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一蓑烟雨任平生)为您整理制作 ============== 书名:市井人家 作者:王老吉 ==============   ☆、第1章 义兄弟雪夜打更 刚过了酉时,李四郎家里的狗就叫起来,在天井院儿里头追着尾巴撒欢儿,引得他家那两三岁原本昏昏欲睡的小娃儿反倒精神了,离了娘的怀抱下地去追那畜生。 李四的浑家杜娆娘见了,啐了一声道:“都是你成日里到了钟点儿就起急,倒叫狗儿都记住了时辰,这是催你快走呢,去罢去罢,也不知外头有哪个相好儿的等着呢。” 李四郎躺在炕上乜斜的眼睛,伸手拍了拍吃饱喝足的肚皮,也不甚着急的,对着自家儿子招了招手儿,从炕头的簸箕里掏出一块关东糖来摇了摇。那小娃儿正追着狗儿疯跑,瞧见了爹爹手里的爱物儿,登时放了狗儿,“噔噔噔”就往炕边儿上跑,伸手扒住了炕沿儿,蹬着一双小短腿儿就要上炕,可惜将将儿比炕高了不到一头,上不去,干着急,回头可怜巴巴地瞧着娘。 谁知那杜娆娘的忙着收拾碗筷儿,也没瞧见孩子求助,嘴上依旧是絮絮叨叨的说:“可别说我们没给你提个醒儿,回头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如今你算是个学徒的呢,去晚了忒失礼。”说着,细腰一扭,端了剩菜剩饭和碗碟儿,一打帘子出了房门。 李四郎一面晃着手上的关东糖逗弄孩子,一面朗声笑道:“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我张三哥再不是那样的人,人家要不是看我前几年为了讨你,花光了家里留下的媳妇本儿,也不能在看街老爷面前再三再四的替我说好话,谋了这么个铁饭碗儿的差事,他若是个爱见外的刻薄人儿,我倒是宁可赋闲在家,也不到那样的人手底下受气去……” 杜娆娘的在厨房里烧汤洗碗,一大锅的滚水烧着,也听不清爽丈夫说什么,只得装模作样的答应了几声。 他家那两三岁的哥儿一会儿瞅瞅炕上躺着的爹,一会儿又回头看看外头厨房里的娘还不进屋,急得直蹬自己的小短腿儿,“哇”地一声就干嚎了起来,倒把个李四郎唬了一跳,长臂一伸,把个小奶娃儿捞上炕来,举高了笑道:“莫哭莫哭,爹爹赏你关东糖吃。” 谁知道小人儿受了冷落,见半晌没人理他,越发委屈起来,平日里见了果子就是命,如今也撇下不要了,给李四郎伸手举着高儿,还是哭,直哭得鼻涕眼泪的流了他爹一脸。 李四郎正要发作,忽见他浑家端着洗脚汤进来,见李四举着孩儿玩耍,唬得叫了一声皇天菩萨,紧走几步上来接住了,搂在怀中,嗔着李四郎说道:“才走开一会儿,你又招他,又不是猫儿狗儿的,小孩儿家魂儿还不全呢,唬出病来可怎么好。” 一面脸儿贴着脸儿,看孩子烧不烧,倒也没事,方才放下心来,一面又叨叨着要请乡下有名的神婆三仙姑来瞧一瞧,给孩子认个干亲,避避邪也是好的。 李四郎不以为意说道:“都半大小子了,哪儿有那么娇贵啊,咱们又不是那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儿,那三仙姑原先跟我娘倒是极熟的,我就认了她做干亲,如今我儿子又要认,这不是乱了辈数么。” 这三仙姑是镇郊数一数二的神婆,平日里会跳个大神,驱邪看病的,闲了时也做些媒婆儿的生意勾当,只因为年少时候下了神,发誓不嫁人的,原先与李四郎的娘是个手帕交,后来姐妹淘嫁人生子,就叫自己的儿子认了三仙姑做干娘,只是等到李四郎娶亲时,双亲都已经亡故了,也就少走动,所以李四的浑家竟不知道有这样一门干亲还在。 如今听见丈夫说起来,倒有些安心了说道:“哟,往日里常听见大户人家出来的丫头们说,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们,生下来就有许多小鬼儿跟着,瞅个空子就要拧他两把,伸腿儿就要绊一跤的,都要认个尼姑道姑的做干娘,方才能免了这遭儿,没想到你这么个怯老赶倒是好福气,生来就有这样的干娘,只是我过门儿日子也不短了,你咋就这么没心没肺,不知道叫我往乡下拜见拜见去,干娘不说你没个算计,还只当是我们眼里没人似的。” 那李四郎一个大老爷们儿糙汉子,从不把些人情世故放在眼里,听了这话不耐烦道:“原先都是他们老姐妹儿两个走动,如今我娘死了好几年,我一个小伙子老去登人家老姑娘的门,好说不好听,日子一长就混忘了,既然恁的,赶明儿你得了空儿,带着儿子过去瞧瞧也罢了。” 他浑家听见,“嗳”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又推了他两把说道:“起来烫烫脚再去,昨儿晚上听了一夜的北风,今儿又阴沉沉的一日不见太阳,只怕晚上就要下雪也未可知,你们打更的,走动时不在紧要,就怕到了更房里头,不过就是半间房,四下里透风,又没铺盖,睡不得人的,要是下雪了冻出病来可怎么好呢。” 李四郎听见浑家温存言语,心中一动,一个鲤鱼打挺就从炕上蹦了起来笑道:“谁说不是,只是自古更房都是如此,为的就是叫更夫睡不成觉,不然都睡的踏实了,万一街面儿上不太平,出了什么诲淫诲盗的事情,不只是咱们,就连看街的老爷也有不是。挣的就是这份儿钱,还埋怨个啥。” 说着,长腿一伸,就伸在他浑家面前,娆娘见了,啐了一声,把孩子放在炕上自去玩耍,自己蹲下身子给丈夫脱了袜子卷起裤管,服侍他洗脚,一面问他“烫不烫”等语。 李四郎只觉得这些年为了讨老婆花下的银子全都值了,笑嘻嘻地也不答话,低头见浑家给他往小腿上头撩水,忍不住伸手在那她脸上拧了一把,娆娘成婚还不到五年,夫妻两个正是热络的时候,脸上一红,轻轻啐了他一声,拿了厚厚的巾子替他揩抹了,找干净鞋袜给他换上。 一旁那小奶娃儿嘴里含着关东糖,怔怔瞧着父母,一对儿大眼睛滴溜溜的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李四郎一抬头瞧见了,一把搂了过来放在膝盖上笑道:“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你也瞧着眼馋吧?等爹爹出门给你挣媳妇本儿去咯。” 说的他浑家也绷不住,扑哧儿一声乐了出来,伸手夺了孩子搂在怀里哄着,一面嗔他道:“他才几岁,就教他这个,明儿学坏了,都是你这老不正经的挑唆的。” 李四郎弯腰提上了快靴笑道:“不早啦,再过几年就要开蒙的,到时候又是一笔进项,得,你们娘们儿插严了门早点儿歇着,我这就往更房去寻了张三哥,晚上别人叫门可千万莫开,快到年关了,各处也不太平,鸡叫了我自回来便是。” 杜娆娘听见点头说道:“知道了,你快去吧,别让张三哥等急了,你自己也长个心眼儿,如今人心世道不如从前了,遇上什么歹人,你们更夫可是不管拿贼的,只管敲锣叫巡夜的老爷们,别仗着自己是年轻后生就要贪功,往常听人讲,那些强贼都是高来高去的本事,就是千军万马也不放在眼里,何况你们几个小更夫呢。” 李四郎见浑家关切自家安危,心中一暖,见她怀中的奶娃儿已经昏昏欲睡了,上来搂住妇人粉颈就亲了个嘴儿,不等他浑家骂出来,早闪身往天井院里一蹦,笑道:“我自去便了,要是下雪了没准儿能早点儿回来,你洗了牝等着我。” 说着呵呵儿一乐,推开街门自去,娆娘抱着孩子,追到门首处低声啐了两声,骂了句狠心短命的,说到短命二字,又连忙掩了口,红着脸关了街门儿,按丈夫的吩咐闩了门,又把狗放了出去在院子里,自己抱着孩子回屋上了二遍锁,推了推,方才放心上炕,点个小油灯儿哄自家哥儿睡觉不提。 李四一出街门儿,就叫冷风吹了一个激灵,心里感念媳妇儿临走前给自己烧汤烫脚,到底抗冻些,这会子街面儿上的买卖铺户一般都上板儿了,路上零星几个行人,都是急匆匆的往家赶,只因他是这一带的更夫,多有熟识的,见了他少不得打个招呼道:“哟,四郎又上差事去啊,这一片儿可是全指着你和张三哥,辛苦辛苦!” 李四见了熟人,也少不得抱拳作揖应付着,一面加紧了脚步就往更房里赶,远远的还没到,天上就飘起雪花儿来了,瞧见一个人影儿,提着个气死风的灯笼出了更房,瞧见李四来了,对他点了点头。 李四郎见状,连忙紧走了两步,一面热络点头笑道:“三哥今儿又比我来得早。”迎出来的人是个精壮汉子,论理这李四郎就算是生得人高马大的,这汉子倒比他还要高出一头,身量儿也壮实彪悍些,只是为人有些少言寡语的,见李四面上有些过意不去,就摇了摇头笑道:“你拖家带口的,自然乐意在家里多待一阵,我平白在家里做什么呢。”李四听了这话也是苦笑一声道:“前儿恍惚听见我那老盟娘上城来瞧哥哥,莫不是你们娘儿两个又起了龃龉不成?”   ☆、第2章 张三郎挑大梁 张三郎听见兄弟问他,苦笑一声道:“老四,你也知道我家里的难处,又不是外人,我也犯不着瞒着你,她老人家原也是好意,无奈我家中的根基你是知道的,只怕没个三五年的光景,这事也没个指望。” 李四郎听了心里倒也替他家犯难,别看这张三哥如今守着个铁饭碗儿,在这一片混上了更头儿,家道倒是比自家艰难多了。 原是当日看街的老爷遇上强人剪径,差点儿折了进去。多亏了这张三郎进城来谋差事,可巧遇上了,他又有点儿庄稼把式在身上,练过三天两早晨的,又是十八岁一条庄稼小伙子,胳膊四棱子起金线,别说还有点儿功夫傍身,就单凭着一膀子力气也够唬人的,加上看街老爷身上又有太平腰刀,那两个贼人胆虚,方才丢下他们兀自跑了。 这看街老爷瞧见张三体格健壮有些把式在身上,最难得的好管个闲事,有些古道热肠侠义风度,可巧原先这一带的更夫头儿带着徒弟告老还乡了,不然他也不会落了单,一打听才知道,这小伙子正是进城来谋差事的,也是还他一个人情,就招在自己门下做个更头儿,放了权叫他自己再寻一名更夫。 只因这张三郎早年间曾经在县里念过几年幼学童蒙,与这李四郎是同窗好友,此番进城来谋差事,也是借住在他家里,眼见着他为了讨媳妇儿把爹娘留下的本钱花了个精光,如今已经放了大定,不一时便要过门儿。等摆过了酒席,只怕家里就要精穷了,这一回自己阴差阳错的放了更头儿,可巧提携提携这位同窗好友,就顺水推船荐了李四郎在自己手下做更夫,算到今日,两个共事也有几年了。 这更夫差事虽然繁重,月钱银子可不算多,一月二钱,更头儿稍多些,也就四五钱银子,算下来还不如大饭庄子里的跑堂儿的伙计赚的多。 张三郎老家在乡下,当年也算是个殷实人家儿,只因为老父得了重病,家里为了瞧病,将一份好家私当卖一空,原先的肥田也折损了一半儿多,到底留不住人,伸腿儿去了,抛撇下寡母王氏带着三个孩子过活。 这张三郎虽然排行老三,只因王氏年少时节身子虚弱,开怀生养的头两个孩子均留不住,待到张三郎这一胎却是壮实得很,下生时一个鲤鱼打挺就落了草儿,全然不费娘亲半点儿气力,一家子都说他是个有福气的,下乡人又没有学名儿,大排行在第三,就叫个三郎,后头还有一个弟弟张四郎并一个幺妹张五姐。 偏生这张四郎与乃兄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竟是天悬地隔的两个人,三郎自幼就乐意打拳踢腿的,原先家里有地的时候庄稼把式也是一把好手,为人忠厚老实,少言寡语的。 这张四郎倒是改了个章程,只因听说他家祖上竟做过一任小官儿,不知怎的就心向往之起来,平日里很有些以世家子弟自居,把那陈芝麻烂谷子的家谱儿翻腾出来,每日里细细地看。 只因他落草儿的时候凶险,差点儿叫脐带勒死了,又生得猫一般大小,拳头似的一张小脸儿,故而虽然排行当中,却是父母最疼,纸儿包纸儿裹好容易养下来的,由着他的性子胡闹。 一般村里殷实人家儿的男娃,能上完了幼学童蒙就算是不得了的,偏生这李四郎一门儿心思就要重振家风,听见祖上在镇上做过官、置过宅子,就夸下海口说什么“再整基业”,又哭又闹的叫爹娘拿万万年的庄家钱供他到镇上来念私塾。 父母起初只当他中邪发了昏,也不肯听他浑说,谁知这李四郎也是个有气性的,成日里在家闹那些一哭二饿三上吊的把戏,把老两口折腾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宁,没奈何,只得变着法儿跟张三郎说了,叫他辍学回家种地,供弟弟到镇上念书。 这张三郎虽然不曾念过几本书,不过是不做睁眼瞎子罢了,难得的是虽曰未学,倒是个天生的孝悌君子,见父母这样为难,弟弟又要死要活的,也就答应下来,且喜他原本在斯文上面倒是可有可无的,只爱练练把式,此番回乡种田倒也没什么心结,依旧一门儿心思帮衬家里营生起来,算下来竟也够了这张四郎一年到头在镇上的嚼裹儿和束脩银子了。 谁知道好景不长,没几年张老爹病重,家中当得四壁皆空,发了丧入了土,穷得一个叮当山响,满以为这李四郎在城里混了几年,才考上了一个童生的身份,这回也就彻底死了心回乡务农了,谁承想这李四郎偏生是死鸭子嘴硬,虽然屡试不第,非说自己来年定然考上秀才,光耀门楣,死活不肯离了书院,人家斯文地方,又不好轰了他去,夫子只得派了几个同学,委委婉婉的上门儿对他家说了,若是来年还没有束脩银子并房钱搭伙,也只好“西女门中市,言青山上山”了。 张三郎母子两个挑灯琢磨了半夜,方明白人家夫子说的是“要闹,请出”四个字,愁得一夜不曾合眼,到了第二日,张三郎想好了,对母亲说,如今家中好田当卖一空,只余下几亩薄田,她与五姐两个就料理得来,家里用不上重劳力,不如叫他进城谋个差事,或是大户人家看家护院,或是大铺户里头做学徒小伙计儿,再不济往勤行走一走,熬几年当上大伙计,加上食客的打赏,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王氏听见儿子这般说,心里虽然是偏疼小儿子乐意的,只是面上又不好明说,只得叹道:“儿啊,娘一辈子没念过书,是个睁眼瞎子,只是这士农工商的排行心里多少也明白些,咱们庄稼人老实本份,守着多大碗儿就吃多大饭儿,也算是安善良民,如今为了你弟弟念书,倒叫你进城去做小伙计儿,伺候人的勾当,娘心里不落忍,着实过意不去,可是你要不去,你弟弟成日里寻死觅活的,放在家里大不成个体统,倒叫我好生为难……” 张三郎为人磊落,心里倒没有那些个弯弯绕,听见母亲话里话外的是愿意了,就二话不说收拾了铺盖卷儿连夜上城,谁知道小伙子家气力足,人家总要赶大半日的路,他走不到四更天便到了,守城的兵丁还不曾开了城门,只得猫进门洞子里歇了一个更次,熬到了五更天,人家方才开了城门放他进来。 正是隆冬时节,天色晦暗不明,又飘着雪花儿,虽然开了城门,街上也是路静人稀马滑霜浓的,没几个人影子,张三郎信步溜跶,正四下里观瞧各家各处买卖铺户的门脸儿,盘算着看哪一家中意,等一会儿天大亮下了板儿时候,好进去问一声要学徒不要。 正走着,就听见前头小巷子里隐隐约约的传来打斗之声,这才遇见了看街老爷,两个趁着声势吓跑了贼人,也算是因祸得福,谋了这么个更夫的差事。如今在县城里供职有个三五年的了,当年进城的时候还是十七八岁的棒小伙子,如今长到二十岁上,村中一般年纪儿的后生早都娶妻生子了,好比李四郎这样,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的都在少数,不少人家中也有个男花女花,儿女绕膝的局面。 当初进城谋差事时,王氏倒是十分乐意,且喜孩儿给自家挣脸面,一进城就是开门儿红,谋到了这么个俏活儿,一月五钱银子在城里不在紧要,在乡下也是好大一笔进项,加上老闺女在家帮衬着种地、做针黹并给人洗衣裳,一年的嚼裹儿满破也够用了。 谁知道这一二年间,他家这老二不知怎的,上蹿下跳,非要撺掇他娘给大哥说媳妇儿,原先王氏倒也不是不着急,只是老闺女还小,又是自小儿娇养惯了的,不大乐意往外头聘,可若是没有这笔彩礼,家里又实在拿不出钱来给老大说媳妇儿,王氏的意思是等几年,攒够了一笔嫁妆,先把老闺女风风光光的打发出了门子,再给老大说亲。 谁知老二年纪轻轻的,倒是等不得了,每回来家就问大哥的婚事,把个王氏催的要不得,娘儿两个趁着没人的时候一过话儿,到底叫王氏问出来了。敢情是老二在城里见私塾的同窗多有成亲的,殷实人家儿还有娶妾的事,如今一年小二年大了,就活份了心思,想着成亲的勾当,可是本地风俗再没有兄弟反倒越过大哥去,先成亲的道理,这才赶着撺掇他娘赶紧给大哥说媳妇儿。 不拘什么样儿的,早早打发了他成家立业,一来自己可以顺势成亲,二来娶了长嫂进门,往后在家做些活计,多一口人养活自己,城里攒下的换洗衣裳也有人给缝补浆洗,不像家中那个幺妹儿,娇娇气气、横针不拿竖线不动,活脱脱儿跟个大家小姐似的。   ☆、第3章 元君祠撞客玉女 这王氏禁不住小儿子一顿揉搓,心里就慈悲了,从此以后只要是老大来家,就变着法儿的对他说讨一房媳妇儿的事情。 一回两回,三郎还不曾放在心上,谁知道后来竟是一家三口儿轮番上阵的劝,连幺妹张五姐也撺掇哥哥早娶,好分担自己房里的针黹女红,灶上地里的活计。说的那张三郎渐渐不耐烦起来,便不常常来家,都是住在看街老爷宅子后身儿的一间搭出来的小土坯房子里,原是他家要赁的,因为看三郎为人老实本份,就招他做了街坊,镚子儿不要,为的是照应家宅的意思。 谁知道这几日王氏受了儿子闺女的撺掇,借着上城来瞧小儿子的当儿,又跑来寻三郎,长篇大套的说了一车话,左不过就是劝他挑人家儿,家里多少也能帮衬帮衬等语,说的张三郎心里有火,答言就不似往日那般耐烦。 王氏拿住了把柄,哭天抹泪儿的说三郎待她不冷不热的,絮絮叨叨了半日,念叨得三郎脑仁儿疼,又不好说她的,只得答应着自己慢慢寻访,也叫母亲在乡下多帮自己留意着,温言软语劝了半日,总算把母亲哄好了,看看天色不早,赶紧打发她出城回乡下去,还饶了几十个钱的车钱。 如今听见兄弟李四郎拿话问他,心里正巧憋住了劲,平日里虽然少言寡语的,这一回倒是竹筒倒豆子,也不把李四郎当个外人,捡紧要的都对他说了。李四郎心里只觉得自己这位老盟娘对大儿子不甚公平的,只是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总不能当着儿子的面说娘的不是,况且成婚日久,浑家也时常规劝自己切莫挑唆人家家宅不和,来日若是好了,倒落了埋怨,里外不是人。 只得赔笑道:“我瞧着我这老盟娘也是为了哥哥好,论理,哥还长我几岁,早就到了说亲的年纪儿了,如今自己在看街老爷宅子后身儿住着,屋里没个知疼知热的婆娘,到底不熨帖,房里的针黹只怕也没人做,您弟妹说过好几回,有了换洗的衣裳就叫我拿家里去,给哥哥缝补浆洗好了送过来,谁知道你恁般见外,也不肯。” 张三郎听了这话笑道:“弟妹的好意哥哥我心领了,只是你们家里如今也不算宽绰,你家哥儿眼看着也大了,再过几年就要开蒙,就算不请先生,也总要送到馆里去,好歹学几年,若真出息了,来日还指望哥儿给你家里改换门庭不是?我房里针黹活计又不多,况且你我虽然只是小小更夫,也算是吃朝廷饷银的,自有官衣儿,平日里家常衣裳偶尔撕个小口儿,我自去找街上缝穷的便了。” 李四郎摇头道:“那缝穷的虽说便宜,架不住次数多了,也是一笔开销,如今哥家里催着,总要俭省俭省,把媳妇本儿攒出来,往后家里有活儿,还是交给兄弟带回去,也不值什么,将来哥讨了嫂子进门,我们就算是想帮衬,可也插不上手去了。” 三郎听了,连忙谢过了兄弟,两个在更房里头坐定了,只等着起更了就出去打梆子敲锣报时辰。隔着门帘子倒有一股股的冷风吹进来。李四郎原本是在家烫了脚过来的,如今给这罡风一贯,兀自打个哆嗦说道:“喝!好紧的北风。”隔着破门帘子一瞧,外头那样大雪天气,早已铺天盖地的下起来,不出一时,竟是个琉璃世界冰雪乾坤,不由得苦笑了一声道:“得,明儿一早扫雪的活儿只怕也是咱们哥儿俩的了。”又瞧了瞧张三郎身上还是单裤单褂儿,笑道: “哥好体魄,若是我穿了这样打扮,只怕早就冻死了,到底是练过功夫的人,我们这些银样镴枪头可是比不得。” 张三听了摇头苦笑道:“左右夜里打更还是要换官衣儿的,不如这就穿上,倒也俭省些,你屋里有浑家,自然娇惯些,当年没娶亲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傻小子睡凉炕么。我这里倒有一壶烧刀子,咱们吃两杯,摚摚雪气。” 李四听见有酒,心里倒大乐起来,又是脸上一红道:“倒要哥哥坏钞破费,兄弟心里忒过意不去,既然恁的,明儿闲了来家,叫您弟妹炒俩菜,扇个羊肉锅子,若再有雪景儿那才是好玩儿呢。” 张三闻言一笑,将自家小酒壶打开来,兄弟两个谦让一番,还是张三郎先饮了一口,方才递在李四手上,弟兄二人一递一口的饮酒,说些市井新闻拳脚枪棒等语,倒也有趣儿,只是没有下酒菜儿。 兄弟两个喝了一会子,张三郎因为有些拳脚功夫傍身,竟也有些微微见汗儿了,眼见快要起更,只怕自己点子打的不准,反倒误事,招了街坊邻居的埋怨,就对李四郎说道: “兄弟自斟自饮一会子,哥哥少陪,吃的有些微醉了,出去散一散。”这李四郎与张三倒不一样,是县城里长起来的哥儿,吃过见过,自小儿怀抱之中,父亲就常将筷子蘸着酒盅儿喂他吃些,最好个杯中之物,听见张三郎如是说,就笑道:“哥哥自去便了,一会儿起了更,兄弟往街面儿招呼你去。” 张三郎听了点点头,提了个气死风的灯笼,戴上毡帽披了斗笠,穿上木屐子出去了。 来在长街之上,平素这一会儿只怕还有几个行人,如今这大雪泡天的,外头竟没有半个人影,冷冷清清的倒是自在,张三郎提着灯笼,脚步也有些踉跄起来,仗着自己有些庄稼把式,倒也不甚怕冷,恍恍惚惚溜跶起来,一转两转的,就来在碧霞元君祠前头。 这元君祠,就是民间俗称老娘娘庙的,求个姻缘子嗣最是灵验,一年到头多半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儿常来此处,若是白日里,门首处常有些卖珠花儿针线的婆娘。 如今张三郎瞧着庙门竟没有关严实,心中不乐,兀自埋怨那妙祝不能好生看管庙产,虽说一座破庙不值什么,好歹也是公中的东西,万一有个小毛贼惦记上了庙里的金漆彩画,案犯了又是一笔糊涂账,少不得自己两个更夫要挨看街老爷两三日的埋怨。 想到此处,就上前去,意欲锁上那庙门,谁知走到门首处,借着满地雪光一瞧,只把个张三郎唬的酒醒了一大半儿,但见那庙中碧霞元君的泥塑底下,跪着一个女子,看身形却是娉娉袅袅的,虽然穿着破夹袄儿,腰身儿依旧纤细,只是原本年轻女子的青丝云鬓,如今却是白发三千,长若千寻,远远的看去,好似鬼魅一般。 那女子兀自诚心叩拜,忽然听见身后好似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也是唬了一跳,回头一瞧,但见外头庙门之处,一个彪形大汉手上提着气死风灯,怔怔的瞧着自己。 那女子见状满面惊惶之色,伸出一对描花玉腕捂了脸,叫了一声“皇天菩萨”,站起身子就往祠堂后院门儿跑了。 张三郎愣了一阵,细想那姑娘容貌,分明是碧霞元君身旁的玉女一般,他仗着自己有些拳脚功夫,也不甚害怕的,竟提着灯笼进了庙中,但见元君宝相庄严,身旁侍立着两个女仙童,只顾怔怔的瞧着那玉女,一面默默祝祷道:“信士弟子张三在下,叩拜元君老娘娘,方才玉女娘娘显圣,弟子不知,唐突了仙子玉体,还请元君宽恕。” 说着,趴在地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方才站起身来,心中只想着那女子,坐在寺庙门槛之上,冷冷清清瞧着满天风雪,只管怔怔的出神。 过了一阵,远远的听见梆子响声,张三郎这才回过神儿来,心中暗道不妙,只怕这一回耽搁了寻街的时辰,连忙将手中的锣也打了起来,一面往外头去迎一迎李四郎,只是心中有事,那锣好似不听他使唤似的,只管打错了更数,闹的沿街之上,还真有值夜的小伙计儿以为天亮了,就要起来下板儿,一出门才知道,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兀自骂了几句闲街,依旧回房睡了。 那李四郎沿着雪地里的脚步寻到了庙门处,见张三神色有些怅然若失的模样,方才又打错了更数,连忙上前来说道:“三哥这是怎么了?方才到了起更,也不见你回来,我便打了梆子来瞧,远远的就听见哥哥打了五更的数儿,莫不是遇上了歹人,怎么好似唬着了的模样?” 张三郎兀自出神,原没听清楚李四郎说的什么,答非所问了一句道:“嘘,悄声些,仔细惊了娘娘的尊驾。”那李四郎见他面上茫然,又是词不达意的,抬头一瞧,见此处竟是老娘娘庙,庙门也不曾关严了,心中就疑惑这张三郎只怕是撞邪了。 原先自己给招来做更夫的时候,看街老爷还特地吩咐过,自古更夫必要青壮男子为之,为的就是借一借年轻小伙子身上的阳刚之气,冲一冲三更半夜的邪祟,又说三更到五更时分最是阴盛阳衰,所以更夫手上都有一盏气死风灯,连带着年轻男子身上的三昧真火,才能抵御妖邪,如今这张三郎吃醉了酒,只怕浊气上升正气下降,撞客着了也未可知……   ☆、第4章 翠姑娘微露闺意 李四郎想到这里,连忙上前去扶了张三的胳膊问道:“哥方才遇见什么了,莫不是撞客了?如今这一班更点打完,哥先回家歇一歇,查查祟书本子,若是撞见了哪位尊神,明儿再来此处,烧一挂纸钱送一送,只怕就好了。” 说了两遍,张三郎方才回过神儿来,摇了摇头说道:“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说的李四郎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当他是吃了酒又出来吹了冷风,酒后的胡吣,看样子只怕是不能打更了,连忙劝他回家歇一歇。 张三郎闹了这一回,酒气已经醒了大半,执意不肯叫李四替自己当班,非要挣扎着值完了这一宿再说,李四郎无法,只得由着他,兄弟两个又打了四趟更,好容易挨到了五更天光景,张三还要在更房里等等,问问看街老爷还有什么活计。 李四郎见他面色潮红,只怕是昨儿吃酒发汗,又撞客着了,脑袋摇的拨浪鼓一般说道:“三哥,你可别仗着自己原比别人生得壮实些,就不把小病小灾儿的放在心上,我也不是蝎蝎螫螫的,就好比我自家,家中有了老婆孩子,外出就不敢大意了。 你虽然没成亲,家里一门老幼还都指望着呢,若是不受用,索性家去睡一天,你这个年纪儿,什么病根儿都落不下,岂不好么?若是昨儿吃了一口热酒存在心里,冷风一吹只怕要做病的,到时候我那老盟娘岂不是要念叨死我,好哥哥,你就算疼我一疼,家去歇歇,左右这条街上都是些买卖铺户,有的是小伙计儿,就算是扫雪,也犯不着叫咱们全包了,我在看街老爷面前替你说一声儿也就是了。” 张三郎听见李四这话倒是好意,不忍拂了他去,只得点头说道:“既然恁的,还要多谢兄弟,好歹替我跟看街老爷告个假,今儿晚上一准儿能来。” 李四摆了摆手笑道:“哥哥放心自去,傍晚时候我去你家中会齐了,若是身上还不痛快,索性就歇他一天,我一个人倒也应付得来。”张三点头谢过,换下了官衣儿,依旧穿了单裤单褂儿回在看街老爷宅院后身儿的土坯房里睡下。 谁知道这一睡就是一天,到了晚间李四郎来家时,拍了半日的门也不见有人来应门,还是前院儿看街老爷家中一个使唤丫头叫小翠儿的出来了,见李四郎在后街门首处探头探脑的,就问道: “这里李四哥不是?”李四郎也曾来过看街老爷家中几回,认得这丫头,连忙陪笑道:“哟,这位小大姐是翠姐姐不是?昨儿三哥晚间打更的时候身上不大受用,我因不放心,吃了晚饭特来瞧瞧。” 小翠儿唉了一声道:“你要是不来,我还要想法子去寻你呢,今儿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听见三哥来家了,往常他也在我家里搭伙,都是我在小灶上炖好了鸡汁白粥给他送过去的,谁知今儿早起拍了半日的门,他方才出来,看那个模样儿怪怕人的,我又不敢多问,只怕是病了,谁知晌午过去送饭,就落了炕有些挣扎不起来,勉强吃了两口不吃了,这会子只怕是发热,你等我开了前头院门儿,咱们进去瞧瞧吧。” 李四听了心中也是担忧,连忙拱拱手答应道:“既然恁的,劳动姐姐了。”说着,两个拿了钥匙,又绕到前头看街老爷家的院子后身儿,开了街门,正是张三郎那间小房的正门,只因这间土坯房是后来搭建的,就在房子后墙上开了个街门儿给张三郎走,前头正对着看家老爷家中的这扇门反倒不常开了。 两个进去,就见张三郎躺在炕上,身上胡乱搭着一床棉被,也不曾盖严实了,上身打着赤膊,赤条条的,小翠儿是年轻姑娘,瞧了一眼脸上早就红透了,一扭身子往门首处走了几步,回身对李四郎说道:“四哥进去瞧瞧吧……” 李四知道小翠儿不便,“嗳”了一声,进了房内,见张三郎满面潮红,只怕是着了风寒了,心里一惊,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探,果然滚烫,怪不得睡到一半踹了棉被,只怕是雪上加霜。 回头见小翠儿姑娘躲在门首处,手里绞着帕子,咳嗽了一声凑合过去说道:“三哥只怕是染了风寒了,劳动姐姐玉体,若是灶上还生着火时,给我熬一碗姜汤来,给三哥发发汗,只怕就好了也未可知。” 那小翠儿听说是风寒,唬得“哎哟”了一声,说道:“这可怎么好,不然我去请个大夫来家瞧瞧吧,只吃一碗姜汤也不顶事啊。” 李四郎笑道:“不妨事,三哥是有些庄家把式在身上的,自打我们在幼学童蒙里结识了,这些年可没见他病过一回,这一次只怕是昨儿在老娘娘庙门首处撞客着了,才会无端发起热来,他那样铁打的身子,只消一碗姜糖水足矣了,姐姐只管烧了汤,多放些生姜红糖,我给他灌下去,看着发了汗,只怕就好了,哪儿有那么娇惯,我们更夫一月才赚几个钱,倒有那个闲钱买虚热闹?” 小翠儿听了,点点头说道:“这也罢了,这一回我听四哥的,只是若再不好,可千万要请个坐堂的先生来家瞧瞧,银钱小事,我这里还有些月钱也用不着的,只管拿去罢了。”说着,转身跑了往小厨房去烧汤。 那李四郎见小翠儿这般上心,又听见说往日里张三在此处搭伙,都是她巴巴的送过来。他原是成了亲的人,心里就猜着了七八分,暗笑张三哥倒是好艳福,这小翠儿姑娘虽然没有十分颜色,倒是整治的好菜蔬,调理的好汤水,人又勤快踏实,又是看街老爷家里的丫头,也算是亲上做亲知根知底儿的,岂不比外头寻的强,最难得的是这姑娘心里有三哥,只怕不要一个子儿的财礼,倒情愿倒贴,就不知道她家老爷太太肯不肯叫她往外头聘去…… 兀自胡思乱想着,早见小翠儿端着个托盘,里头盛着一大碗姜糖水,脚不沾地的走过来,端到近前来一闻,碗内甜辣之气扑鼻,就知道小翠儿舍得放料,定然多放了生姜红糖等物。 李四郎见了,赶忙接在手中说道:“劳动姐姐了,只是我一个人只怕胡噜不住他,还请姐姐进来帮个忙。” 小翠儿听了这话脸上一红,神情倒是又惊又喜的,低垂了粉颈说道:“哟,四哥这话说的好没道理,我一个姑娘家,怎么好往他房里去……” 李四知道小翠儿的难处,连忙摆摆手说道:“不妨事,方才我已经将哥的衣裳穿戴整齐了,等我扶住了他,姑娘只要吹汤喂他几口罢了。” 小翠儿听了点点头道:“这却使得。”两个进了房门,果见那张三郎已经穿好了衣裳,依旧是牙关紧咬病在炕上,小翠儿见了眼圈儿一红,端过姜糖水来,李四郎扶了张三歪着坐起,小翠儿将手上调羹盛了一口汤,送在唇边细细的吹着,到了温凉不沾的,方才喂给张三郎喝下。 如此这般闹了一回,好容易将手上一碗姜糖水灌了下去。两个又服侍张三躺下,小翠儿心细,特地将被角掖的严严实实的,回身抬头一瞧,冷不防瞧见李四郎颇有玩味瞧着自己,脸上一红,声音细弱地说了声“有事四哥再招呼我。”说着转身跑了。 李四郎笑嘻嘻地瞧着小翠儿的背影,又瞧了瞧张三郎,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就是容貌人品不大般配,倒也使得……” 等了一阵,果见张三郎额头上渗出些细密汗珠,李四见状知道这病是发出来,不碍事了,心中大石落地,又怕张三郎睡梦之中嫌热,自己又要掀被,只得耐着性子等着他发汗。挨到了掌灯时分,那张三郎身上在松快些,汗也出透了,李四这才放心,又劳烦小翠儿烧了一碗烂肉面送过来,给张三郎吃了,又服侍他睡下。 李四赶着打更,又怕后半夜张三郎没人看顾,心中放心不下,小翠儿有心照顾,只怕自己孤男寡女的说不清楚,看街老爷虽然有个官称儿,却是个没品级的芝麻小官儿,这小翠儿是这一二年才托了人牙子买来的使唤丫头,家中拢共没有一个长随小厮,总不能叫看街老爷亲自前来照看。 两个为难了半日,还是李四郎灵机一动说道:“往日里曾听人家说过,三哥有个兄弟在镇上念书,名唤张四郎的便是,如今他虽然是念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好歹兄弟一场,竟唤了他来看顾一日半日的,岂不是妥当么?” 小翠儿听了果然拍手笑道:“是了,往常闲话家常时候还听见三哥提起他兄弟,说如今是个童生的身份,当日父母最疼,还指望着他改换门庭呢,如今只要请了他来看顾一半日的,再没有不妥当的了,只是那书院是清贵地方,我们小门小户,怎么好去卖头卖脚的呢……”   ☆、第5章 薄恩义雪夜琵琶 李四郎见小翠儿为难,虽说是个使唤丫头,到底也是年轻女子,不便往那小后生扎墩儿的书院里寻人去,看看天色,离起更还有些时候,点点头说道:“姐姐闺阁贵体,确实不方便,既然恁的,还是我跑一趟得了。” 说着,劳烦小翠儿好生看顾张三郎,自己告辞出来,依旧走了后头街门儿,就往书院地方疾步而行,昨儿刚下雪,路还好走些,偏生今儿天气有些回暖了,路上竟是泥泞不堪的,李四郎穿着木屐子,一路走一路心下盘算着,这一回等张三郎病好了,定要叫他请自己往二荤铺子里吃两杯才行。 走了半日方才挨到了书院门首处,见外头两个小书童儿正堆雪人,见了李四郎是个白丁打扮,两截儿穿衣的,并不肯放在眼里。 李四郎见状,心里就有些怒气,心说你们不过是此处服侍人念书的小厮儿,又不是有功名的相公,倒会看人下菜碟儿,只是如今有求于人,也只得陪着笑脸,搭讪着上前来说道: “我问哥儿一声,你们书院里头可有个张相公,排行老四,人称张四郎的没有?”一个童儿听见这话,忍不住扑哧儿一乐,也不瞧着李四郎,只对另一个童儿笑道:“这人倒有些意思,来书院里寻人,不说大号,倒说起人家排行来了,你不说学名儿,我们上哪儿给你找人去?”说着,两个叽叽咯咯笑了一回。 把个李四郎笑得面皮紫涨,待要发作,又怕闹出来给看街老爷知道,下了自己的差事,只得隐忍住了,不跟他小孩子一般见识,复又陪着笑脸儿道:“哥儿不知道,我是他一个故交家中手底下人,我们爷有句要紧的话儿要对张相公说,偏生吩咐得急,我一个粗人,哪里去讨他的大号,还请哥儿行个方便,通禀一声,请了他出来,我回去也好交差。” 那两个书童儿听见是家奴院公来请,倒是不敢想方才一般怠慢了,那大一点儿笑道:“哟,尊管怎么不早说,倒是我兄弟两个的不是。”又嗔了方才取笑的那个童儿道:“看你,只顾着耍子,险险耽误了正经事。”说的那童儿嘟了嘴不言语了。 这大的笑道:“姓张的相公是多的,人称张四郎的倒是只有一位,我领着尊管进去吧。”说着,引着李四郎往书院里头去。 李四郎这倒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别看一个镇上住着,怎奈他家里没个念书人,竟是从未进过书院的,跟着前头童儿走着,一面只管拿眼睛瞅着一间间的店房,原来也好似客栈的相仿,也有通铺、对铺、雅间儿之分。只怕是穷苦一点儿的子弟就睡大通铺,一条长形的火炕,总能睡下一二十个,外头挂着棉帘子,总有人进进出出的,里头还隐约传来朗朗书声。李四瞧见了,心生敬慕之意,想着日后自家的哥儿大了,也要送了来见识见识,若是出息了考上秀才是,自家祖坟坟头上也算是冒了青烟了。 兀自想着,走了半日,方到了张四郎的下处,那李四定睛一瞧,倒是有些纳闷,往日里常见张三郎省吃俭用的度日,怎么他兄弟倒会高乐,住着个雅间儿一般的屋子,瞧着倒没有同学合住的,竟好似独门独院儿一般,只怕这样的房子在外头赁着,一月少说也要几钱银子,加上在此处搭伙的吃穿用度,只怕张三哥一家人一年的进项,竟多半都忙活了这位老兄弟了。 正想着,就听那童儿上前拍门说道:“张相公,你有位故交家中派了尊管来接,说是请你过去说话儿呢。”说了两句,里头才有个声音不耐烦道:“你这小厮儿忒多事,才睡下又来闹我。” 说着开了门,抬眼一瞧,见了李四郎,不大认得,一面作势拱了拱手,面带疑惑问道:“这位尊管府上是哪家,怎么晚生倒不大认识的。” 说的李四郎面上一红,见童儿搭讪着出去了,方才松了一口气,笑道:“哟,这是四兄弟吧?我是你哥哥的同僚,镇上一起打更的,叫个李四郎,我看咱们这身量儿,只怕是痴长你几岁,你叫我四哥也使得,李四也行。” 那张四郎听了,脸上腾的一红,四下里望望,见没有旁人,方才松了口气,神情就怠慢下来道:“怎么今儿倒派了四哥过来,我哥哥也忒没个算计了,要送东西银子,自己躲懒不来,这样天气倒叫你跑一趟。” 李四郎听见这张四一口一个“派你过来”,说的自己好似他家下人一般,心下不乐,心说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跑出这么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亏他还是个念书人,也是斯文扫地。 见那张四郎也不肯往屋里让他,只得说道:“哦,四兄弟只怕是误会了,只因你哥哥病在家中,我又有夜里打更的差事,脱不开身,所以想烦请四兄弟过去,看顾你哥哥一晚上,等明儿我差事完了,早早儿的就来换你,也误不了你的功课,不然你竟带了书本过去也使得,常听见人说你们念书人都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倒也耽搁不了你休息。” 说的那张四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咳嗽了一声道:“哟,我当时什么事情呢,这个四哥可以不必担心,我哥哥自幼身体强壮,从来是没病没灾儿的,这一回想来是大雪冻着了,给他灌一碗姜糖水,捂上被褥发发汗就使得,也不用人看顾的,四哥也瞧见了,兄弟这里正在夜课,虽然有心过去照顾,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是圣人门徒事理为要,这点子小事就不必四哥挂怀了,我哥哥自会调理,若是没有旁的事情,小弟还要功课,就不陪四哥说话儿了。” 说着,也不管李四郎脸上下得来下不来,竟兀自回身进房关了门,就听见咔嚓一声,连门闩都落下了。只把个李四郎气了个发昏章第十一,待要上前去拍门与他理论,到底是同僚的弟弟,自己拉不下这个脸来,况且书院乃是斯文地方,闹出来自己脸上也不好瞧的,气忿忿地转身要走,忽然隐隐约约的听见里头竟有琵琶弹奏之声,李四郎侧耳倾听了一回,心中奇怪,怎么这张四郎放着好好的书不念,倒弄起琵琶来了,盛怒之下也没多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街上寻来一只活鸡买了,依旧回在张三郎的土坯房内,见小翠儿正坐在炕沿儿上给他擦汗,见李四郎回来,脸上一红就站起来,低垂了粉颈说道:“方才见三哥出了汗,怕这土坯房不牢靠,总有冷风灌进来,就给他抹了抹汗……” 李四郎见小翠儿这般知疼知热的,心中感叹那张四是他亲生兄弟,倒凉薄如斯,竟不如一个邻居贴心,心中倒替张三郎不值起来。一面对小翠儿晃了晃手中的肥鸡笑道: “有劳姐姐看顾三哥,方才路上回来遇见收摊卖的好肥鸡,买回来还请姐姐借了老爷家中小灶收拾整齐了,给三哥炖汤喝,补一补元气。” 小翠儿连忙摆手道:“三哥往常就在这里搭伙,一月也要饶些银钱给老爷家里的,谁又不是铁打的,还能管保一辈子没病没灾儿?这里别的没有肥鸡大鸭子多少还有些,倒要四哥坏钞费钱,若是三哥病好了,又要埋怨我的。” 执意不肯收,说叫李四郎捎回家去,李四听了只得罢了,一面又说张家四郎不肯来的事,小翠儿听了,柳眉倒竖凤眼圆翻,啐了一声道:“三哥在这里苦熬苦业的为了什么,怨不得人家都说好好的后生家宁可送去当学徒,学些手艺好生度日,也别送到私塾里念书去,人要是念了几本歪书在肚子里,就是那养不熟的白眼儿狼。” 李四郎拍手笑道:“姐姐这话骂得痛快,听着倒是解气。只怕今儿晚上我是走不开了,还要跟看街老爷说一声,另换了别的兄弟去更房替我们哥儿俩当一天的差。” 小翠儿见这李四郎好似有些怕官的,笑着说:“四哥在这里等一等,我出去炖了鸡粥来,咱们打发三哥好歹吃两口,你也一处吃些,我再往前头去求求太太,叫她想法子跟老爷回一声儿,保证不叫你落了埋怨就是了。” 李四郎听见小翠儿乐意帮忙,念了一声佛号道:“若是姐姐肯说句话儿,比我们磕破了头都强。”说着,小翠儿自去了。 不一时仍回来,手上端了两大碗鸡粥进来笑道:“三哥的福来了,方才我去上房屋见太太,可巧老爷在家,两个不知说些什么,看样子倒是欢喜,我就趁着这个功夫儿回明白了,全不费一点子事,老爷听见三哥病了,还叫我好生看顾着,若是明儿不好,寻个大夫来瞧瞧,自有公中拿出钱来瞧病,倒不用你们费一点儿事的。”   ☆、第6章 挡姻缘假戏真做 李四郎听了心中欢喜,连忙答应了两声说道:“还是姐姐这样得脸又体面,进去回事方才一说一个准儿,也是老爷太太圣德怜下,正是三哥的福份了。”小翠儿见自己在李四面前得脸,面上也是欢喜,打发他弟兄两个吃了鸡粥,笑道: “老爷说了,他自派了旁人去应今儿晚上的差事,四哥就在这里看顾病人,只是不知道还用不用跟嫂子知会一声儿。”李四道:“这却不妨,吃了晚饭出来的时候已经对我浑家说了,她知道若我不去上差事,定然是在这里的。” 小翠儿这才放了心,又说:“前儿听见四哥家里的哥儿如今长大了几岁,正是好玩儿的时候,明儿闲了也带出来往街面儿上走走,我给他买果子吃。” 李四听见小翠儿提起自家孩儿,心说这倒是个好机会,就是试探着笑道:“如今姐儿年纪也不小了,怨不得稀罕孩子呢。我浑家也是这个脾气,除了自家哥儿之外,街上闲逛时瞧见了别人家的哥儿、姐儿的,也是迈不开步子。” 说的小翠儿脸上一红,啐了一声道:“四哥越发倚老卖老起来了,没得说些混账话……”却只管拿眼睛瞟了张三郎几眼,都落在李四眼内,心说等这回病好了,自己倒要试探着撮合撮合,再叫浑家带着孩子来寻一寻小翠儿,只怕没有不成的,就不知道三哥心里乐意不乐意。 一面想着,连忙陪笑道:“姑娘莫急,原是我说错话了,这厢陪个不是。”两个又闲聊了几句,小翠儿因说家主人安置甚早,自己要往后头烧汤服侍梳洗,起身告辞走了,临走到门首处时,又忍不住回头瞧了张三郎几眼,方才出去。留下李四郎一个陪着病人,这张三郎闹病却是斯文,也不大支使人的,不过晚间起夜两次,要些汤水吃,到了第二日已经是大好了。 见是李四郎在此看顾,心中过意不去说道:“好兄弟,偏劳你了,又叫你为我误工,这一回月钱下来,我请你往二荤铺子里吃两杯。” 李四连忙摆了摆手,“嗨”了一声说道:“值什么,要哥哥记挂着?这一回倒是多亏了看街老爷家中的小大姐翠儿姑娘在老爷太太跟前儿求了情,找人代了咱们的班儿,倒也不算误工,等哥哥大好了,咱们多值几日,还了这人情也罢了。” 张三听见是小翠儿给自己出力,倒有些别扭起来,只是这李四郎也是为了自家着想,又不好埋怨他的,只得摇头说道:“这件事情倒是兄弟有些急躁了,人家是看街老爷家中使女,云英未嫁的大姑娘,何苦叫她来蹚这一趟混水,传了出去只怕是好说不好听。” 李四听了张三郎这话,心中又有些疑惑,莫不是张三哥心里早已明白翠儿的心思,只怕自己欠了她的人情,若是恁的,自己倒是好心办了坏事…… 张三郎见李四蹙了眉头,连忙找补道:“好兄弟,我知道你这也是为了我好,方才说话失了忖量,你可别往心里去。”李四听了连忙谦逊,弟兄两个正说着,忽然听见外头街门响,好似有人打门的声音。 李四听见声音说道:“若是找看街老爷家里的,必然不会找到后街门儿上,莫不是有人来寻哥哥?”说着,往外迎了出去,一开门竟是张三郎的寡母王氏,大包小裹儿的站在外头,见了李四郎倒是一愣,继而笑道: “哟,四小子,你如何却在此处?”那李四郎见是盟兄之母,连忙纳头便拜,“给老盟娘请安。”王氏连忙挽住了扶了起来笑道:“哟,如今在街面儿上当差,倒比原先规矩多了。”她是屯里人,讲究就是礼多人不怪,如今见儿子的把兄弟这样懂事,心里自然欢喜。 李四郎笑道:“瞧娘说的,如今一年小二年大了,您那小孙孙都好几岁了,我还能像原来似的愣头青?况且又有三哥管束教训着,自然越发长进。” 提起张三郎来,王氏一拍巴掌道:“可说呢,你哥哥是不是病了落炕?怎么也不叫人传话儿来家,我上城瞧瞧他,若不是今儿早起往你四兄弟那里瞧他,还不知道这档子事情呢。” 李四郎听见提起张四来,心中便不大乐意,只是素知这老盟娘偏疼小儿子,自己何苦说句公道话去触了她的霉头,只得点点头道:“三哥前儿在老娘娘庙撞客着了,回来就发了热,如今看街老爷赏下一碗姜糖水来,吃下去发些汗,已经大好了的,娘不用担心。” 张大娘听了,“吓”了一声说道:“我们这大小子从来都是个让我省心的,素来没病没灾儿,听见四小子说他病了,还道是外头以讹传讹的,若是撞客了不是玩的,你带我进去瞧瞧去。” 李四郎连忙引着盟娘往张三屋里来,张三见了母亲,挣扎着就要站起来,张大娘连忙按住了道:“可不忙,仔细起猛了头晕,好孩子,这一回多亏了你这李四兄弟好生看顾你,下回再有这事可千万想着叫人来家说一声,娘带了铺盖过来瞧你,别委屈着自己。” 张三郎摆了摆手道:“些许小事,不敢劳动母亲。这一回都是四兄弟看顾我,明儿大好了,我与他买些酒水谢过。” 王氏点了点头,见炕桌儿上搁着鸡粥碟子,笑道:“哟,四小子倒是好手段,几日不见也会下厨烧汤了?”李四郎正要分辨,忽然听见门外有个声音娇娇怯怯道: “四哥,怎么家里来客了?我来收了鸡粥碟子,烦劳你递出来吧。”那王氏听见是年轻女子的声音,打了鸡血一般,一把推开李四郎,亲自迎了出去,见门首处站着一个十五六岁年轻姑娘,见了生人,不知如何称呼,只得侧身避过一旁,脸上飞红一片。 张大娘倒是不认生,上前来拉了手笑道:“好姑娘,你别见外,老身是这里张三的娘,听见儿子病在炕上,上城来瞧瞧他的,你如何却在这里,与我们三子有何交情。”说的那小翠儿姑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只得喊李四郎道:“四哥,四哥。” 李四郎听了赶忙出来,一面笑道:“娘怎么这样急躁,唬着了姑娘不是玩的,这是我们看街老爷家下使女,名唤翠儿的便是。”一面又对小翠儿笑道:“姐姐莫要认生,这是三哥的老娘,听见哥病在炕上,进城来瞧瞧的。” 小翠儿听说是张三的娘,倒不肯十分拿大,脸上堆笑下来道:“不知道是您老到了,方才忒失礼。”说着,端端正正道了万福下去,早给张大娘一把挽住了笑道:“这才是大家子出来的女孩儿,恁般知道礼数,好孩子,多谢你看顾我们家三子,论理头一回来,总该给你留下样东西,偏生我这回上城是瞧瞧两个孩子,只带了些许山货,只怕你们大户人家出来的,也瞧不上眼,回头等三子病好了,我叫他好生买些胭脂水粉谢你。” 说的小翠儿又惊又喜,又羞又臊的,连声儿说了几句“不用”,也不要鸡粥碟子,转身跑了。那王氏兀自梗着脖子瞧,见跑出影壁了,方才缩了脖子叹道:“倒好个闺女儿,只可惜怎么偏生做了使女……” 张三在房内听了这话心中一惊,一个小翠儿已经是不知如何应付,若是自己的娘也动了这个心思,倒也是难办。 前头李四郎已经搀着王氏复又进来坐下,那王氏问张三郎道:“三子,你心里觉得怎么样,若是还不受用时,咱们查一查祟书本子,看看撞客了哪一位尊神,明儿夜里去老娘娘庙门前烧些纸钱化了,送一送吧。” 那张三郎当日撞见庙中拜月的女子,惊艳了一回,心中只当她是玉女娘娘临凡,又惊出一身冷汗,风一吹窝在心里,这才得了一场症候。如今大好了,心中细想一回,许是谁家的女子脸软,白天不肯抛头露面出来烧香,晚间自己出来拜月也是有的,许是姑娘头发细软光华,雪夜里照着好似白发三千似的,倒是自己痴心了。三郎原要轻描淡写说看错,好让母亲放心,如今见她对待小翠儿这般光景,只怕又要旧事重提自己婚事,倒不如借题发挥一番,假作撞客着了,好让母亲无暇分心纠缠此事。 张三心中盘算,嘴上只说:“想是遇上玉女娘娘了也未可知,那一日走在老娘娘庙门前,就听见里头有女子娇弱之声,细细听取,好似梵音玄歌一般,儿子以为内中有人,撞了进去,不想竟瞧见玉女娘娘真身从碧霞元君宝相身旁下降,见了儿子满面嗔意,只怕是怪我冲撞了她,后头的事情,全然记不清爽了。” 那王氏是屯里来的,素来肯信这些事,张三说一句,她就闭着眼睛念一声佛号,满嘴里罪过善哉,张三见母亲没有正眼瞧他时,不动声色对着李四郎使个眼色,那李四也是乖觉后生,见三哥此意,心中便猜着了几分,一面帮腔道:“若是冲撞了玉女娘娘可不是玩的!”   ☆、第7章 仙姑一进秀才第 那王氏素来肯信这些鬼神之说,听见李四郎从旁煽风点火,也点点头说道:“人都说这玉女娘娘都是未嫁而逝白日飞升的,只怕心里有些怨气,三更半夜出来显圣迷惑年轻后生也未可知。”说着,仔细瞧了瞧张三郎的容貌,越发笃定了说道:“我儿好个模样儿,莫不是给这玉女娘娘瞧上了,要招了你做驸马去?” 说得张三郎脸上一红道:“娘说到哪儿去了,还是查查祟书本子烧一挂纸钱罢了。”王氏摇头道:“这事可大可小,我儿还没成亲,可要谨慎些才是,常言道礼多人不怪,依我看,越发请个人来跳个大神驱驱邪祟也是好的。”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李四郎,可巧自家那位老干娘就是这一行的尖儿,浑家又常常念叨着要接来来家逛逛,给家里的哥儿沾沾仙气儿,何不趁此机会请了来,倒也是两处便宜。 想到这里打定主意笑道:“老盟娘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就是我儿时认下的干娘,如今依旧回乡下居住,离娘的村子许是不远,她老人家年少时就曾经下神,终身不嫁,在这一带人称三仙姑的便是,不知道盟娘听过她的名号不曾?” 王氏哎哟了一声说道:“敢情这位三仙姑竟是你这小厮儿的干娘,有这样好的亲戚怎么往常没听见你提起来,听说她如今名声在外,可不是什么人都请得动的,若是能请了这位仙姑过来瞧瞧,就再也没有不妥当的了,既然恁的,还要劳动你一番,若是请了来时,娘少不得好生做两双鞋给你穿。” 李四郎听了,笑嘻嘻地说道:“那敢情好了,可巧这几日我也要往乡下去请了老娘来家瞧瞧,不如让我送了盟娘回乡去,再顺道接了她老人家来此处跳神。” 王氏素来是个爱凑热闹的,听了这话不依道:“老身倒爱看个跳神的,再说放了三子一个人在此处也不放心,索性请了来我也见见,听仙姑怎么断的,住两日再去也不迟。” 李四听了,抬眼偷瞄一眼张三,见他对自己做个杀鸡抹脖儿的姿势,强忍住笑意,摇头说道:“老盟娘要住在三哥这里,只怕是不便宜,再说前院儿就是看街老爷,知道您在此处,若不前去拜会打点,人家倒要挑理的,若是去了时,城里不比乡下,少不得要办几样礼物,挑费是大的,如今听见你们家那老兄弟念书正要钱,也是坏钞,倒不如叫我今儿就送了您老回去,不然放着大妹妹一个人看家也是害怕。”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王氏,一拍大腿道:“可不是么,五姐如今大了,虽说村里都是老街旧邻的,只怕她自个儿睡觉害怕,我还是回去一趟的好。”说着,站起来拿了小包袱就要走,张三郎和李四郎两个连忙起身相送,走到街门处,张大娘回头说道:“三子病才好些,家去躺着吧,叫四小子跟了我去罢了。” 张三点头说道:“既然恁的,娘路上小心些,有劳兄弟为我跑一趟。”李四郎笑道:“值什么,要哥哥说一声。”说着,扶了他老盟娘,娘儿两个一路往街上去。 街面儿上雇了一辆车,李四扶了王氏上车,两个坐车往乡下赶,王氏倒是个闲不住的碎嘴,路上直盘问李四郎道:“你们弟兄两个自幼同窗交好,如今又在一处供职,到底三子心里有个准谱儿没有,可是相中了哪家的姑娘了?” 李四郎知道这一路上必回遭此盘问,心中先埋怨了义兄一回,偏生把这样劳苦差事交与自家,又想到三哥平日里多有照顾提携,也只得忍了,一面打哈哈儿笑道:“盟娘切莫乱说,三哥再不是那样的人,他虽然念书不多,贵在安分守己,连我们看街老爷都说三哥是个未学君子,这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他自己就敢擅专呢。” 王氏听了这话叹道:“唉,我倒是有心管一管,只是寡妇失业的,哪来的这一份能耐呢,他如今上城住着,又是穿官衣儿的,我也不敢管他,只盼着他自己张罗罢了。” 说到此处,抬眼瞧了李四郎一眼,笑道:“四小子,你是娘看着长起来的,有事可不能瞒我,到底那翠姑娘跟我三子有些手尾没有?” 李四郎心中暗暗叫苦,只得装傻充愣笑道:“哟,瞧您老说的,翠姑娘是看街老爷家中的使女,并不常到后院儿来的,不过是这几日哥身上不好,我托了人家多来看顾,搭伙做饭,烧些滚汤滚菜给三哥吃,平日里两个可是安分守礼,并无半点儿逾矩之处的。” 王氏听了这话心里有些空欢喜,自己念叨起来:“我瞧着那翠姑娘倒是挺赶着我们家三子的,这小子是个呆头鹅,人家闺女至多不过是跟你多说一句话儿罢了,还能隔三差五搭讪着往你房里去不成,也是个没算计的……只是这闺女好是好,一则模样儿次一等,二来到底是使唤人出身,我们虽是小门小户的,倒也未必只好讨这样的媳妇儿……” 李四郎听了半日,心中不大耐烦,也只得陪笑着说些闲话儿,高显不是个大镇甸,离乡下倒是不远,娘儿两个坐车,小半日就到了,李四郎送了张大娘回家,嘱咐他们母女两个看紧了门户,又劈了柴火,挑了一缸水,张五姐出来见过,下厨烙了二斤一张的大饼,下了烂肉面,端出来与他吃了。 李四郎吃饱喝足,方才告辞出来,搭了下地老乡的牛车往隔壁村中去寻他干娘三仙姑,见锁了门,一问邻居才知道往别处跳神去了,走了小半日,只怕人家留了午饭,晌午便回来。 李四郎只得在三仙姑家中门首处石墩子上坐了干等着,那邻人倒是过意不去,因往屋里让,叫他进场院里吃茶等着,李四郎儿时曾经跟了母亲前来串过几次门子,恍惚也认得几个老街旧邻,知道这一户人家儿只有两个男丁,倒是没有女孩儿,进去坐坐不妨,就告了扰随着那老爹进了场院之中。 因陪笑着说些闲话儿,一面打听仙姑情况,那老爹笑道:“早起听见是乔家集来人请,说是乔秀才家中大姑娘撞客着了,若是旁人,只怕仙姑未必肯去的,无奈这乔秀才家却是这一代的大户,黉门秀士,是个老爷,如何拿大不去?所以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去了,临走时还抱怨他家主母是个会挑理的,这一去只怕银子钱不多得,倒要费些心思去应酬那些太太奶奶。” 放下李四郎如何与这老爹闲话不提,却说那三仙姑早起给人寻了往乔家集上跳神,原本不大想去,只因那乔家太太是个爱挑理的,如今爷们儿死了,还要摆个秀才夫人的架子,手上又紧,不大赏人的,只是她家里老爷那前妻倒是留下两个女孩儿,又都大了,来日这一份媒谢钱却是舍不得,有心拉她一个主顾,也只得耐着性子打扮了过去。 到了乔家集上,直奔着乔秀才家里而去,到了门首处打了几下门,不见里头有人应门的,抬头瞧见门上一块匾,写着“秀才第”三个大字,一旁的题款又有许多大印,看着倒也唬人。 忽然想起来他家的规矩,只得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回事。”果然听见里头妇道的声音道:“二姐儿,怎么还不去开门。”一个姑娘的声音应道:“方才我问娘,原说不必理会的,这会子又说我……”说话儿间开了门。 那三仙姑定睛一瞧,见一个双十年华的大姑娘出来,虽是荆钗布裙,也是难掩娇俏,见了她方才有了些笑模样儿道:“仙姑来了,我姐姐如今病在炕上,还请仙姑给瞧一瞧,莫不是撞客着了。” 三仙姑一面打量这姑娘,点头笑道:“不妨事,若是寻常头疼脑热的,我老身也有些偏方儿,若是撞客了就更不用说,老婆子就是吃这碗饭的,寻常小庙儿里的尊神请送也都容易。只是二姐儿许久不见,如今出落的越发水灵了,怎么你们太太也不着急给你寻人家儿么?” 说的那乔二姐儿脸上一红道:“找您老来瞧病的,好端端的又扯上我做什么……”说着,将那三仙姑往屋里让。仙姑进了堂屋,但见堂上端坐一个妇人,总有四十上下,生得倒也妖娆,虽然徐娘半老,也算风韵犹存,她又是个好打扮的,虽说如今家里没有男人,也要戴个花儿粉儿的,书中暗表,正是乔家续弦夫人陈氏。 见了三仙姑就满面春风的问了好,那三仙姑知道这个主儿是个讲究人儿,连忙福了一福道:“给太太请安了。”那妇人娇笑了一声,摆摆手道:“还什么太太奶奶的,说来奴家也是命苦,先头我们老爷在时,这一声太太奴家倒是当得的,谁知平白无故的伸腿儿去了,先前大姐姐又留下这两个丫头,如今我听了老爷临终遗言,一家人守着他的牌位好生过日子,夙兴夜寐看紧了门户……”说到此处,从胁下排扣上扯了手绢儿,乔模乔样在脸上抹了一回。   ☆、第8章 病娇娥红颜白发 仙姑见了,不由得身上有些肉麻,口中兀自劝了一回,那陈氏方收了神通,往后头绣房瞧了一眼,见二姐儿兀自回屋了,方才又说道:“谁知道这两个又不让我省省心,那大的是个天老儿,仙姑是知道的,既然得了这号儿病,自然是不能嫁人的了,就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在家里做些针黹,整治几个小菜儿托人上城去卖了换钱倒也罢了,谁知那一日不知听见哪个来买珠花儿的姑娘说了,那天是老娘娘庙做好事,她就动了心思,也想去拜一拜,只是这样的病怎好青天白日的出门去,若是唬着了旁人,岂不是我们家的罪过。 奴家就说了她两句,因说要去时也容易,便是晚上没人的时候去叩拜一番也使得,仙姑听听,这不过就是句玩儿话么,一个大姑娘家家的,半夜里跑到城里去做什么? 谁知这大小姐倒当真了,果然趁着天色擦黑儿的时候进了城门,缠头裹脚的躲在庙门外头,等人都散了,起了更她才敢进去的。这也罢了,谁知道三更半夜的在庙里就撞客着了,唬出了一身冷汗,想跑腿又软了,只得躲在庙门后头的韦驮殿里将就了半日,好容易熬到了五更天,等着开了城门跑了回来,就发起热来,耽搁了好几日的针线、吃食,你说我心焦不心焦,一天开门过日子好大的挑费,她不去挣回来,难道叫我一个当家主母去外头抛头露面的缝穷不成?” 那三仙姑听见这话,虽然心里替乔家姐妹不值,只因这婆娘如今是扶了正的当家主母,她家中两个成年姑娘并一个小子,自己多有生意仰仗着她,倒也不敢十分得罪,只得陪笑道: “太太说得很是,只是闺女家大了,哪儿能没有个心思呢,倒也是可叹,当日府上大姐儿没病时,十里八村儿谁不说她就是江东大乔转世,生得美人儿一样的模样儿,饭食汤水针黹女红,在这些女孩子里头又是个尖儿,来日难说还能选进宫里做娘娘去呢,谁知好端端的就得了这号儿病,可见红颜命薄这话也是有的……” 那陈氏叹道:“谁说不是呢,这不,如今唬出病来睡在炕上好几日了,这丫头原先身子就弱些,都是奴家我怕她养不活,自小儿担着后母的虚名儿,不怕别人说三道四的,叫她们姐妹两个下地做活,如今到底好些,泼实多了,谁知在老娘娘庙又撞客着,我们家里那小的……” 说着,朝后头绣房里努了努嘴儿,又说道:“是个会挑理的,这几日挑三唆四的,说我一碗水端不平,不给她姐姐请大夫治病。仙姑,你说我冤不冤?这撞客着的事情是请大夫吃药就能好的?若是恁的,明儿没人求神拜佛,都去医馆里请个坐堂的大夫来家当镇物儿就什么都有了。” 两个说了半日,三仙姑见这婆娘只会说嘴,茶也不给她一口吃,倒不如进绣房里瞧瞧,她家大姐儿虽是病人,只因是自己打小儿看着长起来的,虽是秀才千金,倒不拿大,为人着实响快。想到此处点头笑道: “来了多早晚了,只顾着叫太太陪我说了半日的话儿,如今我去瞧瞧姐儿吧,早些知道了是个什么症候,也好对症下药,好教太太放心。” 陈氏絮絮叨叨说了半日的闲话,这会子也乏了,又怕这老货要在她家留饭,赶忙接茬儿道:“这话很是,咱们老姐妹儿久没见了,说话儿就忘了时辰,你去姐儿房里看看,她屋子里比堂屋暖和多了。” 三仙姑听了连忙答应着出来,往后头绣房里去,自来熟打帘子进来,但觉里头雪洞一般,没几个火星儿,但见二姐儿坐在地下拨着火盆儿,零星几颗煤球儿,半死不活的烧着,不由得心中着实佩服这陈氏睁着眼睛说瞎话儿的本事。 但见那乔大姐儿病在炕上,饶是屋内光线昏暗,看去依旧肌肤胜雪熠熠生辉,好似个谪仙玉女儿一般,只是可怜红颜白发,瞧着有些怕人,若是一头云鬓,可不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么…… 叹了一声道:“我的姐姐儿,几日不见,怎么病得这么着了?”大姐儿睡在炕上,迷迷蒙蒙恍恍惚惚的听见有人唤她,认得是三仙姑的声音,勉强抬眼一瞧,果然是她,连忙挣扎就要起来。 仙姑抢步上前按住了笑道:“不忙,仔细起猛了头晕。”一面拉过一个枕头来给她靠着,柔声说道:“好孩子,方才你们家托人传话儿给我,说是撞客了,叫我来瞧瞧,你且仔细的想一想,当日到底怎么个排面儿?细细的说与我知道,我老身也好给你合计合计是撞客了那一位尊神了。” 大姐儿闻言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二姐儿走过来递了一碗茶来道:“姐姐咳了这半日,又要说话,只怕嗓子受不得,吃杯茶润一润吧。”大姐儿点头,低头正要吃茶,一瞧那颜色就不对,连忙搁下不吃了,正色说道: “你这丫头恁的不听劝,我说过多少次了,咱们又不是没有茶吃,何苦来又要拿麟哥儿房里的东西。” 二姐儿闻言冷笑一声道:“咱们房里的那也叫茶?就是牲口市上赶脚的苦力们喝的高碎也比咱们的好,如今家里上上下下的针线活计,几亩薄田庄稼把式,再加上做好了托人上城去卖的几样酒菜儿,哪一样不是我们房里出人出力的,好端端一份家业叫他们受了,这是族里三老四少定下的,我不敢说什么,好歹我们是大房太太的女孩儿,怎么就平白给人这样作践,姐姐好温克性儿,我却做不来,别闹到撕破脸也罢了,若是来日闹出来,便与那银妇做一场,好叫她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那乔二姐儿只顾着自己说嘴,不见大姐儿面上变颜变色的,又急又气,加上卧病在床,一口气喘不匀实,伏在炕沿儿上咳嗽起来。那二姐儿方才住了声,讪讪的上来扶住了她道:“姐姐别急,方才是我急躁了些……” 乔大姐儿喘了一阵,方才扶了她妹子的手,缓缓的靠在枕头上,对着三仙姑道:“我这妹子自小儿娇养惯了的,倒叫仙姑见笑了……” 三仙姑听见那陈氏继母待人甚为不公,心中也有些替她们姐妹不平,只是如今那陈氏已然扶正,又养下哥儿来,这两个孤女却是争不过她的,只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往外头偷瞄了几眼,方才低声说道: “天理公道自在人心,论理这话不该我老身说的,只是你们这老家儿也太不公了些,若都是亲生倒也不在紧要,寻常人家儿重男轻女也是有的,只是薄待了前妻的子女,做后娘的总要落人口实,怎么你们太太也不知道收敛收敛……” 说着叹息了一回,大姐儿闻言虚弱笑道:“仙姑还跟从前一般,恁的疼爱我们姐妹,这也是奴家两个没福,怨不得旁人,况且她疼的也是我乔家的子嗣,我心里倒不十分怨她,只是这蹄子是块暴碳,来日嫁人了又怎么样呢,难道在婆家也要使小性儿不成?真是个糊涂丫头。” 二姐儿听了不依道:“姐姐就是与娘一般大家闺秀的脾气,方才纵得她这样儿,我是自小儿没了娘的,胡打海摔的惯了,却没有姐姐好涵养,若不是你拦着,我早晚与她闹一场,便是闹到三老四少跟前,我只不信他们只会偏向二房的。” 大姐儿听了苦笑了一声,不理她,却向三仙姑笑道:“仙姑听听,这可不是小孩子的话么,如今你要闹也容易,只是闹到族里去,还有句俗话叫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谁家有那个闲心来管这个虚热闹,况且麟哥儿才是乔家正经的香主…… 这也罢了,叫人家来评理,左不过就是说咱们家母女不和,调停几句了事,人家一走,还不是咱们两个受挤兑,况且以下犯上,是担了不孝的虚名儿,便是你脸上下的来,总还要顾及着双亲的脸面不是?你这样闹,岂不是叫他们在地下也不安生……” 那乔二姐儿听了姐姐一番言语,竟是合情合理反驳不得的,只得低垂了粉颈不言语了,一旁三仙姑听了,点头叹道:“难得姐儿这样明白事理。”又向二姐儿说道:“你姐姐这话说得原不错,凡事都迈不过一个理字去,她薄待了你们,自家理亏,你若反而与她闹起来,去不是落了把柄在她手里么?况且姐儿如今大了,来日总是要嫁人的,谁有能守着谁过一辈子呢,暂且忍耐几日,仙姑保管给你说个好人家儿。” 说得乔二姐儿脸上一红,一头滚在大姐儿怀里道:“都是姐姐闹的,原说些家常,倒没得招出仙姑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一面心中暗想着,自己来日虽然还能嫁人,只怕姐姐这一生是说不上人家儿了,岂不是终日要受继母虐待欺凌,想到此处眼圈儿又是一红……   ☆、第9章 碧霞奴打醮姻缘 乔家大姐儿见妹子撒娇,十分怜爱将她搂在怀里,柔声说道:“看你,好端端的倒伤感起来,这不是替古人担忧么,快别这样儿了。” 一面又怕妹子钻了牛角尖儿替自己劳心费神,连忙岔开了话头儿道:“仙姑方才不是要听当日之事么,二姐儿你去另外炖了茶来,拿干净盖碗给仙姑端上一杯。容奴家细细的说。” 那乔二姐闻言答应一声出去了,大姐儿方说道:“只怕前头我们太太也对仙姑抱怨过了,说出来不怕您老笑话,奴家自从十五岁上得了这号儿病,鲜少出门,心中也是凉透了的,并没有半点儿痴心妄想了,安分守己在家里做些活计,只因当日我母亲在时就有好手段针黹,大半都传了我,虽然不及她老人家,也算当得精巧二字了。 如今父亲没了,家中寡母弱弟,并无多少进项,我们太太命我做些针黹,烦出人去镇上换钱,所以乔家集上年轻姑娘并媳妇子都知道我的手艺,前儿村东头儿一户人家的姑娘拿了一枝新鲜宫花儿来给我瞧,说是她两姨姐妹跟着姨妈串亲戚带来的,她爱的什么似的,只是这宫花儿是京里的新鲜花样儿,拿纱堆的,她表姐不肯相让,想着奴家手巧,借了来给我瞧瞧,能不能做。 我看了一回,这东西虽然精巧,贵在想头儿新鲜,手艺倒不十分繁复,就找了些粗布先打了个样儿给她瞧,果然堆得七八分相似,那姑娘欢喜,约定了来日拿来石榴红绫的料子给我做六枝,我因问她如何这样着急,她便说第三日就是老娘娘庙里做好事。” 那三仙姑听了拍手笑道:“倒没想到姑娘是个爱热闹的,如今听见那位姐儿说老娘娘庙里做好事打醮,也想去瞧瞧了?” 大姐儿闻言摇头苦笑道:“仙姑虽说不常来家,也是自小儿看着奴家长起来的,我当日没病时尚且不爱热闹,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反倒爱去凑热闹不成?这里面有个缘故,只因当日我母亲及笄之年便与父亲完婚,怎奈出身大家女儿,又年幼体虚,过门几年不曾开怀生养,听见这老娘娘庙十分灵验,最能体贴女孩儿家的心事,凡事年轻姑娘求姻缘,或是媳妇儿求子的,必能如愿,所以当日前去这碧霞元君祠内许下心愿,果然一年后诞育一女,就是奴家了。” 三仙姑听了,连忙念了几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无量寿佛,可见这神佛的事情到底是有的。” 大姐儿点头笑道:“我母亲当日也是这么说,因为是拜了碧霞元君老娘娘方才得了奴家,所以给奴家取了小名儿,就叫做碧霞奴。” 那三仙姑虽然时常来往乔家,只因不是内眷,倒是不曾听见大姐儿的闺名,如今听了,拍着巴掌道:“了不得,好娇贵的闺名儿,当日老身也曾看戏听书,恍惚听见当年大唐天子太宗皇帝驾下的长孙皇后娘娘,乳名就叫做观音婢的,你们先头太太果然有见识,怨不得当年这十里八村儿都说你有娘娘命呢。” 碧霞奴听了这话,想起当日自己未嫁倾城,艳名远播,求亲之人踏破了门槛,怎奈转眼之间红颜白发,父母又相继去世,寄人篱下孤苦无依,不由得眼圈儿一红,又怕三仙姑瞧见了笑话,只得勉强忍住了,说道: “不过就是图个神佛庇佑,好养活罢了……只因为奴家这乳名,所以当日听见那姐儿说的,心中就存了这个痴心妄想,想着遮得严严实实的去了,倒也不值什么,就对我们太太说了,太太因说白日里家中好些活计,走不开,只好做完了活计才放我出去。 出门时已经过了晌午,太太原说包袱里给我搁了车钱的,谁知走在官道上雇了车,一摸包袱里竟是忘了没给的,奴家只怕车把式怪罪,只得下了车步行而去,无奈鞋弓袜小,走了半日,日头下山时才勉强到了高显镇上,若要再回去时,又怕山路崎岖,夜间多有毒虫猛兽,当时城门将将要关,想来想去也只得先进城再说。” 那三仙姑听见陈氏这般歹毒,咬咬牙,悄声道:“好姑娘,可是委屈了你,别恼,天都知道,早晚有她的好报应!” 大姐儿见这三仙姑倒是古道热肠的,十分感念,点头一笑道:“这也罢了,且不说她心里怎么盘算,我就只当做是她忘了……当日进得高显城里,虽然也只得打店的规矩,怎奈单身女子不敢投宿店房,想来想去,那老娘娘庙既然今日做好事,必然神像前头有个大灯海的,倒不如往那庙中忍一宿,便是有妙祝前来相问,少不得如实相告,想来老娘娘庙中都是女道,若能发发善心留我在禅房里过一夜,岂不比流落街头强过百倍么。” 三仙姑听了点头道:“到底大姑娘是有些见识打算的,若是一般没出阁的姑娘落到这一步田地,还不一定怎么哭天抹泪儿的闹出来呢。” 大姐儿摇头道:“再不要提起这事来,若是知道当日竟能撞客了尊神,奴家倒是宁可流落在外,也不敢再往那庙里去了……” 仙姑道:“莫不是遇见了老娘娘显圣,无量寿佛,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儿。”大姐儿听了没忍住,扑哧儿一乐道:“若真是老娘娘还好,奴家原没瞧清爽,看着倒像是山门里头的金刚成了精,好高大的身量儿,就站在庙门首处,直勾勾的瞧着我,唬得奴家三魂渺渺七魄茫茫,连忙往庙后头跑了,谁知那尊神并没有追来,到了后头,果然遇见一班幽尼女道,见奴家夤夜之间撞了进来,慌不择路的,只当是遇上了歹人,连忙救下,安顿在禅房里歇了,到第二日开了城门,方才送我出来的……” 三仙姑听书一般,听得眼睛发直,大姐儿讲了半日,有些口渴,拿过炕桌儿上的盖碗儿呷了一口茶,见仙姑只管犯怔不说话,因试探着说道:“仙姑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给奴家这故事唬着了不成?” 三仙姑这才回过神儿来,说道:“哟,这倒也新鲜,饶是我老婆子给人家跳神一辈子,这样真而又真、切而又切的事情也是头一回听见呢,也怨不得老身听住了,既然恁的,我给姑娘跳个神驱驱邪祟,管保就好了。” 娘儿两个正说着,二姐儿打帘子进来,端着茶递在仙姑手上,一面笑道:“那敢情好了,自小儿常听说仙姑会跳神,可惜没瞧见,如今倒要开开眼界呢。” 大姐儿听了连忙摆摆手道:“仙姑如今有了几岁年纪,很跳不动那个了,况且咱们都是老街旧邻的住着,原用不着做个虚样子,若不是我们太太说要请,还不敢劳动仙姑,如今只要指点如何送了这个祟就行了,若要跳个全武行的,只怕吵了麟哥儿的功课,太太也未必肯。” 那三仙姑知道瞒者瞒不识,别看这乔大姐儿是乡下丫头,到底是秀才家里的闺阁体态,信的是孔圣人牌位,自己又何必费力不讨好,况且大姐儿说的原没错儿,自己如今老天拔地的,跳给外人看看懵些银钱还罢了,自己从来往乔家走动时都不必如此,因笑道:“这是大姐儿怜惜老身了,既然恁的,容我算算……” 说罢,觑着眼睛,乔模乔样的掐指一算,点头笑道:“有了,果然是庙里金刚成精,撞客着了,姐儿得了空闲时,拿五色纸钱往南方走,遇见桃树,花根儿底下烧了,便送了这个祟。” 乔二姐听了偏要追根究底道:“仙姑,为什么要往南方去,又如何要在桃树的花根儿底下烧纸呢?”大姐儿不等她说,因点头道:“若是金刚成精,自然要往南天门方向拜一拜的,至于桃树,古来桃木都是驱邪之物,果然仙姑断得没错。” 那三仙姑听了,拍着巴掌笑道:“果然大姐儿是个水晶心肝儿玻璃人儿,一点儿不用老身多说,明儿若是姐儿竟做了这个生意,可就没有我老身的饭碗儿咯。” 说着,娘们儿几个笑了一回。大姐儿因吩咐妹子开箱笼拿钱,仙姑连忙谦让道:“既然是太太叫我来的,少不得还要到堂屋里去讨赏,你们小姑娘家家的能有几个钱?又没进项,快别如此。” 乔大姐儿摇了摇头道:“仙姑不知道,我们太太想来是泾渭分明,如今因为我病在炕上,请了您老过来,没有反叫人家坏钞的道理。” 二姐儿接言道:“仙姑收了吧,多少是我们姐妹一点儿意思,便是你在上房屋里讨了赏,到头来还不是算在我们头上,倒不如现在交割清楚了,省得落了那一位的口实。” 仙姑见两个女孩子给人挤兑的也是无法,心中可怜孤女儿,因意思意思收了二百钱,便再不肯多要,大姐儿知道仙姑怜惜之意,到底取了自己绣的一方帕子与了她,娘们儿几个又说了一会子闲话,方命二姐打发这三仙姑出去了。   ☆、第10章 三仙姑高显探亲 这三仙姑千恩万谢的出了乔家门儿,上了小驴儿就往家来,再不曾想到自己的干儿子李四郎能来乡下瞧她。却说李四在这高邻家中吃了半日的茶,他一个高显县城里头长起来的哥儿,与这些农人有什么可聊的?不过说些稼穑天时等语,又不大懂,正在没趣儿,那邻居却是眼尖,指着柴扉外头笑道:“你瞧瞧,那不是仙姑?” 李四郎顺手望去,但见那三仙姑就骑了一匹小驴儿来家,定睛看时,但见这位干娘穿红戴绿描眉打鬓的,跟戏台子上头下来的一般,那邻居老爹赶忙领了四郎出去笑道:“老姐姐,你干儿子从县城里下来瞧你来了,你倒好福气呀。” 仙姑听了这话倒是一愣,左一眼右一眼,上一眼下一眼,只把个李四郎打量了八八六十四眼,端详了半日方说道:“这是四郎不是?”李四郎见了赶忙迎上前打躬笑道:“干娘,几年不见,您老倒瞧着我眼生了。” 三仙姑见果然是自己的干儿子,哎哟了一声,笑道:“你说说,这都几年没来家了,也难怪我认不得了。”说着,娘儿两个谢过了高邻,四郎随着仙姑进了自家院儿内,那三仙姑就往屋里让。李四郎搭讪着笑道:“一向少拜望您老,如今身上还硬朗?” 仙姑听了,啐了一声道:“还好意思说呢,小白眼儿狼,当日我老妹妹在的时候,一口一个干娘叫的怪亲热的,如今这姐儿几个说话儿间陆续都没了,你们这些崽子也不说来家瞧瞧我这孤老婆子……”说着,眨巴眨巴一对三角眼儿,倒挤出几滴答金豆子来,往排扣上抽出手绢儿,做个哭天抹泪儿的架势。 李四郎见了,不等她发作,亲亲热热上得前来搀着干娘笑道:“娘骂得对,论理我们做晚辈的逢年过节自然应该来瞧瞧娘的,只是一来当日我爹娘去世,出殡看坟折变了家中不少东西银钱,实在是家道艰难走动不起,后来又给您老娶了一房儿媳妇儿,家里添个小孙儿,也是走不开,这几年哥儿大一点儿了,才得了空儿回乡来瞧瞧您老,我浑家再三再四嘱咐我,这一回家来,定要接了您老人家家去,叫我们公母两个尽尽孝,多住几日在城里逛逛。” 三仙姑听见干儿子要带她上城逛逛如何不乐意,心想着自从自己金兰姐妹伸腿儿去了,这一门亲戚很少走动,如今李四郎来接,想来是家里发达了,接了自己过去享几日清福也未可知,连忙满面堆笑下来往屋里让,开了箱笼就收拾包袱皮儿,一面笑道: “几年不见,你这小厮儿倒是出息了,怪到人家都说有了媳妇儿忘了娘,你倒好,连干娘也忘了不成?”说的李四郎呵呵儿一乐,一面帮衬着干娘拾掇,见她进了内间屋,不一时仍出来,身上已经换了家常衣裳,将脸上描眉打鬓妆束除了,洗了个清水脸儿笑道:“刚才去一户人家跳神,让你见笑,若是恁般进城去,花儿啊粉儿啊的,岂不是成了老妖精了。”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李四郎,连忙笑道:“干娘不敢收拾,记着把跳神一应之物带上吧。”三仙姑听了这话不解道:“怎么,你家哥儿魂儿不全,倒要老娘进城去给他叫叫魂儿不成?” 李四郎心说这老货倒跟自己的浑家想到一块儿去了,因笑道:“请干娘给我们家小子也瞧瞧前程,还有一件,我有个把兄弟大哥,当日幼学童蒙之时就是同窗,素来我们两个最好,就连如今这个更夫的差事也是这位哥哥帮衬着谋划的,偏生前儿打更的时候在老娘娘庙门前撞客着了,说是惊了玉女娘娘的驾,回到家中就落炕起不来,病了两日,方才好些,这一回接了娘往家去,好歹也给他瞧一瞧,可要紧不要?” 三仙姑听了倒是吃了一惊,疑惑道:“这老娘娘庙倒是怪了,怎么成日里遇见撞客之事,今儿闹金刚,明儿闹玉女的……这也罢了,小孩子家家没见过大阵仗,亏你还是更夫出身,三更灯火五更鸡,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不见呢,保管你老娘一去,这个祟就算是送走了。” 李四郎见干娘打了包票,心中自是欢喜,娘儿两个收拾了包袱皮儿,三仙姑教李四从炕洞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儿来,纸儿包纸儿裹一层一层打开来,里头有几个小金锁,挑了个顶大的笑道:“给我金孙戴的。” 李四连忙谦逊不收,无奈三仙姑执意说这是佛前供着的,戴上了管保长命百岁,李四见好个口彩,也不好不收的,只得半跪在炕沿儿上谢过了干娘,母子两个拾掇整齐了,灭了灶上的火,将院门儿锁了,那三仙姑央了隔壁邻居看家,说自己干儿子下乡来瞧瞧,接了自己上城逛逛,听了邻居几句艳羡的话儿,自家觉着十分得脸。 娘儿两个来在官道上雇了车,一路又往回赶,且喜天刚擦黑儿时候就回在高显县城之中。李四引着先往自己家中勾当,招呼浑家出来接着,李四的浑家杜娆娘见了三仙姑,神仙一般,十分热络让到屋里,端茶递水儿很是殷勤。 那三仙姑见干儿子这一回算是出息了,心中也喜,自以为晚景有靠,又见他家里的哥儿生得雪团儿一般,十分讨喜,遂取了带来的金锁给这小孩子戴上,李四郎夫妻两个又是一番谦逊感谢不必细表。 一时间到了掌灯时分,李四吩咐浑家往街上猪肉铺子里秤来半斤肉剁了馅儿,裹饺儿给干娘吃,那杜娆娘原先也是小门小户出身,肯信跳神这些乡下的玩意儿,自己在厨下收拾整齐了,把牙一咬,把心一横,裹了几个整虾抠出来的虾圆子进去,好教这位仙姑满意了,也保佑自家孩儿没病没灾儿的。 果然那三仙姑吃了两口,“吓”了一声道:“哎哟老四,你如今阔啦,裹饺儿罢了,里头倒搁了虾圆子进去,原先还说你家道艰难走动不起,可见是哄你老娘玩的。” 那李四郎知道都是浑家捣的鬼,一面瞪了他老婆一眼,嘻嘻一笑道:“娘说哪里话,当日为了讨这败家娘们儿实在是淘虚了家底儿,还不是为着她手上没个忖量,胡吃海塞惯了,到如今方攒下薄薄的一份家私,才有底接了您老上城来住几日。” 杜娆娘听见李四说她,当着干亲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得一面赔笑道:“娘别听他醉汉嘴里的胡吣,多用些酒果儿,不够时笼上还热着一盘子呢。”一面饭桌底下恨恨踩了李四郎一脚。 那李四郎吃了浑家暗算,又不好说的,只得厚着脸皮干笑了几声,一家子团团围坐了吃饭,李四郎对干娘说道:“估摸着今儿我那结拜哥哥许是能当差了,不如这会子我接了娘去寻寻他,带了您老人家往那老娘娘庙门前瞧瞧,看到底有些什么古怪,也好知道我这哥哥得罪了哪一方的尊神,对症下药与她烧一挂纸钱送了,一势去了病根儿才好。” 三仙姑吃的舔嘴抹舌的笑道:“你家大娘子好手段,端的百伶百俐,落在你小子手上倒是可惜了,这也罢了,咱们就去。” 那杜娆娘听见干娘夸她,脸上堆笑下来说道:“一笼饺儿不值什么,只是才吃了饭只怕油腻腻的,出去冷风一吹凝在心里不好,等我沏了酽酽的茶与干娘吃两杯再去吧。”说着起身往小厨房里整治了一壶女儿茶来炖了,端上来与三仙姑吃。 那三仙姑也是吃得有些存住了,痛喝了两碗,对李四郎笑道:“你讨了这样的老婆在家里,怎的还说不好呢,如何才是好?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李四郎脸上一红,直瞅着他浑家笑。 李四家的也红了脸,端了剩菜剩饭往后头去了,这厢李四郎打发干娘收拾妥当,带了一应应用之物,吩咐浑家看紧了门户,自己带了干娘一路往更房里赶。 果然远远的瞧见张三郎依旧提了气死风灯在外头迎着,见了他笑道:“你这一半日辛苦了,果然将老太太送回去了,我家中近况怎样,五姐可好?”李四郎还未及答话,忽然见他身后摇摇晃晃的闪出了一个婆子来,见了张三郎道: “吓,这就是你说的那位结拜哥哥?哎哟哟,倒好个身量儿模样儿啊,生得庙里的金刚一般,大夜里的只怕不是他撞客了旁人,倒是旁人撞客了他了!” 张三郎原没瞧见李四身后有人,忽见蹿出一个婆子来,说了一车的疯话,倒是唬了一跳,也不知此人与李四郎是何关系,什么辈数,倒也不敢称呼,只拿眼睛瞟着李四郎不言语。   ☆、第11章 中山狼得志悔婚 那李四见干娘瞧见个俊俏的后生就这般多话,倒也不好意思的,只得上来打圆场道:“这就是我原先提起的,我那干娘,人称三仙姑的便是,因今儿回乡看看老娘,提起了哥的症候,我干娘又是极高明的仙姑,求了半日方才赏光前来瞧瞧的,哥一向少见,所以不认得她老人家。” 张三郎听见是李四的干亲,倒也不肯怠慢了,迎上前来纳头便拜,早给那三仙姑搀住了笑道:“好孩子,你可别忒多礼了,就跟我们老四一样才好。” 张三听说,连忙往屋里让,娘儿三个在更房坐定了,那婆子四下里瞧了瞧,皱了眉说道:“哟,敢情你们的更房也不甚讲究的,只怕住不得人吧?” 李四笑道:“自然是住不得人的,不然更夫都睡死过去了,谁又上街打更呢?可说呢,眼看起更了,哥与我上街走走,顺便带了干娘过去瞧瞧那老娘娘庙,看看到底是什么古怪。” 张三郎听了答应着,两个披上官衣儿,提了梆子锣,领着三仙姑往那老娘娘庙去,出了更房的门,瞧见那铜壶滴漏正指着初更,兄弟二人一个打梆子一个敲锣,吆吆喝喝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路喊将下去,到了老娘娘庙门首处,住了声,回头给三仙姑指了指说道:“干娘瞧瞧,就是这一处。” 那三仙姑别看是个神婆,往常只在白日里跳神下神的,她一个孤老婆子住着,晚上极少出门,刚刚跟着两个后生走了一回夜路,又冷又黑,心里就突突直跳,一见那黑洞洞的庙门,更是唬得不愿意往前走。 只是给李四郎好说歹说,半仙儿一样的请了来,如今老脸上下不来,不肯露怯,只得勉强说道:“我问哥儿一声,到底那玉女儿娘娘生得什么模样儿,你们两个说话了不曾?” 张三郎是个老实人,见干娘问他,直说道:“前儿走到庙门首处,见大门没锁,进去瞧瞧,就将里头是个年轻姑娘的模样儿……”说到此处,想起姑娘在月光之下雪影里头映着春花一般的模样儿,倒是脸上一红顿住不说了。 那三仙姑见他停住,连忙催问道:“那闺女穿的想来是玉女儿妆束凤冠霞帔不成?”张三郎蹙眉道:“那倒不像,就好似寻常人家儿,只怕还要次一等的家境,才穿的那样单薄,看去不过是一色半新不旧的袄儿,底下粗布裙子。” 三仙姑听见这姑娘的打扮,怎么说也不像是个仙女儿模样,又问道:“莫不是寻常人家儿的闺女脸软,不肯白日里卖头卖脚的,晚上寻个没人的时候来逢七拜斗也是有的。” 张三郎点点头道:“后来我细想了一回,只怕也有这样的事情,只是那姑娘的发髻古怪的很,迎着满地的雪光看去,倒像是一头白发一般……” 三仙姑听了这话,砸吧着嘴儿想了半日,方才拍手笑道:“莫非是她!”一句话说的那张三郎心坎儿里不知怎么扑通直跳,一把拉住了道:“干娘莫不是知道这姑娘的来历么?” 那三仙姑一个干瘪老太太,如何禁得住张三郎这大小伙子的力道,险险给他拽了一个趔趄,笑骂道:“你这小厮儿忒心急,怎么提起人家闺女来就这么来劲,险些把我老婆子半条命拽了去。” 张三见此番自己莽撞了,俊脸一红松了手,还是李四郎笑着上来打圆场道:“娘莫要恼怒,我这哥哥别看长我几岁,到底没成家,办事不牢,如今听说娘认得那女子,一时情急也是有的,如今眼看着二更天了,不如咱们一路打梆子敲锣回到更房里头,您老细细的将这女子的来历说与我们知道,方才出门时,我浑家给我带了一包槽油拌的鸡爪子肉,三哥那里还存着好烧酒,与干娘润润嗓子。” 那婆子听见有酒菜儿,倒来了精神,脚不沾地跟着哥儿两个回去。张三李四打了一通更,回在更房里头,将酒盅子摆开,李四自怀里掏出些酒菜儿,打发婆子吃了。 三仙姑一面吃一面笑道:“若早知道是她,也不用我老婆子特地跑一趟,哪里是什么玉女儿娘娘临凡,分明是我们隔壁村子乔家集里头的一个老姑娘,在家长到了三十多岁还不曾嫁人的,可怜败家破业的,姐儿两个跟着继母娘过活,只怕这是大的,乳名就唤作碧霞奴,她还有个妹子乔二姐,却不知道闺名儿,如今倒是快要往外聘了。” 那张三旁的都不理论,听见姑娘还没嫁人,心中一动,也顾不得吃酒,急急的问道:“她为什么不嫁人,怎么反倒是她妹子先聘出去呢,她家里难道没有亲生父亲、叔伯堂族,倒跟着继母娘过活,万一受了委屈可怎么好?” 这三仙姑原是十里八村儿有名的神婆,又因为自己贯会走街串巷的,深知许多闺蜜秘闻,所以也搭着做些保媒拉纤儿的勾当,虽然自己不曾嫁人,倒是个风月场中的明眼人,如今听见张三这连珠炮似的问了一篇话,早就猜出七八分,因笑道: “这位哥儿莫急,听老身慢慢道来。”说着,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痛吃了两口,方才接着说道:“那姑娘是我在那隔壁村儿里的街坊,也是瞧着她长大的,哟,小时候就是美人儿胚子,十里八村儿一枝花,还有算命的打从村里路过,瞧见闺女生得俊俏,说没准儿将来能送进宫里头当娘娘呢! 她爹是村塾里头的教书先生,自小就教她念些个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的,又有女则、女训垫底,虽然说不上是精通诗词歌赋诸子百家,也会瞧个账本儿看个戏文,跟我们寻常妇道比起来,不做睁眼瞎子罢了。 原先我还憋着心气儿,要给她说一门好亲事呢,谁知道她家后来阔啦!她爹爹竟是个文曲星君下凡,在城里中了秀才老爷,一家子欢欢喜喜的搬进城里去住,听见有好大的宅子,这闺女儿竟是做了贵小姐,底下还有丫头服侍着呢。 谁知她家里人只怕是命小福薄,受不起这样泼天的富贵,先是他爹在一处勾栏院里,不知道怎么的勾搭上了一个窑姐儿,不顾她娘百般苦劝,非要接回家里来做姨娘,那窑子里的姐儿是个省事的? 若是寻常小户人家的女孩儿做妾,娶回家里也不过就是指桑骂槐,闹的家宅不安,鸡飞狗跳的也罢了,他家大娘子原是大户女儿出身,这些都好弹压得住,只是这院里的姐儿都是人精托生的,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全挂子的本事,秀才娘子一个斯斯文文的闺阁贵体,能斗得过她?也搭着这位大娘子身子单薄些,病气交加,支持了几年,抑郁成疾竟伸腿儿去了……” 张三听到这里,心中无名火起,蹙着眉头说道:“真真没王法了,这位姨娘也是欺人,怎么尊卑长幼不分,大不成个体统。” 那婆子见了,心中自以为得计,笑着说:“这张家大公子倒真有一副侠肝义胆,这样古道热肠的……这还不算完呢,可怜那秀才老爷经了丧妻之痛,每日里长吁短叹的,没几年竟也是一病死了,就留下这闺女儿,并一个小妹妹,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儿,就落在后娘手里,丫头也给革了去,只把她姐妹两个当做丫头一样使唤,虽然不敢明目张胆朝打夕骂的,到底贫苦些,好不可怜。 且喜她爹妈在世时已经给这大姑娘说了人家儿,倒是门当户对的,也是镇上念书人家,听见倒是个才貌仙郎,好不般配的,好容易熬到了十五岁,快要出阁,谁知道就得了那种病,这才是红颜命薄呢……” 张三李四两个好似听了说书一般,听到了紧要之处却听那婆子卖个关子,张三郎听了心里一紧,连忙问道:“干娘,到底这位姑娘得的什么样的症候,莫不是因为此症,她夫家竟然悔婚不成?” 那三仙姑听了,又一扬脖子吃了杯酒,摚一摚雪气,将筷子捡了些酒菜儿吃了,这才又说道:“你方才不是说,映着雪影儿瞧着那闺女一头白发么,就是这个病,叫做天老儿,是不能嫁人的了。” 张三郎听了,心下一紧,替那姑娘不值起来,李四郎也叹道:“竟是这等没福?可见红颜薄命之事倒是有的,只是两家儿既然有了婚约,她那夫家就这般不认账不成,难道不怕姑娘家里闹到衙门口儿去?” 三仙姑伸手在李四郎脑门儿上一戳道:“年轻后生家就知道浑说,那衙门口儿是那么好进的?俗话说衙门口儿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如今人家男家是镇上富户,这闺女儿的亲生父母俱已没了,她那继母娘肯给她去使银子花钱出这口闲气? 再说这女孩子针黹又好,又会整治菜蔬汤水,连庄稼活儿也能搭把手儿,那真是上炕一把剪子、下炕一把铲子,她继母娘身边儿又没有使唤丫头,还巴不得她就烂在家里,一年到头整治些锦绣帕子、下酒菜儿,倒好些个进项呢。”   ☆、第12章 李官哥认亲得名 张三郎听了,心里气忿忿地,把手上的盅子重重的往桌上一墩,倒把李四郎娘儿两个唬了一跳,那李四见张三郎动了真气,连忙劝道:“哥哥切莫动气,且听听干娘还有什么故事儿不曾说?” 三仙姑摆摆手道:“从那往后又过了十来年了,她家大姑娘倒是再不肯出门的,就在家中做些针黹女红,下厨整治几样酒菜儿,我们屯里人有的上城去谋生计,带了自家编的筢子扫帚往镇上去卖也是有的,都是那姑娘的继母用小篮子装着,央人带到城里去卖,得了钱只怕都归了那妇人,倒是可怜的这姐妹两个,白白辛苦,到头来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如今小的也快双十年华了,只因当日父母不曾定下人家儿,虽说一家女百家求,只是她那继母娘名声在外不大好听,又不肯拿出钱来给这小的置办嫁妆,如今还没有人家儿呢,可惜了一个整整齐齐的孩子……” 张三郎听那姑娘遭遇,不知怎的心下十分不忍,虽然有些害臊,也只得搔了搔头发问道:“敢问干娘一声,不知道这家的大姑娘还嫁人不嫁人呢?” 那三仙姑心里早就明镜儿似的,只等着张三郎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如今见这后生,生得这样雄壮,倒是个脸软的雏儿,忍不住就想逗他一逗,故作不知笑道:“哟,你这小后生问话好生奇怪,人家大姑娘嫁不嫁人与你什么相干,再说这天老儿的病从来是不能嫁人的。” 张三郎听见三仙姑这般说,不知是戏弄他,有些急了道:“若是有人去提亲,他家也不肯嫁么?”说得那李四郎和三仙姑绷不住,都扑哧儿一声乐了出来,三郎方知是人家下套儿哄他,臊了个大红脸,低了头喝着闷酒,不言语了。 李四郎见张三臊了,有心找补两句,忽然瞧见铜壶滴漏上头指向三更,连忙笑道:“只顾着说话儿,险些误了时辰,哥,咱们再出去打一趟更数,顺便送了我老娘家去歇歇,有话明儿再说也不迟啊。” 张三郎心中还有好些话要问那婆子,只是这老娘是有个年纪的人,熬不得夜,也怕连累李四郎,只得点点头,哥儿两个依旧拿了梆子锣,一路打着更送他老娘回家。 回来路上,那张三郎因细细问李四郎好些关乎三仙姑的来历,又问她在乡下可有什么进项副业,李四郎成过亲的人,心里早已通透,因有些担忧道:“三哥,论理我老四不是你嫡亲兄弟,便是亲兄弟时,也只有哥哥管教兄弟,哪有兄弟说哥哥的不是……只是这件事上,既然我老盟娘回乡之时托付了,叫我在镇上好生看顾哥哥,也少不得讨人嫌多说几句……” 张三虽然性情豁达爽利,倒也是个聪明人,知道李四郎意欲规劝,连忙笑道:“往常一处念书,先生不是说过,友直友谅友多闻么,兄弟有话只管说,你我弟兄之间倒犯不着装神弄鬼儿的。” 李四郎见张三不见怪,方才试探着说道:“我这老干娘虽然是个神婆,平日里单靠着跳神为生,只是闲了时最爱保媒拉纤儿,诨名叫个撮合山,如今那姑娘在家长到三十多岁了,家里哪能不急?也不知许了我干娘多少媒谢钱,所以她这样编排人家,只怕也是一面之词不可尽信。 再说即便我老娘所说是真,那天老儿的病咱们虽然不曾见过,往日市井之中也不是没有听过,凡是得了这号儿病的,哪一个不是通体雪白一头银发,人不人鬼不鬼的?虽说女子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那是有钱人家的贵小姐。就好比我浑家,难道还能躲在家中不出去买菜买线了不成?你要是娶了这样的妇人,白白搁在家里不能干活儿,旁的不说,我那老盟娘还不闹得沸反盈天的?” 张三郎原先听见姑娘没嫁人,心中吃了蜜蜂屎一般突突直跳,如今给李四郎一桶凉水泼下来,倒是有些担忧泄气了,摇了摇头道:“若是我只有一身一口在此处倒也好办,她不能出门,我多干些也不值什么,左右如今家里上上下下还不是我一个人打理,只是我娘那边儿倒不好办……” 李四原先憋着心气儿,要一鼓作气劝张三郎丢开这一片痴心,如今见义兄眉目紧蹙,只怕这是情根深种了,自己倒舍不得多说,话到嘴边话锋一转道:“哥先别着急,赶明儿咱俩差事做完了,你到我家里吃两杯,再与干娘仔细说说这事儿。” 那张三郎见兄弟知疼知热的,心中十分感激,两个回在更房之内,又吃些水酒,再打了两趟更,等到早起看街老爷过来交割了,两个方才散了差事各自回家。 放下张三郎如何暂且不表,却说那李四郎回在家中,天色刚蒙蒙亮,就见自己家里亮着灯火,知道浑家已经起来收拾早饭,心里一热,大步流星走上前去打门,里头杜娆娘听见脚步声音,就知道是自家男人回来,只是如今天色未明,少不得问上一句:“谁呀?” 李四郎低低的声音笑道:“你亲汉子来家都听不出来。洗牝了没有?”说的妇人脸上一红,开了街门儿啐了一声,悄声道:“还不悄悄的?你干娘在这里,拢共一间睡觉的屋子,做你的春秋大梦呢?” 李四这才想起干娘在自家住几日,想着不能与妇人欢会,心下还不足性,趁着夫妻两个在天井院儿里,伸手就在妇人翘臀上拧了一把笑道:“难为四奶奶这几日独守空闺了。”妇人娇笑了一声,推了李四郎一把,转身往小厨房里跑了。 这厢李四郎进了屋,见三仙姑正坐在炕上逗自家哥儿玩儿呢,笑道:“干娘起得早?”三仙姑见李四回来,连忙抱了娃往边儿上蹭蹭说道:“你累了一晚上了,吃了饭好生睡睡吧。” 那小奶娃儿与这位老奶□□玩了半日,早已熟了的,见两个大人只顾着说话儿,倒不理自己,蹬着腿儿撇了嘴儿,堪堪的要哭。三仙姑见了连忙抱起来墩着他玩儿,一面笑道:“这小厮儿倒会挑理儿,跟你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正经的起了大号没有呢?” 李四郎笑道:“小门小户儿的起什么大号,若是将来家里宽裕些,也送他上个幼学童蒙,到时候先生看着起吧。”三仙姑“嗨”了一声道:“你这孩子也没个算计,如今哥儿眼看大了,就算不起学名儿,好歹也有个小名儿,不然回头天气和暖了,抱出去也不好称呼。” 李四还没答话,见他浑家端了几碗粥进来笑道:“依着奴家说,干妈就给我们家哥儿取个小名儿是最好的,借借您老人家的仙气儿,将来保准就出息了。”一席话捧得那婆子满面堆欢道: “要我说这百伶百俐的大娘子给了你,可是折损这样好的女孩儿,也不知道你的娘、我那老姐们儿前世修了什么福了,倒给你说下这样好的人家儿。”说的杜娆娘红了脸,一面让三仙姑喝粥。 那三仙姑虽然年老,却是极有兴头儿的,趁热喝了好几口才笑道:“哟,这是鸭子肉粥吧,大娘子恁的坏钞破费。”杜娆娘道:“干娘如今有了春秋了,昨儿夜里又哄着我们家哥儿玩儿了半夜,只怕有些心火,这鸭子是水禽,最是滋补去火的,就当是您儿子孝敬您老的吧。” 说的三仙姑心里熨帖,呼噜呼噜吃了一碗下去,心满意足舔嘴抹舌的道:“只是不知道你们公母两个指望这孩子如何出身,我们老四这个差事要是当得好,只怕到时候告老,求一求看街老爷,叫你家哥儿袭了差事倒也不是难事,又或是你们两口子心气儿高,指望着他将来从举业上头出身?” 杜娆娘笑道:“论理干娘也不是外人,奴家就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如今家里靠着四郎挣的一份嚼裹儿,倒也很过得去了,我想着等哥儿大一点儿了,先送到幼学童蒙去念几年,若是家里宽松些,还想送到馆里去,若是能考一个童生、秀才的,三四辈子都跟着长脸不是,也是给他们李家改换改换门庭的意思,都是我一点儿糊涂想头儿,干娘可别笑话。” 三仙姑听了这话,瞅了李四郎一眼,见他倒也没说什么,就笑道:“大娘子好个心气儿,既然恁的,依着老身,不如就叫个官哥儿罢,保佑他来日鱼跃龙门、升官发财,都从这个‘官’字上来。” 李四两口子听了果然欢喜,齐齐的拜了老娘,几个吃了饭,杜娆娘收拾了,往小厨房下盥洗杯盘,留了娘儿两个在内间炕上坐着,李四想起今日张三郎的托付,自己也十分关切义兄的婚事,就想讲那女子的来历再打听打听,因说道:“干娘方才说的那大姑娘,如今少说也有三十岁了吧?”   ☆、第13章 杜娆娘娇音弹夫 三仙姑知道张三李四两个必然还要提起此事,如今吃了饭正没事,就凑趣儿说道:“三十多岁了,原先十几岁时,求亲的是踏破了门槛子,自从得了那号儿病,再也没人问津了,你没见前儿她半夜里来烧香?皆因为她那寡妇娘矫情的很,人前人后说这大姑娘是他们家的家丑,不叫她出门溜跶,正赶上前儿是老娘娘庙里打醮,这闺女儿才动了心思想去拜一拜,谁知道给后娘算计了一回,当夜没得回去,方才留在庙里女道丹房过了一夜……” 李四郎听见这姑娘遭遇,也是有些不平道:“这可真是罪过可惜了,怎么族中三老四少竟不管一管此事。”三仙姑摇了摇头道:“你们当年虽然也是屯里人,只是我那老姐们儿十几岁上就嫁到镇上来,你除了年节的也不曾回乡住去,竟是个城里的少爷秧子,如何知道村里的事情。 那寡妇娘虽说是名份上是两个女孩儿的母亲,实际倒比大姐儿大不了几岁,如今还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听见个荒信儿,说她与镇上官宦人家儿有些手尾的,再说如今这样年景,人心不古了,还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谁有那个闲心理会那个虚热闹去?” 娘儿两个叽叽喳喳说了一回,李四郎都记在心里,又对干娘说了,张三郎心中放不下此事,可巧今儿晚间不是他们弟兄两个当差,已经邀了张三来家吃酒,再与干娘商议此事。 那三仙姑知道自己的买卖来了,哪有放着河水不洗船的道理,自是满口答应着帮衬此事,商议妥当,那李四郎一夜未睡,但觉眼皮沉重,叫浑家铺床叠被,自己拿巾子胡乱抹了脸,脱了外衣上炕睡了,不出片刻胡噜声就响了起来。 一日无话,等到李四郎起来时,竟又是睡到斜阳西沉之时,纸糊的的窗棂上映着好大日头,晃得李四郎睁开眼,就瞧见官哥儿仰面躺在炕上踢着腿儿,倒不哭闹,一咕噜爬起来,不见了浑家和干娘,远远的听见厨房里有人笑语,知道娘儿两个只怕是在预备晚饭,也不知张三哥何时来。 见屋里架子上头摆着木盆,伸手一摸里头的水倒是温凉不沾的,拿巾子沾了水随意抹了抹脸,往炕上抱了官哥儿在怀里,打起棉帘子对着斜对过小厨房喊道:“屋里的,三哥来了不曾?” 他浑家杜娆娘一面在围裙上抹着手,掀帘子出来道:“三哥过来了一趟,买了好些个肉果儿菜蔬的,我不敢收,他也没说甚,听见家里没酒,调头又出去打酒去了,我与干娘如今在厨下收拾齐了,给你们烧几个好菜下酒罢了。” 李四郎听了蹙眉道:“混账老婆,好不知趣的,昨儿我原说咱家做东请三哥吃两杯,如今你倒好,擅自收了人家东西,倒叫三哥坏钞,往后谁还敢登咱们家的门儿?” 那杜娆娘自从给他讨了在房里,每日里都是千依百顺温存体贴的,如何受过这等奚落,眼圈儿一红,站在天井当院叉了腰骂道:“呸,你这狠心短命的,方才三哥来时我狠命推了你好几把,只顾着在炕上挺尸,人家放下几色礼物就走,我一个年轻媳妇子,难道与他一个大小伙子拉拉扯扯的,他若比你年幼时又好了,常言道老嫂比母、小叔子是儿,与他过过玩笑也不妨,偏生是个大伯子,难道叫我追出去扯了他回来不成?当真是个没调理的糊涂车子!” 李四郎兀自睡得糊里糊涂的,一起床就吃了这婆娘一顿抢白,倒把他骂醒了,搔了搔头呵呵儿一乐道:“瞧你,我不过是睡迷了,说了两句胡吣,四奶奶莫当真才好,如今比不得往常,干娘来家,一会儿只怕三哥还要来吃酒的,你这样闹,丢的还不是你汉子的脸面么?” 说着,笑嘻嘻地上前来拉了妇人的手,一把就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说了句悄悄话儿,哄得妇人回嗔作喜,两个正在起腻,就听见身后三仙姑笑道:“哎哟哟,现在的小两口儿可比不得从前了,当我们老婆子都是死的一般。” 唬得两个连忙分开,杜娆娘红着脸进了屋,李四郎抓了抓头笑道:“让干娘见笑了。”三仙姑笑道:“这不值什么,谁还没从年轻时候过来过,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跑?论理你们两个黏糊些也好,如今官哥儿也大了,再添上一男半女的也不值什么,举家过日子,没有两三个孩子成个什么体统?” 娘儿两个站在天井院儿里说了几句话,忽听得街门儿开了,原来方才杜娆娘不曾落锁,但见那张三郎抱着一摊子酒进来,见了他们,连忙上前来给三仙姑请安问好,又逗了官哥儿一回。杜娆娘出来接了酒,难免客气几句“叫三哥坏钞,心里过意不去”等语。 一时间酒果儿菜蔬都收拾整齐了端上桌来,弟兄两个请三仙姑坐了主位,两人底下坐着条凳相陪,那李四的浑家杜娆娘并不敢坐,站在一旁殷勤布菜,一面哄着官哥儿玩耍。 三仙姑是要放长线钓大鱼的,自然不肯先挑起话头儿来,只管斯斯文文的喝酒吃菜,一面笑道:“哟,三郎买的好甜酒儿,只怕一坛也要几十个钱吧?”张三郎连忙谦逊到道:“想着干娘来家,自然爱喝甜酒,往脚店里寻的,不值什么。” 娘儿几个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说了半日的闲话,李四郎见张三憋得满脸通红,又不好提出来的,又见那三仙姑气定神闲,想必是要吊足了三哥的胃口,这会子正是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只得咳嗽了一声说道: “三哥怎么只顾吃酒,倒把正经事忘了呢,昨儿在更房里头你如何说来?”冷不防说的张三脸上一红,倒真给口中酒浆呛得咳嗽起来,李四郎忍住笑替他拍着背,一面叫浑家去厨房里炖了茶来吃。杜娆娘知道只怕是要议亲,连忙答应着,抱了官哥儿出去回避了。 张三咳了两声方才止住,低头想了一回,平日里本是个少言寡语的,这一回有求于人,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得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子包儿来,恭恭敬敬递到三仙姑手上说道:“干娘拿去权作茶钱,润润嗓子,与我仔细说说那大姑娘家中之事……”说到此处,虽是大小伙子,到底也是生平头一遭儿说亲,已觉得脸上滚烫,便不肯再说了。 那三仙姑见他俊脸泛红,倒有些逗逗这后生,依旧慢条斯理儿吃着酒菜儿道:“哟,三郎这话说谁?老身可不明白。”一旁李四看不过去,桌子底下偷偷扯了扯老娘的衣襟儿,手上连忙接过张三郎的来,送到干娘面前笑道:“娘快收了这媒谢钱吧。” 三仙姑见干儿子发话,方才笑道:“还是我儿痛快些,倒也怨不得三郎,这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平日里我只说我们老四是个急脚鸡似的,到了关口上,还是成过亲的人拉的下脸来。” 又说了几句“贪财”,半推半就的收了钱袋子,拿在手上一摸,少说也有几百钱,遂满面堆笑下来道:“可说呢,前儿只当你们是好奇,也不曾好生说起过,这位姑娘姓乔,只因她母亲当日不曾开怀生养,遂到了镇上的老娘娘庙里头许了愿,果然灵验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方才得了这位大姐儿,老公母两个感念碧霞元君圣德,所以给闺女取了乳名,就叫做碧霞奴的。 说起来你们两个想来是有些夙缘也未可知,当日先是她家里来人,说是在老娘娘庙里撞客着了,叫了老身前去跳神,刚回来就遇见我们老四来请我,说是他三哥也在元君祠撞了邪,再想不到竟是你们两个冤家撞了个天婚!” 那张三郎听见这一段奇遇,心中越发笃定那乔家大姐儿就是自己命定之人,事到如今虽然害臊,也少不得说道:“能有此事,想来莫非是老娘娘显了神通,我与大姐儿命中有这一段因缘际会也未可知,还要请干娘从中调停一番,怎么想个法儿做成此事,来日定有厚报。” 三仙姑听见“厚报”两字,登时来了精神,替他谋划道:“论理这档子事倒也好办,若是寻常人家儿,放了这么大的姑娘在家,父母哪儿有不着急的呢,偏生她继母还指望着她做针黹、农活儿,闲了时又要做些小菜儿托人拿出去卖,如今要讨了她,岂不是断了那婆娘的财路?只怕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叫我老婆子好生谋划谋划,看看怎么想个法儿哄了她老娘,把闺女给你才是。” 张三郎听见三仙姑肯出面料理此事,连忙起身谢过,又与他兄弟道谢,那李四郎也与张三道喜,娘儿三个又吃了几杯就散了席,张三郎依旧回在自己下处不提。   ☆、第14章 张上邪下乡相亲 谁知此事自从商议定了,便好似泥牛入海一般,竟是半点儿消息也没有,那张三郎每日里除了打更之外,一日也要将此事问上那李四郎两三遍的,李四只得实说干娘已经回乡去了,临走之前倒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说将此事包在自家身上,谁知如今去了半月有余,竟还不见消息传回来。 张三倒也不好每日里缠着李四郎细问,只得自家隐忍着,想着不然何时没有差事时,自己竟往乡下瞧瞧去也是好的。 心中筹划着此事,可巧有一日李四郎满面春风的过来了笑道:“给哥哥道喜,我干娘从乡下托人传话过来了。”那张三郎听了这话好似天上掉下活宝贝一般,连忙说道:“既然恁的,好兄弟,你快与我说说干娘如何吩咐,不知何时要过小定呢?” 李四听了这话失笑道:“哥哥恁的性急做什么,请先坐下,容兄弟慢慢对你说。”于是兄弟两个分宾主落座,那李四郎方说道: “干娘倒是去了乔家,探了探口风,一提这事儿,姑娘自然是回避了,只有她继母娘出来相陪,听见是给大姑娘说人家儿,倒不十分乐意,架不住我干娘好钢口儿,因说如今街谈巷议的,说大姑娘在家长到三十多岁了,继母只管霸占住了不放人出嫁,名声儿不好,族里三老四少早有个耳闻,若是没有提亲的倒也罢了,如今既然有人来求,就该放手才是,不然一辈子老在家里做个老姑娘,也是您老的迟累。 若是怕她日后不孝顺倒是大可不必操心的,男家老实本份,又是一身一口儿住在城里头,来日要靠着姑爷家过活也不是不能够的,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说句不好听的,太太如今有了几岁年纪,又有两个姐儿一个哥儿拖累着,只怕也只有守着一途了,留下两个女儿在身边,俱是大房里的嫡亲女孩儿,若是不嫁人,来日莫非要让她那小兄弟儿给她养老不成?……我干娘一番舌灿莲花,倒是当真说动了那个婆娘……” 李四郎说到此处,忽然觉着那妇人来日只怕就是张三郎的岳母,自己说话莽撞了些,连忙改口道:“那妇道听见我干娘一番剖析利害,倒也有些活份了心思,就往里间问了乔大姐儿,这姐姐早在内间听了个大概,因叫她娘出来对我干娘说了,虽然自家还是头婚,这生病的事情是瞒不住的,搭着年岁大了没甚忌讳,情愿与男家对相对看,若是彼此看上了时,方才能有下一步的打算。” 张三郎听见姑娘有身份、有见识,心中对她又敬又爱的,早就看做是个贤妻的人选了,连忙点头说道:“只要乔家大姐儿乐意,我自然可以登门拜访的。如此还有劳四兄弟,替我与干娘商议商议日子,我也好下乡前去拜会。” 李四听了,拍着巴掌笑道:“我干娘当真是个活神仙,早就猜着三哥你是听凭人家姑娘吩咐的,已经定下日子,这个月十五就是吉日,又讨个团团圆圆的好彩头,到时候三哥穿戴整整齐齐的,带着各色礼物过去拜望一回,再加上我干娘口吐莲花,只怕事情再也没有不成的了,就只怕……” 说到此处有些为难,顿了一顿,张三郎此时早已心花怒放起来,如何还等得他,连忙催促道:“兄弟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但说无妨。”李四点点头道:“干娘心里不托底的地方只有一节,就是我那老盟娘,你家老娘心里能乐意么?” 张三听见这话方才摆了摆手笑道:“这个你且放心,我娘那里只要我胡乱讨了一个在房里,都是无可无不可的,她心疼我那老兄弟,我这一房倒也不值什么,况且如今早已分房单过了,想必她也不会管我的事。” 李四听了方才放心道:“既然恁的,也就是千妥万妥的了,到了十五日一早,我陪着哥哥往乡下走一趟相亲吧。” 张三摇头道:“你家里人口多事情杂,就算是不该我们当值时,也要在家里陪陪老婆孩子方才是正经,你说的那个地方先前我也曾经去过,到了村里先寻了干娘带了我过去,就是再无不妥的了。” 兄弟两个商议妥当,各自散了不提。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这一日当到了十五日上头,张三郎翻箱倒柜的找出原先父亲在时给自己做下的一套长衫来,拾掇得干干净净,青衣小帽,也做个斯文人的打扮,先到镇上最大的糕饼铺子买了各色果子包了四样儿,又提了礼品出了城门,到了城郭之处牲口市上,讲明了价钱,租了一匹脚力不错的小驴儿,鞭鞭打着往乡下赶去。 走了半日方到了乔家集上头,见村口也有几个挑货的,下了集回来,都坐在村口处抽着旱烟袋,一群顽童约莫二三十个,正围着那些挑货的玩耍,张三郎意欲打听三仙姑的下处,下了驴儿牵着,也赶着去凑凑热闹。 正要上前询问,但见一个小丫头子,约莫五六岁的年纪儿,拉着一个货郎说道:“爹,今儿乔大姐儿的绒花儿卖完了没有?爹早起上城时候不是说了,若是卖不完,就拿了来家给引弟儿戴。” 那货郎呵呵儿一乐道:“不巧了,今儿又卖完了,明儿一早爹去她家囤货,若是卖不了时,晚间来家给引弟儿一朵。”那小姑娘听了,嘟着嘴儿道:“爹只会骗人的,方才听隔壁的霞妮儿说了,乔家大姐儿做的花儿是抢手货,根本就剩不下,爹只会用红头绳儿应付我和招弟儿……”说着小嘴儿一撇,委委屈屈哭了起来。 那挑货郎也觉得对不住闺女儿,连忙抱起来哄着道:“明儿一早爹多进两朵,给你们姐儿几个留在家里不卖就是了。”那小丫头子方才破涕为笑道:“爹莫要哄我,不然明儿我和招弟儿藏了你的旱烟袋!” 父女两个说说笑笑的,那汉子抬头瞧见张三郎在旁踌躇着,见是个生面孔,屯里人热心肠,就问他道:“兀那汉子,只管杵在那里作甚,莫不是下乡来走亲戚的?” 张三郎听见人问他,连忙上前来抱拳施礼道:“敢问大哥一声,此处可是乔家集不是?”那货郎笑道:“怎么不是,这里大半都是姓乔的,所以叫个乔家集,就不知你这大兄弟要寻哪一家儿?” 张三道:“集上莫不是有个会跳神的妇人,诨名儿叫个三仙姑的?”那货郎听闻三仙姑名号,倒是有些肃然起敬道:“哟,你这后生来找仙姑,是要打卦测字还是跳神下神?莫不是她的亲戚?” 张三郎点点头道:“我是她远房子侄,如今赶巧没有差事,下乡来瞧瞧她老人家,只因多年不曾走动,所以恍惚记得庄子,却不认得门户,还要有劳大哥指点。” 那货郎朗声笑道:“这不值什么。”说着唤了他家的女孩儿过来道:“引弟儿,你领着这位先生往仙姑屋里去,可不许淘气。” 那名唤引弟儿的女孩儿奶声奶气答应着,也不怕生,就跑到张三郎跟前儿,甜甜一笑道:“你跟我来。” 张三郎见这小姑娘生得娇俏可爱,冲她点头微笑,一大一小两个进了庄子。沿路之上张三郎没话找话问道:“你叫做引弟?”那小女娃点点头道:“可不是,我妹妹叫招弟儿,今年又添了个小妹妹,还没取名字呢。” 张三郎见这女娃的父母只怕不生出男孩子来也不肯丢开手,来日大了,做大姐姐的难免也要如同自己一般挑了家中大梁,不由得对这小女娃心生怜惜起来,一面问道:“你们家也姓乔么?方才你说的那个乔大姐儿,只怕针黹女红上十分了得了?” 引弟儿点点头道:“正是呢,当日还没有我时,我娘却与那乔大姐儿有几分交情,常常给我们说些故事,听说当日她和她妹子都生的天仙一样的模样儿,她父亲又是村塾里的先生,识文断字的好不厉害,后来有念书人来寻她父亲会文,见了她们姐妹,就说是三国里头的大乔小乔转世了,所以当日村中好些人也都唤她做大乔,只是后来得了怪病,就不出门了,如今她妹子倒是还出来,只是她家后娘厉害,也不怎么宽松。” 两个一面走着,小女娃倒是个话匣子,说了好些村里的故事儿,引得那张三郎倒有些意犹未尽的,正要听下去,但听得引弟儿伸手一指道:“诺,就是这家子了。”说着,跑到门首处喊了一声道:“三奶奶,外头有人寻你呢!” 不出片刻,就瞧见三仙姑脚不沾地的迎了出来道:“是哪位啊?”一面开了柴扉,见了张三郎,倒恍惚了一阵,方才笑道:“这是三郎不是?可说是人靠衣裳马靠鞍,西湖景儿配阳天,如今这样斯斯文文的打扮,活脱脱儿戏文里头念书人家的贵公子了,我老身倒不敢十分相认。”   ☆、第15章 黄鹰捉住鹤子脚 说的张三郎脸上一红道:“干娘莫要取笑了。”一面低头从银子包儿里摸出十几个钱,叫那小女娃将前襟儿拉起来接住了笑道:“劳烦姐儿带我过来一趟,这几个钱就当做是给你们姐妹两个买花儿戴吧。” 那引弟儿原担忧明日里爹爹又要哄她不给花儿戴,如今得了这个进项,喜得小脸蛋儿红扑扑的,也学着成年妇人的样子福了一福道:“多谢公子。”说着,转身跑了。 那三仙姑见了笑道:“怎么样,连小孩子都以为你是个念书人家儿的孩子呢,今儿这一去一准儿成了!”说的那张三郎心中喜滋滋的,连忙说道:“既然恁的,赶早不赶晚,不如现下干娘就带了我过去,只怕晚了,关了城门回不去的。” 三仙姑笑道:“你这后生瞧着好个模样儿,怎么色中饿鬼一般,急着要见人家女孩儿,这会子只怕家家都赶着吃晌午饭呢,如今去了,倒扰了人家,八字还没一撇儿呢,就要在她家吃饭不成?依着老身说,哥儿先在我家里吃了饭,吃杯茶略散一散再去,才是便宜呢。” 张三郎听见仙姑说的有理,只得耐着性子在她家坐了,一时间三仙姑往厨下整治了几个小菜两碗干饭端了上来笑道:“比不得你们镇上,屯里没有好东西,将就吃些,倒不是我老婆子小气不给你酒吃,只怕你吃醉了往人家姑娘家里闹去,看着不像话。” 张三连忙答应着,娘儿两个吃了饭,婆子收拾了,拾掇得整整齐齐的,又吩咐了张三两句,就要领他往乔大姐儿家里去,张三郎有些迟疑道:“这个钟点儿,只怕姑娘在家要歇中觉的?” 三仙姑笑道:“哟,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儿,小门小户的谁家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有那个闲工夫儿歇中觉?趁着这会子姑娘能歇一歇咱们快去,过了这个当口儿,她娘只怕又要给她派活计呢。” 张三听了,连忙答应着,跟了干娘出了门,那婆子倒是仔细,回身又落了锁,娘儿两个走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儿,早就瞧见了一座房舍,倒是广亮大门,搁在城里不值什么,到了乡下顿觉气派起来,那门楣上头竟还有匾额,张三郎原本认字的,定睛一瞧,上书着“秀才第”三个大字,心中暗道,这乔家果然也算是个书香门第了,可惜竟这般落魄…… 一面想着,三仙姑忽然涨了一个调门儿高声笑道:“回事,太太可在家么?老身我领了你家的娇客来了。”内间倒有一个女子低声笑道:“仙姑休要这般说,倒是折煞了奴家。”那声音十分软款温柔,倒不似一般的中年妇人。 张三心中便知这妇人就是乔家继母,抬眼瞧时,果然一个妇人慢条斯理的出来,伸手开了柴扉,虽然不便细看,倒也是忍不住仔细打量了几眼,但见那妇人生得十分姿色,打扮倒并不出挑,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一色是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只是不知怎的,一望可知不是屯里人,一股说不出的风情都堆在眉梢眼角。 那妇人开了门,端端正正道了个万福,张三郎连忙躬身施礼,妇人抬头观瞧,见了三郎模样儿,心中“呀”了一声,暗暗的喝彩,一面对三仙姑笑道:“劳动仙姑替我家妮子跑这一趟差事,如今既然哥儿来了,就请屋里坐吧。” 说着谦谦让让的,将那张三郎让道堂屋之内,一面喊了一声“二姐儿。”帘子后头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道:“娘唤我做什么?”那妇人笑道:“你姐夫今儿来家了,去叫了大姐儿出来会一会。” 于是那乔二姐儿也不出来相见,答应了一声转身跑了,这厢张三郎听见,心中猜测此人就是那乔大姐儿的妹子,如今她姐姐相亲,她定然是不肯出来厮见的了。 于是大家分宾主落座,那妇人倒好似十分中意张三郎的模样,赶着问他好些话,年少时可曾上学,念什么书,如今在哪里当着差事等等,张三郎不敢怠慢,细细对那妇人说明白了,三仙姑见妇人不错眼珠儿的瞧着张三郎,心中便知这一回保媒算是十拿九稳,暗暗的盘算着自己能得多少媒谢钱。 几个人正说得热闹,就听见帘子后头,依旧是那二姐儿的声音道:“娘,姐姐来了。”那妇人与三仙姑对望了一眼,相视而笑,一面有些阴阳怪气儿的说道:“既然恁的,娇客就在堂屋里会会姐儿吧,我们出去走走。” 张三郎听了这话,脸上腾的一红,连忙站起身来,整顿衣冠,以眼观鼻,以鼻对口,以口问心,并不敢稍有绮念。未几但听得帘子响,也不敢抬头观瞧,却刚好瞧见那乔家大姐儿款动金莲来在近前,粗布裙子底下,一双大红的绣鞋若隐若现的,看的张三郎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半晌,方听得那女子的声音说道:“三爷既然答应前来对相对看,如今只管把头低垂着,莫不是对奴家容貌生了惊怖之心?” 那张三郎自小儿不曾给人尊称一声“爷”,如今听见姑娘这样客气,连忙抬头说道:“小人并无品级,怎敢当得大姐儿这般称呼。”这抬眼一瞧,当真是: 三十年恩爱相遇,五百年冤家遭逢。 但见那乔大姐儿浑身上下倒是裹在荆钗布裙之中严严实实的,侧身端坐相陪,一只胳膊搁在桌旁,微微露出一段雪白的雕花玉腕。芙蓉玉面生得雪团儿一般,只有一对妙目如白染皂,似嗔非嗔,如泣如诉。若是不曾得了这号儿病,当真是个云鬓花颜的绝色女子,张三郎如今见她红颜白发,不知怎的心中怜惜之意大盛。 张三郎见了乔大姐儿的相貌,正是当日在那观音庙之中惊鸿一瞥的女子,大姐儿瞧着这张三郎,倒也是好生眼熟,好似当日在老娘娘庙中撞客的那个金刚尊神一般,只是如今人家不曾点破了,自己怎么好赶着男家去问,也只好按下不提。 一面瞧见三郎不错眼珠儿盯着自己,只得低垂着粉颈,微微回避。张三方察觉自己的行为莽撞了,虽然尴尬,也只得没话找话道: “方才路上遇见一个小丫头子,名唤引弟的,引着我去寻了干娘,听那小孩子说,姑娘好针黹。” 大姐儿听见夸她,淡淡的摇头说道:“哪里就像她说的那么好了,不过是小孩子家,没见过什么新鲜玩意儿,就当做宝贝一般,将来大了,见多识广,未必还会把奴家的针线放在眼里……” 张三郎见这女子言语之间自有一股落寞神态,便起了怜香惜玉之心道:“世上喜新厌旧的人是有的,只是若总往坏处想,人生在世还有什么趣儿呢,世上总还是善人多些,小人见姑娘眉间似蹙,只怕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既然聪慧,难免心思重些。 常听见坐堂的郎中说过,年轻女子多半身子阴虚,若是再一味伤春悲秋,作践坏了身子不是玩的,小人虽然愚钝,或可一解心怀,日后姑娘有何萦心的事情,若不嫌弃,不妨对小人说……” 那乔大姐儿原本听见继母说了,如今有个镇上的更夫,知道自己身染怪病,还是情愿前来求娶,心中猜测此人多半是图个新鲜,再不然就是穷得实在讨不到媳妇儿了,方才想起这么个法子来。所以情愿与他对相对看,只怕凡夫俗子见了自家古怪相貌,自然是躲之不及的了。 如今见这张三郎生得好生雄壮的模样儿,为人倒也算是心思细腻软款温柔,最难得的是不似旁人那般,见了自己就流露出惊怖畏惧的神色,反而举止温文,好言相劝,原本凉透的心里,竟隐隐的生出些暖意来。 当初心底无私之时,原本不在意当面锣对面鼓的议亲,如今一旦有些心动,竟是芳心羞涩起来,低垂了粉颈不肯言语了。 那张三郎不知大姐儿心中如何想法,忽见姑娘低了头不理他,还道是自家说错了话,显得轻薄了人家,心中焦急,待要找补几句,倒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只得紫涨了面皮,虽是寒冬腊月,倒急出一头的汗来。 乔大姐儿见张三郎半晌不言语,只得忍住羞涩之意抬眼看他,但见那小伙子憋得满脸通红,神色紧张盯着自己,忍不住扑哧儿一乐,又连忙伸手掩在唇边,一面见堂屋里灌了些冷风进来,遂从衣襟儿上扯下一方帕子来,也不当面递给张三郎,只顾往他怀里一丢。 那张三见姑娘扔了帕子过来,如果至宝一般接在手中,赶忙揣入怀里,急的姑娘也顾不得害羞,连忙说道:“是给你抹脸的……” 张三郎听了,方才回过味儿来,如今自己不拿来抹汗,倒私藏入怀,倒像是两个私相授受一般,赶忙又掏了出来,胡乱往脸上抹了抹,抹到了一半,忽然又停住了道:“只怕脏了姑娘的帕子。”   ☆、第16章 议彩礼讨价还价 乔大姐儿见张三郎手忙脚乱的十分拘谨,心中便知他是个正人君子,不惯与女子调笑,才会这般紧张,对他又生出了几分好感来,看他左右为难的样子十分不落忍,因说道:“这不值什么,奴家贯会女红,一条帕子不过一时半刻就绣得的,三爷若不嫌弃,留下用也使得。” 两个正说着,忽见外头三仙姑撞了进来笑道:“好了,好了!” 大姐儿见媒人进来,脸上一红就站起身子,对着张三郎福了一福,回避入了内室之中,那张三此番恨不得跟了她进去,只是碍于干娘在旁,只得站起来说道:“干娘做什么恁般咋呼,我倒没什么,仔细冲撞了姑娘。” 三仙姑见张三手里拿了姑娘的帕子,就知道两个彼此心里都有了意了,方才自己在外头又是一力撺掇了那婆娘答应,只怕这一份媒谢钱是少不了的,自然满面堆欢。 伸手在张三郎额头上一戳,啐了一声笑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小厮儿,这才叫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呢。”说的张三郎脸上一红,又听见内间有人娇笑了几声,仔细听去,好似是那乔大姐儿妹子的声音。 婆子这厢叫张三郎站好了,去外头请了陈氏进来,叫她上座,用胳膊肘儿捅了捅张三郎的肋条笑道:“可真是个傻姑爷,只管站着,还不给岳母大人磕头?” 张三郎这才回过神儿来,连忙跪在地上纳头便拜,口称岳母大人在上,小婿这厢与娘见礼。那妇人也只是微笑,并不十分热络,慢条思理儿道:“哥儿且请起来吧,如今既然是定了的事,只怕小妇人还有几句话要问你的。” 张三郎如今看在乔大姐儿面上,敬重她是长辈,连忙正色说道:“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吩咐小婿。”陈氏倒不曾急着答话,端起桌上茶盅来,慢悠悠的送向唇边,吹得温凉不沾了,作势抿了两口,方才放下,从衣襟儿袖袢儿上扯了帕子,在唇边抿了抿,方才说道: “如今人也给你瞧见了,哥儿觉得我们家大姐儿怎么样呢?”张三听见这话,只顾紫涨了面皮,支支吾吾了半日方说道:“姐儿生得好相貌,听见在针黹女红上头十分了得,又整治得好菜蔬,调理的好汤水,小人心里自是愿意的,只是不知大姐儿尊意如何……” 陈氏听了这话,有些酸酸的说道:“哟,这些年倒是头一个后生说我们家大姐儿好相貌的,竟是前世冤孽也未可知啊……” 那三仙姑听见陈氏泛酸,生怕事情告吹了,连忙笑着找补道:“太太说笑了,俗话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姐儿原是念书人家的贵小姐,又有太太这么识文断字的娘调理着,不是有恁么一句话么,叫做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就是相貌上有些小病小灾儿的,原不值什么,常言道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姐儿若是出了门子,自然也是在内室之中打点家事,瞧三郎这样诚心诚意的,断然舍不得叫她一个年轻媳妇子出去卖头卖脚的不是?” 说着,拿眼睛瞟着张三郎,三郎原本也是个聪明人,连忙点头说道:“干娘说的是,若是这一回能够遂了心愿,小人愿意将大姐儿当做玉女娘娘一般供奉在家里,不叫她受了半点儿委屈才是。” 那陈氏见张三郎言辞恳切态度卑微,只怕是真的动了心思,心中捉摸着若是大姐儿的婚事再拖下去,乔二姐儿只怕也是难说人家儿,难道日后自己真要带着两个老姑娘过活不成?如今见这后生虽然只是小小更夫,到底领着朝廷的饷,又生的好个模样儿,必然不是久居人下之人,如今他看上了大姐儿,倒不如趁此机会招了这个女婿,来日自己也是终身有靠。 想到此处故作伤感叹道,瞧见你们小两口儿这般投缘,倒勾动了小妇人我的尘凡来,当日我们老爷在时,何尝不是琴瑟和谐,如今那狠心短命的伸腿儿去了,丢下我寡妇失业的,领着两个女孩儿并一个未成人的小子,看紧了门户也是不易,既然你这小后生家愿意替我们娘儿几个做主,倒也是一件好事,只是若把姐儿给了你,小妇人晚景凄凉之际,哥儿可不能不认我这个娘…… 张三郎听见妇人这话,连忙躬身答道:“岳母大人放心,您对大姐儿养育之恩天高地厚,小婿做儿女的如何不思报答之理,只是如今茅檐草舍,不好接了娘过去,等日后我与大姐儿立住了时,定然时常帮衬,绝不生份了便是。” 妇人见张三郎打了包票,方才略微有了笑模样儿道:“果然如同仙姑说的,是个明白人情的孩子,姐儿若是跟了你去,小妇人我也能放心些个,只是大姐儿这一走,家中就少了一半儿的进项……” 那仙姑在旁听见,知道这是要谈彩礼的意思,连忙笑道:“太太暂且不忙说这个,他小孩子家不知世途经济学问,老家儿俱已没了,只有寡母王氏在堂,就在咱们隔壁村上住着,如今这孩子在镇上公干,家里也管不着他的,若是说起这些蝎蝎螫螫的事情,他年轻后生没经过这些,太太说了他也是一笔糊涂账,就是老身在这里说句公道话儿吧。 太太别恼,论理今儿不该说,只是议亲的事情说句不好听的,还不是讨价还价的买卖儿?如今姐儿虽说百伶百俐,嫁过去好个当家大娘子,只是多多少少的有些毛病儿不是,太太就当可怜可怜这一对儿有情的小鸳鸯,高抬贵手少说个数儿吧……” 陈氏听见三仙姑从中拦阻,抿嘴儿一笑道:“仙姑这话差了,如今哥儿眼看要讨了姐儿在房里,怎么倒说还是小孩子家呢,况且方才仙姑说了,他家里寡妇娘不大管他的事,他如今领着差事呢,每月的官饷只怕不少,都放在自己手里,怎么会不知道世途经济学问? 我这小女在家长到了三十多岁,平白给了人家,难道不许我小妇人张一回口?如今姐儿在家里时,除了伺候我一日三餐铺床叠被的,外头几亩薄田、家下人等的针线,加上姑娘闲来绣几方帕子,整治几个小菜儿,拿出去换钱,一日里上百钱的进项,如今随着哥儿去了,这笔银子不是就到了他家么。 况且我养了她这些年,要吃要喝难道不要挑费的?仙姑是个明白人,若不是老爷临走之前拉着我的手,叫我好生看顾他们姐儿两个,小妇人才四十多岁,就算再往外头聘去只怕也使得,倒叫我虚度了青春抚养两个小冤家,算到今日,光是挑费少说也有几十两了,谁又要去?” 那张三郎听见妇人连珠炮一般的算账,心中就知道不太妙,如今听见“几十两”三个字,脑袋轰的一声,当真唬了一跳,正要答言,就听见三仙姑“吓!”了一声道: “太太这是拿他们小门小户儿的取笑了,如今别说几十两,就是十几两只怕也拿不出来的,太太只说自己家道艰难,我们哥儿家里也不算是富裕人家儿,自从他先父去世,家境已经大不如前了,况且他家里老太太又有些偏心的,偏疼小儿子,不大上心这大郎的事情,只怕他要娶亲,还要靠着自家力量,家里时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的。 如今既然要做亲戚,老身也给太太交个实底,我们三郎一个月的官饷才二三钱银子,如今既然要娶媳妇儿,就不好住在看街老爷家里,怎么着也得赁一间闲房吧?这又是一笔开销,况且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姐儿又不是个齐全孩子,若不是他们两个投缘对劲了,只怕这辈子也聘不出去,如今聊胜于无罢了,太太可别太仗势了才好。” 陈氏给那三仙姑一顿抢白,心里窝火,待要反驳几句,但见那三仙姑朝她挤眉弄眼儿的,也不与她答话,倒转过来对着张三郎笑道:“你一个小后生家听这些做什么,也不知道害臊?如今既然来了,也是我小妇人不见外,哥儿出去把我们家厨房里的柴火劈一劈吧。” 张三听见,知道只怕三仙姑与这婆娘要明码实价的谈讲起来,怕自己听了尴尬,瞅了三仙姑一眼,见她对自己点头笑道:“可说呢,哥儿既然来了,好歹做些活计,也是上门儿一趟的意思。” 吴氏因对内间扬声说道:“二姐儿,过来与你姐夫指路,前儿叫你们劈柴挑水,一个一个只管装聋作哑的不知道干活儿,坏透了的小蹄子。” 但见一个少女从内间一打帘子出来道:“娘叫我做什么?”陈氏指了指张三郎笑道:“领着你姐夫往院子里走走,有什么零碎活计请他帮忙做一做。”   ☆、第17章 乔二姐艳羡奇缘 二姐儿听了,不端不正点了点头,也不大理会张三郎的,自己抬脚就往门外头走,张三郎见状赶忙跟了上去。 两个一路往场院上走着,张三郎偷偷打量这位二姑娘,倒与大姐儿生得七八分相似之处,是个齐全孩子,没病没灾儿的,漆黑的云鬓雪白的脸儿,头上戴着一朵十分精巧细致的绒花儿,想是出自大姐儿之手。 不一时两个来在后头柴房之处,二姐儿指了指一堆柴火道:“诺,就是这些,我与姐姐身单力薄,每日做不动多少粗笨活计,如今你来了,还请帮衬些。”张三郎连忙点头道:“这不值什么,场院里风大,姐儿请回去歇着吧。” 只这一句,倒叫二姐对这张三郎另眼相看起来,原来这乔二姐模样儿虽然比不上姐姐,倒是不曾得病,也算得上是个绝色的,若不是家道中落,又受了继母娘的迟累,十里八村属意她的后生原也不在少数,如今见这张三郎只因为正与自己的姐姐说亲,对自己倒是十分规矩守礼,又体贴自家女孩儿闺阁体态,不肯叫自己寒风里站着,心中倒是替姐姐高兴。 反倒不似方才那般拿大了,因试探着说道:“方才在里间屋里,我要去偷听,姐姐管束着不让,也不曾听见,到底娘要了你多少银子钱呢?” 张三郎闻言脸上一红道:“干娘说我小后生家不知道这里头的买卖行市,才打发我出来做些活计的,方才听见说是要几十两吧……” 二姐儿听了这话冷笑一声,啐道:“她还当谁都跟她一样是个明码实价儿的姐儿不成……”一面左右瞧瞧无人,因走进了几步,低低的声音对张三郎说道:“姐姐有句话要对你说,就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样。” 三郎听见乔大姐儿有话,连忙正色说道:“我对姐儿的一片心意她应该瞧得出来的,不然我也不会大老远的来了,并不敢欺瞒二姐,原先我母亲也是几次三番的催我,心里都没有这个念头,自从当日见了姐儿,心里就抛撇不下她……” 那二姑娘是个闺阁处女,听了这话早就红了脸,啐了一声道:“谁问你那么多了。”想了一回笑道:“是了,怪不得姐姐说你好生眼熟,原来就是当日老娘娘庙遇见的那个后生了?” 张三郎闻言惊喜道:“你姐姐还记得小人?”二姐扑哧儿一乐道:“怎么不记得,你这样的体魄,大半夜的往庙门口一站,我姐姐还道是庙里的金刚成了精,唬得手脚冰凉,跑回家中就发起热来,病了好几日才罢了,都是你连累的。” 张三听见乔大姐儿也是因为自己病了,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欢喜,怜惜她因为撞见自己受惊得了寒症,又欢喜她竟与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都以为是撞客了庙中神祗,却原来撞了天婚一般,也是料想不到的天上缘分。 那二姑娘见张三面上似喜似悲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接茬儿说道:“既然你待我姐姐是真心,如今就把闺阁私语说些与你知道也不妨事的。我姐姐说了,如今她在家一日,家中就有些进项,如今要往外头聘去,娘自是不乐意,只怕这彩礼上头就要得多些,若是三爷诚心求娶,只管应承下来,左右里头还有仙姑支应着,想来娘也不敢十分狮子大张口的。 到时离了这个地方,姐姐自然是一心一意帮衬三爷家中过活起来,只要你们小两口儿同心同德了,那些个聘礼银子自然有赚得回来的一天。只是三爷若是只图一时新鲜,过后再要反悔,或是说出什么‘当日为了聘你花了不少银子钱,你原是我花钱买来的丫头’等语,我姐姐宁可终身不嫁,也不能到人家家里受这个作践。” 张三郎见乔大姑娘身在贫贱之中,终不忘念书人家女孩儿的矜持志气,心中对她十分爱重,连忙正色说道:“二姐请放心,我张三郎不是那样轻薄的子弟,如今既然前来求娶,自是真心实意要过一辈子的勾当,多谢你家姐姐美意,既然恁的,任凭岳母大人裁处便是,我自然想了法子筹措款项,还要委屈了大姐儿,在家多待几日。” 乔二姑娘听了这话,面上怔怔的,不知怎的眼圈儿一红道:“偏生姐姐就这样好命,烧个夜香也能遇上你这样的好子弟……”说到此处又觉得不妥当,脸上一红道:“姑娘不与你在此处饶舌了,姐姐的吩咐我已经带到,你好生在此处受用吧。”说着,扑哧儿一乐,转身跑了。 张三郎瞧着二姑娘跑远了,心中暗道自己此番娶了大姐儿,往后这乔家二姐也该能说人家儿了,自己这一回倒也是成全了她。 二姐回在堂屋里头,对她娘说了,打发了张三郎过去砍柴,那两个婆娘正坐在一处叽叽喳喳讨价还价,也没空儿理她,摆摆手儿叫她进内间屋去。二姐儿自己打帘子回了房内,见大姐儿正绣一条手帕,抢了过来看时,是个鸳鸯戏水的图样儿。 扑哧儿一乐,伸手在大姐儿面上刮了刮道:“哟,这就绣上了,还没过小定呢,你忙的什么?” 说得大姐儿丢开手上针线簸箩,上来拧了她的嘴笑道:“我把你个乱嚼舌头的小蹄子,这是前儿那货郎大哥定的货,说准了明儿来取的,仔细弄坏了。” 说着,又将那绷子夺回手上,斜着身子往窗边上靠了靠,借着亮儿绣起来,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方才低声问道:“他怎么说……” 二姐听了,憋住笑意道:“哟,哪个他呀?我怎么不知道?”大姐儿红了脸,就不肯再问,二姐只得也脱了绣鞋上了炕,挨着大姐儿笑道:“他答应了,说无论那陈不死的要多少,他都有法子弄了来。” 大姐儿听见这话,脸上才有了笑模样儿道:“知道了。”低头又做起活计来,二姐儿在旁瞧着她,怔了一回,方才幽幽说道:“若是你去了,还不知道我日后怎么办呢……” 大姐儿见妹妹伤感,心中十分不忍,说道:“方才你不是说了还早着么,再说便是我不在家时,自然还有仙姑看顾你,若是在镇上立住了脚,越发接了你家去。” 二姑娘听了扑哧儿一乐道:“你又哄我呢,哪有小姨子往姐夫家里去住的道理。” 大姐儿也跟着笑了道:“是了,倒是我有些痴心……少说还有好几个月呢,想它做什么,就是我不在时,自会嘱咐仙姑来家瞧你,若是我去了,你就算不寻她,她为了生意自然来寻你的。” 说的二姐红了脸道:“我可不像你那么急着嫁人,熬到那陈不死伸腿儿去了,我越发不用寻人家儿,一辈子不嫁男人,落得清白女孩儿的身子有什么不好。” 大姐儿听了,知道这是小丫头自暴自弃的气话,心中怜惜她,柔声说道:“好没脸,说起这样的话来,正格的我去了,你倒受用,这屋子给了你一个人住,岂不是好的?”几句话方才哄的二姐好些,姐儿两个在房内说话儿做针黹不提。 却说外间屋里,陈氏与那三仙姑纠缠了半日,总算说定了十五两,把个陈氏怄得笑骂道:“你老当真是个撮合山,都是街里街坊住着,我不与你装神弄鬼儿的,当年老娘在院里买卖,也自认是个好钢口儿,如今竟不如你会说。” 那三仙姑听了十分得意,笑道:“太太将天比地,老身可是担当不起,既然恁的,就去寻了姑爷子来,当面说清楚了,凭他外头跳跶,弄了银子钱来也好发嫁。”陈氏点头。 三仙姑颠颠儿的去寻了张三郎进来,那张三正劈柴在兴头儿上,倒出了一身的热汗,庄稼小伙子没忌讳,见左右无人,把大衣裳也扒了,只穿着小褂儿干得正好,见干娘来寻,连忙穿了衣裳跟进堂屋里来,那陈氏见张三郎做活做得热气腾腾直冒汗,笑道:“倒好个雄壮的模样儿,是个往大路上走的小伙子。” 说着,对三仙姑递个眼神儿,仙姑遂把聘礼银子说了,那张三郎头回说亲,不懂这里头的买卖行市,听见十五两,心中虽然也是咯噔一下,好歹比几十两强了不是一星半点儿了,又瞧了瞧三仙姑,见她一个劲儿对着自己点头,就规规矩矩站好了道:“小婿全凭岳母大人吩咐。” 两个婆娘这才满面堆下笑来,又让他看座吃茶,说了会子闲话,那陈氏因说道:“既然姑爷子已经定下了咱家,小妇人也就没有什么忌讳的了,是今儿就过小定呢,还是……” 三仙姑听见陈氏这话,心里哎哟了一声,心说终日打雁,倒叫雁啄了眼,方才只怕是自己杀价儿狠了,这婆娘要从定礼上找补,因笑道:“嗨,说句不怕你们两个恼的话,都是小门小户儿的,到底贫苦些,还要什么小定大定,太太看看,拢共一笔定礼就够了吧……”   ☆、第18章 张四郎胡打饥荒 那陈氏早就防备着她这一招儿,笑道:“哟,我们是贫苦人家儿不假,可不是一般的屯里人,我们老爷可是有功名的黉门秀士,这是如今伸腿儿去了,若是在时,我们大姐儿可是乔小姐,谁敢唐突了?” 三仙姑见婆娘还要敲上一笔,心里着实恨她,冷笑一声道:“瞧太太这话说的,俗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便是尊称姐儿一声小姐,是个什么品级呢?终究当不得饭吃,这三郎原是我干儿子的把兄弟,就是老身的儿子一样的,太太就高高手儿饶了他吧,明儿二姐说人家儿的时候,我老身定然给你开出这个数儿。” 说着,伸手携了吴氏的手,伸进她袖管子里比划了一回,那陈氏方才吐了口儿道:“这也罢了,都是几辈子的老街坊,小妇人也不好与仙姑争竞的,那就小定大定算在一块儿,拢共戒指一对儿、镯子一对儿、耳环一对儿,颈圈儿一个,这丑话可要说在前头,我们大姐儿虽然不是我养的,也是乔家的大小姐,定礼可不能要便宜货。” 三仙姑见妇人步步为营,此番只怕讲的狠些,她恼了就不给了,倒不如先应承下来,到时候再往银楼里头想想法子。想到此处点点头道:“也罢,我就替三郎答应了。” 那妇人方才欢喜了,虚留下吃饭,三郎急着回镇上去,况且如今与大姐儿已经是未婚夫妻,脸皮儿薄不敢再见,哪里肯吃,扯了扯三仙姑的衣襟,那仙姑知道陈氏也不是真心留自己娘儿两个,客套了几句,带了张三郎出来。 娘儿两个出了门,三仙姑喜得推了张三郎两把道:“真是个傻小子,没说过亲还没买过菜?端的连讨价还价儿也不会了。” 张三郎听了笑道:“不瞒干娘说,方才见了大姐儿,心中不知怎的怅然若失起来,就只想着若能做成此事便好,旁的一概不理论,再说姐儿又不是货物,如今虽然落魄,原先却是大家小姐,怎么能与市井一般计较得失呢,她若面上难堪,我面上又怎会好瞧了……” 说得那三仙姑咋舌道:“哟,人还没过门儿就这么护着,怨不得世人都要往夫妇一道上头走,可怜只有我老婆子年少下神不能嫁人,也是命薄得紧。”说着也不知真心还是假意,一对三角眼儿倒泛了红。 张三郎连忙劝慰几句,送了她到了家中,三仙姑留他吃饭,三郎因说怕进不去城门,改日再接了三仙姑家去逛逛,仙姑又嘱咐他先别置办小定,等自己明儿闲了进城,带他往银楼里头瞧瞧,三郎答应着,一路回了镇上。 到了镇上,且喜他年轻后生家,有的是力气,赶到城门处不过才斜阳西沉之时,径直回到看街老爷家后身儿的土坯房之处,正要拿钥匙开门,忽见小翠儿跑了来,见了他笑道:“三哥可回来了,你兄弟等了你半日,我瞧着外头怪冷的,就放他进屋坐坐。” 张三郎只道是李四来了,点头笑道:“多谢翠姐姐关照。”一面推门进去,到了房内,但见竟是张四郎坐在房里,见他进来哎哟了一声道:“哥这是去哪儿了,怎么半晌不着家,为了等你,巴巴的等了一个晌午,若不是你家里的丫头开门,我还在外头冻着呢。” 张三郎听了蹙眉摆手道:“老四不要浑说,我如何请得起丫头,那是太太房里的翠姐姐,你日后见了她也要尊重些才是。” 张四郎自小儿给爹妈宠爱惯了的,倒不十分畏惧哥哥,不在意道:“不过是个丫头罢了,哥哥怎的倒替她出头,莫不是你们两个有甚手尾?我这话可说在前头,若是讨个丫头进门,我倒没什么,只是要我敬她长嫂如母,就是断断不能了。” 三郎知道弟弟自幼骄纵惯了的,虽是小门小户庄稼人家儿,惯出来倒有些纨绔脾气,也懒得理他,因说道:“少浑说,你素日不到我这里来,如今为什么只管跑了来?” 张四嘻嘻一笑道:“哥,我等了你这半日,方才门首处溜达了几圈儿,见有个拾掇得十分整齐的羊肉馆儿,卖回回菜,你请我去吃两杯,我再慢慢的说与你知道罢了。” 若是在往日,只怕这弟弟一撒娇,张三郎倒也心肠软了由着他,这些年自己省吃俭用的,也没少带他下馆子,只是如今与乔家定下了婚事,正愁定礼没处抓挠呢,就有些舍不得了,因说道: “这个月的饷银还没下来,我手里也没什么闲钱,都是在看街老爷家中搭伙,你若没吃饭时,我与那翠姐儿说说,请她多饶一碗米饭一个馒头的,也不打紧。” 张四郎原是吃喝惯了的,如何将张三郎那些粗茶淡饭的放在眼里,不耐烦道:“罢了罢了,那我还不如回学里吃去呢,多少还有个荤腥儿,兄弟今儿来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 说到这里,虽然素日骄纵,只是拿人手短,难免难以启齿,支吾了半日道:“这不是快到院试了么,听见同学都说书肆里头新进了不少范文,我想着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多念些别人的文章也是好的,只是如今考试在即,这些书册也是水涨船高,往日里家中给的月钱就不大够用了,要写信给娘寄去,她老人家又不认字,我要亲自回乡一趟,又怕耽搁了功夫儿,所以来寻哥哥,好歹与我几个钱,若是这一回院试得中做了黉门秀士,岂不是改换了咱们张家的门庭。” 张三郎听了兄弟这一番长篇大套的话,说来说去就是怕这回要钱给母亲责骂,心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的,待要撵他出去,见外头寒风凛冽,他兄弟有生得人物猥琐身量儿单薄,好不可怜见的,只得叹了口气说道:“你要多少?” 那张四郎听见哥哥吐了口儿,欢喜的什么似的,赶着笑道:“哥如今当着官面儿上的差事,就是官饷少了些,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岂不比我这样没有进项的人强一些么?如今考试在即,也难免洛阳纸贵,若是我三天两头的来闹,只怕是扰了你,倒不如索性给我一二十两银子,拿了回去倒也好瞧,年前也就不必再回家一趟了,也省得娘来回路上担心。” 张三郎听了这话蹙眉道:“什么样的书倒要一二十两银子?如今我虽然没念过几日的书,到底也上过几年幼学童蒙,书本价钱还不知道么,那些大部头的全书自然书院里头都是预备下的,如今叫你们单买的不过是些时尚之学的卷册,哪里就那么金贵了。” 说到这里,忽然心中咯噔一声,声音之中就带了几分严厉道:“莫不是你学人家,要弄些夹带进去?老四,念书的人名节大事上头你可不能犯糊涂,一旦给学官发现了夹带不是玩的,只怕是斯文扫地,一辈子再难进学了。” 那张四郎听见哥哥一番长兄如父训诫之言,翻了翻白眼道:“哥说道哪儿去了,兄弟好歹还是童生身份,如何能做出这般下流没脸的事情来,不过是最近加上学里伙食不好,我又正是年轻嘴壮的时候,哥自小儿看顾怜惜我,如今如何倒蝎蝎螫螫起来,若是不乐意与我银子,直说罢了,怎的这般问东问西的好不耐烦。” 张三郎心中有个疑惑,只是素知弟弟死鸭子嘴硬,断然不肯明说的,心中留着忖量,口中暂且稳住了他道:“老四,你且别恼,实在是这个月的饷银没得,我这是公家差事,又不是自家买卖可以预支的,不然你先回去,等这月的饷银发下来,我给你送去也就是了。” 那张四郎听见哥哥这般说,只得点头道:“既然恁的,哥好歹快来。”张三点头道:“知道了,你若不在我这里吃饭时,早些回书院里,可别乱跑,仔细误了饭点儿。”张四郎答应着去了。 张三郎心中盘算着弟弟的事情,怎么变着法儿问问夫子,到底自己的弟弟这几年在书院里表现如何,来日有望高中没有,若是不中用时,也好苦口婆心劝劝他,切莫再揣着痴心,依旧搬回乡下居住,虽然比不得自己能做重劳力,好歹不用儿行千里母担忧了…… 正想着,就见从前头看街老爷宅子的后门处,小翠儿姑娘端了个食盒过来,招呼了一声道:“三哥,我给你送饭来了。”张三郎连忙站起来接着,点头道:“劳动姐姐玉体。” 小翠儿四下一看,见那张四郎不在,因搭讪着问道:“怎么三哥的兄弟不曾吃饭就回去了?我还特地多盛了一碗米饭并一张大饼,就不知道合不合他的口味,谁知竟回去了。”   ☆、第19章 杜娆娘赌气回门 张三笑道:“多谢姐姐惦记,四郎自小儿多病,又是个念书孩子,家里骄纵惯了的,在书院里养的胃口也刁了,不乐意与我一处吃饭。” 小翠儿听了,脸上一红道,低头弄了弄衣带,才吞吞吐吐的说道:“我怕你们弟兄两个要喝酒,就把太太赏我的两碗菜也放了你这食盒里了,如今再拿回去,只怕厨房的人要问的,既然三哥的兄弟不在这里,不如……不如我与三哥吃了这顿酒饭也罢了……” 张三郎听见这话,心里突突直跳,心中暗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这翠儿姑娘平日里不声不响的,男女之事上头好大胆子,心里难免有些小觑了她,面上稍有不悦之色道: “姐姐这般爱惜赐饭,三郎替我兄弟谢过,只是你我孤男寡女的,姐姐又是太太房里的人,小人是万万不敢唐突的,若是姐姐觉得回房不便,且请在我这茅檐草舍里略坐一坐,可巧我有事要寻我李四兄弟,就不能相陪了。” 说着,也不管那翠姑娘脸上下得来下不来,抬脚就走。 那翠姑娘吃了张三郎一顿抢白,如今见他去了,脸上臊得滚烫,眼泪也掉下来,将那食盒打开,见里头一壶酒两碗菜,并米饭烙饼等物,气得全都摔在地上,往张三郎铺上一座,嘤嘤咛咛的哭了起来。 哭了半日,伸手往自家盘扣上头摸手绢儿时,方才想起来早起那一条给家里的猫儿抓破了,偏生今儿太太房里事多,还不曾得空儿出去买,如今哭个大花脸,又不好出去的,只得满屋子里头瞧瞧张三郎可有手帕,摸索了半日,忽见枕头底下露出一个角儿来,伸手一扯,竟是一条锦帕,一望可知并不是男子所用之物。 小翠儿见了此物,心里咯噔一声,就猜测那张三郎在外头养着唱的,又或是有个什么相好儿,拿在手里提鼻子一闻,一股似有若无的幽香,饶是她女子之身也忍不住心头一荡,又不是什么脂粉香气,说不出的温柔旖旎。 小翠儿心里一急,恨恨的将那帕子往地上一掼,待要狠命踩了两脚,啐上一口,又怕给张三郎回来瞧见了,只得含羞忍辱收拾了满地杯盘狼藉,悻悻而去,这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却说张三郎来在街面儿上,瞧着打更时辰尚早,又没有什么旁的营生,原想着去寻李四郎,又知道他家中老婆孩子都挤在一间房里,自己做大伯子的去了,共处一室甚为不便,只得往更房里躲躲罢了。 谁知到了更房处,但见李四郎正抱着官哥儿在房里干坐着,见他来了,彼此都是一愣,那李四郎面上有些尴尬道:“实不知道三哥也来得这般早……”刚说了一句,那官哥儿便踢着腿儿不依,扎着手儿奋力扭动着小身子,好似不乐意让爹爹抱他似的。 张三郎见了官哥儿倒是喜欢,伸手接住了抱起来笑道:“几日不见,哥儿又富态了些。”一面瞧着孩子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又蹙眉说道:“哥儿身上怎么这样冰?你也是个没调理的,大冷的天儿,只管抱着孩子在更房里做什么呢。” 那李四郎面上不大好看的,垂头丧气的道:“还不是您弟妹么,耍了小性儿回娘家,连官哥儿也不带了,这不是给我好瞧的么……” 那张三郎素知自己这把兄弟夫妻两口子平日里都是鱼水和谐的,不知怎么今儿倒闹气别扭来,因问道: “怎么,你们小公母两个向来丢不开手的,如今弟妹恼你也罢了,如何好端端的连官哥儿也给抛撇下了,倒是好可怜见的,既然恁的,你也该带了哥儿在家里歇着,如何往更房里乱跑,小孩子家身子单薄,冻坏了不是玩儿的。” 四郎叹道:“我们小夫妻两个能有什么仇,还不是我那岳母老大人,原先养下好几个哥儿来,只有我浑家一个是姐儿,自小儿在家不如哥哥兄弟们受人待见的,刚刚成亲那会子,见我疼她,还含着泪对我说些小时候的往事,我虽然不好说她老家儿,心里自是记恨,谁知如今乡下儿子们不孝顺,都不愿意给她养老,今儿推到这家儿,明儿又送到那家儿,把个老太太当皮球似的踢来踢去的。她又受不得这样的罪过儿,因托人进城找到我家里,对我浑家说了。 我那浑家,哥哥是知道的,虽然言语爽利些,为人最是心软良善的,听见母亲受罪,便忍耐不得,赶着叫我将岳母接了家来,哥哥你且说说,如今我家里就算不是家徒四壁,也就比要饭的多个房顶儿罢了,一家子人家儿一个炕上睡觉,接了她老人家是不打紧,可是又往何处供养去? 我因说了两句这事急不得,要慢慢的想出一个法子来,谁知我那浑家就急了,说我是个眼睛里没有天理人伦的猪狗,指着鼻子骂了一顿不说,还收拾包袱,说要连夜回乡服侍母亲,我因想着回去看看也好,就对她说等今儿的差事完了,明儿我送了她娘两个回去,瞧瞧到底什么排面儿,再做定夺不迟。 她又恼了,急的什么似的,说这事等不得,也不带官哥儿,雇车要走,我问她儿子怎么办,她因说如今娇养儿女有什么用?官哥儿摊上我这么个爹,只怕将来也未必记得她就是他的母亲,来日必然是个忤逆之子,不要也罢。赌气连孩子也不带,到底雇车家去了…… 我带着官哥儿在家里枯坐了半日,孩子饿得实在无法,只得带了往街面儿逛逛哄他,瞧着好似冻着了的模样儿,家去又有些远了,就先带到更房里避一避北风。” 张三郎听见兄弟家务事,倒勾起自己家中的尘凡来,可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见官哥儿早已冻得瑟瑟发抖了,摇头道:“这里也不是哥儿该来的地方,可巧方才我兄弟来寻我时,对我说起街上新开了一家羊肉馆儿,是个回回买卖,想必干净公道,不如我请兄弟进去吃两杯,也让哥儿暖暖身子,再寻一碗奶皮子来给他吃了,好歹对付过今天去。” 李四郎听见要下馆子去,面上有些为难道:“家中一向是我那混账老婆管钱的,如今她回了娘家,我满世界里找银子包儿也没得,此番出来不曾带钱的……” 张三笑道:“这不值什么,一顿酒哥哥还是请得起,也算是酬谢你老家儿那三仙姑成全之意。” 李四听了,也想细细的打听打听张三郎的婚事,因笑道:“既然恁的,可就偏了哥哥这一顿,等明儿娶了嫂子时再找补吧。” 弟兄两个带着官哥儿起身出门,锁了更房,往那羊肉馆子里去,叫了四个大菜,烤馕和奶皮子多多的上,那李四郎不大吃回回菜,因说道:“不如咱们弟兄两个也吃两杯吧。” 张三笑道:“兄弟你不常来所以不知道,这回回的买卖,清真贵教是不能饮酒的,切莫乱说坏了规矩,再说官哥儿还小呢,咱们吃了些酒气,只怕把哥儿腌臜了反而不好。” 那买卖的马掌柜见张三谨慎守礼,心中喜欢,吩咐店伙多饶了他们那一桌一碗奶皮子,官哥儿见了吃食,也不哭不闹了,踢着腿儿身上狠命使劲往那奶皮子的地方扑棱着,逗得两个汉子笑了一回,李四郎接在手中,将筷子蘸着奶皮子,缓缓的给官哥儿吃了。 小孩子家饿了一顿饭,见了有奶香的东西忍不得,只顾着要吃,不出片刻,倒吃了大半碗去,实在吃不下了,打个一个奶嗝儿,眼皮子就开始打架,开始大人哄他还知道咯咯儿地乐,后来就一面乐一面睡,再后来就睡得沉沉的了。 李四郎见哄睡了官哥儿,方才稍微放心,自己夹些菜吃,笑道:“这家的烧羊肉倒是真得味,难得的却是没有腥膻之气。” 那掌柜的兀自坐在柜房后头盘账,听见这话接茬儿笑道:“这是关外进的货,如今旁的馆子里只怕都是乡下收来的,如何跟我们小店这一家相提并论了。” 弟兄两个听见连忙对着掌柜点了点头,那掌柜也喜欢他弟兄两个言语爽利,又吩咐店伙给加个小菜儿。 李四郎啃了个羊蹄儿,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可说呢,到底三哥去相亲怎么样了?” 张三郎听见兄弟问他,没得脸上一红,说道:“等明儿干娘来了自有分晓。” 李四见张三郎神色有些忸怩,便知道事情成了,一拍大腿笑道:“怎么样?我就说三哥只要捯饬起来收拾妥当了,凭她是什么天仙玉貌,也要相中了你这样一等一的好子弟。如此说来,只怕与那姑娘过话儿了?” 张三点头笑道:“见着了一面,说了两句,此事大半多亏了干娘从中调停,不然我那位老泰水可不是好相与的呢。”   ☆、第20章 小夫妻言归于好 李四听见说起岳母来,也是一肚子愁苦道:“往常单听见书上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怎么偏生咱们都摊上那偏心的父母、不义的爷娘,莫非浑家都是绝色,才这般红颜命薄?” 说着,自顾自大笑了起来,倒把怀里的官哥儿唬了一跳,蓦地睁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瞧着他们,竟没有哭闹,见了爹爹,小身子挣巴几下,又埋在李四郎的臂弯了迷迷糊糊睡起来。 张三郎见官哥儿又睡了,方才摇头说道:“这话也不过是咱们弟兄两个好,馆子里头的胡吣罢了,自古从来都是儿孙的错处,哪有父母的不是?当日幼学童蒙的圣贤之书你也是白念了。” 李四郎听见张三正色之言,抓了抓头笑道:“我不过发发牢骚,哥教训的是,正经的,到底聘礼要了多少呢?” 张三郎摇头苦笑道:“定下了是十五两,这还是干娘帮衬着说了这一车的好话,若是我自己前去时,只怕不止这个数……” 李四郎听说是十五两,咋舌道:“哟,敢情你那位老岳母还真当自己的闺女是官宦人家的贵小姐?” 张三没奈何点点头道:“这还真叫你说准了,你没听干娘说?当日她家是出过秀才的,算起来叫一声乔小姐也是当得,只因为这个,我倒不好意思十分还价,总要给这位姑娘在娘家留些体面。” 李四郎见张三这般态度,人还没过门儿就知道怜香惜玉的,忍不住摇头笑道:“三哥平日里少言寡语,从不与年轻女子调笑,原本还道是个不解风情的,谁知道竟是这般会疼人。” 说得张三郎也是脸上一红,摇头道:“遇见这位乔大姑娘之前倒是不曾心思缜密一回,当日在老娘娘庙遇见了,不知怎的心中和软了些,如今倒会替别人思虑绸缪了……” 李四听了这话,心中暗道这真是前世冤孽,两个必定有些夙缘也未可知,一面见张三姻缘既定,又想念自己的浑家,又不好说出来的,只得叹息了一回。 一时间弟兄两个吃了饭,眼看着也到了起更的时候了,张三郎自去会了饭钱,两个带着官哥儿回在更房之内,李四郎面上有些为难,只怕将孩子一个人扔在更房里头不妥帖,张三心中知道兄弟为难之处,说道: “你就带着哥儿在这半间房里好生歇息一阵吧,我一手梆子一手锣也不是没有过的事儿,左右咱们管着的这条街面儿又不算长的,一时半刻就走回来了,你好生搂着哥儿,别叫他着了寒气才是。” 李四郎听见,心里感念,面上点头道:“既然恁的,多谢哥哥周全,还替您弟妹也陪个不是。”张三郎含笑去了。 依旧提了气死风灯沿街走着,一手打梆子一手敲锣,来回喊了几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等语,不一时竟又来在老娘娘庙处,心中想起当日在此处见着乔大姐儿时的情形,不由心头蜜意顿生,望着那庙门出了一会儿神,方才心满意足的去了。 回在更房之内,见李四郎抱着官哥儿睡着了,连忙寻了更房里公中的一床破棉被给他父子两个搭上个边儿,轻声放下打更之物,自己在炕尾上坐着,想着这李四郎夫妻两个当日成婚之际说不得夫妇和顺鱼水和谐,只是日子长了,也难免马勺碰锅沿儿,磕磕绊绊的。 自己日后若是与那乔大姐儿成了一双夫妻,自然是百般呵护万事依从,断然不会如同李四郎这般,把个娇滴滴的浑家气得连孩子也不顾,就这般抛撇下他父子二人回了娘家…… 想了一回,看见铜壶滴漏快到二更天,连忙又出去打了一回,几次三番,熬到了天亮,那李四郎倒是睡得沉了,天色都有些鱼肚白时方才缓醒过来,还道是在自己家中,伸个懒腰,要伸未伸时,但觉怀中一轻,低头一瞧,怀里的官哥儿险险掉在地上,连忙搂住了,打个激灵,人才彻底清醒过来。 抬眼一瞧,张三郎正从外头回来,见了他笑道:“难为你抱着哥儿睡了一夜。”李四苦笑道:“哥又拿我打趣儿,只怕这样的日子长着呢。”张三闻言忍住了笑意道:“哦?话可不要说死了,你瞧瞧这是谁?” 说着,一闪身,但见那杜娆娘满面忸怩神色站在门首处,见了官哥儿,忍不住滚下泪来,叫了一声儿,喊了一声肉,上前来接过了搂在怀中。那官哥儿这一夜倒是不曾受罪,给李四郎紧紧抱在怀里好睡着,如今也差不多睡足了,睁开眼睛就瞧见了娘亲,喜得扑棱着小手儿踢着短腿,扒在娘亲身上不肯下来了。 李四郎只道自己是做梦呢,揉了揉眼睛道:“你如何却在此处,莫不是我又发梦了不成,昨儿夜里倒是梦见你好几回呢,我……”说到此处,但见那张三郎还在屋里,忍住笑摇头瞧着他,倒是红了脸,不肯十分拉下脸来陪了不是。 杜娆娘啐了一声道:“你道我是服了软儿才回来的,可就打错了主意,可巧是你那干娘三仙姑来村里跳神,她老人家如今知道我是你的浑家,听见我们娘家在杜家庄上,就过去拜会亲家,天晚,娘留了人住一夜,谁知我竟跑回去,干娘因劝了我两句,可巧今儿又要上城来寻三哥,早起就劝了我,赶着送回来,我因拗不过她老人家,方才跟了回来的,你可别得意!” 那李四郎自从成婚之日,得了这么个俏生生的浑家,当真是蜜里调油,好的跟一个人儿似的,如今虽说只有一半日不见,心中也着实空落落的,此番见浑家自个儿回来了,好似天上掉下个活宝贝一般,若不是碍着张三郎在此,早就上前搂在怀里温存几句了。 当下越发顾不得,站起来对着杜娆娘一揖到地道:“昨儿是小人吃了两杯黄汤,不说好生挺尸去,反而冲撞了大娘子,此番大娘子看在我干娘面上回来,是您仁德宽厚,如今当着我干娘和三哥在此处,小人立个誓言,若是日后再借酒疯欺负老婆,就叫我……” 话还没说完,早给杜娆娘掩住了口啐道:“少浑说了,我不听你这些疯话呆话,如今既然差事完了,与我家去吧,三哥还请与我们同去,奴家烧了鸡粥与你们弟兄吃了,干娘在家中等候,有事情要与三哥商议呢。” 张三郎听见三仙姑来了,连忙答应下来,抬脚就要走,后头李四郎笑道:“哥听见嫂子的事情就恁般心急,如今看街老爷还没来,怎好这般伶伶俐俐走了,不如哥先去我家与干娘见面等候,我与浑家在此处等着交钥匙罢了。” 张三郎听了这话,方知道自己急躁了些,面上一红道:“既然恁的,还要有劳贤伉俪。”说着,自己出门往李四郎家而去。 那李四见张三郎去的远了,连忙虚掩了更房的街门儿,回身抱住杜娆娘就要亲嘴儿,唬得娆娘摇摆着粉颈闪避开来,一面伸手在她男人胸膛之上捶了两下道:“好没脸,这里跟街面儿上也差不多的,就做下流事,万一给老爷撞见了,你是死是活呢,再说我怀里抱了哥儿,唬着了他可怎么好。” 李四郎如今乍见娇妻,到底隐忍不得,伸手在妇人紧要之处捏了两把,惹得妇人娇呼出来,方才勉勉强强歇了手道:“方才见了四奶奶,好像天上掉下来个玉女儿一般,如何不喜?所以小人行事莽撞了些,还请四奶奶见谅了。” 说着又一揖到地,哄得娆娘娇笑了几声,夫妻两个拌嘴又和好,难免惹起情思、哄动春心,趁着时候还早,就在那更房之内玩形弄影略解相思之苦,也是人之常情,书中难以尽述。 却说那张三郎大步流星走在街面儿之上,不一时来自李四郎家门首处,伸手打门,里头有人道:“谁呀?四郎不在家,往街面儿上打更去了,只怕如今还在更房里头呢。” 张三听见是三仙姑的声音,笑道:“干娘开门,是三郎来了。”三仙姑听见是张三郎,连忙上前来开了街门儿道:“这不是三郎么,怎么,这一回得着信儿,就这般着急过来了?”说着掩口而笑。 笑得三郎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方才遇见弟妹过去接四兄弟,对我说干娘来家,只是更房中事还没有交割,我心中急躁,就托了四兄弟在那里周全,自己先来家见干娘,莫不是姑娘家中有了什么消息么?” 三仙姑笑道:“倒也没什么,只因我前儿往杜家庄去跳神,听见人说亲家太太就在那里,赶着备了四色礼物去串门子,谁知倒瞧见老四家的哭着回了娘家,我与亲家太太劝了一回,打发她回来,心里想着不如顺路来瞧瞧我这干儿子,也与你说说定礼的事情,若是你手上方便,我老身带你去银楼瞧瞧,把东西定了,早日送过去,人也能早些弄到手,免得夜长梦多,这一旦过了小定,那乔大姐儿就是张氏门中的人了。”   ☆、第21章 打首饰闲逛银楼 一番话说得张三郎心里一动,恨不得这就去银楼里置办了首饰,只是见三仙姑此番长途跋涉,年老之人到底有些禁不起,灰头土脸的,况且如今天色还早,镇上铺户不曾开门,因说道:“方才来家时,弟妹说叫咱们等一等,她自回来预备早饭,不如我扶着干娘往屋里歇一歇,用了饭休整一番再去逛逛倒也便宜。” 三仙姑笑道:“那敢情好,我老婆子如今的身子也是大不如前了,再想要卖卖我的老精神,只怕也未必有那个能耐,如今赶了这半日的夜路,就觉着头晕眼花的。” 说着,娘儿两个进了门,就往李四家的土炕上隔着炕桌儿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那张三郎自是要问乔大姐儿家中之事,三仙姑一面忍着笑,只管明明白白的告诉他。 两个正说着,又听见街门儿响,原来方才三仙姑忘了关门,抬眼一瞧果然是李四郎一家三口儿进了屋,娘儿两个连忙起身让座,但见那官哥儿又睡迷了,嘟着小嘴儿直咂摸,也不知做个什么好梦吃好吃的呢。 那李四的浑家杜娆娘面上好些春意,张三郎做大伯子不便细看,也不曾看出端倪来,倒是三仙姑过来人,见了娆娘笑道:“哟,大娘子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儿的脸色倒好瞧,春花儿一般红艳艳的。” 说的那杜娆娘臊得满面红晕,狠狠瞪了李四郎一眼,一面低声道:“干娘越发倚老卖老起来!”说着转身跑了,进了小厨房里自去预备家下早饭不提。 那李四郎见夫妻两个淘气,给干娘识破了,也是面上一红,呵呵儿傻笑了几声道:“干娘诙谐得好……”娘儿两个笑了一回,就只有张三不明就里,不知他们闹些什么。 一时间娆娘已经预备下了早饭,几个围坐在炕桌儿旁边吃了,李四郎心疼浑家早起受了雨露,又忙了一早晨预备吃食,因笑道:“你也坐下用些,一会儿上午还有些活计要做,况且哥和干娘又不是外人,也不是头一回见了,想来干娘也不会怪罪你的,哥就更不用说了,与我原是‘穿房过屋、妻子不避’的交情。” 三仙姑也笑道:“大娘子快坐下吃饭吧,一会儿我带了老三往街面儿上逛逛,预备小定的东西,你们两口子趁着天色早,再歇歇不迟,等一会儿再吃饭菜又冷了,倒费火去热它?咱们小门小户儿的,没有那些虚礼儿,横竖大面儿上不错就是了。” 杜娆娘这才半推半就的往炕前头脚凳上坐了,扭扭捏捏的吃了饭。一时收拾妥当,三仙姑说要带了张三去银楼办货,李四郎送了娘儿两个到了街门处,再三再四挽留三仙姑再住几日。 那三仙姑笑道:“这也罢了,你们小公母两个才好了,我老婆子又来闹你们不成?一会儿带了老三买办了东西,我就回去了,你们趁着年轻热乎,好好叙一叙,倘或是给官哥儿叙出个弟弟来倒也是好的。” 说得那李四郎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听见干娘不多住几日,也只得拿出几十个钱来要给雇车,张三推让道:“这倒不必兄弟费心,干娘原是助我采办东西的,哪有叫你坏钞的道理?”说着,娘儿两个上街去了。 那李四郎关了街门儿回来,瞧见浑家已经累的睡在那里,官哥儿倒是乖巧得很,见娘睡了,也不哭不闹的,在炕上踢着腿儿自个儿玩儿起来。李四郎见家宅和睦,心中甚喜,也脱了大衣裳换了家常的,脱鞋上炕,把官哥儿放在炕头拍着,自己把浑家搂在怀里,迷蒙了一阵,睡了个回笼觉儿。 张三这厢跟着三仙姑往镇上买卖铺户上逛逛,那三仙姑虽然赶了一夜的路,年纪又老迈,倒是有些兴致,一会儿要买线,一会儿要看偶戏人,张三郎感念她恁大年纪还要为了自家婚事操劳,沿路之上一应花费都痛痛快快掏出钱来,把个三仙姑哄的直夸他有出息。 娘儿两个逛了一阵,到了镇上独一份儿银楼处,张三郎道:“干娘看看,就是这里了,高显是个小镇店,拢共只有这一家银楼,就是看街老爷家里的太太要打首饰,也都是在此处勾当的。” 三仙姑抬头看时,但见牌匾上写了“萃华楼”三个大字,那三仙姑不大识字的,因问道:“倒是好大一块牌匾,不知写个什么爱物儿?”张三因说道:“叫个萃华楼。” 三仙姑笑道:“哟,倒好大的名头,想来里头的师傅也有翻筋斗云过来的也未可知。”张三点头道:“有我们太太相熟的师傅,若是寻他打首饰,只怕还要厚道些的。”说着,搀了三仙姑,娘儿两个进了铺子。 里头的小伙计儿早就迎了出来,瞧见是张三郎却是认得,笑道:“三哥一向少见,如今快到大节下的,想是来给太太定几样东西?”三郎摇头道:“这一回是我自家要用的,还要烦请小哥请了王师傅出来。” 那小伙计儿上下打量了张三郎几眼,若有所思笑道:“三哥原先不常照顾我家买卖,都是替太太前来送花样子取东西的,莫不是说话儿要讨媳妇儿了?来我们铺子里打小定?” 说的张三郎面上不自在,仗着自己年长几岁嗔道:“你这猴儿恁般多事,叫了你师父出来罢了,蝎蝎螫螫的。”说的那伙计笑嘻嘻地跑了,不一时引出一个精瘦细致的中年人出来。 见了张三郎,上来见了礼道:“原来是三哥到了,今儿是替太太送样子呢?还是……”张三见是王师傅亲自来问,也少不得将放小定的事情说了,那师傅笑道:“若是屯里人说亲,只怕一对儿戒指儿也就够了。” 三仙姑听了这话不依道:“哟,这位师傅倒会说,怎么我们屯里人生来就比别人贱不成?虽然贫苦些,人家也是黄花儿大闺女,怎么就一对儿戒指儿就打发了。” 那王师傅冷眼瞧着,只怕这妇道是个媒人,自己银楼里头的生意倒少不了这号儿人的帮衬,连忙满面堆笑下来道:“哟,瞧我小人眼拙,没瞧见老太太在这里,莫不是一位官媒奶奶么?” 那三仙姑听见说她是官媒,心中好些体面,面上和软了笑道:“哎哟,可不敢当,老身是这后生的干娘,如今带了他来给媳妇儿瞧首饰的。” 那王师傅听了连忙笑道:“这倒新鲜,做婆婆的倒为媳妇子鸣不平,你家这位大娘子好福气。” 说着让到里头,拿出花样子来叫他们娘儿两个挑选。张三郎原本不懂女子妆奁,瞧着那些样子大半千篇一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交给三仙姑捡择。 仙姑做主挑了一对儿攒花戒指,一副虾须镯,一副元宝耳环并一个长命百岁的项圈儿,对那张三郎笑道: “哥儿看看合意不合意?攒花戒指儿花开富贵,虾须镯勾来年年有鱼,耳后元宝招的财源滚滚,长命百岁项圈儿保你夫妻平安。” 张三郎听见三仙姑说的这样好彩头,心中甚喜,点头笑道:“就依干娘的。” 那王师傅见他们娘儿两个挑中了,因笑道:“这位老太太好钢口儿,若是茶馆儿里头说书去,只怕别的老板早就丢了饭辙了。” 说得三仙姑沾沾自喜起来,一面就问价儿。那王师傅笑道:“是了,不知道老太太要给您家这媳妇儿打多重的?这四样拢共算起来,少说也要十两金子方才够了。” 三仙姑听了,“吓”了一声道:“哟,师傅莫要哄我老身,我们老三就是卖房子卖地也凑不出那么多金子啊,更甭提过了门儿还要养活姑娘家里的寡妇娘,一年也好大的挑费呢。” 那王师傅素日与张三郎也有几分交情,他家中资财如何,自己心中都有个忖量,因笑道: “这个小人知道,寻常人家儿倒也不用纯金的,依着小人的意思,倒不如打一副金包银,一般市井人家儿都是打这一套,若是过小定只要一对儿戒指,赤金的也使得,若是这四样都要齐全了,除非是县令县丞、举人老爷家中聘闺女,一般小门小户儿倒也用不上。” 三仙姑见这王师傅会说话儿,倒不是店大欺客的人,心中欢喜,笑道:“你这师傅真通气,既然恁的,就按照师傅说的办吧。” 张三郎在这些事上不大通达的,听见三仙姑要做金包银的,又怕委屈了乔大姐儿,拉了拉仙姑的衣襟低声道:“若是太俭省了,只怕大姐儿脸上不好瞧吧?” 三仙姑听见这话,伸手在三郎额头上一戳笑道:“好个不知趣儿的小厮儿,老娘给你杀价儿,你倒会说,如今若是打造赤金的,少说也要七八两金子,就是几十两银子呢,那十五两尚且没处抓挠,如今倒要费钱弄它?再说这一套东西送过去,也不知道要给她那寡妇后娘克扣多少,你倒实心眼儿,没得花钱去孝敬那个婆娘。”   ☆、第22章 探虚实夜访私塾 张三郎听见仙姑说的有理,因点头道:“干娘说的是,方才是我想的不周全了,既然恁的,小定上面俭省些也使得,日后姑娘来家,我必然好吃好喝好待承就是了。”仙姑点头。 一面与那王师傅讨价还价,讲了半日,说定了要打金包银的,四样下来满破十两银子,张三郎听见这个数,心中还是有些为难,只是看见仙姑已经讲得没有折扣余地了,总不能叫她为难,当下咬了咬牙便要掏银子。 那王师傅见三郎面有难色,爽朗一笑道:“三哥,你我素日因为太太房里的妆奁倒是有些生意上的来往,旁人家中帮衬的伙计来了,多少都要克扣些主子的赤金料,只有你这小哥恁的实在,从来不曾在经手之事上面动些歪心眼儿。 今儿我也不瞒你,就算你不克扣,我们铺子里总要想些法子克扣几分的,如今知道你娶亲,多得是用钱的地方儿,小人也愿意拉你一个主顾,就将素日里该你的分成儿一并算下来,这一套定礼便只要五两银子罢了,你无论多寡,与我二三两做定钱,剩下的凭你外头抓挠去,横竖还有些日子才能得的。” 张三郎娘儿两个听了,自是喜出望外,那三仙姑生怕再出岔头儿,连忙让张三给了三两银子的定钱,倒柜上取了票子,约定一旬日子取货,张三郎方带着三仙姑出了银楼,又请她往街面儿上的二荤铺子吃了饭。 那三仙姑吃毕了,舔嘴抹舌笑道:“老三,你可别嫌弃我老身吃你的酒,这俗话说是媒不是媒,吃上两三回,等到姑娘进门,一对金银蹄膀是少不了我的。”张三听见连忙点头道: “干娘说哪里话,不要说干娘帮衬了我这许多忙,便是看在李四兄弟份上,您老也算是我的干亲,如今来家一趟,怎么敢轻慢不孝敬呢。”说的那婆子欢喜,连吃带拿的饶了许多东西,大包小裹儿的要走。张三郎到底不放心,雇了车会了车钱,送三仙姑回乡不提。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转眼之间一旬已到,果然那三仙姑又来了,领了张三拿着票子往银楼里取了东西,一样四色搁在大红缎面儿上头呈在锦盒里,虽是金包银的,工艺倒是一点儿不差,若是不细看,成色倒也过得去。 张三郎见了心中满意,谢过师傅,与三仙姑依旧出来,可巧明日不该张三的班儿,与三仙姑约定了明日送她回乡,顺便将小定送到乔家去。 那三仙姑依旧往李四郎家里住了一夜,张三自回看街老爷家后身儿土坯房中安身,平日里那翠姑娘总是赶着把饭菜送来的,自从上次闹了一场,便不大过来,都是搁在外头门槛上头,一时冷了也是有的。 张三郎是个直性汉子,倒也不甚理会,只因房中也有小炉子,若是冷了时,自己向火热一热罢了,并不在意。 如今回在房中,却见小翠儿姑娘等在那里,心中不知何时,只得上前来点头道:“翠姑娘这几日少见了,怎么如今得空儿过来。” 那小翠儿当日在张三这里讨了个没脸,原本意欲不再搭理,怎奈人有见面之情,况且见张三温言软语,自己倒不好拿大,只得说道: “方才你那兄弟张四来了,托我带句话儿,问他上次要的东西可曾齐备了。若没旁的事,三哥吃饭吧。” 说着,将手中食盒递给张三,张三郎见状连忙接了,一面笑道:“有劳姐姐传话送饭。” 谁知接着时,手上那一个锦盒却给小翠儿瞧在眼里,女孩子家原本爱个花儿粉儿的,见了锦盒又有些小姑娘家家的天性,伸手抢了在手里笑道:“三哥何处置办来的,这样精巧东西。” 那张三郎阻拦不及,早给翠姑娘伸手打开了,但见内中四样首饰,那小翠儿虽然还没出阁,家中姐妹也有聘出去的,知道这是小定,唬得心里砰砰直跳,一面想起当日张三郎房里那条帕子来,莫不是这么快就要放定迎娶了…… 想到此处手上一松,那锦盒滑落手中,多亏了张三郎眼明手快接住了,见那翠姑娘神情恍惚,就是再不解风情,到底这几年多少明白些,想着趁此机会挑明了此事也好,倒省得来日乔大姐儿进门,自己说不清楚。 想到此处点头笑道:“原本想着放了定礼才跟老爷太太回的,如今既然姐姐看见,也少不得说了,前日儿干娘来家,做主与我说下一门亲事,若是过礼快些,只怕是节前就能迎娶的,到时候还要劳动姐姐代为周全才是。”说着一揖到地。 翠姑娘听着张三郎的话,只觉得脑仁儿里头嗡嗡的响,也听不清楚他说的什么,勉强摇了摇头道:“三哥别客气……” 话说到一半儿,声音就哽咽住了,她又素来是个要强的,连忙打住了话头儿,也不肯再多说,将身子一扭,就往看街老爷后门处跑了。 张三瞧见,心中有些不忍,只是这男女之事从来讲个两情相悦,自己既然无意,又何必惺惺作态做那怜香惜玉的勾当,想到此处只得罢了,兀自拿了食盒进门,搁在小炉子上头热一热吃了。 一面想着小翠儿所说,今日张四郎又来了一趟,问他讨书费银子,心中就不大乐意,心想着聘礼的事情还不曾办妥,如何有这一项开销,一面又担心张四郎在外头惹下什么麻烦,不然如何有这么大的一笔开销,趁着今日没事,不如借故去找他一趟,顺便向人打听打听弟弟的学业到底如何。 一时吃毕了饭,收拾妥当了,摸了摸银子包儿里,今儿付了二两银子的后账,拢共还剩下几两散碎银子,往怀里踹了,今日原本不该他当值,也换了官衣儿,想着兄弟是个爱见怪的,自己换了这一身儿前去,也不算是给他丢分子。 说话儿到了街面儿上,买了四色礼物提着,一路往学里去,到了书院,请门首处童儿进去打听了,说是张四郎有事出去,三郎心说这倒是一个巧宗儿,因笑道: “这位大官儿,小人是张四相公的哥哥,特地来瞧他送些束脩银子的,既然他不在学里,可否容我去他房里等等?” 那童儿听见是书院里头相公的亲戚,况且见张三郎官衣儿在身,倒也不敢十分怠慢,陪笑道:“既然恁的,先生自去便了。” 张三点头谢过,携了礼物往院里走,但见内中许多念书的童生秀才,这会子才吃了饭,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会文,满口里之乎之也的,三郎因念过几年书,听了个大概,觉着也有好的,也有不通的。 沿路之上走马观花听了一回,就来在张四郎门首处,恍惚记得是这个地方了,上前推了推门,谁知一推竟推开了,里头是一间通铺的大炕,几个念书人团坐在炕上,看样子也是在会文。 张三见此番来时所见的这几位,好似不是四郎的同屋,因陪笑道:“敢问张四相公莫非不是住在此间么?” 内中有一个瞧着眼熟的,相对了半日方笑道:“这位先生莫不是张三哥么?四郎如今不再这里了,上月听见说是要专心备考,如今找到学里管事的,换了单间儿,怎么三哥竟不知道。” 张三郎听见这话蹙了蹙眉头,心说这兄弟也忒没眼色,如今家里有的是用钱的地方,就是村里殷实人家儿的孩子上城念书,住通铺的也有的是,怎么偏上他就这么娇贵,倒也不是全然心疼钱,只怕这样骄纵下去,人也未必能往正路上走。 一面打躬道:“如此,多谢这位相公,还请告知舍弟现居何处呢?”那念书的学生倒是热心肠,领了张三往四郎那一处独门独院儿的地方去。 到了门首处,张三郎谢过那同学,自己上前去推了推门,倒是虚掩着的,张四郎原本身上别无长物,平素只要不是回乡下去,倒也不曾锁门的。 三郎进得门中,虽是自家胞弟的房子,还是有几分别扭,只是转念一想,自己既然是来探探他的虚实,也少不得四处查探一番。 想到这里稳住了心神,四下看了看,但见墙上倒挂着一副琵琶,摇头一笑,自言自语道:“这小厮儿倒会乐,往日里不见他有些手段,放着好好的书不念,怎么倒学起这样金贵的玩意儿来了。” 瞧了一回,又来在书桌旁边,见那些诸子百家都是拿出来充充门面的,随手一翻,总有九成新,蹙了蹙眉,心说自己当日念书时,虽然是个启蒙,夫子倒说比个举业还累人。 只因自己敏而好学,时常提问,夫子虽然不耐烦,心中也喜欢这般上进的学生,那时候几本幼学童蒙的书册都是翻烂了的,夫子见了,还说这好比韦编三绝,是个念书人的榜样,如今想起来,好似昨日一般。 偏生这四郎却不知长进,只管胡乱翻一翻,拢共没有两笔朱批,字迹写得歪歪扭扭的,猫挠狗刨一般,张三郎心中憋着气,看了半日,将那四书本子往桌上一掷。   ☆、第23章 放小定周旋泰水 却说那张三郎赌气抛书,可巧打着了一本书册,拾起来看时,原是一本花间辞,拿在手中细看,满眼的旖旎宫体,无非描画宫人晨妆夜睡,雨露承恩的淫词艳曲,三郎越看越气,心说这一回等到四郎回来,定要拿出长兄的身份来好生教训他几句才是。 正想着,听见门首处却有人说道:“上陵贤契在否?”张三郎听见有人叫他兄弟的学名儿,又呼为贤契,知道是夫子到了,连忙紧走几步来在门首处,亲自打起帘子迎了进来,躬身施礼道: “先生有礼,小人是四郎的兄长,此番来送些东西,不巧四郎不在此处,不知先生唤他何事,若有要紧的,小人自去街面儿上寻了他来现办。” 那私塾的夫子瞧见张三郎进退有度举止温文,虽然穿着更夫的官衣儿,倒不似寻常粗鲁汉子,因笑道:“你是张三郎,往日里在幼学童蒙馆中,学名张上邪的不是?” 张三如今几年从未用过学名,如今乍然听见,倒是一愣,缓了缓神儿方才点头道:“先生怎知小人学名?” 那夫子笑道:“果然竟是你了,当日你那塾师也是我同窗好友,往日里曾经盛赞过几次你的贤名,因说如今朝廷是开科取士,若是效法古风,推举孝廉之日,你倒是个十分难得的人选了……既然曾经开蒙,便不属贩夫走卒之流,如何倒自称小人呢?” 张三郎见夫子认得自己,只得改口道:“学生虽然开蒙,不曾考取功名,如今为了家中生计,自幼失学多年,不敢有此自称,只怕唐突斯文。” 那夫子原先常听见自己的同窗好友盛赞这张三郎是个孝悌君子,如今见了果然古朴迂阔,大有先贤遗风,心中看重他,只觉若是得一门徒如此,倒是强过那张四郎百倍。 因一抬眼瞧见了墙上琵琶,蹙起眉头道:“常言道长兄如父,如今既然你来,也少不得对你说了,那上陵原也算是个聪明孩子,只有一件,难免顽劣了些,有好些同学都说半夜里睡不着,单听见这房里弄琵琶的声音。 虽说乐理乃是六艺之一,只是听见上陵房中常有郑卫之声、靡靡之音传将出来,都是世俗俚曲,大不成个体统,如今听见你父亲没了,只有寡母在堂,正愁无人可以警示教训,如今既然你来,不怕叫你知道了,正是个劝他往正路上走的时机。” 张三郎原本心里存着三分火气,如今听见夫子说四郎好似有些身染下流的毛病儿,越发眉目紧蹙起来,连忙谢过夫子,一面作保说自己定然好生教训四郎,夫子又与他寒暄两句,方才告辞了。 三郎在房里等了半日,听见外头早已起了更,那张四郎竟还不曾回来,心里咯噔一下,只怕竟是在外头眠花宿柳,难怪最近使银子使的这般狠,常言道劝赌不劝嫖,赌钱虽然厉害,终究有限,若是竟走了那一条邪路,有多少公子王孙尚且为此败家破业,又何况自家连殷实都说不上的人家儿呢…… 张三郎心中乱麻一般,在四郎房里坐了半夜,等到听见天交三更了,知道等了也是白等,想着明日还要与三仙姑下乡去放定,若是此事成了时,就要回乡去禀明母亲。 虽然家中叫他自己张罗婚事,总还是要与娘说一声,旁的倒没什么,就只怕母亲嫌弃乔大姐儿的病,总要想个什么法子遮掩过去才是,等到娶在家里时,自然是自己两口儿在城上住着,母亲管不到这里的事。 三郎想了一回大姐儿,心里觉得宽松些,遂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门,见院内依旧灯火通明的,窗棂底下不少念书人的影子在那里摇头晃脑的念些诗文,三郎见了别人家孩子这般好生念书,心里越发埋怨兄弟不知上进。 回在土坯房之内气忿忿的睡了。到第二日,张三心里有事,倒也不曾睡踏实了,一翻身坐起来,早饭也没吃,就往李四郎家中接了三仙姑,娘儿两个带了小定锦盒,又买了几色礼物。 那伙计的正要用蒲包儿裹了,三仙姑笑道:“可不忙,这是过小定。”店伙听见,连忙打躬赔不是道:“老太太别恼,是我小人没见识。”说着,另外换了包裹。 张三在旁瞧着有趣儿,因问那三仙姑道:“干娘,平日里我们出门办货,大半都是用蒲包的,为的就是轻巧方便,怎么如今反倒不用了,莫不是有什么讲究不成?” 三仙姑见张三郎问她,正要卖弄些自己的老理儿,笑道:“你们年轻后生家原不知道这个缘故。这蒲包有个稀松平常的意思,若是寻常走亲访友的倒是使得,只是放定之事也算是一生头等大事了,就算是再穷的人家儿也是马虎不得的,所以千万不能用了蒲包做礼物,不然多有女家儿不要的。” 三郎听了方才恍然大悟,因笑道:“这才是一处不到一处迷,十处不到九不知呢,今儿多亏了干娘,不然若是我冒然去了,岂不是叫姑娘面上不好瞧么。” 三仙姑道:“大姐儿倒是没什么说的,只是她那个寡妇娘难缠些,汉子都死了半辈子了,怎么还当自己是个官儿太太似的,叫我老身也瞧不上,唉,谁叫你给大姐儿迷上了呢,这也是前世冤孽也未可知……” 娘儿两个说着,采办了各色礼物,雇了车往乡下去,沿路之上那三仙姑又嘱咐道:“等一会儿那婆娘定然是要验验货的。”说着,对着那锦盒努了努嘴儿,接着说道:“只怕看出来是金包银的就要挑理。” 三郎道:“前儿干娘不是说打个金包银的也无妨么……”三仙姑笑道:“到时候我有法子对付那婆娘,你只不用说话,听我调停罢了,还有一件事要嘱咐你,论理过了小定之后,到出嫁之前,你不好再与大姐儿见面的,今儿见一面,大礼原没错办,只是你要悠着点儿,可别做出些猴急没脸的事情来,那大姐儿虽说如今倒了行市,最是个烈性女子,你若作践她,只怕她恼了不认人的。” 张三郎听见三仙姑的嘱咐,连忙点头道:“干娘只管放心,如今虽然未婚,我心里敬她是结发妻子一般,怎么敢唐突了大姐儿呢。” 三仙姑笑道:“你这孩子我自然是放心的,不过白嘱咐你两句罢了。” 两个在车上说些闲话,不一时到了乔家集上,依旧下了车走土路,片刻功夫儿来在秀才第门口,那三仙姑扯着贺亮嗓子高声笑道:“给太太道喜啦!” 倒把三郎唬了一跳,扯了扯三仙姑的衣襟儿低声道:“干娘莫要高声,给街坊四邻听见怎么好。” 三仙姑笑着啐了一声道:“你这小厮儿忒没见识,正是要让他们知道大姐儿有了人家儿了,那婆娘等一会儿要是闹起来,也没有余地再反悔的,不然就算是退亲再聘,对女孩儿家名声不好的。” 三郎听见三仙姑这般说,心中觉得这样闹难免歹毒了些,虽说自己定然是非卿不娶的,若是换了旁的后生,来日万一闹出什么事情,这段姻缘竟不成了,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心中暗叹这媒妁之言果然厉害…… 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见里头一路小跑儿的声音来了,连忙开了门,一见果然是那陈氏慌慌张张道:“哎哟,仙姑好钢口儿,大清早的就嚷嚷动了,这是不给我们大姐儿留后路的意思……” 三仙姑这会子倒会装傻充愣,连忙福了一福道:“给太太请安道喜,瞧您说的,我老身哪儿有那样心肠,左不过就是年纪老迈眼下耳聋,自己听不清爽,说话声音难免大了些,方才把你家这位娇客也给唬了一跳,直叫我悄声些,还不好意思了呢。” 两个妇道叽叽喳喳的说了几句,方才转过三郎这边来,张三郎见得了空,连忙拜见了岳母,那陈氏面上十分热络,往屋里让。 几个进了房,依旧在堂屋内分宾主落座,上一回她家的二姐不认得张三郎,不肯出来相见,如今见要过小定,倒不肯拿大,亲自出来炖了茶给三郎吃了,那张三郎偷眼观瞧,见这丫头面上薄施脂粉,沾些喜气,越发显得粉妆玉琢,乖觉可爱。 三仙姑因笑道:“你这姑爷子,做什么只管坐着,论理今儿过礼,还不把东西拿出来还等什么呢,难道留到洞房去不成么?”三郎听见,连忙将锦盒双手奉上。 那陈氏含笑接着,接在手里时脸上就微微变色,掂量了一回,打开看时,果然是四样首饰俱全,只是成色不大对,好似是金包银的,拿在手里细看时,脸上就渐渐的不好看了道:“哟,只怕成色不对吧……” 三仙姑接茬儿笑道:“怎么不对,是镇上最好的银楼打的,都是上等货,我们三子因为长替他们衙门口儿里的太太去银楼取货的,与那师傅相熟的紧,都是最好的材料工艺了。”   ☆、第24章 碧霞奴托付妆奁 陈氏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道:“仙姑打量我们是小门小户儿没见过世面的人家儿么?眼皮子再浅,这纯金的东西也认不成是金包银吧……” 三仙姑心中暗笑“果然来了”,一面哎哟了一声笑道:“太太果然是吃过见过有眼力的,只是这里头有个缘故,既然府上老爷是秀才出身,太太自然也是知书达理的,想必知道这小定的来了? 四样首饰加在女孩儿身上,就是四门家规,如今太太家中的姐儿原本身子不好,我们三郎又怎么忍心给她打些纯金的东西约束了玉体呢。依着老身看来,过定礼就这样罢了,等到姐儿过了门儿,一二年间身子养得白胖了,再养下几个哥儿来立住了时,我们三郎亏待不了大姐儿的,定然再打一副纯金的给她,太太不信,往后日子长着呢,只管瞧着罢了。”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把那妇人噎得一句也反驳不得,只觉得胸口一窒,险险背过气去,心说这老货好生厉害,只怕知道我见了成色不对就要反悔,先在门首处替我家里扬扬名儿,如今说不嫁只怕是不成了,又抬出这长篇大套的歪理来,若是我争竞时,只怕就落下了要贪图前妻女儿小定的名声,怨不得人家都说媒妁是成了精的老比丘。 不过大房留下的这两个赔钱货也不好斗,那二姐虽然掐尖儿,心地倒还单纯些,就是这乔大姐儿,虽然是个天老儿的身子,往日里知道自己不好嫁人的,只管躲在内间屋里,到底知书识字念过女学,心思缜密比自己更厉害一层,往日里想摆布了她就不容易,抬出圣人之言来弹压住了,自己倒不得施展,如今便宜打发出去,虽然捞不着多少油水,总比放在家里当祖宗供着强多了。 那婆娘想到此处,心里稍微痛快了些,因笑道:“仙姑好个钢口儿,替干儿子省钱倒不明说,说的好像是替我们大姐儿着想似的,这也罢了,左右人早晚是要归你们的,给了什么东西,到后来还不是要陪过去么,既然恁的,我就先替闺女收下了。” 一面叫“二姐,今儿要留客吃饭,你叫你姐姐往厨下预备预备,也给姑爷子尝尝她的手艺。” 那二姑娘往日里听见陈氏叫唤,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今儿倒要羞臊羞臊姐姐,一连声儿答应着,一面推了大姐儿两把笑道:“这会子倒会装聋作哑了?还不快去洗手做饭,叫你汉子尝尝你的羹汤。” 说得妮子红了脸,啐了一声,自去厨下预备。三仙姑见这会子是个空当儿,给三郎是个眼色道:“叫人家大姑娘一个人儿忙活去?也是个没眼色不会疼人的。” 三郎听了会意,正要起身往厨下帮衬,那陈氏连忙笑道:“哎哟,新姑爷也太急躁了些,如今大姐儿冰清玉洁的,两个往小厨房里窝着算什么呢?况且过了定,只怕不好见面的。” 仙姑笑道:“过了今儿只怕就不好见面了,所以趁着来了,叫他们小夫妻两个再团聚一回,只求太太开恩吧!” 那陈氏就只顾着抿嘴儿笑,张三郎不明就里,也不敢擅动,三仙姑见了,朝着院儿里小厨房努了努嘴儿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瞧瞧大姐儿。”三郎听了脸上一红,讪讪的退了出去。 出了堂屋,搭讪着往小厨房去,远远的就瞧见二姑娘靠着厨房的门嗑着瓜子儿,瞧见他转身跑进厨房里去了,张三郎见了倒不知道如何自处,搭讪着来在门首处,窗根儿底下站了,就听见里头姐妹两个唧唧喳喳的不知说些什么。 一会儿二姐打帘子出来,也不搭理张三,兀自跑了,三郎见房里没了别人,心中一动,待要进去,又不好进的,在门口转了几个圈子,鼓足了劲儿,正要往里走,谁知那乔大姐儿一打帘子出来,说话儿就往门口泼了一瓢水。 那张三郎正往门首处蹭着,也没理会,敢情一滴水没作践,全泼在了新衣服上,唬得大姐儿哎哟了一声道:“三爷怎么在这里,奴家没瞧见,这忒失礼……” 又怕堂屋里瞧见了说嘴,脸上一红进了厨房,隔着帘子低低的声音道:“脏了新衣裳了……”张三郎此番惊鸿一瞥,只觉相思之苦未解一星半点儿的,稳了稳心神,一打帘子跟了进去。 大姐儿见张三进来,转身往灶上靠了靠,一面说道:“三爷向火吧,只怕一会儿就干了,可惜了是个绸儿的,只怕落下水渍了……”张三听见,连忙往火上凑合凑合,一面笑道:“这不值什么,大姑娘别忘心里去,是我方才没招呼,不怨你。” 乔大姐儿听了,伸手掩在唇边扑哧儿一乐,说道:“定是那蹄子捣的鬼,见了你来偏不说,见我锅上焯着东西,才搭讪着出去了。” 张三这才回过味儿来,心说这小姨子倒是顽皮,一面就闻见一股子香气,往灶上瞧了瞧,见碗里搁着焯熟了的水面筋,锅里这会子已经倒了油烧得滚滚的了,大姐儿手疾眼快把面筋倒进了锅中翻炒起来,水面筋进了油锅要出水的,炒了几个个儿就不冒烟,大姐儿趁机歇了手,闪在一旁预备摘好了的蒿子秆儿。 一会儿面筋看看熟了,呈在盘里,又将那蒿子秆儿下了锅,依旧炒熟了,却把方才那盘子面筋兑了进去,两个一处翻炒起来,才加了盐酱儿出锅。 张三郎在一旁看得有趣儿,趁着大姐儿刷锅时笑问道:“大姑娘这手段倒少见,往日里面筋炒菜倒是多见的,不知还要分开炒的道理。” 乔大姑娘听见三郎没话找话,也只得解释道:“平日里再不能这样炒菜的,只怕费油,如今招待仙姑吃饭,说不得也要卖弄卖弄手艺罢了,这蒿子虽是寻常物,却能入药,温润滋补,只是配不得荤菜,讲究些的人家多半素炒,弄个面筋来配它也使得,只是两个香气却是各异,一处炒熟了不得妙处,所以两次下锅,虽是一个菜,各有各的好处。” 三郎听了大姐儿一番解说,心中十分叹服,看来这乔大姐儿不止针黹女红、庄稼活计,便是杯盘碟碗儿上也是顶尖儿的人品,若不是得了这号儿病时,只怕也落不到自己手上,原先见她红颜白发,心中多少有些叹息她命薄,如今却又庆幸起来。 两个说着话儿,大姐儿又掂对了几个菜,肉炒鸡炒都有,丰丰盛盛的,张三郎只怕她此番敢用材料,过后那陈氏又要难为她,因说道:“就算家里几口人吃饭,这些东西满破也够了的,姐儿歇了吧,仔细给火气腌臜了。” 大姐儿见四碟八碗儿预备的也差不多了,点了点头,待要说话儿,脸上又飞红了,将身子扭过一旁,只管瞧着自己指甲上头新染的蔻丹不言语。 三郎原是个聪明人,见大姐儿欲言又止,只怕有些什么话要吩咐他,微微打起帘子来往外头一瞧,场院里并没有旁人,方才放了心闪身进来,往前走了几步挨着大姐儿,倒也未敢沾身,低低的声音道:“大姐儿莫不是有甚话对小人说……” 乔大姑娘满面飞红,见他欺身,只得往后退了两步,微微点头道:“论理这话不该奴家说的,只是如今奴家姐妹两个亲生父母俱已没了,后母不贤,凡事总要奴家出头做主,也少不得说了,不知道三爷那头,那一桩事情要使的银子到底筹措得怎么样了……” 说到此处,到底是女孩儿家议论自家婚事,羞得好似要哭出来一般,那张三郎见了,忍不住心中一动,直想伸手搂在怀里,又记得早起来时三仙姑吩咐过,说那乔大姐儿原是书香门第的女孩儿,最是烈性,自己此番急躁不在紧要,若是给大姐儿看轻了他,只怕来日夫妻之间倒存了嫌隙。 想到这里,硬生生压下了绮念,往后错了几步道:“大姐儿容禀,小人家中情况,只怕仙姑多少与你家提过,原先家道还算是殷实人家儿,自从先父去世,先前请医问药,糟蹋了不少银钱,也不曾把人留住了,其后发丧大办,家中几乎当卖一空。 且喜小人进城来谋差事时,得了看街老爷十分恩惠,选在麾下做个更头儿,一月五钱银子是不敢欺瞒大姐儿的,家中还有幼弟弱妹要人照应,寡母身子倒还硬朗,只有我弟四郎一人在镇上念书,挑费颇大,平日里多半都是小人供给。 如今这笔银子尚有一半儿无处抓挠,且喜我有个结义兄弟十分仁义,前儿一处吃酒,倒许了我从中作保,往看街老爷家中借出一些银钱来,满破也就够了。” 那乔大姐儿原先听见三仙姑说过几回这张三郎家中清贫,如今听见他竟不遮掩拿大,原原本本对自己说了,心中就爱他这样老实人品,因往门首处微微打起帘子瞧了瞧,外头没人,方才从灶旁取出一个小匣子来,递在张三郎手中。   ☆、第25章 惜弱妹巧手烹茶 但见那碧霞奴福了一福说道:“奴家知道三爷家中有些艰难,我这号儿病,原先是打算在家里守一辈子的,并没想过今生还有出阁之日,如今得蒙三爷怜惜,愿意与我一夫一妻过日子,既然恁的,奴家也不敢托大,这锦盒之中乃是先母所留的遗物,当日奴家已经懂事,母亲教我偷偷收藏起来,以备来日不时之需,这几年一直不敢擅动,都是贴身藏好了,才不被庶母所得。 如今将此物托付你,到外头寻个有信誉的当铺,千万做成活当,来日你我若是经营家道得当,奴家还是要将母亲遗物赎回来的,不然心中不得安稳,三爷千万莫贪图那几个银子,若是做成了死当,奴家来日也难见我亡母于地下……” 说着,轻提罗裙盈盈下拜,三郎见了赶忙上前扶住了,两个首次交接,彼此心中都是一动,那乔大姐儿虽然含羞回避,心中知道过了定之后自己就是张家的人了,也不肯十分拂了三郎的意。 三郎手中握了大姐儿的一对清辉玉臂,微微在上头摩挲了两下,大姐儿待要嗔他时,又拉不下这个脸来,两个正僵持着,就听见外头二姐儿的声音道:“娘叫我来问一声,饭菜得了没有?” 唬得两个连忙分开了,大姐儿一面伸手按了按鬓边一面答道:“这就好,你先去堂屋里摆桌子吧。”一面低声吩咐张三郎道:“东西都收好了?你快进去吧,立等你吃饭呢。” 三郎如今心中柔情蜜意的,点头“嗳”了一声,说道:“多谢大姐儿此番厚谊,小人记住姐儿的吩咐了,来日姐姐过门,小人定然夙兴夜寐再整基业,把岳母大人的东西一样不少给你赎回来罢了。” 乔大姐儿点头,打发他出去。三郎回在堂屋之中,见两个妇道盯着他瞧,面上一红道:“方才大姐儿与我说些厨房里的勾当,我因不大在家开伙,处处都觉得新鲜,就多问了两句……” 三仙姑笑道:“如今都是亲戚里道的,谁还问你不成?倒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方才我和太太商量妥了,赶着年前把事情办了倒也好,娶媳妇儿过年,双喜临门!” 那张三郎此番心里放着大姐儿,自然是越快越好,若是在往日,只怕过年没处抓挠银子,如今既然有了乔大姐儿的首饰,想来倒也容易些。想到此处点头道:“既然恁的,小婿多谢岳母大人成全了。” 说着,二姐儿端菜上来摆饭,大姐儿便不肯出来相见了,二姐儿也不敢坐,兀自在小厨房里端了两碗菜与姐姐一处吃,席面儿上就只有陈氏、三仙姑与张三郎几个吃饭。 一时饭毕,又说了两句,三仙姑因说腊月十五是好日子,两家儿都没反对,就定下了这一日迎娶,外头二姐儿炖茶来,娘儿两个又吃了会子茶,说了几句闲话,也就起身告辞了。 送了他们出去,二姐儿手疾眼快的,就将那小定的锦盒儿拿在手里瞧着,打开来一看,四样金首饰倒是体面鲜亮,因招呼大姐儿道:“姐姐你看,这是要把你拴住了的意思呢,恁多首饰,只怕戴上沉甸甸的。” 那陈氏送了客回来,可巧听见了,笑道:“姐儿这话说的是,如今在家也没几日了,又要日日做着房里的针线,沉甸甸的戴着什么趣儿,等我给她收着,到了日子自然给大姐儿打扮得风风光光的出了门子。” 二姐儿听见这话又要和她理论两句,还是乔大姐儿拦住了道:“二丫头进我房来,我有话对你说,娘给我们留着东西是错不了的。”那二姐儿听了,方才气忿忿的丢下陈氏,进了大姐儿房里。 乔大姐儿悄悄打帘子看了两眼,方才对二姐儿招了招手,叫她脱鞋上炕挨着自己坐了,低声道:“往后比不得从前,我们两个做伴儿,便是你们拌几句嘴,有些个龃龉时,她看在我这些年做针黹农活儿的份上,尚且不敢对你怎么样,如今我要去了,你自己在家时,千万莫要如同往日一般,得罪了她,不是玩的,她是个贯会引风吹火站干岸儿的,你年小没理会,当日我都是亲眼瞧见的,你仔细她给你亏吃。” 二姐听了冷笑一声道:“姐姐与娘是一个脾气,好温克性儿的,才会任由那婆娘摆布,如今她与我斯抬斯敬便罢了,若是做的太出格,姑娘我也不是好惹的。” 乔大姐儿知道妹子这样说不过是给她宽心,给自己壮胆罢了,就算她是老闺女,自幼骄纵些,到底也是个未出闺门的女孩儿,如何算计得过那院里出身的陈氏,看来自己与张三成亲之后,倒要想办法帮衬着夫家在镇上立住了脚,若是来日置办下大一点儿的宅子,就算接了妹子家来住,也没什么人会说三道四的了。 看妹子还是有些气忿忿的,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笑道:“看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方才仙姑暗暗的嘱咐我了,那东西都是金包银的,防着的就是她这一手儿,便是成亲时她不肯与了我,三哥来日自有好的给我,误不了的。” 二姐儿听了回嗔作喜,扑哧儿一乐道:“哟,人前人后的还叫三爷呢,这会子就改口了?莫不是你们在小厨房里作怪了不成?” 说的大姐儿红了脸,啐了一声道:“小蹄子,再乱说,仔细我拿簪子戳破了你的嘴……这会子饿不饿?方才我见你在厨房不曾好生吃饭,倒跑出去好几次,瞧他们说的什么。” 二姐儿听了笑嘻嘻道:“好姐姐,我说了这半日,倒有些口渴了,你泡一盏杏仁儿茶来我吃,我细细把方才听见的事情都讲给你听可好么?” 乔大姐儿原比二姐儿大好几岁,虽是姐妹,实如母女一般,怎么不怜惜她?只得没奈何道:“既然恁的,你来厨房里瞧着我做,明儿我去了时,你自己也好看顾自己。”二姐儿答应着,姐妹两个携手往小厨房里去。 姐儿两个挽着手进了小厨房,二姐儿伸手就翻笊篱,给大姐儿拍了一下笑道:“看你,急脚鸡似的,明儿就该说人家儿了,还是这样不妥当。” 二姐儿方规规矩矩的住了手,瞧着大姐儿从笊篱底下拿出两碗菜,都是满满的不曾动过,就知道姐姐是特地拿了干净家伙预备着给自己留着吃的。 大姐儿端了菜往蒸笼上热一热,一面在房梁上吊着的口袋里取了些甜杏仁儿下来,二姐儿见了笑道:“当真与我做杏仁儿茶吃?这宗东西寻常不常做的,姐姐多拿几个下来,咱们炖一壶吃罢。” 乔大姐儿摇了摇头道:“何苦来呢,我与这□□好聚好散罢了,一时拿多了,她虽然不是个个儿算计着,若是少了十几枚,便要阴阳怪气儿问一声,倒不如省些事吧。” 说的二姐儿嘟了唇不言语。大姐儿将那甜杏仁儿去皮洗净了,搁在小磨上头兑了水研得细细的,得了汁子,又磨了小半碗米,二姐儿见了道:“既然给我吃,姐姐别放那个,不香甜。” 大姐儿笑道:“米汤温润中和些,又不冲杏仁儿的本味,你若嫌不好吃时,我多加些白霜进去罢了。” 说话儿间研磨已毕,将两处的汁子裹了纱布,淘腾了两三回,得了一碗浆子出来,下小锅煮沸了,放了两三匙的白霜,二姐儿还要时,大姐儿连忙说道:“再放就絮了不好吃的。” 一面拿盅子盛了出来,递在二姐儿手上道:“你尝尝,可香甜么,若是不好时,我便输你一双用心做的绣花儿鞋。” 二姐儿接在手中,一扬脖子吃了,果然甘苦得当回味悠长,不由心中叹服,点头笑道:“可不是么,再加糖就絮了,果然还是姐姐的调理的最好。” 一时间灶上两碗菜也热透了,大姐儿盛了出来打发妹子吃饭,一面又对她说些日后之事,叫她只管安心住下,婚事这边儿自己一定好生嘱咐三仙姑,若是家里有什么动向时,自己想法子叫三郎插手此事,决不能让陈氏全盘做主。 放下姐儿两个如何商议暂且不表,却说那张三郎将仙姑送回家中,约定了下聘的日子,三郎就告辞出来,原本是想到牲口市上雇一匹小驴儿回镇上的,待要掏钱时,摸着了大姐儿给的那一包东西,心中一动,心说这又不是头回来相亲,牵着牲口显得体面,如今自家回城,原没有那些个讲究。 大姐儿今儿担着干系将自家闺中之物传递出来,为了自己不顾闺阁回避男女之别,自己又如何那样娇贵,庄稼小伙子走一走远路有什么打紧的? 想到此处便不肯雇牲口了,自己大步流星的走在官道之上,想着不出一半月就能将大姐儿迎娶进门,眉梢眼角都是洋洋的喜气。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走了半日,到底赶在关城门之前进了城里。   ☆、第26章 恒舒典错勘贤愚 三郎怀揣着金银首饰,原本打算径直回到土坯房里,转念一想,如今太太房里的翠姑娘与自己素来有些龃龉,只怕这些东西给她瞧见了又要节外生枝的,倒不如径直去了当铺上,将东西趁势做成了活当,换了银子贴身收好了最是妥当的。 打定了主意,就往镇上的大铺面儿恒舒典走去,远远的瞧见了里头出来小伙计儿正要关门下板儿,连忙紧走几步上前赔笑道:“小哥不忙下板儿,我有宗小买卖,一时半刻就出来的,误不了你的事。” 那店伙赶着吃饭,心里老大不乐意,瞧见眼前这人穿的倒是有些体面,青衣小帽的,他们当铺里的伙计都是明眼人,一瞧三郎怀中鼓鼓囊囊的,就知道是个沉重包袱,倒也未敢高声,支应着道:“既然恁的,客官里面请吧。” 三郎连忙谢过,抬脚进了房门。书中暗表,寻常的买卖铺户都是平地儿,为的是方便客人进出办事,只有这当铺一节与众不同,那柜上都要高出地面儿一头去,一旦来了典当的客人,掌柜的便是居高临下的对着说话儿,言语虽然客气,气势上就压人一头,若是遇上脸软面嫩的丫头婆子,一时气短就不敢还价儿,任凭他们当铺掌柜的宰割。 三郎进了当铺之中,见分为三柜,里头并排站了三个掌柜的,正不知如何招呼,只得往头柜上走过去,还没到近前呢,就听见那大掌柜的慢条思理儿道:“哥儿,我这里只收宫里流出来的东西,你往下头走两步。” 张三郎听了脸上一红,只得又往二柜上去,那二掌柜的不等他过来就笑道:“我这里不收市井寻常人家儿的东西,若是有官宦人家儿的丫鬟老妈子带出来帮主子拆兑银子的才来寻我,你往三柜上吧。” 说着,朝旁边努了努嘴儿。三郎心中憋闷,只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只得复又来在三柜头里。那三柜正抽着旱烟袋,人倒是生得白白胖胖一团和气,笑道:“师兄们眼高手低,客官莫要见怪,这回来照顾小号的买卖,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愿意割爱呢?” 三郎听了这人说话,心中才稍微熨帖了些,也点头道:“我浑家有一包东西吩咐我来拆兑些银子。”说着,将怀里一包首饰细软递上柜台去,这一近前不要紧,把个三柜唬了一跳道: “吓,哥儿好个身量儿啊,我这儿站着台阶儿,你到比我高半头呢。”说着,一面都打量了三郎两眼,见他虽然穿的还算体面,一套青衣小帽,只是尺寸不大合适,好似短了一截儿似的,心中就留了个心眼儿。 原来这一套衣裳还是几年前张老爹在时做下的,如今三郎贪长,早就不大合适了,只是家道中落,再也做不起这般体面的长衫,也只得将就着穿。 那掌柜的打开了银子包儿,一股脑儿倒在柜台之上,一件件捡在手中,对着灯火观瞧,但见手中之物做工倒是精巧细致的,一望可知是大户人家的贵小姐常戴的东西。那三柜咳嗽一声,捡了一根金簪子递到二柜手上,二柜见了东西,神色也有些诧异,又在大柜耳边说了几句话。 那大柜有些变颜变色,一改方才傲慢神色,开了柜房儿的门闪身出来笑道:“恕小人眼拙,不知这位爷台怎么称呼?” 三郎这样说明,转念一想如今自己拿着没过门儿妻子的东西前来典当,虽是权宜之计,总也不是什么露脸的事情,自己当着前面一带的更头儿,总要顾及些脸面,只得支吾道:“贱名何足挂齿,小人原不在此间居住的。” 那大柜听了,神色又是一惊,连忙歉让着请三郎往圈儿椅上坐,一面招呼小伙计儿道:“怎么还不沏酽酽的茶来!” 那小伙计儿会意,摇头道:“前儿好茶叶喝完了的,还没得空儿去买。” 大掌柜的佯装不悦道:“糊涂东西!还不去快去现办!仔细怠慢了贵客。” 张三郎见这大柜前倨后恭的,正不知何意,连忙摆手道:“不用麻烦,小人得了银子自去,不耽误掌柜的下板儿。” 说话儿见那小伙计儿早就跑的踪迹不见了,那大柜十分热络劝着,一面又问张三抽不抽旱烟,三郎给他闹得心里不耐烦,只催他估价儿交割,掌柜的满面堆欢赔笑着,插科打诨说些场面话。 正闹着,忽见门首处闪进来一队官兵,倒把三郎唬了一跳,站起身来问那大掌柜道:“这是何意?” 只听那为首的官兵冷笑一声道:“何意?你的官司犯了!”二话不说一抖手中锁链,欺身上前就要套了三郎的颈子。 那张三郎原是练过几天庄稼把式的,如今每回打更,趁着街上路静人稀,尚要练练三五更的硬功夫,虽然没有名师指点高人传授,到底比一般的平头儿百姓机灵多了,如今见这官差不明不白的就要拿人,如何肯吃这个暗亏,身子轻轻巧巧往边上一闪,那官人儿不曾想到张三有些功夫,身子收势不住,竟把个大掌柜给套住了。 那掌柜的唬得面无人色,只管喊叫“官爷饶命,拿错了,拿错了!”那为首的衙役见自己一击不中,心中暗叫一声不妙,也顾不得那大掌柜了,将手中锁链一收,回身喝道:“硬茬子,别让他跑了!” 那张三郎闻言一惊,他虽然胆色过人,到底自小儿安善良民,从未经官动府,如今见了这许多官人儿捉拿自己,心中也是乱跳,失了往日从容,竟是个鹞子翻身的架势从窗棂处往外一撞,闪身就来在街面儿上。 那捕快见了,心中更加坐实张三郎贼人胆虚,连忙朝外头喊道:“何头儿,贼人跳窗户跑了,快助我!” 三郎听见这话,知道窗外还有埋伏,正要转身,只觉肩头一阵剧痛,心说这官差好生厉害,有个鹰爪力的功夫,连忙说道: “官爷慢动手,小人张三是前头街面儿上更头儿,不信时去寻了看街老爷前来一看便知!” 那官差听了,连忙住了手笑道:“哟,敢情是张三兄弟,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张三郎听这声音倒是有些耳熟的,转身形回头一瞧,但见身后是个捕头打扮的人,生得膀大腰圆十分威武的模样,头上戴着红缨大帽,腰间配着太平腰刀,此时已近掌灯时分,街面儿上有些瞧不清爽,恍惚认得,因试探着说道:“这是何头儿不是?” 那何捕头笑道:“便是我何大郎了,怎么三兄弟你好端端的倒给人当做了歹人,报到了当官,我因奉命带了人来查看一番,谁知你倒好手段,把式竟不比我手底下的人差,看来往日市井传言不假,兄弟很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 张三闻言摇头苦笑道:“庄稼把式,胡乱练过三天两早晨,怎比得大哥手段,可说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倒把我当了歹人。”说着,回头往那铺户里头瞧着三个掌柜的。 那大柜见他两个相谈甚欢,方知道自家冤枉了好人,连忙上前来打躬作揖陪笑道:“给何头儿请安了,实在不知道这是您老的朋友,若是知道时,小人就是有十个头也不敢难为这位爷。” 何头儿笑道:“往日里我常叮嘱你们,若是遇见可疑的东西送过来,定要往衙门里寻我来看看的,这事原是你们谨慎小心,怨不得你们,只是隔了一条街住着,你竟不认得他?这便是前头花枝巷看街老爷手底下的更夫头儿,名唤张三郎的便是。” 那大柜听了是个有官称儿的,连忙陪着笑脸儿道:“敢情是三爷,这倒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小的有眼无珠,错勘了贤愚,还求三爷高高手儿,饶了小人这遭儿吧。” 书中暗表,这当铺的掌柜一月月钱总有几两银子,加上提成儿分红儿,每月十几两银子总也赚得,如何却对这张三郎一个没品级的更头儿这般服帖?只因一来他是个穿官衣儿的,看着街面儿上的太平,若是得罪了,怕他巡更下夜时便是瞧见了这家当铺给贼人闯了,只当做没瞧见,来日陪了本钱原不与他相干。 二来见那何头儿与三郎言语亲密,好似是旧相识一般,自己也不敢得罪捕头的朋友,所以如此这般前倨后恭的嘴脸。 那三郎并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因笑道:“大柜恁的客气,不过是误会一场,只是不知为什么就认定了在下是个歹人呢?” 那掌柜的听见他问,笑道:“三爷不知,这位何头儿却是深知个中端的,我们这样的买卖铺户,做的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的差事,难免就有大户人家的丫鬟、老妈子偷了家主人的东西前来借当的,又有那高来高去的江洋大盗海陆飞贼,偷了人家的东西就拿来当铺里头销赃的,一般街面儿的捕头都要吩咐辖区之内的当铺,遇见形迹可疑的人或是物件儿,总要通禀一声,等衙门口儿来人搜查明白了方能收货。”   ☆、第27章 同窗朋辈夜沽酒 三郎闻言点了点头道:“话是这么说,只是不知小人哪里行状却好似那高来高去的江洋大盗海陆飞贼了……” 大柜听见他问,只得面带尴尬解释道:“方才小人见三爷虽然穿的体面些,怎奈这青衣小帽好似不大合身儿的,不似自家的衣裳,小人一时动了脏心烂肺,就以为这衣裳连同首饰都是偷来的,是小的胭脂油蒙了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三爷宽恕则个……” 三郎听了大掌柜的一番解释,方才明白个中究竟,连忙谦逊笑道:“我们看街打更的更夫,也是跟何头儿一样,都愿意街面儿上太平,大掌柜心细如尘,原没错办,倒是我此番莽撞了些。” 一面转向何捕头笑道:“这一身儿旁人不认得,大哥总认得的?” 何捕头定睛细看,端详了一回笑道:“哟,这不是当日你要去考童生试的时候儿,你家里给做的体面衣裳。我怎么不记得?说来惭愧,当日幼学童蒙里头就数你抖,我知道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子,连考也不曾去的,倒是可惜了你竟也没有去。” 三郎倒不甚在意的,摆摆手笑道:“兄弟志向原不在此处,便是考中了到底没意思,倒不如现今这般自在快活,只是当日做下的衣裳竟不知还有上身儿的一天,也难怪大掌柜的起了疑惑,实在是尺寸不大对。” 那何捕头与三郎年少时节有同窗之谊,素日里是知道他家境如何的,如今不便提起来,只怕勾动三郎的尘凡,只得岔开了话头儿道:“今儿怎么想起来穿了它呢?” 三郎闻言脸上一红,原要打个马虎眼,又怕自己越描越黑招了嫌疑,只得如实说道:“不怕哥哥笑话,今儿原是去过定礼的……” 那何捕头听了先是一愣,继而连忙拱了拱手道:“这是几时的事情,好小子,倒是瞒得我们好苦。大哥这厢给你道喜了,只是不知几时吃你家里的喜酒呢?” 三郎给他打趣儿的有些不好意思,点头道:“等定了日子必然是要去请哥哥来的,到时候还请拨冗前来,吃杯水酒也是你我同窗一回的意思。”何头儿听了爽朗一笑道:“这是自然的。” 说着,又瞧他手上的包袱,三郎见已经露白了,虽然拿了浑家的东西来还钱,心中深以为不妥,只是这何捕头倒也不算是外人,少不得和盘托出了道: “如今岳母家中索要聘礼不少,兄弟家境,大哥是知道的,几番筹措还是差了点儿意思,今儿去见了我浑家,她因知道此事,遂将自家体己首饰悄悄的捡了几样叫我拿出来,换了钱奉与岳母大人,我两个才好完婚……” 那何捕头听了点头赞叹道:“果然是个多情的……”又笑道:“怎么你小子就这么好的福气,不知说下的是哪家的闺女儿?” 三郎见何捕头果然不曾小瞧了自己,方才面色稍霁,笑道:“是城外头乔家集上住着的,原先有一位秀才老爷家里的大姑娘。” 谁知那何捕头听了,倒好似认得一般,说道:“哦?莫不是乔家集上的乔秀才家,他们村儿里就出过这一位文曲老爷,想来不会错,他家中有两个女孩儿,并一个哥儿的,女孩子都是先头大房太太养的,原先有个诨名儿叫做江东二乔的便是?” 张三郎却不曾想到这何头儿认识乔家的人,他原是城里长起来的哥儿,如何却对乔家集村里的事情这般了如指掌,连乔家女孩儿在村中的诨名儿都知道,只是深信乔家姐妹人品,此番又不好细问,倒显得自己不肯信人似的。只得点了点头道:“便是她家了……” 那何头儿见三郎有些变颜变色的,方才察觉自己这话说的莽撞了,也是有心打听乔家之事,赶着打个圆场笑道: “你瞧瞧我越发没个算计了,倒叫三兄弟你站在风口里头说话儿,既然今儿知道你过定礼,又给我惊着了一回,说不得做哥哥的要请你吃两杯,权当做是给你道贺,来日你摆酒请客,就当做是给我还席罢。” 三郎见是一县的捕头请他,自己不好推辞,只得点头道:“既然恁的,倒要哥哥坏钞。只是我手上几件东西还不曾交割清楚,要先与掌柜的估个价儿。” 那何头儿听了却是爽快笑道:“我若不知道此事便罢了,如今知道了,怎么好让兄弟你们贤伉俪为难呢?不如你且说个数目,就算是哥哥借与你的也罢了,来日有了闲钱儿时再还我,又何苦来与当铺勾当,万一来日弄坏了弟妹的簪环首饰,反为不美。” 三郎听见这何大郎愿意出手相助,原本心中不大乐意的,两个虽说年幼时节是同窗好友,如今各奔前程,人家混成了捕头,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更夫,倒没得上赶着巴结,落了旁人的话柄。 只是那何头儿一句话正说在自家心坎儿上,这些簪环首饰素日都是乔大姐儿心爱之物,如今托付当铺之中,纵然做成活当,到底不托底,况且方才听见何头儿所说,好似与这乔家十分相熟,倒不如先答应下来,与他吃杯酒套个话儿,看看端的再说。 想到此处点头说道:“既然是哥哥的好意,兄弟便不好推辞了。”那何大郎听了十分欢喜,于是别过掌柜的,说给那几个捕快散了,两个携手揽腕,就往日常吃酒的二荤铺子里来。 进了店房之中,那小二眼尖,早就看出是本县的捕头来,连忙放下旁的客人都不招呼,却只管迎了上来笑道:“今儿何头儿却是贵脚踏了贱地了,快里边儿请吧,可巧雅间儿没人。”一面瞧见张三郎,也过来请了安笑道:“哟,三爷也来了。” 那何大郎仗着官威,并不十分搭理,只作势接了接手,倒是三郎平日里常与李四郎来此处吃两杯,与这店伙相熟,十分过意不去,连忙笑道:“我是常来的,小二哥原不用多礼了。” 说着,那伙计将两个带入雅间儿里头,何大郎原比张三大好几岁,又有官称儿,倒也不十分谦让,因对那伙计笑道:“捡拿手的来吧,掂对四凉四热,烧黄二酒,没有旁的事情了。” 谁知那店伙计倒是耍个小聪明儿笑道:“得嘞,还要请您老的示下,要不要往院里请了银姐过来伺候着?” 谁知那何头儿倒是脸上一红,挥挥手嗔了那店伙计道:“少浑说,我兄弟在这里呢!”那小二哥知道自己这个机灵抖得不是地方儿,连忙作揖打拱的赔不是,抿嘴儿一笑放下帘子出去了。 这厢张三郎心中暗想,这何大郎如今当着县里捕头的差事,是太爷跟前儿的红人儿,听闻这几年断弦之后尚未续娶,先头亡妻撇下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子,大郎爱若珍宝,只怕后娘苛待了前妻之女,所以不敢轻易续弦,如今正在二十岁往上三十岁往下,血气方刚的年纪,便是外头养着一两个唱的,也是人之常情,不知怎的这会子倒不好意思起来,只是人家不说,自己又不好细问。 那何大郎打发了店伙计,因笑道:“那银姐原是知县相公平日里摆酒请客时常叫的姐儿,所以我们略相熟,兄弟切莫因为此事看轻了你哥哥。” 三郎听了连忙摇头道:“哥哥说哪里话,兄弟怎敢?……正是好些日子没见了,不知你家大姐儿如今几岁了,只怕与李四兄弟家里的哥儿一般大,也该开蒙了吧?” 何捕头点头道:“倒是与他家的哥儿脚前脚后生的,偏生我那屋里的命小福薄,也没瞧见孩子出息,就先伸腿儿去了,如今长房之中也是绝灭无人了……”说着,眼圈儿一红,又怕三郎瞧不起他,赶忙岔开了话头儿笑道: “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念什么书,幼学童蒙虽然也有女学,小孩子们没忌讳,都在一处伴着,叫她与男孩子胡打海摔的惯了,我又不放心,若是单请了先生来家坐馆,一则没有闲房,二来家里也不是那样泼天富贵,又是何苦来呢,只要她平安长大,寻个好人家儿嫁了也就是了,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平日里还是针黹女红为要的好。” 这张三郎听了,心中不以为然,只是人家亲爹如此说,自己一个外姓旁人如何好插嘴多管闲事,只得点头不语,一时间那店伙计掂对了几个拿手菜,外加烧黄二酒端了上来,兄弟两个喝酒吃菜,说些市井新闻、拳脚枪棒,渐渐谈得入港。 那何大郎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张三心中疑惑,借着酒劲儿问道:“今儿见大哥总好像有些话要说,不吐不快的模样儿,莫不是有什么要问兄弟的么?” 何大郎见张三略略察觉其意,踌躇了一阵,也少不得说道:“今儿在街面儿上,我见兄弟提起乔家姐妹,倒勾出我的一段心事来,只是不知从何说起,论理这话我不好对你说的,只是如今除了三兄弟之外,也是难与旁人商议。”   ☆、第28章 何捕头偏爱二乔 说到此处,抬眼瞧了瞧三郎神色,见他依旧满面疑惑,倒是未曾见怪动怒,方才接着说道:“你嫂子没了好几年,你是知道的,这两年姐儿眼看大了,再过几年出落成人,但跟着父亲度日,街坊邻居看着不像,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会娇养闺女儿,所以这一二年便一直冷眼旁观着,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女孩子……” 那张三郎听了这话倒是唬了一跳,见那何大郎说起乔家姐妹,倒扯到自家续弦之事上来,心里就疑惑,莫不是这何捕头也看上了大姐儿,若是恁的,自己一个小小的更头儿,无论官称儿还是家底儿,可都难以与之抗衡,更不要说起那岳母老大人,生了一双富贵眼睛,哪还顾得上信用两字,若是何大郎横刀夺爱,不用说那陈氏定然是要退定礼的,想到此处,心里突突直跳,低了头便不言语。 那何大郎见张三郎面上有些忿忿的,只管低了头喝着闷酒,还道是他恼了,连忙陪笑道:“论理这是原不与兄弟相干,只是我冷眼选了这几年,附近村镇合适的人家儿,偏生就看上了乔家这位二姑娘,打发了媒婆儿去登过几次门儿,谁知那乔二姐儿好生厉害,将婆子赶打出来,不容提亲,说她姐姐若是没人家儿,她终身不嫁。 我听了十分心灰意懒,待要再说别家,怎奈心里存了那个心思,就怎么也容不下旁人了,兄弟你既然也是自家做主说亲的,哥哥这话你定然明白个中关节……”说到此处,虽然是续弦,倒也是脸上一红,把头低了只管喝酒吃菜,一面冷眼瞧那张三郎如何答对。 那张三郎再想不到这何捕头看上的竟是二姐儿,如今听见他说破了,心中大石落地,一面埋怨自己没有见识,那乔大姐儿自从得了病,整日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地媒妁谁也不肯给她说亲,如何能落在何大郎的眼内,既然看中了,必然是见过,那就一定是二姐儿无疑了。 想到此处心中暗笑自己,果然觉得大姐儿世上无双,一提起乔家女子,总是先想到自己浑家,却忘了那二姐儿也是十二分的人才,因笑道:“原来哥哥看中了二姐,这便是了,当日我往她家中走动,也曾听见大姐儿说起,他家二姑娘为人倒与别个不同,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只怕自己出嫁之后,姐姐好温克性儿,给继母欺负了去,所以立誓不嫁,耽搁到了二十岁上。 此番我与他家大姐儿既然过了文定,听见我那大媒说了,她家已经放出口风,只等大姐儿出了门子,就要给我这位妻妹说人家儿了,到时候大哥派了媒人去说,以你这样人品门第,自然是一说就妥的了。” 那何大郎听了大喜,连忙站起来就对着张三郎鞠了一躬道:“这话真么?若是恁的,日后我做兄弟,你做哥哥罢。”唬得三郎连忙站起来还礼,两个仗着酒意,对拜八拜,倒好似真个做成了连襟一般,也不管人家乔二姑娘乐意不乐意。 礼毕坐定了,那张三郎此番心中大石落地,倒也有些好奇的,借着酒劲儿问道:“这可是想不到的天上缘分,只是不知道大哥如何却看上了他家的二姑娘呢?乔家集离这里倒也不算十分近的。” 何大郎听了把脸一红笑道:“这件事情说来也巧了,说话儿也有一二年的光景,当年我刚刚给浑家服完了丧,知县相公体恤我中馈乏人,家里女孩子没有亲母教养,便不叫我做些凶险勾当,只在街面儿维持维持罢了。 当日为了散闷,东市西市的走动,谁知就遇见了那乔家二姑娘在街面儿上卖花儿,我倒不曾先瞧见人,只看那绒花儿扎得精巧细致,意欲买来逗我家中闺女,谁知正要上前去问,忽然来了大户人家的豪奴难为那女孩子,我因为管着街面儿上的差事,便上前调停,方知是这大户家中的小姐看上了绒花儿,要包圆儿,谁知这二姑娘已经答应了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帮她留几朵的,两家儿因为此时便吵了起来。 兄弟你是知道我的,常言道既在公门内,必定好修行,在我治下出了这样恃强凌弱的事情我岂能容他?所以上前去喝住了那一帮豪奴,与这女孩子解围,谁知人家不但不领情,反说我们公门里素日断案不公道,方才纵得大户人家的奴才肆无忌惮的作践贫苦百姓。 这也说不得,那知县相公原有些贪酷之弊,也怨不得人说他,只是我穿着官衣儿,难道认下这个错儿,倒要替知县老爷给这女孩子赔不是不成?少不得说了她两句,叫她别处摆摊儿,谁知这姑娘倒不十分怕官的,竟与我理论起来。 还别说,她那样的身份见识,可不是寻常小门小户的女孩子能有的,端的引经据典,步步为营,倒把我问了个哑口无言。 谁知我也是眼皮子浅些,经过这一回拌嘴,就爱上了,当时不好明说,各自走开,过了几日,就烦出镇上有名号的婆子出去打听,知道是乔家集上乔秀才家的女孩儿,怨不得又是一样做派,果然与别家不同。 原本这样的女孩子,我一个鳏夫是高攀不起的,只因她父母双亡,跟着继母过活,虽是嫡女儿,到底落魄了,我方才敢张这个口求亲,谁知姑娘听了,也不问问身家门第,就将婆子轰了出来,说是她姐姐病在家中,做妹子的如何能越过姐姐自己攀高枝儿,所以发誓不嫁人,要在娘家照顾姐姐一辈子的。那媒婆子听了无法,只好回来照实对我讲了。 当日也曾下过两回狠心,就要把这二姑娘抛撇下了,另觅佳偶,怎奈又丢不开手,越发耽搁了一二年,看了几家儿的姑娘,都不中我的意,如今我家里姐儿眼看大了,正愁这续弦的事情没处抓挠,且喜倒是天可怜见,竟教兄弟做了我的连襟,我方知她家大姐儿聘了出去,这就不用说,二姐儿自然也是要说人家儿的了。” 那张三郎听着说书一般,方知此事的来龙去脉,心中暗叹这两人倒也有些缘法,只是自己这位妻妹与她姐姐却是别一样的品格儿,倒是一块暴碳,不知这位何捕头能否拿捏的住她…… 倒不如自己娶了大姐儿过门之后,再细细的与浑家商议此事,想到这儿陪笑道:“前儿听我那媒人老干娘说了,她家已经烦出人去打听着,二姑娘自然是要出阁的,到时我与大姐儿商议商议,再给哥哥过话儿吧。” 那何大郎闻言,站起来对着三郎便拜,三郎连忙还礼,弟兄两个又吃些酒菜,说几句没要紧的闲话,方才各自散了。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 眼看过礼的日子也快到了,三郎想着这几日无事时家去一趟,与母亲商议娶亲的事情,自己如今虽然早已成年,此事上头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儿,少不得先与那李四郎商议一回。 打定了主意,可巧这一晚上又是弟兄两个打更,便先往二荤铺子里头掂对了四个酒菜儿,又去脚店寻了一坛双料茉莉花的好甜酒儿,打点齐备了,晚饭也不吃,径直往更房里候着李四郎。 谁知左等右等,那李四郎竟不曾来,眼见着起了更,张三郎心中有些担忧,遂起身提个气死风灯出去迎一迎,没想到刚刚走到门首处,竟与人撞了个满怀,仔细一瞧正是李四郎的模样。 张三方才放了心,一面笑道:“四兄弟还是这般急脚鸡似的,时辰还来得及,如何疯跑?” 四郎听了呵呵儿一乐,脸上微微一红道:“原本是要早些来的,也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嗨……屋里的事情不好对三哥说的。” 那张三郎一个没成过亲的愣头儿青,也不知李四郎说些什么,恍惚知道也许不是好话,只得摇头一笑道:“我虽是做哥哥的,这事儿上面可是管不着你……”四郎嘻嘻一笑道:“说话儿哥哥也就成亲了,到时候自然知道其中的关节。” 一面瞧见桌上摆着甜酒儿并些酒菜儿,倒是勾动了腹内馋虫,因吞了吞口水笑道:“这是怎么说,倒叫哥哥坏钞。” 三郎已经伸手取了墙上的梆子锣笑道:“这不值什么,如今还有些事情要与四兄弟请教,咱们先打了头更,回来吃些酒菜,我再慢慢的问你。”四郎听了连忙答应着,接过了梆子,兄弟两个出去打更。 外头平安无事,一时仍回来,三郎将那茉莉花儿甜酒儿往火上热着,一面与李四说道:“眼看着离过礼的日子也不远了,正经的要问问兄弟,到底如何过场,只怕还要看个机会往仙姑家中一叙,讨教讨教吧?” 李四听见原来是问过礼的事情,自己因娶过亲了,这件事上倒是门儿清,因摆了摆手笑道:“这却不必再跑一趟,我说与哥哥知道罢了。”   ☆、第29章 说婚事回乡探亲 张三郎听了连忙谢过,一面用筷子夹些肉果给他吃,又倒上一杯好甜酒儿与那李四郎把盏,四郎一扬脖子吃了,又吃了几口酒菜儿,方说道:“如今进展到了这个份儿上,只怕还要请我老盟娘过去一趟吧。” 三郎听见这话,低了头道:“之前仙姑也曾经嘱咐过我的,怎么着过门儿之前也得见一面,只是大姐儿的事情,兄弟你也是知道的,我心里敬她爱她,便不理论,怎奈我那老娘是个爱挑理的,如今虽说对我房里的事情不大上心,可是姐儿的相貌到底不便抛头露面,这样的症候也不是说治就能治好的,我心里一则担忧老娘不肯点头,二则也怕她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伤了大姐儿的心思……” 四郎听了也陪着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道:“这也是件难办的事情,若是过了这一关,自然就再也没有不成的了。” 蹙眉想了一回,忽然一拍巴掌道:“可说呢,怎么忘了,当日我那干娘家去之前曾经对我说,哥什么时候要请老盟娘往乡下看看新人时,提前几日传话儿给她,我干娘保管叫这媳妇儿体体面面的见了公婆。” 张三听见仙姑早有算计,心中也是一松,又埋怨了李四郎两句道:“好兄弟,倒也不是哥哥埋怨你,怎的这样大事你倒混忘了呢。” 说的那李四郎自知理亏,呵呵儿一乐道:“哥教训的是,明儿不用你费一点儿心思,几时要相看,说与我知道,兄弟自会替你周延此事。”兄弟两个又吃了几杯酒,打了四个更次,不必细表。 天交五鼓,两个忙完了差事,三郎自回看街老爷家后身儿土坯房中安身不提,却说那李四郎连吃带拿的,将昨儿吃剩下的酒菜儿并半坛子茉莉花儿甜酒儿顺了家来,到家中,杜娆娘接着,见他拿了许多东西,就埋怨道: “看你,前儿还说我擅自收了三哥的东西,是混账老婆,这会子倒好,你拿得比我还起劲儿呢,怎么不知道羞臊了?” 那李四郎昨儿原本与浑家上手到了一半儿,听见狗叫方才想起时辰来,依稀春风一度,就赶着换了官衣儿出去了,所以才险险的迟了,今儿一早家来,就见娆娘满面娇嗔,不由得心里一动,跟了进房里,一把抱住了,按在炕沿儿笑道:“几日不管教你,越发上来了,今儿叫你吃为夫的几百杀威棒,才能整顿夫纲呢!” 唬得杜娆娘花容失色满面飞红,狠命推他道:“狠心短命的,一大清早儿不说好生吃了饭挺尸去,倒来缠老婆,仔细官哥儿醒了,唬着了孩子可怎么好呢?” 李四听了,果然不敢高声,悄悄儿一瞧,那官哥儿兀自睡在炕头儿上,睡得正香,因低声笑道:“这小子正是贪睡贪长的时候儿,我的好人儿,昨儿不曾得趣就撵我出去了,好歹叫我得手一回,也是咱们两个没白好。” 说着,复又猴儿上身来,好姐姐亲妹妹的乱叫,缠得杜娆娘没法子,也搭着昨儿自己的一颗芳心就给四郎纠缠得不上不下的,如今丈夫意欲行事,也正好出火,少不得半推半就的从了他,夫妻两个殢雨尤云,书中难以尽述。 一时事毕,娆娘自去盥洗了,一面盘了头发,数落了丈夫两句,往小厨房里将温在蒸笼里头的饭菜儿拿出来与他吃,又将昨儿剩下的酒菜儿一并热了给他,只是不许吃酒,将那双料茉莉花儿往厨房里头藏了起来。 一面问他道:“好端端的,三哥咋么又想起来要请你吃酒呢?我瞧着你素日里倒不是那等贪小便宜的人。” 四郎如今春风一度,心内餍足不已,瞧浑家这般殷勤服侍,知疼知热的,心中感念起娶亲的好处来,因笑道:“自然还是为了三哥的婚事罢了,这件事情倒也有些难办,就不知我那老干娘有什么法子能够瞒天过海呢……” 娆娘听了叹道:“谁想到三哥瞧着人高马大,生得怪怕人的,倒是这般温柔软款的心肠,只因那一段奇遇,便将那乔大姐儿放在心上,倒不以容貌看轻了她,反而千方百计的娶了家来,看他那个意思,只怕这大姐儿过了门儿竟是娘娘一般的供着了,倒不必像我们小门小户儿的,给你占了便宜,倒要反过来服侍你。” 四郎听了心中过意不去,仗着房里没有别人,长臂一伸将妇人搂在怀里笑道:“好亲姐姐,你待我诸般好处,小人点滴在心,来日定要图个泼天富贵,叫你也尝尝当太太奶奶的滋味儿,你说好不好呢?” 说的那杜娆娘心里甜滋滋的,一面又劝他道:“谁指望你能有多大出息呢,咱们市井人家儿只求平平安安老实本份过日子罢了,况且如今你又有了几岁年纪,也不是傻小子睡凉炕的时候儿,能在家安分些就别出去奔了,跟着三哥好生做差事。 你若真要想改换门庭,就依了我的话送官哥儿去学堂念书,我又不指望着你能大富大贵。急色鬼似的,如今家里这样儿,你还只知道缠我,来日若是真阔了,我还不放心呢,难保你也要学人家讨了一堆莺莺燕燕的在房里,依我说还是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饭儿的好。” 四郎听了心中柔情蜜意地,搂着妇人笑道:“这个你却放心吧,单应付你一个就有些吃力了,没那个金刚钻儿,咱也不揽瓷器活儿。”说道妇人红了脸,狠命捶了他几下。 夫妻两个闺房嬉笑之际,忽见炕上的官哥儿不是何时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瞧着爹娘都在,也不哭不闹,踢着腿儿在炕上滚,见两个有些腻歪起来,小孩子家不懂害臊,还只管直勾勾的瞧着。 那杜娆娘眼尖,连忙从丈夫身上起来,一面笑骂道:“这小厮儿倒像你,不显山不露水儿的,就不知道学好。” 一面抱了娃儿往小厨房里给孩子寻吃的,又吩咐四郎道:“你闹了一夜没睡,方才又走了些精气,正经的往炕上挺尸一会子吧。”四郎答应着,往炕上一滚,沾了枕头就着了。 却说那张三郎到家歇了一夜,已经缓醒过来,心中想着仙姑的吩咐,看来自己要回乡一趟,将娶亲的事情说与母亲王氏知道,也要讨她的示下,何时亲自往秀才第上拜访一回,自己讨了准信儿,便可以说与仙姑知道。 打定了主意,想着今日就不该自己当值,正好回家,便起身收拾了,待要穿了家常衣裳,转念一想,自己的娘素日里有些势利眼的,是个耗财买脸儿的主儿,倒不如穿了官衣儿回乡去,老娘见了定然喜欢,这件事也就好办多了。 想到此处身上换了官衣儿,足下蹬了薄底快靴,收拾的紧趁利落,将包袱皮儿裹了要缝补浆洗的衣裳带在身上,兀自出门。 想着许久不曾来家了,特地往点心铺子里寻了四样时新点心,又遇上一个挑货的小货郎,买了几样鲜亮丝线,预备送给五姐绣花儿用的,这才大步流星的往官道上走,一径走回家去。 到了村口儿上,早有些晒阳儿的耄耋垂髫,见了他都说道:“官老爷回来了。”便有几个小孩子飞跑去三郎家中,隔着院门儿喊道:“张奶奶,三叔来家了。” 那王氏正在院中忙活,恍惚听见,还道是村中顽童哄他,啐了一声骂道:“猴儿崽子,又扯你娘的臊,我们三子好端端的在镇上当差,不年不节的回来做甚?” 一面倒底有些疑惑,往柴扉外头一瞧,果然见三郎带了包袱正往家来,倒是唬了一跳,连忙开门接着,一面问道:“这不丁不八的,来家做什么?” 三郎将手上包袱交给王氏,一面往怀里银子包儿摸出几个大钱来,散与那些顽童,孩子们得了钱,纷纷的“谢三叔赏”,一哄而散。 这才扶着老娘进屋,一面笑道:“这几日不该我的班儿,来家瞧瞧娘并五姐。”王氏这才放了心,见三郎捎来不少镇上新鲜果子,来日自己摆酒请客都甚是体面,方才眉开眼笑道:“家来罢了,又坏钞买东西,咱们庄户人家没得吃这些金贵东西做什么?” 那张五姐听见哥哥来了,早飞跑出来笑道:“哥,上回我托你买的几样新鲜花样子和丝线都得了么?” 三郎久没见这幺妹了,如今定睛一瞧,比先前又出息了些,只是颜色平平,往日里只因是自家妹子,倒也觉得娇俏,如今与乔家姐妹盘桓过,倒觉得妹妹泯然众人了…… 一面瞧着,嘴上笑道:“误不了你的事,如今我家来,也不问好,就只管要东西,来日大了说人家儿,也这般没眼色么?”说的五姐红了脸,拉了王氏道:“妈不打他我不依!” 娘儿几个说说笑笑的进了门,三郎也不甚客气,往炕上坐了,王氏也支使不动五姐,只得自己下厨去炖茶来给儿子吃了。   ☆、第30章 打破砂锅问到底 那张五姐新得了花样儿丝线,早回了内间屋去琢磨,临走还不忘拿了三郎新买的一碟子糕饼。 三郎见五姐出去,方才吃了会子茶,与母亲闲话几句,就搭讪着说道:“这几年您老时常吩咐我,冷眼旁观着谁家的女孩子好些,早日娶在房里,也是长房之内开枝散叶的意思,好教爹在仙山也能放心,街坊邻居瞧着也热闹些,如今不知道娘心里是否还是从前一样呢?” 那王氏听了心中一动,就咋呼起来,喜得伸手往张三郎身上捶了几下笑道:“好你个三小子,不显山不露水儿的就把事情办了不成?亏得当日我问你,你还只说与那翠姑娘没什么手尾的,却原来只瞒着你老娘一个!” 三郎见母亲误会了,连忙摆了摆手叹道:“罢,罢,做什么您儿子就认得那翠姑娘一个女子,旁人就认不得了?人家是看街老爷家中使女,我回避尚且来不及,倒没得去招惹她做什么……” 那王氏越发奇了,说道:“哟,你是我养的,能不知道你的脾气秉性?自小儿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从不曾与同龄的闺女儿说笑玩耍,怎么好端端的倒改了脾性,外头认得什么样儿的小姑娘,一般正经人家儿的女孩子怎么青天白日就抛头露面卖头卖脚的给你瞧见了,别是什么外四路的姑娘吧……” 说的三郎脸上一红,连忙止住了道:“娘说什么呢,好端端的就作践起儿媳妇儿来了。” 王氏听了把嘴一撇,哼了一声道:“哟,还没过门儿呢,就知道护短儿了?这可是大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哟……” 三郎给她怄得倒乐了,无奈摇了摇头说道:“娘这话,儿子禁不起,这位大姑娘原是老娘娘庙打醮那一日认识的。” 王氏听见是打醮相中的闺女儿,方才笑道:“是了,镇上的碧霞元君老娘娘庙最是香火旺盛的,打醮的时候儿倒是男女多有不避讳,若是那时候出来的姑娘,定然也是虔诚有福的,受了老娘娘加持,没准儿过了门儿就能两年抱三呢。” 三郎见母亲一副村妇做派,说话儿口没遮拦,又不好说她的,只得把脸一红不言语了。王氏见儿子臊了,因笑道:“一个大小伙子,娶媳妇儿生娃是天经地义,有甚害臊的,亏你还生的这般身量儿,比你兄弟还没见过世面。” 一面絮絮叨叨抱怨了几句,又问了好些四郎在学里如何的话,那张三郎有心对母亲说起四郎在学里不大检点,好似沾染过一些眠花宿柳的行径,又怕老娘担心生气,只得暂且按下此事,等自己迎娶了大姐儿之后,慢慢的与他也说一房媳妇儿放在房里,给他收收心,也好断了这个恶习才是。 打定了主意,便对老娘说道:“老四那里倒没什么,只是做学问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乐意念书是好事,就叫他做圣人门徒吧,便是考不中,得不了一官半职的,到底念书还是以明理为要,为人也清贵些,也算是给咱们家改换了门庭了。” 王氏听了这话十分受用熨帖,笑道:“我儿说的是,老四这孩子生得腼腆文静,当真叫他做了贩夫走卒,我心里心疼他不说,就是你爹在天之灵也闭不上眼啊……”又叨叨了半日,方才想起张三娶亲之事,又拉着他细问那女孩儿来历。 三郎也只得避重就轻的说,得病的事情自然是一个字也不敢提的,只说姑娘原是念书人家的贵小姐,因为家道中落,又不肯俯就寻常人家儿,再加上继母要的彩礼高一些,所以一直没遇见合适的婆家,一来二去就耽搁到了二十多岁,这才着急起来,情愿少些彩礼不求门第,胡乱嫁了。 自己也是得了李四郎的干娘,三仙姑诸多帮衬,方才说成了这门儿亲事,如今已经过了小定,只要娘前去会过亲家太太,两家换了龙凤大贴儿,就等着择吉迎娶了。 王氏听见过了小定,倒是唬了一跳,哎哟了一声说道:“老三,你如今是穿官衣儿的老爷,我老身可不敢管你,只是这样的大事,你怎么也不来家商量商量,自己就放了小定呢,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进项,你倒瞒着我了,如今你兄弟在书院里头缺衣少食的,你倒拿出钱来帮衬女家儿,也没个亲疏内外,当真是个糊涂孩子。” 一席话有偏有向的,三郎心里憋闷,又不好与老娘吵的,只得勉强解释道:“四郎那里托人来说过两回,我前儿得了月钱,已经给他们书院里头送了束脩银子去了。 至于放小定的一笔银子,一来如今女家儿稍长了几岁年纪,这银子也就少了些了,二来我那李四兄弟家中也帮衬了几两,就是看街老爷家里自然也有些体己拿出来,只因不曾用了家里的银钱,也是这几日不得空儿,就由着四郎的干娘做主放了定,如今换帖的事情,才回家里来求求母亲。” 那王氏听见张四郎的束脩银子已经凑齐了,放定过礼的银钱又不用家里帮衬,这才回嗔作喜的笑道:“我儿当真出息了,不用家里一点儿银子钱,就讨了一个小姐在房里,只怕你老爹在仙山上瞧着也欢喜的。” 娘儿两个说着,里间儿张五姐听见,一打帘子出来笑道:“哥哥要说嫂子了?这回又好了,家里针黹女红并厨房里的活儿可派不着我了,哥不知道,如今我大了,娘就指望着我一个做好些活计呢,人家的幺妹儿都是娇养在闺中,横针不拿竖线不动的,偏生我就这样命苦……如今嫂子要来,我可要高乐去了。” 三郎听了,待要说她两句,无奈是小妹妹,又不敢说狠了,待要不说,如何忍得住教大姐儿受了委屈,心中正掂对着,单听那王氏老娘啐了一声道: “坏透了的小蹄子,当着你哥哥的面倒会编排老娘的,旁的不用说了,你哥哥来家,不是我炖茶摆果子给他吃,你倒拿了人家的东西回屋里玩儿去了,这会子又说便宜话儿,便是新媳妇儿来了,自然也是服侍我,哪里有你这蹄子沾光的份儿,你要学人家那样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劝你趁早死了这个心!” 那张三郎听见大姐儿还没过门儿,就给这母女俩这样编排,安排了好些活计,不由得心中烦闷,仗着自己是当家香主,摆摆手道:“罢,罢,那乔家大姐儿也不知前世做了什么孽了,给别人这样议论,我自在县里当差,难道娶了浑家不放在房里,倒放在乡下老家不成?” 那王氏笑道:“这是自然的,你们小公母两个结了婚只怕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儿,如何倒叫你们分隔两地,不过农忙的时候接了家来搭把手儿,难道不是她一个媳妇子份内之事。” 说到这儿又想起一事来,说道:“这乔家的姐姐儿如今二十几岁了?若是大了我们宁可多花几两银子去求了年小的姐儿来,大了只怕不好生养。” 说得那张三郎心中憋闷,又不能明说,只得支吾道:“左不过就是双十年华罢了,难道要留在家里做老姑娘么?倒是换了庚帖儿娘自去瞧罢了。” 那王氏啐了一声道:“你这三小子,在镇上穿了官衣儿,倒会与我打个官腔,这十里八村儿谁不知道那三仙姑是个一等一的官媒,诨名儿撮合山的,凭她摆布,婚书上就是少写十岁,到底不值什么,你们既然过了小定,自然是见过那乔大姐儿的,到底瞧着什么年纪儿,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平日里大姑娘小媳妇儿见多了,妇道人家的岁数总还是会看的。” 三郎听见母亲发问,心中暗暗品度大姐儿相貌,若是没有那个症候,当真是一副美人儿坯子,生得又面嫩,就说是二十岁上也没什么,就不知道那三仙姑如何妙手回春,帮着自己度过这一劫…… 心中想着,口里对付道:“便是见了面,也是家大人一处陪着,难道叫我往姑娘肉里瞧么?看着有个二十岁上下吧,生得面嫩得紧。” 王氏听了信以为真,点头笑道:“好,好,趁着年轻,你们小夫妻多在一处腻歪腻歪,若是得了个金孙来,越发不用她回家来帮衬,只要替我们张家开枝散叶,比什么都强!” 说得里间屋里张五姐听了,心下不自在,摔盘砸碗儿的做些响动,王氏听了,连忙住了口,低声对着三郎道:“瞧着小蹄子又作怪,看我偏疼你一点儿就撒娇儿。” 三郎见母亲宠爱娇女,也不好说她的,只得摇头一笑不去理会,王氏侧耳倾听了一回,见里间屋五姐没了动静儿,蹑手蹑脚的往跟前儿凑合凑合,打起帘子一起,歪在炕上睡着,方才放了心。 一面回在外间屋里陪三郎坐着,想起一事来,又说道:“想想倒也真奇了,这秀才家的姑娘,自然是一位小姐了,怎么好端端的倒给了你,我老身糊里糊涂的过了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天上掉馅儿饼的事情来,哟!别是……”   ☆、第31章 乔二姐大闹闺阁 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道:“别是那姑娘在家的时候不规矩,和人作怪了不成?如今拿你当了替死鬼,你不知道,还只当自己走了桃花运,可别到头来替人家养活了便宜儿子。” 那张三郎来家,原本打算对萱堂禀明此事,叫老娘欢喜欢喜的,谁知这王氏话里话外的一再贬低大姐儿,心中着实憋闷,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正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儿,压不住火气,就势争辩了几句道: “怎么儿子就不能交一回好运呢,那乔家大姑娘是我对相对看瞧上的,为人最是温柔沉默藏愚守拙,一望可知是个知书达理的淑女名媛,不过是家道中落,继母不慈,贪图这大姑娘的女红厨艺,硬是留在家里做些活计,给她家中贴补进项,这才耽搁到今日。 如今有了几岁年纪,族里三老四少看不过,几次三番托人去说,我那老泰水拗不过,加上仙姑从旁劝了许多好话,方才吐口儿的,怎么就见得反倒是他家大姑娘有些不是呢?娘也别太欺负人……” 说到此处,气忿忿地复又坐下,伸手往炕桌儿上取了盅子,咕嘟咕嘟吃了好几口茶,将那盖碗儿往桌上重重一放。 那张三郎原是有师父传过几日功夫的,棒小伙子,胳膊上四棱子起金线,如今稍稍使力,把那炕桌儿震的弹跳了一下子,饶是王氏是他的亲娘,也唬得心肝儿一颤,不敢说什么,愣了半晌方才搭讪着笑道:“哟,三子,你这是跟谁呀?” 张三郎见亲娘唬得也有些畏畏缩缩的,方才收敛了怒气,压着火儿道:“论理婆婆挑儿媳妇儿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如今大姐儿已经落魄,娘又何必多说,在我是没什么的,若是来日新人过门听见这话,你叫大姐儿脸上怎么下的来呢……” 一席话弹压得王氏没了言语,半晌支支吾吾小声儿嘀咕道:“如今大了倒会护食,养你有什么用,还不是给他人作嫁衣裳……” 张三郎见母亲有些可怜见的,方才稍稍回转过来道:“母亲别恼,方才是儿子急躁了些,既然恁的,不如今儿就商议定了日子,我也好赶着与四郎的干娘约定好了,倒那日就往乔家换帖。” 王氏听了点点头,冲着里间屋喊道:“五姐,拿黄历来。”说了半日,方才见张五姐睡得云鬓散漫的出来,手上拿着一卷子黄纸,睡眼惺忪道:“娘跑一趟也罢了,又来支使我,人家睡得正香甜。” 王氏骂道:“青天白日的,那么大的姑娘了,不说做些针黹女红,就知道在家睡觉,如今你哥哥在家,也少不得给你立立规矩,人家是正经香主,咱们娘们儿终身靠他,劝你省些事吧。” 那张五姐方才听见哥哥恼了,早就过了觉盹儿,如今听见老娘阴阳怪气儿指桑骂槐,也觉得解气,扑哧儿一乐,伸手就将那黄历递在三郎手上,笑道:“好哥哥,你可要瞧仔细了,正经的选个黄道吉日换了大贴儿,可别委屈人家女孩子,耽搁了你的好姻缘,不说是自己瞧得不仔细,回头又拿我们娘们儿来醒脾了。” 说得三郎脸上一红,只得摇头说了两句“胡说”,就与他娘参详起那老黄历来,选了半日,就定在初一日换帖儿,十五日迎娶,与当日跟乔家约定的日子正好相当。 王氏还要留下三郎吃了饭再去,三郎因刚刚与她们母女闹些龃龉,有些尴尬,也不乐意在家多待,因说要赶着往三仙姑处定下日子,还要再去岳母娘家里捎个信儿,只怕吃了饭再去显得不恭敬,王氏听见也只得罢了,打发他出去,叫他凡事都警醒些,别搁不住岳母家中几句好话,擅自增删聘礼。 三郎答应着去了。 一径走来乔家集外头三仙姑家中,心中怒气方才好些,打起精神一打门,里头一连声儿说道:“来了来了,谁家后生这样大的力气,可仔细老娘的门板。” 原来三郎在家中与娘起了些龃龉,此番余怒未消,打门就力气大了些,此番听见仙姑说,心中也觉得好笑,赶忙住了手道:“干娘,是我。” 那三仙姑估摸着这几日三郎必然要来商议换帖的事情,所以连日不曾接活儿,果然今儿来了,因上前开了街门儿笑道:“可把你这小厮儿盼了来,再不来时,老娘的嚼裹儿都给你耽搁了。” 一面亲亲热热的让进场院里,见三郎眉间似蹙,因笑道:“哟,老三方才同谁拌嘴来着,瞧着怒目金刚一般,怪唬人的。” 三郎听见问他,又不好说家中之事,只得摇头陪了笑脸道:“何曾动气,原是心里盘算这几日的琐事,我小人儿家没经过这样大事,有些抓瞎罢了。” 仙姑听了方才放心道:“老身就知道,定然是为了姐儿的病,你怕你们老家儿不乐意,是不是?好孩子,别怕,我老婆子倒有锦囊妙计可以助你瞒天过海的。” 张三郎听见仙姑有办法,也来了精神,舒展了眉头道:“这话真么?干娘莫哄我,如今我虽是家中香主,只是老娘那里也不好太刚强了,担了不孝的名声,岂不是没了天理人伦的猪狗一般,若是干娘从中周旋,只要瞒过换帖儿和成亲这几日,旁的日子一概没事,把姐儿接到家中之后,自然是不用她出外操持抛头露面的了。” 三仙姑笑道:“这好办,你若是信不过我,就在我屋里等着,我去接了大姐儿过来,当面与她梳妆,你才知道你老娘手段如何。” 那张三郎听了,心里一动,如今此处就在乔家集外头不远,论理今日倒是可以见见大姐儿的,只是两个如今是未婚夫妻,不便相见,不然早就跑到乔秀才家里去了,此番听见干娘说要接了大姐儿过来试妆,若是自己躲在帘后,倒是可以一亲芳泽,略解心中相思之苦。 那三仙姑看出三郎心思,笑道:“若说当日秀才老爷在时,便是你在堂前跪个三天两夜,也未必见得着他家大小姐,如今落魄得寻常庄户人家儿一样,哪里还有闲心充那个门面,便是屯里人说亲,都是一个铺子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小夫妻每日都下地,如何回避得过来呢。既然恁的,你看家,我去领了姑娘过来梳妆,保管一点儿不错,旁人再瞧不出毛病来。” 说着,吩咐三郎看家,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的,一步三摇就往那秀才第逛了过去。到了门首处也未敢高声,先是咳嗽了一声,笑道:“回事!”谁知里头却没人应门,心中啐了一声,心说这银妇好大架子,当日不过是县里勾栏陈家的姐儿,若不是靠上了黉门秀士,这会子人老珠黄,早叫妈妈卖到茶室里去了,倒会装什么主子奶奶。 心中想得解气,翻了个白眼儿,又拍了拍门道:“回事,太太在家么?”这一回倒听见门棂响,开了门,却是他家那个千倾地一根苗儿的麟哥儿,眯缝着眼出来,瞧了她半日方道:“哦,是仙姑啊。” 说着丢下婆子,也不甚理会,摇头晃脑的又往自己屋里走,三仙姑见这麟哥儿平日里人物猥琐举止轻浮,全然不似当日秀才老爷的模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如今见乔家不知怎么了,连忙上来拉住了道: “我问哥儿一声,你家里这是怎么了,我老身拍了半日的门,也没人来答对。” 那麟哥儿一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儿道:“有什么?还不是那几个妇道又蝎蝎螫螫的了,吵得我脑仁儿疼,你来的正好,自去劝和劝和吧,别耽搁了我念书呢。” 说着转身回房,仙姑瞧得真真儿的,躺下睡了。 三仙姑无法,只得自己往堂屋里来,打帘子一瞧,却是没人,正要往后头绣房里去,隔着棉门帘子就听见里头陈氏的声音骂道: “下作的小倡妇,小粉头子,怎么?如今以为自己攀上了高枝儿,就不把正房太太放在眼里了,你在我家里一天,就甭想着白吃白喝的,一天天关在房里,货郎定的货绣不出几方来,就知道绣你成亲穿的肚兜儿、亵裤,怎么,三十年没见过男人,就那么急着露肉啊?肉皮儿比我们当日院里的姐儿还不值钱!” 一面听见好似二姑娘的声音,气得直哭,还嘴道:“太太可别太仗势了,谁绣肚兜儿亵裤了?女孩子出阁前绣件嫁衣怎的。我们倒是想使银子往苏杭采办去,这些年太太当家,可有什么银子落在我们手上没有?说不得也只好自己动手罢了,便是恁的,我姐姐夙兴夜寐点灯熬油的,也不敢不做太太房里的针线,一日绣出三五方帕子还不够卖的么?耽搁了你一点儿生意,也犯不着这么作践人的。太太是在院里见过大世面的人,我们闺阁女孩儿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好叫太太教给我们,才知道什么叫粉头呢!”   ☆、第32章 碧霞奴绞脸梳妆 那陈氏见二姐儿一席话说中了自己的真病,登时紫涨了面皮,也顾不得长辈身份,正要骂了村街出来,仙姑只怕乔家姐妹吃亏,一头撞了进去笑道:“跟太太回事呢,怎么叫了半日的门也没人来,敢情是在里间屋里了……” 一面说着,抬眼一瞧,但见大姐儿早已哭倒在炕上,原本身子细弱,又连日赶着绣活儿,如何禁得起这般作践辱骂,一行哭,一行咳嗽个不住,二姐儿也哭得满面泪痕,一面抚着大姐儿的背轻轻摩挲着,地上三三两两散着几方绣好的帕子,炕上还摆着一席嫁衣,上好的红绫缎儿,已经滚好了金线边儿的,裙角地方都描好了花样子,已经了绣上了几处团花朵朵。 仙姑一见,满嘴嚷起罪过可惜来,一面帮着拾掇起来,掸了掸土笑道:“怪可惜的,幸好不曾脏了,不然如何拿出去卖呢?” 见那陈氏气鼓鼓地,刮风也似撺掇到了上房屋中,凭着她哭天抹泪儿的数落了乔家姐妹一顿,心中早已明白,只因为乔大姐儿这几日忙着绣自己的嫁衣,耽搁了几条香罗帕,如今赚头儿少些,那妇人便不依不饶指桑骂槐的挑刺儿起来。 大姐儿好性儿不曾与她吵,架不住二姐儿是块暴碳,倒容不下,所以母女几个闹了一场,三仙姑心中疑惑,往日这陈氏倒也不肯十分显山露水儿的欺负人,今儿怎么闹了出来,转念一想,只怕大姐儿如今要去了,她便索性闹一场,也好给二姐儿立立规矩也未可知…… 一面想着,虚情假意哄那陈氏道:“我劝太太一句话,又不是自家养的,虽说咱们心底无私,替先头大姐姐管教女孩儿,旁人见了,多有那起子脏心烂肺的胡吣,说太太薄待了大房遗孤,只怕是好说不好听啊……” 絮絮叨叨堵住了陈氏的嘴,一面搭讪着笑道:“今儿老身来说日子,定了初一日换龙凤大贴儿,十五日过门儿的,虽说新娘不见三光,到底正经亲戚也要会会,所以想接了姐儿家去,掂对掂对梳妆的事情,还要请太太的示下,如今你们母女有些龃龉,只怕太太瞧着两个丫头片子怪心烦的,不然就叫老身接了家去逛逛,再送回来,你们彼此也消消气儿。” 那陈氏听了,白眼儿一番道:“阿弥陀佛,多亏了你老来了,一阵好旋风刮走了两个赔钱货白眼儿狼。”说到此处,又想着大姐儿若是去了,这几日岂不是没有进项,遂又迟疑起来。 仙姑见了赶忙笑道:“不过一半日就送回来,在我家里时老身督促着,误不了太太房里的针线。”那妇人听了方才应允,仙姑搭讪着出来,就往后头绣房里去。 见这厢乔家姐妹已经重新梳洗了,二姐匀了脸,大姐儿因为生病之故,从来都是不施粉黛,只洗了一个清水脸儿,若是不看发髻单看模样儿,越发显得清水出芙蓉一般。 仙姑心里可怜这一对儿如花似玉的闺女儿在家受作践,因叹道:“托生了女孩儿家就是命薄些个,劝姐儿两个往开处想罢,左右大姐儿就快出门子了,二姑娘的事情这几日老身也惦记着呢,一旦有了合适的就立马安排。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谁还能守着谁过一辈子呢,好歹想开些。” 方才那碧霞奴已经劝了二姐儿半日,如今借着仙姑的话头儿又推她道:“你听听仙姑的话吧,好妹妹,快别恼了,气坏了身子不是玩的,旁的不看,就看在以往双亲份上,你当着能与她撕破脸么。” 二姐儿待要说,又怕姐姐伤心,又当着仙姑的面,越发不好说出来,只得要紧银牙忍住了,眼圈儿一红低了头不言语。 仙姑方笑道:“今儿可巧了,我原是来接大姐儿家去逛逛的,为的是商量好日子梳妆之事,如今你们和太太正不熨帖,依着老身糊涂想法,不如跟我家去住个一日半日的,彼此都缓一缓再说,我一个孤老婆子,家里没男人,也没什么好忌讳的,寻常堂客常来,你们这就收拾东西与我去吧。” 乔家姐妹如今心里正不自在,听见这话倒是有些喜欢,连忙开了箱笼收拾东西,裹了个包袱皮儿,要跟了仙姑去,那三仙姑挨着大姐儿,低低的声音道:“姑娘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只管交我带了去,你爷们儿如今在我家里呢。” 大姐儿听见三郎在那里,登时飞红了脸道:“既然他在,我便不去……”仙姑见了笑道:“你这孩子恁的脸皮儿薄,原先做过大户人家的贵小姐,到底讲究多些,寻常屯里人说亲难道还管得了那许多?再说如今受了委屈,过去叫他替你开解开解,许是就好了,不然你们两个在家,我也不放心那婆娘……”说着,朝上房屋中努了努嘴儿。 大姐儿原想不去的,只是刚刚与继母闹了一场,彼此见面颇为尴尬,再说自己心里羞涩委屈,此番倒想起三郎平日里温柔软款,体贴闺阁心意的好处来,只得点头道:“既然恁的,我姐妹两个就去仙姑家中叨扰了,也没什么带的东西,我们先头太太留的,前儿已经给了他了……”说着脸上又是一红。 那三仙姑听了先是一愣,回过神儿来才拍着巴掌笑道:“好,好,敢情你们不用我老身费一点儿事,该过的都过了。”说的大姐儿红了脸,二姐儿也忍不住扑哧一乐。 娘儿三个收拾整齐了,大姐儿依旧用青丝巾缠了头面,仙姑只怕尴尬,叫乔家姐妹先去门首处等着,自己往上房屋来说与陈氏辞行,方出来带着两个姑娘往乔家集外头自家小院儿去了。 到了门首处,仙姑和二姐进了门,回头一瞧,那碧霞奴便不进去,只在门首逡巡,仙姑知道她臊了,因打发二姐儿先去西屋坐着,一面迎了出来笑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蝎蝎螫螫的呢,姑娘也见过,我们老三是个最规矩的孩子,如今既然有这个机缘,为什么不与他会会呢,今儿姑娘受了委屈,对自家人说说怕甚的。” 说着,拉着大姐儿进了房,却不先往三郎房里让,也是带着进了西屋里笑道:“你们姐儿两个坐着,老身先去取了梳妆的物件儿过来。” 一时仍到了正房里,早见三郎梗着脖子在门首处瞧着,见仙姑进来,方才规规矩矩坐下,三姑见了笑道:“你这小厮儿倒乖觉,没迎了出去,是怕闺女臊了,怪会疼人的。” 三郎低头笑道:“不知道姐儿知不知道我在这里,冒然出去相迎,一则街门没关,与大姐儿名声有碍,二则只怕唬着了她,还请干娘通禀一声,我才好相见的。” 三仙姑听了这话叹道:“大姐儿遇上了你,这些年的难也算是满了,好可怜见的,偏生刚刚老身家去接了来,又听见与她那继母娘生了一场闲气,只是她脸软面嫩,未必肯对你说,你只当不知道罢了,若是她说了时,你好生劝劝她,想个什么法儿哄哄闺女开心才是。” 说着,跳上炕去开了箱笼,找出一应的物件儿来,三郎回身看时,大包小裹儿的,多半不识,因问道:“干娘不是说接了大姑娘来梳妆的么,怎么倒拿出这些纸包儿瓶罐出来,我虽然不曾娶亲,家中尚有妹子,知道这不是女子妆奁之物。” 仙姑笑道:“小厮儿倒会打听,你且别急,等我老身过屋去与大姑娘梳妆起来,保证叫你见一回天仙下凡。” 一行说一行拿了大包小裹儿的去了,三郎有个眼力见儿,赶忙掀了门帘子送送仙姑,一面心下疑惑,只得干等着,又想起方才仙姑所说,叫自己与大姐儿相会时好生开解开解,只是自己想来是个闷葫芦,不大能说会道的,若是李四郎在此,还能出谋划策一番。 心里想得有些着急,笼了笼袖儿,忽然摸着一个物件儿,眉头才算是舒展开来。 这厢三仙姑拿了东西往西房里去,见大姐儿正绣着香罗帕,二姑娘兀自嘟嘟囔囔的不知抱怨些什么,见她来了,都停了手上活计。 仙姑将东西一股脑儿堆在炕上,上前来伸手摸了摸大姐儿的发髻笑道:“大姑娘,你是几时沐浴盥洗的了?”二姐儿笑道:“我姐姐最爱干净,旁的事情倒可以忍耐,只有洗澡是要一日一遍的,只怕那陈不死的说她,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梳洗了。” 仙姑点头道:“怨不得发丝这般细软干爽,这就更好办了,如今要出门子,我与姑娘绞脸吧。” 二姐儿听了摆手笑道:“这个最好,往日里新媳妇子绞脸我最爱瞧的,如今也轮到姐姐弄了。” 大姐儿听见新媳妇子几个字,早羞得满面绯红低垂粉颈,还是二姑娘上来硬扳住了脖子,叫三仙姑与她开脸。 只因大姐儿生得粉团儿一般,开了脸倒没什么,只是细看更加光滑白净罢了,那三仙姑却可以绞了眉峰眉头,疼得大姐儿哎哟了一声,有些嗔怪道:“仙姑莫要修眉,怪疼的,它又没个颜色,绞不绞什么要紧呢……” 但听得三仙姑笑道:“等一会儿你们就知道这里的妙处了。”   ☆、第33章 撞天婚惊艳绝色 却说那三仙姑服侍着大姐儿绞了脸,重新梳洗了,往针线簸箩里寻了剪子笑道:“大姑娘梳这三道帘儿也有些日子了吧。” 大姐儿点头道:“这是当日我们大房太太在时给我留的头呢,算到今日也有十几年了。” 仙姑笑道:“今儿就该剪成齐眉穗了,日后过门儿洗洗涮涮的省事多了。”说的大姐儿低眉不语。那三仙姑闲了时常与人说媒,久惯此事了,几剪子下去早已修剪得整整齐齐,瞧着有个新媳妇儿的喜气了,只是发髻依然雪白。 二姑娘见了喜得笑道:“姐姐今儿试妆,不日就要出阁,我与你唱喜歌儿呢。”说着,因唱道:“小姑娘,做一梦,梦见婆婆来下定,真金条,裹金锭,桃红裙子扎金凤,绣花鞋,蝴蝶儿梦……” 谁知那碧霞奴听见这歌谣,倒是眼圈儿一红,因想着今儿是好日子,不一时又要与三郎相会,倒不好哭了的,只得忍住了笑道:“当日小时候我哄你的歌儿,难为你倒记得。” 二姐儿笑道:“当日遇见那不知恩义廉耻的狗官来退订,我还道姐姐这一辈子是听不见这喜歌儿了,谁知到底有今日!” 大姐儿只怕外头三郎听了退订的事,虽然心中猜测那三仙姑早已对他说了,也知道张三郎不是那样吃醋拈酸爱见怪的,还是怕伤了他的心思,连忙对着二姐儿摆了摆手,二姐儿会意,抿嘴儿一笑就不说了。 仙姑因端详了一会儿大姐儿的模样儿笑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今儿教给姑娘一个巧宗儿,保管叫你惊艳了张家小郎才是。” 说着,往炕上踅摸了方才拿来的几样东西,摆在炕桌儿上叫大姐儿瞧瞧,碧霞奴拿了一个瓷瓶子略往跟前凑了凑,猜度道:“这不过是寻常梳头的桂花儿油罢了?” 又见搁着两个纸包,拿了一个在手里,摊开看时,原是一包灯煤,便不十分明白,又拿了一个瞧时,却是一包柿漆,越发有些云山雾罩起来,连二姐儿也瞧不出个门道儿来,笑道:“仙姑莫要与我们姐妹打哑谜了,这些爱物儿又是做什么用的呢,莫不是个偏方儿,吃下去能治好姐姐的症候么?” 那三仙姑听了笑道:“二姑娘还是小孩儿家脾气,这些东西岂是混吃的?”说着,将那灯煤和柿漆兑好了分量盛在小碗里头,上头浇了桂花儿油,调和了一碗墨色汁子笑道:“姐儿将发髻梳开罢,老身与你晕染了。” 乔家姐妹这才知道,这一碗爱物儿原是染发髻用的,大姐儿一面解了发髻,又迟疑道:“这法子可行么?若是碰着了衣裳一星半点儿的,又或是姐妹们玩笑碰上了,岂不是要露出嫌疑来……” 那三仙姑叫她往绣墩上坐着,站在她身后理顺了千寻长发,一面笑道:“这方子老身自用的,万不肯传人,就只可怜你这闺女儿,自小儿没了亲父母,在家里半点儿做不得主的,方才说与你知道,你若疑心,只管叫二姑娘来摸摸老身的发髻,可有半点儿错处没有。” 乔二姑娘听了,淘气往仙姑发髻上摸了摸,果然光亮浓密,全不沾手的,因笑道:“屯里人都说仙姑自幼下神,有了仙气儿,所以这些年来一根白头发也没有,原来您老竟有这个巧宗儿,我今儿才知道,想是往年都是蒙在鼓里的呢!” 三仙姑一面为大姐儿晕染云鬓一面笑道:“还求姐姐儿可怜老身,千万莫要外头说去,不然我这跳神的生意可就没人上门儿咯。” 二姐儿笑道:“这是自然的,我虽然年轻糊涂,也知道好歹亲疏,哪儿能叫你老费力不讨好呢?” 那仙姑时常与自家晕染,手法熟练,嘴上与乔家姐妹说笑,不出一时半刻就染好了,又将碗中的残汁子拿毛笔沾了,往大姐儿脸上细细地画出两弯柳叶儿眉来,端详了一阵,念了一声无量寿佛的宝号,叹道: “哎哟,虽说是自小儿看着长起来的,如今打扮好了,竟也是仙女儿一般,只怕等一会儿叫你男人见了,可就要离不得你呢,万一这几日忍不得,竟害了痴病,岂不是老身我的罪过?” 一面对二姐儿笑道:“来瞧瞧你姐姐,像不像年画儿里的龙女娘娘,倒没得便宜了我家里老三那小厮儿,若是没病没灾儿的,谁不拿你当太太奶奶看?就是选进宫里去也不必那些娘娘差半肩。” 二姐儿听了这话,果然转过前头来定睛观瞧,但见大姐儿此番云鬓花颜,比往日在家时又有不同,好端端的一个美人儿一样的模样儿坐在那里,喜得拍手笑道:“明儿大节下拜影儿时,我定要问问娘,一个娘胎里跑出来的,怎么就把你生得这样好,我们就是奴才丫头,你偏是主子小姐的款儿。” 怄得大姐儿掩口而笑,又不知自己打扮好了是什么模样儿,要对个镜儿瞧,又怕二姐儿开她的玩笑,只得低垂了粉颈。 仙姑会意,拿过一面小镜子来笑道:“老身家里没有穿衣镜儿,大姑娘凑合着瞧瞧可还满意么?记着方才我传你的方儿,便是成亲与他家去住几日,每日早些起来梳弄了,有了日头一照发散发散,保管就干透了,再也没人瞧得出破绽来。” 大姐儿一面点头,对镜一瞧,竟连自己也认不得了,分明当日豆蔻年华时的模样儿,一笔不错,只是如今却蹉跎了大好年华,白白在闺中困顿了十几年见不得人…… 想到此处眼圈儿一红,又怕花了妆,只得强忍着不曾哭出来,二姐儿却不理会,因向仙姑笑道:“仙姑好不怜惜姐姐,既然有这个巧宗儿,为什么十来年前不说,倒叫姐姐耽搁到了今儿才出门子呢。” 那三仙姑听见她问,因笑道:“好痴心的姐姐儿,若是没有如今你姐夫这般知疼着热的檀郎,便是有了这个法儿,旁人瞧不出,难道亲汉子一床睡着还能不知道么?若是不疼大姐儿,嫁了人再闹出来,脸上更不好瞧的呢。所以我一直不曾想起来,谁知道这一对儿小鸳鸯倒会撞个天婚,这是天上缘分,旁人阻不住的,所以我老身想了这个法儿,要帮衬帮衬他们,糊弄过老娘去罢了,这法儿虽然好些,到底繁琐,来日姐儿跟着三郎回了镇上去住,也就是可用可不用的了。” 二姐儿听了方才点头,一面推她姐姐叹道:“往日里闺中没人时,你常说自己是个薄命的,如今怎么样?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可别再不足兴了,若不是我的亲姐姐,倒好叫人嫉妒你这蹄子呢。” 大姐儿听了未及答言,倒是三仙姑在旁笑道:“二姑娘,你也别忙,如今打发了你姐姐出门子,还怕离你大喜远么?”说的二姐儿红了脸,方才不肯言语。大姐儿因笑道:“阿弥陀佛,总有比我会说的人治你。” 娘们儿说笑一回,大姐儿的发髻早已经干透了,那三仙姑叫二姐儿在房里坐着,自己拉了大姐儿的手笑道:“好姑娘,与我去会会你汉子。” 碧霞奴闻言羞得满面绯红,夺手回身道:“仙姑越发疯了,还没跳神就这般胡言乱语起来……” 三仙姑推她笑道:“今儿原是个巧宗儿,也没想着他来,既然来了,你们会会罢,我们三郎为了姑娘,这几日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为了讨你在房里,连看街老爷家里每月一钱银子的搭伙钱也革了去,只在更房里胡乱吃些,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熬得竟瘦了些呢,你倒不会疼人的?” 大姐儿听了眼圈儿一红,颤声道:“他这又是何苦来呢,为了我一个残疾身子,好不值当的……” 仙姑道:“你们这是前世冤孽,也说不得此生还了罢了,只求姑娘可怜可怜,快去瞧瞧他吧。” 碧霞奴听了这话如何还好意思端着架子,只得由着三仙姑领着,往正房去,到了门首处已经臊得桃腮滚烫,待要不去,早给仙姑一把推入房中,回身掩了房门,含笑去了。 谁知那张三郎在房里枯坐了半日,也不见大姐儿前来相会,又听见西屋里娘们儿叽叽喳喳说笑声音,兼有小姨子在房里,自己越发不便过去,只得耐着性子干等,此番坐的有些不耐烦了,站起来正要掀帘子出去瞧瞧,冷不防撞进一个人来,给自己抱了个满怀,低头一瞧,竟是个绝色美人儿,恍惚是大姐儿模样儿,只是生得云鬓花颜,再不是往日红颜白发的样子,竟有些不敢相认,就这般怔怔的抱着那美人儿的身子不肯放手。 那碧霞奴冷不防给三仙姑一把推了进房里,正不知所错,忽然给人一把抱住,唬了一跳,抬眼一瞧,却是张三郎的模样,不错眼珠儿怔怔瞧着自己,呆雁一般,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臊得要不得,只得一跺脚低声道:“还不放手,叫人瞧见了什么意思呢!”   ☆、第34章 退订礼县尉交恶 三郎听见确实是碧霞奴的声音了,方才回过神儿来,赶忙讪讪的住了手,脸上一红说道:“方才等了姐儿半日不见来,正想出去迎一迎的,不想倒进来了,想是我那老干娘玩闹,推了姐儿一把,可伤着了没有?” 碧霞奴听见这后生会说话儿,不说是自己不稳重,反倒埋怨起仙姑来,因点头道:“方才门首处逡巡的一会子,仙姑不依,推了我进来,不想却冲撞了你……哪儿有那么娇贵就伤着了,又不是个美人儿灯,风一吹就散了的……” 那张三郎听了方才放心,连忙一叠声儿让座。大姐儿不肯进里间屋,只在外头椅子上坐了。三郎见不进里屋,知道是闺女避嫌,自己也只得对面坐着相陪。 一面搭讪着笑道:“仙姑倒好手段,把姐儿打扮的玉女儿一般,若是我母亲见了,不知要怎么欢喜呢。” 大姐儿闻言摇头道:“再不要提起这个妆束来,只怕一日里没有一个时辰也弄不好它的,只是往后也少不得如此了……”说到此处忽然想起过几日迎娶了,自己与三郎便是两口子一处过活,又羞得停住了不说。 三郎见大姐儿面上有些香滑红悒,只怕是方才哭过的样子,便知三仙姑所言不差,定然是在家受了些委屈,只是大姐儿不说,自己断然不好细问,因从袖中取了一个小锦盒,双手奉上递在大姐儿手上笑道: “姐儿瞧瞧这是什么?” 大姐儿低头看时,原是自己当日交给张三郎拿去典当的首饰,乃是亡母遗物,如今完璧归赵,心中如何不欢喜,连忙打开验看,果然一件不差好好儿搁在里头,喜得展颜笑道: “难为你竟一点儿没动这些东西,这几日我倒是日日悬心,只怕拿到当铺里头给人弄坏了的,听说这都是外祖家家传的东西,如今世上不容易得了……” 三郎见大姐儿果然喜欢,心中自以为得计,因笑道:“可巧前儿遇见往日里幼学童蒙的一位同窗,如今阔了,也知道提携小人,得他襄助,置办下了彩礼,如今尚有余,正准备打几件木器往家里摆一摆,旁的都容易得,又不知姐儿喜欢什么样的梳妆台子,小人不敢擅作主张,还要来请姐儿的示下。” 碧霞奴见这张三郎如今好事成了大半,对自己依旧是相敬如宾,当太太奶奶一样骄纵着,心中知道嫁对了人,一段蜜意纠缠在心尖儿上,便不肯十分回避,忽然抬眼瞧着三郎,对他微微一笑。 那张三郎瞧见大姐儿如今染了头发画了眉目,当真是靛青的头发雪白的脸,十二分人才,又肯对他言笑晏晏的,当下心里一动,很有些把持不住,仗着房里没人,自己两个原是未婚夫妻,便是有些手尾,自然没人理论,隔着桌子伸手就拉了大姐儿的手,低声道: “好亲姐姐,你笑起来越发像那庙里的女仙童了,莫不是神仙托生的罢?” 大姐儿给未婚丈夫捉了描花玉腕,唬得嘤咛一声,待要缩手,如何敌得过三郎的力气,几番挣扎不开,又不好嚷的,少不得低声说道:“还不放手,再闹,我就嚷了……” 说话儿间就带了些哭腔儿,眼圈儿也红了,那张三郎方才想起前儿三仙姑的嘱咐,说这位姐儿原是念书人家的贵小姐,与一般村女不可同日而语的,最是烈性,如今自己强逞了轻薄,只怕她心里疑惑是看轻了她,夫妻两个存了芥蒂嫌隙倒白白糟蹋了好姻缘。 连忙放了手,站起身来规规矩矩正色说道:“方才是小人太急躁了些,只是说与大姑娘知道,小人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轻薄了姑娘,实在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于姑娘身上只有仰慕风雅,并不敢稍涉郑卫……” 那乔大姐儿素日里常听见三仙姑说这三郎有些庄稼把式在身上,谋得一个好差事,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是吃皇粮当差的,又是屯里人出身,心里就只当他是个老实本份的汉子。 谁知如今听见文墨也通达,竟会说这样的话,倒真是意外之喜,竟是个才貌仙郎一般,心中对这小伙子越觉得亲密般配起来,倒不似方才恁般防备了,因说道:“看你,忙的什么,奴家又没说几句重话……只是你曾经念书么?” 三郎见大姐儿问,知道她虽是闺阁女子,原先父亲是黉门秀士,听见母亲也是乡绅之女,自然是识文断字的了,连忙答道:“小人不曾念书,只上了几年学,刚念了四书,开了蒙就罢了。” 大姐儿听了,知道他少年丧父家道中落,没有本钱供应,只得中途辍学,心中替他惋惜,就不好多问的,因笑道:“奴家恍惚记得四书上有句话,‘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说的就是三爷这样的人品了,我如何不信你,若是不信你,又叫我信谁去……” 张三郎自从当日在碧霞元君祠内巧遇了大姐儿,一段心事遮遮掩掩的一直纠缠于腹内,每每相见总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的,及至见了面,又碍于男女大防圣人礼教,不能一诉衷肠。 如今听见大姐儿说的这两句,虽然浅近明白,不加雕琢,却好似说到自己心坎儿上了一般,把自己素日要说的话只含混在这两句里头,竟是文不加点不用再多费一句唇舌了。 因点头说道:“姐儿的话,小人都已经知道,从此便放心等着你家去,再无不妥当的地方。”大姐儿听见三郎把自己出门子说成是家去,心里也暖暖的,两个相视而笑,比从前更显得亲近了几分。 碧霞奴刚刚展颜,忽然又凝住了,只管秀眉微蹙起来,张三见状连忙问道:“怎么方才还好端端的,忽然又好似有了心思似的呢?” 大姐儿因说道:“还不是我那妹子不省心,如今你我这样情份,我不好瞒你的,今儿在家时,我们太太说了我两句,我想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况且她是做娘的,只有她说我,难道我去说她不成?谁知那蹄子却忍不得,到底与她吵了一场。 如今闹出来,尚有奴家从中调停周旋,若是来日我去了,二姐儿到底怎么个结果呢,这几日为这事悬着心,今儿见了你,也少不得对你说了,还叫我与谁说去呢……” 三郎听了这话倒是触动前日之事,因笑道:“这有什么难办的,趁着如今好日子将近了,不如咱们求求干娘,也给二姑娘说个人家儿,早些打发她出了门子,不就不用在家里受些闲气了么。” 大姐儿听了点头道:“我心里也是这么想呢,只是如今带了这丫头过来,又不好当着她的面提出来,少不得先说与你知道了。” 三郎道:“说起此事,前儿我有位相交的朋友倒还跟我打听过二姑娘的,就是县太爷手底下快班捕头,人称何大郎的便是,听说前几年二姑娘还小时曾经亲往县城里卖些绒花儿,曾与这何捕头有过一面之缘。” 碧霞奴听见这人,低头想了一回笑道:“是了,怎么是他?说话儿也有好几年了,难为他竟还惦记着不成?当日曾经遣了婆子来家说过一回,还没等人家说明白了,就叫我们二姐儿赶打出去,那会子奴家只当自己是不能嫁人的了,二姐儿怕我自己留在家中吃亏,也立誓不嫁的……还道这位何捕头早就另觅佳偶去了呢,再想不到他却长情。” 三郎道:“这位何家哥哥与我乃是总角之交,虽然如今长了几岁年纪,又蒙县尉老爷拔擢升了捕头,疏于来往,到底人品我是深知的,前番只因二姑娘立誓不嫁,方才没有顺遂了,如今既然破了誓,倒可以斟酌斟酌这一位的。” 谁知那乔大姐儿听见县尉两字,倒是眼圈儿一红,把头低了,眉头就微蹙起来,想了一回,摇头道:“前番这何捕头派人来家时,我妹子将那婆子撵了出去,我便猜着了几分,如今既然与三爷定下,若是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倒显得咱们两个生份了,少不得容奴家细细的告诉你。你道那县尉老爷却是何人?就是当日退了奴家小定的人家了……” 女孩儿家给人退亲的事情乃是奇耻大辱,如今大姐儿只因三郎是个磊落男儿,方肯对他和盘托出,到底羞涩委屈,眼圈儿早已红了,张三郎见状连忙阻拦道:“这些小事不值什么,原是他家不顾礼仪,错办了事情,姐儿原是受害的,到底不与咱们相干,为什么旁人理亏,倒叫你心中煎熬,快别多心,小人也不是那样混账不通情理的莽汉。” 那碧霞奴见三郎此番温言软语安慰自己,并不以退亲为念,心中安稳,方才稳住了心神道:“多谢三哥开解我,只是二丫头那蹄子想不开,因为县尉家里的这件事,尤其不待见公差的,当日旁人家中前来提亲,我们家里多少招待些,说的明白了才打发人回去,只因那何大郎是个捕快,我妹子才恨他,将他家派来的婆子轰了出去,面也不曾见的。”   ☆、第35章 金银蹄酬谢大媒 三郎听了,方知道这一段缘故,正要开解开解,就听见外头门首处有人笑道:“你们两个要说体己话儿,都说了这半日了,仙姑集上逛去,我一个人怪闷的,好姐姐,你也不来与我说笑解闷儿,就只管守着他做什么?” 碧霞奴听见是二姑娘的声音,羞红了脸,啐了一声道:“我把你个口没遮拦的小蹄子,三爷面前越发上来了。”说着,丢下那张三郎兀自打起帘子出去了。 三郎此番恨不得跟了碧霞奴出去,又不好跟去的,只得按捺住性子,等着仙姑回来,一面心中细想何大郎所托之事,只怕二姑娘若是不乐意,按她的脾性儿,别说一个捕头,就是天王皇帝来了,照样也不待见,自己倒辜负了朋友所托…… 这厢大姐儿跟着二姐儿往西屋里去,一面柔声说道:“亏你还常说自己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怎么离了我一时半刻的,就吵着要人陪,明儿我去了又怎么样呢,难道你就不过日子不成?” 二姑娘笑道:“看你说的,我倒成了气怀的孩子了?不过是怕他一时把持不住,要与你作怪,如今临了临了,可别出了岔头儿,你倒会狗咬吕洞宾的。” 碧霞奴摇头道:“少浑说,三哥再不是那样的人,这也罢了,正经的要问你一句话,可还记得早些年来家提亲的那个何官人么?听见如今升做了本县快班捕头,还没定下人家儿呢。” 二姐儿听了,啐了一声道:“我说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不肯丢开手,敢情是在念叨我呢……谁有那个耐心烦儿记着,他好不好的与我什么相干。” 大姐儿见妹子依旧排斥此事,暂且不好强劝,只得慢慢的想法子说与她知道,当下只得笑道:“罢了,你这丫头也大了,我不敢管你,就由着你的性儿反吧……正经的你瞧瞧,这是什么?” 说着,拿出了三郎给的那个小锦盒儿来递在二姐手上,二姑娘定睛一瞧,可不就是娘留下的那一匣子簪环首饰么,喜得笑道:“难为他,不动一点儿就能把银子置办了来,姐姐这一回说亲可是嫁对了!” 说得大姐儿面上也光彩,一面嘱咐她道:“贴身收好了,明儿我若是去了,东西就留给你,只是别让上房屋太太瞧见了。” 二姐儿答应着,十分珍而重之的藏在怀内。姐妹两个正说着,就见仙姑进来了笑道:“哟,大姑娘怎么不在正房里多坐坐,你们姐妹成日里一处玩耍,还是好不够么?” 二姐儿素来是个爱打趣儿人的,听了这话笑道:“要不是我几次三番的去请,这会子两个还腻歪着呢……”话没说完早给大姐儿捂了嘴,一面摇头道:“仙姑莫听她这蹄子浑说。” 那三仙姑笑道:“二姑娘这张巧嘴儿,当真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忒会说话儿,是了,大姑娘,如今老身算是不辱使命说成了这门亲,这一对金银蹄是跑不了你的了,趁着今儿在家,与老身下厨烧了吧。” 碧霞奴原先在家时原说要烧个金银蹄送与仙姑做跑腿儿钱,只是那陈氏恨她太会讲价钱,不肯拿出钱来叫大姐儿买材料,乔家姐妹手上没钱,做不得,也只得罢了。 如今见三仙姑外出买菜,倒买了这个回来,面上十分过意不去,连忙下了炕接过来,一面说道:“原是应该奴家家里预备的,只是我们家境况,仙姑是知道的,太太不许,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如今倒叫仙姑坏钞,我……” 那三仙姑不等她说完就笑道:“哟,我为了你们这对儿鸳鸯跑断了腿,还叫我自己出钱买东西给你吃?姐儿打得好算盘喏!这是你男人出钱叫我出去置办酒席的,我想着他赚的也是个辛苦钱儿,又放着你这样好手段的姑娘在家,做什么倒叫饭铺儿扒一层皮,不如买了新鲜材料儿来,烦大姐儿烧几个菜,也叫你男人尝尝你的手艺。” 大姐儿听见是三郎出钱,虽然也心疼他,倒欢喜他是个知书达理的,连忙点头道:“这不值什么,奴家不过白沾沾手罢了,既然恁的,这就去厨下收拾整齐了,仙姑忙了半日,屋里歇歇吧。” 说着,伸手接了东西,就要往小厨房去,二姐儿平日里都是给姐姐打下手的,此番也跟了过去。 姐妹俩来在厨房里,大姐儿见仙姑买来一尾鲜鱼,便想着汆个汤,因吩咐二姐儿道:“你把鱼收拾了,洗剥干净吧。”二姐儿笑道:“还是这么个不杀生的脾气,到了婆家怎么样呢,难道叫你小叔子小姑子杀鸡宰鹅的?” 碧霞奴摇头苦笑道:“也不是我要轻狂讲究的,只是当日娘在时嘱咐我,小名儿里与佛道有些缘法,平日里少沾这些东西,如今还在姑娘,少不得记着娘母子的教诲,到了人家家里说不得,也只好都改过来罢了……” 二姐儿听了这话,也知道母亲当日是在碧霞元君老娘娘庙里许的愿,方得了姐姐这个长女,夫妻两个膝下没有男花,故而爱如珍宝,平日里少不得教她些惜福养身的法子,又念书识字,充假子教养,只可惜自己生得晚,还不曾十分记事时,爹娘就相继故去了。 因心里酸酸的,撇着嘴儿笑道:“你是个千金万金小姐,娇养惯了的女孩儿,只有我们是没人疼的了,说不得给大小姐打打下手,做些杀猪宰羊的贱业,便是来日身归那世,姐姐自然托生到三公九卿家里,依旧做了一品诰命,我杀孽多些,只要进了畜道,变个王八给你驮碑去,好不好呢?” 一席话把那乔大姐儿倒是怄笑了,见房里没人,伸手在她香腮上一拧笑道:“好个会耍巧嘴的小蹄子,连个歪理也编排得真事儿一般。实话告诉你吧,当日娘临走之前唯独放不下你,叫我好生看顾你呢,这会子倒会气怀了,殊不知娘心里更疼你呢。”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二姐儿见触动了姐姐的心事,连忙回转过来,挽住她的胳膊摇晃着笑道:“好姐姐,方才是我动了脏心烂肺,妹子自小儿失怙,口没遮拦惯了的,你教给我,再不浑说了,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你身子弱,经不得心事的。” 大姐儿见妹子撒娇,只得摇头笑道:“早知道这样儿,刚才不来怄我岂不好些?正经的快把鱼收拾了,汆汤费火候,先拾掇了它吧。” 二姐儿答应着,别看是个闺阁体态,干活儿倒是百伶百俐的,抠腮刮鳞摘了五脏,洗得干干净净的送在案板上头笑道:“怎么样,这活计还算鲜亮吧?” 碧霞奴点头微笑,摘了鱼,一刀斩为两片,一片剔了鱼骨,细细的剁碎成了鱼茸,和着豆粉、猪油、盐水、葱姜汁子,团成一个一个龙眼大的丸子,泡在冷水里头养起来备用。 剩下的一半儿烧了滚滚的汤,连皮带骨煮了进去,借着鲜鱼的本味烹出香味儿来,方才改了文火炖上。二姐儿在旁瞧得直咋舌,摇了摇头道:“吃碗汤罢了,恁的讲究,当日我们太太果然是个好的,调理得你水葱儿也似,百伶百俐,偏生我生人晚些,没赶上造化,与你一比,竟是个烧糊了的卷子一般……” 逗得大姐儿扑哧儿一乐道:“往日里叫你学,只管犯懒不肯动,如今才想起来算什么呢,这几日要教你也是来不及了,便教仙姑多费心,与你说个富贵人家儿,去做太太奶奶罢,金奴银婢三茶六饭伺候着,才合了你的适呢。” 二姐儿闻言,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罢了罢了,我也犯不着攀高枝儿,既然恁的,还不如嫁个厨子岂不是省事?”大姐儿闻言绷不住笑起来道:“好没脸的丫头,倒议论起自家婚姻大事来……” 姐妹两个玩笑着,大姐儿一面捡了方才仙姑办来的火腿,瞧了瞧纸张戳子道:“这是地道的金华货了……”又剥开来伸手按了按上头皮肉,点头道:“这一只有些沉,只怕是三年往上数的上等货,三哥倒肯花钱……” 二姐儿见了连忙过来瞧着,倒不大有眼色会分辨的,听见大姐儿心疼檀郎,因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着若是不请客时,这些银子钱少不得都是归了你公中的,所以心疼,是不是?” 碧霞奴将她推过一边去嗔道:“劝你少轻狂些吧,有那个闲功夫儿与我将这一副蹄髈刷了,往火上退了毛要紧。” 二姐儿答应着,果然向火拾掇那蹄髈,一面点头道:“这是要做金银蹄了,姐姐做这个大菜,今儿可轮到咱们自己吃了,往日里都是那陈不死的将好的挑了去,与了麟哥儿,咱们只吃些皮骨……” 大姐儿听了便不答言,将那火腿从中斩了,挑出里头极细嫩的那一块精肉来,好刀工片成了通透的薄片儿,捡了两片塞进二姐儿嘴里,方才笑道:“这火腿是沉的,芯子最是温润细腻可以生吃,如今叫你得了这个巧宗儿,还堵不住你的嘴么?”   ☆、第36章 换大贴姑婆上门 二姐儿也不跟她客气,嘻嘻一笑用嘴衔了,谁知那火腿入口即化,香气绵润悠长,吃了两块,倒觉得回味无穷,因笑道:“往日里这个尖儿都是他们二房里的,今儿倒偏了我了。” 说着,又有些不足性,还专管要吃,大姐儿笑道:“这么大的姑娘了,还知道要嘴吃,等着上桌吧,好歹留一盘子与仙姑和三哥。” 二姐儿方不吃了,一面又瞧姐姐弄那金银蹄髈,但见大姐儿将那火腿斩为几块,挑了皮肉均匀的地方码在盘子里头,上蒸笼,底下铺了葱姜,大火烧滚了汤底,就换了文火慢蒸起来,一面又收拾那蹄髈,因摇头道: “叫你打个下手,事情还做不圆全呢,上头毛没弄净了怎么下锅。” 说着,向火只管烤那蹄髈,反复几回,瞧了瞧方才放心,将刀工在上头刻了花儿,拿大锅清水焯了,只等肉质一紧就捞出来,剔去里头的大骨,单独搁在盘子里笑道:“这个巧宗儿倒好,等一会给三哥下酒吃。” 二姐儿听了嘟起唇瓣道:“常言道女心外向,果然不差,往日里都是我得了去的,今儿倒偏了他呢……” 大姐儿见妹妹吃醋,也是无法,只得笑道:“明儿再得些大骨时,与你烧个汤好不好?他们爷们儿就爱吃这个,你一个女孩儿家,难道当着外客啃骨头不成?”说得二姐儿方才不言语了。 一时那火腿蒸得六七分熟了,香气就蔓延开来,大姐儿连忙掀了蒸笼盖子,将那蹄髈整只的码了进去,盖了盖儿,就雕起萝卜花儿来。 二姐儿瞧着姐姐刀工精湛,将那白萝卜雕得水晶球儿一般,玉雪可爱,忍不住偷拿了一个在手上,捧着笑看道:“好鲜亮活计,这菜上了桌儿,只怕都不忍心吃它呢,带了去做花儿样子也是好的。” 大姐儿连忙夺手抢了道:“快别闹,你瞧瞧。”说着,复又掀了蒸笼,将一排萝卜花球儿依次码在大盘边缘上。 二姐儿果然探头一瞧,但见那火腿已经给蒸得出了油脂,油汪汪金灿灿的,看着就勾人,一旁那一只蹄髈倒是出落得白玉一般,晶莹剔透肥而不腻,两股香气纠缠起来,逗得二姐儿忍不住吞了吞香唾。 碧霞奴见二姐儿看得直勾勾的,连忙盖上锅盖道:“瞧瞧罢了,看你那架势,竟是要自己进了蒸锅也似,若是仙姑不嫌人肉酸,竟将你也吃了去呢。” 说的二姐儿红了脸道:“姐姐越发会拿住人的把柄了,人家瞧瞧么,说得饿死鬼托生一般,若是还有旁人在,叫我脸上怎么过得去呢……是了,这道菜好鲜亮颜色,怪不得都是做过年的大菜,瞧着就喜庆。” 碧霞奴道:“只因颜色好,那火腿蒸出来是金的,蹄髈过了水是白的,所以叫个金银蹄,不过是讨好彩头罢了,寻常谁吃这个,油腻腻的,这道菜除了过年做大菜之外,就是……” 说到此处,自觉失言,就停住了不肯说,等着蒸笼的动静,一面抚弄着裙带不言语了。 二姑娘原是个聪明人,方才听见三仙姑说起此事,早已明白过来,因笑道:“再来就是酬谢媒人的大礼了,你少跟我装神弄鬼的,你们的事我都知道。” 姐儿两个说笑,一面在厨下将杯盘碟碗儿收拾整齐了。晚间打发仙姑和三郎吃饭,三郎执意请大姐儿也坐坐,乔大姐儿不肯,都是三仙姑从旁劝道:“论理也该分分男桌女桌的,只是如今就三郎一个单帮,难道叫他一桌吃饭么,倒没得委屈了孩子,你们两个这就算是夫妻两口子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就是二姑娘也不妨,都是实在亲戚,一处吃些,没有外客,没人挑理的。” 那乔大姑娘方才肯了,二姐儿更不用说,从不将这些虚礼放在心上,只管一处吃喝,只是乔家姐妹身子细弱,吃不下多少东西,那张三郎虽然有量,如今一颗心都在大姐儿身上,两个对着夹菜,四目勾留,心都不在吃食上面,只有那三仙姑没事儿人一般,只顾大吃大嚼,一面夸大姐儿手艺好,难为这金银蹄怎么做得来,又夸那白玉萝卜球儿雕工精致。 一时吃毕了晚饭,仙姑看看日影儿说道:“哟,这会子好早晚了,老三还不去,只怕赶不上关城门吧?论理留你住一夜也使得,只是乔家姐儿两个在这里,好说不好听啊。” 那张三郎满心想要再与大姐儿诉些衷肠,只是仙姑说的有理,自己原不好住下的,只得答应着,一面与乔家姐妹作别,收拾了东西,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此时碧霞奴也有些体己话儿想对他说,当着众人又不好怎么样的,也怔怔的瞧着他去了。一旁二姐儿见了,悄悄的推她道:“怎么,你也要学那倩女离魂不成?”说的大姐儿不好意思再目送,只得转身回去。 闲话休提。 却说转眼到了换帖儿的光景,高显风俗男家新郎不去,只派堂客过来换了龙凤大贴儿,这一日三郎的母亲王氏侵晨就起来,往绣房里催了三四遍,洗脸汤烧滚了又冷,冷了又烧滚,反复几次,才算是催的那张五姐起来,一面系着排扣,兀自嘟嘟囔囔道: “哥换大贴儿罢了,娘自己过去就很便宜,好端端的非要带累我,人家可是秀才第,我这样小门小户儿的闺女儿去了,倒没得叫人打脸。” 王氏听见,端了洗脸水进来,啐了一声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凭她是谁,还不是做了我们张家的媳妇儿,来日与我三子开枝散叶,给张家延续香火,平日里自然是好生服侍我,照顾小叔子小姑子罢了。咱们好便好,若是还敢端着秀才老爷家里大小姐的款儿,我就打得她!” 张五姐听见娘放了狠话,冷笑一声道:“漫说人家结了婚上城去住着,就是在咱们家里,只怕娘也只是说嘴,如今三哥是咱家的顶梁柱,咱们娘们儿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他挣回来的,娘敢跟三哥挺腰子,我就服了你。” 一席话说中了王氏的真病,臊得老脸也飞红了,啐了一声道:“小蹄子,你莫要挑唆,他便是挣钱养活老娘,也是天经地义的,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倒怕他不成,你少跟我在这儿蝎蝎螫螫的,快起来好生梳洗了,把年节儿下你哥哥给你做下的衣裳找出一套来穿了,咱们倒去会会那亲家,看看是什么高门大院儿的。” 张五姐听了,心中暗笑,一面爬起来穿了裙子,梳洗已毕,十三四的姐儿也开了窍儿,好似大姑娘一般,描眉打鬓妆扮得娇俏,一面开了箱笼找出三郎去年节下给自己扯回来的粉绫缎儿做的裙子,配了石榴红绫袄儿,倒比往常娇艳多了。 在她娘跟前儿转了个圈子道:“我这小姑子还瞧得过儿吧?若是这嫂子给我比下去了,臊了,可不能怨我。” 王氏见自家女孩儿堪堪的长成了大姑娘,心里也欢喜,因笑道:“我儿,放心打扮,有我呢,想来那乔大姑娘都二十多岁了,便是模样儿好些,怎比得你鲜亮。” 母女两个你一句我一句,说相声一般有来到趣儿的说着,一面吃了早饭,外头天才放亮儿了,拿了写好的婚书,收拾了一个包袱皮儿,手挽着出了村口儿,往官道上去。 那张五姐虽说是个大脚,小时候不大缠足的,乡下闺女也没甚忌讳,到底年轻娇惯,走了一会儿就吵着累了,要雇车,给王氏一口啐在脸上道:“你又不是你嫂子,还当自己是千金万金小姐,我看你越发不用雇车,竟与你雇了八抬大轿来的好。” 五姐撇撇嘴儿道:“方才出门的时候娘不是拿了零钱说要雇车么,今儿为了卖俏,特特儿的穿了高帮儿绣鞋,崴得厉害呢。” 王氏白了她一眼道:“谁叫你装狐媚子了?那钱是等到了乔家集外头再雇车的,真是个傻丫头。” 五姐听了这话有些不明白道:“既然都到了乔家集了,怎么反而雇车呢?”王氏啐道:“真是个仰八叉下蛋的笨鸡!他们是大户,咱们去了不能折了身份,自然是要雇车去的,到了乔家集外头雇车岂不是便宜些,这般不会过日子,来日出了门子又怎么呢。” 说的五姐方才嘟了唇不言语了,两个七扭八歪的,勉勉强强蹭到了乔家集外头,可巧有个大车店,那王氏上前去笑道:“哥儿,烦你送我们娘儿两个往前头秀才第上走走罢。” 那赶车的老板儿见这娘儿两个不伦不类的,因笑道:“这么近路程,您老叫我怎么开口还价儿呢?依我说不如走两步也就到了,你们不认得时,我叫我们丫头带了你们过去便罢了。” 那王氏待要说明白,又不好说的,只得指了指五姐道:“都是这小贱人,生得鞋弓袜小,实在是走不得,少不得还请哥儿麻烦一趟,送我们娘儿两个过去,便是五个大钱罢,多的我们也拿不出来。”   ☆、第37章 见绝色王氏心惊 那汉子听了,虽是个车老板儿,却是个精细人儿,略一咂摸便明白那婆娘心中的算盘,因笑道:“既然恁的,你们娘儿两个上来,我驮了去吧。” 王氏心中欢喜,教五姐上车,自己也跳将上去,娘儿两个坐稳了,那车把式因为路近,也不曾招呼家里,跨了车沿儿吆喝着牲口就走。 忽见柴扉里头跑出一个小丫头子来,就是上次给张三郎引路的那个引弟儿小妮子,赶着说道:“爹去秀才家么?前儿说的绒花儿给我带两枝罢,妹妹也要,过年戴的,爹好歹记着!” 那车老板儿也不回头,含糊了一声道:“得咧,误不了!”说着,赶车去了。 不过半袋烟功夫儿就到了秀才第,那王氏扶着闺女下了车,扭扭捏捏的往怀里掏银子包儿,赶车的师傅见了,心中冷笑,因说道:“罢了,大娘留着赏人吧,可巧今儿要往他家办货,横竖也是来一趟。” 说着,便熟门熟路的拍门道:“二姑娘,我来办货的,前儿你们发出来的绒花儿和香罗帕卖的好呢,每样不拘花色还要二三十个,再就是那下酒的小熏鸡儿,鹅掌鸭信,有多少要多少,小人这里包销得。” 但听得里间有年轻女子声音答道:“大哥稍等,我姐姐刚预备下了,就来。”说着,上前开了门。 那张家母女两个梗着脖子瞧,但见出来一个一大关不到二十岁上的女子,还留着三道帘儿,没开脸,是个在家的姑娘打扮,倒好个模样儿。 那王氏心里就不大乐意,心说既然过了小定还不梳头开脸儿,太拿人不当回事,说了亲还出来见人,还是秀才家呢,一个使唤丫头也没有,倒叫小姐卖头卖脚的。 那张五姐今日精心梳妆了,定要在嫂子跟前儿卖个俏,压她一头去,谁知如今这一位比自己强远了,心里更是不熨帖。 原来开门的却是二姐儿,那车把式又身量儿高大,原没瞧见后头有人,拿了一包东西,并一个食盒出来笑道:“劳烦大哥隔三差五过来,我姐姐说了,这几日赶着日用东西,活儿做的糙,叫订货的太太小姐们别笑话,留着赏人罢了,这篮子里是二十个吃碟儿,还烦请大哥送到镇上二荤铺子里去,自有店伙计出来结账。” 那车老板儿接了,一面笑道:“听说你家大姑娘大喜了,这厢与二姐道喜。”二姐儿听了也是面有喜色,福了一福,那车把式付了针黹钱,又说道:“哦,方才进来时可巧遇上这位大娘,并一个姐儿,要寻你们家呢,莫不是尊亲?既然恁的,小人这就告辞了。”说着,依旧赶车去了。 二姑娘送走了那车把式,再定睛一瞧,见地下站着一个老妈妈并一个姑娘,心里早已猜出是张三郎的母亲、妹妹,连忙堆笑下来道: “哟,这是亲家太太并小姐吧?实在不知道这早晚就过来,快请进来坐罢,我们太太只怕正梳洗,请在堂屋里稍候。” 那张家母女两个方知这是二姐儿,倒也不敢十分拿大,因搭讪着进了房子,一面连声儿“劳动了亲家小姐。” 让到堂屋里坐了,献茶已毕,二姐儿自去后面说与陈氏知道,这厢王氏带着五姐坐着,只管看那堂屋,也算是宽敞明亮,又有几件玩器摆放着,五姐小姑娘家家的,没见过大世面,因扯了扯王氏的袖子道:“娘,哥这是交了好运,给人招来做了驸马爷了吧,莫不是要入赘?” 王氏见还没怎么样呢,闺女就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低声啐了一声道:“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恁的眼皮子浅,就是个老爷怎的,还不是伸腿儿去了,一会儿倒要看他们怎么样!” 两个正说着,就见内堂里头一阵小旋风也似的刮出一个人来,还不曾瞧清楚了影儿,就先满面春风的问好,笑道:“亲家太太起得这样早,可说是庄户人家儿,勤快!比我们这样的念书人家儿可是强远了!” 一句话噎得那王氏险险背过气去,心里暗骂了几句“好倡妇”,面上却是一团和气笑道:“哟,这是亲家太太吧,瞧您说的,若是都起得晚,庄稼活儿没人干了,哪能都像您这样儿生来就是有福气的,大天白日在家睡觉也有个进项儿。” 那王氏原本想着原先秀才老爷在时,家中定然有着几亩薄田租出去吃租子,如今家里败落了,雇不得长短工,所以借题讽刺一回罢了。 谁知倒歪打正着的触动了陈氏的真病,还道是那婆子暗指她原先是行院里的唱曲的姐儿,做些皮肉勾当,躺着赚钱的,真真儿气了一个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 只是如今是换大贴儿的日子,便是心里再腻歪,也不好撕破了脸的,又承望着姑爷日后帮衬,只得压住了心上的火气,堆下假笑来道: “哟,亲家太太这话没得叫人打嘴,不过赖着先夫虚名儿,叫个秀才第,如今当卖一空,娘们儿几个只守着一块薄田过日子,没日没夜做些针黹,勉强够个嚼裹儿,日后我们姐儿过了门儿,少不得还要姑爷帮衬着我们小妇人家,才好过活呢,这俗话说养儿也得济,是养女儿也得济,女婿就是半个儿……” 那王氏听了,心里忽悠了一下子,心说这婆娘打得好算盘,谁不知道女孩儿家是赔钱货,况且又不是自己养的,倒厚着老脸说出这话来,明儿媳妇儿过了门儿可要嘱咐三子看紧了些,别叫她划拉了家里东西回娘家才是。 一面心里想着,嘴上笑道:“谁说不是呢,如今太太家的哥儿还小呢,以后成了亲戚,没的说,家里有活儿只管叫我们老三过来,他虽然没什么进项儿,且喜有膀子力气,庄稼把式不在话下。我老身也是家里有姑娘的人,知道亲家太太这一片心。” 那张五姐见乔二姑娘把她比下去了,心里正不自在,如今听见娘又扯上自己,没好气道:“娘与亲家太太说话儿,好端端的非要捎带上我们……” 两个婆娘见状都笑了,那王氏因搭讪着笑道:“既然恁的,我往绣房里瞧瞧大姐儿去?”陈氏知道她是去讨小日子的,因点了头,一面唤道:“二姐儿,领亲家太太往你姐姐房里相看,你就招待亲家小姐往闺中游戏耍子罢了。” 二姐儿答应着,引着王氏来在大姐儿闺房门首处,向内一指道:“姐姐这会子正做针黹,亲家太太进去说话儿吧。” 那王氏笑道:“有劳二姑娘了。”一面吩咐张五姐道:“好生与亲家小姐学着些儿,别跟在家似的使性子。”五姐答应着,乔二姑娘方领了她自去房里耍子。 这厢王氏一打帘子进了房中,但见炕上坐着一个美人儿一样的姑娘,看去与二姐儿差不了几岁年纪,也就二十出头儿的样子,略穿了件鲜亮衣裳,低了头正做针线。 见她进来,知道便是三郎之母,连忙站起身子,端端正正道了个万福,就红着脸侧身回避了。 原来高显风俗,婆家来了女眷相看,女孩儿家总要回避些儿个,显得自家尊贵体面些的。 那王氏下死眼把乔大姐儿饱看了一回,直往肉里瞧了去,但见这大姑娘云鬓花颜,好个模样儿,就是年画儿里头的麻姑娘子也比不上,心中有喜有忧,喜的是自家儿子竟能有本事讨来这么一个金娘子在房里,来日家中摆酒请客,少不得亲近的堂客瞧见了她十二分人才,端的给家里做脸。 忧的是这样的容貌人品,又好针黹好厨艺,怎么就烂在家里耽搁到了二十多岁还没定人家儿,如今巴巴的赶着三郎,莫不是有什么蹊跷不成…… 心里存着疑影儿,面上倒热络,上来就携了大姐儿的手,摩挲了一把笑道:“姑娘莫要羞臊,叫我瞧瞧肉皮儿。” 说的大姐儿红了脸,侧身回避,那王氏捉了手,只管看,一面赞叹道:“好个白净的姐儿。” 碧霞奴急了,夺手就回身退了两步,一面伸手让道:“太太炕上坐吧……”那王氏笑道:“大姑娘说笑了,我们哪儿当得起太太奶奶的,既然今儿认了亲,不嫌我老婆子,就改口叫娘也使得。” 大姐儿越发局促起来,她自从得了病之后鲜少会客,原不曾常见生人,何况家中原也当得书香门第四字,如今见王氏言语粗俗举止轻浮,倒不知道如何应付,只得红着脸道:“奴家不知礼数,大娘饶恕则个……” 那王氏见大姐儿臊了,便不十分为难,一面瞧她这样脸软,又好个苗条的身量儿,分明是个闺阁处女,心里的疑影儿淡了几分,心想左右洞房花烛便知分晓,若是有什么作怪的,还有七出之条管着她呢,如今大面儿看去当真不错,心里就算是点了头,认下了这门亲。   ☆、第38章 问小日初见学名 那王氏心中打定了如意算盘,上来拉了乔大姐儿的手,携她上炕坐了,一面搭讪着说些家常闲话儿,又往簸箩里看了一回针黹,赞叹道: “我们屯里最巧的姐儿也绣不出这样鲜亮的活计来,大姐儿莫不是得过绣娘的真传么?” 乔大姑娘只得摇头道:“奴家先头太太教的,因我们先前老爷不大穿外头做的衣裳,也不用针黹上的人,都是我娘做给他老人家穿,所以就练的手熟罢了,当日奴家长了几岁年纪,就传了我这门手艺,只是没过几年,母亲就去世了……” 说到此处,倒是眼圈儿一红,那王氏见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这般梨花带雨的,也有些触动了心肠,因笑道:“好孩子,明儿过了门儿,就是老身的亲闺女儿一样,我定然比待五姐还好的待你,好不好呢?” 乔姐儿听了,连忙谢过,那婆子又搭讪着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就笑道:“今儿我来,一是相看相看,如今姐儿的容貌人品是不用说了,只是……”说到此处也不尴不尬笑了几声道: “还要讨个姐儿的小子日,你们念书人家儿只怕不大讲究这些个风俗老理儿,只知道四书五经,只是我们屯里人礼数大忌讳多,姐儿可别见怪,俗话说红马上床,家败人亡……” 话还没说完,大姐儿早臊得眼圈儿都红了,眼泪只管在眼眶里打转,只是敬她是三郎之母,不好嗔怪,只得狠命忍住了没哭,到底心中羞涩委屈,说了自己来红的日子。 那婆娘点头道:“定下的日子既然不犯冲,便不用更改了,依旧是十五日迎娶,姑娘别嫌我老婆子说话直,问的难听,日后做了媳妇儿,更不好意思的还有呢,你因是个冰清玉洁的大姑娘,原听不得这些话,慢慢儿的就好了。” 说着又安抚了几句,大姐儿方才好些,少不得口中又谦逊两句,说大娘也是为了自己婚姻顺遂,原没错办等语。 王氏见大姐儿回转过来,因拿出一个信封儿来,通书面上写的是“龙凤呈祥”,封套外面写着“富贵荣华”,沉甸甸的,交在大姐儿手上。 那乔大姐儿原本识文断字,只扫了一眼,便知是三郎的龙凤贴儿了,羞得不敢细看,便随手掷在炕上。王氏见了笑道:“姑娘闲了时只管看看,记得何处下轿,何处燕坐,什么时辰合卺便罢了,我们小门小户儿,旁的都不理论。” 大姐儿连忙答应着,那婆娘搭讪了一会子,见没事,遂起身告辞了,大姐儿只送到门帘子处就停住,知道如今过了龙凤大贴儿,自己是不好出门的了。 送了王氏出去,因回身就往炕上捡了那龙凤贴儿,十分珍爱拿在手里,拆去封皮细看时,方知那张三郎的学名儿叫做张上邪的,因心中叹服道:“难为他竟有这样清贵的学名儿,想来原先家中也沾些书香,倒耽搁了,若是父母双全时,以三哥人才,如今少说也中了黉门秀士……” 想了一回,忽觉心思缠绵起来,对着镜儿一瞧,果然颊带闺意压倒桃花,连忙稳住心神,将那大贴儿妥当收好了,就系在贴身的小衣上头,不在话下。 却说那王氏别了大姐儿,自去西屋里寻张五姐,一打帘子进来,但见五姐正摸摸索索问东问西的,手里拿着绷子,缠着乔二姑娘道:“这花样子哪里买来的,怎么我哥哥从镇上给我捎的反不如这个?” 二姐儿因笑道:“这不是买的,都是我姐姐自己画的,她年小时念过女学,学了几年的工笔花鸟……”正说着,忽然王氏撞进来,连忙起身问好让座。 那王氏答应着,一面朝着五姐啐道:“你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就不问罢了,倒缠着亲家小姐打嘴,花样子再好,就你那针线活儿,去年只绣了一条汗巾子,今年可曾动过一回针?只好在此处说嘴罢了。” 说的五姐满脸通红,扭着身子赌气,因说道:“你们说完了事情,我去瞧瞧嫂子去!”原来她心里有个盘算,心想这乔家二姑娘尚在青春少艾,自己比不过也就罢了,那大姐儿听见二十多岁了,只怕容貌是走了下坡路,自己仗着花枝儿也似的年纪,总能要过她的强就是了。 心里打定如意算盘,打起帘子就往后头跑。常言道知女莫若母,王氏如何不知五姐盘算,待要叫住她,早已经跑了,只好由着她自取其辱罢了。 那张五姐一打帘子进了绣房,抬眼一瞧大姐儿的金面,身子早酥了半边儿,因怔怔的说道:“哎哟,莫不是美人图显圣了……” 那大姐儿兀自心思缠绵之际,冷不防闺阁之中撞进一个人来,倒是唬了一跳,定睛一瞧,是个年才及笄的少女,心中便知是张三郎的妹子五姐。 只得堆笑下来道:“这莫不是五姐么?姑娘好,一向少拜望……”说着,就下了炕道个万福。五姐见了,方回过神儿来,知道这是嫂子,心中赞叹不已,连忙对着福了。一面心下好生奇怪,怎么哥哥那个身份品级,竟讨了这样的人品在房里,不知道的,谁不拿她当娘娘看…… 乔姐儿见这张五姐人品普通,此番见了自己又呆呆的不说话,心中也猜不出个缘由来,只得携了她的手道:“姑娘生得单薄,屋里冷,炕上坐吧。” 那五姐听见乔大姐儿夸她苗条,心中欢喜,便恢复了几分伶俐劲儿,往炕上坐了,她们姐妹能说什么?不过说了一回针线,五姐又讨了几样花样子,还只管瞧大姐儿的帕子。 乔大姐儿无法,只得与了她两条,那张五姐大大方方实受了,正满屋子踅摸着还有什么油水,听见前头王氏叫她,说要家去,只得答应着,一面收了东西出来。 前头王氏与陈氏说了会子话,彼此都絮烦着,急着要走,那陈氏乔模乔样的要留饭,王氏心中有个算计,知道这陈氏仗着自己的死鬼有些功名,凡事都要压下张家一头去,所以不肯吃饭,只怕人家看轻了她。 遂唤出女孩儿来,母女两个告辞走了,那陈氏也不大走动相送,只命二姑娘送到门首处。 二姐儿送了出来,拉了五姐的手笑道:“好姑娘,这是我姐姐给的,叫姑娘好生服侍老娘,村口官道上雇车用吧。” 说着,塞给那五姐一串钱,福了一福,转身进院儿了,五姐小人儿家贪个财儿,欢欢喜喜的收了,一回身给王氏一口啐在脸上道:“倒拿了他家东西了,早知道还不如吃了饭去呢。” 五姐道:“我是顾不得这许多了,再说这钱又不是亲家太太给我,嫂子向着夫家,咱们就实受了吧,娘瞧瞧的绣鞋,如今是多走一步也不肯的了,咱们雇了车家去,好生预备着迎娶,方才嫂子与了我好些个花样子,又给了几块绸儿,几方帕子,家去我好参详参详。” 说着,狠命拉了老娘就往村口雇车,那王氏也是无法,虽说平日里没少骂五姐,到底是骄纵老闺女,只得跟着走了,一时雇了车讲好了价钱,娘儿两个跳上车去坐了,沿路上有一搭没一搭讲究这乔家人品。 那五姐因说道:“当真是想不到的天上缘分,哥哥命这样好,跟秀才老爷家攀上了亲戚不说,竟讨了一个天仙在房里,到时候咱们家吃酒,还不知道怎么闹呢。” 王氏听了得意笑道:“当初你爹没的时候,那些个三姑六婆的谁肯来帮衬?他可是千倾地一根苗儿,张家那一辈拢共一个男丁,那些前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一个钱也没拿出来。如今咱们家办喜事,打墙也是动土,动土也是打墙,就偏生都请了来,我只不信他们还好意思不随礼。” 说的那五姐咯咯儿一乐,又蹙了眉道:“如今有了这一位在房里,我越发连个洗脚的丫头也不如了……” 王氏听了笑道:“傻孩子,他们小公母两个也左不过在家住个两三日罢了,你哥哥当着官面儿上的差事,哪儿能讨下假来,他们小夫妻新婚燕尔的,你嫂子自然是跟了他上城去,我倒是有心留下这大姐儿,看看她炕上炕下的活计怎么样,听见还能做些庄稼活儿呢,只是你哥哥恁的护食,只怕留不住的,这也罢了,咱们家如今都靠着三子,我也不敢十分管他……” 娘儿两个说着,心里都存着疑影儿,只是如今已经换帖儿,也没甚回转的余地了,况且当日说与老三,叫他自己外头寻去,如今寻得了,家中倒不好插手的。 放下张家母女暂且不表,却说那乔二姐送了他们出去,回来对陈氏说了,那婆娘闹了半日也乏了些,因说道:“知道了,你去厨房里瞧瞧,都送了什么礼来的,回头对你姐姐说,掂对几个菜罢,只怕送了鹅笼来,今儿不宰,白放着怪可惜的。”   ☆、第39章 争鹅脯手足耽耽 二姑娘听见,心中不乐,倒也无法,只得点头答应着去了。 回在绣房里,但见那碧霞奴手里拿着四枚大钱正掂对呢,见她来了笑道:“都送出去了?今儿生受你,明儿你说亲时,我也来替你张罗,好不好呢?” 二姐儿红了脸道:“便是开了脸罢了,也犯不着就扔了当姑娘的矜持,没得打趣儿起我来。”说着,又脱了绣鞋上炕,挨着她姐姐坐了笑道:“怎么,在数你的典身钱呢?” 说得大姐儿啐了一口道:“这是大帖儿里头搁着的,压信封的大钱,我想着白放着怪可惜的,不然打几根络子把它络上了,戴在身上才是好玩儿呢。” 二姑娘听了拍手道:“果然有趣儿,他给的东西,你倒随身戴着,好不害臊,别是把婚书也系在小衣上了吧?让我搜一搜,咱们就丢开手。” 说着,猴儿上身来就往大姐儿胁下抓挠,大姐儿偏生怕痒,娇笑着躲开了,一面嗔她妹子道:“快别闹,你去挑几根丝绦来耍子吧。” 二姑娘道:“这个活计只怕要晚上做了,那陈不死的叫你往灶上掂对掂对,听说亲家太太送了鹅笼酒海过来,你下厨收拾整齐了吧。” 碧霞奴听了,果然心中稍有不虞,只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只得丢下大钱在簸箩里,与二姐儿手挽手去了。 到厨下,果然瞧见鹅笼里头整整齐齐捆着一双大白鹅,都用了杏腻染的胭脂色,这便是换帖儿的大礼胭脂鹅了。 乔姐儿叫她妹子开了鹅笼放出鹅来,谁知那两只白鹅捆了一早晨,病恹恹的也不知道叫唤,二姐儿见了笑道:“鹅不叫呢,怨不得我姐夫是个闷葫芦。” 原来本地风俗,鹅笼里的胭脂鹅爱叫时,新姑爷就是个能言善道的,若不叫时,娇客多半沉默寡言,二姐儿此番借着这个典故奚落她姐姐。 正说着,那一对白鹅倒慢慢的缓醒过来,咕咕咕的叫个不停,大姐儿见了笑道:“瞧见没有,这叫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姐妹两个取笑儿了一回,依旧是二姐儿操刀,将白鹅洗剥干净了,方才交给她姐姐料理。 大姐儿因用青盐抹了鹅腔子,将葱白儿斩为数段儿,塞进膛子里去,又教二姐儿取了针线来,对付了两针儿,缝好了,外头拿蜜水儿调了酒酿,反反复复的抹在鹅身上,待一遍快要干透了时,便又涂一遍,几次三番的,就等着腌好了入味儿。 二姑娘在旁边瞧得有趣儿,趁着腌鹅的空当儿笑道:“这人也奇怪,为什么换龙凤大贴儿的时候就只管送鹅来呢,莫不是喜欢新嫁娘肥白些么?” 逗得大姐儿扑哧儿一乐道:“如今越发会杜撰了,倒拐着弯儿的骂人家是鹅。这也有个缘故,古时候婚嫁时,都有个名儿叫做奠雁礼的,便是男家带了一只雁往女家去提亲,那时候男子单管狩猎,女子独掌采摘,送了雁去,女家知道男家好箭法,才愿意把闺女聘给他的。” 二姐儿听了点头道:“原来恁的,就好比如今说亲时,都说男家庄稼把式如何,家里几亩田产一般的了?”乔大姐儿道:“就是这个理儿。” 二姐儿又问道:“既然恁的,如今怎么倒改了章程,不用大雁,倒用鹅了?”大姐儿听了摇头笑道:“如今狩猎都是公子王孙的勾当,你见哪个庄户人家儿的小伙子还会这儿手艺,况且高显周遭都是平地,并无山野,更没人会了。只因这白鹅素来号称家雁,又是寻常家养的,比起大雁来更不是稀罕物儿,所以便取而代之也是有的。” 二姑娘听了十分叹服道:“原来如此,可惜姐姐不是男子,若是时,继承了爹的衣钵,别说是秀才,就是举人老爷,榜眼探花也不在话下呢。” 哄得碧霞奴摇头笑道:“罢了罢了,这可是没念过书的呆话,人家乡试院试,考的是圣人言行、时尚之学,谁问你这个来?” 姐儿两个说笑着,那鹅却腌好了,因命二姐儿取了大蒸锅来,姐儿两个合力抬到了灶上,里头搁了一海碗的黄酒、并一大碗清水,一面教导二姐儿道:“日后有你做的时候,且学着些儿,蒸这个诀窍便是酒水不能混合着,否则香气含混了,便不鲜明。” 一面筷笼里抓了一把竹筷子,架在两个海碗上头,才将两只缝好的白鹅放了进去道:“鹅身也不能沾了水,须得用那酒水的香气生生儿的蒸熟了,这菜才是得味呢。” 二姐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只管看大姐儿如何料理,但见她码好了白鹅,便盖了锅盖,灶旁取了两束山茅道:“头遍烧两束,也有个讲究,不用像往日似的拨火,只凭它烧去,烧完了再说。” 一时上锅蒸上了,姐儿两个收拾了一地的鹅毛,场院里埋了,大姐儿因叹道:“鹅笼的白鹅都是要染成胭脂色的,倒可惜了那羽毛,不然留着与你点翠也好。”姐儿两个说话儿,一时山茅烧尽。 大姐儿掀了锅盖一瞧,两只鹅蒸得红艳艳的,色香味都有了,只差一点子火候,因又将鹅身翻转过来,依旧盖了盖儿,这回倒用棉纸将锅盖封得严严实实的,底下减了分量,只用一束山茅了,不出片刻烧尽,忙拿了清水,细细的将锅沿儿上的棉纸润开,掀了盖子,满屋子的香气。 乔二姑娘在门首处都闻见了,喜得拍手笑道:“姐姐好手段,明儿要是去了,我连饭也不想吃呢!” 大姐儿摇头道:“这些都是大菜,我也不过是往年节下跟太太学过一两次的,寻常谁吃这个,你如今肉炒鸡炒都会了,也就罢了,我若去了时,你还有几日是在家当姑娘呢?” 二姐儿听见这话,便不搭碴儿,上来帮她姐姐把胭脂鹅出锅摆盘,两只大鹅泛着桃红,皮底下却含着不少鹅油,红艳艳亮晶晶的,瞧着十分喜庆好看。伸手稍微一按,烂软如泥,想来也是入口即化的。 搁在桌上晾着时,二姐儿早开了酒海,拿出来一瞧,倒是一坛子双料茉莉花儿,二姑娘笑道:“好甜酒儿,我最爱这个,蜜水儿似的,配上鹅脯只怕就要醉死了呢。” 碧霞奴听了,连忙朝她摆摆手道:“这胭脂鹅寻常不做,一来不容易得,二来也是年菜,只怕太太要叫麟哥儿吃那鹅脯,你吃些翅膀、腿子也罢了,都好吃的。” 二姐儿听了撇撇嘴,正要说话,忽见那麟哥儿跑过来道:“娘问你们,饭菜怎么还没得。”二姐儿听了啐道:“哪有那么好做的,嫌慢你自来收拾罢了。” 那麟哥儿吸吸鼻子,也不理会二姐儿,闻见胭脂鹅的香气,跑进来瞧了道:“好肥鹅,说不得那两块鹅脯是我的,你们可莫要偷吃,若是一会子开饭寻不见时,娘说了,要‘打下小贱人的下截儿来’呢!” 那乔二姑娘前几日刚刚与继母大闹一场,如今还没缓过来,听见这话如何肯依,上来就要揪了麟哥儿的耳朵教训他。 碧霞奴见了连忙拦腰抱住了道:“劝你省些事吧,都是自家骨肉,闹出来也不怕人笑话的?旁的不用说了,爹在仙山能不寒心么?” 又对那麟哥儿使眼色道:“好兄弟,你且出去逛逛,都是我们的不是,一会子饭菜就得了,好生回了太太,莫要惹事,不然连你也有不是的。” 那麟哥儿虽与二姐儿不对付,当日落草儿时候大娘倒还在世,一下生便知道大姐姐是嫡女儿,如今虽说江山易主,当时记忆恍惚犹在,倒不敢十分作践这大姐姐,又搭着往日里与二姐儿拌嘴,也没少挨她的揍,只得转身跑了。 乔二姑娘兀自不依不饶的,大姐儿因劝道:“如今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还是肝火盛不知道收敛呢,你再这么闹,我便不嫁,说不得也只好辜负了三哥,叫我悬着心去了,到了他家也不安生,心里还要记挂着你,倒不如陪你一起守着罢了……” 说着,负气转过身子不理她,一面只管摆弄那胭脂鹅。二姐儿生得年小,自小儿是碧霞奴带大的,虽是姐妹相称,却有母女之份,平日里姐妹玩笑就使得,惹得大姐儿撒个娇时,她便兀自软了。 因上前拉了大姐儿的衣襟低声道:“好姐姐,此番是我急躁了些,你可莫要说这些赌气的话,若是白白的糟蹋了这段好姻缘,岂不是妹子的过错……当日爹妈过世早,都是姐姐指示教训,如今长这么大了,不说报答姐姐大恩,还只会惹你赌气,可见我也不成个人……”说着,倒哭了。 大姐儿原本嗔她,倒是半真半假的,一来压住了二姐儿的气焰,叫她也学着趋利避害些个,二来也要借机对她再提一提说亲之事,如今见妹子哭了,心里早软下来,只得回身伸手在她腮上拧了一把道: “你这张巧嘴,方才还口没遮拦的,怎么如今倒这般会哄人起来?”   ☆、第40章 夺箱笼乔姐出阁 二姑娘见姐姐不恼了,方才放下心来,姐妹两个在厨下收拾整齐了摆饭,不在话下。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 转眼到了十五日头天晚上,大姐儿因为次日侵晨就要发嫁,一夜不曾合眼,与妹子收拾箱笼,一面又要提防陈氏,果然打发麟哥儿来瞧过两三回,都叫二姐儿打发了。 碧霞奴只管坐在炕上打络子,往日里舍不得用的金线今儿都用了,穿了奶白色的米珠儿做成线,将三郎给的四个大钱络在汗巾子上头,随身系了,左右明儿就过门儿,也没什么避讳的。 二姐儿见了笑道:“明日箱笼随着轿子走吧?”大姐儿点头,一面叹道:“当日你年小记不得,我们太太成日家与我讲些她当姑娘时的事情,那会子外祖家里是乡绅,听见说过箱一日,送妆一日,到了第三日上才是聘女,好不热闹的,如今落得这样小门小户,都挤在一日也就罢了……” 二姑娘听了这话,上前来搂了大姐儿笑道:“这不值什么,都是做给外人瞧的,只要姐夫待你是真心,便是好了,不然就是聘给那些公子王孙,家里自是妖童美婢,纵然你是个天仙,也不过就是三夜五夕丢开手,倒不如如今这一位,把你当娘娘也似的供奉着。” 说的大姐儿笑了一回,二姐儿又问道:“是了,这些年为什么外祖家竟不来人接呢?如今咱们父母俱已没了,正该帮衬才是,倒不曾再与他家通了什么音信……” 碧霞奴摇头道:“究竟这事我也不大知道,只听说因为爹爹年少时候有些念书人狂狷脾气,不知怎的与外祖父有些龃龉,所以多年来不通音信了,爹妈去的时候也没特地嘱咐过此事,想来是有些化解不开的嫌隙了……” 姐妹两个说了一会子闲话,二姐儿因将母亲留下的妆奁拿出来,给大姐儿压了箱底儿,大姐儿见了待要不收,那二姑娘笑道: “虽说女孩儿家嫁妆不过是个虚礼儿,总也要带几件纯金的,这会子那陈不死的还没把小定送过来,只怕再想要是不能够了,难道你一件首饰不带就要发嫁不成?好歹带着,到了他家里众人看着也是个喜庆热闹的意思,放在我这儿,我素日里急脚鸡似的,万一又给麟哥儿翻出来,岂不是白落在那婆娘手里么?” 碧霞奴听见妹子这话说的有理,只得收了,一面说道:“好姑娘,明儿你要说人家儿时,我自然与你一份厚礼。”姐妹两个又说笑了一回,眼见着窗棂上就泛起鱼肚白来。 二姐儿赶忙服侍姐姐梳洗了,正忙着,就见外头那三仙姑的声音,调门儿长了八个度,一连声儿的道喜,旋风一般刮了进来笑道:“给大姑娘道喜了!” 碧霞奴两个连忙起身相迎,那仙姑端详了一会儿笑道:“怎么样,如今这个头也会梳了了,溜光水滑的倒俏皮。” 大姐儿含笑不语,那婆子上来接了二姐儿的手服侍新娘梳妆,打扮得粉妆玉琢,又赶着换了嫁衣,与平日里荆钗布裙别有华贵喜庆的妍媚态度,连二姐儿也看住了,笑道:“好一个神妃仙子,姐夫瞧见了,还不一定怎么乐呢!” 外头陈氏才刚起来,听见媒妁来了,只管懒懒的,一面叫麟哥儿来要茶要水儿,碧霞奴便要下厨去收拾,给仙姑拦住了道:“哟,服侍了她十来年了,今儿好容易自在一回,再说这新衣裳去不得厨下的,仔细腌臜了,让我老身去伺候你们太太喝茶吃点心,你们姐妹儿只管收拾了东西。” 一面拉了拉大姐儿的衣襟低声道:“若是没什么便罢,若有东西要带的,只管装上,有我呢。”说着,一笑去了。 大姐儿不明就里,自家闺中倒也没什么好带的,就只是不放心母亲留下的妆奁能否带出去,又不知仙姑有什么本事能周全此事。只得与二姐儿在闺中枯等。 一时间听见外头吹吹打打的声音,便知道是张家的人来迎亲了,早就羞红了脸,二姐儿含笑替她盖了盖头道:“好姐姐,你只管去……”说到一半儿,声音早哽咽了。 碧霞奴此番舍不得妹子,待要掀了盖头说话,早给二姑娘按住了道:“已经盖上了,如何又拿下来,便不讨喜了,姐姐安心过门儿,左右三日就回门,这几日我倒挨得住,你教给我的针线厨艺也都渐渐的熟了,再没有什么挂心的地方儿。” 正说着,外头三仙姑复又进来笑道:“走吧,外头三郎等着呢,骑着高头大马,披着大红,帽插宫花,好鲜亮的人品,二姑娘也来瞧瞧。” 二姐儿听了,赶忙收敛悲戚神色,故作欢喜,与三仙姑两个扶了姐姐就往外头去,迎面见陈氏与麟哥儿走来,面上阴阳怪气儿的道喜。 碧霞奴少不得给继母留些脸面,哭两声,谁知这一哭倒是触动了心事,只怕妹子在家里受了欺负,倒真个嘤嘤咛咛的哭个不住,还是仙姑死命劝住了,打发上轿去,后头二姑娘又从房里抬了一个小箱笼出来,待要交给外头挑嫁妆的窝脖儿。 那窝脖儿正要接了,但听得陈氏冷笑道:“且慢。”窝脖儿见本家儿主母发话,也不敢接,只得住了手一旁侍立着。 但听那陈氏笑道:“不是信不过大姑娘,实在是你兄弟还小呢,家里又没个进项嚼裹儿,到底我们麟哥儿是正经香主,便是老爷大娘留下什么东西,若是当日没说明白的,自然也都是留给麟哥儿的,少不得我唱个黑脸儿,当着众人的面搜查明白了,也给大姑娘去去嫌疑,过了门儿岂不干净,省得来日还要算一笔糊涂账。” 碧霞奴在轿内听得明白,心里咯噔一声,只怕自己藏了娘的妆奁,不知怎的给麟哥儿瞧去了,方才对他母亲说,那婆娘不好只管闯进来搜,单等到众人都在是便要搜查,若是当真搜出来,这官盐反倒成了私盐,竟是保不住母亲的遗物了…… 正着急,但见那二姑娘也顾不得避人,一径出来了说道:“太太可别太仗势了,我姐姐在家里时贴补了你们多少,自然心里有数,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何苦来呢,若是认真掰扯起来,就别怪姑奶奶说出好听的来!” 那陈氏往日里欺负她姐妹两个惯了,如何听得继女这般奚落,因也不知道留些脸面,跳出来骂道:“我把你个吃里扒外的小蹄子,你爹娘伸腿儿去了,若不是这些年老娘恩养你们姐妹,如今便是卖入大户人家做了丫头,早就拉出去配小子了,还由着你们满世界浪着嫁人去?” 口里越发没个遮拦,渐渐的无所不至起来,那二姑娘虽然厉害,到底是闺阁处女,自恃身份,如何能与那院中姐儿出身的继母对骂起来,气得直哭,渐渐就落了下风。 碧霞奴在轿子里坐着,心疼妹子,也顾不得夫家脸面,就要下来劝解,正欲打帘子,就听见村口官道上熙熙攘攘的,涌了好些人进来,隔着轿帘儿一瞧,都是官衣儿大帽的官差,唬得大姐儿不知出了何事。 但见那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进了街门儿,对着三郎拱了拱手,方才跳下马来,一面正眼儿也不瞧陈氏一眼,只对着众人说道:“这是怎么说,张老爷如今娶亲,便是没有官称儿,到底是个穿官衣儿的,就这般作践三奶奶,成什么体统?依我说都丢开手散了吧,若不依我是,请来乔家集上三老四少,并这里的乡约地保出来,大家一处打开天窗说亮话!” 那陈氏不过在家中逞逞威风,如今乍见了一个官爷,带着红缨大帽,腰间挎着太平腰刀,出鞘了半寸,明晃晃的耀人胆寒,早唬了一个魂飞天外,只得收敛了气焰,上前陪笑道: “哟,官爷这是怎么说,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小妇人送女孩儿出嫁,不敢劳动官爷挂心。” 那何大郎也不正眼瞧她,只对着众人道:“媒妁何在!”那三仙姑一阵小旋风也似的刮了出来道:“跟爷台回,老身在此。” 何大郎问道:“当着乡里乡亲的,官媒奶奶说与众人知道,过礼换帖儿了没有?”三仙姑笑道:“都齐全了的。”何捕头笑道:“既然恁的,将人抬了去罢,省得乱跑。” 说着,不由分说上来四个军牢快手,抬了大姐儿的轿子,三郎骑马跟着,吹吹打打出了门子,后头又涌进来几个土兵来,抬了大姐儿箱笼,一阵风也似的去了,只把个陈氏气得目瞪口呆,又不敢上前阻拦的。 末了,还是那三仙姑上来劝了一阵,又笑道:“这二丫头方才冲撞了太太,等我带了回去说她两天,定然回来再给太太赔不是!”说着,竟拉着那二姑娘也上了一辆小香车,众人风卷残云一般吹吹打打出了秀才第的门儿。 那陈氏愣了半日,涨了一个调门儿坐在门槛子上头干嚎起来。   ☆、第41章 何欢姐为父求亲 放下陈氏如何撒泼暂且不表,单说迎亲那一行人,三郎自是抬了大姐儿家去,缓缓与何大郎联辔而行,一面笑道: “还是仙姑算得准,今儿我那老泰水必然要闹一场的,我们虽说不怕,到底是亲戚,不好撕破脸,少不得还要仗着哥哥的官威弹压一回,方能顺遂出阁,兄弟这厢与哥哥道谢。” 那何大郎今日在二姑娘面前逞足了威风,已经是意外之喜,又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摆一摆手笑道:“三兄弟恁的客气,我白放着这些弟兄们在手下使唤,如今有了用着我的地方儿,如何放着河水不洗船呢?况且三奶奶与二姑娘也着实可怜,老家儿也太不公道了些……” 一面说着,只管骑在马上,却拿眼睛往回找,但见那乔二姐儿正地下走着,与仙姑说笑,抬头见他回顾自家,连忙别过脸走到轿子跟前儿,隔着轿帘儿与她姐姐说话儿去了。 碧霞奴在轿子里头听的分明,见二姐儿跟了轿走着,因说道:“今儿多亏了何捕头仗义相助,你我方能脱身,只是暂且家去不得了,不然你跟了我往婆家暂住几日罢?” 二姑娘闻言摇头道:“哪有小姨子往姐夫家住的理儿呢……”大姐儿听了蹙眉道:“不然怎么样呢?如今撕破了脸,难道还送你回去不成?便是太太肯留你,我也不放心呐……” 那三仙姑在旁听了笑道:“依我说你们竟不必犯愁了,二姑娘就跟了我家去住几日倒也便宜,我老婆子一个,男花女花都没有,守着几间闲房也是孤单,况且老身年少下神,家里干净得很,与女孩儿家名声也是没有妨碍,姐儿只管把妹子交给我养活,准错不了。” 碧霞奴听了,心中虽然乐意,只怕又要仙姑拿出钱来供养二姐儿,因将自己往日里俭省下来的一份体己拿出来,掂对了二两左右的银子,隔着轿帘儿递到二姐儿手上,嘱咐道: “既然仙姑可怜你,好生跟着家去,平日里有个眼力见儿,多做些活计,比不得在家,骄纵惯了,仙姑是你姐夫的干亲,就是正经长辈,可不许撒娇撒痴的再耍你那个小姐脾气了,不然我听见了,必不和你干休。” 二姐儿素来喜欢仙姑言语直爽为人仗义,听见收养在家如何不乐意,连忙接了银子答应着,递与仙姑收着。 那三仙姑推了几回,见大姐儿执意不收,遂道了贪财,扭扭捏捏收了银子。一时走在岔路上,便带了二姐儿下了官道,往家去,那何大郎见了,又有些恋恋不舍的,一面吩咐两个土兵跟着,一路送至家中方才回去,不在话下。 却说一行人吹吹打打来在张家门首处,早有王氏并五姐出来接了新娘,迎入堂上拜了天地高堂,几个远房妯娌并老家这一头请了媒人上来,将碧霞奴拥入洞房之内,三郎却不得闲儿,只在场院里头应酬宾客,心里却念着大姐儿。 那碧霞奴盖着红盖头,端端正正在房里坐着,昨儿一夜没睡,侵晨发嫁又叫那陈氏闹了一场,如今带着垂珠花冠儿,只觉得一个头好似千斤重,且喜母亲留下的妆奁小巧不甚奢华,戴贯了好觉得好些。 见房内妯娌们渐渐的散去了,侧耳偷听外头声响,依旧是觥筹交错的,只怕一会子散不了,总要闹到掌灯时分方能罢了,心里有些不耐烦,只是又不好掀了盖头的,少不得枯坐房中干等着。 不一时,听见门首处进来一个人,唬得碧霞奴连忙端端正正坐了,想着三郎必是不能进来的,只怕是王氏,要么就是五姐进来,偷偷递与她些吃食也未可知。 谁知那人走到跟前,碧霞奴隔着盖头一瞧,原是一个小人儿,身量儿未足,瞧着小小的绣鞋儿,不过四五岁上的样子,只怕是谁家宾客带来的女娃儿,趁着乱跑进洞房来闹。 当下也不理论,笑道:“小姑娘,你是谁家的孩子,此处使不得,可不是玩儿的,快去外头场院里,叫你娘带你吃好东西去。” 谁知那女娃儿听了,反带着哭腔儿道:“我两三岁上死了娘,如今不记得了……”大姐儿听了这话,深为怜惜,遂摸索着伸手,拉了她的手柔声说道:“是婶子不好,倒惹得闺女伤心了。” 那女娃儿又破涕为笑道:“如今爹正说亲呢,也不知那位姨娘乐意不乐意,若是不嫌我们家是续弦,愿意过来,就有人陪着欢姐儿玩儿了。” 碧霞奴方知这女娃儿名唤欢姐儿,见她年小童真,倒盼着爹娶了后娘回来,好与她嘘寒问暖,领略别家团圆亲香,却不知道“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的道理,若是说不上好人家的女孩儿,竟如同自己的继母陈氏一般,岂不是害了这姑娘…… 想到此处却有些同病相怜,眼圈儿一红。欢姐儿见碧霞奴没了言语,笑嘻嘻地,伸手往兜儿里掏出两个红皮儿鸡蛋笑道: “这是张奶奶赏的,小孩子们都得了,如今三叔怕婶子饿着,见我身量儿小,旁人都不理论,就叫我送了来与婶子吃了,他在外头又给我拿了好些个呢,好婶子,你生得这样单弱,要是饿坏了可怎么好呢,快吃了吧,不相干的,外头自有人守着。” 碧霞奴听见欢姐儿竟是三郎派来的,不由得扑哧儿一乐,心中又念起他温柔体贴的好处来,早又红了脸,只得接在手中,剥去细皮,隔着盖头吃了一个,她原本饭量儿极小的,吃了一个红皮儿喜蛋,便也够了,因拉了欢姐儿的手笑道: “好孩子,这一回难为你,出去对你三叔说,就说是我说的,叫他多封一个红包儿给你,再带些鸡蛋家去,好不好呢?” 谁知那小妮子把嘴儿一撇,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谁稀罕那个?好婶子,今儿侄女儿进来,是要求婶子一件事的。” 碧霞奴见这小娃儿说话行事儿比大人都大些,又奶声奶气的,倒忍不住笑起来,一面笑问道:“哟,敢情你这是放长线儿钓大鱼呢,这也罢了,你且说说,我一个做新娘的,如何能帮得上你呢?” 那欢姐儿听见碧霞奴吐了口儿,便猴儿上身来搂着她的纤腰笑道:“求求婶子,在你家二姑娘跟前帮我爹爹说句话儿吧,欢儿心里就想着娘能早日过来,如今大了,该学针黹了,独独没人教我,平日里一起玩耍的姐妹见我这般大了,连朵花儿都不会绣,都商议着不带我玩呢,好婶子,爹爹说二姑娘只听婶子的话,只求婶子开恩,可怜可怜侄女儿吧……”说着又哭了。 那碧霞奴心中便猜着了几分,伸手抱了欢姐儿坐在膝上,一面柔声问道:“你爹爹却是哪个?”欢姐儿道:“就是镇上的快班儿捕头,恕个罪儿说了:人称何大郎的便是……” 大姐儿见这女娃儿年纪轻轻的,便说话办事十分圆全,却又不似大人世故,端的有趣儿,便知这何大郎倒是个教女有方的,只因闺女日渐大了,身边又没有亲娘照顾,况且他与二姐儿原有些夙缘的,自己不便说出来,倒想了这个巧宗儿,叫自家女孩儿进来对自己说了…… 想了一回,因对欢姐儿说道:“你说的我已经明白了,只是你小孩子家不知道,这样事情也不是旁人可以劝住的,总要他们彼此合了式,才好往一处说和。” 欢姐儿听了笑道:“这个不难,婶子如今隔着盖头瞧不见我,往日里旁人都夸欢姐儿生得玉雪可爱,只要婶子平日里回门,或是遇见二姑娘时,常带了欢姐儿在身边,叫二姑娘先对我存了怜惜之意,事情就好办多了呢。” 那碧霞奴听了这条妙计,又忍不住扑哧儿一乐,喜得搂着欢姐儿笑道:“你这小人儿这般古灵精怪的,我拢共一个妹子,就给你算计去了不成?”一面说,只管伸手在欢姐儿胁下轻轻戳了两下,逗得那小女娃儿咯咯儿直乐,又缠住碧霞奴奶声奶气的求了半日,缠得她心里也软了,只得答应下来。 娘儿两个说了会子话,只因有欢姐儿陪着,倒觉得新鲜有趣儿,不甚枯燥,展眼便到了掌灯时分。 只听外头一阵哄笑之声,便知是筵席散了,众人正要推那张三郎来入洞房,果然门首处好似五姐的声音,对着欢姐儿招手道:“哟,这是谁家的女孩儿闯进来了,过来与姑姑外头玩儿罢,人家两口子有事呢!”说着也是扑哧儿一乐。 碧霞奴早红了脸,也不肯搭茬儿,那欢姐儿倒是乖巧,一面说着“就来。”又拉了大姐儿的手摇晃着求道:“侄女儿去了,婶子好歹别忘了,就是疼我呢!”说着,噔噔噔的跑了出去。 外头张三郎给人家起哄,又惦记着大姐儿,因半推半就的就往后头新房过来,且喜有那何大郎外在头维持着,拦了要闹洞房的一干年轻子弟的驾。 正往后院走,冷不防阴影里头闪出一个人来,倒把三郎唬了一跳,定睛看时,原是自己的寡母王氏,面上阴阳怪气儿的,把三郎拉在身边笑道:“且不忙进去,娘有话嘱咐你。”   ☆、第42章 成大礼洞房花烛 张三郎原要进去见了大姐儿,冷不防给王氏唬了一跳,仗着酒意埋怨道:“娘这会子又跑来做什么,前头还没散呢,况且堂客席上也要人支应着。” 王氏笑道:“五姐帮我支应着呢,前头还有你兄弟,并你那年幼时候几个同窗好友,替你挡了驾,不叫人进来闹你,如今我不过白嘱咐你几句话,瞧把你小子不耐烦的!” 三郎见母亲挑理,此番倒不好意思说自己急着进去,只得按捺住了性子说道:“娘有话只管吩咐我便是了。” 王氏正要说话,但见三郎手里拿着个食盒,因啐了一声道:“哟,倒会疼人的,平日里怎么不见你这么孝顺你老娘,倒知道给新嫁娘预备饭呢。” 张三见给母亲识破了,也是脸上一红,说道:“清早儿就往这儿赶,水米也没打牙的,好歹与她吃些,姐儿生得细弱,不似咱么家五姐恁般结识。” 王氏伸手在三郎头上狠命一戳骂道:“夸你媳妇儿便罢了,倒没得为了衬她作践自家妹子的。”一面拉了三郎往黑影儿处,鬼鬼祟祟的拿出一块帕子来,塞到他手中。 三郎瞧时,却是一块洁白无瑕的锦帕,上头既没有花样儿,也没个题款儿,倒像是大姐儿往日里绣的白胚儿一般,因疑惑道: “敢情叫我来就为这个,是要烦大姐儿替娘绣帕子的么,这不值什么,也值得为了它跑了一趟……” 王氏听了气得跺脚骂道:“下作黄子!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跑怎的?这是……”说到此处也是老脸一红,见左右没有旁人,方接着说道:“这是喜帕,你进去与她歇下时,把这东西垫在闺女身子底下,好瞧瞧是不是闺女儿。” 三郎听了,先是一愣,才想起方才酒席宴前那些个年轻后生打趣儿他的话,里头就有这个说道,不由得俊脸一红道:“娘也太胡闹了,这东西叫我如何拿进去,让姐儿见了,彼此还不知怎么尴尬呢,再说夫妻原本一体同心的两个人,倒犯不着怎么猜疑彼此,姐儿一个念书人家的贵小姐,愿意上咱家来,便是下嫁了,还拿这东西作践她,岂不是欺负人么!” 王氏听了,气得啐了一声骂道:“下流种子,还没怎么样呢,就护着屋里的,来要你老娘的强!实话与你说,我疑她却也不是一两日了,当日说亲时便疑惑着,怎么美人儿一样的模样儿,行事又是千金万金小姐的品格儿,偏生就允了咱们家这么亲事,你是什么东西?怎比得她。若不是她家里有些咱们不知道的短处,肯把这么一个金娘子十几两银子就给了你?别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了。 今儿此事必定有个结果,若是正经闺女儿,明儿我老身给她赔不是,自此当做亲生女孩儿一般看待,比疼五姐更疼她,若是外路货,明儿天一亮就给老娘卷铺盖走人!她家里做这些欺上瞒下的勾当,就是休回去,丢的也是秀才老爷的人,我是不怕的,却不能替人养活了便宜儿子。” 那张三郎听母亲好端端倒说出这话来,虽然素知她有些村妇习气,此番也实在压不住火气,又怕高声起来叫大姐儿听见,只得低低的声音道:“娘说这话,儿子不敢还嘴,只是劝娘将就些罢,咱们家也是养活女孩儿的人家,来日若是五姐聘出去也给人疑惑了,娘岂有不心疼的呢?” 一席话倒成个软钉子,噎得王氏也理屈了,憋了半日,竟无言以对,正要再说时,忽然后院门首处走来张五姐道:“前头堂客席里寻了半日不见娘,倒在此处跟哥哥说话儿,今儿是人家大喜,你只管缠住他怎的,快放了回屋歇下吧。 前头官客席里闹出来了,不知是哪个没调理的,拉着四哥死灌,这会子灌多了黄汤,又哭起来,满嘴里说些诗词歌赋,人不敢管他,叫我来寻娘呢。” 那王氏听了啐道:“是哪个缺德带冒烟儿的,这样作践我们老四,好孩子,前头年轻后生多,你且去你房里躲一躲,容我老身前去瞧瞧。” 一面又要说三郎,回头一瞧,早趁着夜色自便去了,气得没法儿,待要到洞房外头吵去,到底不好,自己暗气暗憋了一回,又记挂着张四郎,只得复又往前头去了。 这厢三郎好容易脱了身,三步并作两步走,两步并作一步行,进得房内,回身就锁了门。回头一瞧,大姐儿兀自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忍不住心中一动,就趋步上前来笑道: “屋里没人,何苦这样拘束着呢,倒难为你枯坐了这半日,方才我叫欢姐儿进来送了几个喜蛋,你可用了,到底好些?” 大姐儿见三郎此番成婚,语气就亲密起来,少不得红了脸,也改了态度道:“那小妮子有趣儿的很,与我说了半日的话儿,倒是解了心宽,难为你还想着,我已经用了,心里觉得很受用,又烦她弄了茶来吃了,这会子倒不饿。” 这张三郎小门小户儿的娶亲,也就没有另外雇了执事的大娘们来,因自己动手掀了盖头,碧霞奴早羞得满面绯红,只管低了头不敢瞧他,三郎体贴女孩儿家心事,因拿了食盒与她,笑道: “这是流水席没上桌的时候我亲自拿干净家伙捡的菜,别人没动一点儿,三奶奶好歹吃些,也是我与你留了一回的意思。” 大姐儿见丈夫这般细心,心中欢喜感激,只得拿筷子就着三郎托着食盒,捡了两筷子油盐炒枸杞芽儿吃了,又捡了一块糕,吃了小半个,依旧搁在食盒里。 三郎又斟了一杯黄酒,伸手一探,还是温的,方才放了心,又捡了一个杯子,却斟了一杯烧酒,只将那黄酒递与大姐儿笑道: “今儿是三奶奶大喜,却不知往日闺中是否也吃两杯,小人不敢妄自测度,就应个景儿,只吃黄酒吧,我以烧酒相陪罢了,你我夫妻两个,吃个成双的盏儿。” 大姐儿听见丈夫倒会*,臊了,便转过身子不去搭理,那三郎借着酒意,况且两个又是明公正道的,此番非但不算越礼,反倒是天理人伦的勾当,因伸手就拉了大姐儿的手笑道:“好姐姐,只求开恩吧……” 碧霞奴无法,只得伸手接了盅子,夫妻两个吃个交杯盏儿。那张三郎此番挨着大姐儿玉体,借着吃酒的当儿,饱看了几眼自己的浑家,见她梳得油光水滑的髻儿,眉蹙远山,眼凝秋水,却是两眼微红,粉光融滑,不由得心下一紧,放下盅子,扶了大姐儿坐下,柔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大姐儿料定他必然有此一问,只得摇头遮掩道:“何曾哭了,想是风吹沙迷了眼。” 三郎摇头道:“姐姐莫哄我,如今寒冬腊月天气,便有些风霜寒冷,却都是干净的,再说这新房笼着火,门窗关得严实,却是哪里来的风沙呢,我心里猜着个缘故,只怕姐儿是听了方才我母亲说的几句村话,心里恼了,要与我生份么?” 大姐儿闻言连忙劝道:“好好的说什么生份的话呢,你们说的奴家恍惚听见几句不假,只是如今名份已定,便是婆母说我两句,做媳妇儿的也不敢辩,我不过是方才想家,又记挂着二姐儿,不知如今跟了仙姑去,可还习惯不习惯罢了,你可别多心。” 张三郎心里明白大姐儿是因为头天过门儿就让婆婆作践,才哭了,自己两个虽然不曾多说几句话,彼此却都交着心,如何猜不出浑家的心事,只是她既然不说破了,自己又怎么挑唆,因心中爱她是个省事的,笑道: “我老娘不曾念书,大字都不识一个的,算不得明理之人,又自来愿意说些老妈妈论,姐儿看在小人面上,千万莫与她一般见识才好,说来我这老娘也是不易,先前身子骨儿也是不大结识,三灾八难的,掉了两个哥儿才得了我,后头又有了我兄弟和妹子,好容易过了两天舒心日子,爹就去世了……” 碧霞奴见丈夫这般说,无非是怕自己多心见怪,来日婆媳妯娌相处不好罢了,因笑道:“看你,我还一句重话没说,你倒这般蝎蝎螫螫起来了,我若是恼了,哪儿还肯吃你的酒呢,旁的莫要多说了,瞧你,大冷天儿的急出这一头汗来做什么。” 说着,伸手取了排扣上头系着的帕子与他擦了,三郎因笑道:“前儿你赏的那一条我还留着呢,你瞧瞧,可不就在枕头底下么?” 碧霞奴闻言果然往炕上摸索,就给三郎顺势抱进帐子里头,那乔姐儿是个闺阁处女,心中早已又惊又喜,又羞又怕,又不好嚷的,少不得依了他,三郎吹了灯,伸手要解她衣裳。 大姐儿含羞说道:“你且转过去,叫我先换了衣裳躺下,我方依你……”那张三郎此番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虽然听见何大郎、李四郎等几个娶过亲的哥哥兄弟们说过两句,到底是个生瓜蛋子,见大姐儿要如此,竟老老实实的转过身去回避了。   ☆、第43章 新嫁娘巧妇为炊 大姐儿见他倒是个温文君子,心中喜悦,仗着黑灯下火没有旁人,少不得含羞解了衣裳,里头就现出定亲以来自己夙兴夜寐费去好些功夫儿绣的鸳鸯戏水的肚兜儿,外头扯了一件桃红的寝衣罩了,又款去了裙子,里头倒是一条葱绿色的裤儿,桃红柳绿鲜亮得很。 那碧霞奴动作麻利换了衣裳,又仔细将那一套嫁衣叠整齐了,只怕哪里褶了,开了炕头的箱笼搁了进去。身子柔若无骨似的就滑进新做的锦被里头,轻轻咳嗽了两声,红了脸不言语了。 三郎知道浑家已经歇下,便也脱了吉服,只随手押在锦被底下,碧霞奴脸儿朝里歪着,余光瞧见丈夫扔了衣裳,连忙说道:“你也叠好了搁起来吧,这长衫做的合身儿,年节只怕还要穿,万一褶了须不好看的……” 说着回了头,冷不防瞧见三郎已经打着赤膊,臊得只管缩进被里,一颗芳心扑通通的乱跳。 那张三郎听见浑家说的有理,将新郎吉服拾掇整齐了,也搁在箱笼里头,方才掀了棉被上炕,挨着大姐儿的玉体躺了。 夫妻两个此番还都有些端着,到底三郎按捺不住,就拉了大姐儿的手,往她跟前儿凑合凑合,附在她耳边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一理。” 大姐儿只管紧闭着妙目不肯言语,三郎知道浑家羞涩,便伸手要解她的汗巾子,谁知伸手一碰,那爱物儿却是叮咚作响,夤夜听了去好不清脆响亮。倒把三郎唬了一跳,暂且压住了心中绮念,笑道:“姐儿莫不是怕夜间失了盗,倒在腰上系着铃铛么?” 碧霞奴原本心中有些羞涩委屈,这回给他打趣儿,反倒不怕了,因含羞转过脸来道:“是前儿你给的大帖儿里头,不是又四个大钱么?我又舍不得花了,就拿米珠儿穿了金线打成络子,把那几个钱络在汗巾子上头,随身带着的……” 三郎闻言,仗着这个话头儿,便解了浑家的腰带,拿在手中对着一地的月光细看,倒是一条月白的汗巾子,上头络着四个大钱,伸手一碰就清清脆脆响了起来。因笑道:“这一身儿俏皮,再配上这个更好看了,难为你怎么想来的。” 一面丢下那汗巾子,就伸手搂住了浑家,温温款款的求欢,大姐儿只得半推半就的,少不得依了他,两个正要上手时,碧霞奴因娇喘微微推着三郎道:“你且住住……”说着,伸手在这边拿了一样东西,掷在三郎脸上,自己羞得伸手捂了脸。 三郎拿在手里一瞧,原是一块喜帕,方知大姐儿早就预备下了,只怕心中防着母亲疑她,随身带了此物,也是不叫自己为难的意思,想到此处满心感念夫妻之情,因将大姐儿搂在怀里柔声说道:“姐儿要是不乐意,便不要这劳什子也罢了。” 碧霞奴俏脸别过一旁,红着脸道:“这也是屯里的风俗,如今少不得入乡随俗了,只是你心里有个忖量就好,给婆母看过便罢,我的东西要是给外人瞧见了,却不能与你干休……” 三郎听见,心中怜惜爱慕,遂将那喜帕垫在娇妻身下,一面解了寝衣,新婚夫妻难免殢雨尤云,山盟海誓,书中难以尽述。 到第二日,那张三郎因为做了几年更头儿,向来是浅眠警醒的,因听见房里有些响动,兀自醒了,但见碧霞奴早已起来,正背对着他坐着梳妆,想来已经趁着没人洗了头发,这会子又刷了灯油柿漆,拿一个团扇正扇风,只求速干,扇了会子,早已娇弱无力,只得放下,又拿调好的黛来画眉。 三郎瞧见浑家梳洗,满心欢喜,因悄悄儿的起来,鹿伏鹤行,来在大姐儿身后,一手捂住了嘴儿,一手就搂了纤腰。 果然碧霞奴就要叫出来,且喜给三郎捂住了,不曾惊动人的,回头见是丈夫淘气,恨恨捶了他的胳膊两下,低声道:“头天在你们家就淘气,万一叫出来,只怕婆母听见倒要说我新媳妇子急脚鸡似的了……” 三郎因笑道:“三奶奶别恼,原是见你一个坐着,怪孤单的,所以来逗你取个笑儿罢了,只是今儿起得这样早,昨儿我见姐姐大有不胜之态,心里着实担心着。” 碧霞奴听见这话红了脸,啐了一声道:“劝你悄声些儿吧,叫人听见了什么意思呢?这会子也不早了,只是这个头发费时费力,旁的倒还好说,你且放我起来,再去睡睡,我也往厨下走走,掂对些吃食,今儿才来就躲懒,叫人怎么看我呢……” 说着,推了三郎两把,叫他自去歇着,三郎索性了不睡了,就要起来,大姐儿因服侍他穿戴了,伸手往脸盆架子上的铜盆里头探了探,说道:“还好,我估摸着你是要早起的,方才赶着烧了滚滚的水来,这会子正温着,你若是爱那烫的,我再去弄了来。” 三郎见浑家心细,心中如何不喜,早一把搂在怀里笑道:“就是恁的最好,往日里不过雪地里头抓两把抿一抿罢了,这样的福却是头一遭儿享的。”说着,就着盆里洗了脸,大姐儿又递过一块东西给他,三郎却不认得,接在手里一瞧,是个长方儿的金纸包着,上头精致细密的纹样儿。 打开来一瞧,倒是块上好的香胰子,因笑道:“这个我倒是见过的,原是你们女孩儿家金贵,弄了来梳洗,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没得糟蹋东西做什么。” 大姐儿道:“这是前儿我托那货郎大哥办来的,听见是西洋玩意儿,大镇店的线儿铺里头得的,不是寻常货,所以陪了来,你且用用,也是我一番心意。” 三郎听见浑家这般说,只得用水晕开了,洗了两把,果然香甜,因笑道:“怪到往常泡澡堂子的时候常听见人说,这香胰子最是个爱物儿,洗一块倒要吃两块……”逗得大姐儿扑哧儿一乐。 眼见窗外头有些光亮了,连忙说道:“你且在屋里坐坐,帮我拾掇了炕上,棉被收进炕柜里就罢了,旁的不用你沾手,我去厨房走走,应个景儿。” 三郎点头答应着,送了浑家出去,回来叠了被褥,放进炕柜里头,忽见枕边搁着大姐儿的喜帕,上头赫然一枚处子元红,映在雪白的丝帕上面,十分光洁可爱,赶忙珍而重之收进怀里,不在话下。 却说大姐儿来在院里依旧静悄悄的,便知王氏与四郎、五姐兀自沉睡,因进了厨房,捅开灶烧热了锅,先把头天席上收下来鸡汤热了,瞧那盖碗底下,金银蹄的折箩还有一碗菜,搁在案板上剁得细碎,合着鸡汤煮了一锅烂肉面。 见有腌菜缸子,开了来看时,但见只有糖蒜、咸蒜并萝卜干、地瓜秧子,总无十分可吃之物,只得一样捡了一点儿,细细的切了葱花儿,拿香油一收,外加槽油一拌,预备下四个吃碟儿,下饭用的。 一面又起个小炉子,单熬了一锅白粥,见有昨儿席上收下来的大鸭子,撕了一点子腿子来,熬进粥里。一面笸箩里头瞧见十来个鸡子儿,不知婆家的规矩,倒不敢十分用。 忽然昨儿自己陪来的一筐喜蛋,连忙捡了几个,拿清水洗净了蛋皮,就插在粥锅里煮了,预备等一会儿吃饭。 大姐儿忙了半日,小厨房已经拾掇得整整齐齐的了,方见那王氏慢条斯理儿的出来,一面打着哈欠,手上按了按发髻,碧霞奴隔着窗子瞧见了,不等她伸手,赶忙来在近前打起帘子来。 那王氏故作惊讶,大惊小怪的道:“哟,这才多早晚就起了,昨儿闹了一日,今儿起得倒早,偏生生得这样单弱,累坏了可怎么好呢?我们老三也是个没算计的,不知道心疼人。” 一面说,一面就走进来,见灶上做了烂肉面,又煮了粥,吃碟儿都预备下来,好精细的刀工,脸上越发有了笑模样儿道:“老三家的好手段。” 碧霞奴连忙谦逊,一面笑道:“媳妇儿才来,不敢和太太比巧,只求太太别嫌弃我们粗笨,有不到的地方儿太太只管说我,媳妇儿学着办就是了……” 那王氏见这乔大姐儿生得漂亮,难得倒是这么个好温克性儿,心里虽然欢喜,却又犯了脏心烂肺,因支吾了她两句,便抽身出来,直奔新房里来。 这厢三郎在新房收拾整齐了,只等大姐儿开饭,待要去厨房里帮衬,又怕给母亲撞见,絮絮叨叨又要说他半日,只得耐着性子坐着,忽然想起昨儿四郎来家,自己因要招呼宾客,无暇说他,如今时候也不早,不见他那屋子有人起来,不如趁这会子没事,去唤了他起来,认真劝几句,管他听不听呢,自己少不得要唱个黑脸儿,尽一尽父兄之责才是。 打定了主意,抬脚要往外走,也没理会,一打帘子,迎面撞进一个人来,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瞧原是寡母王氏,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忍住笑扶住了道:“娘这会子跑来做什么呢?”   ☆、第44章 见喜帕回嗔作喜 王氏只怕大姐儿听见,连忙摆了摆手打个嘘声,一面梗着脖子往厨房里瞧,但见乔大姐儿没出来,方才放了心,推推搡搡的把三郎轰回屋里,啐了一声道:“你少和我装神弄鬼儿,难道昨儿吩咐你的事就罢了不成?到底得了没有,快拿来与我瞧瞧,也是去去你浑家的嫌疑。” 张三郎听了,虽然早就预备下了,到底心中憋着劲,也没甚好气,取了来向他娘眼前一晃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您老瞧清爽了,可别又浑赖起人来。” 那王氏定睛一瞧,果然喜帕上头端端正正的一点处子元红,这才眉开眼笑的说道:“好孩子,难为你,如今自是没说的,必然是你屋里的知道你是个上劲的孩子,又穿官衣儿,虽然家境贫苦些,架不住人又实在,又有出息。 想来她是闺门里的女孩儿,自幼父母疼爱,如今宁可下嫁,只要人好,会疼人的,若是图个门当户对,嫁了大家子,未必就好似咱们这样的人家儿恁般看重她,之前都是你老娘脏心烂肺了,好孩子,你莫嗔我多事。” 三郎原本占了理,意欲说他母亲两句,如今见她回嗔作喜,自家反而不好得理不饶人了,只得说道:“娘也不用多说,只要日后彼此担待些,比什么不强?想来娘从院中过来时也瞧见了,我那屋里的是个夙兴夜寐兢兢业业的性子,咱们若是只管存着疑,不肯真心相待,岂不是寒了她的心么……” 一席话说的那婆子哑口无言,又有些愧意,只得笑道:“你说的是,方才瞧见媳妇儿好手段,咱们家那些个亲戚妯娌们,算上五姐,拢共不如她一个……明儿过几日我就打发了你们上城住去,不用在我跟前儿立规矩,论理孝顺倒不在这些小事上,还要加把劲儿开枝散叶的为是。” 三郎唯恐母亲村话给碧霞奴听了去,连忙口中支吾答应着,一面说道:“眼见也大天光的了,怎么四郎和五姐还不起来,娘去绣房里唤了五姐梳洗吧,我去叫四郎起来。”说着,打发他母亲出去了。 这厢来在四郎房里,但见睡得四仰八叉的,全没有个念书人的样子,只得摇头苦笑,一面推了推他兄弟道:“今儿你嫂子头天在家,且醒醒儿,别睡吧。” 那张四郎乜斜着眼,认了一回,见是大哥,也有几分畏惧,只得爬起来,口齿缠绵兀自抱怨道:“成日家在学里,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如今哥娶亲,好容易讨了一日的假来,想好睡一日,谁想着又这般死催……” 三郎不听这话还罢了,听了这话倒勾起火儿来,因冷笑道:“若说旁人头悬梁锥刺股的,我倒也认头,如今你说这话我只不信,前儿到你学里去,听见夫子许多的牢骚,你若果然是个好的,人家能这么说你?连我也怪臊的,原想等你回来好好劝你两句,谁知等到三更天还不曾回学里来的,我怕你脸上过不去,几次三番不理论,你倒越发上来了,趁着今儿来家,便老实对我说了,那几日做什么去?” 张四郎万没想到自己夜不归宿之事竟给三郎撞见了,不由臊了个大红脸,这才收敛了嚣张气焰,换上嬉笑神色道:“原是那几日温书温得狠了,学里平时不错的几个同窗便商议着会个夜局,一面吃酒会文,解解乏,因即景联句输了,拉住死灌了两杯,又不胜酒力,就在通铺上胡乱睡了一夜,哥不信,只管问邻村的王五郎去,若有半句假话,情愿立刻打死的。” 一面偷眼观瞧三郎面上神色,见他似有思索之态,连忙陪着笑里道:“好哥哥,兄弟自小儿没了爹,对亏你兄代父职,指示教训,拉扯我这么大了,兄弟不怕雷打了,赶在您面前扯谎么?” 那三郎见他如此,倒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又见半跪在炕上,因拉了他起来道:“好生梳洗了出来吃饭吧,倒装的可怜见的,这也罢了,歇过了今儿,明儿回学里好生念书,若是夫子再说些什么不是,可就别怨我革了你的银米,送回家来务农罢了。”四郎此番只有点头而已。 一时听见绣房里头吵嚷起来,原是五姐赖床,又叫王氏骂了一顿,只得揽衣推枕的起来。原来那张五姐见碧霞奴容貌人品远胜过自己,本就不大熨帖,昨儿听见母亲叫哥哥拿喜帕去,自己心里也疑惑着,今儿早晨便想瞧个热闹,谁知那王氏灰头土脸的回来,便知嫂子品行无差,竟是个完人,自己又没意思,便赌气不想起来。 谁知王氏又撞了进来,几次三番的催她,因说道:“如今有我的好嫂子服侍您老还不够,又搭上我们做什么,我出去了,两个站在一处,给她提鞋也不配,丢的还不都是您老人家的脸,偏生养出我这么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模样儿来。” 说的王氏老脸上挂不住,抄起扫炕的笤帚就打了五姐两下,自然是舍不得真打的,到底叫五姐受了委屈,杀猪也似嚎了起来,那碧霞奴听见,待要进去劝和,料定必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此番进去岂不是火上浇油,那三郎、四郎听了,虽然有心去劝,到底是女孩儿闺房,虽是亲哥哥亦不便进去,只得罢了。 一时见五姐赌气出来,眼睛哭得烂桃儿一般,没好气往堂屋里去,也不肯让人,兀自先坐了,碧霞奴瞧见,连忙走来上菜,又将那小粥锅搁在五姐跟前,搭讪着笑道:“今儿原拿鸡汤煮的烂肉面,因想着小姑是腼腆小姐,未必吃这个,所以也炖了鸭子肉粥,水禽煮的原比鸡粥滋补些,妹妹看着用吧。” 那张五姐见嫂子恁般温言软语劝着,又见她思虑周到,知道自己女孩儿家当着新人的面未必肯吃面,倒巴巴的煮了粥来,一时也不好十分发作了,只得说道:“多谢嫂子费心。” 一时众人归坐,独王氏坐在上首,碧霞奴便过去敬了茶,叫一声“娘”,喜得王氏赶忙扶住了笑道:“好孩子,生受你了,快坐下一处吃饭吧。” 大家方坐下吃了饭,只有那张四郎却是头回见嫂子,呆呆的看了一回,心下暗道:“往日里与那银姐来往时,还只道她是天上有一地下无二的人品,如今怎知我哥哥一个怯老赶,不声不响就讨了一个天仙在房里,早知恁的,就该求了母亲把这姐姐说与我才是……” 胡思乱想了一回,又怕三郎见怪,只得低了头扒饭不言语,倒是碧霞奴见那四郎吃得狼吞虎咽的,心中倒也好笑,往日里常丈夫说起这幼弟,总是念书人自居,谁知倒是没个吃相儿,饿狼一般,因忍住了笑说道:“叔叔只怕一碗不够,再用些稀的吧。” 说着,拿了干净家伙盛了一碗粥,并一个喜蛋在碗内,搁在四郎跟前。那张四郎又不好抬头饱看,只得支吾着道谢,一面又吃了。 一时饭毕,依旧是碧霞奴下厨收拾了碗筷,头里听见王氏问四郎道:“原说今儿要回去的,你自己走路我也不放心,不如索性多住两日,等你嫂子回了门,与你哥哥一同回镇上,你们路上也有个伴儿了。” 谁知那四郎心里记挂着去行院里吃酒,又见哥哥娶了个美貌妇人,自己瞧着也是眼热,倒不如眼不见为净的好,因说学里功课忙,等不得,便收拾了东西自去,王氏无法,只得叫三郎送他往官道上去,雇一辆车送了,或是到骡马市租一匹小驴儿驮着走。 三郎答应着,正要出去,忽见碧霞奴从厨房出来,收拾了一个油纸包儿笑道:“兄弟走得急,没功夫儿预备,包了几个小菜,路上做干粮罢。”一面又问三郎可有盘缠,三郎点头道:“身上还有些零钱,你别记挂着,兄弟给娘娇惯着罢了,如今你又来宠他,正经是惯坏了。” 碧霞奴因笑道:“俗话说老嫂比母,我是不敢跟娘比的,少不得也要看顾兄弟才是,你好生送他上了车再回来,可别图省事。” 那张三见浑家在母亲弟妹面前给自己做脸,心中欢喜,答应着送了他兄弟出门去。半日方回来,但见场院里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因进了新房,见大姐儿盘腿儿坐在炕上正做活,见他回来,连忙上来接着,一面往身上摸了摸笑道: “果然外头冷,瞧你连身上的袄儿都冷冰冰的了,不然上炕去渥着吧?刚服侍婆母和小姑吃了晌午饭,只怕这会子正歇中觉,也没人挑你的理。你先渥一会儿,我去灶上热了饭来你吃。” 三郎见浑家贴心,心里暖洋洋的,点头笑道:“难为你答对他们了,才送了四郎上官道,他昨儿替我挡了不少酒,也不曾好生吃东西,今儿因叫我请他,没法子,只得打发他在道边儿上二荤铺子里吃了饭才去的,我也跟着吃些,这会子不饿,你别忙了,咱们一处坐着说话儿吧。” 一面拖鞋上炕,但见炕桌儿上搁着活计,依旧是香罗帕、络子等物,复又笑道:“瞧你,好容易得空儿歇歇,和衣睡睡罢了,又做这些劳什子做什么呢。”   ☆、第45章 携娇娃夫妻回门 碧霞奴笑道:“我趁着这个当儿做点儿活,想着明儿要是到了镇上又好了,不用托街坊邻居去贩,我自家去线儿铺问问,要乐意收我的活计,我赶着做了送去,当中又少了一层盘剥,岂不是好么? 再者方才挨屋瞧了一遍,家里有几处椅搭子也不好了,虽说家常过日子原该一色半新不旧的最好,只是堂屋里那两处,有时人来客至,太破旧了人看着也不像,不说婆母以勤俭为是,反说我们做媳妇儿的不小心。所以我想趁着在家的几日赶出几幅活计来,一则给婆母瞧瞧我的针线,二来也是给家里添些鲜亮颜色。” 三郎听了,心中有些愧意,因笑道:“先前爹娘都在的时候,何尝没些宾客,如今家里的小子都出去了,谋生计的谋生计,念书的念书,只有女眷在,闲来串门子的也不过就是婶子大娘们,我娘一时想不到这里也是有的。 二来她如今眼神儿也是大不如从前了,便是要动针线,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也不是没瞧见我那幺妹儿,虽是个下乡姑娘,娇惯的大家闺女儿一般,就是你这样的小姐出身,只怕也没有恁般娇养呢,自从长大成人,头年拿过一回针线,今年还没见做什么活计呢,要靠着她只怕是更不中用了。” 碧霞奴见三郎说些家常,只怕是心里不要自己看轻了他家的意思,知道他品格儿虽然高贵些,无奈家中母亲弟妹们并无多少见识,只怕往日在家总不能熨帖,如今新妇进门,自己又要夹在当中受气,心里便对他由爱生怜,笑道: “小门小户儿更乐意娇惯女孩子,也是有的,况且五姐生得娇憨,也怨不得人多疼她呢。” 三郎听了,接着话头儿笑道:“若是这么说,你不是更可人儿疼么?”大姐儿听见丈夫闺阁调笑,脸上一红,梗着脖子瞧了瞧外头,见没人出来,只怕都还歇着中觉呢,方啐道:“人家这里说你妹子,好端端倒扯上我来做什么……” 三郎如今与她新婚燕尔,自是如胶似漆,见房里没人,就欺上身来,搂着大姐儿坐了,一面取了她手上针线搁在簸箩里,笑道:“好姐姐,你且歇歇儿,咱们一处说话儿吧。” 大姐儿心中原也蜜意,又怕大天白日的,给人瞧见了不好,只得推他道:“快别闹,我这里都是针线剪子,一时伤了手不是玩的,若是别人问起来,你又如何干休?” 三郎听了,便不再厮闹,又捧了大姐儿一双描花玉腕,褪了袖口儿,瞧她新褪的守宫砂,臊得碧霞奴夺手跑了,三郎含笑起身道:“你回来,我与你说句话。”碧霞奴早到了外间屋笑道:“我再不去的。” 夫妻两个正说笑,就听见上房屋咳嗽声,唬得一对儿鸳鸯惊散了,大姐儿赶忙丢下丈夫,去小厨房舀了水来,端到房门外头,柔声说道:“娘歇中觉醒了,媳妇儿进去服侍吧?” 里头王氏听了十分得意,想着如今自己养儿得济,竟诳了这么一个花枝儿也似的女孩子回家来,服侍的自己宫里的娘娘一般,因拿着款儿道:“偏劳你们。” 碧霞奴就打帘子进去,一面回头对着三郎努了努嘴儿,叫他莫要言语的意思。三郎见了,知道至晚间以前不能相会,只得回屋歇了。 一日无话,到晚间碧霞奴伺候过晚饭,服侍婆母睡下,偏生五姐又缠着她描花样子,学了半日才放回来,进了门早已经起了更,三郎枯等许久,方见了浑家金面,因见院中各处都睡下来,便要上来缠她。 大姐儿正推拒着,忽听见外头敲锣打梆子的声音,因笑道:“这几日你没去上更,听见这个,只怕技痒了?不如这会子出去票一回吧……” 三郎见浑家对自己态度日渐亲密起来,倒会取笑儿,因捉了她在怀里笑道:“才过门儿就会打趣儿夫家,可是反了?若不重整夫纲,岂不是辜负圣人教诲。”说着,将碧霞奴抱入帐中,新婚夫妇难免贪欢,书中难以尽述。 一时云收雨散,两个枕上说些体己话儿,碧霞奴因与三郎商量道:“正经的明儿回门,是要怎么走法儿呢,是去我那继母娘那里,还是我妹子那儿……” 三郎闻言,想了一回,若要去秀才第回门,只怕又要受那婆娘一顿闲气,再说如今碧霞奴已经嫁人,论理再与继母无涉,倒是可以不去的好,因说道: “依我说,咱们竟是去仙姑家里的好,如今你好容易出来了,何苦又送上门儿去给那婆娘排揎呢?况且当日出来带着二姑娘,如今在仙姑家里还指不定怎么盼着咱们呢。” 碧霞奴听了丈夫的话也是有理,就点头道:“既然恁的,明儿我带了两样针线,送与仙姑,多谢她收养二姐儿罢。”夫妻两个商议定了,一宿无话。 到次日五鼓天明,碧霞奴赶着起来洗了头发,又用灯油柿漆细密地篦过,晾得干透了,方去厨下预备早饭,一家子吃了,王氏就打发三郎拿东西回门。 三郎看时,一对鸡鸭,一口袋山货也就罢了,心中觉着不妥,正要叫母亲再添些,忽见碧霞奴在旁使眼色,只得先回了新房里,碧霞奴打下帘子来方说道:“婆母也不是诚心要给咱们难堪的,昨儿我就见那东西预备下了搁在厨房里,果然也没有旁的了,你这会子问她,叫她老脸上怎么过得去?” 张三郎蹙眉摇头道:“她有好东西,哪儿能叫你瞧见了,你也是个实心眼儿的,偏生就信了,前儿我兄弟回去,你没见大包小裹儿的带了多少去呢。” 大姐儿叹道:“我如何连这个也不知道,既然人家收起来,难道咱们往上房屋里翻去不成?依我说省些事吧,如今我手上还陪来几两银子,咱们宁可外头买去,别叫你为难。” 三郎听了只得罢了,又笑道:“我也有几两体己,你的自留下,没有女孩儿家回门,反叫娘家花钱的道理。” 两个说妥了,复又换了鲜亮衣裳,碧霞奴也将母亲留下的头面略戴了几枝,在那乡下瞧来,也算得上是粉妆玉琢满头珠翠的了。 夫妻俩过来与王氏请了安,便出门去,出村道往官道上走,沿路之上也有不少三郎的街坊,见此番带了新媳妇儿出来,便知是要回门的,又见碧霞奴生得天仙一般,纷纷赞叹,也有年轻后生见了,远远的跟着,插科打诨,也有积年的老人儿瞧见了,因感叹道:“果然是个官老爷娶亲,也只好这样的相貌才配做太太奶奶的了……” 碧霞奴远远听见了,心中好笑,低声对三郎道:“敢情你做了官了,奴家竟不知道。”三郎笑道:“屯里人老实,这一带只有我一个在城里谋生,又穿过官衣儿回乡几次,他们就与我起了这个诨名儿,待要恼了,又都是老街旧邻的,也只好凭他们闹去……” 一时到了官道上,不想迎面就走来那何捕头,怀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儿,正是欢姐儿。 碧霞奴瞧见了欢姐儿,心中倒喜欢,只是见了陌生男子,虽然心知是何大郎,也不好说话,只得微微侧身回避了。 这厢三郎与大郎见礼已毕,那欢姐儿早下了地,过来给碧霞奴请安,三郎因笑道:“这就是我那位高朋何捕头了,我们幼时极好的,是个穿房过屋妻子不避的交情。” 大姐儿听了,方转过身来福了一福,那何大郎连忙还礼不迭,一面笑道:“可巧我来瞧瞧亲戚,不想却不在家,白买了这几样的礼物,看你们这样架势,只怕是要回门?倒也巧了,若是还没办礼,不如就拿了这几样过去,岂不是便宜?” 说着,一面与三郎使眼色,三郎见了,便知这何大郎有意求娶乔二姑娘,此番特来显情儿买好儿,因他迎娶大姐儿之时也多得此人相助,只得顺势说道:“既然恁的,若是兄弟执意不收,倒显得我们有些拿大了。” 一面说着,接过了何大郎的来,那何捕头又笑道:“今日既然投亲不着,倒是勾起一点野兴来,正想去附近会一个朋友,又不好带了欢姐儿,好像是问人家要表礼似的,我见她倒与三奶奶十分投缘,心里想着,不如请贤伉俪帮我带着一半日,等明儿三郎回县里来,我再着人去接,就不知道三奶奶嫌不嫌小孩子哭闹。” 那三郎不知个中端的,又怕大姐儿嫌麻烦,倒不敢十分兜揽,回头瞧了浑家一眼,大姐儿却明白这何捕头的心思,又见那欢姐儿咋呼着小胖手儿,一下子就扑在碧霞奴的裙子上,抱住了,奶声奶气的说道:“我乐意跟着婶子,爹吃了酒又要拿我醒脾了,再不去的。” 逗得三郎夫妇都笑起来,碧霞奴素喜欢姐儿活泼可爱,况且前儿已经答应了她的,喜得抱起来在说道:“姐儿不嫌我们,就家去玩玩也使得,明儿上城,我叫三爷送回府上就是了,定然是误不了的。”   ☆、第46章 认干娘欢姐乞怜 三郎倒不承望碧霞奴这般喜欢何大姐儿,因笑道:“既然恁的,我们与大哥看顾姐儿,大哥只管去会朋友罢咧。” 何大郎答应着自去了,这厢三郎与碧霞奴抱了欢姐儿,带了各色礼物就往仙姑家来。还不曾到得门首处,远远的就瞧见仙姑正张望,见他们来了,欢喜得好似天上掉下来一般,笑道: “二姑娘只说不能来,又怕你们竟回秀才第去,急的什么似的,我说不碍的,那边儿不过是继母,虽有个兄弟,又是隔母的,到底不如这边儿是亲生妹子,这不,才说了就来了。” 说着,赶着上来接了东西,一色鲜亮礼物,都是难得的,仙姑见了,喜得眉开眼笑,又见乔姐儿怀里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儿,因笑道:“好便好,只是养活得快些个。” 说的碧霞奴红了脸,只因自己已经是当家媳妇儿,便不似从前那样诸般回避,笑道:“干娘越发贫嘴贫舌起来了……” 那三仙姑笑道:“三奶奶只当我是老糊涂了?却不是这个理儿,今儿头天回门,说个笑话儿与你们发兆,借我老身胡言乱语,万一当真养下来,岂不是一场功德。” 碧霞奴方知这是讨口彩,虽然害羞,倒也不好说她了。说着,一家人进来,果然二姑娘跑了出来,见了他两口子,欢喜无限,姐妹虽然只分别几日,如今身份早已有别,一个还是在家的姑娘,一个却是当家的娘子了。 因赶着与姐夫厮见了,又给姐姐道喜,贫苦人家儿也说不得回避不回避的,况且前儿在仙姑处,二姑娘因感念她收养自己在家,又谢她多方绸缪,方才成就了姐姐的好姻缘,所以赶着认了干娘,与三郎论起来又是干兄妹,倒也不用十分回避的。 一面往屋里让时,早见大姐儿抱着一个女孩子,生得娇憨讨喜,二姑娘原本也是活泼泼的性子,见这闺女儿不知道怕人,倒是中自己的意,搂过来笑道:“这是谁家的千金小姐,跑到咱们乡下来了呢?” 那欢姐儿最是乖巧,听见问她,笑道:“姨娘好,我是跟着叔叔、婶子过来串门子的。”那二姑娘越发喜得什么似的,连声道:“妞妞好。” 三郎因说道:“可不是个千金小姐么,这就是……”话未说完,碧霞奴知道他要说出何大郎来,只怕二姐儿面上尴尬,赶忙岔开了话头儿笑道:“这是你姐夫一位同窗好友家的姐儿,因他转道去看一个朋友,所以托了我们看顾着,只等明儿家去带回去的。” 那张三郎也是个明白人,听见浑家这般说,方知自己莽撞了,也就呵呵儿一乐不肯再说。二姑娘素日心思单纯,倒听不出来,况且那欢姐儿生得玉雪可爱,自己一看就爱上了,只顾着抱了她在炕上耍子,这欢儿也会讨喜,赶着二姑娘叫姨娘,又缠着她说好些故事儿。两个一大一小,不出一会子,倒玩儿到一块儿去了。 大姐儿见了,因对仙姑笑道:“我这妹子也罢了,平日里算个好的,只是长不大,总不能老成些,将来怎么样呢……” 仙姑听了,也意欲帮衬,一来是自己的干闺女儿,二来又可得一笔媒谢钱,自然愿意兜揽,因笑道:“闺阁里的女孩子们大半娇养些,这原也不错,来日出了阁就好了,三奶奶倒不必担心。” 两个说了会子话,碧霞奴因说要上灶备饭,三仙姑笑道:“哪儿有让回门娇客烧灶的道理,这也忒失礼。” 碧霞奴笑道:“不碍的,我们二姑娘也是个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如今叫她上灶,只怕房子都点了呢,咱们不是外人,干娘也莫要客气了。” 说着,娘儿两个往厨房里去。那张三郎因为小姑子在房里,不好独处的,也跟了出来,往西屋里坐着。 堂屋里就剩下二姐儿带着欢姑娘耍子,因要到年下了,三仙姑这里倒有不少善男信女们赶着送些布施来的,二姐儿抓了一把炒货给欢姐儿,见她小孩儿家正换牙,嗑不动那个,就伸手剥了几个风干栗子,放在手心里捏碎了,一点一点喂她吃些,又拿出平日里姐姐做的精致绒花儿来哄着欢姐儿。 那欢儿正吃得高兴,又见了绒花儿,越发顾不得了,因要抢来,二姐儿偏不给,举得高高儿的,欢姐儿仗着此番混熟了,便猴儿上身来抢,也是小孩子家有股吃奶的劲儿,又搭着二姐儿原本生得细弱小巧,竟一下给欢姐儿扑在炕上。娘儿两个滚做一团儿,一面嬉笑打闹起来。 谁知那欢姐儿玩儿了一会子,忽然若有所思起来,便哭了,倒唬了二姐儿一跳,还道是自己哪里手重,伤了这小奶娃儿,连忙搂了过来抱在膝头道:“姐儿别恼,是哪里摔疼了,叫姨娘瞧瞧。” 欢姐儿只管摇头儿不说话,哭了半日,放抽抽泣泣的止住了,说道:“原不是姨娘的错儿,是方才咱们这般耍子,记得当日我娘也常这样带我,所以哭了。” 二姐儿听了,还道是她小人儿家离不开父母怀抱,不过一半日就想娘了,因笑道:“明儿你叔叔婶子就回县里,自然带了你家去,岂不是就见着你娘了,好孩子,快别哭。” 谁知那欢姐儿哭得更厉害,摇头道:“我娘没了好几年,姨娘叫我哪里寻去……”二姑娘听了,倒是一怔,再想不到这么个娇憨可爱的小姑娘竟是个没娘的薄命女孩儿,此番见她哭了,倒触动了自家心事,也跟着眼圈儿一红,搂着欢姐儿道: “可怜这么小就没了娘,姐儿不知道,姨娘与你也是一样的,自小儿没少受别人的挤兑欺负,当日有我姐姐时自有她护着我,如今只怕风刀霜剑,还不知道怎么个结果呢……”说着,自己倒先滚下泪来。 又觉得没意思,连忙伸手抹了笑道:“你一个小孩儿家,与你说这些做什么?”谁知那欢姐儿聪明伶俐之处,便是大人也多有不及她的,见二姑娘怜爱,一头扑在怀里,扭股儿糖似的撒娇道:“姨娘既然疼我,欢儿这就认姨娘做娘,若是嫌弃不认,就是假疼我了。” 说的二姑娘脸上一红,故作嗔意道:“你这促狭鬼儿,少浑说,我还没……”说到此处倒是红了脸,不言语了,那欢姐儿虽是个小人精儿,到底是孩子家,也不大懂她为什么臊了,还是猴儿在身上,一口一个娘亲妈妈的乱叫起来,倒把二姑娘臊得要不得,又不好与小孩子恼了,只得胡乱答应着,把这话头儿差了过去。 一时饭菜齐备,一家子团团围坐吃了饭,又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三郎夫妇瞧了瞧天色已晚,就搭讪着告辞,一面大姐儿舍不得妹子,拉着手说了好几句体己话儿,无非是嘱咐她好生学习针黹灶下的功夫,跟着仙姑安分守己度日而已。 夫妻两个就做辞出来,倒是那欢姐儿十分舍不得二姑娘,娘儿两个倒是投缘对劲,依依不舍,一时去了。 一宿无话,到次日天明,依旧是碧霞奴收拾了饭菜,打发婆婆和小姑子吃了,夫妻两个也收拾妥当,带了欢姐儿告辞家中,就回镇上去。 到了镇上,先送了欢姐儿回家,偏生大郎今儿公干不在家,欢姐儿因笑道:“就送我去衙门里的班房儿待着很妥当的,侄女儿自小儿就在那里乱跑,不然一个人在家没有滚汤滚菜吃,里头叔叔大爷们都看顾我,与我买些饭食玩物。” 三郎两口子听了,又是怜爱又是叹息,可怜这样聪明的女孩子倒没有亲娘照看,只得送她到了班房儿里,果然那里块状皂三班衙役都认得她,连忙接住了,又与三郎道喜,闹了一阵方才去了。 两个到了家中,三郎拿钥匙开了后街门儿,面上就是一红道:“三奶奶别嫌弃,小人这里实在是下不去脚的,原说成了亲要外头赁房去,一来如今年关,一般租户还不曾结账,二来这几日婚酒也花了几个银钱,少不得委屈三奶奶先在着后身儿房中住着,等过了年关小人自去寻房。” 那碧霞奴倒是大大方方的进来,一面笑道:“瞧你说话这样生份,如今咱们成亲虽然只有几日,奴家心里明白,但要终身靠你,自然是一体同心,一个人也似的…… 这里虽然局促,倒还清幽干净,为什么倒要花钱另寻房舍,再说往日里听见这里看街老爷看重你,咱们冒然搬了,倒像是与他们生份了似的,依我说竟不用搬的好,容我住几日瞧瞧,若是住不得时再说也使得。” 那张三郎正愁房子一处的银钱没处抓挠,听见浑家这般懂事,心里如何不喜?只是有一处关节不好说出来,便是那小翠儿姑娘的心事…… 正想着如何开口,但听得前头看街老爷家后墙处有人说道:“是三哥回来了不成?”仔细一听,正是那翠姑娘的声音。   ☆、第47章 官太太追根究底 那张三郎这几日与大姐儿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一时倒不好对她说起这个缘故来,想来那翠姑娘见自家成了婚事,便不好在歪缠的,因答应着道:“是我,这几日不在,劳动姐姐替我们看着门户。” 那小翠儿见三郎家去了好几日不见上来,又不知什么缘故,心里着实惦记他,此番听见他语气和软,就老着脸过来,正欲厮见了,冷不防就瞧见三郎身边跟着一个才绞脸的小媳妇儿,好整齐标致的模样儿,心中早猜出了七八分,不由得眼圈儿一红,又怕给人瞧出来。 只得勉强说道:“哟,这是三奶奶吧,谁知三哥不声不响的就领了回来呢,前儿太太还问起三哥说亲了没有,我只说不知道,原来已经成就了姻缘的……”说道此处,到底是年轻姑娘家,鸳梦破碎,情不自禁,声音就有些不对了。 那乔姐儿原本是个聪明女孩儿,见了两人尴尬光景,便知这是一处神女有梦襄王无心的勾当,虽然她自家冰清玉洁,到底年少时候托家里洪福做了几年小姐,看过好些戏文,如今见这翠姑娘神情,便知端的。 也怕她再说出什么好听的来,连忙上前福了一福,又赶着叫“翠姐姐”,因笑道:“拙夫在这里多蒙姐姐看顾,如今奴家初来乍到,凡事还要仰仗姐姐提点,等一会儿少不得要过去见了太太的,还请翠姐姐代为引见。” 说着,早取了一副针线活计在手,递在那翠姑娘手里笑道:“拙夫在家时没少说起姐姐圣德怜下,今儿初见,我们贫贱夫妻,凡事不大讲究,只有自家针线活计,姐姐若是不嫌弃奴家粗笨,好歹收着送给别的姐妹也罢了。若要好的,来日奴家再用心做。” 那小翠儿原本惹动醋海,心中又气又急又妒又恨,怎奈给这碧霞奴一番良言弹压住了,便说不出什么没天理的话来,当着三郎的面,又不敢给她没脸,只得皮笑肉不笑的收着,一面寒暄几句,兀自去了。 三郎见她进去关了后门,方才长舒了一口气,见浑家也关了隔断的门,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瞧着他,点了点头,似有所悟一般。 唬得三郎连忙上来拉了她的手说道:“好姐姐,我的心你都是知道的。”说的碧霞奴扑哧儿一乐道:“你且安分些吧,人家听了去,又是一场祸事呢。” 说着,夫妻两个往外走了走,碧霞奴才柔声说道:“你当我是谁?难道是醋汁子拧出来的老婆不成,我若是不信你的心,为什么跟了你来这里呢,只是自小儿听些戏文,多少比那些愚夫蠢妇们明白些,自然知道你不肯兜揽她,只是可怜那翠姑娘一段女孩儿家的心事…… 日后咱们在此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倒不必为了讨我的好儿,倒把旁人给得罪了,如今咱们在县里安身,全靠着看街老爷提携你,翠姑娘是太太房里的人,你若是为了叫我安心,便给她没脸,岂不是反而叫我为你担心么?依我说,大家都大大方方的就罢了,她是年轻姑娘,自然尊重些,断不会就来缠你的,再过一二年大了,那边儿太太自然是要与她做主婚配的,越发不与咱们相干了。” 三郎听见浑家知书达理,并不做寻常小儿女吃醋拈酸之态,心里欢喜,越发觉得娶了大姐儿竟是天上地下第一等合心意的事情,夫妻两个方归置归置屋子。 那碧霞奴见三郎家中局促,连个五斗橱等木器都没有,不由得蹙起眉头,心中合计着如何能帮衬夫家过起来。 张三郎见浑家秀眉微蹙,还道是她嫌弃自己家中寒酸,只得陪笑道:“原该趁着娶亲置办些木器家伙的,怎奈事情仓促,如今木匠们也都忙着过年,未必有现成儿的,越发等过了年去,与姐姐置办摆设,妆镜台之物。” 大姐儿见丈夫面带惭愧之色,便知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因说道:“三哥,如今既然做了夫妻,论理我也与你说得几句贴心的话儿了,我方才蹙眉,并不是嫌弃这里破窖寒窑的,我那屋子你没去过,比这里可是冷多了,继母因心疼炭火,只有上房屋和麟哥儿的书房里才有炭盆儿,我们姐妹冷了时,也只好趁着做饭的当口儿在灶下取暖罢了,如今这样在家长到三十岁了,难道我还是那样嫌贫爱富的品格儿不成? 我是瞧着这房子,心里算计着动用哪一处的银子钱,帮衬着家里过起来,怎么你就这样生份,倒以为我是见怪了呢,若是总这样猜来猜去的,咱们两个……” 说道此处,把脸飞红了,不肯再说,张三心里明白大姐儿的意思,瞧着四下里没人,就搂了妇人笑道:“若是恁的,咱们两个就白好了,是不是?”说着,见浑家伸手推他,两个耳坠子打秋千一般的乱晃,晃得三郎心旌摇曳,便伸手摸了摸大姐儿白皙的耳珠。 两个正柔情蜜意的,就听见看街老爷家的街门处有人咳嗽了一声道:“三哥,我们太太知道三奶奶过来,叫我来问一声呢。” 唬得夫妻两个连忙分开了,张三郎正欲答言,但见碧霞奴对他摆了摆手儿,从小包袱里去了一副针线,一面扬声说道:“奴家这就过去拜见太太,有劳姐儿通传。” 说着,回身对三郎笑道:“你只管坐着吧,不碍的,她是当家主母,见有旁人来住了,只好白问一声,我趁着这个当儿去见过了,好多着呢。” 三郎闻言点头,知道这会子太太既然来问,老爷定然不在家,自己也不好往前头去,只得在房里等着。 大姐儿拿了表礼,跟着小翠儿出门,往上房屋过去,但见陈设也不算奢华,无非就是比寻常人家略强些,倒也有限,想来那看街老爷一月的俸禄也没几个钱,不然也不会只有小翠儿一个丫头了。 进了上房屋中,翠姑娘打起帘子来道:“跟太太回,前头三爷家的三奶奶来了。”只听得里头温温婉婉的声音道:“且请进来。” 那碧霞奴听见叫她,因进了房中,见外间没人,小翠儿就往里间屋让,大姐儿又进去,见一个妇人端坐在炕上,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生得倒是端庄白皙慈眉善目的,因上前来,端端正正道个万福道:“请太太安。” 那妇人忙笑道:“三奶奶别拜罢,小翠儿扶一扶,我们又不是什么正经的太太奶奶,不过夫主做个芝麻绿豆大的穷官儿,哪里好拜空架子。” 碧霞奴方起来,太太只管叫她上炕,她不肯,就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了,一面搭讪着笑道:“论理应该立刻来见太太的,只是今儿初来乍到,少不得要帮衬着夫主拾掇拾掇,所以来晚了,太太别见怪,这是奴家一点儿心意,太太留着赏人。” 说着,拿出自己一副针线来,赶着上来搁在炕桌儿上头,那太太看时,原是一对儿椅搭子,因笑道:“这可巧了,原本要谦让一回的,谁知道大娘子倒猜出我的心事来,这几日过年,正愁椅搭子还没换新的,偏生前几日又忘了,如今往绣庄里头订货,都说大节下的来不及,不少绣娘又要回南,更没处抓挠儿了,倒是娘子替我摘开了这个鱼头。” 一面将那针线拿在手里细看看,点头笑道:“娘子手艺不俗,莫不是从前闺中曾经学过此道么?” 碧霞奴点头道:“当日先母在时教给奴家针法,慢慢揣摩来的,只是母亲去世多年了,手艺也渐渐的生疏起来,求太太将就用吧。” 那官儿太太见这大娘子生得仪容不俗,谈吐得体,断然不是贩夫走卒家里的女孩儿出身,只是不知道三郎何处觅得这么一个百伶百俐的大娘子,虽然容貌人品相配,只怕根基不大门当户对的。 因旁敲侧击问道:“我听大娘子说话儿,又见这手艺,并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不知道娘家是镇上哪一户呢?” 碧霞奴知道自己进城来,少不得见些婶子大娘们,都是要问的,因笑道:“奴家也是屯里人,只因先父是村塾里的先生,所以比别的女孩子多上过几年学,些许认得几个字,不值得对太太说嘴。” 那太太笑道:“原来是念书人家的女孩儿,怪不得形容举止与一般的女孩子又一样儿的态度了,不知是哪一家儿呢?” 大姐儿见这太太只管追根问底,也少不得说了道:“是乔家集上的乔秀才家……”那夫人听了,倒是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半晌没言语,大姐儿和小翠儿都不知道是怎么了,只好抬头瞧着。 那太太方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找补笑道:“是了,方才觉得这一家人家倒是耳熟的,原来是他家,听见这位秀才公家教甚严,养出来的儿女自然是不错的,只是竟不知他贤伉俪都已经亡故了……”   ☆、第48章 火腿冬瓜烧二冬 碧霞奴听见这官儿太太好似与自己父母相熟似的,也不好细问,只得试探着问道:“怎么太太竟与我家里有些瓜葛么?” 那官儿太太听了,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方笑道:“倒也没什么,先前听我们老爷说过这位乔老爷,只因很有些文名,当日又在县里住着,我们老爷曾会过的,也不过就是君子之交,倒没曾想如今又做了街坊,既然恁的,咱们就更和睦了。” 大姐儿听了,不疑有他,因笑道:“奴家自幼失怙,如今听见老爷曾与我父亲相识,虽然不敢攀亲,心里自是欢喜。” 两个妇道又说了会子话,那太太因吩咐小翠儿,依旧把碧霞奴送回去,还嘱咐她“都是街坊邻居,闲了时只管来逛逛。” 碧霞奴回了张三房里,三郎问她何事,摇头儿笑道:“倒没什么,不过是客情儿罢了,方才送了他家一对椅搭子,倒问出些机缘来。” 说着,因将方才的话说与三郎知道,又说道:“太太说的也是有些道理,如今大节下的,不少绣庄里头的绣娘都赶着回南了,只怕如今他们正缺货,我想着自己的针线还算是细密,又是往日里我们屯里大哥时常过来代卖的,如今往绣庄里问问,说了那货郎大哥的名号,再拿去一两副针线给他们瞧,若是看上了,我便赶着做出来。 咱们家如今因为你我的事情,也已经花了不少,况且二姑娘在外头住着,也不好总占着干娘的便宜,又听见你说你兄弟念书的挑费也大,若是得了这个巧宗儿,岂不是三处有益么?” 三郎听见,虽然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只是舍不得,因笑道:“原先姑娘没出阁时,好清贵的人品,并不以这些俗事为念,如今做个当家奶奶,倒这般斤斤计较起来了,要养活家里的生计,原是我们男人家该干的,你一个嫩妇少女的,又是这样容貌人品,放在家里享福还怕你不受用,小人怎么忍心叫奶奶受我的迟累……” 说到此处,心中因为自己月钱不够,倒叫婆娘想着法儿淘换银子钱,十分过意不去,面上就有些讪讪的。 大姐儿见丈夫怜爱自己,又知道上进,心里感念他的好处,因摇头说道:“我跟你来,原本中意你是个明白人,如今怎么倒糊涂起来? 头一件,咱们两个还分什么你我彼此的呢,二一件,我这病你是知道的,轻易不好出门子,在家闲着也是淘气,你这个差事又不分昼夜,只怕也不能成日家陪着我,我们妇道人家困坐闺中还有什么消遣,也不过就是描描花样子,绣绣花儿罢了,如今你倒要一味蠲了去,难道叫我闷出病来么?” 三郎听见大姐儿的话,虽知有一半儿也是劝慰自己的意思,倒不好拂了她一番心意,只得说道:“既然恁的,我不敢拦着奶奶,只有一节,还是大天白日无所事事的时候,绣个一两针原也无妨,若是点灯熬油的费些心力做这个,我是不敢依你的。” 大姐儿笑道:“这个我还理会不得么?况且如今出了阁,放着身子不保养,也对不住你……”说到此处忽觉失言,连忙一阵咳嗽掩饰过去,那三郎原不懂这个,也只一笑而过罢了。 眼看到了晚间,大姐儿张罗着备饭,三郎方想起此事来,拍着手道:“这是怨我没个算计了,原先没有得了你时,都是在老爷家里搭伙的,如今可怎么好呢,少不得咱们先到外头将就一顿罢咧。” 碧霞奴摇头道:“你越发没算计起来,如今我刚过门儿,哪儿有任着自己爷们下馆子糟蹋银钱的道理呢?这镇上我虽然小时候住过,也有十来年不曾上来了,道路依稀,又不大认得,不如你与我指了路,往市上去瞧瞧,左右日后也是要去的。” 三郎点头道:“这也使得,只怕累坏了你。”说着,开了街门儿伸手一指道:“这小路出去是一条巷子,人都唤作花枝巷的,两旁都有门脸儿铺户,再往前走时你自然是认得了。” 大姐儿听了这话又不大明白,心说莫非是当年自家的旧址,只是又不叫做花枝巷的,只得穿戴收拾了出门。 一路上逛着,但见那街面儿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都乐意瞧她,也有羡的,也有妒的,倒把这乔姐儿看的不好意思起来,虽说心中明白自己容貌是有一无二的,只是久在深闺鲜少与人盘桓,如今出来逛逛倒是有些脸软。 一面瞧见肉铺,又有挑货郎担了各色干菜来贩的,大姐儿揣度着如今大节下的,肉铺里定然要坐地起价,又想着家里还有当日仙姑带来的火腿,不如就用那个也罢了,因只向干菜担子上头拣选,便要了冬菇、冬笋和冬瓜三样,只因当日父母在时,曾教导自己惜福养身之法,定要吃的对时对景,不错时令,方是养生之道。 那挑货郎瞧见一个美人儿一样的小娘子过来照顾生意,身子早酥了半边儿,等大姐儿挑好了,因问价钱,问了两遍,那货郎才回过神儿来,怔怔的说道:“不拘三五个钱罢了,好歹结一场仙缘。” 往来买卖的听了,都哄笑起来,笑得大姐儿红了脸,且喜她平日里虽然不大出门,也时常听见妹子说些外头的买卖行市,心中品度一番,丢下十来个钱道:“多少就是这些,掌柜的莫嫌弃。” 说着,兀自将那东西搁在篮子里,挽着就走,那货郎兀自痴痴的梗着脖子瞧了好一阵子,方才缩了回来。 大姐儿回家,进了街门儿,但见三郎正等着,见她进来连忙接着笑道:“可是不巧呢,你才出去,翠姑娘就来了,说太太有话,只怕今儿咱们才回来,东西都不齐全,巴巴的送了两碗菜过来,我要去寻你,又怕与你间错开来了,只得等着,你既然买了菜,留着明儿再做吧,咱们先吃饭。” 大姐儿点头答应着,脱了大衣裳与丈夫坐了,又问他道:“你平日里吃酒不吃酒呢,若是吃两杯,我与你筛了。” 三郎道:“自小儿贫苦些,哪里有那个闲钱,况且那酒也算不得好东西,倒是一件诲淫诲盗可有可无之物,不吃它也罢了。” 大姐儿点头,夫妻两个吃饭,忽然有想起先前的话来,因笑道:“我今儿原想多逛逛的,谁知遇见一个不知好歹的贩夫走卒,心里有些不耐烦,就趁早回来了,你说一直走出了花枝巷,便是我熟悉的所在,到底什么意思呢?” 三郎笑道:“我说呢,你若是堪破了,回来定然要嗔我的,再往里走走,就是你我定情的地方,你倒忘了?” 大姐儿听了,方知他说的就是碧霞元君老娘娘庙,脸上一红道:“好没脸,什么定情呢,分明是你冲撞了我……” 张三郎笑道:“那会子当真以为三奶奶是个仙女儿,唬得我不敢言语。”碧霞奴道:“怎么,亏你还是个更头儿,就这样胆小,若是遇见了强贼可怎么好呢?” 三郎笑道:“并不是胆小怕事,只怕一说话,吐了人气儿,把这玉女娘娘给腌臜了,飞不上天宫去,岂不是我的罪过?” 大姐儿方知他是打趣儿自己,夫妻两个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说笑了两句,又吃饭不提。 到了第二日早上,大姐儿绝早起来梳妆了,想着自己是新媳妇子,难免还要见些亲友的,又不好不梳头,只得耐着性子又好生梳洗了头发,等着干透了才敢出去的。 昨儿晚上都睡下时,三郎瞧瞧的指给她小厨房的所在,可巧是隔在两家儿之间的,又听说那边儿老爷从不到这里来,方才放心,夫妻两个趁着晚上没人,将自家的米面菜蔬也堆在那房里角落里头。 今儿碧霞奴起得早,想着昨儿饶了房东老爷太太一顿饭,今天既然早起了,不如替他们预备下早饭,也算是投桃报李了。 心里想着,就往小厨房去,烧热了灶,先熬了粥,拿了自己出阁时候带来的两罐南菜,摆了两个吃碟儿,一个香油拌大头菜,一个糟鹅掌鸭信,看着倒是丰盛热闹些。 一面见昨儿买的几样菜,不如掂对两碗菜,自家也吃,也分与上房屋老爷太太。盘算好了,就预备了一个烧二冬,将冬菇冬笋两样摘洗干净了,烧起大锅来,先把香菇焯得略有一点子香气就捞出来,又赶着把冬笋切得薄薄的,过了油捞出来,两下里一拌,再搁上芡粉勾了芡,就着方才的热油下了葱姜佐料,煸熟了倒进去,回锅儿一焖,一会子满屋里都是香气。 把这个出了锅,又挑了一块上好的火腿,去了皮洗净了,斩成小块儿,依旧加了葱蒜盐酱儿,在大灶上煸炒出香气来,便加了水改了文火,叫它自去咕嘟着,一面瞧那粥已经将将儿的熟了,将自己婚床上收下来的干果子放了一把进去,小火闷着。 眼见那火腿也煮熟了的,连忙好快刀工,将那冬瓜雕成卍字花样儿,一股脑儿搁在火腿汤里,临出锅儿时抓了一把海米搁进去。 也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儿,两家的早饭都收拾妥当的,碧霞奴正要喘口气儿,忽然听见那院儿里上房屋中,好似太太的声音道:“翠儿,你今儿这样早,香气在这儿都闻见了,掂对的什么呀?”   ☆、第49章 睦紧邻巧言弹婢 又听见那翠姑娘的声音,急三火四道:“来了来了。”一面见小翠儿只穿着家常袄儿,乱挽乌云未施脂粉的跑了进来,定睛一瞧,见碧霞奴早将粥饭预备的整整齐齐的,不由得心里不自在,脸上就带出些不好瞧来。 碧霞奴见了,连忙赶着笑道:“翠姑娘这样早,奴家原想着预备自家早饭,后来见姑娘没来,不如一并收拾了,也省得你再沾手。” 那小翠儿听了冷笑一声道:“姐姐倒会说,一会子老爷太太吃了这样精致饭食,哪里还有我们立足的地方儿,姐姐恁般会服侍,就不该去做当家奶奶,何苦来呢,又抢我们奴才的饭碗儿。” 说着,也不要碧霞奴的东西,刷锅起灶另外预备了粥饭,一声儿不言语的端了去。 这乔大姐儿虽说如今落魄,年少时到底是念书人家的小姐,多年来又困在深闺之中,几曾听见这等抢白,脸上一烫,眼圈儿早就红了,只因她是太太房里的使女,又不好与她吵的,少不得搭讪着出来,一面端了粥饭往房里去。 这时候三郎也起来梳洗好了,正等着开饭,见浑家眼圈儿有些红红的,端着饭食进来,倒是一惊,因问道:“这是怎么说?方才恍惚听见前头你与那翠姑娘说了什么似的,莫不是你们拌嘴,她作践你么?” 乔姐儿摇头笑道:“这事儿也怨我没个算计,想着既然早起了,不如连街坊的早饭也预备下,谁知那翠姑娘只当我是邀功,倒坏了她的差事,这也罢了,一个屋檐下头过日子,哪有马勺不碰锅沿儿的呢。” 三郎听见却是不依,说道:“今儿你才来,她就这也无礼,来日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倒把乔大姐儿怄笑了道:“依你说怎么样呢,这不过是大姑娘小媳妇儿之间的事情罢了,你一个男人家跟在里头混搅什么,还说呢,都是你欠下的风流债,倒叫我里外不是人了,我不来说你,你倒充起荆轲聂政来,正经吃你的饭吧。” 张三郎给浑家弹压住了,暂且不好发作,也只得罢了。一时吃毕了饭,三郎说今儿会了李四郎出去,收拾了就要出门,大姐儿连忙叫住了说道:“昨儿我托你的事情好歹办了。” 说着,拿出自己的针线样子来说道:“你去绣庄上挨个儿问一问,大小件儿我都各给你带些,叫他们只管瞧,有多少活计我都接,左右大天白日在家没人做伴儿,做些针线倒可以消磨永昼。” 三郎答应着收了针线自去了,碧霞奴拾掇了桌子,正要做些针线,又听见前头那翠姑娘没好气儿道:“三奶奶,我们太太请你过去呢。” 碧霞奴正愁没法子弹压这小翠儿姑娘,见这官儿太太几次三番的请,只怕对自己存些怜爱之意,不如借此机会与她亲近亲近,一来对夫主有益,二来也叫那翠姑娘对自己存些敬畏。 打定了主意,稍微妆扮了一番,有个新媳妇儿的意思就罢了,出门见了翠姑娘,见她面上依旧有些不悦神色,自己倒还是往常一样的笑脸儿,那小翠儿反不好计较了,只得淡淡的说道:“我们太太请。” 到了上房屋中,见那赵太太端坐在炕上,见她来了笑道:“天儿冷,如今家里的爷们儿都上衙门去了,咱们娘们儿别拘束,三奶奶炕上坐着罢。” 碧霞奴因为来过一回,如今再端着,就生份了,只得半推半就的坐下,一面问道:“不知太太唤了奴家来有什么吩咐。” 赵太太笑道:“也没什么,大天白日的在家闲着无事,只是我们老爷虽然是芝麻绿豆的小官儿,到底有个官称儿,我就不便往外头抛头露面的闲磕牙,嚼老婆舌头,如今你来了,可巧我们两个做伴儿说话儿。” 碧霞奴听了点头笑道:“太太若是不嫌弃奴家粗笨,往后家里没人时,倒是愿意时常过来陪太太解闷儿。” 那赵太太听了果然欢喜,拉着她说些针黹女红之事,又问道:“今儿早起你预备了什么吃食,香气我在上房屋里都闻见了,连老爷也觉察出来了,直说新娶的三奶奶手巧。” 乔姐儿正赶上这个话头儿,因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两碗菜,两个吃碟儿,再就是粥饭了,哦,太太若不嫌弃,厨房里还有极干净没动过的,我拿来与太太尝尝吧?” 赵太太摆手笑道:“才吃了饭,哪里吃得了那许多,只是你如何预备下这许多的饭食呢?” 大姐儿听了,正欲解释,又似有若无的瞧了那小翠儿一眼,方笑道:“本想着多做些,叫老爷太太也尝尝奴家手艺,后来翠姑娘赶着过来备饭了,我想着自己做的未必顺口,就搁下了……”。小翠儿给她这一眼瞧的,浑身就打个寒颤,有些心虚的把头低了。 那赵太太看在眼里,又想起早起恍惚听见那小翠儿姑娘抢白了大姐儿几句,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因端起了主子的款儿来,微微蹙眉对着小翠儿说道:“三奶奶给咱们家预备早饭是她一片好意,你这丫头,平日里不听我管教也罢了,怎么连街坊都得罪起来了?” 说的那小翠儿姑娘满脸通红,当着碧霞奴又不敢分辨,况且原本是自己有错在先的,眼圈儿一红就要哭出来。 倒是乔姐儿心软了,因柔声劝道:“太太切莫误会,翠姑娘倒不曾说什么,只因见她也预备了,奴家才歇了手的,明儿太太要尝尝,只管吩咐我。” 那赵太太见大姐儿贤良,倒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因笑道:“明儿想什么吃的,少不得要跟三奶奶要去,只怕我们老公母两个吃上了口,都惯会要嘴吃了。”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大姐儿一旁陪笑道:“太太说笑了,想来老爷太太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穷我们家的。” 娘儿两个又说笑一回,一来二去就熟络了,俨然手帕交一般,那翠姑娘站在地下,只管咬着牙暗气暗憋,又不敢怎么样,一会子两个说话儿累了,那赵太太又嗔着小翠儿端茶递水儿的,翠姑娘也是无法,俗话说钱压奴婢手,做了底下伺候的人,到底是情先怯了,日后倒不敢再随意去触那乔大姐儿的霉头,这是后话。 两个说了一回,眼见着也到晌午了,各自分手预备家事不提。 却说那张三郎与李四郎见了面,也无非是请他吃两杯,又多谢三仙姑的大媒,李四郎跑前跑后也没少出力,一并谢了,那李四郎笑道:“这不值什么,当日哥哥没娶亲时,我们弟兄几个都着实担忧,如今有了这样贤惠的嫂子在房里,自然是好的了,明儿我叫您弟妹带了官哥儿过去看望。” 两个说了一会子闲话,各自分手,三郎便拿了碧霞奴的针线往绣庄里问去,果然那大绣庄子的绣娘都赶着回南,十分缺人手,铺子上的伙计正看三郎的货,外头排队等候绣品的几个婶子大娘们早为了上来,赶着来瞧。 有的说道:“这花样子好高贵,不落俗套却又透着吉祥如意的意思,难为这女孩儿的匠心了。”那个又说道:“椅搭子这样大的活计,也难为她竟是一针不错,处处透着精细劲儿。” 一面都赶着问是哪个绣娘的手艺,那绣庄里的伙计看见还没收就有这样的行市,如何放着河水不洗船,连忙满口答应下来,要多少有多少,都是包销的,一面又说如今最缺的就是嫁衣嫁裙,若能接这样大宗的活计,好歹过来说一声,就是解了店里燃眉之急,过了年关,连这位绣娘都可以参与分红的。 张三郎听了满心欢喜,谢过店伙计就出了铺面儿,自己带来的几件样子转眼间就让外头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抢购一空,倒白得了一笔进项,因去了上次喝酒的那个回回买卖,买了几个羊眼珠子回来,预备下酒,又要了一碟儿豆腐皮儿羊肉馅儿包子,一盘子油盐炒枸杞芽儿,一并打包带了家来。 可巧大姐儿正要上灶,已经系上了围裙,见他回来,连忙接着,见买了几样吃食,自己交上去的绣品也都没了,心里就猜着了几分,笑道:“东西卖得好?” 三郎笑道:“这不是都换了真金白银么,不但置办了这几样吃食,外头还给你订了一架妆镜台,说是赶着工年前送来的,不然咱家又没穿衣镜儿,你每日里梳头不方便,总拿着把镜,脖子怪酸的。” 大姐儿见丈夫恁般体贴,心头一段蜜意,柔声说道:“得了银子你也该想着俭省些,这些东西都是可有可无的,到底预备下咱们几家儿的要紧事才好想别的呢。头一件是你兄弟的束脩银子,再有就是两家儿妹子的嫁妆,难道不都是用钱的地方儿?好端端的外头买这些酒食,来日吃上了口,挨不得粗茶淡饭了可怎么好呢?”   ☆、第50章 欠赌债斯文扫地 那三郎听了笑道:“三奶奶说的是,今儿原是我有些得意忘形了,不然退了去?”大姐儿听了掩口一笑道:“你又来怄我了,我也不敢跟你辩,正经的快坐下罢,我去厨下收拾整齐了给你烫壶酒。” 又见叫了一碟子油盐炒枸杞芽儿,因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爱这个?倒难为你想着。”三郎听了倒是惊喜,笑道:“原来你爱这个?这不值什么,以后我隔三差五给你弄了来,我原不知道,是我娘吩咐多给你这个吃的。” 碧霞奴听了又好奇道:“怎么婆婆好端端的倒要赏我东西吃,我可不明白了……”三郎见问,笑嘻嘻地附在她耳边,低眉耳语道:“这样菜蔬对小姐太太们最是有些好处的。” 大姐儿听了,便知如今出阁,婆婆早就盯着自己的肚子了,登时桃腮滚烫起来,推了三郎一把道:“谁与你说这些村话。”说着,早端了东西往厨房里预备下了。 闲话休提,张家刚刚忙完了娶亲,转眼又要过年,衙门里也放了假,这几日三郎安排的更夫的班次,都是本县住着的子弟当班,外乡的自然要放回去与家人团聚,不必细表。 到了二十九这一日,小夫妻两个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又穿戴了鲜亮衣裳,正预备家去,就听见看街老爷家中竟吵嚷起来,那翠姑娘带着哭腔儿道: “青天白日哪里来的强盗?这是花枝巷看街老爷家里,如今老爷不在,房里只有太太,岂由得你们乱闯乱撞的?” 又听见外头有人嘻嘻一笑道:“好姑娘,我们不找你,只是那张四郎外头欠了好些个债务,还想四处躲债,叫我们拿住了打了个稀烂,才招出你们这个地方儿来,如今你倒说没有这个人,我只不信,别是他的外宅吧?” 说着,又有一伙人附和着大笑起来,那翠姑娘却是如何受得住这样的村话,早就气得大哭起来,又不敢躲进房里,只怕将这些歹人引进了太太房里。 这厢张三郎听见,连忙回身捉了乔姐儿的胳膊沉声说道:“你在房里莫要出去,若是前头闹出来,你见势头不好,就从后头街门儿跑了,这是后盖的土坯房,一般人找不到这里来的。” 大姐儿听了点头道:“我要不叫你去,却也看不得他们欺负一个姑娘家,只是你莫要强出头,凡事陪笑着罢了,我在房里看着,若是不好时,去寻了那何大郎来。” 一句话倒提醒了三郎,点头说道:“正是,倒忘了他了,你且暂待,我出去瞧瞧排面儿。” 说着,安顿了浑家,出了土坯房门,倒带了门锁,一面绕过小厨房往前头去,就瞧见几个不丁不八的混混儿将那翠姑娘围在当中,正插科打诨的撩拨着,不由得心中大怒,只是想着碧霞奴的吩咐,到也不曾高声,伸手抄起一根顶门闩在手里,依旧一团和气的走过来,一面笑道:“合字儿的?” 那一伙子混混儿瞧着这屋里不过两个妇道,正好揩油耍威风,冷不丁见房子后身儿走来一个铁塔一般的年轻小伙子,都唬了一跳,又见他会些江湖隐语,越发不知道来历。 为首的那个因陪笑道:“并肩字儿,没请教道下大号?”三郎笑道:“小人是个没师父传授的,不过胡乱练过三天两早晨,既然尊驾知道绿林上头的话,大概听过戴花不采花,采花不戴花的故事了?” 那几个小流氓儿听了都是脸上一红,依旧是那带头儿的说道:“瞧这大哥说的,我们不过是瞧这大妹妹生得娇憨,与她玩笑几句,江湖上的规矩却还是知道的。” 说着,就躲开了一条人胡同儿,放那翠儿出来,那翠姑娘得了活命,跑出圈子来,见了张三郎,得了命一般,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一头撞在三郎怀里道:“三哥救我!” 三郎无法,只得拉了她护在身后,一面沉声道:“你往太太房里去,不碍的,别唬着了太太。” 翠姑娘巴不得一声,一溜烟儿跑回房里关了门。这厢三郎因问道:“不知尊驾此番前来有何贵干,方才小人恍惚听见什么张四郎的?” 众人道:“这回好了,找着了本主儿。” 为首的又说道:“既然这位哥哥认得张四郎就好办了,他前儿在我们同兴顺做了几场大买卖,怎奈命里没有财的,原本已经赢了,又不肯走,白白的都陪了进去,如今倒还欠了几十两的赌债,这会子给我们留在赌场里看顾着,只等本家儿过来拿钱,谁知他死活不肯说,瞅准了一个空子又跑了,叫我们拿住,与他玩笑了几句,他才说了,就是贵府上,不知哪位是三爷,就劳您请出来一见吧?” 三郎将这前因后果听了一个大概,便知道又是四郎在外头惹了祸,如今实在是拆兑不开了,倒把自己招了出来,真是个没算计的,待要不兜揽时,到底是亲手足,难道生死凭他不管了…… 只得点点头道:“小人便是张三,这张四相公是我的兄弟,只是一向好好的在学里,每日里念些四书五经,是圣人门徒,想来并不会做这样的勾当。” 那些人听见是四郎的哥哥,都拍着手笑道:“既然有了本主儿就更好办了,三爷只怕不常与这兄弟盘桓,都给他花言巧语的哄骗了去吧?告诉三爷一句话,你们家这位四兄弟在外头可是吃喝嫖赌样样儿精通的,这也说不得了,自然是长兄如父,他便是做下这些风月勾当,又如何敢对你说的?也不怕三爷不认账,这里自有四郎的拮据在此。” 说着,递上两张五十两的拮据,上头都有张四郎签字画押,那四郎的字一向歪歪扭扭猫挠狗爬一般,三郎如何不认得,见欠下了一百两,登时心里就是一凉,一面摇头自言自语道:“怎的欠下恁般多……” 那混混儿头子笑道:“这还是兄弟们作好作歹的做了情,才收了个整数,零头儿算起来也不少的,如今少不得还要求求三爷做了保人,我们也好放人,不然我们正经买卖,总把人拘在赌局子里头看着也不雅观。” 三郎见那白纸黑字自是没什么错处,只是此时大意不得,因说道:“这也不难,若真是老四欠了债,说不得自然是要还的,只是如今没见我兄弟,我如何作保,几位不如好人做到底,先放了我兄弟回来,与我说明了事情的始末缘由,我张三郎自去你们赌局子里头认账便是。” 那几个听了,只怕三郎是哄了他们放人,若是两个趁人不防跑回乡里,却不是大海捞针一般再难寻访了,因都吵嚷着不依,有的便赖在此处不肯走,还叫嚣着要往太太房里去说。 三郎只怕他们硬闯,唬着了浑家,手上握紧了顶门闩,打定主意若是来人动粗,便要鱼死网破,正没处开交时,忽听得正面街门儿处有人谈笑着过来,先进来几个土兵提着四色礼物,后头是那看街老爷并何大郎,携手揽腕说笑着进来。 那几个泼皮破落户见了何大郎,腿儿早已经软了,有两个伶俐的便上来打千儿笑道:“请何头儿安。” 那何大郎与看街老爷见了这个光景,一时摸不着头脑,何头儿却认得这几个混混儿,又见张三郎手里握着顶门闩与他们对峙,因蹙了眉头道:“你们这几个杀才,如何闯进人家闺榻之中,这花枝巷看街老爷家里,若是唬着了太太奶奶们,你们担待得起吗?” 那几个泼皮听了都陪笑道:“并不知道是看街老爷家里,只因府上高邻,这位张三爷的兄弟欠了赌局子里头的亏空,所以上门来讨一个示下。” 张三郎听见那几个伙计说破,脸上却是一红,又听见何大郎道:“便是恁的,也不该一窝蜂似的闯将进来,成个什么体统?这位三爷是我的同窗,我们极好的,如今我自作保,你们速去放了张四相公,若是你们宋爷有什么话,叫他衙门口儿来找我说便是。” 那些赌局子里的伙计都笑道:“何头儿言重了,我们宋掌柜的就是有十个头,也不敢找到衙门里头与爷分辨去,得咧,这就回去放了四相公出来。”说着,屁滚尿流的去了。 这厢张三郎连忙谢过看街老爷并何大郎,那老爷自去房里安慰太太,三郎便让何捕头家去坐坐,那何头儿知道三郎家中局促,如今娶了浑家进门,自是不便,因笑道:“看看时候也是饭点儿了,不如咱们街上吃两杯罢了。” 三郎点头,一面进房对大姐儿说了,叫她莫要担心,又要了几百个大钱,预备请客,大姐儿一口气拿出二两的来,搁在他银子包儿里说道: “前儿你叫我管钱,我还只当你身上好歹也要剩个几两,没想到这么实心眼儿,都给了我,如今先拿这几两垫垫荷包,今儿人家何捕头替咱们解了围,你可莫要吝惜银钱,酒菜捡好的叫,也顺便请他帮忙拿个主意才是正经。” 三郎答应着去了。   ☆、第51章 快壮皂三班衙役 张三郎同着何大郎一路出来,仍旧到了往常吃酒的那家二荤铺子里头,店伙计见是本县的捕头,不用人吩咐,一面就往雅间儿里让。 弟兄两个坐定了,吩咐捡拿手的上来,并烧黄二酒,打发了店伙计出去,略说了几句话,酒菜便上齐了,三郎怀揣着心事,只管让何捕头吃酒,一时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方才搭讪着笑道:“今儿多亏了哥哥仗义相助,只怕一会子四郎就能放出来了。” 那何大郎只因惦记着三郎的妻妹,又是同窗好友,摆了摆手道:“这不值什么,还要兄弟说一声?只是后续之事恐怕你家里要担些沉重了……” 这何捕头说的不错,便是仗着官府势力暂时弹压住了,那赌局子却是正经买卖,在县衙门里头过了明路的,每年又有捐税,如今张四郎欠了赌债,又有了借据,这银钱上的事情却是抵赖不得的。 三郎闻言点头道:“哥说的原本不错,便是那些高官富户,一旦欠下银子写了字据还都是要还的呢,何况我们小门小户儿的,只是四郎忒不争气,怎么好端端的就学了这些说不出口的毛病儿……如今两张五十两的放在那里,若是靠着我做更头儿这一点子进项,只怕十辈子也是还不清的了……” 大郎听了,也替他心焦,一面又蹙眉道:“银钱的事情还在其次,那赌局子的掌柜确是厉害的,听见他有个什么把兄弟,是京里什么王府的管事的,因办事得力,又会服侍,竟做了王家千岁的义子螟蛉,在京里市井之间呼风唤雨的十分了得,连带着当日这一盟的把子全都水涨船高,便是本县太爷也不敢十分过问的…… 此番有我的人情在里头,大概也可以缓个几日,只是若再拖下去,只怕他们恼了,却对兄弟家中大大的不利。今儿你请我来,我便猜着了几分,如今依着我的意思,倒要双管齐下才是正理。” 三郎听见那赌局子有这样硬的后戳儿,正为难不知如何办理,听见大郎说这话,连忙请教端的。 那何大郎道:“这也不难,一则我做个顺水人情与你家中作保,分期还了那赌债,不过每月几两银子,做成细水长流之势,莫要一次还清伤了你家中的根本,二则如今只怕你做更夫头儿是没有这些个进项的,怎么着也要再进一步才是,我瞧着兄弟你原有些庄稼把式在身上,若是不嫌弃公门,倒不如投身到衙门口儿混碗饭吃,倒也轻省热闹。” 那高显县城的衙门口儿倒像是何大郎所说,是个热闹差事,常言道衙门口儿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这月钱银子倒是小宗儿,大宗儿的是那苦主儿与人犯两家儿撕扯起来,都要往衙役手上递银子,尤以皂班儿为上。 那皂班儿便是护堂兵、站堂勇,县衙大堂里头打人的角儿,那苦主儿家中使钱,自然是要将人犯往死里打,屈打成招好给家里伸冤,人犯若是家中没钱倒也罢了,若是有银子时,少不得也要使银子贿赂皂班儿衙役,下手轻些儿,免得一场官司打下来,便是赢了,这人也终究给打成了废人,终是无用。 那张三郎虽然不曾进过六扇门中,平日里常听些街谈巷议,这些事情多少知道,如今听见那何大郎给自己出了主意,虽然心下感激,只是又拉不下脸来做这等事。只得赔笑道: “哥哥说的自是正理,只是那昧着良心的钱,兄弟却是不愿意赚它的……”说到此处忽然想起这何大郎也是官差,自己这样一说岂不是连他也骂了进去,连忙又找补道:“哥哥这样的快班儿捕头倒是极干净的没有此事,只是兄弟没有多少拳脚功夫傍身,做不得这样的俏活儿。” 那何大郎知道三郎是怕自己见怪的意思,因吃了一杯烧酒,方才笑道:“兄弟切莫见外,要与我生份了才是,我原也怕你入了这一行要走歪路的,单靠着吃苦主儿、人犯的好处原本是条路子,只是太爷与师爷又不是傻子,做的不密便要丢了饭碗儿,兄弟是个直性汉子,这样的事情做不得。 举荐你进六扇门,还有一件好处,若是此番你穿了正经官衣儿了,那些个问你们家里要银子的伙计便不敢十分轻慢,原先你自己住着时倒也罢了,如今娶了三奶奶在家,万一那些人不分白日黑夜的家里闹去,岂不是唬着了宝眷?所以才对你说了这个巧宗儿。 如今我冷眼旁观着,三班六房之中,那皂班儿虽然有些油水,总是个不大牢靠的去处,况且以兄弟的品格儿确实不相宜,我这快班儿只管捕盗拿贼,以你的拳脚功夫自然是胜任的,只是如今新婚燕尔,也不好去做这富贵险中求的勾当,依我说,倒不是做个壮班儿衙役,又体面又轻省,平日里只管衙门库房,一年之中的柴米油盐不用说是现成儿的了,就是那些买办也自有孝敬,能发个小财儿,又不是伤天害理的勾当,害不着别人什么,不知三兄弟意下如何呢?” 张三郎听见这个差事倒是轻省,又与自己往日里那个更夫的勾当有些关联,点头笑道:“哥哥久在公门,说这个好,想必是个好的了,只是衙门口儿高门大院儿,岂是我这样的人能够轻易谋的进去的么,倒没得给太爷打嘴现世……” 那何大郎如今正要借着这个由头在乔二姑娘面前抖抖威风,听见三郎投石问路这话,因拍着胸脯笑道:“这不值什么,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横话,愚兄如今在县尉老爷和太爷跟前也有几分薄面,如今可巧壮班儿里还有一两个缺儿,明儿瞅准机会对老爷说了,不怕他不卖我这个面子,就是看街老爷与我也是称兄道弟的交情,我一并对他说了,不怕他不肯放你去的。” 三郎听见,心中欢喜,只是这样大事还要与乔大姐儿商议了方是夫妻两口子同舟共济之意,面上就有些犹豫神色,那何大郎原是个武夫,想不到那一处去,见三郎低头不语,因好奇笑道:“怎么,放着这样的美缺不去,还要寻思么?” 张三郎只得对他实说,那何捕头方才明白过来道:“你这好小子,当日年少时不言不语像个闷葫芦,如今倒肯在女孩儿身上下功夫,这般软款温柔,哥哥我当真学不来的,若有你半点儿本事,只怕如今你我早做成连襟了呢。” 弟兄两个说笑一回,商议定了,只等回家与乔姐儿说了,方可运作此事。 一时散了,三郎回家,见前后门都有两个土兵站着,便知看街老爷只怕有人前来滋扰,拨了人手过来看顾,依旧从后门回家,见大姐儿正坐在炕上做活,听见门响,出来接着。 三郎因说道:“你先坐着,今儿因为咱们家的事情惊扰了太太,这会子我倒前头去陪个不是。” 碧霞奴摇头笑道:“你越发没个算计了,这会子天色已晚,又上去做什么,方才我掂对了几样菜蔬汤水送过去了,里头太太又过来道谢,我就顺势与他家陪了不是,还送了两样针黹过去,现下已经没事,老爷虽然没见着,也叫太太传话说来安慰咱们,说这几日拨了土兵过来把守着,再没人敢上门相扰的了。” 三郎这才放心,便上炕歇着,碧霞奴见他外头吃了酒,不肯叫他院里梳洗去,亲自往小厨房里烧了洗脚汤,端进来时,见丈夫吃多了酒,已经睡在炕上。 只得上前来亲自与他脱了鞋袜服泡在盆里,服侍丈夫烫脚,那张三郎打了一个盹儿,昏沉沉的,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忽然一惊醒了过来,就瞧见浑家正给自己烫脚。 连忙一咕噜爬起来,扶了碧霞奴的胳膊一连声儿说道:“这可使不得,生受了姐儿的。” 大姐儿见他醒了,也跟着脸上一红,摇头道:“这又不值什么,往大处说原是三纲五常天理人伦的勾当,便是归到一家一户来,也是咱们两个好,我才这般待你,往日你不也时常看顾我么,如今倒多出这个相敬如宾的毛病儿来?” 说道相敬如宾之处,又觉得自家说话不大检点,因红了脸不肯说了。三郎这时双手撑在炕上半坐着,瞧着媳妇儿伺候自己烫脚,但见浑家也红了脸,越发显得粉光柔滑,一面含笑看着,因笑道:“这典故正是应是对景儿,怎么反倒臊了呢?” 碧霞奴只是抿嘴儿笑,也不理他,一时洗完了,拿过巾子来替他抹干了,换上干净鞋袜,自己拿着皂荚坐在一旁脚凳上就着热水洗了,一面问他白日之事,那何大郎可曾说什么。 三郎见浑家在地下忙着,自己再下地就没处站着,因盘腿儿坐在炕上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帮衬着我谋划谋划,说是不如借着这个由头,往衙门里谋一个壮班儿衙役的缺儿,不知你觉得怎么样呢?”   ☆、第52章 不肖儿愿者上钩 乔姐儿听见三郎说起要往衙门里谋个差事,嘴上不说,行动难免迟疑起来。三郎本是个聪明人,见浑家好似有些犹豫的模样儿,因笑道:“这是怎么说?莫非姐姐儿不乐意么?” 碧霞奴叹了口气,丢开手上的活计,也往炕沿儿上坐了,与三郎隔着炕桌儿面对面的说道:“衙门里的差事确实轻省热闹,壮班儿也好,不招灾不惹祸的,只是如今三班六房的事情并不是本县太爷管着,倒是他座下的县尉老爷主管军民防务,我是不乐意叫你倒去给人家当差……” 三郎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子,方才想起这乔大姐儿是给县尉老爷家的少君退过婚的,但凡与他家沾边儿的事情心里都不大熨帖,前番二姑娘不愿意跟何家议亲也是这个由头。 成亲日子虽说不长,这乔姐儿的脾气却是摸着了几分,最是个要强尊重的性子,不肯轻易落人口实,凡事总要比别人强出半分去,却又不肯咄咄逼人,当得坚韧二字,如今自己的当家人去前头退婚的人家儿手下当差,她又如何甘心? 想了一回,连忙笑道:“你瞧我,越发没个算计了,竟忘了这等事,这也罢了,原本就是他一说我一听的事儿,既然你不乐意,咱们再想别的法子罢了,世上又不是只有衙役这一个行当的,左右如今我这差事虽然昼夜颠倒,倒是轻省的很,不如白天再兼一份差,天长日久总能补上亏空,家去过年,只怕我母亲少不得也有些体己拿出来,满破再过几年也就还上了,好姐姐,你可别多心。” 大姐儿听见丈夫明白自己的心思,又是个要强的,心里也欢喜,因笑道:“你莫怨我阻了你高升就是了,至于银钱的事情我也想好了,这几日绣了几幅活计,一会儿家去路上就往绣庄送过去,这一项银子总也够了过年的,方才你说那何捕头情愿给咱家作保,分期还债,若是按月供给就容易多了,我方才粗算了算,单靠绣庄这一项,一年也有二三十两的进项,咱们再俭省些,可不是三四年就还清了么?” 三郎听了心里一宽,又有些过意不去道:“哪有新媳妇儿过门儿第一年就叫姑娘家背债的道理,只是待要不管他,我心里……” 大姐儿不等他说完就扑哧儿一乐说道:“以前说亲时瞧着你倒像是个有主意的,怎么如今这般蝎蝎螫螫的,我若是有了进项还不都是咱们两个的么,退一万步,若是从前你嫌了我,不肯讨了我来,如今在家里还指不定给我们太太挤兑得怎么没日没夜的做活呢,如今换了给你出力,我心里自然是欢喜的了。” 三郎见浑家善解人意,心中蜜意纠缠起来,伸手推了炕桌儿,上前来搂了妇人在怀里柔声说道:“姐儿放心,我张三郎不是那等不知上进的人,等过了年回来,我自去谋划谋划,咱们好生把日子过起来就是了。” 乔姐儿听了点头,柔顺地靠在丈夫怀里,夫妻两个低低的声音说了几句体己话儿,眼见时辰不早,连忙起来拾掇了,锁了街门儿回乡过年。 两个回在小张庄儿村口儿,大姐儿叫丈夫付了车钱,打算走回家去,三郎心疼浑家鞋弓袜小,因笑道:“姐儿缠得好金莲,虽然到了,还是坐车到门首处吧,免得乡下土路沾了绣鞋。” 乔姐儿不肯,只要三郎抱她下车,三郎无法,只得抱了浑家下来,一面打发那大车去了,两个走在土路上,乔姐儿方说道:“上回我是新媳妇儿,难免娇贵些,如今开了脸当家,就说不得了,难道还要娇娇气气的坐车回家么,叫你们村里老街旧邻看着不像话,再说婆母娘是个要强的,别因为我偷懒倒叫人家说嘴。” 三郎答应着,提了几色礼物跟在浑家身后护持着,两个路上走着,果然见不少坐在柴扉门首处晒阳儿的乡亲,见了他们小夫妻都招呼几句,又夸大姐儿十二分人才,拿的礼物又多又体面。 一时到了张家门首处,还没打门就听见里头呜呜咽咽哭泣之声,倒把三郎夫妻两个吓了一跳,还道是老太太有什么不好,张三郎也顾不得等人来应门,兀自推门进来,将场院里没人,堂屋里却是王氏的声音一行哭一行骂道:“我这个老冤家怎么养下你这么个小冤家来哇……” 三郎听见王氏的声音方才稍微放心,知道只怕是兄弟来家,正与王氏说起欠债的事情,因眉头一蹙,就要拿出长兄的款儿来教训他,早给乔姐儿扯住了衣襟儿说道:“兄弟还小呢,你仔细教给他,大节下的可别伤了一家子的和气才是。” 三郎点头道:“我理会得,这事当嫂子的不好管,你先去厨下把东西安顿了,去后头绣房里寻五姐要盏茶吃,我就来。” 大姐儿知道三郎不愿意自己瞧见家丑,点点头拿了几色礼物往厨下收拾不提。 三郎一打帘子进了堂屋,就瞧见张四郎正跪在王氏膝下撒娇撒痴,见他进来,唬得浑身一个激灵,不敢乱说了,只得抖了抖衣裳站起来,垂着头不说话。 王氏正哭着,见了三郎越发委委屈屈乔模乔样的放声大哭,哭得三郎心中烦闷,大节下的又不好说她,只得陪笑道:“娘这是跟谁置气呢?大节下的莫要哭,仔细街坊邻居听见了笑话咱们。” 那王氏哭哭啼啼道:“三子,我的儿,如今我老身就只剩下你这一个中用的孩儿啦……老四忤逆不孝,我正要带他往衙门里告诉去,削了他的户籍,免得背了债连累了你们小公母两个,如今断了血亲撵了出去,教那些赌局子里头的打手打死了,大家干净!” 说着复又大哭起来,那张四郎见了,也扑到母亲膝下放声大哭起来,三郎是个明眼人,这些年这样的把戏见得多了,知道母子俩合演这一出儿苦肉计是给自己瞧的,只怕自己如今成了亲分房单过,不肯帮衬兄弟还债。 只得叹了口气道:“娘不用说了,老四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还是我托了人把他捞出来的,如今来家正要商议一个对策,你们只管哭天抢地的也不中用,倒不如大家商量着办吧……” 那王氏和张四郎听见三郎吐口儿,连忙就止住了眼泪,王氏因破涕为笑道:“我就知道我们老三是最通气的,当年你父亲没了,四子还是个半大小子,都是你一手带大的,常言道长兄如父,如今他少不经事,在外头结交了坏朋友,还得你这个做哥哥的教导他,抹了这一笔糊涂账,从今往后改换了心肠才是正途。” 那张四郎也不似往日恁般拿大,又转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三郎膝下哭道:“兄弟一时胭脂油蒙了心,做出下流没脸的事情,没得给哥哥打嘴,只求哥哥嫂子看在往日情份上,好歹帮衬了这一回,再不敢了,就是老娘看着也宽心些儿,不然兄弟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说着又哭天抹泪儿起来。 三郎给这一对母子闹了半日,哭得脑仁儿疼,不耐烦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事情已经出来,就不要多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只问你,除了那一百两还有什么外债么?” 那张四郎知道事情横竖是瞒不住的,只得遮遮掩掩的说了实话,原来当日书院里头住着,那些念书人哪里个保个儿都是真道学?也少不得有那些殷实人家儿附庸风雅的子弟,四郎素日里又有些吟风弄月的毛病儿,几个学友一勾搭,早就一拍即合。 开始还是园子里听听的小戏儿,渐渐的就往书寓里头打茶围,又去行院里头吃花酒,竟然闹到公然眠花宿柳的地步。 这张四郎又与那几个公子哥儿不一样,并不是真阔,不过是自有家中骄纵惯了,母亲自有一份体己拿出来,哥哥那里时不时的去打个饥荒也是有的,之前遮遮掩掩和姑娘们玩笑几句的盘子钱还拿得出来,到后来实打实的留宿了,渐渐就给姐儿们看出些苗头。 俗话都说鸨儿爱钱姐儿爱俏,这张四郎又没甚大钱,人品也生得猥琐鄙陋,天长日久就没几个姐儿愿意兜揽他,谁知这嫖字一旦沾上,再想戒除势比登天一般,张四郎也曾经下死命断了几日,终究贪恋那温柔富贵乡里,又不能再开口问家里要钱,少不得给人勾引了,跑到那赌局子里头碰碰运气。 谁知倒是个开门儿红,头一回竟是赚了,心里就信了这是个来钱的俏路子,自以为得计,到了第二日又试探了几回,果然手气壮,就一股脑儿的将自己的家底儿都压了进去。 哪里知道那赌局子里头水深着呢,掷色子的小伙计儿都是伶俐人儿,见了生面孔便只管叫他赢了几回,尝到了甜头,正是个放长线儿钓大鱼的法子。 那张四郎一个初出茅庐的穷书生,如何知道里头的买卖行市,将自己的束脩银子并日常用度一并押了进去,人家见他上钩,案子上使个花哨手段,轻而易举就将那几十两银子赢了去,算下来反倒是他欠了局子里一百两。   ☆、第53章 定计策开源节流 那张四郎一行说,王氏一行骂,娘儿两个双簧一般说的好不热闹。 三郎惦记着浑家在外无人照应,只得支应着教训了四郎几句,又劝母亲不必心焦,车到山前必有路等语,只因如今自家娶亲分房单过,只怕乔姐儿受委屈,并没说准了帮衬着还债的事情。 四郎见哥哥还不曾吐口儿,又给母亲使眼色,这王氏干嚎了半日,假戏真做倒也哭累了,这会子没甚精神,也不知从何说起。 正闹着,忽然听见外头乔姐儿的声音道:“三哥与我打帘子,沾着手呢。” 张三郎连忙走到门首处打起帘子,但见碧霞奴端着托盘,里头两碗烂肉面,只装作不知他们说什么的样子笑道:“媳妇儿方才往厨下预备年饭,见灶还是冷的,只怕婆母娘和小叔小姑还没用饭,赶着做了,娘先对付两口吧。” 那王氏带着四郎闹了一场,正在腹内中空的时候儿,闻见那烂肉面的香气,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只是她如今多年的媳妇儿熬成婆,还要端着架子,乔模乔样点了点头,正要说几句,那张四郎却是等不及了,赶着上来要接。 碧霞奴见他不知礼数,把脸儿微微一沉,不等他沾身,就将那托盘搁在堂屋桌上。四郎倒不会看眉眼高低,浑不在意,又笑道:“嫂子端的好手段。”一面拿起一碗来便鼓起了腮帮子。 王氏见小儿子已经吃了,自己也不好端着,一面搭讪着拿了一碗,正要下箸,忽然想起来道:“五姐还没……哦,你们小公母两个也还没用饭吧?” 碧霞奴笑道:“这个不妨,方才去绣房厮见,妹子正睡觉,媳妇儿煮好了送过去将她叫醒,如今正用着,娘也趁热用吧,三哥的我给闷在锅里热着呢。” 说着,淡淡的对张三郎使个眼色,三郎明白浑家有话对他说,自己也是给这一对母子闹的心烦,顺势说道:“早起就往家赶,这会子倒饿了,妈和兄弟好歹吃些,我也倒小厨房里和大姐儿也垫补垫补,回头再商量吧。” 说着,丢下母亲兄弟也不理会,带着乔姐儿打帘子出去了。 夫妻两个来在小厨房中,乔姐儿与丈夫盛了面,一面预备了酱菜吃碟儿搁在他眼前笑道:“我见你家里不预备南菜,自己带了一摊子,方才拿香油葱花儿拌了预备你们吃面,给你留了一碟子。” 三郎拉了她坐在身边柔声说道:“难为你是新媳妇儿,刚当家就这般周全,如今你也吃些儿。” 乔姐儿道:“我的饭量儿你却不知道么?”说着,伸手拿了三郎的筷子,在他碗里挑了两根细面对付着吃了,三郎因端起碗来伺候浑家喝汤,碧霞奴只得就着他手里又吃了两口汤,推过一旁道:“这就吃不了了,你快趁热用吧。”三郎答应着吃了,想着与碧霞奴提一提四郎还债的事情,又不好明说,只得低头吃面。 乔姐儿趁着丈夫吃饭的当儿预备年菜,一面不甚在意道:“方才婆母娘和小叔与你说些什么来着?” 三郎正吃着,忽然听见浑家细问,便停住了筷子说道:“并没说什么……”大姐儿笑道:“咱们都一个碗里吃面了,你还与我装神弄鬼的呢?我是怕你心里为难,才白问你一句的。” 这乔大姐儿虽然与丈夫新婚燕尔,一段时日下来,也渐渐摸清彼此的脾气秉性,知道三郎是个纯孝的人,又不是那一等愚孝没有主心骨儿的,只是身为顶门立户的长子,比旁人更有些担待。 当日成婚在家住过几日,知道婆婆有些偏心的毛病儿,这回老四的事情闹出啦,少不得是要偏疼他的,这笔债大房身上只怕是逃不开了,又心疼丈夫夹在当中不好办,少不得自己先把这一层窗户纸捅破了,不叫他为难就是。 三郎见浑家挑明了,只得如实说道:“他们的意思我都明白,只是还没与你商量,便一时没有吐口儿。” 乔姐儿听了,便放下手中的活计,将筷子捡了两块正切着的熟牛腱子夹在三郎的汤碗里,一面捡了个脚凳儿坐在他身边,托着腮笑道:“前儿在家不是都说好了么,这会子便是拖着,倒白叫他们焦心,不如咱们索性应承下来,倒也干净。” 三郎心里何曾不愿意帮衬家里度过难关,只是大姐儿不乐意自己去衙门里当差,要做旁的兼差也总要谋划谋划,这前几个月里头就要多靠着浑家的针黹换钱,心中着实心疼。 如今见乔姐儿主动说了,自己十分过意不去,因说道:“论理咱们分房单过,你若是不愿意帮衬兄弟,也是人之常情……” 大姐儿笑道:“你心里觉着是分房单过,人家心里却不是这么想呢,如今咱们两个好,我是不怕你恼了才对你说,你那兄弟,我冷眼旁观着,可不是一个扶得起来的……” 三郎听见这话脸上一红,低了头道:“四郎这孩子人品是轻浮了些,心倒是不坏,都是给我家里惯坏了的……” 碧霞奴点头道:“正是呢,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当日你们若是对他再严些个,只怕就改了也未可知,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来,你这个做哥哥的也多少担些不是。” 张三郎见浑家这话说得警醒,心中若有所思,点了头道:“你说的是,多半也是我们耽误了他……既然恁的,这一回就狠狠心对母亲说了,竟不管这件事,叫他吃一堑长一智可使得么?” 乔姐儿笑道:“你又糊涂了,如今这一百两的银子,你就是叫你兄弟自卖自身给人家为奴为婢,只怕一时也是还不清的,又叫你老家儿跟着着急上火,岂不是往日的好名声都白费了,就是你自己心里又怎么过得去,旁人越发说你讨了一个不贤良的在房里,才挑唆的你们家宅不和了……” 三郎想了一回,苦笑一声道:“你这是给我打的什么闷葫芦,我竟是猜不透你的心思了,小人是个粗鲁汉子,心里没有那许多弯弯绕,好姐姐,你且教给我吧。” 碧霞奴给他逗得扑哧儿一乐,方才说道:“我过门儿之后也曾听你说起过往日如何帮衬家里,一年到头不帮不帮,也要搭进去十几两了,依我说,长痛不如短痛,咱们就倾了家财帮衬你兄弟渡过这一关去。 日后他便是再有什么说的,一来自己就不好意思了,二来婆母娘心里也是明白的,未必肯十分偏向着老四,若是恁的,倒是个以绝后患的法子,岂不是强于如今这般细水长流么?这是我替你谋划的一个开源节流的法子,只是我们闺阁之中一点子糊涂想头儿,大事上还要你拿个主意才是。” 张三郎听了,低头想了一回,果然有些道理,就点点头道:“姐儿说的固然有理,只是委屈了你……”乔姐儿抿着嘴儿笑,摇了摇头不再与他客套,只管起身忙着厨房里的活计。 三郎待要再说时,但见外头张五姐端着空碗一打帘子进来,见了他们小夫妻都在,倒是脸上一红道:“哥大天白日的就往厨房里跑做什么,前头娘和四哥还寻你呢。” 乔姐儿听了,连忙对三郎说道:“婆母娘寻你,快去吧,左右也吃完了。”三郎知道大姐儿的意思,只得往前头与他们母子周旋。 那张五姐倒不见外,舔嘴抹舌的笑道:“嫂子的手艺可比我娘强远了,可惜了哥在镇上当差,不然我可就有口福了呢。” 碧霞奴见这小姑娘不大会说话儿,也不肯放在心上,因笑道:“这不值什么,你想吃什么只管对我说,等以后我和你哥哥家去了,你闲了时也只管来逛逛,或是想什么吃的玩儿的,就托人带了话儿来,我弄好了捎过来就是了。” 张五姐听了笑嘻嘻的答应着,一面瞧大姐儿正安排掂对案鲜小食,伸手就抓了几片牛腱子往嘴里送,一面笑道:“这是哪家二荤铺子得的,比我们村儿里酱得好多着呢。” 碧霞奴笑道:“让妹子见笑了,这是我在家里预备好了的,带了过来切了就可以装盘,比外头买的强,你若爱它,我单切一盘子,再与你和些佐料来。” 那张五姐别看生得细脚伶仃,却是个地道吃货,如今吃得口滑,听见这话如何不乐,因一屁股坐在脚凳儿笑道:“既然恁的,生受嫂子你了。” 姑嫂两个厨房之中话说儿不提,这厢三郎进了堂屋,见王氏和四郎吃了一个肚儿歪,正舔嘴抹舌嘁嘁喳喳的说些什么,见他进来,都打住了话头儿不说了。 三郎见四郎那个样子,心中十分不乐,待要说他两句,又想起乔姐儿的吩咐来,只得压住了火气,对他母亲笑道:“娘看您媳妇儿这个手艺,做的还得味么?” 王氏拍着巴掌笑道:“老三屋里的是没的说了,自然是个好的,就不知道我们老四的姻缘又在哪里呢……”说着,又是眼圈儿一红道:“想来他背着这个债,哪儿还有闺女乐意跟着他……”   ☆、第54章 初议婚五姐吞声 三郎见母亲递了话头儿过来,只得压了火儿说道:“我和屋里的商量了,一百两不是个小数目,总要一家子合计着想个法子才好,不然成日家哭天抹泪儿的,就能把那赌局子哭倒了不成?” 王氏听见碧霞奴这边儿口风松动了,听那个意思是要兜揽帮衬的,连忙笑道:“还是老三屋里的识大体,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兄弟不好,你们小公母两个教导教导他罢咧,若是就生死由他不管了,岂不是要了我老身的命么……” 三郎点头道:“前儿跟何捕头商议过此事的,如今搭着他的人情,和那边儿说准了按月份慢慢儿的还上这个亏空,就是我从中做了保人,因我是坐地户,又有官衣儿在身,跑不脱的。那边儿的大掌柜与何捕头还交涉着,这会子没有一个准信儿,等忙过了年去只怕就知道了。” 母子两个听了这话才算是把心搁会了肚子里,王氏喜得推着三郎笑道:“既然与你兄弟作保,怎的不早说,他在那里吃了亏挨了打,是给人吓破了胆的,早说出来也叫他压压惊才是。” 三郎憋着劲点点头没言语,见母亲也没甚说的,又不见有体己银子拿出来,待要点醒她一句,又听了大姐儿的吩咐,大节下的不愿意再生事端,只得气忿忿地出来。 回了新房不见乔姐儿,只怕还在厨房忙活着,又转回小厨房里,就瞧见碧霞奴忙前忙后的烧灶刷锅,预备年菜,那张五姐没事儿人一般,大模大样坐在脚凳儿上只管吃喝。 三郎早憋了一肚子的气,正愁没处撒去,因长了一个调门儿对五姐道:“你嫂子在厨房里忙活着,这么大的姑娘了一点儿眼力见儿也没有,不说帮衬着做些活计,倒会吃喝!” 那张五姐是张家幺女,自小儿母亲娇养惯了的,如何吃得三郎这一嗓子,呆了一呆,眼圈一红,也顾不得酒菜,一句话没有,夺门跑了,到了场院里头才大哭起来,一路哭到王氏的堂屋里头去。 碧霞奴原本在灶上忙活着,没瞧见三郎进来,如今冷不防听他说了五姐两句,自己也唬了一跳,放下手中的活计转过身来,瞧见丈夫满面怒容的,连忙笑着上来拉了他的手道: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看你,自己是个男人家原本嗓门儿大,也不知道收敛些,倒吓坏了妹子。” 三郎见浑家是扬声说这话的,知道是给自己台阶儿下,便不言语,闷闷的坐在脚凳儿上,见席上张五姐剩下一盏儿茉莉花儿好甜酒儿,拿在手里一扬脖子吃了,压一压心中的火气。 碧霞奴自从过门儿,给那张三郎供得娘娘一般,从没见他生气,如今见他恼了,衬着这样高大的身量儿,越发好似庙门首处的怒目金刚一般,却是忍不住扑哧儿一乐。 三郎正撒狠儿,却不知她笑什么,抬眼要问,但见浑家笑靥如花的模样儿,身子早已经酥了半边儿,那一团怒气都丢到爪洼国去了,也笑问道:“好端端的笑什么呢?” 碧霞奴见三郎要吃酒,可巧刚摆了一个鹅掌鸭信的吃碟儿,连忙整治干净了端上来与他下酒,一面自己也往旁边脚凳儿上坐了笑道:“自从到了你手里,还没见过你恼了呢,模样儿倒是威武,怪怕人的,谁知倒想起来那一日在山门处遇上的事情了,你也是呆雁一般直勾勾的盯着人瞧,唬得我躲入后面师太们的屋子里,一夜不曾合眼……” 那张三郎听见浑家讲起当日的事情,心里越发熨帖起来,见四下无人,拉了她的手低声道:“那一日你可是饶了我三个响头呢,我只当你是仙女儿思凡了,还在外头祝祷了一番,不知道你听见了没有。” 大姐儿给他拉了手,只怕旁人瞧见了,连忙甩了手笼在袖里,一面摇头儿道:“我早跑进后头幽尼女道的房子去了,后来有人过去瞧,也没见,只怕那会子你也回去了,是了,你都祝祷些什么呢?” 三郎便丢下吃喝,将自己的脚凳往碧霞奴身边挪了挪,紧挨着她坐了,附在她耳边笑道:“这祝祷辞也不好白天说出来,倒晚上咱们上了炕我演给你瞧吧。” 说的乔姐儿红了脸,捶了他两下,她是年轻媳妇子,自己尊重,不肯落了旁人的口实,连忙站起来自去预备年菜,一面打发丈夫往新房里歇着,再不然就去跟五姐陪个不是。 那张三郎是顶门立户的长兄,平日里教训弟妹几声,如何肯俯就赔不是,只得回在新房里头歇着罢了。 却说那张五姐一行哭一行撞进了王氏的屋子,拉着娘要给自己撑腰出头。早给王氏一口啐在脸上,摆了摆手儿道:“瞧不出个眉眼高低来?如今老四的债都要你哥哥背着,你不说好生儿帮衬着你嫂子,反倒去支使她?” 那张五姐听了无法,见四郎此番知道自己没事,已经是笑嘻嘻的在旁看热闹,因对着他哭道:“都是你做出这样下流没脸的事情来,叫我们娘们儿落了把柄在三哥手里,连累我给他打骂,他屋里的是主子小姐,我就是奴才丫头么……”说着又哭了。 张四郎也不是个好惹的,吃了妹子几句抢白,上来用手指戳着五姐的额头道:“你也不回屋去照照镜子,端的给嫂嫂拾鞋也不配,只会说嘴。” 说中了五姐的真病,又哭起来,王氏给两个冤家闹的头疼,只得对四郎说道:“这回你的事情也算是有个结果了,莫要担惊受怕,回屋去念书去吧,等我说你妹子。” 四郎越发得了意,嬉皮笑脸的去了。五姐知道母亲偏心,哭也无用,因止住了,还抽抽搭搭的。 那王氏见五姐哭得梨花带雨,倒比往日俏丽了些儿个,因拉着她的手儿瞧了瞧,肌肤远不如碧霞奴白净,却还紧致光滑,十四五岁的大姑娘,正是花枝儿也似的年纪。 方才瞧着三郎的意思,虽说乐意帮衬,自己当老家儿的,也不好叫他们长房里把一百两都出了,只是如今下乡这一份嚼裹儿还是三郎按月供给的,自己手上能有几个钱呢,要帮衬四郎还债是杯水车薪的事儿,想了一回,又抬头瞧了瞧五姐,倒是换了一副面孔笑道: “好孩子,看你把妆都哭花了,我与你往绣房里去给你梳头匀脸。”说着,拉了五姐就走。那张五姐呆头呆脑的,也不知母亲为什么回嗔作喜,只得跟着她回房。 由着王氏给自己梳洗打扮整齐了,那王氏端详了一会儿笑道:“倒也是个齐全孩子,也该说人家儿了。” 五姐见母亲无缘无故说出这样一篇话来,到底是年轻姑娘家,早就羞红了脸道:“娘怎么好端端的说出这话来了……” 王氏拉了五姐叫她坐在身边,拍着她的手儿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如今你虽说年小,咱们屯里人原本就时兴早娶的,若是明儿过了十五还不说亲,岂不是成了老姑娘了?” 那张五姐心里不算伶俐,如今这几句话下来,却也渐渐的猜着了几分,霍地站起身子道:“娘是要卖了我给哥哥还债!” 王氏见五姐说话直白不好听,连忙堆下笑来道:“瞧你说的,什么卖不卖,女孩儿家大了,聘给外头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不过可巧这两宗儿事情赶到一块儿去了,你就多心了?好孩子,我哪儿肯叫你受了委屈,便是你哥哥的亏空还不上,只要你不乐意,我老身也不能牛不吃水强按头啊……” 张五姐回过味儿来,心里依旧不熨帖道:“原先哥哥说亲的时候,娘都舍不得把我聘出去,叫我还在娘家住着多受用几年,如何四哥有了事,就要急着那我换聘礼银子,可见就分出个亲疏内外来了呢……” 王氏见五姐端起款儿来,自己好说歹说的都说不听她,不由得板起了老脸道:“你三哥是个有进项的,就是咱们一个钱不拿出来,人家照样讨了一个天仙在房里,你四哥哥怎比得他呢,再说你过了年就往十五岁上数了,就算不是为了这事,难道还要烂在家里不成么?” 说到此处,见五姐又抽抽搭搭的要哭,只得又放低的身段儿说道:“我老身也舍不得你,只是咱们家又不是那样的高门大户,还能招赘个养老姑爷,少不得还是要把你给了别人家的,好孩子,你放心,这几年好几家儿官媒来走动,我怕你臊了,都不叫你知道,可是心里头有个盘算,如今这十里八村儿加上高显县城里头到了年纪的后生都在我心里忖量着呢,今儿说起这事,我倒替你想出一个人来。” 五姐听见母亲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倒怔怔的不哭了,待要问时,早已经羞红了脸,只得垂了头不言语,王氏见五姐没甚说的,又试探着笑道:“你道是谁?就是高显镇上衙门口儿里三班衙役当中快班儿捕头,人称何大郎的便是了。”   ☆、第55章 题春联高山流水 张五姐听了母亲题名道姓的说出人来,乔模乔样红了脸道:“娘越发疯了,我不知道什么何大郎何二郎的……” 说着站起来就要出去,早给王氏一把拉在身边坐下啐道:“小蹄子,当着人原要妆得尊重些,才是女孩儿家的贵重人品,如今跟你老娘面前充什么贞洁烈女,不过说出个名儿来就臊了?等我细细的告诉你。” 说着,将那何大郎年纪、相貌并官称儿、家道等事一件一件说给五姐知道,张五姐听见是个续弦的,年纪又大了,心里就不大乐意,又听说还有个拖油瓶,更加委屈上来道: “娘要打发我出门子,做姑娘的不敢辩,只是我今年满打满算才十四岁,就嫁他三十多的不成?这也罢了,自古老夫少妻的事情是有的,为什么又要把我送去给别人做了后娘呢?” 说着,委委屈屈哭了起来,其实心里倒也没个算计,一面又想着那何大郎是快班儿捕头,说起来倒也威武,一时没了主意,只管哭泣。 王氏见闺女大面儿上不乐意,又自小儿娇惯她,倒也不敢十分相强,因笑道:“是个闺女,赔钱货,不碍的,他又没有儿子,你这样年小,身子又结实,只怕一进门就能开怀生养,到了恁般时节,他那一份好家私还不都是你们娘儿两个的?那头儿生的,等到十一二岁,由你做主配了人,又有一笔好进项。” 说的五姐倒没了主意,只管把头低了不言语,王氏知道她心里有些活分了,心中也喜欢,想着就凭着五姐这样的年纪儿配了何大郎,又是头婚的,这一注聘礼到手往少了说只怕也有三五十两了,倒可以抵掉一半儿四郎的债,另外一半儿也好再求求三郎夫妻两个。 一日无话,晚间张家几口子见有儿媳妇操持年菜,早早儿的都回屋猫冬去了,只有乔姐儿还在小厨房里头忙活着,且喜她早有预备,因为上回来的时候儿瞧见婆母家中总没有什么可吃之物,所以这一回的几个大菜都是在家预备好了带来的。 高显是北方苦寒之地,吃食并不像南方鱼米之乡恁般精致细巧,这是大姐儿头一年当家,原想着卖些手段,好生整治几个大菜给婆母小姑子瞧瞧的,怎奈临来时三郎曾对她说,乡下亲戚多半只认荤腥,只要有排骨肘子肥鸡大鸭,旁的一概不理论,若是做得过于精巧,只怕母亲倒要埋怨大姐儿不会过日子了。 所以只按平常过年,掂对了四个大菜,酱肘子、酱猪蹄、牛腱子并红烧排骨,都是屯里人爱吃的荤腥,热菜预备了酥炸浇汁儿、汆汤两吃的鲤鱼,四喜丸子,滑溜里脊并椒盐儿鸡脯。 想着席间可能还有十几岁的姑娘家,正在受俏的年纪,不大吃这些荤腥儿的,又预备了几个清淡菜蔬,四个冷的是菠菜豆腐、红油头菜、姜汁皮蛋并酥炸的鸭架子。 又赶着做了四样糕饼,菱粉糕、藕粉糕并鸡油卷儿、鹅油卷儿,那菱粉藕粉都是家常预备的,鸡油鹅油都是现从大菜里滤出来的,也不费银钱,又好吃香甜,若是有亲朋好友带着孩子来串门子,也好哄他们吃些。 大姐儿一个在厨房了忙活了半夜,都预备下了,在围裙上抹了手,心里好生奇怪,怎么今儿好久没见三郎来缠她,他们小公母两个新婚燕尔的,平日里丈夫见没人的时候便要起一会子腻,今儿倒新鲜…… 正想着,就听见院门响,隔着窗户纸一瞧,是三郎扛着油桶进来,连忙打了帘子迎进来笑道:“你这会子跑出去做什么呢?唬了我一跳,正在厨房里预备年饭,竟不曾听见你几时出去的。” 三郎笑道:“我娘为人俭省些,家里从来不多预备油盐,我想着你要预备这好些年菜,又有许多煎炒之物,一时油不够了,总去问娘讨,怕她说你不俭省,又要受气,不如咱们置办了来,倒也省得一场口舌。” 正说中了碧霞奴的心思,扑哧儿一乐道:“你倒心细,我今儿原想着叫你出去办了来的,只怕明儿就是除夕,没地方儿淘换去,谁知你竟有法子办了来。” 三郎笑道:“可不是么,寻常买卖铺户早就关张了的,我现去拍了屠户家的门,因为原先农忙的时候儿曾经帮过他家几件事,我们倒是有些交情的,人家也正预备年菜,倒饶了我一桶油,比市面儿上贱些个,我瞧着成色也好,你瞧瞧可使得么?” 乔姐儿见丈夫恁般上心,心里也喜欢,连忙接在手中瞧了,果然是现熬的,黄澄澄瞧着就勾人,因笑道:“这果然是好的,人家不亏心,不知道他家里有大娘子没有,若有时,我送一条香罗帕做谢礼也罢了。” 三郎点头,一面往厨房里踅摸吃食,见肘子已经酱好了,正晾着,随手捡了一块吃了,乔姐儿连忙拦住了道:“快别动,仔细夜里存住了克化不动,明儿闹一天呢,难道还没有你吃的?” 说着,又捡了一块藕粉糕送在三郎嘴里,一面笑道:“这是枣泥儿馅儿的,你就着吃了,就不怕克化不动了。”三郎果然就着碧霞奴手上吃了半块,故意笑道:“这就吃不了了。” 碧霞奴知道丈夫是哄她与自己同吃一块糕,因方才瞧见上房和东屋都吹了灯,便不理论,也将那剩下的半块吃了。 一宿无话,到了第二日除夕,家家户户贴门神换春联儿,那张四郎照例要诌一诌掉书袋子,胡乱吟了两句贴在门上,无非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老生常谈,一面又想横批,王氏因笑道:“就是开门大吉也使得。” 四郎摇晃着脑袋跟拨浪鼓似的,连声道:“斯文扫地,斯文扫地……”给王氏一口啐在脸上。一面招呼三郎过来写了,只因那张四郎虽然在学里,字迹却是从未练的工整,狗爬一般上不得高台盘。 三郎无法,只得在堂屋上写了,一面随手写了个横批“内圣外王”,贴了出去。四郎见了因说道:“这个横批写得好,难为三哥哥怎么想起来。” 三郎听了苦笑道:“你这小厮儿白念了这些年的书,正经明儿下场,连赵钱孙李还忘了呢。”说的四郎不言语,赶着贴了。 碧霞奴在小厨房里头冷眼旁观着,心里却是好生奇怪,往常三郎倒是与自己提过,连个童生试也没下场考一考,把机会都让与了弟弟,原想着他是粗通文墨的,倒不知胸中竟有这般丘壑…… 正想着,忽见三郎打帘子进来,脸上一红道:“大天白日的,你进来做什么,五姐瞧见了又要说些笑话儿。” 三郎笑道:“你早起梳洗费事,又忙了这半日,咱们一句话儿都没说,我刚贴了对子,就来瞧瞧你忙什么。” 碧霞奴听他提起对子来,因笑道:“你那横批儿写得倒好,把个俗联衬得雅了,难为你竟知道这话。” 三郎听了浑不在意笑道:“这不值什么,终究我也不大通,不过胡乱写了,与四郎发发兆,若是真能中了一个黉门秀士,岂不是给咱家改换门庭,这也是娘多年心事。” 夫妻两个说了会子话就散了,到了晚间摆开席面儿,因为家里人丁单薄,也不分男桌女桌,一家子亲亲热热坐了,碧霞奴并不敢坐,只在席间伺候杯盘,添饭布菜,守了岁,一家子散了,自己收拾了残羹冷炙,方下厨胡乱吃了一碗茶泡饭。 与三郎歇下时,隔着窗棂纸只见外头乌漆墨黑的一片,夫妻两个一处歇宿的日子多了,便不似先前那般端着,自然而然靠近三郎怀里,三郎乐得温香软玉抱个满怀,一面笑道:“今儿生受了姐儿了。” 碧霞奴摇头儿道:“婆母含辛茹苦拉扯你们长这么大了,便是对我有了恩,再说哪个媳妇子不预备年菜呢,又不是单单只苦了我一个,只是今儿做的时辰久了些,你不说还好,一说倒觉得脖子怪酸的。” 三郎听了,连忙扶着碧霞奴伏在枕上,一面笑道:“既然恁的,我与你按一按。”碧霞奴今儿当真觉得乏了,也不与他客气,真个伏在枕边,伸手将自己的头发挽在一旁,那张三郎伸手捉了妇人的粉颈,动作轻柔拿捏起来。 哪消一会子,碧霞奴倒是觉得十分舒服受用,因笑道:“哪里学来的手艺,倒会伺候人的。”三郎笑道:“往日里年节时也去澡堂子里泡一泡解乏,那里头的小伙计儿好手段,我因觉得有趣儿,便记了手法儿,回家来自己也常按按脖子,只是背上够不着,今儿却偏了你了。” 一面说着,又解了浑家的寝衣,伸手往她雪背之上轻轻按摩着,碧霞奴当真觉着浑身的劳乏都消解了,昏昏沉沉的就要睡去。 那张三郎借着月光,见浑家脱了寝衣,背上只有大红肚兜儿上头的两条缎带打了个蝴蝶结,越发显得肌肤胜雪,手上便不规矩了,只管在浑家身子上头乱摸起来。   ☆、第56章 冒昧提亲丢颜面 碧霞奴天生怕痒,原本睡迷了的,给他一摸又醒了,一面低声娇笑道:“做什么?快别闹,怪痒的……” 三郎见浑家娇媚,心中如何不爱?搂了妇人就要求欢,唬得碧霞奴缩进棉被里头低声道:“我的哥哥儿,你当谁都跟你妹子一般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么?明儿还要生受我一天,良人,饶我罢……” 张三郎见浑家这般楚楚可怜的求饶,心肠早已软了,连忙放了她,一面也进了被窝里头,搂了妇人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今儿的暂且记在账上罢了,眼见也要闹到四更去了,咱们早歇了吧。”夫妻两个方才交颈而眠。 到了第二日初一,陆陆续续就有来拜年的,多半都是些不常走动的三姑六婆,那张老爹原是家中独苗,几个姐妹都嫁到外乡了,除却当日发丧时候回来过一回,寻常并不回门的,倒有些老街旧邻,知道三郎头年娶亲,都憋着来瞧瞧新媳妇儿。 碧霞奴自是个要强的性子,虽然昨儿闹了半夜,今日依然侵晨就起来,洗了头发,蘸着灯油柿漆,篦的油光水滑的挽了一个髻儿,把亲娘留下的头面挑了一件垂珠金凤钗斜插在鬓边,穿了大红穿花蝴蝶袄儿。 那飞蝶扑花儿的花样子是她自己绣上去的,花心儿都是用五彩米珠儿攒的,蝴蝶儿头上用金线挑出来,顶上穿了两颗米珠儿,走动起来颤巍巍的,莫说是乡下,就是高显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件来。 底下配的水绿遍地金百褶裙子,裙角儿上头绣着团花朵朵,腰间系着五彩丝绦,一根一根络子打上去的,远远瞧了,霓虹闪烁一般。 一双周正金莲,踩的是粉底儿高帮儿红缎面儿绣鞋,鞋面儿上绣的是鸳鸯戏水图样儿,做的真切,一鸳一鸯分为一对,底下那碧青色线绣的水波纹儿,行动起来好似真有一对儿鸳鸯游动,负着碧霞奴走动一般。 那张三郎瞧见了碧霞奴这样打扮,因赞叹笑道:“你莫要走远了。”碧霞奴正梳妆,又不知丈夫为什么无缘无故冒出这么一句来,因扑哧儿一乐道:“我一个新媳妇子,自然只在堂客席上应酬,难道还能跑出门外去不成么?” 三郎道:“那倒不是,只是见你这一身行头,远远的好像是个仙女儿模样,只怕我一眼没看紧,就给你白日飞升去了呢。” 说的碧霞奴掩面而笑,夫妻正说笑,前头王氏早就过来张罗道:“老三家的,堂客们都到了,婶子大娘们都吵着要见见新媳妇子呢,快随了我来。” 碧霞奴听了无法,只得“嗳”了一声,打帘子出去了。到了前头支应一阵,屯里人何曾见过这般云鬓花颜的女子,天上掉下来的一般,都争着拉了手儿一处说话儿。 碧霞奴虽然生得漂亮,怎奈年幼失怙,为人处事难免小心,倒不似一般美貌女子恁般骄纵,好温克性儿,说了几句话儿,哄得那些婶子大娘们只说王氏养儿得济,娶了一个金娘子在房里。 那王氏面上十分得意,教碧霞奴招呼堂客,自己却拉了席上一个老妈妈子出来,往上房屋中吃茶,原是小张庄儿的官媒婆子,夫家姓夏,人都叫她夏婆子。 王氏与她倒了茶来,两个坐在炕上吃茶,因笑道:“前儿婶子给我提的那些后生里头,我和闺女商量了,都觉得那何捕头何大郎是个好的,如今过了年闺女也话说儿就十五了,还要偏劳她婶子给费费心,说下这一门亲来,也了解了我老身的一个心愿了。” 那夏婆子上了炕就踅摸吃的,见桌上一盘瓜子儿,连忙抓了两把在手里嗑了起来,嗑了几个方才笑道:“不是我拦着大娘高兴,只是劝闺女还是说别家儿吧,何家是不中用的了。” 把王氏唬了一跳,连忙拉了她问个究竟,原来那何大郎自从断弦以来,因为家道殷实,身上又穿着官衣儿,在衙门口儿也得烟儿抽,是县尉老爷座下第一等的能员干吏,整个儿高显县城里的官媒婆子都嚷嚷动了,憋着劲要给他说一房续弦的。 先前派了人往乔家求婚了好几次,都给二姐儿拒了,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头便不上心,无奈那些官媒婆子成日里踢破了门槛子,那何大郎又不好把心事对别人讲,只怕人家笑话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倒会痴情,只在一棵树上吊死,只得装腔作势也偶尔相相亲。 这夏婆子就只当他心意回转过来,不再恋着二姐儿了,才又说了张家的五姑娘,谁知自从何大郎的女儿欢姐儿认下乔二姑娘做了干娘,他自以为得计,想着只怕二姑娘如今大了,又没处安身,再求一求三郎和他浑家去劝和劝和,或许就能成事,所以近日媒婆子再去提亲的一概不见,挑明了只求乔家的女儿。 王氏听了夏婆子一番说辞,知道事情也回转不来,只得叹息,谁知那张五姐倒是眼尖,只因王氏对她提过说亲之事,在堂客席上就冷眼旁观着有哪些媒婆子过来拜年吃酒,一眼瞅见母亲拉了那夏婆子进屋。 女孩儿家哪有不关心自己婚事的?连忙蹑手蹑脚的跟进了后院儿,躲在母亲正房的窗根儿底下听贼话儿,不想正听见那何大郎只爱乔家二姐儿,真气了一个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飞空,怎么他们乔家的女孩儿就个个儿都招人喜欢,自己就到处人嫌狗不理的…… 这厢王氏送了夏婆子回堂客席上吃些酒饭,自己回了后院儿来在绣房门首处,想着如何对那张五姐说起这件事,只怕那孩子骄纵,又要哭闹一回。只得堆了笑脸儿下来推门进去。 见五姐早已哭得满面泪痕倒在炕上,倒是唬了一跳,连忙过来推她道:“好孩子,快别哭,是谁给你气受呢?大节下的你这是做什么……” 那张五姐闷了被窝哭道:“她乔家的女孩儿都是天上的仙女儿,我们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了!如今她家大姑娘是我嫂子,我也不敢和她比,原是拾鞋也不配的,那二姑娘也无非颜色好些,我瞧着品格儿也是个掐尖儿要强的,与我一般,为什么处处要我的强!” 王氏听了这话叹道:“好孩子,这事儿与亲家小姐不相干的,人家那心事都是几年前种下的,一则夏婆子那老货没与我说清楚,二来也是为娘的太急躁了些,没问清楚始末缘由就冒然给你提了,幸而没有旁人知道,还不想干的,与你名声上头也没妨碍,既然没缘分儿,咱们再瞧着罢咧,过了年给你说个好的。” 张五姐吃了这一回暗亏,丢了脸面,自此再不肯提起说亲之事,王氏要图个聘礼钱只是不能如愿,又不好强着闺女,只得暗气暗憋的,这是后话。 忙了一日,官客席堂客席的宾客渐渐的散了,丢下一地的鸡骨鸭翅瓜子儿皮,王氏和五姐没瞧见一般,早早儿躲进后院儿歇下了,那张四郎更甭提,吃醉了酒胡乱吟些诗词歌赋,没有一半儿是记得瓷实的。 乔姐儿和三郎是念过书的人,听见了只得强忍住笑,大姐儿教三郎扶了四郎回去歇下,自己拿着扫帚将两边的席面儿拾掇了,收下了折箩,先前做女孩儿时最是干净的,这样别人吃过的东西再不肯动一星半点儿,只是如今见夫家欠了外债,也少不得将自己的脾性儿改一改,收下来的汤水留着明儿一早下面吃。 端了往小厨房正忙活着,就听见外头有小孩子嬉笑之声,倒把乔姐儿唬了一跳,心说莫不是哪家亲友的孩子忘了领走,留在自家了,怎的这般粗心?连忙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出去瞧。 但见竟是三郎领着欢姐儿正来找她,碧霞奴见了连忙上前接住了抱起来哄着,一面问三郎道:“方才官客席上何捕头来了么?怎么吃了酒倒把个大姑娘丢下不管了。” 说着又瞧欢姐儿,但见活泼泼的不像吓着了模样。那张三郎笑道:“明儿初二,各家媳妇子都是要回门的,何大哥也要往先头大嫂子家里走走,只因姐儿的外祖父母都年迈多病,见了面彼此伤心,往年大哥都不曾带了姐儿去,寄在衙门口儿里怪冷清的,方才与我说起此事,托我们看顾一天,我想着她和二姐儿倒好,就留下了。” 碧霞奴知道那何大郎还不曾死心,只打定主意求了自家妹子在房里,几次三番探问二姐儿,都不肯点头,只怕是心里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如今丈夫既然答应下来,也只好留下再说,因哄着欢姐儿笑道:“既然恁的,姐儿和我睡吧?” 欢姐儿素来与碧霞奴姐妹亲近,听见这话如何不依?连忙伸手搂住了乔姐儿的粉颈磨蹭起来,一面笑道:“和婶子睡!” 张三郎见自己替朋友兜揽事情,竟把个如花似玉的浑家让与这小奶娃儿受用,只得苦笑了一声,见欢姐儿年小不理论,伸手就拉了乔姐儿的手拢在袖子里摸索着。 碧霞奴含嗔瞟了他一眼,甩了手笑道:“你去兄弟屋里睡吧,明儿早起还要回门呢。”   ☆、第57章 存歹心说破姻缘 到了第二日,三郎夫妻两口子早早儿起来预备了几色礼物,碧霞奴服侍婆母小叔子小姑子吃了早饭,两个抱了欢姐儿正要回门,忽然听见外头打门的声音,开门一瞧,竟是三仙姑带了乔二姑娘过来。 大姐儿见了倒是吃了一惊,问了好连忙拉了二姑娘道:“你没等我回去,怎么自个儿先来了,莫不是在家时淘气,给仙姑做祸了不成?” 不等二姐儿说,那三仙姑先笑道:“瞧三奶奶说的,二姑娘在老身家里很妥当,再不是从前小儿女之态了,这几日照着三奶奶留下的花样子,很绣了几幅活计呢,就连厨房里的营生也渐渐的沾手了,是个上进的孩子。” 乔姐儿听了方才放心,笑道:“是您老会调理人儿。”又问二姑娘道:“既然恁的,你怎么不等我家来,倒先缠着仙姑跑来了?” 那三仙姑接茬儿笑道:“是我老身在家呆不住,家里地方儿窄,昨儿大节下的就我们娘们儿在家,怪冷清的,所以不等你们回门,先来拜年了。” 又拉了乔姐儿的手低低的声音说道:“我恍惚听见前儿你回门子,没去秀才第,那婆娘听见了不依,在家骂骂咧咧了一日,只喊心口疼,你出了门子是无法了,只要嚷嚷着去告了二姐儿忤逆不孝呢,我怕你今儿再不回去,防着那婆娘闹到我们家,就先来个金蝉脱壳之计,如今在小张庄儿里,你婆家是个首户,她自然不敢来的。” 乔姐儿原知道当日自己出阁,丈夫有何捕头帮衬着夺了箱笼和妹子出来,便有些不妥,却没想到那妇人这般歹毒,自己给他们母子出了十来年的力,挣了一份家私没有一千也有五百,如今只剩下一个小妹妹,她还要夺了去,不过几十两银子的聘礼,都不肯放手…… 抬眼看那乔二姑娘,没事儿人一般,笑嘻嘻的,见她姐姐有些秀眉微蹙,反而过来劝她道:“好姐姐,我都不怕,你怕的什么?那婆娘与我斯抬斯敬的便罢了,若是闹出来,姑娘我也不是好惹的呢。” 仙姑听了笑道:“了不得,这几日在我身边恁般乖巧,都是妆出来哄我的,原来还是这么个泼辣的性子,再不收敛些可怎么好,将来说不上人家儿了。”二姑娘听见婚事,才红了脸把头低了,众人笑了一回。 那王氏和张五姐见亲家小姐来了,只得乔模乔样迎了出来,妆了欢天喜地的样子,一面肉疼又要留饭,张四郎上不得台面儿,躲回东屋里去了不出来,只等开饭时候自有母亲送过来。 乔二姑娘自然是跟着大姐儿到新房坐着,三郎和王氏陪着仙姑往上房屋说话儿。二姑娘一打帘子进来,就瞧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儿坐在炕上正踢腿儿,见了她咋呼着小肉手儿笑道:“娘!” 二姑娘寻常时候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这会子给欢姐儿叫的倒是红了脸,一面又欢喜在此处遇上她,待要过去抱起来,又给她叫娘叫得臊了,把脸一红,回头问姐姐道:“这大姑娘如何在这里?是来拜年的么……” 碧霞奴知道妹子臊了,连忙上了抱起了欢姐儿在怀里颠着哄,一面笑道:“今儿都是外嫁女儿回门的日子,她父亲只怕岳家见了彼此伤心,不曾带了去,养在我们这里几日,可巧给你撞见了。” 欢姐儿一面搂了碧霞奴的粉颈磨蹭,只把眼睛瞧二姐儿,嘬着手指眨巴眨巴大眼睛问道:“娘怎么不认我了?” 乔二姑娘到底狠不下心来,只得上前来接在怀里笑道:“好精细的小人儿,说的可怜见的,我都心软了,明儿不许这么叫,给人听见了不好。” 欢姐儿见二姑娘抱她,知道是喜欢的意思,连忙趴在姑娘的香肩之上不肯动,踢着腿儿道:“叫干娘,行吗?” 二姐儿无法,只得哎哟了一声,对着她姐姐笑道:“哪里来的这个小人精儿……”姐妹正说笑,忽见那张五姐撞了进来,一面对她嫂子笑道:“给亲家小姐炖了茶来,嫂子也吃一杯。” 碧霞奴姐妹见了赶忙道谢,一面心下好生奇怪,平日里娇滴滴的一个女孩儿,何时这般有眼色了? 原来那张五姐给何大郎拒了婚事,心里正在不忿,忽见三郎收了何欢姐儿在家,便猜出了几分,又听见哥哥嫂子在厨房里商议,带了欢姐儿回门,讨一讨乔二姑娘的喜,便知道二姐儿原本不乐意,是要借着这小奶娃儿哄她,等两个情份深了时再说出欢姐儿的出处来,只怕二姑娘由怜生爱,竟允婚了也未可知…… 五姐原本与那何大郎素未谋面,无冤无仇的,只是说亲上头压了她的心气儿,心里便存了一个歹意,如今得了这个把柄,一门儿心思就要搅黄了此事,才现在她眼里呢。 如今趁着送茶的功夫儿进来,见那欢姐儿正趴在二姑娘肩上逗她说笑,便也脸上堆了笑过来,逗着欢姐儿笑道:“这小人儿倒是个自来熟,不怕人的,也怨不得,捕头家的姑娘到底胆子大一些也是有的。” 一句话就叫乔二姑娘变了脸色,把她姐姐瞧了一眼,大姐儿知道不好,连忙上前来接了欢姐儿抱在怀里,有些尴尬笑道:“还没对你说,这是你姐夫昔年一个同窗家的姑娘。” 张五姐又在一旁煽风点火道:“就是当日嫂子出门子的时候帮过咱们家一把的那个何捕头吧?” 二姐儿脸上就不大好看了,也不理大姐儿,也不瞧欢姐儿,身子一扭往炕上闷闷的坐了。 碧霞奴见小姑子只会坏事,又怕妹子误会自己是伙着丈夫要哄了她嫁出去的,如今五姐在这里,又不好解释,正着急,忽见三郎打帘子进来,见了五姐道:“仙姑来家,你一个姑娘家正好相陪,娘找了你半日,怎的不去,倒在这里混钻,亲家小姐好容易来了,叫她们姐儿两个说话儿,你去炖茶来吃。” 说着,拿眼一瞪,五姐兀自软了,只得低了头跑出去。三郎一面接过碧霞奴手中的欢姐儿笑道:“叔儿带你买炮仗去?” 欢姐儿虽然年小,自小儿没了娘,倒会看别人家眼色的,虽不知道为什么,却瞧出二姑娘不高兴,因点了点头,张着手儿给三郎抱了过去,这厢夫妻两个对个眼色,碧霞奴便知三郎在外头听见了,进来给自己解围的,点了点头,三郎抱了欢姐儿出去。 碧霞奴因上前来挨着她妹子坐了,想着怎么开口劝她,还没起话头儿,就见二姑娘满面泪痕说道:“姐姐要是嫌我,就把我打发了也罢了,左右都是要去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 乔姐儿自幼和妹子相依为命,如何听得了这话,也跟着眼圈儿一红,拉了二姑娘的手柔声说道:“你是个明白人,咱们姐妹两个互相扶持着长这么大了,难道我是那样不管不顾把你往外推的人么?就是我有这个心,你姐夫是甚等样人你也是知道的,岂能容我到今日。 那何捕头有意叫他家大姑娘来亲近你想来不假,我们也都有些风色落在眼内,只是人家没说破,只说求着我们看孩子,我和三哥能有今日又多有借重他帮衬,怎么好意思说不帮着带欢姐儿呢……好妹妹,你且放心,你若是不乐意,我和你姐夫断不会做那牛不吃水强按头的道理就是了。” 二姑娘委屈了一阵,待要说姐姐,自有代了母职把自己拉扯这么大了,如何开得了口,待要埋怨姐夫,又是姐姐心爱的,说了他岂不是伤了姐姐的心思,想来想去倒不好说什么,只得恨恨的骂了那何捕头道:“也是个没气性的,你要怎么样就冲我来,只会拿小孩子作伐子,叫我瞧不上!” 说的大姐儿忍不住扑哧儿一乐道:“你一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家,他冲你说的着么?要说这人的心思还真有个活分劲儿,只是遇上了你这么个犟丫头,也说不得是他的因果报应了……” 姐儿两个还要再说时,忽见那何欢姐儿迈了短腿一小步一小步蹭了进来,大眼睛里头噙着泪,要哭不哭的,也不敢上前来,只扒在门棂上头,眼巴巴的瞧着二姑娘。 乔二姑娘虽然嘴上要强,心肠最善,又因为这欢姐儿与自己是个同病相怜的,见了这小模样儿,什么恼意也丢到爪哇国去了,忍不住回嗔作喜道:“你这小人精儿,倒会妆可怜儿,还不过来呢!” 欢姐儿巴不得这一声儿,破涕为笑咋呼着小手儿就扑在二姑娘怀里,奶声奶气的叫“干娘”,只把个二姐儿叫的脾气也没了,倒抱起来亲个不住,那欢姐儿见哄得二姑娘开心,就缠着要听故事,二姐儿只好搜肠刮肚的学着当日大姐儿哄她的那些故事儿说与欢姐儿听。 碧霞奴见他们娘儿两个好了,正欲打趣几句,忽见门棂外头隔着帘子,三郎冲她招手儿,连忙搭讪着出去了,夫妻两个来在小厨房里,方问道:“叫我做什么,方才到底怎么个意思?”   ☆、第58章 李四郎醉酒戏妻 三郎抓了抓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妹子不成人,教姐儿受了委屈……” 碧霞奴心里有些疑影儿,是那张五姐故意说破了此事的,只是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因问道:“莫不是奴家哪里做的不到,叫小姑子恼了,今儿借着这个话头儿叫我难堪么,我瞧着五姐倒不是那样的孩子……” 三郎摇头苦笑道:“我的姐姐儿,你那里知道这里头的深情底理呢……”说着,便把王氏给五姐提亲,叫何家的媒人拒了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与她知道。 碧霞奴听了个大概,一面摇头道:“论理不该我做媳妇子的说,只是婆母娘这件事上急躁了些,莫不是你有什么不好听的话对她说了,挤兑的老家儿要聘闺女还债么?往后快别恁的了,倒像是我做媳妇儿的挑唆你们家宅不和似的…… 这事说破了也好,我瞧着妹子没动大气,待欢姐儿还是从前一样的疼,也不知他们两个有没有姻缘,只好再看罢了……” 乔姐儿说一句,三郎答应一句,说完了又赞道:“好个贤惠的姐姐儿。”夫妻两个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各自散了出去陪客。 闲话休提,一时过了初五,三郎的假也快要消了,张四郎早一日已经回了学里念书,欢姐儿也给何大郎派了土兵来接了家去,三郎夫妻两口子拾掇了家宅,给王氏和五姐两个预备了几日的吃食,三郎把堂屋里几处漏雨的地方修补好了,留了些银钱给母亲妹子吃穿用度,忙了一日,方才告辞返回镇上土坯房内。 这几日在婆家时总没有多大功夫儿做活,碧霞奴来家路上就往那间绣庄去取了花样子,约定了一日十方香罗帕,十根络子的合同,到了家中收拾停当,马不停蹄就做了起来。 三郎瞧着很是过意不去,因瞒着浑家去找李四郎商议,弟兄两个这几日可巧没有排班儿,依旧往平日里吃酒的二荤铺子里去谈。 叫了四凉四热、烧黄二酒来吃,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三郎因提起了话头儿说道:“年前你可曾听见一桩怪事?” 那李四郎是个没有弯弯绕的,摇了摇头道:“高显虽说是个镇店,到底也是个屁大的地方,一年到头都是相安无事的,哪里来的什么新闻呢。” 三郎见兄弟不大上道,也只得明说了道:“你没听见我那四兄弟欠了赌债,给人追到看街老爷家里来的事情么?” 李四郎方才想起来道:“恍惚是听见看街老爷家里来了一伙子什么混混儿,误打误撞的唬着了太太,结果何捕头可巧同着老爷来家相谈,撞见了,撵了出去,却不知原是为了哥哥家的事情,怎么我那四兄弟还是恁般不长进……” 说到此处又怕三郎脸上不好瞧的,赶忙打住了话头儿不肯再说。三郎见了笑道:“你我至交兄弟,骨肉一般,说句不怕他恼的话,你倒比我那亲兄弟还亲近些个,咱们倒不用忌讳什么,可不就是那么回事么。也多亏了何大哥从中维持着,如今讲定了是按月供给还钱,只是这一百两却要何时才能还清呢……” 李四郎听见唬了一跳道:“吓!竟要一百两银子,这要是在高显城里可就是天价儿了。倒难为您那令弟,竟有这样的本钱。” 三郎叹道:“家门不幸,内中情由我不好对你说起的,只是如今家中只有老母幼妹,若是靠着老家儿,这一笔糊涂账是定然还不起的了。我虽然不济,也算是张家门中顶门立户的汉子,说不得这件事着落在我们长房身上。 只是我的底细旁人不知,难道兄弟你还不知道么,如何却有这个力量?少不得还要与你商议一番,你是镇上的坐地户,也给哥哥我出谋划策,看看再兼个什么样的差事,才有望还了这一笔亏空呢?” 李四郎低眉沉思了一回,把头摇了摇道:“三哥,倒不是我拦着您的心气儿,只是若有那样容易赚的银子,如今兄弟我也不至于困顿在一间土坯房里头,家里来了客,坐的地方儿也没有。如今虽然谋不上什么差事,若是哥哥家中使银子时,兄弟我这里多了不敢说,总有十两还拿得出来,哥哥权且用着再说。” 三郎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摆手道:“兄弟多心了,我因为你素日不是个心思重的,才寻了你来商议这件事,你家里有个哥儿,正有好些个使钱的地方,如何却问你来打秋风,快别多心,这事也急不得,你先替我留意打听着,若是有个能兼差的地方就与我说,我自己忖量着办就是了。” 弟兄两个吃了几杯闷酒,谈了一回,各自散了。李四郎来家,见杜娆娘正哄着官哥儿睡下,见他回来,赶忙上前接着,扫了尘土服侍着换了衣裳,闻见满身的酒气,就不大乐意道: “好容易大节下的没事由儿,不说在家陪陪我们娘们儿,每日家只会外头吃酒,我瞧着除了三哥,那些个酒肉朋友你便不来往也罢了,只会哄你请客吃饭,何尝帮衬过咱们家一回呢?” 李四郎听见妇人聒噪,见官哥儿睡着,伸手就搂在怀里笑道:“我的好姐姐儿,你倒会向着你汉子说话儿。” 娆娘啐了一声,红了脸推他,只不理,仗着房里没外人,搂了坐在膝头上央着唱曲儿,给娆娘一口啐在脸上,夺手跑了道:“了不得了,我虽是小户女儿,也是你们家正头四奶奶,没得作践得人窑姐儿一般,唱的什么曲儿,我却不会那样的混账话!” 李四郎就爱浑家这样欲迎还拒的娇俏样子,呵呵儿一乐道:“你莫要哄我,有一日咱们新婚燕尔的时候,两个说着话儿吃醉了,也不知道是谁梗着脖子唱了一夜,我竟不知你做女孩儿时候还有恁般手段。” 娆娘听了这话倒是眼圈儿一红,急了道:“因为咱们两个好,我知道你不是那等是非不分的浊才,才唱与你听,如今你倒会编排,说的我和外面的粉头也似的,我给自家汉子作践了,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呢!”说着倒哭了。 唬得李四郎酒醒了大半,连忙赶着上前来搂在怀里,一面作势要抽自己嘴巴,赌咒发誓道: “我要是有那个歹心,登时就死在姐儿面前,我知道我那老岳父是个积年的老琴师,姐儿年小没忌讳时听见班子里唱就学会了的,再不是那样不规矩的女子,若是了时,我又如何肯讨了你在房里。既然讨了,正头夫妻便没有疑惑起来的道理,方才是小的灌了几杯黄汤,浑说取笑儿,姐儿饶了这遭儿罢,再不敢了。” 一面说着,搂了妇人往抗上来,半跪在炕沿儿上哀求起来。那杜娆娘是个要强的主儿,前头听见丈夫说她,自然不依,如今见慌得那样儿,摇尾乞怜的倒也可怜见的,只得又破涕为笑道: “呸,要恼就恼到底,哪怕休了我,我敬你是个刚强汉子,这会子又服软儿,叫我也瞧不上,还不起来呢,一会子给你儿子瞧了去又学坏了,油嘴滑舌的……” 四郎见浑家娇嗔,心里如何不爱?一把搂在怀里笑道:“小人却不要姐姐敬我,只要爱我便罢了……”说的娆娘嘤咛一声,羞得要不得,将翠袖遮了脸面,李四郎仗着酒意,把个娇滴滴的妇人按在炕上正法了去…… 一时高唐云散,两个抱作一团儿,你侬我侬柔情蜜意的说着体己话儿,那李四郎如今食髓知味,正要讨妇人的好儿,因笑道:“你到了我手里,虽说不算享福,倒也比三嫂子的境况强远了,头一层,上头没有公婆拘束着,就快活多了,你没见今儿三哥请我吃酒,为的就是家中的糊涂账,还要出来再兼一份差事呢。” 说着,把张四郎如何欠下一百两的赌债,家里婆婆偏心,非要让乔姐儿两口子替小叔子还债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回。 那杜娆娘听了咋舌道:“吓,有个厉害婆婆可了不得,可怜三嫂子还指不定怎么不分白日黑夜的做呢,只怕就这么着,也未必凑得出来。” 四郎摇头道:“哪里够,只凭着三嫂子这一份进项,一月也不过几两银子的想头儿,所以三哥才想着再兼一份差事,只是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情给他做呢。” 杜娆娘倒是秀眉微蹙寻思起来,半晌方笑道:“这也不难,如今我倒有个巧宗儿,当日我爹在时,就在镇上张大户家中做过教习,教导他家年轻侍妾们唱时兴小曲儿,吹拉弹唱,是个家伎的意思,如今他老人家虽然没了,当日他那徒弟,我那师兄还在,就袭了他的差事还在那大户家里做教习。 我常听你说过,三哥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你们又是镇上官面儿的更夫,把式规矩就不用说了,如今既然他有意要兼差,为什么不让我去跟那娘家哥哥说一声儿,托他问问府里管事的,还要更夫不要。当日我爹在时,那府上给的月钱可比外头高着行市呢。”   ☆、第59章 诉衷情破釜沉舟 那李四郎听了,喜得搂了妇人在怀笑道:“我的好亲姐姐,你既然有这个巧宗儿,怎么往日里不知道照顾小人?如今趁着三哥要去,不如把我也谋了进去,和镇上的公干倒着班儿来,家里多一份嚼裹儿,也好过几年寻一处大些的房子与你们娘们儿安身。” 娆娘听了摇头道:“三哥便罢了,是逼到那个份儿上不得不做的,我却舍不得叫你三班倒,再说在镇上做更夫好歹是穿官衣儿的,说出去又体面,老街旧邻见了怎敢不敬你,若是到了大户人家做工,虽说不要卖身契的,到底是个为奴为婢的勾当,却没得叫人心疼。 如今咱们家又不等着银子使,何苦来平白去给人家做奴才,这房子虽说浅窄些,到底也是个正经家宅,不是比三哥家的强远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不知足的,还有一节,三哥是个心底无私的汉子,我才放心荐了他进宅门儿里头做事,你这样眼馋肚饱,每日里只知道缠我的,我可不放心把你丢到那一群莺莺燕燕的后宅里去,前儿师兄来家瞧我,你没听见说那张大户家如今放着六房小妾,商量着还要再娶呢。” 四郎听见浑家这般心疼他,早就乐开了花,又见这妇人倒会拈酸,原是小夫妻情份所在,因搂了她在怀里笑道:“好姐姐,除了你我谁也不要,就是天仙来了,也只当咱们没有那个仙缘儿。”哄得妇人心花都开,两个就着方才春意儿,梅开了两度,不在话下。 放下李四夫妻暂且不表。 却说三郎与兄弟分手各自回家,到了土坯房里却不见了碧霞奴的踪影,正要到小厨房里去寻,忽见炕桌上茶壶底下压着一张字条,原来是浑家做好了这几日的活计,久等自己不来家,自去绣庄上交活儿去了。 张三见了,想着在家无事,不如往街面儿上寻了浑家,两个逛逛,顺便给大姐儿添些日用之物。正要出门,忽然听见看街老爷家后门响,回头一瞧,闪进一个人来,却是那翠姑娘的模样。 三郎如今成了亲,倒不似往常恁般忌讳,只当是小翠儿有事来寻乔姐儿,不过借些针线剪子,因笑道:“翠姐姐是来寻我屋里的么?今儿不巧,她往街里送活计去了。” 翠姑娘抬眼把三郎瞧了两眼,幽幽的说道:“她在这儿,我反而不来呢。” 那张三郎是个明白人,如何不知道小翠儿这话的意思,当真是掰开八瓣顶梁骨,一桶冷水泼下来一般,他年轻后生家,鲜少经历此事,如今竟是惊得不知如何应对,把往日那机灵劲儿都丢到爪哇国去了。 翠姑娘见三郎唬得呆雁一般,倒忍不住扑哧儿一乐,也不似往日恁般端着架子,温温柔柔上前来欺住了身,柔声说道:“奴家心事,三哥岂有不知道的呢……”只说了一句,脸上就飞红了。 三郎再想不到她一个年轻姑娘家竟是这般不尊重,如今稍微稳住了心神,便有些压不住火气,想着前头老爷太太还在,这事断不好嚷出来的,只得蹙了眉,没好气道: “姐姐的心事我如何得知?如今我浑家不在家,你要寻她也只好改日,倒没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给人家说嘴。” 说着,一伸手做个送客的架势,就下了逐客令。那翠姑娘见自己不能以柔情感化了他,心里又急又羞,也顾不得许多,一头就撞在三郎怀里哭道:“三哥救我。” 张三郎是个正人君子,平生从无二色,如今岂肯叫一个丫头坏了自己的名头,连忙闪过一旁,退避了几步,声音里都带出了怒气来: “翠姑娘,我敬你是太太房里的人,平日里几句玩笑话是不妨的,只是你若把我当成寻常狂蜂浪蝶、轻薄子弟,可就打错了主意。若是这样闹,我也少不得回了老爷太太,到时候断送的可是姑娘的大好前程!” 翠姑娘见事情终究没有转圜的余地的,忍不住嘤嘤咛咛哭了起来,待要大哭,又怕惊了前头太太歇中觉,只得咬破了樱唇强行忍住,一面抽泣道:“三哥心里,此时只怕当我是个浪荡女子,一钱不值了,只是这些年我的情份不变,又几时做过这样下流没脸的事情来?如今不是逼急了,我也不来缠你,实在是没个活路,才想起这条路来,三哥是个宅心仁厚的人,难道要把我往绝路上逼么?” 原来那看街老爷是个没甚品级的小官儿,如今眼见过了不惑之年,也还是挣不上去,听见衙门口儿里县丞出缺儿,有意谋了进去,只是上头太爷有些贪酷之弊,要好大一笔挑费打点,县尉那一头也不是省油的灯,总要上下打通了关节,方能如愿以偿。 老爷只靠着每月几两银子的俸,如何有这个力量?因与镇上一家富户有些瓜葛,便请了来家吃酒,商议着借重他家之力谋了进去做个捐班儿,一旦得手,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儿银,虽说比不得知府,这银钱是少不了的。 谁知请了富户来家吃酒,偏生就一眼看上了他家的翠姑娘,当面是不曾提过的,后来与看街老爷携着手走出去,上轿之前低眉耳语了一番,想要翠姑娘做妾。 看街老爷听见这话如何不应承?在那富户面前一力作保了,回到家来对太太说了此事。 太太也觉得这一门亲还做得,趁着老爷出去公干,把翠姑娘唤进房内,拉着手儿细细的对她说了,谁知那小翠儿倒是刚强,赌咒发誓说誓死不嫁的,情愿在家伺候老爷太太一辈子。 太太并不知道她这一段女孩儿家的心事,自己原不好强她,只是夫主已经在那富户跟前儿打了包票,这会子说不给,只怕借当的事情就要告吹。 少不得拿出当家太太的身份弹压了小翠儿两句,叫她死了心,安心预备发嫁,翠姑娘仗着是自小儿买来,太太跟前儿长起来的,撒娇撒痴的了一番,谁知又给老爷撞见,说她不知好歹,还是趁早断了念想儿好生过去服侍。 翠姑娘此番万念俱灰,忽然就想起张三郎来,虽然心中知道此事没有三成把握,也少不得当了救命的稻草,趁着碧霞奴出去的当口儿来寻他,请三郎在老爷面前讨了自己做妾,便免了外嫁的勾当。 那张三郎心里只恋着大姐儿一个,旁的嫩妇少女如何肯放在心上,听见翠姑娘这般说,断然不肯兜揽的,好生规劝了一回,到底送了回去。小翠儿此番倒是断了痴念,只得噙着泪收拾了嫁妆,一面心中深恨三郎与碧霞奴夫妻两个。 一时碧霞奴来家,三郎倒不曾当一回事,也没对她说起,但见乔姐儿大包小裹儿的拿了几样东西进来,赶着接了,一面笑道:“瞧这架势,自然是包销了的?” 碧霞奴笑道:“正是呢,东西一送去就都订出去,这一回是里头管绣娘的婶子大娘们出来接着,又与我说了半日,换了一遍茶才放我走的,日后咱们家的活计,他们绣庄子上就包销了。” 一面将自己在街面儿上买的东西拿给三郎瞧,也有手使的家伙,小风炉、汤婆子,都是崭新的,也有给五姐的胭脂水粉,却是一个磁盒儿,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儿,三郎平日里也常见乔姐儿梳妆,只因她生得十分白腻,从来不施脂粉的,到没见过这样新鲜物件儿,因拈了一根拿在手上笑道:“好金贵的物件儿,往日倒不见你使。” 大姐儿听了笑道:“这是给你妹子预备的,听见那挑货郎说了,这不是铅粉,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对上料制的。通体擦了最是保养肌肤,又不伤脸,明儿家去,你记得捎回去,也叫五姐高兴高兴。” 三郎见乔姐儿不念旧恶,倒会爱屋及乌照应妹子,心中欢喜,又见竟办了两本书回来,笑道:“姐儿越发出息了,倒买了四书本子来念么?” 乔姐儿摇头儿笑道:“好端端的又念它做什么,这是今年新刻的选本,虽然是时尚之学,我瞧着选的文章词句也嘉、字迹也妙,又没有半点儿展卷之处,所以办了来与你兄弟瞧瞧,俗话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便是他天分才情上差个一星半点儿的,架不住勤能补拙呀。” 三郎瞧了半日,都是给自家母亲弟妹买的东西,大姐儿竟是一点儿也没给自己办货,十分过意不去道:“难为你这般夙兴夜寐的做,换了银子钱来都给老四还了债,又要给婆家置办东西,怎么自己倒省不得花了呢?” 乔姐儿指了那妆镜台道:“喏,那不是?自从我来家,你只要手上但凡有些宽裕银子,还不都是使在我身上么,如今我再添些,越发没处摆了。赶明儿你若是改了这个乱花钱的毛病儿,我自然知道给自己添减东西的。”夫妻说笑一回,竟没提那翠姑娘的事情。   ☆、第60章 翠姑娘含恨出阁 连日无事。 这一日三郎夫妻两个吃了晚饭,三郎闲来无事,随手拿了前儿碧霞奴置办的一套选本念了起来,一面摇头儿道:“这样开科取士的法子不好,竟把念书人旁的路子都堵死了,便是这锦绣文字做的花团儿锦簇,到底不过笔墨游戏,终究在世道人心上面有什么进益呢……” 大姐儿灯下做活,因为要还债,小夫妻两个也只好用了一盏孤灯,挨在一处,听了这话扑哧儿一乐道:“这话可好久不曾听见了,还是当日我父亲在时常说的,我娘时常劝他莫要耍些念书的狂狷脾气,他只不听……”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家父母何尝不是一对恩爱夫妻,等下伴读,红袖添香,如今两个反目成仇,又都撒手人寰,忍不住眼圈儿一红,打住话头儿不说了。 张三郎见浑家方才还是有说有笑的,忽然就秀眉微蹙低垂粉颈,因抛了书本,上前来揽了她在怀里柔声说道:“好姐姐儿,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快活,那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没奈何的事情,只要咱们两个把日子过起来,就是泰山泰水在仙山上瞧着也是快活的。” 碧霞奴原本也不过是感叹世事难料罢了,如今给丈夫轻哄一番,早就丢过一旁,一面推他笑道:“看你,我如今是当家的媳妇子,又不是大家小姐了,做什么伤春悲秋的,不过一时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罢了,倒没得叫你劝我一回,耽搁了念书,你且再瞧瞧那些时文,闲了时也与你兄弟谈讲谈讲,彼此进益,我还要做针线,别只管来缠……” 三郎收了书本笑道:“我又不要挣一顶方巾带,做什么只管挑灯夜读,就是姐儿也犯不着点灯熬油的做,仔细伤了眼睛不是玩的,天色也不早了,咱们歇了吧。” 说着就下了炕,硬是要收拾炕桌儿。 碧霞奴见丈夫催睡,知道是新婚燕尔,年轻小后生家自然是急着夜夜被翻红浪的,脸上一红,也少不得依了他,两个收拾了东西预备铺床。 正拾掇着,忽听得外头毕毕剥剥的声音,夫妻两个唬了一跳,仔细一听倒是放炮仗,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不年不节的,黑灯瞎火做什么燃鞭炮呢。紧接着又听见看街老爷家门首处吹吹打打的,好似嫁娶一般热闹。 乔姐儿蹙眉问丈夫道:“怎么老爷家里有喜事么,却不知如何选了这个时候来办,莫非高显城里风俗与咱们屯里不一样?” 三郎听了这话,忽然想起当日之事来,叹了一声道:“是老爷家往外头发嫁,翠姑娘今儿大喜了。” 大姐儿听见,怔了一怔道:“莫不是讨小……”三郎点头道:“若不是给人家做小,如何三更半夜的发嫁呢……”一面略略的将当日那翠姑娘来寻自己,欲行不才之事的事情说与大姐儿知道。 又怕浑家疑惑他,连忙找补道:“已经说得没有余地了,小人是觉得这又不是大事,翠姑娘没出门子之前叫你知道了反而心焦,所以等着尘埃落定了才对你说的。” 乔姐儿听了,虽然心中欢喜丈夫是个正人君子,到底都是女子,难免替那翠姑娘不值起来,因叹道:“当日奴家深闺之中还叹息自家是个薄命的,如今若比起这翠姑娘来,到底是强远了……起码这婚姻大事上头自家做得一半儿的主。 方才听见那大户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倒比翠姑娘的父亲也差不多了,家中又是姬妾众多,她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平日里心机又不深,虽说会掐个尖儿,也不过是少女娇憨不懂事罢了,如今到了那些脂粉队里,还指不定受了什么样的罪呢……” 说着,倒有些替古人担忧起来。三郎见浑家性子这般善良,心中十分怜爱,搂了她笑道:“说起来这也都是姐儿的不是了,若不是你生得天仙一样的模样儿,又好个温克性儿,只怕我就应了那翠姑娘也未可知。谁知却又是这样的容貌人品,爱你还来不及,哪有半点心思分与旁人呢?” 哄得大姐儿略解了心中伤感之意,夫妻拾掇了一番,上床歇下,一宿晚景题过。 又过几日,可巧张三李四两个当班儿值夜,坐在更房之中闲聊,四郎笑道:“哥哥可要谢我了。” 三郎不知这话从何说起,因问他何事,那李四郎就将娆娘求了娘家哥哥,与三郎寻了一份兼差的事情说了,张三郎果然欢喜,因笑道: “兄弟与弟妹贤伉俪可是帮了我的大忙,没说的,明儿结了差事也不必家去,竟到二荤铺子里头吃两杯吧,都算在哥哥我的头上是自然,临了再打包几个菜叫你带回去多谢弟妹,改日少不得要备上一份表礼亲到府上去谢的。” 李四郎听了连忙谦逊一番,三郎到底不依,天亮时交了班儿,拉着四郎往二荤铺子里吃了二钱银子的酒席,又叫了溜三样儿,并一笼肉馒头,给四郎带上,请他回去多谢浑家襄助。 一时分手,回在土坯房内,乔姐儿早梗着脖子等了半日,见他吃的一身酒气回来,连忙接着扶入房内,一面埋怨道: “怎么好端端的结了差事不来家,倒外头吃去,如今咱们家背着债,可不似往常一般,不好随意吃喝的。还有一则,你熬了半夜,原本身子发虚,怎好贸贸然的吃酒,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了,放着身子不知道保养,叫我们瞧着心焦不心焦?” 三郎吃的有些微醺,又听见浑家知疼着热的娇嗔,心里受用,捉了大姐儿的手拉了她登床,就要一处睡下,乔姐儿不肯,三郎又笑道: “正是为了家里没处抓挠银子,才请的客。”说着,才把这些日子以来怎么求了李四郎,又转托他浑家的师兄,在一处大宅门儿里谋了个更夫的缺儿,那边儿也是两班儿倒,可巧与这一头公家的差事间错开来。 况且那边是宅门儿大户,月钱银子就比公家给的多了,听见三郎是穿官衣儿的,更加欢喜,已经许了他预支三个月的月钱,就有十几两,加上乔姐儿每日针黹,算下来几年之内就可以还清那一笔糊涂债了。 碧霞奴听了,倒也欢喜多了一份进项,只是又心疼丈夫,一面劝道:“依我说,趁着合同还没立下,倒不如想个法儿回了人家吧,咱们虽然背着债,到底上头还有那何捕头弹压着,那些混混近日总没来了,又说定了按月还钱。算下来我每日做几件针黹,一个月再接两三套衣裙的大活计,满破也够了。 如今李四兄弟介绍的这个活计虽俏,只是又与官面儿打更不一样,进了宅门儿,说不好听就是奴才了,你又不是寻常贩夫走卒,到底是念过圣贤之言,正经人家儿出来的,就是士农工商,咱们挣不上第一个,到底也排在第二位,倒没得给大户人家为奴为婢,你虽然不说,我岂不知道你心里是不服气的么……” 三郎听了倒是不以为意笑道:“你是秀才家的小姐出身,凡事尊重原是你的好处,我一个庄户人家,倒没有恁多讲究,只要月钱银子来的干净,管他什么五行八作的呢,如今见你每日里夙兴夜寐点灯熬油,难道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外头奔奔去,倒靠着浑家做活替家里人还债,成个什么人,简直是吃软饭的了。” 说的大姐儿扑哧儿一乐,也只好由着他,一面打发他睡下不提。 却说这几日翠姑娘嫁了出去,前头看街老爷房里的太太因想着再买个上灶丫头,总也要十两来的银子,又心疼钱,只问人牙子要买五六两的小丫头,带了来相看过几个,都是些黄毛儿丫头,不中用,少不得自己下厨料理饭食汤水。 虽说丈夫没甚品级,好歹也是自小儿吃喝惯了的,做了一日,就累的腰酸背痛,只说不受用,碧霞奴瞧在眼里,想着三郎如今要兼差,万一两下里照应不到,倒要挨这看街老爷的埋怨,不如自己做个顺水人情,替他家掂对几个菜蔬,熬过这几日罢了。 每日里一荤两素的只管送过去,老爷太太尝了,喜得直夸三奶奶手艺好,倒比当日那翠姑娘料理的还强十倍,太太就与老爷商议,不如每日里与张家搭伙,一月拿出五两银子来交予碧霞奴,只要每日有荤有素,饭粥搭配着来,余下的银子就当做是个辛苦钱儿。 碧霞奴左右也要做自家房里的三餐,如何放着河水不洗船,这般算下来,每月又添了几两银子的进项,就应承了这个差事,一面悄悄的说给太太知道,三郎在外头兼差之事,那太太笑道:“这却不妨,只要不耽误了公家的差事,旁的时候都是三爷自家做主,或是歇着,或是上工,我们是管不着的了。” 碧霞奴见有了这话,方才放心,一面对三郎说了,前头打点已毕,三郎记在心上,就要择日往那张大户家中兼差,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61章 张上邪宅门兼差 却说三郎听见浑家给自己透了底,看街老爷原不管更头儿出去兼差之事,心中更加笃定,便与李四郎约定了时候儿,往张大户家中立了契约。 家主人自然是见不着的了,出来应酬的是张府上的管家,与两人约定了在二荤铺子里头见面立了合同。 三郎原听李四郎说过此人,倒是个会狐假虎威装腔作势的,虽然心中不以为然,如今是弟媳妇儿求了娘家哥哥讨来的差事,却也少不得陪上几分小心,面上和颜悦色过去见了。 但见那管家约莫四十岁上下年纪,生得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好似油水里头捞出来一般,也难为他家主人怎的不疑惑他有些吃里扒外的勾当。 这管家是个会看人下菜碟儿的,想着不过是府上琴师荐来的人,又是个兼差,能有什么油水可捞的,便有些拿大,及至见了面,见两个是穿官衣儿的,面上神色又和气了些,彼此相见了,说些久仰的话。 一面吃着酒菜,李四郎因陪笑道:“二太爷,连日约见,都说府上离不得,不得闲儿,想来今儿宽松些个?” 那胡管家装腔作势摇了头儿道:“哪里脱得开身呢,只是那小杜可恶,几次三番几次三番的催,着实叫我心焦,说不得也只好卖个人情过来相看了,听见是个兼差,我还纳闷儿,如今见是穿官衣儿的,才明白了。怎么这位老爷家里嚼裹儿拆兑不开么?” 说的三郎俊脸一红,心中便有些不乐意,只是碍着四郎颜面,不好发作,正要答言,又听见李四郎笑道:“倒也不是因为这个,只因我们头儿……”说着,指了指张三郎,那胡管家听见是镇上更夫头儿,果然又收敛了些。 四郎接着说道:“才娶了大奶奶在家,他家大娘子就是原先镇上住的乔秀才家的大小姐,如今虽说父亲没了,府上总也要维持些旧日里的空架子,我们头儿的那位老岳母是个耗财买脸的主儿,所以家里挑费大了些,若是寻常市井人家儿过活自然是不碍的,谁知我们头儿偏生就爱这大娘子当家立纪、百伶百俐的品格儿,高攀着讨了来放在房里,门第就攀上一层去。” 那胡管家听了这话,知道三郎是个更头儿,自然有好把式在身上,又是镇上乔秀才家的娇客,登时脸上就堆下笑来道:“四郎,论理儿咱们也算是故交了,前儿说合的时候你又不说清楚,险些叫我怠慢了三爷,早知恁的,如何选在这么个破烂所在立定契约,少说也要往镇上大饭庄子里头相谈相谈才是合适的。” 三郎听了连忙微微起身谦逊,略说了两句客气话儿,那胡总管虽是粗人,到底有些见识,见三郎谈吐不俗,倒不似寻常贩夫走卒,越发不敢慢待,反倒是前倨后恭起来,赶着立定了契约,约好了明儿晚间镇上无事时,便来张大户家中兼差,依旧是做更头儿,手下管着十名更夫的。 三个又吃了几杯酒,几口菜儿,便收了场,临了那不曾吃完的四凉四热、烧黄二酒,都教胡管家一股脑儿打包了家去。 张三李四与那胡管家分了手,在街上先走,三郎笑道:“你的这位相识倒也有些意思,端的会变颜变色,倒比翻书还快些。” 四郎摇头笑道:“我浑家那位师兄牵头之前就再三再四的嘱咐我,他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呢,在家时便会挑唆家主人,又最是嫌贫爱富的下作品行,旁人叫他一声尊管、官家,就好似挖了他家祖坟也似的深仇大恨,原本卖与人家做了奴婢,却又好脸面不肯认,都要人叫他一声‘二太爷’,就好似在家里坐了第二把交椅一般,却不是自欺欺人可笑之极么。” 三郎点了点头道:“方才虽然不曾深谈,我倒也瞧出来几分,这也是人之常情,到底不是大奸大恶,也不与咱们相干,只是你什么时候得闲儿,约了弟妹的师兄出来,我请你们吃两杯,权且谢过他这个中人。” 四郎连忙摇头道:“我早已经请了这位大舅子了,他做中人看的是我浑家的情份,倒不与哥哥相干,哥哥只记得我的情份就是了,等到何时我又什么要求的,再还了这份情也就罢了,又请他做什么。” 三郎听见说的有理,便不再兜揽此事。 晚间来家时对乔姐儿说了,乔姐儿听说张大户家的管家是那个德行,倒是心疼丈夫,一个正经男儿去受那一等奴才的气,倒是三郎反过来了她一回。 碧霞奴道:“如今你主意已定,又立定了契约,说不得是回不了头的了,只是他府上若是有这样的奴才,那大户的家主人什么品行就可想而知了,就算不是一丘之貉,到底也有个治家不严的罪名儿,你只要守好了半夜里的差事,旁的事情千万莫要插手,只因我知道你素日里有些嫉恶如仇,眼睛里不揉沙子,才白嘱咐你一声,你可莫要不听劝,倒叫奴家日夜悬心。” 三郎听了只是笑,不待她说完就抱入锦帐之中笑道:“我都理会得,三奶奶莫要挂心,我虽说莽撞,也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人情世故上自然比年幼时节明白许多,只是如今应了这个差事,越发没有晚间得空儿的时候了,既然恁的,今儿赏我罢……” 碧霞奴见他要行事,只得红了脸答应了,一面推他道:“你且住住,先睡下等我。”说着,挣脱了束缚下了炕,厨房里端了一盆温水进来,那张三郎款去大衣裳躺下,就听见叮叮咚咚水珠儿响动,知道浑家洗牝,不由得心旌摇曳起来。 等到大姐儿上了炕,一把按住了就探了进去,乔姐儿嘤咛一声,又不好嗔他的,但听得三郎笑道:“是前儿给你办来的香胰子?那一块茉莉花儿香的原想教姐儿做这事用,只是不好开口,难为你竟与我心有灵犀了……” 说得大姐儿满面绯红压倒桃花,翠袖遮面婉转惋叹,那张三郎此时如登仙境一般,急急的抱定了妇人娇躯,两个上手,做那殢雨尤云之事,一宿晚景题过。 到了第二日晚间,乔姐儿早早预备下晚饭,赶着日头偏西之前打发三郎吃了,就催他早些过去,说道:“今儿是头一日兼差,宁可早去些,哪怕白等着罢了,也别叫人家说咱们懒惰不知上进,下了差事是小,你面上不好瞧了时,就是我也没甚脸面了。” 三郎答应着用了饭,别过浑家自去了张大户家。 到了门房儿上通禀了,果然那胡管家就迎了出来,舔嘴抹舌的,只怕也是刚吃了饭,笑道:“三爷果然勤恳,可比咱们家那一起子懒贼强远了,来的好早,想是还不曾用饭么?若不嫌弃时,往小弟房中用些。” 张三郎看不惯他这样人品,又听见他称兄道弟,心里更不耐烦,心想我清清白白的一个良民,你是个卖身为奴的人,凭什么这般称呼,只是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人在屋檐下,又不好为了这点小事挑刺儿,只得谦逊说用过了。 胡管家带了他往更房里去,原是一件宽大屋子,里头都是大通铺,这会子时辰尚早,还有几个睡在炕上,几个就坐在炕沿儿上抹牌,见了胡总管,天上掉下活龙一般,全都一股脑儿爬起来请安。 那胡总管乔模乔样,将手帕掩在唇边道:“你们这帮怯老赶,不是我讨人嫌说你们,怎的就不知道开窗户放放气味,每回来时都熏得我脑仁儿疼,也难为你们竟睡得着。” 底下有个二头儿过来陪笑道:“二太爷教训的是,只是这大冷天儿的,屋子里炭火又少,若是早晚放风儿,只怕刚聚来的热气儿就散了,我们都是进城来寻差事的苦累,这点子气味不值什么,不知道今儿二太爷好雅兴,贵脚踏了贱地,早知道时,自然要洒扫开窗的。” 拍得那胡管家受用了,哼哼了两声笑道:“张福儿,你这嘴皮子功夫越发进益了,明儿不做二头儿时,天桥儿底下画锅卖艺,只怕比这个的月钱银子多了好几倍呢。” 两个插科打诨了几句,胡管家一拍脑门儿道:“倒忘了正经事,你们都来见见,这是东家新选的更头儿,你们称呼三爷就是了,打今儿起,晚间就是这位张三爷领着你们大伙儿巡更下夜,可都机灵着点儿,这是镇上的更头儿老爷,比不得原先那个,耳根子软好说话儿的。”说着,又吩咐了众人几句,与三郎作别去了。 张福儿等人送走了胡管家,连忙端茶递水儿过来巴结,倒是三郎十分过意不去,听见方才说大伙儿也都是屯里人,心中怜惜他们进城谋生不易,倒也谦逊不肯拿大,一面问那张福儿道:“我是久走镇上几条路的,倒是第一次倒宅门儿里头当差,只是不知道有甚说道讲究儿没有,烦请二头儿与我说说,免得一会子上工时候抓瞎。”   ☆、第62章 弄琵琶如君得宠 张福儿见张三郎问他话,连忙陪笑道:“三爷既然在县里当差,什么事情不知道,倒要小的多嘴?只是如今只怕是第一次在宅门儿里头当差,少不得小人还要聒噪几句。” 说着,将这张大户家中之事略略说与三郎知道,原来这张大户家祖上也是别人家中奴才出身,倒不高贵,只因当日主人家做了京官儿,举家迁往神京去了,瞧着这位张管家为人还算是老成会办事的,就将房里的丫头赏了一个与他成家,留下两口儿看房子。 谁知那丫头倒是主人家收用过的,没成想只上手了一回,便弄出一个小厮儿来,这也是命中注定,若是搁在旁人身上,就恼了,虽说不敢与家主人闹出来,到底也要打发了再娶。 偏生这张大户又与别人不同,不但不曾恼了,反而安慰浑家不必忧心,好生养下来,就当做是自己亲生骨肉一般,那些知道底细的,都说这管家厚道,不是那一等轻狂之辈,又是个多情的,不忍为了此事休了结发妻子。 一晃几年过去,京里老爷因病去世,那张大户且把孩儿打扮了一番,披了孝衣孝帽,一路哭上京城,哭倒在当日那家主人门前,只当死了亲爹一般。当日太太还在,听见是张家领着一个孩子过来哭丧,又深知当初的底细,心里就猜着了几分,当时热孝未过,许多达官贵人前来吊孝,只怕给人传了出去,名声不好。 连忙就远接高迎命人好生带入内宅之中,细细的问他当日情形,那张大户哭哭啼啼将如何含辛茹苦抚养小主人长大之事一一说了,又给那几岁的小奶娃儿磕头,只叫他少爷。 太太心中知道这张官家是来讹账的,因冷笑一声道:“管家,当日你在我家办事勤勤恳恳多年,我与你老爷都瞧在眼里,才将我一个陪房丫头赏了你,谁知一时不查闹出此事来,到底时隔多年没有对证,如今你闹出来,无非是要给你家哥儿奔个前程,依我说,不如与你几两银子,拿了回去做本钱,将来哥儿大了,也有个营生儿,或是请了先生来,教他读书进学。 如今这孩子既然是你浑家养的,自然与我们无干,你依了我的话,是大家的便宜,不然闹出来,俗话说光棍不斗势力,我们府上在京多年,又岂是寻常刁民轻而易举就告倒了的,你原是我们府上的管家,这样的底细自然明白,就不用多费口舌了罢?” 那张大户原先也不过是要仗着孩子贪图几两银子罢了,如今听见太太这样一说,正和了自家心意,千恩万谢太太抬举,那太太也算是对得起他,赏了一千两银子做本钱,又与了那孩子几套衣裳并些文房四宝,丰丰盛盛的打发了父子两个,回在高显城中。 张大户既然得了银子,来家后就办了几张执照,湖里打鱼、陆路走镖、勾栏瓦肆、买卖当铺,都有他家的本钱,不出三五年,就成了高显县城里的首户,虽说不曾休妻,听得那正房太太房里是再不曾光顾的,一年一个的娶,如今七八房小妾放在房里还不足,前几日又抬进一房进来,如今正得宠…… 三郎一面听这张福儿只管吐沫星子横飞的说,眉头见见蹙起来,想来浑家说的不错,这家人家儿不大地道,自己原不该前来蹚这一趟混水,只是如今背着债,也就没有恁些清高讲究儿了。 一时交代完了家中底细,那张福儿笑道:“如今离起更还早些儿,要不我领着头儿走两遍更道吧?” 三郎早听说大宅门儿里头与别家不同,更夫、厨子、花儿把式,各色人等都是进退有度自有一条进出道路的,凭你怎么绕,也难混进内宅去,为的是内言不出外言不入,一座宅门儿倒是铁桶也似的相仿,如今听见张福儿这般说,方才信了,当真是侯门似海,如今不过一个镇上的首户便要这般排场,若是京里那些富户公门,更不知是怎样峥嵘气象。 两个沿着更道走了一回,三郎何等聪明,早记熟了道路,正走着,忽听见墙外头隐约琵琶声音,叮咚作响煞是好听。三郎也不由得听住了。 张福儿察言观色,见张三郎只管听那琵琶之声,因笑道:“这就是前儿新娶的第七房小妾了,自小儿是个会弹唱的,如今进来,都是我们府里琴师小杜相公调理着,没几日这琵琶就上手了,头儿且住住脚步停一停,一会子还唱呢。” 三郎听见是家主人的如夫人,连忙摇头儿道:“既然是内眷,咱们怎好偷听,快些走了便罢了。”谁知那张福儿倒是个爱凑热闹的,生拉硬拽,缠着三郎只要听。 两个正没处开交,忽听得墙内花园子里头呜呜咽咽嘤嘤咛咛的唱道:“闷把帏屏来靠,和衣强睡倒,听风声嘹亮,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飘,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捱过今宵,怕到明朝。细寻思,这烦恼何日是了?心中由不想起来,今夜里心儿内焦……” 那张福儿听了,得意一笑道:“怎么样,我没哄头儿吧?过几日若是瞧见这位新奶奶的相貌,才知道什么叫做色艺双绝呢。” 谁知三郎听见这弹唱之声倒是一愣,心说有些耳熟,倒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般,只是不曾放在心上,这会子倒记不起来。一面又听见那妇人抛了琵琶,却是娇笑起来,十分风情。 张福儿偷笑道:“是了,只怕是这曲儿又勾了咱们主子的魂儿,进了七房里去了。”三郎见他只管说些笑谈俚语,自持身份便不十分兜揽,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就往前走了。 到了起更时分,三郎已经熟悉道路,便不用张福儿带领,自己领了十名更夫前去巡更下夜,第一日兼差倒没有出什么纰漏,又因为三郎是镇上的人,吆喝起来更比家中蓄养的更夫洪亮好听,到了第二日那胡管家奉了家主人之命,倒陪着吃了一顿饭,夸了几句,才放他家去。 到了家里,碧霞奴接着,见他有些酒气,因问道:“才兼差就吃了人家的酒饭了?哄我等了你一日。” 三郎呵呵儿一乐道:“原想来家与你一处吃的,谁知那胡管家偏生拉着死灌,又说他家主人说了,我吆喝的号子原比旁人嘹亮好听,因此赏我酒吃,我想着人家既然是东家,少不得也要卖个面子,若是太请高些,只怕那个地方儿也是难站。” 乔姐儿见他有了酒,便打发他用热巾子净了脸,服侍睡下,三郎因一夜不见浑家,不肯就睡,拉了碧霞奴坐在炕沿儿上说话儿,碧霞奴此番忙完了厨房里的活计正没事,也只好拿了炕桌儿上的绣活儿,一面掂对针脚,有一搭没一搭与他闲聊。 三郎正与浑家说笑,柔情蜜意的似睡非睡时,忽听见前头看街老爷家里好似有家奴院公的吆喝之声,好似往屋里搬东西似的,因打过了觉盹儿,问浑家道:“怎么恍惚听见老爷家里有人,莫不是又请了长工来么?” 乔姐儿摇头儿道:“我也不大清楚,早起送饭过去时,恍惚听见前儿嫁出去的那翠姑娘,在那大户人家中得了脸,十分受宠,她感念老爷太太安排的这门亲,又嫌自己是个丫头出身,在姐妹们里头不带出挑,便与她们老爷商议着,要认下这里做娘家,就拜了太太做干娘。” 三郎听见翠姑娘在人家家里过的舒心,心下倒是宽松了许多,因点头道:“这也是各人的缘法不同,当日若是她竟做了那样不才的事情,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何来这一趟富贵荣华尊贵体面呢……” 碧霞奴倒是不以为然道:“这也是你们男人家的见识,若说女孩儿家心思,只有有个知疼着热,心爱的檀郎,便是破窖寒窑,到底比那雕梁画栋更有一番蜜意在心呢……” 张三郎听了这话,伸手搂了妇人纤腰,将头枕在浑家*之上笑道:“我又不是那不解风情的愚夫,如何连这个也不懂,只是我心里没有她,便是她死乞白赖到了这里,也不能交心,倒不如往那家去,虽说不是正室,到底得了夫主疼爱,只怕天长日久心思就回转过来了也未可知。” 乔姐儿知道丈夫对翠姑娘虽然没有私情,到底是心怀愧疚的,听见他这般说,也陪笑道:“正事呢,也未可知,如今你且莫要管旁人荣辱悲欢了,连日熬夜都有些憔悴了,这会子睡睡吧,晌午饭得了我再叫你。” 三郎此番也是眼皮子打架,略点点头儿,脑袋一歪就在浑家白腻的小腹之上睡熟了,碧霞奴无法,只得略微挪动身子叫他枕着,自己侧身靠着炕柜,拿两个软着垫着腰,一面做些针黹。心中却想着那翠姑娘的事,见她这般兴师动众只管往娘家送东西,也不知何时就要来个衣锦还乡……   ☆、第63章 摔茶盅杜绝痴情 倒真给碧霞奴猜中了,第二日一早,便有几个体面的小厮前来打门,偏生前头老爷往街面儿上维持去了,太太房里没有使唤丫头,她丈夫虽是个没品级的绿豆小官儿,到底不好自己去开。 碧霞奴知道前院儿窘迫,只得自己绕过小厨房往前头去开了门。但见外头是四个二等小厮的服色,穿用已经不凡,都是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见了碧霞奴这样容貌,身子早酥了半边儿了,为首的因陪笑道: “跟奶奶回事,不知奶奶是府上什么人,今儿我们七奶奶回门来瞧太太,先打发了小的们过来送些吃的玩儿的。” 碧霞奴见那翠姑娘果然要来,只得点头道:“奴家是看街老爷家后院儿街坊,太太在屋呢,几位大官儿进来说话吧。” 说着让到院儿里,进去对太太说了,太太教人放下礼物,一面拉了碧霞奴的手说道:“当日这一门亲她还哭闹着不肯去呢,如今好了,倒想起我们老两口儿抬举她的好处来,又认下了干亲,今儿要来走走是她的好意,只是我身边又没个小大姐儿,听说那边儿还要带了丫头来,没得叫人打嘴……” 碧霞奴笑道:“太太多虑了,既然翠姑娘感念老爷太太提携的情谊,又认在膝下做了干女儿,世上哪有孩儿笑话爹娘的道理呢,太太若是忙不过来,奴家就在后头,只要呼唤便上来帮着招呼就是了。” 太太听了再三谢她,一面挽留道:“既然恁的,三奶奶为什么不就赔奴家在房里与她谈谈,有你在这儿,也显得家里多个人,热闹好看。” 乔姐儿心中只怕翠姑娘见了自己不快活,太太又不知道当日的情由,若是对她说了,只怕来日小翠儿知道了又要见怪,正想着如何推脱,就听见门首处那几个小厮一齐说道:“奶奶来了!” 碧霞奴见自己走不脱,也只得上前迎着,但见门首处一顶簇新暖轿,一个老妈子一个丫头跟着,丫头上前来打起帘子,小翠儿扶了丫鬟的手,娉娉袅袅的下轿,作势将帕子在唇边抿了抿,整整了珠花冠儿,方才抬起头来。 一见碧霞奴,倒是有些讶异,扶了丫头的手摇摇的上前来笑道:“姐姐今儿在家?原该早些回来拜望才是,一直不得闲儿,三哥在呢?” 乔姐儿见翠姑娘此番做了姨娘,倒平添了几分风情,不似往日清纯模样,又见她有些阴阳怪气儿的,只怕心里还恼着自己夫妻两个。 当下婉婉一笑道:“七奶奶好,在家的,昨儿当班儿,早起回来就睡下了……太太正屋里候着,七奶奶随我来吧。” 那翠姑娘听了,将帕子掩在唇边一笑,扶了丫头、婆子的手,随着碧霞奴进了内院儿。 先拜见了干娘,说几句没要紧的话,因笑道:“今儿干爹不在家?娘自己在家怪闷的,怎么不再请一个小大姐过来服侍呢?” 太太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原先小翠儿不过是他家花银子买来服侍的丫头,如今又认作义女,这短了银子的话自然是不好说出来的。 正在为难之际,却是碧霞奴出面解了围道:“太太前几日还叫了人牙子过来,相看了几个皆不中用,怎比得七奶奶当日呢……后来老爷太太在我家搭了几日伙,觉得奴家手艺还算过得去,也就没急着再寻人来,先胡乱过着,少不得春天再说。” 翠姑娘听了笑道:“敢情如今姐姐当的就是我当日的差事了,既然恁的,还要劳动姐姐玉体,与我炖一盏茶来吃了。” 碧霞奴见那翠姑娘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不肯与她一般见识,只得笑道:“是了,奴家只顾着说话儿,倒忘了给太太炖茶来吃……” 一面与太太告罪,自己往厨下去,明摆着是受了太太的支使,与她翠姑娘无干。小翠儿见碧霞奴不甚兜揽自家挑衅,倒闹了个没趣儿,对着跟来的使唤丫头使个眼色,那丫头点头儿出去了。 乔姐儿来在小厨房里头炖茶摆果子,见看街老爷家中也没甚上得了台面儿的果子,只得捡了几个驴打滚儿,几个艾窝窝,摆成两个果碟子,一面看那茶炖好了没有。 正忙活着,就见外头闯进来一个丫头,细看时,就是跟轿来的那一位,进了厨房,先将帕子掩在唇边,蹙了眉道:“好局促腌臜的地方。” 乔姐儿见这丫头粗鄙无礼,也不去兜揽,自顾自的看茶,那丫头见了连忙摆手道:“三奶奶住住吧!我们奶奶可不吃井水炖的茶,总要昔年捐的旧雨水,若有那梅花儿上的雪才是好呢。” 碧霞奴几次三番不理论,见这一伙人越发上来了,心中也恼着,只因她如今是太太的亲戚,又不好撕破脸,正欲答言,忽听得门首处有人冷笑道:“翠姐姐在家时什么水不吃,不要说井水,便是刷锅剩的一碗汤,到底比那清汤寡水儿的有些味道罢了。” 那丫头听见,唬了一跳,见自家主子给人奚落了,回身正要问他,但见门首处立着一个大汉,总有八尺开外的身量儿,唬了一个花容失色,哪里还敢再说,瞅个空子,从三郎腋下钻了出去,一溜烟儿跑了。 碧霞奴见这光景,忍不住扑哧儿一乐,又连忙忍住了,正色说道:“看你,倒没得吓坏了那小大姐,我们娘们儿间的事情,你一个爷们儿又跑来搀和什么呢,一会子若是那丫头闹出来,又惹得翠姑娘生一场闲气,她如今是太太的亲戚了,劝你省些事吧……” 三郎倚着门笑道:“这事你不要管,总没有看着自己浑家给人挤兑,还不肯出头的汉子,茶果都预备下了?叫我亲自去服侍那翠姑娘一回。”说着,伸手端了托盘就要走。 唬得碧霞奴也顾不得许多,拦腰抱住了道:“我的好人,你往哪里去,太太房里局促,你这样身量儿进去,好似庙里金刚一般,快别丢人现世的了!” 三郎轻款狼腰,闪开了乔姐儿的阻拦,几步来在院中,回头儿笑道:“不碍的,你没来时节,老爷也常叫我去前头堂屋里相谈,太太都是常会的。”说着径自去了,碧霞奴到底不放心,又不好跟了去,只得悄没声儿跟着,立在窗根儿底下偷听。 张三郎端了托盘进去,倒把太太和翠姑娘唬了一跳,太太问他:“听见三爷方才兼差回来刚歇下,这就醒了?我们娘们儿吃茶,怎好叫三爷过来劳动。” 三郎笑道:“论理下役不敢进了堂屋里来的,只因往日里承蒙老爷太太的抬爱,容着下役在上房屋里行走,方才见浑家在厨下收拾,一时脱不开身,所以叫我过来送茶。” 那翠姑娘不明就里,还只当三郎心里不曾忘情,今儿听见自己得脸回门,趁着这个当儿会一会自己一面,她初心不改,依旧存着一份春心在怀,况且如今出阁,早已谙熟男女之事,一颗芳心大喜,噗通通的乱跳起来。 三郎先与太太奉了茶,摆下两个果碟子,又转身取了盅子,不用托盘,却是亲手奉于那翠姑娘,小翠此番心魂欲醉,也忘了礼数,伸手去接。 不知怎的只觉得那盅子滑不留手,竟接他不住,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小翠儿不知是三郎戏弄她,连忙做个娇态,柔柔弱弱说道:“三哥不好生拿了,倒唬了奴家一跳呢……” 谁知那张三郎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道:“姑娘自己不好生端着,倒会埋怨旁人,原以为做了几日大户人家的奶奶,也该尊重些个,如何还是往日一般不牢靠。” 这牢靠二字也可说妇人行动温婉平和,又可说是妇人家把定了门户行事贞洁,如今太太不大念书,倒没听出言下之意来,可怜那翠姑娘臊得满面飞红,方知是三郎听了方才之事,借着端茶的当儿给自己没脸罢了。 待要与他闹起来,又当着太太的面,外头还有下人,只怕哪个多事,家去告诉了大户,免不了给夫主疑惑,瞧着太太面色如常,许是不曾听出言下之意来,也少不得隐忍了,勉强笑道:“三哥倒会打趣奴家……” 三郎收拾了地下碎瓷儿,一面对着太太笑道:“下役粗笨,做不得这样活计,太太别恼,明儿市上寻一套好的盖碗儿孝敬。” 一面又对那翠姑娘道:“实在是我一把年纪,还这般急脚鸡似的,服侍不好姑娘,外头见带了小大姐来,我与姑娘传了她再去预备一碗吧。”说着,也不理会小翠儿,兀自打帘子出去了。只把个翠姑娘气得目瞪口呆,银牙咬碎,只是不好说出来。 三郎出来,就瞧见碧霞奴在外听窗,见他来了,使个眼色,夫妻径自回了后头土坯房里,乔姐儿掩了门,回身埋怨道:“这是何苦来呢,妇道人家争风吃醋原是小事,你倒没得蹚了这一趟的混水……”   ☆、第64章 闻夜哭欲行不才 三郎听了一笑而过道:“我惹得糊涂债做什么要你来还,日后若是斯抬斯敬倒也罢了,若是还像今儿这般无礼,她也怨不得别人说出好听的来。” 乔姐儿见丈夫有些撒狠儿,倒觉得新鲜,因歪着头笑道:“往日见你,倒有几分忠厚长者的风度,怎么今儿却肯露出锋芒来了?” 张三郎道:“没要紧的事情自然是和气为贵的,若是牵扯在你身上,也说不得只好得罪人罢了,泥人儿还有三分土性,何况我堂堂男子,没得叫浑家给人欺负了还要忍气吞声的道理。” 夫妻两个说着,听见前头换了一遍茶,知道翠姑娘告辞出去,方才丢开此事不提。 连日无事。 这一日又是该着三郎去张大户家里兼差,时候尚早,先去更房里歇着,彼时那些家养的更夫多有抹牌的,也有几个咂摸着旱烟袋子讲古,那张福儿自在炕上缝铺盖,见着三郎来,屁滚尿流的往炕上让。 三郎虽不曾看轻了他去,到底嫌那炕上腌臜,若是原先倒也罢了,如今成了亲,衣裳都是碧霞奴缝补浆洗,自家穿用之时便是十分珍而重之,唯恐脏了破了,又要累得浑家费眼睛去料理。 自拿了一个绣墩坐了,一面随口问道:“如今针线活计倒要二头儿亲自上手,莫非还不曾说亲?” 那张福儿哎哟了一声笑道:“我的三爷,好轻巧的话儿,只当谁都与您老一般,穿着官衣儿,又是秀才家的女婿,我们这些个怯老赶,谁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才投身到大户家里做奴才,哪有那个能力?说不得也只好打一辈子光棍儿罢咧。” 三郎听了失笑道:“这是没有的话,小人冷眼旁观着,二头儿也是个知道上进的汉子,慢慢的混出来,一年积下几两银子,满破两三年也就够说个小户人家儿的清白女孩儿,成家立业倒也不难。” 底下几个抹牌扯闲篇儿的更夫听了哄笑道:“指着二头儿攒钱,一辈子也不中用的。”三郎不明就里,连忙细问,张福儿倒是臊个大红脸不肯说,那起子更夫越发起哄,张福儿知道瞒不住,才扭扭捏捏说道: “我一个卖身为奴的人,哪儿有那个福分到外头去寻清白人家儿的闺女儿……”话没说完就有人接茬儿笑道:“奶奶房里的姐姐们你倒是敢上手呢!”说着又是一阵大笑。 三郎也跟着笑了几声,心下明白这二头儿张福儿与府里丫头有私,只等着由头对家主人说了,指给他做成个小两口儿。因笑道:“这也是好事,夫妻两个都在府里,彼此见面也便宜,这事只怕还要求一求胡管家,我瞧着那位尊管在府上是得脸的。” 提到胡管家,一屋子的人都咋舌,见三郎不是那等爱嚼舌根子的,都摇头儿道:“要指望他谈何容易,也是个认钱的主儿呢。”说了一回,三郎因为是求着胡管家进来的,所以不大兜揽这个话头儿,只听他们说去。 正闹着,忽听得门首处又女子咳嗽的声音,几个与张福儿素来亲厚的,都老着脸笑道:“快去吧,立等你说话儿呢。”张福儿嘻嘻一笑,披了件略体面的衣裳出去了,一群闲汉都赶着凑到窗根儿底下偷瞧,有那好事的便指给三郎说道: “三爷您瞧,就是那个小大姐,原先是大奶奶房里的二等丫头,自从七奶奶来了,因身边没有陪嫁的丫头,我们家主人便把这一个指给她使唤,为这事大房里还惹了一场闲气呢。” 三郎如何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在心上,隔着窗户纸但见那张福儿乐呵呵儿的与那丫头说话儿,丫头不知与了他一个荷包还是什么物件儿,喜得张福儿抓耳挠腮的,赶着她打躬。 粗看时倒觉得这丫头有些眼熟,只是他瞧惯了自己浑家花容月貌,一个丫头如何入眼,倒不肯费心思合计在哪里见过,想来年轻姑娘总有几分妍媚之处颇为相近罢了。 到了晚间起了更时,依旧是应该三郎走前半夜,张福儿走后半夜,谁知今儿张福儿过来作揖求道:“三爷是初来这里的,不知旧日规矩,今儿十五,原该我们更夫会个夜局,吃两杯酒赌几个钱消磨光阴的,弟兄们做了一个月,就指望今儿散一散。 如今三爷才来,说不得小人一个自去走一趟,三爷与弟兄们炕上玩两把,若是手气壮时,只怕一个月的银米还有富余呢。” 三郎虽然年少时也会做这个耍子,如今只因家道艰难,再不肯玩的,又见张福儿瞧着牌眼馋,因笑道:“原来恁的,我初来乍到不知你们有此一项游戏,这也罢了,我素日又不玩,不如我去走一趟,你们在更房里逍遥快活罢了。” 张福儿等人听了,都打躬说谢,那张福儿又有些顾虑道:“这是头儿的好意,我们怎敢不依,只是若遇上了贼人,三爷一个怎好对付呢?” 张三郎颇有些自负一笑道:“这几日小人冷眼旁观着众兄弟的把式,莫说是你们十来个人,便是再多些,也不够我一抿子的。” 唬得那些更夫才知道三郎手段如何,都咋舌道:“原来三爷好把式,怪到人家做个镇上的更头儿了!” 三郎眼见要起更,也不与这帮人扯臊,自提了更梆子出去了,趁着好大月亮,自己往更道上走走,打了一遍更,想着今儿只有自家做事,再详细查查,万一出了纰漏不是玩的。 正走在后宅小门儿之处,忽听得内院儿隐约有人哭泣的模样,呜呜咽咽的,花园子里头风吹草动,好似野鬼幽狐一般。 那张三郎自是个好汉,又念过圣人之言,自然不怕这些怪力乱神,就只怕是有人装神弄鬼,万一混进内宅去做出什么非礼之事,岂不是自己的罪过?就忘了往日规矩,下了更道,来在花园子旁边。 远远的瞧见一个婀娜女子的背影在那里抽泣,三郎见了方才松了口气,只怕是哪个太太房里的丫头受了气,白日里不敢怎么样,单等到晚间夜静人稀时出来发泄心中怨怼。 那姑娘看去却与张五姐一般年纪,三郎想起自己妹子来,心中便存了怜惜之意,因低声问道:“敢问是哪位太太房里的小大姐,怎么夜深人静还不安置,却在此处啼哭,万一给人撞见,岂不是又要见责与你么?” 姑娘听见身后有人,唬得娇躯一颤,将手绢儿遮了半边脸面,娇滴滴的说道:“这是府上内宅,你是哪里来的男子,怎在此处厮混,若是给更夫们拿住了,送你到堂上打官司可怎么好呢?” 三郎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只是姑娘带着哭腔儿,又听不大真切,因笑道:“姐姐莫怕,小人就是新来的更头儿,名唤张三郎的便是,若是姐姐不信,明儿向二头儿张福儿一问便知。” 那丫头听见,方才回转过身子来,扑哧儿一乐道:“原来是三哥!”这一眼只把三郎唬了一个魂飞天外,原来那女子不是旁人,竟是已经嫁做人家姨娘的小翠姑娘。 三郎此时方知原来这翠姑娘竟是给了张大户家,不由得心中暗暗叫苦,身形提纵就往后撤步抽身,一面说道:“不知是小夫人在此,下役冲撞了,小夫人莫怪。”说着转身便走。 那翠姑娘为了今日之事也算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何容得三郎脱身,房里使女出身不大缠脚的,几步就追上了三郎,也不顾礼义廉耻了,拦腰抱住了道: “我的三哥哥,当日奴家为你誓死不嫁,受了老爷太太多少打骂,抬过门儿来,夫主已过了不惑之年,又是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的放在房里,旁人瞧着我年轻得宠,殊不知上头有大娘子管着,当中无数姐妹比肩明争暗斗…… 奴家一时挣扎不开,只要寻死,忽然又听见三哥来家兼差,心想着我这一片痴心总要想个法子对你说了才是,所以苦熬苦业的挨到了今日,三哥如今大发慈悲听我把话说完,就是死也甘愿的!” 三郎见这妇人说出这般没脸的话来,又是羞臊又是恼怒,身子一挣将她推开了,待要骂两句,到底这翠姑娘落到此番淫行的地步,多少也与自家相干,况且此番兼差是托了李四郎浑家哥哥荐来的,若是闹出什么不才之事,岂不是连累了兄弟的亲戚…… 只得低声说道:“小夫人出阁前,小人已经表明过心迹,你要说的我也都晓得,只是情之一字讲个缘法,你我也算是共事多年,若说日久生情,早就有所瓜葛了,这些年都不曾有事,可见没有这个缘份,如今小夫人恭喜出阁,就该安于内室之中,敬爱夫主、服侍大娘才是,如今怎做这下流事,小人却不敢兜揽。”   ☆、第65章 正君子妄惹官司 那翠姑娘听闻此言,心里一灰,冷笑一声道:“三哥莫要说嘴了,奴家只问你,若是今日将我这身份换作是你房里那乔家姐姐儿,难道你也能这般坐怀不乱么?” 一句话问得张三郎醍醐灌顶一般,心中好生警醒,若是这次出墙的小妾竟是自己浑家那般容貌人品,自己又如何把持得住?想起乔姐儿音容,忍不住心中一动,又一转念,自己浑家品格儿端庄行事大方,如何做得如此下作行经? 连忙正色说道:“小人浑家不敢与小夫人相提并论,也没有如此胆魄智谋做下这样的勾当!” 翠姑娘见言语之间撩拨不动他,恨恨的说道:“三哥恁的铁石心肠!”说着,却往他怀里掷了一个小荷包。 三郎不知何物,拿在手中一掂,竟是十分沉重,微微打开一瞧,大月亮底下白花花的,灼人的双眼,竟是几十两雪花儿纹银。 不由得心中大怒,说道:“小夫人这是何意?”那翠姑娘笑道:“奴家听说三哥家中欠了一百两的外债,只恨困在深闺之中不能脱身帮衬你,如今天缘凑巧在这里厮见了,这是奴家平日里积攒的体己,三哥先拿去用着,若不够时再来与奴家相会,慢慢的与你就是了。” 三郎见小翠儿恁般作践人,气忿忿的将那荷包往地上一掷道:“小人虽然是小夫人家中兼差,又不是你夫主花银子买来的奴才,小夫人切莫将言语糟蹋小人,这就不敢奉教!”说着转身便走。 翠姑娘用尽了手段勾搭不成,当真是恼羞成怒,又见方才提起乔姐儿来,三郎原本面沉似水,却自有一段柔情蜜意流露而来,不由得妒火中烧,不顾廉耻,扯住了张三郎道:“我又不要你别的,只求一夕欢会,与奴家留个念想儿吧!” 三郎不知翠姑娘已经沦落至此,恨恨一拂袖,将那妇人掼在地上,抬脚就走,翠姑娘冷笑一声道:“你往哪里去?” 三郎只不理,来在花园子角门儿处,伸手一推,竟给人锁死了,方知自己吃了旁人的暗算,那翠姑娘一路追了来笑道:“我劝三哥还是应了奴家的好,不然我若是闹出来,莫说是三哥在府里的兼差,就是镇上的差事也丢了,老爷若是恼了,送你衙门口儿打官司去,凭着张府上的财力,治你一个死罪也不是不能!” 那张三郎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如何肯受一个妇人辖制,到底是二十几岁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顾不得许多,便撕破了脸骂道:“好银妇!如何却怕你来?” 翠姑娘听见“银妇”二字如何肯依?又见三郎铁石心肠不能回转,当真哭喊起来道:“捉贼!捉贼!” 三郎见她喊了出来,心下一寒,方知这事自己莽撞了,如今万事不怕,只怕碧霞奴知道了,自己说不清楚,又怕当真问成了采花之罪,自己的浑家没人看顾,面上又不好看……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何处冒出几个家奴院公来,上来便按住张三郎,三郎若要凭把式逃了也不是难事,只是此事不曾说清楚,若是冒然走了,倒落得一个畏罪潜逃的名号,只怕官盐倒成了私盐,自己岂不是一生背负不才之名?当下也不抵抗,任凭人家扭着他往堂屋里去。 原来那张大户日日流连在翠姑娘房里,这几日小翠听见新来了一个兼差的更头儿,就是镇上当差的张三郎,便起了勾搭之意,那一日到看街老爷家中,就想借着由头将言语引逗他,谁知反而将三郎抢白一顿,给她没脸。 翠姑娘来家,心里也曾经撒狠儿要断了念想,只是男女之事,从来不能上手的最是引逗人心,小翠如今虽然贵为第七房小夫人,一来夫主年事已高,闺房之事难免力不从心,二来比肩姐妹众多,也有念书人家女孩儿,也有官宦门第的小姐,她一个丫头出身,难免受人挤兑。 所以对夫家心灰意懒,虽然得宠,依旧初心不改,只要恋着三郎,只恨那呆头鹅不来兜揽此事。 一来二去觉得心口儿沉闷,就害起病来,饭也不肯正经吃,张大户倒是心焦,连日请医问药总不见效。倒是七房屋里那丫头为人还算是伶俐,见七娘这般模样,便猜出了七八分,夜深人静时好言相劝这翠姑娘保养身子。 翠儿摇头儿笑道:“一口气上不来死了也罢了,白放着花枝儿也似的身子没人怜惜,风刀霜剑越发住不得了……” 那丫头趁机笑道:“奴婢斗胆对奶奶说,奶奶的这号儿病,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也是治不好的了,只有奴婢能瞧。” 翠姑娘只当是哄她,啐了一声道:“你这丫头好古怪,人家那么多杏林名宿医不好我的病,你这会子又充什么华佗扁鹊,倒是笑死人了。” 丫头道:“我如今大着胆子说了,若是不对时,奶奶宽恕……奶奶这是心病,只要一片真心来医,岂是药石可以治好的呢?” 一句话说的翠姑娘来了精神,只觉身子顺畅,胸口也不闷得慌了,伏在枕上笑骂道:“小蹄子,你倒会说,我好端端的在房里,只认得我们老爷,如何又去寻了旁的真心来?” 丫头听了冷笑道:“好痴心的奶奶,如今这后宅里除了七位奶奶之外,略是平头正脸儿的,哪个不是老爷收用过的,若都是平白守着,岂不是馋也馋死,气也气死了么?” 翠姑娘见言语投机,便趁机问她道:“凭你这样说来,你自然也与人有些手尾了?”却撞上那丫头的心事。 原来这丫头也是张大户收用过的,只因自家有几分姿色,原想着往上挣一个姨娘的名份,谁知那张大户又去外头讨了第七房回来,那个意思便是不要抬举家里的了。 丫头心灰意懒,可巧遇见张福儿恋慕她许久,便想着与他偷了,一来解馋泻火,二来谋个出身,来日大了,赏外头配人,就配了二更头儿也是个好去处。 只怕这新进门的小夫人撞破自家奸情,如今见她也有了外心,便想着撺掇主子奶奶做成了此事,彼此都有把柄在对方手上,便是一条藤儿上的蚂蚱,不会撕破脸。这才用言语引逗了她。 见小翠儿问她,就乔模乔样捂了脸娇笑道:“奶奶说的哪里话,奴婢可是一片真心为了奶奶呢,只是如今在老爷跟前儿不大讨喜,少不得也要给自己挣条路……” 翠姑娘听了,方知她果然与人有些手尾,待要细问,又料定她是不肯说的了,她是个新破瓜的姑娘,年轻心热,不知这丫头心中所想,只当她是对主子衷心,也就遮遮掩掩的吐露了实情。 丫头听见是要谋了那张三郎,因笑道:“原来是他?倒是好个相貌呢,正与奶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只是那人有些冷面冷心的,若是换了旁人,有奶奶这样花枝儿也似的人品垂青,还不都赶着前来兜揽?若说这一位,倒是有些为难的地方……” 翠儿原本给她引逗的心热,如今听见丫头都瞧出来三郎无意于自己,好似淋了一桶冷水也似的,秀眉微蹙道:“方才还说得热闹,如今还不是不能够么?只会说嘴,这会子倒打嘴了。” 那丫头想了一回,拍手笑道:“奴婢原说不好上手,又没说这事没有缓儿,常言道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咱们这里下到了一百二十分的功夫儿,就是个猪头也给他煨得稀烂了,何况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呢? 明儿起了更时,奶奶略作打扮,也不用浓妆,只要家常妆束,乱挽乌云,凄凄楚楚惹人怜爱的才好,咱们就住在花园子里头,那小角门儿往日里都是奴婢看管落锁的。今儿晚上便不锁门,奶奶只当做是去玩花儿,起了更他自然要走一遍的,恁的时候做出些温婉哀怜的闺阁态度来,见他怎样?若是怜香惜玉倒也罢了,若是不依时,奶奶再拿出体己银子来感化那小厮儿…… 若是再不依了,奶奶就吓唬说要嚷出来,他家中如今欠着外债,他又是个顶梁柱,若是给人拿进监里去,家里岂不就塌了半边天?他自然畏惧奶奶势力,少不得要与奶奶做成一对儿,奶奶闺阁手段奴婢都是知道的,一旦得手,还怕留不住他么?” 翠姑娘听了一回,摇头儿说道:“却也使得,只是咱们家里更夫打更,都是十人一队,一宿两趟的,如何却只能赚的他一人来?” 丫头笑道:“这个不妨,我与那更房里的二头儿张福儿倒有几分交情,只要让他哄了那张三爷,叫他自己走一趟更,就什么都有了。” 信口说了半日,那小翠儿也没甚见识,只当是个锦囊妙计,掩面而笑道:“你这小蹄子,鬼点子这般多,倒像是偷过多少汉子似的!”   ☆、第66章 杜琴官软语解围 却说那翠姑娘受了房里丫头的挑唆,便要行这不才之事,料定了必然成功,谁知那张三郎却是郎心似铁,除了自己的浑家,把旁人都觑得残花败柳一般,如何肯放在眼里,料想不能成事了。 积年的一段心事如今付之东流,又担了银妇二字的名儿,那翠姑娘到底年少气盛,一时压不住火气,便叫嚷起来,四下里的家奴院公多半都是那丫头的近人,如今听见奶奶闹起来,如狼似虎的上来扭住了三郎。 三郎要保自家清誉,自然不肯脱身,由着众人拥到堂屋厢房里头看管起来。那小翠儿闹了出来,如今倒有些懊悔,待要按下此事,彼时惊动得阖府皆知了,丫头拿了昭君套过来伺候,一面对翠姑娘低声道: “如今既然撒狠儿闹出来了,奶奶便心软不得,不出首了他,就是害了咱们!一会子爷问起来,只管把屎盆子往那不知趣的负心人身上扣!我已经悄悄儿的嘱咐了张福儿并那几个家奴院公,料想无妨。”翠姑娘此时也没了主意,但凭那丫头摆布。 却说那张大户今儿原本又要来翠姑娘房里安寝,小翠儿恋着一段私情,便推说身子不适,打发了大户往六房里歇了,谁知睡到一半儿,后宅就闹起贼来,唬得夫妻两个穿衣起来,一面吩咐房里使女往外头探听究竟。 听见是新来兼差的更夫头儿调戏了七奶奶,那张大户气了一个发昏章第十一,跳将起来走到堂屋厢房里。 见小翠儿由丫鬟扶着,早哭了一个梨花带雨,见了大户,扑入怀里撒娇撒痴,直呼“老爷救我”,张大户原本就恋着新娶的姨娘,如今见唬得娇滴滴的,心里又怜又爱,连忙搂着妇人说道:“莫怕,有什么委屈对我说。” 翠姑娘与房里丫头对个眼神儿,只得指正那新来的更夫张三郎借故调戏她,把个风流故事颠倒过来,添油加醋说了一回。 张大户自然肯偏听偏信了一回,一面吩咐丫头好生送小夫人回去安置,夜间警醒着点儿,切莫再受惊吓,那妇人哭哭啼啼的去了。 这厢大户进了厢房里间屋,见三郎给几个家奴院公看管起来,见了大户,几个奴才都起来见礼,那张三郎抬眼看时,是个四十来岁心宽体胖的员外模样,心道这人只怕没甚品行见识,是个给妇人拴在裤腰带上的主儿,自己分辨起来他倒未必肯听。 果然那张大户不分青红皂白骂道:“张三,我敬你是镇上当差的人物,又是我那管家几次三番在我跟前儿保举你,方应了你来兼差之事,咱们可不亏心的说,一月的月钱倒也抵得你在官面儿上干一季的了,怎的还不知足,不说好生当差报答知遇之恩,反倒起了头儿来作践我的家眷,却不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 那张三郎原指望这大户问些缘由,自己也好分辨几句,谁知竟是这般言语粗俗举止下作,说得自家好似到他家里卖身为奴一般,不由得心中大怒,待要挣脱了与他理论,又怕自己身大力长唬死了他,只得从容说道: “还请老爷暂息雷霆之怒,今日之事,并不是小人冲撞了府上小夫人,竟是那七奶奶在花间哭泣,小人因认作是个丫头,故而上前询问,不想奶奶胆小,因此误认了小人是贼,叫嚷起来,原是一场误会。” 三郎原本意欲和盘托出那翠姑娘勾搭自己的不才之事,如今见这张大户生得相貌平平心肠猥琐,知道小翠儿心里苦楚,不忍断她生路,所以假托误会,想来自己两个又不曾闹出事来,若那张大户是个要脸面的,无非扯个淡打发自己出去,便是不给这几日工钱,到底可以大事化小。 谁知那张大户倒是不依不饶的,一口咬定是三郎调戏自家内眷,一面一连声儿的传唤二头儿张福儿并旁的更夫过来对质。 一时张福儿进来伺候,见了三郎,故意大惊小怪的道:“怎么好端端的将三爷锁在这里?”大户对他说了,一面问他今日如何只有三郎一人打更。 那张福儿登时唬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扣头如捣蒜一般,只说“求爷爷超生”,又不肯说因为何事。 张大户不耐烦,对他说道:“你莫要害怕,将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与我便是了,若是前言对了后语,我重重赏你,若有半句隐瞒,立刻打死!” 那张福儿原是大户家里买来的家奴,便是打死了也无事,当下唬得抖衣乱颤,因说道:“这张三爷原是管家荐来的,小的们见是镇上来兼差的老爷,谁干不敬?他说出一句话来,谁敢反驳? 只因那一日命奴才引着三爷走了两趟更道,可巧走到花园子外头小夫人的住处,只怕当日老爷宿在那里,偶然听见小夫人弹唱,奴才怕冲撞了爷和奶奶,拉着三爷就走,谁知三爷倒是听住了,细细的打听小夫人容貌人品如何,又赞她是个色艺双绝的……” 话未说完,三郎心中暗暗叫苦,便知是着了这一伙贼男女的暗算,又想起人说张福儿与一个奶奶房里的大丫头相好,只怕就是翠姑娘身边的那一位,怪到自己在哪里见过一般。 如今见张福儿反咬一口,说的自己好似轻薄之人,自然是小翠儿房里那丫头吩咐他做的,当下知道自己百口莫辩,因抬眼恨恨瞧了张福儿一眼,他习武之人自然神光内敛,一蹙眉头如鹰似隼一般,唬得张福儿浑身打个激灵,只怕这位张三爷日后找寻旧账,只是已经收了小夫人的好处,也只好一口咬定。 接着说道:“奴才劝了半日,三爷方恋恋不舍去了,紧接着好几日便借故往小夫人房门首处去走走,奴才只怕三爷莽撞,冲撞了玉体不是玩的,所以带着手底下人处处跟随着,三爷却不曾得便,谁知今日对奴才说了,吃了酒身子不爽快,打算自个儿走一趟上半夜的差事。 奴才原来不肯,只是三爷横眉立目的骂了我说:与你方便却这般推脱,好不识抬举的。奴才怯官,又想着老爷往常总在小夫人处,料想也无妨,谁知就闹出这事来,是小的该死了!”说着,跪在地下一行哭一行抽自己嘴巴。 那张大户听了,越发认定了三郎是个轻薄贼子,只因打更时偶然探听得翠姑娘音容笑貌,便起了歹心,瞅准空子夤夜之间前来勾搭,不想翠姑娘不肯,反而闹了出来。便冷笑道:“这还了得?如今我妄作了几年高显城里的首户,倒被个小小的更头儿欺负到头上来了,既然他不肯招认,便拿了我的帖子送到衙门口儿里太爷处,看他招是不招!”说着便要传唤家中书房的篾片相公写帖子。 正闹着,忽然听见门首处有个低沉婉转的声音说道:“这三更半夜的,老爷是跟谁不对付呢,处置了他是小,大风口里头站着,冒了风将肝火存在心里可不是玩的。” 那张大户见了此人,方才回嗔作喜道:“你这小厮儿不好生在书房里睡,又跑来做什么?”那人扑哧儿一乐道:“老爷动了雷霆之怒,唬得我睡不着,不知哪里服侍得不周全,所以前来相看。” 此时张三郎给人押着,瞧不见此人的全脸儿,只见款款摇摇的走了来,底下穿着大红的绸儿鞋,上头衣裳却也华贵鲜亮,却又不是长衫,也是个下人一般两截儿穿衣的,却猜不出这人是个什么来头。 抬眼往上瞧时,虽是个男子,容貌却不输给女娇娥,行动时弱柳扶风一般,说话儿也是呵气如兰的,竟有些不辨雌雄。 又听见那张大户笑道:“我的儿,莫怕,捉了一个家贼,正在审问,谁知这贼子混不认账,也只好送他往衙门口儿里去理会。” 那小厮儿听见,“呀”了一声道:“老爷治家有方,向来是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的,谁不知道张府上井井有条铁桶也似的相仿,如今送了官,只怕老爷面上须不好看。” 一面低着头儿厮认了一回,故作讶异道:“莫不是镇上的更夫头儿张三爷么?却不认得小人了?”三郎见这人与自己充熟儿,也抬头认了一回,却不大认得,但见他言语卑微态度恳切,却也不好给他没脸,只得摇头儿道:“却是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会过这位相公。” 那人扑哧儿一乐道:“三爷当日进府,还是小人这一头保举的,如今怎的就生份起来了?”三郎听见,方知此人乃是李四郎浑家杜娆娘的师兄,投身在张大户家做教习的琴师,只因几岁上从人牙子手中给杜老爹买来做徒弟,便随了师父的姓氏,冒姓杜,名唤琴官的便是。   ☆、第67章 冠带子流落风尘 这琴官儿却是个妙人儿,当日也是公府侯门旧家子弟,只因父亲犯事,连累一门良贱,男的便要充军发配,女子都充入教坊官妓之列,那是琴官儿还是个刚落草的小奶娃,执刑官不忍叫他跟随父兄去往北方苦寒之地,便判了随着亲娘往教坊里头勾当。 谁知夫人原是大家闺秀,十分烈性,怎肯做此贱业,女监之中半夜起来,一条汗巾子吊死在房梁上。这琴官儿便没了着落,只有当日夫人贴身侍女含羞忍辱,倚门卖笑养活小主人。 长到了*岁上,出落得十二分人才,只做女童打扮,便有几个熟客问了行院里的妈妈要梳拢他,那鸨儿知道是个小厮儿,也不去兜揽此事,又怕行院里养着男娃儿,来日大了与姐儿们勾搭,终究要闹出事来,所以叫个人牙子进来卖他。 分别之际,丫鬟方才和盘托出琴官儿身世,那琴官儿在世十年,只当这丫头是他亲娘,再想不到自己原是官宦门第出身的,丫头含泪说道:“少爷此去,定然也是卖入梨园,好歹与师父陈情,禀明自家身世,莫要做那小旦的勾当,堂堂男子却着了女妆给人品头论足,岂不是玷污了老爷门楣……” 那琴官儿尚在年幼,不能十分明白,只见养母哭泣哀告,只得答应,当下磕了三个头,叩谢多年养育之恩,随着人牙子去了。 也是他爹娘有些阴鸷,偏生遇见了娆娘的父亲杜老爹要组个班子做小戏儿,四处寻访清秀的小厮儿,这一日来在人牙子家中相看,一眼看上了琴官儿,只因小厮儿生得在美,终究不过是几年风光,过了一十五岁发身,便要渐渐长成男子相貌,所以虽然生得十分颜色,也不过十几两银子的身价儿,就将琴官儿买了回来。 到了家中自有教习,教着琴官儿并旁的几个小厮儿窝腰弯腿学些身段儿,只有琴官儿哭哭啼啼的不肯,教习只当是这孩子懒惰,下死命打过几回,终不能改。 杜老爹瞧着蹊跷,就拉着手儿问他缘故,琴官儿方哭着说了自家身世。谁知那杜老爹虽是做梨园行儿的,天生倒有些见识,知道是清官之子,十分爱重,便不叫他学戏,那是娆娘也在七八岁上,正上女学,便送了琴官儿入学与娆娘做伴儿,兄妹相称。 又过了几年,杜老爹年纪大了,江湖上走跳不动,见自家几个男娃都是娇生惯养的不成事,娆娘又是闺阁女孩儿不能抛头露面,便将戏班子传与琴官儿带着,一面将自己毕生琴艺传授了他,为的是来日糊口之用。 一时老爹病故,杜妈妈依旧带着孩子回乡务农,琴官儿倾其所有将师父风光大葬,又满城打听合适人家儿,意欲发嫁妹子,因为心疼娆娘,一有后生提亲,总叫她立在屏风后头相看,谁知娆娘就看中了李四郎。 琴官儿打听四郎家道中落,且喜人品踏实肯干,不是久困之人,又见妹子爱他,只得倒赔妆奁少要聘礼,将娆娘风风光光打发出门,完了师父心愿,自己依旧是投身在张大户家,代了师父的琴师之职。 他虽然不苟时尚,到底是梨园子弟,颇能察言观色体贴人心,又生的娇艳,很得大户宠爱,时常要勾搭他,琴官儿偏会欲迎还拒的手段,保住自己清操,又不触怒东家,谁知那张大户因为不能上手,反而对他刮目相看。 前日因为妹子杜娆娘对自己说了,要荐一位镇上的更夫头儿来家兼差,那杜琴官原本不欲兜揽此事,听见妹子妹夫说了三郎家中之事,敬他是个未学的君子,所以在管家面前一应撺掇了此事,方才谋了进来。 谁知没过几日闹出这事来,在房里听见,心里一惊,略穿了几件鲜亮衣裳走出来,意欲瞧了究竟。这琴官儿久在梨园,最有识人之明,见那张三郎一表人才、凛凛正气,便知他绝不是那一等等徒浪子,况且往日里教习各位姨娘们弹唱歌舞,见那翠姑娘总是秀眉微蹙,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样儿,必然也不是为了张大户牵肠挂肚的,只怕此事还有诸多疑点,自己倒要详审一番才知端的。 见那张大户气得三尸神暴跳,连忙做出些风情来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想来老爷是镇上的首户,他一个小小的更夫,怎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只怕真是误会也未可知呢。” 张大户见琴官儿往日对自己淡淡的,今儿倒殷勤,待要给他些好脸色,又想起翠姑娘赌咒发誓说是三郎要祸害自己,心中愤恨,摆了摆手说道:“这事很不与你想干,如今七奶奶已经指认了是这贼子调戏她,正要拿了帖子送到衙门里,叫太爷严审才是,不怕他不招认。” 琴官儿听说要经官动府,唬了一跳,自忖这一去必然凶多吉少,待要再劝,又见门首处走来了小翠儿的丫头说道:“奶奶请爷过去呢,自己睡着怪怕人的。” 那张大户见了爱妾,便把琴官儿丢在一旁,对他笑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快回书房歇下吧,生得可怜见的,风吹了又要病。” 琴官儿知道赶不上话头儿,无法再说,只得劝道:“就是要送官,也没有三更半夜送去的,若是太爷正歇着,只怕倒冲撞了他老人家的官威,不如明儿一早再送吧,时候不早了,爷快回后宅歇了,小人这便回去。” 大户见琴官儿此番温言软语的嘱咐自己,心花都开,捏了他的手笑道:“我的儿,你且回去,明儿咱们再说。” 琴官儿心上不耐烦,又碍着他的面皮不好挣开,只得含笑以对,送了大户出去。见走远了,方才撤步抽身回来,打发那几个小厮道:“你们也都回去歇下吧,此处有我照应便是,到底是我荐来的人,有什么干系都在我的身上,几位大官儿自便的好。” 那几个小厮们也是熬得眼皮子打架,心中正暗暗叫苦不得好眠,如今见琴官儿乐意担下这个差事,心中如何不乐?况且出了事自然是他兜着,与自己等人无干,道了一声辛苦,各自去了。 琴官儿送了众人,方才关了房门,连忙上前来要解三郎的绳索,只是芊芊玉指一时掰不动麻绳子,三郎知道这是李四郎的亲戚,十分客气,说道:“不敢劳动杜老板。”一面两膀一晃,那绳子竟是死长虫一般从身上滑落下来。 琴官儿往日里常听妹夫说起,这张三郎好个把式,如今见了方信,点头叹道:“三爷好个手段,既然有本事走了,为什么不先家去躲一躲再说?” 三郎笑道:“若是旁的罪过却也好说了,只是这花儿案子,小人却不敢擅自走了,外头听见,还道是畏罪潜逃,我虽是山野村夫,自有念过基本圣贤之书,再不做这样没担当的事情。” 杜琴官见三郎这般磊落,心中十分敬重,又是妹夫的干亲,自是责无旁贷要与他方便,因问道:“小人见三爷生得雄壮磊落,再不是那一等腌臜下作之人,如今此处再没外人,还请三爷对小人实说,到底为什么无端给人攀扯在内?” 问了几遍,三郎因顾忌着翠姑娘性命,又想着自家也是摊上此事也是惭愧,只是低头不语,杜琴官又劝道:“小人一向在府里做教习的,冷眼旁观着那七奶奶虽然年轻些儿,却也不是那一等狂蜂浪蝶,三爷又不是等徒浪子,如今你们两个闹出来,自然是有些根源的了?” 三郎见琴官儿堪破了内中情由,知道隐瞒不得,况且又要求他传话给浑家,只得将事情始末缘由说了,又嘱咐他道:“若是来日可以大事化小,倒也不必提起当日之事来,小夫人虽然对我不仁,我却不能借着此事将她治死。” 杜琴官听了内情,却是蹙眉道:“难得三爷一片君子诚心待她,不想竟有这样不才之事……只是如今这张大户却不是好惹的,一县之中上至知县相公,下至县丞、县尉,哪个不与他有些交情,如今内宅出了这样的事,只怕他为了保全名声,未必倒肯轻易出脱了三爷,着实难办些儿……” 三郎听了这话,心中凉了半截儿,自己铁铮铮的汉子,万事不怕,就只是负了浑家一片痴情托付终身,若是恩爱夫妻不到头,岂不是断送了碧霞奴一段女孩儿家的心事,想到此处心如刀割,险险滚下泪来,只因琴官在此,咬牙忍住了。 杜琴官见三郎眼圈儿一红,还道是他有些怯官,连忙柔声安抚道:“三爷也不必着急,这事虽然凶险,也不是全然没有缓儿的,如今小人在官面儿上有几个相好的郎君,自然竭尽所能帮衬说合,不知三爷家里有甚高亲贵友,若有时,宁可花几个钱去请了来疏通疏通,万一碰出一个机会来也未可知。”   ☆、第68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三郎想了一回道:“小人若有些做官的亲戚收税的朋友,也难落得如今这一步田地了,只有小人家中的街坊是个看街老爷,也没甚品级,只怕说不上话儿,再有就是衙门口儿里三班衙役的总捕何大郎何老爷是个自幼相识的,旁的再没有了。” 杜琴官听见三郎认得何捕头,拍手喜道:“旁的都不中用,若是认得了他才是好呢,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如今老爷一口咬定非要送官,只怕三爷少不得要往男监里走一趟了,听见人进去时都要吃他几十杀威棒的,若是认得何头儿,在里头的罪孽可就都免了,只怕还要好吃好喝好待承呢。 一会子天亮了,小人就往妹子家去报信,教我妹子亲去府上陪伴三奶奶,不知三爷还有甚话要带去么?” 三郎听见提起浑家来,也忍不得眼圈儿一红,摇头儿道:“小人旁的事情都不肯放在心上,只有内子放心不下,如今相公若去,只要将此事缓缓的说了,切莫吓着她才是,内子一个新媳妇子,嫩妇少女的,只怕经不起……” 杜琴官见三郎也是个痴情的,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回道,想不到除了行院子弟,便是市井人家儿也有这般软款温柔的男子,想来那三奶奶自然是个好的,才引得人这样疼她,谁知新婚夫妻摊上官司,也是好事多磨…… 痴痴想了一回,便要做成他夫妻两个,好生帮衬,两个又说了几句闲话,眼见天光大亮,早有那胡管家领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进来,见了琴官儿倒也未敢高声,上前来陪笑道:“小琴相公,生受你看了这贼子一夜,现下老爷命我们将此人送官,相公也会内书房里歇下罢咧。” 杜琴官点头称谢,看着三郎给人带走,送到门首处方才回来,到了内书房,见了贴身小厮说道:“你与我收拾个包袱皮儿,只捡要紧的衣裳家伙带两件,这几日我要告假出去瞧瞧班子,你在大户跟前儿替我告假,若有要紧事就到行院里来寻我便是。” 那小厮答应着,收拾了一个包袱,琴官又摸了几十两银子带上,叫小厮往街面儿上雇了一辆小香车,上车往李四郎家去了。 到了门首处,不见有人出来,隔着门板一听,里头并无煎炒之声,倒是好生奇怪,怎么大清早儿的还没起床,只得拍门道:“四郎开门。” 却说那李四郎昨日没有差事,晚间叫浑家烫了酒,夫妻两个吃个成双盏儿,说两句风流话儿,勾动了风情,就弄起来,年少夫妻未免贪欢,竟闹到四更方才歇下,这也是上头没有公婆,当中没有妯娌的好处…… 早起醒了,见浑家给自己入得云鬓散漫花容焕发,自有一段惹人怜爱之处,复又惹动相思,也不管娆娘能否承恩,按在炕上*起来,两个正在妙处,脸儿相偎唇齿纠缠,忽听得外头打门的声音。 李四郎啧了一声道:“谁不知道咱们是更夫人家儿,最爱睡个回笼儿的,大清早儿就来撞丧,真真儿可恶,且不要理会罢了。”说着又要大动。 娆娘耳音灵便,听见好似自己娘家师兄的声音,连忙推开四郎,伸手抓起肚兜儿掩在胸前道:“我听着像是琴哥的声音,你去瞧瞧,莫不是班子里出了什么事?他是个最有眼色的,平白没事不会这个钟点儿来。” 四郎正在兴头儿上,给人撞破了,好生没趣儿,听见是大舅子,又不好不去的,只得隔了衣裳捏了娆娘胸前两把,笑道:“若是没要紧事,我就打发了,你且脱了衣裳被窝儿里等我。” 叫浑家一口啐在脸上,打发他快去开门,自己揽衣推枕起来梳洗了。四郎放下门闩,开了街门儿一瞧,果然是那杜琴官,急急的站着,见四郎开门,也不与他十分寒暄,埋怨道:“拍了这半日,你们小公母两个好睡!” 四郎嘻嘻一笑道:“叫舅爷久候了,实在是您妹夫我这个差事不便,昼夜颠倒的,只好白日里多睡睡。” 琴官哪有心思与他插科打诨,抬脚就往里走,与妹子是自小儿一处长起来的,也不大忌讳,就往房里去。 四郎只怕浑家要洗牝,连忙拦住了笑道:“哥哥慢走,你妹子只怕正梳洗。”琴官啐了一声道:“扯你娘的臊,我与她一床睡时,你这小厮儿还不知何处转筋呢。” 正说着,只听里头娆娘的声音道:“是琴哥来了不是,你也不知道往里让让,怎的还拦着,我与哥哥一处伴着长这么大了,有甚装神弄鬼的。” 四郎见浑家拾掇好了,方才放人。琴官进来,见妹子梳洗已毕,却是满面飞红压倒桃花,方知方才是夫妻两个正上手,倒是自己来得不巧,也跟着脸上一红。 娆娘道:“哥哥大清早儿的只管来,莫不是班子里有甚急事要与我商量么?”琴官摇头道:“却是为了一件祸事……”将那三郎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回。 四郎和娆娘听了,都唬了一个魂飞天外,一时没有主意,四郎蹙眉道:“谁知那翠姑娘竟是落在张大户手里,早知如此,就是一月给一百两,也不好往他们家里去的,在家时躲还躲不及,如今好容易送这烫手的山芋出了阁,三哥倒去自投罗网了,可是怎么好呢……” 娆娘是女儿家到底心细些,连忙说道:“如今只怕三嫂子还不知道呢,怎么想个法儿对她说了,不然一会子不见三哥来家,她必然要着急的。” 四郎点头儿道:“正是用得着妇道的时候,你收拾了,带了官哥儿过去相陪,我与舅子在外头打点着,先去寻着何捕头说话儿。”几个商议妥当,各自去了。 那琴官和李四郎来在衙门口儿,先与外头站堂兵施礼,递了几个钱,打听三郎的案子,那兵丁收了钱,因说太爷如今春睡未醒,原告被告都在堂上等着,四郎又要寻何大郎,那兵丁道:“何头儿就来的。” 正说着,忽见何大郎骑了马到门首处,衙役接了马匹送到后头牲口棚里,一抬眼见是李四郎,与一个不大认得的相公,连忙上前施礼笑道:“这不是李四兄弟么。怎么一大早儿的就往衙门口儿里来,这位相公是?” 四郎赶着引见了,一面说起三郎的官司来,何大郎叫了一声不妙道:“偏生惹了他家,却是难缠,只因平日里多有孝敬,俗话说……” 说到此处四下一望,没有旁人,方才说道:“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太爷十年寒窗挣下这个功名来,少不得有些贪酷之弊,岂肯为了一个百姓得罪了首户的这一份三节两寿的孝敬呢……” 四郎和琴官儿听了,都心中担着忧,大郎道:“为今之计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且喜我在衙门口儿里当差,三班六房的弟兄们多少买我的面子,这一遭儿旁的不敢打包票,倒是可以保住三郎不受皮肉之苦,外头的事情我也打听着,你们家去再与他家娘子商议,可还认识什么高亲贵友的,哪怕是能往太爷跟前儿递个话儿的,到底也比没有强,况且这也不是一件大案,只要两下里说妥,扯个淡就能放出来,如今只怕太爷没甚好处,张大户家里攀扯不放,还要从这两处下手才是。” 杜琴官见何大郎有些见识,连连点头,又要拿出钱来打点,大郎推道:“我与张三兄弟自幼同窗,这点子交情还有,倒不用杜相公坏钞。”琴官儿说道:“也不是单给何捕头的,里头三班六房少不得要打点些个。” 何大郎笑道:“他们哪一个不是我拿下马来的,便是我要与他银钱,自然是不敢收的了,银子上头还要转告三娘子,不用她费一点儿心,只要两下里使力,把人捞出来才是要紧。” 四郎和琴官听了,连忙道谢,一时间打听前头升堂,知道要审案子,何捕头只怕三郎吃亏,赶着告辞去了。 两个见他进去,又听见是花案儿,关乎张大户的脸面,只在二堂上审,知道自己身份是旁听不得的了,又听见何大郎一力应承,保管三郎不受皮肉之苦,方才略略放心,赶着往看街老爷家宅后身儿那土坯房中报信。 那时杜娆娘已经带了官哥儿来家,缓缓的把事情说与碧霞奴知道,这乔姐儿虽是个有见识的,到底是新媳妇子,听见丈夫给人拿入男监之中,好似晴天里打了一个焦雷的相仿,又怕他在里头吃亏,又知道他为人耿直不大奉承,万一哪句话触了太爷的霉头,岂不是要当堂打坏了?自家爹娘早逝,又不认得什么高亲贵友,心里乱麻一般,早已哭得泪人儿似的。 娆娘在旁瞧着也是心酸,劝解了一回,她又不曾念几本书,还不如碧霞奴有些见识,说不出什么宽心话儿来,只得陪着掉了几滴眼泪,正急的没法子处,就听见外头四郎的声音拍了门道:“嫂子开门,我们送信儿来了!”   ☆、第69章 同患难义结金兰 两个妇道听了,这会子也讲究不起什么回避不回避的,急急的开了门迎了进来,碧霞奴但见四郎身后跟着一个聪明俊秀、衣衫华丽的相公,不知哪里来的,只得侧身回避,将手绢儿半掩金面。 娆娘见了娘家哥哥,忙对碧霞奴笑道:“嫂子不妨的,这是奴娘家哥哥,行院里当差,调弦子的琴师。” 原来高显风俗,行院里的优伶们也是常在内宅服侍,太太奶奶们多有不避讳的,从不与寻常男子同日而语,碧霞奴听见是个优伶戏子,又是杜娆娘的亲戚,方才回转过来道了万福。 杜琴官连忙唱个大喏,一面偷眼观瞧这新媳妇子,心中暗暗喝彩道,方才见了三哥却是个英雄豪杰一般的人物,也只有这样好相貌的奶奶配得上他了。 一面大家进屋坐着,碧霞奴抹了泪痕下厨炖茶来吃,四郎和杜琴官将何大郎的话细细的说与乔姐儿知道,叫她放心,横竖是打不坏的,只要外头想法子运作此事,大事化小便可脱出牢狱之灾。 碧霞奴想了一回道:“拙夫向来老实,不会巴结,再说我们小门小户儿,谁肯提携……如今那何捕头就算是咱们家认得最大的品级了,除此之外,前头街坊是看街老爷家中,我与他家太太倒有几分交情。” 杜琴官点头道:“三哥也是这么说,如今说不得病急乱投医罢了,还请三嫂子寻个由头,对太太说一声儿,他家老爷虽然没甚品级,太太若是在内宅之中有些手帕交,能对诸位老爷过几句话儿,这枕边风倒胜似上指下派的往来文书呢。” 乔姐儿见他说的有理,点头答应了,一面见娆娘怀抱的官哥儿十分哭闹,知道孩子大清早儿的就给摇醒了,这会子正不受用,为了自家之事,连累这许多亲友奔走,甚是过意不去,连忙说道: “叔叔婶婶忙了这半日,大面儿上的事情,奴家都知道了,如今困坐一处,就是急死了,人也不得出来,不如大家先各回下处自便,奴家也想法子求求前院儿的太太,中用不中用,自然有消息传过去,也省得这样干耗。” 娆娘见官哥儿略微发热,心中焦急,又不好说要家去,如今见碧霞奴提出来,便对四郎使个眼色,一面说道:“既然恁的,奴家不与嫂子客气,这就去了,只是家里摊上这样的大事,只有嫂子一个是料理不来的,依我说,不如叫我们当家的回乡一趟,到干娘处接了二姑娘进城来相陪,凡事你们姐妹也有个商量。” 碧霞奴听了,心中也想接妹子过来商议,因说道:“多谢弟妹良言,只是又要劳动四爷了……”四郎连忙摆手道:“嫂子这样说,叫兄弟没有立足的地方儿了。既然恁的,咱们各自去干各自营生。” 几个商议妥当,告辞出门,碧霞奴送了出去,将街门对上,想起三郎吉凶未卜,又哭了一场,知道哭也无用,强忍住了眼泪,下厨收拾了一壶热茶,几碟子茶果,探听着上房屋里老爷已经出门公干,便走去端了进来,口称“回事”。 太太正盘腿儿坐在炕上做些针黹,听见外头是碧霞奴的声音,连忙丢下手上活计笑道:“是三奶奶么,房里没别人儿,快进来吧。” 乔姐儿端了茶果进来,勉强笑道:“早起见太太好似胃口不好,没用多少稀饭,若是预备下茶果前来伺候。” 太太今日起的晚些,胃口尚未打开,便吃的少了,如今正没处抓挠吃食,见碧霞奴这般善解人意,连忙笑道:“难为三奶奶想着,奴家腹中倒真有些饥饿。”一面腾出炕桌儿来摆下果碟子,又携她上炕。 忽见碧霞奴满面泪痕,唬了一跳道:“这是怎么说,莫不是与三爷拌嘴了不成……年少夫妻这也是难免的,我也我们老爷磕磕绊绊的也过了这些年,世人打小儿都是这样过来的……” 碧霞奴听见太太挺起三郎,越发隐忍不得,嘤嘤咛咛哭泣起来,又不敢放声大哭,忍气吞声越发叫人怜爱。那太太原先也认得乔姐儿之母,见她哭泣,心中十分不忍,一连声儿问是怎么了。 乔姐儿将三郎的事删繁就简说了一回。太太听见,怔了半日,摇头叹道:“我竟不知小翠儿那蹄子心肠坏了,做出这样下流没脸的事情来,说到底都是奴家治家不严,连累了你小公母两个……” 碧霞奴连忙摇头儿道:“也是拙夫办事不老成,当日之事若是早对我说,赶着翠姑娘出阁之前好言安慰了她,或许还不至于闹出这样的事来,如今只怕积怨已深,况且调戏的事一旦嚷嚷出来,再无改口之理,所以想着来求太太,看老爷那儿有甚说得上话的同僚们能帮衬一把的,奴家中虽然清贫,愿意结草衔环报答搭救之恩。”说着,轻提罗裙盈盈下拜。 太太连忙亲自下炕搀扶起来,心里想着这件事情倒不好办,瞧着乔姐儿急得那样,又不好一口回绝,只得答应想想法子,又见她哭得累了,好生安抚了几句,请她回房歇歇,等着消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三郎给人提在二堂之上,当堂跪了,前前后后原原本本的陈情回禀,那太爷虽然收了大户家中好处,只是一来不曾成奸,二来又见这张三郎言语有度举止娴雅,虽是粗人打扮,竟有秀士风度,就是自己往日里时常来往的门生秀才,容貌人品也多半不及此人,不由得暗暗称奇。 又有那何大郎趁机调停,又塞了师爷几个钱,多多做情请他开脱,暗暗的对太爷说了此人乃是乔秀才家的姑爷的等语。倒也不曾难为他,只是碍着张大户的面皮,胡乱过了一堂,打二十板子杀杀威风。 谁知那看堂兵、护堂勇们都是何捕头手下的,早已得了吩咐,不敢使力,打将下去软绵绵的柳絮儿一般,三郎又是自幼学了些内家外家的功夫在身上,虽然比不得金钟罩铁布衫,到底运了一口丹田之气护住筋脉,别说是有了人情下手轻了,就是当真实打实的一百杀威棒,倒也不肯放在眼里的。 当下打完,不曾招认,谢了太爷恩典,依旧押回男监之中。 到了监里,又有何捕头安排,住了单间儿,自有牢头儿看顾他,虽说比不得外头,倒也自在,见对门是个积年的人犯,铁锁穿了琵琶骨的关在那里,瞧着倒也可怜,只是如今自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管不起人家的闲事。 那人见来了街坊,反而高声叫了牢头儿过来道:“大爷一向好端端的在这里,你们定是又拿了这家的银子,把这毛头小子与大爷关在一处做了街坊,这屋子原本局促,对门正好放风,为什么又弄了人进来,招的大爷我心里不痛快,看我踹镣一走,先掏了你这老杂毛儿的牛黄狗宝!” 唬得牢头儿哀告道:“爷爷,不干小人的事,这是何头儿的亲戚,因为吃了挂落才送了官,左右没几日就出来了,倒不敢长久在此扰了太爷的清梦。” 那张三郎原是个聪明人,见这人虽是死囚打扮,在狱中竟是这般作威作福,便知他必然有些手段在身上,连忙在对面唱喏道:“大哥有礼,小人初到此地,不想扰了大哥清净,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那死囚见三郎举止清雅谈吐得体,只当他是个犯了文字狱的秀才,因笑道:“你这学生好个性子,不是那等作奸犯科的人,竟念过书么?” 三郎见他误会,又喜此人言语直爽,便略略将自己的案情说与他知道,谁知那死囚听了,面带不平之色道:“那银妇好歹毒的心肠,也是难为你这样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倒担了一个花案儿的罪名进来,多亏是有个亲戚在牢里,若是关到前头通铺里去,打也将你打死,骂也将你骂化了……” 原来高显风俗淳朴,最是见不得奸情一案,若有那采花盗柳的淫贼犯案关了进来,任凭什么偷鸡摸狗的犯人也可以随意作践他,本犯自知理亏,不敢还言还手,多有那下流胚子不等判下来就给人在狱中拖磨死了的。 三郎见这死囚言语之中有些激赏之意,便意欲投靠他,在狱中做个照应,正值何大郎命人送了上好的酒菜进来给三郎吃,索性就请那死囚过来同吃。 那囚犯虽然铁锁穿了琵琶骨,只是废去了一身轻功,手脚原是自由的,便不与他客气,过来对饮,吃些酒肉,谈谈讲讲拳脚枪棒、江湖故事,越说越投机,他原本是个豪杰,做事不会罗嗦,便要与三郎结为异姓兄弟。 三郎心中有些嫌弃他是个死囚,定然做过些伤天害理的勾当,略有些迟疑之处,那人见了笑道:“你这学生莫不是怕我这样的人玷污你家门楣不成?实话对你说了,我因为前任典使是个不贤良的官吏,使性子将他杀了,才问成死罪关在监中,原本秋后问斩,谁知又遇朝廷大赦,死罪虽免,活罪难逃,所以依旧关着,并不是那样草菅人命的强盗!” 三郎听见这死囚竟是个好汉,便欣然与他对拜八拜结为弟兄,竟是因祸得福,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70章 乔二姐点头允婚 却说张三郎结拜的这个死囚,江湖上也有个名号,唤作霹雳狂风,只因他生得孔武有力,又是个一点就着的烈火性子,所以得了这个匪号。家里却姓花,名唤逢春,排行老二,人都唤作花二郎的。三郎便叫他二哥,弟兄两个虽然身在监中,倒也无人敢惹,竟也算是逍遥快活。 只有三郎放心不下浑家,如今义兄又是个好汉,这小儿女的心思不好对他讲的,每逢何大郎前来探望,总要嘱咐他转告浑家,自己在监中一切安好,不用挂念等语。 话分两头,却说如今李四郎已经下乡到了三仙姑处,接了乔二姑娘进城来陪伴姐姐,姐妹相见,悲喜交集,又哭了一场,这二姑娘如今在乡下住了几日,不想却磨练了性子手艺,也渐渐的帮衬着仙姑做些家务,如今见姐姐家里出事,一日三餐各样针黹也能多少帮衬着点儿,也算给碧霞奴雪中送炭了。 这一日姐妹在家赶着做针线送活计,又遇见那何大郎过来报个平安,一面探听可有什么机会开脱了三郎罪责,忽见二姑娘在此,心中欢喜,面上又不敢带出来,只怕人家摊上官司大事,见自己面有喜色就要见怪的。 三郎家中只有一间土坯房,如今也回避不得,二姐儿只好站在姐姐身旁低头了听着何大郎说些监中之事,听见三郎受了看顾,不曾吃了大亏,姐妹两个方才放心。 乔姐儿打发何大郎吃茶,一面说道:“拙夫出事,全仗大哥帮衬,奴家每每有心酬谢,无奈家中窘迫,兄弟又在外头背了债,也没有什么答谢大哥的,倒叫你拿出钱来上下打点,实在过意不去……” 那何大郎闻言连忙站起来客客气气的说道:“三娘子这是哪里话,我与三郎一向同在桑梓,自幼同窗,至亲骨肉一般,怎说这样外道话?” 乔姐儿连连称谢,又略将自己探监之意透露出来,向何大郎讨个主意,那何捕头道:“就是三娘子不说,小人也正要说起的,三郎在监里住着单间儿,没有一个街坊,虽不如外头快活,倒也自在,今儿知道我来家,再三再四嘱咐了我,不叫你往男监看顾,只因里头人多口杂,又都是些囚犯,三娘子这般容貌,若是一时护卫不周给人说几句风言风语,只怕三郎恼了,就是劫牢反狱也做得出的。” 碧霞奴听了这话奇道:“拙夫向来性子古拙,从不肯招灾惹祸的,大哥这话只怕说差了?” 何大郎笑道:“三娘子刚过门儿,他的性子你且摸不着呢,我们自幼同学,有一日同窗欺负了他兄弟,只将人家肋骨打折了两根,落炕一个月才好了,只因年纪幼小未曾成丁,衙门里才没有追究。 只是那时张老爹尚在,他家道却不难,赔了银子了事。我这兄弟可真说不得,别看外头模样儿好个秀才胚子,若是惹的他起了性,竟也有些阎王脾气呢。” 乔姐儿听了,也怕自己进去叫人啰唣几句,丈夫便要弄性使气,一时倒没了主意,又听见在里头不曾吃亏,内外都有何大郎打点,也只得先按捺住性子再做打算。 说了几句闲话,大郎因说家中欢姐儿没人看顾,就要告辞回去,碧霞奴正要起身相送,却给二姑娘按住了说道:“姐姐别动,且做针黹吧,不然今儿的活计就赶不出来了,等我送他。” 说着,也不理会碧霞奴答不答应,开了门引着那何大郎到了天井当院,大郎自是喜出望外,与大姐儿道了别,随着二姑娘出去。 来在门首处,二姑娘一面开着街门儿,低低的声音道:“姐夫出事,多蒙捕头照顾,我们闺阁女子,没脚蟹一般,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好来求你,若是姐夫之事可以出脱,小女愿与你家担水运浆,扫田刮地……”说到此处,羞得眼圈儿一红,转身跑了。 那何大郎愣了半日,将二姐儿的话头儿一咂摸,原是允婚的意思,喜得抓耳挠腮,出门自去了,一路上昏昏噩噩不辨路径,一心想着如何帮衬三郎开脱官司。 乔姐儿见二姑娘回来,眼圈儿红红的,见房里没人,低声问道:“今儿是怎么了,往常见你最不待见他的……”二姐儿摇头道:“姐姐别管,不过是求求他好生帮咱们打官司的意思罢了,这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碧霞奴见二姑娘欲言又止,如今妹子大了,自己也不好问她的私事,便丢在一旁不去接茬儿,姐妹依旧做针黹不提。 却说那杜琴官自从三郎出事,一日也要给那李四郎磨两回,求着他救命,磨得琴官没奈何,想了一回,自己倒与那县尉家中少君有几分交情,不如去求求他,只是那少君往日里不大管这些俗事,只怕未必肯出头对父亲说,事已至此,也只好病急乱投医了。 在张大户家中告了假,带了一个小厮,雇了车往县尉府上去,只因琴官的戏班子是常进来伺候的,门房儿也不用通报,留下小厮在外书房候着,命家里的小厮带了琴官进内书房去会少爷。 那县尉少君是个清贵公子,学名唤作唐闺臣,娶妻宋氏,夫妻两个相敬如宾,只是在儿女情长上面不大用心,没事轻易不进内宅,只在内书房里起居。 今日起来无事,念了两句书,又觉得不受用,正要换衣服出去会会朋友谈讲学问,忽然听见琴官求见,心中甚喜,这少君是个神仙一流的人物,平日里与梨园子弟交情颇深,又看重琴官是个不会巴结的,喜欢他人品,虽然不是一路,心里却以朋友相待。 当下命小厮带进书房里来,琴官进来就要请安,给唐少爷拦住了笑道:“你我私下就以朋友相称很好,何苦拘了这些虚礼,倒没得把我这个小书斋也弄得俗气了。” 琴官知道他的脾气,也不论理,果然不拜了,一面笑道:“我瞧着公子今儿气色倒好,前阵子门下的小戏班子到府上伺候,没见公子出来,听见说是身上不好。如今可大好了?” 唐少爷见房里无人伺候,方才叹了口气道:“那一日爹妈都在,又请了父亲的几个同僚,我不耐烦与他们那些俗物谈讲,所以也不曾去,倒辜负了你。” 琴官听得辜负二字,脸上微微一红,略带嗔意道:“公子今儿怎么说起这话来,莫不是烧糊涂了还没好么……” 那唐少爷知道这琴官原是好人家子弟,若是旁人说一句疯话定要撕破脸闹起来的,只因将自己当个知己,方才不肯生份,连忙陪笑道:“你瞧我,病了几日就不伶俐,连话儿也不会说了。” 一面叫琴官坐着,琴官因为是府上近人,也不推辞,便大大方方坐了,唐少爷又叫贴身的小厮道:“你去内宅里要茶来吃,定要让大丫头亲自炖了,别叫外头灶上的人乱碰。” 小厮答应着去了,琴官笑道:“还是这么个脾气,就只有女孩子才尊重些,既然这般怜香惜玉,为什么不搬进去……”话说到此处,又怕触了他的霉头,连忙打住了话头儿不说了。 唐少爷听见琴官问他,长叹了一声道:“我岂不知道世上的女儿原比我们尊贵,只是夫妻乃是人之大伦,若不能琴瑟和谐,只好少见面罢了,要装作那样虚与委蛇的模样,岂不是更加辜负了人家女孩儿……” 琴官平日里时常来往,也多少听见府上传言这唐少爷两口子夫妻不合的事情,就连那少奶奶平日里也曾见过几回的,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之貌,倒也生得端庄贤淑,蕙质兰心,心中倒替这位奶奶不值起来。 忍不住说道:“论理这话不该门下说的,只是如今这位少奶奶也是个好的了,怎么少爷还不满意,莫不是要娶个天仙在房里,才能遂了心意么。” 唐少爷摇头叹道:“你何尝知道我的心事呢……”正说在此处,听见外头咳嗽之声,分明是个丫头,少爷笑道:“怎的不进来,只会在外头乔模乔样的。” 那丫头却是少奶奶的陪房,往日里见这姑爷对自家小姐虽然相敬如宾,只是少了夫妻情谊,又是自幼与宋小姐一同养在深闺,很有些副小姐的脾气,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道: “爷是糊涂了?如今又外客,却叫我们进来伺候,茶都炖好了,就搁在窗根儿底下,爷叫小子们来拿罢了。”说着,竟转身而去。 这唐少爷倒喜欢女孩子们骄纵些,见她去了,非但不恼,反而对着琴官笑道:“你瞧瞧这个性子,都是叫我惯坏了的,明儿出了阁,也不知谁去受她的奚落。” 琴官连忙亲自打帘子出去端了茶进来,伺候唐少爷吃了,自己也吃了一盏儿,就搭讪着说起三郎的官司来。 唐少爷听了付之一笑道:“这不值什么,还用得着你来说一声,明儿瞅个空子,我对世叔说说,早晚放出来也就是了。” 琴官听了心中大喜,连忙谢过,两个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唐少爷携了他的手一路送到二门上,又嘱咐他闲了时只管来逛逛,琴官答应着自去了。   ☆、第71章 打开玉笼飞彩凤 却说那杜琴官别过唐少爷,小厮引着来到门首处,见有一辆小轿进来,知道是女眷来拜会府上太太,连忙闪过一旁回避了,自去张三郎府上报信。 谁知这轿子里坐的却是看街老爷家的赵太太,因为碧霞奴来求了自己一回,又是故人之女不好推脱,便往县尉太太处来讨情份。 门上听差的进了二门传话给老妈子,老妈子又进了内宅说与丫头,半晌方传出话来,说了一个请字。赵太太不敢拿大,到了二门上便下了轿子,随着丫头走了进去。 到了内宅正房屋中,但见那唐夫人端坐炕上,底下站着一个媳妇儿妆束的女子,好似正垂泪,见她进来,连忙抹去泪痕,道了万福。 赵太太定睛一瞧,原是唐闺臣之妻宋氏小姐,连忙赶着问了好,宋氏见婆母娘有客,不敢叨扰,兀自去了。 这县尉夫人与赵太太也算是自幼相熟的,见她来了不知何意,以为还是为了她夫家要谋那县丞的差事而来,连忙携她上炕,一面笑道:“你来的不巧,又叫你看了家里的笑话儿了。” 赵太太知道是说他家媳妇儿哭泣之事,只好佯装不知道:“怎么太太说起这话,我往后就不敢登门了。” 唐夫人叹道:“我的太太,你方才没瞧见,媳妇儿又闹了一场,偏生我那祸根孽胎不知道怜香惜玉,叫我这个做婆婆的也不敢在媳妇儿面前说嘴,好言软语哄了她去,不过好几日,依旧是不顺心,这也是我原先做的孽,说不得了,若是没退乔秀才家的亲事,又如何闹出这些纰漏来……” 那赵太太听见这个话头儿,正对了自己的心气儿,连忙接茬儿说道:“若说起这事来,倒也是一桩奇缘了,太太再猜不着如今奴家家里招的这一家街坊是哪个。” 县尉夫人听了笑道:“姐姐这话奴家却不懂了,你家里招的街坊,奴家深宅之中如何得知呢?” 赵太太叹道:“可不就是当初乔秀才的闺女,乳名唤作碧霞奴的,能几日,太太就忘了……” 那唐夫人听见是她,倒是唬了一跳道:“当日……”说到此处忽然住了口,咳嗽了一声,外头有个丫鬟连忙打帘子进来道:“太太有事?” 唐夫人道:“今儿怎么房里就你一个?”那大丫头道:“方才少奶奶说身子不痛快,叫了春兰去请太医来瞧,夏荷家里老娘病在炕上,告了假出去伺候了,冬梅刚伺候了摆饭,方才太太吃不了的赏了她,正在小厨房里吃着呢。” 那唐夫人听了点头儿道:“这也罢了,方才炖的茶不可口,想是茶房躲懒,阴阳水儿也给我们吃,你去说他们一顿,再拿个小茶炉子来亲自在外头院子里炖上,等着吃呢。” 那丫头答应着去了,唐夫人梗着脖子瞧了瞧,正房屋内外再没旁人,方才又对赵太太说道:“当日退了那乔小姐,听见她是个烈性的,便发誓不嫁,怎么如今却搬到你家去住,恍惚听见你家招租的只有一间土坯房,莫不是她举家搬来住下,怎的不局促?” 赵太太摇头儿道:“如今不在家了,出阁给了我们老爷手下的一名更夫头儿,名唤张上邪的,那一日她来我房里请安,我见她不似寻常妇人,便攀谈起身世来,才知道她就是乔秀才家的小姐。 从前你两家的事我也不大清楚,恍惚听见是因为那乔姐儿出阁之前得了怪病,竟成个天老儿,你们老爷才做主退了的,怎么如今我一点儿也瞧不出来,好整齐标致的模样儿,说起来今年也有三十岁了,粗看也就是花信之年的一个金娘子,当日我就叹息,早知道是这个模样儿,还不如配了贤侄的好呢。” 唐夫人听见这话,怔了一回,恨恨的骂了一句“老杀才”道:“若不是他听风就是雨的,又何至于闹到如今这个地步?我们家那一位也是个痴心的,娶了现在这个浑家,便横挑鼻子竖挑眼,一月里也不见得进内宅住一夜,只在外书房里鬼混,又时常到戏园子里去与些小旦结交,都是那老杀才耽搁的!” 赵太太听见唐夫人这般作践县尉,待要笑又不好笑的,只得摇头劝道:“这也是儿女姻缘,都是月老儿管着红线,咱们如何做得主呢,可巧今儿来见太太,就是要替这乔姐儿求个情儿。” 县尉夫人道:“怎么她倒有事情求我?”赵太太遂将三郎之事说了,一面打了包票道:“三爷的为人奴家是再清楚不过的,他与那翠姑娘两个在我家共事也有几年了,两个若是有些手尾,在家时难道我是傻子瞧不出来?自然是小翠儿这丫头求之不得,心生愤恨,才将这屎盆子扣在三郎头上的。 那乔姐儿一双妙目哭得烂桃儿也似的来求我,我一个看街老爷家里的妇人,能有什么力量与她做成这事,想了半日也只好来求太太,转托县尉老爷说一声,自然是千肯万肯的了。” 唐夫人听了这一篇话,叹了一回道:“不想这闺女这样薄命,好容易嫁个实心眼儿的汉子,又给人送了官,这也说不得了,当日原是咱们家偏听偏信,误了女孩儿青春,这一回就当是还她一个人情,出脱了那张三郎,叫他小夫妻两个好生完聚,也是一场阴德。” 赵太太闻言大喜,替碧霞奴道了谢,两个又说了几句闲话,可巧秋菊那丫头也炖了茶来,吃了一回,命丫头好生送出去雇了车打发回府。 赵太太回了家中,赶着往乔姐儿房里报信,却见一个十分标致的小后生也在房里,倒是唬了一跳,心说这乔家娘子最是端庄,平日里除了上街买菜、往绣房里取活计,当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不是寻常嚼舌头的老婆,如今怎么汉子不在家,就招了这么一个油头粉面的小相公回来。 正迟疑间,二姑娘眼尖瞧见了,连忙上来接着道:“太太来了!”乔姐儿听见连忙出来道了万福,赵太太因对她说了求情的事,把姐妹两个欢喜的什么似的,又引见了杜琴官,赵太太方知这是李四郎的舅子,才放了心,又听说那边儿也求了人,只怕三郎没几日就能出来。 一日无话,到了晚间对看街老爷说了,老爷点头儿沉吟道:“幸而不曾完纳了拜干亲的礼数,不然若是叫那丫头拜了咱们,岂不是你我的老脸也丢尽了。这翠姑娘在咱们家长起来,却想不到竟是这般心肠……” 太太只怕耽搁了老爷迁升,倒是看街老爷想得通透,因说三郎对自家有救命之恩,旁的事情只好随缘罢了,却不能辜负此人,夫妻两个说了一回,方才睡下。 一连过了几日,却又不见动静,碧霞奴心里着实放心不下,待要去男监寻了丈夫,又怕惹出事来反而节外生枝,正没开交时,忽然听见外头炮竹声音响亮,二姑娘听了蹙眉道: “如今街坊四邻虽说不曾来往,多半也知道姐夫给人冤枉捉了进去,怎的这般没眼色,不年不节的只管放炮仗。” 碧霞奴原本好性儿,不肯说这些刻薄言语,如今久盼檀郎不至,心中也不耐烦,索性就走出门去看看哪一家的街坊这般讨人嫌的,谁知还不曾推门,但见张三郎一身儿簇新的衣帽,干干净净的进来,与浑家撞了个满怀。 一把抱住了笑道:“来家的时候儿想着晦气,买了炮仗送一送,晚了,姐儿莫要怨我。” 乔姐儿一见丈夫,一天云彩满散,又是欢喜又是心酸,展颜要笑时,那泪珠儿早就断线一般滚将下来。唬得三郎连忙伸手替她抹了,一面搂在怀里轻哄。 原来三郎一早儿就过了堂,太爷碍着县尉的面皮,扯了一个淡放了出来,原本赶着来家,又想起自己久在监中,身上腌臜,只怕冲撞了碧霞奴,就往澡堂子里洗了澡,那何捕头又贺他虚惊一场平安无事,送了一身儿新衣,走在街面儿上想起连日家中晦气,便买了一串炮仗来家点了送祟。 两个好几日不曾见面了,正好似黄莺捉住鹞子脚,扣了环儿哪里分得开,忽然听见房里有人扑哧儿一乐,大姐儿脸上一红,连忙推开了张三郎,低声道:“这几日你不在,我做主接了妹子来相陪。” 三郎连忙端正了衣冠,与小姨见礼,后头又跟着何大郎、李四郎前来贺喜,何捕头因为没处安置欢姐儿,也带了来凑热闹。旁人倒也罢了,唯独二姑娘见了欢姐儿,喜欢的什么似的,抱在怀里再不肯放手。 碧霞奴见人来的虽然不多,只是房也只有半间,实在坐不下,待要打发三郎领着众人往街面儿上吃去,又显得自己心不诚,只好往看街老爷家中借了一张桌子,几个绣墩,命三郎摆在天井当院,又怕他们弟兄觉得寒冷,赶着拢了一个火盆儿搁在桌子底下。   ☆、第72章 顿挫铁锁走蛟龙 却说三郎家里来了这一伙贺喜的宾朋,乔姐儿又不好打发他们外头吃去,连忙招呼坐下,先炖了茶来请大家吃了,一面往当院小厨房里,四下里一瞧,且喜有前几日预备探监时买的食材,因为天气寒冷,这会子倒没腌臜。 方才听见何捕头说三郎挨了二十板子,瞧着倒是走得好好的没打坏,也不知道伤筋动骨了没有,就打算烧猪蹄子给他补补筋骨,可巧前几日三郎相熟的那家屠户进城来送猪的,饶了家里四只。再炖一个生蛋的老母鸡,弄一个葱烧蹄筋儿,汆个鱼汤也就齐全了,又滋补又不油腻腻的。 一连声儿唤了二姐儿来笑道:“对不住,又要劳动姑娘替我跑一趟,万事都齐全,就只差着一尾鲜鱼,这会子冬景天儿,河里无鱼市上找,你去瞧瞧吧,要新鲜的,冻实成的可使不得,是给你姐夫壮筋骨用的。” 二姑娘笑道:“这有什么难得,在仙姑家我也常做这样差事,只是不知道这小冤家怎么处,不然跟姨娘逛逛去?” 怀里欢姐儿听了,搂着二姑娘的脖子就不撒手,连声点头道:“要去的!”乔姐儿见了也觉着好笑,摸出几百钱来与了二姐儿道:“一尾鱼只怕用不了这些个,你看着这何大姑娘买些零嘴儿吃。” 二姑娘又道:“来的人也不少,单这几个菜只怕未必够,做多了一来时辰来不及,二来也地方局促也摆不开,依我说不如咱们不闷饭,竟是吃面吧,调的卤子香甜,便又是一碗菜了。” 大姐儿听了有理,只是不知各人口味怎么样,又与了二姐儿几十个钱,吩咐再带一罐芝麻酱、一点子黄花儿、木耳的干菜,并一条鳝鱼回来。 二姑娘答应着,抱了欢姐儿出去。这欢姑娘倒也俏皮,跟着二姐儿好似跟了亲娘一般,从不哭闹,才出了大门口儿就奶声奶气的叫娘。 臊得二姐儿嗔她道:“前儿姨娘教给你的都忘了?怎的又乱叫起来。”欢姐儿咯咯笑道:“爹说了,姨娘要来咱们家的。”把个二姑娘羞得眼圈儿也红了,又不好跟个小孩子计较起来,只得叫她莫要乱说。 一面到了市上,别的东西都容易得,就是鲜鱼难找,好容易寻了一家儿,定要五十个大钱一尾,二姐儿久在屯里,集上的东西自然价钱公道,来了镇上就嫌贵了,定要还十文的价儿。 那卖鱼的伙计道:“我的姑娘,你如何不知道如今的买卖行市,论理冬景天儿活鱼是最难找的,这都是三更天儿套了马车在冰面上凿的冰窟窿下网子捕的,可是我们小门户儿拿命换来的吃食,您深宅大院儿不知道世道艰难,又不差那十几文,就算是当小的们可怜,赏了我吧。” 乔二姑娘虽是块暴碳,也是自小儿给继母娘挤兑出来的性子,心性儿倒还善良,听见这伙计说的可怜见的,也知道这几尾鲜鱼不过是他趸来的货,定然不是自己捉的,架不住听着情真意切,就要丢开手不还价儿了。却听得怀里那小娃儿说道:“你连我娘也骗,仔细爹爹捉你呢。” 那挑鱼篓的小伙计见这奶娃儿生得玉雪可爱,又好大的口气,有心逗她一逗,因笑道:“大姑娘,你且说说,你爹爹如何捉我?” 何欢姐儿眨巴眨巴一对儿乌黑的大眼睛道:“爹是捕头,怎么捉不得?”那伙计听了倒是唬了一跳,连忙作揖打拱的说道:“不知是捕头娘子,是小人眼拙了,您家里用什么只管拿,怎的还哄小人还价儿……” 说着便要将那肥鱼送了乔二姑娘,二姐儿见给人认错,臊了个大红脸,啐了一声道:“孩子小,姨娘叫不全才说错了的,你一个大人,又不会看我是姑娘,是媳妇儿?” 又嗔着欢姐儿道:“便是捕头家的闺女,也不好这样仗势的,人家一年到头苦熬苦业赚几个钱,再叫咱们盘剥了去,岂不是罪过了?若是给别的老爷瞧见,又替你爹爹做祸呢!” 说得欢姐儿低了头不敢言语,大眼睛噙了泪,撇撇嘴儿要哭不哭的。二姑娘暂不理她,叫伙计拿水草穿了鱼鳃,一文不少给了五十文,方才抱了欢姐儿回去。 路上见小人儿也不说笑了,到底喜欢这小家伙儿,绷不住,哄了她道:“你只说方才姨娘该不该说你?” 欢姐儿正不自在,见二姑娘又与自己说话儿,方才破涕为笑,搂了二姐儿的脖子撒娇道:“姨娘说的是,就是往常爹爹也不许我这样说的,只是我见那人不肯让利,一时气不过才说的,姨娘怜惜,莫要告诉爹爹,不然又要骂的……” 乔二姐儿听了欢儿这般说,才知道那何捕头也算是个教女有方的,倒不肯让闺女随便抬出身份来压人,当下点头笑道:“这才是,往后可不许这样了。”一路说笑回在张三郎家中。 到了小厨房,见碧霞奴已经把菜都预备得了,正下面,见她们回来了笑问怎么去了这么久,二姐儿说了欢儿讲价之事,逗得大姐儿又笑了一回。 手擀的白坯儿面粗细均匀口感筋道,拿鸡架子吊着汤头,还没打卤就有一股子鸡汤的清香味儿,欢姐儿是自小儿跟着爹深一脚浅一脚长起来的,大半都在外头馆子里吃,虽然味厚,比不得家常吃食新鲜,如今见了下面,眼睛都直了,直吞口水。 二姑娘放了她在厨房门口小板凳上坐着,捡了一小碗鸡炖蘑菇给她吃,一面动作麻利将那黄鳝洗剥干净交给碧霞奴,好精致刀工,切得头发丝儿也似的细,将水发了木耳、黄菜,加芡汁子下锅一炒,就是一碗卤子,又卸开了一碗芝麻酱,切了胡瓜丝儿堆在上头,也算作是一样浇头。 一时预备齐全了,叫二姐儿端到院子里头预备开饭,二姑娘答应着往出走,一面见欢姐儿在门口坐了,抱着小碗正舔那里头的汁子,不由得眼圈儿一红,拉了她起来道:“咱们席上吃热乎的去。” 说话儿开了饭,三郎倒还好些,出来的时候有牢里的街坊花二哥与他吃酒践行,这会子腹中还不饥饿,李四郎倒是刚刚打更回来,一口热饭还没吃上,就去接着三哥,那何大郎更甭提,自从死了回家,再没见过一回像样的饭菜,如今见了大姐儿的手段,也顾不得客气,几个男人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将那一大锅手擀面吃的干干净净,两大盆卤子愣是不够。 乔姐儿和二姑娘不曾上桌,见不够吃,有些过意不去,要再预备一个浇头,李四郎笑道:“嫂子也不用忙了,我们不讲究那些个,如今这几个菜都是宽汁儿大佐料的,拿菜汤一拌也十分得味了。” 两个说着,将那烧猪蹄子、葱爆蹄筋儿的汁子兑入白坯儿面里,每人又吃了两大碗才丢开手,三郎见了好笑,只一碗一碗将那鲜鱼汆汤喝了个溜干净儿,一面对浑家使眼色,叫她看那几个弟兄的吃相。 碧霞奴忍住笑,只装作瞧不见,一时众人吃毕了饭,连呼受用,连欢姐儿都吃了一大碗面,啃了半只蹄子。乔姐儿怕停住食,赶忙去厨下炖了茶来招呼大家吃了,看看天色不早,都起身告辞,只有欢姐儿舍不得二姑娘,何大郎抱到门口,便踢着腿儿将将的要哭。 二姐儿自从应了何大郎的事,倒不似从前那么端着了,拉了她的小肉手儿笑道:“姐儿在家闲了时只管来逛逛,姨娘还给你做好吃的。”欢姐儿这才忍住了不哭,乖乖叫爹抱着家去。 李四郎末了走的,忽然想起三郎回来,只怕二姑娘没地方住,因说道:“今儿可巧不该我们当班儿,不然我就往乡下去瞧瞧干娘,顺便送二姐儿家去,不然屋子浅窄,可怎么住呢?” 三郎听见他说的有理,因点头道:“是了,今儿自然是要送二姑娘家去的,只是如何麻烦四兄弟,还是我去的好。” 四郎笑道:“咱们两家儿还分什么彼此呢?三哥今儿刚恭喜出来了,身子只怕也乏,不如在家歇歇,左右我时不时总要回老娘去看看的,便顺路带了二姑娘回去也便宜。” 三郎夫妻两个听说,只得多谢四郎热心,三郎送到街面儿上,与他们雇了车,会了车钱,目送着去了。 一时回家关了街门儿,碧霞奴要去上房屋里跟太太说一声,多谢她此番仗义相助,三郎一把抱住了笑道:“今儿晚了,太太未必有耐心烦儿与你长篇大套的谈讲,依我说不如明儿咱们缓过来一起过去拜谢吧。好姐姐,小人在里头有何大哥照应,万事不曾忧心,只是好生记挂着你,因想着你我往日情份,只怕你哭出病来……” 碧霞奴听见丈夫这话,泪珠儿就滚在桃花面上,哽咽了声音道:“亏你还知道我的心,怎么这样牛心左性的不知道变通,你若不是惹急了她,那翠姑娘也行不出这样歹毒之事来……”   ☆、第73章 碧霞奴教导针黹 三郎见浑家哭了,连忙拉了她坐下,一面柔声说道:“原先咱们几次三番不理论,她岂不是越发上来了?只怕心魔太深,不闹出来是不能死了这条心的,如今且喜没有大事,只是她这一回闹大了,张大户门里也是不好待……如今咱们自身难保,也不必替古人担忧了,倒是这几日的事情,你可曾对我家里说了不曾?” 乔姐儿摇了头儿道:“哪儿敢提起来呢,便是说了,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你们家里除了你之外,哪里还有个管事的,只怕说了也是白说,倒招的婆母娘和四郎五姐心里不好受,我正想着去监里瞧你,讨一个主意,谁想到竟是这般顺遂。” 三郎听见这话,便有些默然了,只管把头低了不大言语。碧霞奴方才自悔失言,待要找补两句,一时又想不出来,末了还是三郎笑道:“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实情,实在是自家心里过意不去,又不好说母亲弟妹的坏处,只是委屈了姐姐嫁到这样人家儿……” 倒说得碧霞奴脸上红了,又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讨三郎的好,只得身子柔顺靠在他怀里,低低的说句悄悄话儿,三郎闻言大喜道:“当真?你可莫要哄我,咱们好了这些日子,只有这事你是不肯的,怎的如今肯了?” 乔姐儿红了脸不言语,一面打发他抹脸烫脚,夫妻收拾妥当,解衣登床,紧紧的挨在一处,说些离别之情,小别更胜新婚,又不知如何淘气,书中难以尽述。 次日一早,三郎夫妻两个梳洗过后往前院儿老爷太太那里拜谢搭救之情,看街老爷安慰了三郎两句,既是没罪当堂放了,依旧只管在县里当差,夫妻两个谢过不提。 回了房中,乔姐儿拿了一包银子递与三郎道:“这个月要还的债我都预备下了,你何时往街面儿上去,见了何捕头当面交给他,原是他做的中人,你可莫要自己去赌局子里头,仔细再惹出事来。” 三郎接了,在手上一掂,倒也沉重,拉了浑家的手对着光细看了一回,好似不如往日那般白腻了,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生受了姐儿。” 乔姐儿只怕丈夫心酸,连忙夺了手道:“青天白日的只管占人家便宜,你看屋子罢,念几句书,不然再睡睡,我要去绣庄里交活儿了。” 说着拾掇一番出了门,不一时到了那大绣庄子门首处,将这几日活计交予店伙,可巧有个丫头正在店面里挑帕子,见了大姐儿的活计,就不错眼珠儿的瞧着,又端详了大姐儿几眼。 倒把她看的不好意思,只得低了头微微一笑,那丫头见她笑了,知道是个和气人儿,上来道了万福道:“姐姐好手艺。” 碧霞奴见这丫头生得不俗,又与自己搭茬儿,只得还了礼道:“小大姐赞谬了。”那丫头问道:“姐姐是这绣庄里的绣娘,还是包月送来的呢?” 乔姐儿见她问,只怕是要买帕子,连忙答应道:“不单在此处,这里倒是包销奴家的粗笨活计。” 丫头笑道:“那敢情好了,我们姑娘如今要出阁,也说不得她,是个独生女孩儿,虽然温婉可人,到底娇憨些,这几年来一共就动过一两回剪子,如今还有几个月就出门子了,才想捡起这活计来。 偏生我们姑娘有些痴癖之处,不大近人情的,家里针线上的人教她,便不耐烦,说不乐意与混账老婆们来往,夫人倒也好手段,又是自己的刀砍不了自己的把儿,学不了半个时辰,倒要教人流水一般炖茶送点心给姑娘吃,总也学不起来。 如今我见姐姐生得好个模样儿,又好手段,性子也温柔和顺,就不知道乐意不乐意到我们宅里来陪着小姐做些针黹,若是学得会了时,这束脩银子岂不是比如今给绣庄子里包销来的多些儿?” 碧霞奴听见这个巧宗儿倒是心中一动,想着如今三郎失了一份差事,只靠镇上打更的月钱银子和自家包揽的绣活儿,再想还债就不那么容易了,想来那大户人家的娇小姐,自然都是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一日里满破学上一个时辰也就罢了,见这丫头穿用不俗,家道自然殷实,若是赏钱多些,自己每日里又空闲出好多时候儿,倒可以再整治些小菜儿拿到镇上的二荤铺子里搭着卖钱,又有一份儿进项…… 想到此处心里就有些活动了,那丫头见了,知道乔姐儿动心,又赶着说道:“瞧娘子的模样儿,莫非是新嫁娘么,怎么往日这条街上不见?”碧霞奴道:“奴家今年才过来,原是屯里人。” 丫头笑道:“怨不得没见过,大娘子莫要疑惑,我们家里最是妥帖的,老爷是个京官儿告老还乡的,此处乃是原籍,安顿了家小在此,自己带了小厮云游名山大川去了,年节时候才来家。这不,过了年又出去,只怕还要大半年才回来。 我们老爷不在时,太太只带着我们姑娘过活,便宅门儿不用一个男下人,只有门房儿上才有几个年老的看家护院。大娘子既然是新媳妇子,到我家来教绣活儿是最便宜的了。” 碧霞奴听见是京官儿家里,又没有一个男子在内宅,心里已经是千肯万肯的了,只是想着还要问问丈夫打听清楚,便先与丫头约好了,明日进去会一会小姐,又送了她几条帕子做谢礼。 一时来家,见三郎闲来无事正瞧那四书本子,见她回来,连忙接着,问道:“怎么去了这会子,怕你走丢了,正要去接。” 乔姐儿啐道:“你也太小看人了,又不是三四岁的孩子,便是欢姐儿那么大的也走不丢了,何况是我。”一面又问起镇上可有个周评事家,三郎因笑道:“是有一家儿员外郎姓周的,原先在京里做评事官,后来告老还乡,是本县的望族,怎么你倒认得他家?” 碧霞奴将今日之事说了,又拿出一两银子来递在三郎手上道:“这是人家给的定钱,我先答应下来,只是不知那丫头说的真不真,等与你说了才好签契约的。” 三郎点头道:“我们做着官面儿上的差事,本地乡绅大户倒也略知一二,这丫头说的实在没错儿,他家夫人着实端庄谨慎,住了这些日子,不肯轻易抛头露面的,你要去他家时倒也便宜,只是不知道比如今的活计累不累呢?” 乔姐儿道:“自然是教姑娘针黹轻省多了,说定了一日一个时辰的,剩下的时候儿我又得空儿做家事,你再帮我去二荤铺子里问问,若是能伙着卖几样下酒小菜儿,又是一笔进项,满破一二年,外债可不就都还上了?” 三郎听说如今这差事轻省,倒也乐得浑家去做,两个商议妥当,便将那绣庄子的差事搁下,只要去宅门儿里交针黹。 到晚间,三郎已经躺下歇了,碧霞奴还在房里忙活,因催她道:“多早晚了还不上来呢,一会子炕上不温了,倒没得冻坏了你。” 乔姐儿正要找几件鲜亮衣裳出来穿了,明儿到了宅门儿里头方才不给夫家丢了掩面,找来找去还是自己回门时穿的那一套才得体,整个儿裙角都是自家一针一线手绣的,百来只的穿花蝴蝶儿,便是整个儿高显城里也找不出第二条来。 赶着搁在衣架子上头垂坠一夜,明儿起来才没有折痕的,听见丈夫催促,因笑道:“收拾衣裳呢,你忙的什么?我又不是纸儿糊的,哪里就冷死了呢。” 小两口儿的房子原本浅窄,三郎一伸手就够着了碧霞奴的衣裳襟儿,一把扯在炕沿儿笑道:“怎的这样不知道人心,你生得这样白腻,剥了衣裳雪团儿一般,如何却不怕冷,古人虽有冰肌玉骨只说,姐儿倒也是个温香软玉。” 说的乔姐儿双颊飞红,捶了他道:“买了书本子回来给你念,原是叫你陶冶性情教导兄弟的,好好的子弟,都是念书念坏了的,明儿再不花那冤枉钱!” 三郎素喜浑家娇媚,如今见她满面娇嗔,如何把持得住,连忙抱到炕上与她暖席,只因明儿有事,不敢十分放肆,不过春风一度,便丢开手交颈而眠了。 到了第二日早起,乔姐儿新妇严妆,收拾得整整齐齐,三郎见了笑道:“倒俏皮,只是这样打扮就不好走土路了,我与你雇顶两人抬的暖轿吧。” 乔姐儿嗔他乱花销,也答应了,坐了轿子到了周宅上,早有昨儿那丫头出来接着,引进内宅之中拜见夫人。 周夫人见碧霞奴生得娇媚,却自有一段大家淑女端庄态度,心里先喜欢的几分,又问她两句话,对答得体不卑不亢,听见是念书人家的女孩儿,更加敬重,满心愿意将闺女托付给她,便命丫头引着进了后头绣楼。 碧霞奴进了二进院子,将那小姐的绣楼就有两层,倒也十分讲究,原来大户人家的女孩儿不好抛头露面的,便多有为了疼爱女儿修建两三层的绣楼,端坐上头隔着窗棂儿就能瞧见街上热闹景致,自家容貌又不会给人瞧了去,却是个一举两得的法子。   ☆、第74章 抱红梅笔墨丹青 那丫头引着碧霞奴往绣楼上走,一面指指点点的笑道:“娘子瞧瞧,前头这儿种的各色时令新鲜的香花儿,我们姐儿最不爱脂粉香气,只要每日捡了真花儿来戴着,熏得身上鬓边留着残香才是好玩儿呢。” 碧霞奴走马观花,见那绣楼前头果然有个小花圃,这会子还没出冬景天儿,倒养的好红梅,远远看去如火烈烈,心说这小姐也是个会乐的,家大人定然爱如掌上明珠一般,才肯这样疼她。 上得阁楼,那丫头又笑道:“对面就是临街的房子,姐儿身上不好,家里规矩也大,不常出门,闲了时隔着窗棂儿瞧瞧底下五行八作的营生,也是打发一天的光景。” 两个说着,已经上了二楼,丫头柔声说道:“跟姑娘回,昨儿太太说下的那位教针黹的大娘子来了。” 听了里头莺声燕语的说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丫头扑哧儿一乐,打起帘子。碧霞奴道了谢,躬身进来,虽说自己原先也是个小姐身份,如今既然是来教针黹的,说不得也只好端端正正道个万福道:“奴家张乔氏,见过小姐。” 那周大姑娘听见,赶忙命丫头搀起来,一面让座,乔姐儿知道大家子规矩,便不上炕,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了,拿出包袱皮儿在手上整理,垂着头等她问话儿。 周小姐昨儿听见母亲说要请一位绣房里做活的女工来教针黹,心上好生不耐烦的,只是如今好日子快到了,自家针黹也确实拿不出手去,便不像往日恁般撒娇撒痴只要躲懒,答应了母亲学一两日试试。 如今见这大娘子生得好相貌,又不是那等轻佻闺阁,看去竟是个知书识礼的小姐一般,心中便有了敬爱之意,难得倒是主动搭茬儿,问她一些闲话,碧霞奴一一回明白了。 小姐见她竟是秀才家的姑娘,又是镇上更头儿的浑家,夫妻两个都念过几本书的,越发欢喜了,见碧霞奴打开了包袱皮,将自家针黹一件件拿给她瞧,小到手绢儿香囊扇套子,大到椅搭子桌围子都有,又听见连嫁衣嫁裙也做得,更加敬佩。 往日里不学一刻钟便要端茶递水儿、捏肩捶腿儿的,今儿竟足足谈了有大半个时辰,又学着绣了花儿叶儿,碧霞奴原是蕙质兰心教导有方,小姐也是个有慧根的,一学就会,做了一个时辰还不觉得,倒是丫头炖茶进来提醒道: “姐儿今儿做的长了,前头太太说歇歇儿吧,省得晚间脖子怪酸的,也教乔娘子早些家去,人家比不得姐儿,已经出了阁,还要料理家务当家立纪的。” 那周小姐方觉出时辰长了,哎哟了一声道:“了不得,竟做了一个时辰了么?怪不得脖子酸酸的。”一面又让乔姐儿喝茶吃果子,又拉了她的手细细的问了一回花样子,眼见晌午了,便张罗着留饭。 叫丫头往前面太太那里说,传一桌客饭来摆在绣楼里,自己要与乔姐儿一处吃。碧霞奴连忙推辞道:“大姑娘爱惜赐饭,原不该推辞的,只是家去还要预备夫主的吃食,街坊也在我家里搭伙,实在是吃了再去显得不恭了,不如来日奴家预备几个小菜,姑娘不嫌弃时,吃两杯甜酒儿也是好的。” 说的周大姑娘越发来了兴致,又怕误了她的事,答应着打发她出去,命丫头好生送出去。到前头辞了太太,周夫人见乔姐儿教的上心,又难得与女儿投缘对劲,心中也欢喜,除却束脩银子之外,额外赏了二两,约定了教到姑娘出阁的那个月,算下来一共三十两银子。 碧霞奴是个实心的妇人,虽然家里急着用钱,还是觉着多些,便要推辞,那周夫人笑道:“阿弥陀佛,来了万人都不中用,笼络不住我们丫头的心,只有你这大娘子倒与她说得来,又是秀才家的女孩儿,我们府上不好怠慢的,莫嫌少,每日里只管来逛逛,便是不要日日教导她,与她说话儿解闷儿也是好的,你又念过书,只怕说的道理我们女孩儿还肯听些。” 乔姐儿只得接了银子,与夫人道了万福,随丫头出去,那丫头笑道:“好姐姐,我与你牵的线儿不错吧?就是那些在大户人家儿坐馆的先生,寻常的一年也不过三五十两银子,你一个女先生也得这么多,不知道怎么谢我呢?” 碧霞奴原本打算与她吃些回扣,听见这话赶忙要掏银子,早给丫头拦住了道:“谁稀罕那个?我就爱姐姐的手艺,明儿闲了时与我绣几方香罗帕,打几根络子,就什么都有了。” 碧霞奴笑道:“这个容易,姑娘想着什么花色好,说与奴家,便是日日孝敬些也是应该的。”几句话恭维的那小大姐十分受用,又笑道:“是了,方才进来时,姐姐赞咱们家的好红梅,如今家去,便与姐姐攀几枝插瓶。” 说着,随手折了两枝递与碧霞奴,她原爱这红梅生得耀眼夺目,又已经折了,便不推辞,道了谢拿在手里,两个往街门儿上走,迎面是他家的门房儿周喜进来说道:“姑娘,外头停了一辆车,是来会太太的。” 那丫头赶忙说道:“只怕又是哪家的夫人来拜,姐姐只管从街门儿出去,不碍的。”碧霞奴听见她家有客,连忙告辞出去了,但见外头果然停了一辆小香车,夫人还没下来,想是坐在暖车里等回话儿,两边侍立着两个丫头,一个抱着手炉,一个拿着大毛衣服的包袱皮儿。 乔姐儿见了,略微福了一福,抱了满怀的红梅去了。但听得身后那几个丫头还说笑:“好俊人品,配上那红梅,端的双艳图一般。”心下觉着好笑,自顾自家去了。 到了家中拍开了门,三郎出来接着,瞧见了她也笑道:“这颜色配的娇俏,难为你一路走来,不知多少人赞叹呢,明儿上街雇车走吧,你脸皮儿又薄,只怕旁人瞧你便要臊了的。” 乔姐儿见丈夫拐着弯儿的夸赞自家容貌,心中欢喜,嗔道:“又不是小姐了,做什么端着架子乔模乔样的,家里也没有那些个闲钱,虽是年轻媳妇子,到底市井人家,有什么好回避。” 说着,拢了袖儿拿出那银子包儿来,搁在三郎手上叫他收着,三郎接在手中一掂,叹道:“倒是与了你这许多,别是这活计劳累了吧?” 乔姐儿就与他解释了那家子小姐如何娇贵,请了好些针黹上的人来教,都淘气不肯学,倒喜欢与自己攀谈耍子,夫人高兴,了却了一桩心事,这才多赏了几两银子,她家丫头又送了红梅。 一面找干净家伙要插花儿,三郎拦住了道:“你且不忙,如今天气不算凉了,劳动娘子往院中站站,只要一刻钟的光景就好了。” 说着,也不管乔姐儿疑惑,推了她站在天井当院,一面站在屋中铺开了纸张,找出几个破罐子来摆好了,蘸着笔,端详了一会儿,竟在那纸上画将起来。 乔姐儿见了扑哧儿一乐,又不敢动,只得低声打趣儿道:“你念了这几日四书本子,可是要沾染大家公子的习气了么,明儿只怕诗词歌赋花鸟鱼虫都要弄起来,我们小门户可供不起。” 三郎听见浑家取笑儿,也不搭茬儿,一面略抬头儿瞧她两眼,笔下刷刷点点的,不一时住了笔,端详了一会儿,笑道:“劳动娘子玉体,进来瞧瞧。” 碧霞奴原先当他不过是少年心性儿,胡乱描几笔罢了,进得房来低眉一瞧,倒是唬了一跳,惊叹道:“你竟有这个手艺,分明活的一般。”说着,倒情不自禁伸手要去摸一摸。 早给张三郎扯住了描花玉腕,一把搂在怀里笑道:“使不得,姐儿指甲青葱,这画儿尚未干透,一碰就碎的。”一面搂了浑家的身子,两个挨在一处看画儿,与她解释缘由。 原来三郎当日在幼学童蒙之中最得夫子看重,每日里除了窗课之外,时常唤他往书房里谈讲,又叫他帮着收拾,那夫子是个风流才子的性情,不但时尚之学做的花团锦簇,就是那些诗词歌赋,书画文玩上头造诣也深。 三郎常在书房走动,便瞧见夫子的工笔花鸟人物,活脱脱儿只隔着一张纸,竟是真的一般,心中喜爱,趁着夫子不在,闲来便在书房里描画,也是他有些慧根,不出半年便画的十分上手。 后来夫子撞见,非但不怪罪,反而时常点拨,一二年便学去了七八分,若不是后来家贫辍学,如今也算是个成手了。 碧霞奴见丈夫竟有这般手段,又惊又喜,因笑道:“先前嫁你,原指望你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品,后来听见念过书,便觉得自家配不上了,如今又会画,越发显得是我高攀起来……” 三郎听她玩笑,也不在意,指着那小像笑道:“你瞧瞧自家容貌,我倒怕你休了我去,反说这些话来怄我。” 乔姐儿到底爱那小像精致整齐,待干透了,便向丈夫讨了来,自己贴身带着,系在袄儿里头,不在话下。   ☆、第75章 得外财夫妻还债 也是张家合该灾消难满了,碧霞奴自从应了周家的差事,每日只消一个时辰的功夫儿,倒比往常得了许多赏钱,原想着做些小菜拿出去卖的,可巧那周小姐有几日闺中玩伴来寻她,撞见正跟碧霞奴学做针黹。 那几个大家小姐往日里吃穿用度,自有家中针线上的人供给,都是婆子丫头中规中矩的手艺,如今见了碧霞奴这样精致针黹,哪个不爱? 便有那些在针线上有心的姑娘家要过来搭伙习学的,但凡是周家小姐的手帕交,哪个不是家趁人值?都不在乎那几两银子,因与周夫人商议了,添了两三个女学生就在她家在一处伴着学习,倒又收了几十两的束脩。 虽然乔姐儿比那几个姑娘家长了几岁年纪,且喜生得面嫩,瞧着不过大了几岁,又是天生温柔性子,相处久了,女孩子们之间便有些拉拉扯扯的玩笑。 那一日周大姑娘绣了一副鸳鸯戏水的图样儿,别的女孩子便打趣儿她要浪着嫁人,碧霞奴绷不住也跟着笑了一回,周小姐臊了,因别的姐妹都是没说人家儿的大姑娘,不好开玩笑的,便扯了碧霞奴的衣襟儿笑道: “大娘子莫要得意,我只不信你身上没穿着这样一件肚兜儿。”说着便要扯她的小衣,碧霞奴笑着躲闪,两个一拉一扯的,倒从衣襟儿上掉下一个同心方胜儿来。 周小姐尚未出阁,也不知道闺房情趣,伸手拿了来便展开了瞧,但见上头是一副碧霞奴怀抱着红梅的小像。 几个女孩子见了,都爱的什么似的,赶着碧霞奴要她教这个手艺。乔姐儿红了脸,夺了过来揣在怀内,低声道:“这可不能够了,原是拙夫画的,我哪里有这般手段……” 姑娘们听见是三郎画的,越发惊奇,只因素来知道他家的底细,不想一个更夫头儿倒有些才情的,那周小姐素知碧霞奴家道艰难,遭了一场官司又欠着外债,就试探着问道: “既然大娘子的夫家有这样手段,平日里闲了时,也学那些童生秀才们,卖个字画儿,岂不是也能多添一份儿进项么。” 乔姐儿听了,心里倒也一动,想了一回又摇头笑道:“他不过是闲了时画两笔,哪儿有人家的手段高妙呢。” 内中有个姑娘又说道:“这却不然,我瞧着姐姐的小像,倒比外头那些相公画的还生动活泼,依我说,不如只画闺阁小影,当日我姐姐出嫁时节,就请了一个相公来家画了小像的,只为着日后父母思念时候,对着影儿解解心宽罢了,如今出嫁前留影的姑娘小姐们也不在少数,若是做起这个买卖来,岂不是比打更赚的多了。” 乔姐儿白日里听见这些,就放在心上,晚间来家便对丈夫说了,又说如今自己的三四个女学生都要画的,不知道三郎肯不肯接这个活计。 张三郎听了蹙眉说道:“我便是有些手段在身上时,原是你我夫妻两个淘气玩的,如何好拿出去卖钱,再说要画像时,总要去到人家姑娘的闺房之中,经了上次那件事,我可是成了惊弓之鸟的,再不敢招惹深闺。” 逗得碧霞奴扑哧儿一乐,想了一回笑道:“这也好办,本朝民风也算是开化,虽然大户人家的姑娘讲个不出二门的规矩,庙会灯节儿总是要去的,不如你平日里还是打更,到了初一十五,你我都没有差事,我便做了几样吃食,你拿着画摊子,咱们两个去庙门口摆摆摊儿试一试,果然有些好处时,这一笔就能把你兄弟的债还了,若是赚不到,也算是咱们出去乐一回,有什么要紧的。” 三郎听了,觉得浑家这主意十分妥当,当下点头允了,夫妻两个方吹灯睡下。 这一日逢了十五庙会的日子,正是碧霞元君老娘娘庙做好事,碧霞奴的几个女学生都告了假要去烧香还愿的,三郎也没有差事,夫妻两个绝早起来预备的吃食挑子、画摊儿的笔墨,三郎挑了担子,乔姐儿身后跟着,夫唱妇随的赶庙去。 只因起的绝早,地方儿尚且宽绰,夫妻两个占了一处好地儿,点起炉子来烧开了昨儿夜里熬好的汤头,尚有一只鸡架子在锅里滚着,下了葱花儿紫菜,不一时便聚拢了几个来烧头一炷香的游人。 原来碧霞奴掂对了半夜,如今大冷天儿,若是做冷盘只怕不好买,只有现果的馄钝定然是讨喜的,便早早起来拌了馅儿擀了皮儿,挑到庙会上来现包。 一起灶就卖出十来碗,得了一百多个大钱,乔姐儿叫丈夫收着,夫妻两个都喜欢。说话儿间日头升了老高,便有一对对的轿子上来,各位大户人家的奶奶姑娘们也都赶着来烧香了,到了庙门首处住了轿,丫头搀扶着打从三郎的画摊儿前头过,见摊子上贴了几幅女子小像。 那些深闺女流何曾见过这样新奇有趣儿的玩意儿,便站住了脚不肯走,自家不好上前去问,便打发丫头过去问价钱,如何画法,三郎一一回明白了,那些出了嫁的少奶奶们自然想着画了一幅打发人送到娘家,以解父母思女之情,还没嫁人的姑娘家,也乐意出钱画上一两张,好在手帕交面前说嘴,还有那已经定下人家儿的,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倒想画一幅送给情郎的。 便有一个大方点儿的少奶奶,想来已经是开脸当家,倒不扭捏,稳稳当当坐了对面,叫三郎试着画一张看看。 三郎应了,当真端详了几眼那女子,笔下刷刷点点,不一时便得起精髓描了出来,丫头上来瞧时,喜得笑道:“当真只有一张纸隔着,不然还以为奶奶进了画儿里头了!” 那少奶奶见了心里喜欢,又见三郎生得俊俏,一出手就赏了一两银子,后头那些奶奶姑娘们见了,便不肯示弱,出手也都大方,一上午下来,夫妻两个就赚了十几两。 到了晌午游人稀少些,三郎只怕浑家劳累,见馄饨也卖的差不多了,便催促乔姐儿收摊儿。依旧挑了担子回家,掂了掂,总有十五两还多些。 依着三郎的意思,到银楼里兑了十两一个的大元宝,一回都还了赌局子,也就两清了,乔姐儿劝道:“不如把银子都给了何捕头,还叫他出面,一月十两的还了,一来那赌局子知道咱们没甚油水,也就不来招惹,二来若是早些还了,只怕四郎那儿……” 说到此处又停住不说,瞧了三郎一眼,张三郎是个聪明人,知道浑家的意思,四郎是个无底洞,如今只因自家担下他的外债,也有好些日子不上门儿打秋风了,若是知道如今家里宽松些,自然还是要来闹的。 因对浑家笑道:“你想的长远,原是我没个主意。”乔姐儿见丈夫这一回倒是学乖了,点头儿一笑。 夫妻两个正说话儿,忽听得门口有人笑道:“哟,这是谁家的馄饨摊儿?也饶老身一碗尝尝。”倒好似三仙姑的声音。 连忙开了门一瞧,可不是仙姑来了,来带着何大郎家的欢姐儿,见了乔姐儿倒不认生,张着手儿要抱。 碧霞奴连忙接过孩子,一面往屋里让,又不知三仙姑此来何意,连声儿问妹子如何不来。 三仙姑笑道:“这一回只怕她可不好意思来呢。”乔姐儿是个明白人,便猜出此番是那何大郎烦了仙姑来提亲的,又想着她老天拔地的跑了来,只怕还没吃饭,见馄饨挑儿里都是现成的,赶忙裹了几个下到鸡汤里头,烧了四五碗出来,打发仙姑和欢姐儿一处吃,自己夫妻两个也跟着吃了。 那三仙姑吃的舔嘴抹舌的,果然就提起二姑娘的亲事来,只因上一回来家,临走时乔姐儿私下问过二姐儿,已经点了头的,如今便瞧丈夫的口风,三郎自然向着何捕头,也点了头乐意的,三仙姑就拍了板儿,把事情说定了。 只有一件难办的事,如今乔家姐妹虽然搬出了秀才第,到底名份上还算是乔家的女孩儿,碧霞奴已经有了婚书,自然与家里无涉了,就只怕那陈氏揪住二姐儿的婚事不放,又来趁机打秋风。 依着仙姑的意思,便也不叫秀才第的人知道,悄没声儿的从自家抬进城里来也罢了,左右是续弦,也不好大操大办的。 碧霞奴却是个有见识的女子,听了这话摇头道:“俗话说山高高不过太阳去,来日这案子不犯倒也罢了,若是我继母娘那一头儿闹出来,说何捕头拐骗良家女子,反倒惹了一场官司,如今二姐儿的户籍依然在秀才第上,也只好知会继母一声,她要怎样裁处,咱们到时候见机行事也就罢了……” 三姑听见说的有理,只得点头儿道:“论理自然是从你家里发嫁最是妥当的,就不知那婆娘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一旁三郎听了却笑道:“这也无妨,如今并不是我这般的小小更头儿娶亲了,竟是三班六房的总捕,这何大郎无非是给二姑娘拿住了,方才做个软款温柔的态度,若是旁人招惹了他,才知道六扇门儿里怎样的如狼似虎呢。”   ☆、第76章 小人心度君子腹 乔二姑娘的婚事定了,乔姐儿原想着接了妹子来家住几日,与她打点些出阁用的东西,怎奈家里屋子浅窄,一共也就是半间,除了炕,勉勉强强放了一张梳妆台,再没有回身儿的余地。 夫妻两个晚间上炕歇下,便说起此事来,三郎见小姨出阁,自己家中帮衬不上,面带愧色道:“人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当日我家里出事,你这样没日没夜的做,帮衬四郎还清了外债,你家遇见些许事情,我倒是什么帮也帮不上,还竟跟着裹乱……” 碧霞奴原先打定主意帮衬四郎还债时,便是要夫家记着她的好儿,日后再有此事,自家也好说嘴,免得婆家只把丈夫当傻子使唤,如今见三郎时刻记着此事,心中喜欢,因笑道: “就算咱们要接了她来家,一来没有小姨子从姐夫家里出嫁的理儿,二来只怕仙姑也舍不得她,就在屯里混几日吧,出了阁还不是隔着两条街住着,日日要见的,你要是真心疼我,也不在这个上头。” 三郎听了,想了一回道:“定是你心疼妹子,要多与她置办些嫁妆?这不值什么,如今四郎那一笔已经还清了,都交给何大哥收着,若是我逢了初一十五赶庙去画个小像,一月里也有十几两进项,就给妹子凑上三五十两的嫁妆,咱们家里紧一紧也拿得出来。” 碧霞奴连忙摆手儿道:“我初来时见你使银子倒谨慎,怎么如今手上略宽松些就妆起纨绔子弟来了?你没听见何捕头央了仙姑对咱们说的,因是续弦,妹子却是头婚,一点儿陪嫁也不要……你若是真心跟我好,倒不如多劝着点儿你那个何大哥,前儿听你说他也是个有气性的,若是当真惹出事来可怎么好呢。” 三郎见浑家担心此事,因笑道:“论理我不该歪派长辈的不是,只是你那老娘到底有些道三不着两的,才不得人敬重,如今若是此事顺顺当当办了,是大家的便宜,若不然时,阎王打架,咱们从旁瞧热闹罢了,你妹子也不是个吃亏的,倒不用替他们小公母两个操心。” 乔姐儿听了这话,放在心里一咂摸,扑哧儿一乐道:“你倒会看乐子,这也罢了,二丫头就不是省心的,再来一个何捕头,我那继母娘也够瞧的了,我只是心疼麟哥儿,虽说不跟我们贴心,到底是乔家的骨血,他们要闹去我管不着,只怕坏了他的名头,来日进学不好听……” 三郎自从监里出来,还不曾与浑家沾过几回身子,如今搂着乔姐儿玉体说了这半日,心里早就动了火,见她还自顾自说着,早就按捺不得,紧紧偎住了身儿柔声说道:“你如今已经出了阁,何苦总是惦记着那边儿,况且是个隔母的,咱们早晚在一处,明儿来了娃儿,才是最亲近不过的人呢。” 说着,伸手就摩挲着乔姐儿白腻的肚皮,碧霞奴臊得红了脸,啐了一声道:“哪儿有那个闲钱养下小冤家来,劝你省些事吧……”三郎笑道:“不碍的,如今进了宫一趟,长好些见识,自有贵人待承我一趟富贵,来日便知端的,姐儿若是养下来,莫说养活,男娃的聘礼女娃的嫁妆,都在小人身上便是。” 乔姐儿听他说的蹊跷,待要再问,早给三郎上了身子,嘤咛了一声,失了魂魄,任他捉弄了一回,便丢开不提。 十五日赶庙,十六日便要回门,夫妻两个早早儿起来吃了饭,雇车下乡去往三仙姑家里接了妹子,一行人便来在秀才第上。 拍了半日的门,竟也没人应,二姑娘啐了一声道:“自从咱们搬出这院子,只怕他们娘儿两个总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呢!” 碧霞奴扯了扯妹子的衣裳襟儿,叫她莫要多事,正说着,见院子里麟哥儿的声音道:“打了这半日的门了,娘又不是聋子,何苦妆听不见,倒耽搁了我念书。”一时开了门,见两个姐姐都来了,倒是唬了一跳,也不知道招呼,回身跑了。 乔姐儿见状蹙了蹙眉头,二丫头冷笑一声道:“上不得高台盘的东西,我能吃了你?”几个抬脚进了院里,就见后头上房屋中那陈氏披散着头发,撒泼打滚的出来哭道: “这是不给我们孤儿寡母留下活路了!前儿夺了箱笼嫁了人去,就好生在县城里过日子罢了,怎的连乡下这一亩三分地儿也要裁了我们去?我一个未亡的人不值什么,可怜麟哥儿是你们乔家正经的香主,就要祸害死了,你那死鬼爹也容不了你们啊……” 说着又扯着头发衣襟儿干嚎起来。三郎何曾见过这样的泼妇,见她要扯衣裳,只得侧身回避了,碧霞奴面上不好瞧,少不得和三仙姑上来搀住了道:“娘不忙动火气,先听奴家把话说完,今儿是来与娘道喜的。” 那婆娘方才听见麟哥儿没头没脑说的“两个姐姐和大姐夫进来,后头还跟着几个土兵挑挑儿的,还有仙姑一并来了,二姐姐还骂了我”等语,又常听见人说如今三郎逢凶化吉,定是有什么贵人相助,不然得罪了张大户家,岂有那么容易就放出来的道理。 如今见麟哥儿说带了土兵来,只怕是有了靠山,就要夺了自家田产地业,这才撒泼打滚的闹了出来,要嚷嚷得街坊四邻三老四少出来瞧瞧,围观的人多了,自家也好说嘴表功,替他们乔家养下独苗儿来,就这么打发了可是不成的。 此番听见碧霞奴温言软语的说来道喜,倒不像是来收屋子撵人的,这才松了一口气儿,收了神通,挽住了头发,哭哭啼啼道:“大姑娘,自从你恭喜,也不知道来家看看,娘想你想的眼睛都要哭瞎了,好狠的心肠……” 一面叫乔姐儿和仙姑扶着,一家子往堂屋里头坐着去,二姑娘跟在后头,狠命啐了一口。 分宾主落座,家里也没个丫头献茶,那麟哥儿听见不是来收屋子的,没事儿人一般又回去睡下了,乔姐儿只怕不好看,嗔着二姐儿与自己厨下炖茶,留下余地叫仙姑说亲,三郎原是何大郎委派来的,算是男家亲友,因此也在此处不需回避。 三仙姑扯了一回淡,就赶着给陈氏道喜,说是镇上何捕头家里求娶二姑娘做填房,因是讨了去给姑娘做后娘的,情愿不要一个妆奁,再出五十两聘金,日后太太养老、麟哥儿进学,都搁在何捕头身上。 三郎也在一旁劝了许多好话,那婆娘听了心里欢喜,又听见一开口就是五十两,十分动火,有心要再讹些,日后雇了长工做庄稼活计,自己母子两个便吃了闲饭,要是再能攒下麟哥儿的媳妇本儿,越发合适了。 方才回嗔作喜,赶着三郎叫姑爷,又对仙姑笑道:“原来是给我们二姑娘做媒,怎的不早说,叫我小妇人丢了一回丑,到底是实在亲戚,倒还不妨的,只是前头大姐儿做亲时,就诳了我去,如今我们小丫头说人家儿,仙姑怎好紧着孤儿寡母的欺负?” 三仙姑听见这话直叫屈道:“太太说这话没得打了老身的嘴,前头大姐儿说亲,可是把我们三郎难为坏了,要不是走亲访友求帮告借的,能凑出十几两银子来么?这且不说,光是小定头面,也有好几两金,出嫁那会子连个边儿都没摸着……” 说的陈氏红了脸,连忙顾左右而言他道:“哟,仙姑莫要说嘴,俗话说瞒者瞒不识,三郎那时候到底贫苦些不假,如今却阔了,听见原先在我们家拿货的那个小货郎说起的,姑爷在外头惹下塌天也似的一场官司,进了监里还是好吃好喝儿的供起来,没几日扯了一个淡就打发出来,依旧好好儿的在街上当差,若是没有贵人相助,吓,那张大户家岂是好惹的么!” 那三仙姑常在街面儿上混着,也不是好惹的,连忙借力打力笑道:“可说呢,要是没有银子打点,哪里有那样方便的事情,可怜他们小夫妻两个,为了这场祸事,把个家底儿都折腾空了,这会子太太又要翻旧账,岂不是雪上加霜么,依着老身糊涂想头儿,太太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高高手儿放了二丫头这一遭儿吧。就是她大姐姐家里相帮衬,如今也是一个钱都没有的了。” 也是合该这陈氏作死,原想着就这样算了,又想起当日大姐儿出嫁时,便是何捕头带头儿夺了箱笼去的,心里恨他,如今手上握了二姐儿的户籍,就偏偏不肯叫他们如愿,一口咬定了一百两,凭着仙姑和三郎说下一车好话去,只不肯松口。 仙姑见不是话头儿,对着三郎使个眼色,一面笑道:“既然恁的,老身就依着太太的意思,给那何大郎过个话儿,他若是依了时,便带了银子过来提亲,算是小定大定一起过了,两好儿合成一个好儿。” 那婆娘听了心中自以为得计,点头儿答应下来。   ☆、第77章 泄机关陈氏被逐 二姐儿的婚事,两下里没说妥,便各自丢开手要走开,依着陈氏的意思,竟要留下二姑娘在秀才第中发嫁,乔姐儿和仙姑岂能容得她?仗着这一回人多势众,将二姑娘依旧带回仙姑家中。 三郎夫妻两个因为镇上还有活计,不便久留,告辞回去,三郎到镇上先对那何捕头说了此事,何大郎闻言冷笑一声道:“彼此存些体面比什么不强?怎的你这位老泰水非要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说不得我也只好奉陪了。” 张三郎听了碧霞奴的嘱咐,连忙规劝何大郎不要生事,大郎笑道:“这事不与你们两口子相干,我在三班六房混得久了,怎的连个窑姐儿也摆不平,叫她在婚事上头拿捏住了,往后如何管教那一帮猴儿崽子们。” 三郎不知何捕头意欲何为,平素倒也恨那陈氏作践孤女,此番倒有些乐得看戏的想头儿,便不十分规劝,告辞了出来。 连日无事,这一日乔姐儿教学回来,见三郎正在房中陪人坐着,唬得不敢进去,三郎瞧见了笑道:“你进来不妨,这是乔家集的街坊,奉了族中三老四少之命前来寻咱们的。” 碧霞奴不知何事,听见是街坊来寻,便不回避,进的房来听个端详,原来那何捕头一心要拿住陈氏的错处,听说原先是勾栏陈家的姐儿,便托一个相熟的姐儿名唤银儿的,去打听消息。 那银姐托了行院的姐妹问明白了,原来这陈妈妈在行院里最是面酸心冷阎王脾气,小娘儿到了这夜叉手里一调理,没有一个不是娇娇娆娆会巴结人的,又听见勾栏陈家有个规矩,但凡小娘儿葵水已至,就在饭菜里头混了药给她吃,一年半载伤了根本,再不能生养。 大郎探听了这个根底,心中便有些疑惑,又到乔家集上打听了麟哥儿诞育时请的哪家稳婆,他一个总捕在镇上尚且有些名头,到了村儿里,端的青天大老爷一般,谁敢支吾,一捉一个准儿,到了那婆子家里,薅了头发掼在地下道:“老虔婆,做的好事!” 那婆子这些年来伤天害理的事情倒也不曾少做,只不知道何大郎问的哪一件,唯有磕头求饶。 何大郎冷笑道:“旁的事情我且饶你,只说乔家集上乔秀才家的陈氏小妾,生产时候可曾弄鬼儿了不曾?若不实说,回了老爷,这些年一桩桩一件件算在你这马泊六身上,骑了木驴当街剐了还是轻俏的!” 唬得那婆子死了过去,一时醒了,哭天抹泪儿屁滚尿流的和盘托出,原来陈氏自从赎身出来,一直要往上挣一挣,怎奈年轻时做下那样行当,淘虚了身子,又吃了几年伤药,已经伤了根本再不能开怀生养的。 眼见着家中主母身子孱弱,支持不了几年,若是自己再不加把劲儿,来日就算挤兑死了大姐姐,总还要有别人家的小姐来做填房,自己依旧是个二房。 这老婆子既做着稳婆的勾当,也会说风情,给人讨小买妾,穿宅过院卖些花儿粉儿的,无所不为,常在乔家内宅走动,陈氏见她机灵,便略略将此事与她商量起来,又许了她好些谢钱。 这婆子见有利可图如何不欢喜,况且这件事情倒也好办,一来那乔秀才是个书呆子,大娘子又是腼腆小姐出身,不大理会二房的事,底下两个丫头还小,人事不知。二来自己帮衬着陈氏做成了此事,来日扶正,也有个把柄在自己手上,时不时的去敲她一笔,岂不是一辈子的铁杆儿庄稼? 因此下了死功夫帮着陈氏做成此事,叫她七八月份秋凉时候穿了长大衣服,做些害喜的模样儿,请了自家来瞧,一口咬定是怀上了,便借此机会撵了男人往大房里睡去,每日只说头风犯了,门窗锁死,在房里养胎,裤裆里塞了棉布包儿,家里老爷太太都是斯文的人,难道还扒了裤子相验不成? 一熬就熬到来年四五月份上头,那陈氏寻了一日只管哭天抢地的喊疼,唬得老爷太太急得要不得,这一胎都是这老稳婆照看的,因此传了她进来接生,这婆子寻了一个别人家丫头私下养的未足月的哥儿放在篮子里夹带进来,关了门泼了母子两个一身的狗血,只说是早产的,混过老爷夫人的眼,竟认下一个宅门儿丫头扔出来的私生子做了自家千倾地一根苗儿…… 何大郎得了这个消息,命那老婆子签供画押,带了两个土兵,拿了一纸凭证往按乔家集上去聚齐三老四少议事。 乔家集上原先还是姓乔的居多,只因本朝定鼎中原之后多有百姓流离失所,一个集上倒有大半人家儿是往来流民,族里虽然还是三老四少掌事,声势却大不如前了,况且都是各家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主儿,乔秀才夫妻两个去世多年,还有谁真心管这个闲事。 况且是镇上总捕拿了文书下来的,几个族里年老的恨不得时常巴结,自然凭他说去。带了人往秀才第上走一遭儿,对那陈氏说道:“陈新娘,如今你的案子犯了,总捕他老人家怜惜你们孤儿寡母的,便不肯经官动府,你也要知道廉耻,为着麟哥儿脸上好瞧些,劝你莫要生事,早早儿的搬了,给人家正主儿腾地方儿吧。” 那陈氏愣了一回,发梦一般,族里老人儿再三劝她,方知东窗事发,拼了性命也要一搏,当下抓散了头发撕了衣裳前襟儿,撒娇撒痴滚做一团儿,那何捕头摆了手叫人莫要拦她,乐得一旁看戏,只管冷笑。 婆娘见事不成,厨房里寻了菜刀,内宅里捉出麟哥儿来,架在脖子上作势要抹,一面哭道:“我送你去见老爷、大娘,叫他们老公母两个分辨分辨,你是不是乔家的种……” 正闹着,原先接生的那老稳婆子也给何大郎拘了来瞧,见闹的不像了,只得走上前去劝道:“婶子,不中用了,老身我吃不住打,已经白纸黑字的招认,劝你省些事吧,莫要闹大了带累了孩子的前程……” 陈氏见了这婆子,知道万事皆休,又见乔家集上渐渐的拢了好些人来瞧这热闹,当真是纵然淘金三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含羞带愧领着麟哥儿进门,不一时那小子仍出来,对着何大郎道:“娘说了,请老爷饶我们三五日寻房,有了落脚的地方儿就搬的……” 何捕头笑道:“不忙,这月十五是我的好日子,你们若要留下吃杯酒,谁还撵了去不成?” 里头那妇人听见,羞得没处躲藏,暗气暗憋了一回,只得唤了麟哥儿回屋去。这厢何大郎与乔家集上族中掌事的说定了十五日来收房子,带了几个土兵耀武扬威的去了,单丢下外头一群婶子大娘们指了那婆娘的房子跳着高儿的骂闲街。 碧霞奴听见家里竟除了这样事情,倒是暗暗的吃了一惊,当着屯里街坊的面倒也不曾大惊小怪的,打发三郎请人家到街面儿上二荤铺子吃杯水酒,与了车钱好生送回去。 晚间三郎来家,见乔姐儿盘了白生生的腿儿在炕上绣活计,正要亲亲热热上来说句体己话儿,走近了一瞧,却见浑家满面泪痕,唬了一跳道:“姐儿这是怎的了?” 碧霞奴方才神情恍惚了一阵,原没听见丈夫来家,如今见他回来,连忙伸手抹了泪道:“不过一时伤感,没什么,你外头有了酒,晚上吃杯女儿茶就歇了吧。” 说着就要下炕与丈夫炖茶,给三郎扯住了一把搂在怀里柔声说道:“我的姐姐儿,你当我是个粗鲁汉子,不会体贴人心么,怎的有了心事却不与我商量。” 碧霞奴摇头道:“奴家心里羞臊得很,如何倒拿这事来烦你。我虽然命薄,好歹托生在书香门第,怎知这般作孽,出了家丑,虽然这样,奴家自小儿清白,来家之前不曾作怪,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三郎见乔姐儿这般说,连忙扶她坐下,自己正色说道:“姐儿今儿怎么好端端的说出这话来,叫小人没有容身之地了。” 乔姐儿滚下泪来说道:“实在不知继母娘做下这样的事情来,奴家自从过门儿,一心一意待你,若是夫主因为此事看轻了我,奴家才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三郎听了这话方才放心,搂了她在怀里柔声说道:“瞧你,怎的又生份起来,我若是那样狂三作四的子弟,你再不肯给我的,如今既然来家,自然知道我往日人品如何,你是你,她是她,我怎么连好歹贤愚也分不清呢。” 碧霞奴听见丈夫掏心掏肺的说了这一篇话,心中大石落地,方才稍稍缓了颜色,一面叹道:“想奴家爹妈那样琴瑟和谐才子佳人,尚且受了二娘这般摆布,想来世上恩爱夫妻不到头的也是多着呢……” 三郎见浑家又在胡思乱想,伸手在她腮上一拧笑道:“姐儿也是白念了这些年的圣贤书,怎的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如今咱们保准儿不会走了岳家的老路。”   ☆、第78章 枉挑唆家宅不合 碧霞奴听了这话好奇道:“那你且说说,怎么见得咱们就能比我爹妈过的好呢?”三郎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我那老岳父是个黉门秀士,文曲星君下凡的,只怕也是个嘴甜会哄人的,才有那些个桃花债,如今我一个粗笨汉子,只怕说几句不中听的就给人送了官,哪儿那个艳福。”乔姐儿才知道丈夫变着法儿逗她取笑,啐了一声扑哧儿一乐也就罢了。 连日无事,这一日碧霞奴教了针黹回来,远远的瞧见自家街门儿处立着两个乡下打扮的,一个妇人一个姑娘,走进了一瞧原是王氏带了五姐上城来了,唬了一跳,连忙上前接着,开了街门儿让到屋里。 厨下炖了茶来吃,自己不敢坐,侍立在婆母娘身边,搭讪着笑道:“娘今儿清闲,带了妹子来逛逛?” 王氏见碧霞奴一个新媳妇子白日里出门,心里就不大受用,也没甚好脸色,嗯了一声道:“来瞧瞧你们小公母两个过的好不好,谁知两口子都不在家,怎么,才开脸当家就出去逛了,也不见你买了米面菜蔬回来,莫不是去会个牌局?” 说的碧霞奴红了脸,把头低了,绞着裙带低声道:“是个相熟的太太荐了媳妇儿去宅门里做活,教人针黹……” 王氏听了大惊小怪道:“哎哟,宅门里是那么好进的么?你没见多少管家媳妇儿尚且给主人家作践了去,你一个外头做活的,常言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万一给哪个王孙公子老爷少爷的瞧上了,咱们家有那个能耐捞你出来不成?” 碧霞奴见婆母娘说了村话,又羞又怒,也不敢还言,眼圈儿一红滚下泪来,低垂粉颈也不答言。 一旁张五姐见了,心里称意,只因乔姐儿的妹子抢了她的好姻缘,如今见母亲说她,心中解气,只管抓了一把瓜子儿嗑得山响,瓜子儿皮吐了一地。 正没开交处,忽见三郎来家,到了院儿里还欢欢喜喜说道:“今儿来家早了,下了学怎的不去街上逛逛。” 一面推门进来,却见王氏和五姐大模大样往炕上坐着,碧霞奴好似给人拿住了错处一般,站在边儿上一声儿不言语。 三郎不知何故,上前来先拉了浑家护在身后,一面给母亲请了安,又瞪了五姐一眼道:“这么大的姑娘了,就知道胡吃海塞,吃了一地腌臜,还嫌你嫂子不够累呢?”说的五姐浑身一哆嗦,直往王氏身后蹿。 那王氏见了顶门立户的大儿子,心里也怯了半边儿,勉强笑道:“看你,一来家就动气,我和你妹子走了大半日来瞧你们,也是好意,乔姐儿是新媳妇儿,有什么到不到的,我也要教给她,可怜没了娘,到底没人与她说这些妈妈经。” 碧霞奴只怕丈夫动气,连忙扯了他的衣裳襟儿道:“娘说我都是为我好,只怕在宅门儿里冲撞了贵人,要不明儿咱们不应这个差事了吧……” 三郎听见这话,知道母亲又是脏心烂肺的疑心浑家,冷笑一声道:“若不是娘养下来的好儿子,咱们又何必这样苦熬苦业的替他还外债,谁不知道我浑家是新媳妇子,但凡有个拆兑,谁有乐意这般卖头卖脚的出去营生。如今那东家只有太太带着一个女孩儿,来学的都是女学生,因要避嫌,家中一个大仆人不用,都是丫头婆子,娘且放心罢了。”说的王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只得干笑了两声。 原来这母女两个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先前五姐说亲,叫何大郎给拒了,便折损了心气儿,好长一段时间不肯再见媒妁。 王氏心疼幺女,依旧暗暗的烦出人去打听,可有合适的后生家,说了来好叫五姐宽心,这一日那夏婆子又来家说合,两个妇道就攀谈起来。 王氏因抱怨她前儿说的何大郎不靠谱儿,叫她用心说一个好的,那夏婆子笑道:“哎哟,提起这何大郎来,如今可是要与你家沾亲了,二姑娘说准了十五日就要过门儿的。” 王氏听见瞪了眼道:“吓!怎的这样快,他家的姑娘岂是好娶的么?前儿我们老三娶他家大姐儿,那边儿的婆娘好生厉害,要了多少聘金去,又诳三作四的闹出好多幺蛾子,才娶过门儿的。” 夏婆子拍了手笑道:“这真是一物降一物,叫那何捕头治了,查出来那麟哥儿原是小杂毛子,不是乔秀才的种呢,母子两个灰溜溜的搬到外乡去,再不敢回来的了,如今他家二姐儿好福气,白白受了秀才第好大的家宅,听见就从娘家发嫁。” 王氏听见陈氏吃瘪,心中欢喜,取笑儿了一回,忽然又想起一事来道:“这话又差了,便是那麟哥儿不是香主,族里自然要公推一个堂族过继给秀才,继承他家香火,怎么倒叫乔二姐儿受了产业去?” 夏婆子笑道:“如今何头儿拍了板儿,他们那几个乡下的冬烘谁敢放屁,只怕这一回只要做成了何大郎入赘文书,受了房产地业罢了。” 那王氏听了这话心中动火,心想都是姑爷,自家三郎若是做成入赘文书,大姐儿又是长女,秀才家恁大宅院加上几亩薄田岂不都落到自家名下,四郎念书又不成材,眼见也要说亲了,还没处抓挠姑娘,五姐出阁要想嫁得好,自然也要一笔丰厚陪嫁,家里又欠着外债,若是有了这个进项儿,一笔笔的就都有了着落。 想到此处嘴上不说,心里就打定了主意,抓个空子上城一趟,撺掇儿子媳妇儿要下秀才第的房屋地契来。 谁知如今刚到儿子家里,正要给媳妇儿立立规矩,就叫三郎撞见,母女两个讨了一场没趣儿,反倒不好冒然开口,因笑道:“大老远的来了,热汤热饭也没吃上一口,就叫你这小厮儿奚落一回,怎么,我和你妹子来了,连口饭菜儿也不给吃么。” 三郎尚未搭腔,碧霞奴早说道:“原想来家一趟送了包袱再去买菜的,娘和妹子略坐坐,我去市上瞧瞧有什么时令菜儿,前儿听见街坊太太说香椿下来了,记得上回摆席面儿,娘爱吃这个,如今我就去寻了来,搭上几个鸡蛋摊饼与娘配着吃粥吧。” 五姐听见有香椿蛋饼,口水都下来了,也顾不得端着架子,连声儿道:“好金贵的细菜,嫂子多弄些来我也尝尝!”叫三郎一眼瞪了回去,低了头不敢再说。 这里碧霞奴提着菜篮子出去,王氏递了个眼神儿,五姐跟出去一瞧,回来笑道:“出了胡同口儿了,不碍的。” 三郎见他们娘们儿鬼鬼祟祟,只怕没有好话,也不十分谦让,往炕上一坐,没好气道:“过几日也该拾掇拾掇庄稼地了,五姐不懂事,娘怎的由着她上城乱跑,也是该说亲的大姑娘了,只管这么卖头卖脚的。” 五姐见哥哥不说母亲,只拿她作伐子,心里委屈,瞥了嘴儿要叫屈,王氏瞪了一眼,登时老实低了头。 又冲着三郎叹道:“谁不知道你兄弟和你妹子大了,都该提一提,可是家里这个排面儿,你又不是没瞧见的,一个大钱没有,反倒该着恁多外债,谁家的姑娘小子又不是疯魔了,只管往咱们家里凑合着?” 三郎听这话头儿,只怕母亲又是来打秋风的,因与浑家商议定了,还了四郎的债就与家中无涉,因此也不搭茬儿,只说道:“四郎的那一笔外债原先商量过了,我们家里也好出一多半儿,娘在家靠着田垄也有些进项,无论多寡,齐心协力先还了这一笔,男娃就让他自己抓挠儿嚼裹儿去,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只管白吃家里的也不中用。五姐那一份陪嫁原是爹在时就打点好了的,娘自收着,如何却又说不够。” 王氏原想着张老爹过身的时候三郎还小,记不得这些琐事,如今见他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得精细,白了眼睛啐了一声道:“你这小厮儿倒细致,连我也不大拎得清,这些年过去,家中好大的挑费,便是有时,如今的买卖行市又比不得几年前了,当日那点子银钱也不中用,还要你们小公母两个帮衬一把才是……” 三郎见王氏不依不饶,也硬气起来说道:“娘说的倒轻巧,方才还说媳妇儿年轻,不该到宅门儿里头卖花儿教针黹,就这还未必还的上四郎的外债,哪里有地方抓挠儿银子去。” 王氏听见来了话头儿,笑嘻嘻的拉了三郎道:“你们年轻夫妻哪里懂得钻营,如今老身倒替你想出一个机会来,这话若是咱们说起,倒好像是挑唆人家家宅不和,如今你与乔姐儿蜜里调油,好得跟一个人儿也似的,若是你瞅准了空子跟她说说,保不准就肯了。” 三郎听母亲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一车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问道:“娘今儿说话怎的云山雾罩,一句也听不清爽。”王氏啐了一声道:“没调理的小厮儿,大好机会摆在跟前儿,只当没瞧见,听我细细的告诉你……”   ☆、第79章 何大郎平分房产 王氏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回,左不过就是挑唆三郎夫妻两个,与何大郎去争一争乔秀才家的房屋地业。 三郎见母亲这样没见识,当真是给她气乐了,因摇头道:“娘这话好没道理,当日讨了大姐儿进门,若不是何大哥仗义相助,到如今也凑不上这一注聘金银子,后头娶亲那日夺箱笼,抢了二姑娘出来养在仙姑家中,哪一样不是这何大哥出人出力的,还有一件事不曾对你们说起呢……” 说着,将自己如何得罪了翠姑娘,给那张大户诬告了进到男监之中,又多亏了何大郎内外人情,方才不至于在监里受罪之事说了,唬得王氏和五姐瞪了眼,还只不敢全信。 一时碧霞奴买菜来家,知道他们母子只怕有些私事要说,来门首处说一声,自去小厨房里备饭。今年的香椿下来的早些,这会子还算是细菜,就是市面儿上也不容易寻的。 因方才张五姐说了爱吃这个,乔姐儿便咬了银牙,买了两把回来,算下来倒比鱼肉还金贵些,前几日听见县里太爷应酬地方上那些个举子们,用的也不过就是这道菜。 碧霞奴原先在家时也是书香门第,家道虽然殷实,父母脾胃都弱,只有姨娘陈氏和那麟哥儿愿意大鱼大肉的下饭,大房里多半都是吃些细菜,这香椿每逢当季时厨下总要多多预备着,念书人往来应酬,也酬谢这样菜蔬。 饶是每年只做几顿,碧霞奴倒记得清清爽爽。因放在盆里淘洗干净了,却不先去了根儿,为的是一会子焯水方便。 烧了水半开不开时就移下灶来,只怕滚滚的水那样娇嫩小苗受不起,大笊篱盛了嫩苗子下水一汆,清香味儿连屋外头都能闻见了。 捞出来剁得细碎搁在案板上,想着王氏和五姐都是屯里人,单知道鸡蛋就是金贵东西,便打了五个放在碗里,稍微兑了水,方能煎得嫩嫩的。合着香椿茸,加上香油盐酱一拌。 将大锅烧的热热的,挖了一大勺猪油进去,葱花儿呛锅,一连摊了五张饼出来,自己胃口又不大好的,怎么着也够了,一边儿熬的小米粥也咕嘟好了,灭了灶收拾整齐,两个咸鸭蛋对半儿切了,一碟子红油大头菜,一小碗河蟹酱蘸着萝卜、圆葱吃,都是开春儿才得的,这会子要招呼婆母娘小姑子,也说不得金贵,一齐端上桌去。 见三郎好似有些气忿忿的,又不好当着面问他,三郎见乔姐儿不敢坐,非要拉她一处吃,到底不肯,站着伺候过一顿饭,端下去收拾了,就在厨房胡乱喝了几口小米粥,再出来时,但见三郎已经拿了包袱皮儿站在天井当院里。 那王氏带着五姐委委屈屈的不愿去,三郎也不看母亲,单骂了五姐道:“捆着腿脚呢?怎么不知道走路。”母女两个方才磨磨蹭蹭的出来,碧霞奴连忙上来拿了几百钱给三郎,叫他好生雇车送回去,送到官道上再回来。三郎推了钱不要,送了母亲妹子出门。 不一时仍回来,问浑家道:“今儿见你没好生吃饭,我看着你再吃些儿。”乔姐儿摇头儿道:“这就吃不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饭量儿也只有猫样大。” 一面问道:“怎的见你好似与婆母娘起了龃龉,到底是为什么,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好端端的只管来。” 三郎叹了一口气,将方才之事说与大姐儿知道,一面苦笑道:“屯里人多少有些爱贪小便宜的毛病儿,让你见笑。” 碧霞奴和三郎一般,心里坦荡荡的,知道了陈氏的勾当,竟也不曾往这里想来,如今听见王氏这话,细想了一回,点点头道:“若是往日不曾错看了那何捕头,只怕这一注外财他也未必肯放在心上,倒也好似咱们一般的不甚在意,等到二姑娘出了阁,才有功夫儿理会,你且莫要心急,我估摸着这件事他若是想起来时,定然叫妹子来与咱们过话儿。” 三郎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说,何大哥不是那一等办事不明不白的,想起来自然是要交割清楚,只是我母亲倒也可笑,便是分了那一处产业,自然也是咱们两家的事情,如何又轮到她一个做婆母娘的指手画脚,都是四郎和五姐两个不争气……” 碧霞奴见丈夫吃了几次暗亏,如今有自己点拨着,倒也渐渐的开窍了,因试探着问道:“便是这一注银子下来,总还是要帮衬帮衬四郎、五姐的了?” 三郎摆摆手道:“他们再不肯长进的,原先我单身一口儿在这里,万事好说,如今既然讨了你在房里,也没有再委屈着浑家帮衬外人的道理。” 碧霞奴笑道:“都是你至亲骨肉,怎的就成了外人了。”三郎见浑家怄他,倒也不恼,搂了妇人在怀里笑道:“原先并不是外人,如今既然有了内人,旁的只好都算是外人罢了。” 转眼就到了乔二姑娘出阁的日子,碧霞奴和张三郎纷纷告假,到了乡下去帮衬,如今秀才第没人住着,何大郎又是一身一口儿在此处,没有父母长兄管教,做得自家的主,因要帮着乔家巩固产业,便做成入赘文书,只在秀才第中成亲。 如今碧霞奴家中手头儿宽绰不少,一个人也实在忙不过来,二姑娘是新媳妇子,哪儿有帮厨的道理,还是三仙姑牵头,寻了村中几个积年上灶的媳妇子过来帮厨,每人倒有几百钱的红包,又可以连吃带拿,那些媳妇儿如何不愿意?都施展手段煎炒烹炸闷溜熬炖起来,虽是屯里手艺,自有一段野趣。 一时开了席,又有杜琴官带着一般小戏前来助兴,镚子儿不要,都是李四郎的人情,三郎夫妇与何大郎连忙谢过,一面招呼戏班子师徒众人另开了一席。 碧霞奴今儿要在堂屋里招待堂客席,官客席人多,只好摆在场院里,一面拉了三郎说道:“估摸着妹夫今儿见你没提那事,一会子敬酒时候只怕要说的,你且谦让这点儿,若是他竟不提了时,你也莫要争竞才是,这宅子都是靠他挣回来,论理咱们摸不着也不冤屈。” 三郎笑道:“我理会得,你且宽心里面坐坐,也吃两杯,今儿完纳了心愿,妹子可算是有个归宿,莫要再操心才是。”乔姐儿答应着进去,一面招呼堂客席上吃酒,面儿上还是三仙姑保的大媒,依旧大大方方做了首席,因为年老没忌讳,又是个下过神的仙姑,不似一般妇人那样端着,席上大吃大嚼,插科打诨,把这几桌子的媳妇子逗得花枝乱颤。 果然开了席不久,众人因起哄叫新郎官儿敬酒,那何大郎今儿打扮得好生新鲜,帽插宫花身穿绯袍,越发显得威武挺拔。 因端了酒杯站起来笑道:“今儿下役娶亲,多蒙屯里老少爷们儿,婶子大娘们看顾,旁的并无甚计较,只有一事要说分明。这秀才第的房子如今归还乔家,自然是姐姐并我浑家平分做了嫁妆,方是长处之道。” 说着,下了席来在三郎跟前,敬了酒道:“姐夫若是应了,你我连襟共饮一杯,算作约定,余下文书,弟早已委托衙门里的书办预备下了,一会子签字画押,交割了房屋地垄。” 三郎见何大郎心思缜密,果然没有独得的心思,心中欢喜不曾看错了他,口中却少不得谦让几句,大郎如何肯依。那族中三老四少得了何捕头的吩咐,纷纷上前劝解,三郎也只好半推半就将那分家的文书签了。 一时杜琴官带的戏班子吃过了饭,都扮上了,就在场院里头唱了几出富贵吉祥的戏码儿,众人觥筹交错,吃了一个沟满壕平。 话说儿间宾客逐渐散了,若是旁人家成亲,自然还有些年轻浮浪子弟要去闹一闹洞房的,如今是县里三班总捕成亲,哪个吃了大虫心豹子胆,敢去闹他?便都家去。 碧霞奴这一回轻省多了,因为给的赏钱多些,又许打包外带,那些个来帮厨的媳妇子情愿收拾残局,一面唤来家里的小子丫头们,带了食盒来盛装酒菜,还是仙姑看着,不许碰大菜,底下的案鲜小食由着婆娘们一扫而光。 当晚大姐儿夫妻两个就住了上房屋中,二姑娘依旧在绣房里头成亲,三郎原先只有说亲时来过一回,倒也不曾进了里间屋中,只在堂屋里坐了一会儿,今儿倒是头一回进来。 见内中摆设倒不奢华,原先只怕也有些古董字画儿,这些年来都叫陈氏当卖一空,房里落得雪洞一般,好歹那些沉重木器尚且不曾遭殃,炕上铺着大红被窝,被面儿是凤穿牡丹的样子,一望可知是出自大姐儿之手。 三郎见这被面儿绣的精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大姐儿正端了脚汤进来,见他四处好奇打量,因笑道:“原说叫二姑娘在正房屋成亲,她嫌弃原先继母娘住过,再不肯的,当真是个隔色的丫头。”   ☆、第80章 乔二姐惜女成婚 三郎摇头笑道:“这也怨不得她,自古物不平则鸣,你们给人鸠占鹊巢又受了这许多盘剥作践,怎的能不恼。也难为你倒是不嫌弃这里。” 乔姐儿端了脚汤搁在地下,蹲了身子给丈夫脱靴,一面说道:“二丫头年小没记性,我倒还记得原先爹妈常住这屋子里的情形,每日里就好似如今你我一般,也是我娘打发爹爹抹脸烫脚,那时我也年幼没个忌讳,有时候还要钻爹妈的被窝,后来姨娘来了,一切都改了章程……” 三郎知道浑家心酸,笑着岔开了话头儿道:“且不忙说些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咱们梳洗完了,换了麻鞋,悄悄儿的往绣房外头窗根儿底下听窗,你说好不好呢?” 果然哄得乔姐儿抿着嘴儿笑,啐了一声道:“好没脸,听小姨的窗根儿,也不怕妹夫捉了你去。” 夫妻梳洗已毕,秀才第上房屋中虽然比不得高门大院儿,到底比三郎家的半间土坯房宽敞多了,炕沿儿外头还立着屏风,碧霞奴开了箱笼,拿出自家白日里搬进来的寝衣,往屏风后头换去。 偏生三郎淘气,仗着有些拳脚在身,鹿伏鹤行来在屏风后头,侧身探头往里偷瞧,但见乔姐儿脱得只剩贴身肚兜儿,桃红绫子上绣鸳鸯戏水,底下陪着葱绿亵裤,滚着缭花缠蔓边儿,花骨朵儿上头都攒着米珠儿的花心儿,四角垂坠小珠子流苏,走动起来为微微作响。 一双三寸金莲缠得周周正正,穿了大红睡鞋,上头却是五子登科图样儿,只好新媳妇子才敢穿这个,姑娘家自是避嫌,生了头胎之后的媳妇儿也不大敢穿。大姐儿自从过了门儿才敢稍微绣些春意儿,这一双虽是睡鞋,只有丈夫能看的,绣工倒比外头穿的绣鞋还精致,光是那五个娃娃的眉目鼻眼就绣了大半个月,几个孩子的小胖手儿可巧捉住了鞋袢儿,这样精致细密的针脚,只怕大户人家的绣娘里头也是难寻的了。 三郎一行看,就忘了回避,笑着赞道:“好精致的睡鞋。”唬得乔姐儿嘤咛了一声,捂了脸道:“做什么,羞人答答的……”三郎哪里还忍得住,伸手摚过屏风,抱了妇人娇躯就往炕沿儿上要按住了。 大姐儿连忙哀告道:“你忙的什么,叫我穿了衣裳!”三郎一面亲着粉颈笑道:“穿个甚,还不是要剥了去的。”乔姐儿给他亲的心痒,一面娇喘道:“那可是我当姑娘时候的寝衣呢,特特儿的找出来穿,你要看便罢了……” 三郎听见这话,方才松了手,一面回身瞧那屏风上头挂的,一件桃粉色丝绸寝衣,好娇贵的颜色面料儿,拿了来在手上细看,摸了摸叹道:“好金贵的东西,你家里当年也是家趁人值了……” 乔姐儿抢过手中赶忙穿了,一面扯了前襟儿笑道:“喏,你瞧瞧……”三郎定睛观瞧时,却是一只鸳鸯眼儿的狸奴,一看就是波斯种,名贵得很,乔姐儿又翻了里子过来给他看,却是一模一样的图样儿,三郎方知道这是苏州有名的双面绣,一般人家儿都是只绣在锦帕上头,还要拿西洋玻璃做成了框子供在家里多宝阁上,倒好是一件传家的玩意儿,却没想到碧霞奴当年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一件家常寝衣上头就有这样娇贵手段。 因叹道:“你家里若是不曾没落了时,岂不就是天上的仙女儿,这辈子也没有叫我沾了身子的道理,可见姻缘之事却是前定的……” 乔姐儿听了扑哧儿一乐道:“那倒也未必,你这话太抬举我家了,这件衣裳倒是我娘出阁时候陪了来的,一直舍不得上身儿,原说到了你家里再穿,想着颜色不大合适,又不是小姑娘了,就新绣那件大红的,这一件还搁在包袱里,今儿才带来。” 三郎见她这般说,却有些好奇道:“依你这样说,莫非岳母家中原是富贵非常的了?”乔姐儿摇头儿道:“这个我也说不好,自我年幼时候,爹妈便不大和岳家来往,偶有书信,自然也不叫我们小孩子瞧了去的,就是后来撒手的时候也没有什么话吩咐下来,只怕两家有了什么龃龉,化解不开了罢……” 三郎倒也不甚在意,因搂了浑家在怀里笑道:“今儿怎的想起来,是穿给你亲汉子看的么?” 乔姐儿红了脸道:“因是来家,便想起当姑娘时候的物件儿来了,你瞧那被窝,可不是我在闺中时候用的,倒难为继母娘不曾带了去。我原想着这铺盖保不住,临走前因是才换的,也没浆洗,今儿只好权且睡睡,你别嫌脏就是了。” 三郎遂抱了乔姐儿钻了被窝之中,夫妻掩住红浪,并肩交股挨在一处,三郎见那被窝头上尚有胭脂残迹,便忍不住心神一动,伸手捉了那被面儿攥在手中,大姐儿不解其意,笑问道:“你捉了它怎的?”三郎笑道:“恐伤其舌痕矣。”哄得大姐儿娇笑了几声,夫妻两个被翻红浪,因是在乔姐儿闺房,更添奇趣,书中难以尽述。 放下三郎夫妻如何恩情爱意暂且不提,却说那乔二姐儿闺房里倒更热闹起来,都掀了盖头吃过了交杯酒,欢姐儿硬是赖在二姑娘怀里不肯去,定要跟着爹妈一处睡。 三仙姑追着满屋子里头乱跑,老胳膊老腿儿的,赶了几回实在捉不住她,二姐儿倒瞧着新鲜,原本还有些端着,给欢姐儿一闹,倒不害怕了,搂了小人儿在怀里笑道:“不然就跟着姨娘睡吧,叫你爹爹往前头书房里睡去。” 何大郎听了,也顾不得还有媒人,连声儿说道:“这还了得?”话一出唇方知自己莽撞了,二姑娘红了脸,粉颈低垂不睬他,一旁仙姑和别的喜婆听见,都大笑起来。 说笑一回,还是欢姐儿自己折腾累了,就靠在二姑娘怀里睡着了,仙姑悄没声儿的抱了去,二姑娘只怕一时醒了不依,何大郎笑道:“你听她撒娇撒痴呢?这丫头胆子最大,往常衙门口儿里有了差事时,都是自个儿在家里睡的,因我是个单身汉子,连养娘也没有请,她倒不怕,这会子恋着你,方才妆得可怜见的。” 说话儿间仙姑抱了孩子外头客房睡去,喜婆倒带了房门出去,新房里就剩下何大郎和二姐儿两个,那何捕头是个吃过见过的主儿,大大咧咧朝炕沿儿上坐了,趁着酒劲儿就像说几句疯话。 因笑道:“多谢姐儿买了下役一份薄面,赏个脸下嫁过来。”谁知那乔二姑娘却不是个脸软的,冷笑一声道:“这话说差了,我原是看了姐夫五分面子才肯的。”大郎见吃了瘪,赶忙问道:“那还有五分呢?” 二姑娘见他那猴急样子,倒是忍不住扑哧儿一乐道:“自然是看你们家姐儿的面上,想什么呢……”到底是新嫁娘,哪儿有脸不红气儿不喘的,便把头低了不说。 何大郎如今夙愿得偿,岂能辜负良辰美景,早将新人抱定了,解衣登床,殢雨尤云。一个是赳赳的武夫,一个是爽利的小娘,一个再侵女色,一个乍遇男儿,自有一番得趣不必细表,一宿晚景题过。 一夜无话,第二日早晨,二姑娘新桃初破,自有一段娇憨不胜的闺阁态度,又不似大姐儿恁般有旧疾,非要早早儿的起身梳洗,虽然醒了,依旧是小娘子脾气,赖床不肯起来。 那何大郎如今抱得美人归,自是乐得温香软玉在怀,怎肯轻易放手,两个早起躲在被窝儿叽叽咯咯的说话儿,大郎捉了她一对描花玉腕,要看那守宫砂退了几许,一面说些风情,二姐儿有一搭没一搭只不理,还是要睡的模样儿。大郎便涎着脸扳她的身子。 正在燕尔妙处,忽听得外头挠门声音,两个唬了一跳,赶忙丢开手,二姑娘抓了件寝衣披上,大郎方才起来,披了衣裳走到门棂处往外一瞧,倒气乐了。 但见外头何欢姐儿抱着袄儿正挠门,冻得小鼻子一吸一吸的,堪堪的要哭,只得开了门抱进来笑道:“你怎的自己跑了来,你三姥姥呢?” 欢姐儿进了新房,地下总有三四个火盆儿,身子都暖透了,笑嘻嘻的说道:“姥姥没起呢,我叫了几声,只不理,想娘了,来瞧瞧,爹娘也赖床,羞羞脸。”说着,伸出小胖手儿在嫩脸上划了划,逗得大郎和二姑娘都笑了。 二姐儿见欢儿冻得小脸儿通红,赶忙对何大郎道:“闺女没穿袄儿就出来了,你快抱过来被窝里渥着。”大郎见浑家疼爱女儿,心中欢喜,递了过去。 欢姐儿咯咯儿一乐,钻进二姑娘的被窝儿里,踢着腿儿笑道:“娘身上暖和。”一面伸手捉了二姑娘的肚兜儿,二姐儿脸上一红,往她小手儿上一拍道:“不许。”   ☆、第81章 逛庙会喜获奶狗 在秀才第上住了几日,何捕头和三郎身上都有公差,却是耽误不得的,只好回城销假。这一回乔姐儿倒是得了益,与妹子隔了不过两条街,那何大郎是个老女婿,自是会疼人的,只因二姑娘来家,心疼浑家,不肯叫她里外操持,便寻了人牙子来,花下五两银子买了一个上灶丫头,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兼做欢姐儿的养娘。 只是那何欢姐儿见二姑娘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自然恋着这位继母,倒不与养娘亲近,每日里只缠了二姑娘一处玩耍,二姐儿自小儿是幺女,虽然有了弟弟麟哥儿,又与自家不是一条心的,玩儿不到一处去,甚是寂寞,如今得了这么一个玉雪可爱的继女,好似妹子一般的疼,又见她自小儿没了娘,十分自立,心中更是疼惜抬爱,两个虽说是母女名份,却好似大姐姐带着个小妹妹,那何捕头每日里完了差事回来见了这般光景,倒好像又得了一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一般。 平日里何大郎往衙门口儿里公干,大姐儿做完了宅门儿里的差事,总要往妹子家里走动走动,姐妹两个如今倒还是一处伴着做针黹,好似不曾出阁时候一般模样,乔姐儿暗暗品度妹子形容举止,果然与在家时又不一样,经过几回婚丧嫁娶的大事,也渐渐的历练成当家娘子的模样儿了。 这一日闲坐时,姐妹两个商议起秀才第上房屋地垄如何处置,乔姐儿因说快要开春儿,不知家中几亩薄田怎样分派,二姑娘倒省事,笑道:“不如就租给乔家集上没有田产的那几户破落人家儿,若是交不上租子也不打紧,只要一年四季孝敬我们时令的细菜瓜果,岂不比外头买的强,我们欢姐儿正长身子,正要多吃些时令菜,姐姐自然也要保养,只怕明儿就养下来了。” 乔姐儿红了脸啐道:“嚼舌根的小蹄子,才开脸当媳妇儿几天?倒会说这些疯话,赶明儿熟贯了,越发跟我那婆母娘有得一比……” 往日里只因二姑娘是闺阁小姐,大姐儿从不与她说这些事情,如今既然当了媳妇子,也就没了忌讳,二姐儿又是个爱听贼话儿的,缠着碧霞奴说些家务事,两个说笑了一回,又商量秀才第的祖宅。 依着二姐儿的意思,也不必租出去,左右碧霞奴的婆家也在左近,一时回去不便同住时,夫妻两个竟住在乔家集上也是好的,或者赶上大郎有了休沐日,一家子带着欢姐儿乡下玩玩,也叫她知道些民间疾苦,莫要长成了娇滴滴的贵小姐就是了。 大姐儿见二丫头是真心待欢姐儿好,心中欢喜,知道这些年自己也算是教导有方,妹子虽然烈性,到底是个心善的,这一回虽然做了人家的后娘,只怕街坊四邻婶子大娘们再挑不出她的错儿来,成全了乔家的好名声。 只是不知与那何大郎过的怎样,因悄没声儿问道:“妹夫待你好?”二姑娘平日里大说大笑的,如今听见问了闺房里的事,也只好垂了粉颈道:“你才嫁了半年,就会倚老卖老起来,他若是待我不好,便休了他怎的。”逗得大姐儿笑个前仰后合。 连日无话,到了春种时节,原籍乡下的公人都得了好些休沐假,为的是重劳力可以回乡耕种,三郎每到这个时节也都要家去下地,只是如今娶了娘子,恋着新婚便不愿意早去,今日拖明日,明日拖后日,只在家中歪缠碧霞奴,略劝他一句,早就使了性子抱到炕上,先教挨上几百杀威棒,唬得乔姐儿不敢十分规劝,虽然心里甜蜜,又怕婆母娘讲究自己拴住了汉子,不叫回乡种地,心下也是犹豫不决。 这一日夫妻两个又淘气了一回,歇了手气喘吁吁的腻歪在一处说体己话儿,说笑了一阵子,三郎忽然想起一事来,拿了一个软着垫在碧霞奴的柳腰之下,乔姐儿不耐烦,扭动着身子推他道:“这又是什么作践人的法儿,我是给你讨了来服侍吃饭穿衣的,这会子倒成了给爷解闷儿的了,有本事你去做官讨小,莫来歪缠我……” 三郎见浑家与自己相熟之后,渐渐的也亲亲热热说几句淘气的话,心里喜欢,一面笑道:“姐儿这可是冤枉人了,此举原是周公大礼,怎好说的下里巴人一般,这还是李四兄弟教的法儿,听见他浑家过门儿一个月就怀上了,靠的就是这个法子。” 碧霞奴方知个中端的,羞得捂了脸道:“你们这些人不是好人,杜家妹子也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这般给人家说嘴。”三郎爽朗一笑道:“男人家到了一处,总要说些村话,污了奶奶清听,这厢赔礼。”哄得碧霞奴肯了,真个就将那软枕垫在柳腰之下,夫妻睡了一回。 又过几日,乔姐儿见丈夫还是没有动身的意思,劝他要不然就拿些银子家去,叫王氏自己去村中雇些破落户前来帮工也使得,莫要误了好晨光,倒把土地给耽搁了,三郎只怕拿出钱来,母亲知道自己家道不难了,又变着法儿的讹出钱来贴补四郎,倒委屈了乔姐儿,只得答应着,收拾了一个包袱皮儿,自己往乡下去。 碧霞奴原要跟着,三郎摆了手道:“这可是不得,前儿你不过出去当差,没见我母亲妹子如何说你?这会子我已经晚回去几日,还指不定怎么歪派你呢,何必去惹那个闲气,便是我不在家时,你竟接了妹子来家住几日,一来与你做伴儿解闷儿,二来也好看看门户,她如今是捕头家的大娘子,有她坐镇,保管不关街门儿也没事。” 乔姐儿原想着要接了二姑娘来,又见他们小夫妻两个新婚燕尔的,自己怎好做这些没眼色的事情来,也只好胡乱答应了三郎,方才放心家去了。碧霞奴便自作主张,竟不曾接了妹子来家,倒往庙会上头买来一只土狗,取名唤作阿寄的,放在家中看了门户。 这阿寄原是屯里人家中产的小奶狗,只因一胎生得多些儿,母狗奶水不够,这一条却是个温和性子,不会与哥哥兄弟们争抢,总是给人挤在一旁,那母的也不十分看顾,农人只怕养不住,便拿挑子挑了,上城来卖的。 碧霞奴原先住在秀才第中,家里倒不曾养过,只是久在屯里,常见街坊邻居养来看家护院,知道狗儿最是警醒,若有事时,叫将起来,便是斗不过歹人,也要叫主人家知晓有了祸事,自家住在看街老爷家宅后身儿,只要有些响动,自然有人来看顾。 只因自家身单力薄,瞧着那几条大的呲牙咧嘴怪怕人,倒不敢上前问价儿,忽见了这个小的,倒是生得乖觉可爱,只是又太小。 那农人是个会做生意的,见乔姐儿生得漂亮,娇滴滴的,一看就是菩萨心肠,赶忙将这狗儿来历说了,好可怜见的,也不知道养不养得活,情愿几文钱让出来,若是遇见心细的主顾家,娇养活了也未可知。 碧霞奴果然听不得这样凄凄惨惨的故事,明知道捉了这小的来没甚用处,架不住那贩子说得天花乱坠,谁知那小奶狗会亲人,见了碧霞奴,好似也知道她生得娇俏,扭了扭小屁股,摇着短尾巴下死命爬出竹筐来,却只管来拱碧霞奴的绣鞋。 乔姐儿见是有缘,又喜欢这小家伙儿,十个大钱买了来,倒饶了一大碗米汤喂它,只怕没奶吃养不活,现拿着鸡架子吊了汤头熬粥给它吃。 这小家伙儿自从下生也没吃上一口饱饭,如今见主人家疼惜,撒着欢儿的放量用,还是乔姐儿怕它脾胃弱,不敢多给它吃,晚间又怕院子里头春寒料峭冻坏了,左右三郎不在家,自己找了零碎布头儿缝了一个小狗窝,搁在炕梢上头。 那小奶狗见碧霞奴待它好,也好似通了人性一般,晚间睡下时,自己拱出狗窝,团了身子睡在碧霞奴一双金莲之上,意思是要与她暖脚,乔姐儿瞧着新鲜,心中暗道,常听人家说犬马比君子,最是仁义的性子,如今看来果然不差……有这小奶狗伴着,晚间丈夫不在,倒也不怕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是三郎回乡种地,刚走到村口儿,却见四郎迎面走来,背上背着油纸伞,嘟嘟囔囔的不知说些个甚,抬头瞧见三郎,唬得闭了嘴,一面搭讪着笑道:“哥来家了?可算有了着落,我前儿刚回来,娘一日三遍的要寻你,又说五姐如今大了,家里不好离开人的,只要我上城寻你回来,可巧还没雇车就遇上了,也是天可怜见的。” 三郎见兄弟如今身量儿长成了,却依旧是小孩子脾气,眉头一蹙道:“今年的休沐日晚了几天,怎的这样急,若是怕耽搁了春光,你也该学学田垄上的手艺,俗话说的晴耕雨读你知道不知道,这庄稼活儿也不是贱业,污不了你学生的清操。”   ☆、第82章 四郎误中仙人跳 张四郎听见哥哥说要他学田,唬得不敢搭茬儿,心里想着一会子来家见了母亲撒个娇儿,再不肯做这样粗笨的活计。 弟兄两个来家,屋里王氏听见门响,絮絮叨叨的走出来说道:“丢投落尾巴的小厮儿,又忘了带什么了,我看你就是不想去……” 一抬眼瞧见三郎,天上掉下活宝贝一般,上来拉住了笑道:“可算来家了,平时这个时节早就得了休沐日,我们娘们儿在家数着日子盼你回来呢。”一面又往外头张望道:“你屋里的呢,怎么没跟你一道来。” 三郎见一年里只有这几日农忙时候,母亲对自己格外热络,心中冷笑,嘴里淡淡说道:“姐儿还领着宅门上的差事,周家大姑娘说话儿出阁了,她家里烦了姐儿要赶出嫁衣嫁裙来,实在走不开的。” 王氏听见这话,和张四郎对个眼神儿,四郎麻溜的往绣房外头说道:“五姐,哥来家了,怎么还不起来炖茶吃。”一面搭讪着往后头去。 王氏赶着笑道:“前儿听你弟弟来家说,二姑娘出阁那一回,你那当捕头的妹夫倒会做人,把个秀才第的房屋地契来个二一添作五,你们连襟竟平分了去,可有这话没有?” 三郎听这话头儿只怕又要打秋风,卸了行李挑儿,掸掸土说道:“是提了一回,如今还没动呢。”便不搭这个茬儿,径自往祖屋里去。 王氏见状,赶着往里跟着,一扫眼瞧见五姐往厨房里炖了茶出来,使个眼色叫四郎接着,母子两个一齐追到上房屋里,四郎恭恭敬敬递了茶过去,一面红了脸道:“论理,如今哥哥嫂子帮衬兄弟背了债,这话是不该说的,只是事已至此,也少不得求求长兄救命则个了。” 张三郎听见救命二字倒是唬了一跳,心说莫不是何大郎那一头还债上面出了什么差错,竟是短了赌局子的银子钱,又来难为四郎,连忙问他端的。 四郎方扭扭捏捏说了,因说学里文社相聚,他原是个童生身份,去不得的,多亏了平日里相与的一位同窗看顾,带了他前去见识见识。 就选在一个同学家中,谁知那一日狂生脾气上来,会文联吟,轮番吃酒,四郎原本不胜酒力,又不大会作诗的,叫人灌了几盅子黄汤,就昏昏噩噩的,待要出去解个手方便方便,谁知又走差了地方,一头就扎进人家后花园子里头去了。 找个没人的地方儿净了手,提上裤子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撞进一座玩花楼里头,也不知道是小姐绣楼,只当是回了自家书院里头,跌跌撞撞的上得楼去,闻见一股子脂粉香气,心下纳闷,奈何酒意浓重将息不得,倒头便睡。 睡到半夜口渴,要茶吃时,伸手一摸,一把温香软玉,唬得浑身一个机灵醒了过来,敢情糊里糊涂爬上了人家小姐的罗帏之内,转身一瞧,旁边春凳上头还睡着一个丫头。 四郎当时就懵了,心说这要是惊醒了小姐叫嚷出来,就是给人家家里人打死了也不用经官动府的,谁知方才一把摸在姑娘嫩豆腐上,兀自醒了,还道是丫头淘气,扑哧儿一乐,低声道:“谁叫你又上来睡的,娘再三再四说,如今我大了,不好和丫头一床睡,叫你们到外间睡去,只说嫌冷清,好娇贵的副小姐脾气……” 四郎只怕帐子外头春凳上丫头醒了叫嚷起来,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捂住小姐樱唇,伸腿绞住了玉体,一面只管哀告姑娘莫要嚷出来。 那闺阁处女何尝经过这个?唬得手脚冰凉,身子都软了,只怕自家遇上了歹人,就要落入泥沼,十指纤纤扳着四郎的胳膊,一对桃花妙目滚下泪来,月色底下瞧不分明,只把个张四郎瞧得心魂荡漾,当下哪管罪过可惜四个字,松了手就上了口。 张四郎虽然不曾说亲,到底是窑子里混出来的子弟,这会子那点儿看家本事全使了出来,吮得姑娘遍体酥麻,待要叫时,口中丁香早让那馋嘴的猫儿叼了去,两个做在一处,你来我往,迷了少女芳心,张四郎见姑娘身子软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轻解罗衫调弄豆蔻,再说几句久慕芳名但求欢会的淫词艳曲,哄得姑娘动欲动情,竟给他坏了身子。 两个既然做下事来,少不得说些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张四郎叫小姐乱花迷眼,说了自家来历,原是前头文社里的童生,姑娘也说了自家芳名,一面又要他赌咒发誓,非卿不娶,成全自家名节。 四郎如今大了,只因家中贫苦,弱冠之年还不曾说下媳妇儿,又见家里老三倒是娶了一个天仙在房里,每日里眼馋肚饱的,如今坏了姑娘的身子,料定她家中自是不愿意张扬,倒赔妆奁送了过来也未可知。 又见那小姐嫩瓜初破,娇俏非常,赶着叫他陵郎,心里如何不爱?当下就换了定情信物,将自家从小儿庙里求来的寄名符与了姑娘,就要讨她贴身汗巾子,姑娘推说害羞不肯给,只赠了一方香罗帕与他,四郎眼皮子浅,见了此物就爱如珍宝一般。 一时天色微明,四郎不敢久留,已经下了绣楼跑出后宅,来在前头外书房里,瞧那些醉酒的相公兀自酣睡,心中且喜,也混在里头睡熟了,一时众人清醒过来,要水梳洗,各自散去。 四郎原想着等风声过去了,缓缓的对母亲禀明此事,叫个积年的老媒婆儿家去提亲,内宅里小姐听见张上陵三个字,自然是肯了的,但凡中等人家儿的小姐,比大户人家还要娇养些,多半做得了夫人的主,夫人一吹枕边风,老爷是不大管这些事情的,自是千妥万妥。 谁知如意算盘没打正,不出两三日,便有当日那个同窗相公带了一伙如狼似虎的泼皮破落户来寻他,书院里头寻了来,拖到后头小巷子里打了个臭死。还是四郎跪地求饶才放了他。 因说坏了清白的姑娘是他家表妹,如今才十五岁,还不曾说人家儿,就叫张四郎破了身子,小姐清早起来,丫头服侍梳洗时见了床上落红,自是不敢隐瞒,一行哭一行对夫人说了,夫人见状打了小姐两下,又说出好些个难听话儿来,姑娘一时想不开,趁着没人的当儿,解了脚带就投了缳。 且喜给丫头撞见,解了下来捶打几下,缓过一口气来,哭哭啼啼的只要寻死,老爷夫人反没了主意,只好派人请了表少爷过来问个清楚。 一见了寄名符,早知道就是那张四郎做下的好事,这表兄虽是念书人,平日里与市井上头颇有瓜葛,带了人往书院里头,悄没声儿按住了四郎,拖到僻静所在,先打一顿出气,再问他要死要活。 本朝风俗如此,家务事上有几件事不用经官动府的,一则是儿子打了老子,也好到衙门里喊冤,告他忤逆不孝,若是老子恼了,绑到祠堂里族长面前活活打死,官府是不肯插手的。 二则就是捉奸在床,本夫打死奸夫,不入贼情一案。或是采花盗柳的淫贼坏了姑娘清白身子,娘家人捉住了打死,官府也是纵了,不算是命案。 四郎是个念书人,虽然念的夹生,这些事情多少懂得,登时唬得屁滚尿流,只求爷爷超生,那表少爷方说,如今女孩儿身子破了,便是烈性一死,到底算不得贞洁烈女,父母也跟着面上无光,在此地站不住脚,若是四郎有心恋着当日露水恩情,倒不如上门提亲,彼此还都存些脸面。 那张四郎原也恋着姑娘,况且听见这同窗松了口,赶忙就坡儿下驴,一口答应要去,那同学的笑道:“我素来知道兄家道艰难,况且如今妹子叫人坏了,也不好朝你狮子大开口,竟拿了二百两雪花儿纹银出来,一个大姑娘就是你的了。” 四郎听了这话,呆雁一般,因说自家原没有恁多银子,那表少爷变了脸色道:“若没有时,扭送到姑丈家中,打也将你打死,骂也将你骂化了,便是不乐意惹上人命官司,放你这狗才一条生路,有了这个名目,一辈子也甭想应考,你可自己想想清楚罢了。” 说着,剥了衣裳裤子,只剩单裤单褂儿,一桶屎尿泼在身上,叫他家去合计两日再来回话。一行人耀武扬威的去了。 张四郎冻个半死,哪里还敢回书院里叫人看热闹,少不得一步一挨得往下乡走,且喜官道上遇见一个街坊,往镇上卖柴回来,见了四郎大吃一惊,就谎称是失了脚掉在茅厕里,恳求搭个车。 街坊倒是好心,叫他将茅草过了身子,一路赶着小驴儿车,送回张家场院。 王氏和五姐见了,唬得魂飞天外,一面烧水打发他洗澡,要问缘故,四郎臊了不肯说,还是王氏再三追问,方才和盘托出了缘由。   ☆、第83章 张王氏高显说情 三郎听了事情始末缘由,当下面沉似水,一声儿不言语,好似没事儿人一般,到柴房里收拾了农具,对母亲说道:“今儿来家早些,这田里的活计赶早不赶晚,我且去松松土,明儿叫四郎跟着我去学学手艺,就接了来家种地吧,莫要上城念书了。” 王氏素来知道三郎顾家,想着这一回也不过就是管教一顿打骂一番,自然还是要帮衬着兄弟说亲的,如今见三郎说出这话来,也有些慌神儿了,连忙说道:“三郎,你这是要绝我啊……” 张三郎闻言冷笑一声道:“娘说哪里话,如今你老人家儿女双全,便是少了一个不中用的,家里还有我和五姐,也算不得是绝户,四郎的事情,若是人家不闹出来是他的造化,若是拿住了送官,或是姑娘父母私下打死,也是他自作自受,与人无尤。”说着,竟扛了锹镐,自顾自出了柴扉,就往自家田垄里头去,也不理会王氏干嚎。 那王氏嚎了半日,眼见是不能回转了的,回身一口啐在四郎脸上骂道:“怎么样?我就说大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你还当他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怎的,可不是打错了主意么,如今你竟回城去吧,免得招了来寻仇的,连累我们孤儿寡母。” 四郎听见母亲这般说,心里越发没底,跪在地下抱了王氏双膝道:“娘说的哪里话,您自小儿疼的是我,来日自是靠着儿子给您老养老送终,难道靠着大哥,他自幼不得烟儿抽,如今又讨了一个天仙在房里,吹一吹枕边风,能把您老放在眼里,若是儿有什么不测,岂不是成了老绝户了?就是不孝儿在地下,也闭不上这双眼啊……” 那王氏如何是真要恩断义绝,不过说两句气话,听见小儿子哭得泪人儿一般跪倒在膝下,心里早就和软了,扶他起来道:“事已至此还能怎的,你没见你哥哥那张脸,吓,寒霜一般,饶我是他亲妈都唬得不敢说什么,要说也只好你再去说说。” 一旁张五姐倚着自家绣房的门,剔着牙瞧热闹,见哥哥滚了一地的土,幸灾乐祸的道:“没有金刚钻儿,别揽磁器活儿啊,这会子叫人家沾了包儿,何苦来当日要充什么风流才子,那家的姐儿也当真可笑,还当自己真是个崔莺莺?” 张四郎在三郎跟前儿猫儿似的伏低做小,却见不得五姐奚落他,跳将起来一巴掌扇了过去骂道:“小倡妇,我好不好与你什么相干,没出阁的大姑娘见了这事不说回避一番,倒会挑唆,来日必是倡妇粉头之流无疑了!” 打得五姐大哭起来,当下解了汗巾子就要上吊,兄妹两个闹做一团,搅得王氏杀猪也似干嚎起来,只叫“老杀才如何死的早些儿,带了我去岂不是大家干净……” 闹了半日不见三郎回来,几个也没意思,各自散了,四郎没脸见人,躲在东屋里头,五姐哭哭啼啼依旧回在绣房里。王氏拾掇了残局,独自一个儿坐在堂屋里头发愁。 正没开交处,前儿说亲的那夏婆子又来了,撞进门里一瞧,场院里一个活物儿没有,纳着闷儿往里闯,就将王氏坐在堂屋里头,直勾勾的,又不知想些什么。 那夏婆子唬了一跳,上得前来伸手比划比划道:“我的老姐姐,这是怎的了?莫不是撞了邪,大农忙的,人都哪儿去了……” 王氏没理会,给她唬了一跳,定睛一瞧是老姐们儿来了,赶紧让座儿,一面自己要起身炖茶,夏婆子拦住了笑道:“姑娘大了,也该享享她的福,怎好叫你去。”一面要打帘子呼唤五姐。 王氏一把薅住了道:“可不忙,给我做祸呢?五丫头如今寻死觅活了一回,只怕屋里睡下了。”夏婆子不知何事,连忙相问。王氏因是积年的老姐们儿了,也不好藏着掖着,况且四郎自小儿淘气,闯下祸事也不是一两件,遮遮掩掩的对她说了,一面讨一个主意。 夏婆子是个惯熟的媒婆儿,又会说风情,替人讨小买妾,这样事情见得多了,因笑道:“这有什么难办的,如今虽说丢的是两家儿的人,到底是人家姑娘叫人坏了,叫嚷出去他家如何做人,你们就扯住了这个话头儿,只管外头散去,保管不出几日,那闺女儿家就遣人来说媒了!” 王氏蹙着眉摇头儿道:“好方便的话,若真是这样儿,还能愁得我到这个地步,那姑娘家中表少爷好生厉害,又与市井当中泼皮破落户有些瓜葛,如今拿住了这个错处,嚷嚷着要我们老四的命呢!” 夏婆子想了一回道:“吓!怎的这样厉害,只怕姑娘家里父母也是牛心左性,只要出这一口恶气,便不顾姑娘家的死活,这事儿倒不新鲜,你忘了前几年小刘庄儿上,刘老爹的三姑娘叫青梅竹马的后生给破了,可不就是叫她哥哥兄弟活活勒死,再哄得那小郎进绣房去,只说白送给他成亲,关起门儿来以尸讹诈,到底判了斩罪的,罪过哟……” 王氏乔模乔样的跟着念了两声佛,又说女孩儿家说定了要二百两银子才能出了这口气,大事化小,不然就要告到当官,宁可丢了脸面也要治死我们四郎,如今他前一笔外债还没还清,我们哪儿有那个力量…… 夏婆子笑道:“我的老姐姐,你怎的这样糊涂,难道没听见街坊都说你家里占了大便宜,那秀才第的房产地业,有一半儿白白的落到你们老三家的手里,她是你们家的媳妇儿,东西还不都是你家的?如今折变了现银子,少说也有几百两!” 王氏冷笑道:“这个谁不知道,可恨我们三子,原先那么顾家的一个好子弟,十里八村谁不说他庄稼把式好?又肯看顾家里,最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谁知如今家里九尾狐狸精出世啦,娶了一个花枝儿也似的浑家,就不把我老身放在眼里,别人家的媳妇子都是规规矩矩在家缝补浆洗,他就纵着媳妇儿去大宅门二里头教小姐们针黹,略说了媳妇子两句,这小厮儿就会给人甩脸子瞧!我这半辈子的心就算是白操了……”说着挤了挤一对三角眼,掉出几颗金豆子来。 那夏婆子听见提起乔姐儿来,心中暗笑,只因当日在屯里婚娶的时候见过,后来过年都是这媳妇儿一手操持,说话细声细气儿的,还没开口就脸红,灶下功夫也了得,生得又漂亮,倒是瞧不出一点儿错处来。一看就是这老货歪派人家。 因说道:“这事只怕你们家媳妇儿还不知道罢?”王氏摆摆手道:“她哪里知道,今儿也没跟着来家,说是宅门儿里头有差事,谁知道是不是又去躲懒不乐意来家给爷们儿送饭……” 夏婆子道:“你们家里的事情我却不知道,只是你们媳妇儿大面儿上的事情却是从来不曾出了岔子的,依我说,你竟瞅个空子上城一趟,背着三郎寻了她,哭天抹泪儿服个软儿,她是新媳妇子,脸软面嫩,还能驳了你的面子去?新婚夫妻枕边风最是要命的,只要媳妇儿点头肯了,没有你们小子再不肯的道理。” 王氏想着碧霞奴素日里倒是个好拿捏的,如今三郎成婚,眼里心里只有自家媳妇儿,若是自己伏低做小求她一回,自然是不好驳回来的,想到此处笑道:“你这老货倒有手段,怨不得人家常说你也会说风情,是个马泊六,我只不信,原来也是个会耍奸使诈的。” 夏婆子连声儿叫屈,又说这老姐姐只把好心当做驴肝肺,说了一回,定下计策。一时三郎来家,推说外村里有一户人家看上了五姐,王氏要跟着夏婆子过去相看姑爷,一半日不在,教五姐下厨收拾哥哥们的饭菜。 张五姐百般不愿,只因为着自家终身大事,也只好委委屈屈下厨做饭,王氏收拾整齐,嘱咐了家里几句话,跟着那夏婆子脚不沾地的走了。 往官道上雇了车,一路赶着往高显城里去,险险没有进得去城门,那守城的兵丁见了王氏赶进最后一班,也打趣儿道:“你老这老天拔地的,倒会挣命。”王氏急着进城,没工夫搭理,啐了一声道:“小厮儿倒会拿我老婆子取笑儿,家去问问你老娘,可有老身这样的筋骨没有!”一溜烟儿去了,几个兵丁倒是哄笑了一阵。 径直到了看街老爷家中后身的土坯房外头,待要拍门,忽然又犯了脏心,想着那碧霞奴绮年玉貌,如今丈夫不在家中,不知是否有些手尾,便不声张,扒住门缝儿一瞧,里头黑灯瞎火的,只有那半间土坯房里一盏孤灯点着,映出乔姐儿的身姿,好似做些针黹的模样。 王氏点了点头儿,心说这媳妇儿倒不轻狂,如今天还没黑透,就来家坐着,也不曾出去逛逛,一面想好了说辞,推了推街门儿,因为没吃夜饭,还不曾落锁,进得院中正要招呼,冷不防门后头扑出一个黑影儿来,照着王氏的踝子骨吭哧就是一口,唬得王氏跌坐在地上,未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84章 慧乔姐将计就计 碧霞奴正在房里做着针黹,忽然听见外头狗叫的声音,好似阿寄咬住了什么东西,只怕来了歹人,唬了一跳,手上抓了一把剪子,吹了灯下炕,几步来在门首处,侧耳倾听。 却是个妇道的声音道:“哎哟,可坑死人了,谁家的畜生大夜里也不知道拴起来,咬坏了老身!”一听是婆母娘的声音,乔姐儿心里咯噔一下子,大晚上的来了,莫不是三郎出事。 赶忙开了门迎出来,但见那婆子坐在地上,给阿寄咬住了裙角,正撒狠儿,阿寄这几日给碧霞奴汤水饭食调理得见风儿长,很有些力气了,倒不凶悍,见了生人只管咬住了裤腿裙角,却不会伤人的。 乔姐儿赶忙喝住了阿寄,那小奶狗见了女主人便松了口,呜呜咽咽的蹭了过去,挨住碧霞奴的绣鞋,讨好似的磨蹭着。 碧霞奴没空儿理它,上前来搀住了婆母娘陪笑道:“娘来家怎的也不叫三郎送一送,大晚上的若是磕了碰了可怎么好呢。” 王氏此番有求于人,倒也未敢高声,因笑道:“田里庄稼活儿忙,他又是个重劳力,哪儿好惊动,就老身一个人儿来瞧瞧你罢了,家里倒养活了看门狗,唬我一跳。” 乔姐儿不敢说自家一时淘气养的,只好推说丈夫不在,心里没底,庙会上见有人贱卖,便随手几个大钱买了看家的。 王氏也不大理会,扶着进了房里,听见一早儿往城里赶,还不曾用饭,赶着下厨做夜饭。可巧今儿下了学回来,集上遇见开河的头遍鱼,因为不难得,卖得倒贱,就捡了两条,随手收拾干净、拿盐卤了,预备明儿一早炸了鱼段儿配着稀饭吃。 如今婆母娘来了,赶忙烧锅起灶,鲜鱼切段儿,裹了豆面儿油热得滚滚的汆了进去,炸到黄灿灿拿笊篱捞出来,因这几日自己在家,舍不得吃玉粒米,每日胡乱吃些黄米饭,只怕婆母嫌弃,又捡了一碗玉粒米熬了稀饭,知道王氏口重,剥了一碟子糖蒜,切了一碟儿腌苤茢,拿红油、葱花儿拌的香喷喷的,方才收拾整齐了端上屋里。 王氏赶了半日的路,腹中正饥饿,又叫阿寄吓了一跳,如今见媳妇儿收拾得丰丰盛盛一桌子夜饭端上来,心里就熨帖了大半,吸溜吸溜儿的喝了两碗稀饭,倒吃了一整条的炸鲜鱼,连两个吃碟儿打扫得干干净净,舔嘴抹舌的说道:“若是有你这样一个亲闺女倒好了,每日里在家,倒叫我服侍五姐那蹄子……” 乔姐儿连忙陪笑道:“五姐是在家的大姑娘,自然骄纵些,来日出了阁当家,历练几日也就罢了,不知娘用着觉得怎么样,若是不够时,还有的是稀饭。” 王氏吃了一个肚儿歪,实在吃不下了,摆摆手叫撤下去,乔姐儿见婆母娘有些吃急了,收拾下去又炖了女儿茶上来,打发她吃了。一面在小炉子上烧水,伺候婆婆梳洗。 王氏由着媳妇子伺候着洗脸烫脚,只觉得一辈子也没这么熨帖过,倒也怨不得三郎疼她,果然是个乖巧女孩儿,因叹道:“我们老三也不知道修了什么福了,讨了你这么一个百伶百俐的大娘子在房里。” 碧霞奴见婆母娘这一回冒冒失失的上城,心中揣度只怕是有甚难以启齿的事情要说,才好挑了丈夫不在的时候撞进来,如今见她无端夸奖自家,更坐实了心中想头儿,只得笑道:“娘这话说偏了,不过都是媳妇子分内的事,说不上什么伶俐。” 王氏见乔姐儿好性儿,对自己也是客客气气的,如今家里没有男人做主,只怕她碍着面子也不好不答应的,因搭讪着对乔姐儿提了提四郎说亲的事情,一面又笑道:“论理是不该麻烦你们小公母两个的,只是如今事情既然闹出来,说不急也要急着办了,女家那边儿等着回话儿呢……” 谁知碧霞奴见这王氏无理取闹,倒是一点儿不恼,低垂粉颈沉吟了半日,因笑道:“兄弟说亲自是喜事,娘怎的倒为难起来,常言道长兄如父,论理这件事情归到我们三房里也是应该的。 媳妇儿瞧着三郎不是恁般不通情理的人,只不过今年的休沐日来得晚些,他忧心家里的庄稼活儿耽搁了,一时心里不熨帖也是有的,等他来家我好生劝劝就是了,定然误不了四郎的事情……就只怕要在家忙着田里的活计,总还要好些日子才能来家,这一来一回的,耽搁了说亲的好日子。” 王氏听见乔姐儿乐意了,心中自以为得计,一连声儿道:“这不值什么,明儿老身回乡去,立马就打发老三回来与你掂对这事。” 碧霞奴连忙摆手道:“这如何使得,正是农忙的时候呢。”王氏道:“有甚使不得,家里虽说没有大钱,闲钱还有几个,屯里有的是半大小子没事儿干,一日几个大钱三顿饭管够,雇了来春耕就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今年你们又是新婚,这事不用沾手,只要你好生与三郎合计合计,怎么帮衬着兄弟成家立业过起来,就什么都有了!” 乔姐儿心里明白,嘴上少不得谦让一回,反倒是王氏不乐意道:“如今做了我们家的媳妇儿,就是我的亲生女孩儿一样,你又是这样的容貌人品,我比疼五姐更疼你呢,咱们用不着虚客套,明儿就打发三郎来家。” 亲亲热热的说了一回,婆媳两个安置,乔姐儿只怕阿寄在外头睡不惯,将炕上的狗窝挪到了小厨房大灶边上,里头还笼着火,虽然熄了,很有些余热。那小奶狗也知道今儿进不得屋子,呜呜咽咽的蹭了一会儿碧霞奴的绣鞋,乖乖回在窝里团住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还可怜见的瞧着她,碧霞奴忍住笑,自去房里睡下不提。 到了第二日早起,乔姐儿刚预备下早饭,王氏就早早儿起来,胡乱用了,张罗着要家去,碧霞奴虚留不住,只得与了几百钱的车钱,打发王氏到街面儿上雇了车,一路往小张庄儿去。 一溜烟儿到了家中,不见了三郎,连四郎竟也不在房里,进了绣房一瞧,张五姐四仰八叉的睡着,哪有一点儿闺阁女孩儿的态度,想起晚间碧霞奴规规矩矩头脚落平睡着,自己咳嗽一声就醒了,连声儿问可要茶吃。 越发瞧不上自家姑娘,抄起炕上鸡毛掸子捅醒了道:“小蹄子,日头老高了,只管睡,你哥哥做什么去了?” 五姐原想着母亲上城去,不知何时方能回来,自己起得早了自然是要给哥哥们烧灶做饭的,不如推说身子不痛快,叫三郎请了四郎往村口二荤铺子吃,自己乐得躲几日清净,不成想母亲竟早去早回了,只得揽衣推枕起来梳洗,一面口中抱怨道:“不说一半日才到么,怎的这样快……” 王氏见家里没人,悄悄儿的将自己上城的来龙去脉说与五姐知道,张五姐泼了洗脸水,一面说道:“吓,嫂子竟答应了,别是菩萨哥儿托生的吧,她又叫个碧霞奴,难为这样好性儿,说句大不敬的话,明儿我要是遇上您老这样的婆母娘呀,也只好求了一纸休书来家给您养老。” 说的王氏一行笑一行骂道:“小蹄子,越发口没遮拦起来,这回好了,总算你四哥哥的事情也有了着落,是了,四郎怎的也不在家。” 五姐摇头道:“早起睡得香甜,听见三哥骂了四哥几句,不知怎的,生拉硬拽的弄到田里,恍惚听见是要教他种地呢。” 王氏听了哎哟一声道:“这不是没有的事儿么,老四恁般娇嫩,大姑娘也似的,怎好干庄稼活计……”说着就要跑去田里寻,刚走到场院门首处,与个后生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瞧就是四郎。 方才放了心,一把抱住了道:“我的儿,你哪里来?”四郎哭道:“哥哥要教我稼穑之事,我不学,就打了我,娘可算来家,若是晚来一日,儿的小命不保。” 王氏见三郎这回撒了狠儿,知道四郎不是对手,悄没声儿道:“你去东屋里躲一躲,等我说他。”张四郎一溜烟儿跑了。 这厢见三郎扛着锹镐,气忿忿的回来,见了王氏倒是一愣,暂且放下四郎之事问道:“娘怎么来家这样早,不是说去外村给五姐相看人家儿么?” 那婆子意欲安抚长子,连忙笑道:“谁知那家后生竟不在家,说是上城谋差事去了,我们赶着往高显寻去,到底没遇上,想着左右来家一趟,去看看你媳妇儿。” 三郎听了这话,心中有个疑影儿,又怕母亲难为了碧霞奴,连忙问道:“乔姐儿怎么样,娘可说什么不曾?” 王氏撇撇嘴道:“哟,你媳妇儿是个雪姑娘,风一吹就化了?不过闲话些家常,顺道……顺道说了说你兄弟的亲事。”   ☆、第85章 听途说道破天机 三郎听见母亲说擅自去了自家找媳妇儿说情,心中恼怒,正要发作,又听见王氏笑道:“难得你自己看上这么一个好女子,模样儿行事儿都大方,心也善,如今答应下来要帮衬你兄弟说亲呢,赶紧的,你收拾收拾就会镇上去罢,与你屋里的好生商议一回,田里的事情有我们娘们儿几个足够了。” 张三郎一时又摸不着头脑,心中疑惑乔姐儿怎么冒冒失失就答应下来,转念一想自己的浑家是个有主意的,内中必然有个缘故,如今母亲既然放了自家回城,乐得丢下庄稼活计回家与妻子团聚,到时问明白了乔姐儿心中打算便可。 作别了母亲,因急着来家问个明白,来在村口骡马市上雇一匹脚力。那骡马市掌柜也与三郎相熟,论起村里街坊辈儿来,还要叫他一声叔儿的,见三郎过来因笑道:“官老爷来家,久没见了。” 三郎笑道:“大叔,小侄一向在县里勾当,街里街坊倒是少拜望您老,本是来家春耕,县里有事又要急着回去一趟,来寻个脚力。” 那街坊挑了一匹好马道:“若要快些个还是大牲口好,小驴儿游春还凑合,跑起来倒不稳妥。”三郎谢过,交了定钱拿了收条子,鞭鞭打马回在高显城中,城门口骡马市的垛口处交割了马儿,退了定钱。一路来家,一推门倒没销着,看光景只怕是碧霞奴刚刚教完了针黹回来。 熟门熟路推门就进,迎面扑来一只奶狗,朝着自家汪汪直叫,那张三郎好高大的身量儿,见这小玩意儿倒也不怕,只觉着好笑,因俯下身子去意欲与它顺毛儿,谁知那小奶狗见了三郎这般人物,倒唬得不敢动弹,身子一矮团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叫唤,好似求助一般。 房里碧霞奴闪身出来,唤了一声“阿寄”,那奶狗见是女主人,撒开了短腿就往回跑,一股脑儿钻进乔姐儿裙摆之内,再不肯出来。 乔姐儿抬眼见识丈夫来家,扑哧儿一乐道:“我说阿寄再不是胆小的狗儿,怎的一见了生人就唬成这样,原来是你,莫说是它,当日倒把我唬得落炕了三四天呢,好可怜见的,瞧见了你只怕是当成熊瞎子了罢。” 说着,自裙摆之中掏出那小奶狗来,一面抱在怀中笑道:“莫怕,是家主回来了。”三郎见了好笑道:“敢情我不在家,你竟不曾接了妹子来住,反倒淘换了这个小奴才,这也罢了,怎的不弄一条大些的,倒好看家护院,这小奶狗顶什么用,倒没得天天在家淘气,反倒要你哄它。” 夫妻两个逗了狗儿一回,乔姐儿往厨房下了一锅烂肉面,点上香油,切了两个吃碟儿摆上,打发丈夫吃了饭,两个隔着炕桌儿对坐,三郎因问浑家怎的贸贸然就答应了母亲不情之请。 乔姐儿摇头儿道:“这一回我也算是瞧明白了,若要婆母娘一碗水端平也是没甚指望,既然恁的,倒不如趁此机会把话挑明了,岂不是一了百了么。” 三郎问道:“如何又叫做一了百了呢?”乔姐儿道:“如今靠着你给人画小像,我去教针黹,这一二百两的挑费倒也拿得出来,虽说你是家里长子,论理祖屋来日必是你的,只是瞧着婆母和小叔那个意思,倒也未必能够顺遂办了,依着我的糊涂想法,咱们竟趁着这一回给四郎娶亲,就打发他外头住去,房屋地垄的契约上头也一势改明白才好,省得来日婆母娘有个山高水低,倒要经官动府的惹人笑话……” 三郎听了浑家一番打算,把话搁在心里头暗暗的揣摩,面上便不言语。乔姐儿等了半晌,见丈夫没话,只怕他心里有些疑影儿,又柔声说道:“今儿这话原本不该我一个新媳妇子说的,只是你老家儿也太不公了些,常言道物不平则鸣,我倒没什么,只是可怜你白给人家做了顶梁柱,临了倒没些好处,还只是落埋怨。” 张三郎见浑家误会了,赶忙挪过炕桌,搂了妻子在怀里,两个靠着炕柜坐了,一面说道:“我不过是把姐儿的话过过心,又怎会疑你?咱们成亲日子虽短,也同舟共济经过了几件大事,姐对我的心思难道我瞧不出来。只是四郎那小厮儿是个有一花俩的主儿,这一回遇上的人家儿又不地道,我只怕他是吃了人家的暗算,才又想了一回的。” 乔姐儿听说那家人家不尴尬,连忙问他端的,三郎方将女家如何遣人前来逼迫之事说了,碧霞奴听见这话,好生疑惑,因说道:“若是没见过世面的,倒也给唬住了,可巧我这几日都在宅门儿里头做事,多少也知道些大宅子里头的规矩,仪门角门都有门上小厮支应着,比如周评事家中,虽说没有男仆人,一道门上总有两三个婆子听差。 小姐的绣楼外头更不用说,你是做更头儿的,又在这个上面吃过亏,怎的不知道绣楼外头有多少人回护着,就是小姐身边如何只有一个丫头?我们周大姑娘家老爷虽说退职在家了,小姐身边尚有养娘、丫头、婆子众星捧月一般,小姐的绣房一个男人家就那么容易进去了?” 三郎听见女家的表少爷带了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寻四郎的晦气,当初心里就存了疑的,如今给浑家这样一说,倒也有些疑惑起来,夫妻两个琢磨了一回,又不大明白内中机关,只得先睡下,明儿再说。 第二日碧霞奴往周府上教针黹,可巧周大姑娘的表嫂来家瞧她,送些绣品贺她出阁,周小姐一面拿出自己的活计来请嫂子瞧,表嫂瞧了倒是一连声儿的赞,连忙叫引着碧霞奴厮见。 乔姐儿见这位表嫂当家立纪言语爽利,忽然想起昨日之事来,只因她是个当家娘子,便不大避讳。因试探着笑道:“俗话说侯门似海,奴家原先只有戏文上头听过大家子如何生计的,直到来了府上伺候,才算是开了眼界呢。” 周家表嫂掩口笑道:“可说呢,我这位表妹家中虽比不得公侯将相,势派儿倒也是大的,比她表兄家里就强远了,你瞧瞧,光是贴身的大丫头就有两三个,我们那边儿房里只有一个大丫头,外头两个粗使的,一个上灶的罢了。” 乔姐儿点头道:“常言道礼出大家,若不进来,再想不到有这些个规矩,怎么往日戏文里头都说,哪怕是丞相家的小姐,也只有一个丫头服侍,高门大院儿的,凭什么穷秀才也翻得进来,可不是叫人打嘴么。” 表嫂哎哟了一声笑道:“难为大娘子这么个伶俐人儿,竟信了那戏文里头的胡诌了?如今我妹子家中是正七品的官儿,还要这些个排场,那封疆大吏家中的绣楼,哎哟哟,好比皇宫也似的,前儿堂客席上赴宴,听见一位娘子说的,那样人家,小姐奶奶们略要举动,先要咳嗽一声,说个‘走动’二字,一层层的传了出来,二门里头再没一个闲人,可不是如同后宫里的娘娘们了。 那戏文里头也有个缘故,只因写戏的都是些落魄的秀才书生,常住勾栏院里,与姐儿们夫妻一般,他要给行院闺阁增光,虽然假托才子佳人,实则写的就是暗门子。” 原来这表嫂出身商户人家,自小儿胡打海摔惯了,后来巴结书香门第,倒赔妆奁嫁了进来,所以知道这些市井琐事,不但说得乔姐儿红了脸,那周大姑娘也掩面笑道:“表嫂越发疯了,如今当着我们的面说些村话,我听不懂,这就去母亲房里服侍。” 那表嫂扯住了周小姐的衣袂笑道:“你少和我作怪,赶明儿出了阁,还这么乔模乔样的不成?”娘们儿说笑了一回,伴着做些针黹,到了晚饭时候,碧霞奴辞了出来。 来家打发丈夫吃了饭,将今日闺阁私语说与他知道,一面说道:“这事只从内宅打听,到底不准成,你那把兄弟李四郎不是有个大舅子就是梨园行的?前儿还帮衬过咱家的官司,依我说,你借此事请他吃两杯,再旁敲侧击的问一问,不然别的亲友都是良家,更不知道里头的行市。” 三郎记下浑家嘱咐,第二日会齐了李四郎,只说要请杜琴官吃酒,李四郎笑道:“我的哥哥儿,好轻巧的话,若是请旁人吃酒也罢了,你要请他,只怕不得这个脸。” 三郎不解其意,因笑道:“你这小厮儿好大口气,我为了谢他当日搭救情份才请客,怎么就见得不赏脸。” 四郎道:“你不知道行院里的规矩,梨园子弟就与勾栏家的姐儿相仿,你要请他吃酒,寻常子弟再不肯去的,只怕吃了市井人家儿的酒,可就倒了行市,最次也要念书人来请,才肯去的,若是有钱有势的大佬,就更乐意了,不然为什么我那大舅子倒肯在张大户家里教习,就是这么个道理。” 张三郎听见这话,叹了口气道:“可惜了他这么个人,竟俗了……”四郎摆摆手道:“他是犯官之子,能够死里逃生就算好不过的了,还想着怎的?听见倒是在风尘之中有个相好,只是男色一途,到底玩形弄影不是正道,来日未必有个结果,谁知我这舅子又与别的戏子不同,却不肯买个丫头娶妻生子,只怕负了那相知,倒也是他一段痴情的地方……”   ☆、第86章 章 台柳攀折陵上 三郎听了这杜琴官的底细,倒觉得这人也是个情种,竟是可以深交的,一面又踌躇道:“既然你这舅子不好相请,如今倒有件难办的事情想请教。”因对李四郎说了心中疑惑。 那李四郎听了蹙眉道:“这事倒可以不用问他,只因我岳家就是搭班儿唱戏的,虽然与勾栏不是一道,说句不好听的,也都是个下九流的行当,当日讨了这浑家,常与她师兄们一处吃酒,倒也听见过这些故事,方才哥哥说的,只怕就是着了暗门子的道儿了……” 三郎听了心里一紧,心中埋怨兄弟做事不明,怎好这样叫人拿住了把柄,暗门子又与明公正道的窑子不一样,虽然做的是表子勾当,又要立个牌坊,就算闹到经官动府,只怕没有把柄,还是自家的不是…… 今儿叫了四郎来说事儿,原就约在二荤铺子里,因是熟客,又不是饭点儿,店伙计做主给了雅间儿,李四郎见左右无人,嘻嘻一笑道:“还要问哥哥一声儿,怎么那姐儿是个处子呢?” 三郎见说些风话,也低笑一声道:“你这小厮儿越发学坏了,只是我听兄弟说起时,那家的姐儿确实是个闺阁处女,所以也是一再疑惑,只怕是错看了人家。” 李四郎道:“这也未必,许是人家没梳拢过的姐儿,一时叫你那兄弟坏了身子,往后不好招揽主顾,才拿住了这个把柄,将错就错,讹你们家的银子,嫁了出去再买新人进来,也是有的。若是恁的,倒也……只是玷污了哥哥家的门楣。” 三郎得了准信儿,心里窝囊,又不好与李四郎多说,只得再三嘱咐他莫要外头散去,弟兄两个吃了几杯闷酒,各自散了。 来家不熨帖,气忿忿的睡在炕上,如今回家几日,阿寄认得是家主人,不敢放肆,见三郎好似有气,自去缩进狗窝里头团住了身子,大气儿也不敢出。 一时碧霞奴教导针线回来,见街门儿没关,知道丈夫来家,进了院里,还不曾说话,阿寄早就跑出来迎着,蹭住了乔姐儿的绣鞋。 碧霞奴见那小奶狗撒娇,知道今儿丈夫只怕是气儿不顺,想是自己猜测成真,果然那张四郎自己不规矩,中了人家暗算,如今里外不是人,倒不知怎么处,三郎是直性汉子,最见不得这些腌臜事情,定然憋了火气在心里。 当下只做不知,陪笑着进房来道:“哟,你今儿来家早,怎的不和李四兄弟多吃两杯?”三郎原本心里不自在,见了娇滴滴的浑家温言软语的进来,倒是一天云彩满散,正要温香软玉抱个满怀,但见阿寄正团了身子缩在碧霞奴怀里撒娇。 眉头一皱,伸手拎住了奶狗的脖子从浑家怀里扯了出来,轻轻搁在地上叹道:“它倒会乐,我今儿还没亲近呢。”说着搂了碧霞奴在怀里,也学那阿寄的模样就往酥胸上头磨蹭。羞得乔姐儿捶了他两下,一面拉他坐下,夫妻两个细说今日之事。 乔姐儿道:“到了这个地步,也只好将计就计,四郎那个人品,倒不是我做嫂子说他,到底轻浮些,才误定了终身。他们这一对冤家,如今正应了那句话,麻杆打狼,两头儿害怕——四郎只怕此事闹出来到了学里,连个童生身份也保不住,那暗门子也怕当真上衙门,虽说没有真凭实据,苍蝇不叮无缝儿的蛋,他家的姐儿这辈子只怕也折了身价。若是你给兄弟做主办了此事,说句罪过的话,咱们家居中调停,正是便宜。” 三郎见浑家分析的清楚明白,连忙请教,依着碧霞奴的意思,多多酬谢那杜琴官,就叫他前去说亲,都是下九流勾当,内中行市自是清楚,瞒者瞒不识,见张家烦出这么个梨园子弟过去说合,自然就知道他家里原是心知肚明的了,若是三郎家中拿出钱来,倒可以省下一笔银子。 那一头儿也要吓唬吓唬张四郎,给他立立规矩,拿住了这个软肋,叫他以后不许在王氏面前撒娇儿,只会占大房里的便宜,再叫他对母亲说了,情愿分房单过,搬出去住,把家里祖宅写明了文书,都过户在三郎家里,省得来日再有变故。 张三听见浑家安排处处妥当,只是有些心疼兄弟,转念一想当日也是自己心疼四郎年少失怙,多有骄纵迁就,才使得他行差踏错沦落至此,若是再不严加管教,来日还指不定出了什么乱子,也就点头答应下来。 过了几日,三郎穿了一身儿整齐衣裳,烦那李四郎引着他去见了杜琴官,略将家中之事说了,杜琴官听了这一段奇遇,因问道:“不知道当日令弟借宿谁家,在何处坐落。” 听见是一户姓柳的人家,住在元宝巷内,因笑道:“原是她家,这倒怨不得了,既然恁的却是好办。” 原来这一户人家唤作勾栏柳家,柳老爹并柳妈妈早年做些行院生意,隔几年就往苏杭等地采买女孩子,度其相貌娇养起来,长到十二三岁时,傍着行院中有名号的子弟把女孩儿梳拢了,从此开了脸在家接客。 可巧如今张四郎缠上的这一位,却是柳妈妈的亲生女孩儿,并不是乐籍,还算良家,如今家中积年做着行院勾当,家道也渐渐的殷实起来,便不打算让女孩儿入了乐籍,所以治今不曾梳拢,只是城上略有根基人家的好子弟,都知道他家里是勾栏瓦肆的买卖,不大乐意结这样的亲家,小门小户儿的倒也有几家来求,怎奈财力又配不上柳家,所以耽搁着女孩儿的婚事直到今日,不成想倒叫四郎拔了头筹,也不算是辱没了他。 张三郎听了个中缘由,心里倒好过了些儿,就央着杜琴官前去提亲。琴官笑道:“三爷恁的心急,倒好似令弟才是女孩儿家一般,去是去得的,只是有句话嘱咐三爷,这柳家女孩儿虽是下九流出身,只因父母做这样生意,家中倒也家趁人值,自小儿娇养惯了,很有些小姐脾气,不知令弟是否拿捏得住她……” 三郎叹道:“这也是各人缘法,我家里那个祸根孽胎做下事来,人家不说经官动府打他个半死,也算是便宜他了,况且这一回成了亲,定要禀明高堂分房单过,他好不好也只有自求多福,我也懒得理他们小夫妻了。” 杜琴官和四郎都笑道:“若是恁的,就是三哥造化。”一说说定,张三郎因留下三两银子,送与杜琴官做媒谢钱,琴官不收,李四郎笑道:“琴哥收着无妨,如今三哥家里宽绰多了。”琴官听说,方才半推半就拿了。 送他弟兄两个出去,想着今儿无事,赶早不赶晚,就去一趟勾栏柳家说合,只因自己是个乐籍,平日里行会也常见柳老爹,倒不用通报,带了一个小厮,收拾了几件衣裳,捧了香炉出去。 上了街,外头看门的小厮喊了一声道:“相公出门!”叫杜琴官一口啐在脸上道:“瞧清爽了,我是去说亲,又不是去陪酒的。”小厮笑嘻嘻的道:“这还是原先班主定下的规矩,总要给咱们班子撑撑场面,相公瞧瞧,小的这一喊,多少年轻子弟不错眼珠儿的瞧着您呢。” 杜琴官赶着搡他两下道:“扯你娘的臊,明儿再说疯话,立等人牙子来拉出去卖了。”唬得小厮低头不言语。 琴官上车往勾栏柳家来,因是通家的交情。直从大门进去,到了前头花厅,远远的听见弹唱之声,又有几个子弟说笑的声音,琴官侧耳倾听时,里头倒像又那县尉少君唐闺臣的声音,不由得秀眉微蹙,一面轻声儿问身边小厮道:“你去里头哨探哨探,看唐少爷可在席上。” 小厮答应着去了,不一时仍回来,撇撇嘴儿道:“怎么没有,怀里抱的是银姐。”琴官听了冷笑一声,反倒不曾回避,端端正正迈着纤步从堂前经过,早给那唐少爷瞧见了,脸上一红推了银儿,下堂来去赶着琴官道:“小杜,你且住住。” 席上那些年轻子弟都知道个中端的,早就高声哄笑起来,连歌舞小戏也不看了,琴官只不理,紧走几步就往后头玩花楼去。唐少爷在后头跟着,有些气急败坏道:“用着我时公子少爷叫得倒亲热,如何现在就端着不理人,凡事总有个缘故,说出来人也不冤枉。” 琴官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子来面带嗔意道:“是门下不会巴结,只是衙门里头断案,没有放出去再捉回来的道理,少爷若是恼我,就下火签子拿我进男监,也好消了你的雷霆之怒。” 那唐闺臣原是个会伏低做小的风流少年软款子弟,只是碍着小厮在,不好说体己话儿,因嗔了那小厮道:“瞧你们相公气得脸都红了,怎的不知道后头茶房里要碗茶来与他吃了,看坏了嗓子唱不得。” 小厮知道这对儿冤家又要闹,抿嘴儿一笑答应着去了。琴官抬脚要走,给那唐闺臣涎着脸挡在前面,又不好与他撕扯的,只得回身往游廊上头斜倚着栏杆坐了,一面叹道:“这是何苦来呢,要恼就恼到底。” 唐少爷眼见左右无人,欺了身拉了琴官的手柔声说道:“这是台面儿上的勾当,你如何不懂……”   ☆、第87章 杜琴官狐假虎威 杜琴官冷笑一声道:“少爷这话跟我说不着,留着哄你们少奶奶吧,我可不是大家闺秀腼腆小姐,没有那样好温克性儿。” 唐闺臣急了道:“好容易寻了几个同窗出来散一散,你还嫌我心里略宽松些,非要扯出家里那些破烂事来怄我!” 琴官闻言,方知自己触了他的霉头,若不是夫妻不合,又怎么会镇日流连勾栏梨园之处,当下自己脸上反倒过不去,服了软儿道:“少爷别恼,是门下说话不过心。”说着,见唐闺臣急得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只怕春寒料峭经了风不好,倒拿了自己的手绢儿与他抹了。 唐少爷见琴官亲近,心中甚喜,捉了他的手笑道:“我要有外心,便不得好死。”琴官听了,啐了一声,将帕子往他怀里一掷,扭过身子背对着他坐了不言语。唐少爷拾了帕子要还他,琴官没好气道:“脏了,我不要它……” 两个正说话儿,忽见里头柳妈妈迎了出来笑道:“可叫我拿住了!”琴官见了那老货,因是当日杜老爹的相识,只得上来问好,赶着叫“妈妈”,那柳妈妈拉了手笑道:“当年刚到杜家时,还没有桌围子高,如今出落得好整齐标致的模样儿。” 又推了琴官跟唐少爷站在一处,拍着手笑道:“这才是才子佳人信有之呢。”琴官不好说什么,倒是那唐少爷摆摆手道:“你这老货越发疯了。” 柳妈妈笑道:“方才在屋里坐着,听见前头说有人给唐少爷脸子瞧,唬得老身不信,这高显城中有谁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胆,敢得罪这样一等一的好子弟,原来是我们街坊这小厮儿,也说不得,生得好可怜见的,这才叫一物降一物。” 杜琴官原是来说亲的,因是李四郎再三再四求着,叫他帮着还还价儿,可巧遇见唐闺臣在这里,也是常来常往的大金主,便有心狐假虎威一番,因赶着笑道:“妈妈别忙着打趣儿,今儿我与少爷来,原是给您老道喜的。” 柳妈妈听见两个同来,又说道喜,还道是那唐少爷看上她家的哪个姐儿,今儿来是要梳拢的,喜得屁滚尿流道:“哟,我原先只当唐少爷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却原来也要外头纳宠了?看上了老身哪一个女儿只管说,我们虽是行院人家儿,模样儿品格儿却不输给大家闺秀的,就是来日少爷高中了,带了我们姐儿出去做了掌印的如夫人,外头瞧着倒也体面。” 唐少爷心中猜测是杜琴官要做媒,见自己在这里,却好杀价儿,心中好笑,也不肯点破了,只说道:“你这老货好糊涂,便是我要讨小,怎会带了他来?是他替人家兜揽了月老的差事,却请了我来作筏子,你这老货可不许自谓奇货可居的漫天要价,不然我们老爷是不依的。”一面说着,对那杜琴官飞个眼风,捏了捏他的手。 琴官如今有事相求,不好挣扎,只得笑道:“正是来与妈妈家的姐姐做媒。”柳妈妈听了这话倒也奇怪,因问道:“莫不是你相熟的哪位大老官要纳宠?”琴官摇头儿道:“说哪里话,人家是要娶回家中做正头娘子的。今儿特来给桃姐儿道喜。” 柳妈妈一听这话变了脸色,只是当着唐闺臣的面,不好与杜琴官撕破了面皮,因皱了眉道:“哟,琴相公,你这话可说偏了,我们桃姐儿是老身亲女儿,虽然我和她那个死鬼爹是做行院生意,我们家的姐儿可是良家出身,清清白白的,哪里用人来这里说亲。” 杜琴官心中冷笑,附在那老货耳边笑道:“妈妈别恼,是你家那好女婿张四郎托了我前来保媒。” 柳妈妈听见张四郎三个字,登时紫涨了面皮,便知自己女孩儿做的好事给琴官知道了,如今自家出身又已经被人识破,也要不上身价儿,况且又有那唐闺臣撑腰,堂堂的县尉少君,一跺脚整个儿高显县城也要抖三抖的,当下压住了气焰,陪着笑儿道: “琴相公,你是梨园行儿,我们是行院人家,总是一家人,行会里头常见的,怎么倒帮衬着外人来作践我老身,我们女孩儿这事办得不地道,你可不能再火上浇油了……” 杜琴官见她前倨后恭的样儿,心里很是看不上,只是碍着柳老爹的面皮,不好说破,因笑道:“妈妈说哪里话,桃姐儿就是我的亲妹子一样,我反而领着人作践她?实在是这张四郎论起来是我的盟弟,总不能眼见着他走投无路,所以特地来求求柳妈妈,放了这对鸳鸯一条生路吧,就是来日闹出来,革了童生名份,桃姐儿只怕也没个好归宿,倒不如将错就错,夫妻完聚,依旧是成全了两个孩子一生名声品行,岂不是行善积德的好事。” 柳妈妈待要再说,眼见唐少爷眼风扫了过来,自家是惹不起的了,只得叹道:“老不死的老倡妇,养下这败家破业的赔钱货,现世现报!……说不得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好姐姐儿给了他罢……” 杜琴官见事情说成了,心中欢喜,便要还价儿,一开口就是五十两,柳妈妈自是不依,哭天抹泪儿诉说家道艰难,还是唐闺臣发了话道:“三五十两在市井人家之中也说得一个标致的小媳妇儿了,若是再高,岂不是辱没了桃姐儿的名头,还道是行院里的姐儿赎身一般,才须得那许多银钱。” 柳妈妈无法,只得认头要五十两聘金,一面算了小定大定龙凤贴儿的好日子,央了杜琴官去张家说。 琴官旗开得胜,心里得意,与唐闺臣两个言笑晏晏的出来,正要叫小厮雇车,那唐少爷如何肯放,便要叫他共乘一轿,因今儿多得唐少爷之力,也只好依了他,两个上了四人抬大轿,用了半副执事,打着肃静回避牌,一路往花枝巷张三郎家中去。 轿子里头唐少爷见没人,伸手搭了杜琴官的肩膀笑道:“听见你在张大户家里,总给他歪缠,怎的不腻歪?”琴官略坐直了身子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便是腻歪怎的,难道还辞了出来不成?如今这活计轻巧,只要教几个如夫人弹唱歌舞罢了,外头做教习,其实那么容易混碗饭吃,我如今又不是单个儿在这里,自从师父没了,拉扯一班子的人唱小戏,没个大金主是不成的。” 唐少爷因笑道:“既然恁的,你竟辞了这个差事,到我家里来做个教习不好么?”杜琴官冷笑道:“我的哥儿,好轻巧的话,你老爷在家,又不是父亲放了外任去的纨绔少爷,只怕我还没谋进去,戏班子都叫人砸了呢,依我说你竟收收心,与少奶奶温言软语陪个不是,搬回内宅去住,一年半载添丁进口,比什么不强,何苦来在梨园勾栏之中与我们厮混……” 谁知那唐闺臣听了这话非但不恼,反而柔声说道:“你这般劝我往正路上走,为什么如今二十多岁了,还不肯买个丫头成家立业?” 琴官方才红了脸,把头低了说道:“你呀,如何这样不听劝,我单身一口儿过活,做得了自己的主,你是大家子,怎么将天比地起来……” 唐少爷见杜琴官此番落寞神态,越发显得遗世独立凄凄惨惨的,忍不住将一片怜香惜玉之心都动在他身上,扳住了肩膀说道:“我若要做主倒也不难,只要……” 话没说完,只觉得大轿沾尘,前头轿夫回道:“跟少爷回,已到了花枝巷张家了。”杜琴官听了,赶忙推开唐闺臣先行下轿,一面在外头伺候。 唐少爷只因与那看街老爷倒有几分交情,如今他谋着县丞的差事,与自家多有礼尚往来,倒也不好不见的,也跟着下了轿。 杜琴官只当三郎在家,上前打门道:“三哥开门,我与你家道喜来了。”可巧这一日三郎白日有事出去,却不曾在家歇中觉,只有碧霞奴在家,听见是杜琴官的声音,往日里常见的,也不避讳,赶忙开了门笑道:“是琴兄弟来了……” 开了街门儿抬眼一瞧,杜琴官身后却站着一个面如冠玉的俊俏公子,长身玉立水月观音一般,唬得碧霞奴赶忙将帕子半遮了芙蓉玉面,侧身回避了。 那唐少爷也曾听见杜琴官说起这张三郎来,不过是本县一名更夫头儿,此番听见浑家在家,心想不过是个山野村妇,倒不曾想起来要回避,如今见这碧霞奴生得天仙一般模样,花枝儿也似的身子,正是五百年冤家相遇,三十年恩爱遭逢,竟是怔怔的盯住了,不错眼珠儿瞧着人家。 杜琴官见了心中暗道不妙,怎的忘了这茬儿,倒冲撞了盟嫂,只得勉强笑道:“实在不知道三哥不在家,既然恁的,小人改日再来拜望。”说着,回身要辞了唐闺臣,谁知瞧见那后生呆雁一般,还盯着人家小媳妇儿瞧。 心中无名火动,冷笑一声道:“少爷……”那唐少爷仿佛遭个雷亟,回过神儿来,脸上一红,勉强笑道:“不知道世叔家里招了街坊,晚生绕道前头去拜见。”说着,倒唱了一个大喏。 碧霞奴见是琴官一处来的,又见了这样大礼,也只好侧了身子微微一福,那唐少爷一步三回头的往前头去了。 琴官待要告辞,乔姐儿道:“不妨事,琴兄弟来家坐吧,拙夫想是出去打酒,不一时就来家,奴家炖了茶来与你吃,顺便也打听打听我们四兄弟的婚事到底如何。”   ☆、第88章 爆炒河鲜神仙汤 杜琴官听说三郎就来,况且自己是个常来常往的干亲,就告了罪进了院子来,细细的对碧霞奴说起今日之事来,只因方才那唐少爷举止有些失态,便略过他那一节没有提起。 碧霞奴听见是要五十两,多谢琴官办事得力,便要在家留饭。乔姐儿原先听见杜娆娘说过,这杜琴官也算是如今数一数二的红相公,虽然自己尊重,到底也要护着相貌、嗓子,只怕不大吃荤,若都是素菜,又怕显得心不诚,便要往市上寻些河鲜来,七九河开*雁来,正是吃河鲜的时候。 安顿琴官屋里坐着,自己挎了菜篮子往街面儿上逛逛,一眼瞧见了有卖小龙虾的,便往前去瞧,碧霞奴做媳妇儿也有小半年的了,花枝巷常来常往的挑货郎都认得她,因赶着笑道:“三奶奶又来买菜,瞧瞧今儿的河鲜倒好,早起现捞的,这会子还欢实。” 说着拿了笊篱挑出几个活蹦乱跳的来,在乔姐儿眼前一晃。大红的壳子,一看就是满黄儿的,乔姐儿点了头道:“奴家是老主顾了,大哥莫要哄我就是,既然恁的,挑顶大的来一二十个也使得。” 原来这小龙虾在高显城里倒不新鲜,虽然好吃却卖的贱,一来河沟儿里头的东西,大户人家嫌弃它有些土腥味儿,不肯吃,就折了价儿,二来寻常媳妇子也不愿意烧这道菜,肉不多,收拾起来倒费事,身上都是倒刺儿,一不小心就伤了媳妇儿们的柔夷了,所以卖不上价钱。 原先碧霞奴在家当姑娘的时候,手上使钱有限,那陈氏是个铁公鸡,每日里要茶要饭,又不肯多给银子叫她们姐妹去置办,所以厨艺上头全凭一个巧字,方能做得花样儿百出,哄着二姐儿多吃一碗饭,才养活了妹子。 今儿瞧见这个爱物,倒是有些技痒,想着山珍海味那杜琴官只怕也是陪酒席上吃腻了的,倒不如弄几道费功夫儿的吃食来,显得自己心诚。称了二十来只,也只要几十个大钱。 拿了来家,剪掉螯钳和腿子,拿掉虾头,剪掉两边的腮,剥了黄子,抽掉尾筋。还只怕是拾掇得不干净,井里汲了水来湃过三五次,再没有混色才装了碟子。 烧锅起灶,把方才备好的黄子、螯钳、虾段一起放炒锅里爆炒,加了料酒、糖、秋油炒到红彤彤的颜色,瞧着就喜人,再加了先前煸好的圆葱干辣椒丝儿,撒了盐酱翻炒片刻,就出锅装盘,讲就的是个武火爆炒的鲜香味道。 玉粒米蒸得了一大锅白饭,一会子这爆炒的龙虾吃完了,剩下的汤汁里头有的是圆葱青椒香菜,宽汁儿大佐料最是入味儿,饶一碗拌饭,再下酒也是没有的。 正拾掇着,听见街门儿响处,三郎进来笑道:“好香!今儿倒瞧你露一手儿。”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进来,从身后搂了浑家的纤腰,低眉耳语道:“这道菜倒是不见你常做的,莫不是要与我补补身子,晚间也好鞠躬尽瘁……” 话没说完,羞得乔姐儿款动金莲,轻提裙摆,在三郎鞋面儿上踩了一脚,啐道:“少浑说,四兄弟的舅子来了,就是那琴相公,屋里坐着呢。” 三郎不知屋里有人,也是唬了一跳,脸上一红讪讪的说道:“你怎的不早说。”一面递了一瓶东西给她道:“街上遇见屯里一个街坊进城来贩货,自家酿的好秋油,见了我非要饶一瓶,我推脱不过,只好拿了来家,明儿咱们回去时,想着给人家预备一份儿回礼。” 碧霞奴欢喜道:“怎的不早说?才想着不知对付一个什么汤呢,有了这个倒好办,就烧个神仙汤可使得么?” 这神仙汤是高显市井人家常做的吃食,又便宜又新鲜。名字好听,说白了就是烧得滚滚的水里滴上几滴秋油,拍两个蒜瓣儿,一碟子葱花儿,加了麻油辣油胡椒面儿进去,再挑一大勺猪油,烧得滚滚的,全仗着秋油提鲜,因与“仙”字同音,讨个好口彩,叫做神仙汤的。 乔姐儿如今做了一道爆炒的河鲜,正愁没有稀的配着,如今见了这瓶子家酿的好秋油,倒是解了燃眉之急了。 三郎听见笑道:“如何使不得,你烧的汤水泡饭,也好吃下三五碗的了。”一时收拾妥当了,端上席面儿去,弟兄两个对着吃些,乔姐儿依旧不坐,往小厨房里单吃了。 三郎平日里叫乔姐儿喂得嘴刁了些,只觉得今儿菜也得味爽口,因是日日有的吃,倒不大在意,那琴官久在梨园行儿,要照应自家面貌身量儿,平日里陪酒宴客,都是些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底鲜,油腻腻的只怕发身,不好多吃。 如今吃了这样鲜香小食,倒比平日里吃的那些大饭庄子的佳肴得味多了,一时吃毕了一盘子虾肉,见三郎拿汤汁子拌白米饭吃,自家也学着拌了,倒入味儿,香香甜甜的吃完了一整碗。 张三郎是庄稼小伙子,饭量儿大,吃完一碗,乔姐儿在外头瞧见,赶忙添了饭,又盛了一碗与了琴官,摇头儿笑道:“嫂子饶我罢,再不能用了……”三郎笑道:“你瞧我的。” 拿着秋油汤又拌了一碗稀饭,就着家里腌的萝卜干儿拌上麻油槽油,香气更比汤汁馥郁,引人的馋虫,倒难得那杜琴官饭量儿小,也架不住这样应食的饭菜儿,果然又添了一碗饭来吃了。 一时吃毕,乔姐儿只怕琴官胃口小,偶尔多用了一碗饭存住了,连忙炖了女儿茶来打发他弟兄两个吃了。 琴官摇头儿笑道:“了不得,今儿倒成了饕餮,平日里再想不到能吃下这许多,也难为三哥讨了这样一个百伶百俐的嫂夫人在房里,竟还是颀长身量儿。换了一般人,只怕可就要发福了。” 三郎笑道:“巡更下夜的苦差事,不多吃一碗饭,大冬景天儿里可就盯不下来了。”杜琴官是个梨园行儿娇养惯了的红相公,如今见识民间疾苦,心中倒也敬佩,一面又将柳家允婚的事情详细说明白了。 张家如今宽裕多了,虽说五十两不是小数目,立时也拿得出来,乔姐儿将手帕包了银子,都交予杜琴官收了,夫妻两个多谢琴官此番仗义相助,一面吃了几杯茶,送了出来,三郎出钱雇了车送回寓中。 琴官到了寓里,远远的瞧见看门的小厮正伸头哨探,见是琴官下车,上来一把抱住了道:“相公哪里来的,怎的吃了一身的酒气,唐少爷来了一个时辰了,这会子睡房里等着呢。” 杜琴官听见唐闺臣前来,倒不好拿大,只得进了里间屋,一面嗔着小厮去炖茶来吃。那唐少爷自知理亏,伏低做小的笑道:“方才冲撞了你们亲戚了。” 琴官冷笑一声道:“不敢,我这样的草木之人,哪里配有个天仙也似的亲戚。”唐少爷见如今见琴官甩脸子给他瞧,反倒有些情怯,只得陪笑着说了几句没要紧的闲话。 见琴官依旧不大兜揽,伸手要拉他,给琴官甩手道:“做什么拉拉扯扯的,我又不是唱小旦的,你要相狭,找那些会巴结你的人去!” 说的唐少爷倒不知如何自处,只得低眉耳语道:“我今年便要去应考的,等放了外任,谁还管得了咱们不成?我爹爹如今在任上,常年走不开的,娘更不用说了,再没有放在丈夫在家,自己随了儿子上任的道理,到了恁般时节,打开玉笼飞彩凤,顿挫铁锁走蛟龙,还不是由着咱们的性儿反?” 琴官听了这话,心里一暖,知道这唐少爷几年来原来一直将此事放在心上,不管事情成不成,有了这个心,情份就在这里了。 当下放低了身段柔声说道:“不是我方才起急,你瞧你那个神色,上不得高台盘的急脚鸡似的,吓坏了人家的小娘子了……” 唐少爷听他比方的好笑,忍不住也笑起来,一面扯了衣裳襟儿道:“你这小厮儿真真一张油嘴儿,倒会说……”两个在房里打打闹闹的,到底事情不曾做成,自持身份,不肯逾矩,也是两人君子之处。 一时唐闺臣在杜琴官房中吃了饭,盘桓了一会子,只怕天晚了再出去有人说闲话,只得依依不舍的去了,又约了后日在戏园子里头相会,一路坐着轿子来家。 进了二道门里,早有贴身的小厮迎着,见他来家,赶忙上前来附耳说道:“少爷去见太太时仔细着,今儿少奶奶又到跟前儿闹了一场,听见是少爷与那杜琴官共乘一轿之事给少奶奶打发出去买花儿的丫头瞧见了,来家告诉了奶奶,到了太太房里哭着告诉了一回,这会子回房里去了。” 唐闺臣听了蹙一蹙眉头低声说道:“当真圣人之言再没一点儿错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嘴里说着狠话,也只好谨慎恭敬进去见了母亲。 唐夫人正与丫头们分衣裳,见他进来,受了礼,招手儿叫他近前坐着,把丫头都打发出去,才叹道:“打哪儿来的?” 唐少爷知道瞒不住,只得低头道:“从琴官处来……”唐夫人摇了摇头儿叹道:“我的儿,若是我身边有个三瓜俩枣儿的,哪怕你就是终身不娶,到底也不妨碍,不过担了一句溺爱幼子的罪名儿,换你一辈子快活,为娘的也心甘了。偏生我与你老爷命中子息艰难,半生夫妻只得你一个,你若再不恋家,叫你媳妇儿如何开怀生养,岂不是要绝我吗……”   ☆、第89章 张上邪捉刀获赞 唐闺臣听了母亲诉苦,只得一声儿不言语,唐夫人掉了几滴眼泪,一面拉了他的手,拉高了袖面,显出一道浅浅的伤痕来,摇头叹道:“当日给你退了乔姐儿,原是爹妈错办了这事,前儿偶然见了,是个齐全孩子,说句不中听的,比你如今房里这一个强远了……” 当日唐少爷十三四岁时候,县尉老爷家里张罗着说亲,只因常听人说乔秀才家里的姑娘生得好,大乔倾国,小乔倾城,只是出身低些个,不然早就选到宫中做娘娘去了。 那唐家当日初到此地赴任,心气儿正是高的时候,唐少爷又中了秀才,生得好个相貌,高显城中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子弟来,夫人偏疼独生儿子,定要说一个德言容功四角俱全的金娘子给他。 媒婆子异口同声都赞乔姐儿的品貌,因此派人前去说合,那乔秀才虽然中了黉门秀士,到底是县太爷的门生,如今县尉家里来求,怎敢拒了,又听见唐闺臣果然是个好子弟,欣欣然应下这门亲。 谁知快出阁时乔姐儿就得了这个症候,通体雪团儿一般,朝如青丝暮成雪,已是见不得人的了,唐家听见这事如何肯依,便仗势前去退订,彼时乔秀才夫妇都已下世,只留下陈氏管家里的事,并不大上心继女的婚事,听见媒妁说要陪几百两银子,心中如何不爱,交割文书退了亲。 那碧霞奴虽然年幼,自幼随父亲念书,颇知礼数,十四五岁的大姑娘,正是认死理儿的年纪,听见自己给人退了定,心中又羞又怒,趁着夜深人静时候,解了脚带吊在房梁上头,偷偷的投了缳。 也是父母在天之灵庇佑,往日里二姐儿睡得深沉,不知怎的今儿倒要起夜,迷迷糊糊的瞧见姐姐吊在房梁上,唬得大哭起来,那时家中丫头婆子还不曾打发干净了,众人赶忙救下来捶胸口灌姜汤,缓过一口气来。 二姐儿当日年幼,父母没了,只把姐姐当娘一眼恋着,如今见她寻思,直说“带了我去”,乔姐儿听见妹子这般说,搂了在怀里姐妹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场,只当自己死了,便没有再说别家的念头,一心一意养活妹子,心如死灰一般。 偏生那唐少爷也是个痴情的,听见退了乔家,大闹一场,背地里只说父亲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自己辜负未婚妻子恩义,清操有亏,丢了念书人的脸,又听见乔姑娘竟寻了短见,自家更不能独活,便摔破了盅子拿着细瓷儿割了脉息,贴身小厮儿瞧见是,鲜血流了半炕,人也昏迷不醒,唬得夫人昏死过去,救醒了时好生劝他,又说乔姐儿无事,只是立誓不肯嫁人,在家中将养妹子。 唐闺臣听了无法,自己又是家中独子,也只得委曲求全胡乱度日罢了,过几年尘埃落定,县尉做主给他娶了乡绅之女宋氏,容貌才学自然比不上当日大乔姑娘的盛名,唐少爷便不肯放在心上,不过一半月进了内宅里头点个卯,平日里只在外书房住着,又嫌妻子聒噪,只好借着文社之名,往勾栏梨园之中消磨岁月,直到遇上杜琴官这般如花解语的妙人,方才略有了笑意。 如今听见母亲无端提起当日未婚妻子来,心中惆怅,又见母亲年老多病,只怕思虑伤身,因陪笑着说些违心的话道:“当日年小不懂事,恋着那乔大姑娘,也是儿子眼皮子浅,如今长了几岁年纪,见的人多了,倒也通透些。 旁的不说,今儿去看街老爷家中闲坐,撞见他家街坊那大娘子,好个相貌,谪仙玉女一般,可见市井人家也有许多绝色,那乔家姑娘倒未必比得上人家。” 唐夫人听了这话暗暗的吃惊,心说这才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呢,偏生两个竟遇见了,听儿子言下之意,心里必是属意乔姐儿的,当日若不是错听了市井传言,如今正是一对璧人,养下儿子来,还不知生得怎么粉妆玉琢、乖觉可爱呢。 想到此处,心里又把那县尉老爷骂了几句“老不死的杀才”,心思就活份起来,只是乔姐儿如今嫁为人妇,这事还要从长计议才是…… 那唐闺臣见母亲怔怔的出神也不言语,只得认了错儿道:“娘莫要恼了,今儿晚间孩儿回内宅睡睡吧。” 唐夫人回过神儿来,想了一回笑道:“这也罢了,媳妇儿心里正不自在,你莫要招她,乐意在书房就在书房,别说我管紧了你,又不念书了。”唐少爷见母亲回嗔作喜,心中猜不着何意,只得告辞出来,依旧睡在书房里攻书不提。 却说四郎婚事已定,三郎和乔姐儿商议着,先去学里对四郎说了端的,交割清楚,叫他自己去对母亲说,省得王氏又要多话,商议已毕,三郎又说几句笑话儿,乔姐儿只管抿着嘴儿笑,也不搭理。 三郎见不搭茬儿,搂了妇人在怀里道:“好姐姐儿,理我一理。”乔姐儿歪着头看他道:“这会子哄我,明儿回来只怕要和我生份了呢。” 张三郎知道浑家只怕自己心软,见了兄弟哀求又改主意,摆摆手笑道:“你也太肯小看人了,你道成亲至今,咱们为什么这么好,只因都是一个脾气秉性,家里当真经了大事,脸面情份上自是要顾及的,只是凡事再没有过三的道理,如今他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难道我也成了糊涂车子,拿自家辛苦钱儿填了那个无底洞不成,如今说不得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罢了。” 乔姐儿见惯了丈夫老成持重的模样儿,如今偶然听他说几句村话,倒俏皮,因笑道:“难为你竟放下架子来说这个,刚到一处那会子,我还有些怕你,心想这人倒有趣儿,怎么成了一家子还只顾着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以后日子长了可怎么处……” 三郎见惹得浑家千金一笑,心中欢喜,悄没声儿的说道:“底下还有更粗的话呢,你听不听?”说的乔姐儿红了脸,低垂粉颈不来兜揽了,三郎心中暗笑,抱定了美人在怀,按在炕沿儿上得趣起来,春风一度,花开两朵,交颈而眠。 次日清晨起来吃过早饭,拿了这几日乔姐儿市上办来的选本,又买了几样儿四郎素日常吃的点心,赶着往学里来。 门上书童儿都认得三郎,又见他如今打扮也光鲜了些,知道家道小康,都赶着上来兜揽答对,引着往四郎书房里去。 还不等打门就飞出一块砚台来,幸亏张三郎学过些庄稼把式,眼疾手快接住了,一面向里头嗔道:“前儿才惹出事来,怎的不知道收敛收敛性子,倒会变本加厉起来。” 张四郎今儿给夫子出了一个题目,写了半日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心里只想着桃姐儿,又不知哥哥家里肯不肯应下自己的亲事,又怕那同窗恶少带了人来打个臭死,心中烦闷,听见外头书童儿呼唤,只当又是来讨赏钱的。心下不耐烦,一个破砚台飞了出来,谁料到竟是张三郎来了。 唬得避猫鼠似的,蹭了半日,方蹭到门首处,勉强笑道:“哥今儿清闲,来书院逛逛。”三郎冷笑一声道:“把个圣贤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幸而是我眼疾手快,若是夫子来了,岂不是伤了一把老骨头。” 一面进得房里坐下,四郎赶着拿了几个大钱,央书童儿炖茶来吃,一面扭扭捏捏侍立在一旁。张三郎见桌上放着四郎的窗课,拿在手里翻看了几眼,摇着头儿道:“这几日你嫂子给你买了几本选本卷子,都是历年中了举的文章,我大略瞧了,文章不是你这么个做法。” 说着,提起笔来刷刷点点,在四郎的卷子上改了几处,端详了一会儿道:“我也说不准,只怕好些也未可知,明儿上学去,你问问夫子可使得么。”四郎答应着,心下却不以为然,心说一个更夫头儿要是也会做文章,还要那些念书人做什么。 一时书童儿炖了茶来吃了,三郎方徐徐的说起柳家允婚的事情来,喜得四郎屁滚尿流,一面又恐怕家里拿不出钱来,空欢喜一场。 三郎因将碧霞奴的意思说了,叫他好生思量,那张四郎是个目光短浅的主儿,心中还当三郎原先一般的看顾他,此番分家无非吓唬自己,做做样子,便是来日真有什么江湖救急之事,三房里的嫂子又是个菩萨,断不会看着自己饿死也就是了,当时拍板儿定了,一口答应王氏那里自己去说,分家之后各房再无瓜葛。 张三郎见兄弟答应的爽快,心下叹他志短,也只得罢了,两个商议妥当,三郎告辞出来。 到了第二日上头,四郎交了窗课,正欲乞假回家对寡母王氏去说自家婚事,谁料夫子见了那窗课,捻须微笑道:“上陵贤契如今越发上进了,今儿这篇东西,比往常做的都好多着呢。” 张四郎听了很是得意,把王八脖子一梗,做出些小人得志的模样来,那夫子原本老眼昏花,倒也不理论,一面细细的推敲了一回笑道:“常言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文章不耐烦推敲是使不得的,比如上陵贤契这篇文字,最妙处便是改过的这几句,当真文不加点,若是这样的文章,只怕就可以前去应考咯。”一席话说的那张四郎又羞又妒,目瞪口呆。   ☆、第90章 柳翠儿沦落烟花 张四郎听见夫子盛赞三郎的文章花团锦簇一般,心下便不服气,转念一想,来日院试时候,若是竟叫哥哥捉刀代笔,自己岂不是有戏中得一个秀才,也省得熬到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还是个童生小友,心中自以为得计,呵呵儿的乐两声,旁人都以为他是好容易得了夫子的夸奖,飘飘然起来,因此都不理论。 讨了假来家,王氏正带着几个佃户往田垄上去,迎面瞧见四郎,赶忙打发那些伙计自去,一面迎上来接了包袱皮儿道:“你不好生在学里念书,这会子跑回来做什么。” 四郎因说了柳家允婚的事情,正要来家与母亲商议迎娶,一面见王氏自己下地,不解问道:“娘怎的还带了人亲自去,头一日指给地方儿也就罢了,日日这样闹,身子骨儿怎么折腾得起。” 王氏见张四郎这一回狗嘴里吐出象牙来,心中欢喜,说道:“难为你这小厮儿知道心疼我,到底没有白疼你,不像你哥哥,娶了媳妇儿就把老娘抛闪在脑后……你不知道这起子懒贼,你不看着,他们乐得不动,白糟蹋了庄稼,所以我日日去瞧,不敢懈怠的。” 四郎没心思听她这些精打细算,一时来家,叫五姐下了面来吃,一面细细的把三郎那边儿的打算说与王氏知道。 王氏听了啐道:“吓!我老身还没死呢,就要图咱家房子?那乔家大姐儿好精细厉害的人物,瞧着温柔沉默藏愚守拙的,心里一点儿不含糊,这还了得?明儿只怕还要插手你妹子的婚事,摆布了你们两个,连我老身也叫她卖到大户人家当婆子罢咧!” 四郎见母亲起急,只怕不肯写文书,倒耽搁了自家的好姻缘,万一与三郎家撕破了脸,原先那一笔赌资只怕也要自家去还了,赶忙陪笑着解释,一面赌咒发誓说这是自家过意不去才想出来的主意,不与哥嫂相干。 王氏只不信,跳着高儿的数落碧霞奴忘恩负义,刚过门儿没几日就要来触婆家的霉头,说的四郎心里起急,只得没好气道:“您老只会坐在炕头儿瞎说,若是真硬气,当日外头欠了赌债,又不见你老帮衬着还上,如今要说媳妇儿,家里一个大钱也拿不出来,若不向哥嫂做些抵押,就等着明儿我叫舅子活活打死,你们娘们儿给我收尸罢了!”说着,撒娇撒痴的大哭起来。 王氏原本是个雷声大雨点儿小的乡下妇人,只顾着嘴上痛快,撒了一回狠儿,如今给儿子问得哑口无言,灭了气焰盘腿儿坐在炕上想了一回,除了把房子过户,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筹出钱来。 况且日后五姐出门子,家里房屋地垄自是归了这弟兄两个,如今四郎既然情愿,自己当老家儿的也不好拦着,难道真要眼睁睁的瞧着儿子给那些泼皮逮住了就要揍一顿不成,若是女家急了,告到当官革了童生的名头,这一辈子苦熬苦业可就算是白瞎了…… 想了一回,伸手狠命在张四郎额头上一戳骂道:“你这个小冤家哟,做出下流没脸的事情来,叫我给老三媳妇儿拿捏住了,日后可怎么管教那蹄子……”说着掉了几滴金豆子。也只得任命,教四郎磨墨蘸笔,写下分家过户的文书,自家按了手印儿,叫他带回城里去交给哥哥收着,连带着催促把亲事办了要紧。 张四郎收起文书就要回城,王氏好容易见着儿子一回,拦下了道:“忙的什么?住一晚再走,仔细今儿天晚了进不去城里。”母子两个正扯皮,忽见张五姐从绣房里头钻出来道: “娘真个要把家宅都过户给了三哥,就不管老闺女死活了?当日爹在时如何疼我,如今伸腿儿去了,一个一个都踩到我的头上来,前儿四哥赌钱输了,就要给我说人家儿还债,如今要说亲,又要把房子过了户,成了亲的子弟哪一个不是向着外人算计老家儿的? 娘这回听了哥哥挑唆把宅子卖了,只怕明儿就拿了文书来叫咱们娘们儿卷铺盖走人呢。那乔家姐妹是那么好斗的?乔二姐儿当日口口声声终身不嫁说的多好听,谁不说她是贞洁烈女一般,如今怎么样?还不是浪着嫁人去了,贪图人家的官声,赶着给个赔钱货做了后娘,妹子尚且这样,姐姐就可想而知了!” 那张五姐当日给何大郎拒了,心中早憋着一口恶气,很瞧不上乔家姐妹两个,如今逮住一个机会,非要说嘴一番,心里方才痛快,岂知又戳中了王氏的心窝子,只怕写下文书,乔姐儿真个就要翻脸赶人的。 四郎见五姐要坏了他的好事,跳着高儿蹦起来作势要打,唬得五姐躲到王氏身后,王氏一面护着五姐,将这事放在心里一咂摸,还真是那么回事儿,若是乔姐儿凭着一纸文书要把自己娘们儿撵了出去,日后指着四郎过活,只怕就要活活儿饿死了…… 想了一回,先打发五姐回房歇着,一面拉了四郎说道:“你妹子虽然年轻糊涂,这件事上倒有些先见之明,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不得不防。这么着,你在文书后头写上,要等到老家儿俱已没了才能分家单过。” 四郎见母亲这般吩咐,也只得又写了一条,母子两个叽叽喳喳商量了半日,方才拍板儿定了,天晚住一夜,第二日一早儿打发四郎上城去回信儿。 却说三郎得了文书,与乔姐儿灯下看了一回,再无不妥之处,因笑道:“怎么样,私凭文书官凭印,这回就可以放心了。” 碧霞奴摇头儿一笑,指着那一条老家儿不死不许分家的条款说道:“瞧瞧,防着我呢。”三郎是个聪明人,早瞧出是母亲脏心烂肺才添了这一款的,伸手捏了浑家的柔夷笑道:“偏生你这丫头水晶心肝,什么都瞒不过你,这也罢了,瞧着我面上不与娘计较罢……” 夫妻商议妥当,就着手筹措四郎婚事,这张四郎容貌人品都不出众,又不是张家头生儿子,娶亲有限,碧霞奴初当嫂子的,顾着四郎脸面,意思是大面儿还要好看些,三郎摆了手道: “他再风光也越不过我去,当日咱们成亲时候便没有大操大办,论理也该比我次一等才是,如今给他一样的操办了就是,用不着做这些表面功夫,倒没得累坏了你。” 乔姐儿听见丈夫吩咐,也只得丢开新媳妇子争强好胜的心气儿,便不精益求精,凡事中规中矩便罢,倒也筹备得妥当热闹。 这一日杜琴官引着,前去拜见柳妈妈,商量迎娶诸事,那柳婆子见了碧霞奴,大呼小叫的道:“哎哟,好个金娘子啊,再想不到三奶奶竟是个绝色的,就是我们院里一等一的花魁娘子也比不得!” 乔姐儿见这婆娘言语粗俗不会说话儿,心下便不乐意,又不好做出来,只得红了脸谦让一回,杜琴官是个精细人儿,赶忙岔开了话头儿笑道:“这回桃姐儿出了门子,妈妈就轻巧多了。” 那柳妈妈叹道:“打发了这蹄子,家里人口更单薄了些,偏生前儿我做头牌的干闺女也给一个大金主讨了小,院里人丁也不兴旺,赶着从官媒手里买了一个小娘子回来,模样儿倒整齐,又叫个翠儿的,正和了我们柳姓了,名字也不用改,就叫柳翠。谁知是个大户人家打发出来的小老婆,贯会乔模乔样,叫我打了两下,如今也会服侍了……” 乔姐儿听见这话心里一惊,心说莫不是看街老爷家中的使女,陷害了丈夫的翠姑娘,竟不知她给夫家打发出来,到了官媒手里竟卖入火坑之中,待要细问几句,一来这事不与自己想干,二来一个年轻媳妇子,只管打听勾栏瓦肆之事也不大好,只得忍住了不曾接下这个话头儿。 一时商议妥当,杜琴官送乔姐儿来家,沿路之上问他道:“敢问琴兄弟一声,方才柳妈妈说的那个柳翠……”琴官不等她说完就笑道:“可不就是前儿给三哥惹了官司的那个主儿么。只因三哥判了当堂释放,舆情都指了那翠姑娘做人不地道。 张大户家七八房小妾,又不差这一个,听了几句街谈巷议,便不耐烦,请了官媒来打发出去,原说指个好人家儿嫁了便罢,谁知他家大娘子深恨这翠姑娘,背地里叫丫头多给了媒婆儿十两银子,指明了要卖到行院里来的。” 乔姐儿听了这话,心里打个寒颤,心说这大户人家又岂是那么好待的,妻妾成群勾心斗角,一步踏错满盘皆输,就好比当日自己不过乡绅人家儿,亲娘尚且叫姨娘摆布死了……初得了这个症候时,当真是万念俱灰,如今想想,竟是因此化去了一劫也未可知,方能遇上丈夫这样的好子弟。 心中想了一回,嘴上说些罪过可惜的场面话,也就不再细问了,来家将此事当做一件奇文说与丈夫知道。三郎也奇道:“竟是这等没福?原先听见她在大户家中使奴唤婢何等尊贵体面,如今不过因为几句闲话,就叫夫主打发出来,却又进了乐籍,夫家竟不问一声。” 乔姐儿叹道:“可见大户人家虽然富贵,人情何等凉薄,竟不如咱们小门小户自在快活,别的不说,只看咱们家与李四兄弟夫妻两个就知道了……”夫妻两个都是心存厚道的人,也不曾幸灾乐祸,只是叹息一番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也就罢了。   ☆、第91章 新嫁娘大闹婚筵 说话儿到了娶亲头天,碧霞奴在周评事家里告了假,三郎可巧得了个休沐日,夫妻两个打扮得体面鲜亮,回在小张庄儿上。乔姐儿身为大房媳妇儿,自是责无旁贷,带着雇来的几个妇道足足忙活了一夜,到底把席面儿上的几个大菜做得了,因为依然春寒料峭,倒不怕坏,厨房里晾着。 一面又忙活小炒,最见功夫,碧霞奴性子要强,既然大菜已经有同村媳妇儿们料理,炒菜便不肯假于人手,只要自己掂对。因那张老爹过身甚早,家中来往的亲朋故旧倒也不多,场院里摆了十桌官客席。堂屋里头还有两桌堂客席,满破十二桌的席面儿。 一个席上十道菜,已经有了板鸭、烧鹅、红烧肉、葱油大排、清蒸鲤鱼五个大菜都得了,只要掂对四个炒菜一个凉拌就能成席的。碧霞奴烧了大炒锅,十二碟一锅装盘,只是自家娇弱,颠不动恁大炒勺,特地叫了三郎来帮厨。 一个汤是肚肺汤,早起三郎相熟的那家屠户便来贺喜,农户人家拿不出什么体面像样的礼来,便饶了一盆猪下水,一挂大肠,权且用作新婚贺仪。 碧霞奴是个巧媳妇儿,见了这一盆东西倒是灵机一动,井里打了几大盆清水,反复清洗干净,挑了猪肚儿猪肺出来,案板上全仗着好刀工,剁得细碎,葱姜呛锅,红辣椒丝煸炒出糊香味儿,加了水另起一个小灶炖上,满满的一大锅,炖了一日早就成了乳白色,香气连五姐的绣房里都闻见了,拿了个大海碗直说要饶一碗尝尝。 剩下一挂猪大肠,分量也好分十来个碟子,碧霞奴早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单捡肥厚的地方斩成小段儿,烧锅起灶把油烧得滚滚的,下去一炸,黄澄澄的就拿笊篱捞出来,一面吩咐三郎道:“赶紧的把油滤出来吧,一会子还拿它炒菜呢。” 三郎不大进厨房,又不明白,笑道:“就着热油炒炒罢了,滤出来怎的?”乔姐儿笑道:“这可是不下厨的人说的话了,这道菜最是见功夫,定要炸过以后另外煸炒,最是酥烂,若是等到一锅油都烧尽了,又可惜,菜又老了,只好做红烧肉时才恁的对付。” 一面说起了红烧肉,就往那卤罐里头拿大海碗舀了一大碗肉汁子,开水烫了细粉,重新烧锅加一点子热油,葱姜呛锅,剁好的肉馅子往里头一煸,变了色就加细粉丝进去,赶忙教三郎颠勺儿,一面一大海碗的肉汤倒进去,改文火咕嘟一会子,一盆肉末儿烧粉就出了锅。 三郎刷了锅放回灶上,帮衬媳妇儿装碟,忍不住拿筷子挑了几根送进嘴里,咂摸了一口笑道:“一个素菜倒做出肉味儿来,一会子配着它倒好吃两碗白饭的。”乔姐儿怕人瞧见,赶忙夺了筷子道:“才叫你帮忙就会要嘴吃,仔细亲朋好友们笑话。” 一时间煎炒烹炸闷溜熬炖做了出来,一家子人家儿并十里八村儿的宾客,将将儿的等到了晌午时候,还不见把人抬了来。三郎心里有些抓瞎,一连往家门口儿走了好几趟,来吃席的小子丫头们都等得不耐烦,缠着堂客席上的媳妇子们要嘴吃。还是碧霞奴想的周到,只怕开饭晚了小孩子家等不得,已经在灶上烤好了许多番薯,这会子进了厨房切成片儿,过油一炸,配了绵白糖装了碟子,端到堂客席上单给孩子们吃。 回头见门首处张四郎披红挂彩的骑了马走来,只当是新娘子到了,场院里就放起炮仗来,但见四郎跳下马来摆摆手道:“快踩灭了,人没到呢!” 这一下一家子都有些慌神儿了,王氏从堂客席上跑出来拉着四郎道:“你不是去村口儿迎着了么?怎的还没来,过了晌午可就不是头婚了……”说到此处又怕旁人笑话,不好再说。 四郎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也不知我那岳家怎么想的,一家子糊涂车子,明明说好了今儿是吉时,再三再四的定下,莫不是有甚变故……” 王氏此时也没了主心骨儿,因向三郎讨个主意,三郎道:“如今就是往高显城里去问,一来一回也是赶不及了,只好先等一等,家里有甚家常的吃食,招待过三老四少街坊邻居一顿饭再看吧。” 乔姐儿听见,往厨下烧大锅下了一盆烂肉面来,腌萝卜干儿切丝儿把姜醋秋油拌了,大菜里挑了一锅牛腱子切了吃碟儿,吩咐雇来的走菜媳妇儿,一桌桌的送上来。 众人不知有甚变故,也是饿了一早晨,都放量用着,直说乔家媳妇儿手巧,一面嘁嘁喳喳的猜测新人如何还不曾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大夜里,官客席上的亲朋好友多半都是当乡本地的庄稼汉,也不大将这些家长里短儿的事情放在心上,堂客席上的妇道猫了一冬,如今房里正没有谈资呢,得了这个话头儿,嘁嘁喳喳的小声儿嘀咕起来。 带来的丫头小子们熬不住夜,都纷纷的睡了,乔姐儿只怕睡在堂上冷风吹了,搭讪着禀明了婆母娘,带了一群孩子往后头房里睡去。 刚刚安顿了,忽听见门首处鼓乐之声,吹吹打打的,王氏听见,喊了一声皇天菩萨道:“可算是把个人送来了,不然怎么处?”一面迎了出去。 但见那头儿送亲的婆子挽着新人下轿,迈了火盆儿,掺进堂屋正房里来,一面给亲家太太道喜。王氏碍着情面,也不好多说,少不得埋怨几句如何来得这般迟了等语。 那送亲的婆子笑道:“亲家太太不知道我们行院里的规矩,都是晚上成亲的,只因好些个老爷少爷们讨小,白天不敢声张,只怕坏了官声舆情,所以有这个规矩。” 当日定了桃姐儿的时候,十里八村儿多少也有些传闻,说这家的姐儿是行院出身的,只是不曾坐实,又不好向本家打听,如今这送亲的婆子不会说话儿,倒泄露的机关,把王氏臊了个大红脸,堂客席的媳妇儿们忍不住叽叽咯咯的笑了起来,连耳朵也不咬了,明目张胆的说笑。 王氏见压不住,心中火气腾腾的往上顶,嗔着那婆子道:“你这老货莫要瞎说,我老身家里娶媳妇儿,怎会要那样地方出身的破烂货!” 一句话倒戳中了桃姐儿心中的真病,虽是行院人家养的,也与寻常家里的女孩儿一般娇养惯了,家中又有几个钱,比中等人家的姑娘还要骄纵些个,如今见婆母娘第一日就给自己脸子瞧,又因为自家已经出阁,不像往日闺中小姐恁般腼腆了,一伸手就掀了盖头,顶了一句道: “谁不知道我柳桃儿是行院人家养活的闺女,婆母娘非要当着众人表白表白,我虽出身院里,也是正经人家女孩儿,又不是乐籍赎出来的,何苦来一口一个破烂货的叫着,你们家若嫌我不好,当初又为什么三媒六证的来求,今儿豁出没脸去,叫那张四出来,一纸休书打发了我,横竖你们家有好哥哥好嫂子,一万八千的再买就是了!”说着,撕烂了身上嫁衣嫁裙,撒泼打滚的大哭起来。 唬得王氏怔怔瞧着,竟不能弹压得住,一回身瞧见来吃席的几个年轻媳妇子交头接耳的说笑,知道这一回自家的名声在外了,一口匀实气儿喘不上来,眼前一黑险险的栽倒在地上。 一旁的张五姐见母亲气成这样,平日里也是掐尖儿要强的性子,如何肯依?上前来扯住了柳桃儿的衣袂,一口啐在脸上骂道:“你少跟我充夫人娘子,不过我家里花几十两银子买来的丫头,倡妇粉头之流,还要讨什么一纸休书,真真笑死人了,我看还了你卖身契还差不多……” 柳桃儿见五姐恁般说,便知这是小姑子,心中暗道若是不压服了她,往后日子难处,冷笑一声道:“哟,原来是五姑娘啊,可别说我这当嫂子的不知道教给你,行院人家自有行院人家的好处,我们家里的干姐们儿,十三四岁就梳拢开脸的,正是花枝儿也似的年纪,与情郎处得好了时,比寻常人家的夫妻还要鱼水恩爱。 姑娘大了总是待在闺阁里,也不是长处之法,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五姐如今也好及笄的年纪了,老家儿疼爱多留几年也是有的……哟,奴家可记不清了,莫不是竟没人来说人家儿么?日后嫂子帮你留意就是,好的找不见,找个老实厚道的也罢了……” 那张五姐虽然厉害,到底是个腼腆闺女,如何听得这些疯话,早就臊得满脸通红,原先给那何大郎拒婚之事都叫这银妇指桑骂槐的说了出来,一屋子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听见了,日后村里还怎么见人。 登时也顾不得脸上下得来下不来了,指着柳桃儿的鼻子骂道:“先奸后娶的好银妇,也敢在正经女孩儿面前逞威风不成!” 那桃姐儿没成想如今张五姐竟这般撕破脸皮,她生长在高显县城里头,寻常女孩儿大了便不十分抛头露面,不知屯里民风这样凶悍,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也好说出这话来。这下子小张庄儿里都知道自己不是处女出阁了,一句话就戳中了心窝子。 当下也顾不得口舌争锋了,跳起来扯住了张五姐厮打起来,一面口中骂道:“你骂得起我么?给人拒了婚没人要的赔钱货!”张五姐也不是个省事的,反扯了柳桃儿的发髻骂道:“那也比你千人骑万人压的烂货强!”两个厮打起来,只听得哐啷一声,忽见王氏痰迷了心窍,昏在地上。   ☆、第92章 贤伉俪同床异梦 乔姐儿才从后院儿出来,正要往前头去,忽然黑影儿给人一把捉住了,待要叫时,见是张三郎,对她打个嘘声道:“前头闹起来,好些个疯话,你莫要出去,仔细污了清听,连你也编排上了。” 碧霞奴躲在丈夫怀里,仔细听了几句,想笑又不好笑的,一面推他道:“你也不去管一管。”三郎摇头苦笑道:“哪儿有大伯子去管小婶子的道理?也只好由着他们闹去,倒是多亏了你有先见之明,见他们赁房单过,不然只怕一日也不能消停的了。” 两个这说话儿,忽然听见张五姐哭着喊娘,三郎一蹙眉,嘱咐浑家莫要出去,自己到外头去瞧,乔姐儿见此番正是用得着媳妇儿的地方,也顾不得许多跟了出去。 三郎到前头喝住了,张五姐自是害怕哥哥,那柳桃儿见后院里走出一个金刚也似的大小伙子,也唬得住了口,乔姐儿赶忙上来扶起了婆婆,往后头躺下,一面央了几个来吃席的半大小子,去拍屯里赤脚郎中家的门。 来吃席的亲朋好友瞧了一回西洋景儿,如今见张家老太太痰迷了心窍,只怕三郎怪罪如何不来劝架,纷纷的告辞回去,李四郎这回娶亲,倒成了全村的笑柄,早就躲在自己房里不敢出来,等到人散了,才扯了浑家进屋,倒带了房门锁进新房里,自己磨磨蹭蹭的往上房屋中看视母亲。 一时郎中前来看过,说是不妨事,不过急火攻心,扎了银针,又开了几剂凉药,叫吃下去发散发散就好了。一家人方才放心,碧霞奴上灶煎药,三郎骂了四郎五姐一顿,纷纷打发回各自房里睡去,一夜无话。 那张四郎夫妻两个闹了一场没意思,小张庄儿上存身不下,不到天亮,急急的收拾了家伙铺盖,就回了高显城里,桃姐儿娘家出面,就在书院后身儿小巷子里头租下一间小房儿给他夫妻两个居住,桃姐儿至此日日抱怨丈夫没用,张四郎自知理亏,又恋着新婚媳妇儿,只好伏低做小的听着,不在话下。 忙完了四郎婚事,乔姐儿夫妻两个依旧当差,这一日在周小姐家里教完了针黹,夫人非要留中饭,碧霞奴想着今儿丈夫不来家吃,自己也懒得做了,就留下用了饭,席间周家夫人小姐多谢乔姐儿教导有方,如今周大姑娘的绣工在手帕交里头也是个尖儿了。 一面又说只学到这个月末,下月初就要出阁的,因怕乔姐儿少了进项,闺阁之中帮衬着打听,可有哪家的太太奶奶们要学针黹。可巧前儿听说一户人家儿的少奶奶想学,只因当姑娘时候娇养,凡事都有针线上的人供给着,自己不过一年动个几回剪子,如今到了婆家就不大讨喜,丈夫房里的针线都是丫头们做的,贴身穿用的东西不是媳妇儿手艺,也难免夫妻两个就生份起来。 听见周大姑娘学了这半年很是进益,心里也有些活动,央了婆母娘说要学,他家夫人听见媳妇儿上进,如何不乐意?才对周府上说了,等小姐出阁,便要接了这女先生家去教习。 乔姐儿在周家做惯了,听见那一家有老爷少爷,便不大想去,只是家中如今帮衬四郎娶亲,借着这个由头拿下了乡里的房产地业,如今攒下的百来两银子使的也差不多了,若是赶上这个当口儿自己卸了差事,单靠三郎一个如何忙得过来,便答应去试一试。周家夫人听了心中欢喜,满口答应他家绝冲撞不了乔娘子。 转眼到了约定日子,周夫人引着碧霞奴坐了小轿儿,往一处宅门里来,乔姐儿隔着轿帘往外瞧,但见亭台楼阁峥嵘轩昂,心中猜测是个富贵人家,便有些后悔不该应了差事,只怕大户人家仗势欺人也是有的。 正胡思乱想处,轿子停下,上来几个清秀的丫头打发了轿夫出去,一面请女先生下轿,乔姐儿见他家礼数周全,心里倒欢喜了几分。 进得绣房里头,周太太拉了乔姐儿的手,往里头一行走一行笑道:“可把人给你领了来,明儿若是少爷两口子和睦了,可怎么谢我呢?” 谁知迎出来的却是那县尉夫人唐太太,亲亲热热的就往里让,碧霞奴倒不曾见过这位夫人,见她面上热络,只好端端正正道个万福。 唐夫人谢过周太太,一面要留饭,周太太因说家中这几日忙着送亲,实在走不开的,辞了出去。那唐夫人命人好生送出门去,一面回身就拉了碧霞奴的手笑道:“劳动了大娘子今儿特地过来。” 乔姐儿连忙谦逊,那唐夫人倒不见外,挽着进堂屋里,叫丫头炖茶来吃,一面携她上炕,乔姐儿不肯,唐夫人又笑道:“我们老爷寻常不在家,娘们儿间原该说说笑笑的才是,莫要拘束住了,再说你是女先生,教导我们媳妇儿来的,正该与我坐在一处才是。” 碧霞奴听见说的有理,方才告罪坐了,一面唐夫人絮絮叨叨的说起儿子媳妇儿不合之事来,又试探着道:“先前没娶这一个时,我那个祸根孽胎心里是装着一个的,谁知阴差阳错信了旁人的挑唆,倒耽搁了一段金玉良缘,如今这一个也算好的,怎奈我们小子心里转不过弯儿来,倒生份了。” 乔姐儿再想不到这唐夫人是借着学针黹的由头与自己相交的,只当做闺阁故事一般听了,一面劝道:“夫妻之间讲究一个缘法,如今少爷和少奶奶竟然做成了一对儿,想来有些夙缘也未可知。”唐夫人点头叹道:“也只好这样往宽处想去。” 一面命人唤了宋氏过来拜见女先生,一时丫头来说少奶奶来了,碧霞奴连忙下来见礼,两个平叙了,唐夫人又教导媳妇儿几句话,便搭讪着出去,由着她们年轻媳妇子在房里说话儿。 宋氏拿了几幅自己的绣品给乔姐儿瞧过,果然针脚也不大细密,裁绞也不平直,乔姐儿见了,想了一回道:“如今府上大件的活计都有针线上的人做,少奶奶要学,倒好从贴身的小物件儿学起,一则方便上手,二则少爷贴身带着,才显出夫妻情份来。” 宋氏是单身嫁到这里的,娘家隔得远,一年到头也没个说话儿的人,如今见周家荐来的这位大娘子容貌端着言语爽利,心里就有了几分亲近,又听她说得在理,鼓起兴致来说道:“既然恁的,就听大娘子裁处,可巧今儿早起打发少爷出门时,见扇套儿有些毛边儿了,还不曾得了新的,不如今儿先从这个物件儿学起。” 碧霞奴做这个却是拿手,当日乔秀才在时,时常往文社里头会文,扇子自是随身之物,高显虽然是北方苦寒之地,一年之后也不见得用的了几日,倒是个念书人的文玩,随身带着不过风雅之意。 乔秀才娘子就做得好扇套儿,每每上头绣上梅兰竹菊,或是题两句诗一厥词,乔秀才每次得了新的去,文社里的同学们都好不羡慕的。 那时乔姐儿略长了几岁年纪,已经将要动剪子了,乔秀才娘子便从这扇套儿上开始教她,如今扇坠子、小荷包这样市井人家不常用的东西一时间捡不起来,若说扇套儿倒是想也不用想,开板儿就唱的了。 先教了裁绞,再学针线、打络子,末了绣上心爱的图样儿,乔姐儿见如今窗外春意盎然,唐家花园子里头桃红柳绿彩蝶纷飞,心中喜爱,便随手绣了一个穿花蝴蝶儿的样子,两只彩蝶上下翻飞,分花拂柳,煞是惹人。 那宋氏娘子却没甚匠心,绣了半日也只好是个鸳鸯戏水的图样儿,乔姐儿见了,心说这媳妇子倒也算是贤惠听话,只是不懂丈夫心思,扇套儿这样带出去的东西,怎好绣这些闺阁风致在上头,自己成婚不到一年,倒能常与丈夫心意相通,看来这位宋氏少奶奶虽然成婚日久,只怕不常与夫主盘桓过的。 想到此处,心里倒有些怜惜她,因婉转说道:“少奶奶绣的图样儿是个讨巧的,只是这样东西放在内宅便是好的,若是带了出去,同窗年兄弟们一时玩笑起来,只怕你们少爷脸软就不肯带了。依着奴家糊涂想法,不如绣个梅兰竹菊,也趁着学里的品格儿。” 宋氏少奶奶听了,低垂粉颈想了一回,怨不得上次给唐少爷做了一双新鞋,才上脚没几日就丢在一旁不肯穿了,只怕也是因为图样儿不合适,只想着表表自己的衷心,却不想这些东西带到外头去的,同学少年最是眼尖,喜欢在小东西上头打趣儿,定然是学里有人说了什么,唐少爷一时脸软,便不肯穿用。 果然依着碧霞奴的法子,另作了一个扇套儿,上绣花中四君子,晚间唐少爷来家,叫陪嫁大丫头往书房里送去,回来说姑爷喜欢了,登时换下旧的来,又听见如今少奶奶跟着女先生学针黹,给少奶奶道乏,明儿十五在家中花园子里头摆一桌家宴,要犒劳犒劳娘子。 宋氏听了这话,喜得心花都开了,第二日早早的备下一桌酒席,去前头见了婆母娘,唐夫人知道他们小夫妻两个晚间要小酌几杯,心中倒也欢喜,吩咐了媳妇儿几句,又翻箱倒柜的找些鲜亮衣裳,自家头上拔下一个几两重的的金步摇下来,斜插在宋氏鬓边笑道:“难得他进内宅来歇一夜,你们小公母两个多聚聚,就是明儿早起也不用到我房里来立规矩,扯成天儿睡也是无妨。”说得宋氏红了脸,答应着出去了。 到了第二日,碧霞奴前来唐府上教导针黹时候,见宋氏面上欢欢喜喜的,因随口问道:“奶奶今儿脸上好春意,可是得了什么彩头么?” 宋氏因说了送扇套儿,夫主要留门的话,一面红了脸道:“论理初会大娘子,是不该说的,只是如今奴家父母远在他乡,身边只有一个陪嫁的丫头,也是个宠坏了的副小姐,吃食汤水上头不大仔细。 前儿听见周家妹子说,娘子烧得一手好菜,今儿夫妻小酌,还要劳动大娘子给奴家斟酌一个单子出来,解了燃眉之急才是。” 乔姐儿失笑道:“奶奶说笑了,我一个市井人家的媳妇子,如何能知道宅门儿里的规矩,勉强凑出数来,没得给少爷少奶奶打嘴。” 宋氏赶忙摆手道:“你不知道,我们少爷脾气古怪着呢,从来不爱吃大菜,只捡清淡小炒勉强吃些,如今家里厨子做的都是上得席面儿的珍馐,寻常精致小炒、点心倒不大会作,所以相烦娘子拟一个菜单子出来,大家瞧瞧。” 乔姐儿见这宋家小姐年轻心热,才见面就把自家夫妻少见之事说了出来,自己倒不好拿大,只得答应下来。 菜单子拟了一个双丝煲,名字好听,其实就是现杀活鸡吊了汤头,把鸡肉捞出来拆丝,再放了细细的粉丝在里头,拿木耳、黄菜、各色干菜下在汤里,煲要一直烧着,汤头要热,便是席面儿上再没别的可吃,只要这一碗汤泡饭,倒好吃下几大碗去。 一道是炒烤羊小排,捡新鲜肥嫩的羊排涂了佐料酱汁上火烤了,烤到焦香出油外焦里嫩时,斩成小段再下锅翻炒一回就可以出锅装盘了。想着那唐少爷来家夜宴,定然是外头有了酒回来的,便只预备甜水儿一般的茉莉花酒,再饶两个下酒小菜,一个是大煮干丝,一个是白切水牛肉的冷盘。 甜菜煮一个番瓜粥,将番瓜蒸熟之后,拿粗布细细的勒出粉来,加了牛乳蜂蜜盛在盅子里炖的嫩嫩的,想吃的时候再去灶上取,趁热喝了是最好的。 那宋氏少奶奶听了这样安排,喜得拍了手道:“好精致的排面儿,倒难为你每日里在宅门当差,晚间家去还有心思掂对一日里的吃食,如今奴家终日凝妆闲坐,也没有那个耐心烦儿。” 乔姐儿笑道:“您是享福的命,我们是劳碌的命,奶奶怎好将天比地。”一时安排了席面儿,天色不早,碧霞奴起身告辞,宋氏命人好生送出去雇车,就把菜单子交到小厨房里,叫他们按着上头的菜品预备一席。 到了掌灯时分,先去婆母娘房里请了安,一面细细的告诉了乔姐儿安排的几个吃碟儿,唐夫人听了点头笑道:“这位乔娘子也真当得巧妇二字了,也不知她夫家修了什么福,竟讨了一个百伶百俐的在房里。” 一面说着,拿眼睛瞟了宋氏一眼。宋氏浑身一个激灵,赶忙陪笑道:“是娘都替我想好了,寻来这般伶俐的娘子调理,媳妇儿虽粗笨,倒也乐意学习。” 唐夫人点头微笑,一面叫自己身边的一个丫头来说道:“春兰,你送少奶奶回房去,顺便到小厨房里拿我们娘家前儿送来的桃花酿送过去,对少爷说,连日学房里无事,应考还有些日子呢,叫他这几日在少奶奶房里多歇歇,不必每日都去学里用功。” 宋氏听见这话红了脸,春兰抿着嘴儿笑,搀扶着少奶奶下去了。到了内宅,等了半日不见唐闺臣来家,宋氏叫陪嫁大丫头去二门处哨探了几次,再不肯去,问她,只说二门上的小厮都笑话。 这宋氏小姐在唐家不得夫主宠爱的事,宅门之中是无人不晓,虽然丫头不曾学舌,宋氏也知道无非编排她想汉子罢了,心里又羞又怒,又不好因为这点子小事与几个下人计较,只盼唐闺臣早日来家,堵住那起子小人的嘴。 知道月上柳梢之时,那唐少爷方才姗姗来迟,进了房里直喊热,脱了大氅丢给丫头,一面笑道:“原想着早些来家的,谁知道戏园子里遇见几个旧相识,内中同学一个相好的小旦做生日,非要拉着死灌,所以来迟了,还请娘子恕罪。” 那宋氏原本憋了一肚子的邪火,如今听见丈夫来家还是张口戏园子闭口小旦的,心里就不熨帖,难免冷笑道:“你从哪里来与我什么相干,我又几时敢管你的事呢……” 唐闺臣自知理亏,却不与妇道人家斤斤计较,见席上有桃花酿,兀自上了桌,自斟自饮了一杯笑道:“果然娘是偏疼你的,留着好酒给你吃。” 宋氏见丈夫和颜悦色,自家又不好端着,只得也入了席,劝他吃些酒菜儿。那唐闺臣每日多半在外饮宴,吃的都不应食,乍见了这般可口家常饭菜,倒吃的十分香甜,连用了两碗饭才丢开手。 与妻子两个吃几杯桃花酿,言笑晏晏的,宋氏见今儿丈夫难得高兴,借着酒劲儿劝道:“论理这话不该我说,只是平日里婆母娘时常指示教训,说我图受用,讨你的好儿不肯多说,今儿难得在一处,也少不得说了…… 那戏园子里头是个富贵风流的所在,偶尔与文社同学们去玩玩是不妨的,只是那些个做小旦的不过空有一副好皮囊,到底不是女孩儿家纯阴之体,少爷常与这些人交接,一来舆情不好,二来老爷太太也日夜悬心,三来子嗣上头也有妨碍。若是觉得家里闷,太太房里的四个姐姐儿是好的,就是奴家陪来的也很看的过……” 话没说完,那唐闺臣霍地站起身子来道:“娘子只怕是吃醉了,如何说出这些没天理的话来……”一面招呼宋氏的陪嫁丫头道:“你们奶奶多吃了两杯,不胜酒力,你且扶她回房睡睡,明儿我再来瞧她。” 说着抬脚就走,那宋氏如何肯依,赶忙上来挽住了衣袂低声道:“昨儿你高兴说要进来,我为讨婆母娘的好儿还特地去上房屋里回了,如今阖府上下都知道你进内宅来睡,到了半夜又出去,叫我脸上怎么过得去……” 唐少爷素来是个不服管的,有一个唐夫人在上头压着已经够他受的了,谁知平日里少言寡语的浑家如今也来规劝,心上不耐烦,摆摆手道:“我又不出门,只在外书房里念书,用功又是上进的事,谁敢说三道四的,你莫要多想,早些安置了吧。” 说着,竟是扬长而去,留下宋氏少奶奶委委屈屈的哭了半夜,已经是再三再四嘱咐过了,不叫漏出去一点儿风声的,只是一个县尉家中,虽说是个官,到底品级低微,院子浅窄,前头春兰等几个大丫头自然是瞒不住的。 第二日宋氏眼睛肿的烂桃儿一般,待要不上去请安,又怕婆母娘怪罪,若是去了,自家这样脸面怎好见人。还是陪嫁丫头出主意,不如不去,左右昨儿太太也说了,起晚了不去定省也罢。 刚梳妆好了坐着,就听见前头春兰打帘子,一面回“太太来了。”宋氏吃了一惊,连忙迎进里间屋来,服侍婆母娘坐下,自己侍立一旁,赶着叫丫头炖茶。 唐夫人摆摆手道:“我也不是来吃茶的。”一面叫大丫头道:“春兰带着冬梅往院子里耍耍,我与你奶奶有话说。”丫头们答应着出去。 宋氏心里一惊一乍的,只管低了头不敢看婆母脸色。半晌,那唐夫人叹了一口气道:“我的儿,我成日家想着法儿把儿子往你房里送,你也该给我争口气才是啊……” 宋氏听见这话,臊得耳根子都红了,只得垂泪道:“少爷不在粉黛上用心,也不是全怨媳妇儿,媳妇儿心里的苦,娘是知道的……” 唐夫人听了这话冷笑道:“你打量他天生就爱往戏园子里钻?要不是……”说道此处,忽然顿住不说了,怔怔的出了半日的神,叹道:“罢了,你也累了这半日,回房去歇着,晚间也不用到我这里来请安了。” 宋氏听见婆母吩咐,只得含羞带愧退出房来,出了上房屋中,见了穿梭往返的家奴院公,丫头婆子们,一个个的都好似知道的昨日只是,眉梢眼角带着些说不出的笑意,自家心虚,越看越像,羞涩委屈,回到房里又哭了一场。 唐夫人打发媳妇儿出去,自己坐在房里生闷气,身边大丫头春兰已经十六岁了,颇知事体,悄悄儿的回禀道:“打听清楚了,昨儿少爷进去没有一刻钟的功夫儿就出来了,面上还气忿忿的,在外书房里念了一夜的书,早起就要了马,骑了出城去,说是文社要到玉皇顶洞明寺里头吃酒吟诗呢。” 唐夫人叹了一口气道:“他们哪儿是去会文,分明就是带了戏园子里头相熟的相公去胡闹的,不然好端端的文社,为什么不起在衙门里,或是哪家书院,非要跑到那么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儿…… 可怜我这祸根孽胎,明明是个往正路上走的小郎,都是叫那老不死的老杀才,听了别人挑唆退了乔家女孩儿,惹出多少事来,如今娶了一个浑家,摆设似的放在房里,只知道外头厮混去,天长日久怎么得了啊……” 春兰见夫人落泪,赶忙吩咐外头催热水来,服侍着重新匀了脸,吃茶漱口,方才慢慢儿的回道:“既然少爷的心不在少奶奶身上,便是说一房如君也使得,太太没见好些个大户人家的老爷少爷们?三妻四妾也是常事……”   ☆、第93章 俗话说灭门知县 却说唐夫人房里的丫头,若论整齐标致,有个机灵劲儿的,就数这大丫头春兰,如今十六七岁,生得颜色也好,那县尉老爷便时常有些言语点拨了夫人,怎奈唐夫人却不来兜揽此事,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那县尉原也靠着些岳家的势力才谋了上来,这些年房里倒也老实,又有了唐少爷传宗接代,没甚由头讨妾,如今年纪大了,越发丢开不提。春兰见上房屋里是挣不上去的了,便往少爷一辈上头留心。 只因她是太太房里的人,连唐少爷、少奶奶也要让她几分,偏生那唐闺臣又有个爱红的毛病儿,凡事不愿意使唤小厮、老婆子们,吃穿用度之物都是家中的女孩子们打理,这春兰姐便借着由头时常与他端茶递水儿,外书房里伺候。 偏生如今唐少爷近日来与那杜琴官相厚,连家中这些粉黛一概不肯放在心上,春兰眼见自己快十六了,只怕就要打发出去配了小子,这才着急起终身大事来。 如今听见夫人这个话头儿,正和了自家心意,因搭讪着出谋划策。谁知那唐夫人倒没往这个上头想去,偏生想起了乔姐儿,心中只是懊悔当日退亲仓促,才误导了孩儿只爱男风,如今而立之年,膝下并无一男半女,来日可怎么处…… 今儿听见春兰这话,心中灵机一动,因拉了丫头悄没声儿道:“你去衙门里瞧瞧,老爷下来了没有,若是还有些时辰要忙,就唤了书办来私宅,说我有话要问。” 春兰听了不知何意,只好按着太太的吩咐,二门上叫了小厮传唤书办过来。那书办听见是县尉夫人传唤,早就屁颠儿屁颠儿的跑了来,一面作揖打拱给太太请安。 唐夫人屏退了左右,悄没声儿道:“你是久在衙门口儿的,经手案子不少,如今我有个表亲家里出了一桩奇事,你且给我断断如何?” 遂将听信市井传言退了乔姐儿之事改名换姓的编排了一遍,又说道:“如今婆家很是懊悔,她夫主又是倔强性子,娶了一个在房里就是不肯沾身,耽搁到如今还没个男花女花的,只恋着原先没过门儿的媳妇儿,若是婆家拿着婚书去要人,倒有几分胜算?” 那书办听了一个大概,沉吟一番道:“当日不是退了定么,怎的没有归还婚书?”唐夫人笑道:“当日退订时候,女家父母俱已没了,是她姨娘做主,只要银子,旁的都不理论。” 书办笑道:“这就好办多了,只要太太的贵亲家中还留着婚书,打上门去将人抬了过来,就是告到官府里,也是不中用的,婚书在谁手里,就是谁家的媳妇儿,这话错不了。” 唐太太听了这话心中大喜,多多酬谢了书办,封了二两银子与他打酒吃,好生送了出去,一面想着如何劝劝老爷,能把乔姑娘留到家中。 一时老爷来家,服侍过一顿饭,夫妻两个梳洗已毕将将睡下,唐夫人便垂泪道:“奴家如今老了,不中用了,劝老爷再讨一房如君,以备生育……” 那县尉素日给浑家看管甚严,如今只怕这话是个钓鱼的勾当,连忙陪笑着道:“太太说哪里话,你我老夫老妻了,下官哪里还有别的想头儿,况且你我早有一子,足可继承家中香火。” 唐夫人见县尉没那个贼胆,心中暗喜,一面叹道:“如今正要说着孽子的事,当日听见荒信儿,就错信了,退了乔家姑娘,前儿一处遇见,生得好整齐标致的模样儿,方知你我当日错办了孩儿的大事,如今不与浑家亲近,只在戏园子里头厮混,岂不是误了他的终身? 你我若是儿女绕膝也罢了,偏生是千倾地一根苗儿,若是他心思回转不来,岂不是绝了唐家宗祠么,老爷总要想个什么法子,解了他的心病才是啊……” 唐县尉往日里常听见浑家抱怨儿子媳妇儿不到一处去,也曾听见内宅传出些怨言来,早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如今听见夫人说起此事,只当还是老生常谈,因笑道:“这话也听了十几年了,娶亲之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便是错办了,也只好是这一对小儿女没有缘分罢了,如今媳妇儿娶到家里,我做公公还能对儿子媳妇儿说些房里的事么?都是太太管教就是了。” 唐夫人听见这话啐了一声道:“老不正经,谁叫你对媳妇儿说那些疯话?依着我的意思,咱们还是把乔姐儿接了来家,如今正室是做不成了,好在她已经许了人,又不是在家的大姑娘,便是安排做了偏房,料想她也不敢争竞的。孩子见了当日定下的闺女,心花一开,这心病只怕就好了一半儿!过个一年半载诞下麟儿,你我老两口岂不是终身有靠了?” 唐县尉听了太太这般乱点鸳鸯谱,摆手苦笑道:“夫人今儿这是怎的了,倒说起这许多疯魔的话来,便是我们孩子有那个心思,难道这么多年了,人家乔大姑娘不嫁人的,既是有了夫主,一夫一妻的过日子何等逍遥快活,却愿意到咱们家里伏低做小的,却不是异想天开……” 说着,转身要睡,叫唐夫人一把薅住了,只怕外间有丫头上夜,放低了声音一口啐在脸上道:“老杀才!当日不是你阻了我们孩儿的好姻缘,只怕如今孙子都有好几个了,如今他只与那些个穷酸、小旦混在一起,一月也不进媳妇儿房里一次,都是你做的好事!如今不说亡羊补牢,弄了那乔姐儿来家,反而推三阻四,这是要绝我啊?” 县尉原是惧内的人,吃了妇人一顿骂,登时没了言语,只好“听凭太太吩咐”,那唐夫人方才得意起来,附在耳边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回。 连日乔姐儿来家教针黹,却是一点儿不露声色,只是多往媳妇儿房里走动,瞧着碧霞奴的针线,连声夸赞,又说自家媳妇儿不如乔娘子,倒叫乔姐儿脸上过意不去,谦让了几回。 又时常做出些懒得吃东西的样子,说听见乔姐儿手巧,还要劳动大娘子预备几个下饭小菜,这一份工钱另算。乔姐儿见唐夫人待自己甚好,又是从小没娘的孩子,难免与她亲近,赶着做了出来,端汤捧饭十分尽心,那唐夫人眼见乔姐儿是要过来的人,心中十分称心如意,倒把宋氏退了一射之地,闲来就接了乔姐儿到上房屋里说话儿。 一时约定日子到了,便推说媳妇儿身上不好,如今针黹学的也够了,叫乔姐儿家中歇几日,改日闲了只管来逛逛。碧霞奴也不知东家何意,只得答应着辞了出来。 连日无事,夫唱妇随赶了几趟庙会,倒也足矣糊口,只是家中连番用钱,前段日子攒下的家底儿也渐渐的上来了,乔姐儿心中有些隐忧,想着再托人往二荤铺子上问问可要伙着卖酒菜儿。 依着三郎心思,却是不要她操劳的,左右小张庄儿的房产地业都归了自家,如今四郎分出来单过了,过一二年五姐出了阁,母亲自个儿不好住那样大的房子,少不得招一两家街坊,租金又是一笔进项,再搭上那几亩薄田赁了出去,一年下来吃穿是不愁的了。 碧霞奴却有别的心思,想着若是总靠着东家也不保靠,人家用着你是自然有一份嚼裹儿,过后轮空了几日,便要在衣食上发愁,倒不如趁着年轻有精神的时候多做几份差事,攒下本钱开了自己的买卖,或是到乡里去多买些田产,招租佃户,置下宅院吃瓦片儿,才是防老的根本。 三郎见浑家想得长远,初一十五便不躲懒,每回都是占了庙会的头一份儿,碧霞奴在案鲜小食上头除了裹馄钝,又添了爆炒螺蛳、菱粉圆子两样吃碟儿。 那炒螺蛳搁了自家前院儿一小块地上种的红椒,并圆葱花椒一起煸炒出鲜味来,高显地面儿是沿河了,早起往河套上淤泥里头一挖,就得一箩筐的螺蛳,所以卖的便宜,又新鲜,只是不好预备,所以虽然鲜美,倒没几个小娘子愿意煮它。 碧霞奴倒不怕麻烦,头天市上趸了新鲜螺蛳来,养在清水盆里吐净了沙子,叫三郎拿钳子剪掉螺蛳头儿,为的是炒出来好嘬,一个大炒锅倒好炒出一二十个吃碟儿,搁在角店里是要卖上二三十文的,碧霞奴自己的馄饨挑儿上只要十五文。 菱粉也算是高显县城的特产,春夏之交菱角下来,家家户户都要晒干磨粉,留着一年的份量,所以这样吃食倒也是四季常有的。把桃酥碾碎了,拿上好的荤油和糖霜拌馅儿,团成龙眼大的丸子,往菱粉上头一滚,就是一个圆子。 乔姐儿做生意很实在,别家一碗里头不过三五个,东西又少,清汤寡水儿的,圆子也不肥,乔姐儿一碗里头倒有十一二个,却又比别家贱卖些。 那老娘娘庙算是高显地面儿上最灵验的庙宇了,从前到后五进院子,到了庙会时候游人如织,各处随喜,一二进院子是随意练摊儿的,只有后头有神佛的地方不许冲撞。 乔姐儿预备的这两样吃碟儿,一样下酒最好,一碟子炒螺蛳倒要一斤黄酒去配它,从晌午喝道晚间也不尽兴,来逛庙的老少爷们儿最是中意这道菜,一次赶庙下来,一大炒锅的螺蛳都卖得出去。 碧霞元君祠求子最灵,女香客甚多,大姑娘小媳妇儿,谁不爱吃个甜的,逛庙来自是带了零钱,都乐意在碧霞奴的小食摊上坐坐,用一碗菱粉圆子,饶两口女儿茶吃。 有了女客,三郎画小像的生意自然也好,虽然每月初一十五只有两日,夫妻两个倒好赚足了这一个月的嚼裹儿,剩下三郎一份儿月饷就可以攒下来了。 连日无事,这一日三郎夫妻两个赶庙回来,就有前头街坊,那看街老爷家里的人来相请,还递了帖子。 三郎赶忙接过,心中倒是奇怪,怎么老街旧邻的住着还要下帖,又打量了几眼那新来的长随,衣帽都是簇新,人也生得精神。 拆了信皮儿一瞧,方知是看街老爷已经谋下来县丞的差事,要在家里摆酒,还要烦请乔娘子做个监厨的活计,不必上灶,只要看着雇来的厨娘们,教导火候盐酱就是了,倒好赏下二两银子。 三郎见了赶忙往前头去见了县丞老爷,说些恭喜的话,老爷也笑道:“你我都是老街坊了,这一回下官偶然上来,日后少不得还要你和李四郎相帮,既然今儿来了,我也不瞒着,明日起就提拔你做了看街老爷,叫那李四做更头儿吧,让他做主再收一个徒弟,两个伴着打更才是。” 三郎赶忙谢过了,那赵县丞又说如今家里房子浅窄,摆酒请客显得不体面,已经借了一个同僚私宅的园子摆酒,那一日还要烦请乔娘子早日过去帮衬应酬,三郎答应着告辞出来,家去对乔姐儿说了,夫妻自是欢喜。 转眼到了摆酒这一日,那赵太太早起也妆扮起来,叫新买的丫头来请乔姐儿,两个一起坐车往园子里去。碧霞奴因为是到后头帮厨,想来都是厨娘,也不十分回避,搭了县丞太太的香车往那家去。 谁知到了门首处才知道原是自己教针黹的那家,因笑道:“原是借了他家的园子,倒好体面。” 赵太太因问道:“怎么乔娘子倒认得他家?”乔姐儿遂将当日周夫人荐了自己来此处与宋氏娘子作伴之事说了。 赵太太听了长吁一口气笑道:“前儿我们老爷想请你做个管厨娘子的时候,我还只怕你与他家有嫌隙不肯来,如今听见你们冰释了前嫌,这才松了一口气。”碧霞奴闻言不解其意道:“奴家与这府上能有什么嫌隙呢?这话就不明白了……” 赵太太一愣,继而笑道:“是了,当日你还年小,不肯放在心上也是有的,倒难为你这般大大方方的往先前退亲的人家儿来。当日你们三爷吃了官司,我就是求的这家夫人出力,怕你面上过不去,也没仔细告诉你……” 乔姐儿再想不到唐家就是当日退定的县尉家中,如今听了这个缘故,春暖花开时节到好似坠了冰窟一般,身子打了个寒颤道:“怎的竟是他家……” 原来当日唐夫人有意亲近乔姐儿,央了周评事太太前去聘请到内宅来做针黹,并不曾通报官讳,只说是寻常富户,又怕乔姐儿起疑,收下家中一应执事,连灯笼都换成了寻常百姓用的,所以来家这些时候,再猜不到他家上来。 如今听见赵太太无心之言,心神恍惚起来,早知如此,就是饿死也不该到他家来谋差事,自己丢了颜面是小,若是三郎知道,心里存了嫌隙,岂不是妨碍了夫妻情份。 赵太太见乔姐儿这般模样,方知自己泄露天机,倒给这大娘子添堵,只得说笑着岔开了话头儿,碧霞奴也只好有一搭没一搭说两句,到了内宅各自分手,丫头引着自去灶上帮厨。 张三郎自去院子里头官客席上赴宴,只因他虽然升任了看街老爷,也是个没甚品级的管事,自是安排在最后一桌席面儿上,虽然前头赵老爷多多酬谢县尉唐老爷帮衬着办成了流水席面,三郎竟一点儿不知道。 一时散了,寻个小厮带路,到了后厨要接浑家,见乔姐儿出来,眼睛红红的,唬了一跳,只怕是受了人家挤兑,上前来关切问道:“怎的了,莫不是这里管家娘子给你脸子瞧么?” 碧霞奴见丈夫面色如常,只怕还不知道此处就是县尉唐家的私宅,勉强忍住了委屈笑道:“这一日看过十几桌的大菜,眼睛怎的能不酸涩,家去炖些梨汁来吃,兑了水洗洗眼就是了。” 三郎是直性汉子,听见浑家恁般说,方才放心,接过了包袱皮儿,引着浑家依旧从后头角门儿出去,一径来家不提。 晚间夫妻梳洗已毕,乔姐儿缩进丈夫怀里,有些欲言又止的,心下存了个疑影儿,怎的当日相见,说了是乔秀才家的女孩儿,那唐夫人倒是没事儿人似的,面上一点儿不尴尬,莫不是县里还有个别的乔秀才,所以不肯放在心上,又或是此事时隔多年,竟是忘了也未可知。 如今若是对丈夫贸贸然说起来,反倒招的他心里憋闷,不如不说,过几日也就混忘了。三郎见浑家好似有些话要说似的,因搂在怀里柔声问是怎么了,乔姐儿摇头儿道:“没怎的,今儿烟熏火燎了一天,头疼得很。”三郎听了方才放心,催促妻子早睡不提。 一连数日无事,碧霞奴便将此事丢开,不再放在心上,如今张三郎升任了看街老爷,活计轻省多了,也不必做那巡更下夜的勾当,夫妻夜夜一处伴着,只因家道艰难些,两个只点一盏孤灯,三郎等下闲来读些诗书,乔姐儿做些针黹,待到灯油燃尽,便不挑亮,挨身睡下,夜夜被翻红浪,好似一对神仙眷属一般。 正应了那句俗话,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这一日夫妻两个起床收拾了,乔姐儿刚打发丈夫吃了饭,与他穿官衣儿佩太平腰刀,忽然听见街门拍的山响,乔姐儿唬了一跳道:“莫不是街面儿有事,巡城的兵丁来请你的示下?” 三郎听了赶忙开门,冷不防一把锁链就套住了脖子,抬眼一瞧,站着四个耀武扬威的捕快,为首的一扯手中锁链道:“张三郎,你的案子犯了!” 三郎不知何意,伸手一抄,扯住了颈上的铁索,好大膂力,倒把那个衙役险险拽了一个跟头,沉声问道:“这位上差,不知下役何罪之有?” 那捕快听他口称“下役”,冷笑一声道:“三爷,劝你省些事吧,街面儿上谁不知道您老升任了看街老爷,妹夫又是三班总捕,若是没有大老爷的签票,哥儿几个也敢来老虎头上拔毛?不如跟我们走一趟,凭你县衙上分辨去,只管拉拉扯扯,惊动了内宅宝眷,面上须不好看。” 正说着,忽见乔姐儿出来,见锁了三郎,唬得花容失色,上前来护住了丈夫道:“各位官爷,有话好说,便是拙夫有罪,到底是何罪名,谁告下来的,也要求个分辨才是。” 那捕快见碧霞奴虽然生得娇弱柔媚,言语却不含糊,是个有见识的妇人,只得说道:“如今县尉唐老爷家中,状告张上邪强娶有夫之妇!”说着,再不肯迁延,四个捕快如狼似虎一般的上来,推开碧霞奴,拥着三郎出去。 不知何处却蹿出一只奶狗来,吭哧一口咬住了为首那衙役的官靴,那捕快唬了一跳,就势一蹬,把小狗甩在地上,还要上前来踢。 乔姐儿赶忙伸手抄住了阿寄抱在怀里,往内室一丢,对关了房门,捕快方啐了一口道:“没功夫儿理这小畜生,哥儿几个交差去!”拥拥簇簇的扯了三郎往县衙里去。 乔姐儿此番也顾不得回避,赶到了街面上喊道:“三郎自去,奴家与你打点。”三郎此番给人锁着回不了身,也接言道:“娘子莫怕,锁了街门收拾东西到妹子家里住去!” 乔姐儿见锁了张三郎去,一行哭一行来家,锁街门开房门,阿寄直扑到裙角上头来,呜呜咽咽的叫唤,好似也给吓着了,乔姐儿抱了奶狗,坐在炕沿儿细想,当日分明是那唐县尉家里仗势退亲,自己家中人口凋零,实在打不起官司,才忍辱含羞退了,如今怎的却告起自己的丈夫来…… 再想起当日那唐夫人和宋氏奶奶对自己倒是和颜悦色的,又好似时常借故试探自家针黹女红、堂上灶下功夫如何,如今想来,莫不是对自家动了觊觎之心?只是自己已经嫁做人妇,又不是在家的大姑娘,况且他家又有当家的少奶奶了,如今这局面把人要了回去,到底是图得什么…… 想了一回,没甚头绪,只得翻箱倒柜的找出与三郎的婚书来,如今此物在手,便是对证,又想到诉讼之事上头自有回避制度,既然是县尉家里告状,便插手不得此事,三郎在堂上想来也未必吃亏。 正要收拾东西往妹子家里听消息,忽然听见街门响,开门一瞧竟是二姐儿来了,如今挺了大肚子,怀里又抱着欢姐儿,拉了姐姐的手道:“我们大郎说了,姐夫怎的又摊上了官司,恍惚听见是那唐不死的家里要告咱们?好下流没脸的人家儿,当日背信弃义退了定,如今却会倒打一耙!” 乔姐儿乍见了亲人,眼圈儿一红滚下泪来道:“难为你想着来,这一回进去,全靠妹丈扶持他了……” 二姑娘柔声道:“姐姐莫急,有我们当家的在,打是打不坏的,就是男监里头也没什么,还有个什么花二爷看顾帮衬,如今莫要自乱阵脚,与我家去住两天,仔细商议个对策,把人捞出来才是万全。” 碧霞奴只怕唐家来人明抢,自己也不敢住了,听妹子的话,收拾了随身之物,将婚书贴身带了,抱了阿寄,房门落锁借住妹子家中。 晚间大郎来家,因是实在亲戚,小门户不用避讳,外头饭庄子叫个席面,请乔姐儿压惊,如今丈夫给人捉去,乔姐儿哪有心思吃喝,只赶着问些衙门里的缘故。   ☆、第94章 乔姐娇斥唐闺臣 何大郎劝乔姐儿多吃些东西,保养身子要紧,一面说道:“这事说来奇了,接了卷宗我就疑惑,怎的唐家如今竟翻出十几年前的旧账来。若是搁在小门小户,一时手头儿紧,拆兑不开,翻了旧账抓挠些银子救命倒也情有可原,偏生他家又不是…… 可巧看这卷宗时候,遇见书办也在二堂上伺候,便与他请教一番。谁知那书办不知我家中底细,因说当日唐夫人曾经来人相请到了私邸,将这样案情问他,只推说是亲友家中之事,如今看了卷宗才知道就是他家。我想此事必是那唐夫人事先就绸缪好了的也未可知。” 二姐儿一面给姐姐布菜,疑惑道:“他家人倒也奇了,当年甩咱们好似瘟神一般躲着只要退定,如今十来年过去,嫁过人倒成了香饽饽了?一家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贱材儿!” 乔姐儿叹了口气道:“正是这里想不明白呢,怎么当日在家闺女不要,如今倒来争竞,我又不是个活宝贝,真叫人想不明白……” 还是何大郎想了一回,一拍手道:“我倒听说他家那少君唐闺臣,与一个叫做杜琴官的教习相熟,此人席上会过的,就是姐姐家里的干亲,只怕向他还能打听些底细出来。” 乔姐儿倒不知道这一层,赶着就要去李四郎家里讨主意,大郎和二姑娘连忙拦着道:“如今都是掌灯时候,只怕也睡下了,明儿再去何妨?”乔姐儿只怕迁延一日,丈夫在监中受罪。何大郎又拍了胸膛作保,如今三郎在监中依旧与那花二哥做街坊,三茶六饭都有狱卒看顾,再不受一点儿委屈,乔姐儿方才罢了。 晚间大郎往书房里睡去,乔姐儿与妹子同住,欢姐儿生性活泼,是个人来疯,如今听见姨夫遭了官司,尚且不大明白,小人儿却不识愁滋味,见来了亲戚,又是自己喜欢的,嚷着只要与娘同住,一面见了阿寄,也不怕生,只管搂在怀里,倒把个小奶狗追的满屋子乱跑。 一钻就钻到桌围子底下,欢姐儿也不怕脏,趴在地上拱着小屁股只要往里去,二姑娘正劝乔姐儿想开,一眼瞧见,叫了一声小祖宗,挺着肚子过去,一手一个,捞起了欢姐儿和阿寄,将那小奶狗往欢姐儿怀里一塞道: “大姑娘,你就不能歇一歇,如今这一个还没落草呢,再是你这个性子,可叫我怎么处?”欢姐儿得了奶狗,喜得什么似的,抱在怀里就不肯松手了,一面扑在二姐儿怀里撒娇道:“等弟弟生出来,我做他长姐,我带他,再不用娘费一点儿心思的。” 碧霞奴见这母女两个说的有来道去,也跟着笑了两声,又见妹子家里添丁进口,人月团圆,想着丈夫独自监中关押起来,虽然有人看顾,怎比得在家时熨帖,心口一酸,眼圈儿又红了。 二姑娘打发了欢姐儿外间玩儿去,回身见姐姐又深锁了眉头,只得脱了绣鞋上炕,与乔姐儿对面而坐,一面劝道:“这一回再厉害,不过是民间嫁娶官司,看重的是银子,前儿那回明火执仗的大宗儿,姐夫还不是一样熬过来了,这一回又算什么呢,况且有您妹夫帮衬,出不了大事。” 乔姐儿听见妹子劝解之言,方才略微宽心,又有欢姐儿膝下承欢,娘们儿说了一会子话,各自睡下不提。 第二日绝早起来,打扮了就要往李四郎家里去,二姑娘苦留不住,要与她做伴儿,乔姐儿见妹子月份大了,只怕劳动玉体落了身子不适玩的,百般不肯,末了还是欢姐儿自告奋勇要陪姨娘去。 碧霞奴无法,只得带了外甥女儿,街上雇车往李四郎家中去,一打门才知道四郎如今升做更夫头儿,打更还没来家,倒是娆娘带着官哥儿在家,正给男人预备早饭,见碧霞奴带了欢姐儿来,赶忙往屋里让,一连声儿问吃了饭没有。 乔姐儿也没甚心思与她寒暄,略说几句,就扯到官司上头来,娆娘是个急性子,听见三郎遭事儿,说话儿就要带了乔姐儿往娘家哥哥那里去,还是碧霞奴拦住了道:“不忙,等四兄弟来家吃了饭再说,不然灶上没人看顾,他来家又不知怎的人却不见了。” 正说着,四郎来家,彼此见过,听说三郎遭了官司,赶紧打发娆娘去娘家打听消息,乔姐儿要跟了去,娆娘倒有些顾虑道:“我们娘家是带戏班子的,虽说不是勾栏瓦肆,到底是个下九流的勾当,如今带了嫂子去了,只怕你脸软面嫩,碍了清听……” 碧霞奴红了眼圈儿道:“莫说妹子娘家是正经人家,此番就是教奴家跳了刀山火海也说不得了。”娆娘听了,只好带着乔姐儿过去,又怕欢姐儿跟着不方便,叫官哥儿与她一处玩耍。 那李官哥儿是个独养的孩儿,平日里只因没有玩伴,成日间在家招猫逗狗闲着淘气,如今来了一个雪团儿似的女孩子,一心要往欢姐儿跟前去。只怕爹娘拘束,如今见母亲去了,爹爹又不大约束自己,放了心拉了欢姐儿的手,上来就要亲亲这小姑娘。 谁知欢姐儿厉害,一巴掌糊了脸,倒把官哥儿唬了一个跟头,将将的要哭。欢姐儿见这小男娃倒跟他爹一个性子,有些怕婆娘的,反倒逗得咯咯儿直乐,伸手将他拉起来道:“你怎的这样窝囊,我打你,你也打我就是了。” 官哥儿说话儿倒比欢姐儿晚些,一句话还说不圆全,听见欢姐儿叫自己打她,赶忙摆摆手道:“使不得,爹说,女孩儿家,打不得!”两个便欢喜起来,官哥儿领了欢姐儿去天井院里捉了他家的土狗来玩,欢姐儿笑道:“我姨娘也有一个,唤作阿寄,比这个小好些呢。”又伸手比划起来。 两个小人儿玩的倒好,乔姐儿和娆娘两个在车上,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一时到了琴官家中,门上小厮见了娆娘,赶着上来叫“大姑娘”,一面笑道:“自从出了阁,总不见您老回来逛逛。” 娆娘没心思与他扯臊,一连声儿问道:“琴哥呢?”那小厮笑道:“相公出堂去了,还没来家。”娆娘听见,一口啐在脸上道:“你哄我是个新来的?大天白日出你奶奶的堂!” 小厮呵呵儿一乐道:“别人请不动他,是那一位……”娆娘两个正不解其意,忽然巷子外头一顶官轿正进来,唬得两个妇道往琴官家天井院中回避。 隔着街门儿往外一瞧,轿子里头先下来一个年轻公子,便是当日与乔姐儿有过一面之缘的唐闺臣,见他下了轿,回身伸手去接着,轿帘儿里头伸出一只手来,细白非常,宛如女子一般,紧接着却是那杜琴官扶着唐闺臣的手翩翩下来,两个低眉耳语一番。 娆娘自小儿看惯了这样局面,不觉怎的,乔姐儿倒是头一回见着金主捧戏子的,不由得脸上一红,低垂粉颈不看了,却听见跟进来那小厮笑道:“可不就是他,县尉家的少君,这几年我们相公傍上这样大的金主,只把花榜上头的几个小旦都给比下去了!” 乔姐儿听见那唐闺臣就是县尉少君,当日与自己有过婚约的公子,登时变了脸色,又想起那一日遇见,那唐少爷呆雁一般不知回避,直勾勾饱看了自己一回,连带着三郎给人陷害之事,竟都撞到一块儿去了,心中只道这唐少爷当日见了自家颜色,便起不良之心,仗着家中权势,便要摆布了三郎,趁人之危。 心中无名火动,也搭着丈夫锁入监中,心急如焚,顾不得回避,推开街门儿出去,与那唐少爷打个照面,绣口一开,便出恶言道:“好贼子,清平世界,图谋良人,是何道理!” 那唐闺臣正与杜琴官言笑晏晏的,忽然门里走出一个色如春花的女子来,劈头好一顿骂,倒是唬了一跳,仔细一端详,却是那一日在看街老爷家中撞见的大娘子,又回嗔作喜,大大的唱个喏道:“大娘子有礼,不知小人何处冲撞,还请娘子示下。” 杜琴官见三郎的浑家一向温柔沉默,如今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不知何故恼了唐闺臣,也是愣在当场,又见妹子也在,赶忙上前问了端的。 几个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一对证,方知这唐少爷与乔大姐儿原有婚约,十几年前无故退定,两个原不曾见过,自然不认得。 旁人倒也罢了,只是那唐少爷听见乔姐儿竟是自己未婚妻子,心上不胜怅然,怎奈如今早已嫁做人妇,又是一对恩爱夫妻,自家当日虽是不得自主,与老家儿争竞不得,到底做了负心之人,今日只好成人之美。 因搭讪着说道:“原来大娘子因为此事疑我,小人并不敢辩,只是还请娘子细想,此事若是我从中作梗,又怎会不知大娘子就是从前定过的乔家小姐,究竟这件事情,连小人也是蒙在鼓里,连日来竟不知家中有了兴讼之事,为今之计,还要小人家去,旁敲侧击问个明白,到底是何缘故,缓缓的对萱堂二老禀明心事,也好尽快化解官司,释放三爷无辜之人为是。” 说罢,又代父母一揖到地,恳求乔姐儿宽恕,见大姐儿还是面色疑惑,只好咬了牙,挽起长袖来,将那腕上伤痕示于人前道:“当日听见小姐投缳,小人不敢独活,也曾行此拙志,一片丹心,不敢欺瞒了乔小姐。”   ☆、第95章 痴丫头非分之想 旁人听着倒也罢了,琴官在旁瞧见,却是眼圈儿一红,上来给他拂好了袖面,柔声说道:“好端端的又提它做什么,三嫂不信,小人也可以作保,我们少爷虽有些纨绔脾气,还不至如此的,如今放他家去,在老爷太太跟前儿撒个娇问一声,便知端的。” 乔姐儿方才将信将疑的,只得多谢唐闺臣此番襄助。那唐少爷急着表白自家,又怕父母一时弄性使气,做下这样伤天害理的勾当,伤了阴鸷,急急的来家探听消息。 进了内宅,倒也未敢高声,想着父母脾气秉性,那唐老爷是个惧内的,万事做不得主,此事竟是唐夫人的意思也未可知,不如先到母亲房中做些声势,看她如何。 打定主意,进了上房屋里请安,唐夫人见孩儿久在外头耽游,今儿早早来家,心里欢喜,携他上炕挨着自己坐下,叫丫头拿茶来吃,一面笑道:“我的儿,今儿倒出息,知道着家了。” 唐少爷赔笑道:“娘说的哪里话,不来家,难道睡官道上不成,前儿不过学里忙,文社又要聚会,想着日后多是年兄年弟,又不知哪个讨了京官儿,哪个做了外放的,总要有心结交着才是。” 那唐夫人素知儿子脾气秉性,往日里最不喜谈讲这些仕途经济学问,如今见他原本心里有数,更加欢喜,因笑道:“你媳妇儿总是三灾八难的,身子又不见好,初一十五吃斋,今儿你就跟我吃了饭再回去,媳妇儿心里不好受,你温温款款的陪个不是,家去住几日,好好陪陪她再出去也不迟。” 唐闺臣听见这个话头儿,故意撒娇撒痴的说道:“媳妇儿贯会乔模乔样,没病也妆个病西施的模样儿,外头听见了,不说她乐得躲懒不服侍公婆,倒以为我是那等负心薄幸之人,我不乐意伺候那样的大小姐,不去招惹便罢了……论理这话不该我说,当日定下乔小姐时,何等神仙眷属,若不是父母做主退了,如今琴瑟和谐,比什么不强?” 一席话正撞在唐夫人心坎儿上,如今仗势拿住了张三郎在监里,十天半月判下来,把人归了唐府上,少不得也要对儿子讲明,如今既然提出来,就趁势对他说了,也要笼络住孩儿的心思,这几日安生在家等着迎娶,莫要外头戏园子里去闹相公。 打定了如意算盘,因笑道:“提起这件事来,当日都是你老爷太急躁了些,只怕娶个天老儿回来,叫人说三道四,执意不肯,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主,少不得依了他…… 谁知前儿倒有缘,竟见着这位乔小姐一面,生得好整齐标致,也不见有病有灾儿的,想是当日媒人听差了,也不曾打听一个准信儿就来瞎嚷嚷,误了你们一段好姻缘,如今既然乔姑娘是个全须全尾儿的,自然依旧抬了来咱们家,只是你前头已经有了少奶奶,少不得委屈她做个偏房,这也不碍的,进了门正经做妾,再过一二年,添上一男半女,也就跟大奶奶平起平坐了。” 唐闺臣听见这话,心中好生懊恼,待要说娘几句,又怕坏了事,只得不动声色笑道:“娘这话又糊涂了,当日咱们仗势退亲,逼得那乔小姐闹得投缳自尽,且喜未曾出事,自然深恨咱们家,如何此番又肯了?” 唐夫人冷笑一声道:“就是她爹在时,也不敢与你老爷说个不字,况且如今父母双亡,再没个亲人撑腰,叫她进来还是便宜,岂有放着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奴才丫头的道理。” 唐少爷道:“不是这么说,孩儿也恍惚听见这乔家小姐年前已经许了人的,如今好似是个什么看街老爷家的太太了,夫家尚在,怎肯另嫁。” 唐夫人见瞒不住,只得摆了摆手道:“一个看街的,平头儿百姓叫一声老爷是怯官,连个品级也挣不上,实话对你说了罢,当日退亲她家那小姨娘只认得银子,婚书不曾讨了去,就搁在家里白放着,如今正好用上,拿到堂前,也是张三那厮强娶有夫之妇,一日有婚书在此,她碧霞奴就是我们唐家门儿的大奶奶!” 那唐闺臣见母亲这样仗势欺人,心下又羞又怒,又不好和她撕破面皮,只得佯作不乐道:“她既然嫁过人,破了身子,我不要她……” 唐夫人只当孩子嫌弃乔姐儿嫁过人了,因笑道:“我的儿,你也是成了亲吃过见过的主儿,到了你这般年纪岁数,这些事上便不打紧,一则这乔小姐模样儿又俊,针黹灶上百伶百俐,就是你前儿盛赞的那一位大娘子了,二则你不乐意亲近媳妇儿,不过是她模样儿不标致,又不是真心有那闹相公的暗疾,如今得了这样一个绝色的在房里,捣鼓一二年,养下哥儿来,才是我们唐家门儿的福气,这婚事我与你老爷已经定下了,可容不得你们小孩子家家的由着性儿反!” 说着便不搭理那唐少爷,咳嗽一声,外头大丫头春兰打帘子进来道:“太太有什么吩咐?”唐夫人道:“送你少爷往内宅去见少奶奶,给他歪缠一会子,闹得我头疼。” 唐少爷知道再说无用,只得站起来听了母亲示下,躬身退了出去。外头大丫头春兰接着,方才太太唤了少爷进去,打发了小丫头子们自个儿在外间炖茶,隔着两层棉帘子也听不真,恍惚就听见什么进门开脸做妾,一二年养下哥儿来的话。 再想不到是说乔姐儿,还只当是有心在丫头里头挑个尖儿给少爷放在屋里,平日里心气儿又高,瞧着四个丫头里面就数自己是个好的,早做了太太奶奶的白日梦,如今听了这个荒信儿,又见太太特意打发自己送了唐少爷往屋里去,更坐实了念想儿。 原本跟在唐闺臣后头走着,鬼使神差大着胆子就挨了身儿,唐少爷满怀心事,心想着如何帮衬乔姑娘,倒也不曾搭理,春兰见他不妨,越发哄动了春心,放低了声音柔声说道:“哥儿也该多听听太太的劝,如今放着身子不保养,做什么总是外头睡去,书房里再好,到底不比内宅暖和亲香……” 唐闺臣只管低头走路,如今听见这话说的不大规矩,斜了眼睛一瞧,见那丫头直往自己身上靠过来,又见她拿腔拿调的勒细了嗓子,蚊子哼哼似的做那美人样子,身上一阵寒浸浸的,赶忙往前走了几步,甩开了春兰,倒也未敢说甚重话,只笑道: “姐姐说的是,只因学里文社都脱不开身,常言道忠孝不能两全,我不在家时,倒要劳动上房屋里的姐姐们,多替我膝前尽孝,来日若是选出来,少不得放了外任,恁的时候,房里还要倚重姐姐。” 春兰听见这话,又好似不像属意自己的模样儿,心里摸不着实底,赶着往前走两步,一面陪笑道:“哥儿说的甚话,尽孝这事,便是代劳也都是奶奶、姨奶奶们代劳的,我一个丫头,没名没份白操的什么心呢……” 唐少爷心里正不自在,忽剌巴的给这丫头没廉耻一处歪缠起来,心下不耐烦,使了少爷性子冷笑道:“姐姐说的是,想来便是我来日中了,放了外任,姐姐略长几岁年纪,自是外头聘去,如何来能淹留这样小门小户,倒是我痴心了。” 说罢,也不管春兰脸上下不下得来,长袖一甩,飘然而去,把个春兰臊得满面绯红,跟着也不是,不跟着又不是,眼圈儿一红,待要哭两声,又怕回去人问是怎么了,赶忙憋了回去,只好自家咽了苦果,再不敢提起半个字来。 那唐少爷进了内宅,说不得也只好睡了一夜,这件事情关乎两家体面,又不好叫小厮传递出来,只得耐着性子等第二日出去传话。 可苦了乔姐儿,在妹子家里等了一夜消息,又不曾来信儿,二姑娘此番身怀六甲,要陪着熬夜,偏生又贪睡,说了几句话儿,一沾枕头就着了。 欢姐儿白日里与官哥儿玩的好,见他训着自家狗儿作揖兜圈子好玩儿,也学了来,回家跟母亲要了一块肉,刀割成小块小块的,手里捻住了一块,逗着阿寄来吃,那小奶狗给女主人照顾得身子健壮了不少,如今也会自己找吃的了,知道肉是好东西,见欢姐儿手里拿着,就要来吃。 欢姐儿偏不肯给,一面团了手教它作揖,一个小奶娃带着一个小奶狗,院子里头欢蹦乱跳的,若是平日里,二姑娘早就爬起来立规矩了,偏生这几日因为姐姐家里出事,一向不曾好睡,今儿实在挺不得,睡得沉重,也管不得继女调皮了。 只有碧霞奴一个,裹着锦被抱了膝对月独坐,瞧着外头月影儿也是圆团团的,往日里自己与三郎两个,土坯房里头小轩窗下,只挑了一盏孤灯,头挨着头,脚蹭着脚,念两句书,哼几句戏文,乔姐儿又做两针针黹,三郎一时要哄得她的笑影儿,便纵身一跃,从窗棂处就跳到天井院里,练一趟把式给她瞧…… 一桩桩一件件,平日里常在一处不显,如今落得形单影只,瞧见妹子家中成双入对,添丁进口,又想着自己的男人所在监里,也不知吃饭应食不应食,监里湿冷,铺盖也不叫送进去,晚间又怕冒了风,万一这几日要过堂,虽说丈夫身子健壮不怕打,如今比不得冬景天儿,棉袄棉裤恁般厚实,这一回倒换了夹的,扛不住板子可怎么好,思前想后越发睡不着,枯坐了一夜不曾合眼。   ☆、第96章 求物证元礼寻亲 却说到了第二日,二姐儿这一胎十分辛苦,时不时便要晨吐的,侵晨醒了,干呕两声,忽见姐姐抱膝坐着,面上无情无绪的,泪痕尚未干透,唬了一跳,爬起来问她端的。 大姐儿方才恍然回过神儿来,抹了眼泪勉强笑道:“没什么,昨儿晚间看欢姐儿逗阿寄,谁知就精神了,睡不着,不成想倒枯坐了一夜……” 二姑娘只怕姐姐心酸,赶忙起来,姐妹梳洗已毕,乔姐儿见妹子玉体沉重,自顾自往厨下烧锅起灶预备下早饭,打发妹子、外甥女儿吃了,又叫欢姐儿拿了送到前头书房与大郎吃。 一时吃毕了,还不见唐少爷前来报讯,乔姐儿心上挂了个金步摇一般,忽闪忽闪的,正没开交出,却见外头何大郎引着杜琴官和唐闺臣进来,事从权宜,又都是联络有亲的,也顾不得回避,分宾主坐下,细说端的。 乔姐儿听见那唐夫人执意捉了自家回去,原是要给他家开枝散叶,心中又羞又怒,怎奈堂堂县尉,搁在百官里头是个芝麻绿豆大小,放在高显县城却是太爷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方官长,人都说灭门的县令,殊不知县令多半都是秀才举人出身,未必懂得这些手段,却是县丞、县尉这一对左膀右臂最是厉害的…… 如此说来,自家只怕是在劫难逃,若是夫主是个看得开的也罢了,劝他抛撇自家,来日再寻一房好的,就只恨今生今世夫妻缘薄也罢。偏生这一个又是个痴情的,不懂时是块木头,一时动了情,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争一争,岂不是要闹出人命来才肯干休…… 当下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到底禁不住滚下泪来。那唐少爷见了,心中老大不忍,因赔话道:“都是小人做事荒唐,而立之年依旧在外耽游,不曾立嗣,惹得父母担忧,没法子想做下这般败家破业的勾当,如今劝不住,娘子倒莫要心急,或者可以想想法子,双管齐下……” 乔姐儿听说事情有缓儿,赶忙止住了啼哭,抹了眼泪细问端的。那唐闺臣倒不愧是个斯文领袖,秀士班头,说话办事甚有条理,因点头道:“虽然物证在敝府手上,人证却还可以寻来,当日的官媒,和乔小姐家中那小姨娘,都是对证。更有一节,说句罪过的话,如今这位知县相公,却是颇有贪酷之弊,只要银子到了,就是我家君的面子,他也是可以驳回的。 如今这事都是因我而起,此事上头小人自是要拿出钱来,只是说来惭愧,我虽是独养儿子,自从加冠以来,不爱流连内宅,连累了浑家失爱于双亲,在家不得重用,不当家管钥匙,如今家中还是母亲管事,我们这一房万事做不得主,若要恁多银子,只怕一时拿不出来,少不得小人还要回了内宅与娘子商议则个……” 乔姐儿见这唐少爷说的句句在理,心中略定,叹了口气道:“如今倒要去求求我那姨娘,只是当日撞破她的丑事,如今再要相求,又不是容易的事……”二姑娘见姐姐愁眉深锁,只好柔声劝道:“姐姐莫要心急,当日那婆娘是给我们大郎押解回原籍去的,现下再去寻访了来也是容易,只要她肯出面做个见证,就是叫我给她磕头,把秀才第赔了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乔姐儿听见妹子说起房产之事,只怕何大郎心里不痛快,赶忙说道:“妹子虽是好心,你家里用钱的地方也多,况且前儿听见你说为了欢姐儿要请女先生来家,已经把秀才第的房子招了两家街坊,如今文书刚签下,悔了只怕不好,这事容我再与你姐夫商议,家里还有些闲钱的……” 几个商议妥当,唐闺臣自去家中踅摸银子,何大郎因是三班总捕,人脉宽泛,就讨了寻访陈氏姨娘的差事,乔姐儿不放心丈夫,定要往男监里探视,二姑娘规劝不过,只得答应,她如今是总捕娘子,只要一封手信便能成事。 碧霞奴见妹子乐意帮衬,亲自到集上买些时令菜蔬与丈夫做几个精致小菜,又知道里头有位结拜的弟兄花二爷,少不得也要带些吃食过去,酬谢帮衬之意。 听说过了一回二堂,照例打了板子的,虽说丈夫体魄雄壮,不至于打坏,只怕皮肉伤处在监里不容易愈合,万一溃了更要发高热,想起往日常听人说,鱼汤最是收敛伤口,所以集上买了两尾鲜鱼。 又怕监里饭食没甚滋味,粗茶淡饭配不得好酒,便将那两尾鲜鱼做成两吃的样儿,剖了一半,案板上剁得细碎了,丸成龙眼大的鱼茸丸子,都养在清水里头,再一半带了鱼头,在小锅里整整熬了一夜,第二日浓香四溢,连汤都成了奶白色,半条鱼肉化在里头瞧不见了,只剩一个鱼头,吃了汤捞出来,倒好下酒。 还有一尾,掐头去尾,快刀斩成了鱼段儿,拿盐一卤,裹了豆面下锅炸得黄澄澄的,倒好配上稀粥去吃。收拾妥当,装了两个大食盒,怕烈酒发散,只带了一瓶寻常家里吃的茉莉花儿酒,叫妹子家中伺候的土兵跟着,荆钗布裙素素静静的往男监里去。 何大郎出门前早就大好了招呼,牢子见是三班总捕的大姨子过来,不敢怠慢,连忙往里让,连乔姐儿预备的赏钱也不敢收,一面笑道:“大娘子贵脚踏了贱地,是下役们招待不周,哪儿敢贪财。” 引着往监里去,两边都是寻常贼囚,高显县城不大,还真没甚大奸大恶之徒,也不过是偷鸡摸狗,采花盗柳的勾当,如今见进来了一个女眷,虽然带着兜帽瞧不清爽面目,看身段儿却是婷婷袅袅的,那一众贼囚久不近女色了,都是色中饿鬼一般,吹口哨唱小调儿,无所不至,乔姐儿只做听不见,方知前番丈夫执意不叫她进来,是怕受了委屈。 牢子只怕乔姐儿恼了,家去对妹夫说自家的不是,拿了太平腰刀隔着牢门一个一个往里捅,一面口中骂道:“死贼囚、贼配军,这是看街老爷家中的宝眷,恁的无礼!”骂骂咧咧几回,监里才消停。 一路往里头走,却是对面两个单间儿,牢子指了指下首一间笑道:“这就是三爷的寓了,大娘子请进吧。”说着开了锁,兀自去了。乔姐儿稳住心神,推门进去,但见里头也跟寻常内室一般,只是简陋。一个桌子两个绣墩,桌上还放着些酒菜,一样却是早点:一屉小笼包子,一个空碗里头剩些紫菜虾皮,只怕却是盛馄钝的。 往里一瞧,一张竹床,上头铺盖倒也齐全,躺着一个人,一看身量就知道是自己的丈夫,只怕坐监无事,大天白日只好睡觉,也不曾上了三大件儿,瞧着腿脚上都没伤,方才放了心。上前来正要唤他,忽听得对面身后那间牢房里头有人笑道:“三兄弟好艳福,有个小娘子过去了。” 唬得乔姐儿花容失色,回身看时,再没半个人影,又听见三郎的声音道:“这是我浑家,原要装睡怄她过来,瞒不过哥哥的法眼。”乔姐儿见丈夫醒了,也顾不得对面那人作怪,回身上前来扶他起来,见进来几日,人也黑瘦了,又摸了摸身上,只有些皮外伤,到底忍不住红了眼圈儿道:“在里头没受苦吧……” 三郎摇了头,柔声说道:“早起妹夫传话说你要过来,正等着,怎的不听人劝,这里虽说还算整齐,外头过道里腌臜,娘子金玉一般的人,何苦为了小人受这样罪过。” 乔姐儿待要哭出来,又怕街坊那位花二爷拿住了话把儿取笑,只得抹了泪勉强笑道:“这一回案子虽然不大,却是得罪了人的,怕人在监里给你小鞋儿穿,非要我亲自来瞧瞧方能放心的。”一面打开了食盒,端出几样酒菜,现汆的鱼汤,服侍三郎来吃。 三郎见有这样好菜,因笑道:“难为你倒想着,这几日监里虽说没饿着,吃惯了娘子手艺,再吃这牢饭就咽不进去了。”说着,对乔姐儿使个眼色往对面监中。 乔姐儿会意,把饭食汤水分了两份,另装了一个食盒,往对面监中过去低声道:“伯伯万福。”那花二爷在监里听见,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唱个肥喏道:“不敢劳动弟妹玉体。” 碧霞奴待要隔着牢门栏杆,一碟一碟递了菜品进去,那花逢春大手一挥道:“如何恁的费事。”伸手捏住了栏杆上头的铁锁,只听哐啷一声,那铁锁竟给他生生的捏碎了。 碧霞奴往日里也曾见过丈夫练功,不过是庄家把式,拳脚枪棒,如今见了这样的真功夫,倒好似往日里集上听的讲古评话一般,不由得惊叹道:“花二哥好手段……” 那花逢春虽是个豪侠,一生未侵女色,见这标致媳妇儿盛赞自家,倒臊个大红脸,抓了一把蓬蒿也似的头发笑道:“嗨!这不值什么,弟妹爱瞧,我传了三郎这手艺,家去演给你看。”一面开了牢门,接过了食盒,自去监中坐了。 见这几样吃食十分精致,早就勾动了馋虫,打开里外套间儿,撩开前后槽牙,风卷残云一般吃一个沟满壕平。一面赞叹道:“老三,怨不得你每回到了监里,被人的时候总是长吁短叹的,原来家中有这样百伶百俐的娘子,前儿还说多留你住几日,今儿见了弟妹,才知道你在监里受多大罪过了!” 三郎夫妻两个给这没溜儿的大哥一闹,多少减了些离情别绪,乔姐儿回在自家监房里打发丈夫吃了饭,叫他多喝些鲜鱼汤,见带着镣不方便,自家捧了碗,调羹挑几个鱼圆子,送到唇边吹得温凉不沾了,才送到三郎嘴里。 张三郎吃了一回,也是杯干碗净的,一面笑道:“倒难为你肯喂我一顿饭吃,此恩必不能忘也。”乔姐儿见他牢狱之灾中还不忘掉文哄自家开心,又是欢喜又是委屈,当真人只不好说出来。 一时吃毕了,将案情委委婉婉的说与丈夫知道,不等三郎发作,投体入怀亲近丈夫身边柔声说道:“常言道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他们办事不地道,自有天谴,倒犯不着咱们市井小民拿命去挣,如今你并不是一身一口在这里,我既然嫁入张氏门中,便要终身靠你,弄性使气的事情做不得,况且外头一竿子人,难道都为了咱们的仇吃了挂落不成?依我说事情完结之后,咱们换个地方再整基业,倒也使得……” 三郎听见始末缘由竟是唐县尉家中一再欺负上门,原本动了雷霆之怒,身上铁锁都给他激得哐啷作响,如今见妻子柔情规劝,反倒多了许多顾虑,自己仗着拳脚功夫快意恩仇倒也使得,旁人不说,浑家这般娇弱,若是犯下案子海走天涯,只怕摧残了花枝儿也似的身子,更何况妹夫又在衙门口儿里当差,弟弟是个童生,老家房产地业甚多,岂是说走就走的…… 叹了一声,心中暗道,原想着市井人家恩爱夫妻,一声恬淡甘老林泉也是好处,谁曾想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与世无争倒成了罪过,至此心中暗暗有了争强好胜之心,只不肯讲明,点点头道:“娘子说的我都理会得,如今快到而立之年,再不是毛头小子了,岂能做那以武犯禁的勾当。” 乔姐儿见他面色如常,方才放心,一面商议如何抓挠银子的事情,说起那陈氏姨娘来,心中十分为难,她与自己虽然没甚过节,只怕恨透了二姐儿夫妇两个,要她出面对证,倒不是那么容易。三郎一时无法,只得答应让出秀才第的房屋田产来,那婆娘爱财,若是动之以黄白之物,倒还有些机会。 商议已毕,外头牢子进来,也未敢高声,因笑道:“跟三爷、三奶奶回,时辰也不短了,哥儿几个身上都担着干系,外头县尉老爷已经三令五申不许放人进来,这也都是何头儿的人情……” 碧霞奴会意,不愿给人添麻烦,赶着收拾了两个食盒,勉强对三郎笑道:“多亏弟兄们看顾你,如今见了面,我也好放心,你只管歇着,外头的事情自有我们照应,过堂时多说和软话儿,招得太爷动了真气可不是玩的……赶明儿我再来瞧你……”说到此处已是满面泪痕,只怕丈夫瞧见了伤心,扭头就往外走。三郎赶在铁窗上说道:“你莫要哭。”乔姐儿也不答言,兀自去了。 到了外头狱门处,塞给那牢子五钱银子道:“官爷莫嫌弃,如今家里出事,许多使银子的地方,实在拿不出手,只好请官爷们打酒吃,来日拙夫的官司打正了,自然还有好的来孝敬您老。”那牢子喜得屁滚尿流的接了,一面好生送了出去。 到家收拾行李铺盖,便要往陈姨娘的原籍去寻人,何大郎已经打听清楚,陈氏是个行院里的姐儿出身,并无籍贯,乐籍落在勾栏陈家,却在一个热闹的大都会,名唤元礼城的,离高显坐车总要一日路程,虽说比不得京里繁华,已经是方圆千里之内数一数二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了。 何大郎待要讨了假,领着乔姐儿往元礼去寻陈氏姨娘,碧霞奴赶忙拦下,深知陈氏当日给何大郎摆布了,心中指不定怎么恨他,如今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见他倒好,见了他这事只怕再没有回转余地,二姑娘听见,便要与姐姐做伴儿同去,乔姐儿见她肚子□□,不知何时就要临盆,如何肯依,便只要只身前去。 二姐儿夫妻两口子死活不依,只怕乔姐儿这样花容月貌的女子,单身出门已是不妥当,又何况是到那样灯红酒绿的繁华之地,万一给那些执鞭的公子、携妓的王孙看上了,岂不是有去无回的勾当。一家子正没开交处,忽然听见前头门上小厮来回,说外头一个婆子求见,自称是大奶奶的干娘。 二姑娘闻言拍手道:“莫不是仙姑到了?正经的,怎的忘了她,若是有干娘在,就再也没有不放心的地方了!”一面说着,赶紧叫门房往里让,自己挺着肚子迎到二道门里。 早见三仙姑满面喜色的进来,见了二姐儿笑道:“哟,我才家去没几日,竟这样显怀了,肚皮这样尖,准是个大胖小子!” 二姐儿也顾不上接她的吉祥话儿,一把扯住了,念一声阿弥陀佛,又一声无量寿佛,唬得仙姑一愣一愣,连声儿问是怎么了,二姑娘方缓缓的告诉明白。 仙姑听了摇头儿叹道:“哪有这样的事情,我在乔家集左近住了恁些年,你姐姐退亲的事情众人皆知,怎么好说没退呢,这县尉唐家也是太仗势!莫要心急,记得当日官媒也是我一个老姐们儿,这事我去说,她少不得也要买买我的老脸皮子。” 一面让到里头见了乔姐儿,说些宽心的话儿,依旧在何府上住下,第二日先去看了乔家头一回烦出来的官媒婆子,如今眼迟手慢,早已不做生意,靠着儿子媳妇儿在家带着孙男娣女们养老,见了仙姑,彼此说些久别的话,渐渐的说到前头唐家退亲的事情上来。 那婆子如今糊里糊涂的,记不大清爽了,好在倒有个习惯,当日保媒拉纤儿,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在账本子上头写清楚了的,今儿仙姑要看,说不得一家子翻箱倒柜的找起来,到底寻了出来。 上头记得清清爽爽,唐家退了乔姐儿,乔家陈氏姨娘得了二百两雪花儿银,不曾索要婚书,只要乔姑娘当日相赠的金钗一支,唐家给了银子平事儿不说,也不曾要回小定金八件儿。 三仙姑打听明白,又要拉了婆子往衙门口儿对证,那婆子却是怯官不肯去的,末了还是她家儿子有些见识,因说道:“仙姑奶奶就是拉了我们老太太去,只怕也不顶事,常言道人证物证俱在方能为信,如今那唐家有着婚书,你们拉了原媒,还是没个开交,到底要寻着乔府上陈氏姨太太,要了姐儿的金钗回来,咱们这头儿人证物证齐全,案子自有分晓。不如仙姑那头儿先预备下物证,我们老太太自是跟了你去打这一场糊涂官司,可是好么!” 仙姑听见媒婆那儿子说的也是有理,况且这婆子老天拔地的,弄到堂上唬死过去,又少一个对证,只得告辞出来,回家对乔家姐妹说了。几个凑在一起一商量,也只好先往元礼去一趟,寻了那陈氏姨娘,伏低做小陪个不是,哪怕要赔上整个儿秀才第,也得把原来物证拿回来,方能救下三郎。 当夜预备行李铺盖,第二日绝早起来,乔姐儿和仙姑吃了饭,何大郎街面儿上雇下一辆大车,载着乔姐儿和三仙姑,一路往元礼城中去。 沿路之上无非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倒也无书可表,隔一日就到了元礼城中,娘儿两个隔着车帘子往外张望,果然与高显城中又是一样气象,五行八作做卖座买的热闹非常,街面儿上大姑娘小媳妇儿逛街的也多,都是落落大方的,倒不像小地方的女子恁般扭手扭脚。 乔姐儿见了这么个热闹的所在,心里一动,想着若是这场官司打正了,放了丈夫出来,自家在高显得罪了县尉,日后只怕这地方儿也是难站,若是竟搬到此处繁华之地,夫妻两个夙兴夜寐做些小生计,倒也可以安稳度日,一两年站稳了脚跟,或能置下一处产业,倒胜似在小镇上谋生,又要受许多婆家的迟累…… 痴痴的想了一回,那赶车的却是长走这一趟路途的,带了娘儿两个往一个公道实惠的客栈上来,一面招呼店伙前来卸车。娘儿两个下来,车钱已经会过的,多谢那车把式几句,打发回了高显。 店伙引着进去,后头是两进的小院儿,倒也干净整齐,后院儿都是女客,彼此方便些,碧霞奴见了心中称意,多谢那店伙计看顾。那小伙计不过十六七岁模样,尚未成亲,如今见了乔姐儿这样俊俏的娘子,一句话也要掰成两句说,就乐意往跟前儿凑合,见她们外地来投亲的,搭讪着说些元礼地面儿的风土人情。 三仙姑见话投机,意欲趁势向他打听陈氏下落,因笑道:“你这小哥儿倒好个相貌,如今多大年纪,家中可有大娘子?”小伙计脸上一红道:“我们做勤行的,挣一碗辛苦茶饭,哪儿有那个闲钱讨浑家……” 仙姑笑道:“不妨不妨,老身就会保媒,若是你帮衬我们娘们儿寻见了亲戚,我保管给你说一房好的!”那伙计听了大喜,一揖到地,唱个大喏道:“若是做成小人,定要报答奶奶大恩。” 一面与他说了陈氏年纪相貌,出身履历等事,莫要小看了勤行伙计,每日里三教九流的客人都要答对,消息上最是灵通的,就连衙门口儿里的官人儿破案,也要靠着他们这班人做线人。 小伙计安顿了乔姐儿娘儿两个下榻,一面出去打听,一半日就回来,笑嘻嘻的说道:“奶奶许我一门亲,可莫要忘了,如今你家里这一位尊亲已经寻了下处的,就落脚在勾栏陈家。”   ☆、第97章 有钱能使鬼推磨 乔姐儿和仙姑听见,彼此都吃了一惊,仙姑因问道:“你可打听清楚了,是高显县城里头乔秀才家的二房娘子,陈氏姨太太,带着一个哥儿,名唤麟哥儿的?” 那店伙计笑道:“可不就是这位姨太太么,小人有个主顾可巧也是勾栏陈家的常客,前儿托他打听,正是深知内中端的,原来这陈姨娘当日嫁到高显城中,假孕争宠,坑死了大娘子,夫主去世之后靠着那假小厮儿谋夺了乔秀才的家财,谁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给她女婿看出了猫腻儿,从宅子里头撵了出来,送回元礼原籍。 只是这陈姨娘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行院里长起来的姐儿又不会针黹厨艺,还带着一个半大小子要养活,少不得又投靠了勾栏陈家,做起皮肉生意来,只是如今人老珠黄门可罗雀,院里的妈妈也不过是瞧着往日情份上面,好歹赏她一口饭吃罢了。” 乔姐儿听见父妾做出这样事情来,使得家门蒙羞,脸上一红,把头低了便不言语,还是仙姑老到,给了那小伙计几百钱,多谢他从旁打听消息,一面拉了乔姐儿回房,倒带了房门,方才啐了一声道:“好个下流没脸的银妇,怎好做下这样事来,连累乔家门儿面上都没光彩……” 碧霞奴摇头道:“她也是穷极了,又没有那个志向寻了短见,说不得只好再入火坑,如今既然出了乔门,我也懒怠管她,只是说起来也是妹夫将她摆布至此的,只怕心里对咱们家又恨上一层,况且看她这样境况,就算当日还留着那退定的金簪子,只怕也早就当卖一空了……” 仙姑拉过乔姐儿的手来拍了拍道:“好孩子,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就算是当了出去,到底也有个地方儿去寻了来才是。”娘儿两个商议了一回,见天色已晚,权且住下,明日再做打算。 到了第二日早起,乔姐儿换了一身素净打扮,戴了兜帽,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仙姑领着,往勾栏陈家去求见庶母。到了门房儿处,外头龟公见来了一个婆子引着小媳妇儿,笑嘻嘻迎上前来道:“您老这是从自家儿媳妇再走一步?” 吃了三仙姑一口吐沫啐在脸上道:“恁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小厮,俺们是外乡来的,到此处寻一个远房亲戚说句话儿,你这里可有个陈氏姨太太没有?就是高显城下乔家集上乔秀才家的二房太太。” 那龟公听见是寻亲的,方才客气起来道:“哟,原来是姐儿的亲戚,怎的不早说?我们姐姐回娘家好些日子了,这阵子生意不好,成天在房里招猫逗狗的,便是端茶递水儿也要惹她骂几句,真真儿晦气。” 乔姐儿听他抱怨,赶忙扯了扯仙姑的袖子,三仙姑会意,摸出几个大钱来塞到那小龟奴手里道:“哥儿多担待吧,等见着了老身说她!”那小龟奴见了大钱,眉开眼笑的往里头叫唤道:“麟哥儿,你们家来亲戚了!” 说话儿见影壁里头闪出一个半大小子来,眯缝着眼睛,半梦半醒的出来道:“哥又哄我,哪里来的什么亲戚。”一面见了三仙姑,倒恍惚认得,往肉里瞧了几眼,抓了抓头道:“这是仙姑么?怎的千山万水跑到这里来寻?” 三仙姑啐了一声道:“小孩子家家的莫要多问,引着我去见你娘母子去。”那麟哥儿依旧呆头鹅一般,也不知道问了甚,呆头呆脑的引着两个往陈姨娘房里去。 那陈氏这几日没甚生意上门,房里淡出个鸟来,院里的丫头小子们嫌她,都不肯靠前,只好每日里打骂麟哥儿出气,这会子见他回来,一口啐在脸上骂道:“那小王八叫你出去作甚,又不是放月钱果子,窜得倒比兔子还快!我使唤你出去买个瓜子点心,就推说身子懒怠,坏透了的小厮儿!” 麟哥儿哼哼唧唧的说道:“哥哥唤我怎敢不去,如今咱们又比不得往日里了……”说着,闪过身去,让了仙姑两个进房。那陈姨娘正骂着,忽见房里进来两个人唬了一跳,定睛一瞧竟是三仙姑,惊得一蹿就从炕上跳下来,拉了仙姑道:“我的三奶奶,你如何到了这里,莫不是奴家阳寿尽了,派了你这老神仙来引渡引渡小妇人?” 三仙姑见陈氏说话依旧是道三不着两的,忍不住气乐了,一面说道:“倒不是我老身特地来瞧太太,原是你女儿瞧您来了……”说着一闪身,让出身后的乔姐儿来,摘了兜帽,上前来盈盈下拜,见过庶母。 陈姨娘见了乔姐儿,心里暗暗的吃了一惊,知道她与丈夫向来琴瑟和谐,如今几百里地前来,莫不是算出自家私下藏了什么乔家的东西,竟跑到此处前来追讨……嘴里打着马虎眼道:“哟,大姑娘,好久不见了,自从你恭喜,我小妇人也没去瞧瞧你,可是天地良心,当日从乔家门儿出来时,只有我和麟哥儿两口人空身儿回了原籍,再不曾拿了你家什么东西的!” 乔姐儿见了这话头儿,只好说了唐家拿着婚书反来要人之事,一面请姨娘拿出当日退回来的金簪子,并与自己家去,做个人证。 那陈姨娘听见碧霞奴家里遭了难,心中十分幸灾乐祸,面上却是乔模乔样大惊小怪的说道:“吓!十几年没音信了,怎的这样忽剌巴的来抢人,青天白日还有王法没有!……只是,时隔多年,那东西早就不知被小妇人丢到什么爪哇国里去了,况且常言道,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我一个行院里的姐儿出身,原本怯官的,倒要往衙门口儿与县尉大老爷们对质,岂不是要了小妇人的亲命?我一条贱命不值什么,可怜麟哥儿尚未成人,怎好没了娘……” 妆狐媚子挤出几滴答金豆子来,见乔姐儿待要再说,又抢先笑道:“况且当日姐儿的好妹夫已经将奴赶打出来,不叫守着老爷的牌位,如今我也不是乔家门儿的媳妇,这样事情却与我说不着了。天色也不早了,我也不虚留你们,到家里该问好的,替我问个好吧。” 碧霞奴来到元礼寻亲之前,心中便知多少就是如今的排面儿,今儿见了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待要再说,那陈氏姨娘哼哼唧唧的只说头疼,一面喊叫起来,叫外头小龟奴送客,登时进来两三个大小伙子,就要赶人。 三仙姑只怕乔姐儿年轻媳妇子,给人臊了皮去,赶忙领着出来,出了街门儿,拉了乔姐儿的手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是那婆娘的地方,容不得咱们死皮赖脸的求,依着老身说,先回店房里去,歇一夜想想法子。” 乔姐儿也不敢久留烟花之地,只好忍着泪珠儿与仙姑回了客栈里头,晚饭也不曾用,和衣抱膝,靠着熏笼整坐了一夜,只是流泪,想着早起再去,哪怕和盘托出全副家当来,定要买通这陈姨娘,打下这场官司,救出丈夫要紧。 到了第二日,三仙姑早早起来,就瞧见乔姐儿一双眼睛肿的烂桃儿一般,虽然梳洗打扮了,总是一副憔悴的模样。因上来劝她想开些,船到桥头自然直。乔姐儿打定了主意,那婆娘虽然深恨自家,如今到底落魄了,急着用的是真金白银,若是三郎陷在监里捞不出来,便是家有金山银山也没个用处,不如都拿出来以结其心。 想了一回,心里倒不害怕了,对仙姑说了自家打算,请她帮衬着讨价还价,三仙姑见碧霞奴心思已定,劝也无用,况且心疼三郎这么个好孩子,也赞成乔姐儿坚贞性子,答应着帮她说合。 娘儿两个依旧烦出店伙计雇了车,往勾栏陈家去求,可巧又是昨儿那小龟奴当班迎客,见了她们,不等开言就迎上来笑道:“来的可巧,你们家里亲戚倒除了一桩奇事,连我们妈妈都说这真奇了,早起刚来瞧过,这会子屋里还闹着,你们也快去瞧热闹吧。” 乔姐儿两个听了吃惊,那三仙姑便拉着他问道:“我问哥儿一声,怎么个奇事法儿?”小龟奴一行笑一行说,原来早起就听见陈氏房里叫嚷出来,丫头进去一瞧,衣裳也叫人剥了去,头发也剃得就剩下一个秃歪剌,滚在屎尿堆要死要活的,一旁站着她家那半大小子,唬得已经呆雁一般,问他也不知道言语了,这会子请了太医来瞧,煎药来吃下一剂,睡在炕上,还直嚷着侠客爷爷饶命呢。 那三仙姑倒犯了老本行的通病,叫一声阿弥陀佛,念一声无量寿佛道:“罪过哟,莫不是冲撞了神佛,遭了活菩萨报应……”乔姐儿只怕陈氏这般撒痴只是妆的,为了不叫自家再去纠缠,急忙拉了仙姑去她房里看个究竟。 还没进了房门,就闻见一股子骚臭之气,院子里头晾着被褥,上头都是大片的污迹。远远的就听见陈氏在房里干嚎,说着什么再不敢了等语,乔姐儿娘儿两个只是不明白,只好进得房中一探究竟。 那陈氏瞧见碧霞奴进来,唬得嗷一嗓子,直从炕上滚将下来,爬了几步,抱住碧霞奴的膝盖哭道:“大姑娘,我再不敢了,求姑奶奶做主超生!” 乔姐儿见她一惊一乍的,唬得颜色都变了,又不像是装疯卖傻,倒真的好似中了邪祟一般,自家也有些害怕,回身叫了仙姑道:“干娘快来,这是怎的,只怕当真是撞客着了。” 仙姑见了陈姨娘这副狼狈模样,想笑又不好笑的,忍住了上前来,在她头顶上比比划划的,口中念念有词,一面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伤了阴鸷,也不知道救不救得回来……” 念叨了一阵,那陈氏略安稳些,麟哥儿进来扶着躺到了炕上,喘了一会子,直勾勾的又不说话。只好去问麟哥儿,那小厮儿呆头呆脑的说道:“昨儿睡在外间,夜里听见屋里响动,嚷着什么好银妇,若不好生襄助乔娘子打正了这场官司,将你首级剁下挂在高显城门,再与那狗官家里算账等语,唬得我不敢进去……” 原来当日乔姐儿探监之时,与丈夫说起陈氏姨娘之事,只因那花逢春不是外人,也不曾避讳,谁知那花二哥是个会驾筋斗云的侠客,又是个有心的,听了这段缘故便记在心里,大夜间悄悄儿的挣开了铁锁,使一个锁骨法,从小窗户钻出男监之中,暗暗的缀着乔姐儿娘儿两个南下,到了元礼城中。 隐住了身形,跟着乔姐儿前去拜见庶母,见那陈氏见死不救,心中忿忿不平,等到夜里换上夜行衣靠,来在勾栏陈家恐吓一番,只要她说出金簪去向,谁知那陈姨娘虽然往日里嚣张跋扈,倒是个银样镴枪头,禁不住吓唬,屎尿齐流滚在地下,花逢春嫌她腌臜,只得越窗而走。 如今乔姐儿听见麟哥儿这般说,有心疑惑就是这花二爷千里襄助,只是不会武功,想不明白一个大活人怎好平白越狱。只得将言语去试探那陈姨娘,来在炕沿儿上坐了,柔声说道: “姨娘莫怕,昨儿夜里的那一位,是我们三郎做更夫头儿时候拜下的一位尊神,想来只因信士弟子无端遭受牢狱之灾,心中怜惜顾念,所以化作人形前来点化姨娘,为人总要多做善事,与人方便才能自己方便,姨娘只要乐意襄助拙夫脱出监牢,这个心病自然就好了……” 那陈氏姨娘是个不曾念过诗书的妇人,倒肯信这些无稽之谈,赶忙拉了乔姐儿的手说道:“大姑娘,你莫要哄我,只要小妇人说出簪子下落,果然那尊神便不来了?”乔姐儿点头应允,陈氏一连声儿的叫麟哥儿拿了纸笔来,写下那当铺名字地方,一面又拿了当票子给她,拍着胸脯儿打包票,只要乔姐儿寻来了簪子,自己就动身与她回一趟高显城里,当堂对质,定要把三郎开释出来。 乔姐儿和仙姑两个拿了当票子,按着纸上所写地方,雇了车一路往那家当铺里去。进了门往三柜上递了票子,那三掌柜眯缝着眼睛瞧了半日,哎哟了一声道:“大娘子,你这票子是个死当,怎好又来赎的?” 碧霞奴深深道个万福道:“原没想着要赎的,只是如今这件东西牵连着好大干系,说不得也只好来问一声,情愿多出银子,只要归还金簪为是。” 三柜的摇头道:“也不是小人不愿意帮衬,不过这东西早给一户人家的老太太瞧上了,前儿刚买了去,就是我们柜上往宅门儿里头卖珠花儿首饰的文嫂儿出手的,你若不信时,只管问她。” 一面往柜台里招呼,那文嫂儿出来相见了,果然与三掌柜说辞一般。原来当铺之中收上好东西来,大柜掌过眼之后,定了价钱,便要派出积年的老妈妈们到各大宅门儿里头走街串巷的说与太太奶奶们,也有一时手头不宽裕的少奶奶们年节要戴首饰,又没有现银子去买崭新的,少不得从这嫂子手里拿些旧货,先应付过那些个前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再说了。 乔姐儿谢过文嫂,听见是卖到一户姓金的人家儿,摸了几十个大钱,相烦那嫂子引见,文嫂见了银钱如何不爱?领着娘儿两个往那金家宅门儿里去,因是常来常往的,倒不必一层层的往里通禀,走到二道门里,才捉了一个相熟的小丫头子,到里头回一声管钥匙的大丫鬟,说是有事求见。 不一时那小丫头子出来,说大姐姐请那金簪子的旧主人进去,前头上房屋里老太太有请,一面打发三仙姑往厢房里等着。那三仙姑见这小丫头子前番爱理不理的,进去一趟出来,赶着乔姐儿叫大娘子,对自己也十分热络,老奶奶的叫着,倒猜不出是什么缘故。 人家不请她进去,只好在厢房里坐着等,不一会儿但见两个小丫头子抬着一个炕桌儿进来,都是上等席面儿的客饭,那丫头笑道:“这位老奶□□莫要拘束,前头传话儿,安排一桌客饭,只怕起得早没吃早饭就过来了,难为陪着大娘子一处来。” 三仙姑平日里见乔姐儿就是个会办事的,想来不知怎的投了这大户人家太太奶奶们的缘份了,十分待见她,爱屋及乌看顾自家一顿饭也是有的,况且这几日赶路来此,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不曾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如今见了鱼肉荤腥,说不得端着架子,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风卷残云一般吃个溜干净。 这一坐就坐到了日头偏西,三仙姑等得不耐烦,往厢房外间探头探脑的,见一个粗使小丫头子在外头做活儿,见她从帘子里头探出头儿来,笑道:“老奶□□略等等,只怕前头留饭呢,这么着吧,我再去传一桌客饭来,爽性吃了晚饭再去。” 仙姑只怕乔姐儿出什么岔子,又像在高显时候一样遇见抢亲的,给人诳了去,只说要“请乔娘子出来”,正闹着,忽见后头点起灯笼,两个绫纱裹着的俏丫头打着内宅灯笼,引着乔姐儿出来。 见了仙姑微笑点头道:“方才里间留饭,出来略晚些个,叫干娘等急了吧。”一面上来安慰几句,娘儿两个就告辞出来。回了店房之中,仙姑好奇问她有何奇遇,乔姐儿因说簪子果然就在内宅老夫人处,当家的孙媳妇儿引着自己过去陈情,那太夫人是个吃斋念佛的老寿星了,最是怜惜贫苦人家,听见这话,连本钱也不要,就赏了下来,又说自己生得好似他家早夭的女孩儿,定要留茶留饭不肯放。 仙姑听了也是啧啧称奇,赞那碧霞奴倒生得个上人见喜的模样儿,只是看乔姐儿眼圈儿红红的,却又不像是受了委屈,她不细说,自家也不好再问,娘儿两个收拾妥当,各自睡下。 第二日带了金簪子,接了陈氏姨娘和麟哥儿,会了店钱,央那小伙计街面儿上雇了大车,一路回高显城中去。先安排陈姨娘母子两个依旧回了秀才第上居住,只怕陈氏反悔,请妹夫何大郎派了两个土兵在此,日夜看守起来。 留下仙姑看家,自己依旧往妹子家里去住,晚间与二姑娘在房里时,开了包袱皮儿,拿出两张银票来交在她手上。二姐儿翻开一瞧,唬了一跳道:“我的娘,怎有这许多银子?莫不是姐夫做下甚等绿林勾当?” 乔姐儿摇头道:“你这丫头自小儿就是个多心的,这些也不过是我在宅门儿里头教针黹,搭着你姐夫每逢初一十五赶庙,我卖吃食他给人家画小像得的银子罢了,若是只靠着他那点子月钱如何够用。” 二姑娘自小儿养在闺房里,出了门子又给丈夫如同闺女一般的娇养起来,这外头的买卖行市也不大明白,听见姐姐这般说了,便丢开了不问,一面叹道:“才不过一年,你们小夫妻两个倒把日子过得这般风生水起的,早知恁的,我也叫我们大郎辞了出来,跟着姐夫做些生计,倒好比衙门口儿的那点子死钱儿来的容易多了。” 乔姐儿见她说小孩子话,因笑道:“便是衙门口儿银子不多,一来年节都有个孝敬,二来到底是吃朝廷俸禄,是个万万年的勾当,岂不是比我们这样朝不保夕做个小买卖强远了?旁的不说,如今坏了事,还不是要拿出全副家当来填补,若是你姐夫也当着官差,只怕也未必就有人敢欺负到他头上来了……” 二姑娘听见也点头称是,她如今也快临盆,身子渐渐沉重,也懒怠多想这些琐事,就拿了票子往前头书房里去寻大郎,叫他求着衙门里的幕僚们走走太爷的门路,把姐夫的案子压下来。 何大郎见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乔姐儿家里又肯出银子,知道这官司已是十拿九稳的了,安慰了二姐儿两句,心中只是疑惑如何三郎家中这般家趁人值起来,只是听见浑家话头儿,似乎大姨子也不愿意深谈,自己又何必卖那个乖,因安慰了妻子两句,打发她回内院睡去。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到了,旁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搭着何大郎三班总捕和看街老爷如今胜任了县丞的面子,又有衙门口儿里上到太爷,当中书办、师爷、幕宾,连带着底下快壮皂三班衙役,都得了乔姐儿家里的银子,只剩下那县尉老爷一个,自是寡不敌众。 虽然心急儿子房里的子嗣,一来自始就觉得唐夫人乱点了鸳鸯谱,是个不妥当的主意,二来也不肯为了这点子家务事就敢跟太爷叫板,丢了自家顶上乌纱,是以也不大理会唐夫人成日家在房里一哭二闹三上吊,太爷刚敲打了自己一两次,寻个台阶儿下来,知情识趣撤了状子。 刚一撤诉,这厢何大郎不等吩咐,满面喜气就亲身往男监里头去接三郎,张三郎听见官司打正了,心中也是欢喜,因辞别了街坊花二哥,与妹夫先往澡堂子里去去晦气。   ☆、第98章 思上进三郎辞官 三郎这一回灾消难满,与何大郎往澡堂子去时,已经打发了土兵回家送些东西,一面与乔姐儿报平安。连襟两个进了堂子里头,门口伙计瞧见是三班总捕带着看街老爷过来,满面堆笑着往里头让。 寻常半大小子成群结队的来泡澡,也不过每人一只筐子装了衣裳,堆在门首处并不怕人拿了去,泡一日只要五个大钱,乍暖还寒时候,倒成了穷人暖身子的好去处。 如今三郎两个略有身份的官人儿过来,便不好往大堂子里头让,里间自有雅间儿小池子,都是给些衙役、坐商预备下的,今儿倒巧,一间里头只有他弟兄两个来泡。 先在外头将豆面皂荚冲洗干净了,两个跳进大池子里头受用,烧得滚滚的水兑了引下来的山泉,才泡进去浑身都暖透了,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何大郎见三郎只管眯缝着眼睛泡澡,不大说话儿,只怕他是忧心自家连番牢狱之灾,笑着劝道:“这回只怕县尉老爷吃了瘪,不敢再作妖了,姐夫这看街老爷的衔儿是跑不掉的,倒不用忧心。” 三郎将头上巾子扯下来,往热水了投了,拧干又覆在面上道:“倒也不是为这个,你冷眼旁观着,这一回只怕我那屋里的清减了不少吧……”这话倒是不错,自从三郎给人拿了二进宫,乔姐儿每日里茶饭不思,原本饭量儿就小,如今瘦的弱不胜衣,这几日住在大郎家里,每日里常见二姑娘暗自垂泪,只怕姐夫这官司打不正,若真是叫人抬进县尉唐家,恐怕是要出了人命的。 大郎也叹道:“若说我这位大姨子,当真是个烈性的妇道,与姐夫伉俪情深,就是我与浑家都瞧出来了。”三郎点头道:“正是呢,往日里我只知道乐得吃一碗安乐茶饭,不招灾不惹祸,便是好了,谁知世道人心总有险恶之处,常言道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两番牢狱之灾,也叫我寒了一片丹心了……这事还要劳动妹夫替我说句话,辞了这看街老爷的差事。” 何大郎见三郎要辞了差事,赶忙摆手道:“姐夫怎的这样说,我就更不明白了,往日里有这一身官衣儿,尚且吃了人家暗算呢,若是辞了出去,做个平头儿百姓,岂不是更要吃亏么?” 三郎轻笑了几声,也不答言,只说日后自有分晓,大郎素知这位昔年的同窗是个有见识有主意的,见他不肯细说,自家也不好细问,两个又泡了一会子,唤来搓澡的小伙计伺候了一回,末了冲洗干净穿了衣裳,外头自有大堂,两个往春凳上歪着,抽了一袋子旱烟,叫小伙计去外头饭庄子里头叫菜。 点了一个溜三样儿,两碗白胚儿面,一壶烧刀子,先吃菜喝酒,剩下底下宽汁儿,对半儿一分,拿来拌了面吃了。歇息得差不多,方才会了账,街面儿分手,各自家去。 到家里见乔姐儿也预备下一桌酒菜,梗着脖子候着,夫妻久别重逢,满心温存,倒是相对无言,末了还是三郎扯了乔姐儿入怀,便再不肯放手,半晌方说道:“前儿在里头,有句话不曾对你讲。” 碧霞奴早就哽咽了道:“你要说甚我都晓得,你不说才是敬我爱我,若说了,我便与你生份了。”三郎将头埋在浑家颈窝里头,叹了口气道:“论理,那唐少爷也是个好的……”话没说完,早给乔姐儿伸手掩住了唇边嗔道:“他好不好与我什么相干,你叫我明哲保身从了他们,就是死了也不能够……” 两个新婚久别,又彼此互明了心迹,正是一对小儿女动欲动情,水到渠成,因携手登床,揽衣推枕,做那殢雨尤云之事,书中难以尽述。 一时事毕,三郎因耽搁得久了,又见浑家柔情似水,少年体魄难以自持,难免纵了几次,乔姐儿新婚妇人,身子尚且娇嫩如花,又旷了几日,如今承恩数度,大有娇弱不胜之态。两个结发枕席之上,痴缠在一处,更不忍分开。 半晌,乔姐儿方幽幽说道:“今儿你出来,我倒有些话想说,就不知你的心气儿怎么样……”三郎伸手替浑家拨弄了几缕青丝,一面笑道:“这倒也巧了,我也正有事情要对你说,不如咱们一齐写出来,对一对心思如何?” 两个也是淘气,便各自伸手,触着对方肌肤之上,当真比划起来,竟都是个“走”字,夫妻含情四目相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三郎率先说道:“我一个男人家想要出去奔奔也是有的,倒想不到娘子也有这般心气儿。” 乔姐儿伸手在丈夫额头上一戳,娇嗔道:“我又不是那一等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且与你说说怎的要走,一来得罪了县尉唐家,只怕高显地面儿上站不住脚,如今虽说官司打正了,你这看街老爷的衔儿怎么说也是挂在人家衙门里头的,那唐老爷如今压不住咱们,只怕就要恼羞成怒,一个衙门里头当差,抬头不见低头见,岂不是要给你小鞋儿穿。 二来虽说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歪,到底也连番两回牢狱之灾了,前儿和干娘一处说话儿,听她老人家的意思,只怕是你的八字冲了这里风水,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再走一步也是好的。” 三郎听了这话搂了浑家笑道:“旁的都通得很,只是这风水之说却说不通,若是此地风水与我八字上有妨碍,哪里讨得你这样的天仙在房里受用。”说着,伸手往乔姐儿胸前捏了一把,做那戏妻的勾当。 乔姐儿久旷承恩,正臊得没有开交处,给他一闹便不依了,挥了粉拳捶了几下,夫妻两个借着此番春意再战一回,方才丢开手各自睡下。 张三郎夫妻两个都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说走就走,第二日就往县丞老爷家中说情,要辞了差事,让与李四郎做,县丞赵爷知道三郎平白受了两回牢狱之灾,只怕他小后生家怯官,心灰意冷,要家去务农种地,也是个不招灾不惹祸的轻省活计,当下准了,与他办理文书,放出衙门口儿自去谋些生计。 便是连日来作别街坊邻居,碧霞奴收拾一桌子好菜送与县丞家中,多谢赵家老爷太太几次三番看顾情份,又是李四郎和杜娆娘想请,多谢三郎让贤提拔之意,又是妹夫何大郎来说,二姑娘死活不乐意乔姐儿往别处去,在家哭闹起来,碧霞奴只得又上家去温言软语的规劝一番。 谁知二姐儿听见姐姐要去,心中烦闷,加之连日以来忧心姐夫的官司,竟是动了胎气,月份不足就养下来了,且喜母子平安,又是个哥儿,阖家欢喜。从了姐姐这个“欢”字,取了乳名叫做庆哥儿的。 二姑娘坐了月子,乔姐儿便不好登时就走,因要照顾妹子,和三郎两个就搬到何大郎家中借住几日,且喜他家里宅子不小,两进院子,后头还有几间客房,很是住的开了。 二姐儿是个没有耐心烦儿的,自己还是小姑娘脾气,如今生了个小奶娃,每日家只知道啼哭,一两日还是新鲜,过了几日便不耐烦,只撵了丈夫带着庆哥儿往书房里睡去,免得吵了自家与欢姐儿的清梦。 碧霞奴见妹妹不带孩子,那何大郎每日里下了衙门还要哄奶娃,忙的焦头烂额,说了妹子几回,都不中用,二姐儿倒是个心思正的媳妇子,对欢姐儿视如己出,见姐姐说她,因分辨道:“那小冤家每日里只管干嚎,我带欢姐儿一个尚且劳累,哪儿有心思分给他,瞧着我们欢姑娘这几日心里不大自在,只怕是见我生下小冤家来,气怀了也未可知,抱出去养着大家干净。” 乔姐儿见妹子只会说孩子话,也怕她产后郁结了心思,又怕欢姐儿吃醋,竟将那庆哥儿抱到自己房里将养去了,这可帮了何大郎的忙,小夫妻两个千恩万谢。每日里三郎收拾些行李包袱,又来回往返县丞赵家,将些粗笨木器拿出去典卖,乔姐儿在家带孩子,一面做些小针黹,肚兜儿小袄儿虎头鞋,绣得活灵活现,那庆哥儿自从睁了眼,见姨娘做的这些桃红柳绿的玩意儿,招呼的小肉手儿只管要,倒不大哭闹了。 晚间三郎来家,见了庆哥儿自是欢喜,街面儿买来拨浪鼓,搁在奶娃眼前只管摇晃,那娃娃倒也有个机灵劲儿,只管跟着那拨浪鼓一齐摇着小脑袋,倒把两个大人逗得笑了一回。 如今二姑娘没出月份,乐得做个甩手掌柜,欢姐儿每日里服侍继母,端汤奉药十分尽心,得了空子就抱了阿寄过来瞧弟弟,也爱如珍宝一般,只是小人儿家手上没力气,抱不动他,便搁在摇篮里头,哼着歌谣来回推送。 初时大人们都道是这姐姐有些吃醋,不肯亲近弟弟,后来见她也是一般疼爱,方才放心,都逗着她为什么如今又肯来瞧了,那欢姐儿答得也趣味,因说前几日得了小奶狗,不哭不闹的,生得又圆滚,只觉得阿寄比弟弟好玩儿,如今庆哥儿过了洗三也长开了,渐渐生得玉雪可爱,又觉着比奶狗瞧着喜人,因此多来瞧瞧。 旁人听了倒也罢了,只有何大郎听见了笑道:“了不得,我与你母亲好容易养下个哥儿来,倒给你拿去与那小畜生比……” 一家子其乐融融的过起来,只等二姐儿出了月份,碧霞奴夫妻两个就打算搬到元礼城中去谋个前程,谁知这一日家中却来了不速之客。 这一日三郎夫妻两个正在房中逗弄庆哥儿,就听见外头街门儿处有人吵嚷起来。碧霞奴只怕唬着孩子,又不是在自己家中,不好出去瞧热闹的,打发了三郎往前头瞧瞧。 三郎刚走到影壁处,就见一个年轻小媳妇子,双手插了腰,指着那门房上的土兵骂道:“我把你这眼睛里没有主子,会看人下菜碟儿的奴才!拦着我们不让来投亲,一会子三老爷出来,先打了你这个没调理的,再和你主子算账。” 那看门的土兵原本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生得憨憨厚厚的,给这年轻媳妇儿一骂,倒涨的满脸通红,低了头喃喃的说道:“大娘子,莫不是你们找错了人家儿,我们家主人是镇上三班总捕,哪里来的什么老爷,若是要寻老爷,只好衙门口儿里头寻去……” 话没说完,给那媳妇子一口啐在脸上,蹦着高儿的骂街,三郎见了这泼妇,待要管一管,常言道好男不跟女斗,也不大乐意下去,一面瞧着这婆娘倒有些眼熟,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正踌躇着,那妇人眼尖,一眼瞅见了张三郎,拍了巴掌笑道:“好了!好了!这不是我们三老爷么。”一面回身扯了一个男人进来,扯住了耳朵骂道:“凡事也不敢出头,就叫我一个妇道人家卖头卖脚的,嫁了你有个甚用!” 牵出的那男子竟是张四郎模样,三郎这才瞧出来这妇道就是自己的弟妇,如今开脸做了媳妇儿,比不得在家时尚且顾些脸面,竟成了泼妇骂街一般,又见弟弟不顶事,给她管的小厮也似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四郎夫妻两个满面堆欢的过来,那新媳妇子倒是热络,上来给三郎道了万福,又推着丈夫叫他作揖打拱的。三郎蹙了眉道:“怎么好端端的闹到亲戚家来了,莫不是在学里又淘气,叫夫子撵了出来?” 张四郎嘻嘻一笑道:“哥说哪里话,兄弟虽然年轻不知事,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哪里还用得着夫子管束,是恁的,恰逢明年又是大比之期,依着兄弟的糊涂想头儿,还是想下场去试一试手气,果然中了时,大家有益,哥哥如今做了看街老爷,家里再出一个黉门秀士,看着也热闹些。” 三郎听说弟弟是要去应考,心里倒消气了几分,面色稍微缓和了些说道:“你要去下场原是正经事,怎好不叫你去的,我这里别的没有,盘缠倒有些个,明儿给你带去,好生回学里预备下。” 四郎听了,唯唯诺诺的,那柳桃姐见状,裙子底下狠命踩他一脚,四郎哎哟了一声,方才接着说道:“这不是要考学,须得三个秀才推荐了方才去的么,兄弟我因为应考多年,总是不能进学,好些个相熟的秀才都怕坏了他们的名头,不肯推荐,一二年里就这么耽搁下来,如今还没人搭理我这个小友。哥哥如今领着官面儿上的差事,只要学里去说说,不怕那些穷酸不答应。” 张三郎听见兄弟混的连秀才的荐函都拿不到了,可见这些年的学费也是白白打了水漂,恼他不争气,冷笑一声道:“你们怎知我搬到妹丈家里来的?”那柳桃姐儿却要卖个乖,因笑道:“今儿往县丞老爷家里去瞧哥哥嫂子,才知道早就搬了的,哥怎的不早说,我们老四虽是个念书人,到底还有膀子力气,也叫他帮忙挑些粗笨家伙。” 三郎摆手道:“你们若是为了这个求我也是不中用了,如今我们搬出来不为别的,一来你嫂子的妹子刚养下一个哥儿来,家里要人帮衬,二来那土坯房的租期也满了,我们就打算搬到元礼城去谋个生计。” 那张四郎夫妻两个听见唬了一跳,因问官职怎么处,三郎见辞了差事的事情一并都说了,叫他们两个死心,莫要再来求自家办事。四郎听见哥哥辞活不做了,心中凉了半截儿,呆呆的站着,不知道何去何从,那柳桃姐儿是个勾栏院里长起来的,倒天生有些见识,胳膊肘儿捅了捅四郎,一面笑道: “既然恁的,我们先家去,只怕乔二姑娘坐月子还要几日,家里有甚活计,哥哥只管差人来叫,奴家打发了老四过来帮衬,内宅有甚事情,奴家别的手艺没有,帮着带带孩子,做些针黹也是好的。” 常言道举拳难打笑脸人,三郎见那柳桃姐儿说的热络,只好还了半礼道:“多谢弟妹挂心,若是家里有甚要帮衬的地方,自然派了人去请的。”柳桃姐儿面上欢欢喜喜的,拉了四郎就走。 两个鬼鬼祟祟到了街门儿拐角处,四郎拉了浑家道:“如今好容易寻了来,哥不答应,你就该撒泼打滚的闹一闹,他碍着弟妇面子,怎好不帮衬咱们,如今这般轻轻巧巧的出来了,再要进去时,只怕那土兵都未必肯通报了。” 柳桃姐儿啐了一口道:“没卵用的杀才,如今凭着你我这点子薄面,你那心高气傲的好哥哥、亲嫂子理你才是奇了,这件事情说不得还得请你老家儿来走一趟才行。” 四郎冷笑一声道:“前儿你出门子,把我老家儿都得罪光了,这会子倒会说嘴,也不中用。”桃姐儿自知理亏,娇笑了两声道:“呸,亲人肚里没恶气,一家子大伯子小姑子的住着,哪儿有马勺不碰锅沿儿的道理呢,再说如今有现成的把柄,也不必先提起咱们的事情来,把你老娘和妹子哄到他家去才是要紧的。” 张四郎见桃姐儿说的有条理,连忙问她有甚把柄,桃姐儿白了他一眼道:“怨不得你哥哥说你是块扶不上墙的的烂泥,这也瞧不出来,如今他放着好端端的看街老爷不做,倒要辞了活往大镇甸上头去打拼,那元礼城是方圆几百里以内数一数二的大城池,光是一年的挑费就比这里高出高几倍,是那么好混的么? 看街的虽说没甚品级,说出去也是公鸡头上一块肉——大小是个官!你们老娘又是个耗财买脸儿的主,往日里在乡下成日家说嘴,说不出几日就有人来封她诰命的,这会子听见辞了官,还能不蹦跶?你常说你哥哥是个孝子,自然肯听老家儿的劝,只要把他稳住了不走,再求求你那老不死的娘去说和说和,不怕他不给你做主。” 四郎听见浑家计策,喜得眉开眼笑道:“好,好,贤妻当真是个女诸葛,这一回若是得了三哥襄助,竟是高中在上头,来日得了官,也给卿卿讨一个凤冠霞帔。”夫妻两个商议妥当,便要一溜烟儿往乡下报信去。 依着张四郎的意思,雇两匹小驴儿往小张庄里去也就罢了,那柳桃姐儿大呼小叫的,只说看轻了她了,往日里在家时,出门都是一乘小轿,还要带两个丫头,如今没有丫头也罢了,倒叫自家骑在牲口上头给众人瞧了去。 四郎心说在勾栏院里什么人不见,如今倒会避人了,面上却不敢分辨,只好雇了一辆小香车,夫妻两个坐了,往小张庄去。进了庄子会了车钱,四郎搀着柳桃姐儿,好死不死穿了一双高帮儿大红绸缎绣鞋,偏生刚刚下了一场春雨,深一脚浅一脚,险险把个张四郎也带摔了好几回。 两个走在官道上,两旁乡亲们瞧见了,见那柳桃姐儿描眉打鬓,脸上胭脂擦的猴儿屁股一般,都强忍住笑意,倒是几个村童尚且不知避讳,见了桃姐儿这般妆束,缠住了家大人笑道:“娘快瞧瞧,那新媳妇子打扮得倒像媒婆子。” 柳桃姐儿听见,气得柳眉倒竖凤眼圆翻,待要上去捉了那几个顽童打两下,早给家大人轰进场院里头,跑了几步没赶上,脚底下一滑,倒摔了个狗啃泥。骂骂咧咧的,只嗔着丈夫怎的不来搀扶自己。村中积年的老人家瞧见了,都叹这张家的福报竟是给了三郎一个,讨了个金娘子回来,四郎这一个便是上不得高台盘的了。 四郎夫妻两个跌跌撞撞的好容易蹭到了张家,拍了门进来,倒把王氏唬了一跳,一面给桃姐儿找换洗的衣裳,一连声儿问是怎么了。 四郎赶了这一日的路,叫浑家闹得脑仁儿疼,也没心思细说,只等桃姐儿料理完毕了她自去挑唆。王氏去五姐房里找衣裳,不一时又听见绣房里头传出吵闹之声来。 张五姐高声道:“做什么要拿今年新作的衣裳给她,谁知道行院里出来的身子干净不干净,万一染上了什么说不出口的症候,姑娘我可是还要嫁人的呢!” 王氏只怕桃姐儿听见了不依,上去捂了闺女的嘴道:“我的小祖宗,怎的不叫你老娘省一点儿心!” 偏生外头柳桃姐儿又听见了,也顾不得四郎拦着,一打帘子就进了张五姐绣房之中,见了五姑娘冷笑一声道:“姑娘这话说谁!?” 常言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张五姐自从上回撕破了面皮,如今也不把这婆娘当做四嫂子,眼睛一翻哼了一声道:“谁来捡骂的就说谁!”   ☆、第99章 小夫妻元礼安家 那柳桃姐儿听了这话如何肯依,也不把婆母娘放在眼里,上前来扒拉到一边,扯住了张五姐的前襟儿道:“我把你个有娘养没娘教的小蹄子,今儿不替你老家儿教训你,旁人倒要笑话我这个做嫂子的不会管教小姑子!” 张五姐也不是个好惹的,反手拽住了桃姐儿的发髻叫道:“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谁要你来教?教坏了也去做了窑姐儿不成?”两个话不投机,烧卷子似的滚在一处。 王氏心中叫苦,又怕屋子浅窄,给老街旧邻听了去笑话自家,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哭道:“老不死的老银妇,如何养出这许多冤家来,要了我老身的老命哟!”一群婆娘闹着,四郎闯进来道:“怎么好端端的又要吵,不怕邻居听见了笑话?” 那柳桃姐儿逮住了话头儿,冷笑一声道:“你家里放着大好前程不去做,反倒乐意去城里当个贩夫走卒,这都不怕笑话,我又怕的什么?”王氏听见话里有话,赶忙喝住了五姐,推到一边,拉了桃姐儿问道:“老四媳妇儿,你说我们家里谁要去做贩夫走卒了?” 桃姐儿翻楞着眼睛一笑道:“哟,怎么三哥还没对娘说么,前儿已经辞了看街老爷的差事,如今与嫂子商议定了,正要搬到元礼城中去寻差事呢。”王氏听了这话,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来,拉住了四郎问道:“你媳妇儿这话真么?” 四郎道:“怎么不真,哥亲口对我说的,还能有假?”那婆子听了,也顾不上家里,拉了五姐就要收拾包袱皮儿,往城里去寻三郎问个明白,四郎追出场院里头拦住了道:“哥如今退了赵家那半间土坯房,往何大郎家里住去了。” 王氏听了个大概,答应一声,扯了五姐脚不沾地的走了。四郎见母亲前去问罪,自己也回屋里叫了浑家要上城看热闹,进了房但见桃姐儿正试穿五姐的衣裳,叫了一声苦道:“你家里又不是没有新衣裳,怎好穿了她的,回头瞧见了,又是一场好口舌,趁着这会子她们上城,咱们也快跟了去,趁热打铁,叫三哥帮衬着寻了几个秀才的书信也就罢了。” 桃姐白他一眼道:“你忙的什么,自从过了门儿,一个大钱也不曾拿了你家的,如今老不死的和那小银妇不在,也叫咱们受用一会子,她们去了且闹呢,你何必蹚这一趟浑水。” 说着开了五姐的首饰匣子,满破都是银的,只有一支算是黄澄澄,拿在手里一掂,份量又不对,原是个镀金,啐了一声道:“当初怎么给你穷小厮儿诳了身子去,满屋子找不出像样的首饰来。”依旧掷回匣子里头不要,又往厨房里踅摸吃的。 见锅里还热着几块糕,也不顾烫手,捡了出来,寻着糖罐子沾了白霜吃,一面又往上房屋炕上坐着,挨个儿去开炕柜上的抽屉,俱都是上了锁了,骂了一声老不死,总算开了一个,里头只有百来个大钱,都掏出来揣在兜里。 下了炕伸手在四郎额上狠命一戳道:“一家子都是一个德行,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小旋风也似的在场院里抓挠一回,见也没甚油水儿,方才叫丈夫收拾了包袱皮儿,夫妻两个也往高显城里头赶。 却说三郎打发弟弟,来家与乔姐儿说了,乔姐儿倒劝丈夫还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好,如今贸贸然的打发了四郎,又怕他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再惊动了乡下老家儿,只怕两个要走就没那么容易。 果然到了晚间掌灯时候,外头那看门的土兵就进来回,说是三老爷的娘带着妹子进城来瞧他,三郎此时埋怨自己办事不牢,倒是乔姐儿劝他看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是先迎进来安排住下才是。 接了母亲、妹子进房来,何大郎晚间有饭局不在家,二姑娘又坐月子,起不来炕,王氏和五姐进去问了好就出来,连个小金锁也不曾与了庆哥儿,三郎只怕乔姐儿脸上不好看,自己现拿了银子吩咐土兵去银楼里办了一套长命百岁的金三件儿,叫浑家送进内宅去方才罢了。 王氏和五姐吃过夜饭,倒也未敢高声,先是搭讪着嘘寒问暖了一回,方才笑道:“恍惚听见你兄弟说,要辞了看街老爷的差事,往元礼去谋生计?”三郎知道定然是四郎家去挑唆的,蹙了眉不耐烦道:“书也不曾正经念了,如今连个保人都寻不着,成日里只会挑三唆四……” 王氏也不大明白甚的书信,暂且不去问他,只唉声叹气的道:“我儿,如今你是当过老爷的人,我老身不敢说你,只是也别学那眼馋肚饱的轻狂人儿才是,你兄弟虽说浑些,好歹还知道家里出过一任小官儿,为圆了这个梦,才苦熬苦业的在学里打滚这么多年。 如今你承蒙县丞老爷看顾,好容易选出来了,城里不显什么,到了我们屯里,吓!那还了得么?谁见了我不奉承我一句老封君,就是你妹子,这几日来说亲的人家儿也多了。怎么放着好好的老爷不做,倒要远远的去攀那个虚无缥缈的高枝儿……” 三郎见母亲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自己总不好说出县尉唐家仗势欺人的事情来,一则只怕乔姐儿脸上不好看,二来家里原本也是没钱没势的,说出来徒惹母亲挂心,倒不如不说的好。 只得笑道:“这看街老爷不过底下平头儿百姓叫着玩儿的,哪里当真是个官?别说是我,就是县丞、县尉两位老爷,我们市井小民见了何等尊贵体面,搁到稍微大一点儿的镇店上去,也跟没品级的差不多了。 如今四郎娶亲那一注银子也伤了我们小公母两个的元气,想着做人又何必非要名利双收,咱们家原先就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还以实惠为要就是了,我们原先在老娘娘庙赶过几次庙会,倒是有些赚头儿,若是往大镇店上头奔一奔,没准儿倒好宽松些。” 那王氏是个认钱的主儿,往日也曾听见些走街串巷的挑货郎说过,那元礼城好似京里一般的繁华,遍地都是银子,只是没人去捡。如今听见儿子这般说辞,心里又是一动。 就是吃不准如今三郎分房单过了,成日家给那小狐狸吹着枕边风,就算来日阔了,也未必就肯看顾家里,到时候自己人才两失,又不划算…… 倒是张五姐还算机灵些,搭讪着要寻茅厕,拉了母亲出来,两个往背人地方,方说道:“娘怎的糊涂了,哥哥是家里长子,养老的事情是躲不掉的,他家里越是家趁人值,您老越是老来有靠。” 王氏只怕隔墙有耳,赶忙朝她摆了摆手,领着往茅厕里走,一面低声道:“那也未必,你三嫂是个精细人儿,三郎要是没有甚便罢了,若是来日当真发了财,吓!咱们家里这一份儿家私不叫她都搬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五姐钻了茅厕,一面解裤子一面笑道:“您老这真是老糊涂了,她家里哪里还有什么娘家,爹妈死绝了,妹子又出阁,自是傍着咱们家过活的,我教您老一个法子,不过一年半载的,三哥家里自然也要养下个哥儿、姐儿的,你瞅准了空子,就说小夫妻家不会带孩子,谋了进去,住下不走,叫你金孙与你亲近,离不开,不怕他们不给你养老送终。” 王氏听见五姐这话,因笑骂道:“好个精细的小蹄子,倒会算计,我看你也不全是为我老身着想,只怕是要叫我从家里诳了银子出来,养活你那小女婿吧?” 五姐提了裤子起来,一面拾掇裙子一面笑道:“人家好心好意出谋划策,妈倒会编排人的!” 两个嘁嘁喳喳商量一回,方定下主意,暂且允了三郎外出谋生,就看以后端的如何。晚间何大郎来家,拜见了亲家太太,安排在客房里头,又寻了三郎说话儿,叫他只管招待母亲妹子住下,莫要见外才是。 一家子收拾妥当,也到了人定光景,乔姐儿先去客房里头伺候婆母小姑子梳洗已毕,安顿睡下,方才来家,打发三郎烫脚,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撩水,一面说道:“今儿听见婆母娘担忧,原本也是有理的,元礼地面儿比不得高显,虽说机会多些,只怕挑费也大。” 三郎从浑家手中接过巾子来,自己揩抹干净了,换了鞋袜道:“这个你且莫要忧心,万事有我。”乔姐儿见他说得笃定,倒有些摸不着,笑问道:“哟,怎么蹲了一趟大狱,倒好似下了一趟波斯,弄来一船的好宝贝也似的。” 三郎见如今夜深人静,搂了乔姐儿在身边,从怀里摸出一面小旗子与她瞧,笑道:“这东西你且贴身收着,来日指着它,倒好与你买座前后五进院子,两三房下人,几个胖丫头的。” 乔姐儿靠在丈夫怀里,低头瞧那旗号,小小的一幅,上头绣的既不是人物也不是山水,却是一朵春花,绣工也不大精致,端的瞧不出什么好处来,扑哧儿一乐道:“别是你外头拾了来哄我的吧?” 三郎附在她低声笑道:“好姐姐,说与你知道是不妨的,只是此事是个血海也似的干系,你可千万莫要外头散去。这原是花二哥的人物字号,莫要小瞧了它,只因当日在监里,见我只怕护不住你,自怨自艾的,方才拿出这个印信来与我。 有了这个旗号,从元礼地面儿走出几百里地去,凭你什么江洋大盗海陆飞贼,再不敢当着旗子作案,二哥又许我几百银子做个本钱,到了元礼城中就开起镖局子来,只要扬起他的字号,方圆百里的镖师趟子手,都要来投奔,卖我一个面子。” 乔姐儿听见要开镖局子,又有些担忧道:“这信物虽是好的,那花二哥是凭着真刀真枪挣出来的名头,没听见前儿我与你说,他夤夜之间潜出南牢,也行几百里去助我之事?第二日回了监里,你还做梦呢!如今虽说练过几日庄稼把式,又没个传授,只有这个死物,怎好就开起那样大的买卖来,万一给人家挑了不是玩的。” 三郎听见浑家忧心,因笑着解释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原不知道江湖上的规矩,就好似兵法一般的,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讲究的是一个义字当头,最重信用,拳脚枪棒也不过是除暴安良的手段,若是当真想评话本子里头讲的,一见面就要打打杀杀,从古至今还能剩下几个绿林好汉呢。” 碧霞奴听了,方才略略放心,又逼着丈夫赌咒发誓,只做掌柜的,不许跟着镖师趟子手往外头走镖去,不然就永远不与他沾身,三郎只得忍着笑起了誓。 夫妻两个正要解衣就寝,忽听得外间“咚”的一声,倒把两人唬了一跳,旁的倒也罢了,只怕有人听了花二哥那一节故事,可就是个私通江洋大盗的罪过,三郎不敢大意,穿了衣裳趿着鞋子出去,不一时仍回来,却将个小奶狗掼在地下,苦笑一声道:“瞧瞧,都是你纵得它,有个窝不睡,倒在外头挠门,如今既然我来家,怎好叫着小畜生占住了你。” 说的碧霞奴也跟着笑了,招了招手儿,阿寄迈了短腿跑到炕沿儿地下,也知道规矩,不敢上炕,扒住了炕沿儿朝女主人摇着尾巴撒娇儿。 碧霞奴见了,又怜它在外头睡着可怜,正要伸手捞上来,早给三郎一把扯住了小奶狗的后颈拎了起来,方才炕梢儿上道:“叫它上炕已经不错,还想睡了我的老婆,门儿也没有。”说着,吹灯上炕,夫妻自有一番温存情谊,一宿晚景题过。 转眼二姑娘出了月子,庆哥儿办过了满月酒,渐渐的也好带了,乔姐儿见妹子家中无事,便和丈夫商量往元礼城中去的事情。 又是忙着摆酒请客,亲朋故旧都来践行,三郎虽然当日说的决绝,席间也少不得对杜琴官说了,他的入幕之宾多得是黉门秀士,只要一句话便赶着写了荐书来讨他的好儿,全然不是难事。 高显这边儿收了尾,家中粗笨木器一卖,只有夫妻两口儿空着身,裹了几个包袱皮儿,不过都是换洗衣裳,细软票子,碧霞奴手里抱了阿寄,何大郎两口儿,李四郎两口儿往长亭上洒泪送别,张家一干人等连个面也没露。 张四郎不知怎的在家发起高热来,那柳桃儿嫌弃丈夫没用,也不肯端汤奉药请太医,末了还是王氏得了消息,把五姐寄养在夏婆子家中,自己在儿子家里住下,每日伺候,这一回三郎上城,一家子都不得闲。 两口子坐了一日的车就到了元礼城中,碧霞奴上一回进城是为了给丈夫讨个生路,沿路之上只管哭泣,哪有心思瞧些景致,如今再走这条官道,一路上桃红柳绿的正是好春光,又有心爱的檀郎伴着,与丈夫言笑晏晏,一日路程说话儿就到了。 依旧是往那侯家老店里头暂住,那小伙计还认得乔姐儿,见这一回是夫妻两个投店,又有包袱皮儿,瞧着是个常住的,满心欢喜往里让,一面赶着乔姐儿只打听三仙姑的下落,可有给自己说个合适的姑娘。 乔姐儿如今已过花信之年,见这半大小子,只当做是小孩子,且喜他心思单纯,因笑问道:“不知道小哥要寻个什么样儿的,奴家来日见了干娘,好与你说。” 那小伙计脸上一红,伸手比划着道:“若是好似大娘子这般人品……”话没说完,瞧见前头走着那金刚一般的后生回头瞪了自家一眼,登时唬得魂飞天外,赶忙改了口道:“我又怎么配得上……”倒把乔姐儿逗得笑了一回。 三郎见这小伙计也是个实在人,因赏下几钱银子,托他往热闹繁华的街面儿上头打听谁家要租两三进的院子。 乔姐儿只怕一出手就是这样的排面儿,来日若是经营不好,怕是连花二哥襄助的几百两也要搭了进去。三郎却说这镖局子不同于旁的买卖,讲究个排场气势,若是门脸儿租的小了,只怕往来的客商瞧不上,也削了花逢春的面皮。 碧霞奴对这些江湖上的事情一概不知,见丈夫说的有理,便不阻拦,那小伙计果然是个办事的,不出两三日就打听到了一处好门脸儿。 原先是个大绸缎庄子,临街三间大门脸儿,里头三进院子,后一层住人,有个小花园子,当中一进是仓库,摆放各色绣品绸缎,前头一层招待来往客人,只因原先的老东家没了,只剩有个独养儿子,寡母不敢管他,成日家斗鸡走狗眠花宿柳的,又抽上了福寿膏,没几日就把个好端端的万年产业糟蹋一空。 那旁的嗜好也罢了,单独一个烟瘾,犯上来要死要活,家中两三房下人,几个收用过的大丫头都叫人牙子打发了还是不够,到底把个正房大娘子卖到窑子里做了姐儿,老丈人家里听见这事如何肯依,带着大小舅子十来口人,围追堵截打上门来,捉了这败家子儿打个臭死,老太太病在屋里,听见这事唬死过去,一家子死走逃亡,单等着卖了宅子换个棺材本儿。 乔姐儿听见这家子一本烂账,原本是个和软不过的人,心里酸酸楚楚的,倒觉着不忍心杀价,还是三郎有些见识,因劝她道:“做生意就说不得那许多了,出门在外,谁不是将本求利讨个生活的?便是多与这家人家儿几两银子,末了拿去花了,又连累了旁人无辜受害。” 因问那小伙计,他家大娘子可曾赎了出来,有无子嗣,那小伙计叹了口气,讲了事情来龙去脉。 原来这大娘子倒也命苦,原本卖到院里的时候就怀上了,抱住了丈夫的腿求他好歹留下子嗣,那少爷也不是个人,因为没有显怀,只说不信。 送了进去,接了一两个月的客倒显怀了,又吃了行院的妈妈好一顿打,也不能会客,白养了几日,撵了家去只要退钱,幸而做事不机密,叫娘家知道了这事,拿银子赎了出来,放在家里将养,好容易养下个哥儿来,又要遮羞,也不顾女孩儿死活,又送到那烟鬼手里去,那少爷反不信是自己的种,只说接客时候怀上的,也不肯要。 如今这大娘子里外不是人,婆家说不是自家的苗,娘家虽然出了气,又嫌她流落了风尘坏了门风,人不人鬼不鬼的,怀抱一个月科儿里的孩子流落在城隍庙里,满城的人都说可怜。 乔姐儿听见这事,心中老大不忍,三郎也忿忿的说道:“遇见个混账的丈夫倒也罢了,怎的娘家也这般心狠,我看也不必多给银子,一口价赁了下来,剩下的就接济这家的大娘子倒是便宜。” 那小伙计笑道:“三爷说的是了,那抽过福寿膏的人,见了银子是命,得了钱就要去换了烟来吃,如今只要三头二百的杀价,他家里死走逃亡,单剩下一身一口在这里,还不是由着咱们摆布。” 三郎也是恨了这个不成材的败家子儿,又赏了小伙计几两银子,托他寻个靠谱的中人做成此事,这样大的临街门脸儿三进院子,搁在高显城里也要三四百银子,如今因为托付的中人能说会道,哄了那败家破业的玩意儿,只要五百两,连着房屋地契都拿下来了。 张三郎原是想租下来的,如今见房价便宜,渐渐起了置业的心思,只是那花逢春分别之前也不过就给了五百两银票,若是都花在这上头,来日装潢门面,招募镖师趟子手,可就没了本钱,所以连日来犹豫未决。 乔姐儿明白丈夫的心气儿,这一日晚间服侍着抹脸烫脚之后,两个挨身睡下,叹了口气道:“那绸缎庄家里的大娘子是个薄命的了,女孩儿家比不得男人满世界里走,是个没脚蟹一般困在闺房里头,一步嫁错,满盘皆输……” 三郎好奇笑道:“怎么好端端的又说起这个来?莫不是给我提个醒儿,倒是你多心了,我若是那样不知道上进的蠢物,你也不来亲近我了。” 乔姐儿歪着头靠在丈夫肩上,有一搭没一搭伸手把玩着发尾道:“咱们过惯了穷日子,许是人富贵了之后,总要贪图些纸醉金迷的事也未可知,前儿你没听说?县丞老爷家里又闹了一场,说是老爷商量着要娶一房如君呢,只是微微露意,太太就不依了。” 三郎这才听出妻子的话头儿来,爽朗一笑道:“你这小丫头子,拐着弯儿的损人,瞧你生得这般和软性子,如何镇得住那些妖精,莫说我如今是个市井小民,就是来日发达了,也不做那样纳妾收房的勾当,倒省得叫你受罪。” 乔姐儿扑哧儿一乐道:“这话真么?若是真心,你就赌咒发个誓,我自有好东西拿出来孝敬你呢。”三郎只当浑家所说乃是床笫之事,禁不住心里一动,果真起来半跪在炕沿儿指天发誓道:“苍天在上,信士弟子张上邪如今起个誓,若是辜负浑家乔氏娘子,宁愿身受三刀六洞害了性命去,押在十八层地狱阴山底下永世不得超生……”   ☆、第100章 初发迹救助弱女 唬得乔姐儿赶忙拉了他躺下,啐了好几声,滚在怀里搂住了脖子颤声道:“你疯魔了,说句玩儿话起的什么宏愿大誓,神佛也听不得你这样疯疯癫癫不端不正的呆话!” 逗得张三郎大乐,一面搂了乔姐儿的身子求欢,给浑家挣开了,抢回了肚兜掩在酥胸上头啐道:“才起誓又不正经,谁许给你这个了?”说着,伸手在枕头底下摸出几张票子来,掷在三郎面上道:“这才是给你的好东西呢。” 三郎给浑家甩了一脸票子,一面胡噜在手里笑道:“了不得,这是把我当了戏园子里的红相公了……”一面拿稳了低头一瞧,见了数目,倒是吃了一惊,抬眼瞅着浑家道:“这个数倒比花二哥给的还多,这是……” 乔姐儿见自家举动叫丈夫吃惊,忍不住得意一笑,一面柔声说道:“我告诉你,这是不偷不抢,清清白白的银子,至于为什么得了,如今牵扯了先人,又不知道那一头儿的意思,所以还说不得,你可能信我?” 三郎道:“夫妻人之大伦,哪有猜忌的道理,只是你莫要为了给我抓挠银子,倒难为了自家,若是恁的,情愿破窖寒窑,也不能收这糊涂账。” 乔姐儿笑道:“你放心使吧,便是来日事情不睦,这银子也没人朝你要了,这也不过是亲戚情份,在咱们看来是个天大的数,人家家里也不过是十天半个月的吃喝。” 三郎虽然不知乔姐儿此番又有什么奇遇,见浑家说得轻巧,想来不相干的,况且碧霞奴自从过门儿,向来安分守己的在房里,最是温柔娴静,心里便一点儿也不存芥蒂,因笑道:“既然你恁的说,这银子我便收下,来日当真得了富贵,也好叫你受用几日。俗话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今既然我不疑你,便叫我用了罢。” 说着,扔下票子,再不理会乔姐儿挣扎,抱到锦被里头,两个做成一处,色授魂与,颠倒荣华,一宿晚景题过。 既然得了银子,一连几日便是烦出那小伙计出去跑些置业之事,一来只怕耽搁了在侯家老店的活计,二来瞧这小伙计也有个机灵劲儿,做人又本份,算下来一笔笔都没克扣,便与侯家老店的掌柜商议,多出几两银子止了两下里的合同契约,雇了他做个长随。 那小伙计与侯家老店的掌柜原来也是远亲,就姓个侯,因是家里大排行在老七,所以唤作侯七郎的,只是生人太晚,做了勤行多年,有个眼力见儿,人都不叫他大号,只唤作候儿,听着倒是有趣儿。 同着中人连哄带骗的,五百两银子拿下房屋地契,撵了那恶少出去,得了银子转眼就跑到烟馆里头受用去了。 这厢侯儿领了工匠进来修房子,前头三间铺面儿都是半新不旧,只要粉刷装饰一番,扯起镖旗来就能做买卖,当中一进院子图个练家子的气魄,三合土匝地,两边厢摆放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带尖儿,带刺儿的,带棱的,带刃的,带绒绳的,带锁链儿的,带倒齿钩的,带峨嵋刺儿的十八班兵刃……也无非就是瞧着热闹,倒有一多半儿都是三郎不会使的。 后头一进院子就是三郎夫妻两个常住,上房屋里外三间,东西厢房都是里外套间儿,来一两家亲戚自是住得下,另有门房儿一间、下房一间,侯儿就住了门房,日后忙不过来时再买一房下人也够住的了。 收拾妥当,乔姐儿也不拿大,只叫侯儿寻了相熟的木匠,打了几件家常粗笨木器,一个炕柜,两个大柜,一架妆台就足够了,三郎要与她打个鸡翅木雕花儿的,倒不肯,只要寻常媳妇子使的老榆木的就是了,一面规劝三郎,虽然手头儿宽裕,银子都不是自个儿的,省着些总没坏处,来日欠的人情债务自是要还。 捡个良辰吉日,一家子欢欢喜喜的搬了进来,如今地方大了,莫说两口子得意施展,就是阿寄都阔了起来,侯儿自在廊下给它搭个窝,如今天气和暖,就睡在三进院子里头,有个风吹草动,也好看家护院。 自从搬了进来,那花二哥的旗号就挂了出去,三郎夫妻两个又不知绿林道的规矩,只怕没人瞧见,谁知前脚挂出去,不一时就有镖师趟子手上门,都买那花逢春的面子,三月一个来回的镖趟子是白干的,走一趟镖不失手,下一趟就按分红算钱。 才一两日就有客商上门了,也是冲着花爷字号,原来这花逢春进监之前倒是投名师访高友的少侠客爷,绿林道上瞧着他的门户儿,寻常占山为王的不敢怎么样,有了这个旗号,莫说是积年的镖师趟子手护着走镖,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酸秀才拿了这旗号,荒山野岭里头喊起镖趟子来,只怕也没人敢动他。 一连保了两三趟几万银子的货,都是万无一失的,三郎这家镖局子在元礼城中就打响了名号,一月里头也有个十趟八趟的镖好走,按报备的货款抽成分红,三郎做生意实在,瞧着别的镖局子要抽个一成左右,他就只抽半成,若是五万银子一趟的镖,走下来就好赚个几千银子。 打发了镖师趟子手的工钱,一个买卖铺户里头几家子吃穿用度,与地方衙门口儿里的往来人情,一月倒好净挣上千银子。 张三郎这一回买卖得了开门儿红,见浑家依旧是荆钗布裙粗茶淡饭的,心上过意不去,叫了城里最大的银楼里头手工最熟的师傅来家,首饰头面满池娇,定要将浑家妆扮成一个金娘子才罢了。 乔姐儿拗不过他,只得答应着捡了几样,余下的依旧锁在首饰匣子里头,只怕张家初来乍到,太张扬了反而惹眼,得罪了街坊邻居,舆情坏了不是玩的。 三郎见妻子这般宠辱不惊的品格儿,心里更加爱重,恨不得就将每日里赚的雪花儿银都换了好吃的好玩儿的,供在乔姐儿面前,怎么疼她宠她也是不足性。 乔姐儿是个不以物喜的性子,在家当姑娘的时候就古怪,从不爱那些花儿粉儿的,如今出了阁,更加老成持重,不肯在金银首饰上头用心。 三郎又不知浑家心爱的是什么,这一日两个春夜里开了窗户,剪了烛花儿靠在一处闲坐,忽然说起当日遭难的事情来,乔姐儿因说那一日只想看丈夫在月影儿底下打一趟拳。三郎笑道:“这几日变着法儿的买些金贵东西给你,全不肯放在心上,原是爱瞧这个,这不值什么,前儿在监里,花二哥又传了我一趟拳脚,这就演给你瞧!” 说着,腰身一纵,就从窗棂子跃了出去,倒把乔姐儿唬了一跳,压低了声音笑道:“了不得,这样好的伸手,别叫人把你当做是个江洋大盗拿了去呢!” 三郎站定在院子里,拉开一个架门儿正要练起来,忽然听见当中小院子里头好似有人低眉耳语的声音,搁在一般人是听不见的,怎奈他自幼习武,耳音清亮,倒察觉了,因对乔姐儿打个嘘声悄悄的说道:“园子里有人,你在房里莫要出来。” 说着,闪身进了二道门里,随手抄起一柄大环刀在手上,鹿伏鹤行潜进了小园子,乔姐儿虽知元礼这样大的镇店,晚间也只有地保更夫巡更下夜,还是心系丈夫安危,虽然心里唬得突突直跳,也悄没声儿的跟了过去。 只听得前头哎哟了一声,接着又好似是侯儿的声音“只求爷开恩”,乔姐儿听见是自家的伙计,便不怕了,紧走几步往前头去,见地上跪着两大一小三个人,一个是侯儿,另外一个妇人,怀抱个不满周岁的娃儿。 三郎见是自己的长随,又有妇道孩子,只怕吓着,随手扔了大环刀说道:“怎的大夜里不去前头门房睡下,这一对母子又是何人,莫不是你乡下的老婆孩子上城来瞧你?就是恁的也不该瞒着,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问了几声,侯儿也说不清道不明,只管磕头求爷和奶奶超生。末了还是那妇人开了腔道:“这事怨不得侯管事,都是奴家挑唆他做的,也是看着我们母子两个露宿街头实在可怜,所以担着干系,每日上夜时候放进下房里睡去,天不亮就唤起来,白日里依旧在街上讨吃食,如今冲撞了爷和奶奶的驾,奴家母子的好日子也到头了,这就会城隍庙里睡去,还请爷和奶奶宽了小侯管事这一回……”说罢,抱了孩子只管磕头。 乔姐儿菩萨心肠,最是见不得这些事的,听她话里话外,分明就是这家赶打出去的那位大娘子了,因搀扶起来柔声说道:“莫不是这家的旧主,许家大娘子么?” 那妇人怯生生的点头道:“跟奶奶回,奴家许甄氏,小字莲娘,前些日子这位小侯管事在城隍庙里寻了奴家,赏下银子铺盖来,说是家里爷和奶奶赏的,奴家原本意欲往乡下去,托人买一间茅屋几亩薄田度日,不想月科儿里的孩子一直委屈在破庙里头,乍暖还寒时节,就染了风邪百日咳,为保住孩子一条小命儿,奶奶赏下来的银子就做了救命钱,好容易吃好了,又落得身无分文,奴家实在无法,只好老着面皮再来求求小侯管事,他心善,收容奴家母子在此过夜,还请爷和奶奶莫要迁怒于他才是……”说着又磕头下去。 乔姐儿是吃过苦的人,最是惜老怜贫的性子,况且瞧那孩子病恹恹的,一张小脸儿抽抽巴巴,算起来跟庆哥儿还是一个月份养下来的,妹子家里的哥儿搬家时已经生得白胖了许多,这一个还是猫样大小。 因搀扶起来柔声安抚道:“甄娘子快别这么说,我们小夫妻两个也是白手起家,穷人堆里混出来的,岂有不知道世道艰难的道理,你若没处安置,就在客房里住下,奴家往上房屋里拿了铺盖与你加床锦被,乍暖还寒时候,莫要冻坏了哥儿。” 又嗔着侯儿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和你爷的脾气,怎的不早说,倒叫大娘子和哥儿受了许多委屈,从明儿起,白日里也不用出去勾当,就在这里安心住下,一日三餐与我们一样就是了。” 那甄莲娘听了,待要千恩万谢,却是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管大颗大颗的掉泪珠子,哽咽了几声方才含了泪道:“爷和奶奶就是我们重生父母再造爷娘一般,我替怀抱儿里的孩子谢谢府上救命恩情了。”说着又磕了头,乔姐儿挽住了,吩咐侯儿好生安顿在下房里,自家又去炕柜里取了上好的铺盖过去。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日,碧霞奴早早儿起来梳洗过了,正要下厨造饭,进了厨房就瞧见莲娘系着围裙,背上背着她家的哥儿,早就预备下了早饭,看着心气儿倒好,还哼着歌谣哄着孩子睡。一转身见乔姐儿进来,赶忙住了声,垂了手道个万福道:“给奶奶请安。” 乔姐儿是个不惯使唤人的,受不得她的礼,摆摆手道:“昨儿已经说了,我们也不过是屯里人,借着朋友的虚名儿开个场子,哪里就是什么大爷大奶奶了,况且你又是这里的旧主,就与奴家平叙也使得。” 一面瞧她预备下的吃食,倒也精致,稀饭贴饼子也有,精致面食也有,吃碟儿预备了四个,荤素搭配倒好,红的是胭脂鹅脯、绿的是菠菜豆腐,外头买的热糕填上豆沙馅儿,裹了一层豆面儿下油炸过,碟子上头点了白霜,看着倒勾人的馋虫。 乔姐儿见她会持家,心里喜欢,又想着她在这里白住着,定然心里也不熨帖,不如把灶上活计分给她些,彼此面上好看,自家又轻省许多。从此留下莲娘做个帮厨,一月与她二十两银子的伙食,多的就算打赏,那甄莲娘如今走投无路,得蒙乔姐儿收留,自是千恩万谢感激不尽,从此就投身在张府上做了厨娘。 连日无事,这一天三郎外头办事回来,进了内宅见了乔姐儿,笑嘻嘻的说道:“你且闭上眼,与你个心爱的。” 乔姐儿连日来给丈夫折腾,今儿去银楼打首饰,明儿去绸缎庄挑衣裳,恨不得与她置办下四十八箱插不进手的冬夏衣裳头面才算罢了,前儿听见南京拔步床金贵,一连声儿叫猴儿去办了来,还是碧霞奴拦住了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儿,就是办了来一年也睡不到一半儿,再没听说过元礼地面儿有人花银子买床的,全仗着土炕暖和,好过冬呢!” 三郎听见方才丢开手不买了,又不知今儿想出什么幺蛾子来讨浑家的好儿。乔姐儿给他缠得无法,只得任命闭上叹道:“罢,罢,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还是贫苦些的好,要折腾也没个拳脚施展不开,如今才温饱了几日,想出恁多花样儿……” 张三郎只管笑,也不答言,将几张票子递在乔姐儿手上笑道:“你且摸一摸这是什么。”乔姐儿接了票子,拿手一摸,不过几张薄纸罢了,因笑道:“哟,想不到你也有江郎才尽的时候,前几日还是红宝蓝宝、珍珠玛瑙的送着,这会子也学那土财主,直送银票子罢了?” 说着,到底好奇,开眼一瞧,竟是一个小铺面的房屋地契,又惊又喜道:“这么快又挣下一间铺子来?” 三郎笑道:“这不值什么,跟咱们镖局子比不了,就一间小门脸儿,后头带半间仓库,也住不得人。” 乔姐儿不解其意道:“好端端的买它作甚?就是镖局子也都是隔着行省开分号的,再没有一座城里两家儿分号的道理,况且这么小的门脸儿又开不得大买卖。” 三郎接了那票据拿在手里指给她瞧:“你瞧瞧这铺面写的谁的名字?” 乔姐儿低头一瞧,上头的戳子原是自家印信,吃了一惊,伸手摸了摸汗巾子上头系着的戳子分明还在,听三郎笑道:“夜里失了盗还不知道,明儿连人也叫我哄了去呢。” 碧霞奴方知这铺子是丈夫送与自家的产业,蹙了眉道:“才吃了几天饱饭,瞧把你张狂的,老话儿说得好,老要张狂少要稳,你虽说不是毛头小子了,到底年轻不知世路,还要稳扎稳打的才好。” 三郎笑道:“不是那么说,只因最近生意好,时常要往前头柜上去支应着,出达官营儿的执照也要续办,连日又要与衙门里那些太爷、二太爷们吃酒看戏,冷落了你好几日。 每日晚间三四更天气来家,见你又不睡下,枯坐着等我,成宿隔夜的只好做些绣活儿,咱们家如今阔了,又不靠着这些东西换钱,见你怪闷的,就想着给你兑个小铺子,做个内掌柜的,不如就开了绒线儿铺,借着做针黹,也好结交些大姑娘小媳妇儿,省得在家闲出病来可怎么好。” 乔姐儿原本早有心思开个自家买卖了,只是如今三郎的生意才起步,自家又不好开这个口,叫丈夫拿出钱来供给消遣,如今见三郎倒与自己想到一块去了,心下一暖,柔声说道:“难为你想着,为人在世一辈子,除了我们二姑娘,就只有你还知道我的心……” 三郎见妻子欢喜,知道自己殷勤献对了地方,趁热打铁,就与乔姐儿商议起何处办货,几时开张的琐事来。 定下了主营货品,绣花儿用的丝线,平日里缝补用的棉线,各色针头线脑儿的是一样,头绳儿、篦子等女人家梳妆用的东西是一样,胭脂膏子、桂花儿油、猪胰子等日常妇道用的东西是一样,蒲扇、仁丹、万金油,这些家中常备的东西又是一样。 只有上好丝线需要苏杭采办去,旁的东西都交给行脚的小货郎办了来,坐商倒比挑货郎更有一样好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敢卖假货,又要招揽主顾,虽然比挑货的一样东西贵上几文钱,胡同儿里头婶子大娘们还是乐意往绒线儿铺里头买东西。 一来站柜台的都是年轻姑娘、媳妇子,买了东西倒好搭讪着说话儿,那些个积年的老寡妇、儿子出外谋生,闺女出了门子的妇道,单身一口儿成日里在家闲坐也是发呆,时常三五成群的寻个绒线儿铺里头说话儿,家长里短倒好唠上一晌午的闲磕。 碧霞奴看准了客人的心思,一则进的都是市面上卖的最好的精细货,二则特特的请了镖局里头的趟子手保镖的时候往沿海一带办了好几块西洋玻璃回来,打了两个大柜台,里外晶莹剔透的,针头线脑、胭脂水粉摆进去,就是不想买的姑娘媳妇儿们打从门口一过,眼睛就给勾了进去,也不管家里的使完没使完,只要进来逛逛,总要买个两三样儿家去。 才开张没几日,就聚拢了两拨熟客,一拨老妈妈、老奶奶们,瞧着乔娘子生得漂亮,人又和软会说话儿,一日里平白无事也要来逛个两三趟,既然来的,就没有不花个几文钱的道理,一回来买线,一回又买针,春夏之交换季时候上火,仁丹也要买上好几包。 那大姑娘小媳妇儿就不用说了,往日里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有逛绒线儿铺是个过了明路的消遣,时常姑嫂几个挽着手进来逛逛,乔姐儿看准了这般妇道的心思,往日在家虽说不爱梳妆打扮,站了柜台就说不得了。 今儿扎个红头绳儿,明儿又试试新进的胭脂膏子,她原本生得好相貌,打扮起来天仙一般,是个活招牌,每日里脸上抹的头上戴的,竟是抢购一空,元礼城中这几条街面儿的市井妇道,每日里早起都要瞧着乔姐儿怎样打扮,才好出门的。 做了不到两三个月,倒把三郎的买*退了一射之地,喜得张三郎合不拢嘴笑道:“了不得,一样东西三五文的赚头儿,一个季度下来险险的追平我们镖局子的买卖了,明儿娘子富贵了,莫不是要换了糟糠夫?” 碧霞奴见自家帮衬夫主过起红火日子,心里也是骄傲甜蜜,因笑道:“薄利多销才能将本求利呢,你那生意本钱大,自然开销也多,旁的不说,光是养活三五十镖师趟子手,加上这些同仁的家眷,好大一笔挑费。我这买卖虽然赚的不多,却是个一本万利的。 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到底生得颜色好些,如今这几条街面儿上的丫头媳妇子都肯听我调理如何梳妆打扮,前儿银楼里头钱掌柜的还过来瞧我,白送我一套金八件儿,说只要变着法儿的每日戴上了,有人问起时说是他们铺子里的货,日后还有一份提成儿少不了我的。” 三郎自是不懂这些妇道人家的想头儿,听了这话倒是开了眼界道:“了不得,这人也太会想钱了,怨不得开起那么大的买卖来,敢情你一站柜台,倒成了元礼城中的活招牌,且喜咱们家如今开着镖局子,再不怕有人敢来打你的主意。” 乔姐儿扑哧儿一乐道:“这可真说不准,你没见评话故事里头常说的,当年那正德爷微服私访的时候,可不就是瞧中了龙凤店的女掌柜李凤姐儿了?”   ☆、第101章 甄莲娘再醮侯儿 谁知三郎听了,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欺上身来搂在怀里道:“这可不能够,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说不得也只好反他娘罢……” 唬得乔姐儿又羞又怕,挥着粉拳锤他道:“了不得,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急忙掩了丈夫的口,又笑道:“我哄你玩呢,你没见戏文里头说的唱的,宫里的娘娘们都是天仙也似的模样儿,我这样蒲柳之姿哪里比得,便是没有皇爷瞧见也罢了,若当真瞧见,只怕还唬着了呢,你可真是个无事忙!” 说的三郎也摇头笑了道:“常言道关心则乱,况且我只不信宫里的娘娘还能生得比你颜色好。”乔姐儿也懒得理他。 说话儿过了小半年,夫唱妇随的过着,小日子越发红火起来,三郎这头的生意,侯儿已经做的顺风顺水的,跟着镖趟子出去两三趟,身量儿也长高了些,见识阅历也都有了,绸缎衣裳一穿,瓜皮小帽一戴,再瞧不出当年侯家老店那小伙计的模样儿。 碧霞奴的绒线儿铺做的也好,如今养出了一批熟客,也不用每日里出去站柜台,偶然想在家歇两日,就把莲娘打扮好了送过去看店,虽说生得不如乔姐儿,上了苏杭办来的胭脂水粉,也是个端庄俏丽的美人儿胚子,只是她一站柜台,家里的璋哥儿就没人带了。 乔姐儿倒是天生喜欢孩子,该着换班时,不待莲娘开口,自家就去接了璋哥儿来家玩一日,那璋哥儿是碧霞奴瞧着长大的,对她好似亲娘一般的亲近,也不哭闹,老老实实跟着主母一处玩耍。 偏生这一日歇了中觉醒了,想起要油炸糕吃,乔姐儿不大吃甜的,家里没个小娃娃,也不预备,莲娘出去下房里就锁了门,家里又没钥匙,只好抱了娃娃往街面儿上买去,不巧走了几条胡同儿都没瞧见挑货郎,想着自家绒线儿铺里刚进了一批雪花儿洋糖倒好卖,不如抱了孩子去拿几块来哄他。 晌午日头快要偏西,正是家家户户歇中觉的时候,乔姐儿抱了孩子往绒线儿铺门脸处走着,街上没有半个人影,远远的瞧见铺子好似上了板儿,倒是唬了一跳,分明是打发了莲娘来看店,她又不是个躲懒不做生意的…… 好奇扒着门缝儿往里一瞧,房里昏沉沉的瞧不清爽,倒好似有人呜呜咽咽的声音,乔姐儿只怕是莲娘一个人看铺子,街上又没闲人,莫不是遭了贼惦记,赶忙转身往窗棂处舔破了窗户纸细看。 但见那甄莲娘给一个男人按在柜台上,两个叠做一股,一耸一耸的,做那夫妻晚间被窝里头的勾当,唬得乔姐儿哎哟了一声,狠命拍着窗户,开口就喊“捉贼”,刚喊了两声,铺子的门就打开了,滚出一个人来,跪倒在乔姐儿的绣鞋边上,只说:“求奶奶超生,莫要叫嚷出来。” 乔姐儿定睛一瞧,竟是家中的小侯掌柜,再往屋里探头一看,但见那甄莲娘满面飞红,含羞带愧的系好了裙子,只不敢出去,隔着一道门也跪下了,垂泪无言。 碧霞奴是成过亲的妇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时脸上一红,且喜街面儿上一个闲人也没有,倒还不妨,因笑道:“你如何倒在此处,你们爷正等着你回镖局子里头对账呢,还不快去?” 侯儿见了台阶儿,二话不说,磕了个响头,爬起来飞也似的跑了。乔姐儿摇了摇头,抱了孩子进了绒线儿铺,回身关了街门儿,方才把莲娘扶起来道:“这事有几回了?若是他强你的……” 莲娘这才滚下泪来道:“不关侯七爷的事,是奴家不要脸勾引了他……”怀里璋哥儿瞧见母亲哭了,小人儿家也知道心疼娘亲,咋呼着小手儿去摸她的脸。 乔姐儿知道莲娘从火坑里出来,平日里最怕这事,偶然瞧见铺子里大姑娘小媳妇儿说笑些房里事还冷了脸回避了,何况这样勾当,定然不是苟且的事,又见她肯替侯儿说话,因猜测着笑道: “你的为人我是知道的,不然也不敢叫你管内宅的事情,既然两下里俱有了意,为什么不竟嫁给侯掌柜?我见这孩子跟着我们当家的历练了一半年的,比原先身量儿也出挑了,模样儿也周正些,是个上进的好孩子。” 莲娘接过了璋哥儿哄着,一面叹道:“大奶奶是个菩萨,不因为我是火坑里出来的就小瞧了我,如今莫说我是做过姐儿的,就是寻常这个岁数的妇道,给人休了又带个拖油瓶,哪儿还有小后生家瞧得上的…… 七爷如今虽说独当一面了,到底还是个十*岁的大小伙子,得了爷和奶奶的赏识,也是家主人一样丝绸儿的衣裳穿着,月钱银子加上年底的红利,一个人进项倒好比得上屯里一家子的嚼裹儿,人又生得端正,奴家没站过几次柜台,就有不少姑娘家悄悄的打听他了,我一个残花败柳的身子,又带着哥儿,哪儿敢想那个高枝儿去……” 乔姐儿听见莲娘这般说,只怕是铁定了心思不要挑明的了,因叹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又要与他不清不楚的傍在一起?这样的事情说到底还是妇道人家吃亏。若是事情做得不亲密,将来璋哥儿大了,又叫他怎么做人?” 莲娘滚下泪来道:“奶奶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那小侯掌柜几次三番的来缠我,我也是个没气性的,心里就软了。他倒是个心思正派的,许给我三媒六证、明媒正娶,只是我这样的出身怎好配的他?待要不肯,又舍不得他一片真心,只好权且混着,过个一二年,他淡了心思,再寻一房干干净净的黄花儿闺女娶了进门,自然就忘了奴家了……” 乔姐儿却没想到这甄莲娘是个多情的女子,虽然做下不才之事,心里却恨不起她来。只得柔声安抚了一番,打发她带着孩子家去歇着。一个人留下看着铺子,到了晚间锁了街门儿家去了。 才过了门房儿,见头道院儿里头柜上还是亮着灯,只怕是丈夫正盘账,走过去瞧,就见那小侯掌柜跪在地上,只管打躬告求,三郎面上却有喜色,点头不语。 碧霞奴不知何意,那侯儿见了主母后来,赶忙见了礼,搭讪着会门房儿去了。乔姐儿因问丈夫何事。原来侯儿见自家私情给当家主母撞破了,原先也是心爱着莲娘的,只是女家不肯吐口,所以迟迟未提。 如今只怕带累了莲娘名声,晚间散了差事,就跑到柜上来求三郎开恩,成全了这一门亲事。张三郎并不知他与莲娘有些手尾,往日里瞧着这两个倒也般配,因答应了转托家中娘子帮衬说合。 乔姐儿听了来龙去脉,见这孩子心思倒也纯正,况且两下里都是有情的,又有了夫妻之实,璋哥儿眼看大了,没个亲爹照看也不便宜,不如成人之美,也是一段美满姻缘。 就往下房里去给莲娘道喜,谁知莲娘心思倒是决绝,执意不从,乔姐儿见那个意思,一时半刻也是回转不过心思的,只好先丢开不说,回了房中,删繁就简将两个的私情说与丈夫知道。 三郎是个直性汉子,平日里见不得藏污纳垢之事,听见这事,蹙了眉道:“既然恁的,明儿结了工钱,叫两个都散了伙吧。” 碧霞奴见丈夫动怒,柔声劝道:“他们两个私自相会自是不对,只是咱们也从那个时候过来过的,小儿女的心思如何不懂,依我说就宽了这一回,将他两个做成一对小两口儿,拴住了两人的心思,这两个也算是好的,日后你就是一万八千的买,也未必有一房这样的人家了。” 三郎细想一回,若不是自家婚事顺遂,竟也似侯儿这般求之不得,倒真保不齐自己为了乔姐儿也要做这偷香窃玉的勾当,况且两个都是爽利能干的人,若是做成一门亲,留在买卖铺户里,倒真个是左膀右臂的勾当。 第二日夫妻商量妥当,双双躲了出去,叫侯儿好生去对那甄莲娘诉诉衷肠。莲娘原本执意不肯,怎奈侯儿赌咒发誓非卿不娶,又指天画地的起誓定然对璋哥儿视如己出,对外只说璋哥儿是自家头生儿子,今生今世只娶莲娘一个,再不肯纳妾的。 又怕莲娘不信,因将自家卖身契与她看了道:“昨儿刚与东家签的,我自个儿都做了奴才,哪儿有奴才还要纳妾的道理。” 莲娘看罢滚下泪来道:“你清清白白的一个安善良民,怎好做这卖身为奴的勾当……”侯儿眼见事情成了,上前来拉了她的手道: “还不是为了对你表表忠心,好姐姐,你的顾虑我都明白,只怕我来日出息了,就嫌弃你们母子两个,昨儿我与东家商议妥当了,这是个权宜之计,叫家主子替你看着我,来日璋哥儿成人,咱们年过半百心思定了,求一求主子,只怕身价银子也不要,就放了出来也未可知。” 莲娘见他这般恳切,也少不得点了头,侯儿大喜,出去禀明了三郎夫妻两个,次日就筹备起来。家里开着绒线儿铺,嫁衣嫁裙都是现成儿的,乔姐儿请了媒妁与他两个主婚,择了吉日,就在下房里头成亲。一家三口穿红挂绿的,多谢三郎夫妻成全之情。至此小侯掌柜的对东家之事更是责无旁贷,莲娘管着内宅差事,对乔姐儿房里也更为尽心。   ☆、第102章 二姐疑心生暗鬼 连日无事,转眼又到了冬景天儿,如今三郎家中今非昔比,一家子锦衣貂裘,乔姐儿叫丈夫强逼着打扮得娇俏富贵,上罩着胭脂色牡丹莲花罗竖领对襟儿袄,领口儿袖面儿清一水的滚着苏绣,难为那绣娘心思讨巧,绣的又不是风花雪月花鸟鱼虫,竟是十几只翻滚讨喜的小狸奴,就是整个儿元礼城中也寻不出这么一件爱物来。 底下陪着焦月色素褶儿罗裙,裙角上也是几只小狸奴,都是拿真猫的猫毛拈了线绣出来的,远远地瞧去好似出的风毛一般,行动起来弱柳扶风,走进了瞧时却好似裙子里头藏着一窝小奶猫,正撒娇儿,俏得滴出水来。 外头昭君套是整张的貂皮集腋成裘做出来,元礼寻常人家,领口袖面有两块皮子就了不得了,乔姐儿这通身的气派往外头一走动,还当真好似宫里头的娘娘一般富贵风流。 大冷天儿,三郎只怕冻坏了浑家的身子,再不许她出去站柜台了,里外活计都托付给了莲娘,又张罗着教人牙子带几个丫头进来给乔姐儿买了放在房里。 乔姐儿年幼做秀才家小姐时候有个贴身的丫头,只是还不大记事就叫庶母革了去,倒不是个会使唤人的,况且成婚这么久,房里活计都是自家料理,相看了几个,粗粗笨笨的也不中用,只怕买了进来借不上劲,白放着也是淘气,灶上又有莲娘支应着,更加不用人手。 这一日闲来无事,可巧外头落雪,却是元礼城中第一场雪,三郎家中后头第三进住人的院子里整块地面儿都埋了地龙的,因此开了窗户还嫌热,因答应了乔姐儿自己不走镖,夫妻两个窗前月下,靠在一处赏雪。 三郎见乔姐儿做了好几身儿新衣裳,只怕别人讲究她家,又不肯穿出去的,白放着可惜了,因拉了她笑道:“你穿了昭君套,小羊皮靴子,咱们外头玩儿雪去。” 乔姐儿给他逗得扑哧儿一乐道:“说话儿也是快三十的人了,还不如侯儿老成持重呢,好端端的玩儿什么雪,都是半大丫头小子的营生,劝你丢开手吧。” 三郎起了性,便不收敛,见她不依,伸手打横儿抱了就往外走,唬得乔姐儿挥了粉拳捶他,只得答应着换了衣裳。 两个携手来在园子里头,果然好大雪,堆得倒有半人厚,三郎白日里贪玩儿,不肯叫人扫了去,只等外间与妻子来看。 拢了乔姐儿的手在袖子里说道:“你小时候虽然在屯里住几年,只怕也没搭过雪房子吧?我当日在小张庄儿里就是孩子头儿,最会做这个,搭一个给你瞧瞧。” 说着,院墙里头寻来铁锹扫帚,画了一块地方,先把厚厚的雪面拍瓷实了,从里头开始掏洞,深了时猫腰进去,里头打出门窗来,堆两个雪墩子权作桌椅,从门里探出头儿来笑道:“进来坐坐。” 乔姐儿掩住笑意摆了手道:“罢了罢了,往日里背人的时候你还说我是冰肌玉骨,如今进去,可不是冻成个冰坨子了?再不去的。” 三郎淘气,攥住了浑家描花玉腕,生拉活拽的扯了进去,乔姐儿挣不过他,给丈夫一把扯进怀里,只怕冻坏了,谁知一进雪房子里头,倒暖和,虽然比不得屋里全身都暖透了,也好似寻常房子一般,一点儿不透风的。 因好奇道:“这真奇了,原想着里头指不定怎么冷呢。”三郎道:“小时候过除夕,家家都在场院里头吃席放炮仗,家大人吃几杯烧刀子就能摚摚雪气,小孩子家吃不得酒,只好在院里堆雪房子取暖,就是那时候学会的。” 夫妻两个果然像小时候一样,紧紧的挨在一处,从那雪屋子天窗里头瞧着大月亮,一面说笑,三郎到底怕浑家着凉,略坐坐就带了乔姐儿出来。 两个正要进屋,忽见外头门房儿里侯儿一路小跑进来道:“跟大奶奶回,门上说高显城里的二姨奶奶带了哥儿、姐儿来了!” 乔姐儿一时转不过心思来,回头瞧了一眼丈夫道:“什么一大堆爷爷奶奶的……”说了半句,方才回过神儿来道:“莫不是我那妹子上城来瞧我?这真奇了,要来也不是这个节骨眼儿,不年不节的……姨老爷来了么?” 侯儿摇头道:“没见有官客跟着来,只有二姨奶奶一个堂客领着哥儿、姐儿来了。”三郎听了,一连声儿的快请,自己扶了浑家往二道门上迎出去。 但见乔二姑娘一手领着欢姐儿,一手怀抱着一个襁褓,里头睡的庆哥儿,眼睛哭的烂桃儿一般的来了。乔姐儿见了,唬了一跳,只怕是何大郎有事,又见穿的家常衣裳,也没戴孝,却不知怎么好端端的就回了娘家。 上来接住了妹子道:“你也太淘气了,不过两家通了几封信,你就敢带着孩子自个儿寻了来,若是地址不对,或是路上遇着拍花子可怎么好?叫妹夫怨你一辈子么!” 二姑娘此番乍见亲人,忍不得又哭起来,问她也不答腔,抽抽搭搭的,三郎只怕小姨尴尬,搭讪着领了欢姐儿、庆哥儿出去,二姐儿怕儿子晚间要奶吃,侯儿搭讪着笑道:“姨奶奶放心,我浑家也刚生了娃,这会子奶水足,交给我们带一会儿不妨的。” 二姐儿方才放了心,交了孩子出去,三郎倒带了房门,叫她姐妹两个安心相谈。二姐儿见没了外人,方才滚在姐姐怀里哭道:“我跟他打官司,求大老爷准了和离!这日子没办法过了……” 乔姐儿听见和离二字,拧了妹子一把,啐了一声道:“好端端的正经妇道,说的甚个疯话,你当自己是当朝长公主呢?还能休了驸马去,打小儿听戏听糊涂了,虽然有那和离之说,你见高显城里哪有人家闹出来过,为这事经官动府的,亏你想得出来,脸面性命还要不要了?” 二姑娘哭道:“他不要脸,做了下流没脸的事情来,为什么叫我忍气吞声的?”乔姐儿听了这话倒是吃了一惊道:“怎么,妹夫和谁作怪了不成?” 二姐儿道:“可不是给我拿住了,这几日我瞧着苗头就不对,敢情在外头养了个唱的!”碧霞奴原先只当是妹子年轻骄纵,与夫家略有龃龉就急着回娘家,谁成想这何大郎竟是个负心的,成婚才一年,刚养下哥儿来就忍不得了…… 叹了口气道:“这话真么?”二姐儿垂泪道:“怎么不真,一连好些日子了,原先刚成亲那会子,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下了衙门脚不沾地的回来,恨不得日日厮守在一处,如今又小半个月,忽然来家晚了,问他又不肯说,只支支吾吾的搪塞说衙门里头事忙。” 我叫我们欢姐儿往衙门口儿里头打听,根本就不曾升夜堂的,早早的散了,也不知哪里鬼混去,有一日把孩子托付给邻居街坊,悄没声儿的随了他去,谁承想坐骑就系在勾栏吴家外头的大柳树底下,他家的小龟奴正伺候草料呢,这是再没错的了!” 乔姐儿听个大概,心里也是将信将疑的,论理这何大郎不是个三夜五夕就肯丢开手的轻薄男子,若是恁的,也不会缠了妹子四五年,娶到手了方肯罢休,可要说没有这事,又给二姑娘拿住了把柄…… 摇了摇头道:“莫不是衙门口儿里的同仁每日里夙兴夜寐的办案子,一时劳乏些,他是做三班总捕的,总要看顾弟兄们些个才是,就是领着进去吃两杯花酒,到底也无伤大雅。” 二姑娘蹙了绣眉道:“原先我也在心里替他开脱,可是他原本是个没私心的,往常也不是没有喝花酒逛戏园子的应酬,都是老老实实来家对我说起的,这一回瞒得倒好,铁桶也似的密不透风,要不是欢姐儿自小儿在衙门里长起来,各处叔叔大爷们都肯对她说实话,如今我们娘们儿还蒙在鼓里呢!” 碧霞奴心里掂量着,嘴上却不好坐实猜想,只怕自己轻易吐口,倒搅合了人家的姻缘,当下不置可否,因笑道:“既然来了,就莫要胡思乱想,只管住下,有天大的事情也要明儿再说,赶了这一日的路,只怕欢姐儿庆哥儿都累坏了。” 说着,打发妹子住了西屋,自己出去领了欢姐儿庆哥儿回来与母亲安置,甄莲娘赶着烧水服侍他们一家子梳洗,又怕没吃夜饭,下厨收拾了清粥小菜,倒不是怕费火,只怕夜饭油腻了克化不动。 乔姐儿见有莲娘里外支应,自己抽身出来,回了东屋见了丈夫,三郎不知何时,连忙细问端的,乔姐儿见事情说个大概,一面歪了头蹙眉道:“往日里再瞧不出那何大郎竟是这等负心薄幸的人……” 三郎皱了眉道:“这也奇了,当日那样求我,如今遂了心愿不过一年半载,论理小两口儿正是浓情蜜意丢不开手的时候,怎么好端端的就变了心。当日一处念书时候,何大哥心思纯正嫉恶如仇,后来果然做了捕头,倒不像那样心里有个弯弯绕的,别是内中有什么误会吧……” 乔姐儿叹了口气道:“若是真有误会那是最好的了,二姐儿那蹄子是块爆炭,虽然我方才言语上多有压制住了她,要是那何大郎真有此事,说不定真要闹到和离这一步,我乔家门儿里可算是丢了先人的脸了……”   ☆、第103章 总捕头千里追妻 忽然听见外头好似小姑娘哭喊的声音,又有侯儿呵斥之声,乔姐儿只怕出事,赶忙推了丈夫,两个顾不得梳洗,穿了衣裳开了门往外头看看端的。 原是欢姐儿还惦记着阿寄那小奶狗,早晨趁着母亲和弟弟没起,自己先起来穿了衣裳,跑到内宅里头来寻。 远远瞧见了狗窝,又想起小时候的把戏,要来唬它,谁知那阿寄如今家主人阔了,再不是喂它剩菜剩饭,一日几斤的好牛肉养着,一年半载身量儿就猛长起来,若是往上一蹿站了起来,足有一人多高,周身皮毛油光崭亮的好不威风。 欢姐儿还道它是当年那只给自己追的满院子乱跑的小奶狗,恍惚瞧见窝里睡着一个圆团团的绒球儿,捂着嘴儿笑,一面上手去戳它。 阿寄如今大了,再不是往日傻吃闷睡的模样,十分警醒,欢姐儿一走进就察觉出来了,且喜还认得她身上的味道,知道是自家小时候的玩伴,心里也欢喜,腾地跳跃起来,就往欢姐儿身上蹿。 何欢姐儿眼见狗窝里钻出一头野狼一般模样的巨兽,唬得小脸儿煞白,“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扭头就跑,阿寄不知道小姑娘是吓着了,只当还和原先一样,撒着欢儿的在后头追,追得欢姐儿满院子乱跑。 侯儿两口子就住在廊下的下房里,听见狗叫,还道是进贼了,赶忙起来穿了衣裳去瞧,才知道是欢姐儿淘气,反而叫阿寄赶着乱跑,连忙上来喝住大狗。 乔姐儿忍住了笑,上前来接过欢姐儿抱了起来哄道:“怎么倒叫我们阿寄给吓着了?忘了当初你是怎么欺负人家的,这可是风水轮流转了……” 欢姐儿抽抽搭搭的哭道:“再不信是阿寄,怎么几日不见就长得比我还高了,若真是它,再不欺负人的……” 那阿寄好似也知道自己莽撞,又见女主人出来,耷拉着脑袋一晃一晃的,摇着尾巴好似认错的模样。 乔姐儿笑道:“它那是与你玩呢,若不信只管去摸摸它也是不妨的。”欢姐儿原本胆子就大,听见真是阿寄,反倒不怕了,从姨娘身上下来,小心翼翼的往狗儿身边去。 阿寄前番吓着了小姑娘,如今也懂得温文,悠闲踱步蹭了过来,试探着舔了舔小姑娘的手心。欢姐儿见阿寄依旧与自家亲近,小孩儿家变脸快,回嗔作喜,上前去扑上了大狗,就要当马骑,阿寄见欢姐儿直往自己身上蹿,倒有些惊了,扭了狼腰挣脱了姑娘,蹿回狗窝里头盘住了不敢动弹。惹得家大人笑了一回。 正说笑,就听见外头甄莲娘进了内宅,到门首处低低的声音道:“跟爷和奶奶回,高显城里姨老爷到了……” 两口子再想不到这何大郎恁般心急,才一夜就追了过来,赶忙回房梳洗,一面吩咐莲娘预备客饭打发他吃,再去回一声二姑娘,说夫家来接,叫她出来相迎。 乔姐儿一面服侍丈夫抹脸一面笑道:“我就说他们小两口儿是丢不开手的,若是妹夫淡了心思,再不会这般急三火四的来寻,今儿一早到的,自然是昨儿赶了一夜的路。” 两个收拾妥当,往前头堂屋里去,见何大郎单身一口儿前来,包袱皮儿搁在桌子上,正低了头扒饭,风尘仆仆的,眼窝子都深陷下去,见了三郎两口子,赶忙丢下饭盆儿站起来道:“家里的骄纵些,听风就是雨,给姐姐、姐夫添了麻烦。” 三郎赶忙谦逊道:“都是自家骨肉,何必说些见外的话。”何大郎叹道:“这一回可是得了教训,做事情再不敢瞒人的了……” 原来那看街的赵老爷如今升任了县丞老爷,家里银子登时宽裕起来,原先做个看街的,只要吃一碗安乐茶饭,万事不放在心上,如今选出来了,心里就多了些花花肠子,与县尉老爷并衙门口儿里的捕头、书办混在一处,也时常要往花街柳巷里头应酬应酬。 谁知就与那吴银姐十分相得,开始也不过是个露水姻缘,日子久了,倒生出些情份来,银姐是个风月场中的老手儿,一见县丞有了怜惜之意,又是高显城里第二把交椅,就有心谋进他府上做个姨娘。 两个一来二去的上了手,银姐久在风尘,深谙待客之道,并不躁进,反而做出许多温婉可人深明大义的态度,每日里欢会已毕,就垂泪自怨自艾,说自家误入风尘,残花败柳之身配不上老爷,恨不相逢未嫁时等语。 越发惹得县丞老爷动了怜香惜玉之心,一来二去,就萌生要娶回家去做了如君的念头。谁知事情做得又不机密,给赵太太探听到了风声,气了一个发昏章第十一,只管领了家中丫头老婆子,闹到勾栏院里去,揪出吴银姐好一顿打骂,头发也铰得狗啃一般,衣裳也撕破了,顶着门把吴家妈妈骂个臭死,门上泼了屎尿才气忿忿的去了。 等到赵老爷再上门,娘们儿唬得不敢接待,那吴银姐撒娇撒痴诉说大娘不容之事。赵老爷也是无法,心中虽然恼了赵太太,怎奈多年结发之情,又不肯为了个窑姐儿与正头妻子生份,这一头又割舍不下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儿。 那赵太太自从闹了一场,把家中看得铁桶也似的相仿,每日里赵老爷下了衙门回来,丫头老婆子、家奴院公都好似赵太太的耳报神一般团团围住了,自己家中倒好像是坐了男监一般。 只好趁着晌午衙门里歇中觉的空子,十天半月才好往行院里走一趟,略解相思之情。成日家吴银姐要买个胭脂水粉,或是赵老爷来了兴致,写一两首情话歪诗,便差个传递之人,因见手下的何捕头办事老成,是个能员干吏,又不似旁的公人那般喜欢嚼老婆舌头,所以竟派了他这个差事,银姐有甚事情,获要传递东西信息,都是何大郎从中调停。 三郎夫妻两个听了这段公案,也当真是哭笑不得,见他说得磊落,看去又不似扯谎,乔姐儿因笑问道:“既然恁的,就该早说才是,怎的等到我们二姑娘跑了出来才说了,岂不是又要告了假来寻她。” 何大郎叹道:“谁知二姐儿的脾气这样大,听风就是雨,也不问我一声,带着孩子就走,只留下个纸条子,说要与我和离,想了半日,也只好是投奔到姐夫的本钱上来,连夜赶路,若不是在此,我还真就抓瞎了。” 乔姐儿原本说笑,听见二姑娘竟不辞而别,蹙了眉头道:“这丫头也太胡闹了,带了夫家的哥儿、姐儿,连句话也不说就跑出来,万一出了事,叫我乔家门儿怎么交代……妹夫别恼,等我说她!” 留下三郎陪着,自己拿了长姐的款儿,往西屋里头去,打帘子进去就瞧见二姐儿正裹包袱皮儿,见她来了道:“我都听见了,既然他来,我就走!”乔姐儿瞪她一眼,上来抢下包袱皮儿,按了妹子坐在春凳上道:“你这丫头恁的气性大,凡事都有个缘故,你白问他一句,若是坐实了,人家也不委屈。” 二姐儿啐了一声道:“他有什么委屈?我且不管他是去作甚的,进了窑子就是不对!”一旁欢姐儿一直不声不响的哄着弟弟,听见这话,小大人儿似的狠命点点头道:“不正经!” 倒把乔家姐妹唬了一跳,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乔姐儿道:“了不得,你这后娘当的,倒挑唆着姑娘骂起亲爹来。”二姐儿得意一笑道:“这叫做帮里不帮亲么!” 姐妹笑了一回,乔姐儿赶忙将何大郎的差事与她说了,一面又正色教训道:“平日里咱们两个玩笑几句是不妨的,如今听见你不辞而别,就少不得讨你的嫌,也要说你两句了。 你这夫家在高显城里就算是难得的,因为比你大几岁年纪,平日里把你当个妹子、闺女似的宠着,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千依百顺,就算夫妻两个略有几句龃龉,到底不该带着孩子不辞而别啊。 再说欢姐儿又是你先头大姐姐的独养女孩儿,庆哥儿是他们何家千倾地一根苗儿,两个凭谁出了一点儿岔子,你后半辈子怎么对得起人家……” 几句话在情在理,说的二姐儿低垂了粉颈不言语了。半晌方呐呐的说道:“不是我沾火就着,谁叫他不早说明白了,也就没有恁多是非……” 乔姐儿摇了摇头叹道:“这也是他们男人家的为难之处,做了顶门立户的男子,谁不乐意开谈只说长坂坡,守口如瓶走麦城?如今你丈夫当着三班总捕,一咳嗽一跺脚,高显城门也要抖三抖,给人派了那个看顾窑姐儿的差事,叫他怎么好对你说的……” 二姐儿听了这话,眼圈一红,低了细想了一回,自小儿没了娘,长姐代了母职,老母鸡也似百般回护把自家养大了,出了阁又遇上个会疼人的老女婿,待自己简直比待欢姐儿还要仔细,一辈子没受过屈儿,却不知丈夫在外头维持经营,都是为了这个家。 如今因为些空穴来风无稽之谈,冒着险一个妇道人家带两个孩子说走就走了,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岂不是负了人家一辈子了…… 想到此处才觉得后怕,挽住了乔姐儿道:“好姐姐,我这回是真知道错了,你带我去……去给他陪个不是。” 乔姐儿怜爱地替妹子整了整鬓角笑道:“这不是明白过来了?你在房里等着,我去唤了他进来。” 开了客房门,就瞧见何大郎有些局促站在外头,想来方才偷听了半日,见了乔姐儿,一揖到地的只管打躬称谢。 乔姐儿摆了摆手,抿嘴儿一笑,朝里间递了个眼色。何大郎会意,一个箭步就窜进了房里,碧霞奴忍住笑,倒带了房门,领着欢姐儿出去了。 里头夫妻相会,何大郎失而复得,得了活宝贝似的搂在怀里道:“我的娇娇,好大的气性,我何大郎一辈子也不曾怕过谁,这一回可唬得心都从腔子里蹦出来,想着若是姐夫家里寻不着,当真跳了护城河的心都有。” 二姐儿听见他这般说,又是欢喜又是心酸,只是嘴硬不肯说软话儿,啐了一声道:“好没脸,为了个妇道人家要死要活的,便是我们离了你,自然还有好的来奉承,什么金姐银姐的,我不过是个乔木材儿罢了……” 那何大郎见浑家怄他,又怕乔姐儿没有解释清楚,仗着房里没人,半跪在炕沿儿指天发誓,才说了一句狠话,早给二姑娘拧了嘴道:“呸!你不要脸,难道我们娘们儿也不顾了,死呀活呀的,庆哥儿还没断奶呢……” 何大郎见媳妇儿不恼了,方才放心,搂在怀里笑道:“大奶奶说的是,小人接了你们回去,自然外头好生奔着,挣了嚼裹儿养活一家子骨肉。” 二姐儿听见大郎上进倒是好事,又见他为了养活自己母子三个,不得不为了五斗米折腰,倒要去个窑姐儿那里听差,大好男儿折了气性,心里指不定怎么憋屈呢。 想到此处心里早就和软的春泥也似,投体入怀靠了何大郎的胸膛上,难得柔声道:“为了我们娘们儿好,也不在这个上头,况且做捕头拿的是死钱儿,虽说外头有些个孝敬,终究不过小打小闹的,又要看人家脸色行事,依我看,倒不如我姐姐、姐夫这般自己经营个本钱快活些。” 何大郎见惯了二姐儿骄纵脾气,如今见她妩媚多情,心中大乐,搂了浑家笑道:“像是姐夫这般的机缘,如何是人人都有的,况且有了自家买卖,都是自负盈亏的,哪一日不是夙兴夜寐,如何比得衙门口儿里能够浑水摸鱼?我倒不怕吃苦做那白手起家的勾当,只怕连累了你也跟着起早趟黑的。” 二姐儿见丈夫怜惜自家,心里泛着蜜,仰起头来瞧他道:“看你灰头土脸的,定是骑着快马一路跑了来,竟是个傻子,也不知道雇车……” 说着,解了自家纽扣儿上的帕子,一手揽着丈夫的脖子,轻柔仔细的给他抹脸。何大郎新婚小别,哪里经得住这个,抱到炕沿儿上头按住了,硬邦邦的就要顶入,唬得二姐儿狠命捶他,一面低声道:“了不得,青天白日的做这样勾当,门还没闩……”说到一半儿,脸上也红了。 那何大郎心里大乐,蹿下炕去闩了门,回身跳到炕上,翻身进了神仙洞里风流眼,两个年轻夫妻,都是爽利多情的人儿,真个就在人家客房里头做成了一回好事。 一时事毕,小夫妻交颈而眠,二姐儿接着方才话头儿说道:“往日里常听你说嘴,说自己得过名师指点,高人传授,到底有多少是真功夫?” 何大郎此番消受了美人恩,正要在浑家面前卖弄,伸手在炕柜上取了一个香炉来,搁在自家胸膛上头,运足了一口丹田之气,腾地一下子把那香炉顶上去半人来高,伸手接住了笑道:“练过三天两早晨的,些许玩意儿,没得叫娘子说嘴。” 二姐儿见他功夫倒也扎实,就试探着道:“既然恁的,要不我和姐夫说说,叫他行个方便,留下你在镖局子混碗饭吃,咱们就挨着他家赁房子,来日庆哥儿大了,姐姐也能帮衬着我带一带,你说好不好呢?” 何大郎见浑家提起这话,知道是心疼自己做了朝廷鹰犬,万事做不得主,变着法儿的给自己找个营生,只是他在衙门口儿里得烟儿抽,是个说上句的主儿,况且自小儿学里就比三郎强些,如今叫自己在他手下办事,一时拉不下脸来,因支吾道: “如今衙门里还有几件大案没办下来,就是要丢开手,也总要善始善终才是,再说姐夫家里也忙,你姐姐只怕说话儿也要生养,咱们怎好这个节骨眼儿上给人家添堵,依我说倒不忙,况且元礼这样的大镇店,房子一时也不好找的。” 二姑娘虽然心直口快,却也是个有心的,听见这话,就知道丈夫不乐意投亲靠友的,也不好再说,只得丢开话头儿说些别的,夫妻两个起来拾掇了,铺床叠被收拾好,各自出去,只怕人瞧出来,何大郎往前头柜上找三郎说话儿去了。 这厢二姐儿心里正盘算,忽见姐姐走了来,见里外没人,伸手在脸上刮一刮,二姐儿知道自家淘气给姐姐识破了,脸上一红,过去挽住了乔姐儿撒娇道:“好姐姐,你千万别对别人说……” 碧霞奴扑哧儿一乐道:“你们这一对冤家倒有趣儿,要恼就丢开手,好了时又跟蜜里调油也似的,方才欢姐儿要寻你,拍了半日的门,只听见里头床板子吱呀呀的响,还问我是怎么的,要是对别人说了,你是死是活?” 臊得二姐儿要不得,眼圈儿也红了,大姐儿才不逗她,一面劝她日后收敛性子,好生在家相夫教子。二姑娘得了这个话头儿,略略的对大姐儿提起些想叫何大郎另谋出路的话来。 大姐儿见妹子成婚日短,还是摸不透男人家的心思,因笑道:“你叫他外头谋个活份的差事是好事,只是妹夫做那三班总捕也有些时日了,难免性子高傲一些,如今叫他在咱们手底下谋生,只怕一时不能乐意。我倒替你想出一个法子来,既能补贴家用,又叫他脸上好瞧,来日积攒下一份家私来,就是他官面儿上做的不开心了,一拍两散,家里也有闲钱。” 二姐儿见姐姐有这样妙计,连忙请教,大姐儿方领着她往绒线儿铺里,瞧瞧自家的买卖,二姑娘见如今才下板儿,里头大姑娘小媳妇儿已经络绎不绝,有的大户人家的买办来替小姐们买胭脂水粉的,一出手就是二两银子。 二姐儿见了暗暗咋舌道:“我的娘,你这小铺子一月里赚下的,只怕不比姐夫少几两吧?” 大姐儿点头道:“小铺子自有小的好处,挑费不大,用不着雇人,一个姑娘、媳妇子就料理得,做内宅生意,讲就的是个口耳相传的名头,深闺之中手帕交是多的,姑娘们攀比起来,谁不愿意使最好的?一个大家小姐来了,能带来十几个客人,生意就是这么渐渐的做起来,倒最适合妇道人家做的。” 二姑娘点头道:“这个活计倒是轻省热闹,只是不知道本钱要多少呢?”一面说着,自己低了头盘算。 碧霞奴见妹子动心,扑哧儿一乐道:“傻丫头,你要是想开这个买卖,还用得着自己出银子么?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就在高显城里开一家分号,你做内掌柜的,本钱铺户都是我们出,净挣的银子你拿了家去,大郎也不好说什么,你手头儿也能宽裕点儿。” 二姐儿听了赶忙摆手道:“这如何使得,光是这本钱,还不知要做几年才能还得清了。”乔姐儿见她这般说,伸手在妹子腮上一拧道:“这会子跟我蝎蝎螫螫的,当初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了,说句罪过的话,除了一个肚皮,跟你亲娘也差不多,要还一个铺子,先还了你的小命儿罢!” 二姑娘见姐姐说的有理,原本对自家就有养育之恩,要是真分了彼此,倒伤了姐姐的心,只得撒个娇算是认下来。 晚间招待二姑娘两口子吃了饭,大姐儿得个空子对三郎说了,三郎因笑道:“值什么,还要你特地说一声,明儿我就打发了侯儿写了分号文书,再叫他送了二姑娘夫妻两个回去,开铺子选址雇人,经济上头到底比妹夫强些。” 夫妻商议定了,第二日对妹子说明白,何大郎听见,虽说不好意思接手,明面儿上却是姐姐疼妹子,送的买卖铺户,与自己不相干,心中感念三郎夫妻帮衬之情,只得道谢?受了,这厢三郎打发侯儿带了银子文书,雇一辆大车送他夫妻两个家去。 侯儿到下房里收拾东西,逗了一回璋哥儿笑道:“当日没定下亲事的时候,见了这娃娃就喜欢,如今做了自家孩儿,还真舍不得,左右十天半月就回来的,不如让我抱了去罢。” 莲娘见丈夫逗她,也忍不住一乐,见房里没别人,拉了他近身,柔声说道:“来日小孽障落了草儿,你可不许就把我们璋哥儿抛在脑后了!” 侯儿听见话里有话,低头咂摸了一回,回过味儿来,搂了浑家在怀里颤声道:“真个?” 莲娘见他头回当爹,喜得浑身乱颤,忍不住啐了一声道:“恁的没卵用,咱们若是把日子过好了,往后十个八个也随你,这一个还不知道是姑娘、小子呢,当真是个无事忙。” 侯儿只听说有了,旁的一概不理论,把浑家打横儿一抱,屋子里转了三个圈子,放在炕上,自己跳着高儿往院子撒欢儿去。莲娘在房里瞧着,苦笑着摇头儿,一面抱起璋哥儿来,指给他瞧道:“瞧瞧,你爹还是个半大小子呢……” 璋哥儿如今也半岁多了,隔着窗棂瞧着侯儿,攥着小拳头伸着一根手指,在嘴里嘬了一会儿,忽然指了侯儿,蹦豆儿似的冒出一个字儿来:“爹!”   ☆、第104章 张五姐输身求乐 送走了二姑娘两口子,三郎和乔姐儿回家,就瞧见阿寄也不似往常一般出来院子里耀武扬威的溜跶,灰溜溜团成一个团儿趴在窝里不动。 三郎见了好奇道:“这小畜生倒有些意思,又不是母的有了崽子,暖阳儿天倒会趴窝。” 乔姐儿笑道:“只怕是与欢姐儿还没好够呢,就这般*辣的去了,方才送了欢姑娘上车,见她眼圈儿也是红红的,到底是一处长起来,犬马比君子,是能与人交朋友的。” 三郎也笑道:“果然连这小畜生都喜欢孩子,明儿璋哥儿大了,只怕它又来了精神。” 乔姐儿见丈夫提起孩子,满眼都是笑意,心里又是一紧,成亲过了半年,自己心里就隐隐的有几分不安,寻常人家儿姑娘,十五岁做亲已经不算是早了,十六七岁当妈的满大街都是,自己早年灰了心思,已经打定主意终身不嫁,家道艰难,又不曾好生保养身子,夙兴夜寐的做活,熬到三十岁才嫁了,只怕年少操劳,虚了气血,若是不能开怀生养,岂不是对不住丈夫…… 想到此处眼圈儿一红,三郎是个直性的汉子,心里倒不曾有那些个弯弯绕,也没瞧见浑家面上变颜变色的,自顾自说了几句,叫乔姐儿好生在家歇着,自己往柜上瞧瞧。 送走了丈夫,乔姐儿独坐闺房里头,要稳住了心思,拿过针线簸箩来做些活计,一眼瞧见前儿做的虎头鞋,因庆哥儿来家,除了面儿上礼物,自己少不得还要有绣活儿拿出来,妹子是个横针不拿竖线不动的主儿,趁着这回来了,缠着自己给庆哥儿欢姐儿做肚兜儿,又要一双虎头鞋穿。 偏生莲娘带着璋哥儿来瞧,一眼看上了,直夸乔姐儿手巧,不好拂了她的心,也答应给璋哥儿做一双,如今做了一只,搁在簸箩里头孤零零的,拿在手上,没情没绪的就摸上了自家白腻的肚皮。 二姐儿一进门就怀上了,方才侯儿在院子里跳跶,三郎嗔他两句,回说莲娘也有了,倒得了许多赏钱,又听见妹子说起,李四郎的浑家杜娆娘也预备着要生二胎,自己身边的小媳妇儿一二年陆陆续续的全都开花结果,只有自家的肚皮还没动静。 若是往日里只做更夫家的小娘子,就是三五年养下一个来,别人也不会怎么嚼舌头,婆家又住得远,更管不着自己。如今三郎好大造化,一二年挣下恁大一片家业来,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时不时的冒出来打秋风,眼睛都盯在自己的肚皮上头,这一半年倒好相安无事,再过一年半载,若是没个动静,说不得就要有人提一提纳妾的事了…… 想到讨二房,乔姐儿心里又是一紧,想起当年陈氏姨娘如何挤兑死了自己的母亲。 其实这事倒怨不得陈姨娘,说到底还是亲娘对父亲寒了心,想当年文社里头,哪个同窗不羡慕乔秀才家里□□添香,夫人大家闺秀,知书识礼的,又生得好颜色,夫妻月下联吟,鼓瑟吹笙,何等恩爱和谐。 就因为亲娘连着两胎都是闺女,身子本就单弱,生了两个之后便不再春风结子,族里三老四少又常上门商量立嗣的事,母亲寒了心,就与父亲生份起来。里外里挤兑的没法子,勾栏里头消遣,才叫陈姨娘钻了空子谋了进来,自从生下麟哥儿,大房里更少走动了。 乔姐儿想得心里惊惧,想要对丈夫提一提这事,又怕贸贸然的说起来,没弄好倒生份了,且喜如今三郎给自家开了铺子,一半年手里攒下一份好钱,那些个婆婆妈妈们见她腰杆子硬了,一时半刻还不敢怎么样,儿女都是命里注定的,想瞎了心肠也不中用,只好暂且丢过一旁,一心一意帮衬丈夫料理营生。 转眼又要到了年关,镖师趟子手好些个不是本地的,总要赶了十天半月的路程家去过年,元礼地面儿尚属北方苦寒之地,老理儿讲究正月里不做买卖,三郎索性提前半月放了假,吩咐侯儿做账,年底分红之外,每人多得五两银子的休沐钱,家里有老婆孩子的又是二两安家费,一个个镖师趟子手们千恩万谢,都签了来年契约,依旧在张家镖局子里做。 乔姐儿那一头的买卖不雇人,就只有自己和莲娘两个站柜台,年底节下,扯了苏杭办来的绸儿布云锦,裁了两身儿衣裳,自家一套樱色的牡丹莲花吴罗袄儿,滚的是苏绣梅花边儿,给莲娘做了一套胭脂色芙蓉花吴罗袄儿,滚的苏绣牡丹花边儿。底下一水配的都是水浅葱的百褶素罗裙。 格外与了璋哥儿一个长命百岁小金锁,两个带纯金镂空铃铛的小镯子,又绣了两个落草孩儿的小肚兜儿,狸奴滚绣球,护子观音各一个,生男生女都好穿。 剩下的就是打点衙门口儿里给位老爷太太们年下的礼,门房儿上的二太爷,衙门口儿书办、师爷,一样也少不得。 三郎两口子预备着办年货,商量着几时回高显城里过年,这一日侯儿在柜上收尾,远远的瞧见街门儿那里来了一伙男女,瞧着不是一路人,却又搭伙走来。 一个庄稼汉子赶着打车,一个妇道地上走着,车沿儿上一边一个坐着两个丫头,一个十一二岁,一个满破十岁不到,小的怀里还抱着个三四岁的奶娃娃,汉子跳下车来,放了长凳,车里跳下一个婆子,庄稼打扮,搀了一个姑娘下车,约莫十五六岁,生得有几分颜色,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个粽子一般。 那汉子往柜上瞧了一眼,看见侯儿是个掌柜的模样,上来抱拳拱手道:“大朝奉,你这宝号可是姓张?” 侯儿见他说出自家买卖的东家名号来,只怕是有些缘故,赶忙堆下笑来下了柜台还了礼,一面笑道:“敝东正是姓张,不敢动问道下大号?” 那汉子憨厚一笑道:“我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跟大朝奉报名号,这里若真是张三爷的买卖铺户,还请您请了他老人家出来,他们老太太带了姑奶奶来了。” 侯儿早知道三郎在小张庄儿里有母亲妹子,如今见年纪岁数都对得上,赶忙把老太太搀到街门儿里头,一连声儿往里回事。 三郎和乔姐儿正对坐着吃夜饭,听见侯儿进来回事,说老太太到了,再想不到是王氏带着五姐上城来,不知怎的竟能找到这个所在。 迎出来一瞧,可不是五姐搀着王氏等在门洞子里,后头跟着一家子人家儿,不知是什么来历。 乔姐儿赶忙上来见过了婆母娘,与三郎赶着往上房屋里头让,回头一瞧那赶车汉子,倒是十分眼熟,低头想了一回,福至心灵想了起来,叫了甄莲娘进来服侍婆婆和小姑梳洗换衣裳,自己瞅个空子出来,到了门洞子处对那汉子道:“这是乔家集上的货郎大哥不是?” 那汉子见乔姐儿还记得自家,喜得一个劲儿点头,回头对家里的老婆丫头们笑道:“我就说大姑娘还记得咱家,这回可算是有救了。” 原来今年秋收时候年景就不大好,这一家子没有田,俱都是佃户,收了庄稼再叫地主家里一盘剥,拢共剩不下几个钱,屯的粮食也不够一家子过冬的。 自从乔姐儿出了门子,这货郎也没处进货去,做不上挑货的勾当,农闲了之后成日家坐在村口大柳树下头与人看牌,略解心中烦闷。 这一日有几个衣帽光鲜的客人骑了高头大马,来在村口打听秀才第怎么走。货郎好久不曾听见有人提起此处了,就多事问一句怎么了,那些客人因说是乔秀才的女婿家里派来收房钱的。 当日陈氏姨娘襄助乔姐儿打赢了官司,乔姐儿不念旧恶,就叫他们母子两个客居在秀才第,住了一间下房,不要房钱,剩下的上房屋和里头绣房招租了两家儿街坊,每年派人过来收一回租子。 货郎听见乔姑娘如今做了富贵人家的奶奶,想着过年正是用人的时候,定要买几房下人在府上使唤,自己家中两个姑娘渐渐的长起来,今年若要过得年去,少不得要把招弟儿找媒婆子来卖到大户人家做丫头,若是卖进不相干的富户家中,一日里三顿打骂自是少不了,更怕有那一等不良的老爷少爷,□□不从害死人命的。 倒不如举家卖身到张府上头,乔家的姑爷自己也见过,是个老实厚道的汉子,如今虽说阔了,想来也不是那一等仗势欺人的人家。 打定了主意,把乔家集上的老屋卖了,破烂木器典当一空,换了几个钱,收拾细软包袱年节大衣裳,带着老婆孩子赶着自家的大车往元礼城中去投靠大姐儿。 倒也巧了,这一日一家子到了大车店打尖儿,虽然没几个钱,家里两个大姑娘,也不好睡通铺,只得咬了牙赁下一间客房,自己和老婆睡地铺,叫招弟儿引弟儿带了小妹妹睡炕上。 一家子刚躺下,就听见隔壁客房里头摔盆儿砸碗儿的吵闹起来,一个婆子的声音道:“我把你个只会妆狐媚子的小蹄子,如今做下这样下流没脸的事情来,还跟我充大家小姐呢,你哥哥虽说阔了,一个子儿也没多给咱们,到了家里你去说,叫他给你买两个胖丫头,没得把你亲娘支使跟老婆子似的,只会要茶要水儿。” 又听见年轻姑娘的声音哭道:“您老把我一个丢在夏婆子家里,她是个官媒,成日家有人来相看官卖的姑娘、媳妇子,要不是您老没见识把我寄养在她家,好端端的怎么会给人诳了身子去!” 话没说完,好似给那婆娘捂了嘴,压低了声音说些什么,这边儿乔老板儿一家子就听不清爽了。 招弟儿和引弟儿一团孩气,人事不知,听见拌嘴到来了精神,还笑着问家大人什么叫诳了身子,叫她娘一口啐了回来,嗔住了小孩子家不许多问。 夫妻两个睡在地铺上,低低的声音议论了一回,无非是罪过可惜四个字,如今自身难保,也懒怠管人家的闲事。 偏生第二日一早乔老板儿家里赶车上路,正遇上隔壁母女两个出来,彼此瞧着有些眼熟,又不知哪里见过,下楼吃了早饭,乔老板儿出去牵了大车,那婆子因上来搭讪着问道:“敢问大哥可是顺着官道往西南走么?好歹捎带我们娘儿一乘,大清早儿的急着赶路,偏生雇不着车。” 一说起雇车来,乔老板儿猛然想起当年之事,一拍巴掌道:“老太太,你可忘了小人了,当年你带着你们大姑娘来过乔家集,说是往乔秀才府上去换龙凤大贴儿的,你们大姑娘鞋弓袜小走不得路,还是我捎了你们一乘的?” 原来隔壁一对母女两个正是王氏带着五姐。当日张四郎不知怎的害了病发起高热来,那柳桃儿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自己还要人服侍呢,哪儿闲功夫儿理他,四郎无法,只得央了邻居去接了母亲过来看顾。 只因屋子浅窄,五姐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不便过来,也是王氏做事欠考虑,就把姑娘搁在老姐们儿那夏婆子家里看顾。 夏婆子是个官媒,一手说合大户人家小姐公子婚事,一手也管纳妾买丫头的人牙子勾当,又有那一等犯官家里发出来的女孩儿,俱都养在内院儿里,只等男人家前来相看。 五姐开始几日见常有年轻男子进院前来相看,还是规规矩矩的躲在自家房里不出来,没几日就见书院里头讨了假过来相看丫头的年轻公子,三五成群冠带风流的。 忽剌巴的春心荡漾起来,当日在哥哥家中偶然见过杜琴官一面,已是酥倒在那里,自小在屯里长起来的姑娘,忽然见了这等色如春花的男子,一下子就开了窍。 这一日也是合该有事,五姐早起梳洗了,只当大清早儿的自是没人来,将一盆洗脸水当街泼了出去,只听外头一个年轻后生的声音骂道:“谁家的犯妇恁的没调理!” 唬得五姐战战兢兢,等了半日,又不见夏婆子出面调停,想来出门去了,只得含羞带怯推门出来,深深的道个万福道:“官人告罪,奴家不是有心的……” 那年轻公子见出来的是个良家打扮,又是没梳头的姑娘家,登时改了面皮,一揖到地唱个肥喏笑道:“原来是大姑娘在家,那夏婆子是你什么人?” 五姐见他唱的好肥喏,只得又还了半礼道:“家兄不幸染病,母亲自去他家看顾,房子浅窄不便,将奴家寄养在姨娘处,不一时仍接回家中抚养。” 那公子笑道:“原来恁的,大姑娘莫要怪罪,只因小可贱荆去世,如今满了孝,父母强逼着小人前来相看新妇,尚且不能忘情,所以心中烦闷,冲撞了大姑娘,还请莫要见怪才是……” 五姐是情窦初开的雏儿,听见这话兀自信了,心道这公子恁的老实,换了一般的男子,妻孝未满就张罗着续弦纳妾的也不是没有,可见是个长情的。 想到此处,难免多看了那后生几眼,那男子见五姐秋波暗送,自是个风月场中的老手,如何不知这小姑娘的心意,搭讪着笑道:“也不知夏妈妈几时来家,正要对她说去,莫要再往家中去说这些犯官家里出来的女孩儿,只因我恋着旧情不肯续弦,爹妈强逼着纳宠,小可只怕先放了丫头在房里,日后新娘子进门就寒了心……” 那张五姐听见他不要买妾只要续弦,心中又是一动,因笑道:“可不是么,娶个妾可不是好开交的呢,我们大嫂子的亲娘就是叫他家那小姨娘摆布死了,若要家宅安宁,还得一夫一妻的过日子。” 两个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说的正入港,忽听见街门儿响处,夏婆子的声音道:“五姐,还没起呢?早些儿吧,在我家养出这睡懒觉的毛病儿,我那老姐姐必不与我干休。” 唬得那后生道:“了不得,若是给夏妈妈撞见,小可自是无妨,只怕坏了姑娘清誉。”说着,倒闪身躲进张五姐房里。 五姐一颗芳心又羞又喜,掩了房门去前头支应一阵,依旧回来,进屋闩了门,就给那后生拦腰抱住,顶在了门板子上头隔着衣裳乱顶乱送,好姐姐亲妹妹的叫。 唬得五姐推他,又不敢嚷出来,一面挣扎了道:“郎君要恁的,妾不敢不从,好歹只要明媒正娶!” 那后生一面大动笑道:“这也不难,只是方才听见夏妈妈出去,姑娘依了我做成则个,一会儿那婆子来家,我出去就说,三日之内必来下定。” 五姐头回与男子沾身,只觉如此如醉,身子早已软了,拗他不过,少不得从了,那后生大喜,抱到炕沿儿上翻身上马受用起来,也不顾娇花初破,纵了几回,弄得五姐气息奄奄连声告饶,方才败下阵来。 将帕子揩抹了元红揣在怀内,丢下五姐玉体横陈,穿了衣裳推门就走。张五姐给他欺负得昏昏沉沉,也不知何意,只当是往前头去对夏婆子提亲去了。 缓了半日,也不见有人来,五姐只得忍着疼痛穿了衣裳,一瞧底下的铺盖红消香断,又是羞涩又是委屈,含羞收拾了,只怕拿到外头洗去又要给婆子瞧见,卷了一个包袱皮儿,蹭到院墙底下,见左右没人,一晃两晃丢到墙外头了事。 从此坐下心病,一日里有事没事也要往门首处走两遭儿,那前来相看丫头小妾的年轻后生,多有以为她竟是个倚门卖笑的轻薄女子,常把轻佻话儿来搭讪,奈何五姐一心还信着那后生是真心要娶,也不搭理旁人,望夫石一般只管在门首处徘徊。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那张四郎原本身子就跟弱鸡似的不中用,这一回倒大发了,直病了一两个月方能下炕,王氏这才念了一声佛,吩咐柳桃姐儿好生看顾,自己瞅个空子,往夏婆子家里来接五姐。 一见着姑娘就觉得不对劲儿,腰也细了,屁股也圆了,原先十五六岁的大姑娘,水葱儿也似的,如今身段儿出落的倒有些妖娆。 心里存了疑影儿,又不好当面问姑娘,背地里拉了夏婆子细问端的,那夏婆子心里也怀着鬼胎,前些日子日日走街串巷与人保媒拉纤儿,晚间来家打个照面儿也不觉得怎么样。这几日好几回白日里撞见,也觉得姑娘改了形貌,好似个妇人模样。 难免嘴上支支吾吾的,不敢还言,王氏见状,知道这老姐们儿也瞧出来了,只当是她伙着外头的后生作践了五姐,扯住了脖领子就要送官。唬得夏婆子赶忙求饶,指天发誓说自己不知内情,若要知道深情底理,只要问了姑娘才是。 王氏也怕这事闹出来,脸上没光彩,叫婆子不许乱跑,不然定要打人命官司,一面街面儿扯了一根柳条回来,关了街门儿,满院子追着五姐赶打。 张五姐给她打急了,只得一行哭一行说,把当日那后生如何调弄自己,过后再没登门儿的事情一五一十对母亲说了。 正说着,只听外头咕咚一声,娘儿两个开门看时,见夏婆子滚在地上,见了她两个,心虚一笑,哎哟一声道:“我的姑娘,你怎恁的糊涂。” 王氏见自家丑事给夏婆子听见,无奈她原本也是个知情的,只得一把薅进屋子里细问她端的。 夏婆子道:“姑娘说的那个后生我认得了,他哪里是什么死了浑家的,原本是戏园子里头做小旦的,原先傍着几个大老官,生意还过得去,如果长到二十多岁发了身变了嗓子,便做不得精巧的科,他年幼时节吃喝惯了,如今出了师闲在家里没事做,待要花钱买几个孩子回来学戏拉班子,又没甚本钱,就托我老身给他打听,可有几分颜色的女子,不拘是姑娘是媳妇儿,娶回家去放在房里,引得大老官上门儿,就是做暗门子的。” 张五姐听见这后生的底细,叫了一声天,哭了一声娘,倒在床上泪人儿一般。王氏也慌了神儿,又不好高声哭喊,只怕街坊邻居听见,还是夏婆子老到,上来捂了姑娘的嘴道: “好姑娘,快住声!这破了身子的事儿怎么这般散出去,少不得还要想法子遮掩了才是。” 王氏正没处撒气,只觉着自己的闺女破了身子都是夏婆子看管不严闹出来的,蹦着高儿的骂道:“老虔婆,马泊六!你看管不严,反说我们姑娘,这是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的勾当,你倒说说当日你爹妈成亲,你妈是怎么遮掩过去的!”撒泼打滚大闹起来。 那夏婆子见收势不住,只怕叫嚷起来惹出地保看街的来,赶忙堆下笑脸来安抚王氏,两个妇道正闹着,就听见张五姐那一头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回头一瞧,五姐扒在炕沿儿上吐得正好,两个面面相觑,都是生养过的妇人,怎的不知内中端的,王氏扯住了夏婆子就要与她判命。   ☆、第105章 枉心机鸠占鹊巢 夏婆子一瞧王氏起了拼命的劲头儿,也是急中生智,将手一摆道:“老姐姐慢着,这件事说是个机缘也使得,端看姐姐这么处了。” 叫王氏一口啐在脸上骂道:“机缘你奶奶个腿儿!大姑娘没做亲就生养,哪一门子的机缘,我怎么不知道。” 夏婆子脸上带着贼笑,安抚了王氏坐下,低低的声音道:“往日里常听见老姐姐抱怨,说大房里头媳妇儿不生养,如今可有了信儿了?” 王氏见夏婆子忽然提起三郎媳妇儿来,又勾动了一桩烦心事道:“你还有脸问呢,三郎家的如今阔啦,丈夫做了元礼地面儿的瓢把子,白送了那九尾狐狸一间大门脸儿,一年不到,上千银子,天高皇帝远的,还能把我这个婆婆放在眼里么?背了人指不定怎么盼着我死呢。” 夏婆子一拍巴掌道:“这不就结了,你那儿媳妇儿虽说生得面嫩,只怕如今也是小三十的了,未必还能开怀生养,老姐姐竟带了五姐过去投奔你大儿子,一来不在高显地面儿,就是养下来也没人知道内情,调养一二年身子,回来依旧当大姑娘说亲,说句罪过的话,一床被子遮掩过去的事儿,全靠在我老婆子身上,定然叫新姑爷一点儿瞧不出错处来。 二来把五姐的孩儿过继到了大房里头,也压一压媳妇儿的气焰,她就是个天仙,只要养不出哥儿来,还不是个不生蛋的母鸡,天长日久你们老三的心不在她身上,还怕她做耗儿不成?” 王氏听了这话,虽然依旧深恨那夏婆子,也禁不住这老虔婆巧舌如簧的挑唆,心里就有了几分活动。 一旁张五姐听见这个出路,登时不哭了,竖起耳朵听着母亲如何裁处。 半晌,王氏方叹了口气,瞧了瞧五姐的肚皮道:“要是个哥儿倒还好办……” 竟听了夏婆子这馊主意,带了女孩儿前去元礼城中投奔儿子,且喜原先还有书信来往,讨了地址,娘儿两个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的往元礼去,只怕迟了几日万一显怀了,往后在高显地面儿也呆不住。 可巧路上遇见了乔老板儿一家子,这才搭着伴儿往三郎家里赶。如今见了乔姐儿,诉说以往经过,只是不知道王氏母女两个怎么想的,五姐未婚先孕的事情却不好对她明说,只说乔家集如今年景不好,举家来头,情愿卖身到府上做一房下人,两个丫头大了,穷人家的女孩儿天生会服侍,有眼色不用人教,只求乔大姑娘开恩收在房下。 乔姐儿惦记着婆婆小姑子,暂且将这一家子安顿到下房里头好生歇着,吩咐莲娘去外头二荤铺子叫菜回来打发他们先吃顿饭,自己去厨房里预备精细菜肴,先招待婆母小姑一顿,再慢慢的问些缘由。 许久不系围裙,如今正头婆婆来,就是家里再有,也不好往大饭庄子里头叫菜,显得自家心不诚,只好亲手做羹汤。 正掂对着不知烧个什么菜好,三郎从外头打帘子进来,搓了手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寻了来,问他们又不说,五姐直嚷着饿,要饶一碗红烧肉吃,我怕你絮烦,还是往外头饭庄子里叫菜吧。” 乔姐儿见丈夫里外受挤兑,心里疼他,扑哧儿一乐道:“哪儿有正经婆婆来家,儿媳妇儿还是当家主母似的受用,反教婆母小姑子吃外头饭菜的道理,这个不难,说话儿就做得,配了玉粒米正好下饭,只是不知五姐这么受俏的年纪,倒巴巴的爱吃这个。” 三郎点头道:“这丫头也是疯魔了,进屋没一会儿,倒好吃下一盘子热糕去,想来我娘一路上俭省,五姐又是个馋嘴猫儿似的,定是头回来元礼这样的大镇店,集上瞧见好吃的,娘又舍不得银钱,沿路之上害了馋痨也未可知。” 乔姐儿啐一声道:“哪儿有当哥哥的恁般打趣儿亲妹子,你且出去陪客说话儿,这会子娘和妹子只怕正梳洗,你去招呼招呼货郎大哥家里,我倒真有心寻一两房家人留下服侍,只是原先都是老街旧邻,要买下做下人,一时抹不开面儿,不然就签了契约算是雇下来可使得么?” 三郎点头答应着,往下房里去寻乔老板儿商量。这厢乔姐儿挑了前儿几个镖师走镖带回来的土产黑猪肉,特特选了一块五花三层的。快刀斩成了连肥带瘦的大块儿。 烧锅起灶、葱姜呛锅。煸出香味儿来,一盘子肉块儿一股脑儿倒进去武火煸炒起来,加了料酒去去猪肉腥膻,下重糖、红秋油,一点子老陈醋,大火把肉汁子烧开了,就改做文火慢炖,炖到肉烂汤稠之时,才加一点子盐增增味儿。 乔姐儿这一味红烧肉最与别家不同,秘法就是出锅前又要改了微火再煸炒一回,借一点子灶上的余温,慢慢的翻炒起来,只炒到了汤汁全收,肥肉出油的地步,一锅肉只剩下寥寥数块儿,底下一大碗黄澄澄的油脂。 正出锅装盘,忽见门首处站着两个小丫头子,恍惚还认得是街坊家里的招弟儿、引弟儿,两个怪不好意思的靠门站着,吮了手指不说话。 乔姐儿知道两个孩子这几年受了苦,这会子只怕是闻见香味儿勾动了馋虫,扑哧儿一乐,朝她们姐妹俩招招手道:“你两个进来,我盛饭与你们吃罢。” 引弟儿嘻嘻一笑,开口就叫“姨娘”,给招弟儿伸手戳了脑门儿,啐一声道:“方才怎么教你来?要叫大奶奶!” 乔姐儿见这招弟儿已经懂事,怜惜一笑道:“没关系的,叫什么都行。”盛了两万玉粒米饭,一小碗红烧肉饶了半碗油脂,搁在门槛子上头叫他们姐妹吃去。 两个也是许久没见过荤腥儿了,头都埋在小碗里头,一句话来不及说就刷开了腮帮子,一时间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沟满壕平。 乔姐儿只怕不够,又要添饭,两个丫头虽然馋肉,如今稍长几岁年纪,也知道受俏了,红了脸不肯再吃。乔姐儿把剩下的红烧肉埋了一大碗,又成了两碗玉粒米,正要送到上房屋打发婆母小姑子吃饭。 那招弟儿忽然扯了她的衣裳角儿,低低的声音说道:“我要跟大奶奶说一声,这几日我们一处伴着上来,恍惚听见姑奶奶好似怀了个哥儿,打算叫大奶奶养活呢……” 说着,对乔姐儿点了点头,又轻声道:“娘叫我跟奶奶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说完这话,拉了妹子出门去了。 碧霞奴听见这话怔住了,方才打照面儿电光火石走马灯一般在心里轮转一回,元礼虽说苦寒,比起高显县城地面儿就算是暖和多了,张五姐一路上来,却裹得粽子一般,方才进了屋子也穿的宽大衣裳,看着倒像是王氏以前穿过的,若是没个缘故,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必然不肯上身儿。 看了看手上以这一碗肉,就什么都明白了,敢情这小姑子是要把崽子下在哥哥家里,叫自家担了这个虚名儿…… 乔姐儿心里有了个准谱儿,方才的惊惧委屈略淡了几分,端稳了心思,旁的都是变数,只有丈夫真心待自己好是真的,有了这个垫底儿,就什么都不怕了,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们又能怎的。 想了一回,面儿上并不带出一点儿声色,依旧笑的和软,端了饭菜进去,招呼婆母娘小姑子放量用。 两个也是真饿了,王氏还不在紧要,那张五姐自从有了孕,一日里不吃不吃也要一斤米面,往日里不敢多吃荤腥,只怕发了痘污了颜色,如今见了鱼肉是命,只要过油肉吃。 母女两个风卷残云一般的吃毕了,舔嘴抹舌的夸赞乔姐儿手艺好,乔姐儿含笑谦逊,一面张罗着给婆母娘小姑子收拾屋子,叫她们娘儿两个住了上房屋,自己和三郎搬到西厢客房里住去。 叫三郎在正房里陪着说话儿,自己往来穿梭着收拾铺盖被窝。五姐因说身子懒怠,这就要睡下,王氏与她铺床叠被,安顿在里间儿睡下,与三郎外头闲坐。 三郎心中存了疑影儿,素知家中这几个婆娘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却想不到是张五姐行差踏错,还道是四郎那儿又短了银子,或是惹出什么乱子,且喜如今自家也算是财大气粗,就是真有些许小事,一个小县城里也不值什么,小泥鳅翻不出大浪来。 因问母亲为什么只管来,王氏见乔姐儿往西厢收拾屋子,五姐里间儿睡着,正是说话的当口儿,待要实说,少不得先要做做样子,捂住了老脸,半真半假的干嚎起来。 三郎素来最怕妇道人家哭天抹泪儿的,只因碧霞奴从来不会这般乔模乔样,所以深敬妻子,如今见了母亲这般,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娘有甚话只管手,莫要这般哭泣,闹得我脑仁儿疼。” 那王氏见得了话头儿,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哭道:“我十五岁上给了你们张家,自从你爹伸腿儿去了,守着老屋熬油似的熬了大半辈子,有了你们姊妹三个,如今临了临了,到底对不住你那死鬼爹,没看住你们张家门儿的姑奶奶,叫人家给坏了……”   ☆、第106章 张三郎训妹护妻 三郎却是个直性人儿,见不得这样的腌臜事儿,只当是妹子叫人欺负了,霍地站起身子,怒目金刚一般的说道:“男家是谁!” 倒把王氏唬得浑身一个激灵,也忘了干嚎,又有些心虚道:“哟,老三,你这是作甚,还要跟人家判了命不成?要说这事……也不能全怨那小厮儿……” 三郎听见母亲话里有话,分明暗指是张五姐与外人勾搭成奸,比起方才恼怒,心中又添了愧意,若不是自己见弟妹年幼失怙,自小儿百般骄纵,又如何叫一家子落得娶窑姐儿、叫人坏了清白的地步…… 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的说道:“男家是谁,可有功名本钱?若是好人家的孩子,少年人一时心性儿不定,难以为情做下事来也是有的,娘要看着合适,就打发了吧,五姐如今大了,再留也不妥当。” 王氏听见三郎竟要把妹子嫁个做小旦的,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嫁不得的,是个戏子,又是唱小旦的,从前还有相好的大老官,叫你妹子过去,岂不是进了兔子窝里?守一辈子的活寡。” 三郎听见五姐竟是与个戏子有了私情,心里三昧真火腾腾的往上跳起来,也压抑不住,冷笑一声道:“这也罢了,你只说他在哪个班子里头坐科,我管保叫他做了真女子,不必再扮假妇道!” 王氏见三郎如今做着两处大买卖铺户的东家,人也历练出来,再不是往日呆头呆脑傻小子模样,撒一句狠儿,元礼城门也跟着晃悠,心里也是战战兢兢的,只怕再惹下人命官司,断送了好大家业,自己捞不着油水。 赶忙搭讪着笑道:“他那样猪狗一般的人,怎好叫我儿赔命,如今这事也不在紧要,只是你妹子的肚皮……”说到此处又怕三郎发作,只将余光扫一扫,不敢往下再说。 三郎听见五姐竟是因奸成孕,却还与往日一般娇憨,只知道傻吃闷睡,全没有一点儿悔过的意思,不由得怒向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也不理会王氏,一脚踹开了里间屋的大门,伸手把张五姐从被窝里拽出来掼在地上,恨恨的说道:“小倡妇,做的好事!” 那张五姐还在被窝儿里头坐着美梦,梦见养下儿子来继承了哥哥好大家业,来日捐个官儿,孝敬自家做了诰命。正在梦中偷乐,忽然给三郎薅了起来,又听见哥哥恶言相向,自小儿从没亲爹,三郎待她亲闺女一般,百般呵护,如今忽然骂起来,满心的委屈,坐在地上也不肯起来,只管哇哇的大哭。 王氏又怕三郎动手,又怕五姐动了胎气,赶忙把闺女拽了起来,叫她住声,一面嗔了三郎道:“你妹子这身子如今两个多月了,万一掉了不是玩的!” 张三郎见母亲事到如今还护着妹子,心里恨她糊涂,也不朝她讲话,只对那张五姐说道:“事到如今你要怎的?若是个有气性的,一条汗巾子吊死了,你哥哥就是倾家荡产,也与那小畜生打了人命官司,管保叫他与你偿命。 若是没有那个志向,我也不强你,夜深人静时候寻个稳婆来,煎几剂药来与你吃了,打下那祸根孽胎,在我家里将息三个月,依旧回小张庄儿里说亲,两条路,你自个儿选!” 五姐一听这话傻了眼,又不敢与哥哥还言,只扯住了母亲干嚎起来。王氏见三郎成婚之后越发有了主意,不似往日恁般好摆布,少不得护了五姐在怀中说道:“你妹子满破还不到十六岁,年轻姑娘家身子虚,头胎可打不得,若是处置不好了落下病根儿,以后就不能开怀生养了,你这是要绝了五姐啊?” 三郎见母亲溺爱不明,心中也恨妹子不学好,到底是女孩儿家闺房私事,自己虽是亲哥哥也不好插手,只得虎着脸道:“娘既然会说,又问我怎的,她自己做了主时候,也未必想着我是她的哥哥,今儿这事你们娘们儿商量着办吧,我只当没有这妹子,银钱地方一应供给,了事之后卷铺盖走人。” 说着要往外走,王氏见三郎态度有缓儿,倒会作死,拦住了笑道:“你且不忙,如今你妹子坐胎,虽是家丑,咱们也不曾外扬,把你媳妇儿叫来,大家商议则个。” 三郎只怕乔姐儿知道此事,腌臜了她金玉一般人品,不肯去叫,王氏不依,自己打帘子出去,唤过了碧霞奴进来。 碧霞奴心里有了准谱,暗自冷笑,不知婆婆如何巧舌如簧,一进屋瞧见满地狼藉,知道三郎发作过了,心中又添了几分把握。 但听得王氏乔模乔样叹了口气道:“论理,这话不该我做婆婆的说,只是我既然做了你们张家门儿三十年的媳妇儿,也少不得替你们姓张的谋划谋划,老三媳妇儿进门一二年,还不曾开怀生养,往日里小门小户的也罢了,如今我们三郎赚下恁大一片家业,这立嗣的事情可就不好耽搁,倒要问问你们小公母两个,若是乔姐儿再没消息,是过继,是纳妾啊?” 若是一般媳妇儿听见这话定要与婆婆闹起来的,乔姐儿因为方才招弟儿透了底,又是个好涵养的,按捺住了心中气性,柔顺笑道:“这事媳妇儿不敢还言,还要听从夫主裁处……” 说着,目光潋滟瞥了三郎一眼,张三郎听见母亲无端提起长房立嗣的事情来,这才恍然大悟带了五姐过来是何用意,心中深恨王氏糊涂至此,叫人家占了便宜不知反省悔过,倒将这烫手的山芋往亲生儿子家里头送过来。 想到此处冷笑一声道:“我们张家虽说不济,到底祖上出过一任小官儿,儿子也是穿过官衣儿的人,正头大娘子是黉门秀士家中小姐出身,便是落魄了,也犯不着替人家养活了小兔崽子!” 一句话戳中了张五姐心中真病,脸上腾的紫涨起来,躲在王氏身后一声儿不敢言语。 王氏见三郎这话说得难听,老脸上也是一红,又见乔姐儿好性儿,心想着将不孝有三的大帽子压一压她,捡个软柿子捏住了,因搭讪着说道: “这小厮儿,当着人家乔姐儿的面,怎么好说这样的粗话,不是我当面夸这乔家的姐姐儿,果然模样儿人品行事都巧,若是换了旁人,进门一二年不开怀,婆母娘自然容不下这样的儿媳妇,可是将心比心,我老身是真心把乔姐儿当自己女孩儿似的疼,舍不得引了外人来作践她,才想着借着你妹子的事情把孩子过继了,来日逢年过节家去了,也好见族里三老四少。” 三郎听见母亲当着面儿明褒实贬的数落浑家,习武之人心生波澜,眸子之中精光乱射,冷笑一声道:“粗话?正经的粗话娘只怕还没听过,如今五姐也不算是在家的大姑娘了,这里没有外人,儿子不怕雷打了,再说一句粗话也使得,我张上邪的种也只有从她碧霞奴的肚皮里养下来才算是作数!” 噎得那王氏嗓子里嗝咯嗝咯的,自家神通用完了,也不见儿子服软儿,少不得抬出族里的三老四少出来,因叹了口气道:“就算是当娘的不逼着你,若是往后一二年养不下来,族中三老四少若是提出公议来,咱们一家子也是抗衡不得,族谱上头到底还要续上香火才是啊……” 碧霞奴听了这话心理倒是一惊,当年自己的父母原也是一对才子佳人,就因为乔家集上族里几个积年的老冬烘定要闹着立嗣,才逼得父母彼此生份,反目成仇,叫那陈氏姨娘渔翁得利,可怜母亲临死也不知道麟哥儿不是乔家正经香主,只因贤惠的虚名儿枉送了性命…… 想到此处关心则乱,饶是心有城府,到底是年轻媳妇子,心也慌了,下意识地瞧着丈夫,三郎见浑家妙目低垂长睫微颤,知她心思涟漪,赶忙伸手拉了乔姐儿的手拢在袖中,捏了两把,好叫她放心,一面对那王氏笑道: “说起小张庄儿上三老四少,娘倒不必忧心的,如今他们再管不着儿子房里的事。” 王氏还道三郎是如今阔了,又搬了家,天高皇帝远,料想族里的手伸不到元礼这样的大镇店来,脸上堆下假笑来道:“话也不是这么说,天下的事大不过一个理字去,你们长房里虽然搬了,原籍是不会错的,莫说是你如今开着买卖铺户,就是原先小张庄儿上你爷爷、曾祖、高祖,也有做个小京官儿的,立嗣之事还不是要合族公议,我一个寡妇失业的虽然不敢管你了,这事可还由不得你做主。” 三郎听见母亲恁的说,倒是全无惧色,面上不甚在意笑道:“哦,娘既然说起原籍的事情,儿子倒要有件事情要与您回,当日那秀才第陈氏小姨娘的案子犯了,娘不是还屡次规劝儿子和媳妇儿去分那个绝户产么? 当日我妹夫何大郎是衙门口儿里的三班总捕,熟悉内中运作规矩,若是与乔家姐妹立女户,手续繁琐,一时还办不下来,又要牵扯出先人一段往事,于乔家面上不好听,他是一身一口儿在这里的,没个忌讳,就办了入赘文书,儿子想着,既然娘执意要争一争秀才第一半儿的房产地业,少不得也只好学了那何大郎,办了入赘文书,做了乔家上门儿女婿,方才娘说儿子这一片好大家业,这话可就不对了,这里一处镖局子,加上外头街面儿上的绒线儿铺,如今都是乔姐儿的产业,儿子我充其量就是个打工的。”   ☆、第4章 .11 梅姝娘闺房私话 一席话说得王氏和五姐,活像生生的吞了个鸡子儿一般,下巴掉下来老长,还得用手往上揉。 碧霞奴往外间屋递个眼神儿,甄莲娘早就在外等候着,见是用得着管家媳妇儿的地方,搭讪着进来伺候王氏母女两个沐浴更衣。 三郎两口子顺势出来,到了廊下西厢房中,乔姐儿刚掩住了房门,没回身儿就给丈夫从后头拦腰抱住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头闷闷的说道:“替我母亲妹子给姐姐儿陪个不是。” 乔姐儿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下来了,方才一霎时的提心吊胆,这会子都丢到爪洼国里,伸手握住了丈夫的手柔声说道:“是我对不住你们家……” 叫三郎扳住了膀子强她转过来相对,将额头抵了上去沉声说道:“你再恁的说,是诚心咒我天诛地灭。”唬得乔姐儿掩住了樱桃小口。三郎见浑家顺从了,抱起来就往炕沿儿上按住了。 乔姐儿知道他憋了一股子心气儿,这会子正没处撒,又与自己说了些交心的话,恩情爱欲含混一处,正是用的着妇人的地方。虽然羞涩委屈,却少不得依了他,倒比往日里更加温柔顺从,凭他百般取乐,比起往常两个相敬如宾浅尝辄止,更有一番意趣,不必细表。 一时事毕,乔姐儿只觉娇躯散了架子一般,挥了粉拳假意报仇,给三郎捉了皓腕,扶她伏在炕上,自家与她摩挲解乏。 乔姐儿眯了眼受用着,猫儿似的甜声说道:“了不得,这事也只好今儿做一回,往日不知你这般孟浪,直要把人活活拆散了一般方才罢休。” 三郎见浑家寓褒于贬,男人家难免骄纵起来,因笑道:“往日里怜惜你身子单弱,不曾纵情,今儿实在是压抑不住心头业火,还请姐姐担待则个。” 乔姐儿抿了嘴儿笑,忽然又蹙了眉道:“这也罢了,只是方才为什么骗人,你母亲妹子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常言道私凭文书官凭印,来日你拿不出入赘文书来,还是一样要受念叨……” 三郎笑道:“你这小丫头子恁的古灵精怪,如何知道我没有跟着入赘了?”乔姐儿啐一声道:“我是秀才家女孩儿,又不是睁眼瞎子不识字的,若真要入赘了,为什么不拿了我的戳子办事,你也太肯小看人了……” 三郎叹了口气道:“当日若不是你拦着,还就真的办下来了,这也好办,明儿我差了侯儿往高显走一趟,拿我的帖子去衙门里说了这事,不出一半日就能办下来,也好堵了我们老家儿的嘴,日后养不下来便罢了,若是养下来,叫哥儿姓了乔,与你家里传香火。” 乔姐儿见丈夫说的无私,心里听得倒是心酸,颤声道:“你这一片情谊我都知道,只是你一个顶门立户的男子汉,做了上门儿女婿总是委屈,我家里已经有了庆哥儿传香火,倒犯不着再叫你也搭进来,况且我知道你心里是个有志向的,又与何大郎不一样,他只要守着我妹子,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你的心思比这个还要大些,若是入了赘,日后万事都做不得主了……” 三郎见浑家除却如花似玉柔情似水,心气儿上头竟是个知己一般,心中十分爱重,搂了她在怀里道:“我这般志向,还是从县尉家强娶你的事情上起的头儿,谁叫你生得好颜色,性子又和软,难得的却有主见,这样的妇人谁家不爱?我若是立不起来,万一再叫人惦记上了,岂不是对不住当日承诺,凡是做了人家丈夫的,总要使妻子觉着安心,才不算是骗了人家女孩儿的身子。” 乔姐儿见丈夫是个有担当的,心中欢喜,只是不忍心叫他入赘,三郎寻思一回,因点头道:“既然恁的,权且混过一二年再说,五姐那头儿我自有打算,保管叫他们不能如愿了就是。” 到了第二日头上,也不管王氏和五姐屁股还没坐热,叫了两个起来梳洗过,命侯儿套一辆大车,既然新雇了乔家集上的车把式,就叫他做赶车的,自己亲自送了母亲妹子往高显城里说亲。 王氏见事情不中用了,抱了三郎的腿哭道:“你妹子若是跟了那小倌儿,养下来的无论男女都做了下九流,叫我怎么对得起你那个死鬼爹!” 三郎冷笑一声道:“做下事来只图快活,事情完了便要担当起来,世人起小儿都是这么过来的,母亲百般回护,你我都在时倒也罢了,来日剩了她一身一口,世事不知,岂不是任人宰割?” 见王氏只管干嚎,面上也不好瞧,少不得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与那杜琴官有些交情,托他衙门口儿里问一声,赎出乐籍来要多少银子,全数与了他便罢,保管养下来不是贱民就是。” 五姐见此番虽然不曾过继,倒也算是不太难看,起码自己的脸面性命是保住了,又得了的温柔软款的小女婿,也就不再哭闹。 王氏见闺女这般态度已经是肯了的,自家也不敢再说,娘儿两个含羞带愧,由着三郎打发出去,乔姐儿和车把式的浑家送到门首处,方才转入内宅。 这车把式的浑家娘家姓梅,小字姝娘,当日碧霞奴不曾得病时候,两个也算是手帕交,等到一夕红颜白发,陈氏姨娘怕人瞧见了笑话她家,便不许乔姐儿与人来往,说来也有十几年不曾亲近了。 那姝娘是个本份善良的女子,虽说多年不见,心里还是一样,所以前儿才叫闺女将王氏和五姐的打算透露给了乔姐儿。 两个妇道送走了丈夫,关了街门儿,相视一笑,乔姐儿因说道:“梅姐姐,这几日家里人多事忙,你们上来,奴家还不曾周旋迎待,忒失礼。” 姝娘连忙摆手道:“大奶奶说哪里话,如今主仆名份定了,奶奶是秀才家里的女孩儿,最是知书识礼,莫要为我们坏了规矩。如今我看招弟儿也大了,奶奶若是房里用人,叫她打打下手也使得,不然几口子都吃白饭,白住着心里不安。” 乔姐儿素知这梅姝娘是个气性风骨的,虽然投身为奴,并不肯仗着以往的情份向主子邀功,心里也敬重她,因笑道:“大面儿上不差就使得,娘们儿原该说说笑笑,我们也是小门户,再说就算是高门大院儿,管家媳妇儿原比别人多些体面,况且是梅姐姐这样的人才儿。” 梅娘子点头道:“奶奶说什么就是什么,奴家来了这半日,见甄家娘子又要管着绒线儿铺里的差事,又要上灶,只怕一时支应不开,想跟奶奶讨个示下,不如就叫我分担一半儿,无论哪头儿都使得,我们男人可以包下爷们儿出门的事,招弟儿就在奶奶房里做个粗使丫头罢?” 乔姐儿见姝娘说的有理,点头道:“当日乔家集上,姐姐的绣活儿是没得说了,既然恁的,绒线儿铺上站柜台的生意就交给姐姐搭理,招弟儿和引弟儿还小,叫她们和璋哥儿一处伴着再耍几年,奴家房里的活计自己就料理得。” 两个商议了一回,暂且定下规矩来,方又说些家常,那姝娘叹道:“大奶奶,如今也不是我倚老卖老的劝你两句,好歹我是成婚十来年的妇人了,算是个过来人,虽说这一回把事情折过去了,奶奶也要在房里的事情上留意,早些养下哥儿来,堵住了众人的嘴才是。我嫁给丈夫十多年,夙兴夜寐的做活,就因为养不下哥儿来,到底抬不起头……” 乔姐儿见她推心置腹,自己也不好端着,摇了头儿道:“姐姐这话说得便宜,儿女都是命中带的,哪儿有那么容易就坐胎了……” 姝娘扑哧儿一乐道:“你们年轻小夫妻,常在一处伴着,又怎会没有,定是你脸软,爷又是个怜香惜玉的,两个心气儿没对上,都想着往一出去,又都年轻端着架子,一来二去可不就耽搁了……” 乔姐儿见姝娘说破了,脸上一红道:“他是个做大事的,怎好日日搀缠着在房里……”姝娘摇头道:“奶奶这话说差了,他们男人自是去外头做大事,我们女人家的头等大事还不就是把夫家拴在裤腰带上,凭你如何贤惠,给他养下哥儿来,才是头功一件。” 碧霞奴成婚以来,闺中倒没个手帕交,肯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自己亲娘早死,妹子又娇憨活泼好似小姑娘一般,有个三仙姑,又是个积年的老姑娘,这些事情倒不曾听说,如今听见姝娘一席话,本是个聪明人,也就开了窍,只等三郎来家,倒要做些妍媚态度与他些甜头尝尝。 却说张三郎带着王氏、五姐,赶了一半日的路回在高显城里,虽是轻装简从,此番人事已非,原先的土坯房自是住不得。 要往何大郎家里去,又怕人多住不开,李四郎家里也不比原先自己家中宽绰多少,况且又是干亲,自是不好投奔。那张四郎家里更不用说,柳桃姐儿和张五姐一见面就掐的跟个乌眼儿鸡似的,领着过去倒没得叫街坊邻居见了笑话。 思前想后倒只好先寻个客栈住下再做打算,命赶车的乔老板儿往二荤铺子斜对门路东的悦来客栈前去打尖,册子上头报上了名号,开了三间雅间儿。店伙计见三郎一行人吃多用度不俗,因上来搭讪着问问可要搭伙,三郎一摆手道:“不在你店里开伙,往德兴楼叫两桌上等酒席摆上来,记元礼城张上邪的账。”   ☆、108|4.11 年兄弟他乡故知 悦来客栈的小伙计得了吩咐,一连声儿的答应着,往店里催水供贵客们梳洗,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走,两步并作一步行,往德兴楼叫菜。 到了柜上说明白了要记账,既有悦来客栈作保,又是元礼府来的大客商,德兴楼掌柜倒也爽快,应了下来,那小伙计兀自笑道:“可给你们拉来了一笔大买卖,这位张上邪张爷,瞧那个势派儿,只怕是要住几日,顿顿在你家开伙,好家伙,八两一桌的上等酒席,一日三餐,有你们的赚头儿!” 偏生楼上走下一个人来,听见张上邪三个字倒是一愣,几步下得楼来,扯了那小伙计问道:“可是元礼府开镖局子的张三爷么?” 那小伙计抬眼一瞧,原是县丞赵老爷,赶紧作揖打拱的笑道:“小人眼拙,没瞧见是老爷在这里,就是这位张爷,如今在小人买卖铺户里头打店。” 原来上一任太爷期满到任,兀自调往别处迁升去了,新任的一位太爷是个年轻举子出身,只因年轻心热,还不大沾染官场习气,县丞县尉两个这一段时日都是百般讨好、熟悉品格儿,今儿请吃酒,明儿邀了逛戏园子。 今儿这赵爷费了好大面皮,才请了太爷往高显最大的饭庄子德兴楼中一聚,两个在雅间儿吃酒,赵爷只怕太爷的大仆人预先会了饭钱,假借着上茅厕,下得楼来往柜上算账,一耳朵就听见人说元礼府张上邪,心里疑惑着就是自家原先的街坊张三郎了。 一打听才知道如今三郎行事比世人都大,车马轻裘、一掷千金,很有些富商的排面儿了,心想着当日县尉唐家恁的挤兑人家两口子,如今阔了,如何把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放在眼里,倒好趁着这个话头儿,在太爷面前说两句县尉唐家的坏话,一则与三郎出气,二来也好在新官面前灭灭同僚的威风。 上得楼去当做是一件奇闻,添油加醋的说了一回。谁知那太爷听了这话倒是吃了一惊道:“长官的这位街坊,倒是与学生前儿赴任时候,恩师再三嘱咐照应的那位年兄学名儿相似,就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既然此番有缘得见,学生何不前去拜访一番?” 赵县丞听了摆手笑道:“太爷说笑了,想来太爷的年兄弟们都是金榜高中过的,我这位街坊张三爷连个童生也不是,只怕是恰巧同名而已。” 太爷摇头道:“长官不知道,我这位年兄只因家道中落,却是不曾进学的,当日我们恩师常说,这位张年兄是个未学的君子,叫我们若有机缘,定要拜会相谈,果然可以进益。” 赵县丞见这般说,也拗不过太爷的意思,只得答应着前去引见,两个会过饭钱,打发了执事不用,青衣小帽便服打扮,就往悦来客栈前去拜会。 到了门首处,叫伙计拿了帖子进去,三郎正在房里盘算着五姐的婚事,忽然见店伙计拿这帖子送过来,心里纳闷,也不知自己有甚台面儿上的相知。 拿在手里一瞧,却写着晚生温艳阳,心说这晚生称呼如何当得,都是念书人的勾当,看这个意思,竟比作自家的年兄弟,只是自己年少又不曾进学,何来这个说道,莫不是当日幼学童蒙里的什么同窗,打听了自家发迹,前来打个秋风? 想了一回猜不出人来,只得叫那小伙计请进来,开了门却是县丞赵爷先进来,拉着手问了好,一闪身,后头跟着个文生公子打扮的后生,三郎像对一回,不大认得,那赵爷笑道:“三郎,这是咱们一县父母,温太爷便是了。” 三郎原先在元礼府住着时,与县里也有些书信往来,知道换了一任父母官,却不知这样年轻,听见是太爷,赶忙要行大礼。 给那温老爷挽住了笑道:“年兄莫要做这样俗礼,你我是文字之交,一个门户里出身,论理我还要叫你一声学长的。” 原来当日给三郎启蒙的授业恩师早已高中,当年殿试授了三甲同进士出身,后来放了学道,历任各地主考,这一位温太爷就是中在他的手上,所以论起门户,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确实是亲切的年兄弟。 三郎听了缘由,如今也不在高显地面儿上混了,倒也不大放在心上,只是心里倒真惦念启蒙老师,因笑道:“恩师他老人家身子康健?当日一别也有十来年,改日若有机缘定要拜会。” 两个亲亲热热的说些世途经济学问,那温煦之见三郎天生有些见识,谈吐之间引经据典,虽然未加雕琢,当真一块璞玉,心想这样的人经了商倒是糟蹋了,若是做起学问来,科场之上定然得意。 说了一会子闲话也就散了,三郎亲自送到客栈门首处,看着太爷上轿,方才回去。 谁知这温太爷因为张三郎是恩师看重的人,心里就敬他十分,又听见赵爷说当日县尉唐家曾经百般刁难,就有心替他出一口气,连夜调集卷宗,拿住了那县尉唐爷贪酷的把柄,到了第二日升座二堂之上,与县丞县尉两个议事,诘责了唐爷两句,叫他告老。 那唐县尉听见太爷吩咐,不敢不依,忍气吞声辞了出来,收拾了一应文书杂物,这回不是官了,连半副执事也用不得,懒怠雇轿子,就这么腿儿着,灰溜溜的来家。 托了相熟的书办一打听,才知道敢情那张上邪与如今这位太爷竟是同门师兄弟,自己上回险些害得人家家破人亡,如今不过撸了官职打发来家,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自己虽然比不得知府,这些年也存下不少进项,在家做个富家翁,不招灾不惹祸的倒也罢了。 来家也不似往日恁般惧内,如今失了官职,更用不上岳家势力,劈头盖脸的把老婆骂了一顿,骂的唐夫人哭天抢地回了娘家。在家乐得清闲,房里没有女人到底不便宜,况且那唐闺臣眼见是留不下后的了,没闲几日,倒和房里的春兰姑娘一来二去上了手,等到岳家把唐夫人送回来,见两个已经睡到一处,再想反悔也不作数,况且这一回丢官罢职,都是自家闹出来的,兀自情怯了,倒也不敢多说,任凭老爷做主,把那春兰姑娘收用在房里。 自此这唐家内宅里头闹的鸡飞狗跳,宋氏娘子见公公给人下了差事,婆母娘在家也失了权柄,就不似往日恁般受气小媳妇儿似的千依百顺,动辄也要埋怨丈夫不知道顾家,又怕那春兰姑娘养下二少爷来,成日家与那小姨娘挑刺儿拌嘴,家中闹的大不成个体统。 唐少爷原本不爱往内宅里去,如今更寒了心思,懒怠管这一家子怎么处,也搭着乡试在即,借个由头搬了出来,连日只在玉皇顶清虚观内借宿读书。 旁的秀才、小旦见唐家势颓了,躲还来不及,只有那杜琴官倒是个有气性风骨的,原先他在高显城中只手遮天时候,待他倒是爱理不理,如今旁人都不理他,自己反而去的热络。 三五日就要叫家里套车往玉皇顶上走一趟,两个伴在一处,念两句书,唱几句戏文,琴官来了兴致,还要为他弹奏一曲,虽是假凤虚凰的勾当,倒也当得是才子佳人信有之了。 这一日琴官吩咐套好了车,抱了个汤婆子正要出门,见外头有个长随的模样的人过来请安笑道:“这是琴相公不是?我们三爷来拜望。” 琴官赶着去瞧唐闺臣,只当是来了什么大老官,心里不耐烦,嘴上却不好得罪了主顾,因笑道:“多谢这位爷抬爱,门下家中急事,要外出一两日,实在不能相陪,改日会会罢。” 正说着,忽见那车把式后头的大车上跳下一个人来,见了琴官笑道:“杜老板,几日不见倒会拿大了。” 琴官定睛一瞧,竟是搬到元礼府去的张三郎,因为彼此联络有亲,十分热络上来拉了手道:“三哥来家过年?前儿我和妹子算算日子,若是回来,总还要十天半个月,怎么今儿就到了,早知恁的,应该早拜望。” 三郎摇头苦笑:“不是来家过年,倒是有件为难的事情意欲请教琴相公,只是不知何处方便。” 琴官见三郎欲言又止的模样,好似当真为难,便丢下唐闺臣的事,吩咐贴身小厮送信儿过去,说今儿不得闲儿,改日再会。 一面请三郎往书房里坐,这倒是张三郎头一回进了红相公的书房,不由赞叹内中陈设,端的比乔姐儿的闺房还要精致,墙上一副字:“坐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照例是唐闺臣的手笔。 三郎因为初回高显城中,第一件事却是往男监里头探望义兄花逢春,只因这些时日赚回了本钱,赶着还账,又叫了上等席面儿送进单间之中与他对饮,彼此说些久别以来的际遇,盘桓了一两日。 又得花逢春的引荐,拿着手信去探望了几个高显城里的好把式,又有学弟温艳阳几次三番请他往衙门口儿里二堂上谈讲学问,与何大郎、李四郎也要相聚,又往张四郎家中瞧瞧,那小厮儿大病一场,好似越发抽抽巴巴,见了哥哥唬得猫儿似的。   ☆、109|4.11 庆有余祖坟置业 一忙忙到了今儿,才得空儿来寻杜琴官,与他打听多少银子,如何赎出乐籍,来时听人说起县尉唐家因为自己获罪的事,心中怪那温太爷恁的多事,倒连累了唐少爷,自己也难见杜琴官,所以此回前来,面上十分和软,赶着陪了不是。 杜琴官摇头笑道:“这才是成全了我,往日里他老子管得严,不能时常出来,如今家里闹了一场,可算是得了个由头,来日中了举人,远远的选出去做个小官儿,谁还管他不成?三哥倒不必为了此事介怀。” 三郎这才放心,一面问他脱籍的事。杜琴官也不知他是帮谁打听,只得耐心解释,原来本朝乐籍分为两类,一类是好似琴官这般的犯官子女,一入乐籍,终身难脱,为的就是羞臊父母祖宗,若是留下妻室儿女,也都难免在籍宿命。 还有一类却是父母挨不过穷,典卖自己良家儿女进了乐籍,做小旦、窑姐儿的,这一类只要你有银子,随时可以脱籍,倒也不难。 三郎听了琴官解释,心中倒觉着他一个官宦人家的好子弟,就这般沦落梨园甚是可惜,因问他官伎脱籍可有破解之法。 琴官笑道:“这也不是不能的,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衙门口儿里有大靠山,做成死走逃亡的死档,销了户再立户,就是两姓旁人,清清白白的了,只是一来事关重大,自上到下十来个关口要银子打点,就是唐少爷的家底儿也帮衬不了我,旁人就更不用说了;二来便是有钱,拿了猪头也找不着庙门,这是没事太爷的首肯,谁敢兜揽…… 我在乐籍做琴师这么多年来,也只知道一个做成的,听见是前任太爷看上,赎了出来做了长随,只怕也要一辈子跟着家主伺候,不过换个地方,依旧是不得自由……”说到此处倒是眼圈儿一红。 三郎见琴官说的身世堪怜,心中倒有个打算,元礼地面儿的大买卖家儿掌柜,附庸风雅的甚多,也多有乐意结交梨园子弟的,琴官久在这个行当,虽说洁身自好,到底深知如何与人打交道,若是替他脱了籍,雇在身边做个长随,一来生意场上有他打点,谈买卖定然事半功倍,二来到底是因为自己之故,累得唐少爷如今这般落魄,襄助了琴官,也算是卖他一个人情。 这唐闺臣料定不是久困之人,又是个磊落的君子,想来走了科场一途,高中是迟早的事情,如今结交下这一对相知,对自己倒也是两全其美之事。 只因事情还不妥帖,倒不肯先透露声气,只打听那坏了五姐清白的小倌儿,诨名儿叫个保官儿的,原先却是个好人家的孩子,只因父母早亡,有不良的少年引逗他往赌局子作耍,一来二去把一份薄产当卖一空,又好吃懒做不愿出来谋差事,趁着年轻生得好,自卖自身入了梨园行儿。 如今不过费些银子钱就能赎出乐籍来,倒不费事,三郎打听明白了,辞别了琴官,此番与自家那学弟温艳阳一来二去混的熟了,也不要人通禀,熟门熟路往衙门口儿二堂里去寻,迎面遇见何大郎进去回事,见了他倒是打趣儿一回,如今往衙门里来好似走城门似的便宜,再不是往日怯官的模样。 见了温太爷,把事情讲明,琴官脱籍之事若在平头儿百姓看来势比登天还难,搁在温艳阳手里不过小事一桩,立等书办过来,写下各类文书,另造户籍,装订在案,哪消一句闲话,从此叫那杜琴官做了良家子弟。 出脱了保官儿的乐籍,拿当日张老爹给五姐留下的嫁妆给这一对小夫妻赁了一间房,草草的办了婚事,五姐如今稍稍显怀了,见了保官儿也知道羞臊,心里又怕他是个走旱路的,男欢女爱上头不吃劲。 谁知被窝儿里说了交心的话,原来只爱女娇娥,实在是穷得没法子,才做那假凤虚凰的勾当。五姐此番仗着哥哥家中势力,做了家里头把交椅,那保官儿知道大舅子在高显城里手眼通天,少不得在炕上伏低做小,把个张五姐服侍得宫里的娘娘一般,两个闹了半夜方才睡下。 到了第二日出来拜见母亲、哥哥,王氏心疼姑娘,虽然原先恨这姑爷不长进,如今见小夫妻两个出来见过,生得整整齐齐,心里倒也熨帖,说话就和软了。 那保官儿知道家里如今是大舅子做主,拜过岳母,过来相见,多谢舅子脱籍的大恩,三郎闻言冷笑一声道:“原先就是良家子,要学好也容易,若是来日带出一星半点儿的脂粉气,莫怪我叫你顺了心意,从此就做了女娇娥……” 一句话唬得保官儿险险尿了裤子,还是王氏和张五姐两个插科打诨的圆了过去,又要留饭,三郎懒怠应酬这些人,叫他们自己张罗,自家依旧往悦来客栈里头歇脚。 第二日去寻了杜琴官,说明脱籍之事,琴官再想不到张三郎肯为自己伸这个手,登时就要行大礼,还是三郎扶住了笑道:“你我联络有亲,算是一门亲家,这事于我那学弟手上不过举手之劳,况且咱们不亏心,上下赏人跑腿儿的银子也没少与他,我知道你是个利落的人,也不用蝎蝎螫螫的,就算是雇了你做个二掌柜,来日生意场上多为我周旋,替我白干三个月,抵了这一笔花销就是。” 那杜琴官原是犯官之子,没入乐籍之前也是个少爷秧子,这一生伤心之处就在贱籍上头,如今一旦出脱,心里只当这位张三哥是他重生父母再长爷娘一般,知道大恩不言谢,往后跟了他做长随自是兢兢业业,帮衬着本钱坐大起来,才不辜负这番知遇之恩。 三郎见他不尴尬,方才放心,一面说出这一趟返乡缘由,只因这一二年走镖赚下了本钱,本想借着自己与太爷的交情将花二哥保释出来,谁知这位花爷有些美人恩在江湖上没有还清,哪里是脱不出牢笼,反而将这男监当做是个护身符一般不愿走,既然身陷牢狱,自然没有地方使银子,三郎之后留下一笔银钱交给何大郎,托他上下打点,叫自己这位义兄住得舒服罢了。 如此这般剩下一笔银子,买卖家儿有个讲究,带出去的银子不白走路,要么办货,要么生利,一来一回没个变数,拿回家去勾动了家中银子也要跑路,不吉利。 想了一回,听见母亲念叨,祖上做过一任小京官儿的时候常听同僚们说起,为官的想要守住了万年基业,总要在祖坟附近广置良田,哪怕日后混到抄家的勾当,这些都是祭祀的神道,除非欺君之罪,是动不得的。 只是当年祖上虽然听说,却不过一任穷官儿,哪儿有那个本钱,如今既然多出钱来,倒好做些置业的勾当,往小了说给自家留下后路,往大了说也是给族里尽一份心力。 因对琴官说了,请他帮着说合,看小张庄儿附近可有人要出卖良田。琴官此番脱籍,正是出了苦海,并不留恋风尘,将戏班子的家底儿一股脑儿都托付给了妹子,自己轻装简从跟着三郎下乡收购农田。这小戏班子原先在杜老爹手上不过也就是混碗饭吃,自从琴官接手,又生得好,又有眼色会服侍,十来年倒攒下不小的家业,如今白给了李四郎家,也是发了一笔小小的外财。 这杜琴官身在梨园多年,裳下之臣颇多,虽然没有手尾,到底也算风尘之中几个知己,又都是商会里有头有脸的主儿,略一放出风声,没几日就打听着了,也是个会败家破业的人家儿,兄弟几个闹分家争田产,小张庄儿上民风淳厚,因为这事在本地立不住,情愿当买了产业往外乡奔去。 高显附近寻常良田少说三五两银子一亩,只因为走得急,二两贱卖了,一家子拢共分五户,一百二十亩上等肥田,算下来满破二百多两银子,正和着三郎多来的数目。 琴官儿这一回旗开得胜,替东家办好了差事,心里也骄矜,只是打怵如何去对那唐闺臣说这事,论理乡试正好也是在元礼府,左右最近他也要与家里告假出来,到元礼去寻个像样的书院沉下心来好生念几卷选本的。 就怕这唐少爷心高气傲,一个没过门儿的媳妇儿叫人家捷足先登了不说,连自己的相好如今也去三郎家里做了长随,也不知他心里过得去过不去…… 事到如今纸里包不住火,瞒是瞒不住的了,只好与三郎告假,命人套车往玉皇顶寻了唐闺臣把事情说了,谁知那唐少爷倒不是小肚鸡肠的人,知道这张三郎是个坦荡君子,琴官跟在他身边自是无妨,只是心中惭愧愤懑,只觉得自家万事比不得张上邪,竟是个在家吃软饭的废物,因此面上带出些寂寥的神色来。 琴官只怕他牛心左性不知变通,伴着好言相偎,相谈了半宿,着实疲倦,兀自往书房的春凳上睡了,再一睁眼但见红日喷薄,自家身上盖着唐少爷素日穿的貂裘,他自己端端正正的坐在书案里头,发髻散开了吊在房梁上,春衫轻薄正柔声细读那历年中举的选本子。   ☆、110|4.14 踢皮球王氏痰迷 三郎安顿了妹子,又好生嘱咐了张四郎几句话,叫他养好身子赶快下场,若是中了大家欢喜,若不中时也就老老实实的回乡务农,莫要再生出这些痴心妄想来。 正筹划着把老娘安置在谁家过年,忽然家里侯儿掌柜的小厮寻了来,说是乔姐儿来信,三郎不知何意,拆了信皮儿一瞧,里头一封手信并一个小荷包,先拿了那荷包在手里把玩了一回,是个双面儿绣,一看就是乔姐儿的手艺,正面照例是鸳鸯戏水的图样儿,背后却是五子闹春,但见五个虎头虎脑的小小子儿,两个攀扯寿桃,一个点炮仗取乐,一个捂着耳朵,想瞧又不大敢上前的模样儿,还有一个坐在门墩儿上发呆望天儿,小胖手儿指着柳梢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郎瞧着这个荷包,倒好似有个玄机的模样,又一时瞧不出来,只怕乔姐儿信上有个交代,赶忙展开了信皮儿细看。原来乔姐儿只怕安顿了弟弟、妹子,两家儿都不好待,不如把王氏接回家来过年,免得婆母娘和儿媳妇、女婿处得不好,大节下的面上须不好看。 三郎见乔姐儿恁的贤惠,又有好几日不见,心中着实爱她,也觉得这个法子妥当,就只怕王氏那张嘴没有把门子的,说出什么好听的来,又要让浑家受了委屈。 正琢磨这个事儿,外头琴官就进来回事,说老太太带了姑奶奶来瞧爷。三郎心说没有好事,让了进来,果然见那张五姐打扮的花枝招展,搀了老娘进来笑道:“听见哥要回元礼府了,如今大节下的,到底老娘怎么安置,哥哥可有主张?” 三郎自小带了父职把五姐拉扯大的,她有甚要说自己心里还不清楚?装傻充愣的说道:“这有甚说的,如今既然住在你家,自然在你这里过年。” 五姐正与那唱戏的如胶似漆,家中又不宽绰,碍着老娘面皮不得施展,那保官儿一力撺掇她打发了老娘,两个腻在一处过个风流快活的大年夜,五姐禁不住揉搓,要把王氏塞给四郎,难免又要和柳桃儿大闹一场,还不如来求求三哥,自己虽说行差踏错,见三哥办事依旧回护着自家,况且嫂子是个天下第一等贤德的娘子,把婆母娘送去过年,想来未必驳回了。 三郎见了乔姐儿手信,原本意欲接了母亲来家过年,如今见五姐恁般不堪态度,只将生身之母往外推,便改了主意,有心要难她,因摆摆手蹙了眉道:“娘恁大岁数,几次三番的舟车劳顿只怕禁不起,你们若是嫌屋子浅窄不方便,就送到四郎那里过年也使得,说话儿我就回去了,你趁早把事情定下来,也叫我走得安心。” 五姐原先在家当姑娘的时候,遇上这事还好跟哥哥撒个娇儿,如今房子女婿都是三郎与了她的,反倒不敢开口了,只得答应着,领了母亲出去。 又不敢直接来家,只怕保官儿见她办事不利,小瞧了她去,一径领着王氏就往四郎家去,王氏跟着后头絮絮叨叨的说道:“在你家里过个年,不过十天半月,我老婆子依旧会乡下地里去,给你哥哥嫂子看房子,难道白赖你的不成,才成婚就恋着外来的,忘了本的小倡妇。” 五姐正没好气,给娘骂了一顿,心里冒火嘴上顶撞道:“论理我也不好说您老的,只是素日原有些倒三不着两,若不是恁的,也未必就这般叫儿媳妇、女婿嫌弃上了,你瞧瞧那三仙姑,还是一个积年的老姑娘呢,男花女花都没有,怎么何大郎、李四郎两家儿抢着接回家去过年,还不是人家行事正派。” 说的王氏心里堵得慌,待要骂她两句,两个已经到了张四郎家门首处,五姐想起那柳桃儿,气就不打一处来,咣咣咣把街门儿拍的叮当山响。 那张四郎两口子都没有正经营生,四郎虽说名份上是个念书人,赵钱孙李还背的不圆全呢,成日家睡到日上三竿太阳晒屁股的时候才起,柳桃姐儿更不用说了,家里开着行院,大户人家的姑娘一般娇生惯养的长大,别说厨下灶上的活计,长这么大了,连个针线也没动过一回,倒比四郎起得还晚。 这会子不到晌午,两口子正睡得好,忽然听见外头拍门,柳桃姐儿娇贵浅眠,兀自醒了,踹了丈夫一脚道:“挺死尸的,外头打门听不见么?” 四郎给浑家踢醒了,揉了揉眼侧耳倾听了一回,支吾道:“这真奇了,不管人家街门儿开不开,就恁般往死里打门,也不知是哪个报丧的,懒怠理他。”说着,翻了个身抱住了浑家的身子,一条腿骑上去还要睡。 桃姐儿当日给这张四郎诳了身子,才经了人事儿,一回两回觉得妙不可言,如今做了当家媳妇儿,吃过见过,再瞧这张四郎生得人物猥琐品貌下作,给他沾身回身都要激灵灵的打寒颤,黑灯瞎火大夜里倒也罢了,白日里瞧见丈夫一个红鼻头儿,油光崭亮的,起了阳的狗肾一般,心里不耐烦,一脚踹下炕去。 四郎原本睡在外头,炕沿儿上没遮拦,实打实的摔在地上,呆头呆脑爬起来道:“四奶奶,我又哪里得罪了你?”那呆样子倒惹得柳桃儿拍了巴掌大笑起来,笑了一回,又收了声道:“呸,你听听外头拍的雨点子也似,定然是急事,你且说是不是又背着我往赌局子里去厮混了?叫我知道了,娘家哥哥来家打断你的狗腿!” 张四郎听见没奈何,知道自己是躲不过去了,只得爬将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的出去应门。 一开门叫张五姐一口啐在脸上骂道:“大天白日的挺死尸,叫我和老娘在门口灌了一肚子的北风,你那不贤德的浑家又浪到哪儿去了?婆婆来了也不知道应门。” 张四郎唬得连忙朝着母亲妹子打个嘘声,蹿到街上回身关了街门儿道:“我的姑奶奶,好祖宗,好容易过了两天消停日子,怎的又来撞丧?桃姐儿方才还骂了我,可不敢再挑事儿。” 五姐见哥哥在家时恁般骄纵,阔少爷一般的品格儿,如今娶了妻室倒成了病猫,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搡了张四郎,拉着王氏就往院儿里闯,一面骂道: “是哪个不贤良的银妇,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倒会打爹骂娘欺负当家人,你且出来教给姑奶奶,这是谁家的理!” 那柳桃儿在炕上等了半日不见四郎进来,心里正不耐烦,忽然听见院子里头好似张五姐的声音高声叫骂,心里的火儿腾腾的只管冒出来,也顾不得梳妆打扮,光着身子披了一件袄儿就出来。 一手绾住了头发,一手指着张五姐的鼻子骂道:“小倡妇,老娘没说你败坏了我们张家门儿的门风,你倒先跑到哥哥家里来撒野了?先奸后娶未婚先孕的破鞋,来日我和你哥哥没有闺女倒也罢了,若得了女孩儿,有了你这样的姑母,只怕大了也不好说亲!如今我们没怨你带累坏了名声,你倒打上门来无故骂我?” 两个话不投机,说话儿就撕巴在一处,柳桃儿家里给她们小两口儿置办的院子,自然是靠近自己的门脸儿,离着花街柳巷不远,如今还不到晌午,正是逛窑子的轻薄子弟提起裤子回家的当口儿,街门儿没关,远远的瞧见天井当院里头,两个刚开脸的小媳妇子厮打在一处。 那柳桃儿出来得急,里头只有一件大红的肚兜儿,外头罩着袄儿,如今叫张五姐一把抓下半边儿来,露出一弯雪白的膀子,自个儿也没落着便宜,让柳桃儿趁势薅住了汗巾子,把裙子踩下一寸来长,前头露出半个已经圆滚滚的肚皮。 那一群恶少见了,打了鸡血也似的眼睛都绿了,纷纷聚拢而来,更有一干轻薄好事的,起哄架秧子,吹着口哨儿叫好。 张四郎生得弱鸡似的,上去拉了几回,一回叫柳桃姐儿挠了脸,留下一道血檩子,一回又叫张五姐一脚踹了个跟头,就缩在墙角儿里头再不肯上前拉架了。 两个打得正好,忽听得不知哪一位街坊喊道:“两位小娘子住住吧,老太太过去了!”三个听了都是一惊,到底血浓于水,四郎和五姐赶忙上去瞧老娘,但见口吐白沫,又犯了痰迷之症,四郎跳着脚道:“闹吧,这一回不把娘折腾死,你们也不能丢开手!” 又骂了五姐道:“捆着手呢?还不赶紧搭到炕上去!”嗔着柳桃儿道:“混账老婆,快去请前头街面儿上济世堂坐堂的郎中来!”桃姐儿见丈夫骂她,待要回骂几句,无奈如今围观的闲人多,只怕丢了娘家爹妈的脸面,只得忍气吞声的去了。 四郎安顿了王氏,只怕这一回病在自己家里,请大夫吃药的银子钱是躲不掉的,赶忙收拾整齐了就往客栈里去寻张三郎过来主持大局,谁知到了客栈一问,店伙计说“三爷前脚结了店饭账启程往元礼府去了。” 四郎听见赶忙央伙计往骡马市上与他顾一匹小驴儿去官道上追赶,那伙计笑道:“劝这位客人省省吧,人家张爷的大车上头套的可是宝马良驹,车板子都是小叶儿紫檀的,跑起来风驰电掣,这会子只怕都到家了!”   ☆、111|4.14 还真让那客栈的伙计说着了,三郎的马车疾走了大半日就回在元礼府地面儿,原来在店房里耽搁了半日,还不见四郎过来传话,只怕是已经安顿妥当了,心里又惦记着乔姐儿送来的荷包,想要家去当面问她,是以留下话来,说来不及面辞,吩咐乔老板儿驾了马车,归心似箭就往家里赶。 到了家下,见门首处照例有些家奴院公洒扫门庭,知道无事,吩咐车把式栓马卸车,自己大步流星的就往三进院子里去。迎面瞧见梅姝娘从内宅出来,见了他来叫了一声“爷”,三郎点头,不及寒暄,自己抢步进了上房屋。 见乔姐儿端坐炕上,面前摆了个小炕桌儿正吃饭,四碟八碗儿倒是干净整齐荤素搭配。乔姐儿见了三郎,赶忙要起身,未起身时就笑道:“来家过城门怎的不招呼一声,我与你做水梳洗。” 三郎在院子里掸了土进来的,也不避讳,脱了快靴跳上炕去,与浑家对面而坐,见都是乔姐儿手艺,伸手要捡菜吃,叫乔姐儿拍了手背道:“莫要乱吃,这是给妇道人家的吃食,你混吃了不是玩的。” 三郎闻言好奇笑道:“这天底下不公道的事情是多的,倒不曾听见吃食还分什么公母,莫不是娘子如今嘴壮,怕我抢了吃的,倒会护食。” 乔姐儿扑哧儿一乐,啐一声道:“回乡一趟倒会贫嘴,拐着弯儿的骂人是哈巴儿。”一面指给他瞧。 一桌子桃红柳绿的,瞧着就活色生香,一个果仁儿菠菜,一个桂圆莲子羹,一盘甜的是枣泥儿馅的山药糕,一个汤头是鹿茸炖乌鸡。 三郎见了笑道:“别的不说,只是这配色我就爱,可说呢,这些吃食寻常席上倒不多见。” 乔姐儿给他捡了两颗花生米搁在吃碟儿里,叫他权且解馋,一面笑道:“寻常家里不大做这个,是给新媳妇子预备的,你没瞧见这些果子,都是当日撒帐的时候我收下来的,想着什么时候吃,算算日子,你也该来家了……” 原来这几日三郎不在,乔姐儿自家不大敢住,就接了甄莲娘、梅姝娘两个在外间做伴儿,这两位大娘子都是成婚日久的妇道,三个伴在一处,难免说些闺房私话,心中也猜测主母求子心切,便说了个偏方儿,只要将当日坐床撒帐的四样果子枣生桂子做出各样开胃小吃来,夫妻同房前后吃两日,菩萨保佑就坐了胎。 乔姐儿虽然不信这个,也想讨个好彩头,况且叫自己开口对夫家求欢,等到明年也拉不下这个脸来,只好想了这么个迂回的法子,婉转告诉丈夫自己也盼着个头生的孩儿。 三郎原本是个聪明人,如今也成婚久了,岂有不知道这个的道理,一面殷勤伺候浑家吃饭,端汤倒茶十分体贴,从怀里拿出那小荷包来笑道:“我知道你大老远的差人送一趟这个,必然是有个机缘的,只是走得急,来不及参详,你且吃着,我倒要瞧瞧里头的玄机。” 乔姐儿险险一口莲子羹喷了出来,将帕子掩住唇边低声道:“恁的孟浪,大天白日羞人答答的……” 三郎手上把玩着那荷包,翻来覆去的瞧,好奇道:“也不见怎的难为情,不过是五子闹春的图样儿,新媳妇子带这个的多得是。”忽见那第五个娃儿的小胖手指着柳梢头,上面挂着一个纸鸢,只露出底下的凤尾来,倒好似荷包里头还有双面绣似的。 开了窍,翻过来一瞧,原是一对美女才郎,不着寸缕的抱在一处,乔姐儿见丈夫识破了,臊得满面飞红,劈手夺了那荷包,在炕上针线簸箩里头寻了剪子要铰。 三郎赶忙抱住了,夺下剪子来笑道:“往日里再不见你肯弄这些,怎的如今肯了?”乔姐儿给他夺了荷包,只得悄没声道:“你贴肉收着才是,给旁人瞧见了,我是死是活?” 三郎见说的郑重,不敢大意,果然理清了丝绦系在脖子上,扯了前襟儿贴身戴好了。 乔姐儿方说起缘故,原来有一日闲来无事往绒线儿铺柜上去,见一群小媳妇子围着梅姝娘打转,赶着付定钱,乔姐儿虽然知道自己的铺子生意好,如今进了腊月,各处买卖也都萧条起来,不知为什么今儿这样多的进项。 坐在门首处等着忙完,帮衬姝娘两个下了板儿,数一数一下子的铜钱,娇呼了一声,这一时半刻下来,比原先三两日的进项还多,就知道姝娘又进了什么俏皮货。 那梅姝娘笑道:“奶奶虽然不指着这个铺子赚钱,女人家有了一份体己,腰杆子才能硬起来,原先咱们中规中矩的卖货,招来的不过是些姑娘、婆子们居多。殊不知开了脸当家管钥匙的媳妇儿才是花钱的行家里手呢。” 乔姐儿点头叹道:“这谁不知道,只是媳妇儿们一旦成了家,手里都紧着呢,也无非就是陪着没出阁的小姑子们来逛逛,轻易不肯花钱的……” 姝娘笑道:“媳妇儿们自然也有个心爱的,只是出了阁不大见人,妆束上头不怎么上心,一门儿心思都在求子上呢。” 乔姐儿闻言不解其意道:“求子却与咱们的买卖什么相干,莫不是梅姐姐哪里讨来的偏方儿,能够有助生养?” 那梅姝娘扑哧儿一乐道:“奶奶真会说,若是有了方子,我自个儿还急着用呢,哪儿能紧着旁人?只因原先一位常客大奶奶有一日叫家里小丫头子包了一件东西给我瞧,问问看能不能仿出来。” 说着开了柜台的门儿,从紧底下掏出一个首饰匣子,打开来,见四下无人才与了乔姐儿。乔姐儿低头一瞧,竟是个绣着春意儿的荷包,羞得红了脸,掷在姝娘怀里道:“姐姐开怀生养惯了的,比在家时倒学坏了。” 姝娘也红了脸道:“当日我瞧见也臊了,那大丫头因说,这东西是大爷外头得的,宫里的供奉流露出来的花样子,只是难得,知道咱们绒线儿铺的绣工是元礼府头一份儿,才拿了来给咱们瞧,若是能仿出来是最好的,少说也赏下二两银子来,我见这倒是个来钱的路子,就试着做了几个,谁知卖的倒好,媳妇儿之间口耳相传,没几日都跑了来求呢。” 乔姐儿听了这话回过味儿来,成了婚的妇人上头一两层公婆管着,当中大姑子小姑子防贼也似的不许偷奸耍滑,成日家在房里操持,胭脂水粉上面便不大留心了,可是生儿育女是头等大事,又怕拴不住丈夫的心,弄些荷包肚兜的小玩意儿,权作闺房意趣,便是闹出来,只说以备生育,就是婆家也挑不出毛病来。 见姝娘恁般想着自家生意,因笑道:“梅姐姐,这是你帮衬奴家想出来钱的道儿,以后卖出一个去,有你一份的提成儿。” 姝娘笑道:“瞧奶奶说的,如今举家投奔了来,又帮衬我家里养活三个赔钱货白吃饭,我多替奶奶谋划谋划还不是应该的?倒也不用特地想着,来日仨闺女出门子,还请奶奶指一门老实本份的人家儿,就什么都有了。” 乔姐儿打了包票,定然叫姝娘家里三个姑娘都嫁得好,一面又拿了那绣着春意儿的荷包在手上瞧了一回,也不过就是绣工精致,用料考究,做功是仿得出来的,只是把玩了一回,不知怎的只觉飘飘欲仙,提瑶鼻一闻,里头不知什么香料,直叫人丢不开它。 梅姝娘见她察觉内中关窍,点点头道:“就是这一味香料是难寻的,只好先仿出样子来卖,我托了人往元礼府大小的香料铺子去问,谁家也调不出这个调调来……” 乔姐儿低头想了一回,点点头道:“这也不难,宫里的调香供奉是多的,这荷包正经的中宫主子自然不用,只怕也和大户人家一般,都是年轻嫔妃采女爱它,寻常内务府里头有些品级的供奉们许是就有这个香方子,又听见人说扬州调香最好,如今宫里供奉此地出身最多,皇宫内院咱们是没有门路的了,派个妥当人去杭州打听一回总还是行得通。” 趁着大节下镖局子里头关张,派了侯儿往扬州去一趟,多置下金银买通了老供奉的学徒,求来了香方子,姝娘和乔姐儿闺中都会调香,乔姐儿的亲娘又是出身名门,手段更加高贵,如今有了香方子,像对一半日,到底调得七八分相似之处,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儿元礼府成婚求子的小媳妇儿一窝蜂的往绒线儿铺里来求这件爱物,又让乔姐儿赚了个盆满钵满。 三郎听浑家说起缘故,因笑道:“瞧不出你这小丫头子,往日里恁般清贵,如今在商言商,倒比你男人还会做生意。” 乔姐儿抱了膝歪头笑道:“谁叫你恁般会惹祸,才成亲几年?大牢里头倒会二进宫,不多预备下银子,来日你再淘气时,拿什么银子钱去捞你!” 三郎见浑家成亲日久,越发敢与自己调笑,心中蜜意横溢,又蒙她美人恩情,相赠了那春意儿的香囊,小夫妻两个久没见了,难免相思成灾,推了炕桌,搂住浑家就扯起锦被来,乔姐儿见天色尚早,不肯从他,夺手要跑,哪儿敌得过三郎的膂力,才蹭到炕沿儿上,给丈夫老鹰捉小鸡儿一般拖回炕上,一床锦被掩了风流。   ☆、112|4.14 唐闺臣开馆授徒 转眼又过了大年夜,紧接着初一十五的忙活,这是三郎夫妻两个在元礼府过的第一个年,虽然家下有了厨娘、帮佣的婆子,就连甄莲娘也不必亲自操持灶下功夫,不过就是尝尝咸淡,教导火候罢了。 乔姐儿却因为头回来元礼府安家,做当家媳妇儿不好躲懒,连日厨下灶上忙活,很预备了几个拿手的好菜,倒叫一家子过了个好肥年。 忽然想起唐少爷旅居在此地,大节下书院里也关张,夫子回南,念书的秀才们也都家去了,那唐闺臣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只怕也不好看,因吩咐招弟儿唤了杜琴官来,与他几日的假,去学里陪伴唐少爷,又叫莲娘预备一壶烧酒四个小菜装了食盒,叫他一并带去。 谁知那杜琴官给招弟儿引着进了内宅来见主母,眼圈儿却红红的,乔姐儿因为他是李四郎的舅子,也不回避,因问他缘故。 琴官儿原本不欲说,只是如今自己投身为奴在此,妹子妹夫远在他乡,身边一个解心宽的人也没有,乔姐儿到底是旧识,又生来有些见识,只得说了缘故。 原来那唐少爷原本也算得上是个翩翩佳公子了,往日里亲爹不曾丢官罢职的时候,高显县城里头前呼后拥,是个文人领袖浪子班头儿,如今父亲被迫辞官没了靠山,自己又单身一口儿在这里淹蹇住了,渐渐的就消磨了心气儿。 当日负气出来,不过随身带了几张银票子,他一个殷实人家的公子出身,只知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何熟悉外头的买卖行市,没有几日,早叫那些五行八作做卖座买的连坑带骗消磨了去,又不好往家里写信再要。 只得两个人都靠着琴官儿在张府上的一份月钱度日,偏生这几日三郎又看上了几处铺户,意欲收购过来,留着来日开分号,所以日日带了琴官出去应酬,席面儿上难免就有些眉来眼去的勾当。 琴官儿久在欢场,这些事情都是驾轻就熟的,几个大客商瞧他生得可人疼,又会劝酒布菜的服侍,就渐渐的生出不良之心,只因他是三郎身边的人,倒也不敢造次,暗地里却派了小厮过来歪缠,送些绸缎金银,要勾搭琴官。 这杜琴官心中冷笑,心说“先占了便宜,与我臣郎做个本钱”,面上却热络,照例收下东西,暗地里送到当铺去,换了真金白银,倒去周济那唐少爷。唐闺臣前几次还以为是张府上年底分红,也不甚在意,后来见拿回来的东西甚多,心中疑惑,问了几句,才知道是琴官与旁人虚与委蛇收下来的。 心中就不熨帖,深恨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往日里本就孤高自诩目下无尘,如今见自家一概挑费都是琴官与人来往所得,又犯了少爷脾气,倒给琴官脸子瞧,言语之间责怪他不知检点。 气得杜琴官咬了银牙哭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便赌气从书院里跑了出来,两个闹出来,也有几日不曾见面了,如今见主母好心赐饭,又惹动了伤心事,才滚下泪来。 乔姐儿见两个闹了别扭,好生劝慰了一回,心中想着若是这唐少爷不得安身,只怕琴官也懒怠应酬,倒耽搁了三郎的买卖,况且也是因为自家婚事,才累得那唐县尉家里丢官罢职,如今这唐闺臣凤凰落坡,自家若是能帮,还是帮衬一把才算是厚道人家。 因替那杜琴官谋划道:“我见原先这唐少爷最是通透聪明的,并不似那一等只会吃醋拈酸歪派人的轻薄少年,只怕是初来乍到,又没个进项,总是靠着朋友,心里烦闷罢了。” 琴官见说的投机,正中了自家心事,点点头道:“奶奶说的何尝不是,我也不是真心恼他,心里总想着给他谋个事由儿做做,只是一来他到底是个少爷出身,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蓝,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也不容易谋差事,二来若是介绍到三爷这里,只怕两家儿面上也不好瞧,我一心焦,说出些伤情分的话来,两个才生份的。” 乔姐儿虽然不明白这两个假凤虚凰的到底有甚妙处,却贵在钟情二字,心里也敬佩怜惜他们,听了这话因帮衬着出谋划策道:“你们少爷既然有满腹的才学,常言道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为什么不设馆授徒,竟开个私塾做幼学童蒙呢? 元礼府比高显县丞还强些,我冷眼旁观着,是个富而好礼的地界儿,只怕这地方的家大人听见夫子是个进过学的,就赶着把家里的半大小子送了来,我听见你三哥说起过,当日幼学童蒙的束脩银子也不便宜,若是集齐了一二十个孩子,一月下来也有不少进项。当日我在闺阁里做针黹女先生,一个月还有几两银子的束脩,别说这样当面锣对面鼓的真才实学了。” 琴官儿给乔姐儿一点拨倒真有几分动心,只是要在元礼府这样的大镇店开铺面,没有本钱是不行的,因此上又犹豫起来。 乔姐儿见他眉间似蹙,也就猜着了几分,因笑道:“他没有本钱,你有还不是一样的?” 琴官脸上一红道:“我是我,他是他,便是当做借贷也好,朋友相助也罢,只是如今连我也投身在三爷这里做长随,哪里还有那些本钱帮衬他做起来。” 乔姐儿笑道:“你也不用忙着撇清干系,只说这银子是这些年你存下来的便罢了,若是你少爷听见是你的私房钱,是不会与你见外的。” 说着朝外间屋唤一声“招弟儿”,那小丫头乖乖巧巧答应了一个“嗳”字,打帘子进来笑道:“奶奶叫我做什么?” 乔姐儿道:“你去妆台上把左手边第二个梳妆匣子拿过来,我要用。”招弟儿答应着,贴身拿出一串钥匙来,来在妆台旁边站住了,开了左边雕花笼,捧了第二个匣子出来,笑嘻嘻地捧着走过来。 琴官见如今乔姐儿的闺房竟然这般精致,人还是恁般谦恭随和,一点儿不端着架子,就好似当日在土坯房里住着一般无二宠辱不惊,心中十分敬佩她的为人。 乔姐儿伸手接了,开了那梳妆匣,随手拿出几张票子,也有一百两的,也有五十两的,最少也是二十两,递在琴官手上笑道:“算是我和你三哥拆兑的,你们若有了时再找补上也是一样,只因咱们两家彼此联络有亲,我才好意思开这个口,你若是误会我看轻了你们,可就耽误交情了。” 杜琴官见了心里一暖,待要不收,心中又着实替唐少爷发愁,若是得了这么一个好馆,男人家手里有了银子压箱底,自然会大度些,也不恁么疑神疑鬼的,自己陪着东家出去谈生意时也好施展,不然总是扭手扭脚的,也对不住三郎夫妻两个这般帮衬提携。 想了一回,道谢收了。拿了银子回去,他原本是个办老了事的,跟着三郎在元礼地面儿上盘下了几个大铺子,也会讲价了,就用自家的名头看铺子,选了一间离书院很近的,前头厅堂做了大书房,容得下十几二十个小学生,后头还有一间闲房,摆上书案子做小书房也使得,再加一条春凳,小睡小住都方便。 手上有了银子,事情就办得利落,连租铺面再打桌椅板凳,拢共折腾了十天半月就办下来了,一面又转托三郎帮着打听,可有谁家的孩子要入学,倒也巧了,那些镖师趟子手的家眷多有半大的小子丫头,屯里人也不讲究,七八岁之前倒好伴在一处念书识字,左右丫头们念了幼学童蒙就打住,十岁往上的便不过来,也出不了什么事情。 如今听说二掌柜的朋友要开学堂,又是个进过学的秀才,半是为了讨他的好儿,半是冲着唐闺臣的名头,都赶着要往学里送。 杜琴官见万事俱备,寻一个空子夜深人静时候出离了张府,就往那唐少爷寄居的书院里寻他去,如今不在乐籍了,也做良家子打扮,在张家做了二掌柜的,又是常陪着三郎出去谈生意,自然锦帽貂裘,又生得齿白唇红,到了书院里头,直惹得那些念书人丢了魂儿似的瞧他。 琴官也不理会,叫书童儿引着往唐少爷房里去,唐闺臣如今虽说落魄,架子不倒,依旧住着独门独院,琴官进来,打发了书童,脱了身上大氅,蹑手蹑脚的往他窗前去瞧,但见那唐闺臣坐在书案后头,却不曾瞧四书本子,只管把玩着琴官当日赠他的琵琶。 抱在怀里自言自语的说道:“也不知何时就要琵琶别抱,早知恁的,何苦枉费心思弄了来,到头来还剩下我一个孤鬼儿……” 琴官瞧他那呆样子,强忍住笑意,猫腰捡了一颗小石子,隔着窗棂轻轻一丢,正打在唐闺臣的书案上头,倒把个唐少爷唬了一跳,再想不到是琴官夤夜来投,往日里常听见人说书院里有些女鬼雌狐前来戏弄念书人,就信了几分,伸手抄起了镇宅的宝剑道:“何方妖孽?” 琴官再忍不住,扑哧儿一声笑了起来,推门进来道:“你拐着弯儿骂人家是鬼,如今我就来缠你怎的?”那唐闺臣当日说错了话得罪了这心甜的相知,几日不见相思成灾,怒气早就丢到爪洼国去了,如今见这妙人大夜里投奔了来,真好似聊斋里头的穷书生遇见狐女一般欣喜若狂,丢下手中的宝剑上前拉了他的手笑道:“你来做什么?”   ☆、113|4.17 琴官见唐少爷问他,也不答话,只笑道:“有个好玩儿的给你,你且悄悄的莫要声张,随我来便罢了。” 唐闺臣只当是他要淘气,如今既然撂开手不恼了,自然对这心上人千依百顺,两个相伴走在月下长街之上,不一时来在那幼学童蒙的学房前头。 琴官指了指道:“喏,就是这一处。”说着,将自家如何替唐少爷筹划之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他。 唐闺臣待要不收,琴官又劝了他,如今自己两个没有本钱,却是依附三郎家里,若是有了这个进项,过几年替那张三郎办成几件大事,琴官也好辞了出来,两个有安身立命的所在。 唐少爷见琴官已经安排妥当,自己若在推脱,倒显得小肚鸡肠,只得应允了,第二日两个就将书院里头一应铺盖书籍等物搬了过来,琴官白日里还在张府上听差,晚间却多半前去书院陪伴那唐少爷。 连日无事,这一日三郎外头应酬回来,正在乔姐儿房里坐着,外头侯儿进来回事,说高显城里张四爷来了。三郎听见就头疼,又不知四郎要生出什么幺蛾子来,面上就不好瞧,还是乔姐儿推他两把,叫他脸上莫要带出来,好生款待了兄弟,若是没甚说的便罢了,又事时大家商量着办。 三郎看乔姐儿面上,只得出来相见,那张四郎此番进了哥哥家宅,好似皇宫一般,前后三进院子,前头一进好些个镖师趟子手穿梭往来,装车卸货,满箱的红宝蓝宝,伪装成粮食布匹等货物,装了车就往口外走。 四郎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些东西,如今见论麻袋进进出出的,那些个镖师全不放在眼里,舌头掉出来老长,现往里揉。 进了三进院子,往堂屋上见过哥哥,猫儿似的低声下气问了好,三郎见他畏惧,倒也不忍高声,因说道:“母亲好?好端端的你不在学里念书,跑过来做什么?” 张四郎待要答言,还没说话脸上就飞红了,若要不说,自己也实在是给柳桃姐儿挤兑的没法子,瞧着里外无人,也顾不得许多,欠身离座扑通一声就跪在张三郎膝下,伸手抱了哥哥的膝头哭道:“您弟妹要与我和离呢,已经闹了好几回,还请哥哥救命。” 三郎见弟弟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只当又是他和浑家串通起来骗些吃喝的把戏,如今家中阔了,倒也不甚在意,蹙了眉道:“你家里的那个我们素日也是知道的,如今既然来了,没有叫你空手回去的道理,带些银钱,我叫侯掌柜的带了你往大银楼里走走,选几样首饰带回去,好生哄着也就是了。” 谁知这一回四郎听见银子却还是摇头儿哭道:“不中用,桃姐儿家里原不缺吃穿用度,当日我与她……与她私定终身的时候曾经打了包票,不出两三年就得秀才名头,她家里也是恋着这个才允了的。 如今县试在即,我却连四书本子也背不出来,桃姐儿听见了不依,定要与我和离,说话儿就回了娘家,原本以为她是作势气气我,谁知前儿听见她家里已经在给找下家儿了……” 三郎听了怒道:“天下哪有休夫的勾当,你也不用忙,且看她家里怎么说,若是当真为了你的功名才勉强到一处也没意思,斩断了恶缘,来日再寻一房贤良的就是了。也省得你浑家与五姐每回都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模样,没得叫老街旧邻们笑话,就是娘面上也不好看。” 张四郎跪在地上踌躇了半日,因呐呐说道:“若是前番倒也罢了,只是……只是如今桃姐儿怀上了,这可是咱们张家门儿第一个娃娃,不论男女,也不好流落到外头去不是?” 三郎听见柳桃姐儿身怀有孕还要与丈夫和离,摇了摇头道:“既然恁的更加不好强留了,她明知道有孕还要另寻佳偶,明摆着是不想要这孩子,这样没有恩义的妇道,白放在家里也是添堵,今儿你听哥哥一句劝,她要怎的就随了她,来日再给你说一房好的就是了,你也还年轻,日后自然还有生儿育女的缘分。” 那张四郎听了不依,撒娇撒痴滚在地上,只求哥哥救命,三郎只怕闹的里间乔姐儿知道了,揉了揉太阳穴扶了额头道:“你这样只管闹,心里只怕也是有个主意的,且说来我听。” 四郎见有了话头儿,立刻收住了方便的眼泪,几步爬上前来说道:“桃姐儿说了,只要我有了功名,立马就收拾包袱皮儿跟我回家!” 三郎闻言冷笑一声道:“那你就头悬梁锥刺股的考去,谁又拦着你用功?”四郎低了头道:“哥哥说的恁般容易,我若是有你的脑子那么灵光,还用得着等到今儿?如今兄弟有个糊涂的想头儿,要对哥哥提一提…… 当日幼学童蒙里头,就数哥哥最抖,连夫子也每日里不住声儿的夸,若不是为了我要念书,哥也不会中途辍了学,只怕如今基功尚在,下死命念上三五夜,就能捡起来,若是哥替我去应考,莫说一个秀才,就是举人老爷也不在话下的!” 三郎听见弟弟这般异想天开下流没脸的想头儿,都懒怠说他,哼了一声道:“好兄弟,你这话说的真轻巧,莫非把你哥哥当做了孙行者,会那七十二般变化的神通,县试替考,亏你想得出来,我是个白身倒不在紧要,你若是给人闹出来,好容易得的童生功名也要丢了去,劝你省些事吧,没得说这些天方夜谭。” 四郎见哥哥笑他,赶忙摆手道:“话不是这么说,若是搁在旁人就是登天一样的难事,若在哥哥手上,却是好办得紧,头一件,你与那高显县城的温太爷是把子,就算出了岔头儿,人家一句话就把事儿平了,再一个,我嫂子的妹夫是三班总捕,正管着县试治安,只要他肯帮忙,做个偷梁换柱的勾当又有何难?” 三郎见这老兄弟不知进取,只管做着偷奸耍滑的勾当,心中很看不上他,不耐烦摆摆手道:“你且家去念书,莫要总想着这些天方夜谭,就是在我这里跪上一年也不中用,今儿才在外头谈生意回来,叫你闹得我脑仁儿疼,外头对侯掌柜说去,叫他领你上外头大馆子吃酒席,我不能陪了。”说着伸手就要端茶。 张四郎见事情没说妥,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上前来一把扯住了三郎的衣袂道:“哥哥且慢,兄弟这里有件为难的事情,倒不知该不该抖搂出去,权且看哥哥怎么处了?” 三郎听这老兄弟好似威胁自家的模样,倒也失笑,回头颇为玩味地看着他,抱拳当胸笑道:“你且说说何事呢?” 四郎拿捏着唯唯诺诺的说道:“上次哥不是问我因何病了?只因那一日来见哥哥说事,恍惚听见什么,这铺户的本钱原是花二哥与的,难道哥哥不知道,这花爷是个贯会滚热堂的,无论当日太爷用了什么严刑峻法,就是不能有招画供,换了几任的太爷,滚刀肉一般的不肯说出那赃银藏在何处,却原来是拿去给哥哥开了本钱。 若是让元礼地面儿的衙门口儿知道了,可不像高显城里的太爷与哥哥相熟,哥这买卖,拆了茅房盖楼房,打根儿上就是臭的,万一闹出来,没入了官中是小,只怕还要牵连哥哥两与那花二爷。” 三郎原本还是好整以暇,想着这弱鸡也似的老兄弟不过是说说大话救救自己的小命儿,怎知这样机密要紧的事情给他知道了,自己这一片产业到也不在紧要,左右是花二哥相帮置办起来的,只当做自家命里没有。 可若是这事闹出来,花二哥当年抢劫官银的事情就算是坐实了,可就要判了斩监侯,按他的功夫,想要逃出大牢里头倒是易如反掌的,只因为在江湖上有个相好,欠了情债,人家姑娘嫌弃男监腌臜,不肯进来寻仇,若是自家逃出去,落在那女子手上,岂不是叫江湖人说嘴,英雄难过美人关,坏了花二哥的名头? 依着他的性子,就是认下秋后问斩的罪过,也决不能私逃出去,倒为了自己家中小事坏了一条好汉的性命。 三郎想到此处,倒抽一口凉气瞧着跪在地上的自家兄弟,心说这老四何时倒有了这样的城府。 原来那一日四郎夫妻两个去求三郎帮他找秀才写推荐函的时候,有一日晚上还要往三郎房里去说说情,正要打门,就听见三郎两口子说起那花二哥襄助银子的事情。 张四郎天生胆小,听了这话呆了一会,存在心里,到家就唬出病来,柳桃儿见他病得蹊跷,百般询问到底何事,四郎原先不肯说,怎奈缠绵病榻许久,也不见起色,每日里都要媳妇儿端汤奉药,桃姐儿见他不说,便不搭理,由着他死活。 四郎无法,只得说了这事,那柳桃姐儿是个行院人家出身的姐儿,贯会辖制人的,听了这话拍巴掌笑道:“你竟是个傻子,有这样的好把柄,还何用去求他,只要对你哥哥嫂子微微露出一点儿意思来,只怕他们倒会倒贴上来,到了那时,就有咱们拿乔的余地了。”   ☆、114|4.17 两个商议了一回,原本打算那这事辖制住三郎,叫他请秀才写推荐书信,后来打听三郎已经委托了杜琴官办成此事,方才作罢。前几日张四郎在家中预备县试,眼看是不中用了,长吁短叹的,那柳桃儿方又想起这个话头儿,如此这般教唆一番,叫四郎前来胁迫哥哥,逼他就范。 四郎虽说热心功名,一心想考个秀才过过瘾,只是想着如今三哥不像从前一身一口,一心一意帮衬家里,自从娶了嫂子,只与那乔大姐儿同心同德,不再把自己兄弟姐妹放在心上,又素日敬畏他长兄如父,所以不敢前去。 柳桃姐儿便大哭大闹起来,要与丈夫和离,谁知哭闹一半,眼睛一翻晕了过去,唬得四郎赶忙请了郎中过来诊治,才知道桃姐儿怀上了,那柳桃姐儿得了这个喜信儿,越发辖制住了四郎,只说若没有秀才名头就要和离,还乔模乔样的回来娘家。 四郎给她挤兑的实在无法,也只好往元礼府来寻三郎,拔一拔这老虎须子,抱住了桃姐儿腹中那块肉才是正经。 果然这厢三郎听了张四郎的话,面上就变颜变色的不能从容,四郎见哥哥蹙了眉,知道这招儿果然管用,心中暗暗的佩服起桃姐儿的先见之明。三郎只怕一旦回绝了这小厮儿,逼虎伤人惹得他满大街乱说去,不但自己的买卖要被查封,就连花二哥的性命难保…… 当下只得收敛神色,叫四郎起来,唤了侯儿过来吩咐“带你四爷泡泡澡堂子,出去吃个席面,今儿懒怠应酬外头的事,与你奶奶房里坐坐。”也没赏下准话儿来行与不行。 四郎见哥哥面色缓和,料想这事十拿九稳,放心大胆随了侯掌柜的出去受用。 三郎进去见了乔姐儿,怕她忧心此事,不肯叫自己冒险,碍着夫妻情面自然不肯违逆了浑家,只是与那花逢春又是八拜之交生死弟兄,若是只为袖手旁观,害死一条人命,只怕来日抱憾终生,倒不如竟不对妻子说起这事,免得她担心自家。 忽然想起那唐闺臣就是个秀才,近日来又依附自家产业开了幼学童蒙的学堂,何不请杜琴官帮自己打听打听,到底此事如何运作。 拿定了主意,只说出去办事,往前头柜上寻见了杜琴官,带他外头吃酒,琴官还道是寻常谈生意,略换了几件鲜亮衣裳随着主家出去,谁知进了雅间儿才知道只有自己两个,有些疑惑笑道:“三哥今儿怎么想起来叫我出来吃酒?” 三郎倒也不曾直说,先问了问唐少爷如今事业做得如何,琴官回明白了,开了学房就有二十来个半大小子丫头赶着前来附学,唐少爷这一回钱袋子沉重,果然又如往日一般温存体贴,不再疑神疑鬼,对琴官也是疼爱有加。 三郎点点头道:“这唐少爷不是个久居人下之人,如今我的买卖也站稳了脚跟,他几时中了,授了什么州城府县的长官,你随着去做个掌印的倒也便宜。” 琴官见家主说中了自家心事,脸上微微一红,又想着今儿请自家吃酒自然有个缘故,因问道:“我与他若是得了这个去处,也都是三哥帮衬提携的,又不知如何厚报。” 三郎见琴官知趣,也不对他藏着掖着,就将四郎之事和盘托出了,一面托他想唐闺臣打听学里制度,到底可有运作的机会。 杜琴官当日在乐籍之时来往的秀才举子是多的,这些科场里头的猫腻儿也多有听闻,听见这事扑哧儿一乐道:“这也不值什么,我们唐少爷是不乐意做这些事,往日里科场上头这般念书人也不少,况且不过是个县试,依着三哥这般才学自然是千妥万妥的,只是我见三哥往日里最是爱惜羽毛,如今倒肯为了四哥这般尽心。” 三郎待要说了缘故,又觉得花逢春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得含糊说弟妹如今怀了身孕,又闹和离,母亲爱惜金孙,逼迫自家,不得不为。琴官听见,反倒叹息了一回,答应着去问问唐少爷内中端的。 过一日回来,对三郎说了,县试里头的猫腻儿不少,冒名顶替进去考的,打好了小抄夹带进去的,文章做得狗屁不通,却贿赂了主考选出来的,种种不一,倒是替考最稳妥,只要不是当场识破了,事后再想翻案可就不能够了。 一席话倒也合了三郎的心思,因妹夫何大郎管着县试维持秩序的事,此番去求求他就再没有不妥的了。杜琴官又拿出了几卷选本笑道:“我们少爷说了,这是江南名士马纯上先生的选本,如今童生秀才备考,多半选这个本子用功,以三哥通透心思,好生用功几日,自是能够一战成名的,若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来学里大家参详参详,也算是奇文共欣赏,疑难相与析的斯文勾当。” 三郎一面谢过,从此柜上的事情都交给了侯儿搭理,外头进货的自有乔老板儿支应,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时不时推说柜上有事,还要往唐闺臣的书院里头去不耻下问。 三更灯火五更鸡,转眼熬到了县试时候,待要往高显县城里头参与县试,又不好对乔姐儿直说,只怕她担心自家不肯放行,少不得叫那乔老板儿做个幌子,只说押镖的出了达官营儿,路上有些哨卡换了守备,没有打点明白,如今官军将张家镖局子的买卖扣住了不肯放行,少不得要三郎亲自带了随从银子,前去打点方能妥当。 乔姐儿听见这事不疑有他,给三郎预备了来回路上换洗衣裳,银票细软另外缝在内衣里头,还叫他宁可和气生财,千万莫要与官爷起了争执才是。 三郎答应着出门,谁知前脚走,后脚那乔老板儿的浑家梅姝娘就进来,叫招弟儿先外头伺候,自己没话找话,与乔姐儿一处伴着做针黹。 乔姐儿见这梅姐姐难得主动前来相伴,往日里又不是个爱嚼舌头的妇人,如今与自己一处做针线,又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疑惑只怕她是有求于自家,不是乔老板儿有事,就是替闺女们求个前程来的。 她俩原先在闺中曾经交好,如今虽说主仆有别,乔姐儿倒也不肯拿大,因笑问道:“梅姐姐难得来,莫不是有甚话要对奴家说?虽说如今你自己尊重,不肯常来亲近我,奴家心里还和从前一样,待你心肠不变,若是没甚说的便罢,若有事,只管说出来大家参详无妨。” 那梅姝娘见乔姐儿已经察觉,话没出口,先蹙了眉道:“论理这话也不该我说,只因为奶奶真心待我,又是个菩萨心肠,一时有察觉不到的地方,若是我们再不肯提点着,将来铸下大错,再想找补可就难了,所以虽然今儿这话不中听,若是搁在别的奴才那里,是断然不会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奴家也来舍得这张面皮对奶奶说说心里话,方才不辜负的奶奶素日待我的情谊了。” 乔姐儿见姝娘说得这样郑重,只当是什么大事,也停下了手上的针线,一面笑道:“姐姐有话直说,这般拐弯抹角的,倒叫奴家心惊。” 梅姝娘伸手携了乔姐儿的手,拍了拍道:“奶奶且仔细的想一想,三爷这几日可与往常有甚异样没有呢?” 一句话倒是戳中了乔姐儿的心窝子,自从四郎来过一回,三郎倒好似变个人也似的,平日里见了浑家是命,自打小两口儿成婚以来,哪一日不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在一处? 原先三郎怜惜乔姐儿生得细弱,虽然夜夜纠缠,总要浅尝辄止,他年轻后生身子强健,若要自家纵情,浑家便大有不胜之态,所以总使乔姐儿花开一朵,自家便收敛了行迹见好就收。 后来乔姐儿听了家中两个媳妇子规劝,加之成婚有了些日子,自己也放得开了,又求子心切,如今两个上手,也总要纵着他恣意取乐,不再含羞推举,如今几个月,夫妻恩爱鱼水和谐更胜往日。 谁知自从那张四郎来过一次,三郎这几日倒收敛了许多,不过三夜五夕实在素得慌,忍不得了,才缠住了浑家做在一处,也多半只消一半个时辰就丢开手,不似往日纠缠到三四更时候方肯放手。又有许多时候推说外头有事,也不在柜上支应着,连琴官也不带,自己一个不知哪里去了,到了晚间乔姐儿都已经睡下了方才来家。 乔姐儿心里自是纳闷,只是挨着夫妻情份,总不忍心往坏处想,又怕问了他显得自己心里起了疑影儿,当日三十岁出阁,婆母娘全家都疑心自己不是闺阁处女,只有丈夫对自家品行深信不疑,将心比心,不肯因为这几日房里的事不顺遂,就疑心丈夫行差踏错。 如今给一个外人都瞧出来了,想必是外头闹得不像话,或是竟有些什么不堪的风闻,才叫梅姝娘担忧自家,前来相问。 乔姐儿想到此处,虽然心里还是深信丈夫品行,却只因万般爱重那张三郎,一颗芳心兀自乱了,砰砰直跳,待要问问那梅姝娘可曾听说了什么,话到唇边又开不得口,只怕万一问出什么来,可就要了自家一条小命儿了……   ☆、115|乔姐儿珠胎暗结 梅姝娘见乔姐儿面上变颜变色的,便知自家猜测是有些个准成了,叹了口气道:“奴家来了这些日子,平日里冷眼旁观着,三爷不是那样的人,昨儿得了信儿,睡下时候想了半日,总还是子嗣上头有妨碍,许是不得已才……” 乔姐儿听了这话脑袋嗡的一下子就大了,只是她素性要强,又不肯在外人面前数落自己夫主的不是,勉强稳住了心神道:“怎么,姐姐是说三郎和谁作怪了不成?” 梅姝娘赶忙摆了摆手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没脚蟹一般,如何知道外头的事,只是这几日三爷出门,有些蹊跷罢了,我听我们当家的随口说起,并不是去什么达官营儿,倒是去高显县城里一趟,三爷原让瞒住了不许对外说的,偏生我家里还有些破烂木器没有典卖,都存在乔家集乡下了,我男人因问我要老房子的钥匙,看看还能不能找出几件来换钱,这才露了馅儿的。” 乔姐儿听了这话倒是越发惊疑,怎么去一趟高显县城却要这般藏头露尾的,若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何必要在自己跟前儿撒这个谎……又想起当日王氏来闹的时候,满嘴里说的什么立嗣、纳妾的勾当,心中慌了,恨不得胁下生出双翼,一霎时就飞到三郎身边问个明白,心上又埋怨他万事瞒着自己,又有些怜惜他私事上头尚且做不得主,心里又感激他瞒住了自家,也是为了自己能好过一些…… 万般恩怨汇聚心头,近日来调理饮食滋补身子,只是年少坐下了细弱的病根儿,才吃了这些好东西有些虚不受补了,如今劳心费神血不归经,哇的一声就吐出一口心头血来。 唬得那梅姝娘哎哟了一声道:“了不得了,年少吐血……”话到一半,赶忙掩住了口不敢再说,一连声儿叫了招弟儿进来,往前头请太医院的人过来诊治。 乔姐儿自小儿常在父亲书房里头伴读,也随乔秀才念两句书,自古读书人都是半个郎中,五行相生的道理略懂些皮毛,见梅姝娘慌得那样儿,虚弱摆了摆手道:“姐姐不用惊惶,这是心头血不归经,急火攻心带出一点儿半点儿,不碍的,心火泄了反而是好事,不信你瞧瞧那地上,可不是鲜红鲜红的?若是坐下病来,那是痰中带血的女儿痨,只怕就活不成了。” 梅姝娘原本都滚下泪来,听见乔姐儿这么一说,低头一瞧,地上血迹鲜艳夺目,一望可知身子康健,方才稍微放心,还要听听大夫怎么说。 不一时招弟儿就领着一位中年太医进来,丫头兀自在前头乱跑,那先生却只管迈着方步,三步一摇五步一晃的进来,招弟儿担心主母安危,也顾不得男女之别,复又跑回去扯住了那郎中的衣袂道:“先生医者父母心,如今主母吐血之症,还求快着些儿救命才是!” 但听得那先生笑道:“你这小大姐恁的大惊小怪,方才晚生听见你说了症候,已经与你说下,这是虚不受补,血不归经引来的一口虚火夹带了心头血,不碍的,吐出来倒好了,你又不信,若是不然,我学生这一颗庐阳魁首都可以与你家赔罪的。” 乔姐儿在里间屋里听见,心中一动,心说这位太医倒是个行家里手,竟与自家初诊不谋而合,看来也是个架着筋斗云过来,可不要怠慢了他才是。 说话儿间那大夫给招弟儿生拉硬拽的进来,姝娘待要打下帘子来,倒是乔姐儿大方,摆摆手道:“梅姐姐坐下吧,我们也不过是小门小户,不必装神弄鬼的。” 那太医进来见过,见乔姐儿虽然生得娇艳,自有一股泠然神色,落落大方的,便知是个旧家子出身,虽然如今不讲究繁文缛节,自己倒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上前请安问好,乔姐儿还了礼。 姝娘待要说话,那大夫摇摇头,伸手捋了捋三缕墨髯笑道:“管家娘子莫要先说,待我学生做个诊断,娘子再详指教。”说着,叫招弟儿将香罗帕盖在乔姐儿一节皓腕上头,自己三指按脉,眯缝着眼睛摇头晃脑的自言自语起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儿,又换了一只手,依旧诊了一会儿,方才起身,对那梅姝娘道:“夫人年少染病,耽搁姻缘,老大出阁,未曾开怀生养,少年时节曾有不足之症,如今养尊处优一段时日,身子调理的稍好些,许是夫主过于宠爱,已至身子稍微发福,反而虚不受补,不知我学生说的可有几分切题?” 梅姝娘听了这话,简直一笔不错,才要说话,倒是招弟儿瞪大了眼睛,瞧着那太医说道:“你当真是个坐堂的?莫不是算命先生吧,恁的准成,比庙里解签的还灵验呢!” 乔姐儿也含笑点头道:“先生果然神机,只是不知此番吐血,可要紧不要?如今拙夫外出办事不曾在家,若是要紧时,还要请人前去呼唤回来。” 那太医点头笑道:“既然恁的,大奶奶还是请人唤了大爷回来才是妥当。”乔姐儿和姝娘听了心里都是一惊,那梅姝娘问道:“怎么?这是个大症候?可要紧么……” 太医站起身子深施一礼笑道:“不是症候,却是喜脉,我学生还要讨府上一杯喜酒吃,一封赏银安家糊口,大奶奶只管遣人请了大爷回来庆贺,若是断得不准,奶奶家中现成儿的镖师趟子手,拆了我太医院的大堂,学生绝不敢争竞。” 乔姐儿旁的都没听见,只听了“喜脉”二字,低低的叫了一声皇天菩萨,泪珠子掉在手上摔了八瓣儿,赶忙拿帕子拭了,一面叫姝娘留饭款待,一连声儿吩咐外头封了各色赏银礼物酒食送到太医院去,又请教这太医的名号,指名叫他伺候这一胎。 这位太医姓蒋,因为会看脉案断得准成,诨名叫个判死生,在元礼府中有这么一号,如今见张府上富贵,心中也乐意在他家勾当,答应下来每隔几日往就往府上请脉,先开了两服安胎药吃着看,吩咐了时辰忌口等事,商议定了,前头侯管家亲自领着往大饭庄子里头吃喜酒。 乔姐儿打发了招弟儿往厨房里煎药,想着赶紧着人往高显城里去寻了三郎回来,又一想也不妥当,若是这会子巴巴的打发了人直接往高显城里去,三郎知道自己事情露馅,夫妻之间存了嫌隙,日后再要找补恐怕就有了缝子。 倒不如在家里安心等着,只等丈夫来家给他一个惊喜,就算原本他心里有了什么念想儿,如今正头妻子怀上了,自然就打消了那些个念想。 不一时招弟儿煎好了药进来,乔姐儿虽然素日里怕苦不乐意吃药的,这会子倒像是金颗玉粒一般的吃尽了,才想起来蹙眉,招弟儿早端了一盘子蜜饯过来笑道:“这是京里的果子,咱们家镖师上京保镖回来孝敬的,奶奶尝尝,舔掉了牙去!” 乔姐儿噙了一颗冰糖梅子压在丁香小舌之上,果然酸甜生津十分解苦,忍不住又多用了几颗,倒养成了这爱酸的毛病儿,一家子听见了,都说这一胎定然是个大胖小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张三郎背着浑家前去高显城里参与县试,少不得先到了妹夫何大郎家里说了这事,大郎倒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心里瞧不上那张四郎做这样偷鸡摸狗的勾当,又连累三郎脏了羽毛。 张三郎笑道:“也不过就能帮他这一回,中不中的瞧他的造化了,若是当真有了黉门秀士的头衔,咱们张家也出了一个戴方巾的,祖上跟着光彩,只是日后他再要请我去考举人,凭我的资质,就是等到下辈子也不中用了,我那四弟虽然是个浑人,求不至于这般糊涂,我的几斤几两,他还是知道的。” 何大郎听说,只得答应着帮衬,到了县试那一日,叫三郎穿了一件衙役的衣裳,跟着快壮皂三班衙役进了县试闱场,权作维持秩序的兵丁,等到混了进去,径直进了龙门,偏僻处换下衣裳,也做童生打扮,前头叫号姓名,听见安排在几排几号的考棚里头,进去坐了,卷子上都是张上陵的名字。 连日考了三场,饶是张三郎这般铁打的身子,一旦从龙门排放出来,还是头晕眼花的,那何大郎上前接着,提个篮子,里头是乔二姐儿预备的烧饼、蛋花儿汤,是给饿极了人打底用的,不然一上来就放量用,克化不动倒伤了脾胃。 三郎坐在考棚对面馄钝摊儿上,一口气吃了,又叫了两碗馄饨,一屉小笼包子,一并狼吞虎咽吃下肚子,方才稍微缓过一口气来,何大郎家中自带了女儿茶,与他倒了一碗晾上,一面笑道:“你这样的体魄尚且如此,那些个真童生们岂不是要闹出人命来了?” 三郎苦笑着摆摆手,说话中气都不足了:“了不得,这春秋闱当真是杀人的战场,瓦罐总要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前儿夜里正打盹儿,听见隔壁棚里乱哄哄的,恍惚瞧见搭出去一个童生,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看来常言道穷文富武,这话不假,也是多亏我老爹在时,花几个钱请师父授了一趟花拳绣腿,不然真盯不下来……”   ☆、116|闹误会破涕为笑 却说乔姐儿在家里望眼欲穿的等着三郎来家,没有盼头的时候,十天半月也不觉得的怎的,如今怀了身孕,又想丈夫早点儿来家与自己同乐,又怕他背着自己在外头做下什么娶妻买妾的勾当,成日家一颗芳心吊了十五个水桶一般七上八下的。 这一日闺中坐着心神不宁,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吆喝卸车,便知是三郎回来,才要下炕,忽然想起坐胎三月最是紧要,少不得捂了砰砰直跳的一颗芳心,身子却还是慢条斯理的蹭下炕来,叫一声“招弟儿”,叫丫头扶着自家外头去看。 但见三郎正下马,叫侯儿过来卸车,牵了牲口入棚休整,那乔老板儿跳下车沿儿来,拿出一个条凳搁在地下,一打帘子,搀出一个妇道来,虽然已经做了开脸妇人打扮,看去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十分面嫩,双颊红晕满面娇羞,一望可知是个新嫁娘。 乔姐儿见状眼前一黑,只觉喉头苦涩,方才刚吃的安胎药,这会子翻涌起来几乎就要吐出,咬紧银牙强忍住了,既便夫主背信,自家到底不能输的太难看,强挣扎着镇定了心思,上前接着三郎笑道: “路上怎么不来个信儿,在家也好给你预备盥洗之物。这位妹妹是?屋子浅窄,两边厢房都住家了,怎么还往里进人呢……” 这张三郎虽然念过几句诗书,骨子里还是庄稼小伙子,没个弯弯绕,也不知道立马撇清干系,因笑道:“哦,这是婧娘。” 乔老板儿见状,给婧娘使个眼色,那女子规规矩矩上前来,轻提罗裙盈盈下拜,磕了个头道:“奴哪里当得妹妹二字,从此来家伺候主母,初来乍到,有什么到不到的地方,还请主母指示教训……” 乔姐儿见状,更坐实了心里的想头儿,当年那陈氏小姨娘进门的时候,几乎与现在的排面儿一模一样,妆得恁般恭顺,没几日就摆布死了亲娘…… 想到此处心里灰了一半儿,若是一身一口在这里,登时就敢套车往妹子家去,只是如今有了小孽障在腹中,一切都不一样了,便是咬紧了银牙,也要给孩子挣出一个前程,决不能像自己的娘恁般狠心,失爱于夫主便顾不得两个女娃儿了…… 乔姐儿稳住了心神,叫招弟儿将婧娘搀扶起来,正不知如何安排,那乔老板儿笑道:“不然先往我那屋里去吧,叫我浑家帮她收拾收拾。” 三郎乍见了妻子,正欲说几句交心话儿,摆摆手叫他们下去,扶了乔姐儿玉体,两个进上房屋。乔姐儿打水服侍他抹脸,一面往里间炕上坐了道:“还没恭喜你呢……” 三郎听见却是一惊,还道是自家往高显城里参与县试的事情给乔姐儿知道了,定然是小姨子只怕来日姐姐知道这事埋怨自家,先派人送了信儿回来,他往日里是个直性汉子,自家最瞧不上这样偷鸡摸狗的勾当,如今为了花二哥,做下冒名顶替的事情来,不由得脸上就局促起来。 红了脸道:“你都知道了?他们也太嘴快了些,只是我往日并不是那样的人,都是家里不争气,又有辖制我的本钱,我若是不做,娘又要心疼……” 三郎这厢说的是四郎若考不上秀才,桃姐儿要与他和离,王氏岂不是心疼小儿子?乔姐儿听见这话,还道是王氏见自己成婚日久没有生育,心里替张家门儿立嗣之事着急心疼。敢情夫妻两个心气儿就没对上。 乔姐儿见三郎虽然红了脸,却也没有什么愧色,好似这件事情与自家无关似的,说笑着一笔带过,云淡风轻,心中就只道他喜新厌旧,得了个娇妾,便不把自家放在眼里。 那婧娘虽说颜色不算出众,到底尚在青春少艾,看着又活泼可爱,自己虽然颜色好,也快过了花信之年,就算是丈夫移情别恋,也是情有可原的…… 想到此处,怔怔的瞧着三郎背影,桃花面滚下珍珠泪,又不敢哭出声,咬破了红唇儿滴下血珠儿来。 三郎抹了脸,回头正要逗弄妻子,忽见那乔大姐儿妙目无神,满面泪痕,樱唇殷红,唬了一跳,上前来一把搂在怀里道:“我的姐姐,你这是怎的了?别怕,三郎在此!” 两个正闹着,忽听得外头天井院里哭天抢地的声音,倒好似那梅姝娘哭道:“杀千刀的,丧了心肝的负心人,没儿子是你命里没造化,当真那么大的脸外头讨小去?你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怯老赶,也不瞧瞧自己是几斤几两,就要讨个小娘子回来,出门不怕雷打了!” 乔姐儿听见姝娘这样骂,心里又惊又奇,心说就算是三郎负心薄幸,到底是家里的大爷,她一个管家媳妇儿,真肯为了主母出气,就不怕误了前程。再抬眼瞧丈夫,却是一脸苦笑直摇头儿,又不像是恼了的模样。 正要问个明白,忽见那梅姝娘闯进上房屋中,外间扯住了招弟儿道:“你怎的不是个男孩儿?如今你爹爹为了生儿子,不要咱们娘儿四个了,走,随娘跳了护城河,给那小倡妇腾地方儿!” 乔姐儿听这话头儿,敢情那婧娘竟是乔老板儿回乡去讨了来以备生育的二房,与三郎全不相干,心里一松,眼前一黑,就瘫软在丈夫怀里。 三郎正愁外头如何开交,忽见乔姐儿身子软了,唬得赶忙抱起来道:“这是怎么说,好端端的来家,瞧你神色就不大对劲,莫不是我走这几日染了症候,你且歇着,我去外头请了太医来瞧。” 说着扶了浑家躺下,抬脚要往外走,给乔姐儿扯住了,待要笑,眼泪却又流下来,一面滚着泪花儿,还是止不住叽叽咯咯的笑起来,倒叫三郎更慌了神儿,还道是浑家中邪。 乔姐儿笑了一回,好容易止住了,因摇头儿道:“你且慢着些儿吧,家里倒是请着一位蒋太医,只是今儿不该来请脉,明儿来了,正经的你要请人家外头好生吃两杯呢。” 三郎闻言急道:“莫不是我不在家时候你染了寒症,怪到方才见面,脸上没了血色,只是为什么我又要请个太医外头吃喝,就算是要陪,也该是管家请了去吃两杯辛苦水酒也就罢了。” 乔姐儿脸上一红,身子往炕柜上靠了靠,略微坐直了,招招手儿叫三郎进来,扭扭捏捏的附在他耳边,低眉耳语了几句。 三郎听了又惊又喜,搂了媳妇儿在怀里道:“这话真么?”乔姐儿含羞点了点头。三郎听了将浑家打横儿一抱,在里间屋就转起圈子来,唬得乔姐儿挥了粉拳捶着他道:“仔细着!” 三郎方才抱了她上炕,一面伸手替乔姐儿理了理云鬓笑道:“好了,这回看娘还有甚说的。”两个正要说话,听见是甄莲娘在帘子外头说道:“方才梅娘子闹了一场,被我男人喝住了,只是不肯回屋,还要来请奶奶的示下,到底怎么处。” 乔姐儿听了,赶忙叫莲娘先安排姝娘往小厨房坐坐,与她宽宽心,一会子自己再做安排。 打发了莲娘,细问丈夫端的,原来也不全怪这乔老板儿,三郎到了高显城中参加县试,连日用不着车马,就叫乔老板儿家去自便,乔老板儿到了家中,远远的见家里升了炊烟,心中疑惑,原本是卖与人家做个庄园,寻常不住人的,怎么倒来了人。 拿钥匙开了房门,就瞧见场院里有个小娘子正手脚麻利的做活,见他进来唬了一跳,上前道了万福,问他可是这家主人,听见是乔大郎,又行了大礼。 原来当日这乔老爹在时,是个行脚的货郎,见儿子少年娶妻,一连两胎都是姑娘,媳妇儿连生两个淘虚了身子,几年不曾开怀生养了,自己出外办货时候,便有心要给儿子讨个小,只是家中原本庄户人家,也不那么好碰。 可巧这一日来在黄河边儿上,遇见逃难的一家子,两口子带个小女娃,眼见没甚前程,将女孩儿插了草标,不要银子,只换些干粮,也是给孩子谋个生路的意思。 乔老爹动了恻隐之心,两个贴饼子换了这小姑娘来,取名婧娘。当日还不满十岁,不好带了家去,只怕媳妇儿见怪,就寄养在远房亲戚家中,留下几两银子做盘缠,吩咐这家人家儿等姑娘十六七岁时候送过来圆房。 谁知回家半路上中了风,客死异乡,等到乔大郎家里得了信儿前去奔丧时候,人都死了好几日了,这婧娘之事竟再没人知道。如今在亲戚家里长到了十六岁,打发出来,盖了一块红盖头领到乔家,但见人去屋空。 亲戚因说婧娘如今算是自由之身了,叫她回乡想法子寻找父母,婧娘因为公爹亲自定下的婚约,倒是执意不肯跑了,定要在此处等候乔大郎回来。 亲戚无法,留下几两银子与她做生计,吩咐若是等不来,依旧家去,自己先行回乡,把姑娘一个人留在此地,且喜乔家集上民风淳朴,多日来倒也无事。 如今见应名儿的丈夫来了,说什么再不肯走,乔大郎见她有婚书在手,又不好逼急了闹出人命来,只好带在身边,回了高显城里说与三郎知道。   ☆、117|留孤女婧娘站柜 这张三郎也有一种好处,平日里瞧不惯的事情自不去做,旁人做什么他倒也懒得品评,况且是人家先人留下了的遗命,自己两姓旁人倒也不相干,因此上并未阻止,就答应带了婧娘一路来家。 那乔老板儿虽然带了婧娘家去,心里却又怕浑家要与他闹一场,都是三个孩子的妈了,又怎么舍得为了新来的倒叫旧人难堪,越临近元礼府地面儿,越发长吁短叹起来。 三郎只怕男女有别,自己骑了马,叫婧娘独自一个坐车,姑娘见乔老板儿赶车时候不住的叹息,她又是个自小儿寄人篱下的孤女,会几分察言观色,便知这大哥是担心家里的,因柔声劝道: “哥哥若是怕委屈了正头大娘子,她如今既然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媳妇儿,身边总要有一两个小丫头子,才显出主人家尊贵体面来,若是不能相容,奴情愿做丫头,到底有个名份,比平白赖在亲戚家强些儿个,若是赶了我家去,父母卖我一回,便狠的下心去再买,何况是给人聘过的,再到不了好人手上,若是卖入行院之中,奴情愿一死也不能够入了乐籍……” 乔老板儿知道这话不假,历来大户人家有些家妓、戏班子等的,若是朝廷有了国丧,几年之内不得嫁娶歌舞,便要降下恩旨来放了这些人家去,倒有一大半不肯出去,情愿配了家里的小厮管事们,就是怕发回父母手中,既然当初狠下心来,如今一时短了银子又要卖的。 原本打算带了婧娘家去,找一处干净院落先收容了,慢慢的与她说人家儿,如今听见她言语之间带出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思来,自己倒不敢擅专,倒也不怕惹事,只是如今得主家重用,若为了这点子家长里短的小事,给三郎的买卖惹来人命官司,就算主家不说,自己一家子也不好意思再在此处安身立命了,如今招弟儿引弟儿都大了,做着上房屋里的针线,主母爱护疼惜,吃穿用度比中等人家的小姐还讲究,失了这么好的东家,元礼府再找不出第二家来。 只得带了婧娘回去,谁知才在媳妇儿面前略提了一句,往日里最是贤良淑德的浑家就恁的闹起来,倒叫婧娘脸上也下不来,还是侯掌柜瞧不过去,进来喝住了梅娘子,一面带了婧娘往前头绒线儿铺里安身。 这厢那梅姝娘哭得泪人儿一般模样,数落了一顿奸夫□□男盗女娼,什么难听骂什么,倒把个甄莲娘听得脸上飞红,一面柔声劝她,如何劝得住,心中暗道自己是个命好的,那侯儿虽然年轻,却是一味恋着自家,如今阔了,倒从来不肯弄那些个弯弯绕,还是每日里夙兴夜寐的做活计,养活自己和璋哥儿两个。虽然如今肚子也快要卸货了,看侯儿恁般心思纯正,不会为了这一胎就看轻了璋哥儿的。 不一时乔姐儿叫招弟儿搀扶着出来,往小厨房里瞧瞧梅娘子,那梅姝娘见主母出来,又有自己的闺女伴着,倒不好意思再闹了,站起来认了错,一面只管淌眼泪。 乔姐儿是个妇道,自然是向着女家的,心里也埋怨那乔老板儿做事不明,若是不要浑家受委屈,只要在高显城里找个媒婆子说合,当做本家儿妹妹,就地打发出了门子就完事了,若是对老家儿的安排觉得满意,对婧娘也有几分好感,就该拿出丈夫的款儿来对妻子详说纳妾以备生育之事,晓以大义。如今这么不明不白的把人带回来,也怨不得浑家哭闹。 当下叫招弟儿烧水伺候娘亲匀了脸,一面问她这件事打算怎么处,梅姝娘当日出门子的时候却是风光,乔家姐妹算是乔家集上头的两把交椅,自从姐姐得了症候便都不出门,这梅娘子就成了屯里的一枝花,还是那乔老板儿家里三媒六证,只差乔老爹跪下才求了来的。 谁知道进了门又不生养,连着两胎都是赔钱货,婆家自然就变了颜色,原先婆母娘不用媳妇儿费一点儿心,厨下灶上都是大包大揽,恨不得媳妇儿就躺在炕上等着坐胎,如今连生两女,也渐渐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吆五喝六的打发媳妇儿操持家务。 姝娘连生了两个女娃,已经是累坏了身子的,如今出了月子又要帮衬家事,更加养不下来,在乔家的地位是一年不如一年,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她都可以隐忍,后来熬到公婆去世,丈夫又疼爱自家,如今投身到了当日闺中密友的家中,乔老板儿借着老婆的光混上了大户人家的车把式,更是对自己千依百顺,就算一辈子养不下来哥儿又怎么样,来日招弟儿引弟儿大了,不拘是谁招一房入赘女婿养老,也还是一样的。 谁知刚过了几天顺心日子,一向老实巴交的丈夫竟给自己整出这些个幺蛾子来,招弟儿引弟儿自小都看惯了祖父母的白眼,如今大了更加懂事,叫她们给这新来的欺负了去,来日只怕就要对天下的男人都死了心……瞧那婧娘面皮细腻红晕,十七八的大姑娘,好像个红苹果似的那么勾人,若是当真圆了房,一年半载未必不能养下一个来,自己养的三个姑娘又当如何…… 姝娘打定了主意,若是当家人真要了那小妖精,自己就领着三个丫头与他断了,要下乔娘子的旗号来,自己开一家绒线儿铺的分号,独自养活孩子,与丈夫恩断义绝。 对乔姐儿说了心中的想头儿,碧霞奴听了笑道:“梅姐姐这话可就说差了,如今你是大房,名份上头她做了旁边人,自是怯了,怎么倒有个她来你走的道理呢?此事还要问问货郎大哥,若是他当真喜新厌旧,说不得也只好叫他领了那婧姑娘外头另觅高就,招弟儿引弟儿都是我使唤惯了的,就好比我自家女孩儿一般,我是舍不得放走的。” 梅姝娘见有主母撑腰,腰杆子登时硬了,当下也不哭闹,匀了脸梳妆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带着两个闺女去对那乔老板儿说了主母的话,叫他自个儿看着办。 乔老板儿原本就是个面人儿,和软不过的,自己没甚主意,如今叫主母这几句话吓唬住了,赶忙抱了媳妇儿大腿,只说不要断了情份,情愿还是一夫一妻的过日子。 梅姝娘见辖制住了丈夫,心中得意,只是不知道如何安排那婧娘,一时打发出去,又怕这女孩子认死理儿寻了短见,虽说护食,到底不是个面冷心寒的妇人,因此又来向乔姐儿请教端的。 碧霞奴见她说了半日皆不妥当,摇摇头道:“若是立等人牙子来转卖了,当日你公爹原也没出过身价银子,就把姑娘定下来,如今咱们是要身价银子不要,若是要了时,倒好似咱们家是那一等靠着倒卖小儿女发家的不良人家,就算不要,那起子官媒不是好相与的,万一把姑娘卖到火坑里,岂不是伤了你夫妻两个的阴德。 若是留在家里,一来我房里有了招弟儿引弟儿两个,满破也够了,二来叫他们两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又没个名份,难免尴尬,依我说,不如叫她往绒线儿铺里,陪你站个柜台。” 梅姝娘如今心中正腻歪这新来的,听见要安排她在一处,头摇得拨浪鼓也似的说道:“我再不与那小倡妇在一处。” 碧霞奴掩口一笑道:“姐姐白做了这么多年的媳妇子,岂不知这样的人最该放在眼皮子底下,才知道她是贤良是狐媚子,若是个贤良女孩儿,来日问她自家意思,是去是留,咱们家里多预备一份儿嫁妆也不难,若是个会妆狐媚子的,再叫了媒婆子来领出去官卖也不迟。” 姝娘见乔姐儿说的有理,如今把婧娘放在何处都不妥当,也只好搁在绒线儿铺里,一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谅她不敢做耗儿,二来也把两个隔开了,没得日久生情。心中叹服,也就照办。 那婧娘见家里的大娘子和主母防着自己,倒也不敢十分去缠那乔老板儿,只是安分守己站了柜台,做些份内之事,难得的却是好针黹,又肯夙兴夜寐的做,倒有一小半的货竟不用本钱,都靠着这新来的丫头做起来。 知道自己在张府上人嫌狗不理的,住了几日,便搭讪着求求主母,情愿睡在绒线儿铺里,一来看家防贼,二来也不搅扰乔老板儿一家子。乔姐儿见这姑娘是个有眼色的,就答应下来,叫她自个儿住下,看紧了门户,又把阿寄拨过去,叫那大狗给她看家护院。 从此独门独院住着,心如死灰一般帮衬着东家过起来,见张府前头好些个镖师趟子手进进出出的,走镖回来要寻一碗热饭吃也不能够,乔姐儿和甄莲娘就是再能做,也预备不出那么多人的伙食来,只好赏下银子打发他们往二荤铺子里吃。 这婧娘在亲戚家中十岁上就下厨烧饭,饭食汤水都是好把式,主动把这个活计应承下来,每日里散了活上板儿,就在后院儿支起大锅来,预备下一二十人的大锅饭,虽然味道不精致,到底可以填饱肚子,镖师回来有口热乎饭吃,也给张家省了一笔赏钱开销,几个月下来,那梅姝娘反倒觉着这姑娘没甚争宠之意,待她也就稍微松宽了些。   ☆、118|老学政召见三郎 自从有了婧娘打点镖局子里伙计们的吃食,又不避嫌疑自己要了花样子绣春囊,没日没夜的做,乔姐儿的买卖添了一个人一份嚼过,谁知倒比往常还赚钱了。 这一日绒线儿铺交账,梅姝娘只怕乔姐儿如今有孕不耐烦,已经拿了散碎银钱往大银楼里头拾掇好了,都换了十两一个的大元宝,清钱串串儿,进来交给乔姐儿收着。 乔姐儿见那些大元宝上头一色绑着红绳儿,倒显得圆滚可爱,随手拿了一个在手里笑道:“这样瞧着当真讨喜。”姝娘笑道:“这是大银楼里想出来的法儿,不过是讨个吉利罢了,听说腰里系着红绳儿的元宝能叫来同伴儿呢。” 乔姐儿打发了姝娘,自己盘腿儿坐在炕上,闲来摆弄这些大元宝,一个个圆团团的,腰上系了红绳儿,好似个大胖小子的模样儿,嘴上不说,心里却欢喜,只盼着肚皮里头的娃儿养下来也是这般圆团可爱才好。 正码着,就见三郎一打帘子进来,脱了大衣裳跳上炕来笑道:“如今当妈了就是不一样,当日咱们虽说穷些个,何时见你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这会子倒摆弄它,还怕我养活不起你们娘们儿么?” 乔姐儿见丈夫没话找话逗她,拿了个大元宝在手里,摩挲着笑道:“你瞧瞧,像不像一个小小子儿。”三郎真个接在手中,端详着笑道:“有趣儿,一会子找笔墨来,与它画个眉毛眼睛搁在炕上,保管夜里就成了精,托生到你肚皮里头,咱们的孩儿就是个金娃娃。” 逗得乔姐儿笑起来,伸手夺了已经搁在托盘里道:“使不得,这些可是给你打点用的,恁么会惹祸,明儿再捉进去,还不知多少银子赎你呢!” 正说着,忽然听见外头二道门里,侯儿一边跑一边叫道:“大爷快从后门避一避,祸事了!” 三郎如今见过大世面,平素里又是个能扛事儿的,只跳下炕去护住了乔姐儿,一面沉声道:“做了这么久的大柜,怎的还冒冒失失?” 侯儿道:“前头镖师趟子手们正挡驾,只怕也支应不了多久,听见是州里的学政太爷手底下亲兵来拿人的,点了名儿要锁了爷去,也不知道咱们家又怎的得罪了这位大老爷了,爷快从旁门走吧,我已经吩咐了乔大哥套好了马!” 三郎闻言,心里凉了半截儿,知道自己替考的案子犯了,只是自己一个白身,并没有打去功名一说,也无非就是上了大堂上头挨两板子骂几句,倒是四郎的前程算是完了,当中又连累县太爷温艳阳,少不得要受了上峰的斥责,逃是不中用的,此番还要多带金子少带银子备足了银票,上下打点是少不了的。 回身好生安抚了乔姐儿一番,乔姐儿前几日听见丈夫做下那件事来,心里就觉着不妥,但她原是秀才家里的女孩儿,多少知道些科场里头的关窍,捉刀代笔的没甚重罪,若是有功名的,当堂打去了,招呼几板子放出来也是有的,况且如今家里也算是阔气,衙门里又有温艳阳和何大郎支应,应该是出不了大错的。 吩咐了侯儿莫要慌张,在外头支应着,多塞些银钱收买兵士,一面拉了三郎低声问道:“你此去打算带多少做盘缠?” 三郎想着衙门口儿上下打点,无非就是百来两的,自家满破带了上千银子也够了,乔姐儿摆手道:“我的哥儿,说话恁轻巧。” 碧霞奴在家时曾在父亲书房伴读,偶然听见父亲与朋友谈论枪手捉刀之事,当日物价不如今日,尚且还要五千两雪花儿纹银,不过是个童试。如今考秀才,只怕没有万两是拿不下来的,若单是犯在温艳阳手里万事好办,无端来了个学政大人,只怕又是个冬烘,若真能买通了倒也好说,钱都是人挣的,再整基业也就罢了,若是这位老大人竟是铁板一块,只怕丈夫不好,小叔子也难走得脱…… 想了一回,咬紧银牙,家里现有的五千现银子都拿上,还要再拿房屋地契,三郎才知道个中厉害,拦住了乔姐儿道:“到了堂上我便白赖着,横竖是打不坏的,就是下了男监,又有二哥照应,莫要为了我失德之事赔进了本钱,来日孩子落草,好大一笔挑费。” 乔姐儿急了道:“你说的甚话?你要有事,我和娃儿还有什么指望,常言道穷家富路,听我的,都带上。”一面唤了侯儿进来,叫他一路跟着,如今做了大柜日久,很会察言观色,若是三郎进去,外头就靠他上下打点。 又嘱咐三郎只管去,莫要怯官,自己后脚就派了人去请杜琴官回来商议,那唐闺臣原先就是高显城里的斯文领袖,若是与这位学政大人能说上话儿,拎着猪头找着了庙门也就好了。 前面甄莲娘、梅姝娘见势头不好,也顾不得管家娘子身份讲究回避了,两个亲亲热热的挽留住那几个亲兵,安排在堂屋里头大吃大嚼,先将家里的饭菜打底,一连声儿吩咐伙计往外头大饭庄子里头叫上等酒席进来伺候。 东坡肘子、过油肉、肥鸡大鸭子只管填上来,那些个土兵就在学政大人手底下当差,这老大人治下最严,一个子儿也不许他们收,如今得了密令,要将元礼府张上邪请到衙门口儿里,只当是这家子犯了事,又见莲娘、姝娘都是娇嫩娘子,柔声细语劝酒布菜,更加以为这家子心虚,放开怀抱大吃大嚼起来。 一时酒足饭饱,两位娘子还要款留,那为首的只怕三五日拿不回人去,大人又要嗔怪,不敢耽搁,定要立马拿人,三郎只得辞别乔姐儿出来,还嘱咐她莫要心焦,侯儿收拾了包袱皮儿跟着。 土兵抖搂出三大件儿,那领头儿的蹙了眉道:“可不忙,大人只说唤了来,并未说是拿。”底下土兵笑道:“大哥您怎么了?我们大人那是忠厚长者,才这般说,当日你没听见大人骂了温太爷,说的甚做下不才之事、斯文扫地,明摆着这是个捉刀的,往日咱们怎么处置,今儿也外甥打灯笼——照旧罢。” 那为首的见三郎出来,生得高大,胳膊四棱子起金线,看着算是个练家子,也不敢轻视,只怕中途走脱了,自己倒陪着干系,只得点头,叫锁了。 三郎也曾二进宫,又与那花逢春相交一场,如今也混成了滚刀肉,不觉怎的,由着土兵上了三大件儿,脖锁脚镣叮了哐啷的骑不得马,只好现到外头雇了车,里头坐好两个土兵,要夹着三郎坐,怕他跑了。 底下两人要往上头推他,三郎笑道:“小人身量高大沉重,莫要劳动了两位上差,暂且闪过一旁,小人自己理会得。” 说着,双手端着枷锁,腰身一纵,轻轻巧巧的跃上马车,一猫腰进了车里。那为首的瞧见了,直伸舌头,暗自对手底下人吩咐道:“瞧见没,是个硬茬子。”一群人倒也未敢张扬,轻车简从带着三郎往高显城里去。 自打三郎走后,乔姐儿只怕上下打点的银子不够,如今两处买卖铺户是自家的根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动的,前儿三郎刚刚看上的两处铺面还没给尾款,说不得要请那杜琴官好生去陪个不是,把定钱要回来,还要请他对唐闺臣说说,两个做伴儿回高显一趟,去给三郎的官司趟趟路子。 自己如今有了身子,不敢上街,叫了招弟儿过来,吩咐“去请小琴相公来家。”还不等招弟儿出去,琴官就自己撞了进来,见了主母道:“方才听见街面儿上嚷嚷动了,说是我们大爷叫官差锁了,上了三大件儿,推推搡搡的上了车,这会子都出了北门了,可有这话没有?” 乔姐儿眼圈儿一红点点头道:“都是我一句玩笑话招出来的,早起在家摆弄银锭子,才说了什么若是犯事就要钱赎他的笑话儿,就招出这样泼天祸事来,都是我嘴上没个把门子,惹了这场官司……” 琴官见乔姐儿丈夫给人捉了去,方寸已乱,平日里最不肯信这些怪力乱神,这会子又说这个,只怕她有孕之人禁不起心病,赶忙宽解道:“听见是奉了学政太爷的口谕,并没见签票子,这就不是罪,还有开解的余地,我们三爷又是个能说会道的,往日里最和了读书人的脾气,没准儿一解释,太爷喜欢了,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呢。” 乔姐儿感激点点头道:“多谢琴相公解我心怀,只是如今还要麻烦你两件事,一则追回定钱,二来还要请出唐少爷回去一趟,想法子给我们找找门路?” 琴官赶忙答应,正要出去,忽见招弟儿引弟儿一齐乱跑进来道:“奶奶!外头来了好些个客商,都拿着咱们的镖票子,要退镖!” 原来三郎给人锁了去见官的事情已经传开,那些要在他家保镖的客商们得了消息,只怕若是判下来,他家的买卖就只剩下一个大娘子,妇道人家辖制不住这些镖师趟子手们,万一丢了镖不是玩的,一传十十传百,全都要来退钱领货。 乔姐儿这一半日送走了丈夫前去见官,又谋划了一会何处抓挠银子,如何保得丈夫平安,原是带孕之身,又虚不受补,虽有那蒋太医一力养胎,无奈心血消耗,这会子听见有人前来闹事,已经心力交瘁,眼前一黑就倒在炕上,人事不省。   ☆、119|春笋虾仁烧鸡翅 却说杜琴官见乔姐儿昏迷,赶忙叫招弟儿去请了蒋太医前来,一请脉,倒也没有大碍,不过就是孕中多思耗费心力所致,灌下一剂药去,人就渐渐的缓醒过来,一睁眼就先问外头怎么样了。 蒋太医笑道:“学生方才进门,瞧见前头拥堵,都嚷嚷着要来退镖,事出紧急,少不得妆出与客商们同仇敌忾的态度来,拿了与府上的契约给他们瞧,说是奶奶这一胎落草之前,学生白赖着不走,也怕你们走脱了,不给我学生工钱。” 那蒋太医给招弟儿从堂里生拉硬拽的出来,见镖局子门头都是客商吵吵,沿路之上又听见招弟儿说了个大概,心里有了准谱,知道乔姐儿的心病就是从这个上头来的,因拿出了与张府上的契约与这些客商们看了,情愿进去做个内应,看紧了这家子的大奶奶,只要他们预备关张,自己就连夜闹将起来,招呼大家前来退镖。 客商们听了个将信将疑,只是里头如今只有一个妇道掌事,又怀孕昏厥,自家再闹,就显得不地道了,只得卖了蒋太医一个面子,暂且散去,说是几日之内还要前来问个明白。 乔姐儿听见蒋太医一番话,先深深道个万福谢过他力挽狂澜侠义之举,又愁眉深锁起来,若是几日之内张三郎的官司摆不平,从商的多半都是见利忘义之辈,就算当日再照顾他们的买卖,如今怕镖局子倒了,自然不肯叫自己喘口气儿的,也少不得散尽家财退了镖,若是闹到衙门里,又叫三郎背个罪名…… 白操心也是无法,再耽搁了这一胎,更加对不起三郎,也只好强打着精神,叫杜琴官去各处收账,还没盘下来的铺户就先不要了,又叫姝娘婧娘两个往外兜售绒线儿铺里的存货,知道大姑娘小媳妇儿都好占个便宜,这回让利还能卖出一笔钱来。 各处安排妥当,一日里两三趟派人往城门楼子前头打听消息,只是不见三郎带去的人有信儿传回来,倒把乔家的二姑娘给盼来了。 怀抱着一个哥儿,手里牵着姐儿,踩着风火轮儿也似的进来,见了姐姐一连声儿就问肚皮觉得怎么样,带来一堆偏方儿,都是生庆哥儿时候吃的补品,把孩子撂下就要挽袖子上灶给姐姐炖汤喝。 乔姐儿赶忙止住了道:“如今家里有厨娘和管家媳妇儿,用不上你沾手,家里哥儿、姐儿都还小,怎么只管来?” 二姐儿听见,又抱起庆哥儿来奶了一回,一面叹道:“高显城里屁大个地方,谁家有个甚事能瞒得住,这回派的是老学政的亲兵,可是衙门里头也有些动静,我们当家回来就跟我说了,你那小叔子坏了事!” 乔姐儿听见处置了张四郎,心里扑通乱跳,扯住了妹子问道:“怎的?捉了现行儿么,判下来没有?” 二姐儿摇头道:“这一回老学政亲自视察各地州城府县的童试县试,原本也管不到咱们这种小地方儿来,都是那温太爷闹的,要显情儿请了来,结果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头。” 那张四郎可是打错了如意算盘,叫了三郎去冒名顶替,这张三郎虽说腹内才学是有的,只是自幼失学不曾混过科场,里头的规矩都不知道,只想着好生写篇东西,最好一击即中,也省得兄弟两三年一烦他,何时才是个头儿。 一篇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一般,又可巧这温太爷请了老学政前来县里指点考务,随手一翻县试卷子,倒把个张三郎取在了案首,本朝惯例,这县试案首第一名是不用再考的,登时就有秀才功名,老学政见这篇锦绣文字格局也佳、字迹也妙,又没半点儿展卷之处,心爱得紧,立等传唤了来那作文的童生要见见面,也是褒奖鼓励一番的意思。 谁知却请来了那张四郎,生得人物猥琐言语失格,没有半点儿念书人风骨,学政老大人主持科场多年,岂有不知是请了捉刀的,先把温艳阳斥责了一顿,紧接着将那张四郎当堂革去了功名,打个臭死轰回家去,此生再不许他下场科考。 那柳桃儿听见丈夫中了案首,又给老大人请去见过,只当是吃酒赏花,从此平步青云,过三年中了举做了官,自家还能得个封诰,春夏里正换季,倒忘了忌食生冷,叫家里小丫头子出去买了冰湃葡萄来家吃了,解一解孕中恶心。 谁知正吃着,就瞧见街坊邻居几个大小伙子,搀着张四郎回来,下截儿鲜血淋漓的,头上方巾也没了,披头散发好似个贼配军一般。唬得葡萄卡在了喉咙里,咽又咽不下,吐也吐不出,丫头捶了半日才好了,细问端的。 才知道张四郎找人捉刀代笔的案子犯了,叫老大人当堂打去功名,此生再不能下场,嘤咛一声,底下就见了红。 二姐儿只管说着解气,就忘了忌讳,说到见红才回过味儿来,赶忙捂住了嘴,又朝地上啐了两口。 乔姐儿赶忙问她:“孩子可保住了?”二姐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罪过罪过,原不该和你说这些的,只是你那小叔子和弟媳妇儿都是不贤良的,才遭了活菩萨报应,咱们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莫怕。” 乔姐儿物伤其类,听见桃姐儿掉了身子,也跟着红了眼圈儿,伸手摸了摸白腻的肚皮道:“这时候投生来的,谁知道是不是个讨债鬼儿……” 二姑娘赶忙拿话岔开了道:“这也奇了,我们当家的眼见着打完了张四郎撵了出去,还道是也要为难姐夫,暗暗的嘱咐了兄弟们做好扣子不可真打,谁知一半日拿到了姐夫,里头温太爷迎了出来,见上了三大件儿,登时就变了脸色,把几个土兵骂了个臭死,亲自解了,两个携手揽腕就往后堂里去,又不许我们大郎这些衙役跟着,探听不到消息,我们当家的怕你急坏了身子,叫我带着孩子先过来看顾,有了消息就派人来说,误不了!” 乔姐儿得了实信儿,念一声佛,心中知道只怕是这学政老大人起了爱才之心,虽然恼了三郎,又舍不得打他,三郎原本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后生,如今做了生意,也比往常能言会道了,这回是上人见喜,想要出脱了自家就不是难事。 想到此处,心就放下了一半儿,才想起方才前儿蒋太医说的话来,说她年少患病淘虚了身子,如今若要大吃补品,只怕是虚不受补,还要以新鲜食材做了佳肴,食疗为上。 乔姐儿此番解开心结,就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了,对妹子说道:“咱们姐妹儿老没见了,既然带了哥儿、姐儿来了,我下厨给你烧两个菜吧,厨娘虽然手巧,却不是咱们家乡风味。” 二姐儿自然欢喜,叫欢姐儿在房里看顾弟弟,自己跟着姐姐下厨,乔姐儿见了蒋太医的方子,斟酌了一个春笋虾仁儿,一个小芋头烧鸡翅膀。叫莲娘现去市场上买了最新鲜的来,因自己沾不得冷水,打发二姑娘剥虾壳儿,自个儿坐在板凳儿上与她说话儿解闷儿。 二姑娘在家时就躲懒不爱做活,却多半是与那陈氏小姨娘治气,若是姐姐吩咐,自然还是要帮厨的,等到出了门子,遇上个会疼人的老女婿,便坐了甩手掌柜,家里雇了上灶的小丫头子,再不叫二姐儿沾手。 如今春水了剥着虾壳儿,又将芊芊玉指割破了皮儿,放在嘴里咂摸着,一面笑道:“好个金贵的大奶奶,倒会使唤人,巴巴的要吃这个,等我家去,我们大郎瞧见手上破皮儿了,定然不与你丈夫干休。” 乔姐儿笑道:“你这妮子,一丁点儿委屈也受不得。这虾子是带壳儿的,有孕的妇道吃下去,肚皮里的娃娃才长得壮实,春笋又是时令菜,不违天时,最是助益身子,等会子你也尝尝。” 说话儿剥好了虾壳儿,带着春笋一锅清炒,不放大佐料儿,只要一点子盐巴,满屋子都是清香气,原来乔姐儿又隔了一把隔夜的龙井叶儿,夹带出虾仁儿的鲜香来,倒勾得招弟儿、引弟儿、欢姐儿,还抱着两个小娃娃,一齐扒着门缝儿往里瞧。 甄莲娘瞧见,赶紧带了孩子们出去,叫外头小幺儿领着,街上喝碗馄饨,垫补垫补等着开饭。 又弄了一个小芋头炖鸡翅膀,为了弄这个,莲娘现去买了四五只活鸡来家,在院子现杀了,拾掇了一盘子翅膀来,剩下的鸡肉都便宜家里的下人们,二姑娘拿着洗剥干净的鸡翅膀在火上燎着杂毛,一面叹道:“你们府上也是吃绝了,一个菜倒要十来只鸡来配它。” 乔姐儿笑道:“不是这么说,我们镖局子里头人口多,家下雇了两房下人,外头不回家吃饭的趟子手小伙计也多,左右一日里也要不少饭菜,借着这个光儿咱们也吃个细菜。” 二姐儿只得点头,一面又问她怎么好端端的想吃这个,乔姐儿告诉妹子,这也是蒋太医说下的。说是鸡翅膀带皮吃了也不觉得肥腻,孕妇容易恶心干呕,吃不下大鱼大肉,这样有滋有味的东西才好下饭,鸡皮里头含着胶,最是滋养皮肤,来日瓜熟蒂落,有益于伤口复原,那小芋头又是护牙齿的,孕中妇道贝齿容易松动,吃这个倒好滋补。   ☆、120|乔娘子严妆巧计 等了一两日还是没消息,渐渐的又有客商拿着镖票子上门来找,嚷嚷着要退镖,二姐儿是个沾火儿就着的性子,瞪了杏眼说道:“怕他怎的,我去前头支应着!”对欢姐儿道:“取你爹爹的太平腰刀来!” 欢姐儿小大人一般说声“得令”,倒把乔姐儿逗乐了,按住了妹子、甥女儿道:“劝你们一大一小两个鬼灵精歇歇吧,不是你的买卖,你也知道心疼,开镖局子可比不得别的生意,最讲究一个诚信二字,若是那一趟镖走空了,给山大王劫了去,宁可赔出这一年的本钱去,也要想法子再置办一份儿货补上,就装作是没丢镖才好,不然在黑白两道上头就失了脸面,往后哪里还有人来与咱们保镖呢。” 二姐儿方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瞧着乔姐儿的肚皮道:“这可怎么处?姐夫不在家,前头镖师趟子手虽多,你又有吩咐不可推搡客商,只要以礼相待,那可都是见利忘义的小人,万一闯进来伤了你可怎么好?” 乔姐儿笑道:“你不要管,只在内宅带着哥儿、姐儿,我出去周旋迎待就是了。”二姐儿如何肯依,拦腰抱住了不让她走。 乔姐儿安抚道:“当日那陈氏小姨娘如何?这些年来没少要摆布咱们,还不是叫我拿道理二字辖制住了,你我方能嫁得顺心,男人家别看生得五大三粗,若论起这来,比我们妇道可差得远呢。”说着,伸手戳了戳二姐儿的脑门儿。 二姐儿还要再说,倒是欢姐儿拦住了继母笑道:“娘莫要说了,见姨娘这样说,自是心中有几成把握,咱们就在二道门上瞧着,若是有甚事,我拿了爹爹的腰刀出去打坏人!” 二姐儿只得罢了,由着姐姐出去,乔姐儿这两日忧心丈夫,全无膏沐,也不大梳洗,今儿叫招弟儿催了水来,好生梳洗打扮,匀了脸,上的都是苏杭办来最好的胭脂水粉,新妇严妆,美得惊心动魄。 穿了大红穿花蝴蝶儿袄儿,石榴红绫裙子,裙角上团花朵朵,高低帮儿大红绣鞋,一对儿赤金蝶儿镶在鞋面儿上头,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微露周周正正的一对三寸金莲。胸前戴了金锁玉坠记名符,纯金分心满池娇,太阳底下一站,人还当是个观音洞里龙女娘娘,端的宝相庄严。 叫两个丫头招弟儿引弟儿也穿了几件鲜亮衣服,搀着自家玉体,身后头跟着甄莲娘、梅姝娘两个俏丽的管家媳妇儿,一团香风也似的刮到一道门里,那些个客商前脚还拿着手上的镖票子和趟子手小伙计们吵吵,此番见了这几个粉妆玉琢的女子,忽然静悄悄的没了声儿,那些个没甚见过世面的,见了乔姐儿,哈喇子都流到了前襟儿上,还是自家小厮瞧见了,心里骂主子下作,还要拿了帕子与他揩抹。 乔姐儿见自家容貌镇住了这班客商,走上前来端端正正道个万福道:“奴家丈夫往高显城里走亲戚,家里没有男人掌事,原不敢违了夫主之命出来见过各位的,谁知道这几日在内宅里常听见几位客官吵嚷,奴家少不得出来见过,不知小号哪里做的不到,惹动各位客官雷霆之怒。” 乔姐儿原本身子细弱中气不足,声音就难免柔媚婉转,如今这些客商听见,身子早就酥了半边儿,有的家中丫头就常在乔姐儿的绒线儿铺里头买线,家去了把个大娘子夸的天仙一般,在家时就只恨不能见上一面,如今见了乔娘子,一时之间都忘了争竞,只管呆雁一般的饱看。 也有绣庄子里头是内掌柜的前来讨债,便不吃她这一套,上前来指着那些客商数落一番道:“方才商会里头说得多好听,如今见了个金娘子,舌头就让猫儿叼了去?男人家一个一个都是没卵用的浊才!” 几个妇道拿着镖票子就上来扯住了乔姐儿道:“大娘子好会说话儿,当日你家爷们是让官兵锁了去的,并不是只有一个人瞧见了,这会子倒会赖,只怕前堂说得好听,后头已经预备了大车要走,你们的买卖倒了,我们的货岂不是猴子捞月一场空?” 说罢几个五大三粗的妇人就围住了乔姐儿不让走,乔姐儿倒也不怕,微微一笑道:“几位大娘子都是内掌柜,与奴家是一样的活计,每日里为了爷们的生意夙兴夜寐的做,还只是放心不下,这些奴都是清楚的。” 那几个妇人见乔姐儿这般和颜悦色,虽然知道她是套近乎儿,常言道举拳难打笑脸人,也不好意思扯了人家有孕的妇道,都松开了。 正闹着,忽见大街上吵吵嚷嚷的,一班威风凛凛的镖师趟子手们喊着镖趟子进来,那镖头进来见过主子奶奶,瞧见人群里头有个客商,不明就里笑道:“郑老板,你如何也在此处混闹,你的镖已经送到了,那边儿分号给了回执,小人们还要讨些酒饭钱。” 那郑老板闻言一愣,脸上一红,来在乔姐儿跟前作个揖道:“是小人误会了宝号,还请大奶奶莫怪,明儿再来保镖,还要多照顾小人才是。”乔姐儿赶忙还了万福,众客商见一下子回来这么多镖师趟子手,都是赳赳武夫,倒也不敢再闹,况且见乔娘子运筹有度,镖局子按部就班,也就不甚相信街面儿上传言,只当是同行泼了脏水,都买乔姐儿一个面子,渐渐的散去。 乔姐儿看人走了,叫镖头关了街门,招手唤过跟前来,附耳说道:“明儿还要这般,我手里还有一两个老主顾愿意帮衬咱们做戏,只是扮作镖师的乡亲都要去别村再挑些生面孔,别让人瞧出破绽来。”一面递了几个大元宝与那镖头。 二姐儿就站在二道门里瞧着,听真切了,等人散去,紧走几步上前来搀住了姐姐,瞪了眼睛道:“我的娘,你这丫头子好伶俐的心机。”乔姐儿扑哧儿一乐道:“这算什么,当日爹爹带咱们瞧三国评话本子,你都白瞧了?” 二姐儿脸上一红道:“人家单听那赵子龙、锦马超的故事来着……”一面又蹙眉道:“只是这样也不是长远法子呀……”乔姐儿拍拍妹子的手笑道:“这个你放心,按你前儿说的,只要你姐夫没事,三五日必然来家。” 果然二姐儿在乔姐儿家中住了还不到五天,三郎就全须全尾儿的回来了,碧霞奴自是欢喜,打发他梳洗换了衣裳,夫妻里间屋坐着,细问三郎有什么奇遇。 原来三郎进了县衙才知道,如今这位学政老大人就是当年自家启蒙恩师,见了三郎笔迹就疑惑,见考生名字叫做张上陵,就猜测这是哥哥替兄弟捉刀代笔的,明察暗访清楚了,知道这老兄弟不学好,几次三番的累着长兄家中。 当年这张上邪是自己的得意门生,如今见他受了挤兑如何肯依,从重处置了张四郎,又要叫三郎上来一见,也好帮衬着改写卷子,重建童生学籍,竟把原先张四郎的那个窝儿整个挪到了三郎身上。 谁知派去的亲兵都是粗人,不明上意,还道是案子犯了,当成贼囚似的把三郎押到了县城里,还是老大人亲自给解去的三大件儿,挽留在二堂里头谈讲了许久,又嘱咐他如今得了案首,便是黉门秀士,朝廷的秀才老爷,得空儿时温温书,乐意下场就考一考也是好的。 乔姐儿听见丈夫这段奇遇自是欢喜,只是如今三郎也算是鸠占鹊巢,又怕四郎知道了不依。张三郎笑道:“你爹爹我那岳父老大人原先也沾得半个官字,你怎的不知道个中关窍,朝中有人好办事,四郎一个小泥鳅能翻起什么大浪来?也是可惜了我们张家一个哥儿,平白掉了,我回来时已经叫侯儿去与他些银子,也就是了。” 乔姐儿这才放心,一面见丈夫只管瞧着自己笑嘻嘻的,脸上一红道:“不过三五日没见,就这般涎着脸,妹子还在家呢,叫人瞧见了不好。” 三郎见内间没旁人,推了炕桌儿搂住浑家在怀里,低低的声音道:“原来你我却是三生石上旧姻缘。” 乔姐儿只当丈夫又是平白缠她,倒也不甚兜揽,弄着指甲上头新染的蔻丹,有一搭没一搭笑道:“你瞧瞧,这个人可是疯魔了,说的甚前世今生,莫不是外头茶铺子里评话本子听多了罢……” 三郎笑道:“你说起这个来,明儿带你也出去逛逛,听两回书,或是叫个戏班子进来唱两出,只是方才这话不哄你,你我曾经是议过亲的。” 乔姐儿啐一声道:“说瞎话儿不打底稿子,我比你大五六岁呢,哪儿有咱们俩议过亲的道理……” 三郎直叫屈道:“你自小儿就搬进高显县城里住去了,屯里规矩不大知道的,我们屯里人时兴娶大媳妇子,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六乐不够,这些村话你是没听过的了,还有人家讲究十八娇妇三岁郎呢,婆婆就等着讨了媳妇子进门,自家做甩手掌柜。” 乔姐儿掩了口道:“哎哟,这两人怎么过得下去。”三郎捏了捏浑家的瑶鼻笑道:“你管旁人作甚,这事我也是才知道,就是我恩师说与我的,原问我如今可曾娶亲,我回说讨了乔秀才家的大女孩儿了,谁知我恩师竟说,这可是注定的天上缘分。”   ☆、121|买河房三郎宠妻 原来当日张老爹在时,三郎刚念了几年幼学童蒙,就商量着要说亲,见三郎生得聪明伶俐,又好相貌,便不打算在屯里找,多多的备上了束脩银子,请他授业老师帮衬着说合。 当年这老学政还是个秀才时候,却与那乔秀才交好,两个同在一处文社里勾当,常有诗文唱和,这一日往乔家拜访,偶然瞧见大姐儿,年才及笄,生得粉妆玉琢知书识礼,便起了爱才之心,有意要与自家钟爱的学生求娶。 那乔秀才倒也没甚门户之见,待要允了,还是那陈氏小姨娘犯坏,只怕乔姐儿嫁得低了,来日自己捞不着油水,吹了一通枕边风,叫乔秀才不可坏了斯文规矩,把好端端的女孩儿给了屯里人。 乔秀才耳根子软,是个叫婆娘拴在裤腰带上的书生,听见小妾这般说,也就无可无不可的,况且当时又有县尉唐家前来求娶,自然更为满意,也就回绝了自己这位文友。 乔姐儿好似听说书也似的听了这话,把头一低,幽幽说道:“敢情你才是我第一个议亲的男子,这真奇了……”三郎把浑家抱定了笑道:“这叫做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总是有你的,月老牵了红线,你也是走不脱,好生从了我,咱们乐一回。” 说着就往被窝里头生拉硬拽,唬得乔姐儿娇声告饶道:“使不得,妹子在客房呢,再说可别伤了孩子。”三郎伏在乔姐儿耳边,咬着她白皙的耳珠笑道:“来前特特的问过蒋太医了,坐胎三月之后便不妨事。”乔姐儿自从有了孕,也许久不与丈夫沾身了,如今见他厚爱,又知道自己两个夙缘深沉,也是动欲动情,少不得依了他。 乔姐儿给折腾得一觉睡到傍晚,醒了时不见了丈夫,唤了招弟儿进来一问才知道前头盘账去了,又见招弟儿眼圈儿红红的,因笑道:“这是怎么了?在我这屋子还有人给你气受不成?” 招弟儿赶忙摇头道:“奶奶说哪儿的话,是方才姨奶奶带了哥儿、姐儿家去了,我舍不得她家的姐儿……” 乔姐儿这回才醒透了,拉着招弟儿道:“怎么这么急,可有甚话留下没有,莫不是家下出事?” 招弟儿笑道:“那倒没有,是姨老爷传话来,说是既然姐夫家中无事,还请姨奶奶来家,想是自己住着怪冷清的,姨奶奶进来辞了,奶奶还睡呢。” 连日无事,转眼乔姐儿的肚皮就挺了起来,又到炎炎夏日,元礼府是在高显城南边儿,虽说还是北方,一到了夏景天儿,就比高显闷热多了。 乔姐儿虽说是个和软的人儿,如今有了孕,想是这一胎是个小子,脾气只管见长,待下人倒还好,只是会与三郎撒娇儿,动不动就撵到书房睡去,只说自家睡着还凉快些。三郎成婚以来哪里素过这些日子,又不敢违逆了娇妻,百般哀求只是不乐意叫他近身,在内宅里受了委屈,外头办事的人面前难免脸色就不好看。 连日来乔老板儿、侯儿和杜琴官这几个管事的也都是兢兢业业如坐针毡,侯儿的浑家甄莲娘倒是命好,肚皮赶在夏天之前卸了货,这会子清清爽爽的,得了一个姐儿,从了哥哥的名儿,乳名瓦姐儿,这会子正喂奶。 侯儿打帘子进来,瞧见媳妇儿胸脯上白花花的一片,晃得人眼晕,涎着脸上了炕就要挨身儿,一面笑道:“好姐姐,也赏我一口。”叫莲娘一口香唾啐了个满脸花,娇嗔道:“少来缠我,这大热天儿,不动不动的还是一身汗呢,这小冤家又会哭闹,是个讨债的鬼儿托生,吵得我日夜不安。” 侯儿见状,没精打采的趴在炕上,莲娘见了扑哧儿一乐道:“你倒比你儿子还会撒娇儿,满处问一问,谁家的媳妇儿大夏天儿愿意和丈夫挨身儿,也算她贤良,我却做不来呢。” 侯儿听了,恍然大悟道:“哦,怨不得!”莲娘见状好笑,问他怎么了,侯儿道:“我说我们爷怎么最近总是招猫逗狗的不安分,原来为了这个,想来大奶奶最近肚皮沉重了,不乐意奉承他也是有的。” 莲娘听了脸上一红,啐道:“没得打听人家内宅的事情做什么。”侯儿没精打采的说道:“谁乐意管人家夫妻两口子被窝里的事情,只是爷晚间不得手,白日里就拿我们几个管事的做筏子,我们可是招谁惹谁了呢,看来大奶奶诞育之前是没甚安生日子过咯。” 莲娘见丈夫为难,低头想了一回道:“这有甚难的,我嫁你之前,在前面那一家的时候,家里也算是家趁人值。常听闺中来往的妇道们说过,有钱人家的太太奶奶们,赶上夏天生养,夫主若是怜爱,多半赁下一间邻水房子,本地就唤作河房的,后宅没了半面墙,直接建在河岸上头,晚间睡下时卷起珠帘,河风一吹,全身都凉快了,又是熏风不伤胎气的。” 这元礼府城中横贯着几条大河,也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有钱人家想出了这个主意,大肆修建河房避暑,时至今日,几条大河边上都已经丫丫叉叉的盖满了,朝代更迭,有的人家儿已经败落了拾掇不起,后世子孙也多有出租的。 侯儿拍了手道:“我自打一落草就是个劳碌命,从来不曾见过这些富贵事,若不是姐姐说了,只怕这会子还要抓瞎,不知道怎么才能讨主子的好儿。” 跟着东家在外头收账的时候,马车里赶着回明白了,三郎听了果然露了笑脸儿道:“你是个有心的,会办事,明儿往沿河一带打听明白了,要多少本钱,咱们家如今倒也不算艰难,就不赁了,直接买下,来日养下哥儿、姐儿来,三伏天儿少不得住去。” 侯儿听了这话心中大喜,一来自己办了这事,家主子一高兴,当间讨价还价的空儿就算是便宜了自家,二来乔姐儿一家子吃惯了甄莲娘的手艺,举家搬到河房里住去,自己暂且不论,媳妇儿和孩子往后三伏天儿就不遭罪了。 登时应下差事来,这一两日满城里去跑,只当做是自家基业来抓挠,倒真寻见一处合适的,原来还是个举子的产业宅院,只因他中举选出来做了京官儿,一家子都不在原籍,也说不准几时才回来,进京待选挑费银子是多的,就打算把房子卖了,折变成了现银子带上京城去。 侯儿跟着家主子办事几年,又常见那杜琴官如何杀价儿周旋,也学了个皮毛,你有来言我有去语,漫天要价儿就地还钱,从那家的管家口里套出来,这房子当年祖上盖的时候花了三百两雪花儿纹银,侯儿也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作好作歹与了五百两,那家子也认头,两下里叫个了文书房屋地契,哪消一日功夫,搬了个溜干净。 乔姐儿是后来才知道的,只嗔着丈夫手松,自己要养活哥儿,也不用单为这个就买房子,河房又都是积年的,今儿要糊顶棚,明儿又要砌砖墙,买房容易养房难,丈夫不懂买卖行市,还只当自己赚了。 把个张三郎数落了一顿,三郎哪里敢说自己是为了一亲芳泽方才一掷千金的,灰溜溜的听着训,好姐姐亲妹妹陪了许多不是,方才哄好了媳妇儿,一家人择个吉日,吹吹打打风风光光的搬了过去。 也是三进院子,照例一层是门房儿、书房,二层是两房家人居住,当中一个小花园子做了隔断,后墙镂空,紧挨着河沿儿,三郎夫妻两个就住在三进院子内宅里头,江风一吹,沁人心脾。 乔姐儿一进来就爱上了,先在小院子里头瞧了一回花儿,看了一回鱼,又问是哪里引出来的活水,听见是个举子的府邸,又赞他胸中丘壑。 进了内间屋里一瞧,登时命人唤了三郎进来,指着房子当间说道:“这是个甚?往日我与你说的全当耳旁风……” 三郎心虚,呵呵儿一乐道:“不就是架拔步床么,有钱人家的太太奶奶们手里都有一两张,偏生咱们用不得?往日里是个白身也罢了,这会子我也做了朝廷的黉门秀士,明儿得恩师提点捐了班儿,你也有正经诰命呢,该当的,该当的……” 乔姐儿啐了一声,到底也不曾见过这金贵东西,丢下丈夫,款步上前去摸那幔帐,款动金莲在脚凳上走了一回,点点头道:“还当真能走八步呢,怪到叫个拔步床。” 一面往头里瞧那梳妆台,又看上头的云纹,都是精雕细琢的,一看就是金陵货,咬住了贝齿低声道:“冤家,何苦来,这东西只怕比咱们这屋子都金贵吧……” 三郎见浑家这是喜欢了,赶忙上来搂在怀里,两个往床上坐了,赔笑道:“这也不是我敢花钱,一来当日贫苦时候,姐儿不曾嫌弃跟着小人,如今稍有富贵,也该头一个叫姐儿受用才是正理。 二来咱们买这个河房是图个凉快,晚间卷起帘子来,江风一吹,心火都散了,只是前儿与蒋太医商量时,他说房子总要有个密闭的格局,卧室宜小不宜大,大了则耗费元神去填它,若要凉快,屋里摆个拔步床,四面都可以开合,又凉快又不伤元神,才是两全其美的安胎妙法。” 乔姐儿见丈夫为了疼爱自家,当真是一掷千金,加着江风一吹,心火散了,扑哧儿一乐道:“你外头做了几年大买卖,怎么竟是个傻子,他不过因为咱们家有几个本钱才这样说,寻常贩夫走卒请他去瞧病,再说这个,大耳刮子打出去,他也不敢还手的。”   ☆、122|换郎中埋下祸根 张家搬得远了,那蒋太医却不大认得,乔姐儿就叫招弟儿去太医院接他两回,日后也好常来常往。 小丫头子得了赏钱,笑嘻嘻的出门,先去城墙根儿底下买个糖人儿拿在嘴里含着,边吃边玩儿,蹦蹦哒哒的往太医院来。 还没进胡同儿,远远的听见后头有人摇铃儿,只当是卖好吃的,回头去瞧,却见是那蒋太医,手里拿了一串铃铛,摇着走了过来,笑道:“姐儿今儿得空,来敝处逛逛?” 招弟儿见他手里的东西好玩儿,丢下糖人儿不吃了,上来扳住了手腕仔细瞧,因笑道:“先生如今不做大夫,改成走街串巷收旧货的么?亏我们奶奶还叫我请你去看脉呢。” 蒋太医摇了摇手中铃铛笑道:“非也非也,这是我祖师爷的本钱,俗名唤作虎撑。”原来当日药王孙思邈进山采药,忽然遇见猛虎拦路,自忖必死,谁知那大虫只管拦住了去路哀嚎,却不伤人,药王定睛一瞧,原是那大虫嘴里扎了一根断骨,待要救它,又把他趁机要掉自己的一条臂膀,忽然灵机一动,见了扁担上头的铜圈儿,平日里挂药筐子用的,就取了下来塞进大虫嘴里,这才伸手拔去骨刺,救了大虫的姓名。 那大虫拔去肉中刺,不再疼痛,摇头摆尾对他撒欢儿一番就走,伺候孙思邈进山采药,常有虎狼为之开道,保驾护航,后世行脚的郎中坐堂的大夫图个吉利,便有了这么一串东西,唤作虎撑或是虎衔,只为讨个彩头。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蒋太医讲完了故事,再瞧那小姑娘,双眼灼灼的瞧着自己,因笑道:“这可没有了,讲故事我学生是不能的。” 招弟儿道:“先生,你收徒弟不收?若是有心开门收徒,就收了我做个女弟子吧。”蒋太医好奇笑道:“小姑娘家家的,怎想起来学这个,本朝也不是没有医女,只是这是个苦差事,多少贫苦人家的父母尚且不愿意送女孩儿们去学,何况你如今投身富户,何必受这个苦累。” 招弟儿叹了口气道:“我若是学了这个,也开几剂药来与娘吃,养下弟弟来,爹娘的心病也就解了,不然总是个祸事……”说到此处把头低了不言语。 蒋太医忽然想起当日婧娘之事来,心中也可怜她,待要伸手摸摸招弟儿的头,又觉得姑娘大了,只得笑道:“世上若有恁般灵丹妙药,我学生还用满处摇铃儿走街串巷么,只往太医院大堂一坐,擎等着数银子罢了,我看姐儿还是在家好生习学女红,预备来日一份好嫁妆罢!”说的招弟儿红了脸,啐一声,两个正走到门首处,也不引着他进去,自己转身跑了。 那蒋太医也算是常造之客,点了点头自己往里走,到了二道门上,自有管家媳妇儿迎着,姝娘见了他,一连声儿往里让,又嗔招弟儿怎么不帮着拿药箱子。 进去就瞧见那拔步床,果然雕梁画栋镶金佩玉,华美异常,但见乔姐儿盛妆端坐在上头,不由得心神摇曳,好似见了龙女娘娘下凡一般,赶忙稳住了心神,上前来见礼。 一时看了脉,见胎心强健并无不妥,遂告辞出来,姝娘叫招弟儿去送送,谁知她窝在房里死也不肯出来,只得另派了引弟儿送出门去,一面进房来,见招弟儿和衣躺在炕上不动。 上来推她道:“大天白日的挺死尸,这么大的姑娘了,就是要睡也要有个睡相才是,我还是个乡下妇道,都知道龙卧虎趴仰面尸的道理,你瞧瞧咱们大奶奶,多早晚都是规规矩矩侧卧的,你当了一二年的大丫头,还只会这般死睡。” 招弟儿鼓着脸一咕噜爬起来道:“我再也不理那老头子啦!”姝娘闻言不解其意,失笑道:“哪里又冒出什么老头子来?”话说到一半儿,才想起是那蒋太医,心里唬得扑通乱跳,只怕那姓蒋的不贤良,姑娘叫人臊皮了去,赶忙拉住了招弟儿问个究竟。 招弟儿是照顾大奶奶这一胎的大丫头,往日里接送蒋太医都是她的活计,女孩子家十二三岁年纪,刚开窍儿,见这大夫常常一副文生公子的打扮,又生得仙风道骨,虽说到了而立之年,只因保养得当,瞧着还是年轻子弟一般,不知怎的心里就存了个念头。 今儿接着学医之事想要对他微露闺意,谁知竟是块木头不知道人心,小姑娘闹了别扭,因此不想见他。如今见母亲误会了,心里越发烦闷道:“您老人家真会说,他比我爹爹小不了几岁,成日家见的是大奶奶那样的天姿国色,能记住我是谁就算不错了……” 姝娘听了将信将疑,女孩子家清誉要紧,就有心挑唆着家主子莫要再用那蒋太医,这几回煎那安胎药,都是姝娘亲自送过去的,在乔姐儿跟前难免有些闲言碎语。 碧霞奴见那蒋太医倒是个知书识礼的大夫,也未必就好似姝娘说得那般不堪,无奈这位梅姐姐是自小儿一处长起来的,如今有求于自家,也不好削她的面子,只得对丈夫说了,要换大夫。 三郎不管内宅的事,听见乔姐儿要换,也就随了她,后来连着请了几个都不大靠谱,且喜乔姐儿胎象已稳,也就不再延请郎中,只在家中调养待产罢了。 那乔招弟儿见家里不用蒋太医了,心里就猜测是亲娘挑唆的,待要问一声,自己原本怀着鬼胎,便不敢兜揽此事,只当做不知道,如今又搬得远了,想要再见一面也不容易,一颗芳心越发纠结,且喜还是小姑娘家,不过三五日,依旧忘了,与姐妹们淘气,一处傻吃闷睡罢了。 这一日内宅没有差事,坐在二道门的门槛子上头,和妹妹引弟儿一处扯绒线儿,听见头道院儿外头拍街门,招弟儿如今领着大丫头的月钱,渐渐的也会拿乔了,对引弟儿努努嘴儿道:“你也起动起动吧,充什么副小姐。” 引弟儿自小儿是招弟儿带大的,很有些怕她,赶忙一咕噜站起来就往外跑,开了门一瞧,原是王氏拿了个包袱皮儿,皮笑肉不笑的站在外头。 引弟儿上次与她们一车上来的,知道这是老太太,赶忙搀扶进来,一连声儿叫姐姐进去回事,不一时乔姐儿就挺着肚子迎了出来,见了婆母娘还要作福,唬得王氏一把拉住了道: “我的儿,这可使不得,咱们张家门儿全指着这一胎呢,你若是给我们老三生个大胖小子,我老身情愿给你作福磕头了。” 乔姐儿见婆婆说话还是道三不着两,也说不得她,只得搀扶进去让到上房屋里坐着,命丫头子上茶来,自己陪着,一面遣人传话到柜上,叫三郎来家。 又问了四郎、五姐的好,王氏假门假事掉了几滴眼泪道:“可怜桃姐儿,都是我那不中用的孩子误了她,如今把个成了形的男胎掉了,成日家哭爹喊娘的要打和离官司,我张家门儿虽说是寻常庄户人家,祖上也做过京官儿的,若是这事闹出来,可怎么好……” 乔姐儿含笑劝道:“不是媳妇儿敢说婆母娘,只是如今婆婆略有了春秋,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能管的则管一管,若是实在插不上手的,也只得由着他们小公母闹去了……” 那王氏原本想着借四郎家里的事情来打个秋风,倒给乔姐儿一把软刀子捅了回来,只得堆下假笑来说道:“可不是,我也懒怠管他们。” 正说着,就见三郎打帘子进来,见了王氏也没甚好脸色,上前见了礼,蹙眉道:“娘要来,怎的不写信来招呼一声,儿子也好派车去接。” 王氏念了一声佛号,啧啧道:“哎哟我的少爷,谁指望你来接,只要不撵我老婆子出去也就罢了,这回是特来给你们小公母两个道喜的,五姐养下来了,是个哥儿。” 三郎只怕乔姐儿多心,扯住了王氏道:“母亲大早起往城里赶,可是还没用饭?我家里的厨娘手艺好,儿子陪着你上前头吃了饭再说。”说着,胳膊轻轻一带,把那老婆子扯下炕来,扶住了就往外走。 扯得王氏脚不沾地,只管嚷嚷:“哎哟你这小厮儿下手恁的重,我老婆子一把骨头都碎了。” 往外间坐下,吩咐甄莲娘掂对几个菜先上来,莲娘手巧,不一时就做出来了,招弟儿引弟儿两个上了菜,都抱着托盘子出去听差,房里就剩下三郎母子两个。 王氏一见好菜,先鼓起了腮帮子,风卷残云吃了个酒足饭饱,方才点头笑道:“方才我去镖局子里头寻你,说是出去收铺子了,又搬了家,特特派了一个小伙计送我到这里,吓,这河房当真凉快,以前只有看戏听书里头才有,这一回当真见着了,我儿有出息。” 三郎没心思与她扯皮,摆摆手道:“这大热天儿的又何必上来,既要来,也该叫四郎或是保管送一送,这里比不得高显城里,恁大地方,走丢了可怎么好。” 王氏笑道:“当日听见乔姐儿有了,我这个做婆婆就该过来照顾这一胎才是,这不是赶上五姐月份大了,那边儿也走不开,只好先等她卸了货再说。” 说到此处,扭回头瞧瞧四下无人,才低声道:“五姐得了个大胖小子,才落草儿就出了花儿,如今好了,竟一个疤瘌也没落下,可见是个有福的,就不知道你媳妇儿肚子的货怎么样……”   ☆、123|海龙珍珠卧兔儿 三郎见母亲这般说,知道她又犯了脏心,不等王氏把话说完,冷笑一声道:“实话告诉您老,若头胎是个女娃也不要紧,日后没儿子,我给她立女户。” 噎得王氏直打嗝儿,待要再说,但见乔姐儿含笑进来道:“婆母娘可用了饭,还有什么想的,媳妇儿下厨收拾了,我们这里的厨娘虽巧,不是家乡风味。” 王氏倒不见外,嘻嘻笑道:“恁么的,这一回过年,你瞧我老身病在炕上,几家子踢皮球一般的撵,连个米粉肉也没吃上,忒不吉利。” 乔姐儿听了,垂了眼帘道:“既然恁的,媳妇儿这就去准备。”三郎赶忙拉了她道:“这如何使得,大热天儿,你月份又大了。” 乔姐儿与他使个眼色,三郎会意,打发了娘母子往厢房里睡睡,自己跟着浑家出来,乔姐儿叫他帮衬自家挽了袖子笑道:“前儿过节,我说油腻腻的不想吃那个,你就忍住了没吃,今儿既然婆婆也想这个,我也做一回,就当是应个景儿。” 一面说着,往后厨挑一块上好的五花三层,快刀切薄片儿,当中两道膘,红白相间煞是可爱,花椒胡椒海椒三样面儿撒上去,浇了秋油,去一去猪肉的本味,又拿了一碗玉粒米洒在案板上头,挑了一个大海碗,招呼三郎道:“我如今没甚力气了,你且劳动劳动,帮我把这米碾碎了罢。” 三郎接了海碗,拿着碗沿儿,咯吱咯吱的碾米,不一会儿功夫就将一案板的玉粒米都碾成了齑粉。乔姐儿见了点头道:“怪到当日我不嫁人,那些个媒婆子还劝,说过日子没个男人不行,如今才信了,往日里我自己做这道菜,没有半个时辰是不能得的。” 三郎笑道:“这话倒也不差,原先我没遇见之前,倒也不大上心这些事,家里又不理我,常听人说男人房里没个女人不成,我还笑话他们没出息,叫个婆娘拴在裤腰带上,不是好汉。遇上了姐姐,才知道个中的滋味儿。” 两个说笑着,说话儿肉也腌好了,乔姐儿拿葱姜呛锅,把米粉炒出香味儿来,盛到盘里,筷子夹着肉片儿,一片片沾得了,搁在小笼上头码好,上大锅蒸上,不一会儿香气就冒出来。 等着锅底下水烧开的当儿,三郎对乔姐儿说了方才王氏的话头儿,乔姐儿点点头道:“方才婆母娘也对我这么说,看来她还是不死心呢,天可怜见这一胎莫要出了岔子,到时候有个把柄,咱们也不得自专啊……” 三郎笑道:“你总是这般多愁善感的,能出什么岔子呢,就连五姐和保官儿那样的品貌都能养下个白胖的哥儿来,难道咱们还不如他们?方才与娘说了,就是个闺女,也给她立女户,这事还轮不上五姐家里的小厮儿。” 乔姐儿见丈夫有了主意,自己更不担心。等水开时候,早和了一小团面,搓成十二个圆团团,拿雕花儿剪子剪成小兔子、小刺猬的模样儿,糖色点了眼睛,把蒸锅底下改了文火,长筷子夹住了送进面团儿去,一个圈儿都码在小蒸笼旁边。 不一时串了气儿,连面果子带米粉肉都蒸熟了,那些个小兔子、小刺猬沾了猪油,一个个都鼓起来,黄澄澄的,一掀锅盖,满屋子都是香气。三郎伸手捡了个小刺猬在手上,递在乔姐儿眼前笑道:“平日里不见你做这个。”乔姐儿伸手一把抢回来,依旧搁在蒸笼里说道:“等婆母娘用过你再吃吧,横竖短不了你的。” 这王氏还真就死乞白赖的住下了,三郎几次三番的要撵,就差明着说了,每回用饭时候,那王氏就装傻充愣的只当听不见,一来二去,乔姐儿也看不过去,晚间没人时候与三郎说道: “这几日你是怎么了,说话吃了枪药也似的,她便不好,也是你的亲妈,我如今也要当妈了,你可莫要在孩儿面前做了坏榜样才是。” 三郎皱了眉道:“搁在往日里,哪怕她要住一辈子也是由着她,只是如今你有了身子,她却要这个吃那个,成日家也不知道消停,万一累坏了你,落了身子可怎么好呢。” 乔姐儿笑道:“敢情为这个,倒多谢你费心想着,我又不是泥捏的面塑的,哪儿有那么容易就化了,你放心,我都理会得,做不动时还有莲娘帮衬,出不了岔子。” 三郎心里还是不忍,乔姐儿道:“你瞧瞧这几日你一提要送她,唬得什么似的,我都觉着可怜见,想是叫四郎和五姐撵来撵去,恁大岁数没个体面,咱们也该有容人之量才是。” 三郎见乔姐儿都发话了,自己倒也不忍心看着老娘奔波,倒没给正房屋住,安排王氏住了后院儿。 说话儿就入秋了,元礼府到底还算是北方苦寒之地,更有个神奇之处,春秋不过十来日,一转眼就要跨到冬景天儿,一家子预备乔姐儿生产,又从河房搬回原先的屋子住去。 这一日三郎笑嘻嘻的进来,往炕上丢个包袱皮儿,对乔姐儿道:“你瞧瞧这是什么?”乔姐儿知道丈夫这副模样,必然是外头淘换了好东西,跑到自家跟前来献宝的。 抿着嘴儿笑,伸手解开了一瞧,叹道:“了不得,这是海龙皮罢?”三郎倒不曾想到,笑道:“这可要刮目相看,娘子如今富贵了,连这样金贵的东西都认得。” 乔姐儿白了他一眼道:“你也太肯小看人了,这东西我在亲戚家中见过的,这样大的一块皮子,比水貂的只怕要贵十倍,你却是哪里弄来的,别是越制的罢?” 三郎头摇得拨浪鼓也似:“我又不曾疯魔了,就是再金贵的东西,也不敢抢了朝廷的供奉,这个你且放心,是我托人从口外西海沿子上向渔民买来的,毛色还是有点儿杂,若要纯的,也只好去宫里寻了。” 乔姐儿拿了那皮子摩挲着,叹道:“这一块倒比亲戚家的还纯净。”三郎听她提起亲戚来,不由得好奇道:“往日里常听你感叹自家是个孤女,如今好端端的倒冒出许多亲戚。” 乔姐儿啐了一声道:“谁又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何况你我,如今咱们家道还不算是大富大贵,我不乐意前去攀扯,若是来日你出息了,我带着你这小女婿回门子,也算是见识见识。” 三郎挺浑家说得热闹,越发来了兴致,缠住了媳妇儿只要听,乔姐儿也不理他,过两日请了盛锡福的老师傅过来看过皮子,那师傅总要六旬开外,头发胡子都花白了,他家的买卖当着朝廷里做帽子的差事,当日人都唤作老供奉。 侯儿领到前头柜上,恭恭敬敬的让过茶,那老供奉看了皮子,点头微笑道:“原先我那小徒弟儿说宝号上要请我老朽来,我只当是个小玩闹,寻常人家做帽子么,既然家中有料,拿到柜上去加工就是了,谁知是这样一块好皮子,如今就是进上的,也未必这么密实了,只可惜有些杂毛。” 一面问要做个什么爱物,侯儿回说要做一顶暖帽,那老供奉笑道:“想来是给府上大奶奶做个卧兔儿了?”侯儿是穷人家孩子学徒长大的,也不知卧兔儿是个甚,赶忙请教,原来就是富贵人家的太太奶奶们戴的暖帽,上头出过风毛的,远远看去好似个兔儿一般,所以叫个卧兔儿。 那老师傅请教了乔姐儿的尺寸,点点头道:“虽然没见过奶奶金面,听这脸盘儿尺寸是个俊俏旺夫的了。”一面叫小学徒取了自用的家伙,略一沉吟,对半儿切出两条皮毛来,虽是顺茬儿切的,往当中一对,好似刀裁斧剁一般整齐。 侯儿和小学徒见了,都暗暗的咋舌,那老供奉飞针走线,不一时做好了,内间招弟儿出来,手捧着一个小锦盒儿,里头龙眼大的一颗珠子,搁在老供奉跟前笑道:“我们大奶奶说了,多谢老供奉费心过来,今儿事忙不能见,叫奴婢捧了家常珠子出来,卧兔儿上头就镶这个。”说着福了一福,转身跑了。 老供奉瞧瞧这珠子,捻须笑道:“你们府上这位大奶奶出身不浅,我老朽是没福拜见的了,如今奶奶金面上勒了这抹额,也是我老朽面上的光辉。”说着将那珠子嵌上去,后头留了三只暗扣儿,搁在托盘里头递给侯儿,叫他拿进内室去问问看合不合适。 侯儿捧了自去,不一时就出来,手上捧了几色礼物,一个食盒,多多拜谢这师徒两个,请到了柜上,又有一份儿厚报,师徒俩欢天喜地的去了。 这厢乔姐儿在房里试了卧兔儿,当真是华贵非常,平日里是个雪姑娘一般,总是手脚冰凉,如今带了这飞龙皮的暖帽,不过半遮住了元宝耳朵,整个脸庞儿都是暖呼呼的,日后下了雪珠儿就再也不用怕了。 偏生这会子王氏一头撞了进来,不见三郎,便宽松了许多,大大咧咧往儿媳妇炕上盘腿儿坐了,一眼瞧见乔姐儿头上的卧兔儿,吓了一声道:“哎哟,老三媳妇儿,如今你们真阔了,头上戴的是海龙皮帽子吧?”   ☆、124|招弟私会蒋太医 乔姐儿听见心中暗笑,依着王氏的出身是断断不认得此物,定然是外头听见什么消息,心里不熨帖,故意前来找茬儿的。 满面堆笑着让了座,与王氏两个都坐在炕上,一面笑道:“是前儿镖师们外头走镖得的,皮子太小了,做什么都不合适,三郎知道我这几日头风又犯了,才叫我做一顶新暖帽,带着倒也暖和,娘也试试,若是好了时就先戴着,横竖我那里还剩下一点子皮子。” 说着真个解了下来递在王氏手上,那婆子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金贵东西,到了手里就不撒手了,摸摸索索的,想登时就戴上,又怕媳妇儿笑话自己眼皮子浅,忍了一回,到底忍不得,就往头上一扣。 谁知这王氏一个村妇,生得五大三粗,脑壳儿比乔姐儿大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如何戴的上,只得尴尬笑道:“我老天拔地的,戴这个做什么,还是你们年轻媳妇子戴着俏。” 房里的两个丫头都忍不住扑哧儿笑出来,把个王氏臊得一个老脸飞红,还是乔姐儿嗔了她们两句,一面又问王氏要吃什么。 王氏想了想道:“头两年你们刚成婚那会子,你在家做过一回茶汤不是?如今快到冬景天儿,正爱吃那个。” 乔姐儿见这婆母娘不知道见外,也只得点了点头,命招弟儿扶着自己去厨下预备,走到外头,招弟儿啐了一声道:“老太太也太会磨人了些,巴巴的要吃这个,大街小巷卖茶汤的挑儿多得是呢,不见她自个儿买一碗去,倒要大奶奶费事。” 乔姐儿啐道:“小蹄子倒会说,没事也给你挑唆出事来了,明儿再这么挑三唆四的,仔细我告诉你娘打你。”说得招弟儿吐吐舌头低了头。 乔姐儿见说的小丫头低了头,甚可怜爱,又扑哧儿一乐道:“如今我也不打骂你,且随我去外头买一碗茶汤回来就饶过你如何?” 招弟儿才知道主子是逗她,睁大了眼睛笑道:“敢情奶奶原本就打算外头买去?”乔姐儿苦笑道:“这是自然的,如今挺着身子,再叫我掌恁大的茶壶可是不能够了,左右婆母娘是屯里人,也吃不出好坏来。” 主仆两个上街,赶巧路口就有一家,往日里吃茶汤也多有在这家买的,小伙计看见主顾,赶紧上前来,拿手里雪白手巾抹了一张桌子笑道:“大奶奶今儿得空儿来逛逛,吃个热乎的。” 乔姐儿摇头道:“我们爷要吃,叫我来买一碗。”伙计见了这样如花似玉的大娘子,没话还要找话,因笑道:“我替奶奶叫屈,这般娇嫩的娘子怎舍得大冷天叫您亲自出来与爷们买东西吃。” 招弟儿见那小伙计只管往前凑合,紧走两步上前来,叉腰拦住了道:“恁的聒噪,你只管做你的茶汤罢了,如何管起我们宅门里的事来?” 小伙计见这丫头生得娇俏伶俐,倒也不恼,嘻嘻笑道:“招弟儿姐姐,前儿小的恍惚瞧见你往那绒线儿铺去了?”说的招弟儿红了脸,啐一声道:“嚼舌根的小厮儿,你再说,我恼你一生!” 那小伙计也不敢太逾规矩,嘻嘻一笑,指了指条案上头的几个大海碗笑道:“奶奶瞧瞧,要哪个口味的,还是往日里大爷吃的糜子面儿对杏仁儿霜么?” 乔姐儿点头笑道:“你这掌柜的好记性,就要这个,只是此番多搁些白霜和玫瑰卤子,我也要跟着吃一碗。” 伙计喊一声“得嘞!”,拿了一个大海碗,挑了糜子面和杏仁儿霜进去,加了白霜玫瑰卤子,回身拿手上干净毛巾攥住了大茶壶的铜把儿,叫一声“瞧好儿吧你呐”,双腿扎住了马步,使个反弹琵琶的身段儿,茶壶嘴儿不偏不倚的就浇在大海碗里头,冲得那糜子面咕滋咕滋的响起来。 招弟儿直往后头躲,一面喃喃自语道:“每回瞧这个,我手心儿里都是汗,万一烫着了可怎么好……”那小伙计冲了茶汤收了神通,把大茶壶又搁在小炉子上做起水来,一面笑道:“姐儿说的恁玄乎,我们自有我们道行,若是今儿烫了手明儿灼了眼,也不敢做这个,全凭机灵劲儿!” 说着,拿了海碗捧在手里往下一倒,那茶汤已经冲成了糊糊,粘稠住了一滴不往下掉,乔姐儿点头笑道:“掌柜好手段。”一面会了茶钱,叫招弟儿接过来跟在食盒里,主仆两个回家去送茶汤给王氏,果然那婆娘也吃不出来,舔嘴抹舌的还只管说乔姐儿手艺好。 乔姐儿回屋自己吃了半碗,又嫌絮了不好吃,搁在桌上道:“招弟儿,你拿去吃了罢,晌午也家去睡一觉,我这里不用人伺候。” 招弟儿答应着退了出去,抱了那大海碗正要吃,忽然又想起一事来,抿嘴儿一笑,回了下房西厢屋里,探头儿一瞧,妹子正学着做针黹,里间屋打下帘子来,努了努嘴儿问道:“爹妈都在呢?” 引弟儿轻轻摆手道:“爹跟着大爷出去办货去了,妈这会子歇中觉,奶奶有事寻她?”招弟儿笑道:“没甚事,我白问一声。” 引弟儿还是一团孩气天真烂漫的时候,见招弟儿手上有茶汤,笑道:“是奶奶不要了赏下来的?我也有个好口福。” 正要伸手就叫招弟儿打了手背道:“吃货!成日家吃珍馐穿绫罗还不足性?一碗茶汤也要沾,这是大奶奶吩咐我给婧娘送去的。” 引弟儿听了,啧了一声道:“娘又不待见她,你倒会兜揽,这也罢了,快去吧,省得一会子醒了又不熨帖。” 招弟儿点头,进了自己那间屋换几件鲜亮衣裳,拿食盒装了半碗茶汤,出了房门开街门,走到偏僻小胡同儿里头,才摸了摸兜儿里,拿出一朵鲜艳宫花儿,也学着元礼府街面儿上时兴的小娘子们,斜插在鬓边,又摸了一个鸭蛋官粉出来,也是姝娘房里偷来的,悄悄儿拍在双颊之上,越发显得白腻透粉。 笑嘻嘻的就往绒线儿铺里去,拿钥匙开了街门,里头却蹿出一条大狗来,叫唤两声,招弟儿一脚踢过去啐道:“这大畜生,莫要叫。”阿寄见是招弟儿,夹住了尾巴乖乖坐在地上不吱声了。 往日里乔姐儿隔三差五的就叫招弟儿引弟儿姐妹拿钥匙过来,给阿寄送些小零嘴儿,再问问婧娘有什么要的东西,帮着传递,所以招弟儿也有绒线儿铺的钥匙,算准了这会子都歇中觉没甚主顾,婧娘是个要强的,只怕一日卖不出钱来,叫东家说嘴,每到晌午头上必定锁了街门儿挎着小篮子走街串巷去卖花儿。 招弟儿瞅准这个空子,私下过来,开了食盒拿手一摸那大海碗,还有些热乎气儿,抿嘴儿一笑,就听见外头有人咳嗽,但见那蒋太医神色有些局促的进来,还没进院儿就给阿寄撵了出去。 招弟儿唤住了大狗,拴在后院儿不叫他乱跑,一面招呼那蒋太医道:“来啦?”蒋太医面色尴尬道:“大姑娘,我学生可算是服了你了,前儿你在我坐堂的太医院门口儿一嚷,险险就叫我学生砸了饭碗。” 招弟儿拿帕子掩了嘴儿一笑,啐了一声道:“谁叫你不同我出来,你们这些念书人呀,就欠别人调理。” 当日张府上虽然辞了蒋太医,招弟儿心里依旧不能忘情,情窦初开的女孩子第一回动了心,怎么忘也忘不掉。 北方苦寒之地,屯里庄户人家的女孩子都是火一样性子,敢爱敢恨,比不得元礼府的小娘子们恁般娇羞似水,招弟儿倒也不是那样不知自重的女孩儿,只是自小眼见着爹娘为了生男孩儿,成日家叫亲戚们逼得没法子,爹恁么老实的一个男人,还带了个婧娘回来,要不是主母做主,说不得这会子也做了自己的小姨娘了。 又常听人议论这蒋太医,年少成亲,不出一年就丧了发妻,竟是个多情的,从此不肯再娶,他又是千金一科的好手,常进宅门里给太太奶奶们调理安胎,往日里常说如今世道人心不好,多有生了女孩子就迁怒大夫的,其实男娃女娃都是爹妈的心尖子才是。 招弟儿与他在一处时候长了,总听他这般说,心里越发敬他,小姑娘家家敬爱一时难辨,有事没事都要去与他搭个话儿。 这蒋太医见这女孩子总来说话儿,再想不到那一处去,又因为招弟儿家境贫寒,自小儿吃过苦,到了抽条的岁数还是不怎么长个,说是十三岁了,瞧着还跟八、九岁的女孩子相仿。 一来二去才觉出不对来,往日自己在张府上当差是不用说了,原本两个都是公事,如今辞出来半年,怎么这小姑娘还是一门儿心思粘着自家,就连太医院里的小伙计也常有些闲言碎语,那招弟儿姑娘一到门首处,就有人打趣儿蒋太医道:“你家里那个小姨娘又来了。” 蒋太医自家身正不怕影子歪,就只怕是玷污了人家姑娘清誉,又听说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大姑娘了,越发不敢兜揽,便妆做不在,只叫伙计回说出诊去了,一回两回还瞒得过,日子长了,那招弟儿又是个聪明女子,早就悟出来这蒋太医是有心躲着自家的。   ☆、125|冰姐初生未足月 这招弟儿姑娘也是个会打小算盘的,倒不似别的女子恁般哭闹,有一日又来寻蒋太医,学徒伙计回说不在,抬脚就敢往里闯,一面开口就叫出名字来:“蒋杏林,你出来不出来,再躲我时,姑奶奶拆了你大医院大门!” 唬得蒋太医赶忙出来,拉了招弟儿往后头胡同儿里作揖打拱道:“小祖宗,你要怎的?”招弟儿旗开得胜,面上十分得意,就约了那蒋太医往绒线儿铺里把话说开了。 蒋太医见这女孩子恁的厉害,一味躲着是没办法的,少不得应承下来,约定了日子往绒线儿铺里与她说事儿。 这一回来了,见招弟儿描眉打鬓的,心里还真是七上八下,招弟儿倒是大方,从食盒里拿了茶汤递过来道:“你们坐堂吃饭都不应食,只怕还没用中饭呢,快吃吧。” 蒋太医今儿坐堂,连着排了好几队,又不忍心叫瞧病的人干等着,只好忍饥挨饿诊脉开方子,等到病人散去,也过了饭点儿,这会子腹中正在饥饿,见了半碗茶汤,肚皮就不争气叫起来,只得搭讪着吃了,一面舔嘴抹舌的道谢。 招弟儿见他吃的狼吞虎咽,忍不住掩面而笑,正要说话儿,忽听得外头叮叮咚咚的不知道什么声音,两个唬了一跳,抬眼一瞧,但见门外头婧娘正瞪大了眼睛瞧着他二人,手提的篮子也打翻了,珠花儿都洒了一地。 招弟儿虽然往日里是个又主意的,到底是年轻少女,见给人撞破了事情,小脸儿登时就白了,婧娘愣了须臾,抬脚就往外走,这会子竟是那蒋太医上前拦住了去路,一揖到地道: “娘子慢走,我与大姑娘没有半点儿不才之事,只因她总是吵着要学医,我们孤男寡女不好收入门户,所以相约在此传习,冲撞了娘子,都是小可之过,只是女孩子家清白要紧,娘子也算是大姑娘的长辈,还要为她多想才是。” 这会儿招弟儿也回过神来,扭扭捏捏上前扯住了婧娘的衣襟儿道:“姨娘饶恕,再不敢了……”婧娘见状眼圈儿一红道:“你们这是……这可是坑死奴家了,来日这事不闹出来是大家的便宜,若是闹出来时,叫我怎么对得住大娘……” 三个正说着,忽然又听见门口咕咚一声,三人不知何时,开了街门儿一瞧,却是那梅姝娘倒在街面儿外头门槛子上。 蒋太医赶忙叫招弟儿和婧娘扶住了,伸手就掐她人中,掐了两把,姝娘眼睛一翻转醒过来,见了蒋太医,二话不说,劈头就是一巴掌,把个坐堂的郎中打了一个眼冒金星,不知今夕何夕。 又一把扯住了婧娘的头发,伸手撕着衣裳骂道:“小蹄子,你是我家里花钱买来生儿育女的,不过猫狗一般的玩意儿,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就挑唆家里的姐儿做出这样下流没脸的事情来,我说当日非要搬到绒线儿铺来住呢,原来是想汉子,你自己想了自己去勾搭便是,何苦来要拿我家里的女孩儿做筏子,招弟儿才十二岁,亏你们这些奸夫银妇下得去这个死手!” 婧娘赶忙掩住了街门儿,回身跪下了低声哽咽道:“大娘说我,奴不敢分辨,只是姐儿的名声要紧,莫要在此间叫嚷出来,万一给人串了闲话去岂不是对姐儿的清白有碍?” 一句话倒提醒了姝娘,也是自家气糊涂了,大门口就这样吵吵,且喜如今正是歇中觉的时候,元礼府的人家儿都讲究,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要歇了中觉再说。 回身拉了招弟儿打了两下,拽着往柜台里去,一面骂道:“坏了门风的小蹄子,要是让你爹知道,带到大奶奶跟前儿活活打死!” 谁知招弟儿却是个有气性的女孩子,一甩手道:“妈不用说我,如今莫说我与那姓蒋的没有事,便是做下事来,自有女儿自己担待,要死自去,横竖不叫家大人受一点子迟累。” 把个梅姝娘气了一个发昏章第十一,抬手还要打,又给婧娘拉住了,一面对招弟儿说道:“求求姐儿,照实说了到底甚事,大娘身子要紧,气坏了亲娘,岂不是坏了天理人伦?” 招弟儿见母亲气得颜色都变了,也怕她又昏厥过去,只得照着蒋太医的话又说了一遍。姝娘只不信,一把薅住了蒋太医道:“你们谁也走不脱,我家里虽是小门小户投身做帮佣的,我们东家在元礼府却是有一号,先与我家去禀明了东家,这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一把攥住了蒋太医,一手扯住了婧娘,拉拉扯扯的就往张府上去,招弟儿一行哭一行在后头跟着,一团人推推搡搡的来家,谁知还没开街门儿,里头又跑出一个人来,与姝娘撞个满怀,抬眼一瞧,却是侯儿。 一眼瞅见了蒋太医,叫了声皇天菩萨道:“天可怜见,这回可是有救了!”也不问缘故,一把扯了蒋太医就往里跑,剩下几个人面面相觑,瞧见引弟儿在院子里乱跑催水,喝住了问她,引弟儿道:“大奶奶见红了!” 这一家子可是顾不得自家的事情,赶忙撸胳膊挽袖子往厨房里烧水,这会子稳婆也请来了三四个,侯儿正要去太医院,可巧蒋太医又撞了来,请进内宅去瞧,三郎和王氏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那蒋太医稳住了心神号了脉,男女有别是不能瞧得了,丫头拿出见红的铺盖来瞧了,给三郎使个眼色道:“学生与三爷外头说话儿吧。” 两个来在外书房,还不等蒋太医开腔,三郎就沉声说道:“保大人!”倒把蒋太医唬了一跳,赶忙摆手笑道:“三爷莫心急,事情全不到那个份儿上呢。府上奶奶年少时候曾经有个症候,若我学生推断不错,敢情可是个天老儿么?” 三郎知道现在也不是讳疾忌医的时候,只得点头道:“正是,只是这病不疼不痒的,如何却与养活孩子又有瓜葛?” 蒋太医道:“这就是了,这个症候便是气血有亏所致,只怕母体孱弱,保不住足月的胎儿,第一胎见红,多半就是要早产的。” 话音未落,又听见外间那王氏大哭起来,三郎只觉得脑仁儿嗡嗡作响,果然见母亲进来,一头撞在三郎怀里哭道:“坑死个人的小厮儿,怎么恁的不开眼,娶了个天老儿来家,这个病不能嫁人,天底下谁不知道哇,可恨三仙姑那个老虔婆、马泊六,挑唆我儿娶了个九尾的狐狸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三郎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青筋突突直跳,见甄莲娘、梅姝娘两个在外探头,使个眼色,两个媳妇子进来,搀住了老太太,脚不沾地的走了。正闹着,里头招弟儿引弟儿一齐乱跑道:“奶奶临盆了!” 三郎抬脚就要往里闯,蒋太医拦住了道:“产房乃是血光之地,男子入不得,冲撞了产妇不是玩的,爷在外稍等等,这一胎虽然早些,方才请脉时候胎心还稳,这会子只怕是正位顺产,早产的孩儿都是猫一般大小,与大人倒是不妨,就要看看孩子养下来能不能活了。” 三郎只听见一句乔姐儿无碍,心中大石落地,虽然也忧心孩儿,倒比方才镇定多了,果然都不曾听见乔姐儿叫唤,里头就有婴儿啼哭之声,不到半个时辰就养下来了。 三郎推开那蒋太医,三步并作两步就往内宅里进,出来了两三个稳婆子,面上都尴尬,见了本家儿进来,都纳了福,你推我,我推她,末了还是一个老成一点儿的婆子上来作了福道:“给爷道喜,是一位千金,母子平安……” 三郎只听见乔姐儿没事,就万事大吉,笑道:“有劳,赏!”说着就要进去,婆子赶忙拦住了道:“爷且不忙,这赏钱我们几个老婆子也没脸要了,只求爷开恩,莫要乱棍打出去,就是心疼小的们了……” 张三郎听见这话,只怕是媳妇儿不好,心里突突直跳,也没工夫理那婆子,一把扒拉开了就往里闯,进了内间,但见乔姐儿头上缠了巾子又带着暖帽,怀里抱着一个襁褓,怔怔的瞧着他,眼睛里竟没有一点子神采。 三郎只见乔姐儿无事,心中松了口气,也不知她是怎么了,上前来往炕沿儿上坐了,柔声说道:“好姐姐,你这是怎的了?” 乔姐儿抬了眼睛看着三郎,半晌方才滚下泪来,将襁褓打开了半边儿,露出里头那小奶娃儿的小脸儿来,当真生得猫样大小,最奇的却是那孩子顶上胎毛,竟是一团淡淡的金色,皮子与乔姐儿一般白腻,看在眼里雪团儿一般。 三郎才知道那几个稳婆怎么连赏银也不要就急三火四的跑了,这样事情要是搁在别的大宅门里头,少不得也要叫家奴院公乱棍打出去都是轻巧的。 三郎瞧着那小奶娃儿,原本睡得香甜,谁知乔姐儿一滴泪珠儿滚落下来,可巧就落在小女娃圆团团的脸儿上,却把孩子惊醒了,倏忽挣开了大眼睛,毛嘟嘟的跟乔姐儿一个样儿,只是连眉毛、睫毛也都是淡金。 只有眼珠儿漆黑漆黑的,骨碌碌的乱转,一瞧就是伶俐的娃娃,咂摸咂摸小嘴儿,想是饿了,一撇嘴儿又哭了。 三郎见状,紧紧挨着乔姐儿坐了,伸手搂了她在怀里,柔声说道:“就叫个冰姐儿吧。”   ☆、126|碧霞奴忍痛哺乳 冰姐儿养下来好几日,三郎夫妻两个一夜都不曾好睡,孩子生得细弱,丁点儿声音就能唬醒了,丫头媳妇儿们往铜盆里倒洗脸水都不敢弄出声响来,脾胃又弱,偏生只认乔姐儿的奶,乔娘子身子又孱弱,不大下奶,饿得那小奶娃只是哭,又只有猫一般大,哭都没力气,抽抽搭搭的,大人瞧着心都碎了。 且喜留下蒋太医在宅子里头照看,吩咐厨下做鲶鱼牛乳汤,碧霞奴每日里都要痛喝两大海碗,不出几日就下奶了,冰姐儿得了活命一般,抱住娘亲的胸脯只管吃,噎得直打奶嗝儿也不肯放手,吃饱了咂摸咂摸小嘴儿,小脑袋一歪就睡着了。 乔姐儿见孩子得了命,方才放心,又见丈夫这几日寸步不离的,连外头生意也撂了挑子,全交给侯儿和琴官,熬了三五日,眼眶子都深陷下去,如今见冰姐儿有奶吃,小脸儿也红扑扑的,才松了一口气。 三郎见浑家这几日坐月子,原本应该好生歇着,却又不肯叫人进来带,只怕乳娘们服侍的不尽心,这早生的娃娃有的是夭折的,硬是咬紧了银牙熬了好几个晚上,原本就生得白腻,这会子脸上没甚血色,好似透明了一般,心里一疼,接过了冰姐儿搁在摇篮里轻轻晃着,一面悄声道:“这算是活了,我看着,你且睡睡吧。” 碧霞奴虚弱一笑,摇了摇头道:“这会子才吃了汤,还要克化一阵子,你先睡,我若倦了时就推醒你替我。”三郎摆手,脱鞋上炕搂了浑家在怀里,摩挲着她的云鬓柔声说道:“你若不睡我也不睡。” 碧霞奴只觉得瑶鼻一酸,待要哭时,好几日都是以泪洗面了,眼睛干涩竟有些哭不出来,咬牙忍住了道:“你肯养她,就是待我好了,如今再这么着,我禁不起……” 三郎低声笑道:“说得甚话,天底下哪儿有爹妈不疼子女的,况且我们冰姐儿生得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大了定然是个美人儿胚子,莫说这样,你瞧瞧四郎、五姐,养下来的时候像个小野狗,没日没夜的干嚎,我爹妈还不是纸包纸裹的养大了?” 碧霞奴知道丈夫是给自己宽心,如今虽然养下个有病的姐儿来,一则家里这一回阔了,冰姐儿自然是养在深闺里头,不用抛头露面给人家品评,二则老家的房屋地业都在自己手上,婆婆就算有甚说的,小泥鳅也翻不出大浪来。 夫妻两个相偎相抱,正要睡个囫囵觉,就听见天井院儿里有人高声道:“我老身不是你们正经主子,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你们三爷是谁?那也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他都不敢对我不敬,你们倒会看人下菜碟儿,好个小粉头子,成日家跟个大夫眉来眼去的,只当旁人都是瞎子!” 旁人倒还罢了,可怜冰姐儿刚刚睡下,忽然听见外头骂街,一双葡萄般的大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惊恐地瞧瞧四下,原是睡在摇篮里头,不见了娘亲,唬得浑身一个激灵,在襁褓里就要踢腿儿,又没力气,哇的一声把方才吃进去的奶水都吐了出来,流得前心上头湿了一片。 碧霞奴也醒了,赶忙叫丈夫去抱了冰姐儿过来,一看果然吐奶,急得眼圈儿又红了,赶忙取了新襁褓给她换上,贴肉抱着,柔声轻哄。 小人儿饿了好几日,好容易吃下几口奶去,还没化消在肚里,这会子偏生又吐出来,呜呜咽咽的直委屈,小脑袋只往碧霞奴的胸前拱,可怜乔姐儿才下奶,方才冰姐儿又贪嘴吃,多半都吃尽了,如今剩不下多少,她原本生得皮子娇嫩,给小人儿狠命一嘬,钻心的疼,为了孩子,也顾不得许多,要紧银牙忍住了,只要娃儿得了活命,这点子罪也不算什么。 等到冰姐儿吃饱了松开小嘴儿,碧霞奴胸脯上都嫣红一片,三郎瞧见,心中又怜又疼,抱了冰姐儿放在炕上,一面替浑家拉上了前襟儿道:“只怕得抹点子蛤蜊油,你且躺躺,我去绒线儿铺里给你拿来。” 叫媳妇儿带着孩子歇下,自己沉着脸出来,就瞧见王氏还不依不饶的跳着脚叫骂,招弟儿哭得泪人儿也似,梅姝娘原本要护犊子,却给王氏瞧出了真病,看出招弟儿和蒋太医两个有私,自己心里先情怯了,不好高声,只得低声劝慰王氏莫要吵嚷,仔细惊了姐儿。 谁知王氏听见姝娘提起冰姐儿来,越发来了精神,哭天抢地指桑骂槐,定要撵了碧霞奴出门子。三郎听见,虎着脸上前来,看了姝娘一眼道:“嫂子带着你家姐儿往绒线儿铺里去取了蛤蜊油回来,我屋里的等着使。”姝娘巴不得一声,拉着招弟儿脚不沾地的走了。 这厢王氏正在干嚎,看见顶门立户的大儿子出来,登时住了声,干咳了两声,低了三五个调门儿,喃喃说道:“也不是我说你,就算不是花银子买来的,到底也是帮佣的大丫头,恁的没调理,早起我见那鲶鱼牛乳汤烧得好,叫她饶一碗,好家伙,推三阻四乔模乔样的,说大冷天儿鲜鱼不容易得,这是给主子奶奶下奶用的,等明儿多得一尾再来孝敬老太太。哎哟哟,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理,儿媳妇倒越过婆婆去!” 三郎见母亲这样不晓事,眉头一皱虎了脸道:“你老少说两句,我媳妇儿刚诞育了,这会子身子虚的不像话,就是冰姐儿也好几日没吃食,如今好容易下奶吃了睡下,您老一吵吵,唬得吐了奶,乔姐儿忍着疼又喂了一回,胸前都要渗出血来,便是您老做婆婆的不帮衬,也犯不着恁的跟着裹乱,要我说,还是派个妥当人先送您老家去,等我媳妇儿做完了月子,要来再说!” 王氏听见这话,好似点着的炮仗一般,嗓子又涨了一个调门儿道:“吓!你娶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妖精来家,如今还有理了?要不是养下个小妖精儿来,我老身这会子还蒙在鼓里!” 三郎闻言大怒,又怕碧霞奴在里间听见了伤心,只是自己的亲妈又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正在急火攻心之际,忽然外头撞进杜琴官来,笑嘻嘻温言软语的上前来请了安道:“爷,外头这几日出镖的买卖我都发出去了,这会子侯掌柜的正盘账,没甚事。” 一面佯作惊诧,上来扶了王氏笑道:“哟,谁给老太太气受呢?三爷三奶奶的为人,奴才们都是知道的,最是纯孝,定然是房里小丫头子们,仗着自己是副小姐,就不把您老放在眼里,等我们打她,老太太可别气坏了身子。” 王氏见这小厮儿生得整齐标致,又会说话儿,柔声细语地地道道的一口苏白,心里就顺了气儿,也怕家丑外扬,没说媳妇儿的不是,只絮絮叨叨的把招弟儿引弟儿数落了一顿。 琴官笑道:“这有什么难的,老太太要吃鲜鱼,果子市外头鲜鱼口有家饭庄子做的最好,我们爷有长订的包间儿在里头,这会子也没事,我请老太太下馆子去!”说着,扶了王氏,一阵风也似的把个老姑婆撺掇了去,回头还对三郎使个眼色眨眨眼睛。 三郎冲着他一抱拳,多谢搭救之恩,转身就回了房里,打帘子一进门,见碧霞奴正抹眼泪,见他进来,赶忙背过身去拿手绢儿擦了,却佯装做系排扣的模样儿,一面嗔道:“进来也不说一声,我正换衣裳。” 三郎知道方才浑家肯定是气哭了,又怕自己为难,才妆做穿衣裳的样子,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惭愧的,也不好说破,搭讪着瞧了瞧冰姐儿,嘟着小嘴儿睡得正香,满心愁苦见了这小奶娃儿也就一天云彩满散了,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孩子的小嫩脸笑道:“瞧瞧,方才妆得可怜见的,这会子就傻吃闷睡起来。” 碧霞奴自从生了冰姐儿,只怕丈夫不喜欢,这几日见他也是衣不解带满面愁容照顾着娃娃,如今见睡着了,又说笑,怜爱之情溢于言表,便知他是真心疼爱女儿,心中忧虑消了大半,别人家如何看待自己都是面儿上事情,只要心胸开阔些,是无关痛痒的,只要亲爹亲妈疼,孩子就掉在蜜罐罐里头。 想到此处笑道:“你莫要招她,才睡下,这猫样大小的娃儿,要养到甚个时候才能抽条见风长……” 三郎丢下冰姐儿,上炕抱着媳妇儿坐着,歪头想了一回道:“也难为你,说句罪过的话,当日早养下了,我心里倒还有些喜欢,虽然对不住娃儿,你也没遭罪。 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刚落草儿一过秤,整十斤的大胖小子,满村的人都说我娘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我倒是个会见风长的,七八岁上打得十来岁的大孩子满街乱跑。” 说得碧霞奴难得展颜一笑道:“好没脸,冰姐儿是个姑娘家,难道随了你,若是恁的,来日谁敢娶她……”原本正说笑,又想起冰姐儿的病,只怕是不能嫁人的了,不由得愁上眉梢,没了笑模样。 三郎见妻子又愁苦起来,知道她心里不好受,搂在怀里柔声说道:“便是没人娶怎的?咱们招赘一个老实本份的后生,搁在你我眼皮子底下瞅着,不怕他不待冰姐儿好。”   ☆、127|娘家人进府撑腰 却说张三郎见王氏成日家在内宅里招猫逗狗的也不是那么回事,冰姐儿又胆小,一丁点儿声音都能唬醒了,一来二去只怕给孩子唬出病来,正愁着。只是老娘不说走,总不能捆上了搁在车里当个粽子似的送回小张庄儿上,夫妻两个也是日日心烦。 这一日三郎自打外头进来,见碧霞奴正缠头,见了他却眼圈儿一红,捂了脸道:“你先出去吧,我这鬼样子吓着了你……”原来自打做了月子,也有日子不能沾水梳洗了,头上染的灯油柿漆渐渐剥落下来,弄的灰不溜秋的,比纯白还不好看。 三郎见浑家还是女孩儿家的心思,倒觉得可爱,脱了快靴跳上炕来,搂在怀里笑道:“咱们这姻缘也有趣儿,若不是你吓唬我,我吓唬你的,也到不了一处去。” 碧霞奴想起当日在老娘娘庙初遇的事情,心里一甜,就丢过不放在心上,由着三郎服侍她缠了头,戴了卧兔儿,为的是不着头风。 两个正言笑晏晏,忽见外头王氏又一头撞进来,见冰姐儿睡着,只因三郎前日出言弹压过几次,倒也未敢高声,撇着嘴道:“头风又犯了,都是养你这小厮儿的时候没调理好。” 王氏这话说得亏心,三郎当日已经记事,分明是养活五姐时候坐下的病根儿,如今非要扣在自家身上,也不好说破,因陪笑道:“既然恁的,叫琴官儿带您老上鹤年堂瞧病去。” 王氏乔模乔样往炕上一盘腿儿坐了道:“瞧了,人家说要海龙皮帽子,最是护头,不上火,若要用貂皮也使得,只是有年纪的人头要凉脚要热,禁不得恁大的火气。” 碧霞奴一听这话就知道是冲着自己的卧兔儿来的,推了三郎两把道:“你没听见妈说?开了箱笼再找一顶给我就是了,今儿这顶换给妈戴一戴,也省得头疼。” 三郎前儿刚听那蒋太医嘱咐,碧霞奴这一胎生得险,只怕淘虚的产妇的身子,但凡防护荣养之物都是要最好的,旁的寻常人家说不得,如今既然三郎家趁人值,恨不得倾其所有照顾媳妇儿,怎肯因为老娘无理取闹就叫浑家受委屈。 当下摆手道:“既然恁的,叫琴官带了您老往盛锡福字号瞧瞧去,只怕还有旧年的囤货,叫他们赶着裁一顶,不过一半日就得了,叫琴官儿往柜上支银子就是了。” 王氏往炕桌儿上抓了一把瓜子儿就磕得山响,啐了一地的瓜子皮儿,翻了翻白眼道:“家里就有现成儿的,又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三郎内里憋着火儿,说话就没了把门子道:“这是我媳妇儿还要用的。”碧霞奴心说不好,待要捅他两下,早听见王氏撒泼道: “没良心的小厮儿,九尾的狐狸给你吃了甚的*药啦,早前你供得她庙里的女菩萨一般,我老身没甚说的,如今案子犯了,瞧瞧这一脑袋的杂毛儿,人不人鬼不鬼跟我充什么夫人娘子,坏了我们张家的门风骨血,可怜我那小孙女怎么就托生到了这个肚皮里头,日后可怎么嫁人哟……” 碧霞奴虽然大方有涵养,自小儿养在深闺,不曾听见别人骂村街,如今听了婆婆这几句话,句句都戳了心窝子,又是羞臊又是委屈,又觉着自己对不起丈夫,配不上他,眼圈儿一红就滚下泪来。 摇篮里头的冰姐儿更是唬得登时醒了,如今落草几日,有亲娘贴肉喂养着,身子到底健硕了些,倒没有吐奶,只是胆子还是小,听见有人吵吵,踢着腿儿不依,眨巴眨巴大眼睛就要哭。 正闹着,忽见外头招弟儿进来,走到外间屋帘子外头说道:“跟奶奶回事,奶奶的娘家听见养了姐儿,派了婆子来瞧。” 王氏就是看准了碧霞奴是个孤女,才敢这般辱骂作践,如今听见还有娘家,惊了一个目瞪口呆,三郎也不知碧霞奴还有一门亲戚在此,听见是娘家来人,赶忙就看向乔姐儿,但见浑家点了头,知道是实在亲戚,也顾不得母亲,叫招弟儿赶忙请人进来。 一打帘子,进来一个穿金戴银遍体绫罗的老奶奶,底下两个仆妇搀扶着,后头还跟着两个小丫头子,因为屋子局促没进来,隔着软帘瞧见一个捧手炉的,一个拿痰盂。 王氏一瞧就傻了眼,再想不到碧霞奴竟有这般富贵的亲戚,原想着儿子这买卖就算是阔气了,如今见这老太太的架势,只怕自己的东西就是个屁!赶忙热络站起来笑道:“哟,这是亲家老太太吧?” 那老奶奶正眼儿也没瞧王氏一眼,却上前来对着乔姐儿深深道个万福道:“给姑娘、姑爷请安了。”碧霞奴赶忙推了三郎叫他搀扶起来,一面摆手道:“姥姥别恁的,我们小人儿家可受不起大礼,要折损的。” 那老奶奶笑道:“这有什么受不起的,你是我们四小姐养的女孩儿,自然是我们府上的姑娘,我不过是个奴才,长幼越不过主仆去。” 碧霞奴赶忙谦逊道:“话可不是这么说,当日听我娘说起,金府上老理儿最是古拙,凡事服侍过上一辈的老妈妈们,比年轻主子还有体面,况且您老是我娘的乳母,我叫一声姥姥是不为过的。” 旁人倒还罢了,只有那王氏暗暗的吐舌头,心说这一回可是现了眼了,谁承想这么一个阔气的老太太不过是乔姐儿娘家的仆妇,若是正经主子那还了得?瞧着老奶奶拄的沉香拐,少说也要百十两银子…… 那老奶奶见了乔姐儿头上花白头发,谁知就滚下泪来道:“这可是我们金家的根儿无疑了,上一回你来,老太太还怕不是,如今家大业大,哪一日没有几个冒认亲戚的来打秋风,如今是错不了了,你大姨娘也是这号儿病,你娘落草的时候身上倒没有,我们家里还欢喜了好一阵子,谁知倒落在你身上,如今姐儿怎么样?”乔姐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王氏在一旁搭讪着道:“既然是娘家亲戚,好歹也给我们引荐引荐吧?”碧霞奴方向着婆婆说道:“这是我娘家妈的乳娘赵姥姥。”一面又对那赵姥姥笑道:“这是我婆母娘。”王氏赶着笑道:“原来是赵妈妈。” 赵姥姥也不大兜揽,略点了点头儿道:“亲家太太来照看月子,生受了。”一面对碧霞奴笑道:“我看亲家太太肝火有些旺盛,又有了几岁春秋,只怕带不好姐儿。如今我虽然老了,没有奶给她吃,到底带过你们家四个姐儿,带女孩子是个成手。我看不如叫亲家太太家去歇着,我老身在姑娘府上住两日,帮着照看。你们小公母两个是头回养孩子,难免抓瞎,后头多开怀生养几个就好了。” 王氏听了这话又不甘心,待要不走,那赵姥姥笑道:“若是亲家太太肯带着姐儿,我们姑娘倒也轻省些,这初生的奶娃儿比不得别个,我们姐儿又是早产的,夜里一个时辰要起来喂一次是错不了得了。”王氏听了,头摇的拨浪鼓也似的说到:“这可是要了我老婆子的亲命了!” 三郎见有了话头,也不等王氏反悔,立马拍了板道:“就这么定了,家里屋子也不宽绰,如今乔姐儿娘家既然派了人来,咱们也别不识抬举拂了人家的好意,娘就先回乡里,等姐儿出了月科儿再说。” 王氏见一家子都挤兑自己,再不走没得叫人打嘴,原先合计着要撵了媳妇儿孙女出门子,免得日后老街旧邻串闲话,却不想乔姐儿的后戳子恁的硬。若是叫两个丢开手,后半辈子打着灯笼也找不见这么富贵人家的姐儿了。把那一片嫌弃之心都换做了巴结之意。 腆着脸笑道:“我们冰姐儿一落草,我老身瞧着她就是个有福气的,雪团儿一般,真是冰清玉洁。如今知道是府上的重孙女儿,又不足为奇了。” 非但赵姥姥和乔姐儿听得肉麻,就连三郎面上下不来,拉了他母亲道:“妈刚才不是要上盛锡福瞧帽子么?这会子琴官没事,我送你往他那里,叫他带你去逛逛。” 拉拉扯扯把个婆子撺掇了去,房里就剩下赵姥姥和碧霞奴带着冰姐儿,这小娃儿倒是古灵精怪的,才十来天的娃儿,原本该是人事不知的,谁知方才王氏进来就撇嘴儿要哭,见了赵姥姥反倒不怕了。大眼睛滴溜溜的转,好似听得懂人话一般。 赵姥姥把冰姐儿从摇篮里抱出来。一面哄着笑道:“这娃儿错不了,月科儿里就是个美人儿胚子,将来指不定怎么出息呢!” 乔姐儿知道如今金家老太太派了自己的陪房来帮衬,心里还是想补偿女儿女婿的。年前为了三郎的官司,乔姐儿有三仙姑伴着,往元礼城来寻证物,打听着给当铺转卖到了金家,转托相熟的仆妇进去传话说情,就出来了一个爽利的大娘子陪着,原是金家府上当家二奶奶,未曾说话儿,先把乔姐儿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笑吟吟的说道:“多半错不了,瞧着和姑妈的小像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乔姐儿打定了主意,想着这样大户人家多少都是有些仗势欺人的势派,如今见这位标致爽利的二奶奶给自己来了一个鸡蛋画花儿——充熟,倒不知如何应对。   ☆、128|太医献宝何首乌 金家二奶奶见碧霞奴还与她生份,拉了手笑道:“妹妹别见外,如今冒昧问一声,府上太太可是姓金,在家时排行四姐儿的?” 碧霞奴见这家子认得母亲,又是姓金,心说莫不是什么堂族亲戚,点点头道:“正是。”那二奶奶拍了巴掌笑道:“这就错不了了,你原是我姑妈的女孩儿,记得还有个小名儿叫做碧霞奴的。” 乔姐儿听见这里的人知道她的小名儿,知道是错不了,倒没承想自己此番来寻证物,误打误撞倒寻见了外祖家里,只是当日爹妈过身的时候没有过嘱咐,平日里和妹子闲聊,只当是家中绝灭无人了,不曾想却是这么一个家大业大的局面。 二奶奶引着乔姐儿往后堂去,见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奶奶迎出来,见了乔姐儿倒是一愣,滚下泪来道:“这是我们四姐儿来家了……”抱在怀里就大哭起来。 乔姐儿自是不认得,见老奶奶哭得伤心,她原本就是悲天悯人的性子,也跟着红了眼圈儿道:“这位老奶奶莫要伤心,奴家不是四姐儿……” 二奶奶在旁推她笑道:“这就是外祖母了。”乔姐儿方知这是亲娘的妈,自小儿没娘的女孩子,如今见了外祖母,更是隐忍不得,也跟着哭了一场,还是二奶奶从旁劝住了。 金家老太太因说身子疲惫,叫众人散去,留了碧霞奴在卧房里说话儿歇中觉,外头只有一个心腹的大丫头留门。乔姐儿拿了两个美人捶给老太太捶腿,一面听她说起当日亲娘之事。 原来当年父母成婚曲折多舛,倒好似一段戏文。两家父亲一处做官时候,金家小姐原本聘给了乔家秀才。谁知后来乔老爷死在任上,清官一个,身后再没半点儿余粮。老母带着乔家哥儿扶灵回乡,约定来日哥儿长大了时候亲自前来求娶,谁知金家老太爷就犯了脏心,见乔家败落,便要讲女孩儿改嫁他人,反正那乔家哥儿穷得叮当山响,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还能怎的? 谁知这金家的姐儿倒是个有气性的,听见要退了丈夫,趁父亲不在,闹到母亲上房屋中,说些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侍二夫的话,金老太太倒也没放在心上,心想女儿是年轻姑娘,难免心气儿高,往后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儿做了少奶奶,夫妻恩爱鱼水和谐,自然就忘了这段姻缘,因此敷衍了她几句,打发回闺房歇着。 金四姐儿在闺中常听见父母要与自家说亲,担心一旦过了大定,与乔秀才再不能相守,竟连夜收拾了包袱细软,买通丫头弄来一身小厮的衣服,开了西角门儿只身一个跑了出去。 等到第二日金家老两口子坐着瞧儿女们请早安,独独不见了四姐儿,知道这老闺女平日里最是守礼,今日不来只怕不好,进房一瞧,果然是跑了,狠命打了房里的大丫头一顿,才吐了口儿,说是去找乔秀才。 金家老太爷登时就气死过去,一时醒了,一连声儿叫去追赶,谁知娘家兄弟追到高显县城书院里头一瞧,两个都住到一块儿,见妹子已经坏了身子,只得留下些许银子与他小夫妻度日,自己打马回在元礼府请爹妈的示下。 这金员外是曾经做过京官的,如今虽然告老还乡,架子不倒,听见女儿做下这等事,便咬了牙发下重誓,此生不再相见,只当没有这个女孩儿,也不许家中周济,金家老太太一共养下四个女孩儿来,最是偏疼这个极小的,原本家里训诫女子无才便是德,只因疼爱四姐儿,便充作男孩儿教养,姐儿四个只有她是念书识字的女公子。 谁知偏生念书念得迂腐了,不知道变通,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如今*给了穷书生,也只得认头,背着老爷偷偷拿出私房钱来,叫心腹人给金四姐儿送过去。四姐儿得了这一笔银子,帮衬着丈夫好生念书考了秀才,又在乔家集上修了恁大一片宅院,养下两个女孩儿来,谁知后来陈氏进门,只因为自己也是私奔而来的,没有娘家撑腰,才叫人欺负了去。 等到金家老太爷早已去世,家中事务都是老太太说了算,知道女儿过身之后留下两个女娃,一直叫人去寻,却搬了家遍寻不着,谁知前日有当铺的婆子来卖首饰,一眼就瞧见四姐儿的簪子,登时买了回来,只为寻这卖主,天可怜见才遇见了碧霞奴。 等到搬进元礼府中,自家也给金家去了信儿,只因碧霞奴自持身份,不肯常去巴结,只怕府里的人说自己趋炎附势,给爹妈丢脸,谁知如今金家得了信儿,倒派了这样一位有头有脸的老妈妈进来帮衬,压住了婆婆的气焰。 那赵姥姥果然是个积年的奶妈儿,抱着冰姐儿哄了没几下,小奶娃就睡着了,也不知发了什么好梦,还砸吧砸吧小嘴儿,呵呵儿的乐。 碧霞奴见孩子睡踏实了,方才放了心,叹了口气悄声道:“要不是姥姥过来,这几日真不知道怎么熬呢……” 赵姥姥把冰姐儿放回摇篮里,一面啐了一声道:“你家大人是怎么给你找婆家的,就算不从我们家论,你爹也是个黉门秀士,怎好平白把你给了个怯老赶,嗨……这也说不得,姑爷倒好个相貌,你与他厮守一世,也不算辱没了你,只是这千刁万恶的婆婆可是难伺候。” 碧霞奴把当日怎么遇见丈夫的事情原原本本对赵姥姥说了,姥姥叹道:“你们小公母俩也是前世夙缘,不然怎么就恁的寸劲儿,瞧瞧我们冰姐儿这元宝耳朵,错不了,来日必然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从此就在厢房里住下,每日帮衬着碧霞奴带孩子,王氏待要插手进来,外头有两个仆妇把守,里外又添了两个伶俐有眼色的小丫头子,还没摸进二道门,两个就先扯开了嗓子亲亲热热的叫起“亲家太太”来。 里头赵姥姥听见,皮笑肉不笑的出来与她周旋,王氏一个屯里人,只会窝里横,见了略有头有脸的姑娘、媳妇儿都怯得慌,何况是这样一位积年的老妈妈,只得寒暄几句,灰溜溜的走了。 一来二去,知道自己存身不住,儿子又不偏向自家,还一日两三遍的问何时家去,只好含羞带愧收拾了包袱皮儿,叫琴官给雇了一辆大车,夹着尾巴回了高显城里,投奔四郎、五姐去了。 三郎送走了母亲,来家对乔姐儿说了,碧霞奴虽然恨她作践冰姐儿,听见说就这么走了,心里又有些不忍,叹了口气道:“做老家儿的但凡尊重些,难道我们是不容人不孝顺的?只是婆母娘在这里,几次三番唬着了冰姐儿,等孩子大一点儿再接来供养罢……” 倒是三郎想得通透,摇头道:“看看再说吧,娘自小儿疼的是四郎、五姐,与咱们又不相干,如今也是那两个小子丫头尽孝的时候的,估摸了五姐的娃儿这会子还小,用得着老娘,断不会撵她出来就是了。” 碧霞奴见丈夫也是寒了心,心里疼他自小儿挑了大梁,长这么大了也没个知心人儿,伸手搂了丈夫的头面在怀中柔声说道:“老家儿偏心也是有的,别恼,我从此疼你就是了。” 那张三郎给媳妇儿顺毛儿,捋得熨帖了,埋首在浑家酥胸之上,只觉得一股子奶香气,忍不住心中一动,拿脑袋拱了拱碧霞奴的胸脯,低声笑道:“既然疼我,也赏我一口吃……” 臊得乔姐儿登时红了脸,推了他下去道:“这可是没有的事!”三郎动了性,偏生不依不饶,猴儿上身来按住了媳妇,解了衣裳低头就受用起来。碧霞奴正坐月子,浑身娇弱无力,也不是他的对手,只得允了。 一时两个淘气完了,三郎赶忙起来替媳妇儿拉好了前襟儿,一面笑道:“这一回进的蛤蜊油倒有股子花儿香。” 两个正打情骂俏的,听见外头招弟儿的声音,好似忍着笑说道:“蒋太医要进来给奶奶请安。”碧霞奴疑心这小丫头听窗,羞得红了脸,捶了丈夫一记粉拳,一面整了整发髻,叫三郎过去请了来。 蒋太医进来见过了,手里托了一个小锦盒道:“给爷和奶奶道喜,今儿太医院进山收货的伙计回来了,说是南山里头寻见一朵何首乌,说不准年岁,只是根须都成了人形,修满千年可是要成精的。” 说着,打开手上的小锦盒给三郎和碧霞奴瞧,两个定睛一看,果然里头躺着一枚何首乌,圆团团胖乎乎的,远看倒好似个大胖小子,碧霞奴一见倒觉得可爱,因笑道:“难为你们怎么寻来这样爱物,只是不知我们夫妻又喜从何来?” 蒋太医道:“奶奶的病根儿只在寒气入体七窍不通,才生的冰雪一般没有血色,原本这病在月子里调理是最好的,养下孩子来,全身经络自然通畅,加以药石调理,定然能够缓解,学生本来只有五分在手,如今得了此物,就可以竟了全功了。” 乔姐儿往日里在爹爹书房,也曾瞧过些医书本子,如今听他一说,恍惚想起这何首乌确实能够收敛精气,最可使红颜白发者重得云鬓花颜,只是当日还不曾得病,没有放在心上,再说这样成了人形的都是可遇不可求,倒不曾奢望过今生有缘得见。   ☆、129|得良药沉疴初遇 三郎也不等乔姐儿发话,立马就问价钱,那蒋太医笑道:“什么钱不钱的,天可怜见卸车的时候叫学生我一眼瞧见了,连忙按下了说要用,太医院进了药材都是我们这些坐堂的大夫估价儿,我只说这人形修炼的不整装,买不上价钱,其实医术之中凿实记载,这一枚不但成了人形,还是个男娃娃,吃下去非但可以乌发,更有助求子,这一个若是叫有心的捡了去,十万八万银子也是它!” 三郎如今久在商海,也不是从前的毛头小伙子,便知这蒋太医说话半真半假,自是有求于自家,因笑道:“那可要多谢太医这一回仗义襄助,只是我们总不好白受了先生恩典,这么着吧,彼此都不是外人,先生若有甚要说的,只管对我们两口子言明了。” 蒋太医听见这话上道,脸上一红低了头道:“若是三爷能助小人说一房续弦,就是天高地厚之恩,这何首乌情愿送与府上,分文不取。” 三郎却没想到蒋太医是要求亲,心里掂量了一会子,也想不出家里有甚年貌相当的妇人能与他做了浑家,还是碧霞奴心细,早已猜出这蒋太医心里想的是谁,推了丈夫两把笑道: “先生的意思我都明白了,虽然恁的,我们也不能白吃白占,这样吧,除了一应家用之物,女孩儿的嫁妆就算一处连屋铺子,前头开个小买卖,后头住人的,也省得先生总要在太医院里搭伙。” 那蒋太医听见,喜得屁滚尿流,赶忙就捧了何首乌道:“学生这就往小厨房里看着亲自煎了这副药,服侍奶奶吃了。” 碧霞奴摇摇头道:“我一个成了婚的妇人,吃不吃的什么要紧,总要紧着我们冰姐儿,只是不知道这样丁点儿大的小人儿也吃得药么?” 蒋太医笑道:“奶奶冰雪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忘了,如今姐儿莫说是吃不得药,就是吃得也不用恁的麻烦,奶奶服药之后再行哺育,岂不就是等同姐儿吃了药一样么?” 乔姐儿方悟出来,知道此番自己和女儿都有得治了,心中欢喜,多谢过蒋太医,那大夫平白得了小娇妻,又有一处门脸儿开自己的买卖,喜得奉承三郎夫妻,赶着出去煎药。 一时房里剩下三郎和乔姐儿,三郎还是不大明白,笑道:“你们说的话好似哑谜也似,我怎的一点儿不懂,家里妇道虽多,都是有丈夫的,哪个却做得那蒋太医的浑家。” 乔姐儿抿嘴儿笑道:“你不知道,他瞧中的是招弟儿。”三郎听了,眼睛瞪得铜铃一般说道:“这可是没有的事儿,招弟儿那娃娃才多大一点儿,她爹都比那蒋太医大不了几岁,家里就是再穷,父母也未必肯做成此事的。” 碧霞奴扑哧儿一乐,啐一声道:“你哪里知道女孩儿家的心思,如今不是蒋太医先招的她,倒是这女孩子有心倒贴呢。” 三郎听了,倒觉得匪夷所思,摇摇头道:“这世道人心却是变了,往日里人都爱小女婿,如今这样半大老头子倒是吃香,这也罢了,三生石上旧姻缘,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碧霞奴抱了膝歪着头笑道:“搁在旁人身上你就不懂了,当日我生得那个鬼样子,你不也瞧上了?估摸着婆母娘也觉着你当日是疯魔了呢。”三郎摆手道:“那怎的能比,你生得颜色好,性子更没得说,能配了你就是配了女菩萨,哪怕受用一天都是前世修来的福了。” 乔姐儿笑道:“外头学做买卖几日,恁的油嘴滑舌,旁人瞧着我都是倒抽一口冷气,偏生只有你觉得我好,往日里听见一句话,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如今想来自然是不错了。” 一时招弟儿送药过来,乔姐儿趁势与她说下蒋太医之事。招弟儿倒没想到自从那一日给娘亲撞破了,这蒋太医原本没有非礼的事,这一回求亲,也是为着自家清白着想,一颗芳心又羞又喜,听见张府上情愿倒赔妆奁,陪出一套铺面来,更是意外之喜。 赶着去唤了娘亲进来给乔姐儿谢恩,姝娘虽然不乐意,一则姑娘的事情已经闹出来,日后再说人家只怕不容易,二来听见东家出钱给女婿做了本钱,来日有自家买卖,招弟儿也算是嫁到了殷实人家儿,家里不但省下一份嚼果,来日还可以叫女孩儿多接济接济两个妹子,也就点了头答应下来。那乔老板儿是个没注意的,只要浑家做主,自己没敢说半个不字儿,一桩婚事就拍了板儿。 说话儿碧霞奴出了月子,梅姝娘甄莲娘服侍着香汤沐浴,吃了那人形的何首乌,非但碧霞奴的头发日渐冒出黑茬儿来,就连冰姐儿也生出乌黑的胎毛,刚足月的娃儿,胎毛还是卷的,偶然抱出去晒晒阳儿,瞧见的都说好像是西洋办来的瓷娃娃一般。 依着三郎的意思,不如把原先的头发剪掉了,再长出新的来也快些,碧霞奴嫌弄得怪模怪样的,又不肯,三郎打趣儿她爱美,倒也不十分勉强,依旧弄了灯油柿漆来,每日里服侍浑家晕染,久而久之也熟练了。 好在吃了那何首乌,头发却长得恁快,才小半年,云鬓就长到披肩了,碧霞奴这才肯裁去了原先的长发,头上清清爽爽的挽个麻姑髻,越发显得俏皮,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不施脂粉也是个天然的美人儿了。 冰姐儿生得更好,不但头发眉毛都漆黑,那何首乌原是固本的药材,把一股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也医好了,生得白白胖胖的又活泼爱笑,再瞧不出是个早产的娃娃。 三郎只怕这母女两个生得细弱怕冷,原本就和暖的房里到底使性子埋了地龙,晚间一烧炕,屋子里简直好似春夏之交一般,逛庙买回来的水仙花都催开了,满屋子的香气。 碧霞奴哄睡了孩子,靠着窗根儿坐着,伸手摆弄那水仙花,一面笑道:“你还记得当年咱们也到庙会上摆摊儿么?那会子看见卖花儿的,总舍不得买,如今出手倒大方,一口气搬回来十盆,各家各户都分了去,满院子都是这水仙的香气了。” 三郎瞅了瞅闺女的小脸儿,睡得红扑扑的,伸手替她掖掖被子笑道:“怎么不记得,你裹馄饨我描小像,你若爱它,明儿咱们早起也练摊儿去,只怕有了张家这个夫妻店,旁的小食摊子都要关张了。” 两个正说笑,听见引弟儿在外头喊“回事”,说外头来了两辆大车,好像是老太太和五姑奶奶一家子来了。 碧霞奴知道上次闹了一回,王氏必然不依,见自己娘家有钱,这一回倒不会撵出门子去,只怕还是想把五姐的孩子塞进来,瞧了瞧摇篮里的冰姐儿,心中冷笑,与丈夫对个眼色。 三郎面上就带出怒起来,霍地站起来道:“等我打发了她们家去。”碧霞奴拦住了道:“你没见什么日子?这是瞅准了时候来的。进了腊月里,眼瞅着就到年下了,你撵亲妈出门子,世上哪有这个理儿,若是白身倒也罢了,如今是朝廷的秀才,做不得这样事。” 三郎蹙眉道:“癞□□跳在新鞋上,不咬人膈应人,一个充老太太,一个充夫人娘子,再有个出了师的小倌儿,真真叫别过年了。”乔姐儿给他的俏皮话儿逗得一笑,推了丈夫道:“你且去迎着,怕怎的,有我呢。” 张三郎没奈何,只得出去接了娘母子和妹妹,那保官儿上不得台面儿,安排在客房里先住下。 张五姐怀抱着一个大胖小子,耀武扬威的先进来,打眼儿一瞧嫂子就愣住了,哪里像母亲说的是个灰不溜秋的怪模样?端端正正坐着,素体浓妆满头珠翠,粉妆玉琢的一个金娘子,一头云鬓倒比从前还要浓密许多,只是家常挽着麻姑髻,倒好坠住了少说二两重的实心儿金簪子。 满脸堆着的假笑就凝在脸上,乐也不是,不乐也不是,臊个大红脸,回身就叫“妈!怎的还不进来?”王氏先前也是一脸得意神色,进了房来一瞧,心中暗暗的叫奇,心说这媳妇儿倒也怪了,怎的就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月科儿里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头发也没了颜色,如今皮子虽说也白皙,却变得白里透粉,粉中透嫩,好似能掐出水来,莫不是娘家钱能通神,有甚金丹仙药与她吃了…… 碧霞奴见这母女两个嘴脸,只妆做没瞧见,十分热络下了炕,拉了婆母娘和小姑子上座,一面就瞧五姐怀抱的那个奶娃儿,果然是个出过花儿的,虽说没留下麻子,一张小脸儿上,皮子也发热烧的抽抽巴巴,活像个小老头子。 碧霞奴见了笑道:“好个白胖的哥儿。”一面叫引弟儿开了匣子,拿一对儿状元及第金锞子与了五姐道:“不知道小姑子要来,也没甚好东西预备着,太简薄了别笑话,明儿等你哥哥镖局子伙计再出去,叫他们办了西洋好物件儿来给哥儿带着玩儿。” 五姐见了纯金锞子,眼都直了,一把接在手里,又不肯松手,只把拳头攥住了往回推让道:“他一个小人儿家,哪里受用得住。”   ☆、130|怀鬼胎两房对骂 张五姐夫妻两个在三郎府上住了几日,瞅准个空子就往冰姐儿屋里去,倒要看看是怎个神通,看来看去冰姐儿都是白胖的娃儿,没病没灾儿的,五姐回了房里只抱怨母亲误传军情。 保官儿原本想着自家儿子送过来,就算改了姓张也无妨,只要能谋了舅子这一片好大的家业,日后自己也不用外头苦熬苦业的奔日子。谁知来了一瞧,满不是那么回事,只管一旁瞧热闹打趣,见五姐抱怨母亲,旁敲侧击的说道: “当日要来我就不赞成,丈母娘这分明就是老糊涂了,瞧着儿子一片家大业大的又不肯养活她,想瞎了心,只说媳妇儿是个天老儿,如今我遇见嫂子好几次,啧啧啧,生得天仙一般,哪里像她老人家说的那么唬人。” 五姐本就气儿不顺,听见丈夫夸那碧霞奴生得漂亮,伸手就薅住了耳朵扯下炕沿儿来骂道:“兔子都成了精了,也会瞧我们妇道人家是圆是扁!” 保官儿如今寄人篱下,不敢怎的,少不得赔笑着陪了不是,一面要讨五姐的好儿,搂在怀里虚情假意的劝。 这两日到了元礼府,见过了大世面,才知道往日里自己迎来送往灯红酒绿,比起此地勾栏瓦肆的热闹局面,那就是个屁。张三郎虽然厌恶五姐一家子,好歹也是亲妹子,碧霞奴也时常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所以安排杜琴官带了保官儿上街走走,开开眼界。 那保官儿原先在戏班子里头久闻琴官大名,也曾经会过几次,只不过琴官这样的红相公他是巴结不上的,如今见日日陪着,又尊了三郎,自称门下,就起了坏心,勾勾搭搭的说些疯话,琴官心中恼怒,只是碍着是东家的亲戚,又不好多说。 这一日两个走在小巷子里,保官儿又作死要拉琴官的手,叫他一把挣开了笑道:“姑爷,小人有个内急,要去趟官茅房,劳你在此处稍候。” 保官儿听了心痒,也跟着要去,琴官推说不好意思,叫他在巷子里等着,自己去了再回来换他。保官儿如今正要巴结,自是言听计从在外候着。 正闲着没事,身后头一条麻袋罩住了,也不知是几个人,劈头盖脸的一顿好打,等到众人散去,那保官儿脸上开了个油盐店也似的,哆哆嗦嗦喊着大爷饶命,从麻袋里头爬了出来,远远的听见杜琴官哼着小曲儿“姹紫嫣红开遍,都赋予这般断井颓垣……” 瞧见保官儿给人打了,唬了一跳,赶忙上前来扶住了,一摸钱袋子不少,知道是寻仇的,想也知道是唐闺臣叫人做的,忍住了笑意,假意知疼着热的安慰一番,扶着回了张府上,请蒋太医来瞧。 如今蒋太医和招弟儿已经成家,自己开了医馆,攒了小半年的挑费,渐渐的依附着东家,连带做些生药铺的生意。铺子与张府上就隔了几条街,听见是姑老爷叫人打了,赶忙收拾药箱就要过去。招弟儿如今养尊处优的在家当内掌柜,听见保官儿叫人打了,心里就猜出是唐少爷给琴官出气,拉了蒋太医道:“你要讨东家的欢心不难,若是就这么医好了,三爷心里倒未必高兴,我告诉你个巧宗儿。” 说着,低眉耳语一番,蒋太医心里还不落忍,招弟儿戳了额头道:“你怕怎的,我是他家出来的掌事大丫头,有事我担着,咱们要给奶奶出了这口恶气!” 蒋太医是个老女婿,宠得小媳妇没边儿了,只得唯唯诺诺答应着,进了张府里见过保官儿,装腔作势号了脉,摇头晃脑的背医书,保官儿大字也不识几个,听不懂他说的甚。外头开了方子,抓了药来,五姐下厨煎好了与他,谁知倒是一剂发散的药,吃下去原本的口子都胀起来,好端端的一个小白脸,肿得好似猪头一般。 五姐守着床边只是干哭,一面撒泼打滚扯开了嗓子骂那蒋太医,又指桑骂槐的说为什么请个庸医来祸害了丈夫。 三郎是直性汉子,只当是开的药不对路子,也不肯放在心上,另外请了旁的大夫前来调治,倒是碧霞奴心里明镜儿似的,又笑那唐闺臣依旧是少年心性儿,又恼了招弟儿不该这般淘气,想着蒋太医也是要给自家出气,又不好说他。 晚间夫妻两个被窝里说话儿,乔姐儿把事情来龙去脉给三郎掰饽饽说馅儿讲了一回,谁知张三郎倒欢喜,第二日就赏了蒋太医的生药铺几百斤的上好药材,说是等有了本儿在对半分账也是一样的。招弟儿听了十分得意,蒋太医也赞她是个会体贴东家心事的伶俐娘子。 保官儿在家休养了半旬,脸上身上的口子才渐渐的痊愈了,谁知来回一折腾,又加着给人打一顿,唬着了存在心里,伤口都化了脓血,结痂之后就破了相,原本白白嫩嫩的一张小白脸儿,如今横七竖八的几道血檩子,瞧着就渗人。 五姐原是冲着保官儿相貌去的,如今破了相,被窝里又不中用,成日家哭闹着就要与他和离,千兔子万兔子的把他家宗族十八代骂了个遍。王氏在一旁苦劝只是不中用,渐渐的瞅出来自己全家抱了团儿也不是那碧霞奴的对手,不如趁这个机缘退步抽身家去,老实本份种田过活也罢了,三郎一月汇过来的交子满破够自家胡吃海塞,都是自己人心不足蛇吞象,闹出这样的丑事。 正想着瞅个机会趁着年前就回去,谁知快到年关,偏生张四郎带着柳桃儿也找了来,三郎听见了直跳脚,依着他如今的老爷脾气,就不放进门,碧霞奴只怕街坊邻居瞧见了,赶忙推他道:“如今咱们家也比不得从前了,你这些个弟妹成不了气候,你这样六亲不认,在江湖上传出去,人家义字当头,不做咱家的买卖,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可就得不偿失了。” 三郎见浑家说的有理,只得点头叫门房放人进来,四郎避猫鼠也似的过来请了安,又把桃姐儿推出来见过嫂子。 碧霞奴是生养过的妇人了,定睛一瞧就看出端倪来,敢情这柳桃儿倒是个好命的,竟又怀上了,怪不得赶着往元礼府上来,只怕是得了消息,知道五姐要把孩子往张府里塞,夫妻两个眼热,也要过来待产,分一杯羹。 三郎是大伯子,正眼也不瞧柳桃儿,等到引弟儿带着两个往厢房里安顿,乔姐儿才对丈夫说了他们两口子打得如意算盘。 张三郎听了冷笑一声,转身瞧了瞧摇篮里头,冰姐儿如今身子健硕了不少,白白胖胖的,底气一足,睡醒了也不害怕,不哭不闹,踢着腿儿自个儿就在摇篮里头撒欢儿,不用爹妈费一点儿心。 伸手抱了闺女出来哄着笑道:“不过就是这点子家业罢了,往日里做更夫的时候苦熬苦业,都在高显城里住着,除了学里要钱的时候,一年到头也不见来瞧我一次,如今倒好,一个赛似一个的热络,只当别人不知道是亲骨肉也似的。” 碧霞奴见丈夫家中姊妹都凉薄,心里更疼他,上前来接住了冰姐儿抱在怀中,拿自家的瑶鼻蹭蹭小人儿的嫩脸,逗得冰姐儿咯咯儿的乐,一面叹口气道:“人情如纸薄,古来如此,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也莫要放在心上,如今两家儿都来了,咱们岂不是省事?” 说着,俏皮的朝着三郎眨眨眼睛,张三郎原是个聪明人,见浑家点破了,仔细一想,呵呵儿一乐道:“你这小丫头子好伶俐的心肠,这叫做驱虎吞狼之计?”伸手抱了老婆孩子,两个头并头脚挨脚,一处逗弄冰姐儿作耍。 果然等到四郎两口子去给母亲请安,不过片刻天井院里就吵吵起来,夫妻两个隔着窗棂纸一瞧,但见张五姐怀抱着儿子将那柳桃儿推推搡搡赶出门来骂道: “不要脸的暗门子,谁知道你肚子里的货姓赵姓钱姓孙姓李,还不知道带不带把儿,就好意思挺着个大肚子上门儿来落草,明摆着是要贪图我哥哥的家业。” 柳桃儿怀着身子,前番就掉了个男胎,如今走几步路都是小心翼翼的,给五姐推了一把如何肯依,一把扯住了张四郎往五姐身上推,一面骂道: “那也比你先奸后娶的好银妇强些个,不过仗着生了个哥儿,献宝也似的就往哥哥嫂子上房屋里塞,瞧瞧我侄女儿的摇篮都是金丝楠的,你们那鸡窝里还能飞出金凤凰来?出花儿出的满脸麻子,只怕哥哥嫂子不叫你家的哥儿进上房,是怕唬着了我们宝贝侄女儿也未可知!” 五姐听见旁的还可,唯独听见骂她儿子,心火腾腾的往上冒,招呼屋里的保官儿道:“你是个死人呐!如今老婆孩子叫人指着鼻子尖儿撒狠儿骂一顿,难道就罢了不成!” 保官儿情怯,原本不要出来,如今见媳妇儿一个斗不过那边儿,也只好扭扭捏捏的上前来,对着柳桃姐儿一揖到地说道:“好嫂子,劝你省些事吧,都是自家骨肉,何必闹到撕破脸,又是在三哥家里,若是唬着了我们冰姐儿可怎么好……”   ☆、131|赛神会搭救神女 冰姐儿出生的头一个春节,张家就没过一个安生年,五姐和柳桃儿除夕宴上又闹了一场,一家子不欢而散。王氏的痰迷之症又犯了,卧了床哼哼唧唧的,闺女儿媳妇忙着打架,也没人理她,末了还是碧霞奴看不过,请了蒋太医来瞧,开了方子抓药煎药,亲自过来喂给婆婆吃了。 王氏心里有愧,臊得老脸也红了,只是痰堵着又说不出话来,掉了几滴金豆子,碧霞奴安慰了一番,服侍婆婆睡下,叫引弟儿好生看着。 自己回房,又伺候丈夫梳洗,两个见家宴闹的不快活,便约好了一家三口单独守岁。碧霞奴弄了几个小菜,烫一壶酒,都是按着原先在土坯房里的模样儿布置的,一来有些野趣,二来冰姐儿初生,要做些贫苦时候的规矩压一压她,才长得活泼壮实。 夫妻吃了个交杯的盏儿,冰姐儿在娘的怀抱里,不知道爹妈吃什么好吃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瞅着那酒盅子目不转睛的盯住了。三郎有些淘气,拿了筷子沾一滴要喂给她吃,叫碧霞奴拍掉了道:“了不得,恁大点儿的小人儿,如今吃了仙药还是猫样大小,哪里好给她吃这个。” 三郎俯身捡起筷子搁在炕桌上:“你慌个甚,冰姐儿是我们家的女孩儿,来日大了定然能吃两杯的,瞧瞧你我的量就知道了。”两个吃些酒菜,说些往日里在土坯房中过年的趣事,一晃就过了午夜,外头哔哔啵啵的全是炮仗响。 碧霞奴怕唬着了冰姐儿,贴肉抱着娃儿,伸手掩在小人儿的元宝耳朵上,三郎见了,也学着她的样子,把浑家整个人抱在怀里,也与她挡一挡声音。 一时外头陆续放完了炮仗,碧霞奴松开了冰姐儿,敢情小娃儿都睡着了,还留着口水,不知道梦见什么好吃的。摇摇头道:“刚落草的时候是个胆小的,这会子倒成了傻大姐儿了,什么事情也不唬不住她。” 挣脱了三郎的怀抱,把冰姐儿放回摇篮里掖好了被子,回身笑道:“方才你抱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怕炮仗么?” 三郎笑道:“规矩是这,你就是我闺女一样的。”碧霞奴听了,柳眉倒竖,伸手扯了三郎耳朵笑骂道:“好哇,拐着弯儿占人家便宜。” 三郎赶忙求饶,抱了媳妇上炕道:“不是恁的说,你自小儿没了亲父母,我讨了你进门,把他们二老的份儿也带出来,一并疼你,才不枉费咱们两个好了一场。” 碧霞奴心里甜甜的,把头靠在丈夫肩上,两个挨在一处说话儿,情到深处吹灯上床,自有一夕欢会。 说话儿过了十五,年也完了节也散了,王氏的病有那蒋太医调治,已经是大有起色,这一回是真的知道愧了,催着四郎五姐赶紧家去。 这两个原本没甚主意,保官儿挨了打,没脸留在元礼府混下去,也撺掇媳妇儿要走,五姐见冰姐儿生得白胖,没病没灾儿的,自己家的哥儿是挤不进来了,没油水可捞还不如家去。 只有四郎房里的柳桃儿满心不乐意,指着丈夫没日没夜的骂,四郎又不敢还嘴,好说歹说叫她先家去养胎,若是养下哥儿来,来日还有机会。 头一日送走了王氏并张五姐两口子,第二日又送四郎夫妇,虽是一家子,如今闹的水火不容,只怕在路上又要打起来,碧霞奴吩咐三郎特地隔一日送走的。 元礼府比高显地面儿往南许多,春天也来得早,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心急的小娘子们就换了夹袄,这一日照例是要香汤沐浴的,碧霞奴叫丫头服侍着洗了澡,换了夹的一身儿,盘腿儿坐在炕上擦头发。 三郎冷不丁猫腰进来,从身后拦腰抱住了就啃上了粉颈,唬得碧霞奴娇笑着捶他,偏生冰姐儿睡醒了,见爹作势要咬娘,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踢着腿儿不依。唬得两个丢开手,碧霞奴把冰姐儿从摇篮里抱出来颠着,回头对三郎道: “这娃儿也古怪,别人家孩子这个月份也不过是傻吃闷睡,她倒是机灵,这是怕你欺负我的意思,小小年纪就会护着亲娘,想来长大了也是个不错的。” 三郎笑道:“这我就放心了。”乔姐儿不解道:“你放心什么?”三郎道:“她这个做长姐的这么聪明,来日大了也不会想我似的总是叫人家摆布,咱们可以放心多给她生几个弟弟妹妹,将来这丫头必定能够治住那几个小的。” 碧霞奴红了脸啐道:“少浑说,大的还没满一周儿呢,想瞎了你的心。”两个正说笑,外头杜琴官笑嘻嘻的走来道:“三爷,我们少爷有请呢。” 三郎与唐闺臣他们往日里来往不多,如今买卖铺户的事情都谈的差不多了,就连琴官也不必每日回来挺差,索性搬出去和唐闺臣住在一处,不知今儿相请有什么事,如今这两人都是黉门秀士,只得换了衣裳戴了方巾,也学念书人的样子带了一把折扇,随着琴官往学里去。 原是那唐闺臣坐馆两三年,头一批教出来的小学生里头已经有中过童生的了,在元礼府也算是打响了名头,每年百来两银子的束脩,买了独门独院儿,和琴官一处住下。 他原本有些大家公子的脾气,如今又发达了,依旧不改,每日闲了时会个文,与好些个秀才们彼此唱和。常言道穷文富武,念书人里头除了高中举人老爷,来日放了外任的阔些,从秀才到童生,多半都是捉襟见肘的,见这唐闺臣出手阔绰,就公推他做了文社领袖。 唐少爷想着如今局面也都是多亏了张三郎仗义相助,况且他如今也是个戴方巾的了,不如请了他来自己的小园子里坐坐,也与他引见引见本地的念书人。 三郎见了那些秀才童生们,才知道是个文章会,后悔前来,转念一想,这些人里头来日未必没有举人老爷,不如与他们结交结交,也算是攒个人脉。 一群人拟了题目限了韵脚,作一回诗,吃一回酒,倒也玩儿的尽兴。谁知这些穷酸秀才见张三郎出手大方衣着华美,竟比那唐闺臣还阔气,又生的好相貌,谈吐之间也有真才实学,都有心要结交他。 一来二去,这文社就算是办起来了,今儿吃酒明儿作诗,闹的也算风雅,元礼府渐渐就有了这么一号,虽然开着镖局子,也有个儒商的美誉。 这一日会了文,三郎要走,众人又不依,有的秀才说今儿是碧霞元君老娘娘庙做好事,听见是有赛神会的,不如大家一处去瞧,三郎原本要辞了出来,听见是碧霞元君的赛神会,想起了浑家,有心要带乔姐儿去看看,又怕这些文社的年兄弟们撞见了,给人打趣,只得自己与众人同去。 官道两边都扎了彩棚,三郎如今财大气粗,犯不着跟那些个苦累一块儿在官道两旁挤着,拿银子包了一座酒肆的小二楼,众人坐了几张桌子,店伙计知道今儿来了大买卖,屁滚尿流的拿着白毛巾过来服侍,又上瓜子茶水,算是送的。 不一会儿道上吹吹打打,众人便知是赛神的来了,前头照例是些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不过是人踩了高跷带着个纸糊的面具,也没身段,没甚看头,三郎正无聊处,忽然听见两旁的百姓掌声雷动,欢呼雀跃起来。 但见后头一共走来八个宫装女子,手持丝绦拉着一辆莲花宝座香车,车上头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个俏丽女子,看妆束就是碧霞元君娘娘了,两旁侍立着金童玉女,也都是漂亮的半大女孩子打扮的。 二楼上坐着的秀才们多半都是娶的乡下老婆,只会烧灶带孩子没甚颜色的,如今见了这女子,纷纷起哄架秧子叫好起来,都扒住了二楼的窗户往底下瞧。 内中就有几个惜花的,指指点点说道:“这就是元礼府的头号神女,别号叫做赛貂蝉姑娘的。” 满二楼的人都争着去瞧,只有三郎和唐闺臣不肯放在心上,两个对坐吃酒,都懒得瞧上一眼,新进文社的几个子弟不明就里,原来的老人儿悄声笑道:“唐少爷房里那一位若是扮上了,比底下这个俊俏不知多少倍呢。三爷家中的奶奶倒是不曾见过,想来自然是国色,不然如何一点儿不动心……” 正闹着,忽然官道两旁扎的彩棚不结实,竟然有一座彩牌楼摇三摇晃三晃眼看要塌,正往那莲花宝座上头砸过去,旁边扮作宫娥彩女的丫头们早就跑散了,里头的主仆三个却是没跑儿,那赛貂蝉姑娘唬得花容失色,连呼救命。 三郎见人命关天,也顾不得许多,使个鹞子翻身的架门儿,从小二楼的雨台子上凌空翻了下去,就地一滚,滚在莲花车前头,正赶上那彩牌楼上的丝绦全断了,一座山一样的压下来,三郎较住了两膀子一股蛮劲,借力打力往旁边一代,整座彩排头就这般拍在地上,激起好大尘土,轰隆一声打雷也似的声响。 旁人还未曾怎的,倒吓坏了唐闺臣,这要是三郎伤着了一星半点儿,自己如何向碧霞奴交代,三步并作两步滚下楼来,冲进人群之中看个究竟。 但见三郎却是连皮儿也不曾碰破了一块儿,周围看热闹的乡亲父老见三郎这般神勇,纷纷鼓掌叫好儿。张三郎当仁不让,也抱拳拱手朝众人还了礼。 见唐闺臣来寻自己,点了点头正要往楼上去,就听见身后娇软软的声音带着哭腔道:“奴家谢过恩人。”   ☆、132|不解意唐突佳人 张三郎听见身后那女子唤他,也懒怠回头,说声“不谢”,抬脚就和唐闺臣回去,到酒肆门口会齐的众人,好些个子弟都埋怨三郎不知兜揽美人恩,张三郎摇头笑道:“不是这么说,我若去兜揽,好似救人是为名为利似的,如今家里有了闺女,也要给后人积积阴鸷,不图她报答。” 众人散了,三郎浑不在意,就忘了这事,家去也不曾对碧霞奴说起。等到了下一个旬日又是诗社日,三郎早起换了长衫,叫媳妇儿给自己扎了头巾,碧霞奴与他拾掇整齐了,抱着冰姐儿颠一颠,指了三郎道:“爹俊不俊?” 小娃儿不会说,踢着腿儿蹿两蹿,逗得她爹妈都笑了,三郎在内宅混了一会子才出去,到了文社里头已经是迟了的。 一众子弟正要奉承这财主,都上来换了大杯,说是罚酒,也就是敬酒的意思,三郎的量原本还不大,如今做了几年大买卖,都是酒桌上谈下来的,不光长了见识,这酒量也跟着往上蹿。 正要自己拿了大杯倒酒,忽然听见人群后头有女子的声音娇笑道:“三爷坐吧,这原是我们服侍的人份所当为的。” 三郎不知此间有女子,霍地站起身来,抬眼一瞧,但见人群分了左右,里头闪出一个美娇娘来,却是绫罗裹着的,身子细条条娇软软,不会正眼看人,总是斜欠着身子,就知道她不是正经出身的。 登时脸上就有些不好瞧了,元礼府商会里头谁不知道他张三郎平生不二色,谈买卖让几分利都是好说的,买卖不成仁义在,谁要是约了他吃酒谈生意,再招了窑姐儿来,登时就能翻脸,往后不做这家的生意,他又生的金刚也似的身量儿,没人敢惹,背地里都说这是个叫媳妇儿拴在裤腰带上的愣头青。 前些年乔姐儿还站柜台的时候也有认得的,知道三郎有这般浑家在房里,外头那些个残花败柳如何肯放在心上? 偏生文社里头这些秀才们平日里还请不起姐儿的,今儿是那赛貂蝉姑娘听见有诗社,主动要来,说是要来拜会恩人,那些念书人听见有了□□添香,如何不肯,还都十分巴结这赛姑娘,却不知竟触了张三郎的霉头。 只因在座的都是黉门秀士,也不好说出难听的来,叹口气道:“小人原是屯里人,蒙恩师一再督促,方考了个秀才功名,本不配与各位年兄弟伺候笔墨,你我既读孔孟之书,必晓周公之礼,如何做这样勾当?今儿就辞了文社,依旧家去做些俗事的好。” 说着,往桌上拍了五两一个的大元宝,唤了从人抬脚要走。旁人倒也罢了,那唐少爷见三郎说话不大留下余地,只怕来日这些秀才里头有人中了举人回来赴任,也是得罪人的勾当,赶忙上来拉住了笑道:“三爷这是何苦来,大家都是自己人,谁还能往三奶奶处告状去不成?” 拉了三郎入席,一面低声道:“清者自清,不过逢场作戏罢了,何苦得罪人,你吃的官司还少么?” 三郎本是个聪明人,听见唐少爷一提点,也知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只得按捺住性子入了席干坐着。旁的秀才只当三郎是做个正经样子,浑不在意,又都高乐起来。 那赛貂蝉姑娘也不肯奉承别人,只在三郎周围打转,斟酒布菜,十分殷勤热络,三郎见这女子只管缠住自家,心里倒是奇怪,打了几个照面儿才想起来,原来就是那一日救下的窑姐儿。 这一下心里更不自在了,原本有量,今儿却只管装醉,旁人不信,苦留住了不让他走,三郎无法,原本有些内家功夫傍身,暗暗的催动了功体,酒劲儿直往上顶,腹中翻腾起来,到了喉间也不压抑,瞧着赛貂蝉又来劝酒,哇的一声就吐出来,全吐在那姐儿的绣鞋和罗裙上头。 这赛姑娘自从入了这一行当,自小儿就是当头牌选出来的,十三岁做了花魁娘子至今,还不曾见过这样腌臜,登时臊的满面绯红,底下服侍的丫头赶忙就上来伺候,谁知那赛姑娘一摆手,不叫人来服侍,自己躲开一旁,稍稍擦拭,就上来拿了香罗帕反倒替三郎揩抹起来,一旁得秀才们瞧着恁的眼热,只恨自家袖里没银子,没有这样的美娇娘前来奉承。 三郎见了,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谦逊了两句,又对众人抱拳拱手,说自家实在吃醉了不能奉陪,叫跟着小厮外头雇车家去,也不骑马了。 今儿三郎吃酒,带了四个小厮,偏生有一个是姝娘家里的远房亲戚投奔了来的,认招弟儿引弟儿做姐姐,是她们姐妹两个调理出来的近人,今儿瞧见这一件勾当,当个新闻也似的去引弟儿那里献宝。 引弟儿如今领了姐姐的饷,是府里数一数二的大丫头了,听了这话气得柳眉倒竖凤眼圆翻,听见三郎嫌衣裳脏了,只怕来家腌臜了妻子,先往澡堂子泡澡去了,自己掂量一回,就进了内宅把这事对碧霞奴说了。 一面啐了一口道:“也不瞧瞧自己是几斤几两,就敢撬奶奶的房门,呸,莫说是奶奶金玉一般的人品,就是我一个使唤丫头也比那千人骑万人压的银妇强。” 碧霞奴倒是浑不在意,听她说的嫉恶如仇的,倒给逗乐了,奶过了冰姐儿,抱在怀里颠着,一面笑道:“你这小丫头充什么荆轲聂政,如今比不得屯里,说话儿还是恁的耿直,来日配了人也敢说这个?” 招弟儿出门子也有些日子了,乔老板儿家里又忙着给引弟儿说亲,听见主母打趣儿,才知道自己说得露骨,红了脸不敢再说。 晚上三郎来家,也不曾提起那件事来,碧霞奴服侍丈夫换衣裳睡下,搭讪着问他今儿诗社都做什么诗。三郎方想起今日的事来,待要对她说了,又怕媳妇儿见怪,待要不说,来日若是从旁人嘴里听见了,只怕更不好,只当个笑话儿说与她知道。 碧霞奴听见丈夫拿内力催吐,吐了人家姑娘一身,忍不住娇笑起来,又怕唬着了冰姐儿,只得拿被窝蒙了头低低的笑。三郎见妻子娇媚,忍不住也跟着钻了进去,抱住了娇躯就要求欢。 碧霞奴推他道:“罢了,人家是正经妆做碧霞娘娘的,我不过是个寄名儿的玉女,你找她去吧,我可不敢拦路。”一句玩笑话激得三郎动了性,一把就扯开了乔姐儿的裙子,硬邦邦的顶入了道:“她是哪门子的娘娘,明儿再赶庙时,我叫世人都知道你才是正经的娘娘!” 说着大动起来,碧霞奴想问端的,给丈夫一顶,顶出了心魂,甚事也想不明白了,只得伸了藕臂抱住男人的肩膀,好似一叶扁舟翻覆巨浪之上,两个抱作一团儿,一宿晚景题过。 从此就把这事丢开了,也没有放在心上,过了有半月光景,又赶上元礼府的碧霞元君祠里打醮,碧霞奴在闺中也听见了,当日自己的娘就是拜了元君才得了孕的,如今自己也生了娃,论理应该去拜一拜才是,只是又怕冰姐儿太小离不开,有些左右为难。 晚间与丈夫商量,三郎却笑道:“如今正是和暖时候,这几日都没风沙,咱们一家子去,把冰姐儿也带上,叫她去换个寄名符,好歹与碧霞元君娘娘也有个瓜葛。” 乔姐儿答应了,把闺女抱了出来,叫丫头婆子们给洗了澡,换一身儿干净衣裳,预备明儿去打醮。 别看小人儿刚落草的时候生得单弱,如今吃了那何首乌,又是娘亲贴肉养大的,不到一周岁就白胖壮实起来,洗澡也不像别的奶娃儿恁般胆子小,见了水儿倒欢实起来,踢着腿儿玩水,引弟儿都快抱不住她,瞧着爱人儿的样子笑道:“了不得,我们姐儿这是鲤鱼打挺,来日是要跃龙门的。” 洗的干干净净,开箱子找衣裳穿,碧霞奴自小没娘,十来岁上就换了粗布衣裳,没经过什么大富大贵,冰姐儿倒是赶上了好时候,三郎虽然疼她,自家是屯里人出身,倒不愿意过份娇养孩子,不过派人办货的时候顺道从苏杭采买了上等的小袄儿小裙子,给冰姐儿拾掇起来,像个大瓷娃娃似的招惹喜欢。 乔姐儿的外祖家又不一样了,做过京官,如今也是员外郎出身,坐地的富家翁,知道冰姐儿的病医好了,金家老太太欢喜的什么似的,一连声儿叫人去寻了当年在京里的几个针黹供奉老妈妈们,要给冰姐儿裁衣裳。 莫说面料是一等一的,那手艺可都是内造,仿的是如今上用的款儿,凤穿牡丹猫扑蝶儿,一套套的裁出来,又不像一般人家儿,哥儿姐儿的衣裳都要往大了做,为的是小人儿见风长,一周儿的孩子都穿的不合身儿,非要长到两三周岁才合适了。 冰姐儿的衣裳却没这个讲究,多大的尺头就做的合身儿,碧霞奴过意不去,还带了冰姐儿去一趟外祖家,当面推辞,金家老太太财大气粗,笑道:“怕怎的,小了咱们就再做,如今你妈没了,我老婆子除了疼你和冰姐儿,哪里还有使钱的地方儿?” 碧霞奴只得实受了,从此冰姐儿可得了意,穿了这样娇贵的衣裳,每回抱出去人都说生得和年画儿似的,还没办周岁的小人儿,就有几家儿瞧上了,要定娃娃亲的。   ☆、133|拜金身自取其辱 到了打醮这一日,把冰姐儿打扮好了,母女两个坐一辆香车,乔老板儿赶车,姝娘搭边儿,三郎前头骑马,侯儿牵马,后头甄莲娘带了引弟儿步行跟随着,往元礼府的老娘娘去。 到了门首处,大车是进不去了,熙熙攘攘的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儿,也有些陪着浑家来许愿的汉子,也有姑嫂几人手挽手往里挤的,也有抱着头生儿子来还愿的新媳妇儿,人山人海的好不热闹。 碧霞奴下了车,把冰姐儿贴肉搂着,只怕吓着了她,谁知小娃儿一点不害怕,头回见人恁的多,拿小胖手点着人群,又好似数数似的。 碧霞奴见了,也不知道孩子这是作甚,还是引弟儿常带她,瞧了一回道:“别是数星星吧?”乔姐儿才想起来,往日里想着自己身子单弱,未必还能再生养,若是冰姐儿是独养女孩儿,日后还是要招赘的,只是天底下三郎这样的男人又有几个,女孩子家还是要自己会打算盘才是作数,所以遇上和暖晴朗的晚间,常抱了冰姐儿上天井院,教她数星星识数。 谁知道这娃儿恁的灵,白天瞧不见星星,见了人也会指指点点的数,喜得碧霞奴颠着娃儿,回头对三郎笑道:“瞧瞧你闺女,这是识数了。”三郎点头微笑,又怕人多挤着了她们母女两个,上前搂住了浑家,叫乔老板儿和侯儿在前头哄散闲人,一家子往庙里进。 才到山门,里头就有一个老道姑带了几个小道姑迎出来,十分热络笑道:“早起得了信儿,说是张信善家娘子要来,小道特地开了方便之门,请奶奶曲径通幽,莫要前头挤着,叫旁人腌臜了不是玩的。” 碧霞奴见这一般女道恁的热络,心中猜想是丈夫早起派人来说过,想来自然有一笔布施,心说这老道也没见过钱,一笔善款也值得这样奉承,面上还是和善,点头称谢,抱了冰姐儿往里走。 绕过后头的山门往里走,这条路却是游人稀少,大多都是从前头排着队往里磕头的,一家子浩浩荡荡的往元君祠正殿绕过来,门首处却遇见一主一仆两个少女,前头一个小姐打扮的,正是元礼府勾栏瓦肆之中的花魁娘子赛貂蝉。 这赛姑娘那一日在酒席上给三郎羞臊一番,家去大哭了一场,待要丢开这一段心事,又常听人说这张三郎如今在元礼府中混得有一号,走东路镖的都要卖他一个面子,虽说在元礼府这样的大镇店里排不上前几家儿的富户,家道也不差什么,又生的好个风流相貌,比自己往日里那些个脑满肠肥的裙下之臣强远了,正是个从良的好下家。 叫丫头外头打听去,听说家里只有一个正头娘子,如今已经三十多岁,又生过孩子,想来自是人老珠黄了,且喜那娃儿是个赔钱货,若是不能再生养,张三郎定然是要纳宠的。 听见这一日他家里要来碧霞元君祠打醮,心里就有个算计,也打扮的良家模样,妆个偶遇,心说那张三郎见了自家比媳妇儿年轻貌美,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自己在行院多年,金主娶了窑姐儿做外宅,抛家舍业,为妾、为丫头,与正室翻脸的也不是没有。 况且三郎又有个打底的功名,来日若蒙恩师抬举,竟中了举子,带了自家这样相貌的奶奶上任,做个掌印夫人,也显得尊贵体面。 满心打定了如意算盘,早起梳洗打扮,比□□那一日还要娇俏,命丫头提着篮子,坐一乘小轿,花枝招展的就往碧霞元君祠来。叫丫头在角门儿处候着,见一家子来了,赶忙妆做巧遇,撞上前来,迎头就遇见了三郎。 窑姐儿出身,自是会使身段,拿帕子掩住了香唇,哎哟一声道:“不知是恩人在此,奴家冲撞……”轻提罗裙盈盈下拜,却提高了裙摆,有意卖弄自家一双三寸金莲。 三郎见状蹙了眉,庙里又不好申斥,说破了她的身份大家面上不好瞧,只得勉强摆手道:“这位娘子莫要多礼,不过偶遇,各自随喜也就罢了。” 也是那婆娘合该出丑,低了头娇软软笑道:“既然遇见,还请恩人准了奴家拜见大娘子。”一抬头,正遇见碧霞奴从丈夫身后转出来,大大方方笑道:“赛姑娘莫要多礼,救人一命也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儿,替我们姐儿积些阴鸷。” 但见碧霞奴满头珠翠粉妆玉琢,怀里抱着一个瓷娃娃一样的姐儿,一对母女花春风里头立着,落英缤纷,好似送子观音的年画儿一般,赛貂蝉登时觉得自己给人家提鞋也不配,臊得想寻个地缝儿钻进去。 咬败的鹌鹑斗败的鸡,正要带着丫头灰溜溜的去了,谁知三郎倒是发话道:“赛姑娘既然来了,不如与我们一同进去随喜,不然外头排队站着,大太阳底下晒坏了你。” 碧霞奴听了这话倒是有些讶异,知道丈夫定然不会对这样闲花野草动了心意,只是不知他又要如何淘气,可怜那赛貂蝉姑娘如今春心荡漾,又起了痴心妄想,见三郎和颜悦色,自家倒会蹬鼻子上脸,笑道:“承蒙恩人怜惜,奴家就借了这个光罢。”命丫头搀扶着,随着三郎一家子进了正殿。 一群人丫丫叉叉迈步进来,旁人倒没理会,只有冰姐儿这会子正是好奇的年纪,见了庙里金刚护法全然不怕,瞪大了眼睛到处撒摸,忽然抬头瞧见了碧霞元君娘娘的金身,团了小手也做那个拜拜的姿势,叫一声“娘!” 碧霞奴见孩子抬头冲着上头叫娘,逗得扑哧儿一乐,正要说她,一抬眼瞧见了上头供着的元君圣像,怎么恍惚和自个儿生得一般无二,回头瞧了一眼张三郎,见丈夫朝她挤眉弄眼的,便知这是他搞的鬼,怨不得今儿来打醮,这些个幽尼女道对自家恁般热络,敢情这重修庙宇再造金身的好事就是丈夫出钱做的。 为首的那老道念了一句无量寿佛,过来搀扶了碧霞奴,底下小道童摆上了拜垫,笑道:“请奶奶还愿吧。”碧霞奴赶忙抱了冰姐儿行了礼,冰姐儿也团着手有模有样的学着娘,一会儿瞧瞧上头那个,一会儿又瞧瞧抱着自己的这个,小脑袋拨浪鼓似的乱晃,又有些忍不住清楚哪个才是娘亲,忽然饿了,闻见一股子奶香,一头扎进亲娘怀里,才知道自己认对了。 一家子行了礼,后头自然就该赛貂蝉姑娘的了,这时候才回过味儿来,敢情求着人托关系进来了,末了还要给人家的正头大娘子磕头,咬碎了银牙也只好往肚子里咽,待要不拜,一抬眼瞧见张三郎冷着脸看她,唬得不敢不低头,规规矩矩的朝着碧霞奴模样的金身行了大礼。 带着丫头含羞带愧的出了大殿,又怕给人瞧见,偷摸从后门儿走了。三郎一家子倒快活,冰姐儿虽然时常抱出来晒阳儿,正经出来逛逛还是头一回,乐得不肯家去,抱她上车,小手儿狠命扒住了车辕子直摇头。 三郎见闺女高兴,吩咐从人先回去,自己带了妻女单独逛逛,就好似原先赶庙卖货一般也是好的。夫妻两个带着奶娃从里头五进的大殿缓缓的往外头随着人流儿走,碧霞奴的母亲娘家就是元礼府本地人,遇见吃食摊子,叫卖的杂货,一样一样的指给三郎瞧,告诉他是什么好吃的好玩儿。 冰姐儿别看年小,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吃货,闻见了油炒面的香气,小手往那边一指,踢着腿儿,小身子也往那边挣巴,意思是要过去。她还太小了,爹妈又不敢给她乱吃东西,倒是碧霞奴想着这个来,笑道: “你们可都没见过油炒面,当年我娘家妈在的时候还想起这个来,就在秀才第炒了一回,磊一个灶拌了佐料儿干炒面粉吃,倒也好,只是吃多了克化不动,等姐儿再大一点儿才好给她吃。” 三郎见这东西勾动了乔姐儿的乡情,说话儿就去买了一碗,端到她跟前,自己伸手接了冰姐儿抱着,叫她尝尝,碧霞奴蹙了眉道:“哪儿有你这么当爹的,这不是叫孩子眼馋么?” 三郎颠着冰姐儿,果然见奶娃儿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一碗喷香的油炒面,大眼睛里头噙着泪,急的身子直蹿,颠了颠哄着她,一面笑道:“小娃儿也得立规矩,自小儿就叫她知道,你在咱们家才是第一个得宠的,这小东西也只好排第二个,若要有人疼她,自个儿也找个小女婿罢。” 说着把闺女一颠,颠起来老高,又稳稳的接住了,唬得碧霞奴也顾不得吃油炒面,挥了粉拳捶着丈夫,叫他抱稳了别做祸。 果然冰姐儿给爹爹颠了几下也忘了哭,还咯咯儿的乐,碧霞奴才放了心,也不忍心馋着闺女,叫她爹抱着往前走,自个儿得空子吃了两口,还了大碗才跟上去,三郎这几日忙着生意,又要去文社里头吟诗作对,忙了个焦头烂额,今儿好容易空一天,玩儿心又起了,才吃了油炒面,又抱了孩子去瞧捏糖人儿的,一家子说说笑笑的瞧那做糖人儿的师傅,如何吹出好大的金龙,正闹着,忽然听得身后头一个还没倒仓的小小后生笑道:“这大瓷娃娃真好看,哪儿买的,我叫我爹妈也给我买一个,回家当媳妇儿!”   ☆、134|李官哥路遇拍花 夫妻俩低头一瞧,原是个几岁大的小男娃,手里擎着冰糖葫芦,歪着头瞧他们一家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冰姐儿。碧霞奴听见这娃儿说话恁的有趣儿,蹲了身子摸摸他的头笑道:“小少爷,我们家闺女可不买,虽是小门户,也是爹妈的心头肉呢。” 小男娃瞪大了眼睛瞧着冰姐儿,张了几回嘴没说出话来,末了脸都涨红了才冒了一句:“这不是个大瓷娃娃么,若是真的,怎么眼睛恁大,好像画出来的。” 冰姐儿虽然还在怀抱儿的年岁,好像也知道地下站的小人儿在议论自己,拿了小手点着他,不会说,啊呜啊呜的,好像也知道这是小孩子,想要和他亲近似的。 一家子正说着,听见后头人群嚷嚷动了,说有个妇道人家披头散发一路叫嚷着,说是娃娃叫拍花子的拍了去。 碧霞奴听了心里一惊,赶忙贴肉抱紧了冰姐儿,三郎也搂了浑家在身边,沉声道:“莫怕,如今咱们家是这一代总镖头,江湖上的朋友还要买我几分薄面。” 低头一瞧那小男娃,点点头道:“你家大人呢?”小人儿这才知道闯祸了,扯了三郎的衣裳襟儿道:“叔儿告罪,携带携带小侄,我个子小,瞧不见。” 三郎见这娃娃会说和软话,想来是个有家教的,点点头把那小男娃抱起来,叫他骑在自己脖子上,小人儿平日里也不曾站的这般高,冷不丁高出人群好几头,吓得赶忙抓住了三郎的方巾,一面四下里踅摸,果然见前头三进院子庙门那里好似自己的亲娘,挥了手道:“娘!娘!官哥儿在这里!” 那妇道哭得披头散发的,听见孩子的声音,往远处瞧,恍惚看见是给人救下了,叫一声皇天菩萨,推开了人群就往这边挤,到了近前,倒把三郎夫妻唬了一跳,敢情不是别个,却是原先高显城里李四郎的浑家杜娆娘。 娆娘见了三郎夫妇倒也是一愣,见官哥儿还骑在三郎的脖子上头,这才破涕为笑,赶紧接了下来搂在怀里,又哭又笑的朝着小屁股打了两下道:“淘得没边儿了,要是给拍花子拍了去,我和你爹是死是活?” 官哥儿嘟囔着嘴儿笑嘻嘻的道:“您儿子精明着呢,怎会叫人拐了去,方才真遇见了,抱了我就走,一共两个歹人,扮作夫妻模样,捏了我的手不让动唤。” 娆娘才放下心来,听见这话又唬得心里扑通乱跳,赶忙说道:“莫瞎说,你要是给花子拐了,怎么还能救下来!” 官哥儿得意摇了摇小脑袋笑道:“爹做看街老爷,不是捉过好几个这样的歹人么,我知道他们不怕孩子哭闹,若哭叫起来只管打,旁人就当是打自家孩子,没人管,所以我也不争竞,等到了庙门处,忽然叫一声‘捉坏人!这是拐子,不是我爹妈!’,那男的一惊,放下我就跑了。” 娆娘喜得把脸儿贴了孩子的小脸儿道:“敢情平日里我和你爹说话儿你都记着呢,好孩子,恁的机灵!”一面央了三郎去寻一寻李四郎,今儿夫妻两个带了孩子来逛庙,谁知叫人群冲散了,自个儿带着娃儿往外头挤,不知是中了暑还是怎的,闻见别人身上脂粉气,就倒在西南角儿的长凳上,孩子一回头就不见了踪影。 三郎点了头,拨开人群往五进庙门去寻,他身量儿高大,眼界也开阔,不一时就寻着了四郎,叫一声“兄弟!”那李四郎还不知道儿子丢了这事,只当和媳妇儿走散了,正找寻,没成想他乡遇故知,赶忙上前来厮见。 见了娆娘,彼此把事情说了,才知道后怕,四郎做了几年看街老爷,知道这样勾当,点头道:“错不了,你是叫人挥了香魂帕了,这一伙男女只见单身妇道带着娃儿的,用香迷昏了妇道,把娃娃领走。” 又叫官哥儿伸出舌头来瞧瞧,翻了翻眼白看看,长舒一口气道:“且喜孩子没中招,一般没成丁的娃娃吸了那香气,多半就要痴呆,拐了男娃是要卖给人家做儿子的,坏不得,若是拐了女娃娃可就不留心,只怕哭闹,就要与她熏这个香气,大人闻见不过昏迷一时,小女娃闻了,日后就认人摆弄,只怕是要卖到深山里给人家做媳妇儿,只要会生养能做事,心智不全的也有人要……” 碧霞奴往日里是个最和软不过的人儿,如今有了冰姐儿,听见这话也咬了牙骂道:“下十八层地狱的活报应,不得好死。”三郎知道浑家听见这些腌臜事儿有些唬着了,紧挨着她笑道:“莫怕,这事轮不到咱们身上,江湖上都是有说道的,这样的人在道上人人得而诛之。” 既然遇见李四郎夫妻两个,自然请回家去,如今天气回暖,眼看又到夏景天儿,三郎举家又搬到河房里住去,就引着李四郎一家子往那边去。 这李四郎原本好端端的在高显城里做看街老爷,一月几两银子的饷,倒也是撑不着饿不死的,小日子过得挺舒坦。 谁知如今官哥儿大了,依着四郎的意思,不如就在高显城里随便找个私塾上两年,就送到何大郎手底下做个小徒弟,帮衬着办差事,两三年学出来,混个捕快牢头的,也算是轻省体面。 谁知夫妻两个心气儿没对上,叫娆娘一口啐了回来,要送到元礼府来念大学堂,请有名的宿儒来教,来日光耀门楣,替家里改换了门庭。 两口子为这事吵吵了半年多,也没个准谱,末了还是李四郎疼媳妇儿,想个折中的法子,多花几两束脩银子,单请一个先生来家吃小灶,也是积年的老秀才,自己虽说不曾恭喜中过,手底下学生出息不少,还出过好几个京官儿,对这先生也是十分照顾。 娆娘听了这样打算方才不闹了,只是虽说有了法子,这银子可又怎么抓挠?饷钱是死的,就是攒一辈子也不过那几个小钱儿,要请先生是第一步,将来童试县试乡试府试,哪一处不要大把银子,万一熬到最后一步殿试高中选出来做官,又有大学问,三省六部里头处处都要银子打点,才能选出也该肥缺儿来,不然把你发到那鸟不拉屎的穷山恶水,哪里是做官,分明就是流放去的。 四郎两口子合计了几日,愁得头长出几根白头发来,也是娆娘嘴不严,去乡下瞧娘家妈,就把这事和她叨叨了两句,老娘又说与乡下几个兄弟知道。内中就有个伶俐的,借着上城来瞧姐姐的机缘,撺掇李四郎跟着自家贩果子生意。 四郎没做过这一行当,总是自家小舅子拍了胸脯作保,只得拿出积蓄来试一试,听见舅子说稳赚不赔,心说哪怕是持平,总好过赚几两银子的死钱儿,一咬牙就拿了一多半的家底儿进去。 结果消息出了岔子,趸来的几百斤果子没人买,全都烂在库房里,末了还倒赔了人家库房一笔清洗银子。四郎家去长吁短叹的,娆娘知道自己娘家兄弟闯了祸,也不敢说甚,每日里抱了官哥儿淌眼泪。 李四郎是个疼媳妇儿的,待要埋怨她,见浑家心里也不好受,一双眼睛哭得烂桃儿一般,两个只得坐在家中长吁短叹。 偏生这一日杜琴官来了家书,问问妹子近况如何,又说自己和唐闺臣在外头买了房子住着,算是正式投身到了唐少爷家中做长随,唐闺臣近日就要来家,打合理官司,送那宋氏小姐回娘家,顺道叫他带了些土产回去,交给妹子查收。 娆娘见了书信,两口子又接待了唐少爷吃顿便饭,听见三郎在元礼府混的风生水起,乔姐儿的娘家更不得了,一家子就把大半条街占了去,两口子如今站着有房躺着有地,身上还带着半拉功名,当真今非昔比了。 送走了唐闺臣,娆娘就动了心思,规劝丈夫道:“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这话说得到底在理,你瞧瞧人家三哥,这才几年,起家还不比咱们,如今可是给人家拾鞋也不配了。” 四郎倒没有那些个攀比之心,听了浑家串闲话,不甚在意笑道:“他们自有他们的难处,一来本钱原是借的,花二哥不出来也罢了,若是有一日想通了自个儿越狱出来,三哥这买卖都是要还给人家的。 再说你没听见唐少爷方才说了,富在深山有远亲,三哥一家子原先在土坯房住着时,一年半载不见有个人影,如今怎么样,张四郎张五姐轮番上阵,就要谋他那一份产业,若不是嫂子的后戳子硬,只怕早就叫人拿下马来了。” 提起了四郎五姐,连杜娆娘也跟着啐了两口道:“我就奇了怪了,一个娘胎里也跑出这么几个天悬地隔的人品来,这也罢了,咱们家虽说是干亲,你摸着良心说,你可比那张四郎帮衬他家多了吧?” 四郎听见浑家这话是话里有话,蹙了眉道:“我与三哥相互照应,这是哥们儿义气,可没有图过人家什么,你这混账老婆莫要嚼舌头。”娆娘啐了一声道:“我不过白问一句,你忙的什么,正经的咱们就去他府上谋一个差事,又不是叫他当祖宗供起来不干活儿,就托他家安排个管事的、走镖的,你又做过看街老爷,无论是管账是走镖,都难不倒你。”   ☆、135|投亲友重整旗鼓 若是搁在前几年,叫李四郎开口去求一求义兄谋个差事也不是不能的,原本就敬佩张三郎的行事为人,把他当亲哥哥一样的敬重。 只是如今穿过几年官衣儿了,渐渐的就有些老爷的架子,手底下又有一个丫头,衙门口儿里也有使唤人,有些抹不开面儿,也不管杜娆娘怎么缠他,就是不吐这个口。 娆娘眼见着家里的嚼果一日不如一日,外头又欠债,一个堂堂的看街老爷,总不能叫人堵在家里骂大街的要账。想来想去,只得先诳了李四郎辞了差事交割出来,从此地脱身方为上策。 四郎在高显城里渐渐的混不下去,只得听了浑家的话,辞了这管事的衔儿,把丫头打发了,收拾细软之物,一家子坐着车上元礼府来落脚,就投奔到内兄杜琴官的家中。 琴官一向自己在元礼府中,除了唐少爷之外,再没旁的近人,如今见妹子妹夫投奔了来,心里倒也欢喜,因唐少爷不在,就做主留在家中款待。 一住就是好几日,李四郎心中不落忍,天天出去打听何处招工,他如今年岁也不算小了,再要找那卖苦累的活计,不说自个儿拉不下脸来,就是娆娘也心疼他,不乐意。 这一日家里坐着,有些英雄气短,娆娘又把投奔三郎的事情挑了个话头儿,四郎心里烦闷,难免说她两句,娆娘又恼了,两个绷了脸都不言语。 倒是这李官哥儿,小小的年纪,竟应了当日三仙姑给自家取的名字,是个会看眼色知道变通的机灵娃儿,见父母恼了,就要劝和劝和,撒娇撒痴的求着爹妈带自己逛庙去。 往日在高显城里衣食无忧的住着时,夫妻两个也是常带官哥儿出门的,又有兵丁衙役开道,虽说不算显赫,也是热闹体面。果然李四郎想起当日夫妻恩爱的时候,丢开手不恼了,哄了浑家换好衣裳,一家子出去逛逛,也算是解解烦闷,倒没成想竟得了这么个机缘,遇见了三郎一家子。 碧霞奴叫三郎外头雇车,自个儿带了娃儿和娆娘母子两个坐车往家去,三郎兄弟两个后头随行,且喜路程不远,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儿就到了。 娆娘是个聪明女子,瞅准了机会,在车上扯着闲篇儿的功夫就把家里事情说了,一面哭诉都是自己娘家兄弟不争气,只怕丈夫一时恼了,要与自家和离可怎么好。 碧霞奴听这话头儿,早就知道娆娘的意思,因笑道:“如今拙夫那里虽说缺人,都是镖师的缺儿,寒来暑往,赚的是个辛苦钱儿,四兄弟也是做了几年官长的人,何苦去受那一份的迟累……” 娆娘听到这儿,只当是碧霞奴不乐意认下穷亲戚,心里一急,后悔自己没听四郎的话,把他家当个实在亲戚,开口求人,反倒碰了个软钉子,事情没办成,又丢了脸面。 正想着,忽听碧霞奴又笑道:“可巧我那边儿的买卖倒是缺个得力亲近的人帮衬,我们绒线儿铺里站柜台的姑娘这几日嫁人了,我又带着冰姐儿,实在拆兑不开,正想着寻一个年轻俊俏的媳妇子帮忙站柜,天可怜见就遇见了弟妹。” 这话倒也不假,自从婧娘站了柜台,又包下了镖局子的伙食,就有好几个年轻镖师瞧上了,生得也算是白腻,又没爹妈管着,自家自身不要一分钱的彩礼,又是个能做的,在一群后生里头就成了抢手货。 婧娘原先心里待要守着,又怕姝娘瞧着自己好似眼中钉肉中刺一般,见乔老板儿是个惧内的,自己要想进门只怕是没指望了,心思也就跟着活份起来。 那一群缠她的后生都年轻猴急,且喜家里还有一条大狗,若是谁敢动手动脚的,照定了屁股,咔哧就是一口,有几个吃了亏,众人才都略略的安分起来,也是天天有事没事就来柜台上闲磕牙。 偏生这一群后生里头倒有一个举止又和旁人不一样,虽说也是有事没事只管来,倒也不曾说甚疯话,今儿从扬州给带一个官粉,明儿又从西域带些葡萄干儿,只要出一趟镖,总要稍些爱物儿来送给婧娘。 东西虽然不值钱,贵在当地是难得的,那后生又不大撩拨她,送了东西就走,几次三番,连阿寄都认定他是个好人,旁的后生往柜台一站,那大狗就呲了牙在门口蹲着瞅,若是这后生来了,阿寄没事儿人一般,依旧趴在天井院儿里晒阳儿。 犬马比君子,最是通人性的,婧娘见看家狗对这后生都是另眼相待,知道他是个心思纯正的,心里就肯了,一来二去就只对他有些好脸色,旁的后生瞧见两个越走越近,知道自家没戏,渐渐的都不来缠。 那后生见水到渠成,带了婧娘进来回禀了三爷三奶奶,旁人倒也罢了,只有梅姝娘欢喜的什么似的,如今女婿开了生药铺子,家里渐渐殷实,竟拿出一份体己来,做了婧娘的嫁妆,打发两口子外头赁房成亲去。 刚进门就怀上了,这回可是站不得柜台,偏生招弟儿也怀上了,姝娘每日里炖了汤往女婿家里送过去,还要帮衬着小两口儿料理家务,也是忙不开。碧霞奴这几日正想着不如把引弟儿打扮好了送过去试试,只是冰姐儿又离不开她。 如今听见娆娘开口求差事,心里也乐意帮衬,那绒线儿铺后头又有半间闲房可以住人的,不如就安顿了一家子在那边儿住下,官哥儿如今大了,不好和父母居住,倒可以送到唐闺臣的学房里念书,也省了好大一笔挑费。 对娆娘说明白了,杜娆娘自是感激不尽,在车上就要行礼,叫碧霞奴拦住了,还是官哥儿机灵,团了手学着大人的模样儿给碧霞奴道谢,谁知冰姐儿倒学会了,也团了手拜一拜,两个小人儿对着行礼,倒像个夫妻对拜的模样儿。 一时到了河房处,下车进门,吩咐家奴院公往大饭庄子里叫一桌席面,两家子都是干亲,没什么好回避的,坐在一处随意吃喝,碧霞奴在席上就说了安排娆娘两口子的差事,李四郎知道是媳妇儿开口求了人,瞪了娆娘一眼。 杜娆娘如今谋着了差事,朝他得意一笑,桌围子底下伸了金莲,狠命在四郎鞋上踩了一脚,李四郎吃痛,待要说她,又不好说的,少不得吃了这暗亏,心里暗暗的撒狠儿,晚上被窝里定要找补回来。 留在河房住了几日,张三郎带着李四郎往外头见识见识,大饭庄子大澡堂子里头见过,李四郎是高显城土生土长的哥儿,原先还觉着自己眼皮子已经不算浅了,如今见过元礼府这样的大镇店,才知道娆娘说的也对,人活一世,总要往头奔一奔,才不枉来来世间走一遭。 三郎带着结义兄弟把元礼府的排面儿摸了一遭,末了直接问他看上哪一样行当,虽说如今娆娘得了绒线儿铺的差事,四郎这头儿还是悬着,一年半载尚可支持,往后只怕这软饭吃上了口,大老爷们儿在浑家面前也立不起来。 四郎原先贩果子吃过亏,就在消息闭塞上头栽了跟头,果子自然都是好的,偏生这一年高显城附近的果子也都是大丰收,比外头趸来的还要便宜许多,所以才折了本钱。 如今见三郎的镖趟子走得远,自然开阔眼界,见多识广,各地又有分号,书信我往来,几百里以外的买卖行市都是了如指掌,他原本也不是个粗笨的,心里就有了主意,想依附着三郎走镖的当儿做个行脚的客商,带了本地的土产到远处去卖,得了银钱就在当地进货,把元礼府没有的新鲜玩意儿再趸来些,到本地又赚一笔银子。 三郎听了这个法子也觉得好,跟着镖师趟子手走路,比耍单蹦儿的行脚客商可就熨帖多了,一日三餐都有人伺候不说,到了晚间恁多人一起投店,自然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就说准了相赠百来两银子的本钱与四郎,帮衬着他家再整旗鼓,四郎知道这结义兄弟并不是口是心非的人,自己也不扭捏,只要立下字据,必然算是借贷,到时候连本带利的还上了,自己才肯点头。 三郎无法,只得依了他,从此李四郎有了本钱,就托人打听最近的一趟镖趟子往哪里去,本地缺少什么,元礼府又有甚样物美价廉的东西可以带去。 忙活了几日,绒线儿铺那边交割清楚,娆娘就要走马上任,夫妻两个商议着要搬过去,旁人倒也罢了,只有两个小娃娃不依起来。 冰姐儿还在襁褓里的娃娃,人事不知,每日里有官哥儿带着她玩耍,独养女孩儿本就寂寞,来了一个小人儿伴着,天天房里都是欢声笑语的,如今这会子*辣的要走,小女娃是亲娘贴肉养大的,哪里肯受这个委屈?撇了小嘴儿就哇哇大哭起来。 官哥儿是男娃,如今也过了撒娇撒痴的年月,忍住了不肯哭出来,只是绷住了一张小脸儿,扒在冰姐儿的摇篮前头,任凭家大人死拉活拽,就是不肯放手。 两家大人倒也不恼,只是瞧着两个娃娃有趣儿,自来都是男娃爱找男娃一处淘气,女孩子们又娇养在一处做伴儿,谁承想这两个孩子倒是投缘,没几日就亲亲热热的好似亲兄妹一般,玩儿的丢不开手了。   ☆、136|冰姐初议娃娃亲 杜娆娘是个有心的,见官哥儿冰姐儿分不开,大大方方的就让官哥儿多住几日,小男娃早过了恋着娘亲的年纪,听见许自家住在冰姐儿家里,喜得团了手谢过爹妈,就赖在冰姐儿摇篮前头不肯走,还要跟引弟儿学着给冰姐儿换尿布,逗得家大人一连声儿都说使不得。 辞了出来,夫妻两个坐了大车往绒线儿铺去,李四郎直搔头:“这些年当个宝贝儿似的贴肉养大了,敢情一点儿也不恋家,这也怪不得那小子,冰姐儿生得确实讨喜,就连我们大人见了,都眼热想生个女娃娃出来养活。” 娆娘白了丈夫一眼:“你懂个屁,如今趁着年小没忌讳,叫他们小人儿多在一处伴着耍子,来日大了,要丢开手可就不容易了,你没见冰姐儿一个没满周岁的小娃儿,多少家儿已经有上门赶着做娃娃亲的了,都是三哥三嫂子当做玩笑话给打发了,没想到却便宜了咱们家儿子。” 李四郎倒不曾想得那么长远,如今听了婆娘这一谋划,倒还真觉着自家儿子和冰姐儿投缘,两家子又是干亲,若能亲上做亲也是好事,只是孩子太小,说这个也过早些。 摆了手笑道:“才多大一点儿的娃儿,怎好叫我开口说去,旁人不说咱们是想亲上做亲,还只当是图谋人家恁大一片家业似的。”娆娘道:“照这话说吧,若是三嫂子来日养不下哥儿来,他家定然是要找个上门女婿的,等到咱们老的百年之后,这一片产业可就都是你们李家的了,你还做梦呢。” 四郎听了这话有些不耐烦:“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就知道贪图这些个小恩小惠,我和三哥讲的是江湖道义兄弟情义,怎肯去诓人家的家产。再说两个孩子恁小,谁说的准来日还合适不合适了。” 娆娘伸手扯了四郎的耳朵骂道:“谁贪图他家那点子东西,若是两个娃儿不投缘自然也就罢了,我这也是为了你们李家的种谋划谋划,把别人的都想得脏心烂肺一般。” 四郎见浑家撒娇儿,早就没了气焰,耳朵给薅住了半边儿,只得歪着脑袋求饶:“四奶奶饶了这遭儿吧,孩子都小呢,谁知道来日怎么个局面呢,等大一点儿再说。” 娆娘才放了手,笑嘻嘻的说道:“这就是你没见识了,当日还在戏班子里的时候,常听师哥给我弹一套十二钗的曲子,讲的就是自小儿一处伴着长起来的哥哥妹妹,哎哟,那叫一个缠绵悱恻,你若是瞧了那本子,饭都不想吃了呢。” 四郎见左右没人,搂了浑家在怀里笑道:“好妹妹,等一会子家去,你也弹唱一套这曲儿给我听听。” 却说官哥儿没有了爹妈在跟前立规矩,登时就活泼起来,抱了冰姐儿不撒手,也难为他一个几岁大的小人儿,抱得动这么白胖的娃儿,引弟儿可是不错眼珠儿的瞅着,只怕这小少爷失了手,把个宝贝疙瘩给摔着了,成日家跟着两个小娃儿屁股后头跑。 旁的时候倒也好说,只有每日给冰姐儿换尿布,又要洗澡的时候,最难处置这官哥儿,干亲家里的少爷,管三郎乔姐儿叫个干爹干妈,总不能撵了出去,可是孩子再小,也有个男女大防在里头,又不能叫他瞧见了冰姐儿的小身子。 报到当家主母那里,碧霞奴也是为难,不知怎么与他解释,才不伤了小人儿的心思,倒是三郎想出一个主意来,只要冰姐儿要换衣裳洗澡时候,就把官哥儿唤道天井院里,教他站个架门,传一两口花拳绣腿的功夫。 小男娃正在舞蹈弄棒的年纪,头一回还不乐意给支了出来,闷闷的随着干爹在院子里站好,三郎从两旁的兵器架子上头取了一根红缨枪,舞得飒飒生风,登时就把个小男娃看住了。 才歇了手,官哥儿就扑到大腿上头,死拉活拽的嚷着要学,三郎见娃娃上了道,第一日甚都没传授,就叫他站个铁桥马步,谁知那李官哥儿是个有恒心的,一站就站了半个时辰,硬是咬住了牙关不肯动弹,偏生三郎也忘了这事,还是进来回事的镖师瞧见了,只怕官哥儿受不住,才来请爷的示下。 唬得三郎夫妻两个赶忙出来瞧,见小人儿腿都打颤了,碧霞奴埋怨丈夫粗心,赶紧抱起来哄着,可怜小人儿还娇嫩,太阳地里站了半日,小腿儿都不听使唤了,这一回可没有精神头儿去缠着冰姐儿,在小书房里倒头就睡。 冰姐儿见往日总来的那个小哥哥今儿竟不来,虽然不会说,也拿手点着官哥儿住的小书房,意思是要去瞧他,引弟儿无法,只得抱了冰姐儿去看,见小人儿四仰八叉的睡在春凳上头,自己的娘正看顾,见冰姐儿来了,招手抱了过去。 冰姐儿伸出小肉手往炕上扒拉,意思要爬到官哥儿身边,碧霞奴瞧着有趣儿,就放她下来,小女娃蹭着小胳膊小腿儿,一个肉墩子也似的,好容易滚到了官哥儿身边,伸手就捏他的小鼻子,官哥儿累的睁不开眼,哼哼了两声,伸手捉住了冰姐儿的腕子就往怀里带。 若是生人要抱,冰姐儿自然是不肯的,可是这小哥哥又不一样,给他捉住了搂在怀里,太阳底下练功,晒得小身子热乎乎的,像个大火炉,冰姐儿倒觉得暖和,就叫这小人儿抱着,小身子在他怀里滚来滚去,找个舒服的窝儿,眨巴眨巴大眼睛,也跟着眯了眼要睡。 碧霞奴见这两个小人儿恁的投缘,心里也是一动,吩咐引弟儿好生看着两个娃儿歇中觉,自个儿抽身出来回在上房屋里。 见丈夫盘腿坐在炕上正盘账,见她来了赶忙让座,碧霞奴照例说他两句,日后好生给官哥儿看功,莫要疏忽,若是在自家带的不好,叫哥儿黑瘦了,来日难见四郎夫妇。 一面又试探着道:“我瞧着冰姐儿可是渐渐的离不开这小哥哥了呢。”三郎笑道:“可不是么,若不是我想出这个教他功夫的法子来,只怕两个小人日日都要黏在一处呢。” 说到此处自个儿也觉出来了,抬眼瞧了浑家,见她点点头道:“小人儿家都是见风长,别看这几年无妨,说话儿就能长到十岁往上,那时候怎么处,你心里得有个谱儿,别到时候*辣的再说要分开,小娃儿正是年轻心热,难保不会闹出事来。” 三郎倒不像浑家恁般心思细密,不甚在意笑道:“这有什么,若是两个小娃有缘分,就叫他们在一处罢,彼此都是知根知底长起来的,岂不比外头寻得强?” 碧霞奴点头道:“要说四兄弟这两口子做亲家,自然是没的说,瞧着那个意思,虽然不曾挑明了,这么多日子都不催着接官哥儿,态度也是摆明了在那里的,是要叫两个小人儿一处伴着,他们不说要接,你可别瞎问,左右过几年大了,就送到唐少爷的学房里念书去。” 三郎点头笑道:“内宅的事情我不管,都是你做主罢,何苦来问我。”碧霞奴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戳:“不过白问你一声,别来日闺女大了择了女婿,你又要怪我没看住。” 三郎搂了妻子在怀里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让小人儿由着自己的性子就是了,我只要看住了你,旁人也没那个心力面面俱到,只是说到了冰姐儿的亲事,你这个当娘的也该尽一份心力才是。” 碧霞奴不解道:“才说还要十来年,这会子又无事忙起来,冰姐儿还没抽条,谁知道她来日是什么尺头,这会子叫我给她预备衣裳也太早了些。” 三郎嘻嘻一笑,见外头没人,跳下炕去锁了外屋房门,回头抱了媳妇儿就按在炕上笑道:“谁与你说这个?冰姐儿长大了要出门子,总要有个兄弟背着她上轿不是?这会子家里都歇中觉,好姐姐,你与我一个被窝里歇了吧。” 也不管乔姐儿怎么挥了粉拳捶他,扯了锦被生拉硬拽带着浓妆就拖进被窝受用了,末了一家子歇了中觉陆续起来,三郎心虚避到前头柜上,引弟儿抱着冰姐儿回来找娘,见碧霞奴妆也花了,发髻也松散了,十来岁的大姑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抿了嘴儿笑,一面到厨下催水,服侍主母匀脸洗牝。 既然两家子都有这个意思,官哥儿还真就在三郎家里住长远了,跑野马疯玩了好些日子,成日家除了逗弄冰姐儿,就是缠着三郎教他拳脚功夫,一来二去在这一片巷子里头竟混成了孩子王,仗着几招花拳绣腿,收服了不少镖师趟子手家里的子弟,三郎瞧见了倒也欢喜,这孩子是个有主心骨的,小小年纪就能领着一帮孩子撒欢儿淘气,来日大了也是个能掌事的。 这一日李四郎又要往外头贩货,进来辞别三郎,弟兄两个约好了往大饭庄子里头吃酒去。碧霞奴送走了丈夫,且喜如今官哥儿竟代了半个母职,每日里伴着冰姐儿,倒省下自个儿许多光景,不知怎的最近身子总是疲倦,想想老话儿说的好,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正要歪一会子睡个回笼觉,忽然听见前头引弟儿来回事,说是行院里遣人过来送戏单子,要贺小姐的生辰。   ☆、137|挑家宅引火烧身 碧霞奴听见是行院里来送戏单子,倒觉得新鲜,往日里家里有了谁的生辰,都是请了杜琴官新带的班子来演小戏,也不请客,不过就是一家子聚聚。 平日里家中男子也没有往行院里头消遣的,两下里不来往,年节都没帖子投过来,不知今儿怎的,他们倒上赶着热络起来,想是见自家买卖越做越大,要过来显情买好也是有了。 自家在元礼府立住脚没几年,五行八作倒不好得罪,只得强打着精神,说了个“请”字,谁知外头一个丫头掺着个姑娘袅袅婷婷的进来,打眼一瞧,就认的是那一日在碧霞元君老娘娘庙里遇见的姐儿赛貂蝉。 碧霞奴见了她,心里就猜出了七八分,倒也不怎么担心,只是可惜了这姑娘,生得倒伶俐,偏生心思跟不上模样儿,只会在小事上头耍耍小聪明,这也怨不得她,天底下坐怀不乱的男子原在少数,谁叫她命苦遇上了。 心中冷笑,面上也是淡淡的让了座,因笑道:“姑娘请坐,恕我今儿身子不适,就歪着相陪吧。” 那赛姑娘蹙了秀眉,妆的倒是关切:“奶奶正该好生调理身子才是,那一日遇见,见奶奶这等面嫩,还道是三爷带过来的小夫人,一打听才知道是正头大娘子,又有了几岁春秋了,这面上光洁做不得数,身子结实不结实才是根本,偏生头胎又是位小姐,奶奶该多上心了。” 碧霞奴听她拿冰姐儿说事,心里不大熨帖,论理她是当家主母,这会子就是叫人把这窑姐儿赶打出去也不是不能,只是往日曾听杜琴官说过,行院在三教九流里头占了一流,自然有它的道行。 这里得罪了一个姐儿,整个勾栏院里头你知道有甚等客人,那摇扇的公子携妓的王孙又有哪一个是好得罪的?三郎做的是江湖上的生意,各种行会规矩不得不守,因此上隐忍不发,也没甚好话,笑道: “这身子骨儿是错不得的,奴家自小儿体弱,到底不是胎里带出来的,原是我们小姨娘虐待前妻之女所致,可叹她机关算尽,却也没有自个儿的子嗣,到头来重归风尘,也是命中的冤孽……哦,她就是本地人,在勾栏陈家落脚,不知道赛姑娘可曾认识?” 赛貂蝉这点子小聪明还是有的,原来这大娘子家里就有行院出身的姐儿,窑姐儿最难生养,这样闺中秘事她已经知道了,来日就是自己使个手段谋了进来,若要立住脚,只怕耍不得手腕,逃不过大婆儿的手眼。 原本要做身边人就情怯,出身又不是良妾,再听见碧霞奴连消带打一顿抢白,心里就灰了几分,也不敢再说,搭讪着拿了戏单子笑道:“这一位前辈倒不曾拜会,改日得空儿,替娘子去瞧瞧,这是我们勾栏何家今年的新戏单,有好几处小戏都是花大价钱送了琴师去江南学来的调子,保准是元礼府头一份儿,大娘子斟酌斟酌,若是能赏一口饭吃,奴家也在领家儿妈妈跟前做脸。”说着,留下了戏单子,匆匆起身告辞了。 碧霞奴心说这赛姑娘也算是机灵,怎么仗打了一半儿就走,吩咐引弟儿好生送出去给雇车家去,一面歪在炕上随手翻了翻戏单子,里头却掉出一张桃花笺来,打开一瞧,是三郎笔迹写道:“镇日流连乐昌镜,唯恐凋零玉珠颜。一片丹心分几瓣,举案齐眉到君前。” 碧霞奴看罢心里吃了一惊,这花笺自然是那赛貂蝉姑娘有心夹在戏单子里头的,自然要挑唆自己夫妻两个,只是她从何处得来这样的诗文,便是自己也不曾见过三郎的唱和,倒也不是不能,如今冰姐儿正在难带的时候,哪儿有心思调弄笔墨? 心里还是肯信丈夫的,虽然胸中自有丘壑,却不是个爱调弄笔墨的,又是直性汉子,若真有甚事,也不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想了一回,却猜不透关节,这话不能直说,犯不着为了个窑姐儿伤了夫妻情份,想到此处把那戏单子折了,随手搁在桌上,自个儿靠着炕柜歇歇神儿,不知怎的觉着一阵胸闷气短,干呕了几声。 如今暑期已退,寒气正盛,不知怎么倒好似中暑了,连声唤了引弟儿来道:“想是午饭没吃熨帖,心里燥得很,你去厨房问一问,可有什么酸酸凉凉的东西没有?别放香油弄腻了。” 引弟儿答应着出去,不一时却是张三郎端个小盅子进来笑道:“刚来家就听见你身子不痛快,可巧外头走镖的刚弄来这个,你也尝尝鲜。” 端到跟前儿是个琉璃盏儿,里头琥珀汁子一般,一股子香甜味儿,碧霞奴正想这个,拿在手上端详一眼,一扬脖子吃了,才知道是原先尝过几回的西洋葡萄酒,倒比自家常吃的双料茉莉花儿沙口多了。 点点头说声多谢,待他有些淡淡的,三郎只当是浑家身子不耐烦,伺候她除去簪鬟略躺一躺,自己搬了炕桌搁在炕梢上,一眼就瞧见了戏单子。 还道是杜琴官送来的,见浑家睡着,笼在袖里出去往书房细看。打开一瞧,却是勾栏何家送的,想起是那赛貂蝉姑娘的娘家,心里警醒,换了引弟儿进来一问,果然是赛姑娘来过,待要细看,一抖搂,里头掉出那桃花笺了。 忽然想起当日诗社里头会文,要赋桃花,众人都描摹那情态意趣,三郎觉得乏味,便借景抒情,倒是用乔姐儿的口吻写成了一首,又觉得这样闺情只怕不好传到外头去,偷偷的团了,丢在字纸篓里,如何却到了此处? 略一沉吟,心中冷笑,叫外头备车,特地传唤了婧娘的丈夫,那个不显山露水的伙计跟着,虽说不张扬,在道上可是有一号的,左手花刀使得最好,一般绿林道真不是他的对手。 到了文社里头,这一日不是社日,只有两个书童儿在那里伺候,预备着哪家的秀才童生临时起意要来逛逛,看见是财主来了,都屁颠儿屁颠儿的上前来讨赏。 三郎使个眼色,那伙计伸手就把两个小童儿撂倒了,花刀一出鞘,削断了社中一颗垂杨柳,少说种了也有五六年。 两个童子吓得登时尿了裤子,不知自己犯了何罪,趴在地上磕头饶命。三郎冷笑一声道:“今儿问你们一句话,若是识相对我说,从此还可以照应提拔,若是竟有半句的隐瞒,我是个坐家儿的买卖,不敢犯人命官司,身边这位朋友可是绿林道,个把人命在他手里不值什么。” 童儿也不知道今儿怎的命犯太岁,十来岁的孩子有什么见识,只当三郎说的都是真话,唯有磕头求爷爷超生。 三郎因问道:“平日里我们会了文家去,那些个字纸是谁收拾的,可有什么来询过,老实说了,大家便没事。” 内中有一个小童儿给人说中了真病,脸上一红,三郎久在生意场中,贯会察言观色,一眼看出了端倪,拿手点指,伙计上前一薅脖领子,提小鸡儿一般提到了三郎面前。 小童儿见事情败露,只得招了,原是那赛貂蝉姑娘的丫头前来,使了银子买通他,若是有三郎的笔迹落下,定然要拿回去,一张字纸二两银子,比他在这里做半年的饷还要多。 三郎便知是那赛貂蝉姑娘捣的鬼,竟拿着个法子挑唆自己夫妻不和,也当真是想瞎了心,只当天下的男子都是酒色之徒,岂是一个窑姐儿就能摆布的,心下大怒,待要当场打上窑子里去发落了她,又爱惜羽毛,不肯毁了舆情,眉头就蹙了起来。 那婧娘的男人倒是个心细的,见主家皱眉不语,知道事情难办,低眉耳语道:“爷不知这一行的规矩,想来勾栏虽是贱业,里头多少达官贵人入幕之宾,办不好只怕还要连累咱们的买卖,那杜老板原先不是梨园行?咱们何不问问他去。” 三郎听伙计说的有理,点头微笑,果然赏了童儿几两银子,叫他不许说出去半个字,不然有好瞧的,两个书童儿指天发誓,说再不敢了。 三郎得空去了一趟唐少爷家中寻见琴官,久不见面,今日一见,换了遍体绫罗,虽然不是女子用不住头面珠翠,见面上细皮嫩肉的,便知那唐少爷疼他不逊于女子,定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家里。 见了旧日的东家十分热络,让进内间,三郎还没开腔,琴官倒先笑道:“可巧有件喜事要请爷和奶奶的示下,不成想竟先来了,若不嫌弃门下多嘴,还要白问上一句。” 三郎听这话头儿,像是要给官哥儿冰姐儿两个说合,自己和浑家早就商量过此事,是很妥当的,因点了头道:“杜老板别客气,你我都是干亲,如今出来做了当家的爷,就莫要自谦了。” 琴官脸上喜滋滋的:“是替我妹子妹夫说合一件事,官哥儿和冰姐儿两个小人儿才多大,就恁的投缘,想来也是三生石上旧姻缘,冒昧问一声,我们家待要高攀一步,不知道三爷三奶奶是怎么个意思?” 三郎笑道:“这事两家都是有意的,我看就定了吧,只是两个孩子太小,我和内子的意思,先换个小定,不叫小娃儿们知道,来日长几岁,还可一处伴着道你们少爷的学房里念几句书,不然过了大定,可就不好见面了,冰姐儿是独养女孩儿,我们想着叫她多几个玩伴也是好的。”   ☆、138|琴官巧献连环计 定下了两个小人儿的事情,三郎就开诚布公把自己遇见的麻烦事儿对琴官说了,一面笑道:“没想到过了而立之年,还能遇上这样一笔烂账。” 杜琴官久在风尘,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倒不觉着诧异:“三爷如今显贵了,这还是头一遭儿,只怕日后生意越做越大,这样的姐儿好似下饺子也似的往上贴呢。” 张三郎都不用细想就觉着脑仁儿疼,哎哟了一声道:“这可就受不起了,明儿孩子大一点儿,叫他们接了买卖,我和内子可要找个清静的所在养养精神。” 琴官笑道:“这事若搁在旁人身上倒是难办,窑姐儿虽然好斗,怎奈后戳子硬,谁知道与她来往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话不假,原先琴官带戏班子的时候,就有个捕快常来捧一个小旦的场,一有他的戏定然要送花篮儿,请人前来叫好儿,自以为捧他居了头功,便要每日来缠,开始不过拉着手儿吃几杯,末了就要留宿。 那小旦假意留他住下,两个还没上手,就闯进一版官差来,指那捕快知法犯法嫖宿男旦,二话不说捉到了堂上,先打四十板子杀杀性子,投进了牢里,这捕快还只管说自己点子不正。 后来家里老娘上下打点买通了师爷,才知道他意欲染指的这个旦角儿竟是知县老爷的相好,人家是憋着调任的时候赎了身做干儿子,带到任上去做小衙内的,还能搭理这么个没甚品级的捕快?他要给知县老爷带了绿帽子,挨这几十板子算是好多着呢。 三郎原先心里存着顾虑,听见这话倒不知如何是好,见琴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赶忙请教。 杜琴官笑道:“三爷聪明一世,怎么绕不过这个弯儿来?如今那赛姑娘黏住了你们家,明摆着是没有金主愿意替她赎出来的了,这才打了进门做小夫人的主意,三爷只要将计就计替她赎了身不就完事,她做了良家女儿,哪个恩客还肯替她出头,捏住了卖身契,要打要杀要卖,都在三爷一句话儿罢了。” 张三郎听了倒抽一口凉气,莫要小瞧了杜琴官,平日里温言软语和颜悦色的,当日替自己办差的时候瞧着恁么和软会服侍的一个人,心里可是不揉沙子,想得通透,小小年纪倒也难为他,若是没有这么个机灵劲儿,凭他一个红相公就能把人家正头大娘子挤兑得和离回家?想来又不稀奇了。 得了杜琴官的指点,三郎告辞来家,也不对浑家说起这事,只把冰姐儿的定下的事情与她商量,碧霞奴原先就觉得四郎夫妇两个都是正经人,一家子又老实本份,将来冰姐儿过去自然是当做亲生女孩儿似的疼,也就点了头,把当日自家陪嫁的那一根金簪子交给三郎,叫他好生收着,来日请四郎两口子过来吃顿酒席,把东西交过去就算过小定。 连日无事,偏生这一日招弟儿来家请安,先进去见了母亲妹子,打听着主母还午睡,拉了姝娘两个往下房里间屋里说小话儿。 引弟儿如今大了,也爱听个张家长李家短,三个虾蟆五个眼,伸头就往里挤,叫招弟儿一口啐了出来:“赶紧的,往上房屋里瞧着,若是奶奶醒了回来报给我们知道。” 引弟儿是招弟儿拿下马来的,自小儿怕她,只得委委屈屈的绞了帕子出来,苦着脸往上房屋门首处站着。 招弟儿打发了妹子,关上了下房门,打下帘子来,神神秘秘的拉了姝娘道:“妈在内宅当差,这几日上房屋里有甚动静没有?” 姝娘见闺女做得机密,也好似摊上了大事,往窗户外头梗着脖子瞧了瞧没人,回身道:“也没甚事,倒是你,如今挺着个肚皮,做什么只管来?” 招弟儿往炕上一歪,没好气儿道:“谁乐意来的?还不是您女婿。”姝娘听了这话,腾的坐了起来道:“什么?那姓蒋的和谁作怪了不成?” 招弟儿一翻白眼:“您老可真会想,不看看您闺女是谁教出来的,自小瞧着你是怎么拿捏我爹的,如今寻见了老女婿,还能叫他在我跟前弄鬼儿?” 姝娘听了得意一笑:“照这个话儿唠吧,如今那婧娘到底也叫我们打发处门子了,做媳妇子的没有这点子手段,也不敢在街面儿上混……是了,既然不是为这事,到底什么事情急三火四的寻我。” 招弟儿压低了声音道:“前儿杏林来家,悄悄儿的和我说,听见一个荒信儿,说三爷要替勾栏何家的花魁娘子——赛貂蝉姑娘赎身呢,这事奶奶知道不知道?” 梅姝娘听了,浑身激灵灵打个冷颤,若是真的,这不是明摆着要收房么,无论是做妾还是做丫头,来日万一有了头生儿子,当家主母的位子可就不好坐了……可话又收回来,横竖瞧着三爷不是那样轻浮的子弟,到底是个什么局面,自个儿也不敢妄下评论…… 招弟儿见母亲脸上一团纠结,赶忙挽住了胳膊摇晃道:“妈倒是拿个主意,这会子报上去还好些,起码我们奶奶有个缓儿,还能预先防着那银妇一点儿,若是就这么*辣的把人抬进来,可就是要了奶奶和姐儿的亲命啦。” 姝娘心里也是一团乱麻,若是真事儿倒还好办,办好了这个差事,上头自然有赏,可若是个荒信儿,原本没有的事儿,从自己房里捅了出去,挑唆了人家夫妻两口子打架闹和离,非但不能买好儿,只怕就要一家子轰出去…… 还是做娘的老到些,拉了闺女问道:“这话是你丈夫怎么打听着的?”招弟儿道:“嗨,还不是那银妇,得了这个信儿,满大街散去,造个声势,还没进门就要打压奶奶的气焰,知道咱们家那个生药铺子是三爷出的本钱,特地派人来请了我男人去给她瞧病,说是要调理身子以备生育,呸,千人骑万人压的烂货,就是养下来也不知道是姓张还是姓李……” 姝娘把闺女的话放在心里一合计,只怕没有十分真也有八分真了,不然那窑姐儿是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预备的,看来这事还真要叫碧霞奴知道,防着点儿总比没防备强些。 点了头道:“你们如今已经是摘出去的人了,犯不着再回来蹚浑水,恁么的,我去透个风儿,原先我和咱们家大奶奶算个手帕交,如今虽说贵贱有别,想来她也能容我几个错处,你先家去,好生养着,说话儿快生了吧?” 招弟儿红了脸,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她娘几句,掏出一包散碎银子要留下,姝娘执意不肯,招弟儿塞在炕洞里头笑道:“这是您女婿孝敬的,留着给引弟儿作嫁妆罢,咱们再攒一笔,购置办大点儿的房子,就把爹妈接出去住去,又不是他家的家生子儿,犯不着人在屋檐下。” 姝娘送走了闺女,把这话反反复复的在心里掂对了一回,往上房屋里回话儿。碧霞奴刚睡醒,叫引弟儿打水服侍匀脸,一打帘子倒是姝娘端着水盆进来笑道:“今儿得空,我服侍奶奶梳洗。” 碧霞奴连声说“不敢”,就着她手里洗了脸,抹干净了又擦胭脂,一面笑道:“梅姐姐今儿有空来找我说话儿么?怎么不让孩子们服侍。” 姝娘支吾了几句,待要不说,对不住乔姐儿这样提拔自家,只得咬了牙透了口风。碧霞奴正对着镜子戴耳坠子,听见这话,手上一抖,一边儿珍珠的耳坠子没拿住,掉在铜盆里头,叮咚一声响。 弯腰捡得功夫儿,脸上就回转过来,一抬头还是往日从容神色笑道:“想是姐姐听差了。”姝娘知道碧霞奴与三郎伉俪情深,这话莫说是道听途说,就是真事儿,除非丈夫亲口说的,否则就不好信了旁人挑唆。 也后悔自己莽撞,人家夫妻两口子过日子,乐意讨小娶妾,又碍着自己什么了,非要来捅窗户纸……正要开口把话头儿岔开,忽见乔姐儿变了脸色,捂住了檀口干呕了两声,一面拿帕子掩了口道:“真怪,天气又不热,心火这样盛,梅姐姐再替我开一瓶西洋葡萄酒吧。” 姝娘有了三个娃儿,有什么不明白的,拍了巴掌道:“奶奶诞育过一胎,怎么还这样生涩,别是有喜了吧?” 一句话倒提醒了碧霞奴,第一胎的时候是个闺女,自个儿本来单弱,又不是足月的,小人儿在肚子里头几乎软趴趴的不动弹,连踢一踢都懒怠,有好几回乔姐儿还以为保不住已经胎死腹中了,好容易养下来,才不过怀了八个月,多亏了蒋太医寻见好药材,才吊住了一条命。 如今自己调养的身子结实了许多,出了月份之后与丈夫夜夜都是被翻红浪的,就是再有也不稀奇,往日里常听人说男胎活泼,没出肚皮就会捣鬼儿,若是怀上了男娃,还没显怀就恶心想吐的也不是没有。 想到此处心里松快了大半,莫说自己信了三郎没有这事,就是退一万步,碍着族里家里的叨叨,外头找一个以备生育的,自己抢在前头怀上了,自然腰杆子也硬,有人要谋进来也就未必有这个胆量。   ☆、139|巫山女错配姻缘 姝娘也是个有心的,别管有的没的,这个喜信儿得散出去,一来叫那赛貂蝉望而怯步,二来若是三郎当真有些个活份心思,看在二胎面上,没准儿就能断了别的念想。 又是请大夫又是捂被窝,打点妥当了,请了蒋太医来瞧,先拜见了岳母,又引着往上房屋来,两个一前一后进院儿的功夫,姝娘悄没声儿捅捅蒋杏林道:“有点儿脉象就说是!可不能让旁人占了先。” 蒋太医憋住了笑,只得点头答应着,心想这母女俩当真是亲生的,昨儿招弟儿刚嘱咐了一回,今儿岳母大人又照原话儿说一遍。 进了内宅照例请脉,这一回连谎都不用撒,可不是真真儿的怀上了,看脉象正该是个男胎,看来也是那千年何首乌的功劳,当下笑道:“给奶奶道喜,虽说门下医道不精,如今珠胎暗结是错不了的,保不准还是个男胎,往常听人说吃了人参娃娃总有个儿子的命,今儿一瞧果然是不错的了。” 碧霞奴得了吉利话儿,心里也喜,叫姝娘多拿些诊金与他,蒋太医又不敢收,乔姐儿笑道:“这也算是我们家给的随份子钱,听见你家大娘子也要诞育了,拿去好生供养着吧,她年纪太小,身子单弱,可要好生调理。” 蒋太医谢过接了,算来这个娃娃还是得了张府上一点子恩惠,像招弟儿这个年纪,一般都是过门儿两三年才坐胎的,蒋太医那一回熬药,得了些何首乌娃娃的根须,纸包纸裹带了家去,给招弟儿做了几顿参鸡汤补身子,没想到竟也得了孕,算是沾沾碧霞奴的喜气。 开了养胎的房子告辞出去,引弟儿又抱了冰姐儿进来,原来两家子过了小定,虽说小孩子家是不妨的,总不好住在一块儿,叫人说嘴是做了童养女婿,依旧把官哥儿接回去,家大人倒不避讳,就告诉他来日冰姐儿与他做媳妇儿,官哥儿这才不哭不闹的去了。 小孩子听风就是雨,一个要闹起来,另一个撒着欢儿比着闹,如今官哥儿不肯哭,冰姐儿倒也消停了,瞧着小哥哥给人抱走,不过踢着腿儿撇了撇嘴儿,回头一瞧见娘亲给做的茶汤,登时丢开手,只管要吃的。 刚刚没了小玩伴,引弟儿抱着可就不依了,非要亲妈贴肉抱着,碧霞奴又要给她做吃的,实在无法,只好把襁褓在胸前打了两个结,背着娃娃在厨房里忙活,一家子的丫头厨娘都看不过去,可是冰姐儿就要耍大小姐的脾气,谁抱都不肯。 三郎一回来就瞧见了,眉头一蹙,把小人儿从娇妻身上整个儿拎起来抱住了,一面关切道:“我正在外头谈生意呢,梅娘子派了人一连声儿的唤我回来,只说你有事,唬得我饭也没吃就来家,才听说你有了身子,虽说是喜事,倒唬了我一跳呢。” 碧霞奴见丈夫面色不改,看去又不像是变心的模样儿,如今说的是喜事,不好这个当口儿把话质问他,淡淡一笑道:“梅姐姐也太肯无事忙了,太医都说了,才满两个月,不值什么,我瞧着今儿天冷,眼看就要飘雪花儿了,想给你弄一碗汤吃。” 三郎拦了她道:“如今咱们凭什么山珍海味吃不起,非要这个当口儿叫你忙活。”碧霞奴推了他道:“人家说了,头几个月趁着月份不大,很该走动走动的,老是趴窝对大人孩子都不好,前头诞育冰姐儿的时候我不是一样走动么,后头果然下生时没有半个时辰就养下来了。” 三郎捏了捏冰姐儿的小鼻子笑道:“这丫头生得真是单弱,猫儿一般大小,也就是搁在咱们家才能养活了。” 小人儿虽小,倒好似知道爹爹打趣儿她,攥紧了小拳头挥舞起来,堪堪的要蹦字儿:“爹!”逗得一家子都笑起来。 有了亲爹带着,冰姐儿不缠人了,碧霞奴打发他们父女两个出去,自己唤了引弟儿来问:“前儿叫你办来的羊耳朵,今儿一早可得了么?” 引弟儿听见,赶忙答应着开了橱柜拿出来道:“按奶奶的吩咐,特地去回回营买来的,一共得了十个羊头,都吩咐厨下给镖师们做了白水羊头了,这是攒下来的十对耳朵,不知道奶奶留着有什么用处?” 乔姐儿但笑不语,叫她出去,自个儿系上围裙忙活起来,倒也不是就缺她做的这一口吃食,原是赛姑娘的事情如今摸不清,自己心里难免有个委屈劲儿,如今面对丈夫,只怕哪句话说得顶撞了,叫他瞧出端倪来看轻了自家。 娘家妈就是吃了这个亏,见丈夫收用了小姨娘,自个儿端不住,哭闹了起来,原本丈夫心里也够苦的,若是夫妻之间都留一步余地,来日未必没有翻盘的把握,要不是夜夜不给丈夫留门,也不至于叫他信了麟哥儿就是乔家的后,一月里头有二十多日是在陈氏房里过的,一般人谁又会疑心…… 乔姐儿借着要做饭的当儿,在小厨房里静静心,深吸一口气,摸了摸白腻的肚皮,清水盆里头捞出羊耳朵来,掐头去尾留当间儿,全仗着好刀工,快刀切出头发丝儿粗细的脆骨来,二十只羊耳朵,也不过得了一小盘。 拿小灶烧开了水,只拿开水一焯,登时就要捞出来,不然就老了的,那一头拿鸡胸脯子肉吊起了高汤,加枸杞高丽参须子,各色干果子五香豆干儿,吊足了鲜味儿,关了火,拿冷水湃过了,浇在盛着耳丝的小吃碟儿里做了浇头。 这道菜唤作千里追风,听说吃了这个眼明手快,就好似千里眼顺风耳也似,也不过是个好彩头,这还是碧霞奴的亲娘在世的时候教的,最是费火费力,所以寻常倒不做这个,今儿有心磨磨自个儿的性子,才想起来,没想到好几年不做了,如今一尝,竟还是那个味儿,虽然高汤要冷吃,鲜味儿还是酽酽的透了出来。 又掂对了几个小菜,吩咐厨娘进来摆饭,三郎还不曾吃过这样金贵的东西,一连声儿的称赞碧霞奴,是个仙女儿下凡,偷出了天宫里的菜谱儿,哄得媳妇儿笑得花枝乱颤,心里隐忧也少的几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总不见那一头的新人进门,丈夫连个口风也不肯透出来,碧霞奴渐渐倒把心思淡了,又恍惚听见街面上的人说起,那花魁娘子赎了身嫁到外乡去了,莫非当日之事不过是个误会? 这一日忽然收到了一封家信,一瞧信皮儿,敢情是从秀才第寄过来的,碧霞奴倒是好生纳闷,好端端的怎么那陈氏小姨娘倒想起自个儿来了。 拆开了一瞧,里头字迹歪歪扭扭的,文法也不大通顺,一瞧就是麟哥儿的手笔,照例开头一两句酸诗,引经据典的还不一定对,碧霞奴忍住了笑往下看,却瞧见麟哥儿千恩万谢,说是给自个儿找了个漂亮媳妇儿。 碧霞奴看了信,倒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好端端的就娶了媳妇儿,虽说如今麟哥儿不是乔家香主,到底开恩叫他们住着秀才第的房子,成亲之前也该叫人传个话儿才是,又说是自个儿给安排的亲事,越发想不明白。 换了引弟儿一问,原是乔老板儿前去收租的时候遇见的,托他带了信来,叫进来一问,乔老板儿也是一头雾水:“好整齐标致的模样儿,就是不会拿正眼瞧人,细条条的身子,说话儿也乔模乔样的,看着不像是良家出身。” 打发了乔老板儿,碧霞奴倒觉着这陈氏小姨娘也当真有意思,自己是个姐儿也罢了,怎么叫儿子也讨了个从良的,刚想到这儿,忽然对上了前事,心里有个猜疑,只等晚间丈夫来家再说。 偏生晚上三郎出去吃酒,传了话回来说不必等他吃饭,碧霞奴自个儿随便吃了两口,与丫头一起给冰姐儿洗了澡,哄睡了孩子搁在悠车儿里,自己也昏昏沉沉的,正要朦胧睡去时候,三郎才回来了。 要起身服侍,叫三郎按住了道:“今儿答谢唐少爷和琴官,吃了酒,只怕来家冲撞你,自己又上澡堂子泡过了才回来的,省得你还要伺候我,如今就换我服侍你罢。” 碧霞奴心头一热,随口问道:“答谢他们做什么呢?”三郎正要与她说起这事,因笑道:“我替你原先那个弟弟寻了一门亲,托了琴官做媒人,所以请他。” 乔姐儿一听就全明白了,吃了一惊道:“你把那赛貂蝉姑娘赎出来,敢情是要打发到田庄子里头去呀?” 三郎听了这话失笑道:“不然怎么样?难道要把她收房么,这姐儿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只是不懂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道理罢了,自个儿做了神女这些年,也没遇见一个楚襄王……” 碧霞奴叹了口气道:“就算是恁的,来日大了,少不得就嫁做商人妇罢了,你又何苦这样摆布她,我们家原来那个麟哥儿品貌又不出众,成日家只知道傻吃闷睡,配了她,只怕家里日日都要鸡飞狗跳的呢。” 三郎闻言冷笑一声道:“从前陈氏小姨娘对不住你,如今这赛姑娘也是个不知道好歹的,我看他们一处作配倒是合适,常言道恶人自有恶人磨,你就莫要替古人担忧了,时辰不早,咱们睡睡吧。”说着,搂了浑家上床歇息。   ☆、140|红衣女夺银劫镖 说话儿间碧霞奴的肚皮一天一天的挺了起来,这一胎可比冰姐儿辛苦多了,自从足了月份,孩子就没有一天安生过,晚上睡下时都给他踢醒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碧霞奴可是一天天的瘦下去,恹恹的又吃不下东西,闻见一点子腌臜气味儿就都吐出来。 三郎急的连买卖也顾不上,都托付给侯儿和琴官两个,自己每日里拘了蒋杏林,百般调治。蒋太医家里招弟儿也正待产,碧霞奴心里不落忍,时常叫他回家去,一面劝说丈夫莫要恁般心急。 三郎见浑家眼见着瘦下去,一张小脸儿越发尖俏了,蹙了眉道:“这小孽障莫不是前世哪个冤孽来讨债的,若是再不安生,咱们也不养活了,叫蒋先生来,一碗药打发了这奴才!” 碧霞奴原本孕中气儿不顺,当妈的听见这话还了得,登时就掉下泪来:“一直没有个哥儿,如今好容易怀上了,连蒋太医都是十拿九稳,这话也是你这个当亲爹的该说的么……” 三郎知道自己急躁,赶忙就半跪在炕沿儿哄着媳妇儿道:“你快别动气,家里甚事我都依你,只是瞧着这小畜生太不知天伦,还没落草儿就折腾生身之母,心里替你委屈。” 碧霞奴往日见了那些对夫妻两口子,多半有为了养男孩儿争吵的,当日自己的爹妈何等恩爱,还是逃不出立嗣这件大事,到头来也没个有始有终,如今丈夫爱惜自家,竟胜过亲生儿女,心里哪儿还能怨他。 收敛了怒气,顺势靠在三郎怀里柔声道:“我方才也不知是怎么了,心里一股子急火,才对你嚷了几句,明儿等这一胎养下来,来日大了定要说与他听听,爹妈从来不曾红过脸儿,就为了他有过这么一回。” 这一胎虽说折腾人,碧霞奴的身子却比当日怀着冰姐儿的时候健硕多了,也不知道腰酸背疼,走路也有力气,想着整日落炕自怨自艾的,对自己和孩子都不大好,反而领着冰姐儿出去逛逛,再不然就自己想起来什么吃食,掂对着做。 元礼府冬天寒冷,家家都乐意煽羊肉锅子吃,张府上做了几回,都还算得味,只是羊肉切得不薄,难免有些腥膻之味。 三郎和冰姐儿倒都爱吃,只有碧霞奴嫌做得不精细,咽不下去。这一日带了冰姐儿,叫丫头跟着外头逛逛,可巧走到回回营的买卖,见卖的口外新鲜羊肉,大冷的天儿已经冻好了,若是买回去正好切薄片儿。 冰姐儿已经冒话儿了,自小儿吃着亲娘做的精细吃食,是个会吃的主儿,见了羊肉铺子,拿手点了点:“肉!” 逗得碧霞奴和引弟儿都笑了,里头那小伙计的瞧着冰姐儿生得精致,心里也喜欢,招呼主仆俩给孩子买一块家去吃,小伙计不过十二三岁,生得虎头虎脑的招人喜欢,头上带个小白帽,是清真贵教的娃娃。 碧霞奴点了点头,引弟儿会意,上前挑了一块肥瘦相间的,会了钱,拿油纸包了来家。趁着还没化冻,碧霞奴下了厨亲自操刀,厨娘丫头老妈子拦不住,只得由着她。 碧霞奴虽然做了几年有钱人家的少奶奶了,如今刀工可是一点儿没放下,几个厨娘在外头候着,听见里头叮叮咚咚刀起刀落的声音,都是懂行的,就知道这位奶奶了不得。 啧啧叹道:“听听这刀法,前些年我在京里何大人府上做厨娘的时候,单管着切葱花儿的勾当,做了这些年,也巧不过我们奶奶去。” 另一个嫌她总说自个儿在京里谋过差事,阴阳怪气儿的道:“嫂子既然有恁么好的前程,怎么好端端的又跑回我们元礼府来了?” 那一个倒没听出来是打趣儿她,脸上一红道:“嗨,我们府上那个何大人真说不得,就连厨房里的厨娘都要用十九岁往下的,我十五岁进府,十九岁就革了差事出来嫁人了,且喜生得五大三粗,丈夫也不疑心,我可给你们说,我边儿上那个专管包包子的姐儿,生得细条条娇软软的,就叫何大人睡过了!”几个婆娘听了都啧啧的叹息,罪过可惜四个字说了半日。 碧霞奴备好了料,叫人烧炭,自个儿在锅里码了佐料,葱姜蒜都切得细细的,又搁了大海米、鸡翅尖儿,趁着白水就可在里头借味,一会子炭烧好了往锅子肚儿里一加,光是白水就煮出鲜味儿来。 端上桌来,羊肉碟子每人跟前儿摆一个,三郎上了桌,拿筷子夹起一片儿来,对着灯影儿一瞧,晶莹剔透的,点头赞叹道:“这样好刀工,不做红案第一把交椅倒是可惜了。” 一家子团团圆圆围坐着吃个打边炉,冰姐儿还太小,原本吃不下这些,且喜娘亲的刀工精湛,一片羊肉涮好了搁在吃碟儿里,当真好似一张纸那么薄,小人儿一口咬下去,入口即化。 冰姐儿年纪太小,很少吃些厚味的东西,如今尝过了这个鲜味儿,等不得,小身子一蹿一蹿的赶着要吃。 碧霞奴自个儿都来不及吃,先把小人儿喂饱了,底下丫头要接着,她又舍不得,捡了菜肉,在唇边吹凉了,蘸着佐料儿送到小人儿嘴里,看着她咽尽了,才喂下一口。 一个小奶娃能有多大饭量,不过吃了几片肉几口菜,就摸了小肚皮恹恹的要睡。打发小人儿睡下了,碧霞奴才得空儿吃一口东西。 一家子吃了饭正收拾,忽然听见前头小侯掌柜的急三火四进来,在门首处要回话儿,是引弟儿还是谁给拦下了,说姐儿正睡着,明儿再来。 那小侯掌柜的略微高声道:“使不得,祸事了!”冰姐儿原本浅眠,吃了这一嗓子,倏忽睁开了大眼睛,哇的一声就哭出来。 三郎眉头一皱就要出去,还是碧霞奴拦住了道:“侯掌柜不是那一等没眼色的,定然是有要紧事,这些年兢兢业业当做自个儿的买卖打理,你可千万莫要说重话。” 三郎原本有些恼怒,听见碧霞奴规劝,稍微回转过来,点头道:“叫丫头们哄着孩子,你且歇歇,我到前头支应着,出不了乱子。” 到了柜上,见小侯掌柜满面愁容,手里拿着书信,见他来了赶忙上前来抱住了道:“三爷,咱们的镖车叫人给劫了!” 张三郎却往这个事上面想,这些年镖局子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全靠着花二哥的人情,路遇见占山为王的贼寇强盗,只要亮出花逢春的旗号,就再也没有不让过去的时候,怎么今儿忽然就失手了。 连忙传了跟去的伙计,那镖师叫人打的不轻,脸上身上都挂了彩,如今坏了自个儿的名头,也是满面含羞带愧的进来给三郎请了安。 张三郎也是个练家子,打眼儿一瞧就知道对方功夫不弱,总比自己强出几分来,是个硬茬子,蹙了眉道:“是在什么山头丢的镖,损失了多少箱笼?” 那镖师苦着脸道:“那山头是我们走惯了的,荒山野岭根本就没有占山为王的大王,偏生这一日走到了一座岭上,叫一个穿红的姑娘拦住了,瞧着约莫二十岁上下,生得好整齐标致的模样儿,见了我们的镖旗子,就问花逢春在哪里。 我们都回说花儿爷还在牢里住着,他老人家住惯了不肯出来的,谁知那姑娘冷笑了一声,上前来就夺了旗子,她轻功已臻化境的,我们几个人只觉得眼前一片红云,都瞧不清楚身法,镖旗子就叫人夺了去。” 三郎听见这话倒吸一口冷气,这姑娘只怕与花二哥有些瓜葛,如今见自己打着他的旗号,迁怒于自家,因问道:“到底丢了多少东西呢?” 镖师脸上一红:“丢……丢了五两银子……” 张三郎听见,心都凉了,一下子就坐在椅子上头没了言语,那小侯掌柜倒是不知道道儿上的规矩,听见不过是丢了五两银子,嘻嘻一笑道:“想是个过路的侠女,一时短了盘缠,找咱们的买卖借个十两八两的?” 三郎蹙了眉道:“你懂什么,这是来砸场子的,不要金不要银,要的就是你们镖局子的名头,连五两银子都保不住,还保的什么镖!” 这话说得不假,张三郎如今干了几年镖行的买卖的,这绿林道的事情渐渐的摸清楚了,道儿上规矩粗略懂些,看来这位红衣女子,只怕就是花逢春久在牢狱不肯再现江湖的原因,谁知他仗义相助赠送了镖旗子,这才抖搂出了藏身之处…… 想到此处连忙问那镖师道:“这位红衣姑娘可曾留下什么话没有?”镖师赶忙点头道:“有的,说是想要回银子和镖旗,就拿花二爷的行踪来换,若是不肯交出花二爷,咱们镖局子的买卖就算是不能再干了……” 张三郎这几年总担心花逢春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就要出狱,到那时候自己的这个买卖连本带利都是要还给二哥的,才算是不违了江湖道义,所以每每有了资本,也都换成了旁的房屋地业,出了送给妻子的一处绒线儿铺,还有一个大饭庄子,一个小客店,一家生药铺子,如今就算是金盆洗手,满破倒也够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银钱这东西哪儿有赚够的时候,倒不如趁此机会撤步抽身,带着妻子儿女过些太平日子。   ☆、141|平锅肉驴打滚儿 张三郎找来几个管事的商议了一回,吩咐别的镖趟子莫要理会,若有来退镖的只管把银子还给人家就是了。 过了几日,这件事情可就在江湖上嚷嚷动了,果然好些个商家听说张家的镖局子在江湖上得罪了有本事的绿林道,只怕迁怒于自己的镖车,纷纷的都来退镖,转眼间一日发出去四五趟镖的大镖局子变得门可罗雀起来。 碧霞奴虽说不管外头的事,倒也时而听见老婆子丫头们在外头串闲话,这一日唤了引弟儿过来悄悄的说道:“你这几日听没听见你们爷在外头的买卖是怎的了?我恍惚听见说是咱们家的买卖不灵?” 引弟儿看了看碧霞露的肚皮,有些欲言又止的说道:“都是那些丫头老妈子们在外头嚼舌头,奶奶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碧霞奴听他言下之意,好像真的知道了些什么。柔声说道:“好丫头,你莫怕,有了什么消息只管对我说。” 引弟儿只能叹了口气说道:“恍惚听见外头有人说,有人劫了咱们家的镖,还是个穿红的姑娘呢!生得如花似玉的,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勾当。” 碧霞奴听见这话唬了一跳,连忙问道:“那镖车怎么样了?可成追回来不成?” 引弟儿摇摇头道:“倒也没劫了镖车,只拿了几两银子就走了,说是要削一削咱么家的名头,可是三爷说了,我们不追呢!就因为这个,如今来退标的人可多了,没有十家也有八家。现在咱们家的买卖,也都去靠着原来的老主顾、老街旧邻们帮衬着,再不像往日那般热闹了。” 正说着,忽然摇篮里的冰姐儿醒了,张着小手要引弟儿抱她,看样子是想出去玩儿。 碧霞弩趁着这个空当,打发引弟儿带了冰姐儿出去逛逛。自己把方才的话放在心里细想了一回,慢慢的就理出了一个头绪来。 记得当日三郎曾经对自己说过,镖局的生意他原本不在行,不过是托了花二哥的人情,得了那一杆小标旗子,江湖上有个名号,这才做得顺风顺水,这些年来不曾丢了镖,在绿林道上闯出了名头,生意越做越大。 碧霞奴也曾劝他,如今也有了功名,又是知县相公的至交好友,何不把花二哥从牢里解救出来。这买卖如果他要,就给了他去,若是念着以往的情分,就按三七四六,或是五五对半分成都行。 当日三郎摇摇头笑道:“这事儿可不像你合计的那么简单,花二哥这几年不在江湖上走动,虽然不曾与我细说,估摸着好似是欠了一位姑娘的人情,常言道最难消受美人恩,他不说,我也不好问去。” 碧霞奴如今听见是一个红衣姑娘劫了镖车,略放在心里想一想就琢磨出头绪来了。只怕这姑娘就是当日花二哥得罪的那一位。只是不知道两人之间还有什么隐情…… 眼见着张三郎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都渐渐的消瘦了下去,碧霞奴知道他瞒着自己的用意,是怕浑家担心,只是夫妻本是一体同心的两个人,有福同享还要有难同当才是。 不如借着晚上做几个像样的小菜,夫妻两个对坐把酒言欢,趁机与他商量商量这事儿应该怎么办。 打定了主意,只身来在厨房里,问里面的厨娘说道:“昨儿我出去买的那块羊肉还有没有了?”厨娘回说刚好还剩了一半儿,碧霞努听了点点头,打发他们出去。 还是自个儿系了围裙,抄起一柄长刀来,就这羊肉的纹理切的薄薄的、透明的薄片儿,用自己往日里秘制的佐料腌制好了,加了酱油、料酒、白霜、胡椒粉、大蒜、生姜、槽油、芝麻等物,腌了大概有半个时辰,捞出一片来搁在丁香小舌上一舔,已经入味儿了。 另外细细的刀工切了一碗葱花,找来一个平底锅,烧锅起灶,把锅烧得滚热,淋上一点子蓖麻油,等油一热了就先把羊肉一股脑的倒进去,然后撒上葱花,用铲子翻炒起来,等到羊肉稍微变色,立刻就盛了出来,保证羊肉口感细嫩不发柴。又舀了两碗上好的玉粒米,上锅蒸了一盆米饭。 想着原先三郎和闺女都喜欢吃驴打滚儿,盛了一碗糯米粉,加了鸡蛋清儿和了面,上蒸锅蒸熟了,拿擀面杖擀成一张大饼。底下铺了一层黄豆面儿,上头涂的满满的一层豆沙馅儿,卷了一个卷子拿刀切的细细的,做了两三个小吃碟儿。 预备了好了吃食,瞧瞧天色也该用晚饭了,命人去前头柜上请三爷回来,说今晚上要和他一处吃饭。 张三郎的生意如今变得门可罗雀,也不像原来那么繁忙。在前头应承着,不过是怕他媳妇儿多心,也没有什么正经的事情。 如今听见碧霞奴邀了自己回去,赶忙穿过了三进院子,进了内间屋里关切问道:“听丫头说你急着唤我回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莫不是肚皮又不得劲?” 碧霞奴摇头笑道:“看你这几日在外头忙着生意,特地做了一顿好的,犒劳犒劳你,也给我们家的小馋猫解解馋。”说着伸手抱了冰姐儿,逗了她一会。小人儿也不知道父母的生意出了什么岔子,少年不识愁滋味,还是咯咯儿的乐。 三郎瞧见了闺女,心里的愁苦解了大半,又见桌上摆着丰丰盛盛的一桌酒席,里头的大菜是自己最爱吃的平锅肉,心中欢喜坐了下来,对媳妇儿道一声“生受了。”一家子吃饭。 碧霞奴一面给丈夫布菜,笑道:“如今阔了,家常倒不常做这个。你还记得原先我们穷困时候,每次赶完了庙会,若是赚了一点小钱,就去马老板的回回营肉铺里切一块羊肉来,给你做这样的平锅肉吃……那时候其实日子也不算苦,十天半个月也能吃上一回,解解馋。倒比如今每日里大鱼大肉的吃着,觉着日子更有滋味呢。” 张三郎恍惚觉得媳妇儿今天话里有话,意有所指,可是他原本是个直性的汉子,不与他明说他也不好问,只得埋头吃饭。冰姐儿更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吃货,见桌上有肉,眼睛就不往别处盯,把头埋在小碗里拱着找肉吃。 碧霞奴去怕孩子噎着了,拿烤肉的汁子拌了饭,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她吃。小人的饭量不大,吃了小半碗就打着饱嗝吃不下了。又见桌子上还有驴打滚,嚷着要吃。 碧霞奴怕糯米的东西吃了克化不动,只给她咬下来小半块儿,送在嘴里,也就实在吃不下了,摸了摸圆滚滚的小肚子,伸手要找引弟儿抱,想出去玩儿。 可巧如今婧娘已经成婚,也不在绒线儿铺里住着,倒是李四郎一家子搬了过去,也就用不着阿寄看门了,三郎夫妇依旧把那条大狗带了回来,搁在自家的二进院子里头,也好看家护院,没事还可以陪小人儿解解闷儿。 冰姐儿不知怎的想起那条大狗来,伸手让招弟儿抱着,咿咿呀呀的吐字儿:“阿寄!”引弟儿知道冰姐儿是想去和家里的大狗玩耍,请过了奶奶的示下,抱着姐儿出去了。 房里就剩下三郎和碧霞奴,见丈夫不开腔,只得自个儿先说:“这几日怎么瞧你不像往日恁般忙碌了,我也是打听了一个荒信儿,说是咱们家的买卖叫人砸了,到底是为什么…… 依我看这样混迹江湖的买卖也不是个长远之计,咱们家现在又没有男娃,难道叫冰姐儿大了也做这些舞蹈弄棒的营生么,要叫我说,这也算是个机缘,你也莫要放在心上,不如就势退步抽身,依旧过清贫日子怕什么,你我都还年轻,也能做事养活老的小的。” 三郎原本是怕妻子孕中多思,才没对她说起这些个糟心事儿,如今见碧霞奴这般识大体,心里一松快,笑道:“说来倒是一件奇事。”就把那红衣女子如何劫镖,非要求见花二哥的事情说了一回。 碧霞奴摇头叹道:“我听人家说,这姑娘生得貌美如花,怎么偏生二哥就是瞧不上,可见这三生石上的姻缘也是天注定的,就好比县尉唐家那位宋氏大娘子,虽然不言不语的,生得不算伶俐,可模样儿脾气也都是不错,偏生唐少爷就是不肯放在心上……” 三郎笑道:“你自个儿的肚皮还没照顾好,又想起人家的事情来了,你且放宽了心吧,就算这镖局子的买卖叫人都算计了去,咱们还有三四处买卖铺户,两处房屋地业,加上乡下的那几处,满破都够用的。” 夫妻两个把话说开了,心里也都踏实,碧霞奴方才不曾好生吃饭,这会子有些饥饿,三郎赶忙服侍她再添了一碗热饭,自己也陪着用了一碗,正吃着,忽然听见门外头一阵熙熙攘攘的,紧接着就是引弟儿抱着冰姐儿进来,慌慌张张的说道:“爷,祸事了,外头好几家儿在咱们这里保镖的客商要往里头闯,若不是阿寄咬散了,只怕唬着了姐儿。” 碧霞奴旁的都不理论,听见唬着了冰姐儿,赶忙把小人儿接过来自个儿抱着,见三郎怒上眉山,赶忙一把拉住了他道:“咱们家向来都是和气生财的,如今人家找上门来,应该是咱家的买卖出了什么纰漏,如今姐儿也甚没事,你千万莫要动粗啊。”   ☆、142|镖局子散伙还债 却说张三郎听见闺女给人唬着了,心里憋着一口恶气,待要出去与众人理论,却给妻子拦住了规劝了一番,只得暂且压住了心中的火气,同着小侯掌柜出去看看究竟。 到了外头一瞧,但见那大狗阿寄耀武扬威的,在院里逡巡着。二进院子门首处,站着几个人,手里都抄着从武器架子上拿下来的兵刃,吆吆喝喝的。只是一瞧都是商人模样,没有练过功夫,也不敢真往上上。 三郎见了心中冷笑,出了门,喝住了大狗,扬声问道:“几位掌柜今儿莅临小号,不知道有什么见教?” 内中有一个好似商会头目的人,见正主出来了,喝退了众人,向前一抱拳道:“张三爷,我们也不是来闹事的,都是街里街坊老街旧邻,虽不会锦上添花,也知道道上的规矩,不愿意做那落井下石的勾当。可是你瞧瞧,我们这几家可都收到那红衣姑娘的书信了。” 说着晃了晃手上的信笺,众人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诉苦,有一个说道:“你们镖局子没本事,丢了别人的镖也就罢了,可是我保的这一趟镖,是给女儿的嫁妆,如今我闺女人过去了,可是衣裳头面,吃穿用度等东西,全都没到不说,就连陪过去的四个丫头都丢了三个,这多让婆家人笑话呀!如今我姑娘在女婿跟前儿都抬不起头来,这事儿你们管不管?” 另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拿着书信,愁眉苦脸的说道:“嗨,你家里出的事情算什么呀?年前我老父亲去世了,老家来人带消息,催促着我要棺材本儿,我是寻遍了元礼府中,才找到一口合适的寿材,打算把板子先送回去,自己盘了账就回家发丧的,因为信任你们镖局子,才把这一口板材托付给了你们保回乡里去,好让父亲入土为安。谁知道这趟镖也保不住,如今先考过了头七还停在板儿,我们宗祠里的人急得不得了,商量着要告我忤逆不孝呢!” 七一嘴八一嘴、鸡一嘴鸭一嘴,说得张三郎脑仁儿疼。只得温言软语地安抚着众人,按照绿林道的规矩,开镖局子的既然吃着这碗饭,就不能推卸责任,若是自己的镖师趟子手没本事,在同行面前丢了镖,掌柜的来个一推六二五不认账,不光黑道上丢脸面,就连白道上也是说不过去的。 张三郎心里有个盘算,连忙令人看茶,请这几位买卖铺户的大掌柜粗略的算了一算自家的损失,每一笔都是个不小的数目,合起来总要比自己的家业还要多出去不少。 张三郎心里明白了,那个红衣女子挑衅不成,是不会轻易罢手的,非要弄得自己家破人亡,逼着自己就范,说出花二哥的下落,方能善罢甘休。 可是那花逢春为了躲避这一笔情债,在牢狱之中十年之久,自己怎么能够因为贪恋富贵,就出卖了结义兄弟呢……张三郎眉头紧蹙十分为难,正在这个当口,那内宅的引弟儿姑娘出来,见了三郎,附在他耳边说道:“奶奶叫我出来对爷说,欠人家多少银子总是要还的,也是光明磊落的汉子,不能为了妻子儿女就贪恋这点小富小贵。也莫要伤了结义兄弟和各位绿林道上英雄好汉的心。柜上可以先支出些银子,若是不够,内宅里还能往外填,慢慢的再想办法。实在不行,小张庄上的祖宅和乔家集上的秀才第,也是一笔挑费。” 张三郎听见浑家这样说,心里十分感念她善解人意,这话说得有道理,总不能叫这些商户替自己在绿林道上的恩怨来担当。只好点点头道: “各位客爷,想来大家也都听见绿林道上的传说了,这祸是我张三郎自个儿惹起来的,与各位托付的镖趟子没甚瓜葛,总不能叫大家替我背了这个债。可是今儿我也把话说明白了,我们是小门小户的买卖,比不得各位客爷资本雄厚,哪有恁多回笼的银钱?若是想让我们全额赔偿,那也是个杀鸡取卵的法子。 依我说不如大家每人理出一个单子来,丢失了多少东西、花多少钱买的?样样誊抄出来,如今各样东西的市价,都是衙门口里头有定例的,咱们何不拿着那些单据,一起到府衙里头去请大老爷公断,但凡判了多少该给你们的,我张三郎一分不少,照例赔偿。” 众人听见张三郎这话说的在情在理,也就不再争竞了。大家纷纷家去,查点当日签订的合同,每一趟镖到底有些什么人口物件儿,都是白子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只需按每个物件、奴仆的价格估算出来,拟成一个单子,报上去,请元礼府的知府大人公断大了。 这些客商也都是行会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愿意做那样落井下石的勾当,也有和张三郎关系不错的,还要在原价本钱上头打个八折,就是那些和三郎没甚瓜葛的买卖家儿,也都是写上了原价,没有靠这个发黑心财的。 饶是这样,也算出好大一笔银子来,譬如那些陪嫁的丫头,总不能和上灶的丫头一个身价,元礼府的上灶丫头,不过五六两银子个,是粗使的,没有几分颜色。可是若陪嫁的丫头则不然,笙管笛箫少说也要会一样,针织汤水上都十分了得。 最要紧的是模样儿要说的过去,只能比做小姐的次一等,嫁了过去,按老理儿,若是小姐不生养,可是要给姑爷收房的,来日养下孩子来,也管小姐叫娘。这样的好丫头,元礼府市面上,官媒婆子手里,少说也要百来两银子。 这几日一共丢了七趟镖,来了七家债主,每人手里少说攥着一千两的镖票子,也有一千五百的,最多两千的也有。就是那一家办白事的,那一口才是难得的,原是给京里一位老大人留下的,可巧这老大人坏了事,满门抄斩,末了只用一口狗碰头的棺材草草收敛了,乱坟岗子上一扔,可就便宜了棺材铺掌柜的,白白捡了一口好的寿材。 卖到了元礼府分号去,就给这位商人捡了便宜,开价三千两的寿材,只要一半,一千五百两到手,还觉着占了便宜。老爹一死,把寿材披红挂绿,上十三道大漆,吹吹打打的往老家运,很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 谁知道途中出了这档子事,如今家里老太爷曝尸家中,心里别提多着急了,也就没有作个人情,一千五百两银子定要张三郎照价赔偿。 众人算好了银钱,拿着单子,簇簇拥拥的与张三郎一起到元礼府的府衙里打官司。那元礼府的知府大人,算起来也算是张三郎的座师,又与老学政应交好多年,就有心偏袒三郎。 对那些客商们连骗带吓唬,每人又少给了几百两银子,可是这位老大人毕竟不是贪官,也不好做的太明显了,连消带打,最后一共算好了一万两银子的账,这比钱张三郎是跑不掉了。 三郎也不愿意仗着自己与之知府老爷的交情欺压安善良民,当时应下来这一万两的债,俗话说私凭文书官凭印,官府出具了文书,盖上了张三郎的戳子,这事儿才算是彻底平息了。 三郎拿着文书从知府衙门口出来,脸上带些愧色,回到家中,满以为要连累浑家跟着一起发愁,没想到碧霞奴连日身上不大好,今儿倒有些满面红光的样子,脸上一团和气,抱着冰姐儿正在门口等自己回来。 如今家里人口散的差不多了,五十来号镖师趟子手多半作鸟兽散,一个三进的大院子瞬间走得空空荡荡的。碧霞奴没有什么要回避的,抱着冰姐儿穿着大毛衣服,就在二道门里等候着。 三郎见了妻女心里一暖,快步上前去说道:“这大冷的天儿,你怎么不在屋里呆着,那才埋过地龙,很是暖和,外头风口里站着,若是冻坏了可怎么好? 碧霞奴笑道:“我从小不过是个屯里人,托了爹妈的福吃喝了两年,后头还是受过许多苦的,这点冷算什么呢?见你去了半日没回来,心里怪惦记的,所以带了冰姐儿在门口迎你。 如今事情已经闹出来,咱们也不用提心吊胆的了,就好像个脓包你把它挤破了似的,正应该安心了才是。别的不用说,先家去吃了饭吧。”说着,上前来拉了三郎的手,往屋里让他,张三郎摸着浑家的小手儿冰凉,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怜惜,拿自个儿的大手与她捂住了,还不时团在唇边呵气。 碧霞奴见丈夫往衙门口里交割算账,就知道如今这样的排场是留不住的了,除了当日一直忠心耿耿跟着自家的几房家人还没有辞出去,先把冰姐儿身边的几个跟妈儿、哄妈儿结了账打发出去,外头厨房里的厨娘们也都革去不用,日后就打算还是自个儿上灶。 一个三进院子空落落的,只有三郎领着妻女走过了二道门、三道门,彼此心里都有些感慨,只有冰姐儿小小年纪不识愁滋味,见爹妈并头说着小话儿,并没有什么愁苦的神色,也学着爹爹的样子,团了小手举起来,见爹妈没瞧见自个儿,眨巴眨巴大眼睛,只好团了手放在自己唇边,学着爹爹的样子呵起气来。   ☆、143|杜琴官经纪河房 一连算了几日的账,张三郎的柜房里,算盘珠子滴滴答答的就没有停过,不但是张三郎和侯儿夙兴夜寐的算,就连杜琴官也被送家里借调出来,帮衬着一块儿算账。红白喜事的那两家不能耽搁,先还了两三千银子,柜上的浮钱儿也就用得差不多了。 这一处三进的院子,是三郎置办下的第一份家业,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忍心出手的。意欲先买了河房还债,只是冬景天儿河房还真是不好出手,原本就是夏天一季才用的着的房子,谁家有闲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三郎也辗转求了几个朋友,商人多半都是见利忘义的,原先三郎买卖好的时候,称兄道弟、逛戏园子泡澡堂子,大饭庄子里头吃喝玩乐都是没的说。如今见三郎家道中落,这几个人躲还躲不及呢,更不用说仗义相助了。 就连文社里头的那群人,原是把张三郎当做一个金主捧在手心里的,如今三郎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哪有钱拿出来供他们玩乐?亏得这一帮秀才童生还是念过圣贤书的,竟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文社关了,倒生怕三郎追讨他们往日里欠下的酒饭帐。 张三郎见世态凉薄,倒也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幸而原先是穷困过的人,早知道世道如此,倒不至于像平时的公子哥一般,由奢入俭难,感叹世态炎凉,多出许多下世的光景来。 杜琴官这几日帮衬着旧主人核对家中的一本烂账,替他谋划了几个来钱的主意,也只好先卖出去一些暂且用不着的东西,也想到了河房上头。当日刚刚出脱了乐籍,跟着张三郎搬到元礼府上谈生意的时候,何尝没有结交过几个富商大官,倒也意欲帮衬三郎做成了这一桩大买卖,只是如今那唐少爷为了他,连和离官司都打了,再要自己出卖色相前去求人,这话是万难说出口的。 三郎倒也有心请杜琴官帮这个忙,只是自己素来知道,他早就和唐闺臣唐少爷做成了一对儿。如今再去挖他的墙角,那唐闺臣岂不恼了?两下里都有这个心思,可谁也没有说破。 末了还是杜琴官崩不住,这一日回到家中,对唐闺臣说了这话,果然唐少爷心里十分不愿意,迟疑着道: “当日你流着泪对我说的那些话,说不乐意在欢场上摸爬滚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言犹在耳。如今好容易赎了出来,又脱去了乐籍,做了良家子弟,咱们两个就这样过着日子,虽说没有名分,旁人谁不知道是一对神仙眷侣?你又何苦来为了原先的旧主重操旧业…… 那些往日里垂涎你的人,我冷眼旁观着,当真是一个好人也没有。你为了不相干的事出去应酬,万一出了事,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杜琴官叹了口气道:“若是还有别的法子,谁又愿意做这样的勾当,如今要找来房屋经纪,硬是卖了房子也不是不能的。原是夏景天儿高价买来的,也没住过几个季度,如今要卖,定要压下一半的钱去。三爷如今是分文也没有了,这不是雪上加霜么? 再说他们家也不是外人,一来是三爷花钱替我赎了身子,又托了好大的人情,才脱出了乐籍,做回良家子弟,只有这一条,就是重生的父母,再造得爹娘了。再说他的浑家,与你两家原本也是世交,如今怀着哥儿,月份又大了,我冷眼旁观着,走起路来都十分辛苦,只因家道中落,辞去了许多丫头老妈子,还要挺着肚子自个上灶做饭,你怎么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心呢?” 那唐少爷听了,果然心里也不大忍心,只得勉强答应,只是要与琴官约法三章,不能外头陪酒留宿,若是买家有什么不妥当的调笑之言,也要立马就回绝了才行。琴官见唐少爷这般的醋劲儿,真是哭笑不得。 到了第二日,找了几个本地的房屋经纪,打听清楚了有什么人要买河房,心中盘算了几家子人家儿,到有一桩不错的买卖值得一试。 这一家也是个致仕在家的京官儿,原先也缠过琴官两三次,后来见他不是那一等寻常的红相公,也就丢开手不再提了。这人原来对自己说过,家中正妻悍妒,房里不肯用俏丽的丫头,连四十岁往下的老妈子也不用,防他就跟防贼似的。 原来还允过琴官,若是与他上了手,情愿买一处外宅送与他居住。如今虽说与琴官丢开了手,听见又往戏园子里去捧别的红相公了,若是正妻知道了此事,定然是要闹出来的,到那个时候彼此脸上不好看不说,若是传到昔日同僚耳朵里,岂不是落了旁人的笑柄? 这一家子只怕是急需买房的,所以如今托了好几家的房屋经纪,找合适的空房,这京官儿原本是有几个钱的,价钱上也没甚计较。杜琴官打定了主意,这几日穿了几件鲜亮的衣裳,拿了门下的帖子,往着京官儿的书房里前去拜望。 果然那退职在家的老爷见了琴官的名字,也不用从人出来相迎,自个儿就穿着家常深衣跑了出来,亲亲热热地拉住了琴官的手往书房里头让。杜琴官进了书房寒暄几句,打眼一瞧,书房里面还有一个俊俏的长随。 身子也是细条条娇软软的,斜着眼神看人,一瞧就不大正气,估摸着也是从戏园子里出来的小旦。心中冷笑,果然这老爷是个滥淫之辈,才丢开手没几日,转眼又找了个新欢。那新来的长随也有些意思,见琴官生的整齐标致的模样,还当是来抢他饭碗的,眼睛一瞪,狠狠的剜了他两眼。 老爷面上有些挂不住。对那长随说道:“怎的来了客人还不知道去看茶?”那长随冷笑一声道:“老爷真会说啊,我原是买来服侍您老人家的,倒没听说过,小旦还要服侍小旦的道理!” 杜琴官听了这话心中大怒,心说我如今是个良家子弟,放下这话不说,原先好歹也是做琴师的,岂能与你这等假凤虚凰的人相提并论?只是如今有求于人,面上却不能带出来一点子怒色,也只好柔声笑道:“大官儿不用客气,我也不过说几句话就要告辞了。” 正闹着,忽见内宅出来一个丫头,生得五大三粗,瞧着比那琴官和长随两个都要粗壮,闷声闷气地说道:“夫人问老眼前头来了什么人?别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子里拉,明儿咱们家该赶上兔子窝了。”说罢转身出去。 一句话说得那长随脸上一红,连杜琴官面上也不好看,有些坐不住,抬脚就要告辞。那老爷再三挽留,一面又追出去骂了那丫头几句。杜琴官因为这件事倒得了个话头儿,叹了一口气道: “老爷文采风流,是性情中人,只是瞧着夫人性子倒是古板了一些,只怕平日里,□□添香、闺中画眉之事,少了些情趣吧?” 那老爷一拍大腿叹道:“唉,真是前世的冤孽,怎么老家儿就做主说了这样一个母大虫给我,是站着比我高,坐着比我长,脚也比我大,力气比我强……如今与你说句交心的话吧,要不是与他过了这些年,只怕我还没有这样的雅兴呢。”说着又对杜琴官飞了个眼风。 杜琴官扑哧儿一乐道:“要不然许多王孙公子怎么都讨了外宅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了。内宅里要有一个贤良淑德的夫人,外头养着一朵解语花,才是真风流,不是假名士。” 说着,虽然不情愿,也只好含笑瞧了那老爷几眼。身边的那个长谁也是个机灵的,听见这话正中了自己的心意,也不管这杜琴官是什么来头,脸上堆上了笑,推了那京官儿一把笑道:“你瞧瞧这位先生说的倒是在理,不然,虽然我住在书房里,内宅之中还不是几次三番的叫丫头出来辱骂作贱么?我不过是伺候人的罢了,要紧的是老毕的脸面性命……” 那京官儿给这两朵解语花哄得团团转,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这外宅也不是想找就能找着的,这眼看过了除夕,没几日就要开化了,到了炎热的时候,我寻思着买一处河房,拖了几个房屋经纪,都说暂且没有合适的,要么就是价钱太贵,我想这外头也住不了几日,何必花那个冤枉钱?所以一直没有谈拢。如今既然你说出来,不如就把这事托付给你,有合适的帮我留意着,也给我家干儿子找个好去处。”说着暗暗的捏了一把那长随的手,长随红了脸把身子一扭出去了。 杜琴官见这老爷说话上道,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道:“老爷这么一说,我倒真想起一个人来,就是前街上开镖局子的张三爷,不知道老爷可听说过这号人物没有?” 那京官儿点点头道:“这人在元礼府中是有名号的,就连知府老爷也看中他,听说是老学政的爱徒。如今家大业大,我一个致仕了的官儿,也不曾去攀扯过他,怎么如今你倒提起他来?” 琴官随手在桌子上抓了一把炒货,用帕子捧了,拿贝齿咬开,一个一个瓜子儿剥好了送到那京官儿跟前,一面笑道:“就是他家商量着要卖一处河房呢。”   ☆、144|冰姐儿寄养婆家 连日来东拼西凑还上了月末三五分的债,若是想要不动祖产,碧霞奴手里的绒线儿铺和那些个存货只怕也要贱价兜售了才行。 她倒是从来不肯把这些浮财放在心上的,只要丈夫孩子平安喜乐,旁的一概不管,三郎倒也不好意思开口提出来,还是碧霞奴趁他外头还账去,唤了小侯掌柜的进来一问,知道河房已经卖了,如今城郊采石场丢镖的那一家催得紧,这一处银子还没抓挠儿。 碧霞奴这几年帮衬着丈夫料理各处生意,知道采石场的买卖是得罪不得的,后头的戳子全是当年江湖道上有名的海陆飞贼、占山为王杀人不眨眼睛的强盗,有了本钱才来开这样的场子,仗着脸酸心硬,支使得动,不然底下的小工一个一个都是重劳力,寻常买卖家儿的掌柜怎么能喝得住他们。 如今别人家的银子晚了十天半个月倒也没什么,只有这一家的买卖不好耽搁。打定了主意,晚间和丈夫歇下之后,把自个儿的心思对他说了,三郎也有这个心,如今见浑家开了口,就顺着话头儿与她商量。 这一半年李四郎伙着张三郎的镖局子做个行商,倒也置办下了一份儿家业,两口子带着官哥儿买了房,早就不在绒线儿铺那半间居住了,只是当日人家来投奔的时候,说明了那一处买卖就承包给了娆娘,如今镖局子不做了,等于是砸了李四郎的饭碗,待要再革去了娆娘的差事,叫他们做亲家的怎么张得开这个嘴…… 谁知三郎两口子发愁,李四家中何尝不曾犯了嘀咕?自从出了这个事儿,满大街都嚷嚷动了,那绒线儿铺和本宅的买卖原本隔得近,又哪里瞒得住人?没几日李四郎家里就知道了。 他原本是个不会拿主意的,就找了浑家商量这事儿。这两口子熟知张三郎夫妇的为人。估计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朝自家开口把买卖要回来的,可是人家不说,隔着两三条街,这个事儿总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别看杜娆娘是个精打细算的,这朋友情义上头,倒是巾帼不让须眉,比男子汉还有担当,就打发四郎早点儿对张三郎说了归还本钱之事,可别叫哥哥嫂子为难。 李四郎走了几趟行商,已经攒下了本钱置办了新房子,夫妻两个前几日,把一应吃穿用度的东西全都搬到了新房里。又把这三个月连本带利赚的银钱,点灯熬油打算盘,一一核对清楚了,一桩桩一件件写好了账目,只等碧霞奴前来收账。 前头打听着张三郎正托了杜琴官转卖河房,这几日只怕还用不上这笔银子,如今已经是娆娘承包下来的,就自作主张,把绒线铺里头的陈货走街串巷的卖一卖。 那杜娆娘是个伶俐的大娘子,能说会道,带了官哥儿,挎着个小包袱闯了好几家宅门儿,哄得里头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抢购一空,又淘换出来几十两银子的本钱。 夫妻两个搬到了新居之后,这一日抱了官哥儿坐在炕上谋划此事,杜娆娘开腔说道:“当日咱们冲着冰姐儿,想着若是三嫂子往后就不诞育了。咱们家官哥儿少不得要给她家做了上门女婿,可是如今远在又怀上了,还听蒋太医说,这一胎只怕是个男胎呢。既然恁的,冰姐儿早晚还是要嫁过来的。 如今他们家事情多,也没功夫儿带孩子,只怕小媳妇儿吃不上一口热乎的,疼死个人儿了,依着我的主意不如咱们就把冰姐儿接过来,也不说是儿媳妇,就说两个孩子一处伴着读书写字儿,反正那么大点儿的小人儿也没什么忌讳,等到三嫂子诞育了下一胎,看看他们家能不能缓过这口气儿来,再送过去也不迟啊。” 李四郎原先还怕媳妇儿看重银子不肯放手,又怕跟一般的娘们儿家家似的,瞧见亲家落魄了就要赶着退婚,如今见娆娘是这样一个态度,心里就踏实多了,也敬重浑家的人品,点点头道:“你说的就是这个理。” 一面把官哥儿抱起来举着高儿笑道:“把你的小媳妇儿接过来好不好啊?”官哥儿这几日离开了冰姐,身边又没有同龄大的孩子,连阿寄也给接回了老宅去了,小孩子家一下子没有了玩伴,心里空落落的。 如今听见爹妈商量要把冰姐儿接过来,心里如何不乐意?窜着高儿的自告奋勇要去接了冰姐儿过来住几日。李四郎见状笑道:“这就更好办了,若是我过去找三哥,他碍着兄弟情面只怕未必好意思收了咱们家的银子。若是你带了官哥儿进到内宅里头,只和嫂子说了,要接冰姐儿来家,一就势把银子给了他们,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当夜夫妻两个商议妥当,吹灯睡觉。过了几日叫人去打听了来,张三郎已经卖了河房,估摸着这几日还要抓挠儿银子,杜娆娘打扮好了,又教训了官哥儿几句话,带着孩子往干亲家里走亲戚。 进了门打听着张三郎外头还债去了,心说正是个好机会,叫引弟儿带着,一路进了内宅之中见过碧霞奴。 如今月份大了,眼瞅着好像快要临盆的模样儿,见了她们娘儿两个来,还挣扎着要坐起来,早给杜娆娘按住了笑道:“嫂子快坐着,咱们两家子又不是外人。”官哥儿上来给岳母娘见了礼,就寻冰姐儿,碧霞奴叫引弟儿带着他往大姑娘房里耍子。 娆娘见屋里没了旁人,搭讪着把本钱银子和这三个月的利钱拿了出来,塞在碧霞奴枕头底下,碧霞奴执意不肯收,还是娆娘发了话:“我和嫂子的四兄弟原本也是做个小本儿买卖,论理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就算是卖房子卖地的帮衬也不为过,奈何财力有限,嫂子莫要嫌弃了你兄弟的一片心。 如今这一注银子说打不到,说小倒也不小,估摸着总够还一家儿的债了,听说采石场那一头儿闹的挺凶,嫂子要是不收,我们男人可就要自个儿去找他们管事的换钱了。” 碧霞奴见这话说得恳切,只得答应着收了下来,一面道了谢。 杜娆娘这才放了心,一面又搭讪着笑道:“我瞧着嫂子这一胎,差不多也快要瓜熟蒂落了吧?这肚皮尖尖的,一瞧就是个哥儿。” 碧霞流脸上一红道:“都说是哥儿,可还没有养下来谁又知道呢?往日里蒋太医过来请脉,说是这一胎十分壮实,只怕还要在里头多呆几日才肯出来,到底不像冰姐儿来的那样痛快。我瞧着这肚子,也有当日怀着冰姐儿的两个大,养下来还真不知道怎么答对这两个小人儿…… 这几日家里来了好些个讨债的,只怕冰姐儿是给吓着了,好几天不曾好生吃顿饭,一会儿妹妹也去瞧瞧就知道了,原先圆圆的小脸儿这会子都尖俏了许多呢。” 杜娆娘得了这个话头,叹了口气道:“可不是嘛,如今你要养活第二胎,只怕冰姐儿虽然不会说,可也好似其他小孩子恁般气怀呢,到时候一儿一女拉扯着你,家大人就算是有心,还真未必然一碗水端得平…… 说到这儿我倒想起我们老家的一个典故来,一般生二胎的时候,头一胎的姑娘小子都要送到亲戚家去养个一两年,就是怕和后头的弟弟妹妹争宠,老家儿也顾不过来。再说起姐儿在你们家长这么大了,肯定还是记得父母的,就算送到亲戚家里,到底是割不断天伦情义,一时来家,还是和你们亲近些” 碧咸头听了这话摇头苦笑道:“若说别人对我提出这个法子来,还有情可原,妹子怎么忘了,我和三郎一共就那几个亲戚,你掰着指头算一算,哪一个是肯帮这个忙的?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愿意,我和三郎也不敢把冰姐儿送过去啊……” 杜娆娘一拍大腿道:“嗨,谁让你们送道四郎五姐那儿去了,就算你们真有这个心,我和四郎我也不敢把儿媳妇送到那样的人家儿去受罪,是这么着,我们商量了一回,想着家里就一个小子,也挺冷清的,官哥儿如今初来乍到,又没有玩伴,心里憋屈的慌。 这会子送到学堂里去还太早了,就让他在家再淘气个一两年,正好你们家也要养活哥儿,我想着不然就把冰姐儿放到我们家养过一两年,也叫他们两个小人儿一处伴着长起来,将来大了成亲,彼此的模样秉性都知道,岂不是比外头寻的强多了? 冰姐叫我们带着,也熟悉熟悉性情,等十来岁过了门儿,彼此都不尴尬,依旧是一家子亲香暖和,只不过是把干妈改成了婆婆罢了,我和四狼觉得这个法子还算妥当,又能分担三哥三嫂一家子的活计,就不知道三嫂子舍不舍得这个贴心小棉袄呢?” 碧霞奴倒没想到杜娆娘往这个上头绕她,低眉想了一回,论理这样做确实是最妥当的,如今自己快要生第二胎了,家里的丫头老妈子也陆续革了出去,哪里有功夫再照顾前头那个小人儿? 张三郎这几日给外头的债务追的五迷三道的,再说他一个大男人也不懂带孩子,想来想去倒是这个法子最是妥当。只是冰姐儿是自己贴肉养大的,如今虽说只隔了几条街,可是晚间不在一处睡,*辣的要去,心里还是舍不得。只觉得自个儿当娘的恁般没用,连个娃儿也带不住,眼圈儿一红,险险滚下泪来。   ☆、145|探外家金母病重 碧霞奴心里自然是舍不得冰姐儿的,可是如今杜娆娘诚心诚意的来说了,自己总不好一口回绝,正要想个什么借口缓一缓,忽然听见外间有孩子欢笑的声音,紧接着就瞧见李官哥儿抱着冰姐儿走了进来,笑眯眯的,后头跟着引弟儿,只怕官哥儿抱不住她,一松手把姐儿给摔了。 谁知官哥儿抱得倒是挺稳,冰姐儿在他怀里也咯咯儿的乐,拿手点着碧霞奴,意思是来找娘亲。李官哥儿笑道:“我和冰姐儿玩儿了一会子,她只叫娘,估摸着是要来找姨娘了,我就带她过来。” 碧霞奴见两个孩子玩得这般好,倒也不忍心*辣的说不让过去,只得勉强说道:“不然,就叫她过去叨扰一两日也是好的,晚上若是睡觉的时候闹着找娘,我们再过去接就是了,反正也隔不了两条街。” 杜娆娘见事情成了一半儿,心中十分欢喜,又见官哥儿争气,会哄妹妹开心,接过了冰姐儿来,叫引弟儿放了手,点点头道:“嫂子就放心吧,孩子到了我家里,还不是和亲生姑娘一样的待?” 打发他们母子在家里吃了饭,碧霞奴红着眼睛送到了门首处,那冰姐儿如今刚得了玩伴,也知道是去姨娘家里,倒也不怎么害怕,只叫官哥儿抱着他,回头还和碧霞奴点着小手儿告别呢。 碧霞奴送走了闺女,心里一阵肉疼,回了内宅不见张三郎回来,自己枯坐在炕上,想着法子。这几日倒也奇怪,自从家里出了这个事儿,平日里时常来往的外祖家中却没了音信。 他家里除了母亲这一个老闺女之外,还有两三房叔伯,三四个外嫁女儿,嫁到本地的也时常回来请安。碧霞奴因为母亲是私奔而去的,所以寻常若没有老太太召唤,自持身份轻易不肯登门。 金家老太太知道他家道不难,如今倒不十分帮衬银钱,只是家中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还是第一个给冰姐儿送过来。可如今金宅上总有两三个月没人登门儿了。 碧霞罗心中疑惑,莫不是因为自己家里出了这档子事儿,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艰难?心里也就凉了半截儿,原先自己家道不难的时候,就是不常走动倒也没什么,可如今遭了官司,丈夫是个讲究绿林道规矩的人,绝不会因为那红衣女子砸了自个儿的场子,为了保住钱财,就出卖结义兄弟。看来这银子的事儿还得自个想想办法。 眼见着天晚了,三郎才蹙着眉头从外头回来。进了内宅,脸上强装作有些欢喜的模样儿,赶着问碧霞奴身子觉得怎么样,可吃了饭没有。 碧霞奴往厨下热了饭菜打发他吃,坐在炕桌对个儿瞧着,一面缓缓的把杜娆娘接走冰姐儿的事对他说了。张三郎到没什么,只是心疼碧霞奴母女分离,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我没有本事,摆不平这档子事儿,倒教你们娘儿几个跟着我受了连累……冰姐儿到了四郎家里,肯定是当做亲生女孩儿似的待,我也不担心,只是怕你心里舍不得她。” 碧霞奴叹了口气,试探着说道:“不然我往外祖家走一趟,他们家一两个月不曾来人了,论理我做小辈的去请个安也不值什么,不指着他们家帮衬,到底也不该断了印信才是。” 三郎听了却摆摆手道:“原先咱们没有银子的时候,也不是那种势利小人,只当做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等到有了银子,前来帮衬凑热闹的人更多了,只觉得世人都是热络亲近的。可如今又没了银子,这世态炎凉的事情可就瞧出来了。 我也不敢当着你说岳家不好,只是人家如今不乐意前来亲近咱们,这个当口却不好去走亲戚的,我倒不是怕吃了他们家一顿埋怨,只怕你脸上不好瞧。” 碧霞奴见丈夫说不乐意,就把心思瞒了下来,勉强笑道:“我也不过那么一说,既然你不乐意,我不去请安就是了。”夫妻两个又说了一会子闲话,方才上炕安置。 可到了第二日,碧霞奴送走了丈夫出门还债,端坐内宅想了一回,还是想要往外祖家中一探究竟。知道金家规矩大,特地穿了几件鲜亮的衣裳,就连引弟儿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叫她提着个篮子,放了几样自己预备的小菜、吃碟儿点心。 主仆两个步行到了金家老宅的那一趟街上,才肯出钱雇了一辆小车。到了门首处,叫引弟儿上前去说一声。平日里但凡碧霞奴来请安,门首处的管家爷们儿都是高接远迎的,赶着叫乔大姑娘。 谁知道这一回传话进去,半日不见人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一个管家婆子,不端不正道了个万福道:“老太太这一两个月身子不大熨帖,如今每月请医问药都是不间断的,乔大姑娘好意过来瞧瞧,我们给您道谢了,只是如今老太太病体不愈,实在不适宜见客,还请大姑娘回去吧。” 碧霞奴听了这话,心中又惊又怒,倒不是因为这回来了没有得到金家的帮衬,可是听说外祖母病重,自己又是至亲骨肉,怎能不让相见?原是和软的性子,这会子也少不得刚强起来。 拉下脸来说道:“若是旁的女眷前来请安,不见倒也罢了,如今我是你们正经主子,为什么不能进去请安?” 正说着,门后的影壁里头有个丫头的声音道:“二奶奶说了,既然恁地,请姑娘屋里坐一会儿,还有话说。” 碧霞路听见是他们金府上二奶奶相请,扶了引弟儿的手,抬脚就往里走。进了五进院子,到了内宅堂屋之上,但见那二奶奶面沉似水的坐在主位,见了她,脸上堆起了假笑就往西厢房里让。 平日里姐姐妹妹,说长道短亲亲热热的,伴着坐在炕上。今儿不过是往下首一张椅子上虚让让,碧霞奴一瞧就知道府里变了天,后悔自个儿不该来一趟,没得给人家打脸,可是又担心外祖母的安危,也只好勉强坐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见那二奶奶假模假式的拿帕子抹了抹眼睛道:“妹妹你是不知道,如今姑爷发了财,你们也不待见我们这一门穷亲戚了,老太太说话儿病了有两个多月,是一日重似一日,如今都不大认得人了。 也不是我不知道尊敬长辈,说句遭报应的话,这些个外嫁的姑妈,今儿不来明儿不来,一听见老太太病重,真是一窝蜂的都回来请安,这才叫贫居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呢…… 只怕就是要从老太太嘴里套一个话儿来,想着来日撒手去了,每家儿能得多少?妹妹自然不是这样的人,论理应该叫你们祖孙两个见一面的,只是如今老太太病着,人也不大认得了,你又生得和我姑妈一般无二的模样,若是*辣的去了,招出老太太的心病来反而不好。 如今你月份又大了,怀着哥儿孕中不宜多思,不然就让我们代为致意吧,等老太太好些了,你再过来请安也是一样的。” 碧霞奴听了这篇话,就知道是指桑骂槐的说她心思不正啊,听见老太太病重了,才过来讨个示下,看看能捞着什么东西。想来自己家道中落的事,这二奶奶一早就听说了,不然早就打发人来请自己过去请安。 碧霞努脸上一红,知道今儿是坐不住了,人家是当家的媳妇子,自己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亲戚,但要与他吵,又不好吵的,况且老太太在这帮人的手里,自个儿得罪了他们,岂不是更给外祖母添堵吗? 想到此处,勉强忍住了心中的怒意,淡淡的点了点头道:“既然嫩的,嫂子就替我们请安吧,等明儿老太太身子好些了,我再过来看望也是一样的。” 说着扶了引弟儿的手告辞出来,从五进的院子往外走,连引弟儿都气不过,鼓着脸道:“这也太会看人下菜碟了!原先我们爷富贵的时候,姐姐妹妹叫得多亲热,又要给冰姐儿说人家,就恨不得叫自己的儿子娶了。 如今咱们家不过是有一道坎过不去罢了,又不要他们家出钱出力的,这是何苦来呢?老太太病重也不叫人瞧,罔顾了天伦可是不得好报应的。” 碧霞楼出了门拜拜手道:“在人家家里撒什么野?还不少说两句,回去吧。”主仆两个走到门首处,正要往家去,就听到后头有人叫她的乳名,回头一瞧,敢情是老太太的陪房赵姥姥。 碧霞罗知道这是自己母亲的乳娘,并不是个嫌贫爱富前倨后恭的,见了她好似见着亲人一般,眼圈一红,唤了一声姥姥,就滚下泪来。赵姥姥也红着眼睛,拉了她到个僻静处说道: “你家里的事儿我都知道了,老太太在病中心里也着急,待要帮衬,可如今家里的权柄都落在二奶奶手上,老太太硬朗的时候她不敢怎么样?如今府里可就变天了,想要给你的东西都传递不出去,就连我出来,丫头都要借故瞧瞧,有什么夹带没有。 方才老太太病中,朦朦胧胧的听见了你来请安,又滚下泪来,叫我贴肉藏了一张票子。她如今手头虽然东西多,可大半都是金银器皿,实在是弄不出来,这儿还有五百两银子的票子,你要不嫌少就先拿去。这几日我们几个老妈妈还要想想办法,帮衬着老太太再运几箱东西出去,过几日若是落炕起不来,可就什么都晚了。”   ☆、146|碧霞奴回乡祭祖 碧霞奴听见外祖母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也是眼圈一红,滚下泪来。可是自己是外嫁女儿的女孩,如今家中没钱没势的,这银子说什么也不能要。伸手推了赵姥姥的手道: “如今外祖母病成这样,我们做晚辈的不能尽孝也就罢了,怎还好意思要她老人家的东西?还请姥姥回去替我问一声,若是外祖母想什么吃的玩的,我们也好买来孝敬她,还要替我给她老人家请个安。如今我们别的事情做不得,吃斋念佛给她老人家求个平安还是有这个心力的。” 赵姥姥摇头道:“老太太到底是老封君,如今虽然病倒了,架子不倒。底下的这群孝子贤孙们也不敢怎么样,只不过手头没有浮钱儿罢了,这点儿东西在老太太跟前儿算不得什么。 我们这几个老妈妈,说话也还作数,姑娘千万不要跟我见外,就算不为自个儿打算,难道还不替冰姐儿和肚子里的哥儿想想吗?” 碧霞奴听见提起女儿来,心里一酸,又听见赵姥姥说,外祖母也不是缺钱,只不过是病倒了叫人好糊弄罢了。为今之际还要自个儿立得起来,也才好插手外家的事情。 想到此处点了点头,多谢赵姥姥关照,也就叫引弟儿伸手接了银子。目送了赵姥姥了从角门儿回去,自己才带着丫头家去。瞧着手上这几百两银子,想来也总能对付还了一两家儿的债,就悄没声儿地交到了柜上,叫小侯掌柜的想办法,分批分期地做到账里,千万别叫三郎看出来才是。 碧霞奴帮着三郎盘过了这几年的帐,渐渐的也学会了打算盘,也会看账上的多寡,叫侯儿预备还账的账本拿出来给她瞧瞧,一桩桩一件件放在心里琢磨,少说也有四五千两银子的亏空。 只怕就算卖了这处宅院,也还是不成,如今这笔银子可以补上采石场的账务,往底下一瞧,都是坐地的大买卖家儿,行事也规矩,剩下这些个老街旧邻,不过叫三郎请他们再吃几顿酒,求着大伙儿叫自己喘口气儿,总还是能卖自家一个面子的。 碧霞奴打定了主意,挑了一家不大好相与的铺户,打算先还上这一笔,大约还少了一千多两银子,放在心里盘算着,只怕还要再卖两处房产,才不得上这个亏空。就把主意打到了自家的秀才第上。 只是这秀才第当日归还乔家的时候,还有二姐儿一半,如今自个儿也少不得对她说了。自己的亲妹子倒没什么,只是碍着何大郎,若是贸然对他说起了这事,又怕他家多心自个儿是来打秋风的,可想来想去也没别的子了,少不得还要回趟娘家,把这件事情办好了。 可如今自己身子沉重,只怕还有几个月就要临盆,这个当口说要回家去,三郎也未必放心。想来想去倒想到了一个法子,晚间等着三郎回来,见碧霞奴头上裹了手帕,病恹恹地歪在炕上,唬了一跳,连忙换了引弟儿过来,问他主母是怎么了? 引弟儿早就串好了供词,故作担忧道:“奶奶这几日一直噩梦缠身,总是梦见家中父母,连日吃不下睡不好的,可是瞧着爷也在外头忙着生意上的事,又不好直接对你将,已经病了有三五日了,实在是挺不住了才落炕的。” 张三郎听了这话,也脱鞋上炕,把浑家搂在怀里柔声问道:“怎么好端端的忽然间就做了这些个梦,你也该对我说才是,以后晚间若是再给噩梦惊醒了,你就催我起来陪你说说话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凭你有甚心事,聊开了也就罢了。” 碧霞奴故作警醒,投体入怀靠近丈夫怀中说道:“这一晃也有好几年没回家去了,虽说我们是女孩子,也不是乔家的香主,每逢年节对着家乡祖坟祭拜一番也就罢了。 可是冰姐儿诞育了之后也没有回去过,都是我妹子妹夫代为祭祀的。二姐儿果然就不做梦,许是爹妈怨我好久不曾回去,所以托了这个梦,其实我心里想着倒不如回去瞧瞧。如今你我也是做父母的人了,若是没有个表率,以后孩子只怕不往正道上走,岂不是你我的罪过?” 张三郎听了这话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只是如今债务上的事又忙,我这边儿也抽不开身陪你回去,月份又大了,怎好叫你冒冒然的自个儿家去?” 碧霞奴见来了话头儿,挪了挪身子道:“这个我早就想好了,就让乔大哥送我回去一趟,到了那边我先去投奔妹子,再去找找三仙姑,他是个积年的老妈妈了,怎么安排我还不是驾轻就熟吗? 再说要给爹妈做场好事,也要请她从中帮衬着,怎么放焰口怎么烧纸钱,都要请教,原先我爹妈在世的时候,都是不语怪力乱神的,这些事情我们姐妹也混不明白,还是要问问仙姑方才妥当。 或者我就住在妹子家里也好,再顺道回去瞧瞧麟哥儿他们。谁说如今也不算是亲戚里道了,好歹你还给他寻过一门亲,我也顺道瞧瞧他们小公母两个过得怎么样。” 张三郎听见这话才不疑有他,想着那原本是浑家爹妈的坟莹,去祭拜一番也是应当应分的,再说叫她终日困坐在此处,天天看着自己还账发愁,只怕对肚子里的孩子反而不好。不如趁着月份还不算特别大,叫她出去散散们也是好的,左右在高显城里还有乔二姐两口子,屯里还有三仙姑,怎么找也能帮衬着照看照看。 想到此处点点头道:“既然这样我就安排乔老板儿把你送回去,让引弟儿也陪着你,这样倒方便些。冰姐儿那边你就不用担心了,前两天咱们俩个过去瞧她,那孩子和官哥儿玩得正好,把爹妈都抛在脑后,不大搭理咱们两个呢。 想来她和官哥儿也是前世有一段姻缘的,不然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就这般投缘?来日过了门儿,只怕就要乐不思蜀了。” 碧霞奴点头笑道:“人都说养活闺女是给别人家养活的,这会子你会吃醋拈酸了,若是这一胎是个小子,来日好生教养着,教他读书写字,练些拳脚功夫,给爹妈露脸不说,若是能说一房温柔娴淑的媳妇儿,也好给咱们家庭添丁进口,到了那时候家里才热闹呢”两口子说笑了一阵,打定主意,方才解衣就寝。 临走之前又叫蒋太医请了一回脉,那蒋太医仔细看了脉案道:“奶奶这一台十分稳健,倒是不妨的,去个十天半拉月,散一散也好,多走动走动,胎位就更正了。只是切记不要急火攻心,也要回避冲撞,这一胎的哥儿个子太大,只怕生产时候要费些气力。” 碧霞奴点头答应着叫他放心,一面又请太医开了几个方子,都是安胎保胎的,随身带着,到了那边儿虽说没有相熟的大夫,有了方子也可以应急。 在家里准备了三五日,又给乔二姐儿和三仙姑去了信,得了回信儿说房屋都已经预备下了,单等着碧霞奴过去,张三郎方才放心。好生嘱咐了乔老板儿几句,如今家里虽然不同往日了,还是拿出了几十两银子给浑家带在身上,说是穷家富路。 碧霞奴带了引弟儿坐了乔老板儿的车,一路就往高显县城里去。才到了城门口,就瞧见有几个土兵在城门口迎着,一见了乔老板的车子上头挂着个张家的灯笼,就赶着上前来问道:“可是乔姨奶奶家的车吗?”碧霞奴心里想着这是何大郎派来迎接自个儿的人,赶忙打起帘子来应了。那两个土兵牵了马车,引着碧霞奴往何家去。 如今何大郎家中和几年前又不大一样了,虽说吃的还是个固定的饷银,架不住乔二姐儿贫苦惯了,是个会开源节流省吃俭用的,欢姐儿也懂事,母女两个常在闺中做些针黹活计,也给庆哥儿攒下一份束脩银子。 如今庆哥儿都已经开了蒙,乔二姐儿虽然心疼儿子,却是个教子有方的严母,只怕小孩子家家在学里受了委屈,回家来向爹妈告状,何大郎又是三班总捕,就是幼学童蒙里的先生也不敢得罪他,性子长坏了可就不好了。 所以虽然舍不得他,也晓得要忍痛割爱,叫庆哥儿小小的年纪就在学堂里搭伙住下,平常不叫他回来。倒是那何大郎也算是中年得子,爱得掌上明珠一般,时不时的就求着娇妻把儿子接回来团聚一两日。 这一日偏生庆哥儿不在家,何大郎也忙着差事没有回来,只有二姑娘带着欢姐儿前来门首处相迎,姐妹相见,自有一番离情待要倾诉。把碧霞奴让进闺房里,打发了欢姐儿回绣房歇中觉,又叫引弟儿父女两个到厨下,让厨娘招呼着吃一口热饭,这才拉了姐姐的手问道: “怎么恍惚听见姐夫的买卖出了什么岔子?我们正要派人打听去,好端端的你就回来了,信上说要给爹妈上坟,我一想这就是你这蹄子捣的鬼。爹妈的坟茔素来都是我和大郎打理,再说你寻常又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这回说是托梦,定然是有事瞒着姐夫要过来处置的了?” 碧霞奴见她猜着了自个儿的心事,伸手在妹子脸上拧了一把笑道:“偏生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如今这趟回来正有要事要和你商量呢。”   ☆、147|张四郎登门哭穷 碧霞奴缓缓的把家里的难处一桩桩一件件对妹子说了。她原本也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只是一来镖局子生意受挫又不是三郎的过错,说出来倒也没什么,二来若是不说得重一些,自己反倒不好开口要回秀才第的房子了。 二姐儿素来是个爽利的人,若是在当姑娘的时候是一拍大腿就能定下,可是如今自己也成婚好几年了,拉家带口的,丈夫虽然官面儿上叫个三班总部,说出去威风凛凛的,实则一个月的饷钱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点死钱儿。如今欢姐儿的嫁妆刚攒够了,庆哥儿的束脩银子还要一个月一个月的靠着自己母女两个做针线慢慢的攒下来。 早几年也不是没有打过秀才第的主意,一则是自己和姐姐两个拿着房屋地契,二则到底是在那处老宅长起来的,如今招了两家接访,又有那陈氏小姨娘带着麟哥儿给自己看房子,虽说不待见他们两个,好歹也是爹妈的故居,平日里若是想了,还带着孩子丈夫回去瞧瞧呢。如今听见乔姐儿搭讪着商量要卖,心里就盘算起来,也不似原先当姑娘的时候恁般爽利,一拍巴掌就答应下来。 碧霞奴是个聪明人,一瞧妹子面上有些变颜变色的,虽然嘴上支应着,只是脸上到底露了难色,紧接着又说一些家道不景气,按月缴纳束修银子等语,心里早就明白她是不乐意卖。 原先三郎夫妻两个家道不难的时候,秀才第的房子租出去,每月的月租都是交给何大郎家里收着的,大郎和二姑娘每回说要分些红利,三郎夫妇两个都说叫他们留着用。如今要卖了秀才第,又断了这家子的一笔进项,倒也怨不得妹子觉得这事踌躇难断。 碧霞奴见她这般光景,心中也不好咄咄相逼,不如叫妹子缓两天,必然是要与何大郎的商议一番的,若是自己日日催促,害得他们夫妻两个伤了情份反而不好…… 乔姐儿想到了此处,反而安慰妹子莫要心急,几日祭了祖再答复也是一样的,还劝他多听听大郎的意思,莫要因为偏袒自己就与他吵起来,若是能襄助自家度过这次难关,到时候连本带利一样不少的给他们送回来就是了。 姐妹俩只怕这事说多了尴尬,也就岔开了话头儿,乔二姐儿又给碧霞奴看了看欢姐儿最近的针黹活计,果然比前几年强远了。碧霞奴又问许了人家没有,二姑娘一拍巴掌笑道: “嗨,还不是你们家的冰姐儿抢了我们家的小女婿?这事儿虽然没有提出来,我们大郎心里中意的可是李四哥家里的那个官哥儿呢,这位哥儿年纪虽小,去古灵精怪,人小鬼大的,原先街里街坊的住着,这片儿孩子全都叫他拿下马来,可是个孩子王。 谁知道他家里也是做买卖折了本钱,就举家去投奔舅爷,就是原先在你们家做事的那个杜琴官,没想到后来听说你们两家又搭个上了,还把冰姐儿说给了他家。原先我还想着若是一直在高显县城里住着,就把欢姐儿给了他们也是好的,可如今搬到了元礼府那样的大镇店去,我可舍不得我们大姑娘走那么远,还是在城里找一户人家罢了。也不图他荣华富贵,只要一日三餐有一碗安乐茶饭,为人老实本分也就够了。” 乔二姐儿说着,又给碧霞奴看了看庆哥儿的功课。二姐生的晚些,那时候父母情份已经不好,见第二胎又是个女孩,也就没甚心思教她,远不及大姐儿当个女公子一样好生教养,是以二姐儿不过粗通文墨,不做睁眼瞎子罢了。 如今见姐姐来看望自己,就拿出了庆哥儿的功课,叫碧霞奴点评一二。乔姐儿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作诗还是对对子都自然有一股灵气儿,点头笑道:“看来你们家是要出个大才子了。” 晚间何大郎回来,到内宅见了大姨子,彼此说些宽心的话,一面打听了旁敲侧击的打听了几句三郎的买卖如何,叹了口气道:“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原先姐夫结交上花二哥的时候,我们几个哥哥兄弟还都羡慕着。 这花二哥虽说关在牢里好些日子,倒是个硬茬子,平时也不大理人的,不过和狱卒们说笑几句,就是老爷提审,正眼儿也不瞧一个,可苦了我们当差的,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谁知偏生和姐夫一见如故。 当日我们几个当差的还说,姐夫这牢狱之灾却是因祸得福呢。谁知道如今好端端的冒出一个相好儿的来,到处和姐夫的买卖做对头,花二哥却依旧躲在监里不肯出来,想是真有什么亏心的地方,难见人家姑娘……。” 大家一处吃了饭,二姑娘早早的把姐姐安置在西厢房里,嘘寒问暖,又怕她月份大了身子不熨帖,要陪着她睡。碧霞奴笑道:“只怕你们小公母两个晚上还有话说,你且去吧,这里有引弟儿照顾就很方便。” 二姑娘到底不放心,叫欢姐儿睡在外间的春凳上,听着姨娘有什么使唤人的地方,也好起来端茶递水儿。如今欢姐儿长了几岁年纪,也成了个伶俐懂事的小娘子。听了母亲吩咐,手脚麻利搬了铺盖卷儿到外间春凳去安置。 她虽然年纪还不大,却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白天偶尔听见母亲和姨娘说起姨夫家中遭官司的事情,就知道姨娘心里不好受,虽然自己如今都快要到了说亲的年纪,还是故作烂漫,撒娇撒痴的哄着碧霞奴开心。 却说何大郎夫妻两个洗漱已毕,交颈而眠。乔二姐儿在被窝里把姐姐家中的难处略略的说与何大郎知道。何大郎点了点头道:“当日来信,忽然说要回乡祭祖,我就知道里头只怕有个缘故。论理亲戚里道的,不等上门就应该互相帮衬才是,要不是那几日忙着庆哥儿开蒙的事,你我倒是该去一趟元礼府,帮衬着照看照看。如今既然求到了咱们家,总不好让你姐姐空手回去。” 乔二姑娘听见丈夫这般说,心里就放下了一半儿笑道:“倒不知你是这样仗义疏财的性子。我原先想着要把这事提出来,只怕你心里不乐意,少不得要吵上一架,谁知你在这个上头倒是开通。” 何大朗搂了浑家的娇躯笑道:“如今你到了我家,照顾前头闺女,又生了儿子,这就是何家的大恩人了。你家里有事我能不管?只是这远水解不了近渴,高县城里的富户,比起元礼府上就差了一截儿,财大气粗的财主家儿是少的。 况且秀才第虽说房子建得宏伟气魄,却是盖在了屯里。寻常人家也只能买来做别墅,不过是到了休沐日,或是春夏祭祖的时候略住上几日。这样的房子乐意花多少银子呢?我估么着,搭上前后的几亩田地,也卖不出三五百两银子去,方才你不是说你姐姐家里少说还有三五千银子的外债吗?那就要十个秀才第来换,莫非卖了这处,他们家还有别的来钱道儿?” 一席话倒问住了二姐,也不知姐姐后续是如何打算的,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夫妻两个商量一回,也没个准谱。何大郎虽说舍得这一处房产,也是好心给乔二姐儿提个醒儿,别到时候拆了东墙补西墙,落得一个没有片瓦存身的地步。 到了第二日,何大郎又去衙门口当差,乔二姐儿搭讪着往姐姐房里看顾,陪着她一处吃了饭,把昨儿夜里的事,捡些紧要的说与姐姐知道,姐妹两个正商量这事,忽然听见外头守门的土兵来报,说是姨奶奶的亲戚张四郎带着浑家柳桃儿前来拜会。 乔二姐儿一听就蹙起了眉头,只怕是这一家子亲戚得了消息,知道张三郎家里遭了难,听见姐姐回乡祭祖,还怕是来贪他们田产的,如今先发制人,上来摸摸底细,估摸着还要哭个穷。不说亲戚里道的多少帮衬一把,倒先来撇清了关系。 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番,就想让土兵乱棍打出去。碧霞奴连忙拦住了她道:“他们的心思我也是知道的,你也不用这样气急败坏,虽说不是一路人,到底都是亲戚,何苦坏了交情?你若不待见他们,回内宅屋里去就是了,我只在西厢房见一见吧。” 乔二姑娘还真怕自己到时候说出什么好听的来,得罪了那几个极品还不在紧要,只怕伤了姐姐、姐夫之间的情份,只得憋住了性子,带着欢姐儿进了内宅正房屋,只留下引弟儿在跟前服侍。 前头土兵引着张四郎和柳桃儿进来给嫂子请安,瞧着碧霞奴满面憔悴,荆钗布裙的模样,就知道城里传言不假,只怕这一回张家是伤了根本,彻底败落了。 还没有寒暄几句,柳桃儿拿帕子捂了脸干嚎了起来,跳着脚的数落张四郎:“嫂子,不是我当着你说你兄弟不好,只是如今家里多添了一份嚼果,他却连个饭辙都没有。自从上回革去了功名,这回倒好,连个童生都考不出来了。 又是一味的好吃懒做,出去谋了半日的差事,一个像样的也寻不着,如今还是我们娘家贴补,才勉强度日。我心里是打算和他一夫一妻的过日子,可是娘家妈说了,要是再这么着,就给我们打和离官司呢! 这不是正要上城去瞧瞧哥哥嫂子,待要请三哥看在一奶同胞的份儿上,不拘什么差事,好歹赏他一碗饭吃,我们一家三口儿才算是得了活命。”   ☆、148|保官儿重开戏班 碧霞奴心里明镜儿似的。这分明就是听见市井传闻,知道三郎的生意败落了,看着自己回乡祭祖,住在妹子家里,没想到是要卖了秀才第,打量着都跟他们一般脏心烂肺,是来借着妹夫势力收回小张庄儿上的房屋地业的。 当日虽然逼着四郎和王氏写下字据,把屯里那几亩薄田老屋都归于三郎名下,可是当日家道不甚艰难的时候,见四郎、五姐两家儿也没个正经的进项,又有王氏求情,也就答应了把老屋的东西厢房都招租了两家儿街坊,又把几亩薄田也租给了佃户种田,一年满破几十两银子的外财,倒也不曾亏待了弟、妹两家。 如今这两家人家听见碧霞奴挺着个大肚子,不说在元礼府上安胎,倒车马劳顿回乡来祭祖,又搭着这几日城里都嚷嚷动了,说北路镖的买卖黄了,镖主正和人打官司,心里就猜测碧霞奴此来,必是要打这些房屋地垄的主意。 如今碧霞奴的妹子嫁给了三班总捕,若是派出一队土兵来,把王氏从老屋里轰了出去,这一年的外财可就一个子儿也落不着了。常言道贫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这光棍不斗势力。凭着自己两家身单力薄的,如何是他何大郎的对手。 原本四郎和五姐家中都没什么营生,单靠着这份嚼果过活,哪能袖手旁观,任人宰割。四郎家里都是柳桃儿撺掇的,说要来个先发制人,先到了碧霞奴跟前与他们家撇清了关系,再哭哭穷。他们素知这位嫂子最是惜老怜贫的,自然也不会看着自己两口子冻饿而死就是了。 谁知正说着呢,前头土兵又来禀报,说姨奶奶的亲戚张家五姑娘带着姑爷来瞧了,听说四爷也在这儿,急得了不得,已经吵将起来。问奶奶可要拦下? 碧霞奴闻言冷笑一声,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上门哭个穷都能想到一块儿去,日子都挑在了同一天。原本不耐烦答对张四郎和刘桃儿,如今听说张五姐带了保官儿也来了,有心要做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局面。 满脸堆下笑来,连声说道快请。这边厢张四郎和柳桃儿脸上登时就不好看,两个嘀嘀咕咕你埋怨我我埋怨你,少不得也一块儿迎了出去。 但见张五姐揪住了保官儿的耳朵进了西厢房院儿里,一把就把保官儿掼到了地上,叉着腰骂道:“骗人清白的小兔子,今儿要来让嫂嫂做主,我与你和离,这日子可没法儿过了!” 保官儿一把抱住了五姐的裙角不撒手,口中只说求奶奶超生,张五姐一脚把他踹了一个咕噜毛儿,提着裙子跑到碧霞奴跟前哭道:“听见嫂子来家,我在家欢喜的要不得,待要接了嫂子来家住几日,又怕你们高门大院儿的,吃不惯我们粗茶淡饭。 况且如今怀着哥儿,我侄儿说不准什么良辰吉日就要落草儿,这原是极好的事情,想着虽然嫂子未必赏脸来家住几日,到底也该买些东西前来拜望拜望,才是我们亲戚间的一点儿意思。” 碧霞奴听了这话赶忙谦逊道:“都是实在亲戚,倒犯不着这么破费,又叫妹子坏钞,我们心里也是过意不去。” 张五姐听见话头儿,拍着大腿叹道:“我就说嫂子不是那一等贪图几个钱东西的寻常妇道。可是谁知这东西生拉硬拽地拦住了,偏生不叫我买东西,说什么城里都嚷嚷动了,说是哥哥的买卖叫人给砸了,如今嫂子是过来收咱们房子的,人家躲还躲不过来,你到上赶着去亲近你,万一哥哥嫂子求到咱们这儿,少不得也要砸锅卖铁的帮衬才是! 叫我一口啐在这奴才脸上,只说他是乌鸦嘴,如今哥哥嫂子莫说是在元礼府中是一等一的富户,就连高显城里也都有一号。我们出去一报张三郎的名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常言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么大的买卖哪能一夕之间就黄了,自然是有小人忌妒哥哥嫂子家大业大,不知怎么编出谣言来挑唆的。谁知这呆子就信了! 我偏生不肯听他的挑唆,如今把家里的散碎银子都收拢了一番,给嫂子买了两只生蛋的母鸡,一篮子元宝红糖,也是我们小门小户的一点儿心意,嫂子千万别嫌弃礼轻情意重就行了。” 碧霞奴虽然素日里与张五姐没有多少来往,却是个有知人之明的,当日成亲的时候在家住过几日,知道五姐是个骄纵的老闺女,每日里只知道傻吃闷睡,虽说刁钻古怪,心思倒还算是单纯。 前几年又出了那档子事儿,叫人骗了清白身子去,就知道这张五姐是搁不住人家几句好话的糊涂人,今儿这话说的,把自个儿往外摘的多干净?她是断然说不出来的,只怕也好似张四郎房里的柳桃儿一般,自然是有个伶俐的小官儿挑唆她,说出这篇话来堵住了自己的口。 碧霞奴想到此处,斜签着眼睛瞟了保官儿一眼,果然那小厮儿给她瞧得心虚,就不敢抬头,只管低着头爬将起来站在五姐身后。碧霞奴心中冷笑,嘴上只管谦逊着往屋里让,一面笑道: “今儿可真奇了,倒好似下帖子请来的这般齐全。其实就算你们不来,过几日我也要过去拜望的,如今既然两家儿里都来了,咱们就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几日我和你们哥哥的生意是叫人砸了不假,就连你们那小侄女儿冰姐儿都叫婆家抱了去养活……” 说到此处,虽是做戏,想起闺女收养在李四郎家中,倒也触动了真情,眼圈儿一红,若是在往日,碧霞奴性子要强,是决计不肯哭出来的,如今要挑唆这两家子窝里斗,给他们一场教训,倒也不曾隐忍真情,只管桃花面滚下珍珠泪来,一面哭道: “你们哥哥在那边吃了官司,给官府扣住了走不开,也只好叫我挺着个大肚子回来收账。 你们两家是各有各的难处,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只是我到底是外头嫁过来的两姓旁人,你们两房的事情也不好掺合。要不这样吧?四郎和五姐就当着我的面商量商量,看谁家稍微宽裕一点儿,多少帮衬我们一把?方才我还和自个儿的妹子也说了,若是能渡过这一趟难关,到时候有个东山再起的机缘,连本带利都还给你们就是了。” 这一席话才叫做双手推开窗前月,投石击破水中天。 那柳桃儿原本是个伶俐的,听了这话赶忙就上前来拉着碧霞奴的手说道:“嫂子这一回可是问对了人了。常言道山不转水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五姐家里可是阔了,您还不知道呢吧?她说家里没有,是为人谦和、不愿意张扬的意思。 前儿我听见人都说保官儿还要重新下海,要下扬州去采卖几个男孩子,再弄一个戏班子出来带着呢。哦,你们那一头有个干亲叫做杜琴官的,后来还在三哥家中做事,嫂子总是认得他,不就是做这个行当攒下的本钱么? 把人家正经大户人家的贵小姐都挤兑得和离了,他手里要是镚子儿没有,就那么容易打发了正头大娘子?拉扯个戏班子,哎呦呦那还了得,一年少说也有几百两银子的进项了吧?”一面说着,挑衅似的瞧了张五姐一眼。 只把个张五姐气的三尸神暴跳,五陵豪气飞空。只是如今两家都给碧霞奴挤兑着。她就是再笨也知道不该窝里斗,少不得咬紧了银牙暂息雷霆之怒,翻楞着眼睛冷笑一声道: “嫂子这话可就说差了,是听了哪个没调理的嚼老婆舌头,说我们保官儿干那伤天害理的勾当去了?他可是自小儿给人买来学戏的,在戏班子里头受了多少欺负挤兑,心里的苦楚和谁说去?叫人作贱到如今,连个正经差事也谋不上,怎么还能为了拿那个黑心钱去祸害别人家孩子,嫂子可别拿自个的心思去揣度别人家的才是啊。” 柳桃儿一听张五姐这话,分明是拐着弯儿的骂自己黑了心肝,待要隐忍,无奈自幼是个独养女孩儿,闺中就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如今出了阁,越发没个父母管教约束,那火气腾腾的就往上顶,也不管张四郎在一旁拉着袖子,一把甩开了,站起身子叉着腰道: “怎么就是外头的人嚼舌头,你们往苏杭采买男孩子的事情,整个儿梨园行儿都嚷嚷动了,我爹妈就是做行院生意的,瞒者瞒不识,要想在老娘眼皮子底下做买卖,还怕人知道不成?唉,这也说不得妹子不乐意说出来呢,我听见人说,自从采办了几个小徒弟,你男人可就不常来家睡了,呵,我也是出了阁的妇道没个忌讳,说句俏皮话儿吧,要想学得会,先跟师傅睡,妹子可就苦了你啦!” 那张五姐叫柳桃儿一顿冷嘲热讽的戳中了心中的真病,嗓子眼儿了嗝咯嗝咯的直往上涌痰,待要跳将起来和那柳桃儿撕扯,却给保官儿暗暗的扯住了衣襟儿,回头一瞧,但见丈夫对自个儿使个眼色,忽然想起来在家对好的词儿,冷笑了一声,又坐下了。   ☆、149|夫唱妇随仙人跳 却说那张五姐吃了柳桃儿一顿抢白,待要和她大闹一场,却忽然给保官儿扯住了袖子,这才想起来自己手上原有他家的把柄,端端正正坐好了,冷笑一声道: “嗨,我们这个买卖说穿了也不过是赚个辛苦钱儿,搭班儿唱戏教小孩子们,保官儿一个人也够累的,就是不想回来睡,我也犯不着埋怨他,嫂子倒没的可挑嗦。倒是我的好哥哥好嫂子,如今做着好大的事业,方才你说瞒者瞒不识,我们又何尝不知道?你们夙兴夜寐做的那些好勾当!” 柳桃儿听了忽然脸上一红,口中兀自支支吾吾道:“你少在这儿拐着弯儿的指桑骂槐,阴阳怪气儿的,老娘是个响当当的婆娘啊,倒不像你们做那种买卖别人家子女,不学好的勾当。” 张五姐冷笑一声道:“谁说不是呢,嫂子果然是个菩萨菩萨心肠,我们要是有嫂子这样的相貌体面,没准儿也要走这条路,只可惜生的粗笨又不会巴结人,倒没得像你们家原来就是仙人跳出身。我哥哥中了一回倒也罢了,你们两个也算是才子佳人信有之,怎么如今成了婚还在做这买卖去? 前儿我听说张大户到了嫂子房里,没过一时半刻就叫哥哥带着一伙人进去,连衣上带裤子扒了一个精光,披着一床破席赶他出来,还说要告到官府上去说他淫人妻女?听见那张大户家里可花了好几百两银子摆平了这事儿呢,如今三哥三嫂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不是我说句罪过的话,哥哥嫂子再做两三回买卖,这亏空可不就不长了?” 原来那张四郎,自从给人革去了童生身份,也想着出去找个差事。可如今他又没有功名在身,就算是要坐馆教学,人家也不敢请他,若是做别的勤行买卖,他又自诩为圣人门徒并不肯做,况且勤行的差事都要从小学徒做起,他如今已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在跟着那伙子十一二岁的小伙计一处学徒,叫人挤兑的跟三孙子似的,他心里也不熨帖。 就为这事儿耽搁了一年半载,家里头坐吃山空,柳桃儿的娘家现在一心想把闺女接回去重新安排再嫁,是三日一吵五日一闹的,闹的张四郎心里不熨帖,也不大乐意在家居住。 原先他倒是认得一帮轻浮浪子,赌局子里头勾留过一段时日,后来背了重债,又是哥哥嫂子替他还的,才下死命戒了这个癖好。可如今在家里烦心事太多,又跑到赌局在那儿厮混。手上也不过几两银子的本钱,一进去就输光了,叫人拿住打个臭死,又非要他还了银子。 可张四郎如今只怕柳桃儿要和离,哪儿敢往家里要银子去,那伙人又不是好惹的,两三个泼皮架住了四郎回家,登堂入室场进了房里。忽见那柳桃儿倒有几分姿色。为首的那个小混混儿便前倨后恭起来,又是打躬作揖,赶着认下他们做哥哥嫂子的,说了一回十分亲热的话,拉着张四郎出来。 却又不要他立马还银子了,几个人带着他上了大饭庄子里吃了一回酒,张四郎是个混不吝的人,只要有吃有喝他也不问什么,也是素了好几日,打开了里外套间儿,撩开了前后槽牙,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沟满壕平。 那伙人见了心中冷笑,嘴上就劝他说:“我的哥哥,你如何混到了这步田地,这般潦倒穷困,家里放着活宝贝怎么不拿出来换钱?” 张四郎听了不解其道:“这几位哥哥兄弟们没的拿小的开心了,如今家里虽说还有几个闲钱,也不过能揭开这几日的嚼果,还都是仗着我岳父家中时常帮衬扶持,不然我和浑家早就饿死了。” 那为首的人冷笑道:“哥哥家里有个活宝贝,只是不舍得拿出来换钱,,如今你家里这一位本钱倒是大,又是稳赚不赔一本万利的勾当,只是不知道你敢做不敢做?” 张四郎是个见了银子是命的主儿,听见有钱赚如何不乐意?连忙斟了酒递到那人身边请教端的。那人笑道:“早就听说四哥是中了仙人跳才成婚的,不过是市井传闻,这话真吗?” 张四郎听了脸上一红,摆摆手道:“兄弟莫要听那些市井泼皮的胡吣,若说我与浑家是先定情后成亲倒是有的,只是这事儿搁在小户人家也不新鲜,原本是吃醉了酒,不打误撞的闯到人家小姐的闺房里。结果到后来岳父岳母怜惜,哥哥嫂子帮衬,也就好说歹说做成了这事儿,倒是成全了我们小夫妻的名声体面,没准儿千秋万代之后,倒是一段市井佳话呢。” 那人笑道:“既然四哥觉得这事儿没有什么不妥,不如就当做一件营生做起来?” 原来当日这种事情有个诨名儿,称叫做仙人跳的。多半都是良家媳妇儿打扮的花枝招展倚门而立,对着往来的客人飞些眼风。 多是那一起轻浮浪子,或是在外经商独居的客人,一来二去勾搭上手了,这良家媳妇儿便支使个小丫头子,传递纸条信息,或是一两首情诗,或是胭脂水粉,香罗帕子是等物。 一来二去惹动了情思,也是由这小丫头子传话,说哪一日晚间主人不在家的时候,约好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到房里做那不才之事。 那客人若是做了冤大头,进了房里,三杯两盏淡酒,吃的他筋骨酥麻,里头又多有蒙汗药的,想走也走不脱。这时候本家汉子就领着一帮帮闲,泼皮破落户闯将起来,留住了客商扬言要闹到官府里头去。 多半好风月之事的人,家里莫不是有两个闲钱,又或是有功名的,自然是不敢见官,虽然知道是中了仙人跳,也只好认头倒霉,花了银子息事宁人,也就凭着他们家一万八千的要。 前面这些都是打听好的,这客人住在哪家客店里,身上包袱皮儿里有多少银子。一般要下的数目也都和他的身价相仿,不由得你不拿出来。外地的客人吃了这回亏,自然是没有脸面再走这趟路的。所以这一条倒可说是百试不爽。 只是也不是每家都能做得成,一来这家的媳妇子愿意,本身又有些姿色的,二来这家的爷们儿也要认头做王八。还要有些帮闲泼皮破落户的朋友才能成事。 如今那债主对张四郎一说,四郎就跳将起来将大骂了一顿,指天发誓说自己的浑家定然不是那一种人,自己书香门第出身又岂能干这样的勾当?那人登时变了脸色,冷笑一声道: “既然叫你来吃酒,也就由不得你不乐意,若是识相的好生回去哄哄你老婆,咱们一块做这发财的买卖,若要再装清高寡淡,可不要怪咱们哥们儿翻脸无情了。” 说着,站起来一把就把张四郎掀翻在地,作势要一顿好打,那张四郎如何真是硬气,也不过说两句大话救救自己的小命,如今看见要打,又连忙翻脸求饶,指天发誓说这次回去一定来说服浑家,有机缘大家一起发财,又说那柳桃儿本是行院出身,对这事儿也算是驾轻就熟。 那些人才转怒为喜,反倒拿出钱来去银楼里面打首饰,说是给嫂子的见面礼,又买了上好的扬州出的胭脂水粉,一块儿叫张四郎包回家去,还说明儿请了嫂子往绸缎庄里去裁衣裳。 张四郎反倒回嗔作喜,欢天喜地的拿了东西回去见了桃儿,把东西都交在她手上,倒也没敢开门见山的说。一桩桩一件件,把那些金银首饰、胭脂水粉罗列在梳妆台上头。 柳桃儿自从过了门儿,倒是许久不曾打扮,如今弄得花枝招展的,心里也就熨帖了大半儿,又问他银子是哪里来的?张四郎这才磕磕绊绊的说出来,那柳桃儿虽是行院出身,自己却是良家女孩儿,面皮也不如那些窑姐儿们那样厚,少不得骂了他两句。 无奈张四郎指天发誓说失不了身子,也不过就是面上不好瞧,又说许给自己好些个金银,这样的买卖做两三回也就有了本钱,夫妻两个开个小店,岂不比如今朝不保夕的好吗? 柳桃儿自从嫁了张四郎,在父母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每每又要娘家帮衬,如今听见这么个来钱的道儿,况且自个以前在行院里也不是没有见过,都是自来熟的买卖,少不得也就点头肯了。谁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儿不知怎地就让张五姐夫妻两口子知道了,如今说了出来,脸上登时就不好瞧。 跳起来对着张五姐骂道:“这是哪个泼皮破落户放的屁,老娘自从给了你们张家门儿里,可说是冰清玉洁、冰雪其行的,你也不瞧瞧自己门户里的那些个东西,就你这个四哥,若是换了旁的一个婆娘,早就偷人养汉子三百回了,偏生我是个实心眼儿的妇道,就不做那样的勾当,如今你倒拿这话来戳我的心窝子,既然你们姓张的都那么厉害?怎么一个一个的汉子都不出头,都叫婆娘出来赚银子,是何道理?” 那张五姐听见柳桃儿一句话把三哥四哥都骂了进去,虽说心里不待见碧霞奴,可到底三哥四哥都是自己一奶同胞,听了这话如何肯依?跳将起来就要与她撕扯。 张四郎原本待要帮衬浑家,如今听见她说了这话作贱自己家人,也不真心伸手拦着。那保官儿原来上不得台面儿,也懒得管这档子事。碧霞奴待要劝架,心中也恼了柳桃儿指桑骂槐说着三郎的错处,也不去兜揽此事,看着两个泼妇如何撕扯起来。就连里间屋的乔二姐儿都带了欢姐儿嗑着瓜子儿,躲在门首处的帘子后头看热闹。   ☆、150|毁婚约妙手空空 好容易打发走了张四郎和张五姐两家四口子人,碧霞奴来在里间屋与她妹子闲坐,叹了口气道:“又叫你瞧了家丑了,原本是不可外扬的。” 乔二姐儿姑娘笑道:“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婆家这点子事情还算好的呢,想当年咱们家里档子烂事儿,又如何不叫人家笑话了去?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罢了。” 碧霞奴听了这话只管笑,倒是欢姐儿如今年纪渐渐长成,也算是个大姑娘了,爱听个家长里短的闲话,原先只略略的听见继母说过一点家中的事情,却不似如今这般竹筒倒豆子的说。赶忙趁机拉住了母亲,要听她家里的事。 二姐儿伸手在闺女白皙的额头上一戳笑道:“如今也快长成个小娘子了,不说躲是非,倒去惹是非,打听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还不快去拿了针线簸箩过来,帮衬你老娘做些针黹。” 欢姐儿听了,嘟了嘟唇瓣,也只好低头弄些针线剪子,一面还想听家大人说些什么闲话。乔家姐妹两个正说笑,忽然就听见外头看门的土兵又来回话,说姨奶奶家里派了大仆人来接。 碧霞奴听了这话着实烦闷,摇了摇头道:“如今咱们家好容易落魄了,怎么还是一副富在深山有远亲的排面儿?刚送走了那两家子,这又是谁呀……” 也只好叫土兵把人引进来,自个儿往堂上去瞧,等到见了面,却是侯掌柜的。碧霞奴见了他,倒是唬了一跳,如今家道中落,运势不如往常,自己只管往坏处想去,拉住了侯儿道:“你怎么过来了,你们爷的生意如何莫不是又遭了旁的官司?” 但见侯儿笑嘻嘻的说道:“非但没有遭官司,反而原先的官司也都打正了呢,如今银子已经回来了大半,我们爷叫我赶紧接了奶奶家去,说是还有些喜事要商量,还要叫小的给这里的姨奶奶一家子请安,说如今奶奶回乡祭祖,都是姨奶奶安排,这里被下了几色礼物,留着给姨奶奶家里的哥儿、姐儿玩吧。” 说着,叫雇来的窝脖儿抬了几箱子各色礼品来,碧霞奴一见,倒是吃了一惊,若是原先家里没遭官司的时候,这些礼物也不值什么,可如今一桩桩一件件,莫不都是外阜办来的上好东西新鲜货。就连欢姐儿一个总捕家里的女孩儿,好些个东西都不曾见过,碍着大人的面不敢上去瞧,却躲在母亲身后不错眼珠儿的盯着。 碧霞奴当着妹子的面又不好细问,只好叫妹子手下礼物,自己拉了侯儿往厢房里去问个明白,那侯掌柜的笑道:“底下的事儿,奴才也不知道,只是与咱家爷拜过把子的那个花二爷忽然有一日来了,后头陆陆续续的跟着好些个镖车。 趟子手虽说早就给打发回来,可是那些个车老板儿原先都叫那红衣姑娘拘束在一个地方,如今可不都给送了回来?就连那丢的四五趟镖,一样不少。剩下的银子不用赔了不说,原先已经赔出去银子的好多商户们自知理亏,也都送回来了,所以爷也叫我赶紧请了奶奶家去,听见还要与花二爷办什么亲事呢,只怕奶奶贪恋家乡风光不肯回来,所以特命小的过来催着些儿。” 原来当日碧霞奴前来投奔妹子妹夫,何大郎嘴上不说,心里合计着就算是自己仗义疏财,拿了全副家当来,替张三郎一家子补了这个亏空倒也不是不能。只是自己家中这点儿银子不过是杯水车薪,全都搭进去,只怕两家人也拉不回来,自己倒没什么,只是可怜了二姐和一对儿女。 这两日嘴上不敢说,心里却不大熨帖,在衙门口里也难免有些磕磕绊绊的。偏生这一日有个牢子吃酒误事,犯在他手里,若是在往日,何大郎也不过就是教训几句罢了,只是如今自己家中亲戚出事,正是心气儿不顺的时候,难免数落了他两句。 谁知那牢子倒是机灵,眼瞧着何大郎往日里不是那样严厉的官长,也不知如今是怎么了,待要巴结上司,就多嘴问了一句。也搭着何大郎心里有些苦楚,倒也想找个人说说,就安排那牢子吃些酒饭,一面与他说了此事。 那牢子一拍巴掌笑道:“若是何捕头你不说起这事儿,只怕一万年也结不了这个官司,这事儿旁人不大晓得,我在牢里可是伺候了花二爷十来年,还有什么不懂的,你道那红衣姑娘是谁?” 说着,原原本本将这一对欢喜冤家的事情说与何大郎知道。原来那红衣女子先前也是个大户人家的贵小姐,这俩人可算是天缘凑巧,三生石上的旧姻缘。当年花逢春曾在东山上落草为寇,坐了头一把交椅,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却不曾抢男霸女。 只是这一日山下喽啰来报,说山脚下经过一支送亲的队伍,娘家原是个武职的小官儿,婆家却是致仕在家的一个有名儿的贪酷官吏,若是劫了这一趟,也算是劫富济贫为民除害了。 那花逢春一个糙汉子,倒也没想那么多,领着喽啰兵冲下山去,就连人带车地劫上山来。谁知那姑娘是个武将之女,自幼弓马娴熟,十八般兵器是样样精通,倒是和这花逢春也可以战个旗鼓相当。只是她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却抵挡不住那几百小罗喽的围攻,又有身边丫头老妈子苦苦哀求,也只得放弃了抵抗与他们上山。 这花逢春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见这么一个貌若天仙娇滴滴的新娘子,却能与自己战了三十多个回合不分胜负,心中真是又怜又爱,就想要把她霸占了,做个压寨夫人。 谁知这女子倒是个烈性的,只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夜就要寻死,偏生这花二爷又是个多情的,自己对这姑娘动了心,反倒不忍心动粗,又知道她是将门之女,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给人扣留在山上,家门自然也要蒙羞。 他本是个性情中人,如今动了怜香惜玉之心,连着那一趟嫁妆全都分文不取,又把整个送亲的队伍分毫不错的送下山去。可谁知这送亲的队伍到了新郎家中,也不见他们吹吹打打洞开仪门相迎,只开了一边的小角门儿,一乘小轿把姑娘接了进去。前头不拜天地,内宅不见姑嫜,只把姑娘一个人孤零零的丢在一处偏房里。 若是一般的大家小姐此刻也就慌神了,这姑娘原是将门之女,如何肯吃这个哑巴亏?趁人不备捉了一个丫头,回到房内严加审问,那丫头吃不过她的打,才吐了真情。 原来是夫家听说她给人掳去,便不肯信守得住贞洁,况且就算还是黄花儿闺女,架不住人嘴两张皮,最是积毁销骨的,便有心不要这媳妇儿了。可如今自小定亲的,已经把人送过来,又不能闭门不纳,他家里就想出了一条毒计,先把姑娘留下,也不给正经名分,住过一日之后便是这家的人了,况且姑娘叫人抬了去没有自尽守节,说出去也不占理,又是个丢人现眼的勾当,若是此时对着岳家提出来改妻做妾,只怕姑娘的娘家也未必不肯息事宁人的。 那姑娘听了心中大怒,待要手持三尺龙泉把这家子人杀个落花流水,又怕连累了爹爹的官声,当时冷笑一声,打发了丫头,原本就有轻功提纵之术,将那几套陪送的嫁衣嫁裙全都穿在身上,身子轻飘飘的,在里外三进的大宅子里面如入无人之境,巧取豪夺,金银细软、银票头面可没少拿,趁着茫茫的夜色翻墙出去,给他们来了一个妙手空空。 可怜这家子人家如意算盘没打正,反倒落了一个人财两空,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局面,可又总不能闹到官府去说新娶的媳妇是贼。那武官远在塞外,本来民风开化,料想对他家中也没甚妨碍,可这夫家不然,原本是此地的大户,又是坐地户,如何敢涎着脸真要闹的公堂上去?少不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也就认了这个亏,不敢打上岳家去闹。 从此这姑娘有了本钱,也知道自己闹出这样大事,只怕娘家也容不下她,且喜还有一身刀枪石马步箭的硬功,竟投入了绿林道,仗剑江湖做个侠女,十分潇洒快活,只是心里深恨那花逢春毁了自个儿闺中清名,在江湖上略微闯出些名头之后,就带了沿路收容而来的一二百娘子军,打上东山去,扬言要找那花逢春报仇。 谁知那花二爷听见自己一时意气,却害了姑娘终身,心里反倒不落忍,并不与她打斗,向那姑娘说道:“女子清誉好比男子性命一般,如今既然是我花二连累了姑娘不能出门子,便拿我大好男儿的头颅来赔你一回也就是了”。 那红衣女子遭人退婚,只当天下男子都是负心薄幸之辈,如今见这花二哥这般光明磊落,竟肯拿自个儿的性命换取人家清白,心中倒是感念,不由得心里一动,就生出爱慕之情,两人原本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如今经过这件事,还真有些心心相印的侠侣情谊。 这姑娘乃是将门虎女,并不好似一般女孩儿家那样深藏心事,竟大大方方就对花逢春说了,情愿自家自身,与他做个浑家。可这花二爷虽然原本是有意于红衣姑娘,却因为自己的缘故叫人家给人退婚,遭人诟病,只觉得如今趁机娶了她那是趁人之危,便不肯做这不仁不义之事。 那姑娘见他一个草莽之辈,做起事来却满口仁义道德,简直比个秀才还要迂腐,又羞又恼,也就跑出了山寨之中,从此在江湖上处处找他的麻烦,一来二去的倒成了一对怨侣。   ☆、151|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一对欢喜冤家也算是斗了小半辈子,前两年姑娘心里还不急,任由那花逢春在江湖上兴风作浪,自己也不过偶尔去砸他的场子,你来我往的没甚大仇怨。 可如今女孩儿家到了快三十岁的年纪,难免就想起些终身大事来,一面又瞧着花逢春也没有再娶的意思,想着若是自己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只怕两人这一辈子就真是有缘无分了,这才铤而走险,坏了人家好人的买卖。心里也并没有恶意,不过是想把花逢春逼出来罢了。 谁知道花二爷躲进监牢里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没事儿叫牢子们弄些酒菜招呼吃喝,若是遇上像张三郎这样有身份有见识的人,还要称兄道弟拜个把子,虽说是躲在监牢之中,却过得比一般市井人家还要惬意。这一回竟不知道红衣姑娘在外头闯下大祸,连累了自个的结义兄弟赔上恁多银子去。 这何大郎听了反倒心中一动,反倒拿出钱来吩咐那牢头道:“你也没说是我说的,平日里打酒买菜的时候,多去孝敬孝敬那花二爷,也在他跟前旁敲侧击一回,就当个市井新闻坊间笑话儿说与他知道。他心里自是惦记结义兄弟的,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若是这一回花二爷借着这个机会脱出牢笼,以后你们在狱里也不用这般伺候活祖宗岂不是两处都有益吗?” 那牢子给花逢春欺负了十几年,早就有心脱出他的掌控,如今听见这件事若是挑唆成了,没准儿那花二爷正是打开玉笼飞彩凤,顿挫铁锁走蛟龙,鱼儿脱得金钩去,摇头摆得不再来,自个儿又可以在狱中作威作福,岂不是好么。 想到此处,连声说道此计大妙,自己回家收拾得精神利落,吩咐浑家烙饼煮饭,又到了街面上的二荤铺子里头很叫了几个大菜,舍得出去二三两银子要做这个东。 来到牢里自去花二爷的房内请安,那花逢春依旧自顾自地住着自个儿的单间,见他来了倒有几分欢喜,只因自从到了监里,这几个牢头儿里头就数他服侍得最好,除了给自个儿打酒买菜之外,做个推拿、捏个肩膀捶个腿儿、端个茶儿递个水儿,比原先自己身边的长随还要有眼力见儿。 今儿叫他不在,心里正烦躁,骂了别的牢头儿几句,忽见这牢子自个儿进来了,不由得回嗔作喜,瞧着他笑道:“怎么一日不见倒念着你主子的好,竟进来瞧我?” 那牢子听了心里不太与贴,嘴上却不敢反驳,赶忙作揖打躬的进来请了安,一面又拿出自个儿浑家烙的饼,蒸的米饭,还有二荤铺子里买来的几个大菜,说是今儿闲来无事,念着花二爷,不如到牢里来瞧瞧他。 牢子替花二爷摆好了酒菜,那花逢春平日里多得这牢子的照顾,如今见他殷勤,自个儿反倒过意不去,因叫他斟了两杯酒,坐下陪着自己一处吃饭。 那牢子先是找些江湖趣闻说与花逢春解闷儿,无非就是这家的少侠看上哪家的侠女,又是这家下五门儿里头的弟子坏了上三门弟子的清白,说的好似亲眼得见一般,头头是道细致入微,就是说书的也并不像他这样的好钢口,那花逢春拿这个闲话就着酒,倒吃了一个沟满壕平。 足吃了有一大坛子双料茉莉花酒,醉得有些不省人事了,趴在桌子上,还叫那牢子继续搜罗些奇闻异事说来解闷。那牢子得了这个由头,方才缓缓的把红衣女子如今在江湖上做下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当个故事一般说与花逢春知道,也只当做自个不知道红衣女与他之间有甚瓜葛。 谁知花逢春听了这话冷汗直冒,酒就醒了大半,坐直了身子沉吟了一番道:“当年为了江湖义气倒耽搁了这段好姻缘,如今为了躲这姻缘的事儿,又连累了旁的兄弟受罪,这岂不是叫我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吗?且待我出去收拾了那婆娘再说。” 说着,一把掀了桌子,双手一抖,身上的三大件儿哗啦啦应声而断,唬得牢子抱了头躲在了墙角,心说这杀人凶犯的三大件儿若是没有千斤的膂力,怎好一挣就断了,平日里这花逢春也不过是借着牢狱之灾躲了江湖上的风流债罢了,若是他真有心越狱而逃,自己几个牢子岂是他的对手? 就只管爬在地上叩头作揖,口中说着求爷爷超生,那花逢春笑道:“这事不与你相干,外头给我淘换两件干净衣裳,还要往大池子里泡个澡,我在此地要勾留半日,买些干粮带着路上,你去说与你们太爷知道,若要拿我,趁这半日赶紧的,若是不拿,老子一旦海走天涯,莫说是他,就是东厂西厂锦衣卫又能奈我何?” 那牢子有心恨不得登时就送走这个亲爹,连忙战战兢兢磕头道:“非但小的不敢到处乱说,就连太爷也敬重花二爷是条英雄好汉,要与您交朋友呢,如今爷自顾走自己的路,小的们却不敢阻拦。” 那花逢春听了哈哈大笑,吩咐牢子去准备相应之物、路费干粮,牢子听了暗暗叫苦,也只好按着亲爹说的一桩桩一件件的办了来。 却说花二爷果真得了衣裳银子,就在牢里把囚服换下,没事人一般大摇大摆的出了男监打门,就往大澡堂子里泡澡去,又叫人来剃头修脚,收拾的紧趁利落,他原本在牢中是个放荡不羁的汉子,人也瞧不出长什么模样,一把的络腮胡子,一巴掌宽护心毛。 如今是要去见心上人的,好歹也要收拾干净了,谁知剃头修脚已毕,倒显出这花逢春生的还有几分俊朗。花二爷对着镜子照照倒也满意,倒赏了那剃头师傅不少银子,出门拿了衣裳穿上,却是一袭武生公子的打扮,走上街去,没说真没人敢捉他,便是有六扇门里的衙役要拿人,一打眼儿可就认不出来这人是谁了。 花逢春见街上也没甚衙役巡街,知道衙门口里也不耐烦他,如今打误撞地走了,只怕就当送走一个麻烦,自然不肯来追,于是仰天长笑了几声,到街面上骡马市中牵了一匹快马,鞭鞭打马就往元礼府外围山头,那姑娘占山的地方疾驰而去。 花逢春到了山头之上就在山底下唱起山歌儿来,早有底下一众女喽啰上山禀报,那红衣姑娘知道是花逢春前来叫阵,却又不三不四的唱些山歌儿,心里恼怒,拿了兵刃,带了喽啰兵下山去,两军阵前又把那花二爷好一顿骂。 那花逢春也是个心思通透的,原先因为江湖道义不肯娶她,如今又因为兄弟情义不得不娶,也没心思与她唇枪舌剑,打马上来动了真功夫,红衣女乍见情郎,虽然恼他轻薄,可如今见他为了自个儿穿了鲜亮衣裳,捯饬得人模狗样的,芳心早已萌动起来,单论起膂力来便不是他的对手,勉强缠斗了三五十回合,给那花二爷瞧出个破绽,伸手捉了腰间束带,就擒到了自个儿的马背上,搂在怀里笑道: 你拘束了这么多女孩子在山寨上与你做喽啰兵,自个儿的清誉倒是有了,可人家十几岁年纪,正是说亲的好年景,都叫你弄来了做贼去成何体统呢?要我说你倒不如自嫁自身与我,再将这些姑娘放回家去,到底也是积些阴德的好事儿。” 那姑娘当着众喽啰的面给花逢春抱在怀里,羞得满面通红,啐了一声道:“你这贼配军,谁要嫁你?便是我手下这些女孩子也不肯将婚姻大事放在眼里,又与谁去积阴德?” 花逢春呵呵一乐道:“你我若是成婚,将来定有十个八个的,怎好不替后背儿孙积些阴鸷?”那红衣女子虽是江湖道中的女侠,到底是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听了这江湖村话,便把头低了不言语。 那花逢春见红衣女这是肯了,便做主放归了那几百女子喽啰,任凭下山嫁人投亲,每人又发放了安家银子,到了后山,将一众车老板儿也放了,叫他们依旧赶着镖车,跟着自己两口儿回在元礼府中,前去投奔三郎。 张三郎此番得了花逢春相助,追回了大半财物,也不过就是损失了一两间铺面,心中十分欢喜,便想着快点儿接了浑家回来,一来是将此事说与她知道,叫她好宽宽心,二来碧霞奴是当家主母,家里来了干亲,总要她出面相迎才不算是失礼,所以才叫侯儿往高县城里去接了乔姐儿回来。 碧霞如一路舟车劳顿,不出一日就回在元礼府中,与丈夫相逢,夫妻自有一番交心的言语也不必细表,感念花逢春江湖道义,为了自己两口子的买卖倒做了越狱的勾当,夫妻两个一同去客房里拜谢二哥。 那花逢春面上十分不好瞧,只说连累了兄弟、弟妹,好在如今皆大欢喜。只是那红衣姑娘脸皮儿薄,当日原本四处追着花逢春非要自嫁自身的,谁知如今给情郎捉了来,不知怎的,倒别扭起来不肯下嫁。 花逢春和张三郎两个大男人,又总不好欺负了她一个女流之辈,如今赶上碧霞路回来,倒正是用得着女眷的地方,碧霞奴听了笑道:“这个不难,容奴家去劝说两句,嫂子自然就肯了的。”   ☆、152|碧霞奴良言劝和 碧霞奴听张三郎说起那红衣女给安排在内宅西厢房里居住,这几日都不大搭理花逢春,也懒得吃东西,整个人都消瘦了下去,就赶着往厨房里预备了几个小菜,知道她是江湖儿女,又特特的开了一瓶双料茉莉花酒,叫引弟儿拿托盘装着,主仆两个往客房里去瞧那红衣女。 但见那红衣姑娘呆坐在炕上双手托腮瞧着窗外头卖呆儿。忽然瞧见这么一位云鬓花颜的大娘子,身边还带着个伶俐丫头进得房来,一时倒不知如何称呼,怔怔的瞧着她坐起了身子。 碧霞奴赶忙上前见礼道:“奴家是张三郎的浑家。听说姑娘如今到家做客,特来拜会。”那红衣姑娘这几日情思缠绵,正没人说话,忽见来了这么一个伶俐的大娘子来了,又见她生得面善心软,不自觉就亲近了几分,也跳下炕来厮见了说道:“奴家与姐姐见礼,如今客居此处,多有叨扰贤伉俪。失礼之处还请别怪罪。” 碧霞奴这姑娘虽然英姿飒爽,言语之间却是礼数周到,料想她也是大户人家女孩儿出身,心中起了爱惜之心,叫引弟儿将酒菜儿放在炕桌上先行退下,自己与她分宾主落座,一面劝她多少吃些。 那红衣姑娘摇了摇头道:“如今身份未明,哪有心思饮食?姐姐既然在这个家做得了主,不如替我劝劝那姓花的,放我依旧在绿林道上行走,彼此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来的好。又何苦来拘束在此处,我又不是朝廷钦犯,原是好人家女孩,久困于此处倒连累了姐姐家中的舆情。” 碧霞奴将小菜和烧酒往她跟前推了推笑道:“姑娘就是有天大的委屈,我们自然听着,只是这饭总不能不吃呀,你们习武之人最重吐纳,我夫家也练过三天两早晨,常与我说这事讲究个神光内敛,如今几日不吃饭,就算来日要走江湖,只怕也没有那个力气,倒坏了姑娘的名头。” 那红衣女子原本不想吃,可如今看见碧霞奴预备的四样小菜个个都是色香味俱全,就算是拿到大饭庄子里也毫不逊色,又有自己平日里最茉莉花酒,倒也勾动了腹内馋虫。她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但在江湖上快意恩仇了十来年,早已有了江湖儿女的风范,又见这大娘子言语直爽兵不拿大,当真就吃了起来,刚动了几筷子就刹不住了,一面风卷残云一般,一面笑道:“姐姐当真好手艺。也难怪这几日住在府里,听得上上下下还都夸姐姐呢。” 碧霞奴瞧着她吃得香甜,一面十分殷勤替她斟酒布菜,又假装是扯闲话的样子笑道:“前儿听见姑娘在江湖上劫了我们家的镖车,也不过是叫那花二爷出来与你相见,怎的如今见了这桩好姻缘摆在台面儿上,却又不肯了呢?” 那红衣女子正吃得口滑,听了这话反而停住了筷子,面上又有些愁云惨淡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当日任性使气夺了姐姐家的镖车,是奴家不对,这厢要给姐姐和三爷陪个不是。只是当日扬言要见那花逢春,也不是我们女孩儿家自嫁自身就要逼婚的,只是叫他出来与我当面对质,来日到底有甚打算。如果把话说明白,便是江湖不见也罢了,我又不是非嫁人不可,一辈子不嫁男人,落得干净女孩儿身子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当日那花逢春碍于江湖道义便不娶我,如今又因为兄弟情谊,不论青红皂白就说定了要娶,我又不是一件东西叫他这样来回摆布,倒折损了我们女孩子家的心气儿,叫我面上怎么过得去呢?” 碧霞奴听了这话摇了摇头笑道:“你这是如今年轻气盛,还守着女孩子家的心气儿,这固然是给闺阁增光,是件极好的事,只是若为了这样的虚名反而耽搁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岂不是得不偿失,丢了西瓜拣芝麻吗? 如今我瞧这妹子虽然面嫩,只怕也到了花信之年,总要为将来做个打算,你瞧这花二爷一世英名纵横江湖,心中又只有你一个人,若是从此闹翻了,又要等个十年八年,到那时候再要有下一步的打算可就难了。 万一因为两个心气儿没对上辜负了花期,花二爷自是光明磊落,不肯将这些俗事放在心上,只是你们两个好了一场,妹子又如何忍心叫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呢?” 那红衣女虽然比碧霞奴小不了几岁,可到底还不曾嫁人,听见忽然说起诞育之事来,脸上一红,就低着头道:“我只当姐姐是个正经人才和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怎么如今反倒拿这样的疯话来打趣儿奴家。” 碧霞奴笑道:“倒也不是说疯话嘲弄妹子,其实这件事情奴家是切身体会的,当日得了重病,也立誓不嫁,在家耽搁到了三十岁,只因机缘巧合才遇见了拙夫。他倒不嫌弃我身染怪病,也不在乎差了几岁年纪,几次三番上门提亲。我见他是个老实本分的男子,心里才肯了。 只是过得门也几经波折,只好说是天可怜见,如今才侥幸得孕,好容易养下一个姐儿来,几乎折损了奴家半条命去。如今这一胎又快瓜熟蒂落了,别人见了都说是个哥儿,这几日还愁着诞育时候不知怎样惊心动魄呢。妹子如今趁着年轻,还要把终身大事做定了才是。” 果然那红衣女听见碧霞奴是个过来人,又说得头头是道,就听住了不再摇头叹息,碧霞奴见这姑娘有些动摇,又劝道:“你虽然是个闺阁侠女,可大面上的规矩却不比闺门里的女孩子们少半分,如今仗着年轻在江湖上行走、行侠仗义没人说三道四,可人也总有打不动的时候,到时候龙入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身边没有一个男子做主,到底也难在世面上立足。这也不过是我一家之言,好心与妹子说说罢了,略长你几岁年纪,你可不要嫌我唠叨才是。” 红衣女见人家主人这般热络,自个儿也不好总是端着架子,只得点了点头,倒也没说甚,碧霞奴又把酒菜往她跟前儿推了推:“如今快趁热先把小菜吃了,再喝两杯酒暖暖身子,把姐姐的话放在心里想一想,若是改了主意,我家里东西都是现成的,真的替你们操办起来,过一两年,有了一儿半女,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这话说的原不错了。” 那红衣女子原本也不是真的不想嫁,无非是因为花二哥不会哄人,又有些认死理儿,只顾江湖道义,不懂儿女情长,这些小女子的心思不被他体贴,所以故意刁难罢了。 如今听见碧霞奴好言相劝,又将自个儿做例子教导她年纪稍长就生养不易,自己心里倒还真听进去了。想着当日把退婚的夫家洗劫一空,江湖上早已让得了一个虚名儿,就是自个儿的娘家也是回不去的了。如今不就坡儿下驴,嫁与花逢春一块儿退隐江湖,难道自己真要过一辈子腥风血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吗? 如今这几年身子强健到没什么,若是来日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连个养老送终的人也没有,江湖上弱肉强食,到时只有被人欺负挤兑的道理。红衣女子想到此处心中十分警醒,便早已肯了婚事,只是那花逢春不来温言软语的规劝,自己又拉不下这个脸来。 却说碧霞奴打发了红衣女子在西厢房用饭,自己闪身出来,就瞧见张三郎在底下回廊之处等她,见她出来笑道:“娘子这一去定然蟾宫折桂、马到成功了?” 碧霞奴赶忙朝他摆了摆手,两人携着手到了前院,方才对他笑道:“我瞧着那红衣妹子心里是肯了的,只是如今女孩子家脸皮薄,叫她下嫁俯就是不能够了,不如你再去劝劝二爷,叫他做些软款温柔的模样,只要献个殷勤说一说,两个保证能够成就姻缘,也许你我积阴德的好事。” 张三郎搔了搔头笑道:“若说旁的倒还容易,只是我这位花二哥最是个直性汉子,你叫他温言软语的哄人,只怕等到明年去也不中用。” 碧霞奴听了这话啐了一声道:“那也是二哥心里没有人家罢了,若有了时便是再难,也说不得只好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了。若是那样说,你当日何尝不是直性汉子,又为什么几次三番到我家里来求,我那陈氏小姨娘百般刁难,你都想法子能弄来钱物,可见是你心里有我。若是你那花二哥连这个也做不到,只怕也未必是真心对我那红衣小妹子。 如今我见了她倒是说的投机,心里倒有些爱她这样敢爱敢恨的人品,又生得好的相貌,你那花二哥若是不知道怜惜人家,不如我这姐姐做主,将她另许他人就是了,你说好不好呢?” 张三郎不知是浑家淘气,还道她心里当真有别的打算,赶忙摆了摆手道:“这如何使得?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呐。” 碧霞奴忍着笑意,伏在他耳边低声笑道:“你真是个没条理的,这话也不过是说给花二哥听听罢了。”一面悄没声儿地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回廊,原来早就瞧见花逢春躲在此处偷听。三郎这才回过神儿来,把浑家的手一捏,两个只装作不知道,便携手回了上房屋中。   ☆、153|张三郎再整基业 却说那花逢春进了红衣姑娘房里,两个又不知说些什么,碧霞奴和张三郎在正房屋中稳坐钓鱼台,只等着好消息。 果然不出片刻,那花逢春就领着红衣姑娘过来,与他们夫妇二人拜谢过了,红衣姑娘满面绯红,也过来与三郎夫妇到了万福,多谢他二人大媒。 只因嫁娶双方都没有老家儿在此,事从权宜,便没有恁多小定大定的规矩,不过是找了前头管账的先生来写了龙凤大贴儿,择定了良辰吉日,就在三日之后迎娶,嫁娶都在张三郎家中。 撮合了这一对欢喜冤家,张三郎这几日又忙着摸平了原先的账务,算来算去到底伤了根本,买卖也不过剩下几千两银子的本钱,因晚上没人的时候,搂着浑家商议起这事来。 碧霞奴点头道:“就是你不说,我也要与你商量呢,时候念书,曾经读到过一句,侠以武犯禁,当日我爹爹还在,就教导我说,这绿林道不是什么正路。 倒不是他们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有什么不是,只是世间原有法度,若都仗着自个儿武功高强,便不把规矩在眼里,岂不就乱了世道么。原先咱们仗着花二哥的旗号在江湖上走镖,虽说富贵来的容易,可是你也瞧见了,银子来去得都犹如流水一般,说穿了,不过是靠着别人家的名头,若是来日再有什么仇家寻仇,吃亏的还是咱们。” 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花二哥如今在江湖上立得起来,可过了几十年金盆洗手,咱们又当如何?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呀……” 张三郎听见浑家这话,顿觉十分警醒,点了点头道:“这几日我也是提心吊胆的,算了算柜上的钱,其实该赔给人家的都赔了,倒也不曾折损了多少。只是一来到底在江湖上坏过一次名头,来日未必还有那么多保镖的找上咱们的买卖,二来当中打官司花钱走关系,少说也花了一二千银子。又要打发出去不少丫头老妈子,也要一笔安家银子。联络房屋经纪卖了河房和几间铺面,当中也多少得让人家赚一笔,这一回算下来也算是伤了咱们的根本了。 当日我要靠着花二哥的名头走镖,你劝了我说还是老实本分,守着多大碗吃多大饭的好,是我年轻气盛,因为当日咱们给县尉唐家欺负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总想着先把业立起来,才能护得住你,倒是我急躁了些,看来还是要往正路上走,才是长久之计。” 碧霞奴听了笑道:“这不全明白过来了?要我说不如趁着这个好日子,咱们和花二哥还有那红衣小妹子好好商量商量,这原是借着他们的名头开起来的买卖,如今又叫那红衣女子给搅和了。不如就把一笔烂账留给他们。 这两个都是江湖人,维护起镖局子来,可比咱们两个强远了。就是跟那些客商打交道,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咱们两个都不是做大生意的料,还不如趁这点钱没有赔光,把自己的那一份抽出来另外干小买卖。如今你又是黉门秀士,就是不去考功名,守着小店做个晴耕雨读的差事岂不是好吗?如今冰姐儿眼看大了,我这个小孽障又要落草,咱们倒不用请先生,就是你来教导他们也罢了,不论男娃女娃,念两句书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子,也算是出身书香门第一回,每日里又不用担惊受怕的,虽说是千金散尽还复来,我觉着倒还是小富即安的好呢。” 张三郎见碧霞奴说的话句句在理,又都和着自己的心事,喜得搂着她在怀里笑道:“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原先瞧着姐姐就觉得心里爱,如今做了几年夫妻,倒真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夫妻俩久别重逢,自有一番温存不必细表。 过了几日,帮衬着花逢春和那红衣女子成了婚小,夫妻两个依旧住在三郎的买卖场院里,张三郎瞅个空子,就对花逢春说起这事来。那花二哥原是很讲江湖道义的,听见这话赶忙摆手,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兄弟这是说甚话,不是叫我做那不讲江湖道义的豺狼虎豹之辈吗?这买卖的是我助兄弟做起来的,如今自个儿却夺了去,叫我以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起名头?” 张三郎听了这话笑道:“哥哥说话恁的见外,哥哥是谁,我们是谁?虽说是两姓旁人,却当是至亲骨肉一般,再说这买卖的本钱又是借着花二哥的名头做起来的,,原本我不过白出个力算算账罢了,如今哥哥嫂子已经成婚,正是成家之后要立业的时候。 你又发下重誓,不在路林道上行走,不做那败家破业的勾当,若是一切从头再来,嫂子又原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出身,叫她跟着你东奔西跑风吹日晒的,岂不是辜负了人家女孩托付终身的心思吗?再说我家道原本不难,再多赚了银子也没有甚用处,我心里还是想过些晴耕雨读的日子,这买卖说来说去都是哥哥嫂子拿在手里最妥当。” 那花逢春原是个直性的汉子,肚子里没有那些个弯弯绕,听见张三郎这般说,又心疼浑家为他耽搁半生,如今两个若是想要这样在市井当中落脚,不去江湖上做那打打杀杀的勾当,这一笔挑费倒还真没处抓挠去。 如今三郎既然说了这话,又素日里知道他这兄弟从来是明人不说暗话的,何不就接了他这买卖,还是从头做起,原先他赚来的银子叫他带走就是了,就当自个儿两口子给他做个掌柜的,日后东山再起之时,每年也学田里交些租子就是了。 当下拍了板儿道:“这买卖我接了你的不难,只是原先那些利钱银子我是一概不要的,若是你们当做打发要饭的给了我们夫妻两口子,我们就宁可跺脚一走,海走天涯,叫你们永远也寻不着。” 张三郎素知他们两口子都是横跳江河竖跳海,万丈高楼任脚踩的主儿,心里明白这话不假,连忙点头笑道:“哥哥这话我不敢不遵,如今账面儿上的银子也不多,我在留下一个季度的挑费,好教哥哥维持运作,旁的满破也够我们一家子的吃穿用度了,左右我们通家之好,家里若是嚼裹儿不够时,再来拿也是一样的。 弟兄两个把这事定了,就叫前头柜上侯儿掌柜的算了账,留下运营的本钱,剩下来的一股脑儿都叫花逢春硬逼着侯儿去换了整齐银票来塞在三郎手里。因说自己在江湖上有这样的名头,保镖的自然还会来,也不过一两月,就能把本钱赚回来,买买立得起来了。张三郎素知自己这个结义兄弟最是弄性使气的,银子来的容易,也不与他客气,便拿了柜上的浮钱儿,交割已毕。 回得房来对碧霞奴说了,碧霞奴因劝他道:“如今既然人家两口子成亲,这前头一进的院子又是他们家的买卖了,要我说咱不如往别处去住,彼此也都方便些,来日那红衣妹子若是诞育几个孩儿,这房子可就挤得不像话了,又不是至亲的骨肉白住在一处,无冬立夏的彼此相见倒不甚方便呢。” 张三郎笑道:“你倒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我听花二哥说了,日后这买卖赚了银子还要让与你我,我倒宁可在银钱上头莫要与人瓜葛,虽然他夫妻两口子不说,绿林道的钱也不过是井里打水江边倒,来得容易取得麻利,又何必为了那点子虚钱倒博得一个贪图人家家财的坏名声。” 碧霞奴听他这般说,知道丈夫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果然听三郎说道:“我合计着咱们不如搬到凤城去住,咱们在那边儿还置下过一处小门脸儿,原是要给你那间绒线儿铺开分号的,你不是素日早就想开个二荤铺子吗?这样的手艺不做吃食,白放着倒是可惜了。 那间门脸儿比这里的还大一倍,咱们就说住在后头院子里,前头每日里给各位高邻预备早点,中午带队几个小菜卖两壶烧黄二酒,晚间还有趁着热闹出来逛逛的,不如请几个说书的,或是一班小戏,招揽来往客商,到好卖些酒菜他们。这样咱们又累不着,就连一日三餐都省的你再另外做了。 我还有个心气儿,说出来你也别笑话,当日你对我说念书倒比做生意来得清闲自在,我想着不如趁着如今太平无事的时候就考个功名出来,待选之时若有一处山清水秀的去处,我就带了你前去赴任。若是选不出来,有个举人的名头带着,到底万事方便些,也不至于受人欺负。 碧霞奴其实早有心思劝丈夫考个功名出来,只是知道三郎素来清贵,自己爱惜羽毛不肯劝他,如今听说丈夫有心要考举人,心里十分欢喜,因笑道:“这才是正理呢,这钱财的事也论来历,就比如咱们原先开镖局子,虽说也有钱,只是绿林道上却不把这银子放在眼里,若有了功名又不一样,常言道,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光棍不斗势力,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了。” 两口子商议妥当了,也不曾对花二哥说出实情,只怕他又要苦苦挽留,只说两思念闺女,要往亲家去瞧瞧,一面打发了原先的两房家人,给了安家银子,请他们自去赁房,有了本钱做些小生意。夫妻两个轻装简从,就往李四郎家中去接冰姐儿。   ☆、154|官哥宠妻得羊肉 却说张三郎两口子轻装简从,只收拾了几个包袱皮儿,拿了细软之物,从原来的镖局这里脱身出来,就往李四郎家去。 进了门李四郎招待三哥往前面堂屋里头说话儿,杜娆娘赶着从里间屋出来,引着碧霞奴往内宅里去,一面笑道:“瞧嫂子这个肚子,只怕也没几个月就要卸货了吧?” 瞧了瞧低下头,肚子尖尖的,因笑道:“当时我怀着官哥儿的时候竟与这个一模一样,这是错不了,定然是个小子的了。” 两个手挽着手进了内宅正房屋里,一眼就瞧见官哥儿正带着冰姐儿在炕上玩儿,小小的人儿把整个炕沿儿都把得死死的,冰姐儿正在炕上学着爬,官哥儿生怕摔着了妹子,就这么不错眼珠儿的盯着她瞧,见小人儿快往床沿儿上爬的时候,立马就挺起了小胸脯堵了上来,还伸手在冰姐儿跟前摇了摇:“不成不成,里边玩儿。” 冰姐儿已经和官哥儿玩得熟了,虽然还不大会说,却听得懂这小哥哥的话,点了点小脑袋,又扭着小屁股往里头爬过去,爬到了炕柜上,伸出小肉手儿要拉抽屉,小小的人儿又没力气,觉得没甚趣味,还是咯咯儿的乐,一面又往官哥儿跟前爬。 官哥儿人小鬼大地叹了口气,也爬上了炕,把炕柜打开,掏出里边的被窝儿来,一边拦住了冰姐儿不让她往外爬,一边拿被窝做了个小洞,指着里头道:“咱们两个入洞房!” 冰姐儿年纪太小,自然不知道入洞房是什么意思,只是见了那棉被搭的窝棚,乐得拍着巴掌咯咯儿乐,拱着小屁股就往里钻,碧霞奴见了忍不住又是欢喜,又是心疼,想来这几个月为了家中买卖出了事,统共也没见姑娘几面,如今进来,冰姐儿都没瞧见是娘来了,竟有些认不得自己的模样,还和小哥哥玩得正好。 眼圈儿一红就滚下泪来,官哥儿一回头瞧见碧霞奴,赶紧挺身护住了妹子怕她掉下床沿儿,一面回头就在炕上给姨娘见礼,见碧霞奴眼圈儿红红的,小人也不知什么事,赶忙摆摆手道: “侄儿可没欺负妹妹,冰姐儿如今正褪胎毛长新头发呢,头上痒痒的,我怕她抓破了自个儿娇嫩皮子,就弄了这么个法子哄着她玩儿,小脑袋往被窝里钻,杀杀痒,又不伤头皮儿。 碧霞奴见官哥儿小小年纪,竟这样疼爱冰姐儿,就是亲生妹子也不过如此,想来两个小人若是依旧伴着长大,来日成了婚,彼此模样儿性情都知道,岂不比外头寻的强百倍?心中倒放心了,上的前来摸了摸官哥儿的小脑袋笑道: “姨娘不生气,只是许久没见冰姐儿了,心里想她方才掉泪,你带我们冰姐儿这样好,我心里都是知道的,如今既然来了,有什么想吃的玩儿的只管对姨娘说,我下厨给你们做去。” 官哥儿听了到拍着巴掌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就因为杜娆娘是个爽利的大娘子,平日里吃丈夫吃的死死的,自小儿又是小户人家娇养女孩儿,针黹饮食上头也都稀松平常,不过就会做几样家常菜,那几个菜翻来覆去的做,官哥儿早就吃腻了。 往常在岳父岳母家中吃过几次饭,知道碧霞奴手艺高超,就连大馆子都比不上,听见姨娘要给自己做饭吃,乐得笑道:“心里倒也不想什么,只是上一回在姨娘家里吃的黄焖羊肉,吃过两个多月还忘不了呢!上回啃了那羊排,回家来都舍不得洗手,叫我娘打了两三回,才拿香胰子洗了,晚上被窝里闻一闻,手上还有羊肉的香气呢。” 碧霞奴见李四一家子把冰姐儿养的白白胖胖的,都不知道找爹妈,定然是这两口子待她好似自己女孩儿似的疼,心里十分感激,上前来挨着床沿儿坐下,朝冰姐儿招了招手儿。 到底是母女天性,冰姐儿虽说有些忘了,可见了碧霞奴面目可亲,还是不怕生地长开了小手儿叫她抱。碧霞奴抱起了闺女,在怀里颠了颠,指着自个儿笑道:“这是谁呀?” 冰姐儿瞧了瞧这漂亮的大娘子,眨巴眨巴和碧霞奴一样的大眼睛,好似这小人儿觉得面前的人生的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天生便亲近,低头想了一回,蹦出个字儿来:“娘!” 碧霞奴见着小娃儿还不算忘了本,喜得把她抱起来转了几个圈子,又对杜娆娘笑道:“瞧瞧你这个当娘的,倒给自家儿子问住了,就是不在针线上头留心也没什么,左右这样大的镇店,自然有针线上的人做活计,我看四兄弟也是个疼你的,不忍心你点灯熬油的做。 可这吃食总不好一日三餐都上外面的饭庄子里吃去,味道好不好还在两说,只怕不干净,如今孩子正长个儿,你可不要大意了才是,就让官哥儿带着冰姐儿在这玩一会儿,我亲自下厨给他做一个黄焖羊肉,你给我打打下手,也看看到底怎么做,什么样的火候什么样的佐料,你又是个伶俐的大娘子,只怕瞧一回也就会了。” 杜娆娘听了乔姐儿的训诫脸上一红,挽住了碧霞奴笑道:“三嫂子怎么当着孩子的面打趣儿起我来?这也罢了,我到厨房给你卖卖苦力,就当是拜师学艺的礼吧。” 两个妇道手腕的手到了小厨房里,碧霞奴掀开了盖帘儿一瞧,果然里头正好有一块羊肉,因问她道:“原想着现买去,怎么你们家到家常预备着这一项精细东西,莫不是如今四兄弟在外头又有什么门路?” 杜娆娘哎吆了一声道:“瞧他那一块木头,若不是三哥提携,他能有什么门路?这不过是因为家里的孩子都爱吃,我才预备些,官哥儿淘气,就爱吃个烧羊骨头,我虽说做的不好,只要宽汁儿大佐料搭配着混做,谁知他常跟冰姐儿在一处,一来二去我这儿媳妇竟也爱上了,只是吃不得这也有嚼劲的东西。 官哥儿就求着我做好了之后把羊肉剔下来剁成馅儿,拌在稀饭里喂她吃下去,你没瞧着小人儿比你们刚送来的时候壮实多了吗? 要说我们官哥儿也算是个疼媳妇儿的,每日一定要陪着冰姐儿睡,看她在摇篮里睡好了,自己才上小床。但凡夜里冰姐儿要是哭闹,都是他先惊醒了才叫我过去照看。如今冰姐儿倒不大和我们我们亲近,就认他这个小哥哥。 碧霞奴听了扑哧儿一乐道:“当真是前世的缘分也未可知,怎么小小年纪就这样投缘,只是生受了你们夫妻两口子,官哥儿这样小年纪,竟很会照顾妹妹呢。” 娆娘点头叹道:“这也奇了,两个孩子稍离了一会儿就不依,天天*辣的在一处,我想着虽说城里不如屯里时兴早成亲,倒也不如十二三岁上先把他们两个一娶一嫁的事儿办了,日后再圆房也是好的。到省这两个小人儿逐渐大了有了私心,又猜来猜去的,原本的好姻缘倒变成了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就好比上次嫂子给我讲的那叫什么,哦,《石头记》上头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两个一面说笑,就在厨房里忙活起来。碧霞奴教杜娆娘先预备了姜汁水,把羊肉切成适口的小块儿,在水里泡上一小会儿,藉此去除羊肉的腥膻。另外烧锅起灶,烧了一大锅滚水,把羊肉搁在里头略汆一下就捞出来,不过让肉质稍微紧致,并不煮老了。 捞出了羊肉,往锅里倒上热油,烧的半开不开的时候就往里头搁上辣椒、蒜片、葱段儿、姜片儿、花椒大料等物,在热油里头煸炒起来,炒出一点子佐料的香气,就把羊肉一股脑儿的倒进去一起炒。 碧霞奴一面颠勺儿,伸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回头对杜娆娘笑道:这东西说难也不难,旁的工序不过和做红烧肉是一个准头,一个噱头就是黄酒,所以才叫做黄焖羊肉,黄酒和羊肉都是驱寒的,小孩子家身子弱,我们女子体质阴寒,冬日里吃上这道菜都是正对路。” 等着羊肉没熟的功夫,滚刀口切了两个马铃薯,十来朵蘑菇切了薄片儿,加白霜,秋油,一块儿放进锅里翻了几个个儿。文火改武火,加大了火候盖了盖子炖上。 对着娆娘笑道:“你要瞧那肉熟不熟,新媳妇子是不会瞧的,我自小学厨倒有一个本事,只要瞧瞧这里头的香菇和马铃薯熟了,这肉也就入味儿了,若是马铃薯已经稀烂,羊肉就要煮老了的,约莫半个时辰关火最是妥当。” 一面淘米蒸饭,只管等着饭菜烧熟,两个就坐在灶下,议论起两个小人儿的婚事来,说的倒是有来到趣儿,那杜娆娘甚是活泼,虽然如今已经做了孩子妈妈,倒还像云英未嫁的小姑娘似的,又要说给冰姐儿扯布做一身新袄裙,一面又说要拿出钱来打金首饰,给冰姐儿梳花苞头,头上带几个金锞子,放下好长的流苏来,就像京城的小姐那样打扮,才是娇俏可爱。 碧霞奴笑道:“原先家大业大的,这样打扮倒还使得,如今我们还想着过些安稳日子,就乐意晴耕雨读的,再这样精致妆扮,倒没得惯坏了孩子。” 娆娘笑了一声道:“这有什么,我们家的儿媳妇,我这个做婆婆的就是偏要疼她,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冰姐儿就是我的亲生女儿一样,她在你们家能呆几年,过两年大了,还不是要送到我家里来,就是娇养些也没什么,保管到了婆家叫她还跟原先一样的规格儿就是了。”   ☆、155|开小店凤城安家 两个妇道说笑了一回,小厨房里就弥漫出黄焖羊肉的香味儿来,香气扑鼻,就连娆娘这样不在饮食汤水上不走心的娘子闻了都直流口水,叹了一声道:“这冰姐儿在咱家呀,别的事没受啥委屈,只是这口福就断断不如在你家了,以后她小牙儿长齐了,能吃饭菜的时候,只怕再也不想来我们家了也是有的。” 掀开了锅盖,碧霞奴叫娆娘尝尝香菇片和马铃薯,果然已经炖得烂烂的,赶忙关了火,盛出来好几大碗,到前头招呼男人们一起到堂屋来吃饭,可叹官哥儿想这个菜都想了好些日子,如今听见要吃饭,反倒不猴急,不让旁人动手,只管抱了妹妹,先喂冰姐儿吃的饱饱的,自个儿才动筷子,碧霞奴见了,给张三郎使个眼色,夫妻两个都对这小女婿一百个放心。 席间两家人又说些去凤城的打算,原先在上方屋中李四郎已经知道了,娆娘听说,倒是心里十分舍不得冰姐儿,官哥儿听的更是不依,饭也不吃了,丢下筷子只管搂着小媳妇儿,不想让她走似的。 冰姐儿还听不懂大人说话,只管眨巴眨巴毛嘟嘟的大眼睛,见小哥哥不吃了,自己反倒往小碗里埋着头还想再吃几块肉。李死郎见儿子耍赖,揉了揉官哥儿的小脑袋笑道: “凤城离这里最多也不过一半日路程,再说总是把妹妹放在这儿,你岳父岳母两口子又不放心,咱们家没有女儿,你也就是这几年还照顾得来,等以后妹妹长到七八岁上大了,便不要你照看,见了你反而要躲的,你们两个彼此生分起来,以后就过不到一块儿去了。” 那官哥儿还是个小毛孩子,人事不懂,听见爹妈这样说,反倒不敢强留妹妹在家,只是搂着冰姐儿还是不放手,把她放在膝盖上颠了颠,叹了口气道:“以后你不在我家了,谁跟你做被窝儿叫你钻呢?”说的一家子的人都笑起来。 三郎一家人在李四郎家中住了几日,就起身告辞往凤城去再整基业。冰姐如今给娘亲贴肉照顾着睡了几天,早就和碧霞奴又亲近起来,反而叫那李官哥儿退了一射之地。关哥见妹妹如今不大亲近自己了,心里怅怅然的,每回三郎一家子要走,都拦住了不让,又吵着要让爹妈再留岳父岳母多住几日。 四郎和娆娘给他缠得没法,因说日后若是在学里考上了前五,就择一日休沐日带着他往凤城上去瞧冰姐儿,官哥儿这才放心,撒手放冰姐儿回去。 辞了李四郎夫妇,碧霞奴又放不下外祖家,意思是还想去瞧瞧,上回遇见亲戚冷脸的事情,后来三郎是知道的了,意思就不大乐意叫浑家过去,无奈乔姐儿心善,舍不得不闻不问就走,还是到了金家门儿。 等了一会子,小角门儿出来一个卖菜的婆子,正是碧霞奴相熟的,赵姥姥身边的人,拉了她问了一声,因说老太太这病是个缓慢症候,太医说这一二年还不碍的,只是调理着也不能指望着全好,见小姐来了,还要往里回禀,碧霞奴只怕给外祖添麻烦,只叫她传个话儿,说自己回屯里待产,等养下哥儿来再来拜见,别叫外祖母知道,只告诉赵姥姥就是了。 一家子辞了亲戚,这才雇了一辆大车,就往凤城去。到了城里,张三郎拿了原先房屋经纪给的钥匙,寻到了当日买下的那一处小门脸儿,指给碧霞奴和冰姐儿看,倒是一处临街的两进小院儿,前头就是门脸儿,开了门可以做生意的。 碧霞奴目测了一回,少说也能摆上十来张桌椅,开个二荤铺子正合适,卖早点、夜宵都方便,若是要开大酒楼,自己夫妻两口子是忙不过来,又要请人,家大业大,创业容易守业难,倒不如做个小本生意,也不过就是赚个一日吃穿用度罢了,等冰姐儿大了,嫁到李四郎家里去,夫妻两口子靠着这个营生,全当做是解闷儿罢了。 又瞧了瞧后头住人的院子,也不过是两间房,一个小厨房,倒是自带茅房在里面方便得多,无冬立夏的不用到街上去寻官茅房了。碧霞奴见了,心中都满意,对着三郎笑道:“难为你当时挑的这个地方,大面儿上都合了我的心意,可见咱们两个到想到一块儿去了。” 张三郎点头道:“你平日里常劝我狡兔三窟,当日我见你说愿意做个二荤铺子,只是那会儿冰姐儿还太小,也舍不得叫你卖头卖脚的操劳,就先定下这么个地方,想着过个三五年,看看咱们家的买卖怎么样,若是不好时,这也是个退步抽身的余地。” 两口子看了一回,又商量了怎么布置,彼此都满意。碧霞奴叫三郎请人来拾掇了水井,打出来一尝竟还是一口甜水井,原来也是当日三郎一眼看中的地方,北方苦寒之地多是苦水井,如今得了一口甜的,正好拿来做吃食。 来打井的人帮衬着夫妻两口子把里外房屋收拾了,就拿了原先的铺盖,先略解燃眉之急,铺床叠被一家三口就将就了一晚上。这几日倒也不忙开张,碧霞奴每日里掂对几个早点,叫张三郎尝尝味道,也不过都是别人家卖的东西,油炸鬼,豆浆子,茶叶蛋,小笼包子,鸡汤混沌…… 只是碧霞奴做东西从不偷工减料,反而比别人家还舍得放料,精工细作,就拿那鸡汤混沌来说,都是头天晚上拿鸡架子吊好的高汤,第二日煮的滚滚的把馄饨下进去,那肉馅儿也都是买的上好的猪前腿,并不像旁人家又拿哈拉皮带板筋的来凑数,这不好的东西做的,吃一回有些腻歪了,人家下次可就不来。 这一碗馄饨下出来,张三郎吃得满头大汗,又嚷着还要了好几碗,就连冰姐儿这小馋猫也把持不住啊,硬是吃了大半碗去,小肚皮撑得圆滚滚的,还要汤吃,碧霞奴可不敢给她多吃,赶忙止住了,又问丈夫这几个菜做的怎么样。 张三郎笑道:“若是外头吃馅儿,我以前是从来不吃的,可是吃过咱们家这包子,馄饨,倒是觉得放心。” 碧霞奴点头道:“在外头吃东西,要拉一个主顾,不就是吃个放心呢?你看就连那油炸鬼的油我也不吝惜它,一日换了一锅,第二日再用新的,做生意就是这样讲个实诚,丢了西瓜捡芝麻,开头不过赚几日,到后来丢了主顾,可就失了赚头儿。”夫妻两个说了一回,张三郎就出去找可靠的木匠,要打十来套桌椅摆出来。 谈妥了价钱,来家对碧霞奴笑道:“这真是天可怜见,偏生今儿去会木匠师傅,铺子里正看见十来对桌椅上好了桐漆,油光闪亮的搁在那儿,我因说要开铺子打摆设,与那师傅谈了,便指着那一地的桌椅,要与这家打一样的罢了。 谁知那师傅,倒欢喜得什么似的,说这原是一家儿也要开铺子,只是后来家里出了急事,急等银子使,欠着本钱,情愿定金不要,只是可惜了木材,就转托师傅帮衬着出手,只要原先的五折银子就可以拿的下来,我当时就拍板交了钱,不出一半日等桐漆干了,人家就给咱们送到这儿来。” 碧霞奴听了也欢喜道:“人都说树挪死人挪活,咱们一来就遇见好事,可见这一回是来对了。” 三郎笑道:“可不是又遇见一桩喜事,敢情从这个巷子出去,不出几步路竟是个幼学童蒙,我合计着一旦这地方开了买卖,来接送孩子的爹妈也未必都得空做了早点,若是一时半刻不便,就便宜了咱们小店。” 这话说的不假,这凤城算是个比元礼府也不差不了多少的大镇店,城里的小娘子们都是娇生惯养的,可不像屯里的媳妇儿那么老实,进了家门做些娇俏的神态,好把婆婆大姑子小姑子拿下马来,哪儿像乡下媳妇儿,过了门儿就戴上了镣,给人家当牛做马的。 更有那一等夫妻两个分房单过的,丈夫骄纵妻子,便更不忍心叫她一日三餐饮食汤水的伺候,就好比李四郎和杜娆娘那样的,娆娘虽然平时也做些,可一旦身子犯懒就在李四郎面前撒个娇,一家子几口人都跑到外头的饭庄子里吃饭去,这样的事情在屯里可是了不得,到了买卖铺户林立的大镇店里头,也就不稀奇了。 碧霞奴在元礼府的日子久了,又开了绒线儿铺,早知道大正镇店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是何等骄纵,点了点头道:“可不是吗?别说大户之家,就连娆娘妹子也常常撒娇不干活,还不都是到饭庄子里吃去。 只是这样的风气,对咱铺子是好事,以后教养冰姐儿的时候,可不能把她教成这样娇气的小娘子。” 三郎笑道:“这会子你说不骄纵,贴肉养这么大了,到时候我看你狠的下心去不?” 碧霞奴叹了口气:“这也不是我狠心,只是女孩家到底有个女孩家的样子,针织女工饮食汤水,为的不是本身省下那几个小钱儿,倒是可以陶冶性情的,你看官哥儿带冰姐儿这么好,咱们要是把她教成个骄纵的小娘子,岂不是对不起四兄弟两口子吗?”   ☆、156|二荤铺开门大吉 张三郎点头,心里感叹浑家贤惠,夫妻两个收拾一回,就只等着桌椅板凳送过来,趁着碧霞奴月份还不算太大,还能开张做个小半年,正好等到春暖花开之际,碧霞奴的肚子也卸了货。那会子万物生长,天气不算寒冷,估摸着大姑娘小媳妇儿也都起得来炕预备吃食,正是淡季再关张。 开门之前也未曾大肆吆喝,打听了此处做生意也要起执照的,张三郎只身到了衙门里,因带着黉门秀士的名刺儿,里头的太爷倒叫师爷迎了出来,到了二堂上分宾主落座相谈了几句,方才客客气气的送了出来,执照早就给起好了,一并送到家里来。 三郎来家对碧霞奴笑道:“当日你劝我考个功名,如今一瞧也确实有用,不是一般的升斗小民去了,总要干等个十天半月的,当中的师爷、衙役们又要盘剥,人家太爷人眼皮儿也不撩一下。 我去了倒好,原先带的那几两银子人家分文没要,也不出半个时辰执照给咱起好了。” 乔姐儿笑道:“这是自然的,虽说自古文人相轻,可好歹此处的太爷也算是圣人门徒,与你有半师之份,他待你亲切些,也也是为了自己的官声着想,知道日后你必然还想要往前走一步,考个举子。若是选出来,岂不是与他平起平坐?” 张三郎听了这话,便把科考心思放在心上,夫妻两个收拾一回,只等过几日开门。 到了开门这一日,碧霞奴早早起来,叫三郎看着冰姐儿,自己往小厨房里自去忙活,谁知冰姐儿叫碧霞奴贴肉养了这些日子,十分眷恋母亲,根着三郎玩了一会子便不依了,非要去找娘。 乔姐儿无法,只得弄了一个小襁褓,把冰姐包好了,在胸前打了两个结,看着小家伙趴在背上。张三郎心痛浑家,要在厨房里打下手,碧霞奴赶忙摇头道:“你再去睡睡,或是到前头擦擦桌椅吧,你又不会甚的厨艺,不是帮厨,倒是给我添乱呢。 三郎听说,去到前头张罗摆桌椅开门,这厢碧霞奴先烧锅起灶,捅开了一个小炉子,熬了一锅小米粥,放在火上咕嘟咕嘟地熬着。 那边儿大灶上头,拿大锅用鸡架子吊起了高汤,预备着下馄饨用的。另外一边儿灶上烧起了油锅,里头兑满了黄豆油,黄澄澄的瞧着就勾人。这边清水和面,抻面似的弄出两截儿面条儿来,相对着扭个花样儿,瞧着好像是个麻花儿的样子,一小节一小节的放在案板上,油锅一热就丢进去炸透了,一浮出来就拿夹子夹出来,搁在大簸箩里,等着一会儿卖钱。 冰姐儿平时倒少吃油炸的东西,见了这个不大认的,拿小手儿点了点,意思是问妈妈叫什么。碧霞如见这小吃货闻见了油炸的香气,就指了指簸箩里头笑道:“这个叫油炸鬼儿,炸的是秦桧和王氏。” 这东西在北方地面儿也不稀奇,好像原先是从岳王坟外头的庙会传开来的,听见是有人寿数未尽,却给小鬼儿拿错了,勾到地府,判官一查生死簿,却见这人竟是命不该绝的,因此上又叫阎王爷放了回来。 醒了时已经停灵三日,正要入殓,那人忽然就坐起来,唬得一众亲友险险昏死过去,那人赶忙解释了一番才好了。 人都听说他去过阴曹地府,就赶着上他家来,问问到底地下头是怎么个排面儿那人想了一回道,旁的倒也没瞧见,因为自个儿是错拿了来的,判官心里不落忍,就叫小鬼儿送他回去之前,先到地狱里头随喜随喜。 第一处就看了就有个上刀山下油锅的勾当,那上刀山的也不认的,只是下油锅的倒是夫妻两口子,叫小鬼儿把头脚捆在一处,扭股糖儿似的扭成两股好像麻花似的形状,就把两个推到油锅里炸,炸得皮焦肉烂,谁知捞出来依旧是好人一样,周而复始反反复复的,那两个哀嚎起来,自称就是奸臣秦桧与他浑家。 旁人听了都浑不在意,不过当个市井新闻,倒有一个小贩听了这话动了商机,便做出这东西来,当做早点叫卖,取个诨名叫做油炸鬼儿,人都恨大奸臣秦桧和他老婆害死了岳武穆,如今吃早点的时候,一口咬下去,只觉得又好吃又解恨,这东西可就流传开来了。 原先碧霞奴当姑娘的时候,往城里的二荤铺子卖过小菜,就听说这东西卖的好,日后自己也尝试做了两回,只是不曾拿出来卖钱,其实想想,倒可以试着做几个,若是卖的好了之后就添在菜谱上也是有的。 紧接着又烧了一大锅水,往里兑了秋油、葱姜蒜,、椒大料等佐料,又搁进去好几袋子西洋来的红茶,调了一大锅汁水,还不等放东西进去,香气就已经在小厨房里弥漫开来。 拿了昨儿城门口老乡手里收上来的一篮子笨鸡蛋,也不知有多少人,先试着取了二三十个放到里边开了一开,不出片刻,鸡子儿都滚起来,瞧着是熟透了的模样儿,拿着大勺挨个儿的敲出裂缝来,依旧搁在沸水里头煮,为的是能进盐酱儿。 这个冰姐儿是认得的,寻常家里吃过,只是当日富贵时候,给孩子们多吃鱼虾,鸡蛋也吃,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瞧见了却还记得,伸着小手就往大锅里头伸,一面蹦出字儿来:“蛋!” 碧霞奴捏了闺女的小手儿笑道:“难为你倒是记得清楚,只是不知道将来这手巧不巧啊,等大一点儿,娘就交给你怎么做,一会子卖完了货给你留一个吃。” 冰姐儿听说,方才不闹了,就安安静静的趴在母亲背上,看着她辛勤劳作,碧霞奴忙活了一早上,白皙的额头上都渗出汗珠来,看看东西都预备的差不多了,把茶叶蛋的锅子挪下来放在一边以便入味。 这厢又支起一口锅,把昨日熬夜碾出来的豆浆子搁在灶上熬熟了,这熬豆浆的时候人要站在旁边不停拿着大勺搅拌着,熬出来的才细致白皙,碧霞奴一边搅拌锅里的浆子,一边逗弄着女儿,与她唱两句儿歌,要么就念一两句诗。 冰姐儿倒是聪明伶俐,有时还能接上两个字儿,一时间酱紫也煮好了,碧霞奴倒是舍得本钱,昨儿已经翻箱倒柜的找出原先在绒线儿铺里卖剩下的货,一个十来个琉璃盏儿,晶莹剔透的,都拿来盛了白霜,一共有十来罐子。为的是客人可以随意取用,若是爱吃个甜口儿的,拿别的吃食蘸糖也是好的。 预备的差不多了,又包了几屉小笼包子,只怕这包子价钱比别处贵些,也不一定好卖,就先包了十屉卖着试一试,若有人点时自己再填补就是了,碧霞奴白案上的手艺可是绝活儿,方才和好的面,这会子发的宣腾腾的,一按可有嚼劲,薄皮儿大馅儿十八个褶儿,那包子在乔姐儿一双素手里头好似个小白兔那么乖巧,她做活儿向来麻利,蒸笼里的水刚刚煮沸,一屉十二个包子早就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了。 果然这一开板儿就是个开门红,三郎因为是新开的买卖,特地去买了炮仗来,刚放完炮仗,别人倒还不来,只有幼学童蒙外头陆续来上学的孩童,听见放炮仗全都聚拢而来。 那会子炮仗倒不像冬天那么容易得,虽然不算是贵东西,可在小孩子眼里却是个好的,逢年过节家里来一挂一二百响儿的,有不少小孩子就守在门口,趁大人不注意赶紧上去踩灭了,抢下来几个小鞭炮,都揣在兜里,又舍不得放。不过趁人不注意,掏出来点了火,听一个响,就乐得半日什么似的。 年年春节的时候,大街小巷的小孩子们都比谁都抢下来的炮仗多,这里除了过年过节一般又不放炮仗,不然就是婚丧嫁娶,再不然就是买卖铺户开张才有这样的好处。果然小孩子们都聚拢了来,有几个胆大的就要上来踩灭了炮仗。 张三郎是个心细的,只怕孩子们伤着了,连忙笑道:“使不得使不得,看崩着了哥儿!”一面从兜里掏出好些个零碎的炮仗来分给孩子们,因笑道:“知道你们必来的,我小时候也爱玩这个,如今就准备了一些,哥儿们拿去玩儿就是了。” 那些小孩子见这家的掌柜待他们好,也都纷纷上来给叔儿道谢,有几个自来熟的,又闻见了门口早点吃食的香气,都是大孩子了,自个儿兜儿里也有个几文钱的零花儿,就搭讪着买个油炸鬼儿茶叶蛋什么的,馄饨包子是吃不起。 当时幼学童蒙还不曾开门,门口也聚集着几个七大姑八大姨儿来送孩子的,便有几个哥儿往门口去拉了父母,非要在这儿弄些吃食。 凤城的三姑六婆是懂得娇惯孩子的,又见张三郎生的整齐模样,不像是个黑心的商人,他家是坐商也跑不了,不怕吃食不干净。问了价钱,也不过都是三五文一份儿,闻见的香气自个儿都把持不住,也就点了些吃食与孩子一起吃些,这一吃不要紧,可就勾动了馋虫,一家子坐下了,也就有三四家围上来,转眼间一个铺面儿十来桌都坐得满满腾腾的。   ☆、157|鸡毛店救小乞丐 张三郎的二荤铺子开了没有半旬,在凤城的名头就打响了,人都知道小孩子嘴刁,他们爱吃的东西准错不了。一个娃娃倒好带来六七口人的吃食挑费,有的堂客因为这家的包子馄饨都做得好,往常在家里做不出来这么精致的面食点心,多有家里来了亲戚,就跑到这二荤铺子来定下吃食回去待客的。 这人一多,铺面儿可就显得小了,原先乔姐儿两口子也没想到一个二荤铺子能招来这么多客人,一天两天可就排上了长队。碧霞奴又不忍心叫人家太阳地儿里等着,也和三郎商量一回,便也做了外卖的生意。若是隔着两条街,算是街里街坊的,一个月与他家说好,无论大小月份在这里包餐的,每日三郎还能给送到家里去。 虽说这样的月钱银子与当日开镖局子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到底也比寻常的小铺面儿赚的多多了。这回可都是实打实不欠别人一分钱,小夫妻心里头也比当日开镖局子的时候踏实了许多。 凤城虽说是和元礼府不相上下的大镇店,可当日买下这小门脸儿来也不过是狡兔三窟,为防以后买卖有甚变故时随手买下的,就不算是在繁华地段儿,也算是市井之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些。 从这巷子出去,外头就有家鸡毛小店,什么又叫*毛小店呢?就是最下等的大车店,往来的客人,或是行脚客商不愿意露宿街头的,只花两文大钱就可以住上一夜。 里头是个通铺,同共一间房,白灰漫地,没炕没铺盖,只剩下一地厚厚的鸡毛,人都睡在上头,横七竖八的好像难民营一般。这样的地方女眷自然是住不得的,也不过就是进城谋差事的乡亲们,又或是行脚挑货的小货郎,仗着年轻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才选了在此地住上一夜。 若是不搭伙只要两个大钱,若要搭伙全算下来也要五个大钱,这鸡毛店的小伙计儿旁的手艺没有,就只会烙大饼,只是手艺不行,烙出来跟鞋底子似的,嚼劲是有,就是难以下咽,他自个儿也觉得忙道,人又觉得吃的不好,虽说有搭伙的买卖,却没几个人愿意在他这里吃食。 听见街坊邻居有一家开了二荤铺子,这小伙接到动了承包的心思,过去找了张三郎一说,每月都在他家搭伙,一月除了二荤铺子这边卖的饭之外,一样价钱每日里都是张三郎推个小推车给送到鸡毛小店去。只是小店里头住的苦累是吃不起包子、馄饨这样精细吃食的,也不过就是油炸鬼儿,有几个闲钱的买个茶叶蛋吃罢了。 张三郎去走过几次买卖,瞧见里头住的人也都是乡里乡亲的,自个儿和浑家都是屯里出身,对这样的人自是生了怜惜之心,每日里有吃不了的剩汤水,也都拿两个大,木桶装着,一并送到小店里去,叫那小伙计就算是做好事,白给里头的乡情吃,也不要铜钱。 因为这事儿常来鸡毛小店的人和三郎夫妻两口子也都算有个交情,平日里见着,也都点个头问声好。这一日三郎推着小车又往鸡毛小店里送货去,远远的就瞧见小店里面蹿出一个小乞丐来,一面跑,抱着头喊着饶命,后头那有些势利的小伙计儿拿着鸡毛掸子追出来,一边跑一边骂: “你这小乞丐欠了我的店钱不说,腿上那伤口流血了,把我的鸡毛都给沾了去,你怎么陪我?还不去买一只鸡来,鸡肉陪我店钱,那鸡毛,就补了你腿上穿的那几根。” 一面说一面拿着鸡毛掸子的棍梢儿,还往那小乞丐的腿上抽。张三郎原本和这家搭伙做生意,平日里知道这小伙计有些贪小便宜的毛病,如今见他这样欺负人,自己倒有些隐忍不得,见那小要饭的冲着是自己的小推车跑过来,没处可藏了,只好躲在自己身后,一面哀求“爷爷超生” 三郎伸手拦了那小伙笑道:“小二哥,今儿我正要送东西吃食去,怎么到劳烦你出来相迎。” 那小伙计儿把鸡毛掸子往后脊梁上一别,嗨了一声道:“哎呀我的三爷,您老就别管这事儿了,您给评评理,这小杂毛的昨儿到了店里,也没说话,直往屋里钻,我因说明儿一早需要结账,他只当做没听见一般倒在地上就睡着了,我看他年纪小又生得可怜,也没去管他。 谁知今儿一大早趁我在柜上打盹的时候,竟偷偷的跑出去,被我伸脚一绊给绊倒了,才瞧见腿上伤口都流脓了,把我这鸡毛小店里头铺的鸡毛都弄脏了做一半多,我要找谁说理?这鸡毛都是大饭庄子里收来的,一只鸡也倒好几文钱,如今我叫他买一只活鸡来陪我,也不算过分,三爷您老圣明,给评评这个理。” 张三郎见这小伙计实在是抠门的要死,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只是自个儿算是半个绿林道,练过三天两早晨,总不好和他动粗,也只得笑道:“这也罢了,掌柜的先把早饭收过去,这么着吧,今儿这油炸鬼儿,浆子,鸡蛋我也不要你的钱,就当做是替这小兄弟陪了你了。” 那小伙计原本不依不饶的,听说省了一日的逃费如何不高兴?连忙回嗔作喜前倨后恭,给张三郎做了一个揖,赔笑着一面又指着那小要饭的到:“算你好福气,遇上活菩萨。”这才推了小车,哼哼呀呀的走了。 这厢张三郎回头见到小乞丐畏畏缩缩的缩在角落里,见了他支支吾吾了半日吐出几个字来:“大爷,我实在是没钱,你要看我顺眼,我给您打个下手吧,到你府上去做奴才,我什么活都做得。” 张三郎瞧他说的可怜,又看了看那小腿上,有一道老长的口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你爹妈呢,怎么没人管你?”小乞丐哭了道:“爹妈早死了一路逃荒到这里,单剩下我一身一口,原先我爹是个唱莲花落的,把一身的本事都教会了我,可这几日,外头刮风下雨的,没拉上几个主顾,实在是没处去了才跑到鸡毛店里,谁知那小伙计那样心狠,把我打了出来,这腿上的口子,是前几日去人家大户人家的泔水桶里翻吃的,结果遇上了野狗护食,咬了我一口,现在还钻心的疼呢。” 张三郎只见这小乞丐可怜,自己也是生儿育女的人了,岂有不怜惜的道理,想着碧霞奴最是惜老怜贫,不是个多事的,倒不如把他让到家去,先治好了伤口再说。 因试探着对他说道:“你这小哥怎么称呼?”那小乞丐道:“我因为会唱歌莲花落,人都叫我莲哥儿的。” 三郎点点头道:“这么着,你先跟我回去,我算是半个江湖人,家里还有金疮药,先给你把腿治好了再说。” 那小乞丐听了这句话,真如同重生父母在找爹娘一般,趴在地下就要磕头,叫三郎搀扶起来,带他回了家中。碧霞奴是个心软不过的人,倒像是个菩萨哥转世,听着小乞丐在说一回身世,简直眼圈都红了,赶忙叫三郎打水,给他清洗了伤口,又找来上好的金疮药包扎起来。 因笑道:“后头屋子还算宽绰,给你拾掇出半间来先住着,这几日就在我家吃饭,先把伤养好再说。” 那小乞丐从小挨打受骂,多见别人白眼,如今见这一对夫妻,简直好像活菩萨转世一般,自己心里也默默地念佛,又搭着他自小儿没了父母,见了三郎两口子就觉得亲切。又见了主人家的女儿,玉雪可爱好像是个大瓷娃娃一样,当真是羡慕他们这一家子。 冰姐儿虽然人小,却偏生会看人的好坏,平日里有时候见到鸡毛店的小伙计来算账,顶讨厌他,不肯叫他抱,也不和他说话。如今见了莲哥儿倒是天生的亲近,别看他脏兮兮的,还只是张着小手儿叫他抱。 倒是莲哥儿有个眼色,赶忙作了个揖笑道:“大姑娘,使不得,莲哥儿身上脏,亲近不得你呢。” 碧霞奴见着孩子知道好歹,不是那一等顽劣孩童,心里倒有心收下他做个伙计,一来自个儿月份大了,不好总是抛头露面的上菜,二来三郎每日里外头送货去也是辛苦些,不如就跑外的活计就交给这个孩子去办,他又没个父母爷娘,工钱也好算,包吃包住再按市价给他就是了,做到十七八岁上,连媳妇本儿也能攒下来。 过了几日,到底是小孩子家,身子养的快,伤口早就结痂好了,碧霞奴特意拿出钱来,叫三郎带着莲哥儿往澡堂子泡泡澡儿,再给他置办一身儿新衣裳,莲哥儿是个聪明的小孩子,一见是个伙计的服色,当下就给老板、老板娘见了礼,又赶着冰姐儿叫“姑娘”。 冰姐儿见他生得很官哥儿相似,只当他是自个儿那个小哥哥,伸手要抱,这一抱就不撒手了,从此莲哥儿竟代了母职,早晚照看冰大姑娘,一面忙活里外活计,推车卖货,一忙就忙到了晚间。 这二荤铺子原先也商量过晚上买夜宵的,只是这几日开张试水,还没忙得过来,晚间虽然不下板儿,因没有外头摆摊儿,逛夜市的人也不聚拢来,莲哥儿忙了一日,身子有些乏了,就抱了冰姐儿坐在门槛子上,扯起嗓子唱起了莲花落。   ☆、158|莲哥儿首开书场 却说莲哥儿抱着冰姐儿坐在门前石墩子上唱起了莲花落,没想到这来来往往过路的行人可就都听住了。有些不着急回家的本地人停住了脚步,就站在二荤铺子门口听起来。 那莲哥儿也是个机灵的,见自个儿一开唱就聚拢了人来,颠了颠怀里的冰姐儿笑道:“大姑娘,你瞧,这么多人来给咱的小店捧场,你给大伙道个谢吧。” 冰姐儿如今略略地听得懂别人说话,听见莲哥儿教自己道谢,脸上团了笑,过年时候刚学的拜拜这会子就用上了,团了肉呼呼的小手朝着众人直点着小脑袋。 一群人哄堂大笑,都喜欢冰姐儿生得玉雪可爱,那莲哥儿索性站了起来,抱了冰姐儿各位鞠了一躬笑道:“您各位有的认识我,都是我衣食父母,小人原先就在药王庙门前唱个莲花落。如今投身到这二荤铺子小店里做个小伙计儿,今儿下了板儿没事,要不我伺候您各位一段?” 底下的人就有不少想听的,纷纷叫他唱起来,莲哥儿故作沉稳,摆了摆手道:“且不忙,您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只是看买卖别等着中间觉得没意思了就往出走,你往出走不在紧要,撞了个人窟窿来,我这买卖可就不好做了。” 说着又不开唱,只管吆吆喝喝的,里头听唱的人可就不依了,便说道:“你这小哥既然要卖艺,怎么不唱起来给大家听听?” 莲哥儿嘻嘻一笑道:“您老再等一会儿,我知道今儿这些位衣食父母当中有一位是这个。” 说着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个王八壳,一笑道:“过一会儿啊,这位大爷便要回去捉奸,那时候你走了,带出去四五位,我正唱的高兴,岂不是白唱了?等这位大爷走了,小的我在伺候您几位一段儿。” 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小猴子到会骂人,他这样一说,谁又不敢走了。”连哥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道:“小的怕一会子要钱时候,您老几位一哄而散的走了,说个笑话儿,您各位也别介意。” 说着扯高了一个调门儿,唱了一段小寡妇上坟。他是个不到十岁岁的孩子,还没倒仓呢,调门儿特别高,听起来还真有几分女孩子的味道,把那小寡妇上坟遇上的事儿唱得绘声绘色。 台子底下有几个人,见孩子也不容易,就带头叫起好来,唱了一段,莲哥儿歇歇嗓子,因笑道:“唱这个真费嗓子,您几位是不知道,小人我除了在这里伺候,每天早上不到五更天就要往城外找一片芦苇塘子吊嗓子去,来回来去的也不知磨破了多少双布鞋。要不我就先试试水,就唱这一段儿,您几位赏个鞋底子钱,要是合的上呢,我明儿再唱。” 那些人正听得津津有味,如何依了他不唱了,有好些个就解开自个儿的荷包,拿出几文钱来丢在地下,一面说道:“你这小孩子,就在唱两段儿吧,听的我们不上不下的,你唱后头那闲汉怎么着了,到底拍没拍开寡妇的门?”又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莲哥儿红了脸道:“您这大叔真会说,这样的事儿我小孩子哪里懂?要不您给大家来一段儿?” 和底下对付了几句,把冰姐儿放在门槛子上坐好了,俯身在地上捡钱,还真有好几十文,莲哥儿心里欢喜,又把那一段小寡妇上坟唱完了,那厢有几个听的不过瘾的,因问他道:“哎,你这小伙计儿不是在二荤铺子里上工,这家怎么没有夜宵卖?” 莲哥儿正要趁着这个当口儿,给老板老板娘兜揽客人,因笑道:“怎么没有?您等着我去里头瞧瞧,还有什么小菜给你掂对掂对,您几位里头坐,上了座儿一面吃些酒菜,屋子里头拢一拢耳音,听得更清爽。” 那几个客官果然就进得房来,找了个位子坐下,这厢莲哥儿抱着冰姐儿进了后厨,对碧霞奴笑道:“给奶奶您道喜,今儿方才在外头唱了几句莲花落,竟招来了三四桌客人,就不知道咱们后厨里头还有什么吃的?稍微掂对几个菜,烫几壶烧黄二酒,晚间又挣一笔买卖。” 碧霞奴听了心中欢喜,只是心疼莲哥儿晚间又要上工,还要吊嗓子唱这个,莲哥儿笑道:“我都理会得,我可不止会唱莲花落呢,奶奶您就先看看有什么吃的罢了。” 碧霞奴原想着这几日招了小伙计儿,自己夫妻两个能喘口气儿,晚间想摆几个吃碟儿给三郎的,就拿了花椒水、姜汁、蒜末、干辣椒,煮了一大锅花生,这会子还没凉透,伸手在锅里捡了几个,递给莲哥儿道:“要么你尝尝,这个能不能卖钱?” 莲哥儿接过了花生,打开一瞧竟是四个饱满的花生仁,往嘴里一倒,一拍大腿笑道:“怎么不能卖?若说十文钱一碟子也有人买的,这个最下酒,都不用别的菜了。我替奶奶想好了,多盛几个这样的吃碟儿,再烫些烧黄二九,保证今晚上能赚了一吊钱呢。” 碧霞奴见他说的热闹,就当真摆上个十来个吃碟儿,又烫了几壶烧黄二酒预备下,莲哥儿把冰姐儿交给碧霞奴照顾,自个儿又出去,端着托盘出去了,一共四桌,每桌放上一盘子花生,一壶烧酒,一壶黄酒,因笑道:“方才唱个莲花落,您几位也听絮烦了,要不我再伺候你一段评书?” 那几桌客人原本也是爱听书的,只是到到大茶馆里去听,说书的不要钱,茶座儿却卖钱,一个茶座儿少说也要几十文银钱,还不带着茶水瓜子,若自个带着茶叶,小伙计儿收不上几个钱,便不打招呼,一壶开水也要个几文钱,泡了你自己的茶,也要强搭着来上几碟子瓜子儿,全算下来还不如单请说书的先生往家里说去的划算呢。 凤城人能听说书的,也多半都是那些身上有些差事的衙役或教书先生们,才舍得花那个闲钱去买那个虚热,如今来听莲花落的这老几位,都是街里街坊市井人家,不过平时去大茶馆门口,假装路过,靠着门柱子偶尔听几耳朵,若是里头小伙计脸酸心硬出来赶着,他们也不敢怎么样,只好自己回去。 倒也没听过成本大套的书,如今听见这小伙计儿就会说评书,这几个人都合着赚到了,连声催促他快讲,这娃娃倒真有点传授,当日逃荒进京的时候,他爹是个唱莲花落的,因为自个儿卖唱也讨不上什么钱来,一家子一商量,就搭了一个野班子,也有唱评戏的,也有唱大鼓的,又有说书唱莲花落的,一个戏班子在街上摆摊儿卖艺,可就比自个儿单打独斗的来钱快多了。 连哥自小在班子里长大的,虽说是样样通样样松,可是到底比那些个门外汉强远了,因念了一段儿定场诗道:“大燕打食四海飘,为儿孙垒下窝巢。终日打食几干遭,唯恐小燕不饱。小燕将养数日,臂膀扎下翎毛。忘却了父母养育恩,展翅摇翎飞了。飞到旷野荒郊,遇见避暑狸猫。连皮带骨一齐嚼,可怜这小燕的残生丧了。今儿小的就伺候您几位一段儿《大隋唐》!” 书座子里头还真有一两个吃过见过的主儿,原先在茶馆里头找人说事儿,顺带着听了几耳朵,知道这可是一篇长篇大套的书,短打袍带最是精彩,叫了好儿道:“你这小伙计儿要真会说大隋唐,明儿我就叫了自家兄弟起来给你捧场,夜夜都来听你说好不好呢?就连书座儿的银子,我们也可以按月给你。” 莲哥儿听了拍着手笑道:“这有什么不好的,如今小人蒙着铺子里的老板老板娘好心仗义相救,得了性命,投身在这里做活,只要人家不赶我,我就是一辈子也不走了。您就放心交钱吧,别说一月,就是交十年年的也行那。” 底下的书座子都笑道:“你这段儿书还能说上十年去?”莲哥儿摆了摆手,学着老先生的样子笑道:“这是个大部头,光是梁子我就见过二十八套,连带这身段儿、演义、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的,说十年说还算少呢!就请好吧您内。” 说着就从程咬金卖小筢子说了起来,第一天只说了个程咬金母子城破家亡,投身到小筢子村儿,就说了有一两个时辰,底下听书的还是听得津津有味,根本就舍不得走,末了还是家里的老婆领着孩子找上门来,揪住耳朵一顿乱骂:“杀千刀的不顾家,还以为是喝多了猫尿醉倒在路边了,没想到倒是在这不着调听书呢。” 那些个男人都笑道:“如今这个书座儿倒是便宜,十文一碟子的小菜儿,就能听五十文一回的书,为什么不来?” 有的疼老婆的,因对浑家笑道:“明儿不单我来,也带着你和孩子来听一听,这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走中央,这是高台教化,以后只怕连孩子也是读书识字的。” 一群人吆五喝六、心满意足的去了,莲哥儿把收上来的铜钱,加上方才地上捡起来的那十几文,全都一股脑儿倒进了牵头装钱的匣子里。 碧霞奴瞧见了,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但要分给他几个抽成儿,莲哥儿笑道:“若是恁的算,你二位对我是救命之恩,这一条命值多少钱?我不是那样忘恩负义的小人,奶奶您就收着,日后小人的事情也少不得三爷和三奶奶照应。”说到此处,脸上微微一红,又低着头笑道:“来日要说媳妇儿,奶奶给说个好的,小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159|访亲家官哥吃醋 却说莲哥儿的书座子在二荤铺子门首处倒是打响了名头。他自小儿跟着父母搭班儿唱戏,听老一辈的说书艺人给念过书梁子,虽然年纪不大却早就在江湖上行走,也知道许多人情世故,说起书来又没有大人的勾心斗角,心思也还纯正,正适合说些袍带短打,江湖豪杰结义之事都给他说得惟妙惟肖。说到秦琼卖马之处,勾动自己漂泊身世,更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有好几个常来捧场的汉子眼圈儿都红了,一传十十传百,可就招来了不少新老的客人前来听书。这一回挤兑得附近三四个茶馆儿的生意每况愈下,倒把张家这二荤铺子的生意带的越来越好。 原先最来钱的是早点,可如今和晚上的吃碟儿比起来,早点也就算个零钱,十文钱一碟子的煮花生卖得最好,后来又添了几样盐水煮的菱角、鸡头米等物,单点一碟子也可,或是混着卖都行。 这说书是个高台教化的事儿,又带着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当个幼学也使得,有好多书座子听见莲哥儿评说的道理,都是忠臣良将之事,也有带着自己刚上幼学童蒙的孩子一起来听说书的,一面悄悄地指着台上的莲哥儿道: “你瞧瞧人家,比你大不了几岁,这评话说得有板有眼有理有据的,你若是长到人家那么大,能有这个心胸,我们做老家儿的也就放心了。” 莲哥儿这一回可就从小要饭的变成了孩子王,早起也有不少幼学的孩子让爹妈带着来买早点吃的,看见这小伙计儿,都追着屁股后面,赶着叫他莲哥哥,莲哥儿自己也觉得颇有面子。 可他们的生意好了,这周围几家的茶楼就不干了,有两三个茶楼的掌柜的就带人来堵着门口,倒也未敢高声,只说叫你们家掌柜的出来有事商量。见张三郎生的五大三粗铁塔一般,那几个就先情怯了。 掌柜的也就回嗔作喜,说“请三爷赏赐给我一条活路,不然这书座子都叫你们家的小伙计带跑了,我们大茶楼的挑费是大的,与你们这小本儿买卖可不一样,一日不上座儿,卖不出票钱去,一个茶楼里二三十口子等着我吃呢,求三爷可怜可怜小人罢了。” 张三郎也不是那样混不讲理、认钱不认人的主,听见这几家掌柜说得恳切,就把莲哥儿叫出来,问他怎样处置,莲哥儿想一回因笑道:“我也不是只会说书这一项,几位老板要是觉着小的抢了你们的生意,就不如我一旬日只说两三天的书,底下的时侯唱竹板书、弦子书,或是莲花落,或是唱个大鼓书,反串儿的评戏什么的?不知各位老板也心里觉着怎么样?” 那几个掌柜的听了,自是愿意,这个茶座只靠书座子来钱,如今听见他什么都说些,对自个儿这样单独经营的茶馆就没甚挤兑了。几家掌柜的多谢过张三郎,渐渐的散去。三郎瞧了瞧莲哥儿笑道: “刚到家的时候看不出来你竟有这样的本事。”莲哥儿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道:“这原本不值什么,常言钱压奴婢手、艺压当行人,这艺多不压身得道理小人自是懂得。 小时候跟着戏班子走街串巷也就学会了,往常我自个儿在药王庙门首处唱起来,也没人来听,可见还是掌柜的造化大,有个财神爷帮衬着,这地方聚拢人气儿才有人来听小的说书唱戏,都是您二位的福报呢。” 从此后又开了新买卖,这一日唱莲花落,那一日唱对台单板的评戏,有时候还唱个太平歌词,还真是样样都能招呼一下。书座子也比平常人更多了,有人爱听书的有人爱听戏的,每天来的人都不一样。 单有那一等爱听大鼓书的太太奶奶们,也不嫌弃张家的二荤铺子铺面儿小,就要听这一口。这些女眷门上坐,吃食就精细多了,碧霞奴原本就做就擅长做精细吃食的,如今见人点的几样下酒小菜,她也都会做些。 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儿吃了便过口不忘,平日里就算不过来听戏,偶尔馋了,也打发家下的使唤人过来买几个小菜。凤城民风开化,男男女女的都会喝两杯,这样小菜拿了家去,再烫个烧黄二酒就是一桌子的席面儿,当家媳妇也没那么累,男人回家吃得开心,小店里又多了一笔进项。 这莲哥儿也是个上进的,自从成了个角儿,自己多多少少也攒下不少钱,张三郎和碧霞奴都是厚道人,不会苛扣他的工钱,除了包吃包住之外,书座子的钱就与他五五分成。 开始莲哥儿还有些不好意思,到了后头也多半就半推半就地拿了,这银钱他又不像一般的半大孩子那样乱花,全都攒下来放在自个枕头底下,攒够了一吊钱,就拿绒绳拴起来,攒多了就到银楼里去换成散碎银子。 遇见有书市,就告了半天假过去逛逛,买些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回来瞧,他原是说书唱戏艺人之后,别的能耐不行,可这念书识字却是从小学会了的,不是个睁眼瞎子,因看见别人家孩子都去念那些幼学童蒙,自己心里岂有不眼馋的呢? 又不好辞了差事念书去,虽说如今有了几个小钱儿,若是没有进项,也不过几年内就花完了,依旧没有挑费,所以就自个儿买了书,白天干活儿,晚间说书唱戏,到了夜里有好大月亮的时候,就偷偷摸摸的拿出书来,坐在门槛子上看一会儿。 有时候早起伺候那些幼学的孩子们吃早点,有些不懂的,也找那稍微大一点的学长问两句,人都喜欢听他说书唱戏,又见他为人机灵,也都乐意教给他授业解惑。一来二去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莲哥儿也渐渐地倒饬成念书人家小孩子的模样了。 这一日,可巧闲来无事,张三郎夫妻两口子又上凤城的老娘娘庙还愿去了,叫他下了板儿不用做生意,只带了冰姐儿玩耍就是了。若是饿了给口吃的,也不用他烧锅起灶,都是碧霞奴早起就预备好的。夫妻两口子因为莲哥儿是个妥当人,所以很放心把冰姐儿交给他,再说不出半个时辰就可以回来,两个上车去了。 莲哥儿倒是十分上心这大姑娘,因为今儿不做买卖,也就拿了四书本子,抱了了冰姐儿坐在石墩子上卖呆儿,自个儿拿了那四书五经,一面摇头晃脑地念起来,一面又颠了颠怀里的冰姐儿,有时候也叫她认个字儿。 小娃儿哪里懂得这些?只是瞧着有趣儿,那纸上密密麻麻蝌蚪一般,有时候还拿着小手过去抓两把,莲哥儿瞧这小娃娃生得玉雪可爱,也忍不住拿了她的小手在本子上指指点点,一面教她念几个字,路过的人还当这两人是一对亲兄妹呢。 两个小人儿正玩儿得好,忽然就见巷子对头噔噔噔地跑出一个小孩子来,和莲哥儿年岁瞧着差不多,可是依旧一团孩气,瞧着眉眼儿上又好似比他小了几岁,莲哥儿自幼饥一顿饱一顿的,才生得矮小,若是寻常*岁的孩子得比他高上半头一头去。 见这孩子憋得小脸通红,怒气冲冲地瞧着自己,莲哥儿又不认得他,倒觉得好玩,丢下四出本子,抱着冰姐站起来颠着,一面笑道:“你这小哥来这里作甚,我们这是二荤铺子,今儿老板和老板娘到庙里烧香还愿去了,不做买卖下板儿了,你要寻吃食,出了这条巷子再往前走两三个巷口,就有的是小吃摊。” 那孩子红着脸,恨恨盯着他也不说话,伸手就要抢冰姐儿,倒把莲哥儿唬了一跳,赶忙紧紧的把冰姐儿楼在怀里,一面仗着自个儿到底比他大几岁,连声喝道:“这是我们东家大姑娘,你这孩子瞧着也不小了,怎不知道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道理,却要动手动脚的,你家大人呢?” 谁知怀里的冰姐儿怔怔的瞧着那孩子,忽然咯咯儿一乐,倒是自个儿伸着小手儿,意思是要让那孩子抱过去,那孩子见冰姐儿认得自己了,方才回嗔作喜,把小胸脯一拔:“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官我家的事,告诉你吧,你们家大姑娘是我媳妇儿,我是你们家的姑老爷,你也敢这样跟我说话吗?” 莲哥儿听了吃了一惊,却是久在江湖上混的,就连拍花子的也没少见,原先搭班唱戏的时候,就见过有几个人牙子从外地拐的孩子来,教他们做些杂耍,在闹市上只说自己是亲爹带着孩子卖艺赚钱。 可这些手段都骗不了莲哥儿,见这孩子要上来夺冰姐儿,自己就留了个心眼儿,也说到:“你要真是这家的姑老爷也不难,你就在这儿等我们三爷三奶奶回来,只要招对你真是这家亲戚,小人自然给你赔罪,若不是可不能叫你就这么抱着大姑娘去,万一你也是花子拐来的,竟为虎作伥,我们大姑娘岂不是要受害?” 那孩子见冰姐儿死死的扒在莲哥儿,不知怎的心里十分不自在,又怕伤了冰姐儿,只轻轻地推了莲哥儿一把道:“你这小奴才,恁的不识相,等岳父岳母回来定要责罚你,还不快把我媳妇给我?” 说着又伸手要抢,莲哥儿倒更确信他就是拍花子派来的,一手抱起了冰姐儿,一手又与他扭打起来。 两个孩子正闹着,忽然听见身后头一阵哄笑,回头一瞧,倒是张三郎、李四郎两家子人,那李四郎拍了手笑道:“这是怎么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160|杜娆娘逛庙拴娃 莲哥儿和官哥儿两个孩子原本扭打在一起,怀里的冰姐儿也给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听见后头有人断喝,官哥儿见了李四郎,停了手。莲哥儿看见东家回来,也收手不打了,两个孩子跳开一边,各自朝着张三郎和李四郎两家人家过去。 三郎因笑道:“这是咱们家姑老爷,你们怎么动起手来?” 莲哥儿方知李官哥儿果然是冰姐儿的未婚丈夫,不由得脸上一红,趴在地下就要磕头,那官哥儿见他忠心护主,倒是回嗔作喜,赶忙搀住了不叫他拜,一面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嗨,不打不相识,都是自个儿兄弟,别拜罢。” 那李四郎揉了揉官哥儿的小脑袋笑道:“这可真是不打不相识了,你瞧瞧人家,比你也大不了几岁,就这样懂事,如今换了你还不知道会不会护得住冰姐儿呢?” 官哥儿听了这话可不依,伸手从莲哥儿怀里接过冰姐儿来,抱住了颠了颠道:“孩儿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护着冰姐儿周全,要不是爹娘成日里嗔着孩儿读书写字,若是把我送到岳父大人这里,好好学两趟拳脚,我也不至于今儿打不过就小哥哥了。” 说的众人都笑起来,碧霞奴是当家主母,赶紧招呼几家子人回铺子里坐坐,一面吩咐莲哥儿关了前头的店门,今儿下午也不做生意了。 原来正赶上这一回李官哥儿在学里考到了前五名,这几日闲着没事儿,官哥儿又把旧事重提,闹腾了几回说当日分明说好的,只要窗课考的前五名,就领着自个儿去瞧瞧小媳妇儿,如今考了两回了,家大人还不见动静。 官哥儿是独养孩子,这么大的小人儿,自然是情窦未开,还把冰姐儿当成亲妹妹一样,只是许久不见心里自然想的慌,吃了饭又缠着爹妈要去凤城走走,这月里四郎没甚事,杜娆娘也思念冰姐儿,又见碧霞奴养着二胎,自个儿也动了这个心思,正要找她聊聊。 见孩子闹腾得没边儿,只得随口答应道:“这也罢了,咱们就带他去瞧瞧,左右人家新做的买卖听说生意不错,又写过两次信来,捎了好些当地东西,论理咱们也该去回拜一下才是。 李四郎倒也想去瞧瞧三哥,看看凤城那边生意怎么样,好不好做,一拍板就点了头。夫妻两口子带着官哥儿打包了各色礼物雇了一辆大车就往凤城过来,走了有大半日的路到了凤城地面。 原说按照信上地址,直接去投奔三郎家里,可是大车路过老娘娘庙,正赶上做好事,庙会前后,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应有尽有,又有馄饨摊儿,又有醪糟丸子,还有那些杂耍卖艺的,顶缸、喷火、变脸儿……聚拢了好些个闲汉,起哄架秧子的叫好儿,又有闺中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打扮的花枝招展往老娘娘来求子求姻缘的。 官哥儿年轻心热,瞧见热闹就走不动了,因缠着爹妈会了车钱,夫妻两个带着官哥儿下了车。首先往庙会里逛逛,置办些礼物,打算逛完了再去走亲戚。 这杜娆娘自从生了官哥儿,两三岁上就预备怀二胎,想自己也生个玉雪可爱的女孩儿,可这几年跟丈夫也没少温存,不说夜夜被翻红浪,到底一两日就在一处恩爱一回,可是却总不见开怀生养,心里甚是着急。 如今老娘娘庙做好事,就安排了李四郎带着官哥儿先去买些吃的玩儿的,自个儿却跟着一众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往姥娘娘庙门首处去卖呆儿,今天是碧霞元君的生辰,前头求子的不少。 这凤城的碧霞元君祠与旁的的地方又不一样,前头依旧供着老娘娘的金身,裙摆底下却摆着三四十个活泼可爱的泥娃娃,庙里头卖红绳儿,专给这些来求子的年轻媳妇子们,一两银子一个绳套,拿在手里就往那些娃娃上头套去,套中了得了个好彩头,就是来日定然要生个大胖小子、丫头。若是没套中,这一两银子就成了庙里的香火钱。 那些个求子的媳妇儿们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虽然这银子不便宜,可夫家为了子嗣大计,谁家也不差这一两二两的,全都交给了媳妇们带过来,试一试手气。 杜娆娘在家乡的时候没见过这样的风俗,如今一见到觉得新鲜有趣儿,就靠着柱子在旁边看住了,但见一个新媳妇子穿一身大红衣裳,头上簪着一朵牡丹花,打扮得十分娇俏艳丽,一看就是刚过门儿没几天的,还有这新媳妇儿身上特有的娇羞。 红着脸会了银子,拿了红绳,手腕子一扬,朝着老娘娘的裙底下套过去,还真是一击即中,套中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大瓷娃娃,里头的老道姑抱了那娃娃,放在怀里一瞧,喜得笑道:“恭喜大娘子,给大娘子道喜了,这可是个带把儿的。” 那新媳妇儿听了羞得满面红晕,眉梢眼角却止不住的喜气洋洋,赶忙对那老道姑道了谢,从怀里扯出一块红布来,把娃娃包裹上了,做成一个襁褓的样式,竟像是真的大胖小子似的,难免欢喜,抱在怀里就往外挤。人群外头有她的男人等着,见她一下子就套着了,喜的搂着媳妇儿,并头说着小话儿,好像还要亲一口似的,他浑家臊了,夺手就走,那汉子笑嘻嘻的在后头跟着,夫妻俩口子出了庙门。 杜娆娘见了,心里也痒痒的,手边还有几两散碎银子,不如就试试手气,万一套中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岂不是了了自个儿一桩心愿? 也会银子先买了一根红绳在手里,谁知娆娘手上没个准头,往上一飞,竟没套上,啪地一声落在地上,那老道姑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倒说:“不碍的不碍的,我们老娘娘庙的儿女缘最是灵验,大娘子只怕今年没这个缘分,不然明年再来试试?也省得人家说我老道姑贪财。” 杜娆娘见围观的一众新媳妇子瞧着自个儿,有不少已经套上的脸上难免带出焦急的神色,又气又急臊得脸都红了,一摸兜里还剩下二三两碎银子,招手叫那老道过来,这老道我要废废话,再给奶奶,来一根儿,我就不信今儿他不找个女娃娃。说着果真又拿一两银子换了一根红绳,这回可使出吃奶的劲儿,直往碧霞元君裙摆底下的二三十个泥娃娃套过去,可谁知偏生又没套着,红绳落在两个瓷娃娃的中间,翻滚了两下,又从神龛上落了下来。 那老尼姑进的这些瓷娃娃也要工本儿钱,一个总好一二百文,如今两个没套着,合着是白赚了二两银子又省下四五百文的工本钱,心里如何不乐?嘴上还打趣儿,杜娆娘道:“奶奶当真是心诚的信女,只是在老娘娘跟前儿没个缘法,不然明儿再来吧。” 杜娆娘明知这是激将之计,可话赶话赶到这儿了,后头有一群小媳妇儿在旁边看热闹,叽叽喳喳的只怕家去也要对丈夫讲起自己不机灵的劲儿来,心里一着急,又拿出一两银子给了那老道姑道:“我就不信套不走一个,管他男娃女娃,非要抱回家去一个不可!” 那老道姑心里自是乐开了花,赶忙接过银子,又递了一根红绳,杜娆娘正要套,忽然手腕子就给一个人攥住了,倒把她唬了一跳。这男女授受不亲,要是给别人捉住了手还了得?可回头一瞧竟是丈夫李四郎,手里牵着官哥儿。 原先早就看见她在这里拴娃娃,只是看着好玩儿,就抱了官哥儿瞧,还指指点点的在旁边说道:“瞧瞧你娘,又要给你生个小妹妹呢,心倒是挺俊的,只是这银子钱白叫他们骗了去。” 谁知一而再再而三的套不着,这李四郎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心里就有些起急了,看她买了第三根红绳,赶忙就上前来拉住了道: “这儿女的缘法都是天注定的,一辈子几个儿子闺女还要看咱们自个儿的福报,又何必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趁着这根绳子还没浪费,赶紧还给人家,把那一两银子要回来,咱们家的钱又不是地上捡来的,哪有那么便宜的银子给她花?” 说着又狠狠的瞪了那老道姑一眼,老道姑自知理亏,心里想着若是他想要回去也就罢了,谁知杜娆娘偏生不乐意,啐了一声道:“我替你们家生儿育女的,生下了长子嫡孙还要怎么样?花你几个钱就不乐意,姑奶奶偏要生个女孩子来给你瞧瞧。” 那李四郎原本就是个疼老婆的,廷加娆娘表表功,也就不敢劝了,后头排队的一众大姑娘小媳妇儿见了李四郎顺着浑家心意,原先把嘲笑杜娆娘的心也淡了几分,都觉得这大嫂子人可算是嫁了好人家。 杜娆娘有了丈夫呵护,得意一笑,瞧了那几个排队的新媳妇一眼,随手一扔,这回可是真巧,却套上了碧霞元君老娘娘身旁的一个玉女,那小玉女生的比别的娃娃都玉雪可爱,扎着两个花苞头,头上还带着一对儿金坠子,底下垂坠的都是真丝绦,飘飘欲仙煞是好看。 连官哥儿都看住了笑道:“爹娘你们瞧瞧,这娃娃倒像个冰姐儿。”   ☆、161|小弟兄信口开河 杜娆娘套中了,十分得意,一连声儿叫那老道姑把玉女抱下来给自个儿,这玉女娘娘可是个金身,里头还有金箔护体,就连身上的袄裙也都是一针一线花银子请了苏州绣娘绣出来的,老尼姑哪儿舍得这个?赶忙摆手道: “哎呀使不得,这可是伺候老娘娘的玉女娘娘,怎好给你加做了孩子,大奶奶没听过那些个神怪评话故事么?若是让神佛投胎夺舍,寻常人*凡胎的受不住,反而要受害呢!” 那杜娆娘不过是不争馒头争口气罢了,也知道这老尼姑是虚张声势吓唬人,无非就是不想把金身给了他们坏钞罢了,有心逗她一逗,因笑道:“我三两银子套上的,怎么说不给就不给,你瞧瞧我男人。”说罢拿手一指李四郎:“他可是看街老爷,你若不依时,叫了土兵来,登时砸了你的小庙儿。” 那李四郎今儿来会亲家,自然穿的体面,也就穿了原先当差时候的一身儿的官衣儿来,没想到倒给浑家狐假虎威了一回,连忙摆了摆手笑道:“你又何苦唬她?”见老道姑面上有些畏惧的神色,一面笑道:“莫说是我,就是县太爷来了,又怎敢伤了庙产,老师父莫怕,是我浑家与您老玩笑罢了。” 那老道姑方才念了一声无量寿佛,一面想出个主意来,一拍巴掌笑道:“贫道有个主意,日后奶奶诞育了大姑娘,不如就送到庙里来做个寄名儿的土地,就给碧霞元君老娘娘做弟子,又尊贵又体面,还沾沾仙气儿,不知您二位觉得怎么样。” 娆娘自是欢喜,做了寄名儿徒弟,名字就要刻在玉女娘娘的金身上头,岂不是比拴来一个娃娃露脸多了,得意一笑,方才放过了老道姑,与李四郎两个抱了官哥儿出来。 迎面就遇见了张三郎两口子进来还愿,这才聚到一处,一路伴着往张家去,那李官哥儿思念冰姐儿,一路蹦蹦哒哒的,听见岳父岳母指路,倒先跑到了二荤铺子,遇见莲哥儿带着冰姐儿玩儿,这才起了龃龉,如今大人说破,自然就没事了。 也是难为了小孩子家家的,刚才还打的跟热窑似的,这回这倒是不打不相识,勾肩搭背的称兄道弟起来。两个说的热闹,倒把一旁的冰姐儿给冷落了,拿小手儿勾一勾这个又推一推那个。 那李官哥儿是家里的独养孩子,本来就没个玩伴,在高显城的幼学童蒙里头做了唐少爷的徒弟,人家书院里头倒是格外看顾他,每日里课程最多,叫他当着半个学长的名儿。 他既然帮衬着师父管着学里的学生,自然要端着点儿架子,又不能跟同学们打成一片,回来家中自个儿更没意思,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如今好容易遇见了莲哥儿,两个当真是一拍即合,好像都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莲哥儿就领着李官哥儿往自己住的厢房里,官哥儿是个自来熟,一屁股坐在炕上,抱了冰姐儿叫她在炕上玩耍,许久不见冰姐儿却还记得当日钻被窝的事情,拉了她小哥哥的手,支支吾吾的比划起来:“洞房,洞房。” 莲哥儿不明就里,倒红了脸笑道:“我们大姑娘可真是人小鬼大,怎么都知道这样的混账话?”官哥儿也红了脸笑道:“不是那个意思,你等我做给你瞧就知道了。” 说着,又借了莲哥儿的被窝,围成一个小洞,冰姐儿果真拍着手笑起来,一面就往里钻过去,一会儿又爬出来瞧瞧他们。官哥儿正带着冰姐儿玩儿,一打眼儿看见炕上放着四书本子,好奇拿起来翻看了几页,因笑道:“你在这里做伙计也念书吗?” 莲哥儿有些不好意思,拿了本子道:“这是原先在我们这儿吃早点的客人落下的,我不过替他看管几日,哪里懂得这些?只不过念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子罢了。“ 官哥儿看书上有朱批,字迹秀丽,又不像是幼学童蒙里头的孩子们写的,他原是个聪明人,一看就有些明白了,向前来勾肩搭背地笑道:“小哥哥。你要真心想学也不是不能的,只是在这里工钱不多,只怕送到学里却还够不上束脩银子吧?” 莲哥儿听他说破,红了脸点了点头,官哥儿一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左右我是这里的姑爷,不过三五日就要来一趟,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我就是了,如今我在幼学童蒙里念了一两年,旁的手艺没有,客窗对对子,背个书还都算是个成手了。” 莲哥儿听了大喜,就着炕沿儿上就要半跪下拜师,官哥儿赶忙拦住了笑道:“你比我还大几岁,给我行礼不是折损我吗?再说我也不是白教给你,有几件事情要托付,只要帮我办好了,我自然倾囊相授。” 那莲哥儿是个知道上进的,听见姑老爷要教他,自是点头答应,不知有什么事要求着自己,自然效犬马之劳就是了。官哥儿笑道:“我教你念一回书,你也给我说一段评话本子吧,我自小就爱听这个,只是爹妈常说,小孩子家长听那个容易乱了心性,我爹爹常去听书的,坐在大茶馆里头,一听倒有好几个时辰,若是说得不好,他能那么上心? 再说我平日里在学里,也常有别的同窗们说起热闹的本子来,什么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的,当时说的我心里痒痒,可替爹妈不给零钱,我又不敢上街听书去,好哥哥,你每日里与我讲一段儿,我自然上心教你,岂不是两处有益吗?” 莲哥儿听了因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不过是想听评话本子,这有什么难的?如今你在这里住几日,每日晚上我都要开板儿说书唱戏,你想听什么讲清楚就是了。” 官哥儿涎着脸拉着他笑道:“你在这里要开板儿说书唱戏,我爹妈自然是不让我听的,你这会子闲着没事,只当玩一玩,先给我说一段儿,我再教你念一回书,打发了歇中觉的时候,晚间吃饭,岂不是不耽误功夫?” 莲哥儿给他缠得没法,只得笑道:“就不知道姑老爷想听哪一段呢?”李官哥儿歪着头想了一会道:“果然还是西游记最有意思,你给我讲讲孙行者的故事吧?” 莲哥儿听了摆手笑道:“这可不能了,我们业界有句老话,叫做老不看三国,少不看西游,这西游记是怪力乱神的书,最乱心性,小孩子家家的,可不能听呀。” 官哥儿听了,撅着嘴道:“你说我是小孩子家家的,你比我也大不了一两岁,你不但听了,还会说呢,也没见你乱了心智呀。好哥哥,你只说一段儿,说完我保管给你讲出半部论语来。” 那莲哥儿给他逗得笑了一声道:“半部论语治天下,如今你若能讲出来,还念什么书呢?扯起了大旗造反去吧,到时候也叫我们冰姑娘做个正宫皇娘。” 两个说笑了一回,果然莲哥儿还是不大敢与官哥儿说正经的西游故事,给他缠得没法,只得一拍巴掌故作惊讶道:“要不这样,我给你说一件奇事,这件事可是我自个儿琢磨出来的,除我之外旁人都不知道。” 官哥儿听他说得郑重,也就丢开西游故事不问,只说道:“那你说来。”莲哥儿因笑道:“姑老爷爱听西游、三国的故事,殊不知这两部书原是一部书,里头还有个书胆。” 官哥儿倒是头回听说三国和西游竟是一部书,赶忙拉住了请教端的。莲哥儿忍住了笑意道:“你知道关老爷吗?” 官哥儿笑道:“这谁不知道?亘古一人、忠义无双,武财神关羽关云长嘛。”莲哥儿点头道:“果然念过书的人就是有见识,这位关老爷最喜读兵书,他读的叫个孙武兵法你可知道?” 官哥儿摇了摇头,莲哥儿又说道:“这孙武兵法,便是以讹传讹传下来的,世上只有《孙子兵法》,却并没有这本书,只因书上写错了,落了一个字。” 官哥儿见他说得有理有据,便不由得信了,因问道:“漏了什么字?”莲哥儿笑道:“其实那书上写的是《孙悟空兵法》!” 官哥儿一拍大腿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滚在炕上来回乱动,倒把冰姐吓了一跳,从被窝里钻出来,瞪着大眼睛瞧着,还倒是这小哥哥疯魔了。 官哥儿笑了一会儿,把冰姐儿抱过来放在怀里颠着,一面说道:“这可是没有的事儿,世上哪有《孙悟空兵法》这部书?” 莲哥儿唉了一声道:“你怎么不信?这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个机缘了。这关羽关二爷刀法惊奇,膂力高过常人百倍,自然不是凡夫俗子,你可知道他是谁的徒弟?就是那齐天大圣孙悟空!” 官哥儿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只不信,摇了摇头道:“这俩人隔着一本书呢,哪会有这般瓜葛?”莲哥儿一本正经的说道:“你不信听我给你数呀,这孙大圣原本是个猴儿,你不知道关二爷也是个猴儿吗?” 官哥儿吓得连忙摆手道:“这话可不敢乱说,要遭报应的,如何关二爷却是只猴子?”莲哥儿道:“关二爷的封号是汉寿亭侯,怎么不是猴儿?那齐天大圣孙悟空在三国时候传授了关二爷一套刀法,你仔细的数一数,三国两晋南北朝,由隋入唐,可不是整好五百年吗?”   ☆、162|碧霞奴弄瓦之喜 官哥儿原是念过书的,这上下五千年年纵横八万里的事儿倒也略略的知道,自己掐指一算,这两个说的还真对,想来那孙猴子三国时候教会了关二爷武大刀,自个儿前去大闹了天宫,给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可不是到了唐朝时候遇见唐长老才放出来西天取经去的么? 便不由得信了,面上就叹服之意,倒是莲哥儿绷不住,扑哧一声乐了出来,因笑道:“这是我早年搭班唱戏的时候听人家说的相声,怎么你都信了呢?可千万不要外头说去,叫人家笑话你是个没念过书的孩子。” 官哥儿才知道莲哥儿逗他,两个又嬉笑打闹到一处,就连冰姐儿给他们闹的也不歇中觉了,撒着欢儿地在两个小哥哥中间滚来滚去,三个娃娃只闹到晚上,方才来了困意,那两个小人儿就把冰姐儿夹在中间,只怕她掉下炕去,哄着她睡了一会儿,两个也都睡熟了。 转眼间冬去春来,碧霞奴的肚子也快要卸货了,做了有一个多季度的生意,渐渐的也攒下不少银钱来,这几日待产,就不做生意,也将莲哥儿放了假,他如今大了,就算走街串巷也丢不了,况且原来就是小叫花子出身,倒也不是害怕,见放假自个手里还有几个闲钱,就打算着往元礼府去瞧瞧官哥儿。自从两个孩子上回不打不相识,如今竟成了莫逆之交。 原先莲哥儿打算过去的时候,又想着家里要人服侍,不敢擅自出门,谁知没两日,碧霞奴的妹子乔二姐就带了女儿欢姐儿过来,说是照顾月子,可巧莲哥儿若是出去逛几日,那间厢房就给她们母女两个住,莲哥儿这才放心辞别了东家,自个背个小包袱,带了散碎银子土特产等物,就往元礼府去找官哥儿玩耍。 这厢乔二姐拉了碧霞奴的手,又摸了摸肚子,瞧着这样尖尖的,心里想这定然是个男娃,因说道:“原先你生冰姐儿的时候倒适顺得很,只是她不过是七八个月的娃娃,还没长大,身子就像个小猫儿似的,要滑出来可就容易多了。 如今这一胎已经快要瓜熟蒂落,肚子又这样大,只怕这几日姐姐还得多吃些东西,诞育的时候可是费劲儿,我生庆哥儿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小家伙足足折腾了我三四个时辰,可把我给疼坏了,如今还心有余悸呢。我们大郎又缠着我,说还想再要个小的,我都懒得理他。” 碧霞奴因笑道:“这儿女缘分都是上天注定,岂有你说不要就不要的道理呢?对了,我听人家说过,世上有卖那叫做避子汤的东西,你可不要乱吃啊,万一那寒气伤了女孩儿家的根本,以后就是想要也不能够了。” 乔二姐儿因笑道:“谁吃那个劳什子,不过他缠我的时候……”收到此处脸上一红,便打住了话头儿不说了。碧霞奴也掩口跟着笑了两声,一面又拉着乔二姐儿的手,往窗外瞧了瞧,见三郎这会子不在,方才低声道: “这一胎活泼的很,和冰姐儿大不一样,我心里想这多半是个男孩,万一诞育的时候是个凶险排面儿,你们不要管三郎说些什么,还要保住孩子要紧,他也算是个大好男儿,我怎好叫他不留后人在世上?我们夫妻一场,岂不是我对不起他?” 乔二姑娘哎哟了一声道:“我来是为什么?只怕婆家对你不好,诞育的时候遇见这个事儿,万一那老不死的又过来说些什么闲话,我姐夫虽说不是耳根子软的,只是男子进不得产房,里头还不是由着那老货摆不?万一伤了你,我岂不是要悔恨终身?所以先她一步过来,为的就是要保这个准儿,你倒好,帮衬着婆家劝娘家人,也没见过你这样的媳妇儿。” 碧霞奴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因为和他好才要给他生儿育女,又与婆家什么相干?再说前几次他们家里闹得沸反盈天的,如今听见咱们家算是败落了,自然是不肯亲近的。倒也正好,你说他们家来了人我躲了不是,不躲又吃不消。最近身子实在沉重,也做不得什么事,闹哄哄的倒不如不来的好。 还是你这丫头最贴心,我原想叫人接你去,又想着你家里孩子多,自己又是当家的大娘子,如今忙着聘闺女说儿媳妇,哪里有空管我的闲事。” 二姐因笑道:“你自小带了母职把我养大的,这点事儿我还帮衬得来,不来成什么人了?难不成是一窝白眼狼。” 说了一回,二姐执意不肯答应碧霞奴托付的事,乔姐儿想一回,也值得就听天由命罢了,幸而丈夫疼惜,万事都不放在心上。 这一日瓜熟蒂落,她这是第二胎,规矩得很,羊水先破,碧霞奴已经当了一回娘,也不怎么害怕,赶忙叫妹子去请了原先说好的稳婆子过来,都是积年的老妈妈,极有准头儿的。 赶忙叫二姐和欢姐儿帮厨房里预备热水、毛巾等物,又拿了厚厚的草纸进来,预备着揩抹血迹。刚支上了帐子,孩子就露头了,这一回是个顺产,只是孕妇孕中吃食好,孩子个头儿大一些,出来便有些费事。 碧霞奴身子孱弱,当日早产时都没受罪,如今这足月胎儿,是有些受不住了,只是她是大家小姐出身,又不好意思像旁的女子那样失声惨叫,只好秀眉微蹙,娇声低吟,好在这孩子还算是疼惜娘亲,头一出来就活泼的很,身子一个鲤鱼打挺就蹦了出来。 娃儿出了娘胎,那稳婆子险险的没接住,差点就掉在地上,唬得赶忙用干净巾子接了,一面催了热水来洗干净,抱给产妇瞧瞧。一面给她道喜道:“给奶奶道喜了,是位姑娘呢。” 碧霞奴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意外,颤声说道:“怎么是个女孩?听声音倒比我们大姑娘粗了不止一倍呢。” 那稳婆笑道:“可不是嘛,出来的时候,瞧这倒像个小子,身手矫健的很,差点就蹦到床外头去了。谁知道是个没把儿的。奶奶也不必心急,方才我老身接生的时候,瞧奶奶这身子,命中自有个小子之份错不了。” 碧霞奴自己心里倒是没什么,儿女都一样喜欢,只是觉得这一胎又不是男孩,只怕三郎失望,转念一想,他也不是那样的人,看他那么疼冰姐儿就知道了,如今这小妹妹倒也有趣儿,生下来瞧着比冰姐儿快一岁那时候还大些的模样,只怕来日长大了要欺负小姐姐也未可知。 低头瞧着这小奶娃儿,和冰姐儿当真不一样,冰姐儿养下来的时候还是通体雪白,连胎毛都是白的,好像一只小奶猫,这一个头发又多又卷,浓密漆黑,大眼睛滴溜溜的圆,刚生下来就会睁眼,知道哭着要奶吃。 心想这姑娘长大了,定然泼辣爽利,没准儿就是杜娆娘的那个性子,倒也招人喜欢,碧霞奴越看越爱,忍不住抱在怀里哺育起来,一面打发产婆去外头领赏钱道喜,说给张三郎知道。 果然三郎是个直性汉子,男孩儿女孩儿都一样喜欢,听见这话赶忙给了赏钱,打发稳婆子出去吃杯酒,一面在外头换了衣裳净了手,方才进来。 见碧霞奴抱着孩子坐着,就坐在炕沿儿上搂着浑家一同看着小奶娃,一面笑道:“瞧着比冰姐儿一岁的时候还大啊,这一个肯定给你罪受,待会儿咱们照着方子把买来的几味补药给你炖上好好补一补。” 碧霞奴虚弱一笑道:“这一个还真没给我罪受,出来得痛快着呢,只是个头大一些,正要发急的时候,谁知是个小女娃,倒是一个鲤鱼打挺就蹦出来了,险险的就蹿下坑去呢,你说说,和咱大姐儿可真是天悬地隔的两个人,只怕将来就是个假小子,要不,我说起个学名儿,就当做假子养着,没准儿还能招出一个弟弟来,你说好不好呢?” 三郎笑道:“这都依你,只是这人下人吓死人,我在外头听你好似哭喊了两声,心都要碎了,有两个满破够了,要我说,往后咱们别再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两个女孩子一个聘出去,一个留在家里,招赘一个小女婿岂不是好的?” 碧霞奴摇了摇头儿道:“儿女缘分都是上天注定的,岂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道理,这件事情你们男人家可做不得主,我也不和你多说了,你快出去把我妹子叫进来,你自个儿到原先说好了的几家儿买卖铺户里头,把原先咱们商议的东西去采办了来,今儿过一日,明儿准备一日,后儿可就要办洗三了。 这是咱们初来乍到刚到凤城,我虽说不能下地,你也要替我多周旋照应才是,请街坊邻居们吃杯喜酒,只怕过几日莲哥儿就回来了。这几日他不在,才知道平日里包揽了多少活计,可有你忙的。到底二姑娘是外嫁女,到了咱们家是客,也不能全依仗着她呀。” 张三郎听见乔姐儿还有心气儿再生,也只得点了点头应了她,自个儿出去又换了二姑娘进来瞧瞧外甥女儿。果然是英雄惺惺相惜,二姑娘自个儿是个爽利人儿,在外头听见稳婆子说的天花乱坠的,自己一听就爱这小奶娃儿,等到见着了,果然是个壮实的娃儿,因喜得接过来抱在怀里笑道:“这一个准错不了,一瞧就是泼辣性子,来日你和冰姐儿只怕全靠着她了!”   ☆、163|元礼府巧遇琴官 放下张三郎一家子如何照顾雪姐儿,怎么忙活洗三的摆酒请客之事不提,单说莲哥儿,背了个包袱皮儿,搭着一辆大车就往元礼府去寻官哥儿玩耍。 他们搭班儿唱戏的有个规矩,就好像行脚的僧人一时不便,路过旁的寺庙也可以挂单一般,莲哥儿坐车进了元礼府城门头里,会了几个钱的车钱,从车沿儿上跳下来,沿着大街闲逛,看见一个茶楼里头开着书座儿,抬脚就往里进。 那外头招揽客人的小伙计一把拦住了,见他穿的也不算体面,年纪又小,家里没个大人领着,只怕是来蹭书听的,因拦住了道:“你是谁家的哥哥儿,你家大人呢?是来卖茶叶的?带钱了没有?” 莲哥儿把小胸脯一拔:“你这小哥儿倒会看人下菜碟儿,没听见人家说过莫欺少年穷嘛,我来这园子里,是来会会几位先生,切磋学问的。” 那时候能称为先生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私塾里头教书的先生,还有一类就是说书唱戏的艺人。那小伙计儿见这小孩子也不到十岁上,便只当他没甚真本事,往常搁在茶馆儿里头也常听书听戏的,知道这里头门道最多,他一个娃娃能有什么能耐? 因笑道:“你这小家伙没的乱跑,快回去找你家大人去吧。莫不是家里头是个票房,票着票着就只当自己是个角儿了?我告诉你吧,今儿咱的园子里头请的可是杜老板的班子,莫说是你,就是京城里头有名的旦角儿也不敢和他们叫板,不打你是你的便宜,快回家对着家里的影壁儿唱去吧。” 这小伙计儿为了捧杜琴官,故意说的大声,插科打诨的,门首处的几个茶座都哄笑起来。 这莲哥儿虽说年幼,自小跟着父母搭班唱戏,也算是个小小的名角了,当日不过因为没了爹妈,身上又没本钱,养不住嗓子没有底气,所以唱个莲花落为生,后来投身到张三郎家里,吃穿用度都跟家里主子没甚差别,养了几个月,也养壮实了,底气足了,一开嗓儿照样黄莺儿一般。 原先靠着说书赚钱,后来又唱小曲小调京戏评戏,渐渐的在凤城里也有了点角儿的意思,如今见这小伙计儿这样看不起人,虽说是个识大体的,到底还在年少气盛的时候,因有些不耐烦,对那小伙计儿道: “你既然是做茶座儿的生意,自然知道我们这行里头的规矩,既然来了呛行的便不能不让进,我来了拜过祖师爷牌位,晚上就要给我下一个戏码儿,演的不好丢的是我师傅的人,与你们的茶座子又不想干,若是唱出了名头得了赏钱,与你们也是对半分成,是个无本儿的买卖,却有什么不好的呢?” 那小伙计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的,好像还真是这里头的行家,却也有些拿不准,况且若真是唱戏的,成了名角儿也不过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到了十三四岁倒仓,也就未必还能唱旦角儿了。如今这孩子看去也有八、九岁上,万一是京城来的名角儿,自己岂不是得罪了人?想到此处有些回嗔作喜的模样。 前倨后恭的往里让到了后台,一面招呼道:“杜老板,外头有一个想来唱对台戏的小哥儿,问他,也不报个腕儿,我给你迎进来了,你们聊吧。”说着一打手巾板儿,搭讪着出去了。 却说那杜琴官带着自己的小班儿在这里唱戏,他如今早就不做小旦了,也不过是随手带个班子,权当做是个打发时辰的营生,也能帮衬着唐少爷那一头的买卖,若是学堂一时有些周转不来,还能靠着这个吃。两个就这样过起日子来,倒也殷实。 如今听见外头来了呛行的,他们这行当,这样的事儿不新鲜,想着只怕是附近县城里的什么角儿,或是带了班子的,想来他这里找门路,所以先叫个孩子过来试探试探名头。 打眼儿一瞧,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身子生的瘦弱,脸庞倒是清秀,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可怎么看也瞧不出是个角儿来。只是瞧着很有些温柔敦厚的模样,不像是往下路上走的。 那些孩子小小年纪涂脂抹粉的最是讨厌,杜琴官见了他,天生有些喜爱,就招了招手叫他过来。那莲哥儿久在江湖,自然有一个机灵劲儿,看见班主对他笑了,就知道自己只怕是生了个上人见喜的模样,赶忙搭讪着过去见了礼。 一面到后台给祖师爷牌位行礼,琴官笑道:“若要来对台唱戏也不难,只是我们这行当总要报个腕儿,你且说说你师父是谁,师爷是谁,哪一个门户的?我也好安排你在哪一场出场。 莲哥儿笑道:“杜老板也不用问这个,我这活计虽不敢说好,只怕这元礼府中也未必找出第二个人来,您就把我放在压轴第三上准没错儿。” 杜琴官一瞧这孩子好大口气,只有成了名的角儿,或是戏班子花大价钱请来大班唱戏的才敢唱个压轴儿,他倒是好高的心气儿,还没露两手就往那个上头盯着了。 只当他是小孩子说的话,也不太放在心上,因笑道:“你这小孩子倒也有些意思,当真是‘乍行的小马斜路窄,雏鹰展翅恨天低’,倒有点龙马精神。我们班子里再不是打压后辈的地方,只是你若不给我露几手儿,我怎么把你安排在后头?到时候你一拍屁股走人,砸的还不是我自个儿的牌子么?” 莲哥儿听了一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杜老板既然要听,我唱一句就是了。”说着调好了调门儿,张嘴就唱了起来:“一听公主盗令箭,不由得本宫喜心间,站立宫门叫小番。” 后头的那个高腔,简直把房顶都掀翻了,不光是后台的那几个学生站了起来,就连前头茶馆里头等着听戏的,一听见后台传出声音,还以为是吊嗓的,都上赶着叫好儿。 杜琴官一听就爱上了,一手拉住了莲哥儿,拉着他到自个儿的妆台前坐下,又命人去沏酽酽的茶来,一面拉了他的手笑道:“没想到你倒是个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的,方才是我小看了你,这厢给你赔个不是,如今我也不敢问你家学何处,门户是谁,自然安排你唱压轴就是。 我看你自己一个人带着小包袱到这里,只怕是来投亲访友的?这里地面你要是不熟,我竟带了你去也是好的,晚间你唱完戏,卸了妆跟我们一处吃饭,我再送你去,你说好不好呢?” 莲哥儿自小没了父母漂泊江湖,自小受尽别人白眼,如今见了杜琴官这样的温言软语,拉着手嘘寒问暖的,他年轻心热,就点了点头答应了。 到了晚间搭班儿唱戏,莲哥儿就跟在后台,听前头有唱昆曲的、有唱京戏的,又有太平歌词、大鼓书弦子书、单口相声、评书的都有,在后台听了听,实在是乏善可陈。 又见杜琴官这一批收上来的这几个孩子,不是模样不行,就是精神差点儿,若是外貌出挑的,嗓子又不太中用,想着这杜琴官只怕也有些不中意的地方,没收上一个可心的衣钵弟子。 正想着,就到他唱的倒数第三台压轴儿,赶忙出去唱了一回,底下果然欢声雷动,叫好的声音简直把房瓦都给揭了下来。杜琴官在后台冷眼旁观着,心里暗自赞许,一面也要显些本事,笼络住这孩子。 原本他不用上去唱戏,如今既然来了呛行的,也少得妆扮起来彩唱了一回,就唱了压轴儿的最后一台,这底下也有人听过杜琴官唱戏的,也有听说过他花名在外的,如今见这扮相身段儿,唱腔,都这样婉转柔美,纷纷忍不住的叫起好来。 又有许多风流子弟,在台下看见老板亲自上来,伸手就摘了自个儿的扳指儿,拿手帕包好了只往台上丢,底下一众小徒弟赶紧上去捡,到了后台一数,光是玉扳指就扔上来五六个,更别说那些散碎的银子钱了。 众人谢了幕,回来卸妆,只见那莲哥儿就不错眼珠的盯着杜琴官,琴官卸妆洗脸,他赶着上去服侍,杜琴官见他有眼色,因笑道:“怎么你没见过我彩唱,只当我是不会唱戏只带戏班子的吗?” 莲哥儿摇了摇头说道:“方才老板做的那两出我是真心爱,可是从没学过,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您,小人自小是跟着父母搭班唱戏的,虽说都会些,可样样不过稀松平常,不过是仗着年纪小,还没倒仓,嗓子高得个彩头。 若是到了杜老板您这样的年纪,我只怕连您的一半儿也比不上了,虽然有心要拜个师,只是买卖铺户里的活计又忙不开,我们凤城小店里的老板、老板娘对我极好,我是不能辞工的,可又偏生喜爱你这样的身段唱腔,若是能做个寄名儿的徒弟,那就再好不过了。” 琴官见这孩子递了话儿,自个儿正有心要兜揽他,因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想来是你欠了人家的人情,差多少挑费,自有我替你还上,你到了我们班子里也不用写什么卖身契生死文书,我把你带出来之后,就让你做班主,管着戏班子,日后不过是我养你的小,你养我的老罢了,你说好不好呢?”   ☆、164|莲哥儿投身梨园 杜琴官是真心疼爱莲哥儿,又留他吃了饭,平时戏班子里也不过就是四菜一汤,大家伙随便吃些,今儿因为看重他,留下班子别的徒弟一桌吃饭,自己带着他往二荤铺子里坐坐。 两个买些酒饭吃,杜琴官如今不大上台了,也松快了自个儿,偶尔和唐少爷吃两杯。如今遇着这么个上进的孩子,心中欢喜,就要了烧黄二酒烫上来。 莲哥儿自小跟着父母跑江湖,有时也往饭庄子里去唱戏说书,人家有时候赏他两口吃,虽然年小,倒是个喜欢杯中物的。见杜琴官自斟自饮吃得有趣儿,就眼巴巴地瞧着。 琴官因笑道:“我与你不同,如今已经出师做人家的教习,一日里吃上一两杯倒也无妨,你如今嗓子还没倒仓,正要仔细呵护,怎么反倒吃这个?若是以后当真到了我门下,少不得要给你立规矩,不但这些东西不能吃,寻常那些鸡鸭鱼肉只怕也吃不得了。” 莲哥儿原是吃过苦的,自小也没怎么吃过大鱼大肉,倒不甚在意,只有贪吃两口酒,也不过是小孩子图个新鲜,又不曾多吃了,也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小人自幼随父母漂泊江湖,也不过是有吃的吃上两口,都是人家赏的残羹冷炙,只要能吃上新鲜菜蔬比什么都强,绝不争竞就是了。” 杜琴官点头笑道:“你可真是个受教的,不像我原先买来的那几个孩子,每日挣了银子,看着我不在就往门首处买瓜子儿吃,回来把嗓子吃的倒了,又要调个两三天才能回来。 我们这一行不比别的,全仗着一副好嗓子吃饭,我年少时节没出师的时候可比你们苦多了,一年也不过能吃上一回荤腥,还不是真正实打实的大鱼大肉,不过是拿炖牛肉的汤熬一锅菠菜给我吃,也就算是解解馋了。平日里自己滴酒不沾,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要拿一片白梨含在嘴里入睡,到了第二日早起,再吐出来,那一片梨都是黑的,里头可就是你的肺火了。” 那莲哥儿原本是跟着父母一起搭班唱戏,都是一些没有什么讲究的野班子,也不过就是全靠着肉嗓子开出调门儿去博个彩头。如今见了科班儿出身的杜琴官与他说些这些规矩,倒还真是开了眼界。点头笑道: “这规矩倒好,如今我做小伙计的,一年也吃不了几个新鲜水果哩,如今若是每天晚上能含一片,也算是没白学这个劳什子呢。” 杜琴官给他的俏皮话逗得一笑:“你若这般贪吃,我都不敢晚上叫你含着梨睡了,若是贪嘴吃下去,岂不是把肺火又都吃进去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彼此都更亲近了一番,一时吃了饭,杜琴官拿着杯子小酌两口,一面问他道:“方才散了戏赶得及,也不曾问你到这里是投亲靠友,走的是哪一家儿,只怕若是近些,还是我们街坊呢,我带你去就是了。” 莲哥儿也说道:“哦,我是来找念书的李官哥儿的,他爹爹、我那老盟父,街上人唤作李四郎,原先在家乡的时候做过更夫,后来升做了看街老爷,如今听说自己下海单干做了买卖了,不知道杜老板可认识这一家人不认识?” 杜琴官听了,哎哟了一声笑道:“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天生是机缘巧合,你怎么就撞到我的班子里来,这一家子不是别人,却是我的亲戚。”一面说了自己原是杜娆娘的师兄,莲哥儿也想不到竟有这样的天生缘分,又赶着认过了干亲,那杜琴官会了饭钱,带他一路往李四郎家去。 到了门首处,莲哥儿伸手打门,可巧这日官哥儿下了学堂正回家,在院子里玩耍一会儿,听见打门就出来开了。但见莲哥儿在外头背着个小包袱皮儿,笑吟吟的瞧着他。 官哥儿喜得一下子就猴儿上身来笑道:“好哥哥,你如何来到此处?”后头显出杜琴官来,摸了摸官哥儿的头笑道:“你爹娘呢?”官哥儿赶着给舅舅行礼,一面引着他俩往屋里走,因笑道:“你们两个怎么竟走到了一处?”一面引着往内宅进去。 这一日李四郎还没回来,杜娆娘已经准备了饭菜,搁在笸箩里头晾着,盼着腿儿在炕上做些针黹,见哥哥来了,一面就往屋里让,叫炕上坐,又见了莲哥儿,当日前去走亲戚时候因为两个孩子投缘对劲,就做了干兄弟,如今见了他也十分欢喜。莲哥儿赶着给盟娘磕了头,一面两个说起方才的奇遇来。 杜娆娘因笑道:“这真奇了,想不到我们莲哥儿竟能投到我师兄的门下,也算是你们两个有点儿师徒缘分,不然那么容易就找到你那儿去了?” 莲哥儿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头笑到:“原先也没多想,这也是我们的江湖规矩。走到一个地方,遇见搭班唱戏的,就进去报个门户,串两出戏混口饭吃。我原想着今儿来拜见盟爹盟娘和我这兄弟,自己手上又没有几个零钱,置办不下什么像样的礼物,才想着闯一闯戏班子,没想到就遇见了杜老板,竟也是想不到的缘分。” 娆娘下厨给孩子准备吃食,打发了官哥儿陪莲哥儿再去吃一点儿点心,一面和她哥哥两个坐着说话儿,那杜琴官因悄悄的打听这莲哥儿来历如何,孩子是不是本分规矩。 杜娆娘把自个儿知道的一桩桩一件件,细细的告诉他,杜琴官听说这孩子也跟自个儿一样自小儿没了爹娘的,心中又起了怜惜之意,就把自己的打算与妹子说了,娆娘笑道: “这真是极好的事儿,原先我们三哥一家子也都说这莲哥儿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只是将来又不能靠着做勤行养老的,也不知道日后怎么个归宿,没想到他的结果竟在这里。” 兄妹两个商议妥当,琴官也不出面,就叫娆娘把莲哥儿唤到跟前来,拉着他的手细问愿不愿意拜师,莲哥儿自然是十分乐意的,亲上作亲更近了一层,只是又放心不下张三郎两口子的二荤铺子。 杜琴官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呢?万事都不用你操心,以后每月里我往三哥的铺子里头投几个钱的本钱,就算是你在那里的吃喝用度。你先与我做了寄名儿的徒弟,如今我见你基本功夫都在,也不用像别的孩子那样,买了来还要我指点着弯腰窝腿的重新练习。 你就按照我说的法子,好好的养着嗓子,往日里不要胡吃海塞,左右你也有亲戚在这里,一月半月的来走一趟亲戚,与官哥儿玩耍一回,再到我那里唱两出我给你指点几句,你又不是那样蠢笨如猪的孩子,用不着我手把手的教你,这样调理几年,等那边三哥的生意渐渐地扩大了局面,多招几个伙计,你也大了,不用跑堂时候,依旧回来与我们搭班唱戏岂不是好的吗?” 那莲哥儿听了这话十分动心,二话不说趴在地下就给师父磕了头,又要写生死文书,杜琴官笑道:“我与你师徒父子一般,就不讲究这个,你就真心拜我,不如就与我做个儿徒吧。” 原来当日梨园之中有个规矩,若是做学徒的,师父教徒弟三年,等徒弟出了师之后也要给师父白干三年的活,搭班唱戏一份银子不能收。三年之后,算是学满出师,自己搭班唱戏也行,依旧留在师父的班子里也好,到时候老了做不动时,自己也花钱采买几个清秀的孩子搭班唱戏,这样的就唤做学徒。 还有一种唤作儿徒的,就是师父的养子一般,班子养他的小,等这样徒弟出了师,还要给师父养老,三节两寿前来拜见,就如同父子一般的礼数。到时候师父老了,带不动戏班子时,连里头的这些戏子和头面衣裳等物,全都传给了徒弟,就好比老子的家产到后来传给儿子是一样的,这样的人都称作儿徒。 如今莲哥儿听见杜琴官要收自己做了儿徒,满心欢喜,一口答应下来。琴官笑道:“既然拜了这样的门户,就不得不带你回家去看看了。” 迎面上来拉着莲哥儿的手,两个与杜娆娘母子告辞就往出走,门口的小厮见他两个出来,赶忙到街上去雇车,莲哥儿笑道:“方才听盟娘说起。师父的家里此处不远,怎么还要坐车呢?” 琴官教给他道:“我们这一行虽是在下九流的,做人倒是娇贵,你知道疼惜自个,别人才能疼你,这没有几步路,架子却不能倒了,别说如今还隔着两三条街,就是只在对门儿,也得上了车再下来,就好似皇宫里的娘娘一般,走几步路要到万岁爷那里去,不是还要用个四人抬吗?” 莲哥儿听了倒是大开眼界,赶忙点点头受教了,两个就回到唐少爷的寓所里,杜亲官满心欢喜对唐少爷说了这事儿,那唐少爷见莲哥儿生的聪明伶俐,虽然年小,却一团正气,也是个往正路上走的孩子,点头笑道:“这也算是你我的福报,如今还能收上这么一个孩子来,日后你膝下倒也不算孤单。”说的琴官脸上一红,对他使个眼色摇了摇头。 那莲哥儿本是个聪明孩子,在江湖上搭班唱戏,什么事情没见过?见这两人这般光景,心里也就猜出了几分。心中暗想原来师父与这位少爷有情有义,想来是不打算留后的了,才收了自己的膝下,来日定要闯出个名堂来,好生报答此番知遇之恩。   ☆、165|雪姐儿天花遇险 转眼又到了夏天,大街小巷热气腾腾的,也没个避暑的地儿。碧霞奴每日里要起早贪黑的带孩子,暑气难挡心里难免烦闷些,雪姐儿正是难带的时候,一晚上要起来两三次,闹的大人也睡不安稳。 依着三郎的意思,若是雪姐儿撒娇儿找娘,倒不必特地起来一趟,若是惯得娇气了,日后大了更不好立规矩。可碧霞奴因为当日得了冰姐儿十分不易,都是贴肉养大的,如今带雪姐儿也是一般一碗水端平,不肯因为她生得壮实就冷落了孩子。白日里难免精神就倦怠些。 张三郎见了不忍心,硬是定下了规矩,一日里二荤铺子只卖早点和夜宵,当中那一顿就省了。一来如今天气炎热,中午不大上座儿,二来碧霞奴顶着个大日头烧火做饭的,到底身子发虚,晚上要起来照顾孩子更顾不过来。 碧霞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只好答应了三郎,且喜还有个莲哥儿手脚麻利,做事踏实肯干,倒帮了一家子不少忙。 这一日忙完了早上一顿饭,碧霞奴回房上炕歇一歇,把雪姐儿从身上的襁褓解下来放在炕上,小孩子又不敢叫她多见了三光。只好搁在窗根儿底下溜溜地吹个风,一面自己舍不得睡,打着扇子给孩子稍微打一打,又不叫她贪凉。 冰姐儿如今稍微长大,也会往出蹦几个字儿,却好像天生知道自个儿是个长姐一般,渐渐的学会了帮衬母亲照顾妹子。轻手轻脚的爬在雪姐儿跟前,歪着头瞧她,伸手想要摸摸妹子,又见她睡得香甜,不忍心,小手儿伸到一半,硬是缩了回来,一面抬头讨好似的看着娘亲。 喜得碧霞奴把冰姐儿抱了起来,点了一点她的小鼻子道:“你和娘倒是一个样,都是做长姐的,来日大了,只怕也是个贤惠的小娘子。” 可巧外头有旁的掌柜的过来结账,碧霞奴把冰姐儿放在炕上,如今大了也不怕掉下去,对她有模有样的说道:“你看着妹子一会儿,娘去去就回来。”一面打起帘子出去了。 说了没有几句话,打发走了来算账的掌柜,回来就看见冰姐儿正瞧着雪姐儿的小胳膊,有些疑惑不解,见她回来了,赶忙比比划划支支吾吾的说道:“娘,妹妹,红点点。” 碧霞奴不解其意,上前来一瞧,见是雪姐儿睡的小鼻头儿上出了汗,自个儿把襁褓给挣开了,露出一截儿莲藕也似的小胳膊儿来,碧霞奴只怕小孩子着凉,还要给她掖一掖,定睛一瞧,雪姐儿的胳膊上长了几个小红点。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子,眼圈都红了,赶忙就把冰姐儿从炕上抱了下来,一面厉声问她道:“你摸妹妹了没有?” 冰姐儿摇了摇头。碧霞奴知道她不是个说谎的孩子,心里略微的放心,一面一连声儿往外头唤了莲哥儿进来,把冰姐儿塞到他怀里,连声说道:“你快把冰姐儿抱到外头去,出这个巷子转到外面,去找个坐堂的郎中给姐儿看看,可要紧不要?若是没事你就抱着她在外头逛逛,把郎中请到家里来,要快这些,人命关天呢!” 莲哥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见主母吩咐,只得赶紧抱了冰姐儿外头去寻了坐堂的郎中来。那郎中先看了看冰姐儿,又问家中情况,听说主母十分着急,心里就猜着了几分。赶忙拿着药匣子,带了个小童儿就往张三郎家的二荤铺子里来。 也顾不得避讳了,进门就往里闯,见了碧霞奴,见过礼因说道:“大奶奶莫慌,莫不是痘疹娘娘找上门来?” 碧霞奴眼圈儿都红了,险些掉下泪来,听见大夫说得中肯,赶忙点了点头道:“劳动先生给我们大姐儿看过几回,奴家知道你是千金一科的圣手,也信得过你,如今可要救救我们这小的,才半岁,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要疼死我吗?” 那大夫见碧霞奴方寸已乱,赶忙出声安慰道:“这痘疹娘娘是人人都要供上一回的,世人起小儿都是这么过来的,奶奶久在闺房之中,这事儿自然比我学生知道的更多,莫怕莫怕,你们这位二姐儿平日里也是常见的,身子那样健硕,自是出不了乱子。” 一面上前来,给雪姐儿看了,点了点头道:“这症候虽险,出的还算是顺,也要看姐儿的造化如何,这痘疹娘娘的事儿,一年之中只怕要折损一两成的奶娃娃……为今之计一来要以药石调治,二来还请奶奶抽空往天花娘娘庙中敬香祷告,还要与夫主隔房。家里有不成丁的男女童子都要送出去,这个症候于大人是不妨的,若是孩子染了,也是要命的勾当。” 碧霞奴听了坐堂郎中的嘱咐,一把拉住了莲哥儿道:“这会子有件要紧的事情叫你去办,可能办到?” 那莲哥儿虽说年岁不大,久在江湖为人稳妥,沉声说道:“奶奶要送大姐儿出去?”碧霞奴见他深知自个儿心事,有些欣慰点了点头道:“你自个儿不是去过一趟李家么,如今坐车只要大半日,我们两口子可都走不开,你能好生把姐儿送过去,就是我们一家子的福分了。” 莲哥儿点头道:“这个不难,小的都理会得。”元礼府和凤城是两座紧邻的大镇店,沿路之上都是康庄大道,官道上长亭短亭都有土兵把守,白日行走是出不了岔子,碧霞奴眼见天色还早,摸出几两银子,几百个大钱,都给莲哥儿带在身上,一面说道: “你去了也就住下,莫要再回来。”莲哥儿点点头,收拾了包袱皮儿,抱了冰姐儿上路,那冰姐儿一团孩气,还不明白,只当是往日小哥哥领着自个儿走街串巷的,趴在莲哥儿背上,还朝着碧霞奴招手儿。 碧霞奴忍住了眼泪,叫郎中在家看着雪姐儿,自个儿又往街面儿上去寻张三郎回来,三郎知道碧霞奴想来不是乐意逛街的妇道,,如今见她寻了来定然是有事,又见她眼圈红红的,赶忙就拉了手问道:“家里怎么样,出什么事了?” 碧霞奴也来不及喜多,拉了三郎就往家走,进了门就哭了出来,把雪姐儿染病的事情对三郎说了,一面又说自作主张已经送走了冰姐儿。 三郎见浑家方寸大乱,心中疼惜,赶忙搂在怀里柔声说道:“莫怕,这事儿若是搁在冰姐儿身上,还值得你哭一哭,毕竟不是足月养活的,可雪姐儿身子这样壮实,想来自然是无事,不说她,就连你这样多病多灾的身子,不是也出过花儿好了么,快别多心了。” 一面进得房里看过雪姐儿的症候,又问那郎中几句话,到底怎么样等语,就花了银子把这儿科的郎中挽留在家里昼夜看顾。 谁知第二日一早,莲哥儿倒回来了,碧霞奴照顾女儿一夜没睡,见他来家,还道是冰姐儿出了什么事,赶忙迎进来红着眼圈儿拉着手问他。 莲哥儿笑道:“没甚事,把大姐儿送到姑老爷家里了,那边儿亲家又带着上小儿科看过,说是不妨的,就安排姐儿和哥儿一处住下,叫我来和奶奶说一声。” 碧霞奴听见这话方才放心,一面又疑惑道:“不是叫你莫要回来么,怎么好端端的又来家了。” 莲哥儿道:“奶奶别慌,小的自小儿是出过花儿的,还不妨,如今全凭着您二位忙活孩子出花儿只怕是忙不过来,所以小的又掉头回来,想帮衬着看顾看顾姐儿。” 碧霞奴见这孩子实诚,心里很是赶紧,到厨房里下了面给他吃。一家子三班倒看顾着雪姐儿。 这症候说也奇怪,前几日药石调治,分明已经把火气给压下去了,谁知转天竟发起高热来,小人儿白嫩的小身子上头,一个个红点子触目惊心的,都发出来成了小水泡,只怕女孩子家要留疤,又不敢给她挑了,小人儿忍不得委屈,趴在襁褓里头干嚎起来,直嚎了一日,脱了水没力气,吃两口奶,病恹恹地就昏睡过去。 这一日碧霞奴的眼泪也没有断过,扑在三郎怀里止不住流眼泪,雪姐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宁可自个儿受委屈也不愿意姑娘遭这个罪过儿。 三郎也是心急,一日里拍了好几回那大夫的门,先前还过来瞧瞧,后来看着雪姐儿只剩下捯气儿的份儿,人家都不肯下药了。 三郎待要往元礼府去请郎中来,又怕家里出事走不开,再说那大夫已经说了,这个症候三分人力七分天定,就是如今进了京城里去,请了皇城里的御医来也是一样的,不然每年里也不会因为出花儿折损了几个皇子公主的了。 夫妻两口子相对垂泪,守着雪姐儿寸步不离,只求天可怜见留住小娃儿一命。莲哥儿忙上忙下,眼见只怕不中用了,进了房来对三郎夫妻两口子说道: “跟爷和奶奶回一声,我恍惚记得小时候和戏班子走在路上,就出过花儿,那时候班子里有个赤脚郎中,给我爹妈说下一个偏方儿,要山上的几样草药嚼碎了涂在红点子上头,最是败火的,原先只怕耽搁了姐儿的病也没干回,如今既然大夫不肯下药了,不如让小人连夜上山去寻一寻,也是个破釜沉至,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166|穿装裹命悬一线 碧霞奴见雪姐儿只剩下捯气儿了,已经哭得肝肠寸断,如今听见莲哥儿这么说,好似沉船之上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几下子蹭下炕来,一把拉住了莲哥儿道:“真个能寻见草药?你若是医好了姐儿,我们夫妻两口子宁愿把这一处买卖平白与了你都成。” 莲哥儿赶忙摆手道:“奶奶说哪里话,姐儿是小的看着养下来的,如今若是能尽一份心,自是责无旁贷的,这会儿我就动身往城外山上寻去,只是这东山山势险峻,只怕连来带去也要几日功夫,爷和奶奶好生看顾姐儿,千万等我回来!” 说着就要告辞,张三郎拦住了道:“我与你去。”正要收拾东西跟着,又见浑家眼睛哭得烂桃儿一般,只管死死地抓住了自个儿衣裳襟儿不松手,知道她虽然当家几年,没经过这样的生死大事,母女连心,如今已经唬得方寸大乱,自己这个节骨眼儿要是走了,丢下浑家一个,指不定怎么害怕呢。 想到此处又踌躇起来,倒是那莲哥儿沉稳,摆了摆手对三郎说道:“爷莫要跟着,听见三爷原先是高显县城那一代长起来的,都是一马平川,只怕没走过山路,即便是去了,倒要耽搁了小人的脚程,耽误大事,况且如今姐儿的症候凶险,正要用的着爹妈的时候,这会子去了怕不合适,小的原先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多走山路,那东山上头有甚破庙民房大都熟识,爷和奶奶莫要为难,现在上路还赶得及。” 张三郎听见他这般说,稍微放心,又拿出家用的两个琉璃盏儿灯笼来,拿包袱皮儿给他带好了,教碧霞奴下厨收拾干粮咸菜打包带上,亲自送到了门首处雇了车,拉了莲哥儿说道: “你是个没成丁的孩子,万事还要保全自个儿为先,我们夫妻两口子不敢说是什么大善人,却也没有为了自个儿的闺女断送了别人家孩子的道理,夜里瞧不见时,寻了住家儿多给银钱住下,千万莫要走夜路,晚间山里多得是猛兽毒虫,可不是玩的。” 莲哥儿见主家事到如今还惦记着自个儿安危,心中十分感念,点了点头,跨上车沿儿上路去了。 放下莲哥儿如何进山采药不提,却说碧霞奴和三郎两口子守着雪姐儿,巴巴的一夜没睡,小人儿的嗓子早就哭哑了,这会子抽抽搭搭的只管捯气儿,长着小手四处抓挠,小孩子家眼睛干净,只怕是瞧见了勾魂儿的小鬼儿,吓得浑身哆嗦。 碧霞奴见了这样的惨状,恨不得把身子不要了替闺女受罪,把孩子搂在怀里紧紧的护住,嘶哑着嗓子替她叫魂儿。 就是张三郎这般直性的汉子,如今见了妻女这样的惨景,也是忍不住滚下泪来,搂着碧霞奴在怀里柔声安慰,到了天色将将平明的时候,只见雪姐儿的小身子狠命抽搐了两下,倒在亲娘怀里,不动了…… 碧霞奴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一头撞在三郎怀里,只说“带了我去吧”,三郎何尝不是泪如雨下,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知道这会子浑家没了闺女,全靠着自己撑住,自个儿若是这会子倒了,才真是房倒屋塌。 伸手要把雪姐儿的小身子接过来,碧霞奴撞客了一般,娇躯玉体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狠命推了一把张三郎,倒把他一个壮实汉子推了个趔趄。一面紧紧护住雪姐儿渐渐冰凉的小身子不肯撒手。 三郎叹了口气,试探着伸手搂了浑家在怀里,声音哽咽的说道:“你留着她在这屋里,她遭了好些日子的罪,如今正在天上瞧着咱们,小人儿平日里那样活泼,不哭不闹,最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如今你不叫她安生,又折腾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咱们雪姐儿瞧见了,岂不是要怪罪自己不孝么?” 碧霞奴甫经丧女之痛,心智已乱,可她到底是大家闺秀,自幼饱读诗书,比一般的妇道更有见识,如今听见丈夫柔声相劝,心神渐渐的明白过来,可心里头的苦处就好比钝刀子杀人,比起方才剧痛更是肝肠寸断,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丈夫一个可以依靠,忍不住拽着三郎的胳膊,夫妻两个抱头痛哭起来。 整哭了半日,三郎家里如今不是深宅大院儿了,街里街坊的住着,一家子出事别人家怎么不知道?况且又供着痘疹娘娘,附近有孩子的人家儿早早得了信儿,都把娃儿送到亲戚家里去养。 如今听见二荤铺子里头传出哭声来,知道他家那个刚刚落草的姐儿是不中用了,街坊几个婶子大娘们也是热心肠儿,带了针黹笸箩白布绒绳儿,拍门来与他家道恼。 三郎见女眷们上来,只得回避了出去,几个过来要接雪姐儿,碧霞奴哭得撕心裂肺的不肯放手,内中一个老成一些的妇道抹了泪儿道:“大奶奶,你莫要恁的,妇道人家开怀一年之内可不能这么着,哭坏了身子,日后就不好生养了,你们小夫妻两个还正当年,往后两年抱三都不是难事,你只管这么糟蹋自个儿的身子,岂不是叫你男人不孝有三啦?” 碧霞奴原本捶胸大恸,听见这话倒给她糊弄住了,咬碎了银牙把眼泪儿往肚子里咽,一面咬住了唇儿把雪姐儿放开,小身子搁在了炕沿儿上。 婆娘们内中有一个家里就是杠夫的,常做这样换装裹的勾当,一个小女娃儿,面目如生白白嫩嫩的也不吓人,接过来顺溜了两把,赶着给换了一身儿从家里带来的装裹,一面朝她小屁股拍了两巴掌。 碧霞奴瞧见了连忙按住了道:“她婶子,你还嫌我们姐儿遭罪不够么?” 那妇人叹了口气,眼圈儿也红了:“大奶奶,我们行当里头有个规矩,没成丁的童男童女回去,都要作势拍两下,这不该是你家里的女孩儿,原是上辈子没还清的讨债鬼儿,打两下,叫她知道爹娘的恩情还了,好上路……”说的碧霞奴又滚下泪来,只得收拾精神,与这几个妇道一处裁纸糊棚。 本地风俗没成年的男娃女娃没了,不用停灵出殡,择日选个狗碰头的棺材往义地里头一埋也就是了。 三郎夫妻执意不肯,定要发丧解解心疼,那家里是杠夫的婆娘摆手道:“没有这样规矩,我与你们小夫妻说,就是京城里头的皇子公主尊贵不尊贵?若是夭折的都不进皇陵,自有他们自个儿的化人场去烧了的,何况咱们寻常人家? 这不是花钱解心宽的地方儿,为的是别绊住了娃儿的脚步,叫她贪恋这辈子的爹妈,人家来讨了债就该去投奔大好前程去了。听我们当家的说了,这样的娃娃来世投胎是自个儿带着真金白银去的,一路上小鬼儿判官都回护,自然给送到衣食富足的人家儿,错不了,你们两口子就放心吧。” 碧霞奴夫妻两个听见这话,虽说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是街坊说句便宜话儿罢了,心里还是略觉宽慰了些,只是不忍心这就往坟地里头送,就是那口材也不能当真挑个狗碰头。 这狗碰头是个诨名儿,说的是棺材木板子稀松平常,若是寻常夭折的娃儿,爹妈没钱雇人深葬,就浅浅的挖一个坑给埋了,到晚间坟地里多有野狗前来觅食,闻见新鲜味儿,拿狗头撞了几撞,就把棺材刨出来,吃里头的尸首。 那扛夫家的婆娘家这两口子是真心疼雪姐儿,倒也是难得不是那样重男轻女的人家儿,他家里家道不难,就答应家去叫丈夫和棺材铺说一说,弄一块好点儿板送过来,挪出去的事儿也都是他家里操办,不叫这两口子费一点儿心。 三郎夫妻谢过了,送走了几个妇道,回屋坐着,就瞧见雪姐儿的小身子已经换好了衣裳躺在门板上头,碧霞奴哪里见过这个?忍不住扑在丈夫怀里又哭了,三郎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如今见了孩子孤单单地躺在那里,心里也好似吃了黄莲一般的苦处。 夫妻正在相对垂泪,就听见外头打门的声音,一开门原是地保听见街坊上头死了人,论理要来问一声的,碧霞奴见是公干的人过来,转身进屋回避,三郎在外头堂屋里头应酬来人。 地保知道三郎有个黉门秀士的功名在身上,倒也未敢高声,因搭讪着道了恼,一面说道:“听见街坊都说,姐儿是伺候痘疹娘娘去了,这也是姐儿命里的造化,想着成了仙童,心里倒也好过些。” 三郎忍着悲痛略做答谢,一面说道:“不知长官此番前来有何指教,我学生也好预备。” 那地保面带难色道:“这出花儿可是时疫,可大可小,这一条巷子里头有小娃娃的就有好几家儿,人家都是街里街坊的,嘴上不说,心里倒还是巴望着三爷您家里早点儿打发了姐儿出去,巷子里的热毒也好略散一散……” 三郎听见是要来撵雪姐儿的,登时脸上就拉下来,虎目含嗔盯着那地保,地保也素知这人原先是开镖局子的江湖道出身,给他一瞪,浑身打个激灵,陪笑着说道:“三爷是念书人,知道好歹,不用我们多说,您老如今有功名,又开着买卖,已经是客气的了,寻常人家儿这会子化人场可就要踹门进来抢孩子了。” 正说着,就听见门首处碧霞奴抱了雪姐儿的小身子进了房门,也顾不得避讳,带着哭腔骂道:“孩子还没凉透呢,就要赶着撵出去,这样没有天理人情,是哪家的王法,我怎么不知道!”   ☆、167|大难不死有后福 那地保见妇道抱着孩子撞了进来,虽然生得娇弱,看样子就是要拼命的,也有些怕逼死人命担着责任,他是就在地面儿上办理公干的,这样的事儿不新鲜,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赶着上来陪着掉了几滴眼泪,假门假事瞧瞧了孩子叹道:“可怜这白胖的姐儿,还没满一周儿呢,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唉,不瞒大奶奶说,小人家里也是生儿育女的人,做爹妈的谁乐意这样的事儿搁在自个儿身上。只是奶奶如今疼小的,难道大的就不顾了?” 碧霞奴如今刚刚没了闺女,冰姐儿就成了唯一的宝贝疙瘩,听这地保话里有话,话头儿就和软了一点儿,也不凝眉瞪眼的,赶忙问他道:“老爷这话怎么说?我们大姐儿已经送到隔城亲戚家去了,那边儿亲戚也请了大夫瞧过,说准了没事儿的。” 地保见兜揽住了话头儿,近得前来神神秘秘的说道:“奶奶一家子算是初来乍到,不知道这里坊间传言,这夭折的娃儿留在家里过了夜,就成了家中的金童子,恋着这一辈子的爹妈,不肯走,抱住了爹妈的腿就不撒手了。” 碧霞奴听了全无惧色,反而怜爱地搂了雪姐儿的小身子道:“那又怎的,若真能这样,哪怕隔三差五拖个梦给我们,倒还算是我没有白白养下这小冤家一回呀……”说着又掉下泪来。 那地保见碧霞奴这般反应,知道她不是寻常女子,只好接着叹道:“话儿也不是这么说,爷和奶奶正在春秋鼎盛的年纪,阳气儿足,一个小孩子便不肯放在眼里,可是家里的大姐儿年纪幼小,眼睛干净,什么都瞧得见的,若是给这小妹子的阴灵勾引住了,要引着她姐姐往那世上玩耍去,一时回不来,岂不是两头儿都落了空? 我做地保的起五更爬半夜,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不见,这样的事儿可不新鲜,奶奶信不着我们,只说是暂且拿这些鬼话来搪塞,骗了姐儿的身子去,就只管问问前来帮衬的婶子大娘们,夭折的娃娃常回家来引逗家里的哥儿、姐儿的,更有新落草的弟弟妹妹们遭了他们的嫉恨,得空儿就要掐一把,绊一跤的,多有长不大的呢!” 碧霞奴万事不怕,倒是冰姐儿的事情戳中了心窝子,瞧着怀里的雪姐儿已经凉了的小身子,又不信她那样狠心竟要带了她姐姐去,可是这地保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因为自个儿溺爱不明耽搁了入土,竟把个大姐儿也给断送了,心里可怎么过得去,一家子岂不是要死走逃亡再没个念想儿? 想了一回,和三郎两个又哭了一暴儿,只得答应今儿晚间入葬,那地保听了大喜,心中暗暗的佩服自个儿巧舌如簧,一面就张罗出去往巷子口儿的扛夫家里挑板材。 可巧那家的汉子温二爷给办好了一口开,倒比别的狗碰头棺材强些个,终究有限,都是市井人家儿,谁家也不会为了个夭折的娃儿花大价钱买棺材,一来没用处,二来也怕孩子消受不起。 两口子含着泪把雪姐儿的小身子搁到棺材里,又要跟着温二爷送到坟头儿去,那温二是个实心眼儿的汉子,有啥说啥,因拦住了道:“两位高邻,如今你们二姐儿交给我就算是放心吧,都是街里街坊看着长起来的,还能错带了她不成?我是个杠夫出身,凡事有讲究儿,你们两口子坐在炕上,拿一截儿红线系住了腿脚,绑在桌子腿儿上。若是跟着送了去,姐儿舍不得爹妈,是要跟着回来的,只怕对大姐儿有妨碍。” 一席话合了方才地保所说,也由不得两口子不信,碧霞奴扒住了门框眼瞧着温二爷驮着雪姐儿的小棺材走出了巷子,直等到瞧不见了,也不肯进屋,还是三郎柔声劝了一回,滚下泪来道:“你心疼闺女,也要保重自个儿,儿女缘分都是上天注定,只是姐姐儿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张三我就不能活了。” 碧霞奴知道自个儿也不能任性,只好勉强收敛了眼泪,和丈夫互相搀扶着进了房里,按照温二所说,拿红线系住了,枯坐在炕上,也懒得吃喝,两口子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从黄昏坐到了半夜,只管伤神。 外头敲了三更,渐渐的有些倦了,正在迷蒙之中,忽听得外头街门拍的山响,两口子浑身一激灵就行了,碧霞奴这一回丢了雪姐儿,精神竟不大好,拉住了三郎道:“可是雪姐儿找回来了!?” 三郎到底比妇道人家沉稳些,按住了碧霞奴道:“你在房里莫要动,我去瞧瞧,断不能是雪姐儿,只怕是街坊有事。” 一面出去开了街门儿,就瞧见莲哥儿背着小箩筐,里头满满的都是草药,一进门就问道:“二姐儿呢?” 三郎见他走的时候雪姐儿还是欢蹦乱跳的,如今人去楼空,就算是坚毅汉子也忍不住哽咽道:“没了……” 莲哥儿登时就滚下泪来,雪姐儿虽说也是碧霞奴精心养大的,到底生得壮实,家里又不像当日冰姐儿出生时候恁般富贵了,难免要操持家务,雪姐儿倒有一半儿是莲哥儿带大的,说是主仆,就好似亲妹子一般,如今听见没了,虽说比不得三郎夫妇,也是肝肠寸断,因连声问道:“妹子现在何处?” 三郎摇了摇头道:“地保几次三番来闹,说是不能过夜,已经烦请了街坊温二爷送出去,到了城外义地下葬了。” 莲哥儿呆呆地抱了小箩筐,怔怔的说道:“那地方小的认识,以前帮衬着温二爷抬过几回杠,我去瞧瞧雪姐儿。”说着扭头就走,三郎在身后唤了他两声,只当做是没听见,飞奔而去。 到了城外义地,坟头儿千里磷火幽幽,莲哥儿原先仗着一股子悲愤劲儿,也没多想就跑了来,如今见了这个排面儿,到底还是八、九岁上的小娃娃,心里就有些胆怯,待要回去,又不甘心想见雪姐儿最后一面,只得拿了火镰火石,打着了火折子,哆哆嗦嗦的挨个儿墓碑寻找起来,一排排的走过去,都不是。 远远好像竟听见婴儿的哭声,莲哥儿心里一惊,莫不是雪姐儿舍不得自个儿,竟来勾魂儿了,转念一想原是往日里常在一处的,怕她怎的,就大着胆子往哭上处走过去。 手里火折子照亮了前头一片空地,远远的看着好像是鬼火,离近了一瞧敢情都是野狗的眼珠子,少说也有三五头,莲哥儿自小常跟着爹妈流落四方,没少住在荒郊野外的,见了野狗倒也不怕,点着了几个火折子一丢,畜生怕火,扯着脖子嚎了两嗓子,就纷纷跑开了。 莲哥儿举着火把往近处一瞧,地上一个小小的棺材,埋得也不浅,想来小人儿家血甜,才招来三五成群的大狗拿脑袋拱地,竟把个结结实实的小坟包儿给拱开了,里头露出半个棺材头,且喜不曾拱破了,看着倒是崭新的,心里就猜测这是雪姐儿的坟头儿。 正想着,忽然听见棺材里头隐隐约约的传来婴儿的哭声,莲哥儿唬得火折子都掉在地上,待要跑了,转念一想,自己和雪姐儿原本认得,她就是显灵怎么,也不会害了自个儿,只怕是小人儿的魂魄不远,如今给野狗撞了坟头儿,觉得委屈,见着家里来人了,才哭两声泄泄委屈。 想到这儿便不怕了,上前来把小棺材拖了出来,拔去棺材钉儿,拿了火折子往里头一照,但见雪姐儿穿着一身儿鲜亮小衣裳,正躺在里头哇哇大哭,小脸儿憋得通红,额头上都是汗珠儿,哪里是个小鬼儿,分明是粉妆玉琢的女娃娃。 莲哥儿又惊又喜,赶忙伸手把雪姐儿抱了出来,一摸小身子暖呼呼的,这是还阳无疑了,往日里常听人说过,小孩儿家魂儿不全,容易走丢了,兴许就能找回来。 想是雪姐儿出花儿不顺,憋死在身子里头,原本没有凉透了,如今埋进地下,叫地气一蒸,地底下的阴寒水汽正好排解了痘浆,这才捡回一条小命儿来,哭声引来了野狗刨食儿,阴差阳错的把小棺材刨了出来,要是晚一步,只怕小娃儿就憋死了,自个儿再晚到一步,又要给野狗活活叼了去,这女娃当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大难不死,来日定然有福报的。 莲哥儿心中欢喜万分,脱了自个儿的小褂儿权当做襁褓,把雪姐儿包裹严实了,真金白银的一般抱在怀里,手里紧紧握住了火把,一溜烟儿赶回了城里去,原本城门落锁宵禁,任何人不得进入,莲哥儿抱着妹子把这件奇事一说,就连本地的看街老爷都当做是一件奇闻,连连点头称赞莲哥儿忠义,又说雪姐儿造化大,来日必然不凡,竟是网开一面叫他们从城垛子的台阶儿上绕了一圈儿进了城门。 此时三郎夫妇还没睡下,正对坐着垂泪,心疼姑娘,又担心莲哥儿三更半夜的跑出去遇见什么歹人,正在愁云惨雾之际,就听见外头莲哥儿拍门的声音,一面喊道:“三爷,奶奶,开开门啊,雪姐儿活了!”   ☆、168|微麻破相应童谣 碧霞奴只当自个儿是做梦,赶忙拉了三郎问道:“你听见没有,好像是莲哥儿的声音,说什么雪姐儿活了。” 三郎听见三更半夜的一吵闹,心里也犯了嘀咕,想着莫不是莲哥儿大毛儿月亮天儿去上坟,路上撞了鬼,疯魔了。 赶忙按住了浑家坐在炕上道:“只怕是莲哥儿撞客着了,你莫出去,我开了门看看,万一有事就送他瞧病。” 一面披了衣裳出来开街门儿,一眼就瞧见莲哥儿怀里抱着冰姐儿,小胳膊小腿儿都会动,饶是三郎一个壮实汉子也吃了一惊,赶忙接了过来抱在怀里,可不是自个儿的闺女?小身子暖呼呼的,好好儿的活着呢。 三郎喜得赶忙拉住了莲哥儿道:“这是怎么说,你这孩子莫不是天上散财童子下界,前来救苦救难的么?” 莲哥儿呵呵一乐:“瞧爷说的,我哪儿有那个本事,如今快着些,雪姐儿在地里闷了半日,方才一路哭着,只怕是饿坏了,叫三奶奶给喂口吃的,我再和你们细说,姐儿如今可算是得了活命了。” 三郎赶紧抱着雪姐儿回屋,碧霞奴一见闺女,好像天上掉下了活龙一般,也顾不得询问根由,搂在怀里就哭,一行哭一行解了怀奶孩子,雪姐儿在地里买了半日,又恹了好几日不曾吃东西,这会子热毒一退,身子原本健硕,可是饿坏了,伸出小手儿捧住了娘的胸脯,咕嘟咕嘟吃个了饱,砸吧砸吧小嘴儿,在娘亲怀里睡熟了。 两口子把雪姐儿搁在摇篮里头哄着,一面赶忙就拉了莲哥儿进来细问端的,莲哥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三郎夫妻两个都感叹这件奇事。 莲哥儿是个会说话儿的孩子,因笑道:“奶奶的闺名儿正和着碧霞元君老娘娘,那痘疹娘娘是她座下的尊神,怎么好带了姐儿去,所以依旧送了回来也未可知啊。” 碧霞奴原先是念书人家女孩儿,不肯信这些怪力乱神的,如今也少不得信了,念了几声皇天菩萨,两口子这才想起来感激莲哥儿,论理他就是雪姐儿的救命恩人呢。 碧霞奴如今失而复得了闺女,整个人神清气爽,一点儿也不觉得劳累,见莲哥儿跑的满头大汗,连着几天上山采药也歇着,小娃儿黄瘦了不少,因拉着手问道:“想什么吃的,姨娘下厨给你做去。” 莲哥儿见主母改口,赶忙推拒道:“三奶奶,这可使不得。”三郎从旁笑道:“如何使不得,你是我们二姐儿的救命恩人,往后谁还敢把你当个下人看待,况且你拜在杜老板门下,倒也算是咱们家亲戚。” 一家子生离死别了一回,如今皆大欢喜,自有一番喜庆不必细表。到了第二天,三郎早早起来去外头买了炮仗回来,家门口儿放了一挂去去晦气,满巷子的人都出来瞧,还道是他们两口子思念闺女疯魔了,家里有着白事倒好来放花。 三郎见人出来的差不多了,抱拳拱手给诸位施了礼,多谢各位帮衬,一面把家中之事说了,三老四少婶子大娘们都不信,碧霞奴才从房里把雪姐儿抱出来。 众人唬得都往后退,只有温二爷的浑家顺娘不怕,她家里做杠夫生意,自个儿也常随着丈夫帮衬着入殓,早就习惯了阴阳之事,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往碧霞奴怀里一瞧,可不是个白胖的丫头?活蹦乱跳的哪里是小鬼儿,就笑开了道: “也是你们夫妻两个平日里行善积德做恁多好事,福报在了姑娘身上,这真是一件奇事了,只怕就要写到县志里头也未可知呢。” 众人这才不怕,纷纷聚拢而来,上前看看雪姐儿也算是沾沾喜气。三郎两口子招呼街坊邻居进了铺子坐下,叫莲哥儿看着雪姐儿,碧霞奴亲自下厨收拾吃食,做了八桌子吃食招待了一回,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 从此上万般顺心,只有一节不好,雪姐儿虽说捡回了一条小命儿,脸上身上都落下了大大小小的痘坑,原先失而复得一家子欢喜,不觉得这事儿怎么样,如今过了几个月,小娃儿娇嫩的肌肤渐渐愈合了,落下几点微麻,多多少少算是破了相。 碧霞奴成立日拿莲哥儿采来的草药和成汁子给雪姐儿点儿上,也不大管事,自从把冰姐儿接回来,就好像不认识妹妹了似的,嫌弃她脸上有几颗麻子,不愿意与她玩耍,好像还有些害怕似的,只管往娘亲怀里钻,夫妻两个又添了些烦闷。 这一日碧霞奴见雪姐儿好些日子不出去,闷在家里小人儿都恹了,冰姐儿又不喜欢和妹子玩耍,只好唤了莲哥儿进来道: “哥儿,你领着二姑娘出门逛逛去,她自从回来久没出屋子,小人儿都黄瘦了。” 莲哥儿答应着,抱了雪姐儿出门,想了一回,不如往巷子口站站,瞧瞧往来的行人,给雪姐儿解闷。 正走着,就听见身背后一群小娃娃追着他们的屁股后头跑,一面拍手笑道:“小麻姑,小麻姑,来日大了没丈夫!” 原来这些日子雪姐儿破了相的事情街里街坊的也传开了,本地风俗倒好说个娃娃亲的,原本好几家儿都看上三郎是本分人家,又有一点子功名,私房也不少,乐意和他家攀亲的,听见冰姐儿已经许了人家儿了,就把主意打到了雪姐儿身上。 碧霞奴自个儿原是未嫁生病的身子,知道这种事情不好瞒着,三姑六婆来瞧时,也不遮遮掩掩的,一来二去街坊邻居都知道雪姐儿脸上有几点子微麻,其实这事儿也不大,等女孩子长大了,十五六岁有几点雀斑,倒显得天然俏丽,可一来有那一等嫉妒三郎家中殷实的人家儿,二来又有想要攀亲,却估摸着自个儿身家不够的,就编出来这个童谣,交给街坊孩子们说了,要压一压三郎家中的气焰,慢慢儿的再去提亲,不怕他家不乐意。 谁知雪姐儿的命是莲哥儿救回来的,最听不得别人说他妹子,如今听了这话,虎着脸回过头去,作势要打,把那几个顽皮童子都吓跑了,一哄而散,可怜雪姐儿原本好些日子不出门,性子都养的怕生了,如今见这些娃娃对着自个儿扮鬼脸儿,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怎么哄也哄不好,如今小人儿也渐渐冒话儿了,嚷着叫娘,莲哥儿没奈何,只得抱了雪姐儿回家去。 小娃儿一路哭着进来,碧霞奴就觉出不对来,从屋里出来接住了抱在怀里哄着,雪姐儿天生倒是壮实,见着娘亲,哄了一会儿就不哭了,踢着腿儿自个儿玩儿起来。 碧霞奴叫冰姐儿看着妹子,一面拉了莲哥儿往外头来细问,莲哥儿素知主母是个聪明女子,糊弄不过去,只得把今儿巷子里的事情说了,又把童谣念了一遍。 碧霞奴咬着牙啐道:“黑了心肝的,有本事冲着大人来,欺负小孩子算怎么回事,就这样还想和我们攀亲,真是想瞎了心。”一面又夸奖莲哥儿护着妹子,叫他自去小厨房里吃饭。 不一时三郎从外头会文回来,就见碧霞奴枯坐在院子里,见她不是往常恁般欢欢喜喜的迎出来,心中猜测是受了什么委屈,赶忙上前来说道:“姐姐儿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小孩子不孝顺,冲撞了你?” 碧霞奴勉勉强强一笑,拉了他进房,见两个冰姐儿抱着妹子睡着了,扯过小被窝儿给她两个盖上,伸手轻轻拍着,一面叹了口气道: “雪姐儿脸上这麻子原本不叫事儿,谁知道不知哪个脏心烂肺的就给她编排上了,还交给孩子们唱去,只怕日后我们二姐儿不好找人家儿了……” 三郎对这种闺阁里头说亲的事儿倒是不大明白,听见碧霞奴说了这话,因劝道:“街坊邻居有几家来求过亲的,都叫我给婉拒了,人家心里难免不记恨,只是这童谣的事儿没凭没据的,咱们又能找谁说理去?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万一逼急了更是个事儿,咱们在此处就不好安身立命了。 再说脸上几点麻子,长大了倒没准儿生得更俏皮,原先姐姐儿也是病恹恹的身子,还不是叫我看上了?如今咱们有了两个闺女,日子过得顺遂,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碧霞奴听了这话当真又好气又好笑,也啐了他一声道:“像你这样实心眼的哥哥儿也是少的,人家一般求配都要看相貌,身家如何,像你这样只管往人身上去的,可不就是个楞头青吗?” 三郎听这话分明是明贬实褒,心里泛着蜜意,伸手拉了她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回事咱们就是把心操碎了,闺女也未必相得上亲,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此刻咱们二姑娘的姻缘还不知道在哪里放着呢。没准儿哪一日就有个找上门来的了。”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碧霞奴,忽然就想起一个人来,也拉了张三郎道:“我这样的身子,未必以后还能开怀生养,若是家里没有个男孩,你可有什么打算呢?” 三郎不甚在意道:“往日里不是商议过了吗?既然冰姐儿已经聘出去了,就让雪姐儿日后大了招一个上门儿女婿给咱们夫妻两口子养老也是一样的。” 碧霞奴笑道:“这话到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你方才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没准这小女婿就自个儿撞了进来,如今人都来了,你怎么反倒瞧不见。”说着,朝院子里偷劈叉的莲哥儿努了努嘴儿。   ☆、169|张三郎乡试应考 三郎听见浑家提起这事来,心里原本也是看重莲哥儿,不过雪姐儿还在怀抱儿那么大点儿,这事儿倒是不急,因笑道:“莲哥儿都八、九岁了,在过两三年就要说亲的,当日这小人儿投奔了咱们家来,指名了不要工钱,只求‘爷和奶奶开恩,给寻一房媳妇儿’,这话你都忘了?” 碧霞奴听丈夫这么说,苦笑了一声道:“你瞧瞧我这个脑筋,怨不得人家都说一孕呆三年,原先养冰姐儿的时候她生得娇小,不觉得怎么样,这回养了雪姐儿才肯信了这些个妈妈经,瞧着莲哥儿生得那样细弱的身子,还只当他就是六七岁的娃娃呢,上回说了一回年纪,我竟给混忘了。这男家女家差了八、九岁只怕是使不得,闺女还没长大,小小子就不干了。” 一面又搂着怀里的雪姐儿,怔怔的红了眼圈儿。“原先来说亲的到底还算是本地的士绅念书人家,连内宅女眷们也都是知书达理的,现在姐儿破了相,来日难道真要给了贩夫走卒,那些蠢物?我实在心疼她,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冰姐儿好歹还能有个青梅竹马的丈夫帮衬,怎么我们雪姐儿就这么多病多灾的呀……”说着又滚下泪来。 三郎见浑家搂着闺女恁般无助的模样,叹了口气道:“原先这功名算是平白得来的,我也不指着它怎么样,如今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竟教妻女受这样挤兑,也不算是什么英雄好汉,既然你担心姐儿将来说人家儿,我去考学就是了,来日混上一官半职,不怕二姐儿说不上一门好亲事。” 碧霞奴性子随着父母,都是闲云野鹤一般,往日里倒不大管这些世途经济学问的道理,只是如今听见丈夫这么一说,倒好像也开了窍似的,露了个笑模样儿道: “这还真说不准,原先我不是常在大户人家教针黹么,内中就有一个女孩子,少言寡语的不肯多说话。我原先只当她是性子温文不愿意玩笑,后来别的女学生才悄悄儿的告诉了我,原来这位小姐有个结巴的毛病儿。结果到了后来也是给一家殷实的人家聘了去,人家也没有刻意瞒过这事儿,全仗着这位姑娘的哥哥中了举子,想来这家的女孩儿也是知书识礼的了,人家才不计较这些的讨了去,听见婚后过的也蛮好。” 三郎见浑家也乐意,自己原是无可无不可,当下鼓起兴头儿来,连夜就要翻书,教碧霞奴按住了道:“作什么听风就是雨的,真是个无事忙,八字还没一撇,当日考个秀才,家里那几本册子倒也罢了,如今正经的是个举业,那些小书做不得数了,依我说你安安心心的在家住两日,过几天莲哥儿正要家去瞧瞧他师父,你也搭讪着跟了去,会会那唐少爷,他是常在举业上头费心的。”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张三郎,点头答应下来,商议妥当,一夜无话。 过几日莲哥儿果然要往元礼府去见师父,三郎带了他同去,一面又放心不下浑家。因为前面雪姐儿的事情,张家和杠夫温二爷家里算是有了交情,碧霞奴因叫三郎放心,都是街里街坊住着,若是害怕就请了顺娘过来帮衬几日,三郎这才放心去了。 碧霞奴原本是个萧疏散淡的性子,往日里也不怎么和那些个三姑六婆来往,丈夫走后也不做生意,早晚看紧了门户,夙兴夜寐将养两个女孩儿,这一日顺娘往她家里来借花样子,才知道三郎出门去了。 因笑道:“你这姐姐也是恁的见外,既然爷们儿出去了,也该和巷子里几个娘们儿说说,我们轮班儿过来伴着你,针黹汤水上没有你巧,白看看孩子倒也不费事。” 碧霞奴见她说的热络,不好直接打发了,赶忙让到屋里烧水沏茶,摆上瓜子点心款待了一顿,一面笑道:“拙夫出去时候也是这样嘱咐,多求求街坊婶子大娘们过来帮衬,只是奴家想着家里到底是出过些怪事的,只怕人家忌讳,也没敢请,左不过几日他就来家了。” 顺娘见雪姐儿睡着,冰姐儿堪堪的会走,抓着床沿儿学步,一把就捞起来抱在怀里,冰姐儿认得她是街坊大娘,也不哭闹,大大方方让抱。顺娘哄着冰姐儿玩耍,一面笑道:“旁人有甚忌讳倒也罢了,只是我们家里杠夫出身,只有人家嫌弃我,哪儿有我嫌弃人家的道理,你要不嫌弃,我每日过来和你做伴儿。” 碧霞奴自从出阁嫁人,倒也是鲜少独居,素日里见这大娘子言语爽利心胸宽广,并不是寻常小肚鸡肠的妇道,倒也乐得与她作伴儿,点头应允。 一时雪姐儿醒了,哭闹起来,冰姐儿原本玩儿的好好的,见妹子醒了,倒不似往日里那般亲香,做长姐的乐意照顾她,反而有点儿怯生生地躲在碧霞奴身后,不肯前去亲近。 碧霞奴叹了口气,抱起雪姐儿喂了起来,一面拍了拍冰姐儿,对着顺娘苦笑道:“这小冤家,只因为妹子脸上有点儿微麻就怕生,原先小大人儿一样的懂事,很会照顾妹妹,如今出了这事,倒是胆子小,不肯来兜揽,我们雪姐儿还是一样恋着她姐姐,两个小冤家一离了我就闹起来,一个要亲近,一个又不乐意,这可怎么处……” 顺娘听了笑道:“小人儿家认生,只怕冰姐儿因为这事儿不认得雪姐儿了,慢慢儿习惯了就好了,原先我们家里小子丫头也是,寻常亲戚有事不打走动,慢慢疏远了,日后再来,大人还是一样,小娃儿就不肯让抱,不是有恁么句俗话么,‘老没见了,连孩子都不认得’,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两个妇道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闲白儿,没理会冰姐儿一个小娃儿,就见她拱着个小屁股从炕头儿爬到了炕梢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拽开了炕柜上的抽屉,摸出娘亲每日里用的胭脂水粉来。 伸手在小盒儿里头扣了一点子蔷薇硝,又慢吞吞地爬了过来,往娘亲怀里拱,捉了雪姐儿的小脸儿,拿胖乎乎的小肉手沾了蔷薇硝,抹在妹子的微麻上头。 两个大人一时没明白,就看冰姐儿指了指自个儿的脸,又指了指妹子的小脸儿,咯咯儿一乐:“白,白,没有了。”两个妇道才明白过来,敢情这小人儿每日里瞧着母亲梳妆打扮,见擦了胭脂水粉脸色就好,也学着娘亲的模样儿,给妹子梳妆呢。 碧霞奴喜得一手抱起了冰姐儿,拿额头在她脸上拱了几下笑道:“你这小机灵鬼儿,当真了不得。” 娘们儿几个正说笑,就听见外头街门儿响,碧霞奴抱了孩子去应门,原是莲哥儿回来了,却不见三郎踪影。 莲哥儿替家里都问了好,因说道:“跟奶奶回一声,三爷去见过我们少爷了,可巧元礼府这一月就有省城贡院的乡试,三爷正是领着本省秀才名头,我们少爷如今已经凑齐了五个举子的推荐上报应考,听见三爷要考,也赶忙就给补了进去。” 碧霞奴倒没想到这就赶上了乡试,说话儿就要收拾东西往元礼府去,莲哥儿赶忙拦住了笑道:“爷叫我回来帮衬着奶奶,说是不忙过去,一来咱们家在那边儿没什么房子,投奔亲戚又不大好,虽说人家不说什么,到底带着两个娃娃不合适,还说……” 说到此处却是脸上一红,瞧着顺娘在内宅斜靠着门框抱着冰姐儿卖呆儿,估摸着听不见,才紧走了进步来在碧霞奴耳边,低声说道:“爷说了,常和奶奶伴在一处,他还哪儿有心思念书呢?只等考完了当日就回来的。” 碧霞奴见丈夫把这闺房私语叫个半大孩子传回来,脸上一红,且喜莲哥儿也不是外人,因笑道:“难为你说的细致圆全,既然恁的,咱们娘们儿不去扰他念书,省得回头不中时再怨我。” 说到了一半儿忽然又觉得彩头不好,啐了一口,打发莲哥儿往小厨房里自己热饭吃,抱了雪姐儿回屋,对顺娘说了此事。 顺娘是个过来日,比乔姐儿大几岁,虽说方才没听真,心里也有了几分准谱儿,因笑道:“我看你们家里的三爷是个会疼人的,这会子不叫你去,定然是怕分心吧?” 说的碧霞奴红了脸,摇了摇头儿,那顺娘又道:“论理这话不该说的,既然你我交浅言深也少不得说了,我们当家的是个杠夫,平日里也做些阴阳生、算命看相的生意,常和我说这条巷子里头,你们家里要出个文曲星呢,我正说他没算计,只怕你们两口子都是散淡惯了的,未必肯动笔头子,才说嘴就打嘴,这一回三爷去了,定然是要蟾宫折桂的了。” 碧霞奴还在后悔方才说话儿不小心破了彩头,如今听见顺娘说了出来,心里喜欢,赶忙谢她,顺娘摆手笑道:“我还要说几句讨人嫌的话呢,你且别急着谢我,你可知道新科举子老爷们都要跨马游街,好不威风鲜亮的,因为常在一处热闹地方骑马经过,那里可都是一处处的秦楼楚馆。” 碧霞奴听了这话不解道:“怎么倒叫举子们从那里走,岂不是斯文扫地么?”   ☆、170|烧贡院好事多磨 顺娘笑道:“这也是古来留下的规矩,一来中了的举子们都要跨马游街宫花插帽,鲜亮好看,勾栏里头的姐们儿要争这个好彩头,争着抢着去要举子们戴的花儿,说是能给自己个儿招桃花儿呢,因为也算是个风雅的勾当,一般这事儿朝廷是不禁的。 还有一节,好些个举子们都是乡下来的,老实本份种田人家儿,娶的多半都是乡下丫头,上不得高台盘,日后要是中了进士出去做官儿,或是这一届选满了还有富余的,就连举子老爷们也可以做一任小官儿,难道叫个五大三粗的婆娘往后堂上掌印?自然是要讨个掌印的小夫人,朝廷这么安排,也是便于他们捡择。” 碧霞奴听了这话,虽然深信三郎人品不止如此,身为女孩儿家还是有些忿忿不平,冷笑一声道:“官儿还没做呢,就想着讨小了,朝廷要是这么处,也教不出好官儿来。” 顺娘笑道:“哟,好个骄纵的小娘子啊,给你男人宠上天了吧,这样大不敬的话也敢说,难怪你们小夫妻这么伉俪情深的,难为两个都是好相貌,又通文墨,连养下来的姐儿都是冰雪聪明,只有一节,要想自个儿立得起来,一则手上有份好本钱,二来就是养儿子。” 碧霞奴知道顺娘说的都是实在话儿,自己也不端着,虽然丈夫心思不在子嗣上头,可他算是个一等一的好子弟,就这么断了大房香火,也是自个儿不贤良,心里还是想要一胎的。 点了头道:“如今这一处小买卖的本钱就是奴家搭理,拙夫在这个上头倒不争竞,外头寻了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或是哪里得了一笔小财,都交给我收着,只是子嗣上头的事儿却是说不准成呀……” 顺娘跟着点头儿,也无非就是劝她多去庙里烧香拜佛,常与夫家伴在一处,别的倒也想不出来什么好法子,两个妇道说的投缘对劲,直到晚间快要烧火做饭了才散,碧霞奴是个冰雪聪明的娘子,只怕她家里的温二爷起急,赶着拌了两个小菜儿,烫了烧黄二酒,教莲哥儿提着食盒跟着去,算是陪个不是。 那温二见老婆成日家出去嚼舌头,自个儿在家闲的,家里一儿一女都还小,闹腾起来搅得自个儿脑仁儿疼,原本憋着一口恶气。 见顺娘推门进来,骂了一声混账老婆道:“你看看巷子里头哪家的妇道不是老实巴交在家待着相夫教子的,就你是个胡同儿串子,成日家放着自个儿孩子不养活,张家长李家短,三个虾蟆五个眼,乱嚼老婆舌头。” 一面说着,忽然顺娘身后跟着一个俊俏的小后生,正是莲哥儿,面上倒也不恼,笑吟吟的说道:“给二爷请安了,这是我们奶奶嘱咐送来的小菜儿并烧黄二酒,说今儿生受了二奶奶了,一处伴着做些针黹,不觉了得投机天晚,耽搁来家预备晚饭,请爷多担待则个。” 那温二爷原没瞧见他,如今见这小后生温言软语上来陪个不是,又见碧霞奴家中坏钞,白送了恁些酒菜,倒有些不好意思,臊了个大红脸,伸手搔了搔头憨笑道:“这是怎么说,原没瞧见哥儿在这里,倒冲撞了你们奶奶了,哥儿家去可莫要学旁的市井顽童那样挑唆才是。” 莲哥儿听了嘻嘻一笑道:“二爷这是怎么说?往日里我也常来帮衬着做些抬杠生意的,小的是什么为人,二爷还不清楚?原是我们奶奶和二奶奶聊得投机才误了时辰,也是我们家里理亏了,还请二爷包涵,小的这就告辞。” 说着放下食盒兀自去了。 那温二爷心里老大不忍,还特特地送到门首处,一回身就瞧见浑家已经自顾自地开了食盒,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的吃了起来,见他进来,一口啐在脸上道:“才说嘴就打嘴,我可告诉你,人家家里的男人往省城应考去了,来家就是举人老爷,如今咱们家的哥儿也正要找地方念书去,好生巴结住了这一个,比什么不强?天生的牛心左性,死爹哭妈的拧丧种,一点儿也不知道人心。” 说着,还伸手在温二爷额头上一戳,那温二原本也是仰慕张家人品,有心巴结,不过是今儿婆娘来家晚了耽搁自个儿吃饭,如何是真心恼了,听见这话更是了不得,赶着上来赔罪,一家子四口为了炕桌子有酒有菜的吃了一个沟满壕平。 却说碧霞奴领着冰姐儿、雪姐儿在家等闲度日,一个人险险的忙不过来,且喜还有莲哥儿帮衬,原想接了妹子来住,只是她家里如今也有两个娃娃,大姐儿又要初聘,忙的也是不亦乐乎,还是莫要节外生枝的好。 这一日在内宅坐着,哄睡了雪姐儿,略略交给冰姐儿念个儿歌,娘两个正玩儿着,忽然听见外头街门儿叫人拍的叮当山响。 雪姐儿一下子就给唬醒了,等着大眼睛四下里找娘,碧霞奴因为她是捡回一条命的娃娃,只怕小人儿家魂儿不全,赶忙搂过来贴肉抱着,一面对莲哥儿说道:“瞧瞧是谁,大天白日的这般急脚鸡似的做什么?”声音里都带了愠色。 谁知一开门却是自个儿的妹夫何大郎,穿了一身儿的便服,急三火四的进来,也没功夫儿和大姨子见礼,只说元礼府姐夫有事,请姐姐带了姐儿们速速的过去。 碧霞奴见何大郎来的蹊跷,面上都是尘土汗水,眼圈儿也红红的,心里登时就咯噔一下子,这会子顾不得避嫌,一把扯住了道:“大郎,你与我细说,你姐夫到底怎的了……” 话还没说到一半儿,自个儿声音也哽咽起来,泪珠儿断线一般的往下滚。那何大郎知道事情也瞒不住,只得说道:“今儿本是开科应考的日子,谁知天干物燥的,贡院里头就失了火……” 碧霞奴听了这话嘤咛一声,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她本是秀才家的女孩儿,贡院里头的勾当岂有不知道的?进了场全都拿着铁锁给锁起来,一间间的小屋子,吃喝拉撒都在这个地儿,直要考到第三日叫了卷子才肯放人的,这地方要是失了火,大半是没甚活路了…… 何大郎见碧霞奴双眼翻白几乎昏死过去,赶忙又找补道:“二姐儿叫我素来接了姐姐家去,我出来的时候,贡院里抬出二三十口子人来,里头并没有姐夫,想是趁乱躲出去了也未可知,如今事情怎么个排面儿不说,姐姐到底也该先同我过去才是。” 碧霞奴如今心里方寸大乱,只得一行哭一行收拾东西,失了往日里的伶俐劲儿,丢东落西的弄不圆全。 倒是莲哥儿还沉稳,扶着主母坐下,自个儿挨排靠紧的收拾了一个包袱皮儿,领着冰姐儿抱了雪姐儿,外头顾好了车,一行人急三火四的就往元礼府赶着。 何大郎上了车就拿出身份来,连哄带吓唬,说是急事公干,教车夫务必天黑之前赶回省城去,那赶车的见是个官爷,又带着妇道孩子,只当是一家子走亲戚,倒也不敢怠慢,快马加鞭就在官道之上奔驰了起来。 走了有大半日的路程,可算是关了城门之前赶到了元礼府中,碧霞奴一进城门就瞧见四处都有土兵盘查戒严,想来失火的事情还在追查,如今尚且不知道是天灾还是*。 应考的秀才来自四面八方的都有,不少秀才并不是本地人,只好带着童儿住在客栈里头,如今失了火闷死在贡院里,街上处处可见披麻戴孝的家人,更有夫妻伉俪情深的,挈妇将雏前来应考,如今浑家都已经认领了尸首带了孝,领着自家的娃儿就在长街之上哭闹起来,定要一个说法儿。 碧霞奴眼见着有好几个披麻戴孝的女子,都与自家岁数相仿,怀里抱着个奶娃娃,心里一阵酸楚悲痛,忍不住搂了冰姐儿雪姐儿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马车到了何大郎家中门首处停住了,几个人才往里走,只听得里头也是哀哀哭泣之声,碧霞奴只觉得身子一软,险险的就要昏厥过去,要不是莲哥儿从后头扶住了,只怕一跤就要跌倒在地。 何大郎听见哭声也是一惊,心说莫不是找着了张三郎的尸首,这会子有人前来报信了?赶忙就引着碧霞奴往里走,一进内宅,但见二姐儿和杜琴官正相对垂泪,见他们进来,都赶忙站了起来。 杜琴官是个有眼色的,见碧霞奴也来了,这会儿不是啼哭的时候,赶忙止住了泪痕上前来说道:“大娘子莫要误会了,只因我们少爷如今也没找着,小人心里惊惧悲伤,才过来瞧瞧妹子,一时隐忍不得方才哭了的,如今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咱们暂且等一等,想来三哥和我们少爷自是吉人天相,未必就能出事。” 碧霞奴听见这话,心里稍微一宽松,只是如今乍见了亲人,这半日满心的委屈一时间都激发出来,拉住了二姑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都梗在喉咙里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怀里的冰姐儿和雪姐儿都在人事不知的年纪上,见娘亲这般哭泣,也唬得不行,纷纷大哭起来。 莲哥儿这一路上心里也记挂着唐少爷安危,只是碍着主母家中之事,自己在车上不方便向何捕头打听,如今听见也没找见人,也是隐忍不得,压低了声音啼哭起来。   ☆、171|得贵子中举封官(正文完结) 杜琴官原本也是强忍住了悲声,如今见这几个都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想着自个儿苦熬苦业了半辈子,好容易和唐少爷厮守了,却是个恩爱夫妻不到头,心里如何隐忍得?搂住了莲哥儿也大哭起来。 一家子正哭着,忽听得门首处有人喊道:“何捕头可在家么?如今张三爷命小的回来传话儿,说他这会子和唐少爷正在知县相公那里,一时不得闲儿来家,叫你们莫要慌乱,两个都没事。” 碧霞奴只听得这一句,叫了一声皇天菩萨,人就昏死过去。 这几日原本身子就是病恹恹的,也懒怠吃东西,也不爱走动,一时只要好睡,又搭着出了这事,一半日直往元礼府中赶着,各处打听丈夫下落,沿路又见了好些个生离死别,早已是不堪重负了。 如今听见三郎没事,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就昏了过去,恍惚知道丈夫好端端的在知县相公二堂上,当中醒了一次,莲哥儿伺候着吃了茶水,看看两个女娃没事,又昏睡了过去。 再一睁眼倒好是半夜,就见张三郎寸步不离的守着,见她醒了,笑吟吟的说道:“可醒了,再不醒,我还要再去请大夫去呢。”一面端上了一碗汤药,打发浑家吃了。 碧霞奴接了药碗在手里,还没吃,泪珠儿又滚将下来,见里外无人,低低的声音骂了一句“狠心的贼”,“怎么这样没调理,不知道早点儿派人送个信儿来,险险的唬死我了呢。” 三郎搔了搔头憨笑一声道:“这可是没有的事儿,也没想到二姑娘是个急茬儿,一时半刻没回来,就派人往那边儿吓唬你一顿,这是没出事,就是出了事也不该这么心急,叫本家儿怎么承受得住。” 碧霞奴叹了口气道:“你还不知道你这小姨子,自小儿是个急脚鸡似的,这也是她心里记挂着我,到底这事儿办的不圆全,罢了,我也不怪你,这一回不管结果怎么样,咱们可莫要再混科场了,明儿没得了官,魂儿都叫你给唬没了。” 三郎点头答应着,伺候她吃药。碧霞奴低头吃了两口,蹙了眉道:“原以为这是个安神的,怎么味道倒像是我怀冰姐儿时候吃的那种安胎药,可是苦死我了,又没事,不吃了吧。” 三郎笑道:“这如何能不吃,正是蒋太医的方子,倒难为隔了好几年,竟还记得这个味儿。” 碧霞奴听了这话,凤眼圆睁,一把拉住了丈夫道:“怎么,我又……” 三郎低了头呵呵儿一乐,俊脸一红:“我当日往元礼府应考之前,咱们不是还淘气了一回,只怕就是那一日怀上的,方才见你昏厥,唬得二姑娘要不得,就去请了蒋太医来瞧,谁知倒是个双喜临门,我和这大夫前后脚进了家门,才诊了脉就请他出去吃酒,这才回来晚了。” 碧霞奴今儿经历大悲大喜,知道不能过于经心,只怕伤了胎气,到底忍不住满面春风,伸手摸了摸肚皮道:“都这个年岁,这小冤家来的迟了些,横竖就是它了,我再不肯的。”三郎搂着她在怀里,两个并头说些小话儿,碧霞奴因问他这一回到底是怎么凶险。 原来这一日省试,一众秀才们各自归了位,只因三郎和唐少爷两个原本与知县相公温艳阳有旧,又有老学政大人来信关照,所以都取在天字号,比邻而坐。 三郎这一月三更灯火五更鸡,同着唐少爷和学社里头旁的秀才们一处温书,大家做些题目,相互指摘,常言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柳,这一月下来倒是混了个文字娴熟花团锦簇,虽说未必就能取在案首,倒也是真才实学,中个举想来并非难事。 见了题目都是平日里文社预备下的,张三郎心下一宽,提起笔来刷刷点点的写了起来,正答得高兴,隐隐约约的闻见了一股子焦灼之气,他原本习武之人,五感灵敏更胜他人,心中就暗道不好,果然不出片刻,就听见里外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三郎听见这话,赶忙把写好的卷子藏在怀中,从号子里探出头去呼唤守卫的土兵,谁知都一齐乱跑,也叫不住人的。 那号子都是从外头拿锁链子给锁住了的,为的是怕互通有无,这会子倒成了要命的冤家,且喜三郎原先和花逢春一处坐过牢,有一回见他徒手捏开了铁锁,心下羡慕,请教过一二。那花逢春敬他人品,竟将这门绝技倾囊相授,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三郎也顾不得国家法度,伸手扯了铁锁,力贯指尖,喊了一声“着!”,那铁锁竟给他生生的拗断了。 赶忙出来搭救了唐少爷,叫他先走,自个儿碍排靠紧的前去救人,这一个贡院里头,倒要绝大半的人是给三郎救下了性命,剩下的人也不是烧死,原是人数众多,逃命时候踩踏身亡的。 一时出来寻见了唐少爷,正赶上温艳阳也来救灾,见了三郎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多谢他救命之恩,要知道这一回若不是张三郎仗着武功救人,几百个秀才活活断送在贡院里头,他这个县太爷不但乌纱不保,朝廷怪罪下来,只怕是死罪难逃。 因生拉硬拽,定要叫三郎和唐少爷往二堂上坐坐,整治酒菜多谢他两个仗义相助,一面又说些来日上峰查办下来如何应付等语,才耽搁晚了,三郎也是头回经过这样的大灾,心里一时回转不来,只顾着帮衬学弟料理事务,倒忘了来家报个平安,只想着素日住在唐少爷的学房里,他知道自个儿安危就是了,却不想忘了乔二姐儿是个无事忙,才闹出这么一场乌龙来。 他说一句,碧霞奴念了一声佛,因叹道:“这事儿你原没错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勾当,你救下这许多人命,来日给咱们孩儿攒下多少福报来?”夫妻两个说了一回,方才携手登床,小别新婚生离死别,自有一番恩爱不必细表。 过了秋闱,天气转冷,三郎夫妻两口子原本打算带了娃儿们家去,只是一来初冬就要发榜,一来一去的倒是麻烦,二来此处又有蒋太医坐镇,到底是千金一科的圣手,照顾养胎方便,所以二姑娘执意不肯放了姐姐家去。 一时借住在二姐儿家里,没几日就有原先镖局子里头的伙计寻了来,打听可是三爷回来了,一问果然在这里。 那伙计因说了花逢春一家子境况,原来当日三郎执意让出了买卖,只怕这结义的兄弟见外,每每要周济自家利钱,才领着妻儿往凤城去寻事由儿,谁知花逢春前脚成亲,没几日红姑娘就怀上了。 他俩都是久走江湖的,倒是懒怠这样的营生,就把镖局子关了张,吩咐了几个原先张三郎手下积年的老伙计在这里看房子,只说三爷一旦回来,仔细打听着,要是还打算在元礼府上落脚,这一处房产地业依旧归还他家。 留下了房屋文契,夫妻两个竟是漂泊江湖,不知所踪,也不知道往那座名山大川里头隐居去了。那几个伙计当年都受过张家的恩惠,兢兢业业在此地守着,如今听见三郎一家子搬回来正没地方儿住,就上门儿打听打听,顺便接了旧主家去。 三郎原本不乐意受,只是一来义兄两口子浪迹天涯,一时半刻也寻不见,二来总是借住在妹夫儿家里到底不便宜,也就领着浑家并两个闺女回了自家原来的大宅里头住去。 转眼到了初冬时节,这一日天气寒冷,碧霞奴的肚子如今又挺了起来,实在是懒怠弄些精致饮食,也学着本地风俗吃个打边炉,把前儿剩下来的一些味厚汤水都一股脑儿搁在锅里炖上了,白煮的鸡汁儿混进去,熬得香浓起来,加了葱段儿姜片蒜瓣儿,现切好的鲜羊肉弄了四五盘子进去,冬天里菜蔬稀少,不过冬笋冬菇,并各色的干菜搁进去涮来吃。 冰姐儿如今略长了几岁年纪,自个儿就会捧着小碗吃,雪姐儿刚回吃东西,还要娘亲拿筷子给捣碎了细细的咽进去。 一家子正吃得亲香暖和,就听见外头拍门的声音,很是急躁,恍惚竟是何大郎的声音笑道:“姐姐姐夫快些开门吧,给您家里道喜来啦。” 三郎夫妻面面相觑,又不知什么喜事,三郎赶着开了门,就见何捕头手里拿了喜报道:“衙门口儿里的小门子们都抢着来,到底是我手快,自个儿做了一报,没的说,姐夫还要赏口酒吃才是!” 一面把捷报塞到三郎怀里,张三郎定睛一瞧,上头写着“捷报贵府老爷张讳上邪元礼府乡试若干名次,底下落款儿是京报连登黄甲。” 张三郎见了摇头笑道:“这可是没有的事儿,当日忙着救人,卷子倒不曾好生誊写,只交了草稿了事,怎会选中了?” 何大郎一摆手道:“你这还算好的呢,倒有一小半秀才连卷子也没抢出来,再说姐夫救人有功,知县相公早就上报给了上峰,加上老学政从旁钦点,还有个不中的?” 三郎听见心中自是欢喜,说话儿见后头又有二报三报,骑着快马前来要赏钱,三郎赶忙拿出钱来打发了。 一时顾不得吃饭,就要跨马游街去,三郎换上吉服,进来与浑家作别,就要出去,碧霞奴怀里抱着雪姐儿,一手牵着冰姐儿,挺着送到了门首处,把住了门框子送他上马,一面笑道:“你过来,我有句话儿嘱咐。” 说着,低眉耳语了几句,三郎爽朗一笑道:“这个你放心,我理会得。”说罢骑上了高头大马,耀武扬威的去了。 这厢刚走,后脚还贺喜的人就络绎不绝的上来,乔二姐儿一家子、李四郎一家子,可巧三仙姑进城来瞧瞧干儿子,也跟着过来看热闹。一时间杜琴官也过来道喜,又报喜说唐少爷也高中了,还要讨一杯喜酒吃。 碧霞奴安排亲友坐着,叫莲哥儿往饭庄子叫来席面儿,招呼众人欢宴了一回,一时间男桌女桌吃了一个风卷残云沟满壕平,直闹了一日,太阳偏西了方才散去。 碧霞奴送了亲友,自个儿收拾了残羹冷炙,安排两个闺女睡下,雪夜里头只管等着自家汉子,外头马滑霜浓,忍不住披了件昭君套,斜倚着街门儿眼巴巴的瞧着,好一时才听见长街之上哒哒马蹄作响。 远远的瞧见了一个人打马而来,到了门首处跳将下来,将乔姐儿一把搂在怀里笑道:“大雪天儿,好端端的怎么倒出来了。” 碧霞奴将头依在丈夫怀里,甜声说道:“只怕你走马观花,勿入了百花深处呢。”张三郎伸手将帽子上头别着的宫花取了下来,托住了乔姐儿的下巴,温柔地给她插在鬓边,端详了一眼笑道:“这花儿谁也抢不走了,只给你一个人戴的。” 本书由(一蓑烟雨任平生)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