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燃犀记事/诡事书》 作者:清辰 编辑推荐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就是为了拯救你而出现的吗? 他独自承载了千年寂寞,在浮生中流浪,却依旧坚定着,他所付出的一切,不是徒劳....... 她只有七天的生命,第一天用来长大,第二天用来认识他,剩下来的四天,都是用来爱他的...... 《燃犀记事》 以春天为酿,让故事里的每一个他或者她温暖你,治愈你。 内容简介 全书分为六个小故事,分别为:《狐狸灯》《海之音》《槐安台》《昙花酒》《壁上花》《天地牢》。 讲的都是和神秘人有关的故事。故事起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传说只要取春雨浸湿之笔,夏阳酷晒之墨,秋风吹拂之纸,以及冬雪覆盖之砚。用此笔墨纸砚书尔之心结,焚于火中。不出几日,便有神秘人出现在许愿人面前。 传说那些神秘人男女老少皆有,譬如八岁垂髫孩童,再譬如八十白发老叟。有美貌的少女,亦有倜傥的公子。他们各具年龄,各具样貌,各具性格,甚至连术法修为都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穿着奇特,一眼便能看出他们来自异乡——同时,在这些神秘人的手腕脚踝,或是脖颈上,皆带有数道银环,那银环叮当,光泽无瑕。 倘若在布满繁星的夜里,你看见一个旅人形色匆匆的打你家门前路过,背着褡裢袋,手脚上银环叮当,那便是赶着去为他人实现心愿的神秘人。 作者简介 清辰,90后生人。 喜欢老物以及一些奇闻诡事,故事创作多是围绕着精怪奇谈展开,但大多以温暖治愈为结局。 已出版单行本《十二瞬》,且已售出影视版权。 ============= 故事一:《狐狸灯》 第零章 鬼燃灯   “笃笃笃。”   寂静中响起了三下清晰的响声。   浅睡中的老妇人陡然被惊醒,她微微颤颤地扭头看去,见闭得紧实的窗户外头,有什么东西沿着树干慢慢爬了上来,带着微弱的光线,隔着窗纸,摇摇晃晃。   光是绿色的,阴气森森,绝不是烛火的光线。   老妇人一个激灵,瞬时就清醒过来。“你是谁?”她颤抖着声音问。   那头的东西没有回答,而是又敲了三下窗户:“笃笃笃。”   时值初春,天气早已转暖,老妇人却感觉一阵恶寒,她见外头的东西举着幽绿的灯火,那扭曲的影子投射在窗纸上——那根本就不是人的身影,而是一团小小的、蜷缩在枝干上犹如小猴一般的奇怪东西。它张牙舞爪地缠着树枝,行动十分迟缓而诡异。   “滚!”不知哪来的勇气,老妇人站在黑漆漆的屋内,突然大声喝道,“滚远点!不许来打扰我的孙女!你要是敢把她怎样,老婆子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给你好看!”   老妇人说这一番话时,手是止不住颤抖的。   许久一段叫人窒息的寂静。   窗外的东西歪了一下脑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尔后,它一手提着绿灯,一手攀爬着慢慢又靠近了窗户。这一次,它不再敲窗了,而是狠狠地拉扯起窗棂来!   竹制的窗棂哪里禁得起它这般拉扯,瞬时便四分五裂,竹片掉落,碎纸纷纷。   老妇人后退几步,恐惧地睁大了眼睛——那个东西,马上就要闯进来了!   ………… 第一章 青水镇   才走入青水镇的地界,便下起了绵绵细雨。   陆离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这万里染青的山林,微微笑起来,未带伞的他没有被这突然而至的雨给搅乱了心情。长身玉立的男子背着半旧的褡裢袋,行走于潮湿而静谧的天地间。   前方那条由青石铺就的官道便是通往青水镇的唯一道路。想是这里的人不喜欢与外头人打交道,陆离看见,道路两旁老树盘虬,石板的边缘上竟还长有亮绿的青苔,前路不见一个路人,身后也未有一个来客,万里萧索,周遭寂静,那召唤他而来的世人,便就生活在这方闭塞的山岭中。   “陆离来访青水镇,望诸位山岭溪河府君,准行。”男子眼中含笑,对着前方那无尽的雨幕温文说道。   忽的一阵微风拂过——仿佛有生命似的,环绕陆离三周,极尽温柔, 仿佛山灵幽幽的呢喃声。   “陆离在此谢过。”他双手抱拳面相虚空说道。随后他拉了拉褡裢袋,信步走向那浓绿的官道深处……   青水镇,是一片青色的。   镇子的道路皆由圆润的石子铺就而成,石子的缝隙间生长着湿润的苔藓,连两旁的墙都是用青石垒成,遮上灰黑的瓦片,使得整个镇子都陷入了浓浓的绿意之中。   初入镇子时,不常见到外人的镇民先是看着陆离有些微微吃惊,尔后具是扬起和善的笑来。行走在其中时,有光着脚的孩童笑嘻嘻地从他身边追逐而过。他们戴着青色斗笠,偶尔会扭过头来,用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陆离。也有牵着耕牛的老农,嘴里咬着一个稻秸,见到陆离吆喝一声,“这位小郎君,麻烦先让让,这畜生的脾气不好,可不要顶了你!”   ——这镇上的人,闭塞,却又是极其淳朴的。   而那召唤他前来的人家,便住在青水镇的尽头。那是一栋孤零零的宅子,依旧是青墙灰瓦,与这镇上几乎要蔓延进眼眶中的绿意不同——这家门前有一方小小的庭院,庭院中种植着一棵海棠树,那海棠树想是有些年头了,生得颇为高大,早已长到宅子的二楼。时值海棠花开得正艳,那艳粉的花朵祥云一般开满整个树冠,挨挨挤挤,喧嚣热闹。   偶有一阵风吹来,粉色的巨大树冠发出细碎的声响,接着,那满树的粉色带着雨露飞扬而下,犹如一阵粉色旋风,温柔地朝树下那一身白衣的男子洒去。   顷刻间,陆离的头顶和肩上落满了海棠花瓣。   这满是青绿的青水镇,因为有了这株海棠树,竟显得生动热烈起来。   陆离拂去衣襟上的花瓣,对着那扇老旧的木门轻轻地敲了三下:“笃笃笃。”   门内随即传来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充满了戒备,“谁呀?”   “在下陆离,老夫人昨夜曾召唤过在下,在下应约前来了。”   门内长久的一阵寂静。   陆离便又温文道,“老夫人,你还在么?”   他话音刚落,那头就激烈地咆哮起来,“滚!你这个骗人的妖精!老婆子我虽然老了,可脑子还没糊涂,想装神弄鬼地糊弄我,下辈子吧!我没有其他认识的人,更没请过谁!你这妖孽趁早滚远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咳咳咳……”兴许是说得太激烈了,那老人剧烈咳嗽起来。   陆离无奈地笑笑,他行走人世多年,哪个召唤他来的世人不是见到他来后欣喜若狂?更有甚者痛哭流涕,遇见了那么多人,他唯独没见过召唤自己而来,却又要赶自己走的。   陆离没有生气,抛却嗔怒是修行的基本,他朗声道,“老夫人,在下知道你心中有何种苦痛:你唯一的孙女儿如今疾病缠身,已是病入膏肓。你四处求医,却无一人可以救治好她,她现在就睡在这宅子二楼,那方糊着米色窗纸的房中吧?”说着他抬起头来,看向那扇窗户,“那个地方,想是一抬眼,便可看见这株海棠树的,只可惜……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恕在下无礼,照你孙女如今的情况看来,她活不过这个春天,而在下,却有法子救治她,她……”话未说完,面前的门被猛然推开,一个佝偻着背脊的老人两眼灼灼,望向这异乡来客,“你、你说什么……你可以救小蒲?!”   门外,是一片静默无声的春雨,一个人影逆光立于花和雨中,一泻纯白的长衫干净得犹如月光,两只比平常衣裳要长许多的袖子垂坠下来,遮住了双手。他显然是异乡人,背着一个半旧的褡裢袋,但从他脸上看不到半分倦色。   这个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长发用布条草草束着,却是一丝不乱。他的皮肤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眉目深邃,一双眸子更是犹如深不见底的秋潭,却含着柔软的笑意,叫人如沐春风,竟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之感。   看着这目光殷切的老人,陆离含笑点头,“小蒲的阳寿未尽,在下自然是有法子救助她了。”   老妇人突然用双手捂住脸,哭得凄惨,“能治好便好……能治好,即便要我下地狱也行啊……”   听出老妇人心中的担心,陆离耐心解释道,“老夫人不用担心,在下不是妖魔,不会加害于小蒲,更不会加害于你。在下前来,只为修行。若还不信,老夫人你看这里。”说着陆离抬起手掌,只见他掌心一道柔和的光晕闪过,一朵纯白的千瓣莲花缓缓在其中绽放开来,犹自带着安定人心的佛光,熠熠生辉。   “妖魔变幻不出这白莲。老夫人,你现在可是信任在下?” 第二章 恶疾   一切故事的起因,便是小蒲的恶疾。   老妇人取过滚沸了的药罐,倒入一个干净的小碗中,疲惫道,“老婆子我姓岳,排行第七,年轻时别人叫我七娘,如今老了,小郎君可叫我七婆。那小蒲是老婆子唯一的孙女,她爹娘早在她三岁时就死了……她是个可怜的孩子。”顿了顿,老人又道,“小蒲很听话乖巧,她从来不会缠着我要她的爹娘,也不会责怪我穷没有让她能吃好穿好,反而时常来安慰我,说‘阿婆不要想爹爹了,小蒲会代替爹爹照顾你。’我们这青水镇的人也都喜欢她,因为她,还时常送些果点粮食来接济我们……”说到这里,七婆看了陆离一眼,见陆离正安静地看着自己,突然意识了什么,连忙打住,“这位小郎君真是对不住啊,老婆子一说起从前的事情就打不住啦,让你笑话了……后来呀,小蒲就病了,她是一天一天病起来的……初时,她只是精神不好,不爱笑了,也不爱说话了,后来慢慢地她就不能起床了,连说话都费力了。我便到处给她找大夫,青水镇的大夫治不好,我便去其他镇子里找,大家也寻思着救治小蒲的办法,可是不管花了多少钱,还是吃了多少药方偏方,她总不见好。最后我想啊,或许真是上天喜欢小蒲机灵,硬要收了她去做童子吧,便也就绝望了……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半夜去给小蒲盖被子,才发现,小蒲的病不是上天安排的,而是让那个妖孽给害的!”   “妖孽?”陆离听闻皱起了眉头。   ——那天夜里,害怕小蒲踢被子的七婆摸黑来到小蒲的寝屋前,才到门口,她便心生怪异:从那虚掩的门中,竟透出点点光来。   她明明为小蒲吹灭了烛火,哪来的光?难道是小蒲自己半夜点上的?   这样想着,七婆弯下腰来,朝那缝隙中看去,一看之下,险些吓得晕倒过去!   ——屋内哪里有什么烛光,分明是阴惨惨的绿光!   本是沉睡的小蒲竟一脸苍白地靠在榻上,眉眼带着笑意,满是欢欣的样子。而在她榻前,有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矮小东西,举着一盏灯,扭动着畸形的四肢,上蹿下跳地舞动着。   那灯似乎是谁家丢弃的,又脏又旧,连遮光的琉璃罩子都破了一个大口子——里头的光,竟不似寻常烛火那般橙黄温暖,而是散发着幽幽绿色……其中看不到灯芯,更是看不到灯油!   而那东西全身漆黑,连毛皮都没有,那怪异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一切都是无声的,唯独传来小蒲几声虚弱的笑声……   谁人在夜半见了这个情景能不毛骨悚然?!   七婆一个哆嗦,拉了门就冲进去,“你这怪物,敢迷惑我家小蒲,看我不打死你!”老妇人拿起墙角的扫帚,想也不想地就朝那怪物打去。   那怪物被突然闯进来的七婆给吓了一跳,它似乎不是很灵活,见七婆靠近,只堪堪将那盏破灯收入怀中,尔后一背身,七婆的扫帚便狠狠地敲在了他瘦弱的脊背上!   “阿婆!阿婆你住手!别打它,我求你别打它!”小蒲立马高声叫喊起来,她四肢无力,奋力在榻上几个起身后,一个重心不稳,从榻上狠狠摔了下来!那个单薄的小身板卷着被子,在地上一个翻滚,竟是再也不能动弹了……然而即便如此,小蒲还是对着那怪物竭力喊出声来,“快逃!”   七婆见孙女如此惨状,也顾不得那怪物了,丢了扫帚,抱起小蒲来,又是担心、又是愤怒道,“你这是在干什么?!莫不是被那妖怪蒙了心!竟替它说起话来!”   “阿婆,映之哥哥不是坏人,阿婆不要伤害他!他是小蒲的朋友,不是坏人!”   “它根本就不是人!”七婆气急败坏道。   言语间,那小怪物已经抱着灯三步两步地爬上了窗台,佝身站在窗台上,末了它还回过头来,不舍地望了小蒲一眼。   “滚!”七婆又是一吼。   小怪物又是被吓了一跳,纵身跳下了窗台,顺着那株海棠树,慢慢爬了下去。   充满了整个房间的幽绿灯火忽然消失,黑暗重新笼罩了这间寝屋。   寂静中传来了小蒲时隐时现的啜泣声。   七婆紧紧抱着羸弱的孙女,周身颤抖,此刻才感觉后怕连连。   这一切,就发生在冬末春来的时节。   “后来我才知道,那小怪物已经来了有一段时间了。每天夜里,它便提着它那妖物来迷惑小蒲,小蒲年岁尚小,不知被它使了什么妖法,一个劲儿地为它求情着。呵,她说那怪物是人,会说话,还有名字……小郎君,你说,小蒲不是被妖孽寐住了还会是什么?”此刻七婆已经倒好了药汤,她招呼陆离,“小郎君,我们上楼去看看小蒲吧。”言罢也不等陆离答应,兀自上了台阶,一边走,一边又回忆道,“小蒲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不能动,不能睁开眼睛……纵然她病得快要死了,那妖孽依旧会在深夜而来,点着灯,将小蒲的精气一点、一点地吸食干净。”   七婆唯恐小蒲真会死去,在一天夜里,将她移去了别处,自己则孤身待在那空荡荡的寝屋里。   午夜时分,那怪物准时地来了,它顺着那株茂盛的海棠树缓慢地爬上来,犹如树蜥,尔后它举着那盏叫人胆寒的绿灯,轻轻敲击了窗户。   “笃笃笃。”   声音小,却无比清晰。   而身处黑暗中的七婆,则偷偷摸过身旁磨得锋利的柴刀。   听到此刻,陆离道,“老夫人,恕在下插嘴,精怪是因由某种机缘而成的,或是经历了漫长的时间,或是得缘于某些精元,再或许,是自身顿悟成来……总而言之,精怪成形不易,因此,当某些世人要伤害它时,它或许会不顾一切地保护自己。老夫人身边没有术士,这样做着实是危险了些。”   七婆笑了笑,“这青水镇群山包围,要找降妖伏魔的术士谈何容易?小蒲若死了,老婆子也是生无可恋,同那妖怪同归于尽也是好的。这倒是叫小郎君担心了,其实那夜,那妖孽并没有伤着我。”   因为七婆发出了声音,窗子那头的妖怪瞬时知道了里头是谁,猛然间开始奋力撕扯着脆弱的窗户,平日看它行动迟缓,不料如今一旦发起狠来也是厉害,不消片刻,那窗子就被扯得粉碎。它一手提着灯笼,一瘸一拐地翻进来,却没有料到,早在一旁等候的七婆,高高举起了柴刀……   白生生的月光从破窗外照进来,延伸下一道扭曲的痕迹。   只听扑哧一声,猩红的血溅在了那片光影上。   柴刀砍下去时偏了几分,只砍中了它的手臂,饶是如此,那小怪物还是发出了嘶哑难听的惨叫,捂着手臂,一头栽倒在地上。   借着光线,七婆终是看清了这怪物的模样——世间上任何一个词都不能形容它的丑陋:它周身焦黑褶皱,没有皮毛,没有筋肉,唯有道道纵横的伤疤,仿若被火燎一般,坑坑洼洼。而它的四肢更是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仿佛所有的骨节都错了位,它行动迟缓,想是这骨头的缘故。   它有一个小小的、几乎要萎缩成一团的脑袋,没有耳朵,没有鼻子,没有嘴唇,就连眼睛也少了一只。在它受伤时,它曾愤怒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向她,它的嘴巴只是一个空洞漆黑的豁口,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于是它就含糊地咕哝着、念叨着什么。   身为世人的七婆,自然不知道它在说些什么。   而正待她想要再砍下一刀了结它的性命时,她发现,这小怪物看自己的眼神突然变了一变。   它的独眼是浅棕色的,好像流沙,瞳仁极大,甚至可以清晰地映出七婆的身影来——那或许是它身上唯一好看的地方了。方才它是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七婆的,而现在它好像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一般,那颗晶亮的眸子中陡然盛满了哀伤与不解。   那几乎是一种类似于人的感情。   虽说为了保护自己孙女,七婆在此刻痛下杀手,但她毕竟是个内心善良的老人,见到这番情景,高举的柴刀终究是没有砍下去。   借着这个机会,那怪物用嘴叼着那盏大破灯,带着满身的鲜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又一瘸一拐地爬上窗台,仓皇逃去。   说到这里,七婆又回身看一眼陆离,道,“小郎君方才所说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那妖孽逃走后,便就再也没有回来……而小蒲的病,却也没有好起来的样子。”   万般无奈之下,她突然想起一个古老的巫术来——   传说,用春雨浸湿过的笔、夏阳酷晒后的墨、秋风吹拂过的纸以及冬雪覆盖过的砚,用这笔墨纸砚书写心中的郁结,然后焚于火中,便可消解这个苦难。   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试验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法子,哪知当她将纸张投入火中时,那纸竟没有被烧毁,直至火盆中的火燃烧殆尽,纸张依旧。老人见事态诡异,壮着胆子将纸拿出来,见到纸张下方竟赫然出现了几个陌生的字:已见字,陆离致上!   七婆念想着定是妖魔作祟,愤怒地将这张纸扯碎,扔得远远的!   令她没想到的是,那个叫陆离的神秘人,竟真的在第二天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这样述说着缘由,七婆已经领着陆离走上了楼。   二楼甚是宽敞,七婆推开一扇糊着绿纱纸的木滑门,只见里头陈设干净简单,一柜,一桌,一榻便已。   那榻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裹着薄毯,似乎在沉睡,脆弱得宛如一团蚕茧。   “小蒲,来,喝药啦。”七婆柔声道,然而床榻那里迟迟没有发出回应来。   七婆好像习惯了似的,脸带苦涩地端起那盛药的黑瓷小碗,朝着里头轻轻吹着气,尔后一只手轻轻搂起沉睡中的孩子来,一边喂着汤药,一边叨念着,“乖孩子,喝了药病就好啦……病好了你就能到外头玩了,你不是一直想去捡海棠花吗?待你好了,就可以出去捡了……”   言语间,老人的眼角已经带了泪光。   人的感情是那样丰富,脆弱的世人经受不了的事情很多,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其中随便一件事情都能击垮这种弱小的生灵。   陆离蹲在榻边,他仔细地观察着小蒲,这孩子脸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白,她瘦得吓人,紫色的血脉在她的皮下清晰可见,她闭着眼睛,紧抿着嘴唇,几乎马上就会枯萎衰亡了。而陆离看见,她胸口处那团象征着生命的白色火焰更加小了下去,已是星火般摇摇欲坠。   陆离伸出手来,摸向小蒲的额头——他的袖子比普通衣裳的要长上许多,平素垂下手时,整个手臂乃至手掌都是不见的,如今抬起手来,那长袖自然滑落,七婆看见,他修长干净的手腕上,竟套着许多银制圆环,不是镯子,只因镯子的款式不会做得这样细小精巧,那圆环上密密麻麻地雕刻着不知是什么族群的文字,蝌蚪一般,每个圆环上各不相同。仅他一只手上的银环,粗略一看,竟有**个之多!   陆离似乎很忌讳他人看见这些圆环,将手稍稍触碰了小蒲的额头后,便飞快收了回来,照旧用长袖遮盖好。   “小郎君,她怎样了?能救吗?”七婆焦急地问。   陆离微微一笑,“不是难事……”但蓦然,他又皱起眉来,“只是,这药草着实难采了些……”   七婆心里一急,道,“需要什么药草,老婆子倾家荡产都买来!”   陆离摇头,“这味药草,世人是采摘不来的……只有精怪和孩子的眼睛才能看到它。” 第三章 丑狐   入夜后,雨终究是停了下来,陆离叫忐忑的七婆先行睡下,自己守在小蒲的身边。   男子打开了窗户,探出身子去,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海棠树。   微微发亮的粉色花瓣在虚空中打着旋儿,安静地飘落地面,无风时是偶有的三四片,有风时便是细密的花雨。   据世人所传,海棠寓意离别,在院中栽种这树木,着实不大好……   心思再次回转到小蒲的事情上,陆离伸出双手来,抖开了长袖,他的目光停留在银环上——如今有了这东西的束缚,自己的力量被封印了大半,亲自寻找药草是不可能的。   他有些苦恼将采摘药草的事情交给谁去办,小蒲的病情拖不得,脚力好又是机灵的精怪办事不牢靠,办事认真的又都是些老实又迟缓的精怪……脑中划过几个人选,都觉得不适合。几位熟识的同僚中,擅长寻药的杉灵同他一样有事在外,灼光么……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叫他去办事还不如让自己直接放弃救治小蒲。   正欲苦恼着,陆离只感觉余光处微光一闪,他突然扭过头去,“谁?!”   青水镇的边缘处蓦然闪过一抹绿光,陆离定睛看去,见是一个黑小的身影,衔着一盏绿灯,蹲在杂草丛生处。   实质上,那小怪物在挨了七婆一刀后,并没有彻底离开,而是在深夜中,叼着灯在远远处徘徊着,不敢发出声音,亦不敢再去见一眼小蒲。这天深夜,它照旧前来,哪知微弱的灯光叫陆离看见了,见陆离扭头看了过来,它吓得轻轻地呜咽了一声,本能地一扭头,朝山中窜去!   见到七婆口中那害人的妖孽,陆离先是一愣,尔后脚一蹬,整个人轻盈地从二楼处跃起,尔后一阵旋风自他脚下呼啸地涌出来,瞬间将他包裹其中!   “站住,吾且饶你性命!”   ——天空中陡然传来一个厚重而庄严的声音,布满整个天际,闷雷一般朝群山那里袭去,顺带卷起一阵狂风,吹弯了周遭树木,以绝对的速度,朝那小怪物追去。   小怪物走得不快,一瘸一打滑,待它怯生生地扭过头来时,见自己已经被一个巨大的阴影覆盖。   那阴影是一只巨大的兽。   四爪踏火,肋生双翅,威风凛凛,带着睥睨众生的气度以及区别于其他灵兽的高贵气息。   小怪物哪里敢抬头去看那只兽到底是什么,见自己跑不走了,便呜咽一声,抱着脑袋,原地停了下来。它的独眼满是祈求地看着那巨兽慢慢落下,离自己越来越近……奇怪的是,待可以见到那只巨兽的真身时,落地的,却是世人模样——一袭飘然白衫的年轻男子,长发如墨,双眸如潭,带着仿佛能包容万物的温柔笑意。   陆离靠近瑟瑟发抖的怪物,蹲下来,声音竟出奇地柔和,“你不要怕,我知道,小蒲生病并不是因为你。”   小怪物闻言怯怯抬起头来,看着男子美丽无瑕的脸庞,再看看自己,低鸣了一声。   “这只是皮囊,精怪不会在意这个。”一边安慰着它,陆离一边伸手去抚它黑漆漆、皱巴巴的脑袋,问道,“是谁将你害成这个样子的?”   那小怪物还是怯生生的,抱着大破灯,低垂着眉眼,受尽了无数委屈一般。   陆离的掌下发出一阵微亮的五彩光晕——那是小怪物的记忆,正一点一点地被陆离阅读着。   勃勃生长着的海棠树苗,那扇糊着米色窗纸的窗户,绿蓝不定的幽幽光线,女孩儿带着笑意的甜甜面容……以及后来的咒骂声,夺命符纸,巨大铜炉,灼热火焰……   那些美好的,残忍的记忆化作一幕幕鲜活的画面,陆离看着这一切,半晌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却再无往日的温文,他略带怒气地喃喃了两个字,“世人……”   掌下的小怪物不知陆离在干什么,疑惑地抬起头来,用那棕色的眸子看着他。   “你走吧,”陆离突然对它淡淡道,“你寻错人了……”   “咦?”小怪物歪了一下脑袋,发出单字疑问。   “你要寻的那个人,已经不在原处了。”陆离说着指了指远方那掩映在海棠花后的窗子,“你忘了吗?你认识那人时,海棠还是一株小小的树苗,如今它已经长成大树了。”   “精怪和人的时间是不一样的。世人的生命很短,他们的感情也很脆弱,你以为时间只是过去了一会儿,对他们来说却是一辈子,那时他们不是已经死了,便是全全忘了。”   “快些回山岭里去吧,那里有你的族群,精怪和人相识永远不会有好结果的。”   然而,说了那么多,小怪物却没有丝毫动摇的模样,它抬起两只前爪,靠在陆离的膝盖上,祈求一般呜呜叫着。   叹了一口气,陆离又道,“即便那扇窗子后不是你当初认识的那人,你也要救她吗?”   小怪物欢欣地点点头。   陆离有些不忍。   精怪是一种有仇必报的生灵,亦是一种知情知恩的生灵。   “你可知返魂草?”   小怪物先是一愣,接着很认真地点头。   “将它找来,小蒲便能得救了。”   小怪物一听,便兴奋地裂开嘴笑起来,它又从新叼起灯,一瘸一拐地朝山岭深处走去。   “等等!”陆离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扬声唤住它。   小怪物停下脚步,扭过头来。   “我送一程。这寻返魂草的本事是你们族群最拿手的,但你现在行走得不快,我陪着你,可叫那些荆棘藤蔓挡不住你的去路。”说罢,陆离扬袖一挥,小怪物面前,那满是丛草灌木的山岭突然裂开一道小小的路来,路两旁的植物仿佛有意识似的,皆是往道路两旁倒去,陆离走上前来,朝那小道的深处走去,“小狐狸,我们走吧……” 第四章 窃忆   次日,在晨雾尚是湿润的时候,一夜无眠的七婆已经急忙忙地起床去探望小蒲了。来到小蒲的房间时,七婆却只见小蒲一如既往地躺在榻上昏睡着,窗子打开着,昨夜的海棠花飘进来落了一地,陆离已经杳无踪迹。   昨夜刚认识的那个年轻人来去犹如梦境。   七婆恐小蒲吹了风加重病情,便去关窗子,这才看见,远方的山岭的边缘处,陆离正带着一身露湿朝这里走来,他手上握着几个晶莹明亮的东西。   七婆转下楼去开门,待陆离走得近了,她才看见陆离手上捂着的是几枚溜圆洁白的珍珠。   七婆道,“小郎君,你昨夜是去了哪里?这山岭多精怪,你可不要乱跑才好。”   陆离见状微微一笑,答道,“老夫人,昨夜在下去托一位朋友帮助采集药草,快的话,兴许今夜它就会将药草送来了。”   七婆一听,顿时有些激动,“你、你说,小蒲会活过来了是么?!”   “她会安平一生。”   听罢,七婆已是老泪纵横。   “不过,”陆离话锋一转,又道,“在下那朋友还有一事相求,至于这件事到底怎么做,老夫人收下这几粒珍珠,自然就会知道。”说着,陆离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将珍珠硬是塞进她的手里。   那珍珠带着陆离的体温,入手细腻温润,七婆刚要询问这是为何,就只感觉这手中的珠子不同于普通的珍珠——那珍珠是承载着记忆的容器。   三颗珍珠,承载着三段记忆。全都是陆离从那小怪物的脑海中抽离出来的,不,从记忆中看,小怪物是有名字的,精怪以本相之名为姓,它姓胡,名映之。   映之。这个名字,是一个世人为它取的。   在皮肤接触到珍珠的刹那,老人一阵恍惚,只感觉一种熟悉的暖流流淌进她的脑海里——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陌生的,熟悉的……那记忆的主人并不是自己,她却感觉无比熟悉,仿佛自己也曾经历过似的。   记忆最初,是一个小女孩的念叨,“映之哥哥,我在院中种了一棵海棠花的树苗,待过些年后,你就可以顺着这棵树爬上楼来看我了。虽然你是精怪,但是精怪要凭自己的力量爬上来是不是也很累?映之哥哥,你喜欢海棠花吗?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种其他的树,皂荚、香樟、合欢,或者是玉兰?”   在小女孩那软糯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直至消失时,在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扇糊着米色窗纸的竹制窗户。   周遭是一片冰凉的星光,除了那星光之外,还有另一个光源,那好似一种幽幽的光线,时而幽绿,时而碧蓝,着实是好看。那记忆的主人,就在窗外,身旁是那束蓝绿的光线,他伸出手来,敲向那窗户,“笃笃笃。”   笃笃笃。   这熟悉至极的声音似乎同记忆深处某个恐怖的记忆不谋而合,明明是同一个声音,为何那时与今时听来,感觉如此不同?   “小七,你在不在?”说话的是那记忆的主人,听来声音是个少年郎,声音低沉,却是十分好听的。   窗户那头,即刻有一个女孩用稚嫩的声音欢欣应道,“是映之哥哥吗?”然后不待少年回答,就听窗户哗啦一声被打开。屋里赤脚站着一个小姑娘,梳着两条细细的羊角辫,穿着一件枣红色的褂子,不过七八岁的年龄,大眼睛水灵灵的几乎要滴下水来,皮肤白皙如粉团似的,只不过瘦得过分,似乎是在养病当中。   那少年提灯一跃而入。   漆黑的房间里登时被光线染亮。   ——或许是年代过于久远,那段记忆遗忘了他们是怎样相识的。一个是自山岭而来的精灵,一个是久病的世人女孩,不知是怎样的际遇让他们认识了彼此。   七婆只看见,那记忆中,小女孩病了很久很久,她的脸色一直是苍白的,只能长久地待在自己房中,她常常咳嗽,一咳,脸色便泛出可怖的青色。或许是病了许久,她显得很安静,在家人面前,她就像是个只会眨眼睛的布娃娃。   然而,在所有人都沉沉睡去的时候,她唯一的朋友会在此刻到访,让女孩脸上挂满笑意。   在小女孩的眼里,夜并不是漆黑的,而是充满了瑰丽的色彩。   那自山岭而来少年,每次都会提着不同的灯来见她,他有着温柔的声音,他法力不深,伤不了任何人,甚至与她的见面,都要避开其他世人。但他又是那样厉害,只要他指尖一撮,就会有万千光华徐徐绽放开来,宛如烟花,却比烟花更要幽静。那些光亮落在身上触感是冰凉的,好像初春时节的露水,带着满满山野的味道。   这段属于映之的记忆里,满满都是女孩的笑脸。   他的族群离青水镇颇远,于是,每日他都要跋山涉水而来,被丛草割破了脚掌,露水沾湿了皮毛,只为了那个病中的世人女孩能笑一笑。   他同她一起坐在窗台上,他向她讲述好多关于狐族的事情,他说狐族爱喝酒,爱在午夜时开酒宴,酒宴上有许多五颜六色的果子和糕点,还有玉瓶装着的果子酒,那果子酒味道醇香,世人喝了三天三夜都醒不过来。他还说,在宴会上,会有狐狸变化成世人的模样,戴着古怪的面具,穿着华丽的衣裳,跳着世人的舞蹈……   最后,他说狐族虽说善良,却不大喜欢和世人有来往,因为族中的长辈说,世人贪婪卑鄙,他们只会将精怪视为魔鬼猛兽加以破坏,即便他们之中有善良的人,也会因为寿命过短而忘记他们曾经经历的所有事情……   世人的感情,短得好比狐狸喝醉后沉睡的一夜。旖旎,而又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小七听着映之讲述的这一切,突然用那藕节似的小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角,“映之哥哥,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即使我变成了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婆婆,也不会忘记你。你可是对我最好的人,娘说,做人不能忘恩,我怎么会忘记映之哥哥呢?”   映之摸了摸小七毛茸茸的脑袋,笑道,“傻瓜,等你长大了,便就看不见我了……”   当孩子渐渐脱去了稚气,也卸去纯明的时候,他们的眼睛便就再也看不见这神奇的世界了,曾经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也会因为年岁尚小,而认为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听映之这么说,小七突然生气了,她报复似的一口咬住了映之的胳膊!   “小七,你这是干什么?!”映之吃痛,却没有收回手来。   “为什么会看不见?只要你不离开我,我怎么会看不见你?!”小七没有松开口,便含糊地嘟囔道,明明是她先伤人在先,却哭得一塌糊涂,“你莫不是嫌我以后会长大,变老变丑了,你便嫌弃我不想和我玩了,不然我怎么会忘了你!”   孩子哭得伤心,映之见状赶紧安慰她,他将食指竖在唇上,“嘘……小七不要胡闹,你可不要引得你爹娘醒了,若是被你爹娘发现了我,我想来找你玩可都是不行了。”   这一招果然好用,小七登时止住了泪水,瞪着大眼睛看着映之。   她的瞳仁中,清晰地映出一个少年的眉目,漆黑的长发,轮廓完美的脸庞,上挑的凤眼,以及温柔的笑意……   记忆的最后,是映之伸出胳膊来,将女孩一把搂进怀中,“小七,如果你需要我,即便我在天涯海角,我都会回来找你的……”   即便那时我已经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第五章 还忆   看到这里,七婆像是手中握着一团火,将几颗珍珠尽数甩了开去,尖声叫道,“你这是什么妖法制造的幻象?!为何里面有我……我、我不相信,你迷惑我是为了什么?!”   那三颗珍珠滴溜溜地滚落到陆离的脚下,陆离面无表情地捡起珍珠,缓缓道,“老夫人果然是将一切都忘了……”再抬起头时,他目光冰冷。   “什么叫忘了?!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那幻象中我少说也有七岁,七岁的事情我会记不起来么?我根本不记得认识过一个叫‘映之’的妖孽!说,你是不是那妖孽的同党!”七婆后退几步,已是歇斯底里。   “‘映之’是你给他取的名字,你写的本是‘映七’,意思是他会举着狐狸火照亮你。那时你年岁尚小,字写得胡乱,映之便将‘七’认成了‘之’。”陆离这样说着,捏着珍珠走近七婆,不由分说地将剩下的两颗珍珠硬是塞到她手中,“这是不是在下伪造的幻象,老夫人自己心里应该清楚。在下伪造这份幻象有何好处?若是要夺人精魄,硬抢来就是,何需这样麻烦?”   陆离这番话说得强硬,他的力气大得骇人,迫使七婆又从新握住了那两颗珍珠。   那是映之剩下的两段记忆。   第一颗开头,七婆只听见嘈杂的喊打声并感到彻心的疼痛。   “道长,就是它!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晚上跑来蛊惑我家七儿!害得七儿病一直不见得好转!道长,您务必要除掉它以绝后患才好呐!”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咬牙切齿,似乎恨极。   而映之,则看见自己的四肢被桃木钉在了地上,那锐利的木刺上用鸡血刻画着繁杂的符咒,由上而下,刺穿了自己的四掌,透过骨头,被钉死在地上。他动弹不得,鲜血直流,来自四肢的疼痛啮噬着他的神志,他强撑着抬起头来,见自己眼前站着好多双脚,透过脚看向远处,只见小七被绳子绑在柱子上,小小的孩子满脸泪痕,大喊着“放开他!爹爹,娘,求你们放开他,映之哥哥不是坏人!求你们不要伤害他!”   她哭得凄惨,脸色铁青,她尚且生着病,这样叫喊下去,会要了她的命。   “道长,你看看,七儿现在还在被那妖孽蛊惑着呢!”又有一个妇人哭着扑在小七的身上,她一边祈求着道长,一边盖住小七的脸,迫使她不再去看映之,“我家乖巧的女儿,怎么到了这会子还是执迷不悟呢?这可叫怎么才好呢……”   小七动弹不得,便用力甩着脑袋,向前挪着身子,绳子已经在她的脖子上勒出血痕,她好似没有感觉一样,盯着血泊中的映之,哭喊,“映之哥哥,你不要死……小七求你不要死,小七还要看你点的灯笼,小七说过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求求你,映之哥哥,回我一句,不要死,不要死……”   映之奋力抬起头来,他那被钉穿的爪子试着动了动,又是一汪鲜血涌了出来,“小七……”虚弱至极的他朝女孩勉强扯出一丝笑来,即便那时的他已经显出了本相——方才为了逃出道士的阵法,他将自己的牙齿咬掉了,指甲也颗颗破落,剩下几个血洞。   他只一个法力低微的妖怪,世人不需要几分法力,便能将他打得狼狈不堪。   “不要哭……会发病的。”他半阖起眼睛,从喉咙深处咕哝出几个字来。   嘈杂的环境下,没有人听得懂这只伤痕累累的狐狸在说些什么。   “它、它又在念咒了!”被吓成惊弓之鸟的中年男人见映之嘴巴一张一合,觉得它又在作怪,想也不想就抬起一脚,狠狠地踹在映之的脑袋上!   “嗡”的一声,映之只感觉脑袋上骨头咔嚓一声响,有血从他毛茸茸的耳朵里流出来,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只感觉有巨大的石头从自己身上碾过一般,看不见,听不清……   “啊啊啊啊啊!不要动他!!你们谁都不许动他!!!”迷糊中小七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她在疯狂地蹬着双腿,报复似的将脑袋用力撞在身后的柱子上。   “小七……不要哭,不要……哭。”他想出声,却再也不能发出半点声音。他的脸埋在自己的鲜血里,温热而膻腥。   他依稀听到,那个男人问,“道长,现在该把这妖孽怎么办了?”   另一个男声悠悠道,“贫道自会将这妖孽带回,放心,这妖孽不会再来危害任何人了,你家尽可安心过日子了。”   男人急忙感谢道,“道长大恩大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啊!这钱财……”   道士一把制止,“嗳,斩妖除魔是贫道的天职,钱财是万万收不得的,你留着钱财好生照顾你那小女儿。这女娃子的病怕还是要小心调理。”   男人更是感激,“道长说的是,道长说的是……”   又过了片刻,那男人疑惑道,“道长既然要将这妖孽带走,可这镇魔针是钉死在地上的……要将妖孽带走着实是难办啊!”迟疑片刻后,男人恍然大悟,又道,“瞧我这笨脑袋!钉死了四肢,拿柴刀砍断了便是!道长你不介意吧?”   他最后听到的声音是什么呢?是柴刀斩断自己四肢骨头的脆响?还是小七最后妥协一般的求饶声?   骨头被斩断的那刻,剧痛狠狠刺激着他的大脑,周身宛若坠入地狱,动弹不得,叫喊不出。   与此同时,小七哭喊着,“爹爹,小七今后会乖乖听话,小七再也不见他!放了他,别再伤害他……小七没有受他蛊惑,今后也不会再记得他了……放了他,砍了他的手,他会死的,别死,别让他死……”哭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沙哑如夜枭。   意识的最后,听到声音应该都不是这些……是道长与那男人的对话。   ——“道长,你看我家七儿忘不了这妖孽,该怎么办?有没有法子让七儿永远忘了这段记忆?”   他与小七那些美好的记忆。   星夜,烛光,笑声,彼此许下不要离开的诺言,将会在此刻灰飞烟灭。   道长沉吟了片刻,映之最后听到是那叫他绝望的一个字:“好。”   ——不要世事变迁,不需沧海桑田。只是一个小小法诀,就能叫脆弱的世人忘却曾经发誓要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一刻,映之想着他还是喜欢世人的。   父母爱惜自己的孩子,道士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小七到最后都没有背弃他……世人都是善良的吧?   错的是自己,不应该妄自以一个精怪的身份接近世人。 第六章 丹炉   第二颗珍珠从掌中滑落,跌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碎成万千尘土。   老人低着头,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着最后一颗珍珠。   “我曾想去寻那夺走你记忆的道士,叫他还予你那段记忆。只不过……”陆离说着望了一眼门外灼灼天光,黯然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大概,早死了罢。”   那最后一颗珍珠里,承载着映之在道士手中所受的苦难。   那段记忆,已没了之前两段的那般热烈富有张力,七婆只感到炙热,单一的炙热。除了这种感觉,感官似乎被关闭了一般,不见天日,不能呼吸,甚至连呼喊都没有一丝力气。   ——他被投入了丹炉中。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哪里都是烫的,叫人坐立不安,他的皮毛起火了,漂亮的棕色皮毛燃烧殆尽后灼烧到皮肤,发出滋啦滋啦的焦味来。他被烧掉了耳朵和一只眼睛。他被烧成一块炭的模样,蜷缩在烈火中,奄奄一息。   丹炉中其他的精怪知晓了他的遭遇后,全是哈哈大笑地嘲笑他。   众精怪皆是同他一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但是在死之前,能得些乐子也是不错的。他们游荡在映之的身旁,用阴森森的口吻对他说道,“你这个傻子,对世人怎么能付出真情?世人是三界里最薄情的生灵,他们自私,胆小,为了自己,他们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这浮生中,唯有世人会堕入饿鬼道和畜生道,足可以见他们是多么自私自利了!”   “你听过戏文吗?那里头可有许多说着精怪和人的故事呢……其中有哪个是得了善果的?!”   “他们遇见咱们精怪,只会用桃木刺穿我们,然后投入这丹炉中,被火活活烧死,永世不得超生!”   那些带着蔑意的话语在映之耳边回荡着,犹如钻入心中的小虫,挠得他痛苦不堪。他用断肢无力地挥了挥,想要赶走他们,却只惹来他们更加肆意的嘲笑。   “不,小七不会背弃我……”他紧紧闭着眼睛,蜷缩在丹炉里不是太热的角落中,那只尚且完好的眼睛流出一滴晶莹的泪来,只不过那泪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火给烧干了,只留下一道难看的泪痕。   他虚弱道,“即便她忘了我,我、我回去的时候,再认识她便是……”   精怪的生命那样漫长,他完全有信心再让她认识自己一次。她虽然忘却了全部,但心性定是没变,她肯定还是喜欢那些变幻无常的狐狸火。那时候,他只需提着灯,再一次敲响她的窗户便是——如果,他还能回去的话。   “小七一直生着病,她没有朋友,若没有我陪伴着她,她会孤单的……”   “她说过,她害怕黑漆的夜晚,只要有我,她便不会再怕了……”   “她不是那些自私自利的世人,她很善良,很善良……”   在那等死的漫长时间里,小狐狸在半睡半醒之间一直呢喃着什么,没有停歇,声音却也不大,不知过了多久,围绕在他身边的嘲笑声渐渐小了下去……   小七在窗户下种了海棠花树,她说待树长高了,他便可以顺着树轻松地爬上去见她。他还曾答应过小七,在她病好之后,带她到山岭中去见自己的族群,参加那彻夜不眠的狐族酒宴……他要看着小七安平地长大……   ——“你逃出去吧。”   寂静中,突然有一个声音如此认真地说道。映之知道,这是之前嘲笑他的精怪之一。   “到时候我们会积攒最后一点力气,将这丹炉冲开一个小缝,你便乘机逃出去。”   映之几乎认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呵,为什么?”那个声音一个蔑笑,“为了让你证明世人并不是那样无情的啊……”说到最后,这个声音似乎有无限寂寞。   拥有漫长生命的精怪是一种如此奇怪的生灵,它们拥有比世人更坚持并且更长久的情感。   映之试着睁开独眼,想看看那些拼尽最后一点生命帮助自己的精怪们。他看到,自己眼前缭绕着的除了明亮的火光外,还有许多白色的游丝……那些象征着精怪精元的游丝宛若残云一般,温柔地环绕着他,尽量不让他受到火焰的吞噬。   ——原来,那些曾经嘲笑过他的精怪早就被焚烧得尸骨无存了,他们没有了实体,一边无情地嘲笑他,一边却默默化作屏障,保护着丹炉中唯一一个残存本体的映之。   “我们快要失去意识了,你快些离去吧。”映之最后听到的是众精怪的一声嘱咐。   尔后,那些白色全全聚集过来,轻轻拂过他的额头,似在告别。   离去吧,去寻你在乎的人,重新认识她,重新让那孩子再喜欢你……   离去吧……   陡然一声巨响——“嘭!”   炸裂声惊得打盹中的小童子一个激灵,尔后他抬头一望,眼中满是慌张,“师父!丹炉炸开了一条缝!”   在守炉小童子六神无主时,一条白烟从丹炉的缝隙中渗出来,迅速逃了开去……   在此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映之用那早已不利索的断肢奔跑着越过荒原湖泊,城池小镇,他被世人喊打着钻入潮湿的阴沟中,也曾被野兽驱赶着四处逃窜,他却不曾有过一丝退却与倦意。   躲在潮湿的杂草中时,他总是满眼希冀地看着漫天繁星——小七还在等着他,他一定会找到回家的路。   这一晃,不知过了多少年。   精怪对时间的流逝总是那样迟钝,当映之再次站在青水镇,那座眼熟的小楼前时,他不会思考,为何,当初那株小小的海棠花树苗,如今已延展出华盖一般的枝叶?   兴奋的他只是四处兜兜转转,从一堆垃圾中拖出一个破了个大口子的琉璃瓶子来,他用前肢将琉璃瓶子擦干净,尔后将这个捡来的宝贝叼在嘴里,缓步走向那座屋舍。   “小七……”   依旧是万籁俱静的夜,星子明亮,周遭潮湿,海棠花因为摇动簌簌落下凄美的花雨来——一个四肢扭曲的小怪物慢慢顺着树干爬上二楼,推开了那米色窗纸糊着的窗户,他轻手轻脚地进入房里,见榻上躺着一个病中的小女孩。   粉嫩的皮肤,浓长的睫毛,瘦得有些过分的小尖脸。   小怪物将前肢搭在榻上,盯着沉睡中的小女孩看了许久,突然眯起独眼,笑得欢畅。   他柔声道,“小七,我回来了……”   身旁那盏狐狸灯发出幽幽光线来,充满了整个房间。   女孩被光线弄醒,她睁开眼睛来,看见床边的来人。孩子不懂惧怕,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问,“你是谁?”   床边的人扬起温柔的笑来,他将灯提到女孩面前,低声道,“我叫映之,是你的哥哥呀……”   “映之哥哥?”小女孩先是满脸疑惑,她看了一眼那幻化出幽光的琉璃瓶子,继而欢欣笑道,“呀,好漂亮!这是映之哥哥的灯吗?”   那段记忆最后,七婆看见,女孩眼中印出的影像,竟是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漆黑的长发,轮廓完美的脸庞,上挑的凤眼……   原来,不管外表如何,内心纯明的孩子总是能看到对方内心的模样。 第七章 春之宴   “啊啊啊啊!!”老人陡然甩开那珍珠,抱着头靠着墙,慢慢蹲了下去,“映之,映之……”她喃喃念着映之的名字,泪流满面。   记忆瞬间汹涌而来,即便是他人的记忆,但这般真实而又惨痛的经历足以在瞬间击碎一个人的神志。她曾那般坚定地发誓不会忘了他,现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他没有忘记当初诺言的一丝一毫,她却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无以复加的内疚情绪涌上心头,她再不能多说其他言语。   她长大了,成婚,生子,后来甚至有了孙子……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她早已同所有普通世人那般,以固有的一种生活方式劳作生存,那光怪陆离的彼岸世界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她终是成了她父母那样的人,粗暴地否定一切有悖于世人规则的所有事物——她再一次恶狠狠地伤害了他。   陆离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也蹲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老夫人,映之他并没有怪你。”   一股安人心神的暖流蔓延进老人的心房中。   老人抬起头来,浑浊的灰色眼睛怔怔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陆离淡淡道,“他去寻能救治小蒲的返魂草了——他的心中,并没有半分怨恨。”   “我……”七婆迟疑了一下,然后才道,“我能再见见他么?”   哪知陆离听了却摇摇头,“他不愿见你。”   七婆哽咽,“不愿也是情理的,终究是我亏欠于他……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他道他如今的模样太丑了,才不愿见你的。老夫人也不用自责,映之说他已经放下了,待他为小蒲采回了返魂草,他便永远离开,去山岭中寻他的族群了。”   听到这里,七婆像是被抽了魂魄一般,再不说话,僵硬着身躯,只是不停地流泪——这辈子她离别的场景见得太多了,父母的离去,丈夫的离去,儿子的离去……这些对她而言重要无比的人陆续抽离出她的生命轨迹。   她应该早就习惯了。   就连映之,她也应该想到,终有一天,这个在深夜中为她送来光亮的少年郎会离她而去,再也不出现了……   “小郎君,你之前有说,快的话,映之今晚就会带着返魂草回来了是么?”   陆离点点头。   “这是他最后一次来看……”那个“我”字没有说出来,老人话锋一转,“来看小蒲的吧?”   依旧是点头。   听罢七婆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摸索出身上的几个铜板来,尔后提过篮子便要走出门去。   “老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去集市,现在还早,应该是来得及的……我在灶上熬了粥,还请小郎君在小蒲醒后给她送上一碗。”   陆离会意,点了点头。   七婆这一去,便就是整整一个上午。   小蒲醒来,看见端着热粥在一旁等候着的陆离,第一句竟是问,“你……是映之哥哥的朋友吗?”   陆离眯起眼睛来笑了——只有孩子能感知到他与映之身上的气息是相同的。   “你的映之哥哥托我给你送一句话,他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待你病好之后,见到的第一个太阳雨,便是他回来探望你的时候了。”   “他……他是生气了吗?”孩子难受地垂下眼睛来,“阿婆那样对他,他定是恨我了,才会不理我的吧?”   “他来人世的日子太少,还没有学会恨。”陆离说罢摸了摸小蒲乱糟糟的头发,“你若不信,待你病好了,见着了第一个太阳雨,便知我是不是骗你了。”   “大哥哥!”小蒲突然直起身子来,拉住陆离的衣角,半晌后,才怯怯问道,“他、他的伤好些了吗?我知道,阿婆打伤了他……如果你还能见着他,告诉他,小蒲一定会等着他回来,一直一直等下去的!”   陆离见孩子满脸真诚,继而柔声答应,“好,只要小蒲不忘初心,就能见到他。”   七婆回来时,竟带了一大篮子的菜,有春萝卜、鲜笋、蕨菜、蘑菇、茼蒿等,这些菜都是清早进山刚刚采摘下来的,尚且带着微凉的水汽。她将这些蔬菜细细洗干净了,又切下屋檐下悬挂着的腊肉,用水焯过后,切成细丝,煎得脆香。最后将那些春菜分别下锅炒了,几滴香油,几粒粗盐,简单的几个步骤,就香味四溢,陆离在一旁看着有趣,便问道,“老夫人做的这是什么?”   七婆笑了笑,道,“小郎君竟不知道?”   陆离摇摇头,他在人间游走千百年,却着实没有注意到这些浸染着浓浓人情味的东西:吃食,节日,习俗……这些对他而言仅仅是生命短暂的世人的自娱自乐,每年中有那样多的节庆,吃食也是数不胜数,对于长生的他来说,这些东西若每年甚至每天都要循环一次的话,着实是太累了。   “春天了,我做的这个自然是春饼了。”老人说着取出篮子里用芋叶包着的东西,打开了,见里头竟是一沓白色、薄如纸张的米皮子。七婆将菜细细包进一层米皮子中,娴熟地三折两折,做出一个漂亮的小白条来。   “小郎君要尝尝么?”七婆将一个春饼递给陆离。   陆离一怔,终是道谢接过,慎重地咬了一口,本是皱着的眉头舒张开来。   不需问味道了,七婆笑笑,“我这山野人家拿不出什么昂贵的吃食招待小郎君,唯有这小点心了,希望你不要嫌弃的好。”   陆离细细咀嚼着春饼,“唔……在下是第一次吃,应该先谢谢老夫人才是。”   不知何时,窗外又静静地下起了雨。这山坳中的青水镇,春季往往是伴随着雨水度过的,雨总是不大,甚至沾湿不了衣角,却仿佛能吸纳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这样柔美的天气里,会有家贫的年轻人上山采集药材和野菜,或许在万籁俱静中,他会突然听到枯枝被踩断的声响,那是身披女箩的美丽山鬼在大树后偷偷观望着他。   精怪的世界与人的世界,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交织在一起,酿出诸多凄苦的故事来。   吃掉最后一口春饼,嘴巴里尽是腊肉的醇香与春菜的清甜,突然间,陆离心情很好,他道,“老夫人,为了答谢你的食物,在下送你一个小礼物吧。”   此刻七婆身侧那抹了油的小圆箅子上,已经整整齐齐地码满了白胖的春饼,她包好最后一个,正欲放进圆箅中,便随口一问,“要送老婆子什么东西啊?”   “一双眼睛。”见七婆诧异地抬起头来,陆离淡淡道,“用这双眼睛能看见精怪的世界,只不过,只允许你用一晚。”   怔怔地看着这个俊美又温柔的年轻人,七婆拿着春饼的手悬在半空中,竟迟迟没有动弹一下。   孩子纯明的眼睛,可以看见精怪世界。   只需趁哪个孩子沉沉睡去时,将孩子的眼睛借给七婆一用便行。   “映之不想让你见到他如今的模样,但是我想,你换了眼睛后,他应该会同意的。”陆离如是说道。 第八章 换睛   夜深,万物睡去,唯有稀疏的星光明灭。   待小蒲陷入沉睡时,陆离坐在她床前,用指尖在她的额前凌空画了一个静心咒,尔后五指在她眼前一抓,待他走出房间时,两手却是空空的。   “小蒲答应借眼睛呢。”陆离笑眯眯的。小蒲是个善良的孩子,心里虽然疑惑,但是听闻陆离需要一双眼睛,竟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陆离逗小蒲,“不怕大哥哥是吃人眼睛的妖怪吗?”   小蒲理所当然道,“大哥哥和映之哥哥是朋友,怎么会借了眼睛不还呢?”   在小蒲的房间外,陆离对惴惴不安的七婆道,“老夫人,闭上眼睛。”   七婆依言,一只温暖的手覆上的她眼皮,轻轻一掠后,并无任何感觉。   “可以睁开了。”   七婆缓缓睁开眼睛,再看四周时,视线除了比之前要清晰许多外,竟也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她怀中抱着一个用大芋叶裹着的包袱,竟有些不知所措。   陆离将小蒲的房门拉开一条小缝,道,“老夫人从这里看去,便可以看见映之了……”说罢,他陡然停住了声音,尔后竖起耳朵细细聆听,半晌后,才悄声道,“听啊,映之他回来了。”   这一声“他回来了。”犹如投入湖中的一枚石子,七婆激动地朝那门缝中看去。   一阵微风悄然拂来。   尔后是那米色窗纸外,海棠花枝在微微摇晃着,簌簌的声音不绝于耳,过了不久,一个身影顺着那枝叶爬了上来……   “笃笃笃。”   三下轻轻的敲打声。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清澈的声音在窗外问道,“小七,你睡着了吗?”   ——他问的是“小七”而非“小蒲”。听闻至此,七婆捂着嘴巴,压着声音哭泣起来。   原来,他一直将小蒲当作了小七。   他心中念想着一直是那个年幼的小七。   不见屋内的答应声,那个影子歪了歪脑袋,尔后,推开了虚掩着的窗户。   ——刹那间,光华缭乱。   窗户那边繁茂的海棠花枝上,坐着一个红衣少年。   他穿着鲜艳的象牙红短衫,以及同样颜色的蓬松灯笼裤子。他身量修长轻盈,半个身子都掩映在粉色的花枝后,一席流水般的长发同花朵纠缠在一起。   他在笑,轮廓完美,眉眼上挑,鼻子高挺,嘴角噙着温柔的弧度。他有一双极为精致的棕色眸子,瞳仁比寻常人要大上几分,晶莹透彻,摄人魂魄。   这个俊美无双的少年,以一种慵懒的姿态坐于树上,头发和肩头上落满了微微发亮的花朵,在他右手上还提着一盏散发着幽光的灯笼。灯笼上绘着五彩的灵怪图案,四角垂坠着五彩的穗子。   幽光时绿时蓝,不时还有明亮的游丝从中缓缓窜出来,红衣少年的脸被光照亮,在他周身包裹着微弱的白光,夹着灯笼中的蓝绿光线,让见者会误以为,这绝美的少年,是海棠花幻化而来的妖精。   七婆吃惊地看着这个美丽无双的少年,万千光华灼伤了她的眼睛,她竟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树上的少年见屋中的女孩睡着了,先是无奈地摇头,尔后赤脚在枝头上一蹬,带着纷飞的花雨,轻盈地跃进窗子里来。   “小七……”他将灯放在身边,俯下身去,温柔而仔细地盯着榻上的女孩。   女孩不安分地颤了颤长长的睫毛。   映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小蒲的额头,他凑到女孩耳边轻声说道,“小七,你的病马上就会好起来了……你看,映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来?”他摘下系在腰带上的一把青青药草。放在小蒲的耳畔。   那药草有着宽大的叶子,居中开着一朵洁白的小花,花开五瓣,鹅黄花蕊。模样简单,任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株春日里随处可见的药草,是可返魂的仙草。   “你要快快好起来,安平地长大……映之哥哥今后再也不能来看你了。”少年说到这里竟是微微一笑,眸子里却盛着无限哀伤。   屋内闪着凄美的幽光,少年靠着床榻,捏过小蒲的小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蒲。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突然躬下身来,在女孩粉嫩的脸蛋上轻轻地印下一吻。   他长长的头发掉落下来,落在小蒲的脖子上,痒痒的触感叫小蒲在睡梦中笑了起来。   再无多言,红衣少年直起身子来,再不多看小蒲一眼,转身朝那窗子走去,跃上窗台,轻盈朝下一跳,只见一抹漆黑的长发划过,屋中除了那盏映之特意留下的灯之外,再不见那少年的身影。   “映之……映之!”七婆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突然失去了理智,蹒跚的老人紧紧抱着包裹,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   陆离看着她不顾一切地跑去下,没有阻拦。   那边映之顺着树干刚刚落下地,拂去身上的花瓣,正欲离开,却听到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映之哥哥!”   他全身一颤,瞬间回过身来,那大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个小小的孩子从里头跑了出来。   穿着枣红色的褂子,梳着两个羊角辫,大大的眼睛,尖尖的小脸。   孩子抱着包裹,在冲出门后陡然定住,在看见树下那身姿挺拔的少年还未走时,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映之看着突然出现的孩子,愣了一会儿,继而眯起眼睛来,柔声唤道,“小七?你是小七。”   小女孩用力点了点头,拔腿走近了,扬起脸来,将手中那包裹递上去,“拿着。”   那大芋叶在方才的奔跑中散了开来,孩子的手举得高高的,映之看见里面露出几个白胖的春饼来。   “给我的?”   “嗯!我记得映之哥哥喜欢吃这个。我特意在里头包了你喜欢吃的菜,回山岭的路那样长,带着它就不会饿着了……”话音一落,小七就感觉双脚离地,一股温暖的气息瞬时扑面而来——华盖似的花树下,瘦高的少年抱起了她,双臂紧紧环绕着孩子。他将头靠在小七的肩膀上,闭起眼睛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你一定不会忘了我的。”   他独自承载了近六十年的寂寞,在浮生中流浪,他被世人厌恶,被精怪嘲笑,但他依旧坚定着,他所付出的一切,不是徒劳。   “怎么敢把这些都忘了呢?”此刻孩子的眼中竟是一片沧桑,“我会一直记着你,带进棺材中,乃至转世。小七想,这辈子,以至今后无数次的轮回中,能在夜间给我带来光明的,便只有映之哥哥一人吧?”   少年无言,手臂却是收得更紧了。   小七感觉自己肩头一片潮湿——听说,精怪无心,以至于无泪。倘若精怪流泪,那说明已修出人心,有了七情。   最后,红衣少年一手怀抱着春饼,一手摸了摸小七的头发,尔后转身,走入那延绵的山岭中去了。   “映之哥哥,小七这辈子过得很好,很顺和,很安平!”看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身影,孩子突然将手拢到嘴边,大声喊道,“你也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受伤,不要再……相信任何一个世人了!”   那背影已经模糊了的少年举起手来,摇了摇,意思是他听见了。   他终是没有再回头看一次。   夜幕下,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白衣男子靠在窗台上,默默地看着那一点殷红消失于天地间,尔后他抬手打了一个响指。手上的动作牵连着腕上的银环交击,发出叮当脆响。   那个瞬间里,天地万物依旧,春雨无声地滋润着安静的青水镇,远山呈现出一片水墨黛色,近处海棠粉红米白拥挤热闹,一切如常,又确乎不太一样了。   近处的门前,老人佝偻着身子,抬眸朝遥遥处张望着什么。远处,一个模样丑陋的小怪物咬着一个包裹,带着满身伤痕缓缓朝密林深处走去……   ——陆离使了一个小小的法诀,让他们彼此都以最美好的模样说了永别。   在最美好的时候遇见了彼此,以最美好的模样道了不见,理应如此不是么?   陆离抬头看向那苍青的天空,眯起眼睛,扬起微微笑意。   尾声 安魂谣   “大哥哥,你说映之哥哥现在哪里?”   下了一夜的春雨,在次日,天气竟反常地放晴了,阳光正荣,照耀着头顶的花朵熙熙攘攘,打下细碎的金光来。   小蒲咬了一口喷香的烤芋头,仰头问。   此刻女孩正窝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怀中,男子则靠在树干上,一手枕着脑袋,闭目打盹。   “大哥哥?你睡着了吗?”小蒲眨巴着大眼睛,扭过头来。   陆离此刻才懒洋洋地答道,“在一个叫作‘轮回’的地方。”   “轮回?是他家乡的名字吗?那是一个镇子,还是一座城池?”   “是家乡,所有精怪的家乡。”斟酌了很久,陆离才下定义道。   返魂草,是精怪才能寻到的仙草,只是此药难得,饶是擅长寻药的精怪,历经千辛万苦也不一定能寻到,道行稍低的精怪常常死于辛劳。这神秘的药草,对于很多精怪来说,是一命偿一命之草。   映之本就身受重伤,再去寻草,必死无疑。   “这么说,映之哥哥在那里便不会受苦了?”小蒲笑得见牙不见眼。   “嗯。”那样善良的一个生灵,必然会得一个善果。   “大哥哥,自从你来了之后,阿婆好似也变了很多。她还帮我把映之哥哥留下的那个大琉璃灯给擦干净了。虽然映之哥哥走了,那灯也就不发光了,但阿婆说那是他留下的唯一东西,要好好收着才是呢!我还看见阿婆说这话时流了眼泪,不过她告诉我是眼睛里进了沙子……大哥哥,你真是好厉害,可以让阿婆接受映之哥哥,你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吗?”   沙沙沙……有风吹过,树冠发出细碎声响。   沉默良久,陆离才睁开眼睛来,他摘下落在孩子头顶的一片花瓣,答非所问道,“小蒲,大哥哥教你一首歌好不好?”   “什么歌?”   “安魂谣……”   天之墨,水之浊,命陨化灰撮。   水之浊,磷骨火,野坟荒千座。   磷骨火,无居所,傍风眠月落。   魂安去,往生处,汝之言,心尖握。   浮生世,阴阳隔,不提汝,笑靥过。   心底藏,相思诺,一棺葬,怀中卧。 故事二:《海之音》 第零章 深海   “这位小郎君,便就是这里啦!”   船家将海船停驻在一片透蓝的海域上,此刻天刚微亮,东方稍显一点鱼肚白,在素白的光线下,鹅黄色的小帆船犹如一片枯叶,轻轻飘摇在水面之上,荡开圈圈涟漪来。   “到了么?”一直懒洋洋坐在船尾的少年睁开眼睛来,朝四周望去——他似乎是外族人,穿着一身绣着水形暗纹的蟹青色衣衫,背着一个老旧的褡裢袋。他是一个生得极为秀气好看的少年郎,双眼明亮又生动,只不过任何时候,他都是困倦的,似乎很不喜欢这春日里尚是寒冷的天气。   “到了。”船家朝这一带一指,“绝对错不了,小郎君你不是渔人,看这海啊都是一样样的,但是我不一样,我在这一带跑了一辈子啦,对它比对我婆娘还要熟悉呢!”   少年听着船家的解释站起来,在他起身时,只听叮当几声好听的脆响从他脚上传来——他双脚脚踝处套着数个细窄的银铃环,银环上雕刻着精细的蛇形纹路,他一动,便发出好听的叮当声。   他抖了抖衣衫,看着这幽深的大海,片刻后道,“船家,劳烦你先在此地等我片刻,我马上就上来。”   船家见他说的奇怪,问道,“什么上来?小郎君你要去哪里啊?”然而没等他说完,就见那少年朝外纵身一跳,扑通一声,坠入海中!   船家被结实地吓了一跳,来不及思考他急忙奔向船尾,伸出脖子朝少年跳去的地方望,海水幽深,哪里见得到他半点影子?!   “小郎君!小郎君!”船家朝海面大喊起来,然而寂静的天地间,独独只回荡着他急切的叫喊声。   而在深海之下,在水流将少年包裹住的刹那,忽然有白色微光闪过,接着只听一声呼啸,一条银白色大蛇从光线里窜出来,带动了一阵激流和无数气泡。   大蛇的额心点着一抹纯白的火焰图案,下头生着一双湛蓝剔透的琉璃目。它的体形大如深海之下的无名海怪,全身包裹着纯白的火焰——那烈烈燃烧的火焰在白日是看不见的,唯有在这幽海之下,显得异常璀璨夺目。   大蛇眯起眼睛,似乎在为久违的自由而欢呼,在水中欢快地扭转了一番后,才朝那海之更深处游去……   而在海面之上,则是一片安静——方才那精彩绝伦的一幕,在海面上的船家是看不到的。   或者说,钟山之神显出本相,是凡人肉眼所不能看到的…… 第一章 白石城   海边白石城是一个热闹的小城,城中人口稠密,有世代在这里居住的渔人,也有来往做生意的外族人。镇上建有一个海上大码头,每日太阳还未升起之时,就有无数渔船出海,若运气好,还能见着来自彼岸神秘国家的船队……   ——灼光抖开兽皮手卷,眯着眼睛看着手卷上幻化出的文字。   一阵凉风幽幽吹过,穿着单薄的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冷,他最讨厌的就是冷!   偏偏这该死的鬼地方,初春比那冬日还要寒冷!灼光几乎将兽皮手卷撕碎。他是着了什么道了竟听信了那只笑面狐狸的鬼话!说青水镇的委托人是老人家,所托之事必定比白石城的孩子更要麻烦——那张自人世传来的书信上,署名是个来自海边白石城的孩子,却未写明要完成什么心愿。   “这种麻烦的事情还是我这个做义兄的来吧。那孩子委托的事情,说不定就是要一罐糖或是一个玩具呢,定不会累着你的。”记忆中,那个从来都是笑眯眯,说话温吞吞的白衫男子如此说道。   猛地摇了摇头,灼光决定将这个极度影响自己心情的脸给忘掉。   此刻他正行走在白石城的主街道上,两旁是挤挤挨挨的店铺,酒招翻飞,灯笼摇曳,正午时间,酒楼餐馆都已开业,铺门大开,从里面飘出香味来。还有那绸缎首饰铺子、茶馆戏楼皆是敞开着门,等待着客人前去光临。就连街道两旁的小摊位,都是热火朝天的模样,火炉里的炭火猩红,开水咕嘟咕嘟地烧着,刚刚端上的面尚且冒着热气……   灼光狐疑地四望,这白石城确实是热闹,若是能再见到半个人影的话,那便更热闹了。   ——这方贸易频繁的海边城镇中,竟不见一人。   酒楼中的桌子上摆满了美味佳肴,有的甚至已经被吃去了一半。绸缎铺子里绣花缎子摊在桌上,扯出了一半,仿佛有人正在端详着它。脂粉铺子里装着胭脂的鎏金小盒打开了,里头胭脂艳红似血。炉火不灭,吃食尚热……这城中的一切景象,仿佛在告之来人,在刹那之前,这里的百姓还在,各自做着各自的营生,就如那最最普通的一日一样。   灼光的眉头不自觉地抽了抽,寂静无声的城池中,唯独他一人行走,脚踝上的铃铛声叮叮当当,场面着实是诡异。   “什么鬼地方……”灼光抽了抽嘴角,尔后又自言道,“妈的,这就是个鬼地方啊。”   那召唤他而来的人,应该就在这条街道尽头的坊中。   拉了拉褡裢袋,灼光快步走上去。   这白石城临海而建,地势不高,城外建有一道拦海大堤,透过那黑色大堤看去,远处的海面一片乌青,黑云压低,有隆隆的闷雷声传来。   天气这般寒冷,再加上马上到来的暴雨,果然是祸不单行。   灼光又将陆离连同他祖上一起咒骂了几百遍,终是来到了坊中,几番折腾后,他找到了那人的居所。   同其他地方一样,院落的门虚掩着,仿佛主人刚刚挎上篮子采买,不一会儿就要回来似的。灼光在院中寻了几个来回,却不见一人,只在一处房中发现了那张召唤自己而来的纸张,上面是自己歪歪扭扭的几个丑字:已见字,宁灼光致上。   最后灼光又骂骂咧咧地走出了院落。 第二章 上古山神   在离白石城不远的拦海大堤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女孩。   女孩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留着一条长长的辫子,普通渔民的打扮,她将背上背着的满满一筐鱼给放下来,尔后抬起头来,眼神焦急地望向海天连接之处。   天空渐渐开始下起雨来。   冰冷的雨水浇透了女孩的衣裳,但她只是将额前滴水的碎发往耳后拢了拢,朝前又走了几步。   轰隆隆一声巨响。   闪电宛若一条发光的巨龙,在远方低矮的云层中窜动着,感觉不一会儿就会逼近这里。   女孩自小在海边长大,自然知晓这样的天气不能站在大堤之上,无论是闪电还是海浪,都能要了她的命。   然而,女孩咬着牙齿,蹲下身来,双手紧紧抓着背篓,眼睛却还是坚定地望向海边。   她好像在等什么人。   雨更加大了。   白色的海浪在飓风的鼓动下疯狂地扑打在大堤上,好似有万千愤怒似的。原本还在天边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聚集在头顶上,遮蔽了太阳,使得天地间笼罩着一片叫人绝望的黑暗。   “哗啦啦——”巨浪猛地扑来,这次的浪比任何时候都要大,竟高过了大堤。那海水的力量何其之大,铺天盖地的巨浪直直朝女孩扑去!   女孩啊的一声惊叫,被水的巨力一推,整个人宛若一张纸片,狠狠往后仰去。   背篓也被掀翻,满满的银鱼四处散落开来。   女孩被打出了一丈有余,浑身湿透。此刻她的脸已经被冻得青紫,不住地颤抖着,但她却再一次站了起来,焦急地看着已经狂怒了的大海。   她将手拢在嘴边,用一种嘶哑且变调的声音大声喊着,“阿呜——”   而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脚下微震,低头看去,惊恐地发现,那本应该万分坚实的大堤竟裂开了一条细缝。   女孩歪着脑袋“咦?”了一声,身体的本能叫她后退了几步。   又是一个大浪扑来,那裂缝竟又大了几分。   这一次,就算再是迟钝,她也知晓了危险近在咫尺,这才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地朝堤下跑去。   ——那是白石城千年难遇的风暴。乌云夹杂着闪电,飓风卷带着巨浪,一盏茶的功夫就逼到近前。而在这之前,经验老到的渔夫还悠闲地抽着旱烟,暗道这云散高阳的天气真真儿是叫人舒坦。   竟没有一人意识到这场巨大灾难的来临。   大浪一下高过一下,早就超过了大堤的高度。在白石城百姓的心中,这大堤历时数年筑成,坚不可摧,因而白石城是永久不受飓风海浪侵蚀的。   只是在如今早已疯狂的海水面前,这大堤竟像是纸剪出来的一样,摇摇欲坠。   又是一浪扑在大堤之上。   终于,承载不住大海力量的大堤发出了临死前的哀鸣,轰隆一声摇晃,一条裂缝将大堤拦腰切断,巨石滚落,大堤从那缺口处开始疯狂坍塌起来!   尘土夹杂着雨水朝女孩的脸上扑来,女孩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前路……早已变成碎石落入了肆虐的海水里!   双腿一软,女孩瘫坐在地上。   那层海浪比任何时候都要大,高到天际一般,带着腾腾的杀气与寒意,朝蝼蚁一般的女孩卷来。   “叮当叮当……”   恍惚中,女孩在大风与大浪声中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紧接着,她看见一个青色的身影站在了自己与海浪之间。   “小丫头片子,这大堤上可不是你淘气的地方。”那个秀气的长发少年嘴角扬起一丝邪气的笑意,如此低声说道。   下个瞬间里,他扳过女孩单薄的肩头,一手环住她的脊背,一手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怀里,“哼。”他不屑地冷笑一声,足尖一点,带着女孩便飘然从大堤上跃下!   而在他们离开的下一刻,那悚人的巨浪随即拍了下来,将他们方才站的地方拍得粉碎!   女孩只感觉耳边风呼呼刮着,心脏狂跳,她死死抓着少年的衣衫。少年几个轻盈的跃步后,女孩感觉自己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这才怯怯地睁开眼睛来。   入眼的竟还是那少年。   女孩看见,那少年身着一身飘逸的蟹青色长衫,他披散着长发,只不过他的额头上戴着一环镶着碧蓝宝石的额环,那湛蓝的颜色,异常纯净,同他的眼睛竟是十分相似。   ——这个突然而至的年轻人,竟有着与常人迥异的蓝色双眸,宛若深邃的大海。   那少年弓着身子,用苍白的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尖,道,“如果你害怕的话,还是可以闭上眼睛的哦。”   尔后他又是神色轻佻地一笑,无比自信地转过身去。   一阵微弱的白光闪过,高地上再不见青衣少年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银光闪闪的大蛇!   在那狂风怒吼的海边,那原本是建着大堤的地方,一条十丈之高的巨大银蛇盘踞在那里,圆瞪着碧蓝的双目,大张着蛇嘴,露着毒牙,吐出鲜红的信子来。它周身被白色的熠熠火光包裹着,这火光使得如此恐怖的巨蛇少了几分骇人的魔性,而多了几分叫人心生畏惧的庄严。   “钟山之神在此!谁敢在吾前放肆?!”大蛇凶狠一嘶。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本是肆意妄为的海水像是听懂了一样,来势瞬间小了下去,只是蔫蔫地拍打着海岸。   “还不快滚!”蛇目又是一瞪。   海浪瞬间退了下去!   不过几个眨眼间,海面竟就平静了下来。什么海风巨浪全全消失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毁成粉末的大堤,定会叫人觉得先前的一切是可怕的幻觉。   女孩看着这一切目瞪口呆,此刻在她心中,只想到了这四个字——上古神明。 第三章 小海   “阿嚏!”裹着毯子的美少年搓了搓鼻子,然后十分粗鲁地骂道,“妈的,老子最讨厌的就是冷!”   在白石城温暖的屋中,女孩端上热姜汤时,便就看见他紧紧靠着火盆,瞳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的黑色。他一副十分虚弱的模样,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少年,便就是方才一声喝退海浪的巨蛇。   女孩皱起眉头来,她先将姜汤端与少年喝了,便拿过案上的纸和笔写了几个字,尔后展到少年的面前。   灼光低头一看,见纸上写着秀气的几个字:你是谁?   灼光吸了吸鼻涕,得意笑道,“小丫头片子,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上古钟山之神,你知道吗?”   女孩很是纯真地摇摇头。   灼光的笑挂不住了,“没文化。”他啧啧叹道,尔后他起身,扯过案上一张纸,抖在女孩面前,道,“这是你写的吧?是你将我召唤过来的,下面那行字是我留的,看到没有?宁灼光,我叫宁灼光。”   女孩歪着脑袋“咦?”了一声,那神色大概是没想到这几个鬼画符一样的东西竟是字!   灼光深觉无法和她进行交流,又啧啧感叹,“唉,果然是被笑面狐狸给坑了,这次任务不仅麻烦,连人都是个没文化的哑巴。回去看我不烧了那只老狐狸的窝!”   他说的直白,但女孩却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挫败,她拿起笔,正欲写什么,就听到灼光在一旁懒洋洋道,“哎,别写了,你要想说什么直接在心中说便是,我可以听得懂你心里的声音。”   “真的?”   一个怯生生,却又显得软糯糯的声音传进灼光的心中,灼光一愣,大概是没想到这小不点的声音还挺好听的。他放柔了声调,“自然是了,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愿望要完成的?赶紧说,我的时间可珍贵得很。”   女孩清澈的眼睛看着灼光,“我叫小海,在这白石城长大,这城池本是十分繁华的,我的爹爹和娘也是这里的渔民……”   “捡重点的说!”灼光不耐烦了。   “想你也是看到了,这满城的百姓,除了我一个,全都在一夜之间不见了……”   “所以你想让我找他们回来?”   小海殷切地点头。   灼光皱起眉来,“他们消失多久了?”   “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灼光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小海老实道,“我记不清了,总觉得是很长很长的时候,细想来又觉得是不久前,总之就是计算不清他们到底何时消失的。”   “那你去其他地方找过他们吗?”   小海摇摇头,“我从来没有去过外边,怕出了白石城的地界,便迷路回不来了。爹爹和娘万万不会丢下我去其他地方的,他们一定是因为被什么困住了,倘若他们回来,又不见了我,再去找我,我们岂不是永远也见不到面了?”   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你们基本是永远见不到面了。灼光在心里想道,但嘴上却说,“好吧,这件事情我会好好查查,如果他们没事,我一定将他们带回来……”尔后他眼珠子一转,毫不客气地问,“我还是很冷,你会不会做饭?烧点热饭来给我暖暖肚子行不?”   小孩乖巧地点头,问,“鱼汤行吗?”   灼光满意地点头,“最好不过了。”   灼光无法想象,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是怎样在一个空寂的城池里活下来的,家中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连院子都扫的一尘不染。她是个手巧的小姑娘,听闻灼光要吃东西,在厨房中一阵忙碌,便端出一大盅奶白色的鱼汤、一碗白米饭以及一碟刚采来的新鲜野菜来。   “小丫头片子的手艺不错啊。”灼光先是喝了一口鱼汤,一脸满意的表情。尔后他拿起筷子,大口吃起米饭来。   虽说他已不再需要吃人间的食物了,但对于鲜美食物的欲望,他从上古时期就没降低过,他才不像陆离那般,为了自己的天职必须摒除七情六欲,弄到最后把自己整得跟一个变态的禁yu洁癖狂一样。   灼光自觉和杉灵姐姐一样,对这人世还是有诸多留恋的。   又喝了一口浓浓的热汤,灼光心念着果然一想起杉灵姐姐心里就像火烤似的暖暖的!   小海安静地等待灼光吃饱喝足后收拾了碗筷,尔后她看了看天色,此刻风暴虽然退了,天却依旧下着毛毛细雨。她拿过蓑衣和青笠,朝外走去。   “你去哪呀?”灼光靠着一个软靠,悠闲地挑着白齿。   这一次,小海用干涩的嗓子硬生生地挤出两个字,“阿呜。”   “阿呜是什么东西?”   “我的朋友。” 第四章 阿呜   说起小海与阿呜的故事,剧情着实是简单。   小海自小不能说话,因而没有朋友。小海是个很安静的孩子,其他孩童嫌弃她是个哑巴,她便也不缠着他们玩耍,而是在父母驾船出去捕鱼时,自己背着筐子到海边去捡拾些小鱼小虾来,一方面添些家用,一方面打发着寂寞的童年时光。   拦海大堤下的浅海上有渔民们用石头垒砌的石沪。那是一种用岩石和珊瑚礁垒起来的小堤岸,平素是高出海水的,远望去就像是田埂,涨潮时海水带着小鱼冲进石沪中,退潮后鱼儿便困在其中不能出来了。因此小海常常步行很长时间,走到大堤的尽头处,那里有几处残破的无主石沪,运气好时还能满载而归。   在一个盛夏的傍晚,太阳终是失去了力量,只剩余晖在海的那边,颜色比咸鸭蛋黄还要诱人。小海一人站在石沪上,低头搜寻着清凌凌的水底,将看见的螃蟹海螺一一丢进自己的背篓里。   女孩为今日的收获暗自欣喜,偶然抬头擦汗时,竟看见不远处那大堤尽头的阴影中,好似有一个灰色的小岛。   她来往附近这么多次,不记得那个地方有个小岛啊?   带着疑惑,她赤着脚一蹦一跳地朝那里走去,待走近了才看清,这哪里是什么突然出现的小岛,分明就是一条大鱼兀出水面的脊背!   小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鱼,它露出水面的地方只是一点点,却已经大得骇人了,在上面甚至可以建起一栋房子。她站在大坝从上看去,竟看到一大片阴影,比她见过最大的海船还要大的阴影。   小海捂着嘴巴低低的“啊!”了一声,她想,自己也许看见了一条搁浅的大鱼了,它靠在这堤岸上,半天没动一下,也不知死了没有。   她有些担心,便卸下了背篓,尔后纵身一跳,从那不高的堤岸上一跃而下!   海边的孩子自是在出生起就熟悉水性,小海也不例外,在水中潜游上小半柱香的时间绝对是没问题的。跃入水中的女孩宛若一条灵活的鱼儿,憋着气,她顺着那兀出的鱼背往下潜着,海下深蓝,那大如城墙一样的灰色鱼身好似也没有边际。小海最早下潜时看到的是巨大鱼鳍,再下去是无数排列整齐的灰色鱼鳞,那鱼鳞甚至可以把自己全身都清晰地映出来。   下潜了许久,依旧不见底,小海不敢再潜下去了,便扭转身子,朝前游去,游了许久,就在她憋不住要回水面时,终是看见这只大鱼的眼睛。   小海扬起笑来,手轻轻地覆在鱼鳃上。   突然间,海水四动,卷起的水流几乎要将小海给冲走了——大鱼动了动它那漆黑的眼睛。   它还活着!   小海心中欢喜,她游到大鱼眼前,让它看见自己。   “呜——”大鱼突然发出一声悠长而又古老的鸣叫声来。   “阿呜?”小海在心中轻轻重复着它的叫声,她再一次慢慢靠近大鱼,将脸颊贴在它光滑的鳞片上。   “不用担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她在心底默默说道。   “呜——”大鱼又是一声长鸣。   “你受伤了是吗?”听出它声音中的颤抖,小海顺着它眼珠子转去的方向看去,看见它的脊背上,竟破了一个口子!   那口子已经不再流鲜血了,像是被什么扯开的,残损的白色筋肉在海水中飘飘荡荡。小海游上去,见这可怖的伤口,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轻轻拍了拍大鱼,好似在安慰它,这个伤口在背鳍与脊背连接的地方,它伤在这里,想是不能游水,不得已才靠在如此接近世人的地方。   小海游上岸,将自己收获不菲的那一背篓小鱼带下水去,潜游到鱼头附近便全全倒了出来。她知晓这点鱼对于这条大鱼来说是杯水车薪,于是轻轻摸了摸大鱼灰色的脑袋。   心念着你一定要活过今晚,明日我便来救你。   那条大鱼好似能听懂她的话一样,“呜——”的一声长长应道。   好孩子,小海学着娘的模样安慰着它。   次日,小海才吃过早饭,从自己床下的土陶罐子里倒出一把铜板来,收入兜里后,又用油纸包了两个米团子丢进自己背篓中,想了想,还提上了一个小木桶。   “小海,你这是要去干什么?”娘亲见她不似往常,便皱着眉头问。   女孩笑嘻嘻地,用手势告诉她自己要去石沪那儿,中午也不回来了。   “你中午不要吃饭吗?外面日头那么大,小心被晒病了!”   抖了抖背篓中的米团子,小海随便点头答应了,就急匆匆地往外头跑去了。   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去白石城外的山崖上转了转,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去马上就要关闭的鱼市。傍晚的时候,只见在金色的夕阳下,一个小女孩,背着装满肥鱼的背篓,一手提着盛着药草的小桶,一手捏着冰凉的米团子吃着,正慢慢走在大堤上。   走到尽头了,她急忙望了一眼堤岸下的大鱼,见那里依旧兀出一方灰色小岛后,她松了一口气,加快步伐走上去。   “阿呜!”小海大声呼唤着这条大鱼。她为它取的这个名字,是从她少数几个能发出的音节里选的,正好是它鸣叫的声音。   那水里的阴影稍稍动了动。   小海笑了笑,这一次,她寻了一处平缓的海岸下水。她托着那装满药草的小桶,慢慢游到阿呜身边,爬上它的脊背,坐在那伤口旁。   像是小狗一样抖了抖了湿漉漉的脑袋,小女孩将那些刚从山崖上采来的药材一一用手揉碎了,再将药汁小心翼翼地敷在阿呜的伤口上。   “这几日不可以潜到水里去知道吗?娘说这种药材很有效用的,只要五六天,你就会好了。”拍了拍鱼背,小海心念道,她知道阿呜能听得懂。   敷完了伤口,她又将自己买的鱼全全倒进水中,希望阿呜在养伤的这段日子里不至于被饿死——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丁点鱼有没有作用。   她不敢将阿呜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她知道,即便一生在海边,很多渔人也没见过这样大的鱼,若是让他人知道了,保不准他们会将阿呜拖上岸当战利品给杀了。   在小海看来,有了名字的生灵就不应该被杀了。   做完这一切后,小海又爬上了阿呜的脊背。受伤的大鱼和哑女皆是静默无声,阿呜靠在堤岸上似乎在沉睡,小海则将手轻轻抚在鱼背上,冰凉而又丝滑的感觉从掌心传来,小海却感觉无比满足。   除了父母之外,再没有谁会这样安静地陪伴在自己身边了,不需要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就这样静默地等着时间流逝。   “阿呜,你现在是我的朋友了是不是?”女孩心中轻轻念道,她被阳光晒成蜜色的脸庞朝向海下那片大的阴影,“我……我还不知道有朋友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呜——”大鱼一声长鸣,低低的,带着安慰的腔调。   小海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再之后,小海每日都来看阿呜,带着肥鱼和药草,一直陪着它直到太阳西下。直到小海将自己存的所有铜板都花完了,阿呜的伤也好了。   “你还是要回到深海里去吧?爹爹说,大鱼都是来自深海里的。”那日,懂事的女孩再次潜入海中,展开双臂,轻轻贴在阿呜的腮上。   她一旦在水中,阿呜便不能动弹一下,因为只要它随意一挥鱼鳍,就能叫这个小不点被水流冲走。   于是深蓝的海下,大鱼一动不动,静默地感知着女孩温暖的拥抱。   “我知道你不能一直陪着我的,你得回到你的故乡去。但是——”心中所想因为鼻子传来的蓦然酸痛而顿了顿,“小海还是要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朋友的感觉是这般的。   “回去后,可不许再淘气,将自己弄伤了。也不要随便在其他人面前露面,喜欢在海上游荡的人都是渔民,他们会抓走你的。你一定要安平地回到你的故乡,知道吗?”或许是知道此刻一别便是永别,小海在海中待了很久,她心中的声音传递到了大鱼的心中。   或许在每个人的最初,都能用心声与万物对话。只是在成长过程中,这种上天赐予的能力便渐渐消失了。贪欲,色yu,权欲……这些东西会慢慢蚕食掉本心。   最后,小小的孩子站在大堤上,踮起脚尖,拼命伸长着脖子,招着手,笑眯眯的。   那遥远的海与天连接的地方,扬起一尾巨大的灰色鱼尾,接着是一声悠长的长鸣,“呜——”   小海看着远方,直到鱼儿消失在海的那边,直到夕阳落下,直到寂寞的黑暗再次将孩子包裹起来……   孩子依旧是笑着的,嘴角却有被风干了的泪痕。   阿呜这一去,一年的时间悄然过去。   一年中,小海长高了不少,她依旧喜欢独自到石沪那里去捡鱼虾,待捡满了背篓,她偶尔也会抬起头来,看向当初发现了阿呜的地方,愣了一会儿,她便又扬起笑来,赤着脚丫一步一跳地行走在石沪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听爹爹说,深海而来的大鱼是海中的神明,它们能呼来风雨,卷起巨浪,能见着它们的人,或是该死的恶人,或是最为纯明的善人。它们淹死恶人,亲近善人。因此,世人见着它们若没有死,死后便能得极乐。   小海每每听到这等传说,总会暗想那自己是不是也能在死后去往极乐世界。   与阿呜的相识,是海神送给她最好的一个礼物。自此之后,她再也不会见到那只自深海而来的生灵了。   哪知在整整一年后,就在她与阿呜认识的那个日子里,行走在石沪上的女孩猛然听到一声熟悉又古老的呼唤声,“呜——”   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尔后扭过头去,望向那无际的海洋。   夕阳此刻已经有半个身子融入了海中,在那一片碎金中,一只巨大的海鱼挥舞着鱼鳍,正朝自己这里奋力游过来! 第五章 彼岸精灵   “后来阿呜每年都在这个时候来看我,一直没有变过。只不过今天突然来了大风暴,可能是阻了它的来路,才叫它迟迟没有出现。现在雨势小了,我想到大坝那儿,它应该就在那里了!”在去往废大堤上时,女孩扬起头来,露出斗笠下一张笑眯眯的小脸来。   灼光提出要和女孩一同去,此刻他俩人走在空荡荡的城池中,灼光亦是戴着一顶斗笠,他满脸严肃地听完小海心中传来的话语后,抱着胳膊,久久不语。   小海孩子心性,没有注意到那么多,依旧是一蹦一跳地跑在前头,纵然方才叫她差点丢了性命,也没能影响到她即将见到朋友的心情。   突然间,背后那一直不语的少年开口了,“小海。”   小海咦了一声,疑惑地回过头来。   “我猜想,你遇到的……或许不是一般的大鱼。”   小海歪了歪脑袋,大眼睛看着灼光。   灼光笑了笑,将她的斗笠压低了,尔后牵起她的手来,“小丫头片子,走吧,只需去见见阿呜,我就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拦海大堤在海啸中被彻底地冲垮,只在海边余下几块巨大的残块,小海同灼光在残石间攀爬着,找了个较为平坦的高处站定了。迎着海风,小海伸长了脖子朝海那边遥望着。   十几岁的孩子本是好动的年纪,小海却像是石雕一般,一动不动。时间过去了许久,不停拍打在身上的寒冷水汽终是叫灼光失去了耐性。   “或许,阿呜不会来了。”   脾气极好的孩子听见了,扭过头去,瞪了灼光一眼,却没说什么,继续等待着。   灼光吃瘪,却反常地没有回嘴——在全城人都莫名消失后,一年一度出现的阿呜或许是她活下去的唯一一个理由。   天渐渐暗了下来,雨势也愈加大了。   灼光盘腿坐在残块上,闭目养神。他能感知到,身下的海水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若不是自己此刻镇守在这里,海水说不定早就又凝结成一股巨浪,将这里毁得彻底了。   而此刻他的力量,在白日里喝退海浪后,还不足以让他再次显出本相震慑这一方海水。   有些心烦气躁,少年皱了皱眉头,若不是脚上这该死的破圈子,他还会忌惮这海啸?哪怕是这片海域,都能叫他一条尾巴轻轻挥干了!   灼光睁开眼睛来,见小海模样疲惫,正欲唤她回去,就见她眼中忽的闪出一撮火苗来,女孩一把拉住灼光的袖子,兴奋地用喑哑的嗓子喊道,“阿呜!阿呜!”   与此同时,灼光听闻远方海上传来一声长鸣,“呜——”   那声鸣叫仿佛自上古而来,带着无尽的沧桑,悠长平缓,连绵回旋,带着广博无尽的气息,传入二人耳中。   那是,海的声音。   灼光一愣,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却又陌生,他思忖片刻,低声疑惑道,“吞舟鱼?”   少年霍然起身,极目望去,见一块灰色小岛正朝这边游来,那是大鱼的脊背,不时还可以见它扫出海平面的鱼尾,比海船的帆还要大。   突然间,灼光释然一般笑起来,他看了看身旁用力招手的小海,再看看那只大鱼,喃喃道,“原来,也是个哑巴啊……”   “这边的风浪太大,它游过来吃力,我送你去阿呜那里吧。”说罢,灼光也不待小海答应,他俯身抱起了她,如同他们初见那样,将孩子的脑袋埋入自己的胸膛里,尔后脚下一蹬,衣袂飘然,在海面上几个起落后,迅速朝阿呜靠去。   小海只是眨了几下眼睛,脚就稳稳地踩在了阿呜的脊背上。   女孩咯咯笑起来,随即跪下来,用手轻轻拍在鱼身上,心念道,“阿呜,我在这里!”   然而此刻的大鱼却是发出一声惧怕的长鸣,它颤抖似的摆了摆鱼尾,便就是这轻轻一个动作,就叫上头的小海和灼光几乎被甩下去。   “哑巴,本神还没说什么,你怕什么怕?要是把本神甩下去,本神要了你的小命!”灼光稳住身子后,立即就是一句威胁。   阿呜转了转圆溜溜的眼睛,似乎很委屈。   小海听闻灼光叫阿呜哑巴,很是奇怪,便扬起头来用眼神询问。   灼光哪里藏得住话,他瞥了一眼阿呜,直言道,“它是上古吞舟鱼。吞舟鱼是上古就存在的生灵,由少昊大神的眼泪化成,因此生来便带有灵性。现今这人世中大抵是见不到它们啦,它们一直生活在极东的归墟仙境,不过据说归墟仙境那里的吞舟鱼也是极少的——少昊大神如今融入了宇宙中,与天同寿,与万物一起呼吸,它们这些借着大神力量幻化而来的仙种,会因为大神愈加淡薄的气息而逐渐消亡的。”顿了顿,他又道,“也难怪你们会相识,你是哑巴,它也是哑巴。或许是同病相怜,所以才让它对你心生依恋吧。”   小海对阿呜的身份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听闻阿呜也是哑巴后她很吃惊,她急忙摇头,指了指阿呜,发出一声,“呜。”   “那是你们世人能听到的声音,不代表其他吞舟鱼能听到。它发出的声音是‘呜’而其他吞舟鱼发出的是‘雾’音,音调比它的要高出不少,而就是这样的区别让它的同类听不见它的声音,纵然它喊破了嗓子,它在同类那里便就是个哑巴。”   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的不同寻常,让它在同类那边受尽了欺凌。它生得本就比其他吞舟鱼要瘦小好多,加之不会说话,定是让它生存得颇为艰难吧?   多年前那叫它搁浅的伤口,或许也是同类咬伤的吧?   灼光回望了一下东方——那极东归墟仙境遥远异常,寻常世人即便穷尽一生也难以渡到那里去,所以,这条吞舟鱼是受了怎样的委屈,叫它带着伤痛跋涉千万里,最终奄奄一息地停留在世人的海边?   这些上古生灵,最是怕到浮生界,只因这里充满了瘴气,贪婪的世人不知会对这些神奇的生灵做出什么恶事来,而阿呜,竟独自搁浅于海边,不能游动,不能回乡。   灼光突然有些触动,他上古时掌管四时天气变幻,对于万物生灵自然是更加了解,因此,他能猜到阿呜为何千里迢迢来到人世——它在寻死。   被世人捕捉也好,在这人世饿死也好。这条大鱼最初而来的目的,只是为了死。   所以,小海的出现才对它如此重要。   这个善良的女孩,或许是点亮它生命的唯一火种了。 第六章 传说   在回家的路上,小海的心情似乎很好,她抱着斗笠蹦跳着,眼睛弯成两轮新月,若不是不能说话,她此刻应该正欢快地哼着小调子。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白石城的街道上依旧萧索,只余下炉火闪闪——在这里,除了天气变化,这城中的任何事物好似都停留在时间的一个节点上,炉火不会燃烧殆尽,食物亦不会凉去。   白日里城中已是鬼气森森,如今夜里看来,更是恐怖,只是小海好似习惯了这一切,对这些诡像视而不见。   灼光问,“阿呜会在海边待几天?”   小海的眼神陡然黯淡下来,心道,“就只是一天。它的家乡太远,它需要花好长的时间游一个来回,所以来看了我以后就必须回去……”   从彼岸之地千里迢迢地赶来,只为这一天的见面么?   灼光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女孩的头发。   “那它会带你去哪里?”   小海抬头看向灼光,带着些许疑问,“你怎么知道它会带我去玩儿?”   “我自然是知道了,我可是神呢。”   “它带我去追太阳!”小海再次扬起笑来,“阿呜能一口气游出好远!是我家的渔船都不曾到过的地方。它告诉我说这片海洋中最漂亮的地方就是太阳那里。那里的海水是金色的!没有世人能到达那里,但是它能,所以它就会带着我去追下落的太阳。”   灼光理所当然道,“你定是一次都没追到吧?”   “是啊,不过我不在意!”小海笑嘻嘻的,“只要能见到阿呜,其他的都不重要啦。再说……虽然阿呜一次都没有追到太阳,但是我们已经离太阳很近了,我也看到了很漂亮的景色呢。”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和阿呜就约定好了一般,待阿呜出现那日,它便会带着小海游向她不曾去过的幽蓝深海那里,追着太阳,奋力游着……骑在大鱼背上的她能感知到寒冷的风,她知道阿呜游得很快,但是周遭景色都是一模一样的,所以她又不知道阿呜到底游得有多快,或许比那最大的海船还要快。快得让她的眼中只能印出金灿灿的阳光来。   那些阳光比她平常见的要奇怪一些,竟不是温暖的,像是打散了一般,化成万千金粉,在她眼前宛若烟花一般绽开,尔后再迅速掠过她的耳际,向身后飞去。   在她面前,有一点光斑,比其他的金粉都要明亮,好像是一面白色的镜子。阿呜说,那就是他们要追的太阳。   可是尽管阿呜拼尽了力气,他们依旧是追不上太阳,从清晨到日落,那白色的光亮依旧出现在自己面前,仿佛伸手就能够着。   有几次,小海劝阿呜不要再追下去了,他们可以寻思着别的游戏,可阿呜却十分固执,每年一次的见面,它都会唤她坐上自己的脊背,再次朝太阳出发。   其实倘若小海读过书,她便会知道,阿呜去追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太阳。   吞舟鱼生活在极东归墟仙境中,那里便是太阳的故乡。它们族群是看着太阳升起落下的。要追上太阳的脚步,何须那般拼命呢?   这样想着,灼光突然问道,“小海,我给你说一个传说好不好?”   女孩点头。   灼光清了清嗓子,道,“南海郡那边的人称吞舟鱼作海䲡,说是有一个北方人去往南方,大船途经一片深海时,看见船侧两旁陡然浮起数十座大山来,连阳光都被遮挡住,那大山很是奇怪,时沉时没……”   北方人没有见过此等奇景,便问船家这那什么。   船家答道,“这可不是大山,而是海䲡的脊背。它们当中最小的也有一千多尺呢。”   北方人再次细细看去时,竟真的看见了大鱼明亮的双眼,在游动中时隐时现,正在所有人都感到危险时,晴天里忽然下起了雨。   船家说,“这是海䲡在喷气,那水汽散播在空中,经风一吹,便像是雨一般了。”   船上的人担心大船被掀翻,便在海䲡靠近时,一边敲击着船一边大声喊叫着,那海䲡听闻声响,便没入了海中,再也不见踪迹。   而那北方人,仅仅是从北方到南方打了一个来回,再回来时,满头乌发便全全白了……   小海眨巴着大眼睛,问,“那些海䲡就是阿呜的族群吗?”   灼光微笑着点头。   这个天真的女孩没有听出这个故事中的重点:那个北方人仅仅是从吞舟鱼群中穿过,便白了头发——传说,在吞舟鱼游动时,能穿过时间和地域的阻碍。   北方人与大鱼一同前进,便同大鱼一同穿越了时间,仅仅是从北方到南方的路程,就几乎度过了世人的一生。   小海心念道,“其实那北方人不必害怕的,阿呜那样善良,它的族群自然不会伤害他的。它们那些大家伙,被一点声响就击得逃走,哪里会有掀翻船只的心思?”   孩子的心性总是单纯又直白——或许跟随着大鱼一起朝前游着,大鱼又会将一船人带出那老去的时间里。 第七章 追日   次日一早,小海在背篓里装满了肥鱼,尔后将昨日收到屋檐下的鱼干再放回空地上——今日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空洗蓝,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   孩子在天刚刚微亮时便忙上忙下,直至全部都准备好了,灼光还蜷缩着身子,裹着被子睡得安稳。   孩子轻手轻脚地走近灼光,细细打量着他的模样。她发现,灼光睡觉的模样像极了一条蛇,他抱着胳膊,将脸大半都遮在被子下。   被子是小海浆洗得干净的印蓝花被,一些小破损的地方也被她缝补得整齐,只是有些小,灼光个子本就高,加之他的睡姿,使被子根本盖不住他的双脚,那套着银铃环的赤脚苍白得吓人,好似根本没有温度一般。   “灼光哥哥……”小海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长睫毛,“天亮了,你要随我一起去海边吗?”   孩子喑哑着嗓子,她不确定在灼光睡着时能听见自己的心声。   哪里知道她的手指才触到灼光,就见他陡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竟不是平常见到的纯黑,而是那日他喝退海浪时的湛蓝,他嘶了一声,像极了蛇叫。尔后在猝不及防中,小海被抵在了墙上,少年睁圆了眼睛,怒极了一般捏着孩子单薄的肩膀,那张秀气至极的脸靠过去,尔后嘴巴一张,竟吐出了一条长长的红色信子!   “世人……”那带着蛇嘶鸣的声音,夹杂着几分仇恨、痛苦以及不甘,叫人听来毛骨悚然。   若不是小海不会说话,此刻只怕她已经尖声叫出来了。而就这时,灼光双脚上的银铃环不动自响了几声,尔后便听灼光凄厉地惨叫一声,那微微散发着白光的银环竟拖着他向后退去!   小海先是吃惊地看着灼光松开自己,尔后反应过来的她急忙上前,一把攥住了灼光的手!   温暖的触感自手上传来,灼光的双目陡然变回了黑色。   “灼光哥哥,你没事吧?”   之前几乎伤害了她,她却瞬间忘却,眼中满满都是对他的担心——灼光自嘲地笑了笑,他看向女孩,伸手了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   小海顿了顿,然后踌躇问道,“你……之前被其他人伤害过吗?”   这个小丫头片子,平素迟钝得要死,有时却又机敏得很。他抖了抖脚踝上的银环说道,“我之前做了一些事情,我从来不觉得是错了,可是有人认为我错了。做错了,便要受到惩罚,”灼光白了老天一眼,“而且还有一帮曾经和我一样的家伙被这些银环困着,脱身不了。为了赎罪,便干起了帮助世人的行当,帮助一个世人,就能换取一个善果,当善果累积到一定数量的时候,我就能得到自由了。”   “这就是你帮助我的原因?”   “聪明,”说到这里,灼光又恢复到不可一世的模样,他抱着胳膊,“我们那里啊,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身上的银环越多,就代表着越厉害……”   “还有比你更厉害的人?”   小海的话让灼光猛然想起陆离那张笑眯眯的脸来,“自然是有的,不过就只有一个……只是他嘛,因为最是厉害,所以被这银环束缚得最是痛苦,他如今的力量,还不如我呢。”   “灼光哥哥,你做的那些你认为是对的事情,是不是因为你当时被人欺负了?”   灼光神情一顿,所以说这丫头有时机敏得很呢,怎么又将话题绕回来了?   小海喃喃道,“我知道许书生和白蛇的事情,是世人负了白蛇。”   “小丫头,你懂什么啊。”灼光转移话题,“我饿了,有什么热的吃食没有?”   小海听了,便将一直放在榻边的托盘往前推了推。那是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和一碟香喷喷的小鱼干。   这小丫头,一早起来忙上忙下的,竟也没忘了顺便煮了早饭。   将手贴着碗壁,感受着那烫人的温度。灼光闭着眼睛,很是享受地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寒冷,是他最经受不了的东西。那被禁锢于冰中的寒冷,亦是囚禁他一生的梦魇。   方才他情绪失控,是因为梦到了自己再次置身冰牢里。   寒冷、孤独、背叛以及那凉进血液里的怒意,是他在今后的修行里需要一一化去的心魔。   吃过早饭后,灼光和小海戴上斗笠去往海边,才走到海边,灼光却突然停下脚步,他抬起头来,眼望向远方大堤处:在那里,黑色长堤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整齐而宏伟,将海水牢牢阻绝在外,没有丝毫破损,甚至连裂痕都不见一丝!   这大堤,昨天不是被海水冲垮得一干二净了吗?   “你怎么了?”见灼光没有动,小海上去拉住他的手道。   这个孩子,竟没有感到丝毫异样吗?   “小海,你看那里。”灼光指向海边,“那是什么?”   “海堤啊,”小海笑眯眯的,说得理所当然,“昨天你就在那里碰见我的,你忘了?”   ——自然是没忘,将昨日的一切全全忘记的,应该是眼前这个小姑娘才对……   “那我们走吧。”灼光不动声色,又往前走去。   阿呜还等在海边,感知到小海的气息,从深海里浮了上来,它见着灼光还是一副惧怕的模样,似乎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   小海跃上鱼背,向灼光招呼道,“灼光哥哥,你要不要随我们一道出海?”   灼光答非所问道,“今日它便要走了吧?”   小海不知他什么意思,但还是点点头。   少年了然后转身,一边朝城内走去,一边道,“哑巴,你若还想活命,便再留下一日来。”   语气平淡,没有一点威胁,但就在他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了阿呜答应的声音。   “真是的,又要收拾烂摊子了……”低低嘟囔一句,灼光离开了大堤。   ——在明日之后,便将这整个白石城的人还给小海吧。   整整一个白日里,灼光一人便在城中兜兜转转,没有他人,他更是可以随心所欲,随便走进一家酒楼,提走一笼精致的糕点,边吃边在街上逛荡着,左边随意翻动着绸缎庄的布匹,右边鼓捣着古董铺子里要价不菲的瓶瓶罐罐。   待到太阳落山,灼光已经转回了小海家中,点起了炭火,裹着被子等着小海回来。   远远的,他闻到一股子清凉的水汽。   不久,一身湿漉赤着脚的小姑娘背着空背篓,蹦跳着回来了,一推开门,就见灼光笑眯眯地看向自己。   少年开口便问,“回来啦?追到太阳了没有?”   哪里知道小海见到他就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她走上去,凑近灼光,认真问,“灼光哥哥,你和阿呜有仇么?”   但凡谁被这样盯着都会不自在,灼光朝后一仰,不自在道,“怎么这样说?”   “那你做什么老吓唬它?它每年能来看我一次我已经很知足了,为何要强迫它再留下一天来?”   “再留一天不好么?”   女孩摇摇头,黯然道,“对我好,可是对它不好……”   这个善良至极的女孩,因为不会说话,在人世受到诸多苦难,她却没有丝毫记恨,依旧以自己的本心对待任何一个生灵——灼光曾经认为,自己在人世这么多年,见过那样多的人,贪婪的、善妒的、残忍的、自私的……他本以为,世人正在慢慢变质,浮生早就不是上古时期的极乐净土了,不想,他还能遇上小海。   她好像自己的杉灵姐姐,那个总是微笑着,纵然万剑穿身,却是能对万物都包容的神。   “不是这样的,我叫它留下,是一件好事,对你好,也是对它好。”明灭的火光中,少年半边脸颊被照得温暖,他突然勾起嘴角来,笑得温柔,“小海,你忘了,我是你召唤而来的,怎么会伤害你呢……”   夜深时,灼光掀开被子站起来,屋内一片昏暗,他却能在暗中视物,宛若白天一般,他先是走到熟睡的小海面前,轻轻掀开她额前的碎发,指尖在额头上凌空画了一个安魂咒。   “小丫头,做个好梦。”轻声这样说道,少年背上褡裢袋,踏着星光,朝海边走去。   海边寒风凛冽,墨色的海水在大堤下翻滚呼啸着,少年坐在大堤上,双腿悬空晃荡着,他歪着脑袋,额前那颗湛蓝宝石熠熠生辉。   如果适应了黑暗,便可以看见少年漆黑的瞳色正在慢慢褪去,换上了大海一般的幽深蓝色。   “哑巴!哑巴你给我出来!”少年朝海下呼唤着。   紧接着,一声呜咽从海底传来,海水沸腾着,露出了一大块灰色的鱼背来。   “还算听话,没有逃走。”说罢,灼光纵身一跃,跳在了鱼背上,“念在你不是出于恶意,我就不将你的罪责往云城上报了,你也要好自为之,今后便不要再霸占着这片海域了。关于小海,我助你将她送到‘那里’去就是了。”   阿呜应和了一声,声音竟是十分哀伤的。   叹了一口气,灼光又道,“不要悖逆天道,你力量太小,这后果不是你可以承受的。”这样说着,灼光伸出手掌,按压在鱼背上,道,“不过在送走小海之前,让我先看看这白石城,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鬼地方的……” 第八章 往昔记忆   阿呜的记忆中,满满都是小海。   毕竟比不得人,即便再是有灵气,阿呜的记忆还是混乱无序的……灼光细细梳理着其中的片段,小海的笑脸,小海的身影,小海一次又一次唤它阿呜的声音……   全是小海,满满当当,竟再也装不下任何其他——它的情感同世间所有精怪一样,是如此灼热。   极东归墟是一片被金色霞光和碧蓝海水所包围的仙境,那里是大神少昊的故乡,少昊以一滴眼泪幻化出吞舟鱼这个族群,自上古起,吞舟鱼便生活在那里,从生到死,陪伴着少昊之民,与凤凰一起鸣唱。   吞舟鱼的叫声很好听,少昊之民称之为“海之音”,那是一种苍凉又古老的音调,能唤起人对家乡的思念。彼时,少昊之民常常坐在黄金和玉石做的参天古树上,聆听着海之音。   然而,在这些大鱼中,却有一只瘦弱的鱼儿,不会说话。   它的音调很低,是一种类似风刮起来的呜呜声,比它的同类都要低,这样与众不同的声音,使得所有的吞舟鱼都听不到它的声音——它是个哑巴。   因为不能歌唱,使得鱼儿被同类排挤,它没有朋友,自出生起,便形单影只——或许,寂寞便是它唯一的伙伴吧?   那段记忆中,从海水折射出的影子里,灼光常常看见,一个瘦小的男孩盘腿坐在海底下,他有着黑玛瑙一般光泽熠熠的双眼,以及一头毛茸茸的灰色头发。   他正仰着头,一脸羡慕地看着同伴浮上水面,为神民去唱歌。而他,却只能躲在无光的海底下,仰着脸,跟随那苍凉的歌声,笨拙地发出呜咽声来。   他自卑,胆怯,腼腆。对于同伴们的欺负从来不敢反抗,若是受伤了,也只敢偷偷逃到远方海域,蜷缩在那里,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直到伤口愈合。   不知这样过了多少年,直到被同伴伤及了背鳍,重伤的他仓惶向西方逃去。他忍着剧痛,奋力游着,游着……不管身后的鲜血蔓延了一路。   “阿呜……”   在一片黑暗中,等死的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靠在大堤尽头的小男孩睁开眼睛来,看见一个女孩圆圆的脸蛋,幽深的海水中,女孩长长的头发飘散着,宛若水中精灵,她带着笑意,揽过他瘦弱的肩头,轻轻抱住了他。   “你是我的朋友,对不对?”   那温柔的声音,自女孩的心底传来,透过皮肤,再传进他的心中。   黑暗的世界突然被人扯开了一个口子,一束阳光流泻进来。   拯救他的人,叫小海。   他喜欢上的第一个世人,名字也叫小海。   记忆再往后翻去,依旧全是小海的身影:她赤着脚行走在石沪上,背着背篓,一蹦一跳的宛若一只活泼的雀子。她潜入海中,划动着灵活的四肢,在深海之下游动翻滚。她用沙哑的嗓音高声唤着他的名字:阿呜,阿呜……   她同海边任何一个女孩都是一样的,有着蜜色的肌肤和甜甜的笑容,但是这张脸庞却挤走了极东归墟仙境里那纯金的太阳。   每年他往返于归墟与浮世之间,躲开大浪,避开海船,只为了同她短暂地一见。   归墟与浮世相隔那样遥远,每次来回都要了他半条性命,他却不知疲倦。因为,在海的那边,有唯一在乎他的人啊。   记忆中的小海越长越高起来,从当初七八岁,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小丫头长成了一个小姑娘的模样。   是三年,还是五年?他同小海到底相识了几个年头了?或许是五年吧,他总希望能将那段时光拉长一些。   五年后,白石城覆灭于一场巨大的海啸。   海啸那日,恰巧是他与小海约定相见的日子。   ——他清楚地记得,天地间一片昏暗,浑浊的黑色海水疯狂地卷起滔天巨浪,分不清海水和天的界限,看不到丁点生存下去的希望。   白石城的百姓根本没有预料到这场灾难,前一刻,城中还是一片熙熙攘攘,而在后一刻,巨浪在瞬间冲垮大堤,海水在顷刻间涌入,凶神恶煞,只是个眨眼,这方繁荣的小城,便被海水全全覆盖掉!   纵然是巨大的吞舟鱼,在这沸腾了的海水里也不能稳住身形,远方的白石城被包裹在一片汹涌的海水与密集的闪电中,大鱼却没有任何迟疑,拼命划动着鱼鳍,朝那已经彻底无救的城市游去。   小海,你等着我,我这便来救你……   一定要等着我……   被海浪掀起,远远地甩开。没有关系,扭回平衡后继续朝前游着。   被闪电击打到,震得全身麻木。没有关系,只是流点血罢了,自己还有力气游。   什么都没关系,哪怕豁出性命也不要紧,只要小海能活下来,只要她能活下来便好……   他心中唯一的火种不能熄灭,倘若小海死了,他的生命将何以为继?   深海之下,面色苍白的男孩不顾一切地拨开野兽一般骇人的海水,奋力朝前游着,此刻的水位已经比平常要高出许多,他满脸恐惧地看着自己身下,那在海中显得那样薄弱渺小的大堤残骸——大堤过后,便是白石城。   游过大堤,他看到许多尸体在水中漂漂浮浮,有的满脸惧色,有的残破不堪,海水中夹杂着丝丝血色,在大浪涌来的瞬间,巨大的力量能马上叫柔弱的世人身躯四分五裂。   他只感觉心脏都凉了下去,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呜——”却再也没有人能回应他。   白石城,彻底给淹没进海水之下。   阿呜没有放弃,精怪总是那样执拗,他将眼睛睁大,在白石城的上方来来回回游着,将所有能抓到的尸体都翻过来查看。   海水还是涌动得厉害,闪电不时能劈到他,他周遭的海水,竟也渐渐变成了红色。   突然间,他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扭回身体,朝大堤的方向游去……今日是他和小海见面的日子,所以去那里应该更容易找到小海才对。   ——小海被卡在两块黑色的大石块之间。   她如一个小小的茧子,瑟缩在夹缝里,苍白着一张小圆脸,她长长的头发飘飞出缝隙,像海草一般飘摇着。   海水将她的眼睛印成了漂亮的碧蓝色。   隔着那道小小的缝隙,男孩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庞,尔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去触摸她已经冰凉了的大眼睛。   指尖的温度叫他的神情一顿,尔后他缓缓将脸靠过去,亲密地去亲吻她的脸颊,“呜——”男孩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   这个呼唤,隔着一个细小裂缝的距离,亦是隔着一个生与死的距离。   他心中的火种,最终湮灭于这场神魔无救的海啸里。   突然间,方才还是安静的男孩皱起眉毛,咬着牙齿,他上下望了一眼这两块残石,眼中闪现出恨极了一般的神色,他向后游去,然后再发力冲向前,用肩膀重重地撞向那巨石。   “轰隆隆——”一声巨响,石块簌簌晃了几晃,但紧接着又稳住了——连巨浪都卷不走的石块,可想而知是有多么巨大。   男孩没有放弃,他又是狠狠向前一撞!   一下,两下……他不知疲倦一般,机械地撞向石块,不知过了多久,他只感觉胸腔剧痛,眼睛和鼻子里陡然涌出大片浓稠的鲜血来!   “轰隆隆——”又是一响,即便眼前的视线已经被血色模糊,他依旧没有停下来。   知道绝望是什么样的感觉么?   黑暗、潮湿、无声无息,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这种日子还会有多长,是一瞬间的?抑或是一辈子?   经历了绝对的孤独,便会知道,当初深海之下,那个小女孩给予的一个拥抱是何等重要。   感情,对他来说一直都是比生命还要难寻的珍宝。   巨石已经在他的撞击下显现出好几条裂缝,尔后,裂缝渐大,并且四散开来,发出咔嚓咔嚓的恐怖声音。   不知这样撞击了多久,他突然听见自石块内部发出一声微小的咔嚓声,下一秒,两块巨石分崩离析。   他眼疾手快,迅速将石块间的女孩给拉了出来,然后将那苍白的小尸体护在自己身下,碎块纷纷落下,饶是有水的阻碍,那依旧大得吓人的碎块将男孩的脊背砸得血肉模糊。   “小海……”男孩温柔地怀抱着女孩,女孩的头发缠绕在他的嘴边和脖间,似乎是在安慰着他一般。他的心中喃喃着她的名字,即便怀中是一片冰冷,他还是扬起嘴角,无声地微笑起来。   石块击打着他,让二人朝海底沉去。   ——小海的手还死死抓着她的背篓,背篓空着,里头的鱼早就被海浪卷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小海每次都会为他带来一背篓的鱼,这是她用自己攒来的铜板换的,价钱昂贵,连她自己都不舍得吃。   在她死之前,该是有多绝望啊?被夹在这巨石间活活淹死的绝望,从她圆睁的眼睛便能看出了,但即便是已经死了,她还是不忘牢牢攥住这个背篓么?   即便这样,她还是一直心念着他么?   笑着笑着,男孩突然用力锁紧了小海的肩头,张大了嘴巴,无声地哭泣起来……   没有泪水,唯有自眼角溢出的血液,混进海水中,化成薄薄的血雾。   再不会有人那般温柔地唤他的名字了,也不会有人见到他第一眼的反应是甜甜的笑。不会有人关心他的伤势,不会有人于那深海之下拥抱着他。   他的世界,阳光收回,黑暗笼罩,蓦然坍塌。 第九章 送魂   再不忍心看下去,灼光陡然收回了手,那绝望至极的记忆瞬时从他的脑海中抽离而去。   那场骇人的海啸,那纷纷下落的石块,乃至怀中那女孩柔软又冰冷的触感,全全消失不见,眼前还是漆黑一片的海域,虽有风浪,却万万不会致命。   灼光缓缓道,“当时掌管此地的白石府君与路过的南海府君发生争执,白石府君凭着此地是他的地盘,给了南海府君一点小教训。其实本就是小事一桩,作为阶位更高的南海府君本来笑笑便过了,没想到南海府君刚刚上任,年轻人血气方刚,一时咽不下这口气,便将这气全全撒在了白石城的百姓身上。这也是为什么这场海啸来得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却比任何一场海啸都要凶猛的原因。”   事后,九天之上的云城知晓了此事,天君震怒,长袖一甩,命仙兵将南海府君捉拿回云城,当场就绑到诛仙台上就地正法了。至于白石府君,亦是悔恨自己当初的行径,请愿云城剔去了自己的仙骨,剥去了仙籍,堕入轮回,永受那人世之苦了。   被海水淹没了的白石城,实质上也再不需要哪位仙君去守护了。   “这件事情在当初闹得很大,有些仙君私下议论说仅仅是淹死了数万世人,便叫南海府君魂飞魄散,判得着实是有些重了。不过在我看来,这是那天君老儿这辈子做的唯一对的事了。”说着灼光点了点脑袋,回忆道,“如果我没记错,那件事情离现在已有千年之久了吧?”   ——这个哑巴,守护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已经有千年了么?   再之后的事情,灼光不用想,也是能猜到了。   南海府君发动的那场海啸,因为来势过于凶猛,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收不回去——天君震怒的不是南海府君的鲁莽,也不是那白白死去的数万百姓,而是被海浪拍碎的,散乱成无数碎片的世人魂魄。   人死了,转生便好,六道自有其规律。但魂魄四散,便不能转生,一两个尚且还好,这一下就是数万碎魂,六道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够天君收拾很长时间的烂摊子了。   直至今日,尚且有未拼凑完整的魂魄遗落在这一带。   只是……灼光兀自笑了笑,连天君都不知晓,这一城的亡魂中,竟有一个魂魄是完整的。   阿呜抱着小海的尸体,不顾一切逃了出来,他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壁垒,用全身血淋淋的代价,保她魂魄的安全。   然而,小海到底是死了。   而这停驻了时间的无人白石城,便是小海对这城池的最后意念——在这城中的一草一木,都停驻在海啸涌来的前一刻:这里火苗还在灼灼燃烧着,饭菜尚且温热,店铺大开,鱼市中的鱼儿还活蹦乱跳……除了没有人,这里的一切是那样真实有序。   这个奇妙的世界以一年为轮回,每年海啸淹没城池的日子,这里也会重演一次当初的场景,尔后在第二天所有的场景全部复原,时间又拨回到一年之前。   这里的小海,也是她意识中的一部分,只是说到底,身在其中,小海对一切都不知道罢了。   灼光道,“哑巴,我看你当初根本就不应该拼死拼活地将那丫头救出来。任她的魂魄破碎,终有一天会被鬼差找到,拼好,送去轮回……而你也少白白受千年苦楚。”   身下的大鱼轻轻摆了摆鱼尾,没有吱声。   灼光曾经给小海说过海䲡的传说,传说里海䲡只要奋力向前游着,就能冲破时间和地域的阻碍。   死去的小海一直被围困于自己的意识中,阿呜便每年游进她的意识中,于海啸那日去救她——他怕,倘若意识中的小海也被淹死了,她的魂魄也会就此弥散。   于是,年复一年,这只大鱼都奋力游着,闯进这座鬼城里,一次又一次地,在海啸来临前,带她离开。   只是生灵总是有寿命的,哪怕是有着漫长生命的精怪。   在年复一年的见面中,小海还是那个活泼的女孩,而阿呜,从当初那个灰色短发的腼腆男孩,逐渐变成了秀气的少年,再是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漫长的千年时光里,他的眼神依旧是那样温柔清澈,眼角却慢慢弥漫上细细皱纹。   进入小海的意识要几乎要费去他半条性命,又因为不能久留,因此他总是在海啸那日出现。   一年三百多天,只为了能相见的这一天——而在这短短的一天中,阿呜还要载着小海,去往黄泉。   他要将小海的灵魂送去往生。   小海所见的那个金色太阳,便是黄泉的路口。   但阿呜毕竟只是一介生灵,纵然有穿越时间和地域的本事,他也始终追不上那轮“太阳”。   一年又一年,日子年年叠加起来,已经晃过了千年。   千年对于灼光来说只不过是弹指一间,而对于阿呜来说,便是一生——这一次阿呜来迟,叫小海差点死于自己记忆中的海啸里,是因为他已经老去,再也没有那般充沛的精力来去于虚实两界了。   灼光从怀中掏出那张小海召唤他而来的纸张,晃了晃,丢入海中,“这个办法,也是你教那丫头的吧?你可想过,我助了你,小海便真的永远消失了。”   重入轮回,不知她未来是男是女,亦不知她的容貌模样。保持现在的状态,最起码,他还是能在这记忆构筑的世界里见上小海一面。   大鱼没有发声,亦没有动弹一下,仿佛死去了一般。只有灼光能感知到,在大鱼胸腔中,那颗苍老的心脏缓慢地跳动着。   痛苦,哀伤,寂寞……这些情绪让坐在鱼背上的灼光都感知得清清楚楚。   一人一鱼靠在大堤旁,静默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灼光突然起身,他轻轻一跃,落在水面。少年行走于水面犹如平地,他看着阿呜乌溜溜的眼睛,继而走过去,展开双臂靠在鱼鳃上。   鱼鳞湿滑,而且冰凉。这是灼光最为讨厌的感觉,此刻他却闭上眼睛,将脸颊轻轻靠过去。   上古钟山之神掌管四时变化,对于万物生灵的感知自然胜过许多神仙——他在用一种不属于人类的方式安慰着阿呜。   那是一种原始而古老的交流,不需要语言,只需聆听着对方的心跳与血液流动便好。   如今的世人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但小海常用这样的方式与阿呜交流。不会说话的她,似乎有着极高的感知力。   “哑巴,如果你下定决心,我便帮你,送走小海。”到最后,灼光在心中默留下一句话后,借着微弱的星光,踏浪而去。   阿呜看见,他脚步轻盈,蟹青色的衣衫犹如飘飞的水流,散发着幽幽白光。这个有着不凡神位的俊俏少年,披星戴月,朝那西方赶去…… 第十章 符咒   第二日,天气晴朗异常。温暖的阳光投进窗子里,照耀在女孩恬静的睡颜上。   风尘仆仆的灼光推开庭院的门,他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尔后放轻了脚步,走进屋来。   解下褡裢袋,他坐在小海身边,用手撑着下巴,似乎在想着什么很难办的事情。此刻尚早,白石城万籁俱寂,除了海边传来的浪声,这里寂静得可怕。   这千年来,小海活得想必也是非常艰辛的。   她一个孩子,独自留守在鬼城里,一个人去海边拾鱼虾,一个人去采野菜。一个人自言自语地穿过空旷的大街。   没有人在乎这个孩子是否睡破了被角,也不会有人在意她是否能从井中提起一大桶清水。   她仅仅靠着一年一次的见面,硬生生在这里坚持了千年。如今,他这个外来者,居然要打破他们俩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这样想着,灼光突然感觉衣角一紧,扭回头,见女孩竟不知在什么时候抓住了自己衣服。她睡得香甜,却在潜意识里感觉不安。她将灼光的衣角当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在掌心里。   看她蜷缩的睡姿,灼光笑了笑,自言道,“这小丫头的胆子也真是小,怕黑,应该还怕鬼吧?”顿了顿,又道,“即便自己也是个鬼……”   灼光伸出手去,盖在她的额头上,将昨晚施的安魂咒收了回来。   女孩悠悠转醒。   “小丫头,我们再去追一次太阳好不好?”灼光眯起眼睛,低声问道。   今日的大海异常温柔,安静得犹如一块碧色的宝石。   小海戴着斗笠,赤着脚踩在软软的沙滩上,女孩将手拢在嘴边,唤道,“阿呜……阿呜……”   大鱼听到声音,自深海之下浮上来,白色的水花四溢,远处的海平面上,兀出了一方灰色的小岛。   女孩将斗笠放在一处礁石后,尔后跃入海中,朝阿呜游去。   深蓝之下,精灵般的女孩扬着笑意,灵巧地潜游过去,待她浮出水面时,却见灼光已经居高临下地坐在阿呜背上了。   “赶紧的!就没见过你游得这么慢的!”灼光斜眼瞟了她一眼。   小海笑了笑,手脚并用地爬上来,正欲问灼光怎么跟来了,就见他从褡裢袋里掏出一张咒符,利落地贴在阿呜的脑门上。   小海睁大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这是什么?”   “好东西!”灼光回答的言简意赅。他才不会说自己是怎样死皮赖脸抱着大腿涕泪横流地从黄泉那里求来的呢。他一个钟山之神可是将什么威严自尊都丢开了,就为了这小丫头的一个愿望。做完这个任务后,他觉得自己得十个善果都不为过。   见小海想伸手去碰,灼光将她的手拍开,“这个不能动,动了就不灵了。”说着他痞痞一笑,也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你不是托我寻回你的亲人吗?这个咒符就能带你找到他们……你骑上阿呜,我叫阿呜载你去。”   小海有些不敢相信他的话,她看着这张小小的咒符,这片薄纸,就能指引她寻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亲人么?   “灼光哥哥,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灼光一拍脑门,他就知道,这丫头是个机灵鬼,“没有的事,若真有瞒着你的事情。待你回来,一样是可以对我兴师问罪的啊。再说,有阿呜陪着你,你怕什么?”   似乎是同意灼光的想法,阿呜发出一声低鸣。   “去吧……太阳刺眼,别晒伤了自己,”灼光从身后一抽,竟拿出了她方才放在礁石后的斗笠。   正等着灼光给自己戴上,哪知,换来的竟是他重重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然后斗笠盖上来,如他的习惯,将帽檐压得低低的,遮去了大半张脸。   尔后灼光从鱼背上飘然而下,他踩在水面上,对小海招了招手,“再见。”   “灼光哥哥,再见!”小海依旧是一副笑嘻嘻没有丝毫脾气的模样。   阿呜摇动尾巴,朝太阳的方向游去……   “呜——”吞舟鱼发出一声长鸣。   灼光抬起头来,目送着大鱼渐渐远去,缩小,直至消失在那碎金的阳光中……   “再见,怕是不可能了。”   广阔的海天之间,独独停驻着身姿挺拔的少年,“叮当当……”他脚踝上的银环随着他的走动发出了好听的声响。转身,他慢慢走向白石城的方向。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在他周遭,所有景色如同融化的腊一般,渐渐褪去了色彩:大海,城池……这里一切,都随着女孩的离去,分崩离析。   而在海的那头,大鱼奋力朝前方那抹金色游着。它的速度是那样快,快得连风撞在身上都如刀割一般,海水飞快朝身后流去,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化为模糊的虚影。   唯有前头那轮金色的太阳。   突然间,贴在阿呜头上的那张咒符兀自抖了抖,蓦然散发出刺眼的金光来!那金光似乎有生命,它们抽出千万条金灿灿的光束,簌的一声朝前飞去,一下子就抓住了那轮太阳,牢牢地,不让太阳再远离一步。   再快点游……再快点……   “阿呜!”背上的女孩突然兴奋地叫起来,她抬起头来,看见飞掠过他们身侧的,不只是海水,还有更多熟悉的画面:他们的初见,他们第一次分别,此后数年里无忧无虑的再相见,再是恐怖的浪潮,深海之下男孩抱着女孩的尸体泣出了血泪……   白石城昔日是那样繁华,有无数百姓,有巨大的海船,这些热闹的场景之后,是女孩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家门口,羡慕地看着同龄孩子追逐玩耍。   极东归墟又是那样瑰丽,有琼花宝树,玉水金林,那里有金色的凰鸟与灰色的大鱼,而在这仙境的角落中,亦是有一个腼腆的男孩,沉于海底,偷偷聆听着其他鱼儿歌唱。   一个西岸,一个极东。   即便承受千年的挣扎与痛苦,都让他们感谢上苍,能让他们相遇。   小海看着这些混乱的画面,突然间,她像是知道了什么一样,手指虚空点在某些画面上:孩子模样的阿呜,青年模样的阿呜,中年模样的阿呜……一副一副的画面掠过,女孩眼睛也不眨地看着,泪流满面。   这些画面,就是所谓的时间吗?   阿呜有穿过时间的本事,那么她所看到的,是未来要发生的,还是已经经历过的?   为何,这些画面中,自己永远不会老去呢?   “阿呜是全天下最大的傻瓜。”女孩俯身靠在鱼背上,心中喃喃道。   太阳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他们从来没有离得这样近过,那光线离得近了,反倒不是那样刺眼了,撒在身上,很是温暖。   小海看见,太阳变成了一扇门,门后,竟站着自己的父母。   “小海,过来。”如往常一样,母亲一脸慈爱的笑意,朝自己招了招手。   “娘……”小海从鱼背上滑下来,不可思议地看着门后的人,尔后她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娘,你们不在的时候小海过得好艰难,没有人的白石城到了夜里好黑,好静……好似,整个城池都沉入了海底一般可怖。   女孩的眼睛直直盯着门后的人,着了魔一般往前走去,可突然间,她的衣袖被人猛地拉住。   不明所以地回身,她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站在自己身后,披着灰色的斗篷,看不清楚他的脸。但小海知道,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因为那流出斗篷的纯白长发。   也因为,那只皱纹密布,枯树一般的,拉着自己衣角的手。   那只可怖的手死死拉着自己,很痛苦一般不住颤抖着。   “阿呜?”小海淡淡笑起来,她回握住他的手。女孩的眼睛突然清明起来,好似想起了什么一样,走上前去,轻轻环抱住了他。   纵然老人已经驼了脊背,却还是比女孩要高出好多。小海踮起脚来,将脸靠在他的胸口处。   “下辈子,你还来找我好不好?”   软糯的声音自女孩的心脏而来,透过皮肤,再传进他的心里——犹如被洪水击溃的大坝,本是咬着牙齿尽力不让自己哭出来的阿呜,突然张开嘴来,无声,却又凄惨地哭了出来。   不能说话,他只能用力点了点头。   ——吞舟鱼乃大神眼泪所化,他们没有灵魂,不入轮回,死了,便就真真化为乌有,三界六道中也遍寻不到踪迹了。   在诀别之时,他对她撒了第一个谎,也是最后一个谎。   尾声 海底城   在小海踏入轮回的刹那,盘踞于海底的白色大蛇陡然张开了眼睛。   但即便是醒了,它也不愿挪动一下身子,懒洋洋地看了一眼周遭,此刻,它正身处一座规模庞大的海底遗迹中。   这遗迹想是经过了很多个年头,多数被海砂所掩埋,长出了许多五颜六色的海葵水草,有鱼儿在巨石和石柱之间的缝隙游窜着,并安了家。   但若仔细查看,还是可以看出,这个被海水淹没的城池在当年是有多么繁华:宽阔的广场,密集的街道,巨大的码头……那些延伸向高地的白色阶梯,虽已被海水侵蚀出了许多空洞,还有许多断成数节的石柱横压过来,但仍可想象出当年的宏伟。周遭的珊瑚丛中,偶然还可见被鱼儿扒出来的青色酒杯和白色玉钗。   大蛇扭了扭尾巴,凭着记忆,在遗迹之间灵活穿梭着,再之后,它停在了一处茂盛的珊瑚丛前。   梦中,它曾坐在这里,烤着火,喝着喷香的鱼汤。   歪了歪蛇脑袋,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片刻后,大蛇仰视着那波光粼粼的海面,朝那散碎的太阳缓缓游去……   ……   哗啦一声,灼光钻出了海面。   趴在船沿上干瞪眼的船家一见灼光露头,立刻划桨朝他驶去。   “我说小郎君,你这是玩的哪一出啊?跳海寻死还是怎么啊?”回去的路上,船家一边摇着桨一边数落着灼光,“你要是乘着我的船出海,可又没跟着我一起回来,我可是要被官家找麻烦的。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能吃饱饭可就不容易了,再惹上官家……”   灼光裹着一张毯子瑟缩在角落里,他正拧着湿漉漉的头发,见船家一啰嗦起来就没个底,不耐烦地从自己的褡裢袋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物件,随便朝船家一投,“渡海钱拿去,别再啰嗦了啊。”   船家顺手接过,摊开手掌一看,见掌心竟躺着一颗眼球一般大的珍珠!   “这、这……”船家的眼珠子和珍珠大眼瞪小眼。   “下海时顺手采的。”灼光状似无意地解释。   船家咂咂嘴,“我实话说了吧,我在海边活了这四十多年了,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海珠,这大小和光泽,怎么也要养个百年吧?小郎君,你才去海下那么几会儿,就能采到这样大的珠子?”   灼光打了个呵欠,拒绝回答。   船家讪讪一笑,又道,“小郎君,我没有恶意。这片海域名唤白石海,相传这里是我们沿岸一带族人的家乡,而这海域中的鱼儿更是我们祖先幻化而来的。几百年了,我们这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能捕杀这一带的鱼群。因此就是再累,我们都驾船打这里经过,去更远的海域捕鱼。我看小郎君你出手不凡,可不要在下水的时候伤了那些鱼儿才好啊。”   灼光闻言眉头一跳,终是开口问道,“竟还有这样的传说?”   船家点点头,“当然了!小郎君你还别不信,这一带可是有鱼神的。几十年前,我还是个毛头小子,捕鱼时贪心了,走太远碰上了大风暴,往回逃时经过这里,你猜怎么着?一条大鱼,比一座岛都要大啊,它在船快要翻时帮我挡去了风浪,我这条命才留到现在……打那以后,我就决定啦,为了鱼神,我都不能动这片海……”   原来是因为传说,才使得那片遗迹保存得那样完好吗?少年将下巴撑在船沿上,看着越来越远的白石海。   每年一次的相见,其实是用千年不得回到故乡的代价换来的——为了节省力气,阿呜放弃回到极东归墟,千年来,他一直留在这片海域中,如孤魂一般飘荡着,只为了保得小海梦中世界的安稳。   如今垂垂老矣的阿呜,是否还驻留在那里,寂寞地守护着一个没有灵魂的海下之城呢? 故事三:《槐安台》 第零章 红绸古槐   春雨润如酥。   走入这家木姓人家的宅院时,一眼便见植于庭院中央的槐树。   那棵槐树树龄大约已过百年,巨大而苍老,在如针的细雨中,那已经隐约吐绿的枝丫上绑着无数鲜红的绸带——颜色如血,在这温暖的雨天里随着微风飘扬着,犹如这古槐抽出的枝条,于宁谧的清晨中,尤显妖娆诡异。   “请问,你是孟姑娘吗?”一位年过六十的老妇人拄着拐杖站在宅院厅口,她神色怪异地盯着不远处那仰头看着红绸古槐的少女,“孟杉灵,孟姑娘?”   树下那少女年纪约莫十六七岁,发髻上簪着一只银簪子,缀着几朵时令春花,一条长长的乌黑辫子垂在身后,她着一身鲜艳的绣花五彩衣裙,雪白的脖上戴着三四个雕着花鸟图案的银圈。她似乎是外来的异族人,已经远行很久了,肩上还背着一个又薄又旧的褡裢袋。在听到老妇人的声音后,那少女扭过头来,露出一张娇俏的脸来,皮肤透皙,双瞳明亮。在见到木老夫人后,她瞬时笑成一朵花儿,露出两个小梨涡来。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宛若鸟儿,“木夫人,正是杉灵。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久等的人终于出现,木老夫人的脸上却没有如释重负的表情,反而更加凝重起来,因为她看见,那绵绵无隙的细雨中,没有撑伞的单薄少女衣着干燥,发丝在微雨中轻轻飘扬着——那雨,竟近不得她周身!   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究竟是人是鬼? 第一章 木府痴人   木家是寐镇里的大户,祖上老宅几座,良田多亩。靠着这丰厚的家业,木家人世代书香,都指望着一朝有子孙考取功名,离开小镇,飞黄腾达。只是说来也怪,这百年来,木家似乎与文曲星没有半点缘分,莫要说功名,连个秀才都没有。不过木家好在受书香浸染百年,使得这一脉无论男女都是待人谦和,彬彬有礼,因此,作为一方大户,木家在寐镇中也是有着些许名望的。   而木家传到这一代,子嗣甚是单薄,木老爷子同夫人四十来岁才得一子,幼子单名唤个“轩”字,自小聪慧,诗书一点就通,让木老爷子甚是欢喜。   “老身的夫君去得早,如今这院落就单我们娘俩住着,往日还有两三个仆从使唤,但自从轩儿……”老夫人哽咽了一下,继而说道,“自从他得了疯病后,整日自言自语,便将那些仆人都给吓走了。”   孟杉灵跟在老夫人身后走入宅子中,宅子如镇上其他大宅一样,建得阔气又精致,雕花的玄关,青石板铺就的天井,这里的一砖一瓦都透露着古老的气息,连空气仿佛都沾染上了陈旧的木色。少女一边听着老夫人的絮叨,一边注视着这一切,突然间,她的嘴角上扬,似乎在笑——她看见,在她不远处,一身着书生青袍的中年人正坐在马扎上扎着一只风筝,而一个粉嫩嫩的垂髫男孩就蹲在一旁认真看着,脸上带着欣喜的笑意。而那中年男人望了一眼小男孩,将扎了一半的风筝递到男孩面前,温声道,“轩儿,你想要什么花样?”   小男孩闻言认真思考了一番,奶声奶气道,“要五颜六色的!素儿就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   “你啊,满脑子都是隔壁家那个小丫头……”男人无奈一笑,“好吧,就画个五颜六色的风筝!”   “爹爹真好!”男孩咯咯笑起来。   ——那是一幕平常又温馨的情景,而随着老夫人的脚步,杉灵看到更多的景象:母亲牵着男孩的手从她面前有说有笑地走过。窗下父亲握着幼子的手教他读书写字。年夜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吃着团圆饭。以及……   孟杉灵扭头,看见光线微亮的天井中,那秀气的男孩穿着一件柳绿的褂子,一手抓着一把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子蹲在地上玩耍,而在他不远处,另有一个梳着双鬟髻的小女孩托着腮安静地坐在一旁,她生得粉雕玉琢,一身枣红的襦裙更是衬得她玲珑可爱。   男孩若是打中了珠子,她便开心地拍手称好,若是没打中,则带着甜甜的笑安静看着。   阳光投射下来,满地的五彩珠子发出晶亮的光。美得叫人惊诧。   突然,一个玻璃珠子咕噜噜地滚落到杉灵脚下,她微微一笑,正欲弯下腰去拾的时候,木老夫人转过头来,疑惑地问,“孟姑娘,你在看什么?”   老夫人话音一落,天井处玩耍的孩子瞬时变成了薄薄的彩色影子,跟随着她方才看到的其他影像,走马灯一般全全飞起来,刹那间在她眼前席卷而过,飞出了窗外……   杉灵回过神来,此刻正是春雨绵绵的时节,这稍显潮湿的院落里,哪里有什么阳光和满地的玻璃珠子?   ——她之前看的种种景象,是生活在这宅子中的人的记忆。   世人美好的记忆有魔力,能安抚生灵焦躁的灵魂。纵然像杉灵这般高深的道行,都不自觉被这一幕幕虚无的记忆所吸引,甚至认为那些东西是真的。   少女朝一脸狐疑的老夫人笑了笑,轻声道,“没什么。”   这一家人,在生前定都是非常温柔的人吧?   木家公子木轩的房间是整个木家宅院最好的房间,正面向阳,宽敞明亮,一切家什布置得有条不紊。   孟杉灵随着木母走进木轩的房间时,一眼便见窗外那棵巨大的古槐树。   “轩儿在那里,”木母拄着拐杖指引着孟杉灵来到床边,床帘子一掀,便见里头躺着的人。   饶是有准备,杉灵还是吃了一惊,若不是感知到他尚有气息,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那厚厚的棉被下,已经快要干枯了的东西是一个活着的人——那人皮肤焦黄,瘦得脱形,两个眼窝深陷,头发更是稀稀拉拉地散落在枕头上。那模样,仿佛是一张薄薄的人皮裹在骨架上,哪里有半点人的生机?!   孟杉灵将手放在木轩的额头上,问,“他已经这样病了几天了?”   “三天了。”木母在一旁答道,“这三天他滴水未进,一直昏迷着,我请了大夫、巫师和神婆,都没有用。我料想轩儿这绝对不是得病了,就算得病,才不吃不喝三天,他也不会变成这样啊!”老太太的声音颤抖,想她此刻已是担心至极。   杉灵撑开木轩的眼皮,见瞳孔一片浑浊,竟是诡异的青灰色,没有一点光泽,更不要说能映出影像了。她脸带疑惑,伸出玉葱一般的手指,轻轻点在木轩的额头上,闭目感知了半晌,才道,“他的确不是生病了,而是被妖孽勾去了魂魄。如今躺在床上的仅仅是一具肉体。没了魂魄的肉体,自然会同一般死去了的尸体一样,腐烂衰败下去。”说这句话的时候,孟杉灵的语气是柔柔软软的,好似天下间所有的事情都不能惊骇到她一样。   而木母听到此处,却是一阵踉跄,向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孟姑娘是说,轩儿,轩儿他已经死了?!”   “木夫人不必担心,木公子他阳寿未尽,若找到他的魂魄再放回来,便不会有事了。”她说得轻松,说罢便在房中随意逛了几圈,没见诡异之处后,她在窗前停了下来,细细看着窗外那株鲜红如血的古槐。   如今惊蛰已过,草木复苏,虽不见盛夏时节那欣欣向荣的景象,但那蛇虫已经出洞,在那古槐树上,就见一队蚂蚁在树干上来来往往,搬运着树下用来祭祀的果品。   “木夫人,那些糕饼是用来祭祀谁的?”杉灵指着树下的祭品问。那是一盘简单的白米糕,由青磁盘盛着,雪白雪白的圆形糕点上撒着晶莹的白糖,上面还盖着一个繁杂的红印,依稀可见红印上写着的是一个“福”字。   “是用来祭奠树神的。这木宅的年头很长,也不知是哪时传下来的习俗,每个月月初和十五,都要盛一盘糕点到树下供这树中精灵享用,也不知是真是假,只当是祖制,违背不好,便一直这样做了。我腿脚不好,这些年来,这事一直都是轩儿做的。”   “那么……那些红绸带也是木公子系上去的了?”   木母点头,“是他亲自系上去的,不过不是为了献祭,而是为了求神。”   杉灵好奇,问,“求什么?”   “求能让我的儿媳素娘往生极乐。”说罢老人叹了一口气,“轩儿这孩子用情太深,素娘病去后,每过一日,他便在槐树上系上一根红绸带,这么久过去了,一直没断过。”   “一天系上一条么?”孟杉灵看着满树缠缠绕绕的凄凉红绸带,暗自想道:那么这素娘是故去多久才能绑上这满树红色呢?这痴情的男人竟在妻子病逝后,每天都是在思念中度过吗?   突然,木母一脸恐惧地看向杉灵,问道,“孟姑娘,你说,那拐走我儿魂魄的妖孽,是……是素娘的鬼魂吗?” 第二章 总角之宴   若不是素娘,木轩这时候大抵就是状元爷了——知晓木家情况的人都这么说。   木轩的才情远近皆知,年纪轻轻便连中二甲,来日状元登科,必成大器。而素娘,自小就和木轩青梅竹马。幼时两小无猜,大时两情相悦。木母亦是喜欢这个性子恬静的姑娘,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可惜红颜薄命,二人新婚不久,素娘就因病去世,木轩悲痛欲绝,形容枯槁,除了每日到槐树上系红绸带之外,竟再也做不得其他事情,连书都不碰一下,更不要说去考科举了。   木母恨铁不成钢,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让木轩继续这样颓废下去,直到突然一天,木轩得了怪病,躺在床上不死不活,眼看就要不行了,木母用尽各种办法,皆没有用处,无奈之下,她想起了一个古老的巫术,便拿来胡乱一试。她本以为,这个法子无非就是求神一类的仪式,同进庙拜神的意味是一样的。   哪知她那纸竟没有被火焰烧毁,上头原本写的字也变了!   ——已见字。孟杉灵致上。   字体娟秀灵气,绝对不是木母所书!木母当即惊吓得将纸张又丢回火中,只听“噗”的一声,薄薄的宣纸遇上尚未熄灭的火星,迅速燃烧起来,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撮纸灰。   而那名为孟杉灵的姑娘,竟真的在第二天出现了。   经过一系列的诡谲之事后,纵然木母再是固执,也不得不相信这世上有她所不能理解的怪异之事,这来历不明的孟姑娘能一纸召唤而来,那么木轩也有可能是素娘害的!   杉灵听闻木母这么一说,顿了顿,问道,“木夫人,素娘生前是怎样的人?”   “她是个好孩子,性子善良安静,我自小看着她长大,现世里极少孩子像她这般纯明了……”   “那她生前待你和木公子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   “既然是极好的,那她为什么要在死去之后,加害于木公子呢?”杉灵微微一笑,又道,“木夫人,你这宅子里不带一丝戾气,更没有一点鬼魂的气息,想是素娘此刻已经安然离去,转世投胎了罢。”   “那我儿……”   “是有其他不安生的东西在作怪。”说罢孟杉灵转身看向这房中周遭——也许是不让木轩触景伤情,房中有关于素娘的一切都被拿走了,她来到书案前,将木轩的练字拿起来细细查看——满满一沓宣纸上,写满了两个字:素儿。   素儿。素儿。素儿。   满纸笔墨就单单书写着这二字,初时字体尚且方正,后来便是胡乱,左一笔右一划,不成样子。他下笔极重,墨汁甚至浸透了下面的纸。   杉灵收敛了笑容,叹了口气,拈起一张字来,收入怀中。   “木夫人,我这就将木公子的魂魄给找回来。不过,杉灵这里有一个规矩,杉灵做法时,外人是不能窥探的,所以,从今日到明日落日之后,木夫人都要离开这里,离得越远越好。”   “那轩儿他……”   “我要给他招魂,他自然要留在这里了。”   木母不再说话,她似乎不放心独子一人留在这里。   “木夫人放心,杉灵会好好保护木公子的。生人不得离魂七日,倘若超过七日,魂魄便自动归去黄泉,到那时可就回天乏术了。这木公子如今只有杉灵有把握救治,所以还请木夫人不要犹豫才是。”   木母又是一阵踌躇,她问道,“孟姑娘不要怪我唐突,虽然是我将姑娘请来的,但却不知姑娘身份是何……”   “我么?”好脾气的姑娘又眯眯笑起来,“我的身份不便告之夫人,但是我曾在地藏王菩萨座下聆听过佛法,算是菩萨的半个弟子,如此,夫人可信我?”说着,杉灵展开手掌,方才还是空落落的手掌,在她一翻一展间,一朵千瓣莲花绽放在她的指尖上。   那莲花纯白颜色,花瓣几近透明,且自带佛光,在这晦暗的天气里,照亮了二人周遭范围。   “这是菩萨送于我的白莲,他说,但凡世人见了它,便会相信杉灵了。”   木母离开之前,打来了热水,为木轩洗了手脸,末了还紧了紧他的被子。杉灵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突然,她开口问道,“老夫人,木公子他有喜欢吃的点心吗?”   “他喜欢吃我做的枣泥卷。”说着,她端起水盆来,问,“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杉灵甜甜笑起来,“我是想,待明日木公子醒后,倘若能吃到老夫人亲手做的点心,定会很开心吧?”   这个身份神秘的年轻姑娘,每一句话语都给人极为温暖的感觉。她用了确定的语气告诉老夫人明日会还她一个活生生的儿子。   老夫人一步三回头地坐上青牛小车离去了。   宅院中没有了他人,便再也不见那些美好的回忆了,杉灵在偌大的屋苑中转了几转,又回到庭院中那株大槐树下。   “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小子,活人活着就是为了死人么?没出息透了。”少女坐在槐树下,抬头看着那些红绸带,此刻雨已经停了,二月的天气不定,方才还是蒙蒙细雨,此刻太阳就露头了,她眯起眼睛,透过红绸带间丝丝缕缕的缝隙看着温暖的太阳。   她仰起头来,闭上眼睛,双手拢在嘴边,发出一声清脆的鸟鸣。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随着杉灵那声足可以以假乱真的鸟鸣,只听空中一阵扑啦啦的声响,接着是一片遮天蔽日的阴云迅速飘来,待那乌云飘得近了,才看清,这哪是什么乌云,分明是成千上万只鸟儿!   那些鸟儿各不相同,小的有山鸦、沙雀、百灵,大的有仙鹤、孔雀,更有许多不曾见过的模样,它们大小不一,叫声不一,模样不一,当真是叫人眼花缭乱。这些鸟儿在空中盘旋数周后,皆是落在木家宅院中,有的落在屋檐墙头上,有的停驻在槐树枝丫上,更有一只调皮的,则站立在杉灵的肩头上,用圆滚滚,毛茸茸的小脑袋去蹭她的脸颊。   杉灵用指尖抚了抚鸟儿的脑袋,尔后看向四周,见众鸟都睁着黑豆似的眼睛,歪着脑袋看着自己,她掏出了怀中那张宣纸,抖开了,展开在鸟儿们的面前,“你们当中,有谁见过写这字的人?或是他的魂魄?”   鸟儿们盯着宣纸看了好一会儿,尔后俱是叽叽喳喳起来,杉灵的目光一一扫过它们后,轻声笑道,“你们还是喜欢这样抢着说话。好了,我都知道了。”   众鸟儿听了,好不容易都安静下来,有几只颇有灵性的鸟儿飞下屋檐,踱步到杉灵面前,扑腾着翅膀,似乎很焦急的样子。甚至已经有鸟儿用喙拉住她的衣角,似乎不让她离开一般。   “没事的,”杉灵柔声安慰着它们,“虽然我的力量被封住了大半,但总不至于受欺负。你们也想我早早收到善果是不是?”   一直站在她肩头的鸟儿扑起翅膀,叽喳了一句,似乎是叫她万事小心。   “放心,我只是去那个地方将木公子带回来而已。” 第三章 槐安镇   孟杉灵要去的地方,叫槐安镇。   槐安镇,因槐安台而名。据说槐安台是神仙建的地儿——槐安镇上的百姓不用劳作,缺粮的时候只需到槐安台走一遭,便可得到足够口粮。   槐安台之于槐安镇居民,是一个比祖庙还要重要的地方,自然而然,这般能自给自足的镇子,也不屑于与外来人交流。   因此,当孟杉灵踏入这个镇子时,镇上骚动了起来,本是闲适的百姓见这面孔衣着皆陌生的少女,脸上闪过诧异的神色,其中有惊奇,不解,乃至畏惧……   孟杉灵提了提褡裢,一张盈盈笑脸对着镇上的居民说道,“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伤害你们,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寻找我的一位朋友,待找到了他,我就离开。”   槐安镇是个热闹的城镇,除去槐安台之外,镇中的一切与别处无异:青墙黑瓦,小桥流水。若外人途经此地,只怕会以为走进了另一个寐镇中。镇中男女老幼皆是穿着一身驼色衣裳,男子一身短打装束,女子着驼色衣裙,发髻也没有饰上任何珠钗,而是簪着一两朵春日开的小花,十分俏丽。   这样一个安详的城镇,在杉灵行走其中时,却没有一人对她投以善意的目光,而是一脸戒备地看着她,就连那活泼的孩子,在她经过时,也被娘强行拉着躲进了屋里。   杉灵好似习惯了一般,对周遭毫不在意,她伸出青葱一样的手指,掐指一算,尔后信步朝那镇子的下游走去。   只是才走几步,就听得前头一声长喝:“老祖行过!让道!让道!”   随着那细细的长喝声越来越近,杉灵看见有一顶华丽的十八人大轿朝自己这边缓缓行来。   那是一支在这朴实镇上看起来颇为奢靡华丽的队伍,前头是身着棕色碎花襦裙的侍女,手持宝伞、香炉和花篮。队伍两旁是神情严肃的侍卫。居中的十八抬大轿外漆着金粉描摹的百花图腾,门窗上垂坠着珍珠帘子,轿顶上一溜翠绿的流苏,在轿子行进的过程中晃晃荡荡,着实好看。   那方才喊话的人是一个身材精瘦的小个子男人,也是一身驼色短打。他一人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提着一盏幽幽而亮的小宫灯,街面上的人只要一看见那盏小宫灯,便纷纷自觉回避,唯有杉灵一人,光明正大地站在街市上,一脸微笑地等着队伍靠近。   小个子男人一蹦一跳地从坡下爬上来,在见到没有丝毫回避的杉灵后先是愣了一下,尔后走到她跟前来,瞪着一双小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她来。半晌后,他突然恍然大悟一般,尖叫一声,然后是飞快往后退了几步,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伸出食指来,对着杉灵指啊指的,“你、你……鸟……”几个字在他嘴巴里吞吞吐吐的,半天也没成句。这时那华丽的队伍已经走近了,那男人像是见到救命稻草一般,飞奔回去,高声道,“老祖宗!是她,就是她!”听那语气好像他魂魄都被吓走七分一般。   杉灵依旧是笑眯眯的,她扭头看向那顶轿子,轻声道,“杉灵见过槐安府君。”   珠帘后依稀可见懒洋洋地斜躺着一个人,听到杉灵的声音后,那人道,“姑娘不必客气,说起来老身还应该向姑娘行礼呢,只不过老身年纪大了,行动不便,所以还望姑娘赎罪。”那个声音虽然自称“老身”,却是娇滴滴的少女声,透过那珠帘甚至还可以看见,那轿中应该是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不知姑娘此番突然来到槐安镇,为的是什么?”   “来找一个人。”   “人?”帘子后的人咯咯笑起来,“老身这槐安镇里有妖,有精怪,有鬼神,什么都有,但偏偏……就是没有人。”   “不找找怎么会知道呢?”杉灵依旧是笑眯眯的。   “姑娘也是喜欢玩笑。找?不要说找了,即便是姑娘出现在这镇上,都会吓坏老身这些子孙们。姑娘还是快些离开的好。这是在槐安镇老身的地盘上,即便是如姑娘这般厉害的人物,在这里,可都是斗不过老身的。”   见老祖宗说得这般不留情面,方才还被吓得心胆俱裂的引路侍从竟也壮起胆子来,尖着嗓子喊道,“就是就是!你们这些灾星,世人寿命短不知道便罢了,别当我们槐安镇的众生不知道!你们都是些犯下滔天大错的灾星,若不是地藏王菩萨慈悲庇佑,只怕你们早就被捆上诛仙台给天劫雷击得魂飞魄散了!你,还有那些个叫什么陆离……”   言及同伴,杉灵的笑容陡然消失了,她忽然皱起眉头来,扭头看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侍从,只不过纵然是生气了,她说话的腔调依旧是柔柔的,“你,闭嘴。”   说话间,她身后陡然幻化出一只火红色凤凰的影子来,影子巨大,带着太阳一般灼热而明亮的光晕。那只凤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尔后双翅一展,作势就要啄过来!   “哎呀妈呀!老祖宗救命!”侍从丢了小鼓,哧溜一下躲到了轿子后边,就连抬轿的轿夫以及侍女,皆是抖了三抖,连带那轿子也晃了一晃。   那凤凰的影子只不过出现一瞬,就见杉灵脖子上那刻着花鸟纹路的项圈亮了亮,尔后红色的影子湮灭于无形。   那轿中的女子似乎也被杉灵蓦然露出的本相给骇到,娇滴滴的声音中竟带着几分颤抖,“你想要动手么?”   “槐安府君说笑了,杉灵跟随菩萨修行,需摈弃嗔怒,更是不能动手。”说着她顿了顿,继而水灵灵的眼睛弯成两个月牙儿,她用那亘古不变的软糯语气说道,“但是菩萨曾经教导杉灵,若是碰上无端害人性命的邪魔,杉灵也是可以用法术自卫的……”   对方一溜队伍齐齐响起倒吸凉气的声音。   “当然杉灵知道,槐安府君作为这一方水土的神明,自然不会无端坑害他人性命,所以,还请交还被带到此地的木公子。”   “什么?!”帘子后那半躺的身影陡然坐起来,“你说你在寻木轩木公子?”   “正是,他的魂魄被拘在了槐安镇。生魂不得离体七日,木公子的魂魄已经消失三天了……”   “不可能!”槐安府君断然否认,“木公子乃是我槐安镇的大恩人,怎敢有人将他的魂魄拘来?!”   “那槐安府君不妨细细感应一下,这槐安镇中,是否有一丝这样的气息。”说着杉灵将袖中那张写有木轩字迹的纸张掏出来,随手一扬,那纸张便无风自动,飘向轿子。   一只白嫩的手从珠帘后伸了出来,五指若葱,指甲粉红,浑圆的手腕上还戴着数个镶嵌着绿宝石的金钏。那只漂亮的手拈起纸张,继而又收回去。   许久的寂静后。   “放肆!”一声极端的愤怒自轿中响起来,“……这槐安镇中,竟真有生人的气息!” 第四章 书生   夜深,露重。   槐安镇的百姓似乎都习惯早早歇息,在入夜后,大家皆是关闭了门户,熄灭了烛火。   天上不见一颗星子,地上亦没有一点光亮。   由粗砂铺就的蜿蜒小路上,凉风袭来,吹得周遭的春草发出簌簌声响,宛若蚕啃食桑叶那般细碎。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在那不见丁点光亮的小道那头,忽然传来一个小郎君清朗的歌声,歌声合着手上的拍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唱着,声音却是极好听,让这昏暗的夜都显得不那样恐怖了。   杉灵停在小路的这头,摇头无奈地轻道一声,“登徒子。”尔后她听那声音渐渐近了,便悄声坐在了路旁,倚着一棵古松,双手捂着脚踝,再抬起头来时,那张明艳的小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痛苦至极的表情。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随着那歌声愈加清楚,杉灵看见,一个身着浅棕圆领长衫的书生骑着一头小黑驴子慢慢朝这边走来。   杉灵在黑暗中依旧可视物,她看见,那书生约莫弱冠,身型单薄而修长,他面容秀气,长睫纤纤,猛地看过去,还以为是个姑娘。他一身长衫虽旧,却浆洗得干净,就连那双布鞋也是一尘不染。   他摇摇晃晃地坐在黑驴子上,身后搭着一个扁扁的小包袱。小黑驴识路,无须书生的指引,慢悠悠地低头行着。   近了,更近了……两人终是相遇——“舒夭绍兮。劳心惨兮……嗯?”那书生显然看到了一脸痛苦的杉灵,他歌声一顿,表情一滞,尔后……便就这样直愣愣地走了过去!   书生又唱起了歌,仿佛什么都没见到一般越走越远。   杉灵哪里想到他竟然会见死不救!她脸色转为青白,无可奈何地张口唤他,“喂!这位小郎君,你怎理也不理我一下?”   深夜中见一个少女困于野外,他竟就这样走了过去,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是白读了吗?!   “娘子说过,深夜在荒郊野岭中见着那穿着鲜艳的妙龄女子,不是狐妖,便是山鬼,会吸干人精气的。”书生对杉灵的声音充耳不闻,而是正经地低语了一声,仿佛在说服自己一样。   杉灵脸色由青白转黑,“我不是精怪,是人呐,还请小郎君停下……”   “那便更不行了,我是有家室的人,娘子还等着我回去,我怎可在这夜深人静时同其他女子有一丝纠缠?”依旧是一本正经的低头自语。   纵然是脾气极好的杉灵,此刻也在腹诽着:娘子娘子,满脑子都是娘子的书呆子!   眼见书生就要消失了,杉灵此番也顾不得演戏,起身,飞也似的追上去,一把拦下他,秀眉拧在一块,“这位小郎君,我不是精怪,也不是什么放荡女子。我孤身一人寻访亲友,途经此地时脚崴了,所以还请郎君能帮上一帮,载我一程。”   ——语气理直气壮,哪里像个需要他人帮助的柔弱女子?   “姑娘你……”书生声带疑惑,他回想了一下方才她是怎样风风火火追上自己的情形,“确定是脚崴了?”   杉灵十分诚恳地点头道,“正是如此。”   ……   坐在小毛驴上,杉灵抱着胳膊看着前头牵着毛驴的年轻男子。   ——他的头发束得纹丝不乱,脊背挺直,脚步轻快。他的背影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几乎叫人不敢相信,这个人便是几个时辰前,那躺在被褥中几乎枯萎成一具干尸的病人。   木轩木公子,你果然是在这儿。   杉灵的心头似放下一块大石,盈盈笑起来。   “这位姑娘,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木轩没有转过身来看她,他的声音随着夜风向后吹来,“我从没见过有人穿着像姑娘这般鲜艳好看的。”   “我……从很远的地方而来。”   “为何而来?”   “为了拜访一位交浅却缘深的朋友。”   木轩扬起嘴角来笑了笑,明朗的性格暴露无遗,“姑娘好生潇洒。”   “公子又怎的在这深夜赶路?”   “我么?我是这镇上的教书先生,今天我赶着去买一个东西,恰好这学堂与铺子在镇上的一东一西,我这一来一去,便就回来的迟了。”   是为了自己的娘子么?   杉灵没有答话,她默默看了一眼前路:那将木轩魂魄拘来的“娘子”,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因缘呢?   木轩带着杉灵在槐安镇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转了几转,尔后走进了一处不起眼的小巷中,在那青石铺就的小巷尽头,正有一束融融橙光从门内投射出来,被周遭黑暗所拥抱,更显得无比温暖与安心。   听到小黑驴的蹄声,那户人家的女主人从那束光亮中走出来。   “阿轩?”那是一个苗条娇小的身影,穿着一身淡褐衣裙,发髻上戴着几朵俏丽的白色春花。她生着一张小圆脸,一双水灵的杏目,一颦一笑间,满是少女的娇憨。兴许是在门口等了很久,吹着了风,她的鼻尖和耳朵皆是红通通的。   “娘子!”木轩一见那少女,眉眼立刻带上笑意。他迎上去,将两只手捂在她冰凉的脸颊上,并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尖,“都说了多少次了,我回来得迟了,你好生在屋里待着便是,要是病了怎么办?”   少女扬起脸来,笑得甜蜜,“你若早些回来,我便就不会在门口了!”   “下次一定早些回来。”柔声安慰着她,木轩扭过头去,又道,“娘子,我今夜在路旁遇着一个姑娘,她脚崴了,不能行走,说是想借宿一晚,娘子你看如何?”   “既然有麻烦,我们当然要帮的!”那少女从木轩的怀中伸出半个脑袋来看向那陌生的姑娘,“姑娘你脚现在怎样了?我去隔壁李郎中家里为你取两副跌打……”突然,她的笑容僵在脸上,话语也生生定住了。   “杉灵见过木夫人。”五彩衣裙的女子带着纯明的笑意,朝她微微颔首,“今夜怕是要打扰了。”   她站得笔直,脸上没有半点痛苦的神色,哪里是崴脚的模样?!   少女掌心一片濡湿,几乎站都站不稳,她的声音中带着些微颤抖,“孟杉灵?”   木轩见二人气氛奇怪,问,“你们认识?”   “真是巧极了,我那位交浅却缘深的朋友,正是木公子你的夫人,素娘啊。” 第五章 玉簪   一碟时令的翠绿野菜,一碟年头腌渍得正香的腊肉,再加上一盅已经炖得奶白浓稠的鲫鱼汤。这几样简单的山野小菜被素娘放在炉上用炭火细细温着,端上来时,依旧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孟姑娘,想是你也饿了吧?不要客气,多吃点。”木轩笑眯眯地招呼。   杉灵依言端起饭碗来,她先是拈起筷子夹了一点野菜,送入口中咀嚼了几下后,微微皱起了眉,她也不言其他,逐一尝了腊肉和汤,最后还扒了一口饭,眉头却没有松开……   果然,这里的饭食如她所料,味道是一模一样的:不管这里的食物做得再是色香俱全,入口都是一种甜腻的味道,一嚼,还能发现食物软糯干涩,肉没有骨头,鱼没有刺,连野菜都尝不出一点清爽来。   对座的木轩显然没有意识到丁点异常,像是傻子一般吃得满脸幸福。   突然间,杉灵心头一跳,再无心吃饭。   她回想起与木轩相遇后的种种,终是意识到了什么——是她的思虑太片面,当初来槐安镇时,只料到这里的素娘不是人世中那个素娘,她万万没有料到,眼前的木轩,也不是人世中那个木轩!   起码,不是一个完整的木轩。   想到这里,她瞥了一眼角落里正在缝补衣裳的素娘,此刻坐于油灯下的少女哪里还有心思缝补?捏着针线的手僵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去,而是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杉灵,见杉灵向自己这里看来,她怕极了似的微微抖了抖。   杉灵自问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怎的就让这个少女怕成这样?若要惩罚她早就惩罚了,何须这样做戏一般坐在这里吃这味道奇怪的饭菜?   暗自叹了一口气,杉灵不再去看素娘,装装样子将几道菜浅尝了几口,让木轩认为自己吃饱后,便百般无聊地抱着胳膊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仰着头望着天空。   槐安镇的夜没有星星,自然也不会有人世那般绚烂的银河了。杉灵也不知道自己在胡乱看着什么——这最后一个夜里,便让她给素娘一个机会,同木轩好好待上一待吧。   屋里,素娘正挽起袖子来收拾碗筷,木轩则打开包袱,似在收拾一些书籍。两人皆是无言,烛光摇曳温暖,这静静的一幕显得平常又是那样温馨。   那头素娘正将擦干的碗筷放进柜子里,只感觉身后一个身影突然欺上来,遮住了些许灯光,尔后一只手环了上她的腰。   正要开口叫他不要胡闹,就觉发髻有异,伸手一摸,发现多了一只冰凉的簪子。   “好看。”身后那人将下巴抵在她的头发上,低语呢喃了一声,“我娘子戴什么都好看。”   素娘笑了笑,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首饰铺子在镇子的西头,学堂在东头。木轩为了给她买这根玉簪,这一来一回,便晚了。   无须拿镜子来照,夫君选的东西,无论什么,她都喜欢……蓦然间,素娘的鼻子一酸,眼睛竟也渐渐模糊了。   她的夫君,她可以穷尽生命去爱着的这个人,在今晚,便就要离她而去了么?   “咦?”手上莫名一片冰冷,木轩诧异,他抽回手来,见手背上是几滴晶莹的泪水。满脸无奈,他扳过素娘的肩头来,见自己的小娘子已是泪流满面,扑哧一笑,他擦去她脸上眼泪,“傻瓜,你也太容易感动了吧?不就是一根玉簪么?等为夫再多买几个珠翠给你,你还不得哭晕过去?”   素娘闻言一愣,尔后很是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你、你马上忘了这件事!”   “娘子你哭了便是哭了,在自己夫君面前哭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还说呢!”   “哈哈哈,我不说我不说!唉哟这是衣衫不是帕子,可不能擦鼻涕!明日我还要去学堂里呢……”   嬉笑声从屋内传来,屋外的杉灵听了也禁不住微微一笑。   这世间,最美的是情,最恶也是情。   一个情字,叫她沦为堕神,叫灼光嗜杀成性,叫陆离背弃整个天下。   他们这些生灵,但凡有情,皆溺毙其中,抽身不得,困顿万世。   夜愈加深了。   槐安镇上的人早就入睡,街道空旷,唯有夜风在此间幽幽穿梭,发出呜呜宛若哭泣的声音。   素娘掀开被子走下榻,身旁的木轩睡得正熟,素娘看了他好一会儿,尔后轻轻为他压了压被角,套上布鞋,走出门去。   杉灵此刻已经站在外头等着她了。见了她,少女面色凝重,顷刻间便重重跪在地上,机械地磕着头,“求重明君开恩!”   “你想求什么恩?求我饶恕你这过错,还是求我放你和木轩一马,让你一错再错?”   “听闻重明君乃是上古大神,以仁慈待万物……所以还请重明君饶恕我和木轩。”   “你既然知道我乃重明鸟,你便也知道,我曾堕入魔道。此番我做事只为赎回自由身,怎会顾及你的生死?木轩我定是要带走的,无论你肯与不肯。”   “素娘只求重明君,不要带走他!”说话间,素娘磕头的动作就没有停下来过,她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怎经得如此摧残?不多时,地上已是血迹斑斑。当听闻杉灵硬是要带走木轩时,她痛苦至极,更是用力将头撞击向地上,“求求您,不要带走他,我活不长的,只需几天,只需几天就好……”   杉灵的脸色转为冷漠,她低声念道,“自私。”   然而素娘却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依旧磕着头,口中喃喃乞求着,“求求您……求求您……”   周遭一片黑暗,唯有屋内那一簇微弱的油灯光亮堪堪投射出来,将角落中那个双膝跪地的瘦弱少女映照得更是卑微。   这世间的精怪,多是骄傲且倔强的,而她,为了一个并不爱她的世人,竟可以卑微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杉灵感觉自己竟动了恻隐之心,“不要磕了。”   “求求您,求求您……我马上就要死了,不会耽误太久的……求求您……”   “够了,我说不要磕了。”杉灵说着伸手在虚空中一抬,一股无形的力瞬间朝素娘袭去,尔后将她一拉,硬是止住了她的动作。   素娘怯生生抬起头来,她额上早是鲜血淋漓,鲜血混着泪水,流满了整张脸,可怖又狼狈。   杉灵蹲下来,掏出帕子,轻轻为素娘擦去脸上的污浊,“我知你无心害木轩,生魂可离体七日,你想着在七日之内将木轩的魂魄送回肉身便可,是吗?可你想过没有,世人肉身柔弱,不似精怪。他的肉身失去了魂魄便会开始腐烂。而今正值温暖的春日,不需七天肉身会全全毁去,到那时,你还觉得自己不是害了他么?”   娇小的少女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中,听闻杉灵这么说,霍然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许久后,她的眉头皱了皱,漆黑的眼中盛满了哀伤,“我、我从没想过要害他……”   “我知道,”杉灵柔声安慰着,“所以,放他归去吧。”   “可是,”少女死死攥着自己的衣服,她的嘴唇惨白,周身不住地颤抖,“可是我真的好舍不得他呀……”   少女的声音细细的,似乎尽力压制着声调,却带着无限委屈与不舍。   他的一切都已经铸进她的血肉中,放走他,无异于割肉放血那般疼痛。   杉灵伸出手来,抚在素娘柔软的头发上——属于素娘的记忆缓缓流进她的脑海中。   记忆汹涌而来,是那样清晰而热切。   那是初春时候的第一场暴雨。   雨水瓢泼一般从乌青的天幕上撒下来,畅快而汹涌。木家宅院中的大槐树下瞬时就积起了几处晶莹的水洼。   那雨对于世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对于素娘来说便就是致命的,她抱着脑袋在水滴间胡乱逃窜着,雨滴落在地上,在她身边炸裂开来,巨大的冲力几乎将她撞飞出去。   此刻她心中是无限悔恨,真是不该在这多雨的春日里逃出来玩耍,如今她只怕有命出来,没命归家了!   “小东西,找不着回家的路了吗?”   正当她在一汪深潭前滞留不前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素娘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去,见一个世人靠坐在大槐树下,没有撑伞,披散着一头长发,身姿瘦弱而单薄。他见着惊慌失措的素娘后,轻轻扬起一个笑,尔后俯下身来,朝素娘伸出手,“来,到这里来,我送你回去。”   从来没有与世人打过交道的素娘傻了一般朝他走去——这个男人扬起袖子,为她挡去致命的雨珠,尔后他带着她站起身来,只是轻轻一个转身,就将她带到家门口。   “逃生去吧。”又是低低一声嘱咐,男人笑了笑,素娘却发觉他眼中实质没有一点笑意——这个陌生的世人,明明是活着的,眼睛怎么像是死了一般呢?   她在洞口徘徊了一会儿,不禁又回过头去,仔细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长得那样好看,秀气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宛若女子,却不带一丝媚气。   一见钟情。   ——这刻骨铭心的,却在最初就知道是没有结果的一见钟情。   素娘对这个淋雨的怪人心生好奇,她躲在洞门后,露出半个脑袋来,偷偷观察着他。   此刻他口中衔着一条鲜红的绸带,费力地爬上一处桠杈,将那绸带小心翼翼地系上去。   “素儿,回来……”这个寂寥的人细细摩挲着红绸带,任凭滂沱的大雨将他的白衫浇了个湿透。   天地万物间此刻一片静默。   大雨将一切声音都阻绝在这棵大槐树的树冠之外,天上一片混沌,脚下雨水晶莹,满树红绸带在雨幕中飘飘扬扬,宛若一道道血色的泪痕。   无人知晓,在槐树斑驳的树干上,有一方小小的蚁穴入口,一只淡棕色的小蚂蚁捋着自己的触角,正眼巴巴地看着不远处那抹秀气的白色人影——彼时,她还不是素娘。   为了他,她甘愿,变成一个感情的替代品。   在这世间,绝大多数精怪的生命是漫长的,因此它们追求真挚而长久的感情,它们有着最执拗的性格,和最长情的爱。   而蚁族,恰恰是精怪中的异数。   ——他们的族人,从出生到死亡,只有短短的七日时间。   这个时间,对世人来说,犹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一生那般短暂,而这只木轩随手救助下来的小小棕蚁,来到这个世上,才仅仅两天时间。   她不在乎他心中到底爱着的是谁,因为她根本没有时间顾及什么真情假意。她只知道,她花了整整一天,躲在一颗嫩芽之下偷偷看着木轩。她托着圆溜溜的脑袋,翘着两根微微晃荡的触角。木轩走到哪里,她的目光便扫向哪里。   木轩在窗前练字,木轩又在树枝上系上一根红绸带,木轩坐在天井里,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木轩每一次皱眉,每一个愁容,她都深深地印在心里……   身为精怪的她能看见游荡在木宅中那些五颜六色的记忆,因此她知道,这个眼中死寂一片的男人,在思念着一个叫作素娘的姑娘。   那一刻,小蚂蚁觉得,自己或许能让素娘回到木轩的身边——在她的有生之年里。   于是,这个大槐树中的单纯精灵,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里,牵着木轩的魂魄,走入了大槐树的树洞中——那个由蚁族建立的槐安镇里。   这个只有七天的微小生命,用一天的时间成长,用一天的时间去认识他,再用而后全部的时间来爱他。   “傻孩子……”在看完素娘的记忆后,杉灵叹息一声,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女因为恐惧而瑟缩在墙角里,额上一片血糊,满身的尘土。她攥着双手,蜷着双脚,像极了一个小小的茧。   “一份替代的爱又有什么用呢?你可想过,他如果知道了真相,会对你怎样?”杉灵说着用手抚过素娘的额头,她掌下闪过一道微弱的白光,当手离开时,素娘额头上的伤竟奇迹般地好了。   “他不会发现的。我、我马上就要死了,到时将他送回去,他只会当自己做了一个梦而已,什么都不会发现的!”   “你怕他发现这槐安镇的诡秘,因此收了他的三分魂魄是不是?现在我看见的木轩,并不是完整的他,是么?”   素娘闻言一愣,继而点了点头。   人世中的木轩那样善良,连一只蚂蚁都会救助,他怎么会在看见杉灵向他呼救时置之不理?这只是因为素娘收了他三分魂魄,而完全保留了他的情思。因此,这槐安镇中的木轩满心只有娘子,再也不会顾及他人,自然也不会怀疑自己身处的地方并非人世。   “纵然他的魂魄不完整,但在他意识深处,仍记得那真正的素娘……初遇他时,他唱着《月出》,这首诗是他同素娘的定情诗。还有,他至今为止,唤你做什么?”   素娘怯生生地回答道,“……娘子。”   杉灵不作声,她掏出袖中那一纸木轩的字迹,上面写满了“素儿”二字。   他唤真正的素娘“素儿”,而自打到了槐安镇,他却一直唤她作“娘子”——即便被抽去了魂魄,在他内心深处,也一直抗拒着这里的一切。   他心中一直只爱着那个已经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纵然已经知道了一切,但是被人生生捅破这层窗户纸后,少女终于崩溃,她捂住脸,低声求饶道,“求你不要说了,我都知道的,他不爱我,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只求你不要再说了……”   杉灵无视她的痛苦,仍然步步紧逼道,“你何其自私,因为爱他,你将他拘于这方小小树缝中。你不介意他对你虚假的感情,因为你毕竟只有七天生命,但你可曾想过,你给予他的这段生活是真实的,即便你将这段经历化为梦境融入他的记忆里,但是他还能不能走出来?他会不会将梦境当了真,做了什么蠢事再去寻素娘?你想……废了他的一生么?”   她说的这样严重,几乎将少女逼入绝境。   少女失了言语,拼命摇头。   杉灵深吸一口气,终是残忍道,“那便趁早,放了他。”   这一次,面对这个要求,少女不再是委屈地哭泣,她苍白着脸,失了魂魄一般睁着眼睛,许久过后,她终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这个轻轻的动作,几乎耗去了她全部力气。   “我们蚁族生命短暂,因此蚁族总是比其他精怪的感情要炙热一些,毕竟,他们只有短暂的七天时间去爱一个人。”   杉灵想起了槐安府君说的这句话。   当日知晓木轩的魂魄被拘于槐安镇时,槐安府君愤怒至极,只因擅自抽人魂魄是背离天道的事,况且这人,还是槐安镇的大恩人。但当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后,这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又是叹了一口气。   杉灵答道,“照我算来,待我找到木公子的魂魄后,那人的生命也不剩几天了。府君罚与不罚她,似乎都不大重要了呢。”   “所以呢?”槐安府君挑眉问道。   杉灵笑笑,不做回答。   倒是槐安府君最后自言道,“说来,这次木公子来我槐安镇实属意外,但既然来了,我槐安镇定是要好好招待他一番的,毕竟,这也是唯一能报答他恩情的机会了。”   ………… 第六章 槐安集庆   “第七天……”清晨里,当阳光透过窗子,将亮晶晶的光芒投射到灶台上时,灶台旁的娇小少女蹲在土墙边上,拾起一块碎炭在墙上画上一条痕迹。   “什么第七天?”木轩打着呵欠走进来,见自己娘子的奇怪举动,他笑着如此问道。   素娘眨着大眼睛,认真答道,“我一共有七天生命,第一天是用来长大的,第二天是用来认识你的。然后接下来的第三天、第四天……直到第七天,都是用来做你的娘子的。”   “娘子又在说笑了。”木轩点点少女的鼻子。   “阿轩。”素娘拉住木轩的袖子。   见她一脸期盼的模样,木轩问,“何事?”   “今日你早些回来好不好?晚上有槐安集庆,我想你陪我去看。”   “我还当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瞧你这一脸认真的模样,放心好了,既然娘子有要求,为夫便就快快赶回来。对了……”陡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木轩突然向四周望了一眼,问,“孟姑娘,她去哪里了?”   “她?”素娘眼珠一转,自然而然道,“她是个洒脱的人,见了我,便算是完成心愿了,所以早早离去了。”   木轩听闻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感觉她好似神神秘秘的。”   素娘见状,走上去轻轻按上他的眉头,“不要总是皱着眉头,你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木轩低头看着妻子,随即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对于世人来说,一日的时光不过是瞬间而过。午后一个打盹的时间,或许日光便已化为昏黄。   槐安镇如同许多世上城镇一样,百姓安乐,每日总有老人逝去,婴孩出生。   万物更替,兴衰荣辱。   这日,木轩早早从学堂回来,此刻夕阳正欲坠西山,他披着一身霞光,迎着傍晚渐湿的气息,赶回家中。   素娘依旧是站在门口迎着他。她不再是一身浅棕衣裙,而是换上了一身玉绿色的齐胸襦裙。衣襟上绣着白色茉莉花,两条翠绿色的长绸带打成了一个小巧的蝴蝶结。裙子质地轻盈飘逸,远观还以为她是自山中而来的精灵山鬼。   见木轩回来,她一路小跑地迎上去,木轩这时才看清,她的发髻上正簪着他送的那根玉簪。   习惯性地捏捏她的脸蛋,“哎呀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怎生得这样漂亮动人?”   素娘对她淘气一笑,尔后拉过他的手便往街市上跑去,“快些走!槐安集会马上要开始了!”   槐安集会是槐安镇最为盛大的集会,每年举行一次,这样漫长的周期,让许多镇上的百姓都见不着集会。素娘本也是见不着的——但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一年之内,槐安府君打算再次举行一次集会。   集会便设在槐安台下。   槐安台在镇上最为高耸的一座山峰上。山峰自山上而起,宽广的白石阶笔直而上,一直延伸到峰顶。峰顶便是槐安台,镇上百姓需要攀爬千万石阶而上,才能从台上取下食物。   待素娘拉着木轩赶到槐安台脚下时,天刚刚黑去,山前的大道两旁却是一片融融火光——两旁竟满是挤挨的小摊和吆喝的小贩,各色的灯笼被挂在街道旁的树木上,好似树上开满了无数散发着光亮的花朵一般。在那五色光彩之下,有卖时令花草的,也有卖胭脂水粉的,还有卖香囊香料的,更有小贩围下地盘,供人玩投壶击壤的游戏。   槐安镇的百姓在今日都换下了往日那单调的棕色衣服,摩肩接踵的行人皆是穿着一身艳彩。众人脸上带笑,女子身上的脂粉香味不时传来,再湮没进明灭的火光中去。   放眼望去,长长的街道在此刻变为一条彩色长龙,游人化为长龙的鳞片,蜿蜒走向那高高的槐安台。   火光,笑声,花香,乃至晃花了眼睛的鲜艳颜色,都昭示着,这个玄妙之境,与真实的喧嚣人世是那样相近。   素娘买了两环由淡黄春花扎成的花环,自己戴上一环,尔后又踮起脚尖来,为木轩戴上一环,尔后笑眯眯地拉过他的手,钻入人群中去。   她灵活地在人群中穿行着,手指上穿来的温度让她十分安心——她的夫君,在任何时刻,都能牢牢抓着她。   “阿轩,这个香包真好看!”   “你喜欢?那就买下来。”   “阿轩,那尾黑色的锦鲤好看!”   “看我给你捞起来啊。”   “阿轩,你猜谜语是不是很厉害?”   “你看中哪个东西了?我给你猜来。”   着一身朴素长衫的清秀书生在满树下垂的七色彩条下走动着,偶尔他会扯下一根彩条来细细查看,他皱着眉,头上却歪斜地戴着一环花环,手上提着许多方才素娘买来的小玩意儿,这模样配上他认真解读着谜语的表情有些滑稽,无数身着鲜艳的人从他身边经过,唯独他,一身白衣,有别于所有人,在那些迷离了背景的灯光与融化了周遭的彩条中,显得那样干净好看。   素娘凑过去,仰头看着眼前无数彩条,随意抓来一张看着,尔后朝木轩招招手,“阿轩,这个谜底是什么?”   木轩闻言走过去,拉过那张朱红纸条,见上面写着一溜秀气的金色小楷:“斜十窗上一只鸟,进门一勾一点脚,一人生与难来伴,一屋终来住一人——打一字。”   他片刻便猜出了答案,“这是个‘离’字……”随后他顿了顿,松开了那张字谜,任它又晃入其余缤纷的谜语中,“这个没意思,我们换一个。”随后他坚定地拉起素娘的手来,自言道,“我找个谜底吉利点的谜语,你等我一会儿……”   素娘默默跟在他身后,他那严肃的模样让她不禁嫣然一笑。   ——纵然是被抽去了三分魂魄,在他意识深处,还是极力在回避着什么吗?   “阿轩,”素娘突然唤住木轩,她仰起脸来看着木轩,“今夜老祖宗会在槐安台上赐福,我们待会儿也去抢个头彩好不好?”   “你跑得动吗?”   素娘用力点了点头。   “好,那我便为我家的小娘子讨个头彩来。”   彻夜欢庆的时间总是过得那样快,此刻已经快到子时,二人来到通向山顶的石阶旁,在那里一左一右地蹲着两只雪白的石狮子,两只石狮子张牙舞爪,一只踩着绣球,一只怀中抱着幼狮,栩栩如生,威风凛凛。此刻两只狮子口中叼着的两个实心铜球之间连着一条点缀着时令春花的绳子,正好挡去了去往山顶的路。   待二人走近时,这里已经挤满了年轻人,有的脸戴面具,有的头戴花环。两个一对,三个一群,皆是叽叽喳喳、兴致高昂的模样——这槐安集庆的重头戏,在子时来到的时候,才刚刚开始。   素娘找了个靠近台阶的地方站着,她个子小,木轩便站在她身前为她挡住骚动的人群。他们才站定不久,就听街那头遥遥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巫神到——退让!”   人群又是一阵涌动,勉强让开了一条道来,这时木轩他们才看清,从街那头,缓缓走来一支队伍。   那支队伍由一群身材瘦高修长的巫师组成,他们戴着没有花纹的棕色面具,着一身如雪的宽大衣袍,袖口和衣角下垂坠着五彩流苏,广袖一扬一翻间,流苏流光溢彩。   “哗啦啦——”领头巫师敲响了手中金色的手摇铃,随着他这优雅的一挥,身后的巫师相继弹奏起手中的乐器,月琴铮铮,长笛悠扬,小皮鼓叮咚,配合着金色手摇铃的节奏,一首古老的乐曲自他们指尖流泻过来。   “哗啦啦——”领头巫师又是一挥,手摇铃下端缀着长长的穗子,那长穗跟随着他的舞蹈旋转翻飞,犹如环绕在他身侧的耀眼光晕。尔后只听他唱道:“惊蛰雨来清明露,百虫复苏寒凉无。世人一杯梦入误,倚树怀书身异处。以妄为真,不知命宿!树中一应六合陆,槐安檀箩世沉浮。奈何南柯二十年,心间一牵仅容汝。一枕槐安,有情皆苦!惊觉梦醒方知虚,一梦相隔不能顾,缱绻往事化荒芜,满腹相思不能诉。半生苦,身化骨,来世做畜不做人,只为寻汝,只为寻汝……”   巫师的舞蹈翩跹,歌声清亮,一曲哀歌由他唱来悦耳如天籁。他舞动着金色的手摇铃,一步一舞地朝那根缠满鲜花的横绳走去。   “半生苦,身化骨,来世做畜不做人,只为寻汝,只为寻汝……”唱到最后一句,手摇铃一晃,朝那绳子轻轻一劈,就见那根手指粗的绳子蓦然断开,掉落在地。   人群发出一声欢呼声,尔后朝那空旷寂静的槐安台上跑去——一年一度的槐安集庆,实质就是为了这一刻:在子时那刻,年轻人齐齐奔向山顶。那里,槐安府君会给予第一个登上山顶的人一个小小的礼物。   那礼物,或许是赐予一段真挚的感情,或是赐予一条相比于其他人要长的生命,或许是赐予一个成为世人几天的机会……只是今日的槐安集庆不同往日,它是特地为了一个世人而设的。   那跑上山顶的,不会有别人,只能是他。   这场热闹的槐安集庆,是槐安镇的百姓为他举办的。那光怪陆离的夜市,欢歌笑语的行人,都是为了能让他的这个梦境有一个美好的结尾。   拦绳一断,素娘便抓着木轩的手往那几乎没有尽头的石阶上跑去。她跑得那样轻快,几乎不似世人。   木轩只感觉耳边的风呼呼作响,他似乎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他没看见,方才和他们一同起跑的人,在看见他后,脸上皆是浮现出淡淡笑意,而后默不作声地放慢了脚步……   他们渐渐超过了所有人,直到再也见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娘子!”木轩突然没有由来地感到心慌。他回望了一下脚下,那条热闹的街市已经变为窄窄的一条光束,底下喧嚣一概传不上来,他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阿轩,”前头的女子没有回过头,她漆黑的头发在虚空中飘扬着,不时打在他脸上,她柔柔道,“在跑到槐安台之前,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好不好?”   心中的不安感愈加强烈,木轩没有说话。   素娘无奈地笑了笑,“阿轩从来不拒绝我任何一件事情的。”   依旧是沉默。   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地登上顶峰——山顶的风烈且寒凉,所谓槐安台,能让整个槐安镇百姓衣食无忧的神秘所在,实质上就是一圆白色平台。平台由整块汉白玉铺就,光亮无瑕。除此之外,竟无他物。   木轩奇怪道,“怎的没有一个人?”   “老祖宗在上头看着我们呢。”素娘朝天上偷偷地指了指,她似乎很欣喜,拉过木轩来,两人跪在圆台中央,“阿轩,你闭起眼睛来,向老祖宗许愿,她老人家便会满足你的愿望。”说罢,她率先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口中喃喃祈祷着些什么。   天高云深,素娘的声音瞬时融入了虚空中,不见一点回音。   见她如此虔诚,木轩笑了笑,便也同她一起默默许下愿望。   他希望,他同素娘永远也——身侧陡然亮起的光芒中断了他的思考。   本以为是老祖宗现身或是其他什么神迹,木轩不明所以地扭头朝身侧看去,尔后他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   那光线,是从素娘身上发出来的。   一身盛装的少女闭着眼睛低垂着头,依旧模样真诚地祈祷着,但此刻的她却犹如一尊脱了漆的石像,有散发着绿色光点的碎片从她脸上乃至身上掉落下来,宛若萤火虫一般,随风一吹,竟消失无痕。   木轩惊慌喊道,“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素娘闻言睁开眼睛来,却像是毫无知觉一样朝他甜甜一笑,她一把捂住了木轩的嘴,神秘道,“嘘——老祖宗正在这里,可不许大声喧哗失了礼节哦。我代你向老祖宗求了一个最好的礼物:你此后的人生里,将会一直平顺。你会金榜题名,你会有一个很贤惠的妻子,此生有一双聪明漂亮的儿女。你……”说着说着,竟有荧光晶莹的泪水从她眼中流出来,跟随着那些从她身上脱离下来光点,飘逝不见,“你的人生,没有素娘也可以过得很好。”   心头一抽,木轩动怒了,“说什么胡话?!这里诡异得很,我带你离开!”说罢他扶住素娘的肩头,用劲捏住,他的声音从牙缝中一字一顿地挤出来,似在威胁,“我不许你再这样胡闹,不许说离开我,也不许说我会娶其他女子这样的混账话……”   素娘答非所问,她认真道,“阿轩,我先前说的那个要求,你真的准备不答应我了吗?”她抬起了自己的手,那纤细的指尖上,亦有荧光溢出,每飞出一些,她的手指便短去一截,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一脸惨白的木轩,“你看,我的时间真不多了……”   她一言未毕,就见木轩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他死死抱着单薄的她,语气中有一些不知所措,“好!只要不是叫我离开你,我什么都答应!”   “傻子,”素娘伸出只剩下半掌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已经子时了,我的期限已到,就算我答应不离开你,我也做不到了啊……槐安集庆漂亮吗?”   对方的声音明显已经哽咽,“漂亮。”   “与素娘在这里度过的日子开不开心?”   “开心。”   “那素娘,在阿轩的心中重不重要?”   “重要。”   “所以素娘为你向老祖宗讨来的礼物是不是也很重要?”   “是。”   深吸一口气,生命的飞快流逝似乎已经不能支撑着她流畅地讲出一句话来,“那,你努力实现它好不好?你要金榜题名,你要娶妻生子,你要安平和顺地度过一生……这就是素娘要你答应的最后一件事情。”   木轩只感觉怀中的少女越来越轻,身体越来越凉,最后,少女虚弱地靠在他怀中,手掌在他心脏的地方轻轻一压,“阿轩,素娘将属于你的东西都还予你……”   一股清凉的气息从她掌心传来,透过衣服、肌肤,导入他的神志中,瞬间通达了七窍——那是素娘抽去的他的三分魂魄。   木轩一怔,眼神清明起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样,目光复杂地看向怀中已经半透明的少女。   他想起曾经与素娘的种种,那个有着一张小圆脸的单纯少女,占据他生命的全部,他无忧的童年,青涩的少年,踌躇满志的青年……同她一起,仿佛已经成为习惯,一旦失去了她,那打击将是致命的。   所以,他将再一次失去她了吗?   “阿轩,我好喜欢你啊,从第一眼便喜欢上你了……原谅我的自私好不好?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少女渐渐闭上了星辰一般的眼睛,但她却依旧笑得温柔,“我好想听你叫我一声素儿,我——”   声音戛然而止。   巨大的恐惧感涌上心头,木轩试着摇了摇她的肩膀,见怀中的少女嘴角噙着笑,眼睛已然紧紧闭上。   “娘子?”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心却像是被什么撕裂了一般,无可名状地疼起来。   这只小小精灵为了他,甘愿作一个替代品。甚至到最后,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   她的感情何其执拗,又何其卑微。   木轩的脸色死白,他空洞着双眼,又是低低一问,“娘子,你醒来……”而就这句话后的下一秒,素娘的身体陡然间分崩离析,化为无数光蝶,将漆黑的山顶照了个透亮,那些纷飞的荧光绕着木轩周旋三圈,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尔后呼啦啦地朝天上飞去,零碎得犹如一场梦境,转瞬消失殆尽。   “啊啊啊啊!不要走!我求你不要走!”崩溃的男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他展开双臂想留住这些荧光,却只是抱了个空。   咣当一声,一根碧绿的簪子掉落在地,摔成数节。   那孤零零的山顶上,木轩保持着怀抱的姿势,勾着头,久久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呜呜风中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好,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素儿。”   以妄为真,不知命宿。一枕槐安,有情皆苦。   槐安台上冷风肃杀,槐安台下热闹依旧。   “老板,这个多少钱?”一只小巧玲珑的手拈起一个精致的香囊,左右端详了许久,尔后那只手的主人——一个戴着面具的少女开口询问小贩价钱。   小贩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见这少女身量颇小,穿着一身用金线钩花的白色襦裙。她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却留着一头雪白的长发,长发一袭从头垂坠到脚踝,竟是纹丝不乱。在她鬓旁一左一右绾着两个小髻,点缀着金色花片的步摇。一个妙龄少女着这一身贵气的装扮竟也不显得如何怪异,反倒觉得异常合适。   想是这一头与众不同的长发更夺人眼球罢了。小贩在心中暗暗盘算了一会儿,竟也想不起这槐安镇中有谁是这般模样的。想不起便懒得想,这小贩也是爽快,答道,“十五个铜板一个。”   少女歪了一下脑袋,尔后轻吐两个字,“奸商。”   小贩不乐意了,“姑娘,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这香囊可是我祖上三代就开始绣了,做工可是真真儿好的呢,收十五个铜板也就抵个成本价。”   “十个铜板,卖不卖?”少女丝毫没有被小贩说服。   小贩顿了顿,继而挥手道,“好吧好吧,好不容易在有生之年撞上一次槐安集庆,便就是为了讨个高兴。这个香囊你便拿去吧。”   姑娘喜滋滋地付了铜板,继而转过身去,交给身旁一直站着却不说话的伙伴,“孟姑娘,这个送你。”   那一身鲜艳的异族姑娘闻言接过那香囊,见淡绿色的香囊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重明鸟,奇异的双瞳,周身散发着红色光芒,妖艳而华丽的彩色尾翎。关于它的图腾与凤凰不同,凤凰常与祥云白鸟相伴,而手中这只重明鸟,则是脚踏五毒的模样——上古之时,重明鸟不辞辛劳,每年在浮生走一遭,为世人驱魔除害。因此不知什么时候,这鸟儿的图腾有了吉祥的寓意。即便是怕极了鸟儿的虫族,也会学着世人绣上两只来贩卖。   将那香囊收入怀中,杉灵笑道,“那便谢过了。”   那少女一派不符合年龄的老成模样,背手走在前头道,“我槐安镇中的百姓命短,随便一个物件要造起来都要花去几代人的时间,因此你可要小心爱惜着它。”说罢她顿了顿,抬头看向那安静的槐安台,道,“待这集庆散了,孟姑娘就可以带着木公子的魂魄离去了。那孩子寿命已到,这时候恐怕已经……”   “好。待他再醒来,会认为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梦境罢了。”   “孟杉灵。”少女突然回过头来,认真唤着她的全名。   “何事?”   那张面具后的双眼灵灵闪动,“世人,真的会为了一个诺言而活一辈子么?为了梦境中一个虚假的诺言,而去振作,去努力地活下去?”   杉灵笑了笑,淡淡道,“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是木公子……应该会的。”   尾声 春尽夏至   这一天,天高云淡。   春雨终于收敛了它温柔绵绵的攻势,寐镇不再笼罩于朦胧的水雾之中了。阳光灼灼,纵然已是黄昏,那春日里温暖的气息还是久久没有消退。   一辆青牛小车咕噜噜地碾过干净的石板地,停驻在一个大户人家前。   从车上走下来的老夫人满是忐忑,她抱着用油纸包裹着的枣泥卷,心事重重地走进庭院中。这两天对她来说每分每刻都是煎熬——她怕她的独子还是如她走之前那般,返生无望。   庭院中那棵大槐树在一夜之间抽出了许多嫩绿的枝芽,满树的红绸带加上那欣欣向荣的绿意,给这古老宅院平添了几分生机。   老夫人不知道,在她经过的地方,那大槐树下的蚁穴与那盘用于祭祀树神的糕点盘之间的地方,洒满了晶莹的碎石以及朵朵已经枯萎了的小花,好似在这家主人不在的时候,有精灵在这里彻夜举办盛宴。   “轩儿,我的轩儿……”老夫人颤颤巍巍地走向木轩的房间,“但愿孟姑娘不要骗我,你现在一定是好了……”   跨过大门、天井、走道,在老夫人推开那扇熟悉房门后,她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坐在窗前的书桌旁,只着一件单衣,披散着头发,却是无比熟悉的。   “轩儿……”老夫人的声音颤抖。   那身影闻言转过来,手上还捏着一卷书。他放下书,脸颊虽是消瘦,眼睛却是无比精神清明的。   见了母亲,年轻人微微笑起来,犹如平常那样,随意道,“娘,我饿了,能做些吃的给我吗?”   听他这么一说,老夫人心中似卸下一块大石,终是忍不住,捂住脸,哭出声来。   窗外,古槐绿绦,蜂飞蚁忙,不要多久,那立夏便要来临了吧? 故事四:《昙花酒》 第零章 一杯无忧   “喂,这位姑娘。”   荒草萋萋,大雾弥漫。不见了日头,只能感觉自四周侵袭而来的彻骨寒冷。也不知独自行走了多久,在自己以为再是见不到一个活人的时候,从大雾的某处,传来一个娇俏的女人声音。   初见停下脚步,机械地将头扭向声音来处——那薄纱似的白雾竟开始渐渐散开,而在薄雾之后,现出一栋孤零零的酒肆来。   酒肆似乎建成已久,斑驳的门柱,苍黄的土墙,已经褪了些许颜色的酒招子……若不是突然从雾中显现而来,这般随处可见的酒肆定不会让初见多看一眼。   那酒肆门口正倚着一个三十许的妇人,穿着鹅黄色抹胸以及一袭如水的粉白丝裙。她生得很美,瓜子脸,桃花目,皮肤白皙透彻,一如她头上簪着的那朵美艳的透白花朵。在她的眼下,还生着一颗小痣,盈盈欲坠,宛若一滴泪水,使得她在一颦一笑间,都自带一种叫人移不开眼目的风情。   此刻这个妇人正懒洋洋地看着初见,她环着手臂,见初见面无表情地看过来了,便柔媚一笑,“对啦,说的就是姑娘你,”她带着金镯子的葱白手指对初见一指,“这会子风正冷得紧,我看姑娘你气色不好,进我这小店中喝一杯酒暖暖身子怎样?”   “酒?”似乎很久不与人打交道了,一脸死白的少女沉默许久,终是喑哑着嗓子问道。   “正是,我这小店什么酒都有:竹叶青、罗浮春、烧刀子、樱桃酿……只要你想得出的,这里就有。其实啊,这酒不在乎种类,我家小店的酒有一个区别于其他家的地方——”妇人收敛了笑意,语气略微一顿。   “我家小店的酒,是仅此一杯,就能叫客人忘却一切的无忧酒。” 第一章 忘川   再往前走去,便是忘川了。   这条河自然不是黄泉中那条通向轮回的往生之路,而是人世中的一条河流,河水奔腾,水雾四溢。江水自那染青的山峡那头汹涌而来,再带着绝对的气势席卷而去,两岸陡崖苍松,天空澄澈高远,竟是一片大好山河的壮丽美景。   一路上都紧紧牵着男子手的小女孩在听见前方奔腾的水声后松开了手,赤着一双小脚丫欢快地跑上前去,尔后扭过头来,朝对方道,“大哥哥,忘川就是在那里啦!”   随着女孩指去的方向,那名长身玉立的男子透过重重枝叶,看见遥遥处,一泄江流宛若天上而来的银河,从高处湍急奔来,水质清澈,却极其强势,拍打出重重白花,声音不绝,震撼人心。   男子没有再往前走,他蹲下身来,朝那小女娃招了招手。   女孩乖乖地折了回来。   他拉起女孩脏兮兮的小手,往里头轻轻放了一颗金色的种子,他的声音轻柔好听,“这是你为我指路的谢礼。”   小女孩愣了一愣,尔后仔细端详着这颗奇异的种子,好奇道,“大哥哥,这漂亮种子能种出什么呀?”   “能种出一颗金糖瓜。你在一个有月亮的日子里把它种下去,它会长得很快,在下一个月亮出来的日子它就会结出果子来了,到那时候,你娘的病就会好了。”   女孩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咦?你怎么知道我娘生病了?”   “因为我是神仙啊。”说罢那男子眯起眼睛来,笑得温暖。他本就生得好看,一笑起来更是暖人心肠。   男子的身材修长,蹲下来时正好与小女孩的视线齐平。这女娃娃瘦得可怜,一身衣服皱巴巴脏兮兮的,短小了些,还破了几处,像个小乞丐。而平素有洁癖的他在此刻竟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揉了揉女孩乱糟糟的头发,继而掀开了她的刘海,在她的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好孩子,愿你安平长大。”   那颗种子确实是会结出金糖瓜来,薄壁空心,真真儿的金子做成。其分量正好可以请来大夫医治她家中那久病的母亲。   ——上古时期他普度众生,却不是无尽的给予。无尽的给予,只会叫生性脆弱的世人变得贪婪丑恶。   以他的能力怎会找不到一条河流?他找这个女孩引路,只不过为自己的布施寻找一个理由罢了。   那清浅的一吻叫女孩低低一声惊呼,尔后傻傻愣在当场,许久之后,只待那人走远了,小女孩才朝那潇洒的背影高呼道,“陆离哥哥,你找忘川莫不是要去轻生?!”   那白色的身影没有转过头来,依旧朝远处走着,他淡淡道:“安心。”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像是耳语一般萦绕在耳畔。   这壮丽磅礴的忘川,与黄泉忘川同名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传说世人若在这里甘心跃下死去,便能在黄泉阴司中寻找到自己最想念之人。   而这次唤他而来的人,便就在忘川河畔。   凭着感知,陆离在岸边缓缓而行,尔后停在了一座废弃了的驿站前。   这驿站想是废弃了多年,在这初夏之时,周遭长满了开着鹅黄小花的野草。野草竟有半人高,将这已经塌了一半的屋舍给团团包围其中,宛若一个安全的鸟巢。   有一条小小的道路,将野草踩折开来,通向驿站的大门。   陆离停顿片刻,习惯性地提了提肩上的褡裢袋,尔后顺着小道走了过去。   “嘎吱——”破旧的木门颤颤巍巍地被推开,尔后扬起一片灰尘。随着门的移动,倒放在门口的一个陶罐咣当倒地,这声脆响终是惊醒了里头的人。   “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警觉问道。   “打扰了,在下陆离。”待灰尘散开了,陆离朝声音的来处看去。   只见角落中的一堆枯草上,睡着一个灰扑扑的影子,那影子见有人进来随即爬起来,陆离只看见对方一头乱发如鸡窝。   “陆离?真的是陆离?!”声音明显吃了一惊,尔后那个灰影子迅速站起来,一阵风似的靠过来。驿站低矮,光线昏暗,也不知是灰尘太浓还是那人脸上太脏,陆离只能看见一团黑色上闪耀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盈盈水润,那纯黑眸子中的明朗光亮,让陆离竟有刹那间的错觉:天上的星辰是不是落进了这双眼睛里?   只是……一身白衫的男子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尔后伸出两指抵在那个小身板的肩头,阻止对方脏兮兮油腻腻的衣服碰到自己一分一毫。   眯起眼睛,勾起嘴角,陆离露出一记人畜无害的笑来,“正是在下。”   “太好了!那个巫术竟然是真的!”那人一听十分激动,展开双臂便要迎上来。   此刻陆离两指已经变为用整只手掌掐住那人肩膀,他一边维持着勉强的笑容,一边用故作平静的声音道,“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姑娘,莫要肮脏了我的衣服!   “那个……我、我叫初见,你可以叫我阿初!”这乞丐姑娘心眼蛮大,竟没看见陆离已经抽动的眼角,竟还妄想着去抓陆离的长袖,“你是云城上的神仙吗?还是这人世中的妖精?嗳,是谁人召唤你们都可以来么?如果我无聊了想找个人陪着说话你也会及时赶到吗?你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吗?如果我想要用不完的金银财宝你也会给我吗……”一连串气都不用喘的问题。   “如果姑娘想要金银珠宝怕是不能,因为这一纸能将在下召唤而来的人,所求之事都是涉及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至深感情,否则巫术则不灵验。况且,姑娘已经在纸上写明了所求之事,你……想要回自己的记忆?”   初见略微一顿,尔后用力点头。   “照姑娘现在的情形看来,要回自己的记忆,应该比金银珠宝更重要些。”陆离难得开了一句玩笑。   小姑娘听闻扁了扁嘴,然后用一种十分神秘的口气说道,“我怀疑……我的记忆是被贼人给偷走了!”   陆离挑起一根眉毛来,神色怪异地反问,“被贼人,偷走了?”   “嗯!”   “……”陆离垂下眼帘,瞟了一眼一脸认真的初见。行走于人间这么多年,想要寻回记忆的世人不是没有,有被术士抹去记忆的,也有自己忘记的,倒是没见过说自己记忆被人偷走了的,这姑娘说这话倒让陆离认为应该先看看她脑子有没有异常才对。   寻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陆离道,“那就烦请姑娘仔细与在下说说,究竟是谁人盗了你的记忆。” 第二章 残念   初见的经历若要说起来,着实是简单极了。三言两语便可说完——只因她能记得住的东西实在有限。   “那老板娘端来了酒,我也不记得她是怎样哄骗得我喝下了……反正自喝了她的酒之后我的记忆就似乎出现了问题,忘记了很多事情,但确乎又记着一些,总之脑子乱得很。我记着我的名字、生辰……却忘记了我的过去,我有哪些亲人,我的家乡在何处,全全忘了。”说着初见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极是苦恼,“后来我又去找那家酒肆的老板娘,她却什么也不承认,那些客人也说我疯了,他们道哪里有人可以偷窃世人记忆的?还将我赶了出来。”   “所以你便一直住在这驿站里,只想着讨回自己的记忆么?”   初见局促地点点头,她看向陆离,“你不会也以为我疯了吧?”   “若是如你所说,窃你记忆的应该是精怪才对。不管那精怪出于什么目的,只需帮你要回来就是,不是难事。”   初见的眼睛瞬间亮了亮,正欲感激涕零地去拉陆离的衣服,但陆离预见似的提早抽走了袖子。   陆离又问,“你不知道你姓什么对吗?”他记得初见在介绍自己时是说过唤作“阿初”,想她不是以“初”字为姓。   “我没有姓,这点我记得很清楚,但是怎样有了这个名字,我就记不得了。”   初见,这是个看似随意,但细想来或许又不简单的名字。   “姑娘能让在下看看记忆吗?”   初见点头。   陆离将手指轻轻点在她的额头上。   ——她的世界,竟是一片混沌。   到处都是散碎的记忆,连不成串,更不要说能看懂什么……陆离置身于其中,逐一查看着,从这凌乱的记忆中,他堪堪拼凑出几个片段:他看见下着大雪的街道上,纷纷行人皆是低头而走,有狗朝她吠叫,也有人叫骂着什么,一脚踢在她身上。看见夕阳耀眼,小小的她迎着落霞拼命奔跑着,身后是人纷杂的脚步声,身前却有着一个模糊的身影紧紧拉着她,让她坚定地朝前跑着。看见已是少女模样的她跪坐在一处墙角下,用力刨着什么,镐头坏了,她便用手指挖着,直至双手鲜血淋漓,她神经质地喃喃着几个字:“等我来救你……”   陆离还看见,那亦是一个阴暗可怖的夜晚,天上红月,地上风啸。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扶上了她的脸颊,那样小心翼翼。   脸上一片湿滑,是那只手上带着的鲜血抹到了脸上。   有一个虚弱的声音,却是带着笑意和满足温文而道,“我们的初见,真是好美呢……”   铺天盖地的哀伤弥漫上来,比任何一段记忆都要叫人难受。连他这个窥视记忆的人,都像是被掐着脖子一样,呼吸不过来。   大雪覆街她没有难过,落阳下奔逃她没有恐惧,甚至当十指指甲全褪落时她没有感知到一丝丝痛楚,为何,仅仅是一句都想不起对方容貌的话语,便叫她如此刻骨铭心?   陆离瞬时抽回了手。   初见睁开眼睛来,对他咧开一个大大的笑,“你看见了什么?”   世人没有他那样强大的洞察力,即便脑海中的记忆没有被窃取,但因为太过零碎,也不可能全全拼凑回想起来——陆离看见的那片记忆,应该是深藏在她脑海中,还没有被她本人拾起来过的,不然背负着这样痛彻记忆的小姑娘,怎能露出这比花还要明媚的笑来呢?   陆离微微一笑,面对初见的询问,他撒了一个小谎,“看见你小时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方才他在收回手指的前一刻,使了一个法诀,将她这些惨痛记忆推向了意识的更深处。   ——既然是叫人如此痛苦的回忆,倒不如想不起的好。   抓了抓脑袋,初见嘟囔道,“咦,你都能看见我小时候的事情,我怎么记不起来了呢?”   “只缘身在此山中吧。”陆离语气淡淡的,继而他又问,“姑娘还知道那家酒肆的所在么?”   初见点头道,“怎么会忘了?顺着这条小道一直走下去就是,好认得很,周遭皆是一片荒凉,独独就它一家酒肆,你说怪是不怪?”   “既然觉得怪异,你不也是进去喝了她家的酒?”   初见理亏,低声道,“兴许是那酒肆老板娘使了什么迷魂术呢!”   陆离不做反驳,他看了一眼窗外春光,问,“姑娘喜欢什么颜色?”   初见的神经大条,竟也没理会陆离突然换了话题,她眼光一扫,便指向驿站外的鹅黄野花道,“那种颜色就很好看。”   “如此,倒是省了许多麻烦。”陆离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外头,折下一片鲜嫩的花瓣,朝它吹一口气,尔后陆离看了一眼蹲在驿站中伸着脖子偷看自己的少女,道,“初见姑娘,劳烦伸手。”   他话音一落,忽有一阵清风吹来,那花瓣便朝初见飞去。初见下意识去接,哪知花瓣一落手便沉了许多,连触感都变了,一个不经意的眨眼后,手中哪里还有什么花瓣?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鹅黄色的襦裙。雪白的交领,蛤粉的束带,剪裁简单,缝制精细。布料上蔓延着一种仿佛是花瓣脉络的浅纹,细细一闻,甚至能闻到花朵清新的香味——这件衣裳,竟是用春花变作的么?   初见顿感不可思议。   “你好好梳洗一番,在下再同你见那酒肆老板娘。”屋外那一身白衫的男子很是体贴地为她掩上门。   “你等一下!”   “姑娘还有何事?”   隔着一道破旧的木门,那少女的声音竟突然变得怯生生的,陆离也不催,耐心地等待着,磨蹭了半天后,初见才道,“那个……这套衣裙,我买不起……”   她将身上几件粗糙的首饰典当了些银两,去山下的镇子里买了笔墨纸砚后就什么都没了,现在的她,从身心上来说都是个不折不扣的乞丐。   门外的男子低着头,迎着微风,听了她的话后,竟眯起眼睛,笑得十分欢畅,“姑娘想到哪里去了,这套衣裙是在下送的,怎会向姑娘要银子呢?姑娘先在这里稍等片刻,在下有一些琐事,去去就来。”说罢,他也不听门内初见哇哇的懊恼声,提起步子来,沿着小道缓缓离开了。   他曾经太过轻视世人了,他本以为,上古之时高高在上的他一手掌控了人世兴衰变幻,自然也是无比了解他们的——这些女娲大神不经意创造出来的卑微生命,脆弱,命短,却集齐了所有丑恶。他曾以心包容万千世人,却最终换来一个在诛仙台上被劈得白骨尽现的下场。   他以为自己再也无法真心庇佑这些浮生世人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又慢慢接受了他们呢?   甚至,愿意以曾经那种平静祥和的心态来布施这种奇妙的生灵——这算是修行更进一步了吧?   这样无知无觉地想着事情,陆离的脚步突然一止,尔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头上那方古老的木制匾额——他已经来到了初见所说的那家诡异酒肆前。   这是一家平常的酒肆,两层的小木楼,似乎已经存在了很多个年头了,柱子裂开了小缝,白色的土墙也已经苍黄斑驳了,就连那雕刻着万字花纹的窗户,都掉漆剥落了,从那古老的窗棂外看进去,只见里头人影稀疏,此刻已是午后,倘若这家酒肆坐落于一个繁华的集市街道中,酒招飘飘,酒香四溢,定如其他家的百年老店一般,安静平和,行人漫步走过,也许会有一些贪杯的人禁不住这酒香的诱惑,走进来要两杯好酒浅酌一下,以图快些度过这漫漫午后。   而这家小店,纵然建得再是普通,坐落于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也足以叫路过的人感觉诡谲恐怖。   ——这家酒肆没有名字,那匾额上,空空落落,不见一字。   见此情景,陆离却是松开了眉头,果然,这盗人记忆的“精怪”是他的老朋友了。   “四娘,百年不见,别来无恙。”   此番那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正撑着下巴倚在柜台后边,另一只手无聊地拨弄着算盘,听到店外那温文的声音,她先是一愣,然后扭过头,正欲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学那人声音糊弄自己,哪里想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便就站在外头。   他背着褡裢袋,一头长发纹丝不乱,如水的白衫在阳光的照耀下微微发亮。那人生得俊俏,二十许的模样,眉眼带着笑,眼中却是没有任何感情的。   老板娘顿了一顿,直起身子来,手指将那小算盘给带到了地上,哗啦一声,她竟没有理会。她嘴巴张了几张,无数话语堵在胸口,竟不知从何问起,最后,她又懒洋洋地托着下巴,嘴角一勾,笑得明媚,但兴许是有了那颗泪痣的缘故,纵然她笑得再是无所谓,眉眼依旧带着一股子浅浅哀伤,“这么多年不见,我还道你死了呢。”   陆离深知她的性子,也不做理会,正欲开口说什么,老板娘又是一句话:“当年劫雷所击伤的地方,这会子还疼么?”   摇摇头,男子道,“早便好了……我站了这么久,你就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第三章 无名酒肆   酒肆的老板娘名唤黄四娘,熟悉她的客人都喊一声四娘。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和身世,只晓得她一人经营着这家酒肆多年。她擅长酿酒,只要客人叫得出名号,她这里都有。这家酒肆没有名字,只因爽快的老板娘曾说道,来她这里的客人,最后都是醉着离开的,既然人已醉去,自然是记不得什么了,那么她这家酒肆有没有名字也就不重要了。   她是否有亲人,多少年岁,乃至是不是世人,都是个谜团。   酒肆的陈设简单,**张桌子,两三位客人,正是闲得发慌的时候。   一瓶荔枝酿,一碟盐白笋和一碟卤豆腐。老板娘将酒菜依次放好,自己坐于陆离对面,她亲自为陆离倒了一杯酒,道,“来来来,虽说你不喜欢吃人间的东西,但我的面子你总要给吧?这荔枝酿可是我珍藏的好酒,平素都舍不得卖,你说什么也好喝几杯的。”   陆离没有推辞,依言接过酒杯,轻酌了一口。   老板娘夹了一片笋,送进嘴巴里,“听说你现在在地藏王菩萨那里做事?”   “是修行。”   “好,是修行。”语气颇为不耐烦,“那怎的这么长时间也不来见见我?”   “这不是来见了么?”   放下筷子,老板娘笑了笑,她柔若无骨地靠在椅背上,习惯性地摸了摸发髻上那朵水灵灵的簪花,“真是薄情呵……”   若不是任务在身,她只怕再过个千百年也是见不着他的。他对谁都是那副不痛不痒的样子,对谁都是一样好,对谁都是一样耐心备至……他这样的人,说是叫人觉得靠得住,是朋友,想深了,便会觉得他薄凉,因为无情,所有对谁都可以一样好。   所以与这样的人做朋友真真儿是累极了,总有种自己是一头热的感觉。   “你呀,”喝尽了杯中酒,老板娘又满满倒上,“我可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说吧,你有什么事情来找我?”   陆离低着头,看着自己杯中那水纹微漾的酒,淡然道,“将那孩子的记忆还予她吧。”   老板娘抬头,问,“谁?”   “她唤作初见。”   老板娘皱眉,尔后回想起来,“哦,你说这几日一直打扰我的那个孩子呀,她倒是有本事,能请得动你……可是陆离,你也是知道的,我吃进去的东西,哪里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陆离好似已经猜到结果,依旧是一脸波澜不惊,“你吃的记忆那样多,不差她一个。”   “你收集的善果够多了,也不差她的一个呀。”   听闻她的反驳,陆离没有生气,“淘气。”   老板娘狡黠一笑,“要不然我与你交换一个条件怎样?你喝光这一瓶荔枝酿,我便让你看看那孩子的记忆,如何?”   “我只是要帮她要回记忆,不需要知道那记忆是什么。”   “可是我好像感觉,那孩子的记忆中,似乎沾染了你的气味呢……”   陆离正欲抬起酒杯的手一顿,“你说什么?”   “我是说,那孩子的命运,是你一手造成的……”   阳光顺着雕花的窗棂照进来,将老板娘那美艳至极的脸印得影影绰绰,连同她脸上的笑意,都变得虚幻起来。   在这方酒肆中,酒客三三两两地落座,彼此之间离得不远,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们交谈时的神情与动作,有的一脸激动,有的一脸哀愁……可是却丝毫听不见他们声音:交谈声,桌椅的磕碰声,酒杯的交击声,全全没有,他们之间似乎陷入了两个世界一般,只有图像的变幻。   倘若再仔细看去,还可以看到酒客们的面容和穿着都是不一的,有的金发碧眼,有的乌发黑眸,有的一身轻薄长衫,有的一身毛领大氅……这些酒客,似乎来自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一般,彼此间毫无交集。   这家酒肆门面,会出现在宏大繁华的城池里,也会出现在山野某个小道上,只需有缘人,不管是身在何时何地,都能踏进来。   ——这里,没有时间和三界的阻碍。   名为黄四娘的老板娘,从来不会老去,也不知疲倦,她不分昼夜地招待着自八方四时而来的酒客,总是能笑吟吟地奉上一杯好酒。   她自然不是世人,她以记忆为食。   “你若真想为那孩子好,便就先看看她的记忆……你已经毁了她一次,若为了区区一个善果,再毁她第二次,这……应该不是菩萨所希望的修行吧?”老板娘说着起身,拿过陆离面前的那杯酒,她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滴入其中,尔后又还给了他。   做完这一切后,她突然道,“我的客人喊着付账呢,我先离开一会儿,也好给你时间仔细想想,要不要喝下这杯酒。”说着她扬起笑容,走向旁边的一桌客人。   她才离开一点点的距离,陆离就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了,他看见方才近在咫尺的老板娘似乎进入了另外一个地域一般,光线迷离,她熟练地应付着轻佻的酒客,雪白的簪花,粉白的衣裳,眼角的泪痣,都显得那样遥远。   扭回头来,陆离看着杯中酒,那点殷红此刻已经化开,他捏起冰凉的酒杯,一饮而尽。   带着浓烈果香的酒,混合着血的腥味,卷过舌尖,流进喉管……   他不曾怕过什么,却有些畏惧喝这酒肆中的酒,只因这神秘的老板娘喜欢凭心做事,他怕自己哪天会在这里误喝下昙花酒。   那可以消弭一切记忆的昙花酒。   ——这位大人,你的钱袋掉了!   ——哦?既然掉了,便不是我的东西了,送你吧。   闯入陆离意识中的先是两个声音。一个是很清亮的童声,一个是清浅的男声。   再后来,展于眼前的是漫天大雪。   在这方记忆主人都不知道名字的北方城池里,寒冬是那样漫长严酷,周遭的一切都被白色所覆盖,街道,屋舍,乃至匆匆而过的行人肩上都覆满了白雪。   天空在这寂寞的冬日都变得高广起来,那鹅毛般的大雪将整个城池都笼罩起来,像是一个笼屉,隔绝了世外的一切热情。   记忆的主人此番还是个小小孩童,裹着已经露出棉絮的破衣裳,顶着一头鸡窝般的杂乱头发,正蜷缩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偏门下,这里延伸出一个短短的屋檐,堪堪将小小的孩子给遮住。   好大的雪啊……   孩子朝手心呵了一口气,尔后扬起头来,怔怔望着青蓝的天空。脚丫子很痒,想是已经生了很严重的冻疮,不过没关系,爷爷说了,只要感觉冷了,便抬头去看那天空,你看雪花多漂亮啊……看着看着,这冬天便一晃而过了。   她用力瞪着眼睛,偶尔雪花飘飞到她肮脏的脸上,瞬时就化开了,她龇牙,却依旧没有放弃看天上,就这样一直瞪着眼睛,便不会想睡了,也不会像爷爷那样,一睡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正在孩子对着雪天发呆的时候,身后倚着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从里头走出一个胖女人来。   那胖女人穿着一身新做的绣花棉袄,袄子很厚,更称得她溜圆。她是这户人家的管家媳妇,一开门就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坐在屋檐下,顿觉晦气,想也不想便提起一脚,狠狠踹在那小黑影的脊背上!   瘦小的孩子哪里禁得住这样的力道?低低惊呼一声后,整个人便像是球一样滚了出去,在雪上擦出一条长长的痕迹,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却再是半天没动。   “再让我看见你便放狗了!滚远点!”凶悍的女人啐了一口后,“嘭”的一声将门大力合上。   孩子扑在地上,雪糊了一脸,她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背后被那女人脚尖踢着的地方生疼,竟动也动不了。   爷爷说,不能躺在雪地里太久,会冻死的。   试着挣扎了一下,孩子的手在雪地上摸索着,黑乎乎的小手融化了雪,深深嵌了进去,于是,她摸到了坚实的土地。   胳膊用力,她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   嘴角渗出了血,没关系,她咬着牙齿抓起了一把雪来擦了擦,然后一手捂着后背,跌跌撞撞地朝街那边走去。   街两旁挂有许多漂亮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的,像是一个个大苹果。   孩子咽了口口水,脸上却满足地笑起来。   几乎看不清楚前路的大雪中,小乞丐弓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脊背实在是痛了,她就开始数那些灯笼的个数,一边走,一边用手指点着这些温暖的光线,“一个、两个、三个……九十九个——”   当她就要数到第一百个的时候,空荡荡的大街上终是出现了一个人来。   他个子很高,穿着一身雪白的毛大氅,小乞丐的眼睛早就被雪晃花了,直到那人走近了她才意识到,慌忙侧过身子去让。   一个小孤童,一个贵公子,于这寂寞城池里相遇,交错,再是分开——哗啦一声,从那人身上掉出了什么东西,他却浑然不知一般,继续朝前走去。   小乞丐扭头一看,那雪地中陷的莫不是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她又回看一下那人,眼见就要走远了,急忙捡起钱袋追上去,“这位大人,你的钱袋掉了!”   因为背上的伤,她追得很吃力。声音也不是很大,但很奇怪的是,钱袋掉落在地的声音那样清晰,那人没听见,小乞丐细小如蚊子一样的声音却叫他迅速回了头。   他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生着一张很平凡的脸,却有着一副很温和的眉眼。纤细的睫毛,淡淡的瞳色,眼梢带着笑意,温暖至极。   他裹着大氅的模样犹如一尊雪雕的神像,他看见身后的小乞丐捧着一个精致的金线纹钱袋,正眨巴着明亮的眼睛,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他满不在乎道,“哦?既然掉了,便不是我的东西了,送你吧。”   手中的钱袋沉重,想是里头的银子不少……或许他是嫌自己脏了他的钱袋?真是个奇怪的有钱人。小乞丐歪了歪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那年轻人已经转回身去,离自己越来越远。   迷蒙的大雪中,若不是手里实打实的银子,小乞丐或许会认为自己遇上一位善良的雪妖。   ——他一身白色大氅,与肮脏的自己相比,简直是纤毫不染的美丽雪妖。   这方北方城池的冬季是那样漫长,却在这个陌生人来到之后,慢慢转入了温暖的春天。   后来小乞丐觉得,那日他们的相遇,或许不是偶然。   三日后,她又看见了他。   他还是穿着一身白裘,彼时她蹲在一个角落中,正蜷缩着四肢望着天空发呆。也不知看了多久,待她低下头来时,正看见街对面也蹲着一个身影——那个男人蹲在地上,将双手拢入大氅里。那毛茸茸的镶边遮盖住了他半张脸。   这长街处于集市之中,行人重重,但偏偏她低下头去时,透过了行人匆匆的身影,看见了一脸笑眯眯的他。   “喂,”那个奇怪的人突然开口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深觉奇怪,但还是很认真答道,“丫头。”   “丫头?”那人的笑意更大了,“这哪里是名字啊。”   “我爷爷一直这么叫我的。大人……”说着她顿了顿,才为难道,“大人,你是来向我要回那个钱袋么?”   “你还有钱吗?”   孩子老实回答,“一文都没了。”   “那就是了,”那人还是一副满不在意的表情,“你都没钱了,我叫你还什么?”   “那大人你……来找我做什么?”孩子非常机灵,若不是有事,他一个高贵的公子为何盯着自己看这么久?又不是人牙子……人牙子!想到这里她坐直了身子,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或许是她的脸太脏,对方竟没有看出她的惊惶。他扬起那暖意融融的笑来,亮出一口白牙,缓缓道,“这几天我思虑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照着初心来做——你,跟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这不就是人牙子么?!小乞丐抖了一抖,随即爬起来扭身就跑!   “喂,你跑那么快干什么?!”身后传来那奇怪男人的声音,却让她溜得更快。   第二次见面,让他在她心目中那云朵般高不可攀的形象瞬间垮塌——这个奇怪的有钱人,一定是人牙子。她才不要离开这里呢,等再过几年她长大了,几条街开外的那家绸缎庄就能让她去做染布娘了,到时候她能每天吃饱饭,才不跟这个怪人离开这里呢。   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就是为了拯救你而出现的吗?   他不知来历,不知姓名,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笑眯眯地说,要带你走。   ——现在想来,初见才知道这句承诺何其重要。   她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没有在那时跟他走。 第四章 瘟疫   再后来,那个男人便出现在初见生活的各处。每每在街上乞讨时,他总是着一身华贵的衣服跟在她身后,不厌其烦地问她要不要跟自己走。   “城外的世界可是极好的,你真的不走?”   “我答应你让你吃饱饭,穿暖衣,你也不愿跟我走?”   “你这小丫头,怎么这么固执呢?我又不是坏人……”   他的语气不急不缓,脸上亦是带着笑意。他从来没有逼迫过初见,而是极具耐心地在她身后念叨着这些话。   起初初见怕极了他,渐渐地,也好似习惯了有这么一个怪人跟在身后,甚至有时候雪下得大了,他会凑近来,展开大氅,偷偷为她挡去雪花。   有了他的存在,似乎这个冬日过得异常快。   初见向往的春天很快来临了,然而这个春天除了给这座城市带来温暖之外,还带来了瘟疫。   初见记得一觉醒来时,只感觉全身乏力,昨夜那个比她还小的乞丐牛儿发了高热,说了一夜胡话。她守着这个弟弟整整一夜。   然而,当春天的阳光照进破庙里时,她推了推牛儿,却发现这个孩子的身体已经僵硬。她将牛儿的脸翻过来,见他稚嫩的小脸上爬满了红色的斑点。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嘴唇也是乌青。   这个天真开朗的孩子,总喜欢跟在她身后丫头姐姐丫头姐姐地唤着。他的耳朵听不见,又因为年龄极小,几欲饿死在这城池里。初见心善,总是将自己讨来的吃食分他一半——这个听不见声音的孩子,唯一能发出的声音便是一句含糊的丫头姐姐。   初见面无表情地坐起来,她脱下自己的破烂衣服,将牛儿裹起来,尔后抱着这个僵硬的小尸体,去往医所。   大夫早就被时疫吓破了胆子,哪里敢让初见进门,叫学徒将她打出门外。这一次,初见不同往日那般被欺负后只知道默默走开,她将牛儿护在自己身下,不让棍棒落在牛儿的脸上。   “大夫,求求你,救救他吧……我卖身做你家的丫鬟,做牛做马,只求你救救他……”女孩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不是我不救他,是实在没办法啊!这瘟疫来得太恐怖了,你看看这几天死了多少人,只要一碰病人就会得上,得上了就会死!还有啊——”那大夫铁青着一张脸,看着牛儿满是红疹的脸,嫌恶道,“他已经死了!你带个死人来我铺里寻什么晦气?!”   “或许还有救的……他还小,很容易治好的。大夫你就为他看一看吧……”昨夜还抓着她的手,安慰着她说自己已经好多了的弟弟,怎么就和爷爷一样,睡了一觉后就死了呢?   女孩的手死死抓在门槛上,任凭谁人打骂都不松手。   “大夫,我求求你,救救他……”   医馆的学徒不耐烦了,弯腰去掰她的手指,哪知定睛一看竟是吓了一大跳——她的手臂上竟也是满满的红疹!   “师父,她、她也被染上了!”学徒的声音几乎变调。   “什么?!那还不快赶出去!叫官府的人来,抓她去瘟疫塔里,不要叫她害了其他人!”大夫的声音亦是惶恐不安。   木棍大力敲在她的手上,瘦小的孩子哪里经受得住这番酷刑,她惨叫一声,手指已是血肉模糊,终是松开了。   她像个破麻袋一样,被人踢了出来。   没有人帮她,所有路过的行人见她双臂都是一脸惊恐,绕道走开,即便这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仅仅是个孩童。   仅仅是个,无助绝望的孩童。   她在街上躺了好半天才爬起来,带着一身伤痕背着牛儿又回到破庙里,她将藏在佛像背后的那半块已经干掉的馒头塞进牛儿的小手里,然后找了一片破布盖在他脸上。   初见的脸肿了半边,眼角也摔破了,她坐在牛儿身边静默了半晌,尔后吸了吸鼻子,终是张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那时她还不懂瘟疫的可怕,她不知道此刻的城池,因为瘟疫已经是人心惶惶。染病的无论男女老幼,都会被抓进黑塔中自生自灭。   大夫已经报官,衙役正带着锁链赶来。 第五章 初见   那时的初见孤立无援,她本以为,她会死在这里。   她不知道,有一个人正赶在衙役前头,心急如焚地来寻她。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破庙门口时,正看见孩子坐在一具尸体前,哭得凄惨,他不再是笑眯眯的表情,风风火火地走上前来,抓过初见的手臂,看见那些可怖的红疹,他的脸色瞬时阴沉下来。   初见以为他会像所有人那样惊恐地逃开,但这个男人蹲下身子,伸手一揽,将她用力搂入怀中——他的胸膛是那样温暖宽阔,还带着一股子干净的薄荷味道。孩子在他怀中犹如一只小猫崽。   他的心跳清晰传入她耳中。   “跟我走。”   初见听见他这样说道。   ——这句话,他曾在之前说过无数次,他的话语总是那样漫不经心,让人觉得他是在开玩笑。而今,他说得十分坚定。   跟我走。   初见想,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上天派下来拯救她的神仙吧?   孩子抬起头来,手抓着他的前襟,仿若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她点头。   男人勾起嘴角笑起来。   ——自此开始,他们的宿命纠缠在一起,就像一团乱了的丝麻,早已分不清你我。而厄运也就此如影随形。   男人牵着孩子的手才走出破庙,就同赶来的官差打了个照面。七八个官差用白布蒙着面,手拿着铁链,见了初见手臂上的红疹先是一愣,尔后凶神恶煞地拥上来。   “跑!”男人一声低呼,拉着她朝反方向逃去。   他的手抓得那样牢,带着初见在这方巨大的城池里逃窜起来。疾行中,初见抬起头,看着身前这高大的背影。他们此刻正朝着夕阳的方向,他的背影将那轮落日正好遮住,因此他的头发染上了些许余晖,在风的吹拂下,微微发亮。   他的手指纤长而干净,显然是从没做过粗活的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当时初见想,自己真是幸运,死前竟还有一个人是帮着自己的。   渐渐地,她跑不动了,而后方的官差却愈来愈近。   初见只感觉衣裳一紧,本能地,她松开了一直抓着对方的手——她不能让这个人和自己一起死。   官差抓住了她的衣角,手中的铁链已经高高扬了起来,“得了瘟疫还想着跑,你是要害死更多人吗?!”   那官差说的也不错是么?为何要因为自己惧死,而害死更多的人呢?   孩子的脚步停了下来。   而初见的异常和官差的话语让男人也猛然停了下来,却也是下意识地更抓紧了她的手,他不明所以地回头,只看见壮实的官差举起了铁链正欲给初见一个下马威。想也没想,他迅速抱起了孩子,双臂环过她的肩膀,将她全全压在自己身下!   同一时刻,粗重的铁链朝他的脑后狠狠敲去!   初见只感觉他猛地一抖,想是那官差也没料到这一幕,也是愣了一愣,男人抓住这个机会,又直起身子来,抱着初见朝城外逃去。   夕阳最终陨落于西方地平线下。   男人用外裳将孩子包裹起来,他因疼痛倒吸了一口凉气,尔后竟还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脑袋,“有我在,不怕。”   陆离不知道他们跑了多久,那段记忆是那样混乱,昏黄的阳光,重重的人影,纷乱的脚步声,以及那个男人硬撑出来的笑容。   再之后,是陆离在初见脑海中见着的那熟悉一幕: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们跑出了城池,到最后竟也不知逃到了什么地方,身后那恶魔一般的灯火终是放弃了拘捕——他们已经远离了城池,是死是生,与城内的百姓便是不相干了。   男人体力不支,脚步一个虚软,栽进了春日湿润的土壤里。他怀中的孩子亦是摔在地上,好在土地松软,她没有摔伤,从衣裳中爬了出来。   “他们走了……”望着越来越远、直至消失的火光,许久之后,孩子喃喃念道。周遭一片寂静,他们正身处一方林子里,树枝尚未吐芽,夜里便是一副张牙舞爪的姿态。   天上乌云浓重,月亮只堪堪露出一瞬后,又迅速淹没进云中。   然而,没有声音来回答她。   初见爬到男人身边,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喂……”   依旧没有回声。   孩子于黑暗中又静默了一会儿,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一般,将男人拖到一处干燥的地方,然后用衣裳盖在他身上,尔后摸黑朝山林深处跌跌撞撞地走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枯枝脆响,一个小黑影又摸索着回来了。   初见抹去了额上的汗水,将手上小心捧着的一叶子清水递到了男人嘴边。水是远处山岩下的暗泉,仔细听着就能听出水的方向,叶子是水泽旁生出的芋叶。将叶子打个卷儿,便可以拿来当作容器。   孩子一手拿着芋叶,一手扶起他的脑袋,一种粘腻的触感从手掌上传来。   “喂,喝水了。”   ——终究是个孩子,这一声短促的话语,完全暴露了她的内心。   她的声音喑哑,那简单的几个字,是她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似乎是怕自己的声音太过颤抖。   她多么惧怕,他就这样不说话地离开自己,爷爷是这样,牛儿也是这样,但她却不能只守着他哭泣,那样救不了他一丝一毫,她必须为他做点什么,哪怕为他寻些水来。   冰凉的水触着了他的嘴唇,他喝不了,水顺着他脖子流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铁锈味。   水没有了,初见又站起身来朝水源处走去,白日里被医馆学徒打伤的手指现在已经肿得像十根小红萝卜,连弯曲都不能,浸在冰水中更是火辣辣地疼,她却无知觉一样,又舀起一叶子的水来,蹒跚地走回去。   摸索着找到了他,孩子让他枕着自己的腿,将水慢慢灌了下去。   “咳咳……”男人发出声音,他渴极了,一醒过来,便开始大口喝起水来。   喝完后才预感不对劲,为何自己的脸上还接二连三地落下雨来了呢?试着去摸初见的脸,发现孩子早已泪流满面。   他无力地笑了笑,“哭什么?”   这般轻松的语气却叫孩子彻底崩溃,她的小手环着他的脖子,声音早是连不成句,“你、你流了好多血!”   她能感知到自己的前襟和手臂上满是黏稠,而他的脑后更是湿漉一片。她看不见,却让她更是惊惶。   男人又笑了笑,“丫头,我叫伯远,你可要一直记得,知道吗?”   初见拼命地点头,她忘了对方在黑暗里是看不见的。   “第一次见到你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失望,你又小又丑,被人欺负了也就那样偷偷逃开。我寻思着,要不然送你一袋银子便离开吧,没想到你看见了那银子竟然还追着我还回来……”   男子的声音缓缓的,依旧是那漫不经心的语调,似乎是平常玩笑一般,然而初见知道,他的身体越来越凉。   “我给了你满满一袋银子,你也没用,全全拿给牛儿治病去了……我便想了,你怎么这样傻呀……既然你这样傻,那我是不是要一直留在你身边保护着你了?”   “我一生什么都没有放在眼里过,竟然要为了一个小乞丐留在这里呢,当真是笑话。可是你这个臭丫头,我都低三下四地来求你了,你却不同我走,当染布娘有什么好的?我带着你走,什么东西要不着呢?”   “曾有人劝我,不去找你,不去救你,我们俩的宿命就会彻底分开,我让你死,我便能活,可是我怎么能独活呢……都是因为,”一只手抚上初见的脸蛋,手指冰凉,带着鲜血的味道,“我们的初见,真是好美呢……”   当那个有着明亮双眼的孩子捧着钱袋,气喘吁吁地看着自己的时候,他就决定了,不能让她孤零零地死在这座寒冷的城池里。   “为什么啊?我们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孩子早已哭得哑了嗓子。   “因为……”   “什么?你要说什么?”听不清楚他的话,初见俯下身子仔细听着。   “因为,”男人气若游丝,他的眼睛死死地睁着,还想再看一次她那双星子般的眼睛,可是映入眼中的却是一片黑暗。   “因为,你是将要成为我娘子的人啊……”   依旧是那淡淡的,温文的语气,似乎还带着笑意,就如之前多次对她说话那般随意。   尔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只奋力朝初见脸颊伸来的手最终跌落回地上。   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   初见只感觉头脑轰的一声炸开,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你说过要带我走的,为何自己先走了?   “伯远……”孩子试着唤他的名字。然而,只能听见夜风在枝丫间幽回的低鸣声。   “你醒来,好不好?我答应这就跟你走了。”又是一声寂寞的喃喃。   这一次,回应她的是一声“咔嚓——”   有类似裂碎的声音从伯远身体内传来,尔后,初见看见竟有光束从他胸口上散发出来,那白光起初微弱,尔后渐渐强烈。光线照亮了孩子的脸和周边的黑暗。   初见伸出手指轻轻去触碰伯远的手,只听细微的嘭的一声,他的身体犹如一面摔落在地的镜子,瞬时分裂成千万块,每块光亮就像一点小小的萤火,组成了炫目的光晕,光亮似乎有生命一般,在虚空中沉沉浮浮,尔后皆是缓缓朝孩子飘去,绕着初见周旋几圈后,再朝天空飞去。   初见从未见过此等景象,她脸上尚且挂着泪痕,挽留不住那些光亮,她只得站起来,跟随着它们朝前行走了几步。   无数光亮比萤火更绚烂,比烟火更温柔,朝那九天高空飘去。   孩子扬着头,看着光亮消失于黑暗的天际里。许久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什么,耳际是夜风的呼啸,周遭是扭曲怪异的枝丫。   突然间,坚强的孩子笑了起来——他果然,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神仙呢,现在他是不是要回到天上去了?   在这个绝望而血腥的夜晚里,孩子终是以这样牵强的理由安慰了自己。   ——至此之后,她以初见为名。   哪怕因为瘟疫几乎死去,哪怕今后再是困苦,她都以一种无比坚韧的态度活了下来。她知道,世人易忘,所以她将与他的相遇熔铸进自己的名字里。她在时时刻刻告诉自己,她叫初见,将来要嫁给一个叫伯远的人。   她,初见,只会是伯远的娘子。   再之后的记忆,在陆离看来与每一个世人无异。她有幸得到大夫的救治,从瘟疫的手里将命夺了回来,尔后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渐渐拔高长大,她很勤快很随和,脸上时常带着开朗的笑意。她独自一人在浮生中流浪,尝尽了各种心酸,亦是感受了许多温暖。她见过许多人,去过很多地方。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依旧明亮,亮得犹如星子落入其中。   陆离在初见的记忆中行走了许久,最终,他来到她的十年之后。   ——记忆是多么神奇的一个东西,明明在十年之间她受了那样多的苦楚,从她的记忆看来却又如此轻描淡写。而十年之后那个明媚而潮湿的清晨里,她的记忆又再度鲜活起来,犹如十年之前那样炙热而张扬。   那样刻骨铭心的记忆,怎么会出现在一个世人身上呢?   那是离一个南方城镇仅隔一个山头的山谷,山谷前是一方广阔的平地,有一条蜿蜒的小溪从山谷前流过。气候温润,正是一个阳光正荣的春日。   一座简单的小院依山傍水地建着,在露水尚未被阳光晒干的时候,院子的主人已经起身。此时的初见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白皙的肌肤,瘦尖的脸颊,她穿上一套干净的灰色短打,将袖口和裤腿用布条扎了起来,尔后麻利地束起头发,接着从水缸中舀出清水来洗脸做饭,趁着饭在灶上焖着的功夫,她准备去远处的蜂箱那里看看,或许还可以顺道采几把野菜来。   拿过纱罩,姑娘才拉开门,就感门后似乎靠着一个什么东西,狐疑地拉大门缝,一个血团顷刻间躺倒在地上。   “啊!”低低发出一声惊呼后,初见随即冷静下来,她蹲下来扶起那人,想是途经此地的路人遭遇了什么变故,才引得这一身鲜血,来寻求帮助的时候体力不支终是靠在了自己家门前,但愿他还活着。   “喂,你醒醒……”正打算伸手去推那人,却在顷刻间生生顿住,她雪白的手指僵在半空中,尔后竟是半天没动。   如今的天气里,似乎没有人再会穿这样厚重的白色大氅了,而裹着大氅的那个人,脑后一团血污,似乎已经破开了一个大口子。   这一切,显得那样熟悉。   初见感觉自己的心狠狠抽了一下,她颤抖着手终是抓住了那人满是血污的大氅,尔后轻轻将他翻了过来。   苍白的脸,淡淡的眉眼,紧紧闭着的嘴唇……   记忆终是又重叠在一起。   在那个雪之城里,透过重重已经模糊了影像的人群,那张有着温文眉眼的人蹲在街那边,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跟我走,好不好?”   她的伯远,从十年前那个夜晚化为乌有,却在十年之后,出现在了这里。   初见低低啜泣了一声。   ——她感知到,他尚且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再是顾不得许多,初见扯开一件衣服,将伯远的伤口包扎好后,从枕头下寻出她所有积蓄来。   “等我,我去给你叫大夫来!”少女说着攥着银钱,朝镇子跑去……   她等了他十年,她本以为她会就这样一直等下去,毕竟生人是等不过死人的。所以上苍对她多么眷顾,又将她的伯远还了回来。   那个满世界中,独独会对她好的伯远。   再后来,镇子里的百姓都在传,山那头养蜂的漂亮姑娘嫁人了,嫁给了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只晓得对太阳笑的傻小子。 第六章 半杯因果   “陆离……”   伴随着一个柔媚的声音,一个只手轻轻覆在白衫男子的眼睛上。   “醒来。”   那是老板娘的声音。   陆离伸出手,随着手环的叮当作响,他抓住了那只柔若无骨的手,继而将其轻轻拉开。   他睁开眼睛,看见那美丽的女子正坐在自己身侧,她托着下巴,正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自己,从陆离的角度看来,正可以看见她发髻上那朵水灵灵的花儿,以及眼下那颗状似泪滴的痣。   陆离随意看了一眼周遭,这家无名酒肆一如他喝酒之前,陈旧古朴,光线昏黄,只不过,客人全全都离去了,如今只余他们二人。   “你这一觉睡得可是久了,都快到我家小店打烊的时候了,”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微微一笑,又道,“你是不胜酒力,还是,那孩子的记忆太过吸引你了?”   陆离垂下眼眸,斑驳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将他浓密的睫毛拉下长长的一道阴影。   许久之后,白衫男子才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瞳仁不同往日,竟呈现出明亮的金黄色。   那奇妙的瞳色更衬得他苍白清秀,隐隐透出一股子睥睨众生的高傲神态来。   “怎么?”见他这番奇特的模样,老板娘也不吃惊,她又换了一个懒洋洋的姿势,“你露出黄金瞳来,是打算为了那个不相干的世人同我打一架么?我便老实告诉你吧,我以记忆为食,那孩子的记忆是上品,即便你要动手,我也不会吐出来的。”   “我不是为了这个……”陆离的声音此刻阴沉得吓人,他闭上眼睛,许久后又睁开,瞳色已然恢复纯黑。   贪嗔痴恨,这些情绪一旦出现,他便会保持不住这幅世人的模样而露出本相。   突然间,陆离开口,轻声唤道,“昙儿。”   老板娘一直带着轻佻笑意的脸僵住,她眼中盈盈闪动,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这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男子——这个略显亲昵的名字,上一次叫来,还是他未被捆上诛仙台的时候吧?   有些微微触动,老板娘却没有应声。她看见,陆离将手搭在额上,声音中带着些许懊恼,“这所有因果,都是我造成的。”   “果然如此,她的命运里沾着你的味道……”   “她剩下的后半段记忆在哪里?”   老板娘抬起眼眸来,看了陆离一眼,没有说话。   陆离又道,“你方才将我拉出记忆,我应该还有一半没有看完。”   “那孩子只喝了半盏昙花酒,剩下的一半,她吐了出来,因此我只取到她半段记忆。至于她为何记不起后边的事情,大致上也是因为酒混乱了她的记忆,她拼凑不出完整的一段,便以为自己全全忘记了。我做事向来敢做更敢当,所以信与不信都随你。”   陆离听罢立刻起身,作势就要离去。   “就要走?”   将要跨出酒肆时,只听得身后老板娘懒洋洋地问道。   陆离回身,礼貌性地点点头。   老板娘笑了笑,那泪痣竟让她此刻的表情带着点哀伤,“我便知道,谁都阻止不了你要做的事情,你一旦达到目的,任是谁,你也不会为了她,耽搁一会儿的……”   不同于往日那样习惯性的温柔回应,陆离愣了一愣,似乎在思考老板娘话语中的深意,尔后他突然眯起眼睛,笑了起来,“你怎的这样容易生气?我没有说要离开,明日我会带着那孩子来见你的。她的记忆既然已经混乱,我便要重铸,只是我对世人施咒是犯了戒律,”说着他抬起手,长袖滑落,露出手腕上的银环来,“那时候还需要你护着我。此外,我还需说的是,上古之时,我因职责必需摒弃情yu,但并不是说我是无情之人——如果昙儿有事,我自然会赴汤蹈火。”说罢,一身白衫的男子转身,缓缓走入铺子外那昏黄的夕阳光线中去了。   空落落的酒肆里,老板娘怔怔地望着门外,直至男子的背影消失,竟还是半天没动。许久后,她才低下头去,自嘲地笑了笑,“再回人世时,竟也学了两手讨女人欢心的手段么?”   那声“昙儿”已经叫精于人世的她愣神好久了,何况那句“赴汤蹈火”? 第七章 树莓之约   再回到那间废弃了的驿站旁时,陆离正巧看见初见从忘川那里走过来。   此刻初见已经洗干净了脸,露出了清秀的五官和白皙的肌肤。鸡窝似的头发也在洗干净后扎成长长的辫子,加上那一身花瓣一样的鹅黄色襦裙,任谁也想不到这个俏丽的少女就是之前肮里肮脏的小乞丐。   她怀中抱着一个用一片大翠叶子包裹着的东西,随着她的走动,叶片上滚落下滴滴晶莹的水珠来。   或许是怕在水边湿了裙角,初见将裙角打了个结,赤着一双脚一蹦一跳地往回走着。她自小一人长大,没人教她那些烦冗的礼数,见到她陆离后,她也没想要将裙子放下来,反而更加开心地迎上来。   “陆离,你怎地去了这么久?”她扬着笑意跑到他跟前,男子挺拔高瘦,初见只得扬起头来对他说话,她将怀中那叶子送到他鼻尖下,问,“你饿了吗?我摘了好些果子,好甜,你吃点好不好?”   翠绿叶子里盛着满满的山果,是鲜红欲滴的树莓,夹带着透明的水珠,清香诱人。   然而陆离却没有看树莓,而是转目看向初见。   这个历尽挫折的少女,此刻正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眼角弯弯,不含半点忧愁。   陆离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片刻前,他还看着这双眼睛的主人经历悲苦,那记忆中深深笼罩的哀愁,使他这个闯入者都差点走不出来。   “嗯?你是在发呆么?”初见看陆离出神,好奇地伸手五指,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白衫男子顿感失态,他又恢复了那面具似的笑容,拈了一颗柔软的树莓放进嘴里,冰凉的触感在嘴巴里流淌着,带着春之末尾的清甜味道。   “不知姑娘是否听说过一个传说,但凡在深山中看见独自采摘树莓的美貌少女,万万不可接近,更是不能吃她们手中的树莓。”   初见眨巴着眼睛,问,“为什么?”   “因为那些少女很有可能是山鬼幻化而来的,一旦吃下了她们的树莓,便会失去理智,跟着她们走入深山中……再出来时,已是沧海桑田,当初相识的人,早已化为尘土了。”   少女依旧是笑嘻嘻的,“好有趣的传说,你从哪里知道的?”   “从一个你也认识的故人那里。”   “什么?!”初见吃了一惊,继而反应过来,她一把拉住陆离的袖子,“你是不是讨回了我的记忆了?!”   这一次陆离没有抽走袖子,他不动声色地将初见手里的树莓全全接过来——他对世间的食物不大上心,却反常地喜欢这树莓的味道,或许是因为采摘它的人拥有一颗无垢之心,使得树莓竟全全保留下了春天的奇妙味道。   他曾记得杉灵说过,吃带有春天味道的食物,能安定烦躁的人心。   “不算讨回来,不过那家酒肆的老板娘说了,明天我带着你一起去见她,她便答应将你的记忆还回来。”   “如此简单?我之前可是见她好多次了,她都不理会我的。”   “我带你去便不一样了。”十分自信的回答。   “哇!陆离你真是个大好人!”作势要拥上来。   “初见姑娘,男女授受不亲!”陆离已然变了脸色。   …………   ——最终,初见都不知道那个陆离所说的“故人”是谁。   那个知晓许多奇闻诡事的男人,有着温文的眉眼和明朗的笑容,他总是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对任何一个人说话,让人觉得他的话语总是真假难辨。   只不过他的确做着一些真真假假的勾当。   倘若初见知晓些国事,定然能知道她拼死不想忘记的人是谁。他身份神秘,受到皇族贵胄的信赖,亦是平民百姓眼中不可高攀的地仙,甚至当今皇上最疼爱的栖霞公主,都对他芳心暗许。   他复姓申屠,申屠伯远,乃当朝国师,他指间的水晶算筹,便是半个帝王圣旨。   陆离记得,第一次见着申屠伯远的地方,是那金碧辉煌的皇宫禁城。   他背着半旧的褡裢袋,就像先前多次赶路那样,旁若无人地穿过重重守卫森严的皇宫,宫内来来往往的宫人侍卫竟像见不到他似的与他擦肩而过。   最终他来到一角水榭前。   水榭建在一汪巨大的湖泊上,里头仅端坐一人——那是个身披华丽白氅的年轻人,平凡的眉眼,却有着优雅的气质。陆离才一掀开紫水晶珠帘,他便停下了手中的笔,对着这个能在皇宫中出入自由的神秘人报以一笑,“阁下陆离?”   那双眼睛,不含丝毫惊讶,平淡得不似世人,更像是顿悟飞升后的仙君,带着一股子看透一切的疏离味道。   “正是。”这是第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世人认出了陆离的身份。   对方扬了扬手中的纸,上面留有陆离行云流水般的字迹,“阁下真是守时,”尔后他伸手朝向小几前的位置,“请坐。”   水榭四周没有一个侍卫和随侍的宫女,想来这位国师大人是个喜欢清静的人。   黑漆小几上燃着一炉香,旁边随意摆放着几根算筹,另有一壶在炭炉上温着的清茶,清茶旁摆着一玉碟鲜红的树莓。   树莓是春夏才有的山果,而帘子外的景致,偏偏是大雪纷飞的寒冬——奢靡的皇家总是喜欢用这样无聊的方式来区别普通世人。   申屠伯远微微起身,为陆离斟上一杯茶水。   捧着温暖的茶盏,陆离对他话语直接,“可想好了?其实你不必回去,你若让事情顺其发展,你们之间的宿命便会彻底。她会死,但对于你,死的不过也就是个陌生人罢了。”   申屠伯远亦是直截了当地回答,“可是她是我未来的妻子。”   “不救她,她便不是。”   年轻人拿起水晶算筹,在手中细细把玩着,他没有答话,许久之后才抬起头来,“阁下可知窥探天机的痛苦?”   陆离笑了笑,“我本就按照天机去行事的。”   “那么你?可否悖逆过天道?”   陆离神色一凛。   见陆离不愿说话,申屠伯远又道,“如果没有悖逆天道,想是阁下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其实在下曾经想过,既然怎样都悖逆不了天道,那么便去顺应好了,起码不会伤心又伤身。她既然注定是在下的娘子,那么便注定了,在下会喜欢上她……即便她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国师一卦天机,占卜之事从来没有出过半分差错,因此皇家才将他奉为上宾,金丝雀一样将他困于这皇宫深处。他是无缘姻缘的人,只因他早就卜出自己的红线十年前便断去了,他本以为自己就此孤苦一生,却突然变了心思,将陆离召唤而来——或许,他能求人帮忙,回到十年前红线断去的时候,将一切都接起来。   他要以如此尊贵的一个身份,去换浮生中一个他尚且不知姓名模样的人的性命。   只因为,那人是他的娘子。   陆离淡淡道,“你从未见过她,更不要提什么爱,只为了一个娘子的称呼,这般做太不值得。”   “你让我回到十年前,不就见到她了?”年轻人又是一笑,“我知道,阁下这帮人中,具是身怀神异的人,但这时间之术,只有阁下能够办到。”说着他突然起身,继而朝陆离行了一个大礼,“伯远在此恳请阁下,让我们,夫妻团聚。”   一阵冷风吹来,将陆离的长发吹得丝丝飞扬,他扭头看向水榭外冻得结实的平湖,道,“世人,你可知道,你与她命程相依相克,你们有夫妻之缘,却没有携手之福。你不回去,她死。你救了她,你必死。”   申屠伯远抬起头来,脸上竟是出奇的平静,“她死时,应该才区区八岁吧?八岁的孩子,死时应该会很害怕的……”   陆离终是有些许动容,“你这又是何苦。”   申屠伯远看了一眼那玉盘中的树莓,缓缓道,“阁下可知山鬼的传说?山鬼以树莓诱惑世人,伴其千年时光,再放他们回去时,世人往往是因为接受不了世事变迁或死或疯……很多时候,世人都是依靠着美好记忆努力活下来的。在下一生为他人占卜,一生都是为他人窥探天机,只看得他们疯笑,自己却始终徘徊于浮生之外……”顿了顿,他郑重道,“在下不想变成一个没有任何可忆的人……”   他无父无母,唯一的寄托便是他那早已死去十年的娘子。   陆离记得,那是一年前的寒冬,申屠伯远召唤他而来,要求回到过去——因此十年之前的寒冬里,在一个空旷的北方城池中,一个身着雪白大氅的男子与一个小乞丐在那挂满红灯笼的长街上相遇。   他们的初见,那样平凡,又那样奇妙。   ——这位大人,你的钱袋掉了!   孩子的眼睛亮得像星辰一样,她穿的单薄,脏乎乎的小手捧着自己精致的钱袋,仰着一张小脸,怯生生地看着自己。   ——哦?既然掉了,便不是我的东西了,送你吧。   他们的宿命在刹那间扭转。   为了能有一份可供回忆的记忆:他为了她的生,毅然选择了死。 第八章 草偶人   次日,陆离领着初见来到了那家无名酒肆。   酒肆依旧默默立于一片荒草中,好似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一般。室内陈设如常,酒客稀稀拉拉地落座于几个角落里,听不见他们说话碰杯的声音,整个酒肆安静异常,唯有老板娘站在老柜台后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算盘。   待陆离二人走进来后,老板娘像是早就预知了,她抬眸看了看一身干净衣裙的初见,勾起嘴角来笑了笑,也不知是对谁说话,“我就是知道有的人来这人世里准没学到什么好东西,坑蒙拐骗哄女人的手段倒是越发炉火纯青了。”她的语气一直都是娇滴滴的,因此这番话虽是刻薄,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倒有一种女子特有的柔媚感觉。   初见躲在陆离身后,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你看,我说了,这老板娘一见我就没个好脸色!”   “无妨,先寻个地方坐吧。”陆离哪里不知道她口中的“有的人”是谁,但他却不做理会,领着初见寻了个干净的桌椅坐下来,尔后眼眸一抬,看向还在一旁撇嘴的老板娘,他眯起眼睛,温暖地笑起来。   “……”平素八面玲珑的老板娘愣了一愣,看着他那人畜无害的笑容,竟在刹那间消了气,她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身走进后边的厨房中,端出几瓶用黑釉小坛封着的酒来,走向酒肆中那几位客人。   自老板娘端出那酒之后,初见瞬时变了脸色,她深吸一口气,惊奇道,“好香啊!”   “那是春风露。”坐于对面的男子解释道,“这酒十分难酿,除了昆仑山的琼台女仙擅酿此酒外,就属她最拿手了。”   初见好奇,“这酒是拿什么酿的?竟只有神仙才能酿得?”   “以春天为酿——将春天锁于坛中发酵,四百年后便会酿为酒水。这酒最适于冬日大雪之时饮用,因为喝了它,能叫人看见春天。”说罢陆离压低声音,神秘道,“姑娘若好奇,可叫老板娘上一盅尝尝。”   初见立即将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不行不行,这酒来处这样神奇,肯定要价不菲!再说现在只是初夏,要看春天,门外的景色还是能勉强看看的……”就在此刻,老板娘已经同几位客人说了些什么,几位似乎都是老客人了,接过她奉上的那一小坛春风露,便罢了这酒桌,笑呵呵地离去了。最先走出门的是一个裹着一件破烂风帽的老人,那老人满脸皱纹,胡子花白,他将春风露塞进包袱中,拄着双拐朝那门口挪去,在他踩出门槛的时候,正是撞上初见扭头看去——初见看见,门口的景色犹如一面被石子打碎的平静湖面,方才明明是杂草丛生的景象,在老人出去的刹那间,陡然波纹一闪,变为了黄沙漫漫的大漠!   一阵灼热的风夹带着细沙吹来,正巧吹在初见脸上,她低呼一声,眨了一个眼,再去看时,老人已经走出酒肆,而外头的景象,依旧是忘川河畔的初夏,哪里有什么无际的沙海?!   可是……初见摸了一把自己的衣襟,竟从上面摘下几粒细沙来。   尔后不待她反应过来,又有几位客人离去,随着他们走出门,外头的景色犹如走马灯一样,转换了一个又一个:繁华的城池,积水的幽涧,平静的海边……最后一位酒客踏出的刹那,甚至景色流转到了白云漂浮的九天之上,四周空旷无物,唯有不远处的太阳,离得无比之近,仿佛一伸手便可够着。那客人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他先是吹了一记口哨,尔后就见一只白鹤自西方飞来。那客人看模样是个方巾布衣的普通书生,他扫了一眼酒肆内,看到独独留下的陆离二人,他报以一笑,抱拳告辞,然后才提着春风露,坐上那只白鹤的脊背,飘然而去……   初见看得目瞪口呆。   前几次她急着来酒肆里要回自己的记忆,没有注意到其他,因此她虽然知道这酒肆古怪,但万万没想到,这酒肆竟如此神异!   “小姑娘,”突然间,一双柔柔的手攀上初见的肩膀,继而一个带笑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来,“那些景色美吗?进了这酒肆后,再跟着那些客人走出去,便可以到达那些世人无法到达的秘境里去哦……”   初见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见老板娘捂嘴笑得欢畅,她又看了看陆离,他依旧是那副不问世事的淡漠表情,对老板娘的恶作剧视而不见。   初见恍然大悟,“陆离你……你认识她对不对?你们到底是谁?!”   陆离抬起头来,“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你要回记忆。”说着他从褡裢袋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草偶人来。那偶人是他昨晚折下枯草编的,巴掌大小,他将偶人交到老板娘手里,道,“四娘,劳烦你了。”   老板娘瞥了一眼那偶人,“做得倒是精细。”之后她绕到老柜台后,先是捏了笔在草偶人的心脏位置书了四个字:申屠伯远。再将自己的手指咬破了,将血抹在人偶上,最后带着偶人朝初见走去,“伸出手来。”   初见死死背着手,“这是什么东西?!还抹血的!”   “它可是唯一能带你找回记忆的人呐,你可要好好对它。”老板娘不由分说地将偶人硬是塞进初见的手里。   那偶人一触碰到她的手掌,她便感觉神志被什么东西蓦然一抽,双目一滞,整个人瘫软下去,陆离适时接住了她,与她一同坐于地上。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她的额头上,口中快速默念着什么——嗡的一声,陆离双腕上的银环发出低鸣,随即泛过数道银光,陆离的身子不自觉地颤了颤,额上已渗出了冷汗。   他和所有同僚一样被限制住了自身大半力量,那银环控制着所有人的行动——他们对世人任何一个伤害的举动,都会被银环以数倍的痛苦施加回自己身上。   而闯入世人记忆中,企图翻寻拼凑他们的记忆,也是一种伤害。   “你若撑不下去便尽快放手知道吗?”老板娘担心地看了陆离一眼,再无多言,她走到酒肆门口,施了一个法诀,整个酒肆瞬时暗了下去——从此刻开始,再不会有酒客能看到这家酒肆。   初见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奇妙的空间里。   这里没有边距,没有上顶亦没有下限,她踩在虚空中,却如在平地。四周飘飞着无数不停变幻着光线的碎片,仔细看去时,那碎片似乎是……是一段不停重复着的场景?   ——那个名为申屠伯远的偶人,带着曾经的记忆,牵着初见,走入她脑海中那片混沌的记忆里来。   “你醒了?”耳旁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初见闻声扭头,见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挺拔的男人,这男人身着白色大氅,他牵过初见的手,声音温柔,嘴角噙笑,“跟我来。”   初见从未见过他,却感觉无比熟悉,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手。   两人在无数支离破碎的记忆中慢慢走过。那些碎片中,有黑夜,有白日,有暖春,也有寒冬……无尽的,画面各不相同的,或长或短的,初见的眼睛几乎被这些记忆给晃花了眼。走了许久,她才发现,纵然这些记忆再是杂乱,却都有着一个相同点——这些记忆中,只出现了一个人。   他有着温文的眉眼,柔软的头发,以及时常出现在脸上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笑意。   他是自己身前正牵着自己的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对方突然停下,他指着其中一片记忆说道,“初见,你还记得这个么?那是十年后我们再次相见的时候……”说罢他走上去,将散落在其他地方的碎片一一拼凑上去。   “你还记得申屠伯远吗?他是你命中注定的夫君啊。”   “夫君?”少女仰头看着那些拼凑得愈加完整的记忆,“申屠伯远……伯远?”   ……   “伯远,你叫伯远知道吗?”   十年之后,当那双眼睛再次睁开时,不再有那满不在乎的笑意,而是一片茫然。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这位小郎君受伤太重,这脑子怕是……”欲言又止,他斜了一眼初见,“姑娘,你要想开些……”哪知初见竟是一脸平静地从水盆里拧干了帕子,给榻上的病人细细擦着手。   宛若教孩子一般,她带着淡淡笑意,柔声对那男人说道,“伯远,你叫伯远知道吗?”尔后她又指了指自己,“我叫初见,是伯远的娘子。”   大夫听罢,捋着胡须笑了。   真正的在乎,不关乎那人其他,即便他残了、傻了,她对他的好也不会改变一分。   傻了又怎样?他依旧是她的伯远。   “娘子?”男人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歪了歪脑袋,傻笑起来,“娘子是什么?”   “娘子就是……”初见极为耐心地思考了几番,答道,“就是天下间,对伯远最好的人。”   往后的日子里,这寂寞的山谷水畔,变得愈加热闹起来。   伯远很乖,当初见戴上纱罩去看蜂箱时,她叫伯远乖乖地待在家门口等她,待她回来时,日头正中,伯远却还是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在家门口,脸颊被太阳晒得通红,却是一脸严肃,直到初见唤了他,他才欢呼着跳起来,乐呵呵地叫着“娘子娘子。”   初见打来清水为他洗脸,顺道教他怎样浸帕子,拧干……伯远一遍学不会,她就再一遍一遍地教,就像教一个年幼的孩子那般,语气轻柔,没有丝毫不耐。   夜里初见为伯远做新衣裳,她教伯远穿针,他竟一学就会,于是油灯下,少女带着笑意缝着袖口,男子窝在她身旁,笨拙地为她穿线……初见时不时地拿着半成的衣裳在他身上比划着,她问,“伯远,你喜不喜欢?”   对方依旧是傻傻地笑着,用那迟钝的语气回道,“喜、喜欢!”   得到满意的回答,初见便继续缝制着衣裳,哪知伯远又接了两个字:“娘子……”   “伯远喜欢娘子。”   初见愣了一愣,她认真地看着他。这个痴傻的男人,五官平凡,已经失去了一身贵气,如今的他,只不过是个极其平凡的傻子罢了,若是将他丢入人群中,大概是很难寻到了。   “我也喜欢你。”少女甜甜一笑,她伸出手整了整伯远乱糟糟的头发,“不管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都一直喜欢着你。”   就如当年他毫不嫌弃身为乞丐的她一样,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丢下已经成为傻子的他。   她会一直、一直陪伴着他,直到生死再将他们分开。   再之后,初见还会带上伯远去往不远处的城镇里卖蜂蜜。她牵着伯远的手穿过人声鼎沸的集市,许多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俩,此时镇上已经传遍了,山谷里那个漂亮的养蜂姑娘嫁给了一个傻子。   “娘子,他们为什么都看着我们?”伯远怯生生地躲在初见身后,一脸害怕。   “不用管他们。”初见回过头来小声安慰着他,“你乖乖地跟着我,不要丢了,等我卖完了这些蜜,我便为你去买桂花糖糕好不好?”   孩子似的男人用力地点点头。   有孩子追在他身后用石子打他,被初见凶了回去;有妇人在他们身后指指点点,初见视作无物。有人买蜜,她也是笑盈盈地将二人的衣角绑在一块儿,再为客人称量。   带着伯远,对初见来说似乎是个最为常见的事情。   久而久之,镇上的人也就习惯了。   渐渐地,孩子们会时常来找伯远玩耍。那家卖桂花糖糕的小贩知道伯远喜欢吃,在初见来买时总会多切一块来送于她。初见要将蜂蜜送到哪家府上,周边的小贩也会帮她好生照顾伯远。   再后来,伯远还在镇上交到一个叫小顺的同是痴傻的朋友。   那段是初见最为开心的日子,苦点累点不要紧,只需每天能牵到他的手便好。他的胸膛还是那样温暖,凉夜里伯远会抱着她,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脊背,口中咿呀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小曲子。   初见能在他怀中安然入睡。   然而所有的美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在申屠伯远选择去往十年之前时,他们就注定了生死相隔——一场瘟疫,犹如十年之前那般,气势汹汹而来,推翻了所有美好。 第九章 仙君白泽   “啊!”酒肆中,一直昏睡着的初见突然惨叫一声,似乎极为痛苦,额上青筋暴起,双手蓦然朝前胡乱抓着什么。   已经是一身冷汗的陆离忍受着银环的反噬,无力制止她的反抗,初见怀中那个草偶人眼看着就要滑落下来……   “陆离,停下来!再是强行介入她的记忆你会死的!”老板娘满是担心,她上前正欲将二人格挡开来,而就在这时,只见一道金光蓦然闪过,那因为反噬而面容都有些狰狞的男子突然发出一声类似野兽的低啸,“吼——”   尔后老板娘看见两颗雪白的獠牙自陆离嘴里兀出来,金光耀眼,亮得她睁不开眼来,当光线散尽,原地已再不见陆离,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只雪白的巨虎!   那只白虎遍身寻不得一根杂毛,仿若雪雕而成,它体态修长优美,五爪锋利,獠牙森森。在它的肋下,还生有一对纯白的翅膀。此刻它正环着身子将初见围住,见初见依旧不安,它眯起眼睛,“扑”的一声展开那双巨大的翅膀,轻轻收拢一点,把她全全裹入自己的怀抱中。   说来也怪,方才还是挣扎个不停的初见竟迅速安静下来,睡在了它怀里。   “莫要担心。”老虎扭过头来,黄金颜色的瞳子看向老板娘,低声说道。   老板娘却是目瞪口呆。   眼前这一身纯白到刺目的神兽模样高贵逼人,甚至带着一股子睥睨众生的帝王之气——仙君白泽,上古之时便掌控人世帝王更替与王朝兴衰,它生来似虎,肋有双翅,爪踏火焰,并且生有一双与众不同的黄金眼眸。   这生来就有着高贵身份的神兽,据说只有帝王之命的人才能够窥探到它的模样。   “你疯了么?竟显出本相来?!”老板娘皱起眉头,显然动了真怒,“为了一个世人竟能做到如此,你忘了你曾经怎样被世人欺辱了么?!”   满身污浊,周遭恶臭……白泽素来爱净,若不是那世人胆大妄为将白泽欺辱至极,它怎会犯错,乃至一朝性情大变,背离天下!也不至于被锁上诛仙台,劈得白骨尽显。   陆离,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地藏王到底在你心中植了什么东西,让你为一个世人暴露脆弱的本相。   “这便是修行。”淡淡一声回应后白虎将头扭回去,靠于初见的脸颊旁——白泽的帝王之气,能驱逐一切恐惧不安的情绪。   那个小小的偶人又稳稳地躺回初见怀中。   而在初见的意识中,申屠伯远依旧带着她往记忆深处走去,在拼凑完整一段段美好的记忆之后,他们又来到一段破碎得厉害的记忆前。   “初见,”伯远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男人眉目温柔,他伸出手捋顺了她额前的碎发,“莫怕。”   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涌上心头,少女往后一退,“我不过去。”   伯远眯眯一笑,“这些事情皆是已经发生过了……你不必再害怕的。”   申屠伯远,这个名字太多人熟知了,因此在那个北方城池里,他抹去了自己的姓氏,便是为了在初见长大后,不会叫她将自己与那个一指算来便是半个天下的国师申屠伯远联系在一起。   十年前那个绝望的夜晚,他并没有死去。他不属于十年前的时空,因此他在死前必然会返回属于他自己的年代。   “你回到过去,除了救回你的妻子外,不会对其他任何人的命格产生影响,亦不会死于那个时代,要死,你也会被自行送回来,死于你自己的这个时代。”陆离曾如此说道。   因缘便就是这么奇妙的一个东西。   十年前,他溯游时间,只为救她一命,而在他奄奄一息被强行送回自己的时空时——十年之后,当已经长大成人的初见打开门来,发现多年来心念的夫君靠于自己的家门口,一身血污,未变丝毫。   彼时他拉着她逃跑,为她挡去致命一击。而现在,她不顾一切地救回了他,并实现了她的承诺。   她成了申屠伯远的妻子。   只不过再是奇妙的因缘,都敌不过命运。不管初见多么细心地照顾他,不管那个拉着伯远的手再是怎么紧紧地抓着,不管她与这个傻小子之间有着怎样深切的感情。   申屠伯远,终究难免一死。   伯远离开的那天,初见正在为自己缝制嫁衣。   “娘子,我想去镇子一趟。”一旁蹲在她身边看着她绣花的伯远突然这样说道。   初见不当一回事,亦没有停下手里活儿,“昨天不是刚去过一趟么?”   “是啊,我昨日去找小顺玩,可是他生病了。娘子,我好担心他,今天能不能再让我去看看他?”   小顺是伯远在镇上交到的最好的朋友,他亦是一个痴儿,现今伯远已经熟识了去往镇上的路,有时还会在小顺家中住上一两日,因此她没有多想便答应了。   装上一罐蜂蜜,再包上几块自己蒸的点心。初见将这些东西同伯远需要换洗的衣服包起来,嘱咐道,“代我向小顺问个好……你是去照顾人家,可不是给他添麻烦的,能做的事情要帮着做,知道吗?”   伯远在一旁认真地点头。   叹了一口气,初见看了一眼针线筐子里已经做好的盖头,突然间她道,“伯远,你和我做一个游戏好不好?”   “娘子要玩什么?”   初见自己盖上盖头,然后抓着伯远的手,“我来教你。”   她捏着男子的手抓住盖头,随后往下一扯,鲜红的绸缎流水似的往下滑落,失去了盖头的遮挡,初见抬起头来,正对上伯远那双认真看着自己的眼睛。   突然有一种心慌感。她轻轻道,“伯远,等你回来,你就像这样子再为我揭一次盖头好不好?”   伯远不知道揭盖头是什么意思,但既然是娘子的吩咐,他便一脸严肃地答应下来。   明知他什么也不知道,初见却十分欣喜,她伸手一把抱上伯远的腰,将脸靠上他的胸膛,“我等你回来娶我。”   嫁衣马上就要绣好了,红烛也已经买好,她自己置办了嫁妆,只待她的夫君回来轻轻地揭下这层轻薄的盖头。   只待伯远从镇上回来。 第十章 婚礼   然而伯远终究再没有回来。   当初见得知消息,已是三天以后了:一场瘟疫席卷了镇子,早时不曾引起百姓注意,直到有人不停死去,才叫众人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一场初春时节简单的时疫,而是在数日之内就会夺人生命的恐怖瘟疫。   镇上第一个死去的人便是小顺。   听到这个消息时,初见正好在嫁衣上绣好最后一朵合欢花,闻言后她周身一颤,那鲜红的衣裳从指间滑落。她一把抓住那报信人,急切问道,“那伯远呢?!他现在在哪里?!”   “初见姑娘,你要节哀啊……”那人支吾了半晌,终是吐出几句话来,“伯远也被染上了瘟疫。”   “他死了?!!”双手愈加重地抓住那人的衣裳。   “不不不,他没死,只不过被关进了瘟疫塔里,那个地方你也是知道的,只要人被关进去了便永远也不能放出来了……所以初见姑娘你要节哀啊,此生你们怕是……”   后面的话初见再也听不见了,她瘫软在地上,全身入坠冰窟。   又是春天……她那样喜欢春天,为何,这温暖得叫人欢喜的季节却总是三番五次地来伤害她呢?   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   五指握拳,渐渐收紧,直至指甲嵌入掌心中,流出殷红的血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初见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她戴上斗笠,拿起镐头,推门走出屋子——此刻门外已是一片稀落星光。   她如石像一般,已经枯坐在屋中整整一天了。   去往瘟疫黑塔的路是那样漫长泥泞,天上星子黯淡如鬼火,投射不了一点光亮,周遭老树扭曲,枝叶张牙舞爪,宛若乱舞的鬼怪。   一路上她没有遇上任何人,除了她,所有人对那个建于悬崖边上的寂寞黑塔都避之不及。   她全靠摸索着向前走,远处传来了野兽的低吼,旁边的枝叶划开了她的衣裳,她没有胆怯——可怕么?什么都没有失去伯远来得可怕。   幼时眼见伯远化为萤火消散是她最为可怕的记忆。   初见走了整整一夜……终于,在拨开层层厚重的枝叶后,她感知到锐利的风迎面吹来。   困着伯远的黑塔,便就孤零零地立于那悬崖边上。   初见一瘸一拐地用更快的速度走过去。   这座用于关押病人的黑塔不知何时建成,它用巨石垒成,一块一块的巨石叠加,填上糯米,坚固无比,所以这么多年来经受着狂风的拉扯,它仍然屹立不倒。   这座黑塔没有门,患病的人自塔顶被绳索吊下,然后塔顶的人割断绳索,塔中的人就此求生无门。   塔里常年潮湿,见不着阳光,更感知不到一丝风,纵然有人定时过来送与食物,塔中的人还是活不长久。走过了数百年的时光,这塔底,早已经白骨累累。   腐肉和污血侵蚀着塔基,使得整座塔散发着叫人作呕的恶臭。   初见站在塔底,抬头望了一眼高耸的塔顶——伯远在这恐怖的地方定会害怕的。   少女的神色更加严肃,她绕着塔仔细地走了一圈后,终是寻到一处潮湿的地方,这里流经一条细小的泉水,塔砖被水浸湿变薄,化出许多烂泥来。初见不再犹豫,举起镐头,奋力朝那块地方砸下去!   伯远,你等着我,我马上就来救你。   砖头要比想象中的脆弱,在她不知疲倦的挖掘下,泥土纷纷落下,一个口子渐渐出现在塔身上,尔后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伯远,你要支持住……我就来了。”   “我不会丢下你的,我发誓。”   “我知道你在塔里会害怕,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去镇上的。”   “你千万不要有事,你答应从镇上回来后娶我的。”   “即便是死,也要让我们死在一起好不好?”   伯远。伯远。伯远。   初见一边挖着塔壁,一边自言自语,仿佛要说服自己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已经累到全身失去知觉,甚至看不清前方事物的时候,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自厚墙那头传来:“娘子,是不是你?”   熟悉的语调,带着疑问以及深深的不安。   初见一愣,几乎认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那人又是一问,“娘子,你来接我走了是不是?”   初见瞬时便跪于土上,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四处摸索着她挖开的墙体,她发现,墙体已经透穿,露出一个小孔来——她的运气何其之好,那头的墙不知被哪个求生心切的病人用碎石挖穿,只剩下一半残壁,而伯远这晚因为恐惧,竟是窝于这凹处入睡的,当初见凿墙时,已经痴傻了的他本能地认为墙那头是他心念的娘子。   “是我。”   初见将脸凑上那个孔洞,里头漆黑一片,她看不见任何东西,然而一直坚强的她却在此刻崩溃,瞬间泪流满面。   “伯远,你还好吗?”   “娘子,真的是你吗?这里好黑,好多死人,我好怕……娘子,小顺死了,他们烧了小顺,还将我抓到这里来……娘子,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不然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丢在这里……”   “他们是闹着你玩呢,小顺也没有死,他只是去了一个地方,很久不能回来罢了,”初见柔声安慰着,“伯远乖乖待在那里,我马上就带你走。”   “好,伯远不害怕,乖乖等着娘子带我走。”里头的人影蜷缩成一团,不停颤抖着,却是咬牙答应。   初见再次举起镐头朝那片薄墙挖去,然而经过一夜的使力,那镐头竟突然脱离了柄手,在敲到砖石后咣的一声反弹到不知何处去了。初见回首看了一眼后,竟是想也没想地蹲下身来,用手挖掘着那些腐坏的砖体。   “伯远,不要害怕,等我来救你……”挖到最后,她只能神经质地道出这句话。十指指甲早已脱落,双手鲜血淋淋,她却像是没有感觉一样;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状若恶鬼一般用力刨着土。   待伯远能彻底钻出来时,已是天明。   再见初见,伯远先是兴奋异常,尔后他见初见血肉模糊的十指,心中一抽,几乎要哭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初见的手,慌乱道,“你的手怎么成这样了?痛不痛?我要做什么才能帮娘子止痛?!”   眼前的这个男人一身脏乱,他身上带着一股子死人的腐臭味,初见看见他脸上已经浮起了点点红疹。   “没事,涂点药就好了。”倒是初见安慰起他来。她十指剧痛,无法去摸他的脸颊,只得揽住他的脖子,紧紧抱住了他,“只要伯远好好的,我就没事。”   此刻天已透白,悬崖那头的东方,依稀一片柔美的晨光。   初见不敢多待,正欲拉着伯远走,而就在这时,对面的树林一阵窸窸窣窣,竟从里面走出几个纱布蒙面的官差来!   那几个官差本是来给病人送食物的,他们见着伯远和初见后先是一愣,然后看见破了洞的塔身,瞬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不由大吃一惊,“大胆,你竟敢放病人出来?!”   “跑!”初见顾不得疲惫,拉着伯远撒腿就跑。前路被官差堵上,他们只得朝悬崖跑去。   “站住!你这丫头,知不知道会被传染的!”身后官差立刻跟来,有人大声呼叫着,企图叫他们停下来。   “这瘟疫可厉害着呢!得了多半就没命了!”   “那小子已经显疹子,铁定药石难救了,你别再傻傻地同他一起了……”   初见充耳不闻,她拉着伯远迎着晨光拼命奔跑着,在伯远看来,初见的发丝飞扬,不时地打在自己脸上,这个少女是那样瘦弱单薄,周身却在这个潮湿的清晨里染上一层迷蒙的金光。   ——“跟我走。”   心中无端冒出这个声音来,尔后有什么熟悉的景象从内心深处窜了出来,那是漫天大雪,他回过头来,正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孩子双手捧着钱袋,仰着脸看着自己。   尔后情景一转,他蹲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穿过重重人影,终是看见那个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小乞儿。   “我叫伯远,你可要一直记得,知道吗?”   “我们的初见,真是好美呢……”   “因为,你是将要成为我娘子的人啊……”   那死寂的皇宫,鲜红的树莓,特地遗弃的钱袋,以及那双星子般的纯真双眸……   “初见……”   男人突然轻轻张开嘴巴,吐出两个字来,只是他念得那样小声,还没来得及叫人听见,就化进风中了。他愣愣地看着前头奔跑着的少女,突然间,他眯起眼睛勾起嘴角来,笑得好看。   他们很快跑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逃,二人只得站在寒风凛冽的陡崖上,眼看着官差越来越近。   此刻,太阳已经从遥遥东方升起了一半,周遭一片明亮橙黄。   伯远看着初见秀气的侧脸,突然间,他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撕下自己一大块衣裳来。   “伯远,你要干什么?”   “娘子,我们来玩一局游戏吧。”男人笑了笑,说罢将那块灰色的布料盖在初见头上,遮去了她略显惊惶的脸,“这虽不如娘子绣的那块好看,但是时间紧迫,便就将就一下吧……”说着男子侧过头去,看向远山朝阳,“你我都没有父母,就让这太阳做个见证好不好?”   手指捏住那张灰色盖头的边角,轻轻往下一扯。   阻拦视线的布料滑落,初见抬起头来,正对上伯远那双温文的眉目。   他露出一个痞痞的、满不在乎的笑来。   似乎料到什么一样,初见正欲说什么,伯远却抚上她的双眼,迫使她闭上眼睛。   “揭了盖头,便就真真成为我申屠伯远的娘子啰……”   一股熟悉的气息扑来,初见只感觉唇上温热——那个男人低下头来,侧过脸,将唇轻轻印了上来。   触感轻浅,轻若这个吻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感谢娘子,让伯远此生,有了可供珍藏的记忆。”   “娘子一直都很坚强的是不是?”伯远依旧遮着初见的眼睛,他凑近初见的耳朵,如此呢喃道。余光中,官差已经越来越近……“所以,就算没有为夫,娘子也要过得很好。”   “为夫会记得娘子,哪怕轮回生死。但是娘子要答应为夫,忘了一切……”   “——忘了申屠伯远。”   言罢,他那温柔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连覆在眼睛上的手也松了开来,初见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个衣角翻飞而过,申屠伯远眼角带着笑意,仔细看着她,似乎要在最后时刻将她的脸死死熔铸进脑海里一样。   “不、不要这样……”初见惊慌失措,她伸出血淋淋的手,企图抓住他,无奈那衣角只堪堪从指尖滑过。   只不过一个眨眼的瞬间,那抹熟悉的身影向前一纵,朝那万丈悬崖重重坠了下去! 第十一章 昙花酒   “喂,这位姑娘。”   重重薄雾经风一吹,便慢慢散了开来,从薄雾那头,走来一个单薄的人影——那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身上胡乱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衣裳,她瘦得可怕,两腮深深地陷了下去,双眼黯淡,唇瓣皲裂,整个人宛若一张薄纸。她行走在一片枯萎了的黄草地中,脚步无声,加之那缭绕于她身侧的薄雾,使得她阴森森的像一个厉鬼。   黄四娘习惯性地抚了抚头上的簪花,尔后懒洋洋地靠在酒肆门前的木柱子上,她半阖着眼睛,对着那姑娘如此说道:“喂,这位姑娘。”   大抵是四周太过寂静,使得那行尸走肉一般的少女僵硬地扭过头来,黄四娘柔媚一笑,“对啦,说的就是姑娘你,这会子风正冷得紧,我看你气色不好,进我这小店中喝一杯酒暖暖身子怎样?”   那少女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嘴张启了几番,或许是很久没有说话了,少女发出的声音喑哑难听,“酒?”   “正是,我这小店什么酒都有:竹叶青、罗浮春、烧刀子、樱桃酿……只要你想得出的,这里就有。其实啊,这酒不在乎种类,我家小店的酒有一个区别于其他家的地方,”说罢她微微一笑,“——我家小店的酒,是仅此一杯,就能叫客人忘却一切的无忧酒。”   “忘忧?”那少女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随即神态恍惚道,“我不需要忘掉什么……”说罢她指向前方,那里浓雾弥漫,唯有若有若无的水声从遥遥处传了过来,“请问,前方可是忘川?”   黄四娘愣了一愣,她眼下那颗泪痣在她明艳的笑容中竟显出一丝哀伤的感觉来,“正是忘川。”   “从那里跳下去后……”少女咽了一口口水,眼中竟盛满了向往,“会在黄泉里遇见自己最想见的人是不是?”   “……”黄四娘没有再说话。   “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少女神经质地低声道,“伯远会在那里等着我,等我死了,就可以在黄泉万千鬼魂中找到他了……”   “我去山崖下寻了他好久,那里好多蛇,冰凉冰凉的,还吐着信子,全是蛇,没有伯远……我找不到伯远的尸身了。”   “我连伯远的尸身都没有找到,他肯定是怪我了,他怕黑,也很怕蛇的。”   “所以我不能让他再等我了,我要去黄泉找他,去找他……”   “我是伯远的娘子,娘子怎么能将自己的夫君给忘却了呢?”   “我爱伯远,很爱很爱他……”   黄四娘静静地看着这个喃喃自语的疯子,她看见她的手腕上有好些蛇牙印,伤口红肿,有的已经开裂流脓,还好她所遇见的是无毒蛇,否则她早就死于非命了——但是周身带着这样多的伤口,她却像无知觉一般,继续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忘川那里走去。   “姑娘,”黄四娘终是忍不住,上前拉住了她。那宽大的衣袖下,竟是甚是硌手的嶙峋瘦骨,“既然打算去寻自己的夫君,为何不梳洗一下再见呢?你去我家小店中喝一点热酒,吃一些果点,再洗一下脸,模样精神了,再去见你的夫君岂不更好?”顿了顿,她又道,“这样,你的夫君也会更乐意见到你啊。”   少女看着老板娘,漆黑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一样,半晌过后,她终是点头道,“好。”   酒肆中难得的空无一人。   老板娘很快就准备好了精致的果点:一盘鲜嫩红透的树莓,一盘沾着晶糖的白色云糕。   “来,尝尝吧,虽说这些果子配酒不佳,但我知道,你们年轻的女子就是喜欢吃这些鲜嫩清甜的东西,”黄四娘一边说着,一边亲自为少女斟上了一杯酒。   那是一杯透着微绿的酒,盛在一个薄如宣纸的酒杯中。杯中酒水因为刚刚放下的缘故还在微微荡漾,有绿色的微小光点从酒水的波纹中溅了出来,好似夏夜荧光。   “好漂亮的酒啊。”少女看着这奇异的酒水,如是说道。   “这酒名为‘昙花’。”黄四娘微微一笑,解释道。   “昙花酒?名字也很好听。”此刻少女已经捏起了酒杯,往唇上送去。   “是啊……昙花酒,便是由昙花酿成。姑娘可知为何要用昙花来酿?只因……”抬起眼眸,风情万种的老板娘眯起眼睛,笑得迷离。“昙花只开那么一瞬——这盏酒,能叫人在一瞬之间,忘却所有。”   “咳咳咳!”少女闻言,全全入口的酒水硬是被她吐出了一半,酒水呛进气管中,让她瞬时满面通红地跌坐在地上,已经瘦成骨架的她伏在地面上,四肢蜷缩在一起,“不能忘……我不能忘掉……”   她的手指在地上胡乱地抓着什么,她还在剧烈地咳嗽着,却能依稀听得她如此低声念道:“不能忘,不要忘掉伯远……”   那比宝石还要美丽的酒水,咽入喉中时竟陡然变得极苦,比她吃的任何药汤都要苦涩,这滋味呛进气管中,流淌进心里。   这个在地上摸索打滚的狼狈少女,满身尘土,头发散乱,自始至终,她都没能再站起来,只得哀声祈求着老板娘:“求你别让我忘了……我还要去找伯远,我不能忘了他……不能……”   声音微弱,似乎用尽了她生平所有力气。   黄四娘的脸上不再有笑容,她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少女挣扎翻滚着,犹如掉进油中的蛾子。   不能忘,不能忘……   她的伯远,从八岁到十八岁的人生里,是一直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那个长街上的初见,那夜他轻易的消失,直到十年之后的再遇,她牵着他的手走过小镇中每一条街道,他傻傻地在自己身后唤着“娘子”,以及最后,那个简陋的婚礼和那个清浅得仿佛没有过的吻……这一切如果忘了,她后半生将何以为继?   伯远,伯远……   卑微的祈求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至那少女抱着胳膊,蜷缩着双腿,再也没有任何力气为止。   黄四娘走过去,凑近她的唇边,却依稀可以听见,这个早已双眼迷离的少女,口中依旧喃喃着:“不能忘。”   不能忘——即便这一切她已经全全忘了。   ——所有的记忆在刹那拼凑完整。   “你,全都想起了是么?”行走于记忆之中,身前是依旧拉着她的手慢慢前行的申屠伯远,身旁是一幕幕鲜活的记忆。   初见没有回答,反而更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傻瓜。”男人回首,对她温柔一笑,“申屠伯远已经死了,你抓得再紧也是没用的……”   “我不是申屠伯远。”   “你的夫君,已经落崖而亡了。”   “我只是一个幻象罢了……”   说到最后,申屠伯远伸出手来搂过初见的脑袋,将她拉进自己的怀中,“我所能做的,只是将属于你的记忆还予你……”   他的声音愈加虚幻起来,接着一阵风吹来,方才还怀抱着她的男人陡然消失,初见心中一惊,睁开眼睛来。   尔后第一眼,她便看见怀中那书写着伯远生辰八字的草偶人。   “醒了?”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周遭是一片黑暗。   而就在她睁开眼睛的下一刻,只听一个清脆的响指,周边瞬间就明亮起来,依旧是那个光线迷离的酒肆,门外阳光灼灼,偶有一阵风吹来,带着潮湿的气息。而那老板娘便靠在门框边,姿态慵懒,想是那个响指便是她打的。   初见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一只白色巨虎的怀中,那巨虎环着身子和翅膀,将自己安全地拢在里面。巨虎有着一双摄人心魄的黄金色瞳子,其中尽含悲悯。   “陆离?”初见竟一眼认出了它,只不过与先前不同的是,少女那双眼睛再不是明亮如星,她苍白着脸,“你将我的记忆,还予我了……”   恍若做了一场冗长而破碎的梦,而这个梦,终究是醒了。   “是,你召唤吾来,吾自当为你驱除种种苦难。”说着,白虎起身,只见白光晃过,那只巨虎消失,原地依旧站着那个风度翩翩、长身玉立的白衫男子。   他长发如瀑,衣衫如雪,五官精致。只不过,他眼中不再是那冰冷的假笑,而是微微皱起眉来。他的额上尽是汗水,双腕上的银环犹自嗡鸣震动着。   “多谢。”往昔那个爱笑的开朗少女似乎变了一个人一样,她从地上爬起来,慢慢朝门外走去,“陆离,你的恩情,我来世再报。”   “你还要去忘川么?”   初见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扭过头去看了陆离一眼,没有回答,继而又往前走去。   “你还是要去寻死么?”提高音调的再次质问。   少女依旧没有回答。   “申屠伯远舍弃自己的生命,去往十年之前救活了你,为了你,他痴傻,惨死……你便就用他换来的命,去死。”   缓缓前行的初见终是停下脚步,她看向这个男人,许久许久,她才恨极了一般,一字一顿道,“伯远他根本就不了解我!他若爱我,就应该在十年前的那座城池中让我自生自灭!他才自私,他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他凭什么会以为他死了,我还可以像从前那样生活下去?!!他是我见过的最最自私的人,为了自己,他毁了我的一切你知道吗?我要去黄泉里问清楚他,为何要这样对我,为何就这样随便抛下我去了!死很容易,他为什么偏偏要让我痛苦地活着!”说到最后,少女双目血红,已经歇斯底里。   陆离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可知道,你这一生,是我造成的。是申屠伯远求我划开时间,让他回到了你的儿时。他在去往十年之前时便就知道自己注定逃不过一死,因此他曾叫我答应他,保得你一命——只要为了你,他告诉我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陆离的话音刚落,初见脸色一滞,想到了什么一样,满脸恐惧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就要夺门而去!   然而她一介凡人哪里可以逃得过陆离,还没走多远,她就感到一阵风逼近了自己,一个熟悉的气息,带着丝丝寒意,迫近了自己的背后,耳旁,脸侧……   ——那个平素笑眯眯的男人,一手捏着一个白瓷酒杯,一手端住了她的下巴。   他的话语冰凉至极,没有一丝感情,更不容得他人有一点反抗:“既然如此,这昙花酒,你便就再喝一次吧。”   初见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这句话叫她的神志瞬间崩溃。   “不、不要……”少女周身止不住地颤抖着,她拼命反抗,却哪里有用?!   “我不要忘了他!我死也不忘!即便要下地狱我也不会忘,即便此后的所有轮回我都不要忘了他!我是伯远的娘子,不能忘,死都不能忘!”   那杯微微泛着荧光的酒杯已经靠近初见的唇,她咬着牙齿,终是无助地求饶,“陆离我求求你,我不去寻死了!不要让我忘了他好不好?!我会活下去的,努力活下去!我只求你不要让我忘了他……求你,求你……”   忘了他,让她在往后的轮回里再怎么寻到他呢?   陆离没有应声,而是蛮横地捏开了她的嘴,那杯致命的浅绿酒水灌入初见的喉中……   少女的双手朝前无力地伸着,似乎在抓取着什么一样。   苦涩的酒水呛进气管里,她剧烈咳嗽着,陆离却不管其他,依旧强行将酒灌下。   终是挣扎无力的少女瘫软在地,满满一杯酒,全全咽进肚中。   陆离丢了酒杯,尔后轻轻地松开了她。   少女犹如一个没有提线的木偶,跪在地上,她一手撑地,一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伯远,伯远……”   她死死盯着地面,慌乱,绝望。   “伯远,不能忘了他,初见不能忘了伯远……”她不断对自己这样念道,她的眼睛瞪得那样用力,有两行血泪从她眼角溢出来,滑过脸庞,状若恶鬼。   ——“跟我走好不好?”   她看见十年前那个寒冷的北方城池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自己透过重重人影,看见街对面蹲着的那个笑得好看的男人。   “伯远……”   少女抬起狰狞的脸庞来,溢着血水的双眼看向酒肆那明亮到刺眼的门口。   “不跟我走我便自己走咯。”汹涌人潮后的男人站起来,拍了拍衣裳,依旧带着那满不在乎的痞笑。   “真的走咯……”   他笑着转身离去,雪裘素白,黑发飘扬,不带一丝留恋。   “不要走……我跟你走。”少女声音凄凉。   然而,即便她如何呼唤,那身着雪氅的男人还是潇洒地走入了人群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忘了申屠伯远。”   脑海中划过那人熟悉的语调,初见的手朝光亮处胡乱摸索着。   “乖,忘了我……”   所有的记忆在刹那,从脑中抽离而去。   ………… 第十二章 只为韦陀   “陆离,你知道我为何要以记忆为食么?”轻轻为初见盖上被子,老板娘突然如此问道。   “因为‘记忆’是世人所能储存得最长久的东西。”   “可绝大多数记忆,都被世人选择遗忘了,不是么?”她以记忆为食,使得她这生命短暂的生灵,能得长生。习惯性地摸了摸头上的白色簪花——那花朵洁白无垢,花瓣剔透错落,花蕊鹅黄晶莹,正是一朵水灵灵的昙花。   起身,老板娘为初见合上门,二人又走回酒肆大堂中,此刻酒肆中空无一人,苍黄的阳光落进来,洒下斑驳的光影,偶有一阵风吹来,摇晃的光影中的老板娘身姿更是妖娆。   “我曾认识一个人,他许诺自己永远不会忘了我,可到最后,他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不是么?”说着她自嘲地一笑。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只是韦陀只是他试练的一世,待他回归本位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她拥有那么多世人的记忆,浓烈的、淡漠的、清晰的、模糊的,但终究她没能拥有她最想得到的那段记忆。   她以长情的记忆为食,但也只有她知道,世人最是脆弱的,也是记忆。   陆离望向这美丽到妖娆的女子,没有回答,许久之后,他拂了拂衣袖上的尘土。   “要走了?”老板娘突然问道。   “是。”   “那么,后会有期。”   伴随着老板娘淡淡的话语,那一身长衫的男人背上褡裢袋,提起步伐,没有一丝犹豫地走入那抹灼灼蒙蒙的光线中。   来去匆匆的陆离,又马不停蹄地往下一个世人身边去了。   ……   尾声   次日,对于这无名酒肆的老板娘来说只是个稀松平常的日子。客人来来往往,酒肆中酒香弥漫。   “那个……老板娘?”   清脆却带点迟疑的声音传来,正在拨算盘的老板娘抬起头来,见到对方的脸后随即扬起笑来,老板娘的眼下生有一颗盈盈欲坠的小痣,使得她明艳的笑竟带上一丝哀伤。   盖上账簿,老板娘爽快问道,“咦?姑娘醒了么?”   “嗯……”不知所措地点点头,一身鹅黄色襦裙的少女绞着手指。   “我知道姑娘想问什么?姑娘你是孤儿,无父无母,路过我家小店时正巧生了重病,一直昏昏沉沉的,我便为你请了大夫,不过你的病虽是治好了,但是大夫说你病得太重,因为伤了这里,”老板娘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很有可能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确实什么都记不得了。”少女那双比星子还要亮的眼睛朝天望了望,继而苦恼地摇了摇头。   “忘了便忘了吧,再重新开始便是。我之前听姑娘自己说过,你的家乡在雨水充沛的南方,你是个养蜂人,手艺很好的。你若真真什么都记不得了,随处寻个南方小城住下来也是不错,”说罢她抽出一个钱袋子来,塞进少女手中,“这是盘缠,虽是不多,但也能支撑着你回到故乡。”   “不不不……”少女受宠若惊,“姐姐你已经为我治好了病,我再不能收你的钱了!”   “拿着吧,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老板娘又是微微一笑,她伸手抚着头上的白色簪花,悠悠道,“若碰上对你好的小伙子,就此嫁了,一世安平岂不也是很好?”   少女眨巴着眼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   “我呀,就是喜欢看你们这些年轻姑娘笑,看着你们,觉得我自己都年轻许多呢。”   “姐姐才不会老呢。”少女笑嘻嘻的,接着她余光一扫,看见老柜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草偶人。   那偶人由枯草编织,巴掌大小,上头有一抹鲜血干涸后的痕迹,并且写着生辰八字。   “咦,这是什么?”她拿过那偶人细细端详,突然间没有来由地,少女心头微微刺痛,这编制得精细的草偶人上书着四个大字:申屠伯远。   “申屠伯远,他是谁?”   番外小剧场之·桃花糕   摩迦郡是众位戴罪之神的居住所,坐落在六重天外的色界初禅诸天。色界虽说已是世人无法涉及的秘境,却因为没有脱离三界,即便这诸天中的生灵皆是化生而来,摒弃了男女食色之欲,却依旧保持着喜乐善念,是一方能净心洗晦的无尘净土。   ——当然,这一切都是摩迦郡建成之前的景象。   摩迦郡中所住何人?皆是上古之时便化生而成的神兽,有的早已脱去凡骨,位达神品,追随在各位大神身边,帮助他们治理浮生世人,其资格比云城上的仙君们都要老。再不济也是上古之时就混出个名声的,不是被世人奉为驱邪避魔的灵兽,便是成为夜里父母吓唬晚睡孩童的可怕魔邪。   虽说他们是带着七情六欲来色界修行的,但老油条毕竟是老油条,哪个曾经坏事做尽,哪个曾经目中无人,哪两个曾经是见面就撕的冤家,在这色界天里,依旧我行我素。   不是他们在历经生死后不知悔改,实在是这么多年的习惯了,即便有心改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好的。   因此这初禅天中的角落里,天天就上演着鸡飞狗跳的戏码,不是二人化出本相恶斗,便是一群人化出本相恶斗,反正这摩迦郡中的主题就是天天恶斗。好在色界众生早已摒弃了嗔怒,恶斗就恶斗吧,还能把这三十三重天给捅破了不成?   这一想来,地藏王菩萨将这群闯祸精安顿在色界,真真是高瞻远瞩。   色界实质与欲界一般无二:四季轮回,山河田海。所谓神界,只不过比欲界众生少了一份恶而以。   心中无恶,哪里都是琉璃世界。   摩迦郡的景致不错,依山傍水,风调雨顺。诸位神兽们在此间扎屋建房,几条小路相连,几栏篱笆相隔。喜欢清静便住得远些,周遭种上些树木阻隔。喜欢热闹的便住得近些,几家门户鸡犬相闻。在大家皆是相安无事时,这里乍一看,还颇有一丝世外桃源的味道。   此刻时值立夏初至,却一连几天阴雨连绵。不见了日头,寒气便侵了上来,有时一觉醒来,还能感觉背脊寒凉,榻卧皆是一片受潮后的湿漉。   这种日子众位神兽当然是见怪不怪,他们千百万年来什么可怖天气没有见过?还惧这点阴雨不成?   可是,却真真有一人经受不住了。   “啊啊啊啊啊!什么鸟天气,都立夏了还冷成这样?!这破雨若再下看老子不把这破重天给撕个窟窿来!”   先是一阵忍无可忍的怒骂,接着从一方茅草盖顶、细竹做墙的屋舍中走出一个少年来,披散着一头长发,着一身中衣,一脸的愤怒。他脸色青白,想是被冻了整一夜,因此心情极为糟糕,先是一脚蹬开了自家的竹篱笆,尔后气势汹汹地在无人的小路上转了一转,相中路边一棵亭亭而立的柳树,当即走过去,将一腔邪火撒在了这无辜的树上。   “滚你!”少年抬脚就是一踹,力道之大将那柳树拦腰折断,尔后他踢毽子似的往树上一踢,那柳树一个优美的抛物线飞向远方,轰隆一声落地,拍起万千尘土。   “啊啊啊啊啊!宁灼光,老子要了你的狗命!”   随着这声怒骂,从那万千尘土中冲出一个少年来,琥珀色的双眸,竟也是披散着一头黑发,着一身灰扑扑的中衣。   “冰牢还没坐够是不是?!要不要老子再送你一程!”那少年一把拽住灼光的前襟,阴森森地露出两颗小虎牙,面露凶光地威胁道,“赶紧去把老子的房子给修好了!”   “谁叫你把房子建在那里,老子还怪你不能让老子踢飞的柳树安全落地呢!”即便理亏,灼光也不知道歉为何物。   此言一出,那琥珀目的少年身后突然齐齐幻化出九条毛茸茸的黑色尾巴,就连他的面容,也隐约透露出一丝野兽才有的狰狞。他将拳头攥得咯咯直响,“死臭蛇,你想打架吗?”   “和你这个一身黑毛的破狐狸打架老子还不屑呢,有本事滚回你青丘老家去,求你那些个白毛族人一起来帮架,也让老子爽爽!”   “死臭蛇!”   “黑毛鬼!”   “连四肢都长不出来的烂蚯蚓!”   “多八尾也没个屁用的臭妖怪!”   “冰牢怎么没坐死你?!”   “烙刑怎么没烤熟你?!”   大战一触即发。   摩迦郡的其他人皆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半个时辰前还有几人因恶斗而铲平了一座山头呢,就区区两人的打架,他们还不屑围观呢。   就在灼光和那少年互相攥着衣襟,双眼喷射出熊熊怒火时,一个清凌凌的声音闯了进来,“灼光,元琤,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眼中的怒火瞬时被浇灭,尔后具是扭头朝声音的来处看去。   杉灵穿着一身艳彩衣裙,左手挽着一个大包袱,右手提着一个红漆食盒,正笑吟吟地看着二人,“你们是不是在打架?”   “哪里有!”二人一如之前的吵架,语调字数都是保持着高度统一,灼光和元琤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扫了对方一眼,尔后哥俩好似的勾肩搭背道:   “我不小心损坏了元琤弟弟的屋舍,正准备求他原谅,顺道为他重建一座呢啊哈哈!”   “灼光哥哥真是客气,不就是一座房子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怎么会放心上呢啊哈哈!”   “元琤弟弟你怎么这样大度呢青丘真是后继有人呐!”   “灼光哥哥你身为上古四季之神才是大度有风范呐!”   二人俱是皮笑肉不笑,两张老脸僵硬如凋零枯萎的老雏菊。   杉灵将一切看在眼里,也不道破,“既然灼光不小心损坏了人家的屋子,理应道歉才是。最近阴雨连绵,你得给元琤尽快修好屋舍。”   “好!听姐姐的!”灼光温顺至极地答应着,全然没有方才那不可一世的欠揍模样,“杉灵姐姐是来找我的吗?”   杉灵晃了晃手中的包袱,“最近天气冷了些,我想你夜里睡得定不安稳,便给你送了一床薄被来。”随后她推开灼光家的竹篱笆,边走边道,“明天是立夏日,我顺道还带了吃食来。可惜陆离身在人间不能回来,不然我们三人也好好聚聚……”   灼光一听有吃的,一蹦三跳地跟上去,“那只笑面狐狸又不喜欢人间的吃食,找他做什么。我一人就能把那些东西吃光光……”末了他还扭过头来,朝元琤得意一瞟。   “别总叫他笑面狐狸,要是再叫陆离听见了,你又得吃亏——”杉灵将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她回过头去,见不远处那身着中衣的少年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长发凌乱,一身灰尘。他撇着八字眉,琥珀色的双眸正盯着她看,见她看过来,他身后的九条毛尾巴还乖乖地摇了摇。   杉灵又抬头看了看隐晦的天光,“元琤,我看待会儿就要下雨了,你先来这里避一避。”说罢朝他招了招手。   元琤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不顾灼光那杀人般的眼神,满心欢喜地跟了上去。   一张四方小几,三个圆形蒲团。   窗外是淅沥淅沥的小雨,绵绵滋润,自带柔情。   窗下三人围桌而坐,桌上的红泥小炭炉架着一壶青梅酒,滚烫地发出咕噜声。   一旁的榻上已经换上了杉灵带来的被子,被角上还绣着一只盘睡着的银色小蛇。   杉灵打开食盒,里头是一碟桃花糕。方形的糕点竟是奇异的透明状,宛若一块晶莹的冰,每一块糕点内冻结着一朵粉红桃花,粉瓣黄蕊,鲜艳娇嫩。   这桃花是她在去年摘下来的,用法术冻结着。今年桃花因这阴雨开得晚些,正好拿了去年的来做。   青梅酒微酸清醇,桃花糕甜糯软香。一酒、一糕下肚,便已驱逐了这雨天的潮气,连方才那一股子的烦闷心情都一扫而光。   三人捧着粗瓷酒盏,坐于蒲团之上,皆是转头,看向窗外那被雨水清澈了所有的天地。   “元琤,你初来这摩迦郡,还习惯么?”   “嗯,这里很好……杉灵姐姐也待我很好。”极为羞涩的声音。   “问你住得习惯吗你就回答住得习惯,好好搭上我姐姐对你好不好干吗?!”极为愤怒的声音。   “杉灵姐姐和我说话你就好好待在一边,这么不礼貌地插话你又想干吗?!”更为愤怒的声音。   “哎哟你这臭小子欠抽是吧老子今天就把你的皮扒下来做围脖!”撸起袖子,灼光已经一脚踩在了小几上。   “以为老子怕你吗正好老子还缺一条蛇皮带呢!”元琤也是一脚踩在小几上。   再一次,剑拔弩张。   看来这青梅酒和桃花糕也不能降了所有人的火气呢。杉灵看了一眼这两个生龙活虎的少年,随后浅尝了一口酒,嘴角却扬起了无奈的笑意。   ——明日,便是莺歌燕舞的夏日了。 故事五:《壁上花》 第零章 萤之庙   “嘎吱——”一声,推开老旧的大门,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一座已经破败了的神庙,不知何时被世人遗弃,年复一年,它的周遭长满了鲜绿的植物,而它,却愈加摇摇欲坠下去。   背着竹篓的瘦小孩子推开大门后,摘了斗笠,将那双沾满了泥土的旧布鞋放于神庙门口,“神仙大人,打扰了。我迷路了,可以在你这里坐一会儿吗?”孩子的声音虔诚而清脆。   这座隐藏于山岭深处的神庙极小,只有两人高,庙门窄小,甚至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孩子思虑着这庙中供奉着的或许是一个粗眉倒竖、目露凶光的山神,又或许是个鹤发矮胖、慈眉善目的土地,可当她抬起头来,朝那尊早已被世人遗弃的神像看去时,竟有些发愣了。   那尊白石雕刻而成的神像真人大小,青年男子的模样,他身上没有沾染丝毫别的颜色,白色的广袖长袍,白色的腰间坠玉,白色的垂坠长发,连同他那双精致的眸子,都是纯白无瑕的。因为没了拜祭,这尊神像的肩头落满了灰尘,虽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但他眉目依旧安和。身处破布与蛛网中,他半阖着眼目,对着这个突然到来的孩子保持着百年不变的温柔微笑。   “咦,神仙大人,你是哪里的神仙?生得好漂亮啊,我都没有见过你呢。”孩子歪头疑惑,尔后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赶紧解下自己的小背篓,从里头拿出几根鲜嫩的野萝卜来。她用打满了补丁的袖口擦去萝卜上的泥粒子,然后恭恭敬敬地放在神像面前。   “神仙大人,这是我挖的萝卜,可甜了,你尝尝吧。”说罢,开朗的孩子还眯起眼睛,扬起一个大大的笑,“求神仙大人保佑我快些找到回家的路。”   安静的神庙中,古朴的神像微微俯着身子,眼神飘向孩子瘦弱的脊背,温柔无限。   而在这座小小神庙之外,是一方浩大无边的翠绿山岭,此番正下着绵绵细雨——在这多是狂风暴雨的盛夏时节,已经很少见到这般柔美的天气了——远处是被雨水蒸腾起的缭绕白雾,近处是被雨水洗得鲜绿欲滴的草木。传说,在这等牛毛细雨天里是不宜上山的,只因夏日是精怪活跃的时节,而这似有似无的雨水则更得精怪喜欢,若有人在此刻上山,那么极可能惊动山中的精怪,一些喜人的精怪或许会为了留下世人,擅自改动山中道路,致使世人迷路不返。   孩子约莫六七岁的模样,皮肤白皙,若不是瘦得过分,倒像是那铺子里摆放的精美瓷娃娃。此刻她靠在神像脚下,一边大口吃着萝卜,一边无措地望着门外的夏雨。   这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   兴许是在山中兜兜转转了半日,太过劳累了,她竟抱着剩下的半截萝卜,蜷缩于神像身旁沉沉睡去。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就听嘎吱一声,庙门缓缓关上了一些,正巧为孩子挡去飘进来的雨丝。   神庙中,寂静安和;神庙外,细雨丝丝。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孩子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全全暗了下去。   她揉了揉眼睛,此刻已没了雨声,奇异的是庙门外竟不是漆黑一片,有光在外头四溢浮动——那是漫山的萤火。   万千萤火铺满了目光所及之处,竟将这阴森森的夜照了个通亮。   心头涌上一阵恐慌,孩子跳起来,匆忙捞起背篓和斗笠就朝庙外跑去,自己不见了整整一天,阿爹会急死的!   然而,当她急匆匆地走到门口,伸脚去套鞋子时,鞋子却不知所踪!   孩子弯下腰来,急切地伸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摸到。   “鞋子呢,我的鞋子呢……”孤立无援的孩子已经声带哭腔。   “你的鞋子,是不是在这里?”   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声,音质干净,好似幽涧泉水。孩子听到便想要回身去看,哪知一双冰凉的手瞬时覆在了她的眼睛上。   “不准回身看哦,看了,鞋子就没有了。”那人声带笑意,尔后,一双柔软的棉布小鞋轻轻地套在了孩子的双脚上。   孩子蹬了蹬脚尖,发现鞋上那两个被自己蹬出的破洞没有了,“这、这不是我的鞋子!”   “是你的,你用萝卜换来的。”那人顿了顿,尔后又道,“来,我送你回家。”   “你是谁?”   “我是人。”   “你知道我家在哪里?”   “知道啊。”   “你骗人!”   “我不骗人,因为我可以听见人心底的声音。”   “那……”孩子想了想,又问道,“那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你?”身后那人又是轻轻一笑,“你想转回头来看看我是谁。”   “那我能转过头去看你吗?”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长得丑,会吓到你的。”   “好吧……”孩子似有挫败地扁了扁嘴。   孩子是一种多么单纯又善良的生灵,在雨后残破的神庙中,突然一个陌生男子出现,他说他是人,她信了,他说他能带她回家,她也信了。   他说的话,她全全相信了。因为她知道,在她身后,那尊白色神像正于黑暗中静静地看着自己,有神明的地方,便不会有恶的存在。   “不许抬头偷看哦。”男子牵过女孩稚嫩的手,缓缓闯入那梦似的萤光中去了。   男子很高,她若不抬头,自然是看不见他的脸,但借着萤火的光线,她看见他的影子修长,一席长发随着夜风轻轻飘动着。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萤火。   幽暗的山岭被无数黄绿的光线点亮,忽明忽暗,忽近忽远。他们穿行其中,好似行走在银河之上。那年轻人一手牵着她,一手为她驱赶着流萤。   他穿着雪白的衣衫,袖口宽大,款式古朴,似乎不是她这个时代的衣饰。然而那种布料竟是说不出地柔软,随着他的走动,袖口有时会扑在她脸上——那衣服上,带着清凉的夏的味道。   男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央央,沈央央。”   男人扑哧笑出声来,“怎会取这样一个随便的名字?那你为何来这山岭?”   “阿爹病啦,家里好几天没开伙了,再这样下去……”孩子的声音瞬时就低了下去,“再这样下去,阿爹就没了。”   男人没有出声,而是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山野里长路漫漫,不知过了几时,在萤火渐渐少去,乃至不见的时候,央央终于发现脚下的路是自己认识的了。   男人松开了央央的手。   央央再度想抬头看他,却被他一手摁住了天灵盖,“不是说了么?不许偷看哦。”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柔柔的。   “可是,不看见你的脸,我怎么报答你?”孩子语气天真。   “你要报答我?”那人似有些微吃惊,“那也是无妨啊,我认得你的脸,待你长大有能力报答我时,我便去找你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   男人再度摸了摸她的头。   央央清楚地记得,分别时,对方蹲下身来,用手覆着她的眼睛,道,“好孩子,不许偷看哦……”尔后只听得衣服的摩挲声,那个带着夏季潮湿而又清凉的气息渐渐远去。   央央止不住好奇心偷偷睁开了一条眼缝,只看见一个白色的模糊背影,在无数流光的簇拥下,朝那神秘山岭的深处走去。   那个挺拔的背影美得像是山中最高贵的精灵。   ——那个如梦如幻的夜里,留给时年七岁的央央的是一段旖旎美好的记忆:古老的神庙,明灭的萤火、雪白的衣裳、清凉的气息以及除了这段虚无记忆之外的,一双真实的,绣着蔷薇花纹的崭新布鞋。 第一章 暗角铃声   他自光明之处来,去往那纯黑之地。   周遭是潮湿的巨石,脚下是柔软的土壤。少年一身蟹青长衫,长发垂坠,双目湛蓝,他在黑暗中行走犹如白日。有清澈的水从头顶的巨石里渗出来,滴落在少年的宝石抹额上。   “在下宁灼光,自色界初禅诸天而来,打扰诸位安眠,还望赎罪。”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在这绝黑的环境竟表现出少有的谦虚,在向四方行过礼后,他才向那黑暗更深处走去。   黑色似乎会吸纳生气,除了脚踝上银铃叮当,行了许久,竟再是听不到其他声音。   再往前走,似乎就没有路了。   宁灼光竟有些苦恼,那召唤他而来的人,是否现在还在原地等待着他的到来呢?   “叮、叮叮……当……”   似有似无的铃铛声蓦然响起,却不是来自他的脚踝。   灼光立刻朝那声音来处走去。   ——声音主人正躺在一处断裂的白石之下,那白石横亘出一个安全的夹角,正巧为他挡去渗出的水。   “咯咯……”伴随着那个铃声,还有比铃声更为清脆的笑声。   灼光转过一个折角,终是看清了那个发出声音的人是谁——那是个出生仅仅数月的婴儿,连牙齿都未长出,一头毛茸茸的胎发,一双溜圆的水灵双眼。他穿着一件红色小褂,仰躺在石柱之下,自娱自乐般地伸出藕节小手在虚空胡乱抓着什么。   “咯咯……”即便什么都没抓到,他还是自顾自地笑得开心。   而那铃声,便是从婴儿双臂上的银铃镯上传来的。   兴许是在这无声的地方待了太久,灼光一靠近他便察觉出来,孩子倒是不认生,吃力地扭过小脑袋看向灼光,然后双手朝他伸出,再次发出咯咯笑声。   灼光愣在当场。   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可谓是丰富多彩,他死死抓着褡裢袋,在孩子扭过头来朝他笑的时候,他犹如被一记重锤锤向胸口,浑身抖了一抖,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了,朝后趔趄一步,他扶住了背后的石壁。   孩子不懂自己被拒绝,依旧伸手朝灼光那里抓着,嘴里嘟囔着无人能听懂的话语。   灼光则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孩子。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陆离那头老狐狸除了脸他什么都要!   ——“忘川那个嘱托似乎极为麻烦,你想想,寻找记忆与寻找父母,虚妄之物,与实实存在之物,哪个更好寻到,自然是……”   “又想骗我么?!”摩迦郡中,灼光猛地打断陆离的洗脑。   陆离见灼光脸色不好,却依旧温吞吞道,“这样吧,我这个做义兄的就不做其他赘述了,只同你做一个交换,怎么样?”   灼光没有答话,却是竖起了耳朵。   “这不是快到立夏之日了吗?那寻找记忆的嘱托是急中之急,如若由我接手解决,必定立刻就要赶往人世,想是到了立夏那日也赶不回来的,而那时候你在摩迦郡,杉灵也在摩迦郡……”   陆离说话往往是三言两语,一针见血。   “啊啊啊啊啊!”前刻还彬彬有礼地向四方生灵致歉打扰的灼光,此刻却是双眼血丝暴起,抱着脑袋发出见了鬼似的尖叫。   谁也没告诉他,这要寻父母的人,竟是一个连自己口水都管不住的奶娃娃! 第二章 义兄   烈日当头,正是午饭时刻。   按理说,人满为患的饭馆里应该是喧嚣鼎沸的,然而在这家号称百年老字号的桃家饭馆里,客人倒是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但所有人皆是捏着筷子,将头扭向居中的一张桌子,他们的脸色或是不忍或是心痛,总之皆是一脸凝重,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   大家都未出声,那么自然衬托着居中桌子上的哭声更大了。   “哇——”孩子的哭声从最初的洪亮逐渐转为低低的呜咽。连本是一张粉团子似的脸蛋也憋得通红,满是泪水。他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从裹着他的薄被子里伸出来,似乎央求他人来抱,十根手指头不利索地抓着什么。   “唉,真是投错了胎,摊上这么一个爹啊。”临近的一个客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的叹息似乎会传染,其他客人也接连啧啧感叹起来。   而众人口中那不负责任的孩子爹——宁灼光,正一脚点地,一脚搭在长凳上,手捧一海碗牛肉面,模样豪放地大快朵颐。   孩子的哭声他可以忽略,但是毕竟是上古钟山之神,纵然再是迟钝,那自四周聚集而来的无名杀气也叫他察觉到些许不对,于是他含着一大口面条,抬头,四望。   “……”灼光无言。   “……”周边食客亦是看着他,无言。   “看什么看?!再看小爷剜了你们的眼!”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面上,灼光暴起。   已经当上奶奶的老板娘再也看不过去,便对灼光道,“这位小郎君,你孩子怕是饿了,在哭着要吃的呢。”   “什么我孩子?!”灼光先是一愣,尔后再次暴起。   “这还不是你孩子啊,和你生得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你看他手上的银镯,同你脚上的是不是一模一样?”老板娘一副看透人世沧桑的模样。   灼光吞下面条,他先是狐疑地看了一眼孩子手上叮当作响的银镯子,再看看自己脚踝上的银环,脸色经过了疑惑、思考、恍然大悟,接着毫无预兆地,灼光第三次暴起,“什么叫一模一样的?!我还看你们都穿了衣裳了呢,那你们是不是一个娘生的啊?!”   老板娘心想灼光定是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带着孩子很难为情,便一副了然一切的笑,“小郎君,好好的生气做什么?我这不是瞧孩子哭得可怜嘛,要不我调一碗米糊给孩子喂喂?待会儿啊经过哪个有母羊的人家,再讨一碗奶来给他吃!”说着,不顾一脸铁青的灼光,去往厨房了。   偷偷瞥了一眼那依旧哇哇大哭的孩子……灼光陡然周身一抖,那模样好似他抱一下孩子就会下地狱似的。   于是,他又在心中将陆离咒骂了八百遍:那个遭雷劈的陆老狐狸,千万别再叫他遇上,要再遇上他就扒了那陆狐狸的皮!   人世中因果循环,轮回不断。有些事情,做得多了,总会得到相应的果报;有些道路,走得多了,总会遇到守在那里的鬼。   正当灼光望着剩下的半碗面条食不下咽的时候,桃家饭馆又走进了一位客人。   那客人一身白衫,双袖略长,背着一个半旧的褡裢袋,一副远行的模样。   他脚步轻盈地寻了一处空桌子坐下,斟酌了片刻,却没有点吃食,而是叫了一壶清茶。   ——那大中午不吃饭只喝水的不是陆离还会是谁?!   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在这偌大的人世中他们也能打个照面!   灼光登时双眼一亮。   “这位小郎君,你家孩子的米糊来啦!”热情的老板娘才一露头,就对灼光大嗓门地嚷嚷起来。   灼光阻止已然来不及,陆离的目光随着老板娘的喊声一个转移,投到灼光身上。   陆离先是认出了灼光,尔后又斜眼看到那跟包袱一样随意放在桌面上的孩子,他垂目思虑了片刻。   “掌柜的,结账!”陆离在桌上丢一块碎银子,十分豪气,“不用找了!”尔后就跟一道风似的,前脚已然踏在了饭馆门槛之外。   “大哥,既然遇上了,怎么就急着走呢?”灼光哪里会容得这只老狐狸走掉,也是立刻追上去,一把抓住他飘飞的衣袖。   陆离见走不了,便顿下身形,他调整了一下略微僵硬的表情,换上万年不变的温暾笑脸,“我还道是谁,原来是灼光呐……你义兄我还要去完成世人嘱托,便不和你在此多……”   他话未说完,就见灼光突然揪住了他的衣领,一脸凶神恶煞。   “你这个混账东西!”灼光开口就是惊天动地。   众人的目光立刻扫向陆离灼光二人。   “你污了我姐姐的清白,迫她生下你的孩儿,如今你这负心郎是要抛妻弃子吗?今日不管你是死是活,你都要跟我回去给我姐姐一个交代!”字字铿锵,义正词严。   众人先是看了眼嘴角已然抽搐的陆离一眼,又看了看旁边桌面上的孩子,不由得在心中恍然大悟:哦——原来这孩子长得像舅舅!   “宁灼光你……”   “你什么你?!你这蒙着人皮的野兽,若不对这孩儿和我姐姐负责,我就当场将你的狗腿打断!”   “啧啧啧,这是做了什么孽哦,竟有亲爹不要自己孩子的……”善良的老板娘一边给孩子喂食,一边斜眼狠狠剜了陆离一眼。   百口莫辩……   陆离绝望地看了众人一眼,又看向摆出愤怒表情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眼中窃喜的灼光。   “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尔后拿开灼光那只攥着自己衣襟的手,他无奈地看向四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灼光行走人世多年,终是将人世中的一些言行学了去,但再怎么学,也学不过天职便是司人间兴衰的白泽仙君陆离。   对于吃不得亏的陆老狐狸来说,一言便可反击灼光之前所说的种种。   “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陆离的表情灵活如戏子,委屈的眼神说来就来,“我同你姐姐在一起还不是为了能同你多待上一刻!若不是你生性放荡,家中男宠无数,我还需要用这等方法吸引你么?!”字字血泪,句句深情。   那一日,桃家饭馆的客人都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短短一个午饭的功夫,当真是看尽了世间百态,伦理家常。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说到底,还是陆离赚了。 第三章 兄弟   城外黄沙飞舞的小道上,烈日当头,周遭竟没有一丝树荫,而一白一青两个身影便缓缓走在这条空无一人的小道上,蝉声四起,他俩却如坠冰窟,时不时能看见他们浑身触雷一般抖上一抖。   灼光一脸僵硬地抱着孩子,孩子刚刚吃饱,活力满满,总是奋力地用手去抓灼光胸前散落的碎发,还时不时地发出咯咯笑声。   陆离道,“这孩子叫什么?”   灼光道,“这张面目,大概要换一换了吧?想是很多人已经记住这个模样了……”   “现在有他父母的消息么?”   “毕竟以后再出去时,让人认出总是不好的……”   对话牛头不对马嘴。   陆离看了灼光一眼,风轻云淡地笑笑,“你放心,我对那些人施了忘忧咒,不出几日,他们便可自然忘记这件事情。”   灼光又回望了陆离一眼,继而答道,“这孩子叫蜜糖。”   “换面目这样麻烦的事情总是少做的好。”   “他的父母我现时还没有找到线索。”   ——依旧是牛头不对马嘴。   “原来如此。”陆离了然一般点点头。   “大哥,你不是可以扭转时间么?帮我看看这孩子的父母是谁吧?”   “既然是有求于我,那你不觉得你方才的行为太过鲁莽了吗?”   “不那样做你早溜得没影了!”   “我这不是忙着去完成那世人嘱托吗?”   “骗谁呢!你不是刚从忘川回来么?我倒是记得杉灵姐姐说想吃人世的莲花酥,说!你是不是来买莲花酥了?!”   陆离正欲回话,就见一人跌跌撞撞地自对面而来,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长袍,他用宽大的袖子遮着自己的脸,却又急着赶路的模样。   这边一人步子匆匆,那边两人顾着说话,结果便是那书生一头撞向二人,灼光眼疾手快,抱着娃娃侧身一让,书生一个趔趄,眼看着便要栽到地上去,陆离适时出手,一把捞住了他。   “谢谢,实在是谢谢这位兄台了,另外还要道声抱歉,小生这路走得太急了!”书生弓着腰,加之袖子的遮挡,依旧看不见他的脸,但从声音可以听出他是个年轻人。   陆离和灼光相视一眼,没有说话。   那书生胡乱道了歉,便又匆匆离开了。   灼光看了看怀中咿呀不停的蜜糖,正欲抱怨两声,却感觉手上一湿,初时他还暗想着天怎么下雨了,然后转念一想,烈日当头,哪里来的雨啊……霎时间,灼光全身僵硬,接着又是一抖,最后鬼哭狼嚎,“哎哟喂这小东西尿了?!大哥,快来帮忙啊……大哥?大哥?!陆老狐狸你跳那么远干吗?给小爷我回来!” 第四章 荧之乡   用柴刀拨开眼前一人高的蒿草,少女追寻着记忆中那不甚熟悉的道路往前走去——自她在半个时辰前偏离了山中小道后,脚下的路便是她一刀一刀劈斩而来的。   她的家乡碎月城是南方边陲的一座山中之城,拥有延绵无尽的林海以及终年退不去的浓雾。这里的一切东西好似都能沾染上浓重的水汽,四季不落的乔木,清澈冰凉的溪流,远山上蒸腾而起紫色瘴气,以及墙壁上终日擦不干净的潮湿触感……她自这里出生,学会了在大山深处辨路,采集各类药草植物。   阿爹说,这片大山岭名唤荧光岭,只因每到盛夏时节,这万里林海里便会幻化出无数萤火虫,夜里它们聚集飞舞,点亮了整个森林,观之犹如灿烂星海。碎月城的百姓说荧光岭的萤火是神迹,能保佑碎月城百年安平,因此纵然那山中再是荧绿幽蓝,都没有人敢在盛夏时节贸然闯入山中,唯恐扰了神明们的清修。   碎月城是一方热闹的小城,而荧光岭却是一片寂静——繁华的人世与叵测的神明世界,竟然只隔一道轻易便可以越过的山岭。   七岁那年,央央的阿爹病重,连着几月躺在榻上动弹不得,纵然有热心的左右邻居帮衬,家中依旧常常揭不开锅,有时候央央饿得紧了,便背上竹篓去往荧光岭中,野萝卜在附近的溪水中洗去了泥就可以吃,很是清甜。野芋头也是很香的,回家后可以用炭火烤熟了吃,只不过阿爹吃多了芋头不好。因此多数时候,央央喜欢往高高的野草中钻去,因为运气好的话,她可以捡到几枚浅绿色的野鸡蛋。   承蒙山中神明们保佑,她一个孩子靠着一双稚嫩小手,撑过了半年光景——那年冬天,阿爹病逝。   死对于阿爹来说是个解脱,病痛折磨了他太长时间,因此他在走的那个晚上神态很是安详,竟没有受多大苦楚。此后又过数月,在外地做画师的叔父赶回来,将央央这个小小的孤女带走。   时光如白驹过隙,十年后,荧光岭依旧,小孤女却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彼时关于家乡的一切都已经模糊了,唯一记住的便是那个不甚清楚的白色背影,以及那夜萤火虫组成的缭乱光华。   儿时的她认为那个牵着自己走出迷途的白衣人是个人,而今她思虑来,只觉自己幼时太过天真。   ——十年后,央央返回家乡,再次踏入那片浓雾弥漫的森林,为的是再次寻到那座残破神庙。   “求神仙大人保佑我再次找到你吧。”抹去了额上的汗水,一身短打装扮的央央喃喃说道。   天就要黑了,若还找不到那座神庙,她只怕又要无功而返了。心里有些微沮丧,央央想着再走一段,若还未有什么收获,她便暂时回去吧。   而恰恰就在走过这一段路后,当她拨开茂盛的杂草,看见层层树枝之后,那座记忆中的破败庙宇,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这十年的时光在它身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它还是那样,安详地立在山岭深处,除了呼啸而过的风,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央央欣喜地咧嘴一笑,加快了脚步,朝那神庙靠去。   “打扰了……”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一如孩童时期,在进入庙宇之前先是虔诚地打一声招呼,尔后她轻轻推开了门。   “嘎吱——”,一束微绿的阳光顺着门慢慢拉开的缝隙钻入庙中,投射在其中那尊雪白的神像上。   那神明的脸终是再一次出现在了央央的眼前。完美的轮廓,英挺的鼻梁,刀凿般的利落眉骨,以及眉骨之下,那双温柔到仿佛能包容万物的眼睛。   央央慢慢走进去,她抬头,看着神像对自己微微扬着笑意的脸,少女解下包袱,不顾地板上的厚厚尘土,她双手合十,俯身跪地,“钟山之神,央央前来还愿了……”   ——在这尊神仙宽大的衣裳之下,露出的不是一双人脚,而是一条雪白的蛇尾。那蛇尾鳞片分明细腻,蛇尾蜿蜒,在衣裳下摆处若隐若现——这尊神像同那伏羲、女娲大神一般,有着人的面容,蛇的身子。   在上古那样多人首蛇身的大神中,唯有一位,世人喜欢用白石雕刻他的神像,那便是本相就为银色大蛇的钟山之神,烛阴。   “你还记得我么?十年前有个小女孩来这里避雨,向你许愿,希望能找到回家的路,之后便有人带她回了家……烛阴大人,那女孩便是我,还请你不要怪罪我还愿太迟才好。”少女将包袱打开,里头是一些时令果子,以及几块香气诱人的糕饼。   将果饼摆放在神像面前,央央对着他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烛阴大人,你会怪我打扰到你的修行吗?这里好安静啊,静得……感觉时间都停止了呢。”   “烛阴大人,你在这里多少年了呢?这座庙宇好似建成好久了,久得让他们都忘了这里的存在了……”   “烛阴大人,你在这里寂寞吗?我阿爹说,这荧之岭中有许多世人看不见的生灵,所以我想,你在这里应该不会寂寞吧?”   “烛阴大人,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少女盘着腿,摇头晃脑地对神像喃喃着什么,她说这荧光岭中时刻氤氲着水汽的天气,说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而她头顶上方的男子凝固着笑意看着她,没有丝毫不耐。   钟山之神掌管四时变幻,曾接受过人间无数香火,只是如今,在远古大神相继隐没于宇宙中之后,善忘的世人似乎渐渐绝了对这些大神的供奉。   央央认为,幼时的她无意闯入这片无人秘境中,是上天赐予的缘分。   “愿得神的庇佑,一生安平……”   在日头渐渐落下去的时候,她再次俯下身来,朝那神像深深一拜。   “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一拜方罢,少女抬起头来,这时候太阳恰巧在天之尽头收起了它最后一丝余晖,天地间刹那暗了下去,神庙中的央央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但是我会一直记着你。”   因为你是我年幼时心中唯一的光亮。   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她独自撑起了一个家,养活阿爹,养活自己,纵然邻里和善,经常相帮,但不会有人在意这个小小孩子的衣裳是否破旧了,鞋子是否小了,更不会有人知道,时年七岁的她在夜中听着阿爹的咳嗽声是多么惊恐和绝望。   只有他,在她最为艰难的岁月里给予她最最温柔的暖,比其他人都更要细腻,更要叫人永生难忘。   最后离开时,央央从包袱里拿出一双小巧精致的绣鞋来。鞋子针脚细密整齐,鞋面上还绣着几朵栩栩如生的淡红蔷薇花。鞋子想是有些年头了,失了些许光泽,但是被保护得完好,想是鞋子的主人极为珍惜它。   恋恋不舍地看了这双小绣鞋一眼,央央终是下了决心,将小鞋放在神像的脚旁——这双鞋子还是留在这里,让神送给下一位需要它的孩子吧。   再次回望了那神像一眼,少女背着空瘪的包袱推门离去。 第五章 夜下湖   走出神庙时,西边的晚霞都已黯淡下来。   水雾在浓绿的林间慢慢聚集,缭绕着溪流绵绵而起,在某个潮湿的草堆里,有几点萤光缓缓亮起,尔后跟随着水雾一起腾入半空中,旋转飞翔着,一点、两点、三点……那比星星要渺小得多的光亮在央央身侧越聚越多,似乎是为她照亮前去的道路一样。   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一汪清澈湖水,萤火虫聚集于水面之上,将周遭的一片照得凄美无瑕。   兴许是走了太多路,央央有些渴了,她摸索到湖边想去捧一捧水喝,哪里知道湖边石块上早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她人才踩上一块大石,就只听啊的一声低呼,整个人都落进水中!   哗啦一声,湖水四溅,溅得萤火虫纷纷四散躲避。   好在山中湖泊皆是溪水积成,并不深,央央才一落水,双脚便能踩到水底,手脚并用地爬上岸,全身早已湿透,她苦恼地看了自己衣裳一眼,思虑着附近无人,便脱下外裳来想着先将衣服挤干了,不然这夜晚露重,拖着一身水只怕会生病的。   脱了外裳,解了头发,央央双手攥着衣服反向一扭,水滴滴答答地掉落下来。   清风徐来,带着丝丝凉意。   突然间,她只感觉余光处的光线似乎不对劲——那不是萤火的幽幽光线,而是一种阴森森的、惨白的灯光……   疑惑地扭过头去。   她看见,在那草叶茂盛处,正站着一个人。   一身宽大的粗麻灰袍,提着一盏白色的纸灯笼,萤火在身侧飞舞,照亮了他那张略显吃惊的清秀脸庞。   那是一个书生模样的瘦弱世人,衣着寒酸,容貌清俊。他显然没有料到这茫茫山岭之中,尚有一个少女只着单衣,坐于流萤闪闪的湖水旁,黑发披肩,裸露着双足。   如果不是女仙显身,又会是谁在这静谧深夜中出现在这里呢?   书生的双目被光照得透亮,他一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就连央央转头看见了他,他依旧木头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央央。   一见钟情。   深夜踏青的书生只提着一盏孤灯,信步于这山岭之中,冥冥中竟被命运牵引着,看见了沈央央。   他郁青池命中的娘子。   “登徒子!”少女见对方还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一时又羞又恼,捡起脚边的石块朝他扔去,只是青池站得太远,那石块还未碰到他的衣角就失了去势,画了一道弧线落在他脚边。   只是央央的愤怒终是让青池瞬间清醒过来。   纸灯笼掉落在地,小书生赶紧拿着袖子遮住脸,“姑娘,小生实在是罪该万死!小生不知道姑娘会在这里,还只着一件单……”   “住嘴!”央央手忙脚乱地穿起湿衣服。   “好好好,我住嘴,住嘴……”青池慌乱应着,脑子却是一团糨糊,依旧絮叨着,“姑娘,小生真真不是故意的,小生会负责的!明日小生就上门求亲去……”   火烧着了纸灯笼,顺势将周边的枯草一并烧了起来,青池慌忙去踩那火,而当他灭了火,再抬头望去时,前方的湖面一片平静,树影朦胧,萤火点点,哪里还有那姑娘的影子?   “姑娘?姑娘?”青池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迎接他的依旧是一片静谧。   ——慌忙逃走的央央没有注意到,青池预知一般看向她逃走的方向,莫名扯出一丝笑意来。   那笑,温柔若水,灿如星辰。 第六章 新庙   调好了颜色,一身短打的央央扭头对一旁的老伯喊道,“王伯,起!”   “好嘞!”老伯高声一应,用力往下拉着手中的粗麻绳,轱辘缓缓转起来,将坐在秋千上的少女慢慢往上拉着,待升到半墙高时,央央又喊道,“停停停!”   王伯依言停下,尔后将绳头系在一块石墩子上,“央丫头,要降下来再喊我一声!”   “好嘞!”少女爽快应道,尔后取下褡裢中的笔袋子,一字排开摊在腿上,取笔,沾料,手腕力道恰好的几个转儿,寥寥几笔,壁画上仙人的眉目已经明朗起来。   “央丫头,你画的这是啥?”新庙外头,几个大汗淋漓的汉子正将一张供桌搬进来,其中一个拿衣襟擦了擦满头的汗,尔后扭头看向这庙中两旁的壁画来——壁画已经完成了一半,描绘的似乎是上古仙神的集庆:百花齐放,万兽同乐,艳阳与大雪同在,各色大神或立或卧于这奇妙的四时景色中,皆是保持着传说中那高贵的模样——人首蛇身、鸟头人身、有的肋生双翅,有的身披薜荔女萝,姿态不同,穿着各异,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脸上俱是带着恬静安详的微笑,安人心魂。   据说,在上古时期,没有怨憎,没有愁苦,万物根据着自己的轨道自然化生、生长、衰老、死亡……   “你说的是哪个?”少女听到询问便扭过头来问道。   汉子指着站在群神中较前位置的一个垂袖而立的长发男子问。那人生有一双纯白的翅膀,身后拖着一条白色虎尾,他身姿挺拔,黄金眼目,虽是笑着,却自带一股睥睨天下的高贵气质。   央央答道,“那是仙君白泽。”   “那这个呢?”汉子又指向站在白泽仙君身边的妙龄少女,那少女生有一双重瞳子,笑得灿烂,露出两个小巧梨涡。她着一身百花五彩衣裙,赤着一双雪白的脚,她长得最像人,周身却散发着光,好似太阳。   “她是重明府君。”   “那你现在画的这个漂亮的小郎君呢?”汉子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央央面前的这位仙君身上。   这仙君尚是勾了个边,雪白长发,雪白长袍。央央刚刚画出他的五官,还来不及点上眼睛。   因此现在看来,这个仙君脸上带着温柔的笑,纯白眼目,全身犹如雪砌成的,却不让人感到苍白空洞,反倒有股温暖之意,缓缓自他的笑容传递到人心里。   “他呀……”央央微微仰头,看着自己细心勾勒的壁画,认真道,“他是四季之神,也是钟山之神,这个画中四季同在的景象就是他带来的……他叫烛阴。大神烛阴。”   “央央画得真好,就像真的一样……”那汉子由衷赞道。   “你啊就别问东问西的了,这些大神哪里是你可以用手指的,仔细惹得大神们不高兴了,让你出门就摔一跤!”其他汉子带笑提醒他。   “瞎说什么呢?!这些大神好多地方都不供奉了,我认真记住他们的模样,以便将来好供奉他们呢!”   “哟,怎么说都是你有理!说来也怪,也就这碎月城会建女娲庙。你看其他地方不都是佛寺道观,哪里还见得女娲大神的影子呢……”   几个汉子摆好了供桌,便吵吵嚷嚷又走出去了,然而还没出去半刻,方才那话多的汉子又折了回来。   “央央,央央!”嗓门依旧大。   “又怎么了?”少女不得不停下手中的笔,疑惑地扭过头来。   汉子笑得欢畅,“还有什么事?那小子的事情呗,追你追到庙里来咯!看来咱家的央央也是长大了,该到嫁人的时候了。”   本一直笑着的少女蓦然敛了笑容白了那汉子一眼,随即扭过头去又专心画起画来。   “央央,你真不去啊,外头日头毒着呢,那傻小子生得细皮嫩肉的,可不要晒坏了!”   “管我什么事!”高高处传来满不在乎的声音。   “人家都在外头等了你近一个月了,你就这么铁石心肠呐?”   “那是他的事情,我都叫他不要缠着我了!”   “你好歹出去见他一下吧,等你画完了这庙里的画便要离开这镇子了,哪里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同那小子说说,他留不住你,自然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   悬于半空中的少女沉默了一会儿,尔后才道,“行,我去和他说说!”说着小心翼翼地放下笔,将手在已是五彩的衣裳上擦了擦,尔后叫王伯垂下了绳子。她脚一点地,轻盈一跳,便朝庙门走去。   小庙外艳阳高照,炙热得连蝉都不愿鸣叫,一个身板瘦弱的书生便蜷在门口那没有一丝遮挡的地方,用袖子遮着脸,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郁青池!你一个读书人害不害臊!天天跟着我一个大姑娘跑来跑去,还要不要脸面了!”央央才跨出门,左右一扫,便看见挨着墙壁的青池。   青池听见了央央的声音,马上就拉下袖子来,一脸高兴又羞涩的表情,“央央!”   “不许这样叫我!叫我沈姑娘!”   “沈姑娘多生分呐……”小书生似有无限委屈,他皮肤白皙,一双眉目生得极为秀气,他难为情地扭着自己的衣角,好似个小媳妇,“你、你都是要做我娘子的人了……”   央央一听哪里肯干,立刻倒吸一口凉气,“你再说这种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可是……”抬眼偷偷看了她一眼,“可是你那天在山涧中……”   这件事情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少女便像是点着了的炸药,“这件事情也不许再提起来!”   自那天无意撞见央央衣裳不整的模样,这个书生就跟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她,每日早中晚地来向她问安,有时会带着小点心,有时会带点漂亮的小首饰——皆是些哄姑娘开心的笨拙办法。央央自然不为所动,冷嘲热讽也好,拳打脚踢也罢,他好似没有脾气一样,天天前来,乐此不疲。   “可、可是……”青池拧着八字眉,“这都是事实啊。我做了的事,便就要负责的!”   “谁要你负责啊!”央央感觉自己已经将眼珠子给瞪出来了。   面对对方冷得像阎王一样的脸,小书生依旧是一副羞涩的模样,仿佛他现在已经娶到了央央,他喜滋滋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精致的小盒子,带着讨好的笑容,将盒子捧到央央的鼻尖下。   “央央,你看,这是十香坊里买到的水晶糕。这天气热,吃这个是最好不过的了……他家的水晶糕可是鼎鼎有名的,买的人可多了……”这样说着,青池小心翼翼地揭开了那油纸,油纸里是一个厚实的小盒子,盒子打开了,里头摆放着四个晶莹剔透的糕点,每个犹如婴儿拳头大小,做成了五瓣梅花的模样,犹如半透明的冰,里头包裹着软糯的红豆,上头缀着一片翠绿的薄荷叶子。因为盒子厚实的缘故,在青池打开盒子的那个瞬间里,还可见薄薄的寒气蒸腾起来,迎面带来丝丝凉意。   青池双手捧着食盒,一脸希冀地看着央央,双眸灼灼。   “央央,你尝一个好不好?”   央央没有说话,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热情的书生。   倘若有人在暴雨之时为你送伞,而他浑身湿透,你会怎样感谢他?倘若有人在酷暑之时为你送水,而他热得嘴唇干裂却硬是没有喝一口那凉茶,你又怎么感谢他?倘若有人在你家门前苦守几日,捧着自己所有积蓄诚心诚意地承诺他会一生对你好,你又会如何做?   以身相许么?   央央摇摇头,那是戏文中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姐才会做的事情。她所需要的,是会农活,会盖房子的丈夫,而这手掌白皙的书生,他会走上仕途,娶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他不应该娶她这个连自己名字都不识的女子——仅仅为了山岭中那甚是模糊的一眼。   “央央,你尝一个好不好?”   见央央在发愣,青池又笑眯眯地说了一遍。   央央闻声回过神来,她有些许动容的眼神瞬间收回,突然间,她像是做了一个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紧了紧嘴唇,尔后伸手一挥!   “啪——”少女出手利落,在男子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手将那盒昂贵的点心打落在地!   脆弱的点心一碰地便千碎万裂,如碎冰一般撒的到处都是。   青池低呼一声,立刻弯腰去拾,哪知他手还未碰到那倒扣在地上的盒子,一只脚就狠狠踩在了盒子上,一用劲,将盒子也踩瘪了!   “央央……你别踩,我求你别踩!”青池低声哀求着,他望着那满地的点心,破烂的盒子,又抬头无助地看了看央央,漆黑的眸子盛满了不解。   “郁青池,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吃的,就是这水晶糕。”   “央央……”书生仔细看着少女的脸,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没有说他是连跑了几十里地买的这份点心,他也没有说他省下了半月的钱两买的这点心。他用油纸小心地包住了这价格不菲的点心盒子,依然担心点心被太阳晒化了,于是一路上佝偻着脊背走着,哪怕自己被晒得满面通红,汗流浃背。   他只曾经从他人口中打听到,央央喜欢吃水晶糕。   小书生蹲在地上,望着已然脏碎的点心不知所措,他的手悬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竟捡也不是,扔也不是。   央央暗想,这次,这个傻子会死了心吧……   兴许是青池真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他心疼地看着点心,不一会儿又仰起头来,他的眼中依旧盛着哀伤与不解,但他却硬是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来,“那央央,你喜欢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真是个傻子!   少女转身便要走,但袖子猛地被青池抓住。   青池不敢拉她的手,只敢捏住她的袖子。   “央央……”小书生不擅长与女子说话,憋了半天,终是结巴道,“央央你放心,我会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让你待在家中,喜欢吃什么点心就吃什么点心,万事都不需要你操心的!”   他的话语真挚恳切,那一瞬间,央央几乎要答应下来。   “要我嫁给你,除非你能让墙上开花,黑夜发光!”然而,少女终是说出这一番冷漠的话来,言罢硬是掰开了书生的手指。不顾青池在后头的呼唤声,走进了庙中。   墙上开花,黑夜发光……这是碎月城的一句俗语,寓意是:不可能发生之事。   书生目送着少女走进庙里,终是没勇气跟进去。外头烈日灼灼,几乎能将人生生烤干,书生就像是石像一般,半天没动。   遥遥处的山岭中,那凉气扑面的阴处,两个男子坐在华盖似的大树下,一个静坐着闭目养神,另一个稍稍年轻点的则盘着腿,坐姿不羁,他双手举着粉团子一样的孩子。   ——“举高高咯!”   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孩子轻轻抛起,半空中的孩子开心地发出咯咯笑声,手脚上银环叮当,尔后被年轻人稳稳接住,尔后又被抛起来,乐此不疲。   另一个白衫男子瞥了他一眼,尔后又闭上眼睛低声道,“你好似不太在意那郁青池的事情。”   “在意又如何?不在意又如何?天命如此。”年轻人洒脱答道,尔后注意力又放在那孩子身上,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只要这孩子不再发出雷霆般的哭声他就谢天谢地了,还管得了那世人的婚配嫁娶么?   “蜜糖是不是很喜欢举高高?”笑眯眯的少年轻松地将手中的孩子抛高,再接住,再抛高,再接住……   “毕竟也是同你也有关系的,我还以为你看了怎么也会动些恻隐之心……”陆离扭头,看见灼光与孩子玩得正开心。   似乎是被这欢乐的气氛感染了,陆离竟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或许是有动恻隐之心的,从灼光对这孩子日渐亲昵的态度就能看出来。毕竟,这孩子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灼光的孩子了。   过了一会儿,陆离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说道,“灼光?”   “……”   知道他和孩子玩得正起劲,陆离无奈一笑,又道,“你不要老是抛孩子。”   “……”   “他刚吃饱了羊奶,这般折腾很容易吐奶的……”陆离那懒洋洋的话音才刚刚落下,就听见蜜糖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尔后是灼光杀猪般的一声尖叫:“啊!”   陆离扭头看去,见灼光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搓着,那力道仿佛即刻就能搓下一层皮来,而蜜糖正坐在地上,嘴角溢着白色的沫沫,正好奇地拿着一片枯叶朝嘴巴里塞去。   “陆离你这头死狐狸,乌鸦嘴,扫把星!谁要你的帕子了,给小爷我滚远点!”   ——深山之中响起的怒气冲冲的指控声,惊起几只五彩飞鸟:“呱——呱——呱——” 第七章 荧之花   “好孩子,不许偷看哦。”   梦中那个熟悉的声音又来了……年幼的央央偷偷睁开眼睛,正看见那月华似的白色衣裳跟随着萤光缓缓离去。   “可是,不看见你的脸,我怎么报答你?”   “你要报答我?那也是无妨啊,我认得你的脸,待你长大有能力报答我时,我便去找你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   躺于榻上的少女睁开朦胧的眼睛,看向窗外那星河灿烂的夜。   突然间,她看见一粒橙黄色的光粒自窗外飞进来,无声无息地停落在她的面前——“央央,你睡了没有?”   窗外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央央随即翻身向里,“睡啦!”   “睡了你还说话?”   “那是梦话!”   “央央,你出来好不好,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你们读书人都是这样半夜约姑娘家出来的吗?”   “央央,我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东西要给你看,你出来好不好?”那个声音真挚,又小心翼翼。   胡乱裹了衣裳,央央气势汹汹地一把拉开门,正看见璀璨星幕下,书生提着一盏幽幽的灯笼,带着一如既往的傻笑看着自己。   往后央央曾经这样想过,那日她顶着烈日,带着儿时的记忆踏入那茫茫山岭之中,一心想着寻到那个寂寞神庙后能再会当初那个送自己回家的神秘人,然而在误入山涧中时,一回首,却看见那个迂腐又执拗的小书生愣愣地看着自己。   或许那神秘人已经来见过自己了,还将郁青池这个礼物送予了自己。   在那个星辰耀眼的夜里,少女披散着长发,踩着绣花布鞋,跟随着书生轻手轻脚穿过碎月城中那带着水汽的石板地,穿过薄雾,迎着夜风,来到了城外那座新庙里。   小书生不知在此之前干了什么,本是浆洗得干净的衣衫上满是尘土,就连脸上都沾染着不少土粒,想是摔了几跤。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尔后下定决心一般,红着脸道,“央央,你不要生气。”说着他伸出手来,覆上央央的眼睛。   因为没有做过重活的缘故,男子的手指修长白皙,触感冰凉。   “跟着我走。”他一手覆着央央的眼睛,一手牵着她,两人跨过几道门槛,停在主殿中。   男子站在少女身后,轻声道,“你是不是说,我只要能让墙上开花,黑夜发光,你就会嫁给我?你看,我做到了……”   说罢,他拿开了手。   央央睁开眼来,瞬时,萤光溢满了眼目。   ——漆黑的庙中,有数不清的萤火虫在飞舞,比那星海还要灿烂,比那月光还要静谧。幽绿与橙黄的光线充满了所有视线所及之处,美得像场梦境。   而她面前的小书生,发髻散乱,衣裳单薄。见央央看向了自己,他露出一记甜笑来,在他肩头,萤火虫停得满满当当,将他那张清秀的脸庞照得微亮。   “这是黑夜里的光,而这个——”青池说着走到那副未完成的壁画面前。他解下腰间的水袋,先是将水倒落在掌心,尔后朝那壁画一洒,“就是壁上之花……”   那水珠才落在壁画之上,奇异的事情就发生了,有金色的芽苗从壁上伸展出来,带着炫目的金光,在可见的速度下迅速展开嫩芽,尔后是抽出新叶,开出了金色花朵。那不知是何的植物生长得那样迅速,忽而便爬满了壁画,正巧掩盖在各个神明的衣裳之上。   那花朵好似蔷薇,花瓣层叠错落,朵朵犹如金子雕刻而成,在黑夜中无光自亮。   幽蓝的萤,金色的花。   不热之火,壁上之花。   少女瞪大了眼睛,她静静看着这绝艳的一幕,试着伸手去摸那些神奇的花儿,指尖才一触到花瓣,那花便有意识一般,温柔地缠上她的手指、手掌、手臂,宛若一只慵懒的猫儿,轻轻缠着她的手臂往上长去,在她的惊异中于她脸颊旁停了下来,开出了一朵金色小花,而在开花后的瞬间,那根藤蔓突然哗的一声全全碎开,化为金色粉末。   “它很喜欢人,但是它不能接触世人,女娲大神赐予它金色花朵的时候,给它下了一个不能与世人接触的禁咒。”青池在央央身后轻声说道。   央央问,“为什么?”   “因为世人多肤浅,他们知晓它的美丽后只会想疯狂地占有它……”顿了顿,青池又说道,“占有不是爱,是毁灭。女娲大神为了保护它,便下了这个禁咒。”   央央眯起眼睛笑了笑,“倒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传说。它有名字吗?”   “山告诉我说,它叫‘荧’。”   “山?山是谁?”   书生腼腆地笑了笑,“山是我最好的朋友。”   “郁青池……”央央的眼神突然认真起来,“你到底是谁?”   书生拂去衣襟上的萤光,他歪了歪脑袋,竟极为认真地思考了一番,道,“央央想让我是谁,我就是谁。”   “我希望你是人。一个普通的世人。”   流光四溢的女娲神庙中,四方大神身着蔓延而来的花朵衣裳,带着温柔的笑,低头看着庙中二人。   少女披着衣裳,长发及腰,她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孤女,是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而这个书生,没有背景,不知过去,于寂静的山林中踏雾而来,一身微亮,周身萤火——在他身上没有世人的味道,他的肩头能停留惧人的萤火,他也能召唤出壁上的花朵。   两人隔着浮沉不定的萤光相看着。那名为“荧”的花朵想靠近央央一点,它伸出柔软的藤蔓,开出金色的花朵,尔后粉身碎骨……如此循环,犹如飞蛾扑火。而另一边,花朵却不费吹灰之力地爬上了郁青池的肩头,愈开愈盛。   听了央央的话,青池突然弯起嘴角,笑得好看。那笑不带他之前的腼腆与羞怯,而是一种安定人心的温暖。   他缓缓而清晰地答道,“好,我是世人,一个普通的世人。”   ——这是一个奇怪至极的承诺。而就是这个承诺,让央央忽而笑得欢畅,“郁青池,那你……什么时候来娶我?”   她想,或许是她报恩的时候了。 第八章 新婚   据老巫祝说,那日是成婚的吉日——那日,也是碎月城最为普通的一日。   年轻的新娘早在数月前就绣好了嫁衣,自己盖上了那绣着荧之花的盖头,坐上喜轿,一路上由不多的朋友护送着,去往那山岭之内——在那密林深处,有一处由篱笆围起来的简陋屋舍,性子单纯的新郎独自一人将屋内的帘子换成了喜庆的大红色——没有高昂的聘礼,没有阔气的排场,一切都是小书生拿出了全部积蓄细细布置而来的,这一切他已然尽到了最大努力。   那夜,在屋外空地上摆着四五桌宴席,菜色朴实干净,年前晒制的笋干,山中最新鲜的野菜,清晨才捕来的活鱼,以及央央亲手酿制的杨梅酒……宾客喧闹,酒香扑鼻。   萤火被世人的热闹所恼,早就躲去了山岭深处,唯有满天灿烂的星辰陪伴着世人度过这喧嚣的一夜。   屋内,那融融烛光中,新郎在屋内搓着手,紧张地来回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下定了决心,坐在新娘身旁,小心翼翼地揭开了盖头……   沈央央,在流浪几年后最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荧光岭。   再后来,日子如流水那般平静趟过。   青池白日里去往碎月城做教书先生,晚上便在孤灯下读书,央央则继续为他人画壁画,画小样。两人的日子过得清苦却又安逸。   青池的脾气极好,在央央的记忆中他似乎从未生过气,唯一一次能算生气的便是她带病却熬到深夜等他回来,那时他涨红了脸,想数落她却又下不得狠心,只是戳着她的脑门叫她赶紧休息去。碎月城里有人知道青池疼极了妻子,便笑他惧内,即便如此他也只是笑笑不做争执——他虽是个读书人,但礼教在他心中却不太重要。他说过自己无父无母,唯一能付出的人,便只有妻子一人。   再后来,一年时间匆匆而过,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央央给他取了一个小名:蜜糖。   “蜜糖,你看娘亲画的梨花好不好看?”又是暮春,此时的央央已经梳做了夫人发髻,她坐在窗前一边画着花样,一边抽出空来轻轻摇晃着身旁的摇篮。   竹摇篮里的孩子尚未满月,在这早晚尚凉的季节里裹得像一颗粽子,他长得像极了他的爹爹,白白的皮肤,浓密的睫毛,以及狭长的眉眼轮廓。   孩子睡得正香,自然不会理会央央的话,央央这句也像是自问自答,她喜滋滋地放下花样,尔后探头看了看天光,道,“哎呀,该到做饭的时候了。——蜜糖,跟娘去给爹爹做饭好不好?”   她脸上带着幸福的笑意,此刻的她已不再是伶仃孤女,在荧光岭中她有丈夫,有孩子,有她最为重要的亲人。   ——她再也没有去寻那座供奉着大神烛阴的小庙。   在母亲抱着孩子走出房门时,窗外遥遥处,那躲在大树下的两个人影走了出来。   灼光一把抖开兽皮手卷,仔细在里头翻找着什么,许久过后,他才了然道,“唔……我确实在荧光岭中有这么一处供奉地。”   旁边的陆离瞥了他一眼,“你倒是后知后觉。”   “当年我神庙无数,哪里是每个都顾得过来的……况且那时,我已是自身难保。”   远古大神们逐渐被世人所遗忘。堪堪剩下的神兽们,比如白泽、烛阴等却又因为犯错而顾不得人世,因此他们曾经的庙宇现在几乎绝迹,侥幸剩下了的,只怕也因为没有大神庇佑而被人废弃,成为山岭深处的一个荒凉遗迹。   “即便当初你有诸多苦衷,这件事情的因果也是由你而起。”顿了顿,陆离又道,“你便尽力补偿吧。”   灼光收了手卷,尔后斜睨了陆离一眼,嘿嘿一笑,问道,“大哥,你是不是已经知晓了其中缘由,所以你故意将这个任务换给了我?”   陆离的表情风轻云淡,“没有的事。”   “菩萨教导过不可打诳语的。”   “既然不能打诳语,那你赶紧将他领了去……你现在应该也休息够了吧?”陆离指着他怀中睡得正香的婴儿道。   此时一身白衫、仙风道骨的男人胸前绑着一个五颜六色的袋子,里头正睡着口水四溢的蜜糖。什么白衣飘飘,什么仙风道骨,哪个男人做一副带孩子打扮的时候能仙得起来就有鬼了!   半天前灼光借肚子不适硬是将孩子塞到他怀中后就再也没有要回去!那孩子小小的、软软的,也不知何时会突然情绪爆发大哭起来,最重要的是,对屎尿完全没有控制力的孩子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怀抱着一个随时都会触发的暗器!   蜜糖含着自己的手指,小脸紧紧贴着陆离的胸口,一张小胖脸因为贴得太紧而有些微微变形,口水已经有泛滥成灾的趋势。   陆离一脸生无可恋。   灼光一本正经地回答道,“等这小子醒了我再抱走,不然到时候又哭了是你哄还是我哄啊?”说罢他揪起蜜糖的小褂子,将他口水擦干净——换来陆离一张更加铁青的生无可恋的脸。   灼光一边擦着口水一边喃喃道,“说来这孩子也是可怜……也罢,我就多花点力气,为你寻到你的父母来!”   “灼光,”陆离想到什么似的,突然问道,“你想看看他们二人为何要抛下这个孩子么?”   灼光一顿,尔后抬头看向陆离,反问,“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区别?”   “纵然知道结果,但是因为过程不同,你或许会对这个‘果’生出更多不一样的感情来。”菩萨叫他们来人间修行,并不是单单为了了结世人的愿望,而是为了让他们放弃自己高高在上的神位,融入这世间,以看到更多悲欢离合、七情六欲。   待到哪天,他们看得多了,看得更加透彻了,便算是完成修行了……   关于郁青池与沈央央的故事,早有了结果。万物有序,六道轮回,他们改变不了这个结果,唯一可以改变的,便是能平息一点灼光内心深处对世人滔天的仇恨吧。 第九章 山岭之神   都说,为人多苦难。   陆离、灼光都曾司过保护世人一职——世人这种以女娲大神自己容貌创造的生灵实在太过脆弱,纵然女娲对他们百般宠爱,集结众多神兽护得他们安平,生来便具有七情六欲的世人却总是在各种灾祸中轻易消亡着:天灾、人祸、情伤……   在地下黄泉的司命簿中,曾经记载着碎月城这样一段过往:碎月城建成三百二十六年冬,殃神携众魔过,城中百姓皆陨。   短短十来个字,便将几万人的性命如灰尘般扫去,不留下一点痕迹。   而蜜糖出生的那年,乃是碎月城建成的第六百零三个年头。这个几百年的古城曾在战乱中被摧毁,也曾在瘟疫中被遗弃。城墙坍塌了,再被人建起来,百姓迁走了,再有新人来到——六百年过去了,早已物是人非,唯有碎月城这个名字一直保存了下来。   碎月,谐音“岁月”也。世事变幻,唯有岁月不急不慢,遵循着天地规则默默流淌而过。   ——碎月城建成的第六百零三年,殃神再次来到。   没有人知道殃神的来历,亦不知它为何要经过碎月城。上古之时,它由世人一口浊气化生而来,随着时光的推移日渐强大起来。它生于世人,报复于世人,但凡它经过的地方,世人皆死。   九天云城上的天君道这上古魔物源于世人自己,它不属于六道,只要世人存在,它便生生不息。它以世人生命为食,吃饱了便会沉睡,少则几年,多则千年,直到下次饿醒过来,再次进入人间寻食——天君命天上仙君不准插手殃神食人之事。只因这是世人自己心中的恶果,世人不死,它便不死。   据说杉灵曾为了世人同殃神交手过,其结局是杉灵九死一生,拖着白骨尽显的身躯走回了摩迦郡中,而殃神却不伤分毫,在杉灵返回摩迦郡后,它轻轻一口浊气,夺取了一城百姓的性命。   殃神,乃是超出了所有神兽力量的可怖存在。   但这世界总是如此精彩,千万众生里,有力量不容撼动的殃神,亦有心智坚定不容撼动的生灵,这些生灵中,有善良纯明的杉灵,亦有那些自茫茫山岭中化生而来的渺小精怪们。   它们或许是一尊小小神庙中的守护灵,或许是万里林海的保护神,它们的职责有的是保护脚下一圈狭小土地,有的是庇佑广博大地上的万千生灵。它们的力量参差不齐,却无一例外地敌不过殃神,而它们却一次又一次地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它们拥有最为坚韧不屈的信念,以及最单纯透彻的善念。   灼光打开兽皮手卷,上面记载着许多守护神为保一方生灵以命相搏的事情,他的手指慢慢划过这些早就被遗忘了的名字……停在了一个叫“郁青池”的名字上面。   郁青池,意思是在那个泛着绿色萤火的池水边,遇见了你。   书生提着白纸灯笼,在波光粼粼的幽涧边遇上他命中注定的妻子,那一刻,他才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而在此前的百年里,他一直被世人唤作:大神烛阴。   他化生于千年之前,荧光岭那座小小的烛阴神庙中。   彼时的荧光岭还不是如今的模样,烛阴小庙很是热闹——那时还是个神与人共在的世界,神庙随处可见,庙堂之上供奉着白泽,寻常人家供奉着重明鸟,而山民们则喜供奉掌管四时变化的烛阴大神。   勤劳的世人们为了彰显虔诚,不辞辛劳地开凿出一条狭小山道,山道由石阶铺就,弯弯折折,上万石阶自下而上,通向了山岭最高处的神庙,神像用最为精贵的纯白石料细细雕琢而来,广袖长衫,白发披肩,笑容温文,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信徒们常常踏着石阶前来祈福,带着最为质朴的贡品,一步一叩首,缓缓而上……道路险阻,前来祈福的世人却是络绎不绝。   或许是受到世人感召,理所当然地,在那个清凉凉的仲夏之夜里,那尊纯白精致的烛阴像上,似有生命苏醒——他化生于烛阴神像中。   ——他是烛阴吗?显然不是,他只是个化生于世人信仰中的奇妙精怪,有着和烛阴大神一模一样的容貌,却没有他那样的通天法力。   那时烛阴总喜欢在钟山中沉睡,对于人世他并不是很关心,自然也不会庇佑这方小庙中跪拜的虔诚山民了。   而化生而来的精灵第一次睁开了眼睛,当他懵懂的目光扫向这广博大地时,心中似有声音告诉他:他因世人的虔诚而生。因此,在他出生那日,他便开始用自己低微的法力,尽力去帮助每一个前来求助的山民。   他为山民们祈来一场小小的及时雨,为他们挡去洪流冲下的重石,为迷途的人照亮回家的路,为孩子拿回卡在树上的风筝……他默默为世人做了那么多事情,只因为他喜欢世人,亦喜欢看到世人的笑。   那时的世人会在愿望实现后的次日,带着简单的礼物前来还愿,他们称他的本相,也就是那尊白色神仙为“烛阴”,因此他便以烛阴为名,即便在化生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善良而单纯的精灵都不知道烛阴大神到底是谁。   他喜欢躺在小庙屋顶上晒着太阳,听着庙中那些山民絮叨着人世种种,然后在他们离去时,招来一片云朵跟在他们头顶,不让他们被烈日晒伤。   再然后,便是殃神来了吧?   法力低微的他如何能抗衡那强大的殃神呢?可是他义无反顾地去阻挡了,他拼尽全力,魂魄被震碎了,百年辛苦修来的道行没有了……若不是山的阻挡,已经红了眼睛的他只怕要为了世人舍去这得之不易的生命。   殃神走过的地方,世人死绝,不会有一个例外。那时他拖着残破的身体,不顾山的阻拦,跌跌撞撞地跑向荧光岭外的碎月城,当看到满城的尸体后,这个单纯的精灵竟不知所措,他石像一般站于尸山之中,心中有莫大的哀伤,却哭不出来。   他曾小心翼翼保护着的东西,终是违逆不过强大的力量。   往后,没有人的日子总是那样寂寞,除了萤火和雨声,似乎再没有其他能陪伴他的东西了。   山喜欢沉默,他算了算,他认识山几百年了,竟然也没有和山说上几句话,若不是碎月城大劫,他和那不会说话的雨声或许都比山要熟络吧?   这个精灵用几百年的时间慢慢修复了自己破碎的灵体。几百年的时间,对于精怪来说或许是那样短暂,但那时间足够让草木蔓延上石阶,也足够让世人遗忘掉,曾经在山岭最高处,还有一处摇摇欲坠的神庙。   碎月城又重建起来,而荧光岭,则彻底变成了走兽精怪的天堂。   精灵还是喜欢躺在神庙屋顶上晒太阳,有时候他会经不住睡去,再醒来时,温暖的春天已悄然而过,大雪覆盖上来,将一切声音吸纳,他从皑皑白雪中爬出来,无措地望着四周,看着看着,竟然有一种巨大的哀伤涌上心头。   此后,他再也不会听到世人那欢欣的笑声了吧?   笨拙的精灵不知道该怎样再接触世人,咫尺之处的碎月城是那样热闹,他却不知自己能不能再去看看那些世人,看看他们的笑脸,或是听听他们的声音?   如果不是她,他会一直寂寞地在这里枯守下去,直到神庙坍塌,石像碎去。   “神仙大人,打扰了。我迷路了,可以在你这里坐一会儿吗?”   浅眠中,他突然听到这么怯生生的一个声音,他瞬时坐起来,尔后从神庙顶上飞身下去。   他看见那个小女娃笨拙地朝烛阴神像拜了一拜,尔后从背篓中拿出萝卜来,用自己打满补丁的袖子擦去上面的泥,恭敬地放在神像脚下……   她那样仔细而虔诚,让他觉得,自己还停留在几百年前,那个神庙依旧繁荣的年代。   世人多数看不见精怪,因此直到那个女孩躺在神像身边沉沉睡去时,她都不知道,一身白衣的精灵正盘腿坐在她身侧,带着欣喜的笑意看着她瘦削的脸蛋。   她更不会发现,在她熟睡之后,他轻轻带上了门,不让微寒的雨丝打在她身上。   ——那一刻,山岭深处烟雾缭绕,雨丝绵绵,寂寞了百年的精灵坐在女孩身边,听着她的呼吸声……他知道,离他天涯之遥的世人终是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尔后,像是几百年前那样,他赠了这个孩子一双精致的绣鞋,牵着她温暖的小手,送她回家。   那是百年来他最快乐的一天,在往后的十年里,他不再是寂寞的,因为那个女孩承诺过,当她长大后,她会回来报答他的。   精怪对于时间的流逝总是那样迟钝,他只觉自己等了很久很久,他微笑着看着冬雪来临,绿芽吐绿,树叶枯黄……接着又迎来了再一次的大雪纷飞。他却没有一丝不耐,他常常坐在神庙屋顶上,盘着腿,澄澈的眼睛望向那遥遥人间,一看就是一整天。   十年后,那个女孩再次来到。   倘若让一个世人等待一个诺言十年,那世人心中会产生怎样的感情呢?是怨憎,还是彻底的遗忘?   十年早让女孩出落成了大姑娘,而那丝毫不变的精灵依旧单纯,他心中只有欣喜与感激,他与少女并排坐着,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嘴角始终扬着。   少女虔诚地看着神像,“烛阴大人,你还记得我吗?”   精灵拼命地点头。   “烛阴大人,你会怪我打扰到你的修行吗?这里好安静啊,静得……感觉时间都停止了呢。”   ——“你来了,这里不就热闹好多了吗?”   “烛阴大人,你在这里多少年了呢?这座庙宇好似建成好久了,久得让他们都忘了这里的存在了……”   ——“是啊,好多人都忘了这里。可是你还记得我就很满足啦。”   “烛阴大人,你在这里寂寞吗?我阿爹说,这荧光岭中有许多世人看不见的生灵,所以我想,你在这里应该不会寂寞吧?”   ——“山不喜欢说话,其他精怪么?因为我很喜欢世人,所以它们总说我是傻子,不愿同我做朋友……”   “烛阴大人,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有呢,一直在听。”   世人少女看不见彼岸世界,亦感知不到,在咫尺天涯间,有人坐在她身旁,她说一句,他就答一句。   欢喜的精灵不会注意到,天色渐暗。当那少女俯下身去,再次朝神像一拜,喃喃说道,“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如遭雷击,笑容僵在脸上。   直到少女拜祭完神像,将那保存得完好的小绣鞋还予了神像,起身,走出神庙,再是消失了身影……精灵才像疯了一般推开神庙大门,朝少女去的地方跑去。   山感知到他的不安,少见地发声问他,“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找她回来!”   “她是世人,本就该去属于她的地方,你别傻了,快回来!”   “不!她不能走!”   “世人和精怪是没有结果的!你会遭天谴的!”   “……”   山一再唤他回来,他却干脆不再应答,执拗地朝山岭外跑去。   对于再一次失去,他实在是害怕极了。他可以接受漫长的等待,但他万万接受不了诀别!   “等我……我会留下你!我会一生一世保护你的!”精灵在飞奔中渐渐幻化出实体来,他犹如一个寻常世人那样,提着白纸灯笼,着一身粗麻衣裳,寻着少女的气息,悄然走了过去……   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   几百年前,青池知道爱所有人的感情,而这次,他又学会了世人的另一种感情,他爱央央,只爱央央。   他可以为央央学习怎么做一个世人,可以为了她在烈日下跋涉几十里地去买点心,甚至为了她向山讨来了“荧”,用自己的生命去灌溉它,以求它在壁画上绽放。   山曾经警告过他,精怪不能在世间有牵绊,他会因为感情万劫不复,可是他充耳不闻。   善良的精灵眯眯笑起来,说,“如果哪天我一定要离开央央的话,就让她彻底忘了我吧。”   忘记他,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法术就好——就像他偷偷施在央央以及碎月城百姓心眼上的“障目”一样:即便他和那烛阴神仙长得一模一样,也永远不会有人将他们二人联系在一起。 第十章 怨憎梦   “如果哪天我一定要离开央央的话,就让她彻底忘了我吧。”   当初说起那句话如此轻松——能让青池离开央央的理由,也只有死亡了吧?自己死去也不要紧,只要不让央央受到伤害就好……可是,当了越久的世人,青池似乎思考的就越多,比如删掉了她这段记忆,会不会让她困扰?会不会让她也将蜜糖一并忘记了?会不会让忘记刚刚学会的花样?   她忘记了他,也许会让她在今后的日子有许多不便呢?所以,一旦真的要离开央央的话,还是不要让她忘了自己。   ——就让她,恨自己吧。   因此,当山告诉青池,殃神将再一次来到时,他低着头愣了好久,再抬起头来时,他的眼眶通红,但他竟是笑着的,“山,怎么办?我好像已经学会了自私,我不想让央央恨我了……”   山问,“你要带着央央离开吗?只是单单减少两个人,殃神是不会发现的。”   “你是叫我逃走吗?”   山先是一阵沉默,尔后道,“郁青池,从你有了自己的名字起,你就已经是一个人了,一个普通的世人除了自己的妻儿,不需要再守护其他东西了。”   山的声音沉稳而悠长,带着威严与长长的尾音。它是这片山岭的守护神,在它的庇佑下,众多精怪得以繁衍生存。它是长者,也是智者,它的决定总是最为正确的。   青池长久地沉默。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山以为青池或许已经默许了他的想法的时候,山看见——这个卑微渺小的精灵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夜,央央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正走在荧光岭那草木葱茏的小道上,冥冥中似乎有人在指引她一般,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山岭深处的小庙中。   周遭突然下起了雪,鹅毛般的雪瞬时将满山浓翠覆盖了起来,天地一片苍茫,却奇异地没有感觉到寒冷。   而那苍白的尽头,熟悉的神庙静静地立着。   一股莫名的惊惶涌上心头,央央皱起眉来,似想回身,哪知后头有人突然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朝前走了几步,终是站在了神庙前。   “嘎吱——”一声,在她立于庙前的同时,庙门也微微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他一身宽大白衣,慢慢踱出了神庙。奇怪的是,明明是个模样十七八岁的少年,他眼中却满是如初生婴儿一般的纯真。他对大雪的来到似乎很是惊奇,张着嘴,睁大着眼睛,仰头看着这漫天大雪。   他伸出手来,任凭雪花在掌心融化。   “下雪了呢。”他似乎感知不到央央的存在,在大雪之中徘徊许久之后,他终是如此寂寞地自言道。   现实仿佛是倒映着璀璨星辰的水面,在顽皮孩子丢出一块叫“真相”的石子后,哗的一声,那看似美好的景象在刹那破裂,让人恍然大悟,原来先前看见的璀璨星空,全全是假的。   那美好星海,依旧停驻在那高高九天之上,遥不可及。   青池啊青池……   央央的眼睛早就被雪照得灼热,她只能看见青池那毫无血色的脸以及在行走的过程中,衣摆下不经意露出的银白蛇尾。   少女默默靠向青池,她仔细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想伸手去抚,然而手却穿过了青池的脸——在这个幻境里,她不会感知到四季的存在,亦触摸不到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竟是一只妖。   念想至此,央央突然间捂住了脸,泣不成声。   梦境中,她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陪着青池踏过了几百年的时光:他坐在屋顶看雪落,他躺在大树上小憩,他在夜里召唤出无数萤火,他在白日里遥望着不远处的碎月城,傻乎乎地笑。   她伴着他走过百年四季,他笑,她便跟着笑,他悲伤,她也跟着一起悲伤。当她看见年幼的自己背着背篓,怯生生地推开那扇积满灰尘的庙门时,青池欢心地飞了下来,面对这个瘦小的世人孩子,他就像是面对一个珍贵的瓷器,即便他眼中满是好奇,他却压制住欢欣,安静地陪在她身边。   大雪突然停止,流光一转,荧光岭亦是郁郁葱葱,化作一片蓝绿的萤火海洋。   一身白衣的他嘴角噙着笑意,牵着孩子稚嫩的小手,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可是,不看见你的脸,我怎么报答你?”   ——“那也是无妨啊,我认得你的脸,待你长大有能力报答我时,我便去找你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   十一年前的那场相遇,究竟是那个精怪拯救了迷路的世人女孩,还是世人女孩拯救了那寂寞的精怪呢?   “青池一直很喜欢世人,他说喜欢世人身上温暖的感觉。”   在央央注视着青池牵着年幼的自己远去时,突然响起了一个沉稳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央央一惊,四望了一下,问道,“谁在说话?”   那声音答道,“我是山。”   “山?”央央思考片刻,“你是青池那个一直没有露面的朋友?”   “是。”   “是你带我到这里的?”   “是。”   央央问,“为什么?”   “因为我要让你离开青池。”   央央皱起眉毛。   “郁青池他会——吃掉蜜糖。”   “你胡说八道什么?!青池那样善良,即便他是精怪,也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但是他爱你啊……”   “爱我又和吃掉蜜糖有什么关系?!”   “吃掉蜜糖——吃掉和他气息最为相似的人,他便会脱离灵体,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到那时,他需要吃东西,会生病,会老去。他想要变成人,即便成人有诸多苦难。他,只想和你相守一辈子。”   “你胡说,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青池他虽吃掉了你们的第一个孩子,但今后,你们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来替代蜜糖的不是么?”山的声音竟带着丝丝嘲笑,“你们人不是最善忘的么?再过个三年五载,你应该会将这个孩子忘得一干二净的。”   山的口气显然让央央动了真怒,“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你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连样子都没见过的陌生人!”   “你可以不信我。”山说得风轻云淡,“反正你的第二个孩子马上就可以替代蜜糖。你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一个安静的夜里,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你夫君咀嚼你孩儿骨头的声音,咔嚓,咔嚓……”   山的声音忽而变得飘渺起来,最后央央只能隐约听清山这样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一切么?因为郁青池是这荧光岭的守护神,但现在他为了你甘愿去做一个弱小的人。他背叛了这片山岭,也背叛了我……因此,我怎么能让他如愿变成人?嗯?沈央央,你听到了吗,郁青池正啃着蜜糖那白嫩嫩的小指头呢……   咔嚓,咔嚓……   央央发出一声低呼后,陡然睁开了眼睛。   背上早已濡湿一片,她猛地坐起来,大口喘着粗气。   此刻正是午夜,有无数萤光从窗外飞进来,一闪一灭,幽绿萤蓝的光线将屋内照亮——本应该睡在她身边的青池不知何时离开了,他的床榻竟是冰凉一片。   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   央央顾不得穿鞋,疯了一般跑向隔壁睡着蜜糖的小间中,尔后她看见蜜糖房间亦是一片萤火,她的夫君只着了一件单衣,站在蜜糖的小床边。   央央来得那样突然,他还来不及收起手中高举着的刀。   “央央……你怎么醒了?”此刻,这个往日脾气极其温柔和顺的男人依旧是那样傻傻地笑着,但他的手中的尖刀却已经抵向了自己儿子的脸颊……   央央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把推开青池,然后抱起蜜糖,狠狠收进怀中。乍醒的孩子猛然发出一阵哭声。   “滚开!”披头散发的女子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对他厉声说道。   青池的眼底闪过一丝悲伤,但马上他又扬起温柔如水的笑意,他轻声道,“你都知道了?是山告诉你的?”   央央点头。   “央央,我们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的——你说过,你希望我是个人,我现在努力地想让自己变成人,不好吗?”   深吸一口气,央央狠狠咬着牙齿道,“郁青池,你告诉我,这只是你的一个玩笑。”   男人看了她半晌,而后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想骗你,央央,我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啊。”   她蓦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一脸单纯的青池,“郁青池,你知不知道,我从来不在乎你是谁,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不是人,但那又如何?你在心里比任何人都像个人啊……”她没有哭闹绝望,只是紧紧靠着墙看着他,极度认真地再次问道,“告诉我,你和山一起骗了我!”   两人之间隔着重重萤火,此刻,却像是隔着碧落黄泉一般,遥不可及。   青池再也没说话,他是精怪,很多感情他都不懂,他不懂什么是隐瞒,亦不懂什么是逢场作戏。   或许,他学会的最好的感情,便是爱人吧。   他一阵沉默。   蜜糖在央央的安慰下又再度睡去,见他沉默不语,央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丢下轻飘飘的一句话,“郁青池,你这个骗子,从你同我说的第一句话起,你就在不停地骗我。”说罢,她抱紧了蜜糖,决然转过身去,赤着脚,闯过密集如梦的流萤,朝山外跑去。   青池没做阻拦,他静静看着自己的妻儿弃他而去,很久很久之后,他终是微笑起来,“山,谢谢你。”   远方传来一声轻叹。   在这个静谧得有些过分的夜里,郁青池走出了他与央央共同建起的小庭院,一身粗麻长衫的男人一挥衣袖,就见白光划过,原地哪里还见那个寒酸的书生?取而代之的是广袖白袍、人身蛇尾的烛阴大神。   他眉目如画,身姿挺拔,一袭雪白长发垂坠身后,竟是纹丝不乱。   “山,我们走吧。殃神它就要来了……”说着,一缕微风而过,吹动树木花朵,像是一声悄然的答应,郁青池身上白光闪过,原地已再无他人。   寂静的荧光岭中,灼光与陆离从重重萤火之中走出来,陆离看了一脸凝重的灼光一眼,淡然道,“看,他为你去保护本是你应该保护的人了……”   “大哥,”灼光看着青池消失的地方,喃喃道,“那时,我正被锁在冰牢里。”   “你这是在推脱责任?”   “不是,”看着怀中睡得安然的蜜糖,这个素来我行我素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眯起桃花目,笑得灿烂,“我是感谢上苍,在我以为自己被天下万物背弃时,还有人为我早已抛弃的使命而去努力拼命。”   “你恨人么?”陆离突然问。   “恨,”灼光答得爽快,“他们让我被锁入冰牢万年,我怎能不恨?”那寒冰锁侵蚀的痕迹早已融入了他的灵魂中,即便他现在已经重塑肉身,但肉身上依旧纵横爬满了无数冻痕,天气稍凉,就能叫他寒彻入骨——寒冷,这个他一生都不愿回想起的感觉,已然深入血肉中,只要他肉身不灭,寒冷时时刻刻都能折磨着他。   “只是,”少年顿了顿,然后朗声道,“我恨的那些人,早在万年前就死了吧?而今这些活着的世人,我心里的恨已经与他们毫不相干了。”   ——他们这些行走在人世中的“非人”啊,无论是他、陆离还是杉灵,见识了如此多而真挚的人间情感后,或许真真的有那么几刻,他们可以明白地藏王菩萨的苦心吧?   度人,也是度己。 第十一章 无救城   碎月城建成的第六百零三年,殃神再次携众魔而过。世人不知,那日深夜里,在城中百姓全全沉浸在梦中时,自荧光岭方向飘来许多幽光,另有自城中缓缓升起的光亮,无数融融光线交织在一起,将碎月城团团包裹其中。   那些光线中,有自山岭赶来山神川君,也有城中的地神宅妖,它们或体大骇人,或个小如豆,或貌美如仙,或丑陋不堪。它们之中,有的此生从未踏出过自己的神庙,面对即将侵蚀而来的黑色浪潮亦是惧怕得瑟瑟发抖,但即便如此,它们竟没有一个退缩。   自山岭而来的精灵在城中搜寻许久,终是找到数年前有过一面之缘,却一直牵挂着的姑娘,他蹲在她的床前,认真地看着她的睡颜好久好久,思考良久,终是怯生生地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长睫毛,而后心满意足地飞起,融入了城池上方那团白色祥气中。   垂垂老矣的宅妖坐在院中,仔细将石桌上那盘棋局观摩了好久,然后掷下最后一子,他看了一眼安静的屋舍,自言道,“真好,今后再也不用陪你这老东西下棋了,也再也不用……忍受你的臭脾气了。”说罢,他拄起拐杖,缓缓离开。   住于家井中的年幼井神将自己的宝贝:一个空葫芦瓶,一颗玻璃球以及一柄朱红拨浪鼓小心放进一个盒子里,然后塞进一个世人小男孩的怀中,道,“这些东西送给你好了,唉……我怕是玩不着了。”   男孩死死抱着东西,泪水汹涌而出。   井神蓦然开怀而笑,他竖起食指,“嘘——别将你爹娘给吵醒了。你哭什么?待到你长大了,你便再也看不见我了,也记不起我了……所以,你不要伤心啦。”他笑着同男孩招手道别,而后跑出家门,融入那光怪陆离的精灵队伍中,消失了身影。   这些数量众多的生灵精怪,不属于九天云城管辖,它们没有守护一方平安的职责,因此它们大可龟缩于自己的小庙洞穴中活下去,只是也许在这之前的漫漫时光中,有世人为它们供奉过果品,有世人为它们建造过三寸小庙,甚至仅仅是行走于山野中的世人轻轻一笑,让隐于树枝后的精怪喜欢上了这种生机勃勃的生灵。   报恩、责任、长久的爱、莫名的喜欢……无数的感情让精灵们在这一夜为世人螳臂当车。   强大的精怪自发地挡在弱小的精怪身前,他们低头,看着下方一片安谧的碎月城,竟是满脸满足的笑意。   那自远方而来的恐怖黑潮迅速靠近,散发着恶臭,翻滚着叫嚣着,见碎月城上空盘旋着的白色祥气,那片黑潮中蓦然亮起一只不停流着血泪的狰狞眼睛,声音嘶哑骇人:“滚!”   白色祥气被这一吼似有退缩。   就在这时,从白色祥气的后方缓缓走出一个人身蛇尾的男子来——他踩着云端而行,纯白长发以及白色广袖被风吹得猎猎而响,他来到最前头,目光死死盯着那片黑潮,长袖一挥,神情坚定,“该滚的是你!”   他这一声铮铮有力,使得身后众精怪皆是一振,接着齐齐喊道——该滚的是你!   黑潮之中,那只瞳仁极小的眼睛见对方模样先是一愣,尔后又是大笑起来——那眼睛虽弯起眼角做大笑模样,血泪却依旧不停流淌,观之更是诡异。黑潮道,“哈哈哈哈,本神还当真真是烛阴降世,不想却是个冒牌货!你这小精怪,本神劝你识相就速速离开,莫要说你们,就算真正的烛阴来到这里,也挡不住本神!本神乃是这世间至阴至邪之气,除非万物死绝,不然就算那云城上的天君,都奈何不了本神一分一毫!!”   青池脸上再不复那单纯明亮的笑意,反而是略带恨戾的冷笑,“奈何不得你?你虽不死不灭,但你可知荧光岭碎月城乃是风水福地,其中精怪地仙千千万万——我们,足以让你消了身形,再度睡去!”   “哈哈哈哈,你们这些蠢材,竟真真要为这些世人豁出性命?!你们死在这里,又有谁知?又有谁记得?你们这么做,不过感动的是你们自己罢了!用自己的性命换取感情?好笑,实在是太好笑了!本神最是讨厌你们这些假惺惺的蠢材了!你们既想死,本神就遂了你们的愿!”说罢,那铺天盖地的黑潮瞬时倾覆上来!   青池见势当头迎了上去,他嘴里霎时兀出两个森长獠牙,脸颊覆上银色鳞片,双眼也化为琉璃目色。   “嘶!”化为巨型银蛇的男子吐出信子,山一般的身子直直朝那团黑气缠了上去!而跟在它身后的白色祥气亦是不做停留,齐齐覆了上去!   “轰——”一声巨响,双方相击纠缠在一起,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与此同时,在去往荧光岭的山路上,一个年轻的妇人抱着孩子,正脚步艰难地朝山岭深处走去。   怀中的孩子早已睡着,她却没有停下口中的歌谣:   幽蓝夜萤,金晶流光。   不热之火,壁上之花。   君妾之隔,相距茫茫。   如萤如光,天涯参商。   ……   她没有穿鞋,山岭多荆棘,因此脚上已经被锐利的叶片钩刺划出条条血痕。   那是沈央央。   她没有如青池所想离开荧光岭,反而是朝山顶那处破败的神庙走去——青池和山都太过单纯了,即便他们活了千百年,他们也学不会世人那复杂的心思。   ——那个蹩脚的梦中谎言,怎能就此骗过她呢?   她抱着蜜糖跑出家门,一是生气青池欺骗自己,二是她要到那神庙里去问问山,为什么要和青池一起来骗自己?   为什么,青池那般坚定要自己和蜜糖离开他?   他曾为了她做过那样多的傻事,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来喂养壁上之花……她的青池,性格坚韧,万万不会轻易抛下自己的妻儿。   央央心中忐忑,但她不是个慌乱的人,即便如此,她还轻轻哼着童谣,坚定地朝山上走去。   仲夏之宴,世间愉欢。   锦鲤谜面,绣衣脂香。   杳杳灯市,漪漪浮潭。   妻看远方,惙惙念想。   仲夏之殃,水冰月寒。   万里焦土,白骨坟场。   寂寂无人,积怨瓦窗。   君眺家乡,心中怀伤。   长长的童谣尚未唱完,才走至半山腰的央央忽听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轰——”   她心中一跳,蓦然回过头去,看向碎月城的方向!   此刻在她看来,碎月城一片安稳,唯有上方云腾雾绕,遮得星月无光,一片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那声巨响与此刻的静寂比来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她没有生阴阳目,自然看不见城池上方厮打得有多么激烈,然而她的心竟是不住狂跳,她死死盯着城池上方搅动着的云海,突然间,似有幻觉一般,她看见郁青池站在云端之上,白发白衣,竟是和她梦中见到的精怪模样不差半分,只是——他的白袍撕破了好些地方,本应是纹丝不乱的头发也被烧去半截,他满脸被火烧过一般,尽是灼伤……他好似在与谁打斗,身上裂开了一道又一道口子,鲜血横飞,伤口见骨。   “青池……青池!”央央下意识喊他。   而就在此刻,已经遍身不见一块好肉的郁青池微微侧过脸来,他的眼皮早被揭了去,右眼只余下一颗狰狞的眼球嵌在眼眶中,摇摇欲坠般。央央的一声轻呼,他好似听到了,转动着那颗白森森的眼球,看向了她。   那一瞬间,央央捂住嘴,失力瘫在地上,满脸泪水。   方才他微微侧过头来看向自己时,嘴唇微张,轻吐出一个字来。   他说:走。   他那伤痕累累的身影只显示了片刻便就消失了,她看不见精怪,方才那刻显身,或许只是他们之间至深至情的感应吧?   碎月城依旧安静,上方依旧是云海翻滚。   央央不由自主地朝青池的方向走了几步,这时怀中的蜜糖突然扭了扭,似乎为了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小脑袋朝央央的胸口又拱了拱——她突然清醒过来。   低头,她看了孩子一眼,再抬头望向碎月城,咬牙,转身,抱着孩子继续朝神庙跑去! 第十二章 魂随   “嘎吱——”那扇破败大门再度被人推开了。   走进来的年轻妇人头发散乱,一身泥泞。   神庙一如从前,带着潮湿的尘土气息。门窗老旧,墙壁斑驳,唯独庙中那供奉着的纯白神像纤尘不染,它微微低下头来,目光温柔地看着来人。   今夜即便是山岭也是一片叫人心慌的死寂,没有蛙叫,亦没有虫鸣——失去了精怪们的荧光岭仿佛瞬间老去一般,丧失了那份叫人心安的气息以及那股勃勃生气。乌云遮盖了星月的光彩,周遭一片漆黑,使得央央只得靠着摸索前进。   央央跪下来,朝前慢慢爬着,直到手指触碰到一角冰凉的石衣。心中顿感安心,她沿着那石像衣角滑坐下来。   “我该唤你做烛阴大神,还是青池?”全黑中,她突然如此低声问道。   自然不会有人再来回答她的话了。   片刻过后,只听央央又道,“或许,你还是烛阴大神……青池,只是你赐予我的神迹罢了。”   “烛阴大神,十几年前,我迷路来此,许愿回家,你便圆我的愿,当时我还在想,这座这般灵验的神庙为什么会被人遗忘掉呢?”黑暗中,传来央央断断续续的自语,突然,她无奈地轻笑一声,“你让它孤单了几百年的时光,难道就是为了让青池遇见我么?”   “呵……我有什么好的,我只不过是个山野丫头罢了。一直以来的一切,都是青池在努力呀。”   “一直,都是我的夫君在努力呀……”   说到这里,她转身,将睡熟中的蜜糖轻轻放在石像脚下,而后双膝跪地,将额头重重地磕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祈求道,“所以烛阴大神,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已为人母的她轻轻拂过裹着孩子的小被子,展颜一笑,眼中却满是决绝坚定,道,“请大神,帮蜜糖再寻一对父母!郁青池他不是个好爹爹,他抛下我们娘俩了。而我,也不是好娘亲……”说着,她又重重地朝神像磕头,“我不能抛下夫君就这么逃了!我总是要,为他做些什么才好。”   他一人孤独了几百年的时光,她不能再让他一个人了。无论是生是死,只要她能陪在他身边便好。   只要不叫他再生孤单,便好。   下一瞬,奇迹发生。   有光亮起,俯身下拜的央央突感眼角有光,她诧异地直起身子来,就见整个神庙都泛起了微微白光,而后,有无数金色嫩芽从神庙壁上抽出,带着慵懒的姿态,缓缓地生长、抽枝、延展出柔嫩的金叶子,再是花苞……   那样多的花蔓,带着安抚人心的柔美光线,它们越积越多,将墙壁全全覆盖住,好似一汪金色瀑布,那流水延展过墙角后继而爬上了神像,或是在地上摸索着,在触碰到蜜糖后,它们似有意识般,一株壁上花先是晃了晃带着花蕊的枝头,似乎是人歪着脑袋思考一样,而后恍然大悟一般,欢快地朝裹着蜜糖的小被子下钻去,千百根花蔓交接纠缠,竟然在蜜糖身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摇篮,将他安全地包裹在其中。   央央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金色充斥了她的眼睛,她眼见着无数藤蔓长出,爬满了整个神庙,像是约好了似的一起生长,最后,是那些多如繁星、状若蔷薇的花朵在瞬时齐齐开放!   “谢烛阴大神大恩!”她的眼睛几乎给花朵的光亮灼伤,她却没有感知似的,又是重重朝神像磕了几个头,而后站起来,看向自己那被花朵包裹的孩子,禁不住走上前去,轻轻握住他的小手。   “蜜糖,我的蜜糖……”做娘的此刻早已红了眼眶,她俯身下去,轻轻在孩子额上印下一吻。   熟睡的孩子在此刻转醒,一见自己的娘亲,他吞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咯咯笑起来。   然而央央却是松开了手,而后咬着牙,头也不回地跑出神庙,朝山下的碎月城跑去!   孩子不明白娘亲为什么要突然离开,扁了扁嘴,伤心大哭起来。围绕在他身边不停晃着脑袋的壁上花似乎也急了,纷纷拢上去,扭着开满花朵的枝条,似想安慰他——你的夫君正在拼命保护着一方土地,那么你的孩子,就由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小生灵来守护吧。   此刻山下的碎月城中,那本是聚在一起的白色祥气此刻已经被打散开来,无数精怪被黑色吞噬,但活着的依旧不顾死活地往黑气身上撞击着!   它们有时也会拼死扭头,看向下方那依旧安静的城池。   能拖一时便就拖上一时吧,即便知道结局不能改变,但它们起码是为了自己所喜欢的那些人做过些什么吧?   每一只死去之前的精怪都是如此单纯地想着。   无数精怪的尸体被殃神的黑气包裹住,接着被吃掉精元,只余下纷纷扬扬的白色粉末自九天而上撒下来。   那粉末发着微微光亮,如骨灰,如初雪,无声无息地飘落,经风一吹,便再无痕迹。   而在这场浩大的战争之外,有两个局外人,无言地看着这一切。   陆离正抱着蜜糖,他侧过脸去,看向灼光:这个平素玩世不恭的少年此刻紧皱着眉头,似乎带着无尽怒意看着这一切。   陆离又扭回头来,他再次看向城池上方,淡淡道,“我们过去吧,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了。”说罢,也不等灼光回应,径直朝碎月城中走去。   两人的脚步不快,奇异的是在陆离每踏出一步时,他们俩身边的景色就像纸张一般被翻了去,才走了几步,两人便就到了城中。而就在二人寻了个空地堪堪站定时,就听嘭的一声巨响——一个残破的身影从天上掉下来,带着漫天撒开的血珠。   正正落在陆离和灼光的面前。   那是郁青池,已经不成人形的郁青池。   他那白色的广袖长袍早被烧毁扯烂,上面尽是血迹和刀痕,就连他的白发也被烧掉,甚至摔落在地时,火星还在他的头发上明灭着,而这些伤,全然抵不过一处——他银色的蛇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段残存的蛇骨。   殃神不知使了什么法术,将他蛇尾上的肉全全剔了干净,只余下了一段狰狞的蛇骨来,带着些许肉末和白色经脉,落地之后便扑入灰尘里,尤显血腥可怖。   奄奄一息的人趴在地上,蛇尾骨微微颤动着,他却是再也抬不起头来。   “哈哈哈!不自量力!”天空之上,传来了殃神的狞笑声,那团黑色浊气中猛然翻出一只瞳仁极小的血色眼睛来,眼角已经被撕出一道口子,流血不止。   “你们这些蠢材,真是要让本神狠狠折磨你们一番才肯开窍呢,本神现在就嚼碎了你们的骨头,吃了你们的灵魂,让你们死前痛苦万分,死后不能投入轮回!这样,想必你们才能知道自己所做之事是多么可笑!”   “本神要让你们这些假惺惺的蠢货即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殃神话音未落,就听大地之下传来咔嚓一声脆响,而后就如破碎的薄冰那样,整个碎月城先是猛然摇晃了几番,紧接着,大地蓦然裂了开来!   “地震啦!”   沉睡中的碎月城百姓终是从梦中转醒过来,然而仅仅是让他们反应过来这是天灾地震,大地便裂开了巨大的口子,数不清的房屋伴随着里面世人惊恐的尖叫声,瞬间坠入无尽深渊中!   “哈哈哈哈!”殃神嚣张大笑,“你们,全都要死!”   自碎月城正中出现的深渊裂口一路蔓延开来,伸向附近的荧光岭中,尘土飞扬,山倒湖陷!   百姓无助地跑出房屋,哭喊尖叫着,紧接着被碎石砸倒,坠入地缝。所有人都在高声呼喊着自己走丢的亲人,有的已经混身是血,却不管不顾地跪在废墟上拼命挖着。也有孩子跟丢了母亲,眼睁睁地看着燃烧的墙柱倒向自己……   人间地狱修罗场。   强大的殃神随意一挥手,就让这里变成了再也挽回不了的废墟。   方才还是视死如归的精怪们眼见碎月城受灾,眼中竟闪现出慌乱来,它们急切地转过身想去救下那些人,却被殃神探出的黑色浊气死死拉住。   殃神将它们一寸一寸地慢慢往回拉着,让它们亲眼看着身下的世人凄惨死去。   那些甚至不会说话的精怪见此一切,绝望地张大了嘴,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甚至有精怪自断了被殃神缠住的手脚,也要回到世人身边去。   切断了手脚,再被殃神捉了回来,直到断无可断,睁着几乎要爆出的眼睛和无尽怨念被殃神吞噬掉。   殃神由人间怨气化来,它最是知道怎样让人身死心死。   “不要……不要这么做……”半身已经化为白骨的郁青池奋力动了动,抬起头来,此刻的他半张脸已经被灼烂,就连双目也已经被刺瞎,他将那五根手指全全断去的半截手伸高,再伸高一些。   ——他能感觉到身边的火光,他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他也能听到世人们的求救声。   但他却无能为力。   被削去了蛇尾,被刺瞎了双目,被斩断了手指……他再也没有一点能力去保护任何一个世人了。   那些曾经爬上那高高台阶、双手奉上自己淳朴供品的人啊,他那样喜欢他们,他们会有喜怒哀乐、能感受到四季变幻、能有生死轮回、能有那样多的感情握在手里……那样美好的世人,那样脆弱的生灵,为何要让他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他们被毁灭。   “不要,不要……”奄奄一息的他似乎已经丧失了意志,只能喃喃着这一句话。   不要伤害他们。求求你了。   他的手在虚空中抬了许久,直到他听到自身下传来一声大地的裂响——“郁青池!”   与此同时,他冰凉的手被人一把握住!   有个熟悉的气息出现在他身边,那人紧紧拉着他的手,而后脱下外裳,盖在他那白色蛇骨上,紧接着那人捞起他的脖子与胳膊,小心翼翼地将他搂在怀里。   “走,我带你回家……”   他听到,她轻声在他耳边呢喃道,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耳朵上,竟是令人无比安心的。   十几年前,他牵着她的小手找到回家的路,而今,是该她带着他回去了。   “央央……”青池闭着眼睛,有鲜血从他的眼眶里细细流下来,而他却换上了曾经那副温柔如水的笑来,轻轻应了一声,“好。”   大地裂开,犹如张开一张不见底的嘴巴,瞬时将他们俩一起吞没!   “不要!!!”   灼光见此情景,突然大吼一声,他疯了一般朝前跑出,却来不及抓住那二人,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坠入深渊中。大地疯狂地震动,这边才裂开了一条口子,那边土地一挤,才出现一瞬的裂口就在刹那间被合上!   那合上的裂口似乎是压死灼光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双眼血红地看向盘旋于九天之上的殃神,忽然他发出一声狠戾的蛇嘶声,再是一阵旋风自他脚上升起,瞬间将他罩住,下个眨眼间,一条巨大的银蛇窜了出来,朝殃神的方向便飞了过去!   “该死!该死!”那比郁青池的蛇身尚是要大上许多倍的巨蛇死死盯着殃神,周身在这黑夜中散发出夺目的白光,额上那一抹白色的火焰图案更是要窜了出来,竟兀自抖了抖,似乎真的在燃烧。   “你凭什么要杀那样多的人!三界六道,是死是活,自由规律,你凭什么杀害那样多的无辜之人!!”完全被愤怒控制住了的灼光不住吼叫着,眼见他逼近了殃神,蛇身已然缠了上去,正欲一口咬下去时——“灼光,醒来。”   陆离清晰的声音响在他耳边。   那声淡然的呼唤像是凉水浇头一般,叫红了眼睛的大蛇瞬时收了嘴,然后茫然一怔,看向下方遥遥处那面目都看不甚清的陆离。   “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陆离道,“难道你忘了么?这些事情是全全发生过的,你拯救不了谁,你亦改变不了什么……” 第十三章 碎月往事   他们俩带着蜜糖,在这碎月城与荧光岭中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   自他们出了桃家饭馆,在灼光提出要寻找蜜糖的父母起,陆离就已经划开了时间,让他俩来到了曾经。   ——那掩面与他们相撞的小书生便是郁青池。   陆离带着灼光和蜜糖走过这千年前的一幕又一幕,以局外人的身份见证了郁青池和沈央央的相识、成婚、直到有了蜜糖……   他们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曾经的光影幻境:殃神来袭,碎月城毁于一场巨大的地震中,满城人死绝,甚至连周边的荧光岭都塌陷下去,曾经的山岭变为平地,曾经的城池再也寻不到一点痕迹了……他们对这一切只能静看,不能改变。   半空中烛阴忽然回过神来,下一刻,那只大得遮天蔽日的巨蛇在空中游弋几圈,而后缓缓落下来,才一落地,蛇尾幻作少年套着银铃环的双脚,紧接着是全身,不消几个眨眼,彼时那个身着蟹青色衣裳的少年又出现在了陆离面前。   在二人身侧,大地依旧在震动,无数哭喊着的人从他们身边跑过,房屋在这等力量下就像豆腐一样脆弱,到处都是火光和残垣。   而天上,有无数白色晶末飘飞下来。   镇静下来的灼光抬头,看着那些晶末,他眼中竟有一种哀胜于死的表情,“呵,这便是,六月飞雪么?”   陆离看着这惨烈的一切,却忽然问道,“灼光,你还记得我们当初在菩萨座下听法时,菩萨说过的话么?他说,我们都是殃神。”   灼光回头,怔怔地看向陆离。   陆离打碎帝王盘,使得江山分崩,天下战乱连连,饿殍满地,万里枯骨。灼光召海水淹没大地,使得千万百姓死绝,放眼皆是浮尸,瘟疫四起。就连杉灵,也因愤怒烧死无数百姓——他们曾经作的恶,何止殃神害死的这一城百姓。   灼光回想起,在白石城,他曾经对小海说,他从不后悔他做过的一切,哪怕是被锁入冰牢中经历那非人折磨时,他都认为他没有做错——他被人背叛,报复何错之有?只不过这一切,与他先前对殃神说的那句,“你凭什么杀害那样多的无辜之人!”一对比,倒真真显得他曾经所做的一切是那样可笑可憎了。   心中一动,灼光似乎有点领会地藏王菩萨的苦心了。   “走吧,我们还要为这孩子寻找一对父母呢。”陆离见灼光久久不语,如此说道。接着,他转身,再也不去看身后的人间地狱,而是脚步缓缓,又走进了时间之中。   当初山岭塌陷,位于山岭之上那座神庙自然免不过一毁,它随着裂缝坠落地下,壁上之花拼死保护,才保得蜜糖安然无恙。那尊将他父亲化生出来的烛阴石像倒塌,架在蜜糖上方,为他空出了一方安全之地。而后,这个孩子便在纯黑之境中活了下去。壁上花们用自己的生命喂养着他,因此他生长得极慢,却是健康的……千百年来,偶有精怪自这深深地下经过,壁上花便会央求着它们,让它们带来一只春之笔或是一张秋之纸。   直至花了那样长的时间集齐了笔墨纸砚,书下愿望后,仅存着的几束花儿摇晃着自己的枝条,最后一次将蜜糖安抚睡去,而后焚烧了自己,燃起了纸张……   直到灼光踏着水汽而来,向四方已经燃成灰烬的壁上花问候行礼之后,这场经历了几千年的传奇,才真正画下了句号。   此刻,陆离已经抱着蜜糖走远了。   灼光看着蜜糖趴在陆离的肩头上,一边啃着他的衣裳,一边用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看着看着,孩子忽然咧起满是口水的嘴角,朝灼光笑起来。   灼光一愣,随后追了上去,“那个……大哥,这孩子再让我抱抱吧!别让他尿你身上!”   逝者已矣,活下来的人就应该更努力地活下去,不是么?   尾声   那是一个清凉的早晨。   露水尚且没有被夏日给晒干,一只刚睡醒的老母鸡咯咯叫着从窝里站起来,然后开始在院子里扒拉着谷皮吃。七八只嫩黄的小鸡崽滴溜溜地跟着,时不时地还叽叽叫几声。这是位于山中的一户人家,茅房三间,后头种着几株高大的榆钱树,前院用篱笆围了一圈,院中一口小井,种了几排青菜,养了几圈鸡鸭。此刻,做娘子的已经早早起了,淘米烧水,隙间还嘱咐睡得迷迷糊糊的丈夫:“待会儿去镇里头卖柴时,记得带点盐回来。”说罢抬头瞄了一眼墙上那幅已经有些破旧的、绘着童子抱鱼的年画,默默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丈夫已经起来,见自己娘子那模样,倒是憨憨笑了,安慰道,“叹啥气呀,咱俩过也挺好的。近日子里我攒了点钱,到镇上恰好给你换个银簪子,有了孩子可就没你的簪子了啊。”   “瞎说什么呢?”做娘子的嗔怪着看了他一眼后,就准备出门摘几把青菜来,才一打开门,她便愣住了。许久,她才颤声道,“孩子他爹……咱们的孩子,咱们的孩子……”   男人听得云里雾里,问道,“啥孩子他爹呀,啥孩子呀?”他恐娘子有什么危险,连鞋都没套就冲了过去,一看之下,也是愣住了,而后眼睛一酸,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竟也是红了眼眶。   门外的台阶上,正躺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穿着红色小褂子,裹着翠绿的被子,此刻正伸着小胳膊自己同自己玩呢,听有声音,他奋力扭过头来,看向这对喜极而泣的夫妇,盯了半晌,他突然就眯起大眼睛,咯咯笑了起来。   幽蓝夜萤,金晶流光。   不热之火,壁上之花。   君妾之隔,相距茫茫。   如萤如光,天涯参商。   仲夏之宴,世间愉欢。   锦鲤谜面,绣衣脂香。   杳杳灯市,漪漪浮潭。   妻看远方,惙惙念想。   仲夏之殃,水冰月寒。   万里焦土,白骨坟场。   寂寂无人,积怨瓦窗。   君眺家乡,心中怀伤。   愿妾此生,与君相随。   妾守故里,君困战场。   披甲而来,归于家乡。   魂兮而来,归于彼岸。   愿妾此生,与君相随。   不论生死,不论参商。   君归家乡,妾守家乡。   魂归彼岸,妾随彼岸。   番外 小剧场之·火焰羽   “喂,那个人,你停一下好吗?”   长风嘶吼,白雪弥散。一身鲜艳衣裙的少女跋涉于及膝的大雪中,在这异界里,只余下这刺目的白色,万里之内不见一个生灵,唯有寒风相伴。   “呼——”极寒的气息缭绕于她的周身,她深吸一口气,尔后缓缓吐出来,白气瞬时化作冰沫,随风飞去。   孟杉灵以为这里除了自己不会再有活人了——听说因罪被打入这里的神魔,皆会在千年之内被冻成冰雕,接着元神溃散,再也不入轮回。不想在她埋头跋涉的时候,听到了这么一句话语来。   那个声音是个男声,极其微弱,带着些微颤抖。   杉灵停下来,循声望去。   自己此刻正沿着一处冰山的边缘而走,方才她太着急赶路,没有仔细观察这山脉,一看之下,竟发现这山出奇地高,整座山竟全全是冰晶筑成,就像是无数水晶堆叠起来一样,平滑明亮,美丽无瑕。   这座宏伟的冰山,便是叫三界之内的生灵闻风丧胆的冰牢。   而那个虚弱至极的声音,便是从里面传来的。   杉灵走近山壁,将手掌靠上去,但不到片刻,她就烫着似的缩回了手,一看手掌,纤纤五指上已经结满了寒冰,一股透彻心脏的凉意从指尖上传来,饶是杉灵,也倒吸一口气。   “你是谁?”杉灵不敢再靠近,她透过那厚厚的山体看去,见这方巨山中心闪耀着一抹白色的焰火,在周遭寒冷的侵蚀下,已如风中之烛,岌岌可危。   “这里好冷,求姐姐救命……”那个虚弱的声音顿了半晌,终是颤抖着挤出一句话。   很显然,这抹微弱的火光是对方的精元,而他的本相,已经被寒冰给侵蚀了。再过不到百年时光,他便会在这冰牢中灰飞烟灭。   这是何等痛苦的一个过程,比被绑上诛仙台经受天劫雷还要残酷。天劫雷不过是一瞬,在这里,却是要待上漫漫无期的千百年才能死去。不知年岁,不知昼夜,不辨颜色,甚至,天地间,除了侵蚀入心的寒冷,再无其他陪伴。   寂寞,才是万年冰牢最恐怖的所在。   因此这里关押的皆是为祸人间、罪无可恕的恶魔。   “你是犯了过错,是死是生,不由我定。抱歉,我帮不了你。”杉灵说罢便要离去。   “姐姐,求你不要走,求你……”那声音明显是惊惶了,竟带着孩子般的无措,“求你不要丢下我,好冷,这里真的好冷……姐姐,我马上就要死了,只求在死前,让我再见一次阳光好不好?”   “这里没有春夏秋冬,我已经记不得春天的感觉了……”   “这里终年白色,已经把我的眼睛弄瞎了,我看不见,但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再感受一下阳光……”   “姐姐是重明鸟对不对?求姐姐就帮我这一次……大恩大德,灼光来世再报……”   最后,那个声音越说越小。   一阵强劲的风吹来,那风竟是可以透过冰壁的,那极寒的触感猛地朝那团微弱的火苗袭去,那个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这里是异界冰牢,号称有来无回的恐怖之地,没有一个生灵被关入这里后能活着回去,也没有生灵在这里死后,能再入轮回。   这冰牢中唤作“灼光”的人,因为元神将灭,已经不能维持正常的思维了。   杉灵听着灼光喃喃的话语,终是没有离去。   纵然是罪大恶极,在进入冰牢后将都化作尘土。   杉灵摸过自己的辫子来,手捏一小撮头发,忍痛拔了下来,那头发根上尚且带着血丝,在被强行拔离后,蓦然闪过一阵红光,长发化作一根火红的鸟羽。   那鸟羽巴掌大小,鲜红似血,周遭带着灼灼燃烧着的耀眼火焰——相传重明鸟自太阳中化生而来,它的本相自带火光,叫上古邪魔都退避三舍。   那根鸟羽,在这冰牢地界中,美得像是一颗小太阳。   杉灵抬手一扬,这抹炙热火焰穿过冰牢,朝那抹光亮飘去。   “拿去吧。我还要赶路,告辞了。”少女的脸色苍白,她再无多说,抬起脚来,缓缓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她露出的后背,竟是一副叫人吃惊的恐怖样子!   ——她的后背上,竟是满满的伤痕!   那伤痕好似鞭刑留下的,衣服撕开了几道口子,可以看见她衣裳下的伤口仿佛已经生成好久,竟没有一点愈合的样子,雪上加霜的是,这裸露着的伤口已经结上了厚厚的冰碴!   这个不习惯暴露自己喜怒的少女,独自一人带伤经过苦寒的冰牢地界。她此刻所受的苦楚,一点也不比冰牢中的犯人少,而纵然如此,她依旧是拔下了一根火焰羽赠予了那个不知身份的将死邪魔。   重明鸟乃是太阳化生,纵然遭遇诸多磨难,它的心境也不会改变分毫,一如太阳,永远温暖明亮。   宁灼光常说,想起杉灵姐姐的时候总感觉心里是温暖的。   的确,在此后的百年漫漫时光里,那冰牢中的少年蜷缩着四肢,怀抱着那根灼灼燃烧着的羽毛,苦熬度日。   手指粗的冰牢锁链穿入他的后颈,锁住了他的脊柱骨。他被囚于这硕大的冰山之中,有风灌进来,每吹一次,他都要经历地狱般的折磨。   只是还好,有一团火焰一直温暖着他的胸口。   在寒冰将他侵蚀得只剩下一撮豆大的精元时,他还能感知到春天的味道。这是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东西——起码能让他自己安慰着自己,在他被所有人背弃的时候,还有人肯赠予他唯一的暖。   他不是什么上古邪魔,他也不想犯下那滔天罪恶,他最初最初只希望,有一个人能对他好。   仅此而已。   于是在不知多少年后的摩迦郡中,当灼光再一次听见那个语调软绵的声音时,他错愕地抬起头来,看着这个面带微笑、身着彩衣的美丽少女。   她的发髻上簪着时令花朵,背着一个半旧的褡裢袋。她笑的时候会露出两个好看的梨涡,她柔柔地向摩迦郡的众生行礼道,“杉灵见过诸位。”   她的脖子上套着雕刻着花鸟图案的银环——灼光这才意识道,此刻的她,与自己竟是一样的。   “杉灵、杉灵姐姐!”那根早已不能燃烧的羽毛依旧放在自己贴心的口袋里,意气风发的少年由衷地大笑起来,尔后于众目睽睽之下,快步走上去,在猝不及防中一把拉过少女的手臂,瞬时将她整个人搂入怀中。   手臂收紧,收紧,再收紧……缺乏安全感的少年仿佛在这一瞬又回到了那寂寞的冰牢中。   “姐姐你还记得我么?我是宁灼光!”   番外小剧场之三《百香草》   才看见女娲神庙那角翘檐,杉灵便闻到了让人作呕的恶臭。   掌管庙宇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祭司,身着绣着黑狐领的丝绸彩衣,脖上戴着数十条由玳瑁、珍珠、玛瑙等珍宝串成的链子。他在弟子的簇拥下,于路旁巴巴等待着杉灵的到来。   起初,见道路那头出现人影时,他的表情还是雀跃的,但是见单单只有杉灵一个女子时,他的脸瞬时拉了下来。   “怎么回事?不是说会请高人来吗?就这么一个女子,还指望着她斩妖除魔?!”老祭司年岁虽高,脾气却大得很,他呵斥着左右徒儿,将手杖狠狠杵在地上。   “咣咣咣——”三下镀金手杖敲地,以示他的不满。   杉灵的脾气极好,面对已经用下巴看着自己的老祭司,她依然是柔柔一笑,微微行了一礼,“抱歉,确实只有杉灵一人前来。”   并没有解释任何事情,也不需要解释——这女娲神庙中出现的魔物,除了她之外,这人世间,怕是再无他人可以降服了。   “唉……”老祭司长长叹了一口气,便朝她不耐烦地摆摆手,“赶紧去吧,若没将那怪物捉来,我可不会给你钱的!”   杉灵神情一顿,她显然是没有想到报酬这一层,道,“杉灵为人驱除邪魔,从不收取报酬的。”   重明鸟自太阳中化生而来,生性善良。它每年自那遥远神域飞来人世,历经各种阻难,只是为了帮助世人驱除世间邪魔。自它化生而来,它就一直这样做了,没有想过退缩,不念时间长短,更不会计较那几块晶亮的银块——这东西,在世人眼中似乎极为重要。   “不收报酬,难不成你是个傻子?”吃准性格绵软的杉灵收服不了庙中邪魔,一身精贵的老祭司已经开始嘲笑起来。   杉灵摇了摇头,再不多言,转身朝女娲神庙走去。   听闻在数日前这座远近闻名的女娲庙中出现了妖怪,那妖怪身带巨臭,将方圆几里的土地染得恶臭不已,这可急死了老祭司,多方寻找得道高人擒拿那只妖怪,数日过去了,高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却没有一人能撼动它。   说来奇怪,那怪物也不伤人,就是寄留在主殿之中,赶也赶不走。   可是这恶臭恼人,本是香火不断的女娲庙再也不见一个信徒,流进老祭司荷包里的银钱自然就没有了。   这座女娲庙建得十分阔气,前后占地极大,建有庭院古树,池水走廊。那供有大神女娲的主殿更是金碧辉煌。由整株万年古树做成的八根巨柱子,地铺纯白石板,石板间的缝隙用金泥填充,才走进那主殿,就会被那亮闪闪的地板给晃花了眼。   女娲神像由一块自东海深渊劈出的黑玉雕刻而成,高近一丈,身下蛇尾鳞片清晰,衣袂飘然,嘴角微翘含笑,双目微眯,表情悲悯,栩栩如生。   白庙黑像——再没有一座女娲神庙如此特殊了。   杉灵缓步走向神殿,穿过大门,她看见那女娲身子微微向前倾着,目光正好能及殿中所有角落。殿中早没了人,就连簇拥在神像脚下那如山的鲜花,也因为多日无人更换而衰败殆尽。   她停在门槛处——神仙面前,正蜷缩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团身影佝偻着脊背,双膝跪地,额头僵硬地磕着白色的地板。   “咚——咚——咚——”它磕得极重,那声响回荡在这空旷的大殿里,清晰异常。   它一边磕着头,一边喃喃着什么。   杉灵仔细听来,它似乎是在说:“为什么……为什么……”   这团影子,带着源源不断的恶臭而来,吓走了世人,独霸这座美丽的神庙,而这么多天来,它却只是静静地跪在女娲面前,声音颤抖而卑微。   ——它没有祈求,更没有怨憎,它在这些日夜中不停朝女娲磕着头,只想询问她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您告诉我,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它的声音嘶哑,或许早就被污物腐蚀哑了吧?它全身沾满了各色污物,像是皮肤一般紧紧贴在它身上,那些污物不停地散发着恶臭,它们在它身上附着,腐烂,慢慢侵蚀着它的皮肤。   污水,墨迹,烂泥,乃至是……屎尿。   这些世人避之不及的东西覆盖了它全身,让人早已看不清它原本的模样。   杉灵全全没有料到状况如此,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愣在门口好一会儿,才低声自语道:“不消墨……”   不消墨,不会消退之墨,将污秽之物添进不消墨中,尔后泼向受罚之人,因墨迹不消,带着那些污秽之物也永不会消退……这些烙印,会覆盖住容貌,乃至融入受罚之人的灵魂之中。不管这受罚的是鬼是神,纵然有七十二般变化,他的一切都会被覆上不消墨的痕迹,一生一世,神魔无救。   而眼前这个怪物……杉灵凝聚心神看去,却也看不出它是个什么东西。   太脏了,它的本相上尽是污物,从头到脚,掩盖了它原本的模样。杉灵只能感知到从它身上泄漏出来的点点融融白光。   是哪个世人……如此残忍地对待它?   “女娲大神,您造出世人,送他们一个兴旺人世,并要我司人间兴衰之职,庇佑他们,我不负您的嘱托,努力去做了……可是您为何要给予世人七情六欲,为何要给予他们如此强烈的贪欲……为何,要让他们这般对待我……您那样偏爱世人,给予了他们您所能给的一切,为何就不能护我一二?为什么……为什么……”   怪物朝神像不停叩拜着,口中低声喃喃,那神像却只能眼含着怜悯,静静看着它。   杉灵轻轻走上前去,来到那怪物身边,默默坐于它身边的蒲团之上。   怪物先是一愣,似乎感知到她的到来,可它只是顿了顿,继续又磕下头去。   两人都没有理会对方。   恶臭熏人,在没有人可以待住一刻的神庙里,杉灵竟脸带着微笑,她拿过自己的褡裢袋,从里头掏出一把草茎来。   草茎柔软细长,上头还生着朵朵纯白的花骨朵儿。乍一看,似乎是春日里随处可见的野花。少女侧头看了看那怪物,似乎在用眼睛估量着什么,尔后她盘腿坐着,细细地编织草茎,指尖在草茎间灵巧翻飞,很快就编出了一弯花环来。   编好花环后她双手捧着花环抬高,仰着脸欣赏了片刻,尔后扭过头去,对身边那怪物说道,“喂,我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怪物没有理会她,依然磕着头。   杉灵也没有生气,她笑了笑,又朝那怪物身旁凑了凑——怪物只感觉头上瞬时压了个什么东西,它错愕地抬起头来,正巧迎上杉灵那张秀美的脸。   女子的笑容纯粹清澈,还带着两个好看的梨涡,她道,“你知不知道百香草?”   那怪物满脸污浊,早已看不清模样,他满头是打结的脏发,甚至连眼睛都黏上了一只,而剩下的那只独眼,却是奇异的黄金瞳色。   他脸上有些许不解、惊惶甚至是恐惧。   “你不许动哦。”少女不待他回答,便转过身去,捞起一个花盆,扔了那枯萎的花朵,倒出些许清水来,掬在掌心中。   “百香草可是很香的呢……”说着少女双膝跪地,直起上身来,她一手抓着那怪物肩头,掬着清水的手顿在那花环之上,尔后手掌一倾,清水滴落——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本已半干的草茎在遇水的瞬间焕发出了生机,绿色在草茎上延展开来,抽出嫩叶,绽开了花朵儿……   “好香啊……”站于女娲神庙外的人们都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香味不同于世人调出的香,那是一种清新不腻的气味,说不出是什么香味,似乎是众多香味的融合,似乎是……春天的味道?   “师父……那女子好似是有些本事的!”服侍在老祭司身侧的小童感叹道,“那些臭味竟消失了!师父……”说着他抬起头来,正巧撞上老祭司阴恻恻的脸,瞬时住嘴。   百香草,生于东极归墟之地的神草。遇水则活,其香能延续百年不散。香味能渗入世人的意识中,安定人心,去骄去躁。这神草珍奇,在归墟之地都难见一二,常做归墟少昊之民用以定情的信物。   “你闻闻,是不是没有味道了?”神殿中,少女跪坐在怪物面前,笑眯眯地问道。   她没有本事去了那不消墨,但她起码可以尽自己所能帮它一二。   头上的花环在遇水之后瞬时从干巴巴的草茎上长出了挤挤挨挨的花朵,散发出了阵阵香气,将他身上的恶臭掩盖了过去。那独眼妖怪怯生生地想伸手去抚摸那花朵,却突然想到自己如今的状况,唯恐脏了那花朵,只得迅速收回手来。   它垂下眼帘来,那只本满含惊恐与绝望的眸子在看见少女充满生气的眼睛后,陡然燃起了一小撮希望来。黄金瞳色的美丽眼睛眨了几番后,突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那怪物将头深深地埋下去,用手捂着面容,发出压抑的哭声来。   许多年之后,摩迦郡建成,其中众生百态,经历身份各异,只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疑问——那叫人如沐春风内心却冷淡到极点的陆离为何会对孟杉灵百般呵护?他记得她每个喜好,他会为她特地去人间走一遭,买她喜欢吃的莲花酥。他会为她走入世人铺子里流连许久,只为挑选一只适合她的白银首饰。诸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他甚至会为别人说一句杉灵的不是而翻脸恼怒。   甚至,陆离答应了杉灵,他会学着慢慢再次接受世人……   孟杉灵,是他陆离心尖上唯一记挂的人。   司人间兴衰之职的陆离不是没有见过其他女子,比她漂亮的,比她高贵的,比她更加讨人喜欢的……这些人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仙君白泽没有情感,不会爱人,他所尊崇的只有他心中的道——正因为如此,他对杉灵的态度,才遭到他人的诸多揣测。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源于女娲神像脚下的一见。   当他不再披着这身漂亮的皮囊,当他卸下了所有的尊严,当他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后,唯一接纳他的,只有她。   当他遭到世人驱逐,浑身恶臭,绝望至极时,有一束阳光硬生生地将包裹住他的黑暗给撕扯开来,为他带来了这一丝丝的暖。   面前的怪物犹如受伤迷途的小兽,怯懦地缩起了自己的四肢,甚至不敢大声地哭出来。看着它的模样,杉灵突然倾身过来,不管它身上有多么肮脏,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揽住了它的脖子。   “傻瓜,你哭什么呀?你该高兴不是吗?”她的声音柔软而又温暖。   ——够了,这便就够了。   ——他陆离,只愿用剩下的所有时间去偿还这个拥抱。 故事六:《天地牢》 第零章 藤萝雨   站在这大户人家的门口时,杉灵只需稍稍抬眼一望,便可看见自墙头内爬出的藤萝。那藤萝长势旺盛,串串果实一般的花朵铺在青色的琉璃瓦上,深紫、浅紫、粉紫……无数种变幻着的紫色挤挤挨挨,热闹喧嚣,它们相伴着覆上瓦片,垂落于翘檐之下,甚至遮去了红漆大门的一角。   有风吹过,花朵轻摇,竟抖落了两三瓣紫色下来。   杉灵望着这藤萝好一会儿,微微扬起笑来,尔后终是拉了拉褡裢袋,捏住那厚重的黄铜门环。   “咚、咚、咚。”三声缓缓而清脆的敲门声。   “哪位?”门后随即响起了一个稳重的中年男声。   杉灵脆声答道,“在下孟杉灵,应程老夫人召唤而来。”   她话音方落,那门便开了——在那扇红色大门才开启一条缝隙时,杉灵便感觉到门后有融融紫光溢出,带着迫不及待要冲出来的勃勃生气。   待门开全了,她终是看清楚了,在门后,竟种了满满一园子的藤萝!   那些藤萝不知活了多少年岁,盘虬的枝干缠上园中支架,然后再蔓延展开,在这方小园内竟如华盖一般,遮去了天空,此番正是藤萝开得正艳的时候,满园的紫藤花朵垂坠下来,犹如万千流苏,蔚为壮观。   而在这奇迹般的紫藤园前,站着一个微微而笑的中年男子,他大概是个读书人,布冠布鞋,一身利落朴素。对于杉灵的到来他似乎没有半点惊讶,先是朝杉灵作了一个揖,尔后朗朗道,“有劳孟姑娘,千里迢迢而来。”   见这世人如此淡定,杉灵倒是有些奇怪了,“先生似乎知道杉灵会来?”   “家母在昨日行了那个巫术——说实话,家母对于那巫术的执念超乎常人,这几十年来,她一直在试,却并未成功过一次,直至昨日那投入火中的纸上出现了‘孟杉灵’三个字。”   “先生不问杉灵来去便开门迎接,就不怕杉灵是勾人生魂的鬼神?”   “子不语,怪力乱神。”中年人有着一双柔和的眉眼,淡淡的瞳色,淡淡的眉毛,这使得他的表情在任何时候都有一种疏离而淡漠的感觉,但只要他一笑,那疏离的感觉就会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受了时光历练的沉着与冷静。他看着杉灵的眼睛,微笑,“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神鬼?来这紫园的,不过是与程某有过神交,而今终是见面的友人罢了……”说话间,有风吹来,轻轻扬起他的发带衣袖,竟有出尘似仙之感。   这个中年人,纵然皱纹已爬上了眼角,他却罕见地保持一份待人处事的清明与透彻。   听罢对方言语,杉灵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先生真是个有趣的人。”   “那,请孟姑娘随我来。”他伸手一请后,转身踏入那雨幕般的藤萝仙境中去了。   两人在藤萝花下缓缓而行,程先生走在前头,浅浅道,“孟姑娘,家母虽是召唤姑娘之人,但如今家母时日不多,时常神志不清,到时还请姑娘多多担待才是。”   “先生言重了,看得出先生是个孝顺之人。”杉灵说着望向周边,道,“这一路行来,杉灵都不见旁人踪影,想必这园子是先生特地为程老夫人建来的吧?”   藤萝花期在五月,而今已到盛夏,独独这个园子里的藤萝灿若暮春时节,想必为了这一园子的花,主人是煞费苦心了。   “家母喜欢藤萝,也喜欢清静。”   ——程家靠染布起家,经过几十年的经营,早成了一方大户,不要说名下的钱庄、绸缎庄等等产业,就算单单靠着田租,都能叫程家子孙衣食无忧,而这一切都是靠程家老夫人辛苦经营而来的。   据说这个老夫人一生流离,受尽苦楚,她不仅将孩子养大,还创下了这片家业。她的儿子程熠感念母亲的付出,便随了母姓,还建造了这座精致的紫园,供老夫人晚年所居。   “家母一生坎坷,做儿子的却不能叫她晚年无痛无病,所以这个园子也算不得什么。说起来惭愧,家母平生的最大心愿我却不能帮她完成一二,却还要有劳孟姑娘,实在不该。”   杉灵问,“你可知老夫人纸上所写的‘小晏’是谁?”   程先生摇摇头,“不知,家母很少说起她曾经历之事,但想来那小宴是……她心中真正的良人吧。”说到这里,杉灵竟在他言语中听到些微自嘲——纵然再是心明透彻那又怎样?母亲心中真正的良人不是父亲,而另有所属,怎样都会让孩子心生异样吧?   紫园不大,两人便就是这样漫步走着,随意问答几句后,程先生停了下来,他朝那藤萝更深处的走廊指去,道,“家母便就在那里,在下明白家母心中秘密不愿让我们这些做儿孙的知道,因此在下就送姑娘到这里了。若姑娘真真成了家母的心愿,程熠定当举全族之力报答姑娘大恩。”说罢,程先生交叠双手,朝杉灵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先生言重了。杉灵来此只为修行,成全老夫人的心愿,也是救赎了杉灵自己。”回敬一礼后,少女转过身去,朝园子更深处走去。 第一章 程萤   走廊不长,杉灵被藤萝花吸引,行走之时总是抬头看着它们,她看见阳光从浓密的花叶中投射下来,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温热,晒得人脸颊痒痒的……而越朝里走去,藤萝的种植就越加稀疏下去,似乎是为了能让院落照到更多阳光——走廊的尽头,是一片明亮的空地,白砖铺就,平整干净。一个老人坐在一把竹轮椅上,天气炎热,她的膝盖上却铺着毯子。她微微斜着脑袋,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呼吸微弱。   这个老人年纪约莫六十多岁,模样却比一般人要老得多,她满头银发,皱纹在脸上纵横开来,就像那干涸的河床裂开了无数细缝。她极瘦,好似一具骨架只披着一张老皮。   杉灵停下脚步,她看见这位老人额头上命火犹如风中之烛,微弱摇曳。   ——这个老人现已是病入膏肓,油尽灯枯了。   杉灵放轻了脚步,慢慢走上去,“程老夫人,我来了……”少女柔柔的声音响起来,她握起老人干柴一样的嶙峋双手,“你和小晏的事情,我可以帮你完成。老夫人,你醒醒……”   在杉灵柔声呼唤下,打盹的老人动了一动,继而睁开眼睛来。   她的眼睛早已浑浊,似乎被风霜浸染,满含沧桑。刚刚醒来的她先是反应了许久自己身处何处,尔后才看见面前微笑着的杉灵。   这个有着两个精致梨涡的少女穿着五彩衣裙,漆黑的发辫上簪着时令鲜花。她一身明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美与生气。   老人笑了起来,她平素就是个脾气极好的人,如今无端端见着这个陌生的姑娘也没有厌烦或是疑惑,她甚至没有询问杉灵是谁,而是低声赞赏道,“姑娘簪着这些花儿,真好看。”   杉灵总算知道了,程先生那通透的性子来自于这个慈祥的老人:没有一丝戾气,对待任何人都是极为温和的,甚至不问缘由。   杉灵由衷道,“老夫人年轻时,簪花肯定也是极好看的。”   “我年轻那时候么……到处都在打战,没有人理会谁簪花不簪花的。”老人似乎连说话都很是吃力,每说一段话都要费上好长时间。   杉灵蹲下身子,仰头看着这位老人,在她说话间,有融融暖光自杉灵的掌心溢出,然后渗进老人的身体——杉灵正将自己的生气传递给了这位陌生的世人。   “杉灵知道五十年前战乱连连,但就算那时再是流离,总有一个人会注意到你的模样的,那便是你的夫君,小晏不是么?”   “小晏?”听闻了这个名字,老人突然怔了一怔,好像在细细回想什么似的,语调寂寂,“我老啦,终是要等不住他啦……”   “不会的。老夫人还记得那个巫术吗?杉灵是向你回过信的,此番杉灵前来,便就是要完成老夫人的愿望——您那许愿的纸张上写着,希望程萤能嫁于小晏为妻是不是?”   杉灵尚且不知小晏是谁,但她知道程萤便是面前这个鹤发老人——这老人的愿望,是嫁给一个叫小晏的人,几十年,未曾改变。 第二章 良人   世人的记忆总是那样脆弱,忘却记忆的理由有那么多种,一个法诀,一杯神酒……只是那样多的理由里,最叫人唏嘘的,恐怕就是时间了吧?   时间太久了,加上病症一直折磨着她,她竟忘记了先前的许多事情;他是谁?他的名字?他与自己又有怎样的一段过往?   她经常在晒太阳时疲倦睡去,再是突然惊醒,有时候她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地,甚至忘记面前侍奉着的、面容有些熟悉的人是她的谁?   衰老和时间在一步一步地蚕食她的记忆,清醒的时候她会恐惧,她怕自己忘了他。于是在某个深夜里,当子孙们都各自睡去的时候,她拖着病弱的身子爬起来,摸过桌上针线匣子,拿出金剪刀,在自己皮肉干枯的手臂上一点、一点刻下他的名字来……   可笑的是,在她拼死不想忘记他名字时,她已然将他的名字忘却了一半——小晏,她只记得自己儿时就是这么唤他的,并非是因为她比他年纪大,相反,她还要比他小上两岁,所以这个叫法似乎是为了表示亲昵吧?   小晏,小晏……他的全名,她绞尽脑汁地回想也是想不起来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记得自己承诺过要嫁给他,这个承诺现在于她来说就如呼吸一般,再是忘不掉了。   她要嫁给小晏,程萤只能嫁给小晏。   老人摩挲着自己手臂上,那个亲自刻下的“晏”字,那个字丑陋扭曲,伤口溃烂了许久才好,每逢雨天,那里便隐隐作痛。她总是习惯性地细细抚摸着那个疤痕,仿若那个面容已经模糊的小晏便就站在自己身侧一般。   “小宴……”或许是身子实在是弱,老人的双眼逐渐模糊,她将杉灵的话细细思索了许久,终是思维不清地回答道,“是的……嫁给他,但不是我。是程萤嫁给小宴……”   杉灵依旧仰着头微笑着,她轻握着老人的双手,轻声道,“老夫人,杉灵可否见见那个小宴呢?”说罢,少女凝神,细细探入老人的脑海之中——在这个静谧而温热的午后,双目温柔的少女看见有紫藤花瓣飘来,铺天盖地,犹如狂风,瞬间将她们二人包裹住,无数种紫色遮蔽了杉灵的眼睛,而在紫色飘走之后,眼前的老人已然消失不见。   有声音传来。   “萤萤不怕,跳下来,我接着呢!”   “萤萤,等你长大后就给我生娃娃吧?”   “萤萤,不会有什么把我们分开的,即便是生死,你死,我就随着你一起下地狱。”   “萤萤,等我。”   萤萤,应该是她的小名吧?她的记忆中,满是他的声音,稚嫩的童声,低沉的少年声,再到稳重的青年声,满是他的声音,温柔的、高兴的、无奈的、宠溺的。   杉灵于程萤的记忆中慢慢行走着,她没有想到,一个世人的记忆能塞得如此满当,她亦没有想到,一个世人的记忆也能如此单调——那样多的记忆,便就仅仅是为了记一个人而已。   那个人叫晏安,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小宴这个称呼似乎只是为了表示亲昵,她作为官宦之家的女儿,论礼仪来说,应该要唤他一声兄长的。   六十多年前,程家与宴家是朝中荣极一时的两个大家族。程家宗主乃是当朝太傅,两个儿子皆是朝廷重臣。宴家则是武将出身,满门良将,手握重兵。   他们两个氏族,一个是王朝的笔,一个是王朝的刀。   于情于理,两家都是世代交好的。   而那时的程萤是程氏长子与正妻所生的小女儿,程家向来重子轻女,这女儿生来便没有得到太大的重视,好在富贵人家也不缺吃穿。宴安不是嫡出,但因生来聪慧,也深得当时宴家当家宴老将军的疼爱。   她和小宴,相识于一个太平盛世。   杉灵拨开程萤幼时这些华丽如锦的记忆,终是寻找了这段姻缘的源头。   最先入眼的,是满天璀璨的烟火,以及满街繁盛的彩灯。有喧嚣笑声潮水一般涌来,杉灵行走在这六十多年前的帝都城中,长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两旁摊贩热情吆喝,卖的有吃食、纸伞、绣品以及各色精致小玩意儿。   杉灵仰头,见街道上方有无数绳索横穿而过,上头挂满了样式各异的彩灯,多是锦鲤的样式,斑斓鳍尾,十色流苏,鲜活可爱。风吹来时,仿若在水中游动。而透过那些挤挨的彩灯缝隙,还能见到烟花四散,开出一朵又一朵艳彩。   有行人手持彩灯,有说有笑地走来,不见杉灵,直愣愣地穿透她的身体而过,杉灵习惯似的不做理会,她凭着直觉,慢慢走过长龙一般的街道,来到一处府邸后园的高墙下,墙下站着一个年龄不过十岁的小公子,玉冠束发,披着一件绣工精致的麒麟团纹紫貂大氅,五官俊俏英气,他抬着头,朝墙上伸出双手来,那小手已经冻得通红,想是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可他竟没有一丝不耐,语气软软道,“萤萤不怕,跳下来,我接着呢!”   而在墙头上,则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梳着两条细细的小辫子,穿着厚厚的兔毛领袄子,她似乎很害怕,缩着脑袋,蜷着四肢,远观就如一颗蹲在墙头上的汤圆。   “可是,好高……”小女娃拧着眉,皱着小鼻子,奶声奶气道,“摔着可是会很疼的。”   小公子转目一想,立刻问,“是谁说想吃龙井茶糕和麻团的?我可是顶着被世伯责罚的危险带你出来的,若你连一堵墙都不敢跳,我便自己出去玩了!”   “可是……”汤圆依旧犹豫。   “不下来,我可就走咯?”   “别!”   眼见男孩已经转身,女娃娃一急,竟招呼也没打,瞬时就从墙上跳了下来!   那边已经转过身去的小公子一听风声,瞬间就回过身来,脚下一蹬,高高跃起,将小女娃抱了个满怀,可毕竟是孩子,小女娃又穿得厚重,因此竟没有稳当落地,他算到似的将对方的小脑袋往自己怀里一摁,半空中翻了个身,让自己的背先着地。   哎哟一声,小公子龇牙咧嘴,风度翩翩的英雄救美终是尴尬收场。   “你摔着没?!”顾不得自己,他赶紧将怀中的小圆子提了起来,前后端详检查了一番。   小圆子似乎吓傻了,小辫耷拉着,愣愣地摇头。   说来也怪,明明才比她大两岁,不论是心智还是身高,小公子似乎都要高出她那么一大截,他将小女娃的小辫子捋顺了,笑眯眯道,“那走吧,我去给你买好吃的!”   上好的紫貂大氅一个翻飞,他已经牵起了小圆子那胖乎乎的小手,朝巷子那头的最热闹之处跑去——那正是上元佳节的夜晚,帝都破例取消了宵禁,万家同乐,烟火亮空。   这阖家团圆的节庆里,最美好的许不是富裕人家的彩灯,最悦耳的也不是权贵名门的歌戏,而是民间那能灿烂一整夜的烟火会以及街道上百姓们嬉闹玩笑的声音。   灯火融融,烟火灼灼。   杉灵看着这一切,深觉有趣,默默跟上了上去。   两个孩子在人群中犹如两条灵活的鱼儿,在火光通明的街道上肆意穿行着。上方有遮住夜空的万盏彩灯,城中河里有璀璨通明的巨型彩船。女娃见什么都是新奇的,每个小摊前都能驻足许久,小公子则耐心地站在她身旁为她解释着什么,她负责吃喝采买,什么鲜艳的面具,灵动的动物彩灯,还有香气四溢的各色小食……他就负责给钱与提物。   上元节中有许多孩子出来玩闹,三五成群,多是拿了父母给的一点碎银子同伙伴一起来的,因此他二人一起也不显得有多突兀,倒是馄饨摊的老板娘喜极了这对玉似的人儿,给小女娃的碗里多捞了几颗小馄饨。   二人玩闹了整整一夜,待小女娃已经迷糊了眼睛,含着泪水打呵欠的时候,小公子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遂将之前买的东西绑作一堆,挂在自己脖子上,而后背起小女娃娃,缓缓朝家中走去。   “小宴,你看那人好奇怪!”忽然女娃松开了搂着小公子脖子的手,朝一灯火阑珊处指去——此刻他们已经走离了大街,光线黯淡,但女娃指去的方向处却设有一个小摊子,没有好看的灯笼照明,也没有在棚子上方系着的五彩绸带,摊子主人是个披着灰色斗篷的人,孤零零地坐在小马扎上,摆弄着面前的东西。那样一个黑暗的角落,自然引不起游人的注意,行人三三两两路过,竟没有一个人在那摊位前驻足。   “萤萤想看?”他侧过头去,轻声问。   “嗯。”   不再说话,他背着她朝那小摊走去。   小贩卖的是几盘红线。   由几个小小的粗麻袋子所装,袋口敞开,便可见里头整整齐齐码放着发丝一般的红线。奇异的是,周遭明明没有亮光,那红绳却无光自亮,鲜艳极了。   一共有八个袋子,作一字排开,放在小贩的脚尖前,小贩则佝偻着脊背,从脏旧的斗篷下探出了两只干枯的手,那手指细长,且留着长长的指甲,十指戴满了各色宝石镶嵌的戒指。   小贩双手捻着红线,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十指翻飞,灵巧地将红线编织为一根红绳。   想是年事已高了,她的声音听来颇为喑哑,“一生命途皆坦荡。”这么自语着她拿过搁在脚边的小铜剪,从第一个袋子里剪下一段红线,编入红绳中。   “官途通达子孙盛。”剪下第五个袋中的红线编入。   “奈何老来多疾病。”这次将第二个袋中红线扯一段编入。此刻她手中已是长长的一段红绳,将红绳一剪为二,将两段红绳皆是编上绳扣,末了又道,“一生不得心上人……”   程萤听得有些迷糊,不禁问,“这位婶婶,你卖的这是什么?”   “天地牢。”   “天地牢?那是用来干什么的?”   “信者,用以牵连宿命;不信者,只做个精巧的手环罢了。”说话间,小贩微微抬起头来,斗篷依旧是一片阴影,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小公子有兴趣买上俩环么?两根红绳,一生牵绊,可定三生情谊。”   晏安正欲拒绝,哪知程萤却欢欣地点头,“小宴,我们买一根,买一根好不好?”   晏安无奈,只得掏出钱袋,口朝下倒了倒,竟是空空如也,“钱都花完了……”苦恼了一会儿,他瞬时想起了什么,扯下了腰间的玉佩,递给小贩,“我用这块玉,换俩天地牢可好?”   那是他爷爷晏老将军送与他的周岁礼物,上好的玉料,通体剔透温润,乃是无价之宝。平素他都是极为珍惜的,今日却不知怎的,冥冥中好似有人指引一般,让他想也没想就用它换取了两根鲜亮手环。   小贩咯咯一笑,“小公子以玉换情,自然是可以的。”   说着她伸长手,露出一截绣满异域繁花的敞口袖子,她先是剪取了第一口袋子里的红线,脸朝向晏安,念道,“一生戎马征战场。”   遂剪了第二个袋子里的红线,朝向程萤道,“老来福盛兼绵长。”   “将军身毁心不死。”   “名门深闺命多舛。”   小贩将之前四个袋中的红线以此取过,自第五个开始,便好似都独独朝着程萤呢喃,“父母媒妁如白丧。”   “生死不知各一方。”   “豆蔻往事逐渐忘。”   “只到奈何述衷肠。”   将八个袋子里的红线一一编进了红绳里,在念完最后一句时,小贩已然将红绳一刀剪成两段,将绳扣编好,两段鲜红的绳子分别系在了两个小娃娃稚嫩的手腕上。   程萤试着动了动那绳环,疑惑道,“咦,好似不能脱下了?”   “这天地牢以思念为线,终生携带,火烧不去,水浸不毁,除你二人,外人不可视。若想脱去也很简单,一旦你们二人缘分消失,这红绳环便会自己落去。两个小娃娃,前路坎坷艰险,世道莫测多变,望你二人不悔此生……”   晏安和程萤的目光全全被这神秘红绳夺了去,待晏安回过神来,想要向小贩道别时,一扭过头,身侧竟是空空如也,一片漆黑,哪里再有什么小贩?!   “咦?那位婶婶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她是神仙吗?”程萤揉了揉眼睛,天真问道。   站于他们身后的杉灵默默看完了这一切。   她几番思索,终是淡淡笑了,低声道,“是……织娘?”   那是传说中极为神秘的一种精怪,只有缘人才可以遇见。纵然杉灵行走人世千百载,也未见过这种妖精。听说,倘若世人在秋冬时节遇见织娘后会遭到厄运,在春夏遇见则会有好运——只是这上元佳节处于春之初冬之末,此时遇见这传说中的古老妖精,对于这两个孩子来说,到底是恶报,还是福报呢?   望着那眉目清秀的小公子背着小圆子渐渐远去了,杉灵遂转身,继续朝程萤的记忆深处走去。   彼时的程家为了巩固与晏家的联盟,见晏家六郎喜欢程萤,便干脆将年纪尚小的女儿送入了晏家,将他们自小养在一处,晏家为人宽厚,竟是给予程萤家人都不曾给过的关爱,因此程萤有大半的童年都是在宴府度过的。   晏安喜欢偷偷溜出府邸去玩,回来时他一定会带礼物来见程萤,几块糕点,一盒珠翠,无论什么东西,都能叫女孩满足地将双眼眯成月牙儿。   ——也许只有程萤自己知道,让她开心的不是这些小玩意儿,而是小晏的出现吧?   记忆中,春去秋来,男孩渐渐长大,长成了身姿挺拔的青年,行事依旧是那样不羁。名门弟子意气风发,又有一身俊俏的功夫,已经成为帝都众多闺门小姐心中的佳偶。但这样一个眼高的贵公子,却是将平生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用在了自己的青梅身上。   二人的感情愈加深厚,手腕的天地牢鲜红依旧。   在程萤及笄那年,婚事已经被双方父母提上了议程,程萤也自然而然被父母接回了自家的府邸中。 第三章 风雨欲来   十五岁,对于程萤来说似乎是记忆两极的临界点,从那之后的记忆已不是明媚绚烂的一片,它们变得浓稠深红,宛若将要干涸的血迹,竟沉重得叫人迈不开脚来。   杉灵行走于这些怪异而扭曲的记忆里,她惊异地发现,巨变的这漫漫几十年的记忆中,没有了晏安丁点儿身影。   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晏、程两家还未详细谈及他们的婚事时,北方战事爆发,敌国在短短数月内便占据了东北大片江山,晏家作为武将世家,临危受命,领兵北上御敌,而作为晏家的新秀将领,十七岁的晏安将带领精兵先行,急急赶往战场。   他走得那样急,甚至不能好好同程萤道别一场。   于是在临去前夜,随性的年轻将军躲过侍卫和家丁,偷偷翻进程家府邸,轻车熟路地寻到程萤的闺阁之外,他站在一架开得茂盛的紫藤萝下。藤蔓被那紫中透粉的花朵压得极低,晏安个子高,他隐没在阴影里,伸手抬起几垂花朵,昂着头,静静看向窗内那个熟悉的身影,此刻程萤披着一件衣裳,在灯下缝制着一件厚实的貂领袄子。   那个反应总是十分迟钝、给人印象不大聪明的女娃娃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圆圆的脸蛋变为瓜子小脸,曾经呆愣的性子变作了文静温婉。此刻的她,有着最柔美的侧脸以及纤长的睫毛,她认真低头的模样好似一潭静水,明澈又温柔。   整整一夜,晏安就那样笔直地站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的身影,嘴角翘起,带着点点柔情笑意。   秋雨无声地落了一夜,残下一地紫色的花瓣。   直到东方渐明,闺阁里的那盏油灯已被丫鬟添了几次油,贵族小姐才细细地为手中的袄子打下最后一个结,敲了敲酸疼的肩膀,在不经意地扭头时,她才猛地看见窗外那熹微晨光中,那笑得好看的年轻将领。   低低发出一声惊呼,手旁的笸箩掉落在地,针线撒了出来,听闻声响的丫鬟急忙跑进来,询问何故。   程萤摇了摇头,随便扯了个谎解释了,待丫鬟弯腰去收拾针线时,她再回头看去,那树开得极盛的藤萝之下,已是空空如也。   ——她的心上人,已不知何时,带着一肩露湿悄悄离开了。   但就在那瞬间的相视里,她看懂了他口中无声对自己说的话。   他说:“萤萤,等我。”   少女嘴角忽然弯出一个甜蜜的笑来,继而将怀中的那件貂领袄子展开,心中估量着那人的身量,而后仔细叠好了,交于丫鬟手中,“将衣裳送到晏府去,对小宴说,虽说已经入春,但北地依旧寒冷,得叫他一直穿着这件袄子!”   一听自家小姐彻夜不眠所做的袄子是给未来姑爷的,丫鬟立刻挤眉弄眼地调笑,让彼时单纯至极的程萤羞红了脸。   只是至此之后,程萤记忆中再无晏安。   杉灵可以感受到,对于这段美好记忆,这记忆的主人寄予了怎样复杂的情感:她与小宴一块儿长大,二人一度亲密无间,只是稍稍懂事后,诸事便都止于礼节。十二岁后,她不曾亲过他,也不曾抱过他——后来她常常想,倘若她再大胆一些,主动一些,是否能在那场战役之前,就成为晏安的妻子呢?   她真真好怨那时懦弱无能的自己啊。   杉灵将意识从程萤的记忆中抽回,一时间,那繁华盛京,春雨藤萝,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娴静美好的贵族少女的画面犹如一卷浪花,全全呼啸着席卷而去。   杉灵睁开眼睛,她依旧置身于紫园中,目光所及之处是惹眼的紫色瀑布,头顶阳光微烫,记忆中如花一般娇嫩的少女容颜又化成为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妇人。   “老夫人,杉灵知道小晏是谁了。他叫晏安,乃是前朝晏老将军的第六个孙儿。他——”杉灵眯起眼睛,露出两个好看的小梨涡来,“是老夫人你的未婚夫呀……”顿了顿,杉灵又问,“老夫人可曾记得自己十五岁以后的事情?”   她是不大喜欢窥探世人的记忆的,相较于精怪那样单一炙热的情感,世人的记忆太过复杂诱人,饶是出身于上古之时的杉灵,也担心自己会不小心溺毙于世人那过于精彩的记忆中,万劫不复。   程老夫人那张焚烧于火中的纸上所写心愿是:愿程萤嫁于小晏为妻。   这其中曲折因果,便由许愿之人自己说清楚吧。   “十五岁之后的事情……”老人的目光转向杉灵背后的重重藤萝,思考良久,尔后缓缓道,“自是记得些的……”   晏安带着为国尽忠的一腔热血踏上了战场,尔后却再也没有回来:军队遭了埋伏,为了不让全军覆没,晏安领着数百死士拖住敌军,以求争得让大军撤离的时间。   没人知晓那场战争有多么惨烈,只知参加了战役的将士们全全被记入了死亡名录中。   亦没人告诉程萤这一切。她依旧满怀着希冀为他缝制着一件又一件寒衣。   半年后,敌军势如破竹,一路南下,帝都岌岌可危。   昏庸的帝王终是从酒色中稍稍回过神来,听从了众多老臣的建议,南下避难。而程家自然要随帝王一同南移。在程氏满门正急急收拾着难以计数的金银细软时,程萤穿着柔软的丝绸绣鞋,披散着头发,不顾闺阁女子不能见外人的礼节,疯了似的跑向主院,一把拉住正在指挥奴仆收拾东西的母亲。   “娘亲,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为什么突然要走?北方那边是出了什么事情吗?!小宴他……”她的眼中盛满惊恐,犹如受惊小鹿。   见小女儿如此衣冠不整的模样,程夫人遂皱起眉,声音冷硬,“回去!这个模样成何体统!”   “娘亲……”   “送小姐回去!”   “娘亲!告诉我小宴是不是出事了?!他、他怎样了?娘亲!娘亲!”已经有婆子上来拉住她,将她往后院拖去。她从未反抗过父母之命,竟连怎样挣扎都不会,婆子力道极大,她的手臂霎时被捏得青紫,她却不敢喊疼,只会轻轻推开她们。   拉扯中,她的脚磕在台阶上,一个不稳滑倒在地,沾了满身的灰尘。   程夫人眼中却怒意更甚,“够了!今后不许你再提晏家一个字!晏家六郎已经死了,你就断了念想吧!”   “什、什么……娘亲你说什么?”她趴地上,无人去扶她,狼狈的她爬起来,脸色煞白。   “他已经死在战场上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程萤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神经质般笑起来,“你在玩笑……娘亲你在玩笑对不对?小宴不会死的,他叫我等他,他说不会有什么将我们分开,他说,”一身白衣的少女披散着头发,衣裳不整,神情扭曲,貌似魔怔,最后一句,她说得那样轻,那样小心翼翼:“要娶我为妻的……”   “把小姐拖下去!没有我命令,不准让她见任何人!”忍无可忍的程夫人突然下令,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瞬时又围上了上去,将她轻而易举地架起来,拖了回去。   ——这个王朝安逸太久了,腐朽的制度,冗杂的官员,懒散的军队,以及终日只知晓歌舞走马的帝王都在一点一点啃食着王朝的根基。纵然有将军来想力挽狂澜,但终究败给那些士气正盛的敌国精兵。   风光了百年的晏氏子孙,在短短半年内,一半死于战场,一半死于帝王的迁怒。   这些,程萤都不会知道——她需要做的,是恪守父母之命,做一个合格的贵族家的女子,一个温顺的联姻工具。   十几年来仅在表面维持的关系瞬间破裂。晏家满门不留,与晏家交好的世家被吓破了胆子,纷纷划清界限。没有人再敢提及与晏家的情分。程萤与晏安的婚事已经叫程氏族内人人自危,浸淫权术几代的程家人在晏家落难时可没少做落井下石之事,而与小宴有婚约的程萤,自然也成了程家人眼中的灾星。   这个少女本就是他们弄权的工具,加之之前的十几年时间都养在别家,更是毫无情分可言。   即便,她与他们流的是同样的血。   回忆到这里,老人突然叹了一口气,“那时候,我真真儿是什么也不懂,我从不知父母之命竟是可以违抗的,若我当初不随父母南下,而是北上去找他,现在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光景?”   不需思考她一个女子怎样才可以独自走到北方,哪怕是让她死在寻他的路上,她这一生定会少了很多遗憾吧?但那时的她无措犹如一只雏鸟,除了拉着自己母亲的手苦苦哀求几句,她竟再也没能力做些什么。   南下的路途上她哭了一路,也病了一路。 第四章 成婚   帝都南迁,昏庸的帝王将大好的半壁江山拱手让给了敌人,而自己却蜗居南方安乐一角,向敌称臣,苟延残喘。   一年后,被酒色吸干了的帝王死去,新帝继位。   “新帝不喜欢程家,他宠信新贵赵氏,赵家族长蹴鞠练得好,而新帝就喜欢蹴鞠……帝王的宠信总是那样叵测多变,一年前,父亲还是在南朝里说一不二的高官权贵,一年后,父亲见着了赵氏族长,也不得不拉下脸面,朝那年纪轻轻,甚至连字都不识几个的年轻人鞠躬讨好。那时父亲年事已高,族中又没有子弟能再得新帝喜欢,父亲独木难支,眼看这庞大家族要一朝溃败时,他不知在外使了什么手段,打点了多少人马,终是将我许配给了赵氏族长的痴儿弟弟。”老夫人说得很慢很慢,她的眼神平静,连语气也听不出半点波澜。   事情已然过去多年,纵然那个伤口一直没有好起来,在这样长的时间里,应该已经习惯了这彻心的疼痛吧?   曾经,晏安战死没有任何人告诉她,这一次,就连婚事,也没有一个人告诉她。   她被关在闺阁中,眼中世界只有脚前的三丈土地,直到一天有仆从开启了闺门,她看见闺门之外的程府披红挂绿,才猛然知晓,那日竟是她大喜之日!   众侍女强迫她穿上大红嫁衣,她惶恐万分,往日温柔得像一片羽毛一样的少女陡然间变得歇斯底里,但纵然是歇斯底里,她所能做到的最是过分的事情,也不过是披着一身鲜血一般的嫁衣,死死抱着床柱不肯离开而已。   “我不嫁!除了小宴,我谁也不嫁!我答应过他要等他回来嫁给他的!!求求你们,不要这样做……不要……”她发髻散乱,不顾自己身份哀声祈求着一众仆从,有人眼中闪过不忍,却终是无可奈何。   眼看吉时已到,程萤却还是这般妆容,父亲登时怒不可遏,他一脚踹开了闺门,一把捏着她的胳膊,竟不管是否会弄疼了她,狠狠地将她往门外扯,“今天你就是死也要给我死在赵家!萤萤,你知道爹爹为了把你嫁给赵二郎付出了多少人力财力吗?如今赵家势大,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依附着他家!想要嫁进他家的贵族女子要多少有多少,你可是何等幸运才有这个机会的?!”   “幸运?”少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父亲已经扭曲了的脸,生平第一次露出讥讽的冷笑来,“爹爹,那赵家二郎是个傻子!他连话都说不利索……”   “啪——”重重一记耳光打断了程萤的话。   “你放肆!那是你未来夫君,竟然敢说出这等阴毒的话来!”   少女捂着脸,看着这个被她叫作父亲的人,眼神一点、一点凉下去,她一字一顿地坚定道,“父亲,女儿不孝,女儿这辈子,只能嫁给小宴!”   “那个小子早已经死在战场上了,被战车碾得连灰都不剩!你还想着他!”   “他死了也罢,我死了也罢,我只会嫁给他。今日,哪怕你断了我双手双脚,我也只能嫁给他一个人。”在死死抓住床柱的那只左手手腕上,鲜亮的天地牢紧紧环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天地牢未断,她和小宴的缘分就未散。   战场多变,即便小宴所领的军队全军覆没,但谁又真正寻到了他的尸体?他一定还活着,只是受伤太重,不能及时回来寻自己罢了。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少女的眼中一片死寂,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红绳,又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的父亲,语气满含讽刺,“父亲,我有三个嫡出哥哥,一个嫡出弟弟,外加九个庶出兄弟。我们程家子嗣满堂,什么时候,那十几个儿子包括旁支几百号族人都变得这般无用了?要硬生生地卖掉一个女儿来求取富贵,要这般不要脸地用一个女子的一生来填补他们的平庸!”   她说得极慢,一字一顿,声音低却是十分清晰的,这些话让父亲当时就愣了一愣,但马上他阴沉下脸。   “其他人都给我滚出去!”程大人如此命令道。   善于察言观色的仆从们纷纷逃也似的离开,末了还将门给关上。   程大人环顾四周,而后拉开了书案前的椅子,坐了下来,脸上竟还带着笑,“萤萤可知,如今你的爷爷身体不好,整个程家都落在了爹爹一个人的身上?”说着他拿起桌角一方小巧的砚台,细细把玩着。   上好的砚台,雕刻成一朵呈露荷叶的模样,观之有趣极了。他的手指一边翻转着砚台,一边又说,“你出生时爹爹就不大喜欢你,女儿么,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不能考取功名,只做一个男人的附庸而已,又有什么用呢?但早先晏家六郎喜欢你,晏老将军对你也甚是疼爱,我倒也感欣慰。可如今不同了,萤萤,你的身价早已经因为晏家而被贬得一文不值了,现在用你一人换取你十几个兄弟的富贵安平,你应当高兴感恩,不是么?”   程大人起身,慢慢踱步到程萤身边,他没有放下手中的砚台,“可是,”表情蓦然变得狰狞,他高举起手中的砚台,“你这恬不知耻的下贱货色!竟敢如此对父亲说话,还胆敢抹黑整个程家!今天我就断了你的双手双脚,看你还能硬气多久?!”   精美的砚台狠狠砸向少女的双腿,刺破皮肉,磨顿在骨头上。   骨头登时发出咔嚓的碎裂声。   “啊啊啊啊!不要!”尖锐的疼痛瞬时让她抛去了所有的尊严,她拖着扭曲的双腿拼命往床里靠着,满头珠饰掉落了,嫁衣也撕破了,少女在大红色的被褥上翻滚惨叫着,鲜血越积越多,竟比那嫁衣还要红。她双手攥成团,满面泪水,不停哀求着:“爹爹我求你,不要!女儿不可以没有双腿!女儿不可以不能走路!爹爹,求求你,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胡言乱语的呼痛与求饶没有换来对方一点点怜悯。到最后,她竟无力再挣扎了,浑身湿淋淋的,不知是汗还是血,她趴在厚厚的喜被上,面容朝下,双腿诡异地扭曲着。   “萤萤不怕,跳下来,我接着呢!”   “萤萤,你猜这次我又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萤萤绣的花真好看,只要是萤萤做的就没有不好的!”   “萤萤,离你及笄还有半年,我等得好辛苦啊……”   “萤萤,等我。”   “萤萤,不怕……”   恍惚中,那如春风和煦般的少年不知何时又出现在眼前,穿着挺直的袍子,有着最明亮的笑容与最温暖的声音。   他那只套着同样鲜红天地牢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他将额头抵在她的额上。   萤萤,不怕……   重伤的少女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伸手在虚空里抓了许久,犹如一个溺水的人,但终究,脱去几片指甲的手又因脱力而重重落了下来。   她的脸埋在被褥中,可以嗅到浓重的血腥味。   她笑了,答:“好,我不怕。”   喜乐依旧不停,迎亲队伍在张灯结彩的程府门口等了片刻,终是看到新娘的到来——围观的百姓中有人低声发出惊叫。   这哪里是新娘?分明就是从地狱里拖出的恶鬼。   一身破败的嫁衣,一身淋漓的鲜血,甚至连鞋子都没有穿,喜帕草草地蒙在头上。半死的新娘在各种情绪和眼神中被丢上了喜轿。   轿帘落下的刹那,她听见父亲与她此生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冷漠道,“今日之后,她是死是活,便不关我们程家的事了!”   是啊,喜事变成了悲事,她不能按时出嫁会得罪赵家,但将她打得半残后嫁出去了,就不会得罪赵家么?   说到底,比起新娘不肯嫁于赵家的丑闻,将奄奄一息的新娘送上花轿来得更合算一些吧?毕竟,大婚是成了。   她那曾经对她笑颜笑语的爹爹啊,终是在王朝气数将要尽的时刻同它一起腐烂掉了,他为了这全族的生,选择了她的亡。   说到底来,这牺牲一人成全众人的做法,对那无助绝望的一人,是多么不公平啊。   轿外喜乐震天,程萤虚弱地靠在轿壁上,被敲破的皮肉已经与嫁衣黏在一起,稍稍一动,便能生生撕扯一下一块皮肉来。她小心翼翼地用裙摆盖在扭曲的双腿之上,想要保住最后一点尊严,尔后她缓缓抬起手来,看着那熠熠生辉的天地牢,用尽气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   “小宴……”即便被暴打得跪地求饶,也没有松口同意嫁去赵家的她,在想起晏安后突然心头剧痛,泪水汹涌而出。   那个曾经许诺要照顾自己一生的少年,你究竟,现在在哪里啊? 第五章 家书   “老夫人,抱歉……”杉灵一脸懊恼,她的目光转向老人的手腕,只见那里空空如也。   他人见不着的天地牢,竟是这位老人此后活下去的支柱。   “已经经历过的事情,还怕回忆么?不回忆,它就没有发生过吗?”老人微微一笑,她伸手抚了抚杉灵的发髻,安慰道,“姑娘莫要担心,我既敢说起这些,便真真儿是看开了的……”   半死的新娘被送至了赵府,本是傻笑着的赵家二郎一见新娘的模样吓得怪叫一声,一屁股钻进了喜堂前的长几下。赵大人更是怒不可遏,换了常服便要出门与程家理论。   而新娘,无人管她死活。   赵夫人掩着口鼻,嫌恶地看了她一眼,便道,“丢进柴房中去吧,那满身血的模样我瞧着怪瘆人的。”   于是在当夜,她被抬入柴房中,自生自灭。   程老夫人缓缓道,“他们都以为我活不了,我伤得太重,甚至连话都说不了。几个家丁在扔我入柴房时,还在说着‘明日来收尸着实晦气’这样的话。”说着她停顿许久,似乎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我也以为我活不过那晚了,只是……”   ——那是程萤经历的最奇异的一夜。   她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黑暗中她蜷缩在冰冷而潮湿的地上,神志不清,一直说着胡话,她周身冰凉,额头却是滚烫的……或许是她伤得模糊了记忆,又或许是真有神迹发生,她看见,从那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团白光,那光比月光璀璨,比阳光柔和,带着叫人心安的温暖。白光悄悄靠了过来,再近一些时,她才看清,那是一只生着双翅的巨大白虎。   白虎从极黑处走来,没有一点声响。它生得那样美,有着一双奇异而高贵的黄金瞳,通体没有一丝杂毛。它步履优雅地靠过来,仰着下巴看了一眼临于生死边缘的少女后,俯下身子,哗的一声,展开那双大得吓人的双翅,尔后再轻轻合起,将少女环抱于羽翼之中。它毛茸茸的脖颈承托着少女的肩膀,之后闭上了那双金色的眼睛,似在沉睡。   这只奇异的神兽,程萤不知它来历,亦不知它名字,只晓得有它陪伴是那样安心,双腿不再剧痛,一切黑暗离她远去。   “安心……”迷糊中,她似乎听见有人如此喃喃说道,声音轻稳,如初春微风。   时至今日,程萤也不知那夜所遇是否为真,当她一觉醒来时,自己依旧孤零零地躺在那柴房之中,门窗反锁完好。   只不过,重伤的她竟活了下来。   程家毕竟还是有些根基的,即便两家因为婚事闹得不愉快,赵家还是顾及了程家的三分颜面,将程萤留了下来。   她最终,嫁给了那个傻子。   其中波折自不用说,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从云端一朝掉落进泥里,其中艰辛只有自己知道。   “我没有寻死,也没有哭闹。因为我知道,人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活着,好歹有个盼头不是么?好歹,有个念想,小晏还会回来的……”老人说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把黄金钥匙来,尔后扭头,朝向屋内,“姑娘能否将屋里头的东西递给我?在一个梨花木小柜中,那梨花木小柜就置在我的床头。”   杉灵应声点头,她接过钥匙走进屋子,目光一扫便寻到那个小柜,小柜中只放着一个用五六层绸布仔细包裹着的物件,显然是老人的珍藏,看样子像是个盒子。   杉灵走出来,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入老妇人的怀中。   老妇人打开绸布包,里面的确是一个红漆盒子,红漆已有些掉色。打开盒子,里头竟还用油纸包了好几层,而在最里头,这老人如此夸张地想要保存的东西,竟是一沓厚厚的信笺。   信数来有五六十封,按照时间顺序整齐码放,最上头的是年代最久远的,信封本为苍黄色,随着时间推移,信封更是脆得似乎一碰就会碎。   “这是?”   “是小晏写来的信。”   “小晏写来的信?”杉灵有些许吃惊,她轻轻打开最上头的一封,见信封中只有薄薄一张信纸,上头竟是短短一句话:一切安好,萤萤勿要担心。落款竟是“晏安”二字。她心存疑惑,便又拆了一封,依旧是一模一样的句子和落款,再拆一封,照旧如此。   这满满一沓的信件,竟都是一样的内容么?   “那赵家二郎虽是个痴儿,脾气却不大好,总是无端发怒。他见过我婚礼上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更是厌恶极了我,总是喊我做‘魔鬼’。我时常不知我做错了什么,总引得他将我痛打一顿。我腿上落下病根,一直不能走快,因此只得抱着头,缩在地上任由他打骂……”   自然不会有人再来帮她了。自父亲推她进入这个火坑以后,她便明白了,自己只是这庞大门族中的一个工具,用来联姻,用来生育,而她自己的喜怒哀乐,不会再有其他人来关心了。   赵家人只当她是赵家二郎的玩物,更是不会约束这个傻子,见她被打骂也只会看戏般地嬉笑。   一日,她真真被打得狠了,连耳朵里都渗出了鲜血,那傻子打累了便独自躺在床上睡去,程萤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水盆,细细地将脸上的血洗干净,又梳齐了头发。然后,她扯过一根腰带,走向屋外。   瘦得过分的少女昂起头来,看向上方那些绘得精美的横梁,仔细寻找着一根她满意的。而就在这时,余光中她似乎看见门槛外躺着一物。慢慢挪过去,程萤看见门外青石地板上放着一封信,苍黄色的信封上什么都没写,一朵紫色的藤萝小花压在上面,似乎是有人刻意为之。   她心生疑惑,顺手拆了那信,之后她看见了那行字迹:一切安好,萤萤勿要担心。   心如死灰的少女突然用手捂住了嘴,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她不敢发出哭声,只得死死咬住嘴唇,将那封信看了又看后,她将信纸贴着自己的胸口,弯下脊背来,犹如保护子宫中的胎儿,用整个身体护住了那信纸。   那是晏安的字迹。   小晏还活着,小晏给自己写信了……短短几个字,终是将她从绝望的悬崖上拉了回来。   “小晏,小晏……”   她呜咽着,点头。   再后来,每年都会有一封信笺出现。不知来处,不明时间,同样的话,却是崭新的墨迹,昭示着这封信刚刚写完不久。   她曾想去寻那寄信之人,只不过到头来终是一无所获。   “那时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便是这一年一封的信。”老人细细抚摸着手里的信笺,末了笑了笑,浑浊的眼中竟全是满足,“而我手上的天地牢也一直没断过,我满心欢喜,因为小晏还活着……我一直记得的,我要嫁给他,只能嫁给他……”   只不过,那时意志如此坚定的她却终究没有逃过命运的捉弄。   ——她怀上了那个傻子的孩子。   赵家对她的态度终是有些改变,不再让她做粗活,甚至将她的住处挪出了柴房。   因为孩子,她好歹能吃上一些像样的饭食,只不过,纵然食物再是可口,年轻的妇人却失去了所有生气。她如一具木偶般,整日在门槛处呆坐着,抚摸着自己日渐大起来的肚子,摸着摸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那时她甚至尚是清醒,她知道,因为这个孩子,她或许与小晏再无成婚的可能了。   一切都是她的错,她再不是小晏眼中的那个小青梅了——她誓死要坚守着的诺言,因为这个孩子,全都破碎了。   哀莫大于心死。   即便直至那时,天地牢依旧没有断开。   十月怀胎后,她产下一子,单名一字:熠。   在熠儿三岁那年,偏安江南的王朝气数终是走到了尽头,北方铁骑一鼓作气,推翻了这个已然腐烂殆尽的朝代。国都被破那日,程萤正带着孩儿在远离都城的一座庵内祈福,幸运地躲过了一劫,而她那风光一时的婆家,以及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娘家,皆淹没于敌军的铁蹄下了。   程萤一个妇人带着稚童同难民一路南行,她吃了很多苦,亦学会很多东西。当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开始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纤纤玉手早已变得粗糙,皮肤亦不再白皙细嫩。   她不再会为了一些小事而哭泣,她从最苦最累的事情干起,没有丁点儿怨言。   ——她在变得坚强。   而那宴安写来的信却依旧不断。无论她在哪里,信都能准时寄到,五十年来,竟没有一次意外。 第六章 陆离   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老人似乎已经耗尽了力气,她半阖上眼睛,声音几乎轻不可闻,道,“这么多年了,我老啦,再也等不住他了……”她的记忆正在衰退,她已经忘记了他们之间的许多:他的眉眼,他的笑声,他揉着她的脑袋时手掌的温度……乃至他的名字。若不是那缠绕于手腕上的天地牢,和每年一封的信,只怕她就要将他忘个彻底了。   握着老人那干枯的手,杉灵问道,“老夫人,你想让我帮你寻回小晏是么?”   哪知老人却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程萤啦,我嫁做他人了,我老了,丑了,再是配不上小晏了……”   “那老夫人的意思是……”   “我的愿望,是程萤与小晏成婚,而不是我和小晏。”说到这里,老人语气凄凉。流离人世几十载,满身业障,怎么能嫁给记忆中那干净而开朗的少年呢?   有资格嫁给他的,只有当初那个心思纯明的少女。   “杉灵知道了,这就去布置。老夫人若累了便小睡一会儿吧,待你醒来,便可看见程萤与小晏的婚礼了。”少女扬起温柔笑意,如是说道。尔后在为老人掖毯子时,悄悄在老人眉间使了一个法决。   老人安静睡去,少女起身,悄然离开。   来到庭院中央,杉灵四望,尔后闭上眼睛,仰起头来,双手拢在嘴边,一声清脆的鸟鸣自她口中发出,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在这万里晴空之中,似有翅膀扑打之声传来,尔后声音愈加真实起来,接着,无数鸟儿铺天盖地自四方而来——那是世人所看不见的异象,六合八荒中所有鸟族首领皆从万里之外赶来,不惧风雨,只为了这个异族姑娘的一声短短召唤。   无数形态各异的鸟儿齐齐落在紫园的满架藤萝之上,垂下五彩的尾翼,各色翅膀在阳光下扑腾着,宛若藤萝间延展而开的花朵,鲜艳到了极致。   “你们替我捎个口信,说我请摩迦郡中各位同僚帮一个小忙。请他们于今夜务必到达这里。”   众鸟儿仔细听她说完后叽喳一叫,似在领命,然后展翅掉头,又朝四面八方飞散而去,急急去人间各处寻找摩迦郡人了。   在目送鸟儿离去后片刻,杉灵忽然歪了歪脑袋,感应到什么一样,自言道,“咦,怎么有同僚这么快就到了?”说着快步走过一条长廊,停在一处偏门口。   偏门应是许久无人出入了,藤萝在此处长势尤为旺盛,垂落的葡萄一般的花串几乎遮去了半扇门。   杉灵不做他想,一边撩开花朵,一边去拉那已经锈迹斑斑的铁门栓。嘎吱一声,木门微微开启——门后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二十五六的模样,眉目俊雅,自带风骨。他一身白衫,背着一个半旧的褡裢袋,在杉灵开门时,他正巧从袋中抽出一封薄薄的信来。听闻声响,他抬起头,看见明媚的少女,那双本是冰凉一片的眸子瞬时绽放出少见的暖意,他扬起嘴角,笑如春风,“灵儿?”   “陆离?你……”杉灵吃了一惊,手蓦然缩回,藤萝花便幽幽拂下,只是才拂至半道,一双修长而苍白的手恰时伸了出来,再次阻了花串落下。   两人照旧相视。   陆离一只手挡着花儿,脸上笑意未退,“怎么,我吓着灵儿了?”   “陆离,你怎么到得这样快?”杉灵的目光扫向他手里的那封信笺,苍黄的信封,与程老夫人所收的信笺竟是一模一样。   “五十年前,有人施术,召我而来。”陆离看着同僚略显惊愕的脸,晃了晃手中的信,他解释道,“那个人,叫晏安。”   让我们拨回时光,回到五十年那场惨烈的战役中去。   ——那是王朝与北方铁骑的第一次正面交锋。浸淫于安乐中百年的南方军队万万不会想到那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的北方民族,骑着战马,挥着马刀,毫无军纪兵法可言,就将他们打得退无可退。   三万军队在峡谷中遭遇了埋伏,敌方才区区五千人,首尾一包,三万人顿时乱做一团。   晏安作为副将,掩护主将离开,众人将包围圈突出一个豁口,主将率亲信仓皇逃离,他则同敌人殊死一战。   陆离并未正面见着这场战争的惨烈,他曾经掌管着帝王盘,主天下兴衰,战争死伤对他而言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在这充斥着死亡的地方,召唤他而来的信笺,似乎也特别多。   风中浸染着血的腥味。   刚刚结束的战场上,依旧有几处残火烈烈燃烧着,秃鹫在尸堆中欢呼雀跃着,享受着难得的欢宴时刻。有鲜血从高地流下,汇成小溪,一寸一寸渗进这荒凉的北方土地里。   望着这惨烈的战场,陆离微皱起眉,他小心避开血洼和尸体,朝战场深处走去。   行了好久,终是停在一人面前。那人趴在地上,盔甲残破,浑身是血,背上还插着好几支羽箭。在他手旁,是一堆战车燃烧后的灰烬,仍有炭火星星,犹如野兽的眼睛。而在这堆炭火上,放置着一张薄纸,竟没有一点被烧毁。   陆离拿起那张纸,细细来看,上头书着一行小字:若我不幸,务必保得我未婚妻子程萤活下去,晏安来世再报仙人恩情。而在这行字之下,是自己的回复:已见字,陆离致上。   取春雨浸湿之笔、夏阳酷晒之墨、秋风吹拂之纸以及冬雪覆盖之砚,用此笔墨纸砚书尔之心结,焚于火中——这古老巫术所能实现的愿望,皆涉及施术者的生死命运。而这军人,用最后一口气息将他召唤过来,竟不是为了救自己的命,而是为了他人?   想必这张愿望是早早写好,时时带在他身上的,直到自己重伤不治,他才将纸张抽出,丢入就近的火堆里。   “萤萤,别让她……别让她知道我死了……否则,她会活不下去的……”男人气若游丝道。   将那纸收入怀中,陆离垂下眼帘,眼中有异光闪过,他似乎不能理解这世人的心思,只得缓缓道,“阁下放心,在下自会守护程萤一世,保她安然。”   许下承诺,陆离不带一丝犹豫提步离开,而那重伤之人,终是带着笑意,满意地合上了眼睛。   此后,陆离仿着小晏的字迹,每年向程萤送出一封书信——这拙劣的办法,竟真的支撑着程萤活了五十年之久。   或许并不是这拙劣的谎言骗过了程萤,而是这个痴情的女子只愿相信宴安还活着。   信笺不断,红绳不断,那就证明宴安还活着。   紫园中,陆离轻轻拂去了肩上的花瓣,解释道,“这是我送的最后一封信,程萤阳寿已到。”   杉灵歪着脑袋,看向语气淡淡的陆离。   “灵儿怎么这样看我?”   少女突然调皮一笑,“这么说,你看过晏安的模样咯?”   陆离皱眉,“是又怎样?”   “那么帮我一个忙吧,也算为晏安的嘱托做个了结怎样?”说着不等陆离答应,少女突然后退两步,于园子的空旷处轻盈地转了几圈,五彩的裙摆翻飞,伴随着她脖间的银环叮当,美得像一场梦。   有微亮白光自杉灵脚下蔓延而来,继而爬上她的腿、腰和脸上……   待白光消失,她也停下了下来。再见杉灵,已不是那笑起来有着两个梨涡的娇俏的重明府君,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陌生的美丽少女。   瘦削的肩头,明秀的小脸,一身荷花红的襦裙,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朵雪白的梨花。   “陆离,你看像不像?”少女扬起明朗的笑,她拉住呆愣住的白衫男子的手,“该你变啦。”   ——她变幻成了,十六岁的程萤。 第七章 婚礼   “老夫人,醒醒了,吉时已到,我们该去参加婚宴啦。”   熟睡中的老人被轻轻推醒,她睁开眼睛,眼前燃着一豆孤灯,想是已到夜晚,只听闻外头隐约一片喧嚣喜乐。   唤醒她的是一个有着猫一般剔透棕眸的少女,着一身绯色石榴花纹的襦裙,她未带珠饰,唯有脖颈上套着一个银圆环,银环正中挂着一个小铃铛。   “衔蝉姐姐,老夫人醒了么?别误了吉时啦!”门口的竹帘子被掀了开来,露出一张少女圆圆的脸庞来,同是穿着一身俏丽的银红色襦裙,梳着双环髻,她身后嬉笑着簇拥着好几个少女,每个少女竟长得分毫不差,着同样款式的衣裳,手中都捧着一个金托盘,托盘上盛满了桂圆、红枣等果子。   “就来就来!”衔蝉一声应和,末了还不忘提醒道,“喂你们几个,小心别撒了‘早生贵子’!”   “知道啦,小心着呢。”少女们笑嘻嘻地应付着,放下门帘,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走远了。   衔蝉扭回身来,朝老人甜甜一笑,推着她的竹轮椅,“那我们这就走吧。”   老人不明所以,“姑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参加婚宴呀。”   “谁的婚宴啊?”   “晏安公子与程萤小姐的婚宴呀。”   衔蝉话音未落,他们已经走出了房门,就见外头天色已暗,满架的藤萝枝条上挂满了贴着喜字的大红灯笼,灯笼光线温暖昏黄,将一切都照得那样不真实。   老人看见有许多人自一处不常开启的偏门外走进来,提着贺礼,有说有笑地走进不远处的正厅中。   “姑娘,他们都是谁呀?”   “老夫人,那些都是参加婚宴的来宾。婚宴嘛,总是要人多才热闹喜庆呢!我这就推您进正厅去!”   一老一少跟随着其他宾客,一起进入了正厅中。   ——熟悉的大堂不知何时被布置一新,此刻一片朱红艳彩,凿井处垂着五彩花球,堂前挂着鸳鸯和鸣的绸缎画,在前头的高几上排放着一溜果子,并着两根红蜡烛。   这一切分明是喜堂的模样。   喜堂门口处来往着方才那几个捧着“早生贵子”的四个同胞姑娘,每个姑娘手提一个小竹篮,见有客人来便从篮中抓一把喜糖塞入客人手中。看老人和衔蝉过来,便嚷着让客人们空出一条走道来。   “老夫人来啦,你们都让让呀!”其中一个小姑娘在为老夫人开路的同时,还不忘朝她怀中塞一把喜糖。   安置老人坐定之后,四个姑娘又热情地上了热茶与果子。   老人许久不见如此热闹的场景,有些发懵,她是个善良宽厚的老人,即便不知所措,仍旧带着笑意任她们手忙脚乱地折腾。   忽然有嘈杂的笑声与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有许多衣着各异的人,老人、青年、女子乃至孩童,每个人起着哄,簇拥着一对新人走入喜堂来。   老人不认识其中任何一个人,但她注意到,在那些宾客的脖颈或是手腕等处,竟像推着自己的少女那样,皆套着数个银环,银环花纹不同,数量各异,皆是叮当作响,光泽无瑕。   有司仪高喊一声,“新人到——”   而那众人欢呼祝福的新人,男子一身黑色滚红边的长衫,正一脸微笑地用一根红绸带牵着新娘小心翼翼地走进门来。   人群之后的老人看着那张脸,愣在当场。   多少年了,当她已经垂垂老矣、风烛残年时,他却还是那样风华正茂,英姿勃勃。   ——小晏,那新郎竟是她的小晏。   纵然记忆已经模糊,但当再次见到他时,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是军人的缘故,他的背总是笔直的,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很好看,有一种清澈洒脱之感。   她曾经心心念念要记住的人啊。她坚守了一生的诺言,年轻时不顾一切的抗婚,年老时用剪子在手腕上刻下的名字……她如蝼蚁一般在乱世中活了下来,褪去尊严和骄傲,只为了能等到他。   她的小晏,她思念了多年的良人,真的没死。   此刻晏安眼中只有那娇小的新娘。没有冗杂的礼仪,在司仪略显生疏的喊声中,以天为媒,以地为证,三拜后,新郎揭开了新娘的喜帕。   喜帕下是少女羞涩的脸,她低垂着眼眸,长睫打下阴影,杏目朱唇,粉白面颊。   那与年轻晏安一模一样的新郎先是一愣,他的视野中,对面并不是程萤,而是那个有着两个小梨涡的熟悉脸庞。   ——杉灵低垂着眉目,头戴凤冠,于摇曳的喜烛亮光下,实在是明艳极了。   新郎忽而一笑,继而双手一握,朝新娘深深鞠了一躬,沉声唤,“娘子有礼……”   宾客又是一阵欢呼,姑娘们更是朝堂前撒了满满一地的藤萝花瓣。   脸上一凉,老人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五十年,她终是等到了程萤嫁给晏安了……那断骨的毒打,被人踩进土里的尊严,乃至此后牲口一般求着生存的日子,在这烛光摇曳的日子里瞬间淡开了去。   不重要了,之前所经历的种种都不重要了……此后比翼双飞,鸾凤和鸣。   程萤,终是嫁给了她心中的良人宴安。   人影憧憧,宾客们还在嬉闹欢笑着,虚空中充满了醇香的酒味和糕点的甜腻,所有人没有注意到的是,在那喧嚣之外的小小角落中,老妇人看着这一切,面带着微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尾声 不断之念   再过去,便就是奈何桥了吧?   老人看向周遭模糊了天地的世界,只能听见小船划过黄泉水后的哗哗声。   那摆渡的船夫头戴竹笠,身披蓑衣,自始至终都看不见他的脸,他一边划着桨,一边道,“老人家,你是好人,来世一定能得福报,投身个富贵人家的!”   老人安静地坐在小船上,带着安详的笑意,没有答话。她低头,看向手腕,一根红绳在手腕上鲜亮耀目。   倒是奇怪了,明明已经死去了,这天地牢为何还在手上呢?   “老人家,你看,前头就是奈何桥了,过了奈何桥啊,此生记忆便消失殆尽,便可不带一丝烦恼地安心投胎啦。”说着船夫朝上方一指,还特地放慢了行船速度。   那是一座凌空存在桥,似乎是用石头垒就,不知来处,亦瞧不到尽头,就像这黄泉之水那样,似乎是混沌一片,无边无际,仔细瞧过去时,却又只能瞧见模糊一影。   “那桥下似乎还有一只船?”   船夫伸头一瞧,继而不屑道,“可不是吗,那只破船可都停了几十年了。”   “为何不走呢?”   “船上还待着一个孤魂呢!”   “孤魂?为何待在那里?”   “不愿投胎转世呗!据说几十年前也是乘船来到这里,听说过了奈何桥便会忘了前生,便抵死不肯再前进一步,还打了船夫。他在这里苦等了有几十年了吧?硬是不肯走。鬼差也架不走他,将他的魂魄都几乎打散了,他也没有哼哼一声,鬼差怕他真的就此灰飞烟灭,就拼好了他的魂魄,好言劝他往生,劝不得了,便又打散了他的魂魄。拼拼打打来回几十次,他耐得住那裂魂的疼痛,鬼差们都没耐心了。后来地藏王菩萨显身,说他尘缘未了,这才任由他在这里傻子似的等下去了!”   “他在等什么?”   “谁知道呢?他不动,也不说话,就蹲船头跟鬼似的……”说着船夫一顿,继而哈哈一笑道,“瞧我说什么呢,他不就是鬼吗?”   二人不再说话,小船离奈何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程萤看见那泊于黄泉之上的孤船已经十分破败了,乌篷摇摇欲坠,船架更是腐朽不堪,也不知那孤魂去哪里找了木料,对船修修补补,打了一船的补丁,竟也没使船沉没。   黄泉水没有波纹,因而坐于船头的灰影子就那样瑟缩着,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安静而寂寞。   程萤的小船很快驶了过来,船夫似乎不喜欢这只孤船,一边唠叨着什么一边摇快了桨。   两船就这样默默相遇,即将要默默错开。   忽然,那孤船上的影子动了动,继而毫无预兆地站起身来,那孤魂抬起头,将目光盯向小船上的老人。   程萤余光蓦然看见他那已经破得不成样子的袖子下,掩盖着一环细细的红绳。   看着老人历经风霜的脸庞,对方突然如释重负地笑起来,他轻轻唤她的名字,一如生前那般带着无尽温柔。   “萤萤。”   注:织娘,人间传说由蜘蛛化身而成的神秘精灵。蜘蛛,又称喜娘,寓意喜报。据说织娘将自己的蛛丝编成“天地牢”,天地牢是验证因缘的奇物,互为牵绊的二人系上天地牢,无论火烧水浸,还是生死轮回,天地牢皆不会毁去。   而传说中唯一能消融天地牢的办法极为简单,那便是二人不再思念对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