法叫他躲不开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没检查错字非常抱歉~ 第111章 留待 谢凝眼珠子转了转,去找了小石头。 小石头正在帮白芷做事呢,见她便叫道:“九姐,有事吩咐么?” “嗯。”谢凝四处看了一下,说:“你手上有刀么?那边河畔有棵柳树,你去帮我弄支木簪来好么?什么样子都行,削得光滑些不会弄伤头发就行。” “哦。好呀。”小石头并未想太多,从前他的母亲在没有银簪时也曾随手削根木簪就将长发挽起。他按照谢凝说的去了,正围着柳树上下打量,思量着哪一支更好的时候,一个声音问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 陆离同谢凝说要去检查各处,是推托之词却也是事实,毕竟早上才与决明补下了一套局,现在只等着对方上钩,却在检查各处暗哨时发现小石头对着一棵柳树发呆。 “是你。”小石头对陆离一向是忽略到底、只当空气的,经过方才他才意识到,这男子仿佛是他九姐心尖尖上的人。 他别扭地不愿看人,陆离只好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天快黑了,快回去营地里呆着。” “马上就回去。”小石头将一根柳枝折下,扬了扬。“九姐让我给她做一支木簪。” “你说什么?”陆离皱眉道,“再说一遍。” 谁有那功夫再说一遍?小石头懒得理他,转身就走,却被人一把按住了肩膀。 “等等!” 小石头回身看他,陆离的眼色竟然有些挣扎,他半晌才说:“不用了。” “什么不用了?”小石头更不高兴了,“你说你好歹也是个有钱人,九姐头上一点珠翠没有就罢了,你竟然连根木簪都不舍得给九姐戴,叫九姐每天只用发带绑着头发,像什么样?今天我非给九姐做个簪子不可!” “我说不用就是不许的意思。”陆离屈指凌空一弹,将他手中的柳枝给弄断了,负手背过身去。“行了,回去吧!” “你……”小石头看着手里折断的柳枝,差点就跟他打一架了——要不是因为打不过他的话。他只能哼了一声,气冲冲地回去营地了。 “哎?小石头?”锦书刚好出来检查伤员,见他气呼呼地走,便关心地问道:“怎么生气了?” “锦书姑娘。”小石头抱拳行礼,发现手中还有一小节柳枝,便问道:“请问姑娘,若是要给人用柳枝雕一根簪子,什么样的更好?” “柳枝做的木簪?”锦书笑了,“嗯,也对,你也到了这样的年纪了。” 小石头立刻听出了不对,“锦书姑娘,此话怎讲?” 锦书笑道:“你难道不知道么?大梁的风俗,送女子柳木簪是传情的意思,柳枝寓意‘留住’,是希望女子青春永驻,也是希望能留下女子,永结同心。谁问你要了柳木簪?你这孩子还傻乎乎的,快别叫人失望了!” 柳枝……是传情的意思?小石头心里一呆,一点开心的意思都没有。难怪刚刚陆离不许他给九娘做簪子,难怪九娘特意点明要柳枝,她一定是算好了,让他给陆离看到,然后叫陆离吃味呢! 小石头低头看看手上的柳枝,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手扔了。那对夫妻又要搞什么花样? 他走后不久,谢凝刚好出来散心,不小心就踩到了折断的柳枝,她眼珠子一转就什么都明白了,便将那柳枝捡了起来。 于是,陆离回到帐篷时,便看到谢凝手里拿着青霜剑,对着一条柳枝左看右看,然后一剑割了下去。陆离看得心头一跳,立刻将她的手抓住了,皱眉道:“你做什么?” “没什么呀。”谢凝将青霜剑和柳枝都扔在一旁,拍拍手道:“有人不愿意给我做簪子也不愿别人给我做,我只好自己做了。” 用青霜剑么?就算青霜是一柄短剑,那和匕首也有差距,她是想用青霜剑将自己的手指头给切掉?陆离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席上坐下,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没什么,就像要你给我做支木簪而已,怎么?之前讨好得掏心掏肺的,现在连一根木簪都不愿意做么?”谢凝看着他,问道:“陆慎之,你怕什么呢?” “没什么。”陆离躲开她的视线。 “什么都不怕?连我生气都不怕么?”谢凝叹气,再次抓起青霜剑,“那只好我自己做了,长夜漫漫,等人总是等得心焦,总要找些事情来做的。” 刚一拿起,就被人按住了。 传情的簪子自己做,末了自己戴在发髻上,这样寂寞无奈的事,他不忍让她自己做。于是只能妥协,陆离叹气道:“怕了你了,我给你做,你好好地睡一觉,今晚还不知能睡多久呢。” 这还差不多。谢凝轻轻地哼一声,和衣倒在席上,闭上了眼。陆离便认命地在旁边坐着,从怀里掏出一截柳木枝,将随身的精巧匕首取出,小小心心地雕刻起来。 夜便在这一声声细碎的雕刻声里渐渐深了,到了某一刻,陆离忽然停下了动作,转头看向某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沉声道:“出来!” 一道剑光将帐篷的门帘无声无息地割掉,衣衫飘飘若举的纤秀女子站在帐前,冷冷道:“听觉挺不错的嘛,看来确实没中毒?” “本来就没中毒,诳你的你便信了,还自己站了出来。”谢凝从席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心儿,我怎能有你这样一个傻侄女呢?” 她说着便看了陆离一看,陆离便将手中的匕首射出,谢心侧身躲过,那匕首的意图却不在她,而将她背后的某处。只听“叮——”的一声清脆金戈撞击之声,整个营地瞬间灯火通明,数十人手持□□围了上来,连杏林谷的弟子都手持长剑出现了。 “你……!”谢心大惊失色,“你早知道我要来?” “我并不知道来的是你,否则的话,我当备好礼物送你。”谢凝微笑道,“我不过是猜到,一定会有人来查探他的情况而已。” 谢心的慌张只有一瞬间,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她手中长剑一抖,指着陆离道:“那就请教陆公子高招,叫我们相信,公子并非中毒已深。” 说着便挥舞长剑冲了上来,谁知陆离并不动,周围的护卫全都为了上来,一下子将她给挡住了。 “姓陆的,你这是什么意思!”谢心大怒,被围得左支右绌,“你竟然不敢跟我单打独斗?” “两军对垒,自然应该是帅对帅,你一个过河小卒来与我斗,你家主人也太瞧不起我了。”陆离下令道,“活捉!” 包围圈立刻缩小,谢心眼中有些慌张,被逼得退了一步,她咬了咬嘴唇,忽然笑了起来:“这些朝廷鹰犬围捕我也就算了,杏林谷弟子你们竟然帮着朝廷做事,是忘了你们祖上的门规么?” “休要胡说!”锦书也带着决明赶了出来,喝道:“谷中弟子,快将这想害了陆公子的恶毒女子拿下!” “胡说八道?锦书姑娘,你对面站的男女是什么身份?”谢心大声质问道,“你敢大声说出来么?” 杏林谷的弟子们都是一愣,不是说陆公子只是个商人么?还能有什么身份?他们一齐看向锦书,锦书却板着脸冷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自然可以信口雌黄!若是师兄弟们连我的话也不信了,那我也无话可说!” “哦,好硬气啊,那我可就要大声说出来了哦!”谢心嘴角一勾,大声说道:“你们这些傻乎乎的杏林谷弟子,都被锦书骗了!她暗中喜欢姓陆的,便为了姓陆的将你们都骗来治疗灾民!呵……商人?现在整个江南都不许私下贩卖药品,他是什么身份的商人,竟然敢大张旗鼓地治疗灾民?这位陆公子大名陆离,正是当朝永定侯兼太尉!他身边的女子不是别人,真是当今女帝谢凝!” “什么?!”不少杏林弟子都叫了起来,纷纷问道:“锦书师姐,这是不是真的?你当真骗了我们么?” 锦书还要撑着不说话,谢心又道:“她连否认一句都不敢,你们还不相信我的话么?” “锦书师姐!”杏林弟子都慌了起来,一时都将谢心抛下,只是围向锦书,七嘴八舌地问道:“锦书师姐,果真如此么?” “师姐,你怎能为了一个外人骗得我们欺师灭祖?” “锦书师姐,你说话啊!” 锦书被逼得步步后退,决明忙将她护在身后,大声道:“都退后!谁敢伤我师姐,小心我手中寒冰针无情!” “就是有决明无论如何都护着,锦书姑娘才能如此嚣张吧?”谢心大声道,“锦书姑娘,你算计得真好,或者这根本都是陆离的主意?你要为了陆离连护着你的决明都至于险境么?” 决明一愣,杏林弟子们登时全都围了上来,他登时大急,叫道:“都不许过来了!”语罢手中寒光一闪,指间已经多了一把凛凛的寒冰针。眼见杏林弟子不进不退反而更靠近,决明的心一狠,扬手便将手中的寒冰针射了出去。 “决明!”锦书失声惊叫。 便在此时,一道青色的身影从天而降,广袖拂过,将寒冰针尽数收进袖子里。锦书等人一呆,又是一道人影雪白的身影飘然而来,这下所有杏林谷的弟子都惊呆了,随后立即跪下,齐声道:“拜见谷主!” 哦?谢凝挑眉,这青色的人影是苏叶,那白衣女子便是传说中的杏林谷谷主琴半夏么? 作者有话要说:  谢心=言寸心=那个被女主TX的青楼女子,只是个小喽啰~ 第112章 身份 琴半夏是个美人,眉目如画,而且眼中带着淡淡的幽远之意,正如白芷说的那般,这是个空谷幽兰般的美人。谢凝看得赏心悦目,黄奎匆匆来报她也不在意。 “陛下,谢心那厮已趁乱逃了,咱们的人已经跟了上去。” “嗯。”谢凝挥手,“跟上就好,别打草惊蛇。” “是。”黄奎退下,谢凝的目光还停留在琴半夏身上。 琴半夏是练武之人,早就察觉到她的目光了,一直不做声,直到此时才转过身来,淡淡道:“草野之人不懂规矩,请恕我不行礼之罪。” “无妨。”谢凝本是装睡的,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身上只披着一件披风而已,她看了锦书一眼,目光又回到琴半夏身上,问道:“琴姑娘,锦书姑娘,恐怕你是不能责罚了。” 琴半夏道:“我谷中人,我有何不能罚的?锦书私自与官府合作,这在我谷中便是欺师灭祖的大罪!” “这么说来,琴姑娘是要连自己都罚了?” 琴半夏皱眉:“我有何错?” 谢凝笑道:“行军之道在将不在兵,手下的人可以糊涂,主事之人不能糊涂,否则手下凭什么做你的手下?你又凭什么做主事之人?锦书姑娘确实瞒住了太尉与朕的身份,但同意让杏林谷出手的却是琴姑娘你,难道你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只罚执行命令之人,不罚做决定的人么?或者说,以谢心那样无头脑的人都能想到朕与太尉的身份是假托,琴姑娘这样一个妙人儿却想不到么?” 琴半夏无可争辩,只能默然不语,但这默然不语便也是承认了自己主事不善,做了错误的决定,才导致杏林弟子们牵扯进江南的事里。她想来便有气,拂袖道:“既然身份已明,杏林谷便不再插手江南灾民之事,锦书,你速速传书各处弟子,令他们立刻回谷,不得有误误!” 锦书闻言不由得大急:“可是,谷主,还有这么多人……” “锦书,不必着急。”谢凝微笑道,“琴姑娘是世外高人,自然不染凡尘。朕是这天下之主,灾民也是朕的子民,这水灾之事,朕自然会解决的。天下不只杏林谷一处会医术,当年穆杏林想尽方法要进去的地方,朕的太医院,想来也不差的。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能到了。” 话音未落,一大队人马从远处疾驰而来,火光照亮半个天空。行到营地前,一道白光闪电般掠了过来,竟是一只黑白斑斓的雪豹,足足有半人高,吓得杏林弟子惊慌大叫。那雪豹却在谢凝面前停住坐下,仰着头嗷嗷地叫着,不住地蹭谢凝的腰,不住的撒娇。 “好了好了,朕也甚是想念你,但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知道么?”谢凝摸摸雪豹的头,安抚道,“乖。” 此时,队伍才赶到,两行训练有素的骑兵在营地前停下,两个银甲英武男子大步走来,在谢凝面前单膝跪下,行礼道:“末将叩见陛下!” “都起来。”谢凝虚抬了下手,望着他们身后,笑道:“铭之这是怎么了?见了朕还真生气了?” “末将怎么敢!”钟铭之别扭地转过头,从鼻子里哼了一下。“陛下如此任性,带着太尉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兄弟们一路护送了两个宫女到了余杭,怕她们辛苦怕她们受凉怕她们无聊,结果好么!不过是跟你家大豹子一样,傻乎乎地给你哄着玩!” “嗷!”雪豹一爪子拍在地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你这小子,说谁傻乎乎的呢! 钟铭之被它吼得登时就缩了一下。 “噗……”谢凝被这两个活宝逗笑了,安抚道:“若不是诸位翊卫用心相互,朕又怎能在暗中走得如此顺利呢?行了,铭之别孩子气。元礼,朕要的人都带来了么?” 话音才落,一个人便走上前来,恭敬地跪下磕头,道:“臣太医院医学部太医丞莫中山,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莫卿平身。”谢凝道,“人都带来了?” 莫中山站起,恭敬道:“回陛下,微臣已带了太医院医科、伤科、针科、药学科总共二百四十人前来江南,今日已全部抵达余杭。微臣接到孟中郎将的传令便立刻来了,请陛下示下,微臣接下来要如何做?” “那就先随朕回余杭吧。”谢凝道,“元礼、同甫,传朕号令,江南道所有兵马严阵以待,非朕紫宸令调度,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朕要所有人,无论军队还是官府衙差,都老老实实地呆着,等朕的命令,违者格杀勿论,懂明白了么?” “是!”孟季衡和卫煜立刻抱拳道。 此时,一道纤细的身影才匆匆赶来,琼叶一见到她便要哭。“陛……陛下!” “好了,哭什么?”谢凝轻斥道,“朕的銮驾呢?” 琼叶忙擦着眼泪道:“已经备好了,只等着陛下归来呢。” “很好。”谢凝转身叫道:“小石头,秀儿。” 谢心一出现,小石头就被惊动了,他知道谢凝身边有许多人保护,因此第一时间就去找了秀儿。此后谢心一通捣乱,琴半夏忽然出现,他都没离开过白芷与秀儿身边半步,直到谢凝的身份表露出来,他才彻底傻了。 “小石头?”谢凝又叫了一声。 小石头才如梦初醒,带着秀儿走上前,跪地道:“叩见陛下。” “免礼。”谢凝吩咐道,“黄奎,这孩子连同秀儿,还有远处流民区中一个叫严伦的少年还有他的妹妹,都接到朕身边来,不得有误。” “是。”黄奎带着他的手下们立刻去办了,不多时便有手下牵着马车来,让秀儿和小石头到马车上去。 “陛下。”琼叶轻声禀告道,“夜深了,您也该起驾了,路上还能歇息一会儿。” 谢凝点头,便有十六匹同体雪白的名驹拉着金银雕镂庞大马车在她面前停下,翊卫将登上马的朱红色梯子搬来。谢凝被琼叶搀扶着上了车,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对着旁边摊开手。 陆离眼前只有那只白皙得几乎透明的手,他抬头,只见谢凝眼神期待地看着他,问道:“太尉,说好了给朕的簪子呢?你若是不给,朕可是要治你个欺君之罪的。” 陆离只好将一直我在手上的簪子放在她手里,道:“臣不敢欺瞒陛下。” “如此甚好。”谢凝将簪子收起,道:“起驾。” 语罢进入马车,雪豹也跳上马车跟着进去了。照夜狮子骢从远处跑来,陆离翻身上马,勒住马头转向,沉声道:“吾皇起驾——” 由陆离打头,三十六翊卫全都翻身上马,他们的马鞍上都挂着特制的灯座,高出马鞍五尺,上边挂着八角琉璃风灯,三十六盏琉璃风灯与马车里橘黄的灯光一起,照亮了队伍周围三丈之之地。人如玉,马如龙,银甲上映着琉璃光,不到四十人,却仿佛千军万马的气势。 直到那灯光远去了,杏林谷众人才总算回过神来,白芷呆呆地说:“原来这就是皇帝,真是好大的气派,这么多优秀的人,一个个都护卫着她。方才夫人感觉都不一样了,平时夫人虽然有些高贵,却也是温和的,不想方才,她就好像忽然变成了天上的人,我连呼吸都不敢重了,只怕她生气。” “傻师妹,这就是帝王威严,懂了么?”决明轻轻地点了一下白芷的头,笑道:“她同咱们这些江湖人可不一样,人家心里装的可是家国天下、百姓万民!” “哼!”琴半夏忽然拂袖,冷冷道:“锦书、决明,你们俩给我过来!” 锦书只好老老实实地过去,和决明一起在琴半夏面前跪下,低声道:“谷主。” 琴半夏冷冷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日我要罚你们在谷中思过崖思过半年,你们可有不服气的?” 决明与锦书都知道自己犯了错,忙道:“弟子不敢有任何怨言,谢掌门宽宏大量。” “很好,那么,现在杏林谷弟子都回去,一个也不许剩下!” “可是,谷主。”锦书仍是忍不住道,“咱们若是走了,这么多流民怎么办?他们还用着药呢,许多人……” “这天下又不是咱们的天下,百姓也不是咱们的子民,要你多管闲事?”琴半夏不容置疑道,“现在,立刻,所有人都回杏林谷去!我倒要看看,这女帝能有多厉害,还能将这空壳子一般的江南救活了!” 语罢不再说话,直接提气走了,身影瞬间消失在旷野里。 片刻之后,一个身影鬼魅般落在御驾的马车前,在辕坐处落下,报道:“启禀陛下,她已经离开了。” “嗯。”谢凝的声音从车厢里懒懒地传来,“继续盯着。” “是。”暗卫又瞬间掠走了。 谢凝此时才在马车里伸了个懒腰,懒懒地往马车里宽大的锦榻上一靠,说:“唉……可算是能睡了,琼叶儿,没事别叫朕,朕累死了。” “是。”琼叶点头,又问道:“那,陛下,这簪子……” 她手里拿着支簪子,只是普通的柳树而已,只是雕成了莲花的形状。两朵并蒂莲,却不知为何一朵绽开了,一朵却含苞半开。这是女帝故意问太尉要来的,却不知为何女帝拿到了又嫌弃了,直接扔给她? 琼叶儿啊,想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累得身体仿佛被掏空~ 第113章 威仪 谢凝微服出巡这件事只有三个贴身宫女并一个红檀一只雪豹知道,因琼叶、青瓷、雪豹都为兰桡与红檀掩护,所以即便是每天守在身边的两位翊卫中郎将,孟季衡和卫煜都没发现身边守着的女帝已经不是谢凝。 直到前一天,孟季衡傍晚照例去替换轮值的卫煜,兰桡忽然走出来,叫道:“孟中郎将,烦请将诸位翊卫叫来,陛下有紫宸令示下。” 那一瞬间,孟季衡似乎察觉出了兰桡与平时不一样,但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只好抱拳道:“是。” 等三十六翊卫都到了行宫大殿门前,忽然发现台阶前除了兰桡、琼叶、青瓷三个宫女之外,还有个面容柔美的红衣女子。孟季衡见状皱眉道:“这位姑娘是……” 红檀以袖掩面轻轻一笑,柔声道:“孟中郎将安好,陛下有紫宸令示下。” 周围的翊卫瞬间震惊,这不就是兰桡的声音吗?难道有人假扮兰桡女官?有几个性子急的已经呛的一下将腰刀抽出三寸,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诸位翊卫不必激动,这位是红檀姑娘,受陛下之命前来……”兰桡缓缓道,“假扮我的。” “姑娘这话是何意?”孟季衡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难道……” 兰桡点头:“正如孟中郎将所想,陛下早已微服私访,自楚州开始,便由我假扮陛下,红檀假扮我。欺骗了诸位兄弟实在抱歉,但现在陛下传来紫宸令,要诸位翊卫兄弟立刻动身,前往扬州城外五十里的清河河畔,以銮驾将陛下迎接回来。” 说着便将一封新建给亮了出来,雪白的信笺上印着一方印鉴,正是“令出紫宸”四个字,而且还不是紫宸令上,而是谢凝自己那一方紫宸印印出来的。上边清清楚楚地写着命令,要翊卫即刻赶到某处接她。 这命令一出,所有翊卫的表情都变了,包括孟季衡,他怎么都想不到,原来女帝已经在楚州离开,他们一直保护的竟然是三个女官!震惊之余,孟季衡也立刻下令,准备出发。几个女官里,则是琼叶跟随銮驾出发,与翊卫一同迎接女帝。不到半刻钟,整个行宫只剩下青瓷、红檀、兰桡三人而已。 余杭是大运河的终点,因为西湖山水和钱塘大潮,历来也是皇帝南巡的终点,所以西湖畔孤山上修有皇帝的行宫。只是从许多年前开始先帝就缠绵病榻,这行宫也就渐渐荒芜了,里边只剩几个老太监在打扫着。听说女帝南巡,江南道也匆匆派人前来修缮,最后勉强弄出个样子,但里边除了老宫女之外,连侍卫们都是从附近的兵营调来的。人多口杂,自然免不了消息漏走,这翊卫才刚从行宫出发,便有人将消息传了出去。 “什么?!”余杭城里,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霎时间摔碎了手里的汝窑杯,“行宫里的那个,不是女帝?” “回老爷,是的。”手下报道,“根据行宫传过来的消息,都说女帝早在楚州便微服私访了。” “老爷!”旁边的管家立刻道,“你还记得前几天出现的杏林谷弟子么?他们为何会无缘无故地行医?我说这事就不对!偏偏周老爷还说没事,现在看来,分明就是有鬼!” 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慌张地问道:“那现在要怎么办?万一……” “老爷,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将人都……”管家在脖子便比了个动作。 中年人的眼色一狠,点头道:“好,那还不快去办?” 行宫里,青瓷自殿中飞快地掠出,落在江南太守府的后院里。 “唉……果然还是来了。”陆裳叹了口气,将一块令牌取出交给她。“去吧,只希望陛下能饶了我家相公办事不力之罪。” 青瓷拿着令牌走了,片刻之后,余杭城内外几处,都出现了小规模而且短暂的打斗。彼时,天还未黑,已有人陆续将人提回行宫里。行宫这样大,有的是房间,将人关得牢牢的。 等天黑了又逐渐亮起,江南太守杜寒石才穿上官服,带着江南道各处官员再一次列队在余杭城的城前,等那队伍缓缓在远处出现,便拜倒在地,山呼道:“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十六翊卫在城门前停下,一人锦衣策马,骑着雪白的照夜狮子骢在前,那雕龙画凤的马车在城门前停下,一个女子自马车中被人搀扶着走到了辕坐上。她眉目如画,发绾高髻,头上一支盘龙云海八宝金簪,身穿玄黑滚朱红边的大袖衫,里边一条深红袔子裙,手上挽着一样深红的披帛。一只白色的雪豹伏在她脚下,而她微微一笑,看了周围一回,缓缓道:“平身。” 这声音一出,跪在地上的官员们心中都浮出一个想法——先前怎么会认错呢?这皇家威严,又岂是他人能模仿的?先前见到那女子虽然华贵,却如金雀在笼,如今这位才是凤临天下。 “谢陛下。”官员们都齐声谢恩,再度簇拥着銮驾到了行宫。 谢凝在行宫出下了銮驾,琼叶、青瓷、红檀三人都迎了出来,拜道:“叩见吾皇。” “都起来吧。”谢凝笑道,“此次你等几人为朕掩护,功劳不小,朕稍后自有嘉奖,现在么,先来说说别的事。” 她一边说着要讲别的事,一边在行宫的宝座上坐下,接过兰桡奉上的茶慢慢地喝一口,赞美道:“这碧螺春还真是比宫里的香呢。” 只一句话,下边许多官员额头上的汗都掉了,一个个战战兢兢地都不敢说话。 谢凝将人吓得够呛了,才将茶盏放下,问道:“江南太守何在?” 杜寒石做了个首当其冲,出列道:“臣在。” 谢凝温和地问道:“去年江南大水,杜爱卿是怎么报到朝廷的?当着朕的面再说一次?” “陛下恕罪!”杜寒石想想做戏要做足,听说女帝与太尉都十分会演戏,他也便扑通一声在大殿里跪下了,结结巴巴道:“回……回陛下,臣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上奏之时,江南、江南还未形成流民之灾……” “哦?”谢凝又问道,“那么过年回京述职时呢?杜爱卿也是一个字没提,朕差点就不知道江南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杜寒石只好又俯身拜下,大声道:“陛下恕罪!” “行了,样子也不必做了,朕一路吃苦受累,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也就速战速决吧。”谢凝挥手道,“来人,将他顶上乌纱摘去,剥了官服,先关到行宫地牢里!” 翊卫得令,立刻将杜寒石的官帽给摘了,堂堂正四品大员,江南道最大的官,便这么一句话的功夫就被罢了官,给带出了大殿。在场的官员们莫不胆战心惊,一个个屏息静气地等着。 “行了,那咱们接着说。”谢凝一手支颊,懒懒地问道:“对于江南灾民,诸位爱卿有何良策啊?” 大殿下的官员们面面相觑,一个不敢说话。 “哦,就是要朕亲自拿主意了是吧?”谢凝冷笑,点头道:“那行,朕就给你们出个主意。” 她的声音骤然转冷,道:“各地上至州府、下至县村,都给朕将流民给调查清楚了,州府驻军自行派人去保护太医院之人,文官亲自到流民区去,给流民们登记造册。姓名、籍贯、家中原有几人、现存几人,原有田几亩,卖了多少银子。朕要——所有的事情,都清清楚楚。” 几句话说出来,大殿上的官员们都心惊胆战起来,不少人心念飞转,已经开始商量对策了。 谢凝将一切收在眼底,往后靠在宝座上,勾着嘴笑道:“朕提醒你们一句,先前田地之事是大事也是小事,左右不过个侵吞田地罢了,顶多不过被朕摘个乌纱帽。现在朕亲口下了旨,这就是圣旨,抗旨不遵什么后果,你们都是做官的,不需要别人提醒,都掂量掂量去吧。” 语罢一挥手:“行了,都退下吧,朕累了,早点将事情做完,朕别生气了,自然大家都好过。若是谁敢惹朕生气……呵!帝王一怒会是什么后果,你们自己清楚。朕劝你们相互间也监督着点,不要被自己下边的小虾米害得全家丢了性命,得不偿失。” 这话说完她便站了起来,拢着广袖走了。 群臣只好跪送她离开:“恭送吾皇——” 琼叶一直忍着不说话,直到谢凝回到寝殿,将自己摔在龙床上,她才好奇地问道:“陛下,您干嘛不将这些害人的官员都抓起来杀了?这样叫他们去做流民的登记,万一他们再欺上瞒下怎么办?” 谢凝微微一笑:“有用的就用,没用的就杀,世上还怕找不到可用之人?被杀的都是无能之辈。”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昨晚太赶了,所以没怎么区分段落,也没取名字,改一改,内容没变~ 第114章 花会 谢凝自小听着史书长大,深信一点,那就是明君之下必有能臣,光靠君王一个人能干是不行的。所以,抱着这个信念的谢凝在将各处的任务都吩咐下去之后,便开始终日闲闲。 她此前在江南各处行走,餐风露宿不在话下,一个苦字都没说。回头到了行宫里就跟没了骨头一样,镇日不是躺着就是靠着,看得红檀啧啧称奇。“女帝怎么就这样?我家大人为何对这样的女帝佩服得五体投地?妾身不明白。” “哎呀,你不懂啦,陛下是要休息的,对吧,陛下?”琼叶趴在栏杆上,探着身子往前望。她自小生长在北方,没见过这样烟波浩渺的湖泊,看得不住地入神,惊喜地叫道:“竹外桃花三两枝,陛下,有桃花开了!” “是么?”靠在锦榻上的谢凝将手里的州府户籍造册放下。 “回陛下,确实是要开了。”兰桡将新鲜的樱桃端来,微笑道:“婢子听说,这西子湖畔今晚还有赏花会。” “赏花会?”谢凝来了兴致,“这赏花会上来的都是什么人?这余杭城中著名的花魁姑娘们会来么?” 这主动问花魁的女帝还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这话问得一向见多识广的兰桡也答不上来了。“呃……” “罢了,朕知晓你们不知道。”谢凝摆手,拈起一颗樱桃咬在扇贝般的齿间,眼珠子转了转,将樱桃梗轻轻吐在玉盘里,吩咐道:“兰桡,将桃花云笺取来,朕要写个帖子,请人陪朕看花去。” * 与镇日呆在行宫里不出来的谢凝相比,陆离就忙得多了。 他身为太尉,主管天下军事,来了江南自然也要顺带整顿检查一下江南的军队问题。而且谢凝将任务一发下去就拍拍手,镇日吃樱桃吃菠萝去了,他还要负责调度各方军队,将各处的情报来源都整理好了,汇总交给谢凝。因此,谢凝闲得睡到日上三竿,他却忙得脚不沾地。 好容易将各处驻军都调度妥当了,陆离才回到行宫的院落里,刚准备松了口气,却发现书案上有张信笺。 那信笺用白玉貔貅镇纸压着,小小的一张,在晚霞下泛着粉红色的云纹。这是江南苏杭一带特制的一种信笺,叫做桃花云笺,传说是用桃花汁与最上好的胭脂“相留醉”染成的,娇美异常,还有淡淡的馨香。被这熏香渲染着,仿佛写出来的字都带着香味,分外旖旎。因此绝大多数的桃花云笺都是用来写情书的。 陆离的眉眼不由得温柔起来,这是行宫,不会有谁敢在女帝的眼皮子底下给他光明正大地塞桃花云笺,除非…… 他将信笺拿起来,只见上便是他熟悉的字迹,不是平日里她批阅奏章时用的行楷,而是一排秀雅的簪花小楷。无头无尾,只有一行小字。 “闻春堤花好,愿公子同赏。” 她邀他去看花?陆离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果然看到一枝桃花在窗下低低地垂下,露出几点淡红色的花苞。他心中喜忧参半,却也认认真真地沐浴更衣,想了想,将紫电剑佩在腰间,随后便走出房间。 才走出院门,便看到一个男子站在树下,他穿着一身湖蓝长衫,外边罩着一件银白半臂纱衣,头戴鎏金小冠。仿佛感觉到他的到来,他转过身来,笑盈盈地看着他,手中的白玉为骨金为描的折扇刷的一下打开,上书“春光莫负”四字。一手负在身后,谢凝含笑问道:“怎么样?” ……他就该知道,她找他去赏花,能有什么好事呢?陆离面无表情地点头道:“甚好,翩翩佳公子。” “好说好说。”谢凝将折扇合上,扯着他的袖子便道:“走走走,今晚在白堤和苏堤有赏花会,趁着天要黑了,赶紧过去。” “你去看的根本就不是花。”陆离拉住她,“白堤在这边,你方向反了。” “没反,我要去苏堤。”谢凝眼中满是算计,摇着折扇妆模作样地走了。 陆离在身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跟了上去,走在她身后半步之处。 至今为止,他见过谢凝的许多样子,娇柔的,凄哀的,冷漠的,华严的,精明算计的,也见过一次她的男装。只是那次他刚同她闹了一场别扭,并不想欣赏什么。现在换了心思看她,却原来她扮作小公子也有模有样的——仿佛他一直想要的聪明又叫人头疼的弟弟。 行宫就在孤山上,孤山以西不远处却是苏堤,当年大梁太1祖喜爱孤山山水,又不忍扰民,便只在孤山附近建了围墙,孤山脚下还留着一条道路。这道路自来便是余杭的繁华之地,现在因女帝在行宫里住着,这道路却被赶得干干净净,谢凝走了好久,才看到一个老头挑着摊架子往前走。 “老伯请留步。”谢凝忙叫住他,上前彬彬有礼地拱手道:“请问老伯,这孤山道为何如此冷清?今日不是桃花会么?” 老头见是两个公子,便放下担子回礼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孤山上住了个女皇帝,官府不给在附近走呢!今年连白堤也不许看桃花了,只能去苏堤看,公子瞧见前边没有?那里有个码头,从那里直接坐船就能去苏堤码头,这一段路啊,还是不要走的好,免得被官兵发现了,可不得了,要被抓起来的!” “是么?”谢凝叹息,“在下还想去看看那传说中的苏小小墓呢。” 老人登时吓了一跳,摆手道:“可不能去啊!” “为何?”谢凝好奇道,“苏小小墓不是在西泠桥那边么?” “确是在那边,只是孤山就两个出入之路,白堤被封了,西泠桥岂能不被封起来?” “这可奇怪了,若是已经被封路了,老伯如何能在孤山上呢?”谢凝好奇地问道,“你同我七哥一样会武功么?” 她猝不及防地叫了一句“七哥”,陆离登时被震得心口一麻,只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却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盯着老头看。 “这……公子,实话同你说吧,小老儿本是孤山行宫里养着的手艺人,先帝还看过老头儿做的灯笼哩!只是如今女帝不爱这些,小老儿嗜酒,月银常常不够用,便早早地置了些家当,要在桃花会上卖花灯的。不是有句诗说什么人面桃花相映红么?给我的红灯笼一照,保管人比花娇,那花娘啊一准夺魁!”老头儿说着赶紧将摊架子挑起来,着急道:“公子,小老儿要走了,免得被巡逻的官兵看到。待会儿在赏花会上看到了,公子记得光顾小老儿的生意啊!” “何必等到待会儿?”谢凝笑道,“现在便好,老伯,你有莲花灯么?我要一盏。” “有的有的。”老头将一盏花灯取出来,为她点上,确如一朵燃烧的红莲般美丽夺目。 谢凝看着甚是喜欢,回头叫道:“七哥,付钱!” 这一声叫唤清清脆脆,陆离的心尖又酥麻了一下,走过来将一锭碎银放在老头的担子上,挥手让他赶紧走。老头也不敢逗留,赶紧走了。他目光落在前边那人身上,她仿佛没见过灯笼一般,对那莲花灯爱不释手,拎着不住地左看右看。 两人默然不语地走过了西泠桥,这一路都如老头说的一般寂静无人,然而过了西泠桥,前方却忽然出现几道绰约的人影,还有点点火光。 咦?谢凝好奇,回身对陆离伸了伸手,陆离将她手中的莲花灯吹熄灭了,揽着她的腰往前轻轻掠去。 不远处几棵古松旁,有一座小小的六角亭,亭中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几个白衣如雪的女子正在祭拜着。一个女子正跪在地上烧纸钱,另外几个正要为坟墓除去青草。夜色笼罩,她们看得依稀,却又不敢点灯,只怕引来行宫巡逻的侍卫。 正在此时,一盏莲花灯忽然出现在面前,几个女子吓得登时低低地叫了一声,双双跳到一边,紧张地按着心口。 “对不住、对不住!”一个锦衣少年从暗处走了出来,不住地作揖道:“方才见几位姐姐看不清,在下才想为姐姐们照亮的,不想却吓了几位姐姐一跳,当真该死。姐姐们,万勿见怪,是在下唐突了。” 语罢深深一揖。 见他诚意十足的样子,几个女子也松了口气,其中较为年长的女子问道:“这位公子是何人?这孤山附近不能靠近,公子可知?若是引来巡夜的侍卫,可是大大的不好了。” 谢凝摸摸鼻子,调皮地笑道:“在下也是方才知道这孤山上住了个女帝,还不许人经过了,也是无礼得很。在下叫我家七哥带我来的,几位姐姐为何在此呢?若是给侍卫捉了可不好,听说女帝养了只雪豹,可会吃人的!” 几个女子幽幽一叹,年长的女子道:“一条贱命,死何足惜?” 谢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墓碑上写着“钱塘苏小小之墓”几个大字,目前还有一束含露幽兰。她轻声叹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原来几位姐姐是凭吊古人来了。也是呢,这样热热闹闹的赏花会,苏姑娘绝代佳人却孤零零地在这里呆着,岂不寂寞么?” 她说着便将莲花灯放在墓前,双手合十,闭目道:“苏姑娘,你若在天有灵,当已自由自在,这山光水色,由你遍览,永为你倾倒,永因你添色。” 几个女子一直在旁边看着,先前见她举止斯文有礼,心中已是喜欢,又复见她说话间带着股呆气,便觉好笑,现在听她说“自由自在”四字,便想到各自沉沦之苦,不禁以袖拭泪。只有中间那年长的女子勉强忍住了,劝道:“公子,时候不早,既然有缘,不如乘咱们姐妹的船离去吧,免得被官府发现。” 谢凝又是一揖:“多谢姐姐们,如此,叨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开始试着将之前欠下的三更补上~ 第115章 达理 几个白衣女子也甚是紧张,只担心被人发现了,拜祭过苏小小就赶紧离开了。原来西泠桥下便有艘小小的小舟,几人下了小船,一个白衣女子便撑着竹竿将船划走了。 谢凝见状又拱手作揖道:“对不住,劳累这位姐姐了,实在我与兄长都是北方人,不懂乘船。” 她说话实在讨喜,几个女子都笑了起来,年长的女子问道:“还未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不敢不敢,恐污了佳人耳目。”谢凝拱手道,“在下谢九,这是我七哥。” 几位女子显然对他只报自己排行之事不介意,先是几人一齐敛衽行礼,道了声:“见过两位谢公子。” 谢凝与陆离还了礼,那年长的女子又道:“贱妾唤作琴心。” 余下三个女子也各自介绍,分别叫眉染、翠裳、水珮。琴心又道:“今日有幸相会,恰逢西子湖畔赏花会,不知二位公子是否愿意到贱妾画舫上一歇,让贱妾请两杯薄酒?” “佳人相邀,求之不得,怎敢不从呢?”谢凝笑道,“琴心姐姐莫见怪,我这位兄长自来冷心冷面,不喜与人交谈,还请几位姐姐莫要见怪。” 琴心又笑了:“有九公子这样知情知趣的人在,就算再多冷面,贱妾等的心也是暖的。” 谢凝脸红一笑,目光落在琴心的手指上,问道:“琴心姐姐手上戴着护甲,可是善于弹筝?” “公子好眼力。”眉染道,“咱们琴心姐姐可是这江南第一人,这春风十里扬州路连同西子湖畔红1袖如云,没一个能比得上咱们琴心姐姐的一手好古筝的。” 然而这话说得自豪,说完之后却不知为何,几个女子都叹了口气,眉间郁郁。 谢凝忙问道:“怎么了?姐姐们为何叹气?可有在下能帮忙的地方?” 琴心勉强一笑:“多谢九公子,只是此事恐怕公子爱莫能助,贱妾先谢过公子襄助之心了。” “琴心姐姐不必如此,或许我能帮上一二呢?”谢凝问道,“姐姐不如说说看?心中烦闷,若是能说出来,自然会爽快许多。” 她表情真挚,琴心也不由得叹气道:“说出来怕公子笑话,咱们青楼女子还能有什么烦心事?不过就是一个容颜不如往昔罢了。” 谢凝神色不解,疑惑地看着。 “九公子有所不知。”水珮叹息道,“这西子湖畔的赏花会,其实赏的不是桃花,而是我等烟花女子。这赏花会一年一度,由许多江南一带许多富商大贾与世家公子举行,对参加的女子品头论足,选出最美之人,便是这一年的江南第一名妓。这十年来,咱们晚风阁一直靠琴心姐姐撑着,赢了这赏花会。” 她就知道,江南这地方若是有什么赏花会,尤其还在西子湖畔这等地方,哪里会是认认真真地看花呢?何况谁看花是在晚上看呢?谢凝按下心中的想法,关切地问道:“那今年呢?” “今年扬州琼花坊中有一位玉琼姑娘,听说才艺无双。”眉染忧愁道,“那一日贱妾悄悄去看了一回,这位玉琼姑娘当真如琼花一般冰清玉洁,容貌倾城。” “尤其是,这位玉琼姑娘才十六岁,而贱妾……”琴心抚了一下自己的脸,叹息道:“贱妾已经二十五了,徐娘半老……” “徐娘半面妆还能艳惊天下,连皇帝也不忍心责罚她的骄纵呢。”谢凝鼓励道,“琴心姐姐不必担忧,我有主意。” 琴心面上一喜:“当真?” 谢凝笑道:“在下是自小修道,不打诳语的,琴心姐姐,你信我便可。” 说话间小舟已经到了画舫旁边,谢凝看去,只见画舫高两层,雕梁画栋,精巧华丽。登上画舫,只觉香风阵阵,软纱轻飘,无处不旖旎风雅。画舫上还有几个衣衫单薄的女子,见了琴心带了男子上来,便巧笑着迎了上来。 “几位姐姐。”谢凝拱手笑道,“在下不是来同姐姐们玩的,而是琴心姐姐的朋友,见谅、见谅了。” 几个女子一笑,便退了下去。谢凝跟着琴心上了画舫的二楼,立刻有人送香茶果点上来。琴心耐心等谢凝喝了茶,才道:“还请九公子指点迷津!” 谢凝将茶放下,笑道:“琴心姐姐,这世上娇媚清新是一种美,但慵懒成熟、知冷知热也是一种美啊。” 琴心仿佛明白了什么,忙道:“九公子,请往下说。” 谢凝问道:“琴心姐姐平日里的妆容可是往精致年少了画?” 琴心点头:“不错。” 谢凝便笑道:“那这次就画个倦倦的、妩媚的、慵懒的。琴歌么,也别唱什么郎薄幸、妾薄命的,只需选潇洒的、慵懒的,这便好。琴心姐姐,一个男子,若是上青楼,只要兴致高雅些,绝不会为了找个冰清玉洁的姑娘。要冰清玉洁,那么多良家女子不是么?还来找什么青楼女子?他们嘴上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为了寻求一晌贪1欢,若是此后女子哭哭啼啼,纵然能叫他们认为自己获取了芳心,也容易叫人觉得腻烦,镇日薄幸来薄幸去的,有什么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了一眼琴心的表情,略带愧疚道:“在下说话唐突了,琴心姐姐莫怪。” 琴心轻轻一叹,摇头道:“公子说的是实话,贱妾又岂会不知呢?” “那在下便继续说了。”谢凝道,“男人这等东西,是最捉摸不透也最容易琢磨透的。他们热爱征服,而且得到之后便会厌倦。琴心姐姐,试想一个女子,成熟、妩媚、豁达,愿给一夜1欢1好,却不愿给人征服,得到的永远是她的身,捉摸不透的永远是她的心,是否更容易激起男人的征服欲1望呢?” 琴心的双眼一亮,站起来兴奋道:“贱妾明白了,九公子,贱妾这就准备去。——九公子可愿随贱妾去赏花会?” “我没有请帖,还是不去了吧。”谢凝婉拒道,“我在此等琴心姐姐归来,相信琴心姐姐必能一举夺魁。” “还要谢谢九公子指点,请九公子在此少坐片刻,贱妾且去梳妆整理,今晚必定夺得桃枝而归!”琴心语罢,福身行礼而退。 “两位公子,这边请。”水珮轻声道,将两人带到了画舫二楼的露台处。“此处是画舫最高处,视野最佳,不仅能饱览西子湖风光,等船靠岸了,还能看到远处赏花会的会场。琴心姐姐若是夺魁,今晚咱们便大醉一场!” 她知道谢凝两人不是花柳之客,也不愿得罪这位有指点之恩的公子,只叫歌伎丫鬟们远远地守着,自己亲手奉上瓜果美酒茶点,福身退下了。 画舫依旧在缓缓地行驶,二层上湖风习习,谢凝坐在交椅上,百无聊赖地自己嗑瓜子吃。 “你……”一直沉默的陆离忽然出声问道,“你从哪学来这许多做派的?” 世间女子扮男装,什么模样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仪态不对,容易扭捏,小女儿气。谢凝却完全不一样,她仿佛生来便有种引人喜欢的气质,逍遥洒脱,无论男的女的,到了她面前她都能将对方哄得顺心顺意。只对他,从来不说一句好话,都是他哄着她。从前陆离便时常提防着不愿她跟叶睿图等人多接触,不曾想她竟然学会了跟女子调情! 他说着不住地皱眉,追问道:“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被他知道了,非将那人揍得床也下不了不可! 谢凝却满脸无辜,舍弃了瓜子便开始剥花生吃,含糊不清道:“还能有谁?你呗!” 陆离登时冤同窦娥,“我几时教给你这些?除了同你这两次,我一生不曾进过青楼,难道你还不知道么?” “我哪管你进没进过青楼?”谢凝叹气道,“不过是每每与你相处,我便会想自己为何难过伤心,也便明白了,世间女子想要的大抵相当与男子想要的么,也不过如此。” 陆离越发头疼:“什么男子要的、女子要的?” “女子们年少时都做过梦,想着有一天自己得托良人,从此风雨不惧、日夜不忧。长大后受了伤,即便知道所谓的良人不过是一场泡影,然而现实越是受伤,内心深处便越是想有人为自己遮风挡雨,在每一个自己不能决定的彷徨里,有人说:不要紧,一切有我,莫怕。” 谢凝低头用小锤子砸着核桃,淡淡道:“寻常人家的女子如是,皇族贵女如是,即便是烟花女子,也会希望有人能不顾一切地保护她。所以你看,我不过是为琴心出个主意罢了,她便如此相信我、优待我,恐怕她心中已认定我是个好人,想同我一段姻缘天作合,从此洗手做羹汤,嫁作谢家妇呢!” 可惜她是不能娶她的。 陆离也垂下了眼,问道:“那男人呢?男人又怎样?” “男人却容易猜得多啦!”谢凝将核桃扔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好一会儿才说:“他们不过是一群自负又愚蠢的东西,得到时不会珍惜,得不到了拼命追求,然而即便是再次得到,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弃如敝履。他们喜欢女子通情达理又妖娆妩媚,所以,给他们看着妩媚与美丽,给他们得到一点甜头,但是绝不肯叫他们得到全部,这样才能将他们钓得死死的,至于不败之地。” 这样的话他从未想过会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仿佛阅尽风月沧桑的倦怠。陆离脑袋一热,冲口问道:“所以你也是这么对我的?求而不得就是最好的控制方式?” “太尉怎能这样说呢?”谢凝吃惊地嗔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朕不过是给太尉说个道理,分明是太尉一时冷一时热,叫朕猜不……” 她的话没说完,因陆离已忍无可忍地俯身而来,将她那张能气死人的嘴给封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还有一更! 第116章 换取 他早就想这么做的。从她留下那一张桃花云笺,说一句春正浓花正好,愿与郎君共时光,他便想将她抱住,问她一句陌上花好,人宁无双?后来明白她出门这一趟,不过是听下边的人说了有赏花会,猜到有花魁比试,想从花魁这边打听消息。他想过要忍下心里的气,眼见她对你那青楼女子一举一动都在温柔诱惑,他也不曾动怒,毕竟此前在京城,他已见过了她同言寸心的调情。 但她教琴心的那些话,他却无法无动于衷。他的九娘怎能是这样?她几时以为自己看透了男子?她生命里的男子左右不过他一个罢了,哪里来的别人教她这些? 他问她缘由,她却说着不过是天下人的一般事,不算什么,说男人都喜欢求而不得,说女子都想要一生依靠。他冲动地问了她的欲擒故纵难道都是对他的策略么?就为了让他能老老实实地在她身边呆着,她就要用这样的手段? 先前在扬州城外的营地里,她为了他身上的毒大发雷霆、仪态尽失,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吗?不是真的担心吗?他怕她动心便躲了,她又故意用柳木簪来暗示他,叫他躲不开么?他知道那日上銮驾之前,她是故意问他要簪子的,不过是叫翊卫们以为,她心里还装着他,可她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心里的千头万绪,陆离将心里的每一分愤怒与不甘、每一次想抓着她不放的执念与每一次被迫放手的理智,都融在这个吻里。她被他突袭,猝不及防的惊讶之后便抓住了他的衣襟,仿佛想将他推开。他越发愤怒,想狠狠地辗转厮磨,恨不得拆骨入腹,可当她的手渐渐从推拒变成紧抓,他的心也就软了。 软得仿似所有的柔情都在心里冲撞,一丝一毫都要化作千丝缱绻将她包裹起来,叫她知道,他也想她一世无忧,一世安好,只是从前太傻太自负,才用错了方法,叫她受伤之后远走,再也不肯回来。 “你……”陆离放开她,捧着她的脸,咬着牙,喘息着问道:“自从十一月在紫宸殿重逢以来,你究竟——有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真心话?你何时相信我?” “陆慎之。”谢凝脸上嫣红,眼中水汽氤氲,那模样分明是含情的,眼中的光却嘲讽得很,说出的话也伤人如阳春三月里的不化的寒霜。“你来问我要真心时,可曾想过凭什么?” 她将陆离的手从脸上拿下,放在他的胸膛上,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陆离,现在我们闹到如此地步,即便曾为夫妻,如今隔着权势富贵与天下,心上划着刻骨深伤,说真心换真心,未免可笑。你想要信任,我知道,那么,你那真相来换,行不行?” 陆离的动作一顿,嘴角不觉抿了起来。 谢凝那颗因他的吻而沸腾的心,也就渐渐地冷了下来,她眼中重新出现了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勾着嘴角道:“陆离,我已经很仁慈了,已经不要你的真心,只想知道从你第一次见我以来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这都不信,我怎么相信你?将心比心,我什么都瞒着你,伤害你,抛弃你,只告诉你这不过是为了你好,你会原谅我么?” 她将手按在他的手下,两人手掌重叠,手心下都是他跳动的心脏。谢凝抬头,鲜红流朱的嘴唇缓缓张开,问道:“摸着你的良心、真心、善心,回答我,你愿意么?” “我……”陆离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只这一下,谢凝什么都明白了,她蓦地将手抽走,往后靠去,离开了陆离的范围,调笑道:“太尉,你若是实在想要朕的信任,那不如入了朕的后宫。朕的皇后,朕自然是会相信的。” 陆离的脸色一僵,脸皮不可抑制地发烫起来,他不明白她怎能将这种事也拿出来开玩笑,气得猛地拂袖,别过头低喝道:“胡说八道!” “那就可惜了。”谢凝叹息道,“朕还想,朕虽然坐拥三千后宫,但皇后毕竟只有一个,愿把这至高的荣耀与唯一的身份赋予太尉的,既然太尉不愿意,往后朕便不会再提。” 陆离心中一抖,瞬间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控制不住地震惊地看着她,他往前一步,试图抓着她的手。谢凝却站了起来躲过了,转身笑道:“琴心姐姐,你回来了?” “九公子!”琴心满身倦意的妆容,眼中却透着兴奋,她跑上前来,深深地一福身,道:“多谢公子指点,今日晚风阁大放异彩,全赖公子锦囊妙计,晚风阁上下感激不尽!” “琴心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谢凝忙将她扶了起来,笑道:“终究是琴心姐姐风华绝代,这法子才能奏效。” 琴心知道大恩不言谢的典故,也不多说,便道:“九公子仗义相助,本该倾力作陪,只是九公子仿佛不是青楼常客,只怕污了公子清名。不如这样,公子若是有什么余杭城中需要办的事,能用得着晚风阁的地方,尽管吩咐,晚风阁上下必定粉身以报。” “琴心姐姐言重了,怎能粉身以报呢?性命都是大事,不可如此许诺的。”谢凝忙道,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确实有些事想跟琴心姐姐打听一二。” “那就请九公子入席,咱们歌舞作伴,美酒言欢。”琴心一笑,领着谢凝到船舱的雅间里去了。 雅间里早就备好了酒席,谢凝与琴心坐在一张桌子前,陆离在旁边坐着,谢凝见侍女端上酒来,便道:“琴心姐姐,我当年命悬一线,七哥为我发誓此生不再沾染滴酒,还望姐姐见谅。” 侍女忙将倒了的酒扯下,告了声罪。谢凝的眼波越发温柔,笑道:“这位小姐姐为何要道歉呢?是我家七哥太刁钻了,不过,七哥不能喝,我却是能喝的,只要姐姐不嫌弃,愿陪姐姐一场大醉。” 说完先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了。 那动作只看得陆离眼皮一跳,一手按在桌面上,差点就暴起了。 琴心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吃惊不已,却也不好多问,只望着谢凝道:“不知九公子要问什么?” “琴心姐姐不必担心,不是什么隐秘事。”谢凝道,“我是来余杭学着做生意的,对江南这一代的商人却不熟悉,不知姐姐是否能告知一二?” 琴心点头,为她又斟了一杯酒,道:“江南是江南道与江北道一起的,以长江划分,有四家巨贾,分别是周吴郑王。” “噗……”谢凝笑了,“怎么同百家姓一样?” “可不是么?正是这样好笑呢!”琴心笑道,“这四家相互占地为王,各自主管一处生意,相互不干涉。王家是做茶叶的,在绍兴;吴家是做丝绸的,在苏州;郑家是做米的,在扬州;这周家么,是做钱庄的,就在咱们余杭。不是贱妾夸口,这四家的每年交的赋税,能养活整个江南道的官员,还能上交一部分给朝廷呢!” “唔,我家是做皮草的,想同江南的人买些茶叶瓷器。琴心姐姐,你知道的,关外的西戎人都喜欢这些,我家来往几次,倒买倒卖,就能赚到不少钱。”谢凝随口乱编了个身世,问道:“不过,有一点我心中十分忐忑,琴心姐姐,这几家都跟官府关心好么?咱们走商道的,最怕的就是关税,若是一个不好被官府收缴了,这一趟几个月的辛苦,都白费了。” “九公子放心,这几家都跟官府关系极好。”琴心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 谢凝好奇道:“琴心姐姐,你笑什么?” 琴心笑道:“没什么,只是这江南还有种说法,就是男管家女官家。” 谢凝更好奇了:“这话怎么说的?” 琴心又给她倒了酒,道:“这四大商家呀,跟别处的人家不一样,他们生了女儿可宝贝着呢,琴棋书画礼仪,都教得好好的。等长大了,就嫁给江南道大大小小的官员。是以这江南做官的,每一家的夫人或者姨娘,都是四大世家的家族女,你说,这样的关系,他们同官府的关系能不好么?” “竟有此事?当真是闻所未闻。”谢凝将酒喝下,道:“士农工商,这商人与士人通婚,还真是少见。” “是呀,所以这些天不是女帝来了么?这四大世家个个都想见女帝一面,要撺掇女帝弄个什么皇商,这么一来他们可就不是一般的商人啦,而是官商,比许多小官吏都尊贵呢。”琴心不住地给她倒酒,“只是最近听说女帝在忙着流民之事,暂时没空见他们。” “你说他们不是傻么?”谢凝笑道,“既然女帝忙着解决流民之事,他们便去帮女帝解决呗,女帝吃了别人的帮忙,怎么还能不见人呢?拿人手短不是么?” “是呢。”琴心也笑道,继续给她倒酒。“九公子,你这样聪明的人,应当给他们出出主意呀。” “我也想呢,可惜,还没能见到四大世家的人。”谢凝忧愁道,“琴心姐姐,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我同周家老爷见一面?他家是做钱庄的,我将钱存在他家,想必也会安全些。” 琴心皱眉道:“这周老爷却是难办了,他脾气不好,从前还将自己的女儿逐出家门去,如今可算是后悔了,只是爱面子不愿多说。” “女儿?”谢凝已经渐渐地双眼迷蒙了,大着舌头问道:“什么女儿?” “九公子不知道,咱们余杭人都知道。”琴心道,“周老爷的嫡长女,当年是要嫁给江南太守杜大人的,可惜周小姐跟个人跑了。不过,现在周小姐可是堂堂的御史夫人了,两父女跟仇人一样,十几年不来往了。” “是……是么?”谢凝终究撑不住,眼睛一闭就倒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尉总在关键时候脑袋抽筋。 第117章 酒后 谢凝倒下了,却没有倒在桌上,一双手稳稳地伸过来,将她给抱住了。 琴心看着那靠在陆离怀中的人,叹了口气:“枉贱妾在青楼二十年,竟看不出这是个女子,若非方才七公子的一眼,贱妾还不知,自己竟然被个女子安慰了。” 陆离的眼神沉了沉,将谢凝搂在怀里,站了起来。 “呵……”琴心拈着一杯酒笑了,“七公子莫要动怒,方才公子看贱妾的眼神,仿佛要吃醋一般,贱妾可什么都没做,若九姑娘有任何叫你误会了贱妾的,也是七公子你自己不好。” 她的目光落在醉酒的谢凝脸上,充满了温柔,轻声道:“她是故意喝醉的,她心中不高兴。一个能为贱妾指点迷津的女子,必定是聪敏睿智而豁达的,可她越是聪明睿智,也就越是敏感,容易将自己绕进去。七公子,你叫她伤心了。” 陆离低头看着谢凝酡红的脸,低声道:“我知道。” “七公子,贱妾斗胆说一句,您光知道是不行的。”琴心道,“所谓温柔体贴,并非是你以为对她好就是真的对她好,她自己觉得好,才是好。” 她的目光仿佛要化作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抚过谢凝的脸。琴心轻声说:“这样好的女子,应当得到最好的对待呀!” 这眼神实在叫人不舒服,陆离的脸色骤然沉下,冷哼一声,将谢凝横抱在怀,足尖一点飞离了画舫。他如孤鸿般在水上几点飘浮,不多时就到了孤山上,山中凉意重,他飞掠时速度极快,不小心便将谢凝给吹醒了。 她靠在他的肩上,整个人软绵绵的,合着眼问道:“这是哪里?” “孤山脚下,快到行宫了。”陆离明知原因,还是忍不住责备道:“喝这么多做什么?” “哈……”谢凝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你这种不能喝酒的人,自然不知喝醉的好处。” “喝醉了能有什么好处?不过就是头疼罢了。”陆离抱着她一步步往行宫里走,他自画舫上离开,便下了很大的决心,此时却轻描淡写地问道:“你方才的话,是真心的么?” “什么话?”谢凝喝醉了,手上没轻没重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陆慎之,我告诉你,我现在脑袋确实迷糊得很,但想套我的话,却是不容易的!你话要讲明白,我才……才能好好地同你说,否则的话,我就要睡过去了!” 陆离一笑:“你现在脾气长了不少,动不动就凶人,还要打要杀的。” “那是自然,我现在是皇帝了嘛!”谢凝得意道,“生杀大权……嘿,当真可怕,我刚睡在龙床上时,总觉得有无数帝王的魂魄还附在上边,不甘心就此死去,吓得晚上也睡不好。” “然后段昀那小子就给你送了玉佛?”陆离的语气不由得尖酸起来,“好得很嘛,云南天龙寺的至宝,从小被段昀佩戴在身上的东西,就这么放在你的床头了。陛下,改天将段昀收做后妃好不好?” 这话说得实在不像话,活生生一个吃醋使性子的刻薄妇人,惹得谢凝拍手大笑起来,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好,好得很!那朕将表哥收做贵妃,铭之、元礼、同甫还有陶允岚就是贤良淑德四妃,哦,还有个夏侯淳呢,封他做武嫔,好不好?” 她故意这么说,也能感觉到她依靠着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那些隐藏在衣衫下的结实肌肉一个个都绷紧了,就像是随时会断裂的弓弦。谢凝等着他生气,说她一句不知检点,问一句她不是有他了么。然而等了许久,只感觉到他越来越紧绷的身体与可以调整后呼吸,一个字都没有。 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感觉,失落也有,难过也有,好笑也有。谢凝的酒像是醒了又期待着一直不醒,她不知如何接下去,沉默得尴尬,只好将心里的好笑放大了,揶揄道:“陆七公子,你现在怎的这样怂?” 因为害怕,怕再伤害你,怕自己再带给你失望,怕最后,还是叫你一个人。陆离在心里应道,嘴上却反问一句:“你现在问这个有什么意思?” 谢凝瞪眼:“当然有意思了,朕日理万机,谁有时间同你开这等玩笑呢?” 陆离心中一抖,那层层加高的堤坝已经摇摇欲坠,他努力加固着防备,问道:“若是我对你使坏呢?若是我再伤害你呢?” “我不对你动心,你便不能伤我。”谢凝肯定地说,狡猾地笑了,也不知是骗自己还是骗他。“陆离,我只是要你的真心,也没说我自己也给出真心啊!” “哪里有这般容易?”陆离的声音都是颤抖的,“若是你不小心再喜欢上了,我却……却有一天,永远离你而去了,你要怎么办?” 谢凝望天认真地想了一下,问道:“那到时候我还是皇帝么?” “当然是。”陆离点头,轻声但坚定地说:“你会一直是皇帝,谁也抢不走。” “那也没什么。”谢凝又靠在他肩上,打了个呵欠道:“只要朕还是皇帝,那你怎么样,朕不管。不过,陆离,你当真啰嗦得很!从前你跟我说过的,只要做了皇帝,天下予取予求。太尉,朕现在要你将自己的真心献上,你要抗旨么?” 这话说得十分无理取闹,天下有叫进贡茶叶美人的,几时连真心都能献上了?谢凝自己也觉得说得过火了。便在此时,陆离的脚步猛地加快,吓得谢凝赶紧抱住他,叫道:“你做什么!” 他却没停下,只将她放在路边一棵松树上,那松树有根枝丫伸出来,刚好给她坐着,还能叫她靠在松树的树干上。 “你做什么?”谢凝还是头晕的,不过是脑子稍微清楚一点罢了,她靠在松树上动也不敢动,只怕摔了。“陆离,朕九五之尊,要是摔坏了,你赔不起的!” “我要同你说话,这些话,只说一次,你要听好。”陆离扶着她坐好了,“你坐好,别掉下来。” 谢凝嘀咕:“为什么非要这样说啊?” “不是陛下要臣将真心送上么?”陆离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握着她的手说:“陛下,臣将真心献给陛下,请陛下笑纳,好么?” 谢凝低头看着他,问道:“当真是真心么?” “是真心。”陆离看着她的眼睛道,“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愿为陛下守四海安宁,愿为陛下身上甲、手中剑、棋中卒。余心所善,九死不悔。”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多么难得,几乎是他说过最好的情话了,谢凝的脸色却没什么起伏,只道:“哦。愿为朕粉身碎骨、九死不悔,就是不能告诉朕真相到底是什么?” “不能。”他低头吻着她的手指,喃喃道:“陛下,恕臣不敬,臣想陛下眼中看的依旧是碧海蓝天,黑暗处的所有污秽,让臣这株恶毒的商陆来,好不好?” “即便朕什么都不给你?” “臣只要陛下好好的,其余的什么都不要。” “皇后之位也不要?”谢凝追问道,“朕可告诉你,朕与那些负心薄幸的男子不一样,朕的皇后,即便往后想看两生厌了,也依旧是朕的皇后,朕断断不会做出叫他在天下人面前蒙羞的事。生前为中宫之主,入宗正寺玉牒,死后与朕合葬帝陵,享太庙供奉。这样的皇后之位,你不要?” 陆离的眼垂了下去,从依稀的月光里,谢凝只看到他的眼皮颤动了几下。他沉默了一下,轻声道:“陛下,臣心中清楚,臣不配。” 他抬起头,眼中的光温柔得竟然有些卑微,谢凝的心刹那震动。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也从未想过,手握羽符、叫先帝为之忌惮的人,眼中还会有卑微的光。他不是一向骄傲自负么?刚见面时还对她冷言冷语,直到现在还认定一切局势都掌握在手中的么?为何忽然露出这样的神色? 因为他害怕。谢凝心中浮出一个念头,这猜测太可怕了,她立刻就甩掉了,只问道:“那你要什么?” 陆离再一次重复道:“臣要陛下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假,谁能真的一生无忧呢?谢凝“噗”的一下笑出了声,点头道:“好好好,你的真心朕收下了。过来,朕要回宫,朕累了,头疼,酒醉,要睡觉。” 说着便将双手伸出了。 陆离依稀笑了一下,站起来将她抱住,谢凝却忽然拉住他的衣襟将他扯了过来,歪头在他嘴角轻轻地吻了一下。陆离一呆,脑子瞬间便空了,只知道将她抱起来。 “朕喝醉啦,不能吻你,只好亲一下你的嘴角作为奖励。”谢凝靠在他怀里,又闭上了眼睛,懒懒地说道:“太尉,这真心有几斤几两,还要看你将来的表现。若是朕龙心大悦,说不定还有别的奖赏。毕竟,这江山也是要个太子的,不是么?” 这话里暗示的意味太重了,陆离根本不敢多想,赶紧将她抱着一路提气,飞快地掠回了行宫的寝殿,将她放在床上,然后转身就走。 “哎。”谢凝抓住他的手。 “嗯?”陆离的心跳已经极快。 谢凝问道:“你该不是得了什么不能行鱼水之欢的病吧?或是那蛊毒要节欲?” “谢凝!”陆离忍无可忍地一手将脸捂住了,“我是不想你守寡!懂么!快放手!” “太怂了!”谢凝也嫌弃了,推开他将一个枕头砸了过去。“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你这个傻丫头当然什么都不怕了!”陆离被枕头砸了个正着,忽然也火了,转身大声道:“把你心尖上的肉挖掉你怕不怕?” “谁是我心尖上的肉?想太多了吧!就凭你?” “我怕你再命悬一线,怕你再伤心绝望,这一次我还能回来护着你,下一次我不在了,你怎么办?一个人哭么?”陆离握着拳怒道,“你是我心尖上的肉,行了吧?我求你好好地待自己,别将自己的任何软肋露出来,行么?” “行啊。”谢凝趴在龙床上笑嘻嘻地看着他,问道:“原来我是你心尖上的肉?哎呀,五年了,第一次听说呢。” 陆离脸上唰的一下红了,忍无可忍地走了。 “哈哈哈——”寝殿里传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争取还有两更! 第118章 酒会 身为女帝,谢凝一向冷静自持,即便常常懒成一条躺在床上不动,也是一条龙,而不会是一条虫。服侍她快半年了,兰桡和琼叶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这样张扬肆意地笑了,听到谢凝叫人的声音,两人忙走来服侍。 谢凝一身的酒气,伏在龙床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忍住了,想一想又要笑。琼叶一边与兰桡扶着她去浴池,一边好奇地问道:“陛下这次出门见到了什么?为何笑得这样开心?” “见到一个胆小鬼。”谢凝笑道,又叮嘱道:“今晚的事一个字都不许透露出去,否则的话,可别怨朕下手无情。” 今晚陆离被她逼出了一大串真心话,丢了许多面子,但那也是在她面前,若是给别人知道了,某个自负又骄傲的男人大约是要恼羞成怒,从此在她面前板着脸,再也不说一个字真话的。 琼叶虽然不明白这中间的曲折,但御前之言不许外传这个道理,点头道:“陛下,婢子不敢,婢子对陛下言听计从,绝对不会对外边吐露一个字的。” 谢凝被她们俩扶着慢慢地滑下浴池,舒舒服服地靠着,又听了这舒心的话,正想夸她两句,琼叶又疑惑地问道:“可是,陛下,婢子为何觉得您是故意的呢?太尉都说了您是他心尖肉,您怎么一句话不回他,只是笑呀?这样岂不是叫太尉寒心么?” “傻丫头。”谢凝玩着水面上的花瓣,笑道:“连你都知道朕是故意逼他说的,难道他不知道么?是朕逼他,也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至于寒心不寒心,朕可不管。” “为何婢子觉得太尉好可怜呢?”琼叶叹了口气,“陛下,若是太尉伤心了怎么办?他会不会不要你?” “朕无情的时候他还没见过呢,这就伤心了,不要也罢。”谢凝淡淡道,“朕就是要看看,他的真心有多真,连自己都胜不过,还敢再来要朕的真心。” “由爱生怖,陛下,太尉或许想您好好的。”兰桡也柔声道,“不过想来陛下心中自有主意,婢子们不敢多言。琼叶,快闭了嘴。” “还是兰桡懂事。”谢凝笑了,“明日准备好男装,朕还要出门。那时御史给朕的玉佩呢?也给朕备好。” 琼叶与兰桡都不敢违抗,忙扶着她离开浴池,换上寝衣,服侍她睡下,才退下。次日醒来,谢凝再次换上男装,江自流给她的那块玉佩小而精致,别处都不显眼,谢凝便干脆吊在折扇上,一路摇着折扇去了陆离的院子。 守门的侍卫们见她,神色慌张地要行礼,谢凝一摆手不许出声,悄悄地走了进去。陆离的房间自然是关着门的,但谢凝带着青瓷呢,一声令下,青瓷将手掌按在门上,内劲微吐,啪的一下便将门栓给震断了。 谢凝立刻推门冲了进去,没想到到了卧房里却只见陆离坐在窗前的锦榻上,面前一杯清茶,苦味若有似无地在室内缭绕着。见到谢凝冲进来,陆离既不吃惊也不恼,只是道:“走吧。” “唉……”谢凝惋惜地叹气,“还以为能见到太尉衣冠不整的样子呢,难道你昨晚没睡么?这眼睛红得像是要杀人一样。” 她说得轻巧,换做谁能睡着?他昨晚可是将心里的话说出了一大半,就差最后点点不能说的机密而已。陆离苦笑:“陛下倒是神清气爽。” “这个自然,得到了好东西,怎能不神清气爽呢?”谢凝摇着折扇走出房间。 院子里已经停了一辆华丽马车,赶车的赫然是翊卫中郎将孟季衡,左右两个小厮,分明是青瓷和琼叶扮的。陆离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要去做什么,便与谢凝上了马车。 马车粼粼,最后在西子湖畔的晚风阁面前停下。琼叶下了马车,对守门的俊秀小厮递了拜帖,道:“我家九公子拜会琴心姑娘。” 小厮立刻进去禀告了,不多时水珮快步走出来,对马车行礼道:“七公子安好,琴心姐姐命贱妾给公子送来请帖,今天中午周老爷在梅园举行品酒会,晚风阁乃是烟花之地,恐污了公子清名,只命贱妾将帖子给公子奉上。请七公子自行斟酌,若有需要,随时派人来晚风阁,琴心姐姐并贱妾等姐妹,必定为七公子效劳。” 说着就将一封帖子递上。 “原来如此,琴心姐姐却是多虑了。”谢凝撩起车帘,将帖子接过了,打开一看,琴心的准备甚是妥当,上边写着她与陆离的化名。谢凝将请帖收好,笑道:“那么,水珮姐姐,替我多谢琴心姐姐。” “公子说的哪里话?是公子帮了晚风阁的大忙,贱妾等姐妹感谢还来不及呢。”水珮福身道,“预祝公子一切顺利。” “承蒙姐姐吉言。”谢凝笑着将请帖收好,对水珮拱手道别,才命孟季衡继续赶着马车。 “我的个乖乖!”琼叶吐了吐舌头,“公子,您还真是到哪儿都有姑娘喜欢您呢。” “那姑娘只怕已经知道我是个女子了呢。”谢凝将折扇收了起来,戳了戳陆离的肩膀。“你说什么了?难道你连琴心的醋都吃了?” 陆离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别闹! 别闹就是对的,谢凝唰的一下打开折扇遮住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盯着陆离不放。琼叶与青瓷在旁边坐着,忽然觉得周围的氛围有些怪,陛下与太尉之间,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 周家是江南首富,府邸就在西湖边上,只不过不在孤山边,而在苏堤尽头。府前两个巨大的石狮子,守着二十来个绸衣小厮。见马车停下,小厮们便围了上来,恭敬道:“问贵客安好,贵客可是来参加品酒会的?请问贵客有请帖么?” 琼叶将请帖递出,小厮轮流检查了一遍,才恭敬地双手奉还,拱手道:“两位谢公子里面请。” 谢凝与陆离下了马车,青瓷等人却不允许进去,只能在府门外等着。谢凝笑道:“这周府规矩还挺多。” “九公子见谅,府上人少钱多,遭了许多次盗贼,是以需处处小心。”小厮请两人进了府门,门口里侧另有青绸小轿备着。 小厮道:“品酒会在花园中,还颇有些路途,请贵客上轿,以免劳累。” 谢凝两人上了小轿,便有衣帽周全的小厮将轿子抬起,往花园走去,另有个小厮在旁边跟着引路。 谢凝看着不住地感叹:“你们府上可真是处处周全,想来皇宫中也不见得这样体贴的。” 皇宫中只对皇帝一人周全,谁来朝拜还敢叫皇帝体贴的?找死么?这个明夸暗贬的话只有陆离能听懂,小厮听了便乐呵呵地说:“九公子过奖了,这话可不能传出去,否则我家老爷恐怕要有麻烦,九公子不知道么?女帝陛下如今就在这西湖边上住着呢,同咱们周府是邻居。” “是么?”谢凝忍笑忍得辛苦,“恕在下久居关外,对江南不甚了解,若不是琴心姑娘说,在下还不知道有品酒会这回事呢。” “这是自然,公子以为咱们周府的品酒会同西湖边那赏花会一样不入流,人人都能看,恨不得将那些烟花女子都扒光了么?”小厮撇撇嘴,显然瞧不起赏花会,又自豪地说:“咱们老爷生平爱美酒,这品酒会历来只邀请少数人参加,都是文人雅客,不是那些只知道寻花问柳的浪荡子。若不是因晚风阁琴心历来名声哈不错。还不错,又弹了一手好古筝,即便她再当十年的江南第一名妓,也不能踏进咱们周家一步。” “这么说,我们兄弟还真是幸运啊。”谢凝好奇道,“请问这位小哥,待会儿到了品酒会上,我们该如何做呀?” “这个却是简单,只要将你们带的好酒分给各人就好。若是能夺魁,我家老爷自然有赏。” “这可不好了。”谢凝忧愁道,“咱们可没带酒。” “不打紧。”小厮道,“历年许多像公子这样混进来要看看的人不在少数,公子放心,今年也不会只有你们俩。待会儿公子若是喝到了好酒,不妨赋诗一首,若是文采出众,自然能见到我家老爷。” 谢凝感叹道:“原来见周老爷这样艰难,都跟见皇帝差不多了!” “哈哈!”小厮笑了起来,“不满您说,公子,在江南,咱们老爷可是个土皇帝,你没见杜太守都被皇帝学了。贬官了,咱们老爷还相安无事么?” 谢凝还想追问,轿子却已经停下来了,原来已经到了花园之中。两人下轿,便有粉色衣衫的丫鬟上前来迎接,将他二人引到了位置上坐下。谢凝一看这位置在花园的道路上,离湖心亭距离甚远,她伸长了脖子看也见不着亭子里是什么样子。 不一会儿,便有丫鬟端着酒上来让客人尝,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供客人自取。谢凝尝了一杯酒,低头胡乱写了几句诗上去,将笔扔在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我可不是来这里喝酒作诗的,七哥,快想想办法吧。” 陆离端着茶垂眼道:“办法你不是有了么?” 谢凝笑嘻嘻道:“不是怕七哥不乐意么?” 陆离冷哼:“我若不乐意,你便会不做么?” 谢凝老实回答道:“不会。” 说着便站了起来,仿佛不经意般往后走了一步,随即“啊呀”一声惊叫,哗啦的水声瞬间吸引了在场之人的注意力。 第119章 桃华 谢凝的惊呼与她掉到河里的声音一样大声,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陆离站在岸边,一面将身上的外袍解下,一面着急地叫道:“快来人!我九弟不会水!快救命!” 附近的丫鬟一看情况不对,忙叫来小厮,众小厮跳下水七手八脚地将谢凝拉上了岸。她的脚一踩上岸,人还没站稳,陆离便抢先一步上前将她拉到了身边,将早就除下的外袍披在她身上。陆离将谢凝裹得紧紧的,转头对丫鬟道:“诸位姑娘,可否借地更衣?请备一套衣衫。” 众小厮救了谢九还被她七哥这样无礼对待,心中不禁有气,刚想发火,还是心细的丫鬟发现了端倪,悄悄地拉了一下小厮的袖子,福身道:“请两位稍等片刻,待奴婢去禀报我家老爷。” 湖心亭里,周游正在与贵客相谈,丫鬟匆匆来在他耳边禀报道:“老爷,外边走道上有位姑娘女扮男装而来,不慎落入水中,衣衫尽湿。那位姑娘的兄长希望能借内宅更衣,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竟有此事?”周游问道,“那姑娘是谁推荐来的?” “回老爷,是晚风阁的琴心姑娘。” “琴心?”周游皱眉,显然不想跟这种与青楼女子来往的女眷有什么关系。他正想拒绝,对面坐着的贵公子忽然道:“周兄且慢。” 周游显然对这位贵公子十分敬重,“公子意下如何?” “周兄客气了。”贵公子笑道,“听闻昨晚赏花会有一位扬州来的玉琼姑娘,冰清玉洁,如月中婵娟,却最终败给晚风阁的琴心姑娘。这位琴心姑娘历来以温婉可人的形象出现,昨晚却忽然与平时的风格大相庭径,眉眼倦倦皆是风尘气息,一曲琵琶却又潇洒妩媚,最终力压玉琼姑娘夺魁。” 周游明白了:“公子意思是,琴心背后有人指点?就是这女子?” “若非如此,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能叫琴心放弃品酒会这一良机。”贵公子道,“历年来琴心都是赏花会夺魁之后再以一曲古筝在品酒会上大展才艺,借以区分自己与其他庸脂俗粉。今年忽然不来了,实在叫人好奇。” “公子之言当真令在下茅塞顿开。”周游不住地点头,对丫鬟道:“请那位姑娘去后宅更衣,叫小姐去看看。” “是。”丫鬟行礼离去,很快回到谢凝身边。“这位公子,请随奴婢往后宅更衣。” 谢凝道了声多谢,便跟着丫鬟往宅子里走,绕过假山荷塘,最后来到一处小院。一直到进了房间,谢凝才将身上的外袍除下,红着脸道:“烦劳几位丫鬟姐姐了。” 除下陆离的外袍,便露出了里边湿透的衣衫。天气渐暖春衫薄,湿透的衣衫紧紧贴着她的身躯,将她玲珑的曲线描摹如画,一看就知道是个女子。方才正是发现了她这样子,陆离才将外袍裹在她身上,丫鬟也正是因此才发现她女扮男装的身份。 “姑娘。”丫鬟们将毛巾衣衫都放在屏风后,福身道:“请自便。” 语罢关上门离去了。 谢凝走进去,里边已经准备了一套大小合适的文士男装,她将衣服换好,正用布巾擦着头发之时,忽然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谢凝立刻做出受惊的样子,叫道:“什么人?” “姑娘莫慌。”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我是周家小姐,我叫周娉婷,听闻姑娘落水,特意命人送来姜汤为姑娘驱寒。” 来了。谢凝眼中划过一丝笑意,披着头发匆匆地走了出来将门打开,红着脸道:“原来是周小姐。” 门外站着一个少女,穿着桃红色的齐腰襦裙,手上挽着松花色的披帛,腰上系着一掌宽的腰带,系着五色丝绦,越发显得纤腰楚楚。她的模样不过十七八岁,这一身打扮极为娇艳,她的脸竟然还比这身打扮还要娇艳三分,宛如这三月灼灼的桃花一般。 谢凝一时看呆了,喃喃道:“周小姐,你生得这样美丽……” 她历来喜欢看美人,对女子的耐心比对其他人更胜几分,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周娉婷也听得出来,不由得更加高兴,上前握住她的手,开心道:“谢姑娘也好看呀,是明艳大方的好看,与你一比,我却显得小家子气了。来来,先坐下,把姜汤喝了。虽然桃花开了,但水里还是很冷的,谢姑娘不要感冒了。” “多谢周小姐体贴。”谢凝坐下来将姜汤喝了,又仔细地擦干了发,将发髻重新挽好。 周娉婷一直在身后看着,见她弄好了便笑道:“这衣衫是我平日里出去胡闹时穿的,谢姑娘不嫌弃吧?我看着仿佛是小了些,你们北方的女子身材要高挑些。” 谢凝左右看了一下,道:“不碍事,不过,周小姐怎么知道我是北方人?” 周娉婷掩口笑道:“听口音便听出来了呀,何况昨晚整个余杭城都知道了,有个谢九公子为晚风阁的琴心姑娘出谋划策,叫琴心姑娘第十年夺得江南第一名妓的称号。” “整个余杭城都知道了?”谢凝睁大了眼睛,随即苦了脸:“糟了!回家去非被打断腿不可!” 她说着便用折扇一拍脑门,随即变了脸色,惊叫道:“哎呀!” “怎么了?”周娉婷关切地问道。 谢凝看着手上折扇,着急道:“完了,我的扇坠不见了!” “是不是掉在荷塘里了?”周娉婷有心结交她,忙安慰道:“我叫人去找,谢姑娘不必着急。” 旁边的丫鬟立刻机灵地出去吩咐了,又端上茶点来给两人解闷。 “对了。”周娉婷问道,“谢姑娘怎么会与琴心姑娘是好朋友呢?我并未听说琴心姑娘去过北方呀。” “其实我们也是昨晚认识的。”谢凝将昨晚在苏小小墓前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又道:“我见琴心姐姐忧愁得很,便不由得为她解闷,也是胡乱说的,万幸最后奏效了。琴心姐姐未必看得上我这样的俗人,今日推荐我来也是为了还清人情罢了。唉……希望这事能到此为止,莫叫我家里人知道,否则的话,我再也不能出门了。” 周娉婷闻言不禁有天涯沦落人之感,不住地点头道:“是的,家里人可烦了,我真的不懂,为何男子就能行走天下,女子却要困在这小小的后宅里,整日不是绣花就是弹琴呢?多读一些书也要被说!” “是呀是呀!”谢凝也不住地点头,两个人立刻意气相投,就着家里的管教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丫鬟进来,手里托着一块帕子,问道:“谢小姐,您看看,可是这块玉佩?” 谢凝接过了一看,不住地点头:“是的是的,多谢、多谢。”说着便将玉佩坠在了折扇上。 周娉婷好奇地看了一眼,眼神立刻变了,问道:“谢姑娘,冒昧问一句,你这玉佩……哪来的?” “哦,这个啊?”谢凝看了一眼玉佩,道:“是京中一位夫人送的,我偶然救了她,她未表答谢便将这玉佩送给我了。我看这玉佩也不甚精美,胜在古朴,便用来做扇坠了。怎么了?周小姐,你的脸色为何这般奇怪?” 周娉婷咬了咬嘴唇,笑道:“没事,只是觉得这玉佩与谢姑娘一身精美的衣衫不搭,所以多问了一句。” “原来如此。”谢凝笑了,站起拱手道:“今日多谢周小姐款待,颇有相逢恨晚之感,但我家兄长还在外边等着,我不能久待,往周小姐见谅。改日若是有缘,我定当与周小姐再畅谈一番。” “好,谢姑娘请便。”周娉婷将丫鬟叫来,亲自将谢凝送到了门口,看着谢凝走远了,才从另一条近路匆匆地去了湖心亭。她也不管那贵公子还在,拉着周游的手就叫道:“爹爹,你来!” “你这丫头,又胡闹什么呢?”周游身子肥胖,坐在那里岿然不动,“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公子的面说的?” “哎呀!”周娉婷跺了跺脚,她实在想不通她爹爹这什么都想当着这位公子面前说的做派,心一横,她干脆直接说了:“方才摔下池塘那个姑娘,手里有大姐的玉佩!就是大姐给大姐夫……” “砰!”周游的脸色沉了下去,大声拍了一下桌子,沉声道:“什么大姐夫?你没有大姐夫!” “是是是……”周娉婷简直头疼,改了称呼道:“总之就是那位谢姑娘手里有大姐送出去的那枚玉佩,大姐从小佩戴的那个,同我的一模一样的那个!你说怎么办吧!让他们走了还是不让?” 周游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不让!来人,将那两位公子请来!” 花园的那一头,谢凝伸长了脖子看着远处匆匆跑来的小厮,终于松了口气,道:“可算是来了,我差点以为要被撵走呢!” 陆离将她扯了回来,道:“别叫人看到你翘首期盼的样子。” “哦?”谢凝笑嘻嘻得看着他,问道:“怎么?你要独占么?” 陆离脸色一僵,登时不说话了。谢凝正围着他绕来绕去,那小厮便到了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两位公子,我家老爷有请,说是小姐与九公子甚是有缘,希望留二位吃个便饭。” “是么?我也正想给周小姐介绍我家七哥呢。”谢凝拉着陆离的手便往前走,不多时就跑到了湖心亭前,然而两拨人一照面,双双呆了一下。 最后还是周娉婷先回过神来,飞扑过来拉住陆离的手,欢喜道:“陆七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来看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别激动,我只是将之前缺的更新补上,不是出门旅游也不是要怎样~ 今晚更完啦~明天也会更一万字,后天开始回到六千字~ 第120章 随行 周娉婷扑过来抓住陆离的手,欢天喜地,陆离却不着痕迹地退开了,神色淡漠地说道:“周姑娘,自重。” “我哪里又不自重啦?你现在不是没有娘子么!”周娉婷不依地绞着手上的披帛,嘀咕了一声,神色略微黯然,却又很快雀跃起来。“我早就听说你又来江南了,一直没机会见你,陆七哥,你今天怎么会混进品酒会来?你若是想来,同我说一声便可,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周家自然将你当成上宾对待的。” 上宾这个词可玩味了。 谢凝对旁边的周娉婷与陆离仿佛视若无睹,她嘴角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目光始终落在亭子里的贵公子身上。 那贵公子高冠博带,一派闲散,一见到谢凝便站了起来,脸上的神色变得恭敬。他一直看着谢凝,目光闪烁而犹豫,仿佛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许久之后才叫道:“九公子?” 谢凝收起扇子,“噗”的一声笑了,问道:“仲泽怎会在此?叫我好生惊讶。早知仲泽是周家座上宾,我也不必费尽心机地弄这么一出了,方才的池塘水可真是冷。” 这贵公子正是当朝汝阳王景渊,此前钟铭之曾说过他来江南祭扫母族祖坟,不曾想今日竟在周家遇到了。 景渊闻言忙道:“我的母妃是江南人士,母族人丁凋零,恐清明无人扫墓,便先九公子几日下了江南。母族与周家颇有渊源,我与周兄也是忘年交,今日也是周兄相邀才来一品美酒,不曾想竟遇到了九公子。” 谢凝又笑了,摆摆手道:“我也就是随口问问,仲泽不必紧张,方才我也喝了几杯会上的酒,果然是好酒。只是我不胜酒力,不能多喝。” 周游与周娉婷显然知道景渊的身份,他们再傲踞也不过是江南首富罢了,对身为汝阳王的景渊已经非常恭敬。现在看到连景渊都对这位谢公子如此恭敬,又知道她是女子,便已明知谢凝的身份。 “参……”周游吓得立刻便要跪下,谢凝却一步上前,弯腰用折扇将他的动作止住了,笑道:“周老不必多礼,今日我是微服出巡,讨一杯酒喝,不是来摆架子的。” “哼,说得好听!”周娉婷冷嘲道,“若只是讨一杯酒喝,为何又是故意摔下池塘又是故意将我大姐的玉佩露出来?你骗谁呢!” 她心中本是极喜欢这位谢姑娘的,因这位谢姑娘瞧着便不是一般人,知书达理又不死板,还长得漂亮,许多想法与她不谋而合,叫她恨不能引为知己。只是没想到谢姑娘竟然是当朝女帝,一切不过是骗她的,最重要的是,她是“那个人”!周娉婷心中百感交集,又气又怒,一时骄纵的性子犯了,话便冲口而出了。 “放肆!”周游吓得脸色苍白,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战战兢兢地行礼道:“九公子息怒,小女自幼骄纵蛮横,冲撞了九公子,望九公子宽宏大量,饶了小女。” “周老说的哪里话?令嫒聪明伶俐,性格直爽,我瞧着甚是喜爱啊。”谢凝笑道,“对了,我来江南,带的身边人不多,正缺一个熟知江南风俗的女官,不知周老可否割爱?” 这是要周娉婷入宫的意思?周游的脸色一白,支吾道:“这……九公子,小女自来……那个性子掖惯了,只怕冲撞龙颜,惹九公子不快……” “哈哈!”谢凝将扇子唰的一下打开,摇头笑道:“周老不必惊慌,朕并非要令嫒入宫,不过就是要令嫒在朕身边呆几天罢了。等朕回京去,令嫒自然也就回来了,朕一个女帝,难道周老还怕朕吃了你的宝贝女儿不成?” 周游只是苦笑,还未来得及说话,周娉婷便应道:“好呀,爹爹,你不必说了,我愿意得很!九公子,咱们这就走吧!” “你……你这死丫头……”周游简直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竟没发现谢凝的自称已经从“我”变成了“朕”,还以为眼前的人只是陆离的前妻呢。叹了口气,周游只能拜道:“草民谢主隆恩。” “起来吧。”谢凝略微抬手,望着景渊说:“仲泽也来吧,难得在江南相聚,今晚朕让兰桡准备一桌小菜,叫同甫、元礼,咱们泛舟西湖,同赏月色,如何?” 景渊拜道:“陛下有此雅兴,臣等自当作陪。” “那就这么决定了,回去吧。”谢凝转身就走,一手负手身后,一手装着手中的折扇,也不叫轿子,就这么一路走出了周府。 府门外,已经多了一辆马车,景渊眼眸低垂,心知在谢凝与陆离进入周府时,作为暗卫的青瓷一定已经随行在暗处。这是在威胁谁?警告谁? “公子。”琼叶迎上来,欢喜道:“您终于回来啦,婢子等得可无聊了,您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叫孟哥哥去买糖葫芦吃啦!” “你就知道吃。”谢凝用折扇轻轻地敲了她的额头一下,笑道:“快别闹了,我今日给你们找了个伴,这位姑娘是周家小姐周娉婷,到我身边一段时间,你与兰桡负责带她。” “是,公子。”琼叶为她撩起帘子,扶着她上了车,又对周娉婷道:“周姑娘,上来吧。” 周娉婷一呆,问道:“我不同陆七哥一辆马车么?” 哦哟,陆七哥!琼叶心中瞬间明白她家陛下为何要将这位周姑娘带在身边了,她跟在谢凝身边许久,别的没学会,装成一团和善是最会,闻言便笑道:“周小姐说的哪里话?男女眷自然是不能坐在一起的,快上来吧,耽误了可不好,方才传来消息,许多事等着我家公子处理呢。” 周娉婷只好上车去。马车里甚是宽大,上首当着一张锦榻,旁边一张小几,上边有许多折件、一壶清茶、一碟点心。谢凝已在榻上坐下了,周娉婷见状也走了过去,却被琼叶拉住了。 “周姑娘,在陛下身边,您得懂规矩,世上是没人能与陛下并排坐的。”琼叶笑道,“来这里。” 周娉婷才发现马车车壁下有一排软墩子,便在上边坐下了,她忽然觉得手脚无措,好像怎么放都不对,都是不合规矩的,都要被人嘲笑的,只好讷讷地不说话。 琼叶却瞬间忙开了,她先将茶壶里的醴酪给倒在杯子里,小心地调好,捧到谢凝身边,说:“陛下,您喝酒了,且喝些醴酪解解酒。” 等谢凝将醴酪喝下,她又将一个盒子抱来,道:“陛下,这是各处新新送来的奏折,等着您过目呢。” 一边将奏折取出来,一边从随身的香囊里取出几片熏香,放入小几上的博山香炉里,用银箸弄了几下,登时幽远宁静的香气轻轻飘满了马车里。做完这些,她便不再多说,只在周娉婷身边坐下。 周娉婷忍了许久,张嘴便要说话,却被琼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谢凝见了便道:“无妨,周姑娘与你们不同,活泼些也是情有可原,有什么问题便问吧。” “那我便问了。”周娉婷问道,“你在看什么?折子?” “嗯。”谢凝将手里的折子递过来,笑道:“你生于巨贾之家,对财政应当有些见解,且看看这折子里有人骗朕么?” 周娉婷接过了,只见上边写的不过是某州某府某县有流民若干,已登记若干,治愈若干,每户曾有田地若干,卖得银子若干。都是一些记录罢了,不见得有什么大事,周娉婷嗤笑道:“你一个皇帝,整日就看这些鸡毛蒜皮之事?” 琼叶立刻便皱眉起来,谢凝却不在意,只将另一份折子拿起来,笑道:“否则你以为呢?世上哪能天天有大事呢?百姓要的不就是安居乐业么?” 周娉婷哼哼了一句,没回答,那神色显然是不以为然的。 谢凝一笑,又低头看折子去了。不多时,琼叶撩起车帘,轻声道:“陛下,您该移驾了。” 周娉婷才知道竟然已经回到了行宫,这马车如此平稳,竟不曾感觉到行走。她心中吃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跟着琼叶。下了马车,一个斯文秀雅的女官便迎了出来,行礼之后跟着谢凝回到了主殿里。周娉婷刚想跟上去,却被琼叶拉住了。 “周姑娘,这里。” 周娉婷被带到了主殿附近的一间偏殿里,里边东西四间房。琼叶将她带到了西梢间,道:“这里就是你的房间了,旁边便是我的房间,那边是青瓷与兰桡姐姐的。你且梳洗一下,换上女官的衣服,待会儿小宫女会带你过去主殿的,我先回去服侍陛下了。” “好。”周娉婷点头,将房间看了一下,这梢间里边又隔开,分成了里外两件,外间桌椅装饰无处不古雅,里间妆台床褥,无处不精致,里间之后还有个小小隔间,里边一个浴池,引了温泉水,随时能洗澡。 “这……这也太夸张了!”周娉婷忍不住道,“只是个女官的房间而已!” 还只是个行宫的女官房间,若是换到皇宫里,那该是什么样子?周娉婷不住地想,心中不由得嫉妒起来。 她谢九娘到底有什么好?怎么就这样幸运,一切都能得到最好的?衣食住行、权势地位,连对她痴心之人,都是全天下最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两更~咳咳……太尉,要被,女帝,卖了。 第121章 娇女 琼叶匆匆赶回行宫正殿,正好遇到陆离在门外徘徊,眼看着他要走进去,琼叶就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微笑道:“太尉,没有传召不得入内,便是您也不得例外,否则您这不是叫陛下为难么?” 陆离急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昨晚才跟谢凝交代了真心,现在就冒出个小丫头来叫他陆七哥,他简直比窦娥还冤! “你……”陆离忍着脾气道,“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我要见她,务必见我一面。” 琼叶飞快地去禀告了,又一阵风般地跑了回来,憋着笑说:“太尉,陛下说了,今晚要与诸位大人一同泛舟西湖,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她正沐浴更衣呢。照婢子的说法,太尉您也赶紧回去沐浴更衣吧!早做准备,免得被人抢尽风头,陛下眼中看不到您,那可就不好了。” 陆离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宫女如此调侃,若此人不是她的贴身宫女,此刻已经被他一掌拍到地下去了。但谢凝既然叫人这么传话了,也必定不愿见他了,陆离也只好回自己的院子去。一想到她约莫是生气了,陆离便满心恼怒,没成想回到自己院子,竟然还遇到了周娉婷! “陆七哥!”周娉婷开心地叫道,跑过来在他旁边转了一圈,喜滋滋地问道:“我第一次穿女官的衣服呢,陆七哥,你觉得好不好看?” 陆离差点耐心尽失,冷冷道:“你还想试一次被我丢出去什么感觉?” 周娉婷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了,她咬着嘴唇说:“陆七哥,你干嘛这样对我,握只是……” “本侯身为太尉,没有商人之女做妹妹的,再让本侯听到你胡乱称呼,休怪本侯下手无情!”陆离打断她的话,喝道:“来人!” “太尉。”守在门口的士兵立刻进来,“属下在!” 陆离森冷道:“本侯的院子,只有陛下能随便进来,谁许你们放一个不相干的女子进来?这院子里都是军事机密,若是出了点什么岔子,将你们株连九族也抵不过罪!” 士兵吓得跪下了,申辩道:“太尉恕罪,这位姑娘说她是陛下的女官,也确实穿着女官的衣服,属下等才放她进来的,太尉恕罪!” “往后即便是陛下身边的三大女官,本侯不在,也不许进来。”陆离拂袖道,“再强调一次,本侯的地盘,只有陛下能来去自如,其他任何人胆敢擅闯,以军法处置!还不将人拖出去?” “是,属下遵命!”士兵赶紧站起来要抓住周娉婷的手臂。 “不许碰我!我是江南首富的掌上明珠,谁敢碰我一下!”周娉婷甩开士兵的手,愤恨地看着陆离,眼中带泪。“你好狠,陆离,我记住了,这两年来为了你拒绝了多少人的提亲,你知不知道我本是要嫁岑西王世子的?陆离,你实在可恶!我要叫你后悔!” 这种程度的威胁若是能影响陆离,他也不必混到今日这个位置了,也就她声音尖细能叫陆离耳朵疼罢了。陆离懒得多言,挥了挥手,命士兵将她带了出去,回屋沐浴更衣去了。 远处的一个人影,嗖的一下回到了正殿中,将方才的情形都报告了一遍。 “哇!”琼叶一边整理了衣衫一边咋舌道,“陛下,看来太尉挺有自觉的,正为您守身如玉呢!” “什么话……”红檀简直要听不下去了。 兰桡问道:“陛下,您留着周娉婷是要利用周家么?可有婢子们效劳之处?太尉那边……” “他不敢怎样,这不是才给朕进贡了真心么?一天就被人勾走,这也太廉价了,太尉不会这做么掉价的事。”谢凝将衣衫整理好,对着镜子描眉,“不过倒是要表现表现朕生气了,青瓷,你敢对你家太尉……” “陛下!”青瓷着急地说,“属下是您的!” 谢凝一愣,随即琼叶几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红檀更是笑得腰也直不起来,靠着柱子有气无力道:“哈哈哈……这么多年了,青瓷你可算说出来了,陛下,你不如将青瓷收入后宫吧,多好,晚上侍寝还能防备刺杀呢!” “你……你快别胡说了!”在场的都是身边人,青瓷一向冷漠的面具也摘下了,急红了脸。“上次你就这么说,结果叶睿图当真就以为我心中倾慕陛下,同我生气,还要打我!” 这话说出来连谢凝也人不住笑了,她轻斥道:“好了,你们几个欺负青瓷一个老实孩子做什么?青瓷别理她们,过来朕这里。” 青瓷正北红檀笑得浑身不自在,脸也烫了,闻言赶紧躲到谢凝身边,叫道:“陛下!” “嗯嗯,朕知道。”谢凝招手。“来,头低一点。” 青瓷便老实地低下了头,不料竟被谢凝捏住了下巴。她身怀绝世武艺,身体反射性地要躲开,理智却控制住了。也就是这么一瞬间,被谢凝稳稳地捏住,下令道:“别动。” 她只好乖乖地不动了。 谢凝一手捏着她精致小巧的下巴,另一手将一支新的特制笔沾了沾口脂粉,随后轻轻地涂在青瓷的唇上。青瓷的脸轰的一下便红了,想说话,想躲开,却被谢凝的威严压着,一动也不敢动,老老实实地给谢凝摆弄。 “你的唇这样好看,应当好好地画,你们说对么?”谢凝为她细细地画了唇,放了笔认真地看了一回。 “嗯,果真是好看呢。”一向负责她妆容的兰桡也点头说,“青瓷本就是个大美人啊!” 青瓷的脸红得就跟苹果一样,她捂着眼睛哀求道:“陛下!快别消遣属下了,有什么吩咐您就说吧!” “哈哈!”谢凝开心地笑了,拍拍她的肩膀道:“也没什么,待会儿找个借口跟太尉打一架就好,就在船上,记住了,务必使出全力。” 那您明说就好了嘛,为何要戏弄属下!青瓷的眼睛里满是控诉,可委屈了。 “你这傻丫头,回头你就明白了。”谢凝捏了捏她的脸,笑着下令:“这口脂可不许擦了,这叫芙蓉相留醉,是江南最好的口脂,整个江南就朕这里还有一盒,你若是敢擦了,今后朕就罚你天天擦胭脂。” 青瓷吓得果然不敢擦去,红着脸道:“是,属下知道了。” “行了,算算时间那小丫头也改回来了,传令下去,朕要摆驾。”谢凝下令,“各处都给朕准备妥当了,只等一轮皓月东上,朕便要登船。” 各处便去准备,不多时,銮驾来了。等谢凝上了銮驾,周娉婷才红着眼睛回到正殿,一见这情形便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周姑娘来了?”兰桡见了她便招手笑道,“我是紫宸殿女官兰桡,陛下要去游湖呢,周姑娘也一同去吧。” 周娉婷左右看了一下,问道:“要怎么去?走着去么?竟没有轿子?” “没有呢。”兰桡微笑道,“陛下跟前,谁敢坐轿子?周姑娘,你当明白,陛下面前,没有客人,只有陛下是最尊贵的。” 这话一说出来,周围的几个侍卫都笑了起来,其中一人问道:“兰桡姑娘,这位姑娘是哪来的?倒是……唔,挺可爱的。” 周娉婷看了那些人一眼,只见不过是几个身穿银甲的侍卫,便高傲地仰起头,道:“我是江南首富千金!” “哈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周家的女儿!”那侍卫大笑起来,“御史夫人深明大义又颇有见解,想不到她妹妹竟是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儿,倒是有趣得很!” “你……”周娉婷听得他话里的嘲笑,不禁大怒,“你不过是个侍卫罢了,竟敢笑我?” “士农工商,小丫头,商人排在最末一流,不许科考,不许为官,商人女不许为妃,这点认识也没有,可见你爹爹将你宠坏了。”侍卫不满在乎道,“至于我是什么人?我叫丁文卓,家父封从二品乐康公。我身边这几位,分别是忠毅伯公子、肃毅伯公子。哦,对了,忘了跟你说,陛下身边有许多近卫,这次带出来的这一支叫翊卫,选的是当朝正三品以上的世家公子。” 丁文卓说着忽然靠近了周娉婷,高大的躯体微微倾身,吓得周娉婷倒退了好几步靠在柱子上,惊慌道:“你想做什么?江南中谁敢对我放肆!” “你想要我对你放肆我还不屑呢,你也就脸蛋好点,脑子就跟没长一样。”丁文卓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缓缓道:“我就是想告诉你,若不是陛下将你收为女官,平时你全家见了我,都是要下跪的,何况是陛下?” “文卓,快别说了,銮驾要走了。”旁边的人催道,“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一般见识什么?吓唬她还不如为陛下多打条鱼呢!” “没什么,也就是没见过眼界这样低的人,怪有趣的,逗着玩罢了。”丁文卓回道,转身走了。 周娉婷正松了口气,没想到丁文卓忽然又转过身来,吓得她立刻跳到了柱子后边。 “……”丁文卓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兰桡,道:“你慌什么?我才懒得动你这种小丫头呢,没的降低本公子格调。我就是想告诉你,你对咱们兰桡姑娘客气些,虽然她同你一样有个称呼叫做陛下的女官,但兰桡姑娘是从三品紫宸令史,官阶比我们中郎将大人还要高呢。你一个什么都不是,空有个名号的女官,竟然敢在我们面前嚣张,哪天将脑子长出来再说。” “你……”周娉婷气得浑身颤抖,大声道:“你才没脑子!你这……你这六二!” “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话,一个小丫头,学聪明是很好的,学些小聪明,早晚害死自己。”丁文卓懒得再理她,提着剑往前护卫去了。 周娉婷一生里还没受过这样的侮辱,先是被陆离撵出来,现在还被这个小侍卫……不管啦!就算是国公家的公子,现在可不就是个小侍卫么!侮辱!气死了! 她咬着牙跟着大部队走了出了行宫,终究还是忍不住,悄悄地离开队伍。行宫墙角处,周府的仆人正担心地蹲守着,只怕里边扔出自家身首异处的小姐,忽然看到小姐活生生的走来,差点给吓了一跳。 “小……” “闭嘴!”周娉婷喝道,轻声叮嘱几句,喝道:“快去办!立刻就去!” 仆人虽不知道小姐要做什么,但看到小姐满脸怒气,便知道不能多问,立刻滚去了:“是、是!”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周姑娘要作死了,不过女帝要用江自流,不会灭他家的。 第122章 胭脂 别的皇帝都喜欢富丽堂皇,做派越大越好,谢凝却刚好反过来,无论如何都要讲究风雅。好比说别的皇帝游西湖,必定是三层龙舟湖上游,旁边跟几十艘护卫船,谢凝就偏不,一定要一艘画舫,虽然画舫是两层的,她就偏要顶层是个台子,除了围栏什么都不许有。 “否则的话怎么赏湖光月色?难道朕是来看船的么?”谢凝振振有词。起初她还死都不让翊卫上去,孟季衡与卫煜差点给她跪下了,好容易才让她答应带一队十八人的翊卫上画舫去。不过随后谢凝就提了要求,孟季衡、丁文卓、钟铭之随她去船顶,其他的都在一层守着。 “这样才对嘛。”谢凝提着裙子一步步地走上台阶,满意地点头道:“免得你们一个个都在耳边嚎陛下呀陛下呀,听得朕耳朵都要起茧了。” “陛下,这是为你好!”钟铭之忍无可忍地说,“您是万金之躯,万一有个好歹,末将等只能以死谢罪了!” “铭之,你这到底是担心朕还是心疼自己的命呀?”谢凝逗他。 “你……”钟铭之觉得自己要被她折腾得苍老几岁了,“到底谁是弟弟?陛下,您当日在紫宸殿外教训末将的长姐风范呢?” “依旧丢了啊。”谢凝笑嘻嘻地说。 钟铭之一巴掌糊住自己的脸,不想说话了。 “哈……”低低的笑声传来,“出门一趟,铭之竟然长大了?到底是陛下教导有方。” 钟铭之一听登时眼睛一亮,扑过去叫道:“三哥!” 船顶上一个高冠博带的人笑着用折扇将钟铭之拍开,可不正是汝阳王景渊么?见了谢凝,景渊忙见礼道:“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仲泽平身。”谢凝上下打量了他一回,笑道:“今日仲泽当真丰神俊朗,那句话怎么说的?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被当朝女帝这样夸奖,景渊也不禁脸上微红,低声道:“谢陛下夸赞,愿臣微末之光,得陛下青眼相待。” “……”正走上船顶的陆离心里登时不是滋味,怎么他一来就听到她夸别人? 琼叶一向眼尖,立刻便发现了他,叫道:“陛下,太尉来了,今日太尉也十分好看呢!” 众人转过身去,只见陆离正从台阶上走来,他穿着一身紫衣,外边罩了件银白纱衣,整个人便如他手中那紫电一般,是一柄缭绕着寒气的宝剑,光芒夺目。因习武的缘故,陆离一向只戴小冠,今日却不知为何换了一顶长冠,越发显得他剑眉星目,英姿勃勃。 他一步步走来,在谢凝面前拱手道:“参见陛下。” 所有的人都看着谢凝,谢凝便在这注视里微微一笑,抬手道:“太尉平身,好了,人都到齐了,那就开桌吧,朕饿了!” 说着便转身走了,好几步之后她才发现不对劲,回身疑惑地问道:“怎么了你们?” 一群侍卫宫女都低下头去,一个不吱声,赶紧各忙各的去,只有周娉婷愤愤地说:“你都不……唔!” 丁文卓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拖着,笑道:“陛下,属下与周姑娘去厨房看看陛下喜欢的凉粉糕可好了么!” 说着就把周娉婷一拖,拖到了下层的船舱里。 “你干嘛呀!”周娉婷挣开他,生气地瞪着他,“抓得我好疼!为什么不让我说?” 丁文卓看着她,“你想说什么?问今天太尉特意梳洗装扮一回,为何陛下却不曾像夸汝阳王一样夸他?小丫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子汉自尊?你这么说了,太尉的脸往哪里搁?” 周娉婷确实没想到这点,只是为陆离抱不平而已,她理亏地站了一下,正想着怎么将将面子搬回来,便在此时,一个翊卫走了进来,叫道:“文卓,外边周家老爷周游亲自带了家丁乘船远远地来了,说是周家厨房里做了海里的大虾子,要献给陛下尝尝鲜。” “龙虾么?”丁文卓知道这东西,便道:“我去禀告陛下,归策呢?你将东西拿去给他检查检车。” 归策是太医院正的长子,擅长医术,交给他检查一下有没有毒才能给陛下吃。 说着又指了指周娉婷,警告她别闹了,才上到船顶,报告道:“陛下,周家家主周游亲自送来做好的海龙虾,已经交由归策检查了,陛下可要端上来么?” “海龙虾么?”谢凝登时来了兴致,“检查完了就送上来。” “回陛下,已经检查过了,我亲自端来了。”周娉婷笑道,将龙虾端上来,笑道:“这龙虾肉要蒸的才好吃,陛下蘸些酱料试试?今天下午才从海上捞上来的,这么大的龙虾百年一遇,味道极鲜。” 她说着便将食案放在谢凝桌上,果然是好大一只虾子,足足有一尺来长,面目狰狞得很。钟铭之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么大的虾子,登时睁大了眼:“这……这个铁壳东西要怎么吃?” 周娉婷一笑:“我来为陛下剥壳。” 说着便用小锤子将虾钳敲下,摆弄了几下剥出了里边白色的嫩肉,放在碟子里。谢凝便拿起筷子加起来,沾了点酱料,正要抬起筷子,忽然陆离道:“等等!” 他记得周娉婷这小丫头极为记仇,怎会如此贴心地送龙虾来给她吃? 谢凝却笑了:“太尉多虑了,这龙虾已经检查过了,没毒的。” 说着便抬手,那龙虾肉正要入口,陆离忽然从远处一掠向前,伸手要抓住她的手腕。青瓷见状立刻抽出腰间细刀,带鞘的长刀一下子挡住了陆离的手,陆离亲自下令教出的女暗卫脸色冰冷。 “太尉,自重,陛下面前,休得无礼。” 陆离立刻转头看了她一眼,暗示她退下,然而这一眼他就愣住了。陆离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谢凝的嘴唇,又看了一眼青瓷嘴上淡淡的胭脂,瞬间眼中便起了一团火,对青瓷怒道:“凭你也敢拦本侯?” “属下为陛下之剑,陛下有命,属下誓死执行!”青瓷双手一抖,细长的刀刀鞘瞬间滑落,她一步上前站在谢凝的案前,盯着陆离,眼睛里一片忠诚。“太尉,属下早就想领教高招,今日不如比试一场,为陛下助兴?” 陆离懒得看她,只望着谢凝,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谢凝懒懒地看着他,挑衅地笑了:“太尉不是说,什么都不要么?” “你……”陆离气得脑袋都要糊涂了,他点了一下头,道:“好,很好!”随即呛的一声,紫电剑出鞘,带着微弱紫气刺向青瓷。青瓷丝毫不惧,双刀架住之后又迅速掠开。两人都是绝代高手,刹那间就在船顶上你来我往地打起来,紫电银光,来往不绝。 “这……”钟铭之又看了个目瞪口呆,着急地看着谢凝:“陛下,这算怎么回事?您快叫他们住手啊!” “这哪是朕叫了就能住手的?”谢凝好整以暇地摆摆手,“不会死人的,随他们打吧,分出胜负就能停下来了。周姑娘,继续为朕剥虾,朕还未曾以太尉的舞剑下酒呢,太难得了,不能不尽兴啊!哦,对了,铭之过来,将这虾子剁成几块,你们每人都尝尝,毕竟这么大个,朕一人也吃不完不是么?” 那头都打得要死要活了,她竟然还在吃龙虾?钟铭之也不知是为谁悲愤,抽出腰上的佩刀便将虾子剁成了好几块。兰桡等人却神色如常,将虾肉与酱料都分了,给各人分发了。 便是这份镇定,无意间叫陆离看到了,他心中咯噔一下,再看谢凝笑吟吟的样子,瞬间明白了自己中了谢凝的计。他心中登时懊恼至极,手下也懒得分轻重,紫电剑越发密集凶狠起来,渐渐将青霜逼到了船边上。 “太尉大人!”丁文卓与孟季衡见状不由得双双上前,若只是舞剑助兴,这也太过了!青瓷眼看着就要伤在陆离手下了! 青瓷败相已露,却犹自挣扎,想奋力一搏,她手中双刀虚实相生,一刀便要戳向陆离。陆离却冷笑一声,手中剑刺出,一剑将青瓷的细长刀子给挑飞了,随后一剑横在青瓷脖子上,冷笑一声,转身回到了谢凝身边。 “陛下,您可看够了?” 谢凝将筷子放下,神色如常地点头道:“看够了,太尉,将朕的暗卫的刀挑飞了,还不快将它捡回来?不就是为朕助兴么?给你弄得简直要见血了,朕要罚你的。” “随陛下惩罚。”陆离依旧臭着一张脸,视线环视一周,走到景渊的桌子前,将钉穿了桌子的长刀□□,别有深意地看了景渊一眼,道:“王爷好定力,这刀如此飞过来,王爷不躲不闪,连叫一声都没有,实在是好胆色。” “太尉过奖了。”景渊将酒杯放下,温和地笑了。“不过因为翊卫都在,若是有个万一,翊卫能救我。陛下都如此相信翊卫,我为何不信呢?” 陆离冷哼一声,将刀拔了出来,反手扔给青瓷。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装作生气离开,便在此时,谢凝忽然“唔”的叫了一声。 他猛地回头,便听到琼叶失声惊叫道:“陛下,陛下您怎么了?你的脸……” 陆离飞掠到谢凝面前,将她的脸抬起来,只见谢凝脸上不知为何冒出许许多多的小红疙瘩,她的脸也在发烫。 “陆离……”谢凝艰难地抓着他的手,虚弱道:“朕……朕浑身发烫,不知何故……” 第123章 用心 不知何故?还能是什么缘故?陆离立刻将她抱在怀里,目光森冷地看了周娉婷一眼。 “陆七哥!”周娉婷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立刻伸手抓住他的袖子,哭道:“你……你会救我的,对不对?” 这话几乎是将责任全都认下了,青瓷与翊卫们一听竟然真的是周娉婷谋害了女帝,登时呛的一下几把刀同时出鞘,架在了周娉婷脖子上。周娉婷吓得尖叫起来,哭道:“七哥,救我啊!” “都住手!”陆离喝道,身上气劲微动,立刻将周娉婷震开。 “可是她谋害女帝,大逆不道!”钟铭之怒道,“陆离,你别以为她是你的旧情人就手下留情,看看你怀里的人!她被人害了你知道么?” “闭嘴!”陆离喝道,他将谢凝小心地横抱在怀里,冷冷地下令道:下令道:“传太医丞!令他即刻赶来余杭,通知红檀做好救治准备,翊卫守住船舱,任何人、事、物不许动一分,等待太医丞检查。拿下周娉婷,孟季衡带领翊卫与余杭府兵包围周府,任何人都不许离开一步!一切等陛下安然之后,再做定夺。” 语罢抱着谢凝飞快地离去,直入行宫主殿,叫道:“红檀,立刻过来!!!” 红檀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掠出来一看,又是吓了一跳,忙道:“快将她放下,我看看。” 陆离忙将谢凝放在龙床上,坐在床边,将她另一只手抓住,颤抖着声音唤道:“九娘?九儿!” 谢凝闭着眼睛,轻轻地应了一句:“嗯……” 陆离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一把锋利的刀子,一片片地脍着,痛得他恨不能将她抱在怀里,溶进骨里,用自己的血肉好好地保护着。红檀见他眼睛都红了,忙道:“侯爷,你别担心,陛下只是吃不得海鲜罢了,好在陛下没别的上吐下泻症状,我给陛下针灸一回,明日便能好。来人啊!”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琼叶等人也全都回来了,各个神色惊慌。红檀忙安慰道:“都别慌,琼叶儿,你去煮些紫苏汤,什么都别加,三碗水煎作一碗,煮好了就端来。兰桡,将陛下扶起来,把上衣除了,我给她针灸。” 说着便将针囊取出来,一排银针凛凛。 陆离只能将她的手放开,退到床边,兰桡与青瓷将谢凝扶起,把她的上衣除去,红檀小心地给她扎了针。不久之后,琼叶将紫苏汤端来,陆离亲手接过,喂着谢凝一口口慢慢地吃着。紫苏味道极冲,谢凝刚喝了一口就皱了眉,但她知道这是为了救命,便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推开陆离拿着勺子的手,将药碗接过,吹了一下气,仰头咕嘟咕嘟地将碗里的汤药全都喝下了。 她若是发脾气不吃还好,这样懂事又难受的样子,只叫陆离更加心疼。等她一喝完汤药,陆离便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他有心说一句“叫你不听话,现在难受了吧?可长记性了么?”,却又舍不得再责备她,只低声问道:“要吃糖么?还是要喝醴酪?” “哈……”谢凝被他的话逗笑了,“吃了药不能吃糖也不能喝醴酪,侯爷,你不能没了原则啊。” 眼看谢凝没大碍了,宫女们也就全都退下了,寝殿里只有他们两人。陆离怕她不舒服,便将她放在床上,谢凝的长发已经被放下了,动作间发梢挠到脸上的小红疙瘩,她便要伸手去抓。陆离赶紧抓住她的手,皱眉道:“不能抓,留下疤痕怎么办?” “无妨,脸上不是已经有个疤痕了么?”谢凝难受地扭动,“痒……受不了……” “不行。”陆离在她脸上吹了口气,问道:“好点了么?” 谢凝被他的动作逗笑了,“太尉,你当我是小孩子呢?还吹口气就好了?” “你不是小孩子,你是爱使小性子。”陆离将她的长发拢在脸侧,目光落在她脸上的伤疤上,犹豫再三,终于说道:“你脸上的伤,可以治好的,你不必担心,不出两年,你便还是当年的艳冠京城的谢九娘。” “是么?”谢凝想用手去抚摸脸,却被陆离扣住了手,动弹不得,只能叹气。“可是我老了,比不上小姑娘青春年少,就算恢复了容颜又有什么用?” 说了半天,终于到重点了吧?陆离低低地笑了,“陛下,您吃醋了?” “是的哟!”谢凝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手不能动,便用脚轻轻地踹了他一下,挑着眉问道:“你同那个周娉婷怎么回事?刚给朕献了真心,回头就冒出个小丫头来同朕找茬,太尉,你的真心要贬值了,知道么?朕现在对周家略施小惩,太尉,你还不快快从实招来?否则的话,朕可就将你心爱的娉婷妹妹杀了哦。” “胡说什么?”陆离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不是为了我才对周家下手的。”这话说出来,无端的心中便有些失落,他很快忽略了,道:“不过周家这位小姐,确实与臣有些渊源。” “哦?”谢凝来了兴致,“还不快说?” 她还真不是吃醋,根本就是想听个故事罢了。陆离也不知该不该苦笑,解释道:“三年前,臣……受了伤,在山中养伤时,无意间遇见了在山中修道的周小姐。” “山中修道?”谢凝吃惊,“三年前周娉婷也不过十三四岁,去山里修什么道?道经里讲的故事她能懂么?” “可据打听来的消息,当时周小姐已经在山中住了快十年了。”陆离说,“不知何故。” “难怪她行事如此冲动。拿龙虾来害朕?亏她想得出来,这九族还真是说给朕就给……不对!”谢凝猛地明白过来了,腾的一下差点就坐起来,脸色瞬间凝重,随后又笑了。“呵……朕还差点就上了当了,这背后是谁?防不胜防啊!” 她一想到,陆离也明白了,脸色也不由得沉了下来。 敢对女帝下手,这是诛九族的大罪,而且证据确凿,现在谢凝就可以下旨将周家株连九族,可这之后呢?周家是江南首富,掌管着江南最大的钱庄,周家一倒,谁来接手周氏钱庄?若是没有一家信誉可靠的钱庄,江南的商人行商之时便有诸多不便。那是否还要重建一家?这重建的一家,给谁? 江南首富,家中的资产是自不必说的,抄家之后自然归入国库,在场见了情景的人自然明白是周家上赶着找死,可民间怎么说?难道不会认为女帝贪图周家财产,故意下旨灭了周家? 若是女帝当真不管江南的商业局势,也不管自己在天下的名声,依旧将周家杀了,那么株连九族时,要不要牵扯御史江自流一家?虽说周氏已经被周游逐出了周家,可毕竟是周家嫡长女,若是周家因为弑君而被株连九族了,娶了周家女的江自流还能在朝廷上立稳脚跟?就算不追究江自流的责任,难道江自流还会站在女帝这一边?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莫不如是。背后之人或许一早就知道谢凝会出现在周家,会想办法进入后宅,于是特意让周娉婷去见谢凝,最后再让周娉婷见到陆离,喊一声“陆七哥”,叫谢凝吃醋,此后不管发生何事,周娉婷这等冲动之人,自然会有冒犯龙颜的一天。等周娉婷一作死,周家自然就诛灭九族,届时江南商业局面重新打乱重组、谢凝民心大损、江自流一党岌岌可危。 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哎呀……”想清楚了一切,谢凝却不觉得害怕,只是笑嘻嘻地说:“幸亏朕念着太尉的心不曾对周姑娘做点什么,否则的话,现在朕可就危险了。” 陆离也缓缓地笑了,“对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陛下心中,臣……无足轻重。” 这话说得苦涩又欣慰,带着酸楚与庆幸,好像藏起来的苦痛不小心被戳破了个口子,流了出来。谢凝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望着他的目光也温柔了下来,轻声问道:“陆离,你怪我么?” 陆离眨了一下眼睛,目光里的苦涩一下子都收了起来,换上怒气,他压住谢凝的手,生气地点头,道:“不错,陛下,臣很是生气!臣想知道,青瓷嘴唇上的胭脂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谢凝笑了,星眸流转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那自然是朕涂上去的。” 他当然知道是她涂上去的,青瓷的唇上用的是芙蓉相留醉,那是贡品,皇宫御用,整个天下就她一人有,若不是她涂的,难道青瓷还有那个胆子敢偷她的胭脂用?他想知道的是,她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才使得青瓷嘴唇上的胭脂像……像被啃过一样! “太尉想知道朕怎样涂上去的?”谢凝微微抬头,手肘撑着床,仰头道:“太尉,那是朕御用的芙蓉相留醉,同从前用的胭脂不一样,你知道是什么味滋味么?” 陆离不自在地别过头,祈祷她千万别发现他鼓动的心跳,恼声道:“说着正事呢,你别闹!” “朕哪里闹了?朕不是在说正事么?”谢凝咬着嘴唇吃吃地笑了,“太尉,这样子,朕若是找你侍寝,你是不是还要大叫‘别胡闹’?” 侍……侍寝?!陆离猛地转过头,眼里的光大放,仿佛还能看到他的感情是怎样一举打败了理智的。 谢凝却又躺了下去,神色正经地问道:“对了,方才叫你试探汝阳王,结果如何?” 撩完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陆离被她折磨得快没脾气了,放开她蔫蔫道:“什么也没试出来,陛下既然无恙了,臣就去看看外边的情况,可别叫翊卫将周家端了。” 语罢手一拱,走了。 哎呀!谢凝无辜地眨眨眼,反思——她是不是逗得太过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姑娘也只是一枚棋子而已~可怜她自己并不知道。 第124章 悬梁 陆离走出来了才看到,原来周娉婷竟然脱簪素服地跪在门口,见他走出来,周娉婷立刻扑过去,伸手便要抓他的衣角,叫道:“陆七哥!救我!救救我家!我不知道会这样的,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说……他们说要诛我九族!怎么办?” 她的手还未碰到陆离的衣角,陆离的身形一闪人已掠到了台阶前,他皱眉道:“来人!” “干嘛?”钟铭之搭着腰上的剑走出来,他已经知道谢凝的伤不是大事,但对这位前表姐夫,他可真是一万个不满意。钟铭之乜斜着眼睛,道:“有什么事快说,本世子还要守着陛下呢!” 陆离也十分不想理会他,只问道:“谁叫她来这里跪着的?” “没人叫,她自己愿意来的,犯了错还不能叫她跪着?”钟铭之睁大了眼睛,“陆离,就这样你就生气了?你还有没有点良知啊?” 良知?他倒是想问问钟鸣之这世子怎么当的!一点大局观都没有,眼睛里只有谢凝……对,就是这点特别叫人讨厌!陆离下巴一抬就叫道:“你跟本侯走,丁文卓呢?叫他顶替你带人守着。” “走?”钟鸣之问道,“去哪?陆离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调动陛下亲卫,你不想活了!” “钟世子。”兰桡走出来,温和道:“陛下有命。”说着便将紫宸令取了出来。 一干翊卫忙垂下头。 兰桡道:“陛下有命,今日状况突发,圣体有违,一切事宜暂交太尉定夺,无关事宜一概不得打扰。” “末将等遵旨。”翊卫齐声道。 兰桡将紫宸令收起来,才笑道:“钟世子,既然太尉要你调离,那就去吧,这里有丁公子守着便好了。哦,对了,丁公子呢?” “兰桡姑娘,文卓在后边休息呢。”一个翊卫道,“我去将他叫来。” “不必了,你且守好主殿,钟世子,陛下说了,如今事情都交给太尉处理,你可不能叫陛下担心呀。”兰桡一句叮嘱,钟铭之果然不敢跟陆离对着干了,乖乖地跟着走了。兰桡一笑,也去通知丁文卓。不多时,丁文卓来顶替钟铭之率领小队巡逻。 陆离带着钟铭之纵马疾驰,不过片刻便到了西湖另一边的周府,孟季衡带着十八翊卫与一千余杭府兵明火执仗,将周府团团围住。陆离赶到时,孟季衡正在跟一个翊卫吵架,两人都争执得脸红脖子粗的,几乎要动刀子了。 “胡闹!”陆离见状不由得沉下脸,纵马上前一人给了一记鞭子,呵斥道:“这是什么场合?也是你们能争斗的?待会儿自己去领鞭子!你们已经是陛下的翊卫,不是京城里驰马放鹰的公子哥儿,这点军纪也做不到,陛下要你们何用?” 那挨了鞭子的翊卫更气不过,仰头就应道:“可咱们翊卫护卫陛下,不是在这里干看着的!周家胆大包天,竟敢弑君,证据确凿,这还围什么围?直接冲进去将周家杀了干干净净为陛下出口气才是正经!” 他说着便黯然地低下头,咬牙道:“陛下许咱们前程万里,历来优待咱们,将咱们当成亲近。那天陛下自扬州回来了,还叫齐了咱们好好地说了抱歉,说她胡乱抛下咱们出巡不好,叫咱们担心了。哪代陛下像咱们家的陛下这样好?陛下这样善心的人,周家竟敢对陛下动手,我等不将周家血刃当场,便愧对翊卫之名,不配为陛下亲卫!” 他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慷慨激昂,不少府兵与翊卫都叫道:“对!将周家血刃当场,为陛下报仇!” “都给本侯闭嘴!”陆离喝道,“陛下还没驾崩呢,你们一个个都给谁报仇?你们究竟是京城里的公子哥还是陛下翊卫?可知何谓军令如山?可知可谓谨遵圣意?陛下要你们动周家了么?你们就敢在人家门口喊打喊杀的?若是随便由着你们的性子来,还要陛下做什么?都给本侯守好了!里边但凡有一点差错,死了任何一人,小心陛下要你们项上脑袋!” 一番话将入迎头的雪水泼下,将那些热血上脑的府兵和翊卫都浇醒了。孟季衡见状便道:“诚如太尉所言,咱们既然是陛下的翊卫,便该以陛下的圣旨是从,若是随随便便就行动,陛下知道了岂不心寒?都各归各位,守好了!” 擅离职守的府兵与翊卫们赶紧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陆离又看了先前那慷慨激昂的翊卫一眼,问道:“你小子,叫什么名字?哪家的?” 翊卫抱拳道:“我叫郑则,兵部侍郎郑忠飞之子。” “郑忠飞的儿子?怪不得这么冲动呢。”陆离笑了一下,翻身下马,道:“你跟钟铭之两个跟本侯来,学着点,还有,该来的人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一早就躲在旁边等您召唤呢。”一个文士从不远处掠出来,潇洒地一展开手中折扇,笑道:“我来也!” 钟铭之嫌弃地看着:“怎么又冒出个拿扇子的?见陛下扮男装拿了个扇子潇洒风流,个个都学了是吧?” 以铁扇为武器的叶睿图简直冤枉,“小子哎!我告诉你,当年你家陛下还是我嫂子时,我手中便拿了折扇,谁学谁还不一定呢!”他懒得跟钟铭之计较,只问陆离道:“火急火燎地叫我来做什么?” “来审问个人。”陆离道,带着三人走进了周家。 周家上下已经吓得噤若寒蝉,所有人都呆在房间里不能出来,原本的花红柳绿,此刻全都变成了愁红惨绿。一行人走向周家主宅,陆离问沿路的府兵:“周游呢?” “回太尉,自从太尉下令,属下们便将周游带回周家主宅,他一直在屋里没出来。”府兵一边答道,一边将房间的门打开。 门一开,陆离便感觉到了不好的气息。 “不好!”叶睿图也同时感觉到了,立刻冲到房间里,却见前方横梁上一个肥胖的人影飘飘荡荡,早已气绝,他脖子上挂着一块白布,上边写着一个巨大的字—— “冤。” “哇!”钟铭之还没见过吊死的人,看到周游伸长了舌头、瞪大了眼的死相,登时吓得叫起来,躲到郑则身后,结结巴巴地问道:“他……他怎么死了?” “吊死了,还用说?”陆离冷声道,“去把余杭府的仵作叫来,钟铭之,你别躲了,去禀告陛下。” 钟铭之巴不得躲得远远的,闻言立刻就要跑,刚走了一步,陆离又叫道:“等等!” “干嘛?”钟铭之问道。 “若是她已睡下了,别吵醒她,回报与我。” 钟铭之没由来地在这话里听出了一股温柔,登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胡乱点了下头,赶紧跑,出了门就往行宫去。到了主殿门前,他被琼叶一把拦住。 “世子留步。”琼叶笑道,“陛下已经歇息了,今日圣体微恙,天大的事也要等到陛下醒了再说。有什么事,告诉太尉去。” “就是他叫我过来报告陛下的啊。”钟铭之忧愁,“我可不想回去对着那个死人,太可怕了,琼叶你是没见过,他是这样的!” 他说着就伸舌头翻白眼做了个鬼脸。 琼叶被他逗得笑出声来,问道:“这是什么?谁死了?” “还能有谁?那个周游呗!”钟铭之说,“他大约也知道自己要被诛九族了,趁着守卫的府兵不注意,竟然吊死了,还在身前挂了个大大的血红的冤字!谁冤他也不冤啊!难道叫陛下起疹子的大虾子不是他送来的?还好意思叫冤!他简直……” “你……你说什么?”忽然一个声音颤抖地说,“我爹爹……我爹爹怎么了?” 钟铭之转头一看,才想起周娉婷还在主殿面前跪着呢,他登时有些不自在,支支吾吾地说:“就是……就是你爹爹周游,在你家府上,上吊死了。” “爹爹……悬梁自尽了?”周娉婷睁着一双大眼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地看着他,摇头道:“你……你骗我!你骗我的对不对?我爹爹才没有死!” 她扑向钟铭之,疯狂地摇晃着钟铭之的肩膀,哭叫道:“我爹爹才没有死!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钟铭之被她弄烦了,不由得吼道:“什么不可能?你爹爹尸体都凉了!陆离在那里守着呢,余杭府的仵作已经过去了!” “你……你骗我……”周娉婷停下动作,失魂一样地喃喃着,忽然身躯一软,晕倒在地上。 “哎!”一直在旁边看着的丁文卓赶紧过来将她抱起,叮嘱道:“铭之,你先守着这里,我将她抱去房间里,免得惊动陛下。” “哦,好。”钟铭之点头。 丁文卓便抱着周娉婷离开了。 “那我也进去了。”琼叶道,“钟世子,烦劳你守夜啦,当真是多事之秋,不管怎样,一切等明天陛下醒了再说吧!” 说着便将大殿的门给关上了,随后一溜烟回到了寝殿里,将事情报告了一遍。 谢凝听了,沉吟片刻,迅速写了几封密函,盖上玉玺,吩咐道:“红檀,带去给黄奎,叫黄奎传出去,朕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得到结果。三天之内出不来,你们自己挂个‘我当真废物’的牌子去游街。” 红檀给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将密函往怀里一揣,一缕烟也似地走了。 “陛下。”兰桡看着红檀离去的背影,眉目忧愁,“此事只怕不简单。” “等着吧,明天就要出事。”谢凝伸了个懒腰,“哎哟,这疹子可真是痒死朕了,朕要好好睡一觉,明天有好戏看。” 就跟她的乌鸦嘴一样,第二天,果然就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始只有六千字啦~小天使们(づ ̄3 ̄)づ╭?~ 第125章 民怨 西湖行宫在孤山上,占了大半个山头,地方十分宽广,谢凝带来的翊卫只有三十六人,基本只在主殿附近护卫而已,外围的护卫职责都交给余杭府的府兵。当晚女帝出事,整个行宫大乱,府兵便调了一半去围着周家,是以行宫的防备松懈,竟然让周娉婷给跑了出去。 周娉婷离开了也没去别的地方,第二天一早就爬上了余杭太守府的屋顶上。太守府就在吴山脚下,府门前便是余杭最热闹的大街,自从江南太守杜寒石被女帝收监之后,府兵也被调得差不多了,整个太守府就像个鬼屋一样,人影也没几个。周娉婷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爬上了府门的屋顶上,底下叫了个小厮,拿起鼓棰就开始咚咚咚地敲鼓。 府前街是余杭最热闹的之处,一大早便有无数的小摊小贩在街上,这鼓声一响,许多人都围了过来,其中有人眼尖的一下子认出了周娉婷的身份,道:“哟!这不是周老爷的千金吗?怎么给爬到屋顶上去了?” “可不是么?前几天还看到周小姐在楼中楼捣乱,怎么今天就爬到屋顶去了?还穿了一身白?跟戴孝一样。” “各位父老乡亲们!”周娉婷一身孝服,嘶哑地叫道,“我父亲死了,我父亲死得冤啊!我周家有冤无处诉,只能再次对天喊冤!苍天,你可曾长了眼睛!我父亲乐善好施,一生良善,今日竟被人逼死,天理何在!” 余杭城中的百姓一听,这还得了?江南首富竟然被人逼死了?便有人叫道:“周小姐,你且下来吧,女帝在孤山呢,你有冤屈便告御状去啊!上边可危险了,摔下来非断了脖子不可!” 周娉婷闻言便大哭起来,叫道:“我周家的冤屈告不了御状!只有天能管!我不敢求凶手绳之以法,只求苍天开眼,降下九天雷霆,为我周家报仇!因为……因为逼死我爹爹的,便是当朝女帝!” 此语一处,满街哗然,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纷纷道:“这周小姐莫不是疯了?” “我没疯!苍天作证!”周娉婷大声道,“昨日下午女帝要我到她身边做女官,晚上游湖,我念着女帝难得来江南,便将家里新得的那只大龙虾蒸了献给陛下。那龙虾硕大新鲜,是我爹爹花了千两银子买来的,整个余杭城都知道!哪知……哪知那虾子别人吃了都没事,独独女帝吃了便起了疹子。太尉心疼女帝,便大怒,要将我家诛灭九族。我深知自己一时不察做错了事,便在女帝殿前跪了一个晚上,谁知……谁知我爹爹竟然在家里吊死了!” 她大哭道:“世人有些不能吃海鲜,我心中也知晓,左右都是我的过错,死便死我一个便好了,为何要死了我爹爹!我爹爹悬梁自尽时身上还有血书一个大字,说他冤!我听了才知道,原来……原来根本不是什么起疹子,不过就是女帝看上了我周家的万贯家财,要拿我家的钱充国库罢了!我周家在江南数代经营,资产万千,当一个富可敌国也是无愧的!谁知竟是木秀于林遭风摧之!” 这话仿佛在情在理,百姓们镇日无聊,最喜欢的便是看这等狗血事,何况这狗血足够泼天,竟然还有人敢对天下状告女帝的!一时群情激奋,太守府附近便是江南道府学,人群中还有不少书生,登时想起了当年骆宾王的《讨武氏檄》,当即冲上前叫道:“岂有此理,为人君者当爱民如子,这等贪财阴险之人,怎可为君?我等读书人必不能坐视不管,当为民请命!” 说着大笔一挥,便要写上万言书。 等到谢凝睡饱了伸着懒腰梳妆时,白堤苏堤上都跪满了书生百姓,琼叶将情形说得绘声绘色:“那周娉婷现在还在太守府府门的屋顶上没下来呢,整个余杭府的书生都来了,白花花的都是万言书,要不是府兵拦着宫门,只怕要闯进来。陛下,这可怎生是好?” “翊卫都是干什么吃的?这就叫他们闯进来了,朕要他们何用?”谢凝吩咐道,“传朕旨意,朕今天依旧身体不适,除了太尉,谁来都不见,铭之都不行。一切事由交给太尉处理,若是谁敢放肆,且看看太尉手中那枚羽符生锈了不曾!” “啊?”琼叶睁大了眼睛看自家女帝,肤如凝脂,昨晚长出来的疹子分明都消退了啊,怎么还说身体不适?她想了一下,才道:“陛下,您要装病呀?” “对,朕不仅要装病,还要叫天下都知道朕在装病。”谢凝看着镜子里红光满面的自己,吩咐道,“行了,吩咐下去,那个越州来的厨子呢?朕要吃水晶虾饺,做好了再给太尉送一笼过去。” 江南首富自尽、百姓群情激奋,府学的书生都跪满了西湖,周家千金还在江南太守府的屋顶上随时要跳下去自尽,这事换做哪一代都不是小事。江南各地的官员纷纷闻讯,江南道虽然没了太守,但余杭还有刺史,有都尉,这下子全都被吓得不轻,两人商量之后,立刻前往行宫,要求面圣。 结果显而易见,主殿外边便给女官们拦下了。兰桡身边跟着个带刀的青瓷,笑得端庄典雅:“两位大人,请回吧,陛下圣体不适,除了太尉以外,不见任何人。” 余杭刺史与都尉差不多时候为官,私交甚好。此时便对望一眼,余杭刺史道:“两位女史,如今余杭城中因首富周游之死民怨沸腾,人心浮动,万望两位女史为下官通报,此事迫在眉睫啊!” “你这老头,哪来的这般多废话?”青瓷不耐烦道,“陛下说了不见任何人便是不见任何人,难道陛下的金口玉言,陛下的万金之躯,还没有几个百姓的言论重要么?为人臣子,你便是这么当的?” 一顿抢白之后,青瓷干脆地扶住腰上的长刀,冷冷地站着。 暗卫青瓷在国库一案中力战各路人马,连羽林将军夏侯淳也能平分秋色,此事早已传遍五湖四海。余杭刺史与余杭都尉两人只好对望一眼,双双退下。然而他们刚走了几步,便有个宫女走了出来,叫道:“兰桡女史,小厨房的水晶饺子做好了,现在就给陛下送去么?” “送到御前吧,陛下正等着呢,给太尉也送去一笼。哦,对了,你同太尉说,陛下昨晚扫了兴致,今晚恰好是十五,不如再泛舟西湖,观平湖春月,也是一番风雅。” 余杭都尉听着差点发作,被余杭刺史一把抓住了袖子,两人一路回到了刺史府,余杭都尉才愤愤道:“曹兄,你听听方才那是什么话?一个皇帝,外边已经闹得民怨沸腾了,她竟然还有心思同……同她那下堂夫赏什么平湖春月?这画舫到了西湖上,她就不怕被余杭百姓一个一个石子砸沉了么?” “话虽如此,但这话也只能在我面前说说罢了。”余杭刺史重重地叹了口气,“先帝沉湎后宫,女帝偏爱享乐,这天下啊……唉!” “照我说,这天下就不该由个女子执掌!你看看她那个样子,当年陆离怎么对她的?如今呢?陆离也不过就是哄了她几句,她便眼巴巴地又跟着回去了!”余杭都尉冷笑,在椅子上坐下,“我看啊,这天下早晚是姓陆的,咱们若不能早日巴结陆离,还是趁早罢官的好!” 余杭刺史正要说话,忽然主薄匆匆走了进来,神色慌张地叫道:“大人,不好了。” “何事慌张?” “城中商人们都听说了昨晚周首富自尽之事,都来问到底怎么回事。学生还未来得及阻拦,他们便遇到了太守府的仵作,确认了周首富的死讯,如今要闹起来了!” 余杭都尉不禁烦躁:“这些商人添什么乱?” “唉……”余杭刺史叹了口气,“毕竟人人自危啊,今日陛下能一时兴起对周首富下手,焉知明天会不会对其他三大世家下手?冯兄,你先回去吧,我去安抚安抚那些商人,千万别再出别的事了。” 余杭都尉便起身告辞,余杭刺史陪了足足三个时辰,好说歹说才将商人们劝走。他还以为这事总算是压下来了,不曾想晚上又传出了别的消息,女帝是不曾去西湖与陆离泛舟,却将晚风阁的琴心娘子请到了孤山后边的桃花林里,要欣赏欣赏琴心的绝代筝艺。 这个举动不仅激怒了余杭百姓与书生,连江南、江北两道的商人也被激怒了,第二天,江南商会向朝廷上奏,表示周游之死一日不给个交代,江南商人便一日不交赋税。 “陛下自可令官兵来打来杀,商人骨气不可丢!”谢凝将那折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大声念道,随后评价:“倒是想相仿当年的骆宾王,只是朕可不是则天娘娘,还有心思说一句‘好一篇《讨武氏檄》’。琼叶儿,将这什么劳什子江南商会有谁给朕调查清楚了,等这事完了,朕一个个找他们算账。还敢用钱威胁朕了?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好的陛下,没问题陛下!”琼叶不住地点头,又问道:“陛下,到了现在,您还是不准备出面么?婢子听翊卫的公子们说,民怨快压不住了。” “不急,这算什么?对方的好戏还没上场呢,朕怎能出去陪这些小角色玩?”谢凝闲闲地拈起樱桃,用舌头玩着樱桃梗,含糊不清地说道:“不过也快了,最迟明日吧,也该出来了。” 琼叶多嘴地问了一句:“陛下,您在等谁呢?” “还能有谁?”谢凝将樱桃梗吐出来,好了,打了个结。她满意地笑了,道:“朕的十七弟呀!” 作者有话要说:  小石头:我好无辜,此事与我无关。吃瓜。 第126章 十七 周游之死的第三天,也是周娉婷在太守府府门屋顶上待的第三天,她在屋顶上,不吃不喝,整个人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咬破手指,用鲜血写了一封陈冤书,红通通、血淋淋地挂在太守府门口,大有女帝不理她她便将自己饿死在屋顶上的趋势。 因为周娉婷的举动,整个余杭城再没有更大的事,满城的百姓都到西湖边跪着,书生们写了万言书,连江南江北两道的巨贾都来了。周吴郑王四大世家终于又在西湖边聚集了,三大世家的家主捧着周游的牌位,跪在行宫面前,不住地叫冤。到了中午,连江南道的官员都沉不住了,全都跪在大殿门口,要面圣。 而三十六翊卫与三位女官将大殿挡得滴水不漏,还有一只雪豹在大殿附近徘徊,不管是谁来,都是一句“陛下圣体有违”挡了回去。余杭刺史急得嘴上长了好几个血泡,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大殿前的柱子上,就在此时,刺史府的主薄慌慌张张地赶来,低声叫道:“大人,不……不好了!” 余杭刺史现在最怕听的话就是不好了,第一次听不好了就是“周大老爷自尽了”,随后一个接一个不好了。起初他还担惊受怕,现在已经怕得有气无力了,只问道:“又怎么了?” 主薄左右一看一下,干脆也不瞒了,破罐子破摔地大声道:“蜀州刺史与蜀州都尉,将十七皇子送回来了!” 余杭刺史三天来焦头烂额,一下子竟没反应过来:“陛下才登基没半年,皇后还没有呢,哪来的十七皇子?” “哎呀!大人!”主薄急得火烧火燎,“是先帝的十七皇子,十年前被鹂妃带走的十七皇子,如今被蜀州刺史与蜀州都尉送回来了,已经过了清波门,要到苏堤上了!” 几乎就在主薄说话的同时,慈恩寺下缓缓走来三匹马,当中一匹通体雪白,上边坐着个朱红衣衫的少年,模样不过十三四岁,却已经生得剑眉星目,颇具英武之气。他自慈恩寺走来,正要上苏堤,却见苏堤上跪满了百姓、书生、大腹便便的商人,他剑眉一挑,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为何这般多百姓在苏堤上跪着?” “王爷稍等。”蜀州刺史躬身道,纵马上前,大声呵斥道:“前边都是什么人?为何在苏堤上阻挡去路?当朝十七王爷在此,还不快快让道?” 百姓们一阵茫然:“十七王爷?朝廷只有个女帝,哪来的十七王爷?” 那少年便温和道:“本王便是先帝十七皇子,因早年流落民间,不为人知晓。本王应是要上京城认祖归宗的,听闻皇姐在余杭,便匆匆前来拜见。诸位乡亲,骨肉情深,本王实在想念皇姐,可否请诸位乡亲让个路?” 他说话温和有度,停在苏堤百姓的耳朵里,却只有一个“先帝十七皇子”,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先叫道:“十七王爷是先帝之子,应当由十七王爷继位!求十七王爷继位,为周家沉冤昭雪!” 一人呼号,千人应和,苏堤上的百姓全都跪了下去,纷纷道:“求十七王爷继位,为周家沉冤昭雪!” 少年大惊,忙从马上下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继位之事不可胡说,倒是这个什么周家之事,谁能同本王说清楚?” 人群中立刻走出一个能言善道的书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最后又拜下,惨呼道:“王爷,求您为周家做主啊!如今周小姐还在太守府屋顶上不肯下来,已经三日不食不喝了,再这样下去,只怕性命不保啊!” 少年的脸色微沉,叹了口气道:“皇姐如此作为,只怕是被陆离那奸贼迷惑了,才会如此糊涂!唉……诸位父老乡亲,且不必惊慌着急,待本王去见过皇姐,相信皇姐自会给一个公断的。” 说完便再度翻身上马,苏堤上立刻让出一条路,少年纵马飞驰,不多片刻便到了行宫。行宫大殿门口已经跪满了江南道大大小小的官员,此前余杭主薄的话已经嚷得所有人都听见了,现在眼见一个朱红衣衫的少年从远处驰马而来,不少人都叫道:“十七王爷,陛下她……” 少年一摆手,表示他知道了,将马在大殿门前勒住,下马便要上前。就在此时,两个女子从大殿中走出,兰桡笑道:“听闻十七王爷终于回来认祖归宗了,陛下不胜欢喜,圣体竟痊愈了。王爷,诸位大人,陛下要升个小朝,诸位大人请吧。” 语罢转身入内,翊卫中嗓门大的一个充当了大内总管的职位,高声道:“宣——十七王爷、江南道诸官员入内觐见!” 少年不料竟会如此,只能随着江南道众官员走入大殿。众官员自然而然地跪下,少年站了一会儿,也只能跪下,齐声道:“恭迎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凝此时才终于走上殿来,却还是一身便装,只在头上戴着那支盘龙云海八宝簪,抬手道:“众卿平身。” 众人站起,少年便上前一步道:“皇姐,我听说……” “这便是朕的十七弟么?”谢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点头道:“果然与先帝有几分相似,你叫什么名字?你母妃呢?” 少年只能答道:“我叫谢冼,我的母妃在三年前已经仙去了。” “可怜的孩子,原来鹂妃已经去世三年了。”谢凝叹息道,“你这个傻孩子,既然鹂妃三年前已经去世了,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世,为何不早早回来呢?若是你早些回来,先帝便不会将这江山的重担子交到朕肩上了。唉!” 谢冼的目光闪烁,好一会儿才拱手道:“皇姐不必伤感,母妃去世时并未痛苦,我也是在蜀州守了三年的孝,这才回决定回京城的。不想半途中听说皇姐在余杭,便中途改道了,皇姐,外边……” “哎。”谢凝满不在意地挥手,“外边的事哪有皇家的事重要?皇家是一举一动都关系着江山安危的。冼儿,你当日到蜀州表明身份,手中的凭证呢?” “皇姐放心,我绝不是那等冒充之人。”谢冼脸色不变,从怀里取出一块玉牒,便要上前。青瓷见状便瞬间掠到他面前,伸出手。谢冼只能将玉牒放在她手里,退后一步,道:“这是我的玉牒,三年前母妃病重,为防我将来无法认祖归宗,便请了一位江湖高人潜入宗正寺将我的玉牒偷了出来,作为凭证。皇姐也是见过玉牒的人,想必能认出,这玉牒不是假的。” 谢凝接过玉牒看了一眼,放在御案上,点头道:“不错,这正是三年前宗正寺丢失的玉牒。” 谢冼又道:“此外,皇姐,您还可验证我身上的胎记。请皇姐设下屏风,我愿当场给皇姐检验。” 谢凝挥手,翊卫们便立刻将屏风抬上来,将谢冼众官员隔开。谢冼正待脱衣,谢凝忽然叫道:“等等。” 谢冼心中一跳,问道:“皇姐?” “冼儿别慌。”谢凝笑道,吩咐翊卫:“去把铭之叫来。” 翊卫们明白了,立刻将钟铭之叫来,钟铭之对这个十七王爷的感觉并不好,皱着眉问道:“陛下,怎么了?” “没什么,小十七回来了,你将衣服脱了,朕看看你们俩的胎记可有差别。”谢凝笑道,“你若是不好意思,朕便叫女官们退下。” 钟铭之闹了个大红脸,叫道:“谁不好意思?”说完就将上衣给扒了。谢冼见状也将上衣除去,众人看去,只见两人脊骨处都有条角龙形状的胎记。 “好,果然是小十七。”谢凝点头,“行了,将衣服穿起来吧。” 谢冼一边将衣衫整理好,一边问道:“这便是长宁候世子,铭之表哥么?” “是我。”钟铭之七手八脚地穿着衣服,奇怪地问道:“可是你怎么知道?” 谢冼笑道:“这天下除了皇家,还有谁能有这龙形胎记?一猜就猜到了。” “谢家人都这么聪明么?为何我没从我娘亲那里继承这特性呢?”钟铭之嘀咕。 “那是你自己不动脑子,看看小十七,你说说你自己羞不羞?比小十七大了四岁,却跟个孩子似的,还不如小十七稳重呢。”谢凝笑斥道,让人将屏风撤下了,又对谢冼道:“冼儿,你一路从蜀州来,风尘劳碌,先在行宫住下,等过几天朕将江南的事办完了,咱们再一起回宫去。太后盼了你许多年,见了你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是,我也非常想见见太后。”谢冼抬头看着她,声音沉稳又有力。“只是皇姐,我现在并不累,我着急得很,因为方才在来的路上,我看到了许许多多百姓跪在苏堤上,向我诉说冤屈!” “哦,是周游那事么?”谢凝轻描淡写地笑了,“朕早就知道了,只是前两天身体不适,一直没处理罢了。既然冼儿这么关心,那朕就现在处理了吧。来人,给十七王爷赐座。” “皇姐!”谢冼着急道,“此事已经迫在眉睫、民怨沸腾,哪里还能如此随便处置?” “冼儿,天下之事,除了帝王事,都没有大事,身为帝王,也自然没有着急的道理,因为……一切都在朕的掌握中呢。”谢凝笑眼弯弯,“这些帝王心机,冼儿,你还小,不懂。” 她说着便问道:“太尉回来了不曾?人都到了?” 兰桡便答道:“早就到了,比十七王爷还早些呢,只是那时陛下圣体不适,婢子便让他们在偏殿里等着了。” 谢凝点头,“那就宣吧。” “是。”兰桡行礼,又报道:“陛下,小石头求见呢。” “哦?”谢凝嘴角缓缓地出现一个笑,对谢冼道:“冼儿,小石头是朕新认的一个义弟,是个十分乖巧的孩子,你们也趁机认识认识吧。兰桡,将小石头也叫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石头内心os:卧槽!!!! 小十七的玉牒被偷这事,在【证据】那章,前大内总管说的,三年前,女主被送去西山修道的那一晚,刚好有个假的小十七回来,宗正寺遭窃,玉牒就丢了。 第127章 黑白 小石头是当日随同谢凝一起到余杭的,随同的还有个秀儿,但自从谢凝在扬州城外的营地里亮出身份之后,他便没再见过谢凝。 从那时分开起,小石头的心情就复杂得很,不知如何面对她,倒是庆幸谢凝一直不曾召见了。等到这几日终于想通了,悄悄地打听,才知道谢凝竟然因为吃了虾子起疹子了,许多天不见好。他担心得很,便准备了些草药,犹犹豫豫地去了主殿,正不知如何询问时,忽然看到那日同侍卫们去接谢凝的女官琼叶。 琼叶也看到了他,便笑着打招呼道:“小石头,你怎么在这里呀?陛下今日忙得很,恐怕不得空见你。” “是么?”小石头有些失落,又关心地问道:“那陛下的病,可好些了?” 琼叶看他神色不像作假,便在他耳边轻声道:“傻孩子,陛下早就没事了,什么圣体有违,那都是骗十七王爷的!你不必担心,回去歇息吧。” 小石头听着不由得心头一跳,“琼叶女史,什么十……十七王爷?” “先帝的十七皇子本流落民间,现在忽然回来了,要为周家请命呢。”琼叶粗略说了一句,又笑道:“这些你都不懂,还是回去……” “琼叶女史!”小石头忽然抓住她的衣袖,坚决地说:“我要见九姐,现在就要!” 琼叶见他神色异常,只怕有什么大事要说,便点头应下,入内通报。不多时,又走出来道:“小石头,陛下要你进去呢。” 小石头走入大殿中,只见大殿里站着许多身穿官服的大人,谢凝一身华服,威严地坐在上朝。大殿上首还坐着个朱红衣袍的少年,年纪与他相仿,身上却有着他没有的威严沉稳。小石头心中黯然,在台阶下给谢凝磕头,道:“叩见陛下。” “小石头来啦?”谢凝微笑,指着一旁的谢冼道:“你也来认认,这是朕的十七弟。” 小石头忍着心里的怒意,又行礼道:“十七王爷。” “嗯。”谢冼点头,神色淡漠,他着实不明白谢凝将这个捡来的小乞丐叫上来是为何。 “小石头,你往后是要跟在朕身边的,今日便先好好看着,去和兰桡她们站在一起吧。”谢凝对他十分温和,妥当地安排了,才吩咐道:“不是有天大的冤屈么?去把周娉婷和吴、郑、王三家家主都带上来吧,百姓、书生、商人也各带五个来,幸好行宫的大殿足够,否则还真是装不下这些人。其余之人,都赐坐吧。” 翊卫一听她吩咐,立刻便去拿人了。宫女府兵们搬椅子上茶,群臣谢恩,忙完了翊卫也将人带来了。 其他人倒好,见了谢凝便跪下叩头,山呼万岁,唯有周娉婷,一身伤痕累累,已然饿得有气无力,却逞强地站着,一双眼睛冒火一样瞪着谢凝,沙哑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狗皇帝,我不跪你!” “放肆!”话音未落,兰桡、琼叶、青瓷并近旁翊卫齐声怒喝道,小石头更是怒发冲冠,上前一步几乎动手。唯有谢冼神定气闲地坐在椅子上,淡淡道:“你这丫头,倒是有些骨气。” “冼儿这话可说错了。”谢凝笑道,“这世上光是有骨气是没用的,得有脑子。”她看着周娉婷,好笑地问道:“你认为朕是你的杀父仇人?” 周娉婷瞪着她,怒道:“如今天下皆知,你还要否认么?谢凝,你怎可如此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你的良心何在!” 话音未落,两道人影飞掠而来,只听“啪啪”两声,周娉婷脸上已经挨了两记耳光,青瓷与陆离双双站定,陆离冷冷道:“一个刁民,谁允你在陛下面前放肆?” “你……”周娉婷捂着脸颊,不敢置信地看着陆离,颤声道:“你……你打我?” “若不是要留着你的命指证一二,就凭你方才大不敬地直呼陛下名讳,现在你的人头已经落地了!”陆离冷声道,转身对谢凝行礼,声音恭敬。“陛下,臣已将此事调查清楚,请陛下下旨,容臣审理。” “陆离,你未免太放肆了!”谢冼拍了一下太师椅的扶手,脸带怒容。“这是陛下跟前,也是你搬弄是非、颠倒黑白之处?” 陆离斜睨了他一眼,目光满是不屑。“这位便是十七王爷么?一路上听了几个愚民的言论,便断言黑与白,十七王爷,我倒是要问一句——在您心中,谁黑谁白?都说胳膊肘往外拐,陛下,臣看您这位弟弟倒是深得此话精髓呢!” 谢冼登时神色一僵,他一路上为了表现急公好义,却将自己与谢凝之间的不合表现得太明显了。发现自己失策,谢冼赶紧挽救道:“太尉你多虑了,不必如此挑拨我与皇姐之间的关系,我与皇姐乃是骨肉至亲,比世上任何人都要亲近!” “是么?那就请十七王爷老老实实在旁边看着,今日在这大殿之上,我便要让你看看,谁才是居心叵测,谁才是对陛下忠心。若要清君侧,该清理的,究竟是谁。”陆离冷哼一声,转头看着周娉婷。 他目光冷冷,忽然叫人意识到这个男子是真正在战场上厮杀过,他一身的荣耀与权势都是用鲜血浸泡出来的。周娉婷心中不禁一抖,色厉内荏地叫道:“你……你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么?难道天下人都看错了么!” “天下?”陆离嗤笑一声,“周娉婷,当晚在画舫上的只有陛下与翊卫等人,我且问你,当日那盘虾子是你送上去的还陛下开口要的?” 周娉婷立刻警惕,道:“这有甚区别?不过都是给了她谋害我爹爹的一个借口罢了!” “若是陛下亲口要的,那就自然另当别论。只是,若是你们周家亲自送上去,却也叫人寻味了。”陆离问道,“好端端的,你送上龙虾做什么?” “我……我讨好她不行么?”周娉婷自知瞒不过,因为这话她在太守府门口对着全余杭已说了一遍了。她只能强自解释道:“她是女帝,我讨好她有什么错?分明是她自己明知自己吃不得海鲜,却还要吃下,起了疹子,结果却来诬陷我们周家!” 陆离追问道:“谁同你说她吃不得海鲜?周娉婷,你既然知道陛下的名讳,怎么不知道陛下在被封为昭和公主出嫁之前,一直住在冷宫之中,不要说海鲜,河鲜都吃不到一块,她怎么知道自己会吃了海鲜便起了疹子?” “我……”周娉婷神色慌乱,刚要辩解,陆离却哪里给她胡说八道的机会? “不仅陛下不知道,连我与她身边贴身服侍的女官都不知道陛下不能吃海鲜。海鲜之症小则起疹子,大则晕厥,甚至还有人吃海鲜死了的,如此大事,在这余杭府中,太医院不在近旁,陛下若是有个好歹,谁来救陛下?就为了陷害一个区区周家,陛下拿自己的龙体去冒险?周娉婷,你以为陛下是市井小妇人,如此不顾轻重?倒是你!” 陆离的声音蓦地一沉,吓得周娉婷差点跳起来。“周娉婷,近海之人经常吃海鲜,才知道有些人吃不得。你在并不知晓陛下能不能吃海鲜的情况下,给陛下送了这么大一尾龙虾,还是做好的,这是什么居心?” 他步步紧逼,问道:“那日在画舫上,陛下身体不适,差点晕倒,我等都惊慌失措,为陛下担忧,你却只说了一句话。周娉婷,你说了什么,还记得么?” 周娉婷的脸色瞬间煞白,钟铭之冲口便道:“她叫你救她!她说‘陆七哥,你会救我的,对不对’!” “对。”陆离第一次觉得钟铭之还是挺顺眼的,他点了一下头,望着周娉婷,目光凛凛,问道:“旁人问的都是陛下怎么了,若是猜到陛下吃不得海鲜,也该说‘怎会如此’并且指出救治之法,你呢?你却让我救你,周娉婷,你一早就算好了陛下会晕厥!” “我……我没有!”周娉婷大声说,“你污蔑我!那日在画舫上都是你们的人,什么话自然都由你们说!” “是么?”陆离反问道,“那你说周游是被我们逼死的,你可亲眼见到了?” 周娉婷道:“我爹爹的尸体都被仵作检查过了,你还敢抵赖么?” “这可奇了。”陆离道,“当日陛下几近晕厥,行宫大乱,我也不过下令围住周家,连你这个罪魁祸首都不曾抓起来打入大牢,怎么周游就怕成这样?周娉婷,你还好好地在大殿门口跪着呢,一根汗毛不少,周游是为了什么忽然就……畏罪自尽了呢?” “你……你休要辱及先人!”周娉婷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扑上去与陆离打一架,尖叫道:“陆离!那日是亲眼看到我爹爹吊死在房梁上的,他脖子上那个冤字,难道不会日日夜夜浮现在你眼前么?那么大的一个冤字,你竟敢说我爹爹是畏罪自尽?” “这就更奇怪了。”陆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问道:“当日周游吊死,我吩咐钟世子给陛下报信之后,骁骑营长史便斩断了绳索将周游尸体放下,仵作来时那个冤字已经被收起来了,世上除了我、钟世子与骁骑营长史,没人知道那个冤字是吊在他的脖子上的。钟铭之,你那天同她说了?” “我可没有!”钟铭之赶紧摆手,“我那天只说,周游身前吊了个冤字,没说是挂在脖子上的。我根本不敢看好不好?自己都不知道那个字挂在哪里,怎么跟她说?” 陆离转头看向周娉婷,问道:“那么,周小姐,你从哪里知道你爹爹的冤字是吊在脖子上的?行宫守卫森严,你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的?周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为你擂鼓的那个小厮是谁?还有——天下除了宫廷众人,没人知道陛下的名讳,你一个江南闺阁中的小姐,又是怎么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太尉护妻属性爆发! 第128章 娉婷 周娉婷的脸色瞬间煞白,别的还犹可说,她一个闺阁中的千金,怎么会知道女帝的名讳? 陆离又道:“说到闺阁千金,我倒是想问你一句,周小姐,听说江南四大富商家的小姐都是拿官家小姐的礼仪来教的,怎么周小姐就不懂得什么叫尊卑呢?当日在周府知晓陛下1身份,竟然连个叩首都没有,几次三番对陛下冲撞,在行宫里擅自行动,甚至不经过翊卫的同意与报备,直接将食物献上来。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触怒龙颜,伤及圣体,不管有意无意,都是诛九族的大罪。旁人避之不及,怎么周小姐就这样大胆,一心要陛下圣体违和,陛下出了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找本侯救命?” “因为……因为我……我认识你!”周娉婷神色闪烁,忽然冲上前要抱住他,叫道:“陆七哥……啊!” 她还未接近陆离,陆离身上的气劲一荡,登时将她震开了,摔倒在地。 陆离望着她,眼神越发森冷,道:“周小姐,你不知道自己犯下的是要遭诛九族的大罪么?不,你知道,你一开始就知道,但你还是这么做了,你是明知故犯!陛下即便下旨诛你九族,合情合理合法,又有什么不对?当日陛下未曾下旨杀了周家,乃是念在你们不过无意,你却利用陛下的仁慈,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妄图污蔑陛下圣名,周娉婷,你安的是什么心?你可对得起死去的周游?” “你才对不起他!”周娉婷目光闪烁,争辩道:“我……我会知道她的名字,是因为当年与你相遇时你曾说梦话叫她的名字!” “哦?”谢凝好奇地问道,“他叫朕什么?” 周娉婷脱口而出道:“当然是叫你谢凝!” “你错了。”陆离忽然笑了一下,他方才步步紧逼,神色冷峻,仿佛随时能挥剑斩断敌手的悍将,此时一笑,却如春风拂过百花,温柔呵护之意言溢于表。他没有回头,只是垂下眼,低沉又温和地说:“我若是睡梦中叫她,应当唤‘九娘’或者‘凝儿’。” 众人一想也是,便是在父女之间,平日里叫人也该是小名,哪有人叫自己心爱之人是连名带姓的?只是想通这一点,众人心中又忍不住“噫”了一声,都暗道:原来太尉心中依旧对女帝旧情难忘呢! 这一句不啻于当着江南百官之面表明心迹,宣布爱意,饶是谢凝一向善于伪装,也不禁脸皮发烫。陆离更是脸色微红,他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谢凝,又对周娉婷说:“直到你说了这话,本侯才真正确定,你不是周家小姐,至少不是三年前本侯在山中遇到之人。因为当年本侯同她说起妻子时,并未说名字,只道‘我家九娘’。” 前几句如石锤落地,铿然有音,震得周围的人都心头一跳。最后四个字却温柔旖旎,仿佛西湖上的风吹动了软纱帘栊。谢凝脸上又是一烫,配合地问道:“太尉此话何意?眼前之人……” “陛下。”陆离回身抱拳,“此女子并非周家小姐,三年前臣在江南曾偶遇周小姐,那时周小姐虽不过十三四岁,但举止风雅有度,决计不是眼前这刁蛮无礼的样子。当日周游自尽之后,臣便怀疑此事不简单,派人调查当年与周小姐相遇的地点,随后发现,当日周小姐修道的道观已经遭人焚烧,其中十位道姑全都命丧大火。臣再追查,果然在隐秘处救出一人。” “难道那人就是……”小石头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 陆离点头道:“那人便是真正的周小姐周娉婷,如今周小姐就在偏殿中,求陛下传召。” 此言一出,群臣惊悚,谢凝忙道:“宣!” 翊卫立刻前去,不多时便带着一个白衣女子上殿来。那女子生得极为瘦弱,容貌楚楚,神色中却别有一股清冷倔强之意。她上得殿来,对谢凝拜下,姿态如清圆水面上一一举的风荷,对比之下,那周娉婷正如一枝张牙舞爪的荆棘,不像千金也不像修道人,不过是个街上撒泼赖皮的愚妇。 “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谢凝问道,“你才是周娉婷?你有什么证据?” “她不会有证据的!”周娉婷大声道,将一物从领口中取出,举在手中,“谢凝,你看这是什么?这是周家传家玉佩,与江自流夫人给你的几乎一模一样。江夫人给你的那个上边刻了个初字,我的刻了个娉字,这是我们的闺名,取自杜牧传世名作《赠别》……”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瘦弱女子平静地替她说了,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这话是我告诉你的,在坐的诸位,难道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么?” 谢凝一开始便请了几个书生来,闻言便看向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的书生,书生们察觉她威严又温和的眼波,登时一阵激动。其中一名书生作揖道:“启禀陛下,学生认为,此话不妥!” “哦?”谢凝问道,“哪里不妥?” 书生道:“杜牧的《赠别》是赠予一名相好歌伎的,周家虽然是商人,但历代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怎会取赠妓之诗给女儿做名字?‘春风十里扬州路’,可不是什么好话啊!” 瘦弱女子闻言行了个道家的稽首礼,道:“这位公子说得对,我周家世代饱读诗书,哪里会取这这句话?” 她看向周娉婷,淡淡道:“我骗你的,我与长姐的名字不是取自《赠别》,而是李清照的《新荷叶》。” 周娉婷眼中闪过一阵慌乱,陆离见了便问道:“你不知道这首诗么?” “我……我当然知道!”周娉婷争辩道,“我只是不想说出来,让这冒牌货再捡了话!” 瘦弱女子又淡淡道:“《新荷叶》上阙道‘薄露初零,长宵共、永书分停。绕水楼台,高耸万丈蓬瀛。芝兰为寿,相辉映、簪笏盈庭。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我长姐名为‘初零’,取‘初零长宵共’之意,我名娉婷,为‘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姑娘,这是词,不是诗。” 周娉婷才知道自己又上了当,她的目光瞬间凶狠又瞬间收了回去,捏紧了手里的玉佩,恨声道:“陆离,你为了保护谢凝,竟然找人顶替我!空口无凭的,你就能颠倒是非么?我有周家的玉佩,她有什么?” “我有周家的秘密。”瘦弱女子道,“周家的宝库,只有我能开启,你们弄了一大串事情,不就是想将周家收入国库,然后以蛮力砸开宝库,拿里边的印鉴、账簿、地契等物么?你们抓了我爹爹又派人冒充他,研究了三个月也没研究出来怎么进去,日日折磨我爹爹,不就是想知道怎么进去么?如今我爹爹死了,你们便要狗急跳墙么?” “什么?”群臣登时哗然,“连周游也是被冒充的?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去看看就知道了。”陆离望着周娉婷,沉声问道:“你敢去么?” “我……”周娉婷分辨道,“你们这是狡辩!我年纪尚幼,又常年在山中修道,三个月前才回到周家,我爹爹死得这样突然,怎么会将宝库的秘密告诉我?她分明是用了不知名的手段才将我周家的秘密窃取了,这也能成为证据?” “我去山中不仅仅是为了修道,而是在养病之时学习从商之道,因为我周家到了这一代,唯独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嫁与江御史,另一个当然要当家做主。”瘦弱女子的面色依旧平静得很,“你若是说这个不算证据,那我还有一个证据。” 她回身对谢凝深深一拜,道:“陛下,容草民失仪,情陛下给个剪子。”语罢伸手入口中,随后呕出一物。在场之人莫不颜面,几欲作呕,琼叶等人却立刻命人将剪子、水盆送上来,将瘦弱女子取出之物清洗干净。原来那是个小小的铃铛,用极细极坚韧的冰蚕丝连着,一端牢牢地绑在瘦弱女子的牙上。 女子的脸色更加苍白,却依旧从容地将冰蚕丝剪短,洗了手与铃铛,握在手中道:“你有我的玉佩有什么了不起?我有周家璇玑图。” 那铃铛只有女子小指头大小,打开之后,一件东西便如云般涌了出来。女子将之展开,却是一卷小小的帛书,大小不过一尺见方,因用了江南的云绡,故而能封在一个小小的铃铛中。云绡上密密麻麻地绣了无数端正的字,却是做璇玑图的样式,外人看了完全不懂。 “我周家身为江南首富,有个规矩是江南都清楚的,那就是我周家每代夫人都出身东海璇玑楼家。还有个秘密,外人并不知晓,那就是在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夫人便要做一幅璇玑图,记载当时周家的资产。” 瘦弱女子冷冷地看着周娉婷,问道:“这璇玑图,我有一份,我姐姐江夫人也有一份,前后差了十年,所以我的璇玑图有许多部分是与江夫人的一模一样的。这才是周家血脉的证明,你的玉佩算什么?那不过是当年姐姐在道观里呆得无聊了,随手刻的罢了。当年姐姐不愿与璇玑楼家的公子成亲,自愿断绝关系同江大人在一起,爹爹虽然气恼,但依旧给了我姐姐刻的玉佩。” 她说着嘴角忽然浮现一个微弱的嘲讽的笑:“你的脑子,胡闹一下耍狠手段是可以的,若是想论‘计谋’二字,只怕当不起。若是这对玉佩当真如此珍贵,能证明周家血脉的身份,我姐夫又怎会随随便便给了陛下?” 谢凝听着不住点头,目光落在陆离身上,问道:“说了这么许多,江爱卿与江夫人可到了?” “报——”一名翊卫冲就来行礼道,“启禀陛下,御史大夫江自流与夫人已到大殿前,求陛下召见。” 谢凝一手撑在龙椅的扶手上,轻笑道: “宣。” 作者有话要说:  女帝、周小姐、太尉嘲讽脸:有文化,很重要。 冒牌货:T口T 憋说了! 第129章 震怒 “宣”字一落,在场有一半的官员脸都是白的,周娉婷更是面如白纸,谢冼忍不住道:“江御史怎会来得这样快?” “十七王爷觉得快?下官还嫌太慢了!”江自流扶着夫人周氏一同走了进来,他脸上神色冷怒,对着谢凝跪下,叩首道:“臣江自流叩见陛下。” “妾身周氏叩见陛下。” “快快请起,来人,赐座。”谢凝挥手吩咐,“江夫人,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两个女子,都说是你妹妹,朕都快分不清楚了。” 周氏站起来,往大殿中看了一眼,走到瘦弱女子跟前,从怀中取出一块云绡,与瘦弱女子手中的一对比,登时红了眼眶,呜咽道:“小妹!” “姐姐!”瘦弱女子一直平静得极近死寂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悲伤的神色,她握着江夫人的手,呜咽道:“姐,爹爹……爹爹给人害死啦!” 经此确认,真李逵假李鬼已经一清二楚,假周娉婷见状立刻转身夺路,翊卫登时沉喝:“哪里逃!”数道人影便追了上去。大殿上登时惊叫一片,现场大乱,陆离见状忙道:“慢着!” 然而话说出口,为时已晚,假周娉婷忽然一个踉跄靠在大殿的柱子上,瞬间,四把带鞘的长剑将她的脖子架住,孟季衡喝道:“大胆妖女,还不束手就擒?” 假周娉婷却无视了刀剑,转过身来,她嘿嘿一笑,嘴角缓缓地留下一串黑血。 “不好!”孟季衡惊道,忙点了几处假周娉婷的大穴。 “嘿嘿……来不及了……我家主人的毒,世间无药可解,就算是杏林谷谷主亲自来了,也是束手无策。”假周娉婷脸上露出一个阴毒的笑,目光越过翊卫落在谢凝身上,残喘道:“谢凝……你等着,你的皇位,坐不久的,我家主人……” “黑白两先生?两只面也不敢露的老鼠,还有他们身后的大老鼠,朕会放在眼里?”谢凝神色淡漠,嘴角勾了勾,“朕是龙凤之身,不是猫也不是虎,抓老鼠这等事,还轮不到朕亲自动手。你若是死而有灵,回去告诉你家主人,要他小心些,朕的雷霆之火,少不得要将他烧个灰飞烟灭。” 语罢挥手,淡淡道:“都住手,随她。” 翊卫们立刻收手,退后三步,以防假周娉婷忽然出手伤人。假周娉婷满以为会将谢凝吓住,没想到谢凝竟然只是淡淡地一番话,再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一切,登时什么都明白了,失声道:“你……你早就知……啊!” 她爆出一声痛苦的叫喊,忽然双手抓住自己的身体,然而已经来不及,她的身体就像是如蜡遇火,如雪投汤,竟然就这么渐渐地融化了。在场的官员、书生、宫女全都失声尖叫,纷纷闭上眼睛。陆离也回身几步到了谢凝身边,谢凝却神色如常,只叹息道:“竟然脏了朕的大理石板,回头叫工匠把石头换了。” 只在说话间,假周娉婷已融成一滩血水,随后滋滋声响起,竟然将大殿地上坚硬的大理石砖也腐蚀出深深的痕迹来,可见药物之毒。在场之人莫不胆寒,几个宫女、书生甚至已经吓晕了,被侍卫抬了出去。琼叶等人也有些脸色苍白,但终究比其他人镇定些,吩咐人用水冲洗地面,将整块大理石砖撬走。 不多时,大殿中又恢复如常,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是再也没人敢说话。 “太尉。”谢凝将茶端起,轻轻地喝了一口,放下了才问道:“接着审吧。” “是。”陆离拱手道,转身面对着群臣,道:“诸位都看见了,方才这女子是假的周小姐,三日前死去的周游也是个冒牌货。不知是哪一路逆贼早在三个月前便将周游与周娉婷抓了起来,顶替了他们,再对真正的周游与周小姐施以严刑,要夺取周家财产。本侯奉陛下之命追查此事,如今已将周家千金救出,死去的周游尸骨业已找到。对方的意图非常明显,想借用周家这个江南首富的身份,以死污蔑陛下名声,引起民愤。” “可是……”一个官员问道,“他们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 “这也是本侯想说的。”陆离冷笑,“将周家的财产归入国库,又让陛下民心尽失之后,对谁最有好处呢?”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落在这天恰好出现又恰好被百姓拦住要为民请命的十七王爷身上,归入国库的钱只有皇帝能动,而女帝若是民心尽失,自然由民间呼声极高的十七王爷继位,届时他要动国库里的东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谢冼的神色一冷,一手按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怒道:“陆离,本王才回来你便挑拨本王与皇姐的关系,究竟是何居心?” “本侯可什么都没说,你又慌什么?”陆离淡淡道,“王爷,身正不怕影子斜。” 谢冼一张小俊脸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转头哼了一声,不再多话。 “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别跟孩子似的吵架。”谢凝劝道,又神色温和哀切地对江自流道:“江爱卿,周家蒙此劫难,朕甚为哀痛,如今周家家主已遇害,一切事宜只怕还要江爱卿与江夫人协助周姑娘处理。” 说着目光便落在了周娉婷身上。 这姑娘年纪不过十六七,如此瘦弱苍白,一身病容,却异常地清冷倔强,自从上了大殿,只在叫江夫人一声“姐姐”的时候才红了眼眶。假周娉婷身死当前,尸骨无存,她脸上也不曾出现一丝痛快之色,依旧是满脸倔强清冷地站在原地。察觉到谢凝的目光,她才跪下行礼,叩首道:“陛下为我周家报却大仇,洗刷污名,陛下隆恩,此生定当肝脑涂地相报!” 说着便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江自流与江夫人见状也跪下磕头谢恩。 “快快请起,不必如此。”谢凝抬手,望着周娉婷,目光温和爱怜。“周姑娘,周家重担往后便压在你身上了,你要珍之重之,照顾好自己。” “谢陛下关爱,民女心中自有分寸。”周娉婷又拜了一下,道:“陛下,太尉已将家父的尸骨找回,请陛下容民女告退,为家父发丧。” 谢凝点头,对江自流道:“江爱卿与江夫人日夜奔波而来,也甚为辛劳,先去周家歇息吧。协助完周姑娘之后,再回朝廷不迟。” “是,陛下,臣告退。”江自流行礼,带着江夫人与周娉婷退下了。 “还有其他人。”谢凝的目光在吴郑王三家家主以及请来的书生身上转了一圈,吓得他们立刻就跪下了,叫道:“陛下。” “别慌,朕叫你们来也不过就是个见证而已,难道朕还会杀了你们不成?朕才刚登基不久,这么打打杀杀的不好。”谢凝道。“既然周家之事你们已经见证完了,也都退下吧,去跟苏堤白堤上的百姓们好好地说一说,叫他们别跪了。” “是,陛下。”众人忙磕头告退。 等他们离开了,谢凝才十分没有皇帝威严地伸了个懒腰,道:“哎哟,可算是将这事折腾完了,朕都累了……” “陛下。”琼叶轻声提醒道,“诸位大人还在呢。” “哦,是了,朕差点忘了。”谢凝将散漫的神色收起来,靠在龙椅上笑问道:“满大殿的爱卿们,你们好闲啊,朕叫你们去安抚流民,都做完了、做好了?竟然还回来看热闹来了。来人啊!” 诸位官员登时慌了,纷纷拱手道:“陛下恕罪!” “这又是慌什么?朕也没说要个个都降罪嘛。”谢凝吩咐道,“紫宸令史,各周府县的折子都整理好了?统计好了给朕报上来。” 兰桡回道:“回陛下,都整理好了。” 谢凝便道:“念。” 兰桡将手里的折件打开,便开始念那冗长的单子,某某州有流民点若干处,其中几处已登记治疗完毕,几处还在等待处理。最后得出结论,江南道受灾的州府有二十一个,其中只有四个按时按量地完成了女帝交代下去的登记、治疗任务。 “……其余的都不曾完成,其中明州、越州、湖州、苏州、常州、润州六个州府登记造册的流民数量不及太医院治疗的三分之一。”兰桡的声音沉稳典雅,念着一串名单有如歌颂般好听,只是这话听在人的耳朵里,怕在人心里啊。 明州、越州、湖州、苏州、常州、润州六个州府的刺史立刻便跪下了,叫道:“陛下……” “别叫了,给朕闭嘴,问你们话了么就开始嚷嚷,嫌朕今日还不够烦是吧?再嚷嚷掌嘴!”谢凝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不耐烦道:“这六个州府的都尉来了没有?” 陆离答道:“回陛下,六个州府的都尉都没有来,臣接到消息,说是在看着流民,以免流民生怨,伤到前往救治的太医院大夫。” “嗯,很好。”谢凝点头,忽然扬手将桌上的茶杯打了出去。 咣啷一声,瓷器在大理石地板上砸了个粉碎,瓷片四溅,宛如一地冷霜,吓得整个大殿的人都跳了起来,全都震惊地看着她,然后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包括陆离。众人齐声叫道:“陛下息怒!” “息怒?朕息什么怒?你们还有没有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谢凝怒火冲天地道,“当日也是在这个大殿里,朕何等信任尔等,只要你们做好灾民的安抚事宜。侵吞田地、瞒而不报、中饱私囊,这些事朕都一清二楚,朕当日便说了过往一概不究。朕是一国之主,家国相同,自然知道当家不易,江南富庶,你们贪得一回便罢了,朕刚登基,不愿开杀戒。结果你们就是这么回报朕的?啊?朕下的圣旨、要办的事,一个个都没办好,朕被人污蔑了,你们倒是一个个有空回来看朕的热闹了?向天借胆了你们!” 她平日里虽气势华严,但大多时候都是温和敦亲、威而不露的,今日一通发作,身上的帝王威严便像是层云般压了下来,仿佛随时能降下九天惊雷,将众人劈得粉身碎骨。众官员吓得连“陛下息怒”也不敢叫了,只道:“臣等知罪,求陛下开恩。” “开恩?呵!”谢凝冷笑了一声,“朕当日便说过,朕是帝王,帝王一怒,天下便要伏尸百万,要你们自己掂量清楚。现在看来,很好嘛,你们都不信朕会杀人是不是?” 她的声音蓦地一沉,喝道:“翊卫何在?” “末将在!”孟季衡和卫煜立刻上前跪下。 谢凝又问道:“叶睿图来了是不是?” “回陛下。”兰桡道,“骁骑营长史在殿外等候传召。” 谢凝道:“宣!” 叶睿图立刻进入大殿,行礼参拜。 谢凝脸上怒容未消,道:“传朕旨意,将在场的江南道官员全部给朕抓起来,扔到江南太守府的牢狱里,翊卫中郎将卫煜率领十八翊卫并此前围着周家那一千府兵负责看守羁押。不许一个人自尽,不许一个人逃脱,不许一个人窜供,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卫煜还未听过她用这样严厉的口气说话,忙俯首应道:“末将定不辱使命!” “骁骑营长史叶睿图。” 叶睿图忙道:“臣在。” “诸官员由你审理,赐你紫宸令,如有需要,江南道各州都尉、府兵,太医院官员无条件配合,胆敢不从者报与太尉,即刻捉拿,以违抗圣谕论处。各州府官员名下财产、流民登记延误状况、与富商勾结往来之证据,一一调查清楚,分级列奏,报与紫宸令史,不得有误!” “是,微臣遵旨!” “此案由太尉全权负责,一切奏章、案卷,原件交于紫宸令史,誊抄一份交于太尉,七日后传旨与江自流,命他监督此案。”谢凝缓缓道,“江南道各官员,侵吞田地千亩以上或与富商往来银两百万以上者,全家处斩。田地五百亩以上或与富商来往银两五十万两以上,报斩立决。侵吞田地五百亩以下两百亩以上或来往银两五十万两以下,革职流放崖州,不得赦免。侵吞田地两百亩以下,或银两五十万两以下万两以上,革职处置,三代之内不得为官。银两千两以上,革职处置,贬为白丁,永不录用。” 这话一说出来,大半官员都瘫在了地上,哭叫道:“陛下——” “快赌上他们的嘴!”谢凝不耐烦道,“朕已经够宽容了,给了你们一次机会,你们自己不珍惜,还有脸来求朕饶恕?都给朕拖走!” 翊卫们立刻上前,出手如电,啪啪啪几下将在场的江南道官员都点了哑穴,立刻便要拖走。众官员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求救——十七王爷!!! “皇姐息怒!”谢冼拱手道,“在场几乎是江南道的所有官员,如此处罚,只怕江南道无官可用,皇姐,您还是收回成命吧!” “收回成命?还敢向冼儿求情?”谢凝的表情越发冷怒,“是不是要将朕的话都当做耳边风,不遵圣旨还要朕笑呵呵地同他们说没关系尽管渎职,朕都替他们挨着天下人骂呢?” 谢冼心中一梗,完了,还起了反效果? 他还想说话,谢凝便冷笑道,“什么叫圣旨,什么叫君命不可违,什么叫百姓父母官,朕看他们一个个都不知道!这样的废物,不能为朕管理一方,还敢吃朝廷的俸禄?如此欺上瞒下、鱼肉百姓、辜负朕意之徒,朕留着做什么?叫百姓骂朕昏庸么?” “可是……”谢冼勉强地挤出一句,“皇姐,您一下子杀了这么多官员,只怕令朝廷上下寒心啊!” 谢凝闻言,猛地看了谢冼一眼,那目光太复杂、太深沉、太多思量了,叫谢冼没得心里一抖,他刚想问自己是不是僭越了,谢凝却忽然一笑,叫道:“冼儿。” “皇……皇姐。”谢冼忙低下头应道,竟不敢看她的眼睛。 谢凝淡淡道:“你年纪还小,故而心肠慈悲,但你要知道,今日对贪官污吏心软,便是对天下百姓残忍。朕身为人君,黎民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朕要做的正是令天下贪官污吏心寒胆颤,再也不敢动一丝歪脑筋。” 谢冼被教训得神色讷讷,不敢多言,只好低头道:“是,皇姐。” 谢凝脸上才露出一点点笑意,温和道:“此等君王权衡取舍之道,冼儿,你还有的来学,先好好看着吧。” 语罢声音又是一沉,“还愣着干什么?把人都拖出去!” 翊卫不敢再拖,立刻将江南道的官员都抓了出去,一个两个都关到了太守府的监牢里。 大殿这才清净了,谢凝也才终于松懈了神色,站起来吩咐道:“蜀州刺史与蜀州都尉呢?他们护送小十七回来,一路有功,令二人在行馆住下,等来日朕与小十七回宫了,再作封赏。今日大家都累了,都退下吧,明日朕举行家宴,为小十七接风。” “多谢皇姐。”谢冼这一天也是心惊胆战,不敢再跟谢凝交手,恨不得立刻躲去休息,将计划想好了再说。“我先告退了。” 谢凝点头,琼叶便亲自带着谢冼去宫殿歇息,安排服侍的人员。陆离也道:“我去盯着翊卫,你……”他的口气不由得放软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都露了出来,自己也没发觉。“你且好好休息,今日实在费心费力了。” “什么话?”谢凝嗔了他一眼,“朕自己的江山,自然要操心的,怕费心费力,那还当什么皇帝?你快去吧,这里有青瓷在呢。” 陆离点头,又望了一直呆在旁边的小石头一眼,目光意味深长,才终于转身而去。直到此时,谢凝脸上才露出疲倦的神色,望着小石头温和道:“小石头,今日吓着你了么?” 小石头摇头,“怎么会呢?不就是死个人么?陛下,我娘亲是苗疆人,也是玩蛊毒的,自小带着我流浪,路上遇到许多仇家,我娘亲也曾将人毒得半死不活的,我都见惯了。” “是么?”谢凝轻笑,逗他道:“那方才朕嘴皮子一动就要杀了这么多人,还砸杯子发脾气,是不是很凶?你怕不怕?” 小石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陛下,你是皇帝,手握生杀大权,这些人又是抗旨不遵的贪官污吏,杀了才是应该的,我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杀他们才叫我害怕。” “朕不杀他们,你怕什么?” “陛下不杀他们,便是个胆小懦弱的昏君,我自然害怕。”小石头认真地说,忽然又笑了,道:“陛下,您方才一顿发作,好生威风,这才是皇帝的样子!” “很威风么?”谢凝又逗他,“那你想不想做皇帝?” “陛下!”小石头哭笑不得,又有些恼怒,“我不是小孩子了,别把我当成秀儿那样来逗好么?这世上哪是说做皇帝就能做皇帝的?” “打个比方嘛!”谢凝笑着招了招手,让他跟上来,语气轻松。“好比说现在朕就要你想象自己是个皇帝!” 小石头停下脚步,半晌不语,谢凝回头笑而疑惑地看着他,歪头问道:“嗯?” “我做不来皇帝的。”小石头认真地说,“陛下,我……我以前也想过做皇帝……”他生怕谢凝误会什么,赶紧解释道:“就是照顾流民的时候,那……那时小孩子气,不懂事!我以为做皇帝很简单,只要一声令下,什么人都要听话,这天下自然也会被我管得服服帖帖的,但是自从跟您到了行宫,听说了许多事,我便知道,我是做不来的。” “万事都可以学,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不行呢?”谢凝笑道,“朕看你资质不错,将来必定有大作为。” “再大的作为,学习再多,我也不能像您一样冷静从容地处理局势。”小石头道,“我此前便听说了龙虾与周家的事,我只以为……陛下恕罪,我以为您小题大做了。但今天看来,您当时便知道此事背后不简单,所以早早地叫太尉暗中准备,明面上却将事情放任着,叫民怨越闹越大。” 他顿了顿,小心地看了谢凝一眼,见谢凝没有怪他的意思,才接着道:“我相信,若不是您将事情搁置了三天,任由民怨越闹越大,十七王爷是不会在这时候回来的,江南道的这些贪官污吏,您也无法一下子聚集了,将他们一网打尽地抓起来。陛下深谋远虑,心藏风云,天下无人能及。” “你这个孩子……哈哈!”谢凝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伸出手指轻轻地推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骂道:“什么无人能及?你才见了多少人?刚夸你懂事,你便学起了阿谀奉承!” “我没有!”小石头捂着额头叫道,“我说的是实话,陛下!” 谢凝笑得更开怀了,转身走掉了。 “陛下?”小石头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捂着额头追了几步。 “别来了,回去吧。”谢凝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手臂上的披帛在风中飘摇,“回去看看秀儿,她大半天没见你了,可别吓坏了。” 原来她还是记挂着他们的,他还以为她变成了皇帝,便将他们给忘了呢。小石头望着她的背影站了许久,直到看不见,才低下头叫道:“九姐。” 这一声极轻极轻,几乎要没入西湖柔软的风里,却也随风飘散,落在不远处一个守卫寝宫的翊卫耳中。翊卫眼中的神色巨变,几经明灭,最后不着痕迹地看了小石头一眼。 小石头却已经转身跑走了,他着实担心秀儿。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威武~今天两更合并一章发,没有第二更啦~ 第130章 喜爱 次日,谢凝便如此前所说,在寝宫的正殿里赐宴,摆了一桌子菜,把谢冼、与小石头都叫来了,围着桌子坐下。 “今日呢,是家宴,就不需将什么规矩了。”谢凝伸手为谢冼和小石头各盛了一碗汤,道:“来,喝吧,朕不善饮酒,你们俩年纪也小,今天就以汤代酒庆祝一下,小十七终于回来啦!” 这话落在两个小少年的耳中,却生出了两种滋味。谢凝只当没看到,坐下来道:“快吃些东西,待会儿吃完了,咱们一同到白堤上散步。朕最近可不讲理了,已经将白堤给封了起来,谁也不许走了。” 小石头却笑道:“陛下,您本该如此的。” 谢冼眉头微皱:“快别胡说,莫要仗着陛下宠你,你便忘了身份!” 小石头脸上的神色登时一僵,默不作声地将手里的汤喝完了,站起道:“陛下,草民担心秀儿,想先告退了。” 这显然是不高兴了呀。谢凝目光怜爱,知道有谢冼在他不自在,便吩咐道:“琼叶,将还没上的那几道菜都装在食盒里,小石头,你带回去给秀儿也吃些。” 小石头心中感动,语气更为恭敬:“谢陛下隆恩。” 他拿着食盒就走了,谢冼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了:“皇姐,我不明白,这样一个不知礼数的乡野草民,你为何对他如此宠爱?” “他不过是个孩子罢了,有什么要紧呢?他同你一样早早地没了母亲,实在可怜。”谢凝语气慈爱,又催道,“快尝尝,这些都是京城的菜,你可还吃得惯么?你在蜀州长大,听说蜀地嗜辣,这些菜若是不合你口味,朕再叫厨房另做些辣味的菜来。” “不,这些就很好。”谢冼脸上露出个笑,低头吃着饭,心情却复杂得很。 眼前的谢凝温和慈爱,就像寻常人家里温柔的长姐一样,劝弟弟吃饭,问他要不要吃什么菜。而谁能想到,昨天也是她微笑着看假周娉婷尸身化水,雷霆震怒里将江南道近八成的官员全都被关了起来,还很可能全都会被杀头,甚至将近一半的官员会被诛灭全家。一时慈爱一时威严,一时冷酷无情一时心软纵容,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她? 谢冼心里飞快地算计,打定了个主意,抬头问道:“皇姐,江南之事,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以为谢凝会搪塞他一句“你年纪还小不必问这个”,没想到谢凝竟然同他说了:“先看看叶睿图那边的审理情况吧,若是当真要将江南道的官员杀个干净,也只能将从别的地方选调人过来了。” 谢冼点头沉吟,继续吃着饭不提。晚饭后,谢凝果真带着谢冼去了白堤散步,问了许多谢冼蜀州的风土人情,谢冼一一答了,挑不出一点毛病。两人正往回走时,忽然陆离从对面走来,几个身法轻掠便到了谢凝面前,叫道:“参见陛下。” “免礼。”谢凝问道,“怎么啦?” 谢冼听着不禁皱眉,问道:“陛下,太尉怎能……” “如此无礼是么?”陆离淡淡道,“王爷,我劝您还是先回去吧,我有事要与陛下说,请王爷暂时回避。” “你……”谢冼生气地瞪着他。 “好了好了,冼儿别跟他一般计较,你先回去吧。”谢凝忙出言劝道,又转头嗔了陆离一眼,“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话,非要这样气他?” 陆离只是挑了挑眉,满脸“我就不好好说话你能怎么样”的表情。谢凝被他逗得笑了起来,抬手打了他的手臂一下,表情却无奈纵容得很。谢冼便是个瞎子也能看出两人中间的气氛不一样,只好先行礼道:“皇姐,那我先回去了。” 谢凝点头,含笑目送他走了几步,才转身问道:“何事?说吧。” 陆离却看着她周围,皱眉道:“青瓷呢?” 往常只要他不在她身边,青瓷都会在暗处保护着她,为何今天她与谢冼都离开行宫这样远了,青瓷的气息却没有出现? “朕派她去保护十七了。”谢凝道,“毕竟是朕的弟弟,朕可不希望他出事。” 陆离正是为了此事来的,两人站在白堤上,两旁都是宁静辽远的湖水,没有被窃听的可能,他低声问道:“十七的事,你打算怎么办?难道还要等到回京么?你的位置……不想要了?” “太尉,你多虑了。”谢凝笑道,“朕的弟弟,朕还是有些把握的,莫说是回京,即便是他长大了,朕也相信他不会看上皇位。即便,有人将想将他强按到这个位置上,他所想的第一件事也是这位置是朕的东西,他不能拿。那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还清醒得很。” “陛下倒是自信得很,臣却担心陛下养虎为患。”陆离皱眉,但也没坚持,毕竟他若是真的怕了,当初在去杏林谷之前便会将小石头杀了,哪里会留到现在?至于另一个…… 陆离冷笑了一下,道:“王爷小小年纪,倒是很关心朝政嘛!” 谢凝便笑得更开心了:“那也没什么不好,不是么?” 谢冼一出现就太沉稳、太关心朝政,将取代之心表现得太明显了,简直快把不臣之心四个字写在脸上了,一句“臣弟”也不肯说,叫着皇姐,却不肯用一个“您”字。很显然,对方将这孩子当做取代的帝王来培养,只是时间太短了,沉稳有余,心机尚可,就是太急躁了。 “大约也是因为有恃无恐。”谢凝道。 毕竟谢冼可是拿着小十七的玉牒出现、被朝廷官员亲自送回来的,背上还有皇家的胎记,也可算是铁证如山了。现在要怎么将他弄死,谢凝还要好好地考虑一下。 陆离也皱眉道:“确实有些棘手,就看你怎么想了。” 若是她不介意名声,回头便能叫青瓷下手,给谢冼来个遇刺身亡或者暴毙而亡。若是她介意名声,便将谢冼逼反了,他不相信天下还有谁的军队能敌得过骁骑营。只是这么一来,“十七王爷”便是死了,小石头便不能认祖归宗,拿到应得的爵位。所以,最好还是将身份给揭穿了。 “一切顺势而为吧,朕倒是不相信,对方的胃口这么小,仅仅是将人送回来占个王爷的位置而已。”谢凝笑得轻松自在,“朕最喜欢的便是守株待兔,后发制人。” 她说着便看了陆离一眼,问道:“太尉特意来打搅朕与冼儿,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事吧?” 陆离当然不会说他是在行宫里看到青瓷匆匆离开,又听琼叶说她跟谢冼去散步了,担心她的安危才匆匆赶来的。脑中的念头如电飞速,他很轻松地就找出个借口了:“陛下,今日周家为周游设下灵堂,您不去看看么?对那位周姑娘,您仿佛有许多话要说。” “太尉倒是深知朕心呢。”谢凝轻笑,“朕确实喜欢周娉婷。” ……能不要说这等叫人误会的话么?陆离不得不提醒道:“陛下,您是女帝,再荒唐也决不能将个商人之女放在后宫里,周娉婷性格倔强,也绝不会舍弃周家同您没名没分地呆在后宫。臣劝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太尉,你想什么呢?”谢凝揶揄地笑了,“你这口气到像是吃醋了,你还不是朕的什么人,便开始管起朕的后宫来了,中宫凤印拿到了么?” 陆离的嘴巴一抿,愤愤地别过头去了——分明是她故意将话说得暧昧,叫他误会了,不得不出言劝谏,现在怎么变成了他吃醋了?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哈……”谢凝笑了一声,转身看着浩渺的西湖,缓缓道:“朕是当真喜欢周娉婷。” 陆离的身躯不禁一震,猛地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谢凝却没看到,只说:“她沉稳镇定,吃得了大苦,藏得了大志,有智有谋有勇气,看到她便叫朕想起年少时的自己。不瞒太尉说,朕忽然刚被推到皇位上时,确实想过任性妄为,行事只为气一气你,一雪前耻。但那日太尉将断镯拿来给朕,用太尉的话来说是为了朕好,免得朕身边多个弱点,朕却忽然觉得这复仇索然无味得很。” 陆离的心一震,问道:“为何?” 谢凝笑道:“戳心这等事,自然要双方有心才能相互戳着爽快,朕那时心中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偏执得不能放开,太尉却已经能拿出来作为规劝的手段。这还有什么意思?朕就旧事戳你,你的心也不会疼,自然索然无味。” 她的语气很平静很轻松,这不是假装的,是真的当成了往事才能说得这样云淡风轻。陆离心中瞬间绞痛,低声叫道:“我……” “从那时起,朕便明白,这个游戏时不时拿出来玩一玩自然解闷,若是当做活下去的支柱,却未免可笑了。”谢凝却没给他再说下去的机会,继续道:“后来,国库之事发生又解决,朕发现自己还挺聪明,国家大事也难不倒朕,便开始认认真真做一个皇帝。到了现在,朕十分喜欢这种掌握全局、生杀予夺的权力,看江山无恙百姓安乐,朕很开心。” 她说着便转过身来,笑道:“朕便开始相信,这世上男子能做到之事,女子未必不能做到。朕从不相信朕是独一无二的,反而深知朕不过是受母亲教导,否则被谢家这愚蠢的血脉拖累,焉能有今日?所以,朕看到周娉婷便喜欢,她就像另一个朕,不,她比朕好太多了,朕十七岁时不过是个没脑子的小丫头罢了,哪有她这么冷静?这江南商事乱成一团,朕原本还不知如何收拾,现在,朕却不必烦恼了,想必周娉婷会做得比朕所能想象的更好。” “所以,这吊唁朕是一定要去的,不过这身衣服不能穿了。”谢凝往行宫走去,“你也回去换个衣服,穿着一身紫袍来提醒朕要去周家吊唁?太尉,借口是不错,可惜准备太不充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更晚了,还只有三千字,姨妈神有点可怕。。。 明天回复六千的日更~ 第131章 皇商 周家是江南首富,不仅在余杭城与江南道,在整个大梁朝都是响当当的姓氏,可以不夸张地说,周氏钱庄在大梁朝的商业中举足轻重。也正是因此,周游之死才会闹得整个江南都掀起风雨,到如今真相大白,原来假周游故意吊死为了嫁祸女帝,而假周娉婷大闹申冤,也不过是希望挑起民怨而已。 风波平息,最后,真正的周游成了一具遍身疮痍的尸体被送回周家,周家附近围着的府兵全部转移到太守府里。原本就人心惶惶的周家更加人心不安,只怕没了主心骨,而那个瘦弱冷清的女子,就这么站在了周宅的正厅前。 “我才是周娉婷,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周家的家主。”周娉婷的声音清冷,“管家呢?” 一个小厮应道:“回小姐的话,管家刚刚……吊死了。” 周娉婷的神色不变,道:“跟了我爹爹三十年前的人,竟然认不出真假,说出来我是不信的。吊死了也无所谓,将尸体送到太守府去,想必官府也需要这尸体得很。” 小厮们立刻去办了。周娉婷又道:“我刚从山中回来,对家里的事不是很清楚,平日的二管家是谁?今日起你暂代管家之职,准备丧事吧——以周家新任家主的名义发丧。” 她身上自然而然有股冷然的气质,周家下人都听说过她在行宫里也面不改色的样子,更知道江御史和江夫人也跟着来了,便不敢多说,照她的话去做了。于是便停灵、报丧,当天晚上便将灵堂布置好了,次日,周娉婷披麻戴孝,接受各方吊唁。 江南首富,前来吊唁的人自然络绎不绝,周娉婷一直跪在灵前,不哭也不见表情,对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鞠躬,从早至晚。江夫人是已嫁之女,又是被逐出家门、移除族谱的,不能为周游服孝,只能从旁协助,看着小妹如此辛苦,江夫人也心疼得很。眼看着天也黑了,江夫人忙走过去,想劝周娉婷吃点东西,只怕她熬不住,却在这时,江自流的贴身小厮匆匆跑来,低声道:“夫人,小姐,陛下……陛下与太尉微服来了。” 江夫人一惊,正要与周娉婷出门迎接,谢凝却已经和陆离到了堂前,周娉婷忙跪拜行礼。“叩见吾皇。” “快起来吧。”谢凝伸手去扶,她身份特殊,不能为周游上香,只能拍拍周娉婷的手道:“周姑娘,你要节哀啊。” 周娉婷点头:“多谢陛下垂怜,草民如今身负家族重任,是不敢也不能垮下的。陛下放心,只要周家不垮,江南的商业便不会垮。” 谢凝眼中露出赞赏的神色,点头道:“好姑娘,朕今日来,除了吊唁你父亲之外,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看着周娉婷,缓缓问道:“你想做皇商么?” 周娉婷吃了一惊,不由得抬头看着她,却见女帝眼中一半赞许一半信任,她的心一横,当即跪下磕头道:“陛下若愿意相信草民,草民自当竭心尽力,以报皇恩。” 一旁看着的江夫人不禁也跪下了,叫道:“陛下!请三思啊!” 谢凝并不理江夫人,只是看着周娉婷,问道:“周娉婷,若是再加上一点,朕明日便将皇商的册封旨意颁布了呢?你敢接么?” “陛下!”江夫人吓得不顾礼仪地叫了起来,眼见圣意不能动摇,她又去抓着周娉婷的手,摇头道:“小妹,你不可点头啊!这不是等闲之事,其中许多……” “其中许多艰难纠葛,我心中比谁都清楚。”周娉婷打断江夫人的话,鉴定地抬头看着谢凝,缓缓道:“草民愿意,陛下。” 谢凝再次确认道:“你当真想清楚了?” 周娉婷扣头道:“草民先谢过陛下隆恩!” “很好。”谢凝点头,微笑道:“周娉婷,你果然有几分朕的气魄,朕很是欣赏你,只是这商场如战场,虽不至于如朝堂一般步步血刃,也当是一念之间百万心血付之东流。朕希望你明白,朕给了你皇商的牌子,却也给了你更大的风险,从此之后你要处理的不仅仅是周家之事,更要为朕打理江南商业,你明白了么?你敢么?” “陛下。”周娉婷抬起头来坚定道,“陛下也是从深山修道之人变为女帝,如今陛下雄才大略,面对朝野纷争而从容不迫。草民不敢奢望有陛下的帝王之威,但胆识二字,草民还是有的。这江南商业乌烟瘴气,先父早就想好好治理一番了,如今草民愿承先父遗志,为陛下一整江南,保住江南鱼米之乡的名声!” “很好。”谢凝点头,嘴角露出一个微笑,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又对江夫人笑道:“江夫人,这周家的骨气,令妹倒是比夫人更多一点。” 江夫人叹了口气,站了起来,道:“长姐如母,陛下,妾身这心里,实在是……担忧啊。” 虽然周娉婷如今一身荣华,姐夫是一品大员、文官之首,得到了女帝的青睐,即将获得御赐皇商的身份。但周游是因皇室纷争而死,现在降下皇商的身份,多少人会以为这皇商的身份是用周游的命换来的? 没有皇商这个身份,周家就管不住如今江南几近混乱的商业局面,周娉婷一介病弱女子,即便能掌握了周家,也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牵制其他三大世家。若是其他三大世家联合起来对付周家,周家必死无疑,所以必须依靠皇商的身份,获得许多特许,才能叫周家以一己之力对抗三大世家。可若是拿到了皇商的身份,不知周娉婷要受到多少风言风语,甚至还可能树立三大世家之外的敌人,随时遭到暗杀。 这也是谢凝今天必须提前来问过周娉婷的原因,她看着周娉婷道:“娉婷,你不会武功?身边也没有会武功的人?” 周娉婷摇头:“回陛下,草民没学过,身边也无可用之人。但事在人为,草民总会想到办法的。” “陛下,此事不必担心。”一直沉默的陆离道,“十二卫中的绿绮便在附近,可派她过来保护。绿绮与周姑娘年纪相仿,武艺与学识在十二卫中都是佼佼者,若是她保护不了周姑娘,便叫她自己提头来见陛下得了。” 谢凝抿嘴笑了,点头道:“如此甚好,那么,娉婷,朕会让绿绮给你传旨,这几日你且安心处理你父亲的丧事吧。” 她说着又拍了拍周娉婷的手,柔声道:“咱们女子若是想成就一番事业,必定是要比男子吃更多苦的,朕对你寄望甚重,你更要保护好自己,懂了么?” 周娉婷心中感动,哽咽道:“是,陛下。” 谢凝这才点头离去,三天之后,正是周家设立灵堂吊唁的最后一天,一个白衣女子款款而来,当着所有吊唁宾客的面道:“圣旨到,周家家主周娉婷接旨。” 在场的宾客都是一惊,纷纷小声议论着,不知女帝传来了什么旨意。周娉婷依旧一身重孝,走到堂前拜下:“草民周娉婷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周氏之主周娉婷,沉稳端静,睿智敏达,其父受朝廷牵连而死,朕甚怜之。今特封余杭周氏为皇商,赐牌与匾,执掌朝廷在江南采购事宜,钦此。” 话音落下,满堂哗然,纷纷道:“陛下竟然封周家女儿为皇商?这……这怎么可能?” “都闭嘴!”白衣女子喝道,“周姑娘还未领旨谢恩,你们竟敢喧哗?” 众人只能闭嘴,周娉婷便在众人羡慕、嫉妒、愤恨、嘲讽等等各色的目光中,从容将抬起手,道:“草民……” “周娘子。”传旨的白衣女子温柔道:“陛下令属下来传旨时特意说了,从今往后姑娘便是周家家主了,也是位陛下办事的人,旁人呢要称你一声周娘子,姑娘领旨时也当自称‘微臣’。” 这句话等于是承认了周娉婷不同寻常皇商的地位,而是直接听从于女帝的,周娉婷便大声道:“是,微臣接旨!” 白衣女子将圣旨放在她手上,将她扶了起来,才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一手按在膝盖上一手撑地,俯首行了个武者之礼,道:“属下绿绮,见过小姐,从今而后,便由属下保护小姐安危。” 原来她就是绿绮,周娉婷将她扶了起来,道:“往后便有劳姑娘了。” 绿绮望着她温柔一笑,她的样子实在不像女官,反而像一般富贵小姐身边跟着的丫鬟,宾客中便有人大胆起来,高声道:“这圣旨只怕是假的吧?为何传旨的不是太监?” “陛下就在西湖对面的孤山上,谁敢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假传圣旨?皇商是何等大事,岂是能瞒得住的?”周娉婷头也不回,冷声道,“你们若是不服气,只管去苏堤上跪着告御状,在我面前犯什么蠢?” “你……你一个弱女子,竟敢这样嚣张?”人群中有人不服气,“我等都是你的长辈,你就这么跟长辈说话的?” “将我待做晚辈疼爱的,我自然敬对方是长辈,否则的话,我便是江南皇商!”周娉婷将手上的皇商令牌亮出来,寒声问道:“这江南地界,除了江南太守,没人能教训我!” 众人被她的气势镇住,竟不敢多嘴了,便在此时,一个声音传来。 “啊哟!周家小姐这样凶,我能不娶了么?” 周娉婷看去,只见一个白衣少年自墙头落下,飘如片羽。周娉婷正要皱眉,那少年便不情不愿地亮出一张庚帖,道:“这个你爹爹写的,认得吧?我奉东海璇玑楼家家主之命,前来协助你主持大局。” “你……”周娉婷第一次露出难看的脸色,“你是我的未婚夫?” 少年摸摸鼻子,显然也很不愿承认,“是啦!不过你死了我就会走的!” 第132章 姐弟 周家被封为皇商这个消息犹如天边惊雷,瞬间将江南道都炸了,谢冼直接就冲到了寝殿里,叫道:“皇姐呢?我要见皇姐!” “王爷,陛下去找小石头玩了,在后边的桃花林里放风筝呢。” 谢凝一贯喜欢玩乐,对宫女们也纵容,结果一个个宫女都养成了活泼可爱又单纯的性格。宫女们笑着问道:“王爷可喜欢放风筝么?喜欢什么样的风筝?行宫里有个做风筝的手艺人……哎?王爷?” 话还未说完,谢冼已经急匆匆地走了。 “唉……”宫女们叹气,“王爷这风风火火的样子,跟咱们陛下可真是一点也不像呢!” 这话落在谢冼耳中,他脚步忽然停下了,便在此时,一个翊卫走了过来,他目光微动,便道:“皇姐呢?带本王过去!” “是。”翊卫应道,便带着过去了,路过花木扶疏的桃树林时,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了句话,随后几步向前,恭敬道:“陛下,王爷来了。” 谢冼站在他身后,整个人都呆住了,一时间手脚冰凉,下意识地想逃得远远的,却又不敢,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谢凝和秀儿、小石头并一群宫女翊卫在桃花林后边的草地上放风筝,小石头拿着风筝飞快地跑,将风筝放了起来,秀儿开心得不住地拍手,几乎跳起来。谢凝拢袖站在旁边,看着他们俩满脸慈爱。听到翊卫的报告,谢凝转身过来招手,叫道:“冼儿来啦?快来,朕给你选一个风筝好么?喜欢白龙么?” 然而谢冼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谢凝只觉奇怪,走过来关切地问道:“冼儿,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她款款而来,在谢冼眼里却像是鬼魅逼近,他不由得退后一步。 “冼儿?”谢凝看着他,柔声问道:“怎么啦?脸色为何这样难看?难道你在怪朕没告诉你圣旨的事么?” 啊……对了,圣旨……皇商,对!谢冼勉强找出个借口给自己的慌乱做解释,白着脸问道:“皇姐,皇商这等大事,你为何不与我商量一二?” 这话说得周围的琼叶与兰桡都笑了起来,谢凝也忍不住笑了,问道:“怎么?冼儿以为周家不行么?” 谢冼找了个借口就只能接着往下说了,道:“皇姐,周家虽然是江南首富,但一直是做钱庄生意的,皇商执掌采购之事,周家怎么知道哪里的东西好?再者,周家如今只剩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而已,非是我看不起女子,皇姐在此,我断不会有男女之见,只是不相信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能做成什么事!皇姐,还请您三思啊!” 谢凝十分无辜地问道:“可是君无戏言,朕如今已经将圣旨降下了,冼儿以为,朕该如何是好呢?” 谢冼一下子被问住了,他低头思量片刻,道:“皇姐,您不如将其他三大世家也立为皇商,四大世家相互牵制,方是正道。” 谢凝忍着笑点头道:“好,朕好好思量一回,不过只有冼儿一个人的意见,朕恐怕偏听则暗,这样吧……”她转身叫道:“小石头!” 小石头将风筝的线交给秀儿,请孟季衡帮忙看着秀儿,跑过来抱拳道:“陛下。” 谢凝道:“周家如今当家的是那日你见过的周娉婷姑娘,朕昨晚下旨让她当了皇商,小石头以为如何?” 小石头沉吟片刻,道:“草民以为,陛下此举甚妙。” “哈哈……”琼叶与兰桡都笑了起来,“小石头,可不许阿谀奉承呀,陛下要你的真话呢。” 小石头正色道:“这就是真话,周家小姐那日在大殿上我也见过了,十分沉稳有度的一位姑娘,颇有几分陛下的样子。她的姐夫便是江御史,虽然御史大人远在朝廷,但皇商与御史之间的关系既可以相互联系也可以相互监督,对江南的财政赋税是极好的。” 谢冼嗤笑道:“说了这么一大通,你可知皇商是做什么的?” 小石头脸色一僵,摇了摇头。琼叶忙解释道:“小公子,皇商便是为皇家采购之人,朝廷大小采购事宜,都交给皇商管理。” “原来如此么?”小石头明白了,笑道:“那么周家当这个皇商就更适合了!” “哦?”谢凝笑问道,“此话怎讲?” 小石头道:“周家原本是做钱庄生意的,这江南大大小小的生意人,大多都在他家存过钱也提过银子,也肯定向周家借过钱。这江南的生意人,哪家赚钱哪家亏损,哪一地有什么特产,哪一家才是当地有钱人,没人比周家更清楚。做一行容易限制一行,做茶叶的不一定懂得哪家瓷器好,但周家管钱,却一定比任何一家都清楚各行各业。陛下,您将皇商交给周家,实在是好极了!” 这话说出来,谢凝是不住点头微笑,谢冼的脸色却忽然白了,抿着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谢凝立刻察觉,柔声问道:“冼儿,怎么了?为何忽然不高兴了?” 谢冼叹了口气,道:“忠言逆耳,皇姐,想来在你看来,只要是劝谏,都是不对的。” 小石头的脸色沉了沉,道:“王爷,陛下才是一国之君,您不觉得自己的话太多了么?” 谢冼的语气森冷傲慢,“放肆!难道仗着皇姐宠爱你,你便敢对本王无礼?” “好了好了,怎么还吵起来了?”谢凝失笑,“朕心中自有主张,还是好好地放风筝去吧。” 谢冼却不依不饶,他目光闪动几下,抱拳跪地道:“皇姐!我有一事请奏!” 谢凝挑了挑眉,笑道:“怎么这样大的动静?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话的?朕还是第一次受你跪拜呢,出了什么大事呀?” “皇姐,我觉得你对这个无官无职的少年太过信任喜爱,自古偏听则暗、美色误国之事频发,我不希望皇姐也步上昏君之路。我自知无端将这少年赶走,皇姐心中必定不快,因此,我想同这少年比试一场。”谢冼抬起头郑重道:“皇姐,若是我赢了,你便要将这惑乱君心的妖人立斩当场!” 小石头站在旁边,整个人都傻了一下,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在他心里也将女帝当做最敬爱的姐姐。虽然他无官无职地呆在女帝身边,但他年纪尚小,还以为任何人都能将他当成女帝捡来的孩子。不曾想有一天竟然会被女帝的“家人”误会,甚至扣上“美色误国”、“惑乱君心”的大帽子,一瞬间从女帝捡来的可怜孩子,变成了女帝身边的狐媚……狐媚男子。 他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怒道:“你休要胡说!陛下待我之心如同亲弟,你这样说岂不是在侮辱女帝?身为……” 他本想说“身为女帝的亲弟弟你怎能如此对待女帝?可曾想过女帝的名声?”然而话到了嘴边,他又顿住了,随即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心中本就清楚自己的身份,更清楚眼前这个谢冼是什么东西,还有什么“亲弟弟”可言?那日在大殿上他就已经看清楚,谢冼根本就是不怀好意而来,否则又怎么会在民意沸腾那天出现? 霸占了弟弟的身份,却意图不轨……小石头的眼色一冷,当即也跪了下去,抱拳道:“陛下,草民愿意接受王爷的挑战,请陛下恩准!” 他抬头,缓缓地说:“草民愿意以命相赌,不知王爷敢不敢将爵位押上?若是王爷输了,从此以后便休要对陛下的决定指手画脚!” “呵……”谢冼冷笑,“你一个卑贱百姓的性命,便要赌上本王的爵位?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将自己看得太重的是你自己。”小石头沉声道,“王爷,您还未被宗正寺承认身份,未曾经过陛下册封,如今也一样是个无官无职无爵位之人,竟敢质疑陛下的决定?今日的比试是你提出来的,若是王爷不敢,草民也只好作罢了。” 说着便站了起来,对谢凝一拱手,道:“陛下,草民还是陪秀儿放风筝吧。”随后转身便走。 “哎哟!”谢凝笑了,“这孩子气性还挺大!” 这是说他没有气性?也是,是他提出比试的,现在竟然不敢应赛,不是胆怯是什么?谢冼只觉得自己脸上被人打了一记耳光,登时面红耳赤,他止不住叫道:“你站住!” 小石头停下脚步,转身淡淡地问道:“做什么?王爷又要怎样?” 谢冼脸色一时白一时青,沉声道:“好,我同你比!” “好!”这一次却是谢凝拊掌笑了,朗声道:“那朕就来做个裁判吧,这比试的内容么……听说最近叶睿图那边忙得不可开交,你们就去江南太守府挂个职位,朕看就都挂个紫宸卫吧,协助叶睿图审理那些个官员,这江南水灾背后的官药令到底怎么回事,谁先查出来,谁便赢了。” 她说着便嘴角微勾,卷了卷手臂上的披帛,道:“小十七,可不能叫朕失望了呀,皇姐姐看着呢。” 谢冼与小石头同时心里一颤,小石头看着她不说话,目光震惊,谢冼便抱拳行礼,大声道:“皇姐放心,我绝不给咱们皇室丢脸!” “如此甚好。”谢凝点头,挥手:“兰桡,给他们俩一人一块紫宸卫令牌,元礼,带他们俩去太守府。” 她说完便带着人回宫了,仿佛忘记了草地上还有个懵懵懂懂的秀儿,不解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十七动怒了! 第133章 彷徨 “什么?”叶睿图从堆满了卷牍折子卷宗的书案上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一眼对面的人,问道:“失礼,大人你说什么?” 孟季衡抱拳道:“十七王爷与小石头公子要比试谁先查出江南官药令背后的真相,陛下已将他俩封为紫宸卫,我奉命护送二位前来。既然叶长史都听到了,那我就回去了。” 说完拱了拱手,转身大步离开了。 “我……”叶睿图伸出的挽留之手就这么停在一半,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少年。 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一个富贵温华,眉目间都是高傲之气,身穿红色长袍,负手于后。一个沉稳内敛,眉目间多了一分凌厉,身穿竹青长袍。叶睿图知道女帝微服时捡来了个少年,十分宠爱,也知道十七王爷回来之后女帝十分纵容,没想到她竟然纵容到两个少年都封了紫宸卫,要插手江南案子的程度。 叶睿图一个头两个大,只能一拍脑门叹息道:“得了,王爷,小石头,你们爱怎样便怎样吧,紫宸卫的身份在此,便是我也不敢阻拦什么的。只有一点,我不管你们,你们也别来阻碍我,这就成了。其他的,随意,但请随意。” “好说。”竹青长袍的少年抱拳,“叶长史,给您添麻烦了,请不必管我,我自有分寸。” 只这一句话,叶睿图便确认了他的身份,拱手行礼道:“王爷,您自便,下官必然……” “叶睿图。”朱红长袍的少年森冷道,“我才是十七王爷!” 叶睿图脸上的笑差点绷不住,一捂脑袋叫道:“当真是糊涂了!行了,两位公子,你们爱干嘛干嘛去吧,下官这还要整理卷宗给陛下送去呢!” 谢冼冷哼一声,转身道:“府兵呢?来几个人,本王要提审犯人。” 叶睿图挥手,几个府兵便随着去了。 小石头却拱手道:“叶长史,我想看看审问的卷宗,不碍事吧?” 叶睿图哪敢说他们碍事啊?立刻将一个太守府里的掌书记给叫来了,“小公子要看卷宗,你带他去存档阁去吧。” 小石头跟着掌书记去了,叶睿图又奋斗在卷宗里,好容易将卷宗整理好了,往匣子里一放,骑马去了行宫。按照女帝的吩咐,卷宗一式两份,原件交于紫宸令史兰桡,另一份交给太尉。平日里为了安全和避嫌,叶睿图都是亲自将原件交给兰桡的,这天他骑在马上,越想越不放心,将原件交给兰桡之后,又亲自去了陆离的住所。 陆离身为太尉,也住在行宫之中,却是行宫中特殊的一处院落,有大小两个门,可以单独出入,平时禀告军情的军官们便是从小门走,将江南的军情报上去的。叶睿图从大门溜进去之后,看着小门紧锁,就知道今天没人来报告,便提气疾走,一个箭步冲进大堂里,哀嚎道:“老大!小的要被嫂子折磨死了!” 他嚎完了才发现屋子里味道不对,陆离的屋子除了森冷的剑气氛围,便只有墨香,这一日里面竟然有股淡淡的芳香。 好啊,竟然敢藏着女人!叶睿图转身就要冲进房间里将那女人救出来丢出去,不曾想一转身,竟看到梢间的锦榻上坐着两个人,一南一北地对坐饮茶。琼叶站在旁边,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陛……陛下……”叶睿图慌了,他刚刚是不是叫得太大声了? 谢凝将新春第一季的碧螺春放下,含笑问道:“叶爱卿,方才你说的那位嫂子在哪呢?” 叶睿图号称骁骑营之智,此刻面对女帝,也只能六神无主,只能老老实实跪下,有气无力道:“陛下,微臣错了,陛下您别跟微臣一般计较。” “这要是没见到人,朕还以为来的是程十一呢。”谢凝冷哼,“说吧,朕怎么你了?” 陆离斟茶的动作一顿,死命忍住了才没有抬头看她一眼——这句话什么意思?是说她是“嫂子”? 叶睿图也想到了这点,只是万万不敢明说出来,只是装可怜哀嚎:“陛下,您将两位小祖宗放到微臣身边,这是要微臣去死么!微臣还怎么查案?怎么为陛下尽忠心?” 琼叶看得目瞪口呆,轻声道:“原来……叶长史……竟然是这样的么?”胡说八道痛哭流涕张口就来? 陆离也觉得十分丢人,恨不得将叶睿图给丢出去,忙道:“陛下……” “太尉要主动请缨么?”谢凝截下他的话,笑道:“朕也担心叶爱卿分1身乏术,还是要太尉出马,替朕好好地管管那两个孩子。他们实在闹腾得很,可别将叶爱卿的事给耽搁了。” 陆离揣摩着这话里的意思,点头道:“臣遵旨。” 说着便走到叶睿图身边,踢了他一脚,沉声道:“还不走?” 叶睿图看看笑得温和的谢凝,再看看怒目的太尉,一时间也不懂他们之间的纠葛,只好爬起来跟着陆离走了。两人在院外上马,一直过了西泠桥,叶睿图才问道:“七哥,你同嫂子怎么了?你们之间……怪怪的。” 怎么了?陆离也想知道怎么了。从前他为先帝送葬回京城之后,谢凝便喜欢折磨他,时不时将从前的甜蜜提起来,当着他的面哀叹“朕爱的是朕的七郎,不是你陆慎之”。那是在他心口上戳刀,陆离从前对不起她,也就心甘情愿地受了。而自从那晚吃了龙虾起疹子之后,谢凝仿佛发现了另一种折腾他的方法,便是时不时撩他一下,偏要他承认心里念着她才肯罢休。这又不同于刀劈的痛,仿佛伤口上开始长肉时被羽毛挠着痒,又痛又麻又渴望又不能要,说不出的难受。 陆离只觉得自己快疯了,因他心里清楚,谢凝这般撩他,不过只是想在他意乱情迷时知道当年发生了何事。可当年之事都是他的猜测,一点证据也没拿到,若是这样便告诉她,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是折损她一员大将么? “七哥?”叶睿图又叫了一声。 陆离回神,瞪他:“行宫是什么地方?你也能随便叫的?真后悔不是十一过来!” 叶睿图真是一万个冤枉,只觉得自己是那被殃及的池鱼,他默默无语地自我安慰了许久,问道:“七哥,最近怎么不见我家猫儿?陛下将她派去哪里了?” “自然有地方去。”陆离叮嘱道,“你最好一点也不要插手十七王爷之事,否则的话,惹祸上身,我不救你。” 说完轻轻提缰,狮子骢绝代名驹,一下子将叶睿图抛在身后数丈。到了太守府门前,陆离把狮子骢交给骁骑营亲卫,径自往大堂后边的议事厅走,吩咐道:“将两位公子都叫来。” 亲卫忙去传话,不多时,小石头便来了,叫道:“太尉。” 声音极其不甘不愿,就差说一句“若不是你官大我必定懒得你”。 陆离真不知自己哪里惹这小子嫌了,实则他看这小子也是不爽的,怎么占了个血缘的便宜他便能得到谢凝的许多纵容呢?陆离微微颔首,问道:“十七王爷呢?” “回侯爷。”亲卫道,“王爷说他在审问犯人,请侯爷有事自己去见他。” 陆离也不生气,只冷着脸在堂上坐下,道:“奉陛下之名,现在开始本侯就是你们俩比试的考官。从今天开始,你们俩同吃同住,就在这太守府里,每晚戌时一刻来给本侯报告今日破案的收获。为防不公,报告先后轮流,今晚你先说,明晚便十七王爷。现在,该干嘛干嘛去。” 亲卫赶紧去将话报告给谢冼听,还有亲卫给陆离端来了茶。陆离端起茶,垂目问道:“还傻站着这里做什么?跟人赌命的事,浪费时间很好玩么?小孩子当真是不知轻重! 小石头愤愤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又回去存档阁了。 他心中其实有个疑问,想问又不敢问。 因为上午谢凝说那句“皇姐姐看着你呢”实在意味深长,他甚至有种错觉,谢凝是知道他的身份的。但她是怎么知道的?为何知道了却不说?难道她一开始就不打算认这个弟弟?可若是如此,为何要将他带回来呢? 认出他的身份,但是不说出来,就是不想认他这个弟弟。发现了,带回来,是要将他掌控在手心里,免得他跟谢冼一样,在她危急之时忽然出现捣乱,妄图夺取民心。 想到谢凝怀疑他,小石头心中便难过,他明白,若不是他一开始便用奸计骗了她,谢凝未必会如此提防。可一切已经发生了,那时候的他并不知晓,救了他的美丽女子,便是他的九姐,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现在呢?现在要怎么办? 小石头一时心乱如麻,卷宗久久地不翻动一下。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胡乱争这一口气是不是正确,而且,就算他想争,要怎么将身份证明呢?谢冼出现时,可是拿着玉牒,背上还有胎记的。而他的胎记…… 小石头不觉伸手去摸背后,眉目黯然。他不愿多想,干脆只将手上的事做好,便收敛心神,专心去看卷宗,到了晚上果然有了些收获。 作者有话要说:  小石头毕竟不是九娘,年纪还小2333还会怕。不怕啊,你家九姐看着你呢。 第134章 走狗 当然戌时一刻,陆离在太守府议事厅上坐着,等着两个少年来给他报告。 这一次谢冼竟然先于小石头而来,见了陆离还拱了拱手,叫道:“太尉。” “嗯。”陆离微微颔首,指着旁边道:“王爷请坐,来人,上茶。” “不了。”谢冼道,“既然来先了,便由本王先说说发现吧。” “但今日约定的是小石头先说。”陆离问道,“王爷不担心自己说了案情便给小石头听了去,叫一无所获的他捡了现成么?” 谢冼一愣,他确实没想到这点,实际上他是有些懊恼的,匆匆赶来只为了先说一句,却没过若是小石头什么都没发现,将他的话捡了去当如何。他一时舍不得放弃先说的机会,一时又怕被人占了便宜,神色犹豫地站了一会儿,便听亲卫报告道: “侯爷,小公子来了。” 小石头走进来,抱拳行礼,道:“王爷,太尉。既然王爷也到了,那么按照约定……” “让本王先说!”谢冼心一横,训斥道:“本王不怕什么被人拾牙慧,身份尊贵之人必定先说。” 陆离望向小石头,小石头倒是无所谓,拱手道:“那就王爷先请吧。” “那就都坐下,上茶。”陆离吩咐道。 一时两人坐下,亲卫还未上茶,谢冼便道:“今日本王拷问了一十九位犯人,终于将种种事情都弄清楚了。这官药令是在去年十二月才实行的,而且是前任宣州刺史提出的。他在十一月二十日传书各州刺史,说是宣州的灾民出现了瘟疫现象,恐怕有人趁机狂购药材,商人以价格控制药材价格,也是怕各州不能及时掌握灾民瘟疫情况,便要出台官药令。这么一来,有人买治疗瘟疫的药材,官府便会立刻知道,采取措施,将患有瘟疫的灾民及时处理了。” 这些话小石头在审问的卷宗里也听过,但听到“及时处理”四个字,仍是不禁冷笑一声。 谢冼横了他一眼,又道:“当时江南太守杜寒石正携妻北上,赴京述职,临走时留下太守令,道江南政事若是半数以上的刺史同意了,便能实行。宣州刺史此信一出,便得到了半数以上的刺史同意,也便在江南实行。等杜寒石再回到江南道,已是一月底,再想废除便来不及了。” 陆离颔首,问道:“这同意的半数刺史都是哪几个?” 谢冼一愣,支吾道:“本王还没来得及审问,太尉若是想知道,本王待会儿便去一个个问他们。” 陆离点头,便在此时,小石头报了一串州府名字,道:“这半数刺史才是关键,他们为何会同意宣州刺史的话?最重要的是,为何宣州刺史在官药令实行之后便无缘无故地暴毙了?” 谢冼不禁问道:“你怎么知是这几个刺史同意了官药令?” “存档阁都有太守令的存档,官药令是江南、江北两道都在实行的,必定是以太守令的法子发布出去的,这样的大事,太守府里当然会详细记载,何必去一个个审问犯人?”小石头丝毫不怕他,讽刺道:“官威摆得再大,也不过是在好看罢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必去牢狱那等肮脏之地?” “你……!”谢冼差点拍案而起,好歹还是忍住了,冷笑道:“你看了半天卷宗,也不过就是得出一串名单而已。” “只怕还比王爷多一些。”小石头道,对陆离一拱手。“太尉,我翻看叶长史审问犯人的卷宗,发现各州官员都与药商的钱财来往十分密切,但江南之地并没有大药商,都是些散户药堂,各自做各自的生意。官药令虽然有助于各州官员察觉瘟疫,但对药商来说却会减少生意。十二月出的官药令,眼看就是过年了,怎么各大药堂不反对官药令?损了银子,各大药堂应该对官府心生埋怨才对,为何反而对各州刺史送银子?太尉,我想请一道命令,秘密前往苏州捉拿审问济仁堂主人!” 陆离点头,转而问道:“王爷,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谢冼眼中有一丝慌乱,很快又镇定下来,道:“本王也是这么想的,前往苏州,拿人问话。” “那好。”陆离道,“正好本侯也要往苏州视察军务,既然你们俩都有往苏州的念头,那本侯便一同去吧。今晚上你们在太守府好好生歇息,苏州离余杭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骑马也要大半天才能到,本侯先去禀告陛下,明日再出发。夜深了,你们都去歇息吧,来人,带两位公子回房。” 太守府分前后两个部分,前边是官衙后边是内宅,前后之间隔了个客舍,分两个小小的院子,中间是一个小花园。当晚小石头住在西边,谢冼住在了东边。 半夜,谢冼坐在床上等着,三更鼓之后,一道黑影掠了进来。 谢冼忙跳下床,着急地问道:“你是寻星还是伴月?两位先生……” 话音未落,他脸上已经“啪”地挨了一记耳光,来人将谢冼打得脸都歪了一边,才道:“我是伴月,狗东西,先生叫我来问你,谁许你自作主张定下什么比试的?” 谢冼在黑暗中,脸上满是不甘与受辱的神色,但最终还是忍气吞声道:“我也是迫不得已!今日早上我才想去质问谢凝皇商之事,忽然一个翊卫悄悄地同我说,他说……” 他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慌乱道:“他说……小石头才是真正的十七皇子!我一时被吓住了,便生出心思,一定要将他杀了,而且决不能无缘无故地叫他死了,否则便会引起谢凝的主意。我……我也是没法子。” “竟有此事?”伴月皱眉,他年纪也不过比谢冼大一岁,气势却完全不同。他想了想,训斥道:“无论如何,此事你不该擅作主张!别忘了,你不过是个牵线木偶,连个让人都算不上,若不是两位先生谋划,你现在早已是一个饿死鬼了!不要以为你现在站在这个位置上便真的是十七王爷,狗就是狗,听话才有骨头吃,否则的话,主人随时能杀了你,懂么?” 谢冼低着头,道:“是。” 伴月哼了一声,道:“那小子之事我会禀告两位先生的,在没有先生的命令之前,你再敢妄动,就等着先生另外派人来吧!不过是就是戴了面具的东西,胎记随时都能做一个,你还当真以为自己独一无二了?” 语罢转身离去。 谢冼在黑暗中坐了片刻,默默地伸手捂住了脸——他脸上戴着极精致的面具,能看到喜怒哀乐,但脸上的若是挨打了红肿了,却是看不出来的。月光从伴月离开的窗子里照进来,让他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在熄灯之前,他还是尊贵的十七王爷,连陆离也不敢对他无礼。而熄灯之后,他却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一只不听话就会被杀掉的狗。他咬着牙,心中怨恨不休,却不敢反抗,毕竟要取代他实在太容易了。可难道他就要这样下去么? 谢冼一时难受无比,再也无心睡眠,干脆起身走出房间,往花园中去了。刚走了几步,忽然看到前边的荷花池旁站着一个身影,那身形,不就是小石头么? 他登时忘了伴月说的不能擅自做主的话,忍不住悄悄地前进,从靴子里抽出匕首。然而刚动了一步,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冼吓得几乎胆裂,手中的匕首一下子掉在地上,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他呆呆地看着那高大挺拔的身影从月亮门里出现,走向荷花池,道:“这么晚了不睡,想跳池塘呢?” 谢冼的心才开始恢复跳动,他捂着心口靠在一棵树上,背心出了一身的冷汗——原来,陆离并没有看见他,那句话是对小石头说的。但传说陆离武功极高,所以他不敢离开也不敢动一下,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只能屏息静气地听着。 小石头也被吓了一跳,但他显然不怕陆离,在月光下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还不是一样?现在你可不是我的考官了,我可不想跟你客气,也不愿同你多话。” 陆离不高兴道:“你这小子怎么回事?为何对本侯这等不客气?今日十七王爷知道本侯是考官之后还对本侯恭恭敬敬的,你这算什么态度?” “你伤过我九姐,还想我对你什么态度?”小石头冷笑道,“我自然是打不过你也没你的官大,在这个赌约里,你是考官,只要你偏向谢冼,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那你还敢对本侯这样的脸色?” “我不怕死,我早就习惯了被死亡威胁。”小石头淡淡道,“听说你也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那你就应该知道,世上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哦?”陆离很感兴趣,“你这小小年纪的,还有比死更害怕的?” “当然有了。我怕我在意的人死。”小石头转身看着月亮,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然后猛地握住。“所以,我一定会努力的!”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陆离哼了一声,道:“古怪!”也转身离去了。 等两人都走了,谢冼才敢从树后面跑出来,小心翼翼地回了房间。 第135章 出行 就因为遇到了陆离和小石头,谢冼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早上起来都是无精打采的,一路只管跟着府兵走,到了太守府门前看到了马便要上去,没注意路上有什么。上了马才发现周围的不对——为何陆离与小石头都在旁边看着? “哈哈!” 忽然一声笑传来,谢冼心头一跳,转头只见陆离身边还站着一个紫色长衫的文士,手中一柄玉骨描金的折扇,眉目十分清俊,甚是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看着只是皱眉,那文士便笑得更开怀了,将折扇收起来,问道:“冼儿竟然认不出朕来了么?” 这声音……竟然是谢凝!谢冼吓得差点摔下马,忙叫道:“皇姐,你……” “哎,现在可不能这么叫了。”谢凝将折扇往腰上一别,翻身上了陆离的照夜狮子骢,勒着缰绳笑道。“现在要叫我九哥,知道了么?小石头也要这样叫。” “这……”谢冼皱眉问道,“皇姐,您这是……要同我们一起去么?” “是呀。”谢凝笑道,“你同小石头的比试不是为了给我看的么?你们要去苏州,我自然也要去的。怎么?冼儿,你不欢迎我么?” “不!”谢冼忙道,他怎么会不欢迎?他真是把不得谢凝跟着去!谢冼心中已经跳出无数心思了,只是笑道:“皇姐,不,九哥,这世上自然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谁敢拦你呢?何况去苏州散散心也好。” 这话听得小石头不住地皱眉,他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谢凝却兴致高昂地拉了一下缰绳,让照夜狮子骢原地打了几个响鼻,大声道:“那就行了,都上马,这就出发吧,还要犹豫到什么时候?” 陆离便也上了马,三人纵马便走,小石头急忙翻身上马追了上去,叫道:“九哥!” 谢凝让狮子骢放慢了速度,回头道:“嗯?担忧秀儿么?放心,秀儿在行宫里呢,有人照顾着。” “不,不是这个问题!”小石头着急地问道,“您的翊卫呢?怎么一个都没带?” “我是出门玩的,为何要带翊卫?不会有事的。”谢凝笑道,“你和冼儿都在,慎之也跟着,能出什么事?” 就是因为陆离和谢冼都在,所以才容易出事啊!小石头心里着急得不得了,恨不得对谢凝说:你看看身边都是什么人,陆离不怀好意,谢冼他根本就是个假冒的,恨不得随时取你代之,这还不会出事? 然而就在他想说话的一瞬间,陆离却策马停在了谢凝的身边,道:“九儿,亲疏有别,十七今日精神不甚好,你不去看看?” 谢凝的注意力便立刻被吸引了,她对小石头一笑,策马追上了谢冼,远远地只听到她低声温柔地关心着谢冼,只怕他在太守府住得不管,会认床。谢冼的语气很应付,谢凝便在他身边慢慢地走着,不时含笑说一两句话。 “看见了么?”陆离在旁边淡淡道,“虽然她宠爱你,但血浓于水,你毕竟不是她弟弟,往后不可逾矩。” 陆离说完也纵马上前了。 小石头心里仿佛有一锅热油在翻滚着,他气得不是谢凝厚此薄彼,毕竟在谢凝眼里,谢冼才是她的弟弟,若是为了他这个“外人”伤了亲弟的心,那才是不应该。可谢冼分明清楚他不是谢凝的弟弟,为何还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糟1蹋谢凝的一番慈爱之心? 他本来不在意那个王位的,但若是有人借着十七的名义伤害他的九姐,那就不可饶恕了。 小石头的眼神沉了沉,也策马跟了上去。 从余杭到苏州三百里有余,快马本该两个时辰便到,但因谢凝不善骑术,也经不起路上的颠簸,四人便不紧不慢地走,幸好风光也正明媚,天气不冷不热,路旁绿树红花,到像是游玩一般,路上甚至还听到了黄鹂的叫声。 谢凝不禁笑道:“旁人有喜事都是听喜鹊叫,我听到了黄鹂,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陆离便道:“春来莺啼,乃是极自然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凝也只是随口说说,眼见前边有个茶铺,便欢喜道:“我还未曾在这样的茶铺里喝过茶呢,走走走,我们去歇歇脚。”说着便纵马而去,在茶铺面前下了马。 “客官您里面请!”小二立刻迎了出来,顺手便要去牵谢凝的马,狮子骢却不理他,径自在路边吃草了。小二咋舌:“哎哟!客官,您这马可不得了了!” “是啊,所以你不必理会我的马,过来招呼我就行了。”谢凝在桌子上坐下,叫道:“快上茶,我快渴死了。” 小二赶紧上茶,谢凝显然是渴得狠了,茶一上来便要伸手去倒,却在这时,一只修长中还带着几分稚嫩的手伸了出来,将茶壶按住了。 “九哥,等等,我先看看。”小石头胸口起伏,显然骑着枣红马追狮子骢是件十分艰难的事,他急赶慢赶地上来,眼看着谢凝竟然一点江湖经验也没有,茶寮里的水随便就要喝,吓得心惊胆战的。 谢凝也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愣,随即笑道:“这乡野之地,能出什么事?”说着便要将小石头的手拿开。 小石头却非常坚持,“九哥,等我先看看。” 说着便拿起茶壶轻轻地嗅了一下,又倒了一点点水仔细地尝了一下。 “你以为自己是银子做的?还能试毒?”谢冼也走了过来,在谢凝身边坐下,二话不说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饮下了,对谢凝道:“九姐,你看,没事。有些人啊,真是花样百出地想要献殷勤!” 小石头的脸色白了白,谢凝见状便道:“冼儿,小石头也是担心我,不可如此说人家。好了,小石头也坐下,待会儿还要赶路呢。” 小二送上牛肉干和白馒头,闻言便问道:“几位客官往哪里去?” “往苏州去。”谢凝撕着馒头,一边裹着肉干一边问道:“小二哥,你可知道这苏州城里最大的药店是什么?” “苏州城里自然是济仁堂最大了,里边的苏大夫可厉害了。”小二说,“不过最近买药需要官文,公子,你到了苏州城记得去刺史府里买一张。” “还要买官文呀?”谢凝装作吃惊的样子,“多少钱一张?” “这小的可就不知道了,听说几十两几百两银子的都有,就看你想买什么药材了。”小二说了一句,旁边的客人叫唤了,他便赶紧过去了。不曾想便又在此时,谢冼的坐骑不知何故,竟然忽然往回跑了。谢凝放下茶杯便要叫小二,小二却已经忙得脚不沾地。 “罢了。”谢冼站起来道,“我自己去牵回来吧。” “也好,这马儿实在不听话了些。”谢凝皱眉道。 谢冼起身去牵马,马儿已经走到茶寮后边谢凝等人看不见的位置了,他上前牵马,马鞍的箭袋里翻出一张纸条。看完之后,他随手便将纸条扔在茶寮后边烧水的炉子里,将马牵了回来。 谢凝浑然不觉,还招手道:“冼儿,快来坐坐,这里有人说故事呢!” 谢冼回到位置上坐下,旁边果然有人在说故事,却是说当日周家那段公案。 “……只见当时女帝一声令下,喝道:杀了这妖女!众侍卫便一拥而上,砍瓜切菜一般将那假周小姐砍成了肉酱,哎哟喂!在场的大人们个个都晕了过去,女帝却只是笑笑,说了声合该死无全尸,便继续与十七王爷认亲,还要一同吃饭呢!” “可不得了!”旁边的人听得脸都白了,“这人都砍成了肉酱,女帝怎么还能吃得下饭呢?” “可不是么?”那人又道,“连十七王爷也吃不下去了,直道改日改日,女帝十分可惜,也不愿勉强这位新找回来的弟弟,便随他去了,回头就叫人将假周小姐的碎肉给洗了。” “洗了?”旁边的人脸都给吓青了,“这……这……” 小石头只听得满脸怒气,手一拍桌面便站了起来,将旁边的人吓了一跳,叫道:“小子,你做什么?” 谢凝忙拉住他,笑道:“无事,我家小弟就是听不过去了,这女帝怎的如此残忍?将人剁碎了还要洗了?难不成还要吃人肉饺子么?” “哪能啊?那姑娘便是细皮嫩肉的,女帝还嫌人肉酸呢,不过是嫌那一堆肉馅在地上脏,叫人打扫干净了拿出去喂狗。”那人语气旦旦地说,“连大殿里的地砖都撬了两块呢,还不是嫌脏。” “还有这等精彩之事?”谢凝好奇地说,“这位大哥,你都是哪听来的?” “昨日我在余杭住下,余杭的街头巷尾都在说这事。”那人道,“都说如今女帝与那位周家小姐一样,可不是一般人,周家小姐的亲爹给朝廷害死了,头七还没过呢,这就接旨当了皇商,啧啧啧……” 这世界,一言难尽的鄙视都能用一个语气表达出来。 小石头听得止不住要发火,谢凝却只是笑,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连陆离也不说什么,喝完茶便结账走人了。 “九哥!”小石头生气道,“你方才为何不制止了那些胡说八道?” “你呀你,太冲动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难道我打几个人便能将谣言止住么?只怕明天便能传出女帝随手杀人的话呢。”谢凝坐在狮子骢上,伸手戳了戳他的小脑袋,笑道:“你呀,用用脑子,凡事不可冲动。” 他没用脑子么?小石头不明白。 谢凝笑道:“凡事想想前因后果,想想每一个可能带来的每一种变化,才能叫不冲动,否则的话,便是有万千才华,也只能是为人利用而已。这世间从来不是比谁更聪明,而是比谁更冷静,眼界放宽,心纳百川,才能饱览山色,懂了么?” 小石头心里又是咯噔一下,觉得谢凝这话里有别的意思,他正要琢磨,忽然闻到谢凝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他的注意力立刻便给吸引了,不由得靠近了谢凝一点,问道:“九哥,你身上的味道……” 话音未落,忽然凌厉的风袭来,小石头立刻往旁边躲去,转头怒道:“你做什么?” 谢冼将马鞭收了回去,冷冷道:“本王还想问你想做什么呢!不想被扣上‘狐媚’二字,便理我皇姐远点!” 这是小石头第二次被说“狐媚”了,他愤愤地转过身,冷哼一声,策马上去追着陆离,一路上没再多话。这样子逗得谢凝不住地笑,不过也没多话,一直进了苏州城。 作者有话要说:  爪机更的,没排版好,各位将就着看~欠的更新会补回来的~ 第136章 □□ 这一趟是来抓人的,所以一到苏州城外,小石头便道:“九哥,请太尉调动苏州府兵前来,否则的话只怕不好抓人。” “不必麻烦。”谢凝一口否决了,“几个药店大夫而已,能成什么气候?直接去调几个衙差过来就行了。” “恐怕刺史府的衙差也收了药店的好处,调了衙差他们便要通风报信。”谢冼道,“九哥,小石头与太尉都武艺高强,我也有自保之力,更何况我们不过是去抓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罢了,不必先动用府兵与衙差。等将人问完了,再去刺史府调来衙差,将人抓住。” “不……”小石头道。 “不错。”谢凝点头道,“就这么来,小石头,去问问济仁堂怎么走。” 小石头仍是不放心,叫道:“九哥,这么做未免冒险,万一出了什么事,谁能担待得起?” “还有慎之在呢,怕什么?”谢凝十分自信,“有他在,世上便没有谁能伤了我,去吧。” 小石头对陆离的功夫倒是十分信任,闻言便去打听了。济仁堂在苏州城里极好找,随便问问路人就能找到了,就在进城后不远的一条大街上。到了门前,小石头心中始终有种不安之感,他将谢凝轻轻推到陆离身边,自己一马当先地走了进去,叫道:“老板?” 济仁堂里还有不少病人,一个个都在等着,还有三个坐堂大夫,六个药僮,一个杂役。杂役见他进来便笑着迎了上来,问道:“这位客官,你不像是求医的样子,找我家老爷什么事?” 小石头编好的借口还没到嘴边,谢冼便冲到了身边,一亮手中的紫宸令牌,沉声道:“紫宸卫问话,叫你们家老板出来!” “蠢货!”小石头恼怒一声低骂,立刻退到了谢凝身边,与陆离一起左右护住她。便在此时,要济仁堂的门砰的一下被关了起来,原本有气无力的病人们全都站了起来,纷纷抽出刀剑,与坐堂大夫、药僮、小厮一起围了上来。 谢冼也被吓了一跳,喝道:“放肆!紫宸卫在此,谁敢放肆?你们像被抄家灭族么?” “我说你是不是傻?”小石头忍无可忍地叫道,“他们等的就是紫宸卫,你还嚷嚷,嫌身份暴露不够是吧?还不快回来护住九哥?” 谢冼一惊,失声道:“怎会如此?” “冼儿过来。”谢凝也叫道,伸手将他拽到了身边,盯着周围道:“恐怕咱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冼儿,跟着我,千万别受伤。” “不错。”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内堂走了出来,笑道:“陛下,咱们可就等着你呢!” 那少年长得几位俊俏可爱,仿佛九天之上太上老君身边炼丹的童儿一般,带着一股仙气,只是这话实在叫人不寒而栗。谢凝皱眉道:“你们到底什么人?一般的贪官污吏,哪里敢对朕下手?” “我叫伴月,乃是白先生身边的侍僮,至于其他么……陛下还是去问问先帝吧。”伴月嘴角含笑,喝道:“动手!” 话音才落,杀手们便围了上来,小石头喝道:“九姐小心!”随即一把将谢凝推到身后,与陆离一起形成个犄角,右手一扬将一串暗器射出,当先的杀手立刻被毒倒,哼都没来得及哼声便没了气。小石头趁机将他手中的刀抢了过来,与陆离一同与杀手们缠斗起来。 陆离是武将出身,武艺号称朝廷第一,若是平时,别说这二十几个杀手,便是再多一倍的人,他也能杀个干净。但这屋子处处都是障碍,他的功夫偏于马上,大开大合,因此处处受阻。更重要的是,两拨人一动手起来,那个叫做伴月的少年便取出一把劲弩,目光紧紧锁着谢凝周身,只要陆离一个不注意,谢凝便会被他一箭射穿。陆离一颗心倒有七八分在谢凝身上,因此一时竟落了下风。 “这样下去不行!”小石头叫道,“太尉!” 他到底年少,就算武艺在同龄人中已是佼佼者,体力却跟不上,与人交手两刻钟之后便有些体力不支了。陆离也清楚得很,他微微沉吟,忽然脚尖一挑,一柄长剑自地上跳入他的左手,竟然左右一刀一剑,招式大开大合,将身前一大片都护住了,喝道:“动手!” 小石头毫不犹豫地停手,右手扣着几枚毒针,瞬间射向伴月。伴月冷笑一声,抬手便射了一箭,劲弩以机簧发射短箭,速度远非弓箭能比。一瞬间,不仅是毒针被影响了准头飘摇着掉在地上,短箭甚至飞向小石头身后。然而便是在他举起□□再放下的一瞬间,小石头已经一个起落飞速而来,转眼间便到了他面前! 伴月大惊退后,懊恼地喝道:“还不动手?!” 小石头一惊,只听身后一声闷哼,随即便是陆离的暴喝:“九儿——!!!” 他登时心头冰凉,根本不顾及伴月这厮,在半空中便强行提气转身,肺腑间剧痛。回身却见谢凝靠在墙上,陆离挡在她身前,右手捂着腹部,一柄匕首刺在上边,伤口鲜血直流。 谢凝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冼,颤声道:“冼儿,你……你……朕哪里对不起你?” “对不起了,皇姐。”谢冼脸色苍白,脚步凌乱地退后,恨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皇姐,你只是不该在这个位置上,因为这天下不该由一个女子做主!” “你这个畜生——!!!”小石头目眦欲裂,嘶吼着冲上前要一掌将谢冼拍死,陆离与谢凝却同时晃了晃身子,一齐软倒在地上。 小石头吓得肝胆俱裂,连谢冼也不顾了,立刻冲到谢凝身边将她扶住,颤抖地问道:“九姐,你……你怎么了?别吓我!” “咳……”陆离狠狠地瞪着谢冼,又“唔”的一下呕出一口黑血,缓缓道:“那茶里……有毒。” “你错了。”伴月挥手让杀手们都停手,笑嘻嘻道:“茶里没毒,只是给你下了点香料,不过这香料与现在药店里的某种药香一混合,便成了软筋散。太尉武功盖世,我可怕得很,不下点软筋散真不敢靠近呢。不过现在嘛……” “现在怎样?”陆离一手扶着墙壁,站了起来,腰上一直未出鞘的紫电剑呛的一声斜指地面,犹如龙吟。陆离淡淡地笑了:“你以为下个软筋散便能杀了本侯?当年本侯带兵冲进江夏王府时,只怕你还在吃奶呢,黄口小儿!” “住口!你还敢提江夏王?”伴月登时大怒,抬手便给了陆离一箭。 陆离看也不看,随手一划,可断金切玉的剑光亮如紫电,刹那间三支短箭化作六截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声音叫谢冼心头一抖,忙拦住伴月道:“你同他的恩怨有的是时间整理,现在先回余杭!快!” 伴月也猛地醒了过来,点头道:“烧迷香与蛇毒,抓紧时间去余杭!” 杀手们立刻将迷香和蛇毒香都点了起来,登时屋子里弥漫了淡淡的黄烟,谢凝与陆离想挣扎,却仿佛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更别说站起来反抗。做完一切,谢冼最后看一眼谢凝,吩咐人将门窗紧闭。 门窗落锁的声音一响起,小石头便立刻掠到了窗边,静静地听了片刻,又回到谢凝身边,着急道:“那些混账东西都走了,九姐,我带你出去!” 说着便要将谢凝扶起来,却被谢凝推开了。 “小石头,你……你快走。” “不行!”小石头急得眼睛都红了,摇着头咬牙道:“九姐,我不会抛下你的,我绝不抛下你!” “傻孩子,我不是要你抛下我。”谢凝靠在墙壁前有气无力地笑了,又立刻眉头紧皱,担忧地说:“谢冼那厮现在必定是回余杭去了,现在余杭百官无首,若是他回去说一句‘女帝驾崩’……周家一事,他已颇得民心,若是将江南道的府兵掌控了,后果不堪设想。小石头,你替我先去江南大营,传令江南都督,要他守住余杭城,决不可叫太守府里的犯人跑了一个!” “可是你……”小石头着急。 谢凝一笑:“慌什么?你不是不怕蛇毒么?去将那迷香给浇熄了。” 小石头赶紧将迷香与蛇毒都掐灭了,又将药柜里打开,却发现里面一无所有,不禁再次大急。 “好了,他们又怎么会留下药材给我们?”谢凝叫道,“小石头,过来。” 小石头深知她临危不乱的个性,立刻便回到了她身边,问道:“九姐,你还有什么旨意?” 谢凝问道:“你到了江南大营,若是撞上了去那里要掌兵的谢冼,要如何是好?” 小石头道:“我自然说奉陛下旨意,要江南都督杀了那恶贼!” 谢凝笑了:“那你如何叫江南都督信你呢?若是谢冼说是你杀了朕,你要如何辩驳?” 小石头一愣,一颗心也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开始想对策,道:“九姐以为,我要怎么做?” 谢凝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要告诉江南都督,谢冼是个冒牌货,你才是十七皇子!” 小石头心中一颤,不由得问道:“九姐,你……” “朕给你信物。”谢凝打断他的话,从袖中取出一把青色的短剑,道:“这青霜剑,本是永定侯夫人佩剑,江南都督必定认得,其他的事……咳咳……你且随机应变。” 小石头震惊地看着她,谢凝却拿着他的手将青霜剑握住,坚定道:“你骑着狮子骢先去,朕随后就到,朕是天下之主,金口玉言,说你是朕的十七弟,你就是皇室血脉,无可动摇,记住了么?” 小石头本还要说什么,却都咽下了,他抓着青霜剑点头道:“九姐,你放心,我绝不辜负你!” 语罢冲出药店,飞身上了狮子骢,策马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演技派! 第137章 血性 谢凝等着马蹄声消失了,才站起来,拍拍手,长舒一口气道:“可算是将他逼到这步了,当真累死朕了,陆慎之,你要死了么?” 原来她真的担心起来,是会故意说反话的么?陆离嘴角翘了翘,柔声道:“不过是皮外伤,不要紧。” 说着便动手要处理伤口。 谢凝皱了皱眉,终是不忍,在他身边蹲下,将他的手拍开,道:“朕来吧。” 非是她对陆离心软,只是她不过清楚,换做平时,敌人再多十倍也未必能将他伤成这样。他受伤,只是为了配合她演戏而已,而且为了演得逼真,还真就受了谢冼那小畜生的一刀。 这么一想,更像她欠了他一样。谢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不敢用药店里的东西,只能将自己的轻纱半臂脱下。陆离只怕她伤了手,忙伸手将纱衣接过了,撕成了两半。只是这么一用力,他的伤口又被牵动,渗出血来。 谢凝不由得瞪了他一眼,嘀咕道:“多管闲事,难道一点轻容纱我还撕不开?” 他只是担心。陆离将纱布递给她,笑道:“臣自当为陛下效劳的。” “哼。”谢凝轻哼一声,将他的衣襟小心打开,露出陆离精壮的身体,他从小练武,身上肌理分明。谢凝从前便不敢看,如今却不能做出胆怯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上去。然而麻烦却来了——伤口的位置,太尴尬。 谢冼再怎么狠心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而已,将将与谢凝一样高,他本是要杀谢凝的,起手落刀,伤口位置更是偏下。嗯……比肚脐还下。 就是说,解开了衣襟是不够的,要解开腰带。 陆离也发现了,立刻按住她的手,道:“我自己来。” 越是在意,才越是羞怯,不羞怯,才是不在意。谢凝闭了闭眼,心中默念几遍《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然后睁开眼,将陆离那碍事的手拿开,把他的腰带解了,拿着纱布小心地擦拭着伤口。 从陆离的角度看去,只见她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不时扇动一下,专心致志。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两人刚成亲时的情形。 那时她身上太上忘情的蛊毒还未压制干净,整个人懵懵懂懂的,整日跟着他晃荡,见他出门去骠骑营,便也要跟着去。他没法子,只好随手抽了一本最枯燥的道经给她抄。她倒是傻乎乎的真的抄了,直到他回来了还没抄完,他便靠在窗边支着手盯着她瞧,等她发现他。谁知左等右等也不见她发现,倒是他自己渐渐地看得心旌摇晃,忽然玩心大起,抢了她的笔。她便茫然地抬头,不知为何地看着他。那目光太干净太无辜了,他便不知怎么的起了坏心思,揽住她的脑袋便吻了上去。 由是,她的脸上才出现了茫然之后的第二种表情,无缘无故的羞红了脸。 此时,若是他也这样亲她,她会将面具后边的表情再分给他看么? “你可别想了。”谢凝太清楚这种时候他想的是什么,气恼得手上狠狠一勒,把他的伤口绑住了,站起来道:“有时间想着亲朕,不如联络黄奎,让他带着药过来给你上,朕现在担心小石头,只怕他压不住谢冼那厮。” 陆离默默地将衣衫整理好,尤其是不能叫她发现他身体有了变化。他站了起来,道:“你放心,他是你的亲弟弟,你教了这么多东西,他还是学不到你的皮毛,那他也只好去苗疆当个圣物,跟蝎子蜈蚣一同被供起来了。再者,江南大营那边昨天便传了消息过来,是师父到了。” “真的么?”谢凝眼睛一亮,欢喜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去江南大营!” 陆离见她的样子便不由得提醒道:“师父如今已经五十岁了,他的儿子也有你这样大了!” 谢凝打开门,随口应道:“怎么?还怕我将君哥哥……” “不许叫他君哥哥!”陆离打断她的话。 谢凝开门的动作一顿,诧异地回头,笑道:“哎呀,太尉,上次朕在青瓷嘴唇上点了胭脂你要生气,这次朕不过叫了一声哥哥你便敢打断朕的话,可不得了,你这是在吃醋呀。” 陆离别过脸:“回陛下,微臣不敢,微臣不过想提醒陛下,如今陛下身份尊贵,万万不可叫人什么哥哥姐姐。” “噗……”谢凝笑了,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陆离,你知不知道每次你要骗自己时,便对我特别恭敬,一口一个‘陛下’、‘微臣’,平日里可没见你这么听话呀。” 她怎么这样敏锐!陆离只怕多说多错,赶紧道:“陛下稍等,臣将暗卫叫来。” 大事当前,谢凝也不好戏弄他更多,便由着他去处理。她抬头看着远方的天空,心中喃喃——小十七,你可千万别叫朕失望啊! 大梁朝制度,各道都有自己的大营,主掌一道军事的军官为都督,位置一如文官中的太守。一般来说,各道的大营与太守所在的州县不能太远,以免出现紧急情况时不能及时处理。江南道的太守府就在余杭,江南大营也自然在余杭与钱塘镇之间的一处山下。 谢冼与伴月策马赶回余杭城,正要进城之时,忽然一道劲风袭来,谢冼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打下了马。他在地上滚了一跤,狼狈不堪,喝道:“什么人?!” “你小爷我!”一个长得与伴月一模一样的小少年从旁边的树上跳了下来,拍拍手道:“两个无知的笨蛋,害得我急赶慢赶地用轻功追,差点没断气。两位先生说了,去什么余杭城?立刻去江南大营,将军队先控制了!” 来者竟然是黑白先生的侍僮,谢冼敢怒不敢言,只好从地上爬起来,忍气吞声道:“你直接说就是了,将我扫下马来……不是耽误时间么!” 他到底不敢发火。 “小狗儿,你是不是真的傻呀?”寻星白了他一眼,“谢凝死在苏州城,你好手好脚地回来了,谁相信呢?需要身上带些伤,例如……” 他毫无预兆地抽出腰上剑,刷刷刷几剑在谢冼身上割了几道伤口,肩上的伤更是深可见骨。谢冼痛得几乎站不住,寻星才笑嘻嘻地将剑收了起来,道:“王爷,这才像是大难不死之人啊!还耽搁什么?快去江南大营!” 说着跳上了伴月的马,一踢马腹,策马走了。 谢冼看着扬尘而去的背影,转头“呸”了一下将嘴里的血水吐掉,眼神阴鹜。等他坐上了皇位,看他怎么收拾这两个小畜生! 他也翻身上马,催马赶往江南大营。 “来人止步!”守卫的士兵横戈阻拦,“什么人胆敢擅闯江南大营?不要命了?” “放肆!”谢冼喝道,将紫宸令取了出来,道:“我乃当朝十七王爷,快去禀告你家都督,就说陛下遇刺,余杭城恐生哗变,本王现在是皇室唯一的血脉,要调江南大营全部将士围住余杭城!” 守卫的将士差点没反应过来,吓得赶紧飞奔去主帐报告。“报告都督!外边来了个手持令牌的少年,说陛下遇刺,他是十七王爷,要调咱们的军队!” 江南道都督正跟久违的贵客喝着茶呢,闻言差点将茶案给掀翻了,站起道:“胡说八道!女帝昨天还在余杭城的行宫里,怎么会遇刺?再者女帝遇刺又怎么会派十七王爷来调兵?此时十七王爷不该在余杭城里主持大局么?” “可他手里拿着的确实是紫宸令。”士兵道。“都督,您还是去看看吧。” 江南都督挥手道:“去叫他进来!” 说着又对贵客道:“您老人家安歇着,晚辈去去就来。”等贵客点头之后,他才撩开帐门大步走出去。 随即便迎上了对面来的三个少年,当中一个衣着华丽、身带贵气,却也满身是伤,走路颠簸,他一见到骆士安便问道:“来者可是江南都督骆士安?” 骆士安抱拳道:“正是本将,你……” “骆都督!”谢冼将手中紫宸令亮了出来,哽咽道:“紫宸令在此,骆士安听令!” 骆士安见过许多次紫宸令,一看是真的也跪了下去,抱拳道:“末将在此!” 谢冼悲痛道:“陛下今日中午于苏州城中遇刺,如今下落不明,皇姐传下口谕:令本王暂代一切朝政。骆士安,现在本王要你发兵攻入余杭城,戒严城中,将陆离及其手下全部斩杀!” 骆士安吓了一跳,失声道:“陛下不是在余杭城么?怎会在苏州城遇刺?这不可能!” 谢冼悲愤道:“本王也不希望皇姐出事,但皇姐身边有个狐媚少年,惑乱君心,本王为清君侧,与那少年打赌,比试看谁先破江南官药令一案。昨晚查得苏州一处线索,今日便往苏州查房,皇姐贪玩,也微服跟着来了。谁知这是陆离与那少年的毒计,他们将皇姐骗到苏州,以数十杀手刺杀皇姐。皇姐不忍皇族血脉中断,拼死护了本王出来……” 他说着便哽咽了一下,伸手抹了一下眼泪,道:“本王……本王如今,承皇姐口谕,骆都督,你快发兵余杭,本王怕陆离会派人前去控制江南道机要……” “陆离那厮竟敢如此胆大妄为!”骆士安气得满脸涨红,喝道:“来人!击鼓传令,整军待发!” “是!”传令兵立刻前去敲鼓。 咚咚咚——便在鼓声响起之时,一匹白马跳过近五尺高的栅栏,闯入营地来。营门哨塔上的弓兵见状立刻喝道:“宵小放肆!” 语罢数十羽箭激射而来,便要将那白马扎成一只刺猬,不想那白马竟然轻巧地跳跃躲开了。 这世上仅有一匹白马这样轻快善战! “狮子骢?”骆士安定睛一看,忙喝道:“住手!” 也是此时,白马原地打转,紧急停下,马上的少年高举短剑,喝道:“青霜剑在此,如陛下亲临!江南都督在何处?” 骆士安应道:“本将便是……” 话还未说完,两道白影便从旁边飞掠而上,银光如电刺向马上的少年,两个声音异口同声道:“你这陆离的走狗,还陛下命来!” 马上的少年见状立刻策马躲开,怒道:“陛下料得不错,你这冒牌货果然到江南大营来了!” 正是小石头! 原来狮子骢虽是绝世名驹,小石头却怕遇上谢冼与他的杀手,不敌被擒,只好弃了大道,从山间小径绕了远路过来。他还未赶在江南大营门前勒马停下,便远远地听到士兵嘀咕“怎么又来了个少年”。小石头心中当即一沉,只怕是谢冼那冒牌货先到了,因此到了大营前反而加速,以绝代神驹越过栅栏冲进营地来。 不曾想还是晚了一步! 寻星伴月二人一击不成却不再动手,只对骆士安抱拳道:“都督,这便是那个惑乱君心的狐媚少年,就是他与陆离两人合谋,将陛下骗去苏州城,害得陛下遇刺!都督若是不信,这白马便是陆离的爱驹照夜狮子骢,他手中的剑便是陛下随身的青霜剑。这青霜剑本是永定侯夫人佩剑,陛下前不久才用紫电剑同陆离那厮换的,一直藏在袖中从不离身,他不过是一介百姓,纵然博得陛下欢喜,陛下却怎么肯将青霜剑交出?必定是陛下已经遇害了!” 骆士安也认得狮子骢,更认得这把青霜剑,当年陆家老太太拿这剑将他拍出陆府,又岂会认错?他当即将寻星伴月的话信了七八分,沉喝道:“大胆狂徒,竟敢谋害陛下,纳命来!” 他来不及取惯用的长1枪,抽出腰上剑便刺了过去。 小石头忙策马躲开,叫道:“江南都督,你别信错了人!那个十七王爷,他……他是假冒的!我才是真的皇室血脉!” 当众听到这句话,谢冼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慌乱,好在没人注意他。谢冼立刻隐藏情绪,冷笑道:“本王当日策马过苏堤,余杭城数千百姓都看在眼里,将玉牒交上,在群臣面前被陛下验证胎记,身份已经确认无误!你一个乡野村夫,也敢冒充本王?寻星伴月,快快将他拿下!本王要用这小子的鲜血,祭奠皇姐!” 小石头在路上便想过,若是谢冼死不承认自己是冒牌的,又将玉牒与胎记之事摆出来,他该如何应对?而想来想去,他却怎么都想不到推翻这些证据的方法。此前他还害怕,然而事到临头,他不由得想起了谢凝方才对他说的话—— “朕是天下之主,金口玉言,说你是朕的十七弟,你就是皇室血脉,无可动摇。” “朕随后就到。” 这话仿佛一剂强心的猛药,小石头的脑袋嗡的响了一下,登时大笑起来,“我凭什么?当然是凭陛下的金口玉言,小畜生,看小爷将你抓了亲手扔到陛下跟前,再做理论!” 语罢他也不管什么兵权不兵权了,脚尖踩马镫,整个人飞掠起来,抬手便是小擒拿手的起手式,迅猛如鹰地扑向谢冼。 谢冼吓了一跳,急忙往后躲,叫道:“来人!快护驾!” 寻星伴月立刻从旁边掠出,一左一右双剑袭来,小石头不惧不躲,只听“呛”、“当当当”几声,他右手拔剑左手剑鞘,悍然迎了上去。剑鞘格住伴月的剑,青光闪过,青霜剑一剑将寻星手中长剑斩成两截。寻星立刻一惊,手持短剑便要后退,小石头大喝道:“哪里走!”硬提内力紧追上去,手中又是一剑挥出。 “小心!”伴月大惊,看准他背后空门便挺剑刺去。剑风森冷,小石头却冷笑一下,堪堪趁着落地之势猛地矮身转向,正手长剑反手剑鞘。只听两声惨叫,青霜剑自下而上地将伴月的右手齐肩削断,剑鞘也刺穿了寻星的胸膛。断手飞出,血如雨落,小石头浴血再次转身,再度挥剑,同样一剑斩断寻星的右手。 起、格挡出剑、追出、转身、断臂,一切不过在五招之间,连骆士安也反应不及,寻星伴月便双双断臂,倒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而小石头还嫌不够,提着青霜剑步步走向谢冼,剑尖斜垂,鲜血顺着绝代名剑的血槽滚滚落下,他俊秀而稚气的脸上也有血滴顺着脸颊滑下,样子十分骇人。 谢冼吓得浑身发抖,白着脸叫道:“你……你放肆!你敢对本王动手?” “本王?呵!”小石头怒喝道,“我才是十七!你敢伤我九姐,纳命来!” 语罢一剑挥出,便要将谢冼斩在剑下。 “住手!”骆士安眼看这小子要发疯,终于长剑出鞘,将青霜剑拦住,“事情……” “轮不到你这等连常理都想不通的人来阻挡本王!”小石头念着谢凝的伤势和余毒,心中有如火燎,手腕强行用力,也不管虎口朕的撕裂,反挑短剑,青光乍起,骆士安手中长剑也咣当一声断成两截。 “喂!”骆士安大怒,他的剑!他抛开断剑便抢过一个士兵手中的红缨枪,长1枪挑动,又要拦住小石头。 “余杭城里有三十六翊卫,有骁骑营长史,即便是陛下出事,翊卫也会联动府兵最快控制全城,随后派人搜寻陛下的下落。还未确认,便有人敢来要求江南大营围城,这若不是做贼心虚还能是什么?陛下给你皇粮,你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不长脑子么!”小石头又是一剑将□□斩成两断,怒吼道,“有这个功夫与我打斗,不如快派人前往苏州,早早将陛下护送回来!至于你……” 小石头冷笑着冲上前,谢冼尖叫一声要跑,却被小石头一脚踢出踹飞在地上。 “咳咳……”谢冼想从地上爬起来,却被小石头一脚踩在背上,只听喀拉两声,谢冼痛叫,肋骨便给踩断了几根。他痛得说不出话来,小石头看在眼里,心中怒火不消反长。 他一把揪住谢冼的头发,冷笑道:“痛得很么?从你自称小十七出现,陛下便将你当成亲弟弟,你忤逆她,她原谅你。明知你是趁着她危难时想回来给她落井下石的,念着一个血浓于水,她依旧承认你。你不尊敬她,在她面前从不跪拜,浅薄无知还妄图插手朝政,她也忍了。甚至方才在药店里遇袭,她第一反应也是将你护在身后,她将你当做亲弟弟!你就是这么回报她的?害她的命夺她的位?” 谢冼受了一脚、被踩断了肋骨,现在又被人扯着头发,哪里还说得出话?只是呜呜地叫着。 小石头越说眼圈越红,声音也嘶哑了。“我从不在意什么荣华富贵,否则那晚上在扬州城外的流民营里我便亮出身份,要与她相认,轮得到你?你若是好好地当个王爷,享受你的荣华,听她的话,不给她捣乱,等她离开江南回京,我便好好地带着我的秀儿去南疆隐居。可你都干了什么?她一片长姐慈爱之心,你全都辜负了!” “你说自己是小十七,对么?那很好啊!”小石头手中忽然多了个小小的笛子,吹了一声,一条扁头吹风蛇嗖的一下出现在他脚边。小石头怒笑道:“先帝丽妃是南疆蓝苗圣女,血脉不惧五毒,今日你便以身验证吧!” 吹风蛇仿佛能听得懂他的话,猛地立起身子,蛇头后仰,随即扑向谢冼。便在此时,一只手忽然伸出,准而又准地捏住了吹风蛇的七寸,甩手便将吹风蛇砸了出去,把吹风蛇砸得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而谢冼吓得叫也叫不出来,眼睛一翻白晕了过去。 “什么人?!”小石头当即一跃而起,青霜剑便是一刺。却听轻轻的“叮”的一声,那人竟然屈指将剑刃弹开了。小石头一愣,心中血性未消,喝道:“来得好——!”又是一剑刺出。 “住手!”沉喝传来,一人忽然出现在战局中,以极快的手法空手入白刃,瞬间将小石头手里的青霜剑抢了去。小石头一怒,又听一声轻笑道: “啊哟,真是的师父来啦?” 小石头一呆,转身看去,只见谢凝一身玄衣朱纹的大袖衫,在翊卫与宫女的陪伴下笑吟吟地走来,道:“大将军,朕这位十七弟如何?您可还满意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十七残血开爆发啦!大杀四方!【然后被师父和姐夫虐了 第138章 将军 小石头诧异地看着四周,才发现夺走他手中青霜剑的人是陆离,而一开始将青霜剑弹开的是个年纪五十许的老人,发已雪白,但精神矍铄,目光锐利中透着沉稳,绝非一般人。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谢凝现在好好地出现在这里,显然没有受伤了。 强撑着他的一口气就这么一下子烟消云散,小石头才知道自己肺腑之间、手足之上无处不痛,登时晃了晃,身子一歪便要摔倒。 “小石头!”谢凝忙上前要扶住。 不过陆离比她的动作更快,一把提住了小石头后颈上的衣领,将他生生提好了,道:“陛下,不碍事,十七王爷不过是脱力罢了,最多不过是内力耗损,伤了肺腑,回到行宫叫红檀看看也就好了。” 小石头愤怒地看了一眼他,然后可怜兮兮地叫道:“九姐,你、你没事就好。” 谢凝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对小石头笑了一笑,权当安抚,再对老人笑道:“师父,别来安好?这是朕的十七弟,师父觉得这孩子如何?” 老人听了谢凝的话,先是看了小石头一会儿,才撩起衣袍行礼:“草民……” “师父,快别这样。”谢凝忙过来将他扶住,笑道:“大将军,你若是多礼,朕就当你生朕的气,没能派慎之亲自去岭南接您回来了。” “陛下,礼不可废,老夫可不愿叫旁人说你的笑话。”老人依旧稳稳地跪下,对谢凝一拜到底,朗声道:“罪臣唐淮毅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谢凝只能受了他一拜,这第二拜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他拜下去了。“师父,您再给我磕头,九娘也只好给您跪下了。” 说着将裙子一提,当真要跪下。 “你这丫头……”唐淮毅哭笑不得,立刻站了起来,将谢凝扶住,摇头道:“可不得了,当年的小丫头,如今是女帝了。” 谢凝站起一笑,道:“可大将军还是当年的骠骑大将军呢,方才慎之远远地便看到小石头要动手,竟不如您身手迅速。” 在场之人不禁心中一震,全都望向了老人,原来他竟然是曾经的骠骑大将军唐淮毅?当年以一己之力守住大梁河山,保边疆三十年前不生兵戎的骠骑大将军?如今都说太尉有骁骑营在手,天下无人敢造次,当年却要说唐将军百战百胜,有骠骑军在,四境莫不臣服。 这是曾经一柄银枪震慑天下的男人,所谓宝刀不老、老而弥辣,正如此人。 翊卫中一人不禁问道:“陛下,唐将军不是……” “老头子不是被先帝革职流放岭南了么?”唐淮毅朗声笑道,“因为陛下登基之时大赦天下,老头子大难不死,又被陛下召回来了。怎么?看来陛下还瞒得挺紧啊。” “若不是瞒着天下人,今天如何能有这一出戏呢?”谢凝笑道,招手。“小石头,快来拜见骠骑大将军。” “哎!”唐淮毅摆手,“先帝已经撤了大将军之职,陛下就别闹了。倒是你这弟弟……是小十七吧?可当真不错,仗着宝驹名剑便敢创江南大营,胆子不小,方才老夫试了一试,武功不算差,但手中若没有青霜剑,这会儿骆士安已经将他戳成个刺猬挂在营门上了。陛下,这么冒险将他派来,哪有你这样当亲姐姐的?” 小石头在谢凝身边跟了这么久,还从未见过谁能这样自然而然地教训谢凝的,更重要的是,谢凝与陆离两人都在老人面前服服帖帖的。当年唐淮毅出事时他年纪尚小而且身在南疆,不清楚唐淮毅当年的名声,但只听骠骑大将军五个字,也能知道这人绝不简单。 他茫然的样子落在谢凝眼中,谢凝便道:“师父的名号你大约是没听过了。这么跟你说,如今太尉号称天下武官之首,战无不胜,但在五年前,太尉也不过是大将军手下的一个小徒弟罢了。他被大将军罚站马步时……” “你还在旁边抹眼泪呢。”唐淮毅接口就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段时间可算是将七郎欺负个够呛,不过七郎负你,确实该打。” 真是玩兵法的,一瞬间便将事情给扯到她头上了,谢凝哭笑不得,吩咐道:“来人,将人都拖下去,好好看着,可千万别弄死了,否则的话,朕要发火的。” 一直跟在她后边的翊卫赶紧动手将地上半死不活的寻星、伴月、谢冼抬走,骆士安也才终于有机会露面,带领江南大营的将士们跪下,高声道:“末将江南都督骆士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平身。”谢凝抬手,对唐淮毅笑道:“师父,这地方不好说话,师父且随朕回行宫,再做商议,如何?” 唐淮毅点头,谢凝便道:“请师父上銮驾,师父,您可不是朕的后妃,这可没有什么却辇之德了吧?” “你这丫头,怎么连我也调侃起来了?”唐淮毅失笑,看了一眼陆离,伸手抓住小石头的腰带,带着小石头轻轻一跃,掠进了谢凝的銮驾里。谢凝忍不住笑了,与陆离一起上了銮驾,孟季衡宣布起驾,琼叶在宽大的銮驾里为四人斟茶。 小石头这才察觉出一些不对,上了銮驾便想说话,奈何他先前一场强斗,仗着青霜剑锋锐无双,虽然伤了寻星伴月等三人,也将自己弄出了不少内伤,动一动便疼得话也说不出,只能叫了一句:“九姐,我……” “朕都知道了,先别说话。”谢凝将他按在榻上。 “陛下,让我来。”唐淮毅先检查了一遍小石头的伤,为他推宫过穴,将小石头体内的一口淤血逼了出来,才收回手,道:“内伤已经无碍了。” 谢凝点头,命琼叶将医药箱取了出来,一边为小石头缠着虎口上撕裂的伤口,一边问道:“师父,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您就不问问朕出了什么事?” “少不得与当年之事有关。”唐淮毅接过琼叶的茶,喝了一口,道:“我确实不擅长朝野上的尔虞我诈,但师父老了还没变傻呢,就你这小丫头也想套我的话?” “好嘛,师父你就绑着慎之,一点也不疼朕。”谢凝不依地嗔道,“您就冤枉朕吧,就帮着陆慎之瞒着当年的事吧,就看着朕蒙在鼓里吧,朕身上这太上忘情蛊毒,师父当年也是知道的吧?” 唐淮毅将茶杯放下,不赞成地看着陆离,问道:“七郎,你连这个都告诉她了?” “他没说,是朕自己阴差阳错猜到的。”谢凝将小石头的伤口处理好,笑着问道:“师父呀,陆慎之在苏州为朕挡了一刀,如今受着伤呢,只怕被朕套去了话,你没见他一直不吭声么?” 唐淮毅不动如山,问道:“那小丫头说说,你想怎么套师父的话?” 谢凝眼珠子一转,问道:“这背后之人,您或许不知道,但陆慎之一定猜过是谁,只是没证据罢了。这个人知道皇族胎记,能抢走或者找回玉牒,手下有黑白两位先生做智囊,按照那个少年的话,跟五年前江夏王造反一案有关。若是往从前深究,只怕还与当年我曾外祖父闻家灭门案,甚至更早的越王谋逆案有关,是不是?” 唐淮毅与陆离交换了个眼神,没有正面回答,只问道:“然后呢?” “然后呀?然后陆慎之曾经非常提防过一个人。”谢凝笑嘻嘻地问道,“师父,朕一直没去查一件事,先代汝阳王是怎么死的?” 陆离的眼神一变,依旧没有说话,跟在旁边的兰桡却应道:“回陛下,先代汝阳王是三年前逝世。当时正是冬天,若婢子没记错,正是要年关之时。” “哎哟,这样巧呀?”谢凝妆模作样地惊呼,“三年前快十一月时,朕在九华山遇到了刺客,差点就死了呢。师父,当时都说您的宝贝徒儿在江南游玩,还有人为他作证,可惜作证之人是他的姐姐、姐夫。而那么巧,朕脸上这东西,仿佛您的宝贝徒儿也知道怎么来的呢。” 她说着还侧了一下脸,指着脸上的泪痕一样的伤疤说:“喏,就是这个。” 她话里一口一个“您的宝贝徒儿”,大有将唐淮毅划为“陆离的同谋”的意思,唐淮毅不禁头疼,赶紧申辩道:“陛下,我怕了你了,这一切我并不知晓,我当年确实发现汝阳王府有不轨的举动,但还没来得及发现什么,我的府上便给塞了一堆私兵。我的宝贝徒儿……不对,是七郎,瞧瞧,我都被你这小丫头带坏了。” 谢凝“噗”的一下掩口笑了,看了陆离一眼,陆离别过头不理她,眼角分明也带笑的,道:“你别问师父了,师父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你也什么都不准备说,是吧?”谢凝挑了挑眉,眉间闪过一丝威严与凌厉,却又松懈了下来,无奈道:“师父,你瞧瞧你陆慎之,他总是欺负朕!唉……罢了,师父,陆慎之不肯告诉朕,朕只好自己去问了。” “九姐。”一直被忽略的小石头忽然问道,“所以一切都在您的掌握之中?” 谢凝心中登时咯噔一下。 小石头又轻声问道:“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才是小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更新晚了,太晚了。。。自我检讨。。。 第139章 师父 小石头一问完,唐淮毅和陆离都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陆离眼中还露出了重逢之后第一个揶揄的笑——好了,可算是有人能收拾她了! 谢凝也知道不好了,偏偏此时她还卡壳了一下,就因为这一下,小石头的眼神都黯淡了。谢凝见状忙道:“小石头,你听朕说……” “陛下。”小石头竟敢打断她的话了,“您何时发现我的身份的?” 陆离眼见情形当真要不好了,便伸手按住谢凝的手,暗示她不用着急,说道:“在客栈里,秀儿无意中说的。” 小石头发现自己被耍了一回,心里又气又难过,对谢凝却怎么都不愿意发火,只是委屈,但是对陆离可就不一样了。他冷冷地说:“我和我九姐说话,你一个外人插什么嘴?” 谢凝总会有危急万分却还能赚一把的心思,见状便望着陆离,问道:“你是外人么?” 陆离十分不想应她这一句话,但他更知道,在真心实意疼爱的人面前,谢凝到底也只是个心慈手软的女子,必定会手足无措。没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你觉得我不是外人,我当然不是外人。” “嗯,很好。”谢凝瞬间心情大好,指着陆离道:“小石头,这是朕的准皇后,算半个内人。” 陆离的脸色一僵,琼叶与兰桡都捂着嘴偷笑,唐淮毅都憋不住了,为了长辈的面子在硬撑着。陆离只好装作没听到也没看到,对小石头道:“那日在客栈里,她不慎将手上的赤金龙首镯给秀儿看到了,秀儿便说你背上本来有个龙形胎记,只是你母亲临死前在胎记附近纹了云海。后来在杏林谷中,她借着给你上药的机会仔细看了胎记,才终于确认的。” “那为何……”小石头问道。 “因为当时朕的身份不能暴露,所以还不能与你相认。”谢凝温柔道,“朕一直以为时机未到,江南局势复杂,恐怕与你相认后再生事端,平白牵累的。小十七,朕那日说是你的九姐,便是希望你明白,朕不是将你当做皇室血脉来珍惜,而是当做自己的亲弟弟来疼爱。” 小石头眼中一瞬间涌上了泪花,哽咽道:“九姐……” “后来谢冼回来了,朕当然知道那是假的,只是他证据确凿,朕这边却没有他意图不轨的任何证据,是以只能委屈你,纵容谢冼。好在谢冼够蠢,不过几日便跳出来了。” 她说着便皱了眉。 小石头见状便问道:“九姐,怎么了?” 谢凝抬眼一笑,摇头道:“没怎么,小石头,朕知道你怪朕没认你,反而让谢冼你欺负你……” “不,九姐,我方才之事一时想不开罢了,现在我都明白了!”小石头赶紧道,“您心中是时刻惦念着我的,否则的话,当日谢冼回来,您便不会叫我去大殿上看着。那日谢冼与我闹起来,您看似不偏不倚,实际上却让一个百姓同当朝王爷比试,这本就是纵容。我……是我不懂事了,我没有因为这事怪你,九姐,您都是有苦衷的,我知道我年纪小,做事冲动,若是告知了我,这场戏必定不能逼真。” 他承认得这样明白,谢凝心中反而愧疚起来了,她摸摸小石头的头发,柔声道:“你放心,到了如今,九姐自然会将你属于你的一切都还给你,放心吧。你今日辛苦了,是九姐叫你担心了,先睡一会儿吧。” 小石头也确实是精神不济,他武功未必最高,强斗寻星伴月,靠的是青霜剑一招制敌,再多撑几招都会败落。强撑的后果便是他的身体吃不消,受了内伤。先前还靠一口委屈硬撑着,现在想通了,便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被谢凝一哄便忘了别的事,只想着疼,闭上了眼睛。 谢凝让琼叶将安神的香点起,垂眉沉思着,脸上的慈爱之色渐渐收了起来,换成了凝重。 回到行宫,小石头还在马车上睡着,谢凝不愿惊醒他,便让小宫女在旁边守着,将毯子给他盖好,自己下了车。方才下车,青瓷便走了过来,谢凝摆了摆手,与唐淮毅、陆离一同回了寝宫,在水榭里坐下了,谢凝才道:“都办妥了?” “回陛下,都已办妥了。”青瓷道,“按照陛下您的吩咐,您一离开属下便与翊卫将蜀州刺史与都尉给监视了,您一回来,属下便将人扣下了,现人已经在太守府的牢里,就等着人审问呢。” 谢凝点了点头,抬头看了欲言又止的青瓷一眼,忽然笑了:“怎么?有什么话想说的?难道是心疼叶睿图,觉得他一个人忙活整个案子,快被累死了,想跟朕求个情?” 青瓷雪白的俏脸登时一红,低头道:“不!陛下,属下只是……” “噗……好了好了,朕不闹你了。”谢凝挥手道,“去小竹院传朕旨意。” 当日傍晚,三道圣旨从孤山上的行宫里传出,再次震惊了整个朝廷。 第一道,谢冼冒充皇室血脉,意图弑君犯上,已经被真正的十七王爷拿下,审理之后,与其同党凌迟处死。 第二,前任江南太守杜寒石收押满一月,惩罚已毕,念其罪无大过,即刻起官复原职,主审谢冼假冒十七皇子意图篡位一案。 第三,半月后江南道将举行恩科,选拔官员,女帝亲自主考。 等江南太守府大牢里的官员看到穿着红色官袍的杜寒石笑眯眯地走过时,被关着的官员们才猛地领悟到,原来女帝将杜寒石下狱,只是为了将他从这件事里摘出去,此后无论是下令还是抓人,都与杜寒石无关。至此,江南道对女帝最忠心的官员,也是江南道官员之首,在一场风波里安然度过,开始再度为女帝效力。 而下完一切命令的女帝,此刻正在行宫临湖的水榭里,青瓷传旨去了,谢凝便垂下眼眸,似乎无限心事的样子。 陆离明知她不过是装给唐淮毅看的,也忍不住问道:“你在烦心?” “可不是么。”谢凝皱眉道,“事情未免太顺利了,谢冼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做事冲动、武功不济也就罢了,怎么指挥他的竟然也是两个小少年?那黑白先生、言寸心呢?还有更后面的人,为何不出现?朕看着可真是胆战心惊,对方仿佛在测试朕究竟有多能耐一样,出手都是小打小闹。这感觉……可真像被鬼魂盯着,太不舒服了。” “哈哈哈!”唐淮毅朗笑道:“陛下乃真龙天子,有龙气护身,历代真龙皆庇佑在侧,怕什么小鬼小妖?老头子确实不如当年了,不能在沙场冲锋,不至于连你的皇宫都守不好。” “那是自然,有骠骑大将军在,宵小退散,朕可什么都不怕了。”谢凝哄着老人开心,“否则的话,朕怎么敢又把师父请到行宫里来呢?让师父颐养天年岂不是更好?” 虽说他是谢凝的长辈,更是看着谢凝与陆离从冷漠变成恩爱的,对谢凝一片慈爱之心。但得到当朝女帝这样夸赞,唐淮毅还是开心得嘴巴也合不拢,他摸摸胡子,笑道:“你这样夸我,看来老夫什么都要答应你了。” “师父,您说笑了,不过朕确实忧愁,若是朕将一切都掌握好了,自然什么都不怕,只是……”谢凝叹了口气,“罢了,不提也罢。师父,您不曾回京,朕是不能为您官复原职了,不过设宴为师父洗尘是可以的。慎之不能喝酒,朕陪您大醉一场如何?” “你这丫头又拿我做筏子!”唐淮毅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小心思,“现在没人敢管你了,你便要放肆,是吧?” “是呀。”谢凝笑道,“师父,朕这是为您接风呢!咱们喝个痛快岂不好么?” “好好好!”唐淮毅点头,“师父今天就陪你喝个痛快!” “那可是师父说的!”谢凝立刻让人去准备酒宴,在临风的水榭里摆开,与唐淮毅喝了起来。 她虽然是女子,但自小听着史书长大,与唐淮毅喝酒之时纵谈古今沙场之事,即便因为不曾真正上过战场,见解局限,但对于朝局的分析却是极其到位的。唐淮毅听着十分开心,不知不觉便喝多了,等发现时,谢凝的眼神都花了。 “陛下,您不能再喝了。”陆离按住她的杯子,劝道:“明日只怕还有许多事要等着陛下处理,您该早点歇息。” 谢凝也觉得头重了,便放下杯子,笑道:“师父,朕的酒量还是不行,叫师父扫兴了。” “陛下,你已经非常好了。”唐淮毅眼中也有三分醉意,“咱们军中管有能耐的女子叫巾帼英雄,陛下,以老头子看来,你已经比许多英雄更好了。见解、胆识、气魄,当得起天下之主这个位置!” 谢凝笑道:“师父,您这样夸奖,朕实在……开心得很,朕送您回去。” “不,陛下,慎之送我回去就行,陛下,你也不容易,唉……我娘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虽然已经是孩子的娘了,受了委屈还会同我闹脾气呢。九娘,你不容易。” 一番话说得谢凝眼圈泛红,她强忍着,陆离忙把唐淮毅扶起来,道:“陛下,我送师父回去。” 谢凝点头,陆离便将唐淮毅扶着回了自己的院子,刚走进去,唐淮毅便将他推开了。 第140章 聩 陆离问道:“师父?” “去。”唐淮毅眼中带着三分醉意,挥了挥手道,“取刀剑来,我要看看你这几年可曾将功夫耽搁了。师父年纪大了,你让师父一回,师父用枪,你用剑,来吧。” 陆离简直头疼,刚把他的九娘灌醉了,现在又要跟他比武,现在的师父怎么这样?他只能好言劝道:“师父,夜深了,不如……” “不如什么?”唐淮毅瞪眼,虎目圆睁,赫然是当年威震天下的骠骑大将军,“去!将武器都取来!以为师父老了便赢不过你了是吧?” 陆离叹了口气,只好将兵器架上的□□取下,道:“师父,那徒儿就与你比试一场枪法吧。” 唐淮毅接过红缨枪,哼了一声,脚下打飘,一抖红缨枪,招呼也不打的就往陆离身上招呼。陆离无奈,只好抖枪相迎。两人在院子里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陆离担心唐淮毅吃不消,出手一直留着三分余地,不曾想唐淮毅与谢凝喝酒太过兴奋,俨然醉了,下手没个轻重,陆离一招不慎,肩上就被银枪划过。 嗤啦一声,陆离肩上的衣衫便给划破了,肩膀更是火辣辣的疼,显然是划破皮了。 “你这小子,现在怎的如此没用?”唐淮毅皱眉骂道,手上的招式更恨,眉间全是杀气。“再这么吊儿郎当的,下次我一枪过去,就将你这红缨枪也耍不好的劣徒捅个对穿,了结算了!这等犹犹豫豫瞻前顾后之人,怎么配执掌本将的骠骑营?看枪!” 说话间又是一顿疾风骤雨地强攻。 陆离许久不曾被人弄伤,心中登时也被激起了斗志,将唐淮毅的强攻挡下之后,他趁机一挑银枪再一抖。瞬间,唐淮毅红缨枪脱手,陆离将红缨枪架在他肩上,然后退后一步,抱拳低头道:“师父,徒儿冒犯了。” 唐淮毅看看飞到院子大门去的红缨枪,又握了握拳头,笑道:“你小子,不错啊,手劲震得师父的手都麻了。你身上还带着伤是不是?” 他不仅身上带着伤,背上的穴道里还封着太上忘情的蛊毒呢。陆离没将话说出来,只是将红缨枪随手抛到旁边,问道:“师父,现在您可以睡了吧?” “你以为师父在同你发酒疯呢?”唐淮毅瞪他一眼,叉腰道:“师父问你,你既然有带伤也能赢过师父的本事,怎么不敢对九娘说过去呢?” 怎么师父也来纠结这个问题?陆离刚消失的头疼又回来了,“师父,此事……” “你别给我来什么自有主帐!”唐淮毅挥挥手,将他的话打断了。“都是大男人,师父知道你想啥!虽然当年是你亲自将九娘送到紫宸殿上要和离的,但在你心中九娘始终是你娘子,你要尽全力保护她、照顾她,这师父都懂,师父对你师娘也是这样的心思。可是,七郎,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蠢呢?现在你们身份已经不同了!” 长这么大又被同一个人骂了蠢,陆离没来得及争辩,先被最后一句话给震住了。 “你是夫她是妻,你愿意将她抱在怀里呵护,那自然没什么。可现在不同了,她除了是你心爱的女子之外,还是女帝,是天下之主。你若是想将她保护起来,便把这个皇位抢过来,把她安置在后宫里,叫她做那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皇后娘娘,这世间的恩怨厮杀,别叫她知道,每日里她只管赏花看书、调脂弄粉。可是。” 唐淮毅看着问道:“且不管九娘愿不愿意,你可愿意看到这样的她?” 当然不愿意的。陆离摇头。他的九娘满腹才华,无论胆识、智谋、心胸都远胜许多男子,甚至是他。当年她还是个懵懂少女时,他便不舍得将她困在一方后宅,何况现在? “你不愿意,师父知道,否则当年你便不会将她带去给骠骑营。过了这样久,你也不会将她弄回皇宫。”唐淮毅道,“可别说不是你啊,师父是不懂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但好歹也在朝廷做了二十年的将军。一个深山里修道的公主,哪能说被接回皇宫就接回皇宫?还当皇帝呢!” 陆离只好承认:“徒儿只是不愿她在山中吃苦,那山中十分寒冷,她又镇日躲在塔楼上,我……” “这背后的儿女情长,师父老了,不想听。”唐淮毅挥手打断他的话,虎着脸问道:“师父就问你,既然你将九娘接回来了,还放在这个位置上,难道只想她做个傀儡么?难道九娘这皇帝做得不好么?师父从岭南一路北上,听到的可都是女帝做了许多大事的消息。” 陆离的声音里不知不觉多了点迷茫:“她当然做得很好,但……” “七郎。”唐淮毅问道,“你老实告诉师父,你打断让她做多久的女帝?” 陆离坚定道:“她愿意做多久,便做多久。” “也就是说,你不打算篡位自己来对吧?”唐淮毅难以理解,“那师父问你,在你心里,将她当做皇帝么?” 陆离心中猛地一震,抬头看着唐淮毅。 “问问你的心。”唐淮毅伸出依旧带着老茧与伤痕的粗糙手指,用力戳了戳陆离的胸膛,将他戳得退了两步。“你心中并未将她当做皇帝,你爱她,所以仍以为她是个弱不禁风,轻易便会被世界伤害的女子,所以你想活着一时便保护她一时。陆慎之,这是犯了武将的大忌!你知道么?你在替你的君王做决定!将在外是君命有所不从,但谁告诉你可以为陛下做决定的?” 陆离心中又是一震,道:“我……” “九娘不是那些坐到皇位上边手足无措的女子,她比许多男子——至少比她那个混账爹爹做得都好!师父是没当过皇帝,但将心比心,若是我在跟敌军对阵,我那捣蛋儿子打着为我好的名义瞒着我许多事,我非将他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不可!身为两军对垒的主帅,最重要的是什么?”唐淮毅逼问道,“你告诉师父!” 陆离低声道:“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你还知道要知己知彼啊?”唐淮毅大声训斥道,“在骠骑营、在军事上,你是主帅不错,但不要忘了,对如今的天下来说,九娘才是主帅!现在你做了什么,你自己说说?你说要保护九娘,结果你让九娘对敌军一知半解,这在战场上是保护她么?身为武将,你可以是她手中剑、身上甲,但你不能做她的眼睛、她的脑袋!让主帅蒙蔽,这是在保护她还是在帮对方害她?” 一番话犹如洪钟,振聋发聩,陆离心中满是震惊,张着嘴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唐淮毅又道:“师父知道你怜惜她、爱恋她,但在你心里要时刻记着,她是你心爱之人,更是你的君王,你的主帅!即便那只是当年的九娘而已,你也没有任何权力瞒着她从前的事,因为那些事情里,她被人威胁着性命!慎之,你糊涂啊!她被暗处的弓兵瞄准,三番两次差点送了性命,你竟然没有将弓兵的方位告诉她?难道不怕你一转身她便站在原地成了靶子,被人扎成刺猬?这就是你的喜欢?我教你的兵法,你都给忘了是吧?” 他越说越气,最后手指伸出,一下下地戳着陆离的脑袋,将堂堂武官之首的太尉当成五年前刚跟着他学兵法的永定侯七公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差点气得要扇他耳光。但想想这也不过是关心则乱,唐淮毅还是愤愤地收回手,沉声道:“你且好好想想吧!你当感激自己手中还有兵权,否则这样糊涂的人,九娘早就将你砍成十七八段,送到岭南还要骂我一声:瞧瞧你教出的蠢货!唉!” 他大声叹气,骂够了也骂醒了,负手大步走到房间里,醉意上涌,倒头就睡。 陆离却在院子里站了许久,然后看了暗处一眼。 被女帝派来刺探的青瓷在暗中忍不住就是一抖,她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但是要不要走出去,还是直接回去寝殿同陛下禀告呢? 正在犹豫之时,陆离却忽然走了。 他一路向寝宫去,青瓷赶紧先回去禀告,兰桡匆匆赶出来,拦住了,温和道:“太尉,陛下醉酒,已经睡下了,您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我知道。”陆离说,“我就是看看,不吵她,且放心吧。” 太尉个性一向冷硬,兰桡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说话这样客气,当即愣了一下。而陆离借着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走进了寝殿。 兰桡慌忙跟了上去,陆离的脚步却轻如片羽,在龙床前的地上坐下。谢凝睡觉不老实,往外侧身,一只手搭在床边,手腕上滑下那从不离身的银镯。 这镯子……陆离眼中涌上千万情绪,不由得伸手将她的手握住。谢凝脸上带着酒后的酡颜,丝毫不知道自己床边多了人,依旧睡着。 陆离便这样守了一夜。 次日谢凝睁开眼,看到床前的人差点吓得跳起来。陆离却抓着她的手吧,神色平静地问道:“陛下,江南之案恐怕还要审一日,陛下可愿随臣去个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很晚,最近手掌上长了两个痘痘,不知道是啥,码字的时候有点疼,今天还感冒了。唉。。。小天使们,抱歉啦~ 第141章 画梦 谢凝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就笑了,点头道:“好,请太尉稍等片刻,让朕梳个妆。” 她心中清楚,陆离会这么说一定是前一晚上受了唐淮毅的教训,也许还被教训得挺惨的,这是她想要的效果,这世上还敢教训陆离并且让他听进去的,只剩下一个骠骑大将军了。不过这些话可不能明说出来,否则的话,某个男子汉要觉得自己面子过不去了。 换了衣服,谢凝便出了门,她骑在照夜狮子骢背上,陆离在前边骑着马,手上拿着她的缰绳,卫煜带了一队翊卫远远地跟在后边。一行人除了余杭城便往西去,行了一个多时辰,渐渐地进到山里,过了一座青石桥,便看到一片竹林,里边有两间小小的竹屋。 谢凝下了马,四周看了一眼,只觉绿竹幽幽,柔软的春风吹过也沙沙作响,别有一分幽静。小屋全都用竹子建成,上边漆了桐油,十分坚固,屋子离地面有足足两尺高,陆离走上竹子搭成的台阶,伸手道: “来,小心台阶。” 谢凝搭着他的手走上去,只见竹屋门前垂着细长竹片编成的竹帘,并没有门,便要伸手去掀开。 “等一等。”陆离抓住她的手,神色竟然有些紧张,“你……你不可惊讶。” 谢凝挑了挑眉,笑道:“如今能叫我惊讶的,却不多了。” 说完便将陆离的手拿开,掀了帘子走进去,然而进去之后,她却不由得沉默了。 竹屋里的布置非常简单,一床一桌一椅,除此之外,便是挂满了墙壁的画像。 她的画像。 每一张上面都是她,春夏秋冬各色衣衫,喜怒笑嗔各种表情,看书喝茶玩闹折花,许多动作。谢凝难以言语心中的感受,只觉得心头有什么在狂涌着,几乎要挣扎着飞出来。 谢凝走到一幅画面前,仰头看着。那是十七岁的她趴在案头睡着了,那件淡绿色的小衫还是她最喜欢的,画里的她睡颜娇憨,眉间带着无忧无虑的欢喜,而透过这张画,仿佛有一双眼睛温柔地看着他,像那案头的灯光一样,笼罩着她的世界。 “原来……”她伸手想轻轻地抚摸画像,又怕伤了画地放下,轻声说:“原来那时候,我在你眼中是这样的。” 陆离站在不远处望着,今日她穿了件浅桃红的对襟杉子,系了条藕荷色的齐胸襦裙,头上挽着单螺,上边只有一支玉梳,为了骑马方便,连披帛都没有。她站在画前,已经不如画里的女子那么娇艳清新了,但这一身却极为清雅,带着一点双十年华的女子才有的风姿,如风荷盛放,不可方物。 画里梦,画外人,陆离一时也看痴了,走过去说:“原来已经过了好久了。” 是这一刻,他才深深地认识到,原来眼前的是他的九娘却也不是当年的九娘,而他却沉溺在当年的担惊受怕里,不能挣脱。 他忽然出声,谢凝不由得转身看着他,他却只是看着面前的画像,眼中带着一点点自嘲的笑。“锦书姑娘那里不是有一副你的画像么?那时我隐居在此养伤,每日里只是想你,无法排遣,又怕自己会忘了你,便不停地画你。怕她不认得你,便将画像给她,愿有一日她研制出了太上忘情的解药,便是我不在了,也能救你。” 谢凝问道:“或许太上忘情这个毒只是以讹传讹,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狠呢?” “不,别的后果我不知道,但是一定会忘了人的。”陆离摇头,望着她笑了,“你看,你现在就不记得了,我们曾经见过的,在成亲之前。” 谢凝一惊,她猜测过他们此前见过,但不曾想到竟然是真的,因为她脑中当真是一点记忆也没有。她迟疑地问道:“什么时候?我病的时候?” “更早之前。”陆离四处望了一下,拉着她的手说:“跟我来。” 他牵着谢凝穿过屋子,到了竹屋后边,那里有一棵不高的梨树,种了也不过两三年。恰逢花期,开得纷扬如雪,陆离将她牵到树下,抬手折了一枝梨花,道:“我们第一次见时,是十年前,那时我刚进羽林卫……” “你还曾经在羽林卫呆过?”谢凝吃惊,“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呆了半年多,但后来出事了,我父亲怕永定侯府受到牵连,便动手瞒下了,因为无关紧要,所以没人知道。”陆离低头看着手中的梨花,“那一日我在巡逻,你爬到树上折梨花,我以为有刺客便飞上树梢,却把你吓得掉下去。” “你一定接住我了。”谢凝笑得笃定。 “是。”陆离点头,“可惜将你的梨花踩坏了,你好生气,转身就跑了。后来我去赔罪,你也不怎么理我,整日笑我,冲我扮鬼脸,薛姑姑说你,你便拿娇,一群人谁也奈你不得。” 谢凝从未听说过这一段,不由得追问道:“后来呢?” 陆离眼中露出一丝黯然:“后来……有歹人要杀你们母女,我不知道是谁,赶过去时,薛姑姑已经中毒,身在弥留了。” “你说什么?”谢凝眼中的缱绻与柔情一下子消失了,眸色变得冰冷。“我娘亲……不是病死的?” “不是。”陆离迎上她的眼睛,既然他敢说出来,就已经做了好了被她责怪憎恨的准备。“薛姑姑中的是一种名叫‘猿啼’的毒,这种毒连穆杏林先生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连名字都是薛姑姑说了我才知道的。我要救她,她却说没救了,要我救你。我冲进屋子,只见你躺在床上,身子都凉了,幸好还有呼吸。我没法将你从宫里偷出来,只好带着穆圣手去宫里,穆圣手将你的命保住了,却……却没能救下薛姑姑。” “原来我当年并不是被娘亲的死吓坏的,而是中了太上忘情之毒。”谢凝喃喃,追问道:“后来呢?” “自穆夫人死后,穆圣手一直在潜心研制□□,正要弄清楚你身上毒物的来历时,有人动了穆夫人的坟茔,在穆夫人尸骨上下毒,穆圣手关心则乱,中毒而死。那时候你还是浑浑噩噩,连人都不认得,我与红檀商定之后,便决定由她带着穆圣手的药方著作前往杏林谷,我将她留下的药继续给你服用。如此过了两年,你的身上的毒便给压制了,可惜……你也不记得我了。” 谢凝万万没料到事情竟会如此复杂,她心中又惊又怒,问道:“那害死我娘的凶手……” “我没看到是什么人,薛姑姑也没留下任何线索,只知道薛姑姑中的是猿啼,但猿啼究竟是什么□□,我与红檀、锦书姑娘找了近十年,也未曾找到。但是……” “但是有一点是能肯定的,那就是我娘亲之死,一定与当年闻家被灭族的事情有关。”谢凝目光森冷,“朕倒要看看,谁这么大胆子!” 她气得身躯颤抖,陆离不由得伸手握住她的手。温暖袭来,谢凝才回过神,问道:“然后呢?” “后来我便发现,先帝虽然不在意你们母女,却时刻派人监视着,直到确认你什么都不知道。”陆离皱眉道,“但若是我想将你弄走,也不容易。” “所以你便想娶我?”谢凝说着便睁大眼睛,“不会从那时候起,你便想着要算计我了吧?” 陆离十分镇定地点了头,“若不娶你,你只能被先帝的人守着,老死宫中。” 谢凝真是服了他了,“陆七,那时候你才……” “十五岁。”陆离嘴角露出一个略微得意的笑,握紧了她的手。“我从十三岁起,便想着要娶你,因为那时你总是欺负我,不愿同我玩,还要笑我笨。都说出嫁从夫,我时刻想着要将你娶回家,要你对我服服帖帖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后来,可算是如了我的愿。” 谢凝斜乜了他一眼,道:“哦?” 陆离眼里都带着笑:“陛下饶命,现在是臣对您服服帖帖的。” 谢凝冷哼:“这才像话!”一时也撑不住笑了。 一想到十五岁的小陆离费尽心机地同隆昌帝玩阴谋,一再地暗示隆昌帝用争夺爵位的方式分化永定侯府,从而让隆昌帝将她嫁出去,她心中又甜蜜又有些羞涩。她不愿提这些,只怕会落了气势,便问道:“那三年前的和离怎么说?因为我身上的毒发作了?” “嗯。”提到当年和离之事,陆离眼中的笑也渐渐淡了下去,他想了一下,不能确定两件事是否有关,便捡了最关键的说。“我当时,发现先代汝阳王谋反。” 一句话已道尽了当日的凶险。谢凝心头一跳,问道:“你为何不同我说?” “发现是谋反之时,你的身体已经不好了。”陆离道,“一开始我也不曾想到,江夏王谋反之事乃是受人煽动,大约是骠骑军平定了叛乱,对方觉得师父碍事得很,便设下圈套要将师父灭门。” 谢凝默然点头,这件事她也参与在里边。当年骠骑大将军中不仅被藏了私兵,还被藏了火药与龙袍。当时大理寺与刑部已经赶往,陆离不得不利用金吾将军的权限先一步抄了骠骑大将军府,冒死将龙袍火药毁去。但私藏的兵器来不及毁掉,最后唐淮毅还是被判了流放。 “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江夏王之乱并非偶然,师父临行前不放心,要我重整骠骑营,我照着去做了,却不想对方将苗头对准了我们。”陆离道,“陆震与陆巽,便是他们的人。” 提起这个名字,谢凝心中犹带三分恨意。 当年永定侯府中总共长大了四个公子,老三陆震,老五陆坤,老六陆巽,陆离排行第七。那三个人中,相对而言竟然是陆坤最成器,至少陆坤不过是色胆包天,总想染指身为弟妹的她,还是要追逐芳心的染指,不玩阴谋诡计。陆震身为庶子,又蠢又毒,当初她怀上第一个孩子,陆震便担心她生下长孙,用计害她流产。为这陆离几乎将他打死,剑都架在脖子上了,老侯爷亲自出面,这才保下了陆震。 可惜,陆震并没有学会教训。在她第二次怀孕时,陆离对永定侯爵位已志在必得,陆震便更慌了,竟然将蛇放进她的院子里,将她吓流产。那之后的几个月,她都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隐约记得陆震被陆离扭送道大理寺时,罪名是…… “你当时以犯上作乱的名义杀了陆震。”谢凝皱眉问道,“陆震怎么犯上作乱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当时怀着孩子,身子又不好,我便没跟你说。”陆离道,“陆震他去撬了贵妃的坟。” “什么?”谢凝吃惊,“为何?” 作者有话要说:  太尉其实还是不错的,就是关键时候会脑抽这病,必须女主为帝才能治好。 第142章 过往 陆震的个性,谢凝深知,确实又蠢又毒,然而陆震再蠢也是侯府出身的公子,天下谁不知道皇陵如皇宫,万万动不得?他竟然赶去撬贵妃的坟墓,这等找死且抄家灭族的事,怎会是妄图承袭爵位的陆震会做的事? 陆离也皱眉道:“关于这一点我们始终想不通,还有,先帝当年明显知道此事,却未曾追究。当时我与父亲都以为是先帝忌惮永定侯府的兵权,然而现在想想,未必是这么回事。” “此事回宫再详细追查。”谢凝沉思,嘴角含笑。“朕如今可是皇帝了,发生在别处的事就算了,皇宫里的事若是查不出,那可就丢脸了。” 梨树下有石凳石桌,她便在石凳上坐下,问道:“然后呢?你几时发现我身中太上忘情之毒的?” 陆离见她坐下了,便弯腰在梨树下挖东西,问道:“还记得你遇见青瓷那次么?” 谢凝点头:“嗯,当时你在组建十二卫?” “嗯。”陆离将一坛酒挖了出来,又从屋子里翻出两个白瓷杯子,将酒与杯都放在桌上,道:“这是我来养伤时埋下的梨花酿,味道极为单薄,今日就换臣与陛下饮一杯吧。” 他伸手将酒坛的封泥拆了,登时清香扑鼻而来,陆离一边倒酒一边道:“十二卫之首是红檀,当日也看到了你,她知道你身上余毒只是被压制了,但没来得及为你诊脉。后来……你身体大不如从前,整日昏昏沉沉的,我担心你也没了,便让红檀为你诊治。她那时候才怀疑,你中了太上忘情之毒。” 酒色清澈,映在白净的杯子里,澄澈得透明,一如他此刻的坦白。谢凝将酒端起来尝了一口,果然酒味极淡,却也不甜,只带着一股别样的清香。她问:“你那时忽然抛下我去江南,为的就是查□□?” “嗯。”陆离也尝了一口,道:“红檀说她不能确定,需要请教锦书姑娘,我便来江南请教。却不想,发现了汝阳王景昙在寻找羽符。” “羽符竟然是景昙找到的?”谢凝吃惊。 大梁朝的兵符分好几种,普通将士手中持虎符,镇国、辅国、定国三位将军执掌不同地方的军队,手持定国虎符、辅国虎符、镇国虎符,而骠骑大将军手中持骠骑令,战中也可以征调全国兵马。皇帝手中的叫做光明羽符,可毫无缘由调令天下兵马,权限处在光明羽符与骠骑令之间的兵符,便是羽符。 当初大梁太1祖骑兵之时,得到一位文士的相助,文士的智谋堪比诸葛再世。开国之后,太1祖本欲将文士封为一字并肩王,但文士固辞不受。太1祖无法,便将文士封为太尉,执掌天下兵马大权。但文士一生无妻无子,临终前恳求太1祖将羽符陪葬,担忧有心人利用羽符,造成天下动荡。随后,羽符与文士一同死后陪葬太1祖皇陵之中,太1祖亲自命名为“武侯”,留下诏书:羽符权限永世不废。 但是六十年前,武侯墓竟然遭到盗窃,羽符不翼而飞。当时正是中兴之主裕安帝在位,裕安帝震怒,下令彻查此事,但此事却成了无解之谜。羽符一直不知所踪,裕安帝终其一生都担心有人以羽符号令天下兵马,但此后六十年,始终没见羽符出世。直到两年前,隆昌帝将陆离封为太尉,陆离才宣布羽符在他手中。 “我以为……噗……”谢凝忍不住笑了,“这羽符是你费尽心思找来的。” 陆离也笑了,“我当时也是无意间发现的。当时我连夜赶去,悄悄潜入杏林谷,却发现有人自杏林谷逃出。那人是女子的身形,也穿着杏林谷弟子的衣服,我便以为是锦书,追了去,才发现是个陌生女子。” “哎呀!”谢凝听得津津有味,一手撑着脸颊,笑嘻嘻地问:“太尉竟然认不出锦书姑娘的身形?” “陛下,臣这辈子只看一眼便能认出的女子,只有你一个。”到了豁出去的时候,陆离反而直白了,只将谢凝说得脸红。她不自在地喝着酒,目光望着别处,道:“哦。” 哦就是害羞了。陆离眼中含笑,不戳破她,继续道:“那女子见我穿着夜行衣,便与我动手,我假意不敌,她用刀子架住了我,说了句暗号。不巧得很,那暗号在当年咱们救师父时,曾经听过。” 谢凝道:“二十三年弃置身?” “对。”陆离点头,“她当日只说了‘二十三年’,我忽然想起当年师父的事,便接了后边的四个字。女子便将锦盒给我,说‘带回去给主子’,随后毒发身亡。我当时并不明白这是何意,只将盒子收好,去同锦书姑娘商议你的病情。锦书姑娘说她翻阅典籍,恐怕你中的是太上忘情之毒,并且告诉我,这毒恐怕无法可解,只能……” “只能‘过毒’。”谢凝脸都沉下来了,“你做决定时,可曾同我商议?” 过毒这么歹毒的法子,她若是知道,绝不会同意!更何况陆离决定的哪是一般的过毒?他决定给她换血!一个不好,她身中剧毒死了就算了,陆离的命也要赔上! “九娘。”陆离见她神色愤怒,便知她生气了,便抬手覆住她的手,安慰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哦,是好好的,好好的中着剧毒呢!若不是她在体力上着实是个弱女子,谢凝一定学着唐淮毅的做法,将他狠狠地打一顿! 陆离赶紧将话题转开,道:“何况当时,十分危急。” 谢凝转头看着他,陆离道:“我同锦书姑娘确认了你的毒之后,锦书姑娘说你的情况已经不能再耽搁下去,要准备换血。我便请她准备换血的药物,要回京好好地照顾你,但我当晚离开杏林谷之后,遇上了前来与中毒身亡的女子接头之人。我跟了上去,最终在山中见黑衣人与景昙接头。我察觉不妙,便在江南追查了一段时间,便发现景昙已将江南各州连同岭南道、江北道的兵马一同,暗中蓄意谋反。” “你发觉不妙,一来景昙谋反,你只是永定侯,怕自己敌不过会死,二来换血之后,你也怕自己会死,还怕自己会彻底忘了我。所以,与其让我伤心一辈子,不如让我恨你一时?”谢凝冷笑着评价,“陆七,有时朕真想将你脑子挖出来,看看究竟长成个什么蠢样子!” 陆离随便她骂,也是他活该的。“还有就是,我当时并没有别的证据能证明景昙要谋反,只有我自己亲耳听到罢了,时间紧急,我若搜集证据便来不及组建军队。” “所以你选择不追查,直接想办法将从前的骠骑军组建为骁骑营,守在京城外?”谢凝冷哼,“算是个主意,后来呢?” “后来,我将你送到了九华山,那是我一辈子最后悔的事。”陆离缓缓地说,握住她的手。“同你分开之后,我去了一趟江南,目的是同姐夫一起阻断景昙叛军的粮草问题。在拦截途中,我接到消息,说景昙可能对你下手。我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却……在山道上看到你被他们逼得跳崖。” 他的手无意中握紧,仿佛手中是一纵即逝的微光。“我跟着你跳下去的,但是那只蠢豹子也跟着跳下来了,将我撞歪了,我们分开坠落。我找到你时,你已经冻僵了,毒发了,我当真……” 堂堂太尉,十八岁时便在战场上浴血平叛的男人,此刻竟然仅仅因为回忆而颤抖地说不出话来。都说过刚易折,直到此时谢凝才意识到,她确实是他唯一的死穴与软肋,也是他唯一的支柱,她若是没了,他就算是百炼钢,也断了。 谢凝不由得回握住他的手,嘴唇动了动,“七郎”这个称呼差点就冲口而出了,陆离却猛地察觉到自己失态。她温软的手握住了他的,小小的柔软的无力的手,却提醒着他,他心爱的九娘还好好地活在世上,没什么危难,即便身体里还有一点点余毒,也不过会伤了她的脸罢了,再也不能将她害得浑身冰冷,怎么抱都暖不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压了下去,说道:“我将你带回云华观,锦书姑娘便为我们换血了。本来是能完全除尽你身上的毒的,但当时我昏迷了,锦书姑娘便自作主张地停下,将我再秘密送回江南。我醒来时,已经到黄河边了。” 也就是说,他昏迷了整整十天。谢凝垂眸,掩住眼中的情绪,不由得将他的手握得更紧,问道:“那你体内的毒……” “锦书姑娘已经将毒都封在穴道里了,不会有事的。”陆离安慰道。至少半年内是不会有事的。 谢凝却从这一句话里想到了别的,抬头问道:“所以……那天你喝醉了,忽然将叶睿图叫进宫去,是为了压制住你的毒?你的毒……压制在背上的?” 她竟然聪明如斯,一下子就猜到了。陆离忙道:“你别担心,那不过是我自己没注意罢了。” “你……”谢凝望着他,目光闪动。 她并不知道自己一时的捉弄差点送了他的命,如今想想也后怕不已,但若是要她放下身段说声对不起,却又说不出口。何况事情已经如此,一句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不如以后好好对他,别再害他。 原来越是对着在意之人,那愧疚才越深重,“对不起”三个字,才越说不出口。 她眼中的愧疚终究是泄露了出来,陆离更不忍她愧疚,她如今已是帝王,何须对人愧疚?他岔开话题道:“我本想北上找你,但江南之事未曾解决,便借着在江南养病为借口,暗中将景昙杀了,同时花了点时间,将江南各州的都督都换成了我的人。两年前,我回到京城,发现先帝已经要不行了,便将羽符亮出来,逼他封我为太尉。” 说到这个谢凝又要生气了,她斜睨了一眼,问道:“我这个女帝之位,也是在你的计划之中?” 陆离赶紧澄清:“我确实将禄升收买了,要他在适当的时候将你推出来,但我没想到禄升这不长脑子的东西,竟然就这么将你给弄回来了!” 他当日听说夏侯淳从城外弄回了个人,却不曾想那个人就是她,因为在他的计划里,既然当初将她大张旗鼓地送出去,就应该更声势浩大地将她迎回来。没想到禄升那厮竟然出了个馊主意,叫她被当成麻袋一样给夏侯淳扛回来! “哼,说得好听!”谢凝不由得斤斤计较起来,“当日在紫宸殿,你还不是没将我认出来?”她拿腔拿调地学着方才的话。“‘陛下,臣这辈子只看一眼便能认出的女子,只有你一个。’哼哼!” 陆离着急道:“当日紫宸殿里就一根蜡烛,我一年多没见你了,你变得这样瘦,又低着头,我……” “狡辩!”谢凝就着两人紧扣的手捶了捶桌面,继续翻旧账:“你还叫我跪下!竟敢压着我的肩膀!” “你不能在那时候这么大大咧咧地出现,殿外跪着百官呢,你一个山中修道的公主,忽然便出现了,他们必定百般为难……” “那后来他们岂不是为难了么?难道我做得不好?” “你做得极好,将谢池那蠢货抓了也极大地震慑了群臣,你神色淡淡地问我那句‘永定侯不必跪拜,是么’,我便知道你依旧是那个惊才绝艳的谢九娘。可是……” “你还敢可是!”谢凝睁大眼睛,动手便要将他扣住的手指掰开。“你拜见我,还敢说‘你还真当自己是皇帝了’!呵,那语气,可真是要气死我了!还要捏着我的下巴看脸,怎么?没见过丑八……” 她的话被忽然靠上来的唇,给堵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忆好长~ 第143章 月出 他的吻有些气急败坏,就像无可奈何了的杀手锏,能不能起作用已经不要紧,反正这是最后的办法。谢凝不由得笑了,在他的无可奈何与气急败坏里,伸手抓住他的衣襟。 这个动作仿佛某种暗示,他的吻忽然从急切变得温柔,小心翼翼地将心里的眷恋全都展现出来,越发地缠绵和辗转。等终于放开,他的一双眼睛里仿佛全都是温柔的水,将谢凝包围了起来。 “我……”陆离喃喃,一时间失去言语的能力,只是伸手将她抱住。闭上眼,呼吸她发肤间的柔香,刹那间安心得有如拥抱了世界。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我的九娘,最美丽,最聪明,当世无双。从前是我错了,往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陛下,我臣服于你,再也不会自作主张了。” 谢凝伸手环住他,叹了口气,终于露出心里的一点不安。“陆离,我不会退位的,哪怕那个人是你,也不行。这天下,我要握在掌中。” 陆离笑了:“你当然不会退位,陛下,你会一直是天下之主。”他松开她,却又将她的手握住,另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郑重道:“我发誓,终你一生,你都会是至高无上的女皇。” 要一个曾经野心勃勃、骄傲自矜的人说出这样的誓言有多难的,谢凝清楚,她本不是贪心的人,只是身体里流着皇族的血,一无所有时尚且寸步不让,何况每每被人宠着?她当即便问道:“那你呢?” 陆离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黯然,但他藏得极好,眼底都是认真的笑意。“你若为皇,臣自当为后,只是这后宫三千,只能有我一人。” 她要的就是这一句保证,不过,他这样退让,谢凝便更想欺负他了,她故意问道:“若是朕要娶贵妃呢?皇后,你是否要造反呀?” “臣不会。”陆离笑道,“臣只会让觊觎陛下的人知、难、而、退。” 谢凝越发忍不住逗他,伸着纤纤手指戳着他的胸膛,歪头问道:“那,等一切安定之后,太尉,朕就迎娶你呗?必定礼仪周全,叫太尉风风光光地嫁入长秋宫。” 陆离眼中的笑意更甚,握着她不乖的手,道:“那还臣可等着了。” 两人想到堂堂太尉被以皇后之礼迎入宫中的情形,不由得都笑了起来,梨花在头顶上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相视默然,两两而笑。 片刻后,谢凝开口道:“那景渊……” 一出口又打住了,然后打了陆离的肩膀一下,嗔道:“完了,看你害的,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朝廷大事!” 陆离想了一下,酝酿了一下,搂着她做了个哀怨的样子,低声道:“陛下,今日是臣将您约出来的,您就不能抛开朝政大事,眼里心里只有臣一个么?” “哈哈哈!”谢凝忍不住又要笑得打跌,她乐不可支地倒在陆离怀里,连声道:“好好好,今日太尉三千宠爱在一身呢!”她学着风流的样子,捏住陆离的下巴,笑问道:“太尉,朕今日给你做饭吃,好不好呀?” 陆离笑道:“启奏陛下,臣想吃竹笋。” 谢凝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准奏。” 陆离将她扶着坐好,给她倒了酒,拢袖行礼,也一本正经道:“那就请陛下稍等片刻,臣给陛下准备妥当。” 虽然是公主,但谢凝自小同母亲薛明岫长在冷宫之中,大多数时候都要亲力亲为,因此做得一手好菜。当年在永定侯府,陆离第一次吃过之后便着了迷,叶睿图与程钧偶然蹭了一次吃,也心心念念着要再吃一顿,因此陆离时时黏着她求做菜,谢凝却不喜欢烟火,被他磨得不行才动手。如今在深山之中,要她做一盘菜更准备周全。 周围便是竹林,陆离先将春笋挖了,再去附近打了只山鸡,摘了些新鲜野菜,不知从哪里又挖出好些山薯。又捡了柴,烧了水,将山鸡料理干净了切好,春笋也将壳剥了,才又装模作样地行礼道:“陛下请。” 谢凝被他逗笑了,道:“幸亏今日穿的是窄袖上襦,连披帛也没有,否则若是平日里穿着大袖衫,我才不做菜呢。” 陆离没应,在灶边烤着山薯,抿着的嘴角高高翘起。 谢凝挽上衣袖,将手洗净了,随后看了一眼案头的调料,登时笑道:“好呀!油盐酱醋都齐全了,太尉,你这是早有预谋,朕可不能饶你!” “陛下明察秋毫,想必知晓臣这不过是心心念念。”陆离盯着她切竹笋的动作,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叮嘱道:“别闹,看你的手。” “罢了哟,我难道连个菜都切不好?”谢凝三两下将竹笋切好了,伸出手道:“太尉!” 陆离只道这是要围裙的意思,但这周围可没什么能给她遮挡的围裙,陆离便将自己的外袍脱下,谢凝伸出双手,陆离从后边将衣服反着给她穿上,那动作宛如从后边将她整个人抱住一样。谢凝感觉着耳边的呼吸和身后的体温,不由得脸上发烫,道:“太尉,可不许趁机吃朕的豆腐呐!” 陆离将衣服为她小心地穿好外袍,在她耳边低低地笑道:“臣若是不规矩,陛下会将臣下油锅么?” “朕是不会将爱卿下油锅的,只是怕太尉受不了那种煎熬。”谢凝意有所指,笑话,她也是曾经嫁为人妇的女子,哪能这么容易就被他说的脸红耳赤娇嗔不已? 她等围裙一围上便将锅热了,陆离便不敢在旁边闹她,只怕她会受伤,要倒油时更是心惊胆战地盯着,只怕她被油溅到。谢凝却十分熟练,很快将竹笋山鸡炒好了。陆离立刻将洗好的野菜给递上,谢凝接过,用水焯熟之后调了酱料,淋在野菜上,拌好了端上桌。 桌上已经剥好了一盘烤熟的山薯,两盘菜一荤一素,却没有酒。谢凝与陆离相对坐下,谢凝夹了一块春笋送到他嘴边,道:“尝尝看?三年不下厨了,只怕手艺生疏了。” “我家陛下天下无双,便是做成焦炭也是最好吃的。”陆离将春笋吃了,双眼放光,“好吃!” 谢凝抿嘴一笑,有些不敢接他的目光,两人针锋相对时她敢争个寸步不让,但真的坦诚相对,却每每羞涩。大约玩笑时都带着半分防备与一点不正经,而坦诚时触及的便是活生生的滚烫的真心,因为越发地珍而重之,以赤子之心相待。 她垂下眼,看到陆离烤的那盘山薯,原本长条形的山薯被剥的参差不齐,明显是将烤焦的地方给挖掉了。谢凝咬了一下,满口焦味,不由得笑了。两人默不作声地吃着,陆离将春笋炒山鸡吃了个精光,谢凝也吃了一半烤山薯,最后实在吃下了,便并肩坐在竹屋前竹条搭成的台阶上看竹林悠悠。 “可真是撑死我了……”谢凝靠在他肩上,呻1吟道:“这里真安静,好像只要吃饱了,看着白云翠竹也就安安心心过一天了似的。原来闲适二字,便是这样的。” “偶尔为之也不错,若是叫陛下抛下江山社稷,臣可就成千古罪人了。”陆离将她被山风吹乱的发拂到耳后,低垂的眼眸温柔。“我的九娘可不是闲云间的野鹤,而是九天凤凰。” 谢凝一笑,目光不由得落在远处,那里,一直守卫着的翊卫急得团团转。 卫煜不如孟季衡稳重,已经快把山道上新长出的春草都踩秃了。女帝与太尉已经在这山里呆一整天了,到底还回不回去?若是女帝留在山中,这山里缺衣少食的,必定要派人将御寒之物送上来,还要将余下的翊卫都调上来守卫。若是女帝要回去,可要抓紧,这天眼看着就黑了,山间路滑,陛下骑马只怕容易打滑,可銮驾并未跟来,是否要派人去准备銮驾?可若是耽误了时间,山间夜凉,陛下着凉怎么办? “噗……”谢凝不禁笑出声来,她可猜到卫煜那火急火燎的心思了,便道:“好啦,咱们回去吧。” “嗯。”陆离点头,将那被用来挡油烟的外袍披在她身上,道:“陛下还请将就,臣今日名分已定,准中宫醋性大得很,可不许你身上有别的男人的衣服。” 谢凝失笑,伸出手示意,陆离在她面前蹲下,谢凝伏上去,陆离便将她背了起来。站起后,陆离背着她走下了竹台阶。这一步走出,便是割断了一个沉湎的旧梦,他心有所感,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那满是画像的竹屋。 “瞎看什么呢!”谢凝不由分说地将他的头转了回去,搂住他的脖子哼哼道:“太尉,朕的醋性也大得很呢!既然你已经给朕定下了名分,那眼里只能有眼前的朕,记挂着那傻乎乎的小丫头做什么?” 陆离一笑,点头道:“对,从今以后臣心中自当只有陛下一人!” 谢凝道:“这还差不多!” 她被陆离背着离开,翊卫们都松了口气,在后边不近不远地跟着。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谢凝伏在他的肩头,背上是他的外袍,身前贴着他温暖厚实的背脊,手环在他的脖子上,周身全都是他。虫儿在草丛里唧唧叫着,空气里似有淡淡的清香,深黛色的山顶上,一轮明月挂着,原来又是一个月了。 “哎。”谢凝轻声道,“你给我唱支歌呗!” 陆离问道:“有什么好处么?陛下,臣要讨赏的。” “好呀,你敢抗旨不遵么?太尉讨打呢!”谢凝笑道,侧头在他耳垂上轻轻地咬了一口,用又低又软的声音叫道:“唱嘛!七郎……” 那温软的唇贴在敏感的耳垂上,不痛不痒地咬了一口,再有她撒娇一般的呼唤,只叫陆离整颗心都酥麻了。他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低低地唱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月儿出来啦好明亮呀,我心爱的人儿呀仪容美丽,窈窕又轻盈,叫我思念得好烦忧。 月儿出来啦好洁白呀,我心爱的人儿呀仪容姣好,窈窕又舒缓,叫我思念得好忧愁。 月儿出来啦照亮四方,我心爱的人儿呀仪容美好,窈窕又优美,叫我思念得好烦躁。 三年前在小竹林里养伤时,他曾折了一枝翠竹为笛,吹遍了诗经三百首,这首《月出》也在其中。那时他心中郁郁,只觉眼前无望,盼着再见她,又怕再见她,不敢想她眼中的恨意。而重逢之后,他确实因为她的冷漠与憎恨而心痛如绞,但那是他活该的,所以肝肠寸断也甘之如饴。 如今她伏在背上,他再唱这首歌,只想着哄她睡着,要她做个好梦。而她也确实睡着了,呼吸浅浅,温暖的气息一下下拂在他的颈上。便是她心中永远存在芥蒂,必须要他毫无保留地坦白、全身心地臣服,才肯相信他,让他靠近,他也甘愿。 “九儿。”他停在山间,看着天上的明月,转头轻声道:“我的一生,除了娶你那日,就数今日——最开心啦!” 谢凝却睡得香甜,梦里嘀咕道:“七郎,不想起床……” 陆离一笑,应道:“都随你,都依你,都听你的。” 这万里山河也好,方寸怀抱也罢,都给你做主。 我的女皇,我的九娘。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更新的问题,一来这文要渐渐进入阴谋收尾的阶段,要将前面的伏线都整理过,铺展阴谋的时候可以大开大合,收拢线索必须慎重。二来。。。作者菌写虐段子一把好手,写甜文整个懵逼,半天憋不出一千字,所以以后可能很少有一日三更九千字的情况,不过四千字还是能保证的~ 爱所有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天开始回剧情线,今天为了写一更甜文,可真是累死单身狗了,嘤嘤嘤~ 第144章 惊吓 女帝被太尉从山上背回来的,据翊卫们的说法,两人的气氛还不错,太尉还给女帝唱歌了。整个行宫的人都为谢凝高兴,只有三个人是高兴不起来了——叶睿图、杜寒石、江自流。 距离周游的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据说周娉婷的未婚夫也出现了,在帮周家帮忙,身为女婿的江自流也就自然回到朝廷里来。谢凝一合计,就把事情给分摊了下去。叶睿图官位不够,那就负责审理江南水灾里的各州官员,江自流身为御史官位最高,负责谢冼假冒十七王爷之事。而杜寒石身为江南道太守,便全力准备恩科之事。 换句话说,就是这三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而女帝却优哉游哉地跟太尉过着小日子,每日里添香作伴,怎能叫人不嫉妒?更可气的是,女帝每每跟太尉说笑开心了,便要问一句事情办得如何了。 其他两个人是敢怒不敢言,镇日躲着,只敢上奏折禀告,只有江自流身为御史,敢直面圣颜。“陛下,除了这些,那三个小子实在问不出什么东西了。” 谢凝看着手上的口供,眉头皱了皱。 口供上说,谢冼本是个孤儿,在五年前被黑白两位先生捡来,用心培养,一早做好要假冒小十七的准备。谢冼也承认,三年前,黑白两位先生发现他学得差不多了,就派人去皇城偷十七皇子的玉牒,为的就是有一天他能用来证明身份。 “那胎记之事,谢冼怎么说?”谢凝一边看着奏折一边问。 江自流答道:“回陛下,臣审问过,三个逆贼都是听那传说中的黑白两位先生说的。” “没说上边还有什么人?” “三人一直提着‘两位先生’,并未提到其他人。” “看来还是要朕亲自审理啊。”谢凝将口供放下,笑道:“御史不必皱眉,许多事,朕亲身经历,亲口听说,远比御史一无所知地审问要清楚。去将他们带来吧,朕要好好问问。” “是。”江自流已经充分领教这位女帝的本事,当即就去传话了,没多久府兵就将人带来了。谢凝一看,竟然还给他们三个洗了澡,显然是怕犯人身上血腥味太重冲着她。 “可真是细心,朕好开心。”谢凝低低地笑了,看着台阶下跪着的三个遍体鳞伤的东西,问道:“说吧,你们与黑白那两只老鼠怎么联络的?” 寻星伴月哼了一声,不说话,谢冼抖着声音道:“我……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他们捡来的一条狗而已,陛下,你饶了我吧!” 周围的宫女侍卫眼中都露出嫌弃的神色,琼叶道:“就这人还假装自己是皇家的?陛下,婢子竟然还信了,可真想一头撞死在您面前!” 谢凝却知道,那天在江南大营,若不是小石头仗着手里有把青霜剑就开始蛮干,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将这三个伤了,真比起心机,小石头未必是谢冼的对手。而有一点却是说对了,那就谢冼远远没有小石头身上那种面临危难却越发血性的谢家特制。 偏偏这点还是可以利用的。 “谢冼。”谢凝叹了口气道,“你留着一口气见朕,想必是有什么保命之语,说出来吧,朕可以不杀你。” 这句话说出来,谢冼眼中瞬间发出光芒,他匍匐在地上,因为他的肋骨已经被小石头踩断,根本站不起来。他“嗬嗬”地喘着气,努力往前爬,叫道:“陛下,我说,江南水灾便是他们做的!陛下,有个女子……一个女子总是来见黑白两位先生!他们叫她……叫她郡主!” “郡主?”钟铭之刚好在旁边轮值,不由得叫道:“难道是言寸心?” 陆离抬手让他闭嘴,继续冷静地看着谢凝审问。 “陛下……陛下!”谢冼着急地叫道,“我……我已经……” “朕自然金口玉言。”谢凝笑道,“来人,将他放出去吧,随便哪丢了都可以。” 谢冼惊叫:“陛下!” “叫什么叫?”琼叶叱道:“陛下说不杀你,可没说饶你不死!丢出去!肮脏卑贱的东西,杀了你还脏了咱们的手呢!” 翊卫们立刻上前,二话不说将谢冼丢了出去,至于是乱葬岗子还是街头,不必计较,反正谢冼的肋骨已经被打断了,却让他自生自灭,好生体会一下民间对他的怨念。毕竟利用百姓爱戴之后再想谋逆的人,百姓可是很愿意唾弃一下的。 “至于你们俩嘛……”谢凝一手撑在御案上,笑眯眯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个小少年。 他们的手已经被小石头砍了一只,身上因为严刑拷打也满是伤痕,但竟然硬气地跪着,绝不肯低头,只是愤恨地看着。而且神气的是,那愤恨的目光竟然是盯着陆离去的。 “哎呀,太尉,你可做了什么对不起朕的事?”谢凝揶揄道,“这两个小孩儿在盯着你呢,难道他们是你流落民间的骨肉?你对人家姑娘抛弃妻子了?” 这话显然是说笑的,陆离今年不过二十三岁,这两个少年也已经十二三岁了,难道陆离十岁便能与人生子么?但就是这一句话,却叫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勃然大怒起来。 “呸!谢凝,你休要侮辱我们兄弟!”伴月大声骂道。“我们与陆离乃是不共戴天之仇,你要杀变傻,为何要羞辱我们?” “不共戴天之仇?这可稀奇了。”谢凝故作吃惊,笑问道:“太尉杀的人可多了,朕也记不清哪一家是有血脉遗留的,不过倒是有一家人,绝对没有血脉留在世上……” “不错!”寻星大声道,“我们便是江夏王洪庆秋的孙子!按照你们的说法,那是反贼,你要杀便杀,千刀万剐也请随意,就是别想叫我们口中说出一个字!” “可你们已经说了这么许多。”谢凝笑了,拍手道:“哎呀!逗孩子真是好玩!” “你……!”寻星伴月被她的样子气得半死,一口血忍不住,立刻便要喷出来。 啪——空中轻轻一声响,却是陆离自茶杯中弹了两枚茶叶过去,将寻星伴月的穴道封住了。他淡淡道:“别脏了陛下的地。” “太尉,他们俩可想吃了你呢!”谢凝道,忽然目光一转,落在两个少年身上,道:“毕竟,他们可是要跟佛家打交道的。” 伴月的目光瞬间一变,寻星立刻道:“我们不信神佛,你要杀就杀,这么多废话,无非是想让我们兄弟多受点折磨罢了!” “那你们一直不肯咬舌自尽,是为了什么呢?”谢凝问道,“就为了亲眼看到谢冼在朕面前说出‘郡主’二字么?你们可知,越是这样,越是为言寸心洗刷嫌疑?” “是啊,我们就是为了听那条狗说出郡主的名号,怎么?你觉得不是她?那可正好了,确实不是言寸心!”寻星大笑道,“谢凝,主子说得对,你一定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放肆!”琼叶厉喝,翊卫也要冲上去,却见鲜血从两人嘴角缓缓流下。 “陆离。”寻星死死地盯着陆离,嘴角含笑。“我们洪家……在地下……看着你的下场呢!哈……哈哈……” 话音未落,两个少年一齐倒在地上,嚼舌自尽了。 “这……”谢凝别过头。 陆离立刻站起,伸手捂住她的眼睛,用眼神示意着。翊卫们赶紧将两个少年的尸体给拖下去了,宫女们端水上来,立刻将地上的血迹给洗干净了。 “好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陆离柔声哄道,“不怕了,嗯?” 他试着将手拿开,谢凝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摇头道:“不不不,这大殿里还有血腥味,唉……只是两个孩子啊,何必呢?我……朕要回去,慎之,我们走。” “好。”陆离也不多言,只是依她,谢凝不愿睁开眼睛,他便将谢凝横抱起来,谢凝立刻将头埋在他怀里,躲得紧紧的,被陆离一路抱回了寝殿。 “……”钟铭之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这……这真是……本公子真是没眼看了!他们之前不是还要你死我活的?怎么就去了一趟山里,忽然就变成你侬我侬了?佛祖哎!变天啦!” 琼叶掩口笑了,道:“世子,您还不知道么?昨晚在山里,太尉将陛下背回来的!” “我知道啊,可怎么就……”钟铭之拍脑门,苦恼地说:“如今这个样子,咱们是跟上还是不跟上?我可不想见到什么不宜的画面啊!” 兰桡笑道:“按照规矩,咱们是要在殿外等候的。” 也就是说,女帝和太尉可能在里边……做点什么…… 钟铭之和一群宫女太监翊卫在殿外等着,心情复杂得很,一种自己宝贝姐姐被人抢了一样。半个时辰之后,陆离才从寝殿出来,吩咐道:“陛下睡着了,你们动作都轻点。” 正说着,一个亲卫赶来报告道:“禀告太尉,今年江南道的军饷调度已经出来了,您看……” “我这就去看。”陆离点头,又叮嘱了几句,才终于离去。 琼叶与兰桡忙轻手轻脚地进到寝殿里,谢凝已经换了寝衣睡下,只是不知为何极不安稳,眉头皱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 “陛下?”兰桡与琼叶都吓了一跳,忙过去服侍着,问道:“您可是做恶梦了?陛下可要清茶?” 谢凝接过茶喝了一口,按着心口不住地喘息,心有余悸道:“朕……朕梦到方才那两个小鬼来找朕了!” 琼叶与兰桡对望一眼,心知不好,兰桡安慰道:“陛下自有龙气护身,哪里有邪祟敢靠近陛下呢?陛下,您是累了,不如叫人给您弹弹琴?” 谢凝点头,换了常服,问道:“太尉呢?” “回陛下,方才下边将今年的军饷调度送来,太尉回去看了。”琼叶问道,“可要将太尉叫来?” “不必了。”谢凝制止道,“他看军务极为费神,不许跟他说今日之事。” “是,婢子遵旨。”宫女们应道。 谢凝出去,行宫里养着的舞姬乐师便为她演奏,傍晚与陆离用了晚膳,两人又说了许久的话,陆离也等谢凝睡去才离去。然而陆离走了不久,谢凝便又被吓醒了,她命人将寝殿里的灯都点上,然后怎么都睡不着。好容易快天亮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到半个时辰又被吓醒了,此后再也没有睡过。 “怎么回事?”陆离匆匆赶来,身上只穿着单衣,他在龙床边坐下,握着谢凝的手问道:“白天被吓住了?” “嗯。”谢凝靠在他肩上,闭上眼,难过地说:“唉……从前没人依靠,什么都不怕,没什么好失去的也就无所畏惧,现在……现在与你重归于好,却总是怕这幸福留不住。两个小鬼罢了,竟然就这么吓住了朕,当真是没用。” “陛下有真龙之气护身,不会有什么小鬼敢近身的。”陆离安慰道,“九娘,你安心睡下,我在旁边守着你,好不好?” 谢凝点头,握着他的手睡去,好歹睡了三个时辰。只是再醒来,依旧皱着眉头。 “这样下去怎么行?总不能要你时时刻刻守着。”谢凝道,“得想个办法……” 琼叶与兰桡在旁边又想笑又想说——那不如太尉别回去了,以后侍寝呗。然而转念一想,女帝与太尉之间毕竟名分未定,再者如今江山未定,女帝若是不小心怀上了孩子,依照女帝不肯休息的性子,恐怕不好,便什么都不敢说了。 琼叶一时口快,道:“陛下,西湖对面便有个净慈寺呢,城里还有个静安寺,不如请得道高僧来做做法?” “胡闹!”兰桡斥道,“陛下乃是天子,若是因为两个死去的逆贼便呀请高僧做法,这传出去只怕对陛下名声有损。” 谢凝却听得心中一动:不能大张旗鼓地去,还不能微服私访,偷偷地去么? 作者有话要说:  演技! 第145章 佛寺 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大梁一向尊佛重道,江南更是佛教盛行之地,大大小小的州府都有寺庙,而余杭城中更有灵隐寺、净慈寺、法喜寺、法净寺等诸多寺庙。这其中又以飞来峰旁的灵隐寺最为出名,香火繁盛为江南之最,而西湖旁的净慈寺则闹中取静,多为文人墨客逗留。 这天傍晚,两个年轻公子走进了净慈寺。 小沙弥见两人衣着华丽、样貌不凡,便不敢得罪,忙上前行了个佛礼道:“阿弥陀佛,天色已晚,鄙寺即将关闭山门,两位施主可是要投宿鄙寺么?” 两人中较为年轻斯文的一个回了个佛礼,道:“这位小师父,我们想请寺中高僧为做场法会,超度亡者。” 做法会这等事一向找灵隐寺或者法喜寺,极少有到净慈寺来的,小沙弥觉得奇怪,便道:“两位施主且稍等,贫僧去请主持来。” 年轻斯文者行了个佛礼,小沙弥便去了,与主持来到时,那两人正在大雄宝殿里站着。 主持行了个佛礼,道:“贫僧法相,乃净慈寺主持,两位施主……”他说话间便见到了地上的蒲团,因天色晚了,僧侣们都开始打扰经堂,地上的蒲团也换过了,平整如新。 那两人一齐回礼,法相便道:“两位施主并非信佛之人,为何要来净慈寺请人做法事呢?恕贫僧无礼,净慈寺向来不做法事,施主不如去灵隐寺吧。” “主持大师好细的心,竟从蒲团上看出我俩未曾跪拜佛祖,不愧为一代高僧。”年轻斯文者笑道,“只是这一桩法事,非要主持大师出手不可。” 法相一愣:“施主何出此言?” 年轻公子道:“大师不问在下为何人超度么?” 旁边的小沙弥行佛礼道:“阿弥陀佛,施主如此挂念,兼程而来,自然是为了极为重要之人。” “小师父说得对。”年轻公子点头道,“在下是为了孩子,在水灾中死去的孩子。” 法相闻言便动了慈悲之心,口宣佛号道:“父母爱子之心可悯,但净慈寺从不为人做法事超度,施主若是执意,贫僧与灵隐寺主持也略有来往,可为施主请寂空大师为施主做法事。” 离得这样近,竟然只是略有来往么?年轻公子笑了,忽然凑近了法相,轻声道:“主持大师可知,这次我要做的法会,是要超度千千万万人的?” 法相又是一愣,这位公子方才说自己是为了自己在水灾中死去的孩子来做法事的,为何现在又说要为千千万万人?法相才想问是何原因,忽然鼻间闻到一股馨香,这香味清淡雅致,绝非男子所有。法相心中一震,不由得看向年轻公子的耳朵,只见上边果然有两个耳洞。再想到此人方才的话,登时吓得一身冷汗也冒了出来,立刻便要行礼,却被那较为年长冷峻之人托住了手,再也跪不下去。 年轻斯文者笑道:“大师,我们兄弟口渴了,不知是否能讨一杯清茶喝?” 法相哪敢不应?“阿弥陀佛,两位请随贫僧来。” “大师请。” 法相带着两人到了方丈院,入了禅房,等近身照料的小沙弥端来清茶,又命他在门外守着,关上了门,老主持才颤巍巍地撩起□□,拜下去。 “贫僧叩见吾皇。” “嗯。”这年轻公子正是谢凝假扮的,她坐在禅床上,低头喝了口茶,才道:“法相大师是么?你们江南道的佛寺当真是了不得啊,几时跟逆贼勾搭在一起,朕还毫无知觉呢。朕可好奇了,若是新帝继位,国师的位置可只有一个,你们这么多主持,要怎么定下谁当这荣华富贵的官儿?” 法相急声道:“陛下明鉴,贫僧并未……” “还敢狡辩!”谢凝猛地拍了一下茶几,冷冷道:“太尉,你同他说说,咱们都听到了什么?” 陆离道:“回陛下,当日臣与您乔装成商人微服私访时,便听流民们说过,去年十二月,正是官药令最严重时,江南道各大佛寺曾施粥赈济灾民。而且在施粥时说法,要灾民忍耐,却反而激起了灾民们的民怨,叫不少灾民生了反心。而昨日审问那两个逆贼时,陛下提到信佛之语,两个逆贼立刻就变了神色。这江南佛寺必定有古怪,陛下,臣恳请陛下下旨,臣立刻带兵将这大大小小的和尚一个个抓起来审问,不怕审问不出逆贼的行踪!” 法相登时吓得脸色煞白,叫道:“陛下!贫僧……” “可别说什么佛寺跟逆贼无毫无关联的话,朕一介女子能做到如今的位置上,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谢凝神色冷冷,“朕很早就疑惑过,江南这样大,水灾之后城镇为防灾民带来疫情,早已对来往进出之人严格把关。在此情形下,任何频繁且异常的出入人员都会遭到质疑,逆贼究竟以什么身份,竟然能在天下来去自如,叫朕审问了这么多官员,却一点头绪也找不到?昨日,朕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行脚僧啊!” 和尚以化斋为生,且常常云游四海,而大梁颇重佛教,便是再凶狠的官兵遇到和尚也要客气三分,对和尚进进出出城镇自然不作怀疑,更不会严加审问。而江南的佛寺遍地都是,根本不需要一个人跋山涉水,只需如驿站一般,一站传一站便可,换人以后,更不容易引起怀疑,而谁能想到,正是这些出世修行的出家人,在谋划着天下的权柄? 法相的脸色一时苍白如鬼,跌坐在地上,半晌才道:“陛下果真聪慧过人,唉!是堪不破的迷障啊!但是陛下,贫僧敢以性命担保,这净慈寺上下,绝无一人私通逆贼。陛下若是不信,贫僧愿以死明志!” 语罢看准禅床的边角,便要一头撞去。哪知才动了一下,便被人按住了肩膀。 “大和尚,着急什么?”陆离淡淡道,“陛下让你死了么?” 法相只是苦笑,叹道:“陛下要如何才相信贫僧?这……净慈寺确实未曾参与谋逆啊!” “知情不报也是大罪,在朕这里,便是欺君,出家人也要守我大梁律法的。”谢凝纤长的手指搭在竹制的小几上,指头不住地点着。“大师,不如来说说,你们究竟是怎么跟逆贼联络上的吧。” 法相满面愁苦,又叹了口气,道:“无论陛下信与不信,净慈寺上下无愧我佛。去年九月,确实有两位自称越王属下的人一再来寺中拜访,说当朝皇帝无道,放任江南数万灾民的死活不顾,他们要替天行道,为民请命,希望净慈寺能与之合作,略尽绵薄之力。那两人言明绝不要出家人做伤天害理之事,只要出家人派出僧侣帮忙传信便可。贫僧闻言只觉不妥,与诸位掌事师弟商量之后,拒绝了那两人的请求,并且言明净慈寺只与文人墨客来往,绝不参与朝政之事。一任那两人责怪贫僧等人念着我佛慈悲却不管苍生死活,硬是请了那两位施主出去。往后寺中弟子也有悄悄参与的,贫僧与戒律院首座师弟商议之后,便将这些弟子都逐出山门,收回牒牍,令其另投他寺或者还俗。” 他说到最后已是满面凄惨,道:“陛下若是不信,只管将贫僧抓去拷问,贫僧愿受红莲业火焚烧,以证涅槃。只是这寺中许多弟子都不过是一心向佛之人,生平只爱舞文弄墨,盼陛下仁慈,饶了他们吧。” 说着便长身一拜,再不言语。然而法相等了许久,却不见女帝说话。他惶惑地抬头,却见谢凝忽然笑了。 “哎呀,太尉,看来朕在民间的名声确实不好,连得道高僧见了朕,也要说朕要打要杀的。” 法相隐约明白了,道:“陛下……” “主持大师起来吧。”谢凝抬手道,“朕心中早有怀疑,若是当真想将净慈寺上下抓起来,岂会乔装而来?直接叫府兵将你们都抓起来便可。朕今日来,不过是吓一吓大师罢了。” 法相一呆,苦笑道:“这权谋之心,贫僧当真是不懂,唉……”他蹒跚地站起来,合十手掌,闭眼虔诚道:“阿弥陀佛!” “大师,别急着叫佛祖,朕的话还没问完呢。”谢凝道,“那日逆贼来时的对话,大师可能为朕写一份出来?还有那两人的样子,大师可还记得?听闻净慈寺的法相大师画得一手好荷花,不知这人像画得如何?” 法相口宣佛号,道:“陛下稍等。” 说着便在书案前坐下,提笔写字,又调丹弄青,画了两幅画出来,双手捧出,道:“陛下。” 陆离接过,看了一眼,递给谢凝。谢凝得到想要的东西,便站起道:“果然出家人还是念念佛、画些画才是正道,出家了,这凡尘俗世还是少管为好。噢,对了,法相大师,你可要记得,今日来找你的不过是一对寻常夫妻,他们想为幼弟做场超度的法事,奈何净慈寺不给做,于是他们气冲冲地走了。” “这……”法相为难且不解。 “你只管这么说,若是坏了朕的大事,朕只好让净慈寺上下为之陪葬了,天子一怒是什么后果,大师心中清楚。”谢凝回头一笑,模样仍然是斯文而温婉的。“大师,朕是天子,想来佛祖也不会责怪你说了诳言的,有什么罪过,且加在朕身上便可。” 语罢转身,猛地将门打开,与陆离大步离去,将守在院门的小沙弥吓了一跳。他慌忙跑回去问道:“方丈,这两位施主怎么了?” 方丈不语,只是合十手掌,垂眼道:“阿弥陀佛,冤孽啊!” 从这天起,余杭城中便悄悄地流传着一个流言。说是女帝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诬陷十七王爷谢冼是假冒的,将十七王爷与他的两个好友都杀了,还是用极其残忍的手段。但至此以后,女帝便噩梦缠身,整夜整夜睡不着。 “那女帝不想办法?”城中的小茶庐里,一人小声问道。“这是十七王爷的冤魂不散啊,我看要请法师做个法事才行。” “谁说不是呢?”另一人道,“我听净慈寺的和尚说,几天前曾有一对年轻公子在傍晚才去寺里,要主持帮忙做法事,说是多少钱都行,还说是为了早夭的少年。可惜他们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净慈寺不给人做法事的,方丈没答应,那两人就气冲冲地走了。后来方丈说那两位公子,其实是一对夫妻。” “必定是女帝与太尉不错了,都说他们俩最喜欢乔装成百姓出行了,他们一定是怕十七王爷的冤魂来找他们,也怕大张旗鼓地请法事做法会让人知道他们心虚,所以才想偷偷地请法事。” “我还听说,刚刚有行宫的侍卫去法喜寺传旨,说是要请方丈大师去给陛下讲法呢。” “陛下不是修道的么?怎么会请和尚去讲法呢?” “哎哟!你们还不知道吧?最新的消息已经不是这样啦!听说法喜寺的主持,因为惹怒了女帝,被抓到大牢里啦!” 正说着,一个小沙弥哭哭啼啼地走开了,有人认识那正是法喜寺方丈大师的小弟子,便问道:“小师父,你哭什么呀?谁欺负你了?” “贫僧的师父……师父他……要被砍头啦!”小沙弥哭着说,“今天有人去寺里传旨,说要师父去给陛下讲经。师父便去了,贫僧要跟进去,却被人拦住了,说不许去。贫僧在殿外等了半天,一个侍卫出来同贫僧说要贫僧回寺里去,贫僧问师父呢?那侍卫便说,师父不愿为女帝做法会,已经被抓起来了,若是女帝今晚还做噩梦,他们便要砍了师父的头!呜呜呜!” “这……这可真是……”百姓们纷纷叹气,敢怒不敢言。 而从这天起,余杭的各大佛寺的主持都被女帝请去说法,而最后都因为不肯为女帝做法会而被抓了起来。 到了第五日,终于轮到灵隐寺的主持寂空大师了。 第146章 高僧 江南一惯秀雅,就连行宫的大殿里也是一派水乡风格,而寂空走进大殿,却感到了一股冰冷的威严。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龙椅上的秀雅女子,第二眼便看到了旁边横剑在膝的冷峻男人。 空寂的心一抖,上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叩见陛下。” 谢凝未曾说话,琼叶便笑了起来,道:“陛下,这位大和尚不老实呢!” “胡说什么?”谢凝轻斥道,“寂空大师是江南第一高僧。” “婢子说的可是实话。”琼叶分辨道,“大和尚说叩见陛下,却站得好好的,这不是不老实是什么?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婢子看呀,他和之前那几个没什么两样。” 空寂心头一凛,知道要吃杀威棒了,便赶紧跪下,叩头道:“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凝笑道:“朕竟然将个出家人逼得行了俗家的礼,可真是罪过了。”她也不叫人平身,只是自言自语:“不过朕都将那么多个高僧抓起来了,想来多一个也不多。” 空寂心一颤,谢凝又问道:“空寂大师,你可知朕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空寂垂首道:“贫僧听侍卫说,陛下想听贫僧讲经。” “是呀,朕想听经书里的故事呢。”谢凝靠在龙椅上,摩挲着手上的银镯,问道:“朕是修道之人,一直听说有盂兰盆节,却不知何谓盂兰盆呢?” 难道还真是向我佛求法的架势?寂空合十手掌,道:“阿弥陀佛,回陛下,这盂兰盆乃是两个意思,‘盂兰’是‘解倒悬’之意,倒悬乃是一种极为痛苦的刑罚,这是比喻。恶人死后堕落于三恶道中,其中饿鬼道的众生,腹大如鼓,喉细如针,□□,犹如被倒悬一般,极为痛苦。‘盆’则是……” “哦,朕懂了。”谢凝点头道,“原来盂兰的意思是有些人肚子宽便以为自己能吃得下不该吃的东西?” “陛下,这么理解也并无……” 并无不可。空寂想这么说,却忽然发现这句话意有所指——谁是饿死鬼?谁吃不下?啃不下的东西,又是什么? 他正要继续说下去,忽然两个翊卫冲了进来,禀告道:“启禀陛下,人抓到了!” 谢凝也不避讳,道:“带进来。” “遵旨!” 空寂一转头,只见两个穿着白衣滚深蓝边的男子被扔了进来,脸正对着他。 怎么是他们?!空寂眼中惊慌的神色一闪而过,两个男子便叫道:“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 “你们不说,可有的是人会说。”陆离手上不知哪里多出了一块布,慢慢地擦着手中的长剑,紫电的剑光凌厉如电,光芒照在每个人脸上,更是照在每个人心里。他淡淡道:“你们的同伙已经招了,否则的话,你以为那些老和尚真的是来给陛下讲经的么?” 寂空的心突的一跳,叫道:“陛下!” 他心中一时间闪过千思万绪,例如有没有人将他供出去,女帝究竟是从哪里知道佛寺与越王旧部有联络,知道多少,几个被抓的主持中,有多少人已经被打得都招了,招了的内容中,有多少涉及他。千万个想法在心中闪过,寂空号称一代高僧也不禁忐忑不已,捏紧了心弦看着龙椅上的秀雅女子,生怕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 谢凝脸上依旧带着笑,回问道:“大师,怎么了?” 她神色如常,一点愤怒的神色也没有,寂空便松了口气,正要说没什么,忽然陆离道:“陛下,寂空大师大概想问您知道多少事。” 寂空的脸一下子白了,强撑着道:“太尉何出此言?” 谢凝问道:“大和尚,你没见过他吧?怎知他是太尉呢?” 寂空心知露了马脚,更不敢大意,道:“回陛下,能在陛下身边肆意擦剑之人,除了执掌天下兵马大全的太尉之外,还能有谁?” “大和尚倒是通透。”谢凝点头,瞬间转了话锋道:“朕还以为,是太尉的面容叫大师想起了谁呢,例如——某个长得跟陆离几乎一模一样的人。” 寂空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他合十手掌道:“阿弥陀佛,贫僧的师弟确实曾向贫僧传信,贫僧也确实向太守夫人提醒,陆坤公子逃了,只怕对太尉不利。一切不过是出家人慈悲为怀,陛下若是怀疑,贫僧无话可说。” 他先将自己的可疑之处说出来,先发制人,套上一个“慈悲为怀”的理由,想来女帝也不敢再发作他。谁知谢凝竟然紧咬不放:“大和尚怎么知道陆坤会对太尉不利呢?” “太尉流放亲兄之事天下皆知,那陆坤得了自由,自然是要回京城报仇的。” “这可奇了。”谢凝笑道,“大和尚许久不出门了吧?朕想考考你,从凉州到余杭与从凉州到京城,哪个远呢?” 糟了!寂空的心几乎不会跳了,只是说不出话来。 他不说,琼叶便替他说:“陛下,从凉州到京城,比到余杭还近许多呢!凉州沿着官道到京城不过半个月,而从凉州到余杭要二十天,这从余杭到京城也要一个月呢。杜夫人比陆坤早一天到京城,可见这陆坤真是个废人了,寻常人走半个月的路,他要走差不多两个月呢。” “也许……陆坤一开始就到了京城,就等着杜夫人到了才现身呢?”寂空抢声道。 “哦,大和尚的意思是,有人将江南的消息告知陆坤,所以他能精准地知道陆姐姐几时到京城?”谢凝的手指点着脸颊,笑道:“那可真是有趣了,寂空和尚,既然出家人慈悲为怀,你也为天下慈悲一次,告诉朕谁敢在凉州、余杭、京城三地之间传递信息,如何?” 寂空的额头上滑下一滴汗,他万万没想到,传说中长在深宫又进入山中修道的女帝,竟然是这样的心细如发,一个不住与便会给她抓住心里的破绽。他心中不能说更多了,否则的话还不知道会被发现什么。 “阿弥陀佛。”寂空合十手掌,垂目口宣佛号。“陛下心中已有定论,又何必问和尚呢?相由心生,和尚说再多都是错的。” “还真是想用名声来威胁朕了?”谢凝笑了,微微往前探身,道:“和尚,这几日你可听说了余杭城中怎么议论朕的?你觉得朕会怕什么名声被毁?出家人?出家人便这样金贵,连朕都打不得?” 她话音蓦地一沉,喝道:“来人!” 寂空心头不禁一跳,四个翊卫立刻走了进来,低头道:“陛下。” “将这秃子带去看看,朕这几日是怎么招待各位大师父的。”谢凝低头玩着涂了寇丹的指甲,冷漠道:“他们信什么我佛慈悲,说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朕是不信的。朕只知道,这天下是朕的天下,管你出家在家修佛修道,眼里若是没有朕,那就别在这尘世间活着,见你们的佛祖去吧!” 寂空只吓得肝胆俱裂,叫道:“陛下!你不可……” “闭嘴你这秃驴!”两个翊卫不由分说将他拖走,“还敢对陛下说不可?世上哪有什么是陛下不能做的?” “还有他带来的小徒弟,告诉那小秃驴,老秃驴被陛下抓了。”琼叶大声道,“让江南各个寺庙里的秃子都小心着点!” “陛下……”寂空还想求饶,却被翊卫点住了哑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他被翊卫拖到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用铁链锁在牢房的一角,叫他动弹不得。 “老实呆着吧你!”翊卫不屑地说:“等我们把那两个暗哨给审问完了,就轮到你了!秃驴,你大约是不知道什么叫严刑逼供。” “他不知道没关系,咱们给大和尚演示演示呗。”另一个翊卫笑嘻嘻地说,“不是我佛慈悲吗?就把暗哨打给秃驴看,阿弥陀佛,和尚,你若是当真慈悲,可要早点将知道的说出来啊,否则的话,我们可就将这两个狗东西打死了。” 寂空一惊,挣扎着要去阻止,却根本说不出话,只拉得铁链哗啦啦响,眼睁睁地看着翊卫走了。不多时,便听到翊卫们又笑又闹地将人给拖进来了,随后便是将人绑住的声音。 “啪!”清脆的鞭子抽在肉体上的声音。 寂空被这声音吓得一跳,不禁合十手掌默念佛经,期盼能眼不见为净,然而他本就看不见的,只听那一声声的鞭子打在肉体的声音。渐渐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再有鞭子落下,便有忍耐不住的闷哼声传来,那声音越来越大,终于从闷哼变成的惨叫。 “啊——!” 寂空只恨自己手里没有一串佛珠可以转,一篇心经念得颠三倒四的犹不自知。而那头折磨人的翊卫还嫌不够,纷纷道:“鞭子打不行,他们光惨叫不说话啊,去去去,拔指甲、拔指甲,问一句拔一个,手指甲没了还有剪指甲的。” “对对对,钳子呢?”一人立刻将钳子找来了,问道:“说,谁派你们来的?要去找谁?你和这些秃驴有什么关系?” “我……不会说的!”一个暗哨道,“你杀了我吧!”话音未落,又是一声惨叫。“啊——!!!” “一个手指头了哦。”翊卫笑嘻嘻地说,“你还有十九次机会。” 这话里的意思,竟然真的要将暗哨的指甲一一拔光! 寂空生平未曾见过这等残忍之事,不禁挣扎起来,他依旧不能说话,只是不住地摇着铁链,希望能引起翊卫的注意力。 “寂空大师,你就省省力气吧。”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附近的监牢里响起,竟然是法喜寺的主持空闻大师。他有气无力道:“这戏码每天都在上演,起初……老衲也以为说出来就不会有人受折磨,可惜他们就是想折磨人为乐。” 寂空立刻不再摇动铁链,空闻大师又道:“没用的……寂空大师,他们不过想把我们抓在这里玩罢了,无论说与不说,对他们而言都无所谓。那是女帝啊寂空大师,她想要的事情,什么做不成?咱们对她而言,不过是玩具也不如的东西罢了。” 女帝……寂空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其他人呢?其他被抓起来的主持呢? “呵呵……”空闻大师笑了,“寂空,你当真痴愚,他们自然……见我佛去了。” 死了……?寂空瞬间手脚冰凉。那他…… “寂空,老衲的腿已经被打断了,恐怕……也熬不过这三天。”空闻悲凉地笑了。“当日倾力相助,原是为拯救苍生,谁知你我不过是阴谋家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我……我当初还以为,他们会来救人的,毕竟,毕竟咱们也是一方得道高僧,不是么?” 空闻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两天之后,终于再无声息,而那日日持续的折磨,也接近尾声了。 “都是你下手太重,才撑了三天,看等会儿陛下怎么收拾你!” “陛下心软,同她撒个娇就行了,哪里会真的罚咱们?行了,人都扔了吧。” 心软……那是对她的人才心软啊,否则的话……寂空想到身边已经没了声息空闻,心头一片大乱。他是想过以身殉佛,可怎么能……怎么能死在权谋的斗争里?这岂不是玷污了我佛? 正想着,忽然牢门轻轻地响了一声。 谁?!寂空登时毛骨悚然,这牢里……仿佛冤魂无数啊! “这里是哪一位大师?”一个声音低低地说道,“奉郡主之命,前来营救。” 寂空心头的狂喜如炸裂的烟花,立刻道:“我是寂空!” 第147章 示众 那刺客一听便松了口气,道:“寂空大师,我等奉郡主之命前来搭救诸位,你们几个,快去看看别的大师如何了。寂空大师,我要斩断你手中的铁链,大师切勿惊惧躲闪,以免受伤。” 寂空忙道:“请、请!” 刺客便抬手,只见雪亮的刀光如练,随后叮叮两声,寂空登觉手上一轻,便站了起来,合十手掌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搭救。” “大师快别拜了,这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快跟我走。”刺客好大力气,抓着寂空便跑,刚走出牢门就听其他人道:“头儿,其他和尚都死了,那样子像是重刑打死的。” “阿弥陀佛!”寂空心中不住悲凉。 “我的佛祖哎,快别念了!”刺客不由分说将寂空的嘴巴给捂上,低喝道:“撤!” 寂空只觉自己如一袋包好的面粉,被人扛着百年走,一路也不知被撞了多少下,沿着阶梯往上,终于看到了外边的星光。他心中一喜,知道得救了,然而几人才出地牢便被行宫的侍卫发现了,一人喝道:“糟糕!有刺客!” 周围无数的侍卫便大叫起来:“来人啊!有刺客!抓刺客!” “糟糕!”刺客首领将寂空扔麻袋一样扔给了一个瘦小之人,差点将那瘦小刺客压断了腰,他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刺客们便与侍卫动手起来。一时刀光剑影,喊杀声震天而响,那日在大殿上见过的翊卫统领提剑杀来,刺客们且战且退,终于飞出了行宫的高墙,接着夜色的掩护飞快地逃走了。 寂空一路被吓得心胆俱裂,又被撞了许多次脑袋,整个人都糊涂了,好容易醒过来,才发现已经到了余杭城外不知哪一处的山林里。他靠在山洞的石壁上,山洞里有一团篝火,救了他的几个刺客正在包扎伤口,一个浑身黑意思黑袍的人背对着他站着,身量纤秀,明显是个女子。 “你……郡主?”寂空迟疑道。 黑袍人转过身来,脸上也蒙着黑纱,头上的兜帽压得极低,火光照过去也什么都看不见,她开口,声音却是极年轻好听的。“大师,是我等连累了你,其他几位大师的事……本郡主也听说了,等本郡主将那女帝赶下皇位,自然会为诸位大师举行隆重的葬礼。” “阿弥陀佛,郡主,请听贫僧一言。”寂空道,“先前不知,但郡主此举,只怕以卵击石啊!” “以卵击石?大师不过是被关了几天,这就慌了?”郡主冷笑道,“大师,你灵隐寺助我量多,日后本郡主登基,自然会为灵隐寺重塑金身,至于大师,也可以国师之礼待之。” 一句话压下来,寂空几次变了神色,最终仍是合十手掌道:“多谢郡主。” “出家人就是死脑筋,谢恩还叫郡主!”刺客统领嘲笑,又道:“对了,禀郡主,这和尚的师弟忽然不联系我们了。” “哦?”郡主问道,“寂空大师,你那师弟寂真如今在何处?为何与本郡主的手下失去了联系?” “失去联系?不该啊。”寂空皱眉道,“贫僧被抓起来的前一日还见过师弟,寂真师弟倒是说女帝将各大寺庙的主持抓去之事异常,恐怕有诈,要去净慈寺问问法相。难道……难道寂真师弟出事了?” “哦,原来如此么?”黑袍郡主忽然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如银铃叮当,与方才的清冷完全不同。她将兜帽一掀,开心地叫道:“陛下,婢子装不下去了,到这里也罢了好么?” 寂空便是一呆,只见眼前的女子俏丽娇美,不正是女帝身边抢白了说他不老实的女官么?他呆呆地问道:“女施主,你……” 琼叶便是“噗”的一下笑了,将身上怪模怪样的黑袍脱掉,露出女官的宫装。寂空此时才明白,什么营救什么郡主,都是假的,一切不过为了套他的话罢了!寂空心头大怒,立刻扑了上去,叫道:“恶徒!” “嗬哟!还敢骂咱们琼叶姑娘是恶徒?”刺客首领冷笑,一脚将寂空踹到岩石上,毫不留情,十足十的力道,只将寂空撞得浑身剧痛,一口血吐了出来。 “你们……” “我们当然是陛下的人啦!”刺客们将黑袍除下,露出里边的翊卫袍,正是卫煜、钟铭之等人。 钟铭之一蹦跳到山洞口,叫道:“叩见陛下!陛下,这里边脏得很,您别下马了,我把人给拖进来。” 他快手快脚地冲出去,不多时将一个五花大绑的和尚给拖了进来,一把推到寂空面前,笑问道:“大和尚,你可认得这丑和尚?” 实际上被五花大绑的这和尚根本不丑,还长得宝相庄严,只是此刻满面污脏,又做出咬牙切齿的样子,显得十分可怖。他眼里的神色真是恨不得将寂空吃下去,咬牙道:“师兄,你怎的这样容易骗?如今什么都被诳出来了,咱们师兄弟哪里还有活路?” “你们本来就没有活路,敢跟乱党勾结,以为自己长了几条命啊?”卫煜将人不由分说地绑了起来,叫道:“来几个人,咱们一起将和尚们都困到太守府前,叫人们都看看!” “不!”寂空惊叫起来,他在余杭城中甚有威信,若是真的被捆在百姓之前,那街上的善男信女会作何想? “不什么不?你有嘴的嘛,佛祖给你宽容,陛下也给你辩解的机会啊,跟你的香客说呗。”琼叶撇撇嘴,“卫中郎将,快别啰嗦了,这里蚊子好多,别待了!” 几个翊卫便将两个和尚绑成一团,山洞外响起谢凝淡淡的声音:“太尉,接下来怎么做啊?” 陆离森冷的声音里仿佛有万千杀意。“自然是将和尚们都抓起来,就地审问。” “这下秃驴们可惨了。”卫煜笑了,将两个光头扔在马上,骑马回到了余杭城太守府门前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木笼子,里边已经有好些人了。寂空被扔进去之后一看,旁边这人可不就是法喜寺的空闻么? 他一愣,问道:“空闻大师,你不是死了么?” “你才死了呢!”空闻浑身好好的,就是脸上十分憔悴,他狠狠地瞪着空闻,骂道:“都是你!若不是你牵头,我们怎么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空闻,你这话什么意思?”寂空不满道,“分明是你也想追随郡主,怎么怪我呢?你若是心志坚定,不为所惑,怎么不跟法相一样闭门不出,门下谁跟郡主来往便将谁逐出山门呢?” 一句话戳到了别人的心肺也戳到了自己的良心,一时间笼子里的人不禁伤神,低头念起了佛号。 次日早上,最先来摆摊的小贩发现了太尉府门口关着的和尚们,附近书院的书生将告示上的字都念了出来,无非就是那么几句话——这几人勾结乱党,为乱党传递消息,示众以儆效尤。 江南尊佛,百姓们几乎全都是给佛寺上过香的,余杭城里几座名刹的主持都是得道高僧,任谁也不相信他们会与乱党勾结,百姓们围着和尚们不住的问,和尚们一遍遍地为自己狡辩,然而被人如此逼迫追问,谁能脾气好呢?不消一个上午,便已经受不住要发火了。 便在此时,传来府兵围了灵隐寺、法喜寺等几座寺庙,将一面的和尚一一抓了起来,没多久就将和尚们跟乱党怎么勾结的一一说了出来。负责抓人的府兵说了,女帝虽然是修道之人,但修行人都是一家子,不会对出家人用刑。 这些百姓是相信的,因为隔天便斩了几个负责传信的和尚,也没见那些和尚叫冤,只是不住地后悔。 哦,原来这些和尚还真是出家了也不安分,要与乱党勾结,所谓的高僧,也不过如此。寂空等人在百姓心中的形象轰然倒塌,换来了无数的烂菜叶臭鸡蛋。但悄悄的,也有个传闻说出来,道是所谓的“乱党”其实是十七王爷谢冼的人,女帝不过是在铲除异己罢了。 传闻如风,悄悄地蔓延开来,百姓们忽然发现女帝对他们的议论是不管的,便街头巷尾地说起来,说着说着便吵起来了。原因无非是一方以为,成王败寇,十七王爷不如女帝的权谋,被杀了也是活该,争夺皇位嘛,还要讲什么仁义道德?另一方则以为,十七王爷看起来像个好人,实在不该杀。 吵着吵着,太守府那边忽然又传出消息——审问了快一个月的江南各道的官员案和官药令案,有结果了。 告示贴在余杭城的各个城门和太守府旁边的告示栏上,还有府兵在旁边宣读。其实别的无所谓,只要看得懂几点就行了。 告示第一部分是贪得最多、侵占田地最多的,判全家处斩,第二部分官员本人斩立决,第三部分全家流放,第四部分革职且三代之内不得为官,最后一部分的出发最轻,变为平民,永不录用。 城里的百姓不懂田地的重要,但他们知道做生意的税有多重,摆个小摊还要被人压榨。城外靠田地生活的流民们则切身体会过,全家安身立命的田地是如何一点点从手消失的。所以,对于贪官污吏,百姓们心中只有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死不足惜。而除了贪污,告示里还提到一点,官药令这害死无数人的东西,一开始是乱党告诉宣州刺史,之后乱党鼓动各州大药商,药商收买各州官员,刺史们趁着太守上京叙职,便一半数以上通过为由,强行推行官药令。 这一张告示为百姓们理清楚了脉络——乱党怂恿官员、收买药商,于是官商勾结推行官药令,官药令害死了多少人?那都是记在乱党与狼狈为奸的官商身上的,而这些和尚们,竟然明知乱党是做什么的,还为乱党做事! “我儿子就是因为官药令下抓不到药,这才病死的!”人群中一个妇人立刻便哭了出来,“什么出家人慈悲为怀?他们也是害死我儿子的凶手!我杀了你们!”说完捡起附近的石头,狠狠地砸向木笼子里的和尚。 一人出手,百人追随。 “陛下。”卫煜进殿报道,“太守府门口那几个和尚,被愤怒的百姓用石头砸死了。” “知道了。”谢凝头也不抬,依旧看着手上的奏折,问道:“那些寺庙都洗刷干净了?” “回陛下,都干净了,保证再也没有一个与乱党有勾结之人。”卫煜肯定地说,毕竟连坐这招还是有用的,一人勾结乱党,整个寺庙都要为止陪葬。 “那行,将和尚的尸体还给和尚庙吧。”谢凝终于抬头,接过琼叶递来的茶,道:“也差不多啦,小石头呢?” “自打从江南大营中回来之后,王爷被唐将军缠着收徒呢呢。”琼叶笑道,“王爷被缠得受不了了,就说再缠着就要拜太尉为师了!” “胡闹,他是朕的弟弟,拜了慎之为师,那成什么样子?”谢凝将茶盏放下,道:“去把他叫来,朕一直在忙着秃驴们的事,倒忘了他的事了。” 琼叶立刻去将小石头叫来,小石头路上便听说了谢凝的话,还以为她要训斥他拜陆离为师的事呢,见礼时神色惴惴的。“陛下……” “是九姐,不愿意叫九姐就叫皇姐,陛什么下?”谢凝笑道,“是不是朕一直没给你正身份,你心中生气呀?” “不不!”小石头立刻摆手,认真道:“九姐,玉牒与胎记都不在我手上,我的胎记也被我娘亲毁了,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途径能证明我的身份,我……我其实打算投身兵戎,为您守护边疆……” “胡闹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去战场上打打杀杀的,像什么话?”谢凝道,“朕是有办法叫你认祖归宗的,只是——要吃些苦头,小十七,你可愿意?” “愿意!”小石头立刻说,“九姐,我认祖归宗并不是想占着什么王爷的位置,我只是……只是希望以后能同九姐亲如一家时,不再有人说九姐的闲话。” 谢冼那句“狐媚君上”,深深地刺伤了他。 “那很好,准备准备,三天之后就开始吧。”谢凝敲了敲桌面,道:“人也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石头终于可以正名了! 第148章 验证 当天余杭太守府又贴出了一张告示。 “听闻民间有怀疑十七皇子血统之传言,特在三日后于太守府门前验明血脉。” 百姓们可最喜欢这些狗血事了,得道高僧们为了权势与乱党勾结,为害一方,事情刚落下,现在又有皇室血脉疑云,竟然还在众目睽睽之下验证血脉。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当日谢冼回来时是带着皇室胎记和玉牒的,现在这个新的十七皇子要怎么证明自己的血脉呢?先帝都死了,现在可不能把先帝的骨头挖出来滴血认亲。 一时间,好奇与议论传遍了整个余杭城,三天的时间足够了,甚至还有人专门从别的地方赶来观看的。太守府前搭起了高台,就为了等着验证的那天。 时间终于姗姗来迟,三天之后的上午,太守府门前围满了人。上午巳时二刻,只听咚咚咚的鼓声响起,有人高声叫道:“皇上驾到——” 百姓乌压压的跪倒了一片,谢凝在翊卫与宫女的簇拥下乘坐銮驾而来,在仪仗的伴随着登上高台,在龙椅上落座,抬手道:“平身。” 百姓们悄悄地抬头看,只见许多如花似玉的宫女围着一个气质高华的女子,显然那就是女帝了。 谢凝道:“朕听说,民间在议论朕的十七弟血统不正,今日特在天下面前检验身份。来人,请十七王爷。” 卫煜立刻高声传唤,一个身穿锦衣的少年便走了上来,虽然样貌稚嫩,气势却已冷峻,正是小石头。小石头上前见礼,拜道:“参见皇姐。” 谢凝点头,道:“赐座。”又下令:“宣宗正寺卿。” 原来她竟然已经将宗正寺卿从京城叫来了,老寺卿脚步虚浮地上前见礼,“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谢凝温和道:“爱卿,朕的十七弟好不容易才回来了,却有人不断地怀疑他的血统问题,真是叫朕想起当日在紫宸殿上的情形呢。你给验证验证,皇室血脉不容混淆,免得叫小十七受委屈。” 语罢又对小石头温和道:“待会儿寺卿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不需怕,有皇姐在呢,知道么?” 小石头拢袖道:“是。” 谢凝便对宗正寺卿微微一笑,道:“开始吧。” 宗正寺卿直觉莫大压力,女帝将他从京城远远地叫来,又提起当日在紫宸殿上她的血脉被怀疑之事,分明是暗示,若是他不小心给了一个不合圣心的决定,这可就是掉脑袋的事。他惴惴不安,对小石头的态度也更加恭敬起来,行礼道:“敢问十七王爷,皇室血脉都有龙纹胎记,不知十七王爷……” “我没有。”小石头说。 宗正寺卿的心脏都快不会跳了,这位少年,不论你是什么身份,陛下既然将你带到这个场合验证身份,就是必定要你是十七王爷,如今你一句话就将自己的路堵死了!这个……害死自己不要紧,可千万别害死我一家老小啊! 他正惶惑不知如何是好之时,谢凝道:“小十七的胎记已经被鹂妃毁了,周围全都纹上云纹,难以分辨。寺卿,可还有别的法子能验证小十七的血统?” “这……”宗正寺卿额头上的汗一滴滴地滑了下来,他想说玉牒,但是玉牒已经被假十七王爷带回来了,这要怎么办?寺卿正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一个翊卫走上前,手里拿着个托盘,道:“陛下,玉牒带来了。” 宗正寺卿不禁看了一眼那玉牒,只见上面写了一排字,忽然心中一动,登时狂喜道:“陛下,臣知道了!” 谢凝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宗正寺卿道:“十七王爷生母乃是苗疆圣女,此事天下皆知,而苗疆圣女,是百毒不侵的!” 谢凝沉下脸:“寺卿,你这话是何意?难道还要拿小十七试毒么?若是有个万一,你可担待得起?” “陛下恕罪!”宗正寺卿吓得立刻跪下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真的要他上吊么? 便在此时,小石头上前道:“陛下,臣弟愿意试毒!” 谢凝的表情一震,问道:“你可曾想清楚了?” “臣弟想清楚了,既然母妃是苗疆圣女,其血脉也该是百毒不侵的。”小石头一抱拳,坚定道:“请陛下派人捉一条毒蛇来!” 这话一说出,台下的百姓都议论纷纷,敢这样试毒蛇,显然是个胸有成竹的,许多人已经相信了他的血脉。 谢凝坐在台上,皱眉道:“小十七,毒蛇也不是闹着玩的,只要有一个差错,便是性命之忧,朕身边可没有能治疗蛇毒的太医。” “皇姐,臣弟试毒是心甘情愿的,无论生死,无怨无悔。”小石头大声道,“臣弟不愿活在怀疑之中,只求一个痛快!” “好一个无论生死、只求痛快!”陆离道,“陛下,你若是不答应,可就是心虚了,如何面对天下人?” 谢凝脸色几经变化,最后叹息道:“好,来人,去捉一条毒蛇来。” “是!”翊卫领命而去,不多时提着个笼子回来了,里头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正是江浙一带常见的毒蛇之一——蝮蛇。百姓们都认得,许多妇人小孩子都捂住眼睛,只觉得心头发毛。 那位翊卫提着毒蛇远远地行礼道:“陛下,毒蛇已经取来了。” 谢凝依旧有些怕蛇,不禁侧开脸,劝道:“小十七,还是算了吧。” “不能算,皇姐,你且看我的吧。”小石头却信心十足,走上前去,将笼子接过了,打开一个缝,那毒蛇立刻窜了出来,百姓吓得惊恐尖叫,小石头快很准地将毒蛇抓住,那毒蛇对着小石头的虎口就是一咬。 “哎哟!咬伤了!” “这下完了!” “可必须死了,世上哪有不怕毒蛇的人呢?” 小石头足足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将毒蛇的七寸捏住,塞回了笼子里,神色如常地回到谢凝面前,跪下行礼道:“皇姐,臣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翊卫们赶紧将毒蛇拿走,谢凝松了一大口气,站起亲自将小石头扶了起来,动容道:“大智大勇,果然是皇室血脉才有的气势。小十七,丽妃曾给你取了名字不曾?” 小石头摇头道:“母亲说,名字应当是父族给的,母亲只叫臣弟的小名。” “那好,今日朕便给你赐名。唔……赐你一个‘凌’字,凌霄九重,万人之上,这才是真的十七弟!”谢凝微笑道,“等江南事了,回了京城,朕再封你为……守礼执义曰端,朕就封你为端王。” 小石头立刻拜下,道:“谢陛下隆恩!臣弟定当守礼执义,不负皇恩!” “好好好。”谢凝再受了他一拜,将他扶了起来,道:“凌儿,这天下虽是咱们谢家的,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不能忘了天下臣民啊。” 小石头道:“臣弟自当谨遵皇姐教会,仁义待下,忠义奉上。” “很好,不过,这些可不能随便说说啊。”谢凝笑道,“朕可不要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王爷,朕要的可是能干的十七弟,凌儿,这江南水患还有一事未曾处理,你可知是什么?” 小石头想了想,道:“回皇姐,是江南的土地!” “不错,正是江南的土地。”谢凝点头,“江南贪官污吏已经被朕都处理干净了,只是这些收回来的土地不曾处理,今日朕就当着天下百姓的面,将这些土地交给你,你可能叫曾经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回归故土,安居乐业?” 小石头抱拳,大声道:“臣弟遵旨!陛下,臣必定不负陛下重托!还要替江南百姓,谢陛下隆恩!” 附近的翊卫牵头,周围的宫女官员都拜了下去,齐声道:“陛下仁慈爱民,实乃天下之福、苍生之幸。” 百姓们也都跪了下去,拜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凝笑了笑,从琼叶手中取过一把剑,交给小石头,道:“凌儿,这是朕的尚方宝剑,见此剑如见朕,你带着它,朕再给你一队府兵,你将把江南都处理好了,再回京城,知道么?” 小石头跪而受之,道:“一日未曾将江南的百姓安定妥当,臣弟一日不回京城!” 谢凝笑了笑,不再多话,只道:“回宫。” 翊卫高声道:“陛下回宫——” 周围齐声山呼道:“恭送陛下!” 谢凝上了銮驾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小石头拿着剑领了兵,一头窜进太守府里看流民的户籍册还有田地账册去了。百姓们一一散去,三三两两地议论着女帝的仁慈和英明。 与太守府只一街之隔的茶楼上,竹帘隔着的雅间里两个老人正在悠然喝茶。 “这一招挺高明啊。”白先生道,“当真天下百姓的面叫十七王爷被毒蛇咬,一来证明了苗疆的血脉,二来么,将来谁要是想做十七王爷,岂不是也要被毒蛇咬一回?只是我敢用项上人头担保,那毒蛇必定是拔了毒牙的。那丫头这样疼小十七,还要继续利用小十七凸显她的仁慈呢,哪里舍得小十七冒这个险?” 黑先生嗤声道:“也就是百姓好糊弄,若我在,非要叫毒蛇当场咬死一匹马,那才算数。可惜,没人想到这点,都叫这丫头糊弄过去了。” “这便是她高明之处呀。”白先生喝了一口茶,赞叹道:“还有方才的命令,不曾将流民安顿妥当便不许回京城,江南流民至少十万,等端王将流民都安顿妥当了,这京城里哪还有能被他争取的势力?果然就是一个光棍王爷了。即便是这江南,被这丫头血洗了一遍,谁还敢在女帝头上动土?江南大地上的血迹还没干呢,前任的粉头还没长青草呢!又博得个爱民的名声,又将端王殿下放在江南,真是一举两得。” 黑先生点头,问道:“好友觉得,她是会继续追查咱们,还是会会京城去呢?”说着不禁往北边望了一眼,喃喃道:“不知京城那边,布置得如何了。” 白先生道:“这丫头可不是喜欢主动出击的人,而且她自二月离京,如今已经将近五月,京城不可太久无主,我看很大可能还是会回京,她刚将小十七留在江南,必定是趁机回京城将人都住在手中的。呵……这么一来,那群老儿可要给她个好颜色看了。” 黑先生抬手斟茶,笑道:“且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白先生道,举杯将清茶喝了。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谢凝不仅没回京,还下了一道圣旨:说好的恩科,三日后召开,但凡取得童生资格且是江南道户籍的,都可以参加。 她竟然还想着恩科的事,也是,说了要女帝亲自主考呢。 历来科举三年一次,分春闱秋试,秋试就是乡试,在州府举行,一道太守主考,中者称为“举人”,头名称为解元。春闱在次年举行,头名称会元,中者称贡士。最后一场便是殿试,分三甲,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便是那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解元、会元、状元,便是传说中的三元及第。 科举可不是谁都能参加的,要经过层层选拔,首先要参加县试,取得童生资格,接着要参加府试,取得秀才资格。当上了秀才,才能参加乡试,取得了举人资格,才能参加会试,拿到了贡士资格,才能参加殿试。 在额定的三年之外另开的科举,称为“恩科”,名目多种多样,例如皇帝生辰,太后生辰,太子出生等等。但是无一例外,即便是恩科也是要秀才资格才能参加的,像此次江南水灾之后,直接童生便能参加的恩科,从未有过。当然,这只能算是江南道的恩科,考到头了也只能是解元,但是能考个举人也是能封官的。 一时间江南大大小小的书生都壮志凌云,撸起袖子便要大干一番。为了防止州府作弊,考试也不分什么各州府了,考场直接设在江南道贡院,也就是余杭太守府对面的地方。因半月前便下旨说女帝主考,因此倒没有谁是来不及赶来的。 只是…… 科举考试按律是要提前一天进入贡院,将浑身上下都搜干净的。这次恩科除了要将考生收干净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要核对户籍,免得别的州道混进来。负责核对的将士看着眼前的少年,睁大眼睛。 “你说什么?你也是来考恩科的?” 坐在垫子上的少年一拱手,不卑不亢。“学生严伦,乃是扬州府秀才。”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昨天比较忙,没来得及更新,这几天分会有两天更六千,补上~ 第149章 解元 严伦,就是谢凝在扬州城外的流民营里见过的那个双腿残疾还带了个妹妹的少年,当日谢凝从扬州回行宫,特意让翊卫给一同带回来的。往后不过月余的时间,多少事风风雨雨地过了,严伦却一直呆在行宫的偏僻角落里,看书看云照顾妹妹,不管外界事。 直到半月前女帝颁布圣旨,说要开恩科,严伦便请行宫的宫人照顾妹妹,自己做了垫子,身下垫着个大的,手上撑了两个小的,一步一挪地出门。他到了他伯父门前,敲开了伯父的家门,要求将他和妹妹的户籍还回来。 “伯父既然已经将我们兄妹逐出家门,那么就该与县令商议,分割户籍,免得再生是非。” 他的伯父先是大大地嘲笑了严伦一番,接着与他到了余杭县府分割了户籍,从此以后严伦兄妹与严家再无任何瓜葛。至于财产……严家是不会给严伦半分的。 严伦也不恼,等他的伯父走了之后,便拿着户籍再与县令确认了他的秀才身份。他七岁过县试,十岁过府试,早就拿到了秀才的身份。 大梁素来尊重读书人,秀才虽然不如举人能直接做□□品的小官,也是能每月拿三斗米的,而且规定只能本人领,族中人是不能帮领的。这一年江南水灾,米价较贵,一斗米要七十文才能买,严伦已经一年没能领他的米了,县令看他一个双腿残废的少年,不便行动,便将他的米都折合成银子,给了他二两二钱。 严伦拿了银子便去买了笔墨纸砚,还顺带买了一套十三经,在行宫里日夜苦读。等到恩科这天,他将妹妹托付给同样还是小姑娘的秀儿照顾,依旧撑着他的垫子,就这么到了贡院前。 守门的将士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腿都断了还能来考恩科的,仔仔细细地对找了户籍和秀才牌子,才放严伦进去。严伦一路上受了多少注目,但他神色如常,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就坐上去,等着开考。 贡院里边分成一大一小两个部分,后边一栋小楼是考官们住的地方,还有存放历年考卷之处,前边一个巨大的回字形院子。四周是考生们的房间,中间是个极大的轩室,地上铺着青石板,顶上盖着黑瓦,地上一个个位置被一尺高的木板隔开,正是考试的地方。学生们一进去就只能在房间里呆着,那房间勉强就放得下一张床,一个书案,等天黑了,贡院关门了,府兵们又将学生们的房间搜了个底朝天,但凡有人敢夹带作弊的,全都丢出去。 次日一早,考生们陆续入座,第一天的考试由太守杜寒石监考,试题是从行宫快马送来的一面旗子,到了考场验证上边玉玺印子未曾动过,才当众打开,却是《礼记》里边的一句话。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意思是说,大道施行的时候,天下是人们所共有的。然而女帝出这句话却叫人寻味了——都说帝王富有天下,既然天下的帝王所有,怎么又能是天下人所共有的呢? 每场考试的时间是两个时臣,时间一到便敲鼓收卷,封存送到后边的评审楼去。里边已经请了好几位江南大儒,还有一位大人坐镇,赫然是御史大夫江自流。 第二天,考题又换了,“终日不违如愚”。说的是孔子与颜回谈话,颜回每次都不反驳,好似个蠢蛋。主考之人换成了御史江自流,杜寒石到后边看考卷去了。 第三天,所有的学生已经被硬馒头、叮人满头包的蚊子、硬邦邦的床和走来走去随时在巡逻的府兵给折磨得麻木了,心里只想着赶紧考完好出去狂欢一顿。而等考生们坐下,却不见主考官。正纳闷时,忽然一阵环佩叮咚之声响起,明黄色的华盖与掌扇围绕下,竟是女帝来了。 在长之人忙跪下行礼,谢凝抬手道:“免礼,都平身吧。”等考生们入座,谢凝又道:“将笔墨取来。” 琼叶立刻将笔墨取来,谢凝亲自挽袖,写下最后一道的试题,随后高高悬挂起来,考生们一看,不由得心中一惊。 那悬挂的旗子上,赫然四个大字:“圣人不仁。” “燃香计时,开始考试吧。”谢凝缓缓道,“都好好考,点了恩科解元,朕让他当刺史。” 考生们远远地见了女帝的面容,已经止不住心旌荡漾,现在又听了女帝的话,更是心猿意马,各个奋笔疾书起来。时间飞逝,很快便是交卷的时间,府兵们一个个核对考生铭牌和考卷上的名字,收好考卷,糊上姓名,卷成轴放入竹筒里,等待审核。待考卷一一封存之后,考生们再跪拜女帝,依次告退。 离开了贡院,考生们才瞬间炸了锅。 “学生……学生的恩科,竟然是陛下主考!” “女帝当真如九天谪仙,容姿非凡!” 还有人开始幻想:“若是我当上了解元,女帝是否能近距离一观女帝真容?” 而此刻,他们心心念念的女帝正在蛮不讲理呢。 “最后一场的试卷全都送到行宫去,朕要亲自看。” 府兵的统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所有?”这三百多份卷子呢,陛下要亲自看?这得看到什么时候? “陛下的话也是你能反问的?”琼叶娇喝道,“你想抗旨么?” 府兵统领一向只在余杭城附近执行公干,哪里见过女帝,更不懂规矩了,所以才瞎反问。但是被女官一喝,便什么都不敢说了,老老实实将卷子都装箱,与手下的士兵亲自扛到行宫去。 等江自流接到消息赶到行宫,已经什么都晚了,女帝已经让人将卷子扔了一地了。 “陛下!”江自流不禁头疼,他家这位女帝,确实有掌管天下的本事和胸襟,就是有时实在太过胡闹任性。他为官十多年,还未见过皇帝亲自看乡试考卷,看完了还仍一地的。 “这些阿谀奉承之语,弃如敝履也不可惜。”谢凝将一份卷子递出,问道:“御史,你且看看这个。” 江自流将卷子接过,第三场的题目他已经听说了,接过卷子一看,只见满眼都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颠三倒四地掉书袋,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圣人怎么可能不仁呢?女帝必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明君,是天下之幸、万民之福。 “唉……”江自流苦恼地叹了口气,像这样的卷子,这一天来他已经看了不少。 三道试题,“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终日不违如愚”、“圣人不仁”,其实考的别有侧重。第一题考的是为官者当爱民如子,既要将天下当做自己的,又要将天下当做是百姓的,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第二题考的是忠君而又不能愚忠,毕竟颜回与孔子谈论,即便终日不违如愚,却也句句切中要点,从未有过唯唯诺诺。这道题的用意,旨在考验官员们在面对皇帝时当如何应对,皇帝说对了说错了如何保证自己的忠心又不失品格。 而第三题,考的则是公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是天地不偏爱,认为万物和被献祭的祭品没什么区别。这是道家的一种思想,因为对于官员来说,没有偏爱,一切秉公办理,才是最大的仁慈。如果在处理事情的时候带入自己的个人感情,对此方的偏爱就是对彼方的残酷,唯有不仁无情,依照法理办事,才是真正的仁慈。 但是很可惜,并不是每个考生都能准确地抓住女帝想要的考点,而是一想到这是恩科,是有可能女帝会亲自过目考卷,便开始天花乱坠地夸女帝。 什么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天下才不是百姓所有,而是女帝所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个乱党贼子,正是妄图染指陛下的江山,所以才会落得如此下场。而对待女帝,就应当“终日不违”,不管是如愚还是真的愚蠢,女帝之言就是金科玉律,金口玉言,都是对的。而圣人不仁?是的,先贤有可能不仁,但陛下身为女子,对天下更是如父如母,仁慈爱民,谁敢说陛下不仁?百姓第一个不答应。 就因为这溜须拍马的卷子太多,谢凝根本懒得看,只管交给琼叶青瓷与兰桡,三个女官也是一目十行,只要是歌功颂德的卷子,必定是看一卷扔一卷。琼叶最是淘气,看到拍马屁拍得不像样子的,还大声念出来,自己笑得要打滚。 三百多张卷子,最后只选出了五十张认认真真在写文章的,全都交给了谢凝,谢凝才认认真真地看了几遍,最终从里边选出了二十份卷子,拆了姓名上的糊头。她一早就叮嘱过杜寒石和江自流,要他们也同样选二十份卷子来。这么一核对,竟然恰好有十五人是完全重合的。 谢凝敲了敲御案,笑道:“两位爱卿,那咱们不如来玩个小游戏,将心中的解元写出来,如何?” 琼叶立刻准备笔墨去了,谢凝与杜寒石、江自流分别将名字写下,琼叶、青瓷、兰桡三人一人一张纸,同时展开,只见三张纸上都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严伦。 “好,看来是没有异议了。”谢凝拍手笑道,“兰桡,传朕旨意,今年的恩科点严伦为解元,至于第二与第三么,两位爱卿看着办吧,朕要先去奖赏解元郎了。” 说着便要起驾,往行宫的一处角落去。 小小的院子里,严伦正坐在廊下饮茶,一边看着两个小女孩儿在院子里玩耍。小石头如今被承认了血脉,被派去处理田地的事,秀儿便搬到小院子与玉儿一起住,两个小女孩儿年纪相仿,早就玩到一块去了。谢凝进来时,秀儿还一不小心撞倒了她的腿上。 “叩见陛下。”严伦见状忙放下茶杯,在廊上叩首。 谢凝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叫他平身,而是说道:“来人,宣旨。” 兰桡手持圣旨,朗声道:“严伦接旨。” 严伦心中一颤,知道自己将得到什么,饶是他再沉稳也不过是个是十四岁的少年罢了,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拜道:“学生接旨。” “余杭严伦,文如山石藏玉而秀,骨如苍松立崖而标。腹含千书,心怀仁义,实为江南书生之典范,进特点为解元,西湖赐宴之后,授苏州刺史之职。望爱卿谨记三篇答复之文,为民请命、为君尽忠、为朕之赞赏秉公,钦此!” 严伦刹那间热泪盈眶,叩首哽咽道:“臣接旨,臣自当谨记陛下教诲,不负陛下不负百姓!” 兰桡将圣旨交到他的手里,将他扶着坐好。谢凝看着他笑道:“解元郎,如今第二、第三等举人人选都未曾评出,朕却要将你昭告天下了,来日风波迭起,不知你敢不敢迎上去呢?” 严伦正色道:“既为陛下青眼以待,微臣自然会为陛下弭平纷争,向天下人证明陛下没有看错人,也会向百姓证明,微臣年纪虽幼,仍是他们的父母官!” “很好。”谢凝点头,“那朕就拭目以待了,五日后朕会在行宫为尔等中举之士举行琼林宴,希望到时候,严卿已经能令江南学子心悦诚服,敬你一杯酒,称你一句‘解元郎’。” 严伦胸有成竹地笑了:“臣遵旨!” 谢凝一笑,转身而去。 而这道圣旨却像是一阵风,瞬间吹遍了整个余杭城。 会试才结束三天就评出了解元,而且还是女帝钦点的,百姓们好奇起来,这到底是谁?竟然有这样的才华与本事?然而一追查之后才知道,这位解元郎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而且还是个因为忤逆伯父而被逐出家门的残废。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这个叫严伦的少年本是个流民,在扬州与女帝偶遇,被女帝带回了行宫,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一介百姓,竟然在行宫里安然处之,不得不叫人多想。 而且,据说这个少年的容貌,还是十分俊美。 被女帝带回来,吃女帝的,住女帝的,一个流民,参加会试就拿了解元,这说出去谁信呢? “这不公平!”贡院的公告榜前,也不知是哪个书生先叫了出来,声嘶力竭的哭腔。“我寒窗苦读十年,难道竟然还不如一个……一个残废的美少年么?” “陛下,您宠爱了一个嬖人,却寒了江南三千士子的心啊!” 作者有话要说:  嬖人,指比较宠幸、身份卑微的侧室。 第150章 抓捕 这一个多月来严伦都在行宫里看着,对谢凝的行事作风也算是摸出了个头绪,无外乎就是一点——用本事将天下人震慑得心服口服。于是他想了想,趁着太守府门前的台子还没拆完,请府兵将他往台子上一抬,摆上一壶清茶,接受各方学子的挑战。 这挑战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辩学。 你们江南士子不是不服我拿解元么?那就用本事说话,咱们好好地论论道,比比学问,说不过那就别说什么“嬖人”的话。 有道是文人相轻,这消息一放出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江南士子们全都集中在贡院附近,不服气的全都上去跟严伦辩学,足足闹了三天三夜。 “陛下,解元郎可真是了不起,看他年纪小小的,却十分镇定,今天有人问他‘天下为公’,对方说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来的天下为公?解元郎就说,水载船行,水流生生不息,船大而稳,才是天下为公。若是天下没有百姓,与旱地行舟有什么区别?”琼叶一边为谢凝沏茶,一边夸奖道:“周围的百姓都在叫好呢!” “还不只是如此呢。”兰桡也道,“最近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解元郎辩学这事,什么茶寮酒馆,不管贩夫走卒还是文人墨客,都在说解元郎的言论。从府兵搜集的消息来看,解元郎已经将质疑的声音压下去了,便是十四岁成为一州刺史,这天下约莫也是没有谁不服的。” 谢凝接过清茶,嘴角含笑,点了点茶水,道:“关键并不在于严伦将质疑的声音压下去,他一个小少年,能压下去便好,压不下去,朕自然也会有办法。朕要的,是这闹成一团的江南舆论——青瓷回来了不曾?” 话音才落,青瓷便走了进来,单膝行礼道:“叩见陛下。” “平身。”谢凝问道,“如何?” 青瓷抱拳道:“启禀陛下,已经有了眉目,确定了好几个地方,具体的情况属下立刻为陛下写一封奏折。” “很好。”谢凝点头,微微一笑。“朕倒要看看,老鼠能藏到几时!” 此来江南,即便生再多事端,民间再多议论,谢凝也从未控制人言。她深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只能疏通不能堵塞,否则的话,民间的议论就会如同洪水,一旦决堤,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江南官药令也罢,整治贪官污吏也好,甚至是真假十七皇子之事,她都任由百姓议论、猜测。 但是允许议论,不代表她允许有人恶意误导百姓言论,抹黑她的行为。谢凝在处理各项事务之时也在冷眼旁观着,确信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有人在恶意煽动民心。既然别人找上门来,身为女帝是没有退缩的理由的。 趁着恩科选解元之事,谢凝故意闹大,让对方有机可趁,传播她宠爱嬖人的说法。然后,开始调查这些嬖人的言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十二卫是陆离一手培养出来的人,谢凝真正带在身边的只有一个青瓷,连红檀都放回京城去了。但是十二卫中的黄奎却未曾收编在行宫的队伍中,当日在扬州城外的流民营中,翊卫前来迎驾,黄奎便带着他的手下们继续隐藏在贩夫走卒之中。自从假十七谢冼出现,谢凝就暗中下令让黄奎调查究竟这些煽动性的言论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而现在,结果让谢凝很满意,黄奎与他的手下果然找到了谣言最开始传播的地方,竟然是余杭不小的一座茶楼,名叫听月楼。 这一次谢凝可没有跟对方玩什么先礼后兵,没听说皇帝还要跟人客气的!接到消息的傍晚,翊卫就带着三百府兵,将茶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大人,这是要做什么?”茶楼的掌柜吓得面如土色,急急忙忙地出来相告:“大人,咱们可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最多就是最近茶客们说的话不敬了些,难道就因为说了几句便要被抓么?” 带队的是卫煜,闻言立刻对身边的府兵将领挑了挑眉,道:“看吧,一言不合便将帽子扣到女帝头上了,‘妄议女帝,无辜被抓’,这又是个好由头,女帝还什么都没做呢,名声就被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了,要是不抓来问问,还得了?” 茶楼掌柜的脸色一变,他只是被人吩咐惯了,遇到危险也将女帝的名声拿出来当挡箭牌,不曾想挡箭牌不成,竟然还成了催命符! “将人都拿下!”卫煜喝道,“就地盘问,一个个地将口供录好了!否则将来出了什么事,想想自己一家老小有多少个脑袋够砍吧!” 一声令下,整个茶楼大大小小百来人全都被抓了起来,一个个全都老老实实呆着,等着府兵的审问。而在一个没人留意的角落,一只鹦鹉噶的叫了一声,从窗子里飞了出去,穿过街道,最终停在一座僻静又精致的小楼里。 “先生,鹦鹉飞回来了!听月楼出事了!”小厮肩上搭着鹦鹉,飞快地跑进屋子里禀告道。“先生,现在怎么办?” 黑白两位先生本来还在下棋,闻言眉头一动。 白先生问道:“好友以为呢?” “只怕是引蛇出洞之计,不必担忧。”黑先生悠然落下一子,“且看着吧,那丫头应该找不到这里。” 话音未落,另一个小厮跑了进来,惊慌道:“先生!外边忽然来了一队府兵,正在砸门呢!怎么办?” 落子的啪嗒声还在室内回荡,黑先生苦笑了一下,站起道:“看来这一局要等到下一次才能下完了,好友,咱们走吧。嘿嘿,想不到这丫头还有些本事。” “只怕是好友太过轻视她了,这丫头如今手上抓了太多权势,只怕不容易对付,这些日子的行动太明显了。”白先生一边说一边与黑先生一起,不慌不忙地从密道离开了。 原来这棋室底下便是一条通道,这通道设计得极其巧妙,黑白先生拿着火把走下去,每离开一步,身后半丈的通道顶端便无声地坠落泥土,将通道塞得满满当当。如此一来,即便有人在棋室的地砖上敲击,也不能以回音判断底下曾经有过通道。 就在泥土一寸寸坠落的时候,孟季衡带着人冲进了小院里,而宅子里只剩下几个小厮而已。 “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小厮明知故问,镇定自若。 孟季衡还未来得及说明来意,忽然浓烟滚滚,屋子竟然被人放火烧了。 “呵,做得还真是够绝的。”孟季衡冷笑,吩咐道:“将人绑了,救火!” 已经通过密道走进另一个院子的黑白先生,看着远处的火光,一声叹息,换上游方道士的衣服,打开院门准备出门,却在开门的时候一愣。 院门外一顶华盖一个龙辇,玄衣朱纹的丽人斜靠在上边,嘴角含笑,问道:“两只老鼠要去哪里呢?朕可没时间陪你们再玩下去了,朕的京城,还在等着朕呢!” “你……”黑白先生双双一惊,跪下道:“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凝冷冷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琼叶冷哼一声,道:“陛下,这两个老杂毛要跟您装呢!婢子猜呀,他们下一句话便是要说‘我们两个游方的道士,不知陛下驾临,诚惶诚恐,陛下可是要算命么’。总之,就是要死不认账了,反正他们还未在陛下面前路过面呢,谁不会说自己冤枉?” “是么?”谢凝道,“既然太尉设下一个步步为营的诱敌之计,那引出的都是逆贼了。不必审问了,就地格杀吧。” 黑白先生大吃一惊,黑先生抬头道:“你这丫头……” “瞧瞧,这岂不是忤逆犯上么?这世上只有太后一人能这么对朕说话呢。”谢凝微微一笑,吩咐道:“杀!” 一声令下,院子周围的的屋顶上瞬间出现百名弓箭手,张弓搭箭瞄准了地上跪着的黑白先生。黑白先生眼见不好,忽然暴起扑向谢凝。 谢凝冷冷地看着,缓缓地吐出两个字:“愚蠢。” 她既然敢这么大喇喇地坐在龙辇上,又怎么可能不防着敌人将她抓了当人质? 就在黑白先生扑来的刹那,两道雪亮的刀光瞬间出现,黑白先生一见之下立刻后退,堪堪躲过,差点被刀光劈成两半。 青瓷一手一把细长腰刀站在龙辇面前,冷冷道:“紫宸卫再次,谁敢动陛下身前三尺尘土!” 黑白先生不敢恋战,一旦行动便立刻转身飞快地飞掠离开,谢凝见状喝道:“放箭!” 箭矢如雨,黑白先生双手挥出,宽大的袖子如呼呼转的风车般,竟然将羽箭都扫落了。两人心中一喜,正要飞上墙头,忽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黑先生挥袖拂去,那羽箭竟然不落,反而其实不减地向前,噗的一下刺穿了他的左肩,将他从半空里打落,坠地时犹不减其势,叮的一声将黑先生钉在小院的墙上。黑先生“唔”的一下吐出一口血,便听到身边一声闷响,白先生也被钉在墙上了。 陆离手持铁弓,一身紫袍站在不远处的屋顶上,淡淡道:“这点功夫还敢兴风作浪,你家主人不会用兵,不管什么时候,都只是个半吊子,连我骁骑营的校尉都未必比得上。” “嘿……”白先生呕出一口血,冷笑道:“陆离,你这嚣张的性子竟是未改。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哪里经得起你的一箭?你将我们俩杀了是痛快了,可曾想过谢凝还要从我们口中套话?” 陆离挑眉道:“哦?” 谢凝笑道:“没有朕的命令,你们以为太尉还会擅自行动么?出言无状可是罪,来人,掌嘴。” 青瓷刀交左手,打不上前,抬手便给了白先生一记清脆的耳光。 须知枭雄过招,杀人也不过头点地,扇耳光这等教训宫女丫头的方法,侮辱之意比脸上的疼痛更甚。“啪——”清脆的声音响起,黑白先生双眼充血,几乎要不顾不一切地冲出,将谢凝杀之以后快。 可惜,陆离的羽箭将他们牢牢钉在墙上,挣扎只会加重伤势,根本没法挣脱。 “朕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也知道你们做过什么。”谢凝依旧保持着娴雅悠然的姿势与神态,“往前了说,沐恩伯宁家的事是你们怂恿主导的,目的么,无非一来想给朕套上血脉不清的帽子,二来,也是想为谁打遮掩,不愿朕发现。江南水灾之事从去年六月就开始酝酿,这都快一年了,你们差点就将江南拿下了,若不是当年太尉把江南的兵权拿下了,杜寒石未必能上京呢。” “朕不管你们两个老东西口中还有什么隐情,最多不过牵扯到当年的越王谋逆案、闻家灭门案,还有几年前的江夏王谋反案。朕要查,永远有机会查,不需要向你们问什么。”谢凝微微一笑,“两只老鼠想来没读过书,朕今日就教你们一句诗,叫做‘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语罢挥手,淡淡道:“带去菜市口,处置了吧。” “遵旨!”青瓷挥手,两个翊卫便将锁链带上来,绑了黑白先生就拖到了菜市口,黑白先生惨然一笑,不再争辩,只是喃喃道:“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黑先生忽然转过头来说:“丫头,你当真是你娘亲的女儿,是裕安帝的孙女儿,这份胸襟,先帝也比不上。” “朕自然是天命所归。”谢凝神色不见悲喜,对青瓷道:“悬尸七日,记得挂上这句话。” “是!”青瓷将人带走。 琼叶便高声道:“起驾——” 龙辇抬起,谢凝眼中一片沉沉的冷意。 这两只老东西抓得太容易了,只怕还有后招,不过这都不足为惧,她一生未曾怕过什么。而且,不需要这两只老鼠提醒,她不会忘了闻家满门的血,不会忘记母亲冷宫受辱的日子。 一切都会讨回来的,她的龙椅,也会坐得更稳! 第151章 谢凝回到行宫时,严伦也回来了,而且不仅自己回来了,还带回了个侍卫。 “这是这么回事?”谢凝好笑。 严伦十分无奈地说:“此人原本是到台上捣乱的,微臣说了他几句,将他制止了,这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要当微臣的侍卫。” “叩见陛下!”那少年行礼道,“陛下,草民觉得解元郎十分了不起,草民的父亲常常说草民有勇无谋、做事冲动、不懂大义,因此草民想留在解元郎身边,好好学习。” 谢凝不住好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草民叫做苏瑗,父亲是江南神剑山庄庄主。” “还是个武林人士?”谢凝仔细打量着苏瑗,只见他模样也不过十五六岁,还满脸稚气,但身体结实,虎口上还有长期握剑磨出的老茧,便对严伦笑道:“严卿,这侍卫不错,你与玉儿若是上任了,少不得要受人白眼。有苏侍卫在你身边,朕也就放心了。” 女帝发话了,严伦也只好应下:“是,微臣遵旨。” 几人正说着,杜寒石与江自流双双来到,原来是恩科的其他举人也已经选出来了,他们向女帝报备来了。谢凝看着名单,只见上边大多是寒门出身,且多是少年人,心中也十分欢喜,当即下旨,要明日赐宴。 次日晚上,行宫大殿内,女帝赐下琼林宴。恩科一共选出了十五位举人,几乎全都是少年英豪,谢凝看着非常开心,当庭宣旨,指派了官职。而作为解元,严伦更是被委以苏州刺史之职。 “诸位爱卿,如今江南几近百废待兴,粮仓赋税关乎国之命脉,诸位爱卿可不能叫朕失望啊!”谢凝语重心长,“如今已是五月了,如何劝课农桑,如何叫灾民们维持生计,安然度过寒冬,迎来次年的丰收,将是你们所面临的难题。你们虽是天子门生,但朕可要说在前头,若是今冬年末你们不能交出个叫朕满意的答卷来,吏部的考核,你们还是一样会被罢官的,懂了么?” 举人们一齐行礼道:“臣等自当为民谋福祉,为陛下尽忠解忧。” 晚宴过后,谢凝特意将严伦叫了来,自从当上解元之后,严伦便不必住在行宫,官员是可以住在驿站的。 谢凝换下朝服,一身常服地坐在水轩上,道:“严卿,你当明白,朕对你寄予厚望,而你年幼且身残,必定会遇到困难,你可准备好了?” 严伦已经不用垫子慢慢地挪了,江南首富周家为了庆祝余杭出了个解元,特意打造了一个轮椅给他用着。严伦便在那轮椅上认真地说出承诺:“陛下,微臣当以陛下为榜样,为民谋福祉!” “以朕为榜样么……”谢凝低低地笑了,命人将严伦送回了驿站。随后,她倚在美人靠上,看着远处水汽缥缈的湖面,轻轻地叹了声气。 “怎么了?”陆离也不知何时来了,就站在她身后,轻声问道。 谢凝往后靠在他身上,摇头道:“没什么,舍不得这江南水色,此一去,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来了。美景美人,总是叫人留恋的。” 可是这江南她停留得太久了,再不回去,恐怕就真的回不去了。 陆离笑了:“陛下,你在江南可不是游山玩水的,除了西湖,您只怕什么山光水色都没看到呢。” 他的女帝心怀天下,打着游玩的借口来了江南,却忙得团团转,要调查水灾之事,要彻查官药令,要处理真假十七皇子,还要开恩科、招纳贤才。短短的三个多月,她借着水灾的事发难,将富商贪官侵吞的田地都还给了百姓,如今江南的田地、赋税、官员都掌握在她手中。苏湖熟,天下足,即便这一年只能种秋稻,也但只要这群恩科出去的官员争点气,年底的赋税便非常可观。 掌握了江南,就是掌握了国库的来源。 这个道理谢凝懂得,陆离知道,想必京城里的大小世家们也懂得,某些应该干着急的人,想必更加懂得。 “哎……”谢凝伸了个懒腰,道:“吩咐下去,三日后启程回京。” 既然要回京,一切便要安排妥当。 恩科选出的年轻官吏都赴任去了,自然不能每个都做刺史,谢凝早已将在水灾中表现优异的官员提了上来,恩科的官员除了少数几个,全都放去做了县令。严伦是解元,琼林宴第二天便带着妹妹严玉去苏州府赴任了,还有他那来意好笑的侍卫。小石头依旧在弄着江南的土地一事,听闻谢凝要回京,便快马赶到余杭见了谢凝一面,谢凝叮嘱了他照顾自己的话,由陆离亲自选了十几个武艺高强的府兵给他当侍卫。严玉走了,秀儿没得玩伴,又不愿同谢凝回京,小石头便将她带在身边。 江南的田地只怕还要一两个月才能分完,小石头刚与姐姐相认,十分不舍,不住地叮嘱道:“皇姐在路上,也当小心身子。” 有个弟弟熨帖着心,这感觉还不错。谢凝一笑,握着小石头的手道:“朕当然会小心,你在江南也要一切小心,万不可冲动行事,若是遇到什么不能解决的事,就去找杜太守商量,知道么?” 小石头不住地点头。谢凝又叮嘱道:“你要谨记,朕是真命天子,有历代先祖庇佑,裕安帝在天上看着呢,绝不会叫朕出事的,明白么?” “我知道了。”小石头心头始终有一股不安,恋恋不舍地带着秀儿走了。 谢凝又召见了周娉婷,如今周娉婷执掌周家、担任皇商已经一月有余,样子是瘦了些,怕是劳累的,但神情却不错。这其中有护卫绿绮的悉心照顾,也因为她性格坚韧,不是轻易崩溃之人。据说,她现在还有位上蹿下跳每日不挨骂便浑身不舒服的未婚夫在家里呆着,论起商业来,周娉婷也一一答了,江南的商道,她是摸得差不多了。 “这就好。”谢凝点头道,“这一趟江南,算是没有白来。” 没白来的女帝在临行前一晚跟杜寒石、陆裳、陆离吃了顿家常饭,第二天就起驾回京了。 女帝来时一边大张旗鼓地给宫女做派头,一边悄悄地微服私访,真到了回京之时却一切从简,除了自己的三个女官两队翊卫,什么都没带,翊卫骑马,两架马车,就这么北归了。只是她做过的事,不会被人遗忘。 自余杭城外开始,路边便有衣衫褴褛或粗布麻衣的百姓在道旁跪拜叩首,遥遥行礼。谢凝不解,问道:“他们这是做什么?有所求么?告御状?” 陆离一笑,旁边的翊卫便答道:“陛下,他们是在谢恩呢!” “谢恩。” 陆离弯腰伸手,隔着车窗将她被风吹垂下的发顺到耳后,微笑道:“陛下,你为江南百姓拿回了他们安身立命的田地,惩治了贪官污吏,疏通商道,还了江南一个太平清净,难道江南百姓不该感谢您么?” 谢凝闻言,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在她看来,在其位谋其政,这些都是她作为皇帝该做的事,并无值得感谢之处。因为她做这些事时,最先想到并不是什么百姓,“为民谋福祉”这些话是她用来教训臣子的,而不是给自己做行动的框架。她会整治江南,不过因为江南是粮仓,是赋税重地,田地只有落在百姓手里才能收税,富商、贪官侵占的田地往往隐而不报,漏税的情况相当严重,国库都快空虚了。 她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因此忽然受到了感谢,她便觉得不安。 那些百姓一片赤血,滚烫热烈的真心,她受不起。 陆离将她的神色看在眼泪,眼底的笑意更甚,伸手轻轻地握住她抓着窗帘的手,晃了晃,要她安然。这动作实在做得太亲密了,旁边的翊卫与女官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谢凝不知怎么的就害羞了,将手抽走,把帘子放下,再不肯看陆离一眼。 女官们只好忍着笑,服侍女帝在马车上午睡片刻。 路边感激跪拜的百姓断断续续,一直出了扬州的地界才少了。沿着官道再北上,几日后边到了黄河边上。 “太尉。”孟季衡商议道,“今日便要到齐州了,虽然天色还早,是否在齐州先住一晚,看看天气,明天再渡黄河?” 黄河历来都是天堑,虽然皇帝的宝船足够安全,但是滔滔黄河之上,谁也不能保证没有意外发生。来时路上,谢凝不正是在黄河上假意与陆离争斗,才金蝉脱壳的么? 陆离略一沉吟,在马车边敲了敲窗,低声问道:“陛下,您怎么看?” “小心是好事,但是过分谨慎就不好了。”谢凝道,“此处有太尉在,不碍事,元礼与同甫带一队人前去将船只检查好,今晚渡河,然后赶去德州过夜。” 孟季衡立刻得令:“是!” 随即与卫煜点了人策马快赶,先去齐州渡口检查渡河的船只去了。谢凝看着天边渐渐西斜的太阳,忽然问了一句:“不知豹儿如今在何处。” 雪豹此前一直跟着假扮女帝的兰桡,去扬州流民营迎接了谢凝之后,雪豹也老老实实在行宫呆了一阵,但谢凝与陆离都没空同它玩。雪豹对江南也算有几分熟悉了,当年它被冤枉挠了谢凝,实则是真的中毒了,被陆离抓来江南一起养伤。雪豹看着江南山水便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在行宫呆了没几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谢凝回京之前也想派人去找过,奈何雪豹撒欢之后根本找不到踪影,只好作罢。 “你别担心。”陆离安慰道,“雪豹自来聪明,它若是回了行宫没见你,必定会独自回宫,不必担心。” 谢凝再担心地一声叹息,队伍继续往前,不多时便到了黄河边上。孟季衡与卫煜已经将船只检查好了,一艘两层的大船,为了防止出现意外,还有另外两队小船在旁边。齐州的官员早就得到了命令,在河边诚惶诚恐地呆着。 一路恭送女帝上了宝船,船夫开着往前走,刚到黄河三分之一处时,青瓷忽然道:“陛下,属下怎么觉得……这船在渐渐变慢?”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刀剑声从底层传来,青瓷一惊,立刻挡在谢凝面前,孟季衡与卫煜前往查看。刚到楼梯口与,便看到一个翊卫浑身是血地冲了上来,叫道:“有……有刺客!船夫……被杀了许多……快……” 孟季衡与卫煜双双惊讶,失声叫道:“怎会有刺客?”他们分明已经将船体彻底检查过一遍了啊! 然而就在此时,几个黑衣人紧接着冲了上来,对他们俩叫道:“大人,船夫还剩五个,杀了么?” 紧跟着两人前来的钟铭之气得双眼通红,吼道:“孟元礼!你竟然敢勾结逆贼!纳命来!” “铭之,你听我说……”孟季衡大叫道,然而钟铭之哪里听他的解释?眼前的情形已经叫他气红了眼。钟铭之扒出腰中剑便扑了上去,与孟季衡、卫煜打成一团。他武功不如孟季衡、卫煜,但孟卫二人身受冤屈,不敢还手,竟然被他逼得节节败退。 “喂,你们别打了!”翊卫们闻讯赶来,船舱狭窄,根本进不去,只能在旁边劝道:“别动手!有话等陛下来再说!” 钟铭之闻言动作一顿,就在这时,忽然船底一声闷响,紧接着整艘船都东倒西歪起来。 “怎么回事?!”谢凝扶着船舷喝道,“翊卫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陛下,您小心!”琼叶扶住她,“底下闹哄哄的,说是两位中郎将勾结乱党,要炸船呢!” “胡闹!元礼与同甫不会如此,快去看看船怎么了!”谢凝冲旁边一队翊卫喝道,“怎么?要抗旨不遵吗?” “陛下,您还是不要叫他们离开的好!”忽然一阵笑声响起,护送宝船的官兵船上,一个红衣女子款款走来,大声道:“妹妹,真是好久不见了!” 竟然是化名言寸心的谢心! 作者有话要说:  那位谢姑娘来送死了。 第152章 言寸心一出现,谢凝就吩咐道:“同太尉说,可以了。还有,让江御史看好他的夫人,老实呆在船舱里别出来,毕竟朕若是有个万一,他们回到京城也只有死路一条。” 琼叶小跑着去传话了,谢凝又同对面点了点头,道:“堂姐,久见了。” 话音落下,兰桡已命人将太师椅搬了过来。谢凝坐下,兰桡便将清茶端上来,柔声道:“陛下。” 言寸心见谢凝竟然悠悠然地在船上坐下了,不禁大怒,转头沉声问道:“那艘船上的人呢?” 便在这话问出的同时,陆离从船舱里走了出来,钟铭之还跟卫煜、孟季衡打着呢,翊卫见了陆离便有些讪讪地,低头叫道:“太尉!” 陆离“唔”了一声,忽然身形向前,瞬间如剑光般刺入战团之中,钟铭之只觉得眼前一花,手臂一酸,手中的剑便给谢凝夺了去。 “喂!”钟铭之急得差点跳起来,却又瞬间觉得肩膀被人推了一下,便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去女帝身边守着。”陆离大步往下走,随即只听叮叮咚咚几声,不过片刻,陆离又走了上来,吩咐道:“留两个人守着,其他人跟我上去。” 翊卫应道:“是!” 陆离带着翊卫走到船舱顶层,低头道:“都处理完毕了,陛下,您是要杀还是要擒?” 谢凝含笑道:“寸心要擒,其他的就别留了。” 陆离眼中含笑,抱拳行了个武将礼,道:“是!” 黄河之上风浪涛涛,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言寸心在另一条船上根本没听到,她脸色微沉,转头问道:“怎么回事?你安排的人呢?” 旁边的统领脸色也不大好,但还是安慰道:“郡主,看样子人都被陆离杀了,但您别担心,您看他们的船在风浪里飘来飘去,肯定是船夫都死了,咱们不需要动手,再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因为翻船而……” 话还没说完,忽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笃”的一声钉在船的桅杆上。言寸心一看羽箭尾部绑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又绑在对面的船上,便是脸色一变。“不好!他们要登船!快将绳子斩断!” 一个杀手立刻足尖一点,一跃而起,抽出腰刀要砍断绳子。却在此时,另一支羽箭不差分毫地射来,杀手在半空避无可避,登时被一箭穿胸,掉入黄河之中。 对面的船上,陆离左手持弓,挥了一下右手,喝道:“杀!” 三十翊卫立刻借着绳子飞向对面的敌船,言寸心大怒,飞快躲到杀手的保护圈里,吩咐道:“快将绳子斩断!” 立刻便有三个杀手再度跃起,陆离却又是三支箭射来,这一次瞄准的直接就是三个杀手的脖子。一个死在刚跳起,一个死在半空,最后一个死在刚要挥刀的瞬间。 杀手的尸体坠落在敌船的甲板上,随之落下的还有翊卫。翊卫虽然是京城世家子弟组建的,但是江南一行已经叫他们充分认识到,女帝身边不会留没用的人,而且两个中郎将都是武举出身。都是在京城里嚣张跋扈的公子哥,谁愿意被比下去? “元礼,咱们再比一场如何?”卫煜朗声笑道,“今日斩首少的,请一顿天香楼的饭。” “左中郎将,你可真是偏心,怎么能只跟右中郎将比呢?”一个翊卫一边跟杀手打斗一边大声道,“咱们也要参加!斩首最少的人请所有兄弟去天香楼吃一顿!” “那留在船舱底的那两个可就赚大了。”孟季衡也笑了起来,一剑将一个杀手毙命,“那就来比比吧!” 黄河河面上,风浪滚滚,随时便是船倾人亡,翊卫们却只当这是一场玩耍般的赌约,杀得兴起。 宝船上,谢凝侧耳听着,转头微笑道:“太尉,朕仿佛听到翊卫们在比赛呢。” “那少不得臣也要参加了,总不能给陛下丢脸吧?”陆离将一支箭从箭筒里抽出来,飞快地张弓搭箭,嗖的一声便将对面敌船的一个杀手的脖子射穿了。 “喂!”钟铭之在对面愤怒地叫道,“陆离,你太过分了!霸占了女帝,竟然还要过来跟咱们兄弟抢彩头!” “哦。”陆离淡淡地应道,又是一箭将一个杀手给宰了,他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滔滔水声清楚地传到了对面。“那就想办法赢过本侯,无能的人是无权发言的。” 这句话可真是刺激到翊卫了,原本就凶残的厮杀瞬间更加激烈,变成了单方面的镇压。 言寸心惊恐地看着,她早早地将谢凝回京的路线给打听清楚了,将船工买通,又全都换上自己的人,为的就是在黄河河面这道天堑上杀了谢凝。船工被杀时她还高兴谢凝毫无防备,现在却再一次认识到,一切不过是谢凝将她引出来的计策而已! 事到如今,言寸心也知道行动失败了,不敢再恋战,她早已将将负责护送的几条船都控制了下来,此时见情况不对,赶紧打手势让附近的船都靠拢过来。一边是想躲到附近的船上去,另一方面却是更动了杀心。 “弓箭手呢?”言寸心大叫道,“射杀谢凝和陆离!快!” 护送船上的扮作士兵的杀手们立刻朝宝船射箭,羽箭破空而来,谢凝却不慌不忙地坐着,将手中的茶杯交给了兰桡,笑道:“堂姐一定是忘了,朕身边还有个紫宸卫呢。” 兰桡也笑道:“是呢,陛下。” 青瓷双手持刀,一身轻功快如闪电般在方寸之间飞转腾挪,将敌船射来的羽箭一支支斩断。 谢凝坐在太师椅上看着,笑道:“啊哟,不好,太尉的羽箭要用完了。” 陆离便道:“青瓷。” “是,侯爷!”青瓷依旧用从前在训练时的称呼,双手一抖,双刀便到转了个面,她以刀背打向羽箭,不再斩断,只将羽箭打向陆离。陆离接一支便射出一支,每一支都将敌船上的杀手射死。 “完了!”卫煜在敌船上高声笑道:“太尉和青瓷联手作弊了!” “那本侯就双倍赢你们。”陆离一箭送出,又是一个杀手射下船去。 言寸心又惊又怒,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她既不能往护送船上去,现在自己的船也要被控制了。眼看着船上的杀手一个个减少,言寸心手中握着一把剑,也越来越慌张。 “嘿嘿!现在可知道怕了?这世上还没有谁能算计陛下呢!”钟铭之笑道,拎着剑就过来了,朗声道:“陛下,我抓住了他们的头头,能多算一个人头么?” 语罢剑光闪过,便与言寸心打斗起来。 平心而论,言寸心的武功也不弱,但她如今四面楚歌,钟铭之却斗志昂扬,心态对比明显,她自然不是钟铭之的对手,最后被钟铭之一脚踹在肩上,跌坐在地上。瞬间几把剑都架在她脖子上,孟季衡上前将她的穴道封住,遥遥对谢凝行礼,禀告道:“陛下,贼首已经伏诛,请陛下示下!!” 谢凝说了几句话,陆离道:“陛下有令,看住贼首,继续前进。” “遵旨!” 孟季衡让两个翊卫看着言寸心,将剩下的翊卫分成四队,一队留在敌船上,三队分别往护送船上去,将护送船也控制了。言寸心为了安全度过黄河,并不敢真的将船夫都杀了,敌船与护送船上都有熟练的船夫。翊卫们用绳索连着宝船,四艘船护送牵引下,宝船顺利到达黄河对岸。銮驾起行,谢凝毫发无伤,连心惊都不曾出现,吩咐了一句“将言寸心看好”便上了銮驾。 翊卫们将言寸心用锁链锁起来,锁链前后连着两匹马的马鞍,被翊卫团团围起来。琼叶传令之后便一直同江自流夫妇呆在一起,亲自送他们上了另一辆马车才回到谢凝身边。路过翊卫队伍时,看到钟铭之没精打采地坐在马上,便多问了一句。 “世子,您怎么啦?” “琼叶姑娘,铭之不高兴呢。”孟季衡将队伍清点完毕,确认无误之后转头笑道:“他不仅刚刚赌人头排名靠后,还因为鲁莽冲动被太尉训了,现在正不开心呢。” “哦,原来如此啊。”琼叶点头,安慰道:“世子,您不必开心了,大伙儿都知道你脑袋不好。陛下那里也不会怪您的,放心吧!” “哈哈哈!”翊卫们哄然大笑。 “琼叶儿!”钟铭之面红耳赤道,“你这么安慰我我一点都不开心!” 琼叶想了想,忽然銮驾的车帘被撩开了,兰桡端着一碟点心,微笑道:“世子,陛下说,陛下宠着您呢,来吃点心,不难过。” 翊卫们更是笑得东倒西歪,钟铭之更是气苦得差点在马鞍上跳起来。琼叶将那碟点心塞到钟铭之手里,也上了銮驾,先行了礼,才兴致勃勃地问道:“陛下,方才的比赛谁赢了?” 兰桡笑道:“自然是太尉双倍赢了。” “不算我那份。”青瓷补充道。 也就是说,太尉和青瓷三倍赢了翊卫们?好厉害!琼叶吐了吐舌头,难怪钟铭之一脸的郁闷,他是永远也没法出头了。琼叶先禀告了当时江自流那边的情形,又问道:“陛下,您要何时审问那个什么‘郡主’?” 谢凝靠在锦榻上,闭目养神道:“急什么?晚上再说,朕要歇息一会儿。哦,对了,让卫煜带两个人去江北大营,今天事,好好查查,然后给朕将齐州该抓的抓起来,都送到江北太守府里,该怎么判就怎么杀。” “是。” 琼叶又传话去了,谢凝便说歇息就歇息,一直从黄河边睡到了德州。翊卫先去传话,德州刺史得知女帝在黄河上遇刺,吓得魂不附体,长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抬。 “行了,没你什么事,别一副朕是暴君的样子。”谢凝在安排好的院子安顿下来,吩咐道:“将人带上来。” 翊卫便将言寸心带了上来,琼叶差点没认出这就是敌船上红衣如火、风姿如画的嚣张女子,她震惊地对翊卫说:“你们该不会换了个人吧?” 眼前的女子浑身尘土,粗头乱发,面容憔悴,这才几个时辰,怎么就把女枭雄变成了女流民? 言寸心闻言狠狠地瞪了谢凝一眼,沙哑地叫道:“谢凝,你最好快点杀了我,否则的话,我一定会杀了你的!一定会的!” “恨意还挺大。”谢凝无辜地说,“为什么呀?” “谢凝,你竟然如此无耻!竟然还敢问为什么?”言寸心被翊卫按着肩膀跪在地上,穴道被封住也不能阻止她不断地挣扎往前,她双眼赤红,嘶哑地叫道:“这皇位本该是我的!我的!” “朕很好奇,究竟是谁告诉你的呢?”谢凝靠在锦榻上,不经意地玩着手上的银镯,好笑地问道:“你出生时便被人告知了身世?谁告诉你的?被悬尸的那两只老鼠?” “你还敢提他们!”言寸心冷笑道,“谢凝,你手上无数鲜血,晚上就不怕厉鬼来找你复仇吗?” 谢凝只对她的说法表示惊叹:“寸心,抚养你长大的那人既然告诉你,这皇位终究有天是你的,难道没同你说过——龙椅之下,都是累累白骨么?” 她嘴角一抹锋利的微笑:“这皇位,本来就是踩着别人的鲜血坐上去的,否则的话,‘真龙天子’这个噱头用来干什么呢?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毫无顾忌地去杀反对自己的人么?” 言寸心一愣,确实没有人同她这么说过。 谢凝又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道:“而且呀,寸心儿,你没发现自己对黑白先生之死太过冷漠了么?这就是在告诉朕,你并非他们抚养长大的。那么,朕就好奇了。” 她随手将桌上摆着装饰的玉如意拿起来,俯身挑起了言寸心的下巴,缓缓问道:“谁这么清楚四十年前的越王案?还有谁……知道皇家的胎记呢?” 言寸心盯着她的眼睛,冷笑道:“你尽管猜,一个冷宫长大的皇女,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坐在龙椅上!” “放肆!”女官与翊卫同时喝道。 谢凝抬手制止了他们,看着言寸心的眼睛笑道:“培育你的人大约同你说,盯着对方的眼睛才能显示出你的坚定,可是啊,寸心儿,你的眼神可不如你的视线坚定。过犹不及,懂么?” “朕猜猜,抚养你长大的人,姓景,对不对?” 言寸心的眼瞳不可抑制地收缩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 第153章 谢凝看着她的眼瞳,便笑了,道:“看来朕猜对了。” 言寸心咬着嘴唇,冷笑一声,并不说话。她被铁链绑着跟在马儿后边走,浑身的尘土,已然狼狈不堪,但此刻冷笑起来,竟然还真有一点点谢凝倔强的样子。谢凝看在眼里,道:“你们都退下,太尉陪着朕就行了。” 女官们依言退下,翊卫中的一个还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最后将门关上。 言寸心被封着穴道,跪在地上,动也不能动,问道:“谢凝,你又想干什么?” “朕不想干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而已。”谢凝俯身看着她的眼睛,笑道:“比如说,你不是越王谢樘的孙女。” “你胡说!”言寸心大叫道,“我有胎记,怎么可能不是?谢凝,你不要以为自己真的金口玉言,随便一句话就能将我的身世磨灭!” 谢凝支起身子靠在锦榻上,把玩着玉如意,悠悠道:“世上不会有谁将皇室血脉送到青楼去当卧底,寸心娘子这个称呼,连钟铭之都知道,你猜猜,整个京城里多少人见过你满是脂粉味的笑?若是真的将你捧到了龙椅上,来日祭天,你要京城的男人们怎么说?说他们喝过陛下的花酒?” “我……”言寸心哑口无言,她确实未想过这个问题。 “当年将你骗去青楼的人,若不是当真蠢不可及,便是心机深沉,从未想过真的将你捧上皇位。”谢凝含笑问道,“两个答案,你选哪个呢?” 她哪个都不想选!言寸心拒绝回答。 “你不想说,朕也不逼你,朕可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谢凝道,“哦,其实还有个可能,那就是将你推出来,为真正的郡主当挡箭牌。” “不可能!”言寸心终于叫道,“只有我一个!他不会有别人的!” “那你要怎么解释呢?”谢凝拢着广袖在她身边走动,弯腰在她耳边轻声道:“抚养你的人,大约不知道,谢家的胎记是男女不同的,朕的胎记,与钟铭之的,并不一样。而太后,亲眼看过朕的胎记。寸心儿,你觉得,你是什么?” “不……不可能!”言寸心激动地叫道,“你骗我!你骗我!” “朕怎么骗你了?”谢凝道,“朕记得你说过,你的母亲,越王之女谢净是被送到平康坊的青楼才得救,而你,也是被青楼女子救起,才有了今日。那么,朕想问你,在你懂事的时候,谁告诉了你,你的身世?” 言寸心不语。 谢凝便道:“是当年自称救了谢净的青楼女子,对不对?” 言寸心依旧不语,但脸上的神色已经表示了默认。 谢凝道:“想来当年那女子也是看到你身上的胎记才将你认下,但你是否想过,皇室以胎记承认血脉,如此重要之事,若非当日朕在紫宸殿上遭人质疑血脉,天下谁知道?假如她真的是救了谢净之人,又怎么会看到” 言寸心又是神色一震。确实,她此前从未听别人说过皇室胎记这回事,假如天下人人都知道皇室的胎记是什么样子,那岂不是人人都可以伪造?那皇室的血脉岂不是随便被假冒? “为什么?”言寸心抬眼问道。 “因为每一个皇室血脉出生之时,都会以特殊方法将胎记遮掩起来,除非必要,不会告诉他们,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背上还有个胎记。”谢凝缓缓地说,“朕相信,当年谢净逃出去时,也是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胎记的,因为胎记男传女不传,皇室女子,包括将来朕的孩子,身上也是没有胎记的。” “不……不是的!”言寸心惊慌地说,“我就是谢净的女儿!我就是的!” 若她不是,那么这些年来的辛苦又是为了什么? “你其实已经相信了,不是么?”谢凝倾身轻轻地抚着她的脸,温柔道:“寸心儿,你想想看,抚养你长大的人,可曾真的将你当成郡主看待?你究竟是个主人,还是个傀儡?倘若你真的是郡主,今日朕命人将你拖了这般久,为何没人来救你?要知道,皇室的血脉才能登上皇位,现在想改朝换代,可难得很啊!” “我……他……”言寸心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怔怔地落下泪来。其实她心中已经清楚,谢凝说的是事实。 谢凝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忽然身子晃了一下。 “陛下!”一直坐在旁边的陆离立刻将她扶住,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谢凝的手指控制不住地痉挛起来,咬牙道:“我……我的手,忽然,忽然好疼……” 陆离瞬间变色,便要将抓着她的手号脉,谢凝却摇头道:“别碰我,若是……若是你也有事,谁来主持大局?咱们可不能一败涂地!” 这就是说,毒在手上,而且是可以沾染的。陆离瞬间暴怒,飞起一脚将言寸心踢出去,再揽着谢凝的腰瞬间往前,另一只手掐住了言寸心的脖子,森冷道:“解药呢?!” 言寸心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被抓得双脚离地,她还被点着穴道,根本不能挣扎也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声音,渐渐地眼睛翻白。 “你……你傻啦?”谢凝靠在他怀里,短短的时间里便已经虚弱得几乎不能说话,道:“你……要掐死她了。不是……不是她,他们,就想你杀了她呢!” 陆离一双眼几乎赤红,他将言寸心扔在地上,抱着谢凝去洗了手。就这么一会儿,谢凝的双手已经变成了诡异的红色,圆乎乎地肿了起来。陆离一惊,不由分说将她的袖子撸起来,只见她的手腕上多出了两条红线。 “是……是‘红酥手’。”言寸心远远地看见了,忙叫道,“七日毙命!” 陆离立刻将谢凝抱在锦榻上,一边撕了她的披帛将她的手包裹住,一边问道:“解药呢?” “只有杏林谷有解药!”言寸心颤抖地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陆离也清醒了一点,知道这不过是对方一箭双雕的毒计,一边让他以为这毒是言寸心下的,要他在惊怒担心之下杀了言寸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要谢凝的命。他将谢凝的双手缠好,然后轻轻地握住,只怕会弄疼了她,道:“无论如何,我要带你去杏林谷!” 谢凝也清楚这时候拦不住他,她也不愿自己有事,只道:“让,让他们都进来。” “你……”陆离欲言又止,他心知自己在帝王心术上比不上谢凝,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沉喝道:“来人!” 琼叶与兰桡两人应声而来,一看到谢凝躺在榻上,面容苍白,陆离在旁边握着她的手满脸愤怒,登时惊叫着扑了过去。“陛下!您怎么了?” 守在外面的翊卫们也听到了动静,立刻冲了进来,看到情形立刻乱成一团,纷纷叫道:“陛下!”有人看到言寸心在旁边,似乎受了伤,立刻便猜到了是陆离做的。钟铭之第一个拔剑出来,怒道:“一定是这逆贼害的陛下!” 他挥剑,却被陆离怒喝道:“闭嘴!住手!” 这一喝威严甚重,满屋子都寂静无声,谢凝闭着眼睛虚弱道:“你们这是想……满朝上下都知道朕已经中毒了是么?” 琼叶没忍住,“哇”的一声便哭了,跪在床前呜咽道:“陛下!” “哭什么?又不是无药可救。”谢凝顿了一会儿,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兰桡,你,你还记得当日红檀怎么易容的么?” 兰桡也已经满脸是泪,只是不敢哭出声,点头应道:“陛下,婢子都记得!” “那好,你扮作朕的样子,与翊卫们继续回京。”谢凝道,“太尉,与……与铭之护送朕去杏林谷解毒。元礼。” “陛下!”孟季衡立刻跪下,他负责谢凝的日常护卫最多,此刻也是满脸焦急。 “同甫还不曾回来,太尉一旦离去,你便是这队伍中最大的官,一切事宜……与……兰桡商量行事。要全力瞒着江自流,更不可,让人知道。”谢凝说着便笑了一下,“这次……朕把什么都交代清楚了吧?你……不怪朕了吧?” 孟季衡闻言更是心如刀绞,红着眼圈道:“陛下,末将……末将不曾怪您,末将只担心您!” “你这么说,太尉……可要吃醋啦!”谢凝笑了一下,道:“去准备一下,朕要扮成兰桡的样子离开。” 翊卫们立刻去准备马匹等物,兰桡与琼叶给谢凝换上女官的衣服,扯了屏风之后,陆离便要上来抱她,谢凝却摇头道:“你不能抱‘兰桡’,让铭之来。” 陆离万般担忧,却也只能让钟铭之来。钟铭之将谢凝背起,琼叶为她遮盖斗篷的兜帽,三人悄悄离去。为了尽快赶路,陆离决定弃了马车,钟铭之与谢凝同乘一骑,三人趁夜到了黄河边,悄悄渡河,然后一路马不停蹄地往扬州附近的杏林谷赶去。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黄河上,与传令赶回的卫煜擦肩而过。 “文卓,你在看什么?还不趁机歇息?待会儿还要骑一个多时辰的马,到了德州,也没多少时间睡了。”另一个翊卫王怀符拍了一下丁文卓的肩膀,道:“这河面上波涛滚滚晚上也看不见,难道你在怀念白天打得那一架?” “没有。”丁文卓不好意思地说,“忽然想起女帝了,便在船上看看,白天时女帝当真是神机妙算。” “当然啦,那是陛下嘛!”王怀符道,“咱们陛下可是最聪明的!她早就料到黑白两只老鼠死了,对方不会轻易罢休的,黄河又是天堑,所以叫咱们特别注意。你看,果然被陛下猜中了。” 丁文卓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不多时,船靠了北岸,三人牵马下船,丁文卓对掌船的官兵抱拳道:“深夜有劳了!快回去吧。” 官兵笑了笑,将船开走了。 而直到三人归队,才知道女帝被人下毒,命悬一线。卫煜差点提剑将言寸心砍成肉酱,幸亏最后孟季衡将她拦住。 “冷静!咱们已经对外宣称是兰桡中毒,你要为了‘兰桡’这般大作文章么?”孟季衡道,“怀符回来了?快检查一下屋子里哪里是毒源。” 王怀符家也有在太医院的人,所以对毒物略知一二。 王怀符立刻检查起来,不多时叫道:“中郎将,是这个玉如意!上边涂了‘红酥手’!” “红酥手?” “嗯。”王怀符点头,脸色难看。“所谓十指连心,这种毒专门从手上进入心脉,需要花七天的时间,但是手掌会立刻变成得红肿难堪。” “竟然还取这样一个名字,实在是可恶!”琼叶气得眼眶通红,想起女帝,又要哭了。 一个翊卫问道:“对了,毒在玉如意上的事要不要告诉陛下?” “传信吧。”兰桡道,“陛下虽然中毒了,但咱们陛下聪慧过人,或许这一消息能叫陛下想到什么,及早防范于未然。” “对。”孟季衡道,“从京城出发时太尉曾带了一对隼,说是遇到急事能追踪另一只隼的踪迹。兰桡姑娘,烦劳你写信,我去将隼取出来。” “好。”两人立刻分头行动,很快将信件写好了系在隼的腿上。 一个翊卫走出来道:“中郎将,我去将隼带到僻静的地方再放。” 孟季衡点头,将隼交给他,翊卫将隼带到树影下,将隼放了出去。 然而同一时刻飞离的,还有一只信鸽。 隼是在次日下午落在陆离手臂上的,当时三人已经过了衮州。陆离一看信件便收了起来,策马上前,道:“这条官道人烟极少,想来是无碍的,钟铭之,将她给我吧。” 钟铭之不疑有他,便将怀里的谢凝交了出去,然而谢凝一靠进怀里,陆离手中腰上的紫电剑便瞬间出鞘,架在了钟铭之的脖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不是演习~ 不过要抓一条大鱼。 第154章 要不是脖子上架着剑,钟铭之一定立刻跳起来,他愤怒地吼道:“她都快中毒死了,陆离,你还在发什么疯?!” “是不是发疯一问便知。”陆离沉声道:“我问你,抵达德州时,屋子里为何会无缘无故地多出个玉如意?” 钟铭之不明白:“我放的,怎么了?当时德州刺史送了几箱子礼物上来,我看到里边有个玉如意,便来放在屋子里,希望她事事如意。陆离,就为这个你要在她救命的路上闹?” “方才孟季衡传来密件。”陆离的剑一寸寸地往下压,一身内力之下,钟铭之身下的马儿都受不住,仰头嘶鸣起来。陆离道:“孟季衡说,经过检查,她中的毒就被下载玉如意上。在审理言寸心的过程中,她不停地玩这玉如意,所以才中了毒!” “什么……”钟铭之一呆,喃喃道:“毒……毒在玉如意上?”他猛地醒悟,叫道:“不是我!我又不是皇室中人,为何要害她?我能当皇帝么?” “你是大长公主的儿子,长宁候世子,为何不可?”陆离冷冷道,“倘若你不想做皇帝,为何在身上弄了个角龙胎记?” “陆离!你这说法也太牵强了吧!”钟铭之急得满头大汗,叫道:“这胎记是我弄上去的么?这胎记是我天生的!我愿意背上有个血雨腥风的胎记么!” “天生的?呵!”陆离冷笑一声,“钟铭之,你难道要告诉我,这胎记从小就长在你身上?连容华大长公主殿下都知道?” “我母亲当人知道!她是先帝的妹妹,裕安帝的亲女儿,正正经经的公主,陛下的亲姑姑,怎么可能不知胎记之事?”钟铭之大声道,但是想到另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嘀咕道:“当然,这个胎记我原本也不知道的,是我十五岁……也就是三年前,忽然出现在背上的。他们说这是因为我出生时被施以特殊法子掩盖了胎记,等我长大了,不小心就露了出来。” “哦?那么,钟铭之,你告诉本侯,你身上的胎记,大长公主殿下真的见过?大长公主身上的胎记,你也见过?你当日便是以自己身上的胎记与言寸心的胎记做对比,确认了她是越王孙女的身份的?”陆离蓦地沉喝,“说!本侯的每一个问题,你都敢肯定地回答‘是’字么!” “陆离,你……你简直厚颜无耻!”钟铭之面红耳赤地叫道,“我发现胎记之时已经十五岁,哪家少年十五岁了还给母亲看身体的?更别说看到母亲身体这等忤逆伦常、活该遭天打五雷轰之事!但我确实以自己的胎记和言寸心的对比,完全无误,然后才确定她越王孙女之身份的。这哪里不对?你告诉我!不然的话,等陛下醒来,我一定要告诉陛下,你……你竟敢用剑架在我的脖子上!表弟也是弟弟!当日在皇宫,陛下将那个宫女赐给你之后便同我说过,她身为长姐,必定护我这个弟弟周全!今日虽然她有了亲弟弟,也与你重回于好,但你若认为她从此不管我了,那就大错特错了!陛下是重情重信之人!” “她确实重情重信,但对辜负她的人,也绝不原谅!”陆离说完便毫无预兆地出手,一剑刺进钟铭之的左肩里,怒道:“哪里不对?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大长公主殿下,长宁侯世子!或者,你应该问问那个告诉你皇室胎记秘密的人。” 钟铭之肩上登时血流如注,闷哼一声坠下马来,陆离不再看他,只是一夹马腹催着狮子骢往前。 “站住!”钟铭之顾不得肩上的伤,飞身上前挡在马前,白着脸叫道:“陆离,你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对不起她,我知道的,我没有对不起凝姐姐!但如果我被人利用了对付她……我宁死也不会伤害她的,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陆离坐在马上,俯视着他,道:“将皇室的秘密在这荒郊野外告诉一个八成是敌人之人,这与将杀她的剑交给敌人有什么区别?钟铭之,你最好逃得远点,否则的话,等我将她身上的毒治好了,你这条命也就完了!” 说完一打缰绳,喝道:“驾!” 照夜狮子骢仰头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往前跑,瞬间便在一丈之外了。 “我……”钟铭之呆呆地站在原地,片刻之后,因为失血过多跌坐在地上。他的肩上还血流如注,而他丝毫没想到要止血,只是不住地想“陆离这混蛋说的是何意?什么叫‘把杀她的剑交给敌人’?胎记上边到底有什么错了?谁陷害我?陷害我的人一定就是害了陛下的人,可到底是谁呢?陆离让我去问娘亲又是什么意思?” 他正觉得头晕眼花,忽然一个声音问道:“何人挡道……小世子?!” 一队人马从岔路的另一头走来,正要北上,被坐在地上的钟铭之和在附近徘徊的马挡住了去路。 钟铭之抬头,只见一个人从马车上匆匆下来,正是汝阳王府的关键景荣。景荣着急道:“小世子,您怎么了?为何在此呆坐?您肩上的伤……来人!快将小世子扶上车去,还有,将大夫叫来!” “景管家……”钟铭之这才反应过来,问道:“你怎会在此?” 景荣一边让人将钟铭之抬到马车上去,一边答道:“小人是随王爷一同南下为老王妃母族扫墓的,王爷已经回京去了,小人负责将老王妃母族的闲杂事处理干净,是以晚了几天上路。小世子,您……您这到底是怎么了?您不是跟随陛下做护卫么?怎么会……” “我……”钟铭之到底只是个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公子哥,方才受了莫大的委屈,这景荣又是从小看着他长大之人,他登时红了眼眶,恨恨道:“都是陆离!” 景荣大惊失色:“太尉?!难道竟是他刺伤的你?这却是为何?难道女帝还能坐视不理么?即便如今女帝与太尉和好了,您到底是大长公主的儿子,长宁侯府的世子,陆离怎能伤了你?” “因为……”因为他怀疑我下毒害了陛下!钟铭之冲口便要说,却在话到嘴边时住了口。也不知怎么的,他脑中忽然响起陆离说的那句“问问那个告诉你皇室胎记秘密的人”。他心中咯噔一下,立刻改了口,道:“因为陛下疼我!” 景荣与周围之人俱是一愣,原来竟然是为了女帝的争风吃醋?不过想来也是,男子为帝时后宫便为了分位恩宠步步设计,如今皇女为帝,后宫哪怕都是男子,也少不得争夺之时。男子自然不能像女子那般下药使绊子,动刀动枪才是男儿本色。 只是此事说来实在太荒唐,众人都神色各异,景荣叹了口气,又问道:“女帝不是已经到了德州,小世子怎会在此?” 钟铭之闷闷道:“你们别问了!丢不丢人!我不要当什么翊卫了,本世子要回侯府!本世子要去见我娘亲长公主殿下!” 他孩子气上来了,竟然忘了他母亲已经不是长公主,而是大长公主了。景荣苦笑不已,只能不断地安抚着他,吩咐人好生照料,又快马给长宁侯府送了信,带着钟铭之上路不提。 远处的浓荫里,陆离抱着谢凝坐在马上,将这一幕尽收眼里,低头问道:“如此,你当满意了吧?可以去解毒了么?” 谢凝几乎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笑了笑,费尽了力气转过头,嘴唇在他喉结上轻轻地碰了一下。 陆离刹那间心中柔肠千转,丝丝缕缕都是为了她,催马向前,他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唇,将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道:“我自然是懂你的!” 谢凝一笑,靠在他怀里,眼睛半阖着。 这一路走来,他曾经为了保护她让她一无所知,亦步亦趋地走在他身后却只能被残忍地送走,造成两人间几乎无法弥补的伤痕。而她回来之后,他试着一点点地放开,让她做主,相信她真的是这天下的主人,而她也做得极好。他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在帝王心术上不如她,然而只是不如她罢了,他比天下其他人,都知道怎么玩弄心计。 方才接到孟季衡的信后,他便第一时间想了她会如何做,是将计就计还是保住钟铭之。思来想去,他明白她特意将钟铭之带上,或许就是为了这封信,这场争执,还有争执之后出现的人。所以他暴怒地指责钟铭之,刺了钟铭之一剑,却在离开之后又带了她回来,让她亲眼看到钟铭之被谁带走。 这一次,两人没有任何的对话,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不曾有,却完美地猜到了彼此的心思。 “或许……”谢凝艰难地说,“两心如一。” 或许,这就是两心如一,他们此刻才终于心心相印,心有灵犀。 “所以,你要撑住,千万不能抛下我!”陆离心中的着急重新涌了上来,毫不留情地打着缰绳,只希望马儿快些走。 千里奔波,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三天晚上到了杏林谷入口处。 “烦劳通报!就说京城陆离携妻谢凝,特来求医!” 守着谷口的弟子只认得这是大师姐锦书的朋友,从前来过一次,忙去通报了。而杏林谷的三位长老却变了脸色,道:“当朝女帝与太尉?!” 弟子才瞬间大惊失色,问道:“长老,这怎么办?” “不用怎么办!”冰冷的声音响起,白衣的丽人缓步而来,琴半夏吩咐道:“传令下去,杏林谷严禁与官府来往,谁敢为他们治疗,即刻废除医术,挑断手筋,逐出谷去!”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白天附近一大片都停电了,所以今晚的字数有点少,而且更得比较晚。 第155章 素问、灵枢、金匮三位长老一听立刻道:“谷主,不可啊!” 琴半夏冷冷道:“有何不可?我是谷主,不许与官府来往的规矩是祖师爷定下来的,你们都忘了么?” “谷主,话虽如此,但是……”金匮长老欲言又止,满脸着急。 但这不是一般的官府,陆离已经报了姓名,这就是当朝太尉与当朝皇帝!若是陆离一个动怒派兵将杏林谷给屠了,这杏林谷数百年的基业也就完了!这谷中大大小小千名弟子的性命也没一个能保得住啊! 门下弟子中有灵光的都懂了金匮长老的意思,登时也跪下了,叫道:“请谷主三思!谷主,谷中大小弟子的性命要紧啊!” 琴半夏依旧不为所动,神色冰冷地站着,道:“你们且试试违抗我的命令,看我是不是真的会将你们一身医术废除!” “谷主!”大殿附近的弟子全都跪下了,不住地劝道:“请谷主三思!” 杏林谷某栋小屋里,白芷将驱蚊的小香包做好了,开心地递给新来的小师弟,说:“你看,好啦!” 小师弟却没有接过,只是看着外边,问道:“小师姐,谷中其他师兄师姐为什么都往大殿跑?是不是谷中发生什么事了?” “哎?”白芷探头一看,赶紧招手道:“快快快,推我去看看。” 小师弟赶紧将白芷的轮椅推了出去,白芷拦住一个匆匆跑过的弟子,问道:“师兄,怎么大家都往大殿跑?发生何事了?” “芷儿?太好了,你也跟我们去吧,你是谷主唯一的弟子,谷主一定会听你的!”弟子说着就接过轮椅的扶手推着,说道:“傍晚太尉带着当朝女帝来谷中求医,说是女帝中毒了,可是谷主拒绝了,现在所有人都往大殿去求谷主呢!” “啊?”白芷一呆,问道:“为什么呀?” “哎呀,芷儿,你还小所以不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是不能拒绝的,更何况现在人家太尉和女帝都客客气气地上门求医了。若是谷中当真不治……不,不光是不治,单单是没能治好女帝,咱们谷中上上下下千名弟子,一个都别想活!” “不是……师兄,我问的不是这个。”白芷道,“我问的是谷主为何不为女帝治伤?” “谷主拿祖训说事,说不许咱们跟官府的人来往,可这两位是一般的官府中人么!”那弟子急得要跳脚,“谷主一人任性不要紧,咱们这些弟子可倒霉了!又不敢自己去给女帝看病,谷主说发现要挑断手筋的!” “是么?”白芷喃喃,忽然叫道:“师兄!我不能去大殿,谷中不喜欢我,看了我必定要更生气的!” 弟子猛地想到了这事,赶紧将轮椅停下,叮嘱道:“小师弟,你将芷儿送回去!”语罢往大殿匆匆地去了。 “小师姐,咱们回去吧。”小师弟乖巧地说。 “不,你送我去谷口。”白芷道,“这位女帝姑姑对锦书师姐和决明师兄有恩,我不能不管。” “好!”小师弟也不知事情的轻重,推着轮椅往谷口去了。 谷口的待客亭里,陆离抱着一个浑身裹在斗篷里的女子正在歇息,听到动静转过头,不禁笑了:“我还以为来的会是锦书姑娘或者决明,没想到是小姑娘你。” “陆公子好。”白芷乖巧地叫道,“锦书师姐和决明师兄去苗疆了,不在谷中。谢姑姑怎么了?我能看看么?” 陆离低头道:“芷儿姑娘,你不怕你家谷主惩罚你么?” “我不怕的。”白芷认真地说,“你让我看看吧。” 陆离将谢凝身上的兜帽解下,因为毒素和连日奔波,谢凝的脸色已经苍白憔悴,双手已经红肿得不成样子。白芷一看便道:“这是剧毒‘红酥手’,不过不要紧,用我们谷中特殊的针法能逼出毒素来,陆公子,你随我到谷中去吧。” 陆离却问道:“她的毒可还能撑一天?” 白芷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仍是点头道:“可以的。” “黄奎!”陆离沉声唤道。 一辆马车远远地赶来,黄奎从马车上下来,叫道:“侯爷!” 陆离道:“芷儿姑娘,她病情凶险,你家谷主恐怕不愿你救她,你可愿随我到扬州去?” “嗯,你说得有道理!”芷儿点头说,“对了,陆公子,这是我的小师弟,他叫白芨。我带他一起去,他可以负责抓药煎药。” 陆离点头,立刻将谢凝抱着上了马车,黄奎将白芷搬上去,白芨也跟着上了去,黄奎一扬马鞭,马车便悄悄地往扬州去。黄奎一早就通知了严伦,严伦的护卫苏瑗持密令将他们接进太守府。白芷立刻将其他人赶了下去,与陆离一同将谢凝的上衣除了。 “咦?”白芷忽然吃惊道。 陆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她盯着谢凝背上的胎记看,满脸的不解,便问道:“芷儿姑娘,怎么了?” “啊……没事。”白芷赶紧摇头,“陆公子,我要给谢姑姑下针了,你帮我按住她,不要她乱动。” “好。”陆离点头。 白芷为谢凝针灸,将她身上的毒素大部分都从指尖逼了出来。 “这样就好。”白芷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长长的舒了口气。“陆公子,你别担心,毒素已经差不多都弄出来了,后边再吃点药就能将她体内的毒素都清除干净的。我去写药方,小师弟会去抓药的,等谢姑姑醒了,你再给她喝。” 陆离点头,抱拳道:“芷儿姑娘,多谢你。” 白芷不好意思地说:“陆公子,你别这样说,你是锦书师姐的好朋友,锦书师姐说你和咱们杏林谷挺有渊源的。再说了,我学医术本来就是为了救人的,哪能看着谢姑姑不理呢?” 陆离再次道谢,苏瑗将她推着去了客房里歇息。陆离在床边守着,只觉谢凝的双手渐渐恢复了平常的柔软洁白与纤长。太阳渐渐升了起来,陆离一直看着她,只见某个瞬间,谢凝的眼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已经好啦。”陆离俯身看着她,微笑着说,低头在她嘴角亲了一下,抱住了她。“你放心吧。” “到底是谁放心啊?”谢凝抱住他,在他耳边说:“叫你担心了,是我不好。” “是我没保护好你。”陆离闭上眼抱紧她,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她说得没错,因为相信他,所以她始终不担心自己的伤,觉得自己一定会没事的。但是看着她受苦,他却担心得日夜不能合眼,还要保持镇定,主持大局。 所以,现在是他放心了。 两人静静相拥片刻,陆离猛地想起她还要喝药,忙将她放开了,吩咐丫鬟将药端了进来。谢凝被他扶着靠在床头,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将药都喝了,然后捂着嘴窝在他怀里不住地要呕。便在此时,严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微臣严伦求见。” 谢凝一张口便是满嘴的药味,只能拍了陆离一下,陆离一边为她拍着背,一边道:“进来。严大人,何事如此着急?” 严伦面色凝重道:“陛下,太尉,刺史府门前来了一群武林人士,为首的自称是杏林谷谷主琴半夏,她说陛下在此处,要陛下将她的小弟子交出来。微臣已命上下严守秘密,请陛下明示,微臣是要将他们都打发走,还是陛下另有打算?” 陆离点头表示知道了,低头轻声问道:“闹?不闹?” 谢凝轻轻地点了一下头,陆离便道:“严大人,你吩咐下去,什么都别说,他们若是敢闯,你便让衙差将人都打出去。此事叫苏瑗负责,不许放一个人进来,但是出了府门,他们要怎么做,你就别管。” 严伦不知此举为何,但他不敢多问,立刻去办了。谢凝喝了药又歇息了大半天,这才恢复了一些力气,让人将白芷叫了来。 “芷儿姑娘,谢谢你。”谢凝已经能起身了,只是身子还有些弱,她拉着白芷的手,两人围着桌子吃着点心。白芷为她针灸了一个多时辰,又一直在睡,早饿坏了,忙不迭地吃了起来。等她吃饱了,谢凝才问道:“芷儿姑娘,你与谷主的关系……很好?” 白芷吃东西的动作就是一顿,低头说:“不好呢。” 谢凝吃惊,“可我听说,你是谷主唯一的弟子?” “我只是谷主捡来的,她一时兴起便收了我做弟子,起初也教了我许多东西。但从我六岁开始,她忽然就不喜欢我了,她不让我跟着她在院子里住。我只好搬去与锦书师姐住,我的医术大多数都是锦书师姐教的。从那以后,我就很少见到谷主了,谷主也不再允许我叫她师父,对我一时好一时坏,有时不知怎么回事,就会生很大的气。” “原来如此……”谢凝叹了口气,握着白芷的手说:“不过现在没事了,你家谷主来接你了。不过,在你离开之前,我还想问你一件事,你能不能不骗我?” 白芷不明白,“好呀,谢姑姑你是锦书师姐的朋友,我一定会都告诉你的。” 谢凝便问道:“当年你家谷主忽然对你不好了,是不是因为一个胎记?那个胎记,与我背上的一样,对么?” “哇!”白芷睁大了眼睛,“谢姑姑,他们说皇帝是天下最厉害的人,果然是这样么?你怎么连这事都知道?确实是这样的。” 她歪头想了想,说:“记得那时候是夏天,我与几个司药女侍在湖里玩,我身上湿了,不知怎么的就出现了跟你背上一样的胎记。女侍们都觉得很奇怪,就去禀告谷主了,谷主就好像变了样子似的将我抓到了房里,撕了我衣服看我的背,然后忽然就哭了。她将易容用的药洒在我的背上,将胎记遮挡了起来,让我不许跟任何人说,否则的话她就杀了那些知道胎记的人。然后,然后她就把我撵出了她的院子,那些女侍也都不见了……” 白芷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看着就要哭了。 谢凝忙将她抱住,柔声安慰道:“对不起,谢姑姑不该问你这么多的,芷儿乖,别哭。” “我也很想说的,但是谷主说我告诉谁她就杀了谁,所以我一直没敢说。”白芷呜呜地哭着,抓着谢凝的衣服,“谢姑姑,这么厉害,只有你才不会被杀了,我才敢跟你说……”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谢凝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你先去歇一会儿,我同你家谷主谈一谈,然后让你跟她回去,她不会怪你的,好不好?” 白芷点头,擦着眼泪笑了:“谢姑姑,你真的很厉害的,我相信你的。” 她欢乐地去睡觉了,谢凝便着手与琴半夏的“谈一谈”,她让侍卫苏瑗给琴半夏送了一封信,只有薄薄的一张纸,而琴半夏看了之后,瞬间脸色大变,一下子后退了好几步。 “琴谷主,你没事吧?”苏瑗奇怪地看着她,说道:“我家大人说了,若是你有心,请入内一谈。” 琴半夏苍白着脸,好一会儿才将扶住她的弟子推开,道:“请!” 她跟着苏瑗到了谢凝的房间,里边只有谢凝一人,苏瑗在门口便退下了,连陆离都不在。琴半夏看着谢凝的脸,脸色苍白如鬼,却狠狠地说道:“谢凝,你……你是鬼!你是鬼!” 第156章 谢凝看着眼前面色苍白如鬼的女子,她本是那样出尘,风姿非凡,现在却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手指用力得发白,浑身颤抖。 不怪她不能如平时一般优雅,实在是这个事实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谢凝是皇帝,登基之时亲自册封过皇族,所以她非常清楚,皇族人丁凋零。她的祖父裕安帝年间,皇位争夺非常残酷,先帝的兄弟都死得差不多了。她的叔伯辈没有留下儿子,大多数亲王到了谢凝这一代已经绝嗣了,只留下几个女儿,那是谢凝的堂姐妹,只能被封为郡主。除了这些郡主之外,就只有先帝的姐妹,谢凝的姑姑们,那些大长公主。 皇族的胎记是父传母不传,男为角龙,女为无角的螭龙,无论郡主还是大长公主,她们可以从她们的父亲那里继承螭龙的胎记,却不能传给自己的儿子。举例来说,先帝驾崩那晚在紫宸殿外面大吵大闹的岑西王谢池,便是裕安帝的幼妹,也就是先帝的小姑姑的儿子,曾在裕安帝年间荣宠非常,破格封为郡王。还有如今容华大长公主的儿子钟铭之,明华大长公主的儿子段昀。这三人,都没能从母亲那里继承胎记。 钟铭之身上的胎记,实在另有隐情。 整个皇朝,只有一个人能将皇族的胎记传给后人,那就是如今才十三岁的十七王爷谢凌。那么,白芷身上的螭龙标记是怎么来的,就耐人寻味了。 谢凝听说了白芷身上胎记之事后,心中便知晓,皇族还有一位子嗣,不知是隆昌帝还是裕安帝的儿子,或者更久以前以男丁传下来的一支,悄悄地藏在暗地。那个子嗣,就是白芷的父亲。 而白芷的母亲是谁,谢凝一开始并不明白,只是听白芷说了往事之后才明白。 “都说母亲至慈。”谢凝看着眼前的女子,轻声问道:“你为什么生下了芷儿,却又将她扔了?你若不想要她,只管将她杀了岂不是最好么?” 她每问一句,琴半夏的身体就更抖一下,最后一句仿佛是摧毁了她的镇定,琴半夏蓦地叫起来:“你是鬼……你是鬼!没有人知道的!你是鬼!” 谢凝看着她,目光仿佛隔岸观火般冷静而无情,轻声说:“蛛丝马迹,并不难猜。” 白芷说,琴半夏看到她背上的胎记时大为震惊,勒令她不许告诉任何人,然后本来慈爱的师父一下子变了个人一样,将她从院子里赶了出来,甚至不许她叫自己师父。这个反应太激烈、太不寻常了,只有一个可能——琴半夏就是白芷的母亲。或许她早已将刚出生的女儿杀了,或许她将刚出生的女儿抛弃在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更远的地方,所以她事先并不知道,自己在谷口捡到的孤女便是遗弃的女儿。她将这个捡来的女孩儿当做自己没缘分的女儿抚养着,教导着,弥补着一切的遗憾。 然后惊恐地发现,原来自己捡来的女孩儿,竟然真的是自己的女儿。 这叫琴半夏想起了许多不敢回想的往事。 谢凝相信,以一个十六岁便执掌武林第一医谷的女掌门来说,琴半夏即便决定偏执,但江湖的血雨腥风也见了许多,仅仅是见到自己未婚生下又被遗弃的女儿,反应不该如此大。她甚至还在五年多前勒令白芷不许将胎记给任何人看,否则便杀了那人。 五年前呢。 五年前还没有女帝在紫宸殿上验证胎记一事,天下还没有几个人知道皇室是有胎记的。琴半夏会对这个胎记这么激动,说明她认识这个胎记。 “琴姑娘。”谢凝问道,“当年你将白芷遗弃时,难道竟未曾发现她背上的胎记么?” 这个问题太残酷了,琴半夏仰面闭上眼,泪珠从眼角滚滚而下。她跌坐在椅子上,面色惨白,连哭都不敢出声,仿佛怕被人知晓这段惊天往事。 谢凝轻轻地叹了口气,走过去将一块柔软的手帕盖在她眼上,柔声道:“你当明白这其中关系重大,你什么都不说,帮的便是那个将你害到如此地步的人。你真的愿意自己的女儿也陷入这血雨腥风中么?他若是发现了芷儿,未必不会将芷儿当做武器,威胁你,也威胁朕。” 琴半夏的身躯又是一颤,终于抬手握住手帕,捂着眼睛气噎般地说道:“我不知道……我当日生下她时……我,我知道她身上有个胎记,但那时她是未足月生下的,小小的一只,我又怕得很,爹爹发现会打死我的!我将她放在一户农家的床上,留了银子便走了……我也是看到那个胎记才知道,原来……原来……” 谢凝轻轻地将她揽过,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不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她身上暖得很,动作也很温柔,琴半夏立刻便哭出声来,抓着谢凝的衣裳,惊恐地叫道:“小姨,那孩子……那孩子的胎记,与我娘亲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 至此,谢凝真的什么都明白了,也一切都印证了她的猜想。 琴半夏确实是认得这个胎记的,而皇室的胎记如此隐秘,螭龙的胎记只有公主与郡主有,但只要是正经从皇室里出来的女儿,身上的胎记必定是藏得极好的,丈夫儿子都未必知道,怎么可能被女儿看到?所以,琴半夏会见到胎记,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越王之案,她的母亲是越王谢樘的女儿谢净。 或许当年谢净被救出之后流落江湖,最终被杏林谷的前任谷主所救,结为夫妻。谢净在临终时告诉女儿身世,将胎记给她看了,所以琴半夏牢牢地记得这个胎记,也清楚胎记传承的秘密。 而她的身世没人知道,她遇到的那个男人也将自己的身世隐藏得极好,两人约莫是江湖上金风玉露一相逢,随后匆匆分开。琴半夏有孕,生下了孩子便遗弃了,直到再次相见,才知道自己遇到的那个男人,竟然是她母亲那一族的亲人。 她在无知无觉中,与可能是自己舅舅或者表舅的人,乱1伦生子。 这样的结果,换做谁都会受不了。 而谢凝想到的更多。 这个男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的胎记是怎么来的,但是并不知道胎记的遗传规律。他知道越王的女儿谢净逃出去了,生下了女儿,却不知道她究竟逃去了哪里,生下的女儿是谁。他是整个事件的幕后主使者,从小培养了言寸心,用胎记来欺骗言寸心,叫言寸心深信自己就是越王谢樘的孙女。为了让言寸心相信,也为了引出言寸心的“郡主”身份,他还在钟铭之身上弄了同样的胎记,让钟铭之证明言寸心的身份。 百密一疏,他并不知道,郡主与公主的孩子们,并不会有胎记。更不知道,郡主与公主身上的胎记是螭龙。这就说明,他不是在皇室长大的,却又能接触钟铭之。 现在可以确定的点太多了,只需要证明一下具体的身份而已。 谢凝等琴半夏哭够了,才问道:“半夏,你可知那人的身份?” 琴半夏摇头,擦了一下眼泪,又赶紧抬头解释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我那时年纪很小,只有……只有十五岁。我一个人住在医谷后边的小湖畔,他受了重伤被我救起,后来……后来……” 她停了好一会儿,似哀怨似后悔又似怀念地叹了口气,道:“我们只相处了两个月,那天晚上之后,他便走了,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傻姑娘,他必定是顺着线索调查到谢心郡主逃到了杏林谷,想借机进入,与你□□好,也不过是为了仔细检查你背上是否有易容药将胎记挡住了而已,哪里是真情呢?谢凝暗自叹了口气,问道:“你没见过他的样子么?” 琴半夏摇头:“他出现时受了重伤,脸上也被划了很多道伤痕。后来我接任谷主之位,曾经派弟子明察暗访,却始终不曾听说有过这样的人。想来那时他应是易容了,可恨当年我学艺不精,竟然没看出来。” 不是没看出来,而是坠入情网的小姑娘,哪里能想到自己的情郎是个心机深沉的歹人呢?谢凝安慰道:“此事朕心中有数,只是你……” 话还没说完,琴半夏忽然站了起来,厉喝道:“什么人?!出来!” 谢凝一惊,她并非习武之人,所以不曾感觉到旁边还有人的气息。她转头看去,琴半夏已经冲上前将对方猛地一扯,随后两人都呆住了。 “……”白芷满脸是泪,手上已经被咬得血迹斑斑。她仰头看着琴半夏,说不出话来。琴半夏也没料到竟然是她,一时间也傻了,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两人就这么相互看着,房间里一时寂静如死。 最终还是谢凝叹了口气,走过去将白芷抱回轮椅上。她大病初愈,抱着个十一岁的孩子十分吃力,差点就摔了。白芷与琴半夏这才反应过来,双双叫道:“小心!” “无妨。”谢凝坐在一旁歇息,对琴半夏道:“给她治一下伤。” 琴半夏恍然大悟,赶紧将随身的药物取出来,为白芷上药,撕了自己的裙角为她包扎。绑着绑着,琴半夏不禁落下泪来,低头呜呜地哭着。 “我……芷儿是担心你不原谅,才来偷听的,芷儿不是故意的!所以……”白芷木木地问道,“你……你真的是我娘亲?” 她年纪尚小,谢凝的话许多话她都听不懂,只有一点是明白的——她本是谷主的女儿,只是被谷主抛弃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被捡到了。 这话问得琴半夏哭得更凶了,像是要把此前十一年的愧疚都哭出来一样。 “你为什么……”白芷哭着问道,“为什么要生下孩子又不要她?不要她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捡来别人的孩子?你不要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要对别人的孩子这么好?为什么本来对她这么好的,发现她是你的孩子之后,又对她不好了?你为什么……” 她哭得说不出话来,不明白其中有多少可怕的事实,只问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要自己的孩子?” “对不起,芷儿!”琴半夏抱住她,泣不成声,“是娘亲对不起你,是娘亲不好!” “我不要你这样的娘亲!”白芷大哭起来,挣扎着将她推开,“我不要你这样的娘亲!我本来就是个没有娘亲的孩子!” 她一边摇头,一边转动轮椅往外跑,不住地哭着。 “芷儿?芷儿!”琴半夏立刻追了出去,却在转角处撞上来来人。 “喂!小心……谷主?!”决明差点将眼珠子瞪出来,他们杏林谷那个永远冷冰冰的谷主,现在哭得跟个泪人一样? “决明!”谢凝见状便叫道,“芷儿往外跑了,你先去看看她,别叫她出意外了!” 决明一听小师妹有事,登时什么都抛下了,赶紧追了上去。 琴半夏见状也要追上去,却被谢凝叫住了。 “半夏!” 琴半夏不由得站住,应道:“陛下……” 谢凝温和道:“朕知道你担忧芷儿,也怕你们俩之间的关系再出波折,但这件事不可能一时半刻解决,你要有耐心,不能要求她立刻便原谅你。试想当年你发现自己有孕而那个男子却不知所踪时,花了多少年才不再执着?” 琴半夏嘴唇动了动,最终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站在那里又落下泪来。 谢凝又道:“还有,你如今已经是一谷之主,行事应当想着谷中弟子的安危,庇护一方,不可再任性。这朝堂纷争或者江湖风浪,你当心中有数。” 琴半夏点头,低声道:“陛下,我知道的,我从不想参与什么朝堂的争夺。从今以后,杏林谷会废除不可与官府来往的规定,但依旧是避世的医谷,绝不会沾染权势纷争,请陛下放心。胎记这个秘密,我不会告诉芷儿,只会带进棺材里。” 谢凝颔首,温和道:“亲情至为珍贵,你要珍惜。现在,回去吧。” “嗯。”琴半夏点头,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些事,回过身问道:“陛下,今日之事……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我会守口如瓶,绝不会说您在……” “不,你不需要说也不需要解释,只消对此事绝口不提,别人怎么说,你也别管就好,朕心中自有分寸。” “好。”琴半夏点头,又道:“对了,陛下,我听锦书说你曾经中了太上忘情之毒。当年……当年我救了他时,杏林谷曾获得三种宫廷至毒,分别是太上忘情、猿啼、相思泪。后来,这三种毒都曾不同分量地失窃,但是这么久以来,武林中并未发现这三种毒。” 猿啼……!谢凝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只是不曾在神色上露出来,点头道:“朕知道了。” 琴半夏便不再逗留,匆匆地赶去找白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boss是谁,已经呼之欲出。。。。 第157章 琴半夏走了之后,陆离才从内室走出来,将谢凝扶到榻上坐下。谢凝疲倦地叹了口气,靠在他身上道:“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隐情,现在只盼铭之争点气,别给我露底了。” “不会的。”陆离安慰道,“再怎么蠢也是与你同一个血脉的,能蠢到哪里去?” 谢凝笑道:“我可没听出来你在夸我。” “陛下聪慧无双,臣是在由衷地赞美,怎么是夸呢?”陆离笑道。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没多久严伦来禀告说府门外的江湖人已经散了,那位决明公子求见。谢凝让决明进来,决明知道了谢凝的身份,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道:“启禀陛下,我与师姐两月来前往苗疆调查太上忘情之毒,师姐让我回来禀告,解毒之法已有眉目,多则一年,少则数月,师姐必有法子,陛下与太尉放心便是。” 谢凝与陆离对望一眼,不禁双双露出喜色,谢凝道:“如此,便辛苦锦书姑娘了。” “不,陛下言重了,鄙人师姐弟如何当得起?”决明慌忙拱手道,“这是学医之人该做之事。” 谢凝也不再纠结,沉吟一下问道:“决明,你可知太上忘情、猿啼、相思泪三种剧毒?” 决明点头:“谷中曾经研究过,但我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太上忘情陛下已经知道了,猿啼则取自‘肝肠寸断’之意,据说猿猴的幼崽被掳走之后,母猿追着去,啼鸣不已,最后猿猴幼崽死去,而母猿身体完好如初,只是剖开母猿的肚子便发现,母猿已肝肠寸断。猿啼便是一种引起肠道痉挛后自我绞断的□□。毒发时中毒者表面与平常无异,但实际上已经肠道寸断,最终……死去。”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谢凝的神色,只见谢凝的脸色越来越白,眼中仿佛有一道剑光,越来越亮,恨不得将人劈成两半。他看着心惊不已,便将最后一句中“活活痛死”改成“死去”。但以谢凝的聪慧,又岂会猜不出来? 陆离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叫道:“九娘。” 谢凝并未说话,只是脸色瞬间苍白,她闭上眼靠在榻上。陆离便接着问道:“那相思泪呢?” 决明道:“相思泪取自‘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是一种长期潜伏的□□,遇酒则发作。发作时中毒者会不停地流泪,心痛难当,最终因心脏梗痛而死。这三种毒都是因情而生的,太上忘情是让中毒者变成木偶人,从此不记得所爱之人。猿啼是模仿失去相爱之人的肝肠寸断,而相思泪则是表达思念心痛之情。这三种毒,十多年前我们杏林谷曾经得到,但没多久就遭到了盗窃,其中太上忘情全部失窃,猿啼与相思泪还剩些。只是这么多年来,谷中医者费尽心血也未曾研究出解药。” 谢凝深深地吸了口气,睁开眼道:“朕知道了,决明,你立刻回谷去,同你们谷主说,朕要一份猿啼与相思泪。带来之后,你再去南疆。” 决明虽不明所以,但仍旧点头道:“是。” 等他离开,谢凝才森冷道:“朕一定会将他千刀万剐,以慰母亲!” “九娘这么厉害,一定可以的。”陆离柔声哄道,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指一点点展开。那掌心上已经有指甲掐出的血痕,陆离轻声叹了口气,将药粉找来,为她包好。 白芷已经跟琴半夏回杏林谷去了,但留下了药方,陆离自己为谢凝煎药。到了晚上,决明再来觐见,陆离便让决明给谢凝把脉。 “陛下体内的毒已经清除干净了,请放心。”决明道,又将一个小小的木盒子奉上,道:“陛下,这是您要的猿啼与相思泪。那个……这两种目前来说,都是杏林谷也不能解的剧毒,陛下,您千万小心。” 谢凝经过一下午的歇息,情绪与身体都好多了,闻言便微笑道:“决明去了一趟苗疆,整个人都成熟稳重起来了,还会关心人了。” 决明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道:“从前是我太胡闹了,不曾体谅过师姐的辛苦,我现在会好好照顾师姐,让师姐专心研究医术,不担心其他的事情的。” 他说着便起身道:“陛下,太尉,既然你们要的东西我已经送到了,那我就先离开了,我……我担心师姐一个人在苗疆会有危险。” 谢凝点头:“去吧。” 决明告退,谢凝又将严伦宣了进来,道:“关于朕中毒一事,你要做到模棱两可、似有似无,知道么?” 严伦应道:“是。”又问道:“但若是十七王爷问起,微臣该如何回答?” “凌儿若是问起,你便说朕自有打算,叫他在江南为朕将田地安顿好,同他说说赋税与国库之事。他知道了土地的厉害之处,自然不会同你闹的。” 严伦又应道:“是。” 外边便传来通报:“大人,外边有个丫鬟模样的人说,来接他家公子与夫人。” 陆离点头,严伦便道:“叫她进来。” 谢凝还以为是十二卫中的其他人,不曾想来的竟然是绿绮,也就是十二卫中被派去给江南首富周娉婷当侍卫的那位。 绿绮一到便规规矩矩地行礼,垂首道:“属下接到侯爷命令,立刻便赶来了,请侯爷吩咐。” 谢凝知道了陆离的用意,便道:“你可擅长易容之术?” 绿绮道:“属下同红檀姐姐学过几个月,虽不如红檀姐姐做得惟妙惟肖,但乔装尚可。” 谢凝点头:“那边将朕与太尉乔装成普通人,越普通越好。” 绿绮应道:“是。”便请严伦采办一些胭脂水粉之物,再告了罪,才开始为谢凝涂涂抹抹,再为陆离易容。等陆离出来,谢凝差点认不出他来。 原来绿绮将他们变成了一对中年人,谢凝脸上还有几分苍白,便将她化装成一个面带病容的四十岁许的妇人,而陆离则变成了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两人仍然衣着华丽,却像个暴发户一般,与平时的样子大相庭径。严伦看了也不禁赞叹道:“姑娘一双妙手当真厉害。” 绿绮抿嘴一笑,又道:“陛下,属下已经准备好了马车和车夫,动用黄奎等手下恐怕引起对方主意,不如直接雇人。此人属下已经认真试探过了,绝对可靠,请陛下放心。陛下的消息,黄奎会以最快的速度通知兰桡姑娘的,请陛下放心。” “很好。”谢凝点头,“朕当日将你放在周姑娘身边,果真没做错。接下来的半年,周娉婷只怕会更艰难,你当小心照顾。” 绿绮应道:“是,属下必定照顾好小姐。” 语气虽淡,但其中情意却颇为深厚。 谢凝便不再逗留,与陆离化装成一对普通的商人夫妇,连夜往京城赶去了。 此时的京城,正蛰伏了许多不安的心。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京城作为六朝古都,几个巨姓都住在其中,更何况这数不清的官员与贵族。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每个家族每个官员都要有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也要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自从女帝去了江南开始,又开始考验整个京城与江南的消息传递速度。 作为谢凝的左右手,户部度支司员外郎宋明璋与镇南王世子段昀是压在朝堂上的两块定心石,只要他们俩没慌,其他的诸如户部仓司员外郎孙墨释、左骁卫中郎将陶允岚、左监门卫中郎将宁绾云、金吾将军孔惟道之类的小辈,便都不慌张。所以尽管江南许多消息传回来,什么女帝不见了,女帝与太尉悄悄出游了,女帝把江南的官员们都清洗了,女帝将假十七王爷杀了将真十七王爷留在江南不许回来了……这些消息纷至沓来,因为宋明璋不动,所以小辈们没一个慌张的。 但是另一个消息传回京城时,宁绾云就没忍住。她是监门卫中郎将,负责守城门的,每天京城进出了什么人她最清楚。这天刚从城门上下了值,宁绾云直接就冲去了宋明璋的府邸。 “宋大叔!宋大叔!”宁绾云冲进去大声叫道,“不好啦!” 宋明璋难得有闲空,真邀了段昀下棋呢,闻言头也不抬,问道:“宁丫头,又怎么了?孔家那小子又欺负你了?” “不是!我哪那么没出息,次次都找你告状!”宁绾云从窗口跳了进来,压低了声音叫道:“我方才在城门上值守时,看到了钟铭之!” 段昀抬头问道:“长宁侯家的世子?你没认错?” “我们一起参加武举来着,我哪能认错呀?”宁绾云着急地说,“而且啊,他身上没穿翊卫的软甲,反而穿着一身锦衣,那样子竟像是不做翊卫了似的。这翊卫是护卫陛下的队伍,还能说不做就不做啊?他乘坐的马车也不是陛下的,我让金吾卫跟着,他们说那辆马车最后进了汝阳王府。汝阳王不就是那个传说中只知道拜佛的傻子么?倒是听说他一直跟钟铭之关系挺好的,要不要去问问汝阳王府的人看看?这钟铭之到底搞什么鬼?” “我也听到了一个消息。”爽朗的男声传来,身穿金甲的武将大步走来,将手搭在宁绾云的肩上,被宁绾云各种踢打。孔惟道说:“我今天带人巡逻时,听到坊间有个好笑的传闻。” 这下连宋明璋也抬头起来了,问道:“什么传闻?” 孔惟道说:“此前陛下不是叫兰桡女官假扮她,她自己跟太尉出去玩么?现在坊间都在说,如今就北上的队伍里那个陛下也不是陛下,而是兰桡女官假扮的,真正的陛下还在江南。” “这话可说得莫名其妙了。”宁绾云睁大眼睛道,“江南的事不是都做完了么?为何还留在江南?陛下那么聪明的人,才不会将同一个计谋用两次呢!肯定是乱说的!” “我原本也以为是乱说的,但是今天这传言又有了新的说法。”孔惟道说,“有人说曾在路上遇到陛下的队伍,队伍中……并没有太尉。” 这就引人深思了。 陛下与太尉和好的消息已经从江南传回了京城,太尉怎会舍得将让陛下一个人回京城? “真是心有灵犀,就知道你们都集中在宋先生这里了。”陶允岚锦衣翩翩而来,道:“我也听到了一个消息,据汝阳王府的家丁说,他们是在徐州附近的官道旁遇到钟铭之的。当时钟铭之肩上受了伤,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地上,汝阳王府的管家问他怎么了,小世子说,是太尉刺伤他的。后来大夫给小世子疗伤,看到肩上的伤口是剑伤,据说极像是太尉手中那支紫电剑。” “太尉刺伤了钟铭之?不能吧?”一袭红衣柔媚,红檀挽着满脸通红的孙墨释的手,笑着走来,说道:“根据我在陛下身边的情形看来,陛下是非常疼爱钟铭之这个弟弟的,咱们陛下可不是什么为情糊涂的小女孩儿,她理智着呢,若是由着太尉将钟鸣之伤了,这不是明摆着惹恼长宁侯府么?虽然长宁侯府现在也没什么本事,但若是跟谋逆之人有个来往,还是很能叫陛下吃苦头的。我觉得,陛下不会这么做。” 孙墨释显然也是担心这事,所以才同红檀急匆匆地赶来,但是被一群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与红檀,他又满脸羞臊,说不出话阿莱,只好不住地点头。 几人也认为这话有道理,女帝并不是偏爱之人。而陶允岚却道:“若是陛下不知道呢?” 宋明璋问道:“此话何解?” 陶允岚道:“我在坊间听说,几日前曾有个男子抱着个满身被裹在斗篷里的女子在杏林谷外求医,那人自称太尉陆离,说怀中人是他的妻子。但是杏林谷谷主下令不许医治,那男子便带着个杏林谷的小弟子去了扬州刺史府。当日杏林谷谷主琴半夏还亲自带着弟子们围住了刺史府,要讨个说法,后来里边传出个纸条,将琴半夏吓得脸色苍白,被叫去了刺史府。随后再出来,便是满脸泪痕,一句话不多说,将弟子们都带走了。” 一连串的消息,真假难辨。几人一时默然无语,片刻后,段昀站了起来,道:“既然表弟受伤了,作为兄长的我,也该去慰问慰问了。” 宋明璋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抱歉,昨天出了点事,没能更新,争取在中秋之前补上~ 第158章 容华大长公主穿过回廊到了房门前,拍门叫道:“铭儿啊……” “娘!我睡觉呢!”钟铭之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满是不高兴。“您别问了,且让我休息几天吧!有什么事等陛下回来,您问陛下去!” 容华大长公主对儿子极为宠溺,闻言便转头道:“昀儿,你看,铭儿正不舒服呢,你来探望的心,咱们长宁侯府都记着,但是你看……日后若是有机会,我让铭儿去云南看看大皇姐,他还没见过姨母呢。” 段昀便笑道:“姨母言重了,昀儿不过是担心表弟,才来探望的,既然表弟身子不适,昀儿又怎好勉强?少不得改日再来。” 容华大长公主点头,正要与段昀离开,忽然身后的门哗啦一下开了,钟铭之抓着段昀的手道:“你进来!” “哎?铭儿?”容华大长公主脸色沉了下来,“快放手!这是你云南来的镇南王世子表哥,你怎能如此无礼?” 段昀却笑道:“姨母,不碍事,想来表弟有话同我说。” 钟铭之哼了一下,点头说:“娘,你别管了,我们男人间的事,让我们男人间解决。” 容华大长公主不禁失笑,只怕他们要说什么少年人之间的话题,便叮嘱了下去,叫院子里的人都走了个干净。 段昀被拉进屋子里,只见钟铭之左手不好抬起,便问道:“表弟原来真的受伤了?” “这还有假的啊?”钟铭之在椅子上坐下,表情闷闷的,似乎烦恼不已,又似乎难以开口。 段昀便自己在桌边坐下,问道:“表弟,愿意说说看,你怎么受伤的么?” 钟铭之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神色很是挣扎。 段昀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微笑道:“表弟,你当明白,于陛下而言,我敢断言,太尉也未必有我这么信任。所以,你有什么话不能问旁人的,不妨直接对我说。” 钟铭之犹豫再三,站了起来,说:“你看看我的背上。” 他说着便将袍子给脱了,露出那属于少年的结实的背部,还有背上那小小的角龙胎记。 “你这……”段昀吃惊。 钟铭之将衣服穿了起来,在他旁边坐下,苦恼地说:“那天陛下中了毒……” “你说什么?”段昀一下子站了起来,压低声音颤抖道:“坊间传言是真的?陛下……陛下他……真的中毒了?去杏林谷求医了?” 钟铭之点头,安慰道:“你放心,有陆离在,陛下不会有事的,我在路上也听到了消息,陛下既然去了扬州府,那应该就是解毒了,只是不知她想做什么,一直没有露面,我现在也不知道那北上的銮驾里坐着的人是兰桡姑娘还是陛下。唉……” 段昀听了这话才镇定下来,重新坐下,问道:“你继续说,那天陛下中了毒,然后呢?” “陛下中毒很突然,我们都慌了,是陛下下令让兰桡假扮她北上,我与陆离两人带着陛下南下求医。到了徐州附近,陆离收到了孟季衡的飞鸽传书,说陛下中的毒是放在玉如意上的。那玉如意确实是我放在厅堂里的,但我自己也碰过,并未中毒,我确实不知那毒是怎么来的,看到陛下中毒,我都慌死了好么?” “我同陆离争辩,陆离便提到了我背上的胎记,还说我的胎记是假冒的,叫我回来问我娘,若是不愿问我娘,就去问为我做胎记的人。”钟铭之越说越苦恼,“我自然是不能问我的娘的,可我也不清楚背上的胎记是从哪里来的,简直要愁死我了!” 段昀疑惑道:“你不知道自己背上的胎记哪来的?” 钟铭之点头,“有次我同一大群人喝酒,就是京城里那群纨绔子弟,你现在大约也听说过有些。回来之后觉得背上有点疼,便自己对着镜子看了一下,便发现了这个胎记。我当时并不在意,后来听说三哥在山里那个寺庙有温泉,我便拉着三哥陪我去泡,趁机说了这事。当时我还没认识陛下呢,身边就三哥一个无所不知的,三哥告诉了我这事皇族的胎记,我也没在意。去年冬天,言寸心忽然出现在京城里,我同人喝酒时发现了言寸心的胎记,告诉了三哥,随后言寸心就被陛下发现了。” 他越回忆越是慌张,问道:“我……我一直以为这个真的是胎记,难道……竟然不是么?” “你说的陛下见到言寸心,应该就是除夕夜吧?”段昀道,“那天半夜,陛下忽然与太尉两人到了我的房间,要看我的背部。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回事,现在才知道,原来那天陛下在验证我的身上是否有胎记。” 钟铭之明白了:“结果,是没有?” 段昀点头。 他的母亲与钟铭之的母亲都是大长公主,若钟铭之身上的胎记是从容华大长公主身上遗传来的,段昀身上没道理不遗传。所以,陆离说得对,钟铭之身上的胎记是假冒的,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怎会如此……”钟铭之跌坐在椅子上,眼圈泛红,“凝姐姐,她,她早就知道我身上的胎记是假的,在珠语楼就知道了,为何不告诉我?” “陛下自然有她的苦衷,我想这次将太尉将你刺伤,也是另有目的的。”段昀安慰道,“例如,告诉我与宋先生一些事情。” 钟铭之疑惑道:“什么事情?” 段昀摇头笑道:“这个你却不必知道了,总之我现在明白陛下为何要你护送她去求医,也明白太尉为何刺你一剑了。表弟,京城即将有一场风波,为了长宁侯府的安危着想,你还是安安分分地在侯府里养伤,谁也不要见,什么也不要说。至于你背上这个,我让孙员外郎家那位小娘子来看看,若是能去掉,尽早去掉的好。” 钟铭之蔫蔫地说道:“你们都拿我当小孩子!” “不是拿你当小孩子,只是如今陛下皇位未稳,还不是教你勾心斗角的时候,你要长大,等一段时间再说吧。”段昀笑了,站起来拍拍钟铭之的头,翩然离去了。 他先是到了宋府,将事情同宋明璋说了一遍。 “以我看,这事与那人少不得关系,陛下只怕也早已察觉,只是碍于种种事情,未能及时处理。如今看来,陛下是打算好好地与那位说个清楚了。”段昀沉吟道,“只是不知陛下叫钟铭之传回这个消息是为了什么?” 话音才落,一个声音便笑道:“本来是想叫表哥帮盯着那人的,现在却有更重要的事交给表哥了。” 段昀和宋明璋皆是一惊,慌忙站起打开窗子,却见窗外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那女子满脸病容,用的却是谢凝的声音。 “怎么?表哥可是听不出朕的声音了么?” 段昀与宋明璋皆是惊讶,慌忙要行礼,却被谢凝叫住了。“免礼吧,朕这个样子,可不好受礼。” “陛下。”宋明璋可算是吓得不轻,“您这是要吓死老臣与世子啊!” 谢凝一笑:“朕可就怕吓着先生与表哥,才露面的,否则,朕就直接回宫去了。表哥,今晚皇宫里要闹鬼了,你不如去安慰安慰‘陛下’,叫她晚些回宫?朕看燕山行宫的荷花不错。” 段昀明白了,拢袖行礼道:“是,臣遵旨。” “往后之事,等朕将事情弄清楚了,再向先生说明。”谢凝道,“现在,朕要蹭表哥的马车回宫了。” 段昀如今依旧住在皇宫里,闻言便将谢凝藏在马车里,一路带到了皇宫里。自从女帝离宫之后,整个皇宫的守备便不再那么森严,段昀的马车更是没人敢查,没费什么功夫就将谢凝给带到了宫里。谢凝一到皇宫便将脸上的易容给洗了,与陆离悄悄地去了长乐宫,当时太后正坐在揽月轩里乘凉呢,周围只有桂棹一个女官。谢凝看准时机便轻声叫道:“太后,朕回来了。” 太后不经意间转头,刚好看到她的身影又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叫起来,捂住嘴巴好一会儿才问道:“女帝,你这是打什么主意呢?可要吓死哀家了!” 谢凝微微一笑,对桂棹使了个眼色。桂棹也被吓了个半死,好在她也在后宫沉浮许久,大风大浪地过来了,见此情形便知道女帝不欲人知她的行踪,便到了外边守着。 太后忙站起来,几步上前将谢凝的手握住,问道:“女帝,近来可好?江南一行可顺利?你怎么穿着这一身打扮?其他人呢?” “銮驾还在易州,朕先回来查些事情。”谢凝握着太后的手拍了拍,微笑道:“太后放心,朕好得很,江南也一切顺利,朕还将小十七找回来了,确认那是小十七,绝不作假的。” 太后听得前一半还舒了口气,后一半又将眉头皱了起来,问道:“果真是先帝的十七皇子么?” 谢凝点头:“千真万确。” 太后忧虑道:“女帝,先前朝臣们愿意你登基,是因为朝中没别的皇子,现在小十七回来了,他们少不得要拿男女之别做文章,陛下可要早作打算才是。” 谢凝吃惊:“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微笑,握着她的手说:“陛下,哀家膝下并无子女,只能指望你一个了,不偏心你还能偏心谁呢?” “那就多谢太后了。”谢凝也笑了,道:“说起来,朕此次回来,也要请教太后一些事呢。” 太后问道:“女帝有哪里不明白的,尽管问哀家。” 谢凝问道:“朕此去江南,听说了一个太医的事。那位太医叫穆杏林,据说他曾为贵妃医治,还因为八皇子之事触怒龙颜,被废了双手?” “原来是这事么?”太后点头,“确有其事,女帝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 谢凝笑道:“太后久在深宫,只怕没人告诉您,朕在江南时,已与太尉和好如初。朕听太尉说,当年朕没了第二个孩子时,他是以冒犯皇室之罪杀了害死朕孩子之人的,哦,就是太尉的兄长陆震。朕一直以为太尉这理由是瞎编的,却听说陆震曾经——想去盗窃贵妃墓?这却是为何?” 太后闻言眼神一震,好一会儿没说话。 谢凝见状便道:“太后,朕不过是好奇罢了,这几日朕都不能露面,安排的事都在銮驾那边呢,所以想问问从前的事,免得朕与太尉之间还有心结。若是牵扯到先帝后宫中的旧事,朕也不敢勉强太后。” “女帝说的哪里话?你现在已经是天下之主,什么人不能问呢?哀家知道陛下是顾惜老人家,但哀家何尝又不顾惜着陛下呢?”太后拍了拍谢凝的手,道:“你说那恶贼,哀家也记得,当年确是有人妄图进入贵妃墓的,只是守墓的士兵没能抓住,为这,先帝还曾将那一队士兵都杀了。” 谢凝问道:“这贵妃墓到底有什么特异之处?为何一个侯府的公子竟然要去盗窃?朕实在想不明白。” “那恶贼怕是听说了那个谣言。”太后叹息道,“二十五年前,贵妃生下八皇子便死了,先帝十分宠爱贵妃,哀痛不已,追封她为皇贵妃,加以厚葬。但宫中一直有传言,说贵妃舍不得八皇子,死后魂魄在皇宫中游荡。这哀家是不信的,八皇子虽然不是哀家照顾的,但哀家也曾数次探望八皇子,贵妃生前与哀家也并未交恶,为何别人都见到了贵妃,哀家却没见到呢?” 谢凝心中千思百回,问道:“太后,不知这位贵妃出身如何?” 太后道:“贵妃出身江南越州楚家,三十年前,她本是同她的孪生妹妹一起进宫的,只是入宫一年后,她那妹妹便死了。说来,当年她的妹妹比她还要受宠得多,若是她妹妹不死,必定会封皇贵妃的。” “是么……”谢凝沉吟,又复笑道:“看来朕今晚要在宫城里闹个鬼是再合适不过了,明日,还请太后这般……”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搞错了,严伦是苏州刺史,所以女帝去解毒的也应该是苏州,我一脑抽给写成扬州了。 第159章 皇宫闹鬼了。 起因是几个守夜的宫女看到了白色的长发女子在屋顶飞来飞去,接着还有巡夜的羽林卫看到白色的身影在走廊里回荡,仿佛在寻找着什么。这本只是几个人看到,也只在宫里小声议论罢了,但不小心被长乐宫的桂棹女官听了之后,她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桂棹女官匆匆去禀告太后,那身影落在老宫女们的眼中,老宫女的脸色也变了。“难道是……二十五年前那件事又来了么?” 小宫女们好奇:“嬷嬷,二十五年前发生何事了?” 老宫女道:“二十五年前,宫里也闹过鬼,都说是贵妃死后记挂着八皇子,要回来看看八皇子才甘心。当时还人心惶惶呢,不想这么多年后,竟然又来了一次。” “难道因为陛下不在宫中,宫里少了真龙之气,鬼祟都出来了?”小宫女忧愁道,“竟然闹鬼,好吓人,希望陛下早点回来。” 正说着,却传来消息,太后竟然要召见镇南王世子。随后,又传来消息,镇南王世子奉太后懿旨离宫。 “世子去干什么了?”小宫女不明白。 小太监道:“我在外边悄悄地听,说是太后担心宫中不干净,要先想办法给宫里做几场法事,等闹鬼之事过去了,陛下再回来。当然,对外边的说法是太后想念燕山行宫的莲花,陛下能为太后摘些回来。” 这就是确定宫里闹鬼了,小宫女不禁害怕起来,问道:“太后……真的要做法事?” “不止呢,我刚刚还听说,太后要请人写青词,所以要将贵妃的记档仔仔细细地查一遍。我方才就看到桂棹女官往尚宫局去了。” 尚宫局的司薄司是掌管宫人和已故嫔妃记录的,桂棹去了司薄司不久就将先帝贵妃的卷宗都带了回来。 谢凝就住在太后的寝殿里,太后历来不习惯太多人服侍,因此不许人进寝殿也没人觉得奇怪。桂棹将卷宗拿来了,谢凝便仔仔细细地看。 先帝贵妃姓楚,单名一个婉字,她的孪生妹妹叫楚妍,两人都是隆昌元年,也就是先帝登基次年进的宫。按照卷宗记载,两人实在荣宠非常,一进宫便封了昭仪,半年后双双封妃,姐姐封柔妃,妹妹封贞妃。只是这两姐妹仿佛都不是多福之相,封妃后不到三个月,贞妃便病逝了。贞妃死后不到一月,柔妃便被查出身怀有孕,先帝晋升她为贵妃,只是贵妃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终于在临盆当晚而死,就算是穆杏林出手也没能活下去。而贵妃生下的八皇子,也在三岁时夭折了。 “嗯?”谢凝发现了不对,抬头问道:“太后,这贵妃是葬在帝陵附近了,那么贞妃呢?为何朕未曾听说贞妃葬在何处?” 太后道:“贞妃是在夏天病死的,死状十分难看,先帝觉得未免不妥,便将将贞妃停灵在景山的行宫偏殿中,一直未曾下葬。唉……哀家也曾几次提醒先帝将贞妃安葬,但先帝每每提到贞妃便要大怒,哀家便不敢提了。如今啊,贞妃还在行宫里放着呢。” 谢凝问道:“除了贞妃与贵妃,先帝宫中可还有哪个妃子曾经怀孕生子,随后又不见的?” “只有鹂妃一个,但鹂妃也是在宫中呆了三年,等十七皇子三岁了才将十七皇子带走的。如今其他妃子都在帝陵的庙里守着呢,女帝可是要查其他人?” 谢凝摇头,隆昌帝虽然好色,但他身体一向不好,一声甚少离开京城,而按照琴半夏的说法,当年那个男人应当与她差不多大,否则的话,不会将她骗得神魂颠倒的。那么如今算来,这男子也不过二十四五至二十七八岁,这个时间点刚好是隆昌帝登基的几年,不可能与什么民间女子有了孩子。若是他当真与宫外的女子有了骨肉,依照隆昌帝那个性格,又怎么会不去查一查?最后的皇位,肯定轮不到她…… “太后。”谢凝换了个问题,问道:“那么,您可清楚汝阳王府?汝阳王景渊,先代汝阳王景昙,又是怎样的人?” “景渊这孩子哀家只见过几次,淡泊名利,一心向佛,确实是个好孩子。至于景昙么……”太后想了想,道:“景昙一生碌碌无为,不过生前与他的王妃十分恩爱,家中并无其他妃子,所以如今汝阳王府只剩下景渊这一个血脉而已。而他那位王妃呀,当真是……唉!” 谢凝立刻问道:“太后为何叹气?” 太后道:“景昙先前并不喜欢这个王妃,成亲最初那四年,镇日花天酒地,姬妾无数。那时裕安帝还在,还曾经说了他几次,然而景昙并不悔改。但后来汝阳王妃生了一场大病,差点便死了,景昙才紧张不已,镇日守在王府里,将府里的姬妾都遣散了。后来王王妃的命虽然保住了,但脸与嗓子都毁了,只能用面纱遮挡着。哀家也见过一次汝阳王妃的脸,十分凄惨,唉……原本那样柔美的一个人。而且,病好之后,她的身形都娇小了许多。” 谢凝又问道:“那性子呢?” 太后道:“汝阳王妃本是个极为隐忍之人,但她病好之后,性子确实变了许多,冷冰冰的,不爱说话。” “朕明白了。”谢凝点头,又问道:“太后,您可知道汝阳王妃出身何处?” “哀家知道,当年挑选王妃时,哀家在孝敬皇后宫殿里住着呢。”太后道,“汝阳王妃是江南余杭南边……对了,是台州的。” 谢凝暗自记下,又问道:“那么,景渊确实是汝阳王妃生的?是她生病前还是生病后?” “是生病之后,要不然怎么说景昙与王妃恩爱呢?”太后的语气里不觉透出一点羡慕,“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当真是千金难买郎回头,自王妃生病后,景昙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整日围着王妃转,有人靠近王妃他便要生气。王妃病好没多久就就坏了孩子,后来便生下了景渊。只是她身体不好,往后再也没有生过孩子。至于何时没了的……哀家没记错的话,应当是十年前。” 谢凝差点站了起来,眼神沉了沉,她问道:“太后还记得是十年前什么时候么?” “十年前……”太后回忆。 “回陛下、太后,汝阳王妃是十年前初春没了的。”桂棹轻声道,“但是汝阳王如疯如狂,还要进宫与先帝拼命呢。” “对对对。”太后点头,“哀家也记起来了,当日当真凶险,景昙不知为何冲进宫来,手里揣着刀子,竟然要在殿前动刀子,幸亏当日淳儿拦下了。” 淳儿?谢凝想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羽林将军夏侯淳,听起来夏侯淳与太后关系匪浅,只是现在谢冰也顾不得这么多。她站了起来,道:“太后,朕要与太尉商议谢事情,请太后勿怪。” 太后自然点头,将寝殿留给她,自己到外间坐着。 不多时,陆离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谢凝伸手给他,被他握住,皱眉道:“你听到了?” “嗯。”陆离点头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陛下,臣以为,您想的很对。因为臣刚收到消息,当日那人说去江南扫墓,除了汝阳王妃的坟墓被扫了之外,越州楚家的墓也有人祭拜。十二卫问过当地人,当地人都道楚家早已没了后人。” “如此一来,事情差不多都能对上了。”谢凝皱眉,抬手要去揉太阳穴,却被人先一步抱在怀里,轻轻地按着。 陆离的声音低沉,带着淡淡的笑:“陛下,您忘了?如今金吾卫、骁卫、羽林卫、监门卫、骁骑营都在您手中,对方能有多少能耐?” “说起这个……”谢凝猛地想到了,抬头看着他,戳了戳他的脸,不满地问道:“朕的太尉大人,早先朕叫你那骁骑营长史调查的私兵之事,这都几个月了?怎么还没结果?是想叫朕当真御赐一个‘当真没用’的牌匾给他么?” 陆离眼中含笑,握着她的手贴在脸上,道:“陛下何不亲自去看看?”他说着便有点委屈:“陛下,您还未看过臣的骁骑营呢。” 谢凝不禁笑了,仰头亲了一下他的嘴角,道:“不急,等朕将这江山平定了,再戎装骑马,犒赏骁骑营。” 将她抱在怀里,被她的手抚着脸,她嘴唇的温度还留在嘴角,日暖花好,总叫人心猿意马,难以控制。陆离握着她的手,双眼紧紧地盯着她,喉头不觉滑动了几下。 谢凝眼中的笑越发地明显了,她的眼睛生得极好,笑得越明显,那眼角便越斜飞。她若板着脸,眼角便是森冷的,若是她笑了,那……便是媚眼如丝。 陆离见此情形,越发难以自制,抱住她便要亲下去。将将碰到她的嘴唇时,外边忽然传来桂棹轻轻的声音:“陛下,夏侯将军急事求见。” 谢凝的嘴唇还贴在陆离的唇上,当先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陆离懊恼地看着她,谢凝便安抚地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直起身,道:“叫他进来。” 陆离坐在她身边不肯走,冷冷道:“这个夏侯淳还是这样惹人厌!” 作者有话要说:  嗯,就是汝阳王。 看女帝慢慢玩他。 第160章 夏侯淳一进到室内便跪了下去,低头道:“陛下恕罪!” 谢凝脸上还带着笑意,语气十分温和,看了旁边满脸不高兴的陆离一眼,问道:“夏侯卿如何知道朕在此处?” 夏侯淳低头不敢看她,道:“末将今日听到宫中种种传闻,便觉得是陛下回来了,思来想去,唯有长乐宫能藏住陛下,故而末将冒险前来求见。” 谢凝若有所思:“夏侯卿与太后之间,似乎关系匪浅啊。” 夏侯淳的低头得更厉害了,低声道:“末将……是太后妹妹的……私生子,故而对太后忠心耿耿,请陛下明鉴。” “怎么连这个都说出来了?”谢凝一愣,问道:“你有什么事非要现在说?” “陛下,先帝驾崩前两年,对末将颇为信赖。”夏侯淳斟酌着字句说。 而实际上,隆昌帝临终前将寻找十七皇子的任务交给他,又让他将谢凝从九华山带回来,岂止是颇为信赖?说是左右手也不为过。谢凝心中明白,点头“嗯”了一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夏侯淳道:“先帝……曾无意中说过,燕山行宫万万不能留。” 燕山行宫不能留?这却是为何?谢凝皱了皱眉。 夏侯淳的声音更忐忑,道:“末将……曾出于私人情感,擅用值守之权将皇宫都搜了一遍,几日前在陛下的寝殿内,发现了一条密道。联系前后,恐怕这密道是通向燕山行宫的,末将本想将此事禀报陛下,但传言纷纷,末将担忧那銮驾中的人不是陛下,因此不敢传书,险些延误陛下大事,望陛下降罪!” “竟然还有个密道?先帝瞒着朕的事情可真多。”谢凝不在意地笑了笑,抬手道:“起来吧,没人怪你。这密道么……” 她四处看了一下,太后寝殿里并无书籍,她便沾了太后的胭脂,在帕子上写了几句话,交给夏侯淳道:“既然女帝已经到了燕山行宫,你这个羽林将军怎能还在宫里呆着?快去护卫行宫。还有,把这个给镇南王世子,他会明白怎么做的。” “是!”夏侯淳领命退去。 谢凝又隔着房门轻轻地敲了一下,太后与桂棹走进来,谢凝道:“还请太后下一道懿旨,将夏侯淳与羽林卫都调到燕山行宫去,再让骁卫入宫护卫。” 太后也不问为什么,立刻便传下了懿旨。 谢凝又道:“接下来,还请太后继续守着这屋子,别让人进来。” 太后点头:“女帝且放心住着。” 谢凝却摇头笑道:“太后,朕要忙去了。” 语罢与陆离一同悄悄离去。 太后不住地摇头,“女帝这性子,可真像裕安帝!” 谢凝还听见了,与陆离相视一笑。陆离抱着她一路躲避,再加上夏侯淳带领羽林卫掩护,两人顺利地进到了紫宸殿中。谢凝没问密道的入口在哪里,笑话,哪个皇帝不是将密道的入口放在自己的龙床上? 她施施然地上了龙床,东摸摸西摸摸,忽然眼珠子一转,侧躺着将头撑了起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笑道:“太尉,来侍寝。” 陆离正在检查屋子里其他地方,闻言回头,只见她穿着一身平常人家的齐腰襦裙,长发也挽做寻常妇人的圆髻,上边一点珠翠也无。屋子里也没点灯,黄昏的光照进来,这屋子里层层叠叠的金色仿佛都到了她的身上,华美得叫人不敢呼吸。陆离痴了片刻,回过神来已经到了龙床边。 “怎么了?”谢凝笑道,“太尉莫怕,朕会怜惜你的。” 陆离方才被夏侯淳打断了亲吻,心中正情意翻腾着,见她如此情形,不禁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就这双眼睛,比世间所有繁华似锦都美丽。他俯身叹息道:“求陛下怜惜,别戏弄臣了好么?” 她分明是发现了密道的入口,不愿自己一个人去冒险,便要将他拉上,却偏偏还要戏弄他一回。陆离躺在她身边,道:“陛下,动手吧。” “太尉在龙床上说这话,可真是叫朕心生绮念。”谢凝轻轻一笑,在龙床床头某处按了一下,整个龙床忽然瞬间前移并且倾斜,谢凝与陆离一齐滑了下去。 尽管早有准备,谢凝还是有些紧张,立刻抱住了陆离,陆离也将她紧紧地护住。通道下边却不是直接坠落,而是个滑道,两人滑了片刻才落到地下,发现这是个小小的密室。 密室里种种东西齐全,为了照明又不浪费地道里的空气,放了一盏装满了夜明珠的八角琉璃宫灯,光芒照亮了整个密室。除了宫灯,还有匕首、金子、甲胄、弓箭等物,甚至还有一箱子霹雳弹。 谢凝随手拨弄了一下霹雳弹,笑道:“原来我在皇宫里时,竟然每天睡在火药上,怪道都说龙椅之上危险万分。” “这点分量的霹雳弹,即便是爆炸了也不能波及紫宸殿,但却能将入口震塌,将追踪者堵在外边。”陆离将琉璃宫灯拿了起来,笑道:“皇室果然是皇室,逃命了还想着用这种玲珑精致的东西,若是我,将夜明珠包起来便走,这么大一个宫灯,目标多明显?还不能折成钱,将来就是个累赘。” “是是是,太尉最厉害了。”谢凝挽着他的手,笑道:“咱们去看看,这通道的尽头是否当真是燕山行宫。” 陆离便揽着她的要往前走,这一走就是许久,陆离怕她累着了,没多久便将她背了起来,将宫灯交给她拿着。谢凝伏在他背上,在他耳边问道:“哎,上次在山里,我睡着之后你是不是唱歌了?” “嗯。”陆离点头。 “太尉不觉得丢脸么?” “为陛下做一切都不觉得丢脸。”陆离正色答道,回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不觉轻柔。“为你个更是如此。” “那好。朕还没奖励太尉呢。”谢凝歪头在他的耳畔轻轻地吻了一下。 陆离不禁浑身一颤,又被勾起了心思,不禁拍了她一下,恼声道:“别闹。” “哎,问你啊。”谢凝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肩膀,问道:“你当年,到底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答应了我娘要照顾我,才用尽心思向那混蛋提亲的?” “一半一半吧。我确实答应了薛姑姑照顾你,我……很后悔当年没能早点去找你们,若是我早一步到了院子里,也许什么都不一样了。后来你生病了,一直浑浑噩噩的,我看了便更愧疚,那时便决定,一定要将你照顾得好好的。但,但也是因为我心中有你。”陆离的脸色微红,幸而谢凝在她背上没看到。“我一直记得你在梨花树上瞪我的样子。” 谢凝搂着他的脖子,问道:“那你娶了我,开不开心呀?” “开心啊。”陆离应道,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下。谢凝不满地摇了一下他,陆离忙道:“没什么,只是这句话,从前我也问过你。” 谢凝登时笑了:“你也是这么问我的?‘公主,你娶了我,开不开心呀’?” “当然不是。”陆离回忆从前,声音越发低沉温柔。“那是我们成亲前一天,我只觉得梦幻,便悄悄地溜进宫里看你。你那时已经搬到紫兰殿去住了,我去时你靠在床头睡着了,手里还拿着书,我将书拿走,你便醒了。你傻乎乎地看着我,我便问你‘明天便要嫁人了,开不开心’,你想了一下,说‘不过是从一个囚笼到另一个囚笼,有什么好开心的’,然后……” “然后我又笑了,说‘若嫁的是你这样一个美貌郎君,便是囚笼里唯一的快乐了’。”谢凝接口,笑着说:“我还当是个梦呢!” “你都记得?”陆离话语里透着一丝丝委屈,“那为何到了侯府,你总是木木的,根本不理我?” “我见到自己的丈夫果然是梦里的人,便有些怕,你对我又很好,我更觉得这出嫁便是一场梦。”谢凝叹道,“便是我娘亲,也不曾那样宠过我。陆离,你最初待我,是极好极好的。” 只是后来……陆离的脚步没有停下,但是身体却紧绷了起来。 “我知道你想问我,怨你么?唉……慎之,那天在扬州城的河边,我同你说的话,半真半假,实际上,我是怨你的。”谢凝伏在他的背上,轻声说:“不是因为孩子的事,那是我们的骨肉,我们都不想失去他,第一次是我们不小心,第二次是因为陆震实在歹毒。没了孩子,我九死一生,你失去了孩子还可能失去妻子,心中的伤……只怕比我更重。只是你还要撑起我们俩的世界,所以不能流露出来。” “我知道,你怨我纳了妾。”陆离的声音好像燃尽的灰,了无生气。 谢凝更抱紧了他,说:“我也知道是老侯爷用你娘亲的命逼你,但那时……我眼中心中只有一个你,又没了孩子,正是最伤心时,忽然听说你要纳妾,我心里……当真难过得很。虽然你后来对我更好了,我心中却只觉得这不过是愧疚罢了,再加上我病了……” “不是病!”陆离恼声道。当年他们便是用“谢凝多病,恐怕不能再生育子嗣”为由,处处为难她。 “好好好,是我那时太上忘情之毒发作了。”谢凝问道,“哎,那时候,你慌么?我如今回想起来,只记得自我病后……毒发后,你日日脸色都很难看,在我面前强颜欢笑,勉强地哄我开心。” “原来那时,你以为我烦了你,在敷衍你,所以才常常生气么?不是的。”陆离摇头道,“之前我一直不清楚你中的是什么毒,见你的毒被穆杏林压下去了,还以为你好了。隆昌二十一年与二十二年,发生了太多事,我才知道你中的是太上忘情之毒。凝儿,我怕得很,怕你死,也怕你忘了我。” 谢凝轻叹道:“二十一年时,你也才十九岁呢。” 陆离自嘲地笑了:“是啊,又傻又自负,恨不得将自己掐死。” “你是我的,若是将自己掐死了,哪去找个陆七郎还我?”谢凝抱住他不放,又问道:“你将我抬到紫宸殿上,心里是什么感受?我那几日约莫是伤心过甚了,记起来都是迷迷糊糊的,总觉得前一日还在同你吵架,后一日便到了白雪皑皑的山上。” 陆离抬头看着远处黑漆漆的前方,缓缓道:“我却记得很清楚,不敢忘。” 谢凝问道:“你从江南回来时,便决定要将我送走了么?” 陆离点头:“我在江南发现景昙要造反,发现江夏王的旧部都被他召集了之后,便已决心拼死一战。但是擅动兵权是死罪,我怕连累你,便糊涂了,想着先将你休了,若是有一日我能活着回来,再去九华山上去求你原谅我。将你送到九华山之后,我便去了江南,将景昙杀了。其实这件事,先帝是知道的,只是他不动声色,未曾降罪,甚至还因为这事更欣赏我。但我当日并未想太多,我杀了景昙,他……景渊不会放过我的。” “所以他要杀我。”谢凝道,“他知道我是你心口上最珍重的肉,要挖掉你的心。” “嗯,所以我回来了。”陆离回头看着她,眼中还有余悸未消,“差一点他就成功了。” 谢凝低头亲了他一下,权当安慰,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你将我救上来,是不是也受了伤?所以更决定要舍命救我?你想过若是你不能活下来,而我好了,知道了一切,会如何么?” 陆离眼中带着点笑,道:“臣只知道,如今就算没了臣,陛下也依旧是这龙椅上的皇,将这天下治理得极好。” “这一生,无论爱你恨你,你总是在我心里的,你知道么?我便是装作不在意思,那也只是因为我不肯原谅你,可若是没了你,朕这心里,会永远缺一块。”谢凝看着他的眼睛说,“朕少的自然只是一个能干的太尉能臣,而谢九娘却没了她的七郎。”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抱歉,昨晚姨妈痛半身不遂,所以也没来得及说一下就断更了,今晚两更4K+4K补回来! 第161章 陆离愣了许久,保持着背着谢凝却转头看着她的姿势,好一会儿没动。 他未曾想过自己做了那么大的错事之后还能听到这样的话,他眼中渐渐蒙上一层深情。谢凝眼中也露出怜惜,伸手抚着他的脸,陆离便侧头去轻轻地蹭,亲吻着她的手心,说:“对不起,还有,谢谢。” 对不起,他不该将必死之语时时挂在嘴上,仿佛随时要吓她一回,测试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 而谢谢,则是谢她能如此宽容,原谅他曾如此愚蠢地将她抛下,偏执地用一人的生死一线,换对方的安然无恙。 “真是个傻子,我们之间,何必说谢字?”谢凝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声音里终于露出了从前的温柔。“若不是你一意孤行地换血,我身无武艺,这太上忘情之毒是无论如何都挺不过的。若是当年你只束手无策地看着我一天天病弱,最终死去,哪怕为我终身不娶,伤心一生,我在地下看着,也不会开心的。用三年的痛苦,换一生的相守,只要你还将我如珍如宝地爱着,那也是值得的。” “是。”陆离道,“臣谨记陛下教诲,锦书已经对解药有了眉目,我一定会好好的,一定会继续守着你。往后若是有战事,末将便为陛下披坚执锐,上阵杀敌,守万里山河无忧。若是天下太平,臣便乖乖呆在陛下的后宫里,为陛下研墨铺纸,好么?” 谢凝笑道:“好呀,圣旨之下,可不许反悔。” 陆离只是笑着看她,谢凝低头,他便吻了上来,两人交换了一个缠绵辗转的吻,情致绵绵。谢凝不住脸红,伏在他背上喘息着,陆离却好像重新得到了珍宝的守财奴,不住地问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有一次,我们去山里玩,在山里迷路了,我也是这样背你的?” 谢凝点头,两人在这悠长又安静的密道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前,将许多心结都说了出来。大到和离之伤,小到某次读书时意见不同的分歧,谢凝仿佛回到了十六岁,说不过便要咬陆离。陆离也随她咬着肩膀,笑嘻嘻地看着她,等她咬累了,便要她的一个吻。 从皇宫到燕山行宫,将近五十里的路程,足足两个时辰,陆离便这样背着她走了下来。直到看见了出口的门,才将她放下来。 谢凝体贴地问道:“累不累?我们要不然……” “陛下。”陆离伸手点住她的朱唇,笑道:“怀疑男人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怀疑男人的的体力,知道么?” 谢凝一笑,从善如流:“嗯,太尉当真勇猛,朕好生欢喜,好生舒畅。” 陆离眼色一暗,瞬间便起了潮涌。谢凝却无辜地眨着眼睛,道:“朕说的是不必走路,好生舒畅,太尉想什么呢?对朕不恭,朕可是要罚的。” “随便陛下怎么罚。”陆离无所谓,长臂越过她去打开石门,在她耳边轻声说:“将臣绑起来,臣也欣然接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过陛下这雨露,只能洒在臣身上。” 谢凝到底不如他厚脸皮,被他的描述弄得红了脸,正要娇嗔,石门打开,却听到一声沉喝:“什么人?!” 是段昀的声音。 谢凝立刻回头瞪了陆离一眼,陆离挑挑眉笑了,揽着她的腰走出来,道:“是陛下。” 走出石门一看,原来出口竟然在燕山行宫的寝殿里,就在龙床背后。兰桡假扮的“女帝”与段昀正坐在不远处的锦榻上谈话,此刻段昀站起来将兰桡护在身后,一脸警惕全都转成了惊愕。 “陛下,您……您怎么……” “有个密道,朕也是刚知道的。”谢凝还是第一次看到兰桡假扮的自己,不禁上下打量,然后点头说:“不错,有模有样的。” 兰桡与琼叶这才回神,忙行礼道:“叩见陛下!虽然前几日青瓷传回消息,道陛下已经安然,但今日见了陛下,婢子们才放心。陛下,您……您受苦了……” 说到最后,两人都忍不住扑簌簌地落泪起来。 “好了好了,朕这不是好好的么?不哭了,嗯?”谢凝将两人扶了起来,问道:“卫煜与孟季衡呢?叫他们俩也进来,朕有话要说。” 琼叶擦着眼泪去传令了,孟季衡与卫煜听说陛下有话要说,还以为是兰桡,入内拜见却看到了谢凝坐在龙椅上,登时松了一大口气,跪下道:“陛下……恭喜陛下安然无恙!” “好了好了,都起来吧,时间紧急,以后有的是时间给你们对着朕哭一顿。”谢凝笑着抬手,将两人叫起来。 卫煜与孟季衡站起,孟季衡生性严谨,抱拳问道:“陛下可是有话要嘱咐末将等人?” 谢凝道:“你们俩给朕仔细想想,将当日朕中毒时翊卫的情形给朕仔仔细细地说一遍。” 卫煜一惊:“陛下是怀疑咱们之中有奸细?可……” 可翊卫都是京城世家公子出身,谁会做奸细,连累家人?又是什么样的条件,能让一个世家公子心甘情愿去当奸细? “原因朕不管,朕只要结果,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背叛就是背叛,朕是不会留下背叛之人的,无论他是谁。”谢凝微笑,“行了,说吧。” 孟季衡便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日的情形,一一说了出来,最后道:“便是如此了。” 谢凝沉吟,陆离屈指在桌上敲了敲,道:“你将翊卫的名单列出来,把当日有嫌疑的人都列一下。” 琼叶立刻准备纸笔,孟季衡将名单写了出来,按照陆离说的将有嫌疑的一一划出之后,竟然只剩下三个人,赫然是当日前往江北大营通知拿人的卫煜等。 “这个。”陆离将手指按在一个名字上,道:“他的嫌疑最大。” 谢凝点头,三个人中一个是卫煜,她亲自挑选的中郎将,绝不会背叛她的。另一个王怀符是卫煜之父,前辅国大将军副将之子,与卫煜一起长大的,也绝不可能背叛。而在她中毒的整个过程中,钟铭之是将玉如意放在厅里的,孟季衡是负责检查安全的,这是表面上看来嫌疑最大的两个人,也是她最信任的两个人。而嫌疑最小的这个,谢凝皱眉道:“这个丁文卓,是不是那日假周娉婷大吵大闹跪在殿外时,他还去劝说的那个?” 卫煜立刻想起来了:“陛下,在假周娉婷未曾揭穿之前,文卓一直与周娉婷要好,我此前也曾听说,那日假周游的死讯传来,假周娉婷晕倒了,也是文卓抱假周娉婷回去休息的,这之后假周娉婷就爬到太守府屋顶去闹了!可恶,当时怎么没想到呢?末将失职,求陛下处罚!” 说着便跪了下去。 “起来,朕准你将功折罪。”谢凝问道,“这个丁文卓是什么人?” 孟季衡道:“丁文卓是鸿胪寺少卿丁义的三公子,平日里为人极为豪爽。” “豪爽?”谢凝问道,“有多豪爽?比铭之如何?” 孟季衡道:“自然比不上铭之身在侯府的阔绰,但丁家也是世代为官之家,祖上积累仍在,因此丁文卓平日与兄弟们喝酒时出手也很大方。” 鸿胪寺是处理番邦事宜的机构,近十年来,大梁国力衰微,渐渐地没有几个藩国原来来朝贡了,鸿胪寺的油水便少了不少。就算是祖上积累,谢凝也不相信一个小小的鸿胪寺少卿公子能有多少挥霍的本钱。 她正想着,忽然卫煜问道:“陛下,那日……您与太尉是戌时末乘船渡过黄河的么?” 陆离点头道:“如何?” 卫煜道:“那日夜里,我们从江北大营回来,乘船过黄河时,丁文卓一直盯着河面看,我们问他看什么,他说想到了您,觉得您神机妙算。” 这几乎就能肯定丁文卓不轨了,孟季衡唰的一下抱拳道:“陛下,是否提审丁文卓?” “不急。”谢凝摆手,沉吟道:“如今看来,朕手边的棋子还不够,当先料理了其他人,再给那不知好歹的东西下个套子。元礼,同甫。” “末将在!” “兰桡,今日起你不必假扮朕了,待会儿朕写一道圣旨,传令后天一早百官到行宫来见朕。翊卫们都给朕快马回京城传口谕去,至于谁去哪几家,元礼,你让他们自己选,记住每个人选了谁,做好登记。” 孟季衡答道:“是!” “待会儿夏侯淳就带着羽林军过来了,届时夏侯淳与青瓷守住寝殿,只容许琼叶、兰桡与元礼同甫进出,务必守住寝殿,做出一副朕已经回来了的样子。” “陛下。”琼叶跟不上了,头疼地问道,“为何要假装您回来了?若是您召集了群臣,结果群臣没见到您,那可怎么办?” 谢凝一笑:“那就拦着呗,总之别叫他们进入寝殿就行了。行了,将笔墨都取来,朕念,你们写,一口气给朕写个十几二十张圣旨出来。” 琼叶忙准备笔墨,兰桡等人听着谢凝的话在纸上写,不多时便写好了二十多份。琼叶正要问是否要准备黄绢誊抄,谢凝已摸出私印,横七竖八地在纸上盖了起来,然后拍拍手道:“行了,就这样拿去宣读吧,小心着点,弄坏了这就是损坏圣旨,朕还没打过人板子呢!” 孟季衡与卫煜都笑了起来,点头道:“是!” 领旨而去。琼叶与兰桡也忙去准备皇绸,虽然谢凝说这样便可,但圣旨怎能如此粗陋? 一时殿里只剩下三人,谢凝才终于看向段昀,温声道:“表哥。” 段昀放下茶杯,笑问道:“陛下终于记起微臣了。” 谢凝望着他的眼神微微愧疚,忽然轻轻地瞥了旁边的陆离一眼,陆离先是一愣,继而眼中缓缓露出情意来,对着谢凝笑了。谢凝才回过眼神,看着段昀,眼中的表情宛如犯了错的孩子。 段昀轻声一叹,低声道:“妹妹既然决定了,做兄长的自然不会反对的,吾家妹子天资聪慧,睿智无比,又吃了许多苦楚,做兄长的哪里舍得责备呢?” 谢凝闻言不禁动容,她心中极为重要的三个男人,陆离是至爱,宋明璋是半师,而段昀,则是真正的亲人,真正的兄长。谢凝明白段昀极为疼爱自己,对她与陆离的过往也深知,更切切看过她如何在陆离面前狼狈不堪,所以她与陆离和好,最担心的一定是段昀,最不可能赞成的也是段昀,而谢凝最想得到的支持,也来自段昀。 而现在,段昀一句责备都没有,只是觉得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表哥!”谢凝眼圈微红,她未曾得到过来自男性家人的亲情,此刻方才知道,兄长之爱是什么。 若不是还当着陆离的面,段昀一定握着她的手,好好地安慰她,但陆离在,他便只能微笑着说:“表妹放心,云南那边,必定有你容身之处,你只管大胆地往前走,摔倒了,表哥扶你起来。” “不必了。”陆离将茶盏放下,走过来不由分说搂着谢凝的肩,一双眼危险又威胁地看着段昀,沉声道:“本侯的陛下,本侯的妻子,当然本侯自己守护,莫说是摔倒了,就是绊一下,也不可能。本侯会将路上的石子都铲除干净,保管她一路平坦。” 当着段昀的面他竟然这样说话,谢凝当即红了脸,低头道:“咳……朕,如此,朕还是回京城去了,若是百官来朝,兰桡与琼叶挡不住,表哥还要摆出皇家与镇南王家的威严来。” 段昀饶有兴味地看着脸红得满眼躲闪的女子,只觉得她终于不是高高在上的女帝,而是真正的自家的妹妹。他嘴角含着一抹揶揄的笑,点头道:“微臣遵旨,陛下且放心。” 谢凝对着他那抹笑更是不敢逗留,赶紧拉着陆离又从密道里消失了。 段昀看着那合上的密道门,嘴角的笑还保持着,眼中却渐渐露出点苦涩来,最终叹了口气,不敢在君王寝殿里逗留,赶紧离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抱着暖宝宝的瑟瑟在发抖。。。大热天竟然因为痛经要贴暖宝宝,这滋味太酸爽了。 第162章 琼叶等人刚将圣旨弄好,外边守着的翊卫便来传话了,说羽林将军夏侯淳带着羽林卫来了,要接替翊卫,护卫陛下。 禀报的翊卫满脸焦急:“头儿,夏侯将军来了,现在可怎么办?陛下她……”她还没回来呢! 卫煜却道:“夏侯将军来了?快快,元礼,咱们快去。” 翊卫满头雾水,而卫煜已经与孟季衡一起去迎接夏侯淳了,他们的官阶比夏侯淳低一级,见了夏侯淳便行礼,检查过兵符之后便将夏侯淳给请了进去。待夏侯淳与琼叶等三位女官见面之后,翊卫便撤出了行宫寝殿附近,交给羽林卫巡护。 交接的命令一出,翊卫中不少人都吓了一跳,“可是头儿……” “诸位兄弟,不必担忧。”含笑的声音传来,兰桡走出来。 “兰桡姑娘!”翊卫们都惊叫起来,各自面露喜色,王怀符更是忍不住问道:“难道……” 兰桡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多说,只亮出紫宸令,道:“诸翊卫听令,速去京城传旨,令百官后日早晨前来叩见吾皇。” “得令!”翊卫们齐声抱拳应道。 “兄弟们,都过来领圣旨吧。”琼叶招手,笑道:“谁去哪家给登记一下,否则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不好交代。” 翊卫们将圣旨都领了,依次登基,王怀符问道:“琼叶姑娘,咱们现在就去?这眼看着就天黑了。” “没关系,叫卫中郎将同你们一起去,监门卫中不是有一位中郎将同卫大人一样,都是武举出身么?卫大人同她熟。金吾将军也是武举状元,跟卫大人一样,都是天子门生呢!”琼叶笑嘻嘻地说,“这个时间回到京城必定已经是半夜了,陛下……啊,不,圣旨传完之后,你们就留在京城呆一晚,见见家人,这么久不回家了,你们父母不知多想念呢。等明天中午,你们再一起从京城慢慢地回来。” 王怀符等人不住地点头,带了圣旨便随着卫煜往京城去,果然是天黑透了才到京城。卫煜在城门下叫道:“今晚监门卫是哪位中郎将当值?宁绾云小丫头在不在?” “我滴个娘,还有人敢叫头儿小丫头呢!”监门卫大叫道,“谁这么大胆子?” 清脆的女声也从城门上传下来,“谁敢叫老娘的名字?不想活了是么?” 卫煜大笑道:“小丫头,是我!卫同甫!” 宁绾云从城楼上看下去,登时大笑:“小样儿,有一天你也来求我了吧?手上带了圣旨没有?要是擅闯京城,嘿嘿嘿!咱们监门卫可不是吃素的!” “你这小丫头想什么呢?”卫煜将手上的圣旨举起,“奉陛下之命,入城传旨。” 宁绾云遥遥看了一眼,挥手便让人去开城门了,叫道:“卫煜,明天几时走?今晚我和孔惟道都值夜,明早一起喝酒呗!” “好啊!”卫煜应道,“待会儿要是遇到孔惟道,我同他说一声,兄弟们,走,传旨完了回家睡觉去!” 翊卫们策马过了长街,不多时便将圣旨传到了各处。所谓传旨百官,自然不可能将整个京城的官员都传过去,也不可能每家都有圣旨。给主要官员圣旨之后,翊卫们便手持翊卫令传令,反正那些官员也不敢得罪翊卫。传完圣旨之后,翊卫们果然各回各家。 只是丞相府里,没多久就多了一个人。 “拜见丞相!” “嗯。”丞相高崇祎负手站在书案后边,语气不见情绪。 子鼠的身影隐藏在暗处,禀告道:“丞相,女帝已经到了燕山行宫!” “哦?”高崇祎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旁边一个官员便道:“不可能!” 子鼠的表情都锐利了,反问道:“哪里不可能?” “前两日段昀去了宋明璋的府邸,回来的时候身边便多了两个人,到了皇宫那两人又不见了,倒是太后的寝殿又不许人进了。当晚皇宫里便闹鬼了,段昀一个命令都没有,直接去了燕山行宫,末了夏侯淳去见了一趟太后,也去了燕山行宫。就在夏侯淳出发不久,连紫宸殿都有了动静,哪个不要命的敢去紫宸殿闹?”那官员一连串地说了一大堆话,“何况今日翊卫入城,监门卫那边的人也来传信了,说是宁绾云连一句话都不多说,看到了卫煜手中拿着圣旨便让人进来了,平日里值守怎么不见宁绾云这般轻松?” 他最后下结论:“女帝平日里鬼主意就多,说不定便是想将百官调到燕山行宫,自己在京城里做什么。” 高崇祎问道:“那你以为女帝能在京城里做什么?” “丞相,女帝要做什么,到时候看看金吾卫和骁卫就知道了,监门卫将城门一关,这成立不就是金吾卫和骁卫的天下了么?”那官员道,“丞相,请及早三思!” “丞相,女帝一定在燕山行宫!”子鼠的语气也略微着急,“” 高崇祎问道:“你亲眼见到了?” 子鼠道:“属下并未见到,先前翊卫们只得到消息,说女帝平安无事,只是不曾回来。但是日下午卫煜与孟季衡忽然被召见,孟季衡与卫煜告退之后,夏侯淳就带着羽林军来了。而且,琼叶女官曾说漏了嘴,说是陛下让翊卫们在京城里休息一晚。再根据传圣旨上的一连串的事情,确信陛下已经回来了。” “最重要的是。”子鼠道,“丞相您看,这圣旨之上,盖的是陛下的私印!” 高崇祎又不是第一次接圣旨,自然留意到了上边印鉴不对,他笑了一下,点头道:“看来,皇宫里的一切,才是女帝布下的疑阵,女帝在行宫而陆离却不见了,这宫中之人,必定是陆离。明日下午百官出发之后,通知暗卫,去皇宫里好好看看,若是太尉忽然闯进皇宫,千牛卫也能将擅闯的太尉围杀吧?” 一名武将立刻点头应道:“是!” 高崇祎这才挥手道:“行了,都累了,就下去吧。” 众人才纷纷退下。 次日中午,翊卫在翊卫府前重新集合,在卫煜的带领下重新出发往燕山行宫。当晚寅时过后,百官的车队也从京城悠悠地出发,三公之中,武将之首太尉不在,书生之首御史也在行宫里,打头的便是丞相的马车,六部丞相随即跟上,员外郎中宋明璋与孙墨释都穷,便合坐一辆马车。旁边的马车见到了,便有官员掀开帘子问道:“孙员外郎很欢喜的样子?” 孙墨释刚想说话,又忌惮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宋明璋,只是嘿嘿嘿笑着。京城到燕山并不远,马车队走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到达燕山行宫外时,天才蒙蒙亮。 在行宫外边守着的翊卫见了,忙往寝殿奔去,却在寝殿之外被羽林卫拦住了:“站住!陛下正在休息,不可入内。” “百官已到山下,我要禀报陛下!”丁文卓叫道,“寝殿的灯分明亮了!” 他说着便要推开进去,羽林卫却寸步不让,正闹着,夏侯淳低沉的声音传来,喝道:“怎么回事?吵什么?” 羽林卫道:“将军,这个翊卫一定要见陛下,属下拦不住。” 夏侯淳看了丁文卓一眼,冷淡地说:“陛下现在正在歇息,本将看陛下是将你们翊卫宠得无法无天了,连君臣之礼都不懂了!” 他还想继续训斥,青瓷却忽然走了出来,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夏侯淳的脸色一变,立刻点了点头,对羽林卫们吩咐道:“决不能让人靠近寝殿,谁都不许!除非是两位中郎将!” 羽林卫抱拳道:“是!” 夏侯淳匆匆离去,羽林卫便对丁文卓道:“你也听到了?公子,请勿为难属下。” 丁文卓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却趁着羽林卫不注意,一闪身躲到了树丛中。翊卫比羽林卫早两天到达行宫,对行宫的地形比羽林卫熟悉得多,丁文卓小心躲避着,果然还是成功上了屋顶,再悄悄地攀进了大殿的房梁上。 大殿里果然灯火通明,三个女官与段昀、夏侯淳都在殿里。夏侯淳问道:“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何又说陛下不在?” 青瓷道:“陛下另有安排,令我来通知,行宫处兰桡姐姐见机行事,世子与将军全力配合。” 兰桡与琼叶皆是一叹,兰桡道:“罢了,既然陛下有旨,咱们便开始吧,琼叶,将易容之物取出来。” 琼叶点头,立刻去取易容之物,段昀与夏侯淳不便久留,便到外殿去了。 丁文卓在房梁上出了一身冷汗,悄悄地离开了房梁,试图将这个消息传出去,但刚走出羽林卫的范围便被人叫住了。 “哎,文卓,你去哪了?老大叫我们呢!”王怀符将他拉住就走,“陛下已经传旨召见,老大让咱们夹道执仗迎接。” 丁文卓一惊,叫道:“这么快?” “还快呀?百官都在山下等了好久了。”王怀符将执仗用的兵器都抛了过去,“接着,走吧,你的位置还记得吧?” 记得,他当然记得那个该死的位置。丁文卓眼中不觉流出一丝焦急,他的位置在队伍中央,不近不远,要如何通知丞相,殿里的人并非是女帝? 他拿着执仗用的腰刀站在队伍中央,看着丞相高崇祎带着百官一步步走上阶梯,眼看着就要经过自己,也要到达大殿里了。丁文卓一着急,当下不管其他,将腰带上的一粒铜扣取下,屈指一弹,叮的一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丞相面前。 高崇祎的脚步不停,却用余光瞥了丁文卓一眼,丁文卓轻轻地摇了摇头,望了一眼远处的行宫。高崇祎会意,知道他的意思是事情有变,到了这个地步,真正的事情有变,也只可能是女帝的身份。 也就是说,行宫大殿里的,不是女帝。 高崇祎带领百官走进大殿,羽林卫罗列两旁,段昀与夏侯淳分别站在丹墀之下,龙椅两边站着琼叶与青瓷,女帝严妆坐在龙椅上。 没有女官兰桡,也没有陆离在身边。 高崇祎的眼神暗了暗。 他是领头的文官,本该是他带领群臣拜见的,但此刻高崇祎站在那里不动,后边的群臣也不敢动,一时大殿里的气氛竟像是凝结了一样。 女帝仿佛不自在地笑了一下,问道:“怎么?许久不见,不认得朕了?” “陛下恕罪。”高崇祎躬身行礼,并不参拜,只在口中呼道:“参见陛下。” 后边的大臣们才松了口气,齐齐拜下,叫道:“叩见陛下。” 谢凝也不叫他们起来,只是望着高崇祎,问道:“丞相为何不拜呢?” 高崇祎问道:“陛下,臣只是听了许多传闻,实在担心陛下,想好好地看看陛下。” 谢凝笑了:“丞相不是想看看朕,而是怀疑朕,担心朕是人假扮的吧?”她转头叫道:“兰桡,出来给丞相陪个罪,丞相还记着你奉旨假扮朕的事呢。” “是。”兰桡自后边款款走出,对高崇祎盈盈行礼,“下官向丞相赔罪。” 高崇祎的眼神剧烈变了一下,顿了一顿才道:“女史多礼了,老夫不敢当。” 谢凝盈盈一笑,道:“叫诸位爱卿过来燕山行宫呢,也没有别的事,之前是太后说燕山行宫的荷花开好了,想尝一尝新鲜的莲子。朕来了一看,这荷花确实不错,今晚朕在偏殿请诸位爱卿赏荷,如何?” 群臣谁敢说不呢?只是齐声道:“谢陛下恩典。” 谢凝的目光在里面转了一圈,问道:“怎么不见汝阳王?” “回陛下。”礼部尚书站出来,颤巍巍道:“先帝曾下令,燕山路远,又是道教重地,汝阳王府历代礼佛,还是不来的好。” “哦,原来如此么?”谢凝点头,含笑道:“诸位爱卿一路辛苦了,先去歇着吧,到了晚上,朕有礼物送给爱卿们呢。” 高崇祎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与群臣行礼告退之后,高崇祎立刻派人去找丁文卓。 而,丁文卓已经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局明天就暂时收局啦~ 第163章 百官是夜里离开京城的,值夜的是右监门卫中郎将,次日卯时正,左监门卫中郎将宁绾云来交接,右监门卫便回去了。而他回到家就着四百下开门鼓睡下,才睡着就被人吵醒了。 “大人!您快去城门看看吧!”近卫叫道,“宁中郎将不开城门呢!” 右中郎将一下子就醒了,问道:“怎么回事?” 近卫摇头,“不知道,城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了。” 右中郎将忙穿衣骑马而去,还未到城南,便已经接到了消息,不仅是正南的明德门,整个京城的外城九门全都被关闭了。他赶到明德门,城门附近已经围了不少人了,但京城不比其他地方,没人敢闹,众人看到他来了,纷纷叫道:“右中郎将大人,这是为何?” 右中郎将立刻便要纵马上城墙,宁绾云却从上边骑着她的枣红马下来了,手中红缨银枪擦得雪亮,右中郎将问道:“宁丫头,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宁绾云无辜道,“陛下传来的密旨。” 右中郎将一惊:“什么?陛下在城内?” 宁绾云还未回答,忽然远处一匹快马驰来,手中高握令牌,高声道:“凤令在此,奉太后懿旨,武将听令!封闭内外九门,街道宵禁,巳时一到,任何人不得在街道行走!金吾巡街,凡犯宵禁者,以犯上作乱论处!” 那人高举着的令牌在白日下闪着耀眼的光,宁绾云的眼睛眯了一下,转头问道:“我一个小丫头片子,可没见过什么紫宸令,方大哥,你给看看是不是真的?” “我也没见过,想来也不会有人敢冒充吧?”右中郎将随口接话,望着传令兵将命令传到明德门之后又去了附近的安化门,目光若有所思。“紫宸令?太后懿旨?难道太尉真的在……” 宁绾云问:“在什么?” 右中郎将转身就骑马走了,穿过的街道上,金吾卫已经开始将街上的行人都赶回去了。右中郎将拉住一个金吾卫,沉声问道:“今日带领巡街的是谁?” “当然是咱们将军了。” “左右中郎将呢?” “将军说两位中郎将昨晚巡街辛苦了,今日的紧急任务,他亲自带队。监门卫大人,您问这个干吗?” 右中郎将眉间忽然一股怒气,径自骑马去了丞相府,丞相府的关键正在等着他,见了人便道:“大人请,就等大人您了!” 右中郎将匆匆进入花厅,里边已经坐着右骁卫中郎将、左右武卫中郎将、内侍省少监也来了一位,还有其余一些没资格去燕山行宫的官员,坐在上首的是丞相的大公子高仲谋。 “大公子。”监门卫右中郎将行礼。 高仲谋点头,问道:“街面上如何?” 监门卫右中郎将道:“不好,外城九门都被守住了,今天都是算好了,我刚跟宁绾云交接完毕,回到家还没睡着,宁绾云就下令将城门关了,我到明德门时太后的懿旨才传来。” “我在皇城的情形也一样。”右骁卫中郎将道,“才与陶允岚交接完,陶允岚便将皇城九门关了起来,一个人都不许放进去,这到底怎么回事?太后为何会忽然传来懿旨?难道是陛下真的在宫中?” “不,绝对不在。”内侍省少监说,“前几日宫中还有闹鬼的传闻,现在连太后都不常出长乐宫,宫里没有多的人,连禄升守着紫宸殿都不尽心。” 高仲谋瞬间抓住了重点:“太后不出长乐宫?如今羽林卫已经不在宫中,现在是哪只队伍护卫皇宫?传令的人都是谁的人?” 其他人也警觉了起来,右骁卫中郎将道:“羽林卫去了行宫之后,皇宫便由左右千牛卫守护,但是今日来传令的人并非千牛卫的人,而像是……” 他与右监门卫中郎将同时说道:“永定侯府的人!” “大公子!”管家匆匆地走来,手里抓着一只信鸽,“大公子,子鼠有信传来!” 高仲谋将密信打开,登时一拍太师椅的扶手,露出个笑。“子鼠说女帝在燕山行宫,这就对了!父亲临走时便说过,只要传令的是太尉府里的人,咱们就以陆离挟持太后妄图谋逆的罪名将陆离杀了!” “对!”右骁卫中郎将也捶了一下手心,道:“如今九门关闭,骁骑营根本进不来,金吾卫和监门卫都是女帝的人,没有女帝的紫宸令根本不能调动,再者金吾卫和监门卫都不能进入皇城,骁卫与千牛卫算什么?一帮酒囊饭袋罢了!” “只要杀了陆离,女帝就再无依靠,朝廷的兵权,就尽在父亲的掌握之中了!”高仲谋下令道,“诸位中郎将,速速前往号令尔等麾下之兵,监门卫守住九门,千万别叫人传信骁骑营,更不能叫骁骑营进来!骁卫守住皇城之门,别叫金吾卫和监门卫进来,武卫随我等进入皇宫,杀了陆离!” “得令!”武将们纷纷行动。 不多时,各处纷纷而动。 外城九门上的宁绾云接到亲卫禀告:“中郎将大人,右中郎将派人来了,说是要一起守住九门。” “哦,好啊。”宁绾云点头,挥手道:“我这里没事了,去告诉孔惟道,鱼进网了,看好了,可千万别漏了。” “是!”亲卫抱拳,将话原封不动地传给了孔惟道。 与此同时,右骁卫中郎将也带着右骁卫到了皇城的九门前,陶允岚一身银甲,英姿勃发地在城墙上打招呼:“右中郎将,你这是担心本将不能守好城门呢?来得正好,我正担心人不够呢,咱们这样吧,你带人守住皇城西面三个门与宫城南边的三个门,左骁卫的人守住其他门,如何?” 骁卫平日里负责守住皇城与宫城的门,右中郎将正想着如何打通一条通道进入皇宫,陶允岚这话正中他下怀,骁卫右中郎将点头道:“如此甚好!” 立刻便带人前去守门了。 在他不注意时,陶允岚挥了挥手,站在皇城外墙的亲卫见了便迅速离去,与宁绾云的亲卫几乎同时赶到,将情况禀告给了金吾将军孔惟道。 “知道了,都回去吧。哦,监门卫那个,叫你家中郎将小心点,女孩子家家的,别弄得一身伤一身血的,好看么?”孔惟道挥手将传令兵退下,策马在金吾卫府前来回走动着,高声道:“都听到了吧?去将街道都守着,现在已经是巳时正,除了金吾卫,任何人不得在街道上走动,否则的话,杀无赦!” 金吾卫惯常在黑夜里巡逻,讲究的就是寂静无声,否则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哪个当贼的不知道官兵来了?所以当金吾卫不动声色地渐渐地布满了街道时,其他人并不知道。 自信已经将外城九门与皇城控制住,高仲谋与武卫两个中郎将,带着五千武卫自皇城西边的安福门进入皇城,再经由宫城南边的建福门进入皇宫,一路竟然畅通无阻。 高仲谋心中略微奇怪,但事已至此,他想反悔已经来不及,只能下令道:“兵分两路,往紫宸殿与长乐宫去,陆离必定在这两个地方!” 左右武卫立刻行动,匆匆行军之时,竟然没有发现皇宫里守备松散,几乎看不到千牛卫的影子。兵分两路之后,左武卫在高仲谋的带领下往紫宸殿,右武卫在中郎将的带领下往长乐宫,高仲谋带着人刚绕过宣政殿,便立刻心胆一颤。 紫宸殿筑起三层台,一层二层都是高台,三层才是紫宸殿正殿,高高的阶梯中间有巨大的雕龙丹陛石,陆离一身紫色武将袍,迎着朝阳站在丹陛石尽头,百无聊赖地玩着一张弓。听到行军的声音,他懒懒地抬眼瞥了一下,问道:“丞相府的公子?一个将作监的文官,带着武卫闯入陛下不在的皇宫,丞相的胆子当真是越来越大了!” 他一身战场洗刷出来的威慑力,又站在高处,高仲谋与他一比,气势先矮了一截。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走到这步没有退路。 “陆离!”高仲谋从腰上抽出剑,指着他大声道:“你这个逆贼,竟敢趁陛下不在宫中挟持太后,擅自调动京城军队,意图谋反!今日我便为朝廷除掉你这个逆贼!来人,给我上!杀了他!” 左武卫中郎将立刻喝道:“准备!” 武卫都是步兵,随身配的武器除了近战的腰刀便是弓箭,闻言立刻张弓搭箭,指向陆离。 “嗤……”陆离笑了一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台阶下的千军,问道:“你们知道什么是弓箭么?” 这话说得实在轻描淡写得很,而听在武卫们的耳朵里,却叫他们想到了别的事情——武卫的职责是配合骁卫守卫皇宫与皇城的大门,巡查皇城街道,近大梁历来安稳,自开国以来,武卫们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将在街上走来走去。若是杀人与实战,没有谁经历过,他们之中,甚至许多人不曾见过血。 而陆离,十八岁挂帅平定江夏王之乱,不动声色地将江南各道军队收到掌中,再找回光明羽符,这一步步,都是凭着战功与厮杀出来的。 这么想着,许多武卫的心不由得动摇,其中一个武卫心中一慌,手上一滑,竟然就松了弓弦,一支羽箭就这么嗖的一下射向陆离,啪嗒一下掉在他脚下。 一时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陆离仿佛对这数千支指向他的羽箭毫无知觉,他径自弯下腰去,将羽箭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端详着,道:“精钢做的箭头,桦木做的箭身,白隼翅上的羽毛做尾,这样的羽箭,轻、快、准,本侯手下的兵,当年用柳枝的羽箭都能射下江夏城头的逆贼,你们这些武卫,养尊处优太久了,连当兵赖以生存的本事都忘得一干而净。” 一句批评,在场的武卫们全都汗颜。高崇祎生怕被他左右了军心,立刻喝道:“陆离,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今日你挟持太后,你才是逆贼!任你有通天的本事,今日也……” 话未说完,他忽然整个人往后飞去,自马背上摔入武卫队伍中,只闻“叮”的一声响,高仲谋躺在地砖上,痛苦的脸上留着不可置信的表情。血腥味弥漫开来之后,武卫们才看到原来是一支羽箭刺穿了高仲谋的右肩,余劲将他带得摔下马之后又将他钉在地砖上。 羽箭的末梢,犹在颤抖,一刹那间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能听到那嗡嗡嗡的颤抖声。 陆离放下弓,道:“看到了?这才是武将该有的样子。” 便在此时,一个士兵匆匆赶来,单膝跪地报道:“禀告太尉,千牛卫已经将逆贼们拦下,未曾惊动太后!” “嗯。”陆离点头,向后伸出手。一个士兵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将一直箭奉上。陆离接过,抬头看了一下太阳,眯了眯眼,然后张弓如满月,嗖的一下将那支箭射入半空。 刺耳的鸣镝声刹那间传遍整个京城。 “哦,开始了。”皇城与外城的城头以及某处街道上,陶允岚、孔惟道、宁绾云同时抬头。 “来啊。”陶允岚依旧是贵公子做派,慢慢地抽出了腰中剑,喝道:“将右中郎将及其部下都给本将拿下!” 被围住的右中郎将慌乱又愤怒,叫道:“陶允岚,你与乱党是一伙的?” “谁说本将与乱党一伙?”陶允岚微笑,将令牌亮了出来。“见紫宸令如见君面,奉陛下之命,拿下逆贼!” 相比之下,宁绾云比他干脆得多。她一听到鸣镝声便将紫宸令高高举起,喝道:“紫宸令在此,诸将士听令,右中郎将及其部下与逆贼勾结,擅闯皇宫,违抗圣名,统统给本将拿下!” 左骁卫与左监门卫同时行动,右骁卫与右监门卫惊慌不已,再加上前一晚正是值夜之时,哪里是陶允岚与宁绾云的对手?不到一个时辰便将大部分给抓了,逃开的那些,皇城的骁卫想往外城逃,外城的城门被锁了监门卫也想往城里逃,孔惟道便带着金吾卫们抓了个正着。 “紫宸令在此,奉陛下之名捉拿乱党。”孔惟道痞痞地笑着,将手上的紫宸令甩了甩,“这话是你们第几次听到了?” 城内外厮杀震天,台阶上下降兵数千,陆离手中的紫电剑拄在地上,偏头看了看渐渐升起的太阳,喃喃道:“陛下要赏赐群臣的礼物,该送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紫宸令是女帝出巡之前请大家喝酒的时候交给陶允岚等人的,陶允岚就是武举那几个~ 第164章 燕山行宫里,宫女与太监都忙碌起来了,陛下要大宴群臣呢。眼看着渐渐地日上中天,宴席也准备好了。 有道是“灯前看花,月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滋味,但赏荷却不同,要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才好看。因此宴席便选在中午,地点选在湖边的水轩上。座位也极为讲究,最中间的水榭的最上首自然是龙椅,皇帝位置。龙椅下边,两旁各摆了个位置,东西的游廊上才是群臣的位置。 宫女带领群臣入座,段昀作为镇南王世子,又是皇亲,自然是最靠近龙椅的位置,却是坐在皇帝西边。丞相与御史大夫两人作为三公之一,被安排在东西游廊的最前边,算是第二等靠近龙椅的位置,其余的座位群臣按照品阶依次坐下。 不多时,女帝盛装而来,望了一眼唯一空着又是最靠近她的位置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受了群臣的参拜。 “都平身吧,今日在行宫,不必多礼。”谢凝坐下,尝了一口菜色,微笑道:“朕去了几个江南,每日里口味清淡,都快忘了京城的菜是什么滋味了。诸位爱卿,可想念朕啊?” 群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谢凝又笑道:“想来甚是想念的,否则的话,如何朕身边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回京城呢?” 她说着便顿了一下,群臣的心都提了起来,纷纷想起前事,再与如今对比,不禁战战惶惶。 早先女帝刚登基时,便因为宫女太监泄露御前大发了一顿雷霆,只是那时她手中掌握的权力不多,生气也只是闹着要回山上不做皇帝了,也只是对礼部尚书一人。现在女帝手中握着羽林卫、金吾卫、左骁卫、左监门卫、千牛卫、翊卫,江南无论财、政、兵权,已经全数收入囊中,最近又将太尉彻底收服,骁骑营就在燕山附近。若是此刻她再震怒一回,不必说骁骑营会如何,便是羽林卫与翊卫出动,这满朝文武也没人能抵抗。 谢凝坐在龙椅上,将下边的表情尽数收在眼里,才转头对段昀道:“是吧,表哥?” 段昀配合地笑着,点头道:“陛下一举一动牵涉国之安稳,臣等自然期待陛下的消息,为陛下担忧。” 谢凝问道:“朕离开京城许久,不知京城一切可好?太后一切可好?” “陛下,太后一切安好。”段昀微笑道,“至于京城好不好,只怕要问丞相了,微臣每日里不过下棋看花,不敢过问政事。” 谢凝便望向坐在东边上首的高崇祎,嘴角含笑:“丞相,一切可安好?” 这样一个笑意盈盈的姣好女子,这样一个温雅秀丽的问话,却叫宦海沉浮数十年的高崇祎瞬间心颤了起来,他勉强地笑了,道:“回陛下,一切安好,京城太平着呢。” “是么?”谢凝开心地笑了,“那朕可要好好奖励丞相了,元礼,你去看看,朕叫太尉准备的礼物好了不曾?怎地现在还不送来?” 话音才落,外边守着的卫煜便快步进来,行礼道:“陛下,太尉求见。” 谢凝面上一喜,“快宣!” 卫煜退下,不多时陆离便一身武袍走了进来,手上抱了个小小的匣子,他还未行礼,谢凝便先道:“免礼,赐座。” 整个宴会只有一个位置了,太尉坐在哪里不言而喻,群臣好奇的却是陆离手中那个匣子,他真的是奉女帝之命为群臣准备礼物? 察觉到群臣的目光,陆离微微一哂,对谢凝道:“陛下,臣奉旨准备礼物,先送给丞相吧。” “朕差点忘了这个。”谢凝点头,“那便给丞相吧。” 陆离便走到高崇祎的位置前,将手里的匣子放下,道:“丞相,不谢恩么?” 高崇祎眼中的光几下颤抖,站起行礼道:“老臣谢主隆恩。” “嗯。”谢凝含笑,“那就打开来看看吧。” 高崇祎心中忐忑不已,伸手去打开匣子的搭扣,手指颤抖之下,竟没有顺利打开。 “唉……”陆离叹了口气,“丞相,你老了,本侯帮你打开吧。” 说着便将匣子的暗扣按下,匣子啪嗒一下打开。 高崇祎瞬间脸色惨白。 那匣子里放的,是一截布料,他派人从江南搜集来的银云锦,用来做贴身软甲的,就穿在他的长子高仲谋身上。现在这右肩上的布料被人整个送了过来,上边一个羽箭戳穿的洞,周围全都是鲜血。 鲜血还未凝固,显然事情刚发生不久。 高崇祎猛地看向谢凝,嘴唇颤抖,双手紧紧抓着食案的边沿,手指用力得发白。他抖得太厉害了,食案上的杯子被他带着骨碌滚下,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咣啷——”清脆的声音。 谢凝放下手中的杯子,诧异道:“丞相这是怎么了?” “陛下放心,一点小事罢了。”陆离走上位置坐下,淡淡道:“臣奉陛下之命同太后禀报江南之行,恰好遇到高丞相家的公子被一干小人怂恿,带着人冲到宫里去……” “竟有此事?”谢凝着急地问,“太后可曾受到惊吓?” 陆离温柔道:“陛下请放心,太后一切安好,还训斥了那群不懂事的孩子‘一派胡闹’,京城好好的呢。不过,在擒拿过程中高丞相家的大公子受了点伤,性命却是并无大碍的。” 这对话一说出来,在场不少大臣都白了脸色,谁家是跟着高崇祎混日子的,谁心里有数。当日高崇祎种种谋划,当着世家们的面说要趁着女帝在行宫时杀了陆离,现在陆离好好地站在这里,不就说明行动失败了么?而这次失败的行动中,究竟参与了多少人?陆离只说“一干小人”,那到底有哪几家?事情到了什么样的后果? 一时间,世家们眼里哪还有什么荷花初绽?心里急得恨不能插着翅膀飞回京城好好地看一看形势。 与书生们不同,书生们虽然也是师生关系遍地都是,但真正株连时也不过是受到影响在圣上眼中的形象罢了,而世家却是世代联姻,相互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几乎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境地。正是因为世家之间联系如此紧密,才会唯丞相的马首之瞻。 谢凝也将世家们的焦急看在眼里,她将酒杯放下,叹息一声,转头道:“兰桡,太后要的莲子可都采好了?” “回陛下,都已准备好了。” “既然如此,就回去吧。”谢凝站起来说,“京城出了点事,看来诸位爱卿是不能好好赏花了,早已归心似箭。朕是要做明君的,自然体恤臣下。来啊,摆驾!” “是!”兰桡立刻吩咐,“陛下起驾回宫!” 群臣们傻了眼,这陛下说来就让他们半夜三更从京城过来,到了燕山,好不容易没了公文案牍,才坐了几个时辰又急匆匆地赶回去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女帝一声令下,即便是劳民伤财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何况只是让群臣舟车劳顿而已? 于是当日下午,守在城头的宁绾云欣喜地往街上嚎:“陛下回来啦!快开城门!” 谢凝将车帘撩起,远远地对宁绾云露出一个肯定的笑,宁绾云登时激动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原地蹦三蹦。可惜谢凝没时间跟她多说,銮驾一进京城就直接到了紫宸殿的正殿,刚受了群臣的参拜,金吾将军、左骁卫中郎将、左监门卫中郎将、左右千牛卫中郎将联名的奏折就送来了,执笔的是陶允岚,虽然是武将世家出身却有一手好文采。谢凝也懒得看,直接叫琼叶当庭念了出来。 “臣等启奏:昨晚臣等接到翊卫传来密旨,道太尉即将秘密回宫参见太后,令吾等封闭内外九门,自巳时至未时白日宵禁,不得有误。臣等奉旨封闭内外九门后,左右武卫中郎不知出于何故,率五千武卫闯入禁宫,负责值守皇城西面与宫城南面城门的右骁卫中郎将擅自开门准入。入宫后,右武卫前往长乐宫,中途被千牛卫全数拿下,左武卫围住紫宸殿,太尉将其制服。现五千武卫尽数收押于禁苑,武将全数收押于金吾卫大牢。臣孔惟道、陶允岚、宁绾云、伍衷、薄宇新叩拜。” 这奏折一念完,朝中立刻有人叫道:“陛下!” 谢凝抬手制止,叹息道:“这也太鲁莽了些,没有朕的旨意,连骁卫都敢闯进禁宫了,这若是不加以重罚,朕的面子往哪里搁呢?难道朕的皇宫也是人想来就来的么?或是有人以为宫中只剩下太后一个老妇人,便可以任意妄为?” 一句话,擅闯禁宫与蔑视太后两个罪名,选一个。 前一个是死罪,后一个可能抄家。 谢凝垂眸看着桌上的奏折,纤长的手指在御案上点了点,道:“罢了,朕刚回来,累得很,既然名单已经报上来了,就让兵部按律办吧。行了,兰桡,将奏折走一趟紫宸令史,然后交给兵部,退朝。” 说完就走了。 所谓的走一趟紫宸令史,就是将交到禁中的奏折原件放在紫宸令处,兰桡带领的女官等负责将奏折抄一份,核对无误后盖上紫宸令的印章,其余的原封不动地交给以下各部署,没有朱批。兰桡动作飞速,立刻便将奏折抄好盖上紫宸令的印章,交给了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一看,傻眼了,悄悄问道:“兰桡姑娘,你确定没抄错?这名单……” 兰桡微微一笑,道:“下官也只是照陛下的意思办,怎敢擅作主张?” 兵部尚书就明白了,去照做了。 兰桡再回到谢凝身边时,谢凝刚好去见太后,被太后拉住一顿好说。 “女帝呀,这回可真是太危险了,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闯进宫来,若不是太尉在,哀家如今只怕见不到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地、重重地罚他们!决不能轻饶!” “太后受惊了,是朕不好。”谢凝拍着太后的手安慰道,“朕一定好好地罚他们。” 兵部也知道事情闹大了,得罪女帝还能好好地理论一番,毕竟女帝是一国之君,要讲究礼法情,而得罪了太后,惊吓了太后,那便没得好说了。更何况,带兵擅闯禁宫这一行动形同造反,当天值守的五千千牛卫看得清清楚楚,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次日早朝,兵部就上了奏折,议定右骁卫、左右武卫三位中郎将全家处斩,以下三卫中凡参与者,校尉处斩,其余各军官处以不同程度的徙刑。名单长长一串,兵部尚书念完之后,当庭就晕了个老国公。 谢凝诧异道:“这是怎么了?快快快,传太医!” 兰桡悄声道:“陛下,那被全家处斩的右武卫中郎将,是老国公的外孙呢。” “还有这事?”谢凝忙叫住兵部尚书:“爱卿且慢!” 兵部尚书忙应道:“请陛下下旨。” 谢凝想了想道:“这全家处斩之刑,止于妻子,懂了么?” 就是说,不牵扯父母族,兵部尚书行礼:“臣遵旨。” 谢凝叹了口气,道:“派人将老国公送回家吧,朕去陪太后说说话,这次太后是真的被吓到了。” 太监们忙七手八脚地准备车辇,将老国公送回国公府,然而半路上却出了事。国公半路醒来,也不知怎么的就要下车,一路跌跌撞撞地冲向丞相府,在丞相府前指天骂地。 “你家大公子筋脉废了又如何?那是他活该!高崇祎,你设下的好圈套!废了一个儿子,却弄惨了咱们三家啊!好一手舍子套狼!高崇祎,老夫祝你飞黄腾达,青史留名!你回去你家祠堂看看,对得起你姑奶奶么?” 谢凝不明白:“这跟丞相的姑奶奶有何关系?” 兰桡解释道:“回陛下,丞相的姑奶奶嫁到国公府去了,是老国公的奶奶呢。世家之间联姻盘根错节,每一代都有不少关系。” “那可不得了。”谢凝按着心口道,“老国公这一闹,丞相少不得要来找朕的麻烦,朕可得时刻准备着。” 但她没想到的是,丞相没来找她,而是去找了陆离。 作者有话要说:  女帝玩了一手挑拨离间~太尉:我来背锅。 第165章 陆离已经许久没有回永定侯府了,一回去就遇到了一脑门官司。 “侯爷,侯爷您可回来了!”贴身小厮微尘一连迭叫地跑来,一桩一件地报道:“侯爷,咱们府里可多事情了!您不知道,陛下赏赐的那个司月姑娘,先前不知怎么的就离府了,后来却叫管家的人给送回来了。好家伙!那位司月姑娘一回来便给林姨娘拉住了哇啦哇啦地哭,然后不知怎么的就给司月姑娘劝出家了。侯爷您也不在,老太太便准了,送她门去了水月庵,如今剃度都两个月了!” 陆离眼皮都没动一下,问道:“闹了么?” 微尘想了想,摇头道:“没闹,欢喜得很呢!半个月前,她们还将……将老太太也接过去了……但是咱们都拦着没让老太太剃度,如今派了个懂事的婆子和老太太在水月庵后边的院子里住着呢。侯爷,你说老太太这是怎么了?放着好好的侯府不住,怎么跑到尼姑庵里去了?她前半生费尽心思争了那么久,就为了争个去尼姑庵?” 陆离脚步不停,回头指了指他,示意他闭嘴。刚好管家耿常宁过来了,先报道:“侯爷,丞相大人来了。” 再横了微尘一眼,要他去准备茶点。 微尘乖乖地去了,陆离在堂上坐着,高崇祎一走进来便冷笑道:“太尉好一手挑拨离间!” 先是故布疑阵,一会儿女帝在宫中一会儿女帝在行宫,叫他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若是如此干脆,给一个罢官免职甚至抄斩,他高崇祎那也无甚可说的,偏偏事实是其他世家的子弟安然无恙地被抓起时,他高崇祎的儿子被陆离一箭射穿了肩膀,当场重伤昏迷。事后其他世家子弟都被全家处斩了,女帝却像不知他高崇祎的儿子带头一般,连陶允岚等人的奏折上都没提高家一个字。 陆离不动声色地将这个阴谋者的帽子给自己扣上,微微一笑,点头道:“咱们虽然相争多年,但慎之乃是晚辈,能得丞相如此夸奖,吾心甚喜。” 高崇祎隐忍着怒气,沉声道:“太尉可知今日丞相府是何种情形?” 今日处斩的圣旨一下,丞相府几乎被世家的骂声淹没了,犯事的那几家都以为是高崇祎实际上是女帝的人,什么“杀了陆离”根本就是设下一个圈套给他们钻!如今他们几家得力的孙子辈都被杀了,剩下的几乎都是酒囊饭袋,而高家不仅大儿子还活着,几个儿子在各处领官职的一个没被罢官,丝毫没有受牵连。 实际上,谁又知道高家遇到了什么? “太尉膂力,不减当年,看来中毒于太尉而言未有任何影响。”高崇祎缓缓地说,“太尉一箭,犬子右肩骨骼俱碎,右手再无举轻鸿之力,形同残废!” 说到最后,已然满是憎恨。 陆离却道:“当日世家大族们将岑西王谢池推出来反对她时,不就该想到今日的下场么?还是说,世家们都是有胆子做没胆子承担后果的孬种?这样的人,难怪不是她的对手。” 高崇祎闻言又是一震,原来女帝与他都想到了继位当日的事。 是啊,当日先帝膝下空虚,以江自流为首的书生们想着要将十七皇子找回来,世家们想的却是将与世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岑西王拥立上去。当初的世家何等团结一气,时间不过短短半年,为何如今竟然四分五裂? 今日圣旨一出,哪怕有世家明白他们高家不过是女帝用来挑拨离间的棋子而已,但女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她不满世家相互结盟,在朝中团结一气与皇室作对。若是乖乖地呆在原地,听候差遣,那女帝自然不会为难。若是以为自己是世家,在朝中势力庞大,就敢罔顾君上,那么下一次动手就不只是杀几个出色子弟这么简单而已。 陆离道:“这半年来多少风雨,只要她一步走错,如今只怕白骨已经在荒郊里长草了。历来成王败寇,欲成之前先明败后之状,掂量成败才敢行动,难道丞相行动之前不曾想过事若不成当何如?半年前她不过是归来的孤女罢了,如今却能叫你们这群世家胆寒,中间多少谋略,还不能叫世家们臣服么?难道真的要她再杀几个姓?本侯觉着,若是世家们执意如此,她是不介意的,对于帝王而言,震慑力永远不会嫌少。” 半年之前……高崇祎不禁恍惚。 他一生没有遇到这么飘忽不定的朝局,事情从去年女帝忽然登基开始就不对劲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掖庭宫里长大的公主竟然有这样的谋略与才华。以为她在对付陆离时,她拿下了京城的防卫权。以为她要对付世家时,她先去江南将地方势力清除干净。以为她要致力于消除乱党时,她竟然忽然杀了个回马枪,将世家收拾了个干净。 如今算一算,书生以御史大夫江自流为首,而经过江南恩科一事与江自流的臣服,书生一脉已经被她收服,陆离如今与她重归于好,何况京城十六卫中一大半都在她手中掌握,江南一地如今百废待兴,来年必定能充盈国库,人财兵三样为帝至为重要的东西,她已经全都掌握在手中了。 高崇祎只能一叹,站起道:“太尉当日说得不错,是我老了。” 语罢负手离去,背影萧索。 微尘端着茶进来,疑惑地歪着头:“丞相怎么就走了?茶还没喝呢?” “心灰意冷,自然走了。”陆离也站了起来。 微尘忙叫道:“侯爷,您又去哪儿啊?” “进宫。”陆离走了一步,又停下,吩咐道:“把红檀叫来。” 当日傍晚,紫宸殿中。 来来去去地住了许多地方,果然还是紫宸殿最舒适,谢凝靠在开敞的殿中,听着红檀将下午丞相去太尉府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朕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谢凝笑道,“不过能顺便收拾一下世家,这也不错,他们倒是提醒朕一件事了,岑西王还在大理寺大牢里关着吧?” 兰桡想了想道:“应是的,陛下,容婢子问问羽林卫。” 谢凝点头,红檀又道:“陛下,两个月前,属下将司月带回京城后,司月便带了永定侯府那位林姨娘去水月庵出家了。半个月前,又将陆老夫人给带去了,如今都在水月庵里呢。司月与林铃儿都剃度出家了,陆老夫人没出家,昨日属下还特意去看了她们一趟,陆老夫人托属下跟陛下说两个字。” 谢凝抬眼。 红檀道:赎罪。” 这老妇人总算是明白了。谢凝点头:“朕知道了,随她们去吧。红檀,你与孙爱卿年纪也不小了,等朕忙完这一段,该给你们主婚了,你是穆圣手之女,于朕也算是有救命之恩,你想要什么?” 换别人一定诚惶诚恐地说为陛下尽忠乃是本分,不敢妄求赏赐。但红檀却江湖习气甚重,性子也十分任意,她想了想便道:“陛下若是准许,属下想入太医院。” 谢凝便笑了,点头道:“好,那就去等圣旨吧。” 红檀欢天喜地地谢了恩,谢凝又派人将各处的事情准备妥当,好应对次日的风波。 第二天早朝,谢凝刚叫了平身,丞相高崇祎便站了出来:“启禀陛下,老臣有本要奏。” 谢凝温和问道:“老丞相请讲。” 高崇祎道:“陛下,老臣年事已高,如今更觉力有不逮,求陛下恩准臣告老还乡。”说完便跪了下去,长身一拜。 这话一出,群臣哗然,谁也想不到丞相竟在这个时候要辞官。 谢凝也做出惊讶的样子,抬手道:“老丞相快快请起。” 高崇祎却道:“求陛下成全!” 谢凝叹了口气,道:“丞相如此,不是为难朕么?” 群臣刚想了一回是否女帝利用完丞相便兔死狗烹,谁知转眼女帝一句话就将形势变成了丞相自恃高位便要威胁女帝。情势急转,先帝在位时可没有这样明白的君臣角力,一时许多朝臣的心都提了起来,大气不敢吱一下。 大殿上高崇祎还在执意跪着,谢凝顿了顿,又叹了口气,问道:“丞相果真心意已决么?” “回陛下,老臣心意已决。” 谢凝道:“可这朝堂是万万不能缺了丞相的,这样吧,丞相,朕与爱卿各退一步,丞相确然已年近知天,诸多事务确实不该再劳碌,好在朕还年轻,那许多事务便不再走丞相那处,直接交到紫宸殿。兰桡。” “陛下。”兰桡微微躬身。 “你负责将事务归类,军务尽数交于太尉,其余的交到朕面前。” “是,微臣遵旨。”兰桡应道,竟是以紫宸令史的身份说的。 群臣又是一呆,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便给削了? 谢凝恍若不知,又问道:“还有何本要奏?” 刑部一个侍郎站出来道:“启奏陛下,先帝体弱,许多大案要案累积在本部,如今刑部大牢尚有许多犯人未判,求陛下示下。” 卫府将军也站出来道:“陛下,十六卫府的大牢中也有许多人仍旧在押,别的不说,羽林卫大牢里还关着岑西王呢!” “竟有此事?”谢凝吃惊,道:“既然如此,刑部侍郎、大理寺丞、京城府尹何在?” 三人出列:“臣在。” 谢凝道:“着尔等三人理清旧案,清点犯人,该怎么判的按照程序来,尽早将旧案都理清了。” 三人齐声应道:“是。” 大梁朝的审判制度是分级的,刑罚也分成伤、徙、斩、抄、诛五个等级。其中县府有权判处杖责、鞭刑等伤刑,州府才能判流放也就是徙刑,道府才能判决死刑,还必须是秋后问斩,不能是斩立决,秋后问斩也需上报刑部,经过刑部核实才能施行。刑部审核、皇帝朱批的才能抄家斩首,三司会审、皇帝朱批的才能判株连三族或九族。 所以谢凝点这三个人,京城府尹属于刺史一级,可以判定伤、徙、斩三种刑罚,已经囊括了大部分的罪行,若是当真有罪大恶极的犯人,再交给刑部和大理寺会审。如此一来,至少能做到大处不错。 而京城府尹也是个乖觉的,毕竟一个正四品官在京城这处处王侯的地方生存,为人必定极为圆滑。他接了圣旨之后第一个审的便是岑西王,当日岑西王在女帝继位时出言顶撞,如今被关了大半年,什么脾气都没了,最后被判了个削爵,将郡王削了两级,成了岑西伯,派人送回原籍去了。 而岑西王这事被提起,群臣才想起,如今已是七月,女帝登基都半年多了,眼看着就应该是颁布年号了。颁布了年号,便是向天下四海宣告女帝是王朝真正的主人,按照惯例,登基大典上册封皇室,颁布年号便该册封外戚了。 便是此时,尴尬了。 女帝的母族薛家只有薛明岫一个女儿,薛家再往上几代都是单传,如今已是香火断绝。而薛家的姻亲闻家则已经在隆昌四年被先帝抄家了。如今女帝若是封了闻家与薛家,岂不就是对不住先帝?可若是不追封薛家与闻家,女帝又怎么可能甘心? 一时左右难全,朝堂上提了要商议年号的礼部官员恨不得自己本是个哑巴,否则如何提起这个马蜂窝? 便在这时,陆离道:“陛下,当年闻家之事甚为蹊跷,臣觉得,应当重新审理,说不定先帝当年遭奸人迷惑,错判了呢?何况臣听闻,当年闻家被抄时,未曾有人见过圣旨。” 谢凝闻言登时大喜:“太尉说的甚是!大理寺卿,朕命你重新调查闻家之案,务必要将过往之事调查得清清楚楚,给朕一个满意的交代!” 大理寺卿应道:“是,微臣遵旨。” 这话说出来,朝臣们都明白,便是有罪也要找个理由说闻家无罪,各个表情都十分了然。只有一人,眼中神色沉沉,暗自皱了眉。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就要进入最后一个大情节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月底之前会完结~ 嗯,就是闻家和造反的一系列。 第166章 〈〉 闻家的案子,重新调查的难度却不小,换做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大理寺卿于承泰。于承泰也算是女帝的人,但此人别有一份别扭,万事讲究追根究底,不追出个前因后果决不罢休。这也正是谢凝选他参与审理旧案的原因,别的旧案全都丢给刑部和京城府,这皇亲尤其是准太后的案子,必须让大理寺来调查。 于承泰接了刑部那边转来的卷宗,转手就誊抄了一份交给到了紫宸殿。 “陛下,这案子,不对劲啊。” 谢凝懒懒地翻了翻卷宗,问道:“怎么不对劲了?” 于承泰道:“陛下,我朝重法却也慎刑,越是重大的案子,越要详细,对于抄家这些大罪,更是慎之又慎。但闻家这案子,卷宗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只道‘闻如深窥视宫闱,龙颜震怒,判抄家灭族’,后边便是一连串的闻家九族名单,审核的部署是哪个,审理的官员是谁,何时处斩,竟然一个字都不写。这其中,必有隐情!” “是么?”谢凝面露哀色,“于爱卿,闻家之事,你虚得查得清清楚楚,免得亡者不安呐!来人,将紫宸令取来。” 兰桡将紫宸令捧出。 谢凝道:“于承泰,朕赐你紫宸令,命紫宸卫青瓷协助你,这举国上下,无你不能查之人,无你不能查之事,无你不能过问之责,任何人有任何反抗,通知金吾卫、骁卫、羽林卫。还有,每一个证人,朕都要亲自审问。” 于承泰行礼道:“是!” 立刻与青瓷前往调查。 于承泰先将闻家九族以及旧家奴都调查了一遍,竟然真的有人侥幸逃脱,而那个家奴就在他们去调查的前一天,莫名其妙地吊死了。 “吊死了?”于承泰皱眉,问身边的衙差:“问问周围的人。” 而衙差调查之后报告道,所有的邻居没有人知道这人曾经是闻家的家奴,他们只知道这是个癞头铁匠,每天沉默不语,因为癞头,甚至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青瓷问道:“于大人,怎么办?” “不需要怎么办,这人绝不是吊死的,通知仵作验尸。”于承泰面无表情地说,“对方这是心虚了,正好,本官还嫌抓不住他们的尾巴呢!” 而后于承泰也不再管是不是会死人,依旧一股脑地查下去,后果依然如此,几乎每查到一个当年的漏网之鱼,那条鱼就直接“自杀”了。剩下的都是些小虾米,虽然逃脱了,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于大人,你办事不力啊。”朝堂之上便有人发难了。“陛下,于大人大动干戈造成证人死亡,案情如今仍一头雾水,陛下,臣请陛下旨意,更换人选!” 群臣都知道这案子是个讨女帝欢心的好机会,纷纷道:“陛下,臣附议!” 谢凝看着依旧面无表情的大理寺卿,问道:“于爱卿,你怎么说?” “臣还在调查中。”于承泰依旧只有这句话,“不过今日既然诸位同僚不相信臣,那臣便将案子的进展当着陛下的面说一遍。” “抄斩闻家的圣旨是隆昌四年正月二十六下的,此前毫无预兆,圣旨的内容只道‘闻如深窥视宫闱’,随即被抄家灭族。但是陛下,臣翻阅旧存档,却发现如深公只在正月十五的元宵日匆匆被宣进宫。其时如深公虽仍是太史令,但已是半隐退,平日里并不在史馆当值,这也是三个月之内如深公唯一一次进宫的记录。” “被召进宫?”陆离问道,“先帝为何将如深公召进宫?如深公在宫里见了什么人?” “陛下,臣调查过当日的起居注,发现当日的起居注业已被抹去,再询问相关宫女,却发现当日服侍的宫女太监们都已被处死。” “于大人!”朝臣中警醒的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当即喝止道:“案子涉及陛下亲族,于大人还是与陛下私底下禀告吧。” 于承泰却丝毫不觉,反问道:“诸位大人又责问我案情,又要我同陛下私下禀告,这案子是要公布天下的,如今当众禀告,有何不可?” 好几个大臣都心急火燎起来,闻如深被召进宫随即触怒龙颜,御前服侍的宫女太监全都被杀了,这说明闻如深根本没有犯什么错,只是不小心发现了什么宫闱中的事,所以先帝震怒,不仅杀了闻家也杀了御前服侍的宫女太监们。现在若是将这事明明白白地说出来,那不是一巴掌打在先帝脸上么? 可是有心拍女帝马屁的大臣,也有刚直不阿的书生,闻如深曾是当世大儒,门下弟子虽少,但每一个书生都曾以史馆闻家为榜样,一支笔写尽曲直也写尽风骨。就连号称书生之首的御史台,也曾对闻家毕恭毕敬。闻家被抄斩二十二年来,多少书生暗中含泪祭奠,如今听说闻家的冤屈竟然另有隐情,哪个书生能坐得住? “陛下,于大人说得有理。”一个翰林学士立刻便站了出来,“既然陛下有旨彻查,将来必定是公诸于众的,这遮遮掩掩,难道诸位大人想叫天下人都怀疑先帝么?” 其余的大臣差点没被噎死,忍住了才没翻白眼。本来没几个人怀疑先帝的,现在这么一吵,谁还能不想到是闻如深发现了先帝私德有亏才被先帝满门抄斩? “陛下……”礼部与钦天监一群老顽固皆是额头冒汗,女帝与先帝感情并不亲厚,可治国孝为先,女帝哪能议论先帝的过错? “陛下。”御史大夫江自流不慌不忙地站了出来,“既然诸位同僚不满于大人的调查,不如让臣与于大人一起调查此事,陛下以为如何?” 谢凝在龙椅上与底下的陆离对望了一眼,差点没笑出来。她让号称软硬不吃铁馒头的于承泰调查闻家的事,为的就是让于承泰当着满朝文武说出隆昌帝那个混蛋对闻家做了什么,一旦隆昌帝为了一己之私杀了当世大儒的事被书生们知道了……二十二年前的书生们只能暗中祭奠,二十二年后这些书生却已经成了各部要员,书生一脉有奴颜媚骨的,却也最讲究一个尊师重道、清名风骨,为此不惜性命。这也正是书生们只凭三尺微命却能与世家、武将,甚至叫皇帝也不得不忌惮的原因。闻家的案子是最典型的皇室仅仅为了颜面就将大儒满门抄斩,若是书生们不为之请命抗衡,将来朝中哪里还有书生说话的份?只管受皇室与世家的摆布得了。 她算准了朝中会有书生出身的大臣为闻家出头,没想到连御史大夫江自流都主动要求参与审理。既然江自流想为书生们争一口气,谢凝当然乐得其成,当即同意了:“准奏,御史,你可要与于爱卿好好地查啊。” 谢凝这个“好好查”的旨意一下,负责武力震慑的青瓷就接到了宁绾云传来的话。“孔傻蛋让我告诉你,网已经布下了,你们只管行动便是。” 青瓷点头,转头就将话告诉了于承泰,结果当晚于承泰就去找了某个传说中曾经均值的宫女,自然,也是有人在他前边的,只是这次对方在下手之前先遇到了金吾卫。 “胆子挺大嘛。”孔维道用剑鞘挑着那人的下巴,冷冷道:“京城是金吾卫的地盘你知道么?这么三番两次地在金吾卫地盘上杀了陛下要的人,你这是看不起咱们两万兄弟啊!” 那人张口便想自尽,却被附近一个金吾卫卸了下巴。 “不是咬舌自尽就是在牙缝里藏1毒,能不能有点新意?”孔维道嫌弃,挥手让手下将这人带走了,转身看了看城门方向。 这时候,羽林卫已经将人带进宫了吧? 第二天早朝,于承泰再次禀告案情,“陛下,臣找到了个证人,请陛下亲自审理。” 谢凝兴趣缺缺地问道:“谁啊?” “前大内总管福海。” 谢凝的身子坐得正了点,“宣。” 福海正是当日谢凝在紫宸殿上为谢凝作证之人,颤巍巍地上殿来,谢凝的语气还十分温和,道:“福海,于爱卿有话要问你,你可要一五一十慢慢地回答,此事牵连甚广,若是有一句假话,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是。”福海应道,又对于承泰行礼。 于承泰问道:“福公公还记得闻如深如深公吧?” “记得。”福海点头,“当年的太史令。” “那二十二年前,也就是隆昌四年正月十五,先帝为何忽然召见如深公,福公公可还记得?” 福海的身体一抖,不由得看了谢凝一眼,道:“老奴记得当日先帝忽然要召见闻大人进宫,但先帝为何召见,却不曾说。” “那先帝召见如深公时,你可曾服侍在旁?” 福海摇头:“先帝当日将左右屏退,未曾有一人服侍在侧,但……但……老奴在殿门处守着,确实听到了一句话。” 满朝文武,连同谢凝的心都提了起来,谢凝问道:“什么话?” “先帝还未问话,老奴便听到闻大人说……”福海将当日的声音都模仿了出来。“闻大人问道,‘皇上,汝阳王妃是谁?贞妃当真死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回老家过中秋,爪机更新,所以字数有点少,16或者17号恢复正常~ 第167章 福海的话一出,所有朝臣的心都是腾地一跳,齐声叫道:“要糟!” 他们都料到闻如深知道了了不得的事情,却不曾料到竟是如此……如此可怕之事,贞妃未死?变成了汝阳王妃?这也太匪夷所思、惊世骇俗了! 偏巧这一日景渊竟然来上朝了,一时众人也是想看又不敢看,紫宸殿上寂静如死。只有谢凝轻柔的声音响着:“福海,你说的可是实话?” “回陛下,老奴一生经历诸多风雨,活到如今不容易,因此越发珍惜活着的机会。”福海跪地拜道,“此事关乎先帝名声,借老奴三百条命老奴也不敢撒谎啊!” 谢凝又问:“除了这一句,你还听到了什么?” 福海俯身道:“回陛下,老奴听了这一句便知事情重大,不敢再在门口守着,因此寻了个由头走开了。先帝见了只以为老奴不在殿外守着,是以处死了守在殿外的宫女太监,却没处死老奴。” 谢凝微笑:“大约是先帝仁慈,念你服侍一场,饶你一命。” 福海闻言不禁松了一大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只是这件事捅出来了,女帝要怎么处理呢? “陛下。”陆离不慌不忙地问出了这个话题,“您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朕也苦恼呢。”谢凝一手撑在龙椅的扶手上,纤长的手指点着脸颊上的伤疤,目光流转,落在一直闷不作声的景渊身上,她含笑问道:“汝阳王,你怎么看?此事牵扯到皇室与景家旧闻,可不许不做声啊。” 景渊苦笑一下,站出道:“陛下,此事……此事但凭陛下圣裁。微臣……为人子不可擅言父母之过……” “倒是朕不孝了。”谢凝叹了口气,仿佛要将此事按下不提。 “陛下!”江自流一见如此立刻跪了下去,高声道:“如深公为人耿直,实为当世师表,陛下若是不彻查此事,恐怕天下书生寒心呐!” 江自流一跪,其他科举出身的文官也呼啦啦跪了一大片,齐声道:“求陛下彻查此事!” “这……”谢凝脸上作出为难的样子,无辜得一点也看不出正是她方才三言两语就把一桩陈年旧事变成了勋贵与寒族的角力。她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御史,你与大理寺卿一同调查此事,早一日调查出结果,朕也早点安心。” 寒族们这才满意了。 退朝之后,谢凝将青瓷留了下来,吩咐道:“此事大有蹊跷,先帝不仅是个皇帝还是个男人,大梁朝可不是未开化的蛮人,将女人当做物品随意赠送。先前朕还当先帝不知道贞妃成了汝阳王妃之事,现在看来,这事先帝心里清楚得很呢!你去告□□自流,先调查景昙和先帝之间的关系……不。” 谢凝停下脚步,吩咐道:“重点给朕查一查,当年越王案发生时,先帝与景昙都在干什么,越王案必定有蹊跷。叫于承泰与江自流一明一暗,调查清楚。” 青瓷应道:“是!” 陆离在后边听着,等所有人都走了,他才上前握住谢凝的手。谢凝停了脚步,闭上眼靠在他怀里,低声道:“那个老东西,比咱们想象的都蠢都毒,当真是气死我了!” “你这一手挑拨离间却是做得越来越好了。”陆离轻抚着她的发,夸奖道。 谢凝抬眼一笑,眼角妩媚:“侯爷,小女子最擅长的可不就是措东家的火烧西家么?” “你可不只是东西两家。”陆离低头,点了点她的脸颊,眼中含笑。“陛下必定有旨意给臣呢,是要臣将景家的老底都掀出来?”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朕既是小女子又是小人,当然睚眦必报。”谢凝眼睛眯了眯,掩住一丝杀意。“敢打皇位的主意,朕若是不杀鸡儆猴,他们还真以为自己能觊觎皇位了?” 汝阳王府里,景渊也在头疼着。 “王爷。”管家景贵小心翼翼地问道:“女帝这一连番的架势,您要如何应对?” “本王也没想到,这个妹妹如此血性。”景渊勾着嘴唇一笑,身上的长年累月熏陶着的檀香瞬间被这个笑染了血色,宛如此岸红色的曼珠沙华,不得解脱,透着森冷的杀意。“没事,让她查,让她看看她的父皇曾经多么肮脏卑劣,也让她知道,她不仅有个弟弟在江南,还有个皇兄在京城。等她查完了,说不定还能了了本王多年的一桩夙愿。” 这二十五年来,他可是日日夜夜都想着要认祖归宗呢。 景渊不动声色地将暗处的爪牙都收了回来,静观其变,谢凝却大动干戈,于承泰一遍遍地到他的王府里提人。满京城都看着这一出惊心动魄的荒唐闹剧,暗地里都在传着贞妃、先帝、先代汝阳王的爱恨纠葛。 “我看啊必定是这样的,贞妃与先代汝阳王乃是青梅竹马,只是贞妃被先帝诏选入宫,两人不得不分离。后来两人在宫里遇到,双双情不自禁,就闹了一出假死,这不就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嘛!” “哼!”一人冷哼道,“贞妃与先代汝阳王倒是成眷属了,可汝阳王妃有什么错?她怎么就得活生生地被人取代,一个正正经经明媒正娶的嫡妻,不明不白地就死了,还落得个孤魂野鬼的下场,要我说啊,这贞妃先是红杏出墙,再是害死别人家的正室取而代之,其心之毒,不下蛇蝎!” 本来还想说一出才子佳人苦命鸳鸯的说书人,瞬间便体会到了民心所向——才子佳人那都是骗穷书生的,都听腻了,唯有这等侯门辛秘才是长久的话本子。百姓们爱看为富不仁最后遭到恶报,更希望自己能成为惩罚恶人的正义者,一时汝阳王府门前,不知不觉便多了些臭鸡蛋烂菜皮。 景渊接到管家的禀告后立刻便派人在附近把守,下了命令一定要将这等扔臭鸡蛋的事杜绝了,尤其不能叫金吾卫知道,谁知第二天就被京城府尹给上奏了。 “这怎么行呢?”早朝上听了京城府的报告之后,谢凝沉下了脸,“这些刁民也太放肆了,这郡王府何等尊贵,岂是他们闹事之处?来人,传旨孔维道,让他带着金吾卫亲自守着汝阳王府,谁敢靠近,抓了再说!” 一声令下,金吾将军孔维道亲自带着一千金吾卫,将汝阳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当然,金吾卫对待汝阳王府的小厮都是客客气气的,进出都打招呼,看到面生的还要盘问一番,免得放了歹人进府。 “陛下圣旨里说得清楚,千万要保护好王府,否则要打本将的板子呢。”孔维道一本正经地说。 而汝阳王府里,连信鸽都没能飞出去也不敢放出去,生怕被人拦截了。而每一个放出去的丫鬟小厮,都不敢叫他们传话,更不敢摆脱尾随的金吾卫,若不是心里有鬼,何必摆脱金吾卫的追踪?金吾卫也只是不放心嘛! 连一向沉得住气的景渊也不禁有些着急,他心中清楚,谢凝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但她到底是怎么发现的呢?言寸心虽然在她手里,但言寸心知道的事情有限,她不该怀疑到他的头上。若是陆离告诉她三年前景昙造反之事,证据已经都销毁了,谢凝还能干什么? 便在他想不通之时,另一个消息传来了。 某天早朝时,大太监禄升忽然禀告说骁骑营长史叶睿图求见,谢凝便宣了进来。叶睿图一跪地便报道:“启禀陛下,年前陛下命微臣调查私兵一事,臣如今已经查清楚并且在燕山附近查出秘密作坊数个,昨晚骁骑营突击,已经将所有人员尽数拿下,押在骁骑营大牢里。经过搜查与审理,贼首供出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微臣无法定夺,求陛下明示。” 谢凝疑惑:“什么事?” 叶睿图道:“贼首说,私兵作坊存在已十年之久,曾暗中铸造兵器秘密押送给江夏王,江夏王败落后,其主人怀恨在心,于四年前故意将火药兵器等藏在骠骑大将军府中,以污蔑大将军。” “竟有此事?!”谢凝脸色严肃,“骠骑大将军曾教了朕不少东西,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忠君爱国,来人!立刻给朕把当年的卷宗调出来,当年是谁检举骠骑大将军府中藏有私兵的?先帝一开始又是命令谁查封骠骑大将军府的?” 刑部的人立刻前往调阅卷宗,然而根本不需要调查,朝臣中一人忽然面色苍白,双股战战。 “陛下,以末将看来,不需要查了。”卫府将军冷冷地看着那人道,“此事不如问问这位秦大人?” 那姓秦的官员当即就跪下了,惊慌地呼喊道:“陛下!陛下!臣不是有意的,是……是……” 他连着两声都没能说出来,谢凝也没耐心了,挥手道:“押去大理寺大牢,仔细审问,朕要看卷宗,不要听什么申冤。要说冤枉,朕相信骠骑大将军才是冤枉的。” 至此,隆昌二十六年末的大案正式开始。 第168章 那姓秦的官员如今在鸿胪寺当差,原本确是刑部的侍郎,直接从朝堂被押去大理寺之后,大理寺卿于承泰是来不及审他了,但是两个大理寺少卿还在呢。这两个大理寺少卿也是警觉,第一反应便是察觉这案子非同小可,姓秦的官员还没被押到大理寺大牢,他们便先派人将秦家的老小抓到了大理寺大牢。 姓秦的一到大理寺大牢便看到妻儿老小,登时咬牙切齿:“夫人……好啊,你们大理寺未免欺人太甚!女帝只说叫你们审我,何尝让你动本官的家人!还不快快将他们放了!” “秦大人,我同你说,你还是老老实实谢谢咱们大理寺吧。”左少卿懒洋洋道,“骠骑大将军是什么身份?太尉还未设立之前便是本朝第一武将,国之壁垒,谁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陷害唐将军?对方的来头岂是小的?如今陛下要彻查此事,你又落入大理寺的手中,对方为了叫你闭嘴会做什么,你自己不清楚么?” 右少卿道:“看在同僚一场,秦大人,我劝你一句,进了大理寺,没有谁不说呢真话——记住了,是真话,咱们于大人可仁慈得很,除非对逆贼,否则绝不用刑。只是你拖得越久,给对方的准备时间便越长,对你也只有越不利。” 姓秦的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对方?什么准备的机会?” 左少卿笑了:“当然是准备暗杀你的机会,难道你帮人做了坏事,还指望人家给你活命的机会?特别是,你还在大理寺的大牢手中。” 姓秦的猛地一惊,瞬间明白了过来,大理寺将他的家人带来,不是为了威胁他,反而是为了保护他的家人。否则的话对方只要将他的家人捏在手中,他便是有一万个愿意恕罪的心,也只能一头撞死在大理寺大牢里。 “唉……”姓秦的长叹了口气,忽然明白了过来,如今的女帝不是先帝。先帝不理朝政,女帝却是要将朝政认认真真抓在手中的。 然而片刻之后,两个大理寺少卿却单独将姓秦的提审出来,录了份秘密的口供,画押之后再将姓秦的送回了牢里。 “张兄,现在怎么办?”左少卿捏着眉心问道,“这可是个烫手的山芋,我胆子小,可不敢接。” 右少卿也叹了口气,说:“此事我俩断不能裁决,派个人……不,我亲自带去找于大人。于大人现在是在那处么?” 左少卿点头,右少卿便点了四个衙差,带着小心翼翼地上路了。不怪他万事小心,实在是大理寺卿于承泰这一日要去调查的是老太监福海埋在城外的一个箱子。他带着人到了郊外,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下去了,右少卿越发地提心吊胆,嘱咐衙差道:“此地恐有埋伏,小心为上。” 话音未落,几道黑影从道旁的树林里窜了出来,一言不发,抽刀便杀! “我这乌鸦嘴!”右少卿惊叫一声,赶紧躲到衙差的包围圈里,端着最后的官架子叫道:“你们是何人?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朝廷命官,不想活了么?” “大人,将你手中的供词交出来,免你不死。”黑衣人压着嗓子道,“否则的话,休怪我等得罪了!” 右少卿冷笑一声:“你们倒试试!” 黑衣人不再废话,立刻劈刀上前,然而一交手才发现,这四个衙差的身手竟然不弱!黑衣人也是心思活络,立刻便道:“不对!这不是衙差!走!” 然而为时已晚,四个衙差竟然反守为攻,四人配合无间,身影如电,稳稳地将八个刺客围在了中间。再一会儿,刺客们身上都挂了彩,周围慢慢地浮起一阵血腥味。 “老大,拼了!”一个黑衣人叫道。 黑衣人首领也看出来了,四个衙差虽然配合无间,却只能将他们围住,双方只能僵持,谁也赢不过谁,现在只看谁能豁出去。黑衣人心一横,刀式瞬间从凌厉变成了肆意,要来个鱼死网破。 便在此时,竟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黑衣人瞬间一惊,不禁分神看去,然而便在这一瞬间,数支羽箭破空而来,黑衣人单刀挥舞,斩了十之六七却还是被羽箭伤了腿,无法施展轻功离开。黑衣人心知遭到了暗算,心一横便要寻死,却不料那四个衙差瞬间上来,三两下将他们的穴道点了,叫黑衣人们动弹不得。 “右少卿大人,教您受惊了。”策马而来之人身穿黑色轻甲,下马抱拳道:“清理外边花了些时间,还请大人见谅。” 右少卿长吁一口气,回礼道:“将军辛苦,好在在下有恃无恐,且随诸位将军走一趟,审一审这几个歹人。” 副将抱拳道谢,命人将马牵回来,折向城东而去,竟是骁骑营之人。 次日,大理寺左少卿将姓秦的案子报上去,道:“陛下,微臣已经从秦大人那里拿到供词,秦大人道,当年抓捕骠骑大将军时,刑部与京城府都没有证据,只是不知为何竟然拿到了圣旨,要抄查骠骑大将军府。” 事到如今,刑部的人也不得不站出来,齐齐跪道,由刑部尚书牵头——毕竟四年前他也是刑部尚书。 “陛下明鉴,当日老臣确实接了陛下的圣旨。但老臣也未曾看到证据,事出突然,老臣……恐怕事有蹊跷,因此通知了金吾卫前往抄查。老臣万死,求陛下降罪!” 既然事有蹊跷,为何要等到四年之后才说出来呢?谢凝摩挲着龙椅的扶手,那雕琢着龙首的地方,嘴角依旧是上翘的。“老爱卿是错能改,善莫大焉,爱卿之罪,容后再议吧。” 刑部尚书长长地舒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 世家,朝臣,都是一个道理,没有为王的本事,千万要学会见风使舵,跟着权势走,否则的话,一着不慎全家遭殃。先帝时军备松散,朝政混乱,堂堂的皇帝连后宫都搞不定,群臣为了活命当然会有异心。但是女帝现在的动作已经很清楚,彻查闻家和骠骑大将军两个案子,不过是为了拉拢寒族和武将的心。而只要兵权在手中,整个天下,还有人敢反抗呢? 是以当年犹豫的将头草刑部尚书,第一个站了出来,反正他的罪名轻,大不了来个告老还乡,绝无性命之忧。而现在看来,情况还要好一点,女帝根本没有跟他认真计较的心思,头顶乌纱都保住了。 有了这一出,朝臣们又蠢蠢欲动起来。 谢凝便在龙椅上看着那些因为她一句话便沸腾的朝臣之心,沉思道:“虽然拿不出决定性证据,但同样也没有证据表明骠骑大将军私藏兵器是遭人陷害的……” “陛下。”陆离站了出来,拱手道:“当年是臣带人抄查骠骑将军府的,抄查而来的私兵尽数收在金吾卫的库府中。既然骁骑营查到了私兵作坊,不如让兵部的锻造师来看看,臣怀疑,两者的铸造手艺乃是相同。” 群臣心里又是一阵抖,这才想起来,骠骑大将军与太尉还有师徒之谊。如今太尉与女帝已经重归于好,太尉要查自己师门的案子,便是当真造反都能掰成被冤枉,何况这情形当真是被冤枉的? 谢凝道:“也好,此事交于兵部处理,兵部尚书,多久能给朕一个答复?” 兵部尚书也是满心发抖,出列道:“回陛下的话,只要将兵器取来,半个时辰之后便能断定。” “那就都等着吧。”谢凝吩咐道,“骁卫去将金吾卫库房里的兵器和先前查封的兵器都取来,叫兵部的锻造师来,朕要答案,不喜欢拖拖拉拉。” 各处立刻行动,一个时辰之后,铸造师便抖着上了殿来,跪地道:“启禀陛下,这两柄刀所用的铁矿石、铸造的方法,都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四年前便有人想陷害骠骑大将军了?”谢凝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的寒冰能将朝臣都冻起来。“骠骑大将军乃国之壁垒,朕真想知道,究竟是谁这么恨不得国家沦丧,边界不宁?” 群臣讷讷地不敢说话,各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这时候,也只有陆离能面色从容地站在大殿上,说:“陛下,既然如此,臣还有一事要奏。” 谢凝示意:讲。 陆离道:“陛下登基之时曾大赦天下,唐将军也在被赦免之列,如今大半年过去了,唐将军祖籍京城,明日便能到京城。” “是么?”谢凝眼中终于带了真正的笑,道:“先帝不慎,误信谗言,竟然冤枉国之壁垒,朕为先帝之女,当为父偿还。明日午时,朕要亲自到明德门迎接唐老。” 圣上亲迎,这样的待遇乃是无上殊荣。然而次日中午唐淮毅骑着一匹老马,看到皇帝明黄色的銮驾时,却不卑不亢、不惊不慌,他下了马便要行礼,被谢凝一把扶住了。 “唐老快快免礼。”谢凝哽咽道,“四年了,唐老,您受委屈了。” “陛下此言,老臣如何当得起?为人臣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嘛!”唐淮毅满不在乎地一笑,但很快又凝重了神色,道:“陛下圣明,老臣有一事要奏。” 说着便要跪下去。 谢凝可挡不住他这未老廉颇的一跪,幸好陆离在旁边,上前一步扶住,才没叫唐淮毅真的跪下。谢凝道:“唐老有话但说无妨,不必行礼。” 这孩子在人前也不忘他还是师父啊!唐淮毅老心大慰,道:“陛下,十八年前,羽林将军宁明庶遇刺身亡,临终前曾告诉老臣一件事,说他有个女儿流落在平康坊北曲中,连带着那母女的姓名都告知了老臣。老臣当时曾想将宁将军的遗孤接到府中,但那位夫人说宁将军将一件关系性命的要紧事务交给她了,若是她贸然亮出身份,只怕引来歹人觊觎,而且女儿尚在襁褓之中,更添危机,不如留在青楼。虽然青楼鱼龙混杂,但却不会有人想到她与宁将军的关系,能保护女儿。” 谢凝心中一动,问道:“唐老,然后呢?” “然后老臣担心那位夫人与姑娘在青楼遭人欺负,便在骠骑军中找了个重伤得不能上战场,但保护两个弱女子没问题的副将,让他给那位夫人当护院去了。”唐淮毅道,“老臣回京路上听外边传得沸沸扬扬的,说陛下在查一件隆昌四年的旧事。这二十二与十八相差挺近的,说不定此事能给陛下一些线索。” 他也不怕被人听到,当众便将事情完完整整地说出来了,声音还不小。谢凝估计周围都听到了,便转头看了城头一眼,道:“将宁绾云传来。” 小太监应了一声便去了,不多时,宁绾云白着脸,神色古怪地来了。“叩见陛下。” 谢凝柔声道:“方才唐老的话,你都听到了?你转脸给唐老看看。” 宁绾云怯怯地转了头,一对上眼睛,唐淮毅便道:“陛下,这与宁家那位夫人一模一样!” “那……那是我娘。”宁绾云忧愁道,“陛下,末将从未想过……咳!末将真是一头雾水,陛下不如将我娘传来吧,我家就在……” “不。”谢凝抬手制止她的话,微笑道:“既然是宁将军的家人,朕当然要亲自前往,绾云,前边带路。” “可是……”宁绾云结结巴巴地说,“陛下,末将……末将还没攒够钱换房子,家还住在平康坊北里,那里哪是陛下能去的?” “无妨。”谢凝摆手,上了銮驾道:“起驾!绾云前边带路。” 女帝圣旨下了,谁敢说什么?宁绾云只好在前边带路。銮驾浩浩荡荡,竟然真的去了平康坊北曲三里。銮驾惊动繁华,早有人先替宁绾云报了信,一个头发花白的夫人并一个护院一干丫鬟小厮在门前跪着行礼。 谢凝受了礼,在堂上坐下,扫了一眼屋子。这院落十分宽广,但却有一大部分不是给闺阁中人用的,马场练箭的靶子木桩,什么都有。谢凝眼中一笑,叫道:“宁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抱歉,前两天回家过节时信号塔忽然坏了,所以没能及时更新。明天双更8K补上~ 第169章 谢凝一声“宁夫人”,差点将洛盈的眼泪给引出来。 就算她是青楼出身的女子,豁达且明白事理,也曾抱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愿望长大,也曾遇到那个愿意将她一生妥帖收藏的男子。只是在相遇之时,那人已身处险境,时时刻刻有着性命之忧,最后,许下的那些白头盟约都被鲜血染成了无望。 洛盈轻轻地吸了口气,才免得自己当着圣上的面哭出来,低头应道:“陛下万不可如此称呼,妾身未曾入宁家的门,不敢称宁家妇。” 她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盒子,样式十分普通,只比一般的盒子粗重些。洛盈道:“陛下,那冤家出事之前,曾将一物托付给妾身,道有朝一日新君若是彻查隆昌四年之事,便将此物交给新君。妾身前几日听了坊间传言便想将此物奉上,但唐将军先传来密信,要妾身稍安勿躁。今日面圣,如数托出,往陛下明鉴。” 说着便将小盒子交给了宁绾云,宁绾云再转手交给了谢凝。 谢凝没将盒子打开,只温和道:“夫人不可如此妄自菲薄,当年若非宁将军身处险境,只怕早已将夫人娶进门了。如今夫人忍辱负重,为我朝培养了绾云这样好的女将,朝廷上下,命妇当以夫人为表率。” 当皇帝的是不能随便夸人的,这句“以为表率”说出来,就是承认洛盈这个“宁夫人”的身份,还要嘉奖的意思了。洛盈与宁绾云一起拜倒谢恩,谢凝含笑,只是略略一坐,没一会儿便起驾回宫了,不曾在人前将盒子的东西打开,更不曾对唐淮毅说话。 回了紫宸殿,谢凝第一件事便是恢复了唐淮毅骠骑大将军的官职,将骠骑大将军府打扫一新,亲自题字,将唐淮毅请了进去。而宁绾云那边,谢凝给赐了块“霜狄萱柏”的牌匾,特许他们在平康坊北面开了个府门,宁绾云直接将她家北边的宅子都买下来,围了个围墙,从此依旧住在平康坊里,却成为平康坊里最独特的一家。 唐淮毅官复原职和宁绾云本是曾经的羽林将军宁明庶之女这两件事,宛如两块在深潭里移动的石头,水面上似乎波澜不惊,潭底却已经暗潮汹涌。如果说彻查闻如深是拉拢寒族,那么唐淮毅和宁绾云的事就是给足了武将们的面子,大梁仿佛又恢复了开过之初文武并重的样子。此时,但凡女帝有一个差遣,武将是绝对不会不应的。 哪怕她和太尉陆离再度闹崩了,离心的只会是骁骑营。 也就是说,女帝已经将朝廷上下,近一半的兵力抓在手中了,而另一半,在她心仪的男子手中。满朝文武,哪怕是弄权的第一把好手,也不过在京城这一方小小天地里折腾,真刀真枪地打起来,手无寸铁、麾下无兵,谁能抵挡呢? 一时间,满京城最热闹的地方,竟然是刑部与大理寺,谢凝的御案上摞着的请罪奏折足足有一尺高。 “可是,陛下……”琼叶一边服侍着沐浴,一边皱眉问道:“婢子大胆,婢子怎么觉着陛下您雷声大雨点小,一路大张旗鼓地查,却没真正惩治了谁呢?” 琼叶一样一样地数着:“当日您忽然中毒,咱们这些服侍的人可吓坏了,难过地恨不能将那逆贼千刀万剐了,您将人抓了,却只是关着,什么也不说。我的陛下!毒害您这就是谋逆的大罪!您怎么还按捺着不说话呢?还有高丞相的公子带人擅闯禁宫之事,您只是将几个小将领杀了,没动高丞相什么呀!还有现在刑部和大理寺查了都快一个月了,怎么什么都没查到?陛下……” “好了,快住嘴。”兰桡走过来道,“你不是那些逆贼,当然感觉不出陛下这些布局有什么威胁,现在呀,只怕那些人谁也睡不好呢!” 谢凝被逗得哈哈笑,问道:“琼叶儿,你以为朕的御书房里,那些请罪的奏折都是白上的么?真正要慌的人,现在才开始害怕呢。” 琼叶眨眨眼,是真的不懂。 而有些人是真的慌。 “王爷。”管家景荣担心地说,“如今咱们被金吾卫围在府中,外边对于老王妃的风言风语甚多,咱们王府笼络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才笼络的官员,如今纷纷都投向了女帝,不敢再轻举妄动。王爷,咱们现在要怎么办?” 这就是造反的难处,若是没有兵权,就算杀了皇帝,也只能沦为出头鸟被掌握兵权的人杀了而已。景渊揉了揉太阳穴,吩咐道:“给御史台的人传信,让他们上奏。” 传信倒是不难,难在……景荣问道:“王爷,上奏什么?” 景荣嘴角含笑,吐出一个字:“孝。” 隔日早朝,御史台的一个小御史便冒死上奏道:“陛下,微臣……微臣有本要奏!” 谢凝并未在意,只问道:“你要奏什么?” “微臣……微臣要参一个人。”小御史道,“此人大不孝!” “哦?”谢凝来了兴致,问道:“此人是谁?” 小御史一辈子也许就敢在此时看皇帝一眼,脸上已毫无血色,害怕得浑身颤抖,但目光却仿佛视死如归,双膝一曲咚的一下跪在地上,大声道:“此人正是当今圣上!” “放肆!”朝堂瞬间数十道呵斥声。 “慢着。”谢凝抬手制止,和颜悦色地问道:“爱卿,朕怎么不孝了?” 小御史跪在地上,腰杆挺得笔直,道:“陛下,子不言父母之过,孝为治国之本,陛下如今大张旗鼓地彻查旧案,向天下昭告先帝为君之过,更议论他家是非,暗示先帝德行有亏,是为不孝!陛下,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诗》曰:‘有觉德行,四国顺之。’不孝则不德,不德则难以服天下,四海列国,恐生变化。是以微臣冒死谏言,望陛下适可而止!” 说完又重重地磕了个头,咚的一下,空气里似乎都有隐约的血腥味了。小御史尤且不停,大声道:“微臣大逆谏言,求陛下赐微臣一死!” 然而小御史视死如归地等了许久,却只有一声轻笑:“噗……” 谢凝好笑:“你这小御史,倒是挺会安罪名的,先给朕安一个‘不孝’,再给自己安一个‘直言进谏而死’的帽子,实在是有趣。小御史,你抬起头来,朕有话问你。” 她声音里不怒反喜,和预期里想的完全不一样,小御史忐忑地抬头起来,嘴唇动了动,没敢说话。 谢凝温和地问道:“爱卿,朕呢也识得几个字……” 这话也就她自己说得出来,陆离站在殿下和宋明璋、段昀等全都笑了。 谢凝横了他们一群人一眼,继续道:“……既然你说朕不孝,朕倒想问问,何谓‘孝’?” 小御史想也不想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是么?”谢凝疑惑道,“这《孝经》里有两句话朕不明白,一句是‘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还有一句,‘资于事父以事母’,爱卿,你跟朕解释一下。” “前一句是说,孝道,开始于侍奉双亲,随后要为君王效力,终于扬名后世,使父母荣耀。”小御史还不知自己掉进了什么陷阱里,老老实实地解释说。“后一句紧接着是‘而爱同’,这是说,要用侍奉父亲的心侍奉母亲,爱心乃是相同的。” “是么?朕还以为先贤没提过侍奉母亲呢。”谢凝叹了口气,忽然转了话题问道:“爱卿,若是你的母亲遭人污蔑,你当如何?” 小御史这才察觉,讷讷地不敢回答,只好说:“陛下,女子三从四德,出嫁从夫,若是受到夫家的委屈,当隐忍以示贤德。” 这话是说得挺巧妙的,毕竟在场的男子都抱着这样的想法。 谢凝又问道:“若是有人恶意误导,叫你愤怒之下误杀了你的妻子呢?” 这下小御史答不出来了,被人陷害而杀妻,若是不予追究,便是不义。而若是追究,那不就是说明女帝为闻家出头之事本就在道义之中、孝道之内? “唉……”谢凝叹了口气,“爱卿,朕看你是糊涂了,念在你对朕一片忠心的份上……来啊,杖责二十,还有,在家休养多少天,就给朕抄几份《孝经》。” 羽林卫早看不过去了,立刻便进来将小御史拖走了。 谢凝想了想又道:“国子监祭酒可在?” 国子监祭酒赶紧出列:“老臣在。” “方才之辩叫朕十分好奇,你回去叫国子监学子和太学学子好好地议一议,议题就叫‘为君之孝’。若是有精彩的文章,给朕呈上来,朕也没别的可赏赐的,上次紫宸令翻检库房,找到了许多上贡的湖笔,朕叫人篆刻文字,回头赏给他们。”语罢一挥手,谢凝起身就走:“行了,散朝吧。” 一场风波,朝堂上无伤大雅,却在京城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波。书生们最喜欢的事就是议论,上到国家大事下到家长里短,一定要从圣贤书里找出个依据来,证明自己一切都是“合乎道义”的。而太学和国子监中的书生都是举国佼佼者,这次女帝让人议论“为君之孝”,几乎每一位书生都想到了现如今扑朔迷离的汝阳王妃案。本来人们只敢在街头巷尾小茶馆里瞧瞧地议论,现如今圣旨一下,登时满京城都以议论孝道为风尚。 起初有人道:“子女确不该言父母之过,陛下虽为万乘之尊,仍在六合之内,当尊此孝道。” 便有人批判道:“此为愚孝!陛下与先帝为君王,史书留名,闻家之事、骠骑大将军之案、汝阳王妃之疑,纵然当世不敢言,如此显而易见之事,难道百代之后便无人发现么?若是拖延至百年之后,后世议论先帝只会道‘昏庸无能、滥杀忠臣’,陛下正是为先帝计量,才冒着不孝之名,亡羊补牢,换取先帝‘误信谗言’之名。二者孰重孰轻,难道后世会不知么?” “正是!”附和着道,“陛下正是有此大智慧、大勇气,方才以不孝之名行孝顺之实。再者,母亲一族难道不该孝顺么?《诗》尚且言‘哀哀父母’,陛下为母族洗刷冤屈,何错之有?” 议论到最后,难免谈到汝阳王妃之事。 “汝阳王一介须眉男儿,处事竟不如陛下一个女子有魄力、有勇气。如今天下俱闻老王妃身份之疑,诸多传说污秽不堪入耳,汝阳王身为人子,竟然不曾出面为母亲洗刷一点半点冤屈,实为不孝!” 于是一人便疑惑道:“若是汝阳王妃当真是清白的,汝阳王为何不为母亲辩白?汝阳王此举,到像是默认了一般。” 这话像是趁着春风遍地翠绿的青草一般,霎时间遍布了整个京城,汝阳王府的名声更为不堪。谁也不曾想到,正在这时,汝阳王竟然递了奏折,要求在大朝会上面圣,还要面见太后。 面圣就算了,为何还要太后前来?群臣不解,一些警醒的忽然想到当日在紫宸殿上女帝验明身份之事,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谁知这预感竟然成了真,当日在十五大朝会上,汝阳王景渊白衣散发而来,在宣政殿里跪下,道: “陛下,臣此来,是为请陛下做个见证。” “哦?”谢凝问道,“仲泽要朕见证什么?” 景渊道:“此前有一女子带着一个小女孩儿登门,道那女孩儿是臣的血脉,今日臣便想请陛下与诸位大人做个见证,臣要滴血认亲。” “仲泽要在宣政殿上滴血认亲,这可严重了。”谢凝微笑道,“不过仲泽都这么说了,朕没有不应的道理,来人,将那女孩儿带上来。” 小太监立刻去了,不多时将一个轮椅推了上来,上边坐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儿。 谢凝不由得望了陆离一眼,双双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那女孩儿,是白芷。 作者有话要说:  目测还有一周这文就完了,将景渊收拾了,就要娶太尉啦! 第170章 白芷依旧是那小女孩儿的样子,只是身上未着杏林谷的弟子服,而是穿着一套如今京城正风尚的襦裙,翠绿的上襦,石榴红的齐胸襦裙,衣料上都有时兴的缠枝花纹。她约莫知道这宣政殿是什么地方,怯怯地看着,挣扎着要下了轮椅行礼。 “芷儿不必了。”谢凝制止道,声音温和。“当日在苏州,若非姑娘不顾师命相救,今日朕已经在景山行宫里躺着了。” “多谢陛下。”白芷的一张小脸白白的,大大的眼睛乌溜溜地看着,里边满是不安。 谢凝道:“既然是滴血认亲,叫太医院负责的太医过来,准备好东西,这就开始吧。” 景渊一说要滴血认亲便有翊卫前往通知太医院,谢凝的话才落下没多久,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小太监端着个透明的水晶碗,里边盛着白水,太医手持银针,先将小太监的手指刺破,往里边滴了一滴血,再将白芷与景渊的手指挑破,往水晶碗里滴血。 太监那滴血游离在外,景渊与白芷的血滴却溶在一起,证明了血脉。 “果真是父女。”谢凝惊叹,“仲泽,你现如今才……才……” “陛下,臣今年二十五岁。” “对,才二十五岁,竟有个十岁大的女儿了,当真是……算起来这孩子岂不是你十四岁便留在她1娘亲的肚子里的?叫朕说什么好?”谢凝笑着摇头,望着白芷的目光温和慈爱。“既然芷儿是你的女儿,又对朕有救命之恩,那便越格封个郡主吧。朕看芷儿小小年纪却颇有风仪,不如赐封号‘嘉仪’,仲泽以为如何?” “谢陛下。”景渊躬身行礼,慢悠悠道:“不过小女得封郡主,却不算逾矩。” 这话说得朝臣心里晃晃的,一时没人敢答应,只有陆离淡漠问道:“我大梁制度,公主、亲王之女方可册封郡主,汝阳王虽然尊贵,但也不过是个郡王,女儿当封为县主。王爷这话,本侯却是不明白了,但请指教。” 景渊拱手道:“陛下,小女背上有一印记,请陛下与太后带至内室检查。” 背上的印记……群臣心中又是一跳,该不会又是皇家胎记吧? 谢凝脸上也满是吃惊,吩咐人将白芷带到了室内,太后一直在旁边听着,一到宣政殿后边的内室便召集地问道:“女帝,这……” “太后,一切有朕在呢。”谢凝微笑道,将小太监都屏退了,低头柔声道:“芷儿也莫怕,一切有朕在呢。琼叶,将芷儿的上襦给除去,让太后看看。” “是。”琼叶动作轻柔地将白芷的上襦褪下,叫太后看到白芷背上的胎记——与谢凝背上的一模一样,且是生长出来的,绝非出生后弄上去的。太后瞬间脸就白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不觉后退了一步,幸好女官桂棹给扶住了。 “太后,您注意凤体!” 太后摆手,站住了摇头,一双眼睛看着谢凝,苦笑道:“瞧瞧先帝给你留下了什么烂摊子!唉……女帝,你当真辛苦了!这一次……” “这一次,朕也是要赢的。”谢凝看着琼叶将白芷的衣裳穿好,让琼叶推着白芷的轮椅,她一手握着白芷的小手,回到了宣政殿上。因白芷是琼叶推着轮椅的,便留在了龙椅旁边。 群臣都看着谢凝,目光复杂难定,谢凝便在那目光里叹了口气,道:“朕竟然不知皇室还有血脉,仲泽,你是哪一辈的?” 这句话无疑是承认了景渊的身份,竟然是皇室血脉!群臣皆惊,纷纷叫道:“这……陛下……” “芷儿身上有同朕一样的胎记,当是皇室血脉。”谢凝道,“既然女儿是皇室血脉,父亲应当也是,皇室如今并无流落在外的女眷。” 这就是板上钉钉地承认景渊的身份了,景渊脸上不见悲喜,只跪下道:“臣——先帝第七子凔,叩见陛下。” 先帝第七子,也就是说,竟然还比先帝贵妃生下的八皇子更早出生!在场许多朝臣都呆住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医喃喃道:“二十五岁……隆昌二年生下的孩子,老朽记得当日汝阳王妃难产……” “陛下,老奴也记得呢。”自从女帝重用女官之后便成为摆设的大内总管禄升忽然道,“当日汝阳王府忽然派人来禀告,说汝阳王妃难产,先帝本不作理会,然而来报信的汝阳王府长史却拼死报了当天的日子。先帝的脸色就变了,急匆匆地派了当时宫中最有经验的女医去汝阳王府,只是那女医为汝阳王妃接生之后便再也没回宫。当时老奴碰巧去了六尚,听司薄司的女官说的。对了,那女官……” 桂棹上前跪下,俯首道:“陛下,隆昌二年,正是婢子在司薄司当差的最后一年。隆昌二年冬,婢子便到长秋宫服侍了。婢子也记得,当年确实有个女医医术十分厉害,出了一趟宫,却再也没有回来,想不到竟然是去汝阳王府,为老王妃接生去了。” “如此一来,零零总总便得对上了。”谢凝微笑道,仿佛不曾察觉一个好好的、奉旨出宫的女官怎么就没了,先帝又为何不问女医为何不归,只是亲亲热热地叫道:“皇兄,今日咱们兄妹团聚,当好好地庆祝一番!” “陛下,您开心过头了,还忘了一件事呢。”陆离不慌不慌地插入一句话,“七王爷重回皇室乃是大事,陛下要为他追封母妃的。就是不知,七王爷的母妃是哪一位?汝阳王妃孙氏?还是……贞妃楚氏?” 朝堂上刚消弭下去的提心吊胆又回来了,太尉这话问得实在叫人不知如何回答。七王爷若是答汝阳王妃孙氏,按照时间推算,七王爷是隆昌元年怀上的,可隆昌元年汝阳王妃已经病重,那不就是说先帝玷污了病重时的汝阳王妃?若是答贞妃楚氏,好好的皇妃怎么到了汝阳王府去了?为何没有一人知晓?而且还是个怀着孩子的皇妃!汝阳王见了贞妃,为何不告知先帝? 景渊自然知道这话里的圈套,但他竟然不回避,看着谢凝道:“陛下,臣的母妃,是贞妃楚氏。” 这话宛如朝堂上无声地响了个炸雷,震得满朝文武头皮发麻,登时谁也不敢大气出一下,全都小心翼翼地垂着头。 “竟是贞妃么?”谢凝惊愕,“贞妃怎么会到汝阳王府去的?此事怎么满朝上下一个不知?” “回陛下,当年臣的母妃与姨母柔妃争宠,不慎惹了父皇的震怒,父皇要处死臣的母妃。臣的母妃惊忧交加,逃出皇宫,几欲寻死,恰好被前汝阳王救起。汝阳王心地仁慈,将臣的母妃收留在王府中,暗中劝父皇收回成命。但彼时柔妃怀有身孕,父皇对臣的母妃并不怜惜,并未理会。母妃伤心欲绝,几次重病,差点丧命。恰好当时汝阳王妃重病弥留,为保护皇室血脉,汝阳王妃与汝阳王商议之后,决定瞒下汝阳王妃的死讯,让臣的母妃代替汝阳王妃而活,对外只道汝阳王妃已经毁容,且病后性情大变。” 景渊说着便哽咽了,“汝阳王与王妃对臣与母妃之恩,臣今生无以为报,只能来世结草衔环为报。” “原来如此。”谢凝也点头道,“确实是为难汝阳王夫妇了,来日朕必定为他二人追封。” “陛下,为难的恐怕不只是汝阳王夫妇。”陆离又在此时不慌不忙地来了一句。“当年的如深公、羽林将军宁明庶,还有那个接生了七王爷的女医,都是……” “都是因臣而死。”景渊将这责任一肩担下,俯首磕头道:“陛下,今日臣不是来求亲王荣爵的,认祖归宗不过为了证明一些事情罢了。如今市井间传言纷纷,对汝阳王夫妇多有不敬,臣不愿恩人受此侮辱,故而冒死将身世和盘托出,只求还汝阳王夫妇一个清白,还臣的母妃一个干净贞洁之名,不枉母妃‘贞’字封号。还有……便是托孤。” “托孤?”谢凝不解,“皇兄说的是什么话?咱们兄妹方才团聚,为何……” 话音未落,忽然陆离出手如电,一掠上前将景渊的手抓住,冷喝道:“王爷,你这是做什么?!” 众人才看到景渊手中竟然抓着一把匕首,方才若不是陆离动作够快,此刻他已经将自己的肚子捅个大洞了。 “太尉何必出手?”景渊苦笑道,“十年前母妃将一切告诉我时,我便想随母妃而去,只是挂念不知流落何处的骨肉,又唯恐皇室血脉流落民间,这才苟且偷生。如今我已将真相和盘托出,洗刷了汝阳王夫妇的污名,女儿也得到了陛下的亲口承认,还活着干什么?我一生背负秘密,数百人未曾为我所杀却因我而死,我……我备受折磨,只能在佛经中求得清净,如今活着,只怕更为有心人利用……” 他说着便看了谢凝一眼。 群臣这时心里又是一颤,不由得想到——对呀,十七王爷年纪尚幼,又是在民间山野中长大,恐怕不堪大任,但七王爷生在锦绣罗绮的汝阳王府,自幼才名满京城,即便不是一代英主,也当不是惶惑之辈。更何况,世家权臣们更希望此时在皇位上的是个软弱无能、只会念佛的皇帝,而不是现在这个动辄便能将世家的筋骨抽去一根的女帝。 只是想法归想法,谁也不敢说出来。 女帝手里,可是有兵权的,出头者,恐怕当不起羽林卫的一刀。 谢凝却丝毫没想到这点,她神色焦急地站了起来,斥责道:“皇兄说的什么话?此事将来再说,太医,快看看七王爷伤了不曾!羽林卫,将七王爷手里的刀子给朕拿下,吓死个人了,怎么还带刀子来?快快快,将七王爷身上找一找,不许有什么刀子棍子的,七王爷好难得回归皇室,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差池!” 羽林卫立刻上前将景渊上下搜了一遍,太医也上前检查,连声道:“七王爷安然无恙,请陛下宽心。” 谢凝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在龙椅上坐下,道:“既然事情已经弄清楚了,想必当年宁明庶与如深公都是不慎遇到了身在汝阳王府的贞妃,这才招致了杀身之祸。唉……先帝行事,未免急躁了些,刑部、礼部。” 两部尚书出列道:“回陛下,臣在。” “去拟个文书,昭告天下,就说如深公与宁将军都是冤枉的,就……随便找个什么名目吧,总之是冤枉的,来日朕颁布年号时,再行追封。” “是。”两部尚书应道。 然而话音落下,多少朝臣都在想:不知女帝是否还能支撑到颁布年号,毕竟,七王爷与十七王爷可不同。 朝臣不敢多说,谢凝一时也不说话,宣政殿上仿佛冷了下来,正众人惶惶时,太后忽然叫道:“女帝。” “太后。”谢凝立刻恭敬地应道。 “此事竟然原来如此,哀家执掌后宫二十多年,竟不知此事。难怪后来见了汝阳王妃,她总是冷冷清清的样子。”太后也叹气道,“只是……女帝啊,先帝的意思……” 她没将话说完,但意思已经点清楚了,朝臣们也瞬间想到了。 先帝早就知道景渊,哦,应该说皇七子谢凔的身世,却将他留在近在咫尺的宫外二十多年,即便是皇室血脉几乎断绝,也宁可将皇位传给一个带着被弃名声、深山修道的公主,也不愿认下这个儿子。这其中,只怕有古怪。 “太后,您不必多虑,方才芷儿的胎记您也看到了,必定是从皇兄身上继承的。”谢凝笑道,“难道胎记还能作假的么?” 才说完,骁卫中郎将孟季衡匆匆进来报道:“陛下,当日在江南抓到的那个女逆贼言寸心已经奄奄一息,闹着要见陛下一面,求圣上示下。” 作者有话要说:  言寸心真正有用的时候到了~ 第171章 “言寸心”叫景渊心中一阵警惕。 他知道言寸心被谢凝抓了,更知道谢凝中毒时言寸心就在身边,难道言寸心竟没有被盛怒之下的陆离杀了么? 龙椅上,谢凝已经吩咐道:“她还有胆子来面圣?带上来,朕要看看她还有何可说!” 翊卫立刻去将言寸心带了上来。 谢凝中毒之事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言寸心也在翊卫手里待了两个月,原本的花容月貌此刻已经憔悴不堪,几乎叫人难以相信,这就是当初艳名满京华的珠语楼花魁。她一到大殿上边愤恨地看了景渊一眼,目光恨不得将景渊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景渊却好整以暇,他没多少把柄在言寸心手中,就算谢凝将言寸心知道的事情都榨干了,也不能将他扳倒。 “叩见……陛下。”言寸心艰难地行礼着,声音已然沙哑,“罪人言寸心,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妄求陛下宽恕,只在临死前禀告陛下最后一件事,那就是——皇室胎记的秘密,早在陛下紫宸殿验证之前,便泄露了!因为这个人……” 她猛地转身指着景渊,厉声说:“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越王孙女的行踪,小小年纪便用尽了方法,骗了郡主的身子,让郡主为他生下了个孩儿,想借此假冒皇室血脉!陛下,诸位大人,你们看这是什么!” 言寸心有如疯狂,不管不顾地将上襦扯开,在场的官员们慌忙将视线躲开,刑部诸位却盯着言寸心背上的胎记,震惊道:“这……这胎……” 言寸心露出雪白的后背,蝴蝶骨上一个明显的胎记,形状如角龙,静静地盘踞着。 这样子……段昀、太后并一干女官心中都咯噔一下,都明白女帝的反扑计划已经开始了,便都沉默着,一句话不说。 其他官员闻言也不再避嫌,转头过来看着,纷纷震惊,一人忍不住道:“这胎记的样子……难道你就是越王的孙女么?” “哈哈……”言寸心凄惨地笑了,“罪人也曾以为自己是越王的孙女,所以谋划万千,妄图刺杀陛下,来日登上九五,成为女帝。但罪人现在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因为这个孩子……这位小郡主,并非罪人所生,真正的郡主另有其人!罪人从小被人抚养长大,一路欺瞒,以为自己就是越王的孙女,这一切根本就是景家的阴谋,陛下,他们汝阳王府想谋朝篡位!陛下你要小心!” 这话说得满朝哗然,不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才景渊已经通过滴血认亲证明了他与白芷的父女身份,这是无法抵赖的,白芷身上的胎记也是得到了太后和女帝的认可的,因此证明了景渊的血脉。没想到现在这女逆贼竟然说这小郡主是从越王孙女那里继承了皇室血脉,根本不是从景渊这里。 这指控就严重了,若是真的,光是妄图混淆皇室血脉这一点,就足以将景渊杀了。 面对言寸心的指责,景渊不慌不忙,只拱手行礼道:“求陛下明鉴!” “七皇兄且莫伤心,皇室血脉不容混淆更不容污蔑,朕当然会给七皇兄也会给天下一个交代。”谢凝叹息,“朕还以为这胎记是验证皇室血脉的法宝,如今怎么到处都是胎记?这叫朕如何是好?” 她不知如何是好,朝臣更不知如何是好了,偌大的宣政殿大殿里一片寂静,便在此时,白芷忽然说道:“我知道。” 她声音小小怯怯的,却清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景渊的眼神沉了沉,谢凝便和蔼地说:“芷儿,这是大人的事,你不懂的,朕让人带你去后边玩儿好不好?太液池边还有许多秋莲呢,朕派翊卫带你去采莲子,好不好?” “陛下,我不去,我说的是真的。”白芷看着娇怯,骨子里还是江湖儿女的无拘无束,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么说话是不对的。她径自道:“陛下,我本是杏林谷的弟子,这许多人都知道。天生的与后天的完全不一样,胎记若是天生的,应当生自皮上,若是后天的,当是纹上去的,生在皮下,表面光滑。我远远地看着,这位姐姐背上的胎记应当是纹上去的,而非生在皮上。” “是么?”谢凝疑惑,吩咐道:“太医呢?去看看。” 先前验血便传来的太医还留在大殿上,闻言立刻去查看了言寸心的背部,道:“启禀陛下,此女子背上的胎记果然是纹上去的,与天生的不同。” “还有我的。”白芷的小脸上满是坚定的神色,挣扎着从轮椅上跪了下来,道:“既然有了真伪之别,陛下,求你叫这位太医爷爷验证我身上的胎记!” “这个朕可不能做主,琼叶,先将小郡主扶起来。”谢凝吩咐,又询问地望着景渊,问道:“七皇兄,芷儿是你的女儿,只有你能做主,你意下如何?” “陛下,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臣与小女都不怕验证什么。”景渊淡淡道,“那就请太医验证吧。” 于是谢凝、太后、女官并白芷、太医再度回到内室验证,片刻后回来,谢凝道:“太医已经验证过了,芷儿身上的胎记确实是天生的。”她话音瞬间冷了三分,威严沉沉:“言寸心,你这逆贼好大的胆子!身上已经背负了行刺朕的死罪,竟然还敢污蔑当朝亲王,你这是凌迟之罪!来人,将她给朕拖下去!” 翊卫立刻上来将言寸心拖走,言寸心以为自己一番言论必定能将景渊置于死地,没成想景渊竟然毫发无伤。她慌了,一边奋力挣扎着不被翊卫拖走,一边大声叫道:“陛下!陛下您糊涂啊!您被这恶贼套进去啦!小郡主的胎记传承自越王孙女,自然是天生的,但若景渊也是皇室后人,难道他身上不该有胎记么!他张这么大,何曾有人说过汝阳王府的小世子身上有什么胎记!陛下!您要明鉴啊!” 这话倒是提醒了不少人,太后道:“女帝,此事不可不慎重,以哀家看,还是请太医给老七验证一下胎记吧。” 验证胎记一事无论如何都是一种羞辱,但当日女帝都在紫宸殿上验证了胎记,景渊断断没有拒绝的理由。景渊脸上一阵不忿,转头对言寸心道:“本王不知你是受何人指使,竟然在朝堂上如此污蔑本王,不死不休,但今日既然受了质疑,本王也无所畏惧!” 他说着便对上首的拱了拱手,道:“陛下,太后,臣要失礼了!” 语罢动作利索地将上衣解开,露出精实的背后,声音冷淡:“太医,你且来看看,本王背上的胎记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纹上去的!” 既然刚当众将胎记露出来,那自然是有恃无恐,太医上前仔细检查之后也道:“陛下,王爷身上这胎记也是天生的,老臣敢以性命担保。” 谢凝闻言便松了口气,温和而愧疚道:“七哥,你受委屈了!”不等景渊回答又怒喝道:“将这妖言惑众的女贼拖出玄武门斩首示众!” 翊卫立刻将言寸心拖走,连带着堵上了她的嘴,免得她再闹出什么笑话来。 大殿上又重新平静了下来,群臣的心这才安定下来,想来一场戏是要落幕了,这闹闹腾腾的一场大朝会也该落场了。却在这时,陆离又冷不防地说道:“陛下,臣看太医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难道是累着了么?” 谢凝望去,只见那为白芷与景渊检查过胎记的太医脸色苍白,双手不住地颤抖着。陆离的一句话仿佛令老太医受了极大的惊吓,他惊慌地看了一眼陆离,又看了一眼谢凝,忽然双腿一软,竟然当庭跪下了,叫道:“陛……陛下……” “老爱卿这是怎么了?”谢凝吃惊,打趣道:“莫不是现在才看到朕脸上的伤疤,觉得朕面目可憎么?” “陛下国色天香,万中无一,谁敢说陛下面目可憎,臣得请他先问问紫电剑。”陆离笑着接了一句,转头看着景渊时目光却冷了下来,只是嘴角依旧勾着一抹笑。“臣觉得,老太医是发现了王爷胎记中的玄妙之处吧,例如——同小郡主的不一样。” “啊?”谢凝再度惊愕地看着景渊,哭笑不得,“七哥,太尉喜欢胡说,你别跟他一般计较,回头朕好好地说他,叫他给七哥请酒赔礼。” 一句话中,亲昵之意已明明白白地表露了出来。 景渊也便笑道:“陛下言重了,太尉一心为了陛下,其心切切,臣是明白的。其实太尉说的是事实,芷儿身上的胎记与臣的略有不同,芷儿比寻常的孩子生得瘦小,胎记也未能长成,太尉会认错,也是理所应当。” 这话合情合理,方才朝臣们都看到了景渊的胎记,那胎记生得甚小,便是在一个成年男子背上也只是勉强看出而已。对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儿来说,细微末节没长成,这也是人之常情。 “是么?”陆离嘴角的笑讽刺之味更深了,他不经意一般说道:“陛下,以臣看来,王爷身上的胎记与陛下的也相差甚远,陛下身上的胎记总不会没长成吧?否则的话,当日又怎能给太后亲眼验证,以定血脉呢?” “你……”景渊差点冲口而出一句你怎知陛下身上的胎记与我的不同,最后险险地忍住了。满朝文武,除了紫宸殿里服侍的宫女们,确实只有曾为女帝丈夫的太尉曾看过女帝身上的胎记,而且,也是最有可能最近还看过女帝身上胎记的男子。 他们,最近才和好如初,不是么? “你……你在朝臣面前都胡说些什么!”谢凝脸色绯红,瞬间便从威严的女帝变成了娇羞的娘子,她目光躲闪,不知如何应对才好。这闺房中的亲密事……纵然她与陆离之间的关系已为天下所知,但这么当着人说出来,到底是不好意思的。 “陛下恕罪,下了朝臣给陛下罚跪。”陆离笑着给谢凝行了个礼,温柔旖旎,只是转过身看着景渊时眼中的寒意更甚。“七王爷,你背上是个角龙,对吧?” 景渊心中隐约觉得哪里出了差错,但方才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胎记露出来,此刻要否认已经来不及,只能点头。“不错!太尉有何指教?” 话音才落,只听“咣啷”一声清脆的瓷器摔破声从大殿上首传来,太后愤怒的声音霎时间响起:“景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充皇室血脉!来人,将这大逆不道的贼子给哀家拿下!” 羽林卫霎时间从大殿两侧冲了出来,各个手按腰刀,这一下兔起鹘落,形势急变,竟是谁也摸不着头脑了。景渊吃惊道:“太后!臣并未说谎,臣确实是……” “大胆!还敢狡辩!”太后从珠帘后走了出来,气得脸都白了,怒道:“拿下他!” 羽林卫当然不会听太后的,夏侯淳手持陌刀当先,询问地叫道:“陛下?” 景渊又惊又怒,也叫道:“陛下!” 谢凝坐在龙椅上,神色复杂,好一会儿才叹气道:“仲泽,朕如此信任你,你竟然……唉,到底是朕年轻了些,太想要骨肉亲情!” 她看着景渊,缓缓道:“你可知,朕身上的胎记,乃是个螭龙?” 螭龙无角,角龙双角,中间差别一眼望过便知。 景渊的脸色瞬间便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就是女帝挖了个坑,故意给景渊跳,景渊并不知道~ 第172章 景渊一直被告知自己就是隆昌帝的儿子,他的母亲就是先帝的贞妃楚妍,也自小知道自己身上有个角龙形状的胎记,乃是皇族血脉的标识,需要小心隐藏不为人知。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个胎记竟然和谢凝身上的不一样。 他变了脸色的样子清清楚楚地映在每一位朝臣的眼里,这就表示着刚刚明朗的形势又一次发生了变化。但这次的变化更加复杂,也更加没人敢说话。 太后与女帝都说皇室的胎记是无角的螭龙,而不是景渊背上那有角的角龙,按理说,口空无凭,皇室血脉这等大事,是要眼见为实的。只是如今这“证据”的位置太过尴尬,女帝背上的胎记,除了太后谁敢要求查看?满朝文武,除了女帝身边服侍的女官,就只有太尉陆离一人见过,然而陆离是女帝的人,说话自然是向着女帝的,其言语中有几分真实,有待商榷。 而皇室中除了十七王爷谢凌以外,无论女帝还是几位大长公主,都是女眷,断断不能给外人更不可能给外边的男人看背部。即便稚龄如白芷,已经十岁了,也决不能给朝臣们看胎记。只是这么一来…… “如此一来,证据竟然只有朕与太后的言论,恐怕天下不服。”谢凝也想到了这点,皱眉道:“这该如何验证呢?” 这问题还真是难倒满朝文武了,大殿上再度沉寂,今日的宣政殿大朝就跟看大潮一样,眼见着一阵阵的巨浪迎头泼来,叫人心惊胆战,只想着赶紧离开,免得被卷入其中粉身碎骨,谁还敢多说一句? 便在此时,兰桡忽然行礼道:“陛下,微臣有个主意。” 谢凝面上一喜,忙道:“快讲!” 兰桡道:“今日一切,无论王爷认亲还是验证郡主身份,都在这宣政殿上,陛下已经整肃宫禁,宣政殿有羽林卫、翊卫把守,断断不会将消息传出去。为免生疑,陛下只消派两位大人到长宁侯府传容华大长公主进宫,便能验证王爷的身份。” 谢凝脸上还带着疑惑,好笑道:“你这妮子,怎的病急乱投医起来?朕与芷儿不能给人看胎记,难道容华姑姑便能么?” “陛下恕罪,请听微臣道来。”兰桡微笑道,“陛下可还记得,当日在紫宸殿上,微臣曾为陛下画了一幅画?” 谢凝眨了眨眼,犹在疑惑,朝臣中不少人已想到了,刑部尚书上前道:“陛下,当日紫宸殿上,紫宸令史曾为您画了胎记的形状,请容华大长公主亲眼验证过的。如今只要请容华大长公主来,便知胎记真假。” 经过刑部尚书的提醒,朝臣们也想到了,容华大长公主是见过女帝胎记的,但未曾得知景渊背上有胎记之事,更不知道宣政殿上这场关于景渊身世的纷争。只要请她来验证,便知道景渊的胎记是否出自皇家。 谢凝也明白过来了,点头道:“如此,便请三公前往,请容华姑姑来吧。” 三公就是太尉、御史大夫、丞相,三者分别为武官之首、寒族之首、世家之首,代表了朝中三种最强势力,如此代表甚为公正,朝臣们也没有意见。于是陆离、江自流、高崇祎便一同离开,请容华大长公主去了。 “诸位爱卿闹了这么许久,也累了,来人。”谢凝吩咐道,“赐座,赐茶。” 宫女太监们搬上小椅子和茶几,不多时便将朝臣们分成了两半,坐在宣政殿的东西两侧,两处的上首,空着三张椅子,那是三公的位置。太尉陆离对面便是景渊的位置,旁边是御史江自流,景渊旁边才是丞相高崇祎。 这宣政殿上赐座还是头一遭,群臣心里都惶惶不安,谢凝却依旧神色如常,端起茶尝了一口,微笑道:“嗯,不错,诸位爱卿都尝尝,这是今年新进贡茉莉花茶,小十七特意命人从江南快马送来的。” 大臣们却哪里有心思尝这个什么茉莉花茶?一心只想着这场风波赶紧过去,实在太一波三折,太惊心动魄了。原本一个汝阳王竟然是皇室血脉已经够叫人吃惊了,现在竟然变成了女帝与景渊身负不同的胎记,隐隐有换年号的趋势——若是容华大长公主证明景渊的胎记才是皇室的标识,那就表明女帝身上的胎记是假的,也就是说,谢凝根本就不是先帝的骨肉,等待谢凝的便是凌迟之罪,登上皇位的就是景渊。 而若是容华大长公主证明景渊的胎记是假的,那凌迟之罪就会落在景渊身上。景渊不仅会失去汝阳王的爵位,汝阳王府不仅会绝后,更会落得个“妄图混淆皇室血脉、图谋篡位”的罪名。一个不好,只怕前代的爵位都会被褫夺。 群臣怎么都想不明白,好好的一场大朝会,无端端的、不动声色的,怎么就到了如此血腥如此惊心,要变换君王的程度。到了这一步,再好再香的花茶,入了口也只是泥滋味。好在一盏茶的功夫,太监便来通传: “启禀陛下,容华大长公主与太尉、丞相、御史大人在殿外等待宣召。” “总算是来了。”谢凝将茶杯放下,神色平静,道:“宣。” 四人便进了宣政殿,他们身份都在朝中是数一数二的尊贵,只是行礼不必跪拜。“参见陛下。” “免礼,赐座。”谢凝吩咐。 太监们立刻在白芷身边,丹墀之上为容华大长公主设了个位置,容华大长公主从旁走上,神色满是疑惑,问道:“陛下这么急哄哄地召见我,到底发生何事?难道满朝文武还不能为你解忧?这等废物么?” 一句话骂得群臣全都低下了头。 “此事还非姑姑您来不可。”谢凝含笑应道,转头吩咐兰桡:“将图取来。” 兰桡立刻将画卷取来,当着群臣的面展开,群臣看去,只见雪白的纸上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螭龙,样子颇为威严。 是与方才景渊背上完全不同的,没有龙角的。 容华大长公主也看到了,表情更加疑惑,语含责备:“陛下,你好端端地将这东西取出来做什么?巴不得天下人都知道皇室的胎记长这样?好叫人冒充么?” 她一句话说出来,根本不需要多问,已经证明了景渊身上胎记是假的。景渊立即站了起来,厉声道:“这不可能!” 语罢便要上前,却被陆离一手按住了肩膀。 “王爷,你急什么?”陆离微笑,手上劲力一吐,便要将景渊压制得动弹不得。 到了这时,景渊明白自己已成困兽,哪里还顾着什么伪装?他肩膀一沉一侧便用了巧劲将陆离的手甩开,怒道:“滚!” 陆离的手却如影随形,再一次抓了上去,紧紧地扣住他的肩膀,声音徒然森冷起来:“传言中王爷不是一心礼佛、醉心书画么?怎么此刻竟是一身武艺?景渊,你在宣政殿上撒野,可知这是犯上作乱之罪?” 伴着陆离的沉喝,翊卫迅速行动,全都从两侧冲上来围成半圆将丹墀之上的位置保护起来,两个中郎将当前,孟季衡喝道:“景渊,你这逆贼还束手就擒?!” 这一下仿佛出人意料又仿佛意料之中,朝臣们个个都吓得跪在了地上,满地只有陆离扣着景渊的肩膀站着。容华大长公主吓得也站了起来,不由得往龙椅附近靠去,惊慌地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姑姑不必害怕,有朕在呢。”谢凝安慰道,语气温和。“汝阳王身上长了个角龙的胎记,今日便来说自己是皇室血脉,是朕的七哥,若不是皇姑您来,朕只怕就认下来了。幸好、幸好……哦,对了。”她生怕朝臣们不相信她的身份,又指着画卷问道:“皇姑姑,您可看清楚了?这画卷上的胎记与您的是否一样?与当日你看到朕的是否一样?” “当然一样了,这不是半年前就认过了么?怎么?现在还有人怀疑你的血统?当真是岂有此理、大逆不道!”容华大长公主登时大怒,目光望向景渊,喝道:“将他身上的衣服给我扒了!我倒要看看,他凭什么敢自称是皇室血脉!” 景渊登时一惊,转身欲躲,陆离却一手扣着他的肩膀一手五指如爪,嗤啦一下将景渊背上的衣服抓破了,露出他背上的胎记来。白皙肤色上的角龙与雪白宣旨上的螭龙两相对应,犹如李鬼见李逵,讽刺无比。 而容华大长公主见状更是大怒:“好啊!我倒是谁,原来是你!” 谢凝又一次吃惊,问道:“皇姑姑,何时如此愤怒?” “陛下,你身为长姐,更是一国之君,要为我家铭之做主啊!”容华大长公主愤愤道,“当日您要选翊卫,我虽然心疼铭之,却也让他加入翊卫之列,从此鞍前马后、南下北上、舟车劳顿地为您护驾着。这中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纵然铭之处处不如孟家卫家的孩子,也不是最差的,对吧?” 谢凝点头:“铭之当然是极好的。” “可月余之前,铭之忽然就独自回家了,身上还带着伤,儿女都是母亲身上掉的肉,我可担忧死了,追着铭之问了许久,铭之就是不说。好说歹说,哭得我眼泪也掉满几缸子了,铭之才终于说,因他背上有个胎记,太尉怀疑他便是给您下毒之人!”容华大长公主说着哽咽了,以袖拭泪道:“铭之这孩子是任性骄纵了些,但他对陛下您极为敬重,将您当做亲姐姐般敬爱着,怎么会给您下毒呢?” 她的话间接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之前传得沸沸扬扬的女帝在回京途中中毒一事,果然是真的。只是,原来下毒之人竟然是长宁候世子钟铭之? “此事不过是一场误会,都是慎之心急则乱胡说的,朕已经好好地罚过慎之了,皇姑姑请放心。”谢凝忙安慰道,“皇姑姑且莫伤心,眼下还是将汝阳王之事料理妥当,铭之之事,容朕过后处理,如何?” “陛下有所不知,此事便是与景渊这逆贼有关!”容华大长公主愤恨地看着景渊,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指着他咬牙道:“铭之一说太尉因他身上的胎记而怀疑他,我便疑惑,他是我生下的,若他身上有什么胎记,我岂会不知?我当即便叫人扒了铭之那混孩子的衣服,才看到他背上有个角龙的胎记。那样子与我身上的螭龙胎记十分相似,只是多了两只角罢了。我一见便知不好,追问他这胎记哪里来的,铭之那傻孩子就说一次喝酒之后身上便有了,恐怕是我给他用的遮挡易容的药被洗掉了。我听了当真是哭笑不得,傻孩儿!我皇族确实有胎记不错,但这胎记母亲是不能传给孩子的,他哪里有什么皇族胎记?不信你问问昀儿,昀儿可曾从明华大姐姐那里继承了胎记么?” “陛下。”段昀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应道:“臣身上确实没有胎记,若非当日陛下在紫宸殿上说出胎记之事,臣尚且不知皇族还有胎记一说。” “陛下,你听听,可不就是我说的那样么?这事太后必定也知道!”容华大长公主又转头问道,“是吧,太后?” 太后也点头道:“不错,确实如此,皇族的胎记,母亲是不能传给孩子的。” “这点我、明华姐姐还有阳华、章华两个妹妹都知道,所有的皇族血脉都知道,每个出嫁的公主都会在新婚前一晚被皇帝告知。”容华大长公主盯着景渊道,“铭之长到十七岁,从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个胎记,忽然喝醉酒就知道了。我从未告知他皇族胎记之事,汝阳王倒是同他泡了次温泉便道出胎记中玄机,我倒想问问景渊小贼……” “大长公主,您为何不想想!”景渊冷声打断她的话,“在女帝紫宸殿检验血脉之前,皇族胎记一事未曾泄露,若非先帝告知,我又从哪里得知皇族可凭借胎记验证血脉?” 一句话问得容华大长公主便是一愣,却在此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大声道:“你当然知道!是我娘亲告诉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女帝反扑进行中~ 第173章 景渊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刻竟然会被白芷这个小丫头暗捅一刀,他狠厉地看了白芷一眼,冷笑道:“陛下,你现在已经黔驴技穷到用一个十岁小女孩儿的话当证词了么?” “芷儿不必着急,朕在这儿呢,芷儿只管看着就好。”谢凝对他挑衅的话视而不见,先低头拍拍白芷的肩膀,安慰了她一回,才抬头笑道:“无论芷儿的血统如何,她都是朕的救命恩人,朕亲口封的嘉仪郡主。朝廷步步凶险,朕可舍不得她牵扯进其中。” 景渊的脸色又白了一分——谢凝的意思是,她身为亲眷都舍不得将白芷牵扯进入这争权之中,而他身为亲生父亲,却亲手将骨肉推出来,就为了从郡王变成亲王? “哦,还有件事,朕一直忘了告诉诸位爱卿。”谢凝不慌不忙道,“当日朕北归途中遭奸人所害,中毒垂危,被芷儿救醒之后曾与杏林谷谷主琴半夏见过一面。随后,琴半夏画了她母亲身上的胎记给朕看,那是一条螭龙,同朕背上的胎记一模一样,当是时,天下只有朕、太尉、太后并几位皇姑大长公主知晓皇族的胎记乃是螭龙。由此,朕确认她的母亲便是越王出逃之女谢净,她便是越王外孙女。而方才,仲泽你也证明自己就是芷儿之父,那么……” 谢凝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温和地看着景渊,问道:“仲泽,你同琴半夏之事,怎么说?” 景渊的脸色瞬间苍白,他当然知道琴半夏是越王孙女,但他不知道琴半夏竟敢将此事告诉谢凝!现在琴半夏皇室血脉的身份已经确定,若是他承认自己就是隆昌帝之子,那么白芷就是他同自己侄女乱1伦生下的孩子,礼教之中乱1伦乃无可赦之罪,便是谢凝承认他是先帝之子,他也只能自刎以谢天下。而若是他不想承认这乱伦之罪,那他方才做的一切不仅全都白费,还担上个混淆皇室血脉之罪,同样也是斩首之罪。 直到此时,景渊才发现自己竟然无路可走,进退皆是死路一条。他眼中陡然愤怒,盯着谢凝,缓缓道:“原来一切不过是你设下的圈套!” 今日他上了宣政殿,谢凝先是叫他和白芷确认了身份,再确认白芷的皇家血统,在众人都以为他当真是先帝之子时将言寸心抛出来,说白芷是越王孙女,胎记传承自郡主,逼得景渊不得不将胎记展示出来。随后抛出第一道杀着,道他的胎记与谢凝的并不相同,造成真假胎记之争,引出容华大长公主,容华大长公主道出胎记传承的规矩之后又扯出钟铭之身上胎记之事。钟铭之的胎记当日为了检验假十七谢冼时翊卫与江南道的官员们都见过,无可抵赖,言寸心背上的胎记是假,钟铭之身上的胎记也是假,两个角龙胎记都是假的,叫群臣怀疑他身上的胎记也是假的,逼得他不得不坚持自己的血脉。 最后,谢凝抛出杀手锏——琴半夏的身世,造成血脉真假与是否乱1伦的是非抉择,而这个是非抉择之后,两头都是死。 “好一招步步为营,谢凝,我当真是小看你了。”景渊也不禁赞叹,一个女子在皇位上坐着,面对即将篡位的血脉兄长,竟然能想出这么多连环计将他引入险境,着实了不起。只是…… 景渊嘴角也露出一抹笑:“陛下,方才您已经证实白芷便是我的亲生女儿,她身上的胎记也经过陛下的验证,与你的一样,都是皇室的胎记,大长公主也说了,皇族胎记父传母不传,难道这不是在说我将血脉中的胎记传到了白芷身上么?” “你……你胡说!陛下,千万别相信他!”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殿外闯了进来,竟是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容貌与谢凝十分相似,只是一身白衣上星星点点的都是血迹。她一出现白芷便哭了,挣扎着扑下了轮椅,叫道:“娘亲!” “芷儿!”来人正是琴半夏,她一见白芷便也哭了,被一个翊卫扶着到了丹墀之上,抱住了白芷,哽咽道:“孩儿,是娘亲连累了你!” 琴半夏一出现,景渊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失去了,他愤恨地看着谢凝,嘴角紧紧地抿着,一句话不说。谢凝也就无辜地给他看着,问道:“这是怎么了?朕的宣政殿也能谁都进来么?” “启奏陛下,属下万死。”青瓷大步走了进来,单膝跪地道:“日前属下与大理寺丞于大人查访旧案,不经意间发现了一处关押人的地方,救出了里边关着的琴谷主。琴谷主道有性命攸关之事要见陛下,属下便带琴谷主进宫了。属下见琴谷主身受重伤,一时不提防,竟叫她施展轻功闯了进来,属下失职,求陛下降罪。” “你也太不小心了,自去领罚吧。”谢凝轻描淡写地责备了一句,低头看着琴半夏,问道:“半夏,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会受伤?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朕说?” “我是被景渊这恶贼派人抓捕时弄伤的,但这不重要,陛下!”琴半夏着急地说,“景渊抓了我威胁芷儿,要借用芷儿身上的胎记冒充皇室血脉,陛下,你千万别上当!景渊不是皇室血脉,不是!绝对不是!” 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然声嘶力竭,她愤恨地看着景渊,嘶哑地叫道:“我母亲去世前曾经将身上的胎记露出给我看,我知道皇室的胎记长什么样子,芷儿是我生下的,若芷儿身上当真原本便有皇族的胎记,我岂会不知?我身为医者,难道不清楚胎记如何传承?若是我见了芷儿背上的胎记,第一时间便能知晓,我……我身为皇族血脉却更是被皇族血脉玷污,如此罔顾人伦之事,杏林谷琴家也是江湖血性儿女,当时我便天涯海角地找到那人,先杀了他再与孩子自杀。” “那……”容华大长公主几乎给绕糊涂了,“这小女孩儿身上的胎记……” “是他们景家的胎记!”琴半夏道,“芷儿身上原本就是个角龙,且一出生只是并没有这个胎记,是她六岁时忽然出现的。我见了之后惊慌万分,便用药将她胎记上的双角给抹掉了。” 容华大长公主疑惑道:“胎记也能说抹掉一部分便能抹掉一部分。” “其中……其中当然痛楚万分。”琴半夏抱紧了白芷,不知想起了何事,眼角滑下两滴泪,又露出坚强的神色,高声道:“我杏林谷医术名满天下,消除两个小小的伤疤又算什么难事?” 这话一说出来,景渊最后一点希望也被封死了,他冒充皇室血脉这一罪名无可抵赖。然而上天仿佛还觉得不够,琴半夏的话一落下,禄升便进来报道:“陛下,大理寺丞求见。” 谢凝靠在龙椅上,道:“传。”又吩咐道:“将半夏与小郡主带到后宫去,好生照料。” 琼叶应是,带着宫女们将琴半夏与白芷带走了。 于承泰走进宣政殿,眼见着群臣都跪在地上,翊卫全都手按腰刀面朝外成半圈保护住龙椅上的女帝,不禁吃惊,问道:“陛下……” “快别行礼了,朕今日可被跪怕了。”谢凝摆手,叹了口气,“又怎么了?快说。” “陛下勿忧,臣是来报喜的。”于承泰道,“启禀陛下,臣已经查明当年之案。” 这话没头没尾的,谢凝皱眉道:“当年之案?哪个当年?” “裕安三十八年越王谋反案,隆昌二年贞妃失踪案,隆昌四年闻家灭门案,隆昌八年羽林将军宁明庶遇刺案,隆昌二十六年江南水患案,去年国库失窃案,今夏江南官药令案,两月前陛下中毒案。”于承泰一件件地数了出来,桩桩都是震惊朝野的案件。 群臣惊悚,谢凝脸上也没了笑容,问道:“于承泰,你可知自己说的是什么?若是你拿不出证据,方才的话可以算是戏弄君上,朕少不得要杀了你的。” 于承泰却依旧一脸面无表情,抬手行礼,道:“此事千真万确,陛下且听臣慢慢道来。” 谢凝点头。 于承泰便道:“当年天下初定,太1祖分封王爵,本是毫无异议的,但后来不知为何,有家人渐渐地不满天下姓谢,想取而代之。但我朝文武并重,历代君王都将兵权紧紧地抓在手里,直到百多年前,机会终于来了。” 话说到如此,该知道的已经清楚他说的是哪一家。 景渊站在大殿之中,露出一个漠然的笑。 他一笑,谢凝便想起他来了,道:“一事当以一事毕,汝阳王景渊妄图冒充皇室血脉,罪证确凿,无可赦免。来人,将他打入天牢,待朕昭告天下之后,凌迟处死!” 这话说出口,谢凝自己也黯然,叹息道:“仲泽,汝阳王府世袭罔替,你又是王府唯一的血脉,已是无上尊贵,为何还要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朕心中,原本当你是极好的人……景渊,朕送你一杯薄酒——你放心,朕不喜赐毒鸩,说是清酒便是清酒,绝不在酒中下毒。”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将酒端了上来,在景渊面前站定。 谢凝问道:“景渊,你敢不敢喝?” 景渊抬头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端起酒一饮而尽,将杯子掷在地上,静静地等着毒发、然而等了片刻,群臣却不见他七窍流血,毒发身亡。 “你……”景渊又惊又疑,看着谢凝,目光闪烁不定。 “朕说过,朕终究当你是个极好的人,朕相信,你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谢凝柔声说,“仲泽,你若是愿意悔改,朕终究会原谅你的。” 此言一出,群臣大惊,纷纷叫道:“陛下,不可啊!” “此人包藏祸心,决不能留!” “不必说了。”谢凝抬手制止道,“朕心意已决,君无戏言。来人,将汝阳王带去天牢,好生照料。爱卿们也不必多说,先将案子的事料理清楚再同朕扯皮吧。” 羽林卫以铁链锁住景渊,将他带走,景渊死死地盯着龙椅上的女子,忽然眼中落下泪来。 这一幕落在附近几个大臣眼里,都狐疑起来,难道景渊当真是一时鬼迷心窍么? 但无论如何,景渊都被带走了。 “陛下。”兰桡轻声道,提醒着方才的话。“百多年前,正是元宣帝在位时呢。” 史官的官员也猛地想起了,“陛下,当年元宣帝的荣妃,便是与汝阳王出游之时偶遇的!” 群臣也都想起来了,元宣帝一代,大梁差点亡国,原因就是荣妃恃宠而骄,向元宣帝进谗言,继而放出风声要立太子,造成元宣帝的皇子们相互争斗。荣妃叫元宣帝杀了元后又嫁祸贵妃,差点叫贵妃之子造反,最后被裕安帝逼宫夺位,当众将荣妃斩于元后停灵的宫殿之前,逼元宣帝退位成太上皇,才将一场亡国的动荡压了下去。 “百多年前之事实属渺茫,臣不敢妄加定论,不过四十年前之事,臣还是有证据的。”于承泰拢袖行礼,道:“臣听闻,陛下与宋明璋宋大人手中皆有一个裸银镯子,不知陛下可愿交于臣?那其中便有四十年前的真相。” 银镯子?谢凝不由得伸手按在她的右手上,叹了口气,将手上薛明岫遗留下的银镯取下。兰桡双手接过,又到了宋明璋身边,将宋明璋那个银镯也拿了过来,走到于承泰身边。 群臣看去,只见那银镯镯身为内扁外凸形,最厚处约莫七八分,原形的镯子上有一个缺口,乃是为了调整镯子大小好方便佩戴的。除此之外,镯子上并无任何镶嵌。 这镯子哪里有什么玄机?群臣不明白。 于承泰没有接镯子,只是道:“请太尉小心将镯子斩断,切勿伤到其中之物。” 陆离转头看向谢凝,谢凝微微颔首,陆离便将两个银镯抛起,手中紫电剑霎时间刺出十多剑,银屑纷纷而下,镯子竟然都被削去了一层。 随后,两块白绢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种毒,女帝问决明要的,叫相思泪~ 第174章 两张白绢,一张用朱砂画了地图,似乎怕朱砂早早地褪色,朱砂上还用银线细细地绣了一回纹路。但这地图是哪里,用来做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提。另一张白绢相对小许多,上边用银线绣了几行字,兰桡接过念道: “裕安三十八年,越王谋逆,余因岫儿病重奔赴京郊,侥幸逃过一劫。十六载以来,日夜未敢忘越王之冤,寻得若干事务,藏于隐秘/处。今秋以来,贼人恐有所察觉,屡屡为难。余风烛残年,一死无憾,唯恐累及家人,更忧沉冤难雪、贤王蒙冤青史,恰逢岫儿与璋儿私定终身,铸银镯一双。余以白绢为凭,藏地图与陈情于其中。岫儿明智果断,有闻氏一族风姿,更才貌之名远播,若闻氏薛家双双倾覆,岫儿当没入掖庭为奴,蛰伏以待时机,大白越王冤情与天下。” “庸人闻如深泣书。” 兰桡将最后一句念完,朝堂上许多科举出生的文臣都哽咽起来,请愿道:“陛下!如深公忍辱负重,更遭歹人陷害,满门冤屈,求陛下为如深公做主!” 谢凝坐在龙椅上,默然不语。她猜想,当年她的母亲薛明岫睿智果断,当与如深公甚为亲厚,否则当年她不会为了一点风吹草动,便要同已经定下终身的宋明璋断绝关系,说出大祸即将临头的话。而且后来,虽然掖庭宫宫禁森严,但薛明岫已将老宫女收服,若是当真想带着她离开,不是没有机会。 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母亲在遭受隆昌帝的侮辱之后还能留在宫中,枯守在小院落中。而又是什么样的仇家,才叫薛明岫中了“猿啼”这样的剧毒而死不说,连当年才十一岁的她也不放过,被下了太上忘情之毒。现在谢凝才知道,原来薛明岫身上竟然留着越王案的证据,留在宫中乃是为了有朝一日,新君登基,时机来临,她便要为越王案、为闻氏薛家,沉冤昭雪。 娘亲,如今女儿登基了,要为越王府为闻家为薛家昭雪了,你可曾想到?可曾看见?谢凝呼吸一哽,眼中涌上泪水,几乎当庭哭出来。她的手紧紧地抓着龙椅的扶手,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将心中的悲愤与憎恨压下,平静地问道:“那地图画的是何处?” 于承泰看了一眼,道:“回陛下,依微臣看,这地图像是是十王宅西南角。” 十王宅……这又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大梁朝的第二个帝王,太宗皇帝,膝下儿女成群,其中十个更为出众。太宗欢喜非常,在京城东北角圈了一大块地,建造了十个富丽堂皇的王府,赐给他的儿子。京城以街道纵横划分区域,东西为街,南北为道,街道之间的区域称为坊,整个京城,只有十王宅这个坊的名字最特别。 它代表着荣耀、身份。 从太宗之后,十王宅就成了亲王专属的宅邸位置,大梁的每一个皇子在被册封亲王之后,都能在十王宅里获得一个王府。齐、楚、秦、燕、赵、魏、韩、越、吴、晋,每一个封号,都是尊贵。而十王宅的西南方向,正是越王府所在。 谢凝当即下令:“摆驾越王府,朕要亲眼看看那证物为何!” 翊卫与羽林卫当即列队,百官紧随,浩浩荡荡的队伍很快就到了十王宅。大梁规定居民住所必须在坊内,大门必须朝坊内小巷开,只有当朝三品以上或者皇帝特许的人家,才能将府门对着坊外设立,对着街道。 十王宅,大约是唯一一个每一个府邸的大门都对着坊外开的地方。越王府的大门就在十王宅南边,府邸占据了十王宅的西南角。越地包含苏杭,本是最富庶的地方,越王历来只册封给帝王最疼爱的儿子。而谢凝到了越王府门前,只见到兽头大门上贴着隆昌年间的封条,黄色的纸早已斑驳脱落。羽林卫推门而入,王府十丈甬道上长满了人高的青草,甬道两旁的树木已经枯死。原本朱红的廊柱已经剥落了颜色,落满了蛛丝。墙上还有数道的痕迹,暗沉沉的褐色,犹能叫人想起四十年前那场毫无预兆的厮杀。 谢凝坐在龙辇上,侧头望了于承泰一眼,于承泰对着图纸往前走,在院子里唯一一棵半死不活的桂花树下站定,指着树根说:“陛下,图纸所指之处,便是这里。” “挖开。”谢凝吩咐。 羽林卫立刻挖掘,挖了半尺深之后果然挖出了个黑色的木盒,正要呈上给谢凝,谢凝却与陆离同时吩咐道:“继续往下挖。” 众人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这黑色的木盒只怕是用来误导的。若是歹人拿到了镯子,发现了镯子里的秘密,找到此处,发现了盒子,自然将这木盒带走,真正的证据便能躲过一劫。羽林卫继续往下挖,再挖了足足两尺深,才挖出个黑沉沉的箱子。这箱子竟然是精钢所制,外边不知涂了一层什么,竟然不曾生锈。羽林卫将盒子抬出来,放在谢凝面前。 谢凝吩咐道:“回宫再打开。”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宫了,到了紫宸殿上,夏侯淳将箱子打开,里边乃是四个木盒子,全都是用金丝楠木做的,埋了四十年也不曾有丝毫的损坏。夏侯淳将盒子打开,四个盒子分别装了书信、令牌,剩下一大一小的两个盒子里,赫然装的是玉玺和龙袍! “这……陛下?”群臣都吓了一跳,这……不是说好找到当年越王案的真相了么?为何会有龙袍和玉玺出现在此处? “于承泰。”谢凝声音沉沉。 “陛下,请容臣细细道来。”于承泰行礼道,“当年越王被人指控谋反,裕安帝震怒,拍羽林卫抄了越王府,还在越王府中找出玉玺和龙袍作为证据。但据臣调阅当年的口供,却发现当年羽林卫是在王府书房中发现龙袍的。陛下,一个要谋反的人,怎会提前制作龙袍?这岂不是自留证据?随后臣发现,当年越王谋反案之前,朝中曾有人与江南富商来往密切,这些书信,就是当年那人与富商们来往的证据。” 他将书信小心地打开,要交给谢凝看,谢凝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示意他交给群臣传阅。群臣忙不迭地看了,里边的内容果然是一人写给江南某姓富商的,信上以重金让富商制作龙袍玉玺。这内容是与于承泰所言不差,但问题是…… “于大人,我有两点疑问。”一个官员道,“若是当真有人以重金制造假的龙袍玉玺,又怎么会留下书信作为证据呢?这岂不是留下祸根么?” “方大人有所不知。”一个刑部的官员出来道,“此举乃是富商为保命而作,龙袍、玉玺极为精细,即便是假冒,要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天下也只有那么几家能做。假冒之事一旦暴露,追究起来只有那几家人遭殃。富商要以书信签上信物为凭证,就是为了告诉追查之人,他们不过是替人办事。如此一来,即便是富商遭到灭族之灾,也能将另一方同样死路一条。这个么,叫做拴住蚂蚱的绳子。” 富商与那要制作假龙袍之人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活不了。 谢凝笑了一下,“想必当年越王案中,有人为江南富商求情。” “那岂不是……”朝中的老臣们都记起来了,“不就是汝阳王景昙么?” 礼部尚书已经年近古稀,也记得最清楚:“当年越王案发生时,景昙还只是汝阳王世子,却冒死觐见,将江南一干富商保住了,倒是富商被人所迫,死罪可免。何况无法追查到底犯事的是哪一家,若当真因此将江南四大绣坊灭了,恐怕民心不稳。裕安帝十分疼爱景昙,便按下不再提起。” 群臣又是一呆,所以说来说去,最后还是到了汝阳王府身上?当年陷害越王府的,竟然是汝阳王府? “陛下,臣在追查之时曾查到一件事,四十年江南也发过一次大水之,其时,江南第一绣房璇玑阁就在长江边上,一夜之间璇玑阁数千绣娘丧生。而那位璇玑阁的主人历代都是女子,其中一位阁主之妹嫁给了京城一个武将为妻,她的儿子……正是当年的羽林将军宁明庶。当年璇玑阁被毁之前,宁老夫人曾回乡探亲,璇玑阁主便将一件事物交给了宁老夫人。宁老夫人去世之前传给了宁将军,宁将军在遇害之前,又交给了宁夫人。时隔四十年,此物兜兜转转,终于到了陛下手中。” 于承泰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正是当天宁绾云母亲交给谢凝的盒子,盒子里是一沓厚厚的信。其中几封的笔迹与方才铁盒里面挖出的一模一样,除此之外,还有一份图纸,其中详细描述了龙袍的形制。信笺最后有璇玑阁主的印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印记。 一条盘踞起来的角龙,样子似乎在那里见过。 孟季衡提醒道:“诸位大人,这岂不是景渊背上那个胎记么?” 众官员立刻醒悟,果然,这印记岂不是跟景渊背上的胎记一模一样? 于承泰又取出一份东西,道:“诸位大人想必听说过汝阳王醉酒书信之事吧?我今日将景昙手书的卷轴带来了。” 当年汝阳王刚娶亲、还未与王妃如胶似漆,京城曾有一位教坊司的女伶,天姿国色,琵琶技艺堪称国手,千金难求一曲。一次汝阳王喝醉之后被人怂恿求曲,当庭以左手醉书一副,以一手好字最终打动佳人,得到一曲佳音。于承泰将字画展开,那副字上盖着汝阳王的私印,是无法作假的。 而字画上的笔记,与书信中的笔记一模一样。 “原来景昙这厮竟在四十年前便包藏祸心,陷害当朝亲王!”礼部尚书怒不可遏,“陛下,景昙陷害当朝亲王满门,景渊妄图冒充皇室血脉,这景家罪无可赦,老臣请奏,求陛下褫夺景家郡王封号!” “老尚书且慢着,景家的罪状可不止这些。”于承泰道,“陛下,二十五年前,景昙私通宫闱,勾结贞妃,以假死之名将贞妃带出皇宫,害死真正的汝阳王妃之后令贞妃取而代之。陛下,有一人在宫门外等候,请陛下恩准其入内觐见!” 还有人?谢凝道:“宣!” 羽林卫立刻去带人,不多时,一个尼姑缓缓走了进来,拜道:“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凝皱眉道:“你是何人?” “陛下。”尼姑抬起头来,脸上已带岁月之色,但依稀可见当年风姿。她一抬头,禄升便惊叫一声:“你……贵妃娘娘?!” 尼姑转头看着他,轻叹道:“禄升,你如今也成宫内大太监了,当真岁月如梦。” “你……”谢凝吃惊道,“你当真是先帝的贵妃?” “我知道陛下不信,陛下请看。”尼姑从手中取出一物。 那是个小小的印鉴,通体以红玉制成,顶上一只振翅的朱雀。 禄升又吃惊道:“贵妃印?这……这不是……” 此事满朝文武也知道,在贵妃死去后不久,原本放在宫中的贵妃印忽然不翼而飞。没想到竟然是被她带走了?而真正的贵妃竟然没死? 谢凝明白了:“难怪当年陆震那蠢东西要去撬贵妃墓,其实是他投靠了汝阳王府,而汝阳王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贵妃未死的消息,所以想派人去贵妃墓看看?” “汝阳王,景昙……”尼姑笑了一下,眉间犹有二十五年不曾化去的怨恨。“陛下,当年正是景昙暗中下毒,要杀我母子,只因当日他将我妹妹带走时被我撞破。陛下若是不信,可去挖了汝阳王妃之墓,那里边的骨骼绝不是汝阳王妃的。汝阳王妃虽出身江南,但她是跟着渤海侯到江南的,身上带着胡人血统,骨骼比中原人大许多。而我们楚家历代都是江南人,骨骼比北方人小许多。最重要的是,我妹妹小时候曾摔断腿,骨骼上一定留有痕迹。” 至此,贞妃之谜也已经解开,而谢凝心中还有疑问。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激动,还没解释完。。。 第175章 陆离替她将疑问说了出来:“太妃,当年您已经被太医们断定去世,为何如今却好生生地活在世上?” “此事多亏穆圣手。”尼姑道,“当日我被太医言明断气之时,其实还有一丝尚存,穆圣手发现了,趁夜给我吃了一枚丹药,在大殓之后将我从棺椁中偷了出来,随后为我费心诊治,最终叫我痊愈。只是我痛失爱子,已看破红尘,又无法报答穆圣手救命之恩,干脆在九华山出家,削发为尼。这么多年来,我苦守秘密,只想着有一日能将景昙与楚妍二人的秘密大白于天下!呵……贞妃,楚妍私通郡王,假死私奔,哪里当得起‘贞’这个封号?” “难怪后来汝阳王府要杀了穆杏林,原来当年穆杏林救了你,贞妃怀恨在心。”谢凝什么都明白了,她看着眼前风华老去的女子,温和地问道:“太妃,你可愿回到太庙,受皇家香火?” 尼姑凄然道:“我一生孤苦,愿为先帝终身礼佛,但太庙太过富丽堂皇,贫尼更爱山间草庵,望陛下恩准。” 谢凝点头:“那就一如太妃所愿。” “阿弥陀佛。”尼姑合十手掌,行了个佛礼道:“陛下,贫尼已经出家,法号定闲。” 谢凝叹了口气,吩咐人将贵妃好生送回尼姑庵中。随后,谢凝命人继续追查,更查出先代汝阳王景昙煽动江夏王谋反,妄图收取江南兵力,最终却被太尉无意中挫败,最终遇刺身亡之事,还有其他零零总总的恶性,罄竹难书。谢凝命人将汝阳王父子的罪行大白于天下,叫百姓们知晓先代汝阳王景昙如何陷害越王府谋反,如何与贞妃无耻苟合害死汝阳王妃,如何害死闻氏薛家、羽林将军宁明庶、当世圣手穆杏林。他的儿子景渊又如何制造江南水患,妄图煽动百姓造反,最后收取渔翁之利,好登基为王。江南水患的阴谋被女帝破坏之后,又是如何下毒给女帝,绑架杏林谷谷主也就是越王遗落在外的血脉琴半夏,威胁亲生女儿白芷为其做假证,妄图假冒皇室血脉。 京城东西市的布告栏之前,每天都有小吏将汝阳王府的罪行早中晚地念上三遍,足足念了三天。从京城开始,各大酒楼茶铺的说书人都在说汝阳王府的事,汝阳王府的名声彻底扫地,三天之后,太学生与百姓们跪在朱雀门之前请愿,恳求女帝严办此案,决不能姑息汝阳王府。 民意沸腾之时,天牢传来消息,说是景渊无论如何都要见女帝一面。 谢凝便去了。 她还是第一次到天牢,里边并不如别处的牢狱那般潮湿、阴暗、可怖,整个天牢分地上地下两部分,地面部分以花岗石雕琢成砖砌成,而地下部分则全部镶嵌玄武岩,里边无数机关。因为天牢里关押的都是关系朝廷安危的重犯,这些岩石、机关,既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走,也是为了防止有人将犯人杀了,更是为了防止有人在审问时偷听,将秘密泄露出去。 谢凝带着羽林卫和翊卫,羽林卫在外,翊卫在内,层层叠叠地将天牢守住,整个天牢连苍蝇都飞不进去。她与陆离走来,陆离为她打开牢房的门,在外边等着她。景渊便戴着手铐脚链坐在石床之上,才短短的几天,他身上已经没了当初那种超然物外的贵气,脸上带着灰白之色,满是泪痕,憔悴不已。 他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两滴泪从他眼角滑下,景渊问道:“陆慎之也放心让你一个人来见我这个豺狼么?” 谢凝微微一笑,“垂死的豺狼朕是怕的,困兽之斗,永远要提防,但垂死之人,朕却放心得很。” “相思泪……”景渊眼角不住滑下泪来,喃喃道,“是我大意了,你既然能从琴半夏那里知道她的身世,从杏林谷拿几份□□又有什么困难?” 他都不知自己何时被下了毒,大约是陆离动手阻拦时便将相思泪落在他的脖子上,相思泪的本体乃是一滴半凝固状的水滴,一旦接触皮肤便能渗入其中。随后,只要喝下酒,就会将血液中的毒素引出来,心痛难当,泪流不止。 他还以为,谢凝给他赐酒当真是戏弄一场,不存杀心。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从谢凝从未想过放过他。那杯酒确实不是毒鸩,却比毒鸩更能杀人于无形! 谢凝也不否认,道:“八年前你给朕娘亲一副‘猿啼’,给朕一副‘太上忘情’,今日朕还你一滴‘相思泪’,不为过吧?倒还便宜你了。” “哈……”景渊淡淡地笑了一声,靠在墙壁上,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从何时怀疑到我头上的?黑白两个老头子与言寸心都在,我以为这些已经足够迷惑你。” “很早,大约在珠语楼第一次见你时,便对你不放心。”谢凝道,“陆离对你很是提防,他那个人的性子朕很清楚,若非对朕有威胁,他是断断不会单独叫朕跟一个青楼女子走,而留下喝茶的。” “他不是不担心你,只是更提防我。”景渊明白了,摇头道:“我错算了你与陆离之间的牵绊,我以为……经过当年和离之事,你与陆离已经再无和好之可能。毕竟,你母亲是闻家的外孙女,骨子里骄傲得很。” “你不是算错,你不过就是蠢而已。”谢凝毫不客气,“你们汝阳王府经营了百年,祖父献上美人希望美人误国,儿子更蠢,寄希望于皇室血脉,这皇室血脉又不不能自带法术,难道证明了皇室血脉你便能将朕从皇位上踹下来么?三代人中只有你父亲有点脑子,挑拨离间,拥立一个最废物的皇子登基,又将他的后宫搞得天翻地覆,害得那混蛋一个儿子都没剩下之后,还记得要抢夺兵权。可惜,他命不好,遇到了陆离。” 她转头笑了笑,道:“若是半年多前,先帝那个混蛋将将驾崩,你在朕宣读遗诏之前先说出身份,不,哪怕是朕拿下国库之时你先亮出皇室血脉,朕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哪怕七郎有骁骑营,京城也有十万禁军,对阵一场,你未必不能赢。可惜,机会稍纵即逝,朕拿下了金吾卫的统辖权,天下便再没有人能将朕的皇位夺走——哪怕是执掌着骁骑营的陆离。” 她的一番话叫景渊心绪大乱,一时竟不知先怪自己没能抓住机遇,还是应该怪谢凝太过狡诈。他眼神几次闪动,最后竟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叫先帝混蛋,难道……难道你知道当年之事?” 谢凝挑了挑眉:“当年之事朕知道的多了,你说的哪一项?” “你明知我说的是什么!”景渊愤怒道,挣扎着要扑向前,却被墙壁上的手铐脚镣限制着,只能地听着精钢锁链哗啦啦地响。他咬牙道:“你分明知道,我母妃并非私自与景昙苟合,是先帝将她送给景昙的!” “哦,是么?”谢凝睁大了眼睛,无辜又吃惊地说:“此事朕不知道啊!” 事先确实不知,但如今想象也能推测出来龙去脉。当年汝阳王能顺利陷害越王谋反,其中必定有还是南昌郡王的隆昌帝的帮忙。而后隆昌帝能从一个郡王顺利登基,中间必定有景昙的帮助。景昙必定是掌握了什么要紧的证据,叫刚登基的隆昌帝颇为忌惮,最后不得不将自己心爱的宠妃送给景昙,以示安抚。 不得不说,景昙这个人也够蠢的。不管多懦弱的皇帝始终是皇帝,从皇帝手中夺走东西已经足够叫帝王忌惮,何况还是用威胁的手段抢走皇帝宠爱的女人。威胁男人,给男人戴绿帽子,一戴还是十几年,还大张旗鼓地在京城里晃荡。昔日最好的盟友,早已成为隆昌帝心中的刺,不死不快。 难怪当年隆昌帝明知陆离杀了汝阳王,却反而重用陆离,原来陆离无意中为他消去了心头大患。 不过,这些是不必对景渊说的,就让景渊以为她什么都知道好了。 “你辛辛苦苦求来的面圣机会,便是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了么?”谢凝问道,“朕还以为你会问些特别的——例如,胎记。” 景渊的眼瞳猛地一缩,激动地问道:“你果然在胎记上做了手脚对不对?我就是先帝的骨肉,对不对?!” “一个血脉而已,真的有这么重要么?”谢凝怜悯地看着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也要挣扎的美男子,双手拢在袖中,点头道:“不错,你的胎记没问题,也确实是先帝的骨肉,朕所利用的,不过就是一个你不知道的秘密而已。” 她含笑轻声道:“你当年骗走琴半夏的心时,可曾知道,皇家的胎记男女不同,男子的胎记为头生双角的角龙,女眷的胎记为无角的螭龙。而且所有的胎记,父传母不传。” 他就是先帝的血脉,他身上的胎记没有问题,就是真正的胎记,这一点太后必定知道。但太后作为唯一一个见过先帝胎记并且活着的人,早已被谢凝拉拢收买,只要太后说他背上的胎记是假的,再经过谢凝的胎记、大长公主的胎记一印证,证明确实两者的胎记确实不同,就能给告诉天下人他的胎记是假的。 这是污蔑,但天下或许只有谢凝、陆离、太后三个人知道。 “所以白芷身上的胎记确实是我传给她的,我本就是父皇的儿子!”景渊激动地嘶吼,“谢凝,你好阴险!竟然勾结太后等一干女流陷害我!我才是先帝之子,我才是皇位的主人!” “是么?”谢凝含笑问道,“你以为当年你的母亲楚妍不曾将你的身世告诉先帝么?胎记这般直接确凿的证据,先帝如何否认?然而二十五年来,先帝从未想过承认你这个儿子,哪怕在他奄奄一息之时,也要顶着最后一口气,将皇位传给朕。景渊,七哥哥,皇兄,你对先帝倒是一片慕孺之情,可先帝心中,巴不得没有你这个儿子呢。” 景渊一呆,因为他从小就被母妃楚妍耳提面命地念着,他是皇子,他是皇家血脉,他是要做皇帝的。于是在一次次被景昙冷眼、漠视甚至厌恶之时,他总会想自己的父亲乃是天下最尊贵的皇帝,只要他知道自己是他的儿子,一定会给他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将那个最尊贵的位置传给他。 而二十多年来,他无数次见到隆昌帝,明知那龙椅上的男人便是他的生身父亲,却不知为何从未将自己身世的秘密告知他,叫他一声父皇。景渊一直告诉自己是时机未到,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什么时机,而是他打心底知道,他的父亲将他视为耻辱,永永远远也不会承认他这个儿子的。 “原来……原来我不是输给你,而是输给了父皇的偏心……”景渊的眼角仍然不断地掉着眼泪,只是此刻已不知这泪水究竟是因为中了相思泪之毒,还是因为明白了父亲的狠心,伤痛欲绝。 “不,你错了,你败给的就是朕。”谢凝扬起下巴,高傲道:“你有一万个机会能篡位,但朕有一万零一种方法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今日你身藏皇族血脉却必须以汝阳王之子的身份死去,你的母妃因你而背负淫/荡、不贞、无耻的罪名,并非因为其他,恰恰是源于——你,无论心智、谋略、果断、胸襟、气魄、手段,都不如朕。” “朕从一无所有、被迫修道的公主到如今手握权柄、杀伐天下的女帝,靠的从来不是先帝的仁慈,而是陆离的谋划与朕的智慧!” 谢凝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落在寂静的天牢之中,无限清晰,她微笑着,看着景渊,缓缓道:“朕,便是天命所归!” 景渊看着眼前的女子,她脸上明明有一道疤痕,却更显容貌秀美。她并无满头珠翠,然而一支白玉龙形发簪已将她衬得高严,金丝绣成的凤尾外袍不能夺去她的容光,深红的襦裙更为她增添威严。她不需要任何金冠、利剑,不需要千万人的前呼后拥、顶礼跪拜,不需要“万岁”的山呼,就这么淡淡地站在他面前,已叫人不敢直视,只能从心底顺从地俯首。 “天命所归……”景渊喃喃,忽然呕出一口鲜血,面色惨白地倒在石床上。 谢凝嘴角勾了勾,走出天牢,吩咐道:“给汝阳王准备参汤,三日后还要对他行剐刑呢,可不能这么死了,否则朕如何平息民怨?”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完结倒计时~ 不出意外,这周之内正文完结,然后月底之前更新几个番外~ 第176章 女帝有命,所有人都不敢怠慢,负责把守天牢的狱卒立刻为景渊灌了参汤,连喂了三天。第三天上午,押赴西市南门,准备千刀万剐之刑。 这消息早已传出,当日无数的百姓都聚集西市南门,就为了看一场剐刑。景渊一押出来,便有人道:“咱们陛下对这个犯上作乱的恶贼实在太好了,怎么关了许多天,他还这么面色红润?像是一点苦都没吃过似的!” 百姓一看,果然见景渊面色红润,衣冠整齐,全不像一个将死之人。此次行刑监察官是宋明璋,行刑之前他宣读了一遍汝阳王府的罪行,随后命令行刑。 “啊呀!” “哎哟!” 百姓们看着那一刀刀落在那曾经的亲王身上,也都大呼小叫起来,却依旧兴致勃勃地看着。 剐刑呢,多少年才能遇到一个! 隔了一条街的酒楼里,一身淡紫襦裙的谢凝与陆离两人坐着,静静地喝着茶,听茶楼里说书先生和茶客们纷纷议论着汝阳王府之事。观刑百姓的欢呼声从远处出来,此起彼伏的,都是对汝阳王府的骂声。 “唉……”谢凝放下茶杯,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昨日已经下令褫夺汝阳王府三代之内的郡王爵号,将汝阳王府抄家废除,并且做主将埋在汝阳王妃墓中那贞妃楚妍的尸骨给拖了出来,扔在乱葬岗中。楚妍被先帝送给汝阳王景昙固然可怜,但她别的没教景渊只知道教他篡位,这点便该死!何况十一年前景渊不过是十四五的少年,竟然在明知自己的是隆昌帝之子、琴半夏是越王孙女的情况下,依旧骗取琴半夏的身子,毫无伦常可言,所作所为比之禽兽尤且不如,不将景渊杀了,难消她心头之恨!养不教父母之过,楚妍也必须死! 将汝阳王府的名声弄得如此狼藉,谢凝并不觉得自己狠毒。一个家族,既然敢三代人都想着谋朝篡位,那就要付出点代价,否则的话,怎么能显示出这天下第一尊贵的位置有多难得呢?她唯一可惜的是,景渊这样的谋略,若是不存谋反之心而为她所用,该是何等的人才! 但终究也只能罢了。 将汝阳王府揭底之后,谢凝又命刑部和大理寺练手,将陆陆续续地将越王案、闻氏案中涉案人员都调查了清楚,全部恢复了名誉。越王谢樘草草掩埋的尸骨被在皇陵中重新选址安葬,灵位送入太庙皇子偏殿中供奉。琴半夏作为谢樘的外孙女,谢凝本欲册封她为公主,但琴半夏固辞不受。 “陛下,半夏生于草野,长于江湖,肩上更担负着传承杏林谷医术的重任,望陛下怜悯,容半夏回归山林,依旧做自己的杏林谷谷主。” 谢凝也不忍心杏林谷琴家无后,便同意了。同样的话她也问了白芷,白芷也说:“陛下,我……我想呆在娘亲身边。” 这里有谢凝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但她嘉仪郡主的封号是当着群臣的面赐下的,她又是越王谢樘之后,谢凝便准许她做了个特殊的郡主——远离朝堂,回到杏林谷中学习医术,悬壶济世。 “芷儿这般聪明,可不要辜负……”谢凝一时语塞,忽然想不起来自己的辈分了。 “陛下,芷儿该叫您皇姨婆。”琴半夏说着便看了白芷一眼。 白芷立刻懂事地会意,叫:“皇姨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医术,绝不辜负您的期望,芷儿一定会做个好人的。” 她的父亲隆昌帝与谢净之父越王是亲兄弟,她与谢净便是堂姐妹,琴半夏是谢净之女,叫她一声姨不过分,而白芷是琴半夏之女,叫她一声姨婆当然也是对的。只是…… 谢凝不知为何有种脱力感,她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朕自然相信你们,只是这‘皇姨婆’的称呼以后却是不必了,朕尚未满二十二岁,平白做了个皇姨婆,只觉得半截身子入黄土,鹤发鸡皮,已然是个丑八怪了。” 周围的宫女、女官们闻言不由得全都抿着嘴偷笑,琴半夏听着“丑八怪”三字便想到了她脸上的伤疤,道:“陛下,您脸上的伤疤是太上忘情残留的几丝余毒被封在此处,只消等锦书与决明从南疆回来,便能借去。” 谢凝自然明白,她留了琴半夏与白芷几天,亲自为白芷举行了册封典礼,又亲自送到宫门口,叮嘱白芷经常回来看望她,才终于将琴半夏母女放离开了。 越王案中除了越王府遭到灭顶之灾之外,安国公、定国公两府也被抄家,定国公府已经没了人,安国公府还剩下个孙墨释,如今依旧是户部仓司员外郎。谢凝为定国公、安国公恢复了爵位,下旨令孙墨释继承安国公爵位,将孙墨释吓了一跳,在她紫宸殿面前哭了三天。 “陛下,微臣……微臣不行的,微臣做不来啊!求陛下收回成命!” “你这傻孩子。”谢凝哭笑不得,被他烦得不行了,只能训斥道:“祖宗留下的基业与封号,做子孙的哪里能说不要就不要?这并非你一人之荣耀,而是整个家族的,不可不要。” 孙墨释无法,只能委委屈屈地问道:“陛下,那微臣继承了安国公的爵位之后,还能不能在户部当职?微臣十分喜欢给您做官,不想回去镇日种花养鸟遛狗。” “你想走朕还不许呢。”谢凝笑道,“爱卿且安安心心地给朕做官吧!” 孙墨释登时开心地笑了,期待地看了她一眼,表情又十分犹豫起来,吞吞吐吐道:“陛……陛下,微臣还有个请求,希望陛下恩准。” 谢凝点头,“且说吧。” 孙墨释道:“微臣打听到最近太医院好几位太医因为当年贵妃案而引罪告老了,太医院正在层层考试,选拔新的太医。微臣……那个……红檀,她十分想参加这个考试,陛下,您能不能降道旨意,给红檀一个机会?” “朕早已许诺红檀,又岂会不允?”谢凝当即写了一纸手谕交给孙墨释。 与安国公府相似的还有四大将军府,当年骠骑大将军唐淮毅被诬告造反,连累镇国、定国、辅国三大将军府都被撤销了。在洗刷唐淮毅的冤屈之后,谢凝恢复了唐淮毅骠骑大将军之职,同时也恢复了镇国、定国、辅国三大将军府。只是三位大将军中两人在十五年前战死沙场,一人重伤之后也已病逝,都已经不在了。 谢凝将陶允岚、孟季衡、卫煜三人叫来,道:“朕恢复了将军府,但朕还不能给你们册封,因你三人年纪轻轻便做到了从四品的中郎将之位,已是殊荣。荣勋从来不是皇帝御赐,武将只能以军功才能证明荣耀,明白么?” 三人被她的话激得心潮澎湃,跪地行礼道:“陛下教诲,末将等不敢忘,末将等必定以军功重振门楣!” “很好。”谢凝点头,又道:“朕还希望你们三人明白,军功不仅仅在于手中人命之数,为国强军也是偌大功劳。朕要朕的将军们战时能保家卫国,太平市能秣马厉兵,练就威武之师,叫四境不战而屈,懂了么?” 三人齐声答道:“是!” 谢凝点了点头,让他们三人离去。三人走出紫宸殿时恰好太后过来,太后受了他们的见礼,目光便有些闪动,等进了紫宸殿,便与谢凝道:“女帝,哀家看来,陶孟卫三家的公子都是极好的男儿,对女帝又忠心耿耿,实在难得。” 谢凝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手不离笔,一时未曾察觉太后话中之意,应道:“朕亲自选出来的人,自然是极好的,朕对他三人也寄予厚望,只盼他们都能重振将军府威望。” “对啊,这三人还是去年武举女帝你亲自选出来的。”太后试探道,“女帝,当日你选这三家的孩儿,可不仅仅是为了叫他们给你护卫宫廷的。” 她一说谢凝便想起了,当日武举,为了藏锋,她还似乎还说过这些世家男儿都是给她当后宫用的。谢凝不禁笑了,揶揄地看了太后一眼,问道:“太后,您还挂心着朕的后宫呢?” “这是自然。”太后忧愁道,“女帝,你年纪也不小了,虽说你与太尉已经重归于好,太尉从前有许许多多的过错,但无论容貌才华或是忠心,太尉要执掌中宫,哀家也是不反对的。但寻常女子虽然要三从四德,你如今贵为帝王,自然不必,当充盈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这天下男子,但凡女帝想要的,一张圣旨下来,想必无不欢欣鼓舞。” “哈哈!”谢凝不禁笑了起来,目光动了动,似乎想往寝殿看去,但又忍住了。 太后被她笑得不由得急了,道:“女帝,你母亲不在了,你有日理万机,这终身大事只有哀家一人着急,哀家实在是……不忍女帝一人孤苦。” “太后宽心,您的用心,朕都知道的。”谢凝微笑安抚道,“只是朕还有许多事未曾处理,等一切安顿下来再说吧。” 例如,她母亲薛明岫之事。 第177章 正文终章 闻家的案子,在大理寺的调查下已经水落石出,是闻如深查出当年越王府案底,向先帝禀奏,不曾想先帝却因汝阳王景昙之谗言而下令杀了闻家。真相一出,太学生与满朝文武都为闻家请愿,希望能恢复闻家的名誉。 御史台的话更是上奏道:“闻家乃是陛下母族,历来新皇登基必册封母族,难道咱们陛下便不能册封外戚么?微臣请陛下降脂,追封如深公,追封陛下之母为太后!” 这理由确实充分,朝中也明白,女帝如今已将天下权柄握在手中,不说闻家如何,难道女帝的母亲薛明岫还能是个掖庭宫女的身份么?少不得要追封,然后将坟墓迁入皇陵,葬在先帝陵墓之旁。这本是一国之体,是儿女为父母尽孝,天下也没得异议的。但谢凝思前想后,做了个决定—— 闻家和薛家虽为外戚,薛家更是她的母族,但闻家与薛家之事乃是先帝亲自下旨的,子不言父之过,所以,她不下旨追封。不仅没有追封闻家与薛家,谢凝甚至没有将她的母亲薛明岫追封为太后,也不提将薛明岫迁入皇陵。她只是撤销了闻家和薛家的罪名,给闻家和薛家屈死之人重修坟墓,亲自在墓碑上题字。 一来一去,算是不负朝臣也不负亲恩,满朝文武都没得话说。 谢凝亲自为闻家和薛家题字这天,宋明璋也来了。虽然他不能与薛明岫正式成亲,但彼此两家早已当他们结成婚约。他给薛明岫父母上了香,站在墓前静静地立了片刻,似乎心有所感,右手往左手手腕上摸索了一下,却又瞬间愣住。 他才想起,那天为了获取越王府的证据,他的银镯子,薛明岫传给谢凝的银镯子,都已经被毁掉了。 “落了个干干净净。”宋明璋想着便笑了一下,只是始终笑意无法到眼底,他抬头看了看,叹了口气,道:“岫娘。” 便在此时,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宋明璋忙收拾情绪转过身,却见琼叶行礼道:“大人,陛下宣召。” 宋明璋以为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忙忙地去了,然而宣见之处却不是紫宸殿,而是薛家故居。薛家的旧宅第已经被谢凝叫人重新打理过了,里边干干净净,谢凝就坐在后院大桂花树下的石桌旁。见了宋明璋来,谢凝便笑道:“先生,我弄坏了娘亲给你的镯子,现在赔一件东西给你吧。” 宋明璋疑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她身旁的石桌上放着个金丝楠木的盒子,盒子上刻着许多花纹。宋明璋早年寄居佛寺,一眼便能认出这些花纹是请逝者安眠的梵文佛经。他不禁手指颤抖起来,问道:“陛下,这……这是……” “我娘亲的骨灰。”谢凝道,“当年娘亲遭人下毒而死,我又中了太上忘情之毒,恍恍惚惚的,是慎之将娘亲火化了,收了骨灰放在瓷瓶之中。后来虽然朝中有许多波折,好在我登基之后,羽林卫与慎之都暗中派人小心地保护这掖庭宫中的小院落,才使母亲的骨灰免遭毒手。宋先生,母亲以未嫁之身遭先帝玷污,她是怨恨的,断断不会入皇陵,冠上谢家姓氏的。若是先生不弃……” “我当然不弃!”宋明璋轻轻地抚摸着骨灰盒,又忍不住将它抱起来,低声道:“只有她嫌弃我没用,我心中,自然永永远远当她是我的岫娘。陛下,我家中已无亲人,待会儿便在我家祖坟里安葬她,叫她冠上我宋家姓氏。” “如此甚好,母亲在九泉之下,想必开心不已。”谢凝松了口气,又劝道:“先生对我母亲的深情,我心中十分明白,母亲也一直铭记。但母亲已经离开人世,逝者已矣,先生万不可沉湎过往,更不可将动心视为罪过。母亲生性明智豁达,断不希望你为她枯守终身,她企望你余生都快乐幸福。” “我知道,她的性子,我只怕比你这个亲女儿更懂得。”宋明璋笑了,低头看着骨灰盒,目光温柔。“只是,陛下,别强求我放开,也别强求我固守,让我随心。” 他的心,一辈子只属于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二十年滚滚红尘而过,却只如酿酒,将他对她的情意酝酿得更醇。 谢凝轻声叹息。 情之一字,最为伤人。 除了闻家之事,大理寺和刑部还陆续查出不少跟汝阳王府有牵连的官员,最后都该杀的杀,该流放的都流放。空缺的职位,谢凝又重新指派官员,平迁、擢升的了不少官员。 等汝阳王府之案彻底尘埃落定,已经是十月末了,这两三个月将谢凝累得够呛,于是谢凝干脆出了个规定,初一十五大朝不能免,但皇帝也要休旬假。十月三十,谢凝好难得空闲一天,睡了个懒觉,一醒来就听到青瓷报道: “陛下,黄奎传来消息,决明公子与锦书姑娘已经过了黄河,再有两三日便能到京城。” 锦书回来了?那就是说陆离身上的毒有救了?谢凝面露喜色,道:“届时不必通传,直接将他们带进宫来!” 这些日子以来,她虽然为国事操劳,但也时时刻刻念着陆离身上的毒,眼见着陆离虽然不言不语,但一天天的精神不济,便担心不已。现在好了,锦书回来了,陆离身上的毒有救了!谢凝为此开心不已,法也不梳衣服也不换,穿着寝衣就到了寝宫的偏殿里,一把扑在陆离背上,开心地叫道:“七郎!” 陆离正在审核这一年军队的过冬物资,见她如此开心,便握着她的手,问道:“怎么了?何事如此开心?” 谢凝抱着他的脖子道:“锦书和决明已经过黄河啦,很快就能到京城了,你身上的毒就能解啦!” 陆离许久没见过她这么天真欢快的样子了,不由得将手覆在她的手上,笑道:“那就好,你脸上的疤痕终于也能好了。” “我脸上的伤有什么要紧?又不会复发。”谢凝提议道,“七郎,今日下了大雪,我又恰好旬休,你陪我喝杯酒呗——你喝茶,我喝酒。” “好。”陆离点头,眼中全都是笑。“为夫遵旨。” “你倒‘为夫’起来了,只怕太后听到了要生气呢。”谢凝笑道,“太后一直催着我广纳后妃,太尉,你可要为自己做主啊,反正朕是说不过太后的。” 陆离眼中的神色凝重起来:“太后要你纳妃?” “可不是么!”谢凝抿着嘴笑道,故意忧愁地说:“朕可也为难得很呢,元礼同甫都不错,太尉以为如何?” “微臣以为,都不过如此。”陆离光明正大地吃味,“陛下且去梳洗,此事交由微臣来处理。” 谢凝忍不住笑出声来,低头在他耳轮上轻轻地咬了一下,笑骂道:“冤家!” 陆离不禁浑身一颤,心旌荡漾,而谢凝早已跑开了,只留一下一串笑声。陆离摸摸耳朵,一边难耐又必须忍耐着,一边赶紧起身将大氅拿上,追出去叫道:“等等!把衣服披上!” 从偏殿到主寝殿是要经过庭院长长的回廊的,她身上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也不知哪来的胆量就敢这么跑出来! 陆离在门口追上谢凝,用大氅将人整个都裹住了,将她整个抱了起来,训斥道:“身体不好还吹风,受冻了怎么办?” “无妨,我在山中呆了三年,早就习惯了。”谢凝伸手想去环住他的脖子,被陆离一瞪眼。 “把手塞回去!” 她以前是没人照顾所以自伤,那都是他的罪过,如今她回到他的怀中了,他自然要将她照顾得好好的。 紫宸殿是前中后三套殿的格局,前边的主殿用来做早朝用,主殿后边的大殿便是皇帝日常处理朝政、接见朝臣之处。大殿后边的寝宫,则又是一个院落,东西各一处偏殿,正北才是寝殿。陆离抱着女帝走向寝殿时,满院子的宫女太监们都看见了,琼叶、兰桡等不住地偷笑。好一会儿,才有人发现站在寝宫宫门口。这不看不知道,一看琼叶都吓了一跳。 “殿下?”琼叶赶紧过来行礼,“不知殿下回宫,婢子失礼,请殿下恕罪。” 小石头……不对,现在该叫端王谢凌了,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寝殿里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地我成拳头,仿佛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猛地转身就走。 “哎?殿下?”琼叶赶紧追了出去,“殿下终于回京了,不等陛下召见么?” “不等了,皇姐她……她只怕无暇见我。”小十七咬牙道,“我去京城里看看。” 他说着便走,还没走出大殿的范围便被当值的孟季衡看到了,孟季衡也赶紧行礼道:参见端王殿下。” 小十七委屈地看了他一眼,扁了扁嘴巴,一声不响地走了。孟季衡看着莫名其妙,只觉得要出事,忙派一名翊卫跟着。结果没多久,那名翊卫回来禀告说:“回统领,端王殿下在酒楼里遇上了铭之,两人都喝醉了。” 这可就不是他们能处理的事了,孟季衡想了想,立刻便要去禀告女帝,却被琼叶在宫门口拦住了。 “中郎将大人,陛下与太尉在对雪小酌,若是没什么天大的事,您还是自己处理吧。” 孟季衡没办法,思来想去,只好去拜见段昀。 “世子恕罪,末将实在不知谁能处理此事,世子乃是铭之与端王殿下的兄长,请世子处理。” 铭之和小十七一起喝醉了?段昀想着谢凝那护短的性子,若是知道小十七小小年纪便同人喝酒,还喝得酩酊大醉,只怕要生气。他将书卷放下便道:“好,此事交我处理,你们放心吧。” 段昀答应完了便往酒楼赶去,到了雅间外一看,长宁侯府的家丁都守在门外呢,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其中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见过段昀,慌忙行礼。“拜见镇南王世子。” 段昀抬手,问道:“里边怎么回事?” “回世子的话,小的们也不知。”管家愁眉苦脸地说,“我们家小世子不许小的们进去。” 段昀的脸色沉了沉,上前拍门,道:“铭之,是我,表哥,我数三声你们不开门,我便叫京城府来人将你们拿回去了。你们一个亲王一个侯府世子,怎能如此胡闹?” 里边似乎静了一下,没一会儿门就开了,钟铭之歪歪斜斜地靠在门上,抓着段昀的手道:“表哥,你……你进来,他们不许进!我们……我们有话同你讲!” 段昀对自家女眷一惯温柔体贴,但对弟弟们就不那么温和了,他先横了钟铭之一眼,给了管家们一个且守住的眼神,跟着钟铭之进去了。进了雅间一看,桌上已经趴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脸上满是闷闷不乐的酒气,应当就是传说中的十七王爷。 他走过去,抬手行礼道:“王爷。” 小十七抬起朦胧的醉眼,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见过表哥……表哥,皇姐同我说过你,她说你是极好的人,对她最温和。” 他这么一说,段昀倒不好同他生气了,只问道:“您们俩到底发生何事?竟要醉成这样子?端王殿下,你年纪尚小,若是给陛下知道了,陛下少不得要心疼,还会责罚你。” 他知道小十七心中以女帝最重,便特意将女帝搬了出来,不曾想小十七听了这话登时眼圈一红,负气道:“皇姐眼中哪里还有我这个弟弟?她只看得到陆离罢了!” 段昀一听便知不对,问道:“端王殿下,您瞧见什么了?” “表哥,你别叫得这么正经,这就是小十七!”钟铭之揽住小十七的肩膀,用力地拍了拍大声说:“今天小十七急赶慢赶地从江南回来,一早就派人送了折子通报,结果陛下只顾着和陆离……和陆离……总之就是十分地不避讳!” 原来他们在担心这个问题? 女帝与陆离之间的问题,此前段昀也思量过,如今女帝已将朝堂握在手中,颁布年号之事也即将提上日程,那么接踵而来的就是女帝的终身大事。女帝虽然是女子,但毕竟身为帝王,若是想三宫六院地纳妃,想来天下也没人敢要求她出嫁从夫,何况这谁较谁娶还不一定呢。而这后宫之中,陆离必定占着中宫的位置,而其余的嫔妃…… 陆离与女帝倾心相许又破镜重圆,天下没有任何人愿意与其他人分享自己心爱之人,这与什么三从四德、从一而终无关。但一个皇帝,要后宫中只有一人,哪怕这是个女帝,只怕也不容易。毕竟为皇族开枝散叶之责任,十分重大。 “表哥。”钟铭之见他一直沉思着不回答,便扯了扯他的袖子,问道:“表哥,咱们的女帝,恐怕真的要嫁给陆离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段昀低头看去,只见钟铭之与小十七眼中都只有不舍和对谢凝的慕孺之情,便知道他们胸怀坦荡,只是将女帝当做自己的姐姐。好比老丈人辛辛苦苦养大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只觉得自己女儿天下地下都是独一无二,忽然之间一个哪里都瞧不上眼的傻子取走了女儿芳心,老丈人心中当然又恨又不舍又只能随女儿开心。 做父亲的与做兄弟的,都是一般心思。 “铭之,小十七。”段昀微笑道,“此事急不来,且看看陛下与太尉如何处理,若是陛下将太尉与那些什么世家公子一并纳入后宫了,咱们也就算了。若是陛下只要了陆离一个,那少不得要按照民间的说法,咱们要好好地让陆离见识一下娘家人的厉害。” “果然还是表哥有办法!”钟铭之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不仅是钟铭之和小十七,汝阳王府的大案一结束,整个朝廷将善后收拾好之后,立刻便想到了女帝的终身大事。继太后暗中催了谢凝一次之后,这天在朝堂上,礼部尚书将预备的年号奏上完了,也颤巍巍地上奏道:“陛下,如今天下已定,朝局已稳,陛下大婚之事,也当从此着手。后妃可暂缓,但后宫不可一日无主,老臣冒死启奏,求陛下册立皇后。” 老尚书已经年纪古稀,当初谢凝刚刚登极,便是在隆昌帝的灵前大哭一顿,将这老尚书吓得够呛,从此不敢跟他作对。礼部尚书说着要冒死觐见便带着礼部的一大串官员呼啦啦跪了一地,齐声道:“求陛下册立皇后!” 谢凝坐在宣政殿上边,忍着笑看了底下站着的陆离一眼,问道:“此事关系重大——太尉以为如何?” 这话问出不啻于当庭弄情,朝中好几个脸皮薄的官员都红了脸,剩下的都在看着陆离,等着他回答。 陆离不慌不忙道:“回陛下,臣以为,确实到了册立皇后的时候,陛下不如准备帝后大婚之礼吧。至于后妃之事,世上当然是先立后再纳妃的,嫔妃之事届时再说吧。” 谢凝又问道:“既然如此,朕心中已有人选,不知太尉可愿意当朕的皇后?” “陛下!”朝臣们不由得都叫起来。 这……这像什么话?哪有这般大咧咧当着满朝文武问的? “怎么了?”谢凝无辜地眨着眼睛,问道:“太尉德行不错,为人也算是一表人才,对朕也忠心耿耿。再者,朕与太尉曾有婚约,朕立太尉为中宫,诸位爱卿有意见?天下还有谁比太尉更适合的?” “回陛下,没有。”陆离拱手行礼,“若有谁自认比臣更适合,臣请他到城外骁骑营与臣一谈。” 这也太霸道了!满朝文武都在心里想——陆离这厮,仗着陛下的宠幸,嚣张如此! 然而陛下确实宠幸如此。 群臣只有一叹,默默然。 谢凝与陆离含笑对视,便愉快地说:“如此就决定了,礼部、钦天监一同挑个日子,将流程拟好,给朕呈上来,朕与太尉要过目才行。若是无事,那便退朝吧!” 她倒是一口定下来了,可惜晚上太后便听到了消息,急匆匆地从长秋宫赶来,不曾想在半路被人拦下了凤驾。 “臣陆离,参见太后。” 太后一见他就来气,也不叫人起来,只问道:“太尉拦着哀家做什么?这么晚了,太尉还留在宫里,这宫中都是女眷,你一个大男人深夜在此,莫不是等着人说闲话么?” 自从汝阳王府的案子发生之后,陆离又将军队洗了一遍,把里面可能不忠于女帝之人全都贬谪了,而且冬季来临,一年到头的军费、军资都要审核整顿,好叫各处军营能安然过冬。再加上谢凝接到消息,说锦书与决明不日便能抵达京城,谢凝担心陆离在侯府里没人照顾,又担忧上下朝路上风寒露重,更不肯将他放出宫了。是以这半个多月来,陆离其实一直住在紫宸殿寝宫的偏殿里,与谢凝的寝殿只有百步之遥。 但谢凝与陆离一同将紫宸殿上下全都换成了自己的人,太后又不管政事,所以并不知晓。陆离也不好明说,只行礼道:“臣是有话对太后说。” “哼!”太后已从心底将女帝当成自己的女儿,她并不知晓从前陆离与谢凝之间种种纠葛的原因,只知道陆离曾叫女帝蒙受下堂之辱,对陆离的不满仍然言溢于表。“有什么话赶紧说,别耽误哀家见女帝。” “太后恕罪,臣只有一句话。”陆离道,“太后身为女子,是否听说过这样一句话?生育之事对女子而言,便是生死之事?” 太后闻言不禁猛地一震,她转头看向陆离,陆离却已经行礼。 “太后恕罪,臣告退。” 他提着灯笼,慢慢地消失在宫殿的夹道上。太后坐在凤辇上许久,一直没有吩咐继续前进,女官桂棹不禁轻声问道:“太后?” 太后长叹一声,道:“回宫吧,不去紫宸殿了。” 桂棹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做了个手势,很快凤辇便掉转了头。 女子一生多劫,生育又是其中的生死大劫。从怀孕开始,十个月都必须小心翼翼,若是一个不小心,莫说孩子,就连大人也未必保得住。哪怕安稳度过了怀孕期间的所有日子,到了生产之时,都是以命搏命,同阎王抢孩子一般的凶险。先帝后宫嫔妃众多,但最终活下来的孩子只有女帝和十七王爷两个,这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嫔妃怀孕时最为脆弱,稍加陷害便能一尸两命。 女帝现在身系一国安危,朝廷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眼看着就要将先帝当政时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给弄清楚了,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即便是从她自己考虑,皇位若是换成小十七坐,未必能如女帝对她这般亲密。 “唉……”太后被女官桂棹扶着下了凤辇,回到长秋宫,忽然叹了口气,道:“若是这太尉能生孩子,该有多好。” “那咱们陛下可就要成男子了,如此一来,倒不觉得多了不起。”桂棹扶着她坐下,劝道:“陛下真是因为女子之身在皇位上,才显得如此难能可贵呢。” 说的也是。太后也就放宽心了。 另一头,陆离提着灯笼刚回到紫宸殿的寝宫,就看到谢凝披着长发,身上裹着大氅,靠在廊柱上含笑看着他。陆离将灯笼交给小太监,走过去轻斥道:“外边风雪大,为何要站在廊下等?屋里暖暖和和的不好么?” “朕方才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便想看看太尉此刻放心的样子。”谢凝伸手要握住他的,陆离却躲开了。 “别闹,我手冷。” 谢凝也不执意去做,只是道:“你倒是能想,我是想破头了也只能想出一个女子贞洁的说法。” “我说的不只是借口。”陆离停下脚步,看着她认真地说:“女子生育之事,凶险万分,再没人比我更懂了。” 她曾经两次怀上他们的孩子,却又因为种种阴谋诡计而失去,两次流产都叫她的身体亏损巨大,要耗费许久的时间才能补回七八分。 “若是能够,我希望你答应,不要强求。”陆离说,“哪怕接下来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儿,你也要相信,你在那般艰险的环境中长大,如今仍然远胜世间男子,咱们的女儿,一定也如你一般果断聪慧、胸襟博大。” 谢凝抿着嘴低头一笑,道:“孩子的事还远着呢,且随缘吧,你有时间担心这个,不如想想礼部那边的流程,我总觉得他们要闹腾起来。” 礼部那边果然是一片老顽固的心,大梁朝已经好几代没出现过帝后大婚这种大事了,只能从前朝里边找典范,推敲来推敲去,终于将一个流程给拟定了。谢凝一看就打了回去,道:“太尉是男子,什么‘纳采’、‘大征’都不必了,龙袍凤袍都不可,朕看太尉便以武将之服作为礼服便可。余下之事,礼部酌情删减。” 按照前朝的大婚之礼,帝后婚前要纳采,即用种种仪式向皇后家送采礼。纳采之后是大征,也是向皇后家送财物,表明双方的婚约已成,随后便是册立、奉迎、合卺、祭神、庙见、朝见、庆贺、颁诏、筵宴。这一连串的仪式哪里都马虎不得,礼部已经将所有流程都敲定,这或许是本朝唯一一场帝后大婚,是以礼部上下都严阵以待,务必要办得威扬四海。但现在女帝一句“不得以女子待之”,整个流程全都改了。好在折腾了半个月,终于还是将流程确定了下来,另一班人也将年号定下了,钦天监那边也将日子确定了,便在元日。 “朕还是第一次听说元日大婚的。”谢凝笑道。 “大约臣杀气太重,要元日大喜才能镇下。”陆离也微笑。 日程确定下来,整个朝廷便陷入了忙碌之中,将各种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便在此时,锦书与决明终于姗姗入京了。 “陛下恕罪。”锦书面带羞涩,“我……我身体不适,耽误了入京的路途。” 谢凝一看她脸上的神色,再看决明眼中掩饰不住的笑意,便明白了事情的缘由,问道:“你既然身子不适,不如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无妨,解太上忘情之毒对的关键在于针法与火蜥蜴的配合,针法我都传给决明了,他下针,我在旁边看着就好。”锦书道,“事不宜迟,陛下,太尉身上的毒越早解除越好。” 谢凝立刻着手准备,次日便让锦书与决明为陆离解毒。 太上忘情之毒是蛊毒又是寒毒,所以必须用炙热之物火蜥蜴之血才能解。将火蜥蜴刺伤取血,同时在陆离手身上血脉所在之处开个伤口,将火蜥蜴之血滴入。手臂动脉乃是要紧之处,若是开得不慎便会叫人失血过多而死,而火蜥蜴细小,本身的血液也不多,取血时必须非常谨慎,以免火蜥蜴失血过多而死,造成太上忘情之毒残留。所以,决明只能在陆离手背上刺一个穴道,然后以不会被浸湿的冰蚕丝埋入伤口,同时将火蜥蜴也刺一个小小的伤口,将火蜥蜴的血导入陆离体内。在导入火蜥蜴之血时,在陆离另一只手的掌心上开一个小口子,让毒血流出。 等将冰蚕丝埋好,手掌伤口划开之后,需先将陆离身上封住太上忘情之毒的穴道解开。这个动作之后,只消半息的时间,太上忘情之毒便会流入他身上的血脉,将他对的身体冻得僵硬。这时要以金针刺入周身血脉,加速陆离体内血液的流动,促使火蜥蜴之血与太上忘情之毒在陆离血液中抗衡,将毒素从掌心的伤口中推挤出陆离体内。 整个过程必须极为小心,极为缓慢,但又不能耗费超过一天的时间,因为时间耗费地太长,血液中残留毒素的可能就越大。而进展得太快,则可能造成逼出毒素时牵扯出过多的血液,同样会危及生命。 这一日谢凝守在门外,第一次体会到何谓度日如年。从前都是她在生死线上徘徊,陆离在床边守着,她总以为是自己最辛苦,却不曾想到真正受折磨的,其实是守着的人。 好在一日之后,决明与锦书走了出来。两人虽脸色苍白,但第一句话就是:“陛下请放心……” 谢凝只听得这一句话便冲进了房里,在床边坐下,握着陆离的手叫道:“七郎!”然而陆离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却不曾回应她。谢凝便又慌了起来,转头问道:“为什么……” “陛下不必担心。”决明道,“太尉刚将毒素推出来,失血与乍然畅通的血脉都会叫他的身体不适,所以会昏迷。三日之后便会醒来,届时一切如初。陛下,倒是您,您脸上还残留着一丝丝毒素,这三日还要专心服药,否则太尉好了,您却留下伤疤,岂不是叫太尉伤心么?” 谢凝点头,双眼却未曾离开陆离的脸。 三日后,陆离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又沉又重,仿佛被什么压住了一样。他睁开眼睛,低头一看,恰好谢凝醒来,他目光落在谢凝脸上,两人都欢喜道: “你好了?” 语罢两人同时一愣,又同时说:“嗯,我好了,你怎么样?” 所思所想,都是对方的所牵所挂。 陆离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情意,伸手将她抱住,翻身将她压在床上,深深地吻了下去。 一个多月后,礼部将各处都准备就绪,各地藩镇、四境属国都派了人过来庆贺大梁女帝大婚,整个京城热闹非凡。 正月初一,也就是元日这天,谢凝一大早就被拖了起来,换上礼服。皇帝成亲历来要穿衮冕,但谢凝身为女帝,便将衮冕稍加改造。 衮冕的冕冠顶板前后各垂十二条白玉珠,但谢凝命人改成了皇后凤冠的样式,以纯金嵌宝制成,以九龙戏珠的云海图为底,上边则是一支凤钗。凤冠前后各垂着十二串白玉珠做成的流苏,既象征了冕冠顶板上的十二旒,又起到遮面的作用。凤冠的丝带是用十二色丝绦编成,颜色同绶带一样。衮服都是玄色上衣色下裳,谢凝改成了色的襦裙和白色的上襦,外披玄色大袖衫,大袖衫如同衮冕一样绣了山、龙、华虫、火、宗彝五种图形,齐腰襦裙上则修有藻、粉米、黼、黻死忠图形。大袖衫的袖端和衣领的绲边分别织有升龙纹饰图形,上襦的绲边全都是蓝色,织有黼的纹饰。 与衮服相配的本是大带。大带通体白色,表面装饰了缘边,上缘为朱红色,下缘为绿色,配以蔽膝。蔽膝同样是色,上边有龙、火、山三种图形。除此之外,腰带上还有白玉大佩,佩用玄色的丝编成两组,分别悬挂在腰的左右两侧。衮冕本有绶带,且有大小两种,谢凝直接改成了披帛,同样用玄、黄、赤、白、缥、绿六色。袜子为红色,鞋也是木底红舄,用黄金装饰。 一番穿戴差点没将谢凝累死。 “一想到朕竟然要穿着这一身一整天,这亲想必不成太尉也不会介怀的。”谢凝哀叹,然而说归说,该做的都要做完。 她先派遣官员——被委以重任的就是户部仓司员外郎孙墨释,去告祭天坛、地坛、太庙,道陛下要成亲了,望天地祖宗赐福。等孙墨释回禀,谢凝便换上礼服前往长秋宫向太后行礼,禀告自己要成亲了。太后亲自将女帝的凤钗给她戴上,送女帝上了銮驾。 随后谢凝便到了宫城中最宏伟的大殿含元殿上,亲自检查过皇后金册和白虎印——本来娶皇后当是皇后凤印的,但太尉身为男子,又出身行伍,谢凝便让人将凤印换成了白玉雕成的虎印,以暗示虎符这一兵家权柄之物。检查过后,谢凝任命使节捧圣旨迎接皇后。 本该是谢凝亲自认命的,但有人自动请缨。 “陛下如今是剩下臣与铭之、小十七三个血亲在身边,不如就让我等三人迎接皇后吧。” 谢凝岂会不知他们的小心思?但也不好偏袒陆离,便答应了。 迎亲的队伍便以女皇亲弟、端亲王谢凌为正使,长宁候世子钟铭之、镇南王世子段昀为副使,浩浩荡荡地穿过崇安门和安上门,再到永定侯府。 按照规矩,内侍省的太监们早在永定侯府前做好了准备,等迎亲的队伍一到便将他们迎了进去。本该由正使向皇后之父宣读迎娶皇后的圣旨,但永定侯府已经是陆离做主,他的母亲这一天依旧留在郊外的尼姑庵中念佛,谢凌便在永定侯府的正堂上将圣旨读了。随后身为副使的钟铭之和段昀将皇后金册和白虎印放在案上,由大内总管引导陆离出来,陆离身穿武弁,纹章图式都以虎、蟒等武将所属的吉祥物为装饰。迎亲正使谢凌宣读册文,陆离将金册和白虎印接过,三跪三拜,这便算是册封大礼成了。随后,陆离回房换上双麒麟同合袍准备上凤舆。 陆离身为男子,当然不会乘轿子进入皇宫,而是骑着他的照夜狮子骢。但是上马之前,迎亲的队伍出了点小插曲。 “陆离,你慢着,要上马,先过我们的关卡!”钟铭之将外袍一撩,摆出个架势来。“寻常人家嫁女儿,兄长们还会为难一下新郎呢,你两度娶她,这天上地下难求的好运气,若是不露出点真本事,恐怕你受不起!” “正是!”几道声音传来,三十八翊卫从永定侯府的正房一路排到了正门前,孟季衡抱拳道:“太尉见谅,当太尉也当知晓,当日我等本是被太后挑选来做女帝后宫的。如今后宫以你为主,恐怕从此以后也只有你一个,若是太尉不让兄弟们心服口服,可别怪我等在护卫陛下时做些小动作,求取陛下宠爱。” “你们这是……好大的胆子!”大内总管禄升急得团团转,不由得拉住一个能说话的人。“世子,您倒是阻止一二啊!” 段昀站在大门处含笑看着,道:“放心,太尉若是不露一手,我还不放心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他呢。” 陆离也一手负在身后,道:“那就别怪我下手无情了。” 禄升只好心惊胆战地看着。 一刻钟之后,陆离翻身上马,低头问道:“可曾耽误了吉时?” 禄升额头上都是汗,看着翊卫们被千牛卫们搀扶着上马,只觉得自己也在疼,忙道:“不曾,不曾,太尉,您快赶往皇宫吧!” 民间成亲有拜堂之说,随后入洞房,合卺,成礼,次日新妇才会出现在人前,但皇室却非如此。 陆离上马,迎亲队伍分别经过皇城的含光门、宫城的建福门,从龙首道上直接走到含元殿前。谢凝便一身改进之后的衮冕在含元殿前等待着,等陆离上来,女官便将一对玉如意捧上,两人手捧玉如意上龙凤婚车,一路前往后宫正殿,也就是供奉着历代皇帝画像的玄武殿,帝后分别给先皇的画像上香,行三跪九叩之礼。再往长秋宫拜见太后,将手中玉如意交给太后,太后赐酒以示祝贺。 大梁依照古礼,大婚仪式都在黄昏时举行,朝见完太后之后便已是天黑。此时含元殿已经准备好盛宴,帝后前往含元殿就坐。 “太尉。”谢凝藏在十二旒珠帘后的脸分明含着笑,仗着臣下们看不见便悄声问道:“这是你唯一一次被允许坐在龙椅上,开不开心?” “比起这个,臣觉得能与陛下一同坐在此处,更为开心。”陆离也接着御案的遮挡,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握,才发现两人的手心都是汗,全都是紧张的。 也是呢。谢凝低头轻笑,上次成亲她身上还带着太上忘情之毒,浑浑噩噩,根本不知什么是成亲。如今她要嫁给自己心爱之人,从此长相厮守,怎么能不紧张呢? 这么一想着,相识以来的种种都仿佛浮现在眼前,欢喜都刻在心中,悲忧都已远走。 赞礼官在诵读各属国、王公大臣们送上的贺表与贺礼,谢凝却听得恍惚,心里只盼望将来的岁月里,能两心如一,再不生嫌隙,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 陆离也如此,两人的手轻轻地但又紧密地握着,两颗心都做一样的想法,双双出神,直到身边的兰桡轻声提醒,两人才回过神来。 “来人。”谢凝道,“赐礼诏。” 紫宸令史兰桡将诏书捧出,礼部侍郎便恭敬地接过,一路退出含元殿,行至皇城的城门上,向百姓与天下大声宣读诏书,表示皇帝今日大婚,所娶皇后之姓名。而谢凝除了说明中宫为永定侯陆离之外,还限定了一条。 大宴群臣之后,谢凝喝得微醺,被陆离抱下了婚车。将她放在龙床上时,陆离还担心地问道:“还要合卺呢,你能坐稳么?” “我……不对,朕当然可以。”谢凝努力坐正了半息,然后身子一软便要摔倒。 “你瞧你……”陆离哭笑不得地将她抱住,干脆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不怪我,凤冠……太重了!”谢凝抱怨,伸手便要去扯头上的龙凤冠。 “慢着,我来。”陆离生怕她扯到自己的头发,忙将她头上沉重的头冠取下。 去了白玉流苏的遮挡,没了脸上的伤疤,灯下的谢凝严妆微醺,染着胭脂的嘴角仿佛鲜艳欲流。陆离只觉得心中霎时间燃起了一团火,差点将理智烧没了。他赶紧闭了闭眼,冷静片刻,吩咐道:“把酒拿来。” 琼叶忙将酒端了上来,杯中都是最清淡的果酒,陆离喝一杯也无妨。只是这人…… 陆离一手握着谢凝的手,替她将酒杯举起,两人交杯喝下,再将挥退了宫女。 “强迫皇帝喝交杯酒,只怕我还是第一个。”陆离低头轻叹,“凝儿,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谁说我醉了?我没醉!”谢凝搂着他的脖子,笑嘻嘻地凑进他,嘴上的胭脂都擦在他脸上了也没发觉,只是贴着他的耳朵说。“七郎,今天我下了一道旨意,你猜是什么?” 怀中是她柔软的身体,眼中是她含笑的红唇,呼吸之间都是她身上的胭脂香,陆离觉得自己从重逢以来忍着的念头终于轰然炸开来。他毫不犹豫地将她压在,一手撑在她身侧,一手轻抚着她的脸,呼吸都沉重了起来。 “凝儿,你终于又属于我的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谢凝也欢喜地笑了,伸手抱住他,软声道:“那你要疼我呀,七郎。” “好。”陆离的声音沉沉的全是情意,“我这就疼你。” 红烛摇曳,照亮满室的旖旎,这一晚谢凝终究没力气想什么旨意,陆离也无法将自己的理智拉回来,询问她新下的旨意是什么。 开国二百一十年,大梁迎来了它的第一个女帝,年号“永嘉”。 永嘉女帝于隆昌二十六年继位,年二十一岁。继位当年便以雷霆手段,迅疾无比地处置贪官污吏,平盗窃国库案,安抚江南水患,找回先帝十七皇子,评定汝阳王府谋反,从此奠定朝野执政之基础,往后岁月,朝中无一人敢谋逆造反。可惜永嘉女帝早年曾经中毒,身体终究留下病根,驾崩时仅四十六岁。永嘉女帝倡导“文武并重、贵贱以贤、男女无别”,治下多能臣悍将,更因身为女子而给了许多女子机会。在她的执政下,涌现了许多女性官员,其中又以明威将军宁绾云、太医院正穆红檀、皇商周娉婷最为出色。 知人善任、任人唯贤、广纳谏言,在永嘉女帝执政的二十五年里,原本因隆昌帝而衰败的国家逐渐走向富强,史称“永嘉之治”,永嘉女帝也因此成为后世称赞的中兴之主,史书称“刚毅果断,柔而能刚,睿智豁达之处有其祖父裕安帝遗风”。 而更为后世称赞的,是她在婚嫁一事上的大度与威严。 永嘉女帝十五岁时,曾以昭和公主之名嫁与永定侯府第七子陆离,两年后遭遇和离,史书记载“汝阳王景昙谋反,太尉察之,奈何无据,因而起意暗杀。昙为隆昌帝挚友,太尉恐遭灭门之祸,为救女帝而弃之。后女帝重返宫阙,太尉据实以告,遂谅之”。永嘉女帝于三年后回归宫阙,一年后迎太尉陆离入中宫,昭告天下,与陆离成亲。但永嘉女帝禁止将陆离称为皇后,她在成亲颁诏当日便下旨,将“太尉”这一官职由武官之首变为皇夫专属。此后,太尉陆离与永嘉女帝谢凝居住在紫宸殿中,并无皇后独居长乐宫之说。 太尉陆离是永嘉女帝一生唯一一个后宫,两人育有三子一女,其中长子与女儿为龙凤胎,被立为太子。作为皇夫,太尉陆离一直手握骁骑营兵权,并且为永嘉女帝处理军务,但终其一生都未曾有过不敬之处,对永嘉女帝言听计从,每当永嘉女帝动怒错判,陆离便耐心哄之,直到女帝将旨意追回。永嘉女帝驾崩后,太尉陆离随即自尽,与女帝合葬于皇陵中,太庙牌位上依旧写着“皇夫太尉陆离”。 后世评价永嘉女帝与其夫陆离,道:“当其在时,凤临虎从,君臣执手,一如琴瑟在御。而后女帝驾崩,一如梧桐半死,鸳鸯失伴,痛不能生也,是以生死相随。” 那晚帝后大婚,红烛摇曳下,风流旖旎之后,太尉陆离抱着气都喘不匀的女帝,也是这般说的。 “凝儿,往后咱们君臣执手,生死相随。” 他许下的诺言,终于用余下的所有岁月验证了。 ——正文完——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