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酒一仙人,亦眠亦醉亦长生》作者:少吃亿点   文案:   长生+收徒+无女主+轻松搞笑不发刀   师父夹菜你转桌,师父念诀你唠嗑;   师父休息你唱歌,师父赖床你敲锅;   师父长生你命短,师父葬你在山坡;   师父举杯你不喝,师父唠嗑你不说;   师父摆宴你离桌,师父招魂你乱鸽;   山坡又逢一度春,碧落黄泉永相隔。 第1章 第一千年请对我好点   (作者是个笨比不会写开头,点进来的有缘人请看完三章,感恩!   (无cp,随便嗑!   桃花山下有一座桃花观,桃花观里有个桃花仙人。   桃花仙原本不叫桃花仙,他的本名叫陶眠,是人。   他是个穿越者,因为绑定了长生系统,一不留神活了一千年。   还在炼气期。   一日,桃花仙人从他的老破小道观出来,到院子里,提了袋饲料来喂鸡。   “吃吧吃吧,吃饱了拐只小母鸡回来,我就有鸡蛋吃了。”   陶眠活了一千年,至今未下山,原因无他,他不会功法。   这玩意系统还没给发。   他身上携带的系统,简称“留一手”,全称“共享修炼之师父永远留一手长生系统”,也就是说如果他想修炼,必须先有个徒弟。   然后让徒弟负责修炼功法,累死累活地卷,他负责云共享,还永远比徒弟高一手。   这系统听上去简直是懒癌福音,躺平大法。   一切都完美至极。   ……   所以徒弟到底去哪里领?!   抽奖送吗?!   垃圾桶里捡吗?!   充话费吗?!   他都等了一千年了,为什么还不来!!   再这样下去,他就要考虑强行把他养的三只鸡收入门下了!!   生气。   陶眠向天质问几声,无能狂怒,只有笼子里的鸡拍打两下翅膀,羽毛到处乱飞。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陶眠的影响,桃花观里的一切都自带长生buff。   比如三百年的麻雀,六百年的鸡,和一千年的飞天蟑螂。   没错,哪怕人类能活到一千岁,也要和蟑螂斗争一千年。   陶眠怀疑再修炼个两千年,他就能骑着蟑螂出门了。   最先想不开的是一只大鹅,它活了两百五十年,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每天要往锅里跳,自我了断。   陶眠一开始还弄不懂这鹅的心思,后来发现,它在这两百多年间,送走了好几百只恩爱小母鹅。   情深不寿。   陶眠怜它一片痴心,完成了它的夙愿。   在联合院子里的鸡鸭狗猫和蟑螂,搞了一个盛大的欢送仪式后,就把它炖了。   山里的老虎都馋哭了。   鹅兄,死得太香了。   陶眠还给鹅兄写了一副挽联。   鹅之大,一锅炖不下。   提笔,没想出下联,作罢。   后人自会有评论。   送别鹅兄之后,又百年,送走了狗兄。   再后来是猫兄。   第四百年,桃花观的小院子空了。陶眠不愿日日与蟑螂为伍,于是到山脚下捡了三只鸡。   这三只鸡看着像家养的,但是附近没有人家,不知道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别人家丢的。   陶眠一麻袋装一只,绑架代替购买。   鸡有了,徒弟还是没有。   陶眠就带上麻袋,整日在山脚附近晃悠。   等待谁家丢孩子。   如此又过了六百年,就在昨日,陶眠庆祝了他一千岁的生日。   他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糕点,上面插满一千根蜡烛。   他许了一个愿望,希望新的一岁对他好点。   吹蜡烛的时候,呼地一口气,差点把山点着。   一千岁的第一天会不会有什么新变化呢。   陶眠不抱希望地想,打开了系统面板。   姓名:陶眠   年龄:1000   境界:练气1000层   功法:无   徒弟:无   评价:祝你一千岁生日快乐,帅气但没用的长生者   一千岁的第一天还是有变化的,一年涨一层,他的境界终于到了练气1000层。   但是……   有什么意义?!   不会修炼,他现在喂鸡都气喘。   陶眠气恼地关掉系统面板,眼不见心不烦,大不了再活一千年。   叮咚——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仿佛从云间飘来,送到陶眠的耳朵里。   ?   难道有变?   陶眠狐疑地重新点开面板,发现一个弹窗跳出来,明晃晃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检测到具有徒弟资质的人类,请宿主尽快前往桃花溪】   桃花溪就是桃花山下的一条小溪。   真的有变化!   陶眠简直欣喜若狂,在原地转了两个圈。   他从鸡笼里抱出平日最受宠的芦贵妃,一只黑底白花的公芦花鸡,兴冲冲地赶往桃花溪。   溪流潺潺,自桃花山流淌至此,清澈见底。   陶眠把嗝嗝叫的芦贵妃放到地上,两只手搭在眉骨处,迎着阳光去看。   一个给婴儿洗澡的木澡盆从半山腰飘下来。   陶眠:?   这剧情有点熟悉。   他在溪边半蹲下来,荡漾的溪水打湿了草鞋,澡盆被水波送到岸边。   盆里有个水灵灵的小婴儿,还没睁开眼睛,皱着一张丑丑的小脸,张嘴要嚎。   陶眠把它的嘴捏住。   这真是他的徒弟?   不容他怎么质疑,系统已经给出了答案。   【恭喜宿主,获得第一位徒弟】   【徒弟姓名:顾园】   【身世:青渺宗前宗主顾远河独子】   【资质:上品水灵根】   【背景:青渺宗宗门内斗,现任宗主李贺山原为顾远河同门师弟。   顾远河待他如亲生弟弟,但他利欲熏心,又对顾远河之妻有非分之想,便设毒计,害死了顾远河,篡夺宗主一位,逼迫顾远河发妻与他成婚。   此时顾氏夫妇已有一子,顾夫人为了保全顾家血脉,派亲信将独子送出山,随后服毒自尽。   亲信被人追杀,不得已将顾园放入木盆,顺着溪水流下,亲信则在追兵赶来之前拔剑自刎。】   【以上为徒弟“顾园”相关信息介绍,请宿主悉心培养】   【恭喜宿主解锁新手奖励:《穿云剑法》*1,《冥川刀法》*1】   终于有功法了!   一千年啊!   可算熬出头了!   陶眠看着系统弹出来的一条条消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这个顾园,虽然现在看上去是个丑兮兮的小婴儿,没想到资质居然这么高!   而且看他的身世,又是亲爹被害死,又是亲娘服毒自杀,通篇看下来,他都想在小孩脑门上,刻一个“惨”字。   还有那个亲信,也不怎么靠谱。   把小孩顺着溪水放生了。   幸好有他这种人帅心善的仙者。   徒弟天赋高,功法也有了,云共享可以开启了。   至于小孩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陶眠暂时没考虑那么多。   顺水而行,随遇而安。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各人有各人的修行。   再说了——   “你姓顾,”陶眠两手托着孩童的胳肢窝,把他举得高高的,“按照为师前世阅读两百本网文的经验,你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不过你这名儿不行。顾园……故园……总是回头看,容易被不好的记忆困住一生。”   “这样吧,师父给你起个好养活的名字。”   “顾一狗,怎么样?朗朗上口,接地气。”   “不开口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被举高的顾一狗人生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眉开眼笑的千岁小师父陶眠,他咿咿呀呀地叫了两声。   “同意了?好,一狗,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陶眠的大弟子了。你放心,师徒一生一起走,师父有两口汤喝,肯定有你两个锅洗。”   顾一狗哼哼地笑了,傻得没边儿。   陶眠也在笑,他的生日愿望实现了,上天真的赐给他一个徒弟。   第一千岁的第一天对他还不错。 第2章 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徒弟,给师父把躺椅挪挪,要晒死了。”   桃花山的桃花开了又谢,九载春秋寒暑,师父还是那个懒帅懒帅的师父,徒弟却像柳条儿似的抽长了。   顾一狗在懒货陶眠的教导下,勉强走在正常人的道路上。   作为一个九岁的孩子,他每天晨起给师父做早饭、喂鸡、劈柴、做午饭、拔草、劈柴、把院子里午睡的师父翻个面儿、做晚饭……   周而复始,日日如此。   顾一狗要抗议了。   他把菜刀往菜板上狠狠一丢,嵌进半面,回头怒瞪陶眠。   “师父!您说过等我九岁了,就教我功法的!”   “我不是教了嘛。”   陶眠的脸上盖着大蒲扇,两手垫在后脑勺。   “您教什么了?!”   顾一狗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不愧是双亲祭天法力无边的天选之子,小小年纪就已经初具迷倒万千少女的容貌雏形。   “除了劈柴和切菜,我还会什么?!”   “浮躁。都跟你说了,师父传你的是《劈柴剑法》和《切菜刀法》,练好了大有裨益的,年轻人就是吃不了苦。”   顾一狗不服气,张开两只手,手心朝向陶眠。   “我的手都生茧了,您还说我浮躁!”   “浮躁说的是你的心态,不是指你的用不用功,”陶眠把大蒲扇从脸上揭下来,老神在在地摇了几下,“乖徒,师父说的话,每一句,你都要好好领悟。”   小孩把脸撇到一边,生闷气,看起来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   陶眠睁开一只眼睛,盯着顾一狗单薄的背影,蒲扇摇得快了。   真是每根头发丝都在闹别扭。   看来这么教育不行啊,小孩听不进去。   一狗别的都好,就是脾气差,得哄。   “这样吧,”陶眠又闭上眼睛,“你进屋去,师父床下有双旧鞋,左边鞋里有三文钱,你到村东头的卖酒李那处,去买一壶酒来。”   卖酒李姓李,村子里的人习惯用职业来称呼各种卖东西的小贩,就叫他卖酒李。   卖酒李是出了名的吝啬和暴脾气。   顾一狗不想去,师父又在指使他。   “你真不去?”陶眠慢悠悠地问,“哎呀,师父我命不久矣,我还有套祖传的绝世剑法呀,要是没了后人传下去,岂不是要就此遗失了呀,可惜可惜。”   一狗耳朵一竖,噌地站起来往陶眠的寝房走。   “师父放心!这点小事,徒儿马上替你办好!”   陶眠闭着眼睛翘起嘴角,把蒲扇又盖回脸上,不知道憋了什么坏主意。   不一会儿,噔噔噔的脚步声从耳边滑过,是匆忙的一狗。   “小徒弟,把你那根棍儿带上!”   一狗刚准备出门,就听他师父在后面扯着脖子喊。他虽然莫名其妙,却还是把平日惯用的那根三尺长的桃木枝一并捎带走。   这树枝是他在桃林捡的,没事当木剑比划两招。   师父就教他砍柴切菜,他总不能奔着优秀杂役的方向培养自己吧。   脚步声哒哒哒地远离,陶眠把蒲扇盖在脸上,又是一觉。   一个时辰,徒弟回来了。   “师父!”   “哎呦,回来了噗——”   陶眠侧过脑袋,看见鼻青脸肿的顾一狗,笑出了声。   “师父,你还笑!”   “师父生性不爱笑,除非忍不住。”   “我被那个卖酒的打了一顿!他说三文钱打发要饭的都不够!”   “现在乞讨业这么卷吗,三文钱都看不上了。”   陶眠总算肯从躺椅上起来,伸了个懒腰。   “师父你根本没有听我说话!”   顾一狗用力地跺了下脚,小拳头攥得死紧。   陶眠望了一眼他手里的树枝,上面明显有一段折损了,看来小徒弟力气还不小。   他这里的桃树可都是千年老树精,每一棵都是无价之宝。   “一狗,我问你,”陶眠悠闲开口,“他们打你,你还手了吗?”   “我还了!卖酒李有两个打手!那————么高的个子!那————么壮的体格!”   小孩先把两个手臂一高一低拉长,又横向地拽宽,来形容他的对手。   “那你赢了吗?”   “我、我赢了!”   “你没赢,你只是逃了。”   “不,我——”   “你用树枝保护了自己。那卖酒李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前几天还打残了一个偷钱的小贼。”   “那、那我……我还挺厉害的?”   看见小徒弟迷惑地张开双手,曲了曲手指。   “当然,师父的《劈柴剑法》和《切菜刀法》哪里是白学的?不是师父吹牛,你练通了这两套功法,独步天下。”   “真的?”   顾一狗有一种被忽悠的感觉,但陶眠一脸的信誓旦旦,他又觉得,是自己过去太不自量力,低估了师父。   原来师父真的是世外高人!   一狗的目光变得坚定和激动,他握紧双手,向师父保证。   “请师父放心,徒儿一定好好修习两门功法!将师门发扬光大!”   “好,有志气!那师父就把一切都交给你了!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加油加油加油!”   有了徒弟的保证,陶眠心安理得地躺回去。   蒲扇摇起来。   “徒弟,等会儿你再去师父的屋,那双旧鞋的右脚,有一两银子。你去卖酒李那里,买一壶酒。”   一狗:啊?   “师父……你是不是睡懵了。”   “师父让你去,你就去。”   “我不去,”一狗的狗脾气又上来了,“他都用马鞭子抽我的腿,我才不去!”   “你什么都不用说,把银子给他看。不是说好要做大做强吗?这就半途而废啦。”   一狗不想做个言而无信的人,只好气鼓鼓地取银子,下山。   这次只要一盏茶,小孩就回来了,满脸的不敢置信。   “回来了?”   “师父,我回来了。”一狗给陶眠展示手中的两个壶,“我照师父说的,上来就把手里的银子给他看。那个卖酒李,就好像第一次见我似的,笑得可不值钱了,还多给了我一壶!”   陶眠闭着眼睛笑。   “徒弟,把酒倒上,闻闻。”   “哦。”   一狗依言照做,把酒倒出一小盅,鼻子凑近嗅嗅。   淡到几乎闻不到酒香。   “师父,这根本是水吧?!兑了多少啊……不行,我得找他要个说法!”   陶眠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晒一晒后背。   “浮躁。你有一两银子,你应该去找更好的酒家买酒。”   一狗似懂非懂地点头,师父不愧是师父。   那时他年纪小,不明白师父说酒,又不是在真的说酒。   等到他真的明白其中深意,桃花又红了七载。   一狗十六岁了,每天依旧是做早饭、喂鸡、劈柴、做午饭、拔草、劈柴、把院子里午睡的师父翻个面儿、做晚饭……   他成了翩翩的少年郎,举手投足气度不凡,村子里的小姑娘看见他就脸蛋晕红。   一狗浑然不觉,他的生活里只有桃花山、桃花观、三只鸡、飞天蟑螂……还有师父。   十六岁生日那天,陶眠给一狗做了一个糕点,插满十六根蜡烛。   “许愿吧,徒弟。这是师父我的独门秘制许必灵蛋糕,谁许谁知道。”   一狗笑了笑,他的性格和小时候截然不同,变得内敛许多。   “那我就许愿桃花年年红,三位鸡师兄身体康健。还有师父,多喜乐,长安宁。”   一狗想再许一个愿望,但师父刚刚说了,只能许三个,多的不灵。   他只好把仅剩的那个悄悄放在心底。   第二天一早,一对陌生的男女敲开了桃花观的门。   “师父,我去开门。”   一狗跟院子里智斗蟑螂的陶眠扬声说了一句后,不等回复,就主动去开门。   两张陌生的脸齐齐望向他,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欣喜激动。   “少宗主,属下来接你回宗门!”   那日少年和两位不速来客聊了很久很久,少年几乎没有开口,只有另外两人在很急切地说。   直到晌午,少年才说了第一句话。   “我得给师父做饭去了,二位今日且回罢。”   “少宗主,怎能做这种粗活?属下可以代劳——”   “不劳烦二位,”少年难得露出柔和的表情,“我师父挑剔,他连自己烧的饭都嫌弃,更别说外人了。”   随后少年与二人道别,一个人回去了。   做午饭、拔草、劈柴、把院子里午睡的师父翻个面儿、做晚饭……   用过晚饭,陶眠通常先回到屋子休憩,朗诵经书,不到五个数就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一狗收拾了碗筷再回自己的屋。   但陶眠今晚没有回。   他白日什么都不问,但好似知晓了一切,他问少年。   “一狗,你要离开了?”   少年放下碗筷,面向陶眠,揽衣跪下,一地的凄怆月色。   “是,师父。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否则徒儿下了黄泉,无颜面对双亲。”   他怕陶眠伤心,又补上一句。   “桃花山永远是我的家。待到大仇得报,师父,徒儿会回到这里,日日烧饭劈柴,无怨无悔。”   但陶眠仍是伤心,少年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悲戚的表情。   “山的外面有山,桃花之外更有桃花。一狗,你要追着天边的桃花远去了。”   “师父……”   少年咬了咬牙,抬起头,眼神炯炯。   “若是师父愿意,就跟随徒儿一起下山!功名利禄,富贵荣华,只要是我有的,就一定会给师父最好的!”   陶眠摇了摇头。   “我只要这里的桃花。”   临别之际,陶眠把他拥有的最好的东西送给大弟子。   一柄千年桃木剑,两本功法。   一本名为《穿云剑法》,一本名为《冥川刀法》。   还有他的芦贵妃,大补。   最后是一个承诺。   “师父不愿招惹俗世,但是,倘若你有了难处,就修书一封。”   馈赠良多,陶眠只收回了一样。   “一狗这名字是我当年把你从澡盆里抱出来的时候,怕不好养活,取的贱名。但为师饱读诗书,算出来你将来必定成大器。”   “名字,你就还给师父吧。”   师父的慷慨没有让少年的表情生出波澜,但当陶眠要收回名字时,少年眼眶蓄泪,伏地深深叩首。   “师父珍重!”   从此世间只有顾园,再无顾一狗。 第3章 师父与一狗   顾园下山的第一年,陶眠命名为一狗元年。   这年风调雨顺,村里收成大好,村西老王家的王丫头送了陶眠一袋米,两篮子鸡蛋。王丫头问陶眠,怎么许久不见小顾道长。陶眠说小顾道长偷了他的棺材本跟小姑娘私奔了,迟早有一日被他抓回来,门规伺候。   顾园频繁地给陶眠写信,说他还不能回到青渺宗,现在时机未到,只能住在外面,韬光养晦。他每日都在修炼两门功法,未曾荒废。芦贵妃跟他一起,活得有滋有味,找了两只小母鸡。   陶眠当然知道他在修炼方面没有怠惰,托了顾园的福,他在功法这方面的进步简直称得上突飞猛进。   “有个徒弟确实好。”陶眠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手端纸,一手捏笔,琢磨着给徒弟写点什么。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顾园,在修习功法时,要加倍用心啊。”   时刻卷起来。   “还有,让芦贵妃注意身体。”   一狗二年,村子照旧粮食丰收。有桃花山的庇佑,这片小小村庄总是祥和安宁的。王丫头照例送米送鸡蛋,问小顾道长什么时候回来。陶眠说小顾道长拈花惹草,被六家大小姐通缉了,不完婚不让走。王丫头笑着嗔言,陶道长你又在说笑。   顾园的信来得慢了,信客几次来,都没有陶眠的信。   快入冬的时候,那日飘了小雪。陶眠从村里提了一壶酒,打算回去温酒喝。恰逢信客在村口,扬声说陶道长,有你的信。   陶眠道了声谢,提着酒和信回观。   到了温暖的室内,他搓着手,把酒放在小桌上,先拆了信。   两只鸡是有福气的,享受着暖烘烘的房间,围在陶眠的脚边。   陶眠把信展开。   顾园这封信写得匆忙,字迹都要飞起来。大体的意思是他已经开始发展自己的势力,结交了一些朋友。他的第一个目标是董良骏,这人是李贺山的亲信之一,做了不少事害顾家人。   董良骏是金丹期的修士,实力刚猛。顾园蒙面与他交手过一次,落了下风,差点害了自家性命。   他希望师父出山,助他拔除董氏势力。   顾园通篇在交代董氏的惯用武器、功法,以及他如何坑害顾家的人,害死了他的姑姑和姑父。   陶眠把信看了又看,想找出一字半句关于顾园他自己过得好不好,芦贵妃好不好。   什么都没有。   他平静地将信折叠回原来的样子,拉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里面是厚厚一沓纸。   最新的一封被放在最上面,手背抹平两下,再关严,放好。   陶眠偏腿侧坐在榻上,面前的小桌摆了两碟小菜,一盅清酒。   他伸手撒了把米,招呼着两只鸡过来,开饭。   桃花观的门第二日清晨被人敲响,陶眠伸着懒腰趿拉草鞋去开,门外是个陌生的青年。   “我……”   青年是代替顾园过来的,接他师父。   本来以为开门的会是个老态龙钟的白发道人,青年正发愁要怎么让老头安然无恙地抵达青渺峰。   想不到竟会是个容貌俊美的年轻人,看模样,也就二十出头。   他在想是不是走错了。   “呃……小道长,在下程驰,敢问你师父陶眠人在何处?”   陶眠瞥他一眼,弯腰把两只鸡抱出门,让它们自己溜达,锻炼肌肉。   “我就是陶眠。”   “你就是……嗯?”   程驰的嘴巴张大,虎目圆睁。   不不、不会吧!   “小道长,恕我直言,你看着比顾园都年轻。”   “他长得老。”   陶眠看程驰的眼光友好了些许。   “你这年轻人,蛮会说话。”   程驰仍然处在震惊之中,陶眠却已经回屋,把他前夜收拾好的行李取出来了。   还有一根他早早准备好的桃枝。   “走吧,我跟你下山。”   两只六百多年的鸡会自己照顾自己,一千多岁的飞天蟑螂更不用他操心。一狗二年,陶眠此生第一次离开他住了一千多年的地方。   这么一走,直到来年的桃花开时才归来。   顾园担心陶眠出门在外照顾不好自己,临别时三番两次叮嘱程驰多费心。   程驰倒是觉得,这位陶道长并不怎么挑剔,去哪里吃什么都听他安排,关于青渺宗和董良骏的事也不问,极其沉得住气。   他心里没底,毕竟陶眠看着太年轻,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兄弟被忽悠了。   住客栈一般是两个房间,偶尔房间不够,就合住一个。程驰打地铺,陶眠睡床。   陶道长说他习惯于早起打坐,程驰就说你打你打,我不干扰你。   第二天一早,他苏醒过来,看见陶眠端正地盘腿,两只眼睛闭着。   程驰不敢惊扰,蹑手蹑脚地站起来,结果一不小心脚趾踢到桌脚,疼得他自抱自气扭成麻花。   这动静惊醒了陶眠,他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口水,睡眼惺忪。   “开饭?”   “……”   程驰当日修书给顾园,让他赶紧另找帮手,这个年轻的小道长像个骗子。   结果当晚,他们的客栈被董氏派出的刺客潜入。   刺客连伤数人,杀至卧房。   程驰在睡梦中惊醒,拔剑迎敌。   但有一人比他更快!   刀光剑影,擦着窗外的月光,霎时间房间内寒气逼人。程驰数了数来人,共三位。   他欲加入,又怕越帮越乱。   等到接连三声哀嚎传出,三人流了血,拖着重伤的身子,破窗而出。   房间里的蜡烛被人点燃,是小道长,他把那根干枯的桃枝放到桌上,露出桌面的一截,有滴滴鲜血坠地。   那桃木枝却没有被污血沁染半分。   “我留了他们一条命,但他们此生无法再运功修行了。”   陶眠说。   “你可有受伤?”   他衣装洁净,连发冠都没有乱,仿佛一枝泥中莲,俗世不可侵。   程驰看着他的眼睛,才发觉自己最初以为他只有二十出头的想法多么离谱。   容颜可以永驻,眼睛却不会出卖岁月。   接下来的日子程驰抱上了大腿,无需他出手,陶眠击退了一波又一波的追兵。   偶尔陶眠会故意睡觉,让他来。程驰一开始不懂,后来察觉到,这或许是陶眠在有意锻炼他的本事。   如果他解决不了,陶眠就会从被子里抽出桃树枝,三下五除二,搞定一切麻烦。   他们一路这样过来,终于到了青渺峰旁的一处山庄。顾园化名为阮素,是这山庄的庄主。   他在李贺山的眼皮底下慢慢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陶眠被秘密送入山庄,那天晚上,庄主书房的灯火一夜未熄,师徒二人进行了一场长谈。   程驰第二天早晨去敲门时,门却从里面打开。   是陶眠准备离去。   程驰听见顾园的声音,他说师父,徒儿一定会出人头地,千万倍地报答你。   程驰看见陶眠的笑,他好像有些累了。   徒弟,师父只希望你平安无虞。   他这样道。   顾园密谋了许久,师父陶眠是最后一环。陶眠来了,他所有的计谋都要运转起来。   他运筹帷幄,最后,迎敌。   董良骏带了二十位金丹、三十位筑基期修士,他以为对付老宗主的残兵绰绰有余。   没想到一个青色道袍的玉面道士突然半路杀出,手中一根三尺桃枝,行若游龙,剑无定影,如入无人之境,将这数十人打了个七零八落!   董良骏措手不及,被打得狼狈至极。对方废功法,留性命,并不把人置于死地。   他捂住胸膛,边吐血边嘶哑着声音高喊:“阁下何人?缘何助那小贼?”   高人月下立身,语气平淡如烟。   “我是他师父。”   老宗主的遗孤顾园要夺回门派,顾园有个厉害至极的师父护佑,这两件事在宗门间彻底传开了。   春暖风和,顾园想多留师父些许日子,陶眠却谢绝。   “山上的桃花开了。徒弟,我要归去了。”   顾园知道留他不得,心里不甘愿,表面上却还要故作大方。   “师父想什么时候出来走走,我派人抬轿把你请来。”   陶眠含笑道——   “师父的草鞋低贱,上不得高轿。徒弟,有空带着芦贵妃回山看看。”   陶眠就这么走了,风不带来,云不带去,任何人都拦他不得。   回到桃花山,日子不太平了一段日子,总有人上门扰他清静。   陶眠对待冒犯者从不手软,但也不像前些日子废修行。   他通常把人打得鼻青脸肿后,再丢出院子去。   久而久之,冒犯的人自讨没趣,渐渐也不发生激烈的冲突。偶尔陶眠要找人对饮,还把他们从犄角旮旯揪出来,按到石凳子上。   斟酒,共飨。   后来这些人还帮他砍柴喂鸡,陶眠自得清闲。   顾园的信一年比一年来得少了,徒弟是个大忙人,师父能体谅。就是村头的王丫头年年来询。   王丫头从扎着羊角辫的小闺女,渐渐出落成水灵的美姑娘,提亲的人越来越多,她却在痴痴地等。   陶眠说王丫头,别等了。小顾道长追着天边的桃花去了。   王丫头心思聪慧,脾气却犟。直到陶眠说别等,她才潸然落泪,死了一片心。   桃花山的桃花开了又落,又过了几年。王丫头早嫁人了,生了个女儿,夫妻恩爱。   陶眠坐在门槛上,摇着拨浪鼓,逗那没牙的小孩。王丫头站在一旁,做娘亲后她的性子柔了,很多事也看得明了。   她说陶道长还在等吗。   陶眠眉目清远,还是许多年前的样貌。   他说山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山和我都不会走。去者不留不追不等,唯念。   陶道长这些年出过几次门,每次都是为了帮助徒弟。   他出山,顾园的敌人们就要捡起十二万分的精力应付他。   桃花仙人从未尝过败果。   外界都传陶眠和顾园师徒感情深笃,顾园的敌人们想方设法地分裂他们的关系,却不知陶眠对这些外在纷扰根本不感兴趣,他只是顾念那曾经的十六年。   陶师父从不干涉徒弟的决定,他甚至不像个师父。如不出门,就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睡大觉。   唯有一次,陶眠对顾园动了怒。   霍兴澜是李贺山的左膀右臂,顾园请师父出马。   陶眠单枪匹马杀入霍家,只废了霍兴澜及其义弟。   他离开霍家,带着两个主谋。但那之后的一个时辰,顾园却派出另一伙人,把整个霍家赶尽杀绝。   陶眠得知消息后大怒,一把推开山庄书房的门。顾园和亲信属下都在,他们正在商议要事,被迫中断。   顾园让属下们都离开,亲自给陶眠搬了椅子倒茶。   陶眠不肯坐。   他说顾园,你小时候,为师带你上山。看桃花萌蕊,青草生芽,让你静心养性,蕴积山水灵气。   霍家十八口,有孩童,有老妇。你的快刀落下之时,可有念及师父的苦心?   为何我出山招惹凡尘,为何我只废功法不害性命?徒弟,你要报父母之仇,要得宗主之位,我不拦你。但师父怕你与魔相斗,深陷泥潭,最终害得自己坠入地狱!   陶眠一番苦口良言,顾园半句都听不进去。   他说师父你太天真了。霍家人,狠毒和阴险是写在血脉里的。今日我不心狠手辣,来日师父就要去坟前祭我。   李贺山当年是如何对待我顾家的。我也是身在襁褓的孩童,他派出八波追兵,誓要赶尽杀绝。   孩童会长大,会习得仇恨,会奋不顾身地报复。   我深知这点,因为我就是这么一路走来的。   他说师父,我已身陷囹圄。   地狱在何方,我环顾四周,哪里都是地狱。   陶眠是被程驰送回房间的。晚年,程驰回想起那一幕,如在昨日。   他跟在陶眠身后半步,他觉得陶眠就像一只冰纹瓷瓶,那些裂隙随时随地在侵蚀完整的部分,蛛网一样的。   芦贵妃终于熬不住了。离开桃花山,它的生气大不如前。   作为一只鸡中的超长待鸡,陶眠将它风光大葬,骨灰装入巴掌大的小盒,和他一起离开了青渺峰。   爱说笑的陶道长忽然变得安静沉默,除了王丫头能和他说上几句话,他几乎整日闭门不出。   青渺宗的来信也再无踪影。   又过了五六年,断了许久的信件忽然续上了,从半年一封,到三个月、两个月、一个月……王丫头从卖货的货郎那里听说,青渺宗换了主人,是一位姓顾的青年。   桃花观的门又常常开了。   陶眠收到了最新的来信,顾园又在罗里吧嗦地说他宗门的事。起初还交代一些换堂主之类的大事,现在都是些山门口的树迁走,山里养的鸡和鸡打架的琐碎事,一讲一大段。   结尾无一例外——师父我派人去接你来享清福。   陶眠觉得没必要。徒弟过得不好,他帮一把。徒弟过得好了,他自然不必露面。到了青渺宗,一大群人前呼后拥,他去过一次。   陶眠不喜欢那样。   日子一天天地走,王丫头的丫头都到了出嫁的年纪,青渺宗的信又来了。   还是些鸡零狗碎的闲事,但结尾不一样了。   这次顾园说,要是能见见师父就好了。   陶眠琢磨出不寻常的意味,他有些慌乱。他连夜往青渺宗赶,什么都没来得及收拾。   他一路在想这些年的信。   我养的桃花死了,我不会种。师父什么时候帮我看看。   池塘的鱼被猫叼走了,那只猫徘徊几日,我没舍得赶走,现在是害了池中鲤鱼一家。师父来看看这只猫吧,你和这些毛东西一贯相处得好。   我有在修善行,早年作恶多端,不怪师父气我狠毒。   我的鬓角今晨生出了一根银发,师父或许还是我幼时的模样吧。待到相见那日,师父别错认了我。   桃花终于开了,要是能见见师父就好了。   青渺宗大丧,宗主顾园久病成疾,登仙而去。   陶眠抚上黑沉的棺椁,想起他从澡盆里抱出一个婴儿的那个白天。日光融暖,山雀和鸣。   他说一狗,我们回桃花山吧。 第4章 好的二丫   “所以这就是一狗的墓?”   桃花山桃花林,千岁桃花仙人陶眠和一个头顶刚到他大腿的小姑娘并排站在一块土包前。   小姑娘顶着乱七八糟的麻花辫,一看便知出自谁的手艺。   “要叫一狗师兄。”陶眠手中握着一根桃花枝,上面开满了淡粉的花。他以花枝轻敲女孩的头,几片花瓣吃不住劲,缓缓飘落。   小姑娘仍然死皱着眉,一副不理解的模样。   她站在这里生生听了两个时辰的故事,一旦要逃,就被陶眠一手抓住脑袋瓜揪回来,每次都是每次都是。谁能想到她当初拜陶眠为师,不过是为了一口吃的。   “吃你们家大米真难。”   “天下没有白来的午餐。”   陶眠用手中的花枝去掸墓碑上的灰尘,无言。   顾园死后,他要把徒弟的尸体带回桃花山,但青渺宗的人不答应。程驰也来当说客,说这不合规矩。陶眠说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你们把我徒弟累死了,现在还要把他留在这里镇山。程驰满头大汗地跟他解释,因为这时小陶道长手中的桃枝已经架在他脖子上了。   他说这也是宗主生前的愿望。   陶眠不相信,程驰点头如捣蒜,说真的真的。   顾园深知自己负了陶眠的谆谆教诲,无颜再见。他把名下的几座山庄和赚钱的铺子私下送给陶眠,给他当养老钱,保他衣食无忧。   至于他自己,就葬在青渺宗。顾园不相信自己这罪孽深重的灵魂还能有来世。但是他说如果有来世,希望能与陶眠重逢。   这些话都是顾园在最后病重的日子里,一句一句讲给程驰,再由他来转达的。   那时顾园不知道一句重逢困住了陶眠又一个千年,害得另一人误了一生。   一场师徒反目。   陶眠听闻此番话自是伤心,程驰见了不忍,想说些宽慰的话。不成想小陶道长自己揩拭了眼角,说,那能不能砍条大腿留给他,带回桃花山去。   程驰:……?   他当陶眠开玩笑,把人恭恭敬敬地请回了桃花山。陶眠握着一大叠房产地契,游魂似的从村子的一头飘荡到另一头,村民们还以为桃花观要完了,小陶道长要还俗,纷纷上门要给他说亲。   吓得陶眠一个月不曾外出。   第一个永远是不一样的,顾园的死让陶眠好多年走不出来。他希望再收一个徒弟,换换心思,系统却如同之前一般沉寂。   陶眠想,或许时机未到。   时机真正到来是在数十个寒暑后。   相比于自己的好兄弟,程驰无疑是长寿的。那日陶眠受到邀请,贺青渺宗的宗主八十大寿。程驰的本意是想让陶眠这个山里蹲出来走走,陶眠也想趁此机会见见旧友,重逢便顺理成章了。   青渺宗如今是天下第一宗,程驰延续了上任宗主顾园在位时的辉煌。宗主大寿,修真各派自是备上重礼前往。陶眠修书一封,说他一穷二白,如果愿意,他把名下一座庄园交由程驰管理。   程驰一眼看穿陶眠要白嫖他的劳力,他说我什么都不要,小陶道长带一枝桃花来吧。   陶眠是个实在人,除了他自己和一枝桃花,额外的什么都不带,程宗主还得亲自到山门口迎接,好吃好喝地招待他。   宗门内都在传陶眠是不是宗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陶眠一想,这敢情好,他连夜跟程驰提继承门派一事。   程驰险些享年八十岁。   觥筹交错,华光流转。程驰醉眼迷蒙,举着酒盅遥遥敬着故人,对右位的陶眠说,我老了,小陶道长却仍是小陶道长。   宴席上的酒是甜的,陶眠不免贪杯。他抱着酒壶不撒手,隐约听见程宗主的叹息。   陶眠睁大了一双眼,努力从眼前鬓角斑白的老人身上,去寻找当年那个愣头青的影子。   他说你没老,顾园也没有。在我这里,你们永远意气风发。   桃花仙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   程驰笑了,大笑起来,装作不经意地揩走眼角的水光。众人只当宗主和小道长相谈甚欢,宴席更是喧闹热烈,唯有陶眠缓缓放下酒壶。   程宗主在大寿之后的一年后仙逝。大喜之后却是大丧,宗门上下人心不稳。幸好程驰早有安排。一纸宗主令,改变了一个少年的一生。   程驰同样被葬在宗门,前宗主顾园的隔壁。下葬次日,人们发现两座墓碑前,各有一枝明丽的桃花。   陶眠就是在程宗主安葬的三日后,见到了陆远笛。   二十年后,陆远笛这个名字会响彻人界。作为一代女帝,她的容颜和她的权力让无数人趋之若鹜。她终身未嫁,也不曾向谁表露过心意,世人皆以为她一心求道,断情绝爱。   唯独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用一截花枝,在石壁上书——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她所思所念的是何人,成为谜题,和她的尸骸一并香消玉殒。   当然现在的陆远笛只是个偷鸡还被陶眠当场抓住被迫留在桃花山做苦活的小贼。   陶眠起初对陆远笛没有任何想法。如果不是她非要强掳鸡笼里面的乌常在——一只六百岁的乌鸡,陶眠也不会把她倒吊着绑起来。   口头批评一番,陶眠把绳子解了,准备放走小丫头。   几十年没动静的系统忽然上线。   【检测到具有徒弟资质的人类,距离宿主不到十步远】   ……十步?   陶眠一个箭步上前,直奔陆远笛。   活动肩膀的陆远笛一激灵,这人在发什么癫?   “你要是跟我道歉,那我勉强……”   陆远笛一句话未完,只见陶眠弯腰搂住陆远笛脚边的乌常在,热泪盈眶。   “乌常在!果然你就是我下一个徒弟吧!你放心,为师一定不遗余力,把你培养成方圆百里最成功的鸡精!”   陆远笛:?   系统:……   【提醒宿主,由于等级限制,暂未开放非人弟子培养功能】   【恭喜宿主,获得第二位徒弟】   【徒弟姓名:陆远笛】   【身世:前朝皇室遗脉】   【资质:上品风灵根】   【背景:陆远笛为前朝皇帝陆放嫡女。大将军李篱篡权,扶持傀儡,修更国号,陆远笛父亲兄弟皆被屠戮。   许皇后托孤,宫中嬷嬷带长公主陆远笛逃亡。战乱中嬷嬷与陆远笛失散,随后,陆远笛被一老乞丐收养。   老乞丐不幸病逝,陆远笛自此流浪至桃花山】   【以上为徒弟“陆远笛”相关信息介绍,请宿主悉心培养】   【恭喜宿主解锁奖励:《飞廉剑法》*1,《雨凝心法》*1,《打神鞭法》*1】   原来弟子是陆远笛。   眼看着陶眠的失望不加掩饰地倾泻,陆远笛气得跳脚。   “虽然不明白你在发什么疯,但我有一种强烈的没被看得起的感觉。”   陶眠垮着一张脸。   “你感觉真准。”   “啊?!你还真……”   “好了二丫,”陶眠拍拍小姑娘的后脑勺,让她安静下来,“告诉你个好消息,别激动。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陶眠的二弟子了。”   “我不叫二丫!我有名字!我叫陆远笛!”   “好的陆二丫。”   “……”   陆远笛气归气,但她脑子清楚。虽然不知道这个劳什子徒弟要干什么,不过能有个免费蹭饭的地儿,她没理由拒绝。   “当你徒弟包吃住吗?”   “当然。天然山景,绿水依傍。五星待遇,尊贵享受。”   “你好像在骗人……”   “瞎说。我陶眠顶天立地男子汉,从不骗小孩。”   “陶绵?‘绵绵思远道’的绵?”   “是‘我醉欲眠’的眠。” 第5章 师父的道理   陶眠教给二丫的第一个道理,是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你得享受劳动才行啊,二丫。”   陶眠重新回到他的懒人躺椅,舒舒服服地扇着扇子。徒弟二丫在旁边劈柴,龇牙咧嘴。   恨不得咬掉陶眠身上的一块肉。   她错了,真的错了。如果一开始没有迷路,就不会来桃花山。   如果没有来桃花山,就不会偷鸡。   如果没有偷鸡,就不会被陶眠抓住。   如果没有被陶眠抓住,她就不会被强制执行六时辰工作制。   什么五星待遇尊贵享受都是骗人的!   享受的只有陶眠一个人而已!   “浮躁。师父那是在享受么?师父是在闭着眼睛天人感应,与万物齐一。你太年轻,无法参透其中的奥秘。”   陆远笛猛翻一个白眼。   “小孩,别不服气。当年你大师兄顾园也是这么一步一步稳扎稳打走出来的。不是我在忽悠你,顾园是什么天资,尚且虚心求教。你的天赋不及你师兄的十分之一,莫要张狂。”   陶眠摇着扇子,闭目叹息。   “你算是为师带过最差的一届了。”   陆远笛哪里会听他瞎掰,说不准顾园当初是被陶眠哄骗了,就会憨干。   这骗子仙人!   “你真的是青渺宗前前宗主顾园的师父?”   “如假包换,不信你可以问问他的邻居程驰。”   “……程宗主不久前仙逝了。”   “唉呀,”陶眠用蒲扇轻敲自己的下颌,“死无对证。要不我让他给你托个梦?”   陆远笛打了个冷颤。   “免了免了,我受不起。”   午后阳光暖融融的,烤得人身子发懒。陶眠半睡半醒之际,念起二丫上山已有三月多的光景,劈柴挑水烧饭喂鸡,基本功差不多了。   他从怀中掏出三本蓝皮的秘籍,扔给小徒弟。   “徒儿,为师赠你三件礼物。”   陆远笛手忙脚乱地接,一手抓一本,嘴巴还叼了一本。   “这三本功法,你闲暇之余好好修炼,大有裨益。”   陶眠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陆远笛听着,那纸张还有日光的干爽炙热。   少女死寂的心忽而激荡出一丝涟漪。   “给、给我的?”   “不错,绝世功法。”   陆远笛激动万分,终于,她终于能够保护自己不受欺侮。她爱惜地抚了抚三本书的封皮,翻开第一本《飞廉剑法》的第一页。   ……   “小陶,”她跟陶眠向来没大没小,“这字儿怎么念?”   陶眠一个猛翻身,背对着她。   “师父睡了。”   “……你该不会也不识字吧?”   “为师不是不识字,为师只是看不懂。”   “……”   “……”   一阵沉默,乌常在咯咯咯地叫了三声。   陆远笛抱拳,后退一大步。   “师父,徒儿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就此别过。”   “且慢,为师忽然灵识一开,认字了。”   “别骗了,小陶。再骗就不礼貌了。”   “仙人的事,怎么叫骗呢?你来,师父给你讲解一番。”   陆远笛想逃,但是不能逃。因为陶眠堵着门。   小陶道长别的不会,就会打感情牌。   “你舍得走?你竟然舍得走?想想乌常在,想想为师,想想你朝夕相处的锅碗瓢盆和斧头。”   陆远笛的太阳穴乱跳,翻墙就要走。   “好吧好吧,不骗你了。为师真的识字,我来教你。”   陆远笛跨在墙头的右腿收回来。   “当真?”   陶眠气恼地点头。   “当真!”   事实证明,骗子仙人的确认字。他起初不教,纯纯是因为懒惰。   一套演示完毕,陶眠像被扒掉一层皮。   “剩下的你自己领悟,累死为师了。”   陆远笛点头,捡起陶眠随手扔在一边的树枝,修炼起来。   陶眠说二丫天赋不高,也是言不由衷的。他这个二弟子上品风灵根,是万里挑一的天才。   仅仅示范一遍,陆远笛就有模有样地学起来。   少女月下挥剑,动作行云流水,脚边落花阵阵飞扬。   桃花仙人恍惚着,仿佛看见了他的大弟子,也曾在这棵树下练剑,两道身影渐渐重叠,一年复一年。   师父——   “小陶?”   陶眠从回忆中清醒,大梦一场,十余年过去,少女已是亭亭玉立之姿,一身月色,回首遥望。   “小陶,你又出神,”陆远笛笑得狡黠,飞身上前,“看剑!”   师父永远是师父,陶眠轻而易举地以掌推力,化解了徒弟的迅猛招式。陆远笛虽然是个女孩子,用剑却十分刚猛,如果躲闪不及,吃下那一剑可不是开玩笑的。   一招不成,陆远笛旋身又是一剑,这次依然被陶眠闪身避开,两指钳住长剑的上端,看上去毫不费力,但陆远笛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还是小陶厉害。”   陆远笛笑嘻嘻的,输了也不恼。   陶眠不吃她这一套。   “嘴上夸人,半夜又要来刺杀我。二丫,想忽悠师父,你还早着呢。”   自从他教陆远笛功法后,这小丫头每日精力充沛。她不肯老实地把剑谱钻研几遍,强行拉着陶眠陪她练习。   陶眠多懒一人,能躺着绝不坐着。陆远笛口头强迫他不得,只好想出一个歪招。   那就是每天半夜潜入陶眠房中,暗杀他。   简直孝死个人。   这下陶眠是睡不得了,毕竟陆二丫是个憨子,下手没分寸,一不小心这桃花观就要换主人了。   于是小陶道长被迫跟着徒弟卷起来。   好在白日陆远笛还要本本分分地做杂役,留给陶眠补觉的机会。   陆远笛是个性子野的姑娘,她不像顾园自幼跟随陶眠在桃花山长大。她从山的外面来,她永远在眺望,她的心有一半始终在流浪。   陶眠知道,二丫终有一天要离开。和顾园一样,她天生背负着使命。   小陶师父不知道他的二弟子对于自己的身世了解多少,但就算一无所知,以陆远笛的性格,她迟早会去追溯她的根。   也会走上复仇的路。   转眼间,陆远笛十七岁了。陶眠近些日子发觉,前来刺杀他的二丫不如小时候那般干脆果决,直接动手。   她已然能够纯熟地掩饰自己的气息,换了陶眠之外的任何一人,都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一开始陶眠以为徒弟终于成熟,懂得尊敬师父了。   慢慢地,他醒悟过来,这是陆远笛在向他无声地道别。   陆远笛什么都不言说,但陶眠知道,她临行的日子近了。   “小陶,我走了。”   少女背着小小的行囊,一手握住佩剑,一手和师父道别。   语气寻常,仿佛她只是出门帮陶眠买壶温酒。   陶眠站在一株茂盛的桃树下,重叠的花和影衬得他在陆远笛眼中朦胧一片。   陶眠说远笛,师父永远都在。   陆远笛第一次听陶眠叫她的大名,很新鲜,但有什么在悄然变化。她想陶眠的意思是,出了这道门,她就只能是陆远笛,那个被师父耍得团团转的二丫留在了桃花山。   陆远笛忽然两手握住剑柄,朝向陶眠的方向深深一鞠躬,把眼中的泪忍回去。   “师父,我走了。”   她终于肯叫这一声“师父”。   陆远笛下山时穿过了山脚的村子,两个小童坐在村口的大石墩上,拍着手,稚嫩的嗓音唱的是她烂熟于心的歌谣,陶眠曾教她唱过。   桃花红,柳色青。   鲤鱼上滩,春水拍岸。   念吾一身飘零远。   窅然去,窅然去。   飞蓬何所归。   陆远笛单手捂住嘴,秀眉和眼皮紧紧地皱着,强忍的泪终是肆意地流淌了满手。 第6章 大象装冰箱分几步   陆远笛的称帝之路分三步。   第一步,下山。   第二步,把李篱杀了。   第三步,登基。   这玩笑似的计划是陆远笛的真实想法。只不过第二步繁琐些许。   但不成问题。   陆远笛女扮男装,混入军营。   她首先要做的是受到李篱的器重。   李篱是个多疑的人。他步步为营,不轻信任何人,最信任的是他的军师。   陆远笛最先接近的是军师的外甥,那年轻人是个憨子。   她设计把人坑进敌方的陷阱,又亲自救出来,还假装受伤。一套操作行云流水。   憨外甥信了她的邪,去舅舅那里把陆远笛吹得天花乱坠。   军师诡计多端,知道自家外甥的憨,也不会轻易相信陆远笛。   但他不得不注意到这位舍己为人的“少年”。   很快,陆远笛的机会又来了。   一小队人被困在山谷,前后都有追兵。眼看着这一队人马要全军覆没,其中一名不起眼的小兵却奇迹般地带领所有人杀出重围。   这小兵正是陆远笛。   有勇有谋,陆远笛狠狠给自己刷了两波存在感。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她先博得军师的信任,没过多久,李篱也留意了这个少年。   不过赢得李篱的信任这件事就难得多了。陆远笛替他挡过刀,试过毒,几次三番贡献良策,但李篱仍旧是不咸不淡的态度。   陆远笛在营寨侧身休息,背对着,恨恨地咬住拇指指甲。   她和仇人只有一帐之隔,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眼看着这场仗要胜利了,等到李篱回了王城,要想接近他,更是难于登天。   陆远笛一筹莫展,甚至消瘦了许多,脸颊的肉清减不少。   军师的外甥,那个叫吴岳人的青年单方面和她成为好朋友,有事没事喜欢往她身边凑。   陆远笛之前当哄傻子玩,现在却有些不耐烦。   吴岳人看着憨,但在某些时刻能爆发出惊人的敏锐。他察觉到陆远笛因为某些事情而忧虑,主动关心。   “小二,”陆远笛在军营里化名王二,“你有什么难处,找我。”   “找你能解决什么?”   “我能帮你想开啊!”   “……”   不知是否家中溺爱,吴岳人是个凡事都无所吊谓的人。能解决的事情早晚会解决,不能解决的事情发愁也无用。   他帮不上小二的忙,但他可以帮小二找点乐子。   “过两天将军庆功,当地的官儿要献一批美女来呢,跳舞特别美,”吴岳人单纯,他对美人的想象仅限于跳舞跳得好,“我与舅舅说说,让你也一同参与呗。舅舅欣赏你,他会点头的。”   “美女?”   吴岳人的话让陆远笛陷入沉思。   李篱是个极度自律的人,没有沉迷美色的坏毛病,否则他也不能如此迅捷地夺得权力。但他们苦战数月,将士们私下里或多或少都有怨言。这次李篱放外人进来,恐怕也是为了平一平军营内的情绪。   外人……   陆远笛的眼瞳一转,计上心来。   吴岳人仍在叭叭地讲,那些美女有多么貌美。陆远笛打断他的话。   “他们住在哪个营寨?”   “啊?”   吴岳人下意识地向西侧一望,又赶紧收回视线。   “我说小二,你可不能乱起贼心啊!那些美女肯定是将军先……”   “西边?”   陆远笛笑吴岳人的没心机,站起来,拍打膝盖上的尘土。   “放心吧,我肯定让着将军。”   军营里的庆功宴较为简陋,美女们跳一圈舞,就会被将领们挑走,各回各的地方。   这些舞女是地方献上来的,相比于王城的歌女,姿容上自是略逊一筹。   但今晚却有一个格外美的。   那美人面上遮着轻纱,柳腰芙蓉面,踩着莲步而来。她的舞姿不如其他人那么纯熟,却因身段玲珑,而别有一番风情。   眼波流转,仿若繁星坠落。美人的长袖一荡,把在场所有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也包括李篱。   一舞结束,尚有一舞。李篱却等不及,径直要走了那最中心的美人。后者含羞低头,碎步跟上将军的步伐。   这“娇羞”的女子正是陆远笛。   陆远笛今夜的计划是这样的,她打晕了其中一个舞女,换上她的行头成功混入。什么舞蹈,都是照着旁边的人现扒的,领舞的姑娘早就看出她的异样,但也不便说。   如果李篱没有选中她,那她就找机会偷梁换柱。如果李篱选中她,那后面的事情更好办。   幸好,她被选中了。   李篱带她回了自己的营帐,却没有下一步,而是让她站在营帐的中央,他自己则取了酒壶酒盅,坐在案几后面慢慢喝。   陆远笛垂着眼皮,不敢轻举妄动。   有些怪异。   酒席上看上去被灌醉的大将军,现在却清醒得很。他审视了“美人”良久,淡淡地说了一句,解衣。   陆远笛藏在袖子里的手一下子攥紧,指甲深深地嵌在肉里。   李篱这是在欺辱她!   她在他眼中,根本算不得人,只是一个器物,想摔碎就摔个粉碎。陆远笛不知道换作真正的舞女会如何,但她,绝不可能照李篱的话做!   手臂的内侧紧贴着一柄匕首,这是陶眠送她的临别礼物之一。   她今晚要用这把刀,手刃敌人。   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   局势僵持住,两人谁都没有动。李篱的态度也很奇怪,没有强迫,也没把她赶出去。   他只是气定神闲地笑了,仿佛拆穿一个持续许久的谎言。   “你是陆氏的人。”   陆远笛垂下来的睫毛微微颤动。   李篱重新站起身,两手负在身后,走来,隔着几步远停下。   “皇族陆氏,陆家的人瞳色要比普通人颜色浅,换作他人或许看不出,但我太了解你们全族上下。”   李篱似乎想起了某件往事,轻声笑了,笑声中有不加掩饰的得意。   “当初为了把你们一族赶尽杀绝,我找来所有瞳色异常的人,扒开他们的眼睛,一个一个确认,一个一个杀掉。   有没有错杀的呢?或许有吧,但又如何。   可惜啊,即便如此慎重,尚有一条漏网之鱼。长公主殿下,微臣真是没有想到,会与您在如此场面重逢。   先皇泉下有知,恐怕也要长叹一声吧。他受尽酷刑也要保护的女儿,竟是这般蠢钝,自投罗网。”   李篱“啧啧”两声,说可惜,可惜。   陆远笛抬起了脸。   她一脸的霜雪之色,眼神如冰。   “老头,你说完了吗?说完就上路吧。”   匕首从袖中滑落,分毫不差地被握在掌心,暴涨三尺。陆远笛一剑直取李篱命门,毫不拖泥带水。   李篱也不是吃素的,他一掌化开迎面而来的剑风,右手握拳直冲女子。陆远笛闪避,却因为衣服累赘,腰的右侧不小心被拳的力道刮带,让她踉跄一步。   “咳……”   陆远笛轻咳一声,缓解身体的钝痛。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高手过招。   《飞廉剑法》胜在快,招式复杂,让人眼花缭乱,而且每一招都极为致命,一不小心被卷入剑风后,就会被数不清的剑意凌迟至死。   但李篱的拳法同样出神入化。他胜在经验丰富,这是年轻的陆远笛真正的弱势。若要比天赋和功法,陆远笛其实远超李篱,但经验上的差距是致命的。初出茅庐的陆远笛撞上身经百战的李篱,这场争斗的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李篱一记直拳,直击门面。已经受过大小内伤的陆远笛无力闪躲,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   她把剑插入地面,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手捂住心口,一边重重喘气,一边讥讽地笑了。   “可惜。”   李篱当她服输,上前几步,站到她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视。   “可惜什么?可惜自己技不如人,可惜没有能为陆氏复仇,可惜最后一个皇室的血脉就要在此凋零?你们啊,不是可惜,而是可悲。”   陆远笛摇了摇头,又是笑。   “你算什么,我的可惜与你无关。”   李篱的面皮抽搐一瞬。   “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陆远笛不再回他的话,半蜷在袖子里的手暗自摸住一张天雷符。   天雷符以施术者自身为引线,被波及的人如果不幸会失去生命,幸运的话只是重伤。但施术者本人,开弓没有回头箭,会被强烈反噬,连灵魂都将碎裂,没有来生。   此符一发,没有回头路,她和李篱要一并下黄泉。   “我只是可惜没能看见今年的花开。”   陆远笛喃喃一句,引得没有听清楚的李篱弯腰。   符纸被她的手指一勾,露出一角黄。   李篱睁大了眼睛。   “你——”   陆远笛嘴角染血,轻轻勾起,鬼魅妖冶。她的双眼含住了一汪眼泪,眼神却癫狂无比。   她要以自身为业火,让她的仇人燃烧殆尽。   哪怕化成一抹凄凉的幽魂,也在所不惜。   “你疯了!这是天雷符!!”   李篱要逃,陆远笛却死死拖住他的右腿。不顾心口传来的一阵阵重击,她的手指擦过剑刃,留下一道血痕。   天雷符在挣扎纠缠时不小心掉在地上,陆远笛伸长手臂,眼中的光渐渐黯淡,泪也滑落,嘴角却仍在笑。   一只不属于他们二人的修长的手出现在视线里,轻轻拾走了天雷符。   “远笛……”   这叹息的声音一出,陆远笛先是不可置信地睁圆了妙目,干涸的泪再一次涌出。她像个受欺负的孩子,把脸埋进自己的手臂,趴在地上嚎啕出声。   师父。 第7章 有师父在呢   陶眠来了。   桃花仙人其实一直悬着心。有了顾园前车之鉴,陆远笛一走,他在道观就坐立难安。   当年的王丫头,如今已经变成腿脚不好的老太婆。她怀里揣着自己的拐棍,和陶眠一起坐在宽敞的门槛上,咂吧两下干瘪的嘴。   “小陶道长,”王丫头成了王老太太,陶道长越活越年轻,变成小陶道长,老太太想起这件事眼睛就笑得弯成两道缝,“你有心事。”   “我没有。”   陶眠想也不想就否认,这行为有些幼稚。不符合他成熟稳重的千岁仙人形象。   于是他咳嗽两声,为自己找补。   “我只是不太适应。”   这话说得,仿佛他在挂念陆远笛。陶眠愈发别扭起来。   “人家教的是什么徒弟,我教的都是什么徒弟。一个两个整天想着往山的外面跑。山外面有什么好的?纷争、仇恨、尔虞我诈……山外的人惯会骗人。”   王老太太眯起眼睛。桃花山今日又是明媚的晴天,她晒着太阳,浑身都是暖烘烘的。   桃花山啊,美得不似人间的一方土地。进了这里的人无不流连忘返。年轻时她热忱又精力旺盛,和她家男人一起支了个茶摊,款待那些过路的人。   他们称赞桃花山的巍峨,桃花溪的澄澈,他们看见路边被小孩子随手折断的花枝都要捡起来把玩一番,他们吟诗作对,把酒言欢。   有感伤的客人,醉酒后甚至悄然垂泪。   这里的山、水和人,太过干净纯粹,山外的游人不忍心把外面的因果带来,侵染这一方净土。他们总是说等等,再等等。一切结束了,就回到这里,再也不惹俗世。   但王老太太从未见过回头的人。   “你的大弟子,和二弟子,”王老太太说话很慢,她年轻时也是这样轻声细语,“他们都是山外的人。小陶道长,那山外的因缘,难解啊。”   陶眠也沉默了,缓缓叹出一口气。   “我家最小的那个孙儿,今年离开桃花山,去镇子上了,”王老太太不多劝陶眠,转而说起家人,“小孩子心野,跟着师傅学手艺去了,非要出人头地。唉,家里多他一副碗筷,又不是揭不开锅了。   外面苦啊,师傅严厉,犯错要敲他手心。他脾气犟,学不成就不回家。我呢,腿脚坏了,但是心里念他,一宿接着一宿睡不着。   后来啊,我就让他爹借了邻居的板车,拉着我到了镇上。见我的第一面,孙儿就哭了。远行的人,哪里能不想家呢。他回不来,只好我过去。   我这把年纪了,能有几天的活头呢?见一面,就少一面啊。”   王老太太想起在外的亲人,眼中不免盈了泪。她用袖子揩了揩,手中的拐棍不小心敲了地面一声响。   “所以小陶道长,她不是贪恋山外的风景,她只是无法归家。”   陶眠在第二天的清晨出山,走之前把鸡笼的粮放好,够吃数十天的。他养的鸡有较好的自我管理意识,定时定量,不会把自己撑死。   万一撑死,那他只好,含泪把它们炖了。   和很多年前一样,陶眠就这么轻装离开了桃花山。   他在寻找陆远笛,但陆远笛为了隐藏自己的踪迹,下了一番功夫。就算是师父陶眠,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她的下落。   陶眠来到军营,绑了一个士兵当导航。摸清楚基本的方位后,他听见远处有一阵打斗声。   声音很轻,旁人几乎听不见,但陶眠敏锐地捕捉到了。   顾不上被五花大绑的倒霉士兵,陶眠一个闪身来到声源处。   然后就看到自己的徒弟要跟敌人同归于尽。   小陶仙人被吓得不轻。   大弟子顾园只是想把所有人都弄死。   没想到二弟子青出于蓝,连自己一起弄死。   陶眠开始反省自己的教育到底哪一步出了问题。   他无声无息出现,陆远笛第一个反应过来,立马开哭。   陶眠一惊,手足无措。   陆远笛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哭过。   “不哭不哭,诶呀,多大点事儿。不是说了么,师父永远都在。”   陆远笛抽抽得话都说不清楚。   “我、我以为那是你、你不要我了。你不出山了。”   “这不是理解偏了么?师父是让你有靠山。有事就找师父啊,自己硬抗什么呢。”   陶眠忙着哄徒弟,完全不理旁边的另外一个活人。   李篱从震惊转为审视,他没想到,陆远笛的师父竟然来了。   “你是何人?”李篱厉声问道,“与陆氏余孽有瓜葛者,一并有罪!”   “呀,忘了忘了,这儿还有个你呢。”   陶眠一拍脑门,好像才意识到把李篱晾了半天。   “你……”   “那什么,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小陶道长一脸的纯真无害。   李篱感觉自己平白被看不起了。   “那你也别想活着——”   他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一道虚影晃过。   随后,他整个人陷入了失去五感的状态。清醒着,但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李篱顿时恐慌起来。   他做了什么?! 第8章 一样的人   陶眠没有做多余的事,他只是把一张符贴在李篱的额头中间。   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符纸……   陆远笛止住眼泪,她本不爱哭,嚎啕之后有些难为情,袖子拭去眼角的泪花后,红着眼眶来到师父身边。   “小陶,他怎么了?”   “五感全失,没死,”他回头去瞄徒弟的脸,“你要他死?师父可以代劳。”   陆远笛身上披着一件干净的外袍,很大,是陶眠递给她的。她捏住衣襟把自己裹住,摇了摇头。   “你想放走他?”   “不,”陆远笛走上前一步,垂眸,冷漠地望着她的仇敌,“小陶别插手,剩下的我来。”   陆远笛不愿脏了陶眠的手。桃花仙人不必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他本不属于凡间,不该招惹世俗。   是她在,才使得他沾染凡尘。   那天起,陆远笛暗自下定决心。她要独立和强大,她不能一辈子躲在师父后面当个只会哭的小丫头。   陶眠久久凝望着自己的二徒弟,半晌,拍了拍她的头顶。   “远笛,要平安快乐。”   一句简单朴实的叮咛,陆远笛的眼泪险些又滑落。   她连忙低下头。   “我会的,小陶放心。”   陶眠说要多留一些日子,他不放心陆远笛一个人。   但陆远笛态度坚持,她不愿陶眠搅入是非之中。   她说,小陶快快回桃花山吧,山花要开了,乌常在还等着呢。   陶眠明白她的心意,点点头,转身出了营帐。   他来去无踪,军营里的士兵,除了那个被他敲晕的导航,竟无一人发现他的到来。   本来应该轻松地离开,可惜半路杀出来一个少年人。   那少年神色焦急,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他一把抓住陶眠的手腕,问他有没有看见王二。   陶眠微微愣了一下。他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常人很难发现。   没想到眼前的少年如此敏锐。   还有……王二是谁?   虽然不清楚他口中的王二,但陶眠作为老糊弄家,随手指了一个方向。   “应该是往那边去了。”   那少年半点怀疑都没有,感激地握了把他的手,疾步离开。   看上去有点憨。   陶眠最后瞥了眼他离开的方向,不再流连,也走出军营。   陆远笛年轻,容易吃亏。但她素来聪慧,犯过的错误绝不会再犯,并且能从过去的经历中汲取经验,成长速度惊人。   而二弟子也没有辜负师父的深厚期望。   陶眠回到桃花观,不出意料,乌常在果真把自己喂胖了。   陶眠把它从鸡笼里面提溜出来,当面逼供。   “你怎么可以吃得这么胖?”   “你看看别人家的鸡,哪有像你这种身材的?”   “我告诉你再这样下去,除了我没人要你,你只能在这里给我养老。”   乌常在趾高气昂,咯咯两声,甩屁股走人。   完全不理陶眠在讲什么怪话。   山外纷纷扰扰,山内的日子却是慢吞吞地走,不催不赶,不紧不慢。   在陶眠晒阳打盹儿偷懒撵鸡之际,外面的世界已经在悄然变化。   陆远笛起初没有杀掉李篱,而是给他下了蛊毒,把他控制住。   她要利用李篱,为自己争夺军中的地位,建立起一番势力。   在这期间,她联系上了曾属于她父亲一派的人,要他们协助自己重新夺得皇权,这天下仍是陆家的天下。   苦心人,天不负。陆远笛筚路蓝缕,终于有了足够的底气和实力。   她说她要为自己一族复仇,她要这皇位换人坐。   关于陆远笛的遭遇,陶眠都是从她寄来的书信中了解的。徒弟报喜不报忧,看上去轻描淡写的几行字,背地里不知付出多少心血,忍了多少肮脏的勾当,才换来她要的势力。   这些陆远笛从不与他言说,但陶眠心里清楚。   所以每次他回信时,总是叮嘱陆远笛不要勉强自己,累了倦了,就来找师父。   师父不懂权谋,但师父可以让反对的声音消失。   陆远笛心里感激陶眠,可她不肯背弃当年在军营里立下的誓言。不管她的手染了多少污浊的鲜血,她的背承载了多少条人命,陶眠绝不能被牵扯进来。   他要做他的桃花仙,晨起扫坠花,夜听林果落,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而她只要念着那样自由的他,仿佛这世界的污秽和纷扰都不再,只剩一池清明。   ……   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李篱失去利用价值。   陆远笛见他最后一面时,是在自己书房的密室。   说是密室,其实早被她改成了地牢。里面阴暗冰冷,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   墙壁上有飞溅的血滴。   地面也攒了厚厚一层擦不掉的血渍。   大将军李篱不复往日的威风,被沉重的锁链紧紧拴住两臂,高高吊起。   头发蓬乱,夹着两三根草杆,半垂着头。   陆远笛没有带任何随从,她孤身一人,来到李篱面前。   干净雪白的靴面和满地污血的对比几乎刺目。   李篱面对她,没有畏惧,只是冷笑。   “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你杀了我的两个儿子,三个兄弟,连一个外姓的孩子都没有放过。陆远笛,你还要怎样。”   陆远笛望着她昔日的对手,老迈、衰颓,那个辉煌的李将军,已经找不见了。   她忽而失去所有的兴趣,厌了。   “我不恨你。”   她说。   李篱听到这句话,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   “陆远笛,你说你不恨?哈,你怎么可能不恨?你在外面装成饱受欺凌的前朝公主,暗中却狠狠报复了我李家上下,有罪的,无辜的,你一个都没放过。你说你不恨?!”   李篱放声大笑,像是听到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话,笑声中是浓浓的悲戚。   陆远笛的语气仍是平淡如水。   “我不恨你。若是恨,当初在军营里,我就不会放过你。   仇恨是一种会让人失去理智的情感,我不恨。”   李篱止住笑声,他像是明白过来什么。   嘴角扯出一个哀戚又讽刺的笑。   “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陆远笛没有否认,她的右手两指之间忽然多出来一个暗红的铃铛,里面隐隐有一只小虫在爬动。   李篱认得这个东西,是蛊的母虫。   只要轻轻一捏,母虫死去,李篱也活不成。   大将军没有风光地在众人的拥护爱戴中死去,他一生战功赫赫,贪权是真的,护国也是真的。   李篱这回在笑自己。   成王败寇。   “陆远笛,你错选了路。这条路注定越走越狭窄,一生孤凉。你可千万别回头。”   回了头,满目荒寂。   很多年后的陆远笛想起了李篱的话,这句话仿佛一个恶毒的预言,困住她的一生。   但当时的陆远笛没有顾及许多。她的目标只剩下一个。   她要称帝。 第9章 免费饭票   女子称帝,阻碍重重,何况她的身份是前朝遗孤。陆远笛想尽一切办法,还是发现,这事根本没法在不流血的情况下完成。   既然如此,她不介意多破一次戒。   她要弑君。   现在的小皇帝明面上是陆家人,其实只是被李篱扶起来的傀儡。李篱倒了,多方惦记着他坐着的皇位,而陆远笛只是其中之一。   陆远笛深谋远虑,为了一举成功,她几乎推演了所有的可能。   但往往人算不如天算。   那日桃花山依旧月明星稀,晴朗无风。陶眠开着窗子消暑,在榻上浅眠休憩。   他睡得不踏实,做了一个梦。梦中有陆远笛的身影,她一条白裙半边染血,站在虚无之地,笑着对陶眠说什么。   陶眠听不见她的声音,焦急地向前走,却怎么都触碰不到她。   他从睡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连犹豫都没有,利落地下床收拾包袱。   好歹是活了一千多年的仙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做梦,这梦一定是预示了什么不吉之事。   陶眠连夜离开桃花山。   果然如梦中所预兆那般,陆远笛遇险。陶眠来到皇宫时,那里面已经是一片火海。   不知道几方人马在混战,他找不见自己的徒弟,只能在刀光剑影里穿行,呼喊着陆远笛的名字。   火光、惨叫、鲜血……   习惯了安定平和日子的仙人被它们纠缠束缚,几乎要挡住他的去路。陶眠陷入无尽的恐慌,他已经失去了顾园,难道还要再失去陆远笛吗?   “小陶……”   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被陶眠捕捉到。   “远笛!”   陶眠在一个柱子后面找到负伤的陆远笛,她伤得很重,用手捂着腹部伤口,血还在不断地渗出。   “小陶,”陆远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呼吸急促,“唉,我不是在做梦吧,怎么见到你了?还是说我已经死了……”   “别瞎说话,”陶眠翻出止血的药瓶,以手喂徒弟服下,“师父在呢,不会让你有事的。”   陆远笛眼中有水光,但她没有流泪。   她偏头望着外面通天的火和打杀声。   “这就是我要的……这是我想要的么……”   她有一瞬间的迷茫,或许是伤痛带走了理智,让她不免短暂地陷进混乱。   “我想要……我究竟要的是什么呢……”   陶眠帮她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他洁净的手也不免染上了血,但他握住了徒弟的双手,让她镇定平静下来。   “徒弟,”陶眠一字一句清晰地对她说,“不管你想要什么,不管它美丽或是丑陋,师父都会为你取来。”   “但你要明白地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陆远笛的眼神从茫然变得清明。   “师父,我要皇位,我要天下。”   要不再受任何人欺凌,要所有人臣服。   “好。”   陶眠回给她一个字,这是他给出的承诺,重若山海。   桃花仙人再度出山,为了自己的徒弟。那惊鸿似的身影,如一场幻梦,让在场的人深陷,梦中死去。   有幸存活下来的人回想起那晚,都不免胆寒后怕。   那般飘逸的身影,带来的却是接连不断的死亡。   有人记起了他的名号。   数十年前,青渺宗宗主顾园的师父,那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年轻道士,也是这般,手中一截桃枝,给顾园的敌人送去噩梦。   想不到他竟然再次现身,想不到陆远笛竟然是他的弟子。   陶眠不需要几番出手,这一次就足以产生震慑。陆远笛扯着清君侧的旗帜,把所有的对手解决后,施施然地踏入皇宫。   “陛下,臣来迟了。”   一个时辰后,在小皇帝身边伺候的公公领了圣旨出来。   他不停地打着颤,因为那滴血的桃枝正抵在他的后颈。   “念吧。”   陶眠说。   陆远笛站在台阶下,手中的匕首带着新鲜的皇帝血,漠然站立。   公公宣布两件事。   第一件,陛下驾崩。   第二件,立前朝长公主陆远笛为新帝。   没有人反对。   天降下了冷雨,皇权交接的时刻,没有一个人欢喜庆贺,反而冷寂得像在陵墓之中。   太监绵柔细长的嗓子悬在众人的头顶,陆远笛一派的人跪了一地,敌人的尸体横在周围,血和雨混成了涓涓的细流。   陆远笛隔着雨幕,遥遥望向阶上的陶眠。   她看见陶眠的脸上有稍纵即逝的痛苦,但很快,他掩饰了神情,含笑回望。   陆远笛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她还是害得陶眠,走到这一步。   ……   新帝登基,诸多事情压向了陆远笛,她忙得焦头烂额。   但能威胁到她地位的势力,暂时不存在了。   陶眠观察了三日,留下书信一封,悄然离开。   陆远笛没有挽留,只是送了陶眠许多礼物。   她总以为补偿得不够。   陶眠没有急着回桃花山,且行且游。他看起来潇洒,实则每晚难眠。   那些血和尖叫,总是侵入他的梦。   他常常满身冷汗地醒来。   为此才不得已四处游历散心。   这一趟也不算全无收获,路上白捡了两个小孩。   这两个孩子本来是小乞丐,偷钱偷到陶眠身上,被他发现后,他没有怪罪,还请他们吃了一顿饭。   然后就被黏上了。   陶眠从噩梦中惊醒,就感觉身上重得不行。   睁开眼睛,两张稚嫩的面容齐齐凑上来。   “银票,你醒了?”   “你醒了?银票。”   “……你们两个能别把白嫖视作如此理所当然的事么。”   陶眠拎着两只的后衣领,一手一个,扔到床下。   两个小孩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弟弟,没有血缘关系,但是相依为命。   陶眠看着他俩就头大。   当初以为能是两个新徒弟呢,结果系统迟迟没有上线提醒。   现在只是他单方面成为了冤种。   难办。 第10章 那是因为我不喜欢   两个小孩都姓楚,姐姐叫楚流雪,弟弟叫楚随烟。   陶眠是在一个土堆旁被他俩碰瓷的,遂命名为三土和四堆。   初见时灰头土脸的孩子,清洗后露出原本的样貌肤色。一开始他们说不是亲姐弟,陶眠还不信,明明就是两只土耗子。   等换了整洁的衣服,脸蛋干干净净了,陶眠才发现,还真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姐姐肤色偏黄,容貌平庸,弟弟却眼如点漆,形貌昳丽,小小年纪可见天人之姿。   陶眠的眉头紧紧皱起。   “你们的父母是何人?”   三土一张巧嘴,叭叭叭地讲了一堆,竹筒倒豆子似的。她说她爹原本是村里教书的先生,后来染上赌瘾,把家底败坏了。娘跑了,爹跳河,剩她一个孤苦伶仃。   四堆是她捡的,他更惨,地主家的小妾生的儿子,被大老婆欺负,饭都吃不饱,自己逃出来的。   陶眠听她编完。   “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   “若有半句假话,就不给饭吃。”   “假的。”   “……”   四堆站在姐姐后面,两只手拘谨地捏着衣角。他性格内向,又比三土矮了半头,还瘦,只能依靠姐姐。三土教他什么,他就学什么。   她说陶眠是银票,那就是银票。   “银、银票哥哥……”四堆支支吾吾地开口。   “我叫陶眠。”   “小、小陶哥哥,”陶眠从外表看也就是二十岁上下的少年,四堆哪里能知道他是个千年老妖精,“我姐姐带着我流浪许久,吃了不少苦。若是、若是无法收留我们二人,可否只留下姐姐……”   “你瞎说什么!”   三土急得捏了四堆的右手一下,她招摇撞骗,但对弟弟的关怀是真心的。   如果陶眠只肯留下一个,那——   “让我弟弟留下!”   三土咬着下嘴唇,仿佛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   “让随烟留下,我走。”   陶眠以袖揩了揩眼角,似乎被姐弟之间深厚的情谊打动了。   “你们两个感情真好。”   “那!”   “不过你们都要走。”   “……”   三土松开四堆的手,张牙舞爪扑上来。   “这么热的天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陶眠躺回榻上,用被子蒙住头。   “降降温,去去暑,免得你们上头。异想天开什么呢,两个小骗子。”   “我都对你讲真话了!你不能这般冷酷无情!”   “从来都只有我陶眠白嫖别人的份儿,想占我便宜,做梦。”   陶眠简直理直气壮,三土气咻咻的,回到弟弟身边。   “流雪……”   四堆无措地望着姐姐,三土牵住他的手。   “我们走,让他自己在银票堆里面发烂发臭吧!”   “还没过年呢,不用说这些吉祥话,但我爱听。”   陶眠拖长了声音回道。   三土带着四堆,砰地摔上门。陶眠咕哝一句脾气真大,翻身睡过去。   在安睡之前,一片单薄的纸从他怀里飞出,顺着窗户的缝隙飘远,张贴在一堵墙上,墙外人来人往。   出门后的三土来到街上,听见外面的叫卖声,还有四堆肚子传来咕噜噜的响声。   她立马后悔了。   但陶眠看上去像她最熟悉的那种刻薄的有钱人,回去无非是再被羞辱一顿。被羞辱不要紧,得不到钱才致命。   讨饭不是长远之计,三土看着弟弟纯净的双眼,一咬牙。   “有手有脚的,怎能活活饿死。放心,姐姐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你饿肚子。”   他们在集市上打转,机缘巧合,看见了一张招工的单子贴在墙上。   是一位读书人要招两个书童,工钱有限,但包吃包住。   “这么好,不会是骗子吧……”   三土咕哝着,把它揭下来,打算再去其他地方转转。   结果等她走到下一个路口,再下一个,拐弯又一个……   到处都是同样的告示。   这下不去都不行。   三土的心一横。不管了,瞧瞧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一无所有,没什么好失去的。   她让弟弟跟紧自己,两人来到告示上标明的茶楼。   进门前三土仍在担心他们两个小乞丐会不会被店家赶出来,没想到,小二笑容满面地迎着他们上了二楼雅间。   雅间被珠帘隔开,里面琴声悠悠,有流觞轻撞之音。三土第一次来到这么高雅的地方,有些畏怯。   有人在帘后品茗,隐约能瞧见侧脸,是位公子。   她鼓足勇气,掀开珠帘。   视线撞进里面的人那双深穆的眼睛。   “……”   两厢对视,唯有沉默。   开口的是屋内之人。   “呀,这不小土和小堆么?”   陶眠单手托着脸,笑吟吟地望着两个孩子。   三土差点被气到昏厥。   “你、你……”   “别用手指人,不礼貌。”   陶眠换了个姿势,闲散地靠在玉雕的屏风上。   “你又不读书,”三土忿然,“要招什么书童?”   “谁说我不读?我有学问着呢。”   “那你为何不考取功名?考不上?”   “我不考状元,那是因为我不喜欢。”   三土几乎要翻白眼。   “小姑娘,别瞧不起人。当今圣上知道是谁不?”   “当然知道!”   三土这小丫头看上去对谁都不屑,没想到谈论起陆远笛的光辉事迹倒是如数家珍。   夸她勤政,夸她爱民,夸她身为女子却有丝毫不输男子的智慧谋略,如今朝廷内外清明太平,都是她的功劳。   陶眠在外游历十年,期间听说过不少民间赞誉新帝的话,但每次他依然能津津有味地听下去。   远笛啊,这就是你心之所愿所求吗。   他轻叹一声。   不知何时三土停下滔滔不绝的讲述,陶眠的视线转向她。   “怎么不继续?”   “银票,你是不是要哭了?”   “我招书童,不招眼神不好的。”   “噢,许是我的错觉吧,”三土打了个寒颤,“险些被恶心到……”   “……说话不中听的我也不招。”   “所以,你为何突然问起当今圣上?”   “没什么,忽而念起爱徒罢了。”   “你是说……你徒弟是……”   三土的话说到一半,陶眠就连连点头。   “……”   小姑娘沉默稍许,重新牵起弟弟的手,转身要往门外走。   “随烟,我们走。脑子不好的主子,咱也不能跟。” 第11章 所谓人生真谛   三土和四堆最终在陶眠处留下来。   原因无他,给的太多了。   做陶眠的书童其实不需要做诸多事,或者说,陶眠本不是个多事的人。   他每日品茗、饮酒、游山玩水,闲散且无所事事。   虽然要做的活不多,但陶眠性子怪,时不时要发病,偶尔一天喜欢折腾人。   眼前这杯茶,楚流雪来来回回,已经换了三次。   太冷,兑些热的。   太烫,放窗边晾凉。   凉了,再重新烫热。   ……   忍无可忍的楚流雪差点要把这套昂贵的茶具掀翻。   “银票,你心情不好?”   陶眠侧倚在床榻之上,耳畔是潇潇雨声。他目前歇憩之所是城中最好的客栈,窗子半敞便能窥见一城烟色,一簇杜鹃斜斜地坠着,上面是沉甸甸的花。   潮湿、冷寂。   每逢阴雨天,陶眠的心情就起伏很大,不知是否与多年前的那个弑君的雨夜相关。楚流雪见他的衣衫被细雨洇湿,绕过案几将窗子轻轻掩好。   楚随烟坐在榻下的一个小凳,抱住双膝,手里是一本薄薄的经书。陶眠四处重金购入古籍,他自己一个字儿都不看。某次楚随烟鼓足勇气向他借书,他大大方方地全都丢给小孩子了。   楚流雪都迷惑了,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在陪谁读书。   雨水染得四处都湿漉漉的,人也昏昏欲睡。楚随烟瘦小的身子贴着木榻一角,浅浅入梦,怀里抱着读过大半的古书。陶眠弯腰把他抱到榻上,掖好薄被,回身,一手捻了碟中的茶点,细抿一口。   楚流雪尚且在等他的回应。   陶眠吃光一块点心,没了胃口,其余的都推给楚流雪。楚流雪还没有从之前饥一顿饱一顿的流浪日子里面走出来,但凡是食物来者不拒。陶眠怕她撑坏了自己,只得顿顿监督她的饭量,点心也不允她多吃。   好在经过这些天的努力,楚流雪慢慢明白没有人会和她争抢,进食的速度缓了下来。   女孩学着陶眠的样子,一口一口咀嚼食物,克制自己的欲望。陶眠望着她垂下来的纤长睫毛,忽而道一句,他想徒弟了。   “徒弟?你是指当今陛下?银票,她真是你的徒弟?”   楚流雪狐疑的语气让陶眠直撇嘴。他说不光陆远笛是他的徒弟,连许多年前名震一时的青渺宗宗主顾园,也是他的爱徒。   “所以你思念的是哪个?”   “我雨露均沾,当然都想。”   陶眠打开了话匣子,叭叭地给女孩讲他的两个徒弟多么多么厉害。见他好不容易恢复精神,楚流雪没打断,一边猛塞点心一边听他废话。   “讲完了?”   “你都没听。”   陶眠嘟囔一句,伸手要取碟子里最后一块糕点。楚流雪哪里能让,胳膊一揽,整碟揣到自己怀里。   “小气。”   楚流雪忘记了她好不容易学来的吃相,狼吞虎咽,谁也不能抢走她的最后一口吃的。咽进肚子之后,女孩才抹抹嘴巴,接着陶眠的话茬。   “你说女帝是你的徒弟,这个存疑。至于青渺宗……我没听过这个门派呢,很有名吗?”   陶眠简直不敢相信有人没听过青渺宗的大名,他睁大双目。   “不可能。青渺宗是天下名门,三土你这就没见识了。”   楚流雪没有回,只是沉默。这沉默蔓延到陶眠那处,从身到心将他缠绕。   人间沧海桑田,阶前花开花落。曾经威震天下的修真名门,也抵不住岁月洪流,渐渐亡逝。   情与恨一并散落,被连绵的水浪卷走,滚滚东流。   “三土,”陶眠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碟点心,悲伤地望着楚流雪,“吃吧。”   楚流雪不知道他这突然又闹哪一出,但食物的诱惑力过大,无法抵抗,她一面疑神疑鬼一面手脚麻利地把碟子拢进自己身前。   “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唉。”   陶眠长吁短叹。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深妙的哲理。”   “什么?”   “人,是要活到死的。”   “……”   讲的哪门子废话。   “吃吧,吃吧,撑死也算是体面的死法。”   楚流雪的身体一抖,头一回直观地感受到食物带来的威胁。   “我留着给随烟吃。”   他们之间的交谈不出意外地扰了楚随烟的轻眠,男孩揉了揉眼睛,苏醒。   陶眠见两个小孩都清醒着,指尖一扣桌子。   “即日北上,到王都,见见我的二徒弟去。”   陶眠的行动和想法都令人捉摸不透,至少楚流雪认为他正常的时候越来越少,基本每日都在发癫。   他竟然要收她和随烟为徒。   “当我徒弟有什么不好的?我陶眠一身的本事。别光顶着眼前的几碗饭,学好了,区区温饱算什么难题。小孩子可别太短视。”   楚流雪当他在犯病,不理睬,继续啃手中的烧饼。   楚随烟却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捏住陶眠的袖子,问真的能拜师吗。   陶眠久久地望着男孩的双眼,像是在穿透层层雾霭去审视他的灵魂。那神情楚随烟尚且不懂,楚流雪却察觉异样,把半块烧饼掰给弟弟,又堵了一整块进陶眠的嘴。   她近来愈发没大没小,是因为她发现大人并不靠谱,小的更不懂事,年纪轻轻的她不得不肩负起照顾他们三口人的重担。   陶眠唔唔地挣扎,看起来被噎得不行。   楚随烟握着半块油乎乎的病,无措地回望姐姐。   “吃东西,肚子都没填饱,还有余力想些没影儿的事。”   “流雪……”   “吃。”   楚随烟郁闷地咀嚼着烧饼,不敢回嘴。   叼着整块饼的陶眠眼睛滴溜转,在姐弟二人之间来回打量。   心生一叹。   楚随烟比楚流雪年幼,什么都听姐姐的。一直以来是楚流雪照顾他,有食物让他先吃,有危险却让他靠后。姐弟二人磕磕绊绊地长大,直到遇见陶眠,不再漂泊。   现在陶眠要收徒,楚流雪很明显不愿意让弟弟拜师。   并非她不信任陶眠……当然,也可能存在亿点质疑吧,更多的原因是,她不想让楚随烟卷入世俗纷争之中。   她看不清太远的未来,她只是朦胧地感知到了某些走势。   楚流雪不答应,楚随烟肯定跟着姐姐的想法走。   这如何是好呢,陶眠心道。   他希望把本事传给两个人,让他们将来不管遇到什么,总归能保护自己。   但金手指只给了他其中一人的身世。   有一人注定要走入宿命,无论自愿与否。 第12章 落子无悔   金手指给出的是楚流雪的身世。   楚流雪和楚随烟,这两姐弟很有意思,没有血缘关系但相依为命,姐姐一眼平庸,弟弟惊为天人。   但金手指要陶眠收的徒弟是楚流雪。   【徒弟姓名:楚流雪】   【身世:魔域天尽谷谷主窦槐之女】   【资质:下品地灵根】   【背景:魔域两大势力天尽谷与幽冥堂为世仇,幽冥堂堂主谈渊策反窦槐亲信,获得密报。窦槐不幸被毒杀,窦氏一门惨遭幽冥堂屠戮。   危难关头,窦夫人身边的老仆将自己的亲生孙女换了襁褓中的窦氏嫡女,拼死将其护送到人间。   此女被一老秀才收养多年,秀才多病,恐无法照顾养女,遂托付给村中一户年轻夫妇。次年大旱,粮食颗粒无收,夫妇二人为活命将女孩卖掉。所幸女孩多智,侥幸逃生,自此流浪】   【以上为徒弟“楚流雪”相关信息介绍,请宿主悉心培养】   【恭喜宿主解锁奖励:《天尽六变》*1,《噬魂掌》*1】   那日金手指弹出的提示,全部内容都是关于楚流雪。   没有一丝一毫有关楚随烟的信息。   这下陶眠可要发愁。   之前教过的徒弟,不论是顾园,还是陆远笛,他们的资质都是万里挑一的天才。   但楚流雪只有下品灵根。   《天尽六变》是幻术,《噬魂掌》是掌法。陶眠浅翻一遍秘籍,两套功法深奥无比,如无天资根本连入门都不得。   这回没法白嫖了。   虽然遗憾不能尽快云共享,但陶眠心态好。   徒弟笨点就笨点,大不了多给她些时间自学。   反正他耗得起。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楚流雪对修炼压根没兴趣,她自己不想,也不愿意让弟弟涉足。   陶眠起初不理解,若是换了自己,遇到一个俊美的仙人要传授功法,他二话不说咣咣磕几个。   拜师嘛,也不寒碜。   但他转念又想,如果这时天降另外一个英俊的银票容他蹭吃蹭喝,那他也乐意躺平。   谁能跟钱过不去呢。   越想越合理。   楚流雪不松口,楚随烟有心也无法答应,陶眠对此并不勉强。   这一行的目的没有变,一月后,他们抵达王都。   陶眠要见陆远笛,楚流雪问他,陆远笛知晓此事么。   陶眠理直气壮地回“不知道”。   楚流雪:……   “那我们如何进得了皇宫?”   “等晚上的。”   “晚上又如何?”   “翻墙进去。”   “……”   楚流雪以为他能有什么惊人的办法呢,简直浪费感情。   陶眠说翻墙就翻墙,他带着两个小孩,寻了处看守薄弱的地方。   “虽然你们不肯拜师,但我平日对你们诸多教诲,也算半个师父。二位徒弟,瞧好了,墙是要这么翻的。”   他轻盈地越过高墙,楚随烟又惊又羡地张大嘴巴轻呼,连楚流雪也略显新奇。   结果下一瞬,他们就听见高墙内传来慌乱的声音。   “有刺客!”   ……   出师不利,但三人没有被抓进天牢,反而是被恭恭敬敬地请进宫中。   天子被扰了清净,没有发怒,而是换身衣服,眉开眼笑地迎上来。   “小陶,来了怎么不提前知会我。”   小陶?   禁卫们面面相觑。   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啊……   该不会是……陛下她师父陶眠吧!   这下子众人的冷汗都要把衣衫打透。   谁能想到帝师大路不走,偏偏翻墙进来呢!   还是被他们五花大绑押送到天子面前的!   陆远笛见到被捆得密实的陶眠,蹙眉。陶眠心大,也不愿她因为这点小事惩罚人,开口回了她的话。   “来时没想那么多,倒是给你宫里的人添乱了。不错不错,皇宫的确护卫森严。”   二弟子这才舒展了双眉,亲自帮他把麻绳解开。   “罢了罢了,都下去。小陶你随我来。还有……这是你收养的小孩?”   “书童,路边捡的。”   陆远笛给师父松了绑,又带他前往书房,这才有余力去打量两个陌生的小童。   “你们……”   她看出了一些门道,回头望向陶眠。陶眠垂下眼睛,陆远笛知趣地把后面的话咽回肚子。   抬手唤来一位圆脸的宫女,让她送两个小孩去歇息。   楚流雪紧紧牵着弟弟的手,不敢乱走,有些拘谨。   直到陶眠点头,她才跟着陌生的宫女离开,神色有些惴惴。   书房的门被关紧,只剩师徒二人。   尽管多年未见,两人的关系却并不生分。陶眠给自己斟茶,也不管陆远笛渴不渴,需要她就开口了。   陆远笛确实顾不上喝水的事儿,她想到哪里说哪里。   “小陶,那小孩是魔。”   “噢?看出来了?”   “你知道?不,你早应该看出来了,两个都是。”   “……这我倒是没看出来。”   “…………”   陆远笛抬手扶额,她知道陶眠随意,没想到还能这么随意。   “魔的性格随着年龄增长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他们尚未成年,看着乖巧。若是等成年之后,就说不好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他们现在这般竟然已经算是乖巧?”陶眠一脸忿忿不平,“我这里已经是人仰马翻。”   陆远笛听他在瞎掰,以她的经验,陶眠不折腾别人都是好的。   但她担忧的情绪没有半点减轻。   魔的恐怖之处在于未知,陆远笛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他们狡猾、凶狠,大多数带着一种纯粹的恶。   陆远笛自认不是好人,也不惧怕恶,她只是不愿见得陶眠倾注感情和精力,最后唯有伤心。   她查过顾园的生平,大致了解了他是怎样的一位师兄。   属下呈上来的结果只能说是不出意外,顾园和她一样,清醒地走入复仇的泥沼,直到身体沐浴在敌人的鲜血之中。   失望的陶眠曾经一度不肯见他的大弟子顾园,而现在他还愿意看望她,恐怕是因为顾园的早亡让他过于痛苦,他不想重蹈覆辙。   真正论起来,陶眠从未阻止陆远笛回桃花山,不敢见的人是陆远笛自己。   “小陶,要是你最初遇到的不是我就好了。”   陆远笛低声轻言,却没有得到回复。她抬起头,发现陶眠不知何时手肘枕着脑袋,斜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上睡着了。   陆远笛轻怔,不知他在装睡还是真的乏了。   她的嘴角微微抿住,难得显出一点少年时的倔强执着。   “但我从来不后悔遇到你。就算你有朝一日会懊恼怎么收留过我这样城府深又恶毒的徒弟,厌了烦了,我也不悔,到死都不悔。” 第13章 鹅,鹅,鹅   楚流雪没想到,陶眠真的是帝王之师。   在他的诸多谎言哄骗之中,唯一一条最像瞎话的,竟然是事实。   眼下他们住在宫中一个本该为妃子入住的寝殿。陆远笛是个工作狂,心里只有国事没有私事,大臣们上书请求她留后,通通被她否掉,还把人骂一顿。后来为了糊弄,她过继来一对兄妹养在深宫。孩子是什么模样,她都未曾正眼瞧过。   天子勤政克己,皇宫内外对此一片赞誉之声。新帝登基血流成河的过往,被掩盖在白纸墨色中,烟消云散。   像楚流雪这般大的孩子,仅是盲目地崇拜着帝王。此时他们正在殿外的一处水榭廊亭,师徒对弈。楚流雪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陆远笛的一举一动,又不可避免地瞄见旁边懒散的陶眠。   陆远笛腰背笔直如剑刃,一身绛紫袍服,单手执子。对面的陶眠则没个正形,几乎是融化在靠椅之上,一刻钟换十几个姿势还嫌硌身子,又唤人添几个软枕给他。   能在天子面前如此放肆恣意……楚流雪甚至怀疑陆远笛是不是欠了他好几条命。   他们二人已经足足下了半个时辰。陆远笛平日事务繁冗,过来见陶眠都是挤出来的时间,匆匆一面。除了下棋,就是品茗、赏花……两人都不多话,似乎有一种特别的默契,安静地共处着。   楚流雪曾私下问过陶眠,陆远笛是不是寡言的人。   “她?”陶眠闻言笑了,“她小时候比你还闹。”   陶眠当时正在盘玩一个金贵的手把件,鼓捣一会儿就嫌无趣,随便丢进镂空的雕花篮子里。他来到这金碧辉煌的宫廷,天子以最尊贵的礼节相待,一批接一批的贵重礼物送到他面前任君挑选。陶眠某日顺口说了一句想看腊梅开花。此花的花期在寒冬早春,现在正值盛夏,哪里能有腊梅开。   他脱口而出之时也没当回事,陆远笛不在场。结果这话不知怎得就传到天子耳朵里,次日清晨,陶眠的房内就多了一树盛放的腊梅。鹅黄的花瓣飘落在他掌心,陶眠用手指捻了捻,垂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   自那之后,小陶仙人的话愈发少了。   在楚流雪的眼中,陶眠这人很怪。他外表看上去朴素无华,却是个富有的人。说他不在乎身外之物呢,在某些时刻又显得很爱财。入了皇宫之后就更怪了,皇帝恨不得把自己的宝库划给他一半,他却始终神色淡然,再稀有的宝物都无法让他展颜。   对于现在的陶眠而言,和陆远笛说话他都要字斟句酌。徒弟的心意是好的,但陶眠察觉到这心意背后是一道深渊,一双漆黑的眼。陆远笛得到帝位,她终于不必再受屈辱欺凌,她得偿所愿。   可她心中所求……真的是这些么。   陶眠不敢深想。   他了解自己的徒弟。陆远笛要万人之上,他给得起。   倘若陆远笛索求更多呢……   楚流雪发现陶眠近来最轻松快活的时刻是和他们四个小孩子玩乐,她、楚随烟,还有皇宫仅有的一对皇子皇女。那对兄妹是龙凤胎,哥哥沉稳,妹妹活泼,都是十岁大的孩童。   陆远笛对这兄妹二人并不上心,宫中的侍女又过于谨小慎微,两个小孩难得见到同龄人,还有像陶眠这样特别的大人,很快与他们熟络起来。   与其说陶眠带四个小孩,不如说是四个小孩哄他这个大人玩。   “站好站好,都站成一排。”   陶眠独自斜在贵妃榻上,手中价值千金的乌骨泥金扇被他当什么不值钱的玩意,猛敲两下木榻的边沿。   四个孩子按照个头高低,整齐排成一列。最高的是小皇子陆远,其次楚流雪,第三是拘谨的楚随烟,最后是笑嘻嘻的小公主陆瑶。   “今天的早课是……嗯……你们四个,一人讲个笑话听听。”   陆远皱眉,楚流雪翻白眼,楚随烟无措,陆瑶茫然地问笑话是什么。   “快点快点,讲不出来不许下课。”   陆远叹一口气。他不是个擅长幽默的人,但为了配合陶眠,只好绞尽脑汁地想。   “我先来吧。从前有个人和风比武,他赢了,但是连病半月。为什么?因为他伤风了。哈哈。”   “……”   楚流雪不禁打了个寒颤。   陶眠严肃地用手指弹了下陆远的额头。   “小皇子,不是什么笑话后面加上‘哈哈’,就显得好笑了。”   “小陶道长教训的是。”   陆远又是无奈叹气。   接下来轮到楚流雪。   楚流雪本来死都不愿讲,但她不讲陶眠真的能耗到她死,于是她屈服了。   “有只青蛙叫小黄,有一天它被马车轧死了。临死前它大叫一声‘呱’,从此变成了小黄瓜。”   “……”   不用别人尴尬,楚流雪自己都簌簌冒冷汗。   陶眠无甚反应,看向楚随烟。   楚随烟十根手指缠在一起,支支吾吾地讲了一个笑话。   “有一天,儿子问爹爹,我有大伯二伯三伯五叔,为什么没有四叔呢?四叔死了吗?爹爹说对,四叔被你孝死了。”   “……”   楚随烟被这股冷淡的沉默搅得不安,他看向陶眠。   陶眠突然大笑出声,笑得直不起腰来。   楚随烟:?   他讲的笑话这么成功吗?   结果陶眠拍了拍楚流雪的肩膀,说小黄呱,太好笑了。   楚流雪:……   “你反应真快。”   最后轮到陆遥,小公主天真烂漫,仰着头问陶眠。   “小陶,我不会讲笑话,你看我像不像个笑话?”   陶眠沉默,拍了拍陆遥的小脑袋。   “你够诚实,这把算你赢。”   听足了笑话的陶眠似乎心情好了不少,他让几个小孩自己找地方坐,说礼尚往来,他也讲个笑话。   陶眠的笑话铺垫很长。   他说从前有座桃花山,山里有个桃花观,桃花观里有个桃花仙,桃花仙人养了一只大白鹅。   大白鹅是一只长寿鹅,它活了两百多岁,仙人也舍不得把它炖了补身体,任由它每日欺猫斗狗,渐渐长成村中一霸。   有一天,村里人买来一只小母鹅。小母鹅瘦弱又灰扑扑的,看上去就是营养不良鹅。但大白鹅不嫌弃啊,它不欺负猫了,也不啄狗了。它把它的口粮分一多半,叼到鹅笼外,守在小母鹅身边,看它慢慢地吃东西。   小母鹅的羽毛渐渐密起来,身子也圆润。大白鹅欣慰地看着自己养大的小鹅,它想,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   平安快乐地活,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更奢求的事呢。   后来小母鹅在村子里消失了,留下空荡荡的一只鹅笼。它大抵是被卖掉了,或是被主人家炖了,还可能化作妙龄的女子袅娜地远走了。大白鹅什么都不知道,它伤心啊,接连几日食欲不振。仙人也难过,放它去外面散心。   大白鹅过了七日归家,重新振作精神,好似之前无事发生。   很快,村里又来了一只小鹅。仙人不要大白鹅去看,大白鹅就偷偷去。照例,把它的食物分一半给它。   陆遥是好奇娃娃,她第一个举手。   “小陶小陶,大白鹅那几日看到了什么呢?”   陆远略略思索。   “难道是发现了之前那只小鹅找到了好人家?不过一只鹅,本来也是被农户买来生蛋或是吃肉……”   楚随烟被气氛带动,一并思考起来。   “离开七日归家,说明它并未走远。或许它做了什么?比如救走了那只鹅。”   楚流雪是四个孩子中反应最平静的。   “或许它只是想开了。”   陶眠微微眯起眼睛,手指怜惜地托住一枝腊梅,它已经消耗了生气。这本不是应该绽放的季节,它错误地盛开了。   陶眠说那只鹅什么都没看到。   孩子们惊呼不可能,小陶道长又在编瞎话哄小孩。陶眠两只手抵住他们前仆后继的身子,叫嚷着让他们听他说完。   陶眠说那只鹅没有看到它的鹅,也没有看到别的鹅,总之,它来到桃花山地界的边缘,一片鹅毛都无。   不见鹅,唯有一片柔弱的花瓣,飘落在它橘红色的喙。   那片花瓣并不美丽,边缘枯黄了,还残缺一角,在春意盎然的时节,它看上去那么不起眼,零落成泥,或是顺流而行,总之是再平庸不过的下场,和这满山的花一样。   可是鹅在想什么呢。   鹅在想它也有含苞的时分,曾盛放在晴空之下。它想凋零和离别既然是在所难免的,至少让它在某一刻,路过那朵花的绽放。   三个孩子听得云里雾里,他们暂且不能懂陶眠的话。只有楚流雪在沉默后问,鹅不会说话,这是仙人编的吗?仙人真的养过一只鹅吗?那站在落花下的,是鹅还是仙人呢。   陶眠浅笑不语。   楚流雪发现,自从那日莫名其妙的讲笑话大会之后,陶眠的心情神奇地变好了。在这金丝玉线编织而成的囚笼中,他怡然自得,仿佛回到桃花山。   冷静自持的天子反倒失去了她的从容,她似乎变得患得患失。她开始频繁地要求和陶眠见面,从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甚至半天都耗在这里。   依旧是下棋品茗,陆远笛却心神不宁,连楚流雪这样的孩子都能察觉到。   “远笛,静心。”   陶眠经常这般轻声提醒。   事态急转直下,所有人都没有弄明白其中的前因后果。陶眠就这么被陆远笛关了起来,关在天牢。 第14章 深夜来客   天牢内一个不起眼的窄小牢房,一位素衣道士盘腿坐在草席之上,闭目养神。   四周围萦绕着囚犯求饶和喊叫的声音,他不为所动,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狱卒小林在这里观察他足足三日。他刚刚被调到新单位,第一个接手的囚犯便是眼前的小道士。   道士生得白净温雅,看上去不像作奸犯科的人。他被关起来之后,受到的待遇也很奇特。牢头只让小林监视他的行动并及时记录,既没有人提审他,也没有人拷打他。   他仿佛是来这里避难的。   小林曾试探地询问牢头,他犯的是什么罪。牢头反过来叫他管好自己的嘴,不该问的别瞎问。   可谁还没点儿好奇心呢,牢头越是让他闭嘴,他就越按捺不住打听的心。   小道士不像个脾气坏的人,白日漫漫,不如与他聊聊天。   “嘿,”终于,小林率先开了口,“道士,你犯的是律法哪一条?因为何等罪责被关进来了?”   小道士闭着眼睛,不回不应。   小林用手中的镣铐敲了敲牢门,当啷两声,牢房内的人浑身一颤。   “嗯?”他茫然地望向四周,“开饭?”   “……”   小林沉默。   他还以为是多么深藏不露的高手呢!原来是在睡懒觉!   陶眠这一觉睡得踏实,许久没有如此酣眠过。他神清气爽,悠闲地打量他的新居所。   比他想象得要更破烂些,唯一干净的就是垫在身下的草席。   好在他是随遇而安的性子,也不在意。   目光对上外面那位愣兮兮的狱卒,陶眠微微一笑。   “你好。”   “我……不对,”小林被他自适恬淡的态度感染,错以为两人在的地方是茶楼而不是天牢,他费力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老实点!别跟我套近乎。我、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是!”   陶眠许久没听过有人这么不客气地跟他说话,还挺新鲜。   “知无不言,请问。”   小林纠结着,他的问题太多了。他从哪里来,做什么的,上面的人为何不审他……等等。   他最终挑了个关键的问。   “你犯了什么罪,为何被关押于此?”   陶眠真的仔细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口气。   小林竖起耳朵,这是有什么天大的隐情?   结果那小道士慢悠悠地来了一句——   “我的确有罪。”   “什么罪?从实招来!”   “是偷心的罪。”   “……”   “你当真了?”   “…………”   小林恼羞成怒。   “耍我是吧!看我不狠狠教训你!”   陶眠乐不可支,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甚至岔了气,哎呦地乱叫唤。   年轻的狱卒在他的笑声中脸涨得通红,故作凶恶地让他住嘴。   “别笑了别笑了!再笑小心我把你吊起来抽!”   “年纪不大,口气还不小,”陶眠终于止住,脸上还有残留的笑意,“知道你们牢头为何不让你多嘴么?因为啊,我上头有人。”   陶眠竖起一根食指,指了指上方。   狱卒傻兮兮地跟着往上看。   随后才反应过来“上头”是哪个“上头”。   陶眠曲起手指,笑盈盈地望着他。   “有、有人怎么了?你说得那么厉害,还不是被关了进来。”   狱卒底气不怎么足地回嘴,半天没等来对方的应答。他抬起头,却发现牢房内的小道士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地方关不住我。但,暂时被关住比较好。”   他这句话说得绕,小林的脑袋差点被干烧了。   想继续追问,对方却重新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理睬。   神秘的囚犯被关押了数日,不知上面又给了什么新的指示,陆续有人来探望他了。   第一波来的是两个小孩,像一对姐弟。   这对姐弟很有意思,长相没半点接近。如果不是那男孩开口叫姐,小林都不相信他们之间有任何关系。   弟弟不等见到真人就眼泪汪汪了,姐姐一边给他擦鼻涕一边嫌弃他丢人。   等看到牢房内清瘦的身影,姐姐的眼圈也红了,弟弟更是汪汪大哭。   “小陶哥哥!你受苦了。”   小林守在牢门口,以为那在他面前一贯云淡风轻无所吊谓的小道士会安慰孩子两句,再来几句人生鸡汤。   结果道士嚎得更凄惨。   “小土!小堆!这地方简直不是人住的啊!又脏又乱狱卒还欺负人,我是一天都活不起了,呜呜。”   小林:……   谁欺负谁?谁欺负谁!他被道士刨根问底连祖坟都快刨出来了,还要日日承受他全方位的精神摧残,到底是谁在欺负人?!   小林愤懑,但他一言不发。道士的嘴厉害着呢,只要他想,随便一句话能把半个天牢的人气死。   两个孩子没插上几句,小道士怨天怨地把他们天牢从上到下平等地批判一顿,探视的时间到了。   小林以为他不过是发几句牢骚,不当事。没想到当天晚上就有三四个宫内的人秘密来访,搬来许多干净昂贵的被褥衣物。器皿餐具全部换成新的,金光闪闪,险些晃瞎小林的双眼。还有各种珍馐美酒,点心宵夜,一并送了进来。   热心的小道士盛情邀请狱卒进牢房与他对酌。   小林婉拒。   这回人家不像避难,反而像度假了。   第一波访客不算稀奇,小林心想,既然小道士说他上头有人,或许这两个孩子跟那位求了情,送点好吃的好穿的,这种事在天牢也不新鲜。   第二波来访者就有点震惊到狱卒了。   “将、将军……”小林的腿直发软,“牢内湿寒,您突然至此……”   来者是当今圣上最为器重信任的大将军吴岳人。据传吴将军当年陪陛下在行伍间出生入死,深受陛下赏识。坊间对二人的关系也是诸多揣测,生出了许多隐晦暧昧的色彩。毕竟郎才女貌,看着登对。   但现在的小林脑子里是没有分毫旖旎想法,他一头雾水,不明白身份尊贵的将军为何突然来到天牢,探望一个看上去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道士。   吴岳人来到牢房门口,看见里面舒适奢靡的环境,浓眉一皱。   “把这些都撤掉,阶下囚住得比皇子都好。”   一句话,表明他看不上陶眠,也瞧不起皇子。   小林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将军得罪不起,但他敏锐地感知到,陶眠背后的人,也得罪不起。   他急病乱投医,求救的目光投降陶眠。   陶眠回以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平时的打趣调侃,而是安抚的意味。   “将军,好大的火气啊。”   他慢悠悠地说。   后来的对话小林就不知道了。吴岳人似乎轻而易举地被陶眠一句话激怒,就说了,道士是有这样惹人发疯的本事。   小林被将军一挥手轰走。   等到半个时辰之后,吴将军带着满身的怒气离开天牢,小林这才凑过去打听。   他想他迟早被自己爱打听的毛病害死,但人不凑热闹那还是人吗。   将军怒发冲冠,牢房内的道士却仍是不紧不慢地啄饮杯中的残酒。   “哟,回来了?”他甚至有心情打招呼。   小林一脸的有口难言,好像憋了什么话,说不出口,又很想说,想了想还是算了。   陶眠也不急,反正这狱卒单纯,藏不住事,迟早会说。   果然如他所料,半炷香的时间,小林贴着牢房的栏杆,低声问他。   “你之前说你偷了一个人的心。”   “嗯?嗯……有吗?”   “有!肯定有!我记性好着呢,别想糊弄过去。”   “那就是有吧。”   “你……你说的那人。”小林看了看左右,招招手,让陶眠靠近。   陶眠很给面子地把脑袋凑过去。   小林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该不会、该不会就是将军吧?!”   “……”   那日陶眠大笑的场面,让小林即便过了七十年再回想,也依旧想死。   陶眠多缺德一人,边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边说,是啊是啊,看看吧,多么狠毒的单恋。   小林真想当头撞死在牢房前。   他和道士约定好谁也不提今晚的事,道士满口答应,却笑个不停。   吴将军又来了几次,每次都是不欢而别。小林看见他脸色就变得极差,搞得吴岳人以为他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心情更糟糕。   烦,但是还来。   小林都摸不清楚将军的心思了。   道士还悠哉地回——都说了是狠毒的单恋。   小林才不信。   慢慢地,他发现这小道士的确有些来头,连皇子公主都专程来看他。   皇子尚能克制情绪,小公主却哭得眼睛都肿了。她说那个人太过分了,她怎么舍得让小陶吃苦。   她口中的“那个人”,小林不知道名字。但那似乎是一个忌讳,公主的情绪再激动,也没有直呼对方姓名。   公主娇呵着要小林把牢门打开,小林冒着冷汗,连声说不敢。   违逆公主是大事,但牢头警告过他,未经允许擅自打开这扇牢门,可是要掉脑袋的事。   小林不明白把道士送进来的人为何如此矛盾,既要他不好过,又不忍心见他太苦。   牢内的日子过得很慢,道士每日的乐趣就是逗耍狱卒。小林每每都要吃闷亏,但他对道士并不讨厌。   道士有这样的魔力,只要他想,他能轻易破开任何人的心防,又知道底线在哪里,进退有度。   小林想,那句“偷心之罪”,或许不是一句戏言。   年轻的狱卒以为他见过将军,见过皇子和公主,足以算得上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够他和朋友吹嘘许久。   但他万万没想到,某天深夜,一道人影安静地站在牢房前,并未惊动任何人。   等他看清楚那人的脸,小林一下子膝盖就软了。   “皇……” 第15章 师父永远在   晦暗的烛光里,背对的身影挺拔秀丽。   小林跪得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出。再给他十个脑袋也想不透,九五至尊为何深夜驾临这小小的牢房前,随从都不带半个。   道士侧卧在床榻之上,似乎在沉睡。小林替他捏了一把汗,不知道该不该把人叫醒。   帝王只是沉默地注视着牢内的人。   好在对方大发善心,没有过于刁难一个小小的狱卒。纤长的手指向外一挥,小林识相离开。随后,她单手掐诀,一道透明的隔音结界,把外界和此处分离。   这回牢房内外只剩师徒二人。   陆远笛仍是不言,那浅眠的人却开口了。   “我很早之前就想,在桃花山之外的地方,你我师徒会面,是怎样的一种别致风味。”   帝王终于不吝言辞,回了他的话。   “师父觉得眼下如何?与你心中所想……可是差得远了?”   陶眠没有正面回,他坐起身来,半仰着头。牢中有一处高而窄长的窗子,圆月被栏杆均匀地分成了两瓣。   他摊开手掌,清辉盈了满手。   此时的他是后背朝向陆远笛的姿势。他与明月一墙之隔,与徒弟亦是一墙之隔。   陶眠的嘴角牵起,颇有些无奈的意味。   远笛啊,你我师徒从何时起……生出了这道裂隙呢。   “现在立在外面的,是天子,还是我陶眠的弟子?”   良久,牢房外的人才回。   “天子如何,弟子又如何。已是泾渭不分,无清无浊了。”   陶眠的眼瞳颤动,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收敛了多余的情绪,两手撑榻,转身。   陆远笛的半张脸被烛光蒙上一层朦胧之色,另一半则隐没在阴影之中。她无疑是美丽的,来自母亲的那部分柔美和父亲的俊逸完满地结合,让她的容颜极为出挑。   但那些外在的浮华似乎都被她尊贵的身份压抑了,她站在那里,是一种浩大的权势在眈视,而非一个独立的人。   陶眠的广袖一拂,像是拂去了施加在他身上的威压。他们师徒之间再经不起任何敲击,每句话说出口都要仔细斟酌。   上次的话说得不好,陆远笛就把他关进了天牢。   陶眠回想起那日的场景,其实他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他只是在和徒弟对弈之际,顺口提了一句要回山里看看。   他的想法么,简单得很。乌常在等他,飞天蟑螂说不定也有些思念他。何况那一山的花木草果,都排着队请他伺候。   还有,顾园的祭日要到了。   没有多余的话,仅仅是这一句。陶眠自个儿没当回事,他在这皇宫住了好一段日子,从夏到冬,又要迎来一春,也该回去瞧瞧。   天子却脸色大变,棋盘都掀了。   彼时陶眠手中尚且执有一白子,低头,空荡荡的石桌,不知何处落子。   四处散乱的黑白棋,有两三粒滚入池塘,惊扰了那些静静停泊的鱼。   他望着天子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幽幽地一叹。   孩子脾气真暴躁。   不过半日,陶眠从帝王师沦为阶下囚,身份落差极大。   受委屈的人不当回事,始作俑者却为此几夜失眠。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那日的失态,这回陆远笛来见陶眠时,反而比以往更要静默,戴上了更厚的面具。   她要克制住自己恶的本性,她不能伤害陶眠,因为陶眠对自己的徒弟不会还手。   陆远笛尽量心平气和。   “近日大雪连绵,不宜赶路。小陶,待春暖花开,你再归去,也是不迟。”   陶眠知晓她在敷衍自己拖延时间,但不能明说。   “远笛,为师在此叨扰数月,两个书童也愈发散漫起来。让他们早日回山里修习为是。师父此番前来见你,不过是为了看看你是否安好。你安好,师父也便安心了。”   陶眠的借口寻得生硬,后面两句确是真心话。陆远笛的神情稍稍放松些许,找回了一丝昔日与陶眠相处的怡然。   “小陶,何必急着回桃花山呢?宫内一切安排妥当,你想要什么,我派人替你寻来便是。我知道,你挂念道观和那几只鸡,这也不是难办的事。无论浇花还是喂鸡,有什么吩咐,叫几个人为你办妥即可。”   “外人总比不得自己上心。”   陶眠微带着叹息的一语,让陆远笛好不容易放柔的脸色再度绷起来。   “为何执意回山?我们师徒相别,十余年未见。师父,徒儿尚有许多旧事与你相叙。”   看来陆远笛成功地从陶眠那里学来“打感情牌”这一招。硬的不行,换些软话说说。当然,如果她的神态能配合得上话语,自然是更好了。   “远笛……”   可惜师父就是师父,不会轻易被她糊弄过去。   陶眠只问了二弟子一句,便让她哑然。   “师父问你,你如实答。若师父要你现在随我回桃花山,你会答应么?”   “我……”   陆远笛不知该如何回答陶眠的问题。她是帝王、是皇权,她已经和权力共处了太久,占有它,也在被它侵占。   桃花山的日子恍如隔世。   让她归矣,不啻于渡过一次轮回。   陶眠了然一笑。   “你看,你有你的皇宫,师父有师父的桃花山。你不会离开皇宫,为师的归属也永远在那片山。”   陆远笛倔强的性子又起,和年少时一般模样。   她说如果她硬要陶眠留下呢。   “师父是长生的仙,而我只是一介凡人。我终究会走在师父前面,您又为何不能陪伴我度过这残生?”   她甚至要怪陶眠残忍。   陶眠轻轻摇了摇头。   “远笛,不是师父待你残忍。陪伴是容易的,我能守着一株千年花开,自然也有耐心陪你走完余生。”   “那——”   “但你心中所求,真的止于相伴么?”   陶眠太了解他的徒弟,他知道徒弟的本事,也知道她的弱点。陆远笛能坐稳帝位,仰仗的是她冷酷乃至残酷的手段,和一颗永不满足的、贪婪的心。   今日陶眠答应她留下,明日她就会要得更多。   “师父能为你做很多事,但师父也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陆远笛在这一刻意识到陶眠的残忍。他那么温雅明净,随性飘逸。他的心和山门一样向任何人敞开,每一双求救的手都会被他轻轻握住。求一碗粥,他就给一碗粥。求一个住所,他就给一片遮风挡雨的地方。   在桃花山,她要秘籍,陶眠传她绝世的功法。   在军帐内,她要弑敌,陶眠把人送到她手里随君处置。   在火光剑影中,她说师父我不要再受欺凌,不要再被羞辱。陶眠说好,去坐上那个位子吧,万人之上。   仙法、仇敌、帝位……她一一攥在手中了。她高高在上,俯揽众生,她依然觉得四周空荡。   待她回首一望,她看见了漫天的桃花,和那树下的仙人。   她想她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了。她想要仙人的眼只望向她一人,所有脱口而出的话语系在她身,她要独占一颗完整的心。   她是帝王啊,有什么是她不能拥有的呢。   但那仙人与她遥遥对望,一声轻叹。这叹息唤回了时光,她褪去华贵的衣袍,变成那个一无所有、满脑子天真的少女。原来她回到的是出山的那日,陶眠在一株开得繁盛的桃花树下送别她。   他说远笛,师父永远都在。   你幼时无所依傍,师父在你身边。   你出山四面来敌,师父在你身后。   现在你功成名遂,无虞长安。师父,就留在这桃花山吧。   他的心和山门一样,向任何人敞开,也永远不会只向一人敞开。   算无遗策的帝王双手紧紧握住阑干,颤抖着,垂首,几滴热泪溅落在冰冷的地面。   这牢笼困住的,终究是站在外面的她。 第16章 来都来了   小林从一个悠长的梦境中醒来,他伸了个懒腰,手指抠着脑袋四下张望。   他怎么睡在牢内的地上了?   昨夜发生的事隐隐约约闪过片段,他龇牙费力回想着。   对了!他见到皇帝了!   皇帝是来探视道士的!   那……道士呢?   小林慌忙地跑到熟悉的牢房前。里面富丽堂皇的摆设全部消失,连带着牢房内关押的人……   跑、跑了?   他心中大惊,坏了坏了,该不会是他昨夜喝了点小酒,不小心把人放走了吧!   正焦急着,牢头领了新犯前来。瞄见旁边木楞的年轻狱卒,还不耐烦地呵斥一句。   “傻站着做什么!”   “是!呃,我……”   “这是新来的,从今天起,你负责他。”   牢头的嘴巴开合不停,交代诸多事宜。   小林望向牢内的新犯,是个五六十岁的男子,看上去精神不大正常,不停地念叨“我没有罪”。   “那、那原来的……”   小林半句话未完,牢头抽了他的后脑勺一记。   “叫你少说话、少打听。不听是吧?”   “小的多嘴、小的多嘴……”   小林心虚地弯腰低头,顿感自己的腹部有些异样。   待牢头离开,他背对着人,伸手悄悄顺衣襟摸进去,鼓囊囊的一个纸包。   里面有一沓银票,和一张手掌大小的字条。   “相逢一场,承蒙关照。天寒雪急,善自珍重。”   道士真的走了。   ……   陶眠带着两个书童,让他们在桃花山彻底安顿下来,彼时已是春雪初融。   楚流雪披了件水红色的小袄,怀中抱着几条棉被,来到院子里。   连着飘了几日雪,被子吸满了潮气。终于等到天气放晴,她赶早把三人房中的棉被绒毯之类的一并取出晒太阳。   这下苦了畏寒的仙人。   “三土!你倒是给我留一条毯子呀!我要冷死了。”   房内传来一道哀怨的声音。   楚流雪可不管那么多。   “半个时辰前叫你起床用早饭你不起,跟你说了我要晒被子的。”   陶眠嘟嘟囔囔,不知道又在抱怨些什么。一道湖蓝的身影唰地从院子中间闪过。   楚流雪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什么玩意儿飞过去……”   很快,陶眠房中又传来嚎叫。   “哎呦!什么东西撞我腰上……四堆!让你御剑你把剑扎师父床头是吧!你怎么不把我脑袋削下来呢!真是孝死为师了。”   “既然师父有此等需求——”   “给我住手!你还真削啊!”   一阵桌椅板凳的碰撞声,楚随烟被陶眠提溜着后衣领丢出门。   “去去去!大的小的没一个省心,少来烦师父!”   楚随烟被师父骂一顿,面上仍是嘻嘻哈哈的。桃花山的水土养人,连曾经躲在姐姐身后那个胆小怯懦的男孩,都变得活泼不少。   楚流雪心想,结束漂泊、长居于此,的确是一件幸事。   那日他们和往常一样,在宫中休憩。陶眠被皇帝关了起来,两个孩子失去依靠,变得惶惶不安。   楚随烟害怕陶眠出事,做梦都在流泪。楚流雪只好握住他的左手,整夜合不上眼,牵挂着牢内的人。   天蒙蒙亮时,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他们姐弟面前,楚流雪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   “嘘。”   陶眠竖起一根手指,让楚流雪不要多问。他们简单收拾了行囊,其实并没有很多。珠宝财物之类的陶眠一样未取,物归原主。   最后他单手抱起熟睡的弟弟,另一手牵着姐姐,三人悄然从皇宫离去。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如同他们从未来过。   熹微的晨光中,他们坐着一架马车,摇晃着行进在土路上。   楚流雪问皇帝怎么肯放他走。   陶眠把自己的外衣盖在酣睡的楚随烟身上,掖好,又把手中的干粮掰给楚流雪一大半。   “她并未放我走,我是从牢里逃出来的。”   “……?”   楚流雪一口糖饼没咽下去,差点噎死。   “那我们……咳咳,岂不是成了逃犯?”   她心想这回可好,本来只是当乞丐,结果跟了陶眠后,一不小心沦为逃犯,越活越回去。   刑啊,真的刑。   陶眠递过去一壶水,笑眯眯地望着她一边瞪人一边大口吨水。   “不至于,她不会派人追捕。”   “我不明白。既然你有这个本事,为何今日才逃?”   “我这么一个讲究人,自然是要挑选良辰吉日越狱。”   “……你听听看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陶眠的身体微微后仰,靠在马车的车壁,手指放松地搭在膝盖。   “所谓良辰吉日,自然是她甘心放我离开的时机。”   陶眠的确不是陆远笛放走的,但他心里明镜似的。那日之后,就算陆远笛知晓他出逃,也不会再追过来了。   这是他们师徒之间的默契,彼此心知肚明。   楚流雪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但陶眠如此自信,估计是有什么底气在。   本尊都不担心,她又何必庸人自扰。   楚随烟揉着眼睛苏醒,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那时他们将至陶眠的地盘,隐约能看见云雾中巍峨连绵的山脉。   他年纪小,虽然对离开皇宫这件事困惑,但很快转移了视线。他跪在车内的软垫上,掀开帘子眺望外面的山,看什么都要新奇地惊叹。   外面正在落雪,楚随烟的鼻尖被冻得通红,他张开手掌接住一片洁净的白雪。   陶眠也顺着帘子的那道缝隙,去看他熟悉的风景。他一袭月白长袍,恍若山中雪化作了人的模样。他的呼吸与这片土地的每一次吐息是重合的。楚流雪这才明白他为何执意回到桃花山,他和这里是浑然一体的。   陶眠回到桃花山,首先要办三件事。   喂鸡、收徒、扫墓。   来到桃花山没多久,在陶眠的威逼利诱下,楚流雪和楚随烟拜在他门下。   楚随烟有一百个乐意,楚流雪就有一百零一个不满。   她说银票,你的徒弟,似乎命都不大好。   ……   结果陶眠因为这句话跟她生了三天的气!   楚流雪难以相信外加十分无语,一千来岁的人了,居然跟三岁孩子似的置气。   白天不出屋门,叫吃饭也不来,看见她就绕道走。   楚随烟胳膊肘往外拐,小手扶着没精打采趴在桌子上的陶眠乞求他姐。   “流雪你就服个软道个歉,把人气哭了该如何是好啊!”   陶眠马上配合着将头埋进两臂之间。   楚流雪:……   “你就别给他提供思路了。好吧,是我不对。你不是要收我为徒么?我答应。”   陶眠还拿上乔了。   “想做我陶眠的徒弟就那么容易?我还不收了。”   “你爱收不收。”   楚流雪懒得惯他毛病。   眼看着陶眠又要单方面决定跟姐姐断绝关系,楚随烟赶快出来打圆场。   “都少说两句吧!小陶师父,不是说好要教我们仙法么?”   陶眠的脾气来得快走得也急。既然楚氏姐弟拜入他门下,他自然也是要教些真本事的。   他传给姐弟二人《噬魂掌》和《天尽六变》,两个徒弟不负所望,学了十成。   楚随烟九成半,楚流雪仅学会半成。   金手指提供的信息果然不掺假,楚流雪的天赋不高,对功法的领悟远不如她的顾师兄和陆师姐,甚至比不上白捡来的弟弟。   不过楚流雪不焦虑,陶眠这个当师父的也不急。   唯一着急的是楚随烟,他几次私下找陶眠,问他有没有什么仙丹灵药,帮助姐姐修炼。   彼时陶眠正在院子里遛乌常在和另外一只公鸡,这是楚流雪逼迫他做的。说他整日躺着,四肢都要躺废了,到时候走不了路,只能卧床,她可不伺候。   陶眠莫名产生危机,想来他也是一千来岁的老家伙,是得注意腿脚方面的问题。   于是每天晚饭后,他就要把鸡笼里面的两只鸡抱出来,强行遛圈。   楚随烟问出这句之时,陶眠仍是一副懒散闲适的姿态。   “三土有三土的造化。四堆,不是人人都要于修炼一途有所成就。我的大弟子是名门宗主,二弟子是九五至尊,三弟子是一个普通人,这没什么。   在为师眼中,你们都是我的徒弟,仅此而已。”   “师父,徒儿仍是不明白……”   陶眠弹了少年额头一记。   “不明白就不明白,没必要穷尽所有的道理。如果有人硬是要我在二十岁就明白七十岁的道理,那我绝对要当场给他一巴掌,让他先学会做人。”   “噢,”楚随烟捂住脑门,委屈道,“那师父也没必要打我吧。”   “为师不是在打你,为师是在点拨你。”   “……”   陶眠回到桃花山,要办三件事。   喂鸡、收徒、扫墓。   扫墓的日子即将来临。   “既然你们已经归于我陶眠门下,那也是时候带你们去见见大师兄了。”   陶眠一本正经地对着两个新收的小徒弟说。徒弟一号打了个哈欠,徒弟二号目光炯炯。   “三土,不得对师兄不敬。”   楚流雪撇了撇嘴角。   “我错了银票。不过说到底人的归处都是一抔黄土,早晚我也得埋在师兄边儿上。”   旁观的楚随烟:?   “噢,随烟也是。”   旁观但莫名其妙被捎带上的楚随烟:??   陶眠的手指刮了刮下颌。   “言之有理。那待会儿上山,再多挖两个坑。”   楚随烟:……   陶眠平时懒得要死,埋徒弟倒是兴致盎然。约定好的当日他早早备好锄头铁锹,身后跟着两个小孩,来到顾园的墓前。   今天不是正式祭奠的日子,只是陶眠临时起意,上山转转。   顾园的墓依山傍水,平整宜静。   没有楚流雪想象中的荒草丛生的模样,看来是有人经常打理。   能来这里的还会有谁。   一块方正的墓碑默默地伫立在桃树之下,上面刻着顾园的名字。陶眠没有理睬这块碑,而是直接绕过去,在附近打转。   他手中的铁锹敲了敲脚下那块地。   “我看好了,将来你们姐弟就埋这儿。”   楚流雪十分配合地走上前,抓了一把不干不湿的泥土,点点头。   “这里不错。”   楚随烟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师兄的墓地在此,他不敢乱走,老老实实地杵在原地,左右摆头,四下环顾。   他发现师父脚踩的那块地方距离顾园的碑蛮远,有些好奇。   “小陶师父,这里是空着的。”   “噢,”陶眠的语气云淡风轻,像在说今天中午吃几碗饭,“这儿留给你陆师姐。”   “……”   楚随烟闭上嘴巴,他都多余问。   陶眠好似做了什么决定,兴冲冲地挥起铁锹开始挖坑,挖的还是给陆远笛准备的那个。   两个小孩干瞪眼,陪着他挖一上午。等他嚷嚷着腰酸,这才返回山下的道观。   祭日当天,扬起了绵绵的雨丝,这是桃花山今年迎来的第一场雨。   雨滴刚刚开始洇湿土地之时,两个孩子仍在梦乡。   平日喜好赖床的陶眠却早早提了一篮子花果和酒,穿林走过,拾阶而上。   他有自己一套熟悉的流程:除杂草、贴土、清洗墓碑、摆放祭品。祭品也是有顺序的。添花、放果、斟一杯酒。   随后便是长久地站立在碑前,絮叨过去一年的事。   进行到这一步的陶眠就变得随性了,想到哪里说哪里。提起陆远笛,他甚至突发奇想,把前几日放好的那块空碑搬过来打磨。   来时带了油纸伞上山,忙起来什么都顾不得。细雨渐渐濡湿了他的衣衫和发丝,他半蹲着,用手背抹掉睫毛上挂着的水滴,有人将伞撑到他的头顶。   陆远笛一直站在西侧的一株桃树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陶眠的一举一动。陶眠来了多久,她站着看了多久。   直到陶眠搬来一块空碑,她心念微动,缓步走近。   一低头,看见陶眠正在碑面刻一个“陆”字。   陆远笛:……   “小陶,我不过是关了你几日,至于这般恨我么?”   陶眠干笑两声。   陆远笛的视线前移,恰巧看见那个初具雏形的坑。   “这该不会也是为我而留的吧?”   为了摆脱尴尬,陶眠提出一个想法。   “来都来了。要不你躺下试试高矮?趁还活着。” 第17章 思念的人   细雨如酥,一高一低两道人影并立。   听说刻的真是自己的碑,陆远笛默默把伞收回来半边,陶眠不可避免地被雨打湿。   陶眠:……   “别这么小气。你也可以刻我的,礼尚往来。”   他倒是很大度。   陆远笛明显不想纠缠于这个话题,她的头向左一偏,顾园的墓碑进入她的视野。   “今天是顾师兄的祭日。”   “……嗯。”   陆远笛未曾见过活的顾师兄。关于顾园的一切,陶眠讲述的有七分,她私下探查的有三分。   顾园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他的天资足以支撑野心,狠绝和冷血是助他披荆斩棘的双刃。他同样背负着凄惨的身世,同样毅然地选择复仇。在陆远笛眼中,他和自己完全是同类人。对于顾园采取的每一个看似毒辣的举措,陆远笛远比陶眠更能理解。他们天然地以最恶的方向揣测他人,留下后患等于背叛自己。   陆远笛甚至知晓当年霍家之事。顾园将霍氏灭门,师父陶眠因为此事而震怒,师徒二人之间的关系险些一刀两断。顾园主动低头,连年请求陶眠的原谅。但陆远笛知道他肯定不认为自己是错的,换作她,也会是相同的做法。   她将做得更隐蔽,最起码不让陶眠知道。   不过转念一想,当年的陶眠还会生气,他现在对任何事皆云淡风轻了。   “我记得我幼年时,每年今日,你都会独自上山,还不让我跟来。”   陆远笛下意识地把伞又遮在陶眠的头顶,看他用麻布擦拭着碑上的泥点。   “你不是嫌烦么?第一次带你来这里,你就嚷嚷着再也不来了。”   “哪有人把几岁的孩子按在坟头连讲好几个时辰的故事,”陆远笛回忆起来就有些无奈,“不听完还不让走。”   “咳,师父这不是才华横溢么,憋在心里堵得慌。”   “后来你不让我跟,我反而偷偷跟去两次。”   “……我就说你这孩子从小一身反骨。”   “我看见你在师兄的墓前酩酊大醉。”   陆远笛彼时年纪小,每天最痛苦的事情便是早起。好在师父不催促,因为陶眠比她更能赖床。   但她知道一年中唯有一个日子陶眠不会睡回笼觉,那就是大师兄的祭日。   某日她下定决心尾随陶眠,在顾园的祭日当天上山,听听师父要和大师兄说什么心里话。她怕自己睡过了头,半夜三更惊醒之后不敢再睡,撑着眼皮,直到隔壁屋传来起床穿靴的动静。   她隔着一层窗户纸,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推门而去,也利索地从床上爬下来,像只偷油的小老鼠,小心翼翼地跟在陶眠身后。   她知道顾园的墓地具体方位,提前踩好点,在一片矮矮的灌木丛中趴下。   陶眠距离她有点远,好在山中静谧,听清对方说什么不成问题。   那时的师父远远没有现在这般沉着熟练,拔草漏掉几根,清洗墓碑的水也不够,祭品一个不见,酒倒是提上来不少。   他不是做不好,他只是没心情。   囫囵地完成前面的步骤,终于来到举杯对酌的环节。陶眠倒酒的动作比起之前的简直过于纯熟,徒弟一杯自己一杯。   他说一狗我先干为敬。   仰头饮下。   这杯敬你。   低首倾洒。   他一杯,顾园一杯。顾园一杯,他一杯。坟前的土地冒着酒气,陶眠也醉了。   “你一醉,就抱着墓碑流泪。”   排除偷懒耍滑引起弟子同情等情况,陶眠是个不会掉泪的铁人,陆远笛曾经是这么认为的。   原来师父也有如此痛入骨髓的时刻。   他一言不发,满腔的话语哽在心头,衬得眼前的场景愈发悲戚。   幼小的陆远笛掰着手指头算,顾园三十二岁殁,大约四十年后陶眠收养了她,随后又过了三四年的光景。   数十年,陶眠仍然走不出顾园的死。   陆远笛想,或许这正是长生的代价。几十年对于凡人而言将近一生,对于长生者却是白驹过隙。凡人不过数度春秋就能跨越的伤痛,长生者却要为此耗费数十载方能消弭。   “我在来的路上还在想,如今的小陶站在顾园墓前会如何。看来那痛苦于你已经淡化了。”   雨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梭梭的响声。   陶眠在伞下回望不远处唯一的一块墓碑,它洁净安怡,如同一位素衣的少年静坐。   “不该说是淡化了。”   仙人轻轻摇头。   他说回忆是一种很怪的东西。顾园亡故的第一年,他想起未能见他最后一面,每每痛不欲生。顾园亡故的第五年,师徒之间的那场争吵时常萦绕在他的心间,如果当时这样说,或者那样讲就好了。顾园亡故的第十年,他会忆起下山不久的徒弟,孤立无援的少年那时是否吃了很多苦。若是自己不那么固执,若是能再陪他多走一段路……   随之又是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后来那些混杂着懊悔和遗憾的记忆渐渐让步,陶眠想起了顾园一生的前十六年。他记得少年舞剑的身姿,从薄露沾衣的清晨到飞鸟归林的黄昏。他记得那条落满山花的小径,跟在他身后用衣服兜了满满一抱花的男孩,摇摇晃晃地走。他记得他们师徒之间每一次斗嘴,倔强的一狗说不过他,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托着脸生闷气。他记得刚刚学会说话的幼童,不会叫爹娘,第一个说出口的字是“陶”,因为村里的人都是陶师父、陶道长、陶仙人地唤他,耳濡目染,顾园也学会了。   最后的最后,他回忆起那个晴朗的午后,他抱着芦贵妃急匆匆赶往溪边,一只木盆顺着溪流飘荡着,来到他面前。   他抱着那懵懂的婴儿,笑得见牙不见眼,说我的徒弟将来必有出息。   “岁月啊,去芜存菁。到后来,怎么就全留下好的故事呢。”   陶眠抬起手掌,缓而轻地抚了抚顾园的墓碑。   陆远笛望着师父的侧脸,不知是否因为细雨濡湿了衣衫,在她眼中,陶眠的轮廓都柔和了。   她想顾园何其幸也,即使世人遗忘了名震一时的青渺宗,他却在这个人的心里占有方寸之地,与岁月等长。   “小陶,”她问,“你将来,也会这样思念我么?”   思念一个贪婪的恶人,一个得寸进尺的人。   陶眠看了她一眼,说——   “我希望那天越晚到来越好。”   罄无不宜,受天百禄。我希望你能走过喜乐清宁的一生。   陆远笛握伞的手骤然收紧,她的眼底泛红,起了涟漪,又被她深深掩下。柳叶似的黛眉紧皱又放松,她的嘴角漾起一抹苦笑。   正因为你是千般好,我才无处释怀。 第18章 远行   陆远笛在山中住了一日,这已经是她作为天子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多的时间。   这一日平凡无奇,吃饭喂鸡游山。   陆远笛出现在道观时,两个孩子已经苏醒了。楚流雪第一个出了屋子,看见皇帝站在门口,吓得她睡意全无、脸色煞白。   “银票!快撤!皇帝亲自来抓人了!”   陶眠就在陆远笛身后探头。   “喊我作甚?”   “……”   误会解除了,两姐弟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和天子相处。之前她把陶眠关起来这事闹得彼此很不愉快,楚随烟对她的意见就很大,理都不愿理睬。   陆远笛故意逗他。   “小陶,小师弟不大喜欢我呀,你是不是偷偷说了我的坏话?”   楚随烟噌地站起来为陶眠辩白。   “小陶师父才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背后议论别人!”   “还是四堆懂我,”陶眠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嘴里还叼着半个包子,“我都是当面评价。”   楚流雪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你真好意思说。”   “这有何难为情的?本仙人素来严于律人,宽以待己。与其内耗折磨自己,不如发疯消耗别人。”   “……”   相处下来,楚流雪终于肯相信陶眠那句“天子小时候比你还闹”的话。   陆远笛和陶眠不知搞些什么名堂,竟然把乌常在的屁股烧着了!   公鸡拍着翅膀满院子跑,陶眠和他二弟子就在后面追,二人一鸡都是灰头土脸的。   楚流雪小小年纪带两个大人,确实是在虐待她的身心了。   晌午饭之后,陶眠要午睡。楚随烟在院中练剑,楚流雪也该一起,但她经常消极怠工,搬把椅子在树荫下躲懒。   今天椅子变成两把,皇帝和她一起发呆。   陆远笛嘴不闲着,不停指点楚随烟,这里发力不对,那里没做到位……等等。很快楚随烟就不耐地把剑丢到一边,气鼓鼓地等着师父睡醒为他做主。   楚流雪也看出陆远笛是在瞎指点,问她为何要这么做。   “我弟弟对于修炼是很严肃的,他真的把陶眠当师父,立誓要把他的本事传承下去。”   “那你呢,”陆远笛望着少女,眼神中有些许探究,“小陶也收了你为徒,你就没有什么志向?”   楚流雪也很诚实。   “我和陶眠说他的徒弟命都不好。我本来就是漂泊流浪,没什么好运气,怕自己再认真一点,连活到老这个最卑微的愿望都达不成了。”   陆远笛没想到她的真实想法竟然是这样的,少女认为自己活不长的真挚态度让她忍俊不禁。   她说你和我们都不一样。   “和谁?”   “和我,和顾园,甚至和你弟弟,都不一样。”   陆远笛换了个放松的姿势,她许久没有这么闲散地坐,甚至有些不适应。   “我们心中有所求,桃花山不留心有杂思之人。你一无所求,或许反而能长久地留在此地。”   她的目光落在陶眠身上,后者平躺着,两手搭在腹部,一把旧蒲扇盖着脸。   “陶眠带你们见过顾师兄的墓了吧。”   她轻声道。   楚流雪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但如实地点头。   又犹豫着,把之前问陶眠问不出口的话,抛给了这位相处时间不长的陆师姐。   她实在很想得到一个答案。   “我其实想不通,陶眠是长生者,他的徒弟就算活到老死,也是要走在他之前。顾师兄的死他应该是很伤心的,虽然他不明说,但我看得出来。为何还要继续收徒呢?这岂不是从开始就注定悲哀的结局?”   陆远笛过了很久才回答小师妹的问题。她仰起头望望头顶发了新芽的树枝,树枝和树枝交叠,把天空分成一个个形状各异的格子,两只飞鸟高高地翱翔,成为两个黑色的圆点,从一格穿行到另一格。   她说不然怎么办呢?有新徒弟,就会有新的故事,新的故事变成新的记忆,新的记忆会填进新的格子,和过去的格子交叉叠加,小陶的人生就变得五彩斑斓了。   只能抱着一丝丝往事,不停不停地追忆反刍的长生者,多可怜啊。   陆远笛高高举起一只手臂,掐了一截带着新芽的枝,递给楚流雪。   “你的身世并不平凡。”   陆远笛看着少女变化一丝的表情,笑了。   “别紧张,我不是要质问你。或许这就是命运吧,就算陶眠想收一个普通平凡的徒弟,我想也是办不到的。顾园和我,我们都有自己的秘密和使命。你也一样。”   她顿了顿。   “但你胜在还有选择。”   陆远笛没有说许多话,她大抵是不愿意干涉小师妹的想法。   就像师父陶眠,她同样相信,人都有自己的际遇因缘。   她说下山或者不下山,陶眠都不会阻拦。但小师妹要明白一件事,下山的人,可就难回这山了。   陆远笛的离开和她的到来一样突然,她在天亮之前出发了。   陶眠独自送别徒弟。   临行时他礼节性地提了一句,怎么不多留两天。徒弟的回答不出意外让他后背一凉,她说再流连几日,她怕忍不住放火烧了这山,逼迫陶眠跟她回王都。   看着陶眠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陆远笛反而笑了出来。   “师父,我走了。”   陆远笛说出这声道别时,师徒再度心意相通,仿佛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   二徒弟不会再回桃花山了。   她知道自己对陶眠逾越的感情只会与日俱增,骨子里的偏执和癫狂迟早会驱使她做出过分的事。但陶眠能如何反击呢?曾经她夜夜“暗杀”,师父也不过是挡剑拆招,不伤她分毫。桃花仙人战无不胜,天底下唯一能伤他的,只有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   陶眠又不肯为她编造一个善意的谎言。他骗天骗地瞎话张口就来,唯独一颗真心不忍欺。   陆远笛想,这可真是无解的难题。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如是,便一别两宽吧。 第19章 预言和结局   陆远笛离开后,桃花山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楚随烟继续修炼《噬魂掌》和《天尽六变》,取得进步不小,但唯独《天尽六变》的最后一变,他无论如何都掌握不了。   《天尽六变》,顾名思义,有六式。习得此术者,可变器物、花木、飞虫、鸟兽、分身、魇祷。   其中魇祷一式最为复杂。此式是施术者变幻为受术者心中最为渴求或惧怕之人事物,以此来迷惑对方取胜。   陶眠试了许多办法来教他,均未果。   楚随烟不免泄气。   “还是师父厉害,秘籍翻上三两遍就习得了。”   陶眠安慰他。   “没事,比不上师父,不丢人。毕竟师父是千年难遇的天才。”   旁边的楚流雪听得真无语。   “你要是不会安慰人就少说两句。”   “怎么,实话还不许说啊?”   楚流雪没有接着理直气壮的陶眠说话,而是问楚随烟。   “你学不会这最后一式,是否与练习的对象有关?银票的心看上去是块实心铁砣子,没有什么恐惧或渴望的东西。”   楚随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是噢。”   “是什么是,”陶眠削了他的后脑勺一记,少年哎呀一声,双手抱住脑壳,“师父的心当然也是肉做的,别听你姐姐胡说。”   “我错了小陶师父……”   关于楚随烟学不会《天尽六变》最后一变这件事,他们三人仅仅拌了几句嘴,就翻篇儿了。   不会就不会,在陶眠这里,没什么大不了的。   目前桃花山三人的衣食起居基本由楚流雪负责。最初决定三人轮着做饭,但楚随烟烧出来的东西不是糊就是咸,压根没法吃。   陶眠就更为炸裂,他差点把伙房烧秃一半。   楚流雪不敢置信地问他以前是怎么过的,他说吸纳天地灵气。   一言以蔽之——喝西北风。   楚流雪对于烧饭这件事并不排斥,可她讨厌刷碗,于是这活就归了弟弟。   陶眠也不得闲,他要遛鸡。   在精心照料之下,乌常在愈发肥美。楚流雪某日捧着簸箕出来晒药草,正撞见陶眠蹲在地上,对着乌常在,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口水。   乌常在好歹是一只百岁老鸡,有一定的识人本领。它机灵地拍拍翅膀,躲在楚流雪身后。   楚流雪低头。   “你要实在馋,我就把它拔毛炖了。”   乌常在浑身的毛一抖。   “不了,”陶眠遗憾地望着鸡,“留着它吧,是个念想。”   念什么呢?想什么呢?楚流雪不晓得。   她把手中的簸箕上下掂了掂,药草散发幽香。   这药是给楚随烟准备的。   楚随烟身子弱,自小就有头疼的毛病。发作的时间不固定,一旦疼起来就要他半条命。   她带着弟弟四处流浪的那段日子,没有钱去医馆看,只能无措地抱住疼到四肢蜷缩的他。   如今有陶眠在,办法多了。虽然无法根治,但症状要比过去缓解许多。   起初这病楚随烟不提,怕陶眠嫌他麻烦,把他们姐弟二人扫地出门。   是楚流雪主动找到陶眠交代的。   她说弟弟有顽疾在身,希望陶眠能想想办法,她愿意当牛做马。   陶眠说你一个小孩,当牛当马作甚?你就当个小孩,别的不要管。   小陶仙人最初是没有点医术这个技能的。他的大弟子和二弟子,一个比一个身体强健,精力比当师父的都旺盛。顾园早逝与他的过度劳累有关,陆远笛就不说了,日理万机的同时还有余力监禁师父。   陶眠自己也极少生病。   眼下急着用了,陶眠却暂时没有适宜的法子。他向金手指提出请求,金手指没理睬,估计那个善医的徒弟还在很远之后的未来等着他。   自己不懂,金手指不给,全都没关系。   因为陶眠有钱。   小陶仙人在凡间其实拥有自己的人脉,他只是很少动用。当初顾园留给他的那些山庄铺子,还有陆远笛赠予他的大大小小的茶肆酒楼,都有专人打理。   这些人交际的圈子就广了。陶眠修书两封,短短数日,他就得到了若干个答复。   自动忽略那些埋怨他当撒手掌柜的废话,剩下的方法,陶眠摘取了两个可行的。   喝药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法子,是把灵力注入头部穴位。   晒药熬药是楚流雪的事,后者归陶眠负责,她帮不上忙。   陶眠也让她不必管。   楚随烟的旧疾发作往往是在深夜,持续的时间短则一夜,多则七天。   最初楚流雪不放心,偷偷跑去弟弟的房间看过几次。   楚随烟的头疼起来就会让他处于混沌的状态,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只会抱住自己的脑袋浑身紧绷。   这时陶眠就让小孩枕着自己的腿,慢慢地把灵力输进穴位。灵力不能一次性输太多,否则楚随烟的头就会炸开。这期间只能由师父聚精会神地照看全程,半点不能松懈。   楚随烟口中呼出的痛苦呓语渐渐消失,他闭着眼睛的面容变得平缓。这时的陶眠仍不敢离身,他伸长手臂取了桌上柔软的帕子,擦拭他额头的冷汗,等候窗外天明。   徒弟睡了,他不能睡。他就这样整夜整夜地不合眼,直到楚随烟这段发病期过去。   楚随烟病好之后什么都不知道,活蹦乱跳地去找师父练剑。楚流雪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半路拦住弟弟,让他跟着自己去拣柴火。   楚流雪曾向陶眠提出过代劳,却被师父弹了一下额头。   “平时练功偷懒就罢了,这时候要拿弟弟的命来赌?”   楚流雪只好闭紧嘴巴,不再提及此事。   少年跟在她的身后,还在埋怨姐姐乱使唤人,不放他去找师父玩。   楚流雪没接他的话茬,一路上寡言少语,只是低头拣树枝。她拣的比弟弟多,满满一怀。弟弟也没能偷懒,这堆树枝都是由他抱回去的。   下山的路上,依旧是楚流雪在前,这次她开口了。   她说楚随烟你将来如果下山我一定会把你弄死。   楚随烟一怔,有些反应不过来。印象中姐姐虽然偶尔欺负他,但都是无伤大雅的玩笑,从未说过这样的重话。   他结巴着问姐你方才说了什么。   楚流雪又重复一遍。   “陶眠不干涉下山的事,他的想法无所谓。但楚随烟,你不许下山。如果你下山,我一定会跟去。跟去,是为了把你弄死。”   因为你下山,就会背叛,会打碎梦境,会让他伤透了心。   那时楚随烟年纪小,还在暗自责怪姐姐的专断。   后来他才明白,这是一句预言,也是一句结局。 第20章 来见我   冬至阳生春又来,一年复一年。楚流雪十七岁,楚随烟十六岁。当初细瘦伶仃的两棵豆芽菜,如今也是大变模样。   楚随烟天生的好相貌,齿编贝,唇丹朱,皎如玉树临风前。楚流雪不如弟弟生得脱俗,但气质淡雅出尘,如同吹面不寒的春风,清清素素地立在那里。   但在陶眠眼里,不过是小豆芽菜变成大豆芽菜,改不掉的孩子心性,没什么区别。   楚随烟的身子的确很麻烦,头疼的顽疾好不容易得到抑制,却又多出一个嗜睡的毛病。他本就喜欢黏着陶眠,整天师父师父地挂在嘴边,都成口头禅了。楚流雪说过他两回,别芝麻大点事儿也要跟陶眠讲。饱了饥了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漫山遍野都是花没必要非得看你摘的那朵。   楚随烟还委屈呢,他就是爱分享。姐姐不懂风花雪月,师父却能给他回应。整座山上上下下就他们仨,不找陶眠又能找谁。   陶眠说实在不行找你顾师兄聊聊。   楚随烟一哆嗦,连连摆手,不了不了。   这回好,他生病,可以理直气壮地跟在师父身边。   陶眠对于姐弟之间的大小争执素来不插手,一碗水端到死,搬个板凳坐旁边看戏。   长大是长大了,斗嘴却比小时候还要凶。一天到晚没个清闲的时候。   这日两个小的不知为了什么丁点大的事又吵起来,吵到一半楚随烟就熄火了,眼睛一阖身子后倒。   看戏的陶眠从背后托住他,熟练又自然,看来这种情况发生不是一两次了。   陶眠的眉头紧紧皱起,楚流雪也止了声。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楚随烟沉睡的面容,一股不安的气息四散。   “银票……”   陶眠的手背贴在少年人的额头,没有发热,也不出汗,就是这么安安静静地睡着。如果不是探过鼻息,换谁来看都不像活人。   听到楚流雪唤他的声音,陶眠抬头安抚地笑笑。   “别担心,会有法子的。”   陶眠懒散归懒散,正事都不含糊。和许多年前一样,他让他留在凡间的人脉去搜寻办法。   这次回信却慢了几日,让陶眠有不好的预感。   他一封一封拆开信件,连拆了三封,每一封都是相似的内容。   ——嗜睡之疾成因诸多,须得患疾之人亲自寻诊……掌柜何时来铺子转转?   ——嗜睡之疾难解,小的无能,未尝见适宜之法……掌柜何时来铺子转转?   ——嗜睡恐为先天之疾……掌柜何时来铺子转转?   陶眠拆信的刀脱手而出,正正好好扎穿三封信。   全是“来铺子转转”……都串通好了是吧!   他气恼地打开最后一封信,这封就简短多了,也没有废话。   ——我有办法,来见我。   语气笃定,也很不客气,半点没有下属对上级的尊重感。   陶眠不用看落款就知道信是谁写的,他不屑地道一句——你什么层次,还让我去见。   ……   然后他连夜收拾东西准备下山。   楚流雪去弟弟的房中探视过一次,彼时楚随烟仍在沉睡。她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听见隔壁另一间房传来东西坠地的声音。   她的眼珠微微一动,转身往声音的来源处走去。   正好撞见拣酒壶的陶眠。   “……你要离山?”   “吵醒你了。”   陶眠把酒壶放回桌面,只听楚流雪在他身后说“本来也没有睡意”。   “四堆的病容不得耽搁,他近来沉睡的时辰愈发长了,我担心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会一睡不醒。”   三弟子不和弟弟吵架的时候,心智还算成熟。许多事陶眠并不避讳她。   况且山里也需要楚流雪处处照看。   楚流雪知道弟弟的病很棘手,没想到已经到了陶眠不得不下山的地步。   “此番远行,不知何时归来。三土,你和四堆都要好好的。”   陶眠殷殷叮嘱道。   “安心,”楚流雪颔首答应他,“山里的一切你无需牵挂,我会照顾好随烟。”   “你还是没听懂,”陶眠把东西一样一样塞进芥子袋,“为师是让你也要顾看好自己。”   “我……”楚流雪一顿,“我能怎么样,这么些年在山中不都是挺好的。”   陶眠回眸深深望了她一眼,也不赘言。   “行了,多余的话不谈,否则又要嫌我啰嗦。我走了。   待四堆醒来,你告诉他师父要出个远门。他心思敏感,别让他多心。病,师父一定会帮他治好。”   楚流雪应了一声,目送陶眠在月下推门离去。   直到师父的身影不见,她才推开隔壁房的房门,打算临睡前最后看一眼弟弟的情况。   “……你醒着?”   楚随烟两只手臂压在被子外面,眼睛久久凝望着窗外的弯月。   “流雪,山的外面有什么呢。”   “问的哪门子废话,小时候你不一直都在外面流浪。”   这回少年却没有与她争执起来,反而像是陷入自己的世界。   “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日子了,我们来到桃花山有多久?我渐渐忘了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你想下山?”   楚随烟没有正面回应她的话,而是举起右手,张开五指,意图拢起窗外的月。   “你我被师父保护得太好,那些凄苦无依的时光如同湮灭了,剩下的只是这处桃源。”   “所以呢,这有什么不好?”   “但是我们太无力了,流雪。如果有天师父病了,如果有人要把这里彻底毁坏,谁又来保护师父,谁又能守着这片桃源?”   “……”   楚流雪回答不了他的问题,沉默片刻后,才带着叹息地劝他。   “睡吧,随烟。这些问题,等你病好了再想,也不迟。”   楚随烟把手缓缓缩回被子里,侧过身体,背对着门的方向。   站在门口的楚流雪凝视了他的背影一会儿,才悄然掩上房门。   空余一地皎白流光。   远行的陶眠对于姐弟之间的对话全无察觉,他正要南下,赶往南边最富饶的都城。   他的退堂鼓敲了一路,从陆路敲到水路。摇橹的船夫瞧他脸色纠结,笑着问他要见哪里的情人。   陶眠呵呵两声,皮笑肉不笑。   “不是见情人,是见仇人。” 第21章 故事有个好的开头   陶眠付了船费,下船,沿着堤岸一路行走,来到城中最大的钱庄。   钱庄里的伙计看他衣着素净低调,不肯正眼瞧。陶眠四下张望着,正不知如何表明身份时,一个瘦高的中年管事瞄见他腰间悬着的玉佩,眼睛圆睁,忙不迭地躬身上前。   “大掌柜来了?二掌柜在里间候着您呢。”   伙计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这看起来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居然是大掌柜?   管事抽了他后脑勺一掌,骂他有眼无珠,不识贵人。伙计还委屈呢,哪个贵人穿这么便宜?   陶眠好笑地望着他们这一出戏,摆摆手,差不多得了。   钱庄人来人往,管事带陶眠走了一条私密的通道,来到最隐蔽的一间屋子。   屋门半掩着,里面有纸页翻动的声音,大概是有人在翻账本。   管事把陶眠领到门前,压低了声音,面上挤满笑容。   “二掌柜就在此间,先前留话儿了,大掌柜直接进去便好。”   陶眠迟疑起来,一动不动。   “劳烦管事的,能不能带我进去?”   管事后撤半步,干笑两声,似乎也很不愿意直面二掌柜。   “大、大掌柜的,二掌柜有话在先,咱也不能乱来。”   陶眠退一大步。   “这话说的,有大掌柜在,你怕什么?我给你撑腰。”   管事连退三步。   “大掌柜说笑了,小的哪里会怕?只是庄内繁忙,离不开人手……”   两人在门口你一言我一语地谦让拉扯,谁也不肯进,谁也不让走。   直到门内传来清越沉静的男声。   “李管事,你去忙。陶眠,你进来。”   李管事恨不得再长出两条腿,说了声“小的告退”之后,飞速逃走。   独留小陶仙人孤零零地立着。   “怎的,还要我亲自去请?”   里面的人又言。   陶眠给自己撑势,他嘴上说着“你现在半点没小时候听话了竟敢直呼恩人大名”,脚下却麻利地走进屋子里。   他不是怕,他只是会审时度势。   屋内檀香袅袅,宽大厚重的条案后,一位紫衣华服的青年一手执账本,另一手拨弄着紫檀算盘。听见房门关闭的声音,他头也没抬。   敌不动,我不动。   陶眠也一声不吭,看他要这回又闹什么幺蛾子。   青年没有放陶眠尴尬许久,翻过一页账本后便开了口。   “舍得离开你那小破山了?”   “什么叫破山!薛瀚,你注意言辞。”   陶眠底气不怎么足地警告那位叫薛瀚的青年,后者微微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小陶仙人可太熟悉这笑了,顿感不妙。   “你……欸??”   三道金色的绳索不知从何处出现,贴着陶眠的衣服,如同攀附的蛇,将他紧紧地捆住。陶眠又惊又慌,使出浑身力气挣扎。   “别乱动,越动勒得越紧。”   薛瀚慢悠悠地提醒他。   “捆仙索!好啊薛瀚,你现在玩得是真变态啊!竟然对救命恩人用上这等厉害的法器了!快把我放开!”   陶眠像被甩上岸的呆鱼,坐在柔软华贵的地毯上,不停地扑棱弹动。   薛瀚的心情好起来,反而收敛笑意,缓缓踱步到陶眠身前,弯腰。   他的手指勾住绳索,试了试松紧,满意极了。   陶眠怒目而视。   紫衣青年装作看不见,亲自搬来把椅子,两腿交叠,抖了抖衣摆,从容地坐在昔日的恩人面前。   “你那小徒弟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看你也不急。不如在我府上做客?我亲自招待。”   “哧,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陶眠把脸一撇,“本仙人忙着呢,没工夫吃喝。”   “诶呀,你看我现在岁数大了,记性也不好。救你徒弟那法子别人跟我说一遍,是半点都记不得呀。”薛瀚故作糊涂地用纸扇轻敲两下自己的头。   陶眠:……   “我吃,吃还不行吗!”   “别一脸的屈辱,”薛瀚的好心情都快刻在脑门上了,“又不会亏着你。”   听他的语气有一丝松动,陶眠的眼珠一转,心思又活跃起来。   “既然都答应了,那你把我解开。”   “这个么……”   薛瀚拖长了声音,看陶眠眼中重燃希望的光。   他手中的洒金纸扇哗啦打开,掩住嘴角狡猾算计的笑。   “不行。”   “……”   陶眠怒了。   “你变了,大变特变。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薛瀚把玩着折扇坠着的穗子,阴恻恻地回。   “那应该拜谁所赐呢?”   “……”   陶眠重新闭紧嘴巴。   好吧,有他的一部分错。   薛瀚和陶眠之间的人情官司可以追溯到多年以前,大约是顾园七八岁那么久远。   彼时的薛瀚只是陶眠在路边捡到的一个小孩子。   或者说……小妖怪。   那次是顾园在山上玩时,不小心被一种罕见的毒蛇咬伤。解毒的药草有几味山中采不到,陶眠不得不只身前往镇上的药房抓药。   待他提着一串药包出门,原路返回,路过一处拐角时,却被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扑住了腿。   如果只是普通的小乞丐,陶眠给些钱就罢了。但那孩子不知先前受了怎样的虐待,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臂和双腿都是勒痕烫伤,还有利器割过后愈合的疤,惨不忍睹。   陶眠都走出拐角十几步了,想起小孩的一身伤,咬咬牙,转身又回到原地。   男孩仍在,只是失去意识,昏迷过去。   陶眠把药包收进芥子袋,一边责怪自己,迟早因为心软把自己坑死,一边背起那瘦弱的小孩,寻了处医馆,给他看病。   捡来的孩子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因为饥饿晕过去罢了。既然没有病,陶眠想着给他怀里偷偷塞些钱,自己离开便是。   没想到当他刚准备把全身上下所有的钱送给男孩之时,后者却睁开眼睛,醒了。   醒了更好,陶眠把他的想法一说,希望男孩拿这些钱换点吃的。   他要回山上了,徒弟还在等着他。   结果小孩拽住他衣服的一角,一言不发,也不掉眼泪,只是默默地盯着他。   很倔强,也很卑微可怜。   陶眠的头开始痛。   他是长生者,活了一千零几岁,自然明白不能随便结下尘缘的道理。有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徒弟已经很麻烦了,再来个身世不明的小孩,他还要不要过以前那种潇洒自在的日子了?   陶眠强迫自己不能心软,把小孩的手从自己的外衫拿开,跟他讲道理。   “你看,你我素昧平生。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你,算是对这一场萍水之逢有个交代。这样好不好?”   小孩眼中的光彩黯淡下来,重新躺回榻上,虾米似的蜷缩起身子,手臂环抱住自己。   陶眠闭着眼睛不肯看,把钱袋塞给医馆的大夫,头也不回地离开。   ……   不到十个数,他又大步流星地从门外跨进来。   “罢了罢了,帮人帮到底!我给你找个好去处,之后就别来招惹我了!真是服了我自己……”   他碎碎念叨着,又把小孩背起来。   初秋时节,长空一碧。金黄落叶铺满医馆门前的石板路,正是橙黄橘绿的好时节。   即便许多年过去,薛瀚阖上双眼,依旧能跨越时光,感受到那日洒在脸上的融融暖意。   故事的开始分明如此美好…… 第22章 然后事情急转直下   然后急转直下。   陶眠当时的确如他所承诺的,将小孩送到了他在凡间一处认识的人家。   这家夫妻是做买卖的,多年无子。陶眠曾经帮他们驱过邪祟,夫妇两人知恩图报,逢年过节都要送些礼物来桃花山。   陶眠知道这对夫妻一直希望有个孩子,正好,把捡来的小孩送过去,两全其美。善良的夫妇二人并没有嫌弃小孩一身的旧伤,反而因此对他十分疼爱,给他起名为薛瀚。   知根知底的家庭,陶眠也放心,就将这孩子留在了薛氏夫妇的府上。既帮助了孤苦伶仃的孩童,又还了他们夫妻赠礼的人情,算行了两桩善事。   随后他就回了桃花山,再没有主动探望过小孩。   小陶仙人心里想的是不能过多干涉薛瀚的人生,既然有了好人家收留,那么他的使命便完成了。   但薛瀚不这么想。   养父母待他极好,无可挑剔。薛家本就有一定的家底,薛瀚作为独子,衣食住行处处讲究,还请了教书先生,教他识字读书。   在薛府的日子虽然太平无忧,薛瀚却始终没有忘却当初的救命恩人。   他问过养父母陶眠的事,得到的回应寥寥,只说他是住在山里的修仙人,不问世事,不轻易下山走动。   薛瀚点点头,以为陶眠只是嫌小孩麻烦,不愿见他罢了。   没关系,他可以去见陶眠。   薛家人宠爱独子,却不是事事由着他。像外出游历这种事,只能等成年之后。   薛瀚不是擅长撒泼耍赖的性子,相反,幼年惨痛的过往让他早早成熟了,他远比同龄人更有城府心计。他听从父母和先生的教诲,勤勉刻苦,得到了信任。   于是二十岁弱冠之年的第一天,他离开薛府,来到桃花山。   桃花山属实为人间仙境,轻烟似纱,花影重重。   周围尽是淳朴老实的村民,衣着华贵的薛瀚显得格格不入。   他皱着眉头,没有在村中逗留。问好桃花观的方位后,便孤身前往。   道观掩映在桃林之间,静谧安然地坐落其中。   他上前叩了扣门,无人应答。   看来陶眠不在。   以为扑了个空,薛瀚不免遗憾。他打算在山里转转,或许运气好了,能碰见山中的仙人。   没想到他真的遇到了桃花仙。   陶眠和记忆中的模样相比,分毫未变,依旧是飘逸洒脱的风姿,一袭黛蓝长袍,如同画中的人意外落入凡尘。   他散漫地穿行在一株又一株盛放的桃树间,悠然自在。   站在不远处的薛瀚心中一喜,一只脚向前迈出半步。   却又堂皇地收回。   小陶仙人原本好好走着自己的路,蓦然,头顶的树枝攒动,一个少年倒挂着,拦住了他的去路。   “师父——”   那少年轻快地唤他,原本受惊的陶眠不免失笑。他让少年别淘气,弄坏了他的花。少年的面容一变,鬼鬼祟祟地把两三根长短不一的花枝背在身后。   陶眠瞥见了,却不言,而是弹了少年的额头一下。   他们说笑着下了山。   那日薛瀚久久站立,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意识回笼时,他的双腿甚至有些发麻。   ……   “你知道那个时候的我在想什么吗?”   薛瀚颇有闲情地问被捆得严实的仙人,没有得到回应,只有后者不服气的一瞪眼。   “我在想……终有一日,把你那破山上面所有的破树都砍了。”   “……”   陶眠蹭地站起,又因为收紧的捆仙索被迫坐下。   “和树又有哪门子关系?薛瀚你这是迁怒!”   “没太大关系,只是我看不顺眼罢了。”   陶眠简直要扼腕。   “小薛啊小薛,你怎么从当初天真烂漫的一个小孩,长成现在这样变态的大人呢?究竟是哪一步错了……”   薛瀚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成长经历。   从桃花山回来之后,他变得沉默许多。这时薛家逐步让他接受家族的生意,他很有经商头脑,做得风生水起。   他不再提关于陶眠的一切,仿佛彻底遗忘了这个人。   直到顾园病逝,陶眠得到许多徒弟留给他的“养老钱”。陶眠不擅长打理,托薛家给他介绍个帮手。   这时薛瀚的自告奋勇,主动接过来他手中的商铺和山庄。   那时的陶眠心想,薛瀚也算自己人,把东西交给他放心,于是安然地当个撒手掌柜。   薛瀚呢,也有自己的私心。仙人总想要割断与凡间的因缘,他偏不想让仙人如愿。   本以为这样两人算是有了交际。只要时间足够,他和救命恩人的关系迟早会拉近。   ……   然后又出现了一个陆远笛。   “顾园就算了,陆远笛是前朝皇室公主,身上麻烦重重,”薛瀚提起这件事情就咬牙切齿,“你说你不愿招惹是非,然后你收皇室遗孤做弟子是吧?”   陶眠尴尬笑笑。   “她偷我养的鸡,我也不能轻易放走她不是。情势所迫。”   “看来非要亏欠你点儿什么,你才能理睬人是吧?”   “你这思路不就偏了。话说既然你这么不乐意,为何跟我说你能救随烟?你不排斥他?”   “不,”薛瀚微微一笑,“我平等地仇恨你收的每一个徒弟。”   “……”   陶眠突然振作起来,两腿被捆住,他蹦着也要往外走。   他得赶紧溜了,薛瀚比几年前更变态了。 第23章 仙人垂钓   走是走不掉的。   薛瀚动动手指,好不容易蹦到门口的陶眠功亏一篑,唉呀一声倒地。   这捆仙索着实厉害,不知是薛瀚从哪儿淘来的上品。   陶眠不是解不开,但他需要时间。   而薛掌柜显然不会给。   他横在地上咕俑,薛瀚从椅子起身,踱步来到他面前,半蹲,一双墨色的眼睛对上他的,瞳孔竖起,妖异非常。   在昏过去之前,陶眠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太不老实了,还是乖乖睡会儿。   待他再次寻回意识,苏醒,四周已经换了环境。   陶眠揣测这大概是薛瀚的府邸。四周富丽华贵,地面铺着厚厚一层羊毛毯,家具均是乌沉持重的檀木而制。古董和盆栽随处可见,又毫无堆砌之感,可见主人家的品味格调。   身上的捆仙索不知何时被去掉了。   陶眠站起身,活动活动手腕,打量周围布设。   他把桌上果盘里的水果一样一样取出,然后两手端着半个手掌深的琉璃盘,哇地一声吐出来。   ……   这屋子里点的是什么香!   陶眠被奇异又浓郁的香气包围,晕头转向。他的身子站不稳,踉跄着四处寻找香味的来源。   终于,他发现了一只鎏金三足铜香炉掩映在一株珊瑚盆景之后,上有浮烟袅袅。   陶眠忍着胃里一阵阵的恶心,衣袖掩鼻,打算把香灭掉。   有人推门而入,阻止了他。   “灭掉那香,你也别想救徒弟了。”   “薛瀚?”   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陶眠回头,正是更衣过的薛掌柜,还有一个男仆。   薛瀚一抬手,仆人把桌上的果盘端走,同时掩上房门,留给二人私聊的空间。   房门无声关闭。   陶眠问薛瀚这香的用处,薛瀚走过来,从袖口取出一个纸包,拆开,里面是褐色的香料。   他的手指把纸弯曲成一个弧度,往香炉内倾倒香料。香料受热后瞬间扩散,屋子里的味道愈发浓重,陶眠顿感不适,一手弯腰撑住旁边的博物架,另一手捂住自己的嘴,眉头深深地皱紧。   “你要是……呕……对我有成见……就直说,别呕……耍这些花招。”   陶眠的气息都虚弱了,薛瀚却没有像之前在钱庄那般来一句怼一句,而是叹口气,劝他忍忍。   “此香来自魔域,名为返魂。连燃三日,能抑制活人气息。你这一身的‘仙味儿’不去,下了魔域恐怕得被生吞活剥了。我也是为你着想。”   “魔域?”陶眠说了两个字,又想吐。他面目纠结地缓了缓,才继续说,“你要带我去那里?”   薛瀚亲自搬过来一张铺了软垫的圆凳叫他坐,陶眠坐下之后,呕吐感缓解些许,但仍然头晕。   “你那小徒弟突然嗜睡的毛病,是个别魔族在成年前会出现的伴生症状。这病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每晚多睡些时辰罢了。但我见你在信中描述,他在白日也会有晕厥昏迷的情况,恐怕就要往大了瞧。他昏睡的时间是不是越来越长?坐视不理,那他就过不了成年这一关,直接长眠于世。”   薛瀚这番话没有掺假,楚随烟的病属实麻烦。陶眠琢磨了一番,同为魔类,楚流雪却没有出现任何异样,可见这病不是普遍现象。   不普遍,也就意味着难治。   “解救之法并不是完全没有,”薛瀚又给陶眠倒了一杯清神茶,让他解解因为熏香而生出的燥火,“须得配一剂特殊药方。方子我有,上面的大多数药材府上也备着,唯独有一味最关键的,需要你我前往魔域。”   “是什么?”   “横公鱼脂。”   横公鱼。生于石湖,此湖恒冰。长七八尺,形如鲤而赤。   薛瀚要带陶眠进魔域,为的正是这味珍稀药材。   陶眠两手握住茶杯,防止因为头晕手抖而弄碎了它。他啄着杯中的茶水,歪头想了想。   “所以我们要下湖钓鱼?别钓了,我除了鱼什么都能钓到……直接捞吧!”   “……”薛瀚顿了顿,“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可以花钱买。”   “噢,”陶眠恍然大悟,“那买吧,账上不是有很多钱么。”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有钱未必买到,”薛瀚卖了个关子,眯着眼睛笑,“这回我们要去‘拍’。”   ……   陶眠离开后的第二日傍晚,楚随烟才从梦中醒来。   他似乎对于那天晚上和姐姐的对话没有半点记忆,也完全回想不起陶眠为何离山。   楚随烟询问起来师父的去向时,楚流雪微微一怔。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嗯……”   少年脸色白得瘆人,生气正在渐渐从他的体内消散,连话语举动也变得迟缓。   连楚流雪说的简短的一句话,他都要反应半晌,才慢慢回应。   楚流雪说陶眠为他出山寻药,估计得些日子方能回山。楚随烟面露歉疚之色,两手不自觉地攥住被子的边缘。   “又给师父添乱了。”   “……”   楚流雪看不得他这副自怨自艾的模样,把怀中洗净晒过的换洗衣物丢到弟弟身上。衣服散落,兜头包脸,把少年整个盖住。   听着弟弟唔唔乱叫,看他手忙脚乱地要把衣服从脑袋上拽下来,结果越忙越乱。   楚流雪叉着腰。   “银票说了,让你不要瞎想,好好养着。等他回山上之后发现你瘦了虚了,就再不理睬你。”   “啊?我……师父真的这么说?”   楚随烟别的不怕,就怕仙人忽视他。他慌忙把自己的头脸从衣物中剥出来,跟姐姐保证。   “我会好好吃东西的,也会好好睡觉。”   “你还是少睡点吧。”   提起吃,楚流雪走出卧房。不多时,端来两人的晚膳。   她吃得快,用过自己的那份后,就紧盯着楚随烟,监督他把食物吃完。   楚随烟起初能正常进食,吃到中途,眼皮就黏在一起,精神不振。   楚流雪隔着衣衫攥了把他的手腕,少年的身子一抖,勉强地睁开眼睛,继续吃了几口。   见他吃得差不多了,楚流雪才让他漱口擦手,把碗筷撤下去。   晚膳之后要遛鸡。陶眠不在,楚随烟又在睡,这活只能留给楚流雪。   楚流雪手中一把饵料,边走边撒,两只公鸡跟在她身后啄来啄去。   走到院子的西南角,那里有一株盛开的海棠,花下站着一道黑影。   楚流雪没有警惕和戒备,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引着两只鸡继续遛弯。   当她经过海棠时,她垂着眼睛对那黑影道——   “别再来了,我不会随你们回去。” 第24章 戏台上的老将军   薛瀚说到做到,三日后,果真带陶眠启程,前往魔域。   经过三日熏陶,陶眠已经不成人形了。白天头晕夜里吐。幸亏身体素质不错,不然他还得在薛府躺上七天才能赶路。   看见面无血色瘦一大圈,连来时的衣服都撑不起来的陶眠,薛瀚这没良心的还很满意,折扇轻敲掌心。   “不错,要的就是这种萎靡的状态。”   陶眠翻他个有气无力的白眼。   返魂香属实好用,陶眠现在除了那身素雅的外袍,几乎找不到更多形似仙人之处。   薛瀚让他更衣,把那丧气的打扮换了。   “我这是……仙气翩翩……”   陶眠还在为自己有气无力地辩解,任由府上的丫鬟摆弄,换了一身木槿紫色的锦服。   薛瀚端详着他的脸。   “虽然你在魔域没什么名气,但以防万一,易个容?”   “不会易容。”   陶眠理直气壮地回。   “这也不会?你这一千多年都学什么了?”出了那间屋子,薛瀚的嘴又要变损。他拍拍手,让人送来一个雕花小盒。   “这是何物?”   “改变容貌的雪泥。”   “……擦着好痒。”   “……”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薛瀚被折腾得没脾气了。   “那你戴个面具吧。虽然不便,但也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好。”   陶眠就这样戴了一张月白无纹样的面具。   两人乘坐一辆宽大的马车,车夫戴了黑色的斗笠,看不清脸。   陶眠和薛瀚先后进入。   车内空间宽敞,薛掌柜是个处处追求品味的人。这马车不但能载人,还能容车厢内的人品茗读书对弈。   陶眠趁着赶路的时间吃东西,补充体力。薛瀚就在他对面慢悠悠地品一杯茶。   待小陶仙人恢复了五成的精力,才开始详细询问他们此行的安排。   只要提到正事,薛瀚就能暂时地当个正常人。   他说他们二人即将前往魔域一处专供权贵富商交易买卖的场所,名为“千灯楼”。   千灯楼共九层,每层交易的物品等级品质不同,客人们根据所需,前往对应的楼层参与“唱楼”。   所谓唱楼,即是负责拍卖的侍从站在每层楼中央的圆台之上,为各位宾客展示物品,并报出底价。包厢前坠着数盏大小齐一的莲花琉璃灯,有意竞拍者须燃灯,灯的数量与价格挂钩,点灯最多者即可获得该物。   陶眠听过薛瀚的解释,点了下头。千灯楼的拍卖规矩不难理解。   “你所需的横公鱼脂,就在下一轮唱楼的物品之中。这玩意虽然罕见,但只能入药治一种病,那些客人对它的兴趣并不大。我听闻,这块横公鱼脂已经在千灯楼挂了两月有余,也无人拍下。旁敲侧击了千灯楼的管事,对方给出的答复是——只要有意,必是探囊取物。”   薛瀚不紧不慢地叙说着,过程中陶眠一言不发。   直到听见那句“探囊取物”,他咀嚼点心的动作慢了。   “怎么,你有什么预感?”   薛瀚极为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细微变化。   陶眠想说,他隐隐感觉薛瀚刚刚那番话,直接往他们俩的后背插了好几个旗子。   但他没这么直白。   “还是慎重为上。”   千灯楼坐落在魔域的西南部,一个叫月丘的小城。月丘城不大,却甚为繁华,这是专门供魔域之人游玩赏乐的地方,没有白日,有的只是无尽的靡靡之夜。   马车穿过人间和魔域的边界,原本温顺矫健的两匹骏马,忽而皮肉褪去,只剩两具森白骨架,昂起头高声嘶鸣。驾车的马夫一扬马鞭,疾驶的风扬起斗笠的黑纱,露出仿佛被火烧过的黑黢黢的侧脸,本该有眼球的地方,徒留一个空落落的洞。   车中的陶眠皱了下眉。返魂只是能掩盖他的气息,但他对于邪气的感知丝毫没有减弱,明显不适起来。   薛瀚又递给他一个香囊,让他贴身塞在衣服里面,看来是早有准备。   他们的目的地很明确,因而用了最短的时间,就抵达了月丘千灯楼。   薛瀚让陶眠把面具扣好,同时叮嘱他等下尽量少说话,跟在他身后别乱走。   陶眠这次的假身份是薛掌柜的随从。   两人下了马车,透过面具,陶眠得以见识到千灯楼的富贵巍峨。   千灯照碧云,高楼客纷纷。   耳畔是丝竹管乐之声,有暗香浮动,人影重重。   若不是周围的“人”长得千奇百怪,身形格外巨大健壮和矮小细瘦的都有,耳朵尾巴各式各样,陶眠还以为他是误入了哪个人间的繁盛都城。   唱楼尚未开始,门口有个矮个子的“小孩”在迎客。   那“小孩”有些奇怪,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生出了皱纹,可见年龄不低。但他的头上却扣着一个类似过年游街艺人戴的“大头娃娃”头套,油亮亮的,带着僵硬刻板的笑容。   陶眠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才发现那应该不止是头套,因为它的眉毛和眼皮会小幅度地动。   或许是魔域的一种妖怪吧。   那大头娃娃对待每个客人都是弯腰陪笑,热情地邀请他们登楼。他那略大的脑壳似乎有些许妨碍视线,必须要把身子转过来,眼睛才能看见某处的人事。   他一回身,就看见了马车旁边的薛瀚和陶眠。   “哎呦——薛掌柜,大驾光临!”   大头娃娃晃着脑袋,殷勤地走过来,一边搓着手一边笑盈盈地望着薛瀚。   凑近了之后,陶眠才发现,这大头给人带来的冲击感真是不小,他过于像人了,但很明显又不属于人。   薛瀚熟络地回话。   “孟管事,近来生意可好?”   孟管事连连躬身,嘴上客套着。   “哪里哪里,多亏薛掌柜这般的贵客照拂……”   他的脑袋向左一转,看向不发一语的陶眠。   “这位是……”   薛瀚下意识地上前小半步,把人挡了挡。   “随从而已,不必在意。”   “哎——好好。”   那孟管事欲言又止,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异样,又忍着没说。   他不说,自有人来提。   “薛掌柜往日来唱楼,带的都是窈窕女子。怎么今日变了?”   一道年轻的男声自二人身后响起,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挑衅和恶意。   陶眠皱着眉回头,一个高挑的华服青年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笑盈盈地望他。   “哟,还戴着面具,神神秘秘的。不亮身份不能登楼,孟管事,这千灯楼的规矩,我没记错吧?”   “这……”   孟管事连连搓手,如果他的大脑袋壳能流汗,恐怕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青年嘴角的笑意更深。   “规矩不能坏。薛掌柜,让你身边的人把面具摘了吧。” 第25章 仙人登楼   许多年以后被问起是否后悔遇见沈泊舟,陶眠总是先沉默,又释然。   他说哪里有什么后悔不后悔,不过是风正清朗,星也明烁。千灯万火河塘,那个人恰好出现了,而已。   当然那是多年后的感想,现在的陶眠还是很想把眼前为难他的纨绔一把掐死的。   眼前的青年正是魔域幻真阁阁主次子沈泊舟。沈二公子出了名的跋扈无礼,饶是薛瀚对上他也头疼。   但摘面具是不可能的。   薛瀚是个笑面虎,心中越是恼火,脸上笑得越开。   他说今日薛某被佳人爽约,只好让府上的侍从作陪。这点小事,不劳沈公子费心。   沈泊舟嗤笑。   “薛掌柜,你我都是明白人,说话就别兜圈子了。带男侍前来唱楼是什么意思,大家心知肚明。”   被囊括进“大家”的陶眠:……什么意思?   他转头望向薛瀚,隔着面具,薛掌柜也能感受到他闪烁着大大疑惑的炯炯眼神。   现在可不是解惑的时候。   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掌向下按了按,示意陶眠暂且不要问。   “凑巧罢了。”薛掌柜轻咳两声,在外面他总是装作一副身体不好的样子,以降低他人戒备。   沈泊舟可不肯相信他的“凑巧”。   “算了,既然薛掌柜不肯承认,那摘面具总该是合情理的要求吧?”   千灯楼在魔域的地位特殊,有自己惯行的一套规矩。虽然往来的宾客皆为显贵之人,但千灯楼不想做的交易,它也有权拒绝。   客人们不愿意得罪千灯楼及其背后的势力,明面上还是依循着它那套规矩来。登楼前要验明身份,便是其中的一条。   只有在交易某些特殊的物品时,才允许宾客掩盖身份。其他情况下,是不允许客人有遮面这类行为出现的。   大头娃娃孟管事方才为难之处正在于此,但考虑到薛瀚是他们的贵客,在千灯楼砸了不少钱。随从是主子的附庸,既然主子身份亮明了摆在这儿,一个随从而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算了。   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个沈二,今天这事儿完全不算事儿。   薛瀚也摸不着头脑呢。他和沈泊舟并无瓜葛,不至于被对方如此刁难。再说幻真阁和他薛掌柜有生意往来,就算沈二他亲爹来,都要让三分薄面。   沈泊舟区区一个私生子……   思及此处,薛瀚有些不悦。   该不会是陶眠不知何时又招惹了对方吧?   薛掌柜回头深深看了陶眠一眼。   陶眠:?   瞪他干嘛。   他可什么都不知道。   陶眠的内心阳光灿烂,没有那么多勾勾绕绕。   既然对面的年轻人要他摘面具,那就摘。   他把手搭在面具的边缘,薛瀚不认同地轻摇了下头。   他认为没必要对一个莽撞的小子让步。   但仙人自有仙人的办法。   陶眠的手指触碰到面具的边沿儿,在沈泊舟隐隐压迫的视线下,又把手放回身侧。   “我……”他歪了下头,“就长这样。”   沈泊舟:?   薛瀚:……   沈二公子都被气笑了,他说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邪门不邪门,哪有人长着个面具脑袋。   陶眠望向旁边哈腰搓掌的木头脑袋孟管事,状似迟疑不敢言。   ……   此刻的沉默震耳欲聋。   可沈泊舟仍是死咬不放。   “孟管事是月丘夜叉,莫非你同为夜叉一族?”   “我……也可以是。”   陶眠犹豫着回了他的话,薛瀚在旁边忍笑忍得辛苦,只好半开折扇,免得他笑得太过,又触到沈泊舟的霉头。   沈二的脸色一青。   他们几人说话的声音并不高,路过的魔妖鬼怪只当他们在寒暄闲谈。   只有当事人才能感受到暗潮涌动的氛围。   孟管事是个圆滑的妖,不能放任两位贵客在楼门口打起来,伤了和气。   他搓着两只又小又粗糙的手走上前。   “两、两位,唱楼马上开始了,要不先进去瞧瞧今天的稀罕货?”   薛瀚笑盈盈的,顺着孟管事给的台阶下。   “那就劳烦孟管事安排。”   孟管事连说“掌柜的客气了”,又小心翼翼地望向面色不善的沈泊舟。   “二公子意下如何?”   沈二冷哼一声,也不愿再继续拉扯。   “速速带路吧,孟管事。不是要看货么?”   孟管事心里一松,背后起了一身的潮汗。他赶快招呼来两个小仆,把贵客领进楼中。   薛瀚撩起衣摆跨门,走在最前。   陶眠紧随其后。   霎时,一股劲风扫过他的面庞,面具的一侧不受控制地掀起缝隙,被风的力道吹开。   啪嗒……白色的面具掉落在地,轻晃两下。   整个过程陶眠的手动都没动,似乎没意识到对方偷袭,都来不及扶住。   沈泊舟抬眼去看那人的面容——   一张戴着相同面具的脸映入眼中。   ……   陶眠语气平平,一副“早跟你说了”的口吻。   “沈公子,我说了,我天生这般相貌。”   还嫌不够,又补一句。   “和孟管事大抵是有不同的,他没我这么多张脸皮。”   彻底让讨嫌的小子吃了瘪,陶眠才施施然地跨过门槛,赶上前面的薛掌柜。   等到两人感知不到沈泊舟的气息后,薛瀚才悄声问陶眠。   “怎么做到的?”   陶眠的面具被琉璃灯的暖光映得斑斓。   他似是短促地轻笑一声。   “施了点小小的戏法罢了。”   薛瀚知道他意指为何。   “会幻术?早说呢。戴什么面具,变张脸不就成了。”   “维持一张脸太费力气了,我不乐意。”   “你就懒吧。”   细语之际,二人绕着长长的回环楼梯上行。千灯楼的布局别致,上下贯通,每一层中央是唱楼圆台,四周为包厢雅间。中心明,周围暗。陶眠看向那中间薄薄的一座台子,以缠枝莲作纹饰,看大小也就仅能供三四人站立,不知施加了何种法术,没有任何支柱木架,悬空地停在楼心,如同一片浮在空中的叶。   圆台和雅座之间有相当空的一块区域,黑洞洞的,状似空无一物,但又好像藏了些什么。   唱楼尚未开场,那圆台之上是名姬曼舞,伊伊水袖摇曳生姿。   陶眠浅望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楼中的小厮将他们领至五层,薛瀚从他手中接过一盏提灯,蜡烛燃烧着,发出幽绿光芒,稍后点琉璃灯时要用的正是这灯烛。   雅间是一个个独立的隔间,面朝圆台的一侧看似是敞开的,实则布有秘法,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情景,里面的客人却能清楚地瞧见外面的动静。   在两侧的镂空画柱,悬挂着一盏又一盏精致的琉璃灯,静候宾客点燃。   进入雅间之后,薛瀚明显放松下来,看来这里的私密性做得不错。有些不能在外边儿说的,现在也能聊聊。   陶眠不多话,只顾着吃东西,耳畔有薛瀚娓娓道来的声音。   薛瀚说千灯楼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没你活得长,但也算得上历史悠久,魔域的显贵都认可,哪怕规矩多。   等下会有唱楼官来说楼中的规矩,你要仔细地听。   今夜宾客奇多,不知是否七层之上有贵物在架。我们要低调行事。   另外,沈二是个变态,少理会他。   陶眠惊讶地抬眉。   “变态说变态是变态,多新鲜哪。”   薛瀚只是微笑。   “薛某是见好就收的那类,沈泊舟可不是。他仗着家中背景做得腌臜事儿可不少,千万别沾上他。”   陶眠说知道知道。   “你莫敷衍,那沈二……”   薛瀚的话只说了一半,戛然而止。陶眠正奇怪着,忽然,他也察觉到异样。   外面的杂音仿佛被一个巨大的口袋瞬间吸走,宾客的谈笑、乐器弹拨敲打之声,还有跑堂小厮穿行时的吆喝全不见了。   陶眠张眼望向中心悬浮的圆台。   咚。   抓鼓被手指弹击发出的清脆有力的响声,唤回了在场宾客的游神,使得他们纷纷把头转向最中间的空荡台子。   咚。   又是一声脆响,楼中的灯火愈明,映得圆台底座的纹样更加清晰。   咚——   最后的鼓响震起,在九层圆台之中,同时出现了九位身穿玄色长衫的唱楼官。唱楼官个头均等,偏瘦,九官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身形,仿佛是从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脸上挂着殷勤的笑,连嘴角的幅度几乎都是等高。那笑容虽然亲近,又让人觉得生硬,仿佛是被有意训练出来的,像一个个呆板的人偶。   九人同时开场,口中说着相同的开场词,连顿挫都一致。男女的声线叠在一起,咿咿呀呀如同戏班子的优伶。   五层的唱楼官是个约莫三十岁的青年。他在圆台之上起手、旋身,有条不紊,声音抑扬有度。   “上有瑶台镜,下有千灯楼。   楼中有三禁,请诸君细听。   一禁燃点私灯,违者罚万金。   二禁同室操戈,违者永不得入。   三禁仙人登楼,违者凌迟千刀,封魂锁魄!” 第26章 只会插旗   三禁仙人登楼!   听闻这一禁令的陶眠缓缓放下手中咬了一口的点心。虽然他有所准备,毕竟这里是妖魔的地盘,仙人总归是受排挤的。   但他没想到千灯楼竟然如此明白地写在了禁令之中,而且被发现的后果十分严重!   他沉沉的目光望向薛瀚。   “禁止仙人登楼,违者千刀万剐,薛掌柜该是知道的?”   薛瀚干咳一声。   “富贵险中求么。不然你以为我为何强迫你熏了三日的香。”   陶眠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圆台那端又传来两声连着的鼓响,再次唤走注意力。   原本只有唱楼官的高台,不知何时又坠下来两具尸骨!   这尸骨被长绳吊着脖子,不知采取了什么保鲜的办法,尚能看出这位触犯了禁令的仙人死前痛苦的神情。   以及他被刀刃割得千疮百孔的身体。   千刀万剐只是对肉体上的,而封魂锁魄,就意味着这仙人的魂识永远被困在死前最艰难的时刻,永世不得超生。   违令者的惨状大剌剌地展现在所有宾客面前。   陶眠都沉默了,这时他发现旁边的那具尸体。看起来和仙人一样惨。   “这是另外一位仙人?”   他疑惑地问。   薛瀚给出的回答在他意料之外。   “不,这是帮助仙人进楼的共犯。”   “……”   本来薛瀚被陶眠起初那质问弄得有些失措,但他看见两具尸体之后,不知又觉醒了什么奇葩念头,啧啧两声。   “不仔细瞧还好,越瞧越像你我二人被吊在了上面,真惨。”   “变态不愧是变态。您还能赞叹地说出来,真行。”   “安心,没那么容易被发现的。我敢把你带过来,自然也能把你安稳地送回去。”   陶眠说你别的不会,就会给咱俩插旗子。   薛瀚见陶眠尚且有闲情逸致拌嘴,看来他接受得很快,只是尸体乍然出现,给人的冲击的确大了些。   开场就是三道禁令,让宾客们精神一震,接下来才是好戏登台。   唱楼官唱的第一样物品是寒玉骨。   “一灯百金——灯多者得——”   唱楼官拖着长长的调子,细致地展示手中锦盒所盛的那根剔透玲珑的“玉”。   看着像玉,名字却叫“骨”。   陶眠问寒玉骨是什么。   喝茶的薛瀚顿了顿,目光瞥向他。   “仙人的胫骨。”   “……”   就多余问。   接下来的拍卖品就更奇怪了,什么仙人的小指、仙人的左耳、仙人的三片心。   陶眠有些忍无可忍。   “拍这些东西作甚?留在家里供着么?”   薛瀚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忍了。   “一般是用于食补。”   “……”   “千灯楼的惯例,通常一层楼卖一类别的物品。你我所求的横公鱼脂是药,这层自然是卖药的多。而这其中……又属你们人仙的骨血筋肉为上品。”   陶眠这才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哪里是登楼啊,这不是落到了砧板上?   “忍忍吧,马上到我们要的东西了。”   薛瀚试图安抚仙人情绪,别耽误了正事。   陶眠假装自己听不见唱楼官的调子,埋头吃点心。   直到身边的人用手指轻叩桌面。   “到了。”   唱楼官手中的锦盒没有变化,盒中的宝物却换成了一块油润的鱼脂。   “横公鱼脂——诸君掌眼——一灯两百金——灯多者得——” 第27章 追灯   “一灯两百金?”陶眠咕哝道,“未免太贵了。孟管事是不是因为提前知晓你这熟客要来交易,涨价了呀?”   薛瀚摇了摇纸扇,浑不在意。   “涨了约莫五十金而已,不必介怀。”   后面又跟一句。   “总归是划你账上的钱。”   “……”   唱楼官在圆台之上环绕踱步,给在场的宾客展示手中的珍稀鱼脂。   “横公鱼脂——食之可去邪病——请诸君细瞧——”   陶眠心想尽快回山,否则他楼下不去,直接进锅。   他瞄了身侧的薛瀚一眼。   “不点灯?”   薛掌柜老神在在。   “不急,先瞧瞧热闹。”   和他之前所言类似,比起仙人的胳膊腿心脏,横公鱼显然落了几个档次。   五层的贵客们对此兴趣寥寥,只有位于他们雅间东南角亮起一盏琉璃灯。   不多时,在那盏灯的右侧,另一抹幽绿色徐徐点燃。   总共两位客人出价。   唱楼官吆喝着,询问是否有其他客人跟灯。   薛瀚这才把那盏小巧提灯取来,玉制的灯柄伸长,轻撞最底端的琉璃灯。一声清响,灯芯缓缓升起一点亮光。   他提灯的手继续上抬,按照同样的做法,又点亮另外一盏。   “震字七号阁——出价两灯——”   五层交易的物品底价均为五百金,薛瀚出九百金买这么一截指骨大小的横公鱼脂,已经算出手大方的。   果然,他亮了第二盏灯之后,对面灭掉了一盏,以示不再参与此轮拍物。   另外一盏依旧固执地亮着。   唱楼官左手扬起,声调也随之高昂。   “震字七号阁——出价两灯——有无贵客跟灯——”   话音刚落,对面那唯一的一点绿之上,又多了两团新火。   “震字三十六号——出价三灯——”   三盏灯!   一千一百金!   其他雅间的宾客见状,不免交头接耳。   横公鱼脂虽然难得,但也有个基本的价位,哪怕是被炒得最高的时候,也未超过千金。   七号阁给出的算是高价,继续追灯意义不大。   但既然加了一灯,恐怕这位三十六号的客人需要横公鱼脂救急,不得已,才开出如此之高的价位。   看来这鱼脂是三十六阁的囊中之物——   “震字七号阁——出价五灯——”   七号阁跟灯了!   一千五百金!   陶眠眼睁睁地目睹了全过程,薛掌柜一面不屑地说“哪个脑袋被门挤了的会花一千金买这玩意”,一面追加了两盏灯。   ……   “倒也不必如此为难。”   他不禁宽慰道。   薛瀚的神情是难得一见的严肃,他说这里面不大妙,他预感不好。对面的竞价者未必是真心想要这块鱼脂有什么大用,怕是对方刻意刁难。   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就不得不走到最后一步。   陶眠问“最后一步”意指为何。   薛瀚侧过脸望着陶眠,琉璃灯把他的轮廓笼罩一层朦胧的光晕。   “最后一步,靠你。”   陶眠一头雾水,这薛掌柜不但会插旗,还特别擅长卖关子。跟薛瀚猜测的差不多,对面果然又加了一盏灯。   其实换作以往,薛瀚不是那种容易竞价上头的人。他有一道底线,破了这道底线是无论如何都要放弃的。   就像他自称的,他“见好就收”。   但今夜的情况不一般,陶眠那倒霉徒弟还在山里一觉不醒呢。   薛瀚虽然在心里敌视每一个拜入桃花山的徒弟,可陶眠是值得破例的人。这鱼脂不算举世罕见,短时间内再去寻一块却难办,那素未谋面的小孩又等不起。   他和对面的竞价者咬上劲儿,两人谁都不肯停手。   宾客们眼看着一块不怎么起眼的妖鱼脂破了万金,面面相觑,不免惊异。   没多久,两边的雅间所有的琉璃灯全部被点亮了。   薛瀚的上身向后倒,靠在椅背之上,折扇敲打着玉扶手,看起来有些不耐。   他素来波澜不惊,能把他逼到这种地步,对面也算是好本事了。   琉璃灯全亮了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撞连环。”   不等陶眠询问,薛瀚按了按眉心,直接解了他的困惑。   每层雅间悬挂的琉璃灯个数是提前经过计算安排的,每场交易的物品不同,各个物品的估价自然也不相同。千灯楼的管事们会把这些细枝末节做到极致,基本不会出现琉璃灯点无可点的情况。   但凡事都有个万一,为了以防万一,自然也有相应的对策。   这对策便是“撞连环”。   所谓撞连环的“连环”,是指千灯楼的九曲连环灯。这灯的位置就藏在圆台和雅间回廊之间的黑暗之中,由若干个小的莲花灯组成。需要两方或者多方竞价者各自派出一位男性侍从,手持小臂长短的灯杖,把位于暗处的莲花灯点燃。   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点燃最多的莲花灯的一方,即可得到该物品。   雅间之外,已经有楼中的女侍悄然候在门前,两手间的托盘盛放的正是用于燃灯的灯杖。   薛瀚叹一口气。   “方才在门口,沈泊舟质问我为何带男随从前来,也是这个意思。通常带男随从的客人,是在这轮唱楼中有势在必得的宝贝。如果动钱拿不下,就要动手了。”   陶眠心态平稳,但他仍是好奇。   “千灯楼的禁令不是不允许宾客之间大打出手么?”   薛瀚讥笑。   “你瞧瞧前面,只有那圆台是亮的。只要不在那上面动武,被唱楼官发现,那剩下的黑的地方,不是随便打么?”   “……这千灯楼的规矩漏洞还蛮大。”   陶眠养精蓄锐半晌,终于,体力恢复了八九成,是时候活动活动筋骨。   “用灯杖敲灯就行么?听上去很简单。”   他走出雅间,把身形暴露在其他宾客面前,从屈膝躬身的美貌侍女手中取来灯杖。   对面也走出了一个身型高大的男随从,头上顶着两个黑色的犄角,看来是什么妖怪。   还有另外一人,也撩着帘子走出。   对方把手臂叠在回廊的栏杆之上,眺望。仙人的眼神好使,一眼就看清他的五官。   知道另外一位脑子被门夹、花费上万金买一块鱼脂的竞价者是沈泊舟时,陶眠心想,还真是不怎么意外。 第28章 撞连环   千灯楼禁武,但只要不武到唱楼官眼皮子底下,就问题不大。   看那唱楼官笑眯眯地平视着雅间的高度,估计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是楼内的潜规则。   圆台之上骤然又出现了一只三足青铜香炉,一根完整的香杵在垒高的香灰之中。   唱楼官的食指在空中一划,火焰顿明,妖异地跃动着。   他压低身子,手指凑近香炉中仅有的那根香。   哧——   仿佛一个开始的发令信号,陶眠和对面的随从几乎同时从栏杆一跃而下。   宾客们好奇地从各自的雅间走出,纷纷低头望向那团被圈住的黑暗。   买东西很有趣,但热闹更好看。   噔噔噔——   陶眠在暗处仍可视物,他终于摸清楚这乌漆漆的区域是怎样的一番景致。   那数不清的九曲连环灯被手腕粗细的黄金链串着,四散在各个角落。   他就近连点三盏,暗红色的灯火燃起。与此同时,在他的西北方向,男随从也点燃三盏,只不过对面的光是幽蓝色的。   看起来是要用颜色作为区分。   陶眠的速度很快,不过须臾,他周围已经是一片红色的灯海。对面不遑多让,比起陶眠这边略少几盏,但也容易追上。   在楼上的看客眼中,原本黑暗无物的地带,迅速燃起红和蓝的斑点,汇成两道斑斓光流。   灯盏的数量是有限的,很快,陶眠发现越是靠近中间区域,灯的布设就越是稀疏。   怪不得出门前薛瀚提醒他能动手就千万别礼貌,现在是要抢灯了。   陶眠左臂前伸,手中的灯杆即将触碰到一盏黯淡的莲花灯。   这时,另一支灯杆不打招呼地敲上他的。陶眠抬眼,和那随从泛着淡淡青光的双瞳对视。   来了!   仙人手腕内绕,轻松甩开对方的压制,同时右手成掌,朝向随从径直袭去。   这一掌看似绵柔轻灵,实则蕴涵无穷仙力。周围沉重的黄金链吃不住这刚劲的力道,哗啦啦地摇晃相撞。   高壮的妖随从自是察觉不妙,向后连跃三步,脚尖点在其中一根锁链之上。   陶眠头也不回,挥杆轻敲,那盏夺来的莲花灯在他身后燃起红火。   随后他的视线调向自己的左手侧。   又一盏未燃的灯。   陶眠脚步轻踏,落在那灯所在的金链之上。这次妖随从并未退让,他主动出击,有力的手掌握住链条,猛地向下拖拽。趁陶眠的身体不免向一侧倒去之际,他飞身而上,准备抢先燃起那莲花灯。   结果本该坠落的仙人却一手挽住锁链,吊着自己的身体向上甩,不但点了灯,还顺势赏了随从一脚!   凭着幽幽莲花灯光,宾客们看清台下这一幕,吸气惊呼。   灯的个数越来越少,两人的打斗也逐步激烈起来。陶眠翻身跃到圆台之上,两步又跨过,在笑容纹丝未改的唱楼官面前闪现、没入黑暗,身后紧紧跟着的是一脸煞气的妖随从。   哪怕底下乒乒乓乓快把楼拆了,圆台中央的唱楼官依旧两手揣进袖子里装聋作哑。   不知是他们的点灯的进度过快,还是那炉中的香实在太长。总之仙人和妖随从把台下的灯点了个遍,那香还有不短的一截。   剩下的时间能如何?总不能一仙一妖抱着自己的灯大眼瞪小眼。   陶眠眼珠一转,坏水上涌。   他的右上方是最后一盏未点燃的莲花灯,妖随从自是要来抢夺,但这次陶眠却没有强势地对抗。   妖怪比想象中更轻松地燃起了灯,不免觉得异样,回头四处找陶眠的位置。   陶眠站在他不远处,一派悠闲。他含笑与妖随从隔空相望,手中的长长灯杆威胁似的敲了敲身侧晶莹剔透的灯身。   铛铛——   那盏灯早已经被点了蓝火。   妖随从猛然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但阻止却是晚了。陶眠的手指施力,一记重敲,莲花灯承受不住他的力道,猝然崩裂成一片片。   他要碎蓝灯!   这下连沈泊舟都要吃惊了。千灯楼有过大大小小数十次撞连环,但因为在暗处辨物困难,外加灯的位置别扭难找,还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防备敌人,同时做到这三者实在难上加难。   以往的撞连环灯都点不齐整,哪里还像陶眠这样有余力碎灯?   陶眠的想法很简单,剩下的时间里他不可能死守着红色莲花灯,范围太大。   对方迟早会想到碎灯这个点子。   与其等着对方回过神来,不如由他来先下手为强。   趁着妖随从不知守灯还是碎红灯的混沌瞬间,陶眠已经连碎八盏蓝灯。   而他的对手似乎下定决心,和他采取了同样办法。   宾客们又惊叹地看着那片红蓝相汇的光海渐渐消融的场面!   陶眠把蓝灯碎得不剩几盏,又有多余的精力去护一护自己的红灯。   妖随从捉襟见肘,落了下风。   就在仙人已经稳操胜券之际,自雅间回廊,又坠下来一个人。   是沈泊舟!   沈泊舟身为贵客本不需要亲自动手,再说这也不合规矩。   但他向来离经叛道,规矩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打破。他兴致起了,也要与陶眠斗上一斗。   陶眠心想可让我逮住机会把人揍一顿。   仙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功底极为扎实,和沈泊舟这种又没经验又是野路子修炼来的撕斗,简直是欺负小孩。   不过沈泊舟是个疯子,遇强则疯。他这种不顾自家性命的打法,放眼整个三界也是十分炸裂震撼的。   陶眠出够了气,自然是不愿多纠缠。但沈泊舟却在这时贴身上前,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你果然是人仙。”   被戳穿身份的陶眠装作没听见。   沈泊舟继续道,如果在这里拆穿你的身份,恐怕登楼的仙人立马就要成为这千灯楼拍品吧。   陶眠依旧没吭声,但他心想如果真的走到这步,那要麻烦了。   只有两种下场。   要么他走不出这千灯楼的门。   要么除薛瀚之外的宾客全部走不出这门。   他是不愿擅自开杀戒的,他怕账上的钱不够薛瀚给他收拾烂摊子。   雅间的薛瀚本来坐得四平八稳,直到对面的沈泊舟不管不顾地跳下去。   他一掌将茶杯捏碎,低骂一句疯狗。   薛掌柜没有心情品他的名茶,拂袖离开雅间。此时陶眠和沈泊舟以及他的随从已经翻上了圆台,沈泊舟的脸上挂了一道血痕,是谁的手笔显而易见。   陶眠瞥了一眼残香,打算再次步入黑暗,争取最后的时间。   这时沈泊舟抢在他之前坠落,脸朝着他的方向,同时手中甩出了一道风刃。   本该下坠的陶眠紧急调整姿势,高高昂起脖颈,让那道风刃飞过。   但他的面具不可避免地被割碎了一角,露出他的右眼。   那是一片平静无波的湖,沉淀光阴,清澈却庄重,带着一丝缥缈神性。   不断下落的沈泊舟在仙人眼中看到了这片湖。   他突然咧开嘴角,笑容越来越大,尽显癫狂的本色。他的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在半空中扭转了方向,他重新踏上圆台,以手为刃,要把那面具碾碎。   一把折扇点在他的手腕,看似轻若浮毛,实则重如千钧。   薛瀚的笑已经沾了不少霜雪冷意。   “二公子,到此为止吧。”   在如此激烈的背景音下,唱楼官还能当作无事发生,踱步来到香炉前面。   燃到底儿的残香最后冒出一缕青烟。   唱楼官扬声歌道:“香尽——” 第29章 回山   横公鱼脂最后以历史最高价被薛掌柜拿下。   在返程的马车上,从千灯楼带回的宝蓝缎面锦盒于二人面前敞开,中间是莹润的万金鱼脂。   陶眠端详了一会儿。   “这么小块不起眼的东西,差点搭进去本仙人的一个铺子。”   薛瀚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煮茶。   “知足吧,你人没有被搭进去,只能说是万幸。沈泊舟不会善罢甘休。”   “为何?就因为我抢了他要的东西?”   “他对鱼脂没兴趣,他真正感兴趣的是你的身份,”薛瀚顿了顿,“在撞灯时,他有无对你讲了什么怪话?”   陶眠认真回想,思来想去,算得上不对劲的,也就是他拆穿自己仙人身份的那几句交谈。   “他认出我是人仙。”   “哦?”   薛瀚的剑眉轻抬,似是纳罕。   被返魂狠狠折磨了三日的小陶仙人,按理来说不会被任何魔怪察觉出属于仙的气息,这方面薛瀚有自信,他用的香是最正宗的。   除非沈泊舟借由别的法子发现了他的伪装。   “难道是因为你这个人长得就仙模仙样?”   “……什么叫仙模仙样,”陶眠心中同样疑惑,但他暂时按捺住了,“不论如何这次算糊弄过去,但愿以后不再见到他。”   “你这样讲,说不定明天就重逢。”   “可别,”陶眠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写着抗拒,但与此同时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说起来,薛瀚,你竟然会武?”   薛瀚挡住沈泊舟的那一记,陶眠真切地看在眼中。他不是什么懵懂新手,那一扇的威压,他一眼便能估量出来。薛瀚在外面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商人形象,在陶眠的记忆中,也没有任何关于他修炼过哪门功法的痕迹。   话题绕回自己身上,薛掌柜的身子松懈,斜倚着软垫。   “出门在外么,总有砸钱也解决不了的事情。”   他的手指一下下顺着扇子的流苏,微笑。   “……”   “你看起来很惊讶。”   “我没有,我的脸就长这样。”   “是不是没想过从未被收入到你门下的我,居然还会三拳两脚?”   “进我桃花山有什么好的,只能跟着我一起受穷。”   “你嘴上这么说,”薛瀚叹气,“但你心里从不这么认为。桃花山才是你的福地,你永远牵绊于此。   我算是想明白了。你的徒弟都是过客,只有山永远在。”   很多年间薛瀚都被一个问题困扰,就是陶眠当初为何决定救他,却不肯带他回桃花山。   当时的小陶仙人虽然清贫,但好歹是活了一千来岁的仙,解决两个孩子的温饱不成问题。桃花山地广物丰,给他留一副碗筷一张床就好,或者床也可以舍掉。   他要得并不多。   在薛府的日子远比那偏僻的桃花山更加富足滋润,养父母待他又细致体贴。曾经的薛瀚一度劝自己别再念念不舍。那小破山有什么好奢望的呢?没有玉盘珍馐,没有名茶佳酿,自然更不会有稀罕的古董名器供他赏玩。   ……别说找个伺候的人了,真实情况极有可能是他伺候着懒惰的陶眠。   这样的自我宽慰起过一段时间的作用,薛瀚以为自己行了,桃花山自此与他无关。   但某日少年的他在庭院穿梭。第一片落叶飘零昭告着秋的降临时,他在心里想,他还是向往那山。   许多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才有诉之于口的勇气,陶眠的大弟子顾园去世之后又二十年,薛瀚才状似不经意地和他谈起此事。   细数那时的年纪,他尚且算得上年轻。换作现在的薛掌柜无所顾忌,把人绑起来逼他招供这种事都有发生的可能。   但彼时的薛瀚只能把萦绕在多年的执念当作一个玩笑讲出。   海棠花落,酒带香尘。陶眠和薛瀚坐在庭前对酌,一壶西凤酒,两只白玉盏。   陶眠微微醺然,上身斜压在漆红的栏杆,手指指尖掐了一朵粉底儿雪尖的海棠,连眨眼的频率都变缓了。   薛瀚的掌心托着酒盏,故意把视线绕开他,怕自己开不了口。   他笑言道,你看桃花山人杰地灵,养十个小孩都算不得事。当初你怎么只救下澡盆里的顾园,对于墙角要饭的我就送到别人之手呢。   陶眠“嗯”了一声,像无意义的呓语。   晚风一卷,数十朵海棠又缱绻地飘落。薛瀚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了。   这时陶眠却缓缓开口。   “薛瀚……我常常言说……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各人有各人的修行。   就像顾园会成为我的弟子,而你被薛家夫妇收养。”   薛瀚期待半晌,结果等来一句废话。   他举盏的手都有稍许停滞。   算了。   他当陶眠是醉了,不省人事。现在问他是谁都未必能说得上来,何况这么复杂高深的问题。   但陶眠又有下文。   他转着指尖的落花,思绪飘到天际。   他说做我陶眠的弟子有什么好的呢,命途多舛,颠沛流离。   仙人的心是肉做的,仙人也会伤感悲戚、胡思乱想。   偶尔仙人就在想,到底是因为徒弟命苦找上了他,还是遇到他才变得苦。   如果没有传授他们通天的本事,本本分分做个平庸的人,是否能够度过长足的一生。   想来小陶仙人那时候也不过是一千岁刚出头的小仙,被这些杂思裹挟也是正常,顾园又是他的第一个弟子,他的死给他带来绵延许多年的伤痛。   不得不说陆远笛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救赎了他。徒弟在成长,他也在不断成熟。   他的心绪不曾对任何人言道,即便是认识多年的薛瀚。   当时的薛瀚自是不懂,他只是觉得陶眠在敷衍和抗拒他。   这种隐晦的念头在陆远笛被陶眠收入门下之后,达到了一个极端。薛瀚愈发地不解。   而且因为二弟子是个姑娘家,陶眠更是时时挂牵。   原本他们每年都会有几次小聚,自打陆远笛上山后,陶眠也总是托词不来。   薛瀚见过小时候的陆远笛,脸蛋和手总是灰蒙蒙的,每天在山里乱跑,是个野孩子。见到陌生人也不怕,脏手扶住一株桃树,黑黝黝的大眼睛直视着他,像林中的幼鹿。   “师父还有朋友”这件事让她备受冲击,那时她正值叛逆的年纪,陶眠想让她往东,必须得说二丫你向西走才行。   陶眠上山抓她回去做饭的时候,她被仙人一只胳膊夹住,踢蹬个不停,嚷嚷着不走不走。   然后在桃花观不算宽敞的小院内,薛瀚、陶眠和陆远笛同桌,一起品尝了二弟子的手艺。   薛瀚尝了一口,差点把筷子撅了。   陶眠见他不喜,诚挚地问——要不我再给你做一份?   薛瀚让他少折腾,他来桃花山不是为了赴死。   那日他对陆远笛上了心,特意查了她的身世。发现这土丫头竟然是前朝公主,而陶眠竟然收了这么个麻烦人物做徒弟时,薛瀚险些决定把桃花山烧了。   走了个宗主遗孤,又来个前朝的公主。   薛瀚冷笑,真行。   他单方面决定不再掺和桃花山这些破事儿,倒要看看这二弟子是什么下场,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后来呢,土丫头离开桃花山,蜕变成金凤凰。登基、称帝,孤高地坐在龙椅之上,俯视众生。   通往高处的路总是越走越窄,身边再容不下一个人,连自己也要踮起脚尖,去踩那岌岌可危的天梯。   桃花仙人和桃花山,那不是应该出现在这条路上的风景。   陆远笛走了,陶眠又恢复了一年几次的小聚。在薛府那棵熟悉的海棠树下,薛瀚问陶眠是否孤独。   大弟子要走,二弟子也要走。人来人往,只有他在守着那灼灼桃花,一年复一年。   陶眠的酒量在这些年有一丝丝的长进,不再是一杯倒,能再撑半杯。   他小酌一口,笑睨着府邸的主人。   “我近来记性不大好了,总记不起最初见你的窘迫。”   薛瀚说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扫兴,多少年前的事了。   “是啊,好多年了,”陶眠喟叹,“当初那个被我背进医馆半死不活的小孩,如今已经是我为数不多的挚交。”   山河不足重,重在相逢难得,知己难觅。   薛瀚闻言,送到唇边的酒都忘记品酌,脑中有瞬间的空白。   等他回过神来,有些暗恼,低斥一句。   他在斥责自己怎会如此轻易地释然。   曾经阴差阳错的一眼,和一瞬间的心软,让仙人在桃花山外结下了一段因。   徒弟是徒弟的因,知己是知己的因。   陶眠分得清楚。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把薛瀚收为弟子,他以为从此再无交际。   但薛瀚来就山,这误打误撞的因竟然结出了好的果实。   纠缠在薛瀚心中多年的乱麻就这样被仙人的一剪刀化解,他望着庭中月色,竟也浅笑。   他想远在天边那位偏执的帝王迟早会明白,仙人一直是仙人,他和山中月一样,清辉洒遍人间,却不会为谁独明。   与其去做逐月之人,不如趁此良景,举杯邀月同酌。   ……   当然薛掌柜的“明悟”是间歇性的,偶尔与陶眠共处,他还是会想把仙绑在人间。   不过仙人总有办法逃,一次两次,十次百次,反而成了二人独特的相处之道。   陶眠拿到横公鱼脂,自然是要回到桃花山。   薛瀚也不急,他说方子在他这里,自己看着办。   然后钱庄里的伙计就目睹了大掌柜被迫给二掌柜连续三日打下手的奇景。   大掌柜敢怒不敢言,掀过七八条桌子,每次都得自己乖乖扶起来。   这次经历太痛苦了,等薛瀚终于放陶眠回山,他怀里揣着配好的药包,耳边依旧是劈里啪啦的算珠声。   仙人耳鸣头晕地返回桃花山,迎接他的只有楚流雪。   楚流雪日日都要在山脚转上一圈,终于,她看见熟悉的道袍在山的一弯露出个角。   她不免欣喜,又克制自己,只说自己昨夜有预感,没想到今天就应验了。   陶眠不拆穿她,笑着拍拍她的头。   “让三土久候了,安心,这回有师父在。” 第30章 意外来临   楚随烟没能前来迎接师父回山,他吃过早饭后又一次昏睡过去。   楚流雪把他扶去床上,给他掖好被角,又动作熟练地打水擦汗。   陶眠推开屋子的房门,看见的就是仿佛没有气息的楚随烟。他把药包交给楚流雪,让她烧水煎药,自己则上前仔细察看了四堆的状况。   比他走时的情况要更严重些,少年的身体出现盗汗的症状。   从薛府离开之际,薛瀚叮嘱他这药的见效未必快,但一定要坚持服用。同时晚上要有个人守着他,会吐,别让他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   薛瀚让楚流雪和他轮班,但陶眠舍不得折腾徒弟,这事儿又揽在自己的身上。   和薛瀚说得不差,是药三分毒,这药的副作用把楚随烟折腾了大半宿,又是呕吐又是头晕。   他难受得哼哼,陶眠也心焦。但没有多余的办法,只好一遍遍地给他擦身,让他漱口,按揉头颈部的几个穴位帮他舒缓。   中途楚随烟醒过来一次,陶眠背对着他,在铜盆里捞洗巾帕。   清凌凌的水声在月夜中格外明显,楚随烟出神地盯着师父的背影,见他拧干手帕、转身,一双温和宁静的眼望过来,凉凉的、吸满了水的布料贴上他的额头。   “师父……”   楚随烟闭上眼睛,感受着额头传来的凉意,这让他体内的燥火有些许缓解。   他用很低很模糊的声音说话,他说师父我会好好练剑。   本来很担忧徒弟病情的陶眠,听见他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不免失笑,以为徒弟病糊涂了。   “平时我也没怎么逼迫你们姐弟练剑吧,怎么连梦里都说这些……”   他只当作徒弟的梦话。   楚随烟无力地晃了下头,陶眠却没有留心,而是忙着把铜盆中的水倒掉。   很多事情不能论绝对的对错,只能说一步误,步步误。   机缘巧合,就不再有回头的余地了。   在陶眠和楚流雪日夜不舍的照料下,楚随烟的病症终于减轻。   算着徒弟每日昏睡的次数越来越少,陶眠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松一口气的。   若是这药再不管事,陶眠就要把薛瀚押到桃花山上了。   楚随烟痊愈后又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楚流雪不许他下床乱窜,以免在身子弱的时候风邪入体,再次病倒。   少年在屋子里闷得难受,每天跟姐姐耍赖,还偷偷跑。   陶眠作为师父,不阻止就罢了,还助纣为虐。   楚流雪不止一次抓到他们两个在山上拾果子。   主谋和从犯的下场都是没有晚饭吃,只能啃涩涩的野果。咬一口,师徒的脸都变得皱巴巴。   姐弟俩在山中又度过了几年平安无事的时光,弟弟的个子更高挑了,俊朗出尘。   姐姐的长发也束成马尾,自颅顶垂下来,发梢儿扫着蝴蝶骨,翩翩如翼。   而仙人却没有改变容颜。岁月如风,温柔地掠过了他。   楚随烟学会了陶眠教他的全部功法,还无师自通,自创一簿剑谱。   他的确是有天资的。和前两个弟子一样,只要他出山,便可惊艳世人。   楚随烟像一只年幼的兽,贪婪地汲取和索求营养。他希望陶眠能传授给大师兄和二师姐学过的功法,但陶眠以指叩叩他的额头,说不可贪心。   “师父教你的,自然是最适合你的。四堆,学会了这两手,你已经所向披靡。”   少年泄气地皱了下脸,他的心性总是长不大,或许是因为一直处在仙人的庇护下。   “我的‘魇祷’还不熟练呢。每次连姐都迷惑不了。”   仙人就笑。   “徒儿,‘魇祷’不熟练,不是因为你天赋不行,而是因为你不懂人心。”   “人心?我……”   他还想说些什么,旁边剥熟栗子的楚流雪抬手,塞了他一把甘甜的栗子仁,堵住他的嘴。   “唔唔——”   “尝尝,炒熟了没。”   楚随烟睁大眼睛点头。   得到肯定的回答,楚流雪才送进自己嘴里一颗。   “姐你又拿我试毒!”   “别瞎说,姐姐怎么会如此歹毒。”   楚流雪自己尝过了,才给陶眠送一把。陶眠向来与徒弟同饮同乐,顺势接过来。   刚出锅的栗子,外皮还微微烫手。   三人围坐在小院之中,秋山明净,丹桂盈香,只有师徒碎语和栗子外壳裂开的声响。   姐弟俩不出意外又争执了两句。四堆属于越说越生气的类型,三土则是越想越来火,这就使得两人拌起嘴来没个止歇。   陶眠倒也不劝,眯着眼睛咀嚼甜栗,欣赏远处的秋景。   小孩么,吵两句正常。   反正最后肯定是四堆先被气走。   果不其然,楚随烟说不过他姐,噌地起身离开院子,背影都气呼呼的。   等弟弟被气出了门,楚流雪反而安静了。   陶眠一下一下摇着手中的蒲扇。天渐渐凉,他的扇子摇得不快,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闲话。   “三土,”陶眠忽而唤了少女一声,“你想过回魔域么?”   楚流雪不知陶眠何出此言,抬起眼帘静静地望着他。   “魔域的人一直来找你吧。”   陶眠说得不错。天尽谷的人这几年陆陆续续地来了几波,每次都是一个目的,请少谷主回魔域,重振天尽谷。   楚流雪每次的回答也都一样,她说我力不能及,请回吧,不要再来了。   她不是在逃避,相反,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   天尽谷不能算完全地没落,只能说分化成两派。现在把持大权的一派并非她父亲的旧臣,而后者找上她的目的也很易懂。   天尽谷之变也有十余年了,她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他们之间的密谈,不清楚背后的运作,更是不了解权力和权力之间的博弈。   她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陶眠问起时,楚流雪回得很坦荡。   除了一个秘密,其他的她对陶眠全无隐瞒。   她说天尽谷的人确实来找过她,但是她不愿出山。   她说以她的本事不足以帮上什么大忙,既然如此,不如留在山上,省得添乱。   陶眠颔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他看出楚流雪并不想深谈。   北雁南飞,楚流雪把剥开的栗子壳拢成小小的一堆,和远处的连绵山脉倒是相映成趣。   最完好的半个圆壳被她点缀在最上端。   她说银票,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我的故乡吧。   本来是一次即刻出发的旅行,陶眠带着两个小孩,行囊都收拾好了,却被薛瀚的一封来信拦住脚步。   薛瀚说陶眠你快从你那破山出来吧,皇帝一手立的太子要逼宫。 第31章 筹谋   皇帝立大皇子陆远为太子,已有七年光景。   七年间,太子宅心仁厚,克己守本。庙堂内外无不交口称赞。   皇帝对待太子却极为苛刻,并不亲近。   谣言四起。有人说这是因为太子是过继来的,血缘本不深厚。也有人说皇帝早早立太子就是受了大臣们胁迫,她的那把龙椅坐得从不稳当。   近两年皇帝开始沉迷长生不老之术,政事逐渐荒废,由年少的太子接手。   皇帝寻仙问药,炼丹修观,黄金银两像投入了一个无底的洞。   君王痴迷此道,宫中人心不稳,太子的势力暗中崛起。   现在翅膀足够硬了,要把皇帝从帝位赶下来。   陶眠略略地读了薛瀚寄给他的信,通篇看下来,差点把桌子捏碎。   简直荒谬!   陆远笛是他陶眠的亲传弟子,若是她要长生不老,何必费力外求?   这根本就是构陷。   他和两个懵懂的徒弟简单交代了一番,说他要出一趟远门。   楚随烟点点头,茫然地问:“师父要把二师姐带回山么?”   楚流雪捏了下他的手臂,叫他不要多嘴。   匆匆离开的陶眠却留下一句——师父会考虑的。   陶眠的脚程极快,午后收到的信,黄昏时分,他便赶到了皇宫外。   仙人如入无人之境,轻而易举地闯了进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偌大的宫廷,一个人落进去仿佛一粒沙。陶眠左右环顾,打算胁迫个宫人,问问陆远笛的下落。   一株白玉兰后,有人绕过来。   太子一袭赤色蟒袍,于花下长身玉立。   “小陶道长,你果然来了。”   陶眠瞬间不知该以何种表情对待这个少年人。他在宫中曾经度过一段岁月,那时的太子还是普通的皇子。虽然早熟,但和另外三个孩子闹得激烈时,也会显现出天真本性。平日要么是温习功课,要么就是追着妹妹后面跑,不让她捣乱生事。   原来他已经长这么大了,一举一行隐隐带着帝王风度。   四处没有见到任何宫人禁卫的影子,不知是否为太子故意为之,也许他早预感到陶眠回来,候在了这里。   陶眠说,太子,何故绝情至此。   太子没有为自己辩解许多,而是给陶眠指了个方向。   “我把她关在那里,你去吧。”   陶眠闻言,顾不上质问太子为何软禁皇帝,直直地奔向他手指所指的方向。   那宫殿偏僻荒芜,陶眠越是往深处走,就越是蹙眉。   一个年迈目盲的宫女似是听到脚步声,头微微向他走来的地方看,又迟缓地转回,出神地盯着园中一簇荒草。   陶眠掠过她身侧,站在紧闭的殿门外,停驻。   他的两手扶上门扉,微微阖了下眼,才将其推开。   老旧的木门咿呀作响,掀起几缕落尘。殿内幽深黯淡,唯有黄昏的光顺着窗子的缝隙倾泻。   陆远笛就侧坐在窗前,褪去龙袍,换回她最初离开桃花山时的衣装。   陶眠推门而入时,她收回远眺的目光,望着门口伫立的仙人。   “你来了。”   陆远笛的眼睛弯起来,衣着素雅,恍若当年。   他们师徒二人遥遥相视,一坐一立,中间被夕阳的光晕隔开,仿佛寻回了故去的日子。   “这件旧衣我一直留着,”陆远笛从那张破旧的椅子起身,略抬起两臂,转了小半圈,“有几处被利器割坏了,我找手艺好的绣娘补齐,是不是半点看不出来痕迹?和从前一样。”   陶眠仍是不言。   陆远笛嘴角的笑意凝滞,收回了手,垂落在身侧。   她似是无奈,轻摇着头。   “哪里还能和从前一样呢。衣不如新,人也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远笛,”陶眠终于舍得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清瘦许多。”   陆远笛心间一涌,眼泪险些坠下来。   不问她为何沦落至此,不问她万般算计又是何苦,只是关心她消瘦了。   她快速地眨了两下眼睛,视线重新转回窗外。   “宫里送来的饭味道尚可,但我近来胃口消减,不愿意吃罢了。”   陶眠轻叹。   “即是不愿留在这里,不如随师父回山吧。”   “小陶还愿意放我回去?”陆远笛含笑,“当初离别时,我可是信誓旦旦地说,要烧了你的山。”   陶眠“嗯”了一声。   “师父准了,让你烧山。”   陆远笛的眼眸微晃,长睫如蝶翼翕动,连呼吸都变缓了。   她的眼中有一瞬间闪过深沉的痛苦,又被克制掩埋。   纤长的手指隔空点着对面的椅子。   “小陶,陪我叙叙旧吧。”   陶眠走近,坐在空椅之上。   陆远笛说宫里没有好茶好酒,怠慢了你。仙人摇首,叫她不必介怀。   师徒许久未见,有很多很多的体己话要聊。几乎都是陆远笛问,陶眠答。   陶眠说山中的桂花开了,秋果也成熟。两个徒弟整日吵来吵去,互相往对方身上扔柿子。好好的柿子,师父一个没吃,全被他们糟践了。院子里到处是柿子的甜香汁水,小孩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乌常在老了,走不动路了。近来它经常挪到院落门口,望着远处的山和云。一只鸡也会有哀愁么,它在想什么呢,在牵挂什么呢。它看着云,我就搬个小板凳坐着看它,恍然一个白天就过去了。   人间的铺子我都交给薛瀚打理了,有你给的,也有顾园留的。我素来是不擅长管那些的。薛瀚长于此道,经营得井井有条。某天他让我看账上的钱,我大吃一惊,原来自己这般富有。他说我空有富贵,不享荣华。我跟他说家里的蟑螂又要猖獗,得尽快赶回去灭灭它们的威风。   王丫头的不知道第几代后人终于有了小孙女,在生了四个男孩之后。满月那天喜庆着呢,鞭炮隆隆地响。我带着两个小的去凑热闹,那家的媳妇认出了我,抱着孩子靠过来,给我塞了一篮红皮鸡蛋。我用手指点了一下那孩子的额头祈福,祝她长寿平安。   陆远笛听着陶眠讲那些细碎的事,始终微微笑着,不打断他。   等陶眠絮叨个遍,她才说真好,山里的日子总是富有生趣,不像她这皇宫,只能汲取活人的气息,暮气沉沉的。   “远笛,”陶眠又说,“和师父回山吧。”   陆远笛浅笑,她似乎想咳嗽一声,又以手捂住嘴巴,按捺。   “师父,我还有……未竟之事。”   “还想要做什么呢,”陶眠叹息,“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来的路上仙人是恼怒的。陆远笛亲手立起来的太子,虽然与他关系不近,却也不会坑害他。让他读书,让他习武,教他为君之道。等他长大成人了,却要反手给皇帝的心上扎一刀。   但他见到太子的第一面,却意识到,也许事情并不简单。   陆远笛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师父。   “你和太子合演一出戏?远笛,就算你想让太子上位,也不至于此,总归是有许多办法。”   陶眠的话音一落,却见二弟子摇头。   “是戏,也不是戏……”   陆远笛一句完整的话未曾说完,突然捂住嘴,身子躬起来。   “远笛!”   陶眠立刻从座椅上起身,扶住她的后背,弯腰去看徒弟的脸。   陆远笛眼周泛红,眼底发青,手指的缝隙间涌出几道鲜血,已是中毒之兆。   “我立的这个太子……咳咳,够狠绝,”她扯着嘴角笑,“我没看错人。”   “先不要说话,师父找药给你。”   陶眠掏出怀中的芥子袋,手都在微微地抖。   另一只染血的手按住了他。   “师父,”陆远笛的眼睛上望,轻轻晃头,“没用的,这毒已经下在饭里许多日子。积攒至此,任何灵丹妙药,都无力回天了。”   陶眠感觉到徒弟手上的血不可避免地蹭到了他的手背掌心,那里几乎要烧灼起来,他的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痛。   “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陆远笛放开了陶眠的手,靠在椅背上,喘气声愈发急促。   她说太子啊,深藏不露。   皇宫内觊觎这位子的可不止一人,她过继来的太子,没有那么深厚的根基,一不小心就会夭折。   她就担心这少年能否扛得起来,心里想,不如给个考验吧。过得来就过,过不来,那她就换人。   凡人的寿命终究有个期限,陆远笛清楚地知道这点。留在桃花山,或许能换来长生,但她早已不是那山里的人了。   即便如此,长生依旧是个好的借口。   她就以此编造了一个谎言。   太子暗地里搞的动作,她看得分明,但没有阻拦。   甚至有几次太子差点露出马脚,还是她顺手收拾的烂摊子。   陆远笛已经不年轻了。她累了,乏了。   她需要一个继承人来接她的班。   那几波势力的领头人,她端详个遍,还是觉得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太子好。   她在为太子铺路。   至于太子有没有领会她的意图,她不关心,她要的只是结果。   去除了其他的障碍后,在位的皇帝,自然就是最后一个障碍。   太子开始对付她。   这场博弈旷日持久,陆远笛自然不会让太子顺风顺水地坐上龙椅。   在经历了数不胜数的明枪暗箭后,她成功地败了。   进入这幽僻的深宫,陆远笛终于能做回她自己。白天睡到自然醒,夜里则掰着手指头数,太子给她下的毒药,几日才能毒发身亡。   她没有告诉陶眠,她想她的死迟早会公之于众。   如果陶眠提前得知,要伤心一次。在大丧之时,又要伤心一次。   陆远笛想她何其矛盾,既希望陶眠忘不了她,又希望陶眠忘了她。   但是陶眠来了。   她看着窗外沉下去的太阳,晚霞和她嘴唇的鲜血一样红艳。   她说师父,我想回山里看看了。   元安二十六年,宫中走水,帝崩于长华宫。太子陆远继位,年号建兴。   那夜众人忙于救火,无人留心一道身影翻过宫墙,远远消失在天际。 第32章 魂归处   陶眠背着陆远笛回到桃花山。   他们决定离开的时候,陆远笛忽然说,再最后帮太子一把。   于是陶眠施术,无边烈火燃起,迅速吞噬了凄冷的宫殿。   陆远笛的身体已经经不起任何一点折腾,陶眠怕火势大了波及到她,把她远远地放在一块无字石碑旁边。   然后他才去放火。   仙人做好了一切,准备原路回去找自己的徒弟时,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   他回头,看见了一个杏色宫装的少女不顾周围人的阻拦,硬是要冲进火中。   听见那一句句“殿下不可”,陶眠才认出少女的身份。   竟然是当年的小公主陆遥。   陆遥的眼眸中倒映重重火焰,心底的光却一点点黯淡。她颓然地跪坐在地,以手掩面,恸哭出声。   陶眠把这一幕深深地印在记忆中。   原来这冷清的宫墙内,仍有一人在为陆远笛伤心。   他不再流连,绕过后墙,回到徒弟身边。   陆远笛手边多了一截树枝,上面点缀着几朵残花。   看见他的身影出现,陆远笛扬起唇角。   “小陶,走吗。”   “走。”   陶眠余光瞥见石碑上多了两行字,陆远笛却叫他别看。   “留了一段佳话而已,不必在意。”   陶眠顺了她的意思。他背起虚弱的陆远笛,轻得像一片纸。   回山的路虽遥,但并不显得漫长。陆远笛趴在陶眠的背上,闭着双眼,任由夜风吹拂她的发丝脸庞。   “到了?”   “嗯。”   陆远笛轻咳两声,仰头望着眼前的山。   即便是夜晚,这里也不显得凄寒,反而月光将山蒙上一层柔美的纱,一切澄明静好。   “我走不动了,小陶,”陆远笛忍住喉间上涌的血,笑着说,“你背我上山吧。”   “好。”   陶眠问她要去哪里,她要陶眠别问,跟着她说的方向走。   他们先去道观里面看了乌常在。乌常在睡着,陆远笛没忍心叫醒它,只是伸手抚了抚笼子。   顺路,他们经过楚家姐弟各自的寝房。陆远笛没有让陶眠靠近,在屋外静静站了一会儿,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然后他们沿着山路向上行。此时早就过了桃花的花季,有些遗憾,柿子却仍然零星挂着几个。陶眠给陆远笛摘了一个,她没吃,珍惜地握在手中。   师徒二人且行且谈,陆远笛的话变得多起来。   她说小时候觉得桃花山很大,几天几夜逛不完。哪里都是没见过的花和树,哪里都有新奇的玩意。   那时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摸索山的边界。她登过山的最高处,也走到了最尽头。那里有一条清澈的溪流,她在溪流旁边堆了一个高高的石堆,以示到此一游。   住了几年之后,她把山的每一个角落都摸清底细,也就觉得山变小了。她心底已经兴起了出山的想法。她想,山很好,师父也很好,但山的外面总有一道声音在呼唤她说,你的事情未竟,怎么能贪恋这里的安逸呢。   于是她出走了,离开了桃花山。   在外面她没有知己,也不敢有交心的朋友。在那些难得的、不需要筹划和勾心斗角的夜晚,她就自己跟自己说话。   她问自己后悔吗,后悔离开桃花山和师父吗。   得到的回答是无时无刻不。   她想人心真是贪婪,什么都想两全。庙堂和江湖,她都想要。   但现实逼迫她只能屈就一边。   她也曾痴迷于权力带来的掌控感,生杀予夺,顺逆由心。   她想,山终究是小的。   现在思来,那不过是扭曲的自我安慰罢了。她回不去山,便厌弃它。   如今她终于回到了夙夜梦回的地方。她举高手臂,拨弄着层层叠叠的树枝。   原来这山如此辽阔。   人道青山归去好,青山曾有几人归。   陆远笛无声地笑了,收回手臂,握住陶眠给她摘的柿子。   他们在山里绕了很久的路,每次都是陆远笛指方向,东面走走,西边看看。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   “小陶,”徒弟的声音愈发地低弱,如果不凑近听,已经听不清她的吐字,“就是这里,拐个弯,到了。”   陶眠沉默着,其实在一刻钟前,他已猜到了陆远笛想去的地方。   他依言照办,背着徒弟,沿着小径走,一块墓碑静静地立在月光下。   “看来我的记性……还不错。”陆远笛说话微微地喘,陶眠听见她的笑声。   她说小陶把我放下来吧,我去跟大师兄打个招呼。   好让他引我上路。   陆远笛像是恢复了精力,她被陶眠扶着,慢慢地走到顾园的墓前。   她盘腿坐下,咳嗽两声,不小心呕出了半口血,又被她用帕子仔细擦去,让自己干干净净的。   那手帕已经完全被血染透了。   “师兄,”陆远笛将手帕塞回袖子里,笑吟吟地望着墓碑,“虽然你我素未谋面,但很快,我们就要相遇了。”   她说晚了几十年才打招呼,希望师兄别见怪。   陆远笛低声絮语,想到哪里说哪里。她先给顾园报上了自家姓名,又介绍了个人生平,希望顾师兄能多多照拂,来世让她投奔个好人家。   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苦恼。   万一师兄已经转世为人怎么办呢?罢了罢了,这不去管。总之看在同门情谊上,如果相遇,但愿师兄能捞师妹一把,争取下辈子还做人。   陆远笛又和顾园说起了三师妹和四师弟,她说师妹师弟比我们当年好啊,最起码人家到现在都陪着陶眠。十六七岁的你跟我在做什么呢,到处打打杀杀结下仇怨,还要小陶出山摆平一摊子烂事。   她问顾园出山有没有后悔过呢,怎么她懊悔至此。人哪里能这样子啊,抉择了就是抉择了,为何偏偏要对过去恋恋不忘呢。   如果她能彻底忘情,那皇帝的位置,她还至少能坐个七八年呢。   如果她不曾出山,现在她就能活蹦乱跳地跟着陶眠,再陪师兄过几十个清明。   人为什么总是摇摆不定,总是左顾右盼,总是坐在黄金屋里,却还惦念墙外的桃花呢。   陆远笛说着说着,眼泪滑落下来。她安安静静地任由泪水打湿衣襟,嘴上仍然在说。   她说师兄你相信轮回转世吗,我想了想,要不你还是别带我投胎了。重来一世,我依旧活得糊涂。   她似乎才意识到眼睛里不断涌出的泪水,从袖子里取出唯一的那块手帕,却发现上面满是鲜血,根本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能用了。   她无奈地收回去,准备随便用袖子擦擦,另一块洁净的帕子递到她面前。   陶眠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   陆远笛笑着接过来,胡乱擦掉眼泪,她故作轻松,还能跟陶眠打趣。   “小陶,快把我埋进去吧。那坑留着许多年了,终于能派上用场。”   陶眠无声地望着她,陆远笛望着他泛红的眼,忽而如释重负。   “我曾经一度在苦恼,我死之后,你会不会像怀念顾园那样怀念我,毕竟我做了许多恶事。”   陶眠想说跟你大师兄比起来,你们两个简直是半斤八两,犯错惹师父生气这方面不分伯仲。   但喉咙一哽,什么都说不出口。   陆远笛靠在那块空碑上,望了望天边月,她说现在一切都值得了。   有人不会遗忘她。   她问陶眠是否记得他们初见的场景。她猜陶眠的眠是哪个字。她说绵绵思远道的绵,陶眠说是我醉欲眠的眠。   陶眠一心想的是酣梦一场,君自来去。陆远笛却流连忘返,难以割舍。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有些事从一开始便注定了。   顾园的墓碑旁边有一株桃树,多年过去已是亭亭如盖。   遗憾的是不见花开。   陶眠施了个诀,原本干枯的树枝忽而萌蕊开花,绚烂灼人。陆远笛抬起头,漫天的桃花玲珑翩然,落满她的衣衫,盖住那些干涸的血滴。   她嫣然笑起,一手接住飘扬的花,哼着儿时的歌谣。   桃花红,柳色青。   鲤鱼上滩,春水拍岸。   念吾一身飘零远。   窅然去,窅然去。   飞蓬终所归。   她手中的柿子滚落,面庞向一侧歪去,魂归桃山。 第33章 人间仙   楚流雪是在半山腰寻到陶眠的。   她半夜听见院子里的响动,认出仙人的声音。正准备掀被出去迎接时,又听见陶眠唤陆远笛的名字。   皇帝居然来了。   本该在深宫里应付太子的陆远笛却现身桃花山,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楚流雪迈出去的腿又收回到床上,盖着被子,数蚊帐上的一个个格子。   待她认为时机差不多了,才从屋子里走出来。   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她上山寻觅陶眠的踪影。   此时距离天亮尚有一个时辰左右,山路不好走,楚流雪也没指望能顺利见到仙人。   但误打误撞,她却真的见到了陶眠。   仙人靠在一棵桃花树下,双眼微阖,像是睡去。   楚流雪走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活着。   进山是两个人,出来却只剩一个,发生了什么她心知肚明。   察觉到另外的气息,陶眠睁开眼睛,视线仍有些许模糊。   “怎么睡在这里?”   楚流雪蹲下身子,和陶眠平视。仙人双眼无神,似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少女叹了口气。   “想哭就哭吧。这里离墓地很远,他和她都看不见。”   陶眠不语。   “你又不是铁打的,没必要硬撑。”   这回陶眠舍得开口了。   “师父在徒弟面前哭很丢人。”   “……那我转过去,不看你。”   楚流雪说到做到,就着蹲下的姿势,脚步挪腾,后背朝向陶眠。   陶眠抱着树,先是呜呜呜,后来在哇哇哇。   呜哇了一阵,楚流雪的两腿蹲得麻酥酥的,坚持不住了,才开始劝他。   “好歹也是一千来岁的人了,怎么跟小孩似的乱嚎。”   “你刚刚还说不用硬撑着……”   “意思意思哭一哭就行了,你把自己哭死过去,我还得现埋。”   “……”   天际亮起一道长长的光,两人心照不宣,默契地停下交谈,静静地处在黎明前晦暗的景色之中。   楚流雪揪了一根狗尾巴草,揉揉蓬松的毛毛,又捏住草根,在沙地上面乱画出一道道痕迹。   “你可以跟我讲讲心里话。”   “不了,讲多了你又嫌我啰嗦。”   “仅限今天。”   陶眠张了张嘴,忽而不知从何说起。树皮硌得他脸疼,衣服也蹭脏了,一块灰一块白,多么狼狈。   他扯着嘴角,咧开一个苦涩的笑。   “没关系,反正时间总会治愈一切。”   “骗骗徒弟行,别骗自己。我现在说顾园两个字,你不难过?”   陶眠又开始呜哇,楚流雪叹气。   “看吧,没必要劝自己淡忘。难过的时候就哭,能哭出来说明你还是个人。”   “听起来好像在骂我。”   “别多心,就事论事。想想啊,你这么大年纪了。万一真的修炼成没有七情六欲的老神仙,那得是多无趣一老头,我可要跑路了。”   “……最起码我看起来还是二十多岁。”   “但你的心已经荒芜了。”   手中的狗尾巴草断了,楚流雪又挑选了一根好看的拔出。   她说你跟我讲讲皇帝的故事吧。   于是陶眠开始讲,从他第一眼见到陆远笛,那时她在偷他养的鸡。   她被迫留到山上,修习练剑,直到出山。   后来的故事便人人传颂,她勤政爱民,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最后她回到桃花山,回到一切的起点。   陶眠回忆起他背着陆远笛在山上闲逛时,陆远笛问他的话。   小陶,我是个好孩子吗?   是。   是个好徒弟吗?   是   是个好皇帝吗?   是。   陆远笛就笑了,心满意足。   真好,那我现在终于可以谁都不是了。   陶眠讲了很长很长时间,直到天际升起一轮红日。夜色褪去,桃花山笼罩在一片暖金色中。   仙人遥望这那灼目的光华,眼瞳被映成浅淡的棕。   他站起身,衣袖拂过草叶的声音引得少女转头。   “要回去了?”   “嗯。”   “不难过了?”   “难过,”陶眠顿了顿,回首望向墓地所在的方向,那里也被朝霞染成赫赫之色,两座墓碑依傍着,“但她得以归家,于我已是莫大的宽慰。”   半生消磨,终是落叶归根。   ……   下山之后的小陶仙人,完全看不出那日的悲痛欲绝。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作息,每天被楚随烟乱飞的剑吓醒,再被楚流雪胁迫着起床用早膳。   天尽谷的人依旧不肯放弃带少谷主回去的想法,他们的人换了一拨又来一拨,陶眠撞见几次。   每次他都当作看不见,这是徒弟的私事,轮不到他插手。   他信任自己徒弟能够妥善解决。   果然,每次楚流雪都把人打发走,不惊动陶眠,也不对他言说。   两人心知肚明,权当没有这事发生。   唯独有一次,楚流雪到山里采药,楚随烟又不知去何处戏耍,道观只剩陶眠一人。   天尽谷来人了,被他撞了个正着。   在桃花观的西侧有一片小的桃林,那片结的桃子比山里的都要甜。陶眠今日闲来无事,牵着观内仅存的黄答应出门溜达。   陆远笛离世不久,乌常在也撑不住了。   黄答应是一只三黄鸡,走路趾高气昂。用绳是拴不住它的,陶眠只能恭敬地把它请出门。   桃林中,他撒了一把饵食,便利落地上了树。   苏天和前来找少谷主,没见到人,烦闷不已。他是被亲爹勒令来的,说不找到少谷主就别回家。苏天和不止一次劝他爹放弃。那小姑娘志不在此,没必要强求,爹你就是古板,实在不行你把位置接来呗。   然后他爹就把他一扫帚从屋子里扫出来。   赌气来到人间,苏天和也不急着赶路。闲逛许多天才姗姗来到此地,碰巧楚流雪还不在道观。   他心想不在正好,就当来游览了。   误打误撞入了这片桃林,看见的就是一只肥美的公鸡在啄来啄去。   他皱着眉头,四下看看,哪里都觅不见人影。   苏天和上前两步,正要看看那鸡是不是成精了。   一只桃子砸中了他的后脑勺。   这粉桃质地颇硬,红倒是红了。他被砸得龇牙咧嘴,抬头要去寻那罪魁祸首。   柔软的袖口扫过苏天和的头顶,他看见一个身着天青外衫的仙人斜坐在粗壮的树枝上,笑吟吟地望着他。   仙人姿容出尘,气质脱俗。外衫被他系了个扣子,兜住五六个桃,随性散漫。   他一手揽紧怀中的桃,另一手向苏天和伸出去。   “我的果子掉了,烦劳你递来。”   苏天和一时怔住,手中的仙桃表皮毛绒绒的。那只黄鸡在啄米,啄着啄着,就叨住他的长靴两下。   他想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仙,不在书中不在画里,就出现在面前,映在眼底。 第34章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   陶眠伸了半天的手,也不见树下的年轻人给回应。   “砸傻了?”   他换了个坐姿,两条腿悬空挂着,这样方便他把手臂前伸。   陶眠在青年的眼前晃了晃手,那青年眨巴两下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恍如梦醒。   “太可怕了我方才好像死过去这地方怎么妖里妖气的……”   陶眠本来兜着他的桃,准备下树。听见青年嘟嘟囔囔地讲话,他差点笑岔了气。   “你是从魔域来的吧?这桃花山可是仙山,怎么会妖里妖气。”   苏天和也觉得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   陶眠一眼看出他是魔,但面善。心想着相逢一场也是缘分,勾勾手,让他也上树。   “这不好吧……”他担心地瞅两眼树,“万一折了……”   “把你的心放肚子里,这树的年纪比你大了好几轮,结实着呢。上不上来?不上算了。”   如果陶眠催促他,或许苏天和还不当回事。   但陶眠说“爱上不上”,这苏天和就必须得上。   年轻人就是一身反骨。   陶眠把怀里的桃子分给他两个,自己从衣袖里摸出个水壶,冲冲土,喀嚓咬一大口。苏天和在家是锦衣玉食的大少爷,没这么吃过桃。起初还嫌弃。   等他咬了第一口,就不这么认为了。   桃花山出品的桃子,个大果甜,香气馥郁。尝过的都说好。   两人就坐在树上吃桃。   八月底的天气,暑热稍褪,秋意渐生。山里的气温要比外面略低,更是舒爽宜人。   苏天和是个话多的,他十几岁出来云游,魔域人间四处逛。他给陶眠讲山外的好风光,讲高峰溪谷、静水流深,也讲闹市红尘、万家灯火。   陶眠听得津津有味。   讲到后来意犹未尽,他还拍拍陶眠的肩膀,说小道士,你被师父整日关在山里有何意趣,不如跟着我出去潇洒。   陶眠点点头,正是正是,都怪师父管得严。   苏天和真把陶眠当成了年少不谙世事的土孩子,长得好看见识少,被观里的师父压榨,每日修习些枯燥乏味的功课,除此之外日子过得毫无乐趣。   他都开始怜悯对方了。   “你们道观那道长陶眠真不是人。”   “……?”   转圈啃桃子的陶眠茫然。   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骂人呢?   苏天和想起亲爹的一扫帚就生气。他说陶道长关着少谷主就罢了,连你这等心性单纯的少年人都要苛待,比妖魔还妖魔,真不是人。   重复一遍,以示强调。   陶眠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对方并没有认出他的真实身份。   他心想魔域可真是个神奇的地儿,有沈泊舟那样的疯子,还有苏天和这样的傻子。   小陶仙人心里忍笑,嘴上开始胡说八道,声泪俱下地控诉道长对他怎么怎么不好。天不亮就让他烧饭,然后自己还不起床,饭冷了又要骂人。   说的跟真事儿似的。   ……   也算是真事儿吧,这些都是他们少谷主的真实经历。   天不亮楚流雪就在烧饭,然后陶眠不起。   饭冷了,楚流雪就要骂人。   只是他偷偷把名字都掩去罢了,这样就没人知道,他们桃花观都是徒弟在师父面前耳提面命,催他上进。   苏天和闻言更怜惜了。   他一拍树枝,愤慨不已。   “果然如我所料!这陶眠简直无耻至极——”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想起一事,压低了声音。   “而且来时有人跟我私下里汇报,说陶眠和少谷主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事实证明吃瓜这件事就算成仙了,也是无法泯灭的天性。   陶眠竖起耳朵,哪怕是自己的八卦,也听得格外起劲儿。   “哦?怎么个‘不一般’呢?”   “我听说,”苏天和的声线更低沉,“是少谷主倾心于陶眠,结果那陶眠居然负了她!他移情别恋了!”   “……”   “少谷主不肯跟我们回魔域继承谷主之位,一定是她要在陶眠这里讨个说法!哎,越想越对。小道士,你说如果我能为少谷主讨回公道,让她乖乖回去接她爹的位子,那我是不是就不用被我爹一回回踹来人界了!这里偶尔来看看风景还成,真不是魔能长待的地儿啊。”   苏天和有他自己专属的一套神奇思路,更神奇的是他竟然能把前后贯通,圆成一个他自己深以为然的故事。   饶是见多识广的小陶仙人,一时间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对他好。   关键是自编自话完毕后,他还转头问当事人。   “小道士,你觉得这个法子可行么?”   “我……”陶眠都分辨不清他是真的憨子还是在演,“我觉得可以一试。”   两人东拉西扯,竟然也聊上小半天。就在苏天和要拉着人深入探讨一下此法如何实施之际,楚流雪回来了。   “银票,摘够了就下来吧。”   少女看见黄答应在啄米,就知道仙人离这儿不远。   果然她抬起头,人就出现在她眼前。   ……   还有个多余的。   “你是谁?”   楚流雪不认得苏天和,但苏天和见过少谷主的画像。   他利索地下了树,仿佛看见活救星。   “少谷主,你可回来了!你师父陶眠人在何处?我要替你向他讨个说法!”   楚流雪简直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演哪一出。   她的视线向树上一斜,下颌微微抬。   “人不就在这儿么。”   “哪里哪里?”   苏天和的视线环绕一圈,最后落在树上的小道士。   ?   陶眠把最后两个桃子抛给楚流雪,随后才一脸好笑地回视苏天和。   “我就是陶眠。嗯……你想说的我都听见了。你要是愿意再跟我声讨一遍,也成。”   “……”   他先是愣住,又瞠目结舌,仿佛受了很大打击。   “你你、你怎会如此年少?”   陶眠还奇怪呢。   “我是仙人啊,不老不是很正常么。”   苏天和从怀中抽出一张画像。   “我照着图找的人!这哪里像?”   “……画得有点老,也不能怪你。”   陶眠还认真地端详。   楚流雪在旁边看好戏,等演得差不多了,她站出来。   “这回认得人了?认清楚就回魔域吧,我是不会离开桃花山。”   “不不、不行,”苏天和尚未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说话还有点结巴,“你得跟我回去!”   “第一次来桃花山找我?问问你的前辈们,有个别的在我这儿耗了大半年也没戏,别浪费时间了。”   苏天和好似瞒着什么事情,楚流雪让他放弃,他没坚持硬要她走。   但是他提出了另外一个条件。   “那我要留下。”   “这是何苦?看你的脸色,也不是很情愿。”   苏天和唉呀一声,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谷里的人逼我跟你成亲,我自己回去怎么交代?我也不回!” 第35章 千里送姻缘   苏天和的话音一落,饶是楚流雪这样天塌了半边都能淡定地走到另一边的人士,也不免怔上一怔。   她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和谁?”   “和你。”   楚流雪转头看向陶眠。   陶眠:……?   他后退一步。   “和我没有关系啊,我不想我的名字出现在你们的故事里。”   “……”   楚流雪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这是谁的主意?”   苏天和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头数。   “我爹、你叔叔、你爹那派的好几个亲信,还有——”   “行了行了,”楚流雪摆摆手,没心情听下去,“简直无稽之谈。我都不记得他们的脸,居然还趁我不知道,给我说了一门亲事。”   说着,她又抬眸端详苏天和。   “你长得也算一表人才,又不愁婚事,也任由他们胡闹?”   提起这茬,苏天和还憋屈呢。   “我爹说我没别的本事,生来就是吃倒插门这碗饭的。”   “……”   能把软饭硬吃说得这般理所当然,苏天和的爹也是个奇才。   “那你就信他的话?”   “我本来是不信的,”苏天和一板一眼地跟她解释,“但我转念一想,说不定自己真有这方面的才能呢?”   这下连陶眠都愣住。   这年轻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楚流雪似乎已经麻了。   “所以你到这里来之后有没有迷途知返。”   “有的,”苏天和苦着脸,“倒插门很好,但我的尊严在抑制我的才能的发挥。”   “……”   按照苏天和的说法,幽冥堂堂主谈渊灭掉窦氏的主家后,窦家的旁系仍在努力夺权。目前天尽谷的掌权者是当时和谈渊里应外合的内鬼。他上位之后,使用残忍手段剪掉窦槐的羽翼,党同伐异,成立了自己的势力。   而苏家表面上顺应了这位新谷主,实际上一直没有放弃和老谷主的人脉联络。这些年来,窦氏的人能够顺利出入魔域人间,也有苏家在背后出了不少力。   但窦家的人对苏家的态度却很复杂,又依赖又戒备。   苏天和说就是为了打消窦家的戒心,他爹才让亲儿子和窦槐的孤女成亲。   楚流雪语出惊人。   “你回去,劝你爹自己上位,”她有理有据,“窦家一脉的势力早就没落了,残兵败将能有什么作为?你们苏家夺权还有些希望。”   苏天和一拳敲在手掌心。   “想到一处去了!我也是这么劝我爹的,让他放过我。”   陶眠在旁边默默吃瓜,吃到最后,没想到这两个“逆子”竟然合谋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计划。   他不禁开口。   “这事儿得问问苏老自己的意思吧?”   苏天和赌气。   “他都没问过我!”   陶眠不开口了,这事还蛮乱,他可不掺和。   但都闹到了他的地盘,已经不是他愿不愿意管的问题。   因为苏天和要留下来。   “反正回去还要被踹出家门,不如我就留在这儿。”   楚流雪皱眉。   “你非要留桃花山作甚?人间浩渺无边,哪里容不下你?”   “万一我爹私自派人来监视你我,发现我不在,那该如何是好?总之我就要留。”   “……其实是你自己想赖着不走吧。”   陶眠看他们你一句我一句,默默举高一只手。   “要不容我说句话呢?好歹我也算是这山的主人。”   “我付钱的!”   “成交。”   楚流雪微楞。   “银票,你缺钱?”   “为师自然不是图钱,主要是天和这年轻人看着有眼缘。”   “那薛瀚——”   “……”   陶眠故意绕开话题,问苏天和晚上吃什么。   当然不能让薛瀚住到山里。如果真允了,那还有他的潇洒日子过么!   连人身自由都没法子保证了。   虽然过程很离谱,但苏天和就这么在桃花山住了下来。   他是这千百年间为数不多住在山上的外来客。细数这千百年间,除了仙人、仙人的弟子,外来客最多短暂地停留一两夜,而苏天和则切切实实地住了很长一段日子。   让陶眠没想到的是,跟苏天和最合不来的不是楚流雪,而是楚随烟。   楚随烟在苏天和入住的第一个晚上,就和他打起来。其仗势之浩大,差点把道观的屋顶给拆了。   楚随烟握紧长剑,气咻咻地站在屋檐的一端。   “你凭什么住进来!”   苏天和额头前掉下来两绺头发,他也是少爷脾气,暴躁得很。   “我为何不能住?你师父陶眠可都亲口答应了,你又算老几?”   “闭嘴!不许提我师父的名字!”   “嘿呀,你年纪小小规矩倒多!看我今天不把你的脾气扳一扳!”   乒呤乓啷——   两人在屋顶上大打出手,先是掀了道观的顶儿,接下来是楚流雪的卧房。   本来睡得好好的楚流雪提剑出来要杀人。   躺在床上的陶眠心里想的是,只要不把他的房顶掀了,闹出得动静再大也不理会。   结果“哗”地一响,几块碎瓦先掉下来,然后屋子里的陶眠就看见了头顶的璀璨星河。   “……”   都给为师到院子里顶碗罚站!   天幕星河流转,桃花观的小小庭院内,三个少年人排排站,每个人头上都顶了白瓷碗。   楚流雪头上有一只,是最少的。她叹气。   “为什么我也要一并挨罚。”   陶眠手中的桃木枝隔空点了点身后苏天和客房、以及楚随烟寝房的残垣断壁。   楚流雪闭上嘴。   好吧,是过火了些。   苏天和与楚随烟各自顶了五只碗,碗是铜的,比楚流雪头顶那只重多了。   “师父偏心。”   楚随烟可怜又委屈。   苏天和梗着脖子不服气。   “又不是我先闹事,凭什么跟他顶一样多的碗?”   “你们两个半斤八两,还嘴硬。明天天一亮,把房子修好,都听见没!”   陶眠故作凶狠,威胁几个小孩。   “听见了……”   “声音大点,没吃饭吗?”   “没吃!”   苏天和带头喊,喊完才意识到自己混沌不清地说了什么胡话。   他懊恼地垂下头,头顶又多了一只碗。   就嘴欠。   陶眠给三个小的训话完毕,打着哈欠回到自己的敞篷房。   三人被罚了也不老实,顶着碗还在嘀嘀咕咕。   第一个讲话的是苏天和。   “少谷主,你爹姓窦,你为何姓楚啊?难道你不是你爹亲生的?”   “闭上你的破嘴,”楚随烟替姐姐出头,“会不会说话?不会说就忍着。”   楚随烟倒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时候被一秀才收养,秀才姓楚,我便随了他的姓。”   “哦,”苏天和点点头,又看向楚随烟,“那你……”   “我自然是跟我姐姐姓。”   苏天和的基本功不错,扎马步顶着碗还能左右来回瞧。   “你们俩长得不像呀,亲姐弟?”   “不是,”楚流雪心平气和地回他,“弟弟是我捡来的。”   苏天和点点头,似乎没憋什么好话,眼睛骨碌一转,看向楚随烟。   但他不知又看出了什么门道,忽然紧紧盯着少年的眉眼。   “你……你看着有点眼熟啊。” 第36章 山洞异状   眼熟?   楚随烟的神情一变,楚流雪也平静地望过去。   但苏天和的脑子不够用,他眉间皱起来的纹路能把虫子夹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怪了怪了,就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长得像谁……”   楚流雪的视线平移着收回来,去数头顶的海棠叶子,楚随烟则嘲笑他。   “别白费力气了,还以为你能说出多么惊天动地的真相呢。”   “唉哟,我真的眼熟,但我见过的脸太多了……”   苏天和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两姐弟各自发各自的呆,都不再理睬他。   等天亮了,还要修葺房屋呢。   苏天和在桃花山过了一段安生日子,原本他不喜欢长久地在某处流连,他会腻。   但这地方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慢节奏。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怪不得楚流雪不愿离开。   苏天和在桃花山不是白住的,他爹要他看看,到底谁给少谷主灌了迷魂药,让她回不去天尽谷。   现在他明白了,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楚流雪,换作他也不想走。   他每日要做的事很少,或者说,这山里住着的人都不喜欢给自己找多余的事做。   楚随烟练拳耍剑,楚流雪烹茶煮汤,陶眠是最松散的人,他跟随自己的兴致走,想到什么做什么。   某日苏天和甚至看见仙人把自己倒挂在树上。   苏天和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沟通天地万灵,与万物齐一。   苏天和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他有些慌张地勾在树枝上的两脚。   “……你该不会是下不来了吧?”   “那你还不赶快搭把手。”   苏天和脚步轻踏地面,飞身,推着他的后背,把人翻过来。陶眠坐在树上,仍是不下来。   “你还要来?再来我可不帮你了。”   “小气……安心,我不过是在这里看看风景。”   这是一棵千年榕树,树大根深,枝叶繁茂。陶眠站在它的中部偏下,苏天和就要仰着头望他了。   “我听少谷主说,你在这桃花山住了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由着你看,这山的景色还没腻烦?”   “如何会腻?”   陶眠反问着青年,他一手扶住树干,脸上是纯粹的疑惑。   好像苏天和问了什么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苏天和被问倒,不知道用什么来回他才好,只得胡乱扯了个借口。   “这山里的树啊花的千百年都不变,一年四季总归是那些景色。换做我,别说一千年,十年就腻了。”   陶眠就笑。   “那是因为你不属于这里。”   他递出去一只手。   “上来看看?”   苏天和没有拒绝仙人的邀请,一跃而上,和他落在了同一根树枝。   除了枝叶晃动几下,榕树的树干纹丝未动。   陶眠让他摸摸那些沟壑纵横的树皮,苏天和依言照做。   “什么感觉?”   “硌手。”   “你觉得你摸到了什么?”   “这不是废话么,树皮。”   说到这里,苏天和有点别扭。   “难道你还能摸出别的东西?虫子?”   陶眠说我摸到的也是树皮。   “……我是不是听了几句废话?”   陶眠却笑了,同样把掌心贴在那棕色的褶皱之上。   “年轻人,浮躁。听我说完呢。我摸到的也是树皮,但不止是当下的这一小块树皮。”   人说万物有灵,万物和人一样,也在一呼一吸之间,生长、更迭、衰老和消亡。   苏天和在触碰树的外皮,他只看到了生命在一次次蜕变后积留在外的壳。   而仙人所感应的,却是它内里曾经燃烧过的一团烈火。   他把手伸进灰烬,是在追溯它的过去,那些热烈、盛大、蓬勃的时光。   苏天和似懂非懂,仙人领悟千年才参透的道理,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看破的。   但他想,或许就像仙人自己说的,不属于这里的人,永远都无法顿悟。   仙人就是山中人,人中山。   他属于这里。   “我知道你有你的目的。”   陶眠忽然说了这句,没有任何前因,只是状似无意地提起。   苏天和背后的鸡皮疙瘩乍起。   “我当然有。但与其说是我的,不如说是我爹……”   仙人但笑不语,没有点破他的话,而是又让他看树下蜿蜒穿行的小溪。   “你看那流水,虽然中途有怪石阻拦,有落花和浮叶扰乱,但它始终向前潺潺流动着,不是谁的外力施加其上,就能强势改变的。哪怕用石头把它整个堵住,也会有缝隙,容它渗透。一点一滴、一朝一夕,它迟早还是要越过阻碍。”   苏天和也望向那清澈喜人的溪流。   “你是说,你也会像那溪流一样,对前来妨害的外物不管不问?”   “不,”仙人摇头,目光投向远处,“我想做的,是那溪岸。”   让溪水穿行,任落花漂流。   “但我始终力有未逮。”   那日陶眠和苏天和在山中逗留许久,日暮时分,是陶眠先下了山。   苏天和静坐片刻,本想追随着仙人的身影,一并离去。   但他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他皱起眉,顺着气息游荡的来源寻觅。   随后,在一处不起眼的山洞洞口,他嗅到了血的味道。   是妖怪的血,还有魔。   苏天和心里纳罕,是谁敢在仙人的眼皮子底下作祟,真是天大的胆子。   他靠近山洞,向里面望去。   洞内积攒了大滩的血迹,三具破烂不堪的尸体堆在一起,是新鲜的。   说尸体也不大对,似乎有一个还在虚弱地呻鸣。   在那肉堆的高处,坐着一“人”,正在舔舐手掌的鲜血。   两人的目光隔空对视。   是楚随烟。   楚随烟看见苏天和的第一反应是要把他一并杀掉。他的手掌成爪,眼睛的瞳孔也改变。   苏天和轻而易举地挡住了他的攻势,提着一条手臂,把少年高高地拎起。   “做得干净点,”他似乎有些不满,“别让他察觉,仙人可是很敏锐的。” 第37章 分梨   被苏天和撞见是个意外。比起这个,他平静的态度更是出乎意料。   “你不向师父告发我?”   “为何要告发?”苏天和比当事人更意外,“你是魔,我也是。我明白你在做什么。”   楚随烟自尸堆之上起身,靴子踩在那苟延残喘的精魅,后者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白净的脸颊多出一抹刺目的红,更显妖异诡谲。   与往日直率单纯的少年形象截然不同。   他站在苏天和面前,两人身高相近,年轻人的个子总是很快抽长。   楚随烟的神情不见半点天真,相反,因为长期食用妖魔血肉,他的眼瞳已经变得浑浊许多。   “看来你在陶眠的面前伪装得还不错。你生啖骨血,身体应该魔化得很厉害才对。能维持凡人的外形,恐怕是下了不少力气吧。”   苏天和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   楚随烟抿了抿唇,对他的称赞不置可否。   “不要让我师父知晓此事。”   “你很在意陶眠?你师父是仙,你是魔。楚随烟,你本就不该拜在他的门下。”   仙魔究其缘起乃是遥遥相异的两端,愈是修炼愈是走向陌路。   楚随烟从一开始就不应跟着陶眠修炼。   “你姐姐于修炼一途并无天赋,心思也不在此道。她拜陶眠为师,无非求个庇护。你既是有野心,就更不能在桃花山浪费时间。”   苏天和理性地分析利害,但楚随烟的眼睛垂向一边。   “我正是为了留在桃花山,才如此急迫地修炼。”   苏天和一顿,忽而凑近,仔细地端详少年人的样貌。   “……你的骨子里流淌着一半凡人血脉?怪不得我嗅到的气息总是很别扭,不如楚流雪那般纯正。”   楚随烟不语。   这回苏天和恍然大悟。   “你的师父陶眠是长生者,你的姐姐楚流雪是魔。魔同样拥有漫长的寿命,所以楚流雪能陪在陶眠身边许久,但是你不可以。”   因为血脉不纯,哪怕楚随烟修炼的天赋再高,也注定他是短寿的。   楚随烟低头,摊开手掌,妖怪的血有一多半已然干涸,牢牢地扒住皮肤,如同一块去不掉的胎记,与生俱来。   真脏。   他回想起师父洁净的衣摆,还有姐姐那一头柔顺的、散发皂角香气的乌发。   衬托之下,他是桃花山唯一不洁的存在。   但他必须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哪怕不择手段。   苏天和一直观察着少年面上的表情。见他的眼神褪去漠然冷淡,变得决绝时,他微笑起来。   “你比你姐姐更值得扶持。”   楚随烟抬眼望向他。   苏天和把那些死尸踢到旁边,当成不值钱的垃圾。   “这些吃得再多也没用,杯水车薪。你想要更快魔化,就要听我的话。”   他挑高眉毛,略带挑衅地看向少年。   “敢来吗?走上这条路,可就不能回头了。”   楚随烟想起过往的一幕幕,楚流雪牵着他的手在大街小巷捡别人吃剩的东西,和路边的小乞丐打架争地盘时楚流雪把他挡在身后……   还有来到桃花山后的岁月。他生病时,在病榻前不敢离身的陶眠,修炼时手把手纠正他每一个动作的陶眠,以及陆远笛死后,伤心欲绝的陶眠。   那夜他偷听到了姐姐和师父的交谈。曾经囚禁师父的皇帝死了,她那么在意他,仍旧不得不抛下他而去,只留得陶眠画不成的一片伤心。   楚随烟不愿重蹈覆辙,他不想早早死去。对于能活上千年的仙人,和几百年的魔而言,凡人的寿命不过是昙花一现。   他不愿自己被封进尘埃,空留师父和流雪守着一座碑。   那天黄昏,楚流雪叫了许久弟弟和苏天和的名字,也不见人来吃饭。   陶眠倒是规矩地坐在木桌前,等着开饭。   “有两人没入座,银票,不许偷吃。”   “没有吃……”   陶眠刚端起饭碗,还没行动就被冤枉,不由得委屈。   楚流雪眺望着山的方向,从道观有一条窄长小径延伸到山里,那是弟弟归来时的必经之路。   又过了一刻钟,两人才姗姗来迟。   楚随烟走在前,苏天和在后。他们共处在一个场景还没有打起来,连陶眠都觉得稀奇。   楚流雪一手端着刚出锅的炒芸豆,透过敞开的院门望见二者,顿足,眉间轻颦。   她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不好的事端,在悄然地发芽。但楚流雪还不够富有经验,她尚且无法追溯那股异样的来源。   于是少女只得暂时按下不安的心,催促两人快赶几步,上桌吃饭。   四人围着一张方正的小桌,在院子里用晚膳。陶眠和楚随烟坐对桌,楚流雪苏天和坐对桌。   本来是楚流雪和陶眠面对面,但另外两人老是掀桌子,迫不得已,才换了方向。   楚随烟今日格外话少。陶眠在说山里哪棵树的果子成熟了,改日尝尝味道。苏天和先接了他的话茬,笑着说仙人带我一个。楚流雪也跟着说了句什么。   等楚随烟回过神,陶眠已经叫他的名字两三遍了。   “随烟,怎么如此消沉?心情不好?”   陶眠对待弟子,不管嘴上如何讨嫌,眼神总是温和的。   楚随烟往日很依赖被这目光笼罩所带来的安全感,但他今日却不自在地回避。   “师父,我只是……没胃口。”   “那便不吃吧,等会儿师父给你洗个梨子。刚摘的,甜着呢。”   “好……”   饭后,陶眠果真给徒弟洗水果。他从水井里提上一桶清冽的井水,用葫芦做的瓢舀着水,慢条斯理地清洗着。楚流雪早已准备好擦手的布巾,多年相处,他们三人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苏天和也来凑热闹,他见陶眠手中又取了一只个儿大的,说仙人要不咱俩分了这个。   仙人说那可不行。   苏天和就埋怨他小气,旁边的楚流雪开了口。   “梨是不能分着吃的,银票不喜欢,你别难为他。”   苏天和这才意识到人间的规矩,分梨分离,寓意不好。   尤其是经历过数次分别的小陶仙人,更是忌讳这点。   苏天和赶紧认错道歉,陶眠却摇摇头,不与他计较,反而把整只梨递给他。   “这只完整,你吃吧。”   这是一筐梨中最完好最周正的一个,陶眠把好的都挑给别人,最后那个不小心摔在地上凹进去小半块的,留给他自己。   苏天和咬了一口脆梨,心想仙人真是怪。   明明他当初提出花钱留下,还很欢喜的模样。   但又不真的占有什么,视一切如浮烟。   吃了饭,用过饭后水果,陶眠及苏天和便各自回了房间休憩。   楚随烟本来也返回自己的卧房,但是有人在窗外轻敲窗棂。   他推开窗扉,看见楚流雪那张素来没有表情的脸。   “你随我来。” 第38章 远行之人   山夜空寂,楚流雪挑了一条不常走的路。   她走在前面,一边走要一边用手拨开两侧半人高的野草。   最后在一片林中空地停下脚步。   楚随烟一直默默地跟在姐姐的身后,不发一言。   小时候是楚流雪牵着他,把他挡在自己的身后,随时防备着危险出现。   后来他们并排而行,他的个子渐渐比姐姐高了,侧脸时能看见她头顶的发旋,他也有资格成为楚流雪的依靠。   而现在,他们中间隔着一道距离,楚流雪的背影挺立,如同笔直的雪松。   楚随烟有时候在想,流雪真的是魔吗。   看起来淡雅如玉的楚流雪是魔。   而自甘坠入深渊的他却不是。   “就在这里吧。”   楚流雪清灵的声音在林间响起,唤回了楚随烟的游神。   他望着转身过来的少女。   “楚随烟,你是不是背着我和陶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和天下所有的姐姐一样,每次楚流雪叫弟弟的大名,就说明事情已经严重到一定程度了。   楚随烟别过脸,不想回答。   楚流雪心想小孩真是翅膀硬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不说,连回她一句话都费劲。   “你现在不回答,就永远也别回答了。”   当姐姐的还是了解弟弟的性子,果然,楚流雪一威胁不再跟他说话,楚随烟就要着急。   “姐,你别问了。总之,不会害你和师父的。”   “不会害我们,那就是害你自己?”   “……”   少年又是沉默。   楚流雪深深地凝视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他长大了,成熟了,而她渐渐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成长的代价就是姐姐在逐渐被剥夺了解弟弟的能力。   她知道楚随烟的固执、倔强,像横冲直撞的兽,疼了都未必回头。   楚流雪叹了一口气,这让他们之间僵持的氛围略有缓解。   “我知道你背着陶眠,搞了许多小动作。他发现了多少我不清楚,但他一定是有所察觉的。   随烟,我们的寿命和仙人相比,无论如何,都是短暂的,不过弹指一挥间。   他曾经救了一无所有的你我,而我们二人能做的,就是在这短暂的寿命中,尽自己所能,不要惹他心伤。”   桃花山的仙人不是一块铁板锻造的,他有血有肉。他区别于其他仙人之处,正在于此。人道成仙要去七情六欲,斩断情丝、渡过情劫。但陶眠不愿乘风归去,他要这灯火人间。   楚流雪的话触动了楚随烟,他不由自主地想起生病时见到的师父的背影。   明月夜,仙人仿佛化作了一道剪影,如梦似幻。   楚随烟心里清楚,陶眠一开始想收的弟子,只有楚流雪。   陶眠没有亲口提过,这只是他的猜测。   楚流雪的资质不高,本人有很抗拒修炼,为何仙人执着地要收她为徒呢?   如果真是从两个孩子之间的公平考虑,那他更应该遵从楚流雪自己的想法才是。   楚随烟自幼聪慧,或许是因为常年漂泊,他很会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这使得他能更好地保护年幼的自己。   对陶眠也是一样的。   或许姐姐才是真正的天选之女,而他只不过是一个附赠品,好似名剑上悬挂的剑穗。   可惜楚随烟对少时他头疼频频的时光没有印象,不记得陶眠如何彻夜不眠地照料他,否则误会早就解除了。   不管开端如何,真正相处的过程中,陶眠从不偏心于哪个。   真正让他对这个心结改观的,是陶眠千里迢迢为他寻药,又衣不解带地守夜,一晚一晚地陪伴着。   楚随烟心里的那道坎儿终于跨过去,随之而来又是新的烦恼。   师父这般好,他却只能陪伴他几十年。   而他又如此多病没用,什么时候才能自立,保护师父呢。   陆远笛的事情更让少年意识到,即便强大如师父,这世间仍有能够伤害他的利箭。   楚随烟在心里想,都怪自己流淌着一半凡人的血,凡人总是庸人自扰。   他的烦恼像滚滚浪涛,一个接着一个。   “流雪,”他终于肯正视自己为数不多的亲人,“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愿永远守在这山里,永远在师父的羽翼下。”   “你这是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也好,一意孤行也罢,”楚随烟深吸一口气,“不管流雪你如何责骂我,我都要离开山。”   楚流雪那张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忽而流露出彻骨的悲意。那神情刺痛了楚随烟的双目,他从未见过姐姐展露过这般痛苦的模样。   那时他尚且不懂得楚流雪的心中隐痛,只当作她是为分别而难过。   “我走了,流雪。小陶师父那边,你……就劳烦你,替我代为言之。”   楚随烟转过身子,将欲离去。   “你还记得,”楚流雪在身后开口,声音已经在隐隐颤抖,“小时候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她说过,如果楚随烟出山,那么她会不惜代价地让对方死。   楚随烟骤然停顿的脚步意味着他从未忘记,但他只当作是姐姐的一时气话。   “不记得了,”他说,“我们曾经聊过太多太多。”   他乘着月色,步步远去,这次轮到楚流雪目送他的背影了。   ……   陶眠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去山里摘他昨日提到的果子,等到傍晚回到道观时,背篓里已是满满的。   他怕把果子颠坏,还特意垫了一层旧衣服。   道观门口迎接他的只有楚流雪。   “三土,快叫四堆跟天和出来!这果不能隔夜吃,会失去最佳的风味……”   楚流雪接过背篓,却不肯回到院子里,而是犹豫地望着陶眠。   “怎么了?”陶眠正要绕过她去换衣服,却也止住脚步。   “银票,四堆离山了。”   陶眠短促地“啊”了一声,像是有些回不来神,怔住了。   他的手里还握着一只饱满油亮的山果,指腹不自然地搓搓果皮。   “嗯……”   他回得缓慢,似乎在艰难地消化着事实。   “那天和呢?”   “也一并消失了。”   陶眠抬眸瞥见空荡荡的院落,和院子外的桃花树。   “可惜了,没能尝尝这好果子。”   他喃喃一句,夕阳西斜。   两个月后,幽冥堂堂主对外宣称,自己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   那少年人眉目清俊,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坐在高位之上,与他的父亲一起,接受众魔跪拜。 第39章 为数不多的朋友   一年一度中秋月明,陶眠今年打算带楚流雪,前往薛瀚住处,在人间过节。   薛瀚寄信说要来你自己来,别带个小拖油瓶。陶眠回信那他不去了,结果次日天不亮,薛府的马车就停在桃花山的山脚。   楚流雪是无所谓在哪里过节的,不论什么佳节良日,都是她和陶眠一起,与平常的日子并无什么异处。   陶眠却怕她孤寂,毕竟这是楚随烟离开后的第一个中秋。   以往三人是如何过的呢。   大年三十要团圆,正月十五要团圆,中秋也是团圆的节日。唯有平日聚少离多,才需要时时提醒着人团圆。   曾经的楚流雪是不烦恼这个问题的。她的亲人只有楚随烟,后来又多了个陶眠。中秋当日照常过,三人各忙各的事。直到日薄西山,他们才不约而同放下手中的活计,相聚在道观内。   葡萄盈润、蟹子肥满。两个小孩不饮酒,围坐在桌前掰蟹尝蟹膏,吃得满手流油。仙人则独自煮着一壶黄酒,放入几缕姜丝,若干话梅。悠悠的香气自煮酒壶的出气口飘散,楚流雪嗅一嗅就要醉。楚随烟扒着师父的手臂要偷尝一口,被师父的手掌抵住额头推回去。   “小孩子年纪小小,又没什么烦恼,喝这个做什么。”   楚随烟未能得逞,赌气啃了一大口螃蟹,又从师父的碟子里明目张胆地夺走半只肥的,陶眠只是笑笑,任由他去。   陶眠面前的淡青瓷碟堆得高高的,都是楚流雪从大的盘子中挑拣出个大饱满的,掰开蟹子的壳,再一分为二,放入他的盘中。仙人吃得慢,不等他拿,就被楚随烟从旁顺手牵羊。   结果就是楚流雪忙着这边掰,楚随烟那边忙着捡漏。   等到中途,忍无可忍的楚流雪差点把桌子掀了。   姐弟二人不出所料又吵成一团,陶眠在旁悠然地倒一杯温酒,捧在手心里面暖着身子。   嬉笑打闹间,这团圆的日子就算过去了。   可惜今年少一人。   楚流雪心想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和陶眠过节也不是不能。以往仙人都是收一名徒弟,两人不也照过?   但陶眠却在前一晚告知她,二人要去人间游玩。   薛府的马车久候多时也不敢催促,因为楚流雪在强行叫醒陶眠。   “说好了要带我出门,结果你现在在赖床?快起来,马车在外面等着呢。”   楚流雪手中抓着被子的一头,另一端被卷了个人,死死压着被角,仿佛少女拽着的是他的命。   “我再过一刻钟就起。”   “……既然这么不想见薛瀚,又何必勉强自己筹划这么个事儿呢。”   “这事是我一时脑子犯浑没想通,我今天想通了。”   “……”   最后陶眠被楚流雪成功唤起,当然过程中避免不了采取一定的暴力手段。   总之两人此刻已经乘上马车。   车子滚滚前行,陶眠仿佛被抽空了灵魂,散成一滩。   楚流雪拽着外衫,把人往上提了提。   “来都来了,就别闷闷不乐了。”   “……你是因为不知道薛瀚那个人有多变态,现在才笑得出来。”   楚流雪见过薛掌柜一两面,不多,印象里也是个儒雅风流的人,不过商人么,免不了透着一丝精明算计。   她是不愿与这样的人多接触,她怕自己的从钱到人被骗得骨头渣滓都不剩。   然而陶眠却说这是他在漫长岁月中为数不多的朋友。   “本来就没多少交际,唯一的朋友还是这么能盘算的,银票你在交友方便的眼光真是独具一格。”   “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薛府名义上只有一个,但薛瀚的宅子庄园可不少,人界称得上繁华的都城都有他的地盘。   这次他们要前往的就是其中一处。   楚流雪掀开马车的布帘,望着外面的浩大山庄,据陶眠说,整座山都被薛瀚买下来了,就为了在这里赏一种稀有的桂花。   楚流雪的目光依旧落在那高矮不一的灰瓦屋檐,疑道:“薛掌柜打理的不是你的家产么?你那么有钱?”   陶眠伏在小案之上,手指把玩着茶盘里的锦鲤摆件。   “薛瀚只是顺手帮我管那些个人界的铺子罢了,他的家底厚着呢。我想大多数应该在魔域吧,毕竟他是那里出身。”   “魔域?”楚流雪重复着他的话,“薛瀚竟然也是魔?”   “甚至是血脉很特别的魔,”陶眠回忆起初见时伤痕累累的小孩,“他身世复杂,我想他应该自己已经探寻过了。”   “你没帮他找过?”   “我说过,他是我的朋友,我信任他的能力。”   “就说你懒算了。”   “被你发现了。”   两人交谈之际,马车平稳地停在了庄园门口。   陶眠却一动不动。   “下车?”   楚流雪询问他的意思,陶眠迟疑着,这时马车的帘子被人重新掀起来。   蓝衫玉冠的薛掌柜躬身进来。   陶眠恨不得把自己甩出马车,眼不见心不烦。   这回楚流雪总算知道仙人说薛掌柜变态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他刚进马车,一道捆仙索就把陶眠五花大绑。   仙人几乎要跳起来。   “薛瀚!你又来这套!你你……这回的捆仙索怎么更结实了!”   “新鲜货,刚叫人从千灯楼唱回来的,”薛瀚施施然地坐在唯一空余的位子,抖了抖衣摆不存在的土。   “变态!你花那么多钱买这东西!”   “我有钱,乐意买。”   一开始薛瀚把仙人捆起来的时候,楚流雪尚有些无措。但她发现对方并没有下一步的威胁行为后,也是放下心来。   或许只是一位比较热情的朋友。   “我们不需要下马车么?”   她询问薛掌柜,完全把扭成虫子跟他求救的小陶仙人视作空气。   薛瀚在外人面前还是比较像个人的,他回话的语气很温和。   “今年人界闹了灾,天子体恤百姓,不许各州府花费民脂民膏,大办灯会。没了灯会便也无趣,不如我带你们到魔域戏玩一番。”   “魔域?”   这倒是在楚流雪的意料之外。   “怎么,你不想去?若是不愿,我们也可掉头回去。”   “不,”楚流雪摇摇头,“只是我有一个要去的地方。若是去了魔域,刚好顺路……” 第40章 旧人   魔域的中秋不叫中秋,而唤“祭月”。陶眠一行人来到月丘,正是上次千灯楼唱楼所在的城。   薛瀚早早做了安排,让陶眠自己在山里熏返魂,并在登云楼定下一桌赏月宴,只有他们三人。陶眠本想直接在酒楼偷懒,又被楚流雪强行抓着出去逛灯会。   华灯初上,烛影重重。长街车水马龙,陶眠和楚流雪并肩走着。   楚流雪第一次参加这样繁华的灯会,看什么都稀奇。   或许称“第一次”并不恰切,在曾经流浪的日子里,她误入过人间的闹会,那是她偷了人家的钱袋,被追着跑,不小心撞入了这盛会之中。   街上的少男少女簪花提灯,嬉笑说闹。个子小小的楚流雪独自逆着人流而行,无数欢声笑语和她擦肩而过。   热闹是别人家的,街上的一切都被灯火烘成暖色,只有她是灰暗的。   她嫉恨着别人能过平凡的生活,不必颠沛流离,不用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而她则被那丢了钱包的少爷揪住,提着后衣领,按在地上打。   她被拽离人群时,勾到了一个女孩的兔子灯。那兔子造型的花灯栩栩如生,可惜掉在地上摔碎了。楚流雪跌倒时,那灯就落在右手边。女孩犹豫地望着那盏灯,想上前又不敢,直到她爹娘又重新买了一盏哄她开心。   而那被抛弃的、破碎的兔子灯,被楚流雪拾起。   她的后背有几处挨了很重的拳头,两只膝盖也青了,脸上蹭伤了几块。挨打是家常便饭,楚流雪已经不在意了,她只是惦念着那盏灯。   兔子耳朵掉了一只,嘴巴也磕伤了一小块,但是没关系,这仍然是她拥有的第一盏花灯。楚流雪把衣服的里面翻出来,是干净的,她用它细细地擦掉兔子脸上的灰尘。   她提着这盏灯,仿佛这样,她也融入了周围的人群,拥有短暂的、属于她的幸福。   她甚至想把兔子灯提回去,给随烟看。   然而意识到自己产生这样的幻想时,楚流雪就停下了脚步。幻想是最没用的东西,不能填饱肚子,饮鸩止渴罢了。   不属于她的东西,偷来抢来捡来都没用。楚流雪面无表情地把兔子灯扔进河中,看它在波涛里沉浮,最终不受控制地消匿了踪迹。   灯会对她而言,从来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她只是误闯的一个……   “三土,想什么呢?”   陶眠的声音唤回楚流雪的意识,她抬头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过去,第一眼没瞧见人,反而是一个崭新的兔子灯。   兔子灯远比她记忆中的要更精美,但这一瞬间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   楚流雪一扬手,啪地打掉了陶眠手里的花灯。   仙人戴着一张面具,看不清表情,但那顿时僵硬的肩膀,表明仙人明显是愣住了。   “我……”   楚流雪张口语言,却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这是她隐藏在心底的一块伤疤,诉说就意味着要亲手揭开它。   少女把脸偏向一旁,似乎是准备逃避现实了,她任由人群分开她和陶眠,心里自暴自弃地想,也许这样再不相见也好。   她和陶眠本来就是两路人,如果不是她贪恋桃花山的风景,和仙人的温柔,或许就像当初舍弃兔子灯一样,她也会把山和仙人,远远地甩在脑后。   这样的幸福是偷来的。   挡在其中的魔和妖越来越多,渐渐地把两人分隔,陶眠和她如同站在对岸。   楚流雪始终不肯抬头。   直到一只修长的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从涌动的人群中拽出来。   “人怎么突然多起来了?吓得我,以为你走失了。”   陶眠拖着她向人少的地方走,一边走一边念叨。   “不喜欢兔子造型的,不是还可以买别的么。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师父买给你。”   楚流雪猛地抬头。   “说真的,我也不喜欢那兔子,嘴歪眼斜,丑兮兮的。师父给你买个老虎的,最起码看着威风。”   陶眠只顾着自己碎碎念,半晌才注意到,原来徒弟一直没回他的话。   他转过头,发现楚流雪不知何时竟然泪流满面。   仙人吓了一跳,他这三弟子从来都是情绪不外露。别说哭这种事,就算是跟人吵架,也是无甚表情地冷嘲热讽。   他手忙脚乱,对女孩的眼泪从来没有办法。楚流雪却扳着他的肩膀把人转过去,不让他看自己的表情。   “不是说要买灯么,”她瓮声瓮气道,“快点快点,买完回去吃饭。”   “啊……嗯。”   最后陶眠怀里抱着一大堆造型千奇百怪的花灯,回到了登云楼。   正在雅间烹茶的薛瀚看见他怀里的东西,不由得讶异。   “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喜欢这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   “不是给我的,”陶眠捧一会儿就累,一股脑儿地丢到空的座位上,“本就是拿来哄小孩的。”   楚流雪闭紧嘴巴不言语。   薛掌柜瞥了沉默的少女一眼,点了点对面的两把椅子。   “都坐吧。”   陶眠不客气地先坐,楚流雪道过谢后,方才落座。   三人坐好后没多久,酒菜陆续上桌。陶眠在薛掌柜面前素来是不客气的,端起饭碗大快朵颐。   楚流雪这几年吃相倒是变得秀气,克服了早期挨饿留下的狼吞虎咽的毛病。   薛掌柜则只顾着慢慢酌酒,眼前的饭菜没动两口。   三人的酒宴进行到中途,就听见隔壁雅间有议论的声音。   是在聊魔域的八卦,还是有关幽冥堂最近刚回家的那个小儿子谈放。   幽冥堂的堂主谈渊其实原本有一个独生子,来接班的,但这个儿子不知为何,前几日与朋友游河之时,不慎落水溺亡了。   一个血统纯正的魔,居然被水淹死,多荒谬的事。   外人对此议论纷纷,老堂主疾病缠身,时日无多,幽冥堂总需要人接手。   但独生子就这么殁了,可该如何是好?   正是艰难之际,幽冥堂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少年,声称是他们堂主的亲生子。   这事儿除了堂主谈渊,其他几个分堂的掌事者根本不承认。一时间幽冥堂大乱。   陶眠听八卦听得起劲儿,连饭菜都忘记吃。这时雅间的门突然被人敲响。   跑堂的小厮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木食盘,说隔壁雅间的客人赠酒一壶,请这间的贵客笑纳。   一番话结束,雅间内的三人纷纷一怔。   哪里来的熟人? 第41章 不可见   送来的酒是登云楼特有的一送春,香气浓郁,酒味醇厚。薛瀚一招手,让小厮把酒呈上来。随后他拔掉壶口的塞子,轻嗅酒的味道。   “有毒么?”楚流雪轻声问。   薛瀚摇摇头。   “闻起来并没有异样。安全起见,还是不要用得好。”   陶眠静静地坐着,咀嚼的动作变换,似是在思索送酒之人。   在他们隔壁各有一个雅间,聊八卦的那间音量丝毫未减,那便是另一间更为安静的。   会是谁呢。   薛瀚见他纠结,劝道,若是想知道隔壁坐着的客人是谁,他点酒回送便好。陶眠却摇摇头说不必劳烦,他心里有几个人选。   既然对方不愿意露面,那就罢了。   那间一直在八卦的雅间仍在继续,他们已经谈论到谈放是老堂主在哪里风流留下来的私生子了。   道听途说的居多,听了几句发现根本不靠谱,陶眠三人也就不继续再听下去,转而聊些自己的事情。   中途楚流雪面前的茶杯翻了,不小心弄湿在衣裙上一块。楚流雪跟随楼内的小厮前去更衣,雅间内只剩下薛掌柜和仙人。   薛掌柜先开了口,说你那个徒弟本事不小,居然能糊弄到幽冥堂的老堂主,成了他现在唯一的儿子。   隔壁雅间传来离席的声音,一阵椅子桌腿摩擦之声结束后,四周安静下来。   薛瀚的消息就比那边八卦得来的靠谱多了。他说幽冥堂在魔域的势力不断扩张,老堂主谈渊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在堂中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之际接下了位子,从自家的分堂着手整顿,并逐步扩张,先后吞并三小宗两大派,把幽冥堂扩充成为魔域最大的几个势力之一,甚至时间超越曾经处处压他们一头的天尽谷。   后来谈渊设计,通过策反天尽谷老谷主身边的亲信,狠狠地给了多年宿敌一记重创。   不过谈渊没能吞并天尽谷,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转而选择扶持傀儡。天尽谷内部的大小势力众多,那位亲信暂时上位,但位子坐不稳当。老谷主的旧派,还有谷中的年轻一派,都在暗度陈仓、蠢蠢欲动。   虽说谈渊的能力卓群,但他有个致命缺点就是贪色。他有空的时候就去逛花街,压力大了也要去,久而久之,身体便耗空了,导致晚年各种疾病找上了自己的身子,现在的精力体力大不如前。   所以他才如此看重接班人。   谈渊虽然风流,但子嗣单薄,只有正室拼死留下了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当成眼珠子那般珍惜。这个儿子也不负众望,他爹请来的先生和师傅都夸好。费尽心机培养出来的唯一一个接任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老堂主气得把那天同行的人都杀了,给他儿子陪葬。   在那以后,谈渊就一夜白头,衰老许多。最近更是传出他经常折腾几个妾室,非要再给他生出来一个孩子不可。   谈渊对于继承之事忧心万分,直到不久前,他找回来一个流落在外的血脉。这年轻人的生母不详,但亲爹确定是幽冥堂的老堂主没错,不知道是不是谈堂主采取了什么法子,鉴定过血统。   “哦对了,”薛瀚呷了一口茶,润润嗓子,才望向坐在桌子对面的陶眠,“那谈渊新找来的儿子就是你的四弟子楚随烟。陶眠,这样真的好么,你那三弟子,可就是天尽谷老谷主的孤女。”   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个徒弟,竟然成了世仇。   仙人不禁自嘲,他在收徒这方面,的确是有点独具慧眼的。   陶眠说,好与不好,这不是他能决定的。对于自小相依为命的楚流雪和楚随烟而言,他才是半路闯入他们生活的人。   “如果你的两个徒弟反目,那你又……该如何自处。”   简单的一句问话,薛瀚到后面,却都有些不忍。   陶眠垂眸望着桌上的残羹冷饭,久久没有言语。   片刻,他才低声说,我不知道。   楚流雪更衣后又去净了手,路过方才他们揣测送酒来的那个雅间,发现门是敞开的。   桌上用过的碗筷已经被叠在一处,小厮正在用力擦拭桌面。   看那茶杯和碗碟的数量,大概方才这里坐过两个人。   楚流雪心中有数,才继续往他们所在的隔壁走。   然后就听见了陶眠那句“我不知道”。   少女静立在门口,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秀丽隽永。   小厮捧着碗碟杯盏路过,少女竖起手指抵在唇间,轻轻摇头,让他不要出声。   小厮顺从地点头,放轻脚步,从她身边悄然离开。   等到里面二人转换了话题,又一刻钟后,楚流雪才推门而入。   进去之后,她也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位子坐好。这时陶眠已经掩饰好自己的情绪,问她有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   楚流雪双手捧着精雕细琢的青玉杯,歪头想了想,说,有一个地方,但是时间太久远了,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它还在不在。   陶眠拍拍胸膛说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找路包在师父身上,我们即刻出发。   薛掌柜放下酒盏,摇了两下乌骨扇,说你们去吧,他可走不动路了,要在这里歇歇脚,散一散酒意。登云楼为酒醉的客人提供专门的寝房,待会儿他们若是折返,直接回到此处寻他便好。   陶眠一口答应,戴好他的面具,又帮薛瀚唤来一个小厮照顾好他,这才带着徒弟出门。   “那里离月丘不远,但是要出城,”楚流雪的记忆渐渐向多年前,那条梨花开遍的小径,“在魔域和人间的边界,一个小小的村庄。”   陶眠似乎知道楚流雪要带他去往何处了。   两人自登云楼离去之后,在楼上,一间客房的窗半敞,有一道人影斜倚在窗边,远远地凝视着二人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人海里。   “你酒气未消,今日就在此歇下,先别回堂内,免得失言被抓住马脚。”又有一人推门而入,竟是许久不在人间出现的苏天和。   苏天和顺着窗边人的视线看,也留意到了陶眠和楚流雪的背影。   他收回目光,注视着少年。   “别看了,看也没用。从桃花山下来的人,就再没有回去的。你有你要走的路。”   不知是否为酒意熏然,少年的目光涣散。他把下颌垫在手臂之间,茫然地望着街上的明灯、鲜花、奔跑嬉闹的孩童、耳语轻笑的爱侣……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他缓缓地阖起眼帘,心中黯然。鼎沸的人声与他无关,他是这喧闹盛会中的一个异客。   天地浩大广寂,何处可归舟。 第42章 梨花落   “银票,到了。”   陶眠雇了一辆马车,拉车的是魔域特有的骨妖马,速度很快。   他们沿着楚流雪记忆中的方向一路西行,期间少女一直挽着车窗的小帘向外望。   大约丑时,他们终于抵达。   陶眠下车后打赏了车夫几两碎银,车夫把手搭在斗笠边沿,微微低头,算是谢过。   一声呼哨,妖马奋蹄远行,离开了此地。陶眠回过头望去,发现徒弟站在村口最大的一棵梨花树下,手掌抚触着树干,仰头。   上面空空如也,无花无果,甚至连叶子都落光,这棵树早已荒芜死去,   村落亦如是。   楚流雪像是陷入了记忆之中,变得更加寡言。陶眠不愿打搅她,也只是静默地陪在身后走。   他们穿过村中的沙土路,两侧的房屋鳞次栉比。原本住着人家,但现在已经空了。   物是人非。   楚流雪跟陶眠提了一句,这里曾经闹过饥荒,就不再多言。   也无需多说什么,一切已在不言中。   村子是依傍着一座矮山而建,山脚下有两三户人家,楚流雪正在其中一家的前面驻足。   这家比起其他的房屋来得狭小简陋,外面的篱笆有一半已是颓坏。楚流雪推开院门走进去,陶眠在身后跟随着。   她没有在屋子里停留,似乎这里不值得怀念,而是径直穿过,来到房屋后的院落。   这里也有一棵大梨树,比之前村口的那棵更要大。虽然没有开花,但看那枝叶繁茂的树冠,也能想象盛开之时,必是遮住一片天空的玲珑雪色。   “还活着。”   楚流雪拍了拍树干,像探访一位老友。看见这棵树仍然留有一丝生机,楚流雪松了一口气,上抬的眼眸中透露着欣喜。   院落之后就是小山,楚流雪推开篱笆中间的小门,待陶眠经过后,才将其掩好。   眼前这山自是不如桃花山那般灵气丰沛,但也算是小有灵韵的山。楚流雪走在一条幽长的小径,在陶眠看来已经是与旁边的灌木荒草没什么区别,只是少女熟练地在前面用衣袖拨开杂草,才能发现这是一条通往山里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楚流雪才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四处寻找着,最后,来到一块空地。   这空地的位置偏僻,侧面就是悬崖绝壁,稍不留神就会踩空。   山谷间的风吹动两人的衣摆,楚流雪长身玉立,站在几座荒坟前。   五个荒坟,其中四个有墓碑,另外一个似乎被人挖开后又重新掩埋,不知晓中间出了什么变故。   一道长长的沟壑,把其中两座坟和另外三个隔开。   少女的马尾被风吹动,她背对着陶眠,讲起了几座坟的主人,声音寂寂。   “四座坟,埋葬的分别是窦家救我出来的老仆、我的养父楚秀才,以及后来收养我的一对夫妇。”   楚随烟说她从魔域离开后,老仆用自家刚出生不久的亲孙女换了她,死里逃生。追兵追得太紧了,她来不及逃出太远,来到这位于两界之交的村落,已是筋疲力竭。   她以为自己和婴儿的命都要交代在这里,绝望地伏在入村的小路上,四面都是盛开的梨花,遮天蔽日,如同纯白的雪。   好心的秀才发现这一老一小,那时,襁褓中的女婴睁着眼睛,眼瞳里倒映的,是漫天的雪白梨花。   “留雪,他给我取这个名字,不是因为冬日的雪天,而是因为那飘雪似的飞花。”   秀才收留了女婴和老仆,老仆不识字,给孩子起名的任务就落在了有文化的秀才身上。   秀才为女孩起的名字是“留雪”。梨花满径千树雪,他把初遇时最美好的一刻印在了女孩的名字中。   没多久,老仆病逝了。她的忠心让她在危难时做出牺牲,但那本该是她孙女的女婴总是出现在她的梦中,鲜血淋漓。老仆受愧疚折磨,郁郁寡欢,很快身子垮下来。   她不想给秀才添麻烦,自己走到林子里,不吃不喝七天,在万籁俱寂的月夜亡故,悔恨与歉疚,终是伴随着死亡而了结。   从此秀才与这个和他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相依为命。他教她识字、观星,带她去山上认哪些是毒草,哪些是药材。   秀才带她去认一种艳粉的花,他说叫夹竹桃。这种花浑身是毒,人畜误食致死,   但它同时又是一种药材。   秀才不止教女孩知识,也教她道理。花本是无辜无罪,只在于用它的人心肠如何。   而人心总是幻变不定的,善恶一念生。   秀才体弱,女孩为了给他治病,自学医术,甚至亲身试药。   但人生就是这样,拼命了,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秀才不要女孩再为他以身涉险,也不想她整日地往山里跑,他想和她多说一阵子话。   他告知了女孩的身世,因为这是老仆临终的嘱托,不能违背。但他又不愿让亲手养大的孩子陷入仇恨的漩涡。他说爱有穷尽,恨却无穷已。冤冤相报,哪里是尽头呢。   女孩不愿让秀才死不瞑目,尽管她知道秀才是被人下了毒,仍是点头答应他。   秀才安详地闭上眼睛,恍若睡去。女孩探了探他的鼻息,又缓缓收回颤抖的手。   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秀才,在生前为女孩找好了出路,他把她托付给村里的一对夫妇。   夫妇问女孩的名字,女孩说她叫楚流雪,楚河的楚、流逝的流、飞雪的雪。   她想既然什么都留不住,也不必空余一个名字,一个泡沫似的美好念想。   秀才把自己的家底全部交给这对夫妇,他们才肯答应收留楚流雪。楚流雪寄人篱下,在那家里像个仆人,小小年纪学会各种家事,伺候着名义上的“爹娘”,但那时她并不怨恨。   直到他们把她卖去青楼,楚流雪才第一次生出被称为“恨”的情绪。   她用毒把人贩毒死,没有人能想到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会用毒,人贩自然缺乏防备。   楚流雪的养父母也是。   “我的恩人埋葬于此,我的仇人也埋葬于此。”   楚流雪望着四座有碑的坟,老仆、秀才、养父养母,他们的魂灵仿佛静默地注视着,就在她面前。   还有一座空坟,她早早地准备好,又几度放弃。   “陶眠,”楚流雪忽然唤了仙人的名字,“你是至善之人,和你相处会使人忘记机心,忘记来时的仇恨。”   她似是回忆起桃花山的一切,面容舒展,眼中有点点星光。   但那星光又黯淡下来。   “可我修行不够,恨与爱,终究无法释怀。”   她不想恨的人在坟中笑,惊扰了隔壁她爱的人。 第43章 一位下山的少女决定复仇   楚流雪的复仇计划其实早已开启,在许多年前。   但她中途曾经一度放弃。她想,就这样在桃花山过一辈子,也是好的。   “我真的想象过那样的日子,我和随烟,总该比你先白了头发。到时候我们两个双鬓斑白,还能和你在院子里煮茶赏花,静听风吟。   如果随烟未曾下山……”   沉默了半宿的陶眠终于开口,声音已是沙哑得不行。   “你从何时起知晓……四堆得真实身份?”   楚流雪笑了笑。   “从我遇到他的第一天起。”   她说楚随烟是被他的母亲托付给他的,只是那时的男孩年纪太小,什么都不记得,后来被姐姐忽悠两句,就哄骗过去,以为自己真的是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小孩。   楚随烟的母亲是歌女,年轻时与幽冥堂的堂主谈渊有过一段情缘。可惜等闲变却故人心,深情错付,只留下楚随烟这么一个不幸的结晶。   她抱着体弱多病的孩子,想要去魔域找旧情人讨要个说法,却在半路耗尽气血,奄奄一息。   临死之际,她那么恨。楚流雪只是路过,因为那偶然发作的善心,喂给她一碗米汤,她就死死攥着女孩的手,要她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幽冥堂找谈渊。   很无礼的要求,楚流雪心想。   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或许不会变成这样丑陋地憎恨某个人的模样吧。   她的年纪尚轻,却早早地衰老了。楚流雪眼中的她一脸暮色,眼底青黑、嘴唇发紫。   据说当年也是名震王都的歌女,多少达官贵人掷千金以求一笑。   楚流雪的怀里被强行塞了一个襁褓,不知道怎么办。那时她刚刚把自己的养父母葬在早就准备好的坟墓里,举目无亲。   但她也清楚,养活自己都成问题,更别说带上这么个小拖油瓶。   楚流雪毫不犹豫地要把襁褓还给歌女,但她低头,却发现对方已经没了气息。   香消玉殒。   这下可麻烦了,楚流雪心想,她最怕的就是麻烦。   老仆人死了,秀才死了,养父养母也死了,现在她唯一没有了却的仇人还有两个,一个是天尽谷的叛徒,一个是幽冥堂的堂主。   最后两位不如养父母那般好解决,楚流雪不急于一时。反正她比他们都要年轻。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养好身体,再过个五十年,就去在他们的坟里点炮,让他们连死都不安宁。   楚流雪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第一次遇见这种不上不下的情况,让她也纠结。   “你是谈渊的儿子,谈渊是我的仇人。让他绝后也算是报仇的一种手段,但你与我无冤无仇。”   楚流雪皱着眉,语气平淡,仿佛在犹豫晚饭吃什么。   她把襁褓放在地上,伸出一只手,捏住小被的一角。   杀死一个婴孩太容易了,只要她把这角被子盖在他的脸上,捂紧。幸运的话,她甚至听不到哭闹声。   楚流雪真的这么做了。她将花被蒙在男孩的脸蛋,盯着路边搬家的蚂蚁,默默数数。   一、二、三……   真的不哭啊?   她好奇地把被子掀开,打算看看男孩死没死透。   那小孩动了动脖子,忽然,向她露出一个笑脸。   又傻又丑。   楚流雪皱皱鼻子。   “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小孩。”   她想,再等等吧。反正一时间也杀不死谈渊。   这么纠结的事情,等到之后再去烦恼。   “然后我就一直带着他,直到遇见你。”   陶眠的心里有些惊讶。当楚随烟选择回到幽冥堂时,楚流雪的情绪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那时他猜测对方或许是早就知晓的。   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早,她一直带着仇人的血脉在漂泊流浪。   也许是为了更好地杀死他,也许是因为别的。   “我真的、真的……尽过所有努力劝自己放下,而我也几乎要成功了。”   楚流雪望着面前的几座坟,静静地讲。   讲她有多少次想把幼小的楚随烟丢在路口自生自灭,又多少次自暴自弃地回头寻他。   楚随烟总会以为姐姐迷路了,从不作他想。   “你对我是一场救赎。在桃花山,我几乎不会再想起复仇的事。山很好地接手了我所有的情绪,而我什么都不需想。那是最轻松的几年。”   楚流雪在向陶眠剖白自己的内心,但陶眠摇摇头,不愿再听下去。   “别再说了,三土,不能再说下去了。”   少女素来是寡言的,什么心思都埋在心底。她是他到现在为止收下的最有分寸的徒弟,永远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会把自己的情绪强加给别人,也不会轻易受到外人的影响,七窍玲珑样儿的心,明澈干净。   而她现在决定把埋藏在心里的话全部倾诉,一定是因为,她做了某个重大的决定。   那绝不会是仙人愿意接受的决定。   楚流雪向前走了两步,用和煦的目光注视着陶眠,她的师父。   “对不起啊,师父。我本来不愿把这些强加于你,我知道顾师兄和陆师姐的死对你有多么大的打击,我不想你被伤得更深。   但是窦氏的鲜血会一次次洗刷我的梦境,拼尽全力捍卫着天尽谷的我的父亲,还有舍命保下我的母亲,牺牲自己的亲生孙女来代替我的老仆……秀才和你很像,他不希望我走上复仇的路,你也不希望。你们是我这短暂的二十年中遇到的唯二好人。我曾经那么拼命地想救下他,我现在也依然想长长久久地陪伴你。我想复仇,也想报恩。   可这世上的事,哪里会两全呢。忠孝不能,复仇和报恩竟也如此难以共生。我整日思索,也不得办法,只得先去复仇,再来报恩。   如果你愿意等,就请等等我吧。”   楚流雪是个周全的人,事事体贴周到。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和楚随烟都是陶眠的弟子,她不想让陶眠难做。   “你要继续做逍遥自在的仙人。我不愿用自己的事来烦你,想必随烟也不会。   但凡事都会有万一。为了预防这个万一,师父,我从你这里要走一个承诺。也请你给随烟一个。   等到我们跪在师父门外,请求兑现承诺,到那时,师父再来定夺。”   少女转过身,在月光下,对着仙人楚楚一笑。   “秀才院中的梨花开放时很是动人。银票,若是我赶不及,你来代我看吧。” 第44章 鸿门宴   楚流雪也终是离开了山。   她是一个目的明确的人,这计划早在她脑海中成型许多年,只是过去没有执行的条件。   现在时机已经成熟,只欠她迎上这缕东风了。   她用最短的时间联系上老谷主窦槐的旧部,她愿意当一枚听话的棋子,听从他们的摆布,只要能让她坐上谷主的位子。   那些旧部自然是欣喜不已。他们野心勃勃,只是缺少一个幌子、一个名头,所以才这么多年锲而不舍地请求楚流雪回谷。   这第一步就耗费了五年的光阴。在这五年间,楚流雪盘理清楚谷内的各方势力,逐个击破。小的直接歼灭,大的就不断拆分化解,直到化为小的,再一举端掉。   她只是修真的天赋不高,但她的头脑却比一般人清醒,也转得更快,比起大师兄和二师姐也毫不逊色。谷中的各项事务没多久就被她厘清,现在她要断掉现谷主的生路。   现谷主正是那位背叛了窦槐,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元凶。楚流雪对待他毫不手软。在一个月圆之夜,她带着自己的人马,和外出的谷主狭路相逢,一决生死。   那是楚流雪第一次杀红了眼。陶眠教给她的功法,就算领悟得不到位,但毕竟是绝世的仙法。掌握个三五成,就足够应付一般的修者。   她活捉了谷主,看着眼前不停求饶的男子,楚流雪忽然心生悲凉。   多可悲啊,她的父亲曾经那么信任的部下,竟然是这样无勇无谋的庸者。   即便如此,她也不打算放过他。   楚流雪对叛徒实施了一年零三个月的拷打,日日夜夜,吊着一条命,但除了能喘气,几乎不剩下什么。   每次她从地牢走出来,鞋子的边儿有一半都被血污染过。   在这之前,楚流雪从未想过,原来自己也能做到这样狠毒决绝。   经过诸多波折,有过几次差点丢了命和被属下背刺的经历,楚流雪终于坐上了谷主的位子。   她站在殿内最高的地方,望着下面俯首的妖魔,心里想的是,再完成一个目标,她就能回桃花山了。   楚流雪的第二个目标是报复幽冥堂,就像幽冥堂曾经对天尽谷所做的一样。   但她要做得更狠绝,她要让幽冥堂消失。   当她说出这个决定时,同在议事的几个部下强烈反对。   幽冥堂势力浩大,而他们天尽谷早已今非昔比,如果非要硬碰硬,恐怕是他们损失的人马会更多,一不小心,更是有直接被幽冥堂击溃,从此一蹶不振的下场。   这番言论得到了许多部下的认同,楚流雪看出,有几个就算没说话,但心里也是认可的。   她抚摸着座椅扶手端头的雕刻,缓慢又平静地说,如果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那就十年。   十年不成,就百年。   他们是魔,寿命长得很,耗得起。   如果他们这一代无法完成吞并幽冥堂的计划,还有下一代。   其中有一个部下当场站起来,指着楚流雪的鼻子骂她疯了。   楚流雪却冷冷地回视他说,如果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那么百年之后被奴役的,就是天尽谷。   部下们沉默着离场,等到第二天,再也不见昨日那个言辞激烈的青年。   楚流雪首先让他们彻底明白自己的决心。   相比于天尽谷的一次接一次的风浪,在这五年间,幽冥堂反而不温不火。   老堂主靠灵丹妙药续命,而接班的谈放也在日夜跟着师傅和几个分堂主学习,为将来接班做准备。   对于这个新的接任者,堂内曾经有许多反对的声音。   但在五年内,那些声音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反对最强烈的数个分堂主,不是生了重病,就是莫名其妙地暴毙,死因各不相同,可是都很蹊跷。   然而老堂主对这些假装看不见,只是花了重金来安抚分堂主的亲缘血脉。   事情就这么平息下来。   天尽谷和幽冥堂的对峙迟早再一次被搬上台面,现在只是前期的暗流涌动。   楚流雪要杀老堂主谈渊。   部下们都劝楚流雪,说谈渊时日无多,没必要挖空心思非要让他提前死。   但楚流雪却说,如果不亲手杀了他,一切将没有意义。   曾经的少女宣称自己是一枚棋子,成功骗过了除她自己之外的所有人。不知不觉,她已经把权力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她知道任人摆弄,永远无法真正实现自己那些无法言说出口的、疯狂的决定。   就如同她要杀谈渊这件事。   部下们劝她不住,只好跟着她反复修正计划,一步一步筹划布局。   但计划不如变化快,原本还有一口气、苟延残喘的老堂主谈渊,竟然病死了。   楚流雪挥退所有人,在自己的房间内关紧门窗,谁也不见。   足足过了三日。   没有人知道那三日里面,年轻的谷主在想些什么。   他们只是候在门外,不敢议论,也不敢打扰,只能面面相觑。   然后三日后的一个清晨,楚流雪从屋子里面走出来,眉眼淡漠。   “走吧,”她说,“既然计划生变,那就继续往下走。”   往下走又是什么呢,吞并幽冥堂的方向没有变。   那就只能解决掉现任的新堂主谈放。   他现在的名字叫谈放,他曾经被人唤为随烟,他姓楚,楚是楚流雪给他的姓。   他们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弟,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天尽谷谷主的案头被送上一封信,信是从幽冥堂送来的。   新任的谈堂主在书信中语气亲近,仿佛这不是一封给世仇的信,而是给他的亲人。   他说得并不很多,先是诉说了他对姐姐的思念,然后把杀掉谈渊这件事一笔带过,算是给姐姐报了仇。   他问流雪什么时候能和他一起回桃花山呢,他想小陶师父了,想喝他泡的茶,跟他一起看花赏月。   信的最后,他邀请楚流雪到幽冥堂做客,言词热情真挚。   楚流雪把信从头到位看完,再面无表情地递到蜡烛前,任由火苗吞噬信纸。   装得真好,如果不是她查出来曾经有几次暗杀是幽冥堂现任新堂主指使的,恐怕真要信了他的言真意切。   但她依然决定赴宴。 第45章 随机没一个   幽冥堂的新堂主摆宴,魔域但凡有点名气的大小门派势力,都要给几分薄面。   除了看面子,也是为了见识一下这位年轻的继任者几斤几两。   宴席开始的一周前,受邀的客人们纷纷揣测,幽冥堂的死对头天尽谷会不会来。   那位新谷主虽为女子,但雷霆手段,果决狠厉。   看上去柔柔弱弱不大起眼,动起手来却丝毫不留情面。   天尽谷从上到下大换血,风貌为之一改,隐隐竟有恢复昔日尊崇的气焰。   此番幽冥堂给天尽谷递出去的邀请函,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下了战帖。   就在旁人议论纷纷,定论天尽谷不会理睬时,没想到在宴席当日,谷主竟然真的带了左使前来。   当楚流雪站在殿门口时,原本喧嚣的宴会气氛都静了一静。   她这趟出行没有前呼后拥的随从,只有她和左使两个人,不知该说她拥有绝对的自信全身而退,还是该评她莽撞冒失。   谷主不爱笑,眼神永远淡然无波。世人皆知这位楚谷主年幼时家破人亡,在外漂泊多年,吃了不少苦头。   因而性格孤僻内秀,天大的喜事砸在她面前,她也只会平静地瞥上一眼,不作停留。   人人道她冷漠乖戾,却不知她也曾守着一夜昙花开,也曾因为这种闲事而欣喜欢悦。   楚流雪不在意外人的看法。别说这些无关的旁人了,她连谈堂主也不放在眼里。   只是找了个空位,径自落座。   左使站在她身侧,两眼低垂,沉默地护卫着自家谷主,也不像是个多话的人。   他们二人虽然安静地入场,没有和任何人有过视线和语言交流,但那强烈的存在感可不是闹着玩的。   幽冥堂和天尽谷素来势不两立,不夸张地讲,连两家养出来的狗都会互相咬起来。   众人既不明白谈放为何会请楚流雪,更是对楚流雪赴宴这件事感到不解。   两个当事人自然不会为他们答疑解惑。   有个别两方都不得罪、在期间斡旋和稀泥的门派上前,和楚流雪见面问候。对此楚流雪客套了两三句,却并不多言,没有深聊的意思。   那些主动的客人见她不愿多谈,也自觉地不去打扰。   渐渐地,宴席中间只有他们那附近空了一圈,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界。   受邀请的客人中,有人早就对楚流雪不满,不免低声议论几句,说她不愿意来就别来,端什么架子啊。   不等身边的朋友回,另外的声音插入他们的对话。   “楚谷主肯施舍面子,来我幽冥堂,谈某已是荣幸之至。来者皆是客,就随她高兴便好。”   几位议论纷纷的客人被打断,不约而同地停下交谈,转头去寻那清朗声音的主人。   转头,一位锦衣青年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灯火映在他俊逸的面容,眼眸如渊似墨,深得不见底。   竟然是幽冥堂的堂主谈放。   被人听见嚼舌根这件事无比尴尬,尤其是当着宴会主人的面儿。客人们打着哈哈,恭维几句新堂主,想赶快把这件事翻篇儿。   谈放也没有和他们计较,给台阶就下,转而聊起了其他的话题。   等到他端着酒盅离去,客人们捏了一把汗的同时,又反应过来。   难道谈堂主是在为楚流雪说话?   这事简直比天塌下来还恐怖。   纠结了一会儿,几人在心里想,错觉,绝对的错觉。   谈放的爹是楚流雪杀父弑母的仇人,他们俩能在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就烧高香了,怎么可能替对方说话?   比起冷淡的楚谷主,谈放明显是个擅长与人打交道的,八面玲珑、游刃有余。   他与其他的客人寒暄一遍,最后才轮到楚流雪。   然而,就在他手持倒好酒的酒盅走过去时,楚流雪却先站了起来。   她的双眼不敢置信地盯着殿内的某个角落。   角落里原本摆了一张酒案,有一人在执杯独酌。   那张脸她认识,不是别人,正是有过几面之缘的薛瀚。   薛掌柜生意做得大,和幽冥谷有来往,也不是什么值得稀奇的事。   楚流雪本没有往心里去。但她在收回视线时,余光里却又瞥见一人,在薛瀚右侧坐起身。   那人刚刚是卧在了案几旁边,因而她没能发现。他好像身子不适,脸色煞白、气息虚弱,眉毛眼睛耷拉着,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   薛瀚让他靠着身后的柱子缓缓,又从怀中递过一个安神的香囊。他单手接过去后,用广袖的边儿遮住香囊,再盖住自己的口鼻,这样味道就不会过于呛人。   楚流雪知道他为什么不舒服,因为他来魔域之前,要熏三日返魂香。   他和记忆中的面容有些许出入,或许是使用幻术稍微修改了自己的容貌,以免真容示人惹出麻烦。   改得不多,楚流雪还能认出他来。   耳畔传来脚步声,越靠越近。楚流雪没有转头,而是依旧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   她咬住了一点舌尖,强迫自己的情绪不要过于外露。   她几乎是从喉咙间挤出了这句话。   “我们之间的事,不去惊扰他,我以为这是你我心照不宣的想法。”   身侧的人没有马上回复她的话,而是沉默了一会儿,也转过半面身子,隔着人群去看那人。   “别后相思难消。我不愿打扰,奈何实在想念。”   这或许将会是今晚谈堂主唯一一句真心话,夹杂在虚与委蛇和巧言令色间,弥足珍贵。   楚流雪相信他这一句是真话,但她仍然不能接受。   “楚随烟,”她仍然叫着对方过去的名字,“你我的恩怨,一句两句说不明白。陶眠是无辜的,他只是出于好心救了我们两个倒霉小孩,或许他当初不救更好。   你把我叫过来给你撑场面就罢了,让陶眠来又是几个意思?姐弟相残的戏码,你觉得他会乐意见得?你忍心在他的心上又划几刀?”   楚流雪失去她的冷静,在这里与陶眠不期而遇这件事,让她震惊,也让她愤怒。   她那么拼命地要把陶眠推出漩涡,为此她愿意永远闭紧嘴巴,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肯向师父开口求助。   但这些年的努力如此轻易地被楚随烟破坏,楚流雪立刻生了杀人的心。   她和楚随烟随机死一个,总之无法共存于此。 第46章 还打吗   谈放被楚流雪气急败坏的几句话也逼出了邪火,从很久之前起,他就无法理解楚流雪了。   他几乎回忆不起曾经他们相依为命的日子。那时楚流雪随便抛来的一个眼神,他就立刻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真的有过那样的时光么。   “为什么要继承天尽谷呢,”他声音压抑,似乎有诸多不解和痛恨,“流雪,我选择回到魔域,就是为了让自己克服寿命的限制,为了变得强大,为了保护你和师父。你为什么也要回来,继承的偏偏又是天尽谷。”   在谈放还是楚随烟的时候,要他明白天尽谷和幽冥堂的宿怨,恐怕讲上三天三夜,他也不会领悟半分。   直到他回到堂中,翻阅过藏书阁的古籍,又亲身前往后山陵墓站了一整夜,仍是无法消解那在血脉里叫嚣的痛楚。   幽冥堂和天尽谷从几百年前就结了仇恨,百年沉浮,两方的势力此消彼长。每当有一方强势之时,那便是另一方的噩梦。尸山血海、骨断肉糜……这便是写就他们二者历史的纸笔。   看到后来,哪怕谈放无法原谅他的生身父亲抛弃他们母子这件事,却也依旧能理解对方当年为何要重创天尽谷。   而他越是理解,就越是感到痛苦。   因为楚流雪选择回到天尽谷。   谈放一度想得天真。哪怕他知道了楚流雪的真正身世,他依然自我安慰似地幻想。   没关系,只要流雪不认祖归宗,那他就可以当作从未见到那份密报。   待幽冥堂彻底毁灭了天尽谷,他便能够舍下这里的一切,回到桃花山,和流雪一起,和师父一并。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   只要他想,历尽红尘,他依旧能回到那山。   但楚流雪的选择打碎了他的幻梦。   由来一场空。   谈放的话一字不落地被楚流雪听进去,她一扯嘴角,不知是在讥讽自己还是对方。   “原来你还想过回去?回不去了,楚随烟。你跟我,我们谁也回不去了。”   她似是悲叹,但下一句又恢复了之前质问的口吻。   “我们都是烂到根子里没得救,但你又为何带上陶眠?他就该离我们这烂摊子越远越好,然后你我决出个生死胜败。”   绕来绕去,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谈放也变得不耐。   “我说了,我请师父过来,不是图别的。就算我再怎么作恶,也不会伤害最重要的人。我只是想见见他。”   但下山多年的他,没有一个好的借口,又怎么敢冒昧地请师父前来相见?   两人都是为了陶眠,话却怎么都说不到一处,你一言我一语,竟然低声争执起来。   这拌嘴的时刻仿佛又把他们拉回多年前,尽管二人对此毫无察觉。   若是仅仅嘴上不饶人,也便罢了。   说到最后,两人一言不合,竟是打了起来。   在场的宾客虽然有所预感,但事情依旧发生得太突然。   一旁的陶眠更是呆了。   怎么回事?   本来他接到从幽冥堂寄来的请帖还很欢喜。他的徒弟都是有大本事的人,不好擅自打扰,况且他们似乎也没有联系他的意思,久而久之,陶眠也就不主动了。   这次四徒弟肯发请帖给他,说明心里还是有他这个师父。陶眠心里高兴,连夜给薛瀚修书一封,从他那里讨要些返魂香来,他要入魔域。   薛瀚问他去魔域做什么,他如实地说要去看徒弟。   很快,对方寄来了所需的香料,没有附加额外的信。   这不大像是薛掌柜的性格。以往若是他开口求一件事,对方恨不得讨十个好处。   陶眠惴惴地给自己熏香,惯例连吐三天,然后脚底虚浮地飘进魔域。   果然,他那不好的预感应验了。刚来魔域的地界,他就瞄见薛府的马车。   躲是躲不掉的。   薛瀚晃了晃手中的请帖,表明他也在受邀之列。陶眠可不敢问他的请帖究竟从何处得来,只是当自己又聋又哑巴,能不讲话就不讲话,薛瀚问他什么也装耳朵不好使。   “装聋作哑,是吧。”   那时薛瀚还在森然冷笑。   不过有门路广大的薛掌柜在,进入幽冥堂这件事就变得顺利多了。陶眠把自己当成个行囊,被薛掌柜提溜着就行,旁的都不用管。   因为太过随性安静,穿得也朴素,还被幽冥堂门口接待的管事当成了薛掌柜的仆从。   陶眠郁闷。   “下次要不我施幻术时,别把自己变成路人脸了。”   “从平庸的仆从变成俊朗一点的仆从?”   “……”   “你该庆幸别人只把你认作仆从,要是认作别的——”薛掌柜呵地笑了一声。   “…………”   陶眠回给他更长的沉默。   原本成功进来之后,再见见徒弟,就万事大吉了。   结果中途出差错。殿内魔气过重,陶眠晕得不行,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摇摇晃晃地跟着薛瀚进殿,打算坐着缓缓精神,再去看徒弟。   然而没等他这边清醒,那边就要拆房。   始作俑者不是别人,还正是他的三弟子和四弟子。   两人打得难分难舍,毕竟都是修真者,就算是小打小闹,也是能把大殿弄个底儿朝天的程度。   堂主和谷主打起来了,幽冥堂的下属冲过来,对面的左使一对多,保护着楚流雪。   这回从两人打斗直接变成群架。   虽说魔域不如凡间仙界规矩多,但这样在宴席中途大打出手的情况也不是那么常见。宾客们不知如何是好,帮哪一边都得罪人。大殿的房顶阵阵摇晃,几块瓦片被震落,掉在大门之外,啪地摔个粉碎。   不止是房顶,连房梁也摇摇欲坠。陶眠刚站起身,准备上前制止。但他苟命的香囊忽然掉在地上。   正要弯腰去拾,半截房梁忽而塌落。   如果不是薛瀚从后面猛拽了他一把,恐怕陶眠的脑袋就要遭殃。   这下仙人是怒了。   那一时刻几乎没人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在楚流雪和谈放短暂分开又要冲向对方的瞬间,两柄长剑当地插入他们面前,足足扎进地面一尺深。   两人被迫顿住脚步,烟尘散去,众人也循着剑飞出来的方向看。   那人影有些模糊,但声音先传了出来。   “还打吗。”   他语气严厉肃正,不知是何方神圣驾临。 第47章 皎白月色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宴席上的宾客们尚且处在天尽谷和幽冥堂的当家打起来的震惊中,更令人不敢相信的是,竟然还真有胆子大的敢强行横在二人中间拉架。   那两柄飞出来的剑一长一短,明显不属于同一个主人。   而剑的两位主人也是才发现自己的随身之物不见。   “那是……我的剑?”   飞起的尘埃缓慢落地,楚流雪和谈放各站一边,互相瞪着对方,谁也不退让。   直到那神秘人物出声,两人才纷纷侧身,恭恭敬敬地弯腰作揖行礼。   “师父。”   “师父。”   竟然是他们的师父?!   这下众人更是要惊掉下巴。   楚流雪和谈放居然拜过师父。   幽冥堂的堂主和天尽谷的谷主竟然是一个师父。   这两件事不知哪件更叫人惊讶。   宾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争斗中心的人,那人衣着素雅,一根青玉簪束发,单从面容看年纪很轻,甚至和他的徒弟差不多岁数。   这样年轻的修者,就是二人之师吗?   陶眠站在两个徒弟的中间,神情难得有些压抑的恼怒。   弟子们也是第一次见陶眠生气,大气都不敢喘。   别看二人在外面威风凛凛,到师父面前,仍是要恭顺俯首,老实听话。   “好好的宴席,搅成这个样子,”陶眠颇为恨铁不成钢,“你们——”   他想斥责徒弟两句,结果话还没出口,后者已经在哄了。   “师父莫气,是徒儿的错。”   “都怪我们二人不好。”   ……   低头认错之迅速,让人不由得怀疑他们到底走没走心,是不是真的认为自己错了。   陶眠多聪慧一人,别人能想到的,他更是心中有数。   两姐弟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心里那点小九九,他能不清楚?   于是仙人更气了,重重叹一声,拂袖离席。   楚流雪和谈放对视一眼,姐弟曾经的默契时隔多年再度重启,前者追了出去,后者拍拍身上的灰尘,脸上含着笑意,若无其事地安抚在场的来客,仿佛刚才那个打得甚为凶狠的人不是他。   仙人并未走远,楚流雪寻了一小会儿,便在庭院内一株垂丝海棠下发现了他的身影。   陶眠正在破坏花草树木。   他折了一段花枝,心烦意乱,从四下飘落的花瓣可见他的心情。   楚流雪脚步停顿,又毅然地走上前,来到陶眠身侧。   师徒二人一蹲一立。陶眠懒得仰头,说你别跟我讲话,我正在气头上,或许会骂人。   楚流雪说算了吧银票,别为难自己了。只能说你的素质有待降低,骂人你是学不来的。   陶眠竖着耳朵一听,嗨呀,他这还是被瞧不起咯?   他站起来要跟徒弟理论一番,让她见识见识自己的词汇量。   结果眼神恰好对视,向来情绪内敛的楚流雪没绷住,展颜一笑。   “笑什么。”   陶眠故意端起师父的架子,虎着脸质问她。   楚流雪笑着摇头。   “没什么。只是突然发觉,你还是你。”   真好。   这回仙人也不好意思拿腔作势了。他支吾一声,算是承认。   两人就并肩坐在院中回廊上的长板,月色空明,无风无云,可谓良宵。   他们拉扯闲言絮语,专挑没用的聊,小半个时辰都是废话。   或许这也是师徒之间独有的默契,世事太苦,相逢又难,不如聊些开心的废话,换得一笑。   即便如此,陶眠也敏锐地察觉到,楚流雪比以往更沉默了。   拜入桃花山的四个徒弟,顾园、远笛、流雪、随烟,要说哪个让师父最省心,还得是三弟子。   楚流雪永远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很少意气用事。她从小就是心思缜密的孩子,陶眠不担心她吃亏受骗,却未免忧愁她会因为思虑过重而给自己增添负担。   山中的仙不劝下山的人,世事红尘任由它如流水逝,本该如此。   但道理归道理,要是事事都循规蹈矩,不就成了行尸走肉么。   陶眠说流雪,山上的桃花开了,若是闲来无事,就去转转吧。   楚流雪笑弯了一双眼,说,好。   这承诺不算承诺,她心知肚明,此生或许再无回山的机会。   即便回去了,也是双手染血的罪人一个。   但月色如此皎白明丽,又何必说些丧气的话,破坏良辰美景呢。   那位安静少言的左使忽而出现在一株花树之下,没有出声,但能让庭中的二人发现他的存在。   “我走了,银票,”楚流雪离去的背影潇洒自若,背对着陶眠一挥手,“来日回到山中,记得为我留一壶好酒。”   等到她和左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庭院的月门外,陶眠才轻声开口。   “还不打算出来?莫非是不想见我这个师父了。”   身侧的花丛发出细琐的响动,是衣衫拂过的声音。   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年轻的男声。   “怎会,”谈放绕过花丛,语气有些无奈,“师父别苛责我了,我嘴笨,向来不会辩解。”   陶眠不置可否,拍拍身边的空位让他坐。   谈放顺从地落座,一抖衣摆,几朵凋零的海棠滑落。   聊些什么呢。   不见面的时候,总有千言万语。等到重逢,又不免语塞。   不知从哪一头说起,也不知哪些该说。   于是他两手臂杵在身侧,仰头望着天边的圆月。   陶眠也不愿打破这难得的宁静,一朵一朵数着手中树枝上的海棠。数到第十五朵时,谈放开口了。   “师父当年是不是只想收下流雪一个徒弟呢?”   他终是把埋藏在心底多年的事问出口。他早已有了答案,却仍希冀着从本尊口中得到不一样的回答。   但不等陶眠说话,他又摇摇头,似是逃避。   “不,师父还是别告诉我了。我听不进去。”   他收回两臂,手指交叉随意地搭在腿上,又望了望月色。   “要不师父跟我说说吧,什么答案我都能接受。”   陶眠一句话没说,他在那边变来变去三次,弄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我……”   “是。”   身边那人笃定的语气,让青年的心为之一颤,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   仙人似乎生怕对方听错,又重复一遍。   “我当初,的确只想收你姐姐一人为徒,尽管你的天赋是肉眼可见的高。” 第48章 走向宿命   谈放瞬间坐不住了,有千万根针刺破他的皮肤,扎进骨血。   “我,”他顿时站起来,有些无所适从,又决然地要逃离此地,不肯再继续听下去,“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师父自己坐坐,若有需求就唤人来……”   “坐下。”   陶眠一声命令,叫住了他离去的步伐。   谈放僵硬地坐回原来的位置。   “多大的人了,还和小时候似的,师父的话听半截就跑。”   陶眠的咕哝了一句,像是在抱怨。   他往下按按徒弟的肩膀,似是在平复对方跌宕起伏的心绪。   “听我把话说完呢,我当年的确只想收下楚流雪一人为徒,但也不能楞看着你流落街头吧。”   “那师父怎么不把我送人,”谈放性子里面自带的偏执劲儿犯了,“薛掌柜当年不就是被你送到人间。”   “知道得还挺多,从哪里打听到的……”   陶眠咳嗽一声,正色道——   “薛瀚当年是有那条件,我跟薛府的主人关系近,才敢把小孩送到他们夫妇那里。”   “那我……”   “不过师父人脉有限,轮到你就没这好事了。你只能跟师父进山吃苦,荣华富贵不沾边的。”   陶眠一本正经地说。   谈放垂下脑袋,看似颓丧,实则庆幸。   陶眠对他的小心思浑然不觉,还在继续顺着刚才的话讲。   “你们两姐弟着实让为师好一阵子头疼,流雪是桃花山的有缘人,但她无心修炼。你呢天赋奇高,却又本不该拜在我桃花山的门下。我这个人当师父也比旁人懒散,不上心。随烟,师父为你考虑过其他的门路,怕耽误了你。”   这话是陶眠的真心话。金手指给他发来的两本功法都是针对楚流雪的体质而定,楚随烟学是学会了,但又是否真的适合他呢?陶眠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为此纠结。   他也不富裕,收了三拨徒弟,就会六种功法。   前四种分别是大弟子和二弟子专属的,陶眠有情结,不愿再传授给旁人。   而这后两种,也是在私下里问过楚流雪的意思、得到她的允许后,才教给楚随烟。   “随烟,扪心自问,于修炼一途,师父待你不公。”   陶眠的手指拨弄着枝上残花。   “师父,别这么说……”   谈放一直默默聆听,直到陶眠这一句“不公”出口,他才忍不住反驳。   师父是很好的师父。   哪怕他再怎么绝情冷血,他也绝不会忘记在桃花山,陶眠是怎么守着生病的他,一夜一夜不合眼地照顾。   陶眠对待两个弟子,从来都是不亏欠的。   仙人听闻原本伤心的徒弟还反过来安抚他,不免莞尔。   “自己都难过呢,还为我辩白……随烟,师父不瞒你。桃花山的有缘人,的确只有流雪一人。但我陶眠的徒弟,你们二者皆是。”   不管金手指怎么认定,陶眠的四弟子永远挂着楚随烟的名字。   谈放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也笑得释然。   “我有师父这句话,就足够了。”   师徒二人终于打开了口子,渐渐地能聊起来。   陶眠发现,说起过去的事,四徒弟的回应并不很快。   他像是在找寻过去的记忆,一点一点,拾起那些碎片。   可见这些年,他一直在强行封存压抑着过往曾经。   在幽冥堂的这几年,谈放刻意忘记过去的一切,不去回忆,不去怀念。   他有很多事要做,他必须取得分堂主的信任,必须站稳脚跟,最后,还要向他的父亲完成复仇。   有人教他认清事实,你现在太弱小了,弱者连安于现状都办不到,何况你心中有所求。   只有往上爬,不停地向上,才能获得自由。   谈放依言照做。他在一年之内贯通了幽冥堂十八门功法,又花了一年时间让超过半数的分堂主承认他的血统,再耗费一年时间,让反对的声音全部消失。   然后他开始向他的父亲复仇。   谈渊已经老了。他当年抛弃自己的母亲,另去寻觅温柔乡时,必定是意气风发的。   但如今,他只是个缠绵病榻的老人。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床边的青年,大笑着,连说三声好。   天不负他谈渊,殁了一个儿子,却又为他送来一个。   而且小儿子和他年轻的时候更像。傲气、狠厉、唯我独尊。   青年对于回光返照的父亲无动于衷,他只是在对方颠三倒四地讲了一番疯话之后,说他们根本不像。   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但谈渊仿佛突然恢复清醒,他像听见了一个笑话,冷笑着,目光森然。   他说你错了,我们就是一样的人。   坐上这个位置,没有谈渊,也不会有谈放。   他们都是幽冥堂的堂主,他们要做的只有两件事——盛幽冥、灭天尽。   那时谈放还在想,他怎么可能对流雪刀剑相向。   谈渊看穿他心有执念,给了他一把铜钥,让他自己去看看,天尽谷和幽冥堂是如何走到今天的。   谈渊死后不久,谈放就用钥匙,开启了那扇早就为他准备好的门。   在门后经历了怎样的痛楚,遭受了何种心理折磨,这些都无人知晓。   但当他走出那扇门后,他已经彻底放弃了楚随烟的身份,从此以后,他只能是幽冥堂的堂主谈放。   别说他不会顾念旧情,就算他心软,他也明白,楚流雪绝不会放过幽冥堂,也不会放过他。   家破人亡的仇恨,又怎能是在桃花山的几度花开能消弭的呢。   现在他终于懂得小时候嚷着出山,为何流雪会对他说那样绝情的话。   他想,或许楚流雪在上山前就在心中做了约定。只要谈渊的儿子不回到魔域,不接幽冥堂的堂主之位,那么她就一直若无其事下去,守着她救下的、没有血缘的、没有伤害过窦家的弟弟楚随烟。   她这么努力地自欺欺人,却终究功亏一篑。   谈放接任了幽冥堂,而她回到了天尽谷。   如此,唯有不死不休。   “我知道师父此番应下我的邀请,前来魔域的心思,”谈放站起身,仰头,那天际的月渐渐被一片不知何处飘来的云遮住,“师父必然是想劝我们姐弟不要争个你死我活,所以你在这里等流雪,又等我。   但是师父,对不起啊。我很怕说这四个字,却也不得不说。   物是人非。   我已经是幽冥堂的堂主了。”   因为背对着的缘故,陶眠看不见四弟子当时的表情。但不管过了再多年,他都能记起他说起这句话时的语气。   那是仿佛受了诅咒般、走向自己宿命的决然。 第49章 却道人心易变   “故事应该有个圆满的大结局。”   陶眠手中托着一盏酒碟,倚靠着身后的树,遥遥望向天边归去的大雁。   他上一句话刚刚说出口,顿了顿,又接着说一句。   “故事本该有个圆满的大结局。”   楚流雪放弃为父报仇,谈放也不再执着于将自家的势力扩大,天尽谷和幽冥堂手牵手把酒言欢,一切都是那么完满。   然后三弟子流雪和四弟子随烟回到桃花山,师徒团圆。   陶眠滔滔不绝讲了足足半日,他们三人如何重逢、如何团聚,两个弟子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痛哭流涕跪在他面前,诉说自己曾经离山是多么幼稚的行为,直到他们当中的某一人走向寿命的尽头。   他侃侃谈了半晌,然后对面的女子才犹豫着打断他。   “仙人……是不是该吃药了?”   “……”   陶眠的肩膀耸落,垂眸盯着酒碟中的清酒,一片花瓣飘落,旋涡点点。   山风拂衣而过,两人有瞬间的静默。   “你说,人为何要互相残害呢。”   仙人语气茫然,他诚实地说他不懂。   两个弟子原本是那样亲密的人,彼此视为依靠。但他们下了山之后,仿佛把对方看作此生唯一的敌人,不把对方搞垮誓不罢休。   女子歪头想了想,竖起食指。   “你的三弟子的做法我能理解,假如某个势力杀了我父母,害我家族破灭,那我不管这个势力的继承人曾经与我多么亲近,我也要挥刀向前,因为忘记就等于背叛。   至于你的四弟子么,有点复杂的。我有一个朋友,和他很像。从小无依无靠,只有家族里的嫡子待他算好的,给他好吃的好穿的,还经常为他出头。后来呢,他野心大了,想当家主。当他发现这个好心的嫡子是他最大的绊脚石时,他毫不犹豫,施计把他杀了。”   仙人的脸色变幻。   “你说的这个朋友……该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女子笑得娇甜,嘴边有两个对称的梨涡。   “哎,要真的是我,那就好了。”   她甩着手中的柔软花枝,下颌垫在石桌上,眼睛上挑,遥遥地凝望天空。   “人心易变。就算当初郑重其事地许下承诺又如何?你的那位四弟子下山到如今已经有十余年了吧。别说十余年,就算是一两年、一两个月、一两天,人也是说变就变,和天边的云一样。”   仙人记忆中的人永远是随烟,却不知随烟已经化作轻烟飘散,留下的只有谈放。   陶眠静静倾听着女子的话,手中的酒盏分毫未动,仿佛一座玉雕像。   他想,人真的这么容易改变么?   那场宴会并没有缓和两个敌对势力的关系,天尽谷和幽冥堂之间反而更紧张了。   在那之后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是幽冥堂议事,十八堂的分堂主有十堂前来会面,堂主谈放也在席间。天尽谷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他们议事的秘地,派了大量精锐偷袭。当日现场之血腥混乱,是每个幸存下来的人士都会连做一个月噩梦的程度。   十个分堂主折了三个,谈放也受了重伤。   谈堂主养了半个月的病。他是一堂之主,即便是病中也不能安稳地卧床休息。他强撑着病体去探望另外几个受伤的分堂主,还有逝者的家人。有个分堂主年纪轻,成婚不久。新娘子穿着嫁衣迎接他,面容恬静、语气平缓,似乎已经接受了丈夫故去的事实。   只是她嫁衣从始至终都没有脱下来,在雪白的灵堂中一抹突兀的红,看着刺目。   谈放轻声问身边的分堂主是怎么回事,分堂主迟疑着说了实话。   他说那新娘子早就疯了。   她当作自己没出嫁,丈夫没有死,只是花轿还没抬到她家门口,所以她才始终见不到他。   谈放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那分堂主算是谈放的亲信,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他见堂主的面色有所改,思虑许久,还是决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谏言。   他说堂主,我们这些当部下的都知道你和楚谷主是同门,或许过去顾念着点同门情谊。   但咱幽冥和天尽就是死敌世仇。堂内的兄弟们,哪个跟天尽谷没有血仇?我的爷爷是被天尽的人杀的,我发小的青梅被天尽的人糟践后跳河了,当年我师父不幸被天尽俘虏,抢回尸体时……那都不叫尸体了,根本是一滩肉。   现在的分堂主大多是堂主继位后,破除万难立起来的。堂主于咱有恩,咱也不愿让堂主为难。但天尽一日不灭,那些亡魂就不得安息,我们这些活人也愧对先人。   曾经有年纪特别特别小的少年入堂,那小孩问我天尽和幽冥到底谁先动手打了对方,才结下恩怨。我本来想直接把他赶出去,但我又决定先给他讲讲道理,再把他赶出去。   这就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到底第一桩仇恨是天尽先讨嫌,还是幽冥不讲武德,这件事蒙在过去的尘埃中,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不是结下恩怨,而是积下恩怨。血债如山似海,沉甸甸地压在他们肩头。敢逃吗?先人的魂灵可就立在他们的退路之上。   分堂主长篇大套说了一通,有什么掏心窝的实话都往外讲,最后把脖子一伸。   好了,我废话完了。现在堂主杀我吧,死而无憾。   谈放负手静立,良久才道:“忠言逆耳,杀你作甚。留着一条命为幽冥堂效力吧。”   ……   养病的半个月,除了立马补上分堂主,以及处理一些膳后事宜之外,谈放唯一想的事情就是,楚流雪真的要下狠手,不给他留活路。   以往那些送向天尽谷的暗杀,都成了小打小闹。谈放嘴上说得硬,为了安抚堂内的帮众,他要有个强势的姿态。   但动真格的时候,他却又无法完全狠下心来。不然曾经尚未起势的楚流雪,早就死在了某次暗杀中,悄无声息。   而现在,伤口传来的隐痛和部下们悲痛愤怒的神情,还有那日分堂主的一番志诚之言,无不在提醒他,楚流雪已经决定不再顾及一丝一毫的姐弟之情。   原来流雪真的恨他。   她未能报复给他的父亲,那就父债子偿。   窗外有两只画眉鸟飞来,在窗台上啄来啄去。谈放没有喂食给它们,其中一只就飞走了,剩下的那只孤伶伶的,对着空的天地吱吱叫了几声,婉转哀戚。   谈放本想去触碰那只鸟,却一阵气血上涌,喉咙腥甜,逼得他咳嗽不止。   围在床榻旁边的部下和分堂主紧张地上前,一声声宗主地唤他。谈放说不出话,挥了下手,叫他们不要慌乱。   等他缓过气来,那鸟早就飞得不知踪影了。   谈放留下了几个亲信,彻夜长谈,堂主寝居的烛火燃了一夜。   因为这次袭击发生在他们堂内密会期间,外人对此几乎毫不知情。   临近天亮时,谈放最后叮嘱一句,把消息封死,不要让旁人知晓他受伤之事。   尤其……是桃花山。   天尽谷先发制人,幽冥堂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这期间发生的大小冲突自是不谈,过了不到一年半,发生了第二件大事。   天尽谷的左使被分尸锁魂,切了一片心,装在锦盒里,被送到楚流雪的面前。   据传楚谷主从部下手中接过锦盒的手都在抖,差点打翻那小小的盒子。   许多年后,一个常年贴身伺候谷主的老仆回忆,那日谷主挥退所有人,只留她陪自己回房。   她做完日常的工作,为谷主备好干净衣物、沏茶、燃香……之后无声地退出房间。   房门关严的那一刻,她听见屋内传来凄厉的嚎哭。   老仆那时还是未嫁的少女,她是被谷主从十几个侍女中唯一选中的。她不如其他的女孩机敏灵活,她只会木讷地做好谷主安排给她的事。   但她对谷主一片忠心。听见房中那么悲怆的哭声,她在门外用手捂住嘴,也是止不住地流泪。   她知道左使对于谷主的意义。在谷主还未成为谷主、处境艰难的时刻,是左使带着她一步步站稳脚跟,是兄长和老师一般的人。   他对谷主有求必应。谷主心里有一座山,她说山花开了,念叨着要去看,左使还应了她。   这样好的人啊,怎么离去得如此匆忙。   连声道别都来不及。   楚流雪失去左使,无异于失去一条臂膀。但更令人担心的是,她的心灵也遭遇了重创。   前几年在她的掌控下,天尽谷已经快要追上幽冥堂。然而这次意外发生后,足足两三年的时间,楚流雪都未能振作精神。   谷内的元老们恨铁不成钢,暗中筹谋着拥立新主。眼看着威胁到了现谷主的性命,那位贴身伺候的丫鬟焦急万分。她四处打听,终于从一位姓苏的人口中得知谷主师父的住处,并求人捎个信。   陶眠的确是用最短的时间赶到天尽谷,但等他在丫鬟的引路下去寻三弟子时,早已人去楼空。   楚流雪不在谷中。她已启程,去完成最后一件疯狂的事。 第50章 魇祷   “我的三弟子擅用的是毒。”   陶眠伸手,原本打算烦劳女子帮他再把酒斟满。   结果对方误以为仙人要请她尝尝,嘴巴凑过去就要喝。   “……”   仙人的手臂在半空兜了个圈,默默从女子的面前绕过,收了回来。   他定了定神,继续方才的话题。   “三弟子修炼的天赋不算高,唯独偏爱院子里的那一小片药草。她自己种,也去山上采,再生僻的种别她都认得出,这点我是远远不如她的。”   女子没能尝到仙酿,两手托着腮鼓气。但她听陶眠讲故事,听着听着,又入神了。   “我早该想到的……她能辨识良草,又怎么会认不出毒药。”   那夜楚流雪要去见的,不是别人,正是谈放。   这对昔日的姐弟已经有许多年岁没有见过面了,两人彻底褪去少年人的青稚,再看彼此,恐怕也要觉得陌生。   但楚流雪没有给这个机会,她化作陶眠的模样,邀请谈放夜游。   《天尽六变》有六式。习得此术者,可变器物、花木、飞虫、鸟兽、分身、魇祷。   谈放在山中时唯独没有学会最后一式,而楚流雪唯一会的仅有最后一式。   她变成师父的相貌,已经熟练到能以假乱真的程度。   再过多少年谈放也学不会拒绝陶眠的邀请,于是师父前一夜传信给他,次日傍晚,他就等在约定好的庭院。   这庭院位于谈放在魔域的一处别院,用来消暑休闲的,平日不常来。   他早早备好了佳酿和下酒菜,静坐着等待陶眠到来。   楚流雪是从墙上翻过来的。   按照仙人的性格,能翻墙绝不好好走门。   多年前即是如此。   她刚翻身下来,不小心踩上了墙边的月季。一抬头,原本应该坐在玉桌旁边的谈放出现在她面前。   楚流雪怔了一怔。   她几乎要认不出他。   谈放比起少年时更加俊美无俦,轮廓硬朗了,眉眼愈发深邃,眼眸藏着点点星子。   他长高了,身姿挺拔峭立。若是换作她自己的身体,恐怕与他说话还要高高地仰起头。   “师父?怎得不言语。”   谈放的一声轻唤,让楚流雪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   她眨了下眼睛,以陶眠的口吻回他。   “你们魔域妖气重,来这一趟好不容易。我水土不服,有点想吐。”   谈放赶忙请师父入座。   “师父快请坐,我备好了清神的酒,你尝尝。”   楚流雪跟在他身后,顺着他的意思坐下。   桌上的酒杯尚且摆在一处。她的手指状似不经意地擦过两杯的杯口,又选择靠近她自己的那杯取走。   谈放全无察觉,自然地拿走了另外一杯。   月下对酌,两人的酒杯相碰,各自饮下。   楚流雪耳畔传来咽酒的声音,她知道自己今晚的目的已经达到。   剩下的,无非是和故人放松地说说话。   谈放过去在师父面前永远都是个敞口的话匣子,除了之前的那次,他几乎不愁找话题聊。   聊的事情无非是桃花山的旧事。他知道陶眠绝对不会喜欢听这些年他们姐弟如何厮斗,有意回避了这段时光。   恰好,楚流雪自己也不爱听。   或许是因为此时她伪装成师父的身份,多年的仇敌看上去也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楚流雪聆听着谈放的话,她知道如果换作师父,也不会打断他。   谈放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孤独和寂寞一股脑儿地倾倒而出。   他说这别院的花都是照着桃花山种的,山里有什么,他就在这里栽种什么。可惜魔域瘴气重,花花草草存活艰难,耗费许多心血才养活。   或许也是他手笨,没有这方面的天资。师父和流雪就很会侍候这些娇气的玩意儿,在你们手底下,好像什么都能焕发生机。   那天他撞见别院管家的孩子在庭中玩耍,那小孩把衣服卷起来,轻晃树干,然后用衣服去兜树上飘散的花。他兜住满满的一怀,再把它们全部抛向空中,嘻笑着用手去抓,不亦乐乎。   管家就在他旁边,吓得脸都白了。正要去阻拦,他却摇摇头,让对方不要出声。   然后他就站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看那小孩玩了一下午。   他想起了在山里的日子。他学会爬树的第一天,恨不得把半座山的树都爬个遍。流雪本来是不耐烦跟着他的,奈何陶眠有话,叫她管住弟弟。   流雪问师父,万一弟弟不小心摔死了,能不能就地埋了?   陶眠回,别就地,我们这山里有专门的地方埋徒弟。到时候清明一把扫帚从头扫到尾,便利。   那时的楚随烟听见姐姐跟他学了这番话,立马从树上爬下来,半点不带犹豫。   结果他下树的时候一脚踩空,整个人大叫着从上面跌落。   没有料想之中的疼痛,是楚流雪接住了他。   快起来,还当自己是三岁小孩呢,重死了。   楚流雪那时手和胳膊都在颤个不停,却紧紧地托住弟弟,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他说话。   “流雪的双臂有足足七日不能自如活动,我还记得……原来一直都记得。”   谈放放下手中的酒盅,脸上含笑,有怀念,也有追忆。   他的双眸凝视着对面之人,楚流雪明白过来。   他那番回忆,哪里是在讲给师父,分明是对着她在讲。   “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用自己的声音问。   “从一开始。”   谈放如实地说,从楚流雪翻墙的那一刻,他就发现了对方真正的身份。   “因为在山里,我央求你教我‘魇祷’时,每次你都会变作师父的模样。”   谈放熟悉楚流雪,熟悉陶眠,也熟悉变作陶眠的楚流雪。   只是他从未对楚流雪亲口说过。这样每次她变师父骗他时,就会很有成就感。   “你给我下的,是毒吧。”   谈放不再看对面的人,微微垂首,嘴上的笑意不减,手指轻轻摩挲酒盅的边缘。   “没用的,流雪。我知道你擅长使毒,所以早有防备。”   楚流雪望着谈放,他们总是一人注视,另一人便转移视线,不知从何时起变成这副样子。   她说,有用。   “毒药,不是从今日开始下的。”   是从很久以前起。   ----手动分割线----   明天大概是这部分最后的篇章,然后简介中提到的几个弟子的故事就结束了,接下来是新的故事。   起初设想的是前三个弟子的故事都用类似顾园的那种叙述风格快节奏地走过,然后从流雪之后的故事再调整节奏娓娓道来,大概20章左右就结束开篇这部分。   但现在大家都看到了,50章,只能说是一整个超乎我的想象。   字数膨胀也导致本来只有夺命三刀,结果现在变成夺命连环刀。   大家坚持看到这里真的很捧场了,感恩!   流雪和随烟的故事即将结束,也不一定非再两章内吧,可能有三章,总之不会草草了事。   每个篇章都是先构思结局再开篇的,也就是说,正是为了写每个徒弟的结局,才在前面铺垫许多,结局敷衍就没意义啦。   第五个徒弟已经登场,大家应该也发现了。五徒弟是个可爱有趣的人,这部分的故事也会更加休闲轻快,希望大家不要错过接下来的部分~   当然六徒弟比较气人,我在这里先把锅盖顶上,大家到时候轻点骂我。   就说这么多啦,感谢大家追更评论打赏,我是有信心把这本写好的,加油加油! 第51章 难解   梨花落听起来像一种酒的名字,又像一种甜而不腻的点心。   乍见诗情画意。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   但只有一个人知道,它其实是毒药。   楚流雪是制药的奇才,她在村里为了救秀才,研制过不少瓶瓶罐罐的药品。   梨花落只是一次偶然失败的产物,她尝了一口晕死半日,就再也没碰过它。   后来老仆走了,秀才走了。她孤苦伶仃,心里想得是要不都别活,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它。   院子里有只老母鸡,楚流雪不顾鸡的意向,要把它一并带走。   第一天,鸡喝一口药,她喝一口。鸡没晕,她晕了,但侥幸活着。   第二天,鸡喝一口,她两口。鸡安好,她连着昏过去三天,又没死。   这样持续了若干日,鸡死了。   楚流雪发觉这毒原来是慢性的,见效缓,喝几次死不了。   然而一旦达到了上限,毒药发作,就无力回天。   有了这个新发现,她仰头准备把瓶中的毒药再灌一口,准备过几天再死。   这时窗外日薄西山,她瞥见院子里的大梨树,繁盛壮观,如同一瀑雪。   小时候,秀才经常抱着她坐在树下,数那一朵朵纯白的花。   她想,要是自己死了,可就再也看不见梨花开遍,未免惋惜。   那样静美的梨花啊。   有了这个想法,手中的白瓷药瓶重若千钧,如何都举不起。   罢了,等等再死吧。   只是可怜了那只鸡。   她翻身下床,养父母恰好在此刻走入院中,接她前往新家。   楚流雪什么都没带走,唯独把那瓶梨花落揣在怀中。   后来的事情,她与陶眠讲述过。养父母死,她和楚随烟相逢。   那时的楚流雪是个对自己极为坦诚的人,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她知道现在的楚随烟只是个懵懂孩童,上一代的恩怨不该,或者说暂时不该由他来继承。   但她忍不住,她的心里太恨谈家人了。   楚随烟六岁的某个月夜,楚流雪抖着手,把梨花落下在了水壶中,再递给楚随烟。   男孩对他这个唯一的亲人全然信任,笑着双手接过,吨吨吨地大口喝水。   不出意外,他果然开始昏迷,脸色和嘴唇白得像雪,身体不住地轻颤抽搐。   楚流雪在仇人的儿子身边静静地坐了三个时辰,听他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也要呼喊自己的名字。   她的脸面无表情,双手却紧紧地攥住裤子,手心不停出汗。   在鸡鸣之前,她愤恨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起身去做解药。   慢性毒,需要次数的叠加才能生效。   楚流雪连着两日研制出了解药,喂楚随烟服下。幸好只是第一次服用,一切还来得及。   当楚随烟终于挨过了病痛的折磨,睁开眼睛朦胧地望向她时,楚流雪不免潸然。   她在为什么而哭呢?   是没有成功杀死仇人的儿子而悔恨,还是救下了毫无血缘的弟弟而欢喜?   楚流雪也不知道。   那是她最初,发自内心的彷徨失措,回避了心中的质问。   在之后的岁月里,她不止一次地对楚随烟下过梨花落。而每一次她都会后悔,再用解药将弟弟救回。   时间长了,楚流雪已经能很好地拿捏毒药和解药的药量,这成为她的一个习惯。   楚流雪不想要这样的习惯,她甚至厌恶自己,厌恶这颗摇摆不定的心。   有一回,她实在无法忍耐内心的折磨,打算一毒解千愁,仰脖灌下整整半瓶。   她奈何不了楚随烟,不如她自己死了算了。   楚流雪这样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体质耐毒,她喝下之后却没有太大的反应,还能保持清醒。   弟弟肚子饿,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微弱。他们连着三顿没吃东西了。   尽管身体不适,楚流雪依旧牵起楚随烟的手上街。   她远远地望见一道背影,是个年纪甚轻的修者。他似乎不常在闹市行走,涉世未深,被小摊子的商贩宰了也不知情,手中托着沉甸甸的钱袋。   楚流雪眼中只有那钱袋子,趁着他从商贩手中接糖糕的时候,抓紧机会飞身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锦袋。   她听见身后人“哎”了一声,没有像往常那些公子少爷,骂得脏极了。   他大概是第一次遇见钱袋被偷这种事,第一时间不是喊着抓人,而是将手中的零钱先交给商贩,把糖糕买了。   然后他才慢悠悠地去看小偷离去的方向。   虽然猜到对方的修为颇深,但这么快就被抓住,还是超乎楚流雪的想象。   她以为自己要挨打,心想着无所吊谓,忍忍就过去了。   幸好把随烟放在街口等着,不然他们两个——   楚流雪又麻木又庆幸着,就听见身后传来孩童的哭喊,是楚随烟追了上来。   弟弟瘦小的身躯盖在她的背上,说别打流雪了,都怪他肚子饿,打他吧。   男孩语无伦次地说,边说边哭,把那人弄得没有办法,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   “哎呦,容我说句话呀!我还什么动作都无呢,怎么你们俩先把戏演个全套啊!”   这是楚流雪和陶眠的初遇,一个走投无路的小贼,和一个“身无分文”的仙人。   陶眠的出现,是楚流雪悲惨的人生中,少有的几次救赎之一。   她想,原来除了老仆、秀才,这世上还是有好人在。   那就别死了吧。   她和弟弟跟随仙人回了桃花山。迈入桃花山的第一步,楚流雪就在心中和自己做好了约定。   只要楚随烟不下山,不回到谈家,那么她就放下仇恨,此生与山为伴。   那梨花落自然也是被她妥善地收起来。和自己约定好了,她就不必再彷徨。   楚随烟自幼多病体弱,不止是他一直漂泊在外的缘故,也有梨花落的原因。   他在桃花山大病几场,让仙人不得不四处求药。那时的楚流雪是自责的。   她自责,却又不免在想,随烟死掉了也好,一干二净,她不必受到内心的煎熬。   自然也是不会独活下来。   她想,自己真是个卑鄙又懦弱的人。   “后来你决定下山,我也不用再遵守承诺。能把你堂堂正正地视为仇人,不再徘徊,是我一幸。能够报仇雪恨,亲眼看见你死在我的面前,又是一幸。”   楚流雪语气平静地诉说,看着对面的谈放褪去血色,整张脸变得如梨花一样白,石桌上的杯盏碗碟被他不小心推落,碎了满地。   毒发得很烈,谈放已经不能维持寻常的语气说话,止不住地喘息咳嗽。   他的手指扣住石桌的边沿,勉强让自己不要跌倒,嘴角扯起一抹笑。   “流雪……既然是幸事……又……何必泪落。”   坐在石凳上的楚流雪面容静穆,没有多余的表情,神态安宁。   唯独一滴接着一滴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如同玉像垂泪,怆然凄婉。 第52章 她的承诺   楚流雪沉默着拂去眼角的泪水,继续和谈放说着话。   真是难得,别说对自己的宿敌,就算是谷中的亲信,她也很久没有这样长久地清谈。   如果是聪明的暗杀者,此时她应该早早离去,留谈放在这里自取灭亡。   但显然她是愚钝的。   她说出山之后,她有许多事要做。要回谷、要夺权。就算找幽冥堂寻仇,那也要等待时机成熟。   那段日子她要应对数不胜数的明枪暗箭,有来自谷内的,也有谷外的。   她知道有几次与谈放有关,但她暂时顾不得向他报复,毕竟谈渊还活着。   等到谈渊死了,谈放接任,那时她才真正将昔日的弟弟和幽冥堂划上等号。到底是向谁复仇,她已经不必纠结了。   她也是不被容许去纠结的,她不想让自己的心再度游移不定。   梨花落的毒是在很多年之后重新启用的。楚流雪知道,太过烈性的毒会被谈放立刻察觉,所以她并没有改进方子,依旧是需要时间生效。   只不过这次不是由她亲自来下毒,她找到了帮手。   “是……苏天和吧……”   不待楚流雪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谈放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除了苏天和,还能是谁呢?   他来到桃花山的目的就是为了观察楚流雪,而楚随烟意外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楚随烟的心远比楚流雪要狠绝,于是他挑中了他,二人离山。   起初楚随烟并不明白苏天和的想法。苏家一直效力的是天尽谷,现在苏天和又为何来帮世仇的忙。   苏天和给他的回应是,他们苏家需要“变化”。   更深的事情苏天和不与他讲,只是承诺会帮他坐上堂主的位置。   那时的楚随烟孤立无援,没有苏天和在暗中牵线,他根本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从谈渊手中夺下权力。   无论信任与否,年少的他必须倚靠苏家的力量。   后来他顺利地坐上了幽冥堂堂主之位,他问苏天和要什么酬劳,对方却淡笑着说不急于一时。   苏天和说他要回到天尽谷了。既然谈放得到了他想要的势力和地位,想必日后也不会再信任他。   为了避免出现兔死狗烹的惨剧,苏天和要彻底退出幽冥堂内部的争斗。   但他们之间私底下的往来始终未断,若说是朋友似乎并不恰切,很多时候苏天和只是来他这里喝茶赏花。   现在一切都有了解释。   “我……咳咳……我终于明白他真正所求了,”谈放讥讽地笑,“苏家的野心,咳……真是……”   不用费力,他就能猜到苏天和是如何承诺楚流雪的。   等到幽冥堂的堂主被毒死,一时间堂内大乱,那么天尽谷必然要趁虚而入,重创幽冥堂。   这几年天尽谷状似颓靡势弱,现在想来,或许是楚流雪和苏家合作,给他幽冥堂演的一出大戏。   那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恐怕也是天尽谷自己放出来的。   楚流雪一直在蛰伏,等待的也是今夜的机会。   “我只是……不解,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亲自……”   谈放不明白,下毒的事情,换谁来不成呢。   哪怕再让苏天和与他小酌两杯,也不是难办的事。   楚流雪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对面的人许久没有开口,谈放的视线已经模糊,耳边的虫鸣时断时续。   真想就这么睡去啊……   他的眼睛半开半阖,他以为自己等不到楚流雪的答案了。   这时楚流雪却给了他回答。   “因为我想亲自与你道别。”   “道……别?”   谈放一时间没有明白楚流雪的话,但是他亲眼目睹坐在对面的女子忽而咳嗽一声,呕出了半口血。   “你……”   楚流雪用衣袖擦了擦嘴角,面对不敢置信的谈放,轻笑。   “哎,时隔多年,能再次见到你的脸上出现这种表情,真是难得。看来不管过了再多年,弟弟还是能被姐姐耍得团团转。   我说我做了一个承诺,上山时有其一,下山后有其一。”   不论是对陶眠,还是对其他人,楚流雪都只说了上山时的承诺。   但有些事情,从她离山的那一刻,就决定了。   如果楚随烟下山,那么她就要楚随烟死。   如果楚随烟死,那么她也绝不独活。   这是楚流雪从未宣之于口的秘密,是藏在她心底的唯一秘密。   ……   陶眠与女子对坐已有半日,女子打了个哈欠,见仙人仍是不紧不慢饮酒的模样,小声嘟囔着一句。   “仙人还不拆信么?我来山里就是为了给你送这封信的。你要是不把它拆开,那我不就没有完成别人的嘱托?我可不想做个失信的人。”   他们面前有酒碟、有瓜果,还有一封被严实封好的信笺,静静地等候着他人拆启。   那女子的话音一落,陶眠垂下眼帘,望着信封上的“师父亲启”四个字。   字体笔锋锐利,不像是女子惯常有的秀丽。   但陶眠知道,这是他的三弟子的字迹,不管再过了多少年他都能认得出。   楚随烟没有回山,楚流雪也没有。陶眠守在山中多年,等来的,只有这薄薄的一封信。   不论他再怎么装作不在意,那信却真真切切地停在他面前,仿佛从石桌里长出一双凝视的眼睛。   “信放着就放着,又不会丢。”   仙人故意撇开头。   女子可不放过他。   “真的不拆开呀?这是你的三弟子最后留下来的东西,多珍贵呀。”   “我不识字。”   “我识呀!我念给你听,我可会念信了!你想听什么腔调?”   “……”   陶眠无奈地叹一声气,嘴里说着罢了罢了,他拆开便是。   女子乖巧地递过拆信的小刀,陶眠嘴上敷衍,动作却极为慎重。   他仔细地把信封划开,将信件从里面取出来。   信的第一句,就仿佛一声绵长的叹息。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 第53章 庄周梦蝶   (提示提示!这两章大量使用第一人称~是流雪的独白,希望大家能看完,感激不尽~)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   降生是我的人生中第一件无法自己抉择的事,从生下来的那天起,我成为窦家的女儿。懵懂稚童,却背负血海深仇。   有的人,一生一眼望到头。   年少的我总是这样想。   降生到什么样的家庭,拥有什么样的双亲,这样的事我很无力。   但路是要自己走的。   我要面对两个抉择,复仇,或者不复仇。   是飞蛾扑火,轰轰烈烈地死去。   亦或隐姓埋名,安静地度过庸碌的一生。   我的心向往后者,脚下的路却总是延伸至前者。   以至徘徊游弋,浮萍般,被雨水拍打,被河流推行。   如果你问我,走上复仇的路是否后悔。   我想我会回答你——悔。   人之一生,极少的时刻会坚毅、果决、破釜沉舟、不顾一切。   而大多数时刻,都在犹豫、迟疑、左顾右盼、投鼠忌器。   我是一个清醒的懦夫,恰似芸芸众生。   苏天和是个野心很大的人,我看穿他不止要天尽谷,更要吞并幽冥堂。   他暗中帮助随烟接下幽冥堂的位子,这件事他并不刻意瞒我。   因为他最终要的,无论是哪一方,都归属于他们苏家。   我看穿了他的目的,但没有阻止。   他答应过,即便幽冥堂消失,天尽谷也会一直存续。   这样,也不违背我的复仇计划。   他是最后一环。   这些想法是在一次密聊时,他对我坦诚的。苏天和是个谨慎的人,不会轻易暴露内心的真实想法。   是我先找上他说,我要与随烟同死。   他起初不敢相信,他说我为了这个位子,付出良多,搭上了无数条性命。   这么艰辛地得来,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我说,我不是“为了”这个位子,我从未想要占有一切。   苏家想要的是改变,他们要改变天尽幽冥互相消耗的局势。   而我要的是终结。   爱与恨,泪与苦,世代的恩怨,都在我这里终结。   我决定和随烟最后一次见面。   梨花落的毒在出发前服好。我心想,若是死在半路,也罢,无非是随烟捡了一条命。   若是没死成,那正好,计划继续执行,我和他死在一处。   下毒的过程比我想象得顺利。我假扮成你的模样,很可惜,被随烟一眼拆穿了。   他陪着我演了许久的戏,就像我们小时候玩闹。   随烟经常装作不知情,任凭我欺负他,把他骗得团团转,他觉得这样我会开心。   我们两个将死之人,又是咳嗽又是呕血,苟延残喘地聊上许久。   多少年,不曾有这样的时光呢。   当时只道是寻常。   随烟说,流雪,我累了。   坐上那个位置,台子垫得高高的,双肩的担子压得死死的。中间留有的一线天,仅仅留给他喘息的余地。   我苦笑着,什么都没回。   我又何尝不是呢。   眼下我们两个坐在这里,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是破破烂烂的两个布偶,两颗千疮百孔的心。   我问随烟可有后悔,他过了很久,才回应我的话。   他说流雪,世事难料啊。   他起初下山,是为了长生,为了保护姐姐和师父。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他知道,原来自己注定是姐姐的世仇,原来他不是桃花山的有缘人。   到最终,有诸多的身不由己,百般的有苦难言,让他走得离最初的那路越来越偏,渐行渐远。   最初的誓言啊,太模糊了,像一句梦呓。他时常想起,还会质疑,自己真的曾经说过那样的话么。   庄周梦蝶,究竟山里的闲静是真,还是山外的厮杀是真。   随烟已经分辨不清了。   我见他眨眼的频率越来越慢,呼吸也变得轻微,几乎听不见。   他又说,流雪,我累了……   我说,睡吧,随烟。   宿怨、仇杀,都会到此为之。你闭上眼睛,了结这场幻梦吧。   随烟听话地阖起双眼,嘴角微微扬起。   他说下辈子,就做个普通人吧。   种豆南山,煮酒弄花。   他要以普通人的身份,再与你我重逢。   随烟在我身边,渐渐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我望着天边明月,视线逐渐朦胧。   我想起了一件事。   有一天我梦见你、我和随烟围着一口井,从里面吊上来一颗硕大的西瓜。那颗西瓜可真大啊,我和随烟不自量力,轮流去捧它抱它,却纷纷跌了跟头。   瓜被井水浸润,凉丝丝的。几刀切开,翠皮红瓤,煞是脆甜。   我们三人环坐在院落的那张矮矮的小木桌,一人手里捧了一块月牙形的西瓜,消暑解渴,随意闲谈。   我出了好多汗,水淋淋的,真是怪事。哪怕酷暑降临,桃花山也从不会将人蒸到这种地步。   抬手一抹脸,才发现,哪里是汗,全都是我的眼泪。   我就这么流淌着泪自梦中醒来。恍然察觉,原来那并不是虚幻的梦境,而是我已经走出了很久的回忆。   夜来有梦登归路,是我想家了。   回首软红尘十丈,争似桃花鸡犬。   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和随烟不能死在此处,无法安眠。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背着随烟的尸体,去那座山,那个早就准备好的墓。 第54章 飞雪尘烟   我背着随烟的尸体,在水岸边发现一艘废弃的渔船。我心想,不如这样顺江而下,也好。   如果我支撑不住了,就任凭自己随波流去,枕着一江星河。   中途有一位不速之客登船,是个长相颇为明艳的女子。   她说她自青楼逃出,卖身不卖艺。   我一怔,她呸呸两声,说反了,卖艺不卖身。   我问那你带乐器了么,给我奏一曲吧。   她连连点头,笃定自信的模样。随后鼓起脸颊,给我展示她的独门手艺,开始用手指弹自己的脸。   我沉默,抬手叫停了她的演奏。   她说如果加钱可以欣赏她手弹肚皮的压箱绝活,我不得不劝她消停一会儿。   体内的毒到现在都没有要我的命,明明已经窥见死亡的门,中间的一段路却被拉长许多。   长夜无可消磨,我实在承受不住她的才艺表演,给她一袋子钱让她收手。   随后又说,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的故事很长很长,不知是否因为一颗心早已过载,总想着对谁诉说。   我不认识她,不清楚她的来历,也不知晓她的过往。   一个外人,说点真心话也没什么。   我提前声明,我中毒已深,大概是要讲到中途就会死。那女子没有慌乱,反而两手抱着膝盖,眼睛亮闪闪地望着我,一副准备好了的模样。   我说我的人生是悲剧开场,悲剧收尾,最终什么都没拥有,什么都不留下。   女子双手托腮,感慨一句——没事,最起码你还有钱能让人听你讲故事。   我的骤然沉默让气氛顿时尴尬,她嘿嘿傻笑两声,请求我继续。   我想,该从哪里讲起呢。   如果我有机会再听一次那夜的话,或许会为自己错乱和颠倒的故事而震惊。   毒药已经影响到了我的神智,我说话颠三倒四,女子却并不打断我,而是津津有味地听下去。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只是,太需要向谁诉说。   我讲了梨花村,讲了桃花山,她从我并不华丽的铺陈中幻想出它们的美,连连惊呼,如在眼前。   我提起老仆、秀才、左使……我的恩人。   还有养父母、谈家、幽冥堂……我的仇人。   她是个很会配合别人说话的人,提到前者她欢喜,提到后者,她代替我恨得咬牙切齿。   爱憎分明的性子。   最后的最后,我才与她讲起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我的师父。   我的弟弟。   我的师父像乍破云层的天光,驱散了我前面人生的阴翳和不幸。   在桃花山是我一生中最欢悦的时光,没有之一。   师父和山,把这样千疮百孔的我接纳了,不带任何附加条件。   这是我人生里少数的幸事。   然后我提到了随烟。   随烟、谈放、幽冥堂堂主……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我只能把一切过往,一股脑儿地倾倒而出,好的坏的混在一起,早已分不出彼此。   说到最后,我的眼眶渐渐热了。   但对面的女子哭得比我还伤心百倍。   她先是小声抽泣,随后又仰头哭号,抹着眼泪,语无伦次地说些什么。   她哭得有些滑稽可爱,我反而止住泪意,变得哭笑不得。   心中却又有一丝宽慰,原来弥留之际,还能有人为我、为随烟这样难过。   她哭过之后,问我有什么心愿未了。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给了她钱,却不看她表演节目,她心里过意不去。   我的身体此时已经渐渐说不出话了,想来,是总算要迎来终末。   我说我有两件事相求。   其一,带我和随烟的尸体,回到梨花村。   其二,把我怀中的这封信送到桃花山的仙人陶眠手中。   我没有力气握笔了,如果不嫌弃,还请她帮忙代笔,完成信的最后一部分。   我和她素昧平生,这两件事又并不容易办。于是我叫她不必勉强。等会儿我就死了,她先应下来,之后该怎么做,我也不会知道。   但她拍拍胸膛,信誓旦旦地与我保证,说她从不失信于人,一定把两件事办妥。   她说好了,现在你可以安心赴死。   我笑笑,仰头望向漫天星河。   繁星镶嵌在天际,落进眼底,坠入江流。   我仿佛也与它们融为一体。   师父,你经常挂在嘴边的“万物与我齐一”,是否就是这般感受呢?   她问我为何不回到桃花山,而选择葬在梨花村。   我说桃花山的坟地已经很拥挤了,不能再容下我们两个。   女子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问我口中那么美的桃花山,竟是个乱葬岗吗?   我摇头失笑。   我说拥挤,却并不是真的在说坟地拥挤。桃花山那么广袤,怎会安葬不了两个异乡的人。   我只是顾及那山上的仙人,不想他的心承载太多。   我想,只要不见尸体,或许你的难过就会减轻些许。   恐怕你要笑我天真吧。   梨花村后山的墓,我带你去见过。   那里有一处空坟。   原本是我为随烟准备的。   我犹犹豫豫,摇摆不定。那些年来,不知道该不该为他留这座坟,也不知道该把他划在哪一边。   临终之际,想法倒是清明了。   有罪无罪,人死之后一抔黄土,都消尽了。   我交代那姑娘,说我忘记给自己挖个坑了。你到了之后,若是发现那坟塞不进去两个人,就把我俩烧了,封在坛子里放进去。   姑娘又是信心满满的口吻,说我办事你放心,烧尸也是我的独门绝活之一。   我想笑她绝活还蛮多,但嘴角一僵,心脏在我的身体内砰然一震,如同有谁猛地敲了一口大钟,五脏六腑震得生疼。   我忍着浑身的疼痛,固执地把头高高扬起。   就让我落在星星里吧。   飞雪逝,尘烟散。   恩怨终两消。   我曾经想着过一世算一世,下辈子不重来。   但是师父,有你在,有山在,我想,或许重来也好,我和随烟一并,再度踏进山门。   可这其中诸多变数,万一我无法转世呢,万一我无法成人呢。   我不喜变数,却又挂念着重逢。   那便这样吧,如有来世,定要相聚。   如果没有,也不强求。   我和随烟走后,还请师父,多多珍重。   不必过分哀伤,我二人已经了却因果,是时候,终结此生一梦。   我的一生,有悔、有仇、有恨。   却也有幸。   一幸遇梨花。   二幸见随烟。   三幸入桃山。   无憾,无憾。   若你听见有风穿林,正是我们归来了。   莫要思念追忆。就把它,当作又一度相逢吧。   ——流雪随烟篇·完——   三弟子和四弟子的故事到这里就告一段落啦,感谢大家看到这里。   大家辛苦了,我也辛苦了,能把故事写至我心中的圆满,实在是松了一口气。   中间一度以为要达不到这个结局了,半夜瞪着眼睛看天花板睡不着觉。   万幸万幸。   其实本来打算自己写个人物剖析,想想又觉得,哎,我自己的思路肯定会干涉大家的想法。朋友们的评论留言我都会看,人物分析这方面我是比不上很多读者的,就不丢人献丑了。   接下来就是五弟子登场,我目前已经构思到八、九位弟子吧。   再次喊一嗓子!五弟子真的非常可爱!大家一定要来看她! 第55章 金手指的温馨提示   三弟子留下来的信很长,中途换了一次笔迹,大抵是由眼前的女子代为续笔。   陶眠看得慢,几次三番放下,不忍卒读。   见他实在痛苦,女子主动提出帮忙。   “我来读我来读,仙人若是不想听就把耳朵捂起来。”   陶眠把信递交于她,女子的嗓音清悦婉转,听得人心智清明。   如她先前所言,的确很会读信。   洋洋洒洒的一篇,从头念到尾。   前面尚且绷得住情绪,读至那句“无憾”时,陶眠端酒的手极其细微地抖了一次。   可不待他作何反应,对面的姑娘声线起波澜,停顿,捂着脸大哭起来。   ……   陶眠本来伤感着呢,被她的眼泪一冲,竟然消减了些许。   “你不是在流雪那里听过一次么,怎么又……快擦擦鼻涕,要流进嘴巴了。哭成这样。”   女子听话地用袖子擦嘴,哪里有什么鼻涕?   她顾不得许多,抽噎着回答陶眠。   “我难过啊,替好多人难过。仙人怎么都不哭的,放我一个人嚎,多尴尬。”   “原来你也晓得尴尬……”   仙人尚且有打趣的心情,看来是好好地承接住了两个徒弟的死讯。   他说他也难过。   “有些事,一开始预料得到结局。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描淡写地说出——看吧,早就说了——这样的话。”   “太苦了,呜呜。”   女子还在哭,现在又为仙人掉眼泪。   “仙人以后都不要收徒了,被迫一次次送别自己的徒弟,想想就好诛心。”   陶眠浅笑。   “这话我可不认同。所有人的结局都注定了死亡。难道因为结局已定,大家就不活了么?”   “但是仙人你有得选呀,”女子止住泪意,认真地与他讲道理,一板一眼有些可爱,“你是长生者,只要不理会红尘世俗,此生自是逍遥快活。”   陶眠第一次听有人给他陈列这样的道理,听着新鲜。   女子说得很对。   金手指把徒弟送到他面前,没说让他负责到底。如果仅要他悉心培养,那么他大可以把功法随便教教,学会了就一脚踹出山门外。   从此生死、贫贱、恩仇……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但陶眠偏偏要牵挂。   他不晓得旁的仙者如何,是否淡泊超然,浮于世俗而不染尘埃。   他从开始就只有自己,一人一山,千树花开。   在那一千年间,他每日喂鸡、巡山、打理花草、虔诚地祈祷上天赐予他一个徒弟。   说好听点叫不问世事,说不好听的,就是麻了。   后来,漂流的木盆送来一狗、偷鸡的二丫被他抓住、三土和四堆牵着彼此的手,仰头眺望巍峨的山门。   陶眠是从人修来的仙,没有经过残酷的天劫,和这山中的草木一并生发繁盛,恍然已入道门。   他听说过若要成仙、必先忘情的故事。   可他总是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情谊。   或许这会害得他痛苦难过,但陶眠想,如果他遗忘了痛的滋味,也会失去爱的本能。   他不愿如是。   “我从来,没有后悔与我的弟子相遇,每一个都是。”   仙人抬手抚过垂下来的花枝,这里的花木得益于山水滋养,长势喜人,一簇簇挤在枝干上,争先恐后地要人识得它们的美丽。   “他们各自行了自己的道。尽管桃花山令人眷恋,但他们都是背负着使命降生的,我不能强行挽留。   我知道他们有执念、有欲望,或是彷徨,或是迷失。   但他们都是我陶眠的弟子。   人生如逆旅,我也不过,是他们一生中的匆匆过客。   可他们每一个在我这里,都是独一无二的景致。   所幸天赐长生,仙人不忘,人自长留。   只要我活着,他们也会一并与山长存。”   仙人一番话,女子似懂非懂。但她大概明白,为何小舟上的楚流雪,会如此眷恋这处风土,连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念叨着这座山。   她一拍大腿,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   “我想好了!我也要留下来。”   “不成。”   “……”   沉默如水荡开,两人大眼瞪小眼。   “为何!我要拜你为师!我很有天赋的!”   “我这么有排面的仙人,要找徒弟,哪里能像路边捡块石头这么随便?我不轻易收徒。”   “那你有何标准?”   仙人闭起嘴巴,神神叨叨,右手食指上抬。   “看天意。”   “……”   女子是个急脾气,起身拍拍自己身上的土。   “看什么天意?我看就是凭心情!罢了罢了,不收算了!我还不稀罕拜呢。错过了我这等天赋异禀的修真奇才,仙人你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陶眠懒散地抖抖衣摆上的落花。   “山门在那边,慢走不送。”   “莫欺少年穷!总有你来求我的一天!哼。”   女子气鼓鼓地走出院落,陶眠刚刚一口酒饮得急,烈得他喉咙难受。   他握住茶壶的把儿,准备给自己倒杯温茶缓缓。   这时,许久未出现的金手指突然上线。   陶眠斟茶的动作悬在半空,心中顿感不妙。   【检测到符合徒弟资质的人选】   【徒弟姓名:荣筝】   【身世:浮沉阁前影卫】   【资质:上品火灵根】   【背景:浮沉阁为妖境几大势力之一,十二影卫是常年护卫在阁主左右的十二个功力深厚的杀手,身份神秘,来去无踪,只听从阁主一人吩咐。   荣筝原为十二影卫之首,化名“风筝”。她自幼被老阁主选中,经过残酷的训练选拔后脱颖而出,被送到少阁主杜鸿身边。荣筝忠心耿耿,为少阁主出生入死。可惜在某次意外中,荣筝为杜鸿挡下一剑,这一剑命中要害,自此她的身体无法恢复到往日的灵活自如,更不能长时间运功施术。   杜鸿见荣筝负伤,便让她退出影卫,到烟霭楼为他做事,负责打探情报之类的事宜。   烟霭楼背后的势力正是浮沉阁,它是妖境非常出名的青楼。   被放弃的荣筝心灰意冷,自楼中出逃,从此浪迹人间】   【以上为徒弟“荣筝”相关信息介绍,请宿主悉心培养】   【恭喜宿主解锁奖励:《焚玉剑法》*1,《通幽术》*1】   【……】   【温馨提示,由于荣筝身负旧伤,若是过度沉迷修炼一途,只能活到三十五岁】   【若是节制使用灵力,则寿命可适当延长。但荣筝体内有一毒蛊,是为多年前于浮沉阁埋下,此蛊无解】   【徒弟“荣筝”的寿命上限为五十五岁】   【具体的培养方式,请宿主自行抉择】 第56章 桃花山的第五位弟子   仙人接收到金手指传递给他的新信息。   随后起身。   半点犹豫都无,上一秒还在端着自家排面的仙人,下一秒就奔下山来。   考验的就是这么个吃后悔药的速度。   在山脚找到荣筝时,那姑娘还在生气,蹲路边,一把一把地揪草。   陶眠:……   “你再揪下去,它们就要秃了。”   “谁那么闲的来管本姑娘除草……仙人?”   没想到追过来的竟然是陶眠,荣筝惊讶得张大嘴巴,轻盈地蹦起来。   “仙人怎么又下山啦!你不是……”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刚刚被对方斩钉截铁地拒绝,叉着腰鼓起脸颊,说话前先“哼”两声。   “不是说宁愿捡石头也不要收我为徒吗!后悔了吧!”   “这是误解,”陶眠一本正经地纠正她,“我只说我不轻易收徒,可没有强行把你类比成石头。”   “难道我连石头都不如?你是说这个意思吗?”   “……”   陶眠在心里悄声问金手指,眼前这个真的是他要收的徒弟吗?怎么感觉脑子不大好使。   她的身份属实吗?听上去那么厉害的十二影卫……该不会是抓阄抓出来的吧?   还是说那毒连智力都会受损?   一连串提问,没一个得到回复。金手指压根不打算理睬他。   在陶眠内心进行着丰富的心理活动时,荣筝叭叭叭地发泄了一通,怨气牢骚消减不少。   她回过头来,发觉陶眠在出神,心头火又起。   “仙人你没有听我说话——”   “听了听了,不就是说‘我看不上你这样天赋异禀的徒弟,哭都没地方哭吗’,你要是想,我现在可以给你哭一个。”   “……”   他这么有求必应,荣筝反而没话说。   自顾自地咕哝了一句,声音太小,陶眠没听清。   “什么?”   “我说,”荣筝深吸一口气,好似方才的抱怨情绪全消,露出灿烂笑颜,“将来有个人能一直一直记得我,也蛮好!我答应做你的徒弟啦。”   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性格外放阳光,大大咧咧不记仇。   如果不是金手指给了确切的信息,陶眠实在无法把她和“影卫之首”这等身份联系起来。   在他的印象中,那种被从小训练的杀手,过的不都是阴暗血腥的日子?   何况荣筝的经历不一般,她那么牺牲自己,却又成为弃子……   “仙人?仙人!”   陶眠思虑的功夫,荣筝已经走出去好远,高高挥手臂催促他跟上。   “不是要回山么?走呀走呀。”   陶眠甩了下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在脑后。   罢了,有些事情过分追究,也是庸人自扰。   他快走几步,追上前面的荣筝,两人并排。   “仙人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陶眠。”   “噢噢,软绵绵的绵?”   仙人的脚步乱了一分,又装作无事地继续向前。   “不是,是安眠的眠。”   荣筝立刻明白是哪个字,手指在空中划了划,大概是在写他的名字。   陶眠知道不该问,却又情不自禁。   “你可有听过‘绵绵思远道’这句诗?”   “咦?这诗里面是你的那个‘眠’吗?”   “不……算了。”   荣筝从外面看上去粗线条,实则心思细腻,敏感地察觉出仙人的语气有低落。   “哎呀,”她举着一朵路边采的野花,递给仙人,“我不懂诗嘛,没什么文化的。”   “但是你很会读信。”   “那个啊,是之前有人逼我认字。识字太痛苦了,我恨不得把那些书本都吃了。”   不知道回想起什么不好的记忆,荣筝愁眉苦脸,五官皱在一起。   看她这样反应,陶眠失笑。   “安心,桃花山不学诗书,不会逼你做任何不喜欢的事。”   “那太好啦,”荣筝又恢复活泼,“看来我是来对了地方。”   两人回到山中,荣筝问陶眠她该做些什么。   陶眠抬头远望山的某个方向。   “按照惯例,带你见见师兄师姐。”   荣筝有些兴奋。   “原来我还有师兄师姐啊?他们在哪里?在哪里?带我见见呀小陶。”   “莫急莫急,你现在随我来。”   他们走了一段路,拐过几个弯,经过几处桃林,最后来到了那片墓地。   陶眠一扬手。   “来,徒弟,见见你的师兄师姐。”   “……”   荣筝的沉默震耳欲聋。   她望着眼前的几座坟,悄悄向后退了两步。   “小陶,我想起来山下有些急事,先走一步。”   “走什么,不是说好了要拜师么?”   荣筝欲哭无泪。   “来的时候也没人跟我说你们桃花山的徒弟都是埋在土里的呀!小陶你要不还是把我当块石头扔了。”   “晚了。”   仙人微微一笑,笑容看起来很不妙。   “你已经上了我们的贼……灵山,想下去,可没那么容易。”   陶眠让她放宽心,只要她不作死,死亡就不会轻易找上她。   “人都是会活到死的。”   荣筝僵硬地点头,信了他的废话。   然后陶眠又言。   “我是个开明的人,从来不强迫他人。如若你真的很不情愿当我的弟子,那我也可以放你一马。”   “小陶先不说放不放马,你能把我的脖子放开吗……”   总而言之,在一番威逼利诱下,荣筝成为桃花山第五位弟子。   一狗二丫三土四堆,因为荣筝手里捏了朵小紫花,所以叫她五花。   “来,小花,先跟你的四位师兄师姐打个招呼。”   陶眠招招手,引得不情不愿的荣筝往前走两步。   接下来就是冗长的四位弟子的生平事迹。   荣筝的耳朵听得都要生茧子时,陶眠终于打算放过她。   “你来我桃花山,为师绝不会让你白来,自然是要教你功法。”   陶眠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视他的第五位徒弟。   “但是你的身子特殊,不能修炼过度。小花,师父这里有两部功法,修与不修,现在请你自己来决定。” 第57章 安葬   荣筝没有急着做出选择。   她先问自己尚有多少年月能活。   陶眠实话实说,并不欺瞒。   “你身体里被埋了蛊虫,若是不过度消耗灵力,能活到五十五岁。”   “如何称得上‘过度消耗’?”   “好比是露天放置的一缸水。晨间取一瓢,夜里再续上。你若仅仅日常克制地修习,自然无大碍。   但如果,你要与人厮杀、斗法、复仇,短时间内快速抽空缸里的水,又续不及,那么寿命就要短上几载。”   “几载?”   “二十载。”   陶眠说话时,眼珠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面前的弟子,观察她细微的神情。   按照他以往的经验,这么苦大仇深的身世背景,不复仇,似乎不大可能。   他的前几位徒弟都走上了相似的路,至于小花,也……   “我选择活到五十五岁。”   “?”   陶眠一呆,好似完全没有料到对方会作出此种回答。   但荣筝的语气坚定。   “我要活到五十五岁。”   “你不复……莫非你的心中没有执念?”   “难道唯独心有执念之人,方可入此山门么?”   荣筝笑着反问仙人。   她的声音波澜不起,平静和缓,仿佛真的不计较过往前尘,往事如烟散。   但仙人不敢轻信。   “你……你们一个个当初上山的时候,说得都蛮动听,”他嘴角下撇,“等到时机成熟,总归是要离开此地,拦都拦不住。”   “小陶你这口吻可太哀怨了呀,怎么,难道师兄师姐们骗身骗心?”   “……那倒不至于。也罢,既然这是你的抉择,为师便不置喙多言。不过该教的还是要教,你酌情学。”   陶眠从袖子里掏出两本功法,拍拍土。   “小花,听好了。为师要传给你的第一本绝世剑法,名为‘焚玉’。”   “师父这个我会。”   “你要……你说什么?”   “我会。”   陶眠后面的话猝然卡顿,憋在喉咙里。   五徒弟的眼睛眨啊眨。   “你……会得好啊,你把师父整不会了。”   荣筝嘿嘿憨笑,她说她没别的本事,就会这么一套剑法。   陶眠心里一琢磨,估计是她之前在浮沉阁就习得的。   既然徒弟自己会,不明白金手指为何还要让他教。   莫非良心发现,打算给他减轻点儿教徒压力?   陶眠有片刻的胡思乱想,但荣筝能自学成才,是件好事。   “那你看看另一本会不会?”   他赶忙把手中剩下的书册塞给荣筝。   “《通幽术》?这是何术?没听过欸。”荣筝把那本薄薄的册子翻来翻去,想要看出什么名堂来。   “是通灵招魂之术。习得此术,你就可以沟通此岸和彼岸,差使鬼影亡魂。当然,也可见到故去的人。”   听过他的解释,荣筝眼前一亮。   “什么故人都能见吗?”   陶眠摇头。   “转世之人、魂魄不全者、还有阴曹里面位高权重的官,均不可见。”   “噢,”荣筝点点头。相比于诗书,她对功法的领悟能力简直是另一个境界,“也就是说,撞运气看缘分?”   “可以这么讲。”   荣筝掂量着手中的功法,唉呀一声。   “那师父你岂不是能见到师兄师姐他们?你们半夜睡不着凑一桌打麻将?”   “只能说,为师也是第一次见这本秘籍。”   “那师父要不你学会了,再教我?”   “你会了,师父便会了。”   “……”荣筝不解,“这是啥道理呢?”   “天意如此。”   陶眠算是掌握了诀窍,解释不通都归为天意。   荣筝晃了晃脑袋。   “哪里有徒弟反过来教师父的?这样吧,师父我们一并琢磨琢磨。”   她翻开秘籍的第一页。   “欲习此术,须得与鬼魂共室,参悟天机。”   荣筝边看边读出声音。   “师父,咱这桃花山,有鬼魂吗?”   “桃花山仙气盈沛,怎会有鬼?”   “那岂不是无法修炼,可惜可惜。”   “徒弟,”陶眠莫名有些迟疑,遗憾的是低头的荣筝并未瞧见他脸上的表情,“你真的要练这本功法?”   “来都来了。况且学会了能差遣鬼魂,多妙的一件事。”   “这样吧,”陶眠一咬牙,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既然你想学,师父带你离山,找个闹鬼的地方。”   “小陶你别勉强啊,我也不是非学不可。”   “不勉强。师父有师父的人脉。待把你三师姐和四师兄安葬好,我们即日启程。”   陶眠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他先带着荣筝,把流雪和随烟的坟墓修葺好。   正如流雪在信中所言,她拜托荣筝把自己和弟弟的遗体带回梨花村。   而荣筝不负所托,完成了三师姐交代给她的事宜。   留给陶眠的只有一封信。   “师兄师姐的都被我请回梨花村了,小陶,我们还要葬什么呀?”   荣筝对此不解。   陶眠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提到了另外两位弟子。   “严格来讲,桃花山的这几座坟,只有你的二师姐陆远笛真正葬于此地。”   “那大师兄……”   “顾园的墓穴里,只有他留在桃花山的遗物。”   荣筝“啊”了一句,好似出乎意料。   “小陶难道没有把那些遗物留在外面么?那可都是很珍贵的回忆啊。”   陶眠与徒弟闲聊的同时,手中的活计也没有放下。   他把楚流雪和楚随烟的几件衣物、木簪玉佩,还有儿时的老虎布偶、三四根不知道什么时候攒下来的糖葫芦签儿……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依次摆放在穴坑中。   “起初我也是这般想法,留那么几件东西在道观里,睹物思人。”   荣筝连连点头。   “对啊对啊,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但是顾园亡故后,我看着屋子里他留下的那些生活过的痕迹就伤怀。见了木盆也哭,见了小花瓶也哭,见了他使过的菜刀劈柴刀也哭。日日悲恸,夜夜哀切,某天清晨起来顿感自身从内到外都要干涸了,心想着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索性痛下决心,把顾园的影子从观中抹去,全部埋到这里。   这样,我便只须在每年祭日和清明,痛痛快快地哭两场,也不至于忧思过重,害得自己劳顿。   后来这习惯保留了下来,每个弟子故去后,我都这样做,轻车熟路了。”   仙人陈述着过往的经历记忆,终于,把两姐弟的遗物全部安放。   荣筝默默上前,帮他填土。   她帮了一会儿忙,偷觑仙人的面容。见对方没有过度的悲伤,才小心地问。   “小陶现在好像变得能平静地做这些事……唉呀,我不是说你对三师姐和四师兄没感情,我不太会说话。算了……我还是不多嘴了。”   荣筝悻悻低头,却听见仙人在对面轻语。   “不必多虑,在我面前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师父不会对你约束许多。”   随后又是一声轻叹。   “变得平静么?岁月待我,都讲不清,是苛刻还是仁慈了。”   他感喟一句,利落地起身,拍掉手中的尘土。   “好了,事不宜迟。师父这就带你下山,见见我的人脉。” 第58章 薛瀚的提醒   “……这就是你新收的徒弟?”   薛瀚正在宽敞的书房查账,对面并排坐着一对不请自来的师徒。   他把两人晾了半天。   荣筝是个坐不住的,时间拖长了,她就感觉凳子板儿上生钉子,扎得她浑身难受。   她忍不住,凑近陶眠悄悄问他。   “师父,你们真的是好朋友么?不会是走岔了路,寻到仇人这儿了吧。”   陶眠正要解释什么,却被薛瀚打断。   薛掌柜抬头一笑。   “小姑娘蛮会识人。”   荣筝的嘴巴微张。   “还、还真是仇家啊?”   “别听他瞎说,”陶眠挥挥袖子,打断这没来由的对话,“薛瀚,你本事大,我来请你帮个忙——”   薛瀚想也不想就拒绝。   “不行。”   “……”陶眠为自己抱不平,“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   “不管什么事,不行。”   “……”   两人相交的时间不算短,彼此都知晓对方是个什么德行。   薛掌柜的“不行”不是“真的不行”,无利不起早,他是要谈条件。   但陶眠最怕他谈条件。   “你说吧,这次又要让我做什么?”   仙人豁出去了,跟徒弟约定好,要教她《通幽术》,可不能食言。   他不愿意做那种承诺了小孩却又不兑现的大人。通常仙人只是嘴上不靠谱,该做的都会做。   何况他看出来,荣筝是个格外重信的人。   见他回应得如此果断,薛瀚放下手中的账本,笑吟吟的。   “暂时没想好让你做什么。”   “那敢情好,你直接……”   “别想美事。我要你一个承诺。”   “……”   陶眠沉默。   比起具体提某个要求,他最怕的就是这种玄而又玄的“一个承诺”。   “难道你让我去死,我也得去死吗。”   “你死不了,我知道,”薛掌柜放松地靠在紫檀椅上,“安心,不会让你做太为难的事。”   “包括收你为徒?”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我错了。”   仙人不愧是仙人,世事比旁人看得明白,滑跪的速度也是非一般的快。   薛掌柜的手指指尖在桌面轻敲两下,似乎是在脑海中搜寻合适的地方。   “你们来得巧了。最近我有一朋友来此地做客,席间聊到过他名下的一套山庄里面闹不干净的东西,还让我想想办法,找个高人。   既然你们主动提,那我也不再费力气。等下我拟一封信函,你们拿好,那边的管事自然就会让你们住进去。”   陶眠没想到事情有这么顺利,荣筝已经在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小陶小陶,那就这个吧。”   陶眠只得应下。   薛掌柜叫他们别急着出发,等明日天亮了刚好。   先在薛府歇下,还能留给他准备车马的时间。   荣筝没想到,师父的朋友竟然真的是这么靠谱的人。   她被薛府的丫鬟提前请离,到府里面更衣歇乏。   这下屋子里只剩陶眠和薛瀚二人。   荣筝离开后,屋门被人从外面敲响,是薛家的侍从。   薛瀚出去了一阵儿,和对方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对方似乎给了他什么东西。   陶眠听见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片刻后,薛瀚说“我知道了”,把人打发走。   随后才回了书房,手里多出一沓纸张。   陶眠看出薛掌柜有意只留他下来,单独说话。   不等薛瀚讲什么,他率先言道。   “该不该收徒这种讲到烂的言词,就别说了。薛瀚,有这功夫不如我们聊点别的。”   薛瀚笑意收敛,这倒是他心情好的体现。   “你想听我也不乐意讲,反正怎么都不肯听劝。我现在唯独庆幸一件事,就是你怎么作都死不了。”   陶眠一哆嗦。   “要不你把这话收回呢?一开口就插旗也算是一种天赋了,说不定我哪天真的……”   “就算有那么一天,你也是被你的徒弟害死的,”薛瀚不假思索地说,又不知自己脑补些什么,突然语气咬牙切齿,“你要是真被自己徒弟害死,那不如我现在直接把你在这里挫骨扬灰。”   “好好的怎么又犯病,”陶眠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算了算了,说正事。”   “……那就来说说你这个新收的徒弟。”   “怎么又绕回来?不是说好了不提这事。”   “没说我要阻拦,我只是查到了一些东西,提醒你一下。”   薛瀚的右手手腕一抖,一张崭新的通缉令从纸卷的状态舒展开。   上面的画像,陶眠熟悉极了。   连两颗梨涡都用墨水点了出来,正是荣筝的脸。   “浮沉阁大张旗鼓地放出消息,前十二影卫之首‘风筝’背叛阁主,逃亡在外。有消息者悬赏千金。陶眠,浮沉阁在妖境,说它能横着走都不为过。那个新继任的阁主杜鸿,又是个麻烦角色,不好得罪。   你的徒弟来头一个比一个大,说真的,从部下那里听说这小丫头是影卫之首时,我都不稀奇了。但这次和过往不大一样。以往不管如何,你的徒弟都是在你身边长大的,对你始终是忠心耿耿,一片赤诚。   这回你收留的,可是个叛徒。   她不但会为你惹上麻烦,她还有可能背叛你。   她和杜鸿的关系匪浅,一两句说不清楚。   如果泛泛地谈,妖境也是属于魔域的一部分。千灯楼内的拍品都是什么,你也亲眼目睹了。   虽然说好了不谈收徒这事,但我作为多年挚友,也想给你提个醒。   不然我怕下次再见到你,就是在千灯楼的拍品锦盒里。” 第59章 前往山庄   薛瀚的提醒出于好心。   他虽然偶尔嘴毒了点,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也没有害过陶眠。   仙人一直默默听着挚友的善意警示,不吭声。薛瀚心想他刚刚又送走两个徒弟,心里必然是伤感的,又不忍把话说重。   “总而言之,你再斟酌便是。何去何从,总归要你自己来拿主意。”   陶眠仍是不言,这下薛掌柜开始反省自己方才哪句话说得不对劲儿了。   “你……”   “如果我被卖到千灯楼,”陶眠的语速慢吞吞,似是边想边言,“大概能卖到怎么个价位?”   “…………”   最后薛瀚把他轰出了门。   “脾气真差,”站在门外的陶眠嘟囔着,“不是在好好聊天么,急啥。”   他抬头四顾,想找个人带他去寻自家徒弟。   瞌睡就有人递枕头,一个年迈的管事出现在他面前,笑容满面。   “请仙君随老仆移步。”   陶眠跟随这老管事,来到薛府的一处厢房。   他刚收不久的五弟子正在埋头吃吃吃。   “小花,”陶眠站在她面前,沉吟,“片刻不见,你的脸似乎圆润些许。”   荣筝翻了个小小的白眼,不知道是气得还是噎得。   看她四处找杯子倒水的急切,应该是不慎噎住了。   荣筝猛咽两大口水,长嘘一声气,样子满足。   “小陶,你的朋友真不错。府里的丫鬟姐姐长得漂亮,给的东西又好吃,说话也动听。”   “你光顾着看漂亮姐姐吃点心,就不能琢磨点儿正事?”陶眠的眼神在桌上的几碟红红绿绿的糕点之间逡巡,“哪个好吃?”   “这个百合酥!还有龙须糖……桂花糕也好吃!”   两人在薛府蹭吃蹭喝,陶眠品尝了一两样之后,取了旁边的帕子净手。   荣筝还在埋头苦吃,这桌上的小半点心都进了她的肚子。   陶眠忍不住劝。   “小花,点心甜腻,贪食容易腹胀。你若喜欢,师父以后买给你。或者我们可以再来薛掌柜这里蹭一顿。”   荣筝仿佛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吃了许多,有些不好意思地抹掉嘴边的甜渣。   “唉呀,失礼失礼。这些东西太好吃了,一时克制不住……”   陶眠感到奇怪。   “薛府的点心味道虽佳,但也不至于引得人暴食。”   “我以前没有尝过呀,”荣筝的右手恋恋不舍地捏着一块白糯甜软、撒着浅黄花瓣的桂花糕,“点心什么的,很胖人。胖了就行动受限,有人不许我吃这些的。”   荣筝说得云淡风轻,但陶眠知晓她过往的经历,绝不如她所表现得那般轻松。   “小时候我想吃,但是教我功夫的人不让。有一天我路过某个小姐的闺阁,看见她桌上摆了一碟酥皮的点心,油亮亮的。小姐尝了一口就嫌腻,叫下人拿到一边去。她带着一屋子的人出去放风筝,窗外的我就盯着那碟子点心犯馋。”   “吃到了?”   “吃到啦,真好吃,”荣筝眯起眼睛,似是回味,“虽然薛府里的厨子精心准备的更好,但那才是我吃过最美味的点心。不过幸福呢,都伴随着代价。那天晚上我就被处罚了一夜。”   “就因为吃了几块点心?”   “不是,因为我偷拿了小姐的东西。”   就算是小姐不要的东西,那也不该由她这种养在阁中的工具享有。   荣筝两手捧着一杯热茶,呼呼地吹散热气,想要尽早把它吹凉。   陶眠只是沉默。   直到女子抬手在他放空的眼前上下晃动,小陶小陶地迭声唤人,陶眠才回过神。   他还没开口,荣筝先把手一推。   “别!千万别可怜我!我现在能吃到就蛮好的,我很知足。”   陶眠摇摇头。   “没想可怜你。我活了一千来岁,这种凄惨的故事耳闻过几桩。往者不可谏,虽然弥补不了你的往昔,但一味沉溺在过去会变得不幸。今后师父带你吃香喝辣。”   “小陶,我吃不了辣。”   “……”   陶眠第一次意识到徒弟有点文化还是很重要的。   “回山之后给你补补文化课。”   “什么!说好了不强迫我读书的?”   “之前是为师低估你了。你的无知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咱们师徒之间的正常沟通。”   “生气!我错付了!我现在要用点心把我自己撑死,一了百了。”   “这是什么幸福的死法?师父也想要。”   “小陶太卑鄙了!你居然跟徒弟抢吃抢喝!啊!我的龙须糖……”   荣筝因为陶眠抢走了碟子里最后一块龙须糖而生气,她认真地给陶眠讲道理。   “虽然龙须糖都是龙须糖,但最后一块龙须糖和其他的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反正……”荣筝的感觉很朦胧,要她讲出来又很难,吃了没文化的亏,“反正就是不一样。”   “言之成理。”   陶眠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管徒弟说什么就一句“有道理”,然后吃掉了最后一块蝴蝶酥。   “……”   在一番师徒之间的友好交流之后,隔日,陶眠和荣筝终于磨蹭着出了薛府,捎上薛瀚亲笔写就的信函。   他们此行即将前往的地方名为栖凰山庄。   两人并不匆忙,一路坐在马车内观景赏花,自是快宜。   等他们终于抵达栖凰山庄,已经是傍晚时分。   山庄依山而建,在一处斜出来的山崖之上,如同盘踞的猛虎。   陶眠眯着眼睛望了望山庄。   他是仙,即便不借助任何法术,对于某些气息、风水之类的,天然拥有感知力。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那地方妖气森然。   来之前薛瀚没说他的朋友是不是人,大概率不是人。   既然非人,难道还会畏惧这些鬼魅精怪么?   “小陶?又在愣神……”   正思忖着,徒弟已经走出去十几步,两手圈在嘴巴边上,呼喊他的名字。   “来了来了。”   陶眠答应一声,心里暂时搁置疑惑。   等到了山庄门口,他这种不好的预感更深了。   不知道是不是薛瀚提前打过招呼的缘故,陶眠二人还没有行至大门前,就看见一个胖墩墩的男管事在等着。   他大抵是久候了,额头冒出许多汗,止不住地用手帕去擦。   管事的耳朵灵,老早听见脚步声,笑着迎上来。   但等他认清了来客的脸时,陶眠留意到,他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看来他们不是他等候的客人。   那他在等谁? 第60章 主人有请   “二位是……”   管事虽然心里纳闷,面容却仍是亲切热情,主动询问两位陌生来客的身份。   陶眠从怀中取出信函。   一见薛瀚的私印,管事的面容一整,看来已经猜到了他们的来头。   待他仔细阅过信函后,把纸张叠好,双手递还给陶眠。   “原来是薛掌柜请来的高人,怠慢了。请二位随我入庄内稍作歇息,庄主随后就到。”   胖管事的态度极为恭谨,看样子,薛府与这山庄的主人交情匪浅。   陶眠说一句“劳烦管事”,点点头,正准备带着徒弟进去时,身后却又传来轿子落地的声音。   又有来客?   管事从容不迫,先请山庄内的仆从带领陶眠进去,随后才迎接新的来客。   看他的表情,估计这波客人才是他真正要等的。   陶眠心里好奇,八卦的念头又起,正打算回头看看。   一只手却拽住了他的袖子,轻轻往下抻。   是荣筝。   五弟子不知为何神情慌乱,脸上毫无血色,而且不停地挤着他站,似是要遮挡住自己的身躯。   “小、小陶,我们先进去,快……”   陶眠瞥了徒弟一眼,什么都没问,转头对那等候的仆从低声说:“我弟子身体不适,请尽快带我们到客房,有劳。”   仆从微微躬身,手臂扬长,指向一条路,请两人跟随他过去。   荣筝始终贴着墙壁走,生怕被外面的客人发现。   陶眠一头雾水,就在此时,他听见门外的管事道——   杜阁主,一路劳顿。   杜阁主……   杜鸿?   陶眠有些惊讶。   原来这栖凰山庄的主人,和浮沉阁还有往来?   这件事是陶眠没有料想到的,估计薛瀚也不清楚。不过陶眠想,山庄这么大,两人又绝对不是抱着同一个目的前来,能遇上的可能性也很小。   他刚想安慰徒弟两句,让她不要紧张,大不了师父帮她易容。   然后又听见管事说了一句——苏谷主,您也来了。   ……   苏天和!   这回换陶眠脸色一变。他心里道了几声晦气晦气,和徒弟一起闷头赶路。   他怎么会来?   苏天和这个名字,陶眠是万万不愿提起的。   他的三弟子和四弟子之死,与他有直接间接的关系。   但流雪在信中没有表现出对他的仇恨,反而将天尽谷交到他手中,这样陶眠就不便对人做点什么。   毕竟天尽谷也算是流雪的遗物之一,陶眠也不乐意见得外人毁了它。   只是对于苏天和,他连回忆都不想回忆,最好此生不相见。   这个人陶眠看不穿,他太会伪装自己的目的,又野心很大。   陶眠怎么都想不到,当初的一场因缘际会,竟然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他那时还把他当作误入桃山的来客,把刚摘下来的仙桃与他分享。   早知道就不该分给他,直接把人赶下山。   陶眠忿忿地想。   门外的交谈声越来越远,不多时,仆从带着两位客人来到各自的房间。   陶眠简单地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没有发觉什么大问题之后,走到隔壁厢房,轻敲徒弟的房门。   荣筝方才的状态很令人担心。   房间内传来一声应,很快,房门自内打开。   五弟子已经调整好心情,又恢复往日的活力,跟陶眠热情地打招呼。   但仙人敏锐极了,一眼看出她在勉强。   “方便让我进去吗?”   荣筝侧了侧身子,让师父进屋。陶眠的眼神厉害,他瞄见徒弟的掌心有深深的牙印,应该是她自己刚刚为了控制情绪咬的,不小心下口太重,现在还没复原过来。   看来那个杜阁主,给小花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啊。   陶眠在心里叹气。   他就说呢,一个杀手,怎会如此开朗外向。   跟他上辈子拥有的阅读经验完全不符。   陶眠找了个空位随便落座,也让心不在焉的荣筝在他对面坐下。   他一开口,就是发自肺腑的实话。   “你也知道,我们两个是货真价实的骗子。”   “……?”   “除鬼这种事我活了一千多年也没接触过,本来么,桃花山也不需要我掌握这项本领。但现在来都来了,人家肯定也不会轻易放我们走。”   “那……咋办?”   “为师想好了,”陶眠用说大事专用的严肃语气跟徒弟讲明自己的想法,“等到晚上,那鬼咱们能抓就抓,不能抓,就翻墙跑。”   “……”   真是绝妙的馊主意,荣筝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才显得二人的对话没那么荒唐。   陶眠看出她的鄙夷,很不满。   “怎么,是瞧不上师父翻墙的技术么?年轻人不要太嚣张,总有一天你要明白这个道理。打得好不如活得长,功夫深不如逃得快。”   “我信了,师父,快收起你的歪理吧。”   “这都是岁月凝结的精华。”   陶眠编瞎话编得意犹未尽,口渴,给自己倒杯茶。   荣筝在这期间始终没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   她清楚自己刚刚过于失态,只要那人存在,哪怕不说话,与她而言,也是一颗心被攥在手里要碎。   她无路可逃,情急之下向眼前这个只认识了不足三天的仙人求助。   仙人为她指出一条路,还什么都不问。   荣筝简直不敢相信世间竟然存在这么幸运的事。   “小陶,你……”她犹豫着,终于把心里话问出口,“你真的不追究?我刚刚……”   陶眠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弟子。   “也不是不想问,”他说,“只是刚才聊我自己的人生哲理太入神,忘记了。”   然后他把耳朵凑过去。   “现在能说吗?我想听。”   “……”   荣筝强忍着心头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邪火,现在她有点明白为何陶眠那个朋友总是看起来脾气不好的样子。   仙人确实在惹人恼火这方面有点天赋在。   见徒弟半天没有回应,仙人嘁了一声,不屑。   “不想说算了,我这人活得长,最不缺的就是故事。”   “其实我——”   荣筝开了个头,陶眠再度把耳朵凑过来。   “你不是不想听?”   “听听无妨。但你可以不说。”   一来二去,荣筝都有些无奈了。   仙人虽然气人,但她之前那股复杂低沉的情绪也烟消云散。   “罢了,先聊聊你那个荒唐的计划吧。”   “怎么能说荒唐,这是最切实的……”   师徒二人正聊着天,陶眠口渴想要倒水,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主动为他斟茶。   陶眠还以为是徒弟良心发现,终于想着孝敬师父时,他抬起头,发现荣筝在对面吃东西,两只手各握着一块茶点。   ……   刚刚谁的手?   正惊疑着,突然,房门被从外面敲响。   是刚刚的仆从。   “二位贵客,我家主人有请。” 第61章 烛光晚餐   栖凰山庄的庄主是个三十岁的青年,看面相极为和善,待人也平和。   况且陶眠他们是薛瀚请来的,他和薛掌柜交情颇深,不消说,自是多加照拂。   刚入堂屋,陶眠第一眼留意到这青年的眉目间有焦灼,似乎为什么事情深感烦恼。   见他们进门,更是如同看见什么活救星。   陶眠的鼻子无声地嗅嗅,这位年轻的庄主被一种不属于他的鬼气缠身,随着他走近,气息愈发明显起来,浓烈到他都有些不适了。   他强忍着,没有吭声。   庄主名为齐允,上来先自报家门,非常给陶眠面子了。   陶眠也礼貌回应,他没有说自己从哪里来,只说是云游的道士。   “仙君莫要谦逊了,”齐庄主恭维道,“薛掌柜与我浅提过这件事,说要请来一位高人助我解难。能让薛掌柜称得上‘高人’的,必然不会是等闲之辈。”   陶眠心想薛瀚在外面还挺抬举他。   客套的话少絮,陶眠请齐允直接讲讲他遇到的麻烦。   提起这件事,齐庄主就一个头两个大。   “事情是这样的。栖凰山庄两年前刚刚建成,我一直住在临城的府邸。平时由山庄的管事打理,我半年前才搬过来。   搬来之后的头两个月尚可,没有什么怪事发生。但从第三个月起,每天夜里子时一过,我就听见有人在我的卧榻旁边哭,声音极为哀切,似是有深重的冤屈难解。   我被这哭声惊醒,睁开眼时,却空荡荡的,什么都发现不了。但等我一闭上眼,这哭声又起,连绵不绝,让人无法安寝。   时间久了,我的身子也扛不住。白日无精打采,夜里难以入眠。我想了许多办法。曾经尝试过一夜不睡,睁着眼睛守在床边,但无事发生。   也叫管事过来,代替我躺在榻上。但第二天管事醒来后称没有听见任何响动,而躺在隔壁房间的我却依然被那哭声折磨半宿。   后来我没了法子,只好搬回临城住。这下可更糟了。虽然听不见哭声,但诸事不顺。家里走水、外出有磕碰、府里原本和和气气的亲眷整天犯口角。最可怕的是,我的买卖开始亏本。   别的倒是小事,赔钱那就是大事了。   迫不得已,我又搬回山庄这边住。只是这夜夜哭声实在折磨人,我请来许多道士仙者都没办法解决,甚为苦恼。某日和薛掌柜在酒楼对饮时,不经意提了这事。薛掌柜说帮我物色人选,没多久,仙君您就来了。”   齐庄主对陶眠似乎颇为信任,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仙君,之前那些都是冒牌货,您跟他们肯定不一样!抓鬼这种事,绝对手到擒来!”   “……”   陶眠心里发虚,他可能比人家更冒牌。   多亏他千年修来的厚脸皮,这种时候还能信誓旦旦地打包票。   “齐庄主请放心,小仙既然受薛掌柜所托,必定竭尽全力。”   他身后低头站着的荣筝撇撇嘴。   真鸡贼啊小陶,说了“竭尽全力”,又没说“务必解决”。   齐庄主大为感动,连连拱手。   “那就有劳仙君!事毕之后,齐某必定奉上千金。”   陶眠大手一挥。   “钱不钱的无所谓,主要是想交个朋友。”   荣筝在后面不禁呛咳一声。   陶眠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继续询问齐允一些细节。   “齐庄主之前是否有姻缘未解,对方不肯甘心,才在死后继续纠缠?”   仙人满心想的是过去看到的故事传说,无非是富商寡信,女鬼哭情。   这齐允怕不是辜负了什么人,人家才连死了都不肯罢休,夜夜叫他不好过。   仙人有自己的猜测,但齐允面露难色。   “我知道仙君想说什么。可那哭声……明显是个男的呀。”   “……”   这倒是出乎陶眠的意料。   看来不是老情人哭丧,那就是有别的隐情。   陶眠打算今晚先探探究竟。   “齐庄主,今晚先由小仙和弟子在你房中,等候那野鬼前来。不过我们需要稍作布局,比较费时,希望能早些开始。”   齐允连连点头。   “好好好,一切都依仙君的意思。晚膳会派人送到房中,如果仙君有什么别的要求,尽管提出。”   陶眠和荣筝就这么来到了庄主的寝房,房间很大,布置却简洁,看来齐允不是个喜欢奢靡的人。   中途没有撞见杜鸿苏天和二人,算是万幸。   进入房间后的荣筝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活动浑身筋骨。   估计方才在堂屋,她也担心齐允认得她,那就坏事了。   荣筝放松地趴在四仙桌上,手臂舒展开,脸颊垫在其中一条,眼睛睁得圆。   她好奇地看陶眠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小陶,你在瞎忙些什么呢?”   “布局啊,不是都说了。”   陶眠手中有个巴掌大的布袋子,袋口敞开。他的食指和拇指伸入其中,捻出些白色的粉末,绕着房屋周围撒了一圈。   他做这件事时神情一丝不苟,像在完成什么极其重要的任务。   荣筝眯起眼睛打量,等她看出那东西是何物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人家辟邪撒的都是米,你撒点心渣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咳,这不晚饭还没送来么?先用这个装装相。”   陶眠终于撒完了半袋点心残渣,随后又点燃两根手腕粗的蜡烛。   这蜡烛的光竟然是绿色的,映得满屋子鬼气森森,荣筝感觉自己都快坐不下去了。   “这又是什么?难道是传闻中的犀照?能把鬼魂照出来?”   “不是,”陶眠在徒弟对面落座,烛光把他的额头照得都发绿,“主要是为了烘托一下气氛。”   “……”   气氛一时尴尬,两人都在沉默。送晚膳的小丫鬟推门而入时,看见两个安静的小绿人齐齐望向她,尖叫一声,手里的餐盒险些打翻。   荣筝眼疾手快,及时托住食盒底端,稳稳当当地放在桌子上。   陶眠一声抱歉,把人客气地请走。那丫鬟一面请贵客不要怪罪她毛手毛脚,一面心有余悸地走出房间。   师徒二人在一片绿色之中,享用着他们的烛光晚餐。   ……   子时降至,屋子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床榻之上,被褥起伏,陶眠闭着眼睛合衣躺下,耳朵微微动了两下。   荣筝的气息已经近乎消失。   刚刚他们分配任务,陶眠自觉地选择躺床上等鬼,他问荣筝怎么办,荣筝回他一句不必担心。   待师父就绪后,屋内的人影一闪,就不见徒弟的身影。   不亏是前杀手。   靠谱。   两人各自找好地方,静等不速之客。   哧——   幽绿的烛光无风自灭,青烟缭绕。   来了。 第62章 不期而遇   半个时辰后,在齐庄主的寝房内,有两人一前一后,狼狈地夺门而出。   千岁的仙人和前影卫之首在院子里,纷纷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喘气。   荣筝先言。   “小陶!你不是说你能搞定吗!怎么还没交手你就先逃了!”   “还怪我,”陶眠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师父这一大把年纪了,你个当徒弟的不得尊老爱幼,挺身而出?”   “我……”荣筝一顿,没想到师父脸皮这么厚,“我第一次,没经验。那鬼长得面目可憎,我下不去手。”   她又反应过来什么,怒视。   “再说小陶不是道行高深的仙人么?你跑得比我还快。”   “这话说得,为师也怕啊。”   “……”   荣筝为陶眠的理直气壮感到失语。   陶眠是个较少为难自己的人,遇事不决睡大觉,一般情况棘手时,他就先把事情搁置,过会儿再想。   方才在屋中的情势,就是他所谓的“棘手”。   “徒弟,”陶眠缓过气来,又把干净的手帕递给荣筝,擦擦冷汗,“你刚刚在屋内,看见了几条鬼魂?”   “……几条?”荣筝接帕子的手一抖,“我只看到一条,难道不止一条?”   陶眠沉默,随后说出了一番话,让荣筝好不容易擦掉的冷汗又刷刷落下。   “你当师父是逃出来的,其实为师是被挤出来的。那屋子里,都站不下了。”   “……”   荣筝欲哭无泪。   她要回家。   “小、小陶……这该不会是你给自己准备的托辞吧?没、没事,儿不嫌母丑,我不嫌你胆儿小。你别这样吓我昂。”   陶眠不知从哪里又变出来一支绿蜡烛,点燃。   “你这蜡烛不是用来烘托气氛的?”   “偶尔也可以用来照照肉眼看不见的亡魂。”   “……”   荣筝又怕,又想腹诽,真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才好。   陶眠端着烛台,那烛火被庭院中的细风一吹,摇曳,在窗前映出重重光影。   荣筝壮着胆子凑近两步。   !   这哪里是光影?分明就是鬼影!   不知道这烛光对它们是否有别样的吸引力,陶眠举起烛台,贴着窗户走了一段。砰砰数声,数不清的黑色掌印追随着光移动的方向,重重地贴在了窗户上!   荣筝不由得屏住呼吸。   “瞧瞧。”陶眠最后在墙角驻足,所有的鬼手印都汇聚在那处。   他的半边侧脸被烛光照亮,神情有些无奈。   “看来我们明天得问问齐庄主,到底是‘哪个’男鬼在他耳畔夜夜低语。”   “……”   屋子里是呆不下了,根本落不住脚。   师徒二人坐在院内的石桌旁,各自把手揣进袖口,睁眼到天明。   期间荣筝打了几次盹儿,中途有一回对面的人不在,她迷糊着张开眼,四下寻找,又被不断袭来的睡意击倒。   等她再度惊醒时,陶眠坐在原处,仿佛从未离开。   第二天一大早,院子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来人正是齐庄主。   齐庄主被高人和高人的徒弟眼底挂着的青眼圈惊到。   “这……仙君,可是遇到麻烦了?”   陶眠颔首。   “齐庄主,小仙只能说,你能活到现在,命是挺大的。”   齐允“啊”一声,慌乱且不解。   “求仙君指点迷津。”   陶眠详细询问了三件事。   其一,栖凰山庄选址在何处,这里之前是用作何用。   其二,齐允过往可有结识过仇家,尤其是其中有无懂风水者。   其三,先前来山庄看过的道士有何言论举措,都做了些什么布局。   齐允万万不敢隐瞒,把实情一一与陶眠诉说。   他说栖凰山庄的选址是他父辈就定下来的,他谨遵父亲遗嘱,花了大价钱开山僻壤,在这险峻的山崖建起一座宏伟山庄。   这地方本来没有人烟,但他动土前找风水先生看过,说是罕见福地,能庇荫子孙。   至于仇家么……他一个商人,讲究和气生财。宁可自己吃点亏,也不愿得罪了同行。所以,应该是不存在这种非要害他不得安宁的仇敌。   最后,齐允把一本花名册递给陶眠,上面详细记载了之前来到栖凰山庄的道士的道号、来头、停留几日、如何作法。   陶眠顺着花名册的第一行,眼神迅速溜一遍。   好么,一个都不认识。   但有个地方让他心中升起异样,那就是,这些道士都只在栖凰山庄停留三日。   “他们离开后去往何处?是活着离开么?”   齐允摇摇头,又点点头。   “道长们云游四方,去向我也不便多问。但他们都说山庄内盘旋的厉鬼难解,让我另请高明。”   陶眠应了一声,心底的困惑却更深了。   若是一两个,姑且说得通。   但这名册上面有十余个名字,莫不成都是骗子?   除了那占满一整个屋子的鬼影,他们在山庄发现了什么骇人之物,才被迫离开?   这些问题暂时无从求解。   恐怕他也要留够三日,才能发现其中的真相。   陶眠简单和齐允表达了自己要多停留几日的意思,齐庄主自然不会拒绝。   “仙君不必客气,想留几日都无妨。”   随后陶眠提出要在山庄内转转,齐允说派人陪他,被他摇首谢绝。   荣筝也说要跟着去,同样,陶眠没答应。   等齐允带着随从离开后,他才跟徒弟说:“杜鸿不晓得有没有离开,你就跟着我乱转,不要命了?”   荣筝只好点头。   “那你有事一定要来叫我!”   “放心吧,若是真有那时候,必然事态严重了,我肯定来叫你跑路。”   陶眠不多言,交代两句后,一个人离开。   他没有明确的方向,只是凭借感觉,到鬼气重的几个地方先行探查。   说巧不巧,在他行至一处回廊的拐角时,与一人撞了个正着。   那人后退一步,待看清眼前是谁,对方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是苏天和。   “你怎么在这?”   苏天和不等陶眠说话,率先开口。   但马上,他又不待陶眠回应,钳住他的胳膊要往外走。   “快走,你不能留在这里。” 第63章 布局   陶眠被架着走了两步,才意识到不对劲。   “等等等等,什么叫我不能留在这里?”   因他挣脱,苏天和不得不停住脚。   他有顾虑,似乎担心隔墙有耳,左右环顾后,才皱着眉问陶眠。   “栖凰山庄地偏,按常理你闲逛不会逛到此处,谁引荐你过来的?”   陶眠老实地报上薛掌柜的大名。   “薛瀚?那人老奸巨猾,你怎么会与他有牵扯?”   “你俩大哥莫说二哥,一样的心眼城府……不对,欸,你害死了我的两个徒弟,我怎么能心平气和地跟你讲话?好从现在开始,我们装作没见过彼此,走了。”   陶眠方才处于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的惊奇中,一时间那些恩恩怨怨没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恨不得抽自己两下,这自来熟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苏天和见他转身,背对着自己,拐个弯就要离去。那一刻他的脑海中闪过楚流雪和楚随烟的话。   ——我师父陶眠虽有千年修行,却是稚子心性。在山上吟风弄月还好,若是离山,恐被有心之人利用。这话说得为时尚早,但……你若在山外遇见了他,还请,多照拂。   ——小陶师父心善,见不得人间忧疾。他嘴上说着不愿招惹因果,但万万不忍见谁在他面前受苦。一颗真心,不可容人糟践。我作为桃花山的弟子,却犯下诸多业障,已是无颜面对他。苏兄,他日如若在何处与吾师相逢,劳烦代我捎去一声问候,这是我的不情之请。   在陶眠彻底消失在拐角前,苏天和开口。   “你的两个徒弟,都跟我说过,让我在外面帮衬着你。”   陶眠停下脚步,庭中的绿枝垂在他的后背,与青色的衣装相映成趣,萧然而素净。   “我们三人,各自有欲望,各自有所求。欲望和所求交缠在一处,成了死结,除非有快刀斩断。陶眠,我不求你的谅解,甚至你在这里对我刀剑相向,我也不会有怨言。你在桃花山对我有收留的恩情,我始终顾念,我不是恩仇不分的人。”   苏天和的声音落地许久,陶眠才有回应,叹息着,在幽冷的长廊间显得寂寥。   “我不过给了你几只桃子,就称得上‘恩’。我的两个弟子对你都曾推心置腹,你又怎么忍心,筹谋算计,让他们两败俱伤呢。”   世人多机心,陶眠只不过没有挡在苏天和的面前,碍了他的事。   而现在他的好心提醒,或许只是对自己良心的一种补偿。   这回默然的人换成了苏天和。   往事已逝,尘埃落定。陶眠不愿时时陷入感伤,他背对着人挥挥手。   “感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也会多加注意。”   苏天和不禁又言。   “陶眠,就算你不信我,有些话我也要谈。魔域也好,妖境也罢,和仙是站在对立的两岸。或许有极少数的魔和妖因为因缘际会,与仙亲近,但那毕竟是‘极少数’。   栖凰山庄危险,不宜多留。你,好自为之。”   陶眠侧着耳朵礼貌听完,点点头,终是离开。   唯余苏天和一人立在深翠白墙间,久久驻足。   其实苏天和的话验证了某些东西。   陶眠本来心里就有疑惑,才决定一个人到山庄里面转转。   中途遇见苏天和是偶然,不过有了他这番话,倒是节省了几分力气。   昨夜他用的蜡烛,非同一般。是在道观供奉后,他才随身带出来用。   那香烛燃起来自带仙气儿,若是普通的孤魂野鬼嗅到了,绝对要退避三舍,不肯靠近。   而他昨天绕窗走了一段,却引得屋中的魂灵紧紧追随。   联想到花名册上那一个个墨水写就的名字,陶眠深深惋惜。   栖凰山庄,简直是张贪婪的大嘴,不知饱腹,不肯满足。   他站在无人处,顿足,左手自袖口中取出一截辟邪桃枝,在墙上轻点两下。   一阵浅色光晕在桃枝的尖端亮起,是纯度极高的灵力。   陶眠抬起手,随着他徐徐行走,墙面留下一道笔直的白线,又随着他的走远而隐没。   他花费半天时间,走遍山庄,一个巨大而复杂的阵法悄然成型,将整个栖凰山庄困于其中。   做好这一切,陶眠把桃枝收回袖子里,换了一副轻松面孔,前去寻找他的徒弟。   庄主的小院平日少有人进出,除了两三个年轻力壮的侍从在此守卫,还有打扫的丫鬟外,几乎不会有其他人出现。   院子里有一株桃花,陶眠天然地亲近这花,站在树下欣赏良久。   可惜花不是好水养活的,自带一股妖气。陶眠心里道着可惜,又在思索一个问题。   ……   小花去哪了?   回来的时候院子里空落寥寥,半个人影都不见。那些丫鬟侍从是被庄主吩咐没事不要来扰他清净,但荣筝应该在的。   他明明临走时叮嘱过徒弟别乱跑,看来这新收的小徒弟也是一身反骨,把师父的话当耳边风。   出于对徒弟的担心,陶眠打算四处转转,看能不能碰运气撞见。   不得不说,仙人有点运气在身上。   多亏了下午的忙碌,他对栖凰山庄的各处已经大致摸清,辨认方向不在话下。   他在亭台楼阁间穿梭,因为不想让旁人发现自己的行踪,刻意隐匿了身形气息。   路过山庄的下人时,陶眠伸手勾去他肩膀上的落花,后者也仅当做一阵微风拂掠,抬头茫然四顾,打了个喷嚏。   一番寻觅。最后,陶眠在一个闲置的客房听见五弟子的声音。   原本仅为路过,不成想竟然歪打正着,邂逅了荣筝。   此时五徒弟在房间内,从窗户隐约能瞥见她的身影。   陶眠心里欢喜,人没事就好。   正打算推门而入,跟徒弟讲讲他的最新发现。   然而在这之前,里面的荣筝率先开口。   “阁主,请再给属下一些时间。” 第64章 怀璧其罪   小花在和谁讲话?   阁主……   是杜鸿?   陶眠心里疑窦丛生,但明眼人都知道,此时不该打草惊蛇。   站在门口有些碍事,他轻盈地翻身上了房顶,盘腿,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   房间内的声音尽数入了他的耳朵,陶眠垂眸细听。   “阁主,属下已经成功潜入桃花山,拜入陶眠门下,成为他的五弟子。   正如阁主高见,陶眠心思单纯,没有询问我的过往,而是直接要传授给我两门功法,《焚玉剑法》和《通幽术》。   此番前往栖凰山庄,正是陶眠托了他的朋友薛瀚,专门寻找一处适宜之地,修炼后者。   陶眠虽然容易轻信,但他修行高深,如果冒然袭击,恐不能得手。   依属下愚见,须得慢慢靠拢,缓缓接近,让他逐步放松警惕。”   荣筝把自己的行动和想法与杜鸿一一讲明。她已经打入桃花山内部,事情成了大半,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面对杜鸿时,她的声音语气和平时截然不同,冷清、平静,带着恭谨顺服。   本来打算随随便便吃个瓜,结果吃到自己头上。   屋顶上的小桃仙人有些哭笑不得。   他的眉眼依旧,没有任何得知真相后的震惊和恼怒。   说白了,他自认和荣筝的开头还不错,对方完成了他的三弟子的临终嘱托,还千里迢迢地把信带回桃花山。   那时陶眠想,这小姑娘不错,是个信守诺言的人。   不过现在看来,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举措,都是在为她进入桃花山做铺垫呢。   仙人心道,他收的这些徒弟啊,还真是……一个个都不够省心。   荣筝有条不紊地陈述着自己近日的所作所为,对面的杜鸿半天没有言语。   一只小小的画眉鸟从柳梢滑落,仙人摊开手掌,那机灵的小东西自觉跳上来,短短的喙啄来啄去。   鸟雀鸣叫声声,屋内也起了变化。   杜鸿终于舍得开口。   “小筝,许久未见,你清瘦不少。”   他一边说着,一边叹了口气。   “是我让你受苦了。”   荣筝没有言语,但想必是大为感动。   徒弟不说话,陶眠坐在房顶无聊,帮她配音。   反正现在他的任何动静,下边儿的两人都听不见。   杜鸿说荣筝瘦了,陶眠在上面捏着嗓子回。   “唉呀,阁主这话说得。如果不是你把我丢到烟霭楼,我怎么会吃苦?”   “阁中多事之秋,我当时没有权宜之计,只得让你去烟霭楼帮我打探消息。”   “阁主长了一张嘴就会编呀,你那么多影卫,非得要我这个头领去?实在不行,让我下面的兄弟们涂脂抹粉、男扮女装啊。”   “密令一下,我就后悔了。但阁中的亲信都劝我,这只是暂时的,迟早,我会亲自把你从烟霭楼接回来。”   “怪事,还没吃饭,我怎么就饱了?不得不说杜阁主画饼的功力真是深厚,小花我佩服佩服,五体投地。”   “……”   这回房中的杜鸿没回应,陶眠还在上面叭叭叭地说。   “杜阁主?阁主怎么不说话啦?是不是被我拆穿了伪君子的假面,你心虚?”   仙人自娱自乐半晌,别人不管,自己是高兴的。   他意犹未尽,最后撇撇嘴,小声骂一句“渣男”。   不是他向着徒弟说话,而是换作他是荣筝,早就放两把火,不管不顾地烧过去。   一把烧了烟霭楼,一把烧了浮沉阁。   话说到底是杜鸿还是杜鸿他爹救过她的命?小花怎么能忍气吞声这么些年。   陶眠听了一会儿,完全忘记自己是瓜主本主。自己的一条老命被人惦记,他还有心情浮想联翩。   对于杜鸿的关切,荣筝只是回了一句“多谢阁主关心”,然后又和他商量起陶眠的事。   杜鸿要陶眠的人。   这话说得可能有点别扭,准确来说,他是要陶眠的心脏来炼丹,助他度过下一次天劫。   妖修同为修士,每逢突破之际,自然也要面对浩大天劫。   境界愈高,天劫愈烈。   幸运的话,伤筋动骨,受点轻伤就过去。   如果不幸,没能挨过天劫,那就是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别说这辈子,就是连下辈子都一并无了。   陶眠是这世间罕见的存在。他肉身成仙,因为桃花山的山灵滋养,与这里合二为一。   这是独一无二的因缘,桃花山庇护着他不受天劫侵扰,而他也以自身的修为与善行回馈给山。   人山合而为仙,桃花仙自成一道。   他这般少有的境遇和仙体,不曝露则已,一经曝露,就会引来许多恶意。   只要炼化了他的身体,那么对方就能得到成仙。   在荣筝和杜鸿对话的只言片语中,陶眠捋清楚这件事。   好么,他这不成了一块行走的唐僧肉吗?   本来陶眠呆在山里,自己玩自己的,无人问津还好。   后来他收了大弟子。不过顾园只有早些年请他帮过几次忙,多年后就因为愧疚不得见,那时陶眠的名气还没有很大。   陆远笛当了皇帝,他作为帝王师,曾经掀起过一阵波澜。但新帝继位后,刻意抹去了先皇的诸多历史,陶眠也便被埋在往昔的尘埃中。   要说真正引起某些有心人关注的,还得是他那次在魔域幽冥堂的宴席上。陶眠不愿见两个徒弟大打出手,主动起身阻拦。   因缘巧合,他就被个别宾客记在心上,私下调查了他的身份。   怀璧其罪。   陶眠只是为了见见徒弟,就这么被人惦记上了。   不过说到底,还是魔域那地方特殊。千灯楼敢把仙人遗骸呈上来,那里的魔和妖对仙是个什么态度,就可见一斑了。   随后,陶眠还了解到,荣筝本来的计划,是下毒。   “虽然下毒是个方便的手段,但闲谈时陶眠跟我提过,他的三弟子是善毒的高手。徒弟都这般厉害,师父更是不会差。阁主,下毒一事,还须细细考量。”   虽然荣筝没有夸的意思,但陶眠还是心虚地摸摸鼻子。   要说毒这方面,他可远不如流雪。   杜鸿听了荣筝的解释,思忖片刻后,才回。   张口就有些隐藏的质问之意。   “小筝,你是觉得下毒不妥,还是不愿?”   “我……”   荣筝一时语塞。   掌心的画眉鸟啄了半天,也没讨来什么好处,啪嗒着翅膀飞走了。   陶眠半躺在屋顶上,望着漫天朝霞,咕哝一句。   “哎呀,命在旦夕。现在可如何是好呢。” 第65章 起局   荣筝一身疲色回到庄主的寝居,从月门外窥见屋内燃起一盏油灯。   灯光昏黄晦暗,落了一小片暖意在外。即便隔得远,荣筝依然感觉到身上的寒意清褪少许。   她双手合十,抵在额头,深深呼吸几口。   这是她惯有的舒缓情绪的小动作。过去每次出任务时,她都要一个人待在某个无人的阴暗角落,什么都不做,只是听自己的呼吸声。   还差一个承诺……   杜鸿答应过她,只要完成这次任务,她就可以拿到那三样本该属于她的东西,远走高飞。   从此浮沉阁的一切,那些黑暗、浑浊、肮脏的过往,都与她无关。   她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振作起来。当陶眠听见屋门被敲响,那个活泼开朗的小花又回来了。   “小陶!我从膳房取了晚膳。热乎的,快来快来。”   陶眠坐在一只高凳上,两腿岔开,弯腰,手里一根格外粗壮的桃枝。   他正握着匕首把枝干的一端削得尖尖。   “这是在忙什么?”   荣筝把食盒搁置在旁,好奇地背过手探头去看。   陶眠吹一口气,闭起单边的眼睛打量。   “提前做好准备。万一屋里那些冤魂邪性大发突然暴起,还能有个抵抗,你跟我不至于被吸干在这里。”   “这屋子里的东西居然这么厉害?”   “为师只能说,如果打不过,你我二人就只能加入他们了。”   “……”   荣筝打了个冷颤,不敢再深想。   陶眠让她搬一把凳子来坐,饿了先吃,不用等他。他做这些手工活时格外细致耐心,不仅要把桃枝多余的细小分叉削掉,而且在那留下的“疤痕”处还要仔细打磨,直到变得圆钝光滑。   房间里只有沙沙的木料声。荣筝不由得被他沉浸的状态感染,坐下后,两手托住脸颊,观赏陶眠的一举一动。   仙人总是静的,他衣衫垂地,姿势随性,恰似青山接水,静谧宁然。荣筝看着看着就入神了,她在看陶眠,又好像在透过他,窥视了更遥远的岁月。   “小陶,你一个人在山上,是怎么生活的呢?”   荣筝想象不出那样的时光。她的生活永远在动荡,但被这翻涌的浪潮裹挟,脚不沾地忙碌起来,反而不觉得冷清。   然而陶眠和她截然相反。只要给他一片落脚的地方,不论在闹市还是深山,哪怕无茶无酒也无花,他都能怡然自得,和自己相处得很好。   在亲眼见到之前,荣筝简直无法想象世间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荣筝没读过多少书,这是杜鸿过去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他说小筝,你看,无论达官高门,还是走卒贩夫,熙熙攘攘穿街而行,绕不开的唯有“利”这一字。   而我也不过是浮世一俗人,远比不上你心中勾勒出的那么好。   那时的荣筝,生命中只写下了杜鸿这一个名字。   她深知杜鸿不是完人,他有掠夺的欲望,也有莫大的野心。当年他为了继承老阁主的位置,不惜用毒计害死了对方的嫡子,自己取而代之,抢走了对方的一切。   真正的少阁主惨死在荒郊野岭,而归来的私生子,明目张胆地占据了原本属于后者的东西。   至于荣筝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她是与之同行的刽子手,那致命的一刀,就是她亲自斩下。   杜鸿的手不能沾血,所以,这些腌臜事就由她一并揽在肩上。   少年临死之际,回首仰视她的那一眼始终萦绕在她的心间。她不懂,怎么会有人面对一个行刑者,露出这样哀伤又怀念的眼神。   他说风筝啊风筝,谁来剪短你的线,谁来把自由还给你。   荣筝为杜鸿解决了最大的障碍,自然也成为新阁主最信任的人。她被他亲手提拔至十二影卫之首,不论前往何处、不管怎样重要的事情,第一个念起来的永远是荣筝。   杜鸿总是笑言,没有小筝,他就如同断掉了双臂和双腿,只是会思考的废人罢了。   阁主的夸赞是很少见的,哪怕事事办得完美的风筝,也仅仅是偶得个一两句。   荣筝把这一两句、三四句存起来,攒钱一样的,积蓄在自己心里。   这让她无惧无畏,让她饮鸩止渴,让她变得愈发锋利,成为一把好用的尖刀。   如果没有烟霭楼的变故,如果不曾发生过那样的事……   荣筝深深闭上眼睛,嘴角微微抽搐。   当她不去看仙人时,仙人却静静地望向了她。   削桃枝的声音不知何时停止了。   “小花。”陶眠不去问荣筝为何晚归,去了哪里,也不问她为何流露出如此隐忍的神情,他只是和徒弟做了一个约定。   “等我们解决了栖凰山庄的事,回到桃花山,为师与你做个约定。”   “约定?”荣筝不懂,“小陶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直说便好。我给出的承诺,一定会兑现。”   “承诺是单方面的,约定呢,就是两个人的事。师父有要你做的事,也有为你做的事。”   “我……”荣筝有些无措,过去的她都是为杜鸿单方面做事,然后得到奖赏。   那些赏赐,无非是宝物金银,对于杜鸿来说,无足轻重。   阁主绝不会为她做什么事的。   “快点答应下来,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说不准明天就忘了。”   “好。”   在陶眠的催促下,荣筝只好点头。   仙人见她应了,才展颜一笑。   “你问我的那个问题么,等你回到了山,自然有答案,不必我来赘言。好了,快入夜了。你先把晚膳用好,今晚好好休息。”   “休息?”荣筝又恢复了活力,“小陶,这屋子里的东西可不好搞定。要我怎么休息?吓都吓死了。再说你有什么计划,讲出来我帮你呀!”   陶眠手中的桃枝轻敲两下方桌边沿。   “山人自有妙计,你就瞧好吧。”   虽然不明白仙人要搞什么名堂,但荣筝还是乖乖听话,吃了晚饭,然后靠着椅子等。   陶眠一直在闭目养神,双腿盘起,坐在床榻中央。   晚饭他一口未动,荣筝劝他吃点垫肚子,被他婉言拒绝了。   夜幕四合,荣筝打了个哈欠,脑袋一点一点。   不知是否白日和杜鸿周旋时耗费了太多心力,她今夜格外疲倦。   想和仙人说一声,但她连吐出清晰字句的力气都消失了,只能放任自己坠入梦乡。   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帐内的仙人悄悄睁开一只眼,觑着自家徒弟。   确认对方睡着之后,他打开芥子袋,把昏睡过去的五弟子搬进去,袋口收紧,收缩成原来的大小,再妥帖放回袖中。   这样不管外面闹出再大的动静,荣筝也不会被伤害半分。   做好这个工作后,陶眠把他事前准备好的所有香烛捧出来,每隔一段距离立一支,均匀地绕着屋子摆放了一圈。   他手中的桃枝在地面轻敲两下,所有的烛火同时燃气。   在森然的冷光中,每根香烛的后面显出一位修士的魂灵,所有亡魂齐齐望向站在最首的陶眠。   陶眠神态恣然,眉眼和畅。他面朝在场的修士,理了理衣袖,欠身,微一拱手。   “有劳诸位道友。栖凰山庄今日一劫,不破不归。”   众亡魂还以一礼,场面静寂而肃然。   礼毕,修士们纷纷屈膝打坐,手中掐着各式各样的诀,无声地吟诵。   陶眠望了望窗外月色,桃枝再次点地。   这次,不再轻似燕尾曳水。   第一击,如撞山钟,地面出现道道深隙。   第二击,如雷裂天,屋内的装饰陈设尽数崩碎,瓦片纷纷坠地,房屋摇摇欲倾。   第三击,如龙出海,整个山庄仿佛被一张从天际传来的巨网笼罩,狠狠为之一震!   一道从庄主寝居向外扩张的结界,和从山庄四面向内收拢的结界相碰撞,两股同源但方向相对的力量几乎要把山庄捏个粉碎。   在这连续不断的破裂坍塌声中,又一声尖锐的鸣叫撕裂长空。   房屋已经坍塌大半,透过光秃秃的顶,陶眠得以看见一只暗红色的巨凰在他头顶振翅。它虽然有凰的样貌,但翅膀染血,眼球浑浊,粗壮的脚镣缠绕在它的双足,将它深深锁在山庄,无法逃离。   陶眠本身是仙,亲眼目睹有神性的灵鸟变成这副模样,心中一涩。   “人和鸟,怎么都要被束缚。”   他叹惋一声,抬头,看向凰鸟背上的那个人。 第66章 蜉蝣   栖凰山庄,顾名思义,是凰鸟栖落过的地方。   神鸟短暂地眷顾此地,本来是一种天赐的福祉,却被有心人利用,强行将它困在这里。   陶眠走出破败的屋子,仰起头,对着鸟背上的人喊了一句——   “上面的朋友你好吗?”   “……”   上面的朋友没说话。   不知道是因为距离太远,还是认为这么隔空对着喊显得很二。   “上面的朋友真高冷。”   陶眠自顾自地嘟囔一句,那截桃枝却被他紧紧握住,不管外在如何轻松,手可是没放松过。   既然高冷的朋友不过来,那就只能他过去了。   陶眠正打算动作,不知对方是否提前预测了他的行动。凰鸟沙哑地嘶鸣,张开巨大的翅膀,直奔他的方向袭来。   哪怕被拘束多年,巨凰的威压仍是没有消减太多。不用旁的招式,单是那每一片羽毛上附着的灵力,就能把人生生刮死。   陶眠俯低身子,将将躲过,看样子大有余裕,还能吐出嘴巴里不小心吞进去的沙子。   “咳咳,还真是不客气……”   他挥了挥面前的土,试图看清楚对方的位置。这时从身后传来一阵劲风,神鸟再起,眼看着要把站直了的他狠狠拍进地面——   这一次巨鸟掠过,房屋倾颓大半,落得一片废墟。   废墟之中却不见陶眠的身影。   巨凰之上的人眼神四顾,正搜寻仙人的踪迹……   “找我吗?”   身后有一道声音乍起,惊异回头,陶眠笑意盈盈地望着。   “齐庄主,你还是适合当个商人,不适合修炼。”   齐允没想到陶眠的行动竟然如此捉摸不定。他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对方已经近了他的身。   “仙君又何必坏我的好事,我一介凡人,只有这个小小心愿……”   “齐庄主,不是我非要坏你好事,而是我再不行动,就要被你这山庄一并吞了。”   陶眠摇摇头,不赞同地说。   齐允一手背在身后,暗自抽出武器,同时还要与陶眠敷衍。   “仙君是长生者,又怎么会理解我这等凡人的心愿。正是因为岁月短暂,有些事才要急着求。不像仙君,有大把光阴,由你消遣。”   “消遣么,”陶眠笑笑,“是消磨吧。”   巨凰再次发出一声鸣叫,似乎察觉到了背上多出来的人,变得惊慌失措。   它挥动羽翼,想要飞到更高处,又被脚上的镣铐钳制,跌跌撞撞地落下来,可怜至极。   陶眠蹲下身子,手掌抚了抚它的羽毛。   可惜它已经被强行喂了修士的血肉,灵性闭塞,感受不到陶眠渡过来的纯净灵力,而是挣扎得更加激烈。   陶眠疼惜不已。   “齐庄主,凤凰是百鸟之王,有灵性,有神位。你冒犯神灵,死后要被天道惩戒,坠入三界外,饱受魂魄撕裂之苦,永不得入轮回。”   齐允讥讽一笑。   “我只要此生长存,不要什么转世轮回。”   “竖子狂妄。”   既然执迷不悟,那便不必多言。   桃花山的仙人光风霁月,不喜争斗。因为不好斗,常常叫人误以为他是个只会赏月饮酒的文弱的仙。   但他教出来的徒弟各个独步。徒弟如此,师父又怎么可能软弱。   齐允得到凰鸟神力,靠旁门左道,已自成一派。他用剑,剑意凛冽,附着了无穷无尽的怨灵瘴气。   而陶眠只用一段桃枝。   三手。   第一手破齐允自身护体的瘴气,让他的身迹无从遁形。   第二手乱齐允的剑气法心,断掉他的节奏,让他露出马脚破绽。   最后一手,长剑被打落在地,桃枝点在齐允的心脏,一触即发。   陶眠的眼神冷穆沉静。   “我不愿增杀业,但你犯错太多。此番出手,既是为凰鸟,也是为同仁。齐庄主,长生非幸,幸在长宁。你用如此残忍手段得到长生,也终会反噬自身。”   齐允两手空空,挤出一抹笑。   “仙君,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高高在上,看我不过如池中蜉蝣,困斗一生。”   “……”   陶眠微微抿唇,一缕灵力如丝,注入桃枝之中。   白光闪过,凰鸟背上站立的,唯余陶眠一人。 第67章 善后   齐允不管怎么费尽心机,到底是凡人。与仙交手,失败只是一瞬间的事。   陶眠不需要耗费太多力气解决他,但他有很多善后工作。   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度所有无辜受戮的道友往生。   陶眠的手中只有一本薄薄的花名册,也庆幸还能留有这一册。   事发突然,许多准备来不及,他只能利用芥子袋中已有的物件来布置。   设立法坛、悬幡,诵念咒法,接引亡魂。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   阖目诵咒的仙人缓缓地睁开眼睛,在他面前站立着那些枉死的魂灵。   列位道友生前修道积德,功行圆满。可往长乐净土,永离苦难。   众魂齐齐作揖,与陶眠为别。一身化作星子,散入天幕。   陶眠送别了诸魂,这才回头去看那伏在地上的凰鸟。   巨凰狼狈地趴在地上,身子起伏微弱,看来已经是强弩之末。   察觉到有人靠近,它挣扎着想要逃离,却又在中途失掉力气,重重地跌下来。   扬了仙人一头一脸的土。   陶眠呸呸两声,甩掉头发里面的沙砾。   他一手探出,试探着去触碰凰鸟的头。   “别咬人啊,把我咬死了,可没人救你。”   不知是不是因为力竭,凰鸟觑了他一眼,就不再挣扎。   陶眠顺了顺它的翎羽,挺新鲜的触感,有点扎手。   他安抚了神鸟的情绪后,就来到它的爪子附近。   那里被沉重的寒冰锁链牢牢束缚,镣铐缠得紧,凰鸟又不停地想要挣脱,新伤旧疾叠加,已经深深地陷在肉中。   附近一圈青紫,还在不断地流血。   “会疼,忍忍。”   陶眠把手轻轻搭在镣铐之上,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掌心传导至心脏。   他皱了下眉头,灵力汇注,那镣铐从中间断开一道缝隙,哗啦几声落地。   凰鸟低鸣,眼睑坠坠,将要黏在一起,尽显疲惫。   解除了束缚神鸟多年的镣铐后,陶眠向后走了两步,背着手打量面前如同一座小丘的凰。   “这么大的个头,不好带走。放任你留在这里呢,你自己也没能力飞走……商量一下,能不能变小点?”   陶眠拍了拍凰的羽翼,后者轻叫,似是回应。   随后仙人眼前一花,那庞大的神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趴在地上的一只……鸡。   仙人沉默片刻。   “说真的,考虑过有可能会像,没想到竟然这么像,”他把凰从地上稳稳抱起来,“行吧,正好跟我的黄答应作伴。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昕贵人吧。”   昕,旦明,日将出也。   陶眠给了它一个美好的希望。   你要快快痊愈,然后扶摇而上,背负青天。   回到属于你的地方。   昕贵人在仙人的怀中沉沉睡去,陶眠最后望向的地方,是齐允的躯体。   正如他之前所说,擅自违逆生死之道,又冒犯神灵者,要受到天道的惩罚。   齐庄主的灵魂大概已经在受罪了,这里留下的只是一具空壳。   陶眠想了想,还是施加法术,给他立了个简单的坟墓。   仙人业务熟练,这点事难不倒他,很快完成了。   虽然这样做意义不大,但齐允最后留给他的那句话,让他多少受到触动。   池中蜉蝣吗……   朝生夕死,转瞬即逝。   齐允说他是站在池外的仙,他拥有更漫长的生命,他可以高高在上地俯视凡人沉浮挣扎。   但陶眠心作何想呢。   他在想,池塘之外有湖泊,湖泊之外有山川,山川之外更有天地。   从更广更远的角度去看,他远没有俯视的资格。   他也不过是天地一蜉蝣罢了。   ……   荣筝难得睡了一个安稳觉。   她做了很长的梦,梦的内容记不清了,但不是噩梦。   她仿佛被一叶小舟承载,在如镜的江水上飘荡,顺流而行,没有目的方向。   等她行至一处桃花盛开的水岸,一只蓝蝶落在船边,翅膀翕动。   她伸出手去,触碰到蝴蝶的翅膀那一刻,她的梦散了。   睁开双眼时,入目的是一人一鸡。   “小花,醒了?”   陶眠抱着一只瘦弱的母鸡,两双眼睛盯着合衣躺在床上的五弟子。   “小陶……你怎么偷人家的鸡?!”   荣筝起先还犯迷糊,待到看清楚那只鸡,不知道触发了哪一点,她立刻坐起来。   陶眠倒退两步。   “不是我偷的,是它自己溜达到我门前,我才抱过来。”   “那不还是偷。”   “……你把口水擦擦再来谴责我。”   “能吃吗?”   “不能。”   荣筝刚一睁眼,就被陶眠催促着收拾行李,他们要尽快离开栖凰山庄。   “不是要除鬼吗?难道是……失败了?小陶,快点快点,咱们赶快跑,不然等会儿人家来算账。”   荣筝自己脑补了一个合理的原由,陶眠本来没想到,但将错就错,顺着徒弟的话说,免得解释起来麻烦。   “是是是,就等你收拾好呢,再不跑来不及了。”   两人翻墙离开了栖凰山庄,没走正门。   荣筝是真的以为陶眠没给人家把事情办成,跑路的动作麻利极了。   她一直昏睡,自然不知道陶眠早就料理好了这里的一切。   包括他潜入胖管事的居所,桃枝在他的额头点化。   等到天明,他的记忆中自然多出了庄主因急病而离世的一段,该做什么他心中有数。   至于同在山庄的苏天和与杜鸿,陶眠也悄悄去看了。   这两人早已销声匿迹,或许在发现山庄的异动时就已经离开。   除了那只鸡,陶眠什么都没带走,和五弟子一起返回桃花山。   到了自己的地盘,他把恢复了些许精神的昕贵人放在观中的小院儿。   黄答应发现他有了新鸡,趾高气昂不理睬仙人。昕贵人倒是对它极为好奇,亦步亦趋地跟着,模仿它的动作。   把黄答应烦得不行。   好不容易死了两个兄弟,它一鸡独霸全笼,这下不知道从哪里又来个野家伙。   它拍打着翅膀,让昕贵人离它远点儿。   陶眠叮嘱它们两个要好好相处,然后才给徒弟指了指她的住处。   “这两间屋子都打扫过,你挑一间,都是你师兄师姐住过的地方,风水很好。”   “……”   荣筝左右瞧了瞧,随手指了一间,正是楚流雪之前住过的。   “那就这间吧。”   “成。”   陶眠没别的说法,点头应下,随后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屋子里睡觉。   “诶诶,小陶别走!”荣筝在后面拽住他宽大的衣袖,“我都拜入桃山了,不是应该修习功法么?”   “你不是会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不要强求。”   “那我……应该做点什么?”   背对着她的陶眠顿了顿。   “你要是闲得没事,就把院子里的柴劈了。”   “劈柴?”   荣筝转过头,果然那里有一个壮实的木墩,一柄陈旧但锋利的斧头,还有摞得高高的柴禾。   “现在一不是冬天,二……那里又从不缺柴。再说小陶你一个仙人又不怕冷,为何要劈柴?”   “……”陶眠笑了,“你还是第一个问我为何劈柴的弟子。嗯……就当作修身养性吧,或许还能参悟一些道理。”   “不会是框我吧……”   荣筝将信将疑,但脚下已经往斧子所在的方向走。   陶眠听见身后生涩的劈柴声,心想,他跟这个五弟子之间的“博弈”,此时才算开始吧。 第68章 不如信我   陶眠在山庄内提到,要与荣筝做一个“约定”。   荣筝不止一次地缠着他询问约定的内容,他却总是有意无意地绕开话题,总之一次也没有透露过。   这下小花不高兴了,她说小陶居然哄骗人。   陶眠只是说时机未到。   时机何时才会到呢?   进入桃花山的这段日子,荣筝始终没有忘记扛在自己肩上的使命。   她平时与仙人插科打诨,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劈一劈柴,做一做饭。陶眠说他的弟子要做的就是这些事,为了更接近他心中的“弟子”形象,荣筝主动地包揽了许多杂事。   他们平日相处的大多数时候,陶眠横在躺椅上晒太阳,荣筝有序地做着杂活,同时不忘叽叽喳喳地跟他闲侃。   她在观察仙人,仙人也在观察她。   时间久了,荣筝以为陶眠对弟子的戒心不算高。毕竟他提及之前的几位弟子时,无意间讲了许多纵容他们的事。   或许仙人不认为那是纵容吧。但在荣筝看来,陶眠对自己的徒弟真是一颗真心两手捧,好得不得了。   当然真心换真心,陶眠的弟子哪怕背弃所有,也绝不会把俗世的火烧到这里,永远地忠诚于山。   但荣筝是带着私心上山的。   随着她逐渐取得陶眠的信任,她开始慢慢地实施自己的计划。   不敢把步子迈得太大,只能一点一点试探着来。   她随身携带的“仙人醉”是杜鸿给她的毒药,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但据本人说对付仙人很管用。   陶眠有饮酒喝茶的习惯,她就每次少量地滴上一些。   起初荣筝固定下五滴,后来是四滴、三滴、两滴……   越是在桃花山停留,她就越下不去手。   她知道陶眠对弟子很好,她也是陶眠的弟子,所以陶眠对她很好。   她曾经想过,只要仙人一死,她就能永远解脱,不用再害人。   但这最后一个任务,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实在难如登天。   陶眠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他从未采取过任何行动。   然后有一日,就在荣筝照例为师父冲沏茶水,照例在里面滴上一滴“仙人醉”后,陶眠喝了,却脸色一白,当场呕出一口鲜血。   荣筝吓到怔住。   “小、小陶?”   她左手一抖,茶壶掉落在地,碎得七零八落。   陶眠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伏在石桌上,不停地咳嗽。   “小陶!”   荣筝连忙跪倒在石桌旁边,一手去探他的脉。   仙人的脉象乱得惊人,荣筝的手仿佛被烫了一下,她从自己怀里拿出常用的药兜,里面满满的都是治疗内外伤的药。   “小陶,你、你撑住,我想办法救你……”   瓶瓶罐罐撒落一地,荣筝抖着手在其中翻找能解毒的药。   但是仙人醉没有解药。   她心里一空,想的不是最后的任务终于要完成,她会远走高飞。   她想的是,又一个对她好的人被她害死了。   荣筝的眼眶通红,力气尽失,跪坐在地上,几乎要无助地哭出来。   风筝不会流泪,但小花会伤心,会难过。   她做不回风筝,也成不了小花。   她什么都不是。   ……   一根毛绒绒的狗尾巴草出现在模糊的视线中,搔了搔她的额头,惹得人发痒。   荣筝抬起朦胧泪眼,却发现本来吐血吐得一塌糊涂的某人,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衣衫干干净净,石桌也是一尘不染。   哪里有刚刚流得骇人的红血。   “……小陶?”   陶眠把狗尾巴草尖儿抬起来,指尖捻着转来转去,那沉甸甸的绿绒也跟着左摇又倒。   “你……没事?”   “你下的是仙人醉。”   陶眠单手撑着自己的头,露出无奈的神情。   “要是换一种毒,恐怕我这条命就折进去了。但那仙人醉从我这里不小心流入人间的方子。本来只是会让人产生幻觉,不知道怎么传着传着,就说能让仙人死掉。三人成虎,谣言真可怕。”   陶眠啧啧两声,感喟。   一场处心积虑的安排,竟然变成乌龙。   荣筝的眼神呆住,眼底蓄积了越来越多的水气。   她猛地低下头,不让陶眠看见她的表情。   但陶眠多讨厌一人,弯着腰勾着头也要看。   “真哭啊?”   “……”   荣筝被他的调侃噎到,一时间竟然哭不出来了。   她突然调整了姿势,从跪坐变为跪地,低头就要叩首。   “欸欸欸!别乱磕,我要折寿的。”   陶眠赶紧把人扶起来。   荣筝却摇头。   “我的伎俩既然已经被你拆穿,那就没有再留下的资格。这一叩算是还了你之前的恩情,剩下的要杀要剐,你自便吧。”   “你们杀手都这么说话吗?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陶眠埋怨一句,摆了摆手,“我要是想要你的命,早在你第一天下毒的时候就动手了。再说,我要你的命干嘛?那不是折损我自己的修为么。”   仙人可不乐意做这样损己的事。   “你孑然一身,奔赴桃花山,冒着巨大的风险弑仙,肯定是有人许诺了什么。   与其求他,不如信我。把你心中所求讲给我听吧,我能帮你实现。”   “……”   荣筝有点犹豫,陶眠看穿,故意作出生气的姿态。   “怎么,我一个活了上千年的仙,还不值得信赖吗?跟你说我可灵着呢,谁许谁知道。”   荣筝的两手手指不自禁地缠在一处。   “小陶,你……又何必帮我呢。我虽然拜入你门下,但我心思不正……”   “不是说了吗,”陶眠叹道,“为师要跟你做一个约定。你说出你的心愿,我来帮你实现。然后,你也要答应为师一件事。”   “我,我还是不懂。小陶你为何在此时提出了‘约定’,明明之前不论怎样问你,都不肯谈。”   “因为现在时机到了。”   陶眠神神秘秘,告知了“约定”,却又不肯说为何现在是“时机”。   他说他会解释,但不是当下。   当下他要听荣筝所求为何。   “好,”犹豫良久,荣筝终于下定决心,“我所求的,是三样物件。一是照骨镜、二是藏玉坛、三是绣雪剑。我只要这三样,然后,就会完成和小陶的约定。” 第69章 沉砚   荣筝所求的三样物件均是世间罕见的宝贝。   照骨镜观己映百像。   藏玉坛内封良药,能治恶疾。   绣雪剑,剑如其名,刃间着霜雪,切玉如泥,是洪岩老人锻造的名剑。   照骨镜曾经是浮沉阁的藏宝,但被下人偷窃,下落不明。据传前阵子已被千灯楼从一个将死的老魔手中收购,暂时没有挂出,不知道何时才会唱楼。   藏玉坛被封在烟霭楼的密阁之中,戒备森严。   绣雪剑则是荣筝的惯用佩剑,或者说,曾经是。   “既然是你的佩剑,又怎会流落他方?”   陶眠不禁问道。   荣筝抿了抿嘴唇,两只手蜷成空心的拳头。   “被抢走了。”   她又停顿片刻,才告知陶眠,绣雪剑是当初杜鸿封她为十二影卫之首时赠予的宝剑。她被剥夺了名号,那剑也未能幸免于难,被强行换了主子。   荣筝要把它夺回。   “听起来最后一个更容易拿到,”陶眠想了想,“不如我们先去取剑、再盗藏玉坛,最后等千灯楼放消息出来,把照骨镜买下?”   荣筝没有异议。   陶眠又细心地追问绣雪剑的下落,问徒弟有没有什么揣测。   荣筝静静思索着,在脑海中一个个排除人选。   “绣雪剑虽然算不得举世无双,但也是杜鸿当年费了一番力气,才得到的。”   那时风筝和少阁主的关系还很亲近,杜鸿嘴上说的少,但给荣筝的赏赐从不含糊。   二十出头的杜阁主对他这个忠心耿耿的影卫还有几分真意,这绣雪剑是杜鸿亲自从洪岩老人那里求来的。   洪岩老人十年只锻一剑,这稀少的机会给了幻真阁老阁主的长子,他们浮沉阁唯有等下一个十年。   但荣筝刚刚为杜鸿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并且受了很重的伤,需要卧床休养三个多月。   哪怕杜鸿再冷血,也不免动容。   他想如果荣筝能够拥有一柄更锋利的剑,就不会再受这样重的伤,就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于是杜鸿做了一个或许称得上他此生最冒险的举动,他把稳定没多久的浮沉阁抛下数月,在洪岩老人处打杂做活,吃了不少的苦头,才终于打动了老者,让他破例为自己锻造了这绣雪剑。   剑名是他亲自取的。起名绣雪二字,是因为他和荣筝初遇的那天正值三九,雪密如织。   身形单薄如纸的少女在风雪中回眸,衣服是白的,靴子也是,乌发被大朵的雪花点缀,肌肤同样是雪地的颜色。只有鼻尖冻得通红一点。   她打了个喷嚏,额头不小心撞到前面同伴的肩胛骨。刚想说声抱歉,结果张口又打了一个,连着磕两次,把她磕得垂眉耷眼,委屈不已。   那时她还不是风筝。   那时她即将成为风筝。   杜鸿取回宝剑,来到卧床的荣筝面前,和她介绍剑名来由,和她描述那段往事。   荣筝脸色煞白,嘴唇微微翘起,疲惫但强行打起精神来听。   她那时想,阁主怕是记混了。   他们明明在盛夏相遇。   但荣筝什么都没有说,她已经习惯了不去反驳杜鸿的话。   时隔多年,现在回想起来,荣筝自嘲地发现,原来杜鸿早年偶尔还会显一显他的真心。   然而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是要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剑大概是被传给了现任的十二影卫之首,那人叫沉砚,曾经是我的师弟。”   浮沉阁十二影卫,之所以称之为“影”,正是因为其来去无踪。   想捕捉他们的行踪可不是易事,尤其是头领。   然而荣筝却有信心,她说她知道沉砚在哪里。   陶眠以为徒弟能带他去什么不法场所呢,结果她只是带着自己来到魔域和人间边界,一座没有名字的山。   这山既不高耸,又不连绵。唯一的特点是山顶有一块异常巨大的石头。   这块石头有多大呢,站在山脚下就能窥见它的尊容。   它像一颗四平八稳的卤蛋,风吹不走,雷打不坏。   因为这块大石头,陶眠索性把无名山称为大石头山。   两人没怎么费力地爬到山顶。   近看这石头表面较为平滑,颜色褐棕,愈发像卤蛋。   荣筝说她师弟没有任务时就喜欢来这里洗石头。   “……洗石头?”   “对,”荣筝四处找了找,最后在一簇矮小的灌木间翻出一只铜的浇花壶,“就是用这个洗。”   随后她站起身,给陶眠指了指山下,他们刚刚经过的一眼泉水。   “打水就在那处。”   “……”   陶眠不免扶额,他实在是想象不出他们浮沉阁的杀手工作压力有多大。   前影卫之首有点人格分裂,现影卫之首明显刻板动作。   荣筝信心满满。   “沉砚师弟没有朋友,也不喜欢搞些风花雪月的花样儿。只要不出任务,他必然会出现在这里。我们只要守株待兔。”   陶眠想进一步了解这个沉砚的立场。   “他虽为你师弟,毕竟是浮沉阁的人。小花,不管杜鸿到底怎么想,你现在是在被浮沉阁通缉。不会自投罗网么?   如若你觉得避不开一场厮斗,记得提前告诉为师。”   陶眠是为徒弟着想,荣筝明白他的好心,但她坚定地摇摇头。   “浮沉阁通缉我的任务交给了另外的影卫,不归沉砚师弟管。只要不是分内的事,沉砚绝对不会插手,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成吧。”   陶眠起初以为是徒弟想得太简单,对前同事过于信任。   但等他见到沉砚本人后,他和他想象中的形象大有出入。   沉砚个子矮小,只到正常成年男子最末一根肋骨的高度,但很精瘦,一看便知是常年不舍修习的人士。   他的右脚是跛的,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受过伤。   但这伤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的根基,否则心思缜密的杜鸿也不会把他抬到影卫之首的位子。   他很沉默,看见大石头山上的大石头旁多了两个外人,也没有太惊讶,反而视若无睹,到灌木丛那里扒出他的浇花壶,一瘸一拐地准备下山接水。   以他的功夫来说,几个飞跃下山不是难事。但他仿佛偏要为难自己,坚持从那坑洼不平的山路下行。   陶眠用眼神询问荣筝,荣筝摇摇头,手指抵在唇间,示意他不要讲话。   等沉砚的身影消失了,荣筝才开口解释。   “小陶,莫急。我们无须表明来意,等沉砚自己琢磨清楚了,就会告诉我们答案。”   陶眠瞬间就明白了沉砚是怎样的人。   他做事一板一眼,下山打水用走路,别人的任务不过问,可见是一个有自己的章法的人,并且贯彻得很决绝。   虽然他们直接问更明白,但乱了沉砚的章法,恐怕他就不肯说了。   所以荣筝才要他给沉砚时间慢慢想。   如果褪去浮沉阁杀手这层身份,沉砚就像生在这座山上的一位苦行修者。他按部就班地打水、上山、洗石、再下山打水。   浇花壶的容量有限,每次仅仅能洇湿一小片。风一吹,沙土黏糊糊地覆盖,相当于白洗。   但沉砚不在乎做这件事有什么成果,有什么意义,他只是在做。   细流冲洗,沙砾覆盖。再冲洗,再覆盖。沉砚的灵魂就像这石头一样,有了纹理。   这是他自己的修行。   作为两个擅闯的外人,自然不能擅自破坏了人家的修行。   沉砚几个往复,下行复上山,那块石头湿了又干,干了再湿,终于大致被冲出一个人那么大小的区域。   陶眠又在旁边破坏花草树木,那几根草被他拔得秃头。   荣筝那片儿已经彻底秃了。   时间在二人的无言中渐渐流逝。迫临黄昏,沉砚终于开口说第一句话。   “筝师姐,绣雪不在我手中。   也,不在其他十一位弟兄之手。   它被阁主赠予旁人。”   沉砚说话的语速慢,停顿和别人也不大一样,但吐字格外清晰。   哪怕荣筝一个字都没问,他也圆满地回答了对方的全部问题。   等他把问题回答完,荣筝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   “我知道了,多谢沉砚师弟。”   她已经知晓绣雪剑的下落,它只会被杜鸿赠予那人。 第70章 苔藓淤泥   荣筝得到答案,就要离开,一刻都不能多待。   寡言的沉砚却突发奇想,要和她聊上几句。   “筝师姐,还在求吗?”   荣筝的脚步不由得慢下来。虽然心里急迫,但她回答了沉砚的问题。   “不求了,现在只想拿回属于我的。”   “拿回,也是求。”   沉砚的手臂微微倾斜,清澈的细流浇花壶的一圈小孔洒出,淅淅沥沥。   “浮沉阁十二影卫,上一位头领为‘风筝’,也就是筝师姐。影卫的代号是世世相传的,上一代风筝殁了,下一代风筝就会出现。但筝师姐的情况特殊,所以阁主暂且搁置了易名这件事。   沉砚并非要夺筝师姐的名号,而是想起了一事。在筝师姐之前,影卫之首的代号,其实是争斗的争,单字。   为何要换作‘风筝’?阁主心思难测,不是我等应该妄加谈论的。但我逾越地想,不论争还是筝,都注定了要困身困己。   所以筝师姐,既然决定了割断长线,就莫要眷恋,高高地飞走吧。”   沉砚难得说了一大段话,连荣筝和他接触这么久了,也是第一次听。   她有些惊讶,也有欣慰。看来她过去对诸如沉砚等师弟师妹没白照顾,对方竟然在为她考虑。   荣筝笑了笑,没有直接回应沉砚的话,而是说改日有闲暇,来这里跟他一起浇石头。   沉砚叹了声气。   “我心无杂思,方可在此地无所顾虑地做一件事,周而复始。   师姐心中有千念,反而会被这石头山上的石头坠住,不得远走了。”   他说到这里,漆黑的眼睛瞥了一眼旁边装作自己不存在的陶眠。   “那位倒是可以。”   陶眠咧嘴一笑,装自己是什么都听不懂的呆瓜,憨气四溢。   沉砚只好无奈摇首。   “也罢,也罢。你的因缘不在此。”   带着满意的回复,陶眠和荣筝离开了。   一路无话。荣筝在思虑,陶眠也在想,两人一个看地一个看天。   直到荣筝发觉自己的情绪不对劲,意图转变一下氛围。   她歪着头看走在旁边的陶眠。   “小陶,你再瞪着月亮,就要瞪穿一个洞了……想什么呢?”   “我在想……”陶眠迈了个关子,好像要说什么有用的道理,“原来大石头山真的叫大石头山。”   “……”   “我就说么,”他一拳击中掌心,洋洋自得,“没有人看到那块大石头不把山命名为大石头山的。”   荣筝的担心是白费了。   她搓了搓自己的脸蛋,让自己振作。   陶眠这才想起来正事。   “对了徒弟,你说你知道绣雪去哪里了。哪里?”   荣筝的眼眸望向路的尽头。   “我们要回人间。”   “……人间?我还以为在魔域。”   荣筝摇摇头。   她说杜鸿有一视若珍宝的女子,那女子是凡人。杜鸿为了保护她,从不让她去魔域。   寥寥几句,信息量极大。   饶是见多识广的陶眠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女子?   还是凡人女子?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杜鸿这种连血里都带冰渣子的冷酷人物居然有爱别人的能力。   而且是相当禁忌的对象。   “你这瓜保熟吗小花?这太意外了。杜鸿竟然有心上人?我宁愿相信你的沉砚师弟有一天会把那块大石头打碎。”   荣筝无奈。   “沉砚师弟不会打碎大石头,杜阁主也永远不会动摇他的心意。”   杜鸿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那个人的面前,只为博取她的欢颜。   而她看作命根的绣雪剑算什么呢?不算什么的。   如果那人要她的命,杜鸿恐怕也不会犹豫,立马让她这个得力部下自裁。   可惜她善良至极,不会提出这样荒唐的条件。   荣筝曾经在想,这个世界怎么总是不公,要阴影处的黑暗来衬托光明,要池塘里的淤泥来衬托高洁。   她就是见不得光的苔藓,莲花下的脏泥巴。   杜鸿越是清晰地看见她双手沾满的鲜血,就越是爱惜她的纯净。   哪怕告诉自己再多次,都过去了,不必介怀。   荣筝却依旧会咬紧后槽牙,手脚冰凉。   她不亏欠杜鸿任何,凭什么总要被迫与另一个人陈列在一处比较。   苔藓又怎样?淤泥又怎样?   她只是——   “小花?”陶眠唤了徒弟一声,荣筝这才发现,对方已经走离了几步,“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在想一些苔藓和淤泥。”   “噢,”陶眠点点头,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根树枝,在空中挥来挥去,“回去我们把院子里那个空的水缸用起来吧,做个简单的造景,生点苔藓,放几条红鱼。”   “不养花?”   “苔藓不好?在缸里面错落地摆几块石头,灌入水。等苔藓生起来,我的山就长在水里了。”   他手中的树枝高高点在空中一个无意义的点,或许是一颗星星,笑盈盈地回话,仿佛他的水中山已经成了。   荣筝久久地望着他的侧影,忽而也笑。   “那我们要快些回去才行。快走快走,小陶,我已经越过你了。”   陶眠“啊”了一声,丢掉他的树枝快步跟上。   他们即将前往的地方,是人间芙蓉府。 第71章 芙蓉   芙蓉府地处江南,相传是位富甲一方的商人为了他青梅竹马的妻子而建。府邸占地不大,但每个细节都透着巧思。亭台水榭,无一不雕琢。画廊石像,处处有玄机。   在房前、檐下、池畔、院墙……只要是肉眼随见的地方,到处都有盛开的芙蓉花映入眼帘。如同簪上明珠,点缀在细枝绿叶间。   怜君庭下木芙蓉,袅袅纤枝淡淡红。   这芙蓉府现在的主人姓洪,来历神秘。但荣筝告诉陶眠,其实它正是杜鸿为他的心上人明芙,花重金买下的府邸。   只因为她的名字中有“芙”,只因为她喜欢芙蓉花。   荣筝提起宅子的来历时神色淡淡,看不出她真实的想法。   陶眠却站在外墙边一簇不知道怎么开错了地方的芙蓉花,撇嘴不屑。   “名字里有芙就送芙蓉花?那名字里有星还不得送个天宫?真俗。”   荣筝的心绪被打断,失笑。   “那桃花山和你这个姓陶的仙人又是怎么回事?还嫌弃人家俗。”   “嘁,我也不用别人送,我自己有。”   陶眠嘟囔着,弯腰把自己的裤腿勒紧,两手搭在墙上跃跃欲试。   “……这是干嘛?”   “翻墙啊,老规矩。”   “……”荣筝扶额,“但凡有一次你能采取点儿别的办法进去呢。”   “这户的主人又不给我开门,还不让人翻墙,什么道理?”   他还把锅甩给别人了。   “翻也别从这儿翻,我带你找个好翻的地儿。”   要不怎么人家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师父负责带头作妖,徒弟跟在后面给他捧场。   两人顺利地翻过了院墙。芙蓉府看上去像只趴在地上任人宰割的肥羊,再笨的贼来了都不会空手走。   但这只是它的表象。   杜鸿敢把人放心地留在人间,自然不会疏于戒备。   陶眠随便数了数,就数出三拨不同的侍卫。   他们隐藏了自己的身份,扮作园丁、丫鬟、管事的模样,出现在芙蓉府的各个角落。   而荣筝所找到的地方是唯一的监视死角。   从墙外翻进来之后,荣筝熟练地带路,他们要前往的地方是芙蓉府的藏宝阁,这里专门闲置各种杜鸿送给明芙的珍宝。   荣筝的脚步轻盈,而且熟门熟路,仿佛进了自己家后院。   “这府邸是由我来监工的,”荣筝边走边谈,“当时明芙不喜府中原有的陈设,杜鸿就叫我找人把它们全换了。我让她问明芙偏好什么样子,他又不说,只好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来。   荣筝想想都无语。   “只能说把这么贵的地方装成了我喜欢的模样。”   陶眠品出一丝不太对的地方。   “你那个阁主,不是说把人家捧在心上吗?怎么连对方喜欢哪些陈设都不知道。”   “他日理万机的,大概是没有余力留心这些细枝末节。”   提起“日理万机”这四个字,荣筝忽而也变得愤愤不平。   “但我又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闲心?拼死拼活地赶任务,还要过来跟木匠瓦匠吵架。小陶,你还笑!”   陶眠止住笑意,咳嗽一声。   “小花,变了许多。”   陶眠依稀记得他初见荣筝时,对方给自己套了一个活泼开朗的外壳,实则连灵魂都要死去,只是凭着杀手的本能来驱使她完成任务。   如今她跟随在仙人身边,悬吊的一颗心慢慢下放。虽然还没有到彻底落地的程度,但已经触碰到了地表毛绒绒的青草尖儿。   “小花,师父别的教不会,但可以教你怎么活得轻松。”   “小陶,骗我行,别把自己骗了。你在那边岁月悠然、万物皆宜,是因为我在旁边劈柴烧饭、负重前行。”   “……”   两个外来的贼在人家的庭院里聊得开心,绕开若干个侍卫之后,终于来到府内藏宝的地方。   阁高两层,里面的宝物贵气几乎要从墙砖的缝隙流出来,隔着窗子都能看见满屋随意乱放的珍宝,它们堆起来实在是太高太高。   杜鸿对他这个唯一的心上人真是没得说。   要说在意的跟不在意的就是不一样,荣筝得到的奖励是拼命来的,而明芙什么都不需要做,这些东西像流到低处的水,自然而然地汇聚于此。   想起曾经那么卖命的时光,荣筝就想给自己两巴掌,狠狠打醒当初的自己。   无所谓了,她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明芙和杜鸿。要说真的有不平,那也是为过去的自己而不平。   因为她已经找到了死后能够永远记住她的名字的人。   或许她一直以来想找的就是这个人。她从小被浮沉阁送去接受严酷的训练,出来就以“风筝”为名,她一度以为除了杜鸿,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她的姓名。   她活不长的,从入阁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她只是希望有人能够怀念她。不用太多,一年想一次就行。   就在荣筝胡思乱想之际,没有钥匙的陶眠却打开了藏宝阁的连环锁。   “……”荣筝的脑袋都要停止思考,“你一个仙人,怎么又翻墙又撬锁?你这仙人真的正经吗?”   “我活得长啊,总得学点技能打发时间吧。”   “斗胆问一句,你还会什么有违律法的事。”   “这话说得……我就是照着上面自学成才的。”   “……”   两人进入藏宝阁,这比荣筝预期的要顺利多了。   他们在金山银海中翻找,费了好大的力气。   荣筝发现几个单独的柜子,里面陈列的是各种名贵的铜器玉石,也有武器名刀。她叫陶眠过来看。   “这柜子里的东西看上去最值钱,而且表面没有灰尘,估计是被它们的主人经常拿出来赏玩,”荣筝随便举起一只玉镯,对着光照了照,“绣雪大抵也在其中。”   陶眠一听,有道理。   结果他们仔细地翻了三遍,也没有发现绣雪的影子。   “怪了,”陶眠把一个巨大的古董敞口瓶塞回去,“连花瓶都放进去,怎么没有绣雪?小花,你那边什么发现?”   荣筝背对着陶眠而立,两只手在身侧紧握成拳,脖子弯下去,后背佝起,似是在死死盯着什么。   陶眠察觉到不对,起身跟过去看。   过去一度伴随着风筝出生入死的名剑被人随便地放在墙角。他们刚才没发现,是因为上面还堆了许多杂物。绣雪的剑身很薄,顶多两根手指微微张开的缝隙那般宽窄。被地面的灰尘一掩盖,更是很难寻到。   它孤独地被遗忘、被掩埋。叫人简直不敢相信,曾经它也被人捧在掌心、搂进怀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苦寒的夜晚。   荣筝那时流露出来的哀伤,与其说是为一柄剑不值,不如说,更像悼念唯一的朋友。 第72章 跑吧   能说会道的小陶仙人,霎时间也不知该怎样安慰自己的徒弟。   他有些失措,这时荣筝深吸一口气,嘴角高高提起,眼睛被脸颊的肉挤成两弯灵动的月牙。   一个不自然的笑。   她半蹲下来,一条腿的膝盖跪在地上,也不嫌脏,把绣雪从厚厚的尘土中挖出来。   她把剑身立起,用衣袖细致地抹去上面的残灰。剑柄的凹槽里面很难清,荣筝吹了吹气,又用指甲搓搓。   她熟悉这柄剑的每一处纹路,哪里有划痕,哪里有磨损,哪里容易钝,哪里用着快,这些细节像血一样流淌在她的心里,所以和剑分割时,她才会那么痛。   那时她还天真地以为就算离了她身边,绣雪也会有个好去处,让其他十一个杀手接下也不错。   但她没有料到,绣雪竟然被忘在角落里吃灰。   杀死一柄剑最好的办法就是弃置它。   荣筝清理好剑身,却始终没找到剑鞘。无法收剑,她就把绣雪揽进自己怀中。   “回来了就好,”她念着,又重复一遍,“回来了就好。”   荣筝转身面向陶眠。   “我们走吧,小陶。”   陶眠望着五弟子那张故作平静的脸,心里不是滋味。   “小花……”   “什么都不必说,”荣筝摇摇头,表示她不需要安慰,“我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但我能接受是这样,我习惯了的。   何况,这样也让我们省省力气。如果明芙真的喜爱,那我们要把它抢回来,必要费上一番功夫。”   荣筝很少感情用事。   或许曾经有过离经叛道,但都在杜鸿一次次的拉扯和回避中消磨殆尽。   现在的她只想做些对自己有益的事。   两人不便多留。既然荣筝做了决定,那他们当即就离开。   但在下楼时,意外地遇见明芙带了个丫鬟进入阁中。   陶眠反应快,拽着徒弟躲进阴影处。明芙似乎是个脾气不大好的大小姐,她厉声喝止侍卫跟随的步伐,任性地叫他们别过来,然后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女,把门摔得砰砰响。   杜鸿的心上人原来是这样的性格,和陶眠心里想的那种温婉清丽的美人截然相反。   或许正因为杜鸿自己是个隐忍的性子,才会被这种不受管教不服软的女子吸引吧。   反正陶眠很不喜欢她。再怎么看,都是他这个又有本事又会开小玩笑的徒弟更生动。   明芙关上门之后就四处摔摔打打,怪不得陶眠之前进来,发现这里面乱得很。金的银的摔不坏,明芙就专门挑玉的琉璃的摔,噼里啪啦的碎裂声接连不断。   杜鸿送的这一屋子宝贝,原来是给她出气用的。   明芙这次气得久,摔了十来个古董花瓶碎了七八个玉镯子玉簪,才勉强缓过来一口气。   那丫鬟也不敢劝阻,只等主子发过火了,才递上手帕让她净手。   “小姐,莫气了。杜阁主只是忙得抽不了身,等他闲下来,哪次不是先来芙蓉府?”   “我稀罕这个吗?”明芙的声音尖利,“他买了个偌大的芙蓉府,看起来是独独钟情于我。结果呢?他外面还有玉兰府牡丹府……他谁都偏爱,那就是谁都不爱!我跟这一屋子的瓶瓶罐罐有区别吗?不过是他陈设在府里的一个长得漂亮的玩意罢了!”   明芙越想就越是气不打一出来,把桌面上的玉盘酒壶挥袖扫到地上。   丫鬟大气都不敢出。   明芙摔了东西不够,还要骂。   “他心里哪里有我?我真不明白,看似对我上心,实则我病了也不来看,生辰也自己过,有什么事情都让我差遣他的影卫来办。我见他影卫干什么?我要见他!”   明芙的情绪起伏大,说着说着就抹眼泪哭了。   她说她从未在杜鸿身上感觉到真心,杜鸿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承载他无用情绪的花瓶。在她面前,杜鸿永远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的假人,他的温柔尝起来如同嚼纸,干巴巴的,因为那是他装出来的。   “他只在意那个风筝,”明芙狠狠地咬住下唇,“他就是懦弱自私!他心中对她有逾越的情感,但又想要风筝做他的得力部下!他怕自己动心了,就舍不得让人去那些最危险的地方,就不肯叫她为自己出生入死了!”   “风筝才是陪伴在他左右的人,我算什么呢?他把我隔在围墙之外,留给我几丛破花就想把我打发了。他做梦!那我不如和他一起去死!”   明芙说到后面又激动起来,哭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听上去委屈至极。   阴影处,陶眠看了看荣筝的表情。   荣筝一直在听明芙的话,从平静到震惊,到不敢置信和自我否定。   最后又归于平静。   “走吧,小陶。”   她用嘴型示意陶眠。   师徒二人悄然离开了藏宝阁,这对于一个杀手和一个仙人来说都不是难事。   荣筝用布把绣雪缠好,负于背后。陶眠在集市借了两匹马,不只是为了赶路,也是要散散心。   他们沿着湖堤走,秋色向晚,一只画舫在湖中心静静停泊。   荣筝一直不言语,直到她看见天边夕阳,突然道——   有点像流油的红烧肉。   “……”   看见陶眠梗住的别扭神情,荣筝大笑起来,身下的马匹受惊,飞快地向前奔跑。   荣筝没有拉扯缰绳,而是任由它不带目的地乱闯。   一年前的荣筝或许会因为偷听到的那番话而张皇、茫然、难过。但现在,荣筝只想把它们远远甩在身后。   不去计较它们的真假虚实。   骏马啊骏马,你要快快地奔跑。   穿过杨柳堤岸,踏碎云烟雾霭。   向着天地交界处,   跑吧,跑得再远一些吧。 第73章 玄机楼   绣雪剑取到后,陶眠没有立刻前往下一个目的地,而是抽空带荣筝去了一趟玄机楼。   玄机楼是人间最大的法器、兵器制造地,其楼内汇聚了木、石、铁、金、银、铜、玉、毡八种类别的匠人,号称八大匠。   其名声不仅响彻人界,在仙魔二界,同样赫赫有名。   陶眠此番携荣筝同往,正是为了找行家瞧瞧绣雪的状况。   “刀剑最怕被闲置,那些挂在墙上封在匣中的行为都是暴殄天物。其实我们应该找洪岩老人,铸剑的工匠才是最了解他手下每一把剑的人。但是如果让他知晓绣雪被人丢在墙角吃灰一年多,不闻不问,恐怕对方气得不会搭理我们。”   陶眠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只青色的玉佩。   这玉佩晶莹透亮,绝非凡品,上面有一龙飞凤舞的“鲁”字,看样子是某人赠予他的信物。   荣筝跟在他身侧,好奇地探头去打量那漂亮精致的玉佩。   “玄机楼的名声在外,我也略有耳闻。不过小陶,我听说玄机楼不接临时的单,而且进楼还要有人牵线搭桥。咱们这样贸贸然地闯进去,能行?”   陶眠胸有成竹。   “这就不得不给你介绍为师的另一位挚交了。”   “你在玄机楼也有朋友?不是说人间只有薛掌柜一个挚友么?”   “啧,师父我好歹活了一千多岁,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太小瞧人了。”   “那是几个?”   陶眠伸出一只手,五指摊开。   “五个?这么多?”   然后他又弯进去三根手指。   “……算来算去,不还是两个么!”   “朋友贵精不贵多,小花此言差矣。”   “反正怎么说都是你有道理,我不和你争辩。”   师徒二人闲聊着,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玄机楼正门口。   此处地处整座都城最繁华的地段,寸土寸金。楼的主人却十分豪气地占据了相当一片土地,而且开凿出来一块面积颇广的人工湖,其水源专供楼内的匠人制武器使用。   从外表来观,玄机楼处处对称,异常工整。整个玄机楼由纯铜浇筑,八条铜蛇盘绕高柱直直入云。楼体表面多数已呈黑色,不但不显陈旧,反而自有沉稳庄重之风,不失为玄机楼的一种特色。   楼的正门有两个重甲的卫兵镇守,来往的人要出示一种黑金双色的函件。   陶眠属于不请自来,当然不会有这玩意儿,被其中一个卫兵拦下。   卫兵的头上是厚重的银色头盔,看不清神情,更显威严。   而且他们都是异常高大的男子,挡在正门的门口,给人极强的存在感。   荣筝本来是相信陶眠的,现在看来他那块玉佩不好使。   他说这话时信誓旦旦的,估计是自己把自己都给骗过去了。   她在心里叹一口气,想拍拍小陶的肩膀,建议他们先撤,等晚上再翻墙进来。   排在他们身后的人也在催促,语气十分不耐烦。   陶眠却纹丝未动,也不慌乱。那挡在他前面的卫兵有点被对方的理直气壮所震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而他旁边的那位,估计是来这边做事的年头更长,他认出陶眠腰间悬挂的信物,连忙推开碍事的同伴,恭恭敬敬地低头伸臂,请陶眠进去。   这玉佩是玄机楼楼主单独留给密友的信物,全天下不超过三枚,可随时进入玄机楼,挑选任何一件看中的兵器。   陶眠对选兵器没兴趣,他是来修的。   荣筝没想到,这骗子仙人的信物竟然真的有用。   她快步跟上去,果然无人阻拦。   荣筝很惊讶,不免小声地和陶眠交谈。   “小陶,你那东西居然不是拿来唬人的?”   “啧啧,”陶眠还不满意呢,“下次就应该让他们楼主给我提个‘允许通行’的牌匾,我举着进来,看谁敢拦我。”   “……”   荣筝只顾着和陶眠说话,都没来得及细看楼内的景象。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这玄机楼内,更是一派大气的风貌。   楼内总共分为八层,他们行走在最外沿的环形楼梯。在中央是一株巨大的铜荷花,上有若干散开的荷叶,每个荷叶之上都是一个铸器台,名匠和学徒们在上面忙碌,锤炼声和师傅的骂声不绝于耳。   更神奇的是,那些铸器台不是固定的,而是通过齿轮、链条等运作,能够在一定范围内上下左右移动。   如同一朵真正的、生长在铁水铜泥之间的荷花,摇曳多姿。   荣筝不禁在想,这玄机楼的主人该是怎样的一位人物,能把刚与柔如此相协调地结合在一起。   在楼中管事的带领下,很快,她心中的谜题得以解开。   玄机楼的楼主竟然是一位貌美的女子。   管事把他们带到的地方,不是任何想象中的奢华房间,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铸器台。   一位上了年纪的铁匠正在锤打一柄烧得通红的宝剑,有个穿着朴素、甚至衣服上还打了补丁的人背对着他们,在看师傅铸剑。   起初荣筝以为是这里的学徒,没有留神。但管事说“楼主,客人到了”时,她惊讶地张大嘴巴。   这位不起眼看着还有点穷的学徒,竟然就是玄机楼的楼主?   更令人震惊的是,那身影转过半侧,轮廓姣好的侧脸露出。   楼主和她一样,是女子。   荣筝一时间接收了太多新信息,脑子不大转,愣在原地。   那女子看不出年纪,风情万种。她的风情魅而不俗,不是靠单薄如蝉翼的衣裙或是浓艳的妆容刻意营造,哪怕穿着布料粗糙的衣服,素面朝天。只要她一笑,就让人不禁联想到艳媚半展的芍药,迎风自开。   她第一眼落在陶眠的脸,打了个转儿,滑向旁边的荣筝,微微笑了。   “陶郎,这位便是远笛姑娘么?”   荣筝怔了一怔,没想到眼前这位恩师旧交的记忆还停留在桃花山的二弟子。   看来对方不仅不问世事,活得也够长了。   陶眠咳嗽一声,有些尴尬。   “阿九,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五弟子,叫小花。”   “小姑娘?”   “……她不姓小。”   “花姑娘?”   “……你叫她小花就行。” 第74章 阿九   阿九虽然生得妩媚多情,但据陶眠所述,她心思简单、不问世事。玄机楼除了她和八大匠人,还有诸多管事跑堂来维持楼的运营。而作为玄机楼的楼主,阿九无需打理诸多琐事,每日与刀枪剑戟为伴,也不觉得孤独。   “也是孤独的。”阿九轻叹,哀哀袅袅的。美人就是美人,连颦眉都这般俏丽。   此时他们三人离开了铸器台,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这里是玄机楼开辟出来待客用的,在楼中,相似作用的地方只有三处。   玄机楼不缺生意,进了此楼不分贵贱,不会特别优待谁。哪怕皇帝亲自来了,都要有函才能谈。   这里设了厚重的铜门,隔绝了外面喧闹的声音,是以三人能够拥有一个安静的环境。   听见阿九如此哀婉地叹气,荣筝用一种看渣男的眼神看陶眠,陶眠回给她一个无辜的表情。   真的不关他的事啊……   阿九单手托腮,另一手把玩着空茶杯,眼神轻轻地飘在荣筝的脸上,像被一片羽毛扫过。   “这位就是桃花山的二弟子么?哎呀,都长这么大了。来,阿九给你包个红包。”   “九姐姐,我……我是五弟子,我叫荣筝。”   “嗯?”正在四处翻钱袋的阿九一顿,“啊,瞧我这记性,又弄错了。陶郎,远笛姑娘呢?你不是说,她跟我必然合得来,要引荐我们见见面么?”   阿九说话轻声慢语,边说边想,看得出不是经常与人打交道了。   而且她的记性不是很好,或者说,很多事情只是短暂地在她心头停留了一刻,又飞走了。她只能捕捉到雁过的影子,却无法真的追上那雁飞。   而陶眠似乎很习惯她这样说话的方式,不仅没有任何不耐烦,还耐心地给她重复刚才回答过的话。   “阿九,远笛已经故去,这位是我的新弟子荣筝。”   “故去?”阿九缓慢地眨了眨眼,睫毛翕动,“怎么会故去呢……唉,我还为她留了一柄好剑。这剑铸了整整三年,一直等着它的主人呢。”   阿九说她自己不会别的,只会做这些铁疙瘩铜疙瘩。陶眠是她的挚友,陶眠的弟子自然也是她的朋友。她的朋友很少、很珍贵,她本来准备了自己最能拿得出手的礼物,要送给陆远笛。   听说陆远笛已经亡故,尽管素未谋面,阿九却依然伤心。她铸剑时人剑合一,心里念叨着对方的名字,勾勒对方的相貌,每一柄自她手里流出的剑,都是倾注了铸剑匠人大量的心力。   所以哪怕没有见过面,阿九却认为已经和对方相识许久了。   眼看挚友如此伤怀,陶眠心里也难过。他怎么能不难过?都是至真的性子,阿九为他的徒弟悲伤,而他是真切与对方相处了那许多岁月,自然更是怀念。   但陶眠不能任由自己颓丧下去。他给阿九又倒了一杯热茶,叫她暖手。阿九是个很容易陷入某种情绪就难以自拔的人,或许这才使得她在铸剑制器这方面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   “远笛最后回到了桃花山,她很安详。阿九,只要活着就能等到重逢。她迟早会来取走这柄剑。”   阿九虽然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但也很听劝。她信任陶眠,所以对于他的话从不质疑。   于是她一手抚过自己的脸颊,让那些哀愁的情绪消散。   “好,那剑,我便先为她留着。陶郎,此番你来玄机楼,又是要找阿九帮什么忙呢?”   阿九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她、陶眠,以及远在天边的薛掌柜是多年的老友,彼此都很了解对方到底是什么德行。   陶眠也不跟她客气。   “小花有一柄剑,阴差阳错被人丢在角落吃灰很长时间。这灵剑一旦离开主人就要被消磨掉不少灵气,成为平庸的凡剑。阿九,此番我特地前来玄机楼,正是想请你专门瞧瞧。”   阿九一双明澈的眼先是直视陶眠,听他把话讲完,又转而看向了一言不发的荣筝。   “陶郎。”阿九的语气变得迟疑,像是在犹豫该不该说实话。   “阿九有话直言便是。”   “荣筝姑娘的身体已经容不得她再折腾,”阿九的眼神厉害,不管对人对器,“这剑还有修复的必要么?现在它变得平庸,反而是一件好事。如果它振作起来,那就要吸食主人的灵气。荣筝姑娘,这样真的好么?”   她最后一句话问到荣筝本人。   荣筝沉默着,没有立刻给出一个回复。   陶眠和阿九也不急,等待她慢慢抉择。   良久,荣筝开口了。   “虽然修复之后,它会依赖我而生,但……还是麻烦九姐姐了。”   陶眠微微皱起眉头。   荣筝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   “放心吧,小陶。我答应过你,不会复仇。我说到做到。   我只是要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三件东西,我的前半段人生有残缺之处,我要把它们补全。   至于这柄剑……虽然封存更好,但如果这样,和放任它在芙蓉府吃灰又有什么区别呢?它陪伴我诸多个日夜,已经算是我的半个老友,我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它失去往日的风采,那样会让我觉得自己也在死去。   死亡是终究要到来的,不能因为避讳它,而放弃许多熠熠生辉的日子。   所以九姐姐,这算是我的请求。请你把它修复吧。”   阿九看了陶眠一眼,陶眠闭了下眼睛,无奈地微微点头。   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他的徒弟。   阿九也应了下来。   距离取剑需要一段时间,阿九让陶眠等她消息。   临别时,荣筝小声问陶眠,他到底有没有负过美丽动人的九姐姐。   阿九耳朵也好使,听见荣筝的问话,笑言:“陶郎,连你的徒弟都觉得我们很相配呢。”   陶眠装傻充愣。   “我这徒弟月老转世,看见男人女人就想凑一对。”   阿九在他身后幽幽叹气。   “你看,和你开个玩笑罢了。唉,陶郎啊陶郎,你何时才会为某个人驻足呢……”   陶眠终究不语。   这少人来往的角落开了一扇窗子,窗外,街对面一座秀丽小院,两个少女在嬉戏打闹,其中一个望见月门外的少年,就停下了动作,悄悄躲在一株花树后面看他。   乱红飞过秋千去。 第75章 小花的选择   从阿九那里出来之后,陶眠问荣筝想去哪里。   “绣雪暂时无法取出,如果你想等它修好之后,再去下一个地点,也可。或者你想立刻前往烟霭楼,为师也没意见。”   他们此时站在闹市之中,两人容貌出众,吸引了不少过路人的目光。   荣筝说,不急,她有些累了,想回桃花山。   陶眠说好。   两人搭乘着马车,向桃花山的方向前行。在路上荣筝问陶眠为何不选择更快的方式,他是仙人,总该有瞬移符之类的玩意儿,供他快速往返。   陶眠的怀里被塞了许多鲜花瓜果,还有手帕香囊。这是刚刚穿过街市之际,那些年轻的姑娘掷给他的。   他挑了两个饱满的果子,在衣服上蹭蹭,递给徒弟一个,自留一个。   “如果我想,我们数三个数就能回家。但那样有什么意思?小花,人生不要总想着加速和略过。有人背在肩上的是回忆,有的人觉得这是包袱。匆匆忙忙,到最后,除了抵达终点,什么都没拥有。”   陶眠说人都是要活到死的。重要的是死吗?重要的是活。   荣筝不是小孩子了,她也曾几度死里逃生,陶眠说的道理,她自然是懂得。   她说虽然这样讲很不客气,但她有点能明白陶眠是怎样一个人走过失去弟子的伤痛。   “离别和死亡,是值得我一生去参悟的事,”陶眠咬了一大口果子,酸得他皱起五官,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含糊,“我虽为长生,但也唔唔……这果子酸得我牙要掉!”   荣筝就笑,她把自己手中的那个掰了两瓣,尝一口,甜的,才分给陶眠。   陶眠边咳嗽边接到手里,喀嚓喀嚓咬掉两口,缓了缓酸涩冲鼻的味道。   马车吱呀地摇晃,不疾不徐地行走在少人的乡间小径。荣筝把果子吃完,擦擦指间的汁水,忽然记起一事。   “对了小陶,那《通幽术》不学了么?上次搁置了,之后似乎你我再也没提过。”   陶眠吃饱了就变得懒洋洋的,身体闲散地倚靠在角落。   要说懒人自有懒人的办法,不管再怎么狭窄的空间,他都能找个舒服的犄角旮旯把自己塞进去。   看起来窝囊,实则非常舒适。   听见徒弟提起《通幽术》,陶眠仿佛才意识到有这么件事。   “那个呀,好办。你要是想学,为师现在就让车夫调个方向,一个晚上速成。”   “……”荣筝真的不能不用怀疑的目光看向他,“小陶,你说的速成,靠谱吗?”   “靠谱靠谱,放眼未来一千年你也不会再找到一个比师父更靠谱的人。”   “他们也活不过你……”   荣筝小声咕哝,陶眠装作没听见。   “徒弟,真的要学?师父把话放在前面,你的身体容不得折腾。”   “那我就收着点儿学。”荣筝现在也不瞒他,“小陶,我有要见的人。我……”   一阵风吹过,马车的布帘撩起来。   荣筝无心的一眼,瞥见了车夫后颈露出来的一块圆形刺青。   她的神情瞬间紧绷,陶眠意识到不对。   “车夫有问题。”   荣筝用口型提醒陶眠。   日高人渴,驾马车的车夫掐起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的耳朵一直听着马车内的动静,听见陶眠说要调头,车夫喊了一嗓。   “二位贵客,到底要去哪里?前方的路不好走,要绕行。如果调头现在还来得及……”   马车内鸦雀无声,没有传来回复的声音。   “客官?”   车夫一手掀开帘子,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两个果核随着车身的摇晃滚到地上。   车夫的脸色骤变。他拉紧缰绳,两匹马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一只小巧的机关鸟自他怀中被放出,在空中盘踞两圈后,远远地向妖境的方向飞走。   ……   陶眠和荣筝用法术来到一座不知名的小山脚下。   方才荣筝提示之后,两人就从马车内无声无息地离开。   陶眠什么都没问,他相信荣筝。   荣筝也主动跟师父解释。   “是浮沉阁的人,那块刺青就是标志,”她的脸色发白,“小陶,杜鸿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我从烟霭楼逃走后,他就不再信任我了。所以,他一定会派其他影卫来监视你。”   “我身上到底有什么宝贝可图?无冤无仇,至于死缠着不放吗。”   陶眠还有些不解。   荣筝摇了摇头。   “小陶有所不知。仙人本身就十分稀少,又大多隐匿行踪,缥缈不定。千灯楼敢把东西拍得那么贵,自然也是有底气的。   而妖和魔,之所以厌恶仙,又追逐着仙,正是因为他们也有各自的劫数,需要炼化仙体,方能顺利渡劫。”   荣筝一番解释,陶眠能够明白杜鸿要拿他来做什么,但还有一事,让他费解。   “仙人大多已得天道。冒犯仙人,是要受到天道惩戒的。魔域妖境同在三界之内,又怎会轻易逃得掉天道的眼睛?”   “那是因为……”荣筝咬了咬唇,“因为他们已经掌握了能遮掩仙人气息、逃脱天道制裁的办法。仙人受困后,往往先是放血、吸取灵气,然后是割肉、挑筋、敲骨吸髓,最后才是炼化三魂七魄。   仙人大多自愈能力强,所以受到的折磨……也更持久。有些妖魔不会一次性地把这些步骤全部完成,而是吊着仙人的一口气,慢慢地供养他们。而且……直到最后一步之前,仙人都是活着的。”   陶眠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不是担心自己会怎样,他是在想,这些妖魔能够勾勒出如此清晰而安全的步骤,在这之前,有多少仙人被迫成为牺牲品。   “小陶,小陶……别难过啊,”荣筝有些手足无措,“安心安心,正经的仙人是很难被妖魔捕捉到的,毕竟是仙人么,哪能这么轻易地被击败呢?他们能捉到的,也只是一些坏了天规被天道处罚的堕仙。这些仙人和你不同……你放心,只要有我在,我一定不会让浮沉阁的人伤害到你!真的真的。”   荣筝连着说了两个“真的”,和陶眠表明自己的决心。   她怕陶眠不信,还主动和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从烟霭楼叛逃。   “我虽然在浮沉阁长大,那些年跟在杜鸿身边,为他出生入死。但这些单方面的牺牲,早在他把我送入烟霭楼就结束了。   我是一个重信的人。我答应过杜鸿要辅佐他,我说到了,也做到了。但他并没有完成对我的承诺,他把我放入烟霭楼,看似是要我继续执行任务,打探消息,实则是放弃我了。我的身体不能再长久地握住剑,他就要让我用另一种方式……   我是从烟霭楼逃出来的,但我有重要的东西被捏在他手中,我需要拿回来。所以我和他做了个一个交易,我来到桃花山……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小陶,我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我分得清谁对我好,谁对我坏。我答应过你,不再折腾自己这脆弱的身板。但是如果杜鸿敢伤害你,如果其他人敢伤害你,我拼了一条命也会让对方没有好下场。”   说到这里,荣筝笑起来,笑容明丽如春阳。   “桃花山的仙人很厉害,但‘风筝’也绝不是浪得虚名啊。我虽然想长长久久地活着,但也绝不会背弃小陶你苟且偷生。   浮沉阁和桃花山,我会选择后者。所以小陶,我不会让你为难。”   荣筝只见过她的三师姐楚流雪,没有见过大师兄二师姐和四师兄。   但她想,如果她的师兄师姐在,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或者说,他们之中,已经有人做过相似的选择。   小舟之上,三师姐的遗憾叫她难过。   她想,如果可以,就让那些山外的恩怨随风去吧。   她愿意走进山里,愿意守着一人一山,一树花开。 第76章 要不还是把我埋了   荣筝费尽心力地安慰自家师父,陶眠终于从那种沉郁的气氛中走出来,对着徒弟安抚地笑笑。   “自己的麻烦一箩筐,还想着救师父呢。”   荣筝鼓起脸颊。   “我想通了呀,照骨镜和藏玉坛可以慢慢找,但是不能让杜鸿欺负到家门口。我现在烦他,不想看见他那张脸。”   她掰着手指头数。   “就算只能活到五十五岁,那我也还有三十年可活。对于你来说三十年很短,但对我来说,三十年能做很多事呢。”   “对我来说,三十年也很长,”陶眠笑着睨她一眼。“如果你死了,接下来的三十年我都会走不出来。”   “哎呀,那可不行!”荣筝摆摆手,“要不从现在开始你就当我死了吧?这样等三十年后我真的死了,你就能接受了!”   “……这是什么道理,听上去挺顺,但细琢磨怎么这么怪。”   “别想了别想了。小陶你带我来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荣筝开始打量他们身前这座平平无奇的山。   植被寥寥、又无灵息,看上去就是一座没什么特点的秃山,她不明白陶眠为什么偏偏大老远地要带她来这里。   “因为啊,”陶眠让开身子,手臂高举,给荣筝展示,“这里是为师挖空心思、四处打探,最后找到的一座非常适宜你修炼的——坟山。”   “……”   荣筝倒退两步,冷漠地转过身。   被陶眠抓住后衣领时,她的腿还在朝向相反的方向无意义地走动。   “小花,不是说要保护我吗?师父好伤心。”   “小陶,刚刚风大,你肯定是听错了。”   “我们也不多待,就在这里住三晚。”   “在外间还是里间?有没有空房?我看这儿挺满的,小陶要不咱们走吧……”   “站住站住,多好的地方啊,别白费了师父的一番心意。”   荣筝欲哭无泪。   她真的怕啊!   反抗是没有用的,陶眠兴致勃勃地带着她,找了一块这片荒地里面最气派的一个坟。   “这坟看上去最大,里面的兄台起尸之后肯定也很大一个,”陶眠很满意,“到时候徒弟咱俩就对着他练,把他开悟了我们也算功法大成了。”   荣筝简直无言以对,小陶这疯子仙人居然要给冤魂灌心灵鸡汤。   “万一他特别凶狠呢,万一我们说的他根本不听呢?”   荣筝心里慌得一比,不由得问出口。   这时陶眠正色回她。   “那我们就只能提前把他超度了。”   “……”   暮色四合,天渐渐地暗下来,该到了这座荒山夜生活开始的时刻。   陶眠的眼睛炯炯有神,几乎要在黑暗中发亮。   旁边的荣筝恨不得就地把自己埋起来。”   很快,最后一丝余晖散尽,天色彻底黑了。   然后荣筝度过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夜。   天黑下来之后,他们两人对坐着,四面冷风呼啸。   荣筝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未知的东西,过了半个时辰,陶眠不耐烦了。   “这怎么连个鬼影都见不到?”   ……   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身份!普通的小鬼敢出来吗!   陶眠抱怨了一小会儿,突然沉默。   当他安静的那一刻,荣筝心里不好的预感突然达到极致。   ……   他肯定要作妖!   果不其然,陶眠见半天没有一只鬼出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只长长的招魂幡,用力敲击地面三下。   敲山震鬼。   这下子所有死透没死透的鬼魂被迫都出来,人家躺得好好的,不得不出来干活。   荣筝从第一个鬼影冒出来之后,就撒丫子跑!   结果那些鬼畏惧陶眠的仙威,不去骚扰他,反而都追着荣筝过来!   荣筝大叫。   “小陶!快收了神通吧!他们怎么都在追我啊!”   陶眠悠哉地盘腿坐下,还有闲心对着徒弟喊话。   “小花!别光顾着跑!你要跟他们讲道理!”   “讲个鬼!”荣筝骂了一声,“他们都没法思考了!我讲什么能听得懂吗!”   “所以要你想想办法呢,”陶眠又换了个姿势看徒弟疯跑,“小花,你的轻功不用我再教了!为师要教的是通幽……算了,你要是轻功更上一层也行。”   第一个晚上就在荣筝的狂奔和大叫中度过。   等到天光亮起,荣筝差点断气儿。   “不是说、不能、随便运功么……”   陶眠微笑。   “放心吧小花,只是疯跑的话,你的毒不会被催发的。为师能拿捏住这个分寸。”   “……你要不还是把我就地埋了。” 第77章 来袭   坟山三日游,结束的那天清晨,荣筝几乎褪下一层皮。   “这就是你说的……量力而行……”   她两手扶住膝盖,腿止不住地打颤。眼前天旋地转,唯独仙人的笑脸无比刺目。   “虽然过程曲折了些,结果却是很好的。小花,你做到了。”   荣筝勉强扯起一侧嘴角,倔强又骄傲。   “那是,我荣小花……绝不认输。”   看来是真的累到晕眩了,连“小花”这个陶眠胡乱起的名字都接受良好。   陶眠微微眯窄了眼睛,把头抬得高高的,去看荣筝身后尚未燃尽的业火。   不愧是上品火灵根,哪怕仅仅使出三分的气力,也有如此惊人之效。   “三日能做到这地步,已算得上天赋异禀。小花,这《通幽术》的驭魂学会了,就算是掌握一半。剩下的那半为‘喊魂’。待习得后,你就可以见到故去的人。”   荣筝缓过一口气,终于有力气直起腰来与他说话。   “小陶,如果真的学懂了喊魂,你有想见的人么?”   陶眠正在挑选方圆半米内长得最好看的树枝,他要把它折下来,在地上写一句“放眼三界无敌手的小陶仙人到此一游”,留作纪念。   听见徒弟问他,他歪着脑袋回头看。   “为何这么问?”   “我可以帮你呀!大师兄二师姐三师姐四师兄……你想见哪个?我把他们叫出来见你!”   “听上去这么怪……你且顾好自己,师父的事,师父自己看着办。”   荣筝两只手臂环在身前,眼睛觑起,狐疑地望着眼神闪躲的陶眠。   “你该不会是不敢见他们吧?还是说……担心见不到他们?”   陶眠的嘴比石头硬。   “怎么可能,我英勇无畏的桃花山仙人活了一千来岁,什么经历没有过?”   “那你就试试呢。”   “……”   荣筝见他犹豫,挤到他身边,两只手别在身后,笑靥如花。   “英勇无畏的小陶仙人,怎么这个时候怕啦?没关系嘛。我也有想见的人。见到了当然好,见不到的话,那她一定是去轮回转世了。不用游荡于世、漂泊无依,这不是更好么?”   陶眠的嘴唇动了动,终究说不过她,认了输。   “好吧,那就试试。”   “试试呗试试呗,我们提前约好,如果见不到,谁都不能失望。”   “这是什么道理?失望还不许。”   “哎呀,开心点呢,”荣筝轻轻扯住自己的脸蛋,做了个丑兮兮的鬼脸,“我希望小陶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你是长生者,如果你每天都快意自在,那你就能拥有很多很多、比我们这些寿命有限的人都要多的晴朗快活的日子。”   陶眠第一次听有人这样解读他的长生,不免新奇,又有一丝被触动。   哪怕过去许多年,直到后来,荣筝和她的师兄师姐埋葬在同一片桃林,桃花开了又谢,几度春秋,他也能清晰地记得在朝霞散彩之际,他的五弟子对他说,小陶你要开心幸福。   她的前半生遗憾重重,她唯独希望此生遇见的最后一个珍视的人,不要陷入无尽的渊薮,不要被回忆困住此生。   心中的难平之事与憾恨何其多,但窗外青山依旧,绿水空流。   “小陶要不也别总把自己困在山里吧,”荣筝揉揉自己泛红的脸,“多出来走走看看呢。”   荣筝过去被困在浮沉阁,兢兢业业的打工杀手。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累死累活,根本无心这人间风月。   现在她终于肯亲手割断缠在自己脚踝的线,她要无拘无束地活。   此时师徒二人已经决定启程,陶眠走在前面,回首一笑。   “行啊。不过我这个仙人排场大,走到哪里都要有人陪伴。小花,把自己照顾好了,你我二人且共同游。”   荣筝眼睛一亮,脚步轻快地跟上来。   “那好那好。你花钱么?”   “为师没钱。不碍事,我们到时候蹭薛掌柜的。”   “薛掌柜这么大方?”   “有钱人,小气着呢。不过他下手没那么狠,顶多把你押到他的铺子里当个两三年的小工。”   “……小陶,我可是你的亲徒弟,你就这么坑我。”   “胡说,师父怎么会坑你?等你当了小工,往旁边一看,说不准还能看见为师在那洗盘子呢。”   “…………”   两人从坟山的地界走出,荣筝嚷嚷着累,于是陶眠只好带她回到桃花山修养几日。   昕贵人能辨别他的脚步声,哒哒哒地从院子里拍着翅膀飞出来,身后跟着不情不愿的黄答应。   “哎呦,我的昕贵人。今日不见,又长肥了?”   陶眠把迎面扑过来的鸡状凰鸟搂在怀里,掂了掂它的分量。   不错,他们桃花山的风水果然养人。短短数日,昕贵人都长出些肉了。   至于它身上的伤,在山中灵气的滋养下,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   凰鸟是有灵性的神鸟,知道是谁救了它,所以格外亲近陶眠,对仙人的徒弟倒是不冷不热的。   但话说回来,它们一族本来就生性高傲,不随便与其他族类有来往。这只凰鸟大约是在很小的年纪落单了,才被齐允抓住,受了许多年的折磨。   荣筝对于这只鸡有印象,她看见它就自动分泌口水。   “小陶,再养养是不是就能吃了?”   她还惦记着这件事。   陶眠就笑。   “这只可吃不得,吃完了要坏事的。但你可以把黄答应炖了。”   荣筝目光炯炯地望向脚边的大公鸡。   无辜路过的黄答应:……   黄答应强烈要求给它说人话的权利。   山中休憩数日,荣筝天天喊累。这回她不用“装作”一个听话的弟子,叫她劈柴也不劈,让她烧饭也不烧。   现在院子里的躺椅变成两张,陶眠和荣筝像两条死鱼一样摊着。   陶眠把脸转到徒弟那面,气息奄奄地说了一句话。   “小花,为师口渴……”   “没事,小陶。你长生,渴不死的……”   “……”   陶眠恼怒地把脸翻过去。   院子里不知名的小虫吱吱地叫,师徒半晌无话。   外边儿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人的脚步声。   不知一个,而是至少十个人。   桃花山所在的地方远离闹市,只有山脚下一个不大的村落。   村子里的人明白不向外求的道理。不是他们比起山外的人愿望少,而是他们发现这桃花观里是个糊涂仙儿。   村民们郑重其事地去道观求,求不出个所以然来。   反倒是晚饭后闲聊起来,不经意间提到的某个小小的烦心事,不知何时,就被轻飘飘地解决了。   后来人们索性日子照过,不再奢求太多。他们受山和仙人庇佑,总归是少忧少烦,太平一生。   山脚的村民不会随便聚集在道观门口,他们都知道仙人喜静的性子。   只有莽撞的外人才会这么做。   荣筝的耳朵动了动,看起来趴在躺椅上好死不活,实则在仔细辨认外面有多少人。   “十一、十二……十二个人,有个带头的,估计是浮沉阁的影卫之一。”   陶眠翻过去的脸又转回来。   “小花,看来我们被包围了。”   “没事,小陶,你长生,被杀也不会死。”   “……”   陶眠再次恼怒地把脸翻过去。   是个人被杀就会死好吗!   浮沉阁影卫带着人马站在山门外静候片刻,没有一个人出来。   为首的人微微抬头,望向桃林掩映间的道观。   他一抬手,另外十一人悄然无声地跟上。   他们把小小的道观团团围住,四五个人进入小院,那里已经没了仙人,只有荣筝侧坐在躺椅之上,穿着长靴的脚,脚跟点地,悠闲地晃来晃去。   看清楚为首的人那张脸,荣筝微微惊讶。   “沉砚,没想到竟然是你亲自来。”   沉砚一手执剑,依旧是静默如松的模样。   “筝师姐,见谅。我只是来执行任务。”   “你的任务是小陶,还是我?”   “……都有。”   荣筝笑笑,不是很让人意外的回答。   “那杜鸿有点高估你了。”   沉砚张口欲言,但他没有来得及说出半句话,围墙外已经接连传来七八声惨叫。   站在院内的侍从们瞬间乱了阵脚,没想到对方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他们此番前来,虽然只有沉砚一名影卫,但其他的也都是精锐。   瞬息之间,这些精锐虽然留了一条命,但也尽数失去了打斗的能力,只有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份儿!   沉砚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一道暗红的灵气汇入剑身。   他耳畔一股劲风,凭借多年积淀的经验,沉砚登时转身抵挡。   铮——   剑意凶寒,两刃交错间,沉砚看见一双如冷月般凄寂的眼。   他一直知道,作为杀手被训练长大的荣筝,私底下有着与之不相符的外放的性格。   然而一旦她拔出剑,那她就是高高在上、势不可挡的风筝。   她的焚玉剑是最好的,无出其右! 第78章 不请自来的人   荣筝一式不成,借着短兵相接的力道,轻盈地向后退了半步。   那一剑沉砚挡得急,他暗暗稳住一口气,道——   “筝师姐,你旧伤未愈,不该拿剑。”   荣筝就笑,这次的笑容有些讥讽之意。   “那我还算是你的师姐,你就该对我刀剑相向?沉砚,哪里有那么多该和不该。”   “师姐身为浮沉阁之人,却选择背叛。这不符合道义。”   “道义二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根本没有说服力。沉砚,你只把任务当任务,这回不过是杜鸿叫你出手。若你心中真的有什么‘道义’,早在石头山,你就该动手了。”   荣筝手中的剑直向沉砚。   “废话少言,你只管完成任务便是。我们各凭本事。”   “那就,得罪师姐了。”   焚玉剑法不是荣筝独学,所有浮沉阁的影卫都要习得这套最基本的剑法,再去修炼旁的功夫。   基础归基础,剑法却是独步的剑法。荣筝作为十二个人当中最有天赋的那个,她只学会这一套,就足够占据头领的地位。   两人虽有旧时的情谊,但立场早已不同。   沉砚招招致命,荣筝也不会客气。   焚玉七式,讲究的是招式的大开大合,不拘泥于细节,以剑压逼退敌人。   荣筝的火灵根与这套剑堪称天造地设,她随意挥出去的一剑,便是火光冲天,寸草无生。   但沉砚有经验,也熟悉这套剑法,更熟悉荣筝的打法。   他看似艰难抵抗,其实一直在保存实力,只求能抓住荣筝的破绽。   哧——   沉砚的剑气扫中荣筝有旧疾的那侧肩膀,后者微微皱眉,手中的长剑挽了个剑花,挑开沉砚的攻势。   那处伤口即使过去许久,如果扯得厉害了,还是会传来隐痛。   荣筝微微咬紧牙关。   真是碍事。   她换了只不常用的手握剑,打算转换剑式之时,一截桃枝陡然从半空划过,逼退了沉砚从一个冷僻角度刺来的剑!   荣筝冷汗骤下。   那一剑的角度刁钻,卡着她换手的空隙袭来。这么微妙的瞬间,根本来不及抵挡。   但有人帮她解了围。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那人的名字。   陶眠坐在墙头,一条腿挂着,另一条腿曲起搭在院墙之上,脚下横着四五个人,都是他们浮沉阁的。   仙人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截桃枝。这玩意批发似的,在他那里量大管够,甩丢多少根都不怕。   陶眠没管沉砚,而是直接和荣筝讲话。   “小花,今天活动筋骨的分量足够了,差不多歇歇吧。”   荣筝意犹未尽。   “我都打到这份儿上了,还不让我继续?太残忍了小陶。”   “别任性,你的伤口开始疼了吧。我还指望着明天你能及时醒悟今天对我有多不好,给我端茶倒水呢。”   陶眠手中的桃枝在墙面轻敲两下。   荣筝不情不愿地把剑收回去。   “好吧。”   见徒弟乖乖听话,他才含笑望向静静伫立的沉砚。   “你还是适合洗那块大石头,那才是你该过的生活。”   沉砚面不改色。   “有所为,有所不得不为。”   “唉,那就没办法了。这样吧,我当作没看见你,带着你的小兄弟们回去吧。”   陶眠似乎不想再浪费力气打了,他捂住自己的眼睛不看。   沉砚一时间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愣了一愣,但随即又回过神来。   不管对方如何,他要完成任务。   沉砚知道不过陶眠这一关,就没办法对荣筝怎样。他侧过身去,打算速战速决。   他知道自己以凡人之躯,根本无法匹敌仙人。他想,能做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   他只是完成任务。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想举起剑的时候,右手竟然连一丝一毫都动不了了!   仙人仿佛什么都没做,仍是闲散地坐在墙上,背后是皎白明硕的一轮圆月。   他手中的桃枝有节奏地缓敲院墙。   “说了装作看不见,还不成。那我只好把你们这些不请自来的远客,亲自送走了。” 第79章 辞别   桃花山的仙人看起来懒散又怠惰,连个像样儿的武器都没有,常常从山上折一截树枝就跟人比划。   见到这平凡无奇的桃枝,只能说,是个人都以为自己能和他五五开。   陶眠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他。想得到一件趁手的武器,再容易不过的事。他的挚友之一就是天下闻名的玄机楼楼主,无论多么难做的东西都能为他造出来。   就算玄机楼做不出来,还有另外一位挚友舍得砸大价钱买。   他之所以选择就地取材,无非是方便、用着趁手。再者说,他不盲目地追求名器为他能带来什么毁天灭地的奇效,那些传说中的刀剑法宝,或许还没有他活得长。   陶眠所追求的是一种化境,天人交感,物我合一。   在这桃花山的地界,他没有敌手。   沉砚也没料想到,自己竟然沦落到这种连动都动弹不得的窘迫地步。   他在心里叹气,看来阁主还是过于低估了陶眠的水平,也高估了荣筝对浮沉阁的忠诚。   他的手指一松,剑落在地上。   “我败了。”   沉砚是个懂得分寸的人。仙人已经给足了他退路,再冒进就不礼貌了。   他所求的是完成阁主交付给他的任务,既然任务目测完不成,那回去领罚便是。   仙人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已然十分不妙,他自己倒无所谓,但院子内外那些生死未卜的浮沉阁同门,不能平白地为他的意气用事而白白牺牲。   所以他放下了剑。   沉砚是唯一一个尚有余力挣扎的人,其他同行的早就昏死过去。   见他服输,师徒二人对视,两人对彼此眼中的精明算计了然于心。   荣筝早就把剑收起来,她热情地走过去。   “哎呀,沉砚师弟。许久未见,不如我们二人趁此良夜,一并说说话?”   仙人也从墙头一跃而下。   “是啊沉砚。来者是客,你且留一夜,明早启程也不迟。”   刚刚仍是剑拔弩张的气势,这会儿桃花山的主人家就在热情洋溢地迎客。沉砚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们师徒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迷魂药。   奈何他主动送上门,技不如人,只能任凭陶眠和荣筝安排。   他莫名其妙地烧了顿饭,又莫名其妙地做了茶点沏了茶,最后晕头转向地坐在石凳子上和二人饮酒吃茶,旁边横七竖八躺着他们浮沉阁的兄弟。   直到这壶茶下去一半,沉砚举着茶杯,才意识到不对劲。   “筝师姐,现在不是喝茶的时候……”   荣筝茶足饭饱,白嫖一顿晚膳,让她满意得不得了。   指望陶眠能做好一顿饭,不如指望黄答应上树。   这话荣筝是当着陶眠的面儿直言的。陶眠听后也不恼,反问——   你怎么知道黄答应不会上树呢?   ……   然后睡得好好的黄答应被荣筝这个恶贼强行抱出鸡笼,被迫去爬一棵树。   沉砚围观了全程,丝毫没有察觉到逼迫一只鸡上树这件事有什么不对。   等他醒悟过来,后背要被冷汗洇湿。   桃花山,好可怕的一个地方。   这里真是容易消磨人的意志,一不留神,就遗忘了前尘往事,再也不愿走出山了。   沉砚装作不经意地抹了抹额头的汗,他问荣筝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反正受制于人,不如趁着难得的机会,好好聊聊。   荣筝躺在院子里两棵树之间的吊绳上,两手交叉叠在脑后,牙齿间咬着一根草叶。   “什么打算么……打算就是先活着。”   荣筝为什么要说“活着”,沉砚对此心知肚明。   他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孤儿,从被买进浮沉阁的那天起,就主动服下了毒蛊。   这种蛊虫无解。它能够增强他们这些影卫苗子的能力,但相应地,也会加速缩短他们的寿命。   历代十二影卫,几乎没有活过三十五岁的。   他们就是浮沉阁阁主一手打磨的十二把刀,刀磨损了、卷刃了,自然要被舍弃。   十二影卫并不全对阁主忠心。年幼懵懂时,为了活命不得不服下这种会慢慢杀死他们的毒,待到成年醒悟了,有人选择叛逃,有人一蹶不振,更多的是像沉砚这样,屈服于自己的命运,把一切看开。   但荣筝有了另外的路,她为自己找到了新的归宿。   “筝师姐,你和我们不一样,自小便是如此。”   沉砚说荣筝虽然同样小小年纪入阁,同样失去父母没有依傍,但她就像冬日里的暖阳,是灰暗的岁月里唯一的光亮。   那时他们十几个人被上一任影卫之首管教着,那人总是板起脸让荣筝规矩点,不要整天和师兄弟们嬉笑逗趣。   荣筝被罚站,两只细弱的手臂提着满水的铁桶,哎呦哎呦地叫唤,讨饶卖乖。师傅拿着戒棍立在她身边,威胁,不站满两个时辰不许休息。荣筝唉声叹气、长吁短叹,他们这些师弟就在旁边偷偷笑。   后来呢,那个经常一脸严肃说要教训荣筝的师傅不在了,而筝师姐也变得不苟言笑。她继承了师傅的位子,成为了影卫之首。   时间太摧残,连沉砚都遗忘了,原来荣筝是个喜欢笑的人。   “抛开我自身所有的立场,筝师姐,你离开浮沉阁,是个正确的抉择。”   荣筝翘起一条腿,身下的吊绳跟着也摇晃。   月光倾洒在她柔和的侧脸,沉砚看见荣筝笑了。   “哪里有什么正确不正确呢,只是算不上后悔罢了。沉砚,打小儿你就是我们这些孩子里最懂事的一个。那时你个子矮矮的,和现在一般高……”   沉砚起初还在认真听,听到后来,不由得无奈。   “师姐,别拿我打趣了。”   荣筝收回比个头的手,又望向天边月。   “影卫之首的位子,硌得人难活呀。沉砚,我虽有预料,能接下我的也只有你一人。但真到了这地步,也着实心里不落忍。你自幼不喜欢人心算计,却终究被推上了这位置。其他十一个影卫,再加上杜鸿……杜鸿当然是最麻烦的一个。”   荣筝说到情动处,不免长叹一声。   为沉砚,也为自己。   但沉砚却早已把世事红尘看破。   “人生一世间,飘若风过牖。筝师姐,沉砚立于世间二十二载,行过善事,也犯过错事。算不得顶天立地一丈夫,碌碌一凡人尔。但无愧于收留、教养我的浮沉阁,已是无憾。”   他说今日与师姐一叙,收获颇丰,感触良多。   若有他日,希望能和筝师姐忘却所有不快,平心适意地对饮一杯。   沉砚走后未久,本来应该酣睡的陶眠突然说一句——你那师弟乌鸦嘴了,一般说出这种话,绝对不会应验,立马会出事。   果不其然,当沉砚回去复命不久,荣筝便打探到她的师弟因为恶疾离世的消息。   不知道究竟是体内的蛊毒发作,还是杜鸿的又一次手段。   石头山上的大石头再也等不来为它浇水的苦行人,荣筝也等不到对坐共酌的举杯人。   陶眠只是看她长久地站立在山门口,对着西边的方向,从朝霞初漾到晚霞漫天。   在红得映人的霞光里,荣筝说,师弟是早就知道结局了。   早知道结局,才要把想说的话、想做的事,一吐为快。 第80章 烟霭楼   沉砚走后,浮沉阁又派了几拨人马到桃花山。   虽然打得过,但也抵不住他们持久地骚扰。   这让仙人不免烦了。   荣筝对于这种打打杀杀的生活适应良好,她之前出任务像喝水一样频繁。   但是喜欢清净的仙人受不了。   陶眠这人是半点儿委屈不肯受,与其内耗自己,不如折磨别人。   这下连荣筝都不得消停。   “好了好了,小陶,别唠叨了,”荣筝双手合十求饶,“真是怕了你了。不如我们现在去把浮沉阁一窝端掉?”   陶眠沉默思索,他竟然真的在估量这件事的可行性。   “我看可以。你先跟我坦白杜鸿有什么弱点,然后我半夜潜入他房中刺杀他。”   “……你一个仙人竟然还研习过暗杀的法子么?”   “暗杀暗杀,不就是在黑暗中把他偷偷杀掉吗?简单简单,我之前有个徒弟会,跟她学的。”   “你的弟子还真是人才济济……”   闹归闹,问题是要解决的。   荣筝说不如他们先去取了藏玉坛,反正那玩意就摆在烟霭楼的楼顶,不用特意四处寻找。   正好烟霭楼也是个适合消遣的地方,她陪着自家师父散散心。   烟霭楼位于妖境,陶眠没有去过妖境,他兴致一起,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去那里转转。   广义的魔域是一片浩大的空间,和人间、仙界区分,与后两者属于同等量级。   其中包括狭义的魔域,也就是魔生活的地方,还有妖境、兽族等,势力繁杂。   浮沉阁和烟霭楼所在的位置都属于妖境,这里和魔域有所不同。   妖由草木精怪幻化,尤其喜欢模仿人的相貌动作。陶眠易容走在街上,见到的无不是遮耳藏尾的妖,学着人间少男少女的走姿,却有一股不伦不类的媚气。   街上的瓦舍勾栏、亭台玉阁,也仿着人界该有的模样。若不是四周无法忽视的冲天妖气,陶眠还真以为自己尚未脱离凡间。   烟霭楼,就是妖境最大的几个青楼之一。   五弟子竟然带着她的仙人师父来逛青楼,不知道师兄师姐们听说这件事后,会不会气得从坟里坐起来。   “小陶,”荣筝也换作少年男子的打扮,“等会儿进去以后,我们一定要低调点儿。这地方全是我老熟人,拆穿了身份多尴尬。”   陶眠还记得当初荣筝和他提起过这段往事,她说她是不堪受辱,从烟霭楼逃出来的。   “小花,你进去真的没问题?要不你告诉我具体位置,为师帮你取来那坛子算了。”   荣筝拍拍胸膛。   “放心放心,我对这里虽然印象不好,但也不会有什么过分的行为,暴露你我二人的身份。走走,跟在这拨人的后面,我们进去。”   荣筝推着陶眠的背往前走,站在门口迎客的狐妖娇娇媚媚地迎上来。   “二位客官瞧着面生,可是头一次来这儿呀?”   荣筝如鱼得水,自在极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去的任务太多需要在这烟花柳巷完成。   “往日在别处风流快活,听闻你们这烟霭楼的歌舞双绝,特地来领略一番。”   狐妖笑得眼睛眯成两道缝,精明的眼珠却藏在缝隙之间,那窥探的目光看着人不适。   “不是奴吹嘘,贵客们今儿个来了,可就再也听不进、瞧不上别人家的曲儿和姑娘了。”   她一扬手,招唤了两个漂亮姑娘过来。   那两个姑娘花枝招展,一边挽了一个,请他们上楼。   “仔细着点儿伺候客人,敢偷懒,小心老娘扒了你们的皮!”   狐妖在后面娇声叮咛,姑娘们却是一抖,看来平日里受了不少她的手段。   陶眠和荣筝在二楼雅间听曲。   两个姑娘本来想陪着,却背荣筝撵走了。   原因无他,因为陶眠吐了。   这事儿其实非常尴尬。进楼前说了要低调行事,但陶眠一介仙君,来到这妖境里面妖气最重的地方,即使有荣筝给的香囊,在那姑娘硬要贴他时,他还是忍不住吐。   姑娘一张俏脸青紫交加,异彩纷呈。   荣筝简直哭笑不得,她一面把委屈的姑娘们送出雅间,一面要找水找手帕给陶眠递过去,舒缓不适。   “就这还要自己闯进来呢?别半路吐死你。”   荣筝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为师想的吗?哎,你轻点儿轻点儿,胃快被你敲出来了。”   雅间里没有其他人,正好两人可以商量一下计划。   荣筝的想法是,等下他们烟霭楼最红的湘宜姑娘会出来弹一首曲儿,那时客人们听得如痴如醉,他们正好趁此机会上阁楼。   陶眠好奇。   “湘宜姑娘弹什么曲儿?竟然能吸引这么多人?”   荣筝摆了下手。   “她弹得不好,还不如我。但胜在长得漂亮。醉翁之意不在酒。”   陶眠点点头,懂了。   两人说话之间,外面的灯火一暗,只留下中间的一束光。   在光的中心,有个遮着面纱的橙衣女子抱着琵琶静坐。   陶眠匆匆地瞥了对方一眼,就收回目光。他不感兴趣。   比起漂亮姑娘,不如想想怎么顺利进入阁楼才是。   荣筝还在给陶眠讲,从此处通往阁楼要走过哪些路。   这时雅间外已经在唱价,价最高者,可以请湘宜姑娘到雅间,单独献上一曲。   陶眠都准备好出发了,外面是不绝于耳的叫价,从百金到千金。最后竟然有人豪掷万金,只为美人一曲。   那人的名字被报出,在喧腾的丝竹管乐声中格外刺耳。   ——沈泊舟。 第81章 长歪的树   沈泊舟这个名字曾经在陶眠的人生中乍现过一次,又如涟漪般消散。   哪怕短暂的一次,他给陶眠也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   仙人记性好,但他会选择性地遗忘一些让他不适的人。   所以骤然听见这个名字在耳畔炸响时,陶眠还怔了一怔。   “怎么了小陶,”荣筝很敏锐,她走在前面带路,但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乱了节奏,“哪里不对?”   陶眠对徒弟没有隐瞒。   “那个沈泊舟,我见过一面。”   “沈泊舟……这个名字有点耳熟,”荣筝皱起眉头回想,能让她耳熟的基本都是她的暗杀目标,“啊,想起来了。我见过他兄长,叫沈青林,是个好人,虽然我当时要杀他。”   “……怎么你任务失败了?”   “暗杀令被覆盖了,有人出更高的价保下沈青林的命,”荣筝出雅间前紧了紧自己的裤腿衣袖,以防等下有打斗,“浮沉阁和幻真阁八竿子打不着,杀掉幻真阁的少阁主我心里也惴惴。本来那一单接得就悬,万幸后来事情生变。”   她又递给陶眠一个蓝锦绣的香囊,让他把之前散去味道的换掉。   “我们认钱不认人的。覆盖暗杀令要花费……总之很多很多钱。当时我正犯愁要如何不留痕迹地杀掉他,那边就传来了杜鸿的新命令。然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啦。”   荣筝简短扼要地解释了她和沈泊舟,准确来说是沈青林产生的一点点交集。   她又问陶眠怎么会和幻真阁的人扯上关系。   “只是偶然而已。那次薛瀚带我登千灯楼,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看你的神情,估计当时闹得很不愉快。”   “……”   见陶眠把脸撇过去,荣筝笑言“小陶还真是什么心情都挂在脸上”。   她转而说不喜欢沈泊舟也是正常的,他在魔域那种地方,名声都很不好。   “幻真阁沈阁主的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是后来找回的,不知生母为谁,外面就都嘲讽他是他娘耍手段怀上的私生子。咦?这么论起来和某人的经历还有点像……”   荣筝说着说着,不可避免地联想到同样性格扭曲的杜鸿。   瞧瞧,不幸的家庭对于子女成长的影响有多么大。   不过她也是自幼父母双亡,怎么就性格开朗活泼大方又可爱万分呢?   看来这事还得分人,树长歪了不能全怪水土不好。   “沈泊舟被带回幻真阁后才改了姓,成为沈家的少爷。他唯一的兄长沈青林,是沈老阁主按照继承人的模板一手教出来的,阁主之位由谁来做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不过跟杜鸿不一样,沈泊舟听劝。他似乎早已认命,安心当个纨绔。整日花天酒地,不跟大哥争抢。   但他这个纨绔当得也不老实,四处惹是生非,要他兄长追在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某次为了给个漂亮姑娘治病,把人家鹿蜀一族的祖先坛动了。族长一觉醒来,祖宗没了。气得一嗓子吼出来,差点把幻真阁的楼震塌。”   荣筝八卦起来是真的滔滔不绝。   陶眠同样听得津津有味,这时候的他还以为自己只是听个外人的轶事,哪里跟他能扯得上干系呢。   “这沈青林是什么天选好大哥?沈泊舟闹到如此地步,他还由着对方?按道理,他们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兄弟吧。”   “谁知道呢,谣言越传越离谱,都有人说沈青林和沈泊舟其实不是兄弟是父子,沈青林有婚约在先,所以逼死了沈泊舟的母亲。又因为愧疚,才把沈泊舟接到幻真阁。他那清高的爹绝不容许光风霁月的儿子有这样的污点,只好含恨多当了一次爹。”   陶眠被这些爹和儿子的关系绕得乱,不管怎么想,大沈二沈是父子说也太过离谱了。   他宁愿相信沈青林是个铁打的魔域好人,试图感化处在叛逆期的桀骜不驯的兄弟。   闲言少絮,荣筝打算和陶眠出发。在彻底离开雅间前,或许出于直觉,荣筝脱口而出一句——   “对了小陶,你说你和沈泊舟有过一次交集,但你最好不要和他再有往来。”   “这是为何?”   “嗯……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他很疯的。哪怕对他再好,也容易被他反咬一口。”   陶眠隐约记得,薛瀚也曾骂过沈泊舟是疯狗。他自认为不会再和对方有任何故事,但徒弟的忠告,他也很耐心地接受了。   “好。”   两人都没有把这段小小的插曲当回事,继续他们的任务。   他们要前往烟霭楼的阁楼。   烟霭楼的最高处是一间小小的阁楼,很不起眼,平时都上了三道锁封存着。   客人和楼内的歌姬舞姬都不被允许靠近此处。   外人不了解,但荣筝心里清楚得很。这处阁楼专门用于杜鸿和烟霭楼的老板娘,也就是他们之前在楼下见过的狐妖谈事情。   倚仗此地机密,里面封存着不少珍稀的宝贝。   藏玉坛就是其中之一。   陶眠之前问过荣筝,这藏玉坛名为“藏玉”,莫非是因为其中埋着价值连城的美玉么?   那时荣筝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   她说藏玉坛的贵重之处在于它的坛身。它是用特殊的玉料打磨而成,融入了百岁名匠的手艺。但凡封入坛中的东西,千年不腐,永远保持着原本的模样。   “听上去只像个密封很好的坛子。为何你要花费这么大力气去取呢?我本以为,你此生都不愿意踏入烟霭楼。”   荣筝被问到时,也是叹一声气。   她说她的确不愿意在和烟霭楼、和浮沉阁有什么瓜葛,但那藏玉坛里面封存的东西很重要。   因为那是她师傅的骨灰。 第82章 来者不善   荣筝说出“师父的骨灰”时,陶眠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   五弟子哭笑不得。   “不是说你,不要害怕。是我年幼时在浮沉阁,教我功夫拳脚的师傅。”   荣筝的那位师傅,陶眠在光明正大偷听她和沉砚的对话时有印象。   是上一任的影卫之首,同样,是一位女子,少年荣筝就是接过了她的班。   “我师傅是被活活累死的。”   荣筝作为一众孤儿当中最出色的小姑娘,自然也是最受师傅宠爱的。虽然她管教严厉,但不管去哪里,总是喜欢单独带着荣筝。   是以荣筝比起其他的师弟,早早地接触到了浮沉阁影卫的工作。师傅什么都教她,教她杀人,也教她防身。   她总说多一技之长,就是给自己多留一条活路。他们这一行,朝不保夕,大抵要落得个不得善终的结局。能做的事情很少,最起码让这个结局晚点到来。   荣筝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一心只有如何接好师傅的班,如何报答浮沉阁对她的教养之恩。   她拍着胸口跟师傅保证,只要有她在,准把收尸安葬这件事给师傅办得妥妥的。   她记忆犹新,师傅听到她这番肺腑之言后,感动得三天没跟她说话。   后来师傅真的死了,是在一次任务中。她要暗杀的人濒死之际反杀,师傅受了很重的伤。   荣筝其实及时赶到了,她要背着师傅回浮沉阁治伤。   伤势虽重,但以阁中的医师手艺,足够把半只脚踩进黄泉的师傅拉回来。   但师傅却拉住她的手,叫她陪自己说会儿话。   师傅本来也不多话,什么事情闷在心里。平日相处时,叭叭个不停的永远是荣筝,师傅总是在一旁冷落她,敷衍都不肯。   现在师傅说要聊天,却也不言,只好还是荣筝说。   荣筝漫散地扯着不相干的闲话,说什么张三家的鸡丢了,李四家的狗把人咬了。她说到王二麻子养的鹅看起来肉质特别嫩时,眼泪啪嗒啪嗒落,把自己给说哭了。   师傅勉强地抬起手,给她擦眼泪,问她哭什么。   荣筝说可惜那只大鹅被炖了的时候她没分一口汤,现在回想起来,要把她馋哭了。   师傅就扬起嘴角笑。   师傅把手收回来,虚虚地搭在自己腹部的伤口。她倚靠着一片光秃秃的山,抬头星河璀璨。   师傅突然问王二麻子家的鹅会飞吗。   这问题把荣筝问愣了,她没见过会飞的鹅,她常常被它们追着咬。   她说会飞的鹅一定是很高贵的鹅吧,超脱了沦为食物的宿命,远走高飞。   师傅没有看她,仍然在看星星。但她在对她说话。   她说小筝,你也要飞得高高的,要不再受到任何人的拘束,要割断自己的线。   荣筝哭着愣住,大颗的眼泪还挂在脸蛋上,可怜兮兮的。   她有点慌。她说师傅那怎么能行,她那么努力就是为了接好师傅的班,不给师傅丢脸。   她的名字是师傅给起的。一个“筝”字,就说明她早已为后来的宿命做好准备。   如果不成为风筝,她还能成为谁。   师傅摇摇头。   她说她回答不了荣筝的问题。她这一生,是在为“争”这个字付出所有。   她和现在的荣筝一样,从来没有设想走过其他人生。   可到如今,万事休矣。   她如同飞鸿的一片羽毛,无足轻重,却带着镣铐负重行走了一辈子。   她累了,临死之际,才想起要为自己寻找问题的答案,但她已经无力再出发。   可是荣筝还小。   她希望荣筝能为自己找到答案。   “师傅我脑袋笨,你又不是不知道,”荣筝用袖子胡乱地擦自己的脸,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什么羽毛什么镣铐,我都不明白。我只是、只是想做好你交代给我的事。前路那么渺茫,我看不清的。”   “那小筝就慢慢去找吧,”师傅的声音又轻又缓,“如果眼前只有一条路,那你就先走下去。走着走着,就会遇到岔路了。   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比旁人选择要少。但上天眷顾,也不算太过可怜,总有那么一两次,你蓦然发现,脚下多出来一条小径。   那条路往往又窄又不起眼,荆棘遍布、毒草丛生。但你要仔细地斟酌,不要轻易地路过了它。   师傅说的话,也许你现在不明白。但要牢牢地记在心上。等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你醒悟过来,也为时不晚。   哪怕是鸿羽,是风筝,再无足轻重,也要落在张开手迎接你的人。”   荣筝的师傅就这么走了。她放弃了最后生的机会,也不愿意回到浮沉阁。   那之后,荣筝谨遵师傅的遗言。在没有出现旁的岔路时,她就艰难地走在这唯一的路上。   “说实话,虽然杜鸿把我丢在烟霭楼,让我对其深恶痛绝。但这件事也改变我良多。也许转机往往伴随着与过去剥离的疼痛吧,”荣筝穿过宾客,专门挑着不起眼的缝隙前行,陶眠走在其后,只能看见她坚定向前的背影,“我已经找到能够容我好好降落的归宿了。”   ……   荣筝说她之前来到烟霭楼,被搜身,佩剑和其他的物品全部被没收。当时她把师傅的骨灰随身带着,不得已,只能暂时封在藏玉坛之中。   她不在乎那个珍稀的坛子,她只是想把师傅带回自己的身边。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阁楼,中间无人阻拦,顺利得不敢置信。   “这太幸运了,”荣筝的神情很凝重,“好像有谁故意为我们排除了障碍似的。”   阁楼的门照例被封上三道沉重的铜锁,没有任何打开的迹象。陶眠竖起耳朵听了听门内的声音,安安静静的。   他在门外和徒弟小声嘀咕。   “你说等下会不会我们一开门,就看见杜鸿站在门内,说‘我等你们很久了’?”   “……”荣筝沉默稍许,才开口,“小陶你这乌鸦嘴仙人,说好的不灵就说坏的灵,我仿佛已经看到咱们打开这扇门之后的命运了。”   “开吧,实在不行把杜鸿在这里干掉,然后你接手浮沉阁。为师在妖境也算有人脉了。”   “这个办法好,我看行。”   陶眠和荣筝师徒二人运用了熟练的撬锁技术,三把锁依次被打开。   阁楼的门被推开,里面果然有一道人影。   杜阁主就站在屋子中央,周围是各种贵气的法宝古董。   他眉眼沉着,对门口的两人说话。   “我等你们很久了。”   “……”   本来是一句玩笑,现在杜鸿真的照搬了陶眠的话,他们师徒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但杜鸿来者不善。 第83章 师父在你身后   在杜鸿眼中,阁楼的门一经推开,两个佝偻着腰板、鬼鬼祟祟的人影出现。   陶眠和荣筝原本在面对面,嘀嘀咕咕。等到他们的话题焦点真正出现时,都不免一愣。   陶眠反应快,语速起飞。   “小花,夺取浮沉阁阁主之位,就在今日!”   荣筝和他一拍即合。   “好!那就今天!小陶,你掩护,你先上!”   “那你呢?”   “我负责意念上支持你。”   “……”   师徒二人自顾自说着话,完全不理睬屋内的杜阁主,把他晾在一边。   杜鸿也不恼。   “这位便是陶仙君吧。”   陶眠站直了身子,终于舍得把目光投向他。   “杜阁主先后派出几波人马来桃花山,扰我清修,这时候就不必再装作初遇的样子吧。”   陶眠不是个喜欢与人计较的性子。毕竟他的寿命长,大多数活人的生命转瞬即逝,在他眼中近似于死人。   若是事事记仇,那他手里的小本能绕桃花山三圈。   然而对方几次三番不识好歹,哪怕脾气再好的人,也要被这死缠烂打的势头惹得心烦。   这笔账陶眠要算,但准备等徒弟的事忙完了再算。   这下对方送上门来,也好。   杜鸿在外表上是个儒雅客气的人。如果不是有荣筝提前给做功课,任谁都不会把眼前这人和那么多血腥惨案联想在一处。   面对陶眠明里暗里的质问,杜鸿笑了声。   “之前多有得罪,杜某在此向仙君赔个不是。”   “多余的话就少言吧,”陶眠摆摆手,不愿再多听一句废话,“我和我的徒弟闯入你这烟霭楼的阁楼,也不贪图此地的宝物。我们只要藏玉坛里的东西,拿了就走,坛子可以留给你,不叨扰杜阁主。”   杜鸿仍是一副假笑面具。   “若是在下不允呢?”   “那不好办了,”陶眠摇头晃脑,左手插进右手的袖口,转头,“小花,你看看能不能凭借往日的交情,让杜阁主给咱们让个道儿?”   荣筝笑意冷然,嘴上和陶眠说话,眼睛却冷冰冰地望着杜鸿。   “小陶,算了吧,人家杜阁主不领我的情。”   距离两人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几个月。那次荣筝尚且没有剥掉“恭谨”的外皮,对待杜鸿假意逢迎。   就在这短短数月,荣筝的心又经过几番锤打。   芙蓉府去过了,绣雪剑回到身边,沉砚师弟亡故。   “沉砚究竟是病逝,还是你杜阁主斩草除根?”   面对荣筝的逼问,杜鸿游刃有余。   “沉砚不过是完成了他的使命而已。尘归尘,土归土。小筝,你和沉砚一样,终究是要回到浮沉阁。你们自幼被阁中收养,草木有情,落叶归根。这里才是你的归处。”   “归处,”荣筝重复了一遍,嘴唇缓缓咀嚼着这个词,“这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讽刺。”   杜鸿摇了摇头,似乎对荣筝的“执迷不悟”没有办法。   “唉。你从小,师傅就教你不要被外面的浮光所惑,那不过是过眼云烟,除了扰乱你的本心,别无他用。”   荣筝原本能保持理智,但杜鸿提到“师傅”时,她的眼圈不禁红了,牙关紧咬。   “杜鸿,你有何资格提起我的师傅?”   荣筝拔出绣雪,此剑经过玄机楼的锤炼愈发锋寒,出鞘之时整个阁楼的墙壁都凝上一层薄霜。   杜鸿一眼望见熟悉的银色剑刃,叹息一声。   “你果然把它取回了。”   “少废话。”   荣筝挥剑向前,绣雪染了灵力,剑势更加雷霆。   杜鸿微一抬手,六个影卫站在他面前。   这些人,都曾是和荣筝朝夕与共、出生入死的师弟。如今他们拔剑相对,荣筝心底一阵悲凉。   为首的是三师弟连翘。他说筝师姐,得罪了。   剑光如虹影,在狭小的阁楼间闪映、跃动。不愧是浮沉阁的影卫,在如此局促的地方,他们依然能够错落地施展剑式,蚕食着荣筝能够施展的空间。   若是全盛时期,再来两个影卫,也不是荣筝的对手,她是浮沉阁百年间最有天赋杀手。可惜,如果不是为了给杜鸿挡下那一剑……   杜鸿负手而立,漠然地看着眼前同门相残的大戏。   “小筝,若是你低头服软,浮沉阁的门,依旧会向你敞开。”   “我不低头,”荣筝一剑架开五师弟的长刀,右腿后踢,逼退偷袭的七师弟,“杜鸿,那一剑就是终结!我荣筝再不亏欠浮沉阁分毫!”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杜鸿的眉毛微微抬起,“你在为我挡下那一剑的时候,心中所想,究竟是……罢了。你们六人,不要再顾念往日情谊。”   杜鸿一声令下,六影卫的剑招更是冷绝。   荣筝的手臂开始发抖。   她挡住了从左前方刺来的剑,却拦不及后方的刀。   荣筝痛恨自己的无力。   过去就算有一根剪不断的线在牵制,风筝也是高高地飘在空中,俯视着地上的人。   她的天资让她足以傲视。   那时的她无惧无畏,她自如地潜入妖族首领的家中,在睡梦中割下他的头颅。她也闯进无人敢闯的禁地,夺走那颗被封在十层结界内的灵珠。   她曾恣意潇洒任平生,春风得意、银鞍白马。   尽管不露真容,风筝的名号仍是令妖境闻之胆寒。他们惧怕,浮沉阁的那只风筝趁夜飘进了窗,如同鬼界无常一般,悄然收割了自家的性命。   而现在的她,哪怕多拿一会儿剑,右手臂就在痉挛发颤。   连剑都握不住的废人。   荣筝在心乱时会咬住下唇,她越是陷入这样消沉的情绪,就越难以自拔。   她只不过是曾向一人一阁忠诚。丹诚相许,为何偏要,落得这般下场?   身后的刀眼看着就要扎进她的背,荣筝呵出一口气,反手去挡,但不抱任何希望。   她一抬手,握住的不是锋利的剑刃,而是一端粗糙的桃枝。   荣筝惊讶地抬眸,落入仙人深潭般的眼。   那双眼沉静得要溶解一切世俗的烦忧,只剩落花点点,浮于水面,泛起波纹涟漪。   陶眠哎呀一声。   “小花,你把我的树枝挡住了。快松手吧,师父帮你出气。” 第84章 天杀的浮沉阁   在乱剑刀影之中,陶眠的脸被映得净白。   他永远是不被凡尘侵害污染的悬月净雪,荣筝握住那截树枝,那仿佛是救命的稻草,将她一次又一次从旧时的泥沼拖出。   “小陶……”   “本来是打算由着你发发脾气,”陶眠扶住徒弟没有伤的那边肩膀,带着她绕了个身,避开右前方的冷剑,“若是为师不许你出手,回去肯定又要使性子。”   桃枝别开一柄长刀,精准地打在两人的手腕。那两个影卫不禁呼痛,看似轻飘飘的两下,实则威力极大,他们甚至没办法握紧自己的武器,一刀一剑啪嗒两声掉落在地。   “到时候饭没人做,柴也不劈。咱们师徒二人只好干耗着受冷挨饿,喝西北风。”   仙人面对六影卫远比自家徒弟从容,还能一边闲侃一边应付。   “说好了不能过度使用灵力,今天的分量只有这么多。再过了,你的伤口该疼了。等回山之后,可不能跟为师再闹别扭。”   陶眠三下五除二,六个影卫瞬间被他打掉四个,只剩下两个残兵在蚍蜉撼树。   “不过今天赶巧,杜阁主亲自来了。这样吧,师父允许你跟杜阁主亲切友好‘交流’一下。毕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桃花山离你们这阁啊楼的也蛮远,过来一趟不容易。   至于杜阁主,你呢,来都来了。骚扰我的那三十六次,也该有个说法。我陶眠不记仇,但我徒弟看不过去。你说是吧小花。”   荣筝抿唇,看向杜鸿。   杜鸿眼见他的影卫落了下风,似乎有点不敢置信。   陶眠没有错过他的神情,笑了。   “这不怪你杜阁主。我平时不在外面走动,对你派来的人也算客气礼貌,没要了他们的性命。滥杀无辜于我的修行无益,反而会折损修为。消除杀掉一个人的业障,需要我在山中清修许久。   但这样客气着,也有不好的地方。好像所有人都以为能和本仙君打个平手了。这可不能够啊,人还是要知道深浅。”   陶眠的布靴踩在一个倒地暗卫的胸口,阻止他起身。手中的桃枝点在另一个的额头,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算来我与你没有大的恩怨,但我的爱徒在你这里受了不少委屈。她今天只想要那个坛子,你交来坛子便是。若是她想要浮沉阁,那杜阁主,对不住了,你得把命留在这里才行。”   陶眠的语气轻飘飘的,像说今晚吃几碗饭一样自然闲适。   “何去何从,杜鸿,小心斟酌。”   杜鸿的冷汗顺着后背流淌。   他在妖境也算得上一方势力,见过的形形色色的大妖不少,即将渡劫飞升的也不在少数。   他也曾见过堕落的仙人。那些仙人受了天罚之后,大多变得颓丧无力,反而被妖魔驭使,根本没有任何仙威可言。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全盛的仙。含霜履雪,威仪森然。   哪怕平素再怎么淡然随性,那也是仙。   是令他们这类妖魔又恨又嫉,却不得不仰望的仙。   荣筝最后成功带走了藏有她师傅骨灰的藏玉坛。   她没有立刻要了杜鸿的性命。不是她心慈手软,而是她用了别的办法。   她把和自己体内相同的蛊虫下给杜鸿。   她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知道自己的性命何时会终结,永远处在这种猜疑的惶惶不安之中,无药可解但又不肯放弃地四处寻医问药,一次次地失望,一次次地无功而返。杜鸿,我和我师傅,还有沉砚尝过的滋味,你也,亲自试试吧。”   她站起身,怀中抱着一只青蓝色的坛子,神情冷漠。   离开阁楼之时,陶眠就抱着胳膊,倚靠在阑干那边,向下望着纸醉金迷的宾客。   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含笑回望。   “回山吗?”   荣筝点点头。   “回,但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荣筝把藏玉坛放在芥子袋中,妥善保存。然后她把灵力凝结于指尖,绕着长长的楼梯下行,手指在木扶手上不停地画着复杂的符号。   陶眠走在她身侧。   “有关烟霭楼的事情,我没有和小陶细说。那时觉得这段记忆实在是无趣,现在觉得说说也无妨。   我被丢在烟霭楼时,身上那道致命的伤口尚未痊愈。我记得前一夜还躺在浮沉阁的病榻上,再睁开眼,就看见软红轻纱,来到了这烟霭楼。   那时我还不肯相信,杜鸿就这么放弃了我。”   荣筝说,她小时候曾听那些在任的影卫姐姐讲过,影卫如果无法再胜任影卫,又很年轻,男人会被扔进铜炉炼化,女人会被丢到烟霭楼接客。   有一任阁主说过,浮沉阁的影卫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哪怕她们对这些事一窍不通,扔到房间里观摩一夜,也能无师自通。   荣筝当时年纪还小,她对影卫的所有想象来自她的师傅。师傅像一只黑色的雨燕,迅捷灵敏,再困难的任务都能出色地解决,回到阁中复命时又不卑不亢。老阁主对她极为器重,他们之间有时不像主仆,反而更像心照不宣的老友。   师傅很低调,但她身上的光华又十分张扬。   这种充满矛盾的魅力吸引着小小的荣筝。她天真地想,天底下再没有比当一个称职的影卫更风光的事了。   “之后我接下了师傅的位子,我心里想,不能辱没了影卫之首的名声。我对杜鸿忠心耿耿,我尽己所能完成他的每一道指令。我得到他的重用,他说浮沉阁和他都无法离开风筝。风筝向来不会轻信于人,却唯独信了阁主的鬼话。”   荣筝的手指拐过一个弯,他们来到下一层。   “被丢到烟霭楼的那一夜,我心如死灰。狐妖来到我面前,她说凭借我的姿容,只要好好听话,在烟霭楼,不慎坠落的风筝也会被金钱堆成的山高高捧起。   但我那时太伤心了,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我觉得自己没用了,一把断了的剑,与其留在这里受尽折辱,不如去死。   于是我真的决定去死。”   陶眠听到前面的话时,还能从容地看眼前的路。   直到荣筝说她曾经有过决心赴死的想法时,他才不禁转头。   “我的身体里还残存一点灵力,足够把我自己烧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我想就这样,化作一捧灰尘,也不错。   狐妖出去了,她要马上筹备一场盛会,把我陈列在台上,待价而沽。我动了动身子,不小心从床榻之上滚落,索性平躺在地上不动了。   然后我看见一只蓝色的蝴蝶落在窗子外。   在那之前我没见过蓝色的蝶,也没有赏蝶的心情。但那天我看到了,它的翅膀上有黑色的眼睛。   两只,还是四只?我看不清,又很想知道。于是我挣扎着坐起来,要去推开窗子。   窗外的寒意扑满我的脸时,我忽然醒悟。   天杀的浮沉阁,挨千刀的烟霭楼,凭什么是姑奶奶我去死?   我在房间放了一把火,烧他丫的,走了个干干净净。” 第85章 火烧烟霭楼   当荣筝说她要讲烟霭楼的回忆时,陶眠的心提起来。   他知道烟霭楼是什么地方,也猜得到荣筝被孤身扔到这里时的绝望,他的五弟子,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听到前半段,荣筝在描述她如何不堪地沦落至此,陶眠也为之难过。   但荣筝话锋一转。   她说她放弃了死亡的念头。   那一刻的荣筝回眸,深色的眼瞳,在烟霭楼的璀璨华灯映衬下,散发出惊人的灼灼盛光。   她对着身后的陶眠弯眸一笑,瓷白的牙齿露出少许,两颗对称的梨涡凹进去。   她是那样地为过去那个果决的自己而自傲,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童,又像抽刀斩断麻绳的不羁侠客。   也许她的一生注定许多迫不得已,她手中握住锋利的匕首,几次想要割断勒在脚踝上的宿命,却不能够。因为在她的手腕、脖颈……全身的关节,所有的地方都紧紧缠绕着丝线,让她成为提线人偶,规划着她的一举一动。   但荣筝用力地弯下腰。哪怕皮肤被划破,血珠碎玉般粘连在其上,她也要挥出这第一刀,有力、决然地与所有噩梦似的过往诀别!   “我心里知道,和浮沉阁的过去藕断丝连,不是一下子就能了结的。但那一把火是个好的开端,我在远离那些回忆。即便一开始跌跌撞撞,不如过去飞得那般高,可是我想,这回终于要由我自己来决定,飞往哪个方向了。”   荣筝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在二楼的楼梯中段止步。   在她面前是一派莺歌燕舞的喧哗景象,她看得清客人们的脸,通明的灯火将他们的额头映得油亮亮的。还有那些妓子,曼妙绮丽,铜铃玉镯从羊脂似的手臂滑落,哗啦啦地作响。   “那把火烧得不够盛。那时我体内灵力虚浮,勉强放一把,烧了罗帐床帏,墙壁熏得漆黑。我从窗子逃走,心里觉得不够快活。我在心里暗想,等本姑娘恢复气力,定要回来,烧你个火光燎天。”   她说到最后咬了咬牙,小孩子似的。当时的遗憾直到现在都无法释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   杜鸿派来的追兵已经藏在人群之中,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不扰了宾客们的雅兴,一直没有大张旗鼓地追。   师徒二人早有察觉。   他们如同两抹青烟,躲开追兵,自如又轻盈地在相接的肩膀之间穿行,还有闲心聊天。   陶眠始终没有问荣筝要做什么,但两人心照不宣。   荣筝反而问陶眠,今天他们在烟霭楼惹了这么大的祸,怕不怕杜鸿将来到桃花山算账。   陶眠无声地笑了。   他说我陶眠的弟子,惯会闯祸。   距离咒法完成还有一段,陶眠又给五弟子讲了讲她的师兄师姐们曾经有过怎样的“丰功伟绩”。   “你的大师兄灭了人家全族,二师姐让敌人断子绝孙,三师姐和四师兄就不用说了,魔域妖境是同源,他们做的那些事,你多多少少有耳闻。”   “那小陶……没有责怪过他们?”   陶眠的眼帘垂下。   “我只斥责过你的大师兄。那时我还怪他杀心太重。”   荣筝画咒的手一顿。   “小陶……你是仙,把渡人行善视为己任,也是情理之中……”   陶眠摇摇头。   “当时是当时,如今是如今。若是能换得我的弟子夙愿得偿,业债全部让渡于我又何妨。只恨阴差阳错,有些事情一旦铸成难以弥补。我此生只愿……与他们再相逢。   小花,不必瞻前顾后,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荣筝得了陶眠的保证,浅笑了一瞬,继续专注于她的工作。   最后一笔符咒完成,她回头望了眼安静的陶眠,又再次昂起头,环顾这颓靡的温柔乡。   “小陶,火起后……这里马上就要变成一片火海。”   陶眠静静地注视着她,在周围喧闹得如同沸锅开盖的人声中,他像偶然流经此地的一溪春水。   “如果楼塌了,小花,记得跑快点。”   荣筝的肩膀落下来,终于放松些许,还有心情和陶眠开玩笑。   “那不如我和小陶比比,谁先逃出去?就比三天晚饭。输的人做。”   “三天晚饭?我不和你多说了,我现在就要跑。”   “……你等等,我还没说开始。”   两人忽而转了个方向,逆着人涌动的势头,向楼外走去。   荣筝的食指离开木阑干,在指腹擦过之时,一抹火星凭空出现。   如同冷水溅入沸腾的油锅。从小小的一簇火苗而起。蜿蜒、盘旋,升上墙壁,潜入桌底。从火苗到火蛇、长龙、腾然又炸开而漾成火海。   玉碎银坠,头顶的木梁如蛇委地,断裂倾颓。宾客们乱作一团,衣衫凌乱,四处是歪倒的酒樽茶器,瓜果从水晶盘中滚落,在地上卷了一圈灰,又被火舌舔得漆黑。   一场盛大而华丽的死亡戏剧。   人群苍蝇似的乱撞乱冲,荣筝的脚步慢了一拍,似是眷恋这表演。在所有人抱着头出逃之际,唯有她高高地昂起颈项,像一只不合群的鹤,眼里倒映着火河残灯。   陶眠距离出口更近。他回过身要去带走徒弟时,却被一个身形壮硕的宾客冲散。他看见荣筝朝他的方向看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窗。   她会顺着窗子逃,所以让陶眠先走。   陶眠紧皱着眉头,似乎担心荣筝一时间又想不开,仍是执意过去。荣筝舒展眉眼,有些无奈,给陶眠做了个安心的手势。   她是真的会逃,不骗人。   陶眠的心头一松,正准备回身之际,忽然,有人拦在了他身前。   “这是谁家偷跑出来的小少爷?火势这么猛,傻站着等什么呢?”   一件浸了水的宽大外衫兜住头脸,压得陶眠的后背一弯。他唉呀一声,感觉自己被人强行推着跑。   身后似乎有一根房梁重重落下,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陶眠察觉到那股推着他的力量减弱。趁此机会,他把蒙在脸上的湿衣服掀开。   救他离开的是一位青年。从这样的视角,他只能看见对方的下半张脸,在下颌边缘有一颗小小的痣,恰好在正中心。   那颗痣在视线中晃荡,忽然间看不见了。   原来是青年低下了头。   周围烟尘漫天,火燃起来之后的味道很呛人,客人们逃跑时发出的喊叫声很吵。   但在这一隅天地,时间停滞了。陶眠见到的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救他的人。   许多年以后,陶眠总是在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希望他能回到上一刻,让他和沈泊舟擦肩而过,两条线永不产生交集。 第86章 完美的跑路计划   看清楚沈泊舟那张脸后,陶眠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之前的恩怨。   而是……   丫的你救我干嘛!   陶眠本来是能逃出去的,他一个仙人,被自己徒弟放的火困住了,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在得到五弟子的承诺,确认她不会趁自己一眼照顾不到就跳进火海后,陶眠瞬间规划好了自己的逃跑路线。   结果被沈泊舟这憨憨破坏了他完美的计划。   陶眠这个气啊。   现在他们被一截横梁拦住了去路,火势很厉害,呼吸一口气就要被呛得晕过去。   陶眠错失了最佳的跑路时机,只好披着又湿又重的衣服,跟着沈泊舟左右逃窜。   最后他们来到一处密道。   这里似乎是供烟霭楼的姑娘们演出后方便下台离开的通道,有幸存的楼内舞姬从此处逃向外面,少数客人发现了,也尾随前来。   密道里面的通风性意外地很好。陶眠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把手中的湿衣服还给沈泊舟。   “我救了你,你不说声谢谢?”   沈泊舟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就讨人嫌。   陶眠烦得要死。   他不清楚沈泊舟到底有没有认出他的身份,那次在千灯楼,他戴着面具与对方交手。   但从现在的语气来看,对方是没有认出他的,而且似乎把他当成了什么少不更事,言行举止都透露着一股清澈愚蠢的富家少爷。   他承认他长得年轻又英俊看起来还很有钱,但仍是烦。   “我本来已经看好从哪里逃了,”陶眠实话实说,“但被你凭空拦住。如果你不出现,我早就逃之夭夭。”   沈泊舟没想到实情是这样,打了个哈哈。   “是我的不对,那我给你赔个不是。”   “……”   他这般好说话,倒是让陶眠生疑。   不对劲。   他印象中的沈泊舟乖僻跋扈,之前在千灯楼的所作所为,就能看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而且薛瀚、荣筝都与他聊过沈泊舟这个人。从他过去那些臭名昭著的事迹来看,这人的名声和陶眠亲自接触后产生的印象是相符的。   ……怎么再次见面,就完全变了个人?   这人真是沈泊舟?该不会是他那个好人大哥沈青林吧?   陶眠的疑惑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沈泊舟很快向他自报家门。   “在下幻真阁沈泊舟,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还真是沈泊舟本舟。   陶眠皱着眉,不愿把自己的名字报给他。   “萍水相逢罢了。今日虽然闹了个乌龙,但还是多谢你。”   沈泊舟见他无意袒露自己的身份,也不逼迫。只是和他继续向前,跟随长长的队伍缓缓挪动。   两人不算无话可谈,但基本上都是沈泊舟一人在谈。对方似乎认为陶眠第一次见到这种突发状况,失魂落魄,才不肯多言,所以找了些不相干的话题来谈。   他哪里能知道,陶眠一心想的是,这人到底是不是被夺舍了。   撞坏脑子了?吃错药了?还是穿越了?   他心中疑团重重,越想越离谱。   不能怪他想得离谱,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能解释沈泊舟为何性情大变这件事。   从阴暗行走的疯子,变成阳光开朗的憨憨。   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任谁都没办法接受这样大的改变。   中途发生了一点小的插曲。队伍乱了一阵,是个体弱的女子不小心倒了下去。   陶眠隔着前面人的肩膀眺望,那女子的脸他有印象,是湘宜姑娘。   他记得沈泊舟刚刚还砸了重金给这位姑娘,谁料风云突变,一转眼他们都变成逃难的人。   陶眠弯下腰,打算去瞧瞧这姑娘还有没有得救,却被沈泊舟拉住手臂,往后提了一提。   “她没救了,”沈泊舟的语气很冷,这让陶眠不禁想起印象中的那个沈二,“别蹲下,后面的人在向前挤,若是跌倒就很难起身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陶眠起身时,顺手探了那姑娘的鼻息。   的确,她已经没有呼吸,救不回来了。   可叹。   如花似玉的美眷就这么长眠在阴暗的密道。陶眠在心中念了句往生的咒语,希望这位素昧平生的湘宜姑娘能够安宁。   不知道她的本名是否为湘宜二字,也不知她在这世间还有无牵挂。   从始至终,沈泊舟都没有再看那姑娘一眼。   陶眠有些奇怪。   对方舍得花那么多钱,来捧一个姑娘,想必也是相当欣赏其才华美貌的。   现在钱花了,人没了,沈泊舟却连个多余的反应都没有。   陶眠什么都没问,但沈泊舟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一二。   他说砸钱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现在失去兴趣,也就没了多看一眼的想法。   连惋惜都不曾有。   这番对话,似乎有些过去那个沈泊舟的影子浮出水面,陶眠不禁下意识地想要离他远点。   这时沈泊舟忽而启唇。   “前面就是出口了。”   陶眠转眸去看,果然,属于夜晚的清寒扑面而来,密道的出口近在咫尺。   所有逃出来的客人都松了好一口气,两腿瘫软,坐在地上。   沈泊舟走到宽阔处,让陶眠也过来站。陶眠犹豫着,没有上前。   他说他要去寻找同行的人。   沈泊舟只好作罢。   “不知为何,沈某与阁下一见如故。希望来日,能坐下喝一杯茶。”   沈泊舟的话音一落,不等陶眠回答,有一辆马车略显急促地停在他身后。   一人掀帘而出,露出的是和沈泊舟有五分相似的脸。   想必这位就是沈家大少。   沈青林看见沈泊舟理直气壮地站着,而对面是有些无措的陶眠,下意识地以为自家兄弟又在欺负弱小,连忙走下马车,给陶眠赔礼。   “这位公子,舍弟愚笨,若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   沈泊舟听见兄长说他愚笨,脸瞬间板起来。   “大哥,我不傻。”   “……”   陶眠只有沉默。   看来这是真傻了。 第87章 远远地飞走吧   如荣筝所言,沈青林着实是个好脾气的人。在这片不做点违逆天理人道的坏事都不好意思出门的土地,幻真阁的少阁主正直得有些格格不入。   据传言沈泊舟对待他这个兄长不算客气,现在人傻了,沈青林还愿意跟在他后面收拾烂摊子。   连烂摊子专业负责人陶眠都表示不理解。   话说,沈泊舟竟然真的撞坏了脑袋……   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失去所有记忆,难道就变成纯正的善人了么?   这种涉及到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深奥话题,陶眠自己一时间也拿捏不准。   沈泊舟被大哥口头数落一顿,耷拉着脑袋,不还嘴,但也不服气。   沈青林教训了弟弟,又转头过来给陶眠赔不是。   陶眠摇首。   “这位沈公子救我逃离火海,我道谢还来不及。”   沈青林的长眉一挑,有点不敢相信,讶异至极。   “谁?泊舟你竟然学会救人了?”   沈泊舟不满。   “大哥,我说了。不管过去怎样,我已经在改了。”   “你过去不是说优点是知错能改,缺点是改了再犯么?怎得忽而转了性子?”   “……”   这下沈泊舟和陶眠一起沉默。   身后的火光久久未灭,陶眠挂心自己的徒弟,决定不再耽搁。   “两位,在下还有些事情,就此别过。”   沈泊舟上前一步,被沈青林拦住。   沈青林对陶眠拱了拱手,说了些客套话。三人辞别。   沈泊舟被大哥赶上马车,沈青林一手扶着帘子,对陶眠客气地笑笑,也随之进入。   陶眠转身欲走,这时,沈家的车夫忽然在后面喊住了他。   “公子请留步,我家阁主有一物相赠,万望笑纳。”   非亲非故,沈青林竟然还有东西送给他。   那礼物用一条干净的帕子遮盖,陶眠谢过之后,接到手中。   直到车夫离开,他才把手中的锦帕掀开。   一只镂空的金香球在柔软的手帕间滚动半圈,幽香阵阵,即便不凑近嗅闻,仍能感受到一股冷香扑面。   这是做什么用的?   陶眠用手指勾住挂链,拎起来打量。   这时他的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是荣筝。   “小陶!发什么呆。”   荣筝白净的脸蛋不小心蹭上两三块烟灰,估计是被她用袖子胡乱抹过,不但没擦掉,反而抹匀了,像只淘气的花猫。   陶眠的手指连带香球递到她眼前。   “什么鬼东西?哎呦,杜鸿的人追上来了!快走快走——”   陶眠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荣筝推着跑。   两人闯祸的水平一流,与之配套的跑路天赋也极高。   浮沉阁的影卫眼睁睁地看着两人先后钻进车水马龙的长街。   长街里坊齐开,软红十丈,鱼龙灯和凤灯高挂,人影憧憧。陶眠和荣筝如同两尾游鱼汇入海流,转眸间不见踪影。四下里暗香浮动,没成年的小妖嬉闹追逐传过,到处都是佩戴着各色面具的游人。   为首的人环顾四面,看见东南侧有一男一女两道颀长身影背对着他们拐进巷子,打了个手势,一行人追过去。   待他们刚刚走过,旁边卖面具的摊子,两个“少年”摘下了脸上的赤鬼面具,贼眉鼠眼地对视,不约而同笑出声。   “山里现在不能回去了,他们此地寻不到,势必要去那边蹲人,”陶眠施施然地付了钱,把面具送给徒弟戴着玩,“走,师父带你去别处潇洒。”   陶眠说到做到,带着五弟子在外面恣意地玩了大半个月才回山。   他们一路游山玩水,还去了仙人在人间的铺子。   荣筝过去一直在为了浮沉阁奔波,全年无休,根本抽不出时间去看这大好河山。   现在她身子有伤了,离开浮沉阁,反而有闲暇四处逛吃逛喝。   荣筝跟着陶眠,也算大开眼界了。   她先前认为小陶仙人穷得底儿掉,还在想,万一将来他们把桃花山的老本吃空了,该做点什么营生,来维持生计。   结果陶眠带她参观了他的山庄、他的酒楼、他的茶肆和当铺布庄金石店。   荣筝一路参观过来,嘴巴就没阖上过。   她想问陶眠怎么做到的,但她发现,陶眠似乎比她嘴巴张得还大。   “……你该不会也是第一次知晓自己多有钱吧?”   “咳,”陶眠清清嗓子,端起架子,“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为师活了这么些年,当然有些家底。何况你的师兄师姐们,都是有大本事的人。他们记挂着为师的饱暖,三不五时送给为师几个铺子,几个山庄。积攒下来,也就有这么丰厚了。”   荣筝全程震惊地听他讲述,又不由得审视自己。   “小陶,我可给你什么都留不下。”   “确实,你算是为师收过的徒弟中最穷的一个。”   “……”   “放心,师父不记仇。”   “…………”   逛过了陶眠名下的资产,算算日子,也该回桃花山了。   主要是在外面逛久了也累,还是回山里好。   浮沉阁的影卫是不是还傻愣愣地包围在桃花山,那不重要。   他们敢包围山,陶眠就敢把他们包围了。   荣筝携了大包小裹的特产回到山中,山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   有外人闯入的痕迹,但是对方没做得太过分。   昕贵人照例拍打着翅膀迎接陶眠。   它现在对于荣筝舍得给眼神了,大抵是熟悉了对方的存在。   自打陶眠说昕贵人不能吃后,荣筝就把主意投在黄答应身上。   她兴冲冲地拎着她的包袱,在黄答应面前一一打开。   “黄师兄,这是师妹我给你带来的特产。”   麻布里面裹着的全都是八角、桂皮和白芷。   黄答应叫都没叫,甩开鸡爪子逃离。   陶眠坐在院中的藤椅,含笑看着五弟子追着黄答应满院子跑。   昕贵人在他右手边趴成一团,黑黝黝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陶眠,好像要把他刻在自己的记忆中。   陶眠余光瞥见,转头,笑意和煦。   他伸手抚了抚凰鸟的颈项,它圆润不少,多年的旧伤在缓慢痊愈,如今从外表看已经发现不了了。   凰鸟舒服地眯着眼睛,听仙人在身侧开口。   “不用顾虑我,想离开的时候,就离开吧。回到你的亲族身边去。   这次不要在别处流连了,飞走吧,高高地飞走。” 第88章 真身   杜鸿的人不晓得在忙什么,最近都没有现身。近来的桃花山不像往日,总是有各路人马来侵扰。   陶眠过了一段安生日子,不必再应付那些外来的骚扰。每日侍弄侍弄院子里的花草,到后山赏花摘果,喝喝茶养养身,观看午后例行节目——小花追鸡。   岁月像天际浮动的白云似的,悠悠走过。   黄答应彻底和荣筝结了仇,非常不待见仙人的五弟子,平时见她就扭着屁股甩头走,走得远远的,头都不回。至于荣筝,她倒是对于抓鸡这件事乐此不疲。   她本领高,七擒黄鸡,又七次把它放走。   抓了放,放了抓,抓了再放。黄答应一只百年老鸡,都要被折腾出心理疾病来。每次听见荣筝的脚步声,就往房顶飞。   只能说不逼迫一下自己,根本不知道鸡的潜力有多大。   昕贵人近来愈发稳重了,而且越长越硕大。从前和黄答应差不多的个头,甚至比它还小一些,圆墩墩的。   现在已经判若两鸡。   这事在陶眠来看,是好迹象。   传说中的凰鸟身长几万里,振翅高翔,遮天蔽日。其鸣声之高亢,穿云裂九霄。   几万里显然是个夸张的说法,但陶眠曾见过它的真身,算得上小山一座。   那还是在它力量最衰弱的时候。   如今昕贵人在桃花山水土的滋润之下,羽翼再次丰盈,也长肉了。它虽然刻意缩小了身形,坚持把自己伪装成一只母鸡,但这伪装越来越无力。   哪有一只鸡站起来快和屋顶一样高的。   为了方便它活动,陶眠在院子外墙又围了一圈栅栏。不是他非要费这个力气,而是昕贵人恋家,不喜欢在山里散养,仙人只好用这样的法子安置了它。   虽然隔着一道院墙,好歹也算是邻居。每日院中吵闹,外面的昕贵人踮起脚,把头搭在房顶,还能看见院内的仙人品茗,小花捉鸡。   现在整个家里最忧郁的就是黄答应。   仙人素来两手一揣,不管不问。仙人的徒弟是个饿鬼投胎,整日要追在它屁股后面,张牙舞爪。唯一的“同类”现在已经膨胀了,像个巨大的妖怪,脑袋越过围墙,让它感受被支配的恐惧。   黄答应真的很忧愁。   有一段日子它绝食示威,滴水不进,滴米不食,饿瘦两大圈。陶眠这才良心发现,呵斥淘气的徒弟两句,又跑到院子外,让昕贵人不要给黄答应施加同辈压力。   “黄答应是鸡,你是凰。鸡有鸡的生活,凰有凰的日子。鸡不关心一日三餐之外的事情,凰也不要在它面前炫耀自己长得高。”   昕贵人委委屈屈地听,把自己尽量缩小,两只脚都藏在羽翼里面,看着可怜巴巴。   陶眠又心软,说两句说不下去了,摸摸它的脖颈。   “行啦,是我不好,话说得重了。山上的树结果子了,你不是喜欢吃果子么?我带你摘去。”   昕贵人虽然不喜欢散养,但喜欢陶眠带他遛弯。一听见出去散步这件事,它的眼睛噌地亮起,重新站起来。   陶眠把栅栏的小门儿敞开,容昕贵人出来。   一段日子过去,昕贵人又壮硕了一圈,这小门已经不够宽裕,陶眠心想着择个吉日给它改上一改。   把这事儿记在心里一笔,陶眠扬起头对院子里喊。   “小花,我和昕贵人去散散步,你一起吗?”   荣筝回应的声音很飘渺,估计是在伙房。   伴随着的还有几声虚弱的鸡鸣。   “散步?一起一起!小陶等等我!”   稍候,不出意外,陶眠看见五弟子荣筝,和被荣筝挟持的黄答应。   一仙一妖和一鸡一凰,四个截然不同的物种凑在一次,散了个稀碎的步。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荣筝在路上随手揪了片草叶,和师父一样喜欢破坏花草树木。她把叶子叼在嘴里,哼起一首熟悉的调子。   陶眠听出那是桃花山的童谣。他没有教过,估计是她在村子里进出时,跟小孩子们学的。   桃花红,柳色青。   鲤鱼上滩,春水拍岸。   荣筝只唱这两句,她说后面的太伤感了,她不愿学。   还是前面的好。   陶眠也伸手,拂过一截又一截花枝。山花享有天赐的沃土和清泉,又受到仙人的灵气滋养,来年它们会开得更加繁盛,一簇簇垒在一起,压得枝条都弯了。   穿行于其中的仙人收回修长的手。他突然想到,自己从来没有问过荣筝一个问题。   “小花,你是什么妖?”   陶眠这问题问得突兀,荣筝一时间被问得也发愣。   “咦?小陶你没看过我的真身吗?”   “……你我之间貌似从未提过这档子事。”   “那我让你领略一下!”   徒弟的反应十分热情,没有藏着掖着,说看就给看。   陶眠在原地站定,转了半边身子,面向他的五弟子。   荣筝信手捏了个诀,嘴里念念有词。   山中平地起妖风,一阵风沙旋起,将女子秀丽的身形淹没。   那沙石的轮廓渐渐壮大,越来越高,甚至超过了旁边的桃树。   桃树的枝叶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林间的鸟也惊得飞起。   同样被扬了一头一脸沙子的陶眠没什么表情地把头仰高,看着那沙影渐渐长了有两棵树那般高,才浅浅收力。   待飞沙落下,一只通体火红的妖兽出现在陶眠面前。   它的外形如赤豹,五尾一角。吼叫起来如同击石,音色清脆又震耳欲聋。   古书曾有记载,这是一种名为“狰”的异兽。   陶眠眼前的这头还会说人话,发出徒弟的声音。   “小陶,”它的声音仍然是清亮的女音,“我的原身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很威风,看着有没有一点心动?   哎呀,你说要不我就这么呆在山里吧?这样跑得快,吃得多。黄答应必然是我囊中之物。”   突然被点名的黄答应躲在陶眠背后瑟瑟发抖,身为神兽的凰鸟对眼前的妖兽不屑一顾。   而陶眠,他面无表情、冷冰冰、堪称残酷地抛来一句——   “变回去。”   “为啥?”   “太丑了。”   “……”   变回来的荣筝气得两个时辰没和他说话。   等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她终于维持不住高冷形象,主动和陶眠搭话。   “小陶你收徒就是看脸,不好看都不收的。你这偏重外在不顾人家心灵美的虚伪仙人,太肤浅了,你会后悔的。”   “别瞎说,”陶眠夹了一粒茴香豆,“谁说我只看脸?我收徒只收身世惨的,不惨我不收。当然,长得好看是加分项。”   “……”   这样平凡但舒坦的日子消磨了有一段时间,仙妖鸡凰相处得自在舒服。   这期间荣筝几次偷偷外出,陶眠没有过问。但他猜得到,徒弟大抵是在打探照骨镜的消息。   某次荣筝不经意提了一嘴浮沉阁的事,在他们坐在树下饮茶的时候。她说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杜鸿似乎要在今年渡过一次小劫,非常谨慎。所以他很久没在阁中露面了,有事情都是他的亲信在代劳。   还有,芙蓉府的主人去世了,貌似是因为整日郁郁寡欢,心病难愈。   杜鸿给了她一个风光的葬礼,但没到场。   香消玉殒。那天府上的木芙蓉,一夜之间谢了个遍。   每每荣筝絮絮提起这些事,陶眠都是耐心地听,很少插话,也不评价。   他的徒弟只是需要有一个倾诉的人,念叨够了,自然也就放下了。   又过了两月左右的时间,五弟子仍然暗中往返于魔域和桃花山,仙人依旧装作不知情。   直到这次,荣筝带回来一个新的消息。   她说照骨镜有下落了。 第89章 师父的茶   照骨镜,能照通体骨骼脉络。百年前为一医仙手制,传三代,亡佚。三十年前被浮沉阁偶然所得,后遗失。   最近的消息是被千灯楼通过某些渠道得到,不知何时才会挂出来唱楼。   陶眠本来拜托薛瀚留意点儿,有消息及时回他。薛瀚回给他一封信函,上面就俩字——不帮。   看见信件的那一刻,陶眠心里踏实了。   既然肯回信,那就说明应下了。至于信上说的什么,不重要。   他甚至没拆信,是过了好多天,小花清理杂物时顺手拆的。   薛掌柜那边儿迟迟没回音,陶眠也不催促,估计千灯楼一直压着这件宝物,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挂出来。   荣筝也不催,但她暗地里很上心,始终没放弃寻找它的下落。   他们师徒对坐,中间是一张由整棵千年杉木横截下来的圆桌,纹理清晰,圈圈年轮如水波荡开。   这是阿九不久之前送给陶眠的礼物。   仙人虽然不常在人间行走,两个挚交却常常挂念,隔三岔五送些小玩意过来。   薛瀚喜欢送贵重的,而且必须是世间罕见的,最好他这份礼物送出手,八百年都不会有人和他重样儿。   阿九则偏好自己亲手做。一张木桌,几套茶具……甚至还送过一个薄玉龙。   这薄玉龙就是风铃的一种,由若干雕琢成龙形的长形玉片组成,悬挂在屋檐之下。有风来时,玎珰作响。   陶眠很是喜爱。无风时也喜欢举高了手去拨弄,就为听那清脆的连响儿。   两个朋友的礼物,陶眠专门收拾了一间屋子放置,时常清扫通风。个别的宝物十分娇气,需要精心伺候,他从来不嫌烦。   礼尚往来,陶眠也三不五时地送些东西。一壶亲手酿的酒、保佑平安的符、几篮子新鲜的山果。偶尔陶眠想送点儿值钱的,又没有想法。   写信问薛瀚阿九想要什么,他们却都回说,要陶眠折一段山花寄来。   山中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由珍视的人亲手折下来的花,自是这世间无价的宝贝。   言归正传,荣筝主动和陶眠聊起照骨镜的事。   陶眠一手挽住袖口,右手的拇指抵住紫砂壶壶盖,手腕稍向内一斜,碧色的茶水旋进杯盏。茶梗如活鱼,顺着壶嘴跌入杯中,点出阵阵涟漪。   荣筝坐在对面,双手托腮,手肘抵在膝盖上,身子一晃一晃,享受着仙人斟茶的养眼画面。   相处了较长世间后,她发现陶眠这人属于糊弄的地方贼糊弄,讲究的地方特讲究。   他喜欢喝茶,光是茶器就收集了满满几柜子。紫砂的、瓷的、玉的、鎏金银质的。瓷的还要分天青釉、粉青釉、海棠红……眼花缭乱。用来盛茶的有杯盏碗碟,高矮圆胖的,各式各样。   当然石的、竹的、木制的,这些普通材质的茶器陶眠也有许多,通常是他自己在山中就地取材,打磨而成。   偶尔也从村民那里收来几个。人家买来当传家宝,结果是假货。陶眠就花高价收走,也不戳穿。   面前的木桌除了清茶,还有两碟清淡的小炒,几块酥软的点心。荣筝捏齐了筷子,去夹盘中的芸豆,送入口中咀嚼。   这时对面的陶眠终于搞定他那套繁复的喝茶流程。   “你说照骨镜被偷走?这怎么会……”   “是真的,”荣筝把芸豆叠在米饭上,就着仙人的如画风姿,扒进去一大口,“我问了好几个人,都是靠谱的。他们说千灯楼迟迟不把照骨镜挂去唱楼,就是因为被偷了。”   “被偷走……怎么不去寻?”   “在找了在找了。但那照骨镜算不得许多人趋之若鹜的稀世珍宝,估计千灯楼的人也不急。”   “如果迟迟找不到呢?”   “估计也不会怎样吧。据说照骨镜是从一个老乞丐那里‘骗’来的,根本没花多少钱。”   举箸的陶眠想了一想。   “我们去捉那小偷。”   “然后呢?”   “把照骨镜从他手里抢过来,用完了再还他。”   “……听起来很合理,但好像不对劲?”   “还给他之后,我们向千灯楼的人举报,再把那贼的名字报给他们。”   “……”   “然后我们把悬赏的奖金拿走,天衣无缝。”   “小陶……我有时候就在想,幸好你是修炼成仙了,不然你把这天下闹个鸡犬不宁,你还能全身而退。”   “你给我启发了。等哪天我在这桃花山待腻了,我就照办。”   “我还是闭嘴吧……”   昕贵人和黄答应啄光了各自的米,正在四处溜达消食。   陶眠今日食欲不佳,桌上的饭菜动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小花,接下来,你是如何打算的?”   仙人说了自己的一番盘算,听上去很离谱,但也是个办法。   不过如何定夺,还要看他徒弟如何想。   荣筝跟随陶眠这几个月来,性子慢了许多,遇到抉择时也没那么极端了。   她从袖子里摸出个两个黄杏,在衣服上蹭蹭灰,递给陶眠一个,自己啃一个。   “其实拿回绣雪和师傅的骨灰后,我的执念就没有那么深重了。想要借用照骨镜,是我在浮沉阁时就有的想法。但那时杜鸿几次三番地推拒,就是不借。小气吧啦的,提起他我就烦。”   她狠狠咬了一大口杏儿。   “但凡他当初大方点,咱们现在就不用这样大费周折。”   陶眠倒是好奇。   “那照骨镜只是用来观照自身的经络骨骼,通常是医者圣手用的。小花,为师冒昧问一句,你是要借那镜子治病?”   “看病只是照骨镜的其中一个功用,这个流传比较广,大家都知晓。”   荣筝被凉风一吹,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   陶眠把一件外衫递给她,让她披在身上。   荣筝两手捏着外衫的衣襟,把自己包裹在里面,继续说。   “那镜子有个罕为人知的作用,它能够映照出人的记忆,特别是……缺失的一段记忆。”   荣筝之所以想要照骨镜,就是为了找回自己曾失去的三年记忆。 第90章 下落   荣筝说她的记忆有三年是不完整的。   这是一种朦胧的直觉。   通常伴随着人的成长,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就会被时间吞掉。比如五年前的今天吃了什么,和谁聊了天……这些细碎的旁支会被砍掉,人才能像树一样向高处笔直着生长。   若是如此,荣筝不觉得奇怪。   她过去的生活很简单,练剑、外出、回来再练剑……周而复始。自从被浮沉阁收养之后,她就一直跟随在师傅身边。   但很偶然的一天,她忽然关注到一件事——   她是在什么样的机缘下进入了浮沉阁呢?   是谁捡到了她?   这么重要的事,荣筝却半点印象都没有了。   除此之外,荣筝也依稀感觉到,在她少年时期,有三年过得断断续续的。   好像一块完好的白纱,被挖空了几个洞。堆叠成一团时看不出来,但那里面已经有了空缺。   这只是她的感觉,无法得到任何佐证。   她去问师傅时,师傅却让她不要分心,整日沉浸在这些虚无缥缈的想法之中。   师傅越是回避,她就疑心越重。   说明她忘记的,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于是荣筝才想要借照骨镜一用。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搁置在那里,始终心里是个疙瘩,”荣筝伸长手臂,趴在木桌上,指尖上下交错地晃,像蚂蚁的触角,试图够到仙人腰间的玉佩。   陶眠把那块不知价值几何的玉佩解下来,塞到她手里由着她玩儿。   “既然如此,那不如去找吧。回忆是很珍贵的。”   荣筝的手指揉捏着那块温润的暖玉,脸蛋在手臂间滚了半圈。   “那就去吧!就按小陶你说得来,我们先抓住那个贼!”   没想到陶眠张口就来的玩笑话,竟然真的付诸实践。   他们化名揭下千灯楼挂出来的赏金单,踏上了寻找偷镜贼的路。   荣筝手中有线索,但十分繁杂。都是她口中的“道上的朋友”给的,需要他们一个个去验。   接下来这半个月,堪称仙人千年间最高频最集中地违法乱纪的阶段。   第一条线索指向人间的某个富商,说是从不知名的渠道获得,送给了他刚娶进门的小妾。   小妾生得貌美,又年纪轻。富商却已然迫近花甲之年。   本来师徒各有分工,陶眠负责白日伪装成府上新招来的管事,接近小妾。荣筝则在夜间潜入小妾的卧房,将镜子盗走。   结果陶眠这环节就出了问题。他简单易容后去接近这位新妾室,一招不慎,险些被人家关进小黑屋里面。   “好险好险,”陶眠出来的时候仍然心有余悸,“本仙君差点在这里连清白都没了。”   荣筝无言以对。   当晚五弟子按照原计划进入了卧房,寻找一圈,也没有发现照骨镜的踪影。   看来这条是没用的假消息。   接下来他们又去了第二个地方。那是一个王爷的府邸,说是王爷把镜子买来,给亲生儿子看病的。   然而他们来得不巧,唢呐一吹,青年已经躺板儿上了。   又是未果而归。   两人毫不气馁,就当作云游,陶眠还给那不认识的小世子守了半宿的夜,因为他徒弟那时正在王府翻箱倒柜。   他给人站岗放哨。   随后的几条线索就更离奇了。陶眠和荣筝上过山,下过海 ,还跟妖境的熊精搏斗。   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体验了一把。   荣筝不但没泄气,还有点乐在其中。   “你是来抓贼,还是要玩耍?”陶眠问她,“除了仙界,天上地下咱们可都要逛过一遍了。”   “哎呀,趁着我还活着,跟你多创造一些美好回忆。你不是说回忆是很珍贵的么?”   “……那你也要考虑一下,为师一把年纪了,胳膊腿儿能不能吃得消。”   此时他们坐在路边的馆子吃面,两人衣着朴素低调,外人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把他们当作普通的过路行人。   要说在闹市吃饭,最大的乐趣就是竖起耳朵听八卦。   他们听到的东西还不少。什么张三偷了李四家的人,王二麻子在河边钓鱼反而把自己淹死了。   有用的消息也有,比如他们听说了浮沉阁的事。   浮沉阁内部最近似乎起了很大的变动。阁主杜鸿闭关,十二个影卫要闹事。   他们之中有一部分和荣筝、沉砚的关系比较近,物伤其类,看见师姐师兄的下场,自然联想到自身。   想来从入阁到现在十余年,满心都在为浮沉阁的一切付出,却只能沦落个这样的结局,自是心有不甘。   醒悟到多年的血泪心酸,不过竹篮打水,这些影卫必然要闹起来。   然而杜鸿新任命的这个影卫之首也不是善茬。借着内斗,他处理掉了与自己意见不合的一派,这一派的人资历相对老,也不好管控。党同伐异,一部分人就在这场内斗中被消耗了。   荣筝听着这些消息时,一直在沉默。等到后桌那几个人离开了,她才闷头扒面。   陶眠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递给她一块帕子,让她擦擦额头的汗。   接下来的三日,荣筝都闷闷不乐。她现在有什么情绪不背着陶眠,就是话少、无精打采。   陶眠带她去了些热闹的地方,看戏、听曲儿,看人斗蛐蛐。   直到三日后的一个夜晚,他们走在撒盐似的月路上,面前一道人影拦住了二人。   “筝师姐。”   来者是浮沉阁的影卫连翘,荣筝的三师弟,也是当初在烟霭楼,杜鸿命令对付荣筝时,为首的那个青年。   连翘伤得很重。不止有外伤,还有内里的蛊毒发作。他的脸色青白,说话时断时续。   见到荣筝的那一刻,连翘的神情是喜悦的。   “之前有兄弟说偶遇了一个人,像你,果然,是师姐本尊。”   荣筝有些急忙地蹲下。   “快别说话了,我先给你止血疗伤。”   连翘摇摇头,谢绝了荣筝的好意。   “师姐,我活不长了。来见你最后一面,是为了完成沉砚师兄的遗愿。沉砚师兄交代我,除非你有了寻觅此物的意向,否则,永远不把它的下落告诉你。   他说,你所寻之物,就在你们常常见面的那里。” 第91章 寻镜   连翘千里迢迢地赶来,只为给荣筝带来一个消息。   他知道自己生命垂危。在最后关头,希望能用仅剩的时间,做一件有用的事。   “沉砚师兄,受尽折辱而死……”   连翘用手捂住腹部不断流血的伤口,一句一喘。荣筝和师父陶眠在他身侧为他止血疗伤,却被他反复推拦。   “烹刑,一口鼎,人放进去,直至骨肉分离……   阁主命我们在场,三个时辰……”   荣筝的眼泪刷地落下来,她用力甩了下头,不让视线被泪水糊住。   “连翘,别说了,我先救你。”   连翘染血的手颤抖着搭上荣筝的衣袖,摇头。   “别、别救我,师姐……我不配。”   连翘说施刑的那口鼎,就是他受命寻来。   “沉砚师兄要比常人矮小,阁主说,要让他的头露在外面,要看清他的脸……   我去寻鼎,寻了很久才有合适的。那鼎不深不浅,口很阔。沉砚师兄进去之后,头刚好露在汤水表面……”   连翘也说不下去了,嘴唇抖动着,血液涌上面庞,五官渐渐扭曲,眼泪从眼角被挤出。迟来的悲伤撞开了他的心门,却发现这里没有提前挖好的渠,只得肆意乱闯。   他连言语都变得支离破碎,反复念叨着“我不配的”。   “什么配不配!”荣筝瞪着一双眼,语气变得急促而严厉,“沉砚的事我来不及,难道还要放任你死在我面前吗!”   连翘只是泪流。   他说师姐,别救了,不值得。   沉砚师兄受刑的那一刻,他虽然心里难受,但又有一丝难以抑制的庆幸。   筝师姐叛逃,沉砚师兄前去桃花山捉拿叛徒无功而返,杜鸿由此对其生疑,怀疑沉砚一并叛阁。   他让其他影卫目睹沉砚的下场,不过是以儆效尤。   连翘仅位于荣筝和沉砚之下,现在两个人,一个放弃浮沉阁,一个被浮沉阁放弃,影卫之首,总该轮到他坐。   他说自己那时天真又愚蠢。他们三人,自少时就亲近。阁主怎么会再把这样重要的位置,交给两个叛徒的兄弟。   “我自小,就不如你和沉砚师兄有天赋,”连翘回忆起小时候的事,眼睛闪着光华,似乎恢复了些力气,“那时候我总缠着你和师兄比试,你喜欢逗着我玩,玩着玩着就忘记比试的事。沉砚师兄老是说我基本功差,我不服气,他也不恼,只是陪着我扎马步。”   荣筝输送灵气的手微微停滞,一滴眼泪挂在睫毛,终于吃不住劲,滴落。   连翘已有回光返照之相。   “还是那时候好啊,”他的眼底倒映天上星河,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挤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同吃同住,同修习、同嬉闹。”   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旧年。   连翘的眼睛望向泪流满面的荣筝。   “师姐,沉砚师兄说,他知道你早在阁中时,就几次向阁主请求照骨镜而不得。他为你找来了那面镜子。   他说桃花山的那次,他很歉疚。   沉砚师兄,胸怀磊落。而我是卑鄙的人,不值一提的人。   筝师姐,不要和浮沉阁再有任何交集了。浮沉浮沉,悠悠世路,往来悲欢。我们都……误入歧途了。   所以师姐你要远远地飞走,莫回头,莫徘徊。”   ……   连翘被葬在一棵大柳树之下。   师徒商定好前往大石头山,但在此之前,荣筝中途转了个方向,来到连翘曾经提过的故乡。   一个人烟稀少的村子,遍数没有几户亮灯的人家。   连翘说他的爹娘当年就是在这里把他卖掉的。本来想卖体弱的弟弟,但他身体好,有点天赋,浮沉阁的武师挑中了他。   他从未怪过自己的爹娘,他们当时以为,他跟了师傅,就能过好日子了。   “哪里会想到如今结局呢。”   荣筝在坟头添了一把土,两只手掌反复抹平,又反过来用手背去抿。   陶眠站在她身后,离得不远。很安静,也没有搭手。   徒弟在和她的玩伴、朋友、曾并肩作战的人道别,这种时候他只要在旁守护和聆听便好。   荣筝没有说太多话,在心里默默地送别了连翘。   她已经止住了眼泪,只有眼圈仍在泛红。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我比师弟们幸运得太多、太多了。能从阁中抽身……我偶尔想起,都会觉得不真实。”   荣筝的声音很轻。   “小陶,哪怕我的生命注定了不长久,我也会好好地活。能多活一天,就是一天。能多活一个时辰,就算一个时辰。   毕竟我已经不是在为自己而活了。”   生离、死别,人生不尽之苦,没有答案的问题。   陶眠经历几度,他知道他的弟子此刻也朦胧地触碰到了这些。   问题无解,人却总是要寻找出路的。   “小花,走吧。将你的记忆寻回,把自己补充完好,你就能……向前走了”   荣筝说,好。   他们再次回到石头山。山顶那块气派的大石头依旧稳稳当当地落着,山下的泉眼仍然咕嘟咕嘟地吐着清澈的泉水。   一切都没变,可惜不见了旧时的人。   荣筝径直上了山顶,来到巨石旁边。她绕着石头走了两圈,来回摸索,最后在一个被流水侵蚀得最平滑的角落停驻。   “小陶,就是这儿。”   陶眠随手捡了根小树枝,在荣筝用手指圈画的区域中心轻敲,受到精纯的灵力击打,石块从中间开始皲裂。   他收着力,只损坏了这一处,大抵是不愿意破坏这块标志性的大石头,沉砚最后存在的痕迹。   石头碎裂成小块,劈里啪啦落下,露出里面的宝物。   陶眠和荣筝都凑过去看,一面蟠螭纹彩绘铜镜镶嵌在石缝之中。   荣筝伸出白皙的一双手,将它小心翼翼地取出,吹吹灰,又牵起袖子擦擦。   铜镜映出来的人影,朦胧又模糊。他们对着月光看,实在看不出什么门道。   两人决定先把铜镜带回桃花山,毕竟是自己的地盘,放心。   在回去的路上,荣筝时不时摆弄那块镜子,忽而不小心对准了陶眠。   “咦?小陶,这镜子怎么照不出你?” 第92章 桃花源   照骨镜照不出陶眠这件事,让两人都很困惑。   “这镜子能照骨,也能映出前尘往事。小陶,难道你没有过去?”   “前尘往事么……”   陶眠想了想,上辈子的事距离他,似乎已经飘渺如烟了。   他记得自己是不小心迷路,失了方向。眼前只有一条被冰雪封住的小溪,他便缘着这小溪行走。   不知走了多久,拐过一道弯,他看见大片大片的桃林出现在眼前,明艳、热烈,如春绵延。冰雪也随之消融,溪水潺潺如银带,水光粼粼,赏心悦目。   他好像是从冬天,走了很久很久,才步入这里的春色,自此忘返。   荣筝眨巴着眼睛,等待他给出一个答复。   陶眠敲敲她的额头。   “想多了。是这镜子只适用你们这些人啊妖的。为师可是仙君,凡镜自然映不出真身。”   荣筝抬手遮住自己的额头,咕哝两句,又去端详那镜子。   陶眠在看马车外倒退的景色,此时晨光熹微,天蒙蒙亮,街上的早茶摊子已经支起来。   他想询问荣筝肚子饿不饿,转过头,五弟子两手怀抱那面铜镜,倚靠在车壁睡着了。   她在梦里也难过,眉头紧紧皱着,眼皮时紧时松。   过去的一夜对她而言,实在是令人疲累。   陶眠给她披了件厚罩衫,右手抬起,拂过她的眉心。   “做个安稳梦。”   荣筝的眉毛缓缓舒展,面容变得平和。她的呼吸慢下来,脸颊也浮上浅浅血色。   等她睡醒之后,马车早已抵达桃花山的山脚。早起锄田的村民们已经扛着锄头归来,偶遇陶眠站在路边,陆陆续续地和他打招呼。   “小陶道长——”   “小陶仙君!”   陶眠含笑应下,也与他们问候。他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每个村民的名字,也记得他们的父母、祖父母……还有他们的孩子。   有人年少时离开桃花山,再不复返。   也有人出走后,看遍了外面的浮华,带着自己的妻儿,又回到山中来,做个本本分分的农家人。   还有外来的客在此地落脚、扎根,成家,变成桃花山的人。   来来往往,村子里总是那么些户,不多不少。   山中有个不老仙人这件事,他们都知道,但也从不觊觎长生的秘诀。   陶眠自己偶尔也感到奇怪。他曾读过许多皇族贵胄为了长生不老,想出各种办法瞎折腾的奇闻异事。   但这里的人似乎从没有动过要把他怎样的歪心思。   他有次问过村里一个老实的青年,问他想不想长生不老。   青年憨笑着摸摸圆脑袋,说那谁不想啊。   陶眠又不经意地说,外面的人都传,长生是有秘籍的。   青年噢一声。   陶眠奇怪地问,难道不想知道秘籍是什么?   青年又是嘿嘿一笑。   “俺不认字儿啊,学也不会。”   “……”   这倒是陶眠从未想过的理由。   等他再去问青年怎么看他这个山里的长生者时,青年有话直说,很坦率。   “小陶仙君是仙,仙人就是仙人啊。你长寿,这村子才能始终平平安安,我们这些凡人才有饭吃。”   在青年的世界中,家庭美满、邻里和睦、种在地里的粮食有收成、圈里面的鸡鸭鹅猪长得圆壮,就是他这小小世界的全部祈愿了。   现在他的愿望都实现,是因为有山中的仙君在庇佑。   “所以仙君你每天也要多吃点,俺媳妇说了,今年的米下来后,先给仙君扛一袋儿去。仙君的烦心事肯定要比我们这些人多,你要去实现那么多心愿呢。”   这话说得陶眠愧疚。   “也没做什么。田地有收成、粮食满仓,都是因为你们勤劳。”   “哎呀,那也要老天赏脸呢。老天不给仙君这个面儿,我们说不准就要饿得啃树皮。”   青年说了这话,他媳妇路过凑巧听见,让他把不好的话呸出去,他们要年年丰收。   最后青年被媳妇提溜着耳朵回去,临走还不忘跟仙人道个别。夫妻俩别扭了一会儿,媳妇拍了青年的手臂一下,两人又欢欢喜喜地和好了。   山内的人不工于心计,他们只是觉得,山在,仙人在,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又哪里会生出觊觎的心思呢。   ……   车夫不知去哪里解手,两匹马正在啃咬地上的青草。荣筝两手扒着车厢,探头和陶眠打招呼。   “小陶,我醒了!”   “醒了?”   陶眠收回目光,笑着望向徒弟,身后是朝霞青山。   “醒了就回家吧,研究研究你那面镜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回到山中,陶眠在喂鸡,荣筝把镜子恭恭敬敬地摆在桌子的正中心,放了两盘瓜果,还有鲜花净水。   “这是……给它供上了?”   陶眠手中托着一把米,一小撮一小撮地漏给黄答应。昕贵人正在小憩,睡回笼觉。大大的脑袋搭在房顶,眯起眼睛等阳光出来,好晒晒它的背。   荣筝回陶眠。   “我问过我的弟兄们了。”   “你那些弟兄就没靠谱的。”   “……不管了,姑且再信他们一次。他们说,只要我把镜子供奉起来,摆在床头,镜子就会助我入梦,我能在梦中,看到过去的事。”   “听起来很合理。但是你把镜子摆在床头,起夜不会吓到自己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闭上眼睛就是小死过去,五雷轰顶都不带醒的。”   “……都五雷轰顶了,还是醒醒吧。”   两人闲侃几句,各忙各的事。荣筝对于寻回记忆这件事很期待,毕竟是她积攒了多年的遗憾。   她想看看,到底有哪些人事,被缺失的记忆剥夺了。   镜子供奉三日,荣筝每天给瓶中的花换水,蔫儿了的果也要换走,勤快得很。   陶眠见她积极,也不多说什么。但照骨镜迟迟不起作用,他又担心徒弟会失望。   “实在不行我去阎王殿里走一遭,帮你问问。”   “你知道通往黄泉的路么?”   “不知道。”   “……算了小陶,你千万别乱尝试,我怕你去了就回不来。”   荣筝是个不容易失望的人,她总是抱有信心,相信一件事就算明天不发生、后天不发生,它也迟早会出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好在皇天不负,终于,在回山后的第十个夜晚,她入梦了。   等到第二天醒来,陶眠问她梦见什么时,她有些迟疑。   “我……梦见了杜鸿的兄长。” 第93章 我不是要你的钱   杜鸿的兄长名叫杜懿,是浮沉阁正统的少阁主。   如果没有被杜鸿设计陷害,在父亲的支持下,他现在已经稳坐阁主之位。   没有一丝悬念,稳妥得有些无趣。   一向说起什么事情就像山中雀似的叽叽喳喳个不停的荣筝,在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却难得语塞。   剑是她挥下的,血液如花飞溅,把她那身烟青的衣衫染了半边。   荣筝说,那时杜鸿和杜懿两兄弟之间的斗争几乎摆到了明面上。但碍于老阁主还在,许多事情杜鸿没有做得太过。   他知道自己只是被亲爹当作试炼大哥的考验,老阁主对长子期望很高,他处处满意,唯独认为自己这个大儿子太仁慈,将来登上阁主的位子,也是要吃亏。   阁中也是自动站成了两队。支持少阁主的占多数,而支持杜鸿的,除了荣筝,还有被老阁主压制多年的人。   荣筝对杜懿的所有了解都来自杜鸿。他的为人如何,他有怎样的习惯,他对杜鸿是什么态度……   杜鸿总是把想要她知道的告诉她,从来不直白地说她想要知道的。   最初跟在杜鸿身边的那一两年,是荣筝这辈子话最少的时候。   现在想想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一个外向开朗的人,怎么会单单在面对某个人时,性情大变,沉默少言。   “我只记得杜懿和杜鸿长得不太像,说话的声音很温和,眉心这里,靠近左侧眉毛的地方,有一颗痣。”   荣筝照着自己的脸,用手指比比划划。   对于一个不熟悉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梦中这件事,她也是一头雾水,根本摸不着头脑。   陶眠把手中的米全部漏给黄答应,也跟着思考。   “照骨镜赐给你的梦,绝对不是平白无故的。”   仙人一手捏着自己的下颌,歪了下脑袋。   “啊,”他想到什么,用拳头去敲手掌心,“该不会,当初那个救你的人其实是杜懿,但是你因为某种原因忘了他,然后错误地跟随了杜鸿,最后还把自己的救命恩人给杀了?”   “……”荣筝沉默片刻后,才开口,“小陶,你这是想要我的命吗?能不能想我过得好点儿。再说你这乌鸦嘴仙人……”   “不能不能,”陶眠一秃噜说个过瘾,又开始找补,“这样我们小花也太惨了。幼年失双亲、少年失恩人,这下你不就只有师父了。”   “……”   “你这命有点硬啊,哪天为师给你算算,看看能不能变软点儿。师父也怕克。”   “…………”   说笑归说笑,陶眠终于记起来,要问徒弟一件事。   “所以你梦见他什么了?”   “我……”伶牙俐齿的荣筝变得迟疑,她似乎在努力给这个梦境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梦见一棵特别特别大的枇杷树,还有他背对着我……”   “然后呢?”   “然后我就醒了,可能是太馋枇杷了。”   “……”   陶眠不免扶额。   “大概是照骨镜不想让你一下子接受太大的冲击,所以决定缓缓来吧。”   仙人让徒弟不要急。寻回记忆这种事,本来就是逆光阴而行,会消耗大量的气血。   荣筝点点头,魂不守舍的,似乎仍然沉浸在照骨镜的梦中。   陶眠也随她,不再过分劝阻。   反正拦是拦不住的。   仙人自个儿规划得很完满,照骨镜再怎么慢,半个月的时间足够荣筝补完记忆。   这是徒弟自己的私事,他这个当师父的,就不要插手了。   管东管西的,招人烦。   当然,也不排除懒的因素。   晚饭后,荣筝游魂似的飘回自己的卧房,陶眠烧了一壶热水,兑在盆中的冷水里面,再把碗筷盘碟依次放进去,慢悠悠地冲洗。   今晚荣筝决定早早睡,属于她的那半活计,陶眠就代劳了。   他洗过碗筷之后,又净了手,才回到寝房。   夜深人静,陶眠把枕头旁边放着的一本经书拿在手中,翻开已经翻了五十次的第一页,竖着读了两列。   仿佛被人一拳击中脑袋,陶眠倒头就睡,书册落地而产生的气流刚刚好把烛台的火扑灭。   没成想,原本打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小陶仙人,竟然也被拖入了照骨镜的梦。   他看见一大片浓雾遮挡在眼前,远处的景象朦胧不清,但耳畔时不时传来小贩叫卖的声音,似乎是在闹市之中。   陶眠心下惊奇,他两手拨开云雾,终于,市井的繁华之貌如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他作为外来的客,误闯入这未知的地带。   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拽住他的衣摆。陶眠低下头。   一个只到他大腿的小姑娘拽着他的外衫。她的脸蛋灰扑扑的,衣服也格外宽大不合身,大概是她从哪里捡回来穿在自己身上。   衣服的颜色同样是没什么生机和活力的灰。灰蒙蒙的衫、灰色的脸蛋,再加上发育不良的身高,这让小孩像个偷偷穿了人类衣服的灰耗子。   陶眠只能从眼睛和鼻子的形状,分辨出,眼前这只“大灰老鼠”,是他的五弟子荣筝。   “小花,你怎么在……”   陶眠一句话没说完,荣筝却竖起一根食指,贴在自己唯一红润的嘴唇上,皱紧脸颊对他“嘘”一声。   她似乎在躲什么人,鬼鬼祟祟的。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看起来就没打什么好主意。   他这个五弟子还真是……自小就鬼灵精怪的。   荣筝牵住陶眠的衣摆,就这么拽着他朝向某个地方走。   陶眠起了玩心,看小孩一本正经的严肃脸很有趣。他索性什么都不问,任由荣筝带他在人群里面穿来穿去,直到最后,停在一个僻静的墙角。   这里只有几个竹篾箩筐堆叠,还有些废旧的长条板凳和瘸腿儿条桌。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面对面站着。   陶眠饶有兴致。他喜欢和小孩子相处,他们的小脑袋瓜里面,总有些奇怪可爱的想法。   可惜除了顾园在他身边长大,剩下的弟子都过于早熟了,让他失去一些靠近童真的快乐。   荣筝也像个小大人,但她稚嫩的脸上流露出小心谨慎的表情,这种反差很有趣。   “我有个生意要与你做。”   小荣筝忽然低声开口。   ?   陶眠疑惑,但仍然笑吟吟的。   “什么生意?”   “你来当我爹。”   ??   陶眠额头上的问号几乎要实质化。   虽然荣筝言辞恳切,但陶眠也很有立场地拒绝了。   “还是算了。我不随便当别人的爹。”   荣筝的发言更炸裂。   “我不是要讹你的钱!”她连连摆手,为自己辩解,“我是想要你的命。”   “……” 第94章 这很难评   陶眠花了一番时间,才弄明白他这位孝顺徒弟到底是要钱要命。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要钱,但需要陶眠被裹在草席里,她要当街要饭葬父。   对此陶眠沉默了好一阵。   “你是怎么在人群中选出我这个爹的?”   “你长得俊,跟我比较像。”   “前半句我爱听,后半句算了,”陶眠还拿自己当她师父,“小花,你不能这么摆烂,这不是骗人么?再说,我躺在那草席子里,多硌人……”   说了半天,竟然是不愿意躺席子。   “你得换个角度,为师……为我考虑考虑。”   “换个角度?”荣筝皱眉,“那我躺草席子里,你要饭?”   “……”   “哎呀,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就找别人了。找儿子不容易,找爹还难吗?我看那个就——”   “罢了罢了,不就是当一回爹,”陶眠咬咬牙,“一回爹二回熟。下次你要自食其力。”   “安心安心,我是凭实力要饭的。”   荣筝让人躺下,再把他裹进草席之中,扛起来就走。   陶眠好歹是个成年男子,被个八九岁的小孩轻而易举地扛走,看来这小荣筝是真的有些本事在身上。   半被迫地进入草席之后,陶眠就装死,配合着荣筝的表演。   事实证明,他徒弟说靠实力要饭,不是一句戏言。   草席一撂、眼泪一抹,荣筝的哭声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她把自己控制在哭得抽噎过去,和哀婉落泪之间,在二者中反复横跳,尺度拿捏得非常好,简直老少皆宜。   是装死的陶眠都要诈尸起来给她竖拇指的程度。   很快,他们四周就围上来一圈人。这些人大多是叹息女孩的可怜,也有些不怀好意的议论。   人们只是就着她的伤痛消遣,哀叹几声,自己就是个良心过得去的好人了。   不用付出什么行动,最划得来的几句叹息。   并没有人关心她的下顿饭在哪里求来。   当然,荣筝也没有把他们当作自己的目标客户。在人群之中,她一眼锚定某个蓝衣公子。   这位公子看着年纪不大,十一二岁的模样,但少年老成,一举一动彬彬有礼。   虽然他尽量穿得低调,不引人注意。但荣筝凭借自己要饭练出来的火眼金睛,一眼就看穿,对方绝对非富即贵。   装模做样一刻钟,荣华富贵三十年。   荣筝琢磨着怎么让对方心软,把自己带回府里,哪怕当个丫鬟呢。   凭借她聪明又机智的脑袋,最后荣筝想出来的办法,是死缠烂打。   陶眠被她扛来扛去,四五遍,胃里都有些翻江倒海。   终于,在他忍不住要吐出来时,有一人阻拦了奔忙的荣筝。   那少年的声音清亮,但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无奈。   “别忙了。这小半天,你都要在我面前葬四次父了。”   “……”荣筝沉默了一会儿,说,“下葬的机会总是留给做了充分准备的爹。”   草席里面的陶眠差点没忍住,被徒弟的语出惊人呛得咳嗽。   他在这里面,只有些微的阳光从草席的孔洞间漏下来,看不清少年的表情,也不知道荣筝的神态。   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那少年人笑了,有些忍俊不禁的意味。   “你很有趣。哎,留你在外面漂泊流浪,也是可怜。进了我们阁中,也是可怜。同为可怜,你想怎么选呢?”   小荣筝直言快语,不懂他说的什么可怜不可怜。   “我只是想吃饱饭。没有吃的,我不知道我可不可怜,但我知道,那一定很可怕。”   少年微微叹气。   “罢了,罢了。缘分如此,不得不顺应。”   荣筝不明白少年为何如此感喟,她只是贯彻一个道理。   “我叫荣筝。你今日救了我,来日我必定报答你。”   少年就笑。   “你现在自顾不暇,还想着要报答别人?”   “当然,”小姑娘很认真,“有来有往。我荣筝是重信之人。”   她说得铿锵有力,甚至拍了拍自己的小身板,跟少年保证。   信誓旦旦的。   快被闷死的陶眠心想,我的孝顺徒弟,那你能不能先把师父倒出来?   后来的事情陶眠不记得了,他甚至无法确定,是否有后续在发生。   他只感觉眼前白光闪过,再次睁开眼睛醒来时,见到的是熟悉的寝房内景。   他这是……从梦中醒来了?   陶眠揉了揉太阳穴,梳理着昨晚梦见的东西,等下他还要和荣筝对对。   隔壁房间传来穿靴更衣的动静,看来荣筝也醒了。   苏醒过来的荣筝仍然是飘忽的。陶眠端了两碟点心,敲敲她的房门。   木门自内打开,露出荣筝的脸,眼底挂着重重的黑眼圈。   把陶眠吓了一跳。   “你这是做梦啊,还是被吸食了精气啊?”   “小陶,我不懂。”   荣筝捏了块儿点心,一口吞下,恶狠狠地咀嚼。   “我都这么笨了,做梦还要弄个谜题给我猜!猜猜猜,猜什么猜?烦得我要死……”   五弟子此生最恨谜语人。   陶眠叫她先别激动,两人就面对面坐在卧房的方桌两侧,面前摆着陶眠端来的带馅儿点心,和一壶散发着袅袅热气的茶。   师徒两人对了对昨晚的梦。   “我梦见你了,”陶眠开门见山,“是小时候的你。”   “噢?”荣筝不生气了,而是对陶眠的梦起了兴趣,“你看见我了?怎么样,我小时候是不是聪明伶俐又可爱?”   “这很难评,”陶眠一本正经,“因为你认我当爹。”   “……”   荣筝捶了下桌子。   怎么在梦里都发癫!   陶眠给荣筝讲了她如何声情并茂地要钱,并且凭借着死皮赖脸的精神,硬是给自己蹭来一份工作。   “那个少年人的脸,我不认识。我见过杜鸿的相貌,跟他不是很贴合。我想……或许那少年,是杜懿。”   陶眠把自己这边的消息倾倒而出,他也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反正说错了,能从荣筝那边求证。   但荣筝露出了苦恼的神情。   “这回我可和你对不上啊,小陶。我梦见的还是那棵枇杷树、树下的杜懿,这次杜懿跟我开口说话了。   他说‘风筝,你终于回来了’。” 第95章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   “然后呢?”   “……没了。”   “……”   比起陶眠的滔滔不绝,荣筝三言两语,简短得很。   一时间分不清谁才是和杜懿有牵扯的人。   朝阳未升,山林爽气入窗,正是夏暑时节最舒服的时辰。   荣筝和陶眠对坐,桌上残烛如豆,两人面面相觑。   “小花,”陶眠蹙眉道,“你是不是睡眠质量太好了?人家杜懿在梦里还没来得及说后半句,你就睡死过去了。”   “还真是。”   提起这个话题,荣筝略显心虚。   “影卫的日常是黑白颠倒,但我春困秋乏冬藏夏打盹。   师傅为了训练我,就用绳子把我的刘海儿吊起来。”   “之后?你可有改善?”   “我改了啊,我再也没梳过有刘海儿的发型。”   “……”   知错就改,但改得不对。   眼下的局面很尴尬。陶眠这边单方面地推进剧情,进度飞快,而荣筝那边几乎等于毫无进展。   相当于师父一个筋斗飞出十万八千里,回头,徒弟还在起点给小毛驴拴缰绳呢。   陶眠很无奈。   “明明是两个人的故事,怎么偏偏要有我的姓名。”   虽然小荣筝很有趣,但这事情不合常理。   “再说梦里的那个你已经要跟着杜懿回阁了,我继续跟着偷看是不是不大好。”   “你我二人干过的偷鸡摸狗的事还少么……”   “哪里有,不存在,我这么清高正直的一个仙人。”   “……”   最后荣筝想了个办法。   “要不你下次再梦见小时候的我,你就说你是天上来的神仙,说我是天命之女,通过你的考验就能升天。”   陶眠满脸的不相信。   “小时候的你能有这么傻?如此套路的话术……现在拐小孩都不这么骗了。”   “真的有,你别不信。”   陶眠信了。   继续就着这梦中的闲言碎语咀嚼也无意义,两人从屋子里走出。   黄答应本来趾高气昂地在小院中散步,巡视它的领土。   一见到那鹅黄的裙角从门槛扬起,它躲得飞快,一头扎进昨日没来得及轻扫的草木残枝堆里。   除了脑袋,哪里都没来得及遮掩。此等拙劣的伪装,被荣嬷嬷一眼识破。   她奸笑着张开双手,手成爪形,向角落里的黄答应猛扑过去!   一阵鸡飞徒跳。   陶眠摇了摇他的蒲扇,眯起眼睛眺望远山轮廓镶嵌的一圈金光。   今日天气甚好。   白日清闲,只是山下暑气升得快,不一会儿就热了。   荣筝灵根属火,遇上这伏天最是难熬。她追了三圈的黄答应就嘟囔着头晕,摊在阴凉处的长凳上不肯起,一只手盖在腹部,另一只手的手背挡住眼睛。   陶眠在长凳旁蹲下,给她扇扇风,说要带她去个清凉的地儿。   “哪里哪里?”   荣筝一骨碌爬起来,起得太猛险些跌倒,是师父托了她的后背一把。   “慢些,坐着缓缓。那地方又不会长腿跑了。”   荣筝嘿嘿笑,说还是小陶好。   “我自小就怕热。白天晒久了会晕倒,夜里也难熬。小时候还好,我师傅有块寒玉石,是她娘给她的遗物。她见我热得难受,就把石头借给我凉快。   后来师傅走了,那石头也不见了踪影。   再后来,我天天跟着杜鸿东奔西跑,他在酒楼里面享受着冰镇过的美酒甜果,我只能在外面数星星。   数到一半我就眼冒金星,晕死过去。杜鸿推门见我没有好好守着,还要我回阁主动领罚。”   荣筝风轻云淡地说着,陶眠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对你那么不好,小花,为什么不再早一点离开。”   “之前没想到啊,”荣筝伸出手,从缝隙间去窥视那细密的树叶缝隙中漏下的阳光,“曾经我的一切都是浮沉阁给的,杜鸿对我有知遇之恩。没对比没差距。在桃花山生活这么久,我才明白,过去还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荣筝歪头想了想。   “再说,杜鸿一开始对我算是很好的。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连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转变得这样快。”   “……我有个大胆的猜测。”   “小陶,我知道你想猜,但你先别猜。”   “不行,我憋在心里说不出来就不舒服,”陶眠素来有话直说,“要我看你就是被杜鸿骗了。其实把你救回阁中的是杜懿,对你好的也是杜懿,但杜鸿用了点手段让你失去记忆,反而让你对救命恩人下手。”   末了他补上一句——杜鸿这人怎么这么坏。   “你上次就这么说……这猜测合理么?”   “合理,必须合理。为师上一世博览群书,你这种情况与若干本相符,绝对没错。”   “……”   这猜测其实陶眠对荣筝提过一次,那时荣筝还当作是天方夜谭。   现在她有些动摇了。   “那杜懿……是不是有点太冤了?完了完了。万一事情的真相如此,那我岂不是要以死谢罪?”   “死亡这事于你不急,反正人都是要活到死的。”   “小陶你还是说点人能听的话吧……”   两人谈论时,语气都很轻松。但荣筝明白,陶眠这是把自己能想到的、最坏的结局提前讲给她。   他怕当真相脱去面纱,记忆从深海浮起,他的弟子会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   他的第五个徒弟已经被迫吃了太多的苦难,他希望余生且由她任意东西。   荣筝都懂得。   “小花,如果你不愿意,那我们可以不再继续照骨镜的梦。人生没必要穷尽所有的真相,回忆也总是苦甜掺半,一杯饮下皆是毒鸠。”   陶眠把蒲扇从长凳之上拾起,缓慢地摇动,扬起清凉的风。   荣筝两只手臂杵在身侧,长腿一伸直,两只靴子的尖儿打来打去。   “我知道,我都明白。但越是简单的道理,就越是难做到啊,”她的心态很好,“我从小就不信邪,死犟。师傅说我在同一个坎儿跌倒八百次,就因为我每次都要绕回来试试这回还能不能摔了。”   陶眠本来在听,听到后面,不免失笑。   荣筝见他展颜,也跟着傻乐。   “吃一堑,长一智。吃两堑,再长一智。我在同一个坎儿摔八百回,那我就能生九百智,一年九百,两年三千,等我活到死,那我就聪明大发了。”   她进行了一番流畅的运算,身旁的陶眠听得一愣一愣。   ”乖徒,你跟师父如实讲,你的算数究竟是不是武师教的?”   “我这么聪慧,当然是自学成才。”   陶眠沉默稍许,又言。   “你聪慧至此,就没想过——吃同一堑,降一倍智——这样的道理么?”   “……第一次听。”   荣筝插科使砌,把原本严肃的话题绕过去。   她不回应,其实已经是暗暗表明了态度。   不管真相如何,她都不后悔寻回照骨镜,也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再说,不是还有小陶你在么,”荣筝笑起来,“我现在不是无家可归了,我有人可以依仗。如果真相正如小陶所言,那我就更要好好地活着。   死去看似一了百了,实则软弱。活着却能偿还和赎罪。”   荣筝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她让陶眠一再对她刮目相看。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陶眠也在为他的五弟子是荣筝而感到自身的幸运。   顾园、远笛、流雪、随烟……四位弟子的离世,把陶眠的心也抽离了四片。再怎么看淡,那真切的伤痛也会像锋利的纸张,在他翻阅回忆的书时,猝不及防地割伤流血。   他会向前看,但他的灵魂被坠得很沉。   而荣筝把自己的双脚从泥沼中拔出,哪怕伤痕累累,也用沾满了泥巴的双手高高举过头,向他挥舞说,小陶,迎接我一下呀。   山不止在目送着人远行,仍有人愿意长留于此。   这让陶眠不断下落的心被轻轻托住。   “放心吧,”陶眠拍拍荣筝的脑袋,她的发丝被夏阳蒸得暖烫。“就算你真的对杜懿有罪,师父也愿意为了你走黄泉一遭,去阎王那里说说情,给他来世安排个好人家。   而你,你就留在这里,每日行好事,帮村民们做做活,对黄答应好点儿。”   荣筝笑得灿烂。   “那就这么说定啦!小陶你接下来也不许拦着我做梦了。都说了我要找回记忆的!”   “好好,答应你。话说需要找回记忆的人是你,怎么我还被迫掺一脚……”   师徒二人又说了些闲话,陶眠按照约定,带着荣筝来到深山里面消暑。   一片林间空地,有清泉涌出,酷热的日光被挡在密林之外,荣筝托着泉水喝了两口,顿感清凉。   她赖在此处不走,直到傍晚暑气退散,才和师父一前一后,踏着石阶级级步下。   当夜,陶眠准备入睡,却又停了一停。   他心想,可能是因为两人就住在隔壁,照骨镜托梦没托好,把他这无关人士也捎带上了。   这次他刻意等待荣筝入睡了,才平躺在榻上,在腰间搭了一截薄被。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陶眠陷入沉睡,没见到周公,反而见到了小荣筝。   这回她明显比上次长高不少,不知梦中岁月几度消磨,他的小徒弟从小板凳长成了小树桩,站着快到他腰间。   她正在院中罚站,头上顶着碗,两只手提着水桶,还扎着马步。   看见陶眠这么个“活人”乍现,她张大了嘴巴,头顶的碗随着身体前倾,哗啦啦地碎了一地。   “我去,死了多年的‘爹’突然活了!”   “…………” 第96章 艺高人胆大   陶眠本来想敲敲小荣筝的脑袋,让她别乱说胡话。   但有人代劳。   有一瘦高的女子从屋内大步走出,身穿暗色的侍卫服,眉目凛然不可犯。   这位大概就是荣筝时常挂在嘴边的“师傅”了。   女子听见碗碎的声音后,眉头就没有松开。她背着手质问荣筝。   “不老老实实地反省,又在作什么妖?”   “不是,师傅,有个死人活了——”   “哪里有死人?”   师傅顺着荣筝的话,看了一圈,空空如也。   陶眠早已不知所踪。   师傅的脸色一黑,转过身来。荣筝个机灵鬼见她面色不对,把脖子一歪,眼一闭。   头上仅剩的三两片碎碗也没有保住,掉下来啪啦两声。   “我死了,师傅,是我死了。”   “……”   结果就是又被师傅罚了一个时辰。   小荣筝欲哭无泪地面墙思过,这回师傅不许她正面朝着院子。   头上的碗没了,师傅也没叫续上。荣筝为了给自己省些力气,就用头抵住墙。   一大片光被挡住,荣筝抬起脑袋,正望见陶眠坐在墙头,后者浅笑。   “你平时都是不走正门只翻墙吗……”   “猜得真准。”   “……”   小孩龇牙咧嘴,肩膀脖颈哪里都酸,腿也打颤。   陶眠属于做师父的人中比较心软的那一类型,他随意施了个幻术,在旁边又立起来一个以头撞墙的小荣筝,让本尊歇歇。   此时的荣筝还没见过幻术,只觉得神奇。   “爹原来你本事这么大。”   “……我不是你爹。”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嘛,只能随便叫叫。”   “我叫陶眠,是个仙人。”   陶眠介绍自己,忽而想起白日清醒时徒弟的交代。   “我见你天资不凡,未来必成大器。但在此之前,我要对你进行一番考验,通过了便能得道升仙。”   “……”荣筝没有表现出想象中的期待,她反而很狐疑,“小陶,这话你跟几个小孩说过?要是不会骗我教教你。”   “有人告诉我,只要这么跟你说,你就会信。”   “不可能,谁会信。告诉你这话的那人绝对是傻瓜。”   “……”   实不相瞒,小陶仙人活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回见有人反复自己瞧不起自己。   根据小荣筝的回忆,那次她四度葬父,换得进府的资格,之后再回头,就发现草席子里空无一人。   杜懿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爹见她有了去处,甚感宽慰,不留遗憾地化成灰散了。   “你还真是胆子大,杜懿看上去聪明着呢,你这瞎话张口就来。”   “那是。凭的就是艺高人胆大。”   小荣筝还骄傲。   这次陶眠在梦中停留的时间长,和上回不大一样。他陪伴在小荣筝身边,看她练剑、闯祸、被罚、闯祸、再被罚……   陶眠看着再一次提桶顶碗、一脸不忿的荣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能反复犯一个错,也是本事。”   “夸我?那我该骄傲了。”   “你……罢了。”   陶眠一直陪着荣筝,直到十二岁。梦里的时间过得很快。   一转眼,就是在荣筝的记忆中,第一次见到杜鸿的时候。 第97章 就要这样开   陶眠不晓得杜鸿初遇荣筝是怎样的情景,或许风花满天,或许霜雪凌人。   但在荣筝的记忆中,她第一次见杜鸿,就把未来的阁主暴打一顿。   这件事的开端其实很平常。   浮沉阁的老阁主不希望继承人仗着有十二影卫保护,在修炼之途便不思进取。   所以正统接任者杜懿定期会和影卫们一起修习,荣筝的师傅,在任的影卫之首,也是他的老师。   后来杜鸿被接回阁中,老阁主不想被外人说他偏心眼。哪怕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杜懿就是他最满意的少阁主,杜鸿根本没资格,他也要做做表面功夫,让两个孩子上一样的课。   因而杜懿跟了荣筝的师傅,杜鸿也会在一旁学习。   影卫的课很简洁明了,就是打来打去,靠实战积累经验。   一群半大的少年人下手没个轻重。杜懿有经验还能应对,但杜鸿就非常倒霉了。   他更倒霉的是,第一次跟人对打,就碰上了荣筝这个格外没轻重的。   荣筝是不与杜懿交手的,她说怕把少阁主打出个好歹。师傅由着她,也从不安排。   这回杜鸿来了,荣筝本来没什么兴趣,又不好再回绝师傅的要求,只得答应下来,和他比划比划。   师傅提前叮嘱过她,杜鸿基础弱、底子薄,让她悠着点。   荣筝起初答应得很像回事,到最后,杜鸿还是被打得惨兮兮。   杜鸿再怎么拎不起来,也是老阁主的儿子。   这一番操作,属于是领导夹菜她转桌,领导开门她上车的程度。   可能还会更恶劣,毕竟也没见过哪个当人部下的,把领导儿子暴打。   这回连荣筝的师傅都没法子帮她圆了。   其实师傅自个儿也纳罕。她的大弟子虽然莽撞了点,也不至于下如此狠手。   除非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师傅先把杜鸿安抚好,让阁中的大夫来给人疗伤,带回他自己的小院。   随后她才转回来,问荣筝为什么要下手这般狠厉。   小孩子打闹么,无非就是那几个缘由。   嘲笑外貌、看不起身份……或许对于荣筝来说还多了一条,辱骂她那早逝的爹娘。   荣筝被师傅罚了,又站在墙角,熟悉的顶碗提桶经典皮肤,连不服气的表情都和小时候如出一辙。   嘴巴撇着,不正眼看人,脸颊气鼓鼓的。   师傅站在面前,问她是什么原因。   她不说话。   师傅没有训斥,而是想了想,换了个方式问。   “二公子说了什么话,惹你不开心了?”   这句管用,荣筝立马扭过头来,葡萄似的大眼睛里都在闪烁着怒火。   “我说院子里的枇杷开花好看,他说好看什么,跟树流鼻涕了似的。他凭什么管树怎么开花?就要那么开!”   “……”   师傅是真没想到,现在的小孩居然能因为花开得像不像鼻涕而吵架。   她有些想笑,但此时如果不给面子地笑出来,以荣筝这倔脾气,绝对要三天不理人。   “好,你说得对。树开什么花是天授予,人又哪里来的资格评头论足。”   荣筝本来气呼呼的,听见师傅这次竟然站在她这边说话,惊奇之余,心里又舒服许多。   “就是!管天管地还要管人家树怎么开花!再多嘴我就要把他挂在树上开!气死我了。”   荣筝像只被人捏住的小河豚,圆圆鼓鼓的。   向来不苟言笑的师傅实在忍不住,笑了一声。但她回过神时,又收敛笑意。   “小筝,你是仆,二公子是主。主子说的话,我们听着便是。   你不但顶撞,还伤了人。这样不懂规矩,将来怎么当好影卫?”   “师傅,我——”   “还犟嘴。”师傅瞪了她一眼,荣筝见她真生气了,嘟囔句什么,委屈地低下头。   她几乎要哭出来。朦胧的视线中,突然多出一只手。   摊开的手掌中,有一串枇杷花。像白雪,也像米粒。   “不过赏花要选对的人,我看这花也好看。”   师傅把花别在小徒弟的耳边,目光柔和地端详了一会儿。   “枇杷的花不稀罕,人们大多只关注它的果,你却认为花很美。小筝,你总是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总有一天,你也能看到,我们所看不见的路。”   “……师傅?”   荣筝歪了下头,懵懵懂懂的,耳畔的“雪花”跟随她的动作,也是一抖。   可惜师傅的情绪只是短暂地外露了片刻,很快,她又变回那个一板一眼的影卫之首。   “二公子伤得不轻。等罚过了,你要去他那里赔罪。”   言毕,师傅没有流连,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去。   荣筝被留在这里,又是难过又是气愤,还有一丝困惑不解。   她从日头高悬一直站到夕阳西斜,中途,熟悉的黑色布靴出现在视野中。   “小陶!”   荣筝惊喜地想要大叫,但她又忽然想起什么,拐了个弯,强行压低声音。   好在师傅和师弟们习惯了她的一惊一乍,没有人关注她在墙角如何了。   陶眠也感觉到很奇妙。明明刚才他还在和几年前的小荣筝说话,眼前忽然起了雾气,一切都变得模糊。   他跟从直觉,顺着心中指引的方向前行。一手拨开云雾。   不多时,他再度回到熟悉的庭院,荣筝依旧在罚站。   如果不是她的个子已经超过了旁边的小树,恐怕陶眠还没有意识到梦中的时间流逝。   荣筝和他已经相熟许久了,见到他很兴奋。   “快快,救我一把!”   她向陶眠求救。   仙人随手一拂,又捏了个一模一样的幻象,让本尊解脱出来。   荣筝被罚了将近两个时辰,还能蹦跶着跑到他面前,看来是真的精力充沛。   她活动了两下手腕,又原地压压腿,把周身的筋骨拉开后,才笑眯眯地跟陶眠说话。   “小陶你又来啦!这次带了什么好吃的!”   知道她总是吃不饱,陶眠每次就从自己的芥子袋中,取出些食物来。   “别急,我给你拿,你慢慢吃。”   “哎呀,我得快点,等下我还想去一个地方呢!”   “去哪里?”   ……   过不久,荣筝带陶眠来到浮沉阁的书房。   书房的位置僻静,庭中同样有一棵茂盛的枇杷树。树荫依依,里面有位少年在和先生上课。   这少年人不是别人,正是少阁主杜懿。 第98章 往昔   杜懿手中拿着一本书,正在和先生探讨着书上的道理。   看来老阁主对他的要求的确严格,每日不仅要跟着师傅习武,还要上些文化课。   他的语气温和,言辞舒缓。有些理解虽然不够深入,但和先生聊起来,也算有理有据。   从各方面看,都是个合格的继承人。对于杜懿的结局,陶眠只能道一声可惜。   他抬眼去看自己的小徒弟,却发现荣筝目光灼灼,盯着杜懿的一举一动,眼神始终追随着他,或起或坐,斟茶端书。   杜懿学了多久,荣筝就盯了多久。   陶眠心想,坏了,徒弟在单相思呢。   那老迈的先生终于结束了他冗长的课程,允许少阁主放课。   杜懿谢过先生,把桌面上的残杯收拾在旁,随后将所有用过的书籍恢复原样,再工工整整地放回到书架上。   做完这些,他才出门去父亲那里用晚膳。   此时门外早已没有了偷听的师徒二人。   荣筝和陶眠现在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少人的小花园,两人随便吃了些东西,当作晚饭。   陶眠问起荣筝从什么时候开始看杜懿上课,荣筝大大方方地回他。   “有几个月了。”   “小……筝,你该不会是对杜懿有意思吧?”   “……”   荣筝没有回答,两人之间的气氛尴尬下来,只有草丛间的小虫吱吱叫个不停。   随后,荣筝放下手中的食物,捂住自己的半张脸,吭哧吭哧笑起来,憋得脸通红。   “……你想笑可以大笑,大不了我加个隔音的结界。”   “咳咳咳咳咳——”   荣筝笑到咳嗽。   她说她完全没想到,陶眠刚刚那么严肃的表情,盯着她,还时不时看看屋子里的杜懿,竟然是默默在心里给他们牵线搭桥了。   陶眠还纳闷呢。   “那你‘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干什么呢?难不成你是对那先生……?”   “小陶,你还是住嘴吧,越说越离谱了。”   荣筝说她其实不是在看杜懿,而是在看未来的少阁主。   “我是影卫嘛,将来肯定是要接我师傅的班儿。我当然关心未来的主子是个什么样子啦。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做事说话都是怎样的风格,这些我必须熟悉掌握的。”   小徒弟吃饱喝足,就有些犯困。她趴在桌子上,懒洋洋的。   她面对陶眠,总有些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亲近和放松。   明明她也是十分警惕的人。不管外表看上去再怎么大大咧咧,到底是按照影卫的标准从小到大养起来,和同龄的小孩不可相提并论。   “师傅说,影卫需要忠诚,但影卫之首又不能仅仅只有忠诚。影卫之首嘛,还是有点心气儿的。如果阁主不能让我们信服,那只能说是遵从他的每个指令,让我们死心塌地卖命是不可能的。”   荣筝很看重承诺和忠诚。   她想,不止是杜懿要考验他,她也要考验考验杜懿。   “不过这都是我自己的小心思啦,如果让别人知道了,恐怕要笑我天真狂妄。还有,我经常看着杜懿,也是因为……我很羡慕他。”   荣筝把自己的脸在胳膊之间滚了半圈。   “他能读书、还能跟我们一起习武,师傅什么事都让我们让着他。当然,他是主子,于我也有恩。我时常告诫自己不能太贪心,有一口饭吃就不错了。   但每次受罚,却总是想。唉,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公呢,为什么被选择的不是我呢。”   荣筝说起这些时,语气没有嫉恨,甚至还有点调侃自己的意味。   “再有就是,我暗暗祈祷杜懿能是个好人吧……不说有多善良,最起码,不要辜负了我们这些自小吃了很多苦头,日夜修炼苦学的兄弟姐妹,大家都太苦了……”   荣筝小小的脑袋瓜装满了很多很多事。有担忧,有惦念,也有多未来许多许多的想象和期许。   这时的她天真无暇,生命中最坏最坏的事,无非是把二公子揍了一顿,被师傅罚站还不许吃晚饭。   陶眠的心有一丝颤动。他看着徒弟青涩的脸庞,心里却有些堵。   荣筝看似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却敏锐地察觉到陶眠的心情。   “小陶,为什么你有时候看起来不太开心呢?”   “因为……小陶是大人了,而且已经活得很长很长,走过了太久的岁月。”   “大人就不开心吗?哎呀,我还以为我现在这么多的烦恼,等我成人了之后,就会迎刃而解了呢!”   荣筝抬起头,托着自己的脸蛋,摇头晃脑。   “那我岂不是白浪费感情!我总是在想,现在吃点苦没什么,反正,等我长成厉害的大人,我就不会再受委屈了。”   陶眠望了望天边的落日,火红如练,光芒落在他眼中。   “大人也不总是厉害的,大人也有大人的烦恼。但是小筝,不论如何,你今后会成长为一个勇敢又真诚的人。”   “真的吗?”荣筝变得很快乐,哪怕她被罚了几个时辰,还差点没有晚饭吃,“小陶你别骗我啊!我很相信你的话的!”   “嗯,”陶眠笑得和煦,“信我吧,小陶不会骗你。”   照骨镜给仙人带来很大的惊喜,他想,如果能够停留在如今,看着天真烂漫的徒弟犯些小错,帮她解决,每日听她叽叽喳喳地说话,发些牢骚,这样的梦倒也不错。   荣筝和杜懿相处得也非常融洽。杜懿对她总是多了一分耐心,只有荣筝傻乎乎的,什么都察觉不到。   可惜时光永远待人残忍,这样太平安宁的日子恍然而过,一去不复返。   一晃儿,就到了荣筝的师傅马上要离开她的日子。   眼前熟悉的云雾再起,这次陶眠已经轻车熟路,他把拦在面前的云雾拂开,看到荣筝就在他的身前。   她背对着他,比之前长得更要高挑了,已经褪去少年的稚气。   她手中举着剑,浑身都在愤怒地颤抖,似乎在和某人对峙。   那人正是杜懿。 第99章 有风的声音   陶眠梦到这里,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向后拖拽,入坠深潭。   五感消失一阵后,他睁开眼睛,自梦中苏醒。   “小陶?你终于醒了!”   有气息自门口来,只听见说话,却没有脚步声,绝对是他那个有影卫职业病、嗓门却嘹亮的五弟子。   荣筝把洗漱的盆儿往旁边一搁,几乎是扑到陶眠的身前。   陶眠垂着眼睛,刚从梦境脱离的他,尚且觉着新奇。   梦里的少女和眼前的徒弟面容重合,有相似,也有差别。   他瞥见盛了水的盆子,有些欣慰。   “徒弟懂事了,还知道给师父打水洗漱。”   “小陶,你想多了,”荣筝细瘦的手臂交叠,下颌抵住,嘴巴开合讲话时,脸颊也跟着颠动,“那是我还没来得及倒的水。”   “……”   白白浪费感情。   陶眠单手扶着额头,从梦中抽身太急,他有些微眩晕。   荣筝就趴在床沿,眼珠都不错开,追随着他展袖起身的动作。   “我又梦见了你。”   陶眠如实相告。   他简单地讲了讲梦中的经历,有荣筝和杜鸿见面,也有她的师傅。   还有……她和杜懿对峙。   荣筝面露纠结。   “我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但……如果要我来猜,恐怕就是因为我的师傅。”   荣筝说按照陶眠的描述,以她那时的年纪推断,最大的可能,就是师傅死的那年。   她年纪不大,唯一敬重的师傅又死了。无处发泄情绪,或许就找到了杜懿。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也太幼稚了,”荣筝猜着猜着,自己开始尴尬,“虽然师傅的死和浮沉阁脱不了关系,那也是老阁主的锅吧,怎么甩到杜懿头上?”   荣筝不理解过去的自己为何这样做。   她一边嘀咕,一边纠结。最后还是师父开口,让她不要过分自怨自艾。   “都是过去的事了,小花。我们只须将你的记忆补全,如此便好。”   荣筝从自己的情绪之中拔出脚来,不再像刚刚那般拉磨似的打圈儿。   陶眠问她有没有进展。   荣筝很心虚。   “没有,我睡得可好了。”   “……”   仙人不禁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你在隔壁安枕无忧,师父在这边替你负重前行。”   “哎呀,小陶,别这么说嘛。你多看看小时候的我,还是很可爱的。”   “这回连枇杷树都没有?”   “我倒是梦见了我在吃果子。”   仙人沉默。   “罢了,罢了。或许这都是机缘命运。如果后面发生了太沉重的事,由为师的口来转述,也不至于叫你太难以释怀。”   荣筝殷勤地给他捶背。   “辛苦我们小陶啦,今天我做饭!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陶眠顺着她的意,点了两样,都是不麻烦的菜。   他知道荣筝最近心神不宁,也不想让她再多添烦恼。   关于荣筝和杜懿的事,结合五弟子的说法,陶眠构想了几个版本。   目前最能说服他自己的,就是两人因为师傅的事闹掰了。   那时主仆还不像主仆。杜懿对荣筝素来宽待,或许是不想破坏她活泼外向的性子,拿她当朋友相处。   闲庭对弈,围炉烹茶。   如果杜懿成为了浮沉阁的阁主,荣筝后来的路,也许不会走得那样难。   然而事实却与陶眠所想大有出入。   不是他把荣筝想得太坏,而是他把杜懿想得太好。   第三次入梦时,陶眠已经了如指掌。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成年后的荣筝,也出现在他身侧。   荣筝瞪大了眼睛,好奇地张望着周围的一切。   “真的回到过去了?太不可思议了。这池塘、盆景……还有我提过的两只桶!”   她在方寸小院之间转来转去,看什么都是陌生又熟悉,摸摸水缸里面的红鲤,又揪了两把院子里的珍贵花草。   等她转了小半圈,才注意到屋内僵持的两人。   一个是过去的她,另外一个就是让她琢磨不透的杜懿。   陶眠站在院中,绝佳的看戏角度。   眼前的场景有些荒诞。   他的弟子在两个主人公之间——其中一位还是她的情况下——来回穿梭,后两位却丝毫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好像一出戏,他和荣筝都是误闯入这里的观众,戏台上的伶人却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之中,与外界彻底隔绝。   少年荣筝先开的口。   她的身姿紧绷如出鞘利剑,似是在强忍着莫大的情绪,不想让自己显得懦弱。   但一启唇,声线就在微微地抖。   “杜懿,我师傅的死,究竟与你有没有干系。”   成年荣筝的脚步微滞,对接下来听到的话毫无准备。   陶眠在她的眼神中能看见迷茫。   师傅……难道不是因为不愿再为浮沉阁牺牲,选择自我了结么?   她向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要远离两人。   她拥有如同山间的鸟雀般机敏,这样的直觉和敏感一次次将她从危难关头解救出来。   “小花……”   陶眠想要把徒弟叫到身边来,但对方已经听不见他的呼唤。   在退出房间后,她又停住,脚下生根,仿佛想要逃离,却又被看不见的线牵引回来。   门内门外,两个荣筝,都听见杜懿回了“是”。   少年荣筝的眼圈瞬间红了。她的表情变得仓惶,明明她想要听到的不是这样的答案。   哪怕杜懿欺骗她,哪怕再给她多点的时间去找出“真相”。   为什么不能留给她缓冲的余地,为什么要把事实赤裸裸地披露在她面前。   成年后的荣筝也僵在原地。   比起少年时的荣筝,后者因为忘却了很多事情,不记得和杜懿的过往,因而她听到这番话的那一刻,内心远不如少年荣筝的天崩地裂。   直到她听见杜懿的下一句。   “小筝,如果师傅不死,你就没有办法接下她的位子。就不能……成为风筝。”   如果要不同年龄的荣筝来回答,她如何表达悲伤。五岁的荣筝会大声地哭闹,反正没人疼也缺人管。既然什么都得不到,不如放肆地哭天哭地发泄一场。   十岁的荣筝就要面子了,自尊心强,别扭得要死。受委屈难过了也不和师傅哭。哭什么哭,不如提剑上门,一剑解千愁。   十五岁的荣筝呢,近在眼前了。她像一只细长的青釉净瓶,金贵得很。为什么要说金贵呢,因为金贵总是和易碎挂钩,碰不得摸不得,就像现在的荣筝。不用人推,她就已经跌落在地,把自己摔个粉碎。   至于二十五岁的荣筝……   她的心房空敞着,有残垣,有断壁。她拿着墙砖修修补补,拆了东墙补西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锲而不舍地做这些无用的努力,她只是在想,有了房子,就有了家。她可以邀请别人进来,摆上一桌菜肴,两壶好酒。   结果一场相隔十年的风穿堂而过,荣筝低下头去看心脏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   她能听见风穿过心房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第100章 向前走   浮沉阁影卫新老交接,在任的影卫,如果没有出现重伤或死亡的情况,一般不会让新的影卫顶上。   但在每一任阁主那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当他们准备登上阁主一位,接手阁中事宜后,上一批影卫必须大换血。   哪怕不是把十二个影卫全部换掉,也要把影卫之首,换成自己最信任的人。   那时杜懿已经要从自己的父亲手中夺走权力,他做了许多事,其中一件,就是让荣筝为他所用,换掉荣筝的师傅。   这件事,就算不明说,后者是知情并默许的。   因为师傅曾经也有师傅,师傅也是从她的师傅手中接来的使命。   濒死之际,她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也看见了荣筝的将来。   她这个弟子,天真得不行,坦诚得可爱。等弟子也有了弟子,难道荣筝,要走上和她一样的宿命吗?   荣筝的师傅想到这里,就要难过。所以她临终嘱托荣筝,让她去寻自己的路。   杜懿如实地回答了荣筝。   他明明可以采取千百种回避的说辞,哪怕任意一种,都会让他和荣筝之间的隔阂不要过深。   但他选择了向荣筝坦白。   “小筝,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结局。你的师傅,她对此早已心中有数。她一心栽培你,也是为了今天,你能够好好地传承她的遗志。”   杜懿自认足够诚恳,但少年荣筝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睛,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   “少阁主,”她不再称呼杜懿的名字,“我师傅是你唯一的传授功法的老师,你的一招一式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师傅她待你极为耐心温和,一遍不会教十遍,十遍不行再来十遍。我和我的师弟们,两遍学不会就要挨罚没饭吃,这你可知道!”   “那不过是因为……我是阁主的儿子。”   “你竟然这么想?你的父亲当初把你交给师傅时,就说严加管教。你不如去向阁中的老仆问问,当年你父亲年少时跟着他的师傅吃的是什么苦,你又哪里吃过苦!”   荣筝越说越愤怒,她为师傅不值,也为自己悲哀。   “我师傅跟你有十余年的交情,十余年的倾囊相授、悉心照料,你尚且如此凉薄。   我不过是被你捡进阁中的小乞丐,偶得了你的一碗饭吃。少阁主,你现在摆出为我好的样子,你究竟是为荣筝,还是为了那拼尽全力也无法挣脱的风筝?”   少年的荣筝质问着,声音铮铮入耳,眼泪不知何时爬满了面庞,潸然如雨。   杜懿面有茫然之色。他不明白,为何荣筝如此执着于区分自己的身份。   无论是风筝,还是荣筝,最后不都是要成为影卫之手,和他一起,出生入死么?   站在屋子之外,不发一言的成年荣筝,这时向前迈了一步。   她隔着岁月,拥抱住了曾经的自己。   “别问啦,他不会回答你的,没有人回答你这个问题。   你只是从没有作为荣筝,被选择过而已。”   那一刻陶眠明白了荣筝为什么要坚持找回自己的记忆,哪怕她已经知道杜懿的死或许没那么简单,她和杜懿有一段遗失的过往。   她对于杜懿临死前的那句话耿耿于怀。   风筝啊风筝,谁来剪断你的线,谁来把自由还给你。   她误以为自己曾经是被某人在意的,有人曾经奋不顾身地为她做过什么。   但杜懿那句话,只是在遗憾。   我不能剪断你的线,我无法把自由还给你。   意识到这点,荣筝的心登时被揉个粉碎。   后来发生的事情没有再细说的价值。荣筝和杜懿的关系降至冰点,但她毅然挑起了师傅的担子。   她做得很完美,除了性情大变,不再有过去的开朗乐观之外,一切都挑不出错。   她的出众也引来杜鸿的觊觎。杜鸿知道,自己如果想要夺下阁主的位置,必须有风筝的支持。   于是他从千灯楼重金唱回解忧散。这解忧散是个好东西,消弭前尘宿怨,能让人忘记最痛苦的事。   所以荣筝把杜懿忘了个干净。   在快刀落在杜懿的脖颈上时,荣筝还在纳罕,为何对方看她的时候,眼睛里总有一丝复杂的情绪。   到如今,她终于弄清楚了一切。   师傅死了,害死师傅的杜懿也死了,死在她剑下。   阴差阳错,一切倒是看似闭合了。   荣筝拥抱着过去的自己,抬眼,窗外一行大雁飞过,萧萧寒秋至。   不知道院子里的枇杷熟了没有。   “小陶,”荣筝忽而开口,“我想吃枇杷。”   陶眠走上前,拍了拍徒弟的头。   “梦醒了,我们就去下山买。”   荣筝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里面空茫茫的,她在看陶眠,却又没在真的看他,好像还忘不掉那行南飞的大雁。   “小花?”   荣筝和过去的自己背靠着背,蜷起双腿,抱住自己的膝盖。   她听见十年前的自己在无助又绝望地哭。尽管对方听不到,她还是要说。   “别难过啦。”   “就算你过去被抛弃,现在被舍下,但是很久之后的将来,你会被某个人选择。”   “那人有点懒散,不会烧饭,整日靠喝西北风活着。很多活需要你来做。但是他人很好,他会接纳你,五岁、十岁、十五岁、二十五岁的你。”   “你要跨过眼前的苦难,向前走,再走一段,走得远一点,你就会遇见他了。”   “所以,别难过啦。” 第101章 日出   荣筝决定离开桃花山一段日子。   是和小陶师父商量后的决定。   ……   那天他们从照骨镜的梦中醒来,还有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起来。   陶眠听见隔壁传来声响,是荣筝下床了。他没有动,听见对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他的窗外停住。   仙人阖目,呼吸平稳,如在酣眠之中。   外面的脚步又走远,陶眠等对方离开了一会儿后,才悄悄起身,随了过去。   清风拂过山岗,星河摇动。仙人雪青色的衣袍掠过绿草青苔,仿佛那翠色点染了衣摆。   他在山中寻觅着徒弟的去处,不多时,在山崖边一处不起眼的尖角,发现了一抹杏黄。   腐草流萤,星星点点斑斓。   陶眠定睛一瞧,那些黑夜中闪烁的圆点并非飞虫,而是荣筝召来的亡魂。   通幽之术,可知前事,可唤魂归。   荣筝见的是她的师傅。   师傅的魂魄并不完整,荣筝拼尽全力,也只有朦胧光影出现在面前。不能言语,不能回应。   但即便是这样的“影子”,也让荣筝无比满足。   桃花山的五弟子是个坚强的女子,受过浮沉阁严格的训练。一般不哭,除非忍不住。   陶眠靠在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树后面,仰头数着天上的星星,耳畔是徒弟痛快淋漓的哭声。   曾经他也是这样,抱着树呜哇呜哇地嚎,那时安慰他的还是流雪。   他的三弟子,已经和四弟子一起转生到好人家了吗?   大弟子还平安么。   二弟子有没有顺遂快乐呢。   陶眠手里攥着一根狗尾巴草,天马行空地想着。   都很好吧,应该是都好的。   不然他怎么……从未见过他们的魂灵呢?   荣筝哭了很长时间,要把她这些年的遭遇、坎坷、徘徊、无助,一股脑儿地讲给师傅的亡魂。   她不愿对陶眠过多倾诉。她知道仙人心好,见不得别人受难。   哭吧,哭过之后,就能重新开始了。   大哭一场吧。   那夜荣筝哭了多久,陶眠就在旁陪了多久。   天际亮起来的那一刻,荣筝擦干净眼泪,站了起来。   她把衣裙上的褶皱一处处抻平,灰尘掸掉,衣领翻出来捋平,重新梳了发,把玉簪仔细地别好。   然后恭恭敬敬地弯下腰,拱手,向师傅的亡魂作别。   陶眠这会儿藏在那棵树的树冠内,两腿盘起,一手托着腮。   见他徒弟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越看越不对。   这里是悬崖边儿,僻静,无人,天时地利人和了。   只见五弟子迈步向边缘走,陶眠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他翻身要下树。   在他有进一步的动作前,五弟子突然叉开腿,两只手抬起,手掌圈在嘴巴旁边,对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大喊——   “太——阳,你——大——爷——的,还——挺——好——看!”   忙着下树的小陶仙人脚底一滑,险些溜下去。   五弟子喊完这一嗓子,神清气爽,还叉了会儿腰,才意犹未尽地转身。   想起什么,又转回来。   “后——羿,谢——谢——你,留——了——一——个!”   手都收回来了,忽然再次放在嘴边。   “你和嫦娥,啥——时候——复合啊!”   她还挺喜欢管闲事。   最后又来一句。   “吴刚——和嫦娥——到底什么关系啊!”   临了还不忘八卦。   陶眠以为她跟太阳唠几句算了,结果五弟子很上头,嘴巴张得溜圆,还要说。   仙人终于忍不住,咳嗽一声。   “小花。”   荣筝的耳朵尖动了动,转身,杏色的衣裙跟着旋了小半圈,像水中散开的鱼尾,腰间的环佩玎珰响。   “小陶!”   她粲然一笑,眼角尚且残留着红晕,眉目间却不复悲伤。右手高高举起,和陶眠挥了挥。   那一瞬间陶眠顿觉自己的身心也被暖融融的日光充盈,他的弟子走过磨砺,走过苦难,在朝阳下重生。   他们回到道观后,荣筝说,她想要治自己身上的蛊毒。   “当初他们埋的时候说是无解,但天下这么大,万一有哪位名医有方子呢?”荣筝把茶碗捧起来,呼呼吹气,“我其实不奢望能彻底解毒,只要能让我再多活那么一两年、两三年就好了。”   桃花山的医术水平有限,仙人还没有等来那位懂医的弟子。   靠他自己目前的水平,疗伤治个风寒还行。像解蛊毒这么深奥的病,得专业的来。   如果由他这庸医来做,五弟子极有可能享年二十五岁,不开玩笑。   相处这么久了,荣筝对陶眠的医术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才准备到外面寻医问药。   陶眠想了想。   “你自己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什么时候才能有线索?这样吧,我给薛瀚和阿九修书,让他们也帮你留意着点,发现有用的消息就告诉你。你再留山里一段日子,等有回音了,就出发。”   “那敢情好,”荣筝莞尔,“还是小陶心细,又要劳烦你啦。”   “别突然这么客气,怪肉麻的,”陶眠搓了两下手臂,“师徒之间不需要这个。”   又过了大约两周,一场秋雨落,朋友的信也被送到了桃花山。   阿九说她认识的名医比较少,但可以托人脉找找,需要费些时间。   不过荣筝出门在外,遇到难处需要帮助了,可以随时到玄机楼来。   薛瀚那边倒是给了两三个名字,要荣筝去一一拜访。   这些神医大多住得偏僻,脾气也古怪。砸钱不成,必须满足他们五花八门的要求,还得沾点儿虚无缥缈的缘分。   陶眠询问荣筝的意见,荣筝点点头,说没问题,她去求。   师徒二人又花了三四天,打探消息,规划路线,还要收拾行囊。   荣筝之前出远门只要轻便,舒不舒服的无所谓。   但陶眠却说不能马虎。   “我过去送弟子出山,他们要下山做一番大事业,所以我送给他们宝剑、秘籍……祈愿他们能够得偿所愿。   如今你要远行,师父自然也是要为你筹备,不能厚此薄彼。”   “安心小陶,我迟早会回来的!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用带那么多东西啦。”   荣筝不想他辛劳,摆了摆手。   陶眠却很郑重地摇摇头。   “东西不多,也是心意。”   陶眠给荣筝装了他压箱底的金银财物,希望她出门在外不要吝惜,委屈自己。   几瓶良药,治疗内外伤的都有。最好用不上,但有备无患。   最后还有些干净的衣物,都是新做的。陶眠名下的布匹庄管事昨天傍晚刚刚送上山。制衣绣花需要时间,估计是仙人早就想好要送给徒弟,正好趁此机会。   荣筝看着满满当当的东西,用力眨掉眼底的水气,把它们一一收入芥子袋。   遥遥山路满无际,五弟子站在路的尽头,背着个蓝色的行囊,和仙人挥手作别。   “小陶,努力加餐饭,”她一手弯成碗状,一手做了个扒饭的动作,“要照顾好自己!”   仙人立于桃树之下,眉眼含笑,左手轻轻向外一挥。   去吧。   荣筝把滑下来的行囊重新挂在肩膀,一步三回头,直到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陶眠低下头,一只母鸡趴在他的脚边,眯起眼睛,也目送着荣筝离去。   这母鸡正是凰鸟。它现在能够随意地改变身形大小,看来法力是彻底恢复了。   仙人感到欣慰。   “你也……做好离开的准备了吗。” 第102章 凤凰   荣筝走后的第三天,天降祥瑞。   朝阳还未升起,大片大片的云霞被染得火红。   那样灿然的烟霞,引得外出干活的村民们都纷纷抬头惊叹。   天际传来一声清越的鸣叫,正在自己的窝里小憩的昕贵人听见后,睁开眼睛,跟着合了一声。   那叫声的声源停顿稍许,忽而连鸣三声,像是在回应山中凰鸟。   昕贵人也叫了几声,告诉对方,自己就在这里。   紧接着,天空出现了一朵凤形云彩。那云被朝日染得红极了,羽翼舒展如帆,凤尾连绵似绸带,仿佛真的是一只火凤振翅而行。   不明就里的人们以为老天爷显灵了,抛下手中的农具,跪在地上祈祷讨求。   但在仙人和昕贵人的眼中,确是有一只金红的凤在朝着桃花山的方向飞来。   它通体明亮辉煌,尾羽飞扬,随着展翅的动作有点点星尘抖落。翱翔在远处时如同一颗金亮的光球,等飞到了近处,抬头,才惊觉那凤翼的辽阔。   凤鸟盘旋而不落,它在等候着。   仙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道观之外,昕贵人自己的小院儿。   他抬眼去望那凤鸟,对方轻轻鸣叫,仙人微笑着颔首,这就算双方问候过了。   等陶眠再低头,和昕贵人宁静的眼对上。   “快去吧,它来寻你了。”   昕贵人似乎有些迟疑,不知是眷恋此处的灵山秀水,还是舍不得眼前的仙人。   “去吧,”仙人把栅栏的小门打开,“人生如逆旅,这只是暂留之地,该回到……你真正的归处了。”   昕贵人走出陶眠给它亲手围起来的“家”,最后一次依恋地蹭蹭他的手背。   它站在一片较为空旷的地方,头颅昂起,短短的翅膀张开。   爪心用力,蹬地腾跃而起,翅膀倏地张开,恢复凰的丰满羽翼,尾羽在半空游弋,振翅而飞!   凤凰和鸣,一对神鸟在桃花山的上空旋飞三周,数不清的金光落下,渗入土地溪流。村里的百姓有福了,来年这里的收成定会大好。   仙人拱手,乌发在磷磷金光之下更显亮泽。他替山民谢过它们的好意,与之作别。   昕贵人走了,黄答应久久地站在院门口,向远处眺望着。   陶眠给它多喂了些米,黄答应低头啄两口,就不肯吃了。   他轻叹一声。   “看来你又要适应一次离别了,苦了你啦。”   荣筝离山之后的一个月杳无音讯,陶眠不免挂心,但阿九来信说荣筝请她吃过一次饭,期间聊得很愉快,让陶眠不必太过牵挂。   在那之后,又过了半个月,荣筝的第一封信才来。   她说她的运气很好,薛掌柜给出来那几个名字,她找到第二位神医时,对方就说能治她的病。   虽然不能痊愈,但从判官那里再抢来几年,还是有希望的。   不过这个病治疗的时间很长,神医要荣筝常年待在这里治病。荣筝说那不行,她要是一年一年耗在这里,还怎么回桃花山?那不和死在外面一样了吗。   于是她跟那老神医商量,每年找机会回山玩几个月。老神医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但荣筝有两下子,愣是说服了对方。   所以她在信中让陶眠不要担心自己,现在她已经在解毒的过程中了。等第一阶段结束,她就回去看看。   陶眠读过信后,心中自然是喜悦的。当初收徒时,系统告诉他荣筝的蛊毒无解,他一度很失落。现在就算没办法彻底解开,但能推迟发作的时间,也是很好的。   人就是这样,常常怀抱着希望。哪怕系统斩钉截铁地说荣筝最多活到五十五岁,陶眠也在想,哪怕多一年也好。   荣筝在老神医那里安顿下来,送到桃花山的信就多了。她什么都聊。老神医像个老顽童,每天都要她这个病人哄小孩似的哄着治病。   她住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旁边,到处都是药草,是个适宜居住的地方。可惜神医不许外人探访,不然陶眠也能来这里游玩几天,散散心。   他们也聊桃花山的一切。哪种花开啦,什么树结果子啦……这样的细碎小事。荣筝写信写得很勤快,每次都不等陶眠回上一封,她的下一封就接续上了。   荣筝某次想起来,陶眠和她做过的约定。   她说陶眠帮助她拿回绣雪、取走藏玉坛、照骨镜也到手了。陶眠答应她的事一一做到,现在是该她来做些什么了。   陶眠回想起曾经,也很感慨。   他说你已经做到了。   仙人能有什么要徒弟做的呢?他只希望荣筝能够作为她自己而活,而不再是风筝。   荣筝的下一封回信一个字都没写,只有皱皱巴巴的信纸,看来是被感动到痛哭流涕了。   陶眠把信纸叠好,放回信封内,再拉开抽屉。   抽屉里面分成了整齐的两边,一边是五弟子的信,另一边是大弟子的。   顾园旁的遗物都埋入了山中,只有这信仙人舍不得。   他收拾好信件,拎起旁边的竹篮,上山扫墓。   晴风吹柳絮,新火起厨烟。   又是一度春来到。   山下的孩童放着纸鸢,彩墨绘的鸢鸟高高翱翔。   远走的人,该缓缓归来了。   荣筝篇·完   ———分割线———   五弟子荣筝的故事就到这里啦,接下来小花还有出场的机会,但不会作为主要的叙述重点了,因为六弟子要登场啦。   六弟子大家肯定都知道是谁了,虽然当初提过这个徒弟会非常气人,但我想了想,稍微改动了一些情节,前中期还是非常欢快的!   这段时间对于整个故事的构思又仔细考虑了几回,还是决定以小陶和徒弟之间的互动为主,间或插入一些角色,像沉砚师弟这样。因为有需要透过配角来传达的想法,所以会单独留一些笔墨给这样短暂登场的角色。   大家不需要担心陶眠的感情线问题哈,是无cp的文,小陶只是平等地爱护每一个弟子(陶门)(双手合十)   还有希望大家也能从中获得快乐。虽然我刀(划掉),但其中也有很多有意思的情节哇!悲欢离合才是人生嘛!过于沉浸哪一个,或者缺失哪一个都不够韵味啦。   之后再次感谢支持!我写到22w字啦,我真了不起(敲锣打鼓)(奔走相告)—— 第103章 要饭还打人   五弟子离开山后的第一年,陶眠将其命名为五花元年。   受了凤凰的福降,这一年村里大丰收。   村中一派喜气洋洋,村长带头,村民们提着竹篮、背着麻袋,里面装的是满满的粮食和花果,到桃花观来供奉。   他们簇拥在院门外时,陶眠正在院子里摁着黄答应的头喝水。   “你不喝水,你跟我犟!”   陶眠蹲在地上,两只手死死地拢住黄答应的身子。四处都是被三黄鸡的翅膀拍出来的水花,地面洇湿了一片片,连仙人的鞋袜都未能幸免于难。   “再不喝本仙君就把你捆在树上烤太阳,看你招不招……看你喝不喝水!”   黄答应是当年桃花山三鸡中脾气最倔的一只。哪怕再过百年,也是江山易改鸡性难移。   它灵鸡一动,翅膀抽了小陶仙人一巴掌,咕咕地贴地飞走。仙人唉呀一声,紧急向后闪躲,仍是不幸地被它甩满脸水。   小陶仙君怒极,追在黄答应屁股后面,誓要将其捉拿。   一路赶到了门口,黄答应先瞧见了外面的憧憧人影,一个急刹车,翅膀连拍几下,差点撞在村长脸上。   花甲之年的村长眼前一糊,倒退两步,险些闪了自个儿的老腰。   他扶着后腰顺顺气,枯槁的手在胸口颤抖着拍。那只冒失的黄鸡被一双修长的手抓住,俊朗的小仙君自后面探出头。   “呀,村长来了?”   村长的脸登时笑开,向仙人行礼。   “小陶仙君,我和几个后生来给你送点吃食。”   陶眠和村里的人素来亲近,他也笑着把村民们迎进院中吃茶歇息,嘴上还不忘和村长寒暄。   他们随性地坐在院中的石台。陶眠心细,给村长放了个绣着团花的蓝色锦垫。   村长连声谢过,和仙君并排坐着。   风暖昼长,翠染苍山,正值初夏的好时节。   村长眯着一双和善的目,眺望山林佳景,问仙君近来安好。   “蛮好蛮好,”一朵紫色牵牛花被风吹落,仙人伸手将其捻起,“就是山间池塘的水芙蓉今年开得不盛,我心里总之挂记。旁的花争奇斗艳,偏偏这满池的莲,久睡不肯醒。”   “山中清寒,莲花或许要晚些才开,”老者笑着回说,“仙君走过千载,惦记的仍是这花开花落,也是道心清明。”   陶眠笑了两声。   “村长别夸我了,哪有像我这样不上进的仙人,赖在桃花山不走,还要到村子里蹭吃蹭喝。”   “心中有道念,何处不修行。”   村长两手扶着藤木手杖,视线从远山滑向小仙君的脸。   “再说仙君庇佑着我们,村里的人都是感激的。若有什么缺的差的,仙君,和老朽直说便是。”   陶眠推托不得,只好应下。村长见道观有几处墙砖开裂,还提到择个好日子,叫四五个年轻人来,给道观重新粉刷修葺一番。   两人正闲谈着,有一青年在门口高声叫着村长。   是村子里的刘屠户家的刘三,陶眠对他有印象。   刘三气喘吁吁的,额头满是亮晶晶的汗珠。他似乎跑了很远的路,而且急匆匆的。   村长斥责他在仙人面前莽撞,刘三才瞧见坐在大石头板上抱着鸡的竟然是小陶仙君。   他躬身行了个礼,说了声“仙君好”,随后又急切地看着老者。   “村长,那个傻子又来村口要饭了!”   村长一听这事也皱眉,看上去很犯愁。   “那就施舍给他一碗饭。都是可怜人,沦落到这里,也是造化。”   “但是他吃饱了肚子又要打人!咱们村里的兄弟已经有两三个被他打伤了。”   “打人?”   原本听说有人在乞讨,陶眠以为只是路过的乞丐,这点事村里摆得平,他就没搭话。   但听说有村民受伤,陶眠才忍不住插一句嘴。   “村长,这打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村长说起此事就为难。他本来不想让这些琐事打扰仙君,就始终没提。   但这件事发生有两三天了,也的确给村子里带来一些困扰。   他说第一次发现那男人的时候,他半个身子泡在溪水中,是老李家的儿媳妇去溪边洗衣服发现的。   发现他的时候,男人受了很重的伤,清澈见底的溪水被染红一圈,看着极为瘆人。   儿媳妇没见过这等血腥场面,当场惨叫一声,晕死过去。村里的人听见了去帮忙,那溪水边却只有残红,人已是不见了踪影。   等到午后,村口就多了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在讨饭。   那青年身上一股血气,不知从哪里淘来的破烂衣服换到自己身上,不大合身,却也比之前要体面。   村民们不敢擅自靠近。胆子大一点儿的见他无力靠在树下,实在可怜,便用旧碗盛了两个窝头,摆在他手边。   那人听见碗底撞在地面的响动,睁开眼睛,端走了窝头,又不知去向。   村里的人以为他讨了饭就不会再复返,看他虽然穿着破衣,气质却不一般,估计是家道中落的可怜人,要他在这村子寄人篱下,对方也未必肯。   结果第二天他又在村口晃悠,身上的血腥气更重了。村民们怕他吓到妇孺老幼,给他一口吃的,挥着镰刀要把他喝走,别再回来。   但那男人见到武器,反而变得激动起来。   村里人为了压制他,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有几个还不小心伤到。后来那男人不知道又发什么疯,没有继续下一步,逃了,还不忘他的饭碗。   村民们义愤填膺,好心相助还被反咬一口,他们商定下次见到男人一定不让他好过。   结果现在男人三度不请自来,正在和村里人僵持着呢。   这个事情起初是村长在讲,刘三补充。后来其他几个青年听见后,也都挤到陶眠面前,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地说。   陶眠让他们一个个来,一起开口嚷得仙人头要炸。终于理顺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之后,仙人起身。   “这事既然已有村民流血受伤,那便算不得小事。劳烦诸位带个路,我去看看。”   年轻人们踊跃地凑上来,要给仙君指路。陶眠随着生龙活虎的青年们来到村口,正撞见对峙现场。   以村口的大榕树为界,一边是严阵以待的村民,另一边只有一道落魄潦倒的身影。   乱发、麻衣、衣服挂血,露在外面的手指指缝全是泥,指甲也劈开了三四个。   那男人没有武器,即便如此憔悴也依旧身板挺得笔直。他侧对着陶眠,侧脸又被脏乱的黑发遮掩,根本认不出他的五官。   村民们看见小陶仙君,如释重负。陶眠抬手,无声安抚众人的情绪,随后上前几步。   那男子纹丝未动,村民们却担心地开口。   “仙君!”   “小陶仙君别靠近,危险!”   陶眠无视了村民们的劝告,又靠近几步,直到和对方距离不过三步远,他才站定。   这时男子也转过头来,蓬草似的发丝被他单手撩开,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看清楚那张脸后,陶眠惊讶不已。   “……沈泊舟?” 第104章 几天不见,这么拉了   陶眠虽然意识到对方的来头不简单,但看见沈泊舟的脸,又是以这样凄惨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忍不住想说———   哟,这不是沈二公子么?几天不见这么拉了?   他不知道沈泊舟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以他那种猫嫌狗厌的性格,被打应该是早晚的事。   只是……他竟然流落到桃花山。这该算是机缘,还是孽缘呢。   陶眠陷入了自己的思索中,安静地凝视着不速之客。   后者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似是变得不安。他好像真的失了心智,眼神呆滞,目光涣散。看见眼前的陶眠,也没有什么反应。   既没有千灯楼初遇时的跋扈不羁,也不见烟霭楼重逢时的良善有礼。   他的性格变来变去,每次都截然不同。   把仙人给整不会了。   难道他人格分裂?   仙人仍在沉思,沈泊舟却忽然有了动作。   他抬起左手,手掌心还有暗红的血痂,似乎想要对仙人不利。   村民们始终戒备,见他要动手,高声大叫提醒着陶眠。   小陶仙人差点抽出藏在袖子内的桃枝,这时对方身形一晃,重重跌倒在地上。   一只手还插在袖子里,桃枝刚抽出半截的陶眠:……   碰瓷儿?   村民们不明所以,还以为仙君如今已经修炼到剑不出鞘就能斩人这等登峰造极的化境,连连吹捧叫好。   仙人更是无语,挥挥手,让他们悠着点儿吹。   “这人从山外而来,来历不明,还身负重伤。小仙先将此人带回道观,免得他醒来再伤人。”   陶眠言及此处,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交给村长。   “这是疗伤的药,还请村长交给先前负伤的村民。涂在伤患处,一日两次即可。”   陶眠将药瓶交给老者,随后半蹲下来,将沈泊舟的一条胳膊绕过自己的肩膀,撑起他的身子。   “你可真沉呐……”没干过什么重活的小陶仙君嘟囔一句,转头与村民作别。   “那我就先把人送回道观了。”   “仙君,”村长仍是担忧,“此人面相凶煞,哪怕救下也未必领情,不必勉强啊。”   陶眠洁净的脸不小心被蹭到一抹血,他抬着头,笑了笑。   “多谢村长好意,小仙自有分寸。”   陶眠就这么一步步把沈泊舟带回了山。   哪怕他知道姓沈的不是个省油的灯。   小陶仙君之所以如此坚定地把沈泊舟带回去,除了给村民解决一个麻烦,还因为,他那多年未见的死鬼系统忽然上线了。   就在他前往村口的路上,提示音当啷一响,温文尔雅的仙人差点口出秽言。   真是吓死个仙。   那时周围人多,陶眠顾不上和系统周旋,选择先解决了村民的困难后,再忙他自己的事。   结果两个麻烦竟然是同一件,省了力气的同时,也让仙人倍感苦恼。   怎么他的六弟子偏偏是沈泊舟呢?   情绪先搁置在一旁,查阅信息才是首要之事。   系统久违地上线,这样陶眠对许多操作都生疏了。   他不怎么熟练地点开徒弟信息。   【恭喜宿主,获得第六位徒弟】   【徒弟姓名:沈泊舟】   【身世:幻真阁二公子】   【资质:上品水灵根(残)】   【背景:沈泊舟为幻真阁阁主的私生子,上有同父异母的兄长沈青林。   沈泊舟幼年不慎被拐,险些成为活祭品,是偶然路过的沈青林出手相救,带回阁中后,经信物确认,才发现沈泊舟竟然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沈泊舟性格张扬,不服管教。因为幼时的悲惨遭遇,导致性格扭曲极端,经常闯祸。好在幻真阁势盛,沈青林待他又极为纵容,才让他过了几年的好日子。   沈泊舟在某次画船游湖时,因和同行之人起争执,被一酒壶砸中脑袋,自此性情大变,不复之前的嚣张气焰,变得和气友善。   可惜好景不长。幻真阁被三家敌对联手围攻,沈阁主暴毙而亡。大公子沈青林以一当百,终究不敌。他为了避免死后受辱,焚火自尽。   而沈泊舟则被拔除一半灵根,变成废人。他拼命奔逃,无意之中,流浪到桃花山。】   【以上为徒弟“沈泊舟”相关信息介绍,请宿主悉心培养】   【恭喜宿主解锁新手奖励:《冰夷剑法》*1,《忘川诀》*1】   陶眠把沈泊舟的信息从头到尾阅过一遍。   惨惨惨。   一个惨字不够,还得多加两个。   仙人在山中不问世事,原来魔域竟然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隐约记得薛瀚提到过幻真阁,应该是很厉害的一方势力,竟然遭到了这样狠绝的灭阁惨案。   那个仅仅一面之缘,很友善的青年沈青林也不在了。   只留沈泊舟孤身一人。   陶眠有些唏嘘。   几度东风吹世换,山花开了又落几度春,外面的世界就大变样了。   陶眠垂眼望着平躺在榻上,满身血痕,沉沉睡去的沈泊舟。   麻烦啊。   他这六弟子又是带着血海深仇而来,而且之前又和他有些不大愉快的经历。   但他在烟霭楼却救了自己,虽然帮倒忙,但心是好的。   陶眠有些纠结。   遇事不决问金手指,他张口就来———   “冒昧问一句……你们这徒弟发了,能退吗?” 第105章 病人有这种要求   系统不给退货。   陶眠犯愁。   “你说你都跑到桃花山来了,受这么重的伤,我也不能放任你死,那会折寿的。”   沈泊舟被他放在一间空的客房,里面床榻上的席褥被枕他刚刚晾晒过,不想弄脏,就铺了张旧毯子,再让伤员躺在上面。   负伤的沈泊舟依旧没醒。陶眠自言自语了一阵,黄答应在脚边绕来绕去。   一番斟酌,他还是决定先给人疗伤。   “先说好,等你痊愈了,你就偷偷下山,我装作不知情,这样金手指也拿我没办法。”   陶眠打来一盆热水,在其中撒好药粉,清澈的水很快变成浅褐色。   “以你我二人的交情,做到这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小陶仙君吃一堑长一智,直觉告诉他沈泊舟和过去的弟子们都不一样。   他太复杂,摇摆不定。还了之前烟霭楼的人情,两清。剩下的,就随缘了。   仙人打定主意,仍觉得不放心。   “立帖为证。”   他自拟一份承诺,盖了自己的印章,又给沈泊舟按个手印。   这下他终于可以放心给人治疗。   沈泊舟的伤势很重,好在没有什么难解的毒,这是小陶仙人最不擅长的。   衣服的布料和血还有泥土搅和在一起,如果强行撕开会拉扯到皮肉。   陶眠用剪刀把衣服剪开,用药水简单地擦了一遍血迹,这样方便他看清楚到底哪里的伤最重。   外伤一目了然。右腿和左臂有骨折的情况。腹部有剑伤,很深,看刺入的位置险些致命。看得出他自己包扎过几次,但因为没有得到妥善的治疗,伤口溃烂得很厉害。   其他地方还有若干擦伤和深浅不一的割痕,像是被琴弦一类的武器或者刑具造成的。   至于内伤……   陶眠先给他把过了脉,随后,两根手指点在他的眉心,探过一遍灵根。   果然,和金手指给出的信息一致,沈泊舟的灵根被人生生拔出一半,残缺的另一半也是苟延残喘。   灵根就像草木的根,是修行者的源,是一切的本。   一个人选择修炼后,适合什么样的功法、与何种灵器相契合,由灵根决定。   他的上限在哪里,他能在修仙一途走得多远,也全凭灵根说了算。   老话讲“三岁看到老”,传授仙法的师父只要在初学者的额头一点,就能看到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之后,此人会到达何种境界。   沈泊舟上品水灵根,天赋异禀。可惜他前面的人生在自暴自弃,放任自流,后面又被仇人所害,灵根几乎被废。   再好的天赋,也这么白白浪费了。   陶眠虽然可惜,但这是他自己的际遇,外人说不得。   他并不打算真的成为对方的师父,就算他想,人家还未必愿意呢。   小陶仙人一把年纪了,可不做这种热脸贴冷屁股的事。   他只会把这人受的伤治到位了。至于修炼这种事,实在不行把秘笈送给他,自己下山领悟去吧。   陶眠把手收回。   外伤内伤瞧过一遍,他大体心中有数。取来纸笔,写了几味药材,又勾去一些。斟酌良久,他才攥着单子去抓药。   晾好磨碎的药材全部都被放在一个阴凉通风的小房间。最初这里是楚流雪打扫出来,当作了药房,后来陶眠便一直用着。   之后荣筝在外,每次回山都大包小裹地带,里面全是满满的仙草灵药,分门别类后也都放在药房内。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去人家神医那里治病,还是要给神医搬家。   陶眠的医术对付疑难杂症不大成,但像沈泊舟这种大部分都是比较基础的伤口,以他摇摆在昏庸和妙手回春之间跌宕起伏的医术水平,大体不成问题。   医术水平不详,但敢治。   治死了也没关系,后山还有地方埋。   外伤容易,内伤也能慢慢调理。只有被废掉的灵根,是很难恢复了。   灵根被废对于修行者是毁天灭地的打击,希望他醒来不要太难过。   陶眠把单子上面的药材抓好,放进铜药炉里面熬。   这边先小火慢慢炖,他转身又回了刚才的客房。   沈泊舟还在昏迷中。   陶眠先把能处理的外伤都先敷药包扎好,保证它们暂时不会出血。   然后他让沈泊舟以打坐的姿势坐好,两手抵在他的后背,为他输送灵力。   仙人的灵力是元灵力,是在灵力划分出不同属性之前,最本初的混沌形状。   虽然混沌,但不浑浊。相反,那股力量格外纯厚,能够承载一切,也能为各种不同属性的修行者输送灵力。   桃花山知名庸医敢给人治病的底气也在这里。   外来的灵力流入沈泊舟周身经脉,运行一周天,回归枯槁的丹田,再从其中汇出,如同潺潺的清流,一遍遍从内洗刷着干涸的躯体。   陶眠并不急于求成,灵力这东西比人参还厉害,补多了容易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暴毙而亡?   他突然有一个馊点子,正想实践一下,金手指突然跳出来。   [任何一个莽撞的决定都会带来系统自身的崩溃]   “……”   小陶仙人有话说。   “这沈泊舟是不是给你们充钱了!是不是?!怎么到他这里就这么多讲究?烦死。”   金手指没反应。如果有反应,估计也要说——那是因为你之前从未对任何一个徒弟起杀心。   不过金手指还是善待宿主的。见陶眠实在苦恼,它还是给了一条建议。   [当徒弟完成两部功法的修习后,系统自动判定师徒关系可解除]   也就是说,如果沈泊舟学会了《冰夷剑法》和《忘川诀》之后,陶眠就算一铁锹给人拍晕再把他埋了,也不会有任何不利后果。   这个陶眠乐意。   眼看着有了解决麻烦的办法,他给沈泊舟治病都积极许多。   “快点痊愈,快点学,然后我把你埋……我把你送出山。”   他嘴上嘟囔着,念咒似的,给沈泊舟洗脑。   成为桃花山六弟子的第一天,沈泊舟是昏睡的。   他的意识不是很清醒,只是感觉有人在他耳边,一直在嗡嗡地说话。   他以为自己身在地府,那说话的人是判官,判处轮回,奖惩善恶。   照理说,应该是很威严的场合。   怎么这人还一身并兼捧逗哏,叨念个没完没了呢?   哪里来的碎嘴子判官……   沈泊舟在梦中咕哝了一句。   “快送我去轮回吧。”   正在埋头给他固定骨裂处的陶眠一愣。   “病人还有这种要求?”   他心中大喜,以为自己要省事了,弯腰打算把人架去后山。   [任何一个莽撞的决定——]   “……”   别念了别念了。   他把人放回去总行了吧! 第106章 我不可能是庸医   沈泊舟来山的第三天,依旧没醒。   内息已经调理顺了,外伤也在愈合中。灵力早晚各输一遍,伤者的脸色不似最初那么苍白,呼吸也很平稳,连梦呓都少了。   但是怎么连睁眼的迹象都没有?   小陶仙人和百年老鸡面面相觑。   “难道……我真是个庸医?”   他喃喃自语,不敢置信。   黄答应咕咕叫两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本仙君活了一千来岁什么没见识过?让我再试试。”   他又开始琢磨各种办法。   家里放了个除了喘气什么都不会的病号,陶眠倒也没有太大压力。   他平日里照顾花草树木、保养茶具酒器,哪个都要耗费精力,他却自得其乐。   现在把昏死过去的沈泊舟当成个需要打理的物件,反而他的身心轻松下来。   等到第七日,沈泊舟还是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这回陶眠对自己的医术水平产生了深深的动摇。   幸好有外援。   他给荣筝修书一封,简单提了沈泊舟的事,问她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荣筝的回信向来很快,回答也很果断。   “让他死。”   “……”   陶眠不好直白地告诉她沈泊舟一时半会儿还死不得。编了个借口,说他和自己有些因果待解。   荣筝的回信隔日就来了,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   “我借一柄断缘剑来,斩断你们之间的因果。”   “……”   虽然回信的语气直白粗暴,但荣筝还是跟神医求问了几个方子。   “小陶你也别急,”荣筝在信里回,“神医说了,病去如抽丝,你得慢慢来。   ……   要是实在等不及了,那就让他死。”   陶眠从信中摘出有用的信息,给沈泊舟试了若干个。   可惜对方还是像一条健壮的死鱼,丝毫不肯从梦境之中抽离。   陶眠也不强求了。能醒就醒,不能醒就横在榻上当个摆件。闲下来他写几张符贴一圈,还能镇宅辟邪。   然而就在他不再执着于此事之后,沈泊舟反倒起了变化。   六弟子在一个晴朗的清晨苏醒。清阳曜灵,和风容与。灰黄色的山雀落在窗台,黑眸如豆,枣红的喙,歪着脑袋好奇地盯着他看。   沈泊舟有些恍惚,他的记忆还处在断片的状态。   除了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其余的朦胧一片,犹如雾里看花。   他捂住自己的头颅,眉头紧锁,想要回想起什么来。   这时一人出现在门口。   他似乎刚从外面归来,额发沾了露水,衣衫也满是水汽。一身青竹色的束腕袍服,玉簪和靴面上的刺绣也是同样的颜色。   整个人立在那里,翠生生的——   简直竹子成精。   沈泊舟留意到他手中有两三朵荷花,其中一朵还是含苞的状态,就被没耐烦的他辣手摧花。   他张口欲言,嗓子眼却冒烟似的,一出声像沙子磨琉璃,难听至极。   “你醒了?真好,”门口的人笑得弯起眼,“你喝些水。”   手边的小案就有温热的茶水,晾得刚刚好入口。他抿了茶水,眼睛跟随着那人打转。   对方进屋之后就像个旋转的陀螺,把染血的布团成一团丢到旁边,又将那些写满了墨迹的纸张塞到一处。   屋子里乱得很,这几天光顾着治伤来不及清理垃圾,不知不觉积攒得到处都是。   他一边整理,一边跟自己说话。   “你的外伤大部分愈合了,只差腹部那一块。那里伤得重,还要些时日。噢,这几天你暂时不要擅自动用灵力。为了给你止血,我封住了几个穴位,冲开就不好了。   山里面什么都有,实在没有的可以拜托村中的后生买,记得给钱。对了,你想吃什么?要不你还是别想了,我什么都不会做。”   他像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通,手上的动作却不乱,还有闲心把捣乱的黄鸡踢到旁边。   “你……是谁?”   沈泊舟的头很疼。他好像见过对方,但是印象不深。   当他问出这句话,背对着他忙活的人忽然转过身,正色。   “我是被你遗忘了的父亲。”   “……你要是演,就别笑。你要是绷不住,就笑吧。我记得我爹是谁。”   “啧,这话说的,”竹子又转过身,“谁规定人只能有一个爹?”   “…………”   他说话的腔调有点熟悉,让沈泊舟记起了些。不紧不慢,懒懒散散,尾音总是带着笑。哪怕碰到令人急躁的情况,也是慢条斯理地控诉对方。   “你是……”沈泊舟有点想起来对方的身份,“你是烟霭楼的那个——”   “哟,想起我了?”   陶眠终于肯站住脚,抱着一团被子转身,笑了。   “记得烟霭楼,却不记得千灯楼?行,看来是我想要的那半个人格。”   沈泊舟没醒的时候,他还有些纠结。   如果是恶的那半人格出现,他要拿对方如何是好。   幸好现在的沈泊舟是善的,虽然脑子不大好使。   沈泊舟知道他意有所指。   “我在改过自新了,你可以信任我。”   “要是只有咱们俩面对面站着,我还是更信我自己。要是我徒弟来了,我更信她。”   “你还有别的弟子?”   “当然。现在你也是桃花山的弟子了。开不开心?惊不惊喜?”   沈泊舟仍在慢慢消化着陌生的一切。听见陶眠这样讲,他反问对方。   “我现在无家可归,是应该寻个去处。来你这桃花山……可有什么好处?”   “好处当然有,管吃管住。”   “还有呢?”   “还有管我吃管我住。”   “……”   沈泊舟沉默,陶眠回首望着这位落魄的新弟子,笑言——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酒醒接着睡。过分担忧未来的事,会——”   “会?”   “会让未来的事过分令人担忧。”   “……”   沈泊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了个不靠谱的仙人。   今日且过,等到第二天清早天不亮,陶眠就变了脸色。   他手中的桃枝敲敲椅子扶手,表情严肃,质问沈泊舟。   “说,为什么和黄答应打架!” 第107章 我不喜欢有文化的名字   陶眠原本站着训,沈泊舟坐在榻上。   之后沈泊舟给他搬了把椅子,请他坐,自己跪坐在地。   态度倒是很好。   陶眠的情绪下了一半。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大清早,小陶仙人尚在周公那里喝酒划拳。   他平素不爱起早,起了还要睡回笼觉,回笼之后又要蒸一蒸未做完的梦。一番折腾,日头都要爬上三竿高了。   但今早天刚蒙蒙亮,他就被一阵鸡飞狗跳折腾起来。   夏意一天天深了,夜里也起暑热。陶眠连着两日开窗睡,本意是放点凉风进屋,却也给了黄答应机会。   昏暗的室内,仙人呼吸平稳,薄被有丝丝起伏。   忽然,窗外起了咕咕的怪声。一只灵活的黄鸡从窗前腾跃而起,拍着双翅低飞,分毫不差地砸在被子的中心。   “噗呃!”   小陶仙人被重物击中腹部,身体噌地震起,那一记差点把他昨夜的晚膳砸出来。   敌袭??   人被鸡杀死的可能性很小,但不等于零。   陶眠捂着肚子,眼神在搜寻罪魁祸首。   紧接着,窗子又蹦进来一个高大的人影。   陶眠:……   他的卧房是景点,谁都能进是吧??   紧随黄答应之后的不是别人,正是本应该躺在榻上休养的沈泊舟。   看见陶眠愠怒的脸,他有些楞,似乎没想到这里竟然是仙人的房间。   “仙人师父,我……”   “跪下!不,你坐着吧。”   陶眠翻身下床,一手还拎着莽撞的黄答应。   待到卧房的油灯重新燃起,一人一鸡跪坐在仙人面前。   “都给我招,”仙君被扰了清梦,还在气头上,“不睡觉在闹些什么?你以为自己是三岁小孩……和三岁小鸡吗?”   黄答应倔得要死,一身反骨。   当然它也不会口吐人言。   还是要轮到沈泊舟来解释。   沈泊舟先认错。   “仙人师父我错了。”   他对于陶眠成了他师父这件事,倒是接受良好。不管是出于寄人篱下的考虑,还是真心感谢对方救了自己。   总而言之,他的身份从一个落魄的公子哥,自然而然地过渡到桃花山的六弟子。   性情大变后的沈泊舟,就如他自己所言,正行走在改邪归正的道路上。   最起码对陶眠,他还是很恭敬的。   “你就会认错,”陶眠还是气,这六弟子总是光速认错,但是根本没弄明白错在哪里,“为什么追着黄答应?难道你也要炖了它?”   这个“也”字就很有深意。   沈泊舟听出来了,但是没有深究,气头上的陶眠也绝不会告诉他。   至于和这只鸡的过节,他也如实告知陶眠。   “黄师兄偷喝我的药。”   “……什么?”   陶眠本来以为是沈泊舟要把黄鸡炖了进补,毕竟有前车之鉴。   再说沈泊舟高挑健硕,再怎么也不会被一只鸡欺负了去。   还真是黄答应在欺负人啊!   都不用继续确认真假,黄答应心虚的转头已经说明了一切。   陶眠让沈泊舟起身,他手中的小树枝戳着黄鸡油亮的毛。   “又嘴馋!什么都想尝尝!偷喝我浇花的水就算了,肥料你也吃!那肥料你知道是怎么来得吗?扪心问问你自己!   现在还偷喝师弟的药……”   黄答应被戳得左扭又摇,一阵乱叫。陶眠下手不重,但它贼着呢,叫得惨一点,仙人就不会再折磨它。   果然陶眠又戳了三五下,就把桃枝丢在旁边的桌上。   看来是气过头了。   黄答应把脑袋埋进翅膀里,咕咕咕低声叫,装可怜。   陶眠气着气着就笑了。   “行了,别装。赶快捡起你平时那桀骜不驯的样子。”   听他这么说,黄答应翅膀一撂,挺起胸脯,又恢复往日的神气。   这神态转换,桃花山影帝,名不虚传。   仙人的靴头踢踢鸡的后腿,让它回到自己的窝里。   屋内只剩师徒二人。   沈泊舟从地上起身后,也不敢坐。身板绷得笔直,眼睛下垂。   陶眠都不需要用灵力探,也能听见他强行按捺也压不住的、紊乱的吐息。   小陶仙人轻叹。   “身子撑不住就别硬撑,伤口裂开又要治疗,白费了我的好药。”   他让沈泊舟先回自己的房间。   “等下我洗漱后再去看你。你若是饿了,桌上有茶点,先垫垫肚子。”   陶眠指了指自己屋子的茶桌。   沈泊舟是有些饥肠辘辘,他谢过了师父,就没客气,连盘端走。   ……   倒是给他留几块啊!   屋内重新清静下来,小陶仙君揉了揉额头的几个穴位,定定心神。   这一大早的……   洁面、揩齿、束冠、更衣。换掉香炉里的隔夜香,给窗前的花瓶灌入清水。   陶眠把刚刚丢在桌上的桃枝插入瓶中,手指拂过,变戏法似的,那干枯的枝忽而萌发新蕾,两三朵桃花绽开。   可惜不是桃花的时令,这花过午后大抵就要被日头烤干,但陶眠也喜悦。   做好这些后,他才出门,左转,拐进六弟子的房间。   沈泊舟不知何时靠在床柱上睡着了,陶眠放轻脚步,却还是惊醒了他。   看来他很警觉。   待到沈泊舟看清楚进屋的人是谁后,他的身体明显松懈下来。   “仙人师父。”   陶眠有些奇怪。   “要么叫仙人,要么叫师父。你怎么掺杂在一起叫?”   “很怪异吗,”沈泊舟也怔然,“但你确实又是仙人,又是师父啊。”   六弟子问他的师兄师姐怎么称呼陶眠。   “有叫师父的,也有叫小陶的,还有叫小陶师父、银票……太多了。”   陶眠掰着手指头数。   “那我就叫仙人师父吧,”沈泊舟的眼睛弯若弦月,“和师兄师姐区分开,这样您听见了称呼,就知道是我。”   “好吧,你要是执意这么叫,我也不多嘴。”   陶眠让沈泊舟侧过身,他要给对方输灵力,和往常一样。   仙人很自在,还催促他快些,沈泊舟却有些不适应。   “这样牺牲自己救人,真的好么?灵力对于修行者是很重要的。”   “既然你都知道很重要,那你还不快点。”陶眠直接把他扳过来,自己盘腿坐在后面。   绵厚的灵力缓缓地汇入沈泊舟的体内,他不敢大意,小心地承接这股力量。   仙人的嘴却叭叭个不停。   “既然你认了我这个师父,那我们之间的师徒关系就成了。入我桃花山的弟子,都会被师父封个道号。你有没有想法?”   沈泊舟没有直白地回应,而是先问了之前的弟子都叫什么。   陶眠是仙君,他座下的弟子,也该有个仙气飘飘的名字。   最起码沈泊舟是这样认为的。   他在内心想象的是“流云”“逐月”这样雅致的道号,结果陶眠一开口,击碎了他全部的幻想。   “一狗二丫三土四堆五花。”   “……”   “别惊讶,名字越土法力越高。你要不叫六窝?那两个窝头……”   “要不我叫六舟呢,”沈泊舟有些头大,“直接取名中的一个字。”   “六舟?太雅了,不好不好。就叫六船吧,一个意思。”   “……全听仙人师父安排。” 第108章 要防患于未然   六船闷在屋子里养了足足三个月的伤,陶眠才允许他出道观。   “别怪师父狠心憋着你,你这伤一不小心就会开裂,到时候晕倒在哪儿,我还得去扛你。”   衣不解带地照顾三个月,陶眠也清瘦一圈。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三个月天天都是他自己做饭。   以前荣筝在山上时,就是荣筝烧饭。   等五弟子离山之后,陶眠大部分时间胡乱吃吃,隔一段日子,村长就会请他到村子里吃点好的,算是改善生活。   但观里有个伤员,陶眠不方便到处乱逛,整日围着六弟子打转,也没心情琢磨吃这回事。   终于,沈泊舟的外伤基本痊愈,内里也恢复个七七八八。   仙人应允六弟子围着道观散散步,但不能走远。   沈泊舟在有意识的状态下,第一次欣赏到桃花观的清幽雅致。道观并不很大,半天足够绕上两三圈。   但这里的景色是无可取代的。   陶眠不贪图有多么大的地方供奉他,他从不外求,只管把这片小小的天地照料好。   仙人很喜欢花木,随处可见的灌木花圃,还有那些被各式各样的花瓶装饰起来的鲜花。   哪怕是一处裂开缝隙的角落,在那墙壁的伤口间,也被仙人摆放了一只细长的净瓶,里面有一枝水仙或者百合。   沈泊舟的习惯是贴着墙走,里面走一圈,再到外面走一圈。   黄答应对他视而不见,他笑了笑,说了句师兄好。   走到道观外墙的东侧时,却发现这里有个空的栅栏。   里面干干净净的,不像是被废弃的样子。之前大概是养过什么家禽,看起来体型还不小。   不明白仙人为什么留着它没有拆。   等沈泊舟绕到一圈半的时候,在村子里蹭吃蹭喝的小陶仙君也回来了。   他不光自己吃,还要给徒弟拿。   “小六,来来,开饭了。”   陶眠虽然给人起名六船,但总是小六小六地叫。沈泊舟也答应得很顺口。   仙人吃素,沈泊舟也跟着吃。满桌子的绿叶菜,他细嚼慢咽,毫不挑剔。   在用膳期间,沈泊舟问了陶眠一个问题。   “仙人师父,我来这桃花山也有三个月了,怎么……从未见过其他的师兄师姐?”   正在喝茶逗鸟的小仙君忽然身子一顿,沈泊舟以为他怎么了。   “我问的……不应该?”   陶眠放了那灰色的山雀飞远,叹一口气。   “你也该到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了。这样吧,等你的身体再养好些,我就带你去看师兄师姐。”   沈泊舟答应了。   陶眠说的“养好身体”的标准,是再过一个月后。   若是换成脾气急的五弟子,恐怕要天天嚷着要小陶赶快带她去。   但沈泊舟很沉得住气。   陶眠记得金手指给他的背景信息中有一条,说是沈泊舟曾经在画船上不慎跌入水中,大病一场。   这场病也把他过去那个嚣张跋扈的人格烧灭了,剩下的就是眼前这个……耿直得过头的青年。   陶眠心想,他们相处了有几个月,现在问出这个问题,应该也是合适的时机。   “小六,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和你原来很不一样?”   他的问法,简直是个哲学问题。   沈泊舟却能明白他说的是哪回事。他没有反问陶眠从何得知,而是选择如实相告。   “有些事,虽然我在场,也说不大明。那日我坠入水中,醒来后就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记忆。是我的……长兄,还有其他幻真阁中的仆人丫鬟告诉我的。”   “也就是说,其实你现在仍然是失忆的状态。那些过去发生的事,都是别人为你填补上的?”   “是,”沈泊舟抿了下嘴唇,“我知道我过去是个性格很恶劣的人。”   确实很恶劣。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再掉一次水,或者磕在门框上之类的……”陶眠专挑邪门的事情说,“那你的记忆会再次恢复过来?”   “我……”   “如果你恢复了,你是选择做过去的沈泊舟,还是选择改过自新的自己呢?”   这个问题让沈泊舟变得茫然。   “要我……现在就做出抉择吗?”   仙人清亮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六弟子。   “我不想隐瞒你,但我们之前有过小的过节。虽然你没有讨到什么好处,但是六船,你对我,是有敌意的。”   “这怎么会……”   沈泊舟张张嘴,哑然。   “仙人师父这般好,我怎么可能……”   “嗯,那就要问问过去的你自己了。”   沈泊舟有些坐立难安。   他心里清楚那个“沈泊舟”做过许多坏事,但那些都是在魔域发生的。   这里是人间桃花山,陶眠是隐居于此的红尘仙。   他没有想到过去做过的恶,竟然也能和桃花山的仙扯上干系。   那他被陶眠收为弟子,又该如何自处?   仙人始终一言不发,眼睁睁地看着六弟子的神情从惊讶到慌乱,再到现在坐如针毡。   仙人笑了笑,递给他一盏热茶。   “安心。我陶眠收徒不收善只收缘,你我缘分至此,若是我推脱,反而会招来祸患。”   沈泊舟几乎没有顶撞过师父的话,但唯有这次,他反驳了。   “可是,如果这祸患是由我带来的,那仙人师父你,岂不是引祸上身?”   陶眠默然,忽地起身。   沈泊舟以为对方又要说什么“那也是我自己的造化”。   结果陶眠来一句——   “我桃枝呢?你说得对,我得防患于未然,让罪恶的小火苗被狠狠掐灭在摇篮之中。”   罪恶的火苗沈泊舟:…… 第109章 我也没想到它比你行   沈泊舟的伤调养得差不多后,学艺修炼这件事,就要提上日程了。   遵循约定,陶眠带他来见师兄师姐。   雨洗秋山净,林光澹碧滋。   昨夜落了半宿的秋雨,今日山里的空气散漫着草木幽香。秋天的花不似春日那样繁盛,山风一吹扑落落漫天纷飞。它们只是藏在高高的草叶间,点缀其中,像凤冠上的明珠宝石。   陶眠在前引路,沈泊舟左手提着盛放点心瓜果的篮子,右手怀抱着一大捧花,拾阶而上。   通往山上的路有若干条,唯有这条清扫得干干净净。   来山有几个月了,一直没见到其他的同门,实在怪异。现在陶眠把他往山中带,还拎着这些祭拜贡品,沈泊舟心中,其实隐隐有预感。   尽管有所预料,但真的看见那片被桃树掩映的坟茔时,他还是难掩惊异。   陶眠站在顾园的墓前,跟六弟子招招手。   “来吧,见见你的师兄师姐们。”   沈泊舟没有多言,按捺住心中的波澜,来到师父身侧。   “这是你大师兄顾园。”   有关徒弟的一切,陶眠怎么讲述都不会腻烦。每一次向旁人说起他们的故事,他心中的感受都会有所不同。   唯有思念是永恒不变的。   人说死亡是走出了时间。沙滩上的图画被海水涂抹又还原成沙,云来了流走,把天空还给天空,离去的人终会被时间抹去一切存在的痕迹。   但陶眠想,他接受了长生的馈赠,他可以永远做那个站在墓碑前,讲述他们一生的人。   归于尘,归于土,归于桃花山。   他的弟子们只是回家了。   沈泊舟耐心地听陶眠讲故事,他是个很好的聆听者。大师兄顾园、二师姐陆远笛、三师姐楚流雪、四师兄楚随烟……   流雪随烟的故事他听得最认真。   “相依为命的姐弟二人,却走上了同室操戈的路。唉,相煎何急……”   他发出一声感喟。   陶眠的掌心抚过楚随烟的墓碑。   “我常听人说,放下仇恨,海阔天空。但道理总是说着简单,做起来却难如登天。是爱更持久,还是恨更绵长,我不清楚。或许他们在某个清晨午夜独处时,会垂首,会幽思,为什么会是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是那个人。”   仙人的叹息如轻烟。   “小六,枝上花开能几日,聚散无常啊。”   沈泊舟也跟着沉默。   他们把花果分开放,仙人挑的都是徒弟生前喜欢的,每个人的偏好还不一样。   陶眠做起这件事来总是很细心,也格外讲究,不容出差错。   他的情绪来得快,散得也快,大抵是不想在新弟子面前过于伤怀。沈泊舟跟着师父见过了前四位师兄师姐,最后来到一个没有立碑的坟前。   这里有过挖坑的痕迹,但后来又被填埋了,不清楚原因是什么。   沈泊舟知道第五位弟子是女子,拜过前四个弟子之后,他很会举一反三。   “这是五师姐吗?”   “……”   往贡盘上垒苹果的仙人手一抖,最顶上的红果子骨碌碌滚到地上。   “你五师姐荣筝尚在人间,还没死呢,不用这般急迫。”   “……”   沈泊舟自觉失言,连声道歉。   千里之外的荣筝打了个喷嚏,又皱皱鼻尖。   是谁在夸她?   祭拜过师兄师姐,沈泊舟才算正式入了桃花山的师门。   该传授功法了。   金手指交给陶眠的两本秘笈,一本《冰夷剑法》,顾名思义,是剑法。   冰夷是传说中的万川之神,和沈泊舟的水灵根相契合。   至于另一本《忘川诀》,则是法术。   这种法术能够引天地之水,随术者之心而动。熟练操运此法者,据说能于平地招来滔天洪波巨浪,令敌人在瞬息间湮灭无踪。   一言以蔽之,很牛。   陶眠很少详细地给他的弟子讲解秘笈功法,懒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的徒弟都太聪明了。   流雪也被囊括在聪明人的行伍中。她的天赋只是没有点在修炼这里,不能否认她是个冰雪聪颖的人。   但沈泊舟比陶眠想象得吃力。   他的天资摆在这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利用。灵根残缺更是让修炼变得雪上加霜。   陶眠再一次生出疑问。   千灯楼初遇,他和当时的沈泊舟有过短暂交手。对方虽然莽夫一条,但能看得出是有功底的。   怎么掉进湖里之后,就倒退成零基础了?   水进脑子了?   ……   陶眠不是调侃,是很严肃地在心底发出疑问。   他也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教学方式出了问题。   本来陶眠只是想让沈泊舟先试试看,翻开了《冰夷剑法》的第一页,练第一式澜起。   甚至都没有动真剑,只是用桃枝随便比划两下。   澜起是基础式,持剑,剑尖朝下,沿着身体的斜前方向上一挑,受到灵力和剑气的影响,在空中会出现一道波纹,仿佛水的波澜。   在这一式的基础之上,后面那些剑招才能生发演化出来。   为了让剑势更清晰地显现,陶眠在院子中央摆放了一张凳子,上面立着一只瓦罐。   他的左手持桃枝,手腕一折,剑尖上挑,那瓦罐突然从中间出现缝隙,均匀地分成两半。   这一手看似简单,但能把瓦罐分得如此平均,裂而不碎,也能看出仙人功底深厚。   “小六,来,你试试。”   陶眠让让位子,给沈泊舟机会。   沈泊舟有样学样,模仿着方才师父的动作,压腕,起手。   瓦罐纹丝未动。   陶眠比徒弟还差异。   怎么没裂?   就算不像他那样对半分,怎么也该开个口才对?   陶眠不理解,又给他演示一遍,还耐心地告诉他怎么运作灵力,怎么让灵力附着在剑身,再顺着剑尖流出。   沈泊舟点点头,懂了。   再试一次,瓦罐依旧连皮外伤都没有。   陶眠:?   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以往弟子们都是因为天资太高,灵力太充沛,别说担心瓦罐,他都得顾虑着自己的道观能不能被他们拆了。   和之前那拆迁队相比,沈泊舟显得格外客气。   不应该啊。   仙人有些搞不懂。   他想了几个缘由,灵根被废,灵力不足,或者是他教的有问题。   先从自身找原因。为了验证他的教学方法到底有没有用,他把黄答应叫过来。   “黄答应,你来,你试一下。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用不用我在演示一遍?”   黄答应回给陶眠一个轻蔑的眼神,走到沈泊舟旁边,身子拱了拱他,让他退退。   沈泊舟老老实实地给师兄挪地方,让黄答应站在瓦罐的正前方。   黄答应的一只腿勾起来,爪子在半空刨了刨,做好准备动作。   风乍起。忽然,黄答应豆大的眼变得锐利,它的爪子向前一扬,尖利的指甲上挑,看不见的风刃直直飞向前方的瓦罐!   啪——   罐体受到那股力量的袭击,四分五裂。虽然没有仙人操控得那般精准纯熟,但总归是弄碎了。   在仙人的沉默中,黄答应趾高气昂地离开。   陶眠:我只是让你试试看,没想到你真的行啊。   目睹了全程的沈泊舟,望向陶眠,一本正经。   “仙人师父,这多少是有些侮辱人了。”   “……是为师的错,师父也没料到它比你行。” 第110章 我一念咒就困   为了避免进一步打击徒弟的信心,陶眠决定先迂回一下。   “修外先修内。你的内功还没有打牢,外功绝对要飘。”   桃花山有一处汉白玉的静观台,其实本来是悬崖边上比较平坦开阔的一块地方,后被改建成现在的模样。   这里视野广袤,海拔较高,能看得见山间云海浮沉,是个冥思开悟的好地方。   陶眠在这里放了两块蒲团,让沈泊舟跟着他打坐。   蒲团悬起,如同两朵上下轻微摇晃的云。沈泊舟跟随陶眠盘腿坐下,手中掐诀,闭上双目。   仙人清越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如灵泉击柱。   “天地无涯,万物元一。   物我相忘,明心静笃。”   陶眠诵诀的声音是一种指引,让沈泊舟的心思渐渐安定下来,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罡毯,将所有的红尘琐屑承托起来。   体内的灵根也有所呼应。久旱逢雨,干枯的根被两三滴清露打湿,上面的残叶迫不及待地向水源靠拢。   仙人的诵声仍在继续。   “动念无念,动心无心。   无天无地,无……呼……”   ……?   起先还好好的,越到后面声音越小。   沈泊舟诧异地睁开眼睛,发现面前的仙人双目轻阖,在蒲团上坐得板正,嘴巴却闭上了。   “仙……”   他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师父,结果陶眠头一顿,向下猛地一坠,差点从蒲团掉落。   他茫然四顾。   “开饭?”   “……”   原来是把自己念睡着了。   陶眠看清六弟子的脸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是在做什么事。他有些懊恼,手臂夹着蒲团,手掌拍拍脑袋。   没办法,这口诀之前他都是睡前读,读着读着就困了。   催眠效果绝佳。   总打瞌睡,这样不是办法,陶眠只好让徒弟把口诀记住,没事就到静观台这里打坐练练。   沈泊舟点头应下。   师父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沈泊舟虽然学得不佳,但很听话。   陶眠让他莫急,剑法的领悟绝非一两日就能有结果的,很多厉害的剑修都是大器晚成。   他叫徒弟慢慢来,但等沈泊舟去山里打坐,他紧急给朋友写信。   先给玄机楼的阿九写。   ——阿九吾友,近来安好?吾座下又添一弟子,姓沈名泊舟。泊舟勤恳好学,剑法却迟迟不见长进。吾心忧之,遂来寻阿九相助。   把信封好,绑在传信鸟身上,放它从窗子飞走。   然后又给薛府的掌柜修书一封。   跟薛掌柜说话,就没有跟阿九那么彬彬有礼了。   ——急急急!我收了新徒弟却总是学不会剑法,如何是好!   再把信封好,把鸟放飞。   阿九的回信总是很及时,隔了一日,陶眠就受到了从远方来的信笺。   信的字迹娟秀飘逸,读来就让人赏心悦目。   阿九让陶眠别着急。   “剑法剑法,法占一半,剑可补另一半。阿九会为沈师侄配一柄良剑,愿此剑能助师侄剑法大成。”   信末,阿九叫陶眠询问沈泊舟对剑有什么要求,也要详细地写一下他的灵根、用剑的习惯,对剑的材质有什么偏好。   阿九解决了陶眠的一半问题,剩下的那半就是薛掌柜。   薛瀚的第一封信在隔日的傍晚抵达。   上面只有两个字——不知。   “……”   陶眠把信塞回去,当作自己啥都没看见。   再给薛掌柜一段时间,让他冷静冷静。   薛瀚的第二封信是在七日之后到的。   传信的鸟落在窗台,啄来啄去,好像在吃什么东西。   陶眠没有理会,解下鸟背上的信笺。   这次上面的内容多了不少。   除去那些有的没的,剩下有意义的内容大致是——   你那徒弟灵根被废才是源头。没有灵根扯什么都是幌子。灵根要么靠养,要么靠补。   养,就是让你那徒弟天天吸取日月精华,晒太阳晒月亮,让灵根自己慢慢再生出来。   这个过程大概需要个五百年吧,你可以直接教教徒弟怎么活得长。   补就是把缺了的东西再补上一块。他不是水灵根吗?你直接刀掉几个水属性的修士,把他们的灵根挖出来,给你徒弟补上。   到这里就已经是信纸的最末端,陶眠一脸诧异。   薛掌柜给他出的就是这样拆东墙补西墙的馊主意?   他郁闷地甩了甩信笺,突然发现背面还有几行字——   但我估计这样残忍的方法你做不出来,其实我这里还有个办法,可是,需要机缘。   有个东西叫“水生天”,这玩意似玉非玉,似膏非膏。半生半死,如动如静。你把它理解为一种大补的东西就行。   水生天原本为一整块,但这玩意是能自我修炼的。多年前它即将修炼成仙,却没有成功渡过天劫,被劈成了三块。这三块恰巧散落在人间,我这里有一种金鼻虫,可嗅闻水生天的气息。随信附赠。   这回又帮了你大忙,记得,欠我一个人情。   信到此结束。   薛瀚把要做的事情前前后后交代清楚,还给陶眠准备了必要的道具。   陶眠来不及谢,看到最后提到的虫子,他翻来覆去地找,最后,和窗台上的传信鸟对视。   两两相望,传信鸟脖子一抬,尖锐的喙中间夹着的黑壳金鼻虫顺着滑下。   陶眠:!!! 第111章 鸟吃虫和虫吃鸟   金鼻虫被传信鸟吃进肚子里,传信鸟正在为它偷吃而付出惨痛的代价。   它被五花大绑,缠在一根小树枝上,肚皮的羽毛乱糟糟的,眼里写满了生无可恋。   而在它对面,乌发蓝衣的仙人一手翻阅古籍,嘴里念念叨叨。   “让我查查,这金鼻虫进了鸟肚子还有没有救。”   桃花山有间专门盛放古籍的屋子,是从大弟子顾园那一代保留下来的。   顾园喜好读书,博览古今。他年少时,陶眠见他痴迷于此,动用各种办法搜来许多残本余篇和珍稀古本,陪他一起读。后来顾园成为青渺宗的宗主,每年还要往山上送一大批书。   他知道陶眠其实一看书就困。这些古籍是给他留着当家底,有急用的时候能卖万金。   之后的二弟子陆远笛延续了大师兄爱读书的好习惯。她喜欢读史,读帝王权谋。陆远笛拜入桃花山的时候,陶眠已经脱离了清贫的仙人队伍。   整日坐以待币。   陆远笛想看的,哪怕是孤本,陶眠也能想办法弄到手。   楚流雪和楚随烟同样喜欢阅读,尤其是流雪。各种医术药经,闲来无事就翻翻。随烟看得比较杂,剑法、刀法之类的秘笈,还有些用来消遣的世情小说,他还格外喜欢看志怪。   等到五弟子荣筝,和她的师父一样,多读一行字就倒头大睡。   藏书屋的规模,随着一个接一个弟子的到来,慢慢扩大。现在里面的书籍储存已经相当丰厚。   如今事发突然,陶眠一面修书问薛瀚,鸟吃了金鼻虫该怎么办,一面在古籍上查。   他倒是能直接把鸟肚子划开,但这传信鸟是他养了几百年的仙鸟,早培养出感情来了,不能随意处置。   本来没抱着什么希望地查,毕竟哪个傻子能让这么珍贵的虫子被鸟吃了呢?   但出乎意料,仙人的手指在书屋凌空一点,真的有一本泛黄的古籍飘到他面前。   ……   历史浩瀚绵长,确实是存在两个傻子掉进同一个水坑的情况。   等仙人把书翻开,他发现,还不止两个傻子。   这本书是专门撰写珍稀虫类的古本,其中就收录了有关金鼻虫的信息。写它的特征、习性、功用,最后附上的一段内容,正是关于金鼻虫和鸟的二三事。   这段采用的问答式,提问者的问题在前,著书人的解答在后。   这些问题五花八门,看了之后连仙人都无语。   “金鼻虫被鸟吃了怎么办?”   “金鼻虫把鸟吃了怎么办?”   “鸟没吃金鼻虫,人吃了怎么办?”   “人把鸟吃了,金鼻虫怎么办?”   ……   他一头黑线地往后翻,终于发现了解救之法。   原来这金鼻虫和普通虫子不大一样,它大抵是知道自己金贵又经常被馋鸟吃掉,所以练就了一种在鸟胃里面苟活半天的本领。换言之,只要在半日之内,让鸟把它拉出来就行。   陶眠得到了救虫子的办法,把书一合,开始给鸟喂泻药。   沈泊舟自静观台下山,一路上思绪万千。   他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淡定从容。   幻真阁的破灭是积重难返。老阁主年纪大了,近两年任人唯亲,听信谗言。和长子沈青林的关系日渐疏远,整天怀疑他要篡夺自己的位子。   跟外界看到的“父慈子孝”截然相反,沈阁主越到老了,就越放不下权力,变得昏庸狭隘,甚至无法忍受沈青林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以历练之名,将他派去了偏远的分阁。   沈青林是个孝顺儿子,始终挂念儿时父亲对自己的好,哪怕委屈且不甘,也顺从了他的意思,前往分阁。   大哥离开,父亲又老迈,这对于留在阁中的沈泊舟本来是大好机会。可惜阴差阳错,他坠入湖中,被一缕幽魂占据了身体。   沈泊舟早已不是当初的沈泊舟。   他不知道自己原本的姓名,不记得来处,更不晓得归向何方。他睁开眼睛,见到的是一屋子的仆人丫鬟,还有满脸焦急的陌生男子。   那男子自称是他的兄长,而他,是幻真阁的沈二公子。   借宿的这具躯体似乎做过许多恶事,阁里的弟子,伺候的仆从,见到他都恨不得绕着走。就连待他比较亲切的大哥,说话的时候也要看他脸色有无异样。   他不喜欢所有人对他唯唯诺诺的,他要改变这种局面。   所以他慢慢地对旁人友善,和气地讲话。幻真阁的人每次见他平和地开口都像见了鬼似的,他唯有心底苦笑。   是啊,本来就是一抹无根的孤魂。   重新获得一次生命的沈泊舟不贪心,幻真阁的阁主之位轮到谁坐,他不关心,也不在乎。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   知足者常足,他只想安安稳稳地过这一世。   怎奈福祸相依,他得到重生,过了没多久的太平日子,就要面临家破人亡的惨剧。   幻真阁被三家围攻,老阁主身死。得知惨祸的兄长沈青林千里夜奔,却因寡不敌众,大败,自戮于荒山。   而他被仇家拔除灵根,带伤拼命奔逃。或许是生死存亡的紧迫感激发出了他的本能,让他无师自通,举起剑保护自己。   敌人穷追不舍,他又负伤,逃了没多久,眼看着要被追上。千钧一发之际,是位路过的修士出手解决了追兵。   那仗义的修士不了解他们之间的恩怨,以为魔域之徒乌合起来欺负老实人。等他发现了沈泊舟同为魔修之后,他大叹一声,怪自己看走了眼,搞了半天是狗咬狗,恶人害恶人。   沈泊舟没有力气为自己辩解,只说,任凭道长处置。不知道对方是突然生出恻隐之心,还是单纯地突发奇想,他把沈泊舟放了。   “我误救了你,是因缘至此。但你我终归殊途,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听天由命。”   沈泊舟谢过那修者,踉踉跄跄地,在月夜下逃亡。   中间的曲折艰难不赘述,总之,他误打误撞,来到了桃花山。 这时他已经失去大部分意识,时而清醒时而错乱,全凭本能在撑。   他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心想,能埋骨于这桃源地,也算诗情画意。   万事皆休矣。   在彻底丧失求生的欲望之际,一双手托住了他。   “……沈泊舟?”   对方竟然认得他。   能认出来,并不意味着好事。过去的沈泊舟恶行良多,保不准眼前这个,也是他的仇家。   然后他就听见对方说——   “哎呦,几天没见,这么拉了?”   ……   好吧,虽然在嘲讽,但他似乎、大概、应该是……   得救了。 第112章 乘风至远   之后沈泊舟稀里糊涂地在桃花山安顿下来,还拜了个师父。   师父有点疯疯癫癫,不像仙人像神棍。   某日他出门倒水,看见仙人蹲坐在道观门口,面朝南方张大嘴巴,像个神兽。   沈泊舟不禁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吞吐日月精华。   ……   哪怕现在的这个沈泊舟对修炼之事再怎么一窍不通,他想也不该是这么个“吞吐”法,总得要盘坐,运气,冥思……   师父却斥他迂腐,说大道至简,最高级的功法往往只需最简洁的修炼方式。   沈泊舟站在原地,领悟了片刻,好像明白些什么。   “仙人师父,你饿了吗?”   他问。   “饿了。”   正在神兽蹲的师父如实回答。   果然,等沈泊舟做好一桌子菜,添了师父的五脏庙,他也不嚷嚷着什么“吸取日月精华”了。   没有什么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就加个餐。   桃花山的仙待他这个被迫逃亡的魔是极好的。他不但为他疗伤,还传他仙法。   沈泊舟没有修炼的才能,他知道,他只不过是寄宿在了这躯壳中。   何况现在灵根被废,雪上加霜。   沈泊舟不愿见师父失望,从他来到此世,他已经被迫见到了太多失望的脸。   他很用功,也很脚踏实地,知道万事不能急,要慢慢来。   可偶尔他会茫然。   勤奋是必要的吗?练就一身仙艺,是必要的吗?   在旁人看来,他的父兄被杀,仇人还没有放弃搜寻他的踪影。   他理应勤学苦练,早日立身,为亲人报仇,重振幻真阁。   但他和沈阁主,甚至沈青林的相处时间非常短暂,就突遭巨变。沈泊舟扪心自问,很难说出他有足够的动力和仇恨,支撑他去复仇。   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很懦弱,但他是死过一次的人。   这样的人,要有多大的决心和勇气,要经历怎样的刻骨铭心,才会为某个人奋不顾身,再度直面死亡?   至少现在的沈泊舟不会。   他摇摆不定,一颗心动荡起伏。看似平静温和,却也有万千愁思。   仙人是个明澈的人,像一块能映照出任何人心的镜子。沈泊舟想,或许对方早已看穿自己的动摇,只是迟迟未言明。   这么一想,沈泊舟的思绪更乱了。   他一路下山,脑子里百转千回,几乎要把自己逼疯。等到了山下的道观门口,他心想,要不直截了当地和师父敞开谈算了。   打定主意后,他进门,一时间没看到人。   沈泊舟一怔,眼神拐个弯,最后在院子的一角发现了蹲在地上的陶眠。   “……”   他上前几步,询问。   “仙人师父,又在吞吐日月精华?”   “没有,”仙人头都没抬,还是专心致志地瞪着墙角,“我在等鸟拉粑。”   ……   世界纷纷扰扰,仙人在墙角斗鸟。   一瞬间沈泊舟觉得自己在山上的各种纠结摇摆,想出的十几个坦白的办法,都没了用武之地。   沈泊舟也蹲在墙角,仙人还给他让了让地方。   现在变成两个人在等鸟拉粑。   要能理解眼前这画面,恐怕还得再过个一千年。   传信鸟在二人期待的目光中,压力巨大。   它抖了抖羽毛,终于——   仙人大喜,嘴里念叨着“生了生了”,让那可怜的鸟飞走,用一根小树枝搅来搅去。   黑壳的金鼻虫都变成花壳子,幸好,还能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   然后仙人又在翻书查,能不能把金鼻虫放在水里洗。   沈泊舟看他忙活个不停,插着空隙问师父这是什么情趣。   师父翻了个不优雅的白眼,说谁家仙人的情趣是看鸟排泄。   金鼻虫不能入水,但能入油。陶眠取来一小盆冷的香油,把虫子放在里面,让它慢慢爬。   趁着这功夫,他给沈泊舟讲了讲前因后果。   原来仙人忙活这通,还是为了治他的灵根。   沈泊舟心底有些过意不去,他犹豫再三,还是打算和仙人聊聊心里话。   “仙人师父,我……知道以我的灵根,很难在修炼之途有什么大的作为。何况我的领悟力又差,再怎么学,都不如黄师兄。”   陶眠插了一句。他说你那黄师兄属于天纵奇才,鸡中的战斗鸡。它现在眼高于顶,连师父我都不放在眼里,就连为师都要让它三分,小六更是不必介怀。   沈泊舟摇摇头。   “虽然徒儿见识少,但也知道灵根不是那么容易修补的。我怕仙人师父费尽心力为我奔忙,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泊舟的态度诚恳,说得陶眠有些心虚。   他总不能说,这么用心,是因为他担心那个恶的沈泊舟卷土重来,想让他赶紧学好仙法速速下山。   徒弟如此坦荡,陶眠咳嗽一声。   “你也别把师父想得太好,师父也有师父的私心。”   他顿了顿,反问六船。   “不过徒弟,你不肯修炼,究竟是因为不愿,还是不敢?”   陶眠给沈泊舟讲楚流雪的故事。他说你三师姐在师父收的所有徒弟当中,就属于灵根稍弱的修者。   而且她是天生的。   但楚流雪从不在意,也不抱怨。让握剑就握剑,让比试就比试,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哪怕有个天赋奇高的弟弟成天在眼前晃悠,她也不会嫉妒,更不自卑。   她说天注定,人善为。她虽然不迷信人定胜天的道理,但人立于天地间,总会有一些事,是交给自己做的。   “若你真的不想修炼,师父也不强求,”陶眠说,“但是小六,所谓修行,并不是要整天打打杀杀,也不是非要夺得天下第一。你明心净思,潜心修行,灵力就会变成你的眼、你的耳,和你的足,带你去很远的地方。”   陶眠伸出食指,借了自己的灵力,在徒弟的额头点化,让他闭上眼睛。   沈泊舟听从师父的意思。   双目阖起后,其他的感官变得灵敏起来。沈泊舟仿佛搭乘着无边的风,在山林间穿行。风声猎猎,掠过林梢,拂过草野,与北雁齐飞,和猛虎同行。   最后风停驻在一片茂密的丛林之中,他仿佛身临其境。耳畔寂静无声,只有他自己和山林一并呼吸。   直到头顶传来一声很轻微的声响,沈泊舟抬起头。   “徒儿,可有听见什么?”   仙人敛声问道,沈泊舟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说他听见稚鸟破壳的声音。 第113章 书里光阴   自从和陶眠说出内心苦闷后,沈泊舟的精神明显振作不少。   劈柴有力气了,做饭也不累了,上山下山腿脚也麻利了。   陶眠相当满意,他又可以躺了。   秋高气爽,今天温度适宜,陶眠便叫六船把书屋里面的书搬出来晒晒。   六船是桃花山目前这几个弟子之中,最听师父话的。就说晒书这件事,一狗会照做但是要嘟囔几句,二丫要滔滔不绝地给他讲书不晒人也不会死的歪理。   若是三土听见他这么理直气壮地指使人,不把他打包塞书柜里都算好的。四堆是个鬼灵精,肯定在他使唤之前,撒丫子跑个没影儿。   五花,她比陶眠还能躺。动是不会动的,最多来一句——小陶,我活得肯定没它长,别麻烦了。   简直阴间笑话。   但六船,陶眠信口一提,他转身就进书屋,二话不说开始搬书晒书。   其实伏天晒书是最好的。一年中气温最高的季节,将字画书籍平摊在庭院之中,炙热的阳光一烤,纸张积蓄的潮气就散了,手掌贴上去暖烘烘的。   当下这个时令晒书,就纯粹属于仙人的心血来潮和亡羊补牢。错过了先前的好时节,只好趁着气温尚可日头还足,把一屋子珍贵的古本摆出来。   沈泊舟做事很有条理,耐心也强。这些书要区分能晒的不能晒的,能晒的还要分摊开晒和扇形晒。有些古本年头太久了掉页,他还要仔细点,不能把书弄散了。   六船在忙活这些事,进进出出许多趟。陶眠不帮忙就算了,还在躺椅上说让六船慢着点儿,师父的老眼都要被他晃花了。   半蹲在地上,正要把一本经书翻开的沈泊舟听见师父说话,扭头。   仙人懒洋洋地给自己翻个面儿,接着晒。   “仙人师父,晒久了容易头晕,换个凉快地方坐坐?”   “小六,你不懂,”陶眠的蒲扇拍拍肚皮,“为师也在晒书。”   “……晒哪里的书?徒儿愚笨,还请师父明示。”   “当然……是晒肚子里的书。”陶眠大言不惭,“师父这么有文化的人,满腹经纶,可不得晒晒。”   “……”   沈泊舟不搭他话,继续忙手中的活计。   金鼻虫在藤编的笼子里面爬来爬去,球形的虫笼在原地打转。传信鸟飞来,尖长的喙不停地啄着笼子,把金鼻虫吓得缩在里面一动不动。   “去去,别捣乱,还想一泻千里吗?”   陶眠抬手挥走了鸟,又将虫笼用两根手指捏起,举在眼前。   午后的阳光透过藤条交错的缝隙倾泻,里面的黑壳小虫像一粒黑豆子。   鸟腹惊险夺虫后的第二日,薛掌柜的信姗姗而来。   他让陶眠别担心,给那馋嘴的鸟喂点药,让它呕吐出来就行了。   陶眠看见那封信后,几乎是僵在了原地。   对啊。   他怎么没想到让鸟吐出来?   一共两个口,非要从下边儿那个出?   蠢死算了。   这丢人的事陶眠自然不会跟任何人讲,他接着往下看。在信中,薛瀚还提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金鼻虫寻找水生天也是需要时间的。它会在空气中辨认水生天的气息,然后循着气息找到它。   虫子的作用类似于一个司南,它向哪里爬,陶眠他们跟着找就行。   但这小虫自打来了桃花山,就一直在原地打转,看来是还没有嗅到水生天的下落。   既然如此,陶眠就理所应当地继续躺着。他不爱出门。如非必要,他连山下的村子都不会乱逛。   沈泊舟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陶眠不出门,他也哪里不去。每天的日程就是打坐、烧饭、劈柴、给晒太阳的师父翻面儿。   后三样,仙人称其为陶门基本功,每个拜入桃花山的弟子的必修功课。   今日晒书之事倒是让他觉得新鲜,做起来也很有意趣,不觉得累。沈泊舟把这一拨书全部摊开在院子里晒,时不时地翻翻页。   现在他手里的就是一本断代史,敞开的这页,讲的是一个将军少年成名,战功赫赫,却因帝王猜忌,在战场上受伤后不治而亡,客死他乡的故事。   故事本身并不稀罕,但有趣的是,他在书页的边上发现了几行批注。   大师兄顾园写在正文右侧,只有八个字——壮志未酬,可泣可叹。   二师姐陆远笛的批注紧挨着顾园下方,也很简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三师姐楚流雪在大师兄的批注上方——用的是何种药疗伤?避雷了。   四师兄楚随烟贴着姐姐的写——好可怜,到死都没对象。   五师姐荣筝的字最大,写在书页的正上方——啥玩意,一个字都看不懂。   沈泊舟看得有趣,不禁失笑。陶眠耳朵灵,听见他的笑声,立马涨了精神。   “徒弟,有啥好笑的?让师父我也笑笑。”   要干活他倒地不起,凑热闹他满血复活。   沈泊舟也不吝啬,给师父分享他看到的师兄师姐们留下来的批注。   陶眠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书上的小字,很意外,也很惊喜。   他把六船手里这本取来,放在自己的手心,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发现还有其他的批注。   顾园和陆远笛看书是很认真的,前者非常仔细,感想也多,每隔一两页就能看见他在旁边标注一句。   至于陆远笛,陶眠发现她不大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针对大师兄的批注来写。赞同的她就画个小小的墨圈,不赞同的,就在下面写她的观点。   楚流雪和楚随烟的批注就很随意了,前者一般在吐槽,后者更关心一些名人八卦。   等到了荣筝……   她在前面的三分之一本还在标哪里看不懂,等到后三分之二就没有了她的笔迹,大概是放弃了。   没让师父失望,五花很好地保持住了自己没有被知识浸染的纯粹。   一个下午,陶眠就拉着六弟子在摊开的书行之间穿来穿去,寻找弟子们留在书里的痕迹。   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墨迹,就仿佛弟子们在和他隔着时空对话。陶眠不难想象出他们捧着书本,在树下、在屋顶、在油灯旁,雨夜雪天,晨钟暮鼓,冥思静读。   陶眠蹲在地上,指尖抚摸着墨笔留下的痕迹,忽而展颜。   “我们小六是个细心人。”   “……仙人师父?”   沈泊舟不明白师父为何突然夸了他一句,这时他手中还握着一本。   陶眠没有解释许多,反而催促徒弟。   “小六,快,你也写点什么。”   “我?”   “写什么都好,就写‘桃花山到此一游’也行。”   沈泊舟歪着头想了想,重新回到最初翻开的那一本史书,在将军列传旁、不妨碍师兄师姐们留下的墨迹的地方,写了两句——   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   只消闲处遇平生。 第114章 平生最爱看热闹   日子一天一天爬过,很快,桃花山要入冬了。   然后在某天清晨,仙人房中传来一声大叫。   从静观台打坐归来的沈泊舟正要去伙房做早饭。听见师父的呼声,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发生了何……事。”   沈泊舟的目光从上移到下,只见仙人趴在地上,手里捧着打开的虫笼,满脸凄惶,双手颤抖。   “我的金婕妤你怎么了!!竟然抛下本仙君一人!从此我在这桃花山只能变成孤家寡人!只有黄答应、传信鸟、千年蟑螂、一狗二丫三土四堆的墓、远在天边的五花和近在咫尺的六船相陪!我好孤独!”   “……”   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了,沈泊舟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才好。   陶眠竟然给那只黑壳子虫封为金婕妤。   还有——   “仙人师父,快起来吧。你要是想说自己孤独,不用加前面那一长串。别演了,金婕妤虫死不能复生。”   陶眠隔三岔五就要演一段,现在沈泊舟对这件事逐渐脱敏。   “六船!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真是气煞我也。从今日起,你我二人谁也别跟谁讲话!”   “好。吃饭吗?”   “吃。”   “……”   演归演,金鼻虫是真的一动不动了。   用早膳的时候,陶眠拿起一根小木棍戳了戳虫子的脑袋和屁股,那小虫连一点回应都没有,被棍子推来推去。   “……真死了?”   陶眠不敢置信。   他又钻进书屋去查,找来找去,也没有关于此事的解释。   后来又给薛瀚写信。   薛掌柜倒是给出一个看起来很靠谱的解释,他说金鼻虫大概是冬眠了。   ——虫子冬眠之后,无法嗅闻水生天的气息。既然如此,你不如等春暖花开,再去寻觅。   有薛掌柜这句话,陶眠又理直气壮地摆烂一个冬天。   ……   草木蔓发,春山可望。期盼的万物复苏的时节终于来了。   一阵催花雨,数声惊蛰雷。   那小小黑虫被夜里的雷声震醒,总算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过来。   虫笼在桌上滚动两下,坠落在地,向门口的方向骨碌。   正在屋内闲谈的师徒二人被这响动吸引了注意力,不约而同地停下交谈声。   陶眠悄悄跟过去,蹲在旁边。那藤编虫笼在高高的门槛上轻撞,似乎要出门又不得法。   他有些惊喜,手掌一拍膝盖。   “小六!快来快来!这虫子摆了这么长时间,终于肯干活了!”   沈泊舟被陶眠的喜悦感染,脸上也挂了笑,跟着师父一起,蹲在门槛旁边。   两个成年男子弓着背勾着头,专心致志地研究那小笼子的去向。   “你这小东西是真能拖啊,比我还能磨蹭。”陶眠把虫笼捏在手里,指甲敲了敲   随即转头对沈泊舟又说。   “走吧小六,我们也趁着这大好春色,到山外云游一番!”   沈泊舟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又把师父的准备好。   他随身带着的,除了些必备的干粮药物和银两钱袋,就是一柄剑。   这柄剑是师父的挚友,玄机楼楼主阿九送给他的礼物,名为霜寒。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阿九希望六弟子云程发轫,培风图南。   剑是好剑,但沈泊舟却担心自己不会用,反而让宝剑蒙尘。   陶眠说哪里有什么蒙尘不蒙尘。剑养人,人养剑。有一柄好剑傍身,能让你远离许多灾祸。   沈泊舟在临行之前,将剑从剑鞘中拔出半截,冷光一闪,光亮的剑身映照出他的脸。   他在心里默默想,希望此行不虚,能让他的灵根早日补完。这样,他也能为师门做些什么,而不是一味地得到师父的照拂和关切。   陶眠在门外唤他的名字,沈泊舟应了一声,把东西带好。   到山下的路需要步行,师徒二人顺着小路走。   陶眠还在端详那只小虫。   他把虫笼捏在指间,上下摇晃,嘴上还在叨念着——   “这么小的虫子,爬得如此之慢,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我日!”   仙人这边刚撒开手,那虫子像被打了鸡血,一个猛子连带藤笼飞快地蹿出去!   陶眠一时大意,反应过来,追着虫子狂跑。   路上碰见几个村里的人。村民们把席帽摘下来,跟仙人问好。   “小陶仙君,这么一大早就练轻功啊?”   “……”   陶眠来不及回,沈泊舟就代替他和村民们问候。   自打身体恢复康健后,沈泊舟就一直帮助村里的人做事。起初大家不相信他,是陶眠领着人,挨家挨户地赔礼道歉,让他保证再也不给村民们添乱。   桃花村里的人心思也单纯,见这年轻人身强力壮,帮助他们干了不少事情,慢慢地,也消除了芥蒂,小沈小沈地唤他。   “小沈也早啊!”   “小沈吃过饭没啊!”   沈泊舟一一回应后,才追随着陶眠的脚步,继续前行。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村子外,陶眠终于抓住了虫笼,理了理被风吹得凌乱得发型。   “总算被我逮住了……”   为了方便出行,陶眠在笼子上面系了条红绳,戴在手上。虫子向哪里飞,他和徒弟就往哪边走。   这样行进了有六七日,他们来到一处陌生的州域。   此处灵气充盈,应该是有修真门派在此开山立宗。陶眠和徒弟说在人家的地盘,尽量不要暴露自己是仙门弟子的身份。   “徒儿省得,以防和他们起冲突。”   “不是,主要是怕他们嫉妒,”陶眠很神气的样子,“他们的师父再修炼个几百年都未必成仙,再看看你,歪打正着就找到我这么靠谱的仙人拜师。这事儿谁听了不得难受到夜不能寐?”   “……仙人师父所言极是。”   两人正在街市的一角闲聊,忽然听见前方闹哄哄的,像是起了什么争执。   陶眠这看热闹的性子又起了。   “快快!赶紧瞧瞧去!不然等会儿热闹散了!” 第115章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   陶眠拽着徒弟上前凑热闹。   一户破落的宅邸门前,有蓝衣修士两两进出,每趟都是手提一个棕色的大木箱,里面装着些衣物老书。   门口站着个傲慢的年轻修士,衣装要比那些搬运的青年更精致,估计是他的身份要高一层。   他一手拿着册子,一手执笔点画,似在清点物品。   陶眠好奇地张望,不明就里,打算随机选取一名幸运路人打探一番。   “劳驾,请问这宅邸的主人是要迁居吗?”   站在他旁边的是个身着绛紫罗裙的妙龄女子,柳眉凤目,长相颇有些英气。   听见陶眠低声询问,她反手遮面,用同等的音量回。   “不是迁居。是这家的老主人和桐山派的长老斗法输了。按照赌约,要赔一大笔钱。   他们家家徒四壁,穷得底儿掉。没钱,当然就拿东西抵咯。”   女子的声音有些幸灾乐祸。   “啊?”陶眠感到惊讶。他不常在人间走动,对于这些修真宗门之间的规矩讲究也不懂,乍一听还觉得有些过分。   “只是斗法输了,没必要把人家的家都抄了吧?”   那姑娘听他语气中有惊异,凤眸一斜,反而纳罕地瞥他一眼。   “你是北芦洲人么?北芦洲的地界,桐山派最大,说一不二的。谁敢反抗?”   原来是地头蛇。   女子见陶眠仍是一脸茫然,心中忖度。   “莫非你来自他洲?”   陶眠立刻调整表情,变得严肃。   不知道这里的人排不排斥外来的,以防万一,他还是决定演上一演。   “谁说的,我本洲人。”   “你说两句芦洲话?”   “……不带这样抽考的。”   女子浑不在意,反倒被他逗笑了。   “哎,没事。你是他洲来的,跟你一吐为快倒也无妨,反正以后不会相见。”   “我此生最怕别人说话插旗,什么事可不能讲得太死。”   女子摆摆手,没有纠缠于这个话题。   “话说你是哪个洲来的?东胜?西牛?”   “我是蓬莱来的。”   “……蓬莱?”女子惊讶,“那地方有活人?”   “你看我像死的吗……”   “抱歉抱歉,”女子笑笑,“我听闻家中长辈说,蓬莱仙洲三步一小神,五步一大仙。这世道修成仙人多难啊,反正桐山派的掌门老头折腾了快一百年也没成功,现在走路都掉骨头渣子。”   “……”   听这姑娘说话的口吻,她似乎与桐山派也有什么过节。   刚刚和徒弟叉腰吹牛,陶眠也没想到自己的仙人身份竟然真的如此值钱。   他和左手边的六船对视一眼,六船的手指在嘴上隔空划了一道。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得到徒弟的保证,陶眠又转过头来,跟那姑娘继续打听。   “这家的主人呢?难道就任凭桐山派的人把东西全搬空?总得留点什么吧。”   姑娘一扯嘴角,很不屑。   “这家的主人也是个老头,因为斗法失败,不堪其辱,三天没睡觉,死了。”   “……好心态决定修士的一生。”   “不过你说的有道理。”那姑娘突然认同陶眠的话。   “哪句有道理?”   “就你最后那句。”   “?”   女子转过头去,忽而扬声对着搬进搬出的修士喊。   “给本姑娘留个床啊!还有被子!不然叫我睡大街上吗?还是睡你们山门口啊!”   陶眠:???   聊了半天的“路人”原来正是这宅子的主人,大概是老主人的女儿。   周围已经有真正的路人认出了女子的身份。   “这不是李老头的女儿吗?”   “李风蝉?她不是离家出走了?”   “我听说是跟人私奔了。”   “她怎么突然回来?给李老头报仇?”   “她和她爹关系闹得很僵吧。我听邻居家的张三说的,李老头当年把她扫地出门的时候发了很大的火,说是要断绝父女关系。”   “不过血缘亲情哪能说断就断?这不,爹死了,还是得回来奔丧嘛。”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说的才是真的。”   最后有个瘦高个子的青年人加入了八卦的队伍。   “我爷爷的弟弟的儿子的媳妇的侄子在桐山派当杂役弟子。听他说,李风蝉和桐山派的大师兄黄连羽是有婚约的,娃娃亲!李风蝉当年宁死不嫁,现在人家黄师兄可未必能看上她咯。”   “啊?那李风蝉现在肯定也不会嫁啊。都把人家爹给气死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她想清楚了。那可是桐山派的姻亲啊!要不是她爹当初下手早,定了娃娃亲,到现在,那么多名门闺秀排着队要嫁给黄师兄,还轮不上她呢!”   周围的人在八卦时,完全没注意到有个蓝色的影子紧贴着他们,耳朵高高竖起,一言不发但是混入其中,听得津津有味。   沈泊舟有些无奈地走过去,拍拍蓝衣服的肩膀。   “仙……小陶道长,可有打探到什么消息?”   在外陶眠不许沈泊舟暴露他的身份,仙人师父不能叫,但小陶道长可以。   陶道长都不行,必须是小陶,这样叫显得他年轻。   陶眠被徒弟打断,意犹未尽地从吃瓜群众之中退出来,给徒弟讲他听到的八卦。   “李风蝉和桐山派的大师兄黄连羽有娃娃亲,但现在桐山派把人家老爹气死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还有这种一文钱都不值的狗血故事大行其道!本道长真是……”   “听不下去了?”   “再多来点!”   “……”   陶眠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现在他龇个牙乐,等会儿有他哭的。   李风蝉和桐山派的修士对峙。   那位鼻孔朝天的高傲修士终于肯放低他的头颅,向李风蝉拱了拱手。   虽然行礼了,但没完全行,看起来吊儿郎当的,非常欠揍。   “哎呦,李师姐!许久未见,师姐风采依旧啊!”   “荀师弟,”李风蝉秀眉一蹙,“你嗓子被鸡爪子挠了?听上去阴里阴气的。”   “……”荀三被李风蝉用话一塞,脸涨得青紫。   这件事的关键在于李风蝉的脸上没有任何羞辱人的意思,她是真心在发问。   荀三受到的伤害更大了。   他收了那副假情假意的模样,不装了。   “李风蝉,你是不是还没拎清自己的身份?你爹当时放下豪言,打了巨赌。现在他输了,欠我们桐山派的,可不是你们家这些破烂玩意能填补上的。”   “那咋办,”李风蝉有点摆烂,“你说吧,还想拿何物?实在不行你把墙拆了房子扒了,地皮也戗走。”   “……”荀三被她的态度逼得有些失态,“桐山派不但要你们家的东西,连你的人,也要一并赔给桐山派!”   李风蝉的凤眸微微张大。   “不是吧?黄连羽还没成亲呢?那他可得抓紧,岁数大了更不好找。”   “你当黄师兄还稀罕要你?!”荀三不屑地用鼻子哼气,“看你还有几分姿色,不如我勉强放低身价,和你结为道侣,让你这失怙之女也有个依靠。”   李风蝉一听他兜了一大圈子,原来打得是这般主意,鸡皮疙瘩暴起。   她一手搓搓手臂。   “荀三,你也不必勉强了。我有心上人。”   “别找借口了。你刚回北芦洲,哪里来的心上人?”   “我带着他回来的啊,就他。”   “谁?”   李风蝉的手指向人群中的某处一点,所有人的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就看见龇着一口白牙看热闹傻乐,牙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陶眠。   小陶:……? 第116章 重新做回老本行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   陶眠站在原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转过半边身子,对着沈泊舟拍巴掌。   “小六,大喜事啊!恭喜恭喜!”   “……”   沈泊舟沉默,叹一口气。为师父吃了这个哑巴亏。   “李姑娘,有话我们可以敞开说。”   “不不,不是你,就要你旁边儿那个,他长得俊俏。”   李风蝉的手指拐了个弯儿,重新指向陶眠。   陶眠一看躲不过去了,叹气。   “小风蝉,”他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能对自己的义父产生如此不伦的情感呢?”   “……”   李风蝉也是没想到,竟然有人宁可做爹也不要姻缘。   陶眠明白李风蝉的困境,他本来是不愿过多理会,只怪自己这爱凑热闹的破毛病。   但左手手腕的金鼻虫不停轻撞虫笼。   小虫有这样的反应,看来这水生天,就藏在在场的某人身上。   上辈子博览群书的陶眠猜测,水生天,应该和李风蝉有联系。   看来一切都是注定的,今天这个忙他不帮也得帮。   他上前一步。   “这位荀小兄弟,敢问风蝉亏欠你们桐山派多少金银?”   荀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陶眠,见他衣装朴素,不免有些轻视。   “白银万两,你有吗?”   陶眠转过头问沈泊舟。   “一万两白银是多少?”   沈泊舟对陶眠名下的各种房屋铺子有了解,陶眠让他专门学了。   “是您名下一间当铺一个月的收入。”   “噢,”陶眠点点头,“我不知道北芦洲有没有我的铺子,你要是不着急,我就先查查。要不你再等上半个月呢?我叫人从外地押镖过来。”   荀三没想到对面的人真的有钱,但他也怀疑对方打肿脸充胖子。   “李风蝉,”他叫着女子的名字,“你认得这个义父不靠谱啊,要是没钱就别硬撑着了!还是你跟我回桐山派吧!”   李风蝉没搭理他的挑衅,而是转头看陶眠。   “你真的有钱?”   “真有。”   “不骗人?”   “你家都被搬空了,我骗你能有什么好处?”   “……”   李风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个包袱,挎在肩膀上。   “我能去你的当铺干活吗?管吃管住就行。如果钱再发够,你这个爹我也可以认。”   “……”   这算什么,指婚仪式变招聘现场?   陶眠被事情的发展搅得有些懵,荀三不但懵,他还气。   “我算看懂了!”他的手指指向李风蝉,又滑向陶眠,“李风蝉,这是你找来的托儿,故意耍我的是吧?”   陶眠扯着嘴角。   “那你是有点高看自己,我出场费很贵的。”   “……”   再一再二,不能再三。荀三这次是真的被激怒了,他把佩剑抽出。   “少废话!今天你们李家的东西,还有你李风蝉,必须回桐山派!我看谁敢拦——”   “荀三。”   一道声音自荀三的身后传出。后面那人刚一开口,荀三的表情愣住,浑身的嚣张气焰顿时消散。   “大、大师兄。”   来人竟是桐山派的大师兄黄连羽。   黄连羽同样穿着蓝色的袍服,看来这是他们桐山派制服。只不过他的衣料明显要比周围的弟子都要挺阔密实,还有暗纹点缀,腰间悬挂的玉佩同样价值不菲。   黄师兄的五官分开来看不突出,合在一起却有一种和谐的观感。他的视线先后落在最远处的陶眠沈泊舟,然后是近处的荀三,最后才是中间的李风蝉。   “李师妹,阔别多年,你……还好吗?”   这句话出现的时候,黄连羽全程没张嘴,他的眼睛又看回了主动配台词、自娱自乐的陶眠。   陶眠闭紧了嘴巴。   又忍不住小声跟徒弟讲话。   “咋了,我配的有问题吗?一般青梅竹马见面不都是说这句?”   “小陶道长,你还是……少看点话折子吧。”   黄连羽似乎本来准备了自己的台词,但被陶眠这么一搅和,他就作罢了。   “走吧,荀师弟。再晚管事师傅就该怪罪了。”   “好、好……”   桐山派的修士满载而归,浩浩荡荡地排成长队,走在长街中央,也没人敢指责他们。   临去时,荀三恨恨地瞪了陶眠一眼。   陶眠也没客气,还给他一白眼。   热闹尽了,人群慢慢散开,大家都忙活自己的事情去。   李风蝉松了一口气,陶眠这会儿才看出,她的镇定有一大半都是伪装的。   “两位,实在抱歉,”她向陶眠和沈泊舟行了一礼,“刚刚有失礼和冒犯之处,在此赔个不是。”   陶眠也不是计较的人。   而且他还得问李风蝉要水生天呢。   “李姑娘,不必在意,你有你的难处。”   “外面说话不便,还请两位进屋喝一杯茶。”   沈泊舟看了陶眠一眼,后者轻轻点头。   “那就有劳李姑娘了。”   师徒二人跟随着李风蝉的脚步来到李宅。   李家祖上阔过,宅邸建得也敞亮。庭院的布局风水都很讲究,看得出来早先的主人是个有意趣的人。   可惜自从李风蝉的父亲接手,李家逐渐走了下坡路,往日的风光一去不复返。   桐山派的修士们像一帮土匪,把这好好的院子搅和得乱七八糟。屋子里面更是不能看,能搬走的都搬走,连床榻上的纱帐都扯得一干二净。   李风蝉把两位客人迎进客堂,连茶壶茶杯都没有,只找来了两只裂纹的碗。   “条件简陋,改日再专程到酒楼摆宴请二位吃酒。”   陶眠也不嫌,托起茶碗饮了一口。   李风蝉坐在唯一的空位上,椅子摇摇晃晃,她只好用双脚撑住地面。   “方才两位帮忙解围,风蝉感激不尽。如果有什么地方是我能效力的,请二位尽管提。”   她都这么说了,陶眠自然不用客气。   “实不相瞒,我二人确实有一物希望从你这里求得。”   “是何物?但说无妨。”   李风蝉有些惊讶,没想到竟然有这般缘分,对面坐着的两个他洲人真的有事找他。   “水生天。”   “……水生天?”   李风蝉陷入沉思,陶眠和沈泊舟静静地等待。   良久之后,她才略显疑惑地反问陶眠。   “能吃吗?”   “……”   陶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也没见过水生天的真正样子,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手链里面的虫子。   李风蝉让他莫急。   “家里的东西都被桐山派的人搬走了,或许在那里能寻到。”   “嗯,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这便前往桐山派。”   “欸,别急别急,”李风蝉让他们等等,“夜黑了再去,我给你们带路,正好我也有要拿回来的东西。   我们翻墙进去。” 第117章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消亡   李风蝉说带陶眠二人翻墙进,说到做到。   只是要等到天黑。   在此之前,他们需要解决晚饭问题。   李风蝉两只眼睛写着“真诚”两个大字,带陶眠参观他们家的后厨。   “小陶道长,我们家的贫穷,一目了然。”   “……”   陶眠看着比脸都干净的铁锅,沉默。   最后他让六船去街上买六个烧饼回来。   陶眠一个,沈泊舟一个,李风蝉独占四。   她一边不好意思地跟陶眠推辞,说不饿不饿,一边炫掉四个烧饼。   行吧,小陶仙君心想,胃口好说明心态还行,能吃点就多吃点吧。   堂屋的椅子刚刚被坐塌了两把,现在三人排排坐在屋外台阶上,啃着手中的烧饼,望天边的夕阳挂在树梢。   没什么话题好聊,陶眠就让李风蝉讲讲他们家的事。   李风蝉是个性格直爽的人,不喜欢拐弯抹角。陶眠帮她解围,还给她烧饼吃。   可以认定是个好人。   正好她有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该和谁说。   李风蝉没有讲太多家族过去的光辉往事,她讲的都是她的父亲。   “我们家之前是做生意的,买卖很大,家里也富裕。可惜我爹李胜是个道痴,他跟着我的祖父学了十几年的生意经,突然有一天叛逆了,离家出走。”   陶眠点点头。   富二代是这样的,跟家族决裂以明智,先追梦,梦碎了再回来继承家族企业,完美。   “你肯定以为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吃了苦就要哭着回家,”李风蝉看穿了陶眠的内心想法,笑笑,“但我爹是个倔脾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当年我的祖父为了把他找回来,几乎把整个北芦洲翻个底儿朝天。”   “也没找回来?”   “不,”李风蝉摇摇头,“找到了。”   她的祖父在一座特别偏僻的山里寻到了自己的儿子,那时他衣衫褴褛,上半身的衣服都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晒得很黑,又瘦,眼睛却亮如星子。   “他在一个瀑布下倒立。”   “……”   听到前面,陶眠还很感动,一个父亲寻回叛逆儿子的感人故事,修真版变形记。   然后李风蝉告诉他,她爹当时在山里练杂技。   从商业人才走上艺术道路。   “敢问令尊是要苦练一门吃饭的手艺吗?”   李风蝉噗嗤一笑,她又晃了晃头。   “其实他没有什么功夫的。他说他找到了一个得道成仙的大师,那大师是骗子,骗走了他所有盘缠跑路,他还以为人家羽化登仙了。   后来祖父给他找了个正经的师父,传他仙法。他学得一知半解,根本没有那个天赋。人家师父拿了钱都心虚,说让孩子换条路发展吧,别死磕一条路,把自己堵死了。   但我爹不信邪啊,每天练仙法比吃饭都积极。祖父给他娶了个媳妇,他把人家姑娘晾了大半年。后来还是那姑娘主动出击,这才有了我。   我爹嫌我是累赘,他不喜欢我。后来祖父仙逝,我娘病故,只剩他和我在家大眼瞪小眼,他看我不顺眼,就把我打发走了。”   李风蝉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很轻松。有个不靠谱的爹,她当初的生活必定很糟糕。   但她云淡风轻,好似从未怨恨过。   “我爹说,如果让他重新来过,他还是会在那条湍急的瀑布下倒立。就算他支撑不了多久,湿滑的石头让他一次次跌得头破血流,他仍要站在那里,倒着站。”   陶眠这回没有接话,旁边的沈泊舟开了口。   “令尊生前可有什么志向?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志向,很难想象他……为何选择走这样艰难的路。”   这回李风蝉肯定地点头。   “他有,他说他要匡扶正义。”   ……   夜幕四合,翻墙时分。   李宅的三人闲聊过后就准备出门,李风蝉提到她儿时因为家族和桐山派有交情,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但我不喜欢修炼,整日游手好闲。管教师傅看我不顺眼,在掌门那里说了些闲话,我就被赶出来啦。”   李风蝉把自己的头发用发带重新绑好,一面拢着头发,一面和另外两人说。   “不过我记性很好,小时候又闲,天天旅游观光,把桐山派能进的地方都逛遍了。你们说说想去哪儿?我听听看。”   陶眠思忖片刻后回复她。   “我们去找荀三。”   “找他?但是被收进山里的东西,未必在他那处,应该是要交给管事师傅或者放在专门的分堂,由堂主保管。”   陶眠有他自己的主意。   “我知道。但我们还是要去找荀三,然后把他绑架了,逼问他李家的东西在何处。”   “……”   陶眠语出惊人,沈泊舟见怪不怪,李风蝉惊讶得连下巴都要掉。   她扭过脸,反手遮面,小声问沈泊舟。   “你是不是也被骗了?我爹当初就是被道士骗得倾家荡产。前车之鉴啊!”   沈泊舟让她安心。   “小陶道长比我有钱,不用担心。”   “他真的是修道之人么?怎么绑人这种事在他嘴里轻飘飘……”   沈泊舟也有些迟疑。   “偶尔开展点副业,添补家用吧。”   “……”   李风蝉嘟囔一句“好奇怪的两个人”,没有继续追问。   “荀三住的地方应该是和其他内门弟子隔开的,他在桐山派这些年,熬出点儿名堂。那地方我小时候去过,不知道现在是否有变动,我可以带你们碰碰运气。”   “没问题,我都准备好了。”   陶眠朗声回。   “你……”   李风蝉感觉到有个乌漆嘛黑的人影站在她余光范围内,她转过头去,顿时无言以对。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陶眠把自己从头到脚地装扮成了暗夜刺客的模样,头巾面罩夜行衣样样齐全。   再转过来去看沈泊舟,对方换上了和陶眠一模一样的行头。   两个黑衣人,一位妙龄少女。   李风蝉已经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全了。   “我傻了,被骗的人该不会是我吧?你们两个是正经道观出来的吗?”   陶眠还很兴奋地搓搓手。   “快点快点,我们出发吗?本仙……本道长几十年没绑过人了,要找找手感。” 第118章 怕什么,反正没人认识   桐山派,顾名思义,坐落在桐山之上。   桐山这个名字的来源也很容易联想得到。每到清明时节,这座巍峨的高山到处开满了雪衣红蕊的桐花。因为花开漫山的景象太过壮丽,遂前人为山取名为桐山。   桐山山脉连绵如长龙,云蒸霞蔚,灵气丰盈。这一带人杰地灵,出了不少文人才子,更是有诸多高人异士,在这里留下了许多瑰丽篇章和奇闻异事。   总而言之,在桐山地界,无论修行、读书,还是陶冶性情,都是极适宜的。   桐山派也是个几百年老派。第一代掌门桐盛老祖据说已经飞升成仙,将独门剑法《桐山六式》传给后人。凭借这本剑法,桐山派简直所向披靡。   《桐山六式》只有掌门、长老,还有他们座下的传人才能修习,其他弟子是完全接触不到这本厉害剑法的。   赶路的时候,李风蝉说了些关于桐山派的八卦。其实桐山派早先是这方水土的守护神。   曾经的桐山脚下因为比较富庶,又缺乏兵力,这里的人总是被临城的兵和隔壁山的土匪欺负,砸店抢掠之类的事情时有发生。   那时的修真潮流是,作为修道之人要静心守性,不沾因果。换言之就是俩手插兜啥也不管,任凭山下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听上去很离谱,但当时的许多修士,都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后来是一个叫邱桐的年轻修士路过此地,见百姓受苦,心中不平。他挺身而出,拔剑正道。他不但自己做,还游说山中的修士们,让他们放弃这种隔岸观火的冷漠。   邱桐耗费了很长很长时间,也用自己的一次次行动去证明,才动摇了那些修士。   再然后,又过了许多年。桐山的百姓安宁了,而邱桐也成为桐山派第一代掌门。   “只可惜现在的桐山派,早就变了模样,”李风蝉叹息,“不知道桐盛老祖在世,看见自家门派从根子里面烂掉,会不会扼腕顿足。”   陶眠望了望天边月,说话的声音很轻。   “他大抵已经知道了,只是无力回天。”   仙人不是无所不能的,仙人也有解不开的凡尘结。   闲言絮过,三人终于抵达桐山派的山门处。   李风蝉带着另外两人,在一个无人处停驻。   “上面就是桐山派了。这山门只有正门口有修士守夜,但在它的四周,有一圈守山阵。如果外人擅闯,阵法就会被启动,千万道灵力齐发,像针一样扎进体内,那真是死无全尸。”   李风蝉转头去寻师徒二人。   “对了,你们有没有什么方法可破——”   她一句话没说完,因为陶眠已经站在阵法之内,无辜地看着她。   “你说这里有阵法?”他还很茫然,“我以为这儿随便进呢,就进来了。”   “……”   她又寻觅沈泊舟的身影,心想总要有个同伴一起。   然后他看见沈泊舟追随着小道长的脚步,犹豫两个数之后,也踏进了桐山派的地界。   沈泊舟有些讶异。   “小陶道长,看来这里真的随便进。”   “……”   谁能懂李风蝉的沉默。   陶眠转头去看还在外面徘徊的女子。   “小风蝉,从这边进。”   陶眠单手做了个掀帘子的动作,那守山阵被他打开了无形的入口。   李风蝉有点怀疑。   “这行吗?不会是框我的吧。”   “你要是想我们大张旗鼓地进去,也行,”陶眠说着就要把手落下,“只要轻轻一点,桐山派立马列队欢迎。”   点击就送豪华至尊迎宾队。   “……”   在陶眠那只手彻底垂下之前,李风蝉弯腰低头,一矮身子钻了进来。   三人顺利地进入,李风蝉还有些后怕。   “方才你那么掀手一撩真的能行?这样就能在守山阵开个口子?”   “开个口子?想啥呢,你以为是剪刀改衣服么?没那么容易。”陶眠摆摆手。   “就说呢,”李风蝉点点头,“所以你用了什么法器?或者幻术?让守山阵默认我们是桐山派的弟子,是不是这样?”   “也没那么繁琐,”陶眠如实相告,“我就是把他们的守山大阵解了。”   “……你说真的?”   “对啊。”   “所以现在桐山派处于毫无防备的情况?”   “嗯,”陶眠点点头,又随手一挥,“还回去,现在有防备了。”   李风蝉反应过来什么。   “啊!那你刚才跟我说点一下桐山派就列队……”   陶眠回首一笑。   “当然是骗你的,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看你快喘不上气了。”   仙人的话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说,李风蝉有些分辨不明,有些暗恼。   “哎呀,我刚刚还特害怕……”   “怕啥,就当进自家后院。”   “那劳烦你带个路?自家后院,你熟。”   “……”   陶眠停下脚步,还倒退两步。   “李姑娘请,还得靠你。”   小陶仙君在人世混了这么些年,靠的就是能屈能伸。   有了这段小小插曲,三人之间的氛围轻松许多。现在李风蝉在前,沈泊舟和陶眠并排在后。   李风蝉确实如她自己所说,记性很好,辨认大致的方向没问题。   但是在她离开这里的数年间,桐山派的布局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偶尔会走岔路,不过最终都能找回到正途。   有这样一位靠谱的帮手,陶眠也省了不少力气。   其实靠金鼻虫他也能慢慢找,但这虫子不知道是晚饭吃多了还是怎么回事,竟然睡了过去。   金鼻虫也是会休息睡觉的,陶眠已经总结出规律来了。它不经常犯困,但睡一次要三四个时辰。   眼下他们抵达了一排小小的竹屋,大约五六个的样子。每个屋子都住着一位修士,房屋和房屋之间有栅栏相隔。   李风蝉没有继续走。   “应该就是这里了,”她低声说,“但我不清楚荀三究竟住在哪一间,需要一个一个确认。”   陶眠说这好办。   他把面罩往上提提,遮住半张面孔,就近选了个墙就要翻。   李风蝉拉住他。   “等等等等!你倒是先探探路呀!”   她用气音低声说着。   陶眠回她的话,声音闷在面罩里。   “怕什么,找错了就换下一家,就说自己不小心路过。反正这里没人认识我。”   “不,你——”   李风蝉没来得及说完下一句话,陶眠已经翻过了墙。她和沈泊舟只好紧随着也翻。   等进去之后,他们发现,陶眠僵硬地站在原地。   陶眠也没想到,他就是来绑架个人,都能碰见老熟人。   睡不着、正在院子里磨刀的阿九有些惊讶。   “陶郎,你怎么在这儿?” 第119章 要不你都展示一下呢   玄机楼的楼主阿九是个楼里蹲,非常宅。除非有人要把玄机楼炸掉,否则她一天天地把自己关在里面铸剑磨刀,连屋都不会出。   她的日常只有两件事,回忆之前做了什么事,回忆之前决定要做什么事。   记性太差,没办法。   能在这里相逢,阿九很惊讶,陶眠更惊讶。   “阿九……你怎么没在楼里?你出门了?”   不等阿九问他为什么翻墙,他先发制人。   提起这码事,阿九还憋屈呢。   “桐山派的一尊祖师像坏了,需要修补。我让他们把祖师送过来,他们不允,只好我到桐山派了。”   “祖师像?”陶眠讶异,“这玩意不都是供在室内吗?怎么会坏?”   “打雷,被雷劈了。”   “……造孽啊。”   不过陶眠的疑惑仍未被完全解开。   “你和桐山派非亲非故,一个祖师像而已,能让你舍得离开玄机楼,亲自走一趟?”   阿九叹气。   “没法子呀,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   要说陶眠、阿九和薛瀚他们三个能成为朋友,也是有缘由的。   阿九为了金钱,来是来了,但到这里就有诸多不适应。   她认床,在这里睡不习惯。半夜无事,只好把随身带的刀取来磨一磨,打发时间。   她在庭院里,正磨刀霍霍呢,陶眠就“送上门来”。   “陶郎,你又是为何现身在这桐山派?”   “我来绑架一个人。”   听说陶眠要绑架,阿九没有露出任何讶异的神情,而是淡定地点点头。   “蛮好,有进步。多年前还是绑架鸡,现在能绑架人了。”   他们两人闲聊几句,阿九的眼神转到另外两个弟子身上。   她先注意到了李风蝉。   “呀,荣筝姑娘,你来了。”   李风蝉:?   陶眠有些无奈,给李风蝉解释。   “阿九记性不好,也脸盲不认人,把你误认为我的弟子了。”   “原来不是荣筝姑娘?”阿九还茫然,“难道是那位六弟子?六弟子也是女的?”   阿九铸器的本事过硬,但说话实在没谱,陶眠只好给她介绍。   “这才是六弟子。小六,来,见见阿九师叔。”   沈泊舟很听话,没轮到他的登场就原地不动。等陶眠叫人了,他才上前几步,恭敬地弯腰施礼。   “见过阿九师叔。”   阿九含笑点头。   “蛮好,蛮好。送你的霜寒用着可还顺手?”   “回师叔,六船的天资不高,剑艺不精,暂时未能显出这把剑的神通。”   阿九摆摆手。   “我的剑能有什么神通呢?只是结实了点,耐用了些。六船,这把剑的神通,终归系于你身。   我送你师父陶眠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送了那么多,也没见他用。他整日挥舞这那烂桃枝,不也没有对手么。”   陶眠听到前半句,本来以为阿九要夸他,主动迈一步,非常自豪地站好,等待挨夸。   结果阿九贬损他一半,又抬举一半,踩一脚夸一句,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阿九,我那桃枝可是千年的仙桃树,可遇不可求,金贵着呢。”   “金贵什么呀,在你那桃花山,还不是生得漫山遍野。”   阿九嗔道,眼珠一转,又回到李风蝉的身上。   李风蝉无法插入他们的话题,有些无措。阿九对她温柔地笑笑。   “这位美丽的姑娘叫什么名字呢?我没见过你呀。”   李风蝉更紧张了。   “我姓李,名风蝉。九姑娘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你是陶眠的第七位弟子吗?”   “我、我不是。我顶多算他的一个……同伙?”   李风蝉说到后来,自己都有点疑惑。   阿九忍俊不禁,又转过头来责怪陶眠。   “你教人家年轻人学点好,别总是为老不尊。”   陶眠理直气壮。   “我可没有教他们,他们都是自学成才。”   李风蝉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惊讶。这个小道长看上去只有二十刚出头的年纪,怎么就“为老不尊”呢。   阿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的眼睛在三人之间转了转,没发现荣筝。   “哎呀,陶郎,”她的语气忽而变得很轻,“你的五弟子,安在否?”   “……阿九,她还活着呢。”   “那我就放心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荣筝再次打了个喷嚏。   是谁又在夸她?   三个绑匪赖在阿九的小院有一会儿,才想起来绑人的事情。   “对了阿九,你可知道荀三住在何处?”   “荀三?”阿九费力地回想,“我也是今天刚至桐山派,只见了三五个人。不过有一位特别惹人烦的弟子……”   陶眠连连点头。   “对对对,就是他。”   “啊,你要绑的人是他么?那我给你指路,”阿九慢悠悠地站起来,玉指轻点自己的隔壁,“就是那一户,你去吧,翻个墙就到了。”   陶眠一看,这么近,真是方便。   “那我去了,小六和小风蝉,你们就留在阿九的院子吧,人太多了反倒碍手碍脚。”   陶眠说着,把两个同伙留在原地,自己利索地翻墙过去。   荀三的居所同样是一座竹屋,院子里种着各种珍稀的花草,随便一棵就是价值不菲。   也不知道他一个弟子,从哪里来的钱,能买到这么多稀有品种。   看来平时没少捞钱。   陶眠短短地瞥了庭院一眼,啧啧两声,就准备翻进屋子。   他绑人还有严格的步骤,先把人放药迷晕,然后找来一把椅子,给人五花大绑。   睡梦中的荀三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等他被一盆冷水泼醒,他才发现自己的处境。   他的手脚都被捆仙索绑了起来,这法器用在凡人身上多少是有点大材小用,但陶眠不在乎,反正也是他从薛瀚那里光明正大偷来的。   荀三有些慌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一个乌黑乌黑的人影绕到他面前,嘿嘿怪笑两声,特别特别奸诈。   “……”   荀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种时候千万不能让自己的气势被压住,不然就是任凭对方左右了。   他压抑着声音中的紧张和颤抖,问那黑衣人。   “阁下有何所求?求财还是求色。”   “……”   荀三一时紧张说错了话,他的本意是“求财还是索命”。   但那黑衣人也非常不走寻常路,他掂量着手中的刀,审视荀三——   “要不你都展示一下呢?” 第120章 把我整不会了   一句话,把荀三给问不会了。   “这位仁兄……你认真的?”   “咋了。你不都给选择了?我也得验验货啊,不然怎么决定?”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好像丝毫没意识到其中有哪里不对。   荀三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中闪过一丝坚定,有点豁出去的意思。   “既然阁下有这种癖好……”   “等等等等,”陶眠见他开始咕俑,捂住自己的眼睛,怕辣,“意思意思得了,你还真是放得开啊!”   他手中持着一柄刀,大约成年男子小臂的长短,十分锋利。   这把刀是刚从隔壁阿九那里顺过来的,现在派上用场,抵住了荀三的脖子。   “荀三,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今天在山下李家带走的那批货,现在放在了何处?”   “……”荀三保持沉默。   “你乖乖回答呢,就放我一条生路。你要是死活不低头,那我就只能上点手段了。”   “……”荀三更沉默了。   他没听错吧?怎么看似是两个选择,其实好像没得选呢?   “快说吧,我赶时间。”黑衣人手中的刀又逼近些许,荀三的脖子一凉。   “阁下和李家有何亲缘?为何执意要帮李家要回东西?”   “哧,老子没有那种好心,”小陶仙君第一次讲话这么粗鲁,还有点兴奋。他压低了声音,粗声粗气地讲,“实话告诉你,他那些破烂里面有值钱的药草,老子是要拿那草换钱的!”   “药草?”   荀三的眼神一变,似乎起了兴趣。但很快,他又压制住眼底的情绪,继续和黑衣人周旋。   “好吧,我愿意为阁下带路。但是现在那些东西都被封在持戒堂,需要在那里闲置三天三夜,以防发生什么异变。   持戒堂是桐山派几大堂中守备最严格的,不但有修士频繁换班值守,而且机关重重。封在那里的东西,哪怕是本派的长老,也没办法完好地取出。”   “那我要如何进?老子不管,你必须想出个办法来!”   荀三感觉自己的脖子要被划出血来,他的语速加快。   “自然自然,这点小事我为阁下筹划。这样,三天之后,阁下来此地寻我。那时东西已经被从持戒堂转移出来,我也有办法接近。”   “我如何相信你的话?”   “我就是桐山派的弟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阁下不必担心。”   “那不行,我得上点手段,以防万一!”   黑衣人点中了荀三身后两个穴位。   “我在你的体内打入两股真气,若三日之后,我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自然会为你疏导。若你办的事没有让我满意,那你就等着爆体而亡吧!”   言毕,黑衣人在房间内消失不见。   捆仙索也被他收了回去。   荀三坐在椅子上,等了一刻钟,没有动弹。   直到确信对方不会复返,他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不屑地嗤笑一声。   “以为我分辨不出真气有无吗?蠢贼。”   他打定主意,明天就去看看那批东西里面,到底有没有所谓的“珍稀药草”。   荀三绕回床边,打算继续睡觉。   他掀开被子,正准备躺进去。忽然,摸到了一些异样。   荀三把被子全部撩开。   在床铺的正中央,一柄匕首深深地扎进去,下面还压着一张纸。   “真气是骗你的,其实毒下在刀上,你已经中毒了。   老老实实找东西吧,桐山派的弟子。”   荀三大惊。   此时的黑衣人陶眠已经坐在隔壁竹屋内,一手执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想象到荀三看到字条时震惊的表情,陶眠忍不住发笑。   “陶郎,笑什么?”   阿九点了盏油灯,他们四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她略有些困倦,掩面打了个哈欠。   陶眠把他如何威胁荀三的事,如实和另外三人还原了一遍。   李风蝉有些惊讶。   “啊?这样真的行?荀三会老实地找东西吗?再说我家那些破烂里面,也没什么珍稀的药草啊!”   “那是骗荀三的,”陶眠缓缓言说,“他院子里种的都是这些稀罕物,可见他对它们是极为痴迷的。”   既然痴迷于此,那么不论陶眠说的话是真是假,荀三必定会去亲眼瞧瞧。   有的话,他就悄悄留给自己,再替换个假的给那贼。没有的话,他也不亏。   “他说的‘持戒堂封物三天三夜’,恐怕也是虚假的。这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等他确认东西有无之后,三天,绝对要在我赴约之时,带着桐山派的能人堵我。”   陶眠把荀三的心理摸得很透,对方就是个精明的小人罢了,有贪欲,而且不会隐藏,明晃晃地摆在外面。   他当然知道不应该把弱点暴露,但他根本按捺不住炫耀的冲动。   陶眠只不过是抓住了他的把柄,再半真半假地威胁。   “荀三是坐不住的,尤其是当我说刀上有毒之后。我想他今夜都未必睡得着。等等看呢,保不齐,他在天亮之前就要有动作了。”   陶眠微微笑着。   “所以……你真的在那把刀上涂了毒?”李风蝉不禁问。   “小陶道长不会这样做,”沈泊舟代师回答,“他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只要达到威胁的目的就行了。”   人都是这样。荀三第一次听到真气的事,恐怕不会信。但等他再看到床上的字条时,他不信也得信了。   连环计。   “小六,果然懂我,”陶眠夸夸徒弟,“这样荀三就会争分夺秒,早点行动。”   陶眠的话音刚落,隔壁就传来了响动。   他们这边施加了单向的隔音结界,外面的人听不到他们说话,但他们可以听见外面的任何声音。   和小陶仙君猜得完全一致,荀三既受到欲望的驱使,又为自己中毒这时感到心焦,天不亮就要去看那堆从李家抢来的东西。   “走走走,小六跟上!”陶眠看了看李风蝉,“小风蝉要一起吗?”   “我……去了不会碍事?”   “无碍无碍,我都能带你免打扰进桐山山门,掩饰一下你的行踪又算得了什么?阿九也可以一起。”   陶眠哪里是追踪,分明是拉帮结伙去看戏。阿九在旁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摇了摇手。   “陶郎去吧,我就不凑热闹了。明天也有好戏看。”   阿九不愧是陶眠的挚友,对于他的行动,早就有了预料。   在前面等着荀三的,还不止这些。 第121章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桐山派的地盘相当大,而且有许多机关暗道,整体布局复杂。   如果没有个熟悉这里的人带路,外人到此很容易迷失其中。   现在有了帮手,陶眠他们自然不会迷路。   荀三的目标相当明确,他直奔持戒堂而去。   和他之前说的不一样,持戒堂的人根本没把那堆破烂当回事。   门口站岗的只有两个守夜的弟子,因为值班一整晚,昏昏欲睡。   荀三不想打草惊蛇,他用了一道符咒,隐藏自己的气息,顺利进入。   陶眠也要跟上去。   李风蝉拽了他的手臂一下,低声说:“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   “啊,不然呢?”   “没有点隐蔽的措施?好歹加个法术呀!”   “放心吧,”小陶道长笑,“我幻术很厉害的。就算被守夜的弟子撞见,他们也只能看见三块石头从眼前路过。”   “……石头会走这件事本来就很奇怪吧!”   “哎呀,别计较这些细节。”   沈泊舟不吭声,看来是完全信任陶眠。   现在三人之中,衬得只有她一个在大惊小怪。   李风蝉扶额。   “好吧,我随你们进。”   “安心,打个响指解决一切。”   陶眠真就如他所言,打了个响指,随后堂而皇之地从持戒堂的正门进入。   他走在最前,嚣张跋扈,恨不得横着走。   沈柏舟紧随其后,步履平稳。   李风蝉跟在最后,畏手畏脚。   持戒堂内部极为幽暗。   进入大门之后,一道影壁隔开,还分了左右两道窄门,分别通往不同的地方。   左边这道窄门之后是学堂,专门教授弟子们门规门法,让他们不要犯错。   右边的窄门之后,还有一段幽长深邃的石道。这条石道不是笔直的,而是弯弯曲曲,有很多转角和暗门。   之所以设计得这样复杂,是因为,这道门隔开的是桐山派审问和关押罪人的地方。   荀三推开的是左边的那扇门。学堂这边的守卫并不森严,所有厉害的堂内修士都被派到了另外一边看守犯人。   他似乎用了什么厉害的迷药。等陶眠他们进去时,门是半掩的,里面横了两个昏迷的弟子。   有荀三这个前人栽树,提前解决守备,陶眠他们三个“后人”就跟着乘凉。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学堂深处。虽然叫学堂,其实里面还分了好几个单独的屋子。   一般从山外缴获来的宝贝,都堆在几个专门的库房,等明礼堂那边的修士过来清点,有用的留下,没用的直接扔掉。   荀三的手头竟然有持戒堂这个库房的钥匙,看来他不是一两天干这种撬锁的事情了。   他潜入了库房内,里面的东西堆得很杂。因为这里不算是桐山派放最贵重的宝物的地方,所以平时几乎没怎么有人打扫。   李家的东西被全部堆在房间的角落里面,几个硕大的箱子,都是关闭的状态。   荀三走过去。   他专注于寻找里面的东西,对身后尾随来的三个人影毫无察觉。   窄小的库房此时格外拥挤。   李风蝉进入之后,视线就被那角落里的箱子吸引了注意力。   陶眠用口型问她知道要找的东西在哪里了吗?   李风蝉摇摇头,她想再靠近一些。   陶眠点头同意了,给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荀三把沉重的箱盖敞开,箱子很深,几乎能把他的上半身埋进去。   他来回地翻找着那堆凌乱的东西,后背渐渐出汗。   那黑衣人所谓的珍贵药材在哪里呢?   荀三扔出去一件旧衣服,但很快,那件衣服又砸中了他的头。   “诶呀。”   他有些惊讶,但时间紧急,匆匆忙忙来不及确认,又甩出去两件。   结果那脱手的衣物再次回到箱子里。   这下荀三都愣了。   在他面前有个半人高的柜子,紧贴着墙摆放。   在他的视角看不到,但其他两人的视野内就很清楚了。   陶眠坐在柜子上,一条腿搭在上面,另一条腿晃荡着。   荀三扔出去什么东西,他就用手中的桃枝勾住,再还给他。   一来二去,荀三也察觉到不对劲。   “谁?!”   他压低声音,还不敢张扬,毕竟是偷偷溜进来的。   陶眠给李风蝉打了个手势,让她赶快来找,同时用仙法控制了一件蓝色的练功服,让它在半空中漂浮起来。   那衣服仿佛被风吹起,手臂撑得鼓鼓的,胸膛也挺起来。它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活人,随手从旁边取来一支红缨枪,在原地耍了几下,枪尖直指荀三。   荀三:……?   他熬夜眼花了?   蓝衣服把手中的枪耍得有模有样,对着荀三而来。荀三没有办法,只好拔出随身的佩剑抵挡。   武器相接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陶眠从柜子上滑下来,向旁边看愣了的沈泊舟招招手。   “小六,快点快点,赶紧找东西!”   李风蝉已经在行动了。   荀三忙着对付那动起来的蓝衣服妖怪,根本无暇顾及墙角的箱子。在他视角照顾不到的地方,那几只箱子里面的东西接连飞出来。   李风蝉找到了她想要的。   她从一堆功法的最下面摸到了一支画轴,手掌来回确认它的触感,然后把它抽出来。   李风蝉站起身,连忙展开画轴的三分之一。   没有错,就是那幅画像。   她有些庆幸,把画轴重新卷起,紧紧地抱在怀里。   陶眠他们还在找。   李风蝉重新回到箱子旁边,问他们需不需要帮忙,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就是一种又活又死,又老又年轻的东西。”   陶眠的手臂和肩膀都被旧衣服旧床单堆满,也不知道荀三把这些破烂收上山到底要干嘛。   到底是打劫还是收废品啊?!   李风蝉再次回忆了一下。之前陶眠跟她描述过水生天的模样,但是太抽象了,她一时间完全没有思路。   但这次她灵光乍现,突然间想到一样物品。   “啊!我知道有个东西,大概就是你说的水生天。”   “是什么?”陶眠从一张旧的纱帐下面探出头。   “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一条金镶玉的首饰,但那首饰……好像很早就被我爹输给桐山派了……”   李风蝉越说越小声。   “……看来令尊的好胜心还挺强。”   陶眠有些无奈,但他也不感到气馁。   反正现在已经处在桐山派的地盘,去哪里搜都方便。   他还真把人家地盘当自家后院了。   三人准备打道回府,荀三还在和衣服斗智斗勇。   他们依次走出持戒堂,陶眠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在路过其中一位打瞌睡的弟子,他悄悄凑到人家耳边说话。   “掌门来了。”   “什么?掌门??”   那守夜的弟子鼻涕泡一破,听见耳畔的那句话,一骨碌爬起来。   这时陶眠的一手掐着诀,库房的打斗声顿时激烈起来,连守门的弟子都发现了。   “谁!胆敢在持戒堂放肆!”   偷懒的弟子这时候积极了,放了个信号上天,一时间桐山派连狗都要起。   这信号是有敌袭,或者有人来救关押在堂内的犯人才会放。弟子不知道偷偷溜进里面的到底是什么人,只好小题大做。   等持戒堂的堂主还有两位长老,以及若干修士,一帮人呼呼啦啦地赶到此地时,和被押送出来的荀三撞了个正着。   荀三:?   他估计也是没想到只是来看看从李家收来的破烂,就送他这么一套集齐长老堂主和弟子的大礼包。   这一瞬间他都感觉自己要成为千古罪人了。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第122章 他跟你抛媚眼   荀三这人比较看人下菜碟,见到长辈或者像大师兄这样地位相对高的人,就低三下四。   但换做普通的弟子或者他的师弟师妹,他整个人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但出言挖苦,还经常让对方跑腿干杂活。   因而他在桐山派的人缘不大行。这不,一出事了,就有弟子巴不得让他赶紧翻不了身。   两位长老和堂主不认识荀三,后面有个年轻弟子故意装作惊讶。   “咦?荀三师兄,怎么是你?”   “我……”   荀三这下是真的没法给自己洗白。他总不能说有个黑衣人威胁他,让他到持戒堂偷东西,不然就要毒死他吧?听上去就很离谱。   ……   对了……毒!   “长老、堂主,弟子冤枉啊!这、今晚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有人迫害的!”   为首的两位长老,一位叫道嗔,一位叫道谦。道谦长老的头发还有几缕黑的,年纪要比道嗔长老轻。   他的神情面容也要更加严肃。   “你有冤屈,速速讲来听听。不然你擅闯持戒堂一事,要重重受罚!”   荀三这回可不敢乱说话,把他昨晚经历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出来。   当然,他自己受到贪婪驱使,自投罗网这部分被隐去了。   长老们见他讲得声泪俱下,不免信了几分。但持戒堂的堂主可不好糊弄。   “叫医堂的堂主来,给他验验毒。”   医堂的堂主是个年纪相当轻的修士,看外表不到三十岁。他被扰了清梦,赶路过来时一脸郁闷。   “谁死了?快点自己招。”   带他过来的弟子点头哈腰,估计来的路上已经被骂了好些句。   “堂主,是这位荀师兄。”   医堂堂主一边说着“这不是活的吗找他干嘛”,一边上去给他验毒。   银针刺了荀三背后的一个穴位,又拔出来。医堂堂主眯起眼睛。   然后袖子抽了荀三的脑袋一记。   “哪里中毒了?净胡扯。”   “啊?这、这不可能!”荀三比在场所有人都要震惊,“弟子是真的被下了毒!长老、堂主,你们一定要信我啊!”   “休要狡辩!”持戒堂堂主怒目而视,他不怕桐山派出乱子,但这乱子不能出在他们持戒堂!   “王绪,把他带到牢里,好好审问。不问出个结果来,你也别见本堂主!”   那位叫王绪的弟子大概是持戒堂的弟子中身份较高的人,他恭敬地回复堂主,然后叫来另外两个修士,把荀三拖走。   这次对方进的就是右侧的门了。   桐山派的人在逼问荀三事情经过的全过程,李风蝉他们就在旁边。   荀三翻车,她自然是痛快的。   当初她年少时在山里,荀三就没少背着大人欺负她,因为她是外人,所以根本不会有弟子来帮忙。   等到她离去多年,又回到故乡,荀三还在李家的门外对她出言不逊。   现在看见荀三被持戒堂的人带走,李风蝉双手合十,做祈祷状。   ——希望人有事。   而促成这一结局的陶眠反而兴趣寥寥。   他们三人现在就在持戒堂旁边的一片小树林的最外面。小陶仙人又上树了,沈泊舟靠着树干,李风蝉坐在树下。   陶眠打了个哈欠,他也乏了。   看戏看到后来,索然无味。   本来还怀着点期待,善恶因果,既然没有别人来惩罚作恶多端的荀三,那他就顺水推舟,略施小计。   如果荀三不贪婪,而是直接找到医堂的堂主解“毒”,那还不至于有这样的下场。   现在陶眠从长老、堂主、还有那些弟子的心态上感觉到,桐山派确实像一棵根系被蛀的参天大树。外表看上去恢弘气派,里面早就腐烂了。   不知道这是不是所有修真门派的通病,只要走过百年,开山立宗时祖师爷说过的话,就被忘在九霄天外了。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陶眠不由得想起阿九和他说,祖师像被雷劈了这件事。   看来这也不完全是巧合,或者把它称作一个预兆更合适。   不过桐山派和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缘分,他打算拿了东西就跑路,当自己没来过。   陶眠又以袖掩口,打了个哈欠。   这时他发现,持戒堂门口有人在看他。   是站在队伍最首的两位长老中,年龄更长的那位道嗔长老。   道嗔长老须发皆白,总是笑呵呵的,一副和蔼儒雅的帅老头形象。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树林这边,不像是无意的。   陶眠的眼神好使,他注意到对方的眼角抽搐一下。   又抽了一下。   ……   这是做甚?   陶眠有些茫然,然后,靠着树干的六弟子开口了。   “小陶道长,那老人家在对你抛媚眼。”   “……”   六船向来耿直不调侃,哪怕他说着这样的话,也是用一种实事求是的语气说。   连徒弟都看出来了,对方就是发现了他。   陶眠盘腿坐在树上,两手环在胸前。   脑袋向左歪,老头的眼睛跟着看。   脑袋向右歪,老头的眼睛也追过来。   “……”   陶眠噌地从树上站起来,准备逃走。这时老头插在袖口里面的手拿出来,动作很小地向下压了压,让陶眠不要慌张。   然后他手掌一翻,掌心向上,四指并拢往自己的方向倒了几下,意思是,让陶眠等下跟他过去。   陶眠心想,虽然不明白老头到底什么目的,但他打算先过去看看。   半个时辰后,陶眠就为他这个决定后悔了。 第123章 该怎么让他知道我岁数大   处置完荀三的事情,道嗔长老主动提出让大家散了。   “既然持戒堂已经把事情稳妥解决了,我看我们也不要聚在这里,诸位该忙什么,就去忙什么吧。”   道嗔长老乐呵呵地说。   他是这伙人中辈分最长的,就算是道谦长老也要叫他一声师兄。只要他发话,别人只有点头说是的份儿。   道谦顺着道嗔的话讲。   “刘堂主带着你的人回吧,我和师兄也要回各自的居所稍作歇息,等下还有早课。”   持戒堂的刘堂主连忙应下,恭敬地把两位长老送走。   起初道嗔道谦还是一起离开的,后来道嗔找了个借口,和师弟中途分成两路走。   “道谦师弟,人有三急,师兄我憋不住先走了。”   道嗔这借口找得是真敷衍。   但道谦一脸的理解,毕竟他们岁数都不小了。   “师兄请自便。”   他拱手目送师兄离开。道嗔一开始尚在踱步,走路慢吞吞的,似乎是因为年龄到了,腿脚不便。   等到道谦的目光看不见了,他紧急拐了个弯,健步如飞,完全看不出老迈的模样。   他走得飞快,差点和一人相撞。   那人哎呦一声,不是别的谁,正是赴约的陶眠。   陶眠紧急避让三步,反应极快。   “我还以为是桐山派哪个莽撞的后生呢,”陶眠讶异道,“道嗔长老,一把年纪了,走这么快,容易闪着腰。”   道嗔让陶眠先不要多言,跟在他身后走。他们在一片桐花林之中不停穿梭,最后来到一处雅致的小院。   庭院深深,静谧宜然。周围栽了一圈桐花树,里面还有几簇翠竹依傍。这是道嗔长老在桐山派的起居之所,平日少有人打扰。   道嗔带着陶眠进入。   因为不清楚对方的目的,陶眠没有让沈泊舟和李风蝉跟着他冒险,让他们留在了阿九那里。   道嗔把陶眠邀请过来,来到了屋内供奉神像的地方,递给陶眠三炷香。   “来,年轻人,握好这三柱香,对着神像拜三拜。”   “……祈福?”   “收徒。”   “你要当我徒弟?”   “年轻人很有想法。”   “……”   陶眠起先握着香没有反应过来,等听到“收徒”二字,他大为震惊。   “老……人家,你为何突发奇想,要收我这陌生人为徒?”   道嗔捋了捋长长的白须。   “荀三擅闯持戒堂一事,恐怕和你有一丝干系吧。贫道虽然老朽了,但记性尚可。桐山派……可没你这号人物呀。那么你偷偷潜入桐山派,又是为何呢?”   “我……当然是有我自己的事情。”   道嗔长老笑眯眯的,他的眼睛不大,皱纹挤上去,就把它们压成了两条缝。   “安心,我不会对你如何,也是诚心要收你这个徒弟。   桐山派山下的守山大阵不是摆设,你能轻松地解阵,还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本事很高。   持戒堂外,你施幻术隐匿了三人气息。而且荀三受罚,或许也有你在后面促成。我不会一味袒护本派弟子。桐山派,早就该好好整治自身了。”   听道嗔的话,看来他是对桐山派的很多事情都看不惯,原来这门派里面还有明白事儿的人。   不过陶眠有些纠结。   该怎么暗示道嗔,其实他比他岁数大呢?   “道嗔长老,你要知道,有些事情不像表面上那般简单。就像你现在看到的我是我,但我其实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他说了一长串,仿佛绕口令。道嗔那两道生长得很有自己想法的白眉敛在一起。   “你是说,人不可貌相?”   陶眠连连点头。   “莫非,”道嗔不知道想到什么,更诧异了,“莫非你是女子,女扮男装?”   “……”   陶眠没跟他解释,倒退三大步,退出门外一拱手。   “长老,我还有事,不打扰了。”   “诶诶,留步!方才是玩笑话。”   道嗔又恢复了笑模样。   “你做我徒弟,又不亏什么,而且还是我座下唯一的弟子。我道嗔好歹是桐山派排名第一的长老,连掌门都打不过我。”   “那怎么你不是掌门?”   “我懒,掌门要管许多事。”   “所以门派比试你第一他第二?”   “当然是贫道第二。他是掌门,我怎能盖过他一头?”   好吧,原来比的都是人情世故。   “那我不跟你,”陶眠心想正好让他当个借口,“我要拜师,就拜桐山派第一人,你还差一位。”   他说得不客气,但道嗔并不恼。   “虽然贫道当不了掌门,但可以扶你当掌门。”   “……?”   一听这话,陶眠更是要走了。   他平生最烦之事有二,一是有人给他插旗,二是有人给他画饼。   再说他当人家师父还当不过来,怎么随便出了趟门,就要给人当徒弟了?   见他转身要走,道嗔又开出了一个条件。   “你想要的那块金镶玉项链,我知道它的下落。”   “……”   陶眠止住脚步。   又知道他解了守山阵,又知道他为何要来桐山派……   这老头该不会昨晚全程尾随他们吧??   他转身,眼睛里满是怀疑。   仿佛在看一个变态。   道嗔长老不紧不慢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着耳朵。   “我在这桐山派生活许多年了,这里就算有一只小虫死了,也不会逃出我的耳目。”   “……那我更要跑了,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人知道我闯进来?”   “你完全可以把心放下,”道嗔长老笑言,“这是贫道的独门绝技。”   老头说话半遮半掩,神神秘秘。陶眠又想到他说的,能带他找到那条金镶玉项链。   “你只是要我做你的徒弟,然后争掌门?”   “正是。”   陶眠想了想。   “我有自己的门派,不好再拜你为师。不过,如果你要让我跟人打架,那我行,我不会输。”   他信誓旦旦地说,虽然脱口而出的话很狂妄,但莫名让人会有相信他的冲动。   道嗔长老也让了一步。   “只要你能阻止一人成为掌门的候选人,那么,我也可以告诉你,那件首饰的下落。”   “谁?”   “黄连羽。” 第124章 加量不加价   黄连羽是桐山派二长老道允座下的大弟子。   道嗔长老虽然位于长老之首,但他多年未收过一个弟子,自称有缘人未到。   所以黄连羽这位大师兄只能拜二长老为师。   这件事曾经在桐山派还引起过小小的热议。黄连羽算得上五十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了,上品木灵根,全桐山的上品灵根能有多少呢?   黄师兄起初选择桐山派,也是奔着道嗔长老的名号而来。经历了一年多,好不容易等到长老收徒的日子。他压根没有考虑过其他的长老,直接向道嗔毛遂自荐。   当时的道嗔长老只说了一句——过三年后,再来找我吧。   黄连羽哪里肯等上三年呢。桐山派是大门派,卷得很。他的师弟师妹都拜了长老为师,早早接受更高境界的修习,只有他全靠自己摸索。   这怎么能行?   于是黄连羽认为是道嗔长老不想收他为徒,故意找的借口推脱。他郁郁不平,只好转而拜师二长老。   幸好二长老道允不介意,看他是个可塑之才,把他纳入了自己座下。   现在道嗔和陶眠提及此事,只是叹气。   “他虽有天赋,本心却不稳。这样急功近利,又如何能走得长远?我让他等三年,无非是叫他再修修心,并没有封死他的路。”   道嗔长老对黄连羽的印象并不好,觉得这个弟子急躁。他本来以为,偌大的桐山派,总有比黄连羽更优秀的徒弟。   桐山派的掌门吴正罡前两年就有了选出掌门继承人的意向。他年纪也不小了,还一心惦念着飞升,门派总要有人接手。   掌门之位的继承者一般从长老们座下的弟子中选拔,这是代代相传的规矩。等到了这一代,掌门看来看去,矮子里面挑将军,似乎只有个黄连羽能拔出来。   道嗔长老是个明白人,早就看穿了掌门的意向。但他对这个候选人不认可。   比起捧上一个天赋高的掌门人,桐山派现在更需要行得正。   不然只是在走下坡路罢了。   吴掌门和道嗔长老的关系一般,很多事情,道嗔就算看清楚了,和他说了,他也未必听。   所以道嗔才想起了收徒这事。   但是徒弟又不是地里的白菜,哪有这么容易捡到?   选拔掌门候选人的试剑大会已经开始筹划,道嗔心里急,但他又不肯降标准。   他要求可多着呢,这人最好有天资,有实力,性格还不能急躁,最好再讲点义气。   本来道嗔都打算放弃了,没想到还真有人来了。   是个小贼,趁半夜,开了桐山派的守山阵,大摇大摆走进来。   陶眠听他这么一说,一拍大腿。   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不过他们现在各退了一步,陶眠答应道嗔假装他的徒弟,等到在试剑大会上,把黄连羽干掉就跑路。   如果陶眠拔得试剑大会的头筹,他又放弃了,那第二名也不会递补上这个继承人。桐山派的掌门候选必须是第一。   这次没选出来,最短也要一年后才能召开试剑大会,哪怕掌门在一年内挂了也不行,反正有代理掌门。   掌门候选人是有年龄限制的,这是桐盛老祖定下来的规矩。   陶眠这边答应下来,道嗔则承诺,一定会带陶眠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再送他平安地走出桐山派。   两人就这么一拍即合。   不过,陶眠又想起一件事。   “道嗔长老,你看你,收一个也是收,收三个也是收。”   “……你还要以一带二?”   “友情赠送,加量不加价。”   “……”   道嗔长老无奈点头同意,这下李风蝉和沈泊舟在桐山派也有了合法身份。   陶眠满意了。   事情基本说定后,他拍拍屁股要走人,多留一会儿都不肯。   道嗔在他临走时嘱咐了一句。   “明日桐山派早修,我会把你们三人成为我座下弟子的事情,公之于众。”   “没问题,”陶眠点点头,“要是我没睡过头我就去,睡过了只能劳烦长老帮忙解释一句。”   道嗔倒是好脾气。   “你还是尽量过来吧,也和其他长老的弟子互相认识认识。”   “他们肯定不想认识我,”陶眠龇牙一笑,“认识了就要后悔的。”   ……   回到阿九的院落,陶眠把刚刚发生的事,转告给了另外两人。   “没经过你们的同意,先定了。不然你们在桐山派也不方便。”   想到这里,陶眠忽然看向李风蝉。   “啊,忘了忘了。你是不是已经找好东西了?那你离开桐山派,也行。”   李风蝉的确没有留在这里的任何理由,但回到那个家徒四壁的荒凉地方,也无趣。   爹死了,娘也早走了,现在只剩她一人。   “我跟你们留下吧,长长见识,开开眼。”   白嫖一个长老弟子的身份。   “成,”陶眠点头,“那明日你们去早修前叫我一声。”   荀三被抓走了,陶眠带着徒弟六船,分了他的两个屋子住。   李风蝉和阿九住在一个院儿。   沈泊舟来到隔壁之后,终于等到和师父独处的机会。   “仙人师父,这样真的好吗?”他做事喜欢瞻前顾后,总觉得他拜陶眠为师,现在又和他成了师兄弟,有点魔幻。   陶眠摆摆手。   “没事,反正都是假的。再说了,你我看着像同龄人,和别人说我是你师父,人家还不信呢。”   李风蝉在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师徒身份之后就非常惊讶。陶眠看上去太年轻了,而且性格比沈泊舟外向,要说沈泊舟是他师父,那李风蝉可能还更信一些。   “以后咱俩各论各的,”陶眠躺在榻上,把他昨晚扎进去的匕首拔出来,一脸轻松,“你管我叫师父,我管你叫师弟。”   “……”   他算看出来了,小陶仙君现在已经不满足于找水生天,他更想赖在这里玩。   道嗔长老说到做到。在隔日桐山派早修时,很少露面的他突然现身于演武场。   吴掌门已经提前一晚知道道嗔收徒的事了。他虽然介意对方在试剑大会临近的时候临时收徒,但又不能说什么。   吴掌门脸色有点黑,清清嗓子,演武场的弟子们顿时安静下来。   “众弟子静听。道嗔长老将于今日召开收徒仪式,请桐山派上下同道做个见证。”   然后他转头看向笑眯眯的道嗔长老。   “长老,请弟子出来吧。”   道嗔环视一周,没看到人,估计是睡过头了。   他在心里一叹,正准备直接报名字,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掌门,长老,我们来了。”   回话的人是沈泊舟,李风蝉在旁边,他们中间拖着因为早起半死不活的陶眠。   弟子们都看呆了。 第125章 开饭   道嗔长老的弟子人选一直是桐山派的热门话题。   毕竟是长老中的首席,又眼光高,哪怕让弟子的席位空缺,也绝不肯降低标准。   宁缺毋滥。   道嗔几十年不收徒,桐山派的人以为他都要放弃了。   没想到人家闷声搞个大事情,不收则已,一收就收仨。   三个年纪相仿的青年出现在演武场的正前方,唯一看上去比较有天赋的,竟然是沈泊舟。   他看起来是最正常的一位。   剩下的二位之中,李风蝉对于个别弟子而言不陌生,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道嗔竟然会收她做弟子。   在这些认识李风蝉的弟子中,几乎每个都不肯接受这个事实。李风蝉的修真天资相当平庸,没有什么可取之处,至少在他们的印象中是这样。   何况她的身份太别扭了,亲生父亲在和桐山派的二长老道允比试之后大败,郁郁而终。按理说,桐山派跟她应该还有仇。   那她怎么会选择拜入道嗔座下?   至于中间的那位,就更离谱了。他好像没骨头似的,被一左一右两个人架着胳膊,脑袋深深地低下去,脸都不露,整个人瞧上去无精打采,仿佛随时要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   “……”   道嗔长老收他这样一摊烂泥似的人当徒弟,该不会是为了羞辱其他桐山派弟子吧!!   弟子们的脸上纷纷露出不平之色。   这其中,最郁闷和不满的要属大师兄黄连羽。   作为上品木灵根,黄连羽从小就展示出非凡的才能和潜力。他出身于修真世家,从曾祖父那辈开始,家族在修真界就已经赫赫有名了。   在拜入门派之前,黄连羽专门叫人搜集了大量的信息,只为给自己挑个好的老师。他听闻桐山派的大长老道嗔道法高妙,一手《桐山六式》所向披靡。黄连羽仰慕道嗔的才华人品,这才在一众门派之中选择了桐山派。   明明他有更多的选择。   可道嗔长老竟然拒绝收他为徒,黄连羽至今仍旧无法接受这件事。他不明白,凭自己的出身、资质、勤奋,道嗔到底有哪里不满意?   现在道嗔收徒了,竟然还是这样的三个水货,黄师兄的后槽牙都要咬碎。   身后的师弟师妹们已经在小声议论。   “大长老终于要收徒了?”   “不会就是这三个人吧……”   “看起来都好愚笨啊,道嗔长老放着自家门派的黄师兄不肯收,从哪里捡来这三个没人要的货色?”   “嘘!小声点。没看到黄师兄的脸色已经不对了吗!”   “左边那个高个子青年还好说,李风蝉也勉强算上……但是中间那个半死不活的又是怎么回事!道嗔长老竟然收这样的人为徒?他是救过长老的命吗?!”   “或许大长老和他有什么特殊的缘分呢……”   “少扯了。啥缘分能做到这地步啊?收徒收得稀碎,我看大长老要晚节不保咯。”   弟子之中,说闲话的有之,看热闹的有之,总而言之是没有一个能对这三人服气的。   甚至有弟子主动开口问。   “弟子冒昧,但心中实在困惑。敢问大长老,这三位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让长老您刮目相看呢?”   这位弟子估计是黄师兄的粉丝,察觉到大师兄周身的气压一低,也为其感到不值,这才逾越了规矩,主动来问。   吴掌门虽然对于大长老收徒这件事也颇有微词,但门内的规矩不能乱。这弟子说话的语气冲得很,简直称得上以下犯上。   吴正罡吹胡子瞪眼睛,打算训斥弟子两句,却听道嗔长老呵呵两声笑,似乎并没有被对方激怒。   “这三位小友是我在山下闲逛时遇到的,彼此认识一番,极投眼缘。一晃儿我的岁数也不小了,总该为自己选个合适的传人。我看他们很好。”   道嗔长老对三人的袒护是显而易见的,这样的态度让其他弟子更感到不公。   凭什么他们只是陪长老聊聊天,就能轻而易举地获得门内弟子梦寐以求的长老真传一位!   黄连羽的眉头越皱越紧。   因为道嗔没有来由的袒护,弟子们有些不平。有个身材魁梧的男弟子上前一步,对掌门和长老分别施加以一礼,才说话。   “掌门、长老,弟子李昌化,斗胆与几位同门讨教一番。”   李昌化是持剑堂的弟子,在门派内小有名气。他进入桐山派的时间还不满一年,却已经显示出自身的能力。假以时日,待到长老收徒之时,必然会有他的一席之位。   和黄连羽一样,李昌化同样是名门之后,只不过没有前者的家族声望高。   桐山派内存在着不少像他们这样的望族后代,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极其复杂。往往很简单的一件事,几个弟子和其背后的势力一掺和,就把水搅浑了。   桐山派走到今天这步田地,积重难返,也有这部分的原因。   李昌化站出来要“讨教”,其实就是在挑衅。吴掌门心里烦得要命,但他又不能得罪他背后的家族。   他看了眼道嗔长老,道嗔长老则去看那要死不活的年轻人。   对方一袭槿紫色的衣服,虽然没什么刺绣纹样,但明白人看质地,就知道这袍服价值不菲。   可惜穿的人漫不经心,弄出许多褶皱,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大概是清早出门太匆忙。   众目睽睽,桐山派几百号弟子盯着台前的他们三个,这人还能闭起眼睛打瞌睡,可见他有多么沉得住气。   道嗔长老见陶眠未醒,转头瞟了沈泊舟一眼。   沈泊舟会意,低头,在陶眠的耳侧轻轻说了句——   “开饭。”   “!”   小陶仙君瞬间睁开眼睛。   “……”   虽然料到如此画面,沈泊舟仍然有片刻的沉默。   好吧,不管用什么办法,醒了就好。   陶眠醒来的那一刻,略显迷茫。   他这是在哪儿?   好多人啊。   他环视一周,视线掠过怒目的吴掌门,笑呵呵的道嗔长老,几百个傻里傻气的弟子,还有个最楞的,站在最前面。   陶眠困惑。   “这是在干什么?做早操?那位高个子的仁兄,你站第一排,是有自信跳得比别人好吗?” 第126章 你要牢牢记住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李昌化有点暴躁,这人从一开始过来就打瞌睡,无礼又无耻,现在还在这里对他出言不逊?!   “这位师弟,”李昌化忍着脾气,不想让自己过于失态,“我是持剑堂的弟子李昌化,比你早拜入宗门一年。按规矩,你该叫我一声师兄。”   陶眠没理睬他,而是看向道嗔长老,眼睛里有怨气。   “长老,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都拜入你这大长老座下了,难道我不是大师兄?”   说着说着,他开始唉声叹气。   “唉,来你们这桐山派就没好事。我在外面都是做人家师父的,现在连个大师兄都做不成,竟然还要当弟弟。”   陶眠说话可不客气。桐山派待他无礼,他也没必要给什么好脸色。   这可不是他心高气傲,故意甩脸子。别说什么李昌化、黄连羽,哪怕是吴正罡本人,在长生的仙面前,也算不得什么。   仙人在桃花山待久了,偶来人间走动一趟,见块有花纹的石头和蓝翅膀的蝴蝶都新鲜。   桐山派在仙人眼中,和石头蝴蝶没什么区别,只是他漫长仙途中,驻足歇息时的片刻消遣。   陶眠这么明显表现出来的不悦让李风蝉有些惊讶。尽管相处的时间很短,但陶眠给她的印象是好脾气的人。偶尔嘴欠,却也温柔可靠。   沈泊舟倒是见怪不怪。   拜入桃花山的弟子各个神通广大,对陶眠这个当师父的,不管嘴上怎么嫌弃,心里都是尊敬的。   管你是什么宗主皇帝掌门,到桃花山还不是得乖乖烧饭劈柴。   这样身份地位的人,都要顺着陶眠的脾气来,更别说区区几个修真界的名门望族之后。   仙人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   陶眠本来被迫早起,脾气就躁。但前来叫他起床的是沈泊舟,他不愿对自家徒弟发脾气。   可换了外人,就不一样了。   李昌化显然被陶眠不屑的口吻激怒了。他的面容抽动两下,一手按在剑柄,已是随时准备好狠狠教训这“新弟子”的姿态。   “看来新师弟还不懂我们桐山派的规矩,不如就让师兄我代劳,好好地教教你!”   “这位‘师兄’,”陶眠打了个哈欠,“那你小心点,别闪着老腰。”   李昌化已经被气昏了头,不顾掌门和长老尚在,拔剑攻向陶眠。   陶眠没有出手,他出了一脚。   这一脚,脚尖踢在沈泊舟的佩剑霜寒的剑鞘之底。霜寒从剑鞘中飞出,在半空中游走一圈,寒意凛冽。   或许是故意的,那剑堪堪擦过冒然冲上来的李昌化的鼻尖,让他顿时感觉半张脸要被冻僵。   霜寒带来的寒意是从人的骨子里面钻出来的。   如果说绣雪剑出鞘,是纷纷鹅羽漫布,月照一天雪,那么霜寒剑则是霜降绝行人,万物刹那萧瑟。前者的声势浩大目眩神迷,后者则令人通体如坠冰窟。   霜寒剑现身,连嘈杂的演武场都为之静寂一瞬。   那剑自动飞入了主人的手中,沈泊舟握住了剑柄的那一刻,还有些无所适从。   “小六,”他听见陶眠在他身后压低声音开口,“言传不如身教,我想到一计,能让你更好地领悟剑意的流动。”   陶眠这是要把李昌化当作教学陪练,给徒弟好好上一课。   “从现在开始,只管握紧你手中的剑。”   沈泊舟遵从师父的话,将自己的武器牢牢握好。   对面的李昌化终于从刚刚的失神中,重新找回自己的意识。   好险。   那柄剑几乎要在瞬息之间,夺走他反抗的能力!   这下李昌化也不敢随便地看待他的敌人。虽然他针对的目标是陶眠,但此刻,拦在他面前的,还有沈泊舟。   沈泊舟深深地吸气,回忆过去师父教过他的,不管要用什么武器,使什么仙法,先气沉丹田,让周身的能量全部凝聚在一处,莫要分散。   李昌化起手了。   他用的是重剑,不求灵活,但每一剑挥出来威力巨大,地动山摇。李昌化凌空竖斩,一股沉重的剑气仿佛把空气都要分开,演武场的地面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   那剑气直逼沈泊舟的方向,但他的脚步没有乱。虽然功夫不深,沈泊舟却有着随时能够镇定下来的力量,不论他面对的是什么敌人。   剑带着他的手动了。   只见霜寒在半空中轻盈地划出一道弧线,仿佛立起了看不见的屏障,将对方那沉重的一击轻飘飘地化解,四两拨千斤。   围观的众弟子惊讶不已。   刚刚发生了什么??   李昌化的重剑在桐山派极为出名,他挑战过很多人,每每对方要被他的剑打得七零八落,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但是对方竟然这样轻描淡写地拆解了李昌化的致命一招?   有弟子看就看吧,嘴还不闲着。“致命一招”脱口而出,被陶眠听见了。   小陶仙君眉眼染着笑意。   “哎呀,这还算致命一招呀?”   他连手指都没有动,只是眼帘轻轻抬起,沈泊舟手中的剑又动了。   这次是他主动发起攻击。   他单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执霜寒剑,剑尖上挑,一股灵力于其上凝结,集中,再汇入空气中。   无形的涟漪荡起,弟子们或许看不见,但道嗔这样道行高深的修者看得真切。   那是极为精纯的灵力!   某一瞬间一片寂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下一刻,自半空突然爆发出一道极其震撼的力量,直指对面的李昌化,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这一招别人不熟悉,但沈泊舟却烂熟于心。   这是“澜起”,他在桃花山反反复复练习,却始终不得要领的第一式。   原来这普普通通的基础式,竟然也能拥有如此巨大的威力!   陶眠仿佛看穿了六船心中的惊讶,他轻轻地笑了。   “徒弟,这第一式‘澜起’如何而起,你要牢牢记住此刻的感觉。接下来,师父要教给你剑法的第二式。” 第127章 冰夷二式   澜起作为基础式,并不是因为它的剑招简单。   它是一个开端。   《冰夷六式》的所有剑法都是从澜起派生而出的。这一起手,周围的气其实已经被执剑者的剑势扰乱,只是因为剑尖打出去的灵气无形,才会误认为一切没有改变。   如同一颗石子落入湖泊,看起沉没无踪影,实则水面的平静早被打破了。   对手已然身处局中。   仅第一手,李昌化就被打掉了七分的气焰,这还是在陶眠没有下死手的情况下。   陶眠当然不想让对方这么快就被击败。   怎么也要容他把第二式教完吧!   好的老师常常有,这么耐打的陪练可不是经常见。   李昌化其实已经感受到双方实力的巨大悬殊,作为当局者,他更能直观地体会到方才那一式的威力。   现在他最好的做法就是立马认输,承认自己比不上对方。   但是当着这几百号人的面儿,他这个先挑衅的人却败了,要桐山派上下怎么看他?同门会如何议论他?   李昌化接受不了这刺激。   被打得灰头土脸,还是当众服输,他选择前者。   搏一搏。   他重新举起了剑。   陶眠就知道他这死犟的脾气,不会轻易服软。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依然站在沈泊舟身后。   “小六,你要看好他的剑气走向。我教过你。”   陶眠在沈泊舟后面轻声开口,这声音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   沈泊舟点点头。   虽然没有办法在剑技上有所精进,但经过他的不懈努力,现在五感较之从前已经大有长进。   在山里时,陶眠专门训练过他。   就像当初那样,小陶仙君将一缕灵力注入他的眉心,让他闭上眼睛,一边跟随灵力神游,一边说出所见所闻所嗅所感。   雨。潮湿。   狭窄的青石板街。屋檐滴水。   油纸伞。青色的裙摆。   一位妙龄少女穿雨而过,步履匆匆,手上还拿着一柄未打开的伞,看不清她的面容,被伞遮住了。   这时陶眠把手收回,含笑望着缓缓睁开眼睛的六弟子,在自己的左眉上方轻点。   小陶仙人说他看见,那女子这里有颗明显的痣。   果然师父还是师父。   沈泊舟现在集中精力,眼神静静地望着对面的李昌化。   等待着对方主动出击。   李昌化似乎被刚才那一剑打出了阴影,这次给自己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挥剑而来!   这一手要比刚刚更加复杂,重剑提起的同时风沙四起,让人在视物时变得困难。沈泊舟下意识地要闭眼,陶眠的声音却如同檐下风铃,自身后响起。   “小六,睁开眼睛,你可以看到的。”   沈泊舟最听师父的话,虽然狂风把一切吹得凌乱,飞沙争先恐后地要钻进他的眼球,他依然张着双眼,力图看破对方的剑势。   他看见了。   风沙阻碍了视线,但也把剑气的流动,彰显得明明白白。沈泊舟看见了一股逆着风流动的气,从下自上,凌空而来,随即又跟了一剑,这一剑是横着挥出的。   两道剑气一前一后,方向不一。沈泊舟回了师父的话。   “小陶道长,我看清了。”   “很好。”   陶眠对于徒弟的进步素来不吝啬夸奖,他再次操纵着六船手中的霜寒。   一剑寒乍起,一剑霜意生。   这次的起剑手法和之前有明显不同,霜寒剑在半空画了一道不封口的圆弧,很小,大约只有盘子的尺寸。   而这圆弧显形后,却越扩越大,渐渐能囊括一人站立,再继续外扩。   霜寒剑尖始终保持在同一个位置,源源不断的灵力荡涤,连绵的灵波自剑尖而出。   众人还不明白沈泊舟的剑为何如此,但很快,当李昌化攻过来之后,他们顿时明白了。   沈泊舟的身体动了。   只见他手中的剑在半空中状似随意地点了两处,自那两点,突然爆发出两股极刚极猛的剑气。那两道剑气如同有强大吸力的深潭,将李昌化先前挥出的那两剑蚕食鲸吞!   而随后而至的李昌化骤然感觉到自己仿佛进入了一片看不见的泥沼。他明明能看得清对方的位置,但脚下却怎么都靠近不了,双腿和躯干如同被水鬼沉沉地拖拽,让他差点两膝一软跪了下去!   原来那起手的“圆弧”,已经变成了一方灵力遍布的沼泽。只要误闯此地者,就要遭遇被吞没的命运!   李昌化咬牙坚持不跪,好在他的手臂还能自如活动。他奋力地举起重剑,再下劈。一柄剑却轻松地抵住了重剑剑刃。   沈泊舟的眼底没有情绪,对视之时,李昌化看清了那双眼。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被高高在上的神像睥睨。   这双眼不该出现在这样年轻的一个人身上。   他愣了一瞬,剑变得迟疑。这时沈泊舟握紧的手轻轻一转,霜寒剑身紧紧贴着重剑的刃。   他又一次听见了陶眠的声音。   “小六,这冰夷二式,是对付多人的一招。虽然眼前只有这愣小子一人,但为师也为你演示一下。”   沈泊舟不由得屏住呼吸。   两人交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一刻的寂静显得尤其突兀,弟子们纷纷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一秒。   陶眠背在身后的其中一只手,手腕上折,四指并拢轻抬。   下一瞬,演武场台前骤然生变!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突然多出了数十个灵力爆破的点!身处在其中之一的李昌化惨叫一声,被强大又集中的力量击倒。而站在最前排的弟子们也是倒霉至极,有四五个竟也被卷入其中!   吴掌门和道嗔长老见势头不对,纷纷展开结界保护场上的弟子,但是出手的时候就已经不算及时了,那些被波及到的弟子正躺在地上哀哀嗥叫。   至于身处在核心的李昌化石最惨的一位,他已经被灵力震晕,不省人事了。   桐山派从掌门到弟子乱成一团,陶眠还在悠闲地给自家徒弟传授秘籍。   “一剑成圆,沼生其间。囿于此沼者,足陷身坠,不得自由。徒儿,这便是第二式——沉沼。” 第128章 我也不瞒你   早修闹出了大乱子,医堂堂主于莲生又被弟子请来,一脸的烦躁。   前几日凌晨折腾一通,昨晚又出了趟门,好不容易回到医堂。他刚躺下没多久,就被院内的喧哗声吵醒。   “于堂主!出事了!掌门有请,请您快随弟子前往!”   那一刻于莲生暴躁得想把医堂拆了。   好说歹说,连哭带求,小徒弟终于把于堂主请到演武场。   于莲生的开场白依旧简洁明了。   “谁死了?自己报。”   伤者还在乱叫唤,于是带领于堂主前来的小徒弟开始叭叭叭地报名字。   于莲生提着药箱子上前。   路过时才发现旁边站着的,除了一脸衰样的掌门,还有笑眯眯的道嗔长老。   于莲生的眉毛皱在一起。   “长老,怎么又是你。”   “有劳于堂主。”   道嗔没多解释,只是很客气地回了他的话。   于莲生懒得管闲事,直接蹲下,脚边就有个在吱哇乱叫的弟子。   “别叫了,又没有伤得多重。”   “堂主,弟子是不是要死了……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   “演点好的。你明明伤的是手。”   “……”   弟子眼睛一闭,就当自己死了。   于莲生治了两三个人,发现他们身上的伤都不算严重,而且应该出自同一人之手。   至于晕倒的李昌化,他看起来伤得最重,但等于莲生亲自上前查看之后,发现对方只是被震晕的。   也可能是精神上受了什么巨大打击,情绪起伏比较大,就失去意识了。   总而言之,造成这一局面的人,应该是个本领很高,但又本性纯善的人。   于莲生见过的病人和死人都不少,他有经验,不是胡乱下的定论。   ……   桐山派烂到如此地步,还有这般厉害的好人?   他一面从药箱子里面取出一只醒神的药瓶,隔空放在李昌化的鼻子底下轻轻晃动,让药草气味散发出来。   一面抬头环顾,寻找着他心中猜测的那个人。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沈泊舟,是个生面孔,手中的剑刚刚归鞘。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这个淡定的青年。   但他的视线一拐弯,又在沈泊舟身后,看见了懒散的陶眠。   在于莲生的眼中,这人比刚刚的青年看上去还要年少,两人的相处很随意自在,有点像兄弟,但长得又不是很相像。   那个后来出现在视野中的年轻人好像对什么事情很不满,正在和面前的青年抱怨。   后者耐心地和他解释了两句,对方却依旧不高兴。   青年思索片刻后,又说了一句什么,那年轻人脸上的郁闷一扫而空,眉开眼笑起来,如同春日的冰水消融。   果然还是兄弟吧……   至于旁边的少女,一直站在两人旁边,距离稍远一些,似乎并没有另外两人之间的熟悉。   她听着二人的对话,也说了句话,表情有些无奈。   于莲生盯着那少女的面容看了一会儿。   好像有点眼熟。   但想不起来名字来历。   陶眠他们三人其实没有说什么重要的话题。   他不高兴的原因是,早修耽搁了太长时间,早饭都赶不及吃了,他很饿,还困。沈泊舟劝了两句,说等下可以下山去买早点,或者早些用午膳。   但陶眠依旧觉得桐山派的人真是耽误正事。   正事就是吃饭。   李风蝉在旁边给他提供了山下几家卖早茶的酒楼,沈泊舟说,等会儿就跟陶眠一起去。   陶眠这才重新打起精神。   三个人与桐山派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屏障。就算那边山门炸了,他们还有闲心讨论早饭吃什么。   哪怕炸山门的就是他们几个罪魁祸首。   吴掌门是又气又无奈,这李昌化挑衅就罢了,那你要打赢啊!现在被人揍得跟孙子似的,还在这里装死。   道嗔长老比陶眠他们心更大,他带了三个捣乱分子进山,还能从容地跟吴正罡说笑。   “掌门莫急,这不是还没死吗?”   “……”   吴掌门把脸转过去,转到道嗔看不见的地方,吹胡子瞪眼。   弟子们也是久久地无法回神。如果不是道嗔长老明白地说了,这三个是来拜师的,他们还以为这是要砸场子呢!   大师兄黄连羽的心情也极为复杂。或许其他的弟子以为,刚刚都是沈泊舟一人做的。   但他分明看见,沈泊舟身后站着的那位闲适的修者,在对方的剑起时,他的手也随之而动。   那人并不简单。   本来以为道嗔长老收进门的是三个草包,没想到对方真的有两下子,这让黄连羽产生危机。   二长老,也就是他的师父道允,早已和他提过了。掌门有选接班者的意图,这个位子最有可能就是他的。   放眼整个桐山派,几乎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现在这句话前面要限定个“过去”。   他必须要在试剑大会上胜出,这不仅仅是为他自己,也是为了回应道允长老的期许。   道允早就看不惯道嗔这个游手好闲的老头占据长老之首的位置。他要他的弟子登上掌门之位,然后,把桐山派的天换一换。   然而试剑在即,道嗔竟然真的找到了天资这样高的弟子。   这件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黄连羽暗暗咬牙,悄悄从人群中退出来,转身往师父的别院走。   这边陶眠也着急,他还要跟着小风蝉和小六去吃早茶呢。   于是他扬声对道嗔喊。   “长老,下不下课啊!再拖堂,我就赶不上吃饭了。”   道嗔让他稍等,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吴正罡。   “吴掌门,我收徒一事,就到此结束吧。徒弟顽皮,多呆一会儿都不肯。”   吴正罡的面色比锅底还黑,但他又不好说出什么阻拦的话,只是叫陶眠他们三个不要惫懒,平日必须按时上课,规矩和其他弟子一样。   “那是当然的。”   道嗔长老提三个徒弟应下。   等陶眠挥挥手,都要和他们道别了,吴掌门才想起一件事。   “等等,还不知道你那徒弟叫什么名字。”   道嗔的笑意一僵。   他转过头。   “徒弟,你叫什么名字?”   陶眠也没隐瞒。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吴老二,道长叫我小吴就行。” 第129章 有被晦气到   桐山派大长老道嗔座下新增弟子有三:沈泊舟、李风蝉——   和吴老二。   回想当时,乍一听这个名字,吴正罡吴掌门的鼻子险些气歪。   “你你——”吴掌门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这是什么名字?”   陶眠很理直气壮。   “咋了,我娘起早贪黑起的名儿,掌门你不满意?”   “你起这个名字,好像跟我有什么亲戚关系似的。”   “这话可不能乱说,保不准真的有呢?”   “?”   吴掌门一挥袖子,气恼地离开了,飞起来的胡子每一根都在彰显他的脾气和坏心情。   陶眠倒是心情不错,甚至在偷偷乐。   道嗔瞥见他的神情,暗叹一声。   “吴掌门心不坏,你又何必这样戏弄于他。”   “我没啊,”陶眠眉毛扬高,腰板挺直,“我真的叫吴老二。”   “好吧,小吴。从明天开始,你要和大家一起上早修、习剑、打坐、诵经。”   陶眠越听越皱眉。   “好麻烦。长老可不可以和吴掌门说说,让他把试剑大会早些开?”   “已经够早的了,就在两个月之后,旁的弟子日夜准备都来不及呢,你还嫌慢。”   “我着急啊。”   道嗔长老从没有打听过陶眠的来历,他想,就算问了对方也不可能如实相告。   看对方肆无忌惮的性格和随便指使人的习惯,起初道嗔以为对方是从哪个修真世家偷偷跑出来的小少爷。   但他的实力和功底又绝不会是短短一二十年就能积淀出来的。   道嗔长老不是什么没见识的修真小白,到了这把年纪,对方一起手一挥剑,他就能大致摸出底细来。   只是陶眠,他还真看不清。   其实他可以去问那个人,但那人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要人猜猜猜的,也比较烦。   道嗔长老又在心里叹了一声。不知是否年纪大了,他近来时常叹气。   “你很有趣。如果夺得试剑大会的第一名,你就是掌门候选人了。除非后来再有挑战者,否则,掌门的位置迟早是你的。   但你对这个位子似乎不在意。”   “我在意啊,”陶眠道,“如果不是有更好的选择,我肯定会在意。”   他不好跟道嗔长老明说,他在家是有一座仙山继承的人,根本看不上桐山派的地盘。   何况桐山派的事儿,复杂着呢,他可不想被拖入这滩浑水之中,沾得一身泥。   道嗔长老听他嘴上说着“在意”,表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也笑了。   “看来是桐山派留不住你这外来的客。罢了罢了,我也不再多言,否则你要烦的。   桐山派管教弟子甚严,课业是缺不得的。不过,我可以为你想个办法,让你躲几天清闲。”   “是何办法?”陶眠的眼睛一亮,“长老别卖关子啦,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   李昌化在医堂昏迷三日之后醒来。   其实他身上的伤不重,但心里的伤重。他被陶眠联合沈泊舟狠狠打击一通,不但失了面子,甚至对自己的水平也产生怀疑。   怎么会毫无还手之力呢?   唉!   李昌化在梦中都要重重叹气。   三日后的一个清晨,他终于从连连的噩梦之中醒来。   睁开眼睛。   窗外天光朦胧,晨间的清凉气息入窗,叫人神清气爽,此时还未到日头升起的时分。   李昌化试着动了动手臂,有些口渴。   他注意到自己是在医堂的一间客房休息。因为平时修习练剑大小伤不断,所以门内的弟子对于医堂都比较熟悉。   房间内还有另外的呼吸声。   李昌化现在躺在一张窄窄的竹榻上,房内还有一张拔步床。   那呼吸的声音就是从床内传来的。   李昌化有点奇怪。   现在又不是什么斗法大会召开过了,医堂应该没有那么多的伤患才对,床位不紧张的。   那怎么会让他和另外一人住在同一间?   李昌化想要坐起来,看看对方到底是谁。但他因为躺得太久,身子发麻,第一下竟然没能顺利起身,还不小心碰掉了旁边的药瓶。   药瓶碎了,也惊醒了床帐内的人。   那人披衣起床,撩开帷帐,打着哈欠来到李昌化的竹榻边。   李昌化躺在榻上,一张熟悉但可气的笑脸出现在上方。   “哎呀,李师兄醒啦?”   “……”   李昌化有被晦气到,巴不得自己再昏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   他对陶眠怒目而视,后者懒洋洋的,又伸了个懒腰。   “师兄这话说的,这几日可都是师弟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寒心,太寒心了。”   “……”   李昌化真的想说一句晦气,真晦气。   他虽然半截身子还在麻,但坚持要起床。   “我好了,我可以回持剑堂了。”   “不,你没好。”   陶眠又把他按回去,一本正经地说话。   “师兄你可不能好,你要是好了我还怎么逃……我还怎么照顾你?”   他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但李昌化琢磨过来了。   “你用我当借口,然后逃掉早课??”   “也不止早课吧,”陶眠说起来完全不心虚,甚至掰着手指头给他数,“还有剑法课、法术课、诵书课……”   “……”   李昌化更得起来了,绝不肯让他如意。   “我要向长老和掌门揭发你!”   “歇歇吧你,”陶眠撸起一只袖子,手掌立起,“要不我再帮帮你,让你多躺几天?”   “……免了!”   “哎,师兄可千万别跟我客气啊!我很乐于助人的!不信你问问其他人,我吴老二绝对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   李昌化搂过旁边的被子,把头一蒙,眼不见心不烦。   在陶眠的精心照顾下,李昌化的心病更严重了。   于堂主来诊治时,把着李昌化的脉,感受到凌乱的脉象,心底纳罕。   “怪事,用的药也没问题啊,怎么这心疾越来越难解?”   罪魁祸首就站在于莲生旁边,笑意盈盈,还在跟瞪着他的李昌化说。   “李师兄,你心态要好啊,平平淡淡才是真。”   “……”   李昌化顿时感觉自己的病情恶化了。 第130章 吾师吾徒   陶眠仅剩的良心似乎被李师兄的惨状唤醒了。   又过了三日,终于,李昌化从医堂走出来。   其实这后面是道嗔长老替他说话。道嗔找来陶眠,说他拖拉太久也不好,现在的小李看着比他还老。   “那好吧,”罪魁祸首还答应得很勉强,“那就让李师兄出院吧。”   可怜的李昌化总算能恢复到正常人的生活。   吴老二搞人心态有一手。   不能用照顾病患做借口了,陶眠只能跟着沈泊舟和李风蝉一起去上课。   李风蝉对于学东西这件事不排斥,相反,她还很感兴趣。   至于沈泊舟,就属于班上学习最好又认真的那种类型,每次上课都要记笔记,桐山派请来的教书先生都很喜欢他。   陶眠其实不想学的,但道嗔长老告诉他,如果门派弟子不好好听课,被先生或者师傅多次报给掌门,那就要被逐出师门。   道嗔长老说这话的时候,陶眠正在上一节教剑术的课。因为沈泊舟在之前和李昌化交手时展示出来的惊人剑术,目前剑法师傅还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天才”,只是让他自己练练。   陶眠在偷懒,沈泊舟却练得很用心,动作都对,但收效甚微。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烈日下面静静地站着,眼睛望向手中的剑,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见小六这副模样,树荫下站着和道嗔说话的陶眠,突然沉默了一会儿。   他做师父,可以像上次那样,用自己的力量,让沈泊舟在所有人面前大放异彩。   但六船的心像一面镜子,他时时映照己身,审判着自身的一言一行。   他绝对不会想要这样虚幻的声誉。   “小吴?”   道嗔长老唤了身边的人一声,后者良久才开口。   “我知道了,长老,我会好好上课的。但你也要遵守诺言,等我夺得试剑大会的头筹,我要见到那块首饰。”   他的语气难得如此严肃正经,道嗔也不由得变得郑重。   “当然,这是我们之间的承诺。我道嗔一言九鼎。”   既然答应了,那就要好好做。   于是陶眠现在就在荀三的院子里,埋头苦抄笔记。   他为什么要抄笔记,这事儿还得说到桐山派的某位杨姓先生。   这位杨先生是教授和历史相关的内容,主要讲修真界的各大门派如何兴起、繁盛,又走向衰落。   杨先生对学生要求很严格,而且时不时还要抽考,如果不及格,他就要和掌门打小报告。   上次陶眠就已经被他报告过一回,很烦。   陶眠没有办法。这几天他曾经尝试过用自己的手段来找到水生天,那只小小的金鼻虫早就醒过来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金鼻虫来到桐山派后,一直在原地打转,从来没有向某个方向爬。   它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对水生天气息的明确感知,只能模糊地确定一个大致的方位,但不能精准地找到它。   陶眠的心里也疑惑。   金鼻虫是正常的,没有生病,薛掌柜也不会拿假货来胡弄它。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或者是水生天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有人故意不让陶眠找到它。   水生天应该是相对稳定的东西,不可能短短几日就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所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谁在阻挠?   陶眠其实有个人选,但对方的目的,始终不是很明白。   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不是一个人,偶尔对话时,会产生困惑和错觉。   总而言之,陶眠暂时还走不了,只能依赖这位道嗔长老,暂时相信他的承诺。   想要留在桐山派,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于是陶眠现在在恶补功课。   他手中抄的这本就是沈泊舟的笔记,很难想象,哪怕当师父了,还要补作业。   抄着抄着,陶眠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凶狠,恨不得把本子吃了。   沈泊舟就在他旁边喝茶,陶眠看他如此悠闲,气儿不打一处来。   “小六,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暗爽?师父变同窗!”   “没有的事儿,”沈泊舟给他也倒了一杯凉茶,“师父,天气燥热,消消火。”   “不喝不喝。”   “要不我代你抄一会儿?”   “……你抄又是你学会了,先生下次考试,我还是不懂!”   沈泊舟思索了一下。   “要不师父自己琢磨个办法?等下次杨先生抽考,你背着他,来抄我的?”   “小六啊小六,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也冒坏水……   这么好的主意怎么不早告诉我?我抄得手都酸了!”   陶眠说得理直气壮,光听他前半句,还以为他有多正直,要抵制不良考风呢。   沈泊舟笑了,他笑起来也是十分克制的。   “那就先和师父这样约好了。师父歇歇吧,我来学就好。”   有徒弟代劳,陶眠终于可以开摆。   果然,有了沈泊舟的帮助,下次抽考陶眠很顺利地过了。   杨先生估计很早就听说他连掌门都敢顶撞的恶名,每次检查他写的东西都要格外仔细。   陶眠咬着毛笔的笔杆,笑呵呵地等着先生检查。   “怎么样,先生,我是不是答得特别好,特别对?”   杨先生胡子都吹起来,拿他又没办法,只是“哼”了一声。   然后叫大家把今天要讲的书翻开。   陶眠的书本都是沈泊舟帮他装的。先生要讲新内容了,沈泊舟趁着老先生转身看不到,把书册塞给陶眠。   一本蓝色封皮的新书,是线装的,随手一翻,里面密密麻麻排着墨字。   陶眠把书册随意地翻开,恰好翻到了先生要讲的那一页。   书册分为左右两边,左边有一画像,右边才是文字。   陶眠的眼神瞬间被画上的人吸引了。   那是一位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眉眼如远山黛墨,气质脱尘。他的神态沉静,眼神望着书外的人,那目光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落到了仙人身上。   先生老迈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诸位静听。今日,咳,我们要讲青渺宗。青渺宗自开山之日起,到如今已有数百年。这期间,五代宗主顾园为宗门的兴盛之业,呕心沥血,贡献良多……”   顾园。   我的大弟子。   现在人人都在传颂你的当年。   人间别久不成悲。 第131章 宗门是如何建成的   青渺宗建立宗门有百余年。开山祖师爷青檀道人于九十岁高龄开山立派,一百二十岁时仙隐无踪。   所谓仙隐,和得道成仙还略有不同。   飞升成仙要经历天劫,而仙隐则意味着某位法力高深的修者看破世事红尘,在人间隐匿了自己的踪迹,从此世人再也无处寻。   据说青檀道人是泛舟江上之时,顺流而行,逐渐消失在茫茫天际。   杨先生讲到这段,陶眠还在心里想……   这难道真的不是老头出门瞎溜达,然后走丢了吗?   青渺宗的第二代宗主是青檀道人的师弟,道号为青归。青归道人是个闲散又不爱管事的人,他坐上这个位子纯属被逼无奈。   青檀道人仙隐一事毫无预兆,等到宗门的人发现宗主丢了,方寸大乱,紧急把宗门辈分最大的青归道人送上了宗主之位。   青归道人有话说。   道友们谁懂啊,一觉醒来突然变宗主了。   举手表决的时候为什么独独背着他。   白来的一宗之主,青归道人却看不上,也懒得管。青渺宗原本在修真界还能排上前十,在第二任宗主在任的时候,差点被甩出前二十。   要说青归道人最大的功劳是什么,那必须是他培养出来了第三代宗主顾远河。   或许是因为退休的愿望太强烈,青归道人在培养继承人这方面不遗余力。宗门的事他撒手不管,但小顾远河是他亲力亲为教出来的,半点都不嫌麻烦。   顾远河也没有辜负宗主的期望,小小年纪就显露出惊人的才能。青归道人把小孩培养到二十岁,就忙不迭地将宗主之位甩给他,自己潇洒去了。   据说青归道人也是撑着一叶小舟远航,不见了行踪。   听到这里,陶眠连吐槽都不想吐了。   建议查查那条江,青渺宗的一代宗主和二代宗主可能在下面跟河神斗地主呢。   因为前两任的宗主各有各的不靠谱,直到第三代顾远河,青渺宗才真正步入正轨。   顾远河是个称职的宗主。从他成为青渺宗宗主的那天起,到他的生命结束,他的一颗心都系在宗门。   他上任不久,就从上到下地整顿了宗门。首先是增设了两位长老,将长老之位增加到八人,又在门派内明确地划分了八大堂,八位长老各负责一堂,而堂主则管理堂内的日常事宜。   每一堂都有每一堂的规矩,擅自破坏规矩者,要受到严厉的惩罚,最严重的会被废掉修为,逐出宗门。   顾远河特别重视门内弟子的招录和选拔,为此他制定了一套完整的流程,每个弟子,哪怕是杂役和外门,只要实力足够,都有成为长老真传的机会。顾远河希望打破修真界的门阀制度,任人唯才,让有能力的人得到匹配的地位和回报。   在顾远河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变下,青渺宗终于有了一个名门大宗的雏形。   而在他三十岁的那年,他和自己青梅竹马的爱人结为道侣,有了一子,取名顾园。   真正实现了事业爱情双赢。   可惜好景不长。   顾远河有一左膀右臂,名为李贺山。   李贺山是和顾远河自小相伴相知的师兄弟。   顾远河信任他,把他当成亲兄弟似的对待。而他在前者登上宗主之位的初期,地位还不够稳的时候,也不遗余力地帮助对方,甚至有几次险些豁出性命。   顾宗主不是知恩不报的人,李贺山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中,也尽自己所能地让他在宗门内过得舒坦。   唯有一项,顾远河没有满足李贺山,那就是长老之位。   李贺山当时被任命为执律堂堂主,其实实权很大,比起长老这样的虚名要有用。   再说顾远河不是真的不想给长老之位。李贺山太年轻了,不到三十岁。而现在青渺宗年纪最小的长老也要五十五岁。提拔李贺山当长老,根本没办法服众。   无法服众,就会寸步难行,对他们二人都是如此。   顾远河其实早就把未来的路给李贺山铺好,只要他按着走,别说长老,哪怕是宗主的位置,将来都有可能是他的。   但是李贺山不愿意,也不相信顾远河。   两人之间的罅隙就这么产生了。   李贺山想的是,你顾远河二十岁就当上一宗之主,当时怎么不说自己年纪轻呢?现在想出这样的借口,无非是在敷衍他罢了。   顾远河与他解释多次,那时他当宗主,背后有老宗主青归道人和几位长老撑腰。青归道人在顾远河八九岁的时候,就告诉全宗门的人,这孩子未来就是下一任宗主,有不服气的直接演武场找他。   顾远河的宗主之位,是早就被铺垫好的。   现在李贺山也需要铺垫。   顾宗主的解释已经足够真诚,但也要人听得进去。   几次三番,被李贺山的固执闹得没办法,他只好作罢。   那时候顾宗主心里想的是,贺山年轻气盛,等他再长一些,总该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谁知道李贺山联合了那些在改制时被他打压的势力,竟然背地里谋划着一不做二不休,要杀他取而代之!   顾远河为人正直,他再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如同手足的兄弟,竟会如此残忍地对待他和他的家人。   再后来发生的事,就广为人知了。第三代宗主顾远河被李贺山夺权,青渺宗上下大变天。据山下的村民回忆,他们看见红色的鲜血从半山腰流到山脚,从清晨到黄昏,三天三夜都流不净。   第四代宗主李贺山上位,但青渺宗在内斗中元气大伤,耗费多年才勉强缓过来。   李贺山因为采取了不正当的手段当了宗主,对身边的人极其不信任,整日疑神疑鬼。他破坏了大部分顾远河生前留下来的规矩,将它们改得乱七八糟。   长老们有一半因为谏言死了,还有一半选择明哲保身,整日装病不出。堂主更换得极为频繁,弟子们叫苦不迭。修真界的门阀又一次占据了青渺宗,出身普通的修者连大门都别想进。   那十六年简直是青渺宗自打立宗之日起,最黑暗的一段岁月。   这黑暗漫无边际,直到顾宗主流落在外的独子顾园归宗。   他像云层中乍现的一道天光,穿透了宗门无边的暗色。 第132章 爱听,多来点   杨先生大概是顾园的狂热粉,在介绍起青渺宗第五代宗主时,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学堂内的弟子们听得昏昏欲睡,只有陶眠一人精神奕奕,时不时还配合着杨先生的话点点头,仿佛受夸奖的人是他。   爱听,多来点。   关于顾园的前十六年是一片空白,只能从顾宗主留下的文字和青渺宗年龄稍长的弟子口中得知,他是被一位法力高深的道人收养了。   有关这位道人的传闻很多,有说他只是偏远的小山里面一个不知名的小道士,也有说他是隐居于世的红尘仙。但没有争议的是,顾园在十六岁之前是在他身边成长、修习,直到被老宗主顾远河的亲信找到,认祖归宗。   顾园在和老宗主的人会合之后,并没有立刻声张,向李贺山复仇。他蛰伏多年,不断地壮大自己的势力,找回那些被李贺山放逐出去的堂主和弟子,同时跟宗门内那批曾经扶持顾远河坐上宗主之位的长老联系上了,请求他们协助自己。   里应外合,很快,顾园做好了准备,开始复仇。   顾园做事深谋远虑。他先离间李贺山身边的亲信。那些人因为李贺山多年的怀疑和打压,早就心生不满。顾园利用了这些人,让他们对李贺山的意见越积越深,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对于没有办法离间的人,顾园就会痛下杀手,将对方的家族和势力连根拔除。   董良骏和霍兴澜就是其中的例子之二。   据说当初对付董、霍两家时,顾园请了那位师父出山,助他一臂之力。   但这两件事找不到任何文字记载。当时亲历的弟子们早就亡故了,而顾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两件事始终避而不谈。   顾宗主仙逝之后,第六代宗主程驰倒是某次在席间大醉后提过一嘴,但又没有详细地说,只是怀念故人。   顾园对待董家霍家,冷血绝情,将两家赶尽杀绝,没有留一个活口。   对于此事,后人褒贬不一。有人觉得顾园残忍,不如他父亲顾远河仁厚。   也有人认为,顾园身世如此,必定养成不留后患的性子。他这样做无可厚非。   总之,斩断了左膀右臂,李贺山本人也就不足为惧了。   顾园带着人马杀入青渺宗的正殿时,李贺山正坐在宗主的高位之上,两手反复地抚摸着紫檀做的扶手,留恋不舍。   李贺山看清楚顾园的脸那一刻,似乎有些愣住,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你和你父亲年轻的时候长得真像。   他大抵是老了,在青渺宗做宗主的岁月,他终日惶惶不安,总以为有谁要来抢夺他的位子。   顾远河也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时而是少年意气风发,时而又是浑身浴血,失望又痛苦地望着他,记忆和梦境错乱至极。   顾园只是冷漠地望着他,说他不会成为他的父亲。   李贺山扯着嘴角,一个不成形的笑。他说,也对,远河师兄绝不会做出屠戮仇敌一家妻儿老小的事来。   顾园胜券在握,他早已捣碎李贺山所有的基石,剪掉他所有的羽翼,来见他只是最后一步。   后来他挥退了所有人,到殿外等。里面安静得惊人,直到一声拔剑出鞘,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滚了几下。   最后顾园提着李贺山的头颅,跨出正殿大门。   程驰率领着青渺宗的堂主和弟子,齐齐跪地,迎接新宗主归山。   而站在高位的顾园只是望着远处稀疏的星,和渐明的天,负手而立,目光投向了很遥远的地方。   他在想着什么呢?没有人知道。   新宗主即位,顾园和他的父亲一样,对青渺宗上上下下进行了整治。   李贺山在任期间留下的烂摊子和捅出来的篓子太多,而宗门从长老到弟子经历两次内斗已经疲惫不堪,所以顾园没有进行太大的变革,只是在父亲曾经的规矩框架内做了调整。   重要的是恢复宗门往日的生机,其他的可以慢慢来。   顾园成为青渺宗第五代宗主之后,数十年间,在他的操持之下,宗门从原来的混乱,走向正规,再一步步兴盛起来,成为天下五大宗之一。程驰接续着顾园的脚步,进一步将宗门推到天下第一宗的位置,这是后话。   在旁人看来,顾宗主除了宗门事务,什么都不感兴趣。   李贺山破坏的程度太严重,顾远河积累下来的家底几乎耗尽。顾园费尽心力,每日在山门内外奔忙,俯首案上处理事务通宵达旦。   每夜宗主书房内的灯,一定是最晚吹熄的。   顾园最开始几年没有爱好,也顾不上有爱好,除了每天雷打不动地喂几只鸡。   这鸡是他从山下买来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普通的芦花鸡。   顾园花费五年的时间,让青渺宗恢复到他的父亲在任时的样貌,这时一切步入正轨,门人就劝顾园考虑考虑自己的事。   话里话外让他结个道侣。   顾园在山门内永远是不苟言笑的,很严肃,除了程驰,没人能和他开玩笑。长老和堂主们轮番劝,把他烦得不行,后来只好放话说,程驰结了他再结。   程驰:……你自己想单着,别把兄弟搭进去啊?   真是好哥们。   慢慢地,这事儿就没人再提了。   大概是那一批催着的长老人都没了。   顾园一门心思搭在青渺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谈,外人都以为他铁石心肠,其实他是把那颗赤子的心留在了桃花山。   据说顾园的师父后来某次到了青渺宗,那日顾宗主难得放下所有的事务,把自己打理得干净利索,亲自到山门口迎接。   不过这件事同样没有记载,不知道是不是顾宗主有意抹去了关于那人的所有文字,不想对世人泄露他的身份。   曾经亲历过的弟子,离开青渺宗了,把这件事口述传给自己的后人。   他说那是一个春日,千里莺啼,新燕衔泥。山下,宗主亲手种的一片桃树开花了,淡粉宜人。那人没有坐骑,也没有车马,从一枝粉桃后面绕过来,宛如从云端飘落,衣袂翩然。   就像画里的仙人,活了似的。   那弟子回忆起来的语气掺着赞叹,他们所有等在山下的人都看呆了,原来世上还有这样清逸出尘的人物。   他偷偷地瞥了宗主一眼,发现向来严肃冷穆的宗主也不一样了。   顾宗主的眼神远远地遥望,他在看一位故人,一节回忆,一段遥不可及的时光。   他张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又好像,这场重逢已经道尽所有,什么都不必言说。 第133章 你师父长得像我这么帅吗   杨先生讲到一半,有些口渴。他把书放到一旁,拾起桌上的茶,饮了几口才继续。   关于顾宗主见他师父的那件事,杨先生考校了几个版本。由于当时没有留下文字,只能靠后来听人转述,有很多出入。   流传到现在,不少细节对不上,让杨先生也很费解。   他把这几个版本都与弟子们一一讲述,有人说顾园和师父在青渺宗一会后分道扬镳,彻底断绝师徒关系。也有人说,两人在那几日商议了不少要事,之后仍然保持着往来,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顾园后来能把青渺宗发展得那么好,正是因为有这位师父在背后出谋划策。   那是一次很重要的会面,至少对于顾宗主而言是这样。   杨先生说到这里,恨不得穿越回去,趴在墙角亲耳听听他们师徒说了什么。   他唉声叹气,遗憾非常。殊不知当事人之一就坐在台下,仰着头听他讲课。   先生的话,把陶眠也带回到了那天。   仙人是被骗到青渺宗的。   那时陶眠和大弟子的关系仍然处在冰点。他和顾园的立场不一致,道不同不相为谋。   陶眠心想,徒弟大了翅膀硬了,他想走自己的路,做师父的,不必阻拦。   他从未想过再去青渺宗的事。   顾园当了宗主,似乎改了性子,寄到桃花山的信笺渐渐多起来,陶眠把信都收着,也看了,但很少回。   直到某次来信是陌生的字迹,是程驰,他说顾园要病死了。   这回陶眠坐不住了。   他连夜收拾行李,打包了所有山内的药草,从桃花山离开,披星戴月,于两日后的清晨赶至青渺宗。   山下桃花清妍,仙人却无心欣赏,只想着早些见到顾园。   肩上的行囊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都是瓷制的药瓶撞在一起。他步履匆忙,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发髻也有些凌乱。   仙人却来不及整理。   他绕开那片桃花树,程驰说会在山下接他。陶眠加快了脚步,青渺宗恢弘的山门早已在林梢冒出个尖儿,近在眼前。   等到了山门口,乌压压一大帮人,都是青渺宗比较有地位的人物。长老堂主但凡在山里没事的都来了,真传弟子也几乎全部在场。   说着要来接的程驰就站在中间靠左的位置,看见陶眠现身,他眼睛一亮,眉毛扬高,笑着拱了拱手。   至于程驰在信中说,病入膏肓、无法下榻、连喝口水都吐血的某位宗主,就站在人群中央。   眉眼清隽,风姿无双。   从头发到长靴没有一处凌乱失态。   别说看出什么病容了,此情此景,甚至陶眠这个当师父的看起来更憔悴。   “……”   仙人远眺这呼呼啦啦的一大帮人,脚步一顿,倒退了两步,闷头朝另外的方向走去。   打扰了。   发现仙人要走,第一个喊出声的是程驰。   “啊,道长留步!刚来怎么就要走啊?”   陶眠当作自己听不见,继续赶路。   直到顾宗主一声师父出口,他的脚步才停了停。   “你认错人了,”陶眠还想挣扎一下,“你师父也长得像我这么俊朗吗?”   “……”   代替顾宗主无语的是程驰这个好兄弟。   顾园心里明白,陶眠为何装作不认识他。   “我称病欺瞒是不对,但如若不找这样的借口,师父根本就不会来青渺宗。”   “你那只是‘称病’吗?”提起这茬陶眠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在信里写得那么严重……我还以为你要就地亡了,直接轮回到下一世!”   顾园听他这么说,似乎短暂地愣了一楞,然后转头瞥一眼程驰。   程驰略显心虚地摸了下鼻尖。   “那什么,我在信里写得是有点浮夸。但兄弟这文采太斐然了,渲染起来洋洋洒洒拦不住。我也没说什么特别过的话……”   他口中说的“没特别过”,是指对于顾宗主的病重情态进行了详细描摹,包括一天吐三次血,饭吃了吐吐了吃,半夜睡不着觉在榻上抽抽……云云。   便溺不能自理这个他没写,还是要稍微守护一下宗主的形象。   程驰还觉得自己一片好心,不知道又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什么借口,突然语气变得理直气壮。   “再说,我要是不往死了写,小道长能舍得从他那小破山出来吗?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顾园冷淡地横了他一眼,又转过头来,上前迎了陶眠几步。   “师父莫气,都怪程驰说话办事没个分寸,让你担心了。”   陶眠是真担心,急火攻上来,嘴里起了两颗水泡,说话都疼。   结果这顿心焦白费,人活蹦乱跳的什么事都没有。他的心落下之后,又被气到上头。   “既然顾宗主的身体并无大碍,那贫道就先行一步。再会,不,别再会了。”   他绕过人就要离开,顾园斜插一步,把他拦住。   “我与师父几年未见,师父又何必如此疏离,”顾园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伤怀,“顾宗主又是什么称呼?师父在离山之日收回了你给我的名字,现在连顾园二字都不肯说吗?”   门人都在吃瓜看热闹,顾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放下一宗之主的身份,低声下气地请求他。   陶眠也不忍见他如此。他知道大弟子的自尊心极强,能做到这份儿上,算是给足了面子和诚意。   好兄弟程驰还在旁边帮腔。   “道长就别磨蹭了。你今天要是不进这个门,宗主能当场嘎在你面前。”   “……”   陶眠最后无奈地叹息一声。   “罢了,来都来了,我随你进去便是。”   顾园脸上的郁色一扫而空,又恢复成淡定从容的模样,甚至有一丝隐藏不住的喜悦。   其变脸之快,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   陶眠当然也看出来了。没想到徒弟在外面这么多年,好的没学多少,脸皮是越来越厚。   “那就请师父移步。”   顾园让了一步,请陶眠先走。   “我迟早会因为心软把自己坑死。”   小陶仙君咬牙切齿地吐槽自己,提着衣摆踏上石阶。   后面跟着的是不明就里的门人,浩浩荡荡一行人,走在山路之上,像拖着个巨大的尾巴。   陶眠有些不适,勾勾手,让徒弟快走两步。   “能不能让你这一窝子人散散?我好像被押送上山似的。”   顾园回头看了一眼,竖着耳朵听八卦的门人立刻左顾右盼,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没事,师父,”顾园耐心劝他,“你就当身后是一堆走路的土豆即可。”   “……” 第134章 如果如果   顾园的真实想法是,让所有人都见见陶眠,他的师父。   他有今天,是因为陶眠在许多年前,从溪水中捞出一只木盆,救下了一无所有的他。   如今他功成名就,任何人都会因为各自的理由和目的接近他、讨好他,只有陶眠不会。   有时候他又想,如果陶眠真的有私心就好了。他什么都不索取,什么都不占有,也就意味着,什么都留不下他。   就像一缕二月的风,吹走寒冬阴霾,吹绿了拂堤杨柳,向前,再不回首。   顾园的惶惑不安无人能懂。   他的想法如此,但陶眠却说要低调。来青渺宗内抛头露面已经是他能接受的最大限度了。   那时的小陶仙君极少在世间行走,对于世人好奇探究的目光感到不适。他这样一提,顾园照顾他的心情,也就让其他人忙自己的事去了,只有程驰多留了一会儿。   对于这个开朗但有点缺根筋的青年,陶眠还是很欣赏和喜欢的。   跟在顾园身边,这么傻还能活得这么长,简直算得上奇迹。   和修真史书里面记载的不一样,顾宗主的师父来山,没有三天三夜大摆筵席,也没有歌舞升平纸醉金迷,这些破坏宗门规矩让顾园难做的事,陶眠当然不会提。   事实上,他跟程驰钓了半天的鱼。   顾宗主是大忙人,来山下接陶眠这短短半天,就积攒了不少事务。为了能多陪着陶眠说会儿话,他一下午把自己关在书房内,连带晚上的事情一并处理了。   这半天的时光,是程驰陪着陶眠在山里转。   陶眠不想排场太大,只是说随便看看。于是程驰一个人,带他去了八大堂,去看新弟子验骨学艺。青渺宗的饭不给白吃的人,长老们也不清闲,要带弟子,要学堂授课,习剑和学仙法都会亲自上手教。不过这帮老头也乐在其中,不觉得麻烦。   在顾园这个宗主的管理下,青渺宗到处欣欣向荣。   程驰一边带着陶眠转,一边给他讲,顾园为了造这个殿花了多少心思,为了建那个堂掉了多少头发。   陶眠一一听着,始终没有作声。   他明白程驰的意思。程驰是在告诉他,顾园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做了许多好事,有很多人因为他受益,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当年对李贺山和他的鹰犬那般残忍绝情,也是有他的无奈和苦衷。   顾园不是个喜欢和别人袒露心声的人,这些心情大概是程驰自己品出来的。   程驰说话喜欢添油加醋,就这么短短的一个时辰,顾宗主在他嘴里已经快要累死二十次了。   最后他们来到山间的一处溪边钓鱼。程驰一条接一条地钓,而陶眠的桶里始终是空的。   程驰好奇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忙,把鱼钩捞出来一看,却发现陶眠用的钩是直的。   程驰看着掌心的鱼钩,久久说不出话来,直到陶眠在他身旁叹息。   “我知道这些鱼是要被放回去的,但我还是怕它们被钩子钩坏了。”   程驰那一刻终于明白了顾园和他,他和顾园,为什么明明牵挂着彼此,却又那么痛苦。   他们在溪水边的话,恰好被刚刚处理完事务的顾园听见。顾宗主一人立在竹林边缘,也只是沉默。   之后他们三人一起用了晚膳,天色暗了,顾园请陶眠留在山中休息一夜,陶眠答应了。   在青渺宗宗主别院的一间房内,烛火如豆。陶眠坐在桌前,把随身带来的行囊内的药瓶一个个取出,从高到矮排列,像一排蓝白瓷色的小人儿似的,整整齐齐。   顾园就在旁边把床铺换新,铺好,和曾经在桃花山一样,做着他多年前做过的事。   “顾园,别忙了,”陶眠唤他一声,“都是宗主了,还做这些杂事,传出去要让人笑话的。”   顾园把被单展平,做好最后一步,才回到桌前坐下。   那夜他们师徒谈了许久。   顾园说,师父变了,自从来到青渺宗就一直在疏远他,待他还不如待程驰亲近,甚至跟门内的年少弟子说话都要更温和。   陶眠拒绝煽情,把其中一个瓷瓶当地落在顾宗主面前,让他没事吃点药,别一天到晚想东想西。   顾园还是倔,和小时候一样,固执得要命。他认准的道理,谁也别想改变,每次都是陶眠让一步。   “好吧,”他说,“这次又想要我答应什么?”   “徒儿想要师父留在青渺宗。”   “不成。”   “……”   顾园又不说话了。   夜色如水寒凉,陶眠感觉冷了,起身要去关窗子。   顾宗主赌气归赌气,该做的事一样不少,先一步去了窗边。   陶眠借着烛光望向大弟子的背影,他又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那小小、单薄像一片纸的少年,如今背脊挺拔,变得沉稳可靠,双肩扛起了一隅天地。   陶眠说,一狗,你现在已经成长为很好的大人了。   仙人重新叫了他的小名,还夸了他,但顾园一点都不开心。   “师父为什么这般固执,”顾园转过身来,最倔强的人反而说别人犟,“我只是希望师父能常伴左右,只有这样微薄的心愿,为何师父偏偏什么都答应,就是不答应这个要求呢。”   陶眠望进顾园的眼睛,他的大徒弟那双眼最给人深刻的印象,坚毅、偏执、野心勃勃,好像有一团烈火在永恒地燃烧。   他没有直接回顾园的话,而是反问了他一个问题。   “青渺宗东山再起,周围虎视眈眈,你迟早要再次面对其他的董良骏和霍兴澜。徒弟,你还会像当年一样,对他们的一家老小赶尽杀绝吗?”   “会,”顾园毫不犹豫地说,“我会。这就是我的道。”   陶眠幽幽地叹了一声,他又说了一遍。   顾园,你已经成为了很好的大人。   “即便没有师父的帮助,即便不请师父出山,你也能周全地应对你的敌人和对手,你会在你的道上走得很稳,收获更多志同道合的有缘人,到达更远的地方。   只是师父不该再与你同行了。”   师父唯有怀着最虔诚、最美满的祝愿和期许,目送你离开。   顾园是个很少表达难过情绪的人,哪怕面对陶眠也是如此。   那是仙人第一次在徒弟的脸上,看见这么显而易见的悲伤,就像这屋子里的烛火,被一瞬间吹灭。   后来很多次,陶眠都在想,他为什么独独对大弟子如此苛刻。陆远笛想要称帝,他为她杀了人。荣筝要烧烟霭楼,他纵容着对方做完一切。或许是因为对顾园的歉疚,让他在对待后面的弟子时格外宽容放纵。但偏偏一切的起因又是顾园,是他永远也无法补偿的顾园。   他们之间只是差了一点。如果顾园能等到更娴熟地做一个师父的陶眠,如果陶眠能等到后来彻底放下恩怨的顾园……   这世间的所有遗憾、怅然、追悔莫及,都系在这“如果”二字之中了。   多么残忍的两个字。 第135章 被拿捏住了   杨先生的课讲到一半,没讲完,但已经到了放课的时候。   他这堂课赶在午膳之前,弟子们急着吃饭,还没到时间呢,就弄出各种噪声,有挪动书案的,有很大声把书阖上的。   台前的老夫子咳嗽两声,让弟子们安静。坐在后排的少年仗着夫子看不清他的脸,大声嚷着——   “先生!快些放课吧!书也不能当饭吃啊!”   其他的弟子跟着笑嚷,杨先生不满地皱着杂乱的眉毛,嘴里嘟囔着什么“肤浅肤浅”“书中自有粮千亩”“年轻人就是浮躁”。   但他深谙学生们的脾性,再不给下课,这些精力充沛的少年们就要把学堂的房顶拆了。   老头挥挥袖子,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记得把剩下的书温习了,下堂课要抽人考校。”   一听见考校二字,弟子们哀嚎连天,先生反而得意地笑起来。   治不了你们这帮后生,那还得了。   学堂内的少年人们收拾书本物品,三三两两成群走了。李风蝉坐得离沈泊舟他们二人有些远,这会儿寻了过来。   “咦?”   她发现陶眠这个下课最积极人士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东西火速清理好,溜到门外等他们。   而是围住杨先生,好像有什么话要与他讲。   杨先生对待陶眠的态度其实是有些矛盾的。他聪慧,记性好,过目不忘,讲过的文章读一遍就能背得流利。   但又任性、顽劣,满脑子的鬼点子,能偷懒就偷懒。   总而言之,是一个讨人喜又惹人烦的存在。   陶眠笑嘻嘻地站在杨先生面前,杨先生瞪了瞪眼睛。   “有何贵干?”   陶眠清了清嗓子。   “先生方才说,收藏了一幅顾宗主所绘的水墨长图摹本,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一赏此画的神韵呀?”   杨先生没想到他随口提的东西真的有人听进去了。其实老先生和年轻人打交道久了,也知道他们不喜欢冗长厚重的历史课,更喜欢在外面跟着教剑法拳脚的师傅追追打打。   陶眠竟然对这幅画感兴趣,这让他有些意外。   但他还要端一端先生的架子。   “老夫的确收藏了一幅摹本,那画的真迹早在青渺宗迁宗之时亡佚了,现在连完整的摹本都是极为珍贵的。这样稀罕的物件,可不能随便示人。”   小仙君冰雪聪颖,自然知道老夫子这是在拿乔呢。   他眼珠骨碌一转,计上心来。   “先生有所不知,我的宗族之中,有人见过顾宗主本人。”   经典的“我有一个朋友”开头。   杨先生果然被拿捏住了。   “此事当真?”   “当真当真!可熟了,还一起吃过饭,一起喝过酒,他跟我们这些小辈都讲过的。”   杨先生的确是顾园的狂热粉丝,关于顾宗主的一切他都很感兴趣。   “那你、你家宗亲可说过怎样的故事?”   “啊呀,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先生知晓的,我脑子笨,记性不好。”   陶眠反客为主,拿乔的人一下子变成了他。   老头心急了,虽然知道这鬼精的年轻人在打什么主意,但他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故事。   于是他跟陶眠谈了一个条件。   “这样吧,下次课堂考校,如果你的失误在两个之内,我就带你去看那幅画。”   陶眠的五官顿时皱起来。   “先生,不带这样讨价还价的。”   “哼,先生活一把年纪了,还能让你算计过去?”   “要是顾宗主,绝对不会这样难为人。”   “……”   “最起码不会这样刁难我。”   “……”老头竖起眉毛,“小子无知,你对顾园又了解多少?”   陶眠抬起脸,重新恢复了笑盈盈的模样。   “那我知道的可多了。”   这顿午膳是陶眠、沈泊舟和李风蝉三人,与杨先生一并吃的。   李风蝉发现,陶眠真是个牛人。   他在用膳期间,把课本上的顾宗主吹了个天花乱坠,很难想象有人能用好不重复地词语吹了快半个时辰。   然后他用另一套词库给杨先生又捧了一顿,捧得老头飘飘欲仙,就差跟陶眠拜个把子了。   “不错,不错,”杨先生捋着下颌上艰难存活的几根白胡子,“你这少年人,还有些慧根,值得教导。”   他又提了个建议。   “不如你单独拜我当师父吧?”   “那道嗔长老……”   “他教你仙术,我教你学识。不冲突。”   “……”   陶眠久久沉默。好家伙,随便出了趟远门,认了好几个师父。   “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陶眠客气地说,“但我怕道嗔长老不高兴。我胆子小,不敢惹他。”   在自己的小院打坐的道嗔长老突然打了个喷嚏。   谁在背后夸他帅?   陶眠的神情演得特别真,老头信了他的鬼话。   “可惜了,老夫的学道衣钵,还以为终于找到了传人。”   “先生再去寻有缘人吧,”陶眠劝他,“对你有好处。”   如果他真拜了老头当师父,以他的仙人身份,他怕老头承受不住,就地嘎了。   ……   话说道嗔怎么啥事没有?就算他们之间是假的师徒,那也是在全宗门眼前见证过的……   陶眠有点奇怪。   这个道嗔真的很迷。   杨先生终究是答应了他,不过也约定好,要等下节课之后,才能带陶眠去看。   他上课是很认真的,要花很多时间准备。   杨先生在吃饭的时候,还在和陶眠感慨。   “小吴,现在像你这样好学的弟子可不多咯。”老头举起手中冷掉的茶,望着屋外打闹嬉戏的弟子们,叹息一声。   他是在桐山派长大的,因为灵根不纯,仙术习不来,就去山外读书,考取功名,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学成之后归山教书。   杨先生当初还考中了举人呢。   “可惜啊,可惜,”他幽幽地说道,“现在的孩子,一心想的是如何一剑惊世人,夺得天下第一。没人愿意钻故纸堆,坐冷板凳了。   但是夺来了天下第一又如何呢?第一之后还有第一,漫漫无穷已,旧的总要被新的替代。   哪怕当初盛极一时的青渺宗,如今也是岌岌无名的落魄门派了。若是顾宗主在,亲眼目睹了此情此景,又该,作何想呢。   而我们这桐山派,不过是又一个青渺宗罢了。   要是桐盛老祖在就好了。要是他在,哎……”   老先生又是一叹,陶眠不知该如何宽慰他。   逝者如斯夫。那千古的兴衰,也不过如同堂前的灯火,明灭有时矣。 第136章 画卷   (回旋一刀飞来)   自打杨先生答应陶眠要带他去看那幅画后,陶眠每天上课腰也不酸了,精神也不萎靡了,对待李昌化的眼神都柔和了。   “李师兄,早啊!”   李昌化每每看见他,就跟见了鬼似的,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小陶仙君在搞人心态这方面的确是天赋异禀。   至于另外一同进山的两人,李风蝉最近有空就往医堂跑,她和于堂主似乎关系处得很不错,大概是脾气对上了。   于堂主偶尔会教教她医术,扔给她几本书看。   沈泊舟在哪里都会适应得很好,随遇而安。阿九说要回玄机楼一趟,取点东西过来,那个被雷劈了的祖师像不大好修复。所以这几日都是师徒二人朝夕相对。   道嗔这个师父虽然是名义上的,但什么都不做,他心里虚。   相比较陶眠,他一眼看出沈泊舟的底子更弱,主动提出来要教教他内功心法。   陶眠心说我的徒弟不用外人教,婉拒了道嗔长老的好意。   冰夷剑法总共六式,现在陶眠已经教给六船前两式——澜起和沉沼。   “小六,虽然现在灵根尚未补全,但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剑法要形意兼顾,你先模仿着形,等到灵力充盈了,自然意就到了。”   陶眠说什么,六船就照做。   于是他每天挥剑一千下,也不觉得累,再加上内法齐修,竟也比先前有了少许进步。   陶眠很满意,然后埋头继续抄徒弟的笔记。   他的用功程度,让李风蝉都感到不可思议。   “小陶道长,不至于吧?你是不是被杨先生迷住了。”   “去去去,”陶眠把书本从少女手中夺回来,“怎么,就不许我突然开窍,准备好好学习了?人这一辈子总有几次醒悟的时刻。”   少女撇了下嘴,明摆着不信。   在院子中练剑的沈泊舟倒是看了陶眠一眼。等到夜深人静,李风蝉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他才有机会和师父讲一会儿话。   陶眠斜倚在窗边,一条手臂搭在窗台上,仰头望着满天璀璨星子。   沈泊舟取了条毯子过来,给他铺在腿上。   “师父,夜露寒重,还是早些关窗歇了吧。”   陶眠的眼睛眨了两下,和那天际明灭的星辰相映。   “想不到桐山派也有这样的星河。”   “星星不是哪处独有的星星,”沈泊舟说话的声音又缓又轻,“不独独照着某片天地。”   陶眠弯起眼睛笑了笑。   “是啊,是这样。为什么我会觉得桃花山的星星更亮呢?或许是因为我想念那里了吧。”   “如果师父想家了,”沈泊舟把滑落的毯子又往上面拽了拽,“徒儿陪你回去便是。”   有些话,就算陶眠不说,沈泊舟也懂。   他来做陶眠的弟子时,心境已经成熟。比起前几位自小跟在仙人身边的弟子更稳重,和差不多年纪来到陶眠身边的荣筝相比,又多了几分淡然。   他知道陶眠不止是想念山中的星子。   陶眠把目光从天际收回,落在了眼前的六弟子身上。六船弯着腰,正在整理绒毯。   仙人轻叹一声。   “你真的,和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那时候的我是怎样的呢?”   仙人歪头回想。   在灯火重重之下的桀骜少年。   “很倔,很狂,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又好像这世间的一切都欠了他的。”   沈泊舟努力地勾勒出那样的一个形象。   可惜他怎么也无法把对方和现在的自己重合。   “仙人师父,人都是会变的。”   “是啊,哪有什么是不变的,”陶眠的眼睛微微阖起,“要是真的什么都能变就好了。”   ……   杨先生的下一堂课终于到了,那天陶眠起了个大早,神采奕奕地来到学堂。   他跟沈泊舟前后脚,一个第一,一个第二,早早地坐在了位置上。   弟子们陆陆续续地来齐了,总有两三个迟到的。老先生瞪了后来的几个学生一眼,又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   今天要讲的正是青渺宗的后半段历史。   青渺宗在顾园顾宗主仙逝之后,由他的挚友程驰接位。   程驰继承了顾园的遗愿,将青渺宗发展到了另一个高度,耗费几十年的时间,让宗门坐上了天下第一的位置。   那时的青渺宗真风光啊,每三年一度的问剑大会,千门万宗来山,共襄盛会。   那段时光是青渺宗发展到了鼎盛,只要处在修真界,哪怕是几岁的孩童,也知道青渺宗的地位。   程宗主在修炼之途受到掣肘,没有成功熬过八十岁的一劫,病故了。幸好他对于自己这一劫早有准备,宗主令在几年前就拟好了,把宗主之位,传给了一个少年人。   那少年不负宗主的重望,继续带领青渺宗走下去。   可惜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任何人、任何势力,都逃脱不了这样的宿命。   在那少年人老去之后,后面的几代宗主,一代不如一代,根本扛不起天下第一宗的担子。   宗门渐渐地衰落下去,江河日下,后来再也没有出现顾远河、顾园那样的人物,力挽狂澜,重振青渺宗。   青渺宗就这样没落了。在几轮问剑之下,名声和光环逐渐淡去,慢慢地,被其他门派超越了。   曾经的天下第一宗,如今也沦落为一个没有太大名气的宗门,只是靠着所剩无几的家底,苟延残喘。   说到这里,杨先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沈泊舟是个好学生,先生说的每一句话都认真地听,认真地记。听到这里,他的目光一转,不由得看向了陶眠。   陶眠的眼神很安静,嘴唇微微地抿起,羽睫轻颤,连呼吸都缓了。   他坐在那里,像一尊玉做的雕像,始终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直到先生说放课,那雕像才仿佛活过来。   杨先生没有忘记和陶眠的承诺,等到弟子们都离开了,他才招招手,让陶眠过来。   沈泊舟很懂事地不打扰师父,叫上李风蝉一起离开。   李风蝉还奇怪呢。   “陶眠要和先生去干嘛?”   “去……见一位故人。”   沈泊舟这样回。   陶眠来到了老先生的居所,这是桐山派为他专门准备的院子,比起长老的要小些,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都有。   周围环境静谧,同样,栽种的是桐花树,院子里面还有几盆兰草,大概是先生自己养的。   陶眠跟着杨先生进门,来到书房,入目的是各种各样的古书典籍。老先生走路颤巍巍的,他走到书架旁边,轻轻转动上面的砚台。   轰隆隆一阵响动,两个对称的书架如同门的两边,自中间打开。   这里面还有玄机。   “有些珍贵的书画,放在外面容易受潮损毁,老夫就把它们都收藏于此。”   杨先生咳嗽两声,手指给陶眠指了一面墙。   “你想要看的画,就在那里。”   先生站在门口,没有打扰他。陶眠独自走了过去。   这间私密的屋子只有一扇窗,透过窗外的天光,他能清晰地看见那画上的每一笔走势,每一抹色彩。   这幅长卷原本没有名字,是后人为它起名为《桃源春景图》。   和其他的画卷不同,顾园笔下的这幅图似乎绘制的不是同一个时间的景象。虽然都是青青远山,桃花溪水,但那上面频繁出现在花下、山前、水边的人物,貌似是同样的两个人。   外人不解其意,只当顾宗主作画时敷衍,不耐烦画人物的情态。   只有陶眠知道他画的是何时何景。   画作的开端从一只木盆缘溪而下,一位衣袂飘飘的仙人将那木盆打捞出来,双手举起了婴孩。   婴孩渐渐长大了,会走路了。仙人半蹲下来,扶着那孩子的双臂,带着蹒跚学步的他在院中玩耍。   孩童身子抽长,变成了小小的少年。少年手中一枝桃枝,和同样握着桃枝的仙人在桃树下有来有往地过招。   桃花山间,少年用衣服兜住满满的落花,奔跑着追上仙人,仙人回首笑望着他。   再然后,那少年人的剑法已经炉火纯青,仙人赞许地望着他,手中的桃枝第一次被少年打掉落地。   后来呢,画卷慢慢延展,少年和仙人似乎发生了什么,他跪在地上,深深地伏了一礼。仙人的脸被发丝遮住,看不清他的神情。   最后一幕,那少年骑马离去,消失在天地的边界。仙人站在山下的一棵桃树旁,远远地目送他离开。   顾园在画上题了一首诗。   那时那日此门中,桃花树下初相逢。   只见仙人种桃树,未闻仙人看花红。   花中不知日月短,岂料世上已千年。   不入浊世凡尘染,情愿枝头做花仙。*   顾宗主的遗言很少,除了把宗门托付给程驰,就只留下了一句诗。   ——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   我看见了眼前的花,念起了旧时的人。   我念着那旧时的人,一杯浊酒饮尽,万事皆空。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请让我和那人再相逢吧。   杨先生原本在门口远远地看,却发现身前的青年忽然垂下了头,一手撑着墙,双肩颤抖。   可把老先生吓了一跳,以为他突然发什么病。   “小吴?小吴!你怎么了?”   这世间所有的悲伤自他眼底决堤而出,滔天的海浪,却独独淹没他一人,任由他沉沦,任由他窒息。   旁人却不懂得,还要道一句缘何。   *摘自唐寅《桃花庵遇仙记》和陆游《对酒》 第137章 六船的决定   杨先生看见眼前的年轻人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难得无措起来。   “小吴你、你别哭啊!就这么喜欢这幅画?”   陶眠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   老先生刀子嘴豆腐心,又打心里欣赏小吴这个聪慧的弟子,甚至一度想把他收做自己的关门弟子。   爱徒哭了,老头一咬牙,想了个办法。   “如果你真的中意这画,老夫忍痛割爱,送你也不是不行!”   “……”   陶眠仍然不说话,好像更难过了。   “啊?这、这也不成,那也不行。小吴你说,你怎么才能高兴点?”   “吴老二”抽抽两下,磕磕巴巴地说,声线还在抖。   “先生,我哭……是因为……被这画丑哭了……   怎么这么丑,画得太差了。”   “……”   陶眠最后是被杨先生挥舞着扫帚赶出门的。   被扫出门的陶眠在山里四处逛逛,坐在一块秃头大石头上面,望着远处云海翻涌,吹了半天的冷风。   直到日暮黄昏才归返,果不其然,风邪入体,伤寒了。   李风蝉得知陶眠病倒的消息,挎着个硕大的药箱,从医堂匆匆忙忙地赶过来。   结果等到了之后,发现只是个小小的风寒,李风蝉顿时无语。   陶眠在榻上盖着厚被子哼哼,李风蝉绕着床榻,又给他换额头上的手巾,又把他的上身抬起来,让他吃药。   嘴上还吐槽呢。   “你不是仙力高深道士吗?这么厉害的人,还能病成这样?”   陶眠吸吸鼻涕,说话声音嗡嗡的。   “谁知道咋回事呢?我上次伤风,还是上次。”   “……到底是哪次?”   “大概九百年前吧。”   “……”   李风蝉沉默着,不再接着他的话谈,而是把他的上身缓缓放平。   语重心长。   “小陶道长,你还是歇着吧,都烧得说胡话了。”   “真事儿。你看看,跟你袒露心声,还不信。伤心了。”   “……”   李风蝉当他是病得太重神志不清,转而跟站在一旁的沈泊舟讲话。   她把几种药的功用告知对方,并且让他留心点儿,半夜要是烧起来,就取两块冰,和水混在一起,把帕子洇湿,再给他敷在额头上,不凉了就换,勤换。   沈泊舟把她叮嘱的事项一一记下,最后点点头。   “我都记好了,李姑娘放心。”   李风蝉活动两下僵直的肩膀。   “天色晚了,我也该回去了。如果有什么处理不来的,就叫我。”   “好。”   沈泊舟把李风蝉送出了门,等人推开院门离去,这才返回到屋内。   陶眠从下颌到脚被厚重的棉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呼吸声很沉。不过是送个人的工夫,他就又睡过去,眉头紧锁,眼皮在不停地颤,睡得并不安稳。   沈泊舟轻手轻脚地搬了个圆凳子,坐在床榻旁边,手背贴着师父额头上的帕子。   还是冷的,先不用换。   他把手又收回来,沉默安静地凝视着仙人的脸。   沈泊舟和李风蝉不一样,他跟在陶眠身边也有段时日了,对于这些修真的事儿耳濡目染,了解不少。   修炼到一定程度的修士,因为身体强健起来,风寒这类的小病,许多年都不会染上一次。   像陶眠这样得道的仙,就更不必说了。   他现在出现如此症状,恐怕是因为受了什么强烈的刺激,导致气血逆行,灵息大乱。   只不过是跟伤风较为类似,但病根更深、更复杂。   他知道陶眠为何变成这样。   沈泊舟没有跟着师父去杨先生那里,眼下多少有些后悔。   杨先生不懂他缘何崩溃心碎,作为陶门弟子的沈泊舟,大抵是明白的。   他明白,却不能感同身受。   但总归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在,也让陶眠那一刻不至于彻底碎裂。   师父啊……   沈泊舟在心底叹息一声。关于前几位师兄师姐的故事,陶眠在他拜入师门之后,不管他愿不愿意听,都给他科普了。   关于大师兄顾园,陶眠说得最短,大概是因为他早早地离山,后来又久久地未能相见,他们之间没有许多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   然后陶眠会沉默,很长时间地沉默。沈泊舟过去不解,现在想来,那沉默是漫长的思念。   仙人和他的大弟子在诀别后,一年一年,重复着想念和回忆。   沈泊舟想,或许顾园的早亡和这种郁结的心情也脱不了干系。情深不寿,他本就事务缠身,不得休息。再加上这样对桃花山日日夜夜的幽幽牵挂,铁打的人也承受不住。   不知道陶眠有没有想过这方面的原因,沈泊舟想到了,却也不打算告知他。   顾园身边肯定会有人知情,朝夕相处,不可能不看出端倪。但对方也选择保持沉默,恐怕就是不想让活着的人太心伤。   仙人或许是猜到了,但他也不会劝自己相信。他唯有粉饰着,糊涂着,继续他的长生之路。   然而这层并不坚固的琉璃罩子总有被击穿的那一刻。那些过往的回忆,不值一提的寻常,房前屋后墙头马上,在岁月中炼化成刀,刺穿了百年后的他。   沈泊舟以为自己是寡情的,现在他不敢说。   因为他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全部呼吸。   他甚至感到恐惧。   陶眠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不小心弄掉了额头上的手帕。   沈泊舟把它捡起,扔进盛着冰水的盆子,等它吃饱了水,再一下一下拧着,贴在陶眠的额头。   随后他重新坐在圆凳之上,预备着守到天明。   “仙人师父,快些好起来吧。”   沈泊舟轻声说着,声音像香炉升起的袅袅轻烟,化在夜色之中。   ……   陶眠的身体比任何人以为得都要好。不过短短一夜,第二天清早,他就退了热。   然而李风蝉过来的时候,他仍是躺着不肯出门见风。   李风蝉隔着窗子与他喊话。   “小……吴!你好些没呀!”   她还记得陶眠在外面的化名。   房间内很安静,不一会儿传来了咳咳的声音。   “我,咳咳……还不行,身子难受,咳……还请风蝉,帮我请几天的假。”   李风蝉“噢”一声,只当他病没好,挎着书本颠颠跑出门去。   屋内,沈泊舟的目光落在床榻上的人。   陶眠用被子蒙住自己的下半张脸,贼眉鼠眼、鬼鬼祟祟地瞄着窗外。   等窗户纸映出来的影子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消失后,他才把被子掀开,呼出一口气。   就算不说,沈泊舟也能看出,这是又打算装病偷懒了。   陶眠一连称了七天病,有杨先生佐证,其他的先生师傅还真放过他了。   毕竟杨先生在桐山派的信誉比吴老二高多了。   陶眠自己装病,还不让徒弟去。其他弟子在上课习仙法,他和六船就偷偷摸摸下山,逛吃逛喝,玩玩乐乐。   六船说教剑术的师傅给了他们一本新剑法,必须要在九日内学会。   陶眠咬着糖糕说什么破剑法还要本仙君亲自学,随便翻两眼,就说看会了。   他好像还有些小毛病没好利索,在太阳底下晒久了就头晕。沈泊舟这个当徒弟的,把剩下的吃食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小手工都包起来,跟着两手空空的陶眠回山。   等到第八天,一清早,沈泊舟收拾了自己的包袱,来到陶眠的屋。   “仙人师父,”他知道陶眠醒着,“我思虑了很久,还是决定,与师父辞别。” 第138章 徒弟有自己的小心思   陶眠因为沈泊舟一句“辞别”,气了三天没跟他说话。   连李风蝉都困惑了。   她看着站在门外,手里端着午膳,却半步不敢进的沈泊舟,还有屋子里背对着门口,连背影都写满了生气的陶眠,许久,悄咪咪地开口。   “你是不是抢他吃的了?”   “……并无。”   李风蝉更加不解。   “那太奇怪了,平时小陶道长对你不是很好么?你也不像是会惹人讨厌的人啊。要说你烦他了,那我还信。”   屋内的陶眠耳朵动了动,沉沉开口。   “我就算坐得远也能听到有人在嘀咕我。”   “……”   李风蝉咳嗽两声,赶紧把自己撇清。   “小陶道长,刚刚肯定不是我说的。”   “……”   李风蝉怼了怼沈泊舟的手肘,示意他进去,对方摇摇头。   陶眠没点头,他是不会鲁莽的。   李风蝉“啧”一声,有点恨他不争气,自己一个跨步跨过去。   “小陶道长。”   李风蝉绕到陶眠前面,陶眠把头别过去,然后李风蝉又追过去。   “你有事说事,少来这套。还有,别给沈泊舟说情。”   李风蝉只说了两个字。   “饿吗?”   “……”   最后陶眠妥协,让饭进来,沈泊舟继续站在外面。   李风蝉在此之前用过了午膳,但她还是陪着陶眠吃了点。   桐山派试剑大会在即,弟子们紧锣密鼓地筹备。李风蝉和医堂的堂主于莲生聊起此事,于堂主劝她也试试。   “他说我爹虽然资质平平,但我比他有天赋多了,让我不要浪费我的天资。”   于莲生这话说得不假,陶眠也看出来,李风蝉在剑法这方面的领悟能力格外强,每次学得最快。   传授剑法的师傅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古板,每每见到李风蝉,对她也比对其他的弟子温和。   当然,陶眠肯定是这帮弟子当中学得最快的一个,但他经常故意把剑甩飞出去,扎在其他弟子衣角或者是发丝。   某次陶眠做得最绝,师傅罚他加练一个时辰,他不服气,抱着十把剑,哗啦扔到天上。   那些普普通通的铁剑被他的灵气牵引,刷刷刷地向四面八方飞出,最后,十个弟子被钉在墙壁上。   陶眠是有分寸的,剑刃只是刺穿了他们的衣服,因而人仅仅略受惊吓,没什么大事。   ……不过那个不小心被刺在裆下的倒霉弟子心理阴影最大,过了好几天都没缓过来。   他们名义上是道嗔长老的弟子,但长老每天事务繁多,不能时时刻刻把弟子挂在身边。   而且有些公共课得上,不然显得太另类。   三人初来乍到,就被放在了最基础的班里面,约等于幼儿园大班。   因为陶眠任性,不好好学,学会了也不好好耍,所以李风蝉目前是他们这个练剑堂苗苗班最厉害的弟子。   于堂主劝李风蝉参加,陶眠也赞同。虽然小姑娘现在对于舞枪弄剑的兴致不高,全凭天赋在动,但等到她将来领悟了剑道的意义,必然会成一方人物。   所以陶眠也让她先报个名。   两人聊着聊着,李风蝉就把话题牵到沈泊舟身上,问陶眠为啥突然要跟他绝交。   提起这茬,陶眠吃饭都不香了。   “你问他,是他先要跟我决裂。”   “啊?”李风蝉先是疑惑,随后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又低声问陶眠,“是不是沈泊舟终于忍受不了你这一天到晚瞎折腾的劲儿?我说小陶道长,你别怪我多嘴,他能跟到现在,耐性已经是非比寻常。”   陶眠差点气笑了。   “好哇!你们两个商量好了过来气我是吧?嘿呀我这暴脾气——我剑呢?我今天就肃清门户!”   “哎哎哎,别动真格的呀!”李风蝉赶紧劝他坐下,“是我们不对,我们错了。你先消消气儿,病刚好可承受不住这么大的火气。”   陶眠是给根棍儿他就要上,立马装作自己头晕。   “不行了不行了,我感觉我急火攻心,马上要挂了。天要亡我——”   门口的沈泊舟一听,站不住了,也跨过门槛进来。   “哪里不舒服?”   沈泊舟老实人,这要换做陶眠其他的弟子,别说关心他,这会儿不挖好坑等着他躺进去都算好的。   陶眠本来还装着呢,看清楚沈泊舟那张脸之后,这气性又上来了。   “六船,你说,我待你不够和善吗?”   “小陶道长待我,自然是很好的。”   “我有对你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吗?”   “这个更是没有。”   “那你为何非要执意离开?”   一说起离开二字,李风蝉有些吃惊。   原来沈泊舟竟然是要离开吗?   现在气氛不大对,李风蝉怕战火燎到自己,找了个借口悄悄溜走。   现在屋内只剩下师徒二人。   沈泊舟跪在地上,和当初在桃花山跟黄答应打架时一样。他抿了下唇,才开口回师父的话。   “仙人师父,你很好,但六船并不值得,沈泊舟也并不值得。”   他把沈泊舟和自己单独说,是因为有他的考量。   他和其他的师兄师姐不一样,沈泊舟,那个作恶多端的人物,或许迟早会,夺回这具身子。   而到时候陶眠作为他六船的师父,又该如何自处? 第139章 师父跟你对暗号   陶眠不是傻子,他看出来沈泊舟心里有事。   “你有什么苦衷?”   “……”   沈泊舟低下头,跪着,不言语。   “你跟师父都不说实话,还要和谁说?”六船这个有话憋着的劲儿偶尔实在是气人,“六船,不是有事情你不告诉我,就等于这事不会发生。你今天安慰自己不会发生的事,未来都会发生。”   陶眠说了一长串,很绕,但沈泊舟明白他的意思。   有些东西是避不开的,不能躲,否则现在欠下的,将来只会十倍百倍奉还。   早些时候埋下的雷,迟早会炸到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后的自己。   沈泊舟垂着头,用力地闭了下眼睛,下定决心。   “仙人师父,你早说过几次,我和沈泊舟不同,这不是你的错觉。   我不是他,我只是寄宿在这具躯壳的一缕游魂罢了。”   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来处,也遗忘了姓名。   陶眠本来在气头上,听见徒弟突然的坦诚,他微微睁开眼睛。   说白了,作为一个前世拥有广泛阅读量的文学爱好者,他不是没有想过借尸还魂这种可能。   但当时他考虑得更多的是人格分裂。   怪不得他的六弟子家破人亡,上山之后却从来不提复仇的事。   那时他以为沈泊舟是想等时机到了,把幻真阁重新开起来。没了父亲和兄长的阻碍,他理所应当地当阁主。   现在看来,这小六是根本对幻真阁没那个感情基础。   他甚至可能和幻真阁的人完全不熟。   六船自知欺瞒了师父,深深地低着头,不敢直视他。   房间里静得惊人,只有窗外不知名的小虫在吱吱鸣叫,叫声拖得很长很长。   陶眠沉默的时间几乎与虫鸣的声音等长,这让六船的心里更没底。   终于,仙君开口问他话了。   “你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也不了解沈泊舟。那你当初突然来到幻真阁,要如何与周围的人相处?”   六船不敢再有所隐瞒。   “弟子当时搞不清楚状况,只能用失忆做借口,先接触了平日伺候起居的丫鬟,从她口中得出了许多关于沈泊舟的事迹。她很畏惧沈泊舟,所以我稍微施展厉色,对方就不打自招了许多事。”   “你还很聪明。”   “弟子不敢当。”   六弟子的头垂得更低,他知道陶眠对他的好。他是个麻烦的人物,带着一身的官司和一身的伤,误打误撞闯入桃花山。   但陶眠却不问他从哪里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是不是被仇家追杀,会不会给自己的门派带来困扰和烦恼。他只是无条件地接纳了一无所有的他,帮他疗伤、教他仙术,还带他四处寻找补救灵根的办法。   ……   可惜陶眠现在听不见沈泊舟的心声,不然他肯定要说一句——其实他当时也没那么情愿。   如果不是金手指只有威逼没有利诱……   不过现在小六肯把这个埋得最深的秘密将给他听,陶眠也很满意。   他一直不言语,六船连大气都不敢喘,也一声不吭。   “抬起头来,”仙人忽然道,“我陶眠的弟子要不卑不亢,永远挺直脊梁。”   六船缓缓地把头抬起,映入眼帘的不是怒容,而是一张笑颜。   “你还记得自己漂泊了多少年吗?我是说……你还是魂魄的时候。”   “不记得了,”六弟子有些恍然,“我只记得自己仿佛是被三界遗忘,不知是生是死,浑浑噩噩。像一只浮萍,唯有随波逐流。   或许我早就死了,只是不得安息,没有人把我安葬。”   陶眠一听“安葬”二字,忽而拍拍六船的肩膀。   “放心吧小六,安葬这事儿你不用发愁,为师是专业的。”   “是……”   “以后就在桃花山扎根吧?”   “只要……师父不嫌弃。”   六船最后的秘密敞开,顿感浑身轻松。陶眠倒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你虽然不是沈泊舟,但你的壳子又是他。所以别人还要叫你沈泊舟吗?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六船莞尔。   “在外还是称这个名字吧。再说,仙人师父不必为这个问题烦扰,你不是一直叫我六船吗?”   “对啊,”陶眠以拳击掌,“我又何必烦恼这个。”   他让沈泊舟站起来,又拉着他说了一会儿乱七八糟的。沈泊舟有许多听不懂,什么穿越,什么重生……   这些东西严重地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只能附和着陶眠说。   陶眠一个人叭叭够了,口渴,想喝水。   沈泊舟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茶。   把茶抵到师父手中的时候,他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问出那个问题。   “弟子只是在这句躯体里借宿,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来的魂魄就会将它夺走。万一……”   “万一什么?什么万一?”   陶眠啄饮了两口茶,干燥的喉咙终于得到缓解。   “你怕沈泊舟回来会对我不利?”   “是……”   “怕啥,”陶眠笑吟吟的,“他又打不过我。”   “但是,沈泊舟为人狡猾,我担心他会伪装矫饰。”   “那我们说个暗号吧,”陶眠歪着脑袋想主意,“如果你感觉你无法掌控这句身体了,你就跟我说一句——千灯楼的灯熄了。”   六船有些惊讶。   “这……这暗号可是有什么来历?”   “其实也没什么,”陶眠喝过茶,又要伸长手臂去够点心,“因为我和沈泊舟初遇就在千灯楼……不算什么美好的相遇。哎呀,不用在意这个。总之你把暗号记住就行。”   沈泊舟在心里默念一遍,郑重地点头。   “弟子记下了。”   师徒二人一清早还闹得很僵,等到晚饭时,又前后脚出来。   李风蝉有些惊讶,凑到陶眠身边问。   “你不生气了?”   “生什么气?本道长心胸宽广,大度着呢。”   “骗人,”李风蝉撇撇嘴,不相信。但她很快又说下一句,“你是不是骗沈泊舟跟你签了什么特别不公平的契约?不然你怎么可能这么快消气,当时可是气到连饭都不吃了。”   小陶道长不吃饭这件事在李风蝉那里似乎是个大新闻,她啧啧几声。   他们坐在学堂檐下,远处是几个十岁左右的小弟子在打闹。陶眠看着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们身上,将小孩子们从头到脚镀得金灿灿。   “因为我突然醒悟了一个道理。”   “是啥道理?”   “那就是,”陶眠酝酿了一会儿,在李风蝉期待的目光中,说了一句有用的废话,“人其实都是长了嘴的。”   “……”   “小风蝉,你不要露出如此不屑的表情,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二至理名言。”   “我真的不是很想知道第一个是什么。”   “不可以,你必须知道。我的第一至理名言就是——人都是要活到死的。”   “……”李风蝉默默地从归来的沈泊舟手中接过自己的饭盒,“小吴,不如我给你加一个第三至理名言吧。”   “展开说说。”   “人如果听了一句废话,那么他就会听了一句废话。”   陶眠听她明里暗里贬损自己,非但没反驳,还点点头。   “孺子可教。”   “……” 第140章 某些剧情应该上演了   白驹过隙。一晃儿陶眠三人在桐山派已经有些时日。   距离试剑大会只有不剩七天的时间。   这段日子他们过得有点太顺利,顺利到陶眠简直不敢置信。   此刻的他站在演武场的中心,手中抱着一大捧剑,数不清楚多少。   周身围着他的全是练剑苗苗班的弟子,他们神情紧绷,半点不敢松懈,紧紧盯着陶眠。   陶眠深呼吸一口气,突然有了动作。   他双臂上举,哗啦几声,怀里的那些长剑忽然腾空,随即天女散花似的,唰唰地乱飞。   随机把十六个弟子钉在墙上。   陶眠仰天长叹。   这破课到底要上到什么时候?!   太无聊了!   教剑法的师傅一看他又把剑飞出去狙人,怒气冲冲地走过来,连眉毛仿佛都要燃起。   “吴老二!”这名字叫出口师傅比陶眠还羞耻,“让你好好学《青铜六式》,你怎么就是不听话!”   陶眠听见“青铜”两个字就烦。   “这剑法听上去就很不高级,很菜。再说了,剑不在法而在意,吴某人什么剑法都不用,随便甩出去,都能随机扎死几个。”   陶眠想一步到位。   “李师傅,我能不能跳两步,学《黄金六式》?”   “什么黄金六式?”李师傅瞪眼睛,“青铜上面是青铁,青铁再上是青瓷。”   “……”   行吧,这名字起得,完全看不出来哪套更难学。   陶眠无声地哀嚎,又不想跟李师傅再浪费口舌,只好走到最近的弟子旁边,那弟子还在墙上陈列着呢。   他噌地一声抽出剑,弟子落地,惊魂未定。   一堂课又混过去,放课后陶眠惯例被李师傅留下,提点几句。   这次陶眠很反常地没回嘴。   沈泊舟和往常一样,等待陶眠跟李师傅进行完毕每日的友好交流。   李师傅满脸黑气地离开,陶眠却还站在原地,眼睛滴里咕噜乱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馊主意。   “小吴,”沈泊舟在外也这样叫师父,“回去么?”   陶眠忽然嘿嘿憨笑两声,沈泊舟的脚步一滞。   ……被夺舍了?   因为他自身经历特殊,看见陶眠这副中邪的样子,让他不得不警惕。   陶眠神神秘秘的。   “走走,小六,出去再说。”   他们走出演武场,一直走进一片竹林,陶眠才开口跟沈泊舟解释。   “我感觉时机到了。”   “什么时机?”   “打脸的时机。”   “……”   陶眠掰着手指头数他们进山的日子。   “眼看着试剑大会召开在即,留给黄师兄的时间可不多了。他要是再不动手,这试剑大会的头筹,可就是我吴某人的囊中之物。”   沈泊舟是聪明人,脑子很快也转过来。   “你是说……”   陶眠笑得很鸡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们要回到自己的新住处,这地方是道嗔长老给他们寻的。道嗔收了三个便宜徒弟,什么忙都帮不上,或者说,陶眠什么忙都不让他帮,只好做些这样的小事。   陶眠是很感激的,没有谁对谁的好是白来的,他也给道嗔送了点灵丹妙药——来自五弟子荣筝的零元购。   道嗔长老近日身体欠佳,陶眠得知这个消息后,想要探望一下,却被对方拒之门外。   道嗔说他不想把病误传给其他人,让陶眠照顾好自己。   陶眠感觉很奇怪。道嗔长老之前明明看上去身子骨很硬朗,为何这几天频繁卧床休息?   那日他离开之后,幽静的长老别院内,传来了对话的声音。   “我时日无多,恐怕不能再撑多久了。”   “……道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唉,可惜这桐山派终究没等来它的有缘人。我看见门内上下无序,长老堂主不能以身作则,守正固心,弟子们整日追名逐利,欺凌弱小。我桐山派为守一方百姓而建宗,到如今,百姓因我门派而受苦。奈何?奈何……”   他接连说了两个“奈何”,随之,房内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世事如此,桐山派,也该走到尽头。”   “不,不……它还要继续它的使命,”那声音虚弱至极,“我的师侄莲生已推举李氏孤女参加试剑大会。那女娃心思澄明,是块良材。”   “唉,你这是急病乱投医……”   “也许吧。我只是不能释怀她父亲生前留下的那句话。他说他要做那个,在瀑布里倒立的人。”   “……”和道嗔对话的声音停了一瞬,“果然当初骗走她父亲一身钱财的就是你吧。”   道嗔呵呵笑了两声,又咳嗽不已。   “不过是多取了一份收徒的钱款罢了。”   房间被施了隔音的屏障,如果有人此刻能走进结界内,就会惊奇地发现。   这两个对话的,竟然是一模一样的声音。   ……   夜黑风高搞事夜。   陶眠难得放下手中的经书,没有急着催眠自己,而是缓缓地下床来,穿上靴子,离开了房间。   沈泊舟睡在外间,没有被他吵醒,很好。   他白日见到了一个弟子,浑身被一股压抑的黑气缠绕,邪门得很。那时陶眠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询问了旁边的沈泊舟,那人是谁。   沈泊舟远远地望过去,辨认了一会儿后,才回师父的话。   “是道允长老的二弟子,名为邱林,大师兄黄连羽的师弟,这次也是试剑大会的有力竞争选手。”   六船这么一解释,陶眠立马会意。   他留了个心眼,在那弟子身上附着了一只散发特殊气味的雄虫,现在用手中的雌虫,就可以找到那弟子的准确方位。   半夜,雌虫突然动了。   陶眠把虫子装在一只小小的镂空竹球里面,带着它出门,一直来到桐山的一处陡峭的山崖。   那弟子恍惚着向前走,仿佛被什么力量操控,脚步虚浮。   陶眠观察了他有一会儿,等到他还有两步就要踩空的时候,在后面拉住了他。   很神奇,那弟子在将要掉下去的时候,眼神突然变得清明。   他一下子看见了陶眠的脸,大喊——救命啊!有人要谋害我!   陶眠一挑眉,本来想把他拉回来的手,忽然反方向施力,要把他推下去。   命悬一线的邱林:???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果不其然,黄师兄带着人来了。   “你们在干什么!” 第141章 知恩不报不是好师兄   被桐山派的人包围住的时候,陶眠没有一丝慌乱。   为首的果然是大师兄黄连羽。   好啊,就在这儿埋伏他呢。   邱林已经恢复清醒,一把推开陶眠的手,惊魂不定地站在旁边。   这种情况,如果没人喊冤,都配不上这气氛。   于是陶眠开口了。   “大师兄,救命!”他一脸惊恐,演得还挺真,“邱林师兄他!他竟然对我做出这种事……”   突然被点到的邱林师兄:?   举着火把站在最前方的黄连羽:……   在场的其他弟子:什么情况???   黄连羽也没想到他竟然来这一套,皱着眉追问他。   “说清楚,你为何半夜三更来到这悬崖边上?”   “我睡不着,想出来吹吹风。”   “桐山派地界广阔,难道还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地方容你闲逛?”   “此地风最大,我就喜欢这里。”   “……那你和邱林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师兄,我!”   邱林刚要说话,就被陶眠打断。   “大师兄!你一定要替我主持公道!”陶眠演戏演全套,一脸的震惊无措加惊悚,“我本来在这里吹风吹得好好的,听闻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一看是邱林师兄,就想着邀请他一并来悬崖边上凉快。没想到!他突然抓住我的衣领,要把我推下悬崖!”   说到这里,他甚至悲愤地看了一眼邱林。   “要不是我反应快,立刻还手,我现在连个全尸都没了!   邱林师兄,想不到你平日看着光明磊落,背地里竟然是这样的人!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参加试剑大会!”   “邱林,”黄连羽冷肃的目光望向哑口无言的师弟,“吴师弟所言是否属实?”   邱林欲哭无泪。   “大师兄,他说的……都是我的词儿啊……”   “……”   邱林看着是真委屈,但陶眠也是振振有词。其他跟随大师兄上山的同门都懵了,一时间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好。   最后做决定的还得是大师兄。   “把他们两个暂时都关押到持戒堂,不问个水落石出,谁都不要放出来!”   “大师兄!”邱林急了,“我是真的被冤枉了!师兄!不要听这贼人信口雌黄啊!”   陶眠不能输,也跟着瞎嚷嚷。   “道嗔长老何在!我要找长老为我主持公道!”   黄连羽一听他搬出道嗔的名头,冷哼。   “道嗔长老在门内素来最讲公正,他不会包庇你的,死心吧。动作快点,都带走。”   陶眠被两个弟子粗鲁地推了两下,其实都没沾到他的衣服,躲开了,但他还是哎呀哎呀两声。   沈泊舟和李风蝉来晚了一步。李风蝉看见陶眠被带走,有些焦急。   “小吴!”   沈泊舟和陶眠对视一眼,后者突然挤了下眼睛。   六弟子立马会意,并拦住要冲上去的李风蝉。   “不要冲动。”   “啊呀,都这时候了你还端着!”李风蝉急得不行,“他们可是要被押送到持戒堂!万一小吴被他们拷打怎么办呀!”   沈泊舟按在她肩膀的手更加用力。   “信我。”   李风蝉咬着牙,看了看沈泊舟镇定的眼神,又望向已经被带离的陶眠。   她浑身的力气一松,也不硬要追过去了。   “放心,”沈泊舟在她身旁开口,眼神追着陶眠离去的方向,“他自有分寸。”   陶眠和倒霉的邱林就这么被带到了持戒堂。   旧地重游,别有一番风味。   陶眠一路上心情很好,半点不像被逮捕的样子。反倒是邱林,一脸的丧。   陶眠还有心情和他嘀咕。   “邱师兄,大难不死,为何不开心?”   邱林瞪他一眼。   “罪魁祸首还好意思说话!”   “邱师兄好不讲道理呀,我还没责怪你呢,你反倒给我扣上个罪名。”   陶眠悠闲地回。   “你有什么责怪我的?!”   “怪你太蠢。”   “???”   邱林震惊加无语,正要张口回击,后面持戒堂的弟子终于忍不了他们在前面叽叽喳喳。   “都老实点!把嘴闭上!等会儿有你们招的!”   陶眠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听话且服从。   至于邱林……他到现在还是懵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悬崖边,不知道一清醒过来为什么有人抓着自己的衣服要往下推,更不知道他现在为什么会跟推他的人一起受罚!   主打的就是个一问三不知。   陶眠还笑嘻嘻的。   “等下或许我们还能见到老熟人呢。”   “……谁?不,你别跟我说话了,我不想听。”   持戒堂依旧是左右两条路,这次陶眠他们被带到右边的一条。   里面幽深晦暗,是一条由石板铺成的长长密道。   这里因为常年照不到阳光,阴寒湿冷,不知冷风从哪里钻进来,嗖嗖地吹进人的骨头缝隙,通体生寒。   走道的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长明灯,哪怕散发着暖色的黄光,也不能驱散多少身体内的寒意。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持戒堂带头的弟子停了下来,把他们分别关押在两间窄小的牢房。   这铁栅栏围成的地方,持戒堂管它叫静心地,在陶眠看来就是个名字很文雅的牢房。   上次被关在类似的地方,是什么时候来着?   太久没被关进来了,还有点怀念。   陶眠倒是随遇而安,进来之后就观察周围一圈,最后拢了些草秆,垫在身子底下,盘腿坐着。   邱林一时间还接受不了这种落差,在原地焦躁不安地转圈。   他们俩的地方紧挨着,中间没有墙壁隔开,同样是围栏,所以能看清楚对方的动作。   陶眠闲适地开口。   “邱师兄,别转了,你都要把我转晕了。”   “你还好意思提!”邱林终于不再小驴拉磨似的转圈儿,而是两手握住栏杆,面色铁青,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方?”   “知恩不报,可不是好师兄,”陶眠笑眯眯的,语气也很漫不经心,“邱林,你应该感谢我才对,不然你的下场比现在更不如。”   “你……”   不等邱林说什么,陶眠转而朝向隔着一条走道,对面的某个牢房,开口。   “是吧,荀三师兄?”   “……” 第142章 师父是正经仙人   荀三在这段日子吃了不少苦头。   他擅自闯进持戒堂,本来就是严重地触犯了门规,而且他还偷盗里面的东西,罪上加罪。   不过幸好他什么都没找到,什么都没带走,持戒堂的人也没有罚得太重。荀三被真火灵珠烤了几天,在彻底入味之前,堂主终于肯暂时放过他。   那真火灵珠比起炼丹炉内的真火效果还是要差很多的,不然荀三现在别说能不能活着,魂魄有没有被烤焦都是一码事。   被关押的荀三每天都在心里骂天骂地。   他不知道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陶眠,也没有把陶眠和那个威胁他的黑衣人联系在一起。   但他痛恨黑衣人是真的。搞了半天他根本没有中毒,这里也没有宝贝,完全是被对方耍了!   荀三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如果再让他遇到对方,他就算当场豁出命也要和对方拼了!一句话不会跟那人多说的!   “你是谁。”   然后他隔着两道铁栏杆问陶眠。   陶眠背对着光,眉开眼笑,如果不是周围的环境渲染,还以为他有什么大喜事呢。   “荀师兄不认识我是正常的,我是新拜入桐山派的弟子。”   “叫什么名字?”   “吴老二。”   “……”荀三沉默一瞬,本以为对方是被陶眠霸气的新名字无语到了,结果他静默片刻后,有些谨慎地问,“你跟吴正罡吴掌门是什么关系?”   “亲父子。”   “?”   荀三大为震惊,在旁边围观的邱林终于忍不住了。   “荀三!你别信他的鬼话!他这人惯会骗人!”   陶眠撇了下嘴。   “调侃而已,一点都不风趣。”   “……”邱林忍无可忍,“你在这里胡诌一句,吴掌门差点晚节不保!”   “啊?他怎么不保?我才是爹啊。”   “……”   邱林和荀三此时的沉默无声,却震耳欲聋。   “真没意思,”陶眠还嫌累了,“你说你们两个年纪轻轻,怎么天天苦大仇深的。”   ……   这都是拜谁所赐?!   比起被关了一阵的荀三,邱林是真的急迫。   “不管你是什么个说法,我是要尽快出去的!试剑大会召开在即,我为此准备了好些年,不能功亏一篑啊!”   他又开始转圈拉磨。   “大师兄……大师兄肯定相信我是清白的!他会禀告给师父,让师父为我主持公道!”   “你大师兄巴不得你参加不了试剑大会呢,”陶眠缓缓躺平,两手枕在脑后,悠哉悠哉的,“桐山派竟然还有你这样的傻白憨弟子?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说什么!”邱林又把双手抓上铁杆,大力摇晃,“不可能!你不要凭空诬蔑大师兄!师兄清白正直,怎会有如此下作的想法?”   陶眠哼哼两声。   “不信你问荀三师兄,看他怎么想。”   “荀三!”   邱林向荀三投去急切的目光,似乎急于得到认可。   屈腿坐在阴影里的荀三只是沉默。   “难道连你也!”   荀三这段日子在牢内想通了很多,也看开了很多。   桐山派就是从上烂到下,长老弟子一起烂。   “邱林师兄,你最好还是别对黄连羽师兄抱有什么希望。”   荀三冷笑。   “他惯会端着伪君子的作派。”   如果只是陶眠一家之言,邱林不会相信。但现在连荀三都这么说……   邱林的三观有些碎。   陶眠倒是不着急,他一手抽了几根草叶,手指灵活地绕来绕去,很快,一只栩栩如生的草编蜻蜓在他的掌心出现。   蜻蜓本来是死物,但仙人的手指在它的双翅点过,灵力如同磷光星星点点,那草蜻蜓竟然扇动翅膀,活了过来。   陶眠把两只手掌一拢,不让其他二人察觉分毫。随后,他的两手垂下,紧贴着地面。   那活过来的小小蜻蜓极通人性,知道不能打草惊蛇,一开始蹭着牢房的地前行。   邱林还在为了黄连羽的事和荀三争辩,后者根本懒得听。   草蜻蜓一直贴地走,直到没有人注意到它,才翕动着翅膀,摇摇晃晃地飞走。   它灵活地从门的缝隙钻出,持戒堂的守堂阵法根本拦它不得。一路畅通无阻,路过学堂,穿过一棵棵茂密的桐树,先来到道嗔长老的院落。   道嗔听说了弟子被抓走的事,正要去持戒堂解救。   这时一只草蜻蜓落在了他半开的窗前。   草蜻蜓什么字条都没携带,但一个草编的玩意儿会动,就足够吸引人的注意力了。   道嗔长老伸手指过去,那小东西跳开。   他的手指向左,蜻蜓就落在右边。他的手指向右,蜻蜓就落在左边。他张开五指要拢住,蜻蜓灵巧地钻出来,趴在他隆起的手背上。   一身反骨,非常叛逆。   这小玩意出自谁手,太明显了。   道嗔长老不由得失笑,也不打算去持戒堂了。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出了门,往陶眠之前住的地方去。   沈泊舟和李风蝉此刻就在陶眠的屋子里,后者很心焦。   “小陶道长会不会有事啊?万一持戒堂的人对他动刑怎么办?哎呀,他最怕吃苦,受伤了也没人在里面照顾得了他。”   沈泊舟倒是不怎么担心。   以陶眠的性格,他不欺负别人都算好的了。   至于动刑……   李风蝉提起这两个字的时候,沈泊舟满脑子都是陶眠反客为主,把持戒堂的人捆在柱子上,用鞭子抽他们,嘴里还问“招不招招不招”的画面。   不对。   他摇摇头,把脑子里的杂念想象驱逐。   仙人师父是正经仙人,不会做这样离经叛道的事。   “无须担心小陶道长,如果他觉得此行有危险,昨夜就不会乖乖跟着他们离开。”   沈泊舟了解陶眠,也相信他。   “只不过……留在外面的我们应该做些什么,暂时还不清楚。或许要等他给我二人提示。”   沈泊舟话音刚落,就有人从外面赶来。   这位不速之客正是道嗔长老,还有草蜻蜓,在他身前飞来飞去,最后落在沈泊舟的肩膀上。   沈泊舟垂下眼帘,一眼就看出了这是谁的手笔。   道嗔长老还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对着屋内的二人开口。   “把你们放养许多天,是为师的不对。跟我来吧,在试剑大会开始前,师父给你们临时补补课。” 第143章 你什么时候回去   李风蝉和沈泊舟在道嗔长老处,经历了地狱般、惨无人道的三天三夜。   那日陶眠的草蜻蜓带来他安好的讯息,处在外面的道嗔长老也打算配合着他采取行动。   虽然有小陶仙君兜底,但另外两个徒弟也不能太拉垮,照猫画虎也要学几招。   道嗔长老带领二人来到一处桐树林。   这里的桐树和其他地方不同,生得高大,遮天蔽日。绿郁的、手掌似的叶片一个叠着一个,一簇叠着一簇,几乎要把天空的缝隙填满。远远望去,似乎有人用蘸着青色的画笔在此地着重涂抹几道。   林间偶尔传来三两声咕咕的鸟鸣,压抑的、沉闷的。   这地方偏僻极了,看不到人烟,不见任何殿堂,也没有弟子往来。   李风蝉跟在道嗔长老身后,越走越深,越走越狐疑。   ……   老头该不会趁着陶眠不在,要把他们两个麻烦一并解决吧?!   害怕。   道嗔长老走在最前,单手提着衣服的下摆,避免被石阶上面的露水洇湿。他的背影看上去并不宽阔,微微弓着后背,道袍干净熨帖,连一丝褶皱都无。   沈泊舟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安静地跟在道嗔长老的身后走。   忽而,他似乎瞧见一只莹白色、泛着磷光的蝴蝶落在长老的左肩膀,翅膀微微翕动。   沈泊舟半眯起眼睛,伸手欲将蝴蝶拂落。   但当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蝴蝶的双翼之际,那白蝶忽然碎开,化成斑斓光点,汇入道嗔长老的身体中。   ……?   沈泊舟有些困惑。   “长老,你的肩膀……”   “什么?”   道嗔长老回过头,眼神与沈泊舟在半空相会。   那双眼睛澄明透彻,完全没有属于年迈者的浑浊沉淀,和他印象中的道嗔截然不同。   沈泊舟心底一惊。   “长老,你……”   道嗔长老微微一笑,一双眼恍若洞穿万世。   “你什么时候回去呢,玄天。”   “我……”   沈泊舟很讶异,他不明白道嗔长老为何突然对他说这样的话。   玄天是谁?   正当他想要进一步追问之际,李风蝉打了个喷嚏,似乎是被山中的寒气侵体,一时间不适。   她揉揉鼻尖,瓮声瓮气地问道嗔。   “长老,还要多久呀?”   他们之间的对话被迫中断,不待沈泊舟追问,再望过去时,道嗔长老已经恢复了原本那副亲切随和的模样。   “到了,正是此地。”   “……长老你真的没有在骗我们吗?这里什么都没有啊,除了一些破绳子。”   在沈、李二人的面前,同样是一大片桐树。只不过这片桐树和刚刚看到的又不尽相同。   入目的大约有上百棵树,高矮不一,且树的年龄有长有短。最长的有百年以上,几人合抱粗。较为年轻的树也有,看上去是近两年刚从别处移栽过来的,树干细瘦,仿佛用手掐一下就要弯。   这些树木的栽种是很刻意的,它们彼此之间的距离看上去疏密相间,模仿着自然生长的模样,但其实只有在其中行走才会发现——   很别扭,不管走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别扭,树的前面还是树,找不到出去的路,非常容易迷失方向。   如果凑近某棵树仔细瞧,还能发现上面有一些陈年的剑痕。   这是道嗔当年悟彻《桐山六式》的地方。   桐山派长老道嗔少时拜入山门,师承门派前大长老明悟。道嗔从明悟长老那里习得桐山剑法,不过短短三年就能纯熟运用前五式,只有这最后一式桐山雪落始终未有长进。   即便如此,在三年内能有如此进步,已经属于天赋异禀。要知道就算是他的师父明悟,也花了十余年的时间,才对这部开山剑法有稍许理解。   或许这是明悟长老自谦之词,但他对于自己徒弟的聪颖和天赋从不吝啬夸奖。   “为师曾经也年少过,轻狂过。”   道嗔长老说着当年的事,从他的话语中勾勒出一个与现在的慈祥老头完全不相符的桀骜少年。   “我自以为参悟百家剑法,和人比试战无不胜。区区桐山派开山剑,不值一提。   但还是被桐盛老祖狠狠上了一课。”   说起这件陈年往事,道嗔有些失笑,轻轻摇了摇头,那个在林中焦躁地转圈的年轻人仿佛如在昨日,回首已是数十年的光阴飞过。   “只有参透最后一式‘桐山雪落’,才能真正地将《桐山六式》为己所用。”   道嗔说到这里,手掌向旁侧一伸。   “风蝉,把你的佩剑借为师一用。”   “噢噢。”   李风蝉听长老讲过去的故事听得正入迷,突然对方叫她的名字,还愣了一下。   她乖乖地把剑从腰间解下。这把剑只是普通的铁剑,桐山派统一发放,主要使用者就是他们这些剑法苗苗班的弟子。   等到像邱林师兄、黄连羽师兄那个程度,才会拥有专属于自己的佩剑的机会。李风蝉他们名义上是大长老道嗔的弟子,但还没到时候呢。   “长老,我只有这把剑,”李风蝉双手递过去,“用这个就能行?要不还是换一把。”   道嗔长老接过来,放在手里掂了掂剑的分量,略重。   “不,这个就行,”道嗔随手挽了个剑花,像是让自己的手尽快地和剑相适,“对于初学的人来说,一把好剑会助力良多。但到了为师这境界,飞片纸都能把人的脑袋割下来。”   “长老您倒是不含蓄哈……”   道嗔对于李风蝉的小声嘀咕没有反驳,而是微微笑了。   他将长剑前伸,挑开围着此地的麻绳。   令人意想不到一幕发生了。当麻绳被割断之时,那片桐林骤然起了一阵幽风。   哗——   树叶与风擦肩而过,重重的绿影幽然,仿佛一只小山似的庞然大物,在冷峻地俯视着地上三人。   李风蝉下意识地打个哆嗦,沈泊舟淡静的眼微微上扬。   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道嗔主动跨进“怪物”的领域,他孑然立于林中,一袭白底泼墨的袍服,宛如镶嵌在墨绿中的一点玉脂。   “二位徒弟,接下来,你们要仔仔细细地瞧好。”   道嗔手腕一震,那柄普普通通的长剑瞬间被灌注灵力。剑身无法承载那股汹涌的力量,余波荡开,平地乍然起了一股劲风。   李风蝉“呀”了一声,用袖子挡住眼睛,免得被风沙树叶迷到。当她把遮脸的袖子放下时,她发现,在道嗔的身前、左右两侧,不知何时出现三个“精怪”。 第144章 容本长老放个大招   李风蝉将它们称为“精怪”,是因为它们虽然有着人的躯干和四肢,但其实,是由一片片桐树的叶子搭成的。   它们大概要比正常成年男子高半个身子,却不魁梧,反而很精瘦。在这些桐树人的左手或右手,分别握着一把由桐树枝做成的“剑”,剑身上覆盖的同样是叠得很紧实的树叶。   它们静默地站着,将道嗔长老围在其中。   道嗔的剑动了——   他于平地起势,剑尖上挑,密林地面的落叶随之扬起,霎时间,整片林子如同降了一场绿色的雨。   而在这密布的“雨”中,突然,传来剑刃相撞的声音!   李风蝉屏息望去。   白色长袍的道嗔如同灵动的鹤,在林间上下翻飞,而那些树人则紧紧缠着那只白鹤,截断它的剑势,毁灭它的剑心,意图将它的翅膀撕碎、折断,让它狠狠跌落在地上,再也没有飞翔的能力!   树人的攻击凶猛,而且它们彼此之间有配合。道嗔长老起初并没有占上风,甚至有些被压制的趋势。   李风蝉看得紧张极了,两只手不由得紧紧地攥在一起。   那些树人紧紧地贴住道嗔,限制他施剑的范围。   突然,被围在中央的长老一声高喝。   “徒弟,瞧好!第一式,梧桐断角——”   只见被团团围住的道嗔手中的剑一横,绵长的灵力如同绕指的红线,丝丝缕缕缠住其中一只树人,千万道嵌入它的树叶交叠的缝隙,随后,狠狠一收!   梧桐断角,以柔破刚。那树人应声而腰斩,砰地化作团团碎叶,融进漫天的绿雨。   剩下两只树人见失去了一位同伴,对视一眼,改变了剑招。   它们开始分散开,不再集中地贴着道嗔而斗。   这样散开之后,它们的行踪变得难以捉摸。尤其四周高大的树木成为了重重阻碍,它们混杂在其中,能够很好地伪装自己。   道嗔立在树下,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执剑。   他的双目闭起来,只有耳朵在轻轻转动,捕捉那些在林间细碎的声音。   骤然,自道嗔长老的后上方,同时有两道绿影窜出!李风蝉不由得低声惊呼,道嗔却不慌乱。   在绿影逼近,手中的剑即将挥向白袍人之时,道嗔陡然回身,右腿在地上画了半圈,身子伏低,剑刃上挥!   “第二式,雨歇梧桐!”   雨歇梧桐这一式有延宕的奇效,剑气挥出之时是轻缓的,但当它触碰到对手时,就会爆发出巨大的气力,将那树人双双截断!   三个树人在瞬息之间被灭,化为飞雨。但紧接着,又有五道风旋乍起,绿叶纷飞,五只新的树人出现。   这次它们没有留给道嗔长老喘息的机会,手中的剑成形之后,刹时发起攻势!   道嗔长老两式齐发。   “第三式,凤栖桐树。   第四式,桐影繁垂——”   只见他手中的剑逐渐快了起来,势气也变得刚猛,如同凤凰的尾一扫浊气,又像纷繁的花影高高俯视。   五个桐人被那剑意逼退,其中两个已破灭,剩下三个不得近身。   天空中,一片绿叶旋转而下,道嗔长老将剑尖点在其上。   仿佛被无形的灵力牵引着,数百片落叶同时悬停在半空之中。   “梧桐一叶,第五式。”   道嗔低声一念,百片叶子在吐息之间化作百把利刃,切割着那些树人,将它们“粉身碎骨”。   无形的“庞然大物”似乎被触怒,它放出了更多的树人。五个、十个、百个……   密密麻麻,无从数起,如同山林间的千军万马,将道嗔困囿其中。   李风蝉有点站不住了,她小声跟旁边的沈泊舟说。   “道嗔长老能不能支撑得住啊?一大把年纪了。”   沈泊舟之前跟在陶眠身边,虽然他不会使,但他看过陶眠的剑。   仙人在桃林之中写意挥剑,行云流水,如同泼墨散彩。那一刻,天地间万物的吐息仿佛都系在那柄薄薄的剑刃之上,随他扬剑而起,随他落手而收。   沈泊舟轻摇了下头。   “不会的。不如说,长老正是为了要给你我展示桐山六式,才不断地召唤林中的桐人。”   不然以道嗔的功力,这些叶子糊成的精怪,早就被他收拾得一干二净。   隔着老远,道嗔那双好使的耳朵也能听见两个徒弟在嘀咕他。   他被团团包围,还有心情谈笑。   “两位徒弟,议论为师什么呢?我可都听见了。”   李风蝉顿时捂住自己的嘴巴,只留一双妙目在外,滴溜溜地转。   树人虎视眈眈。   道嗔手中的剑轻轻地点了下地面,仿佛通过这样的方式,和土地万灵有了连结。   从梧桐断角到梧桐一叶,第一式到第五式,剑法的力道和威势逐渐变得强硬和刚劲。   是一个从收到放的过程。   眼下到了第六式,道嗔却并没有接续先前那股凶猛的攻势。   他似乎进入到了一个更辽阔的境界,所有的声音、光影、细小的动作、微不可察的杀意,都进入到了他的五感之中。   他能清晰地分辨出它们的来处,也知道在下一瞬,它们会奔向何处。   桐盛老祖当年谋划着为宗门写就一部剑法,前五式一挥而就,极其顺利流畅。但剑意释放出去,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是继续放,还是收敛,桐盛老祖纠结许久,心中苦闷不已。   直到某次,山中骤雨来袭,他静听了一晚的桐树花落。   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   桐盛老祖福至心灵,随意捡起院中的一截断枝,在漫天飞花之中,写成了这最后一式。   “第六式,桐山雪落。”   比起先前的繁复剑招,这次道嗔长老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只是起手,剑刃紧贴着土地,在低空画了一道剑弧。   那剑弧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将刚刚所有飞散的剑气全部收拢,汇流,形成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的气团,把敌人和剑意尽数归在其间。   纷纷扬扬的树叶飘落,被灵气附着,微微泛着浅色光晕,仿佛真的变成了洁白落花。   像是一场无声的默剧,那些看起来轻柔的落叶,飘在树人的身上,却仿佛重若千钧,将它们重重地压垮、飞散,归于土地。   李风蝉远远地望着这静穆又肃杀的场面,不知为何,眼底涌上热意。   她过去一度不解她的亡父为何毕生痴迷此道,苦求难解。   现在她想,她有些懂了。   (俺们小陶正在牢房折磨邱师兄和荀师兄,明天上线~) 第145章 本仙君有个馊点子   陶眠被困在持戒堂内已有两天。   这两天对于他而言,只能说,不能更舒服。   “不用上早课,不用练剑,不用陪苗苗班的师弟师妹们玩……”陶眠掰着手指头数,美滋滋,“哎呀,早知道持戒堂这么好,我应该早点过来的。”   苗苗班的师弟师妹们申请上麦说话。   和陶眠比起来,邱林的状况就非常惨了。   他本来就是个小少爷,上山之后没多久就跟随二长老修炼,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受过特别大的委屈。   现在不止成了阶下囚,吃不好,睡不好,还要接受陶眠每日的精神摧残。   陶眠是老折磨怪了。   邱林被折磨得,只要一听见他开口说话,不管说的内容是什么,都要倒退三步,双目圆睁,浑身作戒备状,像一只受惊的松鼠。   “今天天气……”   唰唰唰。   陶眠盘腿坐在干草之上,一句话刚起了个头,隔壁的邱师兄立马向后退了三步。   原本没有注意邱林,只是想感慨一句天气好的陶眠,这下子不得不扭头看他。   “邱林师兄,”他一口一个师兄叫得倒顺嘴,“你为什么不开心?”   “……还能是因为什么!”   邱林有话要说。   这几日陶眠对他使用语言在精神上造成了巨大的创伤。   他忧愁地走来走去,不知道外面的人什么时候来救他,说了句好烦。   陶眠回他——别烦。   持戒堂送来的饭难吃得根本无法下咽,邱林感慨自己之前过得多么滋润,现在真想出去吃大餐。   陶眠翻了个身,回他——别想。   每到深更半夜,邱林就开始抑郁。他望着被牢牢锁住的牢门,说了句好想死。   陶眠睡着了,做梦说梦话都要回他——去吧。   “……”   邱林抓住栏杆猛力摇晃。   “这次怎么不劝我别死!你说啊你说啊!”   陶眠睡得双眼迷蒙,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发现邱林在发疯。   他还委屈呢。   “邱师兄,你这人真麻烦。劝阻也不行,鼓励也不行。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   邱林第一次见识到有人竟然这么幼稚地威胁人,气闷地坐了回去,两腿盘起,肩膀抱在身前,后背朝向陶眠。   像一只生气的肉粽。   邱林气着气着就入睡了,他好不容易进入梦乡,梦里全都是珍馐佳肴,师父和师兄推开持戒堂的大门来解救他,浑身散发着白色的神圣光辉,向他纷纷递出了手。   ——邱林,你受苦了。我们现在就还你清。   一个“白”字还没有说出口,邱林就感觉自己的额头很痒。   他伸手抓了抓,那惹得他痒痒的东西移开。等他的手指拿走,那玩意又重新搭在额头上,搔来搔去。   邱林:……   他忍无可忍地坐起身子,果不其然,罪魁祸首正是陶眠。   陶眠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捏着的是一根长长的干草。   就是这玩意在捣乱。   “啊,”发现邱林正在怒视着他,陶眠的眼睛重新聚焦,恢复神采,“邱师兄醒啦?”   “……”   “你跟我聊会儿呗,我太无聊了。”   “你昨晚不是说不跟我说话?”   “有吗?”陶眠茫然,“我不记得了。”   “……求求你记起来,不要再骚扰我。”   “邱师兄邱师兄!”陶眠不想让他躺回去,手里的长草晃啊晃,“别睡别睡,你跟我说会儿话,什么都行!”   “找你荀师兄。”   “荀师兄——”陶眠转头去看荀三,对方在他有动作的同时,把脸别过去。   我荀三什么都没看到。   “荀师兄不理睬我。邱师兄,还是你跟我唠吧!你这么急着出去要干嘛?”   提别的邱林还能坐住,一提“出去”他就坐不住了。   “你还好意思提!”邱林一骨碌爬起来,和陶眠面对面,“我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都是因为谁??”   “因为……你自己半夜不睡觉?”   “……”   陶眠看他气得要冒烟,嘿嘿笑了两声。把人惹得太急也不行,他很会拿捏这个尺度。   “邱师兄,真的那么想成为掌门候选人?”   “当然!”   “哎呀,当掌门有什么意思?又累钱又少。我看咱门派的长老就不错,清闲,事儿还少。你看道嗔长老,完全不教我的。”   他倒打一耙,把道嗔刮带一句。   正在魔鬼训练沈泊舟和李风蝉的道嗔打了个喷嚏。   是谁又在夸他帅?   邱林似乎很不赞同陶眠的话。他义愤填膺。   “我当掌门,不是为了钱!”   “那是为了啥?”   “当然是为了正道!”   “……”   邱师兄提起这个话题就滔滔不绝。   “这个世界需要正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辈义不容辞。我邱林就是为了重振正道而生的!我就是正道的化身,唯一的光……”   他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地讲,什么正义什么光明,大道理一套一套。   最后收束为一句,他就是修真界的光之使者。   “……”   陶眠一直默默地听,没想到这修二代还挺有志气。   他这一番慷慨演说,把对面牢房的荀三都给听愣了。   “邱师兄,你真是这么想的?”   “不错!一字一句发自肺腑,绝无虚言!”   荀三用见了鬼的眼神审视他良久,又转过脸去。   大概是被正道的光刺痛了。   陶眠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邱师兄身上有一股旺盛蓬勃的生命力,和一潭死水的桐山派格格不入。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向上、向前看,仿佛他眼中永远盛放着未来,一片远大前程。   陶眠微微笑了一下。   道嗔也真是识人不清。明明自家就有这样好的苗子值得栽培,又何必把他们三个外人请进来……引狼入室。   “你如果想出去,我可以帮你。”   小仙君随意地坐在牢房内,手中长长的草杆左摇右摆。   邱林的视线也不禁追着那草尖儿晃,一来二往,把他晃晕了。   他甩了甩头,回神,再次恢复成戒备的神情。   “你想干什么……”   他才不相信这人会有什么好心。   “帮你出去呀,你不是很想参加试剑大会吗?”   “你能这么善良……”   “说什么呢,”陶眠不满,“助人为乐是我的美德之一。”   这话一出口,旁边的荀三都笑了。   “荀师兄,你不要笑。如果你想出去,我也是有办法的。”   荀三摆了下手,让他歇歇。   “不如你让我先看看你要怎么带邱林离开。这持戒堂守备森严,不是那么好钻空子的。再说了,就算逃出去,他又要怎么抛头露面地参加大会……”   荀三的声音渐渐变低,因为他发现,对面的陶眠突然有了动作。   他亲眼目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只见陶眠勾了勾手,让邱林凑近听。   等邱林把头凑过来,他抓着人家的后脑勺,猛地撞在铁栏之上。   荀三:……   邱林完全没有防备,翻了个白眼,晕死过去。   “他死……”   “没死,我拿捏着分寸呢。”   陶眠把人松开,任由他滑落在地,然后他的身体向侧面一扑,死命摇晃栏杆。   “快来人啊!邱师兄要以死明志啦!” 第146章 人还活着吗   陶眠他们被关着的地方,其实并不是关押重犯的。   桐山派上下腐烂得厉害,连持戒堂的弟子都偷懒。陶眠喊了两嗓子,才有几个人匆匆忙忙地赶过来。   “闹什么!”   桃花山影帝的演技随着年龄增长愈发成熟,不等人过来,他已经开始嚎起来。   “邱师兄!邱师兄你死了吗!”   然后他转头怒视着随后赶来的持戒堂的人。   “看看,都说了我跟邱师兄是一场误会!你们非要把我们关押在这里——”   持戒堂的人还懵呢。   怎么黄师兄跟他们说的是,这俩人在互相谋害对方呢?   “邱师兄,”陶眠又开始哭邱林,“你死得惨啊!你的清白还没有被还来,就被持戒堂的人坑死了!我要找道嗔长老为你讨个说法!”   躺在地上的邱林一动不动。   围观全程的荀三默默无语。   陶眠声泪俱下,极为痛心。持戒堂不怕是非颠倒,但是怕有人无故冤死在他们堂内,这样可就麻烦了。   领头的那位,大概在堂内有点地位,赶紧找来两个弟子,让他们去禀告堂主。   弟子们也不情愿,哭丧着脸。   “师兄,这件事要是被堂主知道了,也不好办呀!邱林可是二长老的弟子,就这么死在了我们堂内……”   陶眠一直竖着耳朵听,这时还很应景地加大了哭丧声。   “邱师兄啊!你看,就是这持戒堂把你害死的!”   “……”为首的师兄被他嚷得心烦,语气更差,“那也要禀告堂主!还有,把医堂的人找来,看看到底死没死透!”   他还嘀咕呢。   “遇到这么点挫折就要死要活的,真是……”   持戒堂的堂主估计是不想沾这事儿,连露面都不肯,只是叫底下的人赶快处理,还有,别把事情弄得太大。   弟子们还苦恼呢。马上医堂的人就来了,怎么可能把事情瞒住?   好在陶眠这个尺寸拿捏得到位。在医堂的人马上进门之前,邱林迷迷糊糊地醒了。   “我这是在……”   “邱师兄,你终于醒了!”   现在他们依然在牢房之中,只不过牢门被打开,周围围了一圈弟子。   刚刚陶眠也在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来到了关着邱林的牢房,就在晕死过去的邱林旁边。   他的一只手悄然地拂过邱林的额头,随后把手收回到袖子里面。   然后邱师兄就醒了。   邱林还有点头晕,搞不清楚状况,周围围着一大圈人。   为首的持戒堂弟子问他。   “邱师弟,吴师弟说你和他是因为打闹太过,引起的误会。此话当真?”   “我……”   “说真。”   陶眠的嘴唇动了两下,只有邱林能听见他的声音。   “是……”   持戒堂的人见他苏醒过来都松了一口气,要是人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谁也没办法交代。   现在堂内的弟子都想赶紧把他们两尊瘟神请出去。   也不想追问两人为啥晚上不睡觉,在悬崖边上打闹。   “你们师兄弟之间相处无度,给师门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可知错了?”   “我……”   “说知错。”陶眠又提醒。   “我知错。”   “那好。现在放你们二人出去。记住这几天发生的事,以后万万不能再犯。”   “好……”   邱林就这么晕乎乎地被送了出来,身后跟着的是悠哉的陶眠。   他们竟然真的被放出来了。   两人离去之际,旁边的吃瓜群众荀三先是愣住,随后急了。   “欸!我也是冤枉的啊!怎么不听我解释呢!我现在撞我自己还来得及吗!”   堂内的弟子用剑敲敲铁栏。   “老实点!就你,犯了那么大事还想出去,做梦吧。”   “不是,他们怎么可以——”   外面正值黄昏,天边火红朝霞。邱林呼吸到室外新鲜的空气,而不是潮湿阴冷的气息之后,他才恍然反应过来。   自己竟然真的出来了!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陶眠,陶眠对他笑笑,很悠闲轻松的模样。   “看吧,我说了会让你出来。”   “……”   邱林心情复杂,他的头还在隐隐作痛。   虽然过程不堪回首,但结果的确是好的。   陶眠眯着眼睛,远远眺望着什么,几根手指捏在一起,好像在算方位。   邱林仍是别扭。   “谢……”   “谢谢我这么好心把你带出来?谢谢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计较你的冷言冷语?”   陶眠把邱林的台词都说了,随后点点头,肯定自己。   “不谢不谢,我就是这样的好人,古道热肠。”   “……”   邱林本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下更是无言。   话都被堵在肚子里了。   不停眺望的陶眠倒是突然选定了一个方位,把手放回到身侧,笑吟吟地望着邱林。   “邱师兄,我们就此别过吧,我还有事呢。   等到试剑大会上再见吧,希望你能走得久一点。别真让我得了这个头筹啊,我对你们桐山派可没有任何兴趣。”   陶眠的衣衫被染成金色,他浅笑着,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邱林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对桐山派不感兴趣,相反,他见过了太多人汲汲营营,为了一己私利,什么都舍得。   “好,”邱林也微微挺直了身板,“那我们到时候各凭本事。”   “行啊。”   陶眠回了一句,跟他挥了下手,慢悠悠地离开了。   他要去徒弟那里。   虽然猜到道嗔长老这几天会给两个年轻人加练,但陶眠也是真没想到,竟然能练成这副德行。   “你们……”他看着两个同伴一个挂在树上,一个横在地上,“还活着吧?” 第147章 桃花二山   挂在树上的是李风蝉。   躺在地上的是沈泊舟。   陶眠看着两个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倒霉蛋,嘴角轻微抽搐。   “噢,小吴来啦。”   道嗔长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悠闲极了,仿佛和眼前的惨状毫不沾边。   陶眠转过半边身子,回首一望,老头神采奕奕,甚至精神面貌比他离开之前还要焕发。   “长老,你该不会带着两个小孩练了什么邪门的功法吧。”   陶眠不得不怀疑。   道嗔微微一笑。   “怎么会呢,本长老可是很怜爱自己的弟子的。”   这话一出口,挂在树枝上的李风蝉冷笑一声,随即又狂咳不止。   陶眠走到树下,仰头望着少女。   “还能自己爬下来吗?”   “爬是爬不下来了,”李风蝉气息奄奄,“但我能像个果子似的掉下去。”   “那你快些成熟,掉下来吧。”   “你接着我?”   “这儿的土软,摔不死,掉吧。”   “……”   李风蝉最终选择乖乖爬树下来。   她平安落地之后,背靠着粗壮的树干喘气。见她人没事之后,陶眠又向后退了两步,来到沈泊舟身边。   沈泊舟虽然是平躺的姿势,但他两腿收拢,两手交叠搭在腹部,躺也躺得规规矩矩。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空飘过的云,直到陶眠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沈泊舟如墨的眼眸微转,和陶眠对视。   “小六,如何?道嗔长老这几日教了你什么好功夫?”   沈泊舟张口回答师父的问题,看起来状态还算正常。   “道嗔长老仙法高妙,弟子能理解的微乎其微。”   “噢?这么牛?改日我也向长老讨教一番。”   “小陶道长,”沈泊舟的眼睛转回去,继续望天,语气正经地说,“我好像看见天上出星星了。”   “……”   陶眠抬起头,太阳还在西边儿挂着呢,哪里来的星星?   “小六,”他半蹲下来,把沈泊舟睁大的眼睛盖上,“你还是歇歇吧,都出现幻觉了。”   沈泊舟老实地闭上嘴。   两个年轻人是支撑不住了,道嗔也不继续难为他们,叫了另外的弟子把他们送回去。   至于他和陶眠,则回了长老别院。   道嗔说要与陶眠小酌几杯。   陶眠饮酒却不贪杯,喜欢享受酒带来的熏然欲醉之感,也愿意和志同道合的人一并消遣。   以往他要么和徒弟喝,要么去找薛瀚,这还是头一回跟其他门派的长老共饮,有点新鲜。   道嗔长老主动提出来的建议,自然是因为有拿得出好酒的底气。一壶亲手酿成的竹叶绿酒,一碟蚕豆,两只荷花形的粉彩瓷杯。二人相约坐在中庭檐下,一人手托一杯,互敬。   陶眠浅酌一口,酒香清冽微甘,让他喜悦地眯起眼睛。   道嗔见他喜爱非常,连饮三口,不免失笑。   “小吴,此酒后劲十足,易醉,莫要饮得过急。”   陶眠难得这般贪嗜,看来道嗔酿酒的手艺的确非比寻常。   月上竹梢,暑气渐散,正是夏日最舒服的时辰。   道嗔长老先问了陶眠这几日在持戒堂有无受委屈,陶眠摇首说完全没有,他跟他的小伙伴玩得非常好。   道嗔长老端酒的手一顿。   估计他只是单方面地认为自己和对方玩得好。   不过道嗔也没戳穿,而是提了另一桩事。   “邱林那孩子我熟悉,说起来,他和开山祖师邱桐还沾点远亲。”   “哦?”这倒是出乎陶眠的意料,“那他是因为崇拜桐盛老祖,才来到这桐山派?”   道嗔笑了笑。   “怎么可能,邱桐都死多少年了,邱林才多大。人哪里会仅凭着传闻和几句空穴来风的话,就要死心塌地追随着某人而来呢?”   “这么说不好,”陶眠摇摇头,有些不赞同的意思,“人与人之间产生缘分的际遇很奇妙,也许只是道听途说的某句话,就让他对百年前的人突然有了好奇的心。好奇,就会追寻、向往,朝着那人所在的方向行进。”   道嗔长老似是头一次听有人说这样的话,安静了片刻后,笑叹一声。   “唉。邱桐可不值得受到这样纯粹的崇拜。”   陶眠有些费解。道嗔是桐山派的长老,按理说,对于开山祖师爷就算不推崇,也该有敬畏。   但他话里话外,好像一直在否定着邱桐的意义。   “长老,”陶眠的神情变得严肃,“你该不会是敌对门派派来这里的卧底吧?”   道嗔长老一口酒差点吐出来。   “何出此言。”   “就是你本来是来这里当卧底,意图窃取桐山派看家剑法。但你一不小心当成长老了,然后你又没办法脱身,就只能一直当下去。拖啊拖,拖啊拖,就到现在了。”   陶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说完,还目光炯炯地向道嗔长老求证。   “我说得可对?”   “……”道嗔长老本想直接否了他的话,但念头一转,“你这计划这么完整,该不会是打算直接照搬,把桐山派变成吴山派吧?”   “你这么一说,”陶眠被他提供了新思路,“好像也不是不行。我还从来没想过把我的地盘再扩充一倍呢。”   不知道想起什么,陶眠忽而变得神采奕奕。   “哎呀,”他的左手攥成拳头,敲击右手掌心,“本来我嫌麻烦,不想接手你们这烂摊子。不过我现在想法改了。谁能不吃白嫖来的饭?我之前怎么那么固执呢……”   “你如果愿意留下,也行……”   道嗔长老这句话说得很艰难,而陶眠完全没留意他的语气,而是一手摸摸下颌。   “那我要把这里的桐花树都砍了,改种桃树。”   把这里变成桃花二山!   “……”   道嗔起初还认真听听,到后来,纯当他在没话找话。   两人又碰了次杯,陶眠两手托着荷花盏,望着天边月色,一口一口啄饮盏中的清酒。   “不过,长老,虽然你不看好邱林,但在我看来,他算是未来掌门的最佳人选。”   “唉,但是在我看来,这桐山派不如顺着世间万物的规律,衰亡下去。”   “长老,这可不好呀。”陶眠似乎在道嗔说过这句话之后,顿悟了什么,他的眼帘上抬,遮住月的那片云彩正在缓缓行过。   小陶仙人笑了。   “你做这样武断的决定,是和他商量过的么?”   道嗔长老那只持盏的手顿时悬在半空。 第148章 论雷是怎么劈下来的   “我一直困惑,当初持戒堂门口,长老是如何发现了我的踪迹。”   陶眠把酒盏放回身侧,盏底落在木盘之中,发出闷闷的一声响。   “我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其实还是蛮厉害的。”   小陶仙君夸自己从来不打草稿。   “那日我刻意隐匿了身形,在场的都是未得道的人修,按理说,不应该有哪位天赋异禀,能够识破我的仙术。”   陶眠把脸转了过去,一双眸子定定地凝视着沉默的道嗔。   “除非有仙混在其中。”   道嗔脸上的皱纹似是微微改变了形状,但很快,又恢复成那副古井无波的老者模样。   陶眠继续顺着刚刚的话说下去。   “我的朋友阿九,前段时间专程来你们桐山派。不为别的,就是来修那个被雷劈毁的祖师像。   阿九和我说,祖师像这类雕像,既区别于普通的人像,也和庙里供奉的不同。祖师像要保佑宗门长久繁盛,里面往往封着祖师的信物,甚至是一缕残魂。   而桐山派的祖师雕像做得更绝,直接把祖师爷的三魂七魄封在了其中。   那劈在祠堂的雷不是寻常的雷,而是劫雷。桐盛老祖已经得道成仙,却迟迟不归位。恐怕这雷,是仙界在催促了。   正是因为桐山派的祖师像非同寻常,阿九才说,不好补,不能补。”   陶眠一手捋着袖口,另一手举起酒壶,示意道嗔长老。   竹绿色的酒液涓涓落在盏中,将那粉荷映衬得愈发娇嫩。   “你从祖师像之中出来之后,需要寻找一个寄宿的身体,否则就要魂飞魄散。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你选择了道嗔。”   陶眠把自己的那一杯也斟满,再把酒壶放回去。   “能让外来的魂魄寄宿,恐怕道嗔长老的身体……也快撑不住了吧……”   陶眠把自己心中的猜测一一说出,在此期间,道嗔,或者说邱桐始终保持着沉默。   直到陶眠说完,举起酒盏,他才宛如无奈般轻叹一声。   “桃花山来的仙君,果然聪颖明慧。”   陶眠点点头。   “我知道我自己很聪明。”   他倒不谦虚。   “不过,你能看出我作为仙的身份,也能看出我的来处?”   这回陶眠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人之时,发现那人已经不再是刚刚的老者形象,而是一个儒雅俊秀的陌生青年。   此人正是桐山派的开山祖师邱桐。   邱桐微微一笑,如春风拂柳堤。   “当然。蓬莱桃源出了个天生地育的小仙君,未经劫雷,不渡疾苦,得到天道的万般恩宠,没费什么气力,就成了长生仙。”   陶眠的眉毛微微挑高。   “想不到我还蛮有名。”   邱桐含笑点头。   “大家更多的是嫉妒你。怎么会有人真的给自己白嫖到一个仙位。”   “……”   “可惜桃源仙君红尘缘深,要经历三世因果,方能望破尘事,超脱此岸。”   邱桐这话说得颇有深意,他没有明说,但陶眠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哪里不对。   “三世?为何偏偏是三世……”   “不可说,不可说。”   邱桐轻轻摇头,手中酒盏微晃。   仿佛故意岔开话题一般,他说起了自己的事。   “我当初在桐山之巅悟道成仙,天道召唤我前往仙界,我却对宗门百般不舍,流连不愿往。”   邱桐说他早期草创,立起门户时,实在有太多辛酸,所以对桐山派格外珍惜。   “我得道后,本想把掌门一位传给我的大弟子,但大弟子命弱,被其他同门所害。我心中震怒,却不好发作。因为害死他的正是和我一起建立门派的挚交。   那人心术不正,但唯独对我忠恳。我深知若我登仙而去,门内无人再能压得住他。于是又强行拖了十年,直到那人病故。”   说到这里,邱桐顿了一顿,似是在缓解心中的复杂心绪。   “大弟子亡故后,我只好扶持二弟子接任掌门之位。二弟子性格沉稳,却也瞻前顾后,遇事犹豫不决。那时门派内对掌门的位子虎视眈眈的有几位,我实在放心不下,不愿大弟子的旧事重演。   我想保桐山派百年顺遂,不起灾祸。于是我叫人铸了一尊祖师像,把自己的魂魄封在其中。   只要宗门的人常常供奉,我的力量就不会消退。”   “但你已经撑不住了,”陶眠在此时开口,“之前你还能躲过天道的眼,而现在,你的仙力大不如前。”   “不错。与我曾经并肩的同门已经接连逝去,慢慢地,桐盛老祖也不过是变成了弟子们手中的书本上的名字,一带而过罢了。只有那个叫邱林的孩子,时不时在祖师像前被罚跪。”   说到这里,邱桐嘴角的笑容有些无奈。   “桃源仙君,不是谁都像你一般,能够得到天道的偏爱,在红尘中肆意生长。仙就是仙,要回到他改去的归处。”   “偏爱么……”陶眠重复了一遍邱桐的话,不置可否,仰头饮下盏中残酒。   邱桐说,在自困于祖师像的这百年间,他也想开了很多事情。   他不希望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一心要让门派保住自己的地位,再撑得久一点,再等来一位能够重振宗门的人。   陶眠在此插了一句话。   “看来只有青渺宗那第二任宗主是个明白人。”   邱桐知道他说得是谁,他和那位曾经还有过一面之缘。   是个活得很明白的道人。   “花开终会凋零,江水流而不返,”邱桐轻声叹道,“不是桐山派不放过我,是我该放下桐山派了。”   一切就由它而去吧。   邱桐说得悲凉,但陶眠却有其他想法。   “不再抢救一下了?”   “嗯?”   陶眠这顿闲酒尝得心满意足,心情也舒畅起来。   “你开创的那个劳什子试剑大会,马上要开始了。到时候肯定要有些新鲜事。邱桐,你跟我,我们这类仙,活得太久是好处,也有弊处。   我们总以为天底下再无新鲜事,一切的结局也就是那样无趣,但只有身处其中,才知道,这大千世界,没有穷尽。” 第149章 老熟人背刺   试剑大会是桐山派一个重大活动。   虽然这是门派内部选拔掌门候选人的仪式,但桐山派会邀请几个交好的门派前来参加盛会。   陶眠对当今人界修真到底有多少宗派不甚了解,杨先生在课上教过,但他考过试之后还给先生,转头就忘了。   看见那些衣袂翩翩的修者站在桐山派迎仙台,陶眠不禁感慨一句——   好多人啊。   出乎他意料的是,薛掌柜也在其中。   两两相望,薛瀚比陶眠还惊讶。   薛掌柜正在和某个宗门的掌门言谈,随意向下瞥了一眼,发现夹在弟子群中的陶眠。   桐山派的弟子均着蓝色道服,远远望过去,像一群蓝精灵。   薛掌柜就是在这堆蓝精灵之中,精准地寻到了东张西望的陶眠。   他找了个借口,和掌门朋友暂时结束了交谈,随后走下高台,来到陶眠附近。   陶眠正看热闹呢,一扭头,薛掌柜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   ……   陶眠提起脚尖,转身要溜。   这时身后的薛瀚咳嗽两声。   “你也不想被人知道真实身份吧,仙——”   “……”   陶眠愤懑地再把身体转过来。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薛瀚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方便二人交谈。   “你来这边凑什么热闹?观光?收徒?”   “……我来找水生天。”   薛瀚手中一把洒金折扇,尽显豪奢。他一手松松地握着扇尾,敲了敲另一手的掌心。   “之前阿九说在桐山见到你,我还不相信,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在这儿。”   “那你还明知故问个什么劲儿?阿九难道没有告诉你我来这里的缘由?”   “阿九说她忘了。”   “……”   好吧,如果是阿九,倒也合理。   陶眠虽然说明了他的目的,但薛瀚仍然不解。   “找水生天,你直接偷走不就好了?现在要参加这试剑大会又是为何。”   “我陶眠光明正大一仙君,怎么可能使用‘偷盗’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说吧,遇到什么阻碍了?”   “……就是方才站在你右边的老头。”   薛瀚拿眼一望,仙台之上,仙气飘飘的道嗔长老捋了捋长长的白胡须。   仿佛发觉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道嗔四处漂游的眼神聚焦,回视陶眠的方向,正好在他的东南方。   他抬起手,和他们远远地打个招呼。   ——东南边的朋友你们好吗?   陶眠嘴角抽搐两下,同样挥挥手。   然后低声和薛瀚交流。   “看吧,就是这个老头,骗我心意,浪费我感情,让我在这破桐山派白白糟践青春。”   “怨气这么重?看来是答应了什么难办的条件。”   “也不算难办吧。他让我当桐山派掌门。”   “噢?有这等好事,为何不上。”   “桐山派,难管,”陶眠高深莫测地晃晃脑袋,“吴掌门整日做着成仙的美梦,长老们心思各异,门下弟子钻营恶态泛滥。眼下瞧着风光,无非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   “那你打算如何做呢?虽然很不情愿这样讲,但若是动真格的,这桐山派上下,从掌门到弟子加一起,都不是你一人的对手。”   陶眠听见有人夸他还挺高兴。   “仙人自然有仙人的办法。”   “是何办法?”   “我先把他们都干掉,”陶眠语气笃定,“等到最后一局,我再输。”   “这能行?道嗔不是想让你当掌门?”   “他只是不想让黄连羽,就是那边那个趾高气昂的小孩坐上掌门之位罢了。”   “私人恩怨?”   “是缓兵之计,”说到这里,陶眠轻叹一声,“黄连羽目前是掌门候选人这一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但道嗔说,如果门派将来要交到他之手,那只不过会加速桐山派的衰落。”   薛瀚手中的折扇抵在下颌,远远地审视着陶眠口中的桐山派大弟子。   那年轻人站得笔挺,眼中有势在必得的光芒。他的眉目之间始终有一股阴鸷之气,就算他再怎么伪装,也挥之不去。   “有上进之心,未尝不能胜任掌门一职。”薛瀚徐徐地评价道。   “我本来也是这般认为的,直到他算计到了我的头上。”   “噢?展开说说。”   陶眠回想起那日在悬崖之上,他所看见的、火光映照的黄连羽的脸。   仙人亲手带过六个弟子,像陆远笛、流雪随烟甚至是在他身边长大的,顾园就更不用说了。   因为和这些徒弟们朝夕相处,所以陶眠理解他们的想法,也懂得他们的难处。   对于年轻的修道者,陶眠从来都是包容的。   先前道嗔说黄连羽不适合掌门的位置,陶眠还当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过节,导致道嗔对黄连羽有偏见。   他想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对于未来有强烈的不确定之感。偶尔操之过急,也是人之常情。   但若是黄连羽害人,还害到了自己的头上,那就另说了。   “我不是个多么无私的好人,我只有对自己人才会放低下限,”陶眠的声音很平缓,“或许用睚眦必报来形容,有些过火。但最起码这回,不会让‘黄师兄’太好过。”   薛瀚嘴角一挑,笑了。   “能让懒得连喘气都嫌费事的你有这样较真的时候,这位桐山派的大弟子有点本事。”   “什么叫喘气嫌费事……”陶眠不认同地反驳,“我只是在用最节省的方式生存。”   说到这里,陶眠想起一件事来。   “桐山派选掌门接班人,薛掌柜一个生意人,来这边凑的哪门子热闹?”   “我么?我和桐山派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自然得到了他们的邀请。”   “薛掌柜的生意做得还真是大。”   “他们邀我来评议,到时候你们在下面比试,我也是有权说话的。”   “……”   陶眠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看在我们私交如此深厚的份儿上,我一定投个反对给你。据说超过三票反对,这位弟子就要失去资格了。”   “……你最好是开玩笑,不,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小陶仙君,”薛瀚已经向前走了两步,回首,手中的折扇摇了两下,“出气之后,早些回山吧。桐山派的纷争,不宜被卷入过深。” 第150章 他老眼昏花   薛瀚离开之后不久,位于高台上的吴正罡吴掌门,就准备宣布试剑大会正式开始。   此时正值巳时,白云升远岫,摇曳入晴空。   迎仙台三面凌空,唯有一面与山崖相接。   浮沉起落的云海,仿佛一只巨大的手,将迎仙台高高托起。在台下是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会跌落,连尸骨都留不住。   把试剑大会选定在这样危险的地方,也就意味着,如果在打斗比试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比如失足,就会万劫不复。   光是站上这个比试场,就已经是第一道考验了。   试剑大会的报名人选限制在门派内除了长老、各大堂堂主、副堂主、执教师傅的所有弟子,不管是否为长老真传,哪怕连杂役弟子都有参与的资格。   当然,杂役弟子和真传弟子接受的教导从根本上有差别,很少有杂役弟子能走出第一关。   不过话也不能说得太死,在上任掌门选拔候选人的时候,就有个平时负责在院子里种菜的低调杂役,一路过关斩将,一直走到最后一关,和现在的吴掌门比试。   当时还是小吴的吴正罡面对这个普通平凡的杂役,心底是很不屑的。那人衣着朴素,脸长得也没什么特色,是混杂在人群之中,根本就找不出来的这么一类人。   这样的人,丢块石头在人堆里面能砸死十个。   他使用的武器仅仅是一把普通的铁剑,就是桐山派给每个弟子入山的时候发的赠品,平平无奇。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种菜弟子,在试剑大会的最后一场比试,把备受瞩目的吴正罡打了个七零八落。   若不是那人突然受了什么刺激,决定放弃争夺候选人的位置,让吴正罡有机可乘……   现在的掌门到底是谁,还是未知数呢。   这次来参加试剑大会的,大约有五十位左右的弟子,一共分为三天完成选拔。   中间可以随时弃权。   第一天安排得比较紧凑,场地被分成两部分,同时进行。   陶眠不关心他的对手是谁,但李风蝉很八卦。这段时间她跟在医堂的于堂主身边,对桐山派上上下下有了一定的了解,现在就在给陶眠和沈泊舟两个“小白”科普。   “那边是三长老的三位真传弟子。三长老很低调,连带着他的弟子们也不喜欢出风头。”   “在他们隔壁就是四长老的两位弟子了,是一对姐弟,都很厉害。”   “站在靠近山崖那侧的,基本上都是各大堂派出来的最优秀的弟子。不知道今天过去能剩下几个。”   “旁边的是门派内的杂役,烧饭的扫地的,还有种菜的……种菜的来的还不少呢!据说上一次试剑大会,就有个特别厉害的菜农。”   李风蝉压低声音,和陶眠他们小声地交谈。   “至于在我们正对面的那三位,就是二长老道允的弟子了。大弟子黄连羽,二弟子邱林,三弟子孟晴生,三弟子是唯一的女弟子。”   陶眠顺着李风蝉话语里面的提示,向对面望过去。   大弟子黄连羽看起来比平时还要严肃戒备,三弟子他第一次见,是个长相甜美的姑娘,大眼睛滴溜溜地四处看。   二弟子么,也算老熟人了。   说巧不巧,陶眠望过去的时候,邱林也向他们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陶眠咧着嘴,热情地跟前狱友邱师兄打了个招呼。   邱林看见他就想起那段晦气的日子,脸色一黑,强行忍住翻白眼的想法。   但很快,他看见了旁边的李风蝉,不知怎得,突然很不好意思地把头别过去,耳朵通红。   !   嗅到了八卦的气息。   小陶仙君本来因为早起困得要死,现在他有了吃瓜的冲动,立马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侧过去小半边脸,勾勾手,让李风蝉凑近。   “小风蝉,二长老的二弟子是不是暗恋你?”   “邱林么?”李风蝉一脸茫然,“我跟他不熟啊。”   陶眠“啧啧”两声。   看来邱林师兄这是在单相思啊!   陶眠歪着头想了想,又问了李风蝉一句。   “你小的时候不是在桐山派待过一段时间吗?就没有什么特别特别帅气的小男孩,把自己的吃的分给你,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也带你去?”   李风蝉努力地回想她在桐山的那段岁月。不回忆还好,一回忆稀碎。   全都是些不美好的往事。   但陶眠说“小男孩”,她还真想起一个来。   “特别帅气的没有,但当时有个小白馒头,胖胖的,每次都来抢我的吃的,出现在我每个游玩的地方,把我的好心情都给毁坏了。”   “……”   陶眠沉默。   邱林师兄,表达喜欢的方式也太别扭了吧!   当年的小白馒头,现在已经长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可惜人家姑娘流水无情,还记恨着当年夺食之仇。   痛,太痛了。   沈泊舟一直在两人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没有表达什么看法。   他对什么事情都是淡淡的,只是一切听从师父的安排。   那天道嗔长老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但他想,或许长老只是认错人了,就没有把这件小事与师父言说。   沈泊舟的视线在弟子之间漫无目的地游弋,看他们脸上或紧张或焦虑。   他随意地掠过,眼神飘忽不定,最后落在了高台之上,那些被桐山派邀请过来的贵客。   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身上的穿着打扮迥然相异,有宗门之主,有富商贵胄。   其中有个衣着华贵,手持一把洒金折扇的人,和他对视一眼。   那眼神看得沈泊舟浑身不舒服。   他认出那位是刚刚和师父有短暂交谈的“朋友”,不明白对方为何抛来这样的一个眼神,于是他问陶眠。   “小吴,”沈泊舟叫的还是陶眠的化名,“我可有得罪那边的那位?”   陶眠“嗯”了一声,疑惑地顺着沈泊舟所言的方向望过去。   不出意外看到了薛掌柜的脸。   他咳嗽两声,转头跟困惑不解的徒弟解释。   “他老眼昏花,瞧谁都那眼神,别介意。”   正闲谈着,不远处突然传来三声鼓鸣,打断了师徒二人的交流。 第151章 一定要这么装吗   迎仙台的四面均放置了一面雷鼓。鼓有近两人高,需要击鼓的弟子踩着高台方可敲击。   雷鼓的鼓身庞大,往往一面鼓要六位弟子从四面同时敲打,才能发出声音。   其声如穿云惊雷,震耳欲聋。鼓槌击打在鼓面上时,荡出的浩大声波,几乎要把不远处的云海搅上一搅。   只有这样震天动地的响声,方能够把地面上的人的祈愿心声传至天神耳中,神灵降下福报。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有些修为傍身,却仍为这雷鼓之声所震撼。修为稍微浅薄的修士甚至很难站稳,只能就近用手扶住,或者身体贴住山崖、石柱等,才不会狼狈跌倒。   放眼前来参加大会的弟子们,杂役已经瘫倒一片,各大堂的勉强支撑,最稳的还要数四位长老的真传。   位于高一层的宾客们都有自己的座位,暂时看不出谁掉链子。   至于陶眠这边……   李风蝉虽然不至于跌倒,但被那鼓声震得有点耳鸣。她捂住脑袋,痛苦地说——   就非要装这个叉吗,服了。   沈泊舟站得很稳当,有点出乎人的意料。   祭天雷鼓的鼓声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陶眠就不用说了,他唯独嫌吵,还能跟李风蝉八卦两句。   “装当然是得装了,不然怎么显得桐山派的排面大呢。”   “我就不信他们那些站在高台上的都撑得住。”   “当然没几个撑得住的,瞧瞧,都暗暗掐自己大腿根儿呢。不然早两腿一并躺下吐白沫了。”   闲言少叙,这波雷鼓鼓声终于收敛,仪式也算进行到一半了。   接下来是黄连羽作为门派优秀大弟子发言。   薛瀚作为宾客代表发言。   最后吴正罡作为掌门发言。   三人之中,只有薛瀚嫌麻烦,说了几句就下去。剩下的黄师兄和吴掌门长篇大套地谈,归根结底就两句——赛出风格,赛出水平。   下面的弟子听得昏昏欲睡,直到雷鼓又一次被敲击三声,把所有人唤醒。   看来雷鼓还有这样的用处。   第一天的比试是两两进行。   迎仙台被划分成东西两个半场,每个场地都用红色的朱砂圈出一个圆。如果在比试的过程中双脚超出这个圆的范围,就算失败。   失去还击能力的修士,也算失败。   现在公布分组的结果,一块黄色的卷轴在半空中徐徐展开,上下对应,写了两排名字。   每列的两个名字,就是第一轮比试的对手。   陶眠、沈泊舟都在东半场,李风蝉在西半场,需要分开排队。   李风蝉和另外两人潇洒地挥挥手。   “走了走了,但愿我们仨都能早些结束。”   她参加试剑大会的兴致其实本就不算高,是道嗔长老联合于堂主赶鸭子上架。   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   李风蝉心态很好。   陶眠和沈泊舟排在队伍最末的两个。   小陶仙人的嘴闲不住,跟徒弟小声说话。   “小六,你想不想当桐山派的掌门?”   他一本正经地问,沈泊舟一本正经地回。   “如若有机会,我也不好推脱拒绝。”   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仿佛这桐山派掌门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似的。   都把前面的弟子逗笑了。   那弟子穿着持剑堂的衣服,个头不高,相貌平平,却趾高气昂的,看人都不用正眼看。   陶眠眨了眨眼睛,主动搭话。   “这位师兄,你为何嗤笑?”   “这还用问,”那弟子张口,语气倨傲,仿佛陶眠问了什么蠢问题,“桐山派的掌门能轮到你们这种无名之辈来做吗?怎么也该是黄师兄吧。就算不是黄师兄,也该是其他的长老真传,再不济就是各大堂弟子。像我这样的,都比你更有机会。”   陶眠很诚实。   “可是师兄,我就是道嗔长老的真传。”   “你?”那弟子一双眼睛闪着促狭的光,上下打量着陶眠,“就凭你,也好意思称自己是长老真传?”   “……”陶眠沉默了一会儿,才悄声跟对方说,“师兄你老实讲,你是不是经常翘掉晨训。有用的事你是一个都没经历啊。”   陶眠的话音一落,对方仿佛被抓住把柄,脖子顿时红了。   “我没有及时参加晨训,那是因为我有别的事情做!”   “啥事情?你还能比我一个长老真传更忙?”   陶眠扯起瞎话不打草稿,明明整个桐山派,没有人比他更会偷懒。   弟子年轻气盛,说两句就有被激怒的趋势。   “长老真传怎么了?只要我努努力,过几年也会被长老赏识!区区真传弟子……”   “呀,黄师兄,你在呢?”   陶眠忽然把头一歪,看向那弟子肩膀后面,嘴上煞有介事地打了个招呼。   口出狂言的小弟子浑身一激灵,以为大师兄真的就在身后,把他刚刚的话都听了进去。   “大师兄对不住,我方才是瞎……”   弟子转头一看,空空荡荡,其他人都在交头接耳,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对话。   而且,哪里有黄连羽的影子?   他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愤懑地回头,却发现陶眠和沈泊舟俩人又凑在一处絮絮低语。   “小六,你要是喜欢掌门之位,我送给你,然后我当副掌门。你主外,你主内,我负责吃喝玩乐……”   沈泊舟不愧是陶眠最听话的弟子,都说得这么离谱了,他还肯定地点点头。   “如果这样是你心中认为好的安排……”   在旁边偷听的弟子一挥袖子。   够了!   太离谱了!   扯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过一会儿没顾及到,这俩人都要把桐山派瓜分了!   陶眠的对话突然被外人打断,也很不高兴。   “这位持剑堂的师兄,”他板起脸,有些郁闷,说话的语气略显不耐,“请你不要再刷存在感了。我知道等下我的比试对象是你。这样吧,我看你也挺急的,三招之内,我们搞定,怎么样?”   持戒堂的弟子一听,三招就被搞定?   这长老真传也太菜了。   然后过了一个半时辰,终于轮到陶眠和这位师兄上台比试。   小陶仙君三招把师兄搞定。 第152章 不能给人心理阴影   第一天是海选环节,弟子们的实力相差悬殊,所以有些比试很快就结束了。   陶眠所在的那场就是其中之一。   小陶仙君其实已经收敛很多了。他在人间行走,不想过分暴露自己的实力,显得扎眼。   何况这些弟子的修为境界都不高,没必要搞得太复杂。万一不小心把人打残了,他还得负责。   陶眠大概也就用了一成力。在他的前期设想中,他和这位持剑堂的霍意打个有来有往,约莫对招四五波,他把人打出圈去,就行了。   结果,现实让他大感意外,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这桐山派的堂内弟子,未免太菜了吧!   当陶眠和霍意上场的时候,东西半场的比试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李风蝉那边都结束了,赶过来他们这边凑热闹。   陶眠询问她怎么样,她摇摇头,说不大好。   小陶仙君安慰她说没关系,第一次跟人比试,能够站在台上,就很有勇气,值得称赞了。   然而李风蝉的手指向不远处一指,医堂的人正忙着把一个受伤的人抬走。   “是他不大好。”李风蝉一脸歉疚地补充道。   “……”   仙人心想,看来李风蝉确实比她那位痴迷剑道的爹有天赋多了。也不知道这对于他而言,是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李风蝉反过来问陶眠他们这边进行到什么程度,陶眠给她比了比前面的几个人。   “喏,第三个就是我。然后是小六。”   李风蝉说了句别紧张,陶眠说不紧张。   “没有跟你说,”李风蝉道,“我在跟你前面的这位师兄说。”   “……”   霍意师兄明明没有张嘴,却还要被刮带一句。   前面的一轮磨蹭了一会儿,主要是比试双方的实力不相上下,坦白点讲就是菜鸡互啄,谁也压不过谁,拖拉了快一刻钟。   直到高台上的评委们坐不住了,判了他们二人平手,赶紧把人轰下去。   随后,陶眠和霍意站上台子。   比试有比试的规矩,不能上来就瓶里乓啷开打。按照惯例,两人要先对比起喊两句话。   客气一点,或者放放狠话,都是可以的。   小陶仙君平日里总是笑盈盈的,他请霍意师兄先来。   霍意本打算给他在口头上来个下马威,但对方毫无敌意,反而很亲近友善,让他的狠话哽在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来。   “霍师兄没话啦?你不说,那我说了。”陶眠希望赶快把前面这些啰嗦的环节跳过。   “谁说我没话说?”霍意被他一激,脾气上来,“我这把剑,可是……”   “淬了毒的?”陶眠下意识接话。   “没毒!”霍意差点跳起来,“我这把剑是持剑堂堂主亲传的,你要小心了。丑话放在前面讲,我虽然比你先一步拜入山门,算你师兄,但也不会手下留情。当然,如果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会照料到底。”   陶眠嗯嗯点头。   “知道知道,师兄这把剑很厉害。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如果师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以直接帮你一步到位安葬好。那我们能不能开始了?长老,还有薛……”   他们这边东半场的评审,刚好是道嗔和薛瀚,还有个不认识的外来掌门。   道嗔咳嗽两声。   “既然二位弟子已经互相问候过,那么也不要继续耽搁。”   他用一根细小精致的铜锤敲了敲手边的铃铛。   “开始吧。”   霍意先拉开阵势。他口中声称的那柄很牛的剑,周身缠绕了一圈水灵力。   陶眠一瞧,嚯,还有点本事。   持剑堂的弟子有他们自己的一套剑法,据说是前面有一任堂主不吃不喝,连续七日研究出来的。   陶眠当时听说之后,没觉得剑法有多厉害,这堂主七天不吃喝倒是让人很服。   陶眠身上没有携带别的武器,只有一柄最低端的铁剑,那天不小心被他掉在水里,还生锈了。   他惯于用的是桃枝,但这种情况他也不好拿出来用,主要是怕太过于引人注目。   至于比试时要用的剑法,陶眠也不准备搞什么花哨的,只用学堂师傅教给他们的那套最基础的剑法。   总而言之,不要任何复杂操作,返璞归真。   两人站在圆圈内,霍意十分谨慎,浑身绷紧。   陶眠站得很松散,像一棵随意生长的柳树,恣性悠然。   忽然,对面霍意师兄先动了。   霍意挥动着手中被灵气缠绕的宝剑,上来就放大招。他的剑身在半空一舞,数不清的剑影出现在陶眠的面前。   眼花缭乱。   陶眠哇了一声,脚下连半步都没有挪动,依然保持着一手执剑,一手负在身后,孑然站立的身姿。   霎那间,那无数道剑影顿时逼近纹丝未动的小陶仙君。   霍意的身形隐藏在铺天盖地的剑影之中,而且他在其中不停地改变位置和身形,极难捕捉。   但陶眠在他眼中是极为清晰的,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对方的一举一动。   ……   然而对方根本就没动??   霍意觉得自己有些被小瞧了。他一咬牙,藏在炫丽的剑影之中,准备趁着对手不注意,狠狠给他一记重击。   铛——   一声清脆的、剑刃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响起。   那些漫天的剑影化作劲风陡然消散,露出被裹挟在其中的两人。   陶眠仍然是站立的姿势,只是身子稍微向左前方倾斜了些许,手中的铁剑剑尖朝上。   而在他的斜上方,霍意还没有来得及落地,原本准备偷袭的他被陶眠的剑拦得利索干净,毫不拖泥带水。   霍意大惊!   这人是怎么看穿他的动作的?   笑眯眯的小陶仙君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好心地为他解惑。   “霍师兄,你那些花里胡哨的剑法很厉害,但最终目的,无非是冲着我来。   只要我站在原地不动,那么想要捕捉你的踪影,也是很容易的事。”   言毕。一股罡劲的灵力从仙君的手臂注入剑身,哪怕剑未动,那灵力同样把对手狠狠地震了出去!   霍意从剑刃相触的那一刻就已经懵了,现在更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飞出去的。   “哎呀。”陶眠突然叫了一声,剑气顿收,甚至还出力把人往回拽了一拽,让霍意刚好站在朱砂绘出的界线内测。   他嘀嘀咕咕,说什么“不打算这样快结束”“不然显得自己太厉害了不大好”“霍师兄这不得有一辈子的心理阴影”……云云。   不知道怎么飞出去,也不知道怎么飞进来的霍意师兄:……   还不如直接给他个痛快! 第153章 师兄下次一定   陶眠按照计划在三招之内将霍意师兄推出圈。   短短三招,霍师兄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险些看破红尘。   太折磨人了!   就是那种,明明对方能把你一下子击倒,但偏偏又拉回来,再给你一下。   然后再推出去,再拉回来。   反复横跳,极限拉扯。   霍师兄差点要疯。   陶眠满意地依循着自己的计划完成,既不显得实力相差太悬殊,又赢了进入下一轮比试的资格,还给霍师兄留几分面子。   完美极了。   他把他的一箭三雕跟其他两人说了之后,李风蝉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你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吗?”   “是啊!”   “……”   李风蝉顿了顿,见他脸上写满了真诚和实在。   他竟然是发自内心这样想的。   “小……吴,你这样做,其实既没有让你和霍意师兄看上去实力相当,也没有给他留几分面子。唯一做到的,只有拿到资格。”   “不可能,这不可能,”小陶仙君才不信,“我这么懂人情世故,小风蝉你肯定是在歪曲事实。”   “……那你愿意这么想,就这么想吧,高兴就好。”   陶眠从比试场上走下来之后,就轮到沈泊舟了。   “小吴,”李风蝉凑近了悄悄说,“小沈真的能行?需不需要帮一把呀。”   李风蝉知道沈泊舟的底子薄弱,平时上课的时候,他虽然学得最认真,但其实是进步最慢的一个。   连传授剑法的师傅都奇怪了。   这年轻人,据说在道嗔长老收徒那天和李昌化打起来了,而且还赢了。   怎么在他的课上就显得如此平庸?   而且和某位姓吴的弟子划水摆烂不一样,这位沈弟子学剑法可是很踏实的。   况且沈泊舟长得高挑俊秀,行事作风极为沉稳,看上去就是很会耍剑的那种高手。   可实际情况怎么会和想象相差如此巨大?   这件事几乎要成为桐山派的另一个未解之谜。   现在沈泊舟站在比试场上,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看向他的对手——   仍旧是倒霉的李昌化师兄。   李昌化这段日子过得不好。   自从那日在晨训时他主动挑衅却被沈泊舟打了个落花流水,随后在养伤的日子里,又接连数日经受了陶眠的精神折磨。   现在可谓是肉体和灵魂双重伤害。   他本应该信心满满地筹备试剑大会,哪怕最终肯定会败在黄连羽师兄的剑下,那也要抓住机会,让自己在掌门长老,还有其他同门面前大放异彩,日后才好继续往上爬。   现在可好,别说练剑,他连睡觉都睡不踏实。   每当他要阖上眼睛,仿佛总能感觉到某人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   李师兄,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   ……   然后李昌化就会痛不欲生地起身,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一直保持清醒,直到天明鸡叫。   连日来休息不好,睡眠不足,李师兄几乎要产生幻觉了。   所以,当沈泊舟站在他面前时,他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在比试的名单出来之前,陶眠本来还在担心徒弟的事。   他已经做好了帮六船作弊的准备,这是一个好师父应该做的。   然而写着名单的卷轴放出来,沈泊舟和李昌化的名字对着,陶眠一看,笑嘻了。   这叫什么?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李师兄真是个天大的好人。   现在李风蝉有些担忧地问,陶眠镇定从容地回她。   “放心,不用我真的动手。我只要在李师兄面前,跟他打个招呼就成。”   “啊?这样能行?你别不是在框我……”   李风蝉话音未落,只见陶眠已经朝比试场的方向走去。   比试的地方被朱砂圈起来,除了评审那一面,在其他三面都能容人站着观看。   此时陶眠就站在沈泊舟的后方,恰好能让李昌化看清他的脸。   李昌化:……   他的幻觉加深了?   一声鹤鸣,比试的时间到了。道嗔长老照例,让两位弟子走个仪式,有什么话先跟对方放出来。   之后的比试结果不论输赢,都不能跟对方起冲突,也不允许在比试后找人算账。   沈泊舟谦谦君子,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只是双手抱剑,向李昌化微微行了一礼。   “李师兄,我剑艺不精,还请师兄多多担待。”   李昌化刚准备回沈泊舟一句,就在这时,陶眠在沈泊舟身后,把手掌圈在嘴边,大喊——   “李师兄——虽然你上次输了——但是——不要放弃你自己——   这次肯定能行——加油——   如果不行——那就——下次一定!”   “……”   陶眠给李昌化打气的声音吸引了在场所有弟子宾客的注意力,弟子们知道之前李昌化被沈泊舟击败的事,但宾客们对此浑然不知。   不管知或不知,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   那声音像蚊子似的,嗡嗡嗡地缠绕在李昌化的耳边。   李师兄顿感自己的头痛发作。   一个沈泊舟就够了。   这吴老二怎么哪里都有他!   瞧见李昌化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陶眠仿佛完全看不懂他眼中的威胁鹤敌意,热情地招招手。   “李师兄,不用太感动。”   “你!”   李昌化本来就因为最近休息不好,导致状态糟糕、精神恍惚。   现在周围人群的议论让他格外不舒服,他怀疑自己早就成了同门口中的一个笑柄。   而罪魁祸首就在他眼前乱跳,根本没有避让的意思——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李昌化一身气血全部涌上头颅,他脑子一热,把剑拔起来,指着陶眠,向前走了几步。   沈泊舟很给面子地向旁边一迈,给他让出路。   “你这不懂规矩的小——”   “呀,李师兄,”陶眠把手背在后面,头一勾,眼睛看着地面,“你出界了。”   “……”   李昌化低头一看,他的双脚刚刚好,落在了朱砂圈的外面。   只是刚出了一点点。   这该死的小子!竟然使诈!   李昌化当然不服,转头要找长老要个说法。   “道嗔长老,这是奸计!他故意激怒我,让我出圈子。这根本就不公平!”   道嗔长老完全是陶眠这边的人。他咳嗽一声,替“徒弟”说话。   “昌化,铃响鹤鸣之后,比试就算开始了。这时,只要离开朱砂圈,就算失败。”   “可是……”   李昌化突然意识到,这道嗔就是吴老二的师父,他俩根本就是一伙的!   他咬牙切齿,转而向道嗔旁边那个奢贵的商人讨个说法。   “这位贵客,您来评评理。”   薛瀚把玩着手中折扇,手指搓开四分之一的扇面,又关阖,往复几回,消磨时光。   一听李昌化找他主持公道,薛瀚微微一笑。   该说这位年轻的弟子眼神不好,还是比较倒霉呢。   薛掌柜最不喜欢的就是公平二字。   他瞥了远处的陶眠一眼,陶眠挤眉弄眼,给他暗示。   随后他把手中的折扇啪地一拢,望向台下愤懑不平的李昌化。   “这道门的玄机,仙法的奥秘,薛某不懂。不过,既然吴掌门规定了人不能出那个圈儿,那便是不能的吧。这位小道长,你总该遵守吴掌门定的规则,是吧。”   薛瀚一字一句,说得有条不紊,平和温雅。   他宣称自己不明白,其实话里话外都是在给陶眠撑腰。   李昌化:……   三位评审,剩下的那位见道嗔长老和薛掌柜都表态了,自然也不会唱反调。   于是他最后收尾,敲敲铜铃。   “最后一局,沈泊舟胜——” 第154章 闲谈一场   陶眠、沈泊舟、李风蝉三人均通过了第一轮比试。   道嗔长老比他们仨还高兴。   “看来本长老还是有些慧眼识珠的本事在身,不然怎么收一次徒,三个都成才呢。”   “长老,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小陶仙君有个诚实的好品质,“那不是我当初说收一送二么。”   “……”道嗔长老咳嗽一声,“那也是本长老有那个运气在。”   第一轮比试过后,天色也暗了。   吴掌门说让弟子们回去休息。客人们另外备了宴席,请他们移步。   薛瀚虽然不感兴趣,但这种应酬不去也得去,于是他跟陶眠简单打了个招呼,没等说两句,就被吴掌门叫走了。   现在是他们名义上的师徒三人聚在一起,在长老别院用晚膳。   四个人,年龄相差悬殊,老的特别老,比如陶眠。年轻的特别年轻,比如李风蝉。   性格也不一样。陶眠摆烂,李风蝉偷懒,沈泊舟一切随缘。一圈看下来,道嗔长老竟然是最上进的一个。   道嗔长老望着三个“徒弟”,感慨。   “一把年纪了,没想到,自己还真能收三个关门弟子。”   李风蝉专心干饭,听见长老这句感慨,困惑。   “长老,你这才开了收徒的例,就要关门啦?”   道嗔长老端起酒杯,摇摇头。   “老了,老了,没几年好活咯。”   “不能吧,”李风蝉更加不解,“修仙之人,不说活过千年,怎么也有个几百岁能活?长老你别着急死。”   她心直口快,说话也不绕弯子。道嗔长老笑徒弟说话直率,还没怎样就把师父说死了。   可他又是叹息一声。   “修真者,无非也是人。人就有寿限。若是不能飞升成仙,总归要化成一抔黄土,埋在青山之下。”   年纪大了容易陷入回忆。道嗔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桐山派的场景。   他记得那是个雪天,细雪纷乱。桐山派的汉白玉山门在雪中耸立,中间是长长的山路穿行,一直蔓延到很远很高的地方。   天再寒,也浇不灭他的一腔热血。他来桐山派,是因为在贼人闯入他的家门,要害他一家性命之时,是个年轻的修士破门而入,三两下解决了贼人,将他们拯救。   那时他被爹娘藏进了木柴垛,听见外面的刀剑声和惨叫,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出去。   后来是一双手拨开了厚厚的木柴,将他从里面牵出来。   也是如今夜一般皎白的圆月,那位女修者一手握着染血的剑,一边询问他有无受伤。   他根本说不出话来,或许是因为恐惧,或许是因为还没有回神。   总而言之,当对方问他话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不过那女子也并不介意,而是友善地笑了笑,给他指着里屋的方向。   “你的爹娘都平安了,快去他们那里吧。”   他顺着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父母站在门口,脸上仍然挂着心有余悸的表情,但向他张开了手臂。   ——孩儿,过来。   那位女修见他回到了父母身边,安心了,准备离开。   这时道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结结巴巴地问恩人姓甚名谁,要怎么才能报答她。   恩人回头,笑容明丽。   她说她是桐山派的人,至于报答,就不必了。   年幼的道嗔闻言,握紧了双拳。   “我将来也会拜入桐山派门下!我也要做一个锄强扶弱的修道之人!”   女子听见他的豪言壮语,笑意渐收,似乎想起了什么。   当她再次弯起唇角时,这笑容就显得有些无奈。   但她没有打击道嗔的信心。   她说,好,那我会在桐山派等着你。   后来道嗔揣着承诺,几年后,在那个雪天,终于来到桐山派时。   他看见一口黑棺被四位弟子抬进山门,那棺材里面躺着的,正是曾经救过他们一家三口的女修。   女子是上一任持剑堂的堂主。在和同堂的弟子外出救人的时候,不幸被毒剑没入身体,几乎是在一个时辰内,毒便游走了全身,没有给人留下一丝一毫生还的机会。   道嗔那时不懂,只是懵懵地听着其他弟子的交谈。   他们说堂主是为了救一个罪人的孩子而死的。   也有人说,堂主是被自己堂内的弟子害死了。只有让她死了,后来人才能接手她的位置。   还有的人说,持剑堂的堂主过于正直了。在如今的世道,哪怕是修仙的人,谁还不为自己考虑呢?哪里像她,傻子一个。   那场雪中的葬礼恍若昨天,道嗔如今回想起来,仿佛一伸手,还能接住冰冷的雪花。   他给徒弟们讲他入山的故事,陶眠和沈泊舟没有言语,只有李风蝉开了口。   “的确是傻子一个,”李风蝉刚刚在剥蚕豆,满手的盐粒。她拿出手绢擦了擦,“但是,她自己问心无愧,那就好了。”   道嗔望向他唯一的女弟子。李风蝉和她爹长得其实并不相像,但不知为何,道嗔总是在她身上,看见了她父亲的影子。   “风蝉,你父亲……”   “我爹?他也是傻子一个,”李风蝉说话不客气,“但他走得时候,神态其实很安稳。   或许他只是回到了那个瀑布之下,不再遗憾。   长老,你也不要留有遗憾。” 第155章 叛逆期的仙人   李风蝉说完之后,继续吃她的蚕豆,一颗接着一颗。   道嗔长老细细地品着她刚刚的话,忽而笑了。   “风蝉,我很好奇。当初你离家远行,之后去了哪些地方?”   “我吗?”李风蝉喝了一杯酒,她酒量不好,此刻已经有些许醉意,“我在外面吃土。”   “……嗯?”   “我爹把我踹出家门的时候,一个子儿都没舍得给我。不过我也不怪他,他的兜比我的脸还干净。   没钱啊,穷,我就四处赊账,然后被讨债的追上门。   我说我会还钱的,他们不听,要把我打一顿。结果我把他们给打一顿。我没学过什么剑术,都是看我爹练,然后紧急关头回想起来的。不得不说,贫穷真的能激发人的无尽潜能。   之后的事就顺理成章了。他们来一次,被我揍一次。来一次,揍一次。后来为首的那个实在受不了了,他说要不你加入我们吧,用工钱抵债。   然后我就加入他们了。”   “……”   道嗔长老被她说沉默了,陶眠在旁边嗬嗬笑出声。   “小风蝉,有两把刷子。”   方才他始终没插话,听道嗔讲自己的故事,也听李风蝉离谱的经历。   他仿佛受到了什么启发,看向端着酒杯的沈泊舟。   “小六,要不我们也照搬小风蝉的成功之路。从今日起我就不给你钱了。你现在在剑法上毫无精进,或许就是因为过得太好了。”   沈泊舟知道他在瞎说,心里叹一口气。   “好,都听师父的安排。”   “……你这么听话,我都不好意思出些馊主意了。”   “……”   看来仙人师父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知道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点子究竟有多馊。   连李风蝉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小陶道长必然又是要白嫖。   四人闲谈着,聊些天南海北的话题。李风蝉又喝了一杯酒,这回彻底起了兴致,话变得多起来。   “我们李家的先祖,是名震一时的望族。这些事都是我的祖父告诉我的,说李家祖上其实是皇室的成员……”   陶眠的酒量不错,见李风蝉有些不清醒了,把她的酒杯往旁边挪挪。   今晚喝得太醉可不好,明天还要进行下一轮的比试呢。   “这该不会是你的祖父喝醉酒在吹牛吧?皇室……你们之前不是经商吗?”   李风蝉听不得别人说她家先祖半句不好,脸颊鼓起来。   平时总是一副咸鱼摆烂的模样,醉了之后,倒难得显出几分少女的娇憨可爱。   “是真的!真的是皇室……只不过后来出了一些事情,被迫隐姓埋名,来到这北芦洲,做起了买卖。”   李风蝉单手托着腮,一边说一边打哈欠,看样子是乏了。   沈泊舟询问道嗔长老一句什么,道嗔给他指了指屋内。   随后,他进了屋子,再出来时,手中三条绒毯。一条给李风蝉,一条给陶眠。   还有一条,要递给道嗔长老时,长老摆摆手,让他自己盖着。   “皇室?”陶眠从徒弟手中接过毯子,随意地搭在腿上,“我也认识皇室的人呢,保不齐,我们认识的还是同一个人。”   他这样说着,心里却没有当一回事,只当小姑娘醉了说胡话。   李风蝉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随意地点点头。   “没错,没错。或许真的是同一人呢。改日……我要给你看……先祖得画像……”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听不见。等陶眠再看过去,她趴在竹桌上,已经坠入梦乡。   道嗔叫院内的小童把李风蝉送回去。等她离去,沈泊舟见时辰不早了,也和师父还有长老道别。   陶眠挥挥手,让他回去好好休息,现在庭院内只剩下道嗔和陶眠。   小陶仙人举起酒杯,正要敬长老一杯,却发现对面的人忽然换了一张脸。   邱桐那双总是微微含笑的眼眸望过来,小陶仙君打了个哆嗦。   “下次能不能提前知会一声……突然返老还童,怪瘆人的……”   邱桐把自己的酒杯斟满,碰了一下陶眠的。   “桃源仙君竟然还介意这个?明明你自己已经活过千岁,却仍是少年模样。”   小陶仙君不乐意。   “我还年轻呢。如果按照仙人的年纪算,我正处在叛逆期。”   “是是,”邱桐顺着他的话说,“不过真要较真,我的仙龄比桃源仙君还要小那么几百岁。那我应该……算是婴孩?”   “别了别了,你这么说,我看你就更别扭了。”   陶眠知道他没事不会轻易出来,就问他到底有何贵干。   “你这样频繁地露面真的可行?不是说在躲避天道的眼睛吗。还是说道嗔长老行将就木,以他的精力,完全不足以支撑一整天的活动了?”   “道嗔的确寿限将至,所以我叫他多休息。但今晚你们在此畅饮欢谈,道嗔也不愿扫兴。   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有些话方便说了,我就让他去歇息,现在由我来接管这具躯体。”   “听起来有点怪。两个灵魂共存在同一具躯壳中吗?”   “这没什么奇怪的。小陶仙君……我可以这样唤你的名号吗?”   “当然。”   “小陶仙君,你的那位六弟子,和我处在相似的境况中。”   “你说六船?”   沈泊舟已经对陶眠坦白,所以后者并不怎么惊讶。   “看来你已然知晓了那个人的秘密。不过,小陶仙君,你别嫌我多嘴。有两件事,我还要与你絮叨一番。”   “何事要絮?无妨,仙君直说便是,我活得久了见识涨了,什么都能接受。”   “一件事,是关于你的徒弟体内原本的魂灵。他并没有完全消散。实际上,他现在在流浪游离,和你徒弟之前的际遇有些相似。”   “还有一事。道嗔虽然不知小陶仙君你要水生天做何用,但我是知晓的。仙君的那位六弟子,灵根残缺不全,被恶人强行剜去大半。你要用水生天,来补徒弟的水灵根。   但是我劝仙君,就任由它残缺吧,不要做无谓的努力。”   邱桐竟然要劝陶眠不要继续下去。 第156章 如何面对抉择   陶眠不解邱桐之意。   “仙君何出此言?如果你要说,迟早有一日那失落的灵魂复返,挤走六船的灵魂,让补灵根变得毫无意义,那就不必说了。   这件事我心中是有准备的。”   从六船告诉师父,他只不过是外来的一缕幽魂,这具身体或许终有一日要被原主夺回那天起,陶眠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从来不惮以最糟糕的情况来设想每个徒弟的结局,毕竟之前有过几段经历。   但陶眠心里想的是,不管是一天,还是一个月,亦或是一年。只要六船的灵魂在这具身体里面,他就想让他见识到更好的风景。   六船懂事,从来不提要求。但自从那日在桃花山,他用自己的灵力,带六船遨游人界后,他看得见对方眼中闪烁的微光,他想要新生。   或许他最初得到一具鲜活的寄宿之体时,他能想到的,只是活下来。   但光是活下来还不足够,现在他想要的东西更多了,他希冀着,也期待着,能像师父那样,坐观四方事,静闻草木声。   他的师兄师姐都是极优秀的人,他不想只是拖着残破无用的肉身,在桃花山苟延残喘,像一条米缸里的虫,依附着师父而活。   六船和师父说过自己的内心想法,补全灵根是他希望的。   只要徒弟有所愿,小陶仙人必然是有所应。   然而邱桐所说的,却不是指沈泊舟会回来夺回躯体一事。   他看得要比那更远。   “小陶仙君,和这具躯体的原主结怨,是躲不开的一劫,不论灵根是否补完。但对于现有的魂灵而言,将它补齐,也是无意义的。   这魂灵,也就是你口中的‘六船’,是被弃置和流放的魂灵。他只是作为替代品,在三界游荡渡劫,直到他彻底失去作用。”   陶眠不解。   “什么叫被流放?什么又是被弃置?”   “再多的,我就不能说了,”邱桐摇了摇头,“现在不戳破,你那徒弟还能保住些时日。如果说得太多,反而会给他找来祸患,只能让他提早灰飞烟灭。”   “谜语人?我不喜欢。”   陶眠嘴角下压,有亿点不高兴。   邱桐见他虽然活过千岁,却仍是稚子的心性,不由得失笑。   “我也只是随意说说罢了。毕竟小陶仙君,为我桐山派做了许多事,哪怕你不是自愿的。”   “还好意思说……”   “道嗔看着随和,其实在某些方面有些固执。他强行留你在这桐山派一些时日,我也劝他不住。他是将逝之人,在桐山派许多年,劳心劳力。我也不忍说太多重话,只好尽量顺着他的心意。”   “道嗔长老提过那位女堂主……”   “那是引他走向这条漫漫修真之路的人,”邱桐轻叹一声,“桐山派虽然积重难返,但偶尔也会出现这么一两位,道心纯正的修者。可惜势单力薄,寡不敌众,终究是要被这桐山派的黑暗所吞没的。”   陶眠抿了一口酒,见邱桐又起了伤愁,问道。   “既然如此,仙君你为何不亲手栽培一个掌门出来呢?反正你还在这桐山派之中,方便。”   “小陶仙君所想到的,我其实,早就有过行动,”邱桐露出有些怀念的表情,“那弟子和桐山派现任的吴掌门是一批上山的。他天资高,被我一眼相中,于是托梦引他来到祖师像所在的祠堂,传授给他《桐山六式》。   和我预想的一样,他果然是不世出的奇才。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他就能把这套剑法耍得有模有样。   可惜他对于争权夺利毫无兴趣,只喜欢在那后院的几块地种菜。看见一颗大头菜发芽生长,比他当上掌门还高兴百倍。心思至纯的人,反而无心高位。汲汲于功利的人,倒是庸碌平常。或许真的是天不保佑我桐山派,这样一个极佳的掌门人选出现了,他却无志于此。”   邱桐提到了那个种菜的弟子,陶眠突然对他有了印象。   这件事他听李风蝉谈过八卦,不就是那位把吴掌门打个稀碎,差点拿到掌门候选人之位的菜农吗?   “那人竟然是仙君的弟子?怪不得,他能在比试中那般出彩,”陶眠有些好奇,“不过他后来在最后一局比试之中,主动放弃了,后来又说他离开桐山派,自此下落不明……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说起这件事,邱桐有些无奈。   “他说桐山派已经没有对手了,他要去寻找真正能和他旗鼓相当的敌人。如果他找不到这样的敌人,那么他就要去寻找能够种出最好的大头菜的秘方。”   “……”   陶眠露出无语的表情。   该说不愧是天才吗?这都什么跟什么,根本搭不上关系……   “我想他现在应该是仍然活在世间的,”邱桐说,“只不过,他应该是在四处云游,不愿返回桐山派罢了。”   邱桐大概是在祖师像里面被憋坏了,平时考虑到道嗔长老的身体,不能一天到晚拉着他陪自己唠。   所以逮住陶眠之后,就抓住他不放,一直聊到天亮。   本来他还想劝劝陶眠,让他别再费心思给徒弟补灵根了。但陶眠说,沈泊舟作为修士,灵根残缺影响到的不止是功法的修习,对于他的肉身也有潜移默化的伤害。   就算为了徒弟的身体着想,他也应该做些什么。   邱桐劝他不住,只好叹息一声,说罢了罢了,万般皆是命。   “小陶仙君,你尽管受到天道的恩宠,没有经历过能要人性命的天劫。但你那些弟子们,就已经是你的劫数了。   心劫可要比肉身的劫难多了。   何况你要经历的心劫,又远远不止一场。   待到劫数将尽,你要面临的,就是最终的抉择。   到时候,你又会如何选择呢……”   邱桐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对面的陶眠脑袋一点一点,看来是乏困了。   道嗔院子里的酒是仙酿,酒劲儿十足,连小陶仙君这样酒量极好的都撑不住。   后面的这番话,他听到一半,后面的就左耳进右耳出了。   一个半时辰后,天亮起来,试剑大会第二轮比试正式开始。 第157章 你是那个小白馒头   试剑大会第二天。   昨天筛掉了不少人,再加上又有中途放弃的,到第二轮比试,剩下的弟子没有想象中那般多。   但围观的人数丝毫不减,甚至比起第一日更多了。   人类的本质是凑热闹。   吴掌门昨日请宾客们吃饭,吃到中途非要拉着人喝酒。众人盛情难却,连薛掌柜都少饮些许。   现在一大早就被拉来参加活动,客人们连连打着哈欠。   薛瀚站在陶眠旁边,和他说了会儿话。   “昨晚吴掌门给我们这些外来的客倒酒,真是……明明次日还有这么重要的事情,喝什么酒。陶眠,你……”   薛瀚揉着太阳穴,缓解酒后的不适感。一转头,发现陶眠比他还困。   “……你也跟着吴掌门一起喝了?”   “我没,我跟道嗔长老喝的。还有你在外面别叫我大名,容易暴露我身份,我有化名的。”   “那叫你什么?”   “吴老二。”   “……”薛掌柜难得有哑口无言的时候,他顿了顿,“敢问你起这个名字,是为了跟吴掌门拉近关系么?”   “嗯,我在外称我是他爹。”   “…………”   看在朋友的关系上,薛瀚劝他下次起名字不要起得这么招摇。   试剑大会马上要开始,吴正罡又叫人去把雷鼓支起来,敲一敲。   陶眠望着那四面鼓,微微皱起眉。   “怎么?”薛瀚发现他的异样,询问道。   “我在想,这雷鼓是祭祀用的,平时最好能不敲就不敲,”陶眠的视线又落在天边,“虽然我感觉仙界那些神仙应该没那么闲,敲敲鼓就被引下来。但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薛瀚也随着他的目光眺望。   “说不定……招来的不是真神,而是邪神呢?”   “……”陶眠的五官顿时变得纠结复杂,他看向旁边悠闲的薛掌柜,“要不你还是别说话了。你这张嘴比乌鸦还乌鸦,好的不灵坏的贼灵。”   薛掌柜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   “怕什么,这小小的桐山派,现在藏着两个神仙。区区邪祟……”   “两个?薛瀚,你——”   “啊,吴掌门叫我们过去了。小吴,薛某先走一步。”   不等陶眠追问,薛瀚找了个由头,提前脚底抹油溜走。   陶眠盯着他的背影。   ……   溜得倒快。   雷鼓声声,把迎仙台上昏昏欲睡的弟子和宾客齐齐震醒,现在所有人都被敲精神了。   吴掌门很满意,宣布试剑大会第二日比试正式开始。   卷轴在参加比试的弟子们面前徐徐展开,陶眠拉着沈泊舟凑过去看,后面还跟着打哈欠的李风蝉。   “李风蝉——邱林,沈泊舟——玉则,吴老二——肖飞絮。”   陶眠念出了他们三人比试的对象。   “玉则和肖飞絮是谁?”   他问李风蝉。   “玉则是四长老座下的弟子,就是那位姐弟中的姐姐,”李风蝉依旧困得厉害,那雷声唯一没有作用到的人就是她,“至于肖飞絮,他是三长老座下的真传大弟子,虽然低调,但很有名。”   “……这是什么说法?互相矛盾。”   “唔,因为他很厉害吧。低调是说他的性格,名气呢,是他的实力带来的。据说他是桐山派同龄的弟子中最早学会《桐山六式》的人,比黄连羽还快。”   “那黄师兄……”   “黄连羽当然看他不惯呗,”李风蝉早就看破了这位黄师兄虚伪的性子,“只不过肖飞絮不主动惹是生非,他也没办法找茬呀。这个跟三长老的教导有关吧。”   她又想起一件事。   “三长老道谦本来就是深居简出的人。他似乎对桐山派的很多事看不惯,但又不愿意费心力改变。你知道的,明哲保身嘛。”   陶眠点点头,完全懂。   他让李风蝉给他指了一下哪位是肖飞絮,把眼望过去时,对方正好看过来。   是个很俊秀的少年人,看上去年纪很轻,虽然是长老座下大弟子。   那年轻人一双眼波澜不惊,和陶眠对上之后,微微颔首,用这样的方式简单问候。   “还挺有礼貌。”   陶眠有些奇怪。   明明桐山派的邱林、和眼前这个肖飞絮,看上去都是可塑之才。   为何道嗔长老对他们都不满意,偏偏要让他来当个冒牌的弟子呢?   不懂。   名门正派的事真复杂。   因为第二天的比试人数明显减少,所以这次就没有区分东西场,只有一个场地。   宾客们全部坐在这个场前,有几个面孔不见了,大概是因为宿醉导致身体不适,和吴掌门说了一声之后,就去休息了。   陶眠和沈泊舟的比试依旧是靠后的。这次陶眠甚至要在沈泊舟的后面。   李风蝉仍然是他们三人之中最早的,第三轮就上场了。   因为第二天剩下的弟子中,长老真传和各大堂推荐的有实力的弟子就占据了很多,比试的观看性也明显强了。   没轮到陶眠,他就看得津津有味,还和六船点评一番。   李风蝉因为比试顺序靠前,早早地到一边做准备。   她弯腰拉一拉筋骨,活动身体关节,尽快把身体状态恢复过来。   昨夜的那场酒喝着畅快,但于她而言,酒醉的后劲还是有些严重的。   ……直到现在脑袋还隐隐发胀。   李风蝉忙着热身,这时,在她的右后方,有个人影踯躅。   那人犹豫了半晌,终于决定上前跟李风蝉搭话。   “风蝉师妹。”   “嗯?”   李风蝉捂着酸疼的脖颈,转头。   邱林的脸映入眼帘。   他好似有些害羞,眼神乱飘,不敢直视李风蝉的脸,耳尖通红。   “我、我是邱林。是二长老座下的真传,你应该听说过我。”   “嗯。”   李风蝉点点头,听于堂主八卦过。   “那什么,等下你的对手是我。风蝉师妹,我身为师兄,不会太过火。我们提前约好,点到为止。”   “嗯。”   邱林本来都鼓足勇气和心上人说话了,却还来三个“嗯”。   他有些挫败。   “师妹,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偏见。”   李风蝉注视着他的脸,大脑在飞速运转。   “啊,”李风蝉恍然,“你是小时候的那个……小白馒头!”   “?” 第158章 师妹不记仇   邱林师兄欲哭无泪。   “风蝉师妹,什么小白馒头……”   “就是我小时候在山上生活过的那段时间,有个白白胖胖的小孩老是找我麻烦。”   “我那不是!”邱林的声音陡然高起来,又低下,小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找你麻烦,我只是……想找你玩。”   “不,”李风蝉把手伸出来,掌心竖着面向他,“邱师兄,莫要多解释。”   “啊?”   李风蝉一本正经,极其严肃。   “现在我们就是对手了,你不要跟我多说话,我不会心慈手软的。”   “噢……”   邱林郁闷地闭上了嘴,把身子重新转回来,面朝着吴掌门那张皱巴巴的老脸。   唉。   他在无声地叹了口气。   “邱林师兄,为何叹气?”   “是因为……?”   身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近来时常出现在邱林的噩梦之中,让他惨叫着醒来。   哪怕现在是清醒的,邱林也险些不顾形象地大叫出声。   “你——”   他把脸扭到右边,果不其然,陶眠那张可恶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邱林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质问他。   “邱林师兄,真让人伤心呢,”陶眠假兮兮地说,“明明我们在持戒堂的大牢里面还是朋友,现在就翻脸不认人啦?”   “你、你——”邱林“你”了半天,被陶眠堵得说不出话来,“要不是你,我……”   “哎呀,邱师兄,目视前方,深呼吸。”   陶眠把他的身子扳正,随后瞥了眼旁边翻白眼的李风蝉。   ……   她应该不是在翻白眼,只是在望天回想道嗔教给她的那些招式。   “你是不是偷偷喜欢小风蝉。”   “你叫她小风蝉?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祖先和后人。”   “……”   邱林现在已经逐渐脱敏了,这说话没谱的吴师弟就是口无遮拦,想什么说什么。   他都敢当面认吴掌门做儿子了,这桐山派还有什么他不敢冒犯的?   话说吴掌门飞来横爹这件事,当初还在山门内外引起了一阵小热议。   陶眠一手遮住脸,和邱师兄嘀嘀咕咕。   “邱林师兄,小风蝉跟我说了,她不喜欢别的样的,就喜欢实力强的。”   “噢?”终于说了点正经事,邱林也正经起来,“你说真的?风蝉师妹她……真的只有这一个条件?那我……”   “但是你没有证明自己,怎么让小风蝉看到你的实力呢?”   “我现在已经在试剑大会,难道还不能……”   “那你要拿到第一名呀!你如果输了,就别妄想了,小风蝉不会多看你一眼的。”   陶眠这忽悠仙人,一番哄骗,邱林还真的信。   他立刻斗志满满,承诺道——   “那我一定会击败其他人,夺得试剑大会的头筹。”   陶眠笑眯眯地望着他。   “如此甚好、甚好。邱林师兄,那你就多多努力吧。我……哎?”   陶眠转身要溜,却差点撞到人。   他发现六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站在旁边,一脸淡定地偷听。   “走走走,别在这里说话,人多。”   陶眠把徒弟拉到人少的地方,这回沈泊舟终于有机会问出口。   “仙人师父,为何诳骗于那位弟子?”   “也没,主要是给他鼓鼓劲。”   “那我们不需要拿到试剑大会第一名了么?”   “呆,”陶眠给徒弟解释,“以你我二人的实力,虽然能把这桐山派打穿,让他们输个稀里哗啦。但我们迟早是要走的啊。”   他们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了,留个烂摊子在这里,不妥不妥。   “邱林本性不错,心思干净,就是有点缺心眼。   但在他们桐山派,缺到这种程度还能生存下来,并混上了长老真传,说明本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还有件事,陶眠没有和沈泊舟说。   那就是,邱桐在昨夜终于认可了邱林这小孩。   如果掌门候选人非要在这一代人选出来,那的确是没有比邱林更合适的人选了。   至于固执的道嗔那边,邱桐说,他会劝说对方。   道嗔只是不了解邱林这个孩子,单纯地认为城府深沉心机重的道允带出来的弟子,也不会学什么好。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把邱林保送到三轮比试第一,然后拿上水生天,远走高飞。   “怎么样,为师的计划是不是无比完美?”   沈泊舟一直在静静倾听陶眠“天衣无缝”的计划,前面还好,说到后面的“保送”时,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若是邱师兄的对手是我们,一切当然好说。至于这门内的其他人,大抵,能打过邱师兄的,也就剩黄师兄,还有三长老的弟子。   不过李姑娘,她……”   “小风蝉?她怎么了。”陶眠乐呵呵的,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沈泊舟在想这话该怎么说,才比较合适。   “我也不瞒师父。前几日,道嗔长老带上我和李姑娘在桐林中修炼。虽然过程较为……艰辛,但李姑娘都坚持下来了。”   “这不是蛮好的?小六你也活下来了啊。”   “嗯……道嗔长老说,李姑娘天赐慧根,能够传承她的衣钵。放眼整个桐山派,能打得过她的人,屈指可数。”   “……这不能吧?”陶眠有些不敢置信,“小风蝉不是说她那个爹笨得要命,她自己也没继承多少天赋么。”   “那应该是她的自谦之词。”   “那……”陶眠转头一看,李风蝉和邱林已经上场了。   两人客气地对着对方行礼,没有放多余的狠话,只是请对方赐教。   “那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毕竟小风蝉对于掌门之位没什么想法,她大概摆摆样子就……”   陶眠的话音未落,只见李风蝉一个普普通通的起手。   周围的云海突然翻涌得急了,地面上的尘土碎石也微微飞起。   众人意识到什么,纷纷看向迎仙台中央的少女。她起手之后,剑尖在半空画了道圆弧。   那些碎石仿佛有了生命,陡然升空,随着少女的一声娇喝,齐齐飞向对面眼睛睁得老大、毫无防备的邱林。   “桐山雪落,哈!”   ……   一阵飞沙走石,邱林师兄被埋起来了!   在众人的慌乱中,李风蝉收剑,看着已经出圈的邱林道——   “夺食之仇,不共戴天。” 第159章 给你个友善的眼神   备受瞩目的道允长老二弟子邱林输了。   ……   竟然输了。   不远处,刚刚和徒弟细说他的完美计划的陶眠一拍大腿。   怎么能这么菜!   陶眠气得牙痒痒,沈泊舟安抚他的情绪。   “莫气莫气,总是要有这样的意外发生的。”   小陶仙人捂住额头。   “我现在知道,道嗔长老为何千辛万苦地要把我们仨收入门下,他真是用心良苦。”   “或许只是因为对手是李姑娘?”沈泊舟想了另外的解释,“他不舍得用全力。”   “小六,你就别替他找补了,他不配你这么好心。”   围观了全程的弟子们也是惊异非常。   这小丫头,竟然轻而易举地把二长老真传弟子、邱林师兄给秒了??   有人认出李风蝉的脸,知道她爹曾经被二长老击败,最后竟然把自己活活气死了。   人群中开始议论纷纷。   “李风蝉?她是李风蝉?”   “她竟然这么厉害吗……”   “她拜入大长老门下,该不会就是为了给她爹报仇吧?”   “我看有这个可能。刚好,邱林师兄是二长老的得意弟子。”   “唉,邱师兄还是不敌黄师兄啊,怎么败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下。”   “那李风蝉,不过侥幸而已。”   陶眠原本因为邱林破坏他的计划而咬牙切齿,这会儿听到其他人变着法儿地贬低李风蝉,不满地皱起眉。   这叫什么话?   李风蝉是靠自己本事赢的,她那招桐山雪落是桐山派传宗剑法最后一个大招,整个门派会这招的弟子都寥寥无几。   谁给那些人的勇气,说李风蝉是黄毛丫头,侥幸而已?   陶眠皱着眉,正准备暗中给小风蝉出口气。   没想到李风蝉听到这些鬼扯的闲话后,自己站在了那三两位嘴碎的师兄面前。   “几位师兄,”李风蝉笑靥盈盈,完全看不出来生气的模样,“说话可要慎重些。听你们的意思,好像你们几个都很行的样子。要不,也来试试这招?如果撑住了,就算你们比邱林师兄厉害,怎么样?”   那几个弟子只是随口嘀咕几句,没想到李风蝉能来刁难他们,立马摇头加摆手,口中说什么“李师妹别调侃我们了,那可是桐山剑法第六式”“我们已经知道你的厉害了”。   李风蝉扯了下嘴角,露出个讥讽的笑容。   虽然有道嗔长老撑腰,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没有继续让那几个人下不来台。   她大摇大摆地回到陶眠沈泊舟身侧,随手捋了片柳叶,叼在唇间。   陶眠有些受不了。   “那叶子上面全是土和灰,可能还有虫卵,快吐掉。”   李风蝉的反骨被激发出来,又捋了一把,就要塞给陶眠。   “你也尝尝,我们‘师兄妹’要同甘共苦。”   陶眠绕到沈泊舟后面,躲开她的突袭。   “别别别,多谢‘师妹’好意,我就不了。小六要不你接了吧。”   沈泊舟无奈。   “你们都歇歇吧,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这边瞧呢。”   此言一出,陶眠和李风蝉顿时安静下来。   自从李风蝉打比试场走下来,就有数道目光追随着她。   这些目光的主人正是其他长老真传。   道嗔收徒这件事,在桐山派一经传出,就炸锅了。   这不只是眼高于顶的道嗔长老首次破了自己的例,还啪啪打了黄师兄的脸。   桐山派弟子的次序不是按照年龄排的,也不按拜入山门的时间先后。   而是根据长老的排位顺下来。   像道嗔之前一直没有收徒,所以拜入二长老门下的黄连羽理所当然,就是桐山派大师兄,邱林是二师兄,以此类推。   现在道嗔收徒了,这弟子的次序,也是要变的。只不过道嗔一直没有跟吴掌门提这一茬罢了。   现在他和邱林还叫道嗔三个徒弟师弟师妹,过不了多久,就要改口称师兄师姐了。   桐山派宗门内私下里讨论这件事,估计黄连羽做梦都要气醒。   道友们谁懂啊,一早起来三个空降兵,他变四师兄了。   黄连羽之前占了这条规矩的便宜,顺利地当上了大弟子,其他同门就算有比他年长的,有比他拜入桐山派更早的,也没办法。   他仗着自己是大弟子的身份,没少做些蝇营狗苟的事。   现在他算是现世报了,道嗔收的这三个徒弟,一个比一个难搞。   那个姓沈的看起来脾气最好,但有点蔫儿坏。   李风蝉就不用说了。她爹都治不服她,何况是他们这些外人。   至于那个姓吴的,他最麻烦!   听说李昌化师弟已经被他折腾得整日幻听幻视,夜不成寐。   他不友善的目光先是落在了李风蝉身上,然后转向陶眠。   小陶仙人就仿佛自带什么反追踪设备,精准地捕捉到黄连羽师兄,对他挑挑眉,笑得阳光灿烂。   黄师兄:……   除了黄连羽,其他长老们的真传弟子也把视线投向他们这边。   四长老的弟子玉则看了看沈泊舟,然后和自己的弟弟说了什么。   至于三长老的大弟子肖飞絮,他先瞥了眼咬紧牙关的黄连羽,随后看向对面明目张胆挑衅的陶眠。   他没有多言,目光逡巡一周后,又收敛垂落,专心致志地盯着面前爬过的一列蚂蚁。   李风蝉比过之后,要隔好久才会到沈泊舟。   陶眠在和他商量。   不是商量怎么赢,而是要不要赢。   “现在小风蝉已经赢了邱林,保她进最后一轮也可以。”陶眠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画,看起来有模有样的。   但沈泊舟仔细辨认了一下那些笔画,发现他只是在瞎划拉。   ……   沈泊舟点点头。   “我没意见。”   “我有意见!”李风蝉开口,“怎么你俩跑路,独留我在这破桐山派受苦?不行,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出去玩。”   “小孩子不懂事。你要是当了这桐山派的掌门,好处大大有。”   “啥好处?你看看吴掌门的一张老脸,眼袋要耷拉到嘴角,头发都快没了。”   “……既然如此,你干嘛把邱林击败?他是我们脱离桐山派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哎呀,本来我也没打算动真格的,”李风蝉认真地为自己辩解,“他不提旧事还好,提起来我就想起过去在桐山派吃不饱饭的日子。退一步越想越气,就把他打趴下了。”   “……”陶眠沉默稍许,问,“桐山派差你这一口饭?太抠门了,还不让小孩吃饱。”   “也不是,主要是我总饿,吃得多。”   “……” 第160章 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   他们商论一番,最后还是决定让沈泊舟输了这一局,然后休息。   “小风蝉,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陶眠一掌按在小姑娘的肩膀,让她坐回去,“反正我是会赢的,大不了到最后我拿了头筹之后就跑路,反正他们这也不让第二名递补。”   陶眠不想让沈泊舟继续比试,是因为他担心,如果用自己的灵力帮徒弟犯规,一两次还行,次数多了,他怕六弟子残损的灵根支撑不住。   既然如此,还不如让小六歇歇,看看热闹。   沈泊舟对这个安排没有意见,他都听师父的。   李风蝉也很满意。   她实在人,要让她在比试中假装输给对方,还有点难度。   可怜的邱林师兄,被心上人一招秒了。现在人清醒了,无地自容,只好当自己醒不过来,被于堂主的徒弟们抬回医堂。   能躲一时是一时,太丢人了。   场上的比试仍在继续,终于,轮到了沈泊舟。   他的对手是四长老的大弟子玉则。   玉则是个长得很清秀的姑娘,有点书卷气。她站在那里,犹如一朵半开的玉兰花,清丽动人。   玉则说话的声音也好听,泠泠如清泉,婉转悦耳。   “沈师兄,请赐教。”   沈泊舟回了一礼,谦虚地说了句客气的话。   “玉师姐才是,多指点。”   他现在是大长老的弟子,叫玉则一句师妹也没什么,但沈泊舟还是很礼貌地称师姐。   玉则的俏脸微红。   本来坐在大柳树下,还在和李风蝉东扯西谈的小陶仙人笑意顿收。   又是一拍大腿。   坏了,这桐山派的单相思还不少!   他那一声拍打,把李风蝉也吓了一跳。   “又起什么幺蛾子呢?”   “啊呀,”小陶仙人压低声音,跟小风蝉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你看那位玉则姑娘,是不是对小六有意思?”   “不能吧,”李风蝉看了看,茫然,“他们不就是友好地问候了一下彼此么?”   “你啥也看不出来,罢了罢了,邱师兄真是自讨苦吃。”   “咋?邱林怎么就自讨苦吃了?我错过了什么?小吴你跟我说说呗!”   “说了你也不懂,”陶眠懒得跟她解释,“白费口舌。”   “……那你到底担心什么,这个总能和我说说吧?”   “我担心,等下那玉师姐会不会故意输给小六啊?”   “还能这样?”李风蝉摆明了不信,“试剑大会多宝贵的机会啊,这帮真传累死累活,不就是为了拿到掌门候选人的位子?”   “既然你都知道宝贵了,给你机会还不上?”   “嘿嘿嘿,我志不在此嘛。你不是说,等这边的事结束,就要与沈泊舟一起云游?加我一个呗。”   陶眠其实是准备拿到桐山派这块水生天之后,再去继续寻找第二块。但这些大实话他没办法跟李风蝉明说,于是只能以“云游”为借口。   “之后再细说,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你……”   又是这样。   陶眠一句话没说完,比试场周围忽然传来惊声一片。   是围观的弟子们发出的。   等小仙君抬眼睛望过去,只见场中的两人,此时已经变成一站一倒。   站着的是沈泊舟,有些狼狈地倒在地上的是玉则。   “完蛋,”小陶仙君不敢置信,“该不会真的像我说的那般,玉则让了小六吧?我这张乌鸦嘴……”   “好像不对啊小吴,”李风蝉竖起耳朵听了听其他弟子的议论,“应该是……玉则真的不敌沈泊舟?”   “这怎么会……”   陶眠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突然发觉,站在比试场最中间的六船不太对劲。   桃花山的仙人了解他的每一个弟子,不论他们与他相处的时间长短。   他知道他们的习惯,包括说话时的语气口吻,和一些下意识的小动作。也能分辨出他们的气质。就算看不见脸,扔进人堆里面,小陶仙君也能清晰地把自己的徒弟找出来。   现在,沈泊舟只有背影朝向陶眠,他一只手负在背后,一只手握着长剑,一动不动。   仅从一个背影,陶眠就知道,那已经不是他的徒弟。   剑尖还染着血珠,那应该是属于玉则的。   玉则的左肩受伤了,被刺中一剑,伤口很深。   但这已经是她及时闪避之后的结果。如果她没有及时躲开,恐怕这一剑,会直接刺中她的心脏。   刚才的那一幕,或许在旁人眼中只是匆匆闪过,但身处其中的玉则却看得清清楚楚。   她分明见到,对面那个在行礼时还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一握紧手中的剑,眼神顿时变了。   那样的一双眼,阴沉、灰暗,充满仇恨与无边的算计,如同深不见底的深渊。   仅仅是看一眼,就要被那视线刺得遍体生寒。   玉则身为四长老的弟子,长辈们器重她,同门弟子对待她也是非常有礼,她从来没有看过那种满是纯粹的恶意的眼神,这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而对方就抓住了她这短短一瞬间的晃神,那柄普普通通的铁剑,仿佛被赋予了无穷的灵力,径直刺向了来不及防备的她。   玉则凭借本能闪避,也多亏她平时从不偷懒,在这关键时刻,保住了自己的一条命。   尽管如此,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伤。   伤口很疼,但对方的神情更加可怖。他面无表情地向前走了两步,染血的剑缓缓上扬,指着无助的玉则。   玉则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扶着地面。   玉则被那巨大的压迫感扰得无力挣脱。   就在那柄剑要再次刺中她的身体时,一个人无声出现在她面前,把她和沈泊舟隔开。   是陶眠。 第161章 师父就是师父   有些事情就算预感到它会发生,为了它忧思甚重,辗转反侧,担心它过早地到来,又宽慰自己或许它最终不会来。   等到它真正降临时,却仍是如同晴空里的一支冷箭,让人猝不及防。   没有人能够为一件坏事做好万全的准备。   陶眠手中是一截桃枝。   除了教徒弟练剑之外,每次桃枝出现,就是小陶仙君要动真格的了。   他护在玉则身前,低声道了句“快走”,同时不让对面的人更进一步。   现在那里站着的已经不是他的徒弟六船,而是他在千灯楼遇见的沈家二公子。   沈泊舟似乎还有些迷茫,或许是因为魂灵和肉体并未完全融合。   刚刚的那一剑,大抵是他出自本能的反应。   他望着周边的人,黑沉沉的一双眼。   那些弟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亲眼目睹了沈泊舟的那一剑。   凌厉、干脆,带着一丝阴毒冷寒。   他追求的剑道,不需要有排山倒海的气魄,而是高效致命。   最好能一击毙命,如若不能,也要折损对方反抗的力量。   玉则就是吃了这个阴亏。   她不明白眼前这个大长老的弟子为何会突然拦在他们之间,救下了素昧平生的她。   也不清楚他和对面那个弟子之间有怎样的恩怨,看起来,他们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   肩膀的伤口在不停地渗血,玉则知道自己不能耽搁,也不愿拖后腿,向身前的人道了一声谢之后,她被弟弟扶着离开。   于堂主的弟子已经候在那里,就连堂主本人也在,满目深沉凝重地望着场中的对峙。   宾客们发现不对劲,纷纷站了起来,手掌搭在自己贴身的武器上。   薛瀚从陶眠的严肃神情之中,看穿了真相。   起初,陶眠和他说收了一个六弟子的时候,他还没大当回事。   在他眼中,小陶仙君收的那些个徒弟,不过是陪着他打发漫长岁月的消遣罢了。   长生伴随的莫大孤独,可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   但当他从阿九口中听说,陶眠新收的那个弟子姓沈,叫什么名字忘了的时候,他就有一丝忧虑。   姓沈的他认识几个,只希望不是他最不愿见到的那个。   ……   然后,他应了吴掌门的邀约,来到桐山派,就看见陶眠身边站着的,是他最不愿看见的沈泊舟。   能说会道的薛掌柜都沉默了。   陶眠总是骂他乌鸦嘴,现在看来,是有几分道理的。   仙人和富商的相处模式虽然时常伴随着一些肢体上的冲突和过激的言辞,但对彼此仍是信任的。   关于沈泊舟的身世,以及他如今为何性情大变,陶眠都与他说了。   薛掌柜只有一句话。   “你这么划船不用桨,迟早翻船。”   言外之意是,让他别再浪了。   幸运的是陶眠听进去了他的劝告,遗憾的是,他从来不会把他的劝告付诸行动。   果然,现在翻船的时候到了。   薛瀚叹了一声气,转头看向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吴掌门。   “掌门,好像出了些意料之外的情况。不然,让宾客和弟子们先避一避?”   吴掌门连声说“啊对对对”,赶快叫人过来,照着薛瀚的话做。   围观着看热闹的人群明显离得远了不少,宾客们大多也被请回到最近的司礼堂中休息。   正好,比试进行了若干时辰,也到了该休息的时候。   场边的这些动作是很快的,当人撤掉一些后,吴掌门终于能分出精力,去质问比试场中的人。   “两位弟子,到底怎么回事?沈泊舟,比试点到为止。你刺伤玉则,是为何故?”   沈泊舟刚刚那段时间都在通过周围的环境透露出来的信息,搞懂自己现在是怎样的处境。   他看到对面站着的、沉默的陶眠,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是你。”   “……”   “我认得你。在千灯楼,你要去夺那块横公鱼脂。我还和你交手了呢。”   “……”   沈泊舟一直笑盈盈的,从他认出陶眠之后。那笑容有一丝伪装和掩饰,他好像是故意这样笑,让自己看起来是真的在和人拉近关系,以掩盖真实的目的。   “我后来弄懂了,那鱼脂,是为了治你的四弟子的病而求。不过……他应该是死了吧?被你的三弟子毒死的。”   沈泊舟相当懂得该怎么踩中一个人的软肋。   流雪和随烟,陶眠的每一个弟子,在他心中都是不能任由外人触碰的禁区。   “姐弟相残的戏码呵,当时在我们那边,可是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可惜啊,他们这般相斗,最后,庞大的家业还是拱手让给了他人。”   “……”   陶眠的心中起了万千巨浪,他所在意的、所怀恋的,就这样被一个外人轻易地说出口,在舌尖碾压咀嚼,再索然无味地吐出来。   不过他活了千岁,见得多了,心性养起来了,也不会被轻易地激怒。   “我不认识你。”   良久,陶眠终于舍得开口,声音没有波澜,平得像一池静水。   “啊呀,为何要这么生疏呢,”沈泊舟有些不满,“当时我们不熟,但是现在,这些时日的相处,我们早已多了一层关系啊。”   他言语一顿,想到什么,笑意更深。   “是吧,‘师父’。”   “……”   一声“师父”,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师父?   这两人不都是道嗔长老的弟子么?   怎么他们之间还有师徒关系?   道嗔就在不远处戒备着。他是桐山派内为数不多知道陶眠真实身份的人。   现在这位小仙君垂手而立,看起来没什么大的动作,但那桃枝却保持着同一个倾斜的角度,分明是已经蓄了力。   可见对面的人让仙人也非常谨慎。   吴正罡不懂其中的猫腻,还在因为其他人忽视了他而不满。   “你们两个,为何不回掌门的话——”   吴掌门话音刚落,只见那姓沈的弟子,不耐烦地嘀咕一句“很吵”。   他持剑的那只手臂,小臂一震,一道剑弧从剑尖流畅滑出,直奔不远处的吴掌门。   铮!   在那剑弧刚刚发出的时候,另一道不同的剑气突然从半路截杀,生生地改变了前者行进的轨道。   没有人看清楚是谁出的手,只有一直留意陶眠的道嗔窥见,仙君的衣袖在很轻微地晃动。   是他出的手。   两道剑气在半空中碰击,一道飞去了山崖,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另一道擦着吴掌门的鼻尖而过,飞向了那些弟子的头顶。弟子们发出惊慌的声音,低着头躲过一劫。   吴掌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吓得差点跪下。   他这些年沉迷于酒药之中,早就没了当初的锐气和实力,剑术仙法大不如前。   只不过是一具空空的皮囊罢了。   沈泊舟也清晰地看见了陶眠挥出的那一剑。他只看清了剑气打中了他挥出的剑,但没看出陶眠如何出手的。   仙君没有边际的强大,让他的眼睛更亮。   “果然,师父就是师父。” 第162章 我来找师父帮忙   沈泊舟又叫了几声“师父”,陶眠依然是垂着眉眼,全然不应。   “我的徒弟,是六船。   我只认他。”   “师父为何硬要在我们之间做个区分呢,”沈泊舟完全不恼,甚至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改变,“他占据的是我的躯壳,只是寄宿的孤魂野鬼罢了。换言之,他对我们现在的交谈,不会有任何印象。但我对于你们之间的经历,却了如指掌。”   陶眠听到这里,眉梢才微微地一动。   而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也没有逃过沈泊舟的眼睛。   他还真当仙君是观里无喜无悲的神像呢,原来,还是没脱离人的感情,卷在这滚滚的红尘浪涛之中。   像是孩童发现了一个秘密宝藏,沈泊舟怀着无与伦比的激动和按捺不住的兴奋,要打开它,再摧毁它。   “师父口中的‘六船’,既没有天资,又不知上进。你又何必收他为徒呢?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他使不出《冰夷剑法》,是因为灵根不全吧?”   沈泊舟说到这里,突然,握剑的右手动了。   他在半空中画了两道交叉的线,是一个十字。   众人还不知道他为何忽而做出这一怪异的举动,唯有陶眠抬起眼眸,静静的。   这个不起眼的十字,消散在空气之中。   弟子们议论纷纷,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迎仙台之外的云海,忽然有了异动!   那原本平静的云群,仿佛受到了什么外力的牵引,顿时变得激荡起伏,不停地翻涌腾滚,一股巨大的不安之感油然而生。   人们盯着那云层,仿佛眼前就是宽阔的海洋、无边的巨浪自远处轰隆隆地滚来。   那不是错觉!云层竟然真的起了巨变,它们如同被掀起的锦被,咆哮着、吼叫着,向小小的迎仙台上的人群袭来。   “怎么回事!那些云突然动了!”   “快逃快逃!!”   “走啊!还傻站着干什么呢!”   桐山派的弟子做鸟兽散,看来薛掌柜叫吴掌门提前做好准备,真是有先见之明。   就像现在,他们还有逃跑的机会。   然而那滔天的云浪并没有真的向众人拍打过来。   因为孑然背对着巨浪的那位仙人出手了。   仙人其实并没有做什么浮夸的举动,他只是轻轻抬手挥袖,那些奔涌而来的云,就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一场虚惊。   逃散的人群在慌忙中回头,发现云散开了。   有少数几个注意到是那位大长老的大弟子出的手,不由得惊奇非常,暗自揣测他的真实身份。   周围的人化险为夷,只有陶眠的脸色,要比刚刚差上一些。   不是因为阻拦云浪耗费了他多少灵力,而是因为,刚刚沈泊舟那随手的一下,其实是《冰夷剑法》的第三式——潮升。   在灵根破损的情况下,对方就能施展出这种程度的剑法。   如果他的灵根完整,不知道,那一击会有怎样的威力。   最起码陶眠扪心自问,他不能像这样,挥挥手就把这剑招化解了。   拜入桃花山的弟子,果然没有一个是废材。   从大弟子顾园,到如今的六弟子……   每一个都是不世出的天才。   而之前连起手式都学不好的六船,仿佛是非常偶然闯入桃花山的一个异客,接受了桃源仙君的善意,成为了他的弟子。   陶眠的心情有些复杂。   金手指点名道姓,让他收的弟子是“沈泊舟”。   他不知道六船能不能顶替“沈泊舟”这个身份,毕竟他遗忘了自己的来时归处,没有自己的名字。   卡着这样的空隙,陶眠收下了他,并把他当作自己真正的六弟子。   现在沈泊舟回来了。   那个真正的、天赋奇高的、本应该拿到六弟子名号的人,回来了。   沈泊舟使出这一手,还有些炫耀的意味,他刻意要让陶眠去比较,他和那个一无是处的废人相比,没有理由不去选择更有天分的他。   “师父,你也看到了。就算你没有亲自教过我,或者说那个鸠占鹊巢的魂魄第三式,我也凭借着记忆中看过的剑法,对这一式领悟透彻了。   六船这个名字,本来就应该是属于我的。”   “……”   陶眠没有急着反驳他,而是反问了他一句。   “你想要什么呢?”   他问沈泊舟。   “做我的弟子,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下场都非常凄惨,你也清楚。   既然如此,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沈泊舟听见陶眠问得直白,他也不掩饰,笑得天然开朗,跟他脱口而出的言语毫不相符。   “我当然是要师父助我一臂之力啊!你知道的,我现在家破人亡,什么都没了。   师父,你给了我的师兄师姐宗主之位、皇家权柄,他们想要复仇,你就下山出手,让他们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想要自由,你也把自由夺来,送给他们,让他们远走高飞。   既然如此,我也是你的弟子,师父总不能偏心啊。师兄师姐有的,我当然也要有。我要的不多,我只是想要我那个便宜爹留下来的东西,把它们夺回来,仅此而已。   我只有这样,小小的请求而已。这点小忙,师父不会不帮吧?” 第163章 小陶心里有数   沈泊舟在对面大放厥词,陶眠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吐出两个字。   “不、帮。”   “……”   沈泊舟露出不能理解的表情,甚至有些委屈。   当然,这神情极有可能是他伪装出来的。   “师父,为何偏偏对我这样冷血?拜入师门的那日,你给我讲述师兄师姐的往事,你对他们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   “你好像是搞错了什么事,”陶眠冷哼一声,“你应该感谢那位寄宿在你体内的‘孤魂野鬼’,如果不是他,真正的你早就被我亲手埋在山下当肥料,现在应该正发烂发臭呢。”   “……”   陶眠这话半真半假,但发烂发臭的那部分,完全是发自肺腑。   他对沈泊舟本尊没什么好感,无论是在千灯楼外,对方无缘无故的挑衅,还是在楼内唱楼时,对方非要抢夺那块他用来给四堆救命的横公鱼脂。   要不是金手指的威胁,他会把人治得七七八八,过了心里的良知一关之后,再把人丢出山外,任由他自生自灭。   只是后来,六船清醒之后,待他极为尊敬,对黄答应也有礼貌,还主动帮助山下的那些村民种田做活。   六船是良善之人,他值得被人用真心对待。   但真正的沈泊舟不配。   陶眠一直分得很清楚,所以当沈泊舟“篡夺”了他和六船之间的那些过往经历时,小陶仙人只想冷笑。   再说六船从来也不想拿回幻真阁的东西,他知道,那些从不属于他,所以他不主动去招惹。   这不是六船的愿望,那陶眠自然没有必要去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兑现。   小陶仙君一席话说得冷绝,沈泊舟露出伤心的表情。   “师父这么说,岂不是要徒儿难做。”   “你有什么难做的?”陶眠嗤笑,不想看他演戏,恶心。   “你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让我真正的徒弟回来,要么你离我越远越好。”   沈泊舟轻叹一口气,似乎是很遗憾的样子。   “本想你我师徒能好好相处,如今看来是不能够了。”   “快走快走,我不想看见你。”   小陶仙君摆摆手,像是在摆脱什么脏东西。   “那就只有,”沈泊舟突然顿了顿,“那徒儿就只能,强行让师父帮我实现心愿了。”   “你在说什么梦话?你——”   沈泊舟突然攻过来,飞身上前,手中的剑缠绕着巨大的灵力,雷霆万钧的一击。   陶眠挥舞桃枝抵挡住那猛力袭来的一剑,眼中满是质问。   “你疯了吗!灵根残损,你这样只会耗干自己!”   沈泊舟的嘴角扬起,双眼黑寂,不起一丝波澜。   “原来师父还是会关心我?我还当你真的冷酷,要把我赶出师门。”   陶眠的手臂施力,打开他的剑,逼得他后退数步。   “别做梦了,”小陶仙君声音森然,“我只是担心六船回来,还要代你受罪,承接你那破烂体质带来的伤病患痛!”   “他不会回来了,”沈泊舟一甩手中的剑,再次袭来,“他只是偷来了这短暂的时光。偷走的,迟早要还回来。”   砰!   沈泊舟这一剑劈向陶眠所在的位置,后者轻盈地向后连跃两步,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击。   而这次,小陶仙君也动了真怒。   他不知道六船会不会回来,但如果放任沈泊舟作恶,那么六弟子回来的那一日,看到自己所惹的种种是非,必然会懊悔自责。   六船是和陶眠的脾气性格非常相投的一个弟子。   他虽然遗忘了前尘往事,却并不为此遗憾,也并不执着地要寻回往昔。   他懂得桃花山的一切。春水满泽,夏云缀峰,秋果挂枝,冬雪落松。   他明白仙人为何要立在满地的落红之间,两手虚虚地托着,微微一叹。也能共情仙人在清晨推窗,望见一枝腊梅点雪时的欣喜欢然。   师徒二人经常沿着山间的小路,慢慢地走,上山或者下山。   陶眠走在前面,六弟子就默默地随在后面。两人不多话,唯有静静地感受着自己与天地草木合二为一。   陶眠把自己那些精心收集、数量庞大、种类复杂的茶具酒器一样样搬出来,讲给六船听,讲它们的来历,也讲它们的特别之处。六船从不腻烦,他就安静地坐在仙人对面,听他一样样数着自己的珍藏。   在山中穿行时,陶眠偶尔兴致一起,会让六船细细地听虫鸣,听鸟叫。仙君识别这些是很厉害的,他甚至能听到隔壁山头的一只画眉鸟在枝头婉转啾鸣。   但六船是听不见的。他没有修真者那般四通八达的眼和耳。在陶眠绘声绘色地讲起来时,他有些遗憾,自己根本无法搭话。   所以他才对陶眠说,仙人师父,带我去找水生天吧,我也想见识你所见的风景。   六船下定了决心,所以陶眠才能果断地带他出来。   他们之间有过约定,如果真正的沈泊舟重新夺回身体,并要做坏事,六船说,那就请师父当他永远回不来,再自行决断吧。   现在陶眠面临的,就是他们曾经约定过的事情。   两人打得很凶,双方都没有客气。如果单凭实力,陶眠绝对能把沈泊舟打到山崖上,抠都抠不下来。   但沈泊舟打架有股不要命的疯劲儿,他知道仙人不愿意伤及无辜,所以专门往人堆里面闪躲,让陶眠无法彻底施展拳脚。   高手过招,外人根本插不进去。吴掌门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种场面。   这已经不是他的水平境界能够理解的打斗级别了。   他回头望了薛瀚一眼,薛掌柜还是那副悠闲自在的样子,就差手边有壶酒或茶,最好再配点瓜子花生什么的,他能坐这儿看一天热闹。   多新鲜啊,小陶仙君还从未对自己徒弟动过真格的呢。   察觉到吴掌门下意识投来的求助目光,薛瀚笑了笑。   “要不吴掌门也跟随着宾客们去避一避?”   吴正罡其实心里有这想法,但面上总要装一装。   他咳嗽两声。   “薛掌柜为何没有前往司礼堂呢?这里太危险了。”   “吴掌门要是信我,你也可以坐在这儿看。”   薛瀚已经坐回刚刚留给他的那个专座,也是目前唯一一张幸存的椅子。   他施施然地整理了下衣摆。   “放宽心,小陶,哦不,是小吴,不会让场面失控的。”   伴随着薛瀚说话的声音,背后轰隆一声,吴掌门惊骇回头。   竟然是迎仙台的一角被不知道是谁的剑生生劈断了!   满眼不敢置信,吴正罡再次转过来看悠哉的薛瀚。   你管这叫“不会让场面失控”??? 第164章 意料之外的状况   场面愈发激烈。   陶眠振动手腕,甩出一道剑光。   沈泊舟不出所料,又一次拿其他弟子当挡箭牌。   小陶仙君怒了。   他教过的徒弟,可没有一个打得这么猥琐的!   竟然拿那些桐山派的笨瓜弟子当肉盾!   还有,那些弟子真是为了看八卦凑热闹,连命都不要了!   这种时候难道就不会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赶紧跑吗??   另外……   “薛瀚你能不能别坐着干看了!要不你就把弟子们赶走,要不你就过来搭把手!”   陶眠冲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薛掌柜怒吼一声,换来后者悠闲地摆摆手。   “小……吴,注意风度。”   薛瀚的右手下意识地向旁边够,要取一杯茶来。   可惜那里只有半截被凌空劈断的石案。   他有些遗憾地叹口气,然后,才对着天上飞来飞去的陶眠说话。   “你可以的,相信自己。”   “我相信个锤子!这姓沈的老是往人堆里面扎!太卑鄙了!”   “你要相信自己能够解决眼前的难题,”薛掌柜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废话,“力量来自于信念。”   “……”   陶眠不想再跟他废话,那只不过是让自己多生一份气。   虽然沈泊舟打得凶狠,但不得不说,灵根残缺对他而言,还是很致命的弱点。   不多时,他就落了下风,动作明显没有方才那般敏捷。   围观的弟子终于散得差不多了,吴掌门也趁乱跑了,长老们带着自己的真传弟子尽早离开,还是自家的徒弟重要,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受了伤。   道嗔倒是留下来了,他甚至很有闲情,搬了另外一把瘸腿的椅子,坐在了薛掌柜的旁边。   薛瀚瞥了他一眼,笑言。   “这位仙君,你不升上仙界,当个自由自在的仙人,却要在这人间浮沉,又是为何呢?”   邱桐没有变出自己的真容,但薛瀚这个人精,仅凭他笑起来时的眼角和嘴角的弧度,就能分辨出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看出了薛瀚的真身。   “妖、和魔的后代。明明应该在魔域大杀四方,又为何要在这人间隐姓埋名,甘做一个小小的掌柜呢?”   他把问题抛给薛瀚。   薛掌柜被他一眼看穿后,也并不慌乱。   “因为我欠了一个人情,”薛瀚抬眼望天,两道人影在半空交错,武器发出清越的鸣叫,又分开,“虽然我的血统如此,但是被人界的一对夫妇养大,自然要守这里的规矩。有欠有还。”   邱桐微笑着,摆明了不信。   “那得是多么大的人情,才能让妖魔的后代约束本性,安分地和凡人共同生活在一片土地呢。”   薛瀚扯了下嘴角,没有回应。   而这次,邱桐却回答了他之前问的那个问题。   “我在这人间,自然也是有眷恋的。”   “不会就是这破门派吧?”薛掌柜说话是一如既往的难听。   “仙君别怪我逾越,这世间万物都是有气数的。你这门派如今就像个垂垂老矣的人,看看你的弟子们,再看看长老,实在不行,你就直接看看吴掌柜,他已经跑了,把我个客人扔在这边不管。”   明明是他死赖着不走,现在倒把一切的罪责都推到吴正罡头上,一张嘴非常会颠倒黑白。   但他点评桐山派上下的那几句,倒是中肯的。   邱桐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伤感,在他眼中的桐山派,和在其他人眼中,是不一样的。   他看见一棵树,不是独独看见那绿叶深根,而是一同栽树的人。   他看见那广阔的演武场,不仅是上面的道道剑痕刀迹,还有过去在其上挥汗如雨的同门。   他站在山门下,巍峨的、高大的石门,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左右是绵延的青翠山脉。   曾经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他身后和身旁,那时他踌躇满志,一心认为桐山派会千秋万代。   到如今,只剩他一人,仰头望着飞鸟滑过天际。   “我的时限也要到了,容不得我再任性逗留太久,”邱桐这样说,“就让我守完这最后一度春秋,再顺应天道的召唤离开吧。”   言毕,他对薛瀚温雅地笑笑,随后悄然无声地离开。   薛掌柜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人拐进丛林之中,看不见了,薛瀚才重新把视线放在天空中的两人。   “陶眠,这观众都散了,你什么时候结束?”   “我就快了!”   陶眠用剑尖挑起一块巨大的石头,一脚飞踢,巨石向着沈泊舟的方向,来势汹汹。   沈泊舟挥剑抵挡,那巨石被他的灵力打得粉碎,裂成大小不一的数块,数不尽的灰尘沙砾落下来。   然而,好巧不巧,一块拳头大的石头飞溅到山崖之上,因为特别的力道,突然间又反弹回来。   这块石头恰好砸中了沈泊舟的脑袋,让他眼前一花,彻底晕死过去。   对面气恼的陶眠还在找另一块石头。   “本仙君今天就不信这个邪了,你还能跟我打得五五……开……”   他这一句话的尾音越来越弱,是因为他眼睁睁地看见,沈泊舟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身体晃了晃,倒在了地上。   旁边的李风蝉也目睹了这一切。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俩人突然打起来,但她因为担心两个同伴,所以一直没走,靠着蛇皮走位不停地闪躲从四面八方飞来的石头。   这会儿,沈泊舟就倒在她的面前。   “小沈?”抱着头的李风蝉把双臂放下来,赶紧上前去看沈泊舟的情况,嘴上还在招呼着陶眠。   “小陶快来!沈泊舟好像晕过去了!”   “我看看。”   陶眠防备着他又要出什么阴招,让李风蝉别凑得太近。   等他来到沈泊舟身边时,恰好,对方幽幽转醒。   陶眠手中举着一块石头,正要砸下去,沈泊舟却茫然着,叫了一声——   “仙人师父。”   竟然是六船回来了。 第165章 我听到有人在狗叫   六船清醒过来,就看见非常炸裂的一幕。   他的师父正举着一块比人脑袋大两圈的石头,作势要砸他。   “仙人师父……”   他下意识地唤了陶眠,后者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变成惊喜。   “小六,你醒啦!”   陶眠把手中的石头顺手一丢,落在地上砰的一声巨响。   他拍拍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你这是……”   “没事,我练练臂力。”   李风蝉一颗悬起来的心终于放下。她不明白为什么刚刚沈泊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但人没事就好。   她要把刚才发生的事解释给沈泊舟听。   “小沈,你听我说——”   陶眠使了个眼色给李风蝉,后者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呃……”   沈泊舟把一切看在眼里,他现在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反应迟缓。   但他看出来陶眠和李风蝉的脸色都不是很好,而且那些本该在这里参加试剑大会的弟子……也全都不见了。   估计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的头有些疼,让他不得不停止思考。   陶眠看出来他不舒服,架起他的一边肩膀,要把人扶走。   “这里太混乱了,我们先离开吧。薛瀚,你人——”   小陶仙君想找薛掌柜帮忙,一回头,发现人早就没影儿了。   “……”   他嘟囔一句“算了我自己来”,带着沈泊舟走。   距离迎仙台最近的是司礼堂,陶眠打算先把徒弟带到那里。   司礼堂内外站满了人,不止有弟子,还有宾客。   医堂的人挎着药箱在其中穿梭,应该是在给受伤的人治疗。   陶眠撑着徒弟的身子,正要进入殿内,找人帮忙。   但站在门外的几个弟子把他们赶出来了。   他们恶声恶气,没一点好态度,见到师徒二人就要把他们推远。   陶眠两只手扶着徒弟不方便,是李风蝉拔剑护在他们身前。   少女的柳眉一竖。   “干什么!”   几个弟子方才在试剑大会上见识到了李风蝉的实力,知道她连邱林师兄都能一剑秒,不好招惹。   他们嚣张排斥的气焰稍稍削弱,但依然不肯让陶眠他们进入。   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弟子说道:   “这里只给桐山派的人和来客使用,外人不得入内!”   这就把陶眠和沈泊舟划成外人了。   在他旁边的弟子补充。   “再说,把大会搅得一团乱的就是眼前这两个罪魁祸首!现在放他们进来,难道是要让他们把司礼堂也一并拆了吗!”   “这里面是有误会的,”李风蝉虽然自己搞不懂状况,但小陶和小沈都是她的自己人,她无条件地护短,“再者说,孰是孰非,还能轮到你们几个弟子说了算?最起码要等到小吴和小沈的伤势恢复,再有掌门和长老审问吧!”   “你想得倒美!真以为有大长老在,就能为你们三个撑腰呢?我说李风蝉你别和他们搅和在一起。否则到时候连你也跑不了!”   “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狗叫?”李风蝉受不了,“我、小吴、小沈身为道嗔长老真传弟子,出事了,是要掌门长老共同商论决定。你是觉得你能替掌门决定,还是替长老代言啊?”   “你……伶牙俐齿!”   “够了。”   一道低沉的男音自几位弟子身后传出,弟子们认出这道声音的主人,纷纷让开路。   陶眠三人顺着那道逐渐变阔的缝隙看去,一个黑色长髯的中年人走出来。   这人正是司礼堂的堂主许茂。   许茂把堂内的弟子们训斥了一顿,说他们僭越还多嘴,自己领罚。   然后他看着对面的三人,露出有些复杂的眼神。   他和道嗔长老交好,知道他们三个是道嗔的弟子,也不好多为难。   但现在堂内收留的好些弟子无辜受罪,还有宾客们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再把始作俑者请进门,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他只好叹一声气,把三人请出去。   “三位,当下堂内已经没有空余的地方能容纳你们,还是直接去医堂吧。那位额头有伤的弟子,应该是不能耽搁太久。”   “堂主,”李风蝉认出这人就是许茂,她有些急迫,“但是医堂的弟子现在都在这边忙碌,就算我们去了——”   许茂把手一伸,准备送客。   “各位,请快去吧。”   “我……”   “风蝉。”   一直沉默的陶眠终于开口了,他只是唤了小姑娘的名字,多余的一概不说,摇了摇头。   李风蝉会意,知道这是小道长不愿意让她再跟司礼堂的人纠缠。她咬了咬嘴唇,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走吧走吧,我也来搭把手。”   她搀着沈泊舟的另一条胳膊,三人沿着长长的石头小径,医堂也不去了,准备先回道嗔那里。   中途偶遇了一些弟子,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三人。   “看什么看,没见过俊男美女吗。”   李风蝉不吃亏,当场就要怼回去。   陶眠闷笑两声。   听他笑,本来心态阳光的李风蝉,都要抑郁了。   “小陶道长,他们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你怎么不生气呢?”   “生气?没必要,”陶眠笑笑,“反正他们都活不过我。我现在看他们,就像在看两块碑。”   “……也没必要这么自我安慰,你要是难受你就跟我说,我去骂人。”   “你有没有想过……我说的很多话,都是真话呢?”   “啥?你还说过假的吗?”   “……”   陶眠默默地闭上了嘴,有时候连他也不知道少女的脑回路到底是怎样的。   他们走了一段路,到了一个岔路口,向右拐,再走一刻钟,就能抵达道嗔的别院。   但在这时,陶眠的鼻子皱了皱,他忽然嗅到了青檀香的味道,据他所知,会熏这种香的只有一人。   “薛瀚,你要是在,就别藏着了。”   陶眠望向旁边的蓊郁树林,不多时,那里传来树叶的沙沙声。   “陶郎。”   阿九浅笑着,从一棵粗壮的大树之后探头。   “阿九?怎么是你?薛瀚……”   “叫我么。”   薛掌柜从阿九对面的另外一棵树后,施施然地走出来。 第166章 千里因缘   小陶仙君在人间唯二的朋友都来了。   现在这小小的桐山派,才是真正的卧虎藏龙。   阿九看见昏睡的沈泊舟,“呀”了一声。   “这不是一狗嘛,怎么昏过去了?”   “……阿九,这是六船。”   “噢噢,我又记混了,抱歉抱歉。”   阿九每次说错名字之后,道歉都非常诚恳。   但下次还犯。   小陶仙君当然不会与她计较,阿九凑近看了看沈泊舟的样子,又给他把了把脉。   “呀,脉象紊乱,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陶眠没有问怎么个“乱”法,而是有些狐疑地盯着阿九。   “你什么时候会给人把脉了?”   “我不会啊,”阿九眨眨眼睛,“我就是感觉,这种时候应该有个人出来,充当大夫。”   “……”   薛掌柜在旁边咳嗽两声。   “薛某对于经络脉象这方面,倒是略有心得。”   陶眠没理他。   “小风蝉,走吧,我们还是带着小六先回长老别院。”   “……”   薛瀚和陶眠相处时总是这样,有话不好好说,非要怼到对方服气。阿九习以为常,看来这正事还是要由她来说。   “陶郎,别去啦。我和薛瀚来这里,是为了接你的。”   “接我?去哪里?”   薛掌柜微微一笑。   “当然是接你出去潇洒快活的。”   陶眠一头雾水,但薛瀚不着急给他解释,而是催促他赶快行动。   “快些带上你那脑壳被砸破的倒霉徒弟,还有这个傻里傻气的小丫头,跟我和阿九走。”   “……”   陶眠沉默,李风蝉突然听出来,这里面还有她的事儿呢。   “什么叫傻里傻气?我——”   “走吧走吧,”陶眠劝她,“别跟姓薛的犯口角,他心眼小着呢。”   薛瀚这时已经要往山下走了。   “我好像听见有谁在编排我。”   “你肯定是幻听了。”   原本倒霉至极的三人,傍上了他们的土豪朋友,就这样到了山下潇洒。   薛瀚现在是桐山派的贵客,阿九同样地位很高,毕竟门派有求于她。   几人准备从山门离开时,守山的弟子没有怎么刁难,还很恭敬地对着薛掌柜和九楼主行了一礼。   陶眠不满。   “突然感觉我自己好像被看轻了。”   薛瀚在旁边哂笑。   “无碍。撕下你那层老实弟子的皮,把你蓬莱桃源仙君的身份亮出来,这一山的人都得给你跪下。”   “听上去挺牛的,”陶眠点点头,有了主意,“等我打算离山的时候,就这么办。”   最后一刻装个大的。   薛掌柜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没再接他的话,估计是嫌弃这位千岁的仙人幼稚。   等到了山下,薛瀚雇的两辆马车就到了。   薛掌柜、小陶仙君和六船在一辆,阿九热情地牵着无措的李风蝉,来到了后面的那辆。   马车的车轮骨碌碌地转起,他们就这么把桐山派的烂摊子甩在身后,一身轻松地到最近的镇子去玩。   薛瀚说带陶眠去潇洒,所言不虚,是真的带他吃喝玩乐。   阿九本来这次回桐山派是有任务的,但她把那些等着她的堂主弟子扔在一边,专门花时间陪着陶眠。   小陶仙君唯二的朋友对他确实好,李风蝉从阿九口中得知他们这一行的目的,羡慕极了。   “唉,我怎么没有这么善良又有钱的朋友呢。”   她叹了一口气。   阿九以袖遮面,笑了一会儿。   这小姑娘倒是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   但听了她的话后,阿九想了想,给陶眠找补两句。   “我们待陶郎好,也是因为,他值得我们如此。”   陶眠和薛瀚是怎么相识的,阿九没有说,这是他们的秘密。   但阿九说了自己的。   “我和陶郎最初相遇是在很久之前了,他救了我。”   阿九说她本来就是玄机楼的某位师傅的关门弟子。她那位师傅被誉为玄机楼第一手,是个制兵器的天才,从他手中锤炼出来的刀剑无一不是传世名器。   但天才都有点偏执,尤其是她拜师的时候,师傅年纪也不小了,偶尔会犯糊涂。   他不知道看了什么古籍,还是邪门的残卷,总而言之,那段时间他坚信自己没有炼出一柄千年难遇的名剑,是因为他的剑中缺少了剑魂。   拿什么当剑魂呢?最好的剑魂,当然就是人的魂魄。   于是徒弟阿九就这么被他惦记上了。   “我第一次见陶郎的时候,我就在锅里。”   “……啊?”   李风蝉听到前面,阿九在平静地讲述这些有些悲伤的过去时,她的心里还很难受。   但看见阿九满脸怀念地说出她在锅里的时候,李风蝉没忍住,一口茶差点呛出来。   她紧急地找出手帕擦嘴,咳嗽好几声。阿九拍了拍她的后背,才继续说下去。   “那时汤已经煮开了,我都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肉味,心想,要是师傅能撒点盐就好了,这样我能死得更香一点……”   “阿九前辈,”李风蝉终于憋不住,打断她,“这段可以不描述得这么详细生动。”   “噢噢,”阿九很听话,点点头,“你也觉得不撒盐很不妥吧?”   “这不是撒盐不撒盐的问题……”李风蝉扶了下额头,“然后呢?然后小陶道长就闪亮登场了?”   “并不是的。他那时大概是在下山买药,不小心钱袋被人偷了,所以他追着钱袋,一路追到了玄机楼。”   “嗯……他捉贼的时候,就发现了锅里的你?”   “他那时其实已经拿回钱袋了,打算踩着房梁离开的时候,不小心脚滑,就掉进锅里了。   我和他是在同一个锅中相遇的。”   “…………”   阿九说得一脸真挚,李风蝉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好。   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不知中途哪个环节出现了差错,一下子变成了喜剧。   “那你们还真是,千里姻缘一锅炖啊。”   李风蝉抽抽嘴角。   阿九还挺开心。   “我也觉得,我们很有缘分。”   ……   相比于姑娘们的马车,前面,陶眠的那辆就很剑拔弩张了。   哪怕马车内只有这么大的空间,小陶仙君也坚持坐到薛掌柜的对面,离他远远的。   “你不用这么避着我,”薛瀚微笑,“捆仙索我放在府里了。”   “真的吗?我不信。”   “啊,我突然想起来,我好像随身带着呢。”   “我信了,我信了!”   陶眠立刻改口,变脸比翻书都快。   两人僵持着,就在这时,平躺着的沈泊舟缓缓苏醒过来。 第167章 装什么深沉   沈泊舟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陶眠,而是薛瀚。   他在试剑大会上见过这个人,当时问师父,师父没有给他多解释,只是说——一个有点变态的朋友。   车轮在他身下轱辘轱辘地响,沈泊舟意识到自己被马车载着,离开桐山派了。   他不明白期间发生了什么,略显茫然。   薛掌柜斜睨他一眼,笑言。   “你醒啦?”   “……”沈泊舟不敢轻易回他的话。   “你已经被陶眠卖给我了。看你长得还算周正,我打算把你卖给那些有钱的夫人太太。”   “……”   沈泊舟沉默着,直到陶眠受不了了,他护着徒弟。   “别听你薛叔叔瞎说,他一天到晚说过的瞎话比为师蚊帐上的破洞都多。”   薛瀚的眉毛一抬。   “我怎么就成叔叔了?我看起来很老么。”   他的关注点很跑偏,竟然不在意陶眠说他瞎话多。   “怎么,你很年轻吗,”陶眠还反问他,“没让孩子叫你爷爷是照顾你脆弱的心灵,叫声叔叔够客气了,还挑什么毛病。”   薛掌柜微笑着,一手伸入广袖。   “我忽然想起来,我这趟出门,带的东西还蛮齐全……”   “啊咳,六船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脑子磕坏没有?还认不认识我?”   陶眠强行转移话题。   好恨。捆仙索这种东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沈泊舟看出来师父和眼前这位穿着华贵的青年似乎不是很对付,但小陶仙君既然选择与这人共乘一辆马车,说明关系应该还不错。   ……总不能是被威胁上来的吧?   陶眠问他的身体状况,沈泊舟慢吞吞地回话。   “好些了。只是……在迎仙台的那段记忆缺失,完全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想不起来就别想……”   陶眠不想强迫徒弟回忆那些不好的事情,但薛掌柜是个藏不住话的漏勺。   他把试剑大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绘声绘色地讲给沈泊舟听。   开头先砸个大雷。   “你被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夺走了掌控权,他和你的师父在迎仙台上打起来了。”   “薛瀚!”   陶眠打断薛掌柜的话,后者看向他,神情是难得的正经严肃。   “陶眠,你让他蒙在鼓里,迟早会后悔的。”   薛瀚手中一直在把玩的折扇合拢,从陶眠,指向沈泊舟。   “我说的不是你后悔,而是他。”   沈泊舟自始至终沉默着,陶眠则是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那也该等他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小六现在脑袋被砸破,估计一时半会儿还没法子正常使用。”   造成六船受伤的罪魁祸首本首如是说道。   薛瀚没理睬他,而是把后面发生的事,又添油加醋地说给沈泊舟听。   他从天上说到地下,说得天花乱坠。   约莫过了一刻钟,才稍稍停歇,喝了一口茶。   全程旁听的小陶仙君,都不知道该如何吐槽他才好。   “你嘴皮子这般利索,怎么不去茶馆说书。”   “说书才能赚几个钱,”财大气粗的薛掌柜不屑道,“开开茶馆还说得过去。”   沈泊舟从头到尾听过了。简言之,过去的沈泊舟回来之后,和陶眠打了惊天动地的一架。   其仗势之猛烈,差点把桐山派的半个山头平掉。   最担心的事,终究是发生了。   六船变得异常沉默,他先跟师父道了声歉,说又给师父他老人家添麻烦了。   陶眠倒是不在意。   “无碍,相比于我陶门前几个弟子,你这个还算小打小闹。”   然后六船就静静地坐着,眼皮垂落,视线挂在小小桌布边沿的流苏,视线随着它晃荡。   薛掌柜打量了六弟子片刻后,断言。   “陶眠,你这徒弟,应该是被你一石头砸傻了。”   “你才傻了。”陶眠甩给他一眼刀,让他少说话。   沈泊舟保持着这样诡异的安静有一段时间,他或许在调整心情。   等马车驶入镇子,周围的人声变得喧闹起来,沈泊舟才缓声地询问师父,他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他看起来好似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完全看不出来心底的波动。   仙人那双澄明的眼睛凝视着徒弟的面容,良久,才告诉他。   “问薛掌柜。”   “……”   “……”   这次换来薛瀚和沈泊舟一起沉默。   薛掌柜有点受不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在那里装什么深沉?”   “我是师父啊,总得端着点。”   然后他转头看着薛瀚,语气还在催促。   “快点快点,我们到底去玩什么?”   这回轮到薛掌柜的场合。   他哗啦一声把扇子打开,摇了两下。陶眠让他少装,有话赶紧说。   “我和阿九费这么大力气把你们带出来,要是没有什么好玩的,自然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是是是,所以究竟有何好玩的?”   薛瀚手中的折扇将马车的帘子挑开,让另外两人去看街上。   “你们看这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是不是都戴了彩色的面具?”   陶眠他们顺着敞开的缝隙,果然,正如薛掌柜说的那般,在长街上,无论男女老幼,面容都被会有青、红、白、黄等色彩的面具遮住,那面具上面绘有流动的线条,在线条上,每隔一段距离,还会点上一点。   有点像星宿的图案。   “这是……祭神的庆典?”陶眠猜道。   “不全是。这镇子看着不起眼,其实是个千年的小镇了,镇上的人不信鬼神,而信天上的星辰。每年,镇上都会举办祭星的节日。在节日上,有一场夺魁的比试。只要夺得那颗魁星,就能得到镇子的一个馈赠。”   “啥馈赠?”陶眠只关心比试赢了有什么好处,“金钱?财宝?还是秘籍名剑?能吸引到外人的,也就是这样的一些东西了吧。”   薛瀚神秘地笑了笑。   “如果只是这些东西,那我何必带你们舟车劳顿赶来此地?直接回陶眠你的山庄铺子搬就是了。”   “……我这人素来喜欢白嫖别人,反之不可。”   薛掌柜没有回陶眠这句,而是继续刚才的话说。   “那镇子的馈赠,不是人给的,而是众星所授。” 第168章 许什么心愿   薛掌柜说话,说一半藏一半。   陶眠知道再追问也没用,但不妨碍他烦对方这点。   马车停在了镇子上最好的客栈门外,他们下来之后,阿九和李风蝉已经进门了。   看李风蝉脸上淡定的表情,估计在另一辆马车内,阿九已经给她解释过他们此行到底是为什么而来。   客栈的店小二手脚麻利,很快,给他们五位上了一桌好菜好酒。   今日客栈内的生意火爆,他们四周已经坐满了人,戴着面具的小孩子在堂内嘻嘻哈哈地跑来跑去。   看来都是参加祭星节的人。   在他们这桌的东侧,就有一桌外来的客人。听他们聊天时提到,几人连着赶了七天七夜的路,就为了这节日而来。   这满堂的宾客,想法大不一样。有人说,要镇子给他无穷无尽的财富。有人则希望星星能赐给他长生不老的秘法。   有人想借着这个馈赠得道成仙,还有人祈愿见到已经逝去的人。   阿九吃得很少,第一个放下筷子。她双手托着腮,一脸天真,好奇地问其他人。   “如果我们拿到了星星的馈赠,大家都有什么心愿呢?”   没有人回应她的话,阿九撇撇嘴,只好挨个点名。   “小风蝉,你先说说呗。”   “我吗?”李风蝉第一个被点名,有一瞬的空白。但很快,她想到了该说的话,“我想见见我娘,问问她到底看上了我爹哪里。这个问题困扰我很多年了。”   “啊……那你想看见令尊么?”   “不想,”李风蝉连犹豫都没有,“他在世的时候,我跟他已经见得足够多了。”   实际上李风蝉十几岁离家,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父亲。   看来父女关系的确很紧张。   阿九又问薛瀚。   “你呢薛瀚,你想要什么?”   她晃晃脑袋。   “你什么都有了,应该没有心愿和遗憾了吧。”   “谁说的,”薛掌柜笑眯眯的,“如果可以,我希望桃花山天降大火,最好把整座山都烧了。”   扒饭的陶眠猝不及防,打了个冷颤。   “那不好,”阿九很耿直,“桃花山没了,陶郎就要流离失所。以他的性格,很快就要被骗得棺材本都没了。”   “……”陶眠试图为自己辩解一句,“我自认还是偶尔会有智慧在闪光的。话说我们能不能谈点别的?”   “那陶郎,你有何心愿呢?”   “我么,”阿九突然这么问,陶眠想了想,又摇头,“我不想要的,能实现也没用。我想要的,又未必能实现。”   但他又说了,他对如何夺下那颗魁星很感兴趣。   “如果我拿下了,”他说,“那我就把许愿的机会让给在座的各位吧。”   现在,唯一没有说心愿的就是六船了。   六船看着手中的茶,茶水表面轻轻晃动,让倒映在其中的一切变得虚幻莫定。   阿九的话问出口,良久,六船才回道——   我希望另一个灵魂消失。   李风蝉意识到气氛变得不太对,立刻出来缓和。   “那什么,小陶道长,你要是夺得魁星了,让我见见我那个倒霉的爹也行。”   阿九顺势调侃一句。   “那令尊恐怕不会叙旧,应该会立马杀回桐山派,和二长老一决生死吧。”   李风蝉本来是调节气氛的,听阿九这么说,她也乐了。   “别说,我爹可能真的直接跳过我,他见二长老比见我更迫切。”   薛掌柜嫌弃客栈给的茶太粗,割嗓子,只是端在手中摆摆样子。   六船那句话出口时,他有些没料到。   他以为陶眠的这个徒弟,是比较随遇而安的那种,什么事情都是顺势而为,不强求。   没想到他现在竟然对“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活下来这件事”如此执着,甚至说出了和他那“光风霁月”的气质完全不符的一句话。   他希望作为本尊的沈泊舟,永远不要再回来,永远地消失。   陶眠倒是露出了很欣慰的表情,他说我们小六终于看开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来到这人间一遭,那就要越走越开阔,越走越长远。   不能把自己逼到死角和悬崖,举目四顾,哪里都没有出路。   陶眠说着这话,六船似乎得到了一丝宽慰,终于能露出释然轻松的笑。   小陶仙君拍拍他的手臂,叫他保持住这样的心态,该吃吃该喝喝。   一桌人说说笑笑,似乎又恢复倒了方才的和谐气氛。   但薛瀚留了个心眼,他注意到,陶眠的眉目间,始终藏着一缕不易发现的愁思。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薛掌柜脑子转得快,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件事和沈泊舟有关,也和陶眠有关。   正好趁着来祭星节的时机,他要单独问问陶眠。   ……   五人用过了午膳,各自回房歇息半天。阿九后来带着李风蝉出去逛了,剩下的人,直到傍晚时分才出现。   暮色四合。   镇子有一条横纵南北的大路,也有一条跨过东西的长街。一街一路,是祭星节的仪式举行时重点布置的场所。   陶眠他们目前就行走在长街之上,举头可见一串串的灯笼交错悬挂,灯笼是橙黄色的,表面绘制了各个星宿的图案,照亮整条街道。   路的两边早就支起了各式各样的摊子。卖面具的、卖星灯的,还有售卖些小食零嘴的。阿九拉着李风蝉买了些甜糕和糖果,这些都被做成了星星的样式,玲珑精美。   仪式还没有正式开始,现在街上的行人都在漫无目的地闲逛,大人牵着孩子,在吹糖人的摊子前驻足,妙龄的少女们三两个凑在一起,手中举着琉璃做的星灯。他们还看见有摊子在卖手作的木偶,那些木偶都被雕成了威严的星君,栩栩如生。   陶眠虽然平时生活的地方很静,但这种热闹的时刻他也很喜欢。他戴着阿九选的一张白色的星宿面具,上面用金色的笔勾勒出北斗七星的图案。   透过眼睛处的孔洞,他看见薛瀚和沈泊舟的脸。   薛瀚笑着说你这样子,该不会真的被抓到天上做星君吧。   沈泊舟则久久望着戴白色面具的陶眠,脑海中忽而闪过什么画面。   一池起了波澜的绿水,水中映出了一个人的身影,还有那漫天飞舞的桃花。   他的头一痛,有些难受地用手去盖。 第169章 是缘亦是劫   陶眠正在和薛瀚掰扯。   其实就是一点薛掌柜说他要上天那点小事。   薛瀚让他少皮,再皮下去,就像桐山派的邱桐一样,说不准哪天就被回收到天上去。   陶眠不服,他不想上天,但也听不得薛掌柜那“回收”二字,仿佛他是块垃圾似的。   再说他遵纪守法好仙君,什么事儿都没来得及犯呢,干嘛把他抓到天上?   然后薛掌柜回他两句——   “你也是够奇怪的。人家都说“贬下凡间”,仙人下凡之后就要吃苦受罪,你倒当成观光云游了。”   “仙人食人间香火,是要实现凡人心愿的。我能力有限,只能帮我的徒弟做些事。”   “我上句话还没说完呢。你受的那些罪,一多半都是来自你那些不省心的徒弟。”   “……要不你还是别把这句话说完了,你收回吧。”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大把年纪了,还和几岁小孩似的,谁也不让谁。   这时陶眠忽然意识到,走在他们后面的沈泊舟,已经很久没有发出声音了。   他大惊。   “小六!小六呢?!你该不会被人拐跑了……”   薛瀚在旁边无言以对。   “你那徒弟早就及冠成人了,谁会拐这么大的人,说话也要先过过脑。”   陶眠没理睬他,回身去找,发现六船正倚着路边的一棵柳树,脸色糟糕,手指不停地揉着额头。   小陶仙君忙不迭地赶过去,询问徒弟的状况。   “哪里不适?是不是额头上的伤口还在疼?”   他把手伸过去,六船忽然躲了一下。   “你……”陶眠有些讶异,六弟子之前从来不会这样。   难道是那个恶的沈泊舟又回来了?   “你……是谁?”   陶眠都要从袖子里变出那截桃枝防备着了,这时他忽然看见他的六弟子抬起了脸。   灯火阑珊,六船的眼眸平静无波。那种静,不是像之前那种宁静安然,而是像一川冰雪,入目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人烟,也不见生气。   陶眠见过那样的眼睛,有时候他和邱桐对话,对方不言语的时候,偶尔就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但邱桐尚存牵挂在人间,所以,这种澄白、近似于空的神情,只是须臾闪过,并不会久久驻足在他的面容。   那是一双已经超脱了红尘的眼。   陶眠不知道,这样的一双眼,为何会出现在他的徒弟身上。   薛瀚本来在远远地观望,但他察觉到陶眠的异样,皱了下眉,走到他身侧。   然而,就在他渐渐靠近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止着他上前。   这力量的来源,就是那位靠在树上的六弟子。   薛瀚出身于魔域,他对这股灵力有种天然的排斥。   有一种矫揉造作的干净,让他快吐出来了。   薛掌柜以袖掩鼻,嫌弃极了。   他只好站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扬声唤了小陶仙人一声。   “陶眠,为何僵立着不动?”   陶眠的神情也变了,他向后退了一步,和眼前陌生的徒弟拉开距离。   “你不是六船,也不是沈泊舟。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占据了这具身体。”   那人没有回答陶眠的话,而是凝视着后者。   那种眼神带着审视,让陶眠非常不舒服。   但对方又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敌意。他似乎只是在观察、在确认。   等他把什么事情确认好之后,他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六船的身体忽然向旁边栽歪了一下,陶眠把人扶住。   “小六?还好吧。”   六船看见了化成点状斑斓的灯火,用力地甩了下头,让自己的意识清醒过来。   “仙人师父,我好像……”   他低喃一句,又戛然而止,手指再次抚上额头,眉毛紧紧地皱起来。   “想不起来的话就别想了,没事的。”   陶眠心中有困惑,但也不愿见六船想得这么头疼。   六船想起方才的经历。   他想看清楚那一池绿水中的人影到底是谁,这时仿佛有人从后面用力地推了他一把,让他整个人坠在深潭之中。   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挤压着他。六船在水中看见了一幕幕幻象。   之所以称为幻象,是因为里面有很多幕,他从未见过。   他看见了连绵的雪山,在山洞内,有一位道人正在打坐。   那道人似乎有些走火入魔,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   他大概是运功出了差错,在一阵寒风卷过时,他突然呕出了一口血。   这时有个年轻人从山洞外路过,他的穿着打扮有些奇怪,从头到脚包裹得很严实,手里拿着一根棍,大抵是方便登山用的。   那年轻人本来准备在山洞内避避风雪,却发现了在洞中的道人。   他“哎呀”一声,六船就是从这声音开始,辨认出了年轻人的身份。   竟然是他的师父陶眠。   陶眠快步走进山洞里面,把栽倒在地的道人重新扶起来,给他擦擦嘴角的血,再拿出水壶让他喝。   那道人幽幽转醒,看见眼前的陌生青年,一言不发。   青年倒是话很多,且密,他问道人是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在这山洞里面。   “你是这山里的道士吗?我一路上没见到任何道观呀。”   “你在这里打坐?他们都说这山里面有神仙,我之前还不信。”   “你穿这么薄,不冷?我都要冷死了。唉,怎么突然下了这么大的雪。”   “你这吐出来的血是真血吗?真的在这里修炼啊!那你会得道成仙吗?噢对对对,你好像已经是神仙了。”   “当神仙好玩吗?神仙是不是也要实现很多愿望啊!要是白天没法全都实现,那晚上还加班吗?”   “你不用这么戒备我,我不是什么好人……不,是不是什么坏人。总而言之,我不会趁你身体有伤,把你带走切片研究的。”   ……   “啊,天晴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下山啊?你不想下山?那你自己在这里吧,我要走咯,我的朋友还在等着我呢。”   “有缘我们再会吧。”   陶眠照顾了那道人一天一夜,直到对方说他没事了,才放心地下山。   下山的路不好走,六船看见那位道人跟在陶眠的身后。在那些结成冰的雪要从半空坠落砸中他时,就施个仙法,让那些雪无声地散成一片片。   被落了满头满脸的陶眠还在嘀咕。   “怎么还要下雪啊?我得快点了,不然就要被困在山上了。”   等到陶眠彻底走下山,他发现同伴早就走了。   山脚下空荡荡的,只有扎帐篷留下的痕迹,连点吃的和一瓶完整的水都没给他剩下。   似乎是笃定他回不来了,没有人等他。   陶眠也不恼,他算了算自己身上还有多少钱。   抬起头,他发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小溪。   现在是冬天,哪里来得这样潺潺流动的溪水?   陶眠嘀咕一句“好怪”,但又把那当成一种指引。   他这人一身反骨,越是奇怪越要去看个明白。   陶眠就这么顺着溪水向前走。   他没有向身后看,自然也无法发现,那位他救下的道人,一直在后面目送着他。   水中的六船,不知怎得,就听见了那道人的声音。   ——此番相逢,是缘,亦是劫。 第170章 某个瞬间   回忆就到此为止。   接下来的都是在桃花山的画面,这里是六船熟悉的地方,他感到无比亲切。   他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些载着回忆的水泡。但就在他不小心戳破之时,一股巨大的漩涡自水底生出,将他用力地推出去!   六船就这么从一段奇怪的“落水”经历中回到现实。   他再次看到陶眠,还有些晃神。   回忆中的陶眠,和眼前的陶眠相比,面容没有改变,但眼神和气质已经改变许多了。   他想对陶眠诉说梦中见到的场景,却碍于薛瀚在等待催促,只好暂时把这件事压在心底。   等到阿九和李风蝉过来,阿九问薛瀚为何苦着张脸,要带他去凑凑热闹,把人拉走之后,六船才和陶眠说那个奇怪的梦。   “仙人师父,我刚刚……见到你了。”   “嗯?”陶眠还在想刚刚的那个冷漠的灵魂是从哪里来,听见徒弟这么说,他有些好奇。   “你见到我了?我在做什么?幻境中的师父是不是也很俊逸潇洒、风度翩翩?”   “……”   其实还是有点狼狈的。   六船没有说出这句话,而是问师父。   “你有没有……去爬过山?”   “啊?”   “就是桃花山之外的山。”   “那可多了。桐山算吗?最近刚爬的。”   “不,”沈泊舟摇摇头,“那是一座雪山。”   “雪山?”陶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雪山,我最怕冷了,哪里会去自讨苦吃爬雪山。”   “那雪山上,还有一个道人。”沈泊舟又补充了一句。   “雪山……道人……”   陶眠被六船的话指引着,一时间还是没有想到他所指的到底是哪座山。   忽然间,福至心灵。他想到了那座山,他唯一爬过的一座终年有雪的山。   但是……六船怎么会知道那座山呢?   “你说的山,为师心里有数了,”陶眠拨弄着花灯下面的珠串,眼神望得很远,“但为何偏偏是那座山呢?对我来说,那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毕竟有一千多年了。   随后陶眠不知道想到什么,忽而又变得喜悦起来。   “既然如此,那小六你岂不是很早很早之前就注定要和为师相遇?或者说重逢?我就说么,当初遇到那位道人,他必然是指引着我要去走一条必走的路。”   陶眠倒是乐观,虽然这一天一夜跌宕起伏,六弟子的身份出现了两次转变。   但他看上去半点没有受影响,还能跟六船开玩笑。   “小六,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你就是要来到桃花山,帮为师劈柴烧饭拔草晒书。”   沈泊舟有些无奈。   “仙人师父,这中间发生了好多事,有很多谜团未能解开,我的身份也是迷雾重重。这些……难道你不担心吗?”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陶眠摇头晃脑地诵了一首诗,“有些事情你活到二十岁时想不开,三十岁就能想开。一百岁时想不开,两百岁就能想开。   像为师这样,活到一千来岁的高龄,很多事情,就是过眼云烟留不住了。   六船,苦日子长着呢,不必提前忧虑。能与合得来的朋友们共处一时一地,享受美食美酒美景,足矣。   等到今后苦痛真正袭来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能够抚愈伤痛的,就是这些短暂的时刻和瞬间。”   陶眠语气轻松地和六船说着这些话,六弟子是通透的人,他会想明白的。   再多的,就不必赘言了。   果然,六船琢磨着师父话中之意,良久后,点了点头。   “弟子明白了。”   陶眠对他笑笑。   “走吧,还要拿下今晚的魁星呢。”   仙人的话音刚落,忽然,长街的尽头响起一声绵长的号角声。   这号角仿佛从远古而来,声音绵漫,穿透了长长的街区,穿到每个人的耳中。   街上,原本喧闹的人群,在听到这声号角后,仿佛被施了咒法,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去寻找声音的源头。   有些参加过节日的年轻人嚷起来,说“快看快看,祭星塔那边亮起来了”。   人群跟着那道声音跑,阿九在他们这支小小队伍的最前面,手中举着一个星君造型的糖人,远远地跟他们挥手。   “陶郎!薛瀚!六船!你们还在磨蹭什么呢!星塔亮起来啦!”   李风蝉就站在阿九的旁边,也是笑盈盈地望着其他人,等待着他们一起。   陶眠回她一句“就来”。他跑出去两步,转头,对着略显茫然的六弟子,笑着扬声叫他。   “走了小六!快些快些,不然赶不上他们的热闹了!”   六船被他的情绪带动,眼角眉梢也染上了笑意。   “好。”   他跟在陶眠的身后,周围都是小跑着的年轻男女,还有他们的欢笑戏闹声。   花灯闪烁明灭,天上繁星璀璨。人间天际,此时尽是同样的繁华明丽。   那是六船就在心里想,不管今后会发生怎样的事情,遇到如何的磨难。   只要他回想起这一刻,此生就不再有任何的遗憾了。 第171章 世界孤立我任它奚落   祭星塔是整座镇子最高的建筑。塔高五层,上面有着精美的星君刻像和文字图画。那些衣袂飘飘的仙人,栩栩如生。仿佛一阵微风吹来,他们就要自塔身活过来,乘风而去。   此时塔的每一层的四角都被悬挂了一盏火红的大灯笼,那灯笼的大小,估计需要三人合抱,才能将它拢住。   在四个巨大的灯笼之间,又串着无数的小灯笼。   远远望去,祭星塔明亮璀璨,仿佛真正地身披繁星,静静地矗立在群山之下。   陶眠被阿九拉着,一路跑到了祭星塔的塔下。阿九口中不断说着“借过”,最后他们竟然挤到了前排。   凑近去看之后,陶眠才发现,这祭星塔的材料,居然是木头的。   “那万一某个灯坠了,整座塔不就全烧了?”陶眠略略吃惊。   薛掌柜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左侧,悄无声息的。这时他摇着手中的扇子,和陶眠一样,仰头去望那座高塔。   “要的就是把塔烧了,”薛瀚语出惊人,“等这塔燃起来,那才是真正的祭典。”   薛瀚说,镇子上的人除了正常的劳作和生活,最大的事情,就是修这样一座木塔。   而它的唯一用处,就是在祭星节这天被烧掉。   “塔一燃,就代表心愿被天上的繁星所听见,繁星就能去实现心愿,”薛瀚慢条斯理地解释,“我不晓得灵不灵,反正镇上的人都是这么相信的。”   “那夺星的仪式是……”陶眠问。   “那就是祭拜之前的一个环节了。看到那些塔边的棱角和木梁了吗?等下参与夺星的人,就要从塔底出发,一直攀到塔尖。”   陶眠顺着他的扇子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在那木塔塔身的周围,有许多不规则的木条和木棱,看上去像是和上面的图画融为一体,但其实它们另外有自己的用处。   而且这祭星塔没有门,那就是说,不能从里面走。   有意思。   陶眠已经开始感兴趣了,他激动地要冲出人群。   “我要试试!”   薛瀚拽着他后背的衣服,把他拖回来。   “试什么?你没报名,没有资格登塔。”   “啊?”陶眠顿时失望,苦着一张脸,“那你带我们来干嘛,干看着这些人像猴子似的蹦来蹦去吗?”   “我说你没报名,没说我没有给你报。”   薛掌柜不愧是薛掌柜,靠谱。   他从怀中取出三个木质的牌子,牌子是盾形的,上面雕刻着星宿,非常精美。   “这是给你们三个准备的,我和阿九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陶眠一张脸重新变得神采奕奕,把手一伸,薛瀚将三枚木牌都交给他。   他一边给徒弟和小风蝉分,一边问薛瀚。   “你和阿九不上去玩,在下面看着,多无趣啊!”   薛掌柜用扇面挡住脸上的笑。   “因为我二人不愿像‘猴子似的蹦来蹦去’。”   “……”   陶眠白他一眼,一手勾了勾,招呼两个年轻人过来。   爬塔的人着实不少,很快凑成了一大群,都围着一个蓝布衫的青年身边。   那青年大概是镇上主事的人,他满面笑容,让参加夺星的客人们把牌子交给他,然后再去那边一位红布衫的少女那里等待。   这次参加攀塔的约莫有几十号人,看起来都是身负异禀的修士。他们随身携带的武器被那红衣服的少女收走保管。   少女来到陶眠三人面前。   李风蝉和沈泊舟把从桐山派带来的铁剑交给她,陶眠早就不知道那把剑被他丢到哪里去了,但为了配合,他把自己的桃枝交了出来。   少女诧异地看看桃枝,又望了望陶眠。   陶眠对她微微一笑,少女脸色晕红,只当作是个喜欢开玩笑的客人,双手托着两柄剑和一枝桃枝匆匆离开。   接下来,竞争者们要自行挑选位置和角度,来进行攀塔。   这点主持仪式的人并不指定,而是由竞争者自己来判断。   李风蝉看了看周围的人。   那些人的选择截然不同。有的站在距离塔身最近的地方,一只手臂攀住高度合适的木梁试了试,然后把手再放下。   还有的站得距离塔相对远,大概是准备等下使用轻功或者仙术直接飞到塔顶,夺下塔尖的那颗金子浇筑的星星。   李风蝉转头询问陶眠。   “小陶道长,你觉得我们从哪里开始比较好?”   陶眠摇头晃脑,神神秘秘。   “我们现在是竞争对手了,我不能和你分享我的想法。”   “……”   李风蝉嫌弃他幼稚,无语了一会儿后,把头转过去。   这时她的耳朵动动,听见陶眠在和沈泊舟说话。   “小六,等会儿你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   李风蝉一个猛回头,只见陶眠一手拢在嘴边,嘀嘀咕咕。   沈泊舟侧着耳朵,安静地听师父讲,偶尔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李风蝉:“……”   世界孤立我任它奚落。   然后更让她无语的事情马上就发生了。   围在塔下的人们已经开始蓄力,而不参加攀塔的人,则远远地站在不碍事的地方,以免等会儿出现什么误伤的情况,不好收场。   薛瀚和阿九没有挤在人堆里面,而是站在了不远处的一个坡地的树下,这里是个极佳的观赏点,修士们的神情,还有塔的样子一览无余。   阿九正在吃一块星星甜糕,里面夹着甜甜的糖浆。她掰给薛瀚一块,用油纸包着。   一向有洁癖的薛掌柜这次也没有嫌弃,直接用手接过来吃了。他吃得很慢,咬一口,咀嚼许多下。看得出是不大喜欢甜物,但阿九的盛情难却,不想拂了她的好意,他还是细细地品尝着。   薛瀚远远地望着陶眠,还有陶眠的徒弟,以及那个姓李的小姑娘。   然后他问阿九,觉得李风蝉人怎么样。   “小风蝉么?”阿九的嘴角沾了一点糖浆,“她很友善。”   薛瀚扯了下嘴角。   “阿九总是觉得人人都友善。”   “哎呀,陶郎这么说我,你也这么说我。你们要是想说我不会识人,就直说嘛。”   阿九小声抱怨了几句,歪着脑袋,不知道又突然想到什么,之前的小小埋怨都转瞬即逝。   她总是这样,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或许是因为记性不大好,超过半个时辰,就不记得自己刚刚在为什么生气了。   不过……   “薛瀚为什么突然问起李风蝉呢?我以为,你会更在意陶郎的六弟子。”   薛瀚也不否认。   “我的确是。陶眠收下的那第六位弟子,身份不一般。和前面五个弟子不同,他似乎……有着更深的背景。   至于李风蝉,她么,也算是陶眠的有缘人了。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这段不解之缘……何时才能显露出来。” 第172章 身披繁星的人   阿九和薛瀚在闲谈的时候,陶眠这边,也在嘀嘀咕咕地嘱咐徒弟。   “小六,等下你就按我说的这样做,明白吗?等师父拿到那颗星星,就给你。   给小风蝉也行。实在不行你俩到时候抓阄,谁赢了给谁。总之这颗星星必须是我们仨的。”   陶眠其实并没有把李风蝉排除在外。   他只是为了玩,能不能实现心愿,并不怎么要紧。   作为一个活了上千岁的仙人,他都没法实现自己的心愿,难道还指望着外求么?   不过他不想许愿,或许两个年轻一点的小孩就喜欢呢。   所以他把这个机会让给六船或者李风蝉。   在斜坡上面的阿九和薛瀚也看出了陶眠的心思,就算他们不仔细去听陶眠和徒弟的对话,也能大概猜到他们说了什么。   “陶郎等下肯定又要做出些惊人的举动了。”   阿九吃完糖糕,又开始吃别的点心,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一边点评着对面的情景。   这个“又”字就很灵性。   薛掌柜也是笑,同样猜出陶眠的真实想法。   “希望他等下能收场。上次在千灯楼,差一点,他就要被装进盒子里面端出来了。”   阿九忍俊不禁。   “陶郎在魔域也要惹事?不过有你在旁边,恐怕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阿九高看我了,”薛瀚的嘴角一抽,“也低估了他搞破坏的实力。”   此时,另外一边。   蓝衣的青年站在一个两层高的台子上,让身边的灰衣服仆从敲了一下铜锣。   这下真成耍猴的了。   锣声一起,喧闹骚动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青年对着四方拱了拱手,先是口头欢迎一下远道而来的各位客人。   随后,他一手扬起,示意人们去看他身后那座高耸着的祭星塔。   “诸位请看。金魁星如今已经被我们放在了祭星塔的塔尖。第一个夺得此星的能士,就能来我们镇上的大祭司处,兑现一个心愿。”   蓝衣青年高举的手又落下,让众人随着他的手,去看他口中的“大祭司”。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位大祭司完全不像人们印象中的苍老神秘,浑身戴满各种有灵性的宝石挂串。   相反,他从外表上看,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身上穿着普通的布衣布靴。只有脖子上面佩戴着的那条项链,才略微彰显出他不一般的身份。   那条项链由青金石的珠子串成,中间坠着一个小巧的石牌。那牌子上面雕刻着天象图和祥云图案,应该是一种拥有特殊能力的项链。   恐怕所谓的“实现心愿”,就是以这条项链作为媒介,来贯通天地,让凡人的愿望被众星听见。   这位与想象完全不符合的“大祭司‘,着实让塔边的修者,还有围观的人群,都微微吃了一惊。   “竟然是这般年纪的孩子吗?”   “一个小孩,就能实现心愿?该不会是骗人的吧!”   “我听说,那些许下心愿的人,都下落不明呢。不会就是被这镇子给坑了吧?”   “反正我不相信这么小的孩子能做出这么厉害的事。”   听见众人议论纷纷,那位少年人不但没有恼怒跳脚,反而依旧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台子的旁边,眼皮垂着,只是偶尔,才抬起眼睛,环顾一圈周围的人群。   还有此次参加攀塔的能士们。   他的目光本来是平静没有波澜的。他慢慢地扫过一张张面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直到,他看见了陶眠,还有沈泊舟。   大祭司首先看到的是沈泊舟的侧脸。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少年的眉毛微微皱起,似乎有些困惑。   他的脑袋向旁边歪了一点,又一次地将目光投向沈泊舟,大概是为了确认什么。   他定定地望着对方有一会儿,似乎是确认了什么,默默地收回目光。   然后,再看向沈泊舟身边的陶眠。   这位青年看上去似乎要比他旁边的那个更活泼外向,从他时不时挥动的手臂,还有脸上转瞬间变化的八百个表情来看,任谁都看不出他俩竟然是师徒的关系。   但大祭司看的不是这些。   这位模样是少年的大祭司,其实内在的灵魂,已经有上百岁了。   只是众星赋予了他这样返老还童的力量。随着祭星节一年一度的举办,每次他实现别人的心愿,他就要比之前年轻一岁。   这或许是力量附加的一种诅咒,但大祭司更愿意把它当作一种馈赠。他一年一年地变得年轻,最终,回归到原本的“无”的状态。   到那时,他就真正地归于繁星,也是他最终得道的时刻。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他特别的星象图。   大祭司有这样的本领,他在看一个人时,看到的不是他的外貌或者装扮,而是类似于一小片星图。   这些星图与人的年龄、际遇相关。如果他愿意,他可以通过每一颗星星的位置,来解读这个人的一生。   普通人的图,大概只有几颗星星,很简单,也很直观。   大祭司是不屑于看这种平凡的图的。   当他的目光看到沈泊舟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片被乌云遮蔽的星空,上面所有的星星晦暗不明,让他没办法看穿。   所以他才会困惑。   但当他的目光转向陶眠的时候,大祭司的眼睛微微睁大。   那位年轻的修士,年纪也就二十岁左右的样子。   但大祭司在他的身上,却看到了一片璀璨的星空,每一颗星星都是明亮的、夺目的,它们被看不见的线连接在一起,交相辉映。 第173章 敌不动我不动   大祭司的想法,陶眠是不知道的。   他隐约察觉到有一道目光在注视着他,但那道视线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在探究,所以他也没理。   现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即将开始的爬塔上。   “开始了开始了,”陶眠跃跃欲试,比谁都期待,“怎么还不宣布?快让我上去。”   现在这么活跃,方才不知道谁说像猴戏。   李风蝉有意站在了陶眠身边。   “我要跟你在同一位置起步。”李风蝉总感觉陶眠要搞什么乱子,她紧跟着他,或许就能捞到好处。   然后等到了塔顶,她就把小陶道长拽下来,她上去。   能不能实现心愿无关紧要,但是不能输。   或许是被周围的气氛烘托到位了,李风蝉难得起了点好胜心,鼻尖翘得高高的。   陶眠不用想都知道这小丫头打得什么歪主意。   他撇了下嘴。   “那小风蝉你等下可要跟好了,本……道长会像一阵风一样,呼地吹上去。”   “来来来,”李风蝉等着看他怎么上天,“我倒要瞧瞧……”   她的一句话未能说完,那边的红衣少女举起木槌,当地一声锣响,让众人再次安静下来。   为首的大祭司做了一套祭拜的动作。他手中握着一只银的摇铃,数十只铃铛哗啦啦地响起。   大祭司身上披了一件华贵的斗篷,上面有大片大片的刺绣团花,镶嵌着红宝石、蓝宝石、玉石等种种昂贵的饰品,那尾端则被绣成长长的、雀翎的模样。   那件斗篷随着大祭司旋身、侧步的姿势,被重重灯火映照,流光溢彩,仿佛一只珍稀的绿孔雀在翩翩起舞。   等这套仪式结束,大祭司解开斗篷,将摇铃和斗篷都交给侍奉的仆人,然后退到台子的一边休息。   这时,之前那蓝衣服的青年再次出场。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塔边的修者能人说道——   “让诸位久等了。三声锣响之后,攀塔夺星正式开始!”   青年手中已经拿好了一小面铜锣,另一手则握着木槌,槌和锣之间有长长的窄条红布连接。   所有人都屏息盯着那面铜锣,等待着。   当——   当——   当——   三声锣响尽,在高塔之下的人们,瞬间动了起来!   能人异士各显神通。虽然武器被收走了,但他们的法术和内功是收不走的。   一时间赤、白、青、橙……各色的灵力错杂,闪得人眼花缭乱。   祭星塔限制了所有竞争者的瞬移法术。当有不知情的人尝试之时,就会悲惨地跌下高塔。其他人见了,明白无法瞬移之后,老老实实地用身体、用灵力去攀塔。   他们不止顾着自己攀登,还要妨碍对手。从所有人出发的那一刻起,就不时有爬到稍高处的修者被另外的人拖拽下来。   五层塔,看上去是轻轻松松就能登顶的事,但现在因为人们在互相妨碍,反而进度推进得很慢。   李风蝉看看陶眠,陶眠也看看她。   “……”年轻人还是比较沉不住气的,她率先问,“你怎么不动?”   陶眠换了种语气反问她。   “你怎么不动。”   “我不动,当然是因为我在盯着你。”   “一样,敌不动我不动,我现在就要一动不动。”   “……”   看看,哪怕是此刻没在塔上的人,也在暗中掐架僵持。   李风蝉有点受不了了,她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有什么想法?刚刚还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山人自有妙计,”陶眠摇头晃脑地说,“我自然是有我的办法。”   李风蝉抬头看看,最快的那个,已经爬到三层了。   “你还不准备出手?那我先行一步。等到我拿到了那枚星星,如果你哭着求我,那我可以考虑把机会让给你。”   陶眠对此不屑一顾。   “我让你一步,不,我让你八百步,你‘先行’去吧。”   李风蝉眉毛扬起,当作他在死撑,真的自己先走一步,向祭星塔所在的地方跑去。   她的动作很迅捷,不愧是天赋奇高的修真之才。   而且李风蝉很灵巧,她专门踏着其他那些修士的肩膀,这样就不需要跟人争夺那为数不多的辅助攀爬的木条。   被她踏中的人们哎呦哎呦地叫唤,李风蝉勾起嘴角,眼看着就要追上最前面的人。   这时,异变陡生。   只见原本略有摇晃但还能坚持住的“灯笼串”,突然齐齐断开。灯笼连着线,如坠落的星星一般,全部落在了最底层,还砸中了三五个倒霉的竞争者,听他们哀嚎连连。   李风蝉向下望了一眼,她看见沈泊舟就站在塔的最底端,他的手中拢着一团灵力,那灵力聚成了一个飞镖的样子。   ……   差点忘了。六船虽然没办法很好地让灵力和剑合二为一,但在陶眠坚持不懈的教导下,他多少能用灵力做些小的事情。   像这样,聚成一个小小的飞刀,或者脱手镖之类的物件,对于现在的六船而言,已经没有难度了。   李风蝉本来没想理睬,准备继续向上爬。   但就在这时,她的身后突然起了一股热浪!   这些灯笼里面全部是明火蜡烛,为了方便夺星之后祭祀烧塔用的。所以,当灯串接二连三地落下之后,几簇小火苗燃破了灯笼的纸皮,顺着绳索盘旋,很快,所有的灯笼都燃了起来!   那火焰如同数条火龙,沿着木塔的四个边缘疾速上升。被热浪击打的修士们哎呀一声叫唤,马上从塔上跳下来,在地面来回打滚。   至于暂时没有被火焰舔舐过的人们,则是有一瞬间的震惊。   哪个疯子这么早搞烧塔这一出戏!   夺星的仪式这么些年了,用灯笼烧塔,阻碍其他竞争者这种事屡见不鲜。   但他们都是在快要取得胜利时,为了干扰后面的人,才弄断灯绳。   根本没有人,连塔都没上,就要把整座塔彻底烧光的!   得不到就毁掉吗??   陶眠听不见其他人的心声。如果他能听见,恐怕也要不屑地说一句——   谁说他不上,他现在就要助跑了。   他站得离塔有一段距离,但这点距离还不够,他又向后退了五步。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准备冲上去的姿势。   可众人只看见他要跑,却没人看见他是怎么一下子冲到四层的。   这塔的禁忌似乎对他毫无作用。   “小风蝉,”陶眠一手攀住一根木条,借着手上的力道,身子轻盈如燕,灵巧地落在了塔的最顶端,“这魁星,我就先拿走了。”   李风蝉抬头,看到的正是高高站在塔尖,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掂量着那颗金子星星的、游刃有余的陶眠。 第174章 输给我,不丢人   火势已起,祭星塔不堪火龙的攀行,再加上魁星已离开塔身,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轰然坠地。   镇子上的民众们发出欢呼,火燃得越旺盛,说明今年祭星的念力越强。   众星会护佑他们下一年的平安丰收。   大祭司望着倒塌的星塔,两手做出一个手印,虎口之间横着胸前的那枚星牌,默默地吟诵着祭祀的咒文。   陶眠从塔顶下来,一手夹着星星,另一手拽住李风蝉。   李风蝉有些气闷,似乎没想到陶眠竟然这么轻松地赢了。   陶眠还安慰她。   “没事,输给我,不丢人。”   “……”   李风蝉把身子背向他,暂时拒绝了对方的交谈。   陶眠倒是很兴奋地招招手,让沈泊舟过来,看他拿到的奖励。   赢了不炫等于没赢。   其他的竞争者也都从塔上下来了。虽然中间出了一场小小的事故,但很意外,他们都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   ……或许是上天庇佑吧。   陶眠拿到的那颗“星星”,其实是一个金子做的盘子,中间有星宿图的浮雕画。   给六船炫耀过之后,他又绕到李风蝉面前,二次炫耀。   这时,一男一女来到他面前,就是之前那一蓝一红的青年和少女。   青年对着陶眠拱了拱手,语气温和。   “恭喜阁下夺得星盘。这星盘可与大祭司兑换一个心愿。请随我移步,大祭司就在旁边的厅堂等候。”   陶眠顺着青年的手臂方向,看见了一个修葺得很精致的小房子。   那房屋的院子并没有用墙封住,只是简单地围了一圈篱笆,或许是出于对镇子上的人绝对的信任吧。   而在那篱笆内,有星星点点的光斑。起初陶眠以为那些是发光的萤火虫,后来才发现,原来是种植了不少夜里发亮的植物。   这些植物一丛接着一丛,看上去,还真会误以为天上的繁星落在了这人间一隅。   这个雅致独特的小屋,大概就是大祭司的住处了。   陶眠被年轻的男女引领着,前往那小小木屋。   沈泊舟和李风蝉则被留在原地。   蓝衣服的青年说,只有拿到星盘的那位,才有兑换心愿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是不能转让的。   六船对此并不在意,李风蝉其实也对这种玄而又玄的事情不大相信。但这规定出乎了小陶道长的预料,不知道对方会做怎样的打算。   在跟着那两个人离开的时候,陶眠忽然转过头,对着留在原地的同伴说——   别急,我有办法。   青年和少女把陶眠带入了大祭司的院落,然后,推开那虚掩着的正门。   大祭司就正对着门口,跪坐在圆形的藤编蒲团上。在他面前,是一个漆红的长条矮脚案几,上面摆放着两支白色的蜡烛,中间是一个精雕细琢的玉香炉。   蓝衣服的青年对着大祭司恭恭敬敬地行礼,说一声“客人到了”。   随后,他安安静静地退出厅堂,把门重新掩好。   那位少女倒是留在了堂内,大概是为了方便取送物品之类的,做些杂事。   陶眠瞥了一眼少女,心想,那青年离开了,少女却能留下见证仪式,看来对方在镇子上的地位,或许要比青年要高。   可能是大祭司的继承人之类的……   大祭司换下了那身华美的斗篷之后,又恢复成一个普通的少年人的模样。如果不去看他的眼睛,没有人相信,他的体内竟然蕴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   他伸出手,指向对面空着的蒲团,无声地示意陶眠坐下。   陶眠也没客气,一手撩着衣摆,坐下,再把衣服整理好。   大祭司又在香炉里面添了些许香料,那个金光闪闪的盘子,就在他的左手边。   陶眠审视着对面的“少年”,忽而说了一句——   “你还有十年的时间,可活。”   少女闻言,微微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大祭司。   但那少年模样的祭祀只是微微笑了。   “力量的消耗,并不是每次都是恒等的。你在每一年使用的念力,多了少了,不总是一致。   但长年累月,积攒下来,就很明显了。看上去你应该是十一二岁,但目前,只有十年的时间,这还是我多说的结果。”   不过……   陶眠又看了看大祭司的神情。   “你好像对这件事早有预料?”   大祭司咳嗽两声,叹息着说。   “十年,似乎有些长了。”   这样少年模样的人,忽然做出这种感慨,有些违和,显得不伦不类。   但在看穿少年的真实年纪后,又顿觉,这感慨里面夹杂着太多心绪和岁月的流痕。   陶眠没有追问,大祭司为什么会觉得“十年太久”。   他心中隐隐有感觉,或许对方一直在期待的,正是一个“结束”。   大祭司并不聊太多自己的事情,或许是他没有向外人倾诉的习惯。不像小陶仙君,每来一个徒弟,就要叭叭叭地把他的生平事迹都给人家恶补一通。   他只是一手轻轻抚摸那奢贵的金盘,一边看着陶眠。   “阁下的心愿,我已知晓。   但,这不是我所应该去兑现的。   再多的,我不能说,否则就是泄露天机,折损寿命。虽然我活得足够久了,在弥留之际,仍有些琐事要安排,有些关心的人要安顿。”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门口的红衣少女。   少女似乎有些难过,眼睛里不知不觉含着泪水。   “不过我有一言,要说给阁下听。”   陶眠相信对方对自己的身份也已经有了感应,只是有他者在,对方不愿明着说出来,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大祭司又咳嗽了一声,才接着刚刚的话说。   “繁星流转,所愿皆全。这句话,请阁下谨记。” 第175章 谜语人?我不喜欢   交谈到这里,本来就应该结束了。   很圆满,大祭司告诉陶眠,只要时间足够久,他的所求所愿都能实现。   一句预言。   红衣的少女都已经上前两步,打算带陶眠离开了。   这时陶眠忽然开口。   “请问大祭司,我的心愿未能实现,那么,是否可以把它兑给我的同行人呢。”   “?”   少女愣住。   还能这样?   小陶仙君有他自己的逻辑。   本来么!他到这里是找大祭司兑换愿望的,现在大祭司说没法实现,那这个机会也不能浪费呀!   非但不能浪费,还得有补偿呢。   少女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措地看向大祭司。   总是板着脸,给人少年装老成之感的大祭司,却忽而展颜一笑。   “那么,阁下希望如何呢?”   “我的心愿没有实现,这个愿望当然就是空出来了,所以这是其中一个心愿,”陶眠掰着手指头数,“然而我满怀期待而来,却空落落地回去,心灵上受到巨大打击、和创伤,所以,这个值第二个心愿。”   他给大祭司比了两根手指。   别的时候懒得动脑子,要白嫖了转得比谁都快。   一听陶眠说“两个心愿”,少女有些焦急。这样不是得寸进尺么!再说大祭司,他的身体……   “不过考虑到你年纪一大把了,”陶眠这个在场年纪最大的还好意思说别人,“我也不好再多刁难,所以,我只要兑换原本的愿望即可。”   这个不算过分。   陶眠把机会让出来,给两个年轻人之一,这也是他一开始的想法。   “你只有一个心愿,”大祭司说话缓缓,“但是你的同行人,却有两位。这又要如何抉择呢?”   “这个简单。给我点时间,我问问他们。”   陶眠风风火火,说着就要把盘起来的腿顺直,起身准备向外走。   大祭司在他身后,幽幽提醒一句。   “我有一言,想要提前说与阁下听。我劝阁下最好选择那位年轻的女子。”   “这是为何?”陶眠回首,直率地问出声。   大祭司轻轻摇了两下头。   “阁下对这其中的缘由心知肚明,又何必再多问一句呢?”   “谜语人?不喜欢。”陶眠嘟囔着,继续沿着刚刚的路,推门而出。   门内。   大祭司取了一根银针,一手掀开香炉的莲形盖,徐徐地挑弄着里面的香灰。   少女这回终于走上前,给大祭司杯中的冷茶换掉,又恭谨地询问他是否需要其他的物件,她会取来。   大祭司摇摇头,让她坐在这里,陪他说说话。   两人其实是同宗的血亲,少女身上,也蕴藏着强大的念力。只是她年纪尚轻,还不懂得如何发掘这股力量。   不过大祭司并不急迫。哪怕是他自己,也是在耳顺之年,才真正地贯通古今,参悟星辰的奥秘。   人间复去来,大祭司从少年走进中年,步入老年,又从老年回到少年时,仿佛两度轮回。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和深居简出的小陶仙君不同,他一直在人间行走,见惯了离别,看淡了生死。   他作为人的那部分肉身在逐渐走向消亡,贴近神的灵魂却在趋近永生。   这样的矛盾处在他的体内许多年,撕扯着、拉锯着。   他曾经努力地保持自己的完整,想作为人活下来,又向星辰靠拢。但当那相背的力气超过了承受的极限,变得破碎时,他发觉,这样似乎没什么不好。   是人是仙,又如何呢?   那天际的繁星,各不相同,却又都在沿着轨道而行。   人或者仙,都有自己的道须行。   哪怕荆棘遍布,纵然遍体鳞伤,也要不停地走。   周行而不殆,万事万物皆然。   少女聆听着大祭司的教诲。她太年轻,许多话听不懂。   但大祭司说,你只要把这些话刻在脑海之中,剩下的,就交给时光来印证。   “小时候,孩童总是被传授许多大道理。”   大祭司沉静地望着少女,虽然看起来他要比少女年纪小、更童稚,但他那说话时的神情和语速,却又无一不在昭示着,这是一位长辈在对他寄予厚望的晚辈传道。   “那些道理,不是要一个孩子能在几岁的时候就领悟。而是让他在未来的某一天,遇到过不去的坎坷时,不经意间,会回想起儿时听过的某句话,这或许就能救下他的命。”   少女摇着脑袋。   “大祭司,我还是不懂。真的有这般奇妙么?再说,我现在有大祭祀,有兄长,有镇子上的叔叔伯伯们,我想,不会有什么渡不过的河水,翻不过的山峰。”   大祭司慈蔼地笑了。   “让你提前懂得这些道理,是因为迟早有一日,你会发现,你的身边空无一人,唯一依靠的只有自己。   当你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就是你真正长大成人的时候。”   大祭司摸了摸少女的头。   “但是,要慢慢来,万事急不得。现在,你就尽情地在长辈和亲人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生活吧。”   ……   屋外。   陶眠把里面的情况经历和另外两个同行的年轻人絮叨一遍。当然,他没有说得那么具体,只是说大祭司因为水平不行,没法实现他的心愿。   现在要转让心愿。   李风蝉摆摆手,说她无所谓,让沈泊舟去。   沈泊舟又是个不紧不慢的性子。虽然关于自身的疑惑重重,但他不愿强求。   最后是李风蝉强拉着沈泊舟来到了大祭司的房屋外。   “我也没什么心愿,娘死得太早,爹又是那样的爹。我不图名利,不图富贵,身上也没什么秘密要解惑,”李风蝉噼里啪啦地解释她为什么放弃这个机会,“但你不一样啊!晌午之前你还在发疯,太突然了。我劝你让大祭司看看,能不能给点灵丹妙药,把你这疯病治好。”   六船有些无助地看向陶眠,小陶仙君完全把大祭司叮嘱他的话当成风筝放了。   “你就去吧小六。既然小风蝉都这么说了,就别推辞了。”   六船被两个煽动大师忽悠着,来到了大祭司的屋前。   这时陶眠和李风蝉借着“回避”的由头,又不知道跑去哪里疯玩了。   只剩下六船一人,孤伶伶地站在门外。   屋内有烛火的暖光,消减了人的担忧不安。   他反手叩了叩门,里面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   “请进来吧。” 第176章 残魂   厅堂内浅香缭绕,不会让人觉得甜腻反胃,反而提神醒脑,心旷神怡。   被这样的香气环绕,沈泊舟的神经也渐渐舒缓。   他第一眼就望见了案几之后的大祭司,随后是在侧边的少女。   那位少女正在往一个空的青玉杯中斟茶,这杯应该是属于客人的。   大祭司语气平和,声音很有安抚人心的魔力。   “坐在我对面就好,请随意些,不必拘谨。”   沈泊舟望着那空空的蒲团,向前走了几步,和大祭司一样,采用了跪坐的姿势。   少年模样的祭司,从他进门的一开始,就在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很守礼,”大祭司说道,“我见过许多能人异士。他们大多豪放不羁。”   大祭司的遣词造句可谓很客气了。那些之前来找他兑换心愿的人,不是非常强硬地让他做这做那,就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只将他视为一个年轻的神棍。   沈泊舟自谦两句,但没有说得太多。   他还想早点结束,然后和陶眠他们会合,出去玩。   大祭司这把年纪看人很准。方才在外面,因为各种因素的干扰,让他没法看得太清。   现在四周安静下来,关于眼前这位青年,大祭司也多少看出了些别的内容。   “你的心思很乱,不如你表现的那般从容、波澜不惊,”大祭司缓缓道,“而且,你的心愿也不止一个。它们对于你而言,每一个都至关重要,你甚至无法将其排出一个次序。”   六船被说中了心思,他的心中起了一丝波澜,但面容上仍然是镇定的。   “我的确有很多想法。但我想,如果要我真的做出一个抉择,那么我希望……”   六船说到这里时,声音停顿了一瞬。   厅堂的某个角落似乎摆放了计算时间的滴漏,水滴声有节奏地在空荡荡的厅堂之中回响。   六船的思绪也随着那滴滴答答的响动而起伏。   “我希望,”他把声音放得很轻,“能在这具躯壳之内,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大祭司望着他,一双眼睛仿佛能洞察万物。   “你的性格不像是会执着于某件事的人。为何此番改了性情?”   六船摇首,苦笑。   “我哪里是什么‘不会执着’的人呢?我游荡的魂魄偶然间闯入这具陌生的躯体,尝到了生的滋味,所以我贪生。在那之后,磨难重重。我的……师父耗费大量的心力将我救回,甚至此番离山,也是为了治这副不堪一击的肉身,因此,我怕死。   我也不过是这样,一个卑劣的贪生怕死之徒罢了。”   六船第一次吐露他关于生死的心声,或许是这间厅堂真的有一股玄力,或许是大祭司那双饱含岁月的眼眸看向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人不会对他袒露内心最不堪的想法。   “我知道,我是夺走了某个人活下来的机会。但这令人不耻的行为,却反而总是让我庆幸。现在他的灵魂重新浮现了,他要抢夺这具身体的掌控权。我只是借宿在这里的魂灵,又怎么有力量,能……”   六船的话戛然而止。   大祭司忽而伸出手,把摆在另一边的茶杯,向六船的方向推了推,示意他饮些茶水。   六船顺应了他的好意,端起茶杯,慢慢地吹着上面的热气。   “你好像看轻了自己,”大祭司说,“你一心认为,自己不如这具身体原有的灵魂强大,仿佛只是一个偷窃了别人生命的贼,自惭形秽。”   “但你可有想过,为何你漂泊世间无数春秋呢?”   “我……”   六船被大祭司的问题问住了。他过去想过这个问题,但每次给自己的答案都是,他一个孤魂野鬼,或许是受了什么罪罚,才不能转世投胎。   这样就更凄惨了,一个有罪的灵魂……   “万事皆有缘起,你不是凭空落在人间的游魂,你天然地背负着你的使命。那不是漂泊,那其实是等待。你是为了与某人相逢,才在世间游荡。”   “是……我的师父么?”   大祭司神秘地笑笑。   “你的师父,是有大修为、大造化的人。他秉性至善至真,如同山间璞玉。天道偏爱他,却又要历练他。他的红尘之缘未尽,待到历练休止,他必有大成。”   “但到那时候,或许我,还有今后的师弟或师妹,恐怕就没办法见证师父的那一时刻了。”   六船哂笑一声。   师父是长生的仙,徒弟却是短命的鬼。或许这对于双方而言,都不失为一种诅咒。   大祭司摇了摇头,不赞同他的说法。   “何必如此悲观呢。”   六船面露不解之色,但大祭司这次却不再为他解惑。   “现在来聊聊你的心愿吧。”   大祭司语气平淡,扔给六船一个劲爆消息。   “在这具躯体之上,寄宿着三缕魂魄。一缕是齐全的,另外两缕都是残缺的。你想……舍掉哪一个呢?” 第177章 桃花山的六弟子姓六   六船在大祭司面前做出重大抉择的时候,陶眠在和李风蝉争论糖饼好吃还是咸饼好吃。   “饼当然要吃甜的,”陶眠是无比坚持的糖派,无论是饼粽子还是豆腐脑,必须是甜的,“不然怎么吃?”   “甜饼好奇怪,”李风蝉的眼睛眉毛鼻子皱在一处,“热的甜饼里面的糖都化开了,黏嗒嗒的,又烫。”   他们俩像小孩子斗嘴似的,围绕这么个小小的话题,争论不休。   薛掌柜不想靠近他们任何人,免得被认作是一伙的,丢人。   阿九倒是笑眯眯地从他们中间挤进来。   “我喜欢甜饼刷咸酱欸。”   陶眠和李风蝉同时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向她。   这下阿九也加入战局。   三人一路说闹着,还不忘买这买那,什么都要尝尝。   全场消费由薛掌柜买单。   等几人从长街头逛到了长街尾,又转回来的时候,发现沈泊舟已经从大祭司那里离开了,就在方才他倚靠过的那棵大柳树下面等待着其他人。   “小六!”   陶眠最热情,隔着好远和他招招手。六船走上前去,与其他人会合。   他的眉目之间有疲色,嘴角挑起的笑看起来也有些勉强。   陶眠看穿徒弟的疲累,望着他关切地问。   “如何?大祭司实现你的心愿了么?”   六船有些沉默,良久后才点点头。   “过程有些波折,但结果大抵是好的,”他笑着,不想让其他人担心,“只能说,不愧是大祭司。”   李风蝉没什么心眼,很为沈泊舟高兴。   “那就好那就好,大祭司看着太年轻了,我还以为是这镇子的人在忽悠我们呢。”   阿九一双明眸,望望陶眠,又把视线落在沈泊舟身上。   她心思聪敏,知道这愿望实现得肯定是不如人愿。   不过六船不想提,那么就没有必要把人逼到死角。   于是她眉眼弯弯,也顺着李风蝉的上句,说些恭喜的话。   “很好呀。陶郎不要,小风蝉也不要,我还担心,这宝贵的机会就要被浪费了呢。”   阿九和李风蝉的态度在沈泊舟的预料之中,但他真正挂心的是师父会怎样。   没想到,陶眠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蛮好,这样我就放心了。白嫖的机会,不能说放就放,便宜了别人。”   “我……”   六船有些迟疑,但陶眠对他笑笑,安抚着他的情绪。   “走吧,我们还要回去,把桐山派掌门的位子拿下来呢。”   几人又恢复了方才相谈甚欢的气氛,最后除了薛瀚和陶眠,另外三人手里都提着各种镇上的特产。   六船手里提的当然全是师父的。   陶眠无物一身轻,跟薛瀚潇洒地辞别。   “薛掌柜,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还要赶回桐山,就此别过吧。”   薛瀚哂笑。   “你急什么?试剑大会尚未结束,薛某尚且要停留一两日。这可是吴掌门的邀请,总不好让人家难做。”   陶眠听他这么说,苦着一张脸。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命运真是待我不公。”   “别抱怨了。明天表现不好,我就把你裁出局。”   “生活索然无味,杠精评价人类。”   “……”   他们在客栈订了房,阿九说,不如今晚就不要赶路了,等明天起早赶回桐山也来得及。   其他四人听她这样讲,都觉得有理,也就回客栈歇下了。   是夜。   陶眠在房中燃起油灯,平躺在床上,手中是一本薄薄的经书,催眠神器。   他读完第一行,就有了困意。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叩了叩,一道朦胧人影映射在门上。   陶眠想了想,这时候能来找他的,也只有一人。   “进来吧。”   那人推门进入,果然是他的六弟子。   六船刚刚大概是给自己做过一番心理疏导,现在的面目神态看上去平静一些了。   他进门之后,先对师父说声抱歉,不小心扰了他的清梦。   陶眠此时已经起身了,坐在客房内唯一的圆桌旁边,也让六弟子过来坐。   六船顺从地坐在师父的对面。   油灯的光亮如豆,师徒二人对坐,是难得的轻松闲散时光。陶眠抬手斟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己,一杯给徒弟。   这种琐事,以往都是很有眼力见的六船主动做的。但今晚六船有心事,所以陶眠自己来。   “小六,你能来找为师,为师心中便是喜悦的。”   陶眠一手擎着茶杯,慢慢地饮下。   方才在街市时,他没有逼迫沈泊舟对他坦白,是不想让徒弟为难。   但他们师徒有过约定,六船如果有什么难关,不能瞒着师父。   当时六船答应下来,现在他也在践行着约定。   “仙人师父,”六船说话的声音缓缓,吐字清晰,让听者感到舒适,“我在房中迟疑良久,还是决定,把方才发生的事,讲出来。”   六船说大祭司的确实现了他的心愿,只不过,不是完全地实现。   他当时希望的是,这具躯壳内只留下他一个灵魂,舍掉原来的沈泊舟。   但大祭司说,他的体内其实有三缕魂魄,它们互不相容,但共存于同一具身体之中。   六船当时是震惊的,他甚至以为大祭司在诓骗他,但对方没有任何这样做的必要。   大祭司看穿了他的心情,也给出了他建议。   “我知道你最想抹杀的是哪个灵魂,但最好不要抹杀他。”   大祭司说,沈泊舟是与这具躯体最契合的一个灵魂,而且这个本该腐烂的肉身还能正常行动思考的原因之一,正是因为本体的灵魂还沉睡在其中。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大祭司这样劝导他。   “你一心认为,这个喜好作恶的灵魂,才是你生命中的劫数,”大祭司幽深的双眼紧盯着他,仿佛这样,就能看清那个隐藏最深的残魂,“其实不然,你真正的劫难并不在此。”   随后他又说了一句很含糊的话。   “不如说,你寄宿在这具躯体之中、出现,是那个人的劫数才对。”   他没有明确地指出那人的名字,但六船对此心知肚明。   现在六船面对着陶眠。   “大祭司说,如果祓除本体的灵魂,那么连我也会一并消散。但是如果选择除去另外一缕残魂,那反而给了我一线生机。   我遵从了大祭司的提议。”   陶眠静静地听完徒弟的讲述,他口中的那缕神秘的残魂,或许自己已经见到了。   “很明智的抉择,”陶眠肯定地点点头,“那大祭司虽然比为师年轻个八九百岁,但很有本领。他说他是从繁星那里得来的启示。我还真好奇,能有这么大的魔力?改天我也找个山头,坐着,跟星星唠一文钱的。”   陶眠说着说着,就不正经,话题开始跑偏。   六船习惯了,但又有些无奈。   “仙人师父,我们方才还在说正经事……”   仙人随意地摆摆手。   “无妨,无妨。我陶眠只认你六船一个弟子。桃花山的六弟子姓六,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6.14更新,抱歉大家,今天还是好忙好忙,周四就能正常更新了哈) 第178章 不用这么关注我   试剑大会最后一日。   尽管前一日出现了种种事端,但主要参加的几个弟子没有受什么重伤。吴掌门和几个长老堂主一商量,还是决定如期举行最后的比试。   不过哪怕之前有突发事件,这回赶来凑热闹的弟子还是不少。   大家都在关心道嗔长老和他座下那三位弟子该如何收场。   因为迎仙台已经被陶眠和沈泊舟无形之中联手砸个稀烂,所以第三日他们不得不换个地方继续。   这次换成了桐山派的请神台,是在迎仙台的临近山峰。   请神台所在的山头要比迎仙台险峻得多,人立于台上,顿时能感受到猎风阵阵,吹得人通体生寒。   环境险峻,比试的条件就愈发恶劣了。   来观战的弟子们,有瘸着腿的,有绑着胳膊的,一眼望过去没几个是完好健全的,但哪怕支撑着破破烂烂的身子,他们也要赶来现场吃瓜。   “道嗔长老那几个徒弟应该不会来了吧?”   “他们还有脸来?昨天闯出那么大的祸。哼,还知错不改。”   “我听说他们在司礼堂前面和几位同门起冲突了?”   “以为自己是大长老的弟子,就飞扬跋扈起来了吧。”   “是道嗔长老的弟子又如何?这回掌门绝对不会同意他们继续参加试剑大会的。”   “那这掌门候选之位,不就是黄连羽师兄的囊中之物了?”   “大师兄带领我们才好呢,最起码不会像这几个不靠谱的,把门内搞得乌烟瘴气。”   “唉,我更支持二师兄啊,可惜他一时不慎,被那小丫头击败了。”   “不过,大长老那位大弟子是真的有点本事。昨天他的二徒弟突然发疯,如果不是那位大弟子出手,恐怕会有更多的人受伤吧?”   “你是哪个堂的?怎么替他说话?该不会跟他们是一伙的吧!”   “我就偷偷说点实话……”   弟子们议论纷纷,悠闲地坐在高台之上的薛掌柜把他们的话尽数听进耳朵里,笑而不语。   旁边,一清宗的宗主挨着薛瀚坐,侧过身,悄悄问他。   “薛掌柜觉得如何?”   “薛某愚钝,还请李宗主明示。”   李宗主好像在嫌他不懂装懂。   “这次掌门候选人,就是那边那个心浮气躁的小子了?”   他说的是黄连羽。看看,就连第一次来桐山派的李宗主都看出来黄师兄浮躁。   薛瀚说话是一贯的“不明说”“说不明”“明不说”原则,他浅笑着回复李宗主。   “或许是吧,但也说不好,或有变数。”   语言的艺术。   “……”   李宗主无言。   这话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分别吗?!   今晨他们从镇子赶来桐山后,薛瀚和陶眠三人就暂时分开了,阿九则是跟着那位司礼堂的堂主走,她还要继续仔细看看那座被雷劈的祖师像。   此时请神台上,道嗔长老不在,他的三个弟子也不在。   众人都以为是长老自觉丢人,不想再带着三个丢人的徒弟抛头露面了。   但没想到,非但道嗔长老不嫌丢人,他座下的弟子更是三个显眼包。   以最显眼的陶眠为首,沈泊舟和李风蝉跟在他后面。   沈泊舟不在意外人的眼光,只要听小陶仙人的安排就好。   但李风蝉在显眼的同时又很清楚自己的丢人之处,所以她比起陶眠还是收敛很多。   至于陶眠本人,就很理直气壮了。   “知道大家都很期待我们三个,但也不用呼声这么高。吴某人平素低调,不喜欢这样张扬。”   其他人恨不得丢东西砸他,但考虑到门内规矩和修士形象,强行忍住了。   不能动手,但动动嘴还是可以的。   有弟子仗着自己站在人堆里,又个子矮没人注意,就对陶眠远远地喊。   “吴老二!你和沈泊舟昨日突然大打出手,扰乱试剑大会,破坏门内规矩,不老老实实受罚,还要在这里明目张胆地出现?”   薛瀚本来在喝茶。说实话,山顶这么大的风,茶刚倒出来就吹凉了,薛掌柜还坚持地硬品,也算是一种精神。   听见那弟子叫陶眠在外的全名,他一口茶呛住,险些不雅地喷出。   旁边的李宗主本来就受不了他在这么大的风里还要附庸风雅,现在心里暗笑,表面假意关切一句。   “薛掌柜,没什么大碍吧?”   薛瀚知道他在冷嘲热讽,也假笑着回。   “无碍,多谢李宗主关心。”   另一头,陶眠循声望过去,那刚刚对着他喊话的弟子,这会儿又把头一低,隐藏在人堆里面了。   小陶仙君嘴角下撇,但立刻又扬起来。   “那位藏着头的师兄,我看到你了。你不用这么关心我,这样我会不好意思的!”   “……”   回应他的只有那位师兄恼羞成怒的一句——有病!   陶眠把人怼两句之后,心满意足。他是不在意什么桐山派的门内规矩。   他又不是这门派的人。   现在桐山派的弟子对他敌意这么大,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还是怕他拿下掌门候选人一位。   别说陶眠,哪怕黄连羽得到这个位子,也未必能服众。   不过是“得不到就毁掉”的心态在作祟罢了。   吴掌门看见气氛不对,清了清嗓子,站出来一步。   “道嗔长老,尽管刚刚那位弟子的言论较为冒失,但昨日发生的事情,在场的诸位,从远道而来的客人,到门派上下,都看得一清二楚。   让你这几位弟子再参加试剑大会,恐怕是不大合适。”   道嗔对于吴掌门这番言论也早有应对。他和小陶仙君隔空对视一眼,后者眨了眨眼睛,暗示他按照之前串通好的话说。   道嗔长老收回目光,随即望向吴掌门。   “掌门,大弟子和二弟子纵然有错,但三弟子并未参与其中。如果一并剥夺了她继续比试的资格,是否会有失公允?”   吴正罡和李风蝉一起愣住。   吴掌门的本意是把这三个弟子一锅端走,全部取消参加比试的资格。   但没想到道嗔这老狐狸竟然还留了一手!   李风蝉确实昨天全程一脸懵和呆,一个融不进去的局外人,到现在都不知道陶眠和沈泊舟为啥突然打起来。   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这件事。   ……怎么没人跟她解释?!   随后的一件事更让她接受不了。   陶眠和沈泊舟竟然就这样全身而退了?!只剩她自己不得不争这劳什子的掌门候选?   卑鄙!   (还有一更) 第179章 好运气的少女   李风蝉能继续比试,是没有争议的。   就因为她昨天白天什么都没做,所以她今天要做点什么。   吴掌门在暗地里咬牙切齿。桐山派的大长老其实是很有实权的,只不过是道嗔不喜欢干涉门内事务,对于掌门的决定也很少反对。   道嗔长老的本意是让吴掌门安心当他的掌门,别一整天只想着些勾心斗角、争夺权力的杂事。   但吴正罡对他仍然是不放心,这些年明里暗里没少打压排挤他。   掌门和二长老关系近,也正是因为要牵制大长老。   道嗔对此很无奈,偶尔也会暗恼。   堂堂桐山派的掌门,不想着怎么传道授人,就惦记着手中的这点权力,生怕旁落到外人手中。   如果不是吴掌门没用,再加上现在的大弟子黄连羽,简直是吴正罡翻版,道嗔也不会选择做出这样冲动的决定,从外面找来了三个人。   这仨人进山的时候还目的不纯,把他们门派的山门撬开,大摇大摆进来的。   眼下,不光是吴掌门暗暗咬牙,连黄师兄也是不满。   昨天发生那么大的事情,黄师兄心中是高兴的。   道嗔长老这几个弟子折腾出这么大的事,搅得试剑大会一团乱。吴掌门绝对不会允许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坏了规矩,必然要出手,禁止他们继续参加试剑大会。   但万万没想到,漏了一个李风蝉!   黄师兄和李风蝉也算是老熟人了。当初李家的家底还殷实的时候,黄家和李家两家交好,黄师兄的爹娘就打算让他和李风蝉未来结为道侣。   不过李风蝉不开窍,黄师兄也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人,他们并没有发展成大人们期许的青梅竹马。   倒是那个邱林,小时候总喜欢缠着李风蝉。   尽管是单方面的,李风蝉待他则能避就避。   不管吴掌门和黄师兄如何想,李风蝉有资格参加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现在唯一有意见的就是本人。   李风蝉压低了声音问陶眠,语速起飞。   “我被你们带坑里了!怎么说来说去最后只剩我一个在这里受罪!”   陶眠用同等音量回她。   “缓兵之计。小风蝉,你不要慌,我保你夺得这个位子。”   “问题是在这里吗!我根本就不想在这破山待着,看见吴掌门那张老脸就烦。”   “人家吴掌门这些年没少在自己的脸上下工夫,怎么就老脸了?”   陶眠和她嘀嘀咕咕。吴掌门很注重个人仪表,为了容颜永驻,走了不少旁门左道。   真正不会变老的长生仙人正在和小丫头八卦。   “真的假的?”一听有瓜,李风蝉的注意力顿时被转移,“我怎么没打听到这一条?”   “这是薛掌柜告诉我的小道消息,他不让我告诉别人。”   “那你现在是……?”   “有瓜不能独吃。人吃到瓜还不跟人分享那不是要把自己憋死吗?”   “……”   虽然小陶仙君在故意打岔,但李风蝉可不会被他轻易糊弄。   “别岔开话题。还在说比试这回事呢!”   “这样吧,小风蝉。如果你参加比试,并且拿到了第一名,我就把我这里一部绝世功法传给你。”   “绝世功法?我要那玩意有何用?又不是我那修道成痴的爹。”   李风蝉撇嘴。   陶眠心想现在小孩不好骗了,他换了个说法。   “但你可以用它去换钱啊!绝世功法,能换多少钱啊!”   李风蝉眼睛一转。   “好像有点道理。不过你真的有功法,而且是很罕见的那种?”   “当然。这套功法如果不由我传下去,它就要绝迹了。”   李风蝉这回信了。   “那我参加。”   “好好好。”   小陶仙君在李风蝉看不到的时候,暗自笑笑。   看来现在的小孩依然好骗。   “绝世功法”的骗计百试不爽。   李风蝉答应了陶眠之后,上前一步。   “掌门、长老,弟子愿意继续先前的比试,请给我这个机会。”   道嗔长老见李风蝉点头,这事儿就成一大半了。   他捋着长须,慢悠悠地和吴掌门说话。   “掌门,如何?弟子有这等气魄,我们这些做前辈的,也不好打压不是?”   一句话,把吴掌门给架起来了。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吴掌门也不好否决。   他勉强地点点头。   “那就让李风蝉加入到今天的大会比试之中吧。”   李风蝉转头给陶眠做了个口型,意思是事成之后,别忘了给报酬。   陶眠含笑答应,眼看着少女一步步走向台前,百无聊赖地等待分组。   因为昨天还有两三场比试未竟,所以今天最开始先把这些了结了。等到正式分组后,李风蝉才凑过去看。   陶眠和六弟子也凑这个热闹,挤在其他弟子之间。   “哇哦,”陶眠惊叹,“小风蝉,你第一轮轮空啊!” 第180章 看了觉得真可怜   陶眠张嘴就没好话。   “小风蝉,看来你这掌门候选人,是命中注定啊!”   简简单单一句话,围观的弟子不开心,参加比试的弟子不乐意,就连被“夸”的李风蝉也不爱听。   能用一句话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不得不说,小陶仙君有点本事。   因为李风蝉第一轮轮空,所以她退了下来,和陶眠他们站在一起。   仙人是很会偷懒的,现在的生活才是他心中所愿。   别人在卷,他在旁边躺平看。   此时他寻了个最佳的看戏地点——一块表面光洁的大石头,能坐两三个人。   他就带着六弟子坐在上面旁观,外加临时挤进来的李风蝉。   请神台中央已经开始比试了,首先上场的是四长老的弟子玉铭。   玉铭就是那对姐弟之中的弟弟。因为姐姐玉则昨天被沈泊舟打伤了,所以他现在是四长老这边仅剩的独苗。   幸好他第一轮的对手不算厉害,是持戒堂刚入堂一年的弟子。   玉铭使用的正是《桐山六式》,到了最后的关卡,这些长老弟子们似乎都希望用桐山派最正统的剑法,来证明自己是最佳候选人。   他只用了前两式,就把那位弟子击败。   胜负很快分晓,因为没什么悬念,看得人索然无味。   但这不妨碍陶眠在旁边叭叭。   “匠气太重,不够灵动,不好不好。”   他点评玉铭。   李风蝉好奇。   “小吴,你都没学过《桐山剑法》,怎么就能看出来匠气重?”   “谁说我没学,”陶眠回她,“我这不就在现学么?”   “……你似乎回避了我的问题。”   陶眠对着小姑娘高深莫测地笑笑。   “小风蝉,等会儿再来几个弟子,你见多了,就有对比。”   然后他拍拍自家徒弟。   “小六,你也别光看热闹。现成的反面素材,等会儿看看他们都闹出哪些笑话。”   陶眠的语气像插科打诨,但其实是在让两个年轻人跟着学点东西。   玉铭下场之后,紧接着来的,就是三长老道谦的二弟子付云。   付云的对手是他的同门师兄肖飞絮,也是三长老座下,和陶眠前不久本该交手,却被沈泊舟打断的对手。   因为陶眠已经被取消了资格,所以肖飞絮自动进入后面的比试,不战而胜。   但看他淡然的表情,他似乎认为,这没什么好开心的。   同门对决,精彩翻倍。   弟子们都在猜谁能胜出。   “我押肖师兄。肖师兄是同批进山的弟子之中,最早学会《桐山剑法》的,掌门都夸过,说他是百年难遇的修真奇才。”   “但是肖师兄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保不准,他对这掌门候选人的位子不感兴趣,让给付师兄呢?”   “你们都觉得肖师兄比付师兄厉害?我倒是觉得,付师兄更刻苦勤奋。他每天要比其他弟子至少提前半个时辰练剑呢。”   “哎呀,你懂什么,努力在天赋面前一文不值。”   “谁说的?空有天赋也没用啊!”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觉得肖师兄是那种靠吃天赋一点不练的人?天真。”   弟子们低声议论,有些话落入了付云和肖飞絮的耳中。   肖飞絮的神情丝毫未改,倒是付云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   同为三长老的徒弟,难免被放在一起比较。   肖飞絮是公认的天才,而且他处事低调,谨言慎行,和周围的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对谁都是客气礼貌但不亲近的态度。   长老们评价他懂礼节、知进退。   但付云知道,他这位大师兄,根本就是对桐山派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罢了!   他这样的人,靠着天赋占据了一席之地,享受了弟子们的追捧簇拥和长老们的器重关心,却仍然摆出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仿佛这些都是强加给他的,跟他本人没有半点关系。   简直是伪君子的做派!   付云身为肖飞絮的师弟,不管是在天资、实力甚至是在人品方面,都要被师兄压一头。   天赋不像师兄那么突出,他就用勤奋来弥补。实力这种东西需要日积月累,所以他长久不懈地坚持。   至于人品,这对他而言反而是最简单的事。就算他不是一个脾气温和的人,那也完全可以伪装出来,这对他小菜一碟。   他要比肖飞絮更加随和,平易近人。门内的弟子经常来找他们这些长老真传指点,付云来者不拒,能帮则帮。为这他牺牲了不少时间,但,为了能有一项超过师兄的地方,他在所不惜。   付云的努力有了一定的成效,同门们对他的评价很高。大多数长老弟子眼高于顶,对其他同门没有耐心,但付云不一样。付师兄是唯一一个,不管何时去找,都不会被拒之门外的人。   然而付云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每次和肖飞絮的名字并列时,他听到的依然是那些声音——   “还是肖师兄厉害。”   “付师兄只是勤奋,虽然勤奋没什么错。”   “唉,有时候看付师兄这么追赶肖师兄的脚步,也觉得不忍。”   提到他付云,总是遗憾、同情、惋惜。   ——要是付师兄有肖师兄的天赋就好了。   ——天才就是天才,何况是一个努力的天才。   ——这就是人与人的差距啊,上天的不公,从一个人的降生之日就开始了。   付云总是被这样的声音包围着,也让他渐渐变得偏执、扭曲。   看起来温和守礼的人,其实早就发生了变化。   沈泊舟远远地望着付云,眉头渐渐收敛。   他没有陶眠他们耳朵那般灵,听不清许多议论的声音,但他直觉很准。   “那位付云师兄……”   “嗯?怎么了小六?”陶眠竖起耳朵,听徒弟说话。   “或许只是我的错觉吧,我总觉得那位付师兄,似乎……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平和?”   六船这话说得迟疑,陶眠笑笑。   “小六,相信自己的直觉。人从五感得来的讯息是有限的,直觉反而能把你导向正确的路。”   陶眠从石头缝隙里面薅走一根狗尾巴草,捏在手里晃来晃去。   “等着看吧。不管再怎么伪装,剑是藏不住心的。”   说着,对面的肖飞絮和付云就各自准备起手了。   在起手之前,惯例,要对对手说两句话,客套客套。   同门师兄弟,比其他的弟子还要熟悉,再多的问候就不必说了。   “难得和师兄同台斗法,还请师兄多指点。”   肖飞絮仍然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师弟,闲言少絮,起剑吧。”   (等下还有一更,但可能比较晚了,大家可以明早看哈) 第181章 你已经很努力了   付云起手便是第三式凤栖梧桐。   肖飞絮让他别客气,他是真不客气。   别说客不客气,看这架势,是要让肖师兄直接交代在这里了!   凤栖梧桐在桐山六式之中,算得上剑力刚猛的一式。因为邱桐本身是个朴厚的性子,这套由他亲手谱就的剑法,主要讲究的是有急有徐的节奏。   剑招急的时候,输送的灵力反而要缓。而剑招缓的时候,倒需要灵力变得锐而尖。   两厢配合,方能真正发挥此剑法最大的效果,是真正体悟到桐山六式的真谛。   付云想要在开局放个狠厉的招式镇住场子,殊不知这一起手,在行家眼中,就注定了败局。   他们的师父,三长老道谦就在一棵不起眼的树下面观战,而没有坐在吴掌门专门给他们这些长老准备的好位子。   二弟子的那一招凤栖梧桐出手,道谦就叹了一声气。这叹息除了他自己没人听见,他不想让外人去擅自揣度。   当初他收下付云,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自己心软。   道谦一把年纪,活得要比这山上大多数人通透。他看得出门派在走向衰亡,但和试图力挽狂澜的道嗔不同,道谦打心里觉得,让桐山派就这么衰落下去也好,这不过是顺应了万事万物的法则。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春天发出的嫩芽,总会在深秋飘落。   道谦喜欢一个人寻一棵桐花树,在下面,静静地望着花瓣凋零落地。他想这桐山派也就如同眼前花,只是到了应该凋谢的季节。   三长老洞明世事,人心也是如此。他看得出掌门的钻营虚浮,也看得清大长老的执念和二长老的伪善,四长老是墙头草,没有什么立场,谁得势就依附谁,剩下的堂主弟子们大概也能被划分进这三个类别之中,各有各的盘算。   道谦是没有什么盘算的人。他只是希望,像流水一样,像落花一样,顺应着时节和时势,无为且无谓。   他的大弟子肖飞絮,是和他最相近的人,二弟子付云则截然相反。   但他还是收下了付云为徒。   付云仅仅比肖飞絮晚一个月上山,之后同在持剑堂修炼。在他们拜入道谦长老门下之前,早就是朝夕相处的同堂师兄弟。   肖飞絮是被三长老亲自选中的徒弟。至于付云,他不想和肖飞絮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所以毅然决定要道谦做他的师父,不管会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其实当时四长老已经有意要把付云选走,但他看这孩子对成为三长老的弟子执念太深,便也不强求了。   四长老还在三长老面前,为他说了两句话。   三长老不喜欢管事,但是个心底柔软的老者。付云的坚持最终触动了他,让他改变主意。   然而,三长老从收下付云为徒的那天起,就清晰地看到了一个注定后悔的未来。   未来就在他眼下。   肖飞絮很少和他这个亲师弟比试,怕麻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每次都会输。   肖飞絮对于这种注定了结局的事情不感兴趣,他觉得,既然无论发生什么变化,都导向同一个结局,那么为了过程中的变化而付出的任何努力都是白费的。   他此生最不相信的一句话就是“享受过程”。   这只不过是失败者的自我疗愈。   付云是个可怜的失败者。   肖飞絮并不鄙视他的师弟,也不同情。他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如果能一眼看到结局,那么情绪的起伏也是一种徒劳。   让陶眠来形容这种人,那就是“麻了”。   付云的那招凤栖梧桐声势浩大,一时间所有人都感受到凤凰甩尾的力量与威压。   但面对奔袭而来的剑气,肖飞絮却只把剑尖稍稍抬起。   他点在了一块飞溅起来的石子之上、那石块大概只有人的一个指节那般大小。   肖飞絮就是这样随意地一起剑,但是,当他的剑尖抵住那石子,石子在低空中停滞之时,周围的飞沙、走石、落叶、甚至是山顶吹过的风,似乎都被那一剑停住。   紧接着,肖飞絮稍稍转手,剑尖抵着石子旋转少许,周围的一切顿时又开始恢复原状,石子和沙砾沿着各自的运行轨迹再度重启,而且速度要更快、更疾!   它们像数不清的小小的手,把方才付云施展出来的剑气一道接一道地扑灭,分毫不留。   耳畔的簌簌声乍起,又顿消。在诸多弟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肖飞絮手中的剑不知何时,抵在了付云的颈侧。   再进一步,就是死神降临。   弟子们仿佛被集体唤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刚发生的一切。   梧桐一叶!肖师兄用的是桐山剑法第五式梧桐一叶!   因为以往这一式大多是剑尖点叶,所以肖飞絮点在石头上的时候,很多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肖师兄就这样,用一招化解了付师弟的凶猛剑气。   没有任何张扬的气势,也不见他有什么浮夸的动作。   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只凭这一来一回,胜负已分。   肖飞絮把剑收回来,付云毫发无伤。   他慢吞吞地说了句--点到为止。   听见这四个字,付云的神情顿时扭曲起来。   “师兄,”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这又是你的一次君子之行吗?”   肖飞絮本来都打算下场了,听见这句之后,用不理解的眼光望着他。   付云垂着脸,人们只能看见他嘴角刻意挤出来的笑。   “你已经很强大了,为什么还要这样侮辱人呢?我拼尽所有,才站在这里和你同台。但你却仍是这样,漫不经心。是想伪装成什么都轻而易举的样子吗?你这又是何必。”   “付云,我听不懂你的话。”肖飞絮是真的不解师弟为何如此言说,而且听上去很像误解。   他想了想,还是给了付云一句中肯的评价。   “付师弟,你已经足够努力了。”   他本意是想肯定付云,但当他这句话说出口后,他看见付云的五官有一瞬间的扭曲,但那扭曲只是稍纵即逝,随后是空白。   是的,空白。肖飞絮第一次在人的脸上,看到那种一切都被抽空的表情。   情绪,想法,什么都没了。不是被隐藏起来,而是完完全全的空。 第182章 桐山派打工人   “哎呀,”陶眠隔着很远的距离,也听清了肖飞絮对付云说的话,“这句对于付师兄来说,可真是暴击啊。”   “什么抱鸡?”李风蝉迷糊着问,“肖飞絮不是夸了付云吗?咋了,夸还不高兴?”   “与其说这是夸奖,”沈泊舟在旁补充着师父的话,“不如说,这反而是把一切都否定了,在付云师兄看来是这样。”   付云在背地里投入的所有努力,就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努力”。   这话听起来很矛盾,但如果结合他把自己和师兄肖飞絮对比这件事来谈,就能明白他为何这样做了。   肖师兄做什么都不费力气,天赋使然。不管是剑术、仙法、内功,只要他想,他都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他现在只不过是没有什么强大的动力,驱使着他去追求极致和巅峰罢了。   不是每一个人都那么热爱自己的门派,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想从门派这里得到点好处。   肖飞絮就是桐山派打工人,戳一下动一下。   师父让他出头他才出头,让他去云游他就去云游,让他教师弟师妹,他就教几招。   也不能说他敷衍,只能说,该他做的事情他一件没少,不该他做的事他一件不碰。   他反而不理解付云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卷。   此时此刻,表面上比试台站着的是师兄弟二人,其实是卷王和咸鱼争霸赛。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两人谁也不能理解谁,站在一起无非就是看对方给自己添堵。   陶眠凑热闹凑得津津有味。   “三长老座下的弟子,可要比二长老有看头多了。看来他们这桐山派正统,应该在道谦长老这里呀。天赋异禀者有之,勤勉上进者有之。”   只可惜这两位互相不对付,若是他们能联手,这桐山派,迟早是三长老的人把持大权。   现在说什么都完了。   付云已然崩溃,在肖师兄的眼中,原来他只是一个空有努力值得肯定的庸才罢了。   他谁都没有理会,连师父搭在他肩膀的手,都被他轻轻拂开,一个人离开了。   而胜出的肖飞絮似乎有些茫然。在众人的欢呼恭喜声中,他望着付云的背影,眼中满是迷茫和不解。   一个掌门候选人的名头罢了,师弟为何要如此执着?   肖飞絮来到师父身边,道谦长老看见自己那一贯通透的大弟子,也露出这样无措的表情,心中怅然。   “徒儿,”他拍拍肖飞絮的肩膀,“不要乱走,就站在为师身边。你总是沉迷于自己的事,极少关注外面的世界,难免孤僻封闭。   现在你就在此处,好好地看一看其他的弟子,你的同门。”   肖飞絮虽然不解,但是听话。师父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和师父一起站在树下,眼神不经意间,隔空对上了陶眠的视线。   那位道嗔长老的大弟子用一种非常随性的姿态,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仿佛他与这些芜杂的尘事毫不相干,他只是来这里走个过场。   他周围是一男一女,两张年轻的面孔。女子俏丽多姿,也外向活泼许多。他听说过她的名字,李风蝉,她的亲爹因为和二长老斗法大败后郁郁而终,她却仿佛遗忘了这码事,还能在桐山之上谈笑风生。   至于另一位,沈泊舟,昨天大闹迎仙台的主谋。那位姓吴的大弟子,看上去是共谋,但肖飞絮知道,其实他是为了阻拦沈泊舟才出了手,把他一并取消参加的资格,有失公允,是吴掌门武断。   不过,不管事情的原委如何,这三位贸然闯入桐山派,打破这里死水般平静的远客,都是肖飞絮最不会应对的麻烦人物和闯祸大师。   他眼不见为净,哪怕跟仙人对上眼神,也默默地滑过去,   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陶仙君还想跟那年轻人打个招呼,“眉目传情”一下呢,结果对方根本不打算理睬他。   “嘿呀,”陶眠一捶大腿,“那肖师兄还蛮有个性的,都不跟人眼神交流。”   李风蝉就在旁边寒碜两句。   “得了吧小吴。你那放光似的眼神,谁看了不害怕?”   接下来的比试就有些无聊了,因为双方对手实力差距太过悬殊,所以没有什么看头。   每一位弟子倒是都很拼命,看来对于掌门候选人的位置势在必得。   陶眠时不时点评几句,嘴根本就闲不下来。他指着这个说剑招烂,指着那个说没剑心,总而言之,没有一个能入了小陶仙君的眼。   “看来看去,小风蝉,还得靠你啊。”   陶眠都看得乏了,伸了一个懒腰。   这么一轮比试下来,场上留下的人又少了一半。   这次上一轮轮空的李风蝉就不得不出手了。   “我突然想到,”李风蝉临走时说,“这破比试是不是可以弃权啊?”   “想想之前付出的辛苦,”陶眠开始给她算沉没成本,“如果你现在放弃了,那就相当于前两天比过的剑都白费了。这你能忍?反正我不能忍。”   “激将法?”李风蝉不屑地挑眉,随后点头,“对我很有用。”   她拔出自己的桐山派弟子必备破铜烂铁剑,走到比试台前。   现在台上一共只剩下了六位弟子。   (大家好呀,从周一开始恢复到每天两更,我尽量晚上10点之前把更新发出来。最近比较忙,有点顾不上这本,会尽快调整到正常更新的节奏哈) 第183章 一起闯过祸的关系   这六位弟子中,除了大长老道嗔座下的李风蝉,还有二长老道允座下的黄连羽、三长老道谦座下弟子肖飞絮、四长老道明座下弟子玉铭。   另外的两位是堂内弟子,一位是持戒堂的李焕,另一位是持剑堂的楚壹。   持戒、持剑二堂算是桐山派实力最强的两大堂,能有两位幸运儿走到这种程度也算正常。   四位弟子脸上都是“掌门候选是我的”笃定表情,除了肖飞絮和李风蝉。   肖飞絮是一脸“我怎么还在这儿的”的半死不活神情。   而李风蝉,则是“我他妈怎么会在这儿”的无语状态。   退一步越想越气,李风蝉转头,给不远处的陶眠做了个鬼脸。   陶眠慈祥地挥挥手。   不跟小孩计较。   李风蝉气鼓鼓地把头转过去。   “吴师弟。”   陶眠看戏看得正起劲儿,这时一声“吴师弟”自身后传来。   他以为叫别人呢,没搭理。   是六船轻声提醒他。   “邱林来了。”   “嗯?啊!邱师兄!”   邱林一条手臂被缠着,脸上也敷了草药,看上去凄惨非常。   倒也不是他跟李风蝉的实力差距有多么悬殊,而是李风蝉那招全然出乎他的意料,让他防不胜防。   这才受了点皮外伤。   陶眠热情地邀请邱林过来坐,手掌拍拍大石头。   “邱师兄,上座。”   “……”   邱林还不适应和这位前狱友如此亲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坐下。   他远远地看着李风蝉,少女长身玉立,像雨后翠竹,娟净空灵。   邱林看着看着就发呆,陶眠侧过脸望着这年轻人,笑了。   自我攻略的进度不要太快啊小邱林。   邱林注意到陶眠略有深意的眼神,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   “吴师弟,和风蝉师妹很熟?”   “不太熟,一起闯过祸的关系,没有跟你那么熟。”   “……吴师弟此言差矣,你我并不熟。”   “邱师兄,”陶眠一脸浮夸的、遇到负心汉的表情,“你竟然说出这么冷冰冰的话!我们好歹是一起蹲过牢的关系啊!”   “……”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邱师兄的脸比石头缝里的草还绿。   他不打算跟陶眠继续这个话题,如果再聊下去,他迟早会被带进沟里。   吴师弟在惹人发疯和让人发火这两方面都有点本事。   “吴师弟认为,风蝉师妹会走到最后吗?”   陶眠又把视线放在李风蝉身上,她正探头去看卷轴上的分组。   “怎么不能?”陶眠笑笑,“有高人保着她呢。”   “啊?吴师弟是指道嗔长老?”   “不是道嗔。”   “那是……掌门?”   “不是掌门。”   “究竟是哪位高人?”邱林都被绕糊涂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陶眠把身子别过去,努力地在邱林面前彰显自己的存在。   是我是我就是我快看我——   邱林盯着他好一会儿,恍然大悟,一根手指上举。   “我知道了,是天意!”   “……”   “吴师兄,别冲动——”   六船突然伸手拦住陶眠,因为他已经飞出一脚,要把清澈愚蠢的邱林踹到山下去。   “别拦我!让我给他一脚!我就给他一脚!”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动手动脚?!”   三人的搔动引来了一众弟子的目光,站在高台上的吴掌门喝止他们。   “胡闹什么!肃静!”   “……”   陶眠安静下来,邱林松一口气。   差点又进了医堂的门。   吴掌门见周围终于重新恢复秩序,这才宣布新一轮的比试开始。   这一次,六人被分成了三组。   和之前的比试有一点小小的不同。相同之处是画了圈,出圈者败。   不同的地方在于,这次每轮比试都是有时间限制的。   一刻钟,只有一刻钟。   如果分不出胜负,那么判定两个人都败。   这最后一轮,考验的是弟子在快节奏的交手之中,能否最大限度地调动自身的灵力,并且对于对手的每个招式做出最快的判断。   难度大大攀升。   李风蝉被分到的是持剑堂的楚壹做对手,同样是一位女弟子。   和长老弟子相比,各堂的弟子实力要稍逊一筹。   就像陶眠说的,小风蝉是个幸运的姑娘。   第一场比试就是他们。   楚壹是个一板一眼的弟子,她没有什么狂妄之言,也不假惺惺地客套,只是简单地双手抱剑,行了弟子之间的平礼。   人狠话不多,李风蝉很欣赏。   她也回了一礼。   两人在沉默中开场。   楚壹夺得先手,她拉开剑势,一招气势奔腾的梧桐断角。   梧桐断角是桐山六式的第一式,但即便是这样的起手式,每个人使出来也是不一样的。   楚壹外表看起来温温柔柔,剑招却很凌厉。李风蝉接下了这一招,脚尖踩地后移,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楚壹的剑很“重”。   李风蝉之前没有与她交过手,她偷懒,也没看几场比试,光顾着和陶眠斗嘴互怼了。   这回就有点吃了没见识的亏,恐怕楚壹早就通过前两天的比试,把她看得清楚分明。   李风蝉的剑是轻灵的,她是风灵根,所用的是风灵力。   风灵力在所有属性的灵力之中,走的就是轻盈飘渺的风格。   但“轻”是指其动作,绝非说风灵力就不如其他几种灵力气势磅礴。   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追求的就是这样灵巧但威力大的效果。   李风蝉吃下了对手的那一剑,不但没有表现出任何的退缩,反而眉毛一挑,持剑俯冲。   “轮到我了。”   她的剑刃向前向上,身子却压得很低。在距离楚壹大约四五步的地方,她挥出一剑。   那一剑看起来凌厉,楚壹眉头紧锁。   “凤栖桐树?”   但随即,她又意识到什么,大惊。   “不对,是雨歇梧桐!”   雨歇梧桐是桐山剑法的第二式,具有延迟的效果。   看起来漫不经心的一剑,等到它生效之际,就彻底晚了!   楚壹感到自己腹部传来一阵压迫力,是那一剑的效果。她讲手中的剑深深插入地面,硬生生地扛下这剑。   她的右脚已经踏在了朱砂圈的内沿。   好险,再退一步,就要败了。   “不躲闪吗?还是躲一下才好。”   李风蝉丝毫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她再次横挥一剑。   “这次才是凤栖桐树。”   呼——这一剑比起之前气势更胜。李风蝉没有对人,而是对着楚壹手中插在地上的那把剑。   若是对人,可就要闹出人命来了。   “什么……”   楚壹上一口气还没喘匀,手中的剑啪地折断。那汹涌的剑气袭来,她没有了支撑之处,身体被迫向后。   落在了朱砂画就的圈外。   第一轮,楚壹败,李风蝉胜。   围观的弟子们先是静寂,随后爆发出不敢置信的议论声。   李风蝉竟然又胜了?!   一旁的邱林也有点难以相信。他不是说作为对手他和楚壹来比怎样,而是李风蝉的表现。   她不是随便蒙一剑,她是真的对于桐山六式,达到了彻底融会贯通。   每一剑都仿佛刻在她的骨血之中,挥剑收剑像呼吸一样自然。   看着邱林惊讶地张大了嘴,陶眠暗笑,心想,如果邱林知道李风蝉是在试剑大会前两天才从道嗔那里学来了他们门派的看家剑法,恐怕要更惊讶。   他早就知道了,李风蝉是真正的修真天才。整个桐山派上下加起来,排除三长老那边的那位打工人肖飞絮,剩下的,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   就是太叛逆了,不想走亲爹的老路。   沈泊舟也目睹了李风蝉击败楚壹的全过程。他看看不远处的少女,又望了望师父含笑的侧脸,随后,低头盯着自己摊开的手掌。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有一更,嘿嘿) 第184章 你文笔不错   “小六?”   陶眠很敏锐,就算他没有看见沈泊舟的表情动作,也察觉到对方的心情突然间变得低落。   沈泊舟把手掌收拢。   “没什么,我在看呢。”   六船又开始瞒他,陶眠把脸一板,推了邱师兄一手。   “邱师兄,你回避一下。”   邱师兄一个伤患差点被他推一大跟头。   “吴师弟,你——”   “快点快点,师兄你先离开,等会儿再过来。”   “我——”   “小风蝉结束比试了。”   “她——”   “你不想去恭喜一下她么?周围的人都在骂,只有你在夸,那样她会对你印象深刻,让她觉得你很特别,你吸引了她的注意。”   “好……”   邱林兴高采烈地离开,去找李风蝉。   这下大石头上面只剩陶眠和沈泊舟师徒二人。   陶眠转了半边身子,这让他能更好地跟徒弟对话。   沈泊舟安静地回视。   六弟子有这样一个特点,不管错没错,他都能做到直视师父的眼睛。   有的时候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认错,还是觉得自己没错。   “小六,”陶眠直入正题,“你是不是又在想七想八。”   “没有的。”   “没有就是有,有就是没有。”   “那就是有吧,都听你的。”   “……”   有被敷衍到。   不过沈泊舟能这么跟师父说话,看来心情是的确很不好了。   “你很介意小风蝉?”   “不会,李姑娘很好。人又亲和,天赋也高。假以时日,必能成器。仙……吴师兄为她高兴,倒也正常。”   “我当然为她高兴,”陶眠说,“小风蝉的心结就在于她和她父亲的关系。她本该是走在‘道’上的人,但因为父亲,她始终不愿意,并且排斥着走上这条路。她害怕自己会重蹈覆辙,像她爹一样,沉迷此道,失去朋友、亲人,直到最后失去自我。投鼠忌器,瞻前顾后,这才是她的症结。”   六船点点头,看样子是赞同师父的话。   “言之有理。我想她迟早会克服这个症结的。”   “那不是重点,”陶眠面对六弟子,难得感觉到头痛,“不论如何,小风蝉都是过客。小六,我带你出来,是为了让你见识见识人间风物,不是让你越想越偏的。”   六船轻叹一声。   “我不会的,有些想法,如若太危险极端,我会悬崖勒马。”   沈泊舟把视线又转回到李风蝉身上,她一回身,乍然看到邱林,吓了一跳,收回去的剑都拔出来了。   邱林下意识地去挡,但一不小心用了受伤的那条手臂,扯到伤口了,把他疼得龇牙咧嘴。   李风蝉一边关切地问他“没事吧”,一边又在忍笑。想笑,但是不能笑,最后憋在脸上,成了个不伦不类的表情。   邱林不止一次在心仪的姑娘面前出丑,露出了懊恼的神情。他泄气地说了句什么,李风蝉反而被他逗得哈哈笑出声。   她笑得直弯腰,大约是良心发作,把邱林带到了医堂的弟子那边,请他们为他包扎伤口。   虽然登场不怎么帅气,但似乎和李风蝉的距离拉近了一些。邱林师兄想开了之后,就露出洋洋喜色,又找了一个话题,和李风蝉有说有笑地聊起来。   哪怕伤口疼得他龇牙,但他仍然坚持不懈地张口说话,邱师兄真男人。   沈泊舟远远地望着这一幕,少年和少女的背影离得很近。   他看到这里,心中的杂乱思绪,似乎消减了一些。   “我从桐山派其他弟子的口中,听到了一些,关于沈泊舟那天的作为。”   六船开口言说。   陶眠本来还有一肚子话,但这时,他知道不该打扰徒弟,于是把话塞回肚子里,听徒弟讲。   “他们虽然厌恶沈泊舟的狂妄之行,但言语中不乏羡慕之意。羡慕他无与伦比的才气,羡慕他肆意打破拘束的勇气,羡慕他势不可挡的锐气。”   “仙人师父,”他唤陶眠的这声很轻,大概是不想让旁人注意,又觉得这称呼带给他安心的感觉,所以仍是唤了,“我大抵是你最没用的徒弟。我只能做一个平庸的人,一个规矩的人,一个时刻听你的话,不胡作非为的人。我不能像沈泊舟那样,天纵奇才,也不能像李风蝉那样,一鸣惊人。百年千年之后,陶门弟子被列入史册。和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师兄师姐相比,我只会被一笔带过。桃花山仙人的六弟子,费尽心力,走过了短暂而平凡的一生。”   小六很少说这么长的话,陶眠在听的过程中,一直注视着徒弟的双眼。   等到六船说完,陶眠才缓缓地来一句——   “小六,排比句学得不错。”   “……”   六船本来陷入淡淡的感伤情绪之中,这下被仙人尽数打散,他有些哭笑不得。   “这……那我是不是要回一句‘过奖了’?”   “不用,我不随便夸人,你收着就行。”   陶眠又从石头缝里面拔出了一根草,这是最后一根,其他的早就被他薅走,现在这里面已经彻底秃了。   他让六船看这根草。   “看出什么了?”   “很绿。”   “……”   陶眠用手指捏着草的根处,让徒弟接着看。   因为石头的缝隙窄,生存环境恶劣,所以草的根要扎得很长很深。   “这回看出什么来了?”   六船又想了想。   “这草的根要比寻常的野草长,是叫我潜心深耕,不要畏惧苦难的意思么?”   陶眠用狗尾巴草敲了敲六船的脑门。   “这不是完全想反了吗?你再看那边,土地上生长出来的野草。”   六船顺着陶眠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有一小片草丛。因为土壤肥沃,又吸饱了桐山的天地灵气,长得茂盛极了,而且不止是一两株,是一整片都生长得很好。   “你总是以为师父就要对徒弟有什么特别高的期待,而我对我的每一个弟子的期待,就是平安、喜乐、长宁。   平安是希望你们身体康健,无病无灾。喜乐是希望你们心情愉悦,泰然处世。长宁,是为师想让你们活得坦荡,无后顾之忧,一世安宁。   我只是这样一点小小的心愿,阴差阳错,却总是无法被满足。你的五师姐比较争气,她知道我之所愿,就努力地去让它圆满。   至于你,六船。你说你只能当一个平庸的普通人。平庸又有什么不好呢?我的弟子,可以选择波澜壮阔立于潮头,也能平静无波地度过一生。平庸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吗?不是的。你翻开史册,看到战乱、疾病、灾苦被反复描述,而被一笔带过的,反而是那些走得太顺遂的人。我希望我的弟子都能过得顺遂,就像那些生长在沃土中的青草,碧色连天。”   看着若有所思的六船,陶眠笑着,把那根柔嫩的草递到他手中。   “慢慢悟吧,徒弟,师父会陪着你走完……”   说到这里,陶眠的声音一顿。   “怎么了?”六船关切地问。   陶眠摇摇头。   “想起了你的二师姐罢了。”   他把目光重新落在那些青草之上,风一吹,依依地垂着头。   “徒弟都是有出息的徒弟,师父却是没出息的师父。我这个当人师父的,反而要由着岁月,上了一课又一课啊。”   他的叹息消散在风中,掠过了那片茸茸绿草。 第185章 小陶仙君不屑   李风蝉赢了一轮后,剩下的,陶眠简单看看,不怎么上心。   继李风蝉和楚壹之后,上场比试的是肖飞絮和持戒堂的李焕。   李焕有点紧张,看来肖师兄的实力在桐山派有目共睹。   “能和肖师兄同台,是我的荣幸。”   他的声音有些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过于期待。   肖飞絮颔首,仍是不咸不淡的表情。   “开始吧。”   他一手拔剑。   李焕先攻,肖飞絮后起手。这李焕虽说是堂内的弟子,桐山六式却也练起来了,还有模有样的。   而且他的速度很快,却不稳,大概是想通过速战速决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比试。   时间拖得越久,对李焕就越不利,他自己深知这一点。   肖飞絮接下了李焕的第一招,稳稳当当。随后李焕旋身又是一剑,这一剑同样被肖飞絮化解。   两人你来我往地对招,看得人津津有味。   陶眠倒是瞧出来别的门道。   “这肖师兄……是真不想赢啊。”   李风蝉还没有回来,现在只有六弟子陪陶眠坐在大石头上。   “是因为他……没怎么积极地还手?”   陶眠手里不知道从哪儿又抓来一根嫩草,晃啊晃的。   “他们能打得‘有来有往’,就是肖师兄在放海了。”   和陶眠说得差不多,肖飞絮对这场比试的态度并不怎么积极。   李焕攻过来,他就挡一下,然后象征性地回一招。   在场稍微内行一点的人,都看出肖飞絮在非常认真地敷衍,唯一高兴的只有李焕。   傻黑甜,还真以为自己跟肖飞絮五五开呢。   道谦长老叹一口气,有点哭笑不得之感。   如果肖飞絮单纯地敷衍,他尚且能斥责两句。   但他这大弟子敷衍得太努力了,看得出来在给自己即将到来的失败准备充足的理由。   “他在等一刻钟结束。”   小陶仙君忽然说道。   果不其然,当李焕的剑招又一次被肖飞絮拆解掉后,主持本场比试的薛瀚敲了敲手边的铜铃。   “二位,时辰到了。”   按照比试的规定,在一刻钟之内没有分出胜负,算两个人都败。   肖师兄连一滴汗都没出,还装作气喘吁吁的模样。   “多谢李师弟不吝赐教。”   李焕虽然输了,但丝毫不减喜色。   “师兄客气了。”   他也对着肖飞絮拱了拱手。   简单地客套过后,肖飞絮像完成什么极为艰巨的任务,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连走路的脚步都轻快许多。   道谦长老对这个徒弟是完全没办法,只是手指在他的额头轻轻敲了两下。   “下次不许了。”   “是,师父。”   肖飞絮回得贼快,想都没想。   一猜就知道,他绝对是“下次还敢”。   因为肖飞絮这组都败了,所以只要接下来的比试决出一位胜者,就能进行到最终轮。   而这压轴的一轮比试,就是二长老的大弟子、桐山派即将变成四师兄的现任大师兄黄连羽,和四长老的二弟子玉铭之间的比试。   虽然陶眠本身看不惯黄连羽的作风,但大师兄在桐山派道貌岸然许多年,人气当然是不低的。   玉铭则相对低调,不怎么在人前抛头露面。而且他年纪小,是几位长老真传中最年少的人。   但反过来说,他这般年纪,就被收为长老真传,也是有非同一般的本事和才华傍身的。   玉铭和姐姐玉则五官有相近之处,比起姿容妍丽的姐姐,玉铭还没有完全长开,眉眼之间有股挥之不去的稚气。   他的声音也是少年变声之前的声线,哪怕再故意装作老成,也能让人听出来年龄小。玉铭私下里没少因为这个郁闷。他成为长老真传是凭真才实学,但山里的弟子们总因为他年纪轻而不服气,说他只是沾了姐姐的光,不然谁能注意到他呢?   玉铭少年意气,渴望证明自己。所以姐姐报名了试剑大会后,他磨着师父,也跟着取得了参加的资格。   他过五关斩六将,终于,现在就是证明的机会了。   对手是黄连羽,令人尊敬的大师兄。玉铭把他视为榜样,希望自己也能和黄师兄一样,受到师门上下的认可和尊敬。   所以这不仅仅是证明实力的机会,也是能和大师兄同台比试的机会。   玉铭能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大师兄,师弟终于有机会,能站在你面前了。”   玉铭主动和黄连羽打招呼,后者微微一笑。   “玉铭师弟,不必过于拘谨,也无需顾虑太多。场上只有对手,没有师兄弟。不论输赢,都是凭自己的本事。”   黄师兄的场面话说得很漂亮。   玉铭用力地点点头。   “师兄说的是,那玉铭也不客气了。”   “放马过来吧,师弟。”   两人简短地交流两句,就各自向后退了一步,做好准备。   薛掌柜看了看两位弟子,见他们已经就绪,手中的小锤敲了一下铜铃。   “开始吧。”   玉铭抽剑先起手,一招凤栖桐树,声势极大。   黄师兄在拆招之前,还有余力夸赞一句。   “师弟起手就是凤栖桐树?果然厉害。”   这套话说得敷衍,陶眠听见后嗤笑一声。   小陶仙君不屑。   (还有一更)   (写不完了急急急急,大家明早再看叭!) 第186章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场上的对决很精彩,陶眠却没有看下去的兴致了。   他宁愿琢磨石头的纹路。   沈柏舟低声询问他,怎么忽然不感兴趣了。   陶眠晃了下头。   “玉铭虽然天资高,到底是经验少。黄连羽这人我很烦,但能坐在桐山派大师兄的位置这些年,没点本事可坐不稳当。”   这场比试的结果其实很明了。   如果玉铭再长个几岁,修炼几年,一切还是未知数。只可惜他现在还青涩幼稚,论剑术论法术论心眼,和黄连羽尚且有一定的距离。   陶眠自己不看,也不让徒弟看。   “小六!”他突然很兴奋,“这儿有一根笔直的棍子!”   “……”   沈泊舟配合着他,装出很有兴趣的模样。   “我看看。”   陶眠从身后变出来一根又长又直的木棍,天然形成,风力采摘,没有任何人工的痕迹,浑然一体。   本来兴致缺缺的沈泊舟,也不免被那根堪称完美的木棍吸引了目光。   这回可好,两人都没有多余的闲情逸致关注比试场上的事儿了。   李风蝉和邱林聊了两句闲天,就要往小陶道长这边回。   现在她对邱师兄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小时候抢我口粮如今已经深切为当年残忍之举而悔过自新的某位师兄”。如果让她选,她还是更喜欢待在陶眠那边。   不为别的,就为了看看他还能怎么折磨桐山派的人。   眼前的比试,她同样也没兴趣。反正不论如何,她都要跟这场的胜出者一决胜负。   想跑,但根本跑不了。   李风蝉也有点醒悟了,陶眠之前是在忽悠她呢。哪里去找那般难得的绝世秘籍?   看小陶穷得叮当响,如果有这玩意,他绝对要自己先毫无保留地卖掉。   怎么可能分给旁人。   李风蝉碎碎念叨着,把自己那点小想法都说出来了。   陶眠一听有人在嘀咕他,立马拉长耳朵提高警觉。   “我突然感觉到浑身不适。”   沈泊舟有点适应他的节奏,现在已经不会轻易为他的各种“不适”“难受”“恶心”“头晕”而焦急。   陶眠出现以上几种病症,病因无非二者:一是懒,二是烦。   六弟子给陶眠指了指不远处的李风蝉。   “李姑娘回来了。”   陶眠立马搓搓胳膊。   “没错,没错。这就是我全部不适的来源!”   “……”   李风蝉都不用听,就知道陶眠没说她一句好话。她一路翻着白眼过来,小陶仙君还关心她一句。   “眼睛是租来的?一定要这么眉飞色舞才能彰显它的存在吗?”   “……”   陶眠又给李风蝉让个座,三个人这回又挤在一块大石头上。   邱林师兄隔得很远,眼巴巴地瞅。   “邱师兄,望穿秋水。”   陶眠点评一句。   六船顿时会意,只有李风蝉楞兮兮地问他。   “我说邱林总是往这边看是几个意思?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要不你再猜猜呢。”   李风蝉想了想,眼神飘到沈泊舟身上。   沈泊舟的上身向前一晃,恰好,处在中间的陶眠挡住了李风蝉的视线。   陶眠是真的无语。   “让你猜没让你造谣,你这样我跟小六的名声怎么办?”   “你俩都不对,那能是……”   李风蝉的一句话没有说完,砰的一声,对面突然飞来一块巨石,在半路碎裂成若干块。   有几块个头大的直奔陶眠他们。小陶仙君一拔剑,将那些石块碾得粉碎。   李风蝉脾气暴,剑鞘往地上一杵,站在石头上。   “谁干的?偷袭?!”   她话音刚落,只见比试场上的玉铭一个后翻,脚尖点在了红圈的边界。   差一点点就要出去了。   玉铭的眉头皱得很紧。陶眠注意到,他似乎不大对劲。   他流了大量的汗,这种出汗量不应该有。就算比试再激烈,修士也能随时调整内息,让自己的身体内部处于一个稳定循环的状态,这样才能不让自己的体力流失得过快,为自己留有余地,以便应对长时间的对决。   玉铭的内功心法修炼得应该是很不错的,按理说,他不会出现这种状况。   陶眠蹙起了眉,转头去看他的对手黄连羽。   黄连羽看起来没什么奇怪的表现,反而对玉铭露出了关切的表情。   “玉铭师弟,可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若是实在难挨,不要勉强。”   玉铭摇了摇头,似乎依旧准备坚持。   “没关系,师兄,我可以的。”   他拔出剑,准备再次蓄力,找回刚刚的节奏。   然而他的剑拔到一半,就踉跄了一步,差点跪在地上。   这时黄连羽伸手要扶,却被一人拦住了脚步。   是陶眠。   沈泊舟微微瞪大了眼睛,这已经是他将“惊讶”这种情绪努力地表达出来了。   而李风蝉就直接很多。   “什么!人啥时候蹿过去的?!”   陶眠挡在了玉铭和黄连羽的中间,拧眉望向后者,眼神中有着威慑。   “你用的是什么香?”   黄连羽见他突然横在中间,不满至极。   “吴师弟,你贸然打断比试,又是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藐视门派门规,破坏试剑大会,这可不是小罪。”   陶眠完全不理他说的是什么鸟话。   “引魂散,你用的是这个。”   简单的三个字,却引起了在场宾客们的搔动。   引魂散!   这玩意是有毒的,散在空气中无色无味。必须提前服下解药,否则谁闻谁麻。   幸好他们还没有运功,不然就是气血逆流、筋脉尽断、灵根被损的下场!   六船当时就是被这引魂散暗算了。越是想要反击,灵根就被损害得越厉害。   李风蝉和六船都意识到不对劲,立刻赶到陶眠身边。   黄连羽还在嘴硬。   “引魂散世间难得。我一个桐山派的小小修士,哪里能寻来这种千金难求的东西?”   “这种烧焦的烂鞋子味,我不会闻错。”   这是楚流雪当时逼着陶眠闻的。三弟子就喜欢鼓捣些剧毒的东西,然后拿仙人试毒。   这个味道留给了陶眠很深的印象,所以他语气笃定。   陶眠一只手搭在半跪下来的玉铭的头顶。   “如果不想自己废掉自己,就不要运功,不要动用任何灵力。”   玉铭到底年纪小,遇事容易慌。但陶眠的声音很有安抚的力量,让他渐渐地平缓呼吸。   紧接着,陶眠看向不远处的吴正罡。   “吴掌门,比试就到此为止吧,赶快让你的客人和弟子们离开,然后散散这里的味儿,最起码得三年。至于黄师兄,我建议你直接把他赶出门派吧,关在持戒堂都算便宜他了。”   “你、你在胡编乱造什么!”   黄连羽当然不服,吴正罡却有些犹豫。   引魂散,这种东西,就算是他,也只是听过它的大名,根本没有见过实物。   如果那姓吴的弟子所言非虚,那么贵为掌门的他也被牵连了。   不能冒险。   吴正罡正准备按照陶眠说的话做,哪怕他心里不是很情愿。   就在这时,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天际传来一声号角。 第187章 让你跑你就跑   那声号角绵长而悠远,从天际传来,落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一开始,众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声音?”   “我好像听见了号角声。”   “从哪里传来的?”   陶眠皱起眉头,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但是他有很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他虽然不懂,但是在场有行家。   有两个人的脸色顿时变了。   一个是薛瀚,一个是道嗔。   薛掌柜别的没管,先从怀中放出一只精巧的机关鸟,让它去阿九那里,告知对方速速离开。   然后他来到陶眠身边,抓着人就要撤。   “带上你的笨徒弟和那小丫头,快走!”   “发生什么事了?这号角是什么?”   陶眠问身边的人,薛掌柜知道他不解释两句,仙人这死犟的脾气肯定不愿跟着走。   “这是一种古乐逆吹,叫‘逆八阙’。八阙是用来颂功娱神的,逆八阙能请出来什么,不用我多解释了吧?”   陶眠反应快,一听薛瀚这么说,他顿时会意。   “妖邪临世?”   “不是妖邪。妖魔是魔域生活的‘人’,和他们那些凡人,和生活在仙境的你这种仙,没什么区别,你不要搞地域歧视。”   “……这种时候就不要讲这么冷的笑话了吧!”   从神情来看,薛瀚的确没有任何讲笑话的意图。   “这是之前迎仙台那雷鼓造出来的果,”薛掌柜的表情冷下来,“那鼓点绝对中间有哪地方敲错了。吴正罡这老东西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曲子就敢乱吹。这回可好,神仙没请来,反而把黄泉那边的秽物招来了!”   黄泉,是和仙境、人界、魔域截然不同的地方。那里充满着混沌与本初的恶,是无法轮回于三界的魂魄的归处,是所有负面之物的最终流向。   按道理那里是和三界清晰隔开的,但不排除在某些情况下,这个“通道”会被打开。   这种“打开”或许也不是故意为之的,总有些二缺进行了一些傻缺操作,最后把不该招惹的东西召唤出来。   现在陶眠他们面临的,就是这种局面。   “我不知道黄泉的口子被撕开了多大,但我的建议是能跑远点就跑远点。等到那些仙人发现了,他们会来处理。”   薛瀚回头看了看那些无措的桐山派门人。   “只是这些可怜的修士就要被搭在里面了,仙界的人马不会立刻赶来。”   说到这里,薛瀚想起来,自己眼前就有个现成的仙。   “你不会突然善心发作,要留下来和他们共患难吧?陶眠,收收你那无用的善——”   薛掌柜的话没说完,因为他发现,陶眠一手拖着一个小孩,这会子工夫,跑出去老远。   还回头招呼他。   “薛瀚!你磨蹭什么呢!还不快跑!”   “……”   是他高估某人了。   薛瀚几乎是瞬间就来到了陶眠旁边。   “你就这么直接走了?别到了山下又后悔再回来,那样我会看不起你。”   “你不是都说了会有仙人救场吗?”陶眠带着徒弟和编外徒弟跑跑跑,“那我还凑什么热闹呢?他们又不给我发俸禄。”   小陶仙君是实在人,不出钱的事不干。   沈泊舟跟在师父身边,看着不远处的奇诡之景。   那里原本是一片广袤雪色的云海,此时已经变得污浊。无边的黑色浪潮从远处席卷而来。仔细去看,那不是单纯的黑色,而是由数不清的亡魂、恶灵纠缠勾结在一起形成的畸形躯体。   在那浪潮之首,有一个手握着黑幡的“人”。它个子高大,身披残损的盔甲,血液顺着甲胄的纹路不停地流淌、滴落,溅在下面呼号的亡魂头顶,一阵青烟,让它们发出痛苦的嚎叫。   沈泊舟远远地望着那场面,从骨子里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适。   “小六,别看。”   陶眠把他的头扳回来,让他专注地看着眼前的路。   “那里是深渊,”仙人的神情也变得肃穆,“看久了,会被吸进去的。”   桐山派的众人尤在惊惶之中,这是道嗔,或者说占据他身体操纵权的邱桐发令了。   “所有门人,立刻离开此地,越快越好!”   吴正罡本来也没有反应过来,但危难关头,他还在计较道嗔一个长老,代替他这掌门发号施令的事儿。   “道嗔,本掌门还在这里,哪里由得上你发令?”   “闭嘴,”邱桐懒得跟他废话,直接化形变成了自己原来的相貌,“我现在可有这个资格了?”   “你、你是……桐盛老祖!”   吴正罡失声叫出了邱桐的名讳,其他弟子听见后,大为惊讶。   “桐盛老祖?真的是老祖!”   “老祖显灵了!”   “老祖快救救我们!”   邱桐骂了一句什么,看来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暴脾气,危急时刻那层儒雅的皮就藏不住本性了。   “都说了让你们快下山!我挡在这里!”   老祖现身,吴掌门这时终于清醒些许。   “老祖!方才那吴姓弟子所说的引魂散可是真的?若是真的,那我们现在,岂不是都不能运功!”   邱桐拔出吴掌门随身佩戴的镇山剑,瞪了他一眼。   “不然我为何这么急切地让你们下山?快滚,别碍事!”   邱桐的话音刚落,那黑色的浪潮,已经涌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阴暗、堕落、腐朽,所有修饰恶的名字用到这里,都无法彻底地描述他们亲眼所见的场面。   那黑色的浪潮不止存在于此时此世,它包罗万象,内藏着无数条时空的暗流。方才说它汇聚了此间之恶,实在是有些保守了。任何人只要随意拿眼一瞧,就能看见无边的痛苦和折磨。   而且那恶是有召唤力的。有弟子看了一眼,就要向那浪潮之中走。   砰!   邱桐及时赶到那弟子的身后,一石头砸晕了他,让其他的弟子拖他下山。   虽然有更妥贴的办法,但很明显,现在的情况已经容不得多想,还是一石头直接让人晕死过去比较好。   接着,邱桐一个人,面对那漆黑的浪,其他人背向着他,四下奔逃。   在这些离开的人中,还有一个,回头望了孑然独立的邱桐一眼。   是陶眠。 第188章 吾往矣   螳臂当车。   陶眠看见邱桐孤身面对黑浪的时候,只能想到这个词。   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天地间一抹雪色,手中握紧了门派的青铜镇山剑,身后是四处逃窜的弟子。   像一枝孱弱的雪白桐花,独自面对着狂风巨浪。   陶眠的脚步渐渐变得缓慢,同行的三人越过了他。   沈泊舟第一个发现他落在后面,也停住前行的步伐。   “仙人师父?”   他的声音一出口,另外两人也察觉到陶眠的异样。   李风蝉茫然着,不知道陶眠为什么突然停下来。   但薛掌柜心里明镜儿似的。   “陶眠,”他的说话声有一丝严肃,“你要是现在回去,我就会——”   “就会?”   “就会唾弃你。”   “……”   薛瀚还能怎么对付他?他只能皱着眉,拉着人继续往前走。   “这里的事情与你无关,不要多管闲事!想想你这个笨到家的徒弟,再看看旁边那个二兮兮的小丫头。”   忽然被骂的李风蝉:?   同样被骂的沈泊舟:……   陶眠最后望了眼邱桐的身影,又看了看六弟子。   沈泊舟的眼神中也是少见的摇摆不定。   陶眠深吸一口气。   他是桃花山的仙人,蓬莱桃源的仙君,和这北芦洲有着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在桐山派的经历算不上美好。邱桐和道嗔一直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其他的弟子排挤他们这些外来的人。   如果不是为了补六船的灵根,如果不是为了得到那块水生天……   身后,邱桐已经开始和黄泉的邪祟相斗。对付这样的恶意凝结体,比起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们斩断切碎,更重要的是用自身的灵力净化。   可惜邱桐成为仙人的时间并不长,而且他始终没有到仙界接任,掌握的仙力有限。   他自身修炼的功法,又不是偏净化这一脉,能够施以净化之术的范围相当有限。   他抵御了第一波,挡住了第二波,拦截了第三波,但再继续下去,他就已经感觉到吃力了。   黄泉的冥灵不知还有几何。   邱桐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灵力也在急速地消耗。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能坚持一时是一时。   能等来仙界的救兵当然好。   如果撑不到那时,最起码,让他桐山派的弟子们先逃到安全的地方。   桐盛老祖有一颗慈悲的心。他再怎么对宗门失望、对门派内的年轻一代恨铁不成钢,那也是他的门人,是理应受他庇佑的人。   他不忍见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在这里戛然而止。   就像他当初决定为山下的百姓打造一方净土,这是出于他对生命最本初的呵护和怜惜之心。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事万物应该遵循着自己的规律而生灭,作为仙,他不应该有无端的偏爱和垂怜,而是一视同仁。   邱桐努力去做了,但他偏偏做不到。   直到危难关头,他顿悟,最割舍不下的,还是这片桐花盛开之地,和在此繁衍生息的人。   修真之路万般苦难锤炼,终究功亏一篑。   邱桐心想,今日这条性命,这缕魂魄,终究是要折在此地,被无边的黑海吞没了。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身边多出来一股纯净之力。   邱桐惊讶地转过头,这种时候大家都应该逃命去,还有哪个不怕死的蠢货胆敢站在他身边?   这不怕死的蠢货就是和他沾亲带故的邱林。   邱林咬着牙,手中的剑带着纯净灵力,不停地向那些涌来的恶灵挥去。   他的嘴唇发白,很明显已经在强弩之末,却要硬撑着,支援邱桐。   “邱林,你疯了吗?”邱桐怒视着身边的人,“你已经受了引魂散,现在根本就是在加速自身灭亡!”   邱林咬着牙,笑了。   “老祖,我小时候经常跑去你的石像前面玩儿,跟你说些有的没的。”   “好了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邱桐知道现在他说的每一句都是遗言,“你要做的就是像其他的弟子一样,快逃,逃得越远越好!”   “我一直很仰慕老祖,希望能像你当年一样,保护那些被欺凌的人。”   邱林挥剑,斩断又一个亡魂,这时他已经感觉到喉头腥甜。   “但是后来我发现,不成为欺凌他们的人,已经是我能做到的全部。”   他咳出了一口血。   “我不想这样,我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像死一样难受。   我想最后,真正为这个门派做一点事。”   邱桐嘴唇颤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此时的他说什么,都阻拦不了这个年轻人赤诚的心。   忽而,身后又多了几道灵力的波动。   邱桐回首一看,他发现其他几个真传弟子也跑了过来。有已经负伤的玉则玉铭两姐弟,有三长老的三弟子,还有二弟子付云。   付云还是灰头土脸的沮丧模样,他见到邱桐长老回望他的眼神,有些郁闷地开口。   “要是门派没了,弟子何以为家。”   而一向能不多干就不多干的打工人肖飞絮也跑回来,他比较坦诚。   “其实逃跑比较好,但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所以回来了。回来很后悔,但还是在这里了。”   紧接着,三长老和四长老也都赶了回来,带着他们各自找来的周边几个门派的援手。   薛掌柜遥遥地望见了请神台上的一幕,心想,这下完了。陶眠这种感性得要死的人,见到这场面,还不得被激发出内心的正义。   然而他一回头,发现沈泊舟和李风蝉不见了,陶眠却仍然站在原地。   “我的六弟子和编外弟子说,他们还是不忍心看到生命无辜受戮,并束手旁观。如果不做点什么,这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罪责感会折磨他们一生。”   “所以你放他们去送死?算了,你跟我走也行。”   “薛瀚,我的性命要比徒弟们长得多。”   “……”薛掌柜的眉毛皱起来,“陶眠,如果你没有这种无聊的正义和善良,你那漫长的人生会过得更加快意潇洒!”   “是啊,”小陶仙君莞尔,又重复了一边,“是啊,薛瀚,你说得对。”   但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就是我要追寻的道。 第189章 这不是错得明明白白吗   陶眠没有立刻赶到邱桐那里凑热闹,而是飞身来到了那些黑浪之上。   如同一片青叶飘落,仙人逆着那浪潮,俯视着下方的情况。   那些污浊恶臭的亡魂一个踩着一个,摩肩接踵。它们的身体——如果那可以称之为身体——挤在一起,不断地融合、分解,变化成各种各样的形态。   吞噬、同化、肢解着彼此。   它们高高地伸出“手”,想要拽住仙人的衣服或者脚踝,将他拖到死亡的泥泞之中,却一次次被仙人那纯得没有杂质的灵力逼退。   陶眠用袖子掩住口鼻,眉头紧紧地皱着。   “大事不妙啊。”   他冒着风险飞到这浪潮上空的本意,是想看看那个黄泉与凡间的窟窿到底在哪儿,能不能费点力气补上。   但他飞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类似于通道或者入口的地方。   那这些亡魂是从哪里来的?   带着这样的困惑,陶眠又往请神台的方向飞。   李风蝉一剑要劈在陶眠的脑袋上,把他当成敌人了。   陶眠避都没避,仿佛笃定她能及时收手。   “小陶?!”李风蝉趁乱喊,“你怎么混在里面?”   不待陶眠说什么,李风蝉接着道。   “不,你别出来,你打入它们内部,让它们把老大供出来!”   她一剑灭掉一个亡魂,接着与陶眠说。   “咱们来个里应外合,擒贼先擒王!”   “擒个鬼!”   陶眠过来助阵。   “一个两个长得这么不堪入目,我的英姿在里面太突兀了。”   “……”   李风蝉听他这话,手一抖,差点被突然扑过来的黑魂捕获。   是沈泊舟一剑劈开了它。   “小六!”   陶眠看见六弟子平安无恙,很欣喜。   “为师还以为你又转世为安了。”   “……”陶眠不愧是话题终结者,此言一出,沈泊舟也沉默一瞬,然后才说,“阿九前辈送的这把霜寒剑有很强的净化力量,我还能勉力支撑。”   “那很好,”看来阿九准备的这柄霜寒给人的惊喜真不少,“小六,不要勉强,我们随便打打,过了良心这一关就撤!”   陶眠这话被邱桐听见。   “小陶仙君!”情况危急,邱桐也直接叫了对方的真名,“上了贼船你就难跑了!”   “本仙君想跑就跑!”陶眠一千来岁正值仙人叛逆期,当场放下剑要开摆。   “好好,是我失言,”邱桐赶快劝阻他,“桐山派情势危急,亟需小陶仙君你这样的外援出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一听这话,陶眠的脸色由阴转晴,变得比翻书都快。   “这话我爱听,多说点。”   桐盛老祖好歹是曾经带过那么多弟子的开山祖师爷,顺毛捋这种事手到擒来。   在他的鼓励声中,小陶仙君逐渐迷失自我,开始沉浸在这场战争之中。   虽然双方数量悬殊,但称之为战争并不为过。   这是桃源仙君第一次面对来自另一世界的存在,一个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无法通过任何方式去理解和沟通的存在。   陶眠试图去找到最初领头的那个穿戴着甲胄的亡魂。   就像李风蝉说的,擒贼先擒王。陶眠嘴上贫,但他也知道,眼前这片乌漆嘛黑的东西,应该是受到为首那个的牵引。   只要把它解决,群龙无首,剩下的亡魂不再把所有力气都往一处使,陶眠就能找到它们的破绽。他坚信这些东西是通过某个“开口”涌入凡间的。   然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陶眠发现那领头的家伙鸡贼得狠,刚刚还在肆意地攻击桐山派的弟子,在陶眠表示出寻找它的迹象之后,它又狡猾地躲了起来。   茫茫的亡灵海,要去哪里揪出来这么一个东西。   简直是在沙子里面捞沙子。   徒劳。   陶眠根据目前的形势判断了一下。他一挥袖,竖起一道结界。结界坚硬无比,能支撑一段时间。   他回首望着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桐山派弟子。本来他们受到引魂散的影响,就没办法施展出全部的力量。   现在只是在白白送死。   他赶紧对着邱桐喊。   “邱桐!让你的门人赶紧走!精神已经彻底表达出来了!后人会记载他们的壮举!现在快点都撤走吧!”   邱桐认可陶眠的话,所以转头开始强势地让弟子们离开。这时李风蝉也站出来,她推着离她最近的邱林。   “你快下山!”   邱林很想强撑,但他一边说话一边哇啦哇啦吐血。   “风蝉师妹我呕——还能坚持呕呕——我不能呕——”   李风蝉给他一脚,把他往山下的方向送。   “你我之间的比试,之前算不得数的。下次一定要分出个胜负!”   李风蝉跟他约下次一定。   邱林抬着头吐着血,脸上竟然挂着笑,看起来有些死而无憾。   他想说什么,但李风蝉让他打住。   “不,你别说!你现在说什么都会成为遗言!”   陶眠只负责提醒,至于弟子们怎么决定,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而他是不能离开的。   他来到邱桐身边,那道结界已经有破损的迹象。   有亡灵不要命地向缝隙里面钻,一个接一个,前面的被净化成烟,就后面的顶上。   他们占了数量的优势,数不尽,根本不知道何时是头。   陶眠又是一剑,在那浪潮的最前端划过,整个跑到最前面的亡魂都成了倒霉蛋,直接升天。   “邱桐,这样不行!”亡魂的声音太吵,陶眠只能喊着说,“你们守山阵赶紧开起来,能灭掉一波!还有!你有无请神的办法!那帮神仙再喝茶偷懒,你我二人就要沦落到这帮丑东西里面了!”   邱桐还真有办法,他在怀里摸索着,掏出一本乐谱,飞给陶眠。   “接着!”   “这啥?!”那乐谱飞到陶眠手里,还颠了两下,差点被他弄掉,“乐谱?!你们这东西就是雷鼓找来的!”   “之前敲得不对。”   “那你之前不说!”   “我之前没听出来。”   “你现在怎么听出来的!”   “现在还需要‘听’吗,”邱桐施展桐山剑法,一个旋身阻挡一波,“这不是错得明明白白吗!”   “……”   “陶眠,我来挡着这边,你去再击雷鼓!”   陶眠说着“好”,飞身出去。   等他飞到一半,邱桐听见他的声音隔空传来。   “我才想起来,我也不会敲这玩意儿啊!” 第190章 擂鼓   情势危急。   陶眠嘴上在和邱桐贫,但他比谁都知道,眼下的局面有多么紧张。   一个两个还好,一波两波也行。   然而目前很明显,那个不知道藏在何处的窟窿,把黄泉的来客源源不断地送入这人间。   能在桐山派的范围内控制住最好,一旦失控,流入山下,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陶眠回到迎仙台,这里仍是一片狼藉之态,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和沙石碎土,那崖壁被他们师徒削下来一大半。   他环顾四周,找到了那几面被压在废墟中的雷鼓。   陶眠伸手入怀,取出一截桃枝,将其轻轻地点在地面,总共点了四下。   随后,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忽然,地面颤动,四个由树枝和石块拼接而成的仙卒。   仙卒体型高大,孔武有力。它们的双脚在地面用力一踏,瞬间没入坚硬的台面。紧接着,它们弯腰躬身,将那些被重重的山石碎块压倒的雷鼓用力扶起,重新恢复到直立的模样。   之前放置雷鼓的支架已经折损了,好在鼓身安然无恙,看来吴掌门花重金买来的是货真价实的宝贝。   正好,也省了陶眠的事。   陶眠直接让四个仙卒作为鼓架,它们本身力大无穷,即便是沉重的雷鼓,也能稳稳当当地托在手中。   随即,仙人弯下腰身,扒拉着脚边的沙石,从废墟之中捡起一只鼓槌。   鼓有了,鼓槌有了,曲谱有了。   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不会敲。   ……   陶眠眺望着隔壁山头,那边恰好是请神台所在的方位。   黑浪滔天,修士们吱哇乱叫。   陶眠翻开怀中的这本曲谱,上面是减字谱,也就是说,这些本来就拗口难懂的古文字,还少了笔画。   小陶仙君大感头痛。   “现在明白掌握一两门乐器的重要性了吧?”   身后突然有声音响起,陶眠认出那嗓音,又惊又喜。   “薛瀚?还有……阿九!”   本该撤离的薛掌柜和阿九出现在陶眠身后不远处。薛瀚露出“不情愿但还是站在这里了”的表情,而阿九则笑盈盈的,包着东西的右手举起,摊开,掌心是一个小巧精致的机关人偶。   那人偶从阿九的掌心一跃而下,它背着一个比自己大了两圈的包袱,将它重重地甩在地面上。   包袱拆开,里面是各种各样的乐器,有古琴、琵琶、笙、唢呐……还有鼓。   它一个接一个地展示,小小的乐器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   陶眠直接把它拎到鼓摆放的位置。   “行了时间不多,别展示了,就敲这个。”   人偶被揪住命运的后颈皮,虽然努力挣扎反抗,但也敌不过仙人的力量。   最后它气恼地站在鼓的面前,跺了跺脚,发泄它小小的不满之后,才手握着鼓槌,咚咚咚地连敲几声,仿佛在熟悉手法。   然后它对着陶眠,叉腰张了张手。陶眠会意,把曲谱摊开,放在它面前。   那小人偶一目十行地看,十分仔细认真。   “它真的能看懂?”陶眠困惑地问。   “这是阿九琢磨出来的五音傀儡,能识百谱,操千曲,”薛掌柜这种时候还能悠哉地掏出他的折扇摆谱,看来是已经有了便于跑路的万全之法,“你别只看热闹,等会要模仿着它的动作。照猫画虎总会吧?”   小陶仙君自信点头。   “照着抄,这个我会。”   那五音傀儡哗啦啦地翻动着乐谱,很快,薄薄的一本被它翻过一遍。   随后它从那一面小鼓下面,抽出一面。   又抽出一面。   ……   总共凑齐了四面鼓。   陶眠看得神奇。   “小东西花招还不少。”   五音傀儡听他这么说,又叉腰一次,大概是很骄傲。   然后,它将四面鼓立在四个方向,仿着那四面雷鼓的方位。   陶眠站到和傀儡相同的一方,观察着它的动作。   乐曲其实很短。   傀儡手中挥舞着一只鼓槌,现在东面的鼓咚地一敲,落地,脚尖踮起,又旋身飞向南面的鼓,咚咚敲了两下。   “你不止要看它的鼓槌落在何方,更要留心间奏,这毕竟是一支鼓曲。”   薛掌柜在旁提醒道。   陶眠点点头,继续记着傀儡的动作。   它起初的节奏是缓慢的,接着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有力。陶眠眼看着那些小小的鼓被它有力的鼓槌敲得几乎翻过去,咚咚咚数十声脆响。   傀儡把乐谱记得很好,那些复杂的文字,被它演化成一支乐曲。   陶眠不通音律,但他记性相当好。他把傀儡演示的内容全部记住,从方位到节奏。   很快,他发现傀儡开始重复第一段,这应该是完整的演示结束了。   陶眠一点头。   “可以,我都记住了。”   五音傀儡听见陶眠这句话,吱吱叫了一声,像在鼓励他。然后它把所有摆出来的乐器一件件收回它的小包袱里面。   阿九一弯腰,手指尖贴着地面,让五音傀儡跳回她的掌心。   薛瀚和阿九向后退了一段距离,等下鼓声响起的时候,会产生一定的威压和震慑力。   尤其这击鼓的人是个仙君,他们还是离远些得好。   两人站在一片空旷的地带,既能看见陶眠的身影,又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他们静静地等待着神鼓鸣响,是这场迎神仪式的唯二见证者。   陶眠站在四面鼓的中央,周围是四个高大、沉默的仙卒。   寒风瑟瑟,雷鼓在阴郁的天气映衬之下折射着冷硬的光。仙卒一动不动,如同四尊巨大的石雕像,那鼓身仿佛嵌入它们的石体之中似的,二者浑然一体。   陶眠用空闲的那只手掌拂去鼓槌上面的浮灰,右手握紧,像握住了一柄神剑。   灵力源源不断地灌注在鼓槌之中。   他仰起头,首先望向东面的鼓,飞身而起。   咚——   鼓槌与鼓面相击的那一瞬间,一种深沉、巨大的声音骤然亮起,天地变色,地动山摇。除了四个仙卒依然稳稳地站立着,周围的地面、山崖全部受到这鼓声的影响,纷纷出现龟裂的痕迹。   哪怕隔了一段距离,那请神台上的人们也感受到了莫大的冲击!   所有人的心仿佛被千斤坠下,从脚底到天灵盖,轰然一震。他们不由得发出痛苦呻吟,望向了迎仙台的方向。   而那汹涌的亡灵之潮,也受到了强烈的影响。亡灵们被神鼓发出的击打声音震慑,它们扭曲着、嚎叫着,嘶吼着要扑向迎仙台那里。   薛瀚和阿九也或多或少被波及到。薛掌柜微微抬手,一道坚硬的“盾”挡在他们二人身前。那盾像是由什么动物的鳞片堆叠而成。等鼓声的震慑散去,他稍抬手指,那盾又消散无形。   薛掌柜望着陶眠轻盈落地的背影,和阿九低声言道。   “本来是请救兵,现在看来,他自己就能搞定。”   阿九莞尔。   “若是问陶郎的真实心意,恐怕他还是更愿意搬救兵来,自己躲懒。”   雷鼓声动,上达九霄。   在极其飘渺遥远的瑶天,仙宫一震。众仙抬首远眺,皆望向鼓声源起之处。 第191章 我竟然这么厉害   雷鼓的声音对那些黄泉来客产生了极其强烈的震慑作用。   邱桐明显感觉到身上的压力不再像先前那般沉重,他也终于能抽出精力,去查看弟子们的情况。   很不乐观。   弟子们本来中了引魂散,此时已经处在强弩之末。像肖飞絮这般的还能勉强站立,其他的弟子,吐血的吐血,昏厥的昏厥。   邱林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李风蝉自知这伤与她脱不了干系,于是主动地为邱林挡了几波攻势。   “风蝉师妹,”邱林边说着话边吐血,“你不必如此……快些逃吧……”   李风蝉一招桐山雪落,瞬间灭掉数十只亡魂。   她回首怒视着邱林,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都到这时候了还见什么外!邱师兄,你少说两句,等会儿呕血呕死了,我可不要管你。”   邱林只好乖乖把嘴闭上。   肖飞絮就在他们不远处,也在勉力坚持着。   他瞥见邱林李风蝉这边的情状,嘴角轻扯。   “还成,我们这边的弟子还有谈情说爱的工夫。”   付云不知何时退到了他这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肖师兄,别酸。”他轻嗤道。   “……”肖飞絮重新把嘴闭上。   这边一派乱象,陶眠那处却已经快要将一曲敲至末尾。   他对着那边悠闲乘凉的薛掌柜大喊——   “薛瀚!快敲完了!然后咋办!”   薛瀚回他——   “再来一遍。”   陶眠一槌击中南边的雷鼓,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薛掌柜。   “这要几遍才能把它们击退!”   “问我没用,得看他们的意思。”   薛掌柜手一摊,爱莫能助。   “……”   阿九也学坏了,举起一条手臂,高高地挥着。   “陶郎,坚持呀!你敲得蛮好的!”   “……”   陶眠没办法,只得任劳任怨,又从头开始。   他这边敲着,瑶天那边不乐意了。   瑶天乐鸣宫。   伶伦仙官正在和赤霄真君对弈,鼓声破空传来之时,他抬起头。   放下棋子。   然后一头撞在石桌上。   对面的赤霄真君大吃一惊。   “你终于活得不耐烦了?”   “不,”伶伦气息奄奄,“敲得太难听了,本仙君活了几千年没听过这么难听的鼓曲。”   “……”   赤霄真君竖起耳朵,仔细地辨认了鼓音。   “我觉得还不错。”   “……你以后自己一界,本仙君不开玩笑,出门别说你是仙界的。”   赤霄嘴角上扬,笑了笑。   一道赭红的符令忽而出现在赤霄面前。他皱着眉把上面弯弯曲曲的文字读过一遍。   “尊上何事?”   “人界北芦洲,出现了黄泉井。尊上命我前去封井。”   伶伦想起什么。   “这雷鼓之声,怕不是人界在求助?”   “嗯。只是凡人之力难以真正奏鸣雷鼓,以达天听。击鼓请神,那不过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   赤霄这话一出,伶伦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那现在是怎么个解释?这动静,可不止‘天听’,连我的乐鸣宫都要被震碎了。”   伶伦仙官言毕,身后的仙宅很会和他打配合,啪地坠下一块横梁。   赤霄伸出二指,钳住那符令的下端。当他的手指刚刚接触的那一瞬间,符令中心燃起一道灵火,将其烧成灰烬。   等烧到只剩掌心一把灰后,赤霄才一抖手,将那灰尘随手撒在伶伦亲手栽种的花圃。   “……你注意点素质。”   赤霄拍拍手掌的残灰,望着鼓声传来的方向。   “恐怕这位是散落在人间的真仙……罢了,容本仙君前去瞧瞧,到底是何方神圣。”   瞬息间,赤霄仙君消失在原地。   他这一路不算特别顺利,在中途,出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情况。   黄泉井的气息消失了。   所谓黄泉“井”,其实不是真正的井,而是指那些黄泉和三界之间无意或者有意开启的通道。   这种通道会使得那些彼岸之物畅通无阻地进入三界,扰乱这里的秩序。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需要有人封井。而封井,正属于仙界的仙人们的职责范围内。   赤霄奉了仙帝旨意,前来人界。但他赶路赶到一半,猛然发现,他察觉不到一丝一毫黄泉井的气息。   他的五感极其敏锐,不可能出差错。出现这种情况,应该是有哪位高人做好事,及时出手了。   按理说事情到了这步,赤霄直接偷懒回去跟仙帝复命就好,他以往也是这般做的。   但今天他偏偏起了好奇心,没有打道回府,而是继续前行,来到了桐山派。   桐山派刚刚经历一场浩劫,死里逃生。   赤霄幻化成普通弟子的模样,还给自己的脸上抹了点假血,顺利混入其中。   他看着倒了一地的修士,然后是站在最首的那位道长。   ……不对。   赤霄眯起眼睛,又仔细地审视了一番。   随后,他发现了那道长体内深埋的仙识。   竟然真的是没有及时归位的仙么?   赤霄手中没有花名册,不知道这位仙君的仙号为何。   只好先把他的容貌记下,随后回仙界复命时,请人查查。   但赤霄总觉得他还遗漏了什么。   这里大概是个迎仙的祭台,但周围却不见雷鼓,倒是有大量的亡魂残余气息。   黄泉的攻击应该是从这边袭来的,但击鼓的地方却不在此。   赤霄略略释放灵力,让自己的五感更加通明。   他环视着周围,最后锁定了隔壁山头。   那里有四面鼓,还有三道人影。   一位是凡人,一位是魔。   还有一个……   赤霄的眉头皱起。   怎么那边也有仙的气息?   他悄悄向后退了几步,随后一个旋身,要往隔壁山头而去。   至于留在那边的陶眠……   在他敲过第二遍,第三遍才开了个头的时候,那些亡魂像突然间受到什么巨大的刺激,呻吟怪叫着,如同退潮似的,大批地向后退去。   陶眠见识到了那场面,双脚落在地面,目瞪口呆。   “没想到……我还挺厉害的?”   他转头向两位好友求证,结果好友比他还震惊。   薛瀚扶着自己的额头。   “别问我,这在我的意料之外。”   阿九则无条件地夸夸。   “陶郎就是很厉害嘛。”   虽然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但陶眠就当作是自己的功劳,欣然接受了阿九的夸赞。   这时他察觉到有什么异样的气息,从请神台那边袭来,让他浑身鸡皮疙瘩一起。   (嘿嘿,硕士毕业啦。最近都在忙毕业的事情,更新不太稳定,希望之后能稳定下来。祝我毕业快乐~   这两天会随机掉落一些更新,补补之前欠下的,谢谢大家支持!) 第192章 我好像忘了什么   赤霄真君来到迎仙台。   仙卒的踪迹尽失,唯余四面雷鼓,分散在四个方位。   没有了仙卒的支撑,鼓身重新落回废墟之中,其中两面有破损的痕迹,仔细辨认,应该是被鼓槌击破而成。   赤霄站在废墟之中,环视,仙人的气息散去大半,只剩下一丝残余,很微弱。   至于那魔和凡人的踪迹,则彻底消失了。   或许是被故意隐去的。   赤霄顺着那几乎消弭的气息追去,他来到了山下的城镇。   这里距离桐山有一段距离,似乎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方才黄泉亡灵入侵,桐山派的修士们生死一线,但对于镇上的百姓而言,他们只是望着阴沉的天,觉得有些许寒冷罢了。   赤霄站在镇子长街的一端,张望。   这里的气息就杂了,有隐藏的修士灵息,还有一些伪装起来的小妖和精怪,大多数是凡人。   来到人界之后,仙人的力量多少会受到限制。赤霄微微皱起眉,驻足片刻。   忽而,他察觉到一缕奇异的气息,像风中绢带,在人群之中飞速穿梭。   赤霄游移的眼神忽而定在东南方,他拨开人群,追逐着那道鱼似的气息离去。   他穿入矮矮的巷子,逆着人流行走。   在他前面有一道瘦削的背影,是个年轻的男子,白衣玉冠。   那气息就附着在他的身上。   赤霄紧跟着对方,渐渐走到了最热闹的镇子中央。此地车水马龙,顿时拥挤起来。那人步伐放缓,在东张西望,似乎被这繁华的景象吸引了。   幻化成一位普通青年的赤霄真君伸手拍了一记对方的肩膀。   “这位……”   那人应声回过头,是一张极其平凡的男子面容。   和赤霄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何事?”   对方的嗓音粗粝,语气也不好。   赤霄回过神来,正打算套一套话。   这时,一个白色的、巴掌大的纸人从那白衣男子的衣摆下方飘落。赤霄一勾手指,纸人自动飘到他的掌心。   他的拇指在纸张表面抚过,果然,所谓的仙人气息,是被有意附着在其上,专门引开他的。   眼前的青年嘟囔了一句什么,估计是在骂他。赤霄失笑摇头,没想到自己竟然被这种小花招给戏耍了。   在镇子最高的酒楼之上,有两位贵客坐在临窗的位子,是一对男女。   男的一袭黛紫锦缎长袍,头戴松石纹白玉簪冠,手中把玩着一柄漆木描金折扇,缓慢地张开两叶,又收拢,漫不经心地垂眸望着街市上穿行的人群。   女子则是一身简朴的雪青襦裙,乌发用一根竹节玉簪松松地拢住,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多余的装饰。但她面若桃李,眼如水杏,顾盼间辉光流转,灵动非常。她一手捻着一块桂花酥,小口地品尝,对外面的热闹似乎并不感兴趣。   这一男一女临街对坐,并不交谈,仿佛不怎么熟似的。   直到楼下那位徘徊的青年远去之后,男子才把目光收回来,提起茶壶,给第三个人的茶杯斟满。   “人走了,坐下吧。”   雅间分明只有他们两人,男子好像在对着一团空气说话。   ……   准确来说,是对着那棵突兀出现的桃树盆景。   眨眼间,那盆鲜亮的植物就变成了一个俊秀的青年。青年浮夸地呼吸一口,坐在桌子边仅剩的那把座椅之上。   吃点心的女子把窗户贴心关上。   在雅间的,正是陶眠一行三人。   时间回拨半个时辰,那时小陶仙君手握鼓槌,浑身忽然剧烈地一抖。   薛瀚拧眉盯着他,关心了一句——   “抽什么风呢?”   陶眠白他一眼,然后才说。   “我察觉到了一股不妙的气息,这种气息让我感觉非常地不妙。”   “……”   薛瀚正无语着,让他别犯病,这时陶眠又是一激灵,随后向着山下就跑。   “快走快走,对方追上来了!”   于是另外两个人就这么跟着陶眠,朝着山脚呼呼地跑。快到镇子上的时候,陶眠一边跑路,一边从怀中抽出一沓小纸人,手指捻出一张来,在自己头发丝上蹭蹭。   薛瀚瞥一眼,收回,然后又瞪回去。   “这又是何种才艺?”   “你别管,有用的。”   陶眠的头发被电起来一绺儿,逆着风高高飘扬。阿九把手举高靠近,劈里啪啦几声。   小陶仙君弯下腰,小纸人的双脚触碰到地面之后,自动拥有了生命。它摇摇摆摆地走了两步,适应了这副身体,随后张开四肢,像风筝一样把自己放飞,啪地贴在一个倒霉蛋的后背。   然后它活动着手脚,紧贴着陌生人的衣衫,将自己磨蹭到前面来。   陶眠扭头回望,那股同类的气息更近了。   他推搡着薛掌柜,再拉上阿九,三人走进了一条巷子。   等到那位伪装起来的青年追着小纸人离开后,薛瀚才直起身子。   “我们去那边。”   他指了指茶楼露出来的一角飞檐。   陶眠不同意。   “这么明显,不成。”   “灯下黑的道理不懂么?越危险就越安全。”   “……你是不是就想找个清闲又有档次的地方待着。”   “当然,薛某绝不会狼狈逃窜。”   “……”   阿九平时很少出门,好不容易跟陶眠和薛瀚一起,就遇上这么刺激的事儿。   她晕乎乎的,跟着两个朋友走,一路来到茶楼。   现在他们在茶楼雅间,观察着楼下的一举一动。陶眠非要把自己变成一棵桃树,薛瀚鄙夷着答应了。   这会儿那位奇怪的人士离开,陶眠重新变回人身。   薛瀚说他一句。   “你看看外面的炎炎烈日,这种季节哪里来的桃花?”   “少管,我就要变成桃树。”   陶眠握住薛掌柜给倒的那杯茶,大口饮下。   阿九还在关心方才那人的身份。   “陶郎,那位公子为何紧追着我们不放呢?”   薛掌柜把自己摘出去。   “是追着他,别带上你我二人。”   陶眠也拿取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我不认识他,但我意识到在他身上,有和我相似的气息。”   “仙人么?”阿九歪着脑袋想,“看来那雷鼓有点用处呢,不过应该也是因为击鼓的人是陶郎吧。”   陶眠闻言又要高傲起来,薛掌柜这时吐槽一句。   “确定不是因为他敲得太难听,才让那些仙人找上门的吗?”   “你管呢,”陶眠翻他一眼,“有用就成。”   三人在茶楼里面逗留了有一阵子,这时,陶眠忽然又有了动作。   他变得坐立难安。   “陶郎?”阿九困惑地望着他,“饿了?”   “不是,我感觉我好像忘了点什么……我忘了……忘了……”   他忽而睁大眼睛。   “啊,我把徒弟给落在山上了!” 第193章 我就爱看热闹   陶眠回到桐山派的时候,没有大张旗鼓地进,而是悄悄潜入。   他不想让那位仙君发现自己的踪迹。   关于这位冒然出现在桐山的仙人,薛瀚问过他是什么想法。   陶眠的想法就是没想法。   “成仙者尽管不多,但我想,也不是所有人都选择到仙界归位吧,你看邱桐不就跟桐山派死磕到底。”   薛瀚见他这样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就有些无奈。   “邱桐和你的情况不一样。他是受到了瑶天的召唤,却迟迟不归位。”   “是的啊,”陶眠还有点理直气壮,“他受到召唤,我没受到,那我就不去。”   关于陶眠为什么作为一个仙君,却迟迟没有被瑶天喊回去这件事,薛瀚也想不通。   薛掌柜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就非要想出个所以然,阿九反而很通透。   “这不是很好嘛,”她笑盈盈地望着陶眠,“一旦陶郎回到仙界,我们就见不到你了,那该有多寂寞。”   阿九这么一说,薛瀚也不再纠结那难想的问题。   “这么说来,倒也是幸事一件。”   陶眠喝了茶水,吃了点心,就要拍拍屁股走人。   “走咯,接徒弟去。”   此时距离他发现六船被孤零零落在山上已经过去一个时辰。   薛瀚没有半点挪动地方的意思,看样子是不准备和陶眠一起去。   没想到阿九这回也没有任何动作。   阿九到底还是社恐,不喜欢和桐山派的人打交道。   “祖师像之所以被劈,是因为那里面之前寄宿着邱桐的仙识,又赶上那道雷正好是劫雷。”   阿九两手叠在桌面,翘起腿晃了晃。   “现在邱桐在弟子面前现出真身,那残破的祖师像就没有修复的必要啦。我告知过司礼堂的人,让他们等邱桐归仙之后,再为他铸一座新的就好了。”   铸一座普通的祖师像,就不需要玄机楼楼主的高妙手艺了。   阿九是很恋家的,不喜欢出远门。   “陶郎,我来这桐山也有几日了,是时候回去咯。之后若有机会,我们三人再聚呀。”   陶眠点点头,也不过多挽留。   他们三人习惯了这样的聚散,平时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偶然相逢权且当作是天公作美。   “那我先行一步,你们且坐。”   “去吧去吧,小六船一个人被丢在那里,太可怜了。”   阿九跟他挥挥手,薛瀚则目送着他离开。   等到陶眠幻化成一个普通的旅人,顺着楼梯而下,在长街的人群之中隐没了身形之后,楼上的二位才收回了目光。   阿九手中捧着一杯冷茶,薛瀚瞥见了,又给她兑了些热的。   但阿九完全没有品茗的心情,她托着桃腮,轻叹一声。   “三界之间的往来又变得频繁了呢。那些高高在上的仙,若是往常,根本不会涉足这人间泥沼。”   薛瀚“嗯”了一声。   “此番,或许是因为黄泉井忽然现世吧。”   他这样说道。   阿九鼓了鼓脸颊,大概是觉得薛瀚在敷衍。   “不是这样简单呀!薛瀚你好歹也活了一大把年纪,难道会不懂得‘无风不起浪’的道理么。黄泉井不会突然出现的。”   “那就是……吴掌门那几个弟子的鼓敲得太离谱了?”   “……”   “一小节有六个错误拍子。”   “…………”   阿九气哼哼地别过脸,不想再跟他讲话了。   薛瀚自然知道阿九的担忧。从大处来看,这是天道运行到下一个周期,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异象。   比如原本互不打扰,井水不犯河水的仙人魔三界突然出现异常频繁的往来,比如彼岸和此岸之间的界线出现了漏洞,那些本不该跨过界线的亡灵不请自来。   如果从天道运行的角度来看,这只不过是初期的不稳定,过个百年千年,有些异象会自然地消失,哪怕不进行任何人为干涉。   但若要真这么讲,那就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   活在这个“不稳定的初期”的人,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薛瀚虽然已经算活得长的,但他活得还不够久。   这些事情对于他而言,也是未知的。   “阿九还是把心放回肚子里吧,”面对着生闷气的友人,薛瀚把自己面前那碟未动的点心,向她的方向推推,“反正到了危急时刻,总会有个呆头仙人站出来。”   本来阿九见薛瀚把点心都给她,还蛮喜悦的。但听他这么一说,又不乐意了。   “这就是我的担心之处嘛!陶郎楞兮兮的,到时候别又要牺牲自己。”   已经离开镇子的小陶仙君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是谁又在偷偷夸我?”   他揉了下鼻尖,继续赶路。   此时已经是夜晚,桐山派亮起了灯火。   白日经受了那样大的重创,山中的弟子们都心有余悸。陶眠发现今晚点起来的灯烛格外多。   他对善后的事没兴趣,反正邱桐还在,这些琐事他会安排。   他只是来找徒弟的。   还有,拿到那块水生天。   徒弟的气息混杂到其他的弟子之中,不好找。   但同为仙君的邱桐,在陶眠眼中,就如同一个锃光瓦亮的琉璃灯笼。   他循着邱桐的气息,来到了桐山派的持戒堂。   堂内灯火通明,长老们排排坐,吴掌门没得坐。   他在堂下跪着呢。   邱桐作为开山祖师爷,自然是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他面容肃穆,不怒自威。   祖宗就是祖宗。   陶眠在人群中一眼瞄见站得很偏的六船,他悄悄凑过去。   “仙……”   “嘘。”   沈泊舟自然是发现了他,正要开口问候一声时,却被陶眠竖起手指打住。   沈泊舟立刻闭上了嘴。他知道师父过来,是要带着他跑路。   邱桐已经把水生天交给了他。   六船和师父悄悄汇报了这件事,陶眠很满意地点头,一脸“算他识趣”。   “所以我们现在要离开么?”他问。   “不急,”陶眠兴致盎然,看着台下灰头土脸的吴掌门和黄师兄,“等这场好戏结束,我们再离开。” 第194章 我也要在背后嘀咕你   桐山派掌门吴正罡,及二长老座下大弟子黄连羽,在黄泉入侵之际,贪生怕死,背弃师门。   再加上之前他们犯下的大小事,现在邱桐要定他们的罪。   两人分头逃走,后吴正罡察觉到黄泉气息散去,就中途折返,企图混入到救援的队伍当中。   邱桐看见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立即命人把他押送到持戒堂。   至于大弟子黄连羽,他是被邱桐派人抓回桐山派的。作为门派的大师兄,竟然使用引魂散这种邪药,宗门上下因为此药差点全军覆没。   所幸陶眠及时出手,逼退了黄泉亡魂,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   不然真是几条命都不够他们俩死的。   比起这两个愚蠢的懦夫,二长老道允,也就是黄连羽的师父,显得无比明智。   他虽然没有出多少力,但也没有逃跑。   不然现在堂下跪着的,也少不了他。   目前持戒堂内坐着的是祖师爷邱桐和三长老、四长老。   站在周围的便是各大堂内的弟子以及长老真传。   李风蝉和邱林不在,玉则两姐弟不在。   陶眠问了一嘴,六船说,他们都在医堂那边疗伤。   邱林似乎伤得很重,之前比试时他猝不及防接下了李风蝉的那一招,内伤还没有痊愈。   后来又中了引魂散,再去抵挡黄泉的侵袭。   这么一番折腾,可怜的邱师兄大半条命都要搭进去了。   李风蝉心里有愧,早知道那时就别那么认真了,瞧把邱师兄给打得,爬都爬不起来。   她自告奋勇,一同去了于堂主那里,并守在昏迷的邱林身边照看他。   经历了黄泉一战,弟子们都受到不同程度的伤,有几个伤得特别重的,命悬一线,医堂的人正在拼尽全力跟阎王抢人。   邱桐现在如此恼火的原因,也有这一部分。   连桐山派扫地的杂役都留下来和门派共进退了,掌门和大弟子竟然二话不说逃跑?   吴正罡跪在堂下,狼狈非常。   他妄图替自己辩解两句。   “老祖!老祖明鉴啊!我真的是想去搬救兵,才姑且离山了一会。况且,在那之后、那之后我也赶回来了啊!”   “住嘴,”邱桐多看他一眼都厌恶,“桐山派历代掌门人,没有一个像你这般自私贪婪,满口谎言。当初之所以在桐山创派,就是为了护佑此方安宁。如今呢?门派出了事,掌门跑得比谁都快!何况那黄泉井到底是什么东西引来的,你吴正罡难道心里没数?”   邱桐这番话的前几句,吴正罡尚且还能反驳。   但说到黄泉井的事,他就只好哑口无言。   不管间接的原因是什么,目前最直观的原因,就是吴正罡先前为了把排场搞大而敲击的雷鼓。   逃跑只是一方面,这才是真正要定的罪。   吴正罡的脸顿时变得灰白,掌门之位是绝对要保不住了。   至于等待他的还有什么惩罚,那是个未知数,要邱桐再考虑。   黄连羽从进入持戒堂的那一刻就没有抬过头。从引魂散被暴露是他放的那一刻,他就没有想过能再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大师兄。   他想,黄泉的魂卒难以抵挡,留在这里也只是自投死路。这些人中了引魂散,根本不可能有反击的力量。   等他们这些倒霉的修士死绝,知道真相的人全部没办法开口说话了,那他作为桐山派唯一的传人,理所当然地继承一切。   到时候由他来亲手开创一个新的桐山派,自己当掌门,那该有多轻松快活。   可惜半路杀出来一个陶眠,完全搅乱了他的计划。   这个人,不但成为了多年不收徒的大长老的关门弟子,而且还在试剑大会上强硬地插了一脚,现在又一次地坏了他的事!   黄师兄精心策划的一切全部被冒然闯入桐山派的陶眠破坏了,至于罪魁祸首……   他毫无自觉,还在跟徒弟八卦。   “小风蝉竟然去照顾邱林了?唉呀,昏迷的邱师兄醒来之后发现错过一个亿!”   “李姑娘会一直守着他,他醒来之后自然能看见对方。”   “等离开桐山派我们要去哪里游玩呢?噢,还有两块水生天要找。”   “也不必如此匆忙,我们可以随意去逛逛,全看仙……你的意思。”   陶眠正饶有兴致地规划着离山之后的事宜,这是他察觉到一道不友好的目光。   “我感觉有人在瞪我。”   “……是黄师兄。”   “黄师兄绝对又在心里编排我了。”   小陶仙君毫不认输,别人嘀咕他,他也要蛐蛐别人。   “他肯定又要说我怎么拜在大长老座下,怎么参加试剑大会,又怎么把黄泉兵马逼退,坏了他的大事。”   “……”   黄师兄听见了都得说一句:你看人真准。   陶眠的兴致来得快去得也急。他说着要看吴掌门和黄师兄的笑话,但看着看着他自己反而困乏了。   “我们偷偷地走,不惊动别人。”   沈泊舟点点头。   他鬼鬼祟祟地带着徒弟离开的时候,邱桐瞥了他的背影一眼,随后把站得最近的肖飞絮叫过来,让他跟上二人。   陶眠要回他之前住的小院取东西,把留在这里的东西都收好后,他就要和桐山派彻底告别了。   这里的一切与他再无瓜葛。   因为弟子们都去凑持戒堂那边的热闹,所以小院这边几乎没人。   六船在收拾两人的东西,陶眠倚在窗边,掌心是一块“石头”。   这石头质地盈润,呈灰白二色,其中灰色如同丝线缠绕在白色之上,像一滴墨落入水中,流出丝丝缕缕的墨花。   这就是水生天。   陶眠从芥子袋中取了一壶无根净水,手托着那水生天,悬在花盆上方。   随着水流浇下,那水生天忽然小幅度地膨胀收缩,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不停地“呼吸”。   沈泊舟也停下拾掇的动作,转身望着那小块灵石。   等到壶中的水空了之后,水生天也吸饱了水分。那种“呼吸”渐渐停下来。   陶眠把它转交给六弟子。   “好了,徒弟,把它服下吧。”   “是。”   六船没有任何疑心,从师父那里接过水生天后,直接服下。   陶眠好奇地问他。   “怎么样?”   六船思索后回。   “酸的。”   “……”   陶眠突然发作,要从窗户蹦出去。   “邱桐那糟老头子该不会是在骗我吧!怎么能是酸的!”   他比人家老了几百岁,然后说别人是老头。   六船立刻把他拦下来。   肖飞絮抵达弟子院落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条腿跨过窗框,嚷嚷着要找人算账的陶眠。   “……陶道长,是下不来了吗?”   “…………” 第195章 潭水深处   事已至此。   陶眠干脆把另外一条腿也甩出来,直接站在屋子外面,和肖飞絮对话。   对方称他为陶道长,看来对于他的真实身份已经有所了解。   但肖师兄实在人,他一本正经地坦白道——   “我不了解,是老祖说这么称呼即可。”   “……”   肖飞絮来这里,是代替老祖送别陶眠和沈泊舟。   “老祖说,他很感激这次道长能出手,使桐山派和人间免于一场浩劫。此外,之前对道长多有冒犯,实在过意不去。老祖准备了一点心意,希望道长不要嫌弃。”   陶眠本来没抱什么期待,打算直接走人的。   没想到邱桐还给他准备了临别礼物,属实是意外之喜了。   他立刻点头。   “当然不嫌弃。”   肖飞絮首先把一个锦盒交给陶眠。   “这里面是仙器和灵药。出门在外,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陶眠双手接过盒子,很有分量。   “还有此物。”   肖飞絮从肩膀卸下了一个长长的圆筒,被紫色绸布包裹着,看不出是什么物件。   “老祖让我把这个也一并交给陶道长,说道长您一定会欢喜的。”   陶眠伸出手,拨开绸布顶端的抽绳。   画卷的玉质轴头露了出来,陶眠垂眸一望,便知道这是什么了。   他微微一笑。   “代我谢谢老祖。”   肖飞絮把东西带到之后,就准备离开了。   陶眠抱着锦盒和卷轴,望着他的背影。   “此番巨变,桐山派内部必然要大动。肖师兄可趁此机会,为自己谋划一番。”   肖飞絮独立于莹月之下,背影峭拔。   他微侧着脸,语气颇有些怅然。   “陶道长,我天生就是个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人。做长老真传肩扛重担,要时刻准备着为门派牺牲。青史留名,这并不让我感到荣耀。   但若真做个闲云野鹤,潇洒度日,似乎也没什么欢欣的。   左右都不妥,那就到一个需要我的地方去吧。”   山川不留我,此乡闻歌哭。   这是肖师兄决定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送别了肖飞絮之后,陶眠一转身回了屋子,猛然发现六船倒在地上。   他大吃一惊。   “六船?六船!醒醒!”   陶眠立刻沾了一点灵力,点在六弟子的眉心。   那灵力没入肌理,顺着周身经脉流淌,最终汇入灵根。   六船体内惨破的灵根正在弥合。   修补灵根是修士体内自发的行为,不需要太多的外力干预。所以陶眠能做的,就是静静等待着水生天与六弟子本身的灵根融在一起。   而此时,看似昏迷过去的六船,其实还残留了一丝意识。   他看见仙人师父想把他搬到旁边的榻上,大概是抬起来的那一瞬间就累了,所以他立马放弃,变成自己席地坐在徒弟旁边守着。   六船尝试着呼唤师父,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时他感知到窗外有一股力量在召唤着他。六船望向窗外,看见了一个闪烁的星点。   他跟随着那星点离去,不知不觉走了很久。   他来到那幽绿的深潭。   再次看见这潭水的时候,六船已经不再陌生。周遭空无一物,只有这一池潭水。   六船犹豫了一瞬,但很快,就做好了决定。   他一脚踏入潭水之中,深深沉入。   和上次不同的是,这回入潭,他没有看见任何承载着记忆的片段。   他向更深的地方游去,越是到下面就越显黑沉,只有那银白色的星点散发着光,再把他引导去某个方向。   六船继续向下。   四周黑漆漆的,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潭水愈发冰冷,将人的身体要彻底冻住。   就在六船感觉自己不能再向下的时候,他发现这里有一处洞穴。   深藏在水底的洞穴,像一只蛰伏的水怪,张开宽阔的“嘴”。   六船顺着那洞口潜入。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的身体穿过水幕,里面竟然是干燥的。   他有些惊异于眼前的场景,定了定神之后,才继续向前走。   和平凡的外表不同,这里面别有洞天。   六船看见石壁上面刻着某几种古文字,似乎不是同一个时期刻下的。   还有一些壁画,画的内容大多已分辨不清。六船挑了几块能看得出线条的,仔细凑上前去瞧。   他发现这些壁画讲述的其实是一场发生在很久之前的战事。   画面上大概有两股势力,站在左手边的这一……坨,黑黢黢的,缠绕在一起,完全分不出个数。   六船很自然地把它们和之前见过的、从黄泉井爬出来的怪物联系起来。   而站在他右手边的这一拨人,虽然画得比较抽象,但还能看出来人的四肢和躯干。   有一个人在最首,类似于领头者。他右手平举向前,手中大概是武器,看不出来,不太像普通的剑。   在他身后有若干人跟随,这些人的穿着打扮不一,似乎在这支队伍中各自也担当了重要的职位。   在他们的身后,就是为数众多的黑点点,应该是用来表达数量庞大的兵卒。   六船伸手轻轻抚过,那壁画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而闪过一道光亮。   在山洞的深处,传来了锁链的声音   他带着重重疑惑,继续向里面走。   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渐渐有明蓝的光点飘出。   六船走进那发光之处,四周的空气变得寒冷,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要被冻住。   他忍受着刺骨的寒意,又上前两步。   洞的尽头比他想象得要更加开阔,锁链的声音愈发清晰,而且不止是一条。   在那里,六船看见了他此生都不会忘怀的景象。 第196章 多人共享的脸   六船亲眼所见,那深洞的尽头是一池深潭,潭水深不见底,乌黑浑浊。   明明洞内无风,他却眼见着潭水的表面激荡着水波。   同时伴有巨大的、凄厉的呼喊之音。   那洞内被数百根粗细不一的铁链交叉封住,最粗的有成年男子合抱那般宽,而最细的也和人的小臂差不多。   它们按照某种方式彼此穿插,过长的铁链从高处垂落委地,也有许多紧紧地绷住,如同一根折不断的铁棍。   那些铁链当中有不少,垂入了潭水之中。六船发现它们被某种力量拉扯着。他顺着链条望过去,发现那勾住铁链的东西,其实是潭水表面的波澜。   再定睛一瞧,他发现,那所谓的“波澜”,实际上是许多漆黑的、不成形的手。   原来那并不是什么水波,甚至连潭水都是“假的”。   那是无数的亡魂堆积而成的“水”,它们在挣扎,在妄图吞噬什么,来填补内里的虚无。   而这些来自异方的魂灵之所以没有脱离“潭水”的边界,是因为在其中央,有一衣衫褴褛的男人,在镇压着它们。   男人的双手被铁链高高地吊起,下半身没入深潭。他的手腕因为被沉重的链条铐住,已经出现了深深的血痕。   那些亡魂攀附着他的身体,将裸露在外的皮肤变成乌黑的颜色,但很快,从男子的皮肤表面升起一片白烟,似乎是什么净化的力量,将亡魂留下的伤痕抹平。   伤口出现,再愈合,再出现,周而复始,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过程。   六船觉得他可怜。   他上前几步,想要询问对方,自己能为他帮上什么忙。   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就在他一手搭在自己的喉咙,觉得怪异无比的时候,在潭水中央的、始终垂着脑袋的人,突然抬起了脸。   就算对方脸上的脏污再多,头发再蓬乱,六船也能轻而易举地认出他的脸。   没有人能错认自己的脸。   六船极为震惊,他睁大了眼睛,这下更是什么都说不出。   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这个男人是在镇压潭底的怪,而那些锁链,其实是在封印他。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看见了那位和他长着同一张脸的男人忽而露出讥讽的笑。   他动了动身子,两只手突然发力,紧紧地攥住了束缚着他的两道铁链。   借着向上的力道,他将自己微微举起。   潭水再度起了层层波澜,亡魂仿佛散落的水珠一般,溅落。六船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强撑着让自己的上半身离开水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的另一半身体空空荡荡,像是被什么东西长年累月地蚕食,直到现在的空无一物。   六船不知道该怎样描述现在的心情,一个和他长着一模一样的脸的男人,被困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承载着某种没有尽头的使命。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到底是在揭开他的过去,还是预示着某种未来。   那个男人忽然启唇,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   六船见他如此,只好暂时将心中的困惑和震撼搁置在一边,向前迈出几步。   他来到潭边,这里已经是他能够抵达的极限。再进一步,那些亡魂的手就要勾着他的衣服下摆,将他拖入深潭之中。   他将身体压低,尽量靠近,以便他能够听见对方在说什么。   潭水中的男人,因为太久没有说话的机会,语言功能已经严重退化。   六船只能听见他在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词,而且在不停地重复。   陶……   师父……   陶眠……   为何……   六船的眉头皱紧,双眉之间出现一道浅浅的沟壑。   这个人在说陶眠。   他是陶眠的弟子。   但从他的语气中判断,他对自己的师父,似乎充斥着无边的怨恨和失望。   他在不停地问着“为何”。   六船恨自己此时无法开口,否则他就能追问对方和陶眠究竟有过怎样的渊源和纠葛。   但是对方始终没有说到这一点,他的意识大概混沌不清了。   他的双手脱力,身子重新浸泡在潭水中,现在倒是不必去想那水中的半截是什么样子了。   六船的神情变得复杂,他一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   这时,突如其来的眩晕将他击倒,让他头颅一重,身体前倾,整个人向深潭之中栽去。   哗……   平躺在地上的昏迷六船忽而眼皮飞快地跳动,他的面容从平静转为焦躁,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出什么重要的话。   在他猛然睁开眼睛的一瞬间,那句话脱口而出——   “师父,为何将我封印至此……”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六船就彻底清醒过来了。   他坐在地上,有些茫然,太多的信息充斥在脑海之中,让他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回神。   他的目光在房间内涣散地游走,滑过地毯和桌脚,最后缓缓上移。   六船看见师父就在距离他没多远的地方蹲着,手中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视线交汇,陶眠一只手握着筷子,嘴巴还叼着一根面条,在徒弟沉默的目光中,簌簌簌地吸进去。   “……”   徒弟昏死也不耽误他吃饭。   陶眠吃完这一口后,才咳嗽两声,关心起来徒弟的状况。   “小六,你醒啦?”   六船点点头,双手撑住地面,又搭在柜子的边缘,让自己不至于跌倒。   陶眠吃面的动作突然变得豪放起来,他大口地解决了碗中剩下的面条,然后才上前两步,关心徒弟的情况。   “你昏过去了,一直在说梦话。”   “是何内容?”   “嗯……听不太清楚,好像有我的名字,然后也有你自己的名字,”陶眠好奇,“你该不会梦到我逼着你练剑吧?为师可不会对徒弟这么苛刻。”   “……”   小陶仙君这话说了没人信,反正六船和他前面的一二三四五个陶门弟子都不太信。   只要是能让徒弟卷的地方,他基本都选择自己躺平。   六船摇了摇头,把梦到的场面,大致给陶眠描述了一番。   提到深潭之中有另外一个六弟子时,陶眠露出的神情比六船本人还惊讶。   “你这张脸……难不成还是多人共享吗?利用率也太高了。”   “……仙人师父,你不觉得,事情的重点并不在这里吗?”   “啊对对对,”陶眠也意识到自己有点离谱了,立马把话题往回拽拽,“现在我们来理智地分析一下。” 第197章 徒弟,你真聪明   陶眠说他来分析一下,其实脑子都不带转动一分一毫的。   因为他对这件事的确是毫无头绪。   “整件事,要我来看……”尽管脑袋空空,但他还是头头是道地分析了一番,“就是六船你前世其实是个很牛很厉害的仙人。”   “嗯……”六船应和他的话,点点头。   “然后你犯了什么天规,被罚到人间渡劫。”   “……嗯。”六船这次有点犹豫。   “然后你为了逃避天道的惩罚,分裂成了好几个你,一个在水里镇着,一个在外面飘着,还有一个变成沈泊舟在为非作歹!”   陶眠咂摸着,顿时感觉不对。   “魔域、人间、仙境都有你的足迹。徒弟,你这是要一统三界的节奏啊!”   “……”   眼见着陶眠越说越离谱,六弟子额头上的黑线也是一条叠一条。   “仙人师父,这不可能……”   他现在说什么都没用,陶眠忽而郑重其事地拍在他的肩膀。   “小六,苟富贵,勿相忘。将来你有一口汤喝,别忘了给师父两口肉吃。”   “……”   沈泊舟露出无奈的神情,自己分析自己突然昏厥的原因,找了个看似合理的借口。   “或许这是水生天自身的记忆呢。薛掌柜不是说过,这东西是能修炼成仙的。那在潭水之中泡着的‘人’,不过是它借用了我的脸,而捏造的一个幻影。”   不愧是冷静从容的六弟子,在师父已经跑偏得如此离谱的情况下,他还能悬崖勒马。   这回陶眠成了点头的人。   “徒弟,你真聪明,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徒弟。”   “仙人师父所言极是。”   六船也练就了一身面无表情捧着聊的本领。   陶眠再度用灵力去探六船体内的灵根,这时水生天已经和原有的部分彻底融合了。   他放下心来。   “成了,这回我们就可以彻底离开桐山,换个地方潇洒去。”   小陶仙君时隔多日,终于再度展露了舒心的笑容。   在这桐山派经历的大起大落,对于他这个长得年轻的千岁老头也有些超过了。   至于桐盛老祖想怎么善后,那是他和桐山派的事,陶眠并不关心。   幸好邱桐本人还算得上比较客气有礼,还知道给陶眠和沈泊舟一些补偿。   补偿的东西,陶眠在徒弟昏迷的时候,也都一一看过了。   有疗伤的仙药,有补气强骨的灵丹……零零碎碎送了一大堆。   这些估计是邱桐考虑到沈泊舟的身子底薄弱,而特意准备的。陶眠也的确需要这些东西。   水生天在和灵根融为一体之后,对于宿体本身,还需要有几天的适应过程。   有了这些灵丹妙药,六弟子能好过一些。   至于那仙器,陶眠也看了。   那其实是一串祭铃。   关于它的用途,邱桐贴心地附上了使用说明。这串祭铃和祭典上面那种当作乐器的普通铃铛不同,它自身被赋予了强大的召唤神力,能驭百兽,引灵鸟,请神仙。   相当于一个请求外援的喇叭,但能请来什么水平的外援,还要看持铃者本人的水平如何。   和之前陶眠敲过的雷鼓有点像,只不过它更小巧,方便携带,而且也不要求按照某种特定的曲谱来演奏,只要将灵力灌入其中,再用力摇动它即可。   邱桐在最后附上了一句话,说如果陶眠想把它当作普通的乐器,也可以。   这话说得半遮半露,不知道是不是在阴阳陶眠对乐理的理解能力和对乐器的演奏水平。   不过小陶仙君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他把这当作是邱桐对他的音乐造诣的一种肯定。   他将祭铃收好,以后闲着没事了,可以随意晃两下,骚扰那些远在瑶天的仙君们。   丹药和仙器就是这些,而那个画轴就不必说了。   那是之前陶眠在暗室看过的顾园的画,不知道邱桐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陶眠喜爱,就把这画送给了他。   此时的桐山派大概有一位被夺走了画的老先生在偷偷哭。   尽管只是摹本,陶眠却依旧十分珍惜,并将它单独收好。   做好这些事情之后,他把坠着金鼻虫小笼的红绳重新系在自己的手腕上。   那小虫和前些日子的惫懒截然不同。之前或许是因为邱桐施了某种仙法,才导致它一直判断不了水生天所在的具体方位。   现在,这块水生天得到了,它终于能重新捡回自己的任务,尽职尽责地当个导航。   陶眠和沈泊舟商量了一番,最终决定再见李风蝉一面之后,就悄悄离开,谁也不打扰。   他们来到了医堂。医堂很大,有许多个单独的屋子,用来安置受伤的弟子们。   邱林所在的那一间,则是在最偏僻的一角。这里有几根挺拔的翠竹,环境清幽,是个疗伤的好地方。   屋门是虚掩着的,窗户则紧闭着。   陶眠这个不喜欢走正常路线的,弃门而投窗户,非要从窗子里扑进去。   沈泊舟还没有这种本领和脸皮,只好怀抱着二人的行李,本分地站在窗外。   陶眠利索地扑进去,然后,房间内传来“唉呀”两声。   他和正在往里屋走的李风蝉撞了个正着,两颗铁头碰在一起,砰当一声响。   李风蝉怀里抱着的是一个三层的食盒,里面散发着阵阵食物的香气。   陶眠捂着额头去看她,发现小姑娘红光满面,和他想象中的因为忧虑邱林病情,而茶不思饭不香的情况完全不同。   “……小风蝉,你该不会把邱林的那份饭也代劳了吧?”   李风蝉尴尬地咳嗽一声。   “浪费可耻。”   “……”   陶眠是带着任务来的,不然他还能和李风蝉再侃上几句。   现在他直奔主题。   “我和小六要离开桐山派了。你要和我们一起么?” 第198章 专治各种不服   李风蝉以为陶眠要刻意忽略掉这件事呢。   她是来送别陶眠的,没想到对方忽然提起来,要带她一起走。   说不动心是假的。   李风蝉的神情有些许变化,从犹豫变成无奈的笑。   “小陶道长,你有这份心意,我就很感激了。”   她当初缠着陶眠说要和他和六船一起去云游,也不过是一时的冲动。   他们就像是被水流推拥着,在某个晴朗的午后,偶然间碰撞在一处的莲叶,淡淡红生细细香,转瞬擦肩而过。   不是可结下深缘的人。   “之前是我不懂事,冒冒然说出来的戏语罢了。小陶道长,你已经助我良多。跟随你和六船,我也见识到了许多此生难见的景色。再麻烦你,我这脸皮厚的,也不好意思啦。”   李风蝉是明事理的,如果继续和陶眠四处云游,那不过是又给他们增添了一份累赘。   人家只是在桐山派这里短暂地落了下脚,那之后的旅途,就不该是她能比肩随行的了。   少女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婉拒了这个颇有诱惑力的条件。   陶眠望着那俏丽的女孩子,和初见时孤独地站在家门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被搬空的那个漠然的她相比,现在的她明显多了几分亮色,人也明媚起来。   “小风蝉,你不必因为这个思虑过度。”   李风蝉抬起脸。   她以为陶眠要把话往回圆两句,但很快,话题急转直下。   “虽然你的确给我们添了一些小麻烦。”   “……”   李风蝉深吸一口气。   “我错了,很抱歉小陶道长,我深刻地反省自己,为你带来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和陶眠相处这么些时日,她多少也拿捏住对方性格当中的一些特质。   一言以蔽之,别废话,赶快服软。   陶眠被强行打断施法,好多话梗在喉咙里,让他顿时仿佛被一大口米饭噎住。   六船把脸别过去,大概是在含蓄地笑场。   李风蝉看见小陶道长难得吃瘪的模样,眉眼间也点染了浅浅笑意。   陶眠的郁闷只持续了三个数,随后他又转变成了平素那种闲散悠哉的样子。   “我说的是真的,也没有责怪的意思。人说相逢是缘,我当初遇到了你,必然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万事万物都不是无缘无故而起的。”   李风蝉眨了眨一双明眸。   “没想到小陶道长你还蛮信这些玄之又玄的道理。”   陶眠笑得神秘。   “在你眼前的我本人的存在,就是一种玄妙。”   李风蝉微微张大嘴巴,她意识到什么,但又无法明白地说出。   陶眠始终没有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的仙人身份,所以除了邱桐,桐山派的弟子,以及李风蝉,都以为他不过是道术比较厉害的年轻道士罢了。   李风蝉没有想到事实真相,但她联想能力丰富。   “该不会……”她的眼睛瞄着陶眠,又瞥向静静立在窗边的沈泊舟,“该不会六船才是师父,你是他的徒弟吧?!”   “……”   陶眠一时间陷入沉默,李风蝉简直越想越对。   “从一开始我就困惑了,六船明显比小陶道长你稳重多了呀!不会真是他修炼时走火入魔,导致仙法剑术都无法完全使出来,然后你们交换身份,这样才能使他免于被仇家或者什么敌对的势力追杀?”   她瞎编乱造了一通,还觉得自己说得很对,肯定地点点头。   “对对,一定是这样。”   “……”   她这般笃定,陶眠都不忍心拆穿她的这一套自圆其说的台词。   “算了,你就当作是这样吧。”   小陶仙人真服了。   李风蝉莞尔一笑,忽然想起来什么事。   “对了,小陶道长,你们接下来要去往何方呀?”   “我和六船本来就是为了这块水生天来的,既然已经找到了第一块,接下来就要去找第二块,”陶眠的计划如此,“暂时是这样打算的。”   李风蝉点点头。   “那有无具体的方位呢?天大地大,要找这么一小块宝贝,也不容易呀。”   陶眠回说,他目前能信任的只有手腕上的小虫子。   李风蝉关心了几句师徒二人之后的去向,随后陶眠也问她。   “你呢,小风蝉,你打算留在哪里呢?就留在这桐山了么?”   听见陶眠这样问她,李风蝉微微低下头,仿佛是在酝酿情绪。   良久,她才轻声“嗯”了一句。   “我的父亲其实曾经是向往桐山派的。他崇敬桐盛老祖,希望能够拜入桐山门下。要不然,他也不会带着年幼的我住在山上许多年月。   只是后来,他发现,桐山派的内部已经被腐蛀了。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甚至一度崩溃。我知道这样说可能你们都不会相信,但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把他的一声都献给了他所追求的道。   后来有个骗人的老道士把他从颓靡的状态中带出来。他教他剑法,让他在瀑布下面倒立。他白日练,晚上练。我偷偷地观察他,因而也学到了一招半式。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那剑法是《桐山六式》,而那位骗人的老头,是桐山派的大长老道嗔。”   说到这里,她忽而回想起刚刚陶眠说过的那句“万事万物皆有缘起”。   “呀,要是这么讲,那我和桐山派的缘分,说不定早就埋下了呢。”   她流露出有些惊奇的神情,但看不出太多的喜悦。   那些迷茫的心绪,似乎还缠绕在她的周身。   而她之所以留在这里,也正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   陶眠看出这一点,微微叹息一声,知道小姑娘的想法已经无法改变了。   “留在这里未必不是好事一桩,最起码你可以趁着邱林病弱,把他的饭全都抢走。”   邱林师兄就睡在床榻之上,小陶仙君就在这里大言不惭。   李风蝉忍俊不禁。   提起邱林的名字,她的神情不再像最初那般透着疏离,而是漾起一层淡淡的欣悦之色,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这样的自觉。   看来她和邱林师兄相处得还不错。   “邱师兄,近来总是向我道歉,”李风蝉轻声言道,“他说因为小时候不懂事,害得我对桐山派不美好的回忆又多了一桩。”   李风蝉交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动了动,左手轻轻捏着右手的手指。   “我想我也应该对他有所改观。”   李风蝉的话音刚落,床榻上平躺的人忽然猛烈抽搐一下,还发出了一声短暂的、类似忍住笑意的气音。   这声音惊动了少女。   “什么动静!我好像听见……”   她回过头,沈泊舟刚好上前一步,挡住邱林憋红的脸。   “没事,是有耗子在打洞。”   “啊?医堂这边明明常年会熏药的呀……”   沈泊舟面无表情地圆谎。   “这老鼠成精了,改日叫于堂主换换药吧。”   “那、那好……”   李风蝉虽然感觉奇怪,但并没有深究。   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东西,要让陶眠看。   (还有一更~) 第199章 重逢   李风蝉从左边衣袖中抽出长长的一个画轴。   陶眠都看呆了,他没想到这玩意还能藏在袖子里。   “你这……怪不得我方才见你的左袖有些奇怪呢。”   “哎呀,这样带过来隐蔽又方便嘛。”   李风蝉让他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然后把画轴徐徐展开。   “之前我们藏在持戒堂的时候,我看你对这画轴的内容就很有兴趣。只可惜当初实在太匆忙,后面又有试剑大会等诸多事宜,我想给你看画这件事就暂时搁置了。”   陶眠回想了一下那日发生的事情。那是最初来到桐山的时候,他满心打算着在李家被没收的物品那里找到水生天,结果水生天早就被邱桐这个鸡贼的老家伙藏起来了。   那时小风蝉正是为了一幅画才决定涉险。陶眠只是好奇,到底这幅画对她有怎样的意义,才让她冒这么大的风险进入刺激了她的亲爹,又收走她家东西的桐山派。   这回谜底终于要揭晓。   李风蝉说过,这画面上画的是李家的老祖宗。   这位老祖宗当初和自己的丈夫联手,将李家的生意做得相当大。   那也是她的家族最辉煌的一段时期。   李风蝉偶尔会想,如果她能够出生在那段岁月,是不是就不应这样常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也不会落得之前那般窘迫的下场。   可惜,没有如果,一切都只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幸好有了陶眠和六船,她在桐山派的日子才没有那么无聊且黑暗。   现在医堂的于堂主,还有三长老道谦都在挽留她,希望她能够留在桐山派。   还有桐盛老祖。   邱桐甚至是亲自找李风蝉聊的。   这些人的邀请和挽留,也是让李风蝉动心的原因之一。   脑海中怀着杂七杂八的想法,李风蝉将画轴完全展开。   “小陶道长,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老祖宗的画像。”   陶眠原本没有生出多么大的好奇心,只想着这画中或许是一位穿着打扮极其奢华的老妇,和几乎要冲出画卷的珠光宝气。   然而,真实的画面和陶眠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那画卷之中,有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她的头发绾在脑后,只有简单的两三样玉质发饰点缀在乌发之间,表明她已经嫁人的身份。   她一手挽着装满各色鲜花的花篮,一手微微提起长裙的裙摆。   她似乎要将这篮花送给心上人,眉眼弯弯,面若芙蓉。   画外的人只是看一眼,仿佛就要被那女子恬淡的气质和明丽的五官夺走呼吸。   陶眠也屏住呼吸,但不是因为那姑娘的美丽。   而是因为这张脸和他记忆中的某个人的五官重合在一起。   也许有些出入,但那并不是说仙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而是因为,他没怎么见过她长大成人的模样。   只是漫天火光中的匆匆一瞥。   “陆遥……”   陶眠无意中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李风蝉露出惊讶的神情。   “咦?小陶道长,你怎么知道老祖宗的闺名?”   陶眠的双眸流露出淡淡的怀念和追思,他的唇角轻轻抬起,语气也变得柔和。   “我自然知道的。”   因为他曾经在皇宫中,和她,和她的兄长,还有他的三弟子和四弟子,以及二弟子,度过了一段无法忘怀的时光。   如今光阴踯躅而行,物是人非。出现了那些离散、背叛、针锋相对、生离死别的往事,桩桩件件。   年少的孩童长大了,却分道扬镳。   而那位心有执念的帝王,也化作了一抔黃土,永永远远地留在桃花山。   “她过得好么?”   “老祖宗吗?她很好的。我听我的祖父说,老祖宗的身世神秘,她从未向后人透露过分毫。但她在北芦洲安家落户,改为李姓,和爱侣伉俪情深。他们一起白手起家,生意越做越红火,我们李家才有了那段辉煌的年月。”   李风蝉说着说着,也露出怀念向往的神情。   陶眠只是微笑。   “那真的是……很好的。”   当初陶眠背着陆远笛离开皇宫时,在大火中,陆遥凄厉无助的哭喊似乎犹在耳畔。   她是在那污浊黑暗的皇宫之中,唯一对他人付出真心的人。   在一众的不甘、不释怀和意难忘中,当年天真懵懂的小公主陆遥,却独独开辟出了一条幸福圆满的路。   这让陶眠的心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李风蝉敏锐地察觉到陶眠的心情起伏,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小陶道长,难道你认识老祖宗吗?”   岂止是认识。   面对少女那张困惑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陶眠竟然能在其中找到当年小公主的影子。   现在他看着李风蝉,已经是完全不一样的心情。   就像他刚刚说过的,万事万物都有其缘起,不是没来由地突然出现、生发和消失。   他和李风蝉的相遇,果然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牵引,一种安排。   但面对着少女困惑的神情,陶眠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任何真相和实话。   他只是淡淡地笑着。   “和我记忆中的一位故人有些相似,让我想起了她。” 第200章 离别   陶眠把画轴交还给李风蝉,小姑娘双手抱着长长的卷轴,一双明亮如星子的眼睛向上望着小陶仙君。   “小陶道长,你要是喜欢这幅画,我可以……可以找人摹一幅,送给你!”   陶眠笑着婉拒了。   “这是你们李家的至宝,我一外人,看看便好。小风蝉,这次别让它轻易被人拿走了。”   “不会啦,”李风蝉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上次是我马马虎虎的,刚回北芦洲,许多事情还没有明晰呢。”   这次她决定让自己的根重新落在这片土地,今后的路,还要好好地打算。   陶眠见她打定了主意,轻声问。   “你也决定要在瀑布下面倒立么?”   李风蝉曾说,她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在瀑布下倒立的人。   ——如果让他重新来过,他还是会在那条湍急的瀑布下倒立。就算他支撑不了多久,湿滑的石头让他一次次跌得头破血流,他仍要站在那里,倒着站。   陶眠始终记着这段话。   李风蝉的眼眸弯起,如新月破云。   她想起了在桐山派的经历,桐树林中挥剑的大长老,将宗门挡在身后的桐盛老祖,还有那些中途折返,和门派共进退的无名弟子。   “是啊。可惜我没他那么乐观,我知道,我早晚要死在那湍流之下。   但我立在那里,就是一种意义。”   不过李风蝉似乎不习惯这种煽情的氛围,她还为自己圆了一句。   “声明一下,我对桐山派没什么感情,这桐山脚下的百姓,倒是有许多在我幼时帮助过我。毕竟家道中落,我爹又不管我。   我想留在这里,是为了他们。”   沈泊舟注意到李风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被他挡住的邱林师兄眼皮在不停地跳。   但当他听见那句“为了他们”之后,他无声地叹息,有点欣慰,也有些复杂。   陶眠这回彻底明白了小风蝉的真实想法。   陆遥的后人,能够像她一样,选择做一个正直的人。   哪怕放弃高贵的身份和奢华的生活,选择从头开始。   小陶仙君拍了拍少女的头顶。   “你和她很像,你们都走上了同样的道。”   李风蝉听得云里雾里,她还不明白陶眠口中的“她”是谁。   “小陶道长?”   陶眠收回手,回头望了一眼六弟子,后者轻轻颔首。   随后他正式向李风蝉和桐山派的一切道别。   “我们要离开了,小风蝉。”   李风蝉茫然的眼神重新凝聚。   “啊!那我送送你们吧。”   她怕陶眠会拒绝,立马又补上一句。   “不送得太远,就到山下。等你们出了山门,我就回来。”   陶眠一想,这样也可,不会让她太劳累,于是点点头。   “那好吧,我们再走最后一段路。”   “小陶道长这话说得……好像我们今后就不会再见了似的。”   总是送别他人的陶眠笑而不语。   他们沿着长长的山路石阶而下,山间下了细雨,一派空蒙绿郁之景。   三人各撑了一把油纸伞,沈泊舟跟在后面,陶眠和李风蝉在前。   李风蝉的伞要小些,是水红色的,师徒二人则是朴素的油黄颜色。   远远望去,像三朵大小不一的蘑菇,在墨色的山崖间绽放。   行至山脚,陶眠停住脚步,微微侧身,看向站得偏高的李风蝉。   沈泊舟无声地绕过少女,来到陶眠的身后,和他一起道别。   “山长路遥,风蝉,我们就此别过吧。”   直到这一刻,李风蝉才有了离别的实感,心中顿时升腾而起一股柔软的离思。   李风蝉的睫毛湿漉漉的,像是被飞溅的雨丝打湿了。   “小陶道长,今后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有缘自会相见。”   “那……要是无缘了呢?”   陶眠浅笑着回她。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是那么容易割断的。今时分别,或许明朝、来年……乃至若干个春秋后,我们就会再度重逢。若要相见,不必急于一时。”   李风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太年轻,还不能完全领悟陶眠的话中之意。   陶眠说不急,等你慢慢长大后,不用教,就能懂了。   三人就此作别,陶眠和沈泊舟转身离去。   在向下走了几个台阶之后,陶眠忽然伸出手到伞外。   那些细腻的雨水,不知道何时起,变成了柔嫩的白色花朵,很小,大约指甲那么大,纷纷地落着,像冬日的雪。   陶眠再度回首,伞上的落花随着他旋身的动作而飘洒。   他看见了漫天的桐花,簌簌而下,在风中飘零摇荡。   李风蝉也意识到周围的雨丝变化了,她同样抬起头,微微惊叹着。   在山花的深处,陶眠看见一人独立,站得很高,很远,几乎化成了一个黑点。   但陶眠知道那人的身份。   邱桐,他终究是让小陶仙君看到了桐花落满山的盛景。   了却他这微小的遗憾。   陶眠的确很满足,他让徒弟帮他举着伞,对着山的方向微微拱手。   小黑点移动了一丁点,是邱桐回了仙人一礼。   这回是真正的辞别,陶眠不再留恋,和徒弟一起,离开了桐山。   就在他们出了桐山之后,那场突如其来的“白雪”,也渐渐收息。   陶眠和徒弟沿着山路走着,手腕上的金鼻虫不停地朝着某个方向乱撞,看来这次是又找到了新的水生天。   他们打算离开桐山山脚后,就租一辆马车,还能歇息歇息。   然而,就在他们要找马车的时候,忽然遇到了一起突发事件。   (大家好呀,今天去单位报到,有点忙,明天三更补上哈) 第201章 仙界的第一个人脉   “桐山派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小六,说说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   陶眠一边说着,一边掂了掂手中的钱袋。   “邱桐够大方,给了我们不少盘缠,据说是从前掌门吴正罡那里没收的。”   钱袋的抽绳口恰好散开些许,陶眠的手指从其中拎出来三两碎银,又把手掌一倾,由它们落回荷包之中。   “接济穷人,吴掌门也算是做了点好事。当然,劫富济贫的桐盛老祖也是。”   他大言不惭,哭穷一向可以的。   邱桐也很上道,且大方。小陶仙君明示自己很穷之后,老祖立马有表示。   还成。他要是无动于衷,小陶仙君可能还要留下来暗示他几天。   这次桐山派之旅不虚此行。陶眠拿到了他应得的报酬,还结交了朋友若干。   那装着仙器的锦盒中附了邱桐的一封信,他说安顿完桐山派的事,他就要回到瑶天归位。   该承担的,总是要承担,不能一味地逃避。   而门派这里,因为道嗔长老实际上已然寿终正寝,这具躯壳如果没有了邱桐的仙魂,也只是行尸走肉一具,所以邱桐决定归仙之后,就让桐山派的门人将道嗔长老风光大葬,也算是对得起他为桐山派呕心沥血的一生。   试剑大会中断,掌门候选没来得及确定身份。但邱桐也放话说了不急,等弟子们沉淀一两年,再来比过。   至于掌门一位,邱桐让三长老道谦姑且担任。道谦坦白自己没什么责任心,恐怕他接手了掌门之位,也不会有什么作为。   但是邱桐对此不强求。   无为亦是有为。桐山派好些年与邱桐最初创下的开山祖训背道而驰,也正是因为几任掌门人都急于有作为,怕他们的名字无法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这般急功近利,反而将门派推向了一个极端。   邱桐不喜欢这样,所以把门派交给没有机心的三长老,这是最好的决定。   二长老和四长老表面上服从了祖师爷的安排,但各自打着小算盘。邱桐看清了,却也不戳破。   他相信三长老能够妥善处理。   关于桐山派的善后事宜,邱桐大略地说了这些话。   然后他对陶眠承诺,如果以后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就用祭铃。   陶眠在仙界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个人脉,可喜可贺。   关于那神秘的、充满未知的瑶天,陶眠暂时没有任何好奇心。   时候未到,那还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他宁愿天天和徒弟朝夕相处,回答他们问出来的一些呆瓜问题,过着清闲自在的日子。   也不肯到那九层瑶天之上,做一位不染尘埃、高高在上的仙君。   这是陶眠自己的选择。   沈泊舟不知道仙人心中的弯弯绕绕,他只是盯着那袋子钱,眼神上上下下。   “仙人师父,”片刻后,他方且启唇,“你这样随意地将荷包抛上抛下,容易惹来一些不怀好意之徒。”   陶眠信誓旦旦地说“为师又不是没经历过偷钱的事现在早就有所防范了”,然后继续抛荷包,好像这对于此刻的他而言,就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   紧接着,一道残影闪过,陶眠手中的钱袋就消失不见了。   “……”   两手空空。   陶眠勃然大怒。言出法随,刚放话就打脸,显得仙君非常没有面子。   他瞄准了那个偷他钱袋的贼,只有背影。   从背影看,对方带着老旧的斗笠,衣服下摆破破烂烂,一副刚把自己从垃圾堆里面捡回来的模样。   有了经验就是不一样,这回陶眠连犹豫都没有半分,径直向前奔去,要把那贼擒住。   小陶仙君几乎没怎么费力气,就追上了那背影破烂的贼。   他一把按住对方的肩膀,“喂”了一声。   还没等到下一句,对方突然身体软得像面条,直接瘫在地上。   陶眠的手中仅留一块碎布,是从对方那件褴褛的衣服上面不小心撕下来的。   “碰、碰瓷!”   小陶仙君登时反应过来,但为时已晚。   他这句“碰瓷”仿佛给对方一个提示,让他立马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躺在地上打滚,哎呦哎呦地叫唤。   “各位街坊邻居都看看啊,这里有人打人啦!我饿了三天了,根本没力气还嘴,还要遭受这样恶劣的对待!”   躺在地上放赖的男子大约五六十岁,胡子拉碴,但听声音很年轻,而且嚎得底气十足,根本看不出哪里受伤了。   陶眠就任由他在这里演戏。   等人演了足足半柱香,他才悠悠开口。   “行了行了,见好就收吧。你看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来的街坊邻居?再说你饿了三天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喊,喊出去谁信哪?我看你就别白费力气了。   你要是希望打造出一种穷凶极饿的样子,那你算是找对人了。我这人恰好有点折磨他人的本事傍身,又有乐于助人的美好道德品质。   如果你不嫌弃,你先体验个一日的,效果好的话,你再体验个三日的。收费公平,不会多占你一分一毫。”   陶眠闲着也是闲着,竟然开始做起生意来。   可惜生意对象也不是善茬。   “你、你就是在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这位过路的小哥——”   他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沈泊舟。   沈泊舟已经努力降低自身存在感,伪装成一个不能再普通的路人。   不想掺和进这场幼稚的事件的六船,努力把自己摘出去,置身事外。   “我想,我和你们,都没有很熟。”   陶眠一看好哇,自家徒弟都要捅师父一刀。   他正准备抗议,但心想着还是解决眼前的麻烦比较重要,叛逆期的徒弟帮不上忙,陶眠只能靠自己。   但那斗笠男人看见沈泊舟收手抱在身前,一直站在陶眠的右后方,离得不近,但是也没有站得很远。   他判断出来两人认识。   “你、你俩居然是一伙的!”   (今天单位事情有点多,欠的更新明天补一补哈) 第202章 比谁岁数大是吧   这位陌生的碰瓷人士反应过来陶眠和沈泊舟同为一伙后,他贴在地上,躺得更踏实了。   “赔钱吧,不然不起。”   “那你躺着吧,我死都不赔。”   本仙君不会惯着任何人。   陶眠一招手,就要带着徒弟走。   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脚被人拖住。   低头,和那人的目光对视。   对方一张脸脏兮兮的,满是灰尘和不知从哪里沾来的油污,头发因为长时间没有打理,湿成了一绺绺,盘结在一起。   但仔细地观察这男人的五官,陶眠发现,那邋遢的外表夸大了他的年龄,实际上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   陶眠更气了。   四十出头,有手有脚,不去劳动,还要碰他这个一千来岁的老家伙的瓷!   他把头扭过去,目光变得坚毅,只盯着前方的路。   “徒弟,快走快走,不然等会儿这边来人,他真的要赖上我们。”   陶眠毫不留情地把腿拔出来,要跑。   走了两步,左脚又是一重。   陶眠低头,和那人再度对视。   “……”   这一定是错觉。   小陶仙君不信邪,又一次拔腿要溜。   梅开三度。   “……”   这人说自己饿了三天,但现在看来,他不但身强力壮,还能拖住一个仙君。   可怕得很。   三番两次,小陶仙君厌烦了,站定。   “你一定要这般蛮不讲理吗?”   对方开始煽情。   “年轻人,你看看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还一把年纪。你把我撞倒就算了,还不把我扶起来?常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比谁岁数大是吧?”小陶仙君起劲儿了,“我也躺这儿。”   他二话不说,砰当躺平,手还不老实,和那个一起躺着的人互相推推搡搡。   “……”   这回反客为主了,傻眼的变成了对方。   “你、你怎么也躺下了?”   “咋了,地方这么大,我为何不能躺?”   他还很理直气壮。   “你不能躺!你一躺,这成什么样子?”   “现在知道急了?我跟你说咱俩今天不躺到太阳落山,这事不算完,谁先起来谁是小乌龟。”   “……”   在场唯一一个成熟理智的大人深深叹息一声。   哪怕沈泊舟目睹了全过程,也不知道事态究竟从何时起急转直下,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他上前一步,弯腰,递出去两只手。   “二位都先起来吧,地面脏得厉害。”   两人都不服气。   另外一个是陌生人,沈泊舟说不动,他只得从师父这边着手。   “师父,快要天黑了,我们得尽快赶路,找到落脚的地方才行。”   陶眠也就气一阵儿,徒弟给个台阶,他就顺着下来了。   他站起身,拍打身上的尘土,同时将鄙夷的目光黏在另一人之身。   手腕上面系着的小虫,忽而有了异常。它平时只是在竹笼中缓慢地爬动,这会儿却在猛烈地撞击着笼子,并发出嗡嗡的低声。   陶眠有些惊讶。   金鼻虫突然这么大的动静,那只能说明,水生天就在附近。   这地方在桐山山脚,是一条窄长的幽静。一侧是寥寥无几的稀疏木林,另一侧是高约数十米的山坡。   沿着这条路一直向下,才算是彻底离开了桐山,来到平坦的地方。   目前此处还是有些险峻的。   当金鼻虫变得异常活泼时,陶眠和沈泊舟对视一眼。   然后沈泊舟就眼睁睁地看着陶眠朝向斜坡一跃而下!   “!!!”   沈泊舟来不及细想,立马拽住师父的一条胳膊,把他强行拖回来。   要说他的敏捷度是如何被训练出来的,没事带来点小惊吓的小陶仙君简直功不可没。   陶眠被抓住了还要喊。   “小六,你放我下去!这下面有水生天!”   他一股蛮力向下,沈泊舟差点拉不住他。   “莫急!不如先在上面找找呢?”   他苦口婆心,终于把像野马一样要跨出崖壁的陶眠拦住。   陶眠还不服气呢。   “有什么的!我跳下去又不会死。”   “……”   沈泊舟不想和他在这个话题上面纠缠,只是说先试试用金鼻虫寻找来源。   事不宜迟,陶眠一只手解下红绳,随后,绕着那棵歪脖子的树走一圈,绕着一个折断的木杆走一圈,绕着地上的“尸体”走三圈。   在环绕那位死活不起的碰瓷人士时,金鼻虫给出了最猛烈的反应,生怕陶眠不知道,水生天就在他身上。   “……”   陶眠和地上躺平的那位仁兄对视,后者在前者的眼神中窥见一丝诡异的贼光。   仙君一声令下。   “小六!快!把他捆起来!”   “……?” 第203章 你什么姿色   贴在地上碰瓷不起的那位兄台,现在已经容不得他不起了。   陶眠和沈泊舟合力,把他捆在歪脖子树上。   在此过程中,六弟子展示出了惊人的熟练程度。   估计是肌肉记忆。   天色渐渐昏暗,师徒二人围着树,被束缚住的碰瓷者弱小可怜。   陶眠嘿嘿奸笑。   “别、别劫我的财……”   现在情势一整个逆转过来,那位不识好歹的陌生人从起初的乞讨、到方才的碰瓷,再到目前可怜巴巴地求饶。   陶眠仍是狞笑。   “那……”那人纠结了一会儿,忽然脖子一梗,豁出去了的模样,“那你还是劫我的色吧!”   “……”   小陶仙君大怒!   “劳烦你睁开眼睛看看,你什么姿色,我什么姿色!搞半天我还要倒贴是吧!”   “那你想怎么样!”那人也急了,“先说好,我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都没有!”   陶眠冷静下来。   他想直接要水生天,但怕对方不知道那是什么宝贝,小风蝉之前就对此一无所知。   于是陶眠给他形容。   “你有没有那种没有泡水的时候,皱皱的,发黄的,吸饱了水后就白白胖胖的,那种东西?它是半生半死,是活的又不是完全活的。”   这模糊的形容让男子略微茫然,但很快,他反应过来。   “有啊!”   “真的?”小陶仙君眼前一亮,“给我看看!”   只见男子用不屑的眼光望着陶眠,然后,伸手,撩开自己的麻布裤子,露出一截粗糙但结实的小腿。   “你还说你不图我的姿色。”   “……”   小陶仙君彻底被他的自信击溃。   他定了定神,命令自己不能急躁,不能动粗,不然有损仙人威仪,有碍桃花山形象。   随后,他反手抽出徒弟的剑,狠狠钉穿了歪脖子树。   “水生天,你,有没有!给我交出来!”   “……”   “快点!我北芦洲境内知名邪恶势力,你要是不老实点,我马上叫百十来个桐山兄弟们过来。”   “过来作甚?”   对方竟然还好意思问,陶眠拍他脑袋一记。   “还能作甚?!还能飞奔下山给你揉揉腿啊!老实点,别问东问西的,道上的事儿你少打听。”   陶眠一番威胁,那男子像是被镇住,转而问他。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总得有个名称吧?”   “本仙……老子要水生天。水生天你没听过吧?”   “……说得好像多稀奇似的。不就水生天吗?”   “你早知道?”   “这话真是有够废的,”那人语气鄙夷,“你早提出来,我就早给你……”   男子让陶眠帮他松松绑,最起码让人把胳膊晾出来,好方便取物。   陶眠用眼神示意小六上前。   六弟子一双手相当灵巧,能拿捏得住“只有手臂能动其他地方一动不动”的尺度。   男子把手伸入敞开的衣襟,搓了搓,又搓了搓。   陶眠已经在想他要怎么礼貌地吐出来。   瞥一眼徒弟,对方面不改色,好像等会儿这不是他要服下去的东西。   在两人的炯炯目光之下,男子终于拿出了水生天。   很小,看起来只有成年男子的拇指指甲大小。   陶眠很困惑。   “第二块水生天竟然只有这么丁点大?”   “怎么可能,”那男子还不信,“我这水生天,可是足足有半个手掌……啊?”   他那疑惑的语气词,看来也是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   陶眠敏锐地意识到中间出了什么纰漏,他把穿过歪脖子树的剑拔下来,又朝着男子的另外半边脸,狠狠地刺进去。   “快点招!那一半的水生天到哪里去了!”   “等会等会,你别急啊,”男子指手画脚,让陶眠冷静下来,“啊,我想起来了!”   他说了一个陶眠很熟悉,但之前完全没考虑过的地方。   “千灯楼!我把它抵押给了千灯楼的掌柜!”   (7.8日留:今天跟大家请个假!去租房子了!工作初期还在安顿和适应过程中,会尽快调整好时间稳定更新的qvq) 第204章 有眼无珠的人我见过一些   千灯楼。   这个名字再次出现,陶眠甚至有恍若隔世之感。   上一次还是他要为楚随烟拿到横公鱼脂。   也是因为那次契机,陶眠与沈泊舟初遇。   那时小陶仙君还烦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烦得要死。   结果阴差阳错,这个顶着沈泊舟的壳子的灵魂,反而成为了他的六弟子六船。   六船没有保留太多原主的记忆,但他不傻,一眼看穿了陶眠的迟疑。   尽管那迟疑的神色转瞬即逝,六船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   “仙人师父……”   六船下意识地叫出了惯常用的称呼,陶眠还不觉得有什么,那男子很震惊。   “你是仙人?真仙假仙?”   一般情况下,如果有人只问前面那句,陶眠还会尝试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   但如果质疑他是不是假冒伪劣仙君,那他就会很生气。   “当然是真的!我看上去不像吗?”   “……你哪里表现得很像吗。”   男人心有余悸地回复,陶眠反思了一下,确实是。   自打他遇上这位碰瓷人士,他就对对方没什么好态度。   捆绑威胁恐吓。   “如果你是仙人的话,我劝你还是别去千灯楼那地方了,”男人甚至在为小仙君考虑,“千灯楼对仙人的敌意大极了,像你这种没成仙几年的小地仙,进去之后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陶眠反应了一会儿,才把对方口中“没成仙几年的小地仙”和自己对号入座。   “说我?嘿,我这是被瞧不起了吗?”   他向徒弟确认,六船平静地把头转到一边。   ……   眼神逃避就是默认。   陶眠简直不敢相信。   “不开眼的我见过一些,能做到你这个程度的我也是第一次见。你听好了,本仙君——”   “欸行行行,”男子摆明了不想听,立刻打断他,“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你修炼千年,你没有敌手,你独得天道恩宠没被天雷劈过,连瑶天的仙君下凡找人,都被你骗得团团转。我算你厉害。可以了吗?”   “……”   陶眠本来还想骂对方有眼无珠,但他突然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长串……   说得还蛮对。   都把小陶仙君说愣了。   他勾勾手,让旁边扭着头专心致志研究地上蚂蚁的六船转过头。   “徒弟,你说他是瞎猜的,还是真知道呢?”   “……”六船终于肯把目光转回来,仔细地审视那男子脏兮兮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熟悉。   师父都开口问了,他虽然也困惑着呢,但只能勉强回答。   “大抵是胡乱猜测的。有些细节,连我都不清楚……”   六船都这么认为了,陶眠就放下心来。   那就当对方是在瞎蒙吧。   他真一点都不多心。   解决了一个困惑之后,陶眠的心里轻松多了。   他觉得最近强行撞在他身上的谜团有些太多。   小陶仙君聪颖,但小陶仙君不喜欢过多的秘密。   水生天在千灯楼,不知道这段时间开了几轮唱楼,其中有没有拍品是它。   这些事情需要提前打听一下。   人选倒是有合适的。   出门靠朋友。来了山下之后,很多事情就要仰仗在人间混得开的阿九和薛掌柜。   尤其是人脉通达的薛掌柜,千灯楼这地盘他熟悉得很,有事情找他准没错。   陶眠在山上刚麻烦过薛掌柜,这会子下山来,又要麻烦他。   按理说,陶眠应该不好意思麻烦人。   但是不好意思,他完全没有这种不好意思麻烦他的心情。   他又一次跟男子确认。   “你没说错吧?真的把东西抵给千灯楼了?到时候我们赶到地方却跑空了,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抓回来捆回这棵树上。”   “……你威胁人都是这么威胁的吗?”   “呵,本仙君有的是时间。”   男子审视着他,尤其是那双澄明的眼睛,   他看着它们,好似透过那双眼,在回忆某位故人。   原本两人都是面无表情、严肃地对峙僵持。   但很快,小陶仙君败下阵来,露出无语和受不了的表情。   “太恶心了,”他顿了顿,眉毛眼睛鼻子皱得更紧实,“太恶心了。”   还强调一遍。   “我感觉你好像在透过我看什么人。不,你还是不要那么看。我不想知道你的过往,你的故事可以没有我,一定别有我。”   男子也回过神。   “哎,她和你确实……”   “不不不不,”陶眠连着说了四个不,可见他有多么抗拒,“别把我搅入你的过去,太沉重了我会被压死的。”   “……”   小陶仙君一人预判了所有的预判,男子闭上嘴巴,眼神流露出浓浓的无语。   这种无语穿透了他满脸的污渍灰尘结成的泥壳,直达陶眠的内心。   陶眠把心门狠狠甩上。   莫挨本仙。   “走吧,徒弟,这人没什么利用价值了,直接把他丢到山坡下面,自生自灭吧。”   “是。”   师徒两人一唱一和,提建议的和点头答应的都相当自然。   被捆在树上的男子大叫。   “啊?啊!怎么就把我扔下了!你们两个看着仪表堂堂,做出来的都是畜生的行为啊!”   “遇到本仙君今天算你倒霉,为了封口,只能委屈你去死一下了。”   陶眠说着就要动手。但是这绳子他解不好,于是让六弟子来。   六弟子专业对口,动作非常流畅。能做到让男子依旧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但人已经被从树上剥下来了。   陶眠嘿嘿奸笑,从徒弟那里把人接过来,作势要丢到山崖下去。   “诶诶诶!装装样子就行呗!怎么还真动手啊!”   男子上一瞬以为他在开玩笑,下一瞬,入目尽是山坡下的荆棘和尖利的树。   那些树是专门被栽培出来的品种,个个笔直向天,如同利剑。   现在它们一层一层簇拥着,仿佛刺猬那根根分明的刺。   男子只是随意地瞥一眼,就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要被扎到了。   “等等等等——”他开始谈条件,“你们去千灯楼,难道不需要一个带路的人吗?”   “不需要,本仙君的朋友多着呢。”   “那也要有个明白人带着你去甄别那块水生天吧!那东西的仿品多得堪比草地上的羊粪球,一个不察可就要命了的!你要它也是为了服用吧!”   陶眠听了他为自己的存在价值进行的一番辩解,在男子看不见的角度,他翘起嘴角。   上钩了。   尽管对方按照他的心意,乖乖当了带路的人,但陶眠还要演一段。   “那好吧,”他把大头朝下的男子向后拖动两分,“姑且信你一次。”   (还有一更~) 第205章 师父的诡计   达到目的。   从碰瓷,到被绑架,再到威胁着上路。   ……   这位突然出现本该是无辜路人的男子,现在就很惨。   陶眠带着他一路下山,六船就走在另外一边。   为了防止人跑了,他还用了一条捆仙索。   别问捆仙索是从哪儿来的,问就是偷的。   捆仙索从外观上看,只是一条普通的麻绳。   陶眠拎着一头,另外一头系在了男子身上,五花大绑,绑得非常有技巧。   后者唉声叹气一路。   “能别捆着我吗?这样看上去很奇怪。”   “哪里奇怪?我觉得很好。”   “你这样、这样,”他还支吾上了,“显得你的品味很特别。”   “……”   陶眠回头看了一眼,这绳子捆成的形状是有点诡异。   “罢了罢了,”小陶仙君妥协,“我换个捆法。早说了你别乱讲,以你我二人各自的姿色,谁占谁便宜真不一定。”   陶眠最终只给他在左手腕上绕了三圈,系好。   他们来到了距离桐山比较近的另外一个镇子。   和陶眠之前为了躲避赤霄,临时钻进去的镇子不一样,现在的这个面积要小些,镇上也没有太高的建筑,大多是青砖白墙的房屋,最高也就是二层的茶楼酒馆。   天气未晴,烟雨霏霏。这雨下得有些腻人,撑伞有些不值当,但冒着雨行走,不久衣襟和睫毛发丝就全被濡湿了。   陶眠心想他们也不会往镇子的深处走,天色晚了,及时找个住的地方,才是要事。   他索性就没有拿伞,带领着另外两人,来到了镇上一家不起眼的客栈。   掌柜不知去哪里了,客栈内,小伙计托着一侧脸,躲在柜台后面打瞌睡。   直到陶眠轻轻敲了两下桌面,他才被叫醒,擦擦口水,睡眼惺忪地望着眼前俊丽的男子。   “客、客官?”   伙计被仙人身上非同一般的清雅气质镇住,愣了愣神之后,才想起来招呼对方。   “要三间房。”   陶眠没有怪罪对方的怠慢,微微笑着,请他开三个房间。   伙计连连点头,手脚麻利地办好,然后把三人请上二楼。   陶眠收回了捆仙索,留着下次用。   他又从衣襟抽出了一道空白的符纸,在上面画了一个图案。   ……   六船在旁边盯着看,不论怎么瞧,那都太像一只羊了。   然而陶眠没有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淡定地把它贴在了男子的脑门。   很神奇的是,当那符纸接触到了人的肌肤之后,它很自然地化作点点飞屑,没入了对方的额头。   “这个符可以帮助我随时了解到你的方位,”陶眠说,“今晚你就睡在这间房,没有事就老实待着,有事也别叫我。”   “……”男子有些无奈,“有事没事都别叫你,那我万一死在隔壁呢?”   “你先死,等死了再说。没事,我经历得多,一切都能解决。”   “……”   这回男子是彻底闭上嘴了。   陶眠看他终于肯安静下来,也放了心。   等出门后,他把伙计叫过来,让他送一桶水进屋,容屋中的那位客人洗洗脏污。   小伙计得了好处,办事也利落,很快就接了热水来。   这时陶眠和沈泊舟已经离开了。   两人其实是在隔壁房间的方桌边对坐着。沈泊舟从芥子袋中取出一盒茶叶。   这茶叶是邱桐送的礼物之一。桐盛老祖出手大方,而且心思细腻。那仙器和丹药是最值钱的,剩下这些名贵的玩意儿杂七杂八也送了不少。   估计是真的对陶眠心怀感激又心存愧疚,才给出了这么多的补偿和礼物。   一路的吃喝玩乐都不愁了。   小陶仙君是个有福气的人,不管怎么说,吃喝这方面是从来没有犯过愁。   只要他想,从来都能得到最好的。   邱桐送来的茶叶是他们桐山当地的特产,叫桐山毛峰,是一种相当名贵的绿茶,据说在某个时期还是贡茶,给皇帝喝的。   沏茶最好是用山泉水,但这偏僻的客栈条件有限。六船只能利用现有的条件,沏出了一壶清甘的茶水。   小陶仙君闲散地坐着,手中捧着一杯热茶,眼睛微微眯起来,很放松的模样。   沈泊舟回想起方才师父贴符的那一幕,好奇。   “仙人师父,那符纸上面的咒,是……什么特殊的文字么?”   “啊?你问那个,”陶眠没想到徒弟会追问,他眼珠一转,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你是不是觉得那个图案很幼稚?”   “像……一只羊。”   小陶仙君噗嗤笑了。   “那就是一只羊,你没看错。”   “那……这……”   “徒儿,到了为师这种境界,重要的不是在符纸上面写什么文,画什么图案,而是我想用这张符,达到什么目的。”   他品了一口茶。   “所以只要我在画符的时候,意念中想着我要用它来观察某个人,那么不论我是画一只羊,还是一头牛,哪怕画只小乌龟,都是有用的。”   六船还是第一次听到师父给他讲画符的事情,感到很神奇。   “不过还是别画小乌龟,”陶眠好心地补充一句,“倒不是说效果会降低还是怎样,而是小乌龟太容易被人认出来了,这可不好。”   “是。”   “或者,”他掉进这个事情里面出不来了,“或者你连着画几只,总之要画得复杂些,别让人认出来就成。”   “……师父放心,我不会画的。”   为了不让陶眠把话题越带越偏,沈泊舟只好把话往回拽一拽。   “那师父给那男子画的符……就是为了不让他跑的,对么?”   陶眠闻言,神秘地笑了笑。   “其实我在画那张符的时候,什么都没想。”   “啊?那……那个人不是很轻易地就跑了么?”   陶眠笑了。   “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他信了,这符就成了。” 第206章 你有事?   陶眠在徒弟那里小坐片刻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接下来他要进行一件大事。   给薛掌柜修书一封。   重回千灯楼,只是想起这件事,往事就翩然如蝶,尽数落入回忆的海。   那是他第一次踏入魔域。在那里,满身珠翠绫罗的宾客,化作人形却会因为不小心露出尖尖耳朵和粗尾巴的妖兽,天上的繁星与地上的灯火相连通,繁盛却又透露着妖异鬼魅之气的景况。   还有,站在万千灯火下,和沈泊舟的初遇。   那时他还是神气的沈二公子,后突逢灾祸,颠沛流离。   到如今,兜兜转转,成了桃花山的六弟子。   陶眠是不想让六船去魔域的。   在外逍遥许久,有些消磨了人的意志,前尘往事似乎都化为浮粉,一吹就散。   但小陶仙人还没忘记,想要成为桃花山的弟子,首要条件就是背负血海深仇。   不惨都不够资格当的。   幻真阁的灭门仇敌,陶眠不清楚他们的下落,他打算拜托薛掌柜打听一番。   或许他们仍然大摇大摆地在魔域生活,或许他们埋伏在一角,就等着沈泊舟这个漏网之鱼回去。   陶眠将信纸用手背推平,摇晃着笔杆。   每次给薛掌柜写信都要酝酿许久。   虽然明知道不管写什么,对方的回信绝对是不行、不管、不同意。   但陶眠仍然要纠结。   就仿佛明知道中不了奖,还是要刮。   凭的就是一个“万一呢”的心态。   反复斟酌,勾勾画画,在揉皱的纸团差点堆满整个客房的地面前,伏案良久的陶眠终于想好了要怎么写。   奋笔疾书……   薛瀚吾友:   带我去千灯楼。   急。   没了。   ……   上次引经据典,凑了诸多字数。   这次他要反其道而行,把事情弄得简单点。   他写得这般简略,没说废话,薛瀚一定能充分意识到他有多么急迫。   把最重要的这件事忙完,陶眠准备美美睡觉。   房门在这时忽然被从外面打开,像是被风冲破的,薄薄的门纸片似的晃荡几下。   ?   本来已经在往床榻方向走的小陶仙君,此时不得不折返。   他站在门槛内,向外张望。   空无一人。   怪事。   已是深夜,客栈亮起了盏盏油灯。   灯火没有多明耀,反而衬得周围愈发阴森了。   陶眠是不怕这些的,他只是觉得奇怪。   隐隐约约能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息钻进了屋子,但客栈本身就是鱼龙混杂,各种气息混杂成一团。   或许是他大惊小怪了。   陶眠让自己不要多疑,重新将门掩好。   更衣脱靴,平躺在偏硬的床铺上。   阖上眼睛。   ……   睁开。   小陶仙君的五官原本还能保持入睡前的平静,但当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眉毛下撇,眼皮皱起,嘴唇一抿。   “我说过,少来占我的便宜。”   在仙君的正上方,一个人形壁虎紧紧扒住床顶的纱帐。   是洗干净了的碰瓷人。   陶眠叫伙计送进去的热水还是有用的,这男子清洗之后,倒显出几分人样。   但他倒悬在仙君的头顶上,又非常不是个人。   ……   “你有事?”   小陶仙君直截了当地问,让他有事说事,没事速速离开。   男子欲言又止。   “……你要是不想说,就别说,没必要这般勉强。”   陶眠说道。   但男子似乎打定了注意,非得说,不说不行。   他先滔滔不绝地进行了一番自我介绍,滤掉那些过分夸大自己的炫丽修饰词,简单来讲,这人叫来望,是个即将修炼成仙的修士。   “来汪?是汪吗?”仙人皱着眉问。   “是望!望!点横竖提……”   “行行行行,”陶眠赶快让他打住,“我知道是哪个字了。”   他说他是修士,陶眠相信。   能隐藏自己的气息到这种地步,还有,在碰瓷的时候能紧紧拖住他,证明这人有两把刷子。   但……   “你说的‘即将’是还要多久?”   “没多久,”来望大言不惭,“也就差个七八百年吧。”   “……”陶眠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他的语气很自信,他的表述很清醒。   陶眠叹一口气。   “所以你偷偷潜入我的房间,到底是要做什么呢?如果准备临阵脱逃我也可以应允,我已经做好一人前往千灯楼的打算了。如果你打算”   “不不不,”出乎意料,来望要讲的不是这件事,“我要跟你说的、呃……我要说的是……”   他吞吞吐吐半天,边说边想。   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来之前要说的话。   “啊呀。”他一拍大腿,这个动作让他失去平衡,登时从床顶掉下来。   小陶仙君早有预料。当对方砸在床上的时候,他已经瞬移到了床榻边站着,无言地望着摔得四仰八叉的人。   那人晕头转向,扶着不小心撞到的额头,哎呦直叫。   “怪你送的那桶水,”这时候他还怪上陶眠了,“都把我的好记性冲得光光了。”   “别逼我打你。这是什么歪理?好心当作驴肝肺。”   “看看,一说你还急。你以为记忆只是存放在这里么?”   他的食指戳戳自己的脑门。   “才不是。记忆是附着在衣裳、桌几、纱帐……一切你所能目视耳闻嗅到尝到的。哪怕你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新鲜地方,那里的风物、世情,也总能勾起你对过往的念想。”   他说得头头是道,说到兴起,还摇头晃脑的。   那根戳着脑门的食指也落下来,配合着他的话,比比划划,时而绕圈。   陶眠始终眉头紧锁,用一副“我听你瞎叨叨”的死表情。   “所以你的记忆附着在哪里?该不会是被洗澡水冲走的那些泥啊灰的。”   “庸俗,”这人还倒打一耙,“我那些记忆当然不会附在这些俗物之上。”   “那是在哪里?”   “当然是本人的三千青丝。”   “随便洗洗你就要秃了?这是病,你得治。你聪明的脑子和头发都随着水流一并流走了。”   “你这样说话真的有朋友吗?”   “少管,我朋友多着呢。一个姓阿一个姓薛,一个当掌柜一个做楼主,一个有钱一个有技术。”   “六个朋友?那也不算多。”   “……”   说到这里,来望终于记起来,自己要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啊,小仙君,我想起来了,我要说的是你那个徒弟。   我认得他。”   (还有一更~) 第207章 我说我是高人你信吗   据来望自己介绍,他就是那位高人。   在沈泊舟月下奔逃时,出手搭救的高人。   ……   陶眠简直不敢相信。   “你要是编,也编个靠谱一点的。徒弟跟我说了,救他的高人,逼格相当高,就算他要报恩,对方都婉拒了的。”   他根本没办法把眼前死皮赖脸的中年男人,和那个在徒弟口中高山仰止的修士联系在一起。   但来望对此也很坦然。   “害,”他的语气很理所当然,“谁有本事的时候,还不装点逼呢?”   “……你的本事呢?别告诉我你在路上淋雨了,那些招式仙法就被大雨一并冲走。”   “听听这话说得,多不靠谱。这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怎么可能淋淋雨就没了。”   “那你……?”   “我是把它们典当了。”   来望正色道。   千灯楼是个神奇的地方。它的拍品中有那些有形的器物、玉石、传说中的妖兽本命珠、仙人的躯体……就算再怎么稀罕少见,甚至是在某本残缺的古书的犄角旮旯记载的东西,在千灯楼,只要等得够久,或者给的价钱够高,都能得到它。   而除了这些有形之物外,功法、灵力、甚至虚无缥缈的灵魂,以及气运、寿命,这些东西,也是可以典当给千灯楼,作为拍品,呈到有需要的客人面前。   据传闻,曾经有个人典当了他的来世。他说他要提前享受荣华富贵。今生无法拥有的,来世再偿愿又如何呢。   于是他自断了转世轮回的路。只要活过今世,不再管来生。   来望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他说起这些传闻绘声绘色,仿佛他就是当事人。   陶眠真的以为他把来生卖掉了,追问时,对方泰然地回。   “我想啊,但是千灯楼的管事说,我是一个没有来世的人。”   “……”   “据说是前生作孽太多,因而这辈子注定活得很长,要偿还一辈子的业债,才能勉强地为自己争取一丝投胎的机会。   然而一旦能成功投胎,来生必定大富大贵。”   “这瞎话是谁说的?这么笃定,不会是骗你的吧。”   “这不可能,”来望严肃地否定了他的猜测,“这是我师父给我算的,没花钱。”   “……我也是当人师父的,最了解师父都是个什么德性。说真的,你还不如花点钱,花钱和不花钱,肯定不是同一个说法。”   来望有点被他说动了。   “你讲真的?那你给我算算?”   “超纲了,这不在本仙君的业务范围内。”   “……”   陶眠忽而又想起一事。   既然来望说,他此生要多行好事,那当初选择把沈泊舟救下来,也不是什么善心大发,是他为了渡己而做的修行罢了。   这样一切倒合理起来。   “但你现在放弃了?你放弃了一身修为,今后必然不能肆意出手救人了。”   “是啊。我在千灯楼,最先典当的是金银,然后是法器、秘籍、跟随我四十余年的佩剑……身外之物典当一空后,我就问千灯楼的孟管事,还有什么是我能卖的,他说我可以卖修为。”   “不是卖来生?”   “……还没到那步呢,这都是有次序的。”   来望说起这些事,轻松随意,风轻云淡,好像在说着和自己不相干的另外一人。   但陶眠知道,夺走修士的功力绝对不是像把水杯从桌子上取下来那么简单。   他不了解具体如何操作,但最起码要封住周身大穴、抽干灵力,那感觉大概比喻一下,就是把千万根细针插进身体里,让它们顺着血管游走几圈,再抽出来。   每一个步骤都是深入骨髓的痛楚。   他不明白,来望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我只关心水生天。但你这么惨兮兮的,不问你两句,好像也不太礼貌,”他让斜歪地挂在床上的来望下来,到桌子边坐下,给他斟了一杯茶,“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又搭进去大半条命,你到底要拿到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来望似乎有些自傲。   “这回我可没跟你吹嘘,经过我持久不懈地卖我自己,终于,我要攒够钱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了。”   “是什么?再卖关子就把你轰出去。”   “别别,别动手,我现在的身子骨可脆着呢,你要是推我,我就直接躺地上。”   来望还有心情跟他贫。   “急什么呢,这就跟你说实话了。我要唱楼唱来的,是一只手。”   ……   次日清晨,沈泊舟早早地醒来,买好了早餐,叫师父起床。   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他轻敲了三下房门,很缓慢,每敲一下就要停顿稍许。   里面没有回应,但是传来似有似无的鼾声。   沈泊舟的眉头锁起来。   他记得师父睡觉不打鼾啊。   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六弟子变得略微急切。   这次配合着敲门的动作,他还唤了陶眠几声。   “小陶……道长,该起了。”   在唤了第三声后,里面突然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响声。   然后是一串不知所谓的呓语。   这回沈泊舟站不住了,他嘴上说一句“弟子冒昧”,径直推开了房门。   顶着一头乱发的来望睡眼惺忪,嘴角的口水还在流。   “啊?啊……是你。”   六弟子只见到他,却没看见师父。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拔出随身的佩剑,抵在对方的脖子上。   “怎么是你,我师父呢?”   话音刚落,客房的窗子被一把推开,小陶仙君先丢进来一个大的包袱,然后他跨过窗子翻进来。   “……”   六弟子默默地把剑收起,在来望反应过来之前。   随后他问陶眠。   “仙人师父,您这是……”   “啊?嗯……我昨晚寄出去一封信,然后隔了一晚,就有信客找上门,说这些都是回信。”   “这……些?”   沈泊舟大致能猜到陶眠给谁写的信,至于这回信……   他看见那鼓鼓的一包袱,还有几片纸挤不下了,被迫飘出来。   看来薛掌柜这次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   他几乎寄了本书过来。 第208章 万事要求人   陶眠翻信的动作极快。   他把包袱中厚厚的信笺先全部倒在桌面上,像雪一样满满地堆着,有两三张不小心飘到了下面,被六弟子捡回来。   然后他一张张飞速地看。   这些信翻起来并不费力,因为很多都不是薛掌柜本人寄来的。   有绣庄的廖掌柜、茶楼的吴掌柜、当铺的王掌柜……   怎么全都是他名下铺子里的掌柜?   小陶仙君有些懵。   几十封信,全部翻过一遍,没有一封是来自薛瀚的,甚至连阿九都给他寄了。   满肚子疑惑的陶眠只好随手拆开一封。   这封是布庄的李掌柜。   李掌柜先絮叨了一番铺子的经营状况,这个陶眠倒不担心,这些铺子里当家的掌柜都是很有本事的。   然后李掌柜措辞委婉,问陶眠什么时候能到布庄看看。这些话都是惯例会讲到的,回回说,陶眠直接忽略掉。   最后李掌柜才提到薛瀚的情况。   他说薛瀚出远门了,叫他代为转告陶眠。   “……”   小陶仙人把这封拆了,又转而拿起了另一封。   绣庄的廖掌柜也是同等的说法。   仿佛提前商量好了似的,统一口径。   陶眠不信邪,又叫徒弟和刚睡醒的来望帮他一起拆。   等到他们合力把几十封信都拆掉读过了,才发现全部都是一样的内容。   薛瀚出了一趟远门,而且归期未定。   现在唯一没读到的,就是仙君手中的这一封。   ——阿九的信。   阿九就不像那些掌柜,只知道催他回去上班。   她关心了一下陶眠有没有吃饱穿暖,心情怎么样,从桐山离开后打算去哪里。   还问了问小徒弟的情况,不过又把徒弟的名字记混了。   嘘寒问暖后,阿九才聊起薛瀚的事。   她说薛瀚已经离开人界,回到魔域,应当是有相当紧急重要之务,必须他亲身前往。   薛瀚走得很急,只来得及叫那些掌柜重新和陶眠用书信取得联系。   这么看来,对方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薛瀚离开得这么急,还是很罕见的。   至少在陶眠的印象中没有。   薛掌柜不在,人联系不上,去千灯楼的事就只能靠自己。   ……   不靠自己也行。   小陶仙人转头看向来望,目光炯炯。   来望:?   “我的朋友目前不能帮忙,兄台,只能指望你了。”   来望道人不知道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他一个碰瓷的,一分钱没碰来,现在连自己都得搭进去。   “……你想要我帮你作甚?”   小陶仙君嘿嘿笑了两声。   ……   来望道人此生有几个较大的劫难。   陶眠算得上其中之一。   他们现在立于人界和魔域的交界,这里有一片巨大的瀑布,名为溯洄川。   溯回川如同穿云白练,两岸壁立千仞,飞响雷落。   而在走近之后,才会发现,那溯洄川下面的深潭另有玄机。   那深潭不可见底。水很清澈,但因为过于深了,只会显得晦暗不明。   自潭水的深处也传来隆隆的响声。定睛一瞧,原来那潭的深处又是一处瀑布!   这水中的“瀑布”是自下而上流动的,仿佛一个镜像世界。然而在潭水表面,两条瀑布相互撞击而飞溅的雪白水花连续不断,说明在下面的瀑布也是真实存在的!   “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捷径。”   穿了一身蓑衣的来望露出无奈的神情,看着另外两位和他相同打扮的人。   三人全部是蓑衣罩身,斗笠戴在头上,把脸遮挡住大半,如果想要看清前方的道路,还得特意把斗笠掀起来。   沈泊舟就是这样做的。他右手食指弯曲,顶起了斗笠的边沿,黑眸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两道川。   然后发出陶眠的声音。   “呀,这水竟然两边流?”   “……”   来望道人默默地打量着师徒二人,然后,像是终于忍不了似的,五官拧巴起来。   “我说你们俩一定要互换身份吗?这是什么奇怪的情趣吗?”   “你懂什么,”陶眠坦然道,“我徒弟在魔域有多受欢迎,你根本就不想象不到。”   “咋了,你徒弟之前在烟霭楼当头牌吗?”   烟霭楼就是魔域妖境相当有名的青楼。   小陶仙人顶着徒弟那张平静脸,翻了个大白眼。   “不是你想的那种受欢迎,是‘夹枪带棒’的那种受欢迎。”   “……原来你的徒弟还在被人追杀啊!我不管了,你这生意我不做了。”   他甚至把碰瓷当作一种生意。   “你上了贼船还想走?我实话跟你讲,被我陶眠赖上的人,除非死了,都别想走。死了我也能喊魂把你喊回来,这技术本仙君刚好会。”   黑吃黑了属于是。   “你这仙君怎么一点都不仙啊?!”来望道人简直不敢相信,“你这样也叫仙人吗?”   “别废话了。等你日后见到的仙人多了,你就知道我已经是其中的模范了,你现在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陶眠也不跟他贫了,开始做正事。   他们是这样打算的。因为薛掌柜给的那种让人连吐数日的改变体质的香用光了,陶眠也不晓得薛瀚把它藏在了哪里。   都怪之前用得太浪费。早知道日后还有用,他就节省些了。   为了不花费时间找,只好采取其他的办法进入魔域。   来望也算是半只脚踏入仙门的人,他能安然无恙地进去,自然也有办法带自己进。   于是来望道人就向他倾情推荐了这个地方。   “溯洄川很神奇。你看这川,分成潭水外一段,潭水内一段,看上去都是普通的水,其实两段水截然不同。”   来望伸手掬起潭中的水。   当他捧着水露出表面时,陶眠才发现,那水是“活”的。   它仿佛有生命力一般,在不停地变化形状,时而像蛇一样扭动,时而又化作一滩。   “潭中的水来自魔域,而地上的水则是凡间水。凡人想进入魔域,要从潭底走,一身的人味儿自然就去掉了。   反过来,魔域的妖魔想前往人间,也能走地上的水,就能化作人形,变得和凡人无异了。”   不过来望道人也提醒了。   “无论是地上的瀑布,还是潭中的深水,都是有时效的。这效果大概不如你朋友给的香好,所以我们需要速战速决。对了,你唱楼带够了么?”   “带啥?”   “钱啊,黄金,银两!还能带啥。”   “噢,我没带。”   “……??”来望震惊,“那是什么支撑着你如此坦然地站在这里的,是勇气吗?”   “谁说我们要唱楼了?我们当然要把属于你的东西拿回来。”   “你是说……偷?”   “啧,”陶眠不满意,“仙人的事,怎么叫偷呢。”   (还有一更~) 第209章 v我千两听我讲述复仇计划   陶眠的计划是这样的。   总共分三步。   第一步,去千灯楼。   第二步,偷水生天。   第三步,离开千灯楼。   计划完毕。   来望道人听过后,真的很想把他摁在潭水里面淹死。   不得不说,小陶仙君能安然地活到现在,是因为没人能打得过他。   生气,但只能忍着。   多么憋屈的滋味。   小陶仙君还不满呢。   “怎么,我这计划哪里有漏洞吗?哪一步多了或者少了吗?徒弟,你评评理。”   “没有的,仙人师父。”   “你看。”   陶眠还洋洋得意呢,来望道人只感觉手痒痒想抽人。   “你还问你的徒弟!你问你徒弟,有什么意义吗!就像在问你的右手关于左手长得好不好看这件事一样!不就是左手倒右手的事儿么!”   他还打了个比方。   “有那时间打比方,不如赶快带我们去千灯楼,”陶眠催促他,“担心什么!到时候偷水生天又不用你。”   “真不用?你别出尔反尔。”   “我说话驷马难追,好了别磨蹭了。快些快些。”   在陶眠的催促声中,来望终于有了下一步动作。   他放出了三只龟。   “……”   陶眠弯下腰,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孔雀”的手势,矜持地捏起其中一只绿壳王八。   这小王八崽子还在伸脖子蹬腿。   太魔幻了。   仙人简直不敢置信。   它甚至只有两个指甲那么大。   “我,”陶眠难得语塞,“不,你。”   “咋了?”   “我说,你这小绿王八,是有很多吗?”   “没有,就三只。”   “所以你是打算我们仨分别出一根脚趾,然后运过去吗?”   “你这就是见识短浅了吧。害,别问了。方才催催催,现在又穷讲究上了?走走,快点,不然来不及了。”   来望连挑都没挑,随便捡了一只快要爬上他的布鞋的乌龟,直接丢入潭中。   扑通。   “你就像打了个水漂一样。”   “……你是哪句话不说得格外幽默风趣,就会心态失衡么?”   “乐观是一种才能。”   陶眠把两只手交叠搭在眉毛上,眺望着那入潭的水龟。   完全没有下落了。   “你先进。”他扬了扬下颌,示意来望。   “你不是乐观?”   “惜命是一种本能。”   “……”   来望道人骂了句什么,陶眠故意没听清。   在仙人的威逼之下,他不得不最先一个下水。   来望向后退了两三步,然后助跑,跃起,再来一个不优美的落水动作。   他下水之后,陶眠数了五个数,然后,潭水偏中心的位置冒出一颗头。   “你们两个还傻站着做什么呢?”   陶眠回头看一眼六弟子,徒弟颔首。   他们先后下了水。   进入潭水之中后,陶眠终于明白,为什么来望要请这三只乌龟出来。   这里面的水流完全是乱的,大部分都在逆着他而行,巨大的力量直接拍在他的身体上,要把他从潭水之中驱逐出去。   和他在岸上看到的画面差不多,潭中的“瀑布”是从潭底向潭面流淌的,恰好和他的前行方向相反。   那绿色小乌龟还是有它独到的作用的。当陶眠进入水中之后不久,有一只自动游到了他的面前。   它张开短短的四肢,在水中自如地划动,仿佛完全不会受到水流影响。   而在它的四肢画圈画了有十余下之后,陶眠发现,他周身的水势也完全被改变了。   现在他已经能自在地控制游动的方向。   先一步进水的来望凑到他身边,陶眠发现,他完全是“走”过来的。   只要让小乌龟再挥动它的四肢有一会儿,它就能制造出来一个容人活动的小空间,人在其中行动,就便利多了。   “听说过‘蚣蝮’吗,”来望道人甚至能在水中开口说话,“传闻中它是龙的九子之一,因为触犯了天条,所以被罚,顶着巨大的龟壳看守运河。不过后来获得了自由,也就摆脱了沉重的壳。”   蚣蝮是避水兽。   “这就是蚣蝮?”   “只是影妖罢了,原型尊贵着呢,哪里有这么容易请来。”   所谓的“影妖”,是一些修士仿照着传说中的神兽或者妖兽,捕获有相近小妖,用特定的法术或者丹药养出来的。   陶眠看见的这三只绿色小乌龟,就是三只仿着蚣蝮的影妖。   他们前行了大约半个时辰左右,中间穿过了一段格外颠簸的地带,大概是水流最湍急的时候。   在“泡泡”中喝茶的陶眠不得不伸手扶住茶盏。   “来望,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它不要这么颠啊?我的茶都洒了。”   来望在看见他拿出一只茶杯的时候,就感觉很不妙。   在他把茶壶、茶盘、小木头圆桌一并拿出来的时候,他忍无可忍。   “我带你们下魔域,费了这么大力气,难道是让你去云游观光的吗!”   “急什么,这又不耽误,待着也是待着。是不是徒弟?”   “是,仙人师父。”   来望道人本来还没有留意到沈泊舟的举动,这会儿对方好不容易出一声,让他不得不分神瞧了对方一眼。   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   沈泊舟正在磨剑。   这把剑不是阿九送的那把霜寒,而是一把很普通的铁剑。   “你要拿它干什么?”   “磨针。”   “……?”   “涵养心性。”   “……”   来望双手拍在脸上,啪地一声响,看起来很绝望。   他总感觉亲手把自己送上了一条路。   出口近在眼前,越是到深处,水流越是平缓。   影妖冲出水面,带着后面的三个人一起来到岸上。   陶眠整了整衣冠,然后开始打量周围。   浓郁的妖气、化作人形的小魔大妖,还有街边小摊贩卖的各式各样颜色奇特的装饰品。   这里的确是魔域没错。   不过……怎么感觉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那么紧张? 第210章 要紧的事   “魔域最近出了什么大事么?”   陶眠向旁边走了两步,让自己站在不碍事的地方,免得被那些行色匆匆的妖魔撞到。   来望把手缩进袖子里,扇了几下。正值酷暑,人界还算是干热,到魔域就彻底变成了闷湿。   他不像陶眠的仙人体质,自带调节温度的功能,也不像沈泊舟那样耐热又能忍。   只是踩在路上前行了几步,他就感觉到身上的衣服变得水淋淋、沉甸甸,全然是吸饱了水后的重量。   “这儿怎么忽而变得热了?不大正常啊。”   来望嘀咕着,语气中充满着困惑。   六船也留意到了师父所说的异常,那些路过的妖魔,不仅是紧张而已。   他们似乎受到了什么外力的影响,看起来很焦灼,类似于沙漠中缺水的旅人,或者是没办法晒到阳光的植物。   这让六船微微蹙眉。   “上回,阁下到这魔域,也是这般图景么?”   他问来望。   来望道人本来就不怎么记事,典当掉功法灵力之后,愈发显得脑子不好使。   何况沈泊舟问他的还是细节。   他艰难地回想着,努力的模样看起来很辛酸。   “没有,”最后,来望道人迟疑地摇头,“我没留心,但正是因为没大注意,反而说明了当时不存在反常现象。”   他的说法也有道理。   陶眠让他们两个都歇歇脑子,尤其是来望道人,省着点用。   “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不用那么麻烦,”他一手指着前方黄底红边儿的茶幌,“随便找个茶摊小坐便可。”   小陶仙君的办法确实有用。   他们来到了方才指向的那处茶摊,不大,只摆了三张桌子。   摊主是个女子,大约三十来岁的模样,头上挽着髻,说话的尾音永远都是上扬含笑,像缀了个勾人的小尾巴。   而在她转身后,襦裙之下,也的确露出来个尾巴尖尖。   黄黑两色交替的环状尾,这女摊主其实是一只守宫。   她那尾巴大概是不小心甩出来的,拍到地面的那一瞬间,又嗖地缩回去。   抬头去找有没有人发现时,恰好,对上了陶眠的眼睛。   女摊主掩唇一笑,眉心的红痣如同一滴流动的血。   陶眠收回目光,并不打算再冒犯。   他们要了一壶茶,又随意地点了两碟摊主自己手搓的米糕。   米糕白白糯糯的,被捏成了圆胖的“虫子”。   形状有些诡异,但陶眠凡是遇到吃的,先尝一口再说。   味道还不错。   看他吃了,其他两人才跟着浅尝两口。   陶眠没有喝茶,他方才在溯洄川那边,已经喝得足够饱。   他只是一手捻着茶点,漫不经心地咬着,耳朵竖起来。   旁边坐了一桌低等的妖怪,是山猪一类的,外形很粗犷,嗓门又大,也不喜欢隐藏妖物的身份,哪怕突然冒出一只摇摆的猪耳朵,或者突然变回猪脸,依旧大剌剌地坐着,没有一丝一毫的羞窘。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魔怪明明食人,却偏偏喜欢扮成人的模样。   就好像……人吃猪肉,然后把自己变成猪……   不是说猪不好,只是审美取向是食谱的这种事,听上去很惊悚。   邻桌的四只猪怪,其中有个看上去体格最小,也最年轻的,他先开了口。   一个字儿没吐出来,先叹一口气。   “唉,这几天咋回事啊?怎么天天感觉喘不过气来。”   “是阴缺。”   坐在年轻猪怪的对面,另外一个看起来比较有见识的猪怪开口道。   “阴缺?那是啥东西呢?”   “老四,早告诉你了,没事多读点书。我们野妖猪一族聪慧机敏的名声都要被你败坏了。”   排行第四的猪怪发出了憨厚的嘿嘿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大脑袋。   “二哥教训的是。但弟弟我不是大字不认识几个嘛,慢慢来、慢慢来……”   二哥没说话,只是用鼻子哼气。   是老三替二哥解答了。   “老四你总这样,记吃不记打。二哥都教训你几回了?你回回说记住。”   他牛饮下一杯茶,把茶梗呸呸地吐出来。   “二哥说的‘阴缺’,就是说,有大妖或者巨魔要渡劫了。我们魔域渡劫和人和仙都不一样,他们是要被雷劈,咱们呢,就是要吸走‘阴势’。   你别骨碌骨碌转眼睛了,知道你不懂。所谓的阴势,不是说阴冷的空气,而是在我们魔域流淌着的、无形无味无色的气,你把它理解为一种看不见的河流,把我们当成河水两岸的草就行。”   这个比喻倒是通俗易懂,老四很快就点头。   “三哥你说的我都懂。听你这样讲,那‘阴势’对我们而言是很重要的玩意儿。”   “可算聪明一回。你说得没错,如果没有它,我们就像草没了水,萎靡干枯,最后死亡。”   “啊??”老四大为震惊,“这是啥道理呢?他们修炼成精,还要吸走我们的命?”   “这些修为、天资高的妖魔,已经不能完全和我们划分到同一个世界了。你可以把他们看作是阴势运转到一定程度,自然结成的果实。果实成熟么,总要吸取营养的。   而现在出现了阴缺,就说明,有些果子即将成熟了。”   这位猪怪老三的确有点本事,能把事情讲得明明白白。   笨蛋老四听没听懂不要紧,但陶眠一行人,全都听清楚了。   原来路上的行人露出这么痛苦的表情,是因为有道行高深的妖魔在渡劫。   “不过……”   这次是那位沉默寡言的猪精老大,他发现傻乎乎的老四露出神往的表情,估计是在想象自己成了大妖之后,会有多么威风。   “不过,这些都是有代价的。”   提起代价,老四的脸立刻垮下来。   “和那些仙一样,越是向高处走,面临的危险就越严重。”   老大说到这里,稍微顿了顿,抬起头,筒一样的鼻子在空气中嗅嗅。   “这次阴缺如此严重,应该是至少一百五十年的妖怪了。”   “一百五十年?”阴缺大概是吸走了老四为数不多的心眼,“这算什么啊?就算是我们不怎么勤快地修炼,也能活到一百五十岁吧!”   老二丢出手中的茶点,砸在老四的脑壳上,惹得对方唉呀一声。   “你懂什么!我们这些魔,只是年岁稍微长了点而已。也就长了那么丁点大。   但是人家那渡劫的,可就不一样了。魔域有魔域的神,一旦他们登上了神位,到时候你这条小命,还能不能苟活都未可知呢。”   “啊?他们修炼这么费猪啊?”   老四一脸懵。   陶眠险些没忍住,被他逗笑。   但是不能笑,两桌离得太近了,能不起冲突就不要起。   他只好抿紧嘴巴,强行忍着。   忍得太辛苦了,连端杯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终于,另外一桌的四只猪怪打算离开,议论和交谈的声音没了。   陶眠也调整了情绪,举起来还没喝的茶杯又放下。   “妖怪渡劫,没什么好看的,”他说,“先别管这些了,去千灯楼要紧。”   (今天先一更哈,明天出差,今晚收拾了东西,明天正常更新) 第211章 你是不是胖了   然而去千灯楼的一程不算顺利。   魔域这次阴缺波及的范围大,妖魔们深受其苦,尤其是一些低等的小魔小妖,纷纷吐着舌头,眼球肿起,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大妖们虽然还能承受得住,但他们也不乐意在这样的日子里出门受罪,和凡人不愿在三伏天午后出门暴晒是一个道理。   客人们都不来,千灯楼的生意不好做,拍品的数量大大减少,唱楼的规模也没有那么夸张了。   至少有一半的楼层都处于封闭的状态。   大头娃娃孟管事站在门口,两只手交替插在对方的袖口中。   从这个动作来看,他已经很久没有张罗客人了。   繁盛至极、备受魔域贵胄追捧的千灯楼,竟然也会有如此冷清的时刻。   稀奇。   孟管事同样受到阴缺的影响,很不好过。他的衣襟前后都湿了大片,冷汗热汗像轮班儿似的,轮流降临在他的身上。   那个看起来骇人的娃娃头套,现在也变得有些可怜。   陶眠似乎都能在那光滑的“壳”上,瞧见大滴的汗珠了。   小陶仙君站在原地,他这处是街巷的拐角,只要稍微探探头,就能看见那恢弘的千灯楼。   他思忖片刻后,让沈泊舟和来望道人留在这里,他一个人去。   “仙人师父……?”   “我独自前去就行,你们在这里等我。”   六船到底还是亲徒弟,没有辜负小陶仙君走哪儿都带着他的苦心,这种时候还是很关心师父到底会不会有危险的。   像来望道人这种,巴不得陶眠有个三长两短,免得一天到晚威胁他的,就很淡定。   他还安抚六船呢。   “不碍事,你师父神通广大,上去打个招呼,对他而言算不了什么。”   陶眠顶着徒弟的脸,翻了他一眼。   “你要是想积极表现那你就去,不用非得用这种激将法让我把你单拎出来。”   “……我错了小陶。”   他现在也称呼陶眠小陶,听上去亲近了一些。   尽管小陶本人不是很接受他这么叫。   因为现在的脸是徒弟的,陶眠多少有些偶像包袱,不能像之前一样,随随便便的,完全不像个仙君,什么都敢做。   他勉强接受了来望道人的道歉,然后从芥子袋中取出一个白色的面具。   ——千灯楼游玩必备。   上次和薛瀚一起来,陶眠用的就是这张面具。   一直没扔,现在竟然派上用场了。   陶眠把面具戴好,稍微调整了几下。   之后,他又从芥子袋中取出一张,继续戴。   两张面具完美地贴合在一起。   来望道人在旁边看得无语。   “一定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要的,总有些手欠的人。”   陶眠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似有似无地瞥着六弟子。   六船:?   没等徒弟追问,陶眠就准备出发了。   他对着另外两人点点头,没有再继续废话,向千灯楼的方向出发。   孟管事虽然被这阴缺搅得浑身不舒服,但他相当敬业。只要有客人来,立马变得殷勤热情。   变脸速度之快,连仙君都咋舌。   孟管事是个记性相当好的妖怪,从他的大脑袋就可见一斑。   他能记得每位贵客的喜好,不止是他们对于拍品的偏向,甚至是他们喜欢喝哪种茶,吃什么样的茶点,喜欢哪种颜色。   敬业的孟管事相信,越是了解客人,就越能抓住他们的需求,并把合适的拍品及时推给他们,让千灯楼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他能把这些细枝末节做到极致,那么记住客人的姓名长相,简直是小菜一碟。   孟管事仅从这张白面具,就认出了这位是之前跟在薛掌柜身边的仆从。   他仍记得,这位仆从的实力可不低,能把沈二公子耍得团团转。   孟管事立刻眉开眼笑起来,薛瀚是他们千灯楼能排到前面的贵客,每年在他们这儿唱得些有用没用的小玩意,大多数是他用来送人的,极少数自留了。   光是他前前后后、陆陆续续在千灯楼花的钱,就能堆满一个小屋子。   薛掌柜是大忙人,不是每次都能亲自来千灯楼参与唱楼的。   这种时候,他就会派府上的仆从过来,拍到他想要的东西就走。   孟管事看见陶眠的那一刻,自动将他划分到这一类型当中。   他把插在袖口内的两手抽出来,交叠在一起,搓了搓。   “公子近来可好啊?许久未见了。上次见你,还是被薛掌柜带来的呢。”   “近来尚可。孟管事,倒是你,一段时间不曾见……”   陶眠第一眼就注意到孟管事凸起来的肚子。   “你……是不是有点吃胖了?”   都圆润了。   孟管事在千灯楼做事,虚与委蛇的话听多了,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这般直截了当。   他咳嗽了一声。   “近来胃口好了些,不免贪嘴了。不说了,这位贵客,敢问薛掌柜……没有随同你一起来么?”   孟管事一边说着,一边还向后探头,似乎在寻找薛瀚的踪迹。   陶眠让他别白费力气了。   但孟管事这么一探头,倒是给他提供了一条思路。   他把手负在身后,煞有介事的模样。   他说虽然薛瀚没有来,但已经把拍品确定好了,也准备了相应的价钱。   还得劳烦孟管事,看看那件宝贝还在不在,是不是直接就让人拍走了。   孟管事问他要什么,陶眠伏低身子,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   孟管事给他的答复很快。   “自然是在的,还请公子随我来。”   孟管事带着根本啥都不清楚只是单纯非常能装的陶眠,来到了千灯楼内。   来望和沈泊舟想要跟上,戴着白面具的陶眠突然向后看一眼,手指悄悄打了个手势。   来望还在“啥啥啥”地追问,沈泊舟却明白了,并且一把将来望摁回巷子内。   “现在不是时候,仙人师父要我们等他的消息。”   来望道人在乌鸦嘴。   “你说小陶该不会被人骗了吧?我上次典当我的一身本领的时候,也不是完全自愿的。”   沈泊舟听他在瞎说,根本连信都没信。   另外一边,陶眠跟随孟管事进入了千灯楼内,但这次没有上楼梯。   而是来到了千灯楼的“地下”。   (明早早起有一更,就知道地下有啥啦hh。今天来出差太困睁不开眼睛了*-*) 第212章 千灯楼的主人好像有大病   千灯楼,从外观看上去,是一座直耸入云的八边体建筑,飞檐撮尖,金色的琉璃瓦片被阳光一照,熠熠生辉。   然而这只是千灯楼地上的样貌,只有千灯楼的主人管事,还有少数贵客才知道,这楼的地下也是大有玄机。   陶眠当前就要在孟管事的指引下,前往千灯楼的楼底。   他现在在一片风铎之中前行。   风铎就是风铃,通常是铁的铜的,然而悬在陶眠头顶这些,却是用上好的玻璃种翡翠。   翡翠易碎,风铎却要互相击打才能发挥它的作用。这样矛盾的材料和形制搭配在一起,令人感慨主人的财大气粗的同时,又不免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   数不清的翡翠风铎将房间映照得幽绿。房内原本无风,但多了走动的管事和客人,上面静止的玉牌,正在轻轻地晃动,摩擦着彼此的边沿,偶尔发出玎珰之响。   陶眠仰头望了望那些金贵的片片,随手捋了一片在手心。   在玉牌之上,竟然写的是时间。   他顿时感觉有些怪异,放下手中这片,任它从掌心滑走。他向前走了两三步,又握住一片。   这次也是时间,但和上次的不一样了。   而且,上面的文字式样也有所不同。   这弯弯曲曲的字,很明显要比陶眠的年纪大得多,他完全没见过。   上一个他也不认得,只能勉强地通过个别字猜出它写的是时间。   要说描述二者的区别,那陶眠只能说,一个写得像鸡爪划拉的,一个像狗爪子刨的。   就是这么生动明了。   “这些是寿命牌。”   自从推开一扇暗门后,孟管事就一直走在陶眠的身前,仙君只能看见他略显厚实的背影。   风铎高低不一,用金线悬吊。孟管事个子矮不妨事,陶眠偶尔还得注意不要碰到它们。   而当孟管事提到“寿命牌”这几个字的时候,陶眠不禁停驻,站直了身子,一只玉牌恰好被他乌黑的发顶托住。   “寿命牌?”陶眠细细咀嚼这三个字,“管事是说,这些牌子,都是人抵押了自己的寿命在千灯楼?”   因为之前来望道人向陶眠透露过些千灯楼的“地下生意”,所以孟管事刚一提出,陶眠就反应过来了。   孟管事手里握着一把青铜钥匙。那钥匙看起来有巴掌长。很奇特的地方在于,它的两边都雕成了老虎的头,只是手握着的那边大些,而另一边的要小些。   陶眠刚刚留意到,孟管事在开暗门的时候,那只小的老虎头突然活了过来,张口,用四只尖尖的小牙齿卡住最外侧的锁孔,然后旋转一定的角度,紧接着是第二层锁孔。   这小小的锁孔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其实做得相当精细,由一个环形的孔套着另外一个,每一个锁孔的内侧都有凹下去和凸起来的地方,各个不同。   小铜老虎开到第四个,就在哈哈地吐气,看来是累得不行。   这钥匙竟然是个活物。   来到第二道门前,孟管事把钥匙抬高,让铜老虎自己慢慢开锁。   随后,他转过身子,两只手又插在了袖口内。   这应该是他近来养成的习惯。   房内无灯,但这些翡翠风铎竟也能散出盈盈的光,就是照得人的脸和头有点绿。   孟管事的大头娃娃脸显得更阴森了,哪怕是那张脸被制成了笑的模样,也丝毫不会叫人感到亲近。   他的声音保持着那种接待客人时高亢的调子,和抑扬顿挫的语气。但没有了闹哄哄的街市做陪衬,这声音显得有些单调,且怪异。   还带着一丝阴阳怪气,或许是陶眠的错觉。   孟管事先肯定了陶眠的想法。   “公子说得不错。这寿命牌,上面写着的就是被典当的寿命,有多有少。少的只有月余,而多者,能达到数百年。”   “数百年?”   陶眠疑惑地蹙眉,幸好他现在戴着面具。孟管事根本瞧不见他的表情。   他不惊讶有数百年的寿命牌存在,毕竟这地方是魔域,妖魔的寿命上限要比凡人长多了。   小陶仙君真正的困惑之处在于,怎么会有谁把如此多的寿命拿来典当。   这人想要的东西,该有多珍贵。   陶眠没有问出口,但孟管事仿佛透过他的面具,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大头娃娃油亮蜡质的脸愈发阴森起来,笑容鬼魅。   “公子还是太良善了。这寿命牌不是谁想典当几年几月就能领的。我们要的是,那人余下的全部寿命。” 第213章 画中人   孟管事这话说得人不寒而栗。   除了陶眠,他寒也不栗。   到底是个活了千岁的仙君,岁数大了,对万事万物的接受上限也高了。   于是当孟管事告知他,这寿命牌上雕刻的是典当者的全部剩余寿命时,陶眠仅是微微颔首。   他淡定的态度被孟管事看在眼中,釉质大头的眼睛平时就笑得眯起来,这会子似乎睁开少许,闪着妖异狡黠的光。   不是惊讶,似是掺了些别的东西。   ……   千灯楼的地下部分有若干层,层数未知,但缺少连接层与层之间的楼梯。   它像是一个房间接着一个房间拼成的复杂积木,这些房间高矮不一。有时候陶眠需要弯腰俯身,一直把头低到腰附近才能钻进去,而有时候又需要他伸长手臂去攀着门框,将身子甩上去,方可进入下个房间。   没有一个整齐对称的结构,当初设计它的人,性格大概相当随性,喜欢惊喜。   据孟管事介绍,这些房间没有一个固定的出现次序,就连他这个老管事想找东西,偶尔都要花费两三天的工夫,才能抵达希冀的房间。   貌似这种设计是为了防盗,但陶眠认为是瞎扯,这里面的东西,不管偷哪件都很值。   所有房间的门,都指望着孟管事手中的青铜双虎头钥匙才能打开。每一道门的门锁均不一样,没有人能记得住那些凹凸不平的小机关到底是怎么分布的,除了那个龇牙咧嘴的小老虎脑袋。   陶眠的眼睛贼贼地瞄着孟管事攥紧的虎头钥匙。   等孟管事要回身与他说话的时候,他自然地收回目光,完全没有被对方察觉到意图。   孟管事对陶眠说,公子,快到了。   他们这一路,除了最初的翡翠寿命风铎屋,之后又次第穿过了许多奇异的房间。   一个金光闪闪的屋子,两面墙壁摆放着层层叠叠的琉璃瓶,那瓶中是人的运气。   断掉的红绳,蛇一样缠绕悬挂在数不清的粗细不一的木柱之上,孟管事说,这些都是典当掉的姻缘。   还有个房间让陶眠的印象很深。那房间里面是一幅幅的画。画轴被悬挂起来,有山水,有花鸟。但不管画的重心是什么,上面总会有一个人物存在,不管那人的构图看起来有多么不合理。   好奇心驱使陶眠凑近去瞧,原来那些画上的人,都是能动的。   他们或犁地,或栽花,有坐有卧,姿态各异,仿佛是在画中完成了日常起居。   但孟管事说,不是“仿佛”,他们就是典当了自己的人生,变成了画轴中的人。   这回陶眠的神情起了一丝波澜,孟管事窄长的眼睛瞥见他的神情变动。   “公子,这是很常见的事。有些人一无所有,只有一条贱命,但他们又懒又蠢,不想给人卖命,就窝囊地将自己封入了画。而他们的愿望,也往往是,让楼中的画师为他们画个富丽堂皇的宅子,外加一位美艳女子,在画中过着逍遥快活的一生。   而另外一些人,日子过得不如意,又不想一了百了,索性让自己躲进画中,远离世事红尘。你看那幅骑着高头大马,穿街过巷的那位——”   孟管事示意陶眠去看他右手边的一幅画,上面有一人一马,旁边寥寥几笔勾勒出街市和人群,还有大簇大簇盛开的繁花。   在画的上方还附了两句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位客人多年考取功名不成,心灰意冷,郁郁不得志。他走投无路,才来到了我们千灯楼寻求帮助。来者是客,千灯楼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我们请来楼内最好的画师,为他绘就这幅春日登科图,让他在画中享有一辈子的功名富贵。”   “听上去很不错,”陶眠凑近了画去瞧,画师有意在对方意气风发的面容下功夫,画笔飞扬飘逸,“不过,他看上去似乎永远定格在这一刻了?”   “欢愉总是短暂的,把这短暂的瞬间无限拉长,于他,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陶眠不置可否,但沉默似乎已然表明了他不赞同的态度。   因为还要找水生天,所以他们没有在那个挂画的房间停留太久。   等再过了两个房间之后,陶眠冷不防地问了一句。   “千灯楼,好歹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之前那些画,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用处。你们做了事,却不收取报酬,竟然是这般好心么?” 第214章 怕你看不着   陶眠想什么问什么,也没有顾虑。   孟管事回答或者不回答,说不说实话都无所谓,反正他只是随口一问。   但孟管事给了他答案。   “千灯楼要开张吃饭,喂饱上下那么多张嘴。好事么,偶尔做做也就罢了。长久下去,就算家底再厚,也是吃不消的。”   孟管事说话仍是那奇特的调子,起音很高,尾音拖得长。   “那间挂画的房,我们定期会邀请贵客参观。”   “参观?”   这两个字让陶眠琢磨出些许不一样的意味。   “是的,参观。”孟管事伸手做了一个托腮的动作,不但没有半点可爱,还显得很诡异。   陶眠见他突然装可爱,一愣,差点吐出来。后来才明白对方大约是因为脑袋太重了,才不得不伸手扶一下。   话说孟管事的巨大脑壳下面会是什么呢?   另一个巨大脑壳?   就和他的面具一样,面具下面是另一层面具。   ……   想得有点远了。   孟管事当然不清楚陶眠心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把脑袋扶正之后,继续方才的话。   “千灯楼的客人,公子你也见过了,非富即贵。他们花钱像喝水一样容易,砸钱只为听个响儿这种事也不新鲜。   身居高位久了,见识多了,当然很多东西就入不了他们的眼。但人呢,又总是想追求刺激,所以他们就想要些不一样的体验。”   孟管事说,那间房的每一幅画其实都是未完成品。当展出开始的时候,每个客人都能拿到一支毛笔。   这看似普通的毛笔,沾上墨之后,就有了非同一般的“魔力”。   只要在画纸上轻轻地勾勒一笔,或者画一个圈,或者是别的什么,那画中的人就会被生生地束缚住。   喜欢恶作剧的客人,在那画中人行走在小径之上时,画下一个接着一个的陷阱,看他跌入又艰难地爬出。   还有些只为打发时间的客人,会用墨点掉画中人的马匹、财宝……总之是一切他们看中的东西,然后悠然欣赏着画卷里面的人团团打转。   还有些客人,做的事情就要过分得多。关于这点孟管事只是浅浅地提了一句,没有深讲,估计是在防备着陶眠,又想试探他能接受到何种程度。   其实他们会做出什么,陶眠也想象得到。   “那里面的人,会感觉到痛苦么?”   他只是问了这样的一句话。   “会,”孟管事给出肯定的回答,“但是在我们看来,他们只是由墨笔勾勒出的画影罢了。一张画会不会痛苦,纠结于此,毫无意义。”   他们的痛苦哪怕被目睹,被聆听,也无法被感受。   “小公子,人不能只是想得到好处啊,”孟管事晃了一下大头,不管何时,那头的表情永远在笑,“好处的背面是明码标价的,可惜那么多人都不肯或不愿把它翻个面儿,自欺欺人。”   最后几个字,孟管事说得很轻。   他似乎既看不上典当人生的窝囊废,也瞧不起那些空洞无聊的贵客。   “好了,公子,我们终于到了。”   孟管事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用虎头钥匙,打开了新的一扇门。   这扇门后面的房间是全新的。   虽然房间每次都没什么顺序,幸好它们不会重复出现。所以孟管事说,只要耐心地开门,总会找到心中所想的那间屋子。   现在,陶眠就来到了水生天所在的房间。   他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墙上摆放着许多木盒。   这些木盒都是长方形的,但大小不一,全部漆成暗红的颜色,如同凝固的血块。   而在房间的中央,就摆放着那块水生天。   看见水生天所在的位置,陶眠的眉头皱起来。   这东西……放得是不是太显眼了? 第215章 别刁难人   水生天这东西,陶眠看过几回了,因而一眼就能辨明真假。   这胖嘟嘟、像条蚕似的玩意,就是他想要找的东西。   陶眠的手指动了动,想摸。   但他先询问了孟管事一句。   “敢问孟管事,我摸摸行吗?”   他还怪有礼貌的。   “当然当然。”   要做生意了,孟管事又恢复了之前那副圆滑、游刃有余的模样,是陶眠熟悉的神态。   “公子请便。”   陶眠走上前两步,嘴上说着要摸摸,其实并没有马上动作。   他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周围的木盒,又开口问。   “孟管事,冒昧一问,这些木盒子是做什么的?”   “装些不常用的小玩意罢了,公子不必在意。”   “唔,”陶眠摆明了不大相信,“我发现,一路走来,穿过的这些房间,都各自盛放着同样,或者相似的宝贝。”   他垂眸,眼神落在被紫檀木架托起来的水生天。   “这块水生天是暂时寄存在此地?亦或者……那些木盒里装着的,是和水生天差不多的东西?”   孟管事揣手站在距离陶眠有五步远的地方,他的大头永远是笑盈盈的表情。   “公子关心这木盒是何意呢?还是说……有兴趣收走里面的东西?”   陶眠垂下的眼珠向左一转,余光瞄着两只手都插进袖子里的孟管事。   “好奇罢了。我跟在薛掌柜身边有段日子了,珍稀的宝贝见了不少,但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大量的名贵金丝楠木盒。   而且这些盒子,还只是包装而已。”   小陶仙君可不好糊弄。他虽然平日在山中,深居简出,但他的朋友们本事都大,经常送他些贵重的小玩意儿,让他留着解闷赏玩。   送得多了,就算再没见识,硬熏也熏陶出来了。   这事儿薛掌柜的功劳大。他怕陶眠这个山里土包子不识货,把他那些好不容易搜寻得来的宝贝给糟践了,于是特别金贵的,就会给他附上个字条,简单介绍几句,让他别再闹出用大龙缸来放腌菜的笑话。   陶眠对此也有回应——不就是个缸吗!为什么不能放咸菜。   然后薛掌柜足足九个月跟他断绝了一切往来,时长刷新了记录。   现在,幸亏有薛掌柜三番两次、不厌其烦地给陶眠灌输这些古董的价值,陶眠才能如此顺利地认出它们。   孟管事大概是没料到陶眠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以为对方最先关注到的会是那块水生天。   很敏锐。   孟管事对此也有说法。   “这些金丝楠木盒,是客人的要求。公子你也知晓,我们做生意的,当然客人说如何,我们就如何。再说了,以千灯楼的财力,用这样的盒子做包装,也不是做不到的事。”   “哪怕盒子比里面的东西还贵?”陶眠嘴角轻扯,听他瞎掰,但对于这个话题他没有进一步追究,“算了,这是你们千灯楼的事,是我多嘴问的。孟管事,现在来谈谈这块水生天吧。”   虽然方才和来望六船说,能偷就不抢,能抢就不偷,总而言之摆明了一个不想给钱的态度。   但那只是小陶仙君随口糊弄笨道士和傻徒弟的话罢了。   如果他真的要走什么不光彩的途径,那他就不会那么坦荡大方地去跟孟管事打招呼。   千灯楼背后的势力不简单,薛瀚也跟他提过,能不招惹,就别招惹。   小陶仙君不想把太多的麻烦惹上身,花钱买是最简单的办法。   提到条件后,孟管事的眼里明晃晃地闪过一道贼光。   太明显了,陶眠都看见了。   他警觉起来,这大头管事好像要狠狠敲他一笔竹杠。   ……   要不还是零元购吧?   陶眠也把两手插在袖口里面。在宽大的袖子中,陶眠的右手食指微微一曲,一截桃枝从芥子袋的开口露出个头,被仙君的指尖轻轻捏住。   孟管事开始谈条件了。   “水生天是稀罕物,想必小公子既然来寻,也是清楚它的价值。”   陶眠嫌他说话绕,让他有话快说。   “孟管事不必拐弯抹角,你我也不是第一次见。我在这里,就等同于薛掌柜来了。孟管事或许对我没那么了解,但薛掌柜,可是千灯楼的熟客。”   陶眠这话说得完全不像个仆从,但他想,既然孟管事从一开始就称他为“公子”,态度也极为恭谨,以对方的精明心思,估计从一早就猜到了他不可能是薛府的仆人。   孟管事颔首,大脑壳上下晃动。   “小公子是爽快人,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这水生天,我们楼主专门有吩咐。不要金子,也不要银两,要取一物来交易。”   “是何物?”   “寒玉骨,”孟管事的声音忽而压低,“若是要拿水生天,需以寒玉骨来交易。”   寒玉骨!   陶眠对于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上次他被薛掌柜带着进入千灯楼,在横公鱼脂之前,看了一会儿其他参与唱楼的物品。   这所谓的寒玉骨,不是什么玉做的宝物,而是仙人的胫骨!   孟管事竟然开口要这个东西。   陶眠的神色不变,但心里的警惕骤然攀升至一个高峰。   这大脑袋不是随便开口要的。   他已经认出了自己的仙人身份!   陶眠不晓得千灯楼有多么神通广大,但他想,在上一次他和沈泊舟带来的侍从撞连环的中途,在沈泊舟突然出手,薛瀚站出来制止闹剧的时候,千灯楼背后的人,一定对他的身份产生了兴趣。   以千灯楼的人脉,查出他的真实身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不知道对方突然开口要寒玉骨,究竟是在试探他,还是真的想要他把腿留在这儿。   不管哪个都很让小陶仙君无语,他仗着自己有面具,面具之下还有面具,做了个无语的表情。   “孟管事,”这回他也开始打太极,“寒玉骨,可不是平常人能得到的东西。千灯楼开出这样的价码,不是在明摆着刁难人吗?买卖不想做,大可以不做。”   他这样说。   (昨天加班加到神智不清,码字睡着了,今早脑子清醒赶快写写嘿嘿) 第216章 讨价还价   气氛陡然变得僵硬起来。   水生天自有其珍贵,这东西几乎都能把自己修炼成仙,它的价值不言而喻。   但那毕竟是“几乎”。   孟管事要的,可是已成仙的仙人的小腿骨。   再说这话听在小陶仙君耳中,也不是滋味。   这跟当着他的面说“我要打断你的腿”,有什么区别?   相当不像话。   仙君有仙君的脾气,陶眠引而不发,手指将桃枝朝着掌心的方向又移几寸。   他注意到孟管事也在搞些小动作。   在双方正式互殴之前,总要有个前摇。   两个人都戴着“面具”,陶眠那张白面具不知道戴了有几层,孟管事的油亮大头也不晓得能不能拔下来。   尽管有面具,也能感觉得出,他们在看向对方的神情都起了变化。   孟管事开口了。   “公子,千灯楼从不狮子大开口。索要的价格,是要经过楼中的多位匠人反复多次判断某样宝贝究竟值不值钱,哪里值钱,有无客人愿意付钱,多少客人愿意付钱……   把这诸多事宜确定好,再禀报楼主,最终由楼主明确一个底价,之后不论是唱楼,或是其他的渠道交易,我们这些管事心中就有谱了。”   孟管事又把那位虚无缥缈的千灯楼楼主搬出来,话里话外,都是在说——我一个下人做不了主,你还是乖乖交腿吧。   陶眠认为他简直做梦。   千灯楼要寒玉骨,摆明了是针对作为仙君的他而提的条件。水生天要为徒弟拿到,是不假,但陶眠更厌恶这种被不怀好意的目光审视和惦记的感觉。   他的徒弟中有魔族,他的朋友是妖。徒弟和朋友对他释放的善意,倒是麻痹了陶眠的神经,让他短暂地遗忘了这些妖魔对于仙人的垂涎、和嗜仙的本能冲动。   “孟管事,”他的语气也变得深沉,“这块水生天,我是带着诚意来拿的。钱不是难处,你开多少,我给多少。千灯楼从来都是用黄金交易,什么时候多出来以物易物的新规矩?这是单独针对我的,还是你们的突发奇想?”   孟管事笑了两声,笑声听起来有缓和的意思,但说出来的话,根本不中听。   “以寒玉骨来交换,这是楼主的嘱咐。我只是个负责传话的,公子就莫要刁难我了。薛掌柜是千灯楼的贵客,经常一掷千金的主儿。您是他的朋友,我们自然不会怠慢和轻视。   但是公子,规矩就是规矩,新规矩,那也是规矩。不见寒玉骨,不予水生天。”   孟管事的语气很坚决。   而陶眠的态度也相当强硬。   “若是我一定要拿呢。”   周围的光骤然暗淡三分,孟管事向后退了两步,走到灯光稍显昏暗的地带。   “千灯楼开出来的条件,自然是客人能给出来的,我们从不乱叫价。”   孟管事的娃娃脑袋在阴影处显得愈发森然,四周都是暗的,唯独眼睛那处,有两个烛豆大的眼珠,在散发着阴险的光。   “公子不想给,却又要拿。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按照千灯楼以往的做法,将您‘请’出去了。”   孟管事一番话如玉坠地,啪地碎开,像一个信号。   周围的一切骤然变了!   那些金丝楠木盒的盒盖忽地掀开,一个接着一个,速度飞快。   自那盒子中,有数不清的怨兵坐起。   他们身披着各式各样的甲胄,看起来像是士兵,但手中拿着的武器,又千奇百怪、迥然相异。   那些怨兵身体是残缺的,有些缺在四肢,有的是内脏尽空。   但他们冲天的怨念几乎要把整个房间撑破,陶眠受到这股不宁之气的影响,感觉到巨大的不适。   毛骨悚然。   他插在袖口中的手终于抽出,一截千年桃枝随即出现在众灵、和孟管事眼前。   桃枝自带除魔和净化的功效,陶眠什么都没做,只是单纯地做了个把它拿出来的动作,桃枝在半空中挥舞一下,离得近的两三个怨兵仿佛被蛰痛一般,立刻向后一缩。   但他们又和普通的冤魂不大一样,在被精纯、干净的仙人灵气刺伤后,他们却不怕死似的,硬要往仙人这边凑。   这下陶眠不得不出手。   小陶仙君刚经历过桐山一战不久,身体和精力尚且处于较好的状态,一言以蔽之,没打够。   上次的亡魂之潮被他敲敲鼓就送走了,幸运之余,也不怎么痛快,筋骨都没活动开呢。   这回孟管事刚好送上门。   那截桃枝如同长在仙人身上的手指,随着他的心意恣肆挥动,所到之处,怨兵发出阵阵哀嚎的声音。   陶眠将它们一个个再送回盒中,同时对两手揣袖的孟管事开口叫道。   “你千灯楼太瞧不起人,弄这些个残兵,就想把我请走?痴人说梦!”   孟管事看着陶眠的动作,不愧是蓬莱桃花山的仙君,听闻他受尽天道的偏宠,没受什么罪就成了长生的仙,还有一身通天的修为和本事。   精明的孟管事盯着陶眠的眼神更像在看一件无价之宝了。   陶眠厉声说出来的那句,孟管事自是听见了。   他没有敷衍,而是从容地笑着,回应了陶眠的话。   “仙君修为高妙,我等自愧弗如,”现在他也不装了,直接称呼陶眠为“仙君”,“但是,我劝告仙君一句,也不要过分轻敌。”   他从袖中抽出一截有成年人小臂那般长的武器,凑近看,像是一柄秤杆。   孟管事用这秤杆,在距离他最近的一只金丝楠木盒子的外壳轻敲三下。   场面骤然变了。   原本乌漆嘛黑的怨兵,忽而,眉眼清晰起来。它们的残缺之处依旧保留着,但这却无损它们的威仪。   那是来自高高在上的仙人的威仪。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陶眠的瞳孔微微晃动,不敢置信。   他再度转头望着那些摆成无数列,陈置在千灯楼地下房间的架子上。   那是仙人的骨……   孟管事从他的神情变化中判断,他已经猜到这些怨兵的身份了。   “不错,仙君,你猜对了,”孟管事火上浇油,“这些‘人’如果还活着,说不定,你还能认识几位。   他们曾经可都是仙呢……” 第217章 大义灭自己   千灯楼外。   沈泊舟和来望道人正在路边蹲着。   准确来说,是后者盛情邀请前者一起蹲,声称这样比较放松。   沈泊舟承受不了对方的热情,主要是来望嗓门很大,他担心会暴露身份,就礼貌地蹲了。   蹲下之后,他有了一种全新的体验。   ——他们两人看上去实在是过于落魄潦倒,太像因为穷困而流浪了。   六船受不了,又站起来。   当他站直身子的时候,他发现,来望道人已然熟练地拿出一个破碗来。   “……”六船沉默稍许,问,“这是何物?”   “乞讨用的碗啊,多明显,”来望还嫌他眼瞎,“后生长得蛮俊,可惜眼神不好。”   “道长……花活还不少。”   “行走江湖嘛,不得有点独门技艺傍身啊。”   来望是完全分辨不出好坏话,一律当作赞美处理。   阴缺给魔域带来无穷无尽的影响,渐渐地,街上的行人变得稀疏了。   有家的,各回各家。外来的,就近寻了酒家客栈进去躲躲。   有阴缺的日子,也不是从头到晚都会稳定地吸走阴气,早晚要好些。   不过半个时辰,二人所处的这条街道,就见不到什么人影子了。   来望的碗里面被放了几枚铜板,魔域竟然也有不少好心人。   在过溯洄川后,沾染了不少魔气,倒也没妖魔认得出,他是个在修炼仙术的修士。   来望道人掂了掂手中破了口沿的瓷碗,听那铜板撞击彼此时发出的清脆美妙响动。   他侧过头,扬起脖子,打量着身边高挑俊逸的青年。   “后生,你是魔身?”   “……”   沈泊舟顿了顿,但是没有立马回复来望的话。   “别那么紧绷,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来望摆摆手,让他放轻松,“我要狠宰一笔的是你师父,这小子绝对在哭穷呢。”   这话沈泊舟没法解释,主要是他也不知道陶眠名下的产业究竟几何。   来望道人倒也不深究这个问题,非要有个所以然。   他更好奇沈泊舟和陶眠的关系。   “你是魔,但你师父是仙,有意思。”   他的言外之意是什么,沈泊舟心里门儿清。   但他无所谓,毕竟陶眠之前还收过更炸裂的徒弟。   “你跟着你师父学仙法?魔有魔要修的法术,你修仙法,无异于自寻死路,大义灭自己,懂吗?”   来望说得有道理。仙有仙的法术,魔有魔的修炼,二者是截然不同的路子。   陶眠因材施教,金手指也没有坑过他。那些赠予他的剑法内外功,均是最适合徒弟的秘籍。   不仅仅是考虑了他们灵根的属性,还有他们自身的体质。   迄今为止,陶眠收的徒弟之中,顾园陆远笛均为凡人体质,流雪随烟是魔和半魔,荣筝是妖……沈泊舟也是魔。   来望道人询问沈泊舟,陶眠都教了他何种本事。沈泊舟原本不想提,但来望叫他安心。   “我来望行走修真界数十年,见过多少秘籍和不传世的功法?太多了,根本数不清。你说的,肯定也没什么稀奇的。   再说了,我现在被千灯楼夺走了灵力和内外功,想要修炼,还不得向天再借五百年?你不必担心。   更何况,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就跟你打听点儿事,这还不行?”   来望这番话从头到尾,从威逼利诱到道德绑架,全方位立体式地打探消息,生怕吃不上这一口瓜。   沈泊舟没被他震慑住,他还反问了对方一个问题。   “阁下……竟然是我的救命恩人?”   “…………”   来望的沉默比命长。   他才想起来,之前说了要找水生天,小陶仙君就匆匆忙忙地把他拽了出来,容不得他解释。   此刻,来望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尽量显得干净利索点。   然后站起来。   不站还好,一站比沈泊舟矮一个半头,对比真残酷。   但来望依旧保持气势。   “咳,现在自我介绍一番。在你面前,就是……”   “我知道了,”六船冷酷无情地打断他,“你救了我的命,我现在知晓了。”   “……”   本来打算郑重向他介绍自己的来望,仿佛一只被扼住脖子的大鹅,浑身充满着斗志和力气,但只能狠狠咬空气一口。   “好吧,就算你知道了。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了么?”   沈泊舟思忖一番,他想,来望应该只是单纯地好奇。   再说了,只讲个名字,也没什么,具体的秘籍他又不要看。   于是沈泊舟向他说了自己在练的功法。   “仙人师父传给我两本。一本是《冰夷六式》,另外一本《忘川诀》。”   来望道人嘴巴张合,咀嚼着这两个名字。   “剑法和内功?冰夷……忘川……我怎么感觉这么熟悉呢?”   他的记性自从被夺走功法之后,就一落千丈,现在想要想起点儿什么重要的事,都要用那破破烂烂的记忆之网,打捞出两三条鱼。   “啊呀,”来望想起来什么,一手握拳,敲腿,“这是两本仙法啊!因为名字跟我听闻过的不一致,我还反应了一会儿。”   来望道人还在提自己记性差这件事找补。   但沈泊舟完全不在乎,他更关心来望所说的“仙法”。   “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师父明明知道你是魔,还要教给你仙人才学的法术,不会是要害你吧?”   “不会的,”沈泊舟连犹豫都没有,立刻摇头否认,“师父花了很大的力气,教我这两本法术。可惜我作为弟子,愚笨至极,实在比不上先前的师兄师姐,拥有那么高的天赋。”   “你一个魔,练仙法,你能有高天赋才奇怪呢!”来望说着说着,他比六船先急了,“这太可怕了。仙人的仙法,或多或少带着点净化的力量。你师父是要让你修炼,还是要让你自己净化自己啊?”   他提供了一个全新的信息,这两本秘籍,沈泊舟过去从来没有怀疑过师父叫自己修炼的真实目的。   但是现在,有人好心为他揭露了真相。   就看他要不要相信了。   (今晚要继续肝汇报,明晚过去就好啦~) 第218章 真的吗,我不信   六船选择不相信。   理由无他。   “以我的才能,根本无法领悟两门功法的要义,你的担心是杞人忧天。”   他的意思是自己太笨了,来望道人压根不用担心他能学会。   “师父要我不必焦虑,”六船自己心里有谱,“能学多少学多少。”   “那你还费这么大力气找水生天干嘛?”来望对于水生天是什么玩意儿,干什么用的,心里门儿清,“水生天要用来补灵根的。你肯定灵根不全吧?如果你不要修炼得多么厉害,根本没必要大费周章。”   “师父的原话是,‘反正为师有这人脉,也有这实力,徒弟,水生天咱们不找白不找。’”   “……”   行吧,人家师父财大气粗还有势力,就是这么简单粗暴的道理。   来望那些奇怪的关注点,来得快,走得也快。   上一秒还在关注沈泊舟练的什么功法呢,下一秒就在关心陶眠的去向了。   “话说……你师父进去半晌了,怎的还未出来?”   六船在一刻钟前就已经隐隐在担心,只是没与不靠谱的来望道人提心中所想罢了,估计对方给不出什么有用的答复。   他的视线不由得落在远处的千灯楼门口,那里站着的是另外一位管事。   这位新管事应该是女子。她穿着和孟管事一样的褂子,身体的曲线也并不明显,沈泊舟是从那同样油亮的大头脑壳判断出来的。   那明显是一张代表着女娃娃的脸,用油彩着两个对称的黑色小辫子,细碎的刘海儿,还有眼睛上方根根分明的睫毛。   没想到这娃娃脑壳女版比男版的更惊悚。   对方的声音沙哑滞涩,但能听得出来是女子的声音。   “她”正站在楼门口,代替着孟管事迎接客人。   沈泊舟身子挡在墙角后,只有一只眼睛和半边脸露在外面,暗中观察。   马上,来望道人也过来凑热闹。   “噢,又一个夜叉。”   “你识得?”   “当然啊,”来望道人一脸“本道长懂得多着呢”的表情,“魔域夜叉,他们一族喜欢用这种凡间祭祀请神时用的代表童男童女的头罩,来掩饰自己丑陋的面容。”   “丑陋?这竟然不是他们的真容吗?”   “你如果非要当作是,那也行。毕竟它们从来不会摘下这个头罩。”   来望说他们夜叉族每个族人生下来,就会得到一个如六船所见的这种头罩,脖子那里的口很窄小。   这个头罩将伴随他们的一生。   或许一开始,小夜叉还能把头罩随时取下戴上,但随着身体增长,这个头罩慢慢就摘不下来了。   从此就充当他们的第二张脸皮。   沈泊舟又想到一件事。   “这位女管事……”   “欸,打住打住,”来望道人及时纠正他,“夜叉一族没有母夜叉。”   “怎么会?”沈泊舟一怔,“如果没有母夜叉,那眼前的……”   “唉呀,我这么说也不准确。不是说他们没有母的,而是他们的另一半,就是这个头套。”   一番话,把六船的脑子差点烧了。   “抱歉,我听得不是很明白。”   来望的表情又变成了一脸“你怎么什么都不懂”,然后给沈泊舟解释。   “母夜叉的个头体型非常小,只要依附于公夜叉,在头罩里面呼吸生存就可以了。   所以在你眼前,虽然貌似看上去只有一个夜叉,其实是两个。他们从出生起,就一对对配好了。”   六船简直不敢相信。在他眼前,看似是一个怪,其实是两个怪。   怪上加怪。   难绷。   但不管怎么说,陶眠进去的时间太长了,一定是出了什么状况。   “我要去看看。”   沈泊舟忽而说道。   “你要去……什么?”来望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你看、你看什么看?别主动送死,你师父都对付不了的,你还能对付?”   “嗯,”沈泊舟发出一声含糊的回应,“我能做的很有限,做不好还会给师父添乱,所以我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最起码能为师父收尸。”   “……你师父应该会很欣慰,徒弟太孝顺了。他就算是死了,半夜想起来也要在棺材里坐直夸你一两句。” 第219章 我全都要   陶眠在千灯楼地下,打了个天昏地暗。   孟管事以为他说了这些盒子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之后,陶眠能有所收敛。   那他实在是错估了陶眠。   小陶仙君根本没手软,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   他有多过分呢,不但把盒子里的“住户”净化了,还把人家盒子给“没收”了。   但凡陶眠的桃枝一出,消失的不止那些残缺的仙魂,还有装着它们的金丝楠木盒。   手脚不是很干净,不要白不要。   连人带盒一起端走。   孟管事揣手看戏,等着把陶眠的体力耗光,然后他就一把捆仙索将人抓起来,先把皮扒了,泡在药水中,再把五脏六腑掏空,然后制成一个精致的仙偶,一定会卖出前所未有的高价。   这操作,薛掌柜听了都得骂一句变态。   孟管事知道陶眠的真实身份,也明白他作为桃源仙君,神通广大不好对付。   所以才把他骗来这“万仙阁”。   这里面都是千灯楼用尽办法得到的有关仙的一切,除了躯干肢体,还包括它们的灵魂。   但这里面的仙骨仙魂,基本上都是千灯楼花钱收来的,再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去。   他们去向什么人收呢?对象很广泛,有魔修、妖修,还有些专门在仙魔古战场上面捡漏的“拾荒人”。   因而,这些东西的来历相当复杂,绝大部分状态都不够好,只有极少数能卖得上高价。   现在和原来不一样,自从魔域和仙界经历几轮大战,双方划定了较为清晰的界线后,二者便老死不相往来。   在高高在上的仙人眼中,魔域和脏污的茅厕差不多,多看两眼都觉得辣眼睛。   这样也就直接导致千灯楼没有办法拓宽收货的渠道,供不应求。   而此时陶眠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可想而知是什么效果。   一个活蹦乱跳的、健全的仙人。   这哪里是仙,简直是行走的聚宝盆。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聚宝盆在打他们的“小金碗”。   那些金丝楠木盒里面的断骨残臂,虽然加一起都不如四处乱窜的陶眠一个值钱,但这并不能阻止孟管事的心碎。   他已经意识到这个伎俩的弊端了。   怪不得他把此计和楼主一提,后者沉默了能有半炷香的时间。等香炉中的燃香快尽之际,翡翠珠帘后面,才递出来一张条子。   条子上面,千灯楼的主人说他不赞同,但可以授权孟管事去做。   如果孟管事这件事做得没有让他满意,那他就要把孟管事横在盘上端出来唱楼。   孟管事听见这话之后,汗珠大滴滴滴落下来,大脑袋变得更加油腻了。   那位尊贵的主人,绝不是在开玩笑。   夜叉一族,虽然统称为“夜叉”,其实在大的族类下面,又划分成许多个小的枝杈。   孟管事所属的族群,因为脑子灵光,基本上是给那些做生意的魔商做管事,或者账房。   在一众弱肉强食、吞噬同族的夜叉之间,他们这些有文化的,就格外内卷。   孟管事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熬到了千灯楼最高一级的管事。现在要他把成果拱手让人……   而且还得被楼主大卸八块,脑袋和身体分家,单独拿出来卖,他都能猜到。   孟管事顿时捏了一把汗,他再次看向陶眠。   这时陶眠已经不是任性的聚宝盆了,而是一个能危及他一生的要害。   孟管事的大头运转飞速,现在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对着陶眠大喊,小陶仙君求求你了别再偷了我害怕。   第二个,自己也上,和陶眠拼个鱼死网破。   孟管事很有骨气地选择了后者。   人类的本质是不信邪,夜叉也是。   他揣在袖口中的双手猛然抽出来,每只手中都握着一根长约一尺的夜叉刺。   夜叉刺上面淬着剧毒,这种毒,他们夜叉不会受到影响,但其他的族类,但凡沾上,就会立刻七窍流血,三日而亡。   如果不是到了现在万不得已的时刻,孟管事是舍不得对陶眠用夜叉刺的。   倒不是说他有多好心,而是陶眠作为仙君有多珍贵多值钱,他比任何人都懂。   但是,没办法了。   孟管事抱着可惜可叹的心,挥舞着夜叉刺,直奔打斗中心的陶眠。   ……   然后被陶眠一树枝抽了个大耳刮,直接飞身出来,脑壳自己绕着脖子转了三圈。   突然被打了耳光的孟管事:???   他简直不敢相信。   陶眠也没想到,他刚才攻击的竟然是大头娃娃本尊。   他那张嘴多气人,还在跟孟管事道歉呢。   “啊!孟管事你怎么突然袭击?我没注意,还以为是哪个蠢材主动把脸递过来叫我抽呢。”   “……”   陶眠飞起一脚踢开狰狞的仙魂,这仙魂生前应该是个战神,身披甲胄,很不好惹。   但陶眠还是把他惹了,并且桃枝戳中心脏所在的位置,直接送他去转世。   一边嘴欠,一边送这些可怜的魂魄转世。   两不耽误。   眼看着房间内剩下的金丝楠木盒越来越少,孟管事有点急了。   “仙君,我们做的也只是小本生意,不能这样砸人饭碗啊!”   “小本生意?开什么玩笑。你们千灯楼每天的进账,能把我一个仙君看得流口水。”   小陶仙君这话说得……   孟管事怀疑他完全惦记错了对象。他惦记着仙人的一身皮骨,人家仙人更厉害,直接把他们整个千灯楼算计上了!   “孟管事,你这地下的房间都是通的,我方才都见识过了。你也不想我把你绑在椅子上,抢走你的钥匙,把地底下的宝贝,拿个一干二净吧?”   “你哪里是‘拿’?那完全是抢!是强盗土匪的行为!”   孟管事都不敢想,如果陶眠真这么做,楼主会怎么对待他。   估计会把他泡在灵魂不灭的瓶子里面,折磨个几百几千年吧。   然后还要陈列出来,让客人们买票看,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惨惨惨。   这样下去不行,他得想个折中的办法。   于是很有骨气的孟管事,重新选择了刚刚被他放弃的方案一。   “小陶仙君,有事好商量!你别再砸了,不就是想要水生天吗!我给你!”   陶眠这人有个优点,就是蹬鼻子上脸。   听见孟管事妥协的话语,送走了最后一个亡魂,他嘿嘿怪笑两声,把桃枝倾斜着垂下。   “孟管事,你看看,我也没做什么威胁你的事啊,别这么惧怕我。”   他还装无辜呢。 第220章 沉默震耳欲聋   世间的道理,就是如此朴实枯燥。   道理不能劝人放下拳头,但拳头能使人讲道理。   陶眠现在从一堆破烂儿当中,搬了把椅子过来,孟管事就得乖乖坐下。   小陶仙君还有台词呢,绝不放过每一个气人的机会。   “你看,孟管事,早这般和气不就好了么?害得我不得不请走这些躺在盒里的同僚,还得费力把盒子一起清理掉。”   之后再狠狠发一笔不想发的横财。   “……”孟管事根本不想理睬他,但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理睬。   “仙君所言极是,有劳了。”   主打的就是一个能屈能伸。   陶眠笑盈盈的,温和静淡,看起来和暴力一点都不沾边。   由于自己的判断失误,导致千灯楼损失了一大笔钱,孟管事现在心里慌得一比,但表面上依旧滴水不漏。   陶眠这就让他漏一漏。   “孟管事,情况你也瞧见咯,我只是在保护自己。就算手段过于激烈强势了,但那不能全怪我,谁叫你准备的这招如此厉害呢。”   “是是是,仙君说得都对,我的过失。”   孟管事准备摆烂。   卷王摆烂,不可思议。   陶眠让他别摆,现在还有法子弥补。   “我看你这千灯楼的管事当得蛮不错,现在只不过是误入歧途,如果迷途知返,那还有得救。”   孟管事一听他这话,就知道对方肯定没憋什么好心思。   然而,对于管事自己而言,他还是不想这么轻易地放弃如今的位子。能爬到这里,孟管事也是付出许多辛劳的。   更为可怕的是,他办事不力,造成了千灯楼的损失。楼主得知此事之后,绝对要把他以最赚钱的形式卖掉,不开玩笑。   估计到时候,连个全尸都保全不了。   作为楼中管事,他对千灯楼的那些手段,不要更了解。   现在陶眠算是给他提供了一条生路,主动提供,想不想采纳,就看孟管事自己懂不懂事了。   孟管事总有一种要被骗上贼船的错觉。   或者,这根本不是错觉。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绪平定下来,然后才给陶眠回应。   就算是回应,他也没有立刻说好,或者不好。   而是继续绕圈子。   “仙君不如先说说,是个什么法子?我听了之后,若是可行,那便万事听从仙君的安排。若是不可行,直接给我个痛快,更简单。”   陶眠倒没有逼他非得先答应,再讲。   他接下来言说的这条路,倒也真是个办法。   就是会让孟管事变得相当屈辱。   陶眠是这样说的。   “孟管事,你看,那些仙界同僚都被我净化,或者直接送去转世了。魂散身灭。他们的灵魂离去,那躯壳当然就化为尘土,失去了作用。”   孟管事这才发现,小陶仙君如果想兜圈子,比他还能兜。   “仙君,有话直说吧。我的时间不多了,很快就要向楼主复命。”   陶眠让他别急。   “这就说了,急什么?虽然真东西已经化成灰了,但‘还原’出来,不是照卖不误么?”   “什么?”孟管事一时间愣住,紧接着,他终于明白,陶眠要让他干什么。   “你竟然让我去造假?”   孟管事的反应很大,陶眠完全没想到,但也不慌。   “别说得这么直白难听,谁说造假了?只是原来的东西不见了,再把一些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放回原处。”   “这不还是造假吗?”孟管事怒,“千灯楼诚信经营,做得都是良心买卖!虽然我们挖仙骨、买仙魂、让走投无路的人典当生命,但我们是讲诚信的好商人!”   “……”   这话陶眠都没法接。   小陶仙君也是过了须臾才缓过神来。   “你们干尽了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情,还敢说自己诚信经营?脸呢?嗯??我看我还是直接一刀把你们都灭掉吧。我刀呢?”   陶眠转圈找刀,这时孟管事出声提醒。   “仙君,你又不用刀,四处瞎找什么呢?”   然后他依旧替自家楼主说话。   “做生意当然要有做生意的办法和途径,小仙君你看不惯,倒也不用发这么大的火。”   陶眠又痛斥他们两句,这些都是曾经飘渺无迹的仙人啊!就算千灯楼没有亲自参与杀害他们的过程,但他们高价去收这些东西,这和给刽子手递刀有什么区别?   陶眠是想让自己心平气和的,因为刚刚他发现,这里面藏着的仙骨仙魂都比较老了,应该是之前仙魔大战时,在魔域陨落的仙人,没办法回到仙界。   这种陈年旧事,就算是距离千岁的仙君,也足够遥远了。陶眠暂时不想做这个正义执行人,他只想帮徒弟拿走水生天。   但孟管事说话太气人。   “我刚才又心生一计,”陶眠没什么表情地说,“我其实何必那么麻烦呢,直接把你灭口,然后拿走水生天便是了。”   两人这一番攻心,孟管事也有点醒悟了,不能用生命去摆烂。   所以现在主动和陶眠谈条件的变成了他。   “仙君,此言差矣。你与我在此时此刻达成一致,今后,若是能有用得上孟某的地方,那孟某必定万死不辞啊!”   “万死不辞就算了,”陶眠想,千灯楼这地方还有许多谜团,如果留孟管事一条命,说不定之后真的能派上用场,“但是小孟你要知道,我这算是给了你第二次生命。”   从孟管事变成小孟,地位陡然下降。   而陶眠这还不够,现在他都要成孟管事的爹了。   孟管事在心里直骂,但表面上,还是维持着他的和气。   还不是因为打不过。   “仙君说得是。你方才提出来的那点,我觉得,很有道理,不如我们就这样做……”   “那好,”陶眠点点头,“现在我们先转换一下彼此的位置。”   一番折腾,陶眠被“绑”在了椅子上,孟管事手中握着剑,对着他比比划划。   两人非要演这出戏的原因是,孟管事说了,他用一个记忆灵珠保留证据,到时候给楼主看,也算是有个交代。   陶眠同意了,但好巧不巧,这时他的徒弟和来望道人,突然杀了进来。   他们破坏了许多房间,刚闯进这里,看见孟管事图谋不轨,两人均是大惊。   来望大喊。   “老贼!你要对手无寸铁的小道长做什么歹事?”   “等等!容我解释!事情不是——”   砰!   两三轮打斗,孟管事占据下风,被重新绑在了椅子上。   孟管事:……   他的沉默要被三界听见。 第221章 坏心办好事   可怜的孟管事,被陶眠师徒,再加上一个来望道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第一次被绑在椅子上,是突发情况,是判断不足。   第二次被绑在椅子上,那简直就是不堪旧事,是奇耻大辱!   孟管事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表情好。   噢,要不他也没什么除了笑之外的表情。   他想,这次如果能侥幸活下去,他要给自己设计一个嚎啕大哭的头壳。   形势所逼,孟管事这回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于是陶眠不止拿走了水生天,还拿走了孟管事的三个承诺。   以及一大堆的金丝楠木盒。   他们偷偷摸摸地进入千灯楼,这回可以大大方方地出来。   孟管事还得谢谢他们,欢迎下次再来。   陶眠临走的时候,带的一堆盒子,被来望道人发现了。   来望很诧异。   “你拿这么多一样的东西作甚么?”   “因为好看。”   “……”   这话来望没法接,还得是陶眠自己答。   “调侃一下罢了。等有空闲了,找个手巧的木匠,把这金丝楠木盒,全给它改成骨灰盒。   然后卖给千灯楼,就说能让妖魔死后继续修炼,狠狠赚它一笔。”   羊毛出在羊身上。   来望道人听见他这番大言不惭的假设后,差点惊掉下巴。   他没有问陶眠怎么回事,他强烈怀疑陶眠已经疯了,于是他去问千灯楼那边,已经灵魂出窍的孟管事。   “孟管事,他都这么明目张胆了,你难道不采取点什么行动?”   这孟管事的心态扭转,也不是一般人。   “我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   “……”   有时候感觉一个人面对这些挺无助的,报官又不知该怎么申冤。   陶眠把水生天拿到手,又拥有了孟管事的承诺。   他这才满意地离开了千灯楼。   徒弟问他是怎么让孟管事答应下来的,小陶仙君只是微笑。   “都不要我多言。孟管事现在和我们是同一跟绳子上的蚂蚱,穿一条裤子的难兄难弟。他担不起把整个房间的仙骨仙魂都弄坏的责任,于是我给他帮了点小忙,让他糊弄过去。”   师父的神通广大,再一次刷新了沈泊舟的认知。   ……   陶眠很激动,这是又一块新的水生天。   鉴于上次沈泊舟服下水生天后,出现了昏迷的状况,小陶仙人决定,先找个客栈住下,再解决掉这块无价之宝。   六弟子都听师父安排,陶眠说怎样,他就如何。   但是出人意料,来望道人没有跟他们一起。   陶眠有些讶异。   “来望,难道你也要去找孟管事讨三个承诺?我可以让给你一个承诺,到时候你拿着这个,直接与孟管事说,你的心愿就是再拿到三个承诺。三个又三个,三个复三个,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直到榨干孟管事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转身回了千灯楼,正准备进入地下得孟管事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哪个贼子又在惦记他?   来望道人想要的,却不是这些承诺,也并非陶眠想象中的金银财宝。   “那什么,”他突然变得羞涩起来,看得陶眠浑身鸡皮疙瘩一拨接一拨地起,“我在千灯楼,想见一位故人。”   “故人?从未听你提起过。”   陶眠也有些感兴趣,能让一个脸皮比城墙厚的道士,突然变得羞涩腼腆,这里面或许有着奇特的原因。   魔域和仙界,自从很多年前的最后一次仙魔大战之后,就划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区域,彼此老死不相往来。   但这回有合适的契机,因而,来望决定先留一步。   关于这位故人,来望没有提许多事,只是说,机会宝贵,他有不得不见她的理由。   陶眠虽然在心里好奇,但他仍然对徒弟六船说——   “这是来望道人的隐私,我们就不要乱打听了。”   他明明是这样说着的,之后也带徒弟找到了合适的客栈落脚,随后,让六船自己服下水生天。   果不其然,徒弟又一次昏迷了过去。   陶眠把徒弟安顿好,就离开了屋子。   他又一次回到千灯楼。   千灯楼今晚恰巧有一次唱楼,这次的拍品,据陶眠提前了解,贵重的有,但没有什么绝世罕见无比稀奇的。   他已经看见了来望道人的背影,对方经常佝偻身体,尤其是肩膀,走路很有特点,人群之中一眼就能看见。   他一眼瞄准,化作普通的客人,跟了进去。   来望有一件势在必得的东西。 第222章 偷着乐吧你   千灯楼。   尽管处在阴缺日,楼中挂出了唱楼的牌子,前来千灯楼的客人仍旧络绎不绝。   孟管事经历惊险一日,直至此刻才缓过神来,找回些许往日的从容和稳重。   他熟稔地迎接着往来宾客,态度甚至要比平时更热络些。客人们不觉着反常,只当阴缺日生意不好做,身为管事,多下点力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陶眠信守承诺,说好不打小报告,他还真的没有让这件事透露一分一毫。   不仅如此,就像他承诺的,他用法术还原了那些被破坏的仙骨仙躯等。   不是原装的。孟管事环顾一屋子的假货,唉声叹气,捶胸顿足。   没有说一个字,但引狼入室的悔恨之心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   小陶仙人事不关己,还有心情笑。   “孟管事,别叹气。你这仙骨,虽然被我损坏,无可挽回。但我做这些假货的同时,也是用真心做的啊!”   “……”   孟管事很想恶狠狠地回他一句“真心顶屁用”,但他打不过,所以只能强行保持安静,等待着陶眠的后文。   “再说了,我是用法术变的。现在这些破烂已经不是普通的破烂,它们身上每一个都沾染了本仙君的神仙气,内行一眼就能看穿。白让你拿这么多好处,偷着乐去吧!”   孟管事还偷着乐……他现在恨不得在街上随便拉个人来狠狠哭!   “知足吧孟管事,”陶眠乐呵呵的,看上去一点都不为之困扰,“但凡是个识货的,都知道这种沾了仙人仙气的,卖得更贵。你这屋子里面的东西,别看是假货,等到真的卖上了,你就能品出我现在说的一字一句,都是多么有道理。”   小陶仙人的歪理一套接一套,关键是他每次还能自圆其说,把人说得一愣一愣的。   果然,孟管事当时就被忽悠瘸了。   后来他才反应过来,这东西卖得贵不贵,到底不还是要和产品本身的品质相挂钩吗!   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看惯了各种奇珍异宝的贵胄,也都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处,一眼定真假。   孟管事当时心里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赶紧把陶眠这个满脑子坏点子的瘟神请出去,越远越好。   谁能想到,相逢来得如此快,缘分挡都挡不住。   徒弟昏迷在睡,小陶仙君是追随着来望道人的脚步而来的。   他也没想到孟管事都不休息,完全不花时间养养自己大起大落的心和精神状态。   孟管事出了那个屋子,继续卷自己,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   看他这么辛劳,陶眠都不忍心主动跑到他面前亮个相。   怕他二度受惊。   但千灯楼就这么一个正门,避也避不开。于是陶眠仍然戴着那张白色的面具,理直气壮地出现在了孟管事面前。   “晚上好啊,孟管事。”   “……”   孟管事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看他这般难受,陶眠好心地抬起一只手,拍拍后背,给他顺气。   孟管事顿时更不好了。   “你怎么又到这里来?!”   他在那个“又”字上特别加重了语气。   “唱楼么,我也想凑凑热闹。”   陶眠随便找了个借口。反正以薛瀚在千灯楼的消费金额,不管他怎么折腾,进入楼中参与唱楼的机会,总会为他保留的。   这也是千灯楼的规矩之一。   孟管事平日里净拿着规矩去威吓别人,现在也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唉——   他长叹一声,摆摆手,叫陶眠进去了。   再次进来这里,陶眠完全不见上一次的无措茫然,现在的他仿佛进入自家后院似的。   他正准备上楼的时候,还找前台要了一张图。   这张图上面用墨笔勾勒造型,下面正楷书写着名字。   这就是今晚要唱楼的拍品。   别的陶眠都不感兴趣,那都是些杂七杂八的货。   他被请到了四层雅间,这里安静极了,没有坐满,隔着很远也能看得清   陶眠就缩在雅间宽大的座椅之内,在心中慢悠悠地读起了手中这份唱楼名单。   在他西北方位,有一个雅间,同样悬了点燃的莲花灯,以备等下追灯等等。   陶眠知道,那里就坐着来望道人。   这个道士,神神秘秘地出现,说了些神神秘秘的话,最后又要神神秘秘地离开。   陶眠担心他是那些过去的仇家派来的,想搞清楚他的真正目的。虽然陶眠自信,就算有人记仇,也绝对不会活过他,这样就是一种胜利。   但是有徒弟在,他就不得不把一些事情考虑得再周全些。   不知道六船那块水生天消化得如何了……   来望道人就坐在那个燃灯的雅间,这点陶眠已然确定了。   至于手中的这份单子……   上面参与唱楼的稀罕宝贝有不少,但陶眠唯一留心的,是一只手。   这是一只属于女子的手,同时,它也是属于仙人的手。   (7.30日留,最近在复习之前写过的内容,让大家久等啦,周一更新哈) 第223章 林中少女   六船服用了水生天后,像上次一样,陷入了昏迷的状态。   这次和之前的感觉略有不同。仿佛人落了水,下坠得愈发深了。   直至坠入最深的水底,三两只游鱼紧贴着他的身子穿行,尾巴有力一甩,震起道道清波。   那清波如绸带,轻柔地抚过,向前,如同在引领着他行走。   六船思忖片刻后,决定跟着水波绵延的方向走。   他的双脚,好似被吸附在了湖底的沙地之上,每走一步都很艰难。   但六船依旧向前走着。   约莫走了一百来步,终于,前方有亮光出现。   六船心头一喜,终于要走出这漫漫水色。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周围的水波激荡得更厉害了。   又是十几步,已经隐约能看见外面的透亮景致。六船的步伐变大,再向前两步,用力抬腿,跨过水幕。   终于来到了湖的外面。   外面的世界,是六船没有料到的熟悉之感。   桃花掩映、柳绿雀吟,春意如流水,淌得到处都是。   这是桃花山的景象,不管在外漂泊多久,六船都不会忘记。   他不知道自己怎会兜兜转转地回到这里。   六船以为来到这里,是陶眠在指引他。   于是他站在柳树之下,唤了两声“仙人师父”。   没有人应答。   村舍安静无声,此时正值白日,村里的农户们都在外面耕种。   没有人声,更显出了山林的静谧。   远处传来了一阵笃笃的响声。六船支起耳朵静静地聆听片刻,辨别出那声音是由何而起。   那是药杵捣药的声音。   六船有些好奇。自从他的病痊愈之后,就再也没听过捣药声,陶眠不是个喜欢摆弄药罐子的人。   但听这声音,时断时续,很有节奏,听上去就知道对方一定是个擅长医术的人,不然不会有这么有条不紊的杵药声。   带着疑惑,六船循声而行,沿着沙石土路,一直走到了桃花山的半山腰。   盛放如火的桃树下,有一张平滑如案的天然形成的石板。在那石板之后,一位妙龄女子扎着高高的马尾,垂眸低眉,白净的手松弛有度地握着药杵,笃笃笃地捣弄里面的药草。   微风送来了花香和药草清香,令人心旷神怡。嗅闻着这味道,六船紧绷的神经也缓缓放松下来。   他从未见过这少女,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出现在桃花山,或许是师父陶眠的朋友。   “阁下……”   “你是谁?”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只是少女说话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因而比六船问得更快。   或许是没有料到这种异口同声,少女的神情一顿,又不禁失笑。   “你是小陶的朋友吧,”她竟然和六船的想法一模一样,“小陶今日不在山里,他和薛掌柜到千灯楼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说到这里,她想了个办法。   “不如你留个口信,或者写个字条。待他回来后,我转告给他?”   少女口中的“小陶”,应该就是他的师父陶眠。   他惊异于两人之间的关系,又更加一头雾水。   “这位姑娘所称的‘小陶’,可是陶眠陶仙君?”   “正是。”   “实不相瞒,在下是他的六弟子。”   “六弟子?”   少女那张没什么多余表情的脸,突然露出讶异之色。   “我弟弟才第四个……小陶这负心汉,什么时候又在外面偷偷收养两个?”   “……”   六船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问得傻眼,但转念一想,他貌似知道这位少女的身份了。   “莫非你是……流雪师姐吗?”   桃树下的少女眉毛微微扬高,笑言。   “流雪……很久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师父总是三土三土地叫,随烟也跟着学。老的没正形,小的跟着跑。真是……”   她摇了摇头,似乎很无奈。这番小的情绪收敛了,才重新面对六船。   “这位师弟,你为何来到此地呢……” 第224章 错乱   六船万万没想到,他此生尚能有机会,亲眼见到小陶仙人立在坟前为他讲述的,那些活在故事中的师兄师姐。   楚流雪,桃花山的三弟子,魔域天尽谷谷主留在世间的孤女。   她和世仇幽冥堂的堂主之子楚随烟,阴差阳错,成了异姓姐弟。最后,这对曾经相依为命的亲人,不得不走上手足相残的宿命。   这段故事陶眠讲得异常艰难,每讲三四句,就要缓口气歇歇,那些吐出来的一字一句,如同利刃,在他的五脏六腑割了一遍,才变成言语倾倒而出。   或许因为这是一场同门相残的惨剧,让陶眠对自己也不得不产生了质疑。是否在某些时刻,他出了手,这对姐弟就不会走向这般惨烈的结局。   那时当师父的带出了四个徒弟,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当好师父。因而到了五弟子荣筝时,陶眠对待她的每一次抉择就格外慎重。   幸好结局还是好的。   旧事重提,六船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他没有忘记眼下是什么处境,楚流雪还在等他的答复。   对方的眼神中有困惑,但始终没催促,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六船开始自报家门。   他说他是陶眠的六弟子。一缕借宿在沈泊舟体内的幽魂,性命垂危之际,有幸被仙人救下,还拜在了桃花山的门下。   对于自己的身世,六船始终忐忑,不知道楚流雪会如何看待他。   如果说前面的五位弟子,各有各的不足,但最起码还算得上是完整的躯壳完满的灵魂……   而六船,他什么都没有。灵根残损,浮萍似地存活于世。即便花费了巨大的力气弥补上了,他也总是觉得,自己会辜负师父的一片良苦用心。   楚流雪一双眼睛明澈如镜,六师弟的落寞神色全部倒映在那片干净澄明的镜子。   她把捣药的杵臼平稳地放到一边,伸手,邀请六师弟坐到石板对面。   “六师弟,你很特别。”   “?”   六船不解。   “我们这些桃花山的弟子,不管在山外如何,在山内的时光,总是像脑袋被门夹了似的,整日傻乐,开心极了。”   “……”   师姐,倒也不必这么贬损自己和其他几位师兄师姐。   “但这不怪你,你别自责。”   “我其实……没有多么自责。”   楚流雪的安慰仿佛只是走个形式,根本不在乎对方会如何反应。她接着刚刚的话说。   “你之所以像这般心绪不定,神识难安,是因为,你的一切都是错位的。”   “……错位?恕师弟愚钝,未能明白师姐的言外之意。”   “春日结果,秋日开花。夏日冰雪漫天,冬日烈阳灼灼。错误的时令出现了错误的景致,所以,你总是在追寻,总是在不安。”   楚流雪从自己身侧端上来一套茶具,给师弟亲自斟了一杯茶水。   茶烟依袅,温度沁润了紫砂质地的杯壁,将掌心也晕开了一片暖意。   感受着这温暖的触感,六船的神经也渐渐地放松下来。   “你和我们不一样,六师弟,”楚流雪浅浅地抿了一口茶,“我们肩负着各自的使命而来,但你不同。你遗忘了它。”   提及此处,这位悟性最高的女弟子幽幽地叹了一声气。   “你本该是我们之中最没有负担、最轻松的一个。可惜,造化弄人。追寻反而成为了你的使命。”   楚流雪这话说得足够含蓄,但六船在陶眠的弟子中不属于笨的,他明白师姐的话。   他有机会跟着师父游山玩水,仙法想学就学,不想学还能经营几个师父名下的铺子,随便耍耍,平安无虞地度过一生。   但六船的心和他的灵魂一样,始终是悬浮着的,未能落脚,未能生根。   担心过去的沈泊舟会不会卷土重来,而他这一缕残魂,在没有遗忘记忆的时候,又究竟是什么人。   “这也不能怪你,别太放在心上,”楚流雪看穿了六船的悔意,“人都会犯错,小陶对他的每一个徒弟都很纵容。只要你从今往后,不再去想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给自己徒增烦恼,那么还有改过的机会。”   楚流雪说大师兄、二师姐,还有她和随烟,明明知道自己错了,还在错误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心里想的是,只要我背对着师父,不去看他脸上失落的表情,不把麻烦带到他身边,就不算背叛师门,就没有让他伤心。   但现在,楚流雪想,他们几个真是笨得可以。   只要回头就好了。   明明回头就好了。   ……   楚流雪看了看天边的日头,说了一句时辰到了。   六船还没有回神,但对方既然这样说了,那就是有急事,他不能耽误对方。   “今日一席话,师弟回去后将会好好领悟,”六船向三师姐保证,“我不会……走到无可回旋的地步。”   “别,话可别说得这么绝对,容易朝反方向灵验。”   楚流雪一看就有这方面的经验,于是立刻阻止六船把话说死。   她把一只不大不小的药箱挎在肩膀上,掀开盖子,清点着其中的药品,一边数一边和六船讲话。   “时间够久了。六师弟,你该回到你的世界了。”   “我送师姐一程。”   “不必了,”楚流雪扬起脸,潇洒地笑笑,“假以时日,我终究会见到另外的你。不论我们如何相遇,最终,我们的白骨都将埋在那片战场上。”   “战场?”六船露出疑惑的表情,这一时刻,一种感觉击中了他,让他惊觉如果现在不追问,那么他将错过一个巨大的真相。   “师姐,是什么战场?”   “神魔战场啊,”楚流雪随意地讲,“我们已经开战十年了。” 第225章 她的世界   三师姐此言一出,六师弟才意识到,说了这好半天,两人根本就是在鸡同鸭讲。   根本不在一条脑回路上。   白感动了。   六船的头在隐隐地痛。   “三师姐,恕师弟冒昧。师父曾经对我讲过师姐的事,你应该属于魔族。那么神魔大战,师姐又以怎样的立场,去参战呢?”   “谁说我是魔族?”楚流雪比师弟更震惊,“在被小陶捡回山里之前,我是个乞丐。虽然饿得不成人形,但也能勉强被划到人的范畴内。”   六船有些发懵。   “那师姐之前谈的宿命,什么绕不开,剪不断……”   “穷啊,”楚流雪回得理直气壮,“穷是我化解不掉的宿命。”   “……”   “为这我确实做了一些错事。”   “师姐,你还说,你让师父伤心。”   楚流雪“啧”一声。   “我不是被小陶捡回山里了么,本来以为从此有了靠山,吃香喝辣啥啥不愁。然后发现,这倒霉道士比我还穷。”   小倒霉蛋跟了老倒霉蛋。   三土如是点评道。   可怜的三土,实在是没办法跟着小陶道长天天吞吐日月精华。他一个有修为的道士,喝几天西北风无所谓,但三土和四堆两个小倒霉蛋就要上吐下泻。   忍无可忍,三土就把弟弟丢给陶眠,自己离家出走。   走到半路饿晕了,又被山下好心的村民送回了地狱。   ……   这事简直没法说理。   六船不大相信楚流雪的话。这位师姐面容洁净,并无困厄之相。而且对方又是品茶又是捣药,一把紫砂壶价值千金,怎么也和穷字沾不上边。   对此,楚流雪也有解释。   “这不后来大师兄和二师姐回到山里,带来了银两和充足的食物。不然你现在看到的,应该就是一老两小三具尸体。”   “……”   事情太诡异了。   楚流雪和楚随烟不是因为手足相残双双死亡,病逝的大师兄和被毒死的二师姐都还活着,五师姐依旧没影。   六船感觉到自己的三观在被冲击。   “那神魔大战,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问师姐。   关于这个问题,师姐的回应也很坦诚。   “不知道。”   她老老实实地回。   “……”   “害,纠结这个问题没意思,”楚流雪随性地摆摆手,她比六船想象中要更潇洒恣意,“无非就是瑶天和魔域掰手腕,非要争出个第一第二。我是不管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小陶说了,助瑶天就是助天道,那我就跟着他,混口饭吃。”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反正我剑术不行,仙法也烂,只能做做救助疗伤的小事,死也不是我先死。”   她倒很看得开。   问不是白问的。六船现在大致梳理出来一种可能的真相。   水生天造出幻境,把他带来的这座桃花山,或许和他之前生活过的,不是同一座。   楚流雪讲述的一切,都是他所陌生的。   别说他了,就算是陶眠本人来,都得敲敲徒弟的脑袋,看里面是不是被换了芯子。   陶眠的弟子都活着,陶眠要替瑶天出征,楚流雪楚随烟都不是魔,现在的三界处在神魔大战的背景下。   战争带来破坏和混乱,但对于陶眠而言,弟子尚且存于世间,又是圆满的。   六船不知该如何去描述此刻的心情。   就好像,师父在另外一个时空,行走在了一条通向美满结局的路。   不知道这个时空,未来会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想到这里,六船就有些释然了。   若是相遇,迎接他的将会是真实鲜活的师兄师姐,而不是一座座孤寂的坟茔。   若是不相遇,便是他没有这种福分,那就祝福师父和几位师兄师姐一往无前。   相遇或不相遇,都有其因果。   六船现在已经省得顺流而行的道理。   他的面容变化,自然逃不过楚流雪的眼睛。   三弟子是很敏锐的。   这位从天而降的小师弟,心事重重地走到她这里,和她谈了一番。   若是对他有裨益,那也算是好事一桩。   六船的耳边再一次传来流水的声音,他想,应该是到了回去的时候。   他不想和师姐不辞而别,那样太失礼了。于是赶在被湖水淹没之前,六船和师姐作别。   “此番与师姐相谈,受益良多。师姐,若是未来重逢,还请多多照拂。”   他这样说。   “好说好说,”楚流雪同样回了一礼。虽然性格不拘小节,但礼数一样不缺,“师弟也是,带带师姐。我没什么可教你的。如果你想毒死谁,那我愿意代劳。”   “……那我就,提前谢过师姐的好意了。”   水波将六船重新淹没的时候,他仿佛一尾小舟,随着波浪浮游。   三师姐的身影逐渐扭曲模糊。   在彻底脱离那处幻境之前,意识浮浮沉沉的六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神魔大战。   在他的世界里,同样有一场旷日持久的神魔大战。 第226章 是我高看你   这件事挺怪的。   在六船的视角中,三师姐楚流雪分明距离他越来越远。   ……   但是,短短一瞬,他又感觉,隔着水幕变得模糊的少女,竟然变得清晰了些。   少女在和他说话,口型变化,可惜六船看不清,也听不到。   然后少女跑走了,不多时,又回来。   手中端着什么物件。   ……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六船真不敢相信,三师姐正端着盆舀水,要把他捞出来。   ……   她还成功了。   所谓的幻境,在六船那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湖,四面八方的水都在挤着他。   非常高级的退场方式。   但在楚流雪的眼中,就是一个巨大的水泡泡。   方才她没想理睬水泡泡,心想着师弟走就走了,不用送。   然而偏偏福至心灵,她记起来小陶在离山的时候,随意地说了一句,六弟子应该到了来山里的时候,三土你记得留他做客。   至于楚流雪为什么对这句话的印象不深……   那是因为小陶每天的废话和有用的话九一开。   听九句,才能听到一句有用的。   太漫长了,听着听着,就错过的关键信息。   这句话是陶眠在离开山门,差点被那破败的两扇门夹到脑袋的情况下,挤出来的。   幸亏三弟子记忆力出众,不然就要酿成大祸了。   六船被三师姐一番小盆舀水的操作救出来。   或许他没那么想被救,但是事情已经走到这步了。   六船的好脾气是得到反复验证的。面对师姐强行救人的霸道手段,他也只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三师姐,有什么忙,是师弟能帮得上的吗?”   “你得留在这儿,”三师姐的神情很严肃,“你不能回去。”   ……   千灯楼内。   灯火通明、笙歌摇曳。   不管外面的阴缺如何严重,在千灯楼内,宾客们却毫无窒息难挨之感。   这是因为千灯楼的主人在阴缺日开始后,紧急从外地高价收来一种幽绿色的翡翠。   随后,这批翡翠被做成了薄薄的“玉衣”,它们紧紧贴在千灯楼的内壁,这样的方法,使得楼内不受阴缺的影响,将外界与这里隔绝开来。   为了让生意照常开张,千灯楼的楼主还真是大手笔,砸钱毫不心软。   陶眠所在的包间,身后就是这样的一堵墙。   唱楼官这回特意给宾客们强调了,这回的布置,尤其是这堵墙花了多少钱。   ……   花这么多钱还不炫,那不是冤大头。   宾客们象征性地发出一两声惊叹,陶眠站起身,绕过黄花梨的木榻,来到那堵墙面前。   抚摸几下。   ——不知道把这面墙撬走,能卖多少钱。   他刚刚起了不法的念头,就被唱楼官的下一句话叫停。   “此墙的表面,被刷了一层养玉的油。该油对人有巨大伤害,不得触碰,否则就会毒发身亡。万望各位贵客谨慎小心。”   “……”   好吧,这鸡贼的千灯楼,连碰都不让碰。   陶眠只好打消了念头。   在他对面,来望道人刚才离席片刻,这会儿回到了本来的位子。   小陶仙人凭借着顶尖的眼力,一眼就望见了那正襟危坐的人。   不知道这场唱楼,到底对他有多重要的意义。   陶眠还没见到来望有这么严肃正经的时刻。   相处时间不长,但彼此的脾性拿捏得死死的。   来望道人吊儿郎当的形象深入人心。   陶眠的手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叩叩,发出轻微的响动。   他在思考。   让来望这么执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如此深重的执念……甚至连性格都变化了。   对方还未表现得这般稳……重。   小陶仙君刚在心里对来望有所改观,对方的身子忽然颤了颤,紧接着,像一座小山似地倒下。   陶眠大惊,以为对方死了呢。   他立马站起来,如果真死了,他作为熟人,还能帮忙收收尸。   千灯楼也紧张着呢,上座的都是贵客,连忙叫了人来看。   片刻后,结果出来了,有人禀报唱楼官。   唱楼官叹一声气。   “果然,告知各位不要触碰那面玉墙,是有必要的。”   陶眠:……   来望,是我高看你了。 第227章 比的是心态   在千灯楼的积极抢救之下,来望道人终于活过来。   可喜可贺。   陶眠其实也摸了,他自己并不清楚会不会有事。但他想,如果没事当然好,如果有事死就死。   比的就是一个好心态。   但小陶仙人有点运气傍身。除非他自己不想活,否则还真死不了。   来望道人终究会明白这样的道理,命运的凄惨之处在于,它给出的馈赠反面是代价。   更凄惨的是,付出代价了,没馈赠。   他的半张脸肿起来,两只手已经涨大得没眼看,像两块黄馒头,插着十根小棍子。   来望嘟囔了一句什么,隔得远,陶眠听不清声音,但能通过口型变化来判断。   来望说的是——都到这份儿上了,另外半边脸怎么不肿,最起码瞧上去对称。   他一言刚毕,完好的那半张脸,如同吹气儿似的涨开了。   来望道人:……   言出法随。   一段小的插曲,转瞬被翻页。   唱楼官继续被中断的事宜。   本回唱楼,千灯楼只开了三个台,分别是二层、三层和六层。   陶眠二人此刻所在的即是六层。   楼内规矩,无论开了几个台,都要同时开场。   在那悬浮的莲花圆台之上,身着玄色长衫的唱楼官齐齐开口,声调绵长悠远。   在陶眠所在的六层,这位唱楼官约莫到了花甲之年。但他精神矍铄,腰板绷得笔直。除了面容叠起来的褶皱外,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   他那单薄的嘴唇开合,声音融入了同伴之中,形成一条流淌的声之河,从高处流淌到低处。   上有瑶台镜,下有千灯楼。   楼中有三禁,请诸君细听。   接下来就是一串熟悉的禁令。犹记得上回听见这三条禁令——   那还是在上回。   陶眠不喜欢听这些玩意,都是奔着他们仙人来的,没什么好听的。   他暂时将耳朵闭了起来。   来望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这兴致盎然的态度,让陶眠有些许纳罕。   ……难道来望之前没参与过唱楼?   他连家门都快典当了。若不是为了买东西,还能如此做?   陶眠沉吟着,又想,或许他还真是第一次,之前没出现过他想要的东西。   为了这么一个东西,倾家荡产……   小陶仙君不理解,但尊重。   唱楼官干脆利索地讲完三条禁令,宾客们无甚反应。   走过场,不走不行,大家都等着看接下来的拍品。   头一个递上来的,是一块小指骨。   陶眠都不用问,一猜就知道,这绝对又是仙人身上的部件。   看来在地下砸得还不够狠,千灯楼的存货多着呢。   和他之前来过的那次经历差不多,唱楼官公布一个起唱价,各个买家点灯加价。   仙人还是很值钱的,即便是长度不到一寸的指骨,也唱到了五盏灯的地步。   陶眠不稀奇,但他隔空去望,来望道人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因为人少,唱楼进行得很迅捷。客人们兴趣缺缺,除了跟仙人有关得几样唱价不错,剩下的,几乎一多半无人问津。   在唱楼即将进入到尾声的时刻,终于,陶眠期待已久的拍品终于登场了。   倒不是说他对这个东西有多么垂涎,而是,手这个东西,对于一个仙人来说,太重要了。   要握住剑,要施展法术。   对于仙人来说,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是有意义的。   哪怕是到了仙这个程度,身强体壮,水火不穿。非不得已,哪一部分都不会被舍弃。   陶眠听说过这样的说法,据说仙人就像某些植物一样,只要切割他们的一部分,精心伺候侍弄,最后就能从这一个小的部分,长出一个完整的仙人。   这个说法太玄了,小陶仙人起初根本就没相信。   然后薛瀚这说话损的,直接开口,让陶眠试试。   这种明显试试就逝世的事,陶眠自然不会做。   唱楼官开始给宾客们展示、介绍这件拍品。   它被命名为“玉手”,言简意赅,只是听名字,就能联想到它的样子。   这是一位女仙的左手。据说这位女仙是稳扎稳打,一步一步从人界、修真界修炼得道,才位列仙班的。   是个极为刻苦的仙。   只是,中间遭遇了一些变化,这位女仙,在刚刚登入瑶天不久,就不幸离世,魂魄消散,至今无法找全。   陶眠想,怪不得没法子找全,这很明显是被卖到千灯楼来了。 第228章 玉手的玉   千灯楼素来姿态高贵,认为自己和其他卖东西的,简直云泥之别。   而为了拉开与竞争对手的差距,它也的确非常能卷,把工夫用在细处,做得精妙雕琢。   千灯楼的唱楼官,各个都是学富五车,没点才识根本站不到这个台子上来。   换到人间的科举制度,至少也得是个贡士,能参加殿试的那种。   他们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若是贵客们对于某件宝物的兴致极高,那便不必多言,尽快步入正题,直接报底价便好。   若是客人们的兴致缺缺,不甚关心,他们就要调动全部智慧,哪怕手里是块石头,也能吹捧得它开了花。   按理说仙人的一切,在千灯楼都是值钱的、受追捧的。   但今儿个不知是怎的了,唱楼官介绍过一轮后,竟然只有一盏灯孤零零地亮起来。   每次举办唱楼之前,千灯楼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师傅都会对这些昂贵的待拍品进行一个估价,给出一个预期的价格。   一盏灯,很显然,完全无法让千灯楼满意。   唱楼官见状,没有立刻报出底价开唱,而是机敏地又加了一轮介绍。   陶眠一手持了墨玉杯,杯中盛放的是千灯楼特别供给客人们的一种虫茶。这虫茶,顾名思义,就是虫子晒干后泡的茶。   陶眠第一次来还不大能接受,但已经在不知的情况下喝下去半壶。之后发现味道不错,又很好地接受了。   他品着一茶杯虫子泡尸水,眼睛望得远远。   那唯一的一盏灯,就是来望道人所在的雅间悬挂的灯。   一灯两千金。   很贵。   也许是千灯楼起价高了,也许是因为前面摆出来的拍品最终拍出了天价,让客人们都变得保守,开始观望。   也许是那些有钱也肯花钱的贵客都走了,剩下这些都是吃饱喝足随便看看,不打算下手。   总而言之,现在就是这么一盏灯的情况。   唱楼官不动声色地开启又一轮的介绍,这回说得详细了。   他说,这“玉手”的名字所得,并不仅仅因为这只手长得美,如凝脂润玉。   而且还和它的主人有关。   玉手的主人,其实是一柄辟邪玉剑,修炼成人,之后又修炼成仙的。   一块玉,变人,再变仙。   连没有生命的漂亮石头都变得这么卷。   唱楼官这番话一出口,别管大家信了几分,被吸引了注意力是一定的。   尽管有珠帘的遮挡,没办法看清楚其他宾客的脸,陶眠也清晰能感觉得到,周围探究和好奇的目光变多了。   他的手指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轻轻敲了两下,为来望道人担忧起来。   不太妙啊。   看这架势,不得把来望这个碰瓷老道扒掉三层皮,这得碰多少瓷才能回血。   唱楼官在第二轮介绍中,对这位女仙进行了更详细的介绍。他说精怪修炼成人本就不易,何况这位卷王甚至修炼成仙。   她的本体是玉石,就算什么都不做,摆在家中也是养气益体的。   玉手有它独特的价值,这回就有人心动了。   有两个雅间添了灯。   陶眠望了望那亮灯的两间,隔得太远了,半点都看不见里面的人。   他略略思索,举起手中的琉璃杆。   当……   在他的雅间门外,也亮起了一盏。   (加班加到神智不清,明天清醒一点继续更新。大家不用担心哈,这本是一定会完结哒) 第229章 只是做件好事   小陶仙君这样做,自然有小陶仙君的道理。   来望道人虽然一开始就碰他的瓷、躺在地上耍赖、不放他和六船离开、一路上蹭吃蹭喝。   但他也把来望道人绑在树上、扔进水里、饿他的肚子、打破他对仙人的一切幻想,重塑其三观。   总而言之,两人扯平了。   有缘人。   该说不说,来望这人尽管大大咧咧不靠谱,一句话连语气词都能是假的,但那块水生天,最终还是靠了他才找到。   小陶仙人知恩图报,这会儿帮来望道人得到他的心仪之物,也不是什么难事。   砸钱而已。   他有钱。   钱财是陶眠最不在意的身外之物,如果他漫漫人生的一切烦忧都能砸钱解决,那将会是天地间再好不过、再幸运不过的事。   当然,要是这钱能从薛掌柜的账上走,那就更好了。   说回到来望道人这件事,举手之劳而已,小陶仙君不在乎。   但他心眼坏,都到了这时候,他还要让来望在对面着急。   明明密音传个话的事儿,说来望你歇着吧,我钱多,我帮你搞定。   但陶眠不,他此刻就要装作神秘的有钱贵客,疯狂砸钱震慑全场。在众人惊异于他的富有之际,他要一手端着盒子来到来望的面前,欣赏他挫败的神情直到自己心满意足。   然后让他抬起头来,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让他的表情在“哦陶眠我的挚友你竟然如此豪奢”和“原来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太感动了我要一辈子为你当牛做马”之间转换。   这时他可以姿态高傲地让来望道人站起来,姿态高傲地把锦盒交给他,再姿态高傲地离开。   完美至极。   活到这个岁数,有些事情去做,不是因为多合理,单纯是因为想整活。   陶眠这边十拿九稳,毫无压力。   来望道人在对面坐立难安,心如火烧。   要说这来千灯楼的有钱人就是怪。刚开始没人买的时候,谁都不敲灯。   等二轮介绍后感兴趣的人多了,他们反而追起灯来了。   一盏叠着一盏,显得这六层都亮堂不少。   唱楼官自是乐意见得这种场面,连那张面具似的带着固定笑容的脸都有些变了,最起码见到钱的笑容多了几分真诚。   陶眠是不怕,他顶多觉得有些棘手,多花点钱罢了。   本来事情不会弄得这样复杂。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该追灯的都追了,追不上的也不追了。   最后剩下三个满灯的雅间。   陶眠这边自是不必说,他一边在心里觉得郁闷,一边用琉璃灯杆哒哒点灯。   来望道人纯属硬着头皮上。陶眠猜他根本就付不起这么多的钱,但现在没有办法,他太想要这玉手了。   除了小陶和来望,第三个雅间,就很神秘了。   它所在的位置最偏僻,在一个角落里。没见到有人进去过,也不见有人出来。   而且雅间内的贵客,也从来没有伸手敲过灯,都是由千灯楼内的侍从站在外面,竖起耳朵听雅间内的指令。敲一下桌子,就点一盏灯。   这样谨慎的行为,更显出那人特别的身份。   对方似乎格外不想让人认出来,但又做出了把灯点满这样醒目的事情。   很矛盾。   陶眠微微掀起了几缕珠帘,一双静穆的眼睛望着那偏僻的雅间,目光中带着探究。   奇怪。   该不会是千灯楼的托儿吧?怕他们这些客人不舍得从腰包里掏钱,故意弄出来这么一个神秘来宾,让他参与竞价。   这样就有点不讲究了。   当前三个雅间都是满灯,接下来就要进行陶眠很烦但爱看热闹的千灯楼贵宾很喜欢的环节。   撞连环。   莲花台和雅间环廊之间的空荡地带,已经隐隐传来了铁链互相撞击的声响。   小陶仙君很难不回想起一些不美好的回忆。   上次在这里,还是和纨绔沈泊舟对峙。那疯小孩派出侍从和他打还不够,甚至自己都不要命地跳下来。   但那时幻真阁的势力大得很,沈家风光着呢。他在千灯楼这么闹,楼主还是给了幻真阁几分面子。听人说只是要了些修缮的钱,别的没计较,也没禁止沈泊舟再进楼中。   只是后来,沈家遭遇大变故。现如今沈泊舟想进来,恐怕孟管事都要把他拦在外面,连大门都不让他迈。   倒不只是过去的恩怨,更多的,是现在的沈泊舟没钱。   没钱来什么千灯楼。   陶眠想起那年轻人,每每首先冲进脑海的,就是他那双永远闪烁着欲望和野心的眼睛。   造化弄人啊。如果不是他的徒弟六船占据了这具躯壳,现在还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呢。   六船……   陶眠把他放在客栈有一阵儿了。虽然布下了重重结界,防止外人擅闯,但还是有些许的担心牵挂。   希望千灯楼这边的琐事能尽快结束吧,容他回去看看徒弟的情况。   早知道就不掺一脚这热闹了。   陶眠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会儿想起徒弟,一会儿是沈泊舟。   明明是同一张脸,但他们在仙人这里,就是有着无比清晰的分界。   不论如何,他的徒弟,始终只有六船,不是沈家的二公子。   陶眠偏要把他们分得清清楚楚,或许在旁人看来没意义,但对于他来说,意义重大。   三个雅间满灯,其他那些凑热闹跟着亮了几盏灯的,此时自觉地退出。   现在整个环形的宾客廊道,只有三处光源。   唱楼官向三个雅间的客人们询问,是否有放弃的。   没有人放弃。   那就进入到下一环节,撞连环。   唱楼官扯着咿咿呀呀的长调,请客人们派出侍从迎战。   如果没有侍从,想亲自上,也可以。   片刻后,三个雅间的门口,都多出来一道人影。   当来望看见那张他绝不会认错的面具时,表情异彩纷呈。 第230章 你退下吧,不必害羞   来望道人肿着一张脸,但不妨碍他咬牙切齿。   就算小陶仙君把耳朵盖住,也能通过对方浮夸的口型,精确地判断出——   他在骂人。   陶眠展示了他的好脾气,微笑着,无声动动嘴唇,把来望骂的那几句,又给他还回去。   隔着面具可能不大清楚,没事,意思传达到了就行。   礼尚往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因为还没到陶眠想象中的那一步,所以来望道人暂时还没露出那种“你对我这么好我要为你当牛做马”的表情。   但小陶仙君已经提前姿态高傲上了。   来望看见他负手站在雅间门前,戴着那张死白死白的面具,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不纯添乱?   他想用密音给陶眠传两句话,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千灯楼的限制,竟然没办法做到。   气得来望又无声地骂两句。   来望道人做不到,但小陶仙君做得到。   他给来望递过去几句话。   “来望,如此捉襟见肘,还敢来千灯楼?”   “……”   “幸好我来了。如果没有本仙君,你该如何是好。”   “……”   “现在都到撞连环这步了。按照本仙君深远的布局和完美的谋划,本来走不到这一步,我直接拿下后,转交给你就完了。”   “……”   “不过,也没事。不就是撞连环?本仙君照样拿下。”   “……”   “感激的话之后再说,你退下吧,不必害羞。”   “……”   陶眠自顾自叨叨了半天,是一个字儿都没叫来望说。   来望被憋得瞪大了眼,再骂几句。   两人之间的小互动,没能躲得过一些细心的宾客的眼睛。   这戴着限定死人白色号面具的,和对面那个脸肿成调色盘的,他俩大概认识。   但是因为两人的装扮都够另类且隐蔽的,所以暂时还没有人认得出他们的身份。   现在压力给到第三间。   这个雅间门口站着的,也是一位男子。   他一直站在阴影处,从远的地方去看,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   越是遮遮掩掩,越是问题多多。陶眠好奇对方的身份,到底是哪个冤大头,花这么多钱,买一个没有多么实用的东西。   陶眠要的是同一个东西,但这时候他还有心情点评别人。   难绷。   这位神秘贵客,虽然没有站在光亮下面,但他依然有种无法让人忽视的气势。   这时陶眠仿佛提前感应到什么,面具下的眉头轻轻蹙起。   最后一位参与撞连环的宾客,缓缓走到光明处。   眉如峰起,鼻梁挺俊。灯火将那人的瞳色映照得浅了,如同琉璃杯中的琼浆,随着灯华的明隐而流转。张扬、跋扈、锋芒尽显,金子雕成的人,容不得人忽视,却也无法直视其锐利的气势。   尽管这回的穿着朴素了些,人们也能认得出那张脸。   沈泊舟。   沈家的二公子。   全场哗然。   这些素来矜持淡定的有钱贵客们此时也难以克制住声音,毕竟当年沈家的惨案让整个魔域都为之震惊。   一个庞大的势力,竟然在一夕之间陨落。   沈家的当家人、继承人相继殒命,沈家的小儿子不知所踪。   这件事最初传出来的时候,几乎没人相信。   沈泊舟像一滴没入河流的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有人说在凡界桐山派见到了和他很像的青年,但很快,他又隐匿了踪迹。   沈家残余的势力被打得七零八落,群龙无首,他们没有放弃寻找沈泊舟,可这人始终找不到。   外人揣测,沈泊舟本就是个没担当的。家里出事,没有钱留给他败坏,他自然要另寻生路。何况沈家的敌人还没有放弃将沈家赶尽杀绝的念头。   然而时间总要平息一切。这一年间,魔域又有几个新的家族起势,又是新一轮的争斗。   幻真阁如同落叶归尘,融入大地,腐化沉寂。   谁都没想到,一年后,沈家的纨绔回来了。   沈泊舟没有众人料想的那般颓废沧桑,相反,除了衣着稍显简朴,他眉眼间的恣肆丝毫不减。   一场盛大回归,所有人的目光都汇向了高台之上的他。   来望道人自然也注意到了第三个雅间的神秘客人是谁。   这不陶眠他徒弟吗?   明白这件事后,来望再次向陶眠怒目而视。   ——你们师徒俩联合起来演我这真穷人是吧?   陶眠很好地接收到了来自对面的热切眼神交流,但他暂时没有互动。   这不是他的徒弟。   沈泊舟一手轻轻搭在栏杆之上,随意地敲了两下,嘴角扬起。   他一言不发,但已然宣告了他的回归。   三人全部就位,唱楼官向前两步,弯腰,将香炉中的香点燃。   叮。   一声金器响,三道身影纷纷落下。   沉重的铁链微微晃了一晃。   三人手中各自执了一柄灯杆,这是唯一能摆在明面上的武器。   因为这次是三个人,所以灯的颜色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之前是红蓝两色,这次多了烟紫色。   来望红、沈泊舟蓝、陶眠紫。   来望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还有些许的不知所措。   但陶眠和沈泊舟不是。   来望道人就站在两人中间,这师徒两个一开始谁都不动。   什么意思。   来望左顾右盼,他离陶眠近点,打算凑过去悄悄问。   小陶仙人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来望心里觉得古怪,不是说师徒联手么?   这怎么看上去像仇人似的。   他尽量不让那些乱缠乱绕的铁链晃动得太厉害,向陶眠靠近。   “小陶……”   “仙君”二字还没说出口,来望只感觉到眼前一花。   坏了!小陶和他徒弟打起来了! 第231章 说好的演我呢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来望道人第一没反应过来这随处可见的铁链和灯是怎么回事,第二没意识到自己该用何种方法获得胜利,第三没料到原本和和睦睦的一对师徒怎么在他面前打得不可开交。   这他娘的都是什么狗事儿。   有热闹看,宾客们都从自己的雅间走出来,斜倚在栏杆上,对着台下的三人议论纷纷。   陶眠和沈泊舟已经步入正题了,来望还在旁边“客气”呢。   他连北都找不到。   小陶仙人忙,小陶仙人的徒弟也忙,而来望道人是场上最忙的人。   他一面对眼前的状况摸不着头脑,一面又觉得人家师徒打起来了是不是该劝劝架,一面在想有这好热闹不凑他简直不是人。   纠结极了。   师父到底是师父,陶眠千年的本事不是沈泊舟这短短几十年的功力就能比得上的。   尽管他天赋高,而且已经高到把《冰夷六式》自悟了个彻底。   陶眠还在缓缓教,六船在慢慢学,而不该是他徒弟的沈泊舟,早就将这套剑法烂熟于心,只等待重新掌控身体的时机,让他大施拳脚。   看着眼前令人缭乱的剑法,陶眠的心一点点沉下来。   果然,这是沈泊舟。   六船从来不需要急于求成,陶眠从不那样要求他。在成为桃花山的弟子之前,六船的灵魂是一朵无根浮萍,在游荡、在漂泊。   陶眠只希望他能够多体悟,多见识。山川几多娇娆,风月明耀,万物生光。   六船只要平安健康地去看这人间胜景,就可以了。   陶眠如此坚持地要让他的灵根补完,也是担心万一哪天累了病了,徒弟就这么驾鹤西去不复返了可怎么办。   他之前有过经验,身弱的徒弟不好养活。但已经是他桃花山的人了,又怎么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至于随着灵根逐渐完整,原来的那个沈泊舟会不会因此而复归,这点陶眠也是想过的。   在他漫长的生命之中,意外就像晴空万里突然汇聚来的乌云,太常见了。   想到这一点后,陶眠在内心也有了为此而做的准备。   投鼠忌器是大忌。   只要六船还能有被留在这世间的可能,那他作为师父,就要尽心尽力,让徒弟好好地活。   倘若……事情再无回旋的余地,六船不会再回来,那么陶眠也不会心慈手软。   此时此刻,就已经到了抉择的时刻。   这一回的陶眠还是稍微收着点手的。事情发生得突然,他自己也没有把六弟子的情况弄得特别明白。   在他离开客栈之前,他还专门安排了两个纸人仙侍帮他照看徒弟。   估计这两个纸人,现在已经成了纸屑了。   沈泊舟的剑招来得狠厉、阴毒,这样的剑势和冰夷剑法其实不太相衬。   冰夷作为水属性的剑法,讲究的还是柔、融、借力打力。   但很明显,沈泊舟在这套剑法里面加入了大量的个人特色。   陶眠接下了对方大开大合的剑招,砰砰砰,兵刃交接的声音在重重铁链间如同烟花炸起。   看台上的宾客们都有些发懵。   这两个人……怎么谁都没有点灯的意图呢?   反而是看戏的来望道人,到这里有点看不下去了。他偷偷地用灯杆点亮了一盏,发现自己点的还是陶眠的紫灯。   唉呀唉呀两声,龇牙咧嘴一阵,来望心想罢了罢了,总归还是小陶仙人的灯,点了也没毛病。   他不傻,站得这么近,明显看出来,陶眠的那个徒弟,和之前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不一样了。   现在的他变得锋利、尖锐,像一柄刚刚开刃,还没有认主的剑,只会到处伤人,却不懂得规矩,也没有被束缚。   陶眠挡得够多了,探究得也足够了,现在他开始回击。   一道剑弧闪过,铁链应声而断。有两三个链条撞在旁边的石壁之上,上面的琉璃灯接二连三地碎。   来望瞧见了,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好家伙,这灯统共还没亮起来几盏呢,都快碎了十七八盏了!   来望这回有点急了。你们师徒之间的内讧,自己打打就算了,别损坏公物啊!   他还要点灯呢!   来望道人张口唤了小陶仙人几声,妄图拉回他的理智。   但陶眠根本就没听。   眼下情况变得愈发复杂起来,陶眠的剑招也在逐渐放开,攻击的范围变大,连台上的宾客都受到了一定的影响,不得不用袖子遮挡住面容,捂住自己的脑袋。   陶眠却并没有手收敛的打算,沈泊舟就更不用提了。   师父有师父的本事,领略了师父的功力,还不是他全部的功力,沈泊舟就知道深浅了。   他性子狡猾,到了这种程度,就开始跟师父诡辩。   “师父还真要对徒弟下如此狠手?明明我和那个人都算你的徒弟,竟然厚此薄彼,真是叫人寒心。”   陶眠让他把嘴闭上。   真正的寒心不需要大吵大闹。 第232章 以绝后患   千灯楼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竟然真的有傻子砸这么多钱,自费来打架。   而且傻子还不止一个,是俩傻子。   来望道人在原地打转,想帮忙,又不知道该帮谁。   他咬着手背焦急地转圈,转到第五十圈的时候,醍醐灌顶。   !   他干嘛要帮忙!   这俩人要是两败俱伤,那他来望不就是全场最大赢家吗!   来望想到这里,就兴奋地用拳头敲击了一下手掌。   要说这里有俩傻子,这种估算实在是有些保守了。   其实是仨。   来望道人在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如果另外两人都没办法付钱,那全场就要由来望道人买单了。   他可付不起那么多钱来买下玉手!   想到这里,来望就着急。   怎么办,帮谁。   还是帮小陶吧。   也不是说两人交情有多好,情谊多深厚。   主要是陶眠当人家师父的,赢面比较大。   来望道人打定主意,也不点灯了,把灯杆插在腰带上,拔剑,飞身上前要助陶眠。   “小陶,我来助你!”   他冲进一片混乱中,又被狠狠打出来。   “唉呀——”   来望道人惨叫。   陶眠烦他这个多事的。情况已经足够混乱,他还在这儿楞插一脚。   “走开,点你的灯去!”   他对来望说。   来望心底是不愿掺和进他们的纷争中的,但情势所迫,他没钱。   “小陶,你们都打架,我不打,这不是显得不合群么!”   陶眠让他闭嘴。   他一脚轻点在铁链,刚落,一道凌厉的剑光就扫过来,使他不得不踏离铁链,身影重新没入黑暗。   “点紫灯!”   一片黢黑之中,传来了陶眠的这句话。   他让来望点那些属于他的紫灯。如若最后紫灯的数量占据了优势,那就是小陶仙君买单。   来望一听这话就乐起来,也不缠着他们师徒了,立马躲得远远,贼兮兮地点起一盏又一盏的紫灯。   陶眠还在和他的徒弟对峙。   沈泊舟根本算不上陶眠的对手,他能坚持到现在,完全是因为陶眠没有使出全力。   而仙人采取这样的做法,也是怕出现像上次那样,打着打着,他的真徒弟六船突然回来的场景。   陶眠的徒弟虽然注定短命,但不能死在他的剑下。   这是仙人的软肋。   沈泊舟生性狡猾,一旦他发现了某人的弱点,就要伸手紧紧地掌控它。   所以他才一面应对着仙人的凶猛招式,一面不停地和对方说话。   “师父素来都是讲究公平的人,为何偏偏在对我和那个人时有失公允?明明我从来没有真正地伤害过您,却要被您像仇人一样对待。   我承认我过去做的恶事良多。但我会改的,师父应该给我改正的机会。师兄师姐们做过的事要比我坏得多,师父您不能这样厚此薄彼。   他能做些什么呢?他除了听话,什么都做不到。我也可以做一个听话的徒弟,我还会比他厉害!您知道的,我学什么都很快。”   沈泊舟能在如此紧促且细密的剑招之下,说出这么些话,也算是有两把刷子了。   陶眠听着他的抱怨,却不为所动。   “我还是更希望徒弟学会安静。”   “那我不说就……”   陶眠像是终于确定了一件事,六船没有回来的可能性。   他的剑法比起刚才又生出了变化。   现在的沈泊舟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陶眠不再给他机会。   小陶仙君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给他的徒弟机会,他宽容,甚至称得上纵容。   但那也仅限于真正拜在他门下的弟子。   对待沈泊舟他不需要留情,仙和魔,本该是对立的两方。而且,沈泊舟做魔也没有做个好魔。再者,沈泊舟对陶眠的态度,后者一清二楚。   就像是农夫与蛇中的蛇。只要陶眠对他没有利用价值,他就会狠狠地反咬一口。   陶眠要提前消灭祸患。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发生了。 第233章 做个好人   陶眠忽而从半空中坠落。   他手中的剑,虽然仅仅是一柄不起眼的木剑,但其剑身是由千年的桃木雕磨而成,是以拥有斩魔除邪的威力。   仙人轻易不会动用桃木剑。若是换作往常,随便折根树枝就敢直接和人家打。   斩魔要除根,这回仙君是不想手软了。   净化了沈泊舟的妄念和积淀于心的戾气,下辈子还有机会做个好人。   ……好魔也行。   沈泊舟浑身上下只剩嘴在硬。水生天尚未与灵根完全融合,这是最难熬的一个阶段,至少要三两天。   这时他与仙人对上,本就没有什么胜算,如今更是无比艰难。   “咳……”他呕出一口血,血色染红了一边唇角,顺着皮肤的纹路,仿若撕扯开的一道裂痕。   “师父,咳……”沈泊舟的内伤极重,至少现在是没有能力像方才那般,把话说得像竹筒倒豆子那么流畅。   他想说,师父你唯独对我这般冷血,半点不合你的心意,就毫不留情地动手。   如果你对待师兄师姐们,有如今的半分冷情,也不至于让自己落到这般地步,陷入无穷的悔恨之中。   你总是在粉饰太平,以为把双眼阖起不去看,双耳闭上不去听,那些痛苦就不会卷土重来。   其实你错了。它们只是暂时被风沙和腐烂的落叶花果遮盖。待到朔风一扫山秋,往事会在冰雪间重现,冻噬着你的魂灵。   沈泊舟断断续续地说,很多句话没有说得完全。   但陶眠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个心肠坏的年轻人,还真会捅刀子。   知道该怎么往最柔软的地方扎最毒的刀。   陶眠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在临死前最后的挣扎。   但他握剑的手,仍然抖了一抖。   身体突然变得怪异,仿佛在他的胸腹内长出了一只手,将五脏六腑全部揉碎。   不对劲。   这不只是因为沈泊舟的话。   陶眠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吃痛音,很轻,几乎没有人听见。   但能让修炼至此的仙君呼痛,说明事情已经相当严重了。   果然,紧随其后的,就是陶眠像一片落叶从空中坠下。   宾客们连连惊呼,完全没料到刚才还占据上风的白面具,怎么忽然自半空掉下来。   ……难道沈泊舟的能耐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沈泊舟自己其实也没搞懂是怎么回事,但他想,陶眠那边忽而生变,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就算身体已然受到重创,手臂连抬都抬不起来,他也要抓住机会!   来望道人也没想到事情竟然发展到这一步。   他对于小仙君是有九分信任的。不管怎么说,陶眠是个好人,而且是有大本事的好人。   不管之前发生了怎样的误会,既然他答应了让他点紫灯,拿下玉手,那必然是真心要帮他来望一把,这点毋庸置疑。   话说回来,就算来望怀疑小陶仙君的真诚,也不会怀疑他的实力。   师父和徒弟打,师父还能输?   要是输了,这师父以后在业界还怎么混。   来望本来在安心敲灯,一盏连着一盏,都点到三分之一的程度了。   但这时,客人们的惊呼声也吸引他抬头看。   一看吓一跳。   这又是要怎样?怎么仙人比徒弟先掉下来了?! 第234章 谁的记忆   容不得来望道人多想。   陶眠不知为何脱力坠落,那个瞬间,来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救人。   然后再说别的。   他的心中对这一幕有着莫大的疑惑,心想这师徒俩又玩什么小花招,在这里跟他演戏。   但来望道人依旧把灯杆别在自己的腰后,冲了上去。   宾客们不清楚陶眠的真实身份,但来望心里明镜儿似的。   陶眠是仙君。   仙人可不会轻易让自己变得这般狼狈。   他脚踏铁链,这一脚用了很大的力气,因为陶眠和他有一段距离。   他飞身而上,打算把陶眠救下来。   这时他隔着重重的铁链,看到了陶眠的徒弟也要来。   高台上的烛影明灭,唱楼官仿佛对下面的异动毫无察觉。他双手插在宽松的袖口中,衣摆委地,眼睛眯起来,挂着笑容,一幅和蔼的老者形象。   哪怕圆台已经倾斜得大半,放置香炉的案几被迫滑动了几尺,他也无动于衷。   只有在香炉中燃起来的香差点被风吹灭的时候,他那双眯得要闭起来的眼睛,才睁开两道缝隙。   这时下面的人仿佛有所察觉,立刻朝反方向隔空踢了一脚圆台,让香炉回归到原来的位置。   烛火晃动两下,又安稳地烧起来。   唱楼官的那两道眼睛缝隙也不见了,又恢复成之前的平和模样。   圆台下依旧混乱。   陶眠坠落的速度很快,来望都担心他和徒弟谁也接不住,人直接穿到下层去了。   千灯楼算上地下到底有几层,地下又有什么妖魔鬼怪,这谁都不知道。   来望的额头都要渗出汗来,刚才还觉得没多宽敞的空间,现在简直变得漫无边际。   而陶眠就像广袤天地间的一片柳树叶。   根本抓不住。   来望简直要燃掉毕生功力,他心里想着小陶仙君这回不把你的仙府赔给我一半这事儿都不算完,随后用了最极限的速度去救人。   但有人比他还快。   几乎是瞬间,就到了陶眠的身边。   陶眠不知晓该如何来形容他在坠落时所经历的。那股从来未有的疼痛要把他从内粉碎,幸好只是阵痛。   最难熬的疼痛过去之后,残余的感觉在缓慢地侵蚀着他的躯体和精神。他让自己振作起来,最起码要先恢复清醒。   脑海乱成了一团……记忆的碎片任意地组装在一起,根本不顾顺序,不打招呼地向他袭来。   在这之中……好像还有些,不属于他的记忆。   千灯楼那些雕琢得精致的栏杆和台阶突然生起了无根的火,一片火海中,陶眠听见了厮杀、哀鸣……他好像误入了战场。   在火光中,他看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容。   有人要把他推入深渊,有人要将他从深渊中救出。   他们的身影一一闪过,陶眠有些看不清,身体上残留的痛感在强烈昭示着存在。   忽而,那些铺天盖地的恶火又变得柔和,被纸扎的灯笼收在其内。火树银河,月影流辉,孩子们嬉闹的声音就在耳畔,他望见一人立在灯火极盛之处。   如此良辰,偏偏那青年是个跋扈无礼的,让陶眠初见时的印象就差到极点,此生不想与之有任何瓜葛。   不成想后来……   六船。   桃花山的六弟子。   陶眠被腹部传来的一阵刺痛又唤回了意识。他稍微睁开眼睛,发现眼前人,和记忆中的重叠在了一起。   “六船……你回来了?”   六船微微笑了一笑,笑容有些许的勉强。陶眠看出来了,但那时他因为失重和混乱,没能及时做出反应。   铁链摇晃得很厉害,连带着上面的灯盏也受到牵连,不是撞在了周围的石壁上,就是掉落后砸中铁链碎掉。   来望道人心疼坏了,那些好不容易被他亲手点燃的紫灯,又一盏一盏地熄灭。   他只好把最近的几盏解下来,放在怀里搂住。但这时一截断掉的铁链甩下来,差点砸中他的背。   来望道人一闪躲,保住了自己却未能保住剩下的灯。   它们尽数撞在坚硬的石壁,全部熄灭了。 第235章 太晦气了   陶眠自纷繁的记忆中抽身。   当六船回来的时候,身体上的痛苦似乎也随之消散了。   陶眠躺在几根铁链交错的地方,这里相对平稳,而且在圆台之下,被阴影挡住,比较隐蔽。   他缓慢地眨动眼睛,视线逐渐变得清晰。   “仙人师父……”六船无声地动动嘴。   “小陶,你没事吧!”   来望道人终于赶过来了,神情同样急切。   能不急么,这可是他的财神爷。万一一不小心告别这个美丽的世界,他的玉手还要怎么得到。   陶眠让他们别把自己团团围住,太憋闷了。   他将双手撑在身后,铁链冰冷的温度自掌心传来,一路爬到心脏,丝丝缕缕地绕着。   陶眠定了定神,道——   “我没有大碍。别露出那种好像我要不行了的表情,太晦气了。”   “……”   六船没说什么,来望的眉毛竖起来。   “这是在表达对你的关心!你懂什么。”   “别这么肉麻,咳,”陶眠咳嗽几声,那阵突如其来的疼痛,终究是给他的身体带来了些许伤害,“放心吧,你想要的东西,会来到你的手中。”   小陶仙君这样对他承诺。   因为刚才沈泊舟和陶眠在打斗的过程中,根本没有任何点灯的心思,甚至还弄碎了许多盏。   所以来望道人不战而胜,获得了玉手的——购买权。   这东西最后还是陶眠付的钱。   那只手凑近一看,更显得皎白纤细,真的如同玉脂凝固一般,美轮美奂。   连见多识广的小陶仙人,都不免多看了几眼。   “你买这个……要入药?”   陶眠直言不讳。   “瞎说什么!这么贵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入药?”   “无所谓,反正怎么用是你的事。”   不管弄出多么大的乱子,只要没把楼拆了,生意照常做,千灯楼就不会追究任何事。   来望道人得到了玉手,陶眠得到了水生天,贵宾们看了一出好戏。   大家都有光明的前程。   除了孟管事。   陶眠离开的时候,和门外迎客的孟管事打了个照面。   小陶仙君在自己那张纯白的面具上面,随手画三下,一张笑脸。   孟管事:……   他拱拱手,示意陶眠赶快走,可别留在这里,晦气。   魔域的阴缺似乎有所消解,不再是那样憋闷得令魔喘不过气的空气。   摊贩、游人从各处涌入这长街,人声渐起,此地也有了烟火喧嚣。   陶眠的眼中倒映着处处灯火人家,久久无言,似是有些心事。   六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陶眠定定地望着一个顶着羊角的小童手中的糖人。   “……”   六船说买一串去,让师父稍等。   这回只剩下了陶眠和来望道人。   “走走吧,小陶,”来望上前两步,身后是喧闹的街口,“故意支开徒弟,不是想单独说会儿话?”   陶眠的眉眼一弯,这会儿才露出些许疲惫。   看来刚才都是在强撑。   见他这副模样,来望顿时警惕起来。   “你要不就近找个医馆瞧瞧?万一死在这儿,我说不清楚。”   陶眠原本还打算坚持坚持,展示一下他作为仙君的无坚不摧和无懈可击。   结果来望这么说,他立马朝着对方所在的方向倒。   “欸欸欸……碰瓷儿是吧!你别来这套啊!你要是非来这套,我、我也立马躺下!”   对付碰瓷的最好办法就是反碰瓷。   陶眠听他这一番话,翻了他一眼,重新站直身子。   “出息呢。”   “……有本事你别随地大小演,把我吓得。”   “走吧小道士,转转去。”   “小道士……好像你比我老多少岁似的。”   “反正比你老多了。”   “这有什么可攀比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身影缓缓汇入了人群之中。   陶眠挥袖一拂,面具上的笑脸油彩便全都不见,又变成了纯白的一张,将他所有的神情都掩在其下。   来望转头望了一眼。   方才挥袖拭去油彩的时候,陶眠不小心将面具扫得歪了些,露出了一点皮肤。   面具下的脸格外苍白。   陶眠伸手将其微微摆正,轻轻咳嗽两声。   不等来望关心两句,他先问对方。   “你这么执着地要拿走这只手,缘何?”   “……我以为你砸这么多钱帮我,是因为知道少许内情呢。”   “我陶眠出手大方,做好事上瘾,从来不留名。”   “……”   来望道人深吸一口气,平复内心,默念三遍“他是仙君”。   仙人有仙人的脾气,打也打不过,忍着吧。   离开千灯楼前,来望就把装着玉手的锦盒放在了乾坤袋中。这袋子和芥子袋的用处差不多,都是装东西的。扁扁的,根本看不出来。   来望抚摸着乾坤袋表面的刺绣团花,年月久了,早已磨损,上面有不少断掉的线头。   “我以为你不关心呢。你是仙人,活得足够久,类似的故事应该听过、也见过许多。”   “嗯,”陶眠点点头,“但这不耽误我每次都好奇。”   他若是能把这凑热闹的毛病改改,或许现在还能活得更潇洒自在。   来望的眼神望向灯火阑珊的巷口,很远很远,似是陷入回忆。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太长不听。”   “……”   来望对着陶眠伸出罪恶的双手。   “我今天要掐死你!我一定要掐死你!不管死不死你先让我掐一下!”   “大胆!你竟敢冒犯……”   陶眠一句“仙君威仪”没能说出口,是因为周遭的行人都被他们的幼稚行为吸引了目光。   两人重新恢复正常。   “话说你我二人就这么瞎逛?你徒弟回来找不到人咋办。”   “那糖人的摊子前面排了长队。”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指使徒弟去买糖人吧?”   “也不是,我是真想尝尝。”   “……”   来望再次深吸气,告诉自己别气。   “这个故事你到底听不听?我可以用最简短的话给你讲一下。”   “你说。”   “就是我有个朋友。”   “嗯。”   “倾慕于一位濒死之人的故事。”   “。”   小陶仙君扭过头来,白面具相当瘆人,和他对视。   “这么短,有什么意义,不如不讲。”   “…………”   来望看了眼天边的月亮,试图让自己沸腾的内心和燎原的怒火平息下来。   “好吧,不闹了,你说我听着。”   真实的故事其实和刚才那一句话简介差不多。   来望的朋友,也就是他自己,爱上了一个将要逝去的人。 第236章 是什么妖精   “我在她生命的终点,和她相遇。”   来望说这只手的主人,原本是山中的精怪。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来望的眼神落在远方,恍若见到那美丽的女子回眸浅笑。   “什么精?”   陶眠一句话把他拉回现实。   “木巽子。”   “板栗精?”   “对。”   “……”   前面引用得那么雅致翩然,结果是栗子成精。   陶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望道人替心上人争辩。   “栗子怎么了?你不要瞧不上。人家栗子都能成仙了,你种的桃树还是树。”   陶眠之前与他闲聊的时候,提过家里种了几棵桃树。   一听此言,陶眠斜他一眼。   “我种的桃树没成仙,是因为它们不想。”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   陶眠让他继续说下去,来望道人整理了一番心情,才接着讲。   克制情绪,做自己的主人。   他在心中如是劝慰自己。   这棵山中栗子精,是个有理想的栗子。她和其他的栗子树都不一样。   沐浴阳光,汲取雨露。做树的时候她就是生长得最茂密的那棵,村中的孩子上山来,都格外喜欢在这棵树的树荫下玩耍嬉戏。   她看着那些年幼的孩子,从山下跑到山上,又跑下去,在长得高高的草丛间嬉闹,头顶都被盖过去了,只剩下奔跑时留下的几道长长的痕迹。   风把那些痕迹又重新遮掩,等着孩子们再次将它拨开。   栗子就看着这些活蹦乱跳的孩子,心生羡慕。她想如果自己也有双腿就好了,这样她就能去更远的地方。   要去多远呢,她不知道。   也许是山脚,听说那里有个小小的村落。   也许是山的背面,一池清水托举着娇弱的莲花。   再远的,她就没办法想象了。天的尽头、海的边际……她没有见过,只是在那些孩子吹牛的时候听来的只言片语。   “然后她就成仙了?”陶眠突然问。   “急什么,”来望让他有点耐心,一千来岁的人了,稳重点,“我这还没说到关键之处呢。”   “你要不直接跳到关键的地方讲讲算了。”   “你这人!叫你听得简单点,你说太短。给你全讲了,你又说太长!”   “好好,你说你说,我不打断你了。”   陶眠是真气人。非要把人惹急了,才肯消停。   这回来望终于能把故事好好地讲完。   其实后面发生的事情也很玄幻。   这棵栗子树所在的那座山,恰好是一个修真门派的所在地。   这门派的祖师终于到了登仙的时刻。   有人登仙,劫雷就来活了。   轰隆隆数声霹雳,天空生起异象,晴空起惊雷。   那白发的修士沐浴焚香,端坐在修炼的高台之上,等待足足三日,就等着被雷劈呢。   结果这雷,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临时拐了个弯。   就劈在树上了。   这棵树好巧不巧,正是那先前提过的栗子树。   然后,栗子树就借此机会,修炼成人了。   就很邪门。   劫雷落是落了,却落偏了。祖师带着一众弟子赶来,化作人形的栗子精还装作无事发生,又从人的形态变成了树。   那位祖师道行深厚,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他深深一叹。   “罢了,罢了,皆是机缘。”   他没有拿这得了便宜的小树怎样,反而让她拜在自己门下。   栗子精就这样,有了修行的机会。   作为门派最小的小师妹,栗子精其实并不是很受欢迎。而且因为曾经是一棵树,人界的规矩,她也不懂得,闹出不少笑话和乱子。   但祖师总是耐心地对她,包容她的过失,把本事传授给她。   祖师错过了唯一的登仙机会,他已经老了,到了人类寿命的上限。   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敦促栗子精读书、练剑、打坐。   然后转身回了自己那不大的居处,燃灯焚香,倚在床头读了片刻的经书。读后,用手把书捋得平整,放回书架。   换了身干净衣服,躺在床榻之上,盖好被子,安静地闭上眼睛。   再也没有醒来。   祖师仙逝了,把一生都给了宗门,直到最后也没有给添麻烦。   门派上下哭成一片,栗子精辈分低,不被允许靠近床榻,她就抱着剑坐在门口呜呜哭。   祖师走了,门内唯一能包容她的人不在了。很快,栗子精就被赶出了山门。   门人怪罪她,抢走了渡劫的仙机,让祖师满是遗憾地离去。栗子精本来就不怎么会说人话,紧要关头更是没法替自己辩解。   她也不想的。   但没有人听她说那些断断续续的话,她就这么被扫地出门。   然后……   “然后她就遇见你了?”   陶眠自己讲故事的时候叭叭说个不停,等到听别人的故事就耐心有限。   这会儿又忍不住插了一嘴。   “哪有那么快,你急什么。”   来望回他。   陶眠扁了下嘴,说来望你在这个故事中的份量也太少了,这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啊。   来望让他稍安勿躁。   “这不是快要登场了么?你倒是听下去啊。”   “好吧好吧,你继续。”   来望说,自从栗子精离开宗门之后,就是漫长的、颠沛流离的岁月。   不知道具体情况怎样,反正经由来望添油加醋的一番叙述,确实值得一个惨字。   栗子精一开始是想随便找个山头,自己领悟仙法的。但是不行,她太笨了,没有师父传授,她根本就学不会。   拜师之路也是坎坷重重。她被骗过钱,被赶出门,有好几次她去了,没几天人家的门派就黄了。   只能说有点修真冥灯的体质在的。   后来在某个宗师的门口跪了三天三夜,终于给自己求来一个师父。那师父出门后,淡淡瞥她一眼,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   有仙缘,无福享。   她的气运到了,就像之前被劫雷误劈中的那次。   但她的根骨太差,哪怕熬空心血修成了仙,也是短命的仙。   宗师叫她选。如果保持现状,作为一个人活着,虽然寿命有限,但能平安无事地走到尽头。   如果修炼成仙。当她成仙的那一刻,可能内里就耗空了。仙有许多种,仙人也会因为种种意外而消散。到时候她的魂魄分崩离散,每天清醒地感受自己是如何碎片化的,或许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做个普通的人。   栗子精想都没想,她选后者。   宗师说她痴,她笑了。   她说她不是为自己而修。 第237章 终身误   后来的事,或许是来望知道陶眠听故事耐心少,也是怕仙人的徒弟要回来了,找不到他们,就言简意赅地说。   化成人的栗子精,又把修炼的各种苦楚狠狠吃了几遍,才有了成仙的时机。   “……该不会又是被雷误劈吧?”小陶仙君都会抢答了,“恕我冒犯。来望,你认识的那位仙子……她真的不是前世欠下的……债,太多?”   陶眠尽量用委婉的语气讲,但来望依旧呛了一声。   “咳,这我没问过。”   “……你该不会心里也产生过类似的想法。”   来望道人可疑地沉默片刻,才幽幽叹气。   “我只是觉得她过得苦。”   来望说,他遇到栗子精的时候,其实对方已经成仙了。   青衫罗裙,眼眸顾盼。盈盈一笑间,尽显仙人的风姿。   那时他哪里看得出对方的本体是一棵栗子树,他根本就看得呆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陶眠听到这里,不由得失笑。   来望道人的厚脸皮都红了。   “不是你想得那样,是一种很单纯的、被美丽事物所震撼的感觉。你能懂吗?你肯定不懂。”   “我懂。我自己照镜子的时候,和你感同身受。”   “……”   来望是误入了那座山,山上只有仙子一人居住。他迷路了,见半山腰那里燃起炊烟,以为有人家,才冒然地走上了山。   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美绝的仙。   来望道人与之初遇,沉醉在对方的仙人之姿,久久无法回神。   结果下一瞬,那清丽的仙子微笑着咳嗽一声,然后开始哇哇吐血。   “当时那一幕,”来望说起这件事,还有点心有余悸,“太诡异了。一个桃腮杏目的貌美仙子,面带微笑地呕血。”   “……好了你不用形容得这么具体,我已经能想象出画面了。”   来望吓傻了,但回神之后的第一反应,还是救人……救仙。   他慌里慌张地跑到仙子面前,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也不知道要怎么救,只是心意到了。   还是仙子镇定,给他一个装水的葫芦瓶,拜托他去溪边灌些溪水来。   来望腹诽着,山里的水,那么生冷,要怎么喝,这不是越喝越严重么。   他将信将疑。等捧着满满一葫芦的水回来后,他发现仙子已经整理好自己的仪容,也不吐血了。   原来叫他打水,只是故意支开他。   收拾好自己这难堪的一面。   来望顿时心里不是滋味,这仙子也怪可怜的,一个人,还带着病,没人管。   他自告奋勇,说要留在山中。不知道能做点什么,但最起码可以跑个腿之类的。   陶眠露出嫌弃的表情。   “你那是真的单纯在可怜人家么?我都不好意思戳穿你。”   “你已经在戳穿了。好了,不跟你争论。”   来望的确对这貌美的仙子心生好感,他想,只要人见了她,没有不喜欢她的。   但他在山中度过的那段岁月,又克己本分,没有一丝一毫逾越的行为,甚至没让仙子知晓自己的心意。   “我……大限将至了。”   仙子在最初和他说过的话,成为笼罩在来望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   看似是初遇,其实他已经出现在了她的终点。   这时任何附加的情谊对她而言,都是负担。   山中的日子,小陶仙人最懂了,清闲、也寡淡。   就他们两个,看星星看月亮,谈诗词歌赋,谈人生哲学。   栗子精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跌跌撞撞碰得一身伤的栗子精了,她似乎培养了一些属于自己的小爱好,喜欢诵诗,喜欢写诗。   来望是不懂诗的。但他听得那一字一词从她的齿间弹出,已然是无上的仙乐。   仙子怕他无聊,又给他讲了许多本该封存的前尘往事。   ——也就是他之前和陶眠逼逼叨叨过的那些。   然后,来望道人才知道,原来他那时候在的山,就是仙子还是栗子精的时候,所生长的那座山。   她走了很远,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   来望不懂为何如此,为她不值。   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有资格登上瑶天,最后却又选择回到这小破山。   山里早就空了。没有宗门,也不见当年的师兄弟。   就连这里的建筑都被因为几次山洪被冲毁了大半。来望仅仅在高过头顶的草丛间,见到过几片残垣断壁。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这里早就不是曾经了。   仙子听他激愤地为自己说话,浅笑着,任由他口头发泄过了,才徐徐地讲那些沉在她心湖的话。   她说她还是一棵树的时候,整天想着要长腿,要奔跑,要离开这里。去天边,去海岸,四方上下,古往今来,任由她逍遥其间。   她的第一位师父,也就是那位祖师,听见她这天真得出奇的想法时,并没有嘲笑或者打醒她。   祖师说,既然你想,那就去做吧。   她拼命地修习,为之付出一切。后来祖师的死,也给她造成了莫大的伤害,让她更是不敢松懈。   这样急于求成的心态,其实对于修仙之路很不利。但就像她后来的那位师父所说的,她有仙缘。时机一到,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她就这样,又渡了一次雷劫、登瑶天、封神仙。   她做了神仙,心想着终于能缓一口气,该为自己打算了。   ……打算什么呢?她好像,一点都不知道。   她埋头赶路了良久,等路到了尽头,驻足环顾,只剩茫然。   这时她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去原点寻找答案。   所以她回到了这座山。   山中无所有,她静坐于此,一颗心却反而安定下来。   四方上下的风,终会路过此地。   古往今来,亦是埋藏在这残垣和深厚的土地中。   她在这里达到了一种真正的圆满,她终于不用向外求了。   所以她想,如果在这座山,让一切结束,也是最好的结局。   来望说,最终她如愿在那座山消逝,落叶归根。   只是她在最后的时刻,深深望着泪流满面的青年,眼中涌出了一丝怅然。   她说,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遗憾。 第238章 我是专业的   “我们回刚才的地方吧。”   来望和陶眠一路聊着,渐渐地走得远了。   陶眠估计沈泊舟已经在找他们了,就和来望商量着折返。   来望还有些沉浸在情绪当中,自己把自己说得感动了,眼皮使力上翻,瞪着天空。   “你想哭就哭,不需要用这样恶狠狠的眼神望天。”   陶眠说。   “你不懂,快五十岁的人,在大街上哭出来很丢人。”   “反正没人认识。”   “啧,哭出来,大家就都认识了。”   “那我借你张面具。”   “你那玩意儿不要钱捡来的?怎么一张接一张。”   “和别人借的,别管。”   陶眠从自己怀中,想要拿出来一张新的。   他记得自己这次带了三张一模一样的过来,但是伸手一摸,没有了。   这时他才想起来,那张自己用不上的面具,被他早就扔给沈泊舟了。   当时他想,沈泊舟那张脸在这里辨识度如此之高,得遮着。   “我忘了,”陶眠不再去找,“我之前就借给别人了。要不我给你买一张吧。”   “行。”   “……你就不能客气两句?”   “不要白不要。”   小陶仙人沉默着来到街边卖面具的摊子,即使脸被遮住了,白面具依旧彰显着他的无语。   他给来望买的是一张“仙人面具”。   虽然名字是这样的,但其实和在人间买到的那种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没什么区别。   因为这里是魔域,所以仙人就被画成了这种凶恶的模样。   来望倒是不挑,反正是白来的,有什么戴什么。   面具甫一系好,其边沿就在滴滴答答地落水。   来望就一边走一边擦。   周遭碎语纷纷,是行人在各说各的话。   喧嚣中,男子的哭声像呜咽的风。   小陶仙人在心中叹了一声。   听来望方才的描述,他刚见到仙子的时候,大约就是十八九岁的年纪。   那般年少。   和眼前这个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的男人完全不匹配。   初遇的时候,他太年轻了,还学不会克制,不要那么热烈的心动。   到头来,收不了场。几十年默默饮苦,曾经朝夕相处的岁月,也成了悬在心头剜肉的刀。   陶眠让来望想点好的事情。   “至少你现在还能把她的手找回来。”   “……”   来望突然哭得更伤心了,把陶眠看得一愣。   “怎了?这又是不能说的秘密?你别嚎得太大声,有点丢人。”   “……”   来望还没来得及嚎多大声呢,就被陶眠很有预见性地制止了。   他憋得不行。缓了好久,才能正常和对方说话。   开口时嗓子已经哑了。   “她死后,又重新化作一棵栗子树。只是这棵树不再有生机,就像是……由蜡浇筑成的。   她的仙躯已经不复,只有这一只手,却像被遗忘了似的,搭在了栗子树最粗壮的那根树枝上,仿佛在抚触着它。   我那时没听说过仙人的一部分如果被好好照料,或许有朝一日就能让其复活的传说,但也日夜守着它。   只是,在某次我下山到镇子上采买东西,回到山上的时候,就发现这只手被齐齐砍断,消失无踪了。”   “被偷走了?”仙人问道。   来望沉沉地点头。   陶眠没想到玉手竟然是被人以这样的方式带离那座山,中间不知道几度辗转,最后被千灯楼收购。   “然后我就一直在攒钱、典当,想把这只手拿回来。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玉手被偷走的时候,来望年纪还小,只知道着急难过,自乱阵脚。   后来,是数十年的风雨,把来望从一个稚嫩的青年,变成如今胡子拉碴的碰瓷专业户。   “……碰瓷这句可以不用说。”   小陶仙人犀利点评后,来望辩解了如上一句话。   现在玉手被找回,能够物归原主,也算是了却了来望毕生的遗憾。   他没了青春,没了功法,没了道行,只剩下被年华侵蚀的一具躯壳,回到那座山。   陶眠问他回去要做什么。   “做什么?没想过。‘回去’已经是我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也是我仅想做的一件事。   至于那后面的事……我活不久了。或许会被埋葬在那棵栗子树的树荫下。嗯,也许无法被埋葬了。毕竟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啊,呵,也无妨,只要我能回去……”   来望起初还在回答陶眠的问题,到后来,就在喃喃自语了。   陶眠让他放心。如果他需要找人埋葬他,一定要考虑一下自己。   “我专业的,这次就不收你钱了,等下回给你打个八折。”   他说“下回”,这简直是阴间笑话。   但来望还是很给面子地笑出声。   来望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他说等下返回人间之后,他就要和小陶正式辞别。   “不过,小陶……”来望还有一件事,是关于陶眠的,比较担忧,“你那个徒弟,是不是有点怪?”   说起六船,陶眠安静下来。   “嗯……”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前方,声音变缓。   不像刚才那般精力充沛,来望说一句,恨不得顶十句。   仙人周身的气息似乎变得平缓了,连带着周围,仿佛都变得宁静了些。   “刚刚在千灯楼,你的徒弟突然出现,可把我吓了一跳。他不是应该在客栈吗?那块水生天这么快就消化了?”   “他么,神通广大,厉害着呢,你不要小瞧。”   “是是是,你的徒弟嘛,哪能是平庸之辈。”   “我的六弟子……是很‘平庸’的。”   “啊?”   仙人这两句话自相矛盾,把来望都听傻了。   “小陶,你是不是刚才的内伤还没好啊?连脑袋都不大好使了。”   出乎意料,陶眠这次没有驳斥,而是扯起了一个不相干的话题。   “你结识的那位仙子,本体是一棵树。那你可曾听过‘百岁芽’‘千岁芽’这种东西。”   “这是什么?听上去挺好吃的。”   “是……”   仙人这次没有像之前那般心直口快,他仿佛在故意隐藏着什么秘密。   “罢了,想必那位仙子自己也不清楚它的存在。来望,我们……”   陶眠的话说到一半,因为他看见沈泊舟就站在灯火阑珊的地方,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第239章 灯熄了   还有一段距离。   沈泊舟的眼神在人群中逡巡,像在寻找着什么。   待他看见不远处熟悉的白面具和来望那张沧桑的脸时,他终于露出了放松的神情。   来望这时已经摘下仙人借给他的面具了。他的眼神还算好用,一眼瞄见陶眠的徒弟,伸出手臂对着他挥挥,意思是他们很快就赶到。   陶眠却一直安静着。   “见到徒弟突然就端庄起来了?怎么没有刚才那股把我气死的势头。”   来望道人不禁抱怨他。   隔着一层面具,也看不清陶眠的脸,只见他微微垂了下头,又抬起,平视前方。   “我这一生总是在抉择。”   他忽而说了这样一句话。   来望第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小陶,你这话头跳转得也太迅速了,我根本追不上……什么抉择?”   陶眠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在我年轻一点的时候,我时常在自省,当初那样选择是错误的,如果做出另外一种选择就好了。   现在我想,选择是没有对错之分的。   只是悔与不悔罢了。”   他最后的语气变得很轻。   来望隐约觉得他在说徒弟的事。不,他一定是。   这反而让来望变得更茫然了。   “我说小陶,你是不是在怀疑你徒弟啊?你那徒弟对你可是一片赤诚。他都跟我坦白了,就你给的那两本功法,那是给魔修炼的吗?   要不是看你这人有点缺心眼……是单纯真诚,我都要以为你是在故意坑人家了。”   来望絮叨了许多,实则是在劝说。   他也是见过大场面的道士,初恋就是瑶天的仙子,某些直觉他还是有的。   小陶和他徒弟忽而生出了罅隙。不知道原因,但就是隔了一道沟壑。   “虽然他刚才在千灯楼内,是有点……过分活泼。但他最后不是及时收手了吗?你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是他把你救下来的。我当时离得远,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不对……”   说到这里,来望突然意识到什么。   “你徒弟为啥要和你大打出手?看着像仇人似的……你是不是偷偷克扣人家饭食了?”   他不清楚沈泊舟和六船之间的关系,也就不能接近真相。   他调侃了一句,但仙人没有像以往那样怼人,依旧是沉默。   “完蛋,人傻了,没救了。”   顶着冒犯仙君威仪的罪名,来望伸手敲敲陶眠的脑袋。   陶眠没有计较,而是立刻把身子扭到旁边。   来望大惊失色,摆好防御姿势。却发现陶眠只是转身到旁边卖花灯的摊子,买了两盏花灯。   这两个花灯被做成了兔子的形状,白色滚圆的身体,两只短钝的耳朵立在上方。在圆得像球的身子上,还被画上几朵梅花,玲珑可爱。   来望一边说着“男人拿兔子花灯很丢人”,一边把花灯接过来,反复端详、爱不释手。   剩下的那盏,暂时被陶眠提在了手中。   陶眠静静地站在距离灯摊有几步的地方,青衫鹤立,仿若下一瞬,就要化作一只青鸟,缥缈离去。   他说来望,我始终做不来两件事。   一是抉择。   二是送别。   来望的手指捏着兔子圆滚滚的身,听见陶眠这句话,不由得发怔。   他错愕地抬头,却发现陶眠已经向前走了几步,只留了个背影给他。   他甚至以为方才那句话是他的幻听,在原地愣了稍许,才快步追上陶眠。   “小陶,等等我!”   陶眠走得不快,但往来的人太多,不小心就把来望和他冲散了。   等来望道人好不容易从拥挤的人群之中穿过来的时候,那盏兔子花灯,已经到了沈泊舟的手中。   沈泊舟笑吟吟的。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但他似乎没有这个自觉,依旧大摇大摆地出现。   离开千灯楼之前,陶眠其实问过他和来望,需不需要变个装束,便利他们平安顺利地回到人间。   但沈泊舟说不用。现在他没死,还活蹦乱跳的,这个消息估计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魔域,早就有人盯上他们了。   不过他觉得对方未必会立刻行动。沈家灭门这件事过去一年了。这一年变化良多,那些和他们沈家作对的势力,也有了分裂。   总而言之,他让陶眠和来望放心。如若因为他,导致三人不能离开。那他就放弃自己,师父和救命恩人先行一步。   他这么说了,陶眠也就没坚持自己的想法。   等到出了千灯楼,沈泊舟主动提买糖人,陶眠并未阻拦。   来望一手提着兔子灯,一手攥着糖人,是整条街上真正沉浸式游玩的人。   他自己愿望既成一身轻,糖人吃到一半,转了转竹签,越品越别扭。   正想问陶眠一句什么,两个小孩子横冲直撞,不小心撞到了沈泊舟。   沈泊舟下意识地把提灯的那只手抬起来,下面坠着的兔子灯却因为摇晃得太激烈,不小心被甩出去,掉在地上,碎了。   小孩子们噤若寒蝉,闯祸了,不敢吭声。   灯被打碎了,沈泊舟垂眸望着地上的碎片,周身气压很低。   戴着面具的陶眠,把所有的表情和情绪都藏起来了。   僵硬且尴尬的是来望道人。他呵斥小孩子们两句,手上的动作却是把他们推走,赶紧离开这里。   然后他把自己手里那盏完好的灯主动递给沈泊舟,让他消消气,反正都是一样的。   沈泊舟起初貌似有些不情愿,冷着脸,也不动作。来望咳嗽一声,正打算把手收回,对方却又淡笑着谢过,把灯收下。   来望道人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也不知道小陶仙人这时怎么了,平日里最怕气氛变得尴尬的就是他,但他方才好像被定住了身子,一动不动。   三人保持着这样冷淡气氛,原路返回。   沈泊舟的话还真的应验了,没有人来追杀他们。   来望放出了自己的影妖,在溯洄川边,川水在夜幕下湍急迅猛,如雷声轰鸣。   “那我们……出发?”他谨慎地问了一句,沈泊舟说好。   陶眠仿佛被他这句从梦中拽出来,良久才点头。   返程的景况和来时候没什么两样,只是这回水色黯淡些,毕竟是夜晚。   这样就更看不清其他两人的脸。   他们回到人间。在岸边,来望道人想正式和二人道别,他要回她的山去了。   但在他开口之前,已经卸了面具的陶眠定定地望着徒弟手中的花灯。   灯熄了。   他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来望当时不懂,后来带着玉手回到山中,在精心伺候那棵没有生命的栗子树的平凡日常中,他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结果预感真的应验了。来望道人得到消息,万里之外的桃花山,突然起了一场大火。   (还有一更~会比较晚) 第240章 你们不要再打了   那时距离来望和仙人分别,已有将近一年的光景了。   当初溯洄川边,走得匆忙,两人之间的联系却没有因此而断。   主要是来望闲不住,陶眠那边日子过得又清淡。   起初是仙人用一匹灵驹驮了两筐仙桃送他,来望见到那鲜嫩粉白的桃子心中喜悦。   礼尚往来,他摘了两筐山中的栗子,赠予陶眠。   和栗子一并带到桃花山的,还有一封信。   这封信的内容不长,就一句话。   正值山中好时节,盼君闲暇得一见。   来望在那之后没多久,就收到了陶眠的回信。   陶眠先谢过了来望送来的栗子,再感谢他的邀请。但近来桃花山有一片桃树不知为何枯萎,仙人正在为这件事发愁呢,可能要过些时候才能拜访来望。   来望当时心里也纳闷。陶眠伺候他种的那些桃树不可谓不用心,而且桃花山是个灵气充盈的宝地,怎么这些娇气的树就突然发病了?   彼时困惑不解,现在想来,一切都是有征兆的。   来望从信中了解到,这一年,陶眠没有再收其他的徒弟,只是专心陪伴着六弟子。   他还有个五弟子在世,不常回到山中。陶眠提过她,还说等她身体好些了,就带着她和六弟子,找来望一起聚聚。   来望问过陶眠,他那六弟子服了水生天后如何。陶眠对这件事始终说得很含糊,只是说还差一块没找到。   后来有一次的信中,仙人的语气听上去很沮丧疲惫。他说泊舟近来时常央求他去寻找剩下的那块水生天。   陶眠把话说了一半,读信的来望却懵了。   咋回事?   他记得小陶仙人带徒弟找水生天是很积极的,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为难?   还有沈泊舟……   他好像和来望印象中的那个有点不一样?当初他们好歹也是一起蹲过路边要饭的关系,那时来望还觉得沈泊舟是个脑子有点呆的好青年。   反正和这个让陶眠头痛的,不是一个人。   来望思考这人怎么性情大变的时候,正在浇树。   他把玉手重新放在了那棵栗子树上面,只是这次为了防止别人来偷,他在旁边盖了个小竹屋,日日夜夜地守着,小陶还给他送了一大堆防偷的仙器符纸。   终于是把树守住了。   他每天给这棵不会再生长的树浇水,不是为了它能重新焕发生机,只是在借此思念那个人。   来望道人就这么一边用小铜水壶浇树,一边想陶眠和徒弟的事情。   这时那匹传信的灵驹又来了。   灵驹不复往日油光水滑的威风外表,而是变得有些狼狈。   凑近了还能嗅到一股硝烟的味道。   它似乎是很匆忙地奔来,连四条腿都在打颤。   它没有带来礼物,也没有信,只有一个被烧焦的衣角。   那是他和陶眠分别时,对方穿着的青色衣衫。   来望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登时头皮一麻。   仙人竟然出事了!   那时来望也没考虑自己早就没了一身功法这一点,去了会不会反倒添乱。   他跨上马就往桃花山的方向赶。秋风过长草,黑色的灵驹如同一只翱翔在大地之上的燕。   灵驹日行万里,来望比他想得要更快抵达桃花山。   那时已经是傍晚,不只是山火的红,还是天边晚霞的红。   他轻轻一拽缰绳,通人性的灵驹嘶鸣一声,自觉地停住脚步。   没有看见那总是浅笑着的小仙君,倒是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姑娘。   那姑娘一袭鹅黄的裙衫,有些不便于行动,看样子也是匆匆忙忙赶来的。   来望没能看得见她的正脸,只是从侧颜的轮廓判断出是个美人。她的细眉紧蹙,手中紧握着一柄长剑。   绣雪。   来望年轻的时候有段日子也痴迷于世间的名刀名剑,这柄出自名家之手的绣雪剑,自然也是有了解的。   据说它之前的主人是浮沉阁的影卫……   浮沉阁的影卫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小陶得罪过他们??   来望震惊的事还不止这一件。   和那位姑娘打起来的,是陶眠的六弟子。   这位他认识,沈泊舟。   除了这二位,还有数十个穿着暗色衣服的人。   他们应该是沈泊舟那边的,因为都在帮他攻击那黄裙子的姑娘。   来望的脑仁要炸,不明白事情怎么发展到了这一步。   黄裙子的姑娘是要把桃花山攻打下来?   沈泊舟是为了守山??   不过他身边怎么那么多魔域的高手??   还有……陶眠呢?都打成这样了,仙人去哪了?   茫然的来望一时间不知道该帮哪一边。虽然沈泊舟是陶眠的徒弟,但那姑娘势单力薄,被打得也有点惨。   留给来望道人茫然的时间并不多,因为下一瞬,那姑娘对着沈泊舟,厉声喊了一句——   “六船!你忘恩负义欺师灭祖!我今天就要替师父把你逐出师门!”   她说师父……   难道这是桃花山的那位五弟子?   来望终于捋顺了其中的关系。陶眠提过他有个五弟子,是个姑娘,但关于她的身世没有说上许多。   所以来望一时间才没能认出来。   荣筝其实也没有比来望早到多久。说来也是巧,今日正好是她和小陶约定好的回山之日。   陶眠早就在信中与她讲了,现在他和六弟子又回到山中,暂时不会离开。如果荣筝感觉好些,可以回来住住。   荣筝这次是打算回到山中长住的。为此她和神医周旋数月,对方不肯放走珍稀样本,也是觉得荣筝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到一个特别稳定的状态。   但经不住荣筝反复折磨人,终于,不情不愿地点头答应了。   荣筝欣喜若狂,答应神医,有空就回来探望他老人家,这便归心似箭地返程。   没想到刚到桃花山山脚,就发现宁静的山村被破坏了,村民们在火光中奔逃哀嚎,年迈的村长被年轻的汉子背在背上,回望着满山的火,老泪纵横。   被仙人庇护千年的土地啊……   村长还记得几岁的他在山里迷路了,白衣仙君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到山下的村子,还给了他一块松子糖。   “仙、仙君呢?”老者忽而抖着声音喊,“仙君怎么办?”   旁边护着他跑的另一个青年也是喊着回。   “仙君不会有事的!村长您先顾好自己!”   “不、不可能……”   老人想说,如果仙君无碍,这把火没可能烧到山脚。   现在火势蔓延至此,必然是因为,仙君出事了。   老人突然挣扎起来,他要亲自去找仙君。背着他的青年一时间没有准备,差点让他跌下去。   青年们劝说着固执的老者,但他坚持要回到山中。就在这关头,荣筝回来了。   那一刻村民们感觉到拯救自己的人,终于来临了。 第241章 我才不去区分   荣筝也没想到,回到桃花山,第一时间迎接她的竟然是一场大火。   她先把村民们疏散,给了银票,让他们到距离这里最近的镇子上避一避。   村长见到荣筝,就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流泪。   荣筝拍拍老人的手,露出笑容,让他别担心。   “村长你安心吧!没有我荣筝摆不平的事。再说,村民们也都需要你。”   她的笑容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让村长终于放下了回去找仙人的念头,一起到镇子上去了。   等到人走得差不多,荣筝收敛了笑意,面色变得深沉凝重。   敢来桃花山闹事。   她提着绣雪就要去找罪魁祸首,也要找陶眠。   出了这么大的事,师父却没有任何动作,太反常了。   她担心陶眠那边出了什么差错。   思来想去,荣筝还是决定找师父要紧。   陶眠应该还在山中,她能感觉到那股轻灵的气息。   但是很微弱。   然而,就在她赶路赶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被拦了下来。   是沈泊舟。   五弟子和六弟子,都出身于魔域。荣筝见过几次沈泊舟,不过那都是陪着阁主杜鸿外出时,不经意间扫到的几眼。   那时她浑不在意,只当对方是个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   没想到这个麻烦的家伙竟然拜到了陶眠的门下,成为了她的师弟。   关于陶眠收了沈泊舟做徒弟的这件事,荣筝心底是反对的。   这家伙心机深沉,心术不正,连杜鸿都说对方假意玩乐,狼子野心,不是个好相与的善茬。   ……   但小陶愿意,那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当时她还自信着呢。反正她是师姐。如果沈泊舟这个当师弟的有哪里做得不好,小陶不忍心责罚,她就代师父出手,狠狠收拾这不服管的小子。   没想到曾经心底冒出的一句话,在今时竟然真的应验了。   拦在她面前,正是那个作奸犯科的师弟。   荣筝冷笑一声。   虽然陶眠给他费力解释过六船和沈泊舟的区别,但在荣筝眼里这俩根本没有区别。   共用一个壳子,爱也是他,罪也是他。   “师父在哪。”   荣筝握着剑问。   沈泊舟微微眯起眼睛,身后是漫天的火光,还有从火光中走出来的数十个人。   这些都是曾经幻真阁的精锐,沈泊舟在这一年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们聚集在自己的麾下。   而沈泊舟之所以做出此行,是因为,他要最后一块水生天。   外人,包括一直保持着联系的来望,都不知道陶眠在这一年的状态其实并不好。   从千灯楼回来后,他变得畏寒,不喜出门。也不像过去那样没事儿就满山瞎逛,现在让他到院子里晒晒太阳都费力。   沈泊舟不清楚陶眠为何出现这样的变化,但他想,这是一个时机。   所以他在陶眠面前,一直扮作听话懂事的六船照顾他,把自己伪装成那鸠占鹊巢的幽魂。   陶眠或许没有察觉。或许察觉了,但是没力气管。   他容易变得疲惫,甚至偶尔坐在树荫下乘凉,都能不小心睡过去。   仙人身体的异常,对于沈泊舟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就在这一年中,他开始重新召回那些散在魔域各处的势力,要为幻真阁东山再起做准备。   这回的幻真阁,就真是他沈泊舟一人的势力了。   沈泊舟一边小心翼翼地扮演着,一边暗中忙自己的事。时间久了,时机也成熟了,他就变得不耐烦。   不管他怎么套话,陶眠都不肯说最后一块水生天的下落。   他曾经偷偷拿走金鼻虫,要找到那块水生天。   但是让他意外的是,足足两个月,金鼻虫都没有向外爬走的迹象,而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沈泊舟起初认为是这只虫子又失灵了。后来他顿悟,不对,这最后一块水生天,应该就在桃花山。   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时沈泊舟的内心大喜,心里想的是,自己被破坏的灵根终于能补完,他的计划即将拉开帷幕。   他太兴奋了。只要他能得到最后的水生天,他甚至愿意安安静静地离开桃花山,不去打扰陶眠。   这是沈泊舟能想到的最大让步。“那个人”误打误撞,闯入了桃花山的地界,与仙人相遇。仙人也为那个人做了许多事。   虽然这心意不是对他沈泊舟,但他也大方地不去计较。   桃花山,一段插曲,就让它成为记忆远去吧。   沈泊舟甚至都要认为这样的自己算得上一个好人了。但很快,他发现陶眠并不想告诉他最后的水生天在哪里。   旁敲侧击不成,诚挚恳求也不成,陶眠每每都只是一摆手,说自己累了,要睡。   然后他就真的睡着了。   几次三番,沈泊舟也变得不耐烦。但他的势力还没有壮大,陶眠的真实状况又究竟如何,究竟虚弱到何种程度,他都拿捏不准,这才一直拖到今日才行动。   而沈泊舟下定决心在今日行动,也是他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陶眠被他用法术困住了。他能成功,可见仙人的身体虚弱到何种程度。   这种虚弱的背后是有缘由的,但沈泊舟没想通,仙人也从来没和他提过。   人还没醒。等陶眠醒来,迎接他的就是这漫山的火。   找不到水生天,就把桃花山烧空。   这是沈泊舟的决定。   没想到,半路突然杀出来个五师姐,把他的计划打乱了。   看荣筝的架势,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第242章 旗鼓相当的对手   来望道人赶来的时候,荣筝和沈泊舟打了已经有一阵子。   陶眠的五弟子和六弟子,论天赋,均为上品灵根;论剑法,焚玉冰夷不分上下;论武器,绣雪霜寒皆是名剑。   若说沈泊舟的水灵根残缺,那荣筝体内的毒也是障碍。霜寒与水灵根更合,但此刻沈泊舟放的一场大火,倒也给了火灵根的荣筝一把助力。   方方面面比过,两人竟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但荣筝到底是曾经的浮沉阁影卫,打架斗殴的经验,要比沈泊舟这个公子哥多得多。   荣筝借着这把山火,焚玉剑法更添奇效。她一剑掠过,火势腾然架起,如同猛兽一般,向沈泊舟扑过去。   沈泊舟现在颇有些自作自受的意思。他放火的时候,完全没想到竟然有个火灵根的师姐能从千里迢迢之外赶过来。   这一剑挡得狼狈。   “师姐,果真好剑法。”   沈泊舟嘴欠的这个毛病,恐怕到死都改不了。额发都凌乱了,还有余力多嘴。   荣筝见他这个样子,就是还没怎么被打疼。   “谁是你师姐,”下一剑紧随而来,荣筝厉声斥道,“我可从来没认过你这师弟!”   沈泊舟轻咳一声,将内里凌乱的气息理顺,唇角含笑。   “师姐何必如此。我也算是师父亲自领上山的徒弟,也曾在师兄师姐的坟前祭拜过,怎么就不是陶门的弟子呢?”   荣筝本来不生气,这话多的小子惯会挑衅,她已经看出来了。   但他用这样轻浮的语气提到桃花山其他的弟子,荣筝内心的怒火,像四周燃起的大火般,瞬间吞没一切。   “你若真是桃花山的徒弟,便不会放火毁了这山!”   这灵山镌刻着每一位弟子的名字,清泉、山花、朝霞和落日,处处是陶眠和徒弟共度的岁月留下的残痕。   爱惜都来不及,更别说要这样把它毁坏。   荣筝的神态是罕见的不平静,她是真的为此痛心。她还不能确定陶眠的状况。但这么久了,对方还没有出来阻拦,想必是真的受困于山中,无法出面制止。   倘若他亲眼见到了,又该有多难过。   思及此处,荣筝更是不能原谅沈泊舟。这个在她印象中只有名字的家伙上来就惹这么大的乱子,她已然将他视为敌人。   小陶没办法赶来也不完全是坏事。以他的性格恐怕要心软。   但荣筝不会。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必须将他从桃花山赶出去。   思及此处,荣筝的剑变得更加果决冷厉。临别时,老头再三警告她六个月内别擅自动用灵力的话,早就被她甩在脑后。   绣雪一如既往地陪伴着她的主人,乘着火势,一往无前。   转瞬间,又是数十招。   荣筝踏步上前、近身,绣雪在空中虚点,趁敌手闪躲之时,猛地左刺,一剑刺中沈泊舟的肩膀。   对方有抽身之意,却因为被荣筝提前堵死了去路,因而硬生生地受下了这剑。   这一剑,不仅是刺破皮肉的痛。绣雪剑身点染了荣筝的火灵力,因为纯度够高,只要零星的一点,就可以顺着伤口的破损处流入对手的体内。   流入肌理,沿着经脉,灼烧人的根骨。   沈泊舟被刺中的是右肩,那一瞬间由灵力带来的痛,如同一只沾满了盐的手顺着伤口伸进他的体内,将他的骨头狠狠握碎!   他露出吃痛的表情,手中的剑差点因为莫大的疼痛而掉落。   剑修到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了他的剑。   沈泊舟不得不重新认识这位五师姐。   在他的记忆中,荣筝只是个跟在杜鸿后面,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下人而已。   什么浮沉阁十二影卫,听起来名头响亮,不过是杜家养的狗而已。   那时沈泊舟和杜鸿还有些往来。年少时的荣筝,对杜鸿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杜鸿从来都是拿这当笑话,讲给其他宾客听的。   沈泊舟服下一只凝血丸,让肩膀的伤口尽快愈合。   荣筝曾经那么在意杜鸿,后来又怎么样呢。   “风筝,你是惯会背叛的。”   沈泊舟以左手持剑,他的左手竟也和右手一般好用,是罕见的两手都能持剑的修士。   他以柔力拨开荣筝又一次刺来的一剑,同时借力打出去,让荣筝不由得后退两三步。   “当年的你,自称对浮沉阁忠心耿耿,又怎样呢?   你在阁中得到了你年少时想要的,拖着多病的身子,在桃花山,又保了后半生的太平。   说到底,你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你口口声声,为桃花山着想,也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下半辈子的平安。”   沈泊舟说到这里,停顿,再继续。   “在我看来,你只是——冠冕堂皇。”   沈泊舟的话,随着风声,一并传到荣筝的耳朵中。   荣筝轻盈地落在地上,身后是滔天的火,如同有生命一般,涌动、奔流。   她面容平静,方才的怒色已然收敛。   沈泊舟刚刚将她的情绪点燃,这一番话出口,又好似冷水将其熄灭。   不愧是火灵根的修士,她仿佛天然地与这大火适配,火莲花盛开在她的身后。   她轻轻一震手腕,剑尖甩出了两三滴血。   “我不在乎。”   荣筝说。   她不在乎人们如何评价她受了浮沉阁的恩惠又背叛,本该忠心耿耿的影卫却成了背刺阁主的头号人物。狼心狗肺、恩将仇报……怎样的罪名加在她身上都好,她全部不在意。   “我只要守住这方山水天地。”   她周身的灵力暴涨,绣雪也因此发出阵阵嗡鸣,像是受不了短瞬间喝下的这许多力量。   “你有点棘手啊。”   荣筝歪了下头,重新审视着沈泊舟。   灵根很弱,但能看得出品质不错。   剑招气势逼人,但基础不是很扎实,有点自学和速成的意味。   嘴非常欠,但都到了这个程度,还有余力嘴欠,说明生命力顽强。   棘手,但,无碍。   经验不足,成为她的又一名手下败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荣筝停止审视,绣雪一出,山火随之起舞。   如同巨兽张嘴露出獠牙,那火焰成圆弧状,奔着沈泊舟所站的位置,将其一口吞下! 第243章 忘川   那片被赋予了生命的火焰,吞没了沈泊舟。   隆起的弧度很高。   “死、死了……?”   陶眠的两个徒弟大打出手,来望道人的脑袋懵了好久,才开始分辨两人的话,决定要去帮谁。   虽然他和这位五弟子之前素未谋面,但对方看样子是真的在牵挂和担心陶眠、桃花山的安危,姑且把她视为好人。   至于那个沈泊舟……古里古怪、阴阳怪气,不像个好人。   来望道人这会子有些琢磨过来了。   眼前的沈泊舟,和他当初救下来那个被追杀的,似乎不是一个。   壳是一样的壳,但里面的芯貌似变了。   他记得,他救过的那个“沈泊舟”,虽然有点犯二,看起来也不大聪明,但总归是耿直善良的。   不像眼前这个……满身的心眼,口头激怒人家姑娘,还人多势众。   对了……人多势众……   人呢?!   沈泊舟明明带来了一大批高手,但眼前只有针锋相对的沈泊舟和荣筝。   那些人仿佛原地蒸发了,竟一个也找不出来。   这时来望意识到不对劲了。   他顾不上继续看热闹。那些人的消失,不可能是没有原因的。   ——就算留下来看热闹,那也是个原因吧!   这伙人绝对是受了沈泊舟格外的指使,被派到了什么地方,继续做些坏事。   来望道人有若干个糟糕的想法。   第一个,他们去围堵那些撤离村子的村民们去了,以此来要挟荣筝。   第二个,他们绑走了被困在山中的陶眠,以此来要挟荣筝。   第三个,他们埋伏在周围,伺机而动。   不管这三个想法,哪个应验了,都是一个结果——   荣筝,危!   来望心里一惊,刚才光顾着看热闹,现在也要干点正事。   他从怀中洒出一把豆子,那些豆子在地上蹦跳几下,像是在和来望做短暂的道别似的,就四下分散开,去寻失踪的黑衣人们。   满地都是乱蹦的豆子……   来望道人如今的法力大不如前了。若是在他尚未典当自己的法力时,这些豆子完全能变成小孩、少年、青年汉子、单纯善良的媳妇、甚至耄耋之年的老者。   撒豆成兵。   这不仅是一种存在于传闻中的戏法,其实它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能学明白,并且融会贯通的人太少了,凤毛麟角。   来望道人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那些都是往日的风光,不足挂齿。现如今他想的只有尽快确定那些消失的高手们的方位。   很快,第一粒找到人的豆子向他“汇报”。   说是“汇报”,其实只是在他面前跳来跳去,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在来望所在的东南方向,有一道人影鬼鬼祟祟的,应该就是沈泊舟的人马。   紧接着,第二、第三粒豆子也纷纷跑回来,发出那些只有来望才能听懂的叫声。   这次是东北方向和西南方向。   来望也纳闷的,这些人搞得如此分散,是要做什么?   陶眠的两个徒弟还在打个不停,沈泊舟似乎还有还手的力气。虽然被困在火中,但水属性的灵力时不时在烈火间露出一点痕迹。   不过来望道人已经没心情看热闹了,他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他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在地面上画画画。   豆子们接二连三地返回,随着消息的增多,来望所绘的这个图形,也越来越给人熟悉的感觉。   一个八角形的阵法,中间还有小的圆圈……   来望道人手中的树枝,把最后一点填满。   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不是伏仙降灵阵?   来望顿时明白了沈泊舟的意思,人家带这么多人马过来,也不是给他加油助威的。   这是要把这个桃花山都拖到永劫的境地啊!   所谓伏仙降灵阵,顾名思义,就是要把阵法所圈定的范围内,所有能喘气、有生命的东西,统统弄死。   且灵魂被打散,散到无法重聚,只能成为碎到不能再碎的渣滓,游荡在三界的土地。   是相当歹毒的一种阵法。   阵法,越是追求效果强,对布阵的要求就越高。   据来望自己知道的,这种阵法须得凑齐出生于八地,而且这八个地方,必须是以三界之轴为中心,东西南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的八个正方位。   这八人四男四女,且出生的时辰必须是十二个时辰中的同一个,相异相合,形成一种撕裂的力,这样才能让阵法产生最强大的威力,将阵法内的一切全部绞杀。   来望意识到这一点后,大感不妙。   他第一时间就对着那边的荣筝喊。   “小姑娘!他要用伏仙降灵阵!”   这五个字一喊出来,荣筝也是浑身一凛。   沈泊舟带来的不止是八个人,其他人或许在掩护这八人的行动。   甚至沈泊舟自己,都是掩护的一个环节。   伏仙降灵,并不是说只有仙人和神灵才会受到这个阵法的伤害。   只是这样取名字比较厉害,事实上,如果阵法真的成了,连荣筝这个本体是妖的都跑不了。   还有……下落未知的小陶仙人。   荣筝的神态顿时严肃起来,她要破坏这个阵法,绝不能让它成形。   不然师父、桃花山、村民们的家……   一切就全毁了。   “老道士!告诉我设阵的人的方位!”   荣筝扬声喊道,来望左右看了一眼全都没人,才明白对方那句“老道士”是喊的自己。   但现在已经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了。   “你听好了!面朝山,在你的东——”   轰地一声响,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说话的来望弹飞出去数十步远。   来望张着嘴,吐出的全都是水。他咳嗽几声,伸手一摸,脸上、衣服上,也被水打湿个彻底。   哪里来的水?   他先去寻找荣筝,发现对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水流击倒,好在还有力气撑着剑站起来。   火光被“急雨”浇灭。   在沈泊舟的背后,原本应该是火海,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片滔滔汪洋。   那凭空出现的河川,绝不是一场幻觉。   《忘川诀》,沈泊舟竟然无师自通,领悟了它。 第244章 傻,但不要紧   一念忘川,天水奔流。   《忘川诀》本就是极为厉害的法术。习得此术者,能平地引江流,洪水百丈高。   而且只要施术者的实力足够强大,他便能随心所欲地调动这水。   水能渡舟。   亦可食人。   滔天的水浪一拍,大地的生灵就尽数寂灭了。   善恶一念间。   沈泊舟也是被逼无奈。忘川诀的口诀早就烂熟于心,但不知是否欠缺了最佳的时机,导致他总是无法释放出来。   如今一看,或许正是因为他没有被逼到绝境。   荣筝就要把他杀死了。   只差一丁点,他绝处逢生,拼出了一条活路。   就连沈泊舟自己都要感慨,天不亡他。   他生来注定不凡,眼前这小小的桃花山,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场劫数。   只要渡过此劫,就会再登一个境界。   沈泊舟是如此深信不疑。   不过……眼下还有个大麻烦在。   荣筝当了许多年的影卫之首,又是陶眠亲传的弟子,实力当然不在话下。   她自认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沈泊舟习得了新法术,就在这短短的一瞬,这让她惊讶,但也在情理之中。   就算她再怎么不愿承认,这也是小陶带进山门的人。   桃花山不养闲人,陶眠收的这几个徒弟,能折腾是一码事,但也是各有千秋。   沈泊舟同样是。   可惜他触犯了桃花山弟子唯一的一条禁忌。   不论弟子对外如何厮杀,弟子之间如何争斗,只要拜入山门,就永远不能背叛将他们带进山中的那个人。   从没有人规定弟子们这样做,但从顾园到荣筝,每一位弟子都是这样做的。   所以荣筝不能容忍沈泊舟的存在,也会倾尽一切,让对方彻底消失。   忘川诀起,那一大片浩瀚的明水,忽而激烈翻涌起来。   荣筝叫来望退后。方才躲闪得过于着急,导致她的左脚有轻微扭伤。   但不要紧。   荣筝两手握住绣雪的剑柄,握得很紧。   当那滔天的洪水再一次袭来的时候,荣筝将绣雪用力地向着大地一杵。那未燃尽的火焰随着绣雪剑入地的锐气愈发蓬勃盛旺,狰狞地扑向不远处的沈泊舟。   水和火碰撞在一起,大量的水汽涌出。来望被热气蒸得皮肤都红了,不敢想象身在其中的二人,要承受多大的力量。   他拍打两下脸颊,让自己清醒一点,不要再想没用的事。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把那个伏仙降灵阵破掉!   这种阵法的威力大,但发动的条件也苛刻。   只要一个环节出问题,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来望现在就在寻找阵法最薄弱的一环。   桃花山很广,沈泊舟带来的人很精明。   找到他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若是换作曾经的自己,找几个人根本不是问题。   但来望如今和比不会法术的普通人相差无几。他最多比后者的五感敏锐些。   再加上两个高手正在斗法,更是为他找人之路增添了重重阻碍。   来望有些着急。   小陶仙人生死未卜,桃花山,一片净土又是被火烧又是被水淹,山下的村民背井离乡,不知何时才能归返……   他最牵挂的还是桃花山的主人。家都被祸害成这德性了……人还不醒?   来望越想越是冒冷汗。他手中紧紧地握着一只圆形的玉佩。   这是仙子当年赠予他的护身符。   来望把玉佩紧握在掌心,圆钝的边沿挤压着他的手掌。   “霜栗……请你护佑我……护佑这座山。”   霜栗是仙子登仙前的名字,很形象,滚圆的栗子上覆着一层浅浅白霜。   来望道人这么念叨,不是真的指望初恋显灵,只是念着对方的名字,就能让他惊惶的心安定下来。   但当他反复地默念对方的名字时,仿佛真的被听到了。   玉佩生出淡淡的暖意,将来望的掌心染上温度。   与此同时,一阵山风袭来,压低了野草的头,露出藏在其中的一道身影。   找到了!   来望很激动,两只手搓了搓那块圆形的玉佩,无比爱惜,又放回怀中。   紧接着,他伏低了身子,想办法靠近那个垂着头忙碌的人。   布阵是件大事,任何一个环节都马虎不得。   在来望面前的这个布阵的人也很紧张。他年纪轻,看上去经验不充足,面对着一大摊符纸、朱砂、铃铛……有些无所适从。   来望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岁数大。他一眼看穿对方是个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新手。   行骗多年,也算是胸有成竹了。   他也不伪装自己的行踪了,简单蒙了个面,大摇大摆地走上前。   “鼓捣什么呢!”   那年轻人想回头看看是谁,来望道人适时低下身子,故意装作检查对方完成进展的模样。   “没用的东西!自己琢磨半天,就弄成这样?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来望简直恶人先告状,把那年轻人的话头全部堵死,对方既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怎么就顺理成章地检查他的进展。   主打的就是一个理直气壮。   他的确被对方的气势镇住了。   要不怎么说来望运气好,他误打误撞见到的,还真是个中途加进来的新人。   本来应该是他的师兄,但师兄在来的路上染病死了。   ……   于是就换成了他。   这年轻人正在慌乱呢,根本没有人详细地告知他该如何做。   来望就主动送上门了。   老道士一派胡言,根本不在怕的。   来望心道,他还得谢谢我呢。   果然,“热心”的来望道人轻易地取得了年轻人的信任,对方拘谨地站在来望的旁边,小心翼翼地问他。   “前、前辈……请问这符该如何贴,朱砂又是……”   来望“嗯嗯”敷衍着,眼神快速掠过地上的这摊东西。   ……竟然还带了个锅?   他后来回想起来,才意识到那锅大概是用于熬什么草汁,来封固阵法的。   但当时的来望没想那么多。   这里有一口锅。   他两手握住锅柄,抡起来,朝着身后的年轻人,狠狠一拍。   “前……”辈。   那年轻人没想到会被自己的锅砸中脑袋。   年轻人,还是不要太年轻。   他狠狠地吃了一记教训!   等对方翻了个白眼,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昏死过去之后,来望才把脸上的面罩摘下来。   “放心吧小孩,”他还让人家安心,“没用力,能醒……可能变傻点儿,但不要紧。”   都有傻的风险了,还不要紧呢。 第245章 不想害,不信人   来望把碍事的人解决了,转头就要破阵。   因为阵法还没有成型,所以比较容易。   只要他把成阵必需的物件,尽数毁坏即可。   来望将锅砸碎,把符纸烧毁,那些朱砂埋在土中,铃铛全都冲进河里。   这一个阵点,被他毁个彻底。   伏仙降灵阵需要八个阵点,坏了一个就不成。   来望这时听见一些奇异的声音,像是鸟鸣,但它每次鸣叫的间隔都很固定。   应该是这伙人之前约定过的暗号。   前面几声,来望都没答应。   但当他快把这边的事料理完时,他就把年轻人脖子上系着的骨哨抢过来,瞎吹一通。   把对面的人都吹沉默了。   不知道对方到底怎么解读他的意思,接下来传来的声音都是急促又紧张的。   来望压根没管,准备拍屁股走人。   人已经走出去两三步了,又一个紧急止步,把掉在地上的骨哨捞走。   来望道人一路吹着欢快的小曲儿,只顾自己快活,把另外七个弄得一头雾水。   ……疯了?   这七人其实已经布置完毕,只差最后那个年纪小的。   七人之中为首的高人思忖片刻,认为对方大概是被敌人杀害或者绑架了,没有办法自如行动,连联络用的骨哨都落在了对方手中。   高人用哨声,将此事报给沈泊舟。   彼时沈泊舟正在与荣筝斗法,两人谁都不让谁。就像开战前分析过的,势均力敌的对手。   沈泊舟的灵根弱,有顾虑。   荣筝准备踏上回家之路的前一晚,还在老神医那里灌药呢,一回山就要进行这么热烈的仪式来欢迎她那自私自利的“师弟”。   两人都是带病之身,但打上头了,又谁都不肯让步。   沈泊舟右手的食指在半空轻轻一挑,几股水流如同麻绳拧在一处,直奔荣筝而去。   荣筝的剑尖在空中虚虚划过,火焰便听从她的指挥,与那水流对冲在一起!   呲——   又是一阵白烟。   来望道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山脚下。他口中仍然含着骨哨,但没有把它再次吹响。   不需要了。   他回来,是为了看看荣筝是否还活着。对方的四肢受了点轻伤,腿有些瘸,除此之外,还是完整的。   来望真怕她打架不收力,凭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把自己逼到死胡同里面。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   来望道人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和他离开的时候相比,荣筝的体力消耗得很快,而且灵识浑浊,有濒临崩溃的态势。   她体内的毒顽固至极。在脱离了浮沉阁后,没有办法彻底清除治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量压制,减缓毒性发作的时间和次数。   但这种小心谨慎的打法,随着沈泊舟大开大合的招式一个连一个,已经逐渐不好用了。   荣筝对此心知肚明,但她想,人总是能再撑一步。   她暗暗咬着牙,尽量晚点让沈泊舟发现。   小陶……你在何处呢……   荣筝不由得念起山中的陶眠。   这沈泊舟心黑手辣。也不清楚他对师父到底做了什么。   荣筝手腕一震,震掉了剑身上被附着的水灵力。   她深吸一口气,不能再耽搁了。   荣筝再一次将灵力灌注到剑身。这一回的剑,要比之前吸纳的灵力都要多。   甚至在散发出淡淡的白烟。   剑的变化也带来了周围的变化。本来已经减小了的火焰,又一次鼓涨起来。   荣筝和沈泊舟不一样。   沈泊舟一心只想着破坏。桃花山会变成什么样子,与他无关。   但荣筝认为这些与她有关。   一草一木,一树一星。   她都不想害。   所以荣筝在和沈泊舟对打的时候,多了一重顾虑。   这少少的一层,就是天壤之别。   荣筝感觉到自己的体力下降得厉害。   她想沈泊舟也不好过。即便离得远,她也能看见对方发白的唇色。   快点结束这场闹剧吧。   荣筝提剑俯冲过去,连带着那仿佛活起来的火焰。   但是沈泊舟毫无闪避之意。   他仰起头,微笑着看向以雷霆万钧之力袭来的荣筝。   “师姐,我忘记与你说一件事。”   荣筝皱紧眉头,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事,对方有下一步动作了。   他的广袖无风自动,微微摇晃。   一张符纸从其中飘了出来,随后还有朱砂盒、纸人……等等布阵必备的物件。   “因为吃过亏,所以我不信人。”   所以沈泊舟又怎么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   八个至关重要的布阵之人,那最后的一个,其实是他自己。   阵法已经成了。   天地变色,山河一恸。山中的灵兽飞鸟奔逃,被数不清的触手似的力量从半空拖下,从林木的边缘拖回。   悲鸣、哀嚎……平和的灵山被迫变得狰狞。它无力再去庇护那些依恋它的生灵,而这种无力又让这座有灵性的山愈发沉入痛苦的渊薮,不能自拔。   荣筝也受到阵法力量的强烈影响。她勉强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但一条膝盖已经跪贴在地。   她感受着山的疼痛,甚至超过了自己的身体传来的痛感。   这让荣筝眼睛眯起,挤出两三滴泪,泪水和汗水混作一起流。   这是小陶……所珍视的一切……   山中的生灵,四季更迭时的草木花蕾。   师兄师姐的安魂之所……   荣筝生出了莫大的悲愤,她恨沈泊舟,更恨自己的无力。   来望道人想救,但他比荣筝的情况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的七窍已经有渗血的症状。   沈泊舟睥睨着伏在地上的荣筝,耳畔是那些令人心情愉悦的万灵嚎哭之音。   他就要成功了。   徒弟受困,陶眠不可能坐视不理。   只要他在这时去要挟对方,他一定能问出水生天的下落。   思及此处,他变得迫不及待起来。虚弱至极的陶眠就被他困在了道观中。   他现在就要去道观。   荣筝发现他有了新的动作,顿时意会了什么。   “不、不能……”   头顶、肩膀有千钧重,让她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不能够。   不能让你去威胁小陶……   但是,我又能做什么。   伏仙降灵阵不是开玩笑的。阵法一压下来,这桃花山都未必能有活口。   荣筝的眼中渐渐流出一丝绝望。   视线变得朦胧,力量也在飞速流逝。   难道真的没有希望了?   她微微闭上眼睛,把嘴唇咬得青白,一丝泣声在齿关泄出。   不甘心。   她是来和小陶团聚的。   无数个日夜她辗转反侧,让她魂牵梦绕的桃花山。   难道就要这么被白白毁掉吗?   不甘心!   可是……事已至此,她又能做些什么……   她甚至无法抵抗那股向下压倒的力量。   荣筝将头砸在地上,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是她没有守住。   她愧对师父,愧对师兄师姐。   她陷入了无穷的自责和懊悔之中,直到一声叹息,将她解救出来。   是谁……   “你是五师妹吧……”   有女子的声音,在耳畔飘渺响起。   是谁?   “你来看过我呢,我认得你。   你别害怕。我来了,事情就会好转。   我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第246章 风火   很久以后荣筝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一切,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见到了她。   那日她的意识也不算清晰,阵法最先压制的就是阵中修为较高的,荣筝顶着巨大的压力,如同泰山压顶。   许多画面仅留下朦胧的影子。   她只记得,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二师姐陆远笛出现了。   和荣筝想象得一样,二师姐是个很有威仪的人。或许是曾经身处高位,她对人说话时,语气永远是坚定、不容置疑的。   她说会好转,那就一定会好转。   荣筝也是从这点判断出对方是曾为女帝的二师姐。小陶说过,三师姐的性子随和,甚至称得上懒散。   换作是她,恐怕不会与荣筝多废话一句,直接想办法把捣乱的人解决了。   不是三师姐,那就只能是二师姐。   至于陆远笛……   荣筝其实没能看清对方的容貌,她一直站在她身旁,弯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这时的荣筝仅感觉到有一朵云落在了她的左肩。没有实感,但她又明白地目睹了这一幕。   甚至从陆远笛的掌心,传出了一丝暖意。   荣筝正是被这只带着温度的手拯救了。   压在她身的阵法威力似乎削去了七八成,荣筝以手撑住地面,艰难地站起来。   陶门的弟子不能这样没骨气地被压跪在地。   陆远笛并未远去,而是在荣筝身后半步,做出守护的姿态。   她把掉落在地的绣雪为师妹拾起,放回她的手中。   “五师妹,你是火灵根的修士。而我,恰恰是风灵根。”   陆远笛在收回手的那一刻,指尖在绣雪的剑身轻点。   “风自火出,助其威,扬其势。   五师妹,你不是术法不精,你只是……缺少一阵风。”   陆远笛收回手,负在背后。   “去拦住他吧。”   陆远笛说的是在往山中走的沈泊舟。   对方已经准备好,要去找受困山中的桃花仙。   把剑举起来的时候,荣筝的心其实是犹豫的。   不是不信任陆远笛。   她那时以为自己陷入幻觉,这个二师姐完全是她幻想出来的,其实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人孤军奋战。   但情况已经不容她多想。   绣雪被注入了风属性的灵力,变得更加坚硬。   要说杜家的人真是惯会坑人。绣雪剑寒,偏偏送给了火灵根的荣筝。   但荣筝这么些年也没有换过其他的武器。一开始是念着送剑的人,后来,单纯是放不下这柄剑。   荣筝凌空劈出一剑。   那一剑,初始平平无奇,只是破开了阵法,分走了洪水。   但随着剑气绵延,附着在其上的火、风两种灵力开始起作用。   就像陆远笛说的,风灵力如同一支破空的箭,疾速掠过长草。   火焰如同箭的尾巴,带着凌厉的气势,势如破竹,几乎眨眼的瞬间追上了沈泊舟!   有了风的助力,荣筝的剑更准、更稳!   沈泊舟提前感知到身后的异样,他蹙着眉头,旋身用手中的霜寒去挡。   但那剑的威力变了。   这次的磅礴剑意,让沈泊舟几乎没办法保持站立!他一条腿后顶,另一条腿微微曲起,从单手握剑的姿势也变成了双手。   好有压迫感的一剑!   怎么会,荣筝明明应该被他的阵法,压得抬不起头来才对!   沈泊舟的眼神变了,他眼中的从容和镇定渐渐褪去,牙关也渐渐咬紧。   形势逐渐逆转过来。   荣筝的性子外向,情绪起伏大。看见这一剑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威势,她不禁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这时她激动地看向站在她身边的人。陆远笛的身影是模糊朦胧的。   但荣筝能感觉到,陆远笛在含笑回视着她。   有师姐撑腰,就是不一样。荣筝这会儿又找回来些力气,还能与沈泊舟拼上一拼。   她再次冲上去,每一次,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向前。   毕竟她答应过小陶,不再回头。   陆远笛守在原地,知道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那份任务。   五师妹只是需要克服自己的心魔罢了。   论实力,在陆远笛的眼中,她要远胜于沈泊舟。   但之前打了个五五开的局面,完全是因为荣筝给自己的担子太重,根本放不开手脚。   这逆转的一剑,更多是荣筝正确发挥了真正实力。   至于她自己……一个已逝的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陆远笛远远地望着五师妹,没有了顾虑,她几乎是压着沈泊舟打。   获胜只是时间的问题。   她静静地望着远处的水与火交织在一起,心思却远远地飘到了山中的那座小小道观。   小陶,又把自己害到如此地步。   (今天只有一更,工作有点多,明天继续更新~) 第247章 一打一千二   陆远笛是唯一真正葬在桃花山的人。   大弟子顾园葬在青渺宗,三弟子流雪和四弟子随烟顺着江流,到遥远的天际,一去不复返。   三个弟子均是衣冠冢。   唯有二弟子,是被师父陶眠背回山中,并安葬于此。   她的魂魄一直在山中安眠。   期间陶眠在叫五花《通幽术》的时候,曾经试着唤回弟子们的魂灵。   那时陆远笛其实听见了师父在唤她。   然而,彼时她的灵魂还处于眠息的状态。尽管陶眠唤了,她却如同困倦得睁不开眼,无法回应对方。   陆远笛的魂魄相当微弱。或许是因为她在世时,手中沾染的罪业太多。她的多半灵魂已经前往赎罪的路上,留在桃花山的一缕残念,是她的牵挂和眷恋。   这次桃花山有难,她强行聚拢起残缺的魂魄,来助荣筝一臂之力,已是耗尽了她的全部。   等到此劫一过,她想,哪怕是这勉勉强强的残魂,也无力支撑下去,只能风一样地散了。   陆远笛敛着双眸。即便如此,她也不悔。   要守住这山。   没有躯体的灵魂是很难行动的。陆远笛四下环顾,发现了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猛然和她对视的来望道人:……   陆远笛微笑,勾勾手指。   来望道人:?   来望没见过陶眠的二弟子。别说见了,他甚至听都没听过。   但他有眼睛,他能确定,对面那个俊俏的姑娘绝对不是人!   能在桃花山这仙山活下来的亡魂,那得是多可怕的战斗力!   来望道人虽然心里发抖,但双腿依旧坚定地向着陆远笛走去。   不是害怕她,主要是给予在桃花山夹缝中生存的灵魂一些尊重。   陆远笛不清楚他心里想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但看他贼眉鼠眼的样子,就知道这又老又小的道士肯定没在说什么好话。   老是指他长得老,小是说他比陶眠年纪小。   他偷偷瞄着自己和荣筝半天了,凑这么久热闹,也该办点正事。   陆远笛把吃瓜的路人望强行拉进来。   “跟你商量点事。”   来望战战兢兢地凑近之后,陆远笛便笑吟吟地和他开口谈事。   “你有……何事?”他把话问出来,又觉得这语气太没骨气,便虚张声势起来,“先说好,我可是有底线的人!越过下限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哦,哪些事?”   “……”   下限放得很低的来望道人一时间竟没有想出一两件事,能应答得上。   陆远笛了然地笑笑,她叫来望凑近些。   “放心,不会突破你的下限。我想跟你借用一样东西。”   “要钱没有。”来望回得相当痛快。   “我不缺钱,但我要借你的身体一用。”   “……?”   来望倒吸一口凉气。   “这还不叫突破下限?你当我是什么随便的人?我现在明白地告诉你,我来望就算是死,也不会……呃。”   陆远笛伸出手,稍微用力,劈中来望的后颈。   “那你还是先‘死’一下吧。”   来望道人用尽他最后一丝力气,翻了个象征着不屈的白眼,倒下了。   陆远笛半蹲下来,戳戳他的后背。   没动静,看来是昏死过去了。   她满意地一点头,魂魄缩小成蚕豆大小,顺着来望的左眼飘进去。   片刻,本来以狼狈姿态趴在地上的来望道人,悠悠转醒,埋进土里的脸抬起来,眨巴两下眼睛。   壳还是原来的壳,芯已经换了另一个芯。   披着来望外壳的陆远笛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像在重新适应周围的一切。   她低头望着两只粗糙的手,手指曲伸,用力一握。   很好。   陆远笛打量了一圈,发现来望身上连个像样的刀剑都没有,大概是匆忙之间得来的消息,才赶到桃花山。   除了个破哨子,没什么用。   就地取材吧。   陆远笛随便抽取一根幸运树枝折断。这树枝笔直修长且光滑,掰掉多余的枝杈后,就成为一根人见人爱的好树枝。   想当年,陶眠最初教她剑法的时候,就是挑了一根不起眼的树枝。   它后来被一起葬在了墓中,也不知道陶眠是如何找到它的。   陆远笛一只手持着树枝,在另一手的掌心敲了敲,目光瞄定远处蒸汽弥漫的地方,绝对是火属性的荣筝和水属性的沈泊舟在那边“烧水”。   她的脚步轻盈,如若林间穿行的鹿,转瞬间就到了荣筝的身后。   荣筝正陷入苦战之中。   有二师姐助力,一个沈泊舟她对付得了。   但沈泊舟这不要脸的家伙,带这么多帮手来!   或许是这些人之前得到了沈泊舟的命令,在他发出信号之前,不要攻山。   然后他带着八个人,悄悄地进山。   结果现在计划有变,沈泊舟叫他的同伙提前上来。   五弟子荣筝一打一千二。   ……   这伙人几乎要将桃花山包围了!   如果这一千两百号人,都是普通的修士,仅仅占个数量的优势,也就罢了。   但这些人之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高手。   荣筝很强,但双拳难敌四手。而且她作为影卫,过去都是些暗杀刺死、见不得光的活计,一时间应付这么些人,略显捉襟见肘。   她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也不分出太多的精力,去对付其他人。   只要沈泊舟一死,群龙无首,这些人自然就散了乱了。   荣筝已经负伤,即便如此,她依旧勉强支持着。   ——我是桃花山在世的唯一一位弟子,我不能退,不愿退,不会退。   荣筝是抱着死在这里的决心在战斗。   她勉强支撑,即将溃败之际,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五师妹,你看,你又把太多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师姐?   原来陆远笛还在!   荣筝惊喜地回头,结果入目的,是来望道人那张老脸。   “……”   是来望,但发出陆远笛的声音。   局面紧张,但荣筝那张瞬间愣住的脸,还是让陆远笛忍俊不禁。   “别怕,是我,借了他还魂而已。”   不愧是冰雪聪颖的陆远笛。内在变了,连来望那张脸都显得聪明不少。   陆远笛上前两步,和荣筝比肩站在一起。   对面是浩浩的一群人。   她嘴角浮起一丝不屑的笑,淡定从容。   只是微微启唇,声音却清晰地传到在场的每一人耳中。   “敢来犯我桃山,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第248章 交战   那一晚,陆远笛和荣筝二人联手,几乎杀穿了来袭的一千余人。   一个是就要消逝的亡魂,一个是即将枯萎的生命。   两人都没有保留。像是要趁着这最后的机会,放开手脚,潇洒一回。   荣筝的焚玉剑法,取名源自玉石俱焚四个字。   若是想穷尽它的奥秘,首先要施剑者忘记己身,必要时有同归于尽的决心。   听上去很莽,但这事儿放在浮沉阁,倒也不稀奇。   原来荣筝很少遇到需要她走到“敌死我不活”的境地,后来遇到陶眠,变得惜命了,就更不敢用到这样燃烧生命的程度。   但是现在,她不得不。   陆远笛的飞廉剑法算是对修习者比较友好的,但她到了如今的地步,又要保留什么呢。   飞廉剑快,剑起时几乎无法看清剑身,能见到的,只有重重剑影。   风属性的飞廉承托着焚玉点燃的火,如同千根针、万道箭,瞬间充斥了整个战场。   到处是敌人的惨叫和哀嚎。   二弟子和五弟子在转瞬灭掉了对方四分之一的人。这时,混在其中的高手开始发力。   数道刚劲的妖力从其中飞出,直奔二人。   荣筝和陆远笛几乎在同时踏地飞离,心照不宣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跑,牵制对方的行动。   荣筝挥出一剑,斩断了其中一道紧紧追随她的力量。那股妖力几近实体化,如若一只黑色的妖龙,几乎要咬伤荣筝的腿。   但荣筝的剑也不是吃素的。她将剑身插进妖龙的口,身体下落,锋利的绣雪剑顿时顺着那道最初的裂口划开它的外皮,将它从中间剖成两半!   这还不够。斩草须除根。荣筝顺藤摸瓜,从那凝聚成妖龙的灵力,直接找到了它的主人。   那道行高深的妖道猝不及防。力量被剑斩断后,他的身体不由得向后倒去。   这时荣筝冷淡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噩梦降临。   荣筝割开他的喉咙,随意抹掉脸上被溅到的血液,回身,又刺中一人。   那人当时正在伺机耍阴招,要趁荣筝不备,把她刺死。   结果被专业对口的荣筝一眼识破,眨眼间完成二连杀。   至于向另一个方向逃离的陆远笛……   当她落在地面的时候,数十个妖修顿时将她团团围住。   陆远笛轻哧。   “没用的东西,来一百一千也是没用。”   她被众妖围在其中。但在缝隙之中,渐渐起了丝丝缕缕的风。   那风流逐渐变成风团,然后,转为风刃。数十道风刃疾速旋转着,将皮肤和筋骨轻而易举地割开。   被痛苦的叫喊包围的陆远笛微微眯起眼睛,她的手指稍一动,风刃变得更快,扫到的地方更广。   噗地一阵血瀑炸开,那些原本堵住陆远笛去路的妖修,连个全尸都未能留下。   而身在其中的陆远笛,毫发无伤,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有沾到。   她活着的时候当帝王久了,生杀大权在握,却不能擅用。   现在倒是品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还是在山中的日子快活。   两人虽然今天才是第一次碰面,却如同相识多年一般,默契十足。   或许因为她们的师父,都是同一人吧……   眼看着陆远笛和荣筝联合,以如此迅速的动作,解决了他一多半的人马。   沈泊舟这才感到大事不妙。   当时他以为陆远笛一个早死了的人,只剩魂在飘着。   荣筝一个快要死的,拖着病体勉力支撑。   这两人一个死一个病,还要与他为敌。   自不量力。   沈泊舟根本没有在意。   他甚至都不愿分神,他的目的只有最后一块水生天。   但是现在,二人豁出了全部,非要和他一较高下。   还真闹出了点名堂来。   这让沈泊舟不得不重新正视对方。   他对桃花山的一切都想错了。他认为陶眠软弱,认为桃花山的弟子无能。   明明有着通天的本领,却安于一隅,只在这片小小的山中消磨意志。   六船待得安稳,但是沈泊舟不甘心。   他有他的宏伟抱负,有他要夺回的。   他不能止步于这桃花山的土地。   沈泊舟再次拔出了自己的剑。这把霜寒是陶眠的朋友送给六船的,现在沈泊舟拿来用,也算顺手。   ……当然顺手。阿九一片心意,要给陶眠的徒弟最好的。   沈泊舟就用这柄剑,再次和陆远笛、和荣筝开斗。   他能顿悟《忘川诀》,就说明他的天资不一般。   在紧要关头,他也能爆发出无穷的潜力。   三人缠斗在一起,一时间很难看出谁占据了上风。   沈泊舟也使出了全部的力气。   “二位师姐真是不客气,师弟我只是想拿走本该属于我的,你们又何必阻拦。”   这次沈泊舟不再像往常一样,嘻笑着说出些可怕的话。   他完全没了笑意,甚至是恼怒的。   陆远笛回应了他的话。   “属于你的?这桃花山,万事万物,一切景致,都属于它们自己。陶眠都不敢轻易说‘山是我的’,你又算什么东西。”   二师姐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她的剑招也不打招呼,一剑劈向了沈泊舟。   沈泊舟狼狈迎下了这一剑,同时又回以一击。   “陆师姐,你当初既然离开了桃花山,决心选择你的皇位,现在又何必装作深情模样,说自己是山中人呢?”   沈泊舟还是那么会扎人刀子。   “按道理,你被师父赶出山的那一刻,就算不得桃花山的弟子了。”   这次回他的是荣筝。   荣筝看不得沈泊舟在这里大放厥词,陆远笛很明显被他这话刺中,露出了隐忍的神情。   荣筝直接回怼。   “沈泊舟,你个赖在这里的外人。你又有什么资格去说二师姐?   桃花山真正的六弟子,应该不是你吧。我想小陶不会乱收你这样的渣滓。你现在以什么样的身份站在这里,又有什么底气,说你要拿回你的东西?”   (周六请个假,明天更新,感谢支持~) 第249章 因祸得福   荣筝此言说得刺耳。   沈泊舟听后,手中的剑都慢了一瞬。   他听过无数次,你不是桃花山的弟子,只有那个鸠占鹊巢的人才是。   陶眠这样说。   荣筝也这样说。   陆远笛虽然并未直言,但她心中必然和他们是一样的想法。   仿佛有两只力气极大的手,一只按住他的躯壳,一只扯出他的灵魂。   一面将他的身体推出山,一面却要把他的灵魂留在山。   灵与体之间藕断丝连,血肉筋脉,寸寸断开。   直到他与桃花山再无瓜葛。   留着他,被强行剜走一块记忆,空荡荡的,猎猎的风穿行而过,透骨的凉。   仙人当初之所以肯接纳他进山,是因为六船。   允他拜师学艺,是因为六船。   为他奔波辛劳,千里迢迢寻觅水生天,还是因为六船。   但六船之所以存在于世,是借了他的躯体还魂。   如果没有他沈泊舟,根本就不会有六船。   而现在……桃花山上上下下,却要如此绝情。仿佛六船的灵魂一散,他和山再无瓜葛。   沈泊舟的真实想法就是如此。六船只是没有依傍的灵魂,借尸还魂,来到桃花山。   他占用了这具躯体这么长时间,沈泊舟不会由着他白占。得了好处,自然要给予报酬。   六船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沈泊舟曾试探地叫过对方,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潇洒地走人,但这欠下来的债,总该有人替他偿还。   沈泊舟要得其实也不多。他只要陶眠交出最后一块水生天。   前两块水生天,一块在桐山派,一块在千灯楼。仙人上天入地,费了如此多的心思,才寻来了它们。   现在这最后一块就在山中,根本不需要他千辛万苦地外求。   陶眠自己又不需要水生天,这东西从一开始,就是为灵根残缺的他准备的。   这么轻松简单的事,陶眠却不答应他。   沈泊舟不理解,也不能接受。   “桃花山弟子之名,我本就不在乎。”   沈泊舟挡下荣筝从斜前方横来的一剑,又旋身避开陆远笛自身后的攻击,那一剑原打算趁他不备。   一打二,但这时的沈泊舟却仿佛褪去了之前的狼狈相。   他的反应和动作甚至要比方才更快了!剑力也愈发凶残起来。   一时间天上地下,全都是飞闪的刀光剑影。   在其中交错的,还有水风火三种不同的灵力之间的厮杀。   在火光中,沈泊舟的双眼如同烧红的铁,气势逼人。   “我说了,我只是要拿回我的东西。”   忘川诀起,自山间的溪流中,一道水浪平地而起,直奔陆远笛。   陆远笛眼神一凛,闪身避开。可惜那水浪来得极快,没有伤及要害,但不免冲溅到她的身上。   水流哗哗落下,来望那张沧桑老道的脸不见了,在水幕中的,是英气凛然的桃花山二弟子。   她瞥了眼山的某个方向,心思一动。   桃花山与山中的仙人,是彼此依存的关系。山的灵韵滋养着山中的人,仙人修炼而来的灵气,也在反哺着山。   近些日子陶眠的灵力一直处于相当低迷的状态,导致山的灵气也显得不足。陆远笛留在山中的一缕魂魄,如枝头一叶,仰仗着这山才能在世间逗留。   她对于山中事,偶有感知。所以她认识荣筝,也知道六船的事。   她虽然无法回应,但偶尔会依附在鸟雀的羽毛尖儿,或者蝴蝶的翅膀上,落在仙人的身边,停驻片刻,再无声睡去。   但近来一年,陶眠的气息变弱了。   陆远笛心里清楚大事不妙,她想尽办法积蓄力量,经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终于能将自己的魂魄勉强塑成人形,但还要借助活人的躯体。   她不清楚沈泊舟到底做了什么。   她以为对方只是把陶眠软禁起来。但听对方说话的口吻,他似乎做了更过分的事。   陆远笛心说,有一点,她可能想错了。   荣筝师妹质问对方,但沈泊舟说他不在乎做桃花山的弟子。   他越是这样强调,就说明在他心中越是介意这件事。   为什么六船可以,为什么他不行。   六船跟在仙人身边一年有余,在他消逝后,沈泊舟也是本本分分地做了一年的老实徒弟。   或许百般不情愿,但终究是一年的相安无事。沈泊舟照顾自己,照顾陶眠,做些桃花山弟子三样必修功课——劈柴、烧饭、晒师父。   他大概是有点完美主义,尽管是为了让陶眠放松警惕,骗人的,却也一丝不苟地做好了。   午夜梦回时,他或许想过,不如就这样留在桃花山,一辈子,过着平淡却无烦扰的生活。   陶眠从来不会刻意让他的徒弟成为怎样的大人物,以此来证明他这个师父教导有方,是个牛人。   他不需要这个,他对徒弟唯一的期盼,就是他们能平安快乐地活着。   仙人没有给沈泊舟机会吗?   不,仙人给了他机会。   一年的朝夕相处,四季轮回,他又怎么会看不出六弟子已经换了芯子。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看得分明。   但沈泊舟在徘徊后,毅然舍弃了这仅有的机会。   他和他的师兄师姐一样,要走出山。   想到这里,陆远笛的眼中不免有悲凉。   ——你和我,和我们一样,要走出山。   陆远笛一时分神,沈泊舟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时机。   他乘隙而入,手中的剑快极,就要命中陆远笛的要害。   如若是陆远笛本人,这一剑或许威胁并不大。   但来望的身体早已是平常人的身体,他吃不住这样威力迅猛的一剑。   眼看着陆远笛就要被捅个透心凉。   铮——   荣筝挡在陆远笛面前,有些急迫地问她。   “二师姐,有没有受伤?”   陆远笛想对她摇摇头,但她的身体突然一震,视线里所有的物景都随之一晃。   ……果然这残缺的魂魄撑不了太久么?   陆远笛知道自己快要到极限,可惜没能亲自与小陶道别。   算了,不见也好。   再道别一次,也不过是让他平添一份心伤。   她这样想着,重振旗鼓,不再胡思乱想。   她打算速战速决,把沈泊舟尽快解决掉。   然而眼前的景又是一晃,随之产生了强烈的剥离和不适感。   陆远笛忍着这股怪异的感觉,紧握手中的剑。   ……   手里是空荡荡的。   她错愕地望着自己的掌心,那里已经重新变回飘渺半透明的灵体状态。   看来她的灵魂没办法与这具现找的躯体完美融合,稍有强烈的刺激,魂魄就会被身体排斥。   ……荣筝呢?   这时陆远笛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妙。在她的灵魂被震出体内的时候,荣筝用自己的剑,为她挡住了沈泊舟的一击。   那时三人的距离相当近,瞬息间都可能产生多种变化。   她还没来得及确认荣筝的安危。   陆远笛立刻寻找荣筝的身影,然后她看见,胸膛被鲜血缓慢涂抹成一片的荣筝。   还有她身后的“来望”。   沈泊舟的躯体忽而倒在地上,原本安居在期内的魂魄,转到了另一人身上。   “来望”从荣筝的肩膀处,露出了自己的脸。   “虽然被另外的灵魂寄宿的感觉并不好,这让我自己的魂魄处于不定的状态,若是不紧紧抓着,就要飘到旁人身上去了。   但如今看来,这样对我,倒也是因祸得福。”   (还有一更) 第250章 六点五弟子   陶眠正在辨认自己所在的地方。   “虽然是我的居处,但好像又不是。看起来很相似,又有点区别。”   他嘀嘀咕咕,说了一串废话。   片刻后,以拳击掌,作顿悟状。   “啊!该不会是我那狼心狗肺的六点五徒弟,为了让我放下警惕,又给重新造了个一模一样的地方关着我吧!”   六点五弟子。因为陶眠心想沈泊舟好歹在他这里任劳任怨做了一年事,总得给对方个名分。但冠以七弟子他又觉得亏,所以起了个六点五弟子。   有零有整的。   寝居内安静非常,听不见虫鸣,也没有鸟叫,窗外是无尽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没有月亮,什么都看不见。   因为这扇窗透过来的景色似乎不会发生变化,没有白天,没有黄昏,所以陶眠也不知道他被困在这里到底多久了。   应该是很久了吧,他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在断崖式下跌。   和他一起被关起来的,还有黄答应。   黄答应作为一只沉稳的鸡,自然不会像仙人这样满屋子乱转。自始至终它都站在屋子里唯一的那张桌子上,姿态高傲,睥睨众生。   仙人在自问自答,黄答应本是不打算去理睬的。   但这时仙人突然问它。   “黄答应,你怎么看?”   “……”   黄答应想说它用它那双敏锐的鸡眼看。   但它不会说话,作罢。   黄答应现在已经不知道六弟子把一人一鸡关在一起,到底是折磨人,还是折磨鸡。   陶眠看起来适应良好,但黄答应快被他折磨疯了。   如果黄答应独处,它是不会疯的。让它精神失常的源头一定来自于陶眠。   但如果陶眠独处,他可能要疯。不过现在有黄答应在,所以他那条象征着精神正常的线还没有断。   他和黄答应,黄答应和他,就是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   现在沈泊舟把他们俩关在一起,真是好歹毒的心。   黄答应如是想。   它想让陶眠歇歇,别转了。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再转两圈,它都担心他会倒在地上吐白沫。   陶眠的身体的确出了点问题。   在桃花山的深处,一个除了陶眠其他人根本不知道的地方,生长着一棵奇特的桃树。   这棵桃树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千岁桃”。   如此言简意赅的名字,一眼就知道,这是一棵活了一千岁的桃树。   但这株桃树的份量远不止于此。它的生长周期,和仙人的寿命是一致的。   仙人到如今活了多少岁,它就长了多少年。   可以说是陶眠的本体,也不为过。   千岁桃不开花,而且从它的外表去看,完全看不出它是一棵活着的树。   它只有一根细瘦的树干,外加几条柔弱无力的树枝。和桃花山那些长得称得上强壮的桃树相比,它被冠以“千岁”之名,看上去却无比羸弱。   但就是这样的一株桃树,对陶眠来说至关重要。   千岁桃的外表不讨喜,树枝光秃秃的,没有生机。   但如果仔细地去看,就会发现,在最舒展的那截树枝的枝头,有一只小小的绿芽。   这绿芽生长得极慢,一千年才能结出这唯一的一只芽,然后在第一千年那天,迅速长成叶子,脱落。   进入下个一千年,又会再生出一只芽。   这绿芽就叫做千岁芽。   没什么创意的名字。   但很重要。   这小小的绿芽,看起来不起眼,有一种随时会被鸟叼走被虫子蛀死的无力感。   但它却是成仙的一大捷径。   不管是凡人,还是妖魔,若想成仙,只要赶在千岁芽即将化成叶子脱落的前一刻,将它小心摘下,服用。   那这人就真正拥有了成仙的资格。短则一年,多则五年,他就会登瑶天,列仙班,甚至不需要渡雷劫。   听上去多美的妙事。   然而陶眠已经是仙,这千岁芽对他来说,就是个随时会爆的雷。   倘若有人挖走了芽,尤其是在每一个千年他生辰那天,那么他就会灰飞烟灭。   倘若有人挖走了芽,但没在生辰当日,则会使他元气大伤,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而陶眠现在变得如此虚弱,就是因为千岁桃上的千岁芽受了损伤。   幸好只是受损,要是真的被挖走,那他至少要两百年才能痊愈。   这也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但千岁桃的存在,对于陶眠来说,也不仅仅是一个需要时刻放在见不得光的地方,让他担惊受怕的东西。   都说了,这玩意在一定程度上等于他的本体。   也就是说,哪怕陶眠在外面被人扒皮抽筋,裂骨碎身,只要有这棵千岁桃在,他也迟早会重塑肉身,变回原来的样子。   这时陶眠隐藏得最深的秘密。   不过话说回来,小陶仙人又是怎么知道千岁桃的存在呢?   一开始系统也没给他解释这东西,只是在他的小院里一直有棵半死不活的桃树。   这桃树一开始很小,后来才慢慢长高,大概长到他腰的位置。陶眠见这蔫巴树又不开花又不结果,死不死活不活的,干脆砍了算了。   他回身就去找斧子,一斧子劈下去,刚擦破点儿树皮,他就砰当倒下了。   ……   昏迷七天七夜才醒。   然后陶眠才隐约意识到这要死不活的树大概跟他本身有关系,问系统又装死,他只能自己摸索规律,千岁桃这个名字,也是他这懒仙人给起的。   一年的时间,灵息混乱,精神萎靡,食欲不振。   陶眠没想到,千岁芽受损,对他的身体会产生如此大的影响。   他之前虽然不算上心,但桃树自己活得很好,所以始终平安无事。   而这次出了事,其实根源还在陶眠这里。 第251章 你会死得很香   黄答应饿了,终于肯放下高傲的身段,从桌子上扑棱棱地飞落,到陶眠腿边,轻轻啄着他的小腿。   陶眠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袋子,这是他的喂鸡专用小布袋。   平时都放在寝房的外侧窗台,但这回好巧不巧地忘了,揣在自己身上。   幸好还有这袋子口粮,不然他得被黄答应啄到死。   他伸手进去,捏了一小撮细细的米,弯腰倾倒在地面上。   不知道还要关多久呢,得省着点吃。   黄答应得了吃食,也就不再骚扰陶眠,自顾自地享用着。   陶眠坐直身体,目光平视。   窗户是对半敞开的,但那并不通往外界。   窗外是始终没有发生变化的黑夜。   陶眠曾经尝试着用仙术、法器破开结界,却徒劳无果。   ……   很奇怪。   他自身的灵力确实因为千岁桃被伤而受损,但沈泊舟一个连一百岁都没活到的魔,还不至于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能做到这种程度,陶眠怀疑,是系统在干涉。   他想要把系统唤出来,但这个懒蛋系统,除非有合适的徒弟现身,否则它绝对不会出现的。   陶眠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能把它请出来。   但他有一终极绝招,一辈子只能用一次的那种。   他把墙上悬挂的辟邪灵剑取下来,对着自己的颈项,一个转头,就要告别这个美丽的世界。   然而,在那锋利的剑刃即将割破他的皮肤时。一股相反的力凭空出现。   当啷……   剑坠在地上,震颤几下,把闭目小憩的黄答应吓得振翅乱飞。   求死是万万不行的。   陶眠的真实心思当然也不是一命呜呼,他只是要逼系统出来。   系统依然没出现,但陶眠有这种直觉。   它正在聆听自己说话。   陶眠想问的事情其实有三件。   其一,外面发生什么事。   其二,沈泊舟要做什么。   其三,六船在哪里。   当然还有其四其五其六,但那些都不是紧急的。   系统没有像他收徒时候那般,唰唰弹出无数个提示框。   吱呀——   房间的木门无风自动,像被谁用手拉拽,向内打开。   门口露出来的外面的“世界”,和窗户一样,是黑夜。   陶眠盯着那扇敞开的门,缓缓蹲下,抱起肥美的黄答应,再缓缓起身。   无他,壮壮胆子而已。   黄答应吃饱了正愁没地方消食,它也注意到了那个怪异的门。   它没有发出任何叫声,黄答应本就不爱乱叫,老老实实地缩在仙人怀里。   抱着肥鸡的陶眠跨过门槛,嘴里还叨念着。   “黄答应,我丑话说在前头。等下万一有什么意外,我手滑,你大概就要死得很香。   不过放心,等你死后,咱俩就从主宠关系上升为兄弟关系,我天天供着你,给你烧几只小母鸡过去。放心,绝对不会偷喝一口汤。”   陶眠啰里吧嗦地碎碎念,黄答应作为一只稳重的鸡,当然不会回他任何一句。   想回也回不了。   而仙人这次没有他平时那样淡定从容,其实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绑定的这破烂系统,在给宿主挖坑这方面简直无出其右。   他的实力是很无敌,但架不住系统背刺。   所以他还是相当小心谨慎的。磨蹭半天,跨出去门槛两步。   后来是黄答应受不了了。它从仙人怀里跳出来,挪到他身后,踢他一脚。   这一脚力量十足,陶眠直接飞出去三十步远。   他啊呀一声。   这下是彻底没入黑暗中了,陶眠低头,好吧,他连他自己的鞋都瞧不见。   他呼唤了黄答应两声,对方咕咕地回应。   听声音,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   陶眠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但他被黑暗包裹住,反而添了一分心安。   很奇妙的感觉。   他想,系统应该要他发现或者目睹什么东西,总不能是专门把他叫到这么黑的地方刺杀他吧。   ……   话不要说得太死,也是有这种可能的。   他满心疑虑地走了一段路,直到眼前出现一丝亮光。   见到光明的那一刹那,陶眠的眼睛有细微的不适。他眯起双眼,一手遮在眉骨处,窥探那光源处的景致。   ……一道身影蹲在墙角,看起来相当猥琐。   那人反复嘟囔着“怎么还不拉能不能快点拉”,手中一根小木棍,在地上扒拉什么东西。   似曾相识的一幕。   说实话,陶眠作为本尊,也没想到,他当初催鸟排泄的那一幕,竟然如此震撼。   不过……他怎么看到他自己了?   陶眠正纳闷自己是作为怎样的存在而出现,在墙角蹲着的那个他,没回头就开口说话,似乎早就料到身后的人是谁。   “小六,快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第252章 一场离别   好东西。   ……   他还真敢瞎说。   陶眠心里叫着不要不要,他大概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六船的视角。   接下来仙人就会拉着他一同蹲墙角看小鸟拉粑。   墙角的仙人很热情地招手,陶眠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原来他能感知到六船在想什么。   这是个全新的体验。过去陶眠总是想撬开弟子们坚硬的脑壳,看看他们整日都在想些什么,为什么到最后要走上那样一条路。   现在好了,终于,他拥有了这样的机会。   陶眠一边在心里想“这样窥探徒弟的想法是不是不大好”,一边恨不得兴奋地转来转去。   但眼下身体不受他自己控制,他只能跟随着六船的目光去看,跟着他的脚步去走。   这时的六船,内心是很混乱的。   陶眠能听见许多杂音,或大或小,或高亢或低沉。   它们在六船的心中博弈、缠斗,都想压过对方一头,占领上风。   原来这时的六船,有如此沉重矛盾的心绪。   陶眠知道他给了自己许多压力,却不想六船真实的内心,要比他想得更芜杂。   但六船从不与他说这些。   仙人从一开始的激动兴奋,逐渐变得安静深沉。   六船跟着他走了许多地方。   从最初的桃花山,到桐山派,再到溯洄川、千灯楼……   他是陪伴陶眠时间最短的弟子,但又是陪着他走过了最多路的人。   随着路越走越长,六船的心也逐渐变得开阔。   他不再整日念着沈泊舟的事,哪怕对方曾一度抢回了这具身体的使用权。他开始学着师父的样子,关心那些与他无关的事。   一川风月,朝露夕霞。人间千般好。   六船,果真如同陶眠当初给予他的这个名字一般,如一尾行船,曳于世事的浮沉海。   到了最后的最后,不得不辞别之时,六船其实已经有许多释然。   陶眠在其中发现了一小截空白,就是六船刚服用了从千灯楼得来的水生天后,所发生的事情。   那是一段被遮蔽的记忆。所谓被遮蔽,是指陶眠又重新回到了那片黑暗之中。   似乎有什么力量刻意阻拦了他。   陶眠静静地等待着。片刻,四周的黑暗如烟雾般消散,他又重新回到了光明之中。   这亮光要比他先前见到的一切场景都要明亮。陶眠不由得把眼睛闭了两下,才彻底睁开。   怪不得这么亮,原来他刚才看到的,是千灯楼那标志性的莲花琉璃灯。   陶眠看见了他自己,有一段距离,像风中落叶,似乎失去了意识。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在千灯楼,身体突然传来强烈的不适感时,不小心自半空坠落的画面。   当时不明白,后来陶眠才反应过来,那痛入骨髓的感觉,其实是千岁桃受损后,给他造成的影响。   这影响来得有些迟,至少迟到了一年,是以陶眠才没来得及防备,被已经变回原来灵魂的沈泊舟钻了空子。   那时陶眠都认为自己铁定凉了。虽然有千岁桃在,他苟住,迟早还能回来。   但那已经说不好是多少年后的事了,这一沉睡,不知道是几个千年。   然而,让陶眠没想到的是,原本和他针锋相对的沈泊舟,忽而善心大发,冲下来救他。   当时陶眠以为沈泊舟脑子抽了,米粒大的良心突然作祟,让他做出了如此反常的举动。   可他现在,借着六船的视角,明白了一切。   哪里是沈泊舟良心作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六弟子,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向他道别。   (9月5日留:刚刚十点左右加了会儿班,今天没办法给大家更新啦呜呜。从明天起这本每晚9点更,另外一本每天中午12点更新哈,不然等更新的朋友等到太晚了。   感谢大家支持!) 第253章 白眼狼   桃花山下的村民们平安抵达了最近的镇子。   之前荣筝给过他们钱财,让村民们先在镇子上住几晚。   村中的青年搀扶着年迈的村长,来到客栈,要了一间客房。   年轻人们又是倒茶又是准备晚饭,忙得团团转。   德高望重的村长,在被扶着坐上椅子后,两手搭在木拐杖,望着屋子里忙碌的后生们,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心中担忧,却不愿开口,免得打扰到其他人。   最后是个离他近的汉子,发现被他们不小心忽视了半天的村长,不知何时起,老泪纵横。   汉子吃了一惊,连忙宽慰村长。   “村长您别急,我们只是暂住几晚。荣姑娘说了,桃花山的乱子很快就能摆平,到时候一切照旧,还回山里过日子。”   村长抬起一只干枯苍老的手,爬满岁月的伤痕。   他抹掉眼角浑浊的泪,微微摇头。   千年平静的桃花山,突遭横祸。那盈盈大火,如同贪婪的饕餮,吞噬了一切。   村长老了,眼神大不如年轻的时候。但他的耳朵可好使着呢,他分明听见了生灵的哀哭。   这样一伤,要多少年,才能重塑原本那灵鸟比翼、仙草漫山的神眷之地。   而在其中,仙人又要耗费多么大的心力,浇注多少心血,才能将桃花山的灵气滋养回来。   村长一言不发,但他心中所想,其实大家心中都能猜到些许。   有脾气暴躁的年轻人,忍不住开口了。   “都怪那个六弟子!要不是他,我们怎么会流离失所!”   “是啊,当初就不应该救他。”   “就是就是。当时他为了一口吃的,可是伤了我们的人!”   “要我看,小陶道长就是心地太善良了,人善被人欺。”   “没错。这不是引狼入室嘛!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六船不是个好东西。”   青年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激动。   本来还在说沈泊舟的事,不知怎得,渐渐说到了陶眠身上。   不少人心中都有怨言。   “村长,你别怪我们说话不好听。如果陶道长当初没有收下这个来路不明的六弟子,我们就不会无辜承受这样的灾祸。”   “不错。虽然小陶道长平时待我们良善,但这场灾祸,跟他也脱不了干系。”   “话说回来,当初也是陶道长坚持要救他。如果放任那人自生自灭,倒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样。”   ……   ……   气氛逐渐僵硬,语气愈发激烈,说出来的话,也不中听了起来。   村长的心,像被一块冰蚕食,一口一口凉下去。   他颤抖无力的双手握紧了手中的拐杖,正要把它举起来再捶两下地面,阻止这场荒谬的争论。   这时,在他右手边,一个黝黑高大的年轻男子开口了。   那青年的脸被憋红了,似乎忍耐许久,才终于爆发。   “你们,根本不算人!”   男子开口时声音还有些沙哑,他的名字叫李成,是村子里最穷的一户。   因为太穷了,不但娶不上媳妇,村里的人也排挤他。李成的性子闷,被人欺负了也不还手还口,顶多用脚踢两下门口的空桶,还不敢用力,踢坏了可没得换。   这样一个饱受欺凌的闷葫芦,在陶眠被人诋毁的时候,竟然站出来,对抗所有人,为他说话。   李成看着这一圈他熟悉,却又感到陌生的人。   从左边起,一个接一个,愤怒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   “王七,你媳妇生了病,没钱治病,是道长悄悄在你的饭碗下放了几串铜板,让你买药。”   “孙五,你喝醉了,半夜倒在河边,差点被水淹死。但是第二天你平安到了家。你以为你是怎么回的家?”   “许大,你家上下五口,从你的爷奶那辈儿,就受到陶道长的照拂。为什么你家的土地年年丰收,几乎被水冲走的庄稼又重新生长?你还真相信你弟弟说的,为你求了一整夜的老天?他睡得比猪还死,这种谎话只有你会信!”   青年们刚开始还想还口,但每当他们还一嘴,李成就用更多的事实来堵住他们的嘴。   他们渐渐变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   李成是真的为陶眠而痛心。   他们说六弟子是白眼狼,但这山上山下的白眼狼,又哪里止于一只。   “我跟你们说的,是我无意中见到的。那我没见到的时候呢?你们承了天上人的恩惠,不知感恩,还要中伤他。六弟子是后来学坏了。当初他被陶道长带着,挨家挨户道歉帮忙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他‘自生自灭’?”   都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东西!   李成斥责别人,自己的怒火也不可遏止。再多的话,他说不下去了。   他和其他人一样,也是受到了陶眠的恩惠。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家里揭不开锅,只好厚着脸皮,到村长那里去借粮。   走在半路,恰好遇见个穿着灰扑扑颜色的衣服的人,是陶眠。   在村中,陶眠实在太好认了。其他村民都庸庸碌碌,只有他,东瞧瞧,西看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奇。   在半空中抓住一片鹅的羽毛,都要捏在手指间玩耍半天。   他到村中时,经常换上最朴素的衣物,或许是为了不让自己太显眼。   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住他的一身风华。   李成那时还年轻呢,不到二十岁,有点没用的自尊,看见光风霁月的仙人就想躲。   结果陶眠招招手,把他叫住。   “你叫李成吧。哪个‘成’字?我只是听大家这么叫你,却不晓得如何写呢。”   他微微笑着,眼角弯起,随和得像一阵春日的风。   李成拘谨地站在仙人面前,把破了个口子的饭碗背在身后,穿着草鞋的两只脚踩来踩去。   “我……成……是‘一事无成’的成。”   仙人眨了下眼睛,不知道是在惊异于他居然会这个成语,还是别的什么。   但那丝丝缕缕的情绪,很快如同烟雾消散了,他仍然是那副温和模样。   “那是‘心想事成’的‘成’呢。后生,下次你和别人讲你的名字,就这样说吧。”   “我……”李成支支吾吾,头越压越低,“我命不好,爹娘都没了,他们说我天生的克星。”   一只带着暖意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头顶。   “为何把如此重的帽子,扣在一个什么都没做过的孩子身上?你别信他们,你信我,我说话灵。后生,我这里有个事,要找人帮忙,我看你合适,要不要跟我来?”   李成腹中空空,好几顿没吃饭,已经有些走不动路了。   这时陶眠还要他干活。   他心中生起一丝小小的怨言,但善良的本性还是驱使他跟随陶眠去了。   陶眠让他拔草。   道观的院子铺着石砖,年头久了,砖缝间生出了许多柔软的小草。   陶眠就拜托他把这些杂草拔掉,并给了他一个很大的布口袋。   李成听话,陶眠说什么,他做什么。他拔了满满一袋子的草,扛在肩上,肩膀都要栽歪一下。   做完了活,仙人连碗水都没让他喝,就让他连人带草滚下山了。   李成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被仙人耍了,回到家,默默地生了会儿闷气。   要不是他那个生气就乱踢东西的毛病作祟,让他一脚踢中了那个装草的布口袋,恐怕他到饿死了都不会发现。   那一袋子的草,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满满的粮食。   (还有一更,在审核中~) 第254章 谁啊这么没素质烧人家山   陶眠不仅解决了他饿肚子的难题,还让他懂得不劳不获的道理。   最重要的是,维护了他那小小的、不值一提的自尊。   在这个少年还没有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又失去了庇护他的双亲,任何人都能贬损和践踏他的时候,是路过的陶眠为他那巴掌大的自尊自爱的心,撑起了伞。   因为这件事,李成就要一辈子感激陶眠。   不管其他人是否真心信服,李成的话确实让他们无力还口。   陶眠为这个村子做过的,太多了,根本数不过来。   见年轻人们终于乖乖闭上了嘴,村长才开口说话。   ““天施地化,不以仁恩,任自然也。陶道长并不是在为你王七孙五而做,他是在为这片土地而做。你们,只是万幸生长于此,承受了恩泽。万万不可口出狂言,将天予的,视为理应的。没有那种道理。”   村长近来愈发感觉到,自己的寿限将至。所以他时常喟叹伤怀。   一切都终将消逝,草木如此,人亦如是。   只是陶道长,长生的他,又不知还要经历几度春去秋来,花谢人散。   ……   被系统牵引着,陷入六船回忆之中的陶眠,已经静默地驻足许久了。   黄答应自从把仙人一脚踹开后,就一直在门附近躲清静。   从它的角度,能看见黑暗中,只有一束明亮的光落在仙人身上。   他一个人,在那里“绕柱而走”,不时喊叫,给人离奇惊悚之感。   幸好黄答应习惯了他这副德行,估计又是看见了什么,在大惊小怪。   它望着陶眠在那边自顾自地演了半天,然后,站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对于陶眠来说,不咋呼,反而说明问题大了。   黄答应心想这座山没有它得散,不想管也得管,迈着悠然的步子来到陶眠身边。   它昂起脑袋,正准备对陶眠输出一顿外语。   这时,它的嗓子像被小石头堵住,一点都发不出声音了。   原来人是会这样的。即使不流眼泪,也能把悲伤展现得淋漓尽致。   它再一次为人的存在感到神奇,然后来到陶眠的腿边,暖烘烘的身体默默地贴着他。   陶眠从回忆中醒来。   他低头,看见了乖乖趴着的黄答应,难得这么老实。   陶眠把它抱起来,摸了摸它那身顺滑的皮毛。   “我们走吧,”他说,“我已经和我的六弟子道别了。”   那时黄答应还不知道,陶眠轻飘飘的一句话,背后是多么深切的哀恸。   或许系统就是为了让他和六船,完成这样一场错位的道别,才将他困在这里许久。   当然,也有保护陶眠的意思。   千岁桃被伤,不是闹着玩的。副作用时隔许久降临在他身上,调养了相当一段时间,才恢复大半。   或许就是觉得前几日时机未到,才不让变成易碎玻璃人的陶眠出去乱走。   这回,时机成熟了。   幻境消散。   陶眠刚从那黑暗中出来,就险些被一阵浓烟呛死,享年一千余岁。   他咳嗽着,把黄答应放在身后。   “小心点黄答应,你可别一不小心成烧鸡了,那我吃的时候得多难过。”   黄答应心说还行,还知道难过。   然后陶眠下一句话就是——   “我现在年纪上来了,不爱吃烧烤,还是蒸的要好。”   “……”   黄答应拍拍翅膀走了,简直浪费感情。   这下陶眠也不用顾及它的存在,碍手碍脚。   他开始辨认自己的方位。   到处都是火火火。   ……   陶眠两条腿微微分开,仰头望天,大喊。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是把我传送到哪个山头了啊——放火烧山牢底坐穿——谁啊这么没素质烧人家山!”   然后陶眠看见了一片烧得红彤彤的桃林。   眯起眼睛,辨认。   ……   这不他种的树吗?   谁??   谁胆子这么肥,烧桃花山?!   敢情是他自己家危了???   热心山民小陶终于弄明白,原来这座红光满面的山,是他家。   他立刻咬牙切齿。   “哪个乌龟王八蛋,敢烧本仙君的大本营!看我不把你炖成王八汤!”   他寻找着罪魁祸首,这时,某个方向传来了打斗声,顿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人在打架?   陶眠立刻飞身前往声源处,绝不是看热闹。   他一赶到,第一眼看见的是荣筝。   “小花!你怎么回——”   陶眠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完全流露出来,就被五花胸口蔓延的红色血迹震得瞳孔微缩。   “咳……小、小陶……我回……回山……”   荣筝想说她回山了。   在她身后,一张熟悉的脸探了出来。   是来望,但是发出沈泊舟的声音。   “该说不愧是师父么?我套了至少二十层的结界,却依旧困不住你。” 第255章 自己夸自己   陶眠其实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他极少发怒。   世人总有许多烦忧,众生皆不易。陶眠作为长生者,经历过太多离别。眼前人终将化为一抔土,谁还能跟一抔土置气?   所以他遇到有人对他失礼、刻薄,顶多只是一笑了之,并不多计较。   何况乱发脾气,也很不养生。   但这次,陶眠是真的清晰感觉到,愤怒的火焰自他的心底生出,蔓延全身,几乎要将他烧坏。   灵魂如若占据肉身,是有时限的。沈泊舟没办法长时间借用来望的身体,因而在伤到荣筝后,他就被迫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趁着这个间隙,陶眠把从半空坠落的荣筝接下来,将她平放在地上。   “师、师父……”   不唤小陶,唤师父,看来是伤得极重,不禁露出脆弱的一面。   荣筝自幼流离失所,没有爹娘照顾,疼了病了,只是默默忍耐。   后来是陶眠让她安定下来,所以只要唤出“师父”二字,她就仿佛有了支撑依靠,痛也不再痛了。   “徒弟,没事。”   陶眠一只手盖在她的额头上,灵力自掌心涌出,流进五弟子的经脉。   “师父绝不会让你有事。”   荣筝闭上眼睛,感受着额头传来的清凉感,配合着陶眠的动作,努力平息体内凌乱的真气。   陶眠说话时的声音低下来,却给了她莫大的安定力量。   仙人为徒弟暂时止住了血,先把命吊住。   随后挥袖,施了两层结界,将荣筝护在其中。   免得等下阵仗太大,再伤了她。   还有来望。   陶眠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来到了桃花山,但猜一猜,也能想到对方一定得到了桃花山有难的消息,才飞速赶来。   “对不住了来望,让你被牵连。”   来望道人也算他的朋友,朋友第一次来桃花山,没好吃好喝招待,先被附了身还挨了揍。   “等风波过了,必盛情款待。”   陶眠同样用结界把来望保护起来,同时捡走了他那把佩剑。   这时沈泊舟也回到自己的身体中,恢复意识。   师徒相对,中间隔着熠熠火焰。   这火,不仅在他们之间划开了一道天堑,也将前尘往事烧灼。   只剩飞烟。   沈泊舟望进陶眠的眼,火光也燃不起那双黑眸,里面是深深的寒冰。   望见这样的陶眠,沈泊舟不由得想起来,他在千灯楼撞连环时,第一次看见的,陶眠的眼睛。   那时是深不见底的湖泊,而如今,这深湖凝结,寒意袭人。   沈泊舟微微笑了。   “师父,谁能把你惹得这么生气,也算是一种本事。”   他还夸上自己了。   陶眠没有丝毫笑意。   “我给过你机会。”   事已至此,没有任何兜圈子的必要,陶眠直白地说了。   他给过沈泊舟机会。   千灯楼,沈泊舟找回身体,就和陶眠大打出手的时候,那时仙人的确动了杀心。   但是六船短暂地回来了。   又走。   尽管只有短短一瞬,却让仙人生出了一丝希望。   也许他的六弟子,还有回来的机会。   他想和徒弟再度坐在院中,由夏入秋,静等树叶慢慢染红。   抱着这样可笑的希望,陶眠没有对沈泊舟下手,哪怕他从第一眼就分辨出来,他在伪装成六船。   他们回到了桃花山。   沈泊舟作为一个演员,的确尽职尽责。也许他从心底最瞧不上六船这种老实人,但他为了自己的目的,还是选择忍气吞声、寄人篱下。   只是偶尔对着院子里的木柴发发脾气。   他在猛跺木柴的时候,陶眠躺在旁边的榻上,垂着的眼皮其实没有完全闭紧,而是盯着沈泊舟赌气的背影。   心里幽幽叹气。   孽缘。   沈泊舟跟在他身边的这一年,也是陶眠身子最虚弱的一年。   沈泊舟大多数时候都在为陶眠捣药煮药送药。   久而久之,陶眠也好奇了。   这愣小子等什么呢?   多少次,这么好的下手机会,他不要。   难道还等仙人恢复到全盛时期,跟他来一场堂堂正正的比试?   萌生这种想法,陶眠都觉得自己是睡太多睡傻了。   日子一天天拖下去,两人相安无事。   过于太平了,导致仙人就算想动手,也没什么借口和动力。   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人心隔着肚皮,永远无法交换,但也能平稳地过。   这样的日子,确实是“拖”着走的。   到后来,沈泊舟似乎淡忘了他的野心,而陶眠也不再惦记着让六船回来。   仿佛他们是真正的师徒,没有隔阂。   但一场大火,烧光了所有的假象。   沈泊舟从来没有遗忘,他是什么身份,背负着什么存在。   而陶眠,在需要他拔剑的时候,他的手和心,也并未犹豫。   假的就是假的,裂隙不是没有,只是人短暂地捂住了眼睛。   有过须臾的坦诚相待。   有过片刻的放下戒心。   ……   但那些都是一闪而过的,如蜻蜓点水,鸟越群山。   过了就是过了。   两人对话,几乎每次都是沈泊舟问,陶眠答。   沈泊舟先言,陶眠看心情回。   但这次,仙人最先开了口。   “你是第一个,让我持剑相向的弟子。”   隔着火光,沈泊舟的面容看不清。   但他的声音有一瞬停顿,然后才接了陶眠的话。   他说,那于我而言,真是幸事。   幸在何处呢,沈泊舟至死都未言说。   (还有一更~) 第256章 求仁得仁   陶眠动手了。   仙人不可轻易动怒,因为他得了一分天道,有了震天动地的力量。   他们不会放纵自己的情绪,天地变色,灾异就会出现,百姓要受苦。   如果可以,陶眠也不想如此。   风波后他唯有庆幸荣筝提前叫村民们先走,不然伤及无辜,陶眠又要自责许久。   但现在,他还来不及想许多。   陶眠极少用剑。剑在他手中,太过锋利,仙人平时不喜欢摆弄这些尖煞的物件。   但现在,那柄平庸的剑到了他手,竟然也能变得如同那些百年千年的神器一般,锋芒逼人。   陶眠一个起手,万道剑气乍现,还沾着丝丝水光。   冰夷剑法。   陶眠就要用这套曾经传给六船的剑,来对付如今的沈泊舟。   沈泊舟和陆远笛荣筝已然斗了半晌,自身有消耗。   面对仙人,他自知胜算不大。   逃跑虽然丢人,但对于现在的他,却是最有利的办法。   若是换作一年前,沈泊舟权衡利弊,一定毫不犹豫地逃了。   但如今的他,不知为何,却死拧着一根筋,坚决不逃。   破釜沉舟。   他想他大概是疯了,扮演太久六船的角色,人也变得又老实又傻,固执地坚持一个道理。   和仙人打,怎么能赢呢。   可他一甩剑上五师姐的血,迎上了仙人的攻势。   剑气扬起了地面的火,他那身浅白的衣服染了灰,被风吹得猎猎鼓起,如同飞蛾扑火。   剑刃相接,仙人也看清了沈泊舟的眼。   那双眼,把他带回了初到千灯楼的日子。   风光的沈家二公子,抬眸乾坤阔,日月星辰都无法遮蔽他的一身光华。   若是当初,仅擦肩而过,该有多好。   他还能听着薛掌柜讲些沈二公子的八卦闲言,只把他当作个有些天真嚣张的富家子,付之一笑。   ……   沈泊舟用他的剑挡下了十余道剑气,却仍有几道越过屏障,刺入他的体内。   这些剑气厉害极了,如同被淬毒的针扎入体内,让他差点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但是沈泊舟没有放弃。   他依然向着陶眠袭来,带着一股不肯回头的决心。   陶眠挡下了他的一击,在还击时,又是数道不客气的剑意。   沈泊舟的衣衫,渐渐有多处被血迹染红。   或许是疼痛将他的眼睛激得猩红,他的剑招也愈发狠厉。   转瞬间,又是数十剑,半空中传来武器铮铮的响声。   陶眠知道,沈泊舟已是强弩之末。   “放弃吧,”他说,“负隅顽抗,只会让你死得无比痛苦。”   沈泊舟犯下的罪过太多。如果说他之前做的恶,与陶眠毫不相干,对他动手还有些不讲道理。   那他烧山、伤荣筝来望、害村民离开故土……桩桩件件,陶眠无法再轻易放过他。   沈泊舟今日必须谢罪,仙人最大的让步,是叫他死得轻松些。   可沈泊舟不愿屈服。   他的左手已经抬不起来了,没有力气,外加受了伤。   右手不是他惯用剑的手,使起来有些不够灵活,但他毅然向仙人挥出了剑。   剑刃相接,又分开。左臂传来的疼痛突然加剧,这让沈泊舟一时间没有承受住,单膝跪了下来。   他右手握剑,用力扎进地面,支撑着身体,大口大口喘气。   前方传来草叶摩擦的声音,紧接着,一双墨色的布靴,出现在他面前。   冰冷的剑尖,缓缓抵上他的喉咙。   沈泊舟被迫抬起头,嘴角额头带血。   喉咙一口腥甜,他咳嗽一声,又是一口血吐出来。   他仰望着仙人,唇角向一侧咧开。   “你总是这么高高在上。”   “你不是我的对手。”   陶眠说出这话时,语气没有一丝倨傲,只是在陈述事实。   “是不配做对手,还是不该做对手?”   沈泊舟问出这句话后,陶眠沉默了。   这沉默也在沈泊舟的料想之中。   他的视线从仙人淡漠的脸上滑走,瞥见了旁边昏睡过去的荣筝。   荣筝被陶眠的结界保护起来。即便周围是重重火光,她依旧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沉沉睡去。   “为什么,”看见荣筝的那一刻,沈泊舟的神情再次变得不平静起来,“浮沉阁的头号杀手,手上的人命不计其数。你肯接纳她做徒弟,却要计较我过去的错?”   “我说了,我给过你机会。”陶眠只是重复他说过的话。   “那算什么机会!”沈泊舟重新望向陶眠,眼神中又恢复了偏执癫狂,“你给了你徒弟想要的。你的大弟子要门派,你给了。二弟子要皇位,你给了。三弟子四弟子要以自相残杀的方式斩断恩怨,你也允了。荣筝,她想了断过去,你就保护她不被浮沉阁的势力骚扰,还为她寻医问药,让她苟延残喘。”   “但是我呢!师父,我只是想要水生天。我的灵根被仇人挖走,灵根对于一个修士有多重要,师父真的不明白吗?您明白的,您这么尽心尽力地给那个人找水生天,不仅是什么叫他听雨听风听鸟鸣,是为了保住他的命!   我也是为了活命。更何况,灵根被挖走,是我情愿的吗?是你的好弟子六船抢走了这具躯壳,却没本事保护好它,才让我突遭横祸。过错不是我犯下的,后果却要我来承担!   师父,我总是向您要公平,您却从来没有真正听过我一言。我如此迫切地要最后的水生天,您明白一切,却总是不应允。如果您早答应了我,我又怎会出此下策?桃花山又怎能遭到这场灾祸?”   沈泊舟字字句句,出于本心。   这一年的短暂时光,不论出自何种原因,陶眠待他是好的。   有时候沈泊舟都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把陶眠当作真正的师父。然而每当他兴起这样的念头,他又会无比痛恨陶眠。   为什么他的师兄师姐,不论提出怎样过分的要求,陶眠都一口答应了。   而到了他这里,他只是要活下来,陶眠都不肯松口。   这样两股极端的情绪拉扯着沈泊舟,让他痛苦,也叫他茫然。   他再也承受不住这般煎熬,索性放弃摇摆,彻底堕落成一个不可救药的恶人。   反正不论他怎么做,陶眠待他,永远都比不上师兄师姐。   那他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陶眠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沈泊舟是魔,如果和人类的年龄相比,他或许不算年轻了。   但在千岁的仙人眼中,他依旧年轻。   仙人的眼底渐渐浮现了一丝哀伤。   “徒弟,”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此生唯一一次承认沈泊舟的身份,“你还想要什么呢。   最后一块水生天早就在你的体内。它落在了一根树枝上,我把它取下,混在药里,让你喝了。   在还没有离开桃花山的时候,你的身体中,就已经有了一块水生天。   师父不是不想给,而是给不了第二次。你不需要做什么,也不用要求什么,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   怕你失了道心,怕你走邪路,才考验你至今。你只要在树下敞开怀抱等待,果子就会落在你的怀中。为什么偏偏要把那树砍断呢。   你明明应该感知到水生天在你体内,已经是完满的一块。但是你的双眼总是在追寻,无法安定。   徒弟,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第257章 我的沉默比命还长   荣筝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回到了山中,她过去住的房间。   屋内窗明几净,空气中能嗅到淡淡的草木香,家具摆设一如昨日,连她临走时遗忘在桌上的玉簪都没有改变位置。   玉簪横在木盒之上,木盒是专门用来放簪子的。   荣筝出门时本想把头上的银簪换成这根玉的,一时匆忙,忘了。   没想到它还在老位置。   看屋内的整洁程度,陶眠应该是隔几日就会来打扫一番。   荣筝伸手一探簪盒,指尖没有一丝残灰。   连这里都清扫了。   想着仙人认认真真地把簪子拿起来,用软布将上面的灰抹掉,再轻手轻脚地摆放到原来的位置,荣筝不禁失笑。   窗外,一只羽翼如蓝绸缎那般顺滑的山雀飞来,落在了窗边的小桌上。红喙啄来啄去,与木板相碰,发出笃笃的声音。   鸟雀这样的小小生灵归返,看来,桃花山的这场浩劫过去了。   荣筝自榻上坐起身,衣物还带着烟熏火燎的味道。   她第一件事便是将衣服换掉,换了件平时在山里穿惯了的竖褐。桌上有茶水,温的,放置有一段时辰了。   荣筝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喉咙,又从一只陶钵中捞了把米,手拢着,在桌面聚了一小撮,邀那小山雀来啄食。   山里的鸟通人性,也不怕人。荣筝的手还没来得及撤走,那小雀就等不及来吃。   “你慢慢来吧,我要去找我师父了。”   荣筝小声对它说着,也不管它是否听懂,自顾自走出了门。   五弟子本以为自己推门所见的,会是一幅劫后余生的残破景象。   但是没有。   尽管那些鸟啊鹿啊之类活的生灵踪影少了,可草木溪石这些仍是原模原样地坐在原地。   荣筝略感惊讶,她知道陶眠本事大,想不到对方的复原效率竟然如此之高。   话说……小陶呢?   荣筝唤了几声,没人应答。她歪着头,思索。   陶眠此刻所在的,只有一个地方。   她的左脚甫迈出一步,顿感一道犀利的视线自身体斜后方射来。   这目光叫她熟悉,不用动脑子想,便知道是谁。   荣筝嘿嘿两声,一个猛回头,扑得黄答应个措手不及。   “黄答应!嘿嘿嘿……我就知道你想我想得紧!放弃挣扎吧,这些都是你欲擒故纵的小手段!”   “……”   黄答应咯咯叫了一连串,响亮刺耳,充满着悲愤和屈辱。   这简直是造谣污蔑!   不顾黄答应挣扎,荣筝硬是把它夹在胳膊肘,一并带上了山。   不出意外,陶眠果然在师兄师姐的墓前。   如今的荣筝,来往这段路已经相当熟稔,就算倒立着再把双眼蒙上走,她都能走过来。   她抵达的时候,陶眠正在干体力活。   他在刨坑。   “……”   荣筝先是沉默,然后把黄答应放在地上,免得等会儿小陶语出惊人,她不小心松手,再把黄答应摔了。   等黄答应安稳着陆,她才抖着嘴唇问。   “小陶,我斗胆问一嘴……你这坑该不会是为我准备的吧?”   陶眠抬手,手指捏紧袖口,揩了揩总共也没几滴的汗。   “嗯?当然不是。”   他给出一个否定的回答。   “那就好……”   这边荣筝刚松半口气,那边陶眠的后文就来了。   他把铁锹立起来,拍了拍旁边那个已经成型的坑。   “徒儿,这才是为你准备的。”   “……”   行,不论怎么样,都逃不出这被埋的宿命了。   “把心放肚子里,为师这个师父做得相当公道,绝不会忽略任何一个弟子。”   “…………”   荣筝的沉默要比命长。   算了,还是看看自己未来的一居室长什么样子吧。   她走到陶眠身边,黄答应见危机解除,一溜烟钻进林子里,生怕再听见荣筝的桀桀怪笑。   五弟子和师父并肩站着,一青一灰两道身影。   在他们面前,正是六弟子六船的墓。   墓碑是新的,碑文由陶眠亲手篆刻,铁画银钩。   和师兄师姐的墓碑不同,在六弟子这里,碑面刻着的名字,是六船。   墓还没有盖土,荣筝往里面瞥了一眼,只有一些书籍、字画、衣物,还有些雕刻的木娃娃。   看来,这也是一个衣冠冢。   六师弟生前似乎是个活得很有意趣的人。   荣筝食指绕了绕垂在肩膀的碎发,欲言又止。   想问问小陶,在她昏迷过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怕勾起他的伤心事。   她不禁轻咬下唇,真是纠结。   师父还是师父,哪怕只有侧脸对她,目光平视,也能看破她心底的想法。   “想问什么就问,小花你出了几趟远门,怎么还变得腼腆了。”   “……我变腼腆还不好?免得你整日说我爬上爬下,像只刚修炼成精的猴。”   “最后那半句是你自己加的,为师可从来没打过这么恰切的比方。”   “……”   荣筝深吸一口气。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谁得意。   她心里想问的,陶眠没等她问出口,就主动说了。   仙人每次都喜欢在坟头开故事会。   “六船早已离去,沈泊舟也死了。   是我动的手。”   荣筝克制地点了下头,静等后文。   天际有北雁南行,秋日要从山脊流走了,一串孤鸣。   两人都不言语,片刻后,荣筝扭头震惊。   “……就没了?这么言简意赅?”   这简直不是小陶的性格!   “你讲故事那磨磨蹭蹭的劲头呢?”   “……”陶眠也是没想到她爱听,“那好,我与你详细说说。”   然后还附上一句。   “本来怕你伤心的。”   他还很为他人着想。   陶眠口中称的“详细说”,一说又是小半天。   荣筝和来望先后昏过去后,陶眠和沈泊舟,还有沈泊舟带来的人,斗了个昏天黑地。   用陶眠自己的说法,那是师父心软让着他们,不然三招定胜负。   荣筝剔除那些自吹自擂的话,弄明白沈泊舟和他的同伙,最后尽数败在陶眠的剑下。   有人远道而来,但没有人从桃花山走出去。   沈泊舟也是。   在得知最后一块水生天的真正去向后,他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他几次抓握掉在地上的剑,每一次,又从他的手中掉回去。   已然彻底失去了持剑的力量。   陶眠把这真相说给他听,并不是要以此来降低对方的戒备,趁虚而入。他不需要这样的手段。   他是真的失望至极。   (还有一更~)   (朋友们,刚才又加了班,抱歉抱歉,明天给大家补一更哈) 第258章 惨得五花八门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六师弟的灵魂消散,而沈泊舟只是在扮演他,对吧,小陶。”   荣筝终于弄明白六师弟的来历,还有他到桃花山的前因后果。   她心想,小陶收的这几个徒弟还真是各有各的苦,惨得五花八门。   她如是询问陶眠,得到了后者肯定的回答。   “不错,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六船坚持叫他仙人师父,陶眠最初听到的时候,别扭极了。听到六船特意点出他的仙人身份,总有一种徒弟在替师父吹嘘的错觉。   但六船说——   “仙人师父给了我和师兄师姐们不同的名字,我们在你的眼中是不一样的意义。相应的,您在我们每个人眼中,也是独特的存在。   初遇那天,我便知,这是瑶天的真仙入凡。沙洲白鹤、池底游龙,不过是浅宿于樊笼中罢了。”   六弟子能拜入陶眠门下,看来也是有其机缘的。就这睁眼说瞎话的能力,简直和他师父有得一拼。   被夸得眉开眼笑的陶眠怎么都想不到,六船见到他的第一面,其实是以为竹子成精。   “六船只有极少的情况才叫‘师父’,他说我听了‘仙人师父’这几个字,就知道是他,不是沈泊舟。”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在千灯楼撞连环时,他们周围的琉璃灯,几乎在一瞬间熄灭。   陶眠没出手,来望来不及出手,那就只有六船。   六船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千灯楼的灯熄了。   陶眠说到这里,略略停顿,似是在整理情绪。   “小陶,”荣筝见他不言语,宽慰一句,“虽然你已经一千岁了,但是在徒弟面前哭,也是人之常情,尽管是理应成熟稳重的一千岁。”   “……话都叫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不得不说荣筝的逆反式安慰偶尔很起作用,陶眠的伤感情绪,还真被她打散许多。   “小花,算上六船,我已经收了六个弟子。   收第一个徒弟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激动。那时芦贵妃还在,你没见过它呢,是只很威风的白羽芦花鸡,鸡冠红得像美人蕉的花。我抱着芦贵妃,来到溪水边,你的大师兄顾园,就被山溪送到了我面前。   你拜入我门中许多年了,有些事我也不瞒你。我最初收徒,有些功利的因素在。但除去这些,我依然喜悦。   ……   因为太孤独了。”   “小陶……我记得大师兄来到桃花山的时候,你已经一千岁了。独自在山中过了一千年……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孤独,你是如何熬过来的?”   陶眠听了荣筝这样问他,淡笑着摇头。   “我不是一开始就觉得孤独。我是在遇到一狗之后,方醒悟,原来我过去的日子,是那么孤独。”   陶眠说时间会缓慢地擦去一切,他与山中的草木生灵为伴,渐渐地,仿佛要与它们一并生长,餐风饮露,吐纳天地灵气,与山合二为一。   “那时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七情六欲日渐钝化,我也察觉到自身与天道更贴近了。总有人说我是受了天道的偏爱,才得道成仙。我想这句话是有些道理在的。如若再修炼个一千年两千年,保不齐我还能混个天官做做呢,尽管我没那么渴望……”   陶眠絮絮地说着。言外之意,如果他不收徒,只是与这桃花山的山水为伴,就算什么功法都没修来,也不耽误他在仙途越走越远。   “可我遇到了顾园,那么小的孩子,还没有拥有自己抉择的能力,谁都可以摆布他。在一张白纸上写字作画,容易极了。任何人都能将他塑造成想要的模样,可我却只想让白纸成为白纸,把他交给他自己。   后来……后来一狗死了,二丫来到桃花山。一狗的死,令我伤怀。但那时二丫可怜兮兮地抱着我的腿让我把她留在山中,若是把她赶走,我于心何忍……”   “……?”   荣筝听开头的时候,还在和陶眠共情,也有些伤感。   等到二丫的故事,陶眠说得凄凄惨惨,荣筝的头上却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难道不是你赖皮使性子,非要收二师姐为徒吗?”   “谣言,都是谣言。”   陶眠抹了下眼角,飞快的,继续说下去。   “一狗的死让我明白,徒弟有徒弟的路要走。我作为师父,要送上一程。所以二丫,她想称帝,我就把她亲手送上帝位。”   他提起陆远笛。   荣筝忽而忆起,在沈泊舟攻山的时候,陆远笛短暂地出现过。   “对了小陶,你有没有看到……”   荣筝启唇,想要将遇见陆远笛的事情,原封不动地转告给陶眠。   但这时,平地起了一阵清风,轻柔地拂过她的双唇,仿若女子的柔荑,悄悄拦住了她后面要说的话。   ——别告诉他我曾来过,不然,他又要伤心一场。   荣筝咽下了刚刚要说的话,用力揉了揉眼睛,眼圈泛红。   陶眠侧过脸,把她的胳膊放下。   “别那么卖力地揉眼睛,揉碎了流出来怎么办。”   “……我不是小孩子了,你这话也吓不到我。”   “真的?四堆那时候快十岁了,还会被我这话吓住。”   他提起四堆三土,他的三弟子四弟子。   陶眠说顾园让他感恩相逢,远笛教他学会离别,流雪随烟,令他明白了宿命二字。   要先打碎自己,才能冲破宿命。   “但是我的两个爱徒,被宿命裹挟着,打碎了彼此。”   陶眠说到伤心处,不由得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流雪和随烟的墓前,右手轻轻地抚过一座,又去找另一座碑。   荣筝不想他沉浸在悲伤中太久,在他身后探了个头。   “我呢我呢,小陶,你看看我!”   陶眠望着荣筝。或许因为是妖身,他的五弟子和初遇时相比,似乎没什么变化。   这给了仙人一种留住时光的错觉。   陶眠微微一笑。   “你是转机。”   尽管发生了许多事,但荣筝回山,依旧让仙人的心得到大大的安慰。   “在得知三土四堆的死后,我对我能否再为人师这件事,产生了极大的动摇。如果什么都不做,徒弟会死,什么都做了,徒弟还是要走上绝路,那么我这个师父的存在,不就显得太可悲了么。   但是小花,你舍得与过去决裂,留在这里,努力地为自己博得一丝生机,这令我感到莫大的慰藉。”   陶眠在说这话的时候,沉潭似的黑眸静静地凝视荣筝,直把对方看得不好意思。   “我、我确实是个好人,你夸得倒也没错。”   语气很腼腆,接受赞美的态度却很坦然。   “……”   看破了陶眠的无语,荣筝立刻转移话题。   “六船呢?他又,带给你什么……”   “……”   陶眠先是沉默,待一片花瓣悠悠落在他肩头,他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决定收下六船的时候,我听到很多反对声。沈泊舟在过去犯下许多错,而负伤的六船来到这里的时候,也叫山下的村民害了苦。人人都说我收六船为徒,是收了个隐患,收了个过错。但六船不是过错。我想,不如称其为错过。”   (忙忙,写不完啦,明天再更~) 第259章 各自的喜好   陶眠回到六船的墓前,又添了一把土,用手掌细细地抹平。   凝结的土块不小心压中了一只蚂蚁。这瘦小的黑家伙无力地蜷缩细得像牛毛的足。陶眠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把那压在它身体的“庞然大物”移开。   蚂蚁似乎对这绝处逢生没有预料。待陶眠把手移开片刻,它才翻动着身体,在原地转了两圈,然后,顺着沙石的缝隙溜走。   小小的过客。   陶眠拍掉手上的残土,腰身笔直,静静地望着六船的墓碑。   “六船是我收过的,脾气最好的弟子。”   荣筝的眼皮抬起来,故意做出气鼓鼓的模样。   “小陶,我的脾气不好吗?”   陶眠嘴角一抽。   “不是很想回忆当初你一脚把人踹出去三丈远的威风模样。”   “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荣筝把脸撇到一边,本来是想让陶眠轻松点,结果不小心回忆起过去的几个渣滓,把她真惹生气了。   但陶眠平缓如涓流的声音,又叫她再度松弛下来。   “我陶眠的弟子,生来被赋予了大的本领,有点脾气也是正常的。我不也从来没有约束过你们么。   但是六船,他很听我的话。我叫他打坐静心,他每天天不亮就爬到静观台。我教他研习剑法,他追在黄答应身后虚心求教。我说六船,我们去找水生天吧,尽管他不懂这个东西对他的意义是什么,却还是跟随我下了山。   我一直以为是我陪着徒弟,杯且从容,歌亦从容。却发现,原来是六船陪着我,行也匆匆,别也匆匆。   他比我更早地领悟这道理,相遇是别离的倒计时,人间多的是见一面少一面,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陶眠浅叹。   “我错过了送别他的时刻。先嚷着要出发的人,其实是最害怕分别的人。”   “小陶……”   荣筝不是当年的荣筝了。在外求医的那段岁月,没有师父在身边,只有无趣的神医老头,每天念叨着她听不懂的药草名字,像在念一串古老的咒语。   被药香萦绕,荣筝也安静下来,思考了许多事。   她想她沉淀得足够久,可以为陶眠,排解忧思,哪怕只是少少的一点。   所以她开口了。   “小陶……”荣筝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你要不吃点东西呢?”   “……”   “或者你睡一觉。我每次吃不饱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思考这些管饱催眠的人生哲学。”   “…………”   荣筝的话虽然朴实,但确实有点道理。   在得到陶眠点头后,她颠颠跑下山,回道观取来满满一兜的零嘴吃食,又兴冲冲地返回陶眠身边。   师徒二人,在一众弟子的坟前,摆了个食阵,开吃。   肚子里不空了,陶眠也就感觉自己的心没那么难过了。   荣筝这个同门做得还是相当到位的。她不是只顾着自己和师父,给师兄师姐,还有六师弟,都带了他们生前爱吃的东西。   这些茶点甜糕之类的,陶眠平时会拜托山下的村民买来,一是祭拜,二是留着自己吃。   吃的时候,他通常把点心一块块垒在盘中,倒上两杯热茶。   一杯给自己,一杯给对面的空座。   他就用这样的方式,怀念故去的弟子。   如同他们还生活在山中一般……   久而久之,后来的弟子,也都晓得几位师兄师姐的偏好。   大师兄嗜甜,二师姐喜欢咸香的,三师姐不管甜口咸口必须要酥,四师兄则偏爱口感绵密的。   至于六师弟,这是荣筝从陶眠口中听来的。六师弟最喜欢的是莲花酥。   六船来到桃花山,正值夏暑,山中那一池莲花却晚开,让陶眠郁闷许久。   到什么时节开什么花,如果这花未能顺利开了,陶眠就会怀疑,是不是山的哪处有亏,才叫花不能应时绽放。   后来六船偶然知道了师父的苦恼,他日思夜想,也做过些尝试,却始终未能让那莲花盛开,还险些弄得更糟了。   六船无奈放弃。但或许是因为长久地牵挂一件事,让他在捏点心的时候也想。   题外话,自从六船上山,陶眠终于结束了被迫和荣筝一起喝西北风的日子。六船对厨艺可以称得上精通,只要陶眠想,没有他办不到的。   他无意中捏出了朵朵面莲花,饱满喜人。六船垂眼盯着桌子上开出来的几朵娇俏的花,心想,聊胜于无。   他捏了八九朵莲花出来,油锅炸过,变得酥了,装盘,和茶壶一并端过去。   这点小小心意,不足挂齿,六船也没想专门提出来,向师父邀功。   但师父洞悉一切,明白徒弟的心意后,大吹特吹了半个时辰。   六船没那么脸皮厚,差点拔腿就跑,远离这些溢美之词……   如今荣筝端来了一碟冷了的莲花酥,陶眠看着看着,就回想起过去的事。   都是些细碎的琐事、幼稚的小事、理应一笔带过。   偏偏陶眠此刻想起来的,就是这样的事。   六船与他,在桐山派迎接过来自黄泉的异客,在千灯楼上演了一出师徒决裂的戏码。大场面有之、惊心动魄的时分有之,但如今,给陶眠留下印象最深的,竟然是这样的事。   荣筝自己喜欢吃糯糯的食物。她咀嚼着一块年糕,望向发怔的陶眠。   “小陶,怎么了?不喜欢吃这些?”   陶眠摇摇头。   “吃吧,吃饱了,师父带你去一个地方。”   师徒二人又聊了些闲言。这里在外人看,是一小片孤森的墓地。但长眠于此的是桃花山的弟子,荣筝反而觉得,这是最叫人安心的地方。   关于沈泊舟,荣筝没有多问。   沈泊舟没有走出桃花山,无论如何,陶眠都不会心软放过他。   这是沈泊舟最后的机会,又何尝不是陶眠留给自己最后的机会。   只是面对沈泊舟那张脸,这抉择让人倍感痛苦。   陶眠提得很少。他只是说,从此以后,沈泊舟这个名字,在桃花山不必再提,成为一个不成文的禁忌。   仙人心底或许是怨恨沈泊舟的,但荣筝注意到,在六师弟的墓碑旁边,还有个小一些的、无字的碑。   这块无字碑,或许就说明了一切。   陶眠自己没吃几口,吃腻了就盯着荣筝吃,把荣筝看得愣住。   “?师父,你又有什么坏主意,要趁机剥削我。”   陶眠干笑两声。   “怎么可以把师父想得那么坏?师父什么时候坑过你。”   “……”   在陶眠的眼神压力下,荣筝很快解决掉手上和盘中的点心。   “吃饱了?好,出发,师父带你去山的另一面看看。” 第260章 没出息的人   荣筝自己尚在感伤呢,仙人却收拾好了全部心绪。   徒弟跟在师父后面,随手掐了一截柳树枝,随性地甩来甩去。   柳枝梢儿勾在了仙人的青衫,顽皮地叩了叩他的背。   师父没回头,但早已感觉到徒弟在捣乱。   “徒儿,又在破坏为师这山里的花草树木。”   荣筝的嘴唇扁了下。   被陶眠收入门中,成为桃花山的弟子后,过去那沉郁深恶的梦渐渐远走,荣筝感觉到,岁月待她都要温柔许多。   至少她与陶眠的相处,和若干年前没什么两样。   “小陶,你变了。”   “哪里变了?”   “六师弟匆忙离别,但你整理情绪的时间要比原来短得多了。我以为你至少哭上三天三夜。”   山中树木繁盛,陶眠选的又是一条平日少走的路。时近晌午,日光懒散地从枝杈的缝隙间倾斜,在沙土地面留下斑斑点点。   陶眠抬起左手,抵住眉骨,遮了遮头顶的光亮,望向前路。   不少生得怪奇恣意的树,拦住了前路。   他不像徒弟那般随手折枝。在他的手指轻触枝桠之时,那些树,仿佛有灵性似的,自觉地弯曲了挡路的枝叶,为仙人让出一条通畅的道。   徒弟在后面哇了两声,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得神奇。   看仙人放大招,天地变色、排山倒海,固然震撼。   但草木避让,鸟雀近人这类小处,更让荣筝觉得,陶眠是这山中仙,与万物相亲,天地相合。   “小陶,我也能做到吗?”   荣筝蹦跳着上前两步,追赶上走在前面的仙人。   “你么,”陶眠侧过脸来,垂眸,浅浅地笑,“你不是已经做到了。”   荣筝顺着他的视线看,发现自己手中残留的“罪证”,那根柔软的柳枝。   ……   仙人打趣她呢,她露出郁闷的神色,弯腰蹲下,用手指挖个小坑,把柳条插进去,再将土用手拢回去,拍拍。   一番忙活的荣筝,忽而听见仙人又开口。   “不是不伤怀。师父没有变,还是那个没出息的师父。”   “小陶?”   荣筝眨巴两下眼睛,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回答关于六师弟的事。   “只是这回,留给我许多时间,为这一天做好准备罢了。”   陶眠分辨得出六船和沈泊舟。他知晓,捅破窗户纸,是早晚的事。   在他心中,这一幕早就上演了无数遍。   就算有眼泪,也在心底流干了。   荣筝听他这般回自己,心里不是滋味。   又念起自身,更是百感交集。   她在师父的身后,悄悄握起了拳,又无力地松开。   罢了。   不论前路如何,惜取当下。   前方的道路变得开阔了,荣筝不再让陶眠一个人走在前面,而是与他并肩。   “这是条什么路?我没走过呢,真稀奇。   对了小陶,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呀?要看什么?   还有还有!那个满脸胡子的老道士哪里去了?该不会被你顺路埋了吧!   哎呦,小陶你快扶我一把,这儿怎么平地多个坑啊!”   荣筝是越活越年轻了,她当年在浮沉阁做影卫的时候,绝对没有这么话痨。   跟着陶眠,耳濡目染,再加上天赋异禀,简直是一台行走的全天候废话制造机。   能把陶眠说得头疼,也是一种本事。   “徒弟,别念了。   乖乖跟着师父走,又不会把你便宜卖了。”   “你、你身为师父,怎么整天惦记着把徒弟卖掉?!”、   她顿了顿。   “能换多少钱啊。”   “……”   “要不这样吧。你卖个高价,得了钱,咱俩五五分,然后我再跑出来,找个人再卖钱。”   “永动是吧,这样我们倒是吃喝不愁了。”   两人越说越离谱,仗着山里没别的外人,吹牛吹得连老天都要汗颜。   等他们来到陶眠所说的地方,终于,荣筝那张嘴得空歇一歇乏。   她没想到,入目竟然是这样一番景象。   这里是山的阴面。   林木被烧焦成黑炭,到处是火焰爬过的痕迹,空气中弥散着烟熏的气味,大地在痛苦呻吟。   荣筝一路还在纳闷,桃花山怎么经历一番浩劫,依旧安然无恙。   没想到,她完全没找对问题的所在之处。   “沈泊舟烧的那把火,其实是火灵力。他带来的那伙人中,恐怕有火属性的修士。   这种火非同一般,尽管表面上看着熄灭了,其实它仍在烧灼这片土地的根基。   除了火灵力,我猜测,还有阵法开阵之后,带来的火焰。   阵法的火自带吞噬生灵的力量,它会追逐着这方土地上活着的生灵,直到它们被赶尽杀绝。”   荣筝听得是心惊肉跳,陶眠面无表情地向她解释,但她分明感受到了对方内心的怒火。   这场灾难,让这座千年灵山消耗了大半,不知要几多年月,才能恢复往日的神采。   “我能做些什么呢,小陶。”   荣筝愿意为桃花山做事,这里曾经收留了一无所有,还背负着许多冤债的她。如今能有机会报答,自然是无比荣幸的事。   陶眠的意思是,桃花山现在出现了巨大的灵气缺口。   她以为陶眠会让她给山输送灵力,让它再度焕发生机。   但陶眠没有。   他递给荣筝一个方方的白色小包,她好奇地掀起一点,看里面的东西。   绒绒的,白色丝状物。   这是菌丝。   “你难道想让我……种蘑菇?”   “对。”   陶眠严肃地点点头。   “……”   荣筝望着脚下的山。他们现在站在靠近山顶的地方。   如果说桃花山的阳面是少女,温柔多姿、和善近人,那么它的阴面就是恶婆婆,险峻非常,崎岖难行。   陡坡和峭壁相当多,一不小心,荣筝就要变成中年失足少女。   连个全尸都留不下,到时候,她师父陶眠还得亲自到山脚下,把她全找到,一块块拼起来。   她用眼神求证,是不是真的要种。   陶眠无言,但同样用眼神给了她回答。   “……”   荣筝闭了闭眼睛。   “那我申请要一个帮手,最好住在桃花山里面的,方便。”   她其实就是不想让陶眠置身事外,把他一起拉进来。   结果陶眠一拍巴掌。   “没问题,小事情,人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来望道人在榻上睡得正香呢,一睁眼,睡在杂草丛中。   直接亲近大自然了。   ……   他正在发懵呢,恰好,两张熟悉的脸撞进他的视线。   “小仙君,还有小姑娘,你们……你们该不会要把我卖了吧?!” 第261章 没有人永远十八岁   荣筝就这一点随她师父,心直口快。   她蹲下身,手中的狗尾巴草刮了刮来望道人的额头。   “放心吧,不卖你。”   来望舒了一口气。   “不值钱。”   “……”   这一口气又憋回去。   陶眠走近两步,草叶擦过他的青衫,似是将那下摆染得更苍翠些。   他反手,轻叩五弟子的额头。   “徒儿,不得无礼。”   随即,一双平和的眼望向道人。   “来望此番专程前来,助我桃花山渡过此劫,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小陶仙人口中诵着感激二字,来望却只感觉到脊梁骨阵阵麻。   “小陶,你该不会是被夺舍了?突然这般肉麻……”   更肉麻的还在后面。   陶眠也半蹲下来,堪称“深情”地凝视来望。   “身子觉得如何了?”   “挺……挺好?”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必欺瞒于我。”   “那就是不好。”   “好了就好。”   陶眠露出欣慰的表情。   来望:……?   你倒是听人说话啊!   很会倾听的仙人从芥子袋中,又取出一袋菌丝,郑重地扣开来望的手指,强行塞进他掌心。   “来望,经此一遭,我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既然如此,这点小事,相信你一定会办得妥帖稳当吧?”   “你那六徒弟呢?我能不能让他把我再杀一遍。”   “恐怕是不能了。等他下辈子吧。”   陶眠说了个阴间笑话,随后拉着来望道人的胳膊,让他站起来。   这么一拉一拽,他探过来望的脉搏,知晓这人是没有大碍了。   幸好幸好,否则他还不知道,要如何向那位已经化形的仙子交代。   就这样,来望莫名其妙地被留在了桃花山。   他一转头,发现荣筝已经蹲在地上,开始种了。   来望不敢置信。   “小姑娘,你真的相信你师父说的胡话?”   在他眼中,荣筝还是个活泼乱跳的小丫头,其实她的实际年龄与他的想象并不相符。   “信吧,劝你也信。”   荣筝埋着头,认真极了。   “你跟他相处的时间短,不了解他。小陶在说瞎话的时候,一般都是认真的。当他认真的时候,你就当他在说瞎话吧。”   “……”   来望道人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我说,你们桃花山教徒弟的方式如此扭曲……前面跑出去那几个,真的不是因为受不了他这个当师父的了?”   荣筝抬头,迎着光,眯起眼睛,对来望笑。   “老道士,你这话说得在理。   你说,我们几个,都跟被下了蛊似的,怎么就心甘情愿地追随他了呢。   也许他们跑出去的那些人,就是突然醒悟了吧。”   荣筝说得认真,来望一开始还信了。   但结合她方才论陶眠的话……   信她的瞎话就有鬼!   来望对桃花山的事了解得不多,他之前都是在道听途说,说桃花山的山主收徒,每当徒弟超过十八岁就要把他赶出去。   没有人永远十八岁,但陶眠永远有十八岁的徒弟。   荣筝听了他这番荒谬的言论,有些惊讶。   “哇哦,”她的语气仍旧悠闲,甚至有些幸灾乐祸,“没想到小陶在外面名声这么坏。”   “桃花山,位置隐蔽,消息闭塞,但这些年出出进进,自然也有许多传闻。”   说到这里,来望顿了顿。   “不过我想,只要那些人亲眼见到陶眠,在对视的一瞬间,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两人聊了片刻,仙人一直没出声,这让荣筝不由得担心。   她环顾一周,最后,在唯一一株幸存的高大桃树树枝上,发现了卧眠的仙人。   仙人大抵是累坏了。被困在幻境之中许多天,拥有了一段充满遗憾的回忆,苏醒,又和六点五弟子沈泊舟打了个昏天黑地。   这些且不说,光是眼下光秃秃的半座山,就足够陶眠心力交瘁。   荣筝一只手搭在树干上,似乎在试探那树枝够不够结实。   在确保陶眠不会睡到中途掉下来后,荣筝望着他平静的睡颜,无声叹息。   小陶啊……   彼时来望正在和一只拳头大的蜘蛛搏斗。这桃花山的风水不知道有多滋养,连蜘蛛长得都比其他地方的个头大。   他无意中,瞥见了荣筝的神情。   忧虑、牵挂、不舍……   缱绻芜杂的情绪闪过她的脸庞,这才让来望看得出,原来眼前的女子已经被岁月磨蚀过,她早已不是少年时懵懂无畏的模样。   “年轻真好啊,有梦有酒,有韶华,满脑子想的都是出发。”   荣筝知道来望在盯着她瞧,稍稍侧过了脸。   黑羽似的睫毛半垂,嘴角扬起一丝小的弧度,脸颊隐隐有梨涡浮现。   她继续言道。   “哪里像现在,整日占据脑海的只有离别、收场,和降落。”   来望这才意识到,她说的“降落”,是指自己。   “你……”   他不明白。在他眼中,荣筝虽然不复少女时的青春靓丽,却也没到油尽灯枯的时刻。   荣筝看破了他心中的疑惑,但没有直白地解惑,似乎要让这个谜题,拖得长久些、再长久些。   这样,负责解谜的人就永远拥有赖在此岸的资格。   似乎是被她周身萦绕的哀伤所感染,来望也不再抱怨了,蹲下来,尽心尽力地种菌子。   仙人这一觉睡得长,足足有半年之久。   千岁桃的损伤,是伤在了他的根骨,要耗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能修复。   陶眠当时选择被周公拉进黑暗的深渊时,心中尚且浮起一丝担忧。   ……别再来个沈泊舟第二之流的,再把他心爱的山,烧一遍吧?   但他当时完全失了力气,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只能昏睡过去。   直到这一次醒来。   补了长长一觉的陶眠,神清气爽。   他发现自己身处于居室之中,还行,徒弟懂事,没叫他一直睡在树上。   否则半年,都足够他和树生长在一起了。   陶眠醒来的时候,是冬日的午后。屋内烧着腾腾的炭火,窗外是雪后天明。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时隔太久了,对现世的一切都不熟悉。   “小……”   陶眠尝试着叫小花的名字,但嗓子沙哑,缺水,根本说不出话。   正口渴着,一只青玉茶杯恰好端在他面前。   “多谢……”   陶眠接过杯子,要道谢。   停顿,视线向下。   和一张娃娃脸对视。   那真的是一张属于小孩子的脸,大约五六岁。因为周身被红彤彤的小袄,和五彩斑斓的虎头帽子遮住了,还有点辨不清楚是男孩女孩。   陶眠手中的水每喝一口,盯着这小孩。   半晌,吐出一句话。   “谁家过年放的红爆竹成精了?!” 第262章 专业吃小孩   红爆竹听见陶眠说他是“爆竹”,捧着水杯的小手顿时向后一缩。   对方撤回了一杯水。   “……”   陶眠伸过去的手落个空。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仙人活了一千来岁,依然拥有长不大的本领。   他逗小孩的兴致一起,也不觉得腰酸背疼了,立马翻身下来,蹲在小孩面前。   “说你是红爆竹,你还不乐意。”   小孩嘴撅得能挂一壶油。   他的年纪,比陶眠以为的要更小些,说话带着孩子特有的口齿不清。   自从一狗之后,他很久没有和这么小的孩子打交道了。   “我……不、不是爆竹……”   陶眠见这小孩穿得暖和,小袄的料子柔软精致,估计不是谁家主动丢弃的,那就是走失了。   “你是谁家的小孩?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跑到山上来了。”   他把小孩头顶的虎头帽拽正,又从他怀中抽出水杯,免得他乱动,再洒自己一身。   小孩大概是刚从冰凉的室外跑进屋,鼻尖冻得红,亮晶晶的鼻涕流出来。   陶眠面露嫌弃,从茶桌上取了个帕子,给他擦鼻涕。   小孩被他一只胳膊揽住,或许心里还别扭呢,一个劲儿地挣扎,像从湖里弹上岸的活鱼。   “别动,再动吃了你!”   陶眠故作凶狠地吓唬小孩,后者貌似真的被他吓住了,身子挺得板正,一动不敢动。   “吃、你吃人……”   “不相信?哼,你到这片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陶眠,专业吃小孩一千年。”   “你一千岁,这么……老。”   小孩子的重点完全错。   “……”   一句话,让陶眠沉默了。   “小花呢!”   他放开小孩子,四处找徒弟。   “我的五弟子去哪里了?该不会趁师父昏睡,偷偷死掉了……”   “小陶,你倒是想我点儿好呀!”   陶眠在屋子里打转,这时,一道清越的女音自门外传来。   声音带笑,语气爽朗,是他的五弟子没错。   荣筝看起来精气神不错,只是要比以前畏寒了。她披了件暗红厚斗篷,帽子边的白绒毛团团簇簇,扫着她泛红的脸蛋。   两手还托着个铜的花篮形袖炉,暖手用的小玩意。   乍然进入温暖的环境,她轻咳两声,咳嗽的声音相当克制,是实在按捺不住了,才不小心泄露的虚弱。   陶眠见她一眼,便轻轻蹙眉。   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走上前,把徒弟迎进来,让她坐在垫了两层软垫的圈椅上。   “小花,你又把什么活祖宗请进山了。”   “嗯?啊,你说这孩子。”   荣筝坐稳当后,笑吟吟地招手。   那小孩仍是别扭,不情不愿地走过去。但他似乎和荣筝比较亲近,被后者揽住肩膀后,就乖乖地贴着她站。   “这孩子是我五个月前,在山下绑的。”   “……”   荣筝坦然又平静地说她绑来一个孩子时,仙人心里竟然想的是——果然是我陶眠教出来的徒弟。   “他当时被人扔在了一条漏水的小舟,眼看着就要溺亡。   我在湖边钓鱼,整个上午一无所获,就钓上来这一条小船,和一个孩子。   我心里念着‘绝不走空’这码事,钓个小孩也算是收获,就要把他带走。   但是他不乐意,小手紧紧扒着散开的木板。   我也不想勉强,于是就把他绑了。”   “……”   陶眠听完嫌疑人的自述,顿了顿,梳理一番整个流程,才张嘴问。   “你到底是不想勉强谁。”   “不想勉强我自己啊,都说了绝不走空,所以我绑了他。”   “……”   行,的确是荣筝这性子能干出来的事。   接下来也是荣筝自己交代的。   她带着小孩上了山,问清楚这孩子的确无依无靠,就打算把他留在桃花山,反正就是多一张嘴吃饭。   “你会做饭么,你就信誓旦旦地说这句话。”   “那就是多一张嘴喝西北风。山上风大,随便喝。”   “……”   荣筝把小孩整日带在身边,给他起名字,还教他扎马步站桩,练些基本的功法,以便日后学本事。   陶眠以为五弟子是太寂寞了,想要自己收个徒弟打发时间。   结果荣筝来一句——   “小陶,这个徒弟是给你收的。”   “?”   陶眠一头雾水,不明白荣筝何出此言。   “说起来,这小孩,和来望道人还有些因缘呢。”   “来望?”荣筝不提,陶眠差点忘了这死鬼,“他跑去哪里了?人还健在吧?”   “在呢。他这人拖拖拉拉地活着,我估计还能活得挺久,命硬。”   “你说,这孩子和来望有关……”   陶眠念叨着来望的名字,眼神却飘向荣筝。   这眼神看得五弟子顿感不妙,可千万别误会她和来望有什么关系……   但是陶眠下一句却说——   “这孩子,该不会就是来望吧!”   “……?”   “怪不得看着脑袋不大聪明。现在想来,有可能,太有可能了,我真聪明,真是一番精妙绝伦的推理。”   陶眠嘀嘀咕咕,自己把自己夸迷糊了。   荣筝叫他赶快打住。再继续下去,陶眠就要奴役人家帮他做这做那了。   小孩也没见过这阵仗,一个疯疯癫癫的年轻老头,拉着他,非要问后山的蘑菇种完没有。   荣筝跟陶眠解释,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   在陶眠昏睡过去后,来望还真踏踏实实地种了一段时间的蘑菇。   但他那边还有一座山要管,不能离开太久,所以和荣筝约定,隔一段时间就过来看看,搭把手。   某次来望到桃花山,正巧荣筝刚收留这小孩不久。   他看了一眼孩子的面相,就说他和桃花山有缘。   而且这缘分来得怪,是他和山中的某个人有缘,间接地与山也产生了缘分。   荣筝第一时间想到了她大师兄。   除了大师兄,也没有哪个弟子这么小的年纪,就在桃花山生活了啊。   所以荣筝下意识地以为,来望的意思是,这小孩有可能是大师兄转世。   听上去非常扯,但荣筝深信不疑。   直到这孩子时不时溢出的“聪明劲儿”,让她的内心逐渐动摇。   现在陶眠苏醒,她终于有机会向对方求证。   “小陶,我大师兄他在这个年纪,应该不会分不清茶壶和尿壶吧。”   “……?”   陶眠刚喝一口茶,荣筝一句话,把他说沉默了。   他把茶杯放回原处,淡定地走到室外。   “呕呕呕——”   “小陶?小陶!”   在喧闹和吵嚷中,一阵鸡飞狗跳,桃花山走过了一年的最后一天。   爆竹声中一岁除。山下的村落,稀稀落落地点起了火红的爆竹,雪地落红梅。   桃花山迎来了一位小小的远客,尽管到他寿终正寝的那一刻,都未曾拜入陶眠门下。   但往后的每一年清明,陶眠带上山的提篮中,总有他的一壶酒,一炷香。 第263章 元日   大致问清楚前因后果,陶眠就坐回榻上。   久病初愈,身体尚且要好好养着,站久了头晕。   小孩本想趁着师徒二人闲聊,溜出门。   被仙人抓住后衣领,徒劳地踢蹬着胳膊腿儿。   陶眠把小孩摁住,手指虚空一点,屋门便关了个严实。   天寒地冻的,跑到外面做什么。   小孩气咻咻的,别说,这犟脾气和一狗还真有点像。   陶眠是会哄小孩的。他的手掌一翻,一块雕成小狗形状的黄玉,就凭空出现了。   孩子的注意力总是被很快吸引走,他觑了陶眠两眼,见对方笑眯眯的,还把手往他这边递了递,才壮着胆子把玉雕小狗拿走,两手握着把玩。   待他安静下来,师徒二人才又聊上。   五弟子这时已经坐在了木榻的另一侧,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几,上面摆满瓜果和糕点。   陶眠以为荣筝绑个孩子这种事,已足够震撼。   没想到还有更炸裂的。   “小爆竹,你叫什么名字?”   聊着聊着,陶眠忽而意识到,自己还没问这孩子姓甚名谁。   荣筝替小孩回答了。   名字是她起的,她给这孩子取名叫人。   “……”   仙人沉默、仙人不解、仙人震惊。   “你给小孩取名叫人?这么直白?”   “对啊,多简单明了。”   “那不如管我叫仙,你自称妖。这样取名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呢!”荣筝还为自己辩解,“这孩子有姓氏的。”   “我斗胆问一句,姓什么。”   “姓一,一人。”   “……”   陶眠停顿,联想到什么。   “你别告诉我,这姓氏是从你大师兄那里得来的灵感。”   “对啊!”   荣筝扬着脸,还很骄傲。   “……”   一狗,是为师对不住你。现在想想,你这名字起得确实有点草率。   陶眠在心里默默给顾园道歉,当初他仗着大弟子是个襁褓中的婴儿,不会说话,就给人瞎起名,是不大地道。   “一人”爱不释手地摆弄着黄玉小狗,孩子手小,力气也不够。那小狗玉雕几乎两个手才能拢住,一不小心就滑出去。   小孩的惊呼尚未脱口而出,仙人的手向下一捞,把玉雕稳当接住,还给了孩子。   男孩眨巴两下眼睛,似是没从方才那神奇又迅捷的一幕中反应过来。   陶眠已经和荣筝接续名字的话题聊了。   “小花,不能这么随便,名字是要跟随小孩一辈子的。”   “小陶,你听听你在说什么话。一狗二丫三土四堆五花六船,你起名的光辉历史,我随便数数,就这么多。”   “我那时少不更事,没经验。”   “……我要是没记错,大师兄来山那阵子,你就一千岁了。”   装嫩失败。   仙人咳嗽一声,强行转移话题。   “你们是我陶眠座下的徒弟,当然要按照一二三四五六的次序排下来。”   狗丫土堆花船这几个字他是一点都不提。   “但这孩子……”   陶眠的手轻轻搭在了孩童的额头上,仿若在感知着什么。   荣筝屏息等待着,眼中有期冀闪过。   “……”   陶眠装模做样,等了半天,也没等来系统的提示。   他只好故作高深地摇摇头。   “这孩子与我桃花山虽有缘,但缘分浅淡。若我强行把他收为徒弟,怕是会改了他的命格。”   言外之意,陶眠自己的徒弟命都不好,而这孩子算有福之人,还是别让人家平白吃苦头了。   有四堆的例子在先,仙人如今也不敢轻易收哪个没被系统指定的孩子为徒。   荣筝明白陶眠的意思,失望的情绪一闪而过。   仙人静静地凝视着五弟子,手掌轻轻抚过孩子圆溜溜的后脑勺。   “不过,让桃花山收留他,也不是不行。”   陶眠不想让荣筝太失落,她整日对着自己这个千岁的老家伙,怕是要腻烦。有个小孩陪着玩,或许能消解平复她的杂思。   这孩子的夹袄虎头帽,估计都是荣筝一手准备的,徒弟对此事上心极了。   “小孩,抬起头来。”   仙人的手掌落在男孩的肩膀,轻拍。   男孩懵懂地把脸扬起来,刺绣帽子两端坠着的白色绒球随之越过双肩,向身后滑。   “过了今夜,就是初一。你我二人凑巧在这样的节日相识,不如就以这一天,作为你的名字。”   小孩似懂非懂,但能明白,对方是准备要把自己留在山上了。   他有些紧张,玉雕小狗的耳朵硌着柔软掌心,拳头攥得太紧。   荣筝的一颗心也悬着,陶眠的话,同样听在她的耳朵里。   以“这一天”为名……   除夕?还是初一?   虽然听起来都不太像人的名字,但她都叫五花了,也不能对陶眠的起名水平抱有多么大的期待。   尽管荣筝放低了底线,陶眠的表现,依旧突破她的想象。   “不如你……就叫‘过年’吧。”   “……”   “……”   荣筝噌地起立,头晕,扶着头坐下。   “小陶,”她好不容易止住眩晕,就要找陶眠理论,“你还嘲笑我起的‘一人’,怎么,‘过年’比起‘一人’来,就要强上许多么?”   “话不能这么说。本仙君起的这个名字,最起码,应景。”   “除夕和初一,你选一个吧。过年这名字我是万不能接受的。”   “肤浅。小花,你作为一个年轻的后生,你的缺点就是太年轻。”   “小陶,你的废话,缺点就是太废话了。”   师徒二人为了名字一事争论片刻,最后折中。   元日。   这被捡来的孩子,名字叫元日。   一年之始,山川依旧岁华新,经历浩劫的桃山迎来又一度春风。   不论这孤苦伶仃的孩子,之前走过怎样颠沛流离的人生,陶眠都希望他前路坦荡,载歌载酒,白马度春风。 第264章 尊重嘲笑   元日是个脾气很犟的孩子。   或许是曾经有过不好的经历,被抛弃之类的……导致这小孩给自己披上一层坚硬的外壳,任由陶眠在外面拿十个锤子敲都不管用。   “元日,元日?”   寒冬未过,天霜地冻,穿得厚实的仙人,手臂捋着一条斗篷,立在门口,和院子角落背对他蹲下的小小身影对峙。   元日手里攥了根小木棍,不知道在墙角乱画什么,总之就是不回头看人。   陶眠叹一口气。   “天这么冷,你不进屋,冻病了该如何是好?”   “……”   元日不回话。   “要不……你把这斗篷披上呢?”   “我不,”小孩子倒是倔强,“我才不冷。”   “那我披。”   “小陶仙人,你……”   元日回头,果不其然,陶眠手脚麻利,已然披上了第二层斗篷。   动作之迅捷,似乎生怕元日后悔。   宁可委屈孩子,也不能委屈自己。   “……”   “我冷,我披着。我不像你,我不嘴硬。”   元日冻得脸蛋通红,鼻尖也酸。被小陶一气,眼泪要从眼眶滚落。   这孩子生得俊,长相讨喜,眼如琉璃面似满月,遗传了爹娘的好相貌。此刻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任谁见都要心软。   除了陶眠。   对付小孩他有一套,孩子自小不能惯,不然长大要上天。   他半蹲下来,和站着的元日遥遥相望,两人几乎可以平视。   元日吸了吸鼻子,眼眶里的泪积攒得更满,要溢出来。   “别流泪,眼泪会冻住。”   “……”   孩子正要耍点儿小性子,陶眠突兀地来这么一句,气氛全被搅乱了。   望着小孩欲哭无泪的脸,仙人这没良心的,很不给面子地笑了两声。   “小陶仙人,你又笑话我。”   元日更委屈了,陶眠笑够了之后,还抹了抹眼角。   “元日,我尊重你这种坚持想法的勇气。”   “那——”   “那也不妨碍我嘲笑你。”   “……”   这下元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生气也不是,服软也不是。   小陶仙人还是那么会刁难小孩。   逗孩子不能过火,差不多就行。陶眠也怕元日身板弱,真冻出个三长两短来。   他把手伸进层层叠叠的衣服内层,取出一只青玉雕成的小狗,和他给元日的第一只形状相似,玉料不同。   哄元日太简单了,每次陶眠只要拿出小狗玉雕,他就乖乖上钩。   这回也不例外。   小孩被造型精巧的玉雕吸引住目光,在雪地踉跄地跑了十来步。   快要跌倒的时候,陶眠伸出两手,插在他的胳肢窝下,把小孩抱起来。   五岁的孩子,对于仙人而言,像托起一只雏鸟,轻得很。   他用右侧手臂支撑着孩子的身子,另一只空闲的手关门,将风雪隔在门外。   屋内铺了地龙。陶眠自己不需要这般奢华的享受,但荣筝和元日都离不开。   他把沾了雪的斗篷脱下,两手插进暖烘烘的被褥下面,捂热,再搓搓小孩冰凉的脸蛋。   元日被他摆弄,脑袋摇晃得像只拨浪鼓,这回他没抗拒,只顾着抓小狗玉雕玩。   孩子小,发过脾气没多久,就忘了为什么发脾气。   陶眠确保元日暖和起来后,就叫他乖乖待着别乱走。   随后他掀开厚重的棉被帘子,进了里间。   里间要比外间更暖和些。   陶眠进去的时候端了药,他动作幅度大,满满的一碗汤药却点滴未洒。   这药是给徒弟准备的。   荣筝在陶眠进屋前,就苏醒了。药香令她睡得浑沌的脑子清醒少许,她微笑着,和师父说话。   “小陶,我做了个很好的梦。”   “是么?梦见什么了。”   陶眠一边把木托盘放在床前的柜子上,一边和徒弟随意聊着,语气温和,如轻纱委地。   “我梦见……梦见我带你去放风筝了。我做了特别——长的一只蜈蚣风筝,头都高高地飞起了,尾还拖在地上。百十来条蜈蚣的足在风中颤动,好像,它要攀着路过的云,爬到天的最高处……”   荣筝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在床帐的刺绣,但陶眠知道,她的心已经飘向下一个有风且天暖的日子。   陶眠一手捏着瓷勺,搅和数下,让药汤均匀些,再递给徒弟。   “放风筝?如果你想,等天气暖和了,你我,再带上元日,找个开阔的地方,随便放。先把药喝了。”   荣筝皱了皱鼻子,药的味道冲得她一阵阵不适。   但是得喝。   入冬以来,她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她自称从前在浮沉阁就有这个老毛病,每次天冷下来,就浑身不舒服。   陶眠对此也没追问什么,只是暗自修书给那老神医,抓了几味药,给徒弟调理着身体。   荣筝不想陶眠揪着她喝药这件事谈,主动岔开话题。   “元日呢?小孩又在闹什么别扭。”   “还是那件事,问我为什么不收他当徒弟。”   “你回答他了?”   “回了啊。”   “回的什么?说没说你克徒弟,拜入你门下的弟子命都苦这些事?”   “这大实话我能随便说么?那为师得有多蠢钝。”   “……我忽然不是很想知道你回什么了。”   “我也没回什么。”荣筝不想听,还不行,陶眠非要讲,“我就说,元日你天赋不高,别学了,容易自卑。”   “……”   荣筝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陶眠这炸裂的发言。如果非要打个比方,那就相当于他跟别人说,金刀子扎人会死,所以我用银刀子刺你。   陶眠还委屈呢。   “我也是实话实说啊!”   “你那小狗玉呢?多给孩子准备点儿吧,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元日年纪小,但早慧。若是傻里傻气有碗饭吃就知足,也就罢了。   但他是个有大志向的人。 第265章 不必有大志   元日来到山中,已满一年。春花扬,夏虫鸣,秋果落,他捧着一只比他自己还要高的背篓,跟在陶眠的身后捡果子。   背篓一甩,挎在双肩。元日弯腰拾起一只山果,吹吹灰,手臂向后一勾,果子骨碌碌地滚进筐。   起初他还没注意到,刚进筐的果子,转眼间,就出现在仙人手中。   仙人握着果子,在衣服上蹭蹭,咬一大口。   果子个头不大,两三口就啃出了果核。   元日一边捡,陶眠一边啃。   咔嚓咔嚓。   等小孩发现自己的背篓始终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心下纳闷时,充满骨感的果核早就掉了一路。   “啊!”元日愤怒大叫,“仙、仙人,偷吃!”   他的口齿比起同龄的孩子,略显含糊不清。   陶眠曾背着元日,偷偷到山下找大夫,询问治疗的法子。   学明白后,他回到山,和荣筝商量一番。   那之后,两人与元日讲话时,会刻意放慢语速,也会让小孩慢慢说,免得他舌头打结,又干着急。   陶眠偷吃,还特别坦然。在小孩喊出声后,他才被唤醒了良心。   转身,到旁边的山泉里面撩了点水,洗干净一个果子。   小孩亦步亦趋地跟上来,忿忿的小模样,像个愤怒的小木头桩。   陶眠半蹲下来,和小木头桩平视。   “这个给你。”   “我不……”   容不得小孩拒绝,陶眠直接把果子递到他嘴边,他下意识地咬一口。   嚼嚼。   再嚼嚼。   “甜吧。”   陶眠笑得眯起眼,有些了然,又有些得意。   孩子郁闷地双手捧住果子,吭哧吭哧地又啃两口,把它当成仙人的脑袋。   “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果子是最甜的,你走得离树越远,甜味就越淡了,”陶眠为了让偷吃合理化,甚至编出几句歪理,“这几棵树羸弱,等下次带你坐在树上吃,那滋味更是……”   陶眠顿了顿,脑海中忽而闪过往昔的画面。   他藏在茂密的枝叶间采桃子。冒失闯入山中的青年,被从天而降的桃子砸中……   “仙人?”   听见孩子在唤他,陶眠眨了下眼,自短暂的惆怅中抽身。   年纪越大,怎么记性反倒时而犯抽似地变好。   “果子摘够了么?”   他问元日。   提起这茬事,元日气哼哼的,又找回他的脾气。   “都、都怪仙人,要不是你偷、偷吃,我早就……咦?”   元日忽而觉得肩膀一沉,他费力地扭过头。   小小的背篓,果子满得要越过他的肩。   “这……”   变戏法似的一幕。   “始作俑者”笑笑,手掌拂过孩子的圆脑瓜。   “走吧,今日就摘这么多,下山。”   “噢、噢!”   小孩掂了掂背篓,还在他承受的范围内,或许再多些也能背。   但仙人已经大步走在下山路上了,他怕人在他的视线中走丢,只得跌跌撞撞地向他跑过去。   秋日深,山中气渐清。元日打了个喷嚏,一件厚袄子从天而降,将他从头到脚包住。   背篓从他的双肩转到仙人手中,他轻松地提着,毫不吃力,还叫小孩把袄子裹好。   一年的相处,元日也发现了,陶眠是个嘴欠心软的人。   他关心着自己,却不明说,只是默默地安排好一切,并让享受他这份贴心的人没有丝毫负担。   元日回想着一年间的点点滴滴,些微的感动。   但当一个人对陶眠产生感激之情的同时,就是他迎接滤镜幻灭的时刻。   陶眠的下一句话就是——   “元日,你这孩子,将来必不成大器。”   这嘴是真的欠。   元日现在已经习得如何在保持安静的同时,又能最大限度表达自己费解的本领。   陶眠看穿他的心思,回想了刚才说过的话。   “嘴瓢,抱歉。我想说,你不必成大器。”   “……”   元日沉默。   元日憋不住沉默。   元日爆发。   “这、这有什么区别么!仙人你又、又气我。”   “你慢慢表达你的愤怒,别着急,本仙君就是时间多。”   都到这时候了,他还惦记着元日的小毛病,令人泪目。   陶眠不是随便讲这话的,他自然有他的考量。   “元日,近来你总是嚷着要修炼,你可知,修炼要吃许多苦头。”   “我、我不怕吃苦。我有……力气。”   陶眠摇摇头。   “这不止是力气的问题。修真一途,淬骨、融心,先修身,再修意。肉身要先经历锤炼,之后是漫无止境的灵与心的拷问。一千个修士,两百个倒在了修身这关,八百个受不住灵魂被炙烤的痛苦。”   “但、但是……”陶眠说得这般严肃,让元日有所动摇。   可他又想起了一件事。   “但是桃花山的弟子、都,都很容易……”   “唉,看来本仙君之前讲故事,没给你讲透,我再给你讲讲一二三四五六和六个半弟子的故事。”   “还、还讲啊?”   童言无忌,孩子清澈懵懂的目光拷问着陶眠。   “……”   小陶仙人抬袖挡住半张脸。   “你看,就算是到了仙人我这个岁数,还不是要面对突如其来的扎心问题。”   “我、我不好,我不说了……”   陶眠其实一直在考虑元日的事,这小孩不该被他收作弟子,但他又在收养着他。   得让他好好长大才行。   或许元日是因为整天闷在山里,没别的见识,他和小花整日在孩子面前转,导致小孩以为这世界上就两种人——男修士和女修士。   有机会要带他见识见识山外的世界。   陶眠这样做好了打算。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就散了,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   上一秒还在暗自琢磨,让陶眠怎么不小心收他为徒。   下一秒,看在站在道观外,等着他们归来的荣筝,他的心又飞走了。   “荣、荣姨……”   第一次听见这孩子叫荣筝的时候,陶眠还在纠正他。   他的五弟子还是窈窕少女青春靓丽呢,小孩子不懂事,怎么能叫姨。   ——是我让他这么叫的。   那时荣筝淡笑着,把小孩抱在自己的腿上,喂他吃一块甜糕。   陶眠不赞同地看向徒弟。他说小花你的本体是妖,对于一只妖来说,三十几岁正青春,叫什么姨。   荣筝咳嗽两声,笑了,摇摇头。   “小陶,但你忘了,我虽然是妖,却有着人的寿限。”   荣筝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句话,她的吐字如蜻蜓点水,生怕说得重了,又要坠累仙人的心。   但仙人的心,依旧沉沉地坠下去。 第266章 世间强求不得   荣筝近来时常犯困,吃得也少,身子日渐消瘦下去,生命抽丝似的自她体内剥离。   偶尔陶眠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他的五弟子在精打细算地活着,每一口呼吸都要保持均匀、适当,每迈出一步都要仔细斟酌度量,不然就是在透支生命。   相比于体力和精力,容貌算是衰老得最缓慢的一部分。荣筝净脸的时候,会轻扯薄薄的脸颊,对着铜盆中的自己浅笑。   “还好,保有几分年轻时的风采。”   她的虚弱,或许和寿命的限制有关。   活到五十五岁,这是悬在荣筝头上的一柄剑,蓄势待发的一张弓。   大概与六点五师弟也脱不了干系。   那一战消耗了荣筝不少力气,陶眠担心,荣筝会因此缩短寿命上限。   本不富裕的寿命雪上加霜。   她最近的爱好是睡午觉和晒太阳,陶眠劈了若干翠竹,给她也做张竹榻,摆在院子里。   与自己的并排。   元日从山里野回来,前脚迈进小院,一眼便望见两条咸鱼摊在榻上晒太阳。   他迈着轻巧的步子,猫似的跑过去,手中握着两根毛毛草。   在绿毛毛草尾巴贴上仙人的脸颊前,他就睁开眼,促狭地望着小孩。   ——嘘。   仙人无声地比了个手势,让小孩子先别调皮。   然后他从榻上坐起身,扭头去瞧两步之外的徒弟。   荣筝侧卧在榻上,一只手垫在耳侧,一只手垂下。   手中的书滑落在地,摊开,泛黄的书页被风吹得拍打彼此,哗哗数声。   看书哄自己睡觉这种事,荣筝跟师父学的,如今已是相当熟练。   她的呼吸很轻,身子几乎没有起伏。   元日踮起脚,趴在仙人的小腿上,越过他去看对面的女子,又转头瞧瞧仙人的侧脸。   仙人没什么表情,元日以为他在发呆。   结果下一刻,陶眠就翻身下榻,凑近,伸出食指,在荣筝的鼻翼下探探有无呼吸。   “……”   元日默默盯。   仙人试探之后,发现徒弟还活着,好明显地松一口气。   元日觉得他太紧张了。   小孩两手捧着脸,脸颊肉把眼睛挤成两条弯弯缝,丑丑的。   似乎在思考什么他这个年纪想不清楚的问题,愁眉苦脸,更丑了。   “元日,来。”   陶眠做了口型,没出声,但元日会意,慢吞吞地从榻上爬下来,还一不小心被掉在榻底的蒲扇绊了一跤。   遇到这种情况,陶眠不会装做视而不见。   他会立刻嘲笑。   “呆娃。”   “……”   元日三步并两步,追上大人的步伐,抓着他的手啃一口。   “嘶……”陶眠抽气。   什么时候养成了咬人的坏习惯。   丰收的好时节,山外忙得热火朝天,山里愈发清幽安闲起来。   陶眠一只手牵着元日,元日举起手臂,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小截白藕。   两人沿着下山的石头台阶,慢慢地走。   昨夜下了一场夜雨,山路湿潮。元日三步一小滑,五步一大溜,陶眠直感觉自己的右手臂被阵阵猛拽。   在小孩腿脚酸胀,一个不慎,要骨碌着滚下山时,陶眠伸手一捞,把他抱了起来。   “你要滚别拖累我,本仙君活了一千来岁,还没采取过’滚下山‘这么隆重的登场方式。”   有时候元日都不理解,陶眠该做的好事都做了,就这张嘴,非要把话说裂开。   生怕别人觉得欠他情似的。   元日还小,长得又慢,抱在怀里也不费力。   姿势原因,他的身子半扭着,能看见仙人背后的路。   绣了青苔的石台阶,一上一下,颠簸着,从他的视线中离开。   元日伸出一只小手,四指并拢,和拇指一开一合,模仿野兽的嘴巴。   那些台阶,如同从这张“口”中吐出来,越铺越长。   “荣姨……”   “叫什么姨?不是说好了,当面叫姨,背后叫姐。”   陶眠纠正着孩子的叫法。   除了有点别扭,就是有点别扭。   元日扁了扁嘴,只好顺着陶眠的意思。   “荣姐姐的身体,过了秋天会好么?”   “不好说。”   “过了冬天呢?”   “说不好。”   “那……冬天之后,春天呢?我生辰之后,是、是不是就痊愈了?”   “好,我们还是不说了先。”   “……仙人,你、你就逗我玩吧。”   元日被惹生气了,咕俑来咕俑去。   陶眠轻拍他的后背,让他老实点,不然掉下去。   “小孩,万物自有它的时令,你不能要秋天的果在春日成熟,也不能,叫春日的花,盛放在冬季。”   这世间,强求不得。   元日虽小但聪颖,孩子没修炼的天赋,但脑袋灵光。   他朦朦胧胧,听懂了陶眠的话,因而安静了。   下巴抵在仙人的肩膀,五官紧巴巴地皱在一处,郁闷至极。   陶眠又拍拍他的背,上次是提醒,这次是安抚。   “离别这一课,于你而言还太早。放心吧,小花的身子还能撑个十年八年。人尚在时,别太去构想没有她的日子。”   仙人让元日珍惜当下。   他们下了山,要买些平时常用的东西。这些事以往都是陶眠的弟子来做。   但小花身体欠佳,元日又太小,近来村中忙碌,陶眠也不好意思给人家添麻烦。   桃花山一劫后,被迫离家的村民们,又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村中。   在村长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很快,他们就恢复了往日的劳作。   那个年轻人李成,得到了村长的重用。   陶眠不明白其中缘由,在最后一次村长来观中时,还问过他。   年迈的村长神秘一笑,并不详谈,只是说,这是仙人结下的又一个善果。   说得陶眠一头雾水,比之前更迷糊。   而且仙人还隐约得知了,村中有几户人家,今年的收成格外差。在周围的村户满载而归时,他们近乎颗粒无收。   陶眠还纳闷呢,这几户也算勤快,桃花山的土地又肥沃,怎么会没有收成呢?   那日李成背了粮和瓜果来探望,他还好心问几句。   但青年没让他插手,说这点小事,村中自有安排,不会饿着任何一个。   陶眠听他这么讲,自然也不好多言。   罢了,都是各自的造化。   元日经常被陶眠嫌弃腿短走得慢,下一步就是扛着跑。   他对正常成年人赶路的速度没有谱,还以为谁都像他家仙君似的,几大步就迈到了集市。   陶眠用最短的时间,买了所有日常用的物品。在临走前,他特地到书摊那边晃了一圈。   前些日子,荣筝提出,她那几本常用的睡前读物,都不管事了,让陶眠方便时再寻些来。   陶眠把这事记在心上,还真拎回去十几本新书。   都是些经史子集类的,荣筝就看这些,睡得快。   陶眠站在书摊前,把铜板递给摊主,元日挨着他的腿边站。   “给您的书,您拿好!”   从热情的书摊摊主那里接来他要的书,一低头。   孩子不见了。 第267章 全山最有文化的人   小孩子,容易撒手没。   但不要紧。   陶眠倒也没着急。以他一个仙的身份,要找个走丢的小孩,太简单了。   其他的大人不要效仿。   他用包书的纸,转手捏了只小巧纸鹤。   黄褐色的纸鹤在他的掌心颤动,振两下翅膀,飘忽着飞走。   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被娘牵着手,舔糖人。大人步子急,扯得她摇摇摆摆。   正巧看见这一幕。   “娘、娘!”   她用力拽着大人的手臂,话还说不大明白,咿咿呀呀地要人去看。   “你看!鸟、鸟——”   “什么鸟?!快些走,又在说些胡话。”   大人不以为意,一手扯着孩子,行得更快。   反倒是陶眠,对着那小姑娘,友善地笑笑。   纸鹤会指引陶眠往正确的方向走。   他穿过街市,远离人群,越走越幽静,人烟渐少。   青石瓦巷,在一条铺满金桂的小径边,有一气派的宅子坐落于此。   宅门紧闭,但有位白发的老者随性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他衣装朴素,膝盖和手肘处甚至打着补丁。   他精神矍铄,眼中闪着慈蔼的光。   从五官能推测,这老者年轻时俊逸非凡,即便老了,也是个老帅哥。   而在他面前拘谨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走丢的元日。   陶眠勾勾手指,翻飞的纸鹤乖乖回到他的掌心,手掌一翻,就不见了。   他轻声唤着元日的名字,惹得一老一小齐齐望向他。   “仙……陶师父。”   元日还记得陶眠叮嘱过,在外不要轻易暴露他的仙人身份,免得坏人惦记。   他差点忘了这叮嘱,紧急改口,结果连在一起叫,反而有点不伦不类。   果然,老者露出困惑的神情。   “仙桃?”   “……老人家,你听岔了,我姓陶。”   “啊,原来如此。”   老者笑吟吟的,给人容易亲近的感觉。   陶眠活到这把年纪,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比如因果、机缘之类的玄而又玄的东西,也算看得明。   他一眼就能看出,元日和眼前的陌生老人,有着不解之缘。   所以他不急着回山,算算时辰,荣筝现在还没醒。   等到午膳做好,才是她自然醒的时间。   仙人很有礼貌地询问老者,他能否坐在这里,老者含笑点头。   “小友自便。我很喜欢这里,这是整个宅子,阳光最好的地方。”   老人自称姓蔡,是这宅子里的花匠。因为资历老,宅子里的年轻人都叫他蔡伯。   蔡伯说,他方才自集市买花种归来,偶然见到一神色古怪的老妪,牵着这孩子,鬼鬼祟祟。   孩子神情呆滞木讷,有些反常。他多了个心眼,上前说这孩子是府上刚来的小客人,这才把小孩解救下来。   他问小孩和陶眠是什么关系。   陶眠张口就来。   “他是我二舅。”   “……?”   “年龄小,辈分大。是吧二舅?”   元日硬着头皮认下这个一千来岁的外甥。   “是。”   蔡伯惊异非常,连眨眼的速度都快了些。但马上,他意识到是眼前这模样俊的年轻人嘴没个把门,爱开玩笑,瞎说一气。   他纵容地笑笑,也不说破。   金桂飘落,连青石砖铺成的路都馥郁起来。陶眠深吸一口气,手托着一侧的腮,没什么形象地坐着。   元日坐中间,规规矩矩,腰板挺直,像个本分的小板凳。   在他右手边,就是蔡伯。老人两手之间握着一根造型简单朴拙的拐杖,长长的拐杖倾斜着搭在地面上,一道影子,像墨痕,在青砖上晕染开。   陶眠喜欢和这些上了岁数的人在一起,尽管他们总把他当作小辈,还劝导开解他。在有限的寿命中,宁静地老去并迎接死亡,这是人的大智慧。   陶眠不知道如果他没有获得永生,会不会参悟这些道理。   正因为不知道,才愈发地敬重他们。   蔡伯花甲之年,精力却旺盛,三人之中,他主动引起话头的次数是最多的。   陶眠属于什么都能和人家唠两句的情况,蔡伯聊花,他能聊,蔡伯聊酒,他也侃侃而谈。   只是聊到朝政,这就属于陶眠的知识盲区了。   他的主业在修仙,混圈也是修真圈,对人间的朝代更迭并不知晓多少。   二弟子陆远笛离世后,他的弟子们也没有想当皇帝的,所以陶眠压根不关心。   蔡伯恐怕也知晓这话题扫兴,蜻蜓点水地提了一两句,就识趣地转移话题。   他聊起了元日,聊到这孩子刚刚和他说喜欢读书。   “噢?二舅,我怎么不知道。”   二舅这个梗是过不去了。   陶眠没有质问的意思,他的语气只有纯粹的惊讶,因为元日从来没说过,他爱好读书。   荣筝午觉睡不着的时候,叫小孩给他背诵几首她这辈子都欣赏不来的古诗词。   山中藏书的屋子从不锁门,元日偶尔好奇去玩,陶眠也不管他。   难道就是这些不经意的细节,把小孩熏陶出来了?   看来他的散养式教学之法又添一成功案例。   陶眠拍拍身侧元日的肩膀,让他站到自己面前来。   他坐着,元日站着,两人平视。   仙人捏捏小孩的手。   “元日,真的想读书?”   元日屏住呼吸,有些迟疑。   他的确喜欢读书,那些深奥晦涩的字句,在他眼中,都是亟待被剥开的果子。只要把外皮扒掉,他就能品尝到最甜的一口。   但山中条件有限,陶眠和荣筝又都不喜欢坐冷板凳,啃故纸堆。若要求学,必须到山外。可若是前往山外,就意味着,要离开故土。   元日有些舍不得。   陶眠和荣筝,翻身都懒得翻。这桃花山要是没了他,估计要完。   “别考虑我们,就问你自己的本心,”陶眠叫他放下顾虑,“大人能照顾好自己,小孩不必为大人操心。”   仙人就是仙人,一眼看穿元日心中的顾虑。   “我……”他不敢直视陶眠,嘴唇抿起,半晌,闭起眼睛,用力点头。   “想的。”   “我知道了,”陶眠颔首,拍拍元日的脑袋瓜,“你想,我就帮你实现,易如反掌。”   他卸下小孩内心的负担,笑眯眯的。   “元日、元日,”仙人连着叫了两声小孩的名字,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十年二十年后,“我们山里第一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呢,有出息。”   元日被夸得红了脸,垂着头。一朵桂花落在仙人的衣袖,卡在褶皱里。浅黄的花,嫩绿的茎,暗香浮动,一度秋来。   待到秋风落时,农闲了,元日就被送入附近最好的私塾读书。 第268章 西去了   元日年纪小,一开始陶眠还在纠结要不要这么早把他送去读书。   小孩自己不多言,只说,都听陶师父安排。   “陶师父”比起仙人更亲近,元日就这么叫着了,陶眠也没纠正。   为了元日上学这件事,陶眠整整三天没吃好饭。   蔡伯说孩子聪颖,又有志气,早点读书不是坏事。   不错,自从上次萍水相逢,两老一小晒了一下午的太阳,觉得相当投缘,就维持着联系,直到现在。   蔡伯在人间,算是很有见识的老者。他都这么说了,陶眠有一丝被他劝服。   但仅仅一顿饭过去,他又觉得元日年纪小,不合适。   最后还是荣筝开口,一席话,就让陶眠想通了。   “你让小元日早两年去私塾不是坏事。万一孩子笨,考科举次次落榜呢?岁数小,不就能多考几回。”   “小花,你说得太有道理了。你太明智了。”   荣筝咳嗽两声,露出个得意的表情。   “那当然……”   “不愧是我陶眠的徒弟。”   “……”   掌声陶眠自己送自己,回应他的,是荣筝一个翻身。   完全不理睬他了。   元日就这样被陶眠送上了学。临行前,仙人专门请人做了套青衿,送给他。   天寒,青衿之外是厚袍,棉袍之外还有披风,一层裹一层。   小小的孩童,被套在层层叠叠的衣服里,顿时添了不少书生气,至少成熟两岁,像个有文化的球。   陶眠给他整了整衣襟,将褶皱掸平,忧心忡忡。   “真的不需要我送你到学堂?”   “陶师父,这已经是你问我的第十遍了……”   “十遍怎么了?你要是不答应,我还会再问十遍。”   “……要不你仔细瞧瞧,你雇来的马车呢?”   马车是阿九帮忙的,看似平常无奇,实则刀枪不穿、坚固非常。   而且阿九贴心地雇来了一个强壮的车夫。有多强壮,他坐在马车前面,几乎可以把车门完美地遮挡住。   安全感十足。   当然车夫再怎么说,都是肉体凡胎,比不上陶眠这个千岁老头能打。   但小元日不叫陶眠接送他,说是太麻烦了,而且仙人也不好经常离山。   私塾离蔡伯那里很近,平时元日就打算住在他的居所,定期回桃花山看看陶眠。   减少一些路途上的折腾,也能多空出时间来读书。   陶眠同意了,可他又忍不住说——   “十四天回来一次,我要守着十三次日出日落,才能接你回家。”   元日年纪小,还得负责哄大人。   “之前我没来到山中的时候,你是怎么过来的呢?”   “等日出,等日落。”   “这……那你就像原来一样,欣赏日出日落不就好了?”   “这不一样。现在是等日出,等日落,等你回来。”   “……”   元日觉得陶眠这话说得浮夸,但看对方眼角眉梢都不似先前那般飞扬,沮丧极了,又想,这可能是他的真心话。   “要不我还是不去了,我和私塾的先生,还有蔡伯讲。”   “那不成,你想读书,你就去读,不必管我。”   “……”   元日想反悔,陶眠还不许他反悔。   临别的反复拉扯终于暂告一段落,元日坐上马车,车夫啪地一扬马鞭,栗色的马长长嘶鸣。   马蹄哒哒,踏着霜花印满的路,车轮轱辘轱辘地响,载着桃花山的小小读书人,渐行渐远。   陶眠目送他离开,身后传来轻声咳嗽。   “睡醒了?怎么没多穿件衣服。”   陶眠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等他回身的时候,手里早就多了件厚披风。   仿佛成了他的固定习惯,随身为徒弟带着,就知道对方肯定穿得薄。   荣筝任由师父帮自己把披风披好,颈间的带子系好,脸颊被毛茸茸的领子托着,弯起唇。   披风颜色素雅,但荣筝的脸色要苍白得更多。   五弟子是火属性,年轻时,活泼热烈,也的确像一团灵动的火焰。   她在山上从来没掩饰过自己的话痨本性,从入山第一天开始,就叽叽喳喳的,脾气好大,一言不合就气鼓鼓地下山。   那时陶眠经常有被火焰灼伤之感,换成人话,就是他被话痨的荣筝吵得脑仁疼死。   现在徒弟的话终于少了,也是没力气说了。身弱之人气也弱,有时荣筝站在后面不出声,陶眠甚至意识不到她的存在。   荣筝对此心知肚明,但她还要打趣,说小陶,你又没发现是我。   陶眠不舍得伤心,他的任何沉重情绪,都会透过神态和气氛传导给荣筝,陶眠不愿徒弟负载他太多的心思。   他只有做,不去思考,也不去追问,只是做些事。   就像现在,他不责怪荣筝擅自跑出门,因为他知道对方一定会来送别元日。   “元日即将远行,我总要,目送一程。”   荣筝把手从斗篷的缝隙中钻出来,紧了紧衣领,又缩回去。   “原来目送他人是这样一种感觉?小陶你站在这里,又送走了多少人呢。”   “许多,太多了……”陶眠的目光也飘向远方,“有我的弟子,有村中的人,有短暂停留的行客。步行的,骑马的,赶车的……但留给我的,永远只是背影。”   师父——   小陶——   小陶道长——   仙人——   那些人口中道着不同的称呼,或长或短、或高或低的调子,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身影。   此刻冲破光阴,一一重现,又在他的视线中走远,直至天际。   “当我决定固守于此,也就与离别二字永远缠绵了。”   荣筝的眼底染上哀意,语调却轻松欢快。   “下一个是轮到我了么?我嗓门大,一定会给你留下毕生难忘的印象。”   “你么?你现在哪里也别想去,就乖乖在山里养老。我和神医他徒弟联系上了,以前开给你的那些药,他再叫人送来。”   “神医的徒弟?那个鼻涕甩到嘴里,会上树不会下树的胖小子么?”   “什么胖小子,人家早就是新一代神医了。”   “老神医呢?”   “西去了。” 第269章 不能受欺负   元日比陶眠预想得更适应新生活。   陶眠想为小孩做点什么,还几次三番地叮嘱,不要怕花钱。   但元日每次都婉拒。   “陶师父,我年纪小,过得简朴些、吃点苦,也没什么。”   “你吃什么苦,”陶眠眉毛一竖,“没必要的苦咱不吃。你放心,陶师父砸锅卖铁让小花干回老本行,也不会苦了你!”   此刻躺在榻上小憩的荣筝:……   “小陶,你要是嫌我死得慢,不用这么委婉地说。”   陶眠当没听见。   “安心,你荣姨年轻时候存了点小金库,等我把它翻出来……”   “你怎么样?”荣筝已经坐起来。   “我就,再把它放回去。”   “……”   怂得不要更快。   陶眠的想法很纯粹。   学习的苦足够小孩吃了。   其他的,若是能叫他自在些,花点钱也没什么。   在用钱能解决的地方,就不要用毅力。   话说回来——   如果所有问题都能用钱来解决,那陶眠现在无比快乐。   关于花销这件事,陶眠犟不过元日,只能一切都依他的。   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他干涉不得。   荣筝也劝他别瞎操心。   陶眠其实曾偷偷跟着离山的马车,和元日一起到私塾。   “你该不会是趴在马车车顶吧?”   荣筝直白地问,陶眠不语,等于默认。   那日尾随之行,陶眠跟着元日上了一天的课。   学堂里教的都是死知识,小不点们跟着先生,摇头晃脑地诵经读典。   不解其意,但重在参与。   元日坐在中间位置,不在前,也不在后,和他的性格很贴,是他能做出的选择。   他绷着小脸,眼睛紧盯着每一个读过的字。跟周围小童催眠似的读法不同,元日在思考。   陶眠曲腿坐在屋檐,不用掀开瓦片,也能看见里面的场景。   他盯着小元日的黑脑瓜,怀中一包五香豆,一颗接一颗丢进口中,屋顶净是咔嚓咔嚓声。   好在他还要点脸,知道给自己开个隔音的结界。   私塾的教书先生,是名震一方的大儒。岁数不小了,有学问,但个别之处也犯迂腐的毛病。   陶眠这个偷听的学生,听他讲得坏,便皱下鼻眼,讲得精彩,又点头肯定。   那些佶屈聱牙的文章,童子们听不懂,还犯困。陶眠听懂了,也犯困。   难为元日,年纪这么小,还能规规矩矩地跟完一整堂课。   陶眠把豆子吃到一半,开始打盹。他的头越坠越沉。   在脸差点埋进油乎乎的豆子之前,他猛地惊醒,茫然四顾。   小不点们从学堂蜂拥着挤出来,陶眠擦擦不存在的口水,连忙找元日的所在。   元日在和先生请教,他说话慢,口齿不清,还结巴,先生又耳朵背。   一句话重复许多遍,磨心,就好像有人在反复吃了吐吐了吃。   一老一小的对话过程简直是灾难,好几次,陶眠都忍不住冲进去想代替他们传话。   但他们就是能忍受对方的毛病,很神奇。   不知道是不是陶眠叫他慢慢说话,也让他的性子转变了。元日从之前的急性子,变成现在这般温吞。   大儒活到这把年纪,也早就修成了不紧不慢的脾性。   陶眠站在门口,随之静下心来。   元日请教过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谢过先生。   随后,他跨过高高的门槛,要去寻觅些吃的东西。   私塾很大,讲堂、学斋、书楼、经庙……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廊道连着廊道,假山后是深幽小径,七拐八拐,才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元日就在又高又深的回廊之间穿梭,如同一只灵巧的、贴地飞行的燕。   陶眠看他跑得急,正准备显身,叫他慢些。   怕什么来什么,担心对方摔跤,元日就在陶眠面前,猛跌了一跤。   陶眠吓一跳,眼疾手快,立马把人隔空扶住。   他抬头寻找罪魁祸首,果然,从竹林后面,绕出来三个小童。   这三个童子,大的有十岁,小的也有八九岁,都要比元日年长。他们把瘦小的孩子围住,来意不善。   “小结巴,你怎么还赖在书院?这里不是你这寒酸小子来的地方!”   年纪最大的那个男孩,凶狠地说着话,还推了元日一把。   他的小跟班附和着。   “就是。像你这样的,就该滚回家放牛种地。你读什么书?”   “不会真以为读了书,就能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吧?”   “哈哈哈,就他这磕巴样儿,还做凤凰呢,野鸡一只!”   几个孩子,一句接一句地说着,恶毒的字句倒豆子似的,不停地从两片薄薄的唇中吐出。   因为没想过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仙人一时间甚至愣住了。   元日倒是习以为常的模样,他的书袋被抢走了,伸出手。   “说、说完了?说完就把东西、还我吧。”   “不还!你这小结巴,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说顺了,不出错了,就放你走。”   元日闭上嘴巴。   “脾气还挺犟!看我不撬开你的嘴!”   那为首的男孩,手中突然多了个竹片,不晓得从哪里弄来的。   竹片周围都是参差不齐的锯齿,他就要用这个东西,去撬元日的嘴。   陶眠眉目一凛,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凌空一点,那男孩的手掌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他大叫着,甩掉竹片。   其他的孩子立马慌了,围在他身边。   趁着这时机,元日得以站起身。   他的衣袍脏了,头发也乱乱的。但这些都来不及整理,他最先整理的,是书袋和书。   书没事,他才松一口气,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不知道对方突然之间怎么了,事实上,如果他要继续欺负人,元日也不会在意。   “我只是、来这里、读、读书。你你们,我不、关心。自、自便。”   元日磕磕绊绊地说完一句话。   他知道这些比他大一两岁的孩子,只是用欺负弱小这种方式,来凸显自身的强大,亦或者一帮官家子弟,打发无聊时间,找点乐子。   不管原因是什么,元日都不在乎。   在他眼中,他们和路边一块偶尔绊脚的石头没什么区别。   元日把这个比方,直白地与其他三人讲了。   三人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元日绕过他们,继续走自己的路。   在拐过一角时,他的身体忽然腾空。   “谁、谁?”   陶眠在这时显形。   “陶、陶师父……”   “元日,受了欺负,怎么不与我们讲?”   “我能……解决,我不在意。”   元日一本正经地说。陶眠和他对视良久,伸手,捏捏小孩的鼻子。   “好吧,心态很好。   不过,我陶眠养大的孩子,不能让人随便欺负。” 第270章 命中一劫就是我   陶眠的意思是,要给那几个欺负元日的小孩一点教训。   元日顿时紧张,手指都蜷起来。   “他们、也没做、太、太坏的事,能不能、能不能……”   元日对陶眠的本事心知肚明,仙人抬一根手指,那些做坏事的同窗,恐怕下辈子都别想舒坦。   “罪、罪不至死。”   陶眠忍俊不禁。   “把本仙君想成什么人了?若随便要他们的性命,哪怕是我,也要为此付出小小的代价。”   “那、那……”   陶眠轻点元日的额头。   “元日,性善不是错,但不能滥用你的善意。你胸襟宽广,将来能成大事。本仙君小肚鸡肠,我可看不过去有谁这么欺负人。”   “我也不……我怕、怕你会受……影响。”   原来是在担心陶眠。   陶眠拍拍小孩的头顶,让他别愁。   仙人有仙人的办法。   “那几个小孩,本来运气不错。但万事在变,好运气也不是永远在原地等着他们。   作恶要受到惩罚,他们的命中一劫就是我。”   陶眠挑起眉毛,这让他显出些少年意气。   和他仙人的年龄完全不匹配。   陶眠做了什么,元日对此懵懵懂懂。   欺负他的几个孩子,身体没病没灾,但从那之后,整日愁眉苦脸。   元日偷听到其他同窗闲谈,据说这几个小孩的爹,做官的被抓,行商的赔钱。   很惨。   某日,仙人偷偷从山里溜出来,买好了饭菜,陪他在无人的回廊台阶上吃饭时,他还问了仙人。   那时仙人眯起眼睛,叼着片树叶昏昏欲睡,声音都是懒散的。   “元日,身体的病痛固然可怕,但精神上的折磨更胜一筹。尤其是当你有个好身体,却无力做任何事的时候。   那几个小子的爹,也是作恶多端。我不过是往某些人的案桌上摆了几张纸,那些人得了风声,自然要行动。”   “那些……是伸张正义的人么?”   “不,是他们的对手。”   陶眠在这时终于清醒了点,眼神落在元日的脸上,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元日,当一个人站在‘恶’的阵营时,他的对手会争先恐后地占据‘善’的高地。”   “陶师父,我不太懂……”   “没关系,你只是还没有到懂得它的年纪,”陶眠摸摸元日的脑袋,这孩子的脑瓜不知道怎么长得,格外圆,“在我这里,你可以慢慢说话、慢慢长大,一切都能慢慢来。”   “好……”   “不过将来,如果你有了出息,陶师父还是希望你能做个正直的人。元日,邪不压正,你拥有成为一个好人的天赋。”   “成为好人,也需要天赋么?”   “当然。坚持正义不需要理由但是需要能力,如果你要战胜邪恶,你就要比邪恶更强大。”   陶眠的两只手按在小孩的耳朵上,轻轻晃着他的脑袋。   “不管你怎么选择,活得坦荡就好。   如果你觉得累了,就回到桃花山,回到陶师父身边。”   那天元日吃过了饭,陶眠就准备回山。   返回的路上,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忘记叮嘱小元日,这件事千万别让小花知道了。   后来,荣筝听说这件事,果然把陶眠说了一顿。   “改人气运减损道行。你费这么大的心思,就为了针对几个小孩子?”   陶眠身为师父,不敢吭声。   然后荣筝的下一句就是——   “干这种坏事你应该找我啊!我专业的,比你强。”   “……”   “这几个臭小子,敢欺负元日。我要把他们一个个找出来,再揍一遍咳咳咳——”   “好了好了,”陶眠拍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我狠狠教训过了,不用你再操一遍心。”   “不成,你把他们的名字和祖宗十八代都报给我咳咳咳咳——”   “少说两句吧,你这咳嗽声,都快把山震裂了。”   说起桃花山,在经历那次的浩劫后,幸亏有荣筝和来望一直在尽心尽力地种蘑菇。   陶眠给他们的蘑菇,看起来平平无奇,其实都是有名有姓。   它们分别叫赵仙菇、钱仙菇、孙仙菇、王仙菇……   不一一列举。   仙菇们落在桃花山,让这里的土壤重新肥沃,生养出其他的植物来。   待到树茂草深,林中的鸟兽自然归来,在此重新安家落户。   不过山中灵气的蓄积,还需要几百年的光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汇聚成灾难前那种丰盈状态的。   陶眠也不急,他可以陪山修养。   至于他的本体千岁桃,也已经过渡到下一个千年生长期。   当初他为了给六船取水生天,把芽摘下来,也不是冒然摘的。   那一年他哪里都没去,就是在山中休养。   这回又养了几年,身体恢复得差不多。   经历一番波折,好在事态尚且在他的可控范围内。   只希望下次千万别在有什么大聪明降落在他的本体上。   ……   这话他撤回,希望上天就当没听见。   还是别随便给自己插旗了。   元日一天比一天懂事,桃花山也在慢慢恢复生机,一切都在向好。   除了荣筝的身体。   小神医的药送来得很快,陶眠给徒弟熬药,叫她按时服用。   最近荣筝有些不配合,总是说药苦。   陶眠知道,这是她觉得喝药没用,不想仙人再费心。   仙人也难过,一难过,就跑到半山腰,给徒弟刻碑。   有次被荣筝撞了个正着。   荣筝披着厚厚的披风,就算在暖和的天气,她也离不开这件衣服了。   “我还在想你半夜不睡觉,忙什么呢。”   “啊……这不是想让你身后无忧么,为师的一番苦心。”   陶眠手中握着刻刀,无辜地望着徒弟,荣筝嘴角一抽。   她走过去,蹲在师父身边,手指无意识地拔着地上刚发的嫩草。   “小陶,你都做了这么久的准备了,不用再准备了吧?”   “这话说的,没有人能为自己和他人的死亡准备好,谁也不是为了临终告别才降生于世的。”   “我原来觉得活着挺没意思的。后来成为你的弟子……”   “是不是一下子萌发了对生的向往?”   “不是,看你活得那么长还没怎么活明白,更觉得没意思了。”   “……”   陶眠郁闷至极,拿起刻刀铛铛又刻两下。   荣筝扑哧一笑,生病后她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怀。   “你放心吧,我还不会那么快地离开。至少……要等到元日金榜题名。” 第271章 被尘封的名字   自从陶眠出手,为元日解决几个读书路上的小障碍后,小孩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或许,已经不该把他当小孩看。   少年人的身形抽长得快,水田里的稻苗似的,风吹雨养,一天一个样儿。   他又不常在山中。年岁长后,留在山下的日子从十四天变成二十天……慢慢拖成一个月。   陶眠表示理解,课业日益繁重,来回山中也不便利,他能照顾自己便好。   若是实在思念,陶眠就偷偷跑下山一回。   不过近来这样的偷跑行为也少了。   荣筝久卧病榻,行动不便。陶眠为她从山下请了位手脚麻利的老妪,专门贴身照顾她。   他这当师父的,多有不便。那老妪耐心细致,照顾得很周到。   陶眠给荣筝做了素舆,当作轮椅用。他每日必做的事,就是推着荣筝出来晒太阳。   也许是因为生命力在被剥夺,荣筝乌黑的发丝间,渐渐生出几根银发。   陶眠手握木梳,一下、一下地为荣筝梳头。长长的发丝盖住了素舆的靠背,中间掺杂的异色发丝,像墨玉中不小心渗入的雪白纹路。   “小陶……”   荣筝的气息微弱,如果不是仙人五感通达,站得再近也听不清她的话。   她说,黑发人送白发人,又要叫你伤心了。   只有师徒二人心知肚明,谁是黑发人,谁是白发人。正因为明白,才愈发伤感。   陶眠不愿一味地伤感,荣筝还在世呢,没必要提前哀悼,他有一生的时间去做这件事。   “小花,说说看,有没有什么心愿未了。”   “心愿?”   荣筝缓慢地咀嚼着两个字,无力的眼神焕发出一丝光彩。   “容我想想啊,等我想到了……就告诉你。”   “好,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荣筝弯起苍白的唇,抿出微笑,目光追随着远去的大雁,落在它们不时舒展的翅膀。   仿佛这样,她就能被载到很远的地方。   “总是秋天呢。我的记忆,似乎只剩下一度、又一度连绵的秋。桃花何时要开呢?好像很久没看见花开了……”   荣筝如今的体质畏寒,不论外界的气候如何,她常常冷。   在她这里,春与夏隐身,只剩哀戚的秋和深寂的冬。   陶眠默默地将梳顺的发丝用手圈成一绺,再拿一根青色的绸带缠住,垂落在徒弟的肩头。   “快了。元日再回山四五次,就能看见花开了。”   “元日……”   提起元日,荣筝恢复了点精神。   “上次他回山,我昏昏沉沉的,只听他叫荣姨,却无力答应。叫他别介意。”   “元日懂事着呢。若不是不想强行改变他的际遇,为师便要收他做徒弟,省心。”   “小陶,你这是玩笑话,”荣筝笑了两声,知道陶眠在故意逗她多说几句,“我和师兄师姐,还有六师弟,难道不听话么?”   “你们都是反着听的。”   陶眠深情回忆荣筝年轻的时候,让她往东她一定往西,让她打狗她必定撵鸡的倔强脾气。   “和你二师姐一模一样,只是她当时不折磨黄答应。”   “二师姐……”   荣筝回忆起陆远笛的面容,笑意深及眼底。   “我见过二师姐呢。”   “真的?不是在梦中?”   “嗯……大抵是在梦中吧。”   荣筝轻轻地说,声音飘远。   黄答应也老了,缩在荣筝的脚边,微微眯起眼。   想它当年一只飒爽英鸡,如今垂垂老矣,和五弟子相处得倒和谐了。   有时陶眠在院中哗哗扫落叶,蓦然回首,望见荣筝闭眼小憩,黄答应安稳地卧在一旁,也阖着目。   枯叶萧萧,陶眠把长长的扫帚放回原处,不叫杂音扰了她和它的清梦。   元日回山的日子到了。那天陶眠特意叫村子里的青年去买些好菜。   这次隔的时间久,陶眠第一眼望见山路尽头那意气风发的少年,竟然没大认出来。   直到少年向他飞奔而来,一声声唤着陶师父。   随着元日不停地向他靠近,陶眠的眼角眉梢也染上喜色。   “我们的小状元回来了。”   元日站在陶眠身前,气息还未喘匀,就听见陶眠打趣他。   “陶师父,我连童生都不算呢。”   “不是要考了么?”陶眠笑盈盈的,未卜先知。   “啊,您怎么知道我要告知您的事……是蔡伯说的么?”   “蔡伯今年都多大年纪了,哪里能专程偷跑出来帮你告这个密,”陶眠拍拍他的肩膀,叫他随自己回山,“你一脸喜色,喜中又掺了忧虑,我一看便知。”   少年人藏不住事儿,陶眠这个活了千年的老神仙,一眼就能看穿他心里的小九九。   元日腼腆地笑笑。   “什么都瞒不过您。”   元日能获得考试资格,还多亏了蔡伯。他老人家调用了自己的人脉,帮他把路铺平。   报名童试要写亲供,提供三代血亲身份。元日是被遗弃在桃花山的,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陶眠不清楚这件事蔡伯如何运作,但元日说他成功报上名,那就是没问题了。   “蔡伯真是神通广大,我当时还担心呢,但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与我说,等两天,直接告诉我该如何做。”   “蔡伯可不是普通花匠。”   陶眠手中的东西,已经被元日主动提走了,他拍掉肩膀落的雪,也给元日拂了拂发顶的“鹅毛”。   “他只是隐姓埋名,安居于此。元日,你也不要过于打探蔡伯的身份呢,他说什么,你照做便是。人间的门道,他要比陶师父懂得多。”   元日点点头。   “我晓得了,我会本本分分做事,多余的话不问。”   元日一向让他省心,很多话,陶眠也不必说得太明。   少年被仙人带回观中时,荣筝还在房间内午睡,未醒。   房间内暖烘烘的,元日在外间把外袍解下放好,询问陶眠是否能进去。   “去吧,可能还在睡,站床边小声打个招呼就好。”   元日“诶”一声,答应下来,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荣筝的身子没入厚厚的棉被中,只有头露在外面。   被子几乎没有太大的起伏,可见她如今瘦弱单薄到何种程度。   元日来到床边,蹲下,轻声唤道。   “荣姨……”   他以为荣筝不会醒,但后者的睫毛忽而扇动两下,眼皮掀开一道缝隙。   荣筝扯出一抹笑,虚弱但温柔。   “沉砚师弟?”   她望着元日的脸,忽而道出了一个被尘封的名字。 第272章 你想当皇帝吗   元日不清楚沉砚是谁。猛地听到陌生的名字,他有些无措。   回头望向站在珠帘旁边的陶眠,求助。   陶眠轻摇着头,让元日不要慌张,等荣筝说下去。   荣筝似有些恍惚了。对着元日的那张脸,想到的却只有师弟。   “沉砚师弟,好久不见。你还在洗那块大石头么?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洗石头的?我记得小时候的你,性子闷了点,但也不会日复一日地做这么无聊的事。   好像是执教师傅死了之后吧……她死后,你就更不愿意开口说话了。   我那时候怕你把自己闷死,总带着你,这处转转,那里玩玩。   你其实很不喜欢玩,但还是被我拖着,四处瞎逛。   后来我才想明白,那是你怕我伤心,在陪着我呢……”   荣筝盯着头顶的床帏,念及故人,清泪从眼角滑落。   元日抬手,为她抹掉眼泪,听她呓语似地喃喃。   “好想回到过去啊……”   元日擦泪的手一顿。   荣筝说了好长一段话,消耗了她不少精力,又掉了几滴眼泪。   这会儿乏了,又重新睡过去。   趁这功夫,元日悄悄退出房间。   仙人坐在窗边,面前是一桌一烛,窗外寒凉霜雪。   元日想了想,坐在他对面。   “睡了么?”他问。   “嗯……”   元日心情沉重。   “别想太多。小花只是近来天寒难挨,睡得多些,有时分不清现实梦境,把你误认作故人了。”   “那位……被她称作沉砚的故人是?”   “沉砚么,是她师弟。”   “师弟?那……”   “不是我的徒弟。在我之前,荣筝的剑法是由另外的师傅传授的。”   “原来如此。”   陶眠的思绪也被拉回石头山,那个矮小、跛脚但精瘦坚忍的青年,一位苦行的修者。   “那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无欲无求却还能执着于做好一件事的人。”   “那、那他……”   “他已经完成他的修行,到彼岸去了。”   “啊……是我冒犯。”   陶眠摇了下头。   “不知者不怪。何况,你只是关心小花罢了。”   荣筝近来总会认错人,恐怕是体内的余毒压制不住,开始冒头,让她时常高烧,脑子昏昏沉沉的。   但不管把谁认错,她都始终记得陶眠。   “说起来,元日,你的口齿要比小时候伶俐多了。”   “这还要多亏了陶师父的耐心和不嫌弃。”   元日口吃这毛病,是突然在某一天就好了。   他和同窗交流时,一次结巴的情况都没出现,最先感到震惊的反而是同窗。   “元日,你说话好了!”   那少年比本尊还激动,甚至原地蹦跳起来。   元日恍恍惚惚的,被提醒了三四遍,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真的改变了。   但他又担心这只是暂时的,心惊胆战地度过三天。   三天后,他的毛病依旧没发作。   元日这才相信自己是真的好了。   现在他面对陶眠,眼里满是感激。   “我其实埋怨过自己的这个毛病,它让我承受了许多嘲笑和冷眼。   但我转念一想,这未必是坏事。至少现在,我不在意别人如何评价我。他们的讥笑和嘲讽,再也入不了我的耳朵。”   元日一如既往的好心态,而且成长飞快。   他每一次心智的成熟,都能给陶眠带来惊喜。   “元日,这是你拯救了你自己。   陶师父有再大的本事,也只是外人。而你做到了向内求。风霜刀剑,不论外面如何动荡,你心中永远是一汪镜湖。可鉴人,可明己。不论走到何方,你都能行得正,走得直。”   元日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   “但我现在还没迈进读书人的门槛呢。”   “担心什么?只是时间的问题。”   “陶师父……”元日突然忸怩,说话吞吞吐吐,“童试那天你会到场么?也不是非要……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陶眠隔空弹了下少年的额头。   “跟我客气什么?你从山外学来的那些规矩,在山里少用。我们桃花山,可没那么多客套讲究。”   “我错了陶师父……”   元日双手捂住额头,怕陶眠不解气再弹他一记。   陶眠自己把话放出去,结果开考前一天,他就开始寝食难安。   元日背着文房四宝和食物,等待着进场,陶眠把他单独拉到一边。   “元日……”陶眠忧心忡忡,“你温习得如何?有没有把握?”   “尚可。陶师父,不必为我担心。”   “怎么不担心?”   “陶师父,”元日压低声音,“您都是仙人了,还在意人间这些科考?”   “小孩,你懂什么,”陶眠言之凿凿,“考试比成仙都难,你现在就是年轻不怕事。”   “您说得是……但也不用过于忧虑。”   陶眠在原地踱步,来回几次,又站到元日面前,两手捏住他的胳膊,一脸的郑重其事。   “元日,你想当皇帝么?”   “?”   元日作势要去捂陶眠的嘴,这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   陶眠唔唔两声,把他的手拿下来。   “真的。让你当皇帝比让你通过考试更有把握,你信我。我之前有经验。”   “我信了,信了,”元日只希望他快闭上嘴歇歇,“陶师父,没事的。我看那边快到我了,我先去瞧瞧。”   “哎——”   元日一溜烟地跑去龙门那边等待搜身,陶眠想把他抓回来再叮嘱两句都没机会。   这时身后有人笑了,笑着笑着,还咳嗽两声。   “蔡伯,您还笑。”   陶眠不必回头,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果然,是拄着拐杖的蔡伯。   老人的身子骨硬朗,几年都没有大变化,除了腰背驼得厉害些。   他慢悠悠地要往陶眠的方向走,陶眠怕他摔了,赶紧加快脚步,直接来到他身边。   蔡伯不再向前咕俑,两只手交叠搭在拐杖头,望着龙门外的长队。   “此情此景,甚是怀念啊。想当年,我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站在门外。   我就感觉那门真高啊,门槛也难跨。只是童试呢,我就要放弃了。退堂鼓敲得响。”   “然后呢?”   “然后……我被后面那毛躁的小子推了,不小心跨过去。跨进之后,他们就要搜身。”   “……原来您还真是一脚误入宦海,颠沛跌宕一生啊。”   蔡伯只顾着呵呵笑,慈眉善目。   他和蔼的目光落在了元日身上。   “你收养来的这个孩子,绝非池中之物。”   “是不是池中物,是哪个池子的,除了靠他自己,也得有‘仙人’指路。”   陶眠淡淡地说着。   蔡伯的笑声更畅快了,这回还多了点调侃意味。   “小陶啊,你看似远离世俗,实则这世间的规矩道理,你看得一清二楚。”   陶眠微笑。   “好话要留给能够明悟的人。”   蔡伯摇首失笑,受了这句夸。   “你放心吧,元日这孩子有出息。老夫爱才,把他扶上马,再送一程。”   “那我就先谢过蔡伯了。”   “只是,我老了,时日无多。今后大部分的路,还要靠这孩子自己走。”   蔡伯幽幽地说着,叹气。   “宦海有舟亦难渡啊,风急浪大。”   “由他向前闯吧,”陶眠看得很开,“大不了急流勇退。他总有能回去的归处。” 第273章 县案首   童生试分为县试和府试。元日这场参加的是县试。   考试总共分五场,通过前一场,才有资格参加下一场。   不管放在哪个世代,科考都是异常残酷的。   县试持续数日,元日这几天就歇在附近的客栈,第一晚陶眠陪着他。   他们在客栈房间内用晚膳,元日还劝陶眠早些回去。   “荣姨一个人在山中呢,她还生着病。”   “不碍事。我出门前和小花提了,她还叫你潜心考试,别有顾虑。”   “真的?”   少年听说荣筝记起了他,不由得生出一丝喜色。   “荣姨终于记得我了么?”   “她一直记得你,只是偶尔没睡醒,叫错罢了。”   元日扒了两口饭。   “我想荣姨的身子早些好。若是老天能保佑她好,叫我考不上功名也成。”   “小孩,别乱说话。小花的身子会好,你也能考取功名。”   “我其实对做官这件事,没什么执念,”元日放下筷子,嘴边还粘着一粒米,一本正经地对陶眠讲,“只是读书是我唯一会做的事。我会什么,我就去做了。”   陶眠的眼睛弯起,摸摸少年的头顶。   “元日,你有这种心性,才能走得很远。”   仙人把自己面前没动过的那盘荤菜,换到了少年的碗边。   “陶师父对做官这件事一窍不通,但我知道,有多大碗,吃多少饭。你会什么,你就去做。不至于勉强自己,也不会虚度光阴。做人要无愧于己,无愧于天地。”   元日点点头。   “我记下了。”   他又闷头扒饭,忽然咬着碗边,嘿嘿笑起来。   “笑什么?”   “陶师父虽然不想收我这个徒弟,但您把道理都教给我了。”   他有小小的满足和得意,少年人的心思像烧开了、把壶盖顶起的水,满溢着,藏都藏不住。   “还是孩子心性,”陶眠摇摇头,不禁笑起来,“你知道做我陶眠的徒弟要吃多少苦头么?有福之人勿入陶门。”   “您别这样说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成为桃花山的徒弟,受了百般磨难,千锤万凿,走出山后肯定也是大人物啊。”   “确实都是大人物……不过,大人物也有大人物的苦楚,也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   “但是……还有很多人,受到他们的保护和帮助啊。陶师父,你的徒弟都是一宗之主、一国之君,他们在位的时候,不也是在为宗门殚精竭虑,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么?”   少年的眼睛黝黑深亮,映着荧荧烛火。   他听过陶眠讲徒弟的故事,悲伤在所难免。   但他在想,陶眠的弟子,尽管有着这样或那样的不圆满,哪怕带着复仇的初衷,坐上高位——   他们承受了地位带来的束缚,被困囿于此,却也尽己所能,不负那些把他们送到这个位子的人。   就算是陶眠的三弟子和四弟子,他们也是背负着自己门派的名誉声望和无尽的未来,挥剑朝向彼此。   “他们都是很了不起的。”   少年还没有变声的稚气声线在空寂的房间响起。   陶眠的心湖一颤。   他先垂下眼睛,眼皮轻抖,呼吸声略沉,深吸一口气。那些名字在片刻就把他席卷,他要平复这股滔天浪潮。   随后他的目光沉静下来,烛火又一次落在他的眼瞳中,代表他已经整理好了心情。   待到他再次掀起眼帘,望向眼神灼灼的少年时,他的黑眸就变得柔亮。   “我活了这么久,第一次听见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   “陶师父……”   “我没有怪罪你,元日,”他看见少年低下头,露出歉疚的表情,便轻拍一下他的肩膀,叫他抬起脸来,“你说得不错,我的弟子,都是很了不起的。”   陶眠抓了一把盐花生,一半漏给元日,一半漏在他自己的面前。   他左手轻捏花生壳,另一手配合着,把里面圆润如珠的花生剥出来,搓掉红皮,放在小小的空碟子里。   “过去我总是沉湎于各种遗憾和未竟之事,现在想来,我的弟子,在十几、二十来岁的年纪,运筹帷幄,登及高位,达到了许多人一辈子都到不了的高度,见到了广袤华景和无边风月……重要的是,他们在临终前,都圆了最初的心愿。这是否又是一种圆满呢?”   “当然是,”元日郑重其事地点头,“人生又不止一桩圆满,连天边的月都是每月一圆。纵使遗憾重重,能有一桩圆满,就是幸事。”   他年纪轻轻,却把许多事看得通透。   这般明慧通达,连仙人都有些动容。   “看来小花当初把你带到山上,于我桃花山,还真是幸运。”   “我来到桃花山,便是桩桩件件都圆满了,”元日笑得见牙不见眼,“我才是最幸运的那个。”   陶眠笑了。   “那就让这天赐的运气,保佑我们小元日,金榜题名。”   ……   元日本就聪慧,又学得踏实,五场考试对他而言易如反掌。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知县排好名,放榜。   放榜之日,陶眠专程从桃花山赶来。   仙人做好了道喜的准备,但在蔡伯那里见到满面愁容的少年,不免惊讶。   “元日,怎么了?”   元日支支吾吾,迟疑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蔡伯坐在旁边的太师椅,捋捋长髯,也不言语。   陶眠心想这下坏了,莫不是没考过?   他安慰少年的话语也很直接。   “元日,果然,陶师父还是助你做皇帝吧!”   这番话一出口,元日见怪不怪,蔡伯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陶眠离得近,把他扶回去。   “您老人家慢着点,身子骨本来就脆。”   蔡伯知道这看起来二十来岁的青年喜欢开玩笑,口无遮拦,但没想到对方的玩笑竟然开得这么大。   “小陶,当……当皇帝,”他的声音骤然压得很低,“这种话,以后可不能乱说了!”   “有什么不能?我以前……好吧,好吧,蔡伯,我听你的。”   蔡伯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这药丸自从他认识陶眠后,就时常备着了。   他吞咽两粒,用茶水顺到胃里,拍拍胸脯,自己安慰受惊的自己。   有陶眠这么一活跃气氛,元日憋在心口的话,也终于能说出来了。   “不是没通过,是……没有拿到县案首。”   “噢,县案首。”陶眠点点头,好像很明白。   然后他下一句就是——   “那是啥?” 第274章 放他们一马   “县案首,是在县试中夺得榜首的那位。若成为县案首,便可直接成为秀才。”   蔡伯耐着性子,给陶眠这个文盲解释。   “懂了,就是没考第一呗,”陶眠心态好,“元日不难过,这次放他们一马,是不是排第二?”   “第三……”   “噢,那放他们两马。”   “……”   元日本来还很遗憾的。他对自己要求高,内心的担子重,不想陶眠和蔡伯失望。   但陶眠这么插一嘴,反倒把他逗笑了。   他又不敢大声笑,觉得自己没考好,不配如此开怀。   宽袖遮住下半张脸,偷偷笑两声。等袖子落下,又恢复一张哭丧的小脸。   蔡伯知道元日这孩子待自己严苛,不用他严格要求,就能做好。   但陶眠总是溺爱,他怕少年还没长成,被带歪了,就跟陶眠辩了两句。   “不是第一第二的事儿,元日,回去要好好反思,是哪里有欠缺,哪里还要多下功夫。”   “是……元日明白。”   蔡伯在前面教导元日,陶眠就站在蔡伯身后,对着少年挤眉弄眼。   元日偷偷瞥着后面的仙人,蔡伯注意到他的眼神,也回头一望。   这时的陶眠早就变了脸,还学着蔡伯的语气。   “元日,都听蔡伯的。”   “陶师父放心,我听话的。”   蔡伯活到这把年纪,后脑勺没长眼睛,也能把事情看得明白。   这一大一小,在他面前一唱一和,蔡伯的头要痛。   “罢了,今日早点歇息,有事明天再谈。”   蔡伯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跨过门槛,走远了。   陶眠等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才转头对元日说话。   “走走,带你玩去!”   “这……今日有些晚了。再说蔡伯……”   “蔡伯那边我帮你讲。或者我们偷偷出去?”   “偷偷出去不行的,”元日还是想玩,“蔡伯要考校我的功课,一定会发现我不在房间这件事。”   “好麻烦,”陶眠扁嘴,“那就我去说。”   “可是……蔡伯今日也说了,让我好好反思。”   “有什么可反思的?都考第三了还反思,”陶眠理直气壮,“要我看,就应该让我也报个名,跟你同场考,让蔡伯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差距。   我不夸张,考生有多少我的名次就排多少。”   元日抿着嘴笑。   “陶师父,若是你去考,恐怕状元轮不到别人当了。”   “不爱看人间那些迂腐书,”陶眠摆摆手,“你今晚安心睡觉,我去折腾……我去说服蔡伯。”   “好……”   元日没有漏掉陶眠不小心说出来的“折腾”二字,还在担心,他生命中目前最重要的两个人会为了他打起来。   他甚至想到了,以陶眠那张嘴的气人程度,万一蔡伯一不小心被气死了怎么办。   蔡伯这是听不到他的心声,听到了都要说一句好孝。   但元日是真担心,担心到,躺在床上的第一个时辰都没睡着。   ……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昏睡过去了。   等到次日清晨,元日被从窗棂漏出来的晨光晃醒。   他揉了揉眼睛,窗外的人影停止踱步,大抵是听见了他起身的声音。   砰地一声,窗子被人从外面拉开,大片的透亮日光蜂拥着挤进房间。   仙人神采飞扬。   “元日,走!出去玩!”   元日直感觉陶眠比那些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同窗还有活力。仙人很怪,有时候他沉郁得像一池千年的湖,有时候他又像冬日里的暖阳,不打招呼地照进来。   少年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迷糊着穿袜穿靴,更衣洗漱。   蔡伯房间的门是紧闭的,好像在配合着屋内的老人,一起生闷气。   元日来到蔡伯的窗外,小小声地说“蔡伯我们走了”。   没等到回答。   当他准备失望离开时,里面传来好明显的一声咳嗽。   这是同意了,虽然不情不愿的。   元日被陶眠拉着走出府邸大门,只听仙人咕哝一句“这样太慢”。   随后,他眼前一花,熟悉的桂花道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袤的草场。   “这……这里是……”   陶眠牵来一匹黑色的马驹,他今天换了一身方便骑射的衣服,束腰窄袖,头发用一束玉冠固定在头顶。   “带你骑马。将来你做了官,总要会的。早点学,免得用时来不及。”   元日心中惊喜,没想到陶眠竟然如此细心。   私塾读书时有骑射课,但元日连马都没有摸过,怕露怯,就没有报这门课。   这回仙人竟然说亲自要教。   “嗯?不是我教,”陶眠仿佛能听见元日的心里话,“你要拜另一个人为师。”   元日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陶眠的朋友多,请来一个过来教他也不是没可能。   正说着那位神秘的师父,元日就听见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碧草连天,他远远望见一人一马朝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那人穿着一身浅黄骑射装,高高地吊起马尾,衣袂翻飞,飞溅的草屑落在衣摆,染了一丝翠色。   是一位女子。   元日正纳闷呢,没听说过陶师父有这样的红颜知己。   那匹白马在他面前扬蹄,元日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马被缰绳勒住,马背上的人“吁”一声,让它停住步子。   白马打着响鼻,微微低下头,露出了骑马之人的面容。   “你……你是……”   虽然看上去年轻了不少,但元日一眼认出,那就是荣筝。   “荣姨,这、这怎么……”   元日又要犯结巴的毛病了,他转过头,眼神向陶眠询问。   仙人凝望着马背上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弟子,露出哀伤又怀念的表情。   “去吧,跟着你荣姨学。她当年的御马之术,可是第一流的。” 第275章 是谁在敲打我窗   元日杵在原地,呆愣愣的,恍若眼前是幻,不肯相信。   自他到桃花山后,荣筝就总是裹在厚重的披风中,或者待在烘得暖暖的屋子里。说话慢慢、目光也缓,有时一句话要他重复两三遍,她才有力气回应。   但在他面前的荣筝,霞姿月韵、意气无边,正值一生中最潇洒快意的年纪,骑射装束衬得她的身姿利落如剑,眉眼明丽如春。   “元日,上马!”   荣筝笑吟吟的,手中折起的马鞭指向陶眠牵着的那匹。   纵然心中有万千困惑,元日依旧下意识地听从了荣筝的话,   黑色马驹嗅到陌生人的气息,不安地鸣叫一声,跺了跺蹄子。元日离得近,也被吓了一跳,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元日,莫退,”陶眠轻声叮嘱他,“不要向后退,不要让它察觉到你畏惧它,那样你就永远失去驾驭它的资格。”   元日听话。陶眠这样教他,他拖着发抖的腿,勉强站定。   马驹微微侧着头,黝黑的眼眸定定地望着他,睫毛像小小的羽扇,偶尔轻轻打个响鼻。   就像陶眠说的,他在观察马,马也在审视他。   一人一马,看起来保持着一小段距离,其实双方都怀着警惕和试探。   在这期间,陶眠的一只手始终搭在马的脖子上,顺着马毛生长的方向,来回轻抚,免得马驹忽然受惊,给元日一蹄子。   不知过了多久,元日的眼睛都要酸了。这时马驹忽而有了新的动作,它稍微伸长了脖子,在轻嗅少年。   这在元日看来,是一个示好的动作。他心中一喜,学着陶眠的样子,向它伸出手,手掌落在它光滑油亮的毛发上,轻轻地抚摸。   短短的、很浓密,有阳光滞留在其上的干燥感。   马暂时接受了它,第一关过了。   陶眠指引着元日到侧面上马,让他牵住缰绳,陪着他和小马慢走几步。   马蹄落在草地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元日感受着马背的起伏,又紧张,又新奇。   “到开阔的地方,你可以稍微提点速度。”   陶眠准备慢慢地放手,他给元日选的这匹是最有灵性的马,脾气非常温顺,他也相信,学什么都很快的元日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技巧。   何况还有小花在。   荣筝之前一直在耐心地等着元日和小马驹熟悉彼此,等到他终于上马后,才故意装作等得久了不耐烦了。   “元日,磨蹭什么呢,快跑起来!”   “等等,荣姨,啊——”   元日还在和马驹磨合呢,荣筝用马鞭轻抽了下小黑马的马屁股。不至于让它受到太大的惊吓,但也叫它加快了脚程。   荣筝一鞭子抽得轻松,元日可要遭罪。   陶眠两手插在袖子里,在暖阳底下晒自己,悠闲地眯起眼睛,耳畔传来元日连绵的惨叫。   他摸摸耳垂,颔首。   不错,中气十足。   元日在惨叫,荣筝在大笑。   看见少年这么惨,荣筝的笑声愈发爽朗。   “哈哈!小元日!叫你嫌弃我平日出不了门!这回我们来比一比——”   “荣姨——这是——诬蔑——”元日喘口气,“我没——嫌弃你——我只是担心——你——”   “闲话少说,今天非把你教到出师!”   荣筝又给了小马一鞭子。   “我觉得——我们可以慢慢——来——啊——”   这边教得热闹,陶眠那边已经摆好瓜果饮品摊,不知从哪里搬来了胡床,也就是古代马扎,散漫地坐着,轻吹热茶上飘渺的白烟。   这片草场是他专门找来的,少人、静谧,把小元日的惨叫声无限放大。   陶眠这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还把手圈在嘴巴边,对着徒弟和少年——   “喊累了就来喝点水,然后继续。”   回应他的,是元日一连串“啊啊啊啊”。   荣筝说要教元日出师,还真是尽心尽力,一直折腾到日头西陲。   神采奕奕的五弟子和蔫头耷脑的少年从天边牵马归来。   元日回到陶眠身边,问候一声,就颓然躺在地上,两手两脚散开。   荣筝则坐在另一胡床上,拣了两粒圆润饱满的葡萄,一粒一粒丢进嘴里。   卿云烂兮,乣缦缦兮。   元日望着天边闲闲爬过的云彩,眼下时光被无限拉长。   陶眠和荣筝在旁说着些闲语,前者递了条手帕,叫他擦擦汗,别着凉。   元日把手帕随意地搭在额头,透过帕子卷起的边儿,数着一朵朵游过的云。   他想他会把眼前的这一刻,记得很久。数十年后,他垂垂老矣,还会把这一幕翻出来,从中汲取无限慰藉。   ……   如果元日知道接下来的两个月他都会这么过,那么此刻他绝对不会躺得这么平。   荣筝说了要教会元日,但元日在一天内没学会。   荣筝就要继续教。   因为元日没有拿到县案首,所以要继续参加接下来的府试环节,大约在两个月之后。这两个月,元日除了要紧张地温习功课,还要接受荣筝的每日摧残。   “元日,出来玩啊!”   现在每天敲打他窗子的不是陶眠,而是精力旺盛的荣筝。   关于荣姨为什么突然恢复到年轻时的样貌,这点陶眠和本尊都没有解释,给元日留下无尽困惑。   但他现在,甚至有点怀念以前的荣筝了。   不是说要荣姨重新得病,而是他真的不想卯时就去山上晨跑。   千丈高的山,每次他只能爬到十分之一。荣筝通常在他前面数十个台阶,时而回身招手,催他快些。   至于同样被迫早起的陶眠……他用仙术直接飞到半山腰,然后在那里睡回笼觉,等着荣筝元日爬到这里来。   元日曾以温书抗议,但抗议无效。荣筝说他身子骨太弱,来阵风都要把他吹倒。   “考试考得也是体力。你这么弱不禁风,万一写到一半,晕过去如何是好?”   荣筝还振振有词。   可怕的是,她这番言论,竟然说服了蔡伯。   最后的希望熄灭。   从县试到府试的日子有多长,元日就进行了多久的极限运动。   他现在已经淬炼出钢筋铁骨,就算荣筝叫他从山顶往下蹦极,他也能面不改色地睁着眼睛跳。   反正有仙人兜底。   元日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稳定”极了。   这么长久的折磨,他的身子骨竟然还没散,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天选之子。   等到府试当天,是荣筝和陶眠一起敲打他的窗。 第276章 毒   那是个极好天气,太阳刚从宅子的屋檐探出头,阳光就铺满了院落。   墙角有一株晚梅,由于花开得晚,褪去冬的凛冽,多了几分妩媚俏丽。陶眠和荣筝便是先后路过那梅花,衣袂轻拂过花蕊。   陶眠心思细,体察到那梅花的存在,半蹲下来,将花盆稍稍向里面推两下,免得谁路过时不小心弄折了它。   荣筝风风火火的,师父才起身,她就到了元日的窗外。   手刚敲了一下窗扉,那窗子就从中间张开缝,露出少年的脸。   “荣姨,我听到你来了。”   少年人贪长,一天一个样儿。荣筝上回见到元日,还是在三天前。   三天没见,他的眉眼就要比之前更开阔舒展。   陶眠想方设法给小孩补充营养,目前来看工夫没白费。元日从一个孤苦伶仃的小瘦猴子,长成如今丰神俊秀的模样。   但在荣筝眼里,无论过多少年,他都是她一只手牵到山里的瘦小孩子。   她反手敲敲元日的脑壳。   “起来就好。这么重要的日子,迟到了,怕不是要哭鼻子。”   元日咕哝一句“才不会迟到”,转身去洗脸了。   蔡伯跨过门槛,从宅子外面回来。他喜欢晨间出门散步,雷打不动的习惯。   陶眠恰好撞见了进门的他,便主动上前,迎了两步。   老人月前生了一场大病,卧床十日之久。若不是陶眠从小神医那里讨来些灵丹妙药,他这条老命,恐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那一病,把元日吓得不轻。出山读书之后的日子,他大多数时间都住在蔡伯这里,算是他半个亲人了。   蔡伯病倒,昏迷三日,元日寝食难安,每天守在老人的榻前,连读书都没心思。   还是陶眠连吓带劝,才强行把他按在书桌前。   荣筝自己还是一身的病,陶眠不叫她靠近病患,于是照顾蔡伯这件事,就落在了陶眠身上。   陶眠尽心尽力,想办法让老人转危为安,尽快痊愈。   否则元日这小孩要哭死过去。   那十日,蔡伯的意识昏昏沉沉,一天中清醒的时候并不多。   他恐怕是在担心自己命不久矣,就拉着陶眠的手,对他讲了许多话。   有对元日的期许,和未来的安排,还有许多不舍和牵挂。   蔡伯这把年纪,却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他的子孙从来没有探望过他,陶眠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殁了,还是天生冷血。   偶尔蔡伯也说说他年轻时候的事,陶眠因此得知了老人的真实身份,但他没有对元日透露过,这是老人自己的希求。   老人清醒的时候,说的是明白话。糊涂的时候,就发出些含糊的呓语。   有次他从梦中惊醒,大概是梦到了从前的事。醒来后,他的上身微微撑起,紧紧捏着仙人的手腕,叫仙人告诉元日,千万不要走上那条路。   哪条路呢,蔡伯不说,但陶眠也知道。   等到陶眠安抚两句,老人家又变得清醒时,他幽幽地叹气。   “罢了,罢了。老天爷赏的碗,端不住也要端。元日就该是吃这碗饭的。”   陶眠没有应,而是把床头凉得刚刚好的药端过来,叫老人慢慢服下。   等蔡伯病愈,他又恢复了那副总是笑眯眯、清闲无事的老者形象。陶眠从门口迎他进来,说春日来得慢,冬天去得缓,让老人多加两件衣服。   “晓得、晓得,”蔡伯点点头,“小陶今日来得可早,筝姑娘也是。元日可起了?”   “早起了,还磨蹭着呢,怕是考前心情紧张。”   “正常、正常,”蔡伯捋着长须,“孩子心性,有两年就成熟了。”   陶眠先前频出炸裂言论,让蔡伯每日不得不多服两片药。自从那回老人病倒,他说话也就斟酌着来了,轻易不开口。   蔡伯倒是有些怀念以前口无遮拦的他。   对于此种心态,陶眠想点评两句。   碍于蔡伯身体不好,遂罢。   荣筝除了催元日起床这件事帮了些忙,剩下的时间都在添乱。   一早的鸡飞狗跳,终于,元日整理好自己,换上整洁的新衣服,站在陶眠和蔡伯面前,深深一拜。   “陶师父、蔡伯,元日这就去了。”   “去吧去吧,元日,放心大胆地考,陶师父拿皇位给你兜底。”   “……”皇位这个梗是过不去了,蔡伯深吸一口气。是他错了,小陶还是气人小陶。   元日还等着他开口,蔡伯定了定神,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元日,多余的话也不必说,接下来几日的考试,只是你人生中必经的一环考验,迈过去就是了。   不必将它看得过重,也不轻视它,只是一步而已。”   蔡伯说给元日的话,是叫他把心态放平,眼界放长。   未来的路漫漫无边,转机无限。正因为如此,对待眼前的考验,不必像面对终点那般如临大敌。   只是一步而已。   蔡伯这话一出口,元日的神情明显要比之前释然许多。   “元日明白。”   他朗声应了蔡伯的话,向着陶眠、蔡伯,还有刚刚走过来的荣筝行了一礼。   然后,跨过高高的门槛,在熹微的晨光中离去。   院内的三人目送他离开,荣筝笑盈盈地挥手,直到看不见元日的身影。   因为抬起了手臂,衣袖顺着细瘦的小臂下滑,露出了一截雪白手腕。   在手腕内侧,原本白皙的肌肤上,多了许多道紫黑色的痕迹。   像细小的藤蔓,又像许多条吐信子的蛇,看上去触目惊心。   荣筝垂眸望着自己的手臂,微微咬住下唇,将衣袖重新捋下来,遮住肌肤上的异样。   隔着蔡伯,陶眠余光瞥见荣筝的动作,他凝视许久,直到对方放下袖子,才收回目光。   一声叹息。 第277章 目标定得高高的   府试同样持续数日,这几日陶眠和荣筝就暂时留在了蔡伯的宅子里。   蔡伯闲下来时喜欢侍弄花草,这爱好和陶眠倒是契合。   元日不在,荣筝在房间午睡未醒,陶眠与蔡伯在花园中,给一株海棠翻土施肥。   蔡伯说自己是花匠,倒也不错。他一把年纪,走路都晃。唯独面对他后院这些奇珍异草时,才显出使不完的力气。   偶尔陶眠都要叫他歇歇。   “无碍,无碍。”   蔡伯把水桶放在脚边,一手扶在后腰,脖颈上挺。   伴随着“哎呦”一声,陶眠眼睁睁地目睹他向后仰去,像被人弹了一指头的不倒翁。   “!”   他一惊,手中的铁铲丢到旁边,先把人扶住。   “您慢着些……罢了,还是我来吧。”   蔡伯呵呵笑,终于肯服老,捶着自己的腰,到旁边的石凳歇歇乏。   陶眠做起这些园艺活儿利索干脆,他把袖口都挽起到手肘处,一铲接着一铲。   蔡伯就在他干活的时候,偶尔与他搭一两句话。   “以前年轻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晓得了光阴飞逝,白驹过隙。我刚见元日那孩子,他也就这么高?”   蔡伯伸出手,掌心向下,比了一个差不多的高度。   “如今都长这么大了。唉,岁月不等人啊。”   陶眠听他念起元日,也微微有了笑意。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个子还要矮些呢。站在我的床边,一身短红夹袄,粗粗胖胖,像过年放的红爆竹。”   这奇妙又贴切的比方把蔡伯听得直乐。   “那时候他在山里,只有他一个小孩。我和荣筝都不拘束他,他就追小鸟、揍小树,作威作福。”   蔡伯印象中的元日已经很懂事了,陶眠说得这些,都是他不知道的。   “没想到,元日小时候……还很顽皮?”   “皮着呢。但也怪我。荣筝的身子每况愈下,有时候我顾不上照料他。小孩子磨人,见大人不理他,就要想方设法折腾些动静,要我多去关心他。”   “那这揍小树是……”   “他想学功法,我不肯教。他非要证明自己,就去折腾小树。”   陶眠回忆起那些被元日折磨的花花草草,就要心痛。   “后来他又长了一两岁,才慢慢懂得,为什么荣姨总是躲在屋子里,叫她出去玩也不出。”   陶眠蹲下来,换了把更小的铲子,把树根附近浇水浇硬了的土块捣碎。   “人还真是奇怪。他不懂事的时候,我想着,他要是快些明白事理就好。他懂事了,我又想,是不是对他管教太多,让他早早地褪去稚气,平白比其他的孩子少了许多自在的日子。”   蔡伯闻言,也是感喟良多。   “人和人相处,本就是不易的。我对我的晚辈说,不要轻易去走这条路。   他们误以为我怕后来居上,却不想,我已是如履薄冰。该如何从这条路上平安退出来,是我唯一忧愁的事。   而今我想,彼时我人在歧途,又哪里有资格,为他人指点。说到底,是倚老卖老罢了。”   蔡伯想起了些许往事,唏嘘不已。   陶眠用手把不小心溅到外面的土拢了拢。   “年岁未到,有些道理是很难听进去的。听了,也未必明白。”   他拍拍手中的土,站起来。   “好了,这棵树今年再休养一年,明年就会开花了。”   陶眠把水桶铲子都放到不碍事的地方,转身回到海棠树前。   他的手指轻搭在干枯的花枝之上,默默念了两句,大致是些祈愿明年开花的吉利话。   “话说,元日是不是该考完了?”   陶眠回首,蔡伯也拄着拐杖,缓慢踱步到他身后,仰起头望着那细瘦海棠。   春日的光落在他眼中,鹤发银丝,蒙蒙地染了一层碎金色。   “是该考完了。不如我们备些酒菜来迎他?”   “那当然好,”陶眠莞尔,“元日这回考得不错。”   “噢?这又是小陶的未卜先知么?”   “我预感很灵验的,蔡伯您就瞧着看吧。”   元日这回发挥得确实不错,拿到了府案首,也就是府试第一名的成绩。   这样他便直接成了秀才,无须参加接下来的院试。   元日无亲无依,为他庆贺的,也就是蔡伯,还有陶眠荣筝师徒二人。   那日他们在宅子的院子中央摆了酒席,对酒当歌,四人共飨。元日自个儿高兴,另外三人比他兴致更足。连蔡伯都喝了不少。   蔡伯是个文化人,喝醉了之后诗兴大发。陶眠偶尔与他唱和。荣筝不会作诗,但剑舞得好。   绣雪出鞘,天地都点染了一丝寒意。   元日还小,陶眠不叫他沾酒。或许是谁不小心换了他的杯子,亦或者无酒自醉。他为荣筝的剑叫号,不时与蔡伯、陶师父和两句诗。   天边的月淌在手心,溶在眼底。元日望着眼前景,眼前人,眼眶就热烫起来。   “小元日,”陶眠挥袖,不经意似的,拂过他的眼角,“喜事降临的日子,为何伤怀。”   元日把脸埋在手臂之间,用力蹭蹭。随后,他就失了所有的力气,继续枕着胳膊,手指绕住酒杯。   “陶师父,景和人,都是今夜一度。相逢终究是短,我能和诸位长辈……举杯到何年呢。”   越是畅快恣意,越是遗憾光阴不留人。   陶眠把他用手指勾着的酒杯轻轻挪走,免得弄碎了,伤到他自己。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元日,别给自己太重的担子,细水长流。”   元日是秀才了,身份与原来大不一样。他今日听多了恭喜庆贺声,心中却愈发茫然起来。   “陶师父,我上了这条路。我适合么?我能做得好么?在遇到你之前,我只是个被人抛弃的小乞丐,要和路边的狗抢食,还常常抢不过。”   元日伤感着呢,结果陶眠来一句——   “抢不过正常。让我去抢,我也抢不过。”   “……”   元日顿时哭笑不得。   “再说了,秀才而已,你的路还长着呢,别为太久之后的将来操心……也不一定能考得上。”   “这话不大中听,”人醉了,说话的顾忌也少了,“但我貌似……被安慰到了?”   “你怕什么呢。陶师父说了,给你拿皇位托底,决不食言。”   元日之前以为陶眠都在瞎说,但酒后吐真言,也可能是他自己醉得迷糊,此时竟然信了三分。   “那我……要……做个好皇帝。”   “有志向。没事,我们把目标定得高高的。你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当皇帝,努力之后,发现不行,咱们再考虑当个宰相。”   元日醉得脸颊通红,吐字也黏糊。   “那、那好……我听陶师父的。当个……好宰相。” 第278章 果子真酸   府试之后,陶眠和荣筝就回了山里。   蔡伯还想留他们住些日子,但陶眠似乎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挽留,也只是感谢。   元日舍不得。考中秀才后,他就要去府学读书了,离家更远。   他问陶眠为何如此匆忙要走,陶眠只是淡笑着,说山里离不开人,出来这么些日子,总要回去看看。   再说了,以后得空闲,还有机会去看望元日。   陶眠租了辆马车,荣筝先进去,掀开帘子,对着依依不舍的元日挥手。   陶眠则在车外,与蔡伯叮咛两句,让他老人家保重身体,又叫元日务必勤勉。   马车滚滚远去,在窄长的街市间,慢慢缩成一个黑色的点。元日揉了揉眼睛,蔡伯伸手拍拍他的后背。一老一少跨过门槛,也回了内宅。   等察觉不到元日的气息了,荣筝才低下头,呕出一口血。   陶眠立马从怀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瓶,倒出两粒棕黑药丹,让荣筝服下。   荣筝顺从地服了药,不咳血了,但她的头发几乎转瞬间变得花白,容颜还在苦苦支撑。   “太勉强了。”   陶眠忍着心痛说。   荣筝饮了一杯热水,闭上眼睛,让散乱的内息重新凝聚成团,扬起唇角,浅笑。   “不能、咳咳,不能叫元日以后回忆起我来,总是病怏怏的模样。小陶,我不后悔。”   荣筝透支了自己的生命。   在元日准备童生试的那段日子,荣筝坐在素舆上晒太阳,怀里抱着黄答应。   她抬眸望着檐下落叶,不尽感慨,自己年轻时飞檐而行,遍走巷陌,快意非常。   如今身子衰颓了,小心翼翼、提心吊胆,连咳嗽的声音都不敢大了,怕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咳得散了。   陶眠整日为她费神,元日那孩子,千里之外还要担忧她的身子。荣筝从不想成为谁的负担,她也不愿在病榻上,结束她的此生。   所以她央求陶眠,让她恢复往日的神采和自如来去的身法,哪怕要她燃烧生命。   陶眠起初是坚决不同意的。就算荣筝在和沈泊舟一战后,没办法活到五十五岁之久,只要精心调养,至少也能到五十岁。   小神医也是这般认为的。   但荣筝说,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四十五岁和五十岁,又有什么区别呢。病痛消蚀了她的记忆。她在遗忘。   元日、蔡伯、照顾她的老婆婆、山下经常来送菜的年轻人……   她的师兄师姐,还有六师弟……   浮沉阁的师傅、沉砚师弟、杜鸿、杜懿……   她爱着的人,她恨过的人,这一个个名字,终究会变成一块块沉石,坠入滔滔的记忆之河中,被她遗忘,永远无法找回。   甚至最后,她会忘记陶眠。   “师父,再这样下去,终会出现某一天,我看着你站在我面前,却叫不出你的名字。难道您希望这一天到来么?”   荣筝很少叫“师父”,但她的祈求之心是如此强烈,她希望陶眠能答应她。   “不认得师父,不认得任何人,那样的荣筝,还是荣筝吗?   求您。您答应过我,会实现我的心愿,任何心愿。”   荣筝跪在床上,陶眠就站在床下。   他垂眸望着自己的徒弟,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压在被子下的身躯,竟已如此单薄。   陶眠把脸别到旁边,不忍再看。他深深地吐息,呼吸都在颤抖。   “好……我答应你。”   荣筝抬起了头,眼中还有晶莹泪光,泛白的嘴唇却弯了起来。   “小陶,多谢。”   陶眠没办法延长徒弟的寿命,若是要将其缩短,还是有法子的。   办法还不止一种,陶眠从中择其一,是让荣筝最少痛苦的办法。   无月的夜,陶眠在荣筝房间熏了一种特别的香。他坐在床榻附近,叫荣筝服了一碗药。   “睡吧,徒弟,”他用手盖住荣筝的眼睛,“睡醒一觉,你就能实现你心中所愿。”   生死之事,陶眠从不欺骗徒弟。   荣筝醒来,果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轻松许多,肌肤和发丝也恢复成了年轻时的样子。   她翻身下床,甚至没来得及穿靴,就在地上蹦了蹦。   真的……不同了。   荣筝兴奋得转了两圈,抱起桌脚趴窝的黄答应,再转两圈。   黄答应可没返老还童,被她这么一晃,晕得想吐。   荣筝这才想起来,黄答应这只百年老鸡经不起折腾,赶忙把它放下来。   然后穿靴更衣,蹦跶着出门找陶眠。   “小陶,小陶!”   陶眠自山中归来,摘了一篮子山果。   他穿了一身月白素袍,发丝束起,眉目清远,自木门之外提衣过门,依稀是初见的模样。   若只是凝望他的容颜,恍然间会误认为,这数十年的光阴似乎从未走过,他们仍然身处当年,她怀揣着三师姐的信,沿着长满青苔的石头山阶行至山中,与桃树下斟酒的仙人相遇。   荣筝没有莽撞地向师父奔过去,而是两手背在身后,吸了吸鼻子,笑眯眯地等仙人过来。   陶眠把沉重的篮子放在一边,只在怀里圈着两个果,走向徒弟。   “我还以为你要横冲直撞,把我从这门口撞飞出去呢。”   陶眠打趣着,把果子递给徒弟一枚。   好像那些缠绵病榻的日子都不见了,对病痛和寿限的忧心也荡然无存。   他们还是普普通通的一对师徒,每日最苦恼的三件事,无非是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   荣筝把果子在衣服上噌噌,乐呵呵的,也不顶嘴。   “小陶……”   “嗯?”   陶眠耐心地聆听着徒弟的话。“大病初愈”,她一定有诸多感慨。   结果荣筝说——   “你这果子真酸。”   “……拿回来,你没得吃了。” 第279章 白来的长工万里挑一   陶眠和蔡伯的眼光都不错,元日这孩子的确是块读书的料子。   考上秀才之后,又是三年一度的岁考,元日成了廪生。那之后还有一次科考,顺利拿到名次,获得了参加乡试的资格。   乡试在八月。提前两个月,元日便修书寄到桃花山,一是告知此事,二是问候陶师父和荣姨安好。   陶眠的回信来得也快,他说山中一切安好,叫元日专心温书,不必牵挂。只是近来有朋友自远方来做客,恐怕赶不上乡试前见元日一面。   陶眠对此深感歉疚,特意为元日准备了一道平安符,保佑他安安稳稳地度过考试。   平安符随信一并寄来,元日把它放在掌心,符纸是红色的,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块。   他把掌心轻轻合拢,感受着纸张的干燥温暖,望向窗外的天。   暑热要褪了,又是秋凉好时节。   真希望能快点回到山中,看看陶师父和荣姨。   此时的桃花山山阴。   在一眼清泉旁边,紫薇树下,两道“鬼鬼祟祟”的人影,蹲在灌木之中。   陶眠正在奴役“远道而来的客人”。   “快点干活,别总想着偷懒!”小陶仙人用柳树条轻轻抽打灌木,灌木的梢儿恰好扫到来望道人的腰,“才几个钟头呀,就怠惰。”   “几个钟头!你还好意思说!”   来望道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是这么招待你的客人吗!我连杯水都来不及喝,就被你押到山阴干活!”   “这不是旁边都给你备好了么,”陶眠理直气壮,柳条一扬,指向两步开外的泉水,“刚从山上流下来的,新鲜清凉,够你喝的。”   “你怎么做到如此坦然的!我说你这蘑菇种了,还非得拔出来,是几个意思?”   “长得太满了,山的灵气都要被它们吃空了。”   陶眠那根欠欠的柳条又开始拨弄诸位仙菇。   “钱仙菇、李仙菇、赵仙菇不要,把王仙菇、孟仙菇和何仙菇留下。”   “我这话问得可能有些许冒犯……这些菇是你亲戚啊你分得这么明白?我怎么知道哪个是何仙菇哪个是赵仙菇?!”   “何仙菇是红帽子的,赵仙菇是棕帽子的。”   “……那你直接跟我说有毒的留下,没毒的拔掉,不就完了?”   “这不是让你在劳动的时候,增添一丝乐趣么。”   “你要是不在这里监工,我都不敢想我会是多么快乐的小道士。”   “七老八十了,还小道士……”   “你这老家伙一千来岁了还自称小仙君,你好意思?”   陶眠和来望斗了会嘴,这简直是他们每次重聚必上演的节目。   两个老家伙,谁也不服谁。   来望道人当然还没有七八十岁那么老,他还当自己是永远的十八岁,精力旺盛。   他那山头的水土也滋养人,每回来见陶眠,陶眠都要嘲他发胖。   “胖怎么了,能吃是福,我这是一身的福气。”   来望拍了拍肚皮。   “根骨和灵气是没了,好歹也打两套强身健体的拳法吧。不然我叫村里的老张太太教你耍一耍太极剑?我瞧她自己练得蛮好。”   这是把来望的老年生活提前安排上了。   “不耍,不耍。上回从溪边拎了桶水回去浇树,一不小心都闪了腰,太激烈的事情我不做。”   “那你还不服老。”   “我服老你就能少奴役我给你干活么?”   “……”   陶眠闭上嘴巴。   “看看,你宁愿不怼我两句,也不舍得放弃奴役我!”   有趣的水友千篇一律,白来的长工万里挑一。   白嫖和有趣之间,他选择白嫖。   陶眠也不是不干活。这些仙菇是有灵性的,不能轻易地经他的手,否则真的要成精了。   一只两只还好,之前来望和荣筝合力种了半座山,都成精了,这得多闹啊。   陶眠不愿想象满山蘑菇成精的画面。   那时桃花山受难,仙菇们滋养着山。如今山气蓄养得差不多了,仙菇又长得壮实不少,反过来,要汲取山的灵气。   陶眠打算把些许的菇采出,重新放回他的芥子袋中,转为沉睡的状态,以备随时取用。   他正愁这活计没人干,来望道人就自投罗网了。   来望是来给陶眠和荣筝送栗子的。山里最早的一批栗子成熟了,味道甘甜,来望尝过觉得不错,才千里迢迢地送来,顺便探望桃花山的师徒。   他还没见到荣筝的面儿,在山脚下,就直接被陶眠拐到山后。   等忙活了半天,终于把活干个七七八八,陶眠才请他移驾。   回到熟悉的小院,院子空荡无人,连那只喜欢溜达的三黄鸡都不知道躲去哪里了。   明明八月刚至,院中却一股挥之不去的萧索之气。   大嗓门的来望一向喜欢站在院门口,就喊荣筝出来,看看他带什么好东西了。   但此情此景,他心中也明白,这是荣筝时日无多了。   荣筝就坐在屋内最敞亮的地方,这里阳光足。   趁着师父把来望拉走,到后山干活,她将自己梳洗打扮一番,至少别太死气沉沉,吓着客人。   他们三人聚在一桌,吃了顿饭。荣筝现在不能见风,不然这桌就该摆到院子里去。   来望也不计较这细节。现在全山上下,一切以荣筝为重,连陶眠自己都要排得靠后些。   来望问起了陶眠收养的那孩子,陶眠回说很好,已经是秀才了,马上又要到乡试。   来望也不是世俗中人,于功名一途,完全是个门外汉,不好多言,只是点头夸赞。   陶眠扑哧笑了。   “你点什么头,字都不识几个呢。”   “嘿,这话怎么这么不中听呢,好歹我看那些剑谱心法不费劲。懂那么多字,明白那么多道理干什么?没用没用。”   “就是就是。”   荣筝还附和来望的话,这是产生灵魂的共鸣了。   说起那孩子——   “小陶,你还真要那小孩考功名、当状元?”   “我是想让他当皇帝的。”   “……”   来望默默地把手滑掉在桌上的筷子捡起来。毕竟是陶眠多年挚交,听他说出什么话来都不奇怪。   “前车之鉴,你还是别了。”   来望把自己的杯中酒满上。   陶眠也不嫌他说话不好听,意有所指,只当来望好心提醒。   然后他把来望面前最喜欢吃的炒笋端走,换成了他最不喜欢的豆芽。   “……你这小心眼仙人。”   来望临走时,带走了桃花山的三五样特产,马匹两侧的筐装得满满,都是师徒二人的心意。   来送他到山下的只有陶眠,荣筝只送到了院门口。   来望牵着缰绳,回身,对桃树下的仙人挥挥手。   “我会常过来看看!下次别叫我给你白干活了啊!”   陶眠含笑点头,右手向前一送。   马蹄声远去,人生无非是聚了又散,相逢再离场。   等到桂花飘香时,乡试放榜,元日考中了举人。   自远处的风送来桂香,也送来了好消息。 第280章 故人远   蔡伯近来风湿的毛病重了。一场夜雨浇落,他的膝盖被湿气砸得动弹不得。   陶眠听闻了消息,立马来到老宅探望他,还专程带了几贴小神医做的膏药。   仙人做惯了照顾病人的事,给蔡伯熬药贴药,做得顺手。   灯火如豆,两人聊起了元日。   金举人,银进士。考上举人是件极难的事,而元日不仅考中了,还拿到第二的好名次。   “第二名,元日那孩子还修书给我,自责地说没考好呢。”   蔡伯把元日当自己的亲生孙子,每次提起他,笑得两只眼睛眯缝起来,自傲不已。   “他还提到童生试时,没拿到县案首的那次,说自己老是欠点火候,总拿第二名。”   陶眠闻言也有了笑意。   “凡事忌满。前面拿的第一太多,对后面未必是好事。这孩子的路还长着呢。”   “是啊,还长着。”   蔡伯捶了捶腿,叹息一声。   “他还年轻,我却老矣。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亲眼看见他高中状元,荣归故里的那天。”   蔡伯说得伤感,陶眠也沉默下来。   不止是因为老者的话,这话,已经是他近些日子第二次听了。   除了蔡伯,荣筝也在苦苦支撑。   “我得……等那孩子金榜题名,再走。”   荣筝的头发全都白了,只是容颜似乎受了上一回的影响,始终没有衰老,凝固了时间的美。   这也是她唯一值得安慰的事。   荣筝是个极少幻想的人。或许和小时候在浮沉阁的经历有关,她知道现实永远冷脸待人,冷眼旁观。   所以她不指望着依靠意志就能克服寿命的极限,她和陶眠商量了许多办法,让她再拖一些时日。   如果实在无计可施,走到最后一步……   那她也与陶眠说过。若是她在元日准备考试的前夕走了,就拖一拖,不要马上告诉他。   若是元日考中了功名之后离世,那也别逮着喜庆的日子,平白添了几分晦气。   陶眠不让荣筝说这样的话。   “元日自小也是跟在你身边长大的,他怎么会这样想你。”   荣筝轻轻摇头。   “是我自己这样想。小陶,我不想我的死,为任何人添麻烦。”   乡试之后的次年,就是会试。二月,院子新种的一株白须朱砂开了,元日踏入贡院,全国举子共会一堂。   陶眠自寝房步出,见那梅花开得艳灼,心中一喜。   一阵山风顺着屋檐斜飞的弧度,吹动树枝挂着的残雪。冬阳漫漫,飞雪被阳光照射,闪闪如金。   那梅花也随之而落,飘飘洒洒。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荣筝房中传出一两声咳嗽,陶眠回头,却见徒弟把自己屋子的窗也敞开了,坐在窗前,笑靥如花。   “花开得真好啊,小陶。”   荣筝用帕子捂着嘴巴,又咳嗽两声。   陶眠走到她窗前,将窗户掩上半扇。   “院里风冷,别吹得着凉了。”   “不碍事,我就看看花。”   她这么说了,陶眠也就由她。   不知何时,他自己也搬来一把竹椅,放在窗边,坐下来。   师徒二人,窗内窗外,共同欣赏着一株梅花,听风雪寂寂。   “元日今日又要考试了,对吧小陶?”   荣筝记不清那些人间那些繁琐的考试名字,但她知道元日要去做什么。   陶眠应了一声。   “他会考中的。”   荣筝歪过身子,手搭在窗扉,脸颊垫在其上。   “这么笃定?”   “当然,我这张嘴,说什么都灵。”   “嗯,那我……”   “啊呀,小陶,你可别说。你这张嘴,好的不灵坏的灵。”   “好吧,我不说了。”   荣筝近来不再说些不吉利的话。她开始有意避开自己生病的事。   不是自欺欺人,是故意淡化。就像这院子里的落雪,只要无人注意,等春来,它就会无声地融化消解。   她甚至想一直瞒着元日,但陶眠说,这事瞒不住,元日迟早要知道。   若是到了彻底瞒不了的时候,元日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他该有多伤心。   这事陶眠坚持,荣筝劝服不了。   ——那就听小陶的,我都听你的。   她这样说。   荣筝这样躺在窗子边,思绪飘到了很远。   “原来元日要去京城考这个。京城啊……听起来好远好远。”   “嗯,是很远的。桃花山本就远离俗世,而京城,就在俗世最中。”   “对了小陶,二师姐下山后,你是不是还去了京城?”   “是啊。”   “那要是有你陪着小元日就好了,你还熟悉路。”   “徒弟,彼时的京城,已经不是此时的京城了。”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故人不见,王城也不是曾经的王城。   “为师找不到路了。”   荣筝被这句话惹得差点掉泪。   “二师姐,很好的。她一直在思念着桃花山。”   “是么,”陶眠接住了一瓣飘来的落花,点在掌心,朱砂一般,“桃花山也在思念着她,一直思念。”   “我不害怕的,小陶,”荣筝把泪水又忍了回去,“来时的路有你,归去的路有师兄师姐和师弟在等着我。我已经对一切释然了,只剩最后,有一个小小的心愿,想和你一起,如果能和元日一起就更好了。”   “是什么心愿?”   “等雪融化了,我们去放风筝吧。” 第281章 翻过山岭即是春   荣筝说要放风筝,陶眠就学着做。   一步接一步,扎架子,糊纸面,绘花彩,口诀简单,样样却都要细致精巧。   院落里,随处可见的画笔颜料,和散乱的竹篾纸张。   陶眠照着古书上的办法,裱糊半日,勉强糊出来个一臂长的小风筝。手臂摇来晃去,叫上面的油彩快些干。   荣筝两条手臂搭在窗户上,好奇,在他身后探着脑袋。   陶眠把风筝捏在两手之间端详时,她也把脑袋晃来晃去,随着他看。   五弟子藏不住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小陶,这是鸡吗?”   “……这是鹰。”   “呃。”   荣筝决定默默闭上嘴巴,不再点评。   仙人大抵是内心羞愤了,把院子里的杂物收一收,下山去。   他偶尔要到山下置办些物品,还要买药,荣筝也不去问他到底做什么,眼睛一闭睡大觉。   今天没怎么睡着,想了会儿小元日。   算上今年,元日下山已有十年整。   荣筝记忆中绕着她膝盖玩耍的小红爆竹,一步步从童生、秀才、到举人。   近几日杏榜一出,元日考中,成了贡生。会试之后有殿试,皇帝亲自来考。过了这一关,漫长的科举一途,就算暂时圆满了。   这些都是陶眠说给荣筝的,而陶眠是学着蔡伯的话讲给她听。仙人对这些功名科考不甚了解,好在有蔡伯这得力外援。   每回陶眠讲起,荣筝便似懂非懂地点头,嘴角噙着笑意。   她不懂,但走上这条路,是元日自己的选择。   如若能越走越远、越走越高,也算是圆了这孩子的心愿。   他之所愿,即是荣筝所愿。   荣筝希望他活得开心。   她希望所有她在乎的人,都能活得开心。   陶眠这些日子经常下山,也不待久,半日则归。   次数频繁了,荣筝也好奇,他悄悄鼓捣些什么呢。   等他在某日从山外,背了一大捆削好的竹子,提了两桶浆糊回来,荣筝才明白他之前干什么去。   这是去学糊风筝了。   小陶仙人好歹也是活了一千岁,自身又聪颖,学什么都快。   他跟着师傅学了五日的艺,师傅不直接收他钱,但要他买他的风筝。   陶眠临走的时候,把身上的钱袋花得空空,买走了师傅摊子上所有的风筝。   燕子、蜻蜓、鲶鱼、蝴蝶……花花绿绿,摆在院子里,像七色油彩落了满地。   陶眠把它们一一整理,检查是否有坏损之处,又将其一张张收起来,妥善地保管。   然后他开始忙活自己的。   他要为荣筝做一只蜈蚣风筝,她梦里的风筝。   陶眠当初对师傅说出想法的时候,师傅摇头,连摇三下。   “难、难,”甚至连难字都多说了一个,“你一生手,要糊这么长的风筝,要么上不去天,要么,上到一半,就成了断尾蜈蚣。”   师傅还有一句原话——   “你也不想放到一半,就剩个头在天上飘吧?”   “……”   陶眠想象了一下那画面。   他还是别想象得好。   不过徒弟就喜欢这长蜈蚣样儿的风筝,陶眠也只得尝试。   他请师傅教他如何做,做得成功与否,都没关系,要紧的是这份心意。   师傅见他心诚,倒也没藏着掖着。   也是陶眠与他相处得好,这种看家本事,不轻易外传的。   到最后,处得太融洽了,师傅甚至想把他收作传人。   为了不让师傅折寿,陶眠没答应,老头还吹胡子瞪眼睛呢。   如今陶眠学来了手艺,就在山中自己琢磨着做。   他先做蜈蚣的脑袋,用竹条扎出一个圆,再做耳朵和眼睛的框。   然后裁纸片,又是两个圆,贴半面眼珠,穿成一串,这便是蜈蚣的眼睛了。   陶眠在用手拨弄蜈蚣的眼睛,看看它们是否能顺利地转起来。这时荣筝就来到窗前,看他认真琢磨的样子。   黄答应也从屋子里溜达着出来。天气暖了,它喜欢在院子里晒太阳。   它找了个合适的地方,趴下来,惬意地眯起眼睛。   一根竹条忽然戳进它厚厚的羽毛中,黄答应矜持地睁开眼睛。   “哎呀,”始作俑者叫唤一声,“抱歉黄答应,我把你当成我扎好的风筝了。”   黄答应咯咯两声,扭过身子,屁股冲着人,不满。   陶眠这手欠的,又戳它的厚毛毛两下,才心满意足地收手,继续忙手里的活。   第一日不怎么熟练,到第三日,坐在小马扎上糊风筝的陶眠,就已经是半个熟手了。   荣筝听着院子里传来的削竹子、掰竹条的清脆响声,常常在这声音的安抚中,缓缓入睡。   或许是上天最后的仁慈。越是濒临寿限,她的一些磨人病症,咳嗽、虚汗之类的,反而消失了。   近来只是嗜睡,一天清醒的时候少。就算不躺在榻上,偶尔喝着茶,或者靠在椅子上歇息片刻,只要闭上眼睛,就容易睡着。   半梦半醒的时候,总想起元日。   她还停留在小孩十四天一回山的那段时光呢,如今元日远在皇城,她对距离没什么概念,只是总在想,元日怎么还不回来呢。   元日快要回来了。   黄榜一放,榜首赫然挂着元日的名字。   人们围在榜前,细说这十八岁的状元郎。   一身红衣,打马上街,元日骑在马上,周围尽是贺喜与称颂之声。   此时正值春日,人间一派暖色。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马蹄哒哒,在起伏的马背上,元日微微失神。一路走来寒窗十年,坐着马车从桃花山离去的日子犹如昨天。   那小小的、说话含糊的野孩子,竟也能走到今天,成为人人艳羡的状元官。   放榜时的狂喜散去,如今只剩下淡淡的愁思,和对前路的担忧。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当年荣筝教他骑马的那一天。   荣筝说元日,你要向前看。你所看的方向,就是马前进的方向。   你看得越远,马就能带你奔得越远。   不要害怕,翻过山岭即是春。   ……翻过山岭,即是春。   元日想,春日已到,他应该回桃花山看看了。 第282章 衣锦还乡   状元郎衣锦还乡,当地士绅都在城外等候。   桃花山远离人居,元日在城中拖延半日,才得以回山。   山脚下,忙了一天农活的村民们扛着锄头,牵着水牛回到家中。   他们远远望见田埂上有个俊俏的年轻人,衣着华贵,还以为是迷路的行客。   有热心的青年主动上前,问他要到哪里,给他指路。   元日也有多年未与山下的村民见面,只觉得这人的面相好生眼熟。盯着他细细瞧上一会儿,才发现,这黝黑的青年,是他小时候的玩伴。   “你是……李家的哥哥?”   元日这么一说,李连旺才依稀从记忆里扒拉出一个人。   “元日!你是元日吗?多少年、多少年没见了!”   两人是同龄,那时陶眠怕他在山里闷得慌,就带他到山下,找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玩。   元日说话结巴,又是脸生,起初村里的孩子都不愿意带他玩,还是小孩子中的头头李连望主动把他拉进来,去哪儿都带着他。   童年时的记忆涌上心头,元日还记得,那时他跟着这帮孩子四处作乱,爬树、掏鸟窝、追着人家散养的鸡鸭鹅狗猫,把这些带毛的东西追得到处乱跑,惹得村子里的婆婆出来骂人。   一去经年,到如今,竟已有这么多的日子无声流过。   李连望与儿时的玩伴重逢,也是一喜。他那待人热情的劲儿,多少年都没有消退。看见元日长高了,下意识地要拍拍他的肩膀。   但他余光瞥见元日身上裁剪得当的新衣服,上面都是精致的刺绣,布料也柔软。   反观自己的手,沾着泥土。指甲长了,又劈了,缝隙里也都是黑泥,皮肤粗糙不堪。   他的手一顿,突兀地收了回去。   当年追在他后面跑的结巴小孩,如今成了高高站在云端的人。   他还是……别去碰那云了。   元日见李连望收回手,心中一滞。   明明他站在田埂间,也不再是村中人。   李连望的神情变得尴尬,干笑了两声。嘴拙,想说些什么,又像被糊了嘴似的,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元日一双明眸看得真切,他没有顾忌,主动帮李连望牵起了牛。   “好久没见李大哥了,家中可还好?父母身体康健么?我记得李大娘最会包包子。她包的包子馅儿大,一个顶别家的媳妇三个。”   元日慢慢地回忆着儿时的事。   “她见我爱吃,每回都要单独塞几个给我。天亮,我怕包子冷了,就捂在自己心口。结果反而被包子烫红了皮肤,陶师父每次见了都要斥责,斥责之后又心疼,给我敷药……”   元日谈起过去的事儿,李连望也被拉回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和他畅快地聊了起来。   两人之间的沟堑,在元日悄无声息的缝补下,又弥合了。   走得再远,也是桃花山人。   他和李连望在山下作别,后者还说,等元日有空,一定要再尝尝他娘的做饭手艺。   元日笑着点点头,催他快些回家,家里人还等着他吃晚饭呢。   目送着一人一牛远去,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炊烟袅袅的村落之中,元日才转过身来。   陶眠不知何时站在那棵熟悉的大桃树之下,含笑望着归来的游子。   只是望着这一幕,元日的眼眶就要发热。   漂泊无依的心,终究要在这一隅天地,才得以安稳。   “元日,跟陶师父回家吧。”   陶眠从树下移步,朝他招招手。   元日用力点了头。   “陶师父,我们回家。”   他提起罗袍,大步地向陶眠走去。就像许多年前,他还是个稚嫩的孩童时,穿着略大的鞋子,啪嗒啪嗒,跑向仙人,跑向山。   他知道山中还有人在等候他。   元日进了院子就找荣筝的身影。被人夸赞稳重有礼的少年,此时却像个孩子似的,一叠声地喊荣筝的名字。   “荣姨——荣姨——”   陶眠迟了几步进来,元日就要找疯了。   “陶师父,荣姨呢?”   不等陶眠回答,他就要被自己的想象吓个半死。   “荣姨、怕不是已经,她……”   “我在这呢。”   屋内传来虚弱的一声回应,是荣筝的声音。   元日循着声音的来源,一路跑过去。   荣筝坐在门后的一把木椅之上,在靠背处,陶眠塞了许多柔软的圆枕。椅子很大,衬得荣筝的身影更单薄。   她的膝盖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两只手也缩在毛毯下面。   荣筝坐在这里,本就是要等元日回来。这里避风。   却不想毯子和枕头搭建起来的小小空间太舒服了,让她一不小心,又睡了过去,没听见元日前几声叫喊。   等她幽幽地开口,元日已经要急疯了。   “荣姨……”   元日蹲在她身前,方便她低头看他。荣筝见他一头的汗,知道这是真着急了。   她抿唇笑了笑,拎起放在桌几上的干净手帕,给他擦擦汗。   “一个两个,都不想我点儿好。明明人还活着呢,总被当成死了。”   她记得六师弟刚上山,小陶按照惯例,给他讲那几个弟子的生平小故事时,六师弟就以为她早一命呜呼了。   这事儿还是小陶写信的时候,捎带着讲给她听的。也不知怎得,荣筝始终记得这件事,想一想都要被逗笑。   元日也知道是自己太着急,这会不好意思了。   “是我……没发现您在门后。”   荣筝把手帕移开,让元日站起身。   少年身姿挺拔,帽插金花,玉带围腰,一身官服衬得他俊俏非凡。   荣筝端详良久,百感交集。   “长大了,元日,不是小孩子了。”   好像只有她停留在旧时光中,蓦然抬眸,发现原来时光卷着人,已经走过很远。   “荣姨……”   元日内心也伤感。自从他离乡之后,聚少离多。他知道荣筝的身子不好,却因尘事所累,始终不得机会来看她。   两人正伤感着,陶眠忽而从门外走出来,胳膊肘下还夹着黄答应。   一屋子的感伤之气,陶眠挥挥手,像要把它们从屋内赶走。   “久别重逢,别那么哀戚。元日,荣筝,明天天气佳好,我带你们放风筝去。” 第283章 风起   元日回山只能停留三日,很快就要回到京城。   相聚的日子十分短暂。   尤为可惜的是,在这短短三日中,还有两日在下雨。   约定好的放风筝之行,只能不断地向后拖延。   元日站在窗前,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森绿的湿意顺着敞开的窗扉,缓缓游入屋内。   他伸手到檐下,接了十余滴雨。嘀嗒的雨洇湿了他的手掌,掌心的纹路朦胧后又被放大,留下一片斑驳。   元日不想这绵湿的雨扫进屋内太多,免得湿气侵体,让人的身体愈发沉重起来。   他的两手握住窗子的边沿,将它们轻轻关好。   身后传来两声咳嗽,打断了雨声的连绵。   “荣姨?”   元日轻声唤着,里屋的荣筝没有应,或许是午睡还未醒。   荣筝的身子状况更不乐观了。   自从元日衣锦还乡,荣筝的心中似乎就放下了莫大的担子。   担子落下,心就轻了。荣筝的身体不再被她的意志支撑着,之前掩藏起来的大小毛病,又重新找回来。   她又被迫卧榻,陶眠也不许她随意下床乱走,以免害得病更重。   元日某次端着药回来时,听见过他们师徒的对话。   陶眠让荣筝乖乖待在屋子里面,她已经没有第二次任性的机会。   荣筝貌似想为自己争辩几句,但从肺部涌上来的咳意,叫她什么话都说不出。   元日不是小孩子了,陶师父说的话他能明白几分。   他很轻易地回忆起曾经那段荣筝忽然好起来的日子,恐怕就是在那时,荣筝提前预支了自己的生命。   昔日的欢畅更显得如今的场面凄凉。元日露出难过的神情,转瞬即逝。当他敲门进去时,又恢复成一贯恭顺的模样。   只希望这雨快些停。   回京的时候越来越近了,荣筝的身子一个时辰、接一个时辰,变得越来越不好。   元日想为荣筝做些什么,荣筝却什么都不要,只是让他无事时,在这里坐坐。   荣筝躺在榻上,厚厚的被子压在两条手臂之下,微微蹙眉,昏睡着。而元日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本书。时不时帮荣筝递一杯水,掖掖被角。   雨声轻叩紧掩的窗。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荣筝变得宁静和安然。因为近在咫尺,元日能感觉到,生命的重量是如何一天一天轻起来。   他时不时走上前,手指探着荣筝的呼吸,重复许多年前陶眠做过的事。   陶眠从昨夜就不在观中,不知去了哪里,只是临走前叮嘱元日守着荣筝,按时喂药。   等到最后一日,清晨。   元日是伏在案上睡着的。昨夜荣筝忽然起了烧,不停地喃喃口渴,额头和下颌满是汗。   元日也焦急。陶师父又不在,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遵循着陶眠的叮嘱,喂药,不停地喂水。   到了后半夜,荣筝的体温总算有消退的迹象,人也慢慢进入梦乡。   元日自己折腾了一身汗。他回房间,简单用沾水的布巾擦擦,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才回到荣筝身边。   他紧张地盯着荣筝的情况,待对方的呼吸平稳后,他的眼皮也越来越沉,身子向一侧倾斜,缓缓地倒在旁边的方几,睡去了。   他被窗户缝隙间挤出来的一道晨曦刺中左眼,不得不睁开眼睛,用手揉了揉。   ——竟然天亮了。   元日感觉到不可思议,明明直到昨天后半夜,窗外的雨声还没有停,又起了两声轰轰春雷。   春雨难收,他以为这雨非要下个七天七夜不止。   但现在的窗外,正是一幅云收雨歇的晨景。   元日略带着激动地回头,想叫荣筝看看这山间晨曦。却不想,荣筝正挣扎着翻身下床。   “荣姨,慢点……”   元日连忙走上前去扶住她,让她坐在素舆上,还给她披了一层带绒毛的斗篷。   “没、没那么娇贵。”   荣筝现在说一句话都要喘,她嗓子沙哑,语气却温和,拍拍元日搭在她肩膀的手。   “小元日,推我出去吧,小陶在外面该等急了。”   元日还不明白,荣筝怎么突然提起了仙人。   等他推着素舆来到院子里,他发现,仙人竟然真的站在院中。   落在院子里的雨水消失得无影无踪,地面像被阳光烘干过似的,微微干燥。   满地的五彩风筝,如同恣意盛开的花。   陶眠就站在这一地斑斓之中,两只手分开,一上一下,提溜着一串长长的蜈蚣风筝。   有多长呢,就算陶眠把它举过头顶,尾巴也能拖到院子外面。   “元日,小花,还磨蹭什么呢,”他还催促两个年轻人,“走,放风筝去。”   关于放风筝这件事,陶眠在脑海中,构想过许多许多次。   什么天气,什么时辰,在哪个山坡,带什么风筝……他无数次地想象,不愿有任何纰漏。   他不想给徒弟留下任何遗憾。   他们来到陶眠早就选好的山坡,迎风,空旷,只有矮矮的灌木和无边的花。   陶眠只顾牵着长长的蜈蚣风筝,走在最前,时不时回头与徒弟和少年说笑。   荣筝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噙着笑意,怀里是一只纸糊的燕子风筝。   推着素舆的是元日,他背了个大大的背篓,里面装满了各色的风筝。   他们来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陶眠说了句“就这里”,让元日也停下。   元日四下张望着,又转头看看背篓里冒出来的风筝尖儿。   “陶师父,这么多风筝,要如何放呢?”   陶眠让他别急。   “山人自有妙计,等着看吧!”   他从怀里取出一沓纸,又从袖子中顺出来一柄匕首,三两下剪裁,平平无奇的纸,就变成了灵动的纸人。   小纸人一个接着一个,摇摇晃晃地从陶眠的掌心和手臂站起来。距离地面还有相当一段高度,它们当中胆子大的,直接一跃而下。胆子不够大的,就拉着彼此的胳膊,叠成纸人梯,从上面滑下来。   元日惊奇地望着这些小小纸人。他离开山久了,倒忘记这里是如何神奇的一方土地,长生的仙人、白发童颜的徒弟、会说悄悄话和窃笑的老桃树、喝一口就叫人醉梦周公的神仙泉。   这是离世俗很远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不能用世间的道理去解释。   陶眠嫌小纸人动作慢,他蹲下身子,手掌贴上大地,让它们直接从掌心蹦跳着离开。   不用仙人吩咐,它们就自觉地找那些缠着风筝线的线轮。   偶尔还有两个小纸人为了争抢一个,打了起来。陶眠就走过去,用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把它们拈开。   “不要打架,人人都有。”   终于,每个小纸人都有自己的风筝。它们握着巨大得超过身体数倍的线轮,齐齐扭头,等待着陶眠发号施令。   陶眠也理好了蜈蚣风筝。他的脚步不停地向后走,走了很长的一段,才停下。   这时仙人离荣筝元日二人,已经有一段距离了。   陶眠不是个放风筝的熟手,他知道以他的技巧,这蜈蚣风筝绝对飞不起来。   所以他就用了点小心思。   此时恰好一阵东风来,陶眠借着这股东风,将灵力灌注到风筝的长线之上。   那些小纸人有样学样,模仿陶眠,也把灵力注入。   白色的灵力,在日光下并不明显,却也让粗糙的线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那千百条线,折射着熠熠光华。   陶眠见纸人和风筝就绪,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摆好姿势,用力地拉紧手中的线。   “起——”   随着仙人一声令下,所有的风筝登时乘风而上!   元日不由得发出惊叹。   那些各式各样的风筝,成百上千,数不清有多少了,高高地飘扬在空中。鹅黄的燕、釉红的鹰、松绿的蝶……它们的颜色五花八门,着色大胆,都说不好做风筝的人到底是没有审美,还是对上色有自己的另类想法。   有些风筝的翅膀是不对称的,还有些大小眼。   总而言之,满天飞着的,都是这些奇形怪状五彩缤纷的怪东西。   数量足够多,叫人看花了眼,有几分掩耳盗铃的意思。   但看风筝的人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因为她知道每一个风筝,都是真挚的心意。   在一众风筝的众星拱月之下,最醒目的,还要数那条威风的蜈蚣。 第284章 风落   那条蜈蚣风筝,元日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才能说出那种震撼。   它的主体是黄颜色,荣筝最喜欢穿这种颜色的衣裙。除了鹅黄,还有蓝和红两种颜色搭配穿插。   一节接着一节,如同连绵的山峦,跌宕的海波,在风中起伏。   元日惊讶得微微张嘴,不管这风筝是谁做的,都足见其中的巧思和工夫。   他的视线不禁移向远处的陶眠,在放风筝的途中,仙人离他们又远了些。   “这是小陶自己做的风筝。”   仿佛看穿了元日心中的困惑,荣筝轻轻地说道。   “每一个,都是他亲手做的。”   “没想到……仙人竟然做了这么多。”   荣筝微微笑起来。   “我说我在梦中,梦见了一个蜈蚣风筝。他把这事记在心里,始终没忘。那些燕子啊、蝴蝶啊……还有那只特别像鸡的鹰,都是他之前做的失败品。仗着艺高人胆大,他倒是把它们全都放上了天。”   她用打趣和调侃的语气说着话,声音微微气喘,偶尔要歇一歇才能继续。   但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小元日,你长大了。我记得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蹲在路边,两手抱着一个残缺的果子啃。   那果子,应该是山中的猴,或者别的兽咬剩下的,太青涩,酸得倒牙。连野兽都不吃得果子,你却当成什么宝贝似的,还怕我抢。   我那一刻动了恻隐之心,这我不否认。但我有、更多的私心。   我想让你代替我,继续陪着小陶。”   荣筝把手从斗篷里面伸出来,手掌向上,托举着被光笼罩的长风筝。   “知道自己的寿限,并不是一件坏事。这世间,有人依依眷恋,有人急着诀别。我知道自己体内的毒,曾经也不想理睬。我知道每朵花都要凋谢,我只是花期短了些,但我接受。   直到我遇见了他。   生病的滋味很难熬,治病又是另外一重折磨。我苟延残喘,只为在世间多拖延几日。过去的荣筝会说什么呢,她会说,永别了,人世,下次本姑娘不来了。   现在的她,唯有祈求,让我再走得慢一点,让我再看他一眼。”   荣筝微微抬头,望着泪眼婆娑的元日,轻拍他扶在素舆上的手。   “你能高中状元,那是很好很好的事。元日,我要向你道一声恭喜。   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小陶能有你作陪,再过个几十年不孤单的日子,我也向他道一声恭喜。   我能了却前缘,于桃花山度过余生,在一个烂漫春日离开,最后向我自己,道一声恭喜。”   荣筝的听力尚可。她隐约听见,山外有敲锣打鼓的声音。   “谁家的新娘子要嫁人了?看来,确实是个好日子。也……恭喜她。”   荣筝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缓,吐字也变得含糊吃力。元日的手搭在她的肩膀,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气息在迅速变弱。   荣筝的眼睛开始模糊。隐约间,她看见陶眠向她跑来的身影。   蜈蚣风筝在天际高高飘扬,也奔向了有她的方向。   “我并不是……喜欢蜈蚣的样子。只是蜈蚣很长,有很多、很多的足。   所有的风筝都会降落。如果可以,我希望它降落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这样,我就能……”   我就能,和我所牵挂的人们,一一道别。   荣筝的头缓缓垂下,仿佛陷入了又一场梦境。   一场永远不会苏醒的梦。   元日睁大泪眼,看见了站在十几步之外的陶眠。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像是不确定要去确认,又好像之前他无数次呼唤过的一样。   “小花?”   这次,没有人会回应他了。   长长的蜈蚣风筝失去灵力的牵引,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慢慢地飘回大地。   小纸人失去灵力的支撑,也纷纷倒下,那些造型奇异的风筝,都失去了方向。   所有的风筝,降落于此。 第285章 一生的圆满   元日很久之后还能回忆起陶眠那天的模样。   风筝的线轮自他手中脱落,坠地,溅起几片草叶。   他朝着素舆的方向,原本在奔跑的脚步,渐渐放缓。   仿佛怕惊扰了徒弟的梦。   等他走到荣筝身边时,元日已经泣不成声。   太悲伤了,所有的言语和情绪噎在喉咙里。他只是望着陶眠,徒劳地张了张嘴。   陶眠在素舆前面缓缓地半蹲下来,他一只手向上,轻轻托住荣筝的脸。   “小花。”   这是他最后一声呼唤荣筝的名字。   ……   埋葬弟子这种事,陶眠做起来得心应手。   再说,该准备的,早在多年前就准备好了。   只是在心中无数次地彩排,直到死亡真正降临在这方舞台。   陶眠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很沉静。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忙着徒弟的事情。有时在擦拭墓碑,有时在荣筝的墓前换几束新鲜的花。   他变得寡言少语,偶尔久久伫立在某处,眼神放空,不知思绪飘到了何方。   在这种时候,元日是不敢靠近他的。   他怕一不小心就跌入了深潭。   因为要帮忙安葬荣筝,所以元日向京城上书,耽搁了几日。   其实不止是为了荣筝,也是怕陶眠一个人想不开。   他答应了荣筝,要照顾陶眠,直到他死去的那天。   某日清晨,元日又是跟着仙人早早上山。其实仙人并不强求他早起跟随,但元日很懂事,又觉得自己背负上了看护仙人的任务。   看他目光灼灼,眼神坚定,陶眠终于露出了多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小孩,装什么大人呢,”他伸手揉了揉少年的黑发,让它变得乱糟糟的,“明明只是个小孩。”   “我都十八岁了。”   元日被仙人蹂躏着头发,嘴上却在不服气地说着。   “那也是孩子。”   陶眠把他手中提着的一篮果子接到自己手中,给他减轻点负担。   “都是孩子,你也是,小花也是。”   “陶师父……”   这已经是荣筝离世的第五日。   元日这几夜都没有睡好,睁眼时常是挂着眼泪的。晨起后,眼皮肿起来,还要想方设法地消。   陶师父明明和荣姨相处得更久,人家都没有哭得那么厉害,倒显得他过分煽情了,这样不好。   元日的心里想着“不好”,眼眶却总是兜不出眼泪。   他不是个爱哭的人,荣筝离世,要把他前半生蓄积的眼泪都流干了。   现在眼睛肿得像核桃,还要被仙人嘲笑。   “十八岁的大人会哭得鼻涕到处流么?”   “……才没有流鼻涕。”   元日吸吸鼻子,又卷起袖子揉揉鼻尖。   “陶师父。”   陶眠步子不大,走得倒快,一不留神就被他落下了。   他紧走两步,追上对方的步伐,只落后他两三级石阶。   “陶师父……你要是想哭,也别忍着,对身体不好。”   “我才不哭,我跟你不一样,我是成熟的大人。”   “大人也是由许多个孩童时期的自己重叠起来才变成的啊,”或许跟从小在桃花山长大有关,元日的话语中,偶尔会暴露一丝天真,“你哭吧陶师父,我不笑话你。”   “……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是谁呢,跟我说过。”   陶眠咕哝一句,等元日追问,他又敷衍着转移了话题。   “快走快走,等会儿我都到了,你还没到,那你今晚的晚饭就没了。”   “好险恶的用心……”   两人拌了两句嘴,好似又回到多年前,元日还是个小红爆竹的时候。   桃花山弟子的墓都在这边了,四周的桃树长得茁壮,又是开花的时节。   元日手中握着一把扫院子的扫帚,特意拿到山上来,是为了扫扫墓前的落花。   元日扫一下,陶眠就捧着花瓣,往徒弟的坟茔浇一把。   三番两次,把元日惹急了。   “陶师父,你、你这样……”   他在京城里时刻紧绷着,口吃的毛病从未发作。   等回到桃花山时,清幽的环境,和熟悉的人,让他变得松弛。   偶尔情绪有起伏,嘴皮子就跟不上。   这时陶眠就会把食指点在他额头上,轻轻一下,用这样的手势示意他慢慢来,别着急。   这法子真的有效。元日深呼吸一口气,说话就不结巴了。   “你这样做,我收拾就没意义了。”   “哎呀,不用忙这个,”陶眠的心倒是大,“今天扫干净,明天花还是要落的。”   “此言差矣。我今天吃三顿饭,明天还会饿肚子。总不能说,干脆就别吃了。”   元日的道理一套接着一套。尤其现在更有文化了,偶尔陶眠都讲不过他。。   陶眠说不过,干脆不与他说了,挥挥手让他自便,同时把头一别生闷气。   每每元日见他这副模样就觉得好笑。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但……能保有这份真挚,却也是弥足珍贵的。   元日重新握紧扫帚,一下接着一下。   地面传出沙沙声,和山林间摩挲的叶片声交织在一起。   陶眠仿佛看穿了元日所有的心思。   “小元日,你这几天始终有话憋着没问,可以大胆问。”   扫帚的声音中断。   “我……也没什么事,只是在想荣姨,”元日抿了抿唇,“陶师父,你都不哭的。”   “不流泪并不是不难过,流泪不是难过唯一的诠释之法。”   陶眠的手指在空气中画了画,像是在给元日圈人生重点。   “再说了……”   “再说?”   陶眠一手搭在墓碑上,手掌感受着上面平滑的石头纹路。   “再说,小花在弥留之际,没有任何遗憾,那就是我最大的安慰。”   陶眠早就为五弟子的死亡,做好了准备。   甚至可以说,从他见到荣筝的第一天起,他就在为今天做准备。   死亡是迟早到来的节日。   “早些年我希望能留住徒弟,让道别的日子再晚一些。   后来我学会接受离别。”   陶眠为荣筝的坟又添了一把土,目光柔和。   “若祈求就能有来世,那我会千千万万次地祈求。若是无有,那我就希望她今生圆满。   只要她不留遗憾,那便是我全部的圆满。” 第286章 陷进去了   荣筝的头七一过,马上就要迎来元日离山的日子。   他走得静悄悄,只和陶眠道了别,没有惊动山下的人。   那日荣筝走后,他们回到观中,四处寻觅黄答应的影子,却怎么都找不到鸡。   找了半个时辰,陶眠说别找了。黄答应只是离开这里,在山中的某一处静静地卧着,直到死亡来临。   它不会被任何人找到。在地上一粒未动的米,就是它无声的道别。   荣筝走了,黄答应也走了。   很快,元日也要回到京城。   他担心陶眠自己一个人在山中不便,想把他一起带去王城。   但陶眠摇摇头。   “元日,一个人的日子,我是过惯了的。”   他轻松地说着,元日却莫名地感伤起来。   “别这么容易难过,”在临行之际,他拍拍少年的肩膀,“你将来走马上任,也是要肩挑一方百姓的父母官。一味地伤怀,会变得软弱可欺。”   新科状元年纪轻轻,还没有脱去少年气。听陶眠说“软弱”二字,不禁为自己辩解。   “我只是容易共情,心思敏感罢了……”   陶眠把手收回来,笑眼望他。   “共情不是坏事,但你要把你那颗敏感的心藏起来。元日,山下的人都戴着假面,手中拿着刀子,不要向他们轻易敞开你的真心,那只会使你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陶师父……”   “不过,也别太担忧。”   陶眠又怕他过分天真,轻信于人,又担心说得太过,就要磨损他的一腔热血,叫他太早变得世故圆滑。   左右为难啊……   他到最后,只能告诉元日——   “你永远有一条退路。元日,在山外过得不开心了,就回到我这里来吧。出世还是入世,无非是一次内心的转向。”   “好。”   “既然都选择做官了,就要做个好官。无愧于天,无愧于民,无愧于心。”   “元日谨记。”   少年郑重地点了点头,最后与陶眠道别。   离山的路,还是那条狭窄幽长的黄沙小路。元日骑着骏马,那是多年前,陶眠送给他的那匹小黑马,如今已经长成了威风凛凛的模样。   仙人站在盛开的桃树下,挥手与少年作别。   骏马载着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一路至王都。   路途颠簸遥远,就像元日一生颠沛跌宕的仕途。   元日走后,陶眠又恢复了原本的生活。   每日浇浇花,松松土,给山里的徒弟们带点好吃的,和他们说说话。   金手指暂时未出现。不出现是好事,陶眠近来还真没什么心情,去迎接新徒弟。   笼子里养的三只鸡,先后随他的弟子们去了。   大鹅、狗兄和猫兄,也都不在了。   窗前飞来又飞走的圆胖麻雀,不是他曾经养过的三百岁麻雀。   飞天蟑螂倒是坚挺了一段时间,最近也耐不住寂寞,不知道都出走到了何方。   ……可能也是他最近下的蟑螂药比较管用。   桃花山的日子宁静安然,陶眠偶尔一个人把竹榻搬在树下,双手垫着后脑勺,两脚交叠,脚尖轻点。   一边眯起眼睛数树叶间漏下的阳光,一边挂念千里之外的元日。   元日这个官当的并不顺利。   起初还算顺风顺水,他是新科状元,又有蔡伯从中斡旋,京城那边有人帮衬。   元日在翰林院供职,还多次受到天子的赏识。   这些事都是蔡伯与陶眠闲聊时提到的。元日知道陶眠不喜朝堂政事,在往来的信笺,中,极少与他提及,只是说自己这边安好,再问陶师父好不好。   元日向来报喜不报忧,日子久了,陶眠的心底就不踏实,只得与蔡伯聊聊。   蔡伯倒是劝他放宽心。   “元日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就算拼了我这条老命,也要助他,闯出个名堂来。”   蔡伯都保证到这份儿上,陶眠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元日考中状元,又做了官,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深厚背景。如此优越的条件,给他说媒的人,几乎要把门槛踏破。   但对于这些热情的媒婆,元日一概谢绝。偶尔有长辈给他介绍,他也总是笑笑,把话题岔开。   陶眠对此事有所耳闻,但他也不愿催促元日。蔡伯倒是着急。   这回规劝的那个人,反而变成了陶眠。   “元日心里有谱,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从蔡伯与人相识,也过了十余年。这么长的时间,陶眠的容貌都没发生变化,蔡伯多少能猜到些真相。   但他从未深究过,只把陶眠当作关系很近的忘年之交。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说忘年交,倒也没错。   陶眠说元日的缘分未到,只是还没有契合的人出现。等到那个人出现,不用谁开口,自然水到渠成。   要不怎么说仙人说话灵呢。   没多久,陶眠就发现,元日的信中,时常出现一个女子的名字。   这位女子姓夏,名晚烟。据蔡伯介绍,是夏将军家的长女。   不过这养尊处优的长女自幼身体孱弱,本来到了年纪应该被送入宫中,却因为前一夜感染风寒,咳嗽不止,不得不选择放弃。   这感冒来得可真蹊跷——陶眠当时从蔡伯口中听到这件事,第一反应就是如此。   这位夏小姐,看来是个聪慧机敏的姑娘。   不愿做被囚禁的鸟儿,宁可让自己被人指指点点,年纪渐长也无惧。   但身体差也是真的,元日在信中不止一次提到过。   蔡伯对这位夏小姐评价很好,他极力撮成这桩亲事。   陶眠倒是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他只关心元日的感受。   元日一两年能回一次桃花山,短暂地停留几天。   回山的日子,也只是帮陶眠忙些浇花煮饭的活计。   元日在忙活,陶眠就坐在竹椅上,盯着青年挺拔的背影,看他忙前忙后,突然问了句——   “元日,那信中的神秘夏小姐,如何?”   元日背对着他,正在劈柴。一斧子下偏了,喀嚓,木头飞出去,斧头却嵌进了木墩内。   “夏小……晚、晚烟她,很、很好的。”   连一句话都说不利索,还没聊几句话呢,耳根就通红。   陶眠一怔。   看来是陷进去了。 第287章 大喜之日   关于这位晚烟姑娘,元日没有提到太多。   陶眠每次提起这个话题,元日就是面红、耳赤、结巴三连招。   太可怜了,一贯喜欢打趣调侃的仙人都舍不得逗了。   不得不说缘分这东西挡都挡不住,在一日日的相处和熟悉中,元日与晚烟越走越近。   蔡伯为了撮合好事,还专门去了一回京城,回来便整日合不拢嘴,对陶眠说,好事将近。   陶眠也欢喜。   能觅得一生的爱侣,算是人生一桩幸事。   听蔡伯那意思,他和夏将军已商定两个年轻人的婚事。   山中的日子过得缓,山外的流水匆匆过。   很快,就要到元日的大喜之日。   请帖早早寄到桃花山来,元日拜托陶眠务必到场,为他见证这场婚事。   陶眠这张过分年轻的脸,没办法坐在高堂的位置上,这事儿只能蔡伯来。   蔡伯是元日在世俗中唯一的亲人。   那日陶眠把他的寡淡丧葬风的衣服舍弃,换了身亮色的衣装,再把乌发用玉冠仔仔细细地束好。   他站在等身的镜子前打量自己。   ……好吧,这镜子黄兮兮的,根本照不出来他。   陶眠在镜子前沉默片刻,决定不管那么多,直接进京。   这是仙人第一次参加人间的婚宴。   若要他回忆,其实也记不清许多。只是感觉在那一天,到处都是笑颜,到处都是贺喜之声。红的喜字、红的灯笼、红的帷帐……他仿佛躺在一波暖融融的波浪之上。   和过年不一样,大婚之日,所有人都想方设法、卯足了劲地让这气氛炒得更热烈些,相熟的、不相识的,只要聚在这里,就会无意识地融入其中。   陶眠没穿官服,看着又年轻面生,来主动找他说话的没几个,蔡伯这小老头倒是很受欢迎。   陶眠听见有叫他先生的,大抵是他过去的学生。还有称他为相国的。   蔡伯在人群中周旋,如鱼得水。很难把此时的他,和那个因为老寒腿发作,疼得在床榻上哎呦叫唤的老头联系在一起。   陶眠的目光隔着人群望着蔡伯,嘴上也不闲着,咔嚓咬一口喜果。   什么都不能耽误他吃。   他当然也看到了被众星拱月的新郎官。   元日长大了,身形变得高挑劲瘦,肩膀能将喜服完全撑起来。他晒黑了点,眉眼深邃,眼眸被日光一晃,灼灼发亮,纯粹又坦荡。在和那些同朝为官的前辈面对面时,他看起来从容不迫、镇定自如。   自荣筝死后,已经过去五年。时光磨人,岁月煎寿。五年的光阴,让元日愈发成熟。   偶尔晃神的时候,陶眠都会想,眼前这个锋芒初露的青年,和当初在山里那个四处捣乱的小孩,是不是同一个人。   元日似乎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在陶眠啃着喜果默默嘀咕之时,他忽而转过身,对着重重人影外的陶眠,露出一个青涩含蓄的笑。   这一笑,又让陌生的新郎官,和陶眠记忆中熟悉的少年,重叠在了一起。   ……还是当年那副模样,收不了场了,就四处找陶师父。   陶眠猜他是不想再和这些人说无用的场面话,正琢磨着要怎么把元日捞出来——   门外忽然传来了喧闹声,是喜轿来了。   站在院子里的人,都随着新郎官到门外去迎,一时间院子里空了不少,只剩下陶眠。   陶眠已经吃到第二个喜果了。   两只小纸人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偷偷从门外溜进来。   高高的门槛挡住了它们的去路,小纸人叠罗汉,一个拉一个,跌跌撞撞地从门外翻进来,噔噔噔地跑到陶眠脚边,薄薄的手臂高高地举起,发出咿咿呀呀的尖细声音。   陶眠伸手,让它们钻到袖子里。   “一路辛苦了。”   这是他早早就放出去,用来护送新娘的纸人。   新娘子出轿、跨马鞍、步红毡,元日被捧花烛的小童请到喜堂,两个新人站在堂中,周围是笑容满面的宾客,一派喜气洋洋之色。   赞礼者一声高喝,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二人转过身,面朝着门,深深一拜。   二拜高堂——   二人转回来,面对着堂上的三位老者,再拜。   拜高堂的时候,还闹出来一点小插曲。   陶眠自觉地站在了蔡伯旁边,又欣喜又欣慰地望着长大成人的元日。   这时旁边的青年拽了拽他的袖子。   “诶,你凑什么热闹!人家拜的是高堂。”   “不,你不明白,”陶眠自顾自地感动,“我站在这里非常合理。”   “……”   那青年咕哝一句“怎么净说些疯话”,强行把他拖到一边。   但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叫他,他一转头,又回头,手里攥住的衣料不见,连着那人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年纳闷地抱起手臂。   人呢?   陶眠其实仍然站在原地,只是为了不让别人阻拦他,开了一道结界而已。   不知道元日是否察觉到了。在伏身时,靴尖的方向是微微朝着他这边的。   夫妻对拜——   终于到了最后一拜,新娘子缓缓地转着身子,盖头上的流苏随之摇曳。   元日却早就转过来等了,他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女子,从此刻起,他们就是夫妻,要不离不弃,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那女子似乎感知到了元日的心,微微抬起了头,仿佛在隔着一道红盖头,回视这位要与她携手一生的伴侣。   他们面对着彼此,再一拜,无声地结下了誓言。   宾客们有起哄的,有庆贺的,还有两两把头碰在一起,笑谈着这对新人有多般配。   陶眠却觉得那些声音都离他远了,此时他眼中,只剩下这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   他的心底有满溢的情思,他想如果荣筝能看见这一幕,也会像他一样,眼里含着热泪,嘴角却扬起笑容。   小花,你带上山来的那个孩子,长大了,有出息了,也找到了相伴一生的人。   陶眠也为元日和新娘子庆贺。和那些“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贺语不同,仙人只祝他们三句。   要平安。   要康健。   要相守白头。 第288章 蔡伯   元日成亲之后刚满月,就带着新婚妻子回到桃花山。   当这对新婚夫妻穿着朴素的衣装,牵着手站在桃花山的山路口时,陶眠还有点不敢相信。   “元、元日?”仙人的神情顿时变得明丽,“怎么回来了?”   元日含笑上前,和他的夫人一起。   “陶师父,成亲那日只顾着忙活,没来得及与你好好说说话。晚烟催我好几次了,说来桃花山与您见个面。”   夏晚烟一袭水色长裙,如出水芙蓉。哪怕没有过多的点缀装饰,她的光华丝毫不减,是个十足的美人。   她生了一双笑眼,未语先笑,嘴角扬起的那一丝弧度,和元日还有点像。   两人是有夫妻相的。   夏晚烟身子孱弱,却不是内向腼腆的性格,和陶眠打招呼的时候也很热情。   “陶师父好。平时总是听元日念起您的名字,今日终于得以一见。果然是不染尘俗的仙人之姿。”   元日没有暴露陶眠的仙人身份,所谓仙人之姿,是夏晚烟见到陶眠的第一感受。   不像浸染在俗世之人,反而更像天边的仙。   陶眠笑着摇头,说哪里有什么仙人之姿,只是守在这山里久了,也没个人说话,来了客人就显得迟钝罢了,还让元日夏晚烟别介意他招待不周。   三人说笑着来到了道观中。夏晚烟虽然好奇心重,但教养还在。没有主人的同意,她不会乱走乱瞧。   倒是陶眠看穿了她的心思,让元日带他妻子在山中转转,不用拘谨。   正好留给他时间做晚饭。   元日本来是打算听从陶师父的安排,带妻子随处走走。一听陶眠要做饭,他赶忙留下了。   “陶师父,还是我来做吧。”   “那晚烟,你就自己转转。这山里没什么危险,但也尽量别走得太远。”   夏晚烟“哎”一声,应下。主人家都答应了,她也就顺着自己的好奇心,四下逛逛。   其实没太走远,只是绕着道观,走了一小圈。   她看见了空荡荡的鸡笼,还有院子外,有一处拆到一半的栅栏。以前应该是围起来的,不知道养过什么。   卧房只有三五间,另外还有两三个房间上着锁。   窗子开着,夏晚烟匆匆一瞥,瞥见了许多古旧典籍,还有一些小孩子用的木剑、叠起来的道服、笔墨纸砚、单独成摞的话本子、一箱五彩的风筝、一条能套在手上的红绳,上面系着一个镂空的小球。   另外那间敞开窗子的房间,里面都是各类药草,还有摞得整整齐齐的两沓子药经。   这些应该都是故人的旧物。她记得元日与她说过,陶师父收过六个弟子。   她问相公,这些弟子如今身在何方,元日却只是沉默,避开了这个话题。   元日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夏晚烟猜到一些,并没有深究。   现在真正来到桃花山,看到这些东西,也算是印证不少她的想法。   这些属于故人的东西,她不敢多看,怕冒犯到其中安睡的魂灵,很快又回到了院中。   陶师父搬了个板凳,坐在伙房中间的空地上,点菜,看青年在他面前转来转去。   青年问他吃什么,陶眠也不客气,点了几样。   元日一一应下,脾气好极了。   除了陶眠点的,他还为自己的妻子,额外准备了两道爱吃的菜。   他们在桃花山流连三日才离开。   这三日都是陶眠陪着他们游山玩水。晨起在林中散步,傍晚踩着一地的落花归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夏晚烟都不想走了。   她还困惑着呢,怎么自家相公能舍得这样的神仙日子,非要想不开,去考取功名。   彼时元日正在削一颗土豆,坐在矮小的板凳上,两腿岔开,面前摆着一个装满水的水盆,里面是已经削好皮的两个土豆。   妻子抱着膝盖,两手托脸,坐在他对面的板凳,嘴里嘀嘀咕咕。   元日有条不紊地给土豆脱衣服,等她碎碎念完,才笑着回她——   “要是我不考取功名,不去京城,又怎么能遇见你。没有开始,就没有后来。”   夏晚烟闻言,先是一怔,红晕登时爬满她的脸颊和脖颈,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红。   “油嘴滑舌的。”   她把脸埋在胳膊里,嘟囔一句。   元日笑眼望着妻子,把一颗完好的土豆放进盆里。   “土豆丝还是土豆块?”   “土豆泥。”   “那我把它们捣碎了?”   “别!还是土豆丝吧。”   “好——”   他们在伙房你一言我一语之时,陶眠就躺在屋檐上,看着天边的夕阳一点点沉下去。   夫妻之间的碎语也传到了他的耳中。他一言未发,眼睛微微弯起来。   等到离开的时候,夏晚烟跟陶眠久久地道别。   “陶师父,”她也随着元日叫,“一定要再邀请我来啊!”   陶眠忍俊不禁。   “晚烟,这已经是你今天第五遍说过这句话了。”   “不是,我真的担心,你彻底归隐闭关,我就来不了了。那我会威胁元日,不请自来的!”   “安心,只要我在这里,桃花山就永远向你们敞开。”   “那我们下次再会——”   “嗯,下次见。”   元日和陶眠又说了几句话,仙人让他们小夫妻照顾好自己。   他们接下来还要去蔡伯那里。   比起京城,蔡伯还是喜欢待在他这偏僻的家中,不受外人打扰。   所以元日成婚后没几天,他就从接连不断的酒局中逃出来,回到这犄角旮旯继续养老。   这一个月发生了很多事。   等元日和夏晚烟来到蔡宅时,蔡伯其实早已经病入膏肓了。   在为元日的婚事奔波时,蔡伯就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大妙。   但那时他想为元日做最后一件事,所以强撑着,坚持了下来。   等元日的婚事结束,京城中一些老友找上他叙旧,他也没忍心推拒。   每一个要离去的人,都有他想要道别的人。   蔡伯也在和他的过去辞别。   等他回到桃花山,陶眠得知他病重,出了不少力气。   是蔡伯自己不愿给人添麻烦,主动放弃了。   这回元日带着新婚妻子来探望他,是蔡伯没想到的。   他欣喜之余,又庆幸,还能和这孩子,最后道别。 第289章 金桂飘   京城一别,再度相逢。   蔡伯第一眼见到这对年轻的夫妻是很欣喜的。   他张口欲言,却不小心咳嗽起来。元日不停地顺着他的后背轻拍,夏晚烟则立马转身提壶倒茶。   夫妻二人配合默契,元日托着茶杯的底儿,让蔡伯喝水。   蔡伯缓了一口气,才挤出一丝笑,慈蔼的目光落在两个年轻人身上。   “我没想到你们能来。”   元日的眼眶发红,语气也有了一丝轻怨。   “要不是我们过来探望您,这病……您要瞒到何时呢。”   蔡伯把手搭在元日的手臂上,借着他的力,靠坐在床头。   “人老了,今天腿酸,明天头疼。这个病连着那个病,小毛病根本断不了。   我总不能,有个头疼脑热,就把你们从京城千里迢迢地喊回来吧。”   蔡伯说话时,气喘声在肺和喉咙之间回荡,吐字多含混,早已不见当初传授他课业时的犀利锐气。   那时的蔡伯,外表虽然有着岁月留下的刻痕,骨子里却仍然是文人意气。   张口是煌煌古今,抬指是浩浩乾坤。   他坐在案几后,蔡伯手握着一卷书。他喜欢仰头看着蔡伯滔滔不绝地讲述古往今来的帝王、名相、勇将、志士……蔡伯很会讲故事,再枯燥的篇章,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也是绘声绘色,如临其境。   投鞭断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四面楚歌……   成败、是非、进退……   蔡伯从来不只教元日看到好的、向上的、善的,也让他见识坏的和恶的。   “元日,战场上的厮杀固然可畏,但,今后你会见识更多无声的争斗。你死我活的争斗,从来不只限于战场。   世间不是非黑即白,越是在黑白不分的时候,就越要站稳脚跟,不要动摇。脚下可以向后退,心不要摇摆。”   蔡伯知道很多道理,要等到元日有了经历,甚至吃亏后,才能领悟。   但他不吝于提前告诉他这些话。如果能在要紧时救他一命,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是自陶眠之后,元日遇到的第二位良师。陶眠教他出世之法,蔡伯传他入世之道。   元日发自内心地崇敬和感激他。   蔡伯久久凝视着元日的脸,脑中不免回忆起他童稚时的模样。   良久,欣慰地笑笑。   “终于长大了啊,元日。”   他说的不是元日及冠、娶亲这些事,而是眼前的青年,已经开始变得平和且坚韧。   平和,足以应对骤雨急浪,坚韧,便能承接未知的苦难与困境。   元日自从进门后,就一直在为蔡伯的身体忧心。老人这时发出的由衷感喟,让他在哀伤之余,又挤出一丝笑容。   “我能有今日,仰仗蔡伯十几年如一朝,在前面牵着我走。”   蔡伯拍拍他的手背。   “我只是出了一分力,九分是靠你自己。元日,走到今日实为不易,要倍加珍惜。   若是以后走得远了,迷茫,或者陷入困境,那就回头看看,看看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元日谨记。”   蔡伯和元日说了会儿话,又和晚烟聊聊,问她的父亲安好,家中弟妹安好,晚烟一一回了。   眼前的老者慈祥温柔,却拖着一具病体,强撑着与他们夫妻说话。夏晚烟被心底的伤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借着烧水的理由出去,缓了一口气。   屋内,蔡伯嗨催促元日,捎件厚衣服给他的妻子。秋深天寒,别冻伤了身体。   元日提着一件厚袄出门找人,绕着回廊拐了两个弯,发现自己的妻子正蹲在地上,没有哭出声,可怜兮兮地抹眼泪。   元日默默把衣服披在她身上,蹲在她旁边。   “你身子本就畏寒,别真冻伤了。”   夏晚烟伏在相公的肩头,脸蛋蹭蹭,眼泪全都抹在他衣服上。   “我只是……只是太压抑了。不哭出来,都闷在心里,我要闷坏了。”   夏晚烟没有起身的意思,元日就陪她继续蹲着。   他拍拍妻子的后脑勺。   “蔡伯老了,这是我们都该接受的现实,送别是早晚的事。”   “我不会,我受不了……我的心里很堵。”   “嗯,我也是,”元日的眼睛弯起来,像是在笑,眼底却也有了水光泛起,“我已经上过一课了,但还是学不会。”   ……   蔡伯在三日后的清晨,无声离世。   没有因为身体的病痛发出哀嚎惨叫,也不大声喊着元日晚烟过来送别。   走得安详、干净、体面。   元日走进寝房的第一刻,还以为,蔡伯只是今早睡了个懒觉,不肯醒。   可蔡伯从来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早上不开门,也是在闹别扭或者有情绪罢了。   夏晚烟之前是晚半个时辰,等元日帮助老人洗漱更衣后,才走进屋内。   但她和相公心有灵犀,这日晨起时,一颗心跳得厉害。她担心出事,追随着相公的步伐,也来到蔡伯的寝居。   元日这时已经坐在床边,一手轻轻地握在蔡伯的手腕。   没有跳动。   “蔡伯走了。”   他轻声地说。   夏晚烟的心头顿时一涩,大滴的泪水从眼中涌出来。   她用衣袖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哭声惊扰正在和蔡伯做最后道别的元日。   元日望着蔡伯安详的脸,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每次他想把功课放一天,出去玩,他就要起个大早,跑到蔡伯的屋子,在床边守着他。只为了蔡伯睁眼的第一时间,就能与他说上话。   蔡伯偶尔会装睡,故意拖延。这时元日就急得不行,在床前绕来绕去,还轻轻喊着蔡伯的名字。   蔡伯——   “蔡伯……”   小时候的他,和长大后的他,声音重叠在一起。   但被他呼唤的人,再也不会回应了。   明明昨晚还说着,今早要早起,去看宅子前面那条路的桂花。 第290章 行迟   元日从未在蔡伯口中听到过他的子孙,问了陶眠,陶眠也回说不知情。   于是安葬的事宜,他主动挑起来了。   关于墓葬,蔡伯生前有话,一切从简。   身外之物,生带不来,死带不走。来生……他也不指望有来生。   元日一向听话,他把蔡伯的后事安排得妥妥当当。   老人就葬在距离他宅子不远的一座山上。   宅子过给元日,这些蔡伯之前都留了话。   元日不想把宅子变卖,他想让一切保持原样,于是几乎什么都没有动。   他和妻子商量,一年回来几次,一是打扫,二是追悼。   唯一带走的东西,是蔡伯给他的书,只有一本,是他们首次相逢,蔡伯送给他的礼物。   做完这些,元日就准备回京了。   离去的路上,他们从宅子门前的那条小路走过。   他们离开的时候,正值午后。阳光倾照,满地的落花。   揉破黄金万点轻。   元日伸手接住了一小串,轻轻别在妻子的耳畔。   夏晚烟递出两只手,爱怜地碰了碰耳边的花。   元日的目光温柔似水。   “走吧,晚烟。”   他牵着妻子的手,一步步走出了碎金铺成的路。   宅邸前的桂花树在风中轻轻摇曳,宛如送别。   待夫妇二人走远,在一地桂花的尽头,出现一道月白身影。   陶眠目送着元日和晚烟离开,才向前迈步,衣摆和靴底拂过落花,发出沙沙的声音。   仙人站在宅子的正门前,门扉紧闭,门前的台阶也落满了残花。   他想起了那个午后,他寻找走失的元日,不知不觉,就找到了这里。   蔡伯、元日,还有他,就坐在这石头磨成的台阶之上。   日光和暖,和今天一样。   “老朋友,一路走好。”   他对着空荡荡的台阶轻声说道,声音在风中消散。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他只是走入了另一场梦。   过了很久以后,在某个同样天气很好的白日,陶眠捎了一壶酒,到山中祭友。   他把酒留在那里,说了几句话,就打算离开。   下山时遇到了一男一女,长得很像,大抵是兄妹或者姐弟。   他们穿着素色的衣服,看得出有意让自己变得不引人注意。但那男子眼神深冷,面容沉静,一眼便知身份不一般。女子哪怕穿着朴素,也掩盖不了自带的雍容气度。   他们一路走到山中,与陶眠擦肩而过。   陶眠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等待片刻。直到和两人拉开一段距离,才跟上去。   那一男一女,站在蔡伯的墓碑前。   男的一言不发,只是把祭拜用的东西都摆出来。   女的也没有言语,配合着男子的动作。   把能做的事都做了,他们就站在墓前,站了很久。   因为两人实在没有说几句话,陶眠只能猜测,他们应该就是蔡伯的儿女。   不知道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大事,才让他们与自己的父亲决裂。   陶眠远远地望着两人的背影,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哀思,被风送到了他站着的地方。   为什么至亲之间的仇恨,总要通过死亡来消弭呢。   陶眠最后望了他们一眼,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   元日对蔡伯的感激,或许会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结束的那一天。   蔡伯早就为他安排好了一切,就在他成婚之前。   元日初入仕途,走得要比同龄人顺利得多。   有蔡伯过去的弟子在明提携,还有来自妻子娘家在暗中的推助。   但元日始终谦逊低调。潜龙勿用,现在还不是擅自作为的时候。   小夫妻回京城后,桃花山的日子,又回到了平静无波的样子。   陶眠每天过得相当规律,除了仍然喜欢赖床。   但他赖床,也是有原则地赖床。   肚子饿了就一定会把自己从床上揭下来。   元日的信件寄来得很频繁。和某些没良心的小徒弟不一样,元日就算不在桃花山,也始终依恋着这方水土。   而且宦海难渡,真话假话掺着说。面具戴久了,元日也会感觉累。   能让他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夏晚烟,另外一个就是陶眠。   元日就算写信,九成都是轻松愉快的话题,只有一成,聊一聊朝堂上的事,还不敢聊得太明白,怕陶眠跟着担心。   陶眠已经担心了。近来的两三封信,明显看得出元日身心难掩的疲惫。   他恐怕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但他又不肯和陶眠明说。   陶眠吃过这种亏,他怕他晚一步,元日那边就无力挽回了。   于是他收拾收拾行李,准备天一亮就下山。   但他还没出山呢,最新的信就送进了山里。   元日被贬出京城了。   读完信上的内容时,陶眠是很惊讶的。   元日的性子他了解,不是那种说话不过脑子,容易得罪人的类型。他有自己的为官之道,十几年来做得也蛮好。   但就算他已经做到接近完美了,还是有意料之外的窘境在等着他。   陶眠临时改了目的地,他要去元日被贬就任的地方。   这地方太偏僻,穷山恶水,也不知道元日能不能吃得了这种苦。   同样偏僻的桃花山,就要比这里欣欣向荣得多。   陶眠按照信上写的,找到元日的新住所时,他连眼睛都瞪大了。   一个破旧的草屋,要不是元日从屋子里迎出来,他都以为这地方晚上闹鬼了。   元日很热情,还微微歉疚,说他也是刚来不久,还没安顿下来,周边也不熟悉。不然就能更周到地款待陶眠。   陶眠摆摆手,让元日别打那套官腔。   “我不是你的那些同僚,元日,你跟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就行。你缺什么,钱财,还是物件?陶师父帮你拿来。”   听到陶眠这话,元日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少许。   “陶师父,我什么都不缺,”元日倒是乐观,“住在这里未必是坏事,月满则亏,避避风头也是好的。只是,要让晚烟和孩子跟着我一起吃苦。”   元日话音刚落,屋内就有了动静。   夏晚烟挽着堕马髻,面庞比陶眠记忆中更圆润些,看来和元日成婚之后的日子过得不错,连身子都养好了不少。   她一手牵着男孩,男孩简直是元日的翻版,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比童年时的元日要更大胆些,眼睛滴溜乱转,看上去小心思不少。   陶眠在观察他,他也在观察陶眠。   陶眠微微一笑,他却有些慌乱,手脚乱摆了一阵,最后躲在娘亲的身后去了,只有小小的、肉肉的手,紧攥着夏晚烟的衣裙。   夏晚烟还是年轻时候的脾性,见人三分笑。她先问候了陶师父,然后才轻轻埋怨相公。   “怎么又说这事?早跟你讲明白了,你去哪里,我们娘俩就跟到哪里。”   然后她把小孩从身后捞出来,摸了摸他的脑袋瓜。   “对吧,小迟。”   “小迟……这是你的名字么?”   陶眠半蹲下来,和小孩平视。   小孩重新鼓起勇气,回望他的眼睛。   “行迟,元行迟,我的名字。” 第291章 贬出来的宰相   被贬谪到如此偏远的州县,元日一家三口却适应良好。   陶眠一看,无须他过多操心。   停留数日后,仙人就回桃花山了。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人间四月,正是好时节。   这般好的天气,适宜与三两好友踏青游玩。   元日成家立业后,陶眠的日子就清闲多了。金手指不出现,他也没有收徒的打算。   曾经遇到过几个适合修真的好苗子,陶眠也没有兴起过收入座下为徒的念头。   说起来,他本就是个懒散性子。   倘若不是金手指的存在,他可能真的要在山中孤独终老,并且自认为这样的日子很不错。   陶眠伸手,随意捋了朵花,在指间转来转去,目光被天边的云载着随处飘。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约薛掌柜和阿九出来,小酌两杯?   陶眠心里这样打算,兴致一起,翻身踩上木屐就回房,奋笔疾书写下两封请柬,让薛瀚阿九来桃花山一聚。   蓝尾巴的传信鸟在天际翱翔,远去又飞回,只带回来一个人的信。   是阿九的。   阿九说近日玄机楼生意繁忙,来找她做武器的贵客不少。她抽不开身,但答应陶眠,这个月内必会抽出两天,到桃花山找陶眠叙旧。   送往薛府的信却始终没有回音,这和薛掌柜以往的做派不符。   陶眠和薛瀚的相处方式就是如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陶眠看似是个山里蹲,其实惹出来的麻烦真不少。薛掌柜少不了每五年收拾一回烂摊子。   虽烦,但收。   要是哪天陶眠不来麻烦他,他不会以为这人终于成熟懂事。相反,他可能在想,人是不是死在山上了。   现在薛掌柜杳无音讯,已有很长时间。   陶眠记得在他帮六船找水生天的时候,薛掌柜就不见了。   现在五弟子六弟子全都埋在土里呢,薛掌柜的事情还是没办法。   ……薛掌柜该不会是死了吧?   陶眠忍不住这样关心道。   后来阿九百忙之中来桃花山,偷得几日清闲。   仙人热情款待老友,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   阿九微笑感谢,但一口没吃,只啃了两块山下买来的烧饼。   每回陶眠劝他吃菜,她就劝陶眠喝酒。   她对陶眠的酒量很有谱,喝醉了,就不叫她吃菜了。   他们就在桃花下的石桌对酌。陶眠醉倒在桌案,食指搭在白玉杯的边沿,把杯子按倒,在石面上骨碌碌地滚。   阿九眼含和暖笑意,看他在醉酒后,说话慢慢,动作也缓缓。   陶眠醉后喜欢拉着人说话,不听也得听。   本就是个碎嘴子仙人,待喝醉后,一张嘴更是没个遮拦。   他与阿九说了许多以前的事,关于她,关于薛掌柜。   弟子们谈得很少,这有些出乎阿九的意料。   不过想想,陶眠的弟子,连默念一遍名字,都会叫人心碎,遑论聊起他们的曾经。   陶眠说了一圈,又绕回薛掌柜。   他问阿九,怎么最近总是见不到薛瀚的人,是不是背着他偷偷死掉。   阿九给他披了一层外衫。四月的风终究是寒的,怕吹伤了。   她耐心地回答陶眠,这已经是她第五遍回应了。   “陶郎,薛瀚他出远门了,会回来的。”   “出远门……”陶眠嗫嚅着,重复阿九的话,看来是真醉了。   他把两只胳膊团在一起,脸埋进去。   “是多远的门……这都有好……好些天了。”   仙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蚊子嗡嗡似的。阿九知道他醉得犯困,也就没应他的话。   反正不管应什么都是徒劳,他要是不睡觉,还得把同样的问题再揪出来问。   人睡着了,阿九把杯中残酒饮罢,将桌上的羹碟茶碗清理收走,再给陶眠把外衫掖好,便悄然无声地离开桃花山。   山里的风静静拂过仙人散在地上的衣摆。   薛掌柜的下落成了谜,陶眠问过那些铺子里的当家掌柜,得到的回答,也都是不清楚。   这倒也符合薛瀚的性格,他从不轻信于人。私人的行踪总是保密的;定期巡视他名下,还有陶眠名下的家业;受他人邀请,去几个不得不去的应酬……除了这些必须露脸的场合,其他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掌柜们安慰陶眠,让他不必过于担忧。   毕竟二掌柜看起来要比大掌柜靠谱多了,大掌柜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别出馊主意。   薛瀚下落不明,这事在仙人心里系了个扣子,很长时间都解不开。   说回元日。   元日在第一次被贬后,不到三个月,就被重新调回京城,还升了官。   他给陶眠写信时提到这件事,语气淡淡,言简意赅地提了一嘴,更多的文字用在聊他的爱子元行迟。   元日三十岁那年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和同僚相比要晚得多,又是独子,对这孩子有着多一分的疼爱。   夏晚烟身子骨弱,当年生下元行迟差点耗掉她半条命。   守在房间外彻夜难眠、担忧得连坐立都难安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元日不舍得再拿妻子的性命冒险,于是元行迟成了他唯一的孩子。   元行迟很懂事,又聪慧。陶眠说他是元日翻版,一点都不夸张。   而且比起他爹小时候营养不良的孱弱样子,元行迟要茁壮得多。元日每天下朝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树上或者屋顶,把儿子抓下来。   说起这些琐事,元日总是不吝惜笔墨,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他对元行迟慈爱的心。   他如此珍视他,把他视为世间一切可怜可爱的集合。   陶眠读着那一封封信,里面写着的是他们父子之间相处的趣事,每每都要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妻子和孩子的存在,让元日感到慰藉。   元日在回京后,过了两年的安生日子,又一次被贬。   被贬的缘由他没有与陶眠细说,只点出“诽谤朝廷”几个字。以元日这种清廉克己的做派,估计又是因为朝堂内部的党争。   陶眠不懂这些争斗,元日也不与他多谈,只是说这次被贬的地方不错,山茶花很美。   他简单的一句,勾起了陶眠的心思。于是仙人也在山中,择地种了一小片白山茶。   这次被贬的时间有一年,朝堂又起了变化,元日又带着一家老小,回到京城,再次升官。   不过好景不长,再过一年半,元日又被贬。   这次他说新家门口的荷花很不错。   陶眠看见了信,又种了一小片粉荷。   半年后,元日接到旨意,再叫他回京。这次他都不想和陶眠在信中啰嗦,只是简单的“归京”二字。   然后又是贬谪、回京、升官、贬谪……   几度循环。   只是读着信,陶眠都无力吐槽。   更何况是亲历这些起起伏伏的元大人。   往好了想,每次被贬之后就能升。乐观点,说不定日后真的能“贬”出个宰相来。   陶眠在心中把这话挂上,元日还回一句——陶师父说得对。   在元日第七次被贬出京城的时候,他的发妻晚烟,身子撑不住了。   元日很久没来信,陶眠放心不下,动身前去探望他们一家。   等他到元家的时候,一大一小父子俩,坐在门槛发呆。   偌大个家,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了。 第292章 一块难吃的馍   元行迟长大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差一脚就能跨过那道门槛,步入人生的下一阶段。   只是这门槛太高,往往伴随着意外、离别、绝境、死亡……一切负面的词藻。   他大抵是头一遭面对生死这件事。没有死,就不会衬托生,生就是被呼吸着的空气,总要等人感到窒息时,方能意识到它的珍贵。   他的两腿并在一起,手搭在膝盖上,呆呆地望着前面一棵枯萎的树。   那是什么树呢,他不知道。   他在想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人在被超出自身认知的事情打击的第一时间,不是悲伤难过,而是茫然,和无助。   疼爱他的娘亲走了,闭上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睡去还能再醒,死去就是永远地睡。   爹已经连续三天没说过话了,只是到了该吃饭的时间,像在完成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给他做饭,把饭菜端上桌。   米饭硬得能把牙齿打掉,菜的味道也是错综复杂。   元行迟不敢吭声,少少地扒了两口饭,就说自己饱了。   爹也不责怪他挑食,只是麻木地把碗碟盘子都收走。   做完这些事,他就会坐在宅子的正门口,一坐一下午。   元行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就陪着爹。   他们坐在这里,似是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直到陶眠出现。   陶眠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带。看见父子俩几乎同时望向他,眼神空洞,仙人一瞬间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元日……”   他上前两步,半蹲下来,先去看元日的情况。   或许是操劳过度,或许是妻子的病逝给他带来巨大的打击,元日的鬓角都霜白了。   听见陶眠的声音,他只是下意识地抬起唇角,做出笑的动作。   其实完全没有笑意,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   大的那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一时半会儿叫不醒。   陶眠又转过头看小的。   少年一时间没能认出他来,露出困惑的神情。   毕竟上次见到陶眠,是在他很小的时候,那是两人之间唯一的一次见面。   “行迟,”陶眠不难为他了,主动说出自己的身份,“我是陶眠,你父亲应该提过我。”   “陶、小陶师父……?”   元行迟嘴唇蠕动,呆愣地跟陶眠打招呼。   这几个字像是打开了闸门,潮水般的记忆向他涌来。   他记起了总是和晚霞一起归来的父亲,弯下腰,张开双臂,笑着等他扑进怀里。而他的母亲,在这时总是从院中的桂花树下走出来,和父亲一起,用手帕擦着他额头上的汗。   他记起了父母教他读书绘画。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母亲则极为擅长作画。妙笔丹青,伉俪情深。他们轮流握着他的手,毛笔在如雪的宣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墨痕。   他记得母亲身体不好,经常要喝药,身上常年萦绕着淡淡的药香。他跟府中的侍女学煎药,端给母亲的时候,还不小心被门槛绊倒,药碗碎裂,药汁洒了一地。   母亲从不责怪他,反而紧张他有没有受伤。   总是弯着笑眼的母亲,总是用善意和耐心对待每个人的母亲。   这样好的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元行迟蓦然哭出声,所有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他懂得了死亡的意义,死亡就是再也等不来母亲叫一声“行迟”,没有了早安午安晚安。   在他身后,一左一右,推着他向前走的父母。如今残缺了半边。   元行迟的哭声让元日微微动容,但此时的他根本整理不好自己的情绪,更是无力去安慰儿子。   陶眠把元行迟单薄的肩膀揽住,拍拍他的后背,给他依靠和支撑。   他就这样默默地陪伴着一大一小,直到日薄西山。   元行迟哭得累了,声音越来越弱,眼皮变得发沉。   陶眠把他送回房间,然后又回到了门口,和元日并排坐下。   折返的时候,他手里多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着陶眠自制的馍馍。   “吃点吧,”陶眠给元日递过去一个,“几天没好好吃饭了?脸都瘦得窄了。”   元日道了声谢,他的行动和语言,现在完全被习惯支配,早就不受脑子控制了。   等他咬了一口仙人自制馍,嘴巴僵在那里,咀嚼的动作停住。   难吃的馍馍把他四散的意识瞬间集中。   太难吃了,怎么会这么难吃。   元日沉默着,把馍馍从嘴边拿走,捏在手里。   陶眠浑然不觉,他甚至给自己也拿了一块,嚼得津津有味。   或许是对自己的厨艺早已脱敏。   “元日,”他一边慢慢咀嚼着馍,一边和身边的人说,“陶师父来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元日飘游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陶眠来了,他本人和桃花山一样,承接所有的好和不好。   元日这时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和情绪。他望着天边的如火晚霞,张了张嘴。   未语,眼睛先红了三分。   “陶师父,”他把手中的馍攥紧了些,嗓子干涩,这句话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带着沙哑和泣音,“我找不见她了。” 第293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陶眠静静地靠在门框上,手中捏着一根狗尾巴草。   草尖沉甸甸地垂下去,仿佛低头哭泣的人。   元日说起了他和夏晚烟的曾经。   他说他和夏晚烟是媒妁之言。那时他满脑子的经史子集,根本没存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给他说媒的人很多,但真正上了心的,一个没有。   同僚在背后嘲他拿乔,他也没有理会。   那些姑娘他从未见面,要不是蔡伯从中穿线搭桥,他和晚烟也是不会见的。   晚烟,不过是一个浮在纸上的美丽名字,随着时间消散罢了。   蔡伯执意让元日与夏晚烟见面,老人对元日来说和血缘上的亲人没两样,他硬着头皮答应。   元日租了个清幽雅致的小园林,作为他的相亲场所。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   元日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手中握着一卷书。   书是倒着握的,他的心思飘浮,根本没在书上。   元日来得早,在这里等候佳人,却有些坐立难安。   倒也不是迫切地想见到对方,若要他讲真心话,他是恨不得对方爽约的。   明明自己前途未定,手边又有许多要忙的事。娶妻成家这档子事,实在不该在他紧凑的日常中又抢走一些时间。   他起身,又坐,再起身,反复几次,自己都忍不了自己。   夏小姐还未到,马上就要到约定的时辰了。   元日心想,不如出门转一圈,若是没瞧见人,就回蔡伯说,夏小姐没可能看上他这文弱书生,这婚事还是算了吧。   结果,元日的左腿刚跨出门槛,就和夏小姐撞了个正着。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夏小姐的贴身丫鬟。那小丫头黄裙蓝衫,像只活泼的小翠鸟。   她正伸长手臂,一只脚向旁边迈,整个人绷得如同一张弓,用力拉扯着什么。   嘴上还在碎碎地念。   “小姐,您先起来呀!蹲在这里不行的。万一被人看见……”   元日的视线向左下方一滑。   嚯,刚才出门没看清,以为是块花石头呢。   原来是蹲在地上的夏晚烟。   夏晚烟恨不得自己真是块石头了,她完全中了她爹的阴谋诡计。   夏将军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法子,他太了解自家闺女。   如若祈求夏晚烟去见人,好言好语说尽,哪怕跪在她面前都不管用。   把元日夸得天花乱坠也没用,夏晚烟根本不会感兴趣。   但如果跟她随意地提一句,听说新科状元是天生异相,有未开的第三眼、多出来的一对耳,还有怪异的第六指……   那不用亲爹多言,夏晚烟自己就会颠颠地跑去见元日。   现在她来了,她隔着月门对庭院中的元日匆匆一瞥,她慌了。   什么第三眼、一对耳、第六指……   分明是个俊俏出尘的小郎君。   夏晚烟都怀疑人生了,她小声地念叨着,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话。   ——里面是谁?长得也太俊了。   ——我夏晚烟难道是个只会看脸的人吗?不能啊。   ——莫非当初我宁死不进宫,是因为发现皇帝长得丑?   ——呃,也有可能是他长得老。   ——话说里面这人,长得也太俊了!   她绕来绕去,两手抱着头,要把自己说晕了。   小丫鬟拿她没办法,力气又不如她大,只是徒劳地费些力气。   她急得满头的汗。正要抬袖拭汗时,瞥见站在月门外的元日。   “啊,小姐——”   她惊叫一声,夏晚烟也是一震。   “什么?谁?”   本就心旌摇曳的夏晚烟,被她突然一吓,更是失了分寸,倏地起身。   恰好这时元日上前一步,想把她扶起。   两人距离近了,夏晚烟的铁头一下子撞到元日的下颌。   “哎呦!”   “嘶……”   一个蹲下来重新抱住头,另一个被撞得鼻子酸,用手捂住下巴。   夏晚烟的脑袋到底是要比元日的下颌更耐撞些。她回过神来,明白自己闯祸了,立马要去看元日的伤。   结果元日和她不谋而合,以为自己把姑娘伤着了,也低下头。   ……   梅开二度。   下颌传来的阵痛让元日说话都有些吃力,这次他学聪明了,退后一步,才开口问夏晚烟如何。   “夏小姐,没有大碍吧?”   “没、没有。”   夏晚烟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摇头后,又不敢再抬起来。   元日知晓她心中的尴尬和不自在,这样的开局,的确有些出乎二人的意料。   他微微笑着,柔声与夏晚烟说话。   “我从蔡伯那里听说,夏小姐性格文静。”   蔡伯确实是这么跟他说的,说夏晚烟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只喜欢看书写字,没有别的爱好。   但蔡伯这话也是从夏将军口中听闻的。夏将军在描述他的长女时,恐怕是进行了一定的美化,增添亿点亲爹滤镜。   夏晚烟一听元日说她“文静”,就知道亲爹又在外面乱说,替父羞耻。   但说不定人家就是喜欢文静的呢?夏晚烟脑筋一转,话锋一改。   “我、我是有点文静……”   有点,但不多。   她低着头,也看不见元日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轻柔似风的声音,从她的斜上方传来。   元日似乎笑了一声,接续他刚才的话说。   “今日得见,夏小姐和我想象中的,嗯,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聊这个夏晚烟可就来精神了。   元日迎着少女的灼灼目光,眼睛温柔地弯起来。   “比画像上的你,还要生动三分、妍丽七分。”   夏晚烟说自己是颜控晚期,其实元日在看见她的那一刻,也动了心。   弱水三千,也敌不过夏小姐不小心撞上他时,脸上浮现的错愕羞赧。   元日看得出她天生身弱,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把自己当成风一吹就倒的病美人。   她热烈又灿烂地活着,像贫瘠的土地里开出的向阳之花。   不管过去多少年,回忆起初见的那一刻,元日依旧会扬起唇角。   他的眼尾已经有了几道细细的皱纹,当年俊俏的郎君,如今也染了风霜。   一见如旧,二见沉沦,日复一日,对她的情意,好像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深。   人生若只如初见,原来他和她已经携手走过这许多年。 第294章 旧人不见   元日和夏晚烟,从初见的那一刻,就定了终身。   后来的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在双方长辈的撮合下,他们很快成了亲,结为夫妇,恩爱不疑。   曾经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成亲的元日,如今整日围着妻子打转,分别一刻就要想,半点都离不开彼此。   “我和她,从成亲后,就始终在一处。”   元日回忆着曾经,桩桩件件、点点滴滴。   “起初在京城,日子还算好过。晚烟除了偶尔风寒,没犯什么大毛病。   后来,我屡遭贬谪,离京越来越远,谪居之所,也是愈发地偏僻。我说晚烟,你跟着我,总是吃苦。当夏家的闺女时,夏老将军万万不肯让你受一丝罪。我承了他的嘱托,却没能照顾好你,内心的万分歉疚,无从言说。   晚烟却不要我讲这些。她说一辈子望到头,谁都是个死。但中间的起起落落,又有几人能看得清、说得明呢。   她总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美。那些山茶、荷花,都是她从荆棘杂草中救出来的,晚烟有耐心做这些事。   在我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也是她把我从中拯救出来,一遍遍地告诉我,她在这里。   就算门前络绎不绝的宾客都散去了,谁都不会再踏进元家的门。只要我回头,就会发现,她一直站在我身后,不离不弃。”   高楼起落,宾朋聚散。不论外面如何喧嚣,总有一人提灯立在他身后。   元日骤然伸出手臂,手掌按在双眼,涕泗横流。   “但是现在,我找不见她了。”   夏晚烟体弱,跟着被贬谪的元日,去过许多荒凉偏僻之地。   环境清苦,又没有好的大夫和医馆,有些多年的痼疾发作,不能及时医治,一拖再拖。   元日每次都极力找最好的大夫,寻医问药,求遍了他的朋友,但也不是每次都能让夏晚烟得到最好的治疗。   夏晚烟自己也忍着病痛,只要能忍耐,她就不会让丈夫为她的病奔波操劳。   元日是个内心清高的人。夏晚烟不愿见丈夫低声下气地求人。她的元日,永远是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夏晚烟就这样,吊着一口气,陪元日在宦海沉浮,起起落落数十载。   他们是夫妻,风雨同舟。   只是铁打的身子,都有撑不住的时候,何况是夏晚烟。   她知道自己要不好了,早早为这一天做准备。   她开始教元行迟一些日常的事,让他学会照顾自己。   她和自己的贴身丫鬟雀宁,也就是元日当年看见的“小翠鸟”,嘱咐了许多事。那些日子,雀宁经常红着眼圈,背着人偷偷哭。   她的变化元日看在眼里。他们夫妻关系亲密,对方心里有事,哪怕不言说,也是心有灵犀。   他知道妻子是个聪慧且周全的人。当她决定这么做了,就说明,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不管再怎么做,都是徒劳,都是无望,都是挣扎。   元日别无他法,只能尽可能地帮助妻子,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和妻子一起,教元行迟功课,传给他道理,让他尽快长大。府里的大小事情,元日都顺从妻子的意思,她说如何做,元日便如何吩咐下去。   这样,夏晚烟才能了无牵挂地走。   元日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过悲伤。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在荣筝临终前的几年,陶眠反而远比之前更轻松快活。   他和当年的陶眠一样,都只是不想让那些沉重的心情,压在身边人本就不堪重负的肩膀。   只是少不了这样的时候。夜深人静,元日好不容易结束辗转反侧,陷入昏睡。醒来时,却发现妻子手中捏着锦帕,细致又轻柔地擦着他眼角半干的泪。   漫长的道别,如此折磨人心。   夏晚烟离去得无声无息,和蔡伯一样,到了该走的时刻,她就收拾了不多的行囊,走向彼岸。   她平躺在床上,两手交叠放在被子外,双眼阖起,嘴唇微微抻平,仿佛准备好留给那对父子一个安详的笑,却又在中途被打断,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彼时,元日就坐在床前,深深地凝望着妻子。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他好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从日升到日落。   他的儿子从旁边经过几回,陪他坐下,又离开,再回来。   元日意识到了儿子的存在。晚烟在生前反复叮嘱过他,要让行迟吃饱、穿暖,再教他成长。   他记住了妻子的话,像执行一个不能理解的指令,只是做,却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   人在这种时刻,好像灵魂已经从体内剥离,行尸走肉。   他收拾着桌子上的残羹剩饭,行迟吃得很少。他想把儿子追回来,让他多吃些,他娘说了,要他吃饱。   但等他走出门后,就忘记自己本来要做的事。   他看见被夕阳铺上余晖的门,恍惚着走过去,坐在了上面。   儿子重新回到他身边,默默地陪他坐着。   然后呢?然后有人来了,他安慰了行迟几句。   行迟哭了,哭得元日整颗心拧起来,他张张嘴,却没有能力去安慰行迟。   他已经无法拼凑出完整的一个自己,旁的事,根本无暇顾及。   元日在破碎的意识中,拼凑出眼前人的身形。   是陶师父。   陶师父千里迢迢,为了他们一家三口而来。   知道眼前的人是陶眠后,元日仿佛重新被聚拢在一起,所有的情绪回流,又把碎裂的他灌满。   他想起了妻子,想起他们曾经共度的时光。   想到初遇,想到大婚之日。   入目皆为喜庆的大红色,妻子穿着喜服,衬得人纤细秀美。他用喜秤挑起红盖头的那一刻,妻子垂首温柔一笑,元日险些丢脸地落下泪来。   一幕幕旧事重来,回忆的浪潮拍打着他摇摇欲碎的心。   再回首,提灯的人已经不见,留给他的,只有满地的荒芜。 第295章 我也想当你徒弟   陶眠在元日的居所停留满一整月,才回到桃花山。   他能做的事很有限,只是帮元日照顾元行迟,让他能够把自己完全沉浸在缅怀之中。   他需要这样的独处。这种时候劝告或者开解的意义都不大,旁人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一两句。   他仿佛成了被泡在瓮中的人,厚厚的陶瓷将他和外界截然分离。陶师父的话飘进他的耳朵,沉闷、模糊,他要好久才能明白对方说了什么,然后又觉得,就算听懂了,又能怎样呢,什么都改变不了。   陶眠把元日的变化看在眼里。他对此很有经验,能够与元日感同身受。   正因为懂得,所以他不说多余的话,放任元日去做他想做的。   想发呆,就发呆。   想流泪,就流泪。   元日在前半个月几乎没吃什么东西,陶眠也没有强迫他去吃,除非他认为对方的身体要撑不住了。   元行迟倒是很听话,他不止没有给陶眠添麻烦,乖乖吃饭按时睡觉,还能帮陶眠照顾他父亲。   元日在夜里失眠,白天心情平稳的时候,会睡一两个时辰。   这时候陶眠和元行迟紧绷的神经才能稍许松懈。他们坐在院门高高的门槛上,数着天边的云,一朵接着一朵。   十五岁的元行迟正在褪去青涩,母亲的早逝,让他在一夜之间成熟不少。   他变得沉默寡言。明明在以往元日写给陶眠的信中,他还是个喜欢笑闹的孩子。   好在陶眠活了一千来岁,还是个不正经的仙人。在他的带动下,元行迟总算找回一丝过去的模样。   和陶眠共处时,他还能说些天马行空的话。   “陶师父,你看上去比我爹还要年轻,为何他要叫你师父啊。”   “我告诉你啊。我以前救过你爹一命。本来想和他拜个把子就算了,但他非觉得这样不够尊重我,硬是认我为父……师父。”   “……”   元行迟年纪小但不傻,他一听就听出来,这是陶眠在骗小孩呢。   “真的,你还别不信,”陶眠用严肃正经的语气说道,“你看你爹一时糊涂,现在你就吃亏了吧。本来叫我一声叔叔就行,如今你得叫爷爷了。”   “…………”   元行迟把脸从陶眠那边别回来,单手托腮,脸颊的肉被推到眼底,从侧面看过去,鼓鼓的一道弧。   “叫我一声,又不吃亏。有多少人想叫,我还不乐意呢。”   陶眠的语气逐渐嚣张。   元行迟把两只手的指腹贴在下眼圈,做了个怪表情,以示他内心的无语。   没想到这都能遇到对手。刚才还在微笑的陶眠,突然回他一个嘴歪眼斜的表情。   “……”   元行迟又好气,又想笑,一时间脸上处理不了那么复杂的情绪,变得怪异扭曲。   陶眠掐了一把他僵硬的脸,收回手,轻轻哼起了歌谣。   桃花红,柳色青。   鲤鱼上滩,春水拍岸。   元行迟被那婉转清远的调子吸引,他眨眨眼睛,又转头望着仙人。   “陶师父,你唱的是什么?”   “是桃花山。”   “桃花山?我听爹说过,那是他长大的地方,”元行迟露出向往的神情,“真的有漫山遍野的桃花和云堆似的溪鱼吗?”   “当然。”   陶眠回望着少年,眼眸微微弯起。   他的目光又移到前方,仿佛穿过了眼前辽阔的荒野,回到桃山。   “仲春,天消寒。春桃尽开,潇潇花落,千堆雪。   山的任意一处,都是桃花到访之地。   哪怕是我走在山路上,也要给这一山的花让路。   无论怎么勾勒,都不能穷尽其美。就算无法穷尽其美,心中也总是有向外人道说的冲动。”   陶眠拍拍元行迟的脑袋瓜。   “小行迟,你该亲自去看看。”   元行迟很积极。   “我想去的!”   陶眠把手抵在下颌,做出思考的样子。   “嗯……等过些时候,找元日说说,带你回去一趟也不是不行。”   “我能住在那里吗?”   “你想住几天呢。”   “最久是多久?”   “……”   陶眠沉默一瞬,又若无其事地露出笑容。   “如果你作为我们桃花山的客人,当然是多久都可以。”   “陶师父,我也想拜您为师!”   “小孩子又说些不走心的话。”   “我是认真的!”   元行迟的上身挺得直直的,眼睛瞪圆。   “我现在特别崇拜您!”   仙人笑了笑,把手放回他的头顶。   “行迟,不是我非要浇一盆冷水熄灭你的热情。只是,如果你真的成了我的徒弟,我就该伤心了。”   元行迟被陶眠的这番话绕得晕。他不明白,陶师父待他很好,却不肯收他为徒。   爹也是这样的。   陶师父……到底会收什么样的人做徒弟呢?   元行迟的脑袋瓜被这个问题占据了整个下午。他坐在门槛上冥思苦想,陶眠就在旁边笑眼望着他。   身后突然传来布靴落地的声音,元行迟从自己的小世界惊醒,回头。   “爹!”   元日披着一件黑色的外衫,脸色苍白,嘴唇干涩。   他看着自己的孩子,元行迟已经站起来了,但犹豫着,不敢上前。   元日藏在外衫内的双臂朝外打开,对元行迟敞开怀抱。   “行迟。”   元行迟有点不敢置信。这么多天了,父亲一直把他当成空气,不闻不问。   他知道父亲是无法从母亲亡逝的现实中走出来,所以他在等。   现在元日的一声“行迟”,让少年酸了鼻子。   在父亲的视线中,终于又有他了。   “爹——”   元日接住飞扑过来的儿子。在元行迟还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次次地接住他。   只是如今少了那人的叮咛。   在元行迟是孩童时,她叫元日别摔着孩子。等元行迟长大了,她又让少年稳重些,别撞碎了他爹一把老骨头。   元日微微阖起眼皮,想到过去,想到她。   他把自己沉在一片死寂的湖水中,过了许多天。现在他要慢慢地从湖中走出,渡口还有等他的人。   元日拍拍元行迟的肩膀,这些天着实苦了孩子。   他一眼望见站在门口的陶眠,月白长衫,笑如春风。只须望一眼,再坚固的冰雪也会消融。   元日要对陶眠道一声谢,仙人却揣摩出他的心意,轻轻摇头。   不必谢。   跨越暮秋寒冬,春意便如约而至了。 第296章 人间万户,颂椒之声   元日一天天地好起来,陶眠又留了半个月,这才决定回山。   他出门要先走一段水路,元家父子就到渡口来送他。   “陶眠师父……”   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陶眠和元行迟已经混得很熟了。   两人之间相处的日常就是,陶眠逗小孩,小孩生气,陶眠大笑,小孩更生气,陶眠说起另外一个有趣的话题,小孩好奇,陶眠继续逗小孩,小孩继续生气……   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偶尔元行迟被欺负得厉害了,跟他父亲告状。元日能有什么法子呢,他只能拍拍儿子的肩膀,说爹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然后追忆起那些年,大雪天,他被陶眠气得冲出门,陶眠就捧着一碗饭蹲在门口看他生气,还要说一句“下饭”。   元行迟听完只有沉默。   看来陶眠师父这样,也不是一两天了。   如今陶眠真的要离开,和他们道别,元行迟心里还怪舍不得的。   陶眠看穿少年的心思,微微弯着腰,歪头去看他的表情。   “哭了吗?”   “……”   少年的神情从难过,顿时转为无语。   陶眠目睹了变脸的全过程,莞尔,站直身子。   船夫已经把船靠岸了,他和父子俩摆摆手。   “水边寒气重,快些回吧。”   元日点点头。   “陶师父,多保重。”   “啊,有件事我忘记说了,”陶眠一只脚都迈上船,忽而回首,“元日,劫难已过,之后就是顺水行舟了。”   元日闻言一怔,但他很快明白陶眠的意思。   “元日省得。”   元行迟见陶眠真的要走了,这终于放下别扭的情绪,露出些急迫的神情。   “陶眠师父,我一定会去桃花山看你的!”   陶眠眼望着那少年,竹柏之姿,濯濯如月,日后和他父亲一样,必是有大作为的人。   “待山花漫遍,蓬门为君开。”   仙人乘着一叶小舟,徐徐离去。   ……   就像陶眠在送别时说过的,元日的劫难在他第七次被贬之后就结束了。   从发妻亡故的悲痛中走出,元日的心境又进了一层。   朝堂上的元大人比起之前不同了,他变得更加深沉镇定,喜怒不形于色。   只有爱子元行迟在场时,方能让他的眉目柔和些许。   元日的鬓发日渐霜白之色,一度冷清的元府却热闹起来。   他步步青云,深得皇帝信任,做到了宰相之位。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元大人是个清廉的好官。在其位谋其职,若干年后,他故去了,也有百姓一直在称颂他的功德。   元府夫人一位始终空着,元日抵住了重重压力,没有续弦。   就像在成婚时,他对夏晚烟许诺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元日用一生的时间,去兑现这个诺言。   元行迟也长大了。他谨遵母亲生前的教诲,和他的父亲年轻时一样,聪敏、正直、善良。   夏晚烟离去后,元日对元行迟的管教要比之前严厉得多。他怕自己教不好儿子,辜负了妻子临终的嘱托。   元行迟理解父亲的做法,但偶尔赌气时,也要跟陶眠师父写信告状,说他爹根本就是看他讨厌,故意折磨人。   只有陶眠知道,元日在给他的信件中,提起儿子时有多么自豪。   他总是说行迟像他的母亲,聪颖过人,但有时候会使小性子,最知道怎么要关心他们的人服软。   陶眠每年会选几个合适的日子,去探望他们父子俩。也不带什么贵重礼物,只有随手折下来的几枝花。   每每到了陶眠来访的日子,就是元府最热闹的时候。元家在这些天就不招待其他宾客了,只有仙人和他们父子,把酒言欢。   这样的日子,又过去好些年。   元日老了。他的腰板无法再回到年轻时的挺拔,双眼变得浑浊。偶尔听不清旁人与他说话,又不想别人发现了他耳背的毛病,不管听没听懂,只是笑笑。   陶眠来京城的次数要比之前更频繁。他来了,也不多做什么,只是陪着元日,从朝阳升起到夕阳西沉。   某天他在数地上的蚂蚁时,身边的元日忽而咳嗽一声。   陶眠把一杯茶端来递给他,轻轻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这些事情他做得相当自如,已经非常熟练了。   元日慢慢喝下杯中茶,又把茶杯放回原处。   他稍微抬起右手,陶眠帮他拍背顺气的手就收了回来。   元日眺望着飞起的屋檐,那里有一棵细高的小树苗,羸弱,却又顽强地扎根。   元日说陶师父,我宦海沉浮半生,不过蕉鹿之梦。   该停舟归去了。   陶眠闻言,知道元日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打算,默默陪了他一杯茶。   没过多久,元相致仕,告老还乡。   据说陪同他离去的,只有一位年轻的道士。   元日没有回桃花山,陶眠把他送到了夏晚烟的老家。   元夫人就葬在此地,元日说,生同衾,死同穴。   这里就是他的归处。   元行迟回来过几次,探望他年迈的父亲。但他如今在朝廷中也身居要位,事务缠身,每次回乡没留几日,就要匆匆离去。   元日最后的那段日子,陶眠一直在他身边。   又要过年了,元行迟好不容易得了几天清闲,专门回来陪父亲和陶眠师父过节。   父亲的腿脚不便了,却总是喜欢在室外待着,晒太阳。   陶眠也是个懒散的性子,坐在旁边一起晒。   这下就要忙死元行迟一个人。屋里屋外,院里院外,来来回回都是他的身影。   昨天是除夕,下了一场雪,薄薄的一层,铺在院子的青砖。被阳光一晃,仿佛洒了层金粉,亮堂堂的。   元日望着那雪,不知怎得,想起来小时候,他跟陶眠赌气,不进屋也不吃饭的那件事。   “那天的雪,好像比现在……要大得多。”   元日没头没尾地说了这样一句话,陶眠微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嗯,是啊。桃花山的雪,下起来,总是纷纷扬扬,没个停歇。”   元日眯起眼睛,嘴角随之扬起。   他隐约听见了鞭炮的声音,还有两个追逐打闹的孩子,从家门前跑过,穿着红袄子,喜气洋洋。   “真热闹啊。”   元日轻声感叹了一句,嘴里低声、缓慢地念着那首应景的诗。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   元日的声音低下去,眼皮在沉沉地坠。   正从门外赶回来的元行迟,一眼望见庭院中神情安详的父亲。   他怔在原地。   “……爹?”   人间万户,颂椒之声。   元日在春满山河之始,溘然离去。 第297章 把它放生了   元日故去后,陶眠只带着他生前写过的一本随笔,回到桃花山。   他在书中写的大多是自己的闲情逸趣,有关夏晚烟,有关元行迟,还有一篇,专门写了桃花山。   念兹在兹,永世不忘。   不管走出多远,他永远牵挂着那片土地。   元行迟幼年失恃,如今又没了父亲。他消沉了一段时间,那时陶眠陪伴着他,就像当年陪着他的父亲。   好在元行迟内心坚韧强大。故去的人不能再还,生者唯有自勉,方能不负故人临行前的殷殷嘱托。   元行迟这般懂事,陶眠想起年少时那个动不动就被气哭的他,反而有一丝怀念了。   他轻拍年轻人的肩膀。   “想哭就哭,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元行迟有些哭笑不得。   “陶眠师父,我都二十七了。”   “别说二十七岁,你就是两百七十岁,在我眼里都是小孩。”   “是是。”   元行迟连声应着,马车已经候在门口了,他帮陶眠提着行李,送他上车。   陶眠将轿窗的布帘掀开,和元行迟挥手,让他快些回去。青年从门口走出,送了很长一段,直到马车越走越远。   在陶眠的视野中,那道清俊的身影在不断地后退,等马车拐过巷尾,便彻底看不见了。   陶眠这才把手中的帘子放下。   其实他可以用仙术,瞬移回到桃花山。但仙人不喜欢这样。   在归程中躺在马车里,随着地势而起落。偶尔乏了就下车买点吃食,马蹄糕、桂花糕、豌豆黄……配上一壶淡茶,消磨春光。   在路上晃荡了将近一个月,陶眠才回到山里。   他砰地推开院门,对着院子里大喊——   “蟑兄,有没有想我啊!”   他记得出门的时候,家里最后一只飞天蟑螂还活着,他把它圈养起来。   结果今天去看笼子,这位蟑螂兄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已经死了。   凉得很彻底,都风干了。   陶眠撇撇嘴,把死掉的蟑螂在山里找个地方埋了。   坟前种下三株草,给它遮点太阳。   沿着山路下山时,陶眠顺手折了一枝桃花,随意地挥来挥去。   他回到院中,给自己做了顿味道诡异的午饭,随后就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日光晴好,鸟雀喳喳叫。   躺在竹榻上晒后背的仙人,懒洋洋地给自己翻了个面。   放眼望去是皓洁的晴空,偶尔飘过一两片云。   陶眠把两只手举高,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   “鹅兄走了,狗兄走了,猫兄走了,芦贵妃、乌常在、黄答应都走了,相爱相杀的金鼻虫和传信鸟前几天寿终正寝,新鸟我还没来得及抓……现在连飞天蟑螂也走了。   一狗二丫三土四堆五花六船都不在,六点五弟子不在,元日也不会回来了,嗯……”   十根手指头,轮流曲起又伸直。   陶眠的手臂陡然摊落下来,成了个大字型。   一片淡雅的桃花花瓣被风轻吹,送到了他的视线之中,再飘落额头。   陶眠闭起眼睛吹气,将那片没有重量的花瓣吹落。   现在桃花山,真的只剩桃花和仙人了。   “要不要再养点什么呢……”陶眠翻身坐起来,嘟囔一句,“找找我的麻袋去。”   麻袋就放在他的床底下,陶眠拿出来一只,放在院子里,用扫帚打打灰尘。   然后拎着麻袋出门,寻找零元购的机会。   他沿山路向下,正值春日,桃花山处处生机盎然。   身穿淡青薄衫的仙人就在其中穿行而过,花动一山春色。   要说唯一看起来不相宜的,就是他手中灰扑扑的麻袋。   仙人走得慢,一边走一边寻觅,嘴里念念有词。   “鸡可以,鸭也行,大鹅就更好了。   要不养只老虎?我好像没在山里见到过老虎……   捡个人也行……不,还是先别让我捡到人。”   他念念叨叨,探头探脑。   沙——   陶眠正在咕哝着要不要直接从谁家借两只养着玩玩的时候,旁边的草丛突然发出声响。   仙人停下脚步,石阶上的青苔把他的靴子都要染绿。   四周静寂,只有山林深处的鸟咕咕叫两声。   “……我听错了?”   他停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动静了。   左腿向下一级的台阶迈去。   沙沙——   不对,是真的有东西。   陶眠做好准备,把麻袋口敞开,同时悄悄靠近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片生长旺盛的杂草丛,最高的草能到他膝盖处。   陶眠小心翼翼地拱起背,一手把草丛拨开。   一道漆黑的长影子骤然冲出来!   嘶——   “噫——”   陶眠和那黑东西同时发出叫声。后者直奔陶眠那张完美的脸,要对他不利。   但陶眠抢先一步。他动作迅捷,麻袋大敞。那扑面而来的东西刹不住车,直接进了麻袋。陶眠一刻不停,一手攥紧麻袋口,另一手变出一截绳子飞速绕线。   此行不虚。   闲逛了一下午的陶眠终于满意了。麻袋里的活物动来动去,却无法逃脱。   陶眠提着他的胜利果实,回到道观。   他把院子里的竹榻挪开,空出一块地方,蹲下。   然后把麻袋拿过来,放在眼前的空地。   袋子里的活物已经彻底不动了,不知道是认清现实放弃挣扎,还是被闷得晕死过去。   保持蹲姿的陶眠伸出一根手指挠挠下颌,思索片刻,决定先把东西倒出来。   缠得死紧的封口绳又被一圈一圈地解开,陶眠捏住麻袋的两只角,拎起来。   袋子倾斜,袋中物也随之滑落。   “一块……黑泥巴?”   陶眠从手边捡起一根小树枝,戳了戳那“泥巴”。   泥巴缓慢地蠕动几下,似乎想要躲开他的小树枝攻击,但爬到一半没力气了。   鳞片被夕阳的余晖一扫,折射出润泽细腻的光。   这哪里是什么泥巴,分明是一条小黑蛇。   陶眠默默盯着这黑蛇,突然伸出手,把小树枝停在它面前。   小黑蛇筋疲力尽,但还是动作迟缓地爬到树枝上。   陶眠拎起卷着尾巴的小蛇,走到门口。   把它放生了。   小黑蛇:……   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活了几千年的陶眠,其实怕蛇。 第298章 黑蛇   如果非要问陶眠对蛇的观感,他会说,也不是怕到一看见就尖叫抽搐,毕竟是成熟稳重的仙人。   只是它们滑溜溜的皮肤和扭来扭去的长身体,会让他的鸡皮疙瘩一阵阵地起。   桃花山里自然是有蛇的。如果可以,他希望和它们保持距离,不要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大家相安无事地活着。   这东西钻入麻袋时,他还以为是大号蚯蚓呢……   很神奇,陶眠对蛇接受不能,但蚯蚓他就没问题。   这或许与他想要抓蚯蚓喂鸡的想法有关。   小黑蛇被陶眠放生到了灌木丛中。它落在地上,身子盘起来,无精打采。   不知道它到底怎么了,陶眠思来想去,还是隔空在它的头顶一点。   仙人的灵力有治愈外伤的奇效,陶眠发现它的身体有伤,一时心软,就帮它治疗了一下。   “好咯,这回我真的要走了。”   他把这点小事做完,转身回了院子中。   草丛中的小黑蛇把自己团得更紧些,也不知道它有没有听懂话。   把黑蛇放走,陶眠今天就算白干。   这也没办法,走眼了,等明天再到山脚那边转转吧。   陶眠回到屋子里。在他转身时,一道细长黑影从门外闪过。   端着水盆淘米的陶眠回过头。   ?   是他老眼昏花吗?好像有什么玩意嗖地过去了。   ……   算了,还是先做饭吧,饿了。   陶眠又给自己做了一顿味道不明的晚饭。   吃过晚饭,又在院里走两圈消食。   等天光彻底褪去,陶眠就回到寝房,洗漱更衣,准备睡觉。   他把从元日那里拿回来的书放在床头,翻阅两页,一歪头,坠入梦乡。   一千来年了,睡眠质量是一如既往的好。   陶眠这一觉会睡到天大亮,自然醒。   但今夜他却做了一个可怕噩梦。   他梦见自己去路边的小摊吃面,清汤面,弯曲的葱丝点缀其上,陶眠最喜欢的一种。   他举起筷子,夹了一绺,正要往嘴里送。   那面条刚贴上他的嘴唇,就变得有生命一般,忽然向下,勒住了他的脖子。   “?”   人被面条杀死的可能性虽然很小但不等于没有,陶眠就要被这一根长长的面条勒死了。   甚至出现了死亡回马灯。   一狗二丫三土四堆五花六船,对不起,你们的师父没有好好保重自己。   他现在要被面条勒死了。   陶眠丢掉筷子,两手紧紧握住面条,要把自己解救出来。   那面条手感凉冰冰的,而且很滑,还会动。   他从梦中大叫着惊醒,入目是熟悉的床帐。   手里握着的“面条”,是昨天那条被他放生的小黑蛇。   黑蛇在他的手里挣扎着,似乎还想缠上他的脖子,那里暖和。   “……”   陶眠身着寝衣,直接下床穿鞋走到院子外,把那蛇重新放回草丛。   小黑蛇懒洋洋的,又把自己团住,逆来顺受,倒是听话。   陶眠本想谴责两句,见它不挣扎,又把话咽回肚子里。   罢了罢了,这傻蛇看上去灵智都未开,说了也是白费口舌。   他转身回到院子里,又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更衣叠被、打扫房间院落、外出散步……今天还要把院外的栅栏重新翻修。当初养着凰鸟的地方,陶眠不想把它拆了,但一直乱糟糟地留在那里,也不好看。   忙完这些事,一天也就结束了。陶眠回到屋内,点起油灯。   白天收拾的时候,从床的缝隙里捡出来一把月牙形的玉梳,不知道是三土还是五花留下的。   玉梳是暖黄的颜色,梳头雕刻着喜鹊和梅花的图案。陶眠用蘸水的软布将表面的灰尘擦去大半,然后用一只柔软的羊毛刷,把梳齿间的尘土刷走。   陶眠慢慢地做着这件小事,再把梳子放进一个小小的木盒。木盒都是他亲手做的,专门用来存放弟子们生前用过的东西。   仙人如今也有了改变。一狗去世时,他把他的遗物都封在墓中,怕睹物思人。   现在,徒弟们生前留下来的东西,他总能在不经意间翻到一两件,翻出来,清理一番,再放到那个单独的小房间里,得了空闲就去坐坐。   被这些五花八门的小物件包围,就仿佛弟子们从未离去。   陶眠把木盒放在桌面上,时间差不多了,准备休息。   今天不用睡前读物助眠,他吹熄了油灯,躺到床上。   夜深人静,一条黑影从门口鬼鬼祟祟地进来。   它爬上了桌面,路过木盒时,小小的脑袋转过去盯了一会儿,才继续向前爬。   陶眠又做了一个梦。   这次他梦见自己在葡萄架下面,摘葡萄吃。他挑了一串晶莹饱满的,正准备拿过去洗洗。   刚转身,细长的葡萄藤从木架上面爬下来,攀住他的腿,直接勒住了他的脖子!   “……”   陶眠在梦中和葡萄藤搏斗半宿,等他睁眼起来,果然,又是那条小黑蛇。   这条黑蛇看起来蛇龄不大,还是条小孩蛇,就算勒住人的脖子,也只够绕一圈多一个指头。   被陶眠捏住七寸,它在半空中无力地卷了卷尾巴,黑色的豆豆眼中透露出疲惫嗜睡的光。   陶眠露出郁闷的神情,不知道这条蛇为什么要缠着他。   ……难道是他的下一位弟子?   可金手指一直没有提示。   “虽然收留你一条蛇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真的对蛇……我看你一眼就要起鸡皮疙瘩。”   陶眠有些苦恼和为难。他看得出这条小蛇似乎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导致身体上出现了许多伤口。但除此之外,它就是一条平平无奇的蛇,看不出和他有什么特别的缘分。   “唉。”   仙人叹了一口气。   “这样吧,你在我这里养几天伤,然后我再把你放生。谁让我乐于助人呢?”   小蛇似乎听懂了,细长的身体绕上仙人的手腕。   陶眠浑身一麻,用力甩手。   “噫,你还是先下去。”   仙人说到做到,他用自己的灵力,让黑蛇身上的伤口在几天之内痊愈。   他从山里抓了些老鼠和青蛙,送到黑蛇面前。桃花山的水土滋养万物,连老鼠青蛙都长得好大一只。   黑蛇被那些庞大的食物挡住了光。它懒懒地爬动,将自己重新挪到阳光之下。   “真不吃?”   陶眠发现这小黑蛇不吃东西,只对他给的灵力有兴趣。   “行吧,我也不想杀生。”   老鼠和青蛙闻言飞速从院子逃离。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黑蛇的伤养好了,陶眠就准备趁着它睡觉,把它放生了。   他背了个背篓,里面装着沉睡的黑蛇,走到山中一片靠近水源的肥沃之地。   “就在这里吧。”   陶眠把背篓倾斜着放,这样等黑蛇醒了,就能自己爬出来。   “我走了小黑,你我之间的缘分就到此为止吧。”   他轻声告别,再离开。   入夜。   忙碌了一天的小陶仙人准备休息。   掀开被子,一伸手,摸到个滑溜溜的东西。   “……” 第299章 仙人与蛇   陶眠和被窝里的黑蛇面面相觑。   小黑蛇吐了吐信子。   陶眠:……   他习惯性地从床底抽出一根树枝,杵在黑蛇面前。   “上来。”   小黑蛇把头别到左边,装没看见。   树枝追着它的脑袋,又出现在它面前。   “快点。”   小黑蛇把头别到右边,看不见也听不见。   陶眠直接让树枝贴住它光滑的身体,黑蛇把头埋进被子里,掩耳盗铃似的,尾巴还留在外面。   “……”   这样不成,这黑黢黢的小东西根本不听人话。   经过几日的相处,陶眠发现小蛇是间歇性听得懂话。   它想听的能听懂,它不想听就听不懂。   明明白天把它送去了山的深处,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找回来的。   陶眠有些头疼。   “算了,今天太晚,等明天再送你出去。但你不能睡床!”   宠物绝对不能睡床,这是陶眠的底线。   前几天给黑蛇做的窝又被他重新搬出来,他捧着一团蛇,将它稳妥地放在上面。   “好了,睡觉!”   陶眠竖起眉毛威胁它快睡,黑蛇又吐出信子,慢慢地将身体蜷紧,头埋在里面。   折腾一番,陶眠只感觉心累,倒头就睡。   等到第二天,他难得起个大早,从院子的角落扒拉出一个旧背篓,又一次背着蛇上山。   这回他走得更远。   这条蛇现在完全有能力靠自己生存,桃花山又安全得很,不存在它的天敌。   陶眠放生放得理直气壮,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次回到居处,他多了个心眼,先把各个房间的被褥掀开一遍。   没有那条蛇。   陶眠吁出一口气,打算烧午饭。   到了伙房,一揭锅盖。   嘶嘶——   黑蛇盘成蚊香样,昂起小脑袋,和仙人打招呼。   “……”   陶眠忍着鸡皮疙瘩,用锅铲把它铲走,之后奋力刷了一下午的锅。   他刷好了锅,才去找那条相当冒犯的黑蛇。   但等他出门,蛇却不知所踪。   陶眠心想,或许是这蛇有点自知之明,自己把自己放生了。   他没深究,打算等会儿给自己做道青椒炒辣椒。   村里的人送来的,一直想不起来吃,不知道放了多久,他记不住。   拿出来两颗,发现已经从饱满又水灵的椒变成了阳气被吸光光的椒。   ……   陶眠挑了其中长得最好看的几颗,用粗犷的刀法,做了顿晚饭。   颜色有点诡异,但不妨碍吃。   谁还能嫌弃自己做的饭。   他把一盘子菜吃光,然后立刻横在椅子上。   半个时辰过去了,还能咂摸到一股糊味。   ……要不他今年别偷懒了,还是自己种点菜吧,最起码能吃新鲜的。   陶眠缓了缓神,把桌上的残杯剩盏收拾干净,去遛弯,再回来休息。   那顿晚饭有让人失忆的奇效。但凡谁来尝一口,他的世界就会被那股诡异的酸苦味攻城掠地,所到之处哀鸿遍野,野蛮地烧光了记忆,夺取了感官,他的一切都会被熏染,彻底成为那道菜的形状。   陶眠由此发现自己的厨艺真是大有长进。现在不止吃的时候令人难堪,后劲还贼大。   他甩了甩头,力图忘却他的晚餐。沐浴更衣,那怪味道仿佛也被从胃里洗走。   陶眠终于舒坦了些。他抓住被子的一角,准备掀开它。   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膝盖压上雪白的褥子时,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猛地掀起被子。   是空的。   ……   好吧,或许是他多心了。   陶眠抓了抓头发,钻进被子里。   闭眼。   躺平。   睁眼。   在他的头顶,半透明的蚊帐从中间凹陷。   “洼地”的中心,正是那团盘起来的黑蛇。   “……”   陶眠伸出一根手指,直挺挺地坐起来。   手指抵住黑蛇的圆身子,戳戳戳戳戳。   黑蛇被他一顿猛戳,也没有咬人。不知道是天生的脾气好,还是因为大病初愈没力气。   它慢吞吞地从蚊帐上面爬下来,到边缘时直接落到地上,咕俑咕俑,爬进了它的小窝。   这么自觉,在床上瞪眼睛的陶眠,都不好意思赶它走了。   算了,明天再说吧。   明日复明日。   ……   陶眠每天都要和小黑蛇斗智斗勇。   这小东西有点本事。仙人满院子抓它的时候,它永远不在。   等仙人累了准备休息,它一秒出现。   几次三番,陶眠没辙了。   来望道人到桃花山做客,没提前打招呼,不请自来。   他跨进院门,一眼望见陶眠握着根树枝,背对着他蹲下,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   “多大岁数了,还玩泥巴。”   来望好奇地凑过去,发现仙人面前是一只平放的陶瓮,他攥着一根小树枝戳来戳去。   来望道人也蹲下。   “什么好东西藏在里面呢?”   “……蛇。”   陶眠和这条黑蛇纠缠一上午了。黑蛇不想让仙人赶它走,钻进瓮里面不出来。陶眠想把瓮整个端走,它就探头咬他的手。   “蛇?你不是最怕这玩意吗?”   来望对他倒也了解,毕竟是好多年的朋友了。   他把陶眠稍微推开些,挤过去,往瓮里面瞧。   是有个黑糊糊的小东西。   “这小蛇看着挺亲人的,赶它干嘛,养着呗。”   “……”   陶眠这会才分神对付来望这个不速之客,他一脸严肃地望着对方。   “来望,你怎么还活着。”   “我就当你在关心我了,谢谢啊。”   “别谢,不关心你。”   来望这老家伙吊着一口气,活得倒长。   陶眠早就做好了去他那座栗子山悼唁的准备,都想好怎么哭了。   结果来望超长待机,死皮赖脸地活着,一年还能过来骚扰仙人几回。   来望向左迈一步,彻底把陶眠挤到旁边。   他晃了晃陶瓮。   “直接把它摇出来不就完了?或者把瓮打碎,客气什么呢?”   “我怕伤着这条蛇,”陶眠皱眉,还很严谨,“我只是想把它请走,不是要把它虐待一顿再赶走。”   来望瞥了一眼仙人的手,上面有几个浅浅的牙印。   “呃,你要是不赶走它,我看它已经在虐待你了。”   “……”   来望把瓮放回去,本来已经探出脑袋要狠狠咬他一口的小黑蛇,又缓缓地缩进去。   他挠挠下颌。   “要不你就养着它呢?你那些徒弟也一个比一个麻烦,还不都养大了。”   “它不是我徒弟。”   陶眠话音刚落,黑蛇突然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飞速从瓮中钻出来,咬了陶眠一口。   这一口比之前咬得都重,都出血了。   来望道人在旁边大呼小叫,陶眠及时给自己止血包扎,同时用剩下的布堵住来望的嘴。   “到底是哪句话刺激到你了……”   黑蛇又没了动静,陶眠自言自语一句,忽然福至心灵。   “你这态度……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我想我得修书一封,送去人界。” 第300章 改主意了   陶眠最先联想到的就是薛瀚。   要说天底下谁平等地厌恶他陶眠的每一个徒弟,那薛掌柜绝对第一个站出来。   很久没有薛瀚的消息了。陶眠动用过的人脉网,寻找过他的下落,每次都没有音讯传来。   这条黑蛇的突然出现,让陶眠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正好来望在,陶眠有个商量的人。   “我用灵力探过这条蛇的底细。它的灵识一片混沌。”   “那不就是灵识未开?”来望觉得他大惊小怪,“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在路边随便抓条蛇,它们的灵识都是一团糊糊。”   “但是也有一种可能……这条蛇历劫,或者经历了别的什么需要消耗大量灵力的事,导致自己的灵识彻底被捣碎……”   “这不能吧,”来望认为这个想法太异想天开,“你是不是在山里蹲久了,不知道外面是什么行情何种世道吧?除了你这仙山,其他地方的花鸟虫鱼兽,哪有那么容易成精。”   “说得也是……”   陶眠这一千来年,大部分时间耗在山里。只要他想,后山的蘑菇都能成精。   来望说得有道理,外面和他这仙山,还是很不一样的。   但他心里始终放不下,有一层雾蒙蒙的纱。   “我要给薛掌柜写封信。”   “薛掌柜?就是那个烦你烦得要死但每次还是任劳任怨帮你收拾烂摊子的土大款?”   “……”陶眠转身准备回屋了,嘴上回着来望的话,“人家薛掌柜是精致有钱人,你要说他土大款,他会把你关在小黑屋里倒吊起来,用蘸辣椒水的小皮鞭狂抽三天三夜。”   “这么吓人?你的朋友真毒辣。”   “你也是我的朋友,来望。”   “别了别了,我们还是保持距离得好。我想做个正常人。”   陶眠冷笑一声,身影在屋门消失。   来望见他不搭理人了,也没追过去,自己又抱起陶瓮,晃荡两下。   这回不管他怎么晃,小黑蛇都不出来了。   陶眠在屋内摊开一张信纸,奋笔疾书。   不到一刻钟,就有一张封好的信,飞到来望面前,啪地贴在他脑门上。   “去帮我抓只传信鸟来。”   陶眠的声音在屋子内幽幽响起。   “传信鸟?”来望把额头上的信揭下来,“我上哪里去给你抓那东西?”   “抓不到鸟,你就代鸟跑一趟腿,顺路。”   “嗨呀你真好意思说!”来望道人噌地站起来,“薛府在向西五千里,我的栗子山在向南五千里,你告诉我怎么顺路?梦里的顺路吗?”   “看看,所以就跟你说了么,还是抓只传信鸟来得实在。”   “……”   来望道人怎么都说不过陶眠,只能依照他的话去做。   上一只传信鸟是陶眠在山里抓了最聪明的一只鸟,训练好些年才得用。   来望没那本事,也没那工夫,但送信他有的是办法。   仙界的法子玩不转,就来点朴实无华的传统方式。   来望是托了山下的村民,请他们到镇子上找人给捎过去的。   陶眠其实没有抱什么希望,他打算等个两三天,没回音就直接启程前往薛府。   但让他有些意外的是,竟然收到了薛府的回信。   回信甚至是薛瀚亲笔写的,陶眠能认得出他的字迹。   那封信不是通过旁人转递,是仙人于某日清晨一睁眼,就看见它出现在房间内。   方方正正的灰黄信封,很薄,从侧面看几乎没有厚度。   谁送来的?   陶眠心里奇怪,但他还是穿鞋走过去,把信拆开。   笔锋遒劲,一看就是出自薛掌柜之手。   薛瀚写信一如既往地简练。比起书信交流他更喜欢直接见面谈。   他先问了问陶眠近来如何。神通广大的薛掌柜早就知道陶眠的两位弟子先后故去。   尽管他不关心弟子怎样,但总要管管陶眠的死活。   随后他简要地说了说自己下落不明的那段时间的行踪。按照薛瀚自己的说法,他那时回了一趟魔域老家,处理了点私事。   至于是什么私事,薛瀚没说,只是告诉陶眠这件事暂且告一段落,最后还剩点收尾工作。   他从手底下的管事那里听说陶眠在找他,让陶眠不必惦念。等事情结束,自会略备薄礼,到桃花山一聚。   “所以说……其实薛掌柜根本就没事,只是你一个人在这里天崩地裂哭天抢地?”   是的,在拿到薛掌柜回信的那天,来望道人仍然赖在山里不走。   陶眠闻言沉默,并决定今天亲自下厨,以惩罚犯下妄言之罪的挚友来望。   “你不了解薛瀚,”陶眠把信折好,又塞回信封内,“他这人习惯大事化小。这件事能牵住他的手脚这么久,就说明很棘手了。”   “原来如此,”来望似懂非懂地点头,“所以我们需要为薛掌柜做点什么呢?”   “什么都不做。”   “……你们真的是几百年的朋友?”   “他在信中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但他在信中说的就是,让我们什么都别做。”   陶眠来到窗前,这里比之前多了个红漆茶台,上面只有一圆形藤编盘。   盘的边沿向上,兜住了里面的东西。其上铺着三四块锦缎软垫,一条黑蛇蜷缩,舒舒服服地窝在垫子内。   它睡得正香,陶眠的手指凝聚了一丝灵力,从它的头顶轻轻注入。   黑蛇缓缓蠕动两下,大抵是惬意舒服的,没有醒来。   “我改主意了,”陶眠微微曲起膝盖,眼睛和黑蛇保持同一高度,盯着它良久,“我要把它留下来。” 第301章 我一定是个长命傻子   小黑蛇成了桃花山的新住客。   陶眠如今不赶它走了,但他立了规矩。   “吃饭不许上桌,睡觉不许出窝。”   他左手拿着小蛇的饭盆,右手是它的蛇窝。   “听懂了吗?听懂就吐信子。”   小蛇昂起头,豆豆眼凝视着一脸严肃的仙人。   吐了吐信子。   “好,那我们就从今天开始执行。”   陶眠满意地颔首,把盆和窝放回原处,转身去烧饭。   这捡来的小蛇口味很独特,其他蛇吃的老鼠青蛙,它一概不吃。   相反,陶眠每顿吃什么,它就跟着吃什么。   其实它更喜欢仙人的灵力,但陶眠怕把它惯坏成瘾,每天只给它少少的一点。   小黑蛇每次都用牙卡住仙人的指腹不放,索要更多的灵力,却惨遭冷酷仙人的强烈拒绝。   “下去下去,别耍赖。你已经是条成熟稳重的蛇了,克制自己的欲望,做自己的主人。”   他给黑蛇补了一下午的心灵鸡汤和励志语录。   ……   虽然陶眠立下规矩,黑蛇吐信以示认同。   但吃饭的时候,依旧出现状况。   “……你觉得你缠在我的筷子上很礼貌吗?”   陶眠正准备夹一块豆腐,小蛇以极快的速度,沿着桌腿爬到桌面。   尾巴一甩,绞紧两根筷子。   柔软嫩滑的白豆腐从中间碎开,落在盘子里。   小黑蛇似乎好奇这东西的味道。它倒吊在陶眠的筷子上,头一探,叼起一块。   含在嘴里,似乎是觉得难吃,又吐出来。   一套动作无比丝滑,豆腐在它的蛇嘴走了个过场。   陶眠啪地把筷子撂下,伸手抓蛇。   “你给我站好!不,趴着吧,趴好!”   蛇身弯来弯去,不停挣扎。难得坏脾气的仙人直接把饭碗倒扣,把它困在里面。   这样是困不住小蛇的,陶眠也知道,但能让它老实点。   果然,小黑蛇拱了拱碗的边沿,突然探头。   “我们得谈谈。”   陶眠严肃地说话,小蛇一动不动。   “你似乎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你现在寄人篱下,吃我的住我的,我理应索取报酬。献身你就不必了……最起码要给点钱吧?”   小蛇不爱听这话,又装听不懂。   “你别自己躲进碗里,”明明是他非要把蛇扣在里面,现在又要把它拽出来,“我还没说完呢。”   黑蛇把头一别,意思是你随便说,我视情况听懂。   “你如今过得这般滋润,完全是因为本仙君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心地善良、和蔼可亲……”陶眠摇头晃脑地说着,然后把准备缩进碗里的小蛇揪住,“你觉得你是不是应该表个态?”   小蛇和仙人对视片刻,慢吞吞地点点头,尾巴缠住仙人的小指,意思是,我们讲和吧。   仙人又一次信了它的邪。   “那好,这顿就算了。晚饭看你表现。”   养蛇的日子给陶眠带来许多新鲜的体验,让他平静的生活变得上蹿下跳。   这条蛇的性子不是一般的古怪。经过仙人这几日的观察,他发现这蛇完全是蔫儿坏。   陶眠不盯着它,它就折腾。   陶眠生气了,它就变老实。   就好比现在,午饭后是仙人固定的晒太阳时间。只要天气晴朗,他就要在竹椅上晾晾自己。   但是最近,他悠闲晒太阳的时光完全被扰乱。   陶眠整个人趴在椅子上,正在晒背。午后日光充足,他浑身被晒得暖洋洋的。   仙人眯起眼睛,半睡半醒之际,脖颈处像被谁塞进了一块冰,凉得他整个人一激灵,像跳上岸的鱼,上身挺得笔直,哎呀几声。   他用力抖了抖衣领,一条黑长的影子被甩下来,蠕动爬行,直到爬回阳光底下。   陶眠瞪着这条装无辜的小蛇,蛇完全无视他的死亡视线,自顾自地找了最舒服的地方,躺好。   好巧不巧,就躺在整张躺椅的最中间。   这下仙人根本就没有落身子的地方。   美好的午睡时光彻底被搅散。   陶眠气咻咻的,又搬来另外一把躺椅。   这回一人一蛇都消停了,相安无事地晒太阳。   等到晚上,又出了状况。   “我们说好了的,你不能爬上来。”   陶眠和黑蛇厮打在一起。这小蛇身体细小又灵活,他又是猴子捞月又是仙人指路,一番复杂的拳脚动作,除了让自己显得像个手忙脚乱的狒狒之外,徒劳。   最后他用仙法把黑蛇定住,从半空捞走,直接塞回它自己的窝。   “说好了的事,怎么能出尔反尔。”   陶眠把蛇放好,然后撂下纱帐,掖得严严实实,这才解了法术。   小黑蛇解除了僵化的状态,它突然一头扎进柔软的垫子中,尾巴啪嗒啪嗒拍着桌子,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躺在床上的陶眠:……   蛇不会开口说话,但陶眠感觉它好像在呜呜狂哭。   隔着蚊帐,他试图跟对方讲道理。   “你要知道,人睡人的床,蛇睡蛇的床,找准自己的位置,明白吗?”   “嗒嗒嗒——”   “你不要甩尾巴,我在和你说正事。就算你不理解,也要接受。”   “嗒嗒嗒嗒——”   “我之前就是太纵容你了。明天我就编个竹篓,把你关在里面,让你永远出不来。”   “嗒嗒嗒嗒嗒嗒——”   “……”   黑蛇的尾巴甩得震天响,恨不得把陶眠屋子里唯一的桌子拍烂。   “我看你需要一些换位思考。”   陶眠也被惹起了火气,他倏地掀开被子,撩蚊帐,下床,把蛇窝里的蛇端出来,扔在床上。   然后他自己躺在桌子上,身体蜷缩,压住蛇窝,对床上的黑蛇怒目而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现在你明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霸占自己的窝有多么痛苦了吧?”   被突然扔到床上的小蛇昂起脑袋,对着桌子上的陶眠吐了吐信子。   反应过来自己冲动之下做了什么的陶眠:……   “我一定是个长命傻子。” 第302章 鹤鸣于九皋   人类总是在重复自己的错误,他们让宠物睡了一次床,就一定会有下一次。   陶眠虽然对于黑蛇滑溜溜的模样依旧适应不能,但——   “你表现出来的顽强毅力和不屈精神打动了我。”   仙人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实在熬不住了。   他把他精心制作的蛇窝搬到了枕头旁边。   “现在本仙君愿意施舍给你这个机会,你睡在这里,约等于睡在了床上……不许再讨价还价,听到没!”   陶眠竖起食指,警告昂起脑袋的黑蛇。   黑蛇习惯性地用尾巴和他拉钩,意思是他们可以达成共识。   商定了一件大事的陶眠终于卸力,一头倒在床上。   “我想我需要补个觉……”   小黑蛇盘在自己的窝里,专注地望着陶眠。   它明白自己和别的草蛇不大一样。最起码,它清楚自己是一条蛇。   有这个自我认知,已经让它超越了大部分的蛇。   但……还是不够。   它受了很严重的伤。它明明记得自己本来是一条能呼风唤雨的大蛇,但不知道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   中间经历的事,全部被封存在它的记忆中了,现在的它没有力量去开启。   它和这座山,还有山中人天然地亲近。就算遗忘了一切,它也将遵循本能找到这里。   它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会救它,这座山会留它。   事实证明,它所坚信的没有错。   陶眠如今已经彻底适应了有蛇的日子。   蛇要上桌吃饭,好,上桌。   蛇要在床上睡觉,好,睡床。   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不再排斥蛇的靠近。   并不是说他不怕这种滑溜溜的长东西,只是脱敏,换言之,就是麻了。   麻木的陶眠带着日益活蹦乱跳的小蛇在山中生活。   不收徒的日子相对清闲。陶眠近来交往比较密切的,除了阿九和来望,就剩下元日的儿子元行迟。   元行迟在朝中为官,事务缠身。年少时说要来桃花山做客,却始终未能如愿。   他经常往山中寄信,和他的父亲一样。   尺素双鲤,遥寄相思。   一封封或长或短的雪白信纸,写就元行迟的一生。   元行迟的仕途要比元日顺遂得多,且早已订下婚约。   慈父见背,元行迟守孝三年,方与那位姑娘成婚。   元行迟和她是青梅竹马,幼时结缘,遂相守终身。   元行迟如同他的父亲一般深情专一,和他的妻子琴瑟和鸣,此生不二娶。   妻子诞下一对龙凤胎兄妹,元行迟视之如目,珍惜怜爱得不行。   陶眠还见过两次龙凤胎,一次是他们出生刚满一个月,仙人携礼去贺喜。   还有一次,是在两个娃娃三岁左右。   陶眠记得那天他和往常一样,提着礼物进了元府,就被一个小树墩碰瓷。   他低头,那幼小的娃娃抱住他的腿,咧开嘴巴对着他笑,露出细白的乳牙。   陶眠喜欢小孩子,自从顾园之后,他几乎没和这么小的孩子近距离接触过,就连元行迟小时候,都是活在元日的信里。   他托住孩子的胳肢窝,把他举起来,笑眯眯地和他说话。   “你是哪里跑来的小妖怪,来碰本仙君的瓷。”   小童咿咿呀呀地张开嘴,口水从嘴边流出来。仙人见状赶紧把他抱回怀里,抽了条手帕给他擦嘴。   手忙脚乱之际,元行迟和妻子也从屋内迎了出来。   “陶眠师父——”   元行迟如今早已褪去少年的青涩,变得稳重从容,和他的父亲越来越像。   他从屋门跨出来的那一刻,阳光一散,恍惚间,陶眠还以为是元日回来了。   ——老了,总是糊里糊涂的。   仙人在心里自嘲一句,面上露出温和的笑。   元行迟自责没能早早出来迎接,闺女在屋里使性子,夫妻俩都得哄着。   陶眠说不打紧,目光移向青年旁边的那对母女。   元行迟的妻子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烟紫色的罗裙,乌发挽起,没有多余的首饰,仅在手腕上戴了一只深绿翡翠手镯,一眼望去便知价值不菲,应该是祖传的宝贝,作为嫁妆戴在了她身上。   她性子柔和,话也不多,见到客人还有些腼腆,小半个身子藏在丈夫身后。   想问候陶眠,又不知该怎么措词,张张嘴巴却没出声。   陶眠知道她的羞怯内向,也不为难,微笑着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然后他看向女子怀里抱着的小孩。那小孩粉雕玉琢,鼻尖和眼睛都是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了。   这是龙凤胎中的妹妹,因为生下来身弱,元行迟养得格外小心。   哭起来也是细声细气的,像只小猫。   只要她一哭,什么都给了。   反观陶眠怀里的这个,简直无法无天。   他把高挑的仙人当成了一棵树,探头探脑、爬上爬下。   陶眠把他抱起来的时候还是脑袋朝上,现在他两只胳膊勒住小孩的腰,孩子已经大头朝下了。   要不是陶眠出手及时,他这颗圆圆的脑袋就要和这片土地亲密问候。   陶眠把孩子转了个方向,放回地面。   女孩又哭起来,估计是不喜欢呆在外面。她的母亲轻拍后背,怎么都哄不好。   元行迟指了指屋子,让妻子抱着女儿回屋。妻子对陶眠露出歉疚的表情,陶眠摇摇头,说了句不碍事。   等母女二人回去了,元行迟才引着陶眠到他平时喝茶待客的茶居。   走在回廊间,元行迟还说了女儿的事。   “小丫头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我和她娘都要事事顺着她的意。”   陶眠眼中含笑。   “小孩子怕孤独,跟大人索要关心呢。”   元行迟自然是疼爱女儿的,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在炫崽。   说起女儿的事滔滔不绝,陶眠一开始听着还在频频点头,听到后来就不再附和。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哥哥,已经睡着了。   小孩子都是这样,玩的时候精力旺盛,但很快就要偃旗息鼓。   仙人轻轻捏了两下他的手掌,小小的,几乎摸不到骨头。   陶眠换了个话题。   “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两个孩子叫什么呢,定下来了么?”   元行迟说定下来了。哥哥叫元鹤,妹妹叫元鹿。   他们出生的时候,天际一声鹤鸣,府门前有雌鹿驻足。元行迟视为祥瑞,便给一对兄妹依此起了名字。   “元鹤、元鹿……”   陶眠喃喃地念着两个名字。   怀中的小元鹤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揉了揉眼睛,迷蒙地睁开。   仙人清俊的面容映在他眼底。   他听见那好看的仙人说——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元鹤,元鹤。你和妹妹,都要平安长大。” 第303章 怎么办,很想笑   距离上一次见到元鹤元鹿,已经是五年前了。   陶眠这几年间,没有去其他的地方乱晃,只是守在桃花山,和那条蛇为伴。   小黑蛇如今已经不能用“小”来形容了。它抻长足有一人高,蛇身整个碗口粗。   它没有小时候活泼了,平时最喜欢做的事是上吊、装死、阴暗爬行。   要说和原来相比,唯一不变的,是喜欢在仙人身边打转。   只是过去它小小一条蛇,扑过来挂在仙人的衣衫没大事。   现在它一扑,要是仙人不用灵力稳住身子,非得跌一大跟头不可。   数年过去,来望道人还活得很滋润。   陶眠已经准备向他请教长寿的秘诀,不是为他自己,是给他将来的弟子们。   仙人甘守寂寞,但来望耐不住性子,隔三岔五就要到桃花山骚扰一番。   这回他提了两坛好酒、一条鱼干,来山里寻友。   他在道观中没瞧见人,又上山去找。在一条清溪边,发现了仙人的踪迹。   陶眠大概是不小心掉进水里了,罪魁祸首就是那条蛇。他浑身湿漉漉的,两手提着灌水的靴子,一脸烦闷地望向来望。   来望震惊地张张嘴。   “小陶,你脖子上挂着的那是什么玩意儿?”   他指的是那条黑鳞鳞的大蛇。它绕过陶眠的脖子,尾巴和头都垂下来。   “这个么,”陶眠面无表情地回答,“桃花山秋季最新时尚单品。”   “……”   黑蛇张大嘴巴,像是打了个哈欠,对一人一仙之间的对话漠不关心。   陶眠让来望随便坐,别客气。来望抽着嘴角,随他一起坐在草地上。   春意盛,大地上的青草绿茸茸的,摸起来手感厚实。   仙人把两只鞋倒着放,靴口朝下,再用风灵力顶起来。   衣服也湿透了,陶眠将袖口和裤腿扎紧,把灵力灌进自己又轻又薄的春衫里。   呼呼呼——   暖风瞬间充斥了衣衫,不断膨胀,让陶眠的四肢和躯干都变得鼓鼓的。   两只靴子就在他左腿边,在灵力的作用下,悬于半空,转来转去。   来望沉默地注视着鼓起来的仙人。   怎么办,很想笑。   可如果笑了,陶眠一定就近把他扔水里,还不给他风干。   是的,他就是这么小心眼。   来望的一生很少经历如此考验演技的时刻。第一次是在他的仙子濒死之际,第二次就是现在。   来望都不敢开口说话,他怕他一张嘴就笑,然后笑得停不下来。   呼呼呼——   来望和陶眠就在风声中默默对视。   黑蛇又撑开嘴巴打个哈欠。   大约一刻钟后,仙人的衣服终于吹干。   他把袖口裤腿重新解开,暖烘烘的风自然散去。   衣衫失去风力的支撑,迅速落下,变得服帖平整。   趁仙人碾平衣服上的褶皱时,来望悄悄松了口气。   “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陶眠出声问道。   “没事就不能来?我哪回来是因为正事?”   来望说得理直气壮,他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瞥向那条蛇。   “我说……这蛇是不是养得太肥了?上回来的时候,它还没这么大个儿。那是……三个月之前?”   陶眠想把缠住他脖子的蛇解下来,但蛇不乐意,于是他就开始和蛇搏斗。   来望一脸复杂地看着眼前的画面,他都怕陶眠一不留神把自己缠上。   “是有三个月了,”陶眠百忙之中回他的话,“不知道抽什么疯,这几个月猛长,可能是到发育期了。”   来望摸摸下巴,沉思。   “这蛇看起来来头不小,小陶,你查过它的底细么?”   “它的灵识仍是混沌状态,我探不了底。”   陶眠终于把蛇用两手抓住,想给它打个结,又因为太滑作罢。   黑蛇大半的身子落在草地间,只有头压在仙人的胳膊上。   这样总好过它把自己勒死,陶眠也就由它去了。   他继续和来望说话。   “没有特别的花纹,也不见什么另类的烙印,看起来只是条普通黑蛇,就是长得快了点。”   陶眠边说边回忆黑蛇的成长过程。   “或许和喂的食物是我的灵力有关?”   “嗯……你要非这样说,这条蛇吞了你这么多灵力,还没有开灵识?那它也太笨了!”   黑蛇本来还在缓慢蠕动中,听见来望这样说,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咬对方的小腿一口。   “哎呦!你咬我!小陶仙人你完了,你的宠物把我咬伤了,赔钱吧,不然我死在你这里。”   来望作势倒在地上,陶眠趁机给他两脚,抓两把草丢他,顺便扔个药瓶过去。   “早跟你说了少说两句。它虽然灵识混沌,但它能听懂人话!我都不敢随便开口。”   “这不是很矛盾吗?按理说它什么都不该懂,可又能听明白别人在说它坏话。我说小陶,你别让这蛇给骗了。它是不是故意留在你这里蹭吃蹭喝?!”   “你还有脸说它。”   “脸皮厚是我的长处。”   “……”   说起黑蛇这事,陶眠从一开始的不敢近身,到之后的麻木不仁,再到如今心态放开……可以说是一波三折。   “先养着吧,家大业大,也不差它这一条小蛇。”   一人高的“小蛇”蠕动两下身子,安逸地卧在仙人手边,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陶眠看起来很听劝,那也只是看起来。   来望和他结交几十年了,知道他什么脾气,认定了就很难改。   “那你养着吧,我反正不劝了,劝不动你。”   陶眠闻言笑笑。   来望一翻身,仰躺在草地上,望着碧蓝如洗的天。   “话说你在山外那段因缘如何了?”   “元家么?行迟在上一封信中提到这些日子会忙,一个月没有来信了。”   “是不是故意冷淡?”   “不会吧。”   山间的风轻柔如纱,来望又翻了个身,变成趴在草地的姿势。   “其实冷淡也不是坏事。我们这些出世之人,本就不该与世间有太深的纠葛,对你对他们都没好处……你晓得吧,小陶。”   “嗯……”   陶眠很久才回他一声。   “我已经在学着疏远了。”   来望不想深聊这个话题,怕陶眠不适。   他的后背朝天,说话声音闷闷的。   “陶眠。”   “嗯?”   “你那蛇又咬了我一口。”   “……”   陶眠尽量不去想元家。他之前因为担心,暗中探望一次。元府不见元行迟,大抵是在宫中。剩下元家夫人和那对兄妹在院中玩耍,其乐融融。   陶眠知道元行迟一家无碍后,就放心离开,回到山中。   元行迟的信是在半年后来的,这次的信来得很急。   晨起浇花的陶眠,从村民手中接来元家的信。   元行迟是来向陶眠求助的,他说元鹿在花园中玩耍时不慎跌入湖中,性命危在旦夕。 第304章 小妖怪夜访   收到信的第一刻,陶眠就起身去了京城。   徒留来望道人和大蛇在桃花山。   “我要启程了,你和蛇——”   陶眠转身,不放心地叮嘱一句,声音一顿。   来望把手背在身后,大蛇昂起脑袋,一人一蛇安分乖巧地望着陶眠。   “……你们好好相处,我办完事就回来。”   “放心放心,山里一切有我。”   来望拍拍胸脯保证,大蛇也吐信子,和陶眠道别。   等陶眠把身子转回去,沿着小路离开,他们立刻打成一团。   “小陶不在,我就是桃花山老大!”   “嘶嘶嘶!嘶!嘶!”   半山腰忽而起雾,仿佛山打了个喷嚏,将吵闹的人和蛇,和漫山的桃树隐在其中。   在陶眠一只脚踏出桃花山的地界时,仿佛有预感,来望和大蛇不约而同地休战。   因为激烈的打斗已经上了树的来望,隔了层薄雾望着远方。   “小陶……唉,想劝他别去,但他必然不会听。”   黑蛇的身子盘在粗壮的树枝上,像一条丝滑的绸带。   它把脑袋搭在树梢,遥遥地眺望陶眠离去的方向。   眼神定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回到陶眠这边。元府出事,他不能一路赏花弄草悠哉地晃荡过去。   仙人日行千里,次日午后,就到了元行迟府上。   明明天边挂着烈烈骄阳,这元宅却有一股化不开的阴郁。   陶眠站在府邸门口,被那门扉掩盖不住的死气逼得皱眉。   灰衣服的管事从侧门出来,见外面站着的人是大人的至交,立马换了张殷勤的脸。   “陶道长,您来了。”   “霍管事。”   陶眠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霍管事片刻不敢耽搁,即刻引着陶眠到府中去找元大人。   他见到元行迟的时候,后者正往门外送大夫。   元行迟低声问了大夫什么,大夫摇摇头,叹一口气,两人的脸色均是凝重。   元行迟眼神一转,瞥见立在那棵矮松树旁边的陶眠。   他的眼中登时迸射出光彩,不仅是因为故人相见,更是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陶眠师父,您可算来了——”   元行迟让管事把大夫送走,他亲自迎了陶眠进门。   这是元府小姐的闺房,他们站在外间,隔着一层玉珠帘,能听见里面隐隐传来女子的哭声。   是元夫人。自从元鹿出事,她的眼泪就没停过。   陶眠听闻元夫人的哭声,能感受到对方的肝肠寸断。他让元行迟劝劝夫人,过度悲伤会伤及自身的根本,别把自己哭倒了。   元行迟点头称是,又急着让陶眠看看元鹿。   “陶眠师父,元鹿溺水后已经昏迷三日,我是什么办法都用尽了,什么都做不了了。”   元行迟说话的语气充满了沮丧。他知道不该,但此刻的他无力又狼狈,这是一位父亲的挫败。   陶眠让他别急,先让自己看看。   就算他看不好,还有小神医呢。   元行迟听他这样讲,又重新燃起希望。   “那就拜托陶眠师父了。”   陶眠进入内室,屋子不大,但装饰陈设都很用心,精致而华贵。   看得出元家夫妇俩很疼爱这个女儿,宫里赏赐的珍品,朋友赠予的宝物,全部堆在元鹿的房间,琳琅满目。   元夫人坐在床边泣泪,快要把自己哭干了,形容枯槁,身子消瘦一圈。   元行迟扶起夫人,给陶眠让了个座。   陶眠最初对医术是一窍不通的,完全没点亮这个技能。但是从四弟子之后,他就开始逐步涉猎这个领域。   最初是为了救嗜睡的四弟子,后来给五弟子解毒,为六弟子治伤补灵根……   如今陶眠在医术这方面也算颇有心得了。就算没小神医那般专业,也是能看出个大概来。   这个“大概”具体所指,就是某人的生死。   陶眠一眼就看出,元鹿活不长了。   她的气息微弱至极,撑不过今晚。   溺水一难,她凭自己和元家人是渡不过去的。   除非神仙来了。   ……   现在神仙真的来了。   陶眠不该管的,他对此心知肚明,插手凡人生死对他毫无益处。   但若凡事都讲究好处二字,那他这个仙,又何以为仙呢。   陶眠把元鹿的手放回被子里,轻碰了下元行迟的袖子,让他随自己出来。   面对着满脸焦急的元行迟,陶眠也没有隐瞒。   “我可以救她,但这是从天道手里抢命。就算醒来,今后她的身体永远不会恢复到寻常孩子那般健康。而且我无法对你们夫妇保证她能活多久,这样……你们可以接受么?”   陶眠是询问的口吻,但元行迟知道,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接受、我接受!陶眠师父,求求您,救她……”   陶眠颔首,面容沉静。   “那好。”   仙人说自己会一点招魂之法,但需要外人回避,只能留他和病人在屋内。   接下来的整整三日,他都把自己困在房间内,不吃不喝。   如果有谁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就会看见屋里的奇异景象。   无数条细如丝线的灵力交错却不缠绕,密密麻麻,充斥整个房间,如同蚕茧一般。   在这茧内,仙人站在房间中央,双目阖起,手中不停地变换着法决。   层层的灵线之间,有一根显得特别。   那根线的一半是红色的,在红的尽头,是一滴“血珠”。   并非真正的血,它的真实面目,是人的魂魄。   元鹿三魂七魄残留两魂四魄,超过一半还留在体内,所以陶眠用《通幽术》引魂还有用。   元日故去时,陶眠没有用此术。因为他和最后时刻的荣筝一样,都是掌心里的水,越是用力,流走得就越快。   没有任何一种法术是万全之法,世间尽是残缺和遗憾。   三日后,那扇紧闭的门扉终于敞开。守在门口的元家夫妇立刻起身,迎接开门的陶眠。   陶眠一脸疲惫,给他们夫妻让个路。   “平安了,去看看她吧。”   元夫人喜极而泣,她对陶眠连着说了几声谢谢,急匆匆地进入内室。元大人也是。   陶眠没顾及什么形象,顺着门框滑坐在地。   肚子好饿,好想面前出现满汉全席。   元家小姐昏迷数日终于醒来,元府上下顿时热闹喧嚣起来。   只有仙人这里寂寂的。   府邸的灯笼依次亮起,陶眠数着那么多的灯笼,和笔直的廊柱。   在他面前的第三根柱子,忽然出现了一道小小的影子。   他看起来有点害怕,估计是府里近些日子的阴沉吓到了他。   陶眠一眼认出了他,扬起一抹笑,对他招招手。   “这不是那个碰我瓷的小妖怪么?夜深了,你怎么不回家。”   小孩扁了扁嘴,似乎很委屈,摇摇晃晃地扑向陶眠。   和小时候不一样,敦实多了。   “陶眠师父,”元鹤声音颤颤,“他们说是我害的妹妹。” 第305章 悲伤的竹筒子   元鹤八岁了,但男孩长得慢。在陶眠眼中,豆大的他不过是从一颗黑豆长成了两颗叠在一起的黑豆。   他看起来很难过,但身子圆滚滚的,没有腰,可见元家的伙食不错。   陶眠像揽着一个悲伤的竹筒子。   小竹筒和过去不一样了,陶眠隐约记得三岁时要更活泼,现在却不知怎的,变得内向起来。   三岁看到老,以元鹤的天性,陶眠本以为他会长成开朗外向且话痨的小少年。   可他亲眼所见的,却截然相反。   元鹤身为元府的大少爷,声音却讷讷,不敢直视人的眼睛说话,陶眠把他的脸抬起来,他讲着讲着又垂低。   他的措词组句相当吃力,由此可见他和爹娘的交流很少,也没有什么同龄的玩伴。   陶眠从他断断续续的语句中,大致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元夫人诞下龙凤胎,元鹤元鹿,这合该是件大喜事。   可惜元鹿天生体弱,元行迟和夫人不得不把精力向羸弱的妹妹倾斜。对元鹤的教育也是,让他一起照顾妹妹,平时尽量让着元鹿。   小孩子最初都不懂事,元鹤不明白凭什么父母总是围着妹妹打转。他只是比元鹿早一眼见到世界,唯独在这件事上抢占了先机,从此之后却要让渡所有的优先权。   虽然元家夫妇从未开口说过,但元鹤心里总是在想,爹娘是不是认为他在娘胎里剥夺了让妹妹健康长大的养分,才导致她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幼小的身躯就被压垮了。   元鹤用过各种办法,吸引爹娘的注意,让他们也多抱抱自己。有时候他站在妹妹的床边,看见连睡觉都不得安稳的元鹿时,他捏起被子的两只角,轻轻蒙在她的脸上。   落下去吧,落下去吧。只要他的手落下,妹妹就不会再感受到痛苦,而他也会成为唯一的、元家的孩子。   唯一,多么富有诱惑力的一个词。   窗外的蝉鸣拖了好长的一声,像一种警告,在炙热的暑气中划下钝钝的一刀。   元鹤猛地放下手,被子落回原处,边沿搭在了元鹿的下颌,她被搅了清梦,不舒服地蹙眉。   元鹤大口大口的喘气,后背湿了一大片。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掩面无声地哭。   他把这件事情讲给陶眠听,如此不堪的往事,倾诉对象却是一个只见了两面的陌生人。   元鹤想或许是这事挤压在心中太久,压得他喘不过气。或许是陶眠那双沉浸了千古的眼睛,让他觉得,哪怕再不堪、再肮脏的故事,也会被他包容,被他净化。   陶眠一直在倾听元鹤诉说,没有打断他。小孩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事隔数年,他还是会被心中后知后觉的愧疚压垮。   “我并不是讨厌元鹿,她叫我哥哥,只有我喂她喝药的时候她才不哭。我们是兄妹,她的痛苦偶尔我也能感受得到。但是我总是、总是在想……”   元鹤抹着眼泪,后面的话难以启齿。   陶眠轻声接上他。   “要是没有元鹿就好了?”   元鹤把两只胳膊叠起来压在双眼,哭得更惨。   陶眠的手掌拢住小孩的后脑勺,轻轻拍了拍,心里叹气。   这事不好办啊。   因为父母明摆着的厚此薄彼,使元鹤对妹妹产生了嫉妒之心。   但他本性上又是个敏感善良的人,所以他会对这种无法抑制的嫉妒感到恐惧和自责。   元鹤说到后来混乱了,颠三倒四。但陶眠也能听出来,哪怕心里再别扭难过,元鹤也没有真正地伤害到元鹿,欺负病弱的妹妹。   归根结底,还是元行迟和元夫人疏忽这个孩子太久。   这回元鹿溺水的前因后果,元鹤也与陶眠说了。   等小孩一讲,陶眠才明白,为何他之前询问元行迟,后者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元鹤说,那天他带着妹妹在花园里玩。元家的花园连通着一片湖,从一条小路可以走。   元鹿身体弱,不宜长时间吹风,但还是要晒晒太阳,所以隔一段时间,元鹤就要牵着妹妹来到花园。   通常元鹿是不乱走的,她就坐在湖边的小凉亭里,静静的,也不说话。   元鹤就在旁边陪着,不敢走远,怕妹妹有危险。   元鹿在外面时不喜欢仆从跟随,所以他们远远地站着,不出现在小姐的面前。   元鹤说,那天元鹿突然看见了一朵紫色的七瓣花。她说想要,元鹤就起身为她去摘。   那朵花是挤着围墙的缝隙长起来的,元鹤个子矮,不得不垒起几块砖,把自己垫高,去摘那花。   有仆人想去帮忙,却被元鹿忽然瞥过去的眼神逼退。   元鹤千辛万苦,终于完好地摘下了花。他的脸都蹭脏了,心却是欢喜的。妹妹很少主动开口要什么东西,就算她不开口,爹娘也会主动把那些他们认为好的、贵重的,尽数堆在她面前。   “元鹿,花——”   元鹤站在妹妹的面前,举平了手臂,一脸欢欣地望着元鹿。   元鹿却并无笑意,她望着娇艳的花,又看看灰头土脸的哥哥。   “元鹤,我真嫉妒你。”   她声音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元鹤愣住了,不明白总是文静温柔的妹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抖着手,递出去的手臂又收回,像被蜜蜂蛰了一下。   每次娘亲数落他没有照顾好妹妹时,他就低下头,一声不吭。久而久之,这成了他下意识保护自己的动作。   他盯着那朵花,多好看的花啊。   眼眶渐渐濡湿。   就在元鹤低头的时候,他听见前面传来三两下脚步声,然后是嗵地一声落水响,紧接着是仆从们的惊呼。   “小姐!”   “元鹿小姐!!”   元鹿溺水了,就在元鹤的面前。   元鹤手中的小紫花坠地,染上尘土。   妹妹到底是赌气跳下去,还是真的头晕不慎坠湖,对元鹤已经不重要了。   幼小的心随着那嗵的一响,一并沉沉坠入深暗的湖水。   陶眠听着元鹤重述那天发生的一切,眉头也是越拧越紧。   他把小小的元鹤揽住,仙人宽大的衣袖搭在一起,给予小孩不少安全感。   陶眠问元鹤有没有把这些话对爹娘说,元鹤闷闷地点头。   他说娘不信,很生气,爹只是在安慰娘。   陶眠心想当时的画面恐怕是,不善言辞的元鹤前言不搭后语,边讲边哭,一心牵挂在元鹿身上的元夫人根本不信他的一面之词,而元行迟夹在儿子和夫人之间,也不好多说什么。   再说了,要不是陶眠见多识广,几乎没人相信这么小的两个孩子之间,竟然生出了如此复杂的心绪和纠葛。   陶眠没有让元鹤继续说下去了。这件往事是一把锋利的刀,只是回想就要让元鹤的心鲜血淋漓,何况要他讲给别人听。   他拍拍小孩的后背,耐心等待他情绪稳定下来,然后问他饿不饿。   小孩的肚子应景地咕咕叫,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正好,我也饿了。”   陶眠把他抱起来。八岁的孩子,很有份量了,但他却仿佛抱着一团棉花。   “你爹给我准备的餐饭点心,我都没吃。”   食盒就放在回廊长椅上,陶眠的手掌在木盒的表面一抚,再打开,里面就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不吃白不吃,你跟我一起。”   小孩子的注意力转移得很快,元鹤两手捧着一块酥点心啃,就忘了哭。   吃饱喝足,就要打瞌睡。陶眠猜这几天小孩肯定也担心得寝食难安,他用眼神示意旁边的侍从,让他带着小公子回房休息。   等元鹤离开了,陶眠脸上的温柔神情一敛。他站起身,衣服上的褶皱流水似地消逝。   仙人来到他刚走出来的这间房的正门口,一推门,元大人就立在门后。   见到陶眠的第一眼,他的眼神不自然地避开。   “都听见了?”   陶眠平静地问。   “听见了。”   元行迟的声音里有愧疚。   “那好。”   陶眠转身下台阶,也不看身后的元行迟。   “你随我来。” 第306章 不劳你们操心   陶眠缘着记忆,随手推开了一间房。   这是元日的旧书房,如今放了不少卷轴,估计是被专门拿来存放名贵的字画了。   陶眠来到书案边,指节轻叩案几,油灯便自己亮了起来。   桌案前方的空间,对称摆放着四张太师椅。   陶眠的食指隔空一点座椅,示意元行迟。   “坐。”   元行迟坐下来,心里却没底。   尽管陶眠面容平静,但他知道对方生气了。   他从未见过仙人震怒的模样,陶眠总是给人温文的感觉。   而让陶眠动怒的原因,他其实也清楚……   “你听到了元鹤的话。”   陶眠又问一遍,是在确认。   “是,陶眠师父,我听到了。”   元行迟不敢隐瞒。   “你相信他么。”   “我——”   元行迟和陶眠隔空对视,后者黝黑沉静的眼让他语塞,根本无力辩解。   “我……”   “你在犹豫,说明你怀疑过元鹤,质疑过你的孩子。”   元行迟的双眼再次避开,唇角微微抿紧,没有回话。   陶眠的脸上顿时浮现失望和寒心。   “行迟,上天赐给你两个孩子,不是要你二择一。”   “我知道,陶眠师父。但是元鹿那孩子总是生病,大夫说要哄着她些,别让她伤心劳累……”   元行迟像是为自己找到了理由,说话的声音也渐渐有底气了。   陶眠只觉得他陌生。   “但现状是,你对元鹿过于小心翼翼,对元鹤彻底不管不问,让两个孩子心生芥蒂,成了扭曲纠缠在一起的两根藤蔓。”   被迫缠在一起,抢夺彼此都不多的养分,无法分开,也无法茁壮长大。   “行迟,这是错误的。”   陶眠的声音并不严厉,他极少用生硬的语气去批评呵斥谁。   但这短短的一句,就宣告了元行迟的失败。   元行迟不再强撑着一张伪装的皮,颓丧地垂下肩膀,脸埋在一只手的掌心。   “陶眠师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元行迟说出了一段不曾为外人道的往事。原来元夫人未出阁时,也是体弱多病的主。她因为生病没办法见风,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爹娘带健康的姐姐四处游玩。   后来随着年纪增长,元夫人的身体状况好了许多,至少不像过去那般风一吹就患病。可她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再也无法享受到绕膝父母身畔的安乐。   元夫人带着这种遗憾嫁给了元行迟,又诞下元鹤元鹿。病弱的元鹿,仿佛成了元夫人自己童年的投影。她病态地给元鹿投入了无穷尽的爱,有意无意地忽视元鹤。   元行迟在朝中事务缠身,府里都由元夫人一手掌管,包括对一双儿女的管教。元行迟知道元鹤的处境不好,他曾私下与元夫人聊过,每次妻子都答应得好好的。   但除了元鹤一天天地安静沉默起来,似乎什么都没变。   元行迟对着陶眠忏悔,他确实对元鹤元鹿关心得太少,今后他会多给元鹤关爱。   陶眠等他悔过,听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待对方收声,他才缓缓地摇头。   “你只是在敷衍我,也是在敷衍你自己,行迟。”   陶眠不再用目光给元行迟压力,他的眼神瞥向书案后面的那堵墙,墙上有元日的画作,是一枝孤梅。   “你可知你的父亲元日,小时候曾患有謇吃之症。”   “这……”   元行迟露出震惊错愕的神情,在他的记忆中,他的父亲是朝堂上敢谏敢诤的元相。听家中的老仆人说,当年元大人尚未中状元时,在京城就已经是有名的辩士,博古通今,才华横溢。   陶眠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了解的都是出山后的元日,只有仙人和故去的五弟子还有蔡伯才知道,元日是怎么一步步走出桃花山,走向高位。   “你爹小时候是个别扭性子,一生闷气就不说话。他有口吃的毛病,问过大夫了,要我们这些陪在他身边的人,多和他讲话,讲什么都好。   有时候为了撬开他的嘴,让他跟我们多说两句话,可太难了,想尽办法。跟元日说话不能太快,不然我的语速就会调动起他的,说话快了,就要结巴。   但又不能太慢,这个毛病让元日心里很难受,我们不能这么早就让他的世界变成正常和不正常的,让他把自己划归到不正常的那一边。   看似平常的一句话,都是我们小心翼翼,在心里过个几遍,斟酌后才说出的。   行迟,我说这些,不是要向你炫耀我如何成功。我也曾一起带大两个徒弟,也曾犯过无法弥补的错误。   正是因为追悔莫及,才要规劝你几句。元鹤元鹿都是敏感的孩子,本性不坏。我这话或许不入耳,但亲人和仇人的界限,从来都是不分明的。别因为我们的过错,将两个无辜孩童推向深渊。”   陶眠说了他能说的,他看着元行迟懊恼的脸色,一字一顿说得清楚。   “如果你自认为捉襟见肘,那就送去我桃花山一个。留在桃花山的那个,不劳你们夫妇操心。” 第307章 凡人的誓言   陶眠不在山中的日子,来望和大蛇一天吃三顿,一天打三遍。   吃饱了就打,打饿了就吃。   中途阿九来山一回,据说是受陶郎临行前的嘱托,到山里看看他们的死活。   阿九推门时,见一人一蛇在院中打成一团,也就安心了。   “楼中还有事,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打。”   阿九嘴角噙着笑,收回那只跨进院子的腿,向后几步。   来望还问她要不要留下吃饭。   “不了不了,多谢你们的好意。啊,差点忘记说,陶郎快要回山了,你们……要不要把弄乱的东西归位?”   阿九好心提醒有一句,指了指他们的身后。   倒扣的水缸、散落的竹筐、散落得乱七八糟的花土、仿佛呕吐了的花盆……   来望静默一瞬,想象一番陶眠回来的场景。   应该会直接把他和蛇倒吊在树上风干吧。   他们不打架了,赶忙收拾院子和房间。阿九抿着唇笑笑,悄无声息地离开,如同被风吹走的叶。   三日之后的清晨,果然,挂了一身晨露的陶眠回到桃花山。   来望还在睡梦中呢,倒是大蛇察觉了陶眠的气息。   它用脑袋把窗子顶开,窗外的仙人一怔,莞尔,手指搓搓它的头顶。   “是你啊。和来望道人相处得怎么样?”   大蛇吐着信子,脑袋压在仙人的掌心。   不见一丝蛇类的阴冷森然,反而有点热情过头。   它敏锐地察觉到仙人周身的气息不对劲,似乎有灵力上的亏损,有些担心。   “我没事,”陶眠两手拎起它的身体,把它提到窗外来,放在地上,“只是帮了点小忙。”   蛇有些不满,叼住陶眠的衣摆,使劲儿地抻长。   陶眠让它别闹。   “来望呢?怎么还没醒……”   他寻找着来望的身影,客房没有,道观内也无。   最后在山路的尽头,远远望见兜着一堆果子的来望。   “小陶——小陶——”   来望嗓门大,声音穿过半座山的晨雾。陶眠让他小点声,别惊动山中生灵草木的清梦。   等兜着山果的来望下来,陶眠定睛一瞧,把好心的道士数落一顿。   “这果子还青着呢,没到成熟的时节,吃了也涩酸。”   “啊?我瞧着都红了。”   “只是青里带着的那么一丁点红色罢了,要红透的才好。”   “那坏了,你跟我吃不了,只能便宜大蛇。”   卧在陶眠身边假寐的黑蛇,听见来望这不讲理的话,愤然咬他一口。   “别咬我腿!怎么专挑小腿咬!变态!”   “嘶嘶嘶!”   陶眠蹲下身子,手臂围了个圈,把蛇和人分隔开。   “别告诉我,我不在山中的时候,你们天天这么吵。”   “谁说我们总吵架?”   “你们还干嘛?”   “偶尔吵不赢,也是会打一架的。”   “……”   陶眠不跟他说了,撵他去烧饭。   除了活得特别长,来望还有一个可取之处,就是很会做饭。   这简直是出入桃花山的通行证,保来望一辈子荣华富贵。   来望用最快的速度烧了四菜一汤,大清早就吃这么丰盛。   陶眠在桌边落座,蹙眉。   “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弄坏了东西?”   “诬蔑,绝对的诬蔑。我来望是那么不稳重的人吗?”   “三个数之内招的话就原谅你。”   “我打碎了你的玉簪花盆。”   “……给我复原。”   “你说了会原谅我!”   “原谅你,但是给我复原。”   “……”   来望为自己鸣不平,陶眠舀一大勺饭给他,让他闭嘴。   黑蛇占据了剩下的一条板凳,懒洋洋地趴着,对桌上丰盛的菜肴没有半点兴趣。   它挑食,什么难吃吃什么,嗜好是陶眠烧糊的菜和煮得夹生的饭。   对此来望道人多次谴责——   吃点好的吧你!   两人一蛇终于安生片刻,每回来望到山里,就要这么闹腾。   来望和陶眠聊起了山外的元行迟,还有他的两个孩子。   陶眠没有隐瞒,把他所经历的都讲了。   “我还以为,凭你的性格,会拐回山里一个。”   来望摸摸下颌,思索。   陶眠举箸夹起一截青笋,送入口中。他吃饭慢,就算是一小段笋,也要分两口咬。每每来望都要吐槽,但没用,只能陪着吃完。   要等他停止咀嚼了,才能听到后面的话。   “我只是给行迟一个选择,但要不要选,那是他的事。”   陶眠说起这话的语气很平淡。   “他和元夫人,是那两个孩子的生身父母。打断骨头连着肉,而我是外人。”   他吃得很少,饭菜几乎没怎么动,就要撂下筷子。   修长的手指圈住茶壶的壶把儿,给自己斟了杯热气腾腾的清茶。   “何况行迟向我发过誓了,他说以后会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   来望对此不屑。   “凡人赌咒如同撒屁,报应来得迟来得轻,就以为没报应了。等老了有他受的。”   陶眠浅浅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手指拂过大蛇坚硬黝黑的鳞片,一言不发。   来望知道他心思,但也要劝他。   “小陶,你得算清楚些。只有元日才是在桃花山长大的小孩,他的子孙后代,你无须管,任由他们自己作就是了,死活都与你无关。”   “我晓得的。”   仙人敛眸,任由大蛇把尾巴缠在他的手臂,黑蛇和白衣,很是分明。   “我只是总在感慨,人怎么会变得这样快。不是说,行迟他变坏了。而是他好像从曾经凌空睥睨一切的少年,变得局促、捉襟见肘,被卷入世道的洪流之中,被压在那片天之下了。”   来望刚才还在低头猛扒饭,听他语气怅然,咀嚼的速度都随之变缓。   “唉,世事无常,说的不就是这码事?你这神仙能从阎王那里抢一条命,却管不了人心易变。这不怪你。”   来望顿了顿,又补充一句。   “少责怪自己,多谴责别人。”   陶眠本来还在惆怅,听他突然来的这么一句,噗地笑了。   “你说得对,是我太爱多管闲事了。”   “他家这闲事管得没劲,吃力不讨好,又不给钱。”   “饶了行迟吧,他一辈子的俸禄,都未必抵得上我名下的铺子七日的进帐。”   “?你怎么不早说你这么有钱?早知道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了。陶眠师父!”   “有没有出息,要点脸。”   “我这师父可叫出口了,你得给改口费,不然我现在就死在山上,你管不管。”   “……大蛇,咬他。”   “!我真的要死了,我不开玩笑!”   有了仙人的应允,大蛇理直气壮地打来望。   桃花山的一天就在院落的喧闹声中开始了。   那次从元府回山前,元行迟出府送别陶眠。   临行时,元行迟说,他会常给桃花山写信,让陶眠师父放心。   陶眠起初的确会定期收到一封信,上面写着元府的日常,尤其是两个孩子。   元行迟说,他现在会每天抽时间陪元鹤,而妻子在他的反复劝说下,对元鹤的态度终于有了一丝改变。   元鹤变得活泼不少,元鹿也得到了更多呆在外面的机会,不必时时刻刻被封印在屋子里面,像块易碎的玉。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走,直到元鹿某天清晨突发心绞。 第308章 陶眠师父   仙人早就说过,元鹿的命是被生抢回来的,迟早要还回去。、   对此仙人毫无办法。他只能抢一次,剩下的就要看元鹿自己的造化。   溺水一难后,元鹿又活了一年半,终于支撑不住,离世。   就像她出生之时,出现在门口的那只眼睛灵动的雌鹿。   短暂地来过、停留,又离去。   元家夫妻两个伤心得无以复加,陶眠在灵堂亲眼见到的。   尤其是元夫人,她好似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心里没有任何盼头,整个人迅速干涸。   她在用女儿弥补自己过去的遗憾,但遗憾永远补不完。   元鹿病故,元夫人也大病一场,自此缠绵病榻数年,直至她郁郁而终。   元行迟要比夫人好些,最起码还能维持着丧礼的场面。   他的双耳嗡嗡地响,亲朋好友说得什么话,尽数从他的耳朵流走,他只是麻木地做着拱手的动作,接受众人的怜悯。   陶眠站在院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地望着他们夫妻。   这院子他记得,当年元日迎娶夏晚烟就在这里,到处都是大红的绸带,鞭炮的硝烟味热烘烘的,直往鼻子里钻。   后来元行迟和元夫人成亲,也是走了这院子。   而现在,元行迟的女儿元鹿离开了,黑棺停在灵堂,黑压压的,把人的心沉沉地拖着下坠。   陶眠触景伤怀,抬眸望了眼凄寒的碧空。   天儿可真冷啊。   腿边突然被人挤了一下,陶眠低头,竟然是元家的少爷元鹤。   元鹤紧挨着陶眠而站,还是长得慢,似乎和一年多之前没什么大变化。   陶眠把手搭在元鹤的头顶,小孩脑袋圆圆,还热乎乎的。   他望着远处的人群,心里想的还是元鹤元鹿。   这么小的孩子,离去的那一刻,不知道有没有害怕。   而比元鹿仅仅早一会儿出生的元鹤……不知道他明不明白死亡的意义。   仙人抚摸男孩头顶的手一滞,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气。   太残忍了。   哪怕他作为长生的仙人,仍会觉得,人世间的苦难太多,怎么都见不完,怎么都救不尽。   元行迟在忙活了一整天后,才有闲暇和陶眠说两句话。   “陶眠师父,我……”   他开了个头,又语塞,喉咙梗住。   陶眠轻轻摇头。   “行迟,不必勉强。”   现在要他开口倾诉,或许是件难如登天的事。   元行迟双手掩面,痛苦万分。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我没想到……它竟然这么快……我还来不及……”   “没有谁会为死亡做好万全准备。行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华灯初上,府邸临着的那条街,又热闹起来,人声鼎沸。   有人欢喜有人忧。   一门之隔,明暗的两个世界。   元夫人哀戚的哭声,与长街上孩童的嬉笑声混在一起,绘成这斑驳人间。   元鹿的离去给元家夫妇带来巨大的创伤,元夫人整日闭门不出,元行迟办妥丧事后,又变得忙碌。   陶眠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为元鹿引路,给她祈福,告诉元家夫妇,他们的爱女下辈子还会投胎到好人家。   至于元鹤……陶眠心里惦念着,怕他留在府中久了抑郁,问元行迟要不要把他带去山里休养一段时间。   但元行迟说,他们失去了元鹿,不能再失去元鹤,婉拒了陶眠的邀请。   陶眠点点头,表示理解,便回了桃花山。   大蛇这些日子要冬眠了,懒洋洋的,只喜欢趴在床的一角,半天都不挪窝。   它比之前长得要更巨大了,盘起来几乎占据小半张床。   那个小圆蛇窝早就不够用,被陶眠塞在某个角落吃灰。他是想给蛇再做个新的窝,等他一顿忙活,折腾出来一个大得能让他躺进去的藤编蛇窝时,沉默。   这玩意根本没法放在床头,万一不小心被蛇压翻了,对于睡枕头的陶眠就是一记扣头暴击。   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做窝的念头。   陶眠直接打了张小床,放在屋子里。   本来是给大蛇做的,但现状是,他睡在上面。   ……   根本没处讲理。   陶眠从自己的小床上醒来,对面的纱帐静静的,隐约能看见一大团黑影子趴在床中央。   蛇还在睡。   仙人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来到门口。   推开门,一封夹在门缝里的信飘在地上。   ——陶眠师父亲启。   是元行迟寄来的信。   元家的信好些日子没来了,貌似是从元鹿病故之后。   陶眠知道这件事对元行迟的打击很大,所以每次给元府寄信,问他需要什么的时候,也没指望元行迟能回。   元夫人似乎带着元鹤去山上清修了。元鹿死后,元夫人做什么事都恹恹。   元行迟怕她闷坏了,就让她带着元鹤到山里静静心。   至于选的那座山,陶眠没问,元行迟也没说。   陶眠没有想到,当他再次见到元鹤时,对方会变成这个样子。   惊惶、不安、忧郁,任何风吹草动都要让他一抖。   元鹤是被元行迟送到桃花山的,他说这孩子随着娘亲出去一趟,回来就性情大变。   元行迟也很苦恼,不知道夫人到底对孩子说了什么。   陶眠半蹲下来,和元鹤保持着同一高度。   他没有触碰,只是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上摊开。   “元鹤,元鹤?”   他轻声唤着男孩的名字。   男孩蓦地睁大眼睛,露出惊恐的表情。   “元鹤,是我,陶眠。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一起坐在屋外的回廊吃饭。”   元鹤似乎想起什么,有了点反应,目光终于聚焦,落在陶眠身上。   “陶、陶眠……师父……”   他如今说话已经相当吃力,有很严重的障碍。   “是我,我是陶眠。”   “陶眠……师父……”   元鹤把手抬起来,迟疑了很长时间,才轻轻落在陶眠的掌心。   陶眠握住了小孩的手。   “跟我回山吧,元鹤。我能照顾好你的祖父,也会照顾好你。” 第309章 山里住进了小妖怪   陶眠把元鹤留在山中。   在元行迟离开前,陶眠与他聊了很久。   明明上次在元府见到元鹤时,对方尽管难掩悲伤,气色却还可以。   现在这孩子根本大变样,不但更加封闭不爱说话,而且战战兢兢,易受惊吓。   似乎是长期处在某种压力之下,导致人变得内向且焦虑。   书房的灯亮了一夜,元行迟向陶眠忏悔自己的错误。   怪他考虑不周,且太粗心,对妻和子之间相处的改变毫无察觉。   那次元行迟答应让妻子带着孩子上山静修,以为这样会平复他们的心情。整日闷在府中,到处都是元鹿生活过的痕迹,未亡人见了难免伤怀。   但元行迟也没想到,元鹤在跟随娘亲上山后,并没有拉近母子间的距离。相反,元夫人整日见他就心烦,总是在责怪抱怨,为什么死去的是元鹿,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陶眠听到元行迟如此讲述时,也是一惊。他本以为元夫人只是忽视和不关心元鹤,想不到因为对一个孩子的亏欠,在时间的扭曲和发酵下,竟转变为对另一个孩子的恨意。   那段时间元行迟忙着春闱的事,根本顾不上关心家里。元夫人带去山上的,又都是出嫁前就跟随她的丫鬟仆人,心是始终向着夫人的。   于是元鹤在父亲不知情的情况下,承受了一个月的精神虐待。   等到元行迟发现时,早就迟了,元鹤已经受到巨大创伤。   京城的大夫都说治不好,只是叫他多陪陪小公子。   可元鹤如今根本不与他说话,不和府中任何一人说话。元行迟捅了篓子,没有办法,才来向仙人求助。   仙人的脸色,在摇曳的烛火间忽明忽暗。自从进屋后,他始终一言不发,哪怕元行迟开口求他。   等元行迟没有可说的,气氛静默许久,压得他要喘不过气时,陶眠才开口。   “行迟,”仙人的声音如同珠玉碎地,“我应允过你了,你早可以把元鹤送到桃花山。”   元行迟也是懊悔不迭,他这一生总是在悔恨,恨自己不能早一步。   “陶眠师父,我真的穷尽了办法。”   他痛苦地用手掩面。   因为操劳过度,他的鬓角已经有数根霜白色的头发,在烛火的映照下如此刺目。   “我已经失去了元鹿,我不能……再失去元鹤。”   陶眠露出悲哀的神色。元家兄妹两个诞生之时,鹤飞鹿鸣,天降祥瑞。   到如今,雌鹿归梦,白鹤折翅,竟落得如此哀凄的下场。   “我答应你,元鹤可以留在山中。”   “陶眠师父……”   元行迟又感激又愧疚,脸色来回变化几次。   陶眠摆摆手。   “我只帮你这最后一次,以后也别叫我师父了。待元鹤出山,你和桃花山的缘分就尽了。”   “陶……”   陶眠没有再听他挽留解释,径自出了书房的门,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元行迟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一条黑色的缎带从门外游进来,元行迟先是一怔,看清楚那是一条蛇后,他大吃一惊。   蛇看起来冷冰冰的,蛇身比碗口要粗,长不知多少。等它的脑袋都进来屋子中间了,尾巴还挂在门槛外。   它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包袱,是元行迟拿来山中的礼物。   大蛇脑袋一甩,把它丢在元行迟的面前。尾巴拍拍地面,响亮且急躁。   它在赶元行迟离开。   元行迟悻悻然地拿走了包袱,最后望了一眼亮着灯的屋子。   除了书房,还有两间有光亮,一个是仙人自己的寝房,另一个是客房,应该是为元鹤准备的。   纸窗上映出一个人的影子,看身形应该是仙人。   ……仙人总要比自己有办法。   元行迟站在距离窗子不远的地方,良久,转身下山。   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客房里的陶眠耳朵动动,微微叹气。   不是他狠心,只是行迟几次三番叫他失望,如今元鹤一个可怜孩子变成这样……他实在是没法心平气和地面对元行迟。   陶眠黑眸一转,目光落在几步之外的床榻,还有旁边的墙角。   元鹤就缩在那个角落,抱着膝盖,头深深地埋着。   陶眠走过去,故意发出一点脚步声,免得突然出现吓到了他。   他在他面前蹲下,静静地凝望着他。   “你要到在这里睡吗?若你想在这里,那就在这里吧。”   “……”   元鹤仍是保持着埋首的姿势,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陶眠的话。   “我去给你取一床被子来。山里夜凉,容易生病。”   陶眠虽然懒惰,但又有洁癖。要是没有徒弟帮忙,他就用仙法清扫屋子。   偶尔兴致来了,挥舞扫把装装样子。   亏得他爱干净,这样坚持睡地上的元鹤才不至于太难熬。   陶眠说到做到,他没有强迫元鹤,仅拿来一床昨天刚晒过的被子,拥在他身上。   他双臂张开,准备给盖被子的时候,元鹤向后缩了缩。   “你不用害怕,被子你想盖就盖,不想盖就算了。”   反正会给你施个结界隔绝寒气。   他嘴里嘀咕着,补充一句,也不管元鹤有没有听到。   “饿了圆桌上有果子和点心,渴了窗户边放了茶水,不用担心变冷。   你自己照看好自己吧,我要去睡觉了。”   说睡就睡,陶眠打着哈欠往屋外走。   大蛇很听话,送客之后就盘在客房门口假寐,根本不进门。   没有像平常一样,无论陶眠走到哪里,它都要挂在身上当个配饰。   陶眠一只脚跨出门时,大蛇立刻昂起脑袋。   “先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仙人轻声道,“这几天委屈你。”   大蛇闻言,蔫头耷脑,但是没有咬人。   勉勉强强,但达成共识了。   陶眠微笑着点点它的脑袋。   “过些日子带你到阿九那里玩,你不是和阿九很亲近么。”   大蛇本来还在老老实实地被戳头,听见这话,立马把头别过去,似乎不大乐意。   “有什么可别扭的,阿九也觉得你这蛇不错。不过她养不好任何活的东西,你可别在她那里呆久了,她会把你一不小心丢到熔炉里,给她的宝贝武器们补补元气。”   “……”   “好了,我们回去吧……你别挂在我身上,对自己有多沉心里没数么。诶诶……要压死人了。”   一人一蛇互搏着离开,缩在屋子角落的元鹤慢慢抬起头,只露出眼睛。   他望着摇晃的烛光,眼眸寂寂,直到天明都未合眼。 第310章 星星的书   次日清晨,陶眠起床时,来到客房,发现元鹤仍然坐在昨晚的那个小墙角,半点不挪窝。   他跑是跑不掉的,只要他有动静,离得很近的仙人马上就能察觉到。   因为担心他的情况,陶眠昨晚睡得也是断断续续。   大蛇倒是眼睛一闭睡整宿,谁都影响不了它睡觉,是桃花山最逍遥自在的蛇。   今早的陶眠有了变化,抽风似的,非要给元鹤做饭。   大蛇把他的衣摆都咬坏了,也没拦住。   这孩子是上山治病,不是要仙人直接把他送走。   最终陶眠端着一锅颜色正常的粥,从伙房中走出来。   大蛇有些惊讶地盯着这锅粥看,不敢相信陶眠竟然能做出一眼看上去没问题的食物。   小陶仙人准确地解读了它眼中的错愕震惊茫然无助,不满地用铁勺敲敲锅边。   “我平日只是吝啬于展示我的厨艺,本仙想做就能做好。”   这自信,把大蛇都弄得迷茫了。   它虽然能接受陶眠的饭,但它还有点蛇的良心,不把那东西划归到食物的范围内。   陶眠没理睬它这白眼蛇,自顾自地走到客房门口。   “元鹤,我能进来么?我进来了!”   自问自答,根本没有给小孩反应时间。   大蛇本来缠在仙人的右腿,在进门时仙人向后蹬两下腿,把它甩下来。   被甩掉的黑蛇蠕动蠕动,重新盘成一团,对着明媚的太阳,张大嘴巴打哈欠。   屋内传来陶眠的声音。   “小元鹤,早上好。你要不要尝尝本仙君的手艺?好的你要。”   “……”   又是自问自答,主打的就是一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谁的意见都不理。   陶眠用勺子给元鹤舀了一勺黏糊糊的粥,热气腾腾,瞧这外观真像那么回事。   “你吃吧。”   他伸长手臂,手托着碗底,递到元鹤的面前。   元鹤没有抬头,反而缩了缩脚。   陶眠默默举了一刻钟,两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大蛇又打了个哈欠,舒舒服服地继续补眠。   “我手有点酸了。好吧,不吃就不吃,那我放在这里。”   和昨天晚上一样,陶眠没有强迫元鹤,非得准时吃饭。他只是把食物都准备好,只要元鹤什么时候想吃了,就能吃到。   把一碗粥留下,还有两碟咸菜,一只歪歪扭扭的“馒头”。   据陶眠自称,这馒头是有馅儿的。本来想包包子,但是他不会捏褶,索性改成带馅馒头了。   做完这些事,陶眠把锅端走,出门时,脚尖踢踢大蛇。   “走喽。”   大蛇好半天才给出反应,它学的仙人,也染上了睡回笼觉的习惯。   还没睡醒,懒洋洋的。   陶眠带它去吃饭,蛇有自己的座位,完全被当作人对待。   一人一蛇落座,蛇也像人似的,挺直“上身”,蛇尾在长凳上盘了两圈。   日光融暖,院落静寂,只有勺子碰在瓷碗边沿的清脆声……和大蛇的呕吐声。   “呕呕呕。”   “……你当着我的面吐,是不是有点不给面子。”   大蛇这次是真的无法包容。它有着人的味觉。这碗粥,根本是对味蕾的鞭笞和虐待。   陶眠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   “真有这么难吃?”   他把米粒抿化,神情纠结,咽下去。   “这不是和平时一个味道么?”   “……”   这话蛇没法接,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他平时吃得就很糟糕。   陶眠面色如常地吃了一顿饭,刷碗洗锅。   那锅致命毒粥他喝了没关系,蛇半日没能缓过神。   在蛇的强烈要求下,午饭是托村里人带来的,陶眠给了银钱。   四菜一汤,有荤有素。   荤菜是给元鹤准备的,陶眠只吃素,大蛇也不开荤。   等陶眠再度推开客房的门,他发现桌上的粥被动了一小口。   是很小的一口,要不是陶眠眼睛厉害,根本无法发现。   勺子都还原成他放好时的角度。   还成,饿了知道吃东西。   陶眠把冷掉的粥收走,在圆桌上摆了四个盘子,一只汤碗,一只饭碗,和干净的玉筷。   “午饭我放在这里了,和之前一样,想吃就吃,没胃口也不必强迫自己吃。”   元鹤没有任何反应,但陶眠知道他听进去了。   他还是没有在客房待很久,几乎是摆好碗筷就要出门。   在临走前,他对元鹤说了一句——   “我要去山里栽树,如果你愿意一起,顺着道观外面那条最宽的石头路,一直走,走到第六个拐弯处,就能找到我们了。”   元鹤保持沉默,陶眠就当作他听见了,推门离开。   出门时招招手,让蛇跟上。   不是哄小孩,栽树确实在仙人今日的日程安排之中。   接下来的几日,陶眠和元鹤的相处方式就是这样。   给他送食物和水,让他不至于挨冻受凉,每次出门前都和他絮叨一番自己要做什么事,等从外面回来了,睡觉前换被子的时候,也要和他说今天都去做了什么。   大蛇表示不理解,它认为这些都是无用功,那个孩子把自己关在自己的身体里,外人敲门,是不能够把他解放出来的。   但陶眠让它别管,仍然做着这些“无用功”。   “今天我去山里采药,你应该见过许多晒干的药材,还没见过新鲜的吧?有一种药叫半枝莲,开的蓝紫色的花,很美丽。   我去栽树,桃树每年都要补十几棵。这些树其实还能活的,但它们好像约好了不再开花结果,就这么静静睡去了。   你没看过山里的星星吧?你晚上要是不喜欢睡觉,可以到院子里看星星。但是别问我星宿的问题,我可分不清,不过我可以给你许多有关星象的书。   星象和命理都是相贯通的,你就认认星宿吧,别学别的。年纪轻轻,再把自己学魔怔了。”   陶眠不厌其烦地说着这些,不管唯一的观众给不给反应,有没有掌声。   他有耐性,也不觉得养着这样一个孩子有多吃力。   他只是在等,等着元鹤和山的气息熟悉了,慢慢地融入这里。   只要融入这座山,就算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他也要远比过去轻松自在。   这日陶眠像往常一样,给元鹤送饭,照例叭叭他那些琐事。   “你不去看星星,我昨天去了,挺好看的。我就认识北斗七星,它可以指引方向。多神奇啊,就好像即使在黑夜,上天也给苍生留下一丝希望。   今天的菜是我买的,但饭是我煮的。煮成锅巴了,不好意思。   我们桃花山还有一位死皮赖脸的客人,你还没见过吧?等有机会,我带你去见见。   我走了,那位还在等着我呢。”   陶眠端起碗,正准备离开。   在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   “书……”   “嗯?”   “……”   陶眠停下脚步,回头。   角落里的少年稍稍抬头,眼睛露出来,但不好意思和陶眠对视,只是盯着地面。   “我想……要、要星星的书。” 第311章 想问问你   陶眠送给元鹤的书,名为《步天歌》。   此书以诗歌,串起满天星宿,抄本很多,略有出入。   陶眠手中的这本,是六船还在桃花山时,某次下山到集市采买,随手带回来的一本小书。   六船读书的速度很快,因为记性好,思绪敏捷。这薄薄的一册,喝杯茶的工夫,就被他翻透了,放在师父的书房。   陶眠记得他当初放下的位置,从那之后就没换过地方,因而很容易地找见了。   他把书递到小元鹤的面前。   元鹤起初畏怯,不太敢伸手。   陶眠没有强行塞给他,而是给他讲这本书的来历。   “这是我的六弟子留下的书。六弟子很喜欢看书,而且他从不刻意做样子,让人认为他时时刻刻都在勤勉求知。   他总是在喝茶、浇花、喂鱼……做这些事时,随手翻开一本,一心二用,眼睛时不时瞄几眼。   就算我故意捣乱,他也是笑笑,不介意别人打断。反而和我攀谈几句,再继续就着手边的书读。   他无心功名。若真有心,考个你们人界的状元,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我呢,算是从他手中借来这本书予你。就算他不在山中,这人情也算是欠下了。小元鹤,你可要好好爱惜这本书,别弄坏了它,不然我没法交代。”   元鹤还没接到手里呢,陶眠就开始和他强调“别弄坏”,现在不接还不行了。   小孩抿紧嘴唇,两条手臂颤巍巍地伸出来,掌心朝上,握紧的拳头缓缓打开。   干燥的纸页和手掌接触,有些发涩。元鹤下意识地缩手,反而把那书攥紧了。   他有些懵且无措,这时陶眠已经抽回了手。   “好了,这书轮到你保管,看完记得还我。”   陶眠把书丢给小孩,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了。   大蛇照例在门外团成一团,等待陶眠出门。   这次有些久,它等得不耐烦,偷偷在门口探头。   却被仙人一指头怼回门外。   “不许偷偷看,”仙人用气音嘀咕,戳戳大蛇脑袋,“吓哭小孩怎么办,你哄么?”   大蛇快速吐了两下信子,看起来很不服气。陶眠才不惯着这条坏脾气的蛇,反正等开饭了就会和好。   元鹤的五感要比其他人敏锐,尤其是听力。陶眠说的话,他其实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每次在门外还有个活的存在,但仙人似乎不想让他们见面,所以始终让对方待在门口。   元鹤其实有过好奇心,但……他不想给陶眠添麻烦,所以什么都不说。   娘生病了,爹也不要他。这是他最后能容身的地方。如果再被赶走,元鹤不知道自己还能往哪里去。   这位自称是“仙人”的男子,是个温柔的好人。但他的温柔能保留多久,他又会不会一直待他好……   元鹤不敢下一个定论。如果失望是注定的结局,那么从一开始就不必抱有任何期望。   他把自己保护起来,两只手攥住书的边缘,眼神呆呆的,神游。   送书之后,又过了三日。   大蛇如今也拿捏住一些陶眠的小心思。他不刻意照顾关心元鹤,把他当作桃花山的一盆花、一只碗、一把菜刀……   总而言之,是习以为常。   蛇的感官是敏锐的。偶尔它能嗅到对方的气息在屋内打转,应该是在走动。   甚至有时,小孩已经在门口探头。但他的胆子还不够大,尽管外面只有虫鸣花香和森绿的叶子,他仍旧快速地缩回身子,回到屋内。   要说摆在明面上的改变也不是没有。在陶眠向他哭诉被子有多么难洗之后,他终于肯到床上睡觉。   在经历陶眠亲手制作的一日三餐投喂后,那孩子竟然还能长胖点,也是神奇。   果然,不健康的食物都会胖人。   大蛇在心里默默地想。   小孩每日没什么特别的事,陶眠一如既往地闲。大蛇是全桃花山最忙碌的,它要勤加修炼,时时勉励,用行动拷问仙人那散漫的灵魂。   所谓修炼……就是指它把自己绷成一根蛇棍,一条蛇打来打去,飞天入地,身体甩在地上啪啪乱响,和空气决一死战。   啪嗒啪嗒——   在旁边睡午觉的陶眠被它打扰,不满地翻了个身,脸挤在竹榻上。   “好吵啊大蛇,你不午睡的吗。”   大蛇一个空中三百六十度转体,甩在仙人的腰上。   睡什么睡,起来练!   “噗——”   陶眠险些被砸到内伤。   人和蛇又是一番搏斗,这简直成了桃花山的保留节目。   陶眠誓死不离开竹榻,后背仿佛有黏性,像个旋转的陀螺。   黑蛇嘶嘶嘶地在空中甩,各种高难度动作。   在陶眠背贴竹榻,旋转一百八十度,飞蹬大蛇一脚之时,忽然闪现的小小身影,让他紧急收回腿。   “哎呦!”   这下收得急,差点把仙人的老腰闪了。   他捂着后腰,坐起身来,对眼前慌乱的元鹤解释。   “小孩,不是你的错。”   元鹤怀里抱着书,胳膊搂紧紧,整个人穿着他爹给他准备的湖绿绸缎长衫。   不管怎么看,都很像竹筒。   尤其是他最近的脸蛋和腰身比之前圆润许多。   掐指一算,元鹤上山有一月多了。   这还是他头一回肯和自己主动说话。   算是取得很大进步了。   仙人的双眸澄澈温润,令人见了就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元鹤把刚才在屋子里练习许久的那番话,又在心里过了一遍。   字词都被撞得乱七八糟的了,他把它们一一捡起,重新排好。   “我、我……”   想法很好,但说出来很难。   元鹤的脸迅速涨红,越着急越开不了口。   陶眠的手轻轻下压,让他缓一口气。   然后递给他一块腌渍的酸梅子,让他含在嘴里。   “尝尝这个。”   元鹤已经习惯了投喂,这次也没有怀疑地吃进嘴里。   “酸、酸……”   “好了,现在和我说吧。”   元鹤尝试着开口。很神奇,嘴里含了梅子,让他说话的速度不得不放慢。   他竟能好好地表达出来了。   “我有……很多字……不认识,想……问问……你。” 第312章 你是不是还没睡   元鹤主动向陶眠请教。   他鼓起勇气,向前走了小小的一步。   陶眠不会强迫他再走一步,这样便足够。   他把大蛇系成结,甩到身后,啪地一声响。   随后在竹榻上坐起身,往一边挪挪,手掌拍拍旁边空出来的地方,示意元鹤坐下。   元鹤许久不曾与谁贴近,不知道从多久以前,他就习惯于和任何人保持距离,以此来保护自己。   他犹豫了很长时间,直到大蛇做了个地面动作,把自己身上的结打开,懒洋洋地将脑袋搭在陶眠右边肩膀……   他才慢吞吞地上前一步,转身,手掌后撑,坐在仙人的左手边。   那薄薄的书被打开,右边是成年人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左边是属于孩童的、柔软细长的手指。   “读到哪里觉得不明白了?”   陶眠耐心地询问元鹤,其细致体贴的态度,二丫见了都要为自己抱屈。   ——怎么教她剑法的时候,就说自己不识字!   元鹤攥着书的手指很紧,可见他的惊惶和不安。   他说一句话要酝酿良久,陶眠也不催促,等着他把话说出口。   “我……认得很多字。可……可是,这书都是官职,不、不像……”   “不像星经?”   元鹤的耳朵通红,或许担心自己说的是错,反倒显出幼稚。   陶眠摸摸他的后脑勺,很圆,像西瓜。   元鹤没有闪躲,看样子已经完全习惯了仙人的气息和存在。   只是不敢抬头。   “白天我先教你把字都念下来。至于认星星的事……不急。”   “好、好……”   元鹤只有点头答应的份儿。自从确认仙人不会加害他后,他把一切都放心地交给对方,由他去安排。   不思考明天做什么,不去想自己在这里有什么能做的,这为元鹤减轻了不少负担。   仙人也如是教他,多发呆,少琢磨。   不然钻牛角尖,越想越狭隘。一点风吹草动,在他的浮想联翩之下,都会变成一口从天而降的大锅,压在他身。   “这个就先让我拿走吧,等观星结束,再还给你。”   陶眠把书收进袖口。这些天小孩一直在围着这本书打转,该睡觉的时间也在偷偷翻。   沉迷读书是好事,但消耗身体就不好了。   于是陶眠没收了他的书,让他充分休息。   书册被拿走后,元鹤的灵魂仿佛一并被抽空,眼神呆呆的。   他的手掌压在竹榻上,双腿下蹬,脚落在地面。   鞠躬和陶眠告别,礼数不能丢。   低头时,思绪神游的元鹤,却发现竹榻那里垂下来一条黑色的“绸带”。   还泛着光。   他愣愣的,目光追着蛇身一路向上。   滑过竹榻上堆成一滩的薄毯、越过仙人涧石蓝的衣衫。   一只硕大的蛇脑袋压在仙人的肩膀,居高临下,和小孩对视。   大蛇吐了两下信子,缓慢地咧开嘴,嘴巴越张越大,发出震慑的气声。   吃了你!   “啊!”   元鹤头一回见到这条蛇的真面目,他知道院中有蛇,但一直相安无事,就没在意。   结果现在蛇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了,远比他想象得更巨大,且凶猛、阴冷。   那张血红的口,仿佛真的可以把他的头整个吞下去。   元鹤吓得倒退两步,腿软。   这时陶眠突然伸手,上下捏住黑蛇的口。   手动“闭嘴”。   相处时间久了,他自然而然听懂大蛇各种嘶嘶叫,也能看穿它的各种小心思。   说“吃了你”,其实是在吓唬小孩。   蛇果然是怪脾气的蛇。   “之前一直想跟你说,但始终没机会。再加上它性格烂……”   “嘶嘶!”   “别被它这副装模作样的架势骗了,它就是一条贪吃的胖蛇。”   “这……”   元鹤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他看看一本正经的仙人,又壮着胆子瞧瞧黑蛇。   它看起来不是很服气啊……   胖蛇腾空而起,一根蛇棍抽在仙人的背,气咻咻地贴着地面游回屋了,房门砰地被摔上。   后背冷不防被抽一记的陶眠“哎呀”一声。   “还好我皮糙肉厚……”   他咕哝着,揉揉后背被打到的地方。   有灵力护体,只是产生了点轻微的痛觉,根本无大碍。   元鹤却被那突如其来的一记“飞棍”吓坏了,他蹬蹬跑到陶眠身后,对着衣服被弄脏的那条痕迹,手足无措。   “疼、疼不疼啊?”   陶眠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但有了元鹤的关心,他立马演起来。   “疼!疼得我要死了……哎呀我死了!”   他躺回竹榻,吱哇乱叫,扯着脖子嚷嚷。   元鹤更懵了。   “那我、我给你拿药?”   “那就不必了。”   陶眠停止叫嚷,身子一翻,后背朝向蓝天,下颌抵在竹榻上。   “小元鹤。”   说话时嘴巴开关的动作,让他的头也随之一上一下。   “疼就要喊,你喊我就应。我们桃花山一流的疗养胜地,我陶神医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陶眠大言不惭地夸赞自己,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   元鹤的表情从震惊、不信、震惊、不信之间循环几波,到后来他明白了陶眠真正的心意。   “我不知道未来如何变化,但我能保你无忧无虑地长大。这是我经历许多后唯一能做出的承诺,也是我舍弃一切都会兑现的承诺。”   仙人的眼眸垂下,薄薄的眼皮盖住眼睛大半,嘴唇微微抿起,唇边两个小小的凹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但身后的元鹤,把他所有的话都听在耳朵里了。   在仙人看不见的背后,元鹤的嘴角扬起一丝弧度。   这是他在桃花山第一次展露笑颜。   “我、我会的。陶眠……师父,我会说……”   小孩那颗丰盈的心,曾经被大人的手狠狠攥紧,过早地干枯了。   现在的他,内心仍然是皱紧的、空荡的。但他想,雨过云收,他的心会再次被润泽。   到那时,他会有许多许多别的话,要说给仙人听。   ……   那日陶眠和小元鹤在院子里吹了会儿风,吃个晚饭。   方桌摆在院子的一角,四条长凳。仙人占一,黑蛇占一,现在元鹤占据了剩下两个中的一个。   仙人对此满意,这饭吃得越来越热闹,桃花山清寂的气氛总算消退些许。   陶眠只说让元鹤别客气,但没有强制让他多吃,也不给他夹菜。   元鹤手中的筷子起初只围攻他面前的那盘醋溜白菜,等陶眠掐了大蛇一把,蛇尾巴把桌上几个盘子一扫,变化位置后,元鹤才吃点别的菜。   不得不说这蛇尾扫得也是又准又稳,不但菜没有洒出来,而且摆放的位置每个都有变动。   这顿饭吃得,花活还不少。   元鹤的饭量小,这也正常。他之前应该是心情压抑导致的食欲不振,陶神医一眼看穿此症。   胃口要一点一点养大,慢慢来,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等吃过了晚饭,陶眠就让元鹤赶快回屋休息。   今天睡得早,起初元鹤还没怎么睡着,在软硬适中的拔步床上来回滚了好几圈,在昏昏入梦。   去找周公前,他还隐约想起陶眠白天跟他说过的,要找个无云无风的夜晚,带他去观星。   元鹤以为这一天会晚点到来。平时陶眠还是很忙碌的,观星又是件麻烦事,或许要做很久的准备。   但是没想到,陶眠竟然当天晚上就来敲门。   子时——   山中万籁俱寂,只有草虫叠声鸣叫。   元鹤规规矩矩地盖好被子,睡得正香。   这时,突然有人翻进了窗子,熟练地抄起烛台,点上。   闭着眼睛的元鹤也能察觉到外面有光,他揉了揉眼睛,强行拆散上下眼皮。   陶眠在这时,突然出声对元鹤说话。   “元鹤!你是不是没睡!出来玩啊!”   “……”   (还有一更,马上发~) 第313章 四时星辰   大半夜的,小陶仙人一抽风,全山都别想睡了。   大蛇除外,不管陶眠怎么晃荡它的身体,它都不为所动,一心睡死。   陶眠晃它晃了一刻钟,都没把蛇折腾醒。   好吧,本仙君去摇别人。   于是他来到元鹤的房门口,掐指一算,元鹤已经睡三个时辰。   明早回来再补一觉,差不多了。   这么一想,简直是天衣无缝的计划,于是他就跑去元鹤的屋子摇元鹤。   元鹤还真醒了。   他一骨碌爬起身,尽管睡得不分东南西北,还记得要听陶眠的话。   陶眠给他带了身厚袄子,夜里山凉,免得把他吹出个风寒。   小竹筒子在半梦半醒之间,耷拉着脑袋又想睡。但他方才已经睁开眼睛醒了,陶眠就算把他夹在胳膊肘里,也要把他带出门。   元鹤哼哼两声,任由陶眠给他加厚衣服,戴一顶帽,裹得严严实实,出门了。   夜风一吹,元鹤的睡意消散六七分,打了个哆嗦。   “冷?”   小孩被陶眠牵着手,他抬起头,只能看见仙人的背影。   即便只有后脑勺,也给人俊逸洒脱之感。   这番心里话大蛇听不见,要是它听见了,非要贬损一句,元鹤这完全是滤镜。   仙人的步子大,但是走得并不快,有意去等落在身后的小孩。   元鹤不想拖后腿,步伐加紧。   山间的风飘忽而来,凉却不刺面。元鹤微微眯起眼睛,任由这带着凉意的风带走他的困乏。   他昂起头,天上繁星璀璨。   陶眠的声音忽而被风送进他的耳朵。   “本来想叫你再歇息几晚,可今夜太适合观星。错过了,就怕不再有这样的夜和星空。良辰可遇不可求啊。”   元鹤脖子有些累,视线又回到仙人的后脑勺,他发现他佩戴的是一支尾端雕成鱼尾的玉簪。   那一尾鱼活灵活现,元鹤望着望着就出神,回话的声音也变得缓缓。   “嗯……我晓得……”   “我给你的那本书,步天歌,据传是一位叫丹元子的隐士写的,也有说是一位叫王希明的官员所撰。书么,穿越太久的时光,口口相传、代代诵之……流传得久,版本也多了。谁是第一个写下来的人,他的名字,在岁月中走远,变得朦胧模糊了。   但他把他在浩瀚星空下的思索,对繁星的体认,一一记在纸上,跨越千古,来到你的眼前。诗云,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却不大赞同。今人犹见古时月,今月也曾照古人。你站在这里,抬头仰望着星河,你的目光,和千年前他的目光,汇聚在同一片星域,在某个时刻,你会思他所思,感他所感。这轮明月,这片星空,就在你们的上空闪耀着。”   元鹤懵懵懂懂,若有所感。他不大能领悟,只能努力原封不动地记住。   仙人回首一笑,让他别着急,慢慢来。   “没关系的,元鹤,暂时遗忘也没关系。在将来的某一日,这些话会重新回到你的脑海中。现在你只要跟随我的脚步和声音……”   “你所读到的步天歌,把我们头顶的这片天,分成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垣是什么呢,残垣断壁,指的是墙,一说宫墙。你看那天边的星,总有几颗,呈半圆的拱卫姿态。   三垣,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紫微垣最尊,太微次之,天市再次。但即便是天市垣,也有十九位星官守位。   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   大帝之坐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   第一号曰为太子,四为后宫五天枢。   紫微垣里有什么呢,有天子、太子、庶子、后宫、天枢……   有天乙太乙等神明,有皇帝任命的官、有内厨、华盖、天床,有关押囚犯的天牢、守卫紫微垣的天枪……”   陶眠牵着元鹤,一步步踏着石头台阶,娓娓讲与他听。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多华丽的宫殿,被搬到了天上,仿佛那里也有一个坐镇的天子,统辖众星,接受朝拜。”   这一段的山路格外不好走,陶眠放慢了速度,同时让元鹤小心。   “太微垣,就是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三公九卿五诸侯……给天子打工,整日忙得脚不沾地。碌碌一生,回首也是萧瑟。”   元鹤不由得想到他那个常年不着家的爹。他对元行迟的感情很复杂。   敬他,也畏他,还有些怨他。   但抬头是浩渺星河,他的这些烦恼心思,似乎缩得极小,尘埃一样地转瞬即逝。   穿过密林,前面更加开阔。   元鹤的心情也好些。   仙人还在讲着那本书,讲头顶的星星。   “天市垣,顾名思义,就是天子管辖的街市了。车肆、帛度、列肆……卖杂货的、量布匹的,还有奇珍异宝……花天锦地,车马骈阗,一派盛世繁华之景。”   元鹤听着陶眠的讲述,听得入神。哪怕他们身在寂寂山林,只有他们二人,却也仿佛置身于那热闹的集市,周围尽是浮光与华彩。   “那个站在繁星之下沉吟久立的人,把地上的人事景搬到了天上。或许有谁会笑他古板吧。星星高悬于空,哪里受到人间的束缚呢。   我初读此书,就是这样想的。但如今的我想得却不同了。   人立于天地之间,初识混沌,无异于兽。那时听风即风,落雨即雨,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慢慢地察觉自己有别于万物,要遮风挡雨,绕山渡水。学会自保,学会争夺,人与人之间的网越织越密,最后勒死每一个人,无一例外。   这时就有一些人醒悟,我久在樊笼,听不见风声,闻不到雨落,我只是困囿其中,泥足深陷。天人合一,天和人,是什么时候分开,才要合一呢?   然后,你望着这片天,你想和某颗星结识,你希望通过它走的路,来预言和印证你走的路。   一颗星是如此,十颗、百颗、千万颗……慢慢地,好似与它们全部熟识。”   陶眠终于带元鹤来到他们的目的地——桃花山的观星台。此处视野开阔,几乎没有遮挡,仰起头,漫天的星辰扑面而来。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六月莎鸡振羽。七月流火,八月载绩,九月授衣。十月获稻。冬月北风劲吹,腊月寒气凝人。敬授民时,一年从初到尾。朋酒斯飨,祝诸君万寿无疆。”   陶眠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元鹤去看头顶的星空。   在仙术的操纵下,那片宁然的星空忽而缓缓地变换旋转起来。一年四时,不同时令,群星在夜空留下轨迹,流光溢彩。   元鹤怔怔地望着,原来他立足的这片天地如此广袤,原来在那些难挨的漫漫长夜,始终有这样一片盛大画卷,在他的上空徐徐展开。昂首即见,夜夜如此。 第314章 声闻于天   从观星台回来后,元鹤进到房内,更衣熄灯,却迟迟无法入眠。   只要闭上眼睛,漫天繁星就会闯入他的脑海,让他的心中再次泛起波澜。   元鹤盯着蚊帐的顶,很久很久,突然把自己缩进被子里,蒙住脑袋。   他想了许多事,想到元鹿,想到家中爹娘,想到陶眠黑蛇,还有……那片星空。   被子里的元鹤吸吸鼻子,他想他大抵是伤风了。   元鹤夜里被带去上山看星星,次日便病倒,而且是大病几天。   可把陶眠忙坏,又是熬药又是送饭。   大蛇盘在病床之下,蛇头昂起,盯着生病的元鹤看。   小孩双眼紧闭、皱着眉,似乎做了很不好的梦,一直在冒冷汗,摇头说不。   大蛇默默地盯了半晌,然后,蛇尾一甩换了方向,来到小孩的脑袋那边。   黑蛇辟邪驱鬼,它温顺地趴在地上,尾巴尖在地上轻拍,扫去元鹤的噩梦。   期间陶眠来过一次,给元鹤喂了药。   他心里清楚,这场病是他心中的郁气积攒太久导致的,发出来就好了。   果然,七日之后的清晨,元鹤在床上睁开眼睛,不再觉得身体沉甸甸的。   他推开窗子,外面的寒风侵入,吹得他打摆子。   元鹤把那床棉被拖过来裹紧,像个圆圆胖胖的笋子,立在窗边,望着外面的秋景。   深秋寒凉,落叶萧萧下。桃花山那些高而直的银杏树染成金灿灿的颜色,不少叶子都已经飘落了。   元鹤望着山间秋意,神清气爽。   他朦胧瞥见,在那高入云霄的银杏树的树顶,有一道白色的影,从一棵树越到另一棵,像白鹤,又如纸蝶,轻盈灵动。   那影子几个纵跃,离他近了。元鹤这才发现,它非鹤亦非蝶,是在林梢穿行的仙。   陶眠一早就上树,其实是在采摘银杏叶。   银杏叶入药,有活血化瘀、敛肺平喘的奇效。他这几晚总听见元鹤在睡梦中咳嗽不止,便想着为他采些来。   桃花山的银杏树长得散,要走好长一段路、运气好才能撞见一棵。唯有陶眠在的这块区域形成一小片银杏林,他特意来到此地,与大蛇一起。   大蛇昨夜贪杯,喝得大醉。今早本想睡个懒觉,却被陶眠强行摇醒,塞进背篓里面带上了山。   正在闹别扭,陶眠怎么喊它把背篓挪过来都理睬。   哗啦——   天降横祸,赌气的大蛇一抬头,漫天的银杏雨,把它深深埋起来。   它扭动挣扎、阴暗地蠕动,好不容易从树叶堆中挣脱出来,头顶狼狈地顶着一片银杏叶。   翩然落地的仙人还在没心没肺地笑,伸出二指捻去那片金,在指尖转来转去。   大蛇背过去,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粗长的尾巴一拍地,叶子被哗地震起,洒了仙人满头满身。   仙人也不恼,好脾气地用手拂去肩膀和乌发间的落叶。   身后传来枯叶被踩碎的声音,一仙一蛇回头,元鹤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哎呀,小竹筒!”   陶眠亲切地半弯下腰,拍拍手,让他过来。   元鹤大病初愈,走路还不太稳当,脚不吃力,摇摇晃晃地走到仙人面前,像刚学步的孩童。   仙人变戏法似地变出一件灰色的厚斗篷,裹在元鹤身上,大小刚合适。   他像一只落在地上的小灰雀。   元鹤长得比同龄的孩子慢,陶眠记得元日在他这个年纪,早就下山去学堂念书了。   但元鹤看起来仍是钝钝的,不活泼,性格内向至极。   陶眠掰着手指头无声地数,他的弟子之中,好像除了三土和六船能沉稳点,其他的都很能作,有几个脾气还特别犟。   但不管他们脾气如何,这几个弟子嘴皮子都是很溜的,偶尔陶眠都抢不上话。   元日和元鹤的情况倒有点像,但元日的心态要强大多了,那孩子基本不用自己操什么心。   元鹤……他原本也是很活泼的。   陶眠在心里叹一口气,面上却仍保持笑意。   他蹲下来,给元鹤紧了紧斗篷的系带,问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我看到……”元鹤说话还是很慢,但最起码现在会主动回应陶眠的话,“我看到陶眠师父,你……上树……”   “呃,我是想给你摘点叶子。”   “叶子……?”   “但是刚才负气,全都用来砸那条胖蛇了。”   “胖蛇”应景地拍尾巴,意思是它听着呢。   陶眠没理他,而是问元鹤今天想去哪里玩。   “你刚来桃花山的时候,就闷在屋子里,后来又生病,继续闷在屋内。我这桃花山的意趣多着呢,你想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   第一次有人主动问元鹤的想法,小孩还有点受宠若惊。   “我、我不……”   “不,你想,”陶眠硬要让他想,“桃花山是自在的地方,每个人都可以随意地活着。哪怕你说你想回屋内,我也会带你回去。”   元鹤对上陶眠沉静的视线,他不安地眨了眨眼睛。   “那……那我……”   他的视线重新落在陶眠身后的树。   “你也想上树?”   仙人有点小激动,把元鹤吓到。   “抱歉抱歉,没想吓你。只是很少有人让我当着他的面展示一下我的轻功。”   轻功算是基本功了,无师自通。陶眠当年有了灵力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天。   然后他就开始上头,日均环桃花山飞行十八圈。   幸好当时桃花山下没有人,不然就会看见一道青色的影子像鬼一样紧紧缠绕着桃花山。   陶眠的徒弟们继承了他的优良传统,有灵力就起飞,根本不用他教。所以他这会飞的本事还没机会在外人面前展示,这不,观众送上门了。   元鹤的眼神畏缩中带着期许,陶眠伸出手让他牵住。   “小竹筒,”他对元鹤有了新的昵称,“等下我会带着你飞。你什么都不要想,杂念会将你的双腿拖向下,只要静心感受风的流动就可以。”   他还说,如果太害怕,可以先闭上眼睛。   元鹤望着眼前的树,它仿佛能戳中即将飞过来的那朵云。   他的喉咙动了动,还是选择闭上眼睛,紧握住仙人的手。   仙人一句“走咯”,元鹤顿时感觉自己的双脚悬浮。   他能感受到拂面的丝丝凉意。   飞到中途,元鹤壮着胆子睁开眼睛。   他见大地如同浓墨重彩的画,而他是从画纸间飞出的一只灰羽山雀,卷起的落叶如同未干的墨迹,藕断丝连地牵着他和土地。   然后,陶眠带着他,两人落在千年银杏的最高处。   万里横烟,千载白云。   远处一声悠长鹤鸣。   元鹤望着眼前之胜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那鹤的鸣叫声更清晰了,仿佛在远远地回应着他。   “陶眠师父……”元鹤眼神怔怔,“原来鹤能飞得这般高。”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当然。白鹤能飞越高山,你也可以去任何你想去地方。” 第315章 一只肥鹤   自从陶眠带着元鹤爬过树后,小竹筒仿佛被点亮了天赋。   他开始跟着陶眠,仙人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像个多出来的小尾巴。   元鹤仍是不多言不多语的安静模样,每次仙人回头瞅他,他就在原地站好,仰头回望仙人,很乖顺。   陶眠有心逗他玩,偶尔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很急。元鹤捣腾着两条腿,死命追还追不上。   他急得不行,而且干着急,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变远,还毫无办法。   元鹤愁眉苦脸,表情沮丧,追着追着腿就没力气了,要和大地来个贴面问候。   在他倒地之前,一双手轻柔地将他扶起。   仙人笑盈盈的眼出现在面前,元鹤抬起一张蹭花了的脸。   “陶眠师父?”   “走吧小竹筒,这回我带你慢慢走。”   玩闹归玩闹,还是不能让小孩真磕碰了哪里。   无论过去多少年,元鹤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在桃花山是他一生最难忘的日子。   陶眠带着他,捡地上的松果,引那些活泼的棕灰毛色的松鼠过来。   树上的果子在它们跑动时不慎掉落,陶眠仿佛能预判到它们的方位,在他行至树下之时,只要张开双手,准能接到一个。   接到手中的果子,陶眠只留一个,剩下都是元鹤的。掉下来的果子有甜有涩,有的酸气直冲鼻子。   陶眠不总给他摘甜的,即便他知道哪样的果最甜。   看着元鹤的表情变来变去,陶眠嘴角噙着笑,又丢给他一只山梨。   “小竹筒,天上掉下来的果子,不总是甜的。”   他说话慢悠悠,手掌一翻,手中多了个半生不熟的果子,一瞧就不甜。   但仙人咬了一大口,面不改色,还能在咽下后,和颜悦色地跟小孩说话。   “但如果不去伸手接住,你就永远尝不到甜的果子。”   元鹤两手捧着一只比他的手掌还要大一圈的梨子,耳畔传来陶眠的话。   他低头去啃梨子,这只很甜,比他之前得到的都要甜。   “你要远比你想得更勇敢,你会走向很远的地方。”   那时陶眠只把元鹤当作桃花山的小过客,他想的是,这孩子或许会走上和他父亲、祖父一样的道路。   如果真是如此,那元鹤就要让自己的心变得比任何人都坚硬。   但陶眠又想,假如元鹤不想入宦海,当个平凡人,也蛮好。   那他也可以去见见大山名川,领略四时异景,他看得出元鹤向往这些。   不管怎样,他都希望元鹤能在桃花山平安快乐地长大。当他从这里启程时,会变得从容且自由。   原本懒洋洋跟在仙人和小孩身后遛弯的大蛇,猛然发现草丛里的有什么白的影子一闪而过,它飞也似地蹿出去!   陶眠回过神来,立马叫上小孩。   “元鹤,追!追上那条肥蛇!抢它的口粮!”   元鹤还没搞懂发生什么事呢,只发现大蛇不见了,仙人也在转瞬间跑去前方,和他隔了好远。   他被迫奔跑起来,拖着两条灌铅的腿。   跑着跑着,元鹤忽而不觉得累了。   他听见脚底踩着落叶的清脆声,风在耳边吹过,他的衣衫猎猎地响。   他被这一阵顺风推着背,送了一程。就算不通灵力,不懂轻功,他也能自在地向前跑去。   山间成群的鸟雀扑啦啦地飞过,如同拉开帷幕,将仙人的身影重新呈现在元鹤的眼前。   元鹤气喘着追上去,此刻的陶眠早已停下脚步。他弓着身,手掌在一株膝盖高的灌木丛间拨来拨去。   “哪儿跑!还跑!我看你偷吃什么呢——”   陶眠直起身,突然两手迅捷地插进树丛中,抓起了黑蛇的中端。   到底是长大了,原来陶眠还能把它整条端出来,现在只能掐一截。   大蛇被拿捏,一动不动,看起来很老实。   但等元鹤瞧清楚它嘴里叼着的东西后,就知道仙人为什么这么生气。   那是一只白鹤,身上有血,羽毛染红了一缕,看样子无精打采。   不知道吃了什么,吃得那么肥,一开始元鹤没看清,还以为是农家养的大白鹅。   仙人把蛇嘴用两手撑开,强行救出了那只傻鹤。   鹤是有仙性的鸟,与寻常鸟类不同。   元鹤以为陶眠气的是大蛇有眼不识仙鹤,冲撞了对方。   但陶眠教训大蛇时,嘴里说的却是——   “什么东西你都放嘴里吃!吃坏肚子怎么办!”   “呃?”   元鹤一惊,半死不活的白鹤一歪脑袋,大蛇蔫头耷脑,不反抗不挣扎但也不认错。   “算了,”他把蛇放回地上,只拎起了鹤,蹙眉,“我还以为这伤是蛇不小心咬的呢,原来是你自己伤到的。”   被陶眠丢下来的大蛇把自己缩缩缩,最好仙人看不见它,也不想想自己如今是多么壮硕的体格。   现在仙人话风有变,它立马来了精神。   结果又挨一顿骂。   “你得意什么?你乱吃东西就对么?”   “……”   大蛇重新倒下去,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元鹤盯着那只负伤的白鹤,又眼巴巴地望着仙人。   “陶眠师父,还、还救得活么?”   陶眠对待元鹤倒是换了一张温柔的脸。   “当然,说多少次了,我陶眠桃花山首席神医。”   这话也就小孩相信,就连白鹤听了,都想拖着伤腿立马逃,爬也要从桃花山爬出去。   但它刚挣脱陶眠的手,把自己摔到地上,就被从后面拎起脖子。   抓鹅和抓鹤是一个手法。   “你跑什么,不管你想改什么主意都晚了,”仙人霸道地说,“我今天非得给你治这个病不可。”   陶眠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但是在行动之前,他又有废话。   “来我们桃花山的飞禽走兽,都有自己的名字。”   他端详着手中的鹤,行云银雪之类的词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不如你……就叫‘鹅’吧?”   “……”   “……”   “陶眠师父……”   白鹤和大蛇都在沉默,只有小孩声音迟疑地叫了他的名字。   白鹤听懂了陶眠的话,正因为听懂,才生气。   你怎么不给蛇起名叫狗呢?   恰巧它的心声,陶眠和大蛇都能听见。   陶眠一琢磨,转头认真地问大蛇。   “你想叫狗吗?”   “……” 第316章 大鹅你在高贵什么   陶眠救了一只白鹤。   不知道这鹤在哪里受的伤,问它又不肯讲。   它只是哆哆嗦嗦地躺在仙人为它准备的竹榻之上,周围摆满了十七八个瓶瓶罐罐,还有各种夹板、裹帘等等,眼花缭乱。   ——差生文具多。   白鹤紧张得全身绷紧,嘎嘎两声,用鹤语问仙人。   “大夫,我还有救吗?”   陶眠微微一笑。   “我来了,你就没救了。”   “……?”   白鹤以为自己失血过多,出现幻听了。   等它反应过来陶眠说了什么,准备挣扎,为时已晚。   陶庸医用自己的毒门医术强行为它治疗,刚撒药粉,白鹤便晕死过去。   不清楚到底是吓晕的,还是血流了太多昏迷。   等它再度醒来,窗外天色晦暗,已是黄昏。   它茫然地盯着房间中央的方桌一角,良久,视线终于清晰。   随后,它看见床边趴着一小孩。   小孩八九岁的年纪,穿了一身烟蓝锦衣,脸颊红润眼珠乌黑,一看便知被养得很好,气血沛足。   他性子胆小,见白鹤醒了,探出来的小脑袋顿时矮下去,蹲在竹榻旁边,紧张兮兮。   白鹤有些无语,它悄悄站起身,来到小孩的头顶上方。   等小孩感到困惑,壮着胆子抬头时。白鹤啪啦打开翅膀,哇地一声叫出来!   “啊!”   小孩果然吓了一大跳,脚步向后退,一不小心踩到衣摆,向后仰去。   但他没有跌落在地,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柔地托住身体。   是仙人来了。   在白鹤身后,虚掩的窗扉被人从外面砰地推开。   白鹤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翅膀,被仙人自后方,一手一只,提溜起来。   “吓唬小孩?嗯?”   白鹤嘎嘎直叫、大声嚷嚷、胡乱喊冤。   理不直气也壮。   陶眠松开了手,让这只欠欠的白鹤又落回榻上。   白鹤刚来桃花山,就已经成为全山食物链的最底层。   它在一旁嘤嘤,为自己鸣不平。   好歹是只仙鹤。   仙人在转瞬间便闪进屋内,蹲下身,看小孩有没有摔伤。   “陶眠师父,我没事。”   元鹤声音闷闷,似乎有些难过。   他的名字中就带着一个鹤字,而且父亲之所以给他取这个字,正是因为他出生的那天,有鹤清鸣数声。   他见到这只鹤就觉得亲近,可惜鹤不愿与他结识。   陶眠一眼看穿小孩的心思,他塞给元鹤一只果子,甜的,然后转头教训仙鹤。   “小竹筒只是要跟你交个朋友,大鹅你在高贵什么?”   被强行认作大鹅的鹤:???   它承认自己欺负小孩是有点过分,但陶眠这样完全是无原则溺爱并且无理取闹的家长。   “就溺爱,你管得着么。”   小陶仙人用实力证明他不但溺爱他还叛逆。   白鹤气归气,但它也能感觉出来,这小孩和寻常孩子不大一样。   容易受到惊吓,被吓到要好久才能缓过来。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很多都没心没肺,但他一点都不一样。   眼前这个仙人,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实很紧张这个小孩,有点风吹草动,立马就过来了。   白鹤忽而张了张嘴,翻译成人类的表情,就是露出奸诈算计的笑容。   它自以为拿捏住仙人的软肋,以为只要控制了这个小孩,就能控制仙人,进而掌握整座仙山。   到时候它要把咬它的那条蛇,在树上系个蝴蝶结。   当它如是阴险地想着阴谋诡计时,陶眠露出鄙夷的神情,并直截了当地拆穿它的苟且心思。   “你控制了山,竟然只想把蛇系蝴蝶结?没出息,瞧不起你。”   “……”   恰巧大蛇从窗子钻进来,它是过来催促陶眠做饭的,刚好听到人和鹤的对话。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它又一口叼住白鹤的伤腿。   也不吃,就是叼一下。   白鹤用翅膀啪啪抽它,气愤。   不吃别用嘴夹!   一言不合,又打起来。   黑蛇嘶嘶,白鹤嘎嘎。   陶眠一手一个,把缠斗在一起的蛇与鹤分开。   爪子和蛇脑袋都分开了,它们还要用翅膀和尾巴扇空气几巴掌。   “不许闹!谁闹今晚谁睡锅里!”   陶眠威胁二者,谁折腾今晚就炖了谁。   这才消停。   陶眠让仙鹤老老实实养伤,伤好了赶快飞走。   然后他带着小孩和蛇,离开了房间。   房门掩闭,桌面多了个果盘,里面盛放着种籽和浆果。   都是白鹤喜欢吃的。   屋内暖意浓浓,把深秋的风紧密隔绝在外。仙人嘴硬心软,终归是把这间干净舒适的客房,留给它一只鹤养伤。   鹤站在矮榻之上,把伤腿收起,睡意上涌,再加上之前奔波许久,疲累积攒,此刻的它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   在临睡的上一刻,它心里想的还是……   这地方早晚有一天都会是我的,嘎嘎。   话尾嘎两声,以表决心。   就在隔壁屋的陶眠听见它的心声,嘲笑。   “瘸着一条腿,野心倒不小。”   元鹤躺在陶眠放置于窗边的一张木床上,很小,仅供一个人睡的。   他实在乏了,撑不住眼皮。陶眠见他困得厉害,就要他直接在这儿补一觉,什么时候睡醒了,什么时候再回屋。   在陶眠的耐心陪伴和无限纵容下,元鹤与他相处时胆子大了许多,最起码他如今不会拒绝一些陶眠对他的好意。   他裹着被子睡觉,大蛇就在他脚边,盘成高高的一团。   它同样能听懂鹤憋在心里的话,在鹤说坏话时,恐怕只有它自己认为坏话不会被人听见。   其实陶眠和蛇听得一清二楚。   蛇听了它的狂妄言论,心生不满,准备再去叼它一回。   陶眠却把手搭在它的身体,顺着鳞片抚抚,叫它别置气。   “无碍,”陶眠心情很好,“山里许久没热闹过,留它这么个有心眼的,添些乐子。”   仙人都这么说了,大蛇也没有硬叼它不可的理由,于是再度舒舒服服地躺回去,粗壮黑亮的蛇身蜷得紧了些,头埋在里面。   元鹤睡得不安稳,两腿挣动,被子差点被他踹到地上。   陶眠及时出手捞回来,给他搭在身上。   他将两根手指点在元鹤的眉心,探寻元鹤的梦。   元鹤做了一个很可怖的梦。 第317章 预言梦   元鹤梦见一池静寂的湖水,深不见底,没有边界。   水面不起波澜,远远望过去,还会误以为他走在一片平地之上,   但当元鹤向前迈了一步时。他的左脚脚底忽而泛起涟漪。   嘀嗒……   水的声音,让元鹤不由得停下脚步。   这时他再度向脚下望去,才发现,原来自己行走在一片湖上。   他位于湖中心,根本看不到岸。   元鹤心生畏怯,面对深水,人有一种天然的恐惧。   “陶眠师父……”   “蛇师兄……”   “你们在哪儿……”   少年人未变声的嗓音颤抖,仿佛声音也起了涟漪。   他找不见熟悉的人,甚至尝试着呼唤那只对他并不友善的鹤。   “白鹤……”   就在小孩开口不久,在他的面前,不远处,忽而出现一只鹤。   它清贵极了,一举一动都带着意蕴和风姿,整理羽毛的姿态也是赏心悦目。   元鹤还没见过这么洁白无垢的仙鹤,他被那纯粹的美丽吸引,向前走了几步。   “你、你是……”   他尝试着要与鹤搭话,白鹤却听若未闻,继续有条不紊地整理自身羽毛。   元鹤回过神来,很识趣地停下脚步。那只鹤站在那里,如同一位清高自傲的女子,顾影自怜。   元鹤不愿扰了它的清闲,只是远远地望着它,便很满足。   然而,就在元鹤以为这是一场美好邂逅,等梦醒了,一切自动归于平静时,眼前的平静却被打破了。   脚下的湖水骤然掀起浪来!而且是一波压着一波,一浪催着一浪,回环往复,水的力量不断增强,让那原本安闲自在的鹤,也不得不想办法逃离!   白鹤展开翅膀,意欲飞离此地。   但它身下的波浪如同有生命一般,突然化作无数只细长的手,抓捕、阻挠,要把它拖下水,拖入无底的深渊之中!   仙鹤试图逃离,它不停地变换飞行的姿势,却敌不过如此之多的围捕。最终,它被其中一只“手”紧紧拽住翅膀,凄厉地鸣叫一声。   元鹤被那濒死的叫喊逼得急迫心碎,他顾不得自身安危,哪怕已经落入水中,呛水了,也要去救那白鹤。   “不,别伤害它!”   仙鹤被越拖越低,从在水面拍打翅膀挣扎,到只有脑袋,再到只有喙。   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再也追觅不到那鹤的踪迹。   元鹤几近崩溃,在某一刻,他能感觉到,他和鹤是一体的,所以他能体验到对方临死前的痛苦、无助、绝望。   但最终,一切化为乌有。   连他自己也要沉下去。   元鹤感到身体里的气息越来越少,他开始下落,现在湖水来抓他了。   白鹤坠入后,他似乎丧失了大半活下去的勇气,何况此刻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凭借自己,离开这片湖。   元鹤心有一念不甘,但他又毫无办法。   就在他几乎失去希望之际,嘭的一声水响。   一叶小舟从湖底钻出!   元鹤的睫毛被水打湿了,视线所及全都是水花,只能凭借声音断定,似乎有谁来救他。   那小舟一个浪打来到元鹤面前,连水带人舀起,抖了抖船身,把水摇出去,只剩下舟中湿漉漉的人。   元鹤不停咳嗽吐水,小舟稳稳地托着他的身子,两边的橹自动摇起来,且摇得飞快。   它载着险些溺水的元鹤,躲过一层又一层来自湖水波浪的围追堵截,直奔水岸驶去。   在望见水岸的那一刻,元鹤终于从噩梦中苏醒。   一人一蛇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仙人一只手搭在他的额头上,探那里的温度,也是给元鹤擦汗。   元鹤闭着眼睛,在仙人的安抚下,心跳声渐渐归于寻常。   “元鹤,没事的,你只是做了个噩梦。”   陶眠用湿的布巾给元鹤擦脸,又给自己擦擦手。   大蛇像个忠诚的士兵,尽职尽责地守在元鹤身边。元鹤其实天生不畏蛇,第一次糟糕初遇,仅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么粗大健壮的蛇,吓到而已。   知道大蛇一直守着自己后,元鹤也学着陶眠的样子,顺着鳞片摸摸它的身子。   结果这条蛇还很傲娇,看见元鹤醒过来,它一刻不多留,立马返回床脚的位置。   还是这里舒坦。   陶眠从怀里取出一只青花瓷的小药瓶,里面是褐色的药丸。   他给元鹤吃了一粒,并且告诉他。   “助眠的,吃了就有好梦。“   元鹤毫不怀疑,陶眠说什么是什么,一口吞了才喝水。   事后回想起来这件事,才觉得,仙人给的这药是真好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始终不肯告诉自己是由什么做的。   陶眠高深莫测不肯说,但大蛇对此一清二楚。   这就是个糖豆,陶眠自己做的。   但就是这么神奇,仙人的话有威信,吃药的人信了,服下,还真好了。   对此陶眠自有解释,世间哪有那么多的灵丹妙药,很多病都是心病,再灵的药也治不妥,一句话却能解开结。   小元鹤服下药后,这回躺在被窝里,就睡得安稳了。   可坐在榻边的仙人却有一丝不安。   他探到了元鹤的梦,这梦非同一般。   它是有预见性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寓指着未来会发生的某件事。   沉入湖中,还是仙鹤……   怎么看都不是好的事情。   陶眠还有点不信邪,等吃过晚饭后,他带着大蛇,到观星台卜卦推演。   结果与他想象得差不多,元鹤命不久矣。   陶眠有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们两兄妹之间,元鹤一直是健康的。   到底未来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落得这般结局?   而且从那鹤洁白的羽翼和自在的姿态来看,未来的元鹤应该是过得很滋润自如的。   究竟是什么事……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在解梦这方面,陶眠不是专业的,所以他找来了个帮手。   来望道人于五日后出现在桃花山山门下。   陶眠没亲自迎接他,他还不满呢,挎着个小小行囊,来到观中,进门就嚷嚷。   “死鬼,跑到哪里去了?让我好找。”   从伙房飞出来一把菜刀,差点削掉来望道人引以为傲的鼻子。   “再瞎说,就把你扔回山门外。”   “啧啧,真刻薄。”   来望每次都要说几句废话,才能开始正题。   “那个做了预言梦的小孩呢?带出来让我涨涨见识。” 第318章 不必急着长大   来望道人第一次见到元鹤,便发出惊呼。   “我还是头一回见长得这么筒的小孩!”   元鹤被这满脸胡子还咋咋呼呼的道士吓得向后缩,躲在陶眠身后不肯出来。   陶眠摸摸他的后脑勺,安抚情绪,又呵斥来望。   “你能不能克制一下自己的嗓门?吓着人了。”   “胆子太小,不如他爷爷。”   来望也是见过元日的人。   道士来得巧,刚好陶眠要端菜出来。   面对那一坨坨紫黑色的东西,来望实在没法说他是来蹭饭的。   “你就给小孩吃这个?他竟然能平安活到现在?”   “他吃的饭食是山下一户人家的媳妇专门给做的。”   “我能不能吃那个?”   “你不配吃,你就配吃我做的。”   “……”   来望气闷,但仍然帮陶眠端盘子。   天寒,院子的落叶扫去又满,空气干燥且冷,陶眠早把饭桌摆回屋内。   屋里烧了炭火。按道理不该烧得这般早,但陶眠心想,这一山上下又是小孩又是老头,还是早早烧起来得好。   来望偷夹了一筷子小孩面前的炒藕,再夹一筷子时,被陶眠插过来的竹箸挑开。   “吃你自己的。”   “……”   元鹤搂着自己专属的小碗,呆呆地望着来望出神。   没想到陶眠师父还有这样的朋友。   年纪大,且长得老……   倒不是元鹤对来望有什么偏见,小孩子只是在陈述事实。   其实元鹤只见过陶眠的一个朋友,是阿九。阿九来山里探望陶眠时,他见过一面。   阿九虽衣着简朴、素面朝天,但她底子摆在那里,明眸善睐,任谁见了都欢喜。   元鹤便以为陶眠的朋友都像阿九这般。   来望注意到小孩咬着筷子,凝视他的脸,发呆。   他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还对陶眠自夸道——   “看来你这小徒弟被我帅气英俊的脸吸引着迷无法自拔了。”   陶眠冷笑一声,夹走一块烧焦的蘑菇送入口中。   “也可能是没见过长成你这么奇形怪状、惨无人道的。”   “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闭嘴,吃你的。”   “你如今对我是冷淡了,请我来做事还要如此漠然,伤心了,没爱了。”   来望道人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泪,然后要往仙人洁净的衣衫上擦。   陶眠嫌弃地避开,身子弯成一钩月。   元鹤信以为真,还从袖口掏出一张手帕,递给来望。   他个子矮,手要高高地举着,才能送到来望道人的眼皮底下。   来望盯着那淡青色的锦帕,又掀起眼皮,瞥向一脸担忧的小孩。   他笑了。   “小元鹤,就凭你递过来的这张手帕,我也会把你的病根查清楚。”   来望忽而握住小孩的手,后者吓得一怔,又感激又觉得他吓人。   陶眠在桌下用脚尖踢踢来望。   “你的好意我们已经领了,松手吧。”   来望说话做事就是这种浮夸风格,元鹤还有得适应呢。   三人用了一顿饭,陶眠问来望啥时候干活,来望却高深地摇首,说时候未到。   在陶眠上脚之前,他立马转移话题。   “哎呦,这儿有只大白鹅!卡窗子上了!”   越窗失败的白鹤愤怒嘎嘎。   ——你才是鹅!你全家都是鹅!   来望不像陶眠,他听不懂鹅语,只是自顾自地兴奋。   “小陶,炖还是烤?”   “……”   陶眠把跃跃欲试的道士从窗口挤开,一手推开窗子,一手掐住鹤的脖子,把它救下来。   “先养着,太瘦,没什么肉。”   他竟然一本正经地回应来望的话。   白鹤:?   陶眠救了这只大胆越狱的鹤,熟练地掀开翅膀,检查他好不容易包扎好的伤口。   又用手搡它,一整只推回屋内。   “叫你好好养伤,折腾什么。”   白鹤不服气,它是只爱好自由的鹤,要飞回它的天地去。   “那也要等伤好,你一只鹤,难道想变成走地的鸡?”   “……”   “如果你想,我也可以满足你。本人不才,略有些养鸡的本事。”   “……”   白鹤这回不闹腾了,窝在房间的一角,生闷气。   好巧不巧,和元鹤之前喜欢待的是一个墙角。   白鹤如今住着的屋子,上一任住客是元鹤。   这是元鹤主动提出来的,他的屋子要宽敞些。   他把大的客房留给白鹤,自己睡在了小一点的。   小有小的好处,这间房离仙人很近,就在隔壁。   陶眠在训斥白鹤时,元鹤就在仙人身后,两只小手趴在窗棂,黑黑的脑袋瓜探出一半。   白鹤高傲地睨他一眼,小孩却以为它在和他打招呼,露出小小的笑容。   ……   算了,只是个傻兮兮的小童。   陶眠把手轻搭在元鹤的左肩,叫他随自己来。   来望早就走出去十几步了,他对这里熟悉得很,仿佛在逛自家后院,大摇大摆。   “陶眠师父,我……病了?”   元鹤不小心听到几句仙人和道士的交谈,是围绕他的。   声音低沉,听上去就是在说什么棘手之事。   陶眠停下脚步,垂眸,迎上元鹤仰头的视线。   他静默片刻,嘴角扬起,露出一个叫他安心的笑。   “小竹筒,别总皱着一张脸,小孩要有小孩的样子。”   他牵起他的手,带着他穿过院落。   风将一切吹成了灰黄的色调,陶眠和元鹤踏着青石砖,慢慢地走。   元鹤低头,声音闷闷的。   “我总是给你添麻烦。”   “不是添麻烦,”陶眠捏捏他的掌心,让他别沮丧,“田野间的幼苗怕风紧雨重,就算是猛兽的幼崽也需要小心照顾,这是万物运行之规律,你只是还没到独当一面的时候。”   不必急着长大。   在陶眠的开导下,元鹤的心情轻松许多,又开始和仙人聊些别的琐事。   小孩子么,聊的话题,无非是他那小世界中的飞鸟和爬虫、游鱼和花草。   元鹤在说他的鱼,那是陶眠带他到池塘中捞的。   以陶眠的钓鱼水平,再给他三百年也未必有一条鱼上钩。   所以他把整个池塘的水都抽走,火速捞一条,再放回去。   这就导致元鹤很长时间误以为钓鱼都是这么钓的。   元鹤津津有味地和陶眠说着那条小金鱼如何美丽活泼。他每说一句,陶眠就会回一句,或长或短,总归不会叫他的话落空。   走在前面的来望道人把一大一小的对话听进耳朵里,摸摸胡须,神情复杂。   不好办啊…… 第319章 和你有关   来望道人一直磨蹭到半夜,才开始干活。   不知他抽的哪门子疯,非要陶眠和元鹤,再加上大蛇,陪他打马吊。   如果说拉上元鹤已经很离谱了,当来望坚持让蛇上桌时,陶眠以为他真疯了。   最后还是陶眠以竹片为媒介,变出两个傀儡,才凑齐一桌。   “这样不就变成我一个人对三个你。”   来望一边摸牌一边碎碎抱怨。   “少抱怨,陪你就不错了。”   最终,果不其然,以陶眠的大获全胜告终。   来望差点把裤子赔给他,仙人嫌弃不肯要。   大蛇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脑袋搭在陶眠的肩膀,睡着了。   元鹤也是。屋内有一张床,陶眠见他困了就让他去睡。   等来望终于收手,元鹤已经睡熟了,身子蜷缩在宽大松软的被子内,睡得恬静。   来望道人和陶眠就站在床前看着他。   “这小孩就是元日的孙子?我记得小元日脾气还很爆,怎么他的后代胆小得像只小老鼠。”   “这孩子……经历了不好的事情,原本性格也是极开朗的。”   “我说你这桃花山是什么治疗问题儿童的圣地么?怎么一个两个破破烂烂的灵魂都要在你这里缝缝补补。”   来望说的是大实话,但陶眠不以为意。   “来者就是桃花山的有缘人,无非缘深缘浅罢了。如果你想,我也可以给你的灵魂缝缝补补。”   “别、你可别上手,我是真害怕。”   来望道人在扯闲话时,其实也没歇着。   鲜少有人知道来望是实力深厚的命理道士,和那些打着旗子四处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不同,来望是有真本事的。   他给高高在上的天子算,也给田间挑水的农夫算,不论来者身份高低,都只收一文钱。   因为他算命理只看眼缘和心情,不然再多的钱也撬不开他的嘴。   不过来望长得比骗子还骗子,加上碰瓷的前科累累。起初他对陶眠谈起自己的本领时,陶眠还以为他在吹牛。   之后校验几回,才发现,对方是真的算得准。   不过来望算的东西是有局限的,近的算不了,远的算不到。他只能算对方在十年之内必然会发生的一件大事。能算前因,算不得后果。   算得出前因也好,最起码能提前采取手段,尽可能扭转这件事的轨迹。   其实陶眠作为仙君,对于命理一道也有了解。但术业有专攻,来望比他要精通得多。   来望让陶眠取来一串铜钱,分别将钱币贴在元鹤的眉心一枚、心口一枚、两手掌心各扣一枚、脚踝下各压一枚。   剩下的撒在他周身,均匀点就行。   此外,每一枚钱币都要注入陶眠自己的灵力。   “这事儿本来我能自己做,但如今没了灵力,我根本牵不动这些钱币,”来望边给元鹤调整睡姿边解释,“你的灵力肯定比我要纯,正好让你来。”   陶眠“嗯”一声,这时候他们俩倒是显出默契来,也不再你一句我一句斗嘴。   仙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但当那些铜钱附在元鹤的身体上时,自动散发出一层淡淡的白光,又消失不见。   这是灵力已经融入了铜钱之中。   来望在旁看了个真切,啧啧称奇。   “要说这真仙就是不一样,大音希声啊。看起来什么都没做,但其实什么都做了。”   “你的措辞如果不那么匮乏,也就不会显得那么匮乏。”   陶眠直起身子,此刻他已经前去布置。   “好了。”   黑眸望向来望。   “还差一步,”来望指了指元鹤,“你得让那些铜钱动起来,和小孩的经脉运行一致才行。”   “……什么都我做了,我请问你来山里做什么?”   “我在旁边指导你,”来望理直气壮地回视,“快点吧小仙君,你徒弟可等不了。”   “元鹤不是我的弟子,他只是暂住于此。”   陶眠一定要解释这句,这似乎对他而言有很重要的意义。   紧接着,他遵循来望所言,将那些铜钱牵了起来。   这对仙人而言是件容易的事。他能看得穿元鹤体内经脉,剩下的就是把灵力捻成线,再串起钱币就好。   如此,元鹤平躺在床上,睡得安稳,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察觉。   而在他的身体上方,除了那六枚附在他身的铜钱,周围撒掉的那些全部被灵力牵引,在缓缓地移动。   陶眠和来望道人就在床边观察这些铜钱。   陶眠只是觉得这些钱币如同天上星子,同样循着某种轨道运行。   但来望看到的东西要比他多得多。起初他还啰嗦两句,渐渐没了废话,眉头深锁。   他的眼神时而扫到床上安睡的元鹤,时而在这运行着的命理图上徘徊。   陶眠默默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来望突然又从自己怀里摸出一枚钱币。   这枚钱币锈迹斑斑,一看就是老古董了。来望只是把它从怀里摸出来,手指指腹就沾上了铜锈。   来望道人将这枚钱币放在食指指尖,拇指指甲抵住,一弹。   老铜钱打中了其中一枚正在运行着的新铜钱。新铜钱被撞得一歪,但慢慢地又回到原来的轨迹。   来望就用这样的办法,把所有的铜钱撞过一遍。   在他最后一次尝试时,那枚铜钱偏离了轨道,却没有下坠,而是向着某个方向飘动。   来望的目光紧盯着它的移动轨迹,原本以为它会指出某个大体的方向,这样再根据该方向推演,他就大致能算出是什么类型的变故。   结果这枚铜钱,直接贴上了仙人的手背,再落下。   仙人的眼瞳一晃,眼帘掀起,望向道士,目光中有询问。   来望的脸色有些发白,他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   “我本来只是大致有个预感,没想到还真是……小陶,这孩子命格的改变,和你有关。” 第320章 该如何讲   “什么意思?”   陶眠不明白来望的话。   来望把那些铜钱都收回怀里,又将掀到一旁的被子重新给小孩掖好。   随后清清嗓子,准备给陶眠说道一番。   “话说天玄地黄、宇宙洪荒……”   “说人话,说重点。”   陶眠一听他这是要从盘古开天地说起,立马打断他。   不想听废话。   来望道人本打算说得委婉些,可陶眠没那耐性。   这反倒叫他无从论起。   “小陶,你知道你自己收徒,尽是收些命不好的徒弟吧?”   “嗯。”   陶眠干脆果断一个字,他对于这点心知肚明,不须他人强调。   “你之前的那些徒弟,在跟你相遇之前,其实身世就异常坎坷。你能改变,说实话,很少。他们后来的结局,与他们自身的选择相关……”   来望把话说得很缓很慢,他清楚陶眠的弟子对他而言有多重要,所以不想二次伤害他。   陶眠沉默不语。   来望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脸色,继续讲下去。   “但是,元鹤有点不寻常。根据我所见到的……当然也不排除是我眼拙看错,你就当我在瞎说……”   “无碍,你只管说。”   “元鹤和桃花山其实没什么缘分,就是说,他本不该出现在桃花山。就像元行迟一样,要是没有元鹤这档子事,他不也一辈子上不得山么。   但是,或许是受到元日那一代和你结下的因缘影响,元行迟遇到解决不了的事,第一个就想到你,所以元鹤才被他送上了山。   结果现在元鹤和山的缘分逐渐深了,他的命格有所改变,他的未来,和原定的走向不一样了……”   “来望,不要兜圈子,我听不明白。”   陶眠让他说得清楚些,别有顾虑。   “唉呀,我看你挺喜欢这孩子的,我怕说了你难过。就是现在这孩子已经展露了一丝成为你徒弟的潜质,但你也知道你的徒弟都是什么命格,所以你……”   来望只说到这里,他看见陶眠的脸色骤然变暗。   “所以,”陶眠一字一顿,“你的意思是,如果这孩子在那个爹不管娘不疼的元府长大,还能平安无事。但他现在到了我桃花山,和我结识,反而是害了他?”   来望急得浑身是汗,这种事本来就不好解释,越解释越乱,越乱越有解释的冲动。   “不能这么说!就相当于你面前有一条小溪,这条溪水应该是平安无阻地流入海中,但半路就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块石头,把水拦住了。你能说石头有错吗?不能。你能说溪水有错吗?也不能。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小陶……”   来望语塞,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但这时候他必须得说,就算让陶眠痛苦,他也要说。   “你还是……把他送回他爹娘身边吧。我看这孩子如今性子养好许多了,他爹也不是彻底撒手不管,顶多叫他少和他娘见面呗!   元家在人间也算得上有权有势的,元行迟如今吸取教训,不会亏待他亲生儿子的,毕竟就剩着一个孩子……咱就别操这份心了。”   陶眠只留给来望一个侧影,两手垂在身侧。   在来望说话时,他的手收紧,攥成拳,又松开,来回几次。   来望不会撒谎哄骗他,不如说,对方能讲出这番话,也是冒着极大风险。   他不仅为元鹤着想,更多是为了陶眠。   “小陶,有时候别那么重情重义,是在放过你自己。你看你,在山里吹吹风赏赏月、种花喝酒,不是自在得很么?你若是觉得寂寞,也有我、阿九姑娘、薛掌柜这几个朋友。实在是没必要……”   没必要掺和人间事。   道士看得分明。他如今能活得这么长,也和自己无杂思、无牵挂有关。   但陶眠与他不同。   两人相识得久了,陶眠也把自己成仙的经历与他聊过。   没什么特别的,他就是一不小心活得长了。   凡人一生执念,求而不得之物,他唾手即得。   没有经历任何劫难,就这么成了长生的仙。   道士觉得这是好事,又不完全是。   他如今如此重情,正是因为他的身是长生,却仍揣着一颗人的心。   桃花山那一座座坟茔,困住的是山中的仙。   “小陶……”   来望又唤了陶眠一声,后者深深吸气。   “我明白,来望,我都明白,”他清楚来望的欲言又止,“但是这孩子被爹娘放弃,才送到我这里。如今我又要抛弃他一次,我怎么……狠得下心。”   这太过残忍。   那天来望陪着陶眠,在元鹤的床前枯坐许久。   从日头西沉,一直坐到晨光熹微。   两人最后商量出了办法,那就是,至多让元鹤在山中留一个月。   不能再多了,这一个月就算缓冲期,陶眠也趁着这段日子,尽可能让元鹤接受分别的现实。   这件事姑且算解决,来望没有多留,与陶眠告别。   就算陶眠挽留,他也只是称一月之期将近时,他必会回到桃花山。   好似很急迫地要离开,于是陶眠也没有强行挽留。   来望是自己驾着马车过来的。他驭使着马匹,离开桃花山的地界,然后他钻进车内。   这匹老马识路,也走过许多遍了,自己朝着该走的方向走。   而马车内的来望道人双腿盘起,两手相叠,捻成一个复杂的诀。   他在尽量调整自己的内息,但因为体内的灵力极其稀薄,所以效果甚微。   来望的眼角和嘴角渐渐渗出丝丝缕缕的血,他似是终于支撑不住,张口,大量的血涌了出来。   马车内传来的血腥气让外面的马匹有些不安地跺了跺蹄子,来望嘴唇微抿,吹了个调子奇异的哨,让老马安静下来。   随后他从怀中找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帕子,还是元鹤给他的,擦了擦嘴角的血。   “这闲事真是不能乱管。”   他有些自嘲地说道。   来望刚才不止看了元鹤的命格,他也通过那枚附在陶眠身上的铜钱,窥见了少许仙人的。   只是匆匆一瞥,再多一眼,就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来望其实没有完全和陶眠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如何讲?   元鹤这小孩生来就是要做陶眠徒弟的,陶眠的徒弟都是这种命。这与他们的前世有关,与仙人的上一世有关。   陶眠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与他们相遇。   这话,让来望如何与陶眠讲? 第321章 元鹤的天资   元鹤醒来时,只有陶眠一人在房间内。   耳畔传来哗哗的水声,该是仙人在拧湿帕子。   昨夜起了大风,山间的树叶被吹落大半,空余光秃秃的树杈,叫人顿感秋去冬来,萧瑟一片。   不过屋内暖烘烘的,窗子和门都封得严实,不叫山风侵入半点。   元鹤往被子里缩了缩,只愿日子走得再慢些。   陶眠听见动静,转过身来,和元鹤露在外面乌溜溜的眼睛对视。   元鹤没料到仙人这会儿转身,连忙亡羊补牢,把自己的眼睛闭得紧紧。   陶眠忍俊不禁,上前几步,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   “退烧了。”   不知是否为算命理时的副作用,昨天半夜,元鹤的身子烫起来。   陶眠采取了些办法,给他降温。等他把来望道人送走,回来,元鹤的状况就好许多了。   大蛇受陶眠嘱托,在床边守着。此时它完成任务,也慢悠悠地爬走。   越过高高的门槛,尾巴一扬,来到外面。   那只瘸腿白鹤就在院落门口,听见蛇爬行的动静,紧张得浑身僵硬。   蛇只瞥一眼,就知道它又要逃走。   大蛇懒散地收回眼神,继续沿着原定路线蜿蜒着爬。   等到白鹤放松警惕,鬼鬼祟祟地要从院门逃脱时。   它蛇身暴起,如黑色的利剑,从半空划过,快准狠地叼住白鹤的脖子!   嘎——   白鹤凄惨地叫了一声。   说多少遍了!不吃别夹!!   蛇与鹤闹腾出来的动静,被屋内的仙人和小孩尽数听进耳朵里。   元鹤面露担忧,陶眠则完全习惯。   陶眠取来一套洗过的干净衣物,叫元鹤自己换上。昨夜发热他出了一身的汗,准不舒服。   他背对着换衣的元鹤,提起桌上陶壶,浅碧色的茶水潺潺而出,浇得月白色的瓷杯更剔透。   “还有一个月,就要真的入冬了,”陶眠端起茶杯,朝着窗子的方向望一眼,“元鹤,趁着一年之中最后能在外面放肆玩的机会,我带你,还有蛇君和白鹤,多出去走走。”   被窝里的元鹤眼睛一亮。   “陶眠师父,真的么?”   元鹤如今性子变了少许,喜欢在外面吹风捡树叶,远不像之前那般,总是把自己闷在房间里。   陶眠声音柔和。   “当然。这一个月内,你有任何想做的、想玩的,都与我说。我会尽力实现你的愿望。”   陶眠说到做到。   在短短一月的时间,他短暂地回归仙人的老本行,专门去兑现小孩的各种心愿。   元鹤的要求其实不过分,他只是希望陶眠师父,还有大蛇、白鹤,能陪在他身边。   元鹤被陶眠裹得臃肿,里三层外三层,像个不倒翁,跑两步就要踉跄一步。   风把他唯一露在外面的脸颊刮得通红,他却乐呵呵地追在大蛇后面。   大蛇在厚厚的树叶间飞快地爬行,这些落叶,早就成了五彩斑斓的黄。   大地穿上了百衲衣。   蛇在追击猎物,而那倒霉的猎物,就是伤好了没多久的白鹤。   白鹤的腿伤刚痊愈,不能飞得太高。   正如陶眠所说,它真变成了走地鸡,徒劳地扑棱着翅膀,摇摇晃晃。   白鹤开路,大蛇在后,圆滚滚的小孩挂在最末。   他们爬过山坡,在那些光而笔直的高树之间穿梭。   白鹤跑得累了,摆烂不想动,大蛇还要冲上前咬它一口,逼着它继续跑。   小孩没留意脚下延伸出来的树根,唉呀一声要跌倒,大蛇有力的尾巴一甩,托着他伸得直直的胳膊,让他稳住身子。   元鹤咯咯笑起来,白鹤嘎嘎乱叫,一人一蛇一鹤,倒是热闹。   往往这时,陶眠就立在这附近最高的那棵树的树尖,含笑望着他们嬉戏打闹。   若是时光能永远定在这一刻便好了。   ……   能做陶眠弟子的,都有各自的本事。   元鹤也早早显出这种天资来。   陶眠什么都没有教给他,他只是整日随着白鹤大蛇疯跑。   白鹤的翅膀逐渐恢复力量,飞得越来越高。大蛇腾空而起,在交叉的树枝间荡来荡去。   元鹤起初几天还不能追上它们,只能在树下叹息。   但他没有停下奔跑追逐的脚步,跑着跑着,他的周身就起了一阵轻盈的风,将他托举起来。   在元鹤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然跃上了一棵极高的树。   白鹤拍打着翅膀飞走,大蛇回头,在看元鹤是否安全。   元鹤这会子才注意到,原来地面和自己差了这般多,他竟然爬到如此高的地方。   他的嘴巴张成一个圆,脚底一滑,身子向后仰去。   “救——”   大蛇反应极快,它的蛇尾勾住树枝,要去叼住小孩的衣服。   飞离了的白鹤听见小孩的呼声,也惊讶地回身,要去接住他。   但它们都没来得及,元鹤掉落的速度太疾,没办法追上。   千钧一发之际,树底的落叶扬起几片,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树下。   陶眠把元鹤稳稳地接住。   等元鹤双脚重新与大地贴近,他才恍惚地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但元鹤没有害怕,很奇妙,他对这种惊险刺激的经历反而适应良好。   “陶眠师父,我刚刚……飞起来了?”   元鹤不敢置信,回忆起来,是难掩的兴奋。   陶眠嘴角扬起,颔首,眼中却有着星星点点的忧虑。   来望说得不错,这孩子,天生具备做他弟子的资格。   “陶眠师父?”   元鹤心思细腻,体察到陶眠情绪的变化。   “元鹤,就算将来离开桃花山,你也要好好的。”   他把手搭在元鹤的头顶,轻拍小孩的头。   元鹤听见他说“离开”,就把脸低下去。   他知道自己是被父亲送到桃花山治病的,迟早要回到元宅,回到他真正的家。   “我能不能、能不能……”他鼓足勇气,抬眸正视陶眠,“能不能留在这里?”   他眼中是祈求和希冀,孩子的眼神,半点杂质都无。   陶眠狠下心肠,却舍不得说出重话。   “你要回到爹娘的身边。出来得久了,他们会思念你。”   “才不会,”元鹤如今知道,真正对他好的人是谁,也明白怎样才算得上在意和爱护,“我回去,只是被冷落、被无视,我不想回去,那儿冷冰冰的。”   随后他又伸出两只手,抓住陶眠的衣袖。   “求求您,让我留在这里,您别把我赶走。”   元鹤急得眼圈都红,两手攥得越来越紧。   黑蛇和白鹤都察觉到不对劲,纷纷赶来陶眠的身后。   陶眠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微微阖起眼帘,手掌又抚了抚元鹤的头顶。   “先向蛇和鹤学本事吧,总不能让你白来山里一趟。”   元鹤以为这是陶眠应允他留下了,露出感激的神情。   同样有这种错觉的,还有那只傻白鹤。   小孩又追着鹤去玩了,陶眠久久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黑蛇把身子重新贴回地面,爬动几尺,来到陶眠的腿边,昂起脑袋。   仙人的手指轻点它的头顶,声音化作烟散。   “该如何是好呢……” 第322章 他的自由   元鹤在山中,又过了数日。   距他离山的日子愈发近了,尽管他本人对此毫无察觉。   这些日子里,元鹤跟着白鹤和蛇学了不少本领。   陶眠有自己的理由,什么都不肯教给他。元鹤心中有少许失落,却又安慰自己,或许只是他不够资格,仙人怎么会随便收徒。   但现实恰恰相反,正因为他太够资格了,陶眠才顾忌重重。   好在黑蛇和白鹤的本事不小,教他这么个小孩也绰绰有余。   陶眠也觉得稀奇,他这桃花山吸引的“客人”,来头似乎都不小。   白鹤教给元鹤轻功,黑蛇教的……竟然是剑法和棍法。   虽然它没有手,但它可以把自己绷直成一柄剑或者一条棍子,在空气中啪啪地甩。   元鹤有样学样,进步神速。   陶眠起初只是怕他无聊,无心插柳,这小柳树居然真的要成荫。   不,以元鹤的进步速度,成精都有可能。   陶眠下定决心,连个木剑都不肯给元鹤做。不过强者从不抱怨环境,元鹤捡根树枝,也能比划得像模像样。   他近来的活动量一天胜过一天,每日乐此不疲地穿林、爬坡、上树……   这个孩子从现在开始,才迸射出生命的华彩。   他是如此自由,什么都无法束缚他。自从习得轻功后,元鹤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找全山最高的树,跃上树顶,任由山风去刮他的面庞。   可桃花山的树太多了,今日找到一棵满意的,明天却总能发现更高的。   元鹤从不气馁,这就是他每天最重要的事,乐此不疲。   陶眠经常要满山地找,才能找到元鹤。每次找到他时,他总是一只手抓着树干,另一只手张开,手臂伸直,像在拥抱向他奔来的风。   仿佛真正成了生出翅膀的白鹤,要乘风而去。   “元鹤。”   陶眠在树下唤他的名字,元鹤扭过身子,脆生生地回应他的呼唤。   “陶眠师父——”   然后,元鹤就会从树上一跃而下,回到陶眠身边。   打成一团的白鹤和黑蛇此刻也会自觉放过彼此,一个在陶眠左边,一个在元鹤右边。   他们沿着山路而行,直到返回道观。这时桌上总会备好饭菜,热气腾腾的。   这段日子,是元鹤永生难忘的记忆。   师父的朋友又来到山中了,这次带了许多栗子来。   元鹤只顾着和大蛇,还有白鹤烤栗子吃,完全不知道,当师父的朋友再度上山,就是他要返程的日子逼近了。   “你看上去憔悴不少。”   来望温了一壶自带的酒,与陶眠共饮。他们坐在屋子内,望着院中围着铁锅打转的小孩,一口一口品着杯中酒。   “你看上去也老了。”   陶眠毫不示弱,来望说他脸色不好,他就说对方老。   “那不是当然的么,我都多大年纪了。”   来望感慨着,端起酒杯,一顿,转头严肃地望着陶眠。   “我多大年纪了?”   “……你是真的老糊涂了。”   两人聊了些琐碎的话,才步入正题。   “你准备好把这孩子送走了?”   “嗯,我已经写信给行迟,让他做好准备。”   陶眠说的准备,不止是让元行迟到桃花山来接元鹤,而且元府那边他也要做好安排。   元行迟在回信中说,元夫人如今青灯古佛为伴,大多数时间都在山中清修,不回元府。   同僚之中有和元鹤差不多大的孩子,性格活泼外向。等元鹤回京,也不缺同龄的玩伴。   而元行迟的官职也有变动,升官了,但不如原来忙碌,这回他能多抽出时间来陪儿子。   总而言之,他不会重蹈覆辙。   “行迟只是心粗,倒不至于骗我。他说安排好了,那便是都妥当了。”   陶眠抿了一小口酒。   这回来望带来的酒烈,不能喝得太急,不然从喉咙到胃一连串火辣辣的,不舒服。   来望一听,这安排的确算不错的。   “但我真正问的是你,你告诉元鹤,他马上要离开了?”   “……”陶眠可疑地沉默片刻,才找到一种委婉的说法,“我只是说,他离开之后,也要好好活。”   “这不等于没说?我就说这小孩一直傻乐,看着无忧无虑的。”   陶眠的视线始终没离开屋外的元鹤,怕他不小心烫伤自己。   他幽幽一叹气。   “长痛不如短痛。等元行迟上山来,我再与他道别。”   “要不你适当和他袒露一下,不能把他留在山上的理由呢?”   “怎么说?我说元鹤你不能跟着我,不然就要倒大霉?元鹤必定会认为,这是我找借口搪塞他。”   “这理由……听上去很离谱,但确实是事实。”   道士也觉得很难办。   “再说了,数着分别的日子,是很熬人的一件事。这种折磨我受着就罢了,他年纪这么小……”   陶眠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完。   来望也知道他心里不是滋味,只能安慰他。   “别想太多了。趁着小孩现在年纪小,不记事,哭一场就过去了,该长大还是要长大。等你不在他眼前打转,他很快就会忘了这段日子的。”   “嗯……”   陶眠心情复杂,敷衍地点点头。   来望答应陶眠这时候上山,一是怕分别之时,他狠不下心来;二是怕元鹤太偏激,闹出什么大事来。   等到了约定的日子,元行迟上山来接元鹤,果然出事了。   陶眠和来望都没想到,元鹤这孩子性格竟然这么倔强,死都不肯跟他爹回去。   他是真的要自我了断,不是威胁,是真的绝望。 第323章 相忘于江湖   元鹤这小孩平时看上去傻呵呵的,关键时刻脾气比谁都要犟。   他坚持不肯与亲爹回家,任元行迟磨破了嘴皮子也毫无用处。   “鹤儿,你相信爹,爹以后会对你好好的。”   元行迟愁得头发都要多白几根,但元鹤避他如洪水猛兽,半点不肯靠近,只是一个劲儿地往陶眠身后躲。   信任是如此脆弱的东西,宛如窗子上的冰窗花,指甲一敲就碎。   元大人一个头两个大,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眼含祈求望向陶眠。   陶眠沉默着,明显是在为难。   来望道人心想,这时候就得发挥出他的作用了。他正是为了预防这种场面而来的。   “小元鹤,”他蹲下来跟男孩商量,“不是我们非要赶你走,而是你要跟着你爹回去读书长见识。这些都是桃花山教不了的,桃花山没办法教你入世。”   元鹤眼中满是惊惶。他不明白,昨日他还在和黑蛇、白鹤在山坡上玩耍,和陶眠师父互道晚安。今天他就要被迫离开这里,成为无根的浮萍。   “我不要入世,陶眠师父,我不去读书,我不要功名,”元鹤紧紧揪着陶眠的衣摆,他不去看跟他说话的道士,他只祈求陶眠,希望他再一次心软,“我只要留在桃花山,我可以舍弃在俗世的一切。那里没有我的家。”   元行迟听见儿子这么说,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他知道,元鹤如今变成这样,都是他和夫人枉为爹娘,他没资格为自己辩解什么。   小孩还没到变声的时候,声音里满是童稚气,一声声地哀求。   陶眠的心也不是石头凿成的,他把一切看在眼中,最后,搭在小孩肩膀的手,拍了拍,让他随自己来。   元鹤的眼神顿时点燃希望,他忙不迭地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陶眠身后,生怕一个眨眼,对方就消失不见。   陶眠把元鹤从道观中带出去,两人来到院子后的桃花林。深秋时节,不仅不见桃花开,连叶子都掉空了。   白鹤不知踪影,大蛇在这边躲清静。院子里吵得它心烦,它宁可在这边吹吹冷风,听枯萎的叶从经络断开的脆声。   仙人带着元鹤过来,大蛇仍是懒懒,给他们让了个地方,自己爬上树,继续假寐。   走这一路,元鹤的情绪稳定不少。陶眠也不急于和他说什么,他等待着小孩的呼吸从急促变为平缓。   “元鹤,”陶眠叫着他的大名,“人和人的缘分都只是一段,我能做的,只是陪你走到这里。”   “陶眠师父……”元鹤的声音委屈极了,“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何要赶我走。”   “你没有错,元鹤,这不是对错的事,”陶眠轻轻叹息,“只是继续留在山中,对你会有很不好的影响。为了能让你好好地活,我只能把你送出山。让你平安长大,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呢?桃花山是仙山,哪怕是一株小草都能在这里长得茁壮。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会听话……如果你不喜欢我在外面玩,我可以一直待在屋子里。求你了陶眠师父,别把我送回人间,我会被那里吃掉……”   元鹤又一次抓紧陶眠的衣袖。   “行迟向我承诺了,这一次,他一定会照顾好你。元鹤,你可以给我写信,哪怕是离开桃花山,我们之间的联系也不会断。你的祖父、你的父亲……我们都是通过信件来维系着友谊。”   陶眠没有办法,只能搬出元日和元行迟,试图给元鹤讲道理。   “即便你离开了山,如果你遇到了麻烦,我也会立刻赶往你的身边。”   这句诺言是假的。按照仙人和道士之前说好的,等元鹤离山,他此生都不会再出现在对方的面前,以免产生更深的因缘。   元鹤眼眶含着泪,泪眼朦朦望向陶眠,良久点了点头。   “好,陶眠师父,好。”   他说他会听从陶眠的安排,和父亲离开。   陶眠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元鹤必然是要怨他的,但……等他有了新的生活,就会冲淡在桃花山的记忆吧。   小孩子郑重说出的两个“好”字,令他觉得有一丝不安。陶眠心想,或许只是他太多虑了。   “今天可以晚些回去,元鹤,你在桃花山还有什么心愿,我都能……”   陶眠转过身去。只是一个转身的工夫,他顿时感觉到身后一阵破空声。   元鹤几乎在转瞬间到了树的最顶端,他后背朝向大地,就要这么不管不顾地摔下来,如同一只折翼的鸟。   陶眠顿时冷汗落下,他飞身向上,在半空接住了坠落的元鹤。   等把小孩平安地放在地上,他紧紧攥住他的胳膊,声音是难得的严厉。   “元鹤,不要用自己的性命去跟人置气!”   元鹤的脸色煞白,他盯着陶眠,蓦然嚎啕出声。   “陶眠师父,你就是要丢下我!你就是嫌我累赘!我又要被抛弃了!我总是被放弃的那个——”   元鹤哭得止不住。   他想起了早逝的元鹿,一母同胞的兄妹,几乎同一时间呱呱坠地,却先一步撒手人寰。   他想起了他的母亲,明明是把他带到这个世界的人,却一次次拒绝他的靠近,将他推开,推得远远的。   他想起了他的父亲,不去弥补自己的错误,只想着把他这个麻烦推卸掉,让别人去补救他犯的错。   现在全天下对他最好的陶眠师父,也要把他抛弃。   他是一只离群的鹤,悒悒悲鸣,却没有任何同类听到他的叫声。   元鹤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仰头望向天空,眼泪横流,手臂死死地捂住双眼。   他不愿再飞了。   仙人的心都要为此碎裂,他把小孩揽在怀中,只觉得造化弄人。   是他太贪婪,想在元鹤的记忆中留下一抹痕迹,才久久未能狠下心来。   陶眠将灵力汇聚在掌心,轻柔地拢住了元鹤的后脑勺,小孩哭得直抽搐,嘴里还念叨着“陶眠师父别赶我走”。   陶眠闭了闭眼,把掌心贴在元鹤的头,抚了两下。   “元鹤,前尘尽销,你就……忘了这里的一切,飞向他处吧。”   把眼泪和苦楚留在此地,你要飞得远些、再远些,一辈子不要再回到这座山。   如果相思结出的只是苦果,那不如,相忘于江湖。 第324章 离别之后   元鹤被陶眠施了仙诀后,便昏睡过去。   眼角鼻尖都是红的,在梦里依旧睡得不安稳。   陶眠把他的眉头轻轻抚平,不多时,那里又皱出个川字来。   仙人唯有叹息。   藏在不远处的元行迟和来望道人在此时现身。元行迟从仙人那里接过孩子,面露担忧。   “陶眠师父,他……”   “他没事,睡醒一觉,他就再也不会记得桃花山的事,也……不会记得你们曾经苛待于他。”   陶眠为元鹤消抹了所有不愉快的记忆。   他虽然拥有这个本领,最初却没有对元鹤这般做。他相信元鹤能够自己从苦痛中走出,而元鹤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期待,他重新变得自在且自由。   只是没想到……他成了又一个让元鹤伤心的人。   “行迟,记住你答应我的,要好好照顾他。”   “我明白的,陶眠师父。”元行迟理解陶眠的苦心。   虽然接到仙人来信的那一刻,他心中异常惊讶。但他深信仙人必定是遇到了非常棘手的难题,才会如此匆忙地叫他接走元鹤。   能把元家对桃花山的信任延续下来,也算没败坏元日定下来的家风。   ——来望道人如是点评道。   元鹤就这样,被父亲接走。   他离去的那晚,漫天的星子如灯,就像他被陶眠带去山中观星的那个夜晚。   陶眠久久地立在路的尽头,和星辰一并,目送着元鹤离开。   来望道人手肘夹着件厚衣服,自山中晃悠着走下来。   到陶眠身边,将衣服递给他。   “仙人不察寒暑,我不冷。”陶眠仍然没有收回目光。   “我看你冷,行吧?衣服穿上。”   来望像个唠叨嘴碎的爹,伺候着陶眠把外袍披好。   无话。   两人之间的沉默能压死一只老虎。   道士最先受不了,他让陶眠别看了。   “你再看,人也不能回来。”   “嗯。”   “其实这对元鹤和你都是好事。小孩怎么说都是个官三代,亏不了他的。而你守着这偌大的桃花山,也算家业颇丰……”   来望给陶眠出主意,教他如何排遣寂寞。   “你山里不是还剩一只鹤和一条蛇么?要是你想再养点别的,跟我说,我给你捡去。   ……实在不行,你养着我吧!”   陶眠的表情从伤感,转瞬间变为嫌弃。   “你这算盘打得,我隔着肚皮都能听见。”   “你看,我挖空心思给你出招,逗你开心,你还不领情。”   来望是个适合倾诉的朋友,且不说他耐心十足,而且时常语出惊人,强行打断别人的情绪,让悲伤无法蔓延。   就好比现在的陶眠,表情在分别的哀伤和被油腻到的无语之间反复纵跳。   良久,他终于清洗掉了被来望的话语蹭到身上的粘腻之感,幽幽地叹了口气。   一些旧事涌上心头。   “我的弟子曾经一个两个,都想往山外跑。那时我谁都拦不住。   如今倒是有人,苦苦哀求要留在山中,我却不得不残忍地将他推走,让他离开这座山。   想走的留不住,想留的,却非要他走。来望,为何世事总是在搬弄人心。无论怎样做都不得圆满,无论怎样做都尽是遗憾。”   来望在人间活得够久,见闻也足够多。他比陶眠多了一分凡间气,自然对他所言有更深的体悟。   “小陶,人间就是如此。月盈又缺,潮起即落。人生何处不相逢,却又没有不散的筵席。你都说了,缘分永远只是一段,哪有那么多长长久久、朝朝暮暮。   况且你把小元鹤送走,是真的对你对他都好。我不能讲得太明,我还是说那条溪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不去寻找那条溪水,不听不闻,当作它不存在。不管它将来遇到石头拦路还是中途干涸,你不要去打听,让它与你无关。   不然一旦发生交集,那块石头掉下来,就一定与你脱不了干系。这个你明白吗?”   “不明白。”   来望叨叨了一通,最后被陶眠这句话噎住,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   “……好,坦诚也是你的美德,我赞赏你。”   其实他的意思就是让陶眠别去管元鹤了,就当天底下没有这个人。   但他怕陶眠刨根问底,于是费尽心思地编理由。   道士现在其实也很没底。他窥见的东西不多,但他已经能推测出,元鹤和陶眠在前世有纠葛,而且应该是定下了什么诺言契约之类的。   ……恐怕陶眠其他的弟子,和他也有这种前世延续至今的缘分。   凡是索取必有代价,元鹤这一生注定不会太顺遂。   现在来望也在赌,如果陶眠不再去见元鹤,两人此生不再有交集,是不是元鹤就能过得舒坦一点,最起码把命保住。   这些担忧,他都没办法和陶眠直说。不是他不想,是天道不允。   来望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这对未成的师徒。   “也许我和你相遇,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捞你一把,让你别跌得太狠吧。我可真伟大。”   道士突然没头没尾地称赞了自己一句,陶眠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他。   “没事,我说梦话呢,你别管。”   这回来望坚持在桃花山留一段日子,他嘴上说是太想念陶眠,要和他狠狠叙旧。   其实是担心这件事没办利索,万一元鹤又偷偷跑回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不过,仙人的法决还是很管用的,元鹤果然失去了在桃花山的这段记忆。   元行迟答应了陶眠,保守秘密,永远不在元鹤面前提桃花山。   他甚至把父亲元日写过的,有关桃花山的诗和文全都收好,放在一个抽屉里,上了锁,尘封起来。   元夫人常年不愿回府,元鹤只以为娘亲喜好清净,不作他想。   如今的他有父亲无微不至的照顾,而且结识了新的玩伴,性子变回最初的开朗外向。   元行迟还请了教书的先生和教武功的师傅,元鹤跟随他们上课,学得很认真。   尽管陶眠在他临行前叮嘱过,为了元鹤好,不要寄信给桃花山。   但元行迟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每年给陶眠写一封信,叫他安心。   元鹤如今过得很好。   那些信,陶眠从未打开过。但他有一种感应,元鹤现在无忧无虑,他不用担心牵挂。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元鹤平安长大,有了生死之交,也与心上人定了婚约。   边关有烽烟,元鹤主动请缨,辞别父亲与心上人,和挚友一起踏上征途。   这一去,就是三载光阴。 第325章 关于他   元鹤不在的日子,桃花山并没有变得更安静。   黑蛇和白鹤每日睁眼就打,饭前饭后打。陶眠彻底适应它们的相处模式,在嘶嘶和嘎嘎的背景音中,淡定地烹饪一些有毒的食物。   仙、蛇、鹤或多或少具备了耐毒的体质,因而不论陶眠如何折腾,他们三个总能活蹦乱跳。   曾经总是要逃的仙鹤,如今也留在了桃花山。   倒不是它对这里有多么眷恋,而是没和大蛇分出个高低上下,它心有不甘。   就算飞离了桃花山,半夜醒来,念起这档子事,也得抽自己几翅膀。   如今白鹤伤势痊愈,陶眠也便任由它的来去。偶尔它离开几天,再回来,仙人从不问它去了哪里,也不管它要在山中停留多久。   大蛇始终安分地待在山中,陪伴着陶眠。对于这只冒失闯进仙山的小白鹤,它从未表现过接纳之意,却也并不完全地排斥,主打的就是一个“鹤不犯我,我不犯鹤”的态度。   陶眠瞧它们之间的相处,却是有趣。天气暖和起来,他把摇椅从屋内搬到院子里,一把蒲扇在手,脚尖一点地,摇椅便咯吱咯吱地荡起来。荡着荡着,从日升到日落,白鹤与黑蛇在院中撕斗打闹,瞧瞧热闹,这一天便从容地过去了。   偶尔他也想念在远方的元鹤,不知他是否安好。   一瓣嫩粉色的桃花瓣自空中打着旋飘过,被风送得很远。   元鹤离山已有九载光阴。   天地遥寄一锦书,若是这桃花能飞到元鹤身边便好了。   陶眠许久不曾前往人间,某日阿九忽而派了她的青鸟送来信笺,说有薛掌柜的消息。   陶眠惊喜不已,连夜收拾行囊,迫不及待地来到阿九的玄机楼,阿九在信中邀他来这里相见。   在他收拾东西时,黑蛇就在旁边静静地看。   陶眠点燃了桌上的油灯,将包袱展开,把助眠的经书、喝茶的杯,还有随手折的桃花枝,一个挨着一个,小心仔细地摆好。   随后他把四个角两两对折,扎紧,拍平。   在他叠包袱时,一动不动的黑蛇忽而吱溜地钻进去。陶眠的手没有它的动作快,结果就是把它包在了里面。   “这回不带你,我很快就归来。”   陶眠圈住它的长身子,将它从里面拎出来。   被抓了个正着的黑蛇垂头丧气,蛇身无力地耷拉,任由陶眠把它拿捏。   然后,在仙人整理好行囊之际,它再一次将自己塞进去,一并打包。   “……”   仙人耐着性子,继续把它提起,放在桌子上。   ……   梅开三度。   当陶眠第七次把它拿出来时,都有些无奈了。   “我背着一条蛇到处走,容易吓到人。我真的很快就回来,我答应你。”   黑蛇蔫头耷脑,它听懂了仙人的话,只是闷闷地点头。   随后爬回它自己的床……也就是曾经陶眠下榻的地方。   陶眠见它心情消沉,只好给出承诺,说这次回来会从阿九那里带回来好吃的,像在哄小孩。   蛇在被子里拱了拱,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去,彻底不听仙人说话。   仙人拿它没法子,最后叮嘱一句“别和大鹅打架”,就推门出去,披星赶路。   等屋门咯吱关上,那条装郁闷的蛇忽而把被子挑出一条缝,探头探脑。   它在床上游着,来到床边,无声地掉落。   在地面阴暗地蠕动一番,最后追随着陶眠的脚步,也离开了桃花山。   等陶眠赶到阿九的住处,发现这条蛇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面前,吐着信子打招呼时,他嘴角一抽。   “你要是把出去玩的这股执着的劲儿用在修炼上,超过我水平这种事指日可待。”   “嘶嘶。”   大蛇吐了吐红信子,像小孩做鬼脸。   阿九平日起居都在玄机楼,这里有一层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寝居、茶室、琴房、剑屋……一应俱全。   这些房间阿九并不每间都青睐,她只喜欢和那些冷冰冰的武器在一起。   于是陶眠此刻在剑屋品茗,一柄关公刀就在他侧面,刀尖正对着他的脑袋。   挺好,怪辟邪的。   陶眠面不改色地饮下小半杯茶,阿九就在他对面,将一封保存完好的信交给陶眠。   “这是薛瀚让我转交给你的。”   “又是信,”陶眠锁眉,“我是他的笔友么?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阿九温温柔柔地笑,给他把茶杯斟满,叫他消消火气。   “信我还没拆封,你拆开看看呢,说不定在里面就写了他何时归来。”   阿九的声音有让人沉静下来的魔力,陶眠稳了稳心神,用一把薄如蝉翼的青铜匕首,将信裁开。   是薛掌柜亲笔写就的,龙飞凤舞。   这封信其实是写给阿九和陶眠两个人的。   薛掌柜先问陶眠可否安好、阿九的刀剑生意如何,又说让阿九帮陶眠管管他名下的铺子,仙人净算糊涂账。   薛瀚的信一如既往言简意赅,没有说到太多关于他自己的事。身为挚友,陶眠和阿九都清楚这就是他的性子。哪怕是面对朋友,薛瀚也很少倾诉。或许只有在大醉的状态方能敞开心扉,但薛掌柜近些年的酒量又是越来越好,想从他那里听到些真心话更难了。   陶眠偶尔会怀念当时在他背上那个病怏怏的小孩,如今和长袖善舞的薛掌柜相处久了,当年他那副不屈又倔强的模样,在记忆中反而渐渐变浅淡化,成了浮在水面上的泡影。   仙人顿感惆怅,黑蛇却在他感慨之时,飞速伸脑袋,偷喝他的茶。   “……”   勇敢无畏的大蛇被仙人在头顶弹了一记,吃痛、不屈,随时准备再偷喝一口。   阿九定定地望着这条灵活敏捷的黑蛇,不知在想些什么,想得出神。   “阿九,怎么了?”   陶眠关切地问。   这条蛇给了阿九无比熟悉和亲切的感觉,很难想象一条蛇会让人觉得亲近。   或许是她多心了吧,它看上去……有些呆傻,远不如薛瀚那般精明。   阿九也伸出手指,黑蛇乖顺地用脑袋蹭蹭她的指腹,听话得完全不像一条蛇。   山里蹲的陶眠好不容易到人间一趟,阿九便多留了他几日,让他多出去走走,四下逛逛。   陶眠一想,反正他和蛇都在外面,家里就剩些花花草草,不如趁此机会,潇洒一番,恰逢春日正好,泛舟或者踏青,都惬意得很。   玄机楼所在的城又被称为花都,一到冬雪消融、春意萌发的时节,这座城到处都是娇艳的花朵。城中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有簪花的习惯。陶眠为了应景,也在束发的玉冠之上,插了一枝雪色黄蕊的杏花。   大蛇为了能与陶眠一起游玩,缩小成手镯的粗细,圈在陶眠的手腕上。它在仙人的广袖间探出脑袋时,头顶也有一顶小巧玲珑的花环。   他们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游赏,有大胆示爱的妙龄女子,往他怀中抛了一枝桃花。   陶眠下意识地接住了花,随之而来的,就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花海。   最后仙人几乎是逃着从人群中走出,一身馥郁,满捧的花。   黑蛇晕乎乎地从百花之中探出头,这混杂在一起的香气要把它腌入味了。   仙人被它懵懵然的姿态逗得发笑,难得的轻松。他把怀中的鲜花都收入一只小小的翠色锦袋,平平无奇的袋子顿时成了集齐百花的香囊。   陶眠将它悬挂在腰带之上,风把花香送到很远的地方。   他们随便在路边找个摊子,点了一碗素馄饨。陶眠多要一只小碗,用勺子舀出一颗馄饨,放在碗中。   变小了的黑蛇在层层叠叠的袖子布料间张开嘴,一口把馄饨吞进去。又缩回衣袖,等到下一口,再探出头。陶眠和它分享着一碗馄饨,一边吃,一边偷听隔壁桌说话。   他们聊的是边关的战事。陶眠对人间的战争不感兴趣,很多细节听不大懂,但他大致能听得出,朝廷派出的人马,在面对英勇善战的敌人时,最初并不占据优势,节节败退。   后来是军营中突然出了一支奇兵,这支队伍中两个年轻人崭露头角。他们带领着几百人的队伍,借着地形优势,冲破了敌人千军万马的包围,打了漂亮的突围战,成功与大军会合,还带回了许多有关敌军的关键军情。   在那之后,这两位年轻人受到重用,战势被彻底扭转,朝廷一方连连获胜,大败敌军。   三载,这支军队大获全胜,返回王都向朝廷复命。而在战役中表现突出的两人也被天子重用,在接下来的六年,他们数次往返于边疆和王都,每每凯旋,带回来的永远都是好消息。   两人不但在军事上有才能,为人也十分低调。与他们一起吹过牛喝过酒的士兵,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两人的真实身份。   一个是两代为相的元家的儿子,另一个,是将门夏家的小少爷。   说起来两人还有着亲缘关系。元鹤的祖母夏晚烟和夏之卿的祖父夏晚钟是亲姐弟,他们两个是表兄弟。   陶眠不认识夏之卿,但他听到元鹤的名字时,既惊讶,又欣慰。   陶眠心中所求其实不多。倘若他此生与元鹤不能再有交集,那么,只要每次听到他名字时都是好消息。这对于陶眠而言,就足够了。 第326章 相逢何必   陶眠没有去打听关于元鹤的事。青鸟落在他手边啄来啄去,那就是阿九在叫他回去了。   陶眠在桌上留下银钱,带着吃饱喝足后打盹儿的黑蛇,顷刻间回到玄机楼。   和阿九聊了聊关于锻造武器的一些细节,陶眠便有些乏了。   他打着哈欠,自玄机楼的回廊穿过。黑蛇自他手腕掉落,重新变回本来的身形。   一人一蛇准备回阿九给他们准备好的客房歇息,就在下一层。   此刻虽然已到亥时,玄机楼的生意之火爆却更胜于白日。熔铁的火炉咕嘟咕嘟冒着巨大的热泡,风箱轰轰地响个不停。工匠们在各自的隔间汗流浃背地锻造武器,管事和杂役穿梭在玄机楼的各处,忙得脚不沾地。   进入玄机楼的客人首先会受到管事的热情招待。   毕竟能来玄机楼买东西的客人都财大气粗、身份尊贵。而且都是通过各种关系引荐的,是极其优质的客源。   陶眠一直知道玄机楼的生意很好,不缺买卖做,但之前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没什么旁的心思。   这会儿他闲来无事,就倚靠在铜质的阑干之上,垂着眸子懒懒地俯视。   年轻的小杂役很有眼力见,立马为他端来果盘和茶水。   阑干足够宽敞,陶眠把果盘放在上边。他拿起一瓣切开的苹果,用牙齿叼住,半晌才咬一口。   百无聊赖,他吃着苹果,数着一个个走进来的客人。   有豪绅、有侠士、有伪装成普通人的杀手、有法力不低的修士。   陶眠单手撑着头,上下眼皮又在打架。   就在他实在撑不住,准备回房歇息时,又有两位客人先后跨入玄机楼的门槛。   这两位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俊朗飘逸,风姿无边。   他们均着锦衣,玉冠束发,是富家子弟常见的打扮,倜傥风流。尤其是在后面的那位,一身淡青锦袍,雅致大方,眼眸流转若星,唇角微微上扬,一副有礼却又疏离的模样。   前面进来的那位公子,大概是玄机楼的旧客,一进门便自如地和管事交谈,问近来楼内又烧出了哪些宝贝,让他涨涨见识开开眼。   管事回答得不卑不亢,他如实告知玄机楼的生意都是有一件做一件,客人定好的单子也不好给其他客人看。不过八大匠人闲暇时间鼓捣出来的小玩意,倒是专门有个陈列间,供客人赏玩。   以陶眠的听力,就算隔得更远些,他也能听清楚管事和客人之间的闲谈。   但此刻,那些字句都从他的耳畔溜走,他什么都听不见,天地间只剩下那道淡青身影。   对方似有所感,原本目光在各个工匠的隔间漫无目的地逡巡,却忽而抬起头,和站在几层之上的仙人遥遥相视。   他眼眸含笑,温和地点点头,算作打了招呼。   陶眠却如梦方醒,他的第一反应是拐到柱子后面去,同时没忘卷走盛着苹果的瓷盘。   元鹤。   他怎么都不会想到,竟然会在此地,和对方重逢。 第327章 鱼风剑   陶眠竖起耳朵,仔细听楼下的动静。   夏之卿要从管事那里提走他定好的一柄剑,管事让他们稍坐片刻,随后会带二人去取剑。   “表兄,这剑是我这当弟弟的为你准备的一点心意。你出征在外,总得配柄好剑,这事随意不得。”   元鹤随身的那柄剑,就是他在出征前,随便找个铁匠铺子锻的。他对这些外物并无执念,有的用就成。   因而当表弟夏之卿如此大费周章地为他搞来一柄剑时,元鹤的第一反应除了感激,尚有些许困扰。   他的笑容有三分无奈。   “我们兄弟之间无须这般客气,你有什么事要求我办,直说便是。”   他和夏之卿不仅从小在一起玩儿,长大了又同发于行伍之间,除了血缘纽带,又是生死至交,两人的关系要比普通的表兄弟更相近,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夏之卿笑了,说“什么都瞒不住你”。他的确有事情要拜托给元鹤。   “是我认识的一个行商的朋友,送来一只琥珀雕成的鹰。你也晓得,我家老爷子最见不得这种嘴尖毛多的玩意儿,朋友的好意又盛情难却……夏家一个老宅子马上要修缮完毕,我打算等那时候把这鹰放到老宅。如今还得麻烦表哥帮忙,暂时将这鹰放在你那处。”   夏之卿的朋友很多,交友圈广。元鹤知道他和一些西域的商人交往甚密,这些人背后的势力盘根错杂,他不止一次叮嘱过表弟,别和这些人走得太近。   这回他又提醒了一遍,但还是答应了夏之卿的请求。夏之卿还笑着说他相中了一套品相极佳的翡翠,正琢磨着寻个合适的时候,把它赠予小表嫂。   元鹤和三公主连襄情投意合。如今元鹤战功累累,又到了年纪,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宫里都传元鹤与连襄的好事将近,夏之卿也总在问,什么时候能喝上表哥的喜酒。   提起心上人,元鹤的神情顿时柔和下来。   “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很多细节还要与襄儿商量。她性子羞怯,你别总拿这事打趣她。”   夏之卿见他维护三公主,笑着调侃两句。这会儿管事也带着一个近四尺长的锦盒来到雅间,盒子打开,里面端正地摆放着一柄剑。   管事为两位客人细致地介绍关于这柄剑的一切。此剑名为鱼风,剑长三尺七寸,利可断金。这柄剑凝炼了工匠的巨大心血,日夜守在炉前,烧、锻不休,足有九十日。   这剑的剑身雪亮,元鹤将手探入盒中。还没握住剑柄,就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凉风在刮搔着掌心。   ——倒是和自己的风灵力暗合。   他在心中默默地想。   夏之卿了解他,知道他虽然没有口头上表示喜爱,但松开的眉头就说明了,这剑已得到他的接纳。   即便如此,元鹤仍收回手,摇摇头。   “此剑锋利硬彻,绝非凡剑,必然造价不菲。之卿,我收不得。”   夏之卿一听他说这话,急了。他这表哥哪里都好,就是在某些事上面有些犯愚。   “表兄,我知你清廉,但这只是兄弟之间的礼尚往来啊,你要是拒绝,不就显得我们之间生分。再说了,我这不是有事要求你,没事我才不会费这么大力气,到玄机楼折腾呢。”   元鹤叫他莫急,表弟脾气急躁,年轻气盛。   “我又不是不帮你的忙,这点小忙,你无须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倒是你,求表哥办事,还要送东西,最先生分的人是谁?”   “我……”   夏之卿语塞,随即露出郁闷的神情。   “我说不过你,从小就说不过。行行行,怎么说都是你有理,我自个儿收了这把剑。真是……”   夏之卿花大钱给自己配了柄剑,好像什么都没失去,可他总觉得哪里憋得闷。   “表兄你这性子得改改,水至清则无鱼。”   元鹤净白的手指将盛放瓜子的碟拖过来,递到两人中间。   “吃瓜子么?”   “……你又故意岔开话。”   表哥总是如此,不想和人争执了,就有意寻个别的话题聊。   陶眠在楼上把二人的对话尽数听进耳中。   那柄鱼风的确是好剑,哪怕是阅剑无数的陶眠也不得不承认。   元鹤对于那柄剑是喜爱的,从他的语气中能听得出。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要这白来的礼物,很有原则,也知底线。   今天他帮夏之卿一个小忙,对方就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若是他收了,以后夏之卿再开口,他就难以拒绝了。   有一就有二,等夏之卿真的提出让他难办的要求时,上了贼船的元鹤就真的下不来了。   不过夏之卿也有可能是真的想给表哥配个好剑,不管怎么说,元鹤都不能收。   元鹤变得平和而沉稳,和记忆里那个哭得鼻涕眼泪一起流的小孩截然不同。陶眠又欣慰又叹息。好男儿志在四方,但从军打仗的日子必定很苦,不晓得元鹤经历了多少,才磨砺成如今这般性子。   陶眠心想,到这里就足够了。今天实属偶遇,他没料到对方能出现,算不得有意打听对方的消息。   为了不和元鹤有更深的纠葛,仙人抱着一碟子苹果,悄然从廊柱后面离开。   大蛇盯着楼下那个被隔起来的房间许久。   恰好元鹤和夏之卿先后从雅间内走出来。元鹤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   那里已经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元鹤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等到夏之卿唤他,他才发觉,原来自己站在原地有那么久。   他应了对方一声,最后望了高处一眼,随即收回目光。   “走吧。”   他这样说。   陶眠回到自己的屋子后,洗漱更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成,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不知道元鹤他们要在这里停留多久,若是待得久了,恐怕他们还会不经意间撞见。   陶眠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明早就和阿九说返程的事。   阿九习惯了他来去如风的性子,也没有强行挽留,只是有些遗憾。   “今夜有迎花姑的仪式呢,本想与陶郎同去,可惜了……”   阿九露出惋惜的神情。   陶眠心想,他与阿九一年到头聚不了几次。如今薛瀚不在,三人组缺了一人,阿九难免感到寂寥。   他不想让阿九叹惋,但元鹤那边也着实令人顾虑。思来想去,还是选了个折中的法子。   陶眠决定白天暗中打探元鹤他们的去向。   如果他们要走,他便留。如果他们要留,那他就不得不走。 第328章 若你应我   若是陶眠要在此地打探点消息,简直易如反掌。   甚至足不出户。   阿九询问过陶眠,是否要她来帮忙。陶眠婉言拒绝,并从袖子里摸出两张黄纸。   他手掌一翻,一把小巧的剪刀就出现在掌心。陶眠随意剪了几下,剪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纸人。   小纸人飘落在桌面,静止,忽而胳膊弹起。   竟然活了过来。   它们挥舞着短短的四肢,像龟壳翻过去的小乌龟,四脚朝天,不停挣扎。   最后还是陶眠将剪刀收拢,轻轻贴上它们的背,将两个小纸人的身子立起来。   阿九坐在陶眠对面,双手托腮,长长的羽睫眨啊眨,饶有兴致地盯着纸人牵着彼此的手,互相帮忙,从高高的桌面,到圆凳子,再到地面。   它们会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像人说话的声音被加到最快的速度,听不清说什么,只能判断出它们是在互相交流。   两个小纸人就这样手牵着手,从刻有莲花祥云纹的地砖跑过,攀上窗台,从窗子的缝隙间挤出去,飘飘忽忽地飞到街上,隐没于人声之中。   屋内,陶眠左手捋着衣袖,用右手为阿九斟一杯茶,神情悠闲。   阿九细细地观察着陶眠的表情。陶眠很少有事瞒她,不过这次关于他与元鹤之间的事,三缄其口。   阿九的好奇心并不算旺盛,转瞬即逝的记忆让她对俗世的许多都看得极淡,她只是担心陶眠会因此而受伤。   “陶郎……”阿九搭在桌沿的指尖轻轻勾勒上面的缠枝莲纹样,不知该怎么说出她的担忧才好。   陶眠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叫她安心的神情。   “阿九,不必烦忧。今晚不是还有庆典么?我们相识如此之久,这般热闹的节日,我还没有机会与你同去。”   阿九对于凑热闹这种事也不热衷,但若能与陶眠一起,自然是好的。   她的神魂被往昔迎花姑的繁华景致勾走,笑吟吟地给陶眠介绍当地的节日习俗,有迎神的队伍,有一种特制的花姑糕。在庆典的当天,男男女女走到街上,折枝簪花,用呵胶将金箔或红纸剪成的花样贴在眼角或眉心。   陶眠听着阿九的描述,不免心生神往,又和她聊了聊他云游时经历过的各种庆典。这些庆典的风俗有同有异。不论以什么名义,只要是这类欢庆的场合,人们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淡化前尘,不想后事,只专注于眼下这片欢腾人间,恨不得此夜长些、再长些。   两人闲聊片刻,小纸人便带回了消息。它们和离去时一样,从窄小的缝隙之间挤进来,悠悠滑翔到陶眠的掌心,沿着他手臂倾斜的姿态爬坡,艰难地爬到他的耳畔,一左一右,嘀嘀咕咕。   陶眠仔细地辨认它们的话,偶尔点头。阿九注意到他的眉心渐渐舒展开了,看来得到的是好消息。   果然——   “元鹤和他的表弟已经出城,阿九,今日我便与你同游花都。”   阿九一怔,似是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顺利。   继而眉开眼笑,乌发间金钗上的红玛瑙珠链,随着她歪头的动作而摇曳。   “天遂人愿,真是幸事一桩。”   因为商量好了晚上要外出游玩,陶眠这一整天便不再出门,在玄机楼里遛黑蛇。   楼内的匠人大多性格古怪孤僻,不喜与人交往。阿九说,越是技艺高超的匠师就越孤高。不知是否与这些刀剑相处久了,连他们自身都被同化成冷而硬的兵器。瘦削有力的四肢,被热气熏得黑亮的脸,不经意间对视的深邃沉郁的眼……   陶眠只觉得他们仿佛成了一件件活起来的武器。   黑蛇难得起了些兴致,它貌似被工匠们熟练而坚实的捶打剑身的动作吸引,偶尔也凑近去瞧瞧炉子里的熊熊烈火。   它看得太入迷,陶眠都担心它一不小心钻进炉内,连着自己一并熔了,于是不得不加紧盯着,时不时勾勾手让它跟上。   如此闲逛,白日飞速逝去,夜晚降临。   陶眠在房间内换上一袭绀青衣衫,腰间一条镶玉束带,带子下方坠着那日得来的香囊,和一束环佩。   他身上小的配饰明显要比平日多了,这也是入乡随俗,在迎花姑的夜晚,人们打扮得精致美丽,会得到花姑的福佑。   陶眠自己是仙人,他自己办不到的,也不指望别的神仙,于是他别无所求。只是为了与这繁华夜景相衬,他乐意换上这身繁复行头。   “走吧。”   他一伸手,黑蛇自觉变小,缠上他的手腕,安心当个配饰。   陶眠候在靠近楼梯的阑干处,隔着层层窗帐,也能听见外面的丝竹管乐与锣鼓之声。阿九给千灯楼的工匠学徒都放了假。仙人悠闲地靠在廊柱上,遥望那些花费一番心思打扮好的少男少女,笑闹着跨出门槛,涌入街上喧嚣。   陶眠在心里感慨一句年轻真好,这时有人在他身后轻柔地唤了一声。   “陶郎。”   陶眠回首。   阿九站在灯火明处,一身绮丽蓝罗裙,裙摆绣着大朵大朵的鸢尾。金簪玉钗,美目盼兮,笑起来脉脉含情,手中一只绣孔雀的漆柄团扇,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长穗自然地垂至腰间。   阿九平日穿得朴素,难得盛装打扮一回,倒是叫陶眠看得怔了一怔。   他回过神,大方地夸赞几句。阿九持扇掩面一笑,继而又是一声叹息。   “你如此坦荡,我们二人,便永远囿于一个‘友’字。”   陶眠明白阿九心意,却总是装作不知。阿九心想,自己得了这健忘的毛病,未尝不是件好事。   一次次忘记他刻意的回避,一次次沉沦。   ——我只是拥有太多无可安放的爱,却又不知悔改地倾注于一人。   偶尔阿九会这般自嘲地想。   阿九的心情不由得一沉,但当陶眠与她先后步出玄机楼,她不慎踉跄,陶眠仿佛早有预料般回身,托起她的双臂,让她安稳站好时,她似乎又忘却了先前的百般纠结,满心满眼是这一人。   也罢。   也罢……   “陶郎。”   “嗯?”   阿九忽而唤了陶眠一声,后者应她,她却笑而不语。   只要你能回回应我,我便,别无所求了。 第329章 花都   龙灯花鼓夜。   陶眠和阿九都是喜静之人,忽而闯入这片欢腾天地,尚有些不适。   阿九往陶眠的身后站站,由他遮住自己的小半身子。   “好多人,好热闹……”   她讷讷地说。   她的视线被一只精致小巧的短耳兔子灯吸引,那胖墩墩的兔子,身体两侧有对称的花纹,两只耳朵的耳根处也被系上两串桃花。   属实是节日特色了。在迎花姑这一晚,路过的鸡鸭鹅狗猫都得被戴上两朵花。   阿九只是盯着那灯多瞧了一会儿,陶眠仿佛背后长眼睛似的,洞悉她所有的心思。   他来到贩灯的摊子,从怀中取出铜板,换了一盏兔子灯来,递到阿九手中。   “阿九,给。”   阿九露出欣喜的神情,双手接过了灯,手掌盖在灯笼的表面,有热气,仿佛真的在摸一只毛茸茸的白兔。   陶眠见她喜爱非常,也是微微含笑。他的思绪飘远,不由得想起许多年前,也曾经像这样,他把兔子灯递到了一位少女手中。   那盏兔子灯是没有簪花的,但是,也很漂亮。   仙人垂着眼眸,长睫压出了两片阴影,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落寞。   阿九抬头时,恰好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神色。   “陶郎……?”   陶眠不想坏了兴致,将所有的心绪收好,手指搭在灯杆的另一端,轻轻握住,向前一牵。   “继续走吧。”   阿九被他引着朝前迈了一步,蓦然红晕染上了脸。   天地似乎都慢了一拍,周围的人影都放缓了脚步,连笑闹的声音也被拖得绵长。   两个常年与世隔绝的人,牵住了同一根灯杆,走在车水马龙间,被喧嚣的气息渐渐驱散身上的冷意,点染灯笼的火红颜色。   陶眠许久不曾赶上这种热闹场面,上次貌似还是在元府。但那时元鹿出事,他只顾着帮助元家人渡过难关,根本没心思去游玩。   如今他山中空空,徒弟们都是躺着的,没有站着的。他暂时不需要去做谁的师父,只当个自由自在的仙人,和好友一起共赏良夜。   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时光了。   阿九在陶眠身后,掌心轻拍脸颊,让自己别多想。   陶郎就是这样的性子,随意扰乱别人的心曲,还没有自知之明。   她任由夜风吹凉脸庞的热意,上前一步,和陶眠站得更近些。   那盏兔子灯的灯杆自陶眠的掌心滑落,只由阿九一人提着它。   阿九作为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的人,自然肩负起介绍的任务。她开始给陶眠讲花姑的传说,讲那些连在一起的长长灯串,上面的图案是十二种花,也就是十二花神。她还让陶眠尝了一块花姑糕,甜而不腻,咬下去的口感很糯。   陶眠很喜欢,又多买了一包,托在手中慢慢地品尝。   远处,锣鼓的声音忽而变得急促热烈。   陶眠向前望去,阿九柔和的声音也变得有起伏了,在他身边说道——   “是迎花姑的队伍来了。”   迎神的队伍,陶眠见过几次,但每一次都带给他不同的震撼。   陶眠望着那些披红挂绿的年轻人,高举着迎神的神牌,神牌四周被繁花装点,点缀于其上的花太多太密,沉甸甸的,几乎要把那粗壮的长棍压弯。   他们口中唱着短促有力的调子,锣声和鼓声震天响,还有笛子欢快悠扬的声音。   陶眠没有感应到这地方有任何神的气息,但他们对于花姑的存在深信不疑,并且如此真挚热烈地呼唤她,希望她快快地降临,把春日还给大地,保佑一年的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   迎神的队伍近了,阿九拉着陶眠的衣袖,和周围的人一起,给队伍让出一条路。   他们站在距离队伍最近的地方,甚至能嗅到神牌上的馥郁花香。阿九被乐器的声音震得捂住耳朵,烟火在头顶炸开。   她笑吟吟的,手掌盖住耳朵的动作显得娇憨,侧过身子歪着头看人时,连陶眠的眼神中都有了笑意。   “陶眠——”   她在喧闹声中抬高了声音,呼唤着仙人。   “嗯。”   陶眠轻轻应了一声,阿九仿佛没有听见,又在叫他。   “陶眠。”   “嗯。”   “陶郎……”   “我在这。”   阿九总共唤他三声,哪怕锣鼓的声音再震耳,以仙人的五感,也能听见阿九在叫他的名字。   但是在她呼唤了自己的名字后,又飞速地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阿九没有出声,所以陶眠没办法得知她说了什么。   “阿九?”   他微微锁眉,身子压低了些,希望阿九再说一遍。   像出了一个灯谜,他猜不中   阿九却只是眼眸含笑,望着他良久,最后道了一句——   “那些花可真好看。”   她改了谜题,陶眠再也没办法知道,最初定好的谜底是什么。   ……   迎神的队伍走过长长的一圈,几乎将花都最宽敞的几条路走了个遍。   接下来就是游人们各自热闹的时间。花都是个繁华的都城,什么奇妙新鲜的玩意儿都有。   陶眠跟风凑热闹,看了不少杂耍,也随阿九品尝了许多当地的小吃。   他给阿九和自己各买了一只香囊,给阿九递过去,待要把自己那只收好时,后面突然冒出了个小孩子,不小心撞在他身上。   陶眠只顾着把他扶起来,手中的香囊却一不留神,掉在地上。   有一人先他一步,将香囊拾起,交还在他的手中。   陶眠道了声谢,只顾着收回自己的香囊。   这时对面的人端详了他一阵儿,客气地问了一句。   “敢问阁下,我是否在哪里见过你?”   陶眠一听他的声音,就怔住了。   抬头。   元鹤手持一柄合拢的折扇,一袭青衫,背后是憧憧灯影,烟火人间。 第330章 辞别之时   好尴尬。   陶眠和他死都不想见的元鹤面对面。   为自己之前的笃定自罚一杯。   不管他如何小心,事实总是在反复证明,有缘人自会相见。   瞧瞧吧,就算他再怎么搅尽心思,不和元鹤见面,现在仅是逛个街,就能和对方撞个正着。   元鹤被抹去桃花山的记忆,自然是不认得陶眠的。   他只是打心底觉得眼前的青年亲切。   在他面前的这人,一袭内敛华贵的锦袍,身上也挂着价值连城的装饰。可他眉目悠远,似云如烟。即便有这些俗物点缀,却丝毫未能减损他的飘逸之气度,风流之姿态。   他的容貌看似只有二十左右,弱冠之年。   可元鹤却觉得,他的灵魂却远非外表看上去这般轻且薄。   仿佛一具年轻的躯壳,困住了沧桑沉郁的灵魂。   他看着自己时,并不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元鹤不由得发问。   “阁下,你我二人……是否曾在何处有一面之缘?”   他是真心困惑,陶眠在心底无奈地回他。   何止一面,在山上的时候,简直低头不见抬头见。   可这些前尘往事,都不得与元鹤诉说,陶眠甚至担心,自己多和他讲一句话,就要把他往深渊推进一步。   他灵光一闪,想了个辙。   陶眠伸出右手食指,在自己的双唇附近比划绕圈,表示自己先天有缺,是哑巴,无法开口。   元鹤顿觉冒失,连忙给陶眠赔不是。   陶眠做戏做全套,还要故作不在意地摆摆手,让他别放在心上。   因为“不能说话”,自然也就没了后续。   阿九轻扯陶眠的袖子,指着远一点的小摊。   “那边有卖花篮的,陪我去逛逛,好么?”   陶眠欣然颔首答应,又微笑着望向元鹤,拱拱手,算作道别。   元鹤一怔,又明白过来。只把他们当作人间普通的一对眷侣,与他们道别。   这段小小的插曲被夏之卿错过。他去那边提了一壶杏花酿,兴致冲冲赶回来时,发现自家表哥呆呆地望着前方人群涌动处。   夏之卿顺着对方的视线瞧去,只看见黑的脑袋和花花绿绿的春衫,什么都看不见。   “表兄,瞧什么好玩的呢?给我也看看!”   夏之卿的声音唤回了元鹤漫游的神思,他收回目光,笑嗔了表弟一句,说他爱凑热闹,什么都想看看。   “嘿,这不是好不容易发现表兄有好奇之物么?你都好奇的,那必然是极其不可思议的。”   这话倒是大实话,不掺半点假。   元鹤是个对什么都淡淡的人。他看似温文尔雅,对谁都好,实则谁都走不进他的心里。   他和其他人之间永远隔着一池湖水,他撑船在湖心,没有靠岸的打算,也不愿停留,谁都不能搭上他的船。   就连和他有婚约的三公主连襄,也是如此。连襄说,鹤郎是一块被绸缎包裹着的寒冰,即使拥有柔软的外表,靠近他后,却仍要做好被他潜藏的冰冷刺痛的准备。   夏之卿不止一次听三公主如此抱怨,他暗自和元鹤提过几回,元鹤每每都毫无自觉,甚至笑着说,襄儿这般误解他,他都要为自己抱屈了。   这时夏之卿就要批评他,说你瞧瞧,现在你还能笑出来,就说明你完全没把这当回事,根本不走心。   元鹤自认口才不如他,每每要告饶。夏之卿谴责了表兄,又索然无味。按照元鹤的性格,他可能连自己的这番“义愤填膺”,都不放在心里。   “什么才能让你魂牵梦萦、无法割舍啊,元鹤表兄。”   夏之卿曾这样感慨道。   而现在,元鹤好不容易有了感兴趣的,夏之卿这好事者当然要仔细瞧瞧,是什么能让面热心冷铁石心肠的元少爷施舍一点关注。   元鹤见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只好简单地解释一句。   “只是碰巧遇见了一对很般配的璧人罢了,不是什么稀奇事。”   “噢?长得好看吗?”   “嗯,很登对。”   能从元鹤这里得到认可,那可真是更新鲜了。   夏之卿愈发好奇。   “真可惜,要是我适才脚步快些,就能见到他们了。”   他脸上的惋惜不加掩饰。   元鹤手中的折扇轻敲两下他的额头。   “别总是低头走路。将来要做大将军的人,要始终昂起头,目视前方,看着你的敌人。”   夏之卿伸出两根手指,扒住自己的上下眼皮。   “那完蛋了,现在我眼里只有元鹤表兄。表兄是我的敌人么?”   元鹤被他逗笑,收回折扇,在自己的掌心轻击。   “走吧,不是你嚷着叫着非要参加晚上的迎花姑么?现在又提了一壶酒……你也不是不清楚自己的酒量深浅。一杯下去,明早我们还能准时从花都启程么?”   “嘁,小看我。既然表兄你都这么说了,那咱兄弟两个今晚可得比量比量。”   “不和你比。如此良辰美夜,面对一杯倒的你有什么意思。”   “哪里一杯倒?哪里一杯倒!怎么也得一杯,再多半杯吧!”   夏之卿嗓门大,在元鹤身后嚷嚷。   后者微笑着捂住自己的耳朵,姑且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两人的身影也隐没在欢闹的行人之中。   春风飞到,宝钗楼上。   一片笙箫,琉璃光射。   那时的良辰与佳人,而后竟再也无处寻觅。   灯熄后,尽显荒凉。   迎花姑的夜晚过去后,陶眠便踏上了返程的路。   “我该回山了,阿九,”陶眠在城门口与阿九作别,“我就在山中,无事你可以常来坐坐。”   阿九点头,依依惜别,有点舍不得他。   “平时不觉得,但和好友相聚又散,总叫人平添几分寂寥。”   大蛇缩在陶眠圈起的手臂间,一动不动,像个黑色的包袱。听见阿九此言,它的蛇身微微蠕动,鳞片在阳光下折射出光辉。   “阿九,别寂寞。我以后会常来探望你。”   陶眠信誓旦旦,阿九却扑哧笑了。   “罢了,等陶郎过来,还不如叫我过去。”   她对陶眠山里蹲的习性相当清楚。   离别时的愁绪冲散些许,陶眠也能放心离开。   他乘坐着马车,大蛇在手边蜷缩成盘,安逸地打瞌睡。   陶眠也阖上眼,浅浅假寐。   他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第331章 怪异的梦境   陶眠梦见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地方。   四周昏暗,晦暗的红色弥漫着,仿若轻纱摇曳。   在他面前,是悬在空中的长长楼阶。   这台阶全部用人骨和兽骨做成,没有阑干,也不见任何支撑。   只是摇摇欲坠地盘旋向上,惨白的螺旋。   不知伸得多高。   陶眠向后踩了一步,妄图去目测那“天梯”的高度。   但他听见清脆的一声响,低头,迈出去的右脚踩在台阶的边缘,恰好在一只断掌之上。   瞧那断裂的切口,该是他不小心踩碎的。   而在他所站的台阶之下,是万丈深渊。   那截碎裂的手掌已然坠落,连回声都没半点。不敢想人如果掉下去,会是怎样的惨状。   陶眠心中不怯,却觉得此地诡异至极。   这地方充斥着一股和他的灵力相冲的气息,他格格不入,一点都不想多待。   然而有什么事秤砣似的坠在他的脚踝,逼得他不得不在此停留。   他试着向上迈一步。   台阶摇晃不止,每走一步都要谨慎思量。陶眠试着调用自身灵力,却发现,在这个鬼地方,灵力根本没法自如地用。   这下可有点糟。   他定住心神,只专注于脚下的台阶,又向上走了两个。   或许是他的错觉,这台阶似乎越走越多,根本没有尽头。   一道幽绿色的光忽然在身侧闪过,陶眠转头,原来是一盏鬼火灯。   灯笼是骷髅头的形状,一根滴血的线,将骷髅和长长的灯杆连在一处。   在灯杆的尽头,有一只白骨手,提着这盏灯,递到陶眠身边,仿佛在为他照亮前路。   再往四周看,这种灯不知何时占据了骨阶的两侧,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好似在迎接陶眠。   这画面过于诡异,陶眠前进的速度缓下来。   那些泛着幽光的骷髅头,随着他走动的姿势,还会转动自己。   如同无数个沉默的“人”,在监视他走完整条台阶。   陶眠唇角一抿,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前行。   他听见一些细碎的声音,像人语,又像虫子爬动时发出的簌簌声。   陶眠脚步一顿,但他没有理会。   但随着他不断地向上,这些声音渐渐涨了起来,包围着、裹挟着他,让他陷入杂音的漩涡,每有一点动作,就掀起一波这令人强烈不适的音流。   太吵了,哪怕是素来镇定的陶眠,一颗心也要被这声音的枷锁钳制。   而且他很快发现,这些声音似乎是有力量的。   它们仿若无形的锁链,缠住陶眠的手腕和脚踝,使他的每一步走得更加艰难。   陶眠的脚步慢了,但他的面容依旧淡定从容,驱动全部意志,和那些嘈杂的声音对抗。   他就要成功了,他的四肢在和困住他的力量拉扯,即将突围。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道人声。   “师父。”   是年轻的男音,很熟悉。   顾园的声音。   陶眠的脚步停顿。   不,这是假的。   他微微摇头,甩去所有杂念。   可声音接二连三,不断钻进他的耳朵里。   “小陶。”   “银票。”   ”小陶师父。“   ”小陶!“   “仙人师父。”   “陶眠师父……”   ……   ……   太多太多,他的弟子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师父,为什么迟迟不来见我。我很想念您,一直都是。”   “小陶,我想有来世,却又怕来世再经历一遍相思之苦。”   “银票,为何我们总是囿于争斗,为何仇恨如山绵延代代。”   “小陶师父,我想做您真正的弟子,我想长长久久地陪伴您。”   “小陶,风筝高高飞起,终要降落。”   “仙人师父,千灯楼的灯熄了。”   “陶眠师父,求您别不要我,别赶走我……”   陶眠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的弟子们在他的耳边,对他诉说那些遗憾,那些惨痛过往。   桩桩件件,冰刀子似的割着他的心。   脚下的秤砣越来越重,陶眠几乎要举不起自己的双腿。   他干脆站定,不再上前。   那些鬼火灯见他停住脚步,发出尖利的笑声,纷纷涌到他的身边,挖苦和嘲笑他。   你不是仙人么。   为何你什么都无法挽回。   为何你总是带给别人遗憾。   ……   陶眠闭上双眼,任由那些冷嘲热讽的声音埋葬自己。   他将自己的全部神思收回至体内,不断地聚集、内收,不放出去一丝一毫。   那些看不见的神思回到心内,汇成一池深不见底的湖水。   叮——   最后一滴水,自湖面的上方坠落,落进浩渺的镜湖之中。   紧接着,那平静的湖水突然起了波澜。浪涛的声音隆隆,自湖的中心向外扩散,一波冲击着一波,逐渐汇成滔天巨浪,将所有侵蚀陶眠的力量拍散击退!   鬼火灯惨叫连连,逃也似地离开。弟子们的声音也消失不见,那漫无边际的骨台阶,也随之被摧毁。   陶眠忽然又能使用自身灵力了。他用无形的气包裹在周身,让自己浮在空中,目睹着骨台阶一截接着一截坠落。   当所有的台阶消失之后,一场噩梦终于告终。   陶眠觉得喘不过气。   在窒息之前,他猛然睁开眼睛。   果然,那条不知天高地厚的黑蛇,又把尾巴缠在他的脖子。   ……仙人被灵宠杀死的可能性很低,但不为零。   黑蛇长大了,勒住猎物的力道也远远比之前大许多。   要是他在噩梦中多拖延一会儿,他现在绝对要见阎王了。   陶眠把蛇从自己的脖子解开,连推带踹,把它送得远远的。   他坐起身,盘腿,冥思苦想良久,还是觉得这个梦很蹊跷。   自从他当上仙人后,就很少做梦了。   每次做的梦也不白做,或多或少带有预见性。   他抱着手臂,眼睛瞪屋顶,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弄明白这个梦。   他可以自己先查查山里存着的古籍,有无相关描述。   也能动用他的人脉,帮他想想办法。   要是薛掌柜在就好了,此人是个万事通,就没他不知道的东西,什么旁门左道都知晓。   这会儿陶眠倒怀念起薛瀚还在的日子。   不过,说起薛瀚……   “他好像提过一个掌柜,是做白事生意的,很懂行。”   陶眠自言自语。   “要不去找他问问?” 第332章 白仁寿   陶眠来寻的这位掌柜,姓白,名仁寿。   这位白掌柜是开棺材铺的,但他又不止卖棺材,扎纸、缝皮、燃灯、烧烛……但凡死人的生意,他样样都做。   说来这白掌柜和陶眠也有一段缘分。他当年从一个瞎眼老师傅那里偷来的手艺,学成之后却发现这行当封闭得很,根本没人肯收留他,只能四处帮人抬棺、哭坟,饥一顿饱一顿。   那日他一上午都没寻着活计,眼看着中午就要饿肚子。他挑了个干净的墙角,两腿随性地叉开,双手从头到脚摸索一遍,最后只摸出了一沓金纸。   他用这金纸折元宝、钱币、金船金屋子……手指灵活翻飞,很快身边就积了一小堆。   他把这堆纸扎的富贵捧在掌心,在正午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活着的时候赚了钱,成了废纸,死人带不走。   死了还惦记要花钱,花的钱,都是活人叠出来的纸。   人可真是有意思。   他唉声叹气,颓丧至极。他想他一定是饿极,否则怎么会满脑子的狗屁人生道理。   太阳开始向西边滑,白仁寿要起身,继续不抱希望地寻找希望。   这时,一只洁净修长的手出现在他的面前,从他粗糙黝黑的手掌中,拣走一叶金色的蓬船。   白仁寿讶异地抬头,在他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位年轻的男子。   站得靠后的那位身着绛紫华服,富丽华贵,一脸矜傲,手中一把合拢的乌金扇,轻敲着掌心,似有不耐。   而在他前面的那位,就是拣走金船的,则是个仙气飘飘的人物。白仁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出尘凌然的人物。说书的人讲“手持白鸾尾,夜扫南山云”的神仙,想必即是如此吧。   他一时怔住,那“小仙君”将金船托在掌心,一手拨弄着船篷。   白仁寿捏的纸船和旁人不同,他不但能捏出船体本身的形状,更是连船身映着的粼粼水光,和船篷起伏的弧度都能模仿。   “手真巧,栩栩如生。”   他夸赞了一句。   白仁寿闻言,顿时挺高胸膛。他心里得意,那瞎眼老头据说是什么葬门十八代传人,学了他的本事能问生死、通幽冥,如今总算有个识货的。   小仙君把船归还给他,笑吟吟地投来目光。   “薛掌柜,这少年人是个有真本领的,不如你收他做个徒弟吧。”   薛掌柜,应该就是那位眉宇间有不耐烦的青年了。   “收他做什么,他的手艺是偷来的。这千纹纸金船一看便知是葬门的手艺,他们不收外人做徒弟,父传子、子传孙,代代延续。   葬门最后一代传人无后,老头八十岁死的,这金船却在一个毛头小子的手中出现,不是他偷了手艺,就是他偷了老头叠的金船。”   薛掌柜说话气人是先天写在血脉里的,白仁寿气到梗住。   “我怎么可能会偷船?!”   “那你就是偷艺。”   “这是诬陷!”   “据说葬门的人死去后隔多少年会用秘法复活,你可谨慎着点,小心老头半夜起尸爬你床。”   “……”   薛瀚说得像真事儿似的,白仁寿凝噎片刻,慎重反问——   “你说真的?”   “……”   他竟然真的相信,把信口开河、随便骗人玩玩的薛掌柜给整不会了。   小仙君听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打嘴仗,乐不可支。   等他笑够了,才让少年放宽心。   “他骗你呢,不会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我相中了你的手艺,正好,我名下有个棺材铺子。很多人不愿意和死人打交道,因而迟迟没有被接手。你要是愿意,你可以来当这铺子的掌柜。”   白仁寿以为自己听错了,上天给他准备了这么大一块馅饼,这是要噎死他么?   “你们……该不会是骗子吧?”   白仁寿自认是个骗子,骗子不能被骗子给骗了,丢不起这人。   仙君莞尔。   “先说好,我选的掌柜们都是身怀绝技的能人。要是这铺子亏了钱,我可是要质问你的。”   白仁寿年轻气盛,不怕饿不怕穷,最怕的是别人瞧不起他。   “大掌柜放心,我白仁寿,最会做死人的生意。”   当年的陶眠是无心插柳,在他们带着白仁寿离开那脏兮兮的墙角时,薛掌柜哗地开扇,和陶眠密语。   “什么叫‘你选的掌柜’?你管过几天的铺子?你连账本都不会看。”   “我不会看,但你和其他掌柜不都是会看吗。”   陶眠这话回得理直气壮。   “再说了,这小孩有点歪才,好好栽培,保不齐能带来惊喜。”   “你就赌吧,迟早有一天血本无归。”   “小孩子,养着他又怎么了,多加一副碗筷而已,不费事。”   陶眠看得开,是因为他根本不管。薛瀚放任白仁寿自己手忙脚乱地管了三个月的铺子,不出他所料,管得乱七八糟。   但薛瀚在心底依旧原谅他,因为他知道,如果让陶眠自己管,只会比这更糟。   等白仁寿来他这里求他帮忙,薛掌柜才施舍般,把他早早预备好的两个帮手派给小白掌柜。   白仁寿的棺材生意这才算步入正轨,从一间拥挤狭窄的小铺子,到如今,到处都有他白家铺子的存在。   当初陶眠救下路边挨饿的白仁寿,只是他随手的一个举动,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其实他和当年那小孩只是匆匆一面,这回到铺子里来,算是第二面。   陶眠提前告知白仁寿他要前去做客的消息,白仁寿准备了足足七日。   他甚至把门口摆的两个纸扎人添了许多彩色装饰,陶眠进门看见那两个花里胡哨、锃光瓦亮的纸人,还吃了一惊。   “白掌柜……生意做得真红火。”   陶眠看着一屋子的“喜气洋洋”,到处都是别着红色装饰物的纸人,嘴角一抽。   白仁寿略显局促地站着,再见当年的小仙君,都一把年纪了, 他还怪紧张的。   “大掌柜好久没到我们这儿来,可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宜?”   陶眠看出他的拘谨,让他别端着,放松些。   “我不是来乱指点你做生意,我是有事要向你求教。” 第333章 叫魂   白仁寿一听陶眠用“求教”二字,立马摆手说不敢当。   “大掌柜请讲,我必当知无不言。”   陶眠曾听薛瀚提过,葬门表面上看,做的是些打棺起幡的事,其实它内部的学问大着呢。   因为葬门太过神秘,所以薛瀚打听到的也都是些二手消息。据说,葬门的传人修炼到一定的境界,就能聆听黄泉冥府的声音。   仙、凡、魔三界,尚处在“生”之境界。   而黄泉界,那里是彼岸,是未知,是备受煎熬的死魂和永坠无间之地的亡灵。   在那里没有仙凡魔的区别,有的只是无边的死亡。   陶眠怀疑他梦见的,其实是黄泉界。   此时他和白掌柜到外面找了家茶楼小坐,那火红的棺材铺他是一刻都待不下去。   他也叫白仁寿赶快派人恢复原样,免得那大红的颜色冲撞了他的生意。   仙人和白掌柜在雅间面对面坐着,中间隔了一盏茶。   白掌柜望着眼前人和几十年前比丝毫未变的脸,心里也知道这大掌柜绝非凡胎。   但他很聪明,什么都不问,抹掉多余的好奇心。   不管怎么说,陶眠都是给予他改变命运机会的人。   陶眠还记着那晚的梦,他把他记忆里存留的场景,尽量细致地描述给白掌柜听。   梦境讲过了,他还补充一句。   “我并不确定真的有这样的地方,或许这只是我梦里捏造出来的未有之地。”   白掌柜摇首,语气斩钉截铁。   “不,大掌柜,是有这样的地方。”   陶眠端茶壶的手一顿。   “竟然真的有?”   “没错。鬼火引路、骨阶通天……这是黄泉界的九断莲湮楼。大掌柜的梦是不完整的,如果你向脚下的更深处看,应该能看见九朵残缺的巨大铜莲花。   这些铜莲花,每一朵的残缺之处均不相同。相传这是黄泉界九任主宰的化身,每一个都恶极、恨极,那骨头造成的天阶,就是他们内心仇恨的延续。它是通道,也是武器,它不停地刺向天空,偶尔会撕开一道裂隙,这裂隙就是黄泉井。   而有了黄泉井,那些盘旋在黄泉的恶灵,就能以此为路,在三界肆意作乱。   那些恶灵没有自己的意志,只有纯粹的恶。它们可不会商量,当然也不能退让。   黄泉井毕竟限制多多,不可能放所有的恶灵出去。但假若黄泉界真的打开了通往其他三界的路,这可要比十次仙魔大战都可怕。”   白掌柜说得绘声绘色,陶眠发现除了打棺材,他去说书恐怕也会说得很好。   他解释得通俗易懂,陶眠很快就明白了。   “但我为什么会梦见黄泉界?难道我……被恶灵缠上了?”   白掌柜又是摇头。   “大掌柜,不能说得这么绝对。黄泉界固然可怕,但也有人冒死想要进去。”   “这是为何?”陶眠不明白。   “因为那里,也会漂泊着已经故去的亲人、爱侣、挚友的亡魂。”   白掌柜从碟子里捏出一个花生,手指一搓,把浅粉色的花生粒捻出来,放在口中。   “总有人抱着幻想和侥幸的心,以为自己进入黄泉不会有事。但那地方,就算是我们这些懂行的,也不敢随便直视,只能偷偷摸摸地从里面‘借’走一两样东西。”   茶楼的盐花生不错,白仁寿请大掌柜也吃些,然后抓了一小把,放在茶杯边。   一时间,原本静谧的茶室响起了二人剥花生的脆声。   “我猜,大掌柜进入那九断莲湮楼,是为了带走某个重要的人的魂魄。”   “重要之人?”陶眠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张脸,“那些已经死了很多年的能带回来么?”   “不能,”这回白仁寿回得依旧果断,“大掌柜,你要知道,这人死了,亡魂可就没有任何理智可言。很快,一颗纯洁的灵魂就会被那些坏的和恶的影响,与它们变成一丘之貉,只会害人。”   陶眠剥花生的动作变慢,他在思考。   “不过,刚死后没多久,才从身体中脱离的灵魂,或者魂不附体之人,都有用法术带回来的可能。但这样也有风险。一是,叫回来的魂可能不是原本的魂。二是,这种引魂法往往需要施术者自己的灵魂先进入黄泉,这太危险了。”   白掌柜又补充道。   两人久久没说话,白掌柜看出陶眠在思索,也就没出声打扰。   等他又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后,白掌柜才趁机插一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掌柜梦见这九断莲湮楼……可是有什么人要你叫魂?”   陶眠想了想。   要说他想复活的人,那可多了。但他知道徒弟们无法复生,他所掌握的通幽的法术都试过,根本不灵。   而且距离上一个徒弟,也就是荣筝亡故,都过多久了。按照白仁寿的说法,就算他唤回来徒弟们的亡魂,也可能是不知名的恶霸魂魄伪装出来的。   陶眠知道了梦的含义,但他却并没有弄明白,这梦是如何来的。   他和白仁寿又聊了聊,二人一直坐到吃午饭的时间,干脆在茶楼把午饭解决了。   “说起来,许久未见薛掌柜了,”饭间,白仁寿忽而提起薛瀚,“许久没挨他的骂,还怪想的。”   陶眠口中的茶险些喷出。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还有人上赶着挨批评。   关于薛掌柜的事,连陶眠自己都不算清楚,只能笼统地给白掌柜解释。   “薛瀚他应该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才迟迟未能回府。”   “原来如此……”白仁寿露出了然的神情,“怪不得这么久没看见他人。”   大蛇又把自己缩小了,藏在陶眠的袖口,拱了两下。   这是不耐烦了,非得要他离开,回家。   陶眠无奈,正好他和白仁寿茶喝得差不多,饭也吃得差不多后,就打算分别。   临走时,白掌柜送了陶眠一大堆金元宝、金船……   全部都是纸捏的。   陶眠倒没嫌弃,还认真地盘算着在风小的日子,把这些烧掉。   辞别时,白掌柜把陶眠送出去很远,陶眠掀开车帘,与他道别。   随后,他把打盹的蛇推到一边。   蛇身下压着一只灰色的包袱,陶眠把它打开,里面都是白掌柜送给他的“礼物”。   临别时,白仁寿也说了。   ——希望大掌柜永远不要用上它。 第334章 桃花溪   “他说让我别用上,那我必定有用上的一天。”   陶眠已然将套路拿捏得死死的。   他清点包袱里的物件。   三只燃魂青灯、十个纸扎童男童女。   五串铜板,每一串上面的铜板朝代均不相同,有新有旧,生锈的程度也不一样。   陶眠把其中一串拿在手中,观察。   白掌柜讲,这铜板有其来历和特殊用途,是“买路钱”。   无论是生者前往黄泉,还是已故之人自黄泉离开,除了达到特定的条件,还不能忘了付这买路钱。否则前功尽弃,生者归生界,死者还黄泉。   这几样是最值钱的,除了这些,还有点零碎的小物件,陶眠打算回山中再一一看过。   马车颠颠,载着仙人和黑蛇,晃悠悠地回了桃花山。   与元鹤在迎花姑之夜匆匆见面,又匆匆离别。   陶眠不觉得惋惜,只是在想造化弄人。   他决心要与元鹤斩断一切因缘际会,天公却偏要叫他们重逢。   ……   看来还是老老实实做个山里蹲吧。   陶眠打算五年,不,十年内都不出去瞎逛。   他守得住一千年的寂寞,十年八年,算不得什么。   “或许真实的我其实是个文静自闭且忧郁的美男子呢。”   陶眠喃喃自语,大蛇在旁边把刚吞下去的蛤蟆呕出来。   蛤蟆:……不吃就别含!   巴掌大的幽绿蛤蟆咕嘎一声,蹦得高高的,从院落正门的门槛跃出。   大蛇也没追,而是缓慢蠕动到院子里的海棠树下,蹭来蹭去。   陶眠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这条肥胖的蛇,如今蛇身都要比树干粗一圈。   它蹭两下,柔弱的海棠树就要抖三抖。   近来黑蛇常常食欲不振,本就懒散的性子愈发明显。陶眠心想,这是要蜕皮了。   蜕皮是好事,一条蛇想长大,就要蜕皮。   陶眠还没见过他养的这条巨大黑蛇蜕皮,不知是它在无人的角落悄悄蜕过,还是始终没出现过这种冲动。   仙人欣喜又担忧。欣喜在于,这条蛇没白养,吃他那么多好东西。   至于担忧……它如今已经比树干都粗,再长大,他怕它把床睡塌了。   陶眠观察大蛇几日,果然,在某天清晨,蛇头出现了一圈起皮的状况。   外面干枯失色的是蜕掉的老皮,而里面黝黑发亮的,是新皮。   蜕皮的过程中,人不能干预,只能等蛇自己努力。   陶眠每天看着那点露出来的干皮,强忍着整张揭下来的冲动。   他叫黑蛇离他远点,免得伤到它。蛇还没自觉,照旧蜷在他的脚边或者手边打瞌睡。   有一天午后,日头西斜。陶眠晒足了阳光,准备收拾收拾东西回屋。   若是平常,黑蛇就算没睡醒,也会迷瞪着挂在他肩膀或者手臂,跟他回去。   但今天不一样,不论陶眠如何呼唤,大蛇都没醒。   仙人大惊,以为蛇就这么死了。   他默默哀伤半日,赶在天黑前,在后山挖好了坑,把蛇埋进去。   讲究的就是一个高效。   甚至打好了碑——大黑蛇之墓。   言简意赅。   做完这件事,陶眠就回去睡觉了。他睡到一半,猛然惊醒,顿觉把蛇这么埋,略显草率。   于是他连夜又把蛇挖了出来,带回房,用扫床的小扫帚给它去去土。   大蛇一动不动,宛如乌木雕像。   ——不如就把它当个雕像吧。   仙人自己瞧不出大蛇怎么了,只是把它从土里挖出来后,忽而又能探得它的一丝气息。   活着就行,管怎么活着呢。   他把大蛇稳稳当当地供在榻上,真当成了个辟邪的摆件。   别说,还真管用,他再也没做过噩梦。   一日清晨,陶眠踩着一地熹微晨光,到山中采露。   灌了一小罐的晨露,他路过溪边,侧坐在一块黑黢黢的怪石,手指伸入溪水,粼粼有光,潺潺而响。   他眯起眼睛,看水流从他指尖的缝隙穿行,日子便如同这水一般,一天天地过去。   转眼便是五年。   这五年间,陶眠遵循他在心中默默定下的规矩,极少出山走动。   阿九时而来山中拜访,有挚友探望,也不觉得寂寞。   陶眠唯一一次着急出山,还是他得知来望道人病了的消息。   这消息是来望自己写信,在信中说他病得快死了。   陶眠活到这把年纪,最听不得一个“死”字。他一路忧心忡忡,满脑子都是来望道人那张胡须稀疏头发寥寥的老脸。   等他到了栗子山,漫山遍野地寻,才找到在栗子树下醉眠打鼾的道士。   道士一手插进褴褛的衣物,抓抓肚皮,鼾声震天响。   陶眠垂袖,立在他的头颅前方,忽而抬高左腿。   “欸欸欸——这是要作甚!”来望于梦中惊醒。   “我要把你的脑袋踩进泥土,无用之物,化尘去吧。”   “……”   来望及时制止仙人的暴行,把他举起来的腿规规矩矩地请下去。   “我没骗你,”来望为自己辩解,“我是真病了。”   “你什么病。”   “你看,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跟你说,我现在病入膏肓,一天只能吃三顿饭了。”   “……”   “哎哎!别抬腿!放下放下,好好说。”   来望收起插科打诨的心思,坐起身来,盘着腿,靠在那棵没有生命的栗子树下。   “小陶,关于生死之事,在你面前谈,我纯属班门弄斧。”   “你又不止一次了,这时候自谦个什么劲儿。”   “……”   道士被仙人直白的话语噎了一噎,掏出酒壶呷一口,抹抹被打湿的胡须,望向绯色的晚霞天。   “人近黄昏啊,有日出就有日落,我想过我有这么一天。”   “这是在交代后事?我先说好,你不是我徒弟,你死后,我不会在桃花山给你立碑,也不会传诵你的故事,也不会去刻意思念你,只是偶尔酒足饭饱,会想起过去有个邋遢老头,常在身边打转。”   仙人站在道士身侧,道士一抬头,只能看见他的侧脸,绷得很紧。   明明在和人说话,眼睛却定定地眺望远方。   道士知他口是心非,咧嘴无奈一笑。   “我倒希望你说到做到。”   “……”   这下轮到陶眠没话说了。   “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仙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稳,“来望,你很会赖皮,你肯定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活到我不耐烦为止。”   来望不知该如何宽慰他,他只是个得了一丝天道垂怜的凡人,又有幸遇到红尘仙,方能活得这般久远。   他曾经不畏惧死,如今倒有些眷恋生。   “能和你做半辈子的朋友,是我三生之幸。”   来望如是说道。   那晚他把话说得决绝,不留余地,陶眠以为他活不过明天,今晚就要被鬼差劫走性命。   他都做好悲伤的准备,默默消化忍受一切。   结果第二天一早,来望叼着一只苹果出现在他门前。   “做啥呢?”他望向独自坐在窗前,背对着他的陶眠,“你该不会在这里坐一晚上吧?对月吟诗?这么好的兴致?”   “……”   陶眠的身影蓦然一僵,然后阴恻恻地回头。   “我以为你要死了。”   “呃——”   来望先是惊讶,又大笑。苹果呛入喉咙,他咳嗽个不停,眼泪飙出。   陶眠冷笑,也不帮忙。   来望自己平复呼吸,手指弹走笑出来的眼泪。看见难得露出郁闷神情的陶眠,憋笑,片刻才回他。   “昨天傍晚只是做个预演,总得让你提前熟悉,免得我突然死了,大家都怪惊讶的。”   “……”   来望把吃到一半的苹果又放回嘴里,咬一大口,说起他今早算的一卦。   “不过小陶,你还是别在我这里耽搁了。我今早给你卜卦,卦象不大妙。你还是尽快回桃花山坐镇,另外,近些日子别往山的东南方有水之地走……你那山是不是有这种地方?”   “东南方……的确有一道山溪,名为桃花溪。”陶眠眉头微微蹙起。   “噢,那地方邪性吗?”   “倒不是说邪不邪的,只是……”   只是他曾经在那溪水的中游捡到了木盆中的大弟子,又在下游捡到负重伤的六弟子而已。 第335章 溪水边   道士平时说的鬼话可以当耳边风,但他卜卦一向灵验,陶眠不得不信。   他们在栗子山辞别,陶眠照例带走来望给他准备的满满一兜栗子。   他牵着马匹,走出几步,转身。   青衣道士拄着木拐棍,站在山路的一侧,枯叶萧萧,落在他的左肩一叶。   来望的腿脚不方便了。他自称某日清晨着急出恭,被门槛绊了一跤,自此走路便要一瘸一拐,拄个棍儿便利些。   但二人心中皆清楚,这是他的身体逼近大限,自然出现的征兆罢了。   陶眠心头一苦,扬声对着道士说——   “来望,此去一别,不知尚能相逢几度。”   来望的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缝隙,眼角的褶皱折成扇。   “茶斟好,酒满杯。待到落花时节,你我自会重逢。”   说着,他抬高右手,手腕轻扬,送陶眠离开。   “小陶,快些回吧。”   回到你的来处,那也终将是你的归处。   陶眠最后深深望了道士一眼,一扯缰绳,牵着灵驹离开。   灵驹日行千里,陶眠带着黑蛇,很快回到桃花山。   那只被他命名为鹅的鹤已经在山中作威作福好些天。乍一见陶眠和黑蛇回来,不适应,还要把他们赶出去。   ……   结果被陶眠和黑蛇联手架在树枝上,下面起了口锅,锅里咕嘟咕嘟冒热气,正煮着浓汤。   陶眠用细长的桃枝戳了戳半死不活的白鹤,它身子一抖,眼泪差点甩下来。   “山中无老虎,大鹅称霸王。鹅君,你越界了。”   被陶眠一口一个“鹅”叫着的鹤,屈辱地认下这个荒谬的小名,两只耳朵充斥着“鹅鹅鹅”的声音。   陶眠倒不想真的对这只傻白鹤如何,吓唬一番就作罢。他叫黑蛇把白鹤从树枝解下来,黑蛇蠕动着爬上木架,用锋利的牙齿咬断绳子,故意让鹤落进滚烫的热锅。   万幸白鹤反应快,它拍打着翅膀,紧急从锅口逃生,缩在院子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它紧张地盯着陶眠和黑蛇,一个歹人和一条歹蛇,发出嗬嗬声,很不满的模样。   陶眠没理睬它,反正白鹤忘性大,一顿饭就能把脑子消化了。   他和黑蛇商量着晚上吃什么,又开始规划今后的事。   来望说,不许他去桃花溪,连靠近那里都不能。   但陶眠院中的花花草草,还有他平时烧饭做菜,都仰仗着那条溪的水。   “这不是要我渴死么……”   陶眠躺在院中的摇椅上,右脚脚掌一踩地,摇椅借力,咯吱咯吱晃起来。   他把原本搭在椅子的薄毯扯到自己身上,裹紧,悠悠地望着被晚霞染红的天。   其他地方倒是也有山泉水,只是这桃花溪离得近,而且是唯一一条带着灵气的溪水。   他喝什么无所谓,只是他院子里那些名贵娇气的花喝不惯。   是真的会渴死。   “嗯,那这样吧。我用的水,包括烧饭沐浴之类的,我自己寻处水源解决。剩下的,就麻烦黑蛇和白鹤,你们两个,每天早晚帮我提来一小桶便可。”   黑蛇当然没问题,吐吐蛇信子,应下。   白鹤要别扭,要谈条件。直到陶眠微笑举起闪着白光的桃枝,它忙不迭答应了。   “看来二位都自愿为陶某出力,我先谢过二位。”   小陶仙人笑眯眯地说了一句,自愿的蛇点了下脑袋,被迫自愿的鹤扇两下翅膀。   此事就这么定了。   陶眠怡然自得,仿佛回到了曾经只有他一个人在山中的日子。   只是偶尔到山中扫墓时,望着眼前一座座无言的碑,方觉世事变迁,原来已经走过这么多曾经。   “你们有没有转世呢,有没有到好人家去呢。”   陶眠恰好扫到四堆的墓,他的额头贴在冰冷的墓碑上,和弟子们说话。   “我每日都会为你们祈福,希望你们有来世,祝福你们来世过得潇洒快活。”   一只小小的、青蓝色羽毛的鸟飞落在墓碑之上,陶眠身子向后,淡笑着与那灵美的小东西对视。   “偶尔太想念了,会用一用通幽术。渴盼你们回应,又惧怕你们回应。”   仙人伸出手掌,掌心朝上,那娇小的山雀被他身上散发的柔和温暖的气息吸引,轻盈一跃,落在他的掌中。   “不管怎样,只要你们的灵魂能够安息,我便别无所求了。”   这就是仙人唯一的愿望。   陶眠将祭品一一摆放好,又把每一座墓碑周围的杂草清理过,才转身下山。   下山的路上,下起了连绵的小雨。   幸好今早看天边的云,他觉得不对劲,提前准备好伞。此时陶眠就免于被雨水打湿,油纸伞彭地撑开,将绵密的雨丝挡在外面。   山路渐渐被洇湿,雨水混着泥尘,将石头台阶加深了一层颜色。   陶眠加快脚步,赶回家中,晾在院子里的药材还要收一收,不知道黑蛇白鹤会不会帮忙提前收走。   往常他回到院子里,这一蛇一鹤永远没个消停,打得翻了天。   今天小院却安谧寂静,不见蛇,也不见鹤。   “跑到哪里去了……”   陶眠低声嘟囔着,在院外屋里去寻。   最后他发现院子东南角的小水缸有被打翻的迹象,早上刚接满的桃花溪水,都空了。   他猜是这两个不安分的,在院子里瞎闹,不小心弄倒了水缸,好不容易打来的溪水尽数洒出来。   又怕他回来后,会把它们俩一个挂在树上风干,一个架在火上烤,这才急匆匆地离开道观,前往桃花溪,重新打一桶水来。   陶眠猜得八九不离十,这俩就是瞎折腾,闯祸,亡羊补牢去了。   仙人掐着时辰,估计它们这时候要回来。   果然,半掩的院门先被白鹤撞开,它在半空栽歪,跌跌撞撞地飞向陶眠,尖尖的鸟喙叼着陶眠的衣服,就要把他往外面拽。   这时,后脚回来的黑蛇也出现在小院内。和白鹤的举动截然相反,它竭力制止陶眠外出,挡在门口,死活不让仙人离开半步。   白鹤一着急,嘎嘎乱叫。   黑蛇半点不让,嘶嘶地威吓。   它们的反常引起了陶眠的注意。   “你们在桃花溪发现了什么?”   白鹤一听陶眠这么问,立刻松开自己的喙,开始手舞足蹈。   陶眠都看懵了,不知道这只傻鹤又在抽什么疯。   他能听懂鹤的心声,但此时的鹤内心乱成一团,如果能翻译成人话,就是一个聒噪的话痨在乱叫。   终于,在白鹤用翅膀反复地指它自己时,陶眠明白了。   “你是说……元鹤?” 第336章 无事不临桃花山   陶眠陷入前所未有的难题中。   白鹤在薅他的头皮、抓他肩膀,黑蛇缠他裤腿、咬他衣摆。   “……”   仙人沉默,又开口。   “我这衣服的料子贵着呢,您二位嘴下留情。”   桃花溪有异常,没等仙人如何,他养的灵宠先打起来。   白鹤坚决要陶眠同去,黑蛇死活不允陶眠迈出家门半步。   两方都有理,就算不能开口言说,陶眠也明白它们心里想说什么。   如果那溪边的人真是元鹤,白鹤无非是要陶眠见见。虽然不清楚这家伙是怎么晃悠到桃花山来,但也算是曾经的有缘人。   而且从白鹤焦急的模样来看,元鹤似乎不大好,具体不好在哪里,这傻鹤也说不清楚,只顾着让陶眠亲自去看。   至于黑蛇……它的心思更好懂。当初去栗子山找来望,陶眠揣了它一并前往。道士给仙人提的醒,它悉数记在心中。   它不管元鹤死活,那与它无关。   但它不能眼睁睁看着陶眠又给自己找个大麻烦。   黑蛇本在咬着陶眠的衣摆,晃来晃去打秋千。它抬起头,发现那只鹤怎么都不死心,非要催促着仙人前往溪边。   它松开咬住衣摆的口,一个飞身,就要把那傻愣愣的白鹤咬下来。   蠢东西,净会害人,咬死算了!   白鹤跟它算得上老对手,彼此之间过了千百招,也算心有灵犀。   它一个起跃,避开黑蛇歹毒的攻击,半空旋身,就要抽它的敌人几个大耳刮。   眼看着一蛇一鹤又要闹腾起来,仙人无奈叹气。   “你们两个,相爱相杀,干脆在一起算了。”   这话太恶毒了,白鹤和黑蛇立刻停止对彼此的纠缠,瞬间分开,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巴不得离对方远远的。   见它们消停下来,仙人徐徐呼了口气。   元鹤来了。   如何是好呢……   无事不临桃花山。   他亲自来,必然有事相求。   或许是行迟一不小心说漏嘴,让他知道了过往曾经,这才要专程前来翻一翻“旧账”吧。   陶眠向门外跨一步,本来低着头死都不想和那头蠢鹤对视的黑蛇猛地昂起脑袋。   ——你不能去。   它再次叼住仙人衣服下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决。   陶眠知道它内心的忧虑,弯下身子,手指搓搓它的鳞片。   “我只远远地望上一眼,若是他安好,那便没有我登场的必要。届时你和大鹅把他打发走就是了。”   黑蛇豆子似的眼睛紧紧盯着陶眠,僵持许久,似乎在权衡这誓言的真实性。   白鹤是急性子,它强忍着内心的焦急,快要按捺不住。   就在它嘎嘎乱叫的前一刻,黑蛇松开口,背对着一人一鹤,沉默地咕俑回房间。   看背影,难受又憋气。   陶眠也是无奈,黑蛇为他着想,他却罔顾人家一片好心。   “回来我再好好赔礼道歉吧。鹅君,劳烦你带路。”   白鹤清鸣一声,灵巧地蹦到门槛上,振翅一飞,为陶眠在前面引路。   桃花山毕竟是陶眠熟悉的地方,很快,白鹤带陶眠来到它发现元鹤的那段溪水。   陶眠和黑蛇约定好,远远地看。   但等他真的抵达后,发现,事情远没有他想得那般简单。   当他嗅到空气中一丝血腥气时,他就在心中说了句不妙。   血已经流到了桃花溪的下游,越往上走,血色愈发浓重。   等陶眠时隔多年,再见元鹤时,后者躺在被血染红的草丛中。   他的衣服是湿的,估计之前泡在溪水里,是白鹤黑蛇合力将他搬到岸上。   元鹤流了很多血。   陶眠顾不上什么“远远一眼”,立刻赶往青年身边。   触目惊心。   他只是粗略地从头到脚看过一遍,元鹤的手臂、肩膀、胸口和腹部均有刀伤和箭孔,是战场上的冷兵器弄出来的伤口。   他用最轻的力量把元鹤翻个身,后背也是,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   而在这些深浅不一的伤口中,最要命的,还是在他腰部脊椎下方的一处箭伤。   血涌出来的太多,只用肉眼去看已然艰难。陶眠将灵力笼罩在自己的掌心,以此来确认伤口的深浅。   当他伸手揭开腰后被血粘在一起的衣料时,陶眠的手忽而一抖。   这支箭深深地扎进了元鹤的身体,箭头断在了他的体内,是极难处理的伤。   而且,就算陶眠帮他治好了伤,元鹤也极有可能失去行走的能力,他的双腿将失去知觉。   仙人的双手染上鲜红的血,他的视线也变得模糊。   元鹤……你怎么会承受这么多、这么重的伤。   陶眠只能想象到,他在战场上,万箭穿身。   无往而不利的少年将军,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将他逼到如此境地……   陶眠不敢深想,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带着这么重的伤,找到桃花山。   他唯有庆幸,万幸元鹤来找的人是他,万幸还留有一口气。   “我会救你,元鹤,再一次救你,”陶眠毫不犹豫,立刻为他止血疗伤,“还好有六船在前,再重的伤我也能救。”   元鹤每次来到桃花山,都是带着一身的伤。   小时候是,现在也是。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过了多少年,陶眠都会义无反顾地救他。   白鹤围着元鹤打转,心中也是焦急万分。它不知道该如何疗治凡人的伤,但它自有充盈又干净的灵力。   它用这灵力,为元鹤驱走身上的血和不净之气,配合着陶眠的动作。   随着血液被灵力洗去,元鹤的伤口也逐渐清晰。   陶眠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从芥子袋中取出了止血的药丸和药粉,一边为元鹤梳理乱成一团的内息,一边帮他处理外伤。   但越是治疗,陶眠就越是心惊。   元鹤身上的生气,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消散。不管他和白鹤填进去多少,都是在填无底洞。   这和陶眠预想得不一样。他是仙,元鹤是人。以他和仙鹤的灵力,必然能支撑起元鹤的凡人之躯。   然而事实残酷,伤口的血暂时止住,元鹤体内却仍旧是混沌。   陶眠不解,为何会没有作用。   就在他不肯气馁,准备再次尝试之时。   熟悉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   [检测到符合徒弟资质的人选]   陶眠手中握着的蓝白瓷质药瓶忽而倾倒,大量褐色的药粉从瓶口流出,随风四散。   他望着伤痕累累的元鹤,无尽的悲伤顿时从他的体内爆发出来。   白鹤被周围骤然起伏的灵力吓得一怔,它赶紧收回三分力量,护住自己的身体,又留下七分,把重伤的元鹤保护起来。   它刚想指责仙人,让他克制好体内的灵力,不能像这样泄洪似的流出,不然伤员的身体反而会因此受损。   但当它抬起头时,仙人跪坐在昏迷的少年人身边,半垂着头,双手颓然地落在膝盖上,药粉把他雪白的衣衫弄脏了一小片。   他没有流泪,但那一刻,白鹤见到了浩瀚无边的苦痛之海。浪潮相叠,一浪高过一浪,嘶吼着拍打堤岸,尽是对无常命运的愤怒叱责和痛诉。   它望着仙人,像一个碎裂后又被勉强粘回原状的青瓷瓶,它替仙人流下了眼泪。 第337章 第七位弟子   【恭喜宿主,获得第七位徒弟】   【徒弟姓名:元鹤】   【身世:前宰相元日之孙】   【资质:上品风灵根】   【背景:作为元相之子,元鹤本该享受着荣华富贵和安宁顺遂的生活。但天有不测,双生妹妹的早逝,给他幼小的心灵带来巨大的创伤,母亲的排斥和父亲的冷落让童年的元鹤饱受折磨。   幸有高人相助,元鹤遗忘了童年的痛苦,在山中调养数月,重新回到元府。元鹤与表弟夏之卿结识,两人脾气相投,很快成为挚友,并一同奔赴沙场,并肩作战。   而在此过程中,元鹤又与三公主连襄缔结婚约。待元鹤功成名就,皇帝就要赐婚给二人。   长大后的元鹤过了一段顺风顺水的日子。但好景不长,异变陡生。宫中有传言,说元家人流着前朝皇室的血脉,图谋不轨、意欲造反。皇帝派人前往元府,果真搜到一琥珀摆件,以及与前朝旧臣往来的书信若干。   皇帝震怒,元家遭受灭顶之灾。十六岁以上的元家人连坐,均被处以绞刑。昔日风光的元府,如今血流成河。而与元家沾亲带故的夏家,却能在此次元门浩劫中保全自己。原因无他,正是元鹤的表弟夏之卿,大义灭亲,主动递交了元氏谋逆的罪证,才有了后来的变故。   元家出事,三公主连襄立刻毁掉与元鹤的婚约,丝毫不顾往日情谊。而在元家事发之日,元鹤还在千里之外的战场,为君王和子民在沙场酣战。消息传到边关的那一夜,元鹤大恸,连夜赶往京城。不料半路遇到敌人埋伏,单枪匹马,最终寡不敌众。   就在性命危在旦夕之时,元鹤被一过路道人救下。那道人为其简单疗伤后,询问其去向。昏迷的元鹤一直念着“桃花山”三字。道人可怜他,便把他带到桃花山,直至被山中取水的黑蛇白鹤发现】   【以上为徒弟“元鹤”相关信息介绍,请宿主悉心培养】   【特别提示,由于元鹤伤势过重,寿命即将濒临极限。若宿主决定收其为徒,还请自行寻找办法,为其续命】   【徒弟“元鹤”目前剩余寿命为:七日】   【恭喜宿主解锁奖励:《御风剑法》*1,《遗尘诀》*1】   关于元鹤的信息介绍完毕。   陶眠已经无心去关注他拿到了什么剑法,他只是在想,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最早会追溯到什么时候呢?   应该是荣筝带着元日上山的那一刻算起吧。   他以为元鹤与桃花山有缘,是受到元日的影响。   现在看来,完全是他想反了。   他遇到元日,是为了让他有朝一日遇到元鹤。   元鹤就是他的第七个弟子。   为什么元鹤从小受尽磨难,一母同胞的妹妹亡故,他不但没有得到父母的安抚,甚至受尽冷眼。   即便幼时来到桃花山,却又要被山中的仙人抛弃一次,甚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洗去了一段记忆。   元鹤来过陶眠这里,但那时金手指没有提示他收徒。   直到元鹤被挚友背叛,被爱人放弃,亲人尽数惨死,他自己也仅剩下七日的寿命——   金手指才终于跳出来,说,他具有了“徒弟资质”。   太过残忍。   这对于元鹤,对于陶眠而言,都太过残忍。   陶眠久久无法接受这件事。   他的脑中一直在嗡嗡作响,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带着元鹤回到了道观。   幸好还有白鹤在。这只鹤平时吵吵闹闹,关键时刻还是能靠得住。   等仙人和鹤带着伤员回来时,黑蛇在窗子的缝隙间探出个脑袋,又缩回去,似乎不想让任何人发现它在偷看。   但很快,它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这气息不是指重伤的元鹤,它知道元鹤受伤,亲眼看见的,但是不关心。   它能感知到的,是从陶眠身上传来的无尽伤恸。   它知道陶眠会为元鹤难过,但这难过,似乎又有点过了头。   陶眠从来不会这样肆意地任由他的情绪蔓延。   它用脑袋顶开窗户的缝隙,身子挤出来,落在地上,尾巴梢儿卷卷。   它迟疑着,默默注视陶眠把元鹤送回那间他住过的屋子,跟了上去。   元鹤还在昏迷,但没有初见时那么惨了。   屋内安静极了,仿佛连灰尘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得明。   陶眠坐在床边,给元鹤把脉。   白鹤老实地守在一边,也不像平时那般乱叫,连它都知道这时最好不要再让仙人增添一分烦忧。   桃花山平日静中有乱,黑蛇和白鹤总能折腾出点热闹事儿来。如今彻底静了,只能隐约听见山林深处的咕咕鸟鸣。   陶眠把元鹤的手放回被子,压了压被角。   “脉象暂时稳定,但元鹤的身体状况,仍然不乐观。”   金手指没有诓骗他,元鹤的身子确实是很糟糕的状态。   它似乎并不想直接告诉陶眠拯救元鹤的办法,金手指每次都是这样,袖手旁观。   但它又给陶眠含糊地指出一条路,它说,可以为元鹤“续命”。   所谓续命,就是把元鹤已经走远的魂魄,再找回来,封在体内。   这种法子找回来的寿命是有限制的,最长不过十年,最短可能仅有几个月。   希望渺茫,但陶眠仍然决定试试。   白掌柜临别时赠予他的那些物件,可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第338章 容我想想   京城。   白掌柜今日喜迎他的第五十家棺材铺子开张,旁人嫌他这地儿晦气不来,他就与二位弟子摆了个小桌,斟酒自饮,小庆一番。   能把殡葬事业做大做强,他白仁寿也算对得起那位手艺被偷的师父了。   他这铺子平时不把大门敞开,锁阴气,免得这一屋子的物件被日光损害。但今日非同寻常。开张的好日子,总要迎一迎财气进门,尤其是正午的时候。   白掌柜做了一桌的菜,两个小徒馋猫似的,闻着味儿过来。白掌柜用筷子敲掉徒弟偷油饼的手,对他吹胡子瞪眼睛。   “没规矩!师父没上桌,你倒先开动了!”   他把这两个徒弟当亲生孩子养,是以他们都不畏惧他。被师父责骂,也笑嘻嘻地跟师父卖乖讨巧,顺着脾气哄两句,这事便也过去。   白掌柜摆好桌,这才叫两个小孩过来。   铺子的门大敞开,街上的喧闹尽数钻入。小徒弟们吃饭不老实,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儿。   有个卖货的货郎和包子铺的老板嗑瓜子闲聊着,说起了近些日子京城的一件大事。   正是炙手可热的元家被天子定为谋逆之罪,惨遭灭族一事。   坊间传闻诸多,说是那从元大人家搜出来的琥珀雕像,和前朝皇帝有关,元家身上流着前朝皇族的血脉。   皇帝竟然选了前朝余孽做重臣,一场天大的闹剧。   估计皇帝老儿半夜惊醒,都得捶自己胸口两下,真是看走了眼。   这事儿闹得很大,包括当初提携元日的那些大臣,都受到了牵连。元日的身份是假的,他如何通过筛选参加科举,事情倒查回去,翻出来的都是旧账。   在和元家有关系的那些门户中,唯有夏家保全了自己。   嫁入元家的夏晚烟早早病故,而元家谋逆之事,还是夏之卿揭发出来的。尽管揭发告密之人未必会有好下场,但暂时,皇帝还是要对他客气点。   至于元大人的独子元鹤,有传闻说他在边关战死,连尸体都找不到了,永远无法回到故乡。   回了故乡,也是满目疮痍。至亲惨死,好友离弃。对他而言,或许战死沙场是一件好事。   当年元日高中,春风得意马蹄疾。如今物是人非,浮华烟尘散,风光的元府被砸得破败,路过的行人都要远远绕开。   徒弟们第一次来京城,听什么都新鲜。其中一个仰着头问白仁寿,那个雕像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儿,皇帝见了竟然受这么大刺激。   白仁寿给他夹个大大的鸡腿。   “快吃,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有鸡腿吃,小徒弟也就不多话了,埋头欢快地撕咬着鸡肉。   白掌柜心事重重。从货郎提到“元”这个姓氏,他立刻想到了大掌柜偶然提过的那个名字。   元鹤。   他心里念叨,或许只是同名同姓。忙活了一整日,拾掇铺子,等半夜闲下来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翻身下了床,取来一个雕花的紫檀木匣。   这匣子是两边都有开口,一边方便抽拉,另外一边是封死的,只是在中间开了个扁平四方的豁,刚好够一支卜卦的竹签漏出来。   白掌柜把匣盒抽出来,里面十二支卜签,不多不少。   他把盒子又塞回去,两手握住木匣的匣身,上下晃九次,左右晃九次。   三支卜签接连掉出来。   白掌柜捋着所剩无几的胡须,低头看卦。   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凶相、凶相……”   他嘴里反复念叨这两个字,坐立难安。   大掌柜对他有恩,此事即便棘手,也不能坐视不理。   可这一行又凶险至极,不仅对大掌柜而言,于他也是。   白仁寿在还没来得及拾掇的卧房静坐半宿,只有一轮冷月相伴。   思虑再三,他狠掐自己的大腿一记,依然决定前往桃花山。   此身非我有,要不是大掌柜,他早就饿死在那个冬日。   白掌柜简单收拾行囊,把两个呼呼大睡的小徒摇醒,叮嘱三五事宜,乘月色而往。   桃花山,他只听薛掌柜醉后提过一次,那时他斗胆问了山之所在。   幸好当初多嘴,不然现在简直两眼一抹黑,根本找不到路。   他不像仙人能日行千里,脚程再快,跑死多少匹马,赶到桃花山也是三日后。   等他到了山脚,用馊掉的衣袖擦着额头的汗,呼哧带喘地爬上了半山,正撞见陶眠在寻死。   可把白掌柜吓得,肚子上的肉都要掉三层。   陶眠一甩白绫,挂在院中那棵歪脖子树,打了个死结。   脚下踩个小板凳,一踢蹬,就要把自己吊死。   白掌柜顾不得身体的疲累和膝盖的酥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树下,抱住陶眠的腿。   “大掌柜,使不得,使不得啊!那少年人还有得救,您别就这么随他去了!”   陶眠只是虚张声势,小试一招,也没打算真的把板凳踢倒。   可白掌柜这么爆冲过来,将他的身子拖住,拼命下拽。   他是真的要被勒死了。   白鹤鸣啸一声,像个多事的老太太,从客房甩着翅膀飞出来,拍扇着白掌柜。   白掌柜哎呀几声,无辜被抽了好几个大耳刮,抱腿的胳膊终于松了些。   陶眠得救,一场乌龙。   等小陶仙人咳嗽着给他讲自己的用意后,白掌柜歉疚极了,脑门都跟烫红了似的。   “唉呀,大掌柜,您看这事儿闹的。误会,都是误会——”   陶眠摆摆手,叫他别在意,自己也不会往心里去。   “白掌柜如此匆忙地赶来,想必是有急事要与我商议。”   这是终于绕回到正事上。   白仁寿连连点头,把他随身带着的行囊解开,里面是各种造型奇特的法器。   “大掌柜,您能想出把自己吊死这个法子,算是勇气可嘉。”   “……这种时候你就不用溜须拍马了。”   “但若真想抵达黄泉界,那还是要费一番工夫的。此行凶险之极,搞不好还要折损寿命修为。大掌柜,您要不好好想想?”   白仁寿这话说出来,也就走个过场。陶眠都要自挂东南枝了,救人这件事,他还能有什么犹豫的?   结果陶眠下一句就是——   “那你容我想想吧。”   “……” 第339章 布阵之日   黄泉界。   令无数神仙修士避之不及的地方。   那里意味着失序、混沌、错乱,是无数恶意邪念的集结之所。   这股阴邪之气,和神仙的纯灵仙气最是相克。   和魔域的妖魔鬼怪打一打就算了,如果有哪个仙人想不开要孤身闯黄泉,那才真叫脑袋被驴踢了。   很不幸,陶眠如今面对的,就是即将被驴踢的困境。   白掌柜混迹生意场多年,是个人精。他一听陶眠说“想想”,这事儿看来还有活动的余地。   他也不想大恩人自寻死路,琢磨着敲敲边鼓,叫他放弃算了。   “大掌柜,您还是听我一句劝。这黄泉不是好人去的地方,神仙去了,也得扒一层皮。咱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干嘛非要去冒这个风险呢?   元鹤小公子的事,我在京城也听闻了。这……这事确实惨烈得很,但宫闱朝堂的事,谁对谁错,谁起谁落,又有谁说得准呢?大掌柜您是方外之人,更没必要趟人间的浑水。这人啊,都是有自己的命数。”   陶眠默默聆听白仁寿的建议。白掌柜是好心,不会害他。他也是活了千来岁的人了,利弊自己能权衡。   但是……   “这孩子已被我收为弟子了。”   陶眠幽幽叹息。   是了,不论他情愿与否,元鹤都已成为他的弟子,和他的师兄师姐们一样,是桃花山的有缘人。   陶门弟子命里多艰险,以往陶眠也不是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元鹤有些发热,喘气声沉得很。尽管陶眠已为他止血疗伤,他的内息依旧混乱。   他的额头顶着一块冰的布巾,陶眠用手背探探,已经被体温烘热了。   他拈起布巾,转身,将它沁在铜盆里,泡了又泡,拧干,叠好,重新放回元鹤的头顶。   全程白掌柜屏息瞧着,一声不敢吭。   说起来,他也不够了解大掌柜。只从二掌柜薛瀚那里听闻大掌柜是个心善手软的人,有些惹人发怒的本事。如今亲眼见了,的确是个细腻温和的性子。   只是这么回身又返的工夫,陶眠就做好决定了。   “劳烦白掌柜留在桃花山几日,助我布阵。”   “是……呃?”   白仁寿嘴快回了声“是”,等他回过神来,顿觉不妙。   “大掌柜,这、您果真要去?”   “果真,”陶眠颔首,“幸亏你来了,不然我就要成功把自己折腾死了。”   言罢,他用手指给白掌柜示意那堆叠的白绫、成瓶的毒药,还有些杂七杂八的法器。   “……”   白掌柜越看越心惊,同时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无比庆幸。   但凡来晚一步,他到山里就要一次埋两个了。   “成,既然大掌柜您有话儿,那我白仁寿万死不辞。”   白掌柜给陶眠表决心,后者挥挥手,不用不用。   “白掌柜,我不是叫你来陪我赴死的,你得助我把徒弟带回来才行。   万一最后真不成了,那你就放弃我们,保住你自己。你只须答应我这件事就好。”   陶眠此话说得真诚,把白掌柜感动得一塌糊涂。   “您这么信任我,那我绝对不能半途而废。大掌柜放心,我必定让您和元公子平平安安地回来!”   陶眠欣慰地点点头。   “有白掌柜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两人做好决定,就要行动。   今天要布局备阵,姑且过去,正式启阵要明日。   明天、后天、大后天……陶眠掰着手指头数,怎么都数不出更多。   元鹤仅有三天寿命。   以防万一,陶眠把元鹤的棺材和碑都给准备好了,到时候有白掌柜这专业人士,必然能给他的七弟子风风光光地送走。   ——当然这是最坏的结果。   他们要争取最大的可能,把元鹤的魂魄从黄泉带回来。   “大掌柜,有句话,我一定要事先跟您说清楚。”   白仁寿把他随身带的那些家当一样样摆在长桌之上,摆到一半,记起一件要紧事。   “一步黄泉勿回头。您要知道,您此番前去,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带走元鹤公子的魂魄。   或许有其他的故人在黄泉,乞求您带他一同离开,您千万不要动摇。一旦动摇,非但元鹤的魂灵不保,连您自己的都要受到极大损害。”   白掌柜一本正经地给陶眠讲,讲过他又觉得强调得不够,再给人絮叨一遍。   “大掌柜,这事儿您千万牢记在心。咱也不是故意说不吉利的话,像我活到这把岁数,在黄泉那也是有几个熟人的。故人去了,魂魄离体,从此岸到彼岸,那就完全变了个模样,不如先前那般好了。他们会迷惑您、讨同情,千方百计搭上您的渡船,回到此岸。您万万不能心软,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事儿。”   白仁寿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算是竭尽全力了。   他知道大掌柜的身份不一般,和他们这些凡人不同。   旁人进入黄泉界,撑着的渡船,尚能带走一两个魂灵。   而大掌柜的船,那简直是镀了金的,锃光瓦亮,在凶恶的灵魂眼中闪闪发光。   白掌柜深知此行困难凶险,又知道大掌柜是个心善的,就怕他一时心软,出了差错。   陶眠侧耳倾听白掌柜的苦口良言,深深点头。   “放心吧,白掌柜。对于这种情况……我事先有估量。”   陶眠顿了顿,手中握着那把买路铜钱,低头,指腹抿着表面的纹路。   “故人已远,不可追……我对此心知肚明,白掌柜不必担心。   何况我不是孤身前往,白掌柜,还有元鹤,三家性命系于我一人之身,我不会肆意妄为。”   大掌柜一诺千金,白仁寿听他如此承诺,也安下心来。   他相信陶眠能够信守诺言,他是重信之人。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白掌柜连着说两遍,可见他刚才有多不安,“那大掌柜,今晚您就得受累了。这排阵布局最是关键,起步不对,后面就没个好儿。”   “我晓得。该如何做,白掌柜只管说,我照做便是。”   此番布阵极为繁复,总共有三大阵十小阵,陶眠和白掌柜,甚至被中途拉进来的黑蛇白鹤,足足忙了一整夜,直到天明。 第340章 纸船   三大阵,十小阵。   因为时间匆忙,很多阵法是借用了桃花山已有的阵。   大阵之一,是桃花山的守山阵。   这是终极一阵,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启动,阵在山在、阵启山摇、阵灭山陨。   守山阵是最稳定的,所以白掌柜将它定为基阵,承托着其他两个大阵和十个小阵。   剩下两个大阵,其一在桃花观,其二在静观台。   静观台在山顶,桃花观位于山腰,守山阵在山脚。   从上至下,三个大阵,将桃花山稳稳地守在其内。   虽说要从人间前往黄泉,但白掌柜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弄出个黄泉井。   他怕他控不住场,把灾祸带到人间,那罪过可就大了,连大掌柜都托不住这口锅。   他唯有撕开一道小小的裂隙,具体来讲,也就成年人的食指长短。   别看这口子开得小,它已经足够容纳陶眠的一魂一魄进入其中。   没错,这次前往黄泉,仙人只放出一对魂魄。白掌柜说够用。再多了他怕落下,也不好把控,出事就麻烦了。   就为了守这么一小道裂隙,桃花山自上而下、从里到外,做了大大小小的准备。   那十个小阵,其中四个定在东西南北四方向,另外四个定在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个方向。   剩余两个小阵,是用于应变的,以防其中有哪个阵法突然失灵,及时把东西搬过去补上,免得出差错。   八个定好的小阵均有一位纸童男或者纸童女守阵,陶眠用匕首在指腹一抹,血滴渗出。   他在八个纸人的身上画好定魂符,这些纸人就变成了他的分身,具有他的一部分法力。   剩下的一对童男童女,会被陶眠带到渡船上,帮他撑船。   这十三个阵法布好,十成就算完成七八成了。由于阵法太多,白鹤和黑蛇也被陶眠拉过来当苦力。   忙活大半夜,阵法已成,白鹤就要累瘫了。   黑蛇还能勉强撑着。布阵时需要它们的力量附着其上,所以二者的消耗才如此之大。   “辛苦二位了。”   陶眠没有记着让手指的伤口愈合,而是在白鹤和黑蛇的额头分别点了一滴。   这样仙人的法力能够笼罩其身,让它们尽快恢复力量。   白掌柜也是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吃到发福的身子,瞬间瘦了三圈。   他用衣袖揩去脸上的汗珠,来到陶眠身边。   “大掌柜,现在就要您来配合了。”   “好。”   他们回到桃花观,只有仙君和葬门的传人。   道观周围的大阵已成,他者不得擅自闯入。   黑蛇盘成一团,不肯走远,就守在这里。   它将脑袋往身子上一搭,准备小憩片刻。但白鹤没他沉得住气,在原地转圈,躁动不安。   它从族中德高望重的老仙鹤那里听说过黄泉界的种种传说,那地方寸草不见、生灵不得靠近。误入其中的此岸之人,再也没有回头路。   这回要不是仰仗着陶眠是人仙,和白仁寿葬门传人的身份,这事儿根本无从谈起。   白掌柜也没想到自己这把年纪还赌了个大的,一不小心可是送命的事。   在道观内,陶眠房间,桌椅板凳均被清空,宽敞的地面用朱砂绘了繁复的咒文。   元鹤闭目躺在中间,三盏燃魂青灯,分别放在他的头顶和肩膀,为他守住体内残留的魂魄。   而在元鹤的手臂两侧,一侧坐着陶眠,另一侧是留给白仁寿的。   白掌柜把他带来的法器兜过来,丁零当啷地响,全都堆在陶眠这边,挨个检查之后,绕着他的身体摆。   陶眠看得惊奇。   “白掌柜,这些法器要如何用?”   白掌柜的回复很惊悚。   “大掌柜,您就别管这些玩意儿如何用了,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怎么用。”   “……嗯?”   “不不,”白仁寿呸呸两声,口误,“实际上我也不晓得该用哪个好,它们或许全有用,或许某个有用,或许都没用,纯看命。”   “那坏了,”陶眠一本正经,“我这人总走霉字,说不准真的就是哪个都用不上。”   “别、别吓我啊大掌柜,真有这么倒霉?”   白仁寿本就大汗淋漓的脸,这下又覆了一层冷汗。   陶眠把人吓唬一番,又笑笑。   “安心吧,我只是调侃一句,会化险为夷的。”   白掌柜没想到都这节骨眼了他还开玩笑,咕哝一句。   “大掌柜您快别吓我了,我这真是要豁出一条命……舍命陪君子。”   陶眠心态很好。   “无事,别自己吓自己。白掌柜,你要记住之前承诺我的话。”   他指的是让白仁寿保住自己性命的诺言。   白掌柜咧开嘴角,笑得有些苦涩,又决绝。   “我会全力以赴。就算老师傅不肯承认我是葬门传人,那也不能砸了手艺,丢人现眼。”   陶眠弯起眼睛,莞尔。   “那就……一切托付给你了,仁寿。”   白仁寿眼眶一热,“诶”一声应下。   陶眠闭上眼睛,两腿盘坐,双手掐诀,心中默默念诵白仁寿教给他的法决。   “来者而往,往者复来。黄泉一梦,勿论三生。”   他一直重复着这句,慢慢地,感受到自己的魂魄从体内抽离。   再度睁开眼睛时,他看见自己打坐的背影、昏迷的元鹤,还有抹着汗珠坐到对面守阵的白仁寿。   在白仁寿的身后,他隐约看见了一位老者的身影。那老者佝偻着身子,拄着一根黄杨木的拐杖,杖首悬挂着一串铜钱。   他专注地凝望着白掌柜的身影,叹息一声,就隐去了身影。   ——这位应该就是白仁寿已故的师父,原来他始终守在这个没承认过的徒弟身边,怕他走歪路,怕他练葬术走火入魔。   老先生应该察觉到了陶眠的存在,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估计是不想插手此事。   陶眠对着白掌柜背后空掉的位置拱了拱手,这时,在他身后,突然传来哗哗的水声。   他转过身,低头,发现地面起了变化。   以他的靴头为界,后面是屋内的青砖,前方是漫无边际的、黑沉的黄泉之水。   那水从远处望没有波澜,唯有流到脚下,才能看见细小的波浪,不停地向前,意图吞噬更多的土地。   这时在陶眠的视线中,忽而出现了尖尖的船头。   那是一艘白纸糊成的船,但它安然地飘浮在水面。   船上,两个纸人变成了真正的童男童女,他们顶着惨白的稚嫩脸庞,男孩撑船,女孩把手伸向陶眠。   “仙人,船要走了,请您上船。” 第341章 黄泉之上   陶眠最后望一眼处在昏迷中的元鹤,毅然转身,踏上船板。   纸船发出沙沙声,类似纸张被揉压的响动。   乍一看这纸糊的船不堪重负,但真正上船后,船身只是下沉了几分,又稳稳地浮在水面。   这次换了童女撑船,童子一手撩开船篷的纸帘,请仙人进去。   在前往黄泉界的途中,他们还有些准备工作要做。   “仙人,您是生灵,生灵的魂魄远比亡魂要重,请您先把这条麻绳系在腰间。”   陶眠从童子手中接过一条麻绳,绳子约有手指粗细,上面悬挂着五个小巧铜铃。   这铜铃有点别致,没有铃舌,且铃铛的口是朝上的。   像一个小碗,把灵魂的重量托住。   陶眠遵循着童子的话,将那麻绳系在腰上,调整了几下。   这时童子已经举起了一件泛黄的纸衣。   “请仙人再将此衫披在身上,可掩住生魂气息。”   陶眠依言照做。   纸衣没有重量,拿在手中尚且是纸,披在身上便如水般消融,和他本来的衣衫合为一体。   这应该都是白掌柜事先叮嘱过的。   童子最后向陶眠要了一样东西。   “请仙人将买路钱交予我。”   陶眠一手入袖,取出三串买路钱。   童子取其二,给陶眠留一。   这钱童子不是为自己要,而是代陶眠保管,待会儿还要撒出去。   至于陶眠手中的这串,是白掌柜多准备出来的,以防万一。   “接下来的事宜就交给我们,请仙人在此处稍坐。”   “我可以随你们一同站在外面么?”   童子仰着头,他的脸上是用墨笔勾勒出的五官,线条粗糙简单,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人看,还怪瘆的。   “请仙人在此处稍坐。”   他重复着方才的话,语调没有一丝起伏。   这大概也是白掌柜提前交代给他们的,看来他暴露在船篷外,对他不大好。   陶眠颔首,应了声“好”。小童躬身一拜,掀开帘子出去。   这下船篷内唯余陶眠一人。   他深黑的双眸转动,上下打量着船篷里面的布设。   纸糊的小方桌、茶杯茶壶,甚至还有金蟾茶宠。   手艺精湛、栩栩如生。   除了不能用,别的都挺好的。   陶眠把那纸粘的金蟾托在掌心,打量一番,又放回原处。   这应该都是白掌柜的手艺。为了这次布阵不出差错,恐怕他把家底都要掏空了。   透过纸船篷,陶眠能听见外面时而传来的水声。   黄泉。   和凡人诗篇话本中想象得不一样,它不仅仅是一条河、一条江的水量。   它浩瀚无边,更像是一片沉寂的海。   陶眠听到的“水声”,也不是真正的水。那些水状的存在,其实是一种力量。   从某种意义来讲,类似于仙人修士的灵力。   但它和灵力本源不同,是极为相斥的两股力。   白掌柜给他准备的这件纸衣很管用,它不仅能压抑陶眠自身的仙气,也能阻挡外界的浊气。   若是没穿这件衣服,此时的陶眠早就趴在船边哇哇哇,吐得不省人事。   他不知船行了多久,在这片无垠黄泉,时间似乎失去意义。   只剩无尽的虚无。   怪不得白掌柜说进入这里的人会迷失,且不说后面要遭遇什么,光是在这黄泉之上行船,就能把人折磨得意志消沉。   那阵阵均匀的水声,成了一种咒语,抹去人的身份、过往、际遇……   一切在这里都是无意义的。   陶眠不能轻易调用自身灵力。他现在就是披着狼皮的大白羊,一旦用了灵力,简直就是在大喊“快来啊这儿有块肥肉大家赶紧抢”。   但这水声又实在磨人。他只好阖上双目,嘴里念着静心诀,减少水的声音对心神的干扰。   他盘腿打坐,念念有词。   可他哪里会什么静心诀。   如果凑近去听,就能听见仙人念叨的究竟是什么词。   ——我是仙人,我俊美无边、风流倜傥,全仙界颜值天花板。   要么就是念念那几个弟子小时候的糗事,总之想方设法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时,外面的声音变了。   陶眠听见咚的一声响,是什么东西入水的响动。   接着,又是咚的一响。   他顿时反应过来,这是两个小童在扔买路钱呢。   看来船已经快要行到地方了,真是万幸。   仙人无法看见外面的情况,此刻,两个小童位于船头和船尾,手中各捏着一串铜钱。   这叶小小的渡船,落在浩淼的黄泉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在更远的前方,还有着无边的水。   但载着仙人的这艘小船已不准备继续前行了。   那是黄泉的更深处,水面看似比这边更平静,其实凶险至极。   假如此行要前往黄泉深处,那白掌柜拼死也不会让陶眠去的。   此刻,小舟依旧浮在黄泉之上。   可渐渐地,它的船身压得越来越低。黄泉的渡船,船尾在前,船头在后,这是为了让有所眷恋的人再看一眼此岸的景致。   这时船尾先落,再是船篷,最后是船头。   直到整条渡船没入黄泉。   沉没的全过程,没有一丝风浪波澜,安静得惊人。   而处在船篷中的陶眠,也只是感觉到船身有一瞬间的倾斜,又很快恢复原样。   周围的浊气似乎变得重了……   他抬起手,食指掀开纸帘,只开了一小道缝隙。   很快,那缝隙被童女的惨白手指掩好,她的声音随之响起。   “请仙人少安毋躁。”   看来是没什么大事。   陶眠安下心来,继续稳坐在船篷中。   铜钱入水的声音断断续续,直到最后的两枚铜币被扬出手。   这次不是落水声,而是清脆的响动。   像撞在了岩石上。   陶眠心中纳闷,此时船身大幅摇动了一下,似是靠岸了。   外面再度响起童子的稚嫩声音。   “请仙人下船。”   纸帘被从外面掀开,陶眠一矮身子,自船篷走出。   在他面前的是那对纸人小童,他们不知何时都站在了岸上,等候着陶眠。   陶眠也不耽搁,将衣衫下摆捋在手中,准备下船。   他刚准备迈出第一步,便停住。   在纸糊的船板之上,忽而有一瓣粉的桃花飘落。   (还有一更~) 第342章 人面不知何处去   在进入黄泉界之前,陶眠对此地有诸多想象。   无非是骷髅满地、死气沉沉、缺胳膊断腿的尸体在乱叫乱爬。   惨烈且瘆人。   但眼前的境况和他的想象,简直天差地别。非但不存在什么怪叫的骷髅古尸,这里甚至连一点浊气都无。   他仰头望去,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巍峨的山。   山峦绵延不绝,没有高得特别突兀的,远远望去和谐无比。   而耸立他眼前的这座,算是其中最高的山。   春光烂漫,山间桃花盛放,灼灼华彩。   这看似枯槁无生气的黄泉界,竟然有座桃花山。   要说和他在人间的那座,像,也不像。这里终究欠了三分生机,桃花开得妖,不如他山上的清妍。   “这里……就是元鹤魂魄的落处么?”   童女应着他的话。   “仙人,这便是您要往赴之地。”   眼前这座山的出现,给陶眠带来了几分震惊。   这不该是巧合。   他活到这把年纪,对于一些虚幻的小把戏心中有数。   这是为他专门设的一个幻术局。   但他不能回头。   破局先入局,他倒要看看,这背后是谁在算计。   两个小童自陶眠的左右步出,站到他面前,昂起脑袋。   童子先开口。   “仙人,接下来的路,恕我们不能相随。”   童女接着他的话音。   “那是您自己要走的路,我们就在这里等您归来。”   最后他们的声音叠在一起。   “请仙人,务必归来。”   这是他们在叮嘱陶眠。不管前方有什么,都不可眷恋。   陶眠谢过两个小童,从童子手中接过一盏长明灯。   此灯可指引方向,让他不至于在此迷失。   陶眠沿着蜿蜒小径前行,雾气渐渐掩住他的身影。   这对小童目送着他远去,齐齐昂首。   在他们的眼中,没有什么桃花,也不见什么连绵的山。   他们看见的,只有盘旋而上的骨阶,和悬浮的鬼灯。   九断莲湮楼。   它会以人心底最期冀的模样出现,是所有求不得和不可追之欲的化身。   ……   陶眠缘着小路前行,步入山中。   哪怕他进入了这座桃花山内,也察觉不到一丝黄泉浊气。   这反而成了一件诡异之事。   很怪。   陶眠的眼神沉下来,他止住脚步,暂且不向前走,而是抬首四处张望,鼻翼翕动,像在捕捉着什么气息。   他长身鹤立,提着一盏长明灯,静止片刻。   倏而,他一跃而上,攀在一株直插云霄的高瘦梧桐树上,仔细嗅嗅。   好吧。   就算换了个地方,也还是那股散不开的花香,没有其他的气息。   想一出是一出,他只是为了确定这件事,才突然上树。   这里没别人,他猛然爬树,也不碍事,仙君威仪尚能保住。   但就在陶眠从树上翻身下来时,他没留神,差点把树下一人砸死。   那人早在陶眠预备下树时,就默默地挪动脚步。   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到,不肯调用灵力的陶眠下落时跑偏,险些把他拍进地里。   他紧急地避开。   陶眠完成一个不算优雅的落地,左手扶发冠,右手拍衣褶。   他也没料到这里能站个人,以为对方是什么四处闲逛的孤魂野鬼。   “对不住,你……”   他抬起头,定睛一看。   只一眼,他的喉咙就仿佛被棉花噎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在他面前是个蓝衣华服的青年,木簪束冠,俊眉深目,一双眼永远在望向远方,眼眸如同无边而深沉的月下海。   故人音容笑貌,一次次出现在仙人的梦中,叫他惊醒后辗转,直至天明不得眠。   ——你这名儿不行。顾园……故园……总是回头看,容易被不好的记忆困住一生。   初遇时随口的一句话,犹在耳畔。   如今看来,那句话不但预言了大弟子的一生,也困住了仙人的一生。   顾园。   没想到你我再次相逢,依然在这漫山的桃花之下。   顾园静静地望着眼前人,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仿佛一池沉静的湖。   但当对方突然举起袖子遮住脸时,他有些讶然。   “这位……公子,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还是有伤心事?   虽然我们萍水相逢,但见你这般难过,我也……不如你与我说说,或许能好些呢?”   他仿佛第一次见到陶眠,不知晓他的身份,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的过往。   前尘往事尽忘。   白掌柜早说过的,流落到黄泉界的魂灵,大部分都会被剥夺生前的记忆。   现在的顾园这么和善地对他,那也只是出自他的本性,和些许热心罢了。   顾园根本不记得他是谁。   他的悲伤反而会令对方尴尬。   陶眠其实并没有哭,他举起袖子,只是为了掩盖自己一瞬间的复杂神情。   从震惊、不敢置信。   再到伤怀,和无尽的悲意。   与弟子重逢是好事。   但与弟子在黄泉重逢,又能算得上什么好事呢。   他是为了元鹤而来,不管他面前的顾园,是伪装的恶灵,还是一缕失忆的残魂。   他都无能为力。   白掌柜早早预料到有这一幕,所以他才反复地提醒陶眠,不管遇到哪位故人,不管对方如何乞求他带自己离开,大掌柜千万不要动摇。   现在看来,情况要比白仁寿的预期好些。   顾园压根想不起来一丝过往,他不认识陶眠,又怎么会请求他设法带自己离开。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幸事一桩。   陶眠勉强牵起嘴角,挤出一个微笑。   他面对眼中唯有陌生的顾园,心底的酸涩一阵接着一阵。   “我初来乍到,不知自己怎么误入此地。”   陶眠精心编织了一个谎言,请顾园带他四处走走。   “我看这里风景绝佳,心中生了留恋之情。还请阁下……带我游览一番。”   顾园见他的心情有转变,似乎也轻松了些,同样露出一个笑容。   “这不是难事,阁下随我来。这桃花山是我久居之地。是个值得赏玩的好去处。”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黄泉,只是凭借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守着这座山,不知几多时。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眼前春景无限盛,陶眠却如坠冰窟。   万事到头皆是梦。 第343章 一程山路   山间岁月缓。   陶眠和顾园沿着山路上行。   顾园为这陌生的行客介绍着山中的景致。陶眠起初不觉得,越是走得深,这地方就越给他熟悉之感。   和人间桃花山一样,这里大多是天然形成的风景,少有人工雕琢的痕迹。   顾园对一草一木都熟稔得很,如数家珍。他能随口说出任何一株出现在他们眼中的药草的名字。随风飘落在他手中的种子,他也能分辨出它的来历。   他是个很好的同游者,不会叫人觉得啰嗦,又不显得乏味。   说起来,陶眠其实不算了解成年后的顾园。十六岁前的他在仙人的回忆中是一幕接着一幕的图画,十六岁后,顾园成了天边飘浮着的名字,遥遥的,天梯不可及。   他成为了熟悉而陌生的存在。但如今,他就在自己一步之遥,谈天论地,又叫陶眠觉得,长大成人后的顾园,就该是这副模样。   沉稳而不沉闷,平和而不寡淡。   像朴拙的玉石,温润且厚重。   顾园。   陶眠不自禁地唤了大弟子一声,顾园平缓的说话声中断,侧过脸庞,问他怎么了。   仙人摇摇头,一声不吭。   有很多话涌在心头,挤在喉咙,到嘴边打个转,却又化作叹息之音。   希望你转世去个好人家,又希望你能奇迹般地死而复生。   奢求那么多,到头来,原是这样,短短地见一面,就别无所求了。   桃花飘落在仙人的乌发间,他微微仰起头,任由那花瓣飘落,忽而觉得自己释然三分。   山间飘落的木盆、花下舞剑的少年、还有诀别之夜,在师父面前长跪不起的身影……   那是多久前的事呢?   那是太久前的事了。   陶眠随着顾园走,在山中漫步。   他没忘记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哪怕这里的景致再叫人流连忘返,他都要回去。   他庆幸顾园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他的身份,不然青年请求他带自己一同出去,陶眠这个师父就很难一碗水端平。   晚年的顾园曾在信中写道,不会再让师父做为难的事。   哪怕他死后变成孤魂、失去记忆,他还是不肯叫陶眠为难。   他们拾阶而上,来到静观台。   浩瀚云海近在咫尺,这里的云虽白,却总是透着惨淡之气。   说到底,不过是幻象。   这似乎是顾园最后想带陶眠来的地方。他说这是他一手造出来的汉白玉台,花了许多心思和工夫,一点一点去打磨。   陶眠问他做这件事有多久,他抬眸略略思考,摇头,说不记得了。   “十年、几十年……还是一百年,很久很久了。   时间在这里是最没意义的东西。”   陶眠见他如此平静地诉说自己经受的蹉跎,心有不忍。   “顾园,”他问,“你还记得自己缘何来到此地么?”   “顺水而下,随风而至,”顾园手中有一粒树的种子,他摊开掌心,任由它飘向云海、行至远方,“天大地大,总该有我的归处,或许这里便是归处。”   “归处……”   陶眠望向四周,满目疮痍。当他意识清明时,任何幻术都无法遮蔽他的双眼。   他只是希望陪弟子走着一程山路。   “这里就是你的归处么,顾园。”   顾园闻言回首,深深地望向这陌生的旅人。   “此心安处……”   他只说这四个字。   两人的交谈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陶眠背对着来者,而站在他对面的顾园先一步看清那人的脸,似乎并不惊讶。   “咦,大师兄,你在这儿。”   熟悉的声音响起,陶眠的身体一僵。   “远笛……”   他慢慢地转过身,女子秀丽挺拔的身姿出现在他眼前。   陆远笛手中提着一篮子花,望见陶眠时,她仿佛被惊到,手腕挎着的花篮砰地掉落,碎花撒了一地。   “你是——”   顾园先一步介绍。   “远笛,这位是陶眠陶公子。”   顾园说他是在巡山时遇见这位迷路的公子,便带他到山中赏玩一番。   陆远笛听完前因后果,弯腰将花篮重新拾起,含笑点头。   “原来是陶公子,失礼了。”   她的语气生疏,对陶眠也是记忆全无。   桃花山的大弟子和二弟子接连与师父重逢,但他们全都忘记了师父是谁。   甚至陆远笛还记得顾园是大师兄。   陶眠心中荡起轩然大波,但他克制住所有的情绪,对着陆远笛笑笑。   有了上回经验,这次,小陶仙人对于挤出微笑这个动作已然熟练。   “小陆姑娘。”   他这样叫她。   陆远笛对于陶眠这位外来客也很热情,她问陶眠有没有到山中几处好玩的地方,陶眠一一回说去了。   她又邀请陶眠在山中小住几日,给他们说说外面的故事。陶眠称自己还有急事要办,只好婉言谢绝。   陆远笛眼中有失落,但她却维持着笑容,说没关系,后会有期。   陶眠问他们,山中可否还有其他的师兄弟,两人回说有过,但又走了。   “我过几日便要离开这里,大师兄尚且需要停留一年半载。小陶,”她很熟练地叫着小陶二字,“我们都有好的去处,你别担心。”   陶眠的眼眶有些发热,眼睛却因笑意而弯起来。   “甚好。若你们能有好的去处……那对我而言,便是极大的安慰。”   这话出自一个萍水相逢的旅人口中,似乎有些欠妥当。   但这是陶眠的真心话。   相聚的时光永远短暂,陶眠该走了。   他问顾园该如何离开这里,顾园走上静观台,手指指向云海。   “此处乃是障眼法。外人不得知,容易迷失,其实这破解之法也很简单,就看有没有胆量去做。”   陶眠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他来到静观台的边沿,转身,对着面前的二人道别。   这已经是他第无数次和弟子们道别。   “顾园、远笛,有缘……再相见了。”   顾园嘴角噙着笑,陆远笛和他挥挥手。   故人的身影似乎被淡淡的云影笼罩,变得模糊和遥远。   “有缘再见。”   “后会有期……”   陶眠的左脚向后撤一步,踏进虚空,任由身子坠入层层云海。   直到穿破幻术,幽长的骨阶再次出现在他的周身。   九断莲湮楼,终于露出它狰狞的真面目。   在陶眠离去后,顾园和陆远笛仍久久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良久,陆远笛先开口。   “师兄,你什么都记得,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谎言。”   顾园也问她。   “远笛,你明明发现这是谎言,还陪着演了下来。”   陆远笛被他问住,不知该怎么回,唯有叹气。   “我只是不愿……”   “不愿他为难罢了,”顾园接过她的话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第344章 楼的真面目   从云海坠落后,层层云雾以相反的方向飞速地远离陶眠。   他在虚空中将身子翻转,从背对着跌落,转到正面朝下。   “元鹤的魂魄被锁在九断莲湮楼的莲花深处。想要夺回,便要坠落。”   白掌柜的叮嘱在耳畔响起。   他说的“坠落”,不仅是身子沉沉下坠,更要心的堕落。   这对陶眠而言是不容易的。   他不知道自己要坠向多深的深处,那些嚎哭和悲鸣在他的周身萦绕。   你为何至此……   外来的亡灵,你要迷失你的路……   求求你,带走我,这里的火在烧灼我的灵魂……   乞求、哀告、悲泣。   妒忌、欺骗、傲慢……   陶眠一路下坠,这些声音便如同麻绳、如同蛛网,紧紧缠绕着他。   这里的力量源极其混乱,它们在朝不同方向拉扯着仙人的魂魄,撕咬和折磨它。   陶眠不在意其他的负面之物,凡人的欲望他几乎没有,世事功名又非他所求。   但九断莲湮楼能挖掘出人心最脆弱的一面。   越是向深,弱点暴露的就越明显。   陶眠的一生,逃不过一个悔字。   弟子们的亡灵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他的身边。他知道他们都是假的,却仍情不自禁地去听他们讲的话。   “师父,我病得很重了,您为何不来见我。”   “小陶,要是你留在宫中就好了。你留下,或许我也不会把一辈子耗在这吃人的龙椅之上。”   “银票,在梨花树下,若是你再多挽留我一句,若你强行将我留住,我和随烟,怎会姐弟反目。”   “小陶师父,您怎么就不能早些察觉我的心思呢。我只想活得长久,和您、和流雪,一直一直生活下去。要是您再早点发现,我就不会误入歧途,不会听信他人的谗言。”   “小陶啊,我的人生太苦了。多活那么些年,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被前半生的噩梦,又多拖累数十年罢了。”   “仙人师父,或许我早该把身体还给沈泊舟。偷来的人生,终究是一场空。”   ……   ……   故去之人的身影在陶眠的眼前交叠,就算他闭上眼睛,那些声音也会钻进耳朵里。   哪怕他将五感全部关闭,怨言就要从心底生根发芽,将他一颗心搅坏,叫它龟裂。   元鹤成为他的七弟子这件事,给陶眠带来巨大的冲击。   桃花山的弟子,身世一个要比一个惨。就算一个是偶然,两个是碰巧。这都六个了,怎么都不能用巧合来把一切都糊弄过去。   而且还要惨得别致,不是随便来个小孩就有资格成为他的弟子,元日就不是。   元鹤是元日之孙。   陶眠爱屋及乌,他待元日极好。这种“好”绵延了三代,总是叫他生气的元行迟,还有他的孩子元鹤,甚至是早逝的元鹿,都受到了桃花仙人的荫庇。   陶眠待他们的好,是不求回报的。   仙人福泽无边。哪怕是面对倒霉小孩元鹤,陶眠都在想,干脆这样庇护他一辈子算了,反正凡人一生不过百年。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就算陶眠对这些不感兴趣,但元家的人开口,他也从未拒绝。   可元鹤是不一样的。他不是因为承受诸多磨难,才沦落到陶眠这里。   他就是因为要注定成为陶眠的弟子,才不得不遭遇如此深重的苦难。   而今看来,陶眠之前的那六位弟子,恐怕都……   如果没有陶眠,或许他们的人生不会如此悲惨。   哪怕做个寻常人,一生没有太大的波澜起伏,平凡而安逸地活着。   仙人很难不去把原因归咎到他自己的身上,他的弟子们,惨得太离奇了。   他总是在想,如果很多事没发生,他们是否会走上截然相反的道路。   这样的动摇是仙人最致命的弱点,也是九断莲湮楼窥见的弱点。   九朵巨大铜莲花的根茎缠绕在一起,如同盘踞的毒蛇,剪不断,也理不顺。   在那其上的碗状花提前嗅到绝望悲伤的气息,迫不及待地张开“巨口”。它们活了过来,仿佛真的兽类,不停地开合花瓣,随时准备好抢夺稀有的猎物,化作它们的肥料。   陶眠仿若风中落叶、水间扁舟。他失去方向,任由自己随意飘落。   狰狞的铜莲花,它们的边缘变得锋利,眼看着就要将仙人吞噬,成为一道饕餮佳肴……   叮。   好似清脆的手铃被摇动,无风之地忽而兴起一股凉风。   叮——   这次的铃声比上次更强,在陶眠的周围顿时生成一阵清澈干净的灵力之波。它们以仙人为中心,向四周扩散,流到边缘再荡回,一阵接着一阵,浪潮从小变大,直到从细碎的浪花变成滔天的灵力巨浪!   叮————   最后一声铃响,彻底唤醒了仙人潜藏的十分灵力。他的身体不再下坠,而是被柔韧的灵波托举起来。   陶眠保持着阖目的模样,他的两手搭在一起,掐了个莲花形状的法决。   最刚纯的灵力就在这手中“莲花”的花心。一小团旋转不停的漩涡出现在手掌中间,就在这方寸之地,磅礴的力量骤然喷涌而出,将所有的杂音、哀嚎,和迷惑他的声音重重击碎,碎片再被浪潮卷走,传到遥远的地方,再也无法靠近他。   仙人再次什么都听不见了。   处在力量漩涡中心的陶眠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没有徒弟的身影,也听不到他们的哀怨之音。   有的只是空,无边的空。   他尚未跌倒楼的最底部,那里恐怕就是叫人万劫不复的地方。   在他面前已然出现九朵悬浮的莲花。   这些莲花变换着位置,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很轻易地能骗过人眼。   九朵铜莲花围在他身边,将他包围在其中。   这才是九断莲湮楼的真面目。它不具备楼的实体,只有这九朵莲花,在操纵着一切。   白掌柜说不要探究楼的来历,不然只会让自己万劫不复。这楼的历史可久了,据说最起码能追随到千年之前。   陶眠从幻象中清醒,只花费极短的时间。   他并非不思念自己的弟子们,他的心也不是没有摇摆过,想象一些永远都无法抵达的结局。   但是,爱恨对错,他更希望徒弟们能亲口对他说出。 第345章 玉牌   九断莲湮楼的幻术很厉害。   它能挑中人心最薄弱的地方,并将其痛处无限放大,直至击溃防线。   对于道行深厚的陶眠而言,也是险些着了它的术。   失去了幻术的支撑,这楼其实没什么看头。   陶眠淡淡地抬眸,望着那些张牙舞爪的铜莲花,内心毫无波澜。   元鹤的魂魄就在其中一朵莲花之中。   留给仙人的时间不多了,白掌柜说过,生魂不能长久在黄泉界逗留徘徊。   临行前,他给了陶眠一只琉璃沙漏,让他务必在沙漏中的沙全部流入另一边之前回到人间。   陶眠把系在颈上的沙漏拿出来,托在掌心。   已经快要流走一半了。   他把沙漏重新掖回衣领内,抬头,九朵巨大的铜莲花,如同九张可怖的巨型人脸,锁定身处其中的他,大张着巨口,随时准备将他一口吞噬。   在莲花的映衬下,势单力薄的陶眠如同劲风中的一棵青松,孤高且坚韧。   他手中是一截桃枝。   不管走到哪里,不管敌人是谁,陶眠使用的武器,唯独偏爱这桃枝。   也不是为了显得逼格多高,是因为量大便宜还能就地取材……   陶眠没有急于将灵力附着于桃枝之上,而是从怀中又取出两个纸童子给他的“买路钱”。   仙人不是要花钱收买谁。   他的手指轻轻一搓,系着铜币的绳子无声断开。紧接着,仙人挥袖一扬,数十枚钱币撒向半空,上面均有一丝纯白灵力,如同星子闪烁在无尽的黑夜。   那九朵莲花受到灵力的吸引,争先恐后地去抢夺这些生锈的钱币。   陶眠是要以它们为诱饵。   白掌柜说得不错,灵力在这黄泉界,就如同深夜中燃起的火把,引来无数黑暗丛林中的觊觎者。   只是,这些食肉的莲花误以为自己是凶猛的捕食者,实则真正的天才捕手早已撒下巨网。   陶眠让沾了他灵力的铜板分散莲花的精力,而他自己右手手指捏住桃枝的根部,左手虚握,顺着枝条的方向一捋,淡而凝练的灵力便附着于其上。   仙人就用这简单粗暴的一枝桃,布了一个大阵。   他趁着那些铜莲花在争夺钱币的时候,在空中快速走了几个点,每到一个,便用桃枝轻触,留下一个白色的圆点。   他总共布下十八个点位,随后,他将灵力笼罩自身,远远地飘浮在半空,静等他布下的局生效。   那些撕咬钱币的莲花,将买路钱吞了个七七八八,忽而察觉到头顶有更精纯的灵力。   它们追随着灵力而上,却遭到迎头痛击。陶眠在半空留下的灵力点忽而拉成一道网,将那九朵莲花统统罩在其中!   陶眠无言地望着莲花在灵力编织而成的巨网之间挣扎。除了十八个定好的点,网本身是无形无色的。只有当莲花用力地撞向它时,才会出现一小团白网,和摩擦出的耀眼火星。   仙人握着花枝的手负在背后,在枝条的最前端,灵力的光越来越盛。相应地,那张网上的灵力也愈发地厚重。   这纯净的灵力,把更远地方的妖邪唤醒。它们自地底、深海、岩浆深处纷纷探头,寻找着这股能震动整个黄泉界的力量来源。   然而正在对付巨嘴莲花的陶眠,对于自己真正的力量毫无所知。他只以为是远方的怪物嗅到了灵力的气息,如同饿肚子的人闻到食物的香气,引起注意罢了。   在黄泉桃花山,顾园正在和自己对弈,陆远笛斜坐在不远处的桃树上打盹儿。   这磅礴的力量波动,也影响到了此地。顾园面前棋盘上的棋子不停抖动,山间的桃花又多落了一分。   陆远笛一把掀开遮风的面具,手扶着桃树树干,眼神去寻顾园。   “大师兄。”   顾园手中的黑子未落,夹在他修长的手指间。   他闻声抬头,朝着力量释放的源头望去,良久,微一颔首。   “远笛,时机到了。”   陆远笛翻身下树,拍打衣衫上不存在的尘土,又活动着筋骨,仿佛要去做什么大事。   顾园也起身,那枚未落的黑子被定在棋盘的最中央。   “终于,等到这个时候了。”   陆远笛眼中闪着势在必得的光芒,意气风发的帝王又回来了。   比起二师妹,顾园的神色要沉稳内敛几分,但出口的话语却更决绝。   “不成功,便成仁。”   这是唯一翻盘的机会,无论牺牲多大,他们都要拼命争取一回。   陶眠已为他们付出许多,现在,该是他们给出回应的时刻。   身处在战局中的陶眠,听不见两个弟子之间的商量。   他只是在等。   九朵莲花被重若千钧的灵力压得没有办法,很快偃旗息鼓,又变回原来的模样。   它们不是规则排布的,有些长得高,有的要矮些。在被更强大的力量压制后,又乖顺地定格。   “装作无事发生么……”   陶眠不免咕哝一句,他没有收走灵力搭成的白网,而是自如地步入其中。   他跃上一朵最高的莲花,已收拢成花苞的状态,这应该是对自身的一种保护。   但没有用,陶眠用树枝又把它撬开。   里面空空的。   陶眠不死心,又继续连开了五个。   全部都是空的。   “不会吧……真就要等第九个才能开出来?我这什么手气……”   陶眠嘟嘟囔囔,手上的动作却不含糊,莲花一个接一个被撬开。   直到第八个,他才看到里面有东西。   “还行,给点面子,没到最后一个……”   陶眠用桃枝将莲花的花瓣撬得更散,方便他看清楚其中藏着的物件。   他把它取出,放在掌心端详。   “这是……一个玉牌?”   陶眠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玉牌上面雕的不是鹤,而是一只灵鹿。   是元鹿的生辰玉牌。   “大掌柜,人的魂魄未必是想象中的样子,它极有可能具体变成某样东西,甚至是能跑能跳的兽类。总而言之,它必然是魂魄的主人不可割舍的一段记忆。你将那物件取回,便是带回了元鹤公子的魂魄。”   陶眠万万没想到,元鹤的魂魄竟然凝成妹妹的玉牌。   他轻轻抚摸着玉牌表面凸起的纹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元鹤被抹去的是关于桃花山的全部记忆,还有他的爹娘待他不好的那一小段过往。   至于妹妹元鹿,是保留在元鹤记忆中的。   他大抵还记得当初元鹿说的那声“嫉妒”,却依旧把妹妹放在自己的灵魂深处。   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元鹤始终不肯遗忘她。 第346章 莲花深处   陶眠将玉牌从莲花的花心摘走,握在手中,还带着一丝余温。   奇特的触感,仿佛它和主人的生命紧紧连结在一起。   拿走玉牌后,陶眠便不打算耽搁。黄泉界终究不是生灵该来的地方,待得久了,只会对他不利。   他将玉牌妥帖收好,准备寻一条路,折返。   但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九断莲湮楼,虽然被冠以“楼”之名,却并不完全是规整的楼的外观。   和陶眠先前的预知梦中的场景一样,在莲花之上,是无限绵延的骨阶,和惑人心智的鬼灯。   比起强大的敌人,未知的长路更令人恐惧。   陶眠至今仍无法忘怀,他在梦中踏上台阶时的那种无力之感。   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也看不见尽头……   他站在楼的最底,铜色莲花之间,一道清逸身影。   他仰着头,望了片刻,便毅然决定寻找另外的出路。   那盘旋的骨阶是个陷阱,压根就没有尽头。踏上去,就下不来了。   陶眠宁可用蛮力生生开辟出一条新路,也不肯迈上去一个台阶。   他怕自己走到中途,上不去又下不来,那就尴尬了。   怀中的玉牌隐隐发烫,不知这是不是意味着元鹤的情况变得紧急。   陶眠不能再悠闲下去。   他环视四周,除了亮到反光的莲花,其余尽是黑暗。   仙人斟酌考虑后,决定走进莲花深处,探探路。   高而奇的莲花花茎竖在他头顶上方,交错相叠,如同华丽的鸟笼。   陶眠行走在其间,时不时抬头扫一眼那怪奇的莲花,免得这东西半路给他使绊子。   地面是一层眩目的琉璃色,像五彩斑斓的湖水,但双脚走在其上,又能踏得很实。   可若真的放松警惕,这绚丽的冻湖便会立刻夺走人的性命。   陶眠的五感通明,他能听见来自湖水深处的水流声。   而且……   这冻住的表层薄厚不均,湖水里还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撞着湖面,意欲从其中钻出来。   陶眠垂下眉眼,眼神落在湖面之下。   那妖艳的颜色如同浮在水面的油脂,更深处依旧是蓝得发黑的湖水。   在湖水之中,有些白色的东西在迅捷地游动。   不是鱼,鱼的游动轨迹不是这样的。   咚——   从陶眠左脚后面传来一声闷响,他转过头,那白东西一闪而过。   陶眠已经握在手中的桃枝一滞,忽而失去了目标。   他又耐着性子等待,笃定那玩意儿会再次出现。   果不其然。   咚咚——   又是两声连响。   这次陶眠看清了它们的真面目。   只见两张泡得发胀的白色人脸在冰层的下方忽而现形!   那人脸来得诡异,不知是否因为隔了一层冰,导致面目狰狞,还是因为它们本身就丑得别具一格。总而言之,陶眠见到的,是两张五官错位的脸。   他被它们惊悚的五官瘆住,嘴角不自在地一抽。   好吧,这黄泉界的生物长相比他想象得更加随心所欲。   之前的想法还是有些保守了。   湖面下不知游着多少类似的怪脸,它们就是湖中的“鱼”,这里是它们的狩猎场。   现在陶眠踩着的那一块区域的冰还算结实,一旦他走到冰层薄的地方,绝对要被这些丑家伙吞掉,骨头渣滓都不剩。   上有天梯,下有怪脸。   进退维谷。   陶眠目前只要做一件事,那就是从这铜莲花楼中离开。   他绕着湖面巡了一圈,黑暗之外是更深邃的黑暗,根本寻不到突破之处。   仙人又回到起点,脚下的怪脸汇聚得越来越多,不停地顶撞着湖面。   陶眠半蹲下来,和惨白的群脸对视。   “这地方到处都是死气,感受不到任何流动的气息……”   仙人伸手摸摸下颌,作思考状。   “但是你们却能像鱼一样自在地游动,难道……”   一个想法闯入了他的脑海。   陶眠保持着蹲下的姿势,他将左手手掌翻向上,带着寒气的水灵力不断凝聚。   在他的手中,一个晶莹剔透的冰凌正在成型。   仙人不断地将灵力凝聚与其上,让它变成长而结实的冰矛。   待它彻底定型后,陶眠站起身,一手握住冰矛,在冰面轻轻试了两下。   铛铛。   他用矛尖凿着湖面,每砸一下,上面就多出一个坑。   陶眠很满意。   他用两只手握住冰矛的长柄,两脚微微分开,将长矛竖直,然后,用力地凿入湖面!   因为冰矛上面附着了大量的水灵力,威力巨大。当它击中冰面的同时,千百道皲裂的冰纹出现在湖面,顿时四分五裂。   湖水从凿出来的冰洞中涌出,无风成浪。那些奇怪的脸被浪裹挟,浮出水面,张开嘴巴,露出锋利得像刀的尖锐牙齿。   牙齿细密极了,它们占据了整个口腔,随着怪脸把嘴巴张大,里面的牙齿像排布整齐的针群。   一旦有猎物入口,下场可想而知。   陶眠一弯腰、低头,灵活地躲开左右两边的怪脸攻击。   两张脸不小心咬住了彼此的脸皮,挣扎着。但这远远没有结束,更多的怪脸被拍到了冰面之上。   陶眠没有挥剑对付,他能躲则躲,能避则避。这些东西很难缠,没必要把精力都浪费在这里。   在一片混乱中,陶眠将手掌伸入袖口,随即托出一只小乌龟。   这乌龟是上次来望用过的避水神兽。至于为什么出现在陶眠的手中……   这是仙人从来望那里借的,在来望不知情的情况下。   陶眠把避水兽先放入水中,绿壳小乌龟遇水则欢。   在它之后,仙人轻盈一跃,纵身跳入湖中。   湖水很冰,哪怕用仙法提前裹住自己的身子,也无法避免那刺骨的寒意穿破屏障,直接冻住人的灵魂。   这水和黄泉应该是贯通的,陶眠嗅到了相似的气息。   进入湖中,那些怪脸更加肆无忌惮地攻击他。   但陶眠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又把桃枝变出来,加亿点灵力,对着那些怪脸猛戳,像戳皮球,一戳一个准。   怪脸被桃枝伤到,发出尖锐的叫声。陶眠可不管它们如何凄惨,只要挡了他的道,就必须得让。   避水小乌龟也在陶眠的保护范围内。为了不让它成为怪物的开胃菜,陶眠可谓煞费苦心。   他就这样,一路被牵引着,走到生气最重的地点。   这里是一道水幕。   陶眠伸出手,手掌和水面相接。   那一刻,冰冷的湖水褪去,外面的景象呈现在仙人面前。   两个纸童子此刻已自觉站在船首船尾,手中松松地握着船桨。   “仙人,时间不多了,请您登船。” 第347章 因为我们早死了   返程的路不似来时那般顺遂,风浪明显大起来。   小小的纸蓬船在波涛间起伏摇摆,好几次险些被浪头打翻。   陶眠坐在船篷内,要吐。   ……   这船的颠簸未免太厉害。   他反复确认那块玉牌是否还在怀中,这是至关重要的。   只要带走这个,元鹤便有救。   纸童子没有表情,哪怕风浪再高,它们仍旧板着一张僵硬的脸,有条不紊地撑船划桨。   它们没有人的感官,只是苦了坐船的陶眠。   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被翻了个儿。   在劲风急浪中,陶眠嗅到浓重的煞气和杀意。   看来他在九断莲湮楼秀的那几招,终究引来了在黄泉界盘踞的亡魂幽怪。   这浪潮几乎要将小舟撕裂。   陶眠被叮嘱,不能用灵力催动纸船前行,如今的情况危急,他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诸事顺利,护佑他抵达此岸,救回元鹤。   他的祈祷似乎起了一定的作用,外面的风浪忽而变缓,上下猛烈摇晃的小船终于慢慢落回原位。   逃过一劫。   陶眠看不见外面的情况,所以并不知情。   在他离开的彼岸,两道身影背对着浩渺黄泉,毅然地守住最后的防线。   顾园和陆远笛合力布下一个大阵,阵法遮天蔽日,拦下了数不清的丑陋游魂。   那些满是恶意和怨恨的灵魂在嘶吼、嚎叫,不停地冲撞阵法,试图撞出一个出口。   然而桃花山的大弟子和二弟子也不是吃素的,来一个砍一个,不放任何亡灵穿过这道屏障。   这不是长久之计,但他们无需坚持太久。   只要载着陶眠的蓬船平安无事离开便好。   “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大师兄。”   陆远笛仰头望天,那些狰狞的面孔离她愈发近了,说明结界在后退,他们可能坚持不了太久。   顾园站在她几步之外,闻言,从容地回了一句。   “不会,”他顿了顿,“因为我们早死了。”   陆远笛莫名被冷到,她搓搓手臂,回首。   那只脆弱的纸蓬船已然抵岸。   “师兄,快,收网收网!”   陆远笛挥挥手臂,催促大师兄。   “不急,我们先撤。”   顾园让陆远笛先回山中,他殿后。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那座黄泉桃花山,它算得上一个庇护之处,能使他们免于被亡灵侵扰。   等回到山中,顾园和陆远笛对结界的掌控力大大削弱。顾园干脆果决地一挥袖,断掉最后一丝力量的联系。   结界骤然消失,那些亡灵冲到黄泉之上,钻到黄泉深处,翻江倒海一通,白忙,一无所获。   它们恼怒的吼声震天动地,山上的桃花又被震掉许多花瓣嫩叶。陆远笛心疼地用手掌接住它们,嘴上还在骂那些鬼吼鬼叫的丑东西。   “等它们离去,再修复便好。”   顾园深知这位二师妹脾气大,如今也能熟练地运用话术降下她陡起的怒火。   “好吧,”今日的陆远笛是宽宏大量的,“能见小陶一面,我心情还不错,算它们走运。”   顾园微微一笑,目光投向黄泉尽头。   纸船靠岸了,他的嘴角却反而向下坠,满目忧患。   师父……   不知今后是否能有重逢。若真功亏一篑,那么如今匆匆一别,相忘于江湖,也算是好事吧。   ……   陶眠耳朵灵,他身在船篷,也能听见纸船的船头被挤压的轻响。   这是到岸边了。   果然,童女掀开船篷的纸帘,邀他下船。   “仙人,请下船。”   陶眠从帘子的缝隙中步出,又回到了他在桃花山的卧房。   元鹤仍然保持着临别时的姿势,一动不动。   对面的白掌柜却仿佛从水中捞出来似的,一身的冷汗。   陶眠大惊,他将魂魄归于体内,同时,黄泉的水也在褪去。   两个纸童子对着他深深一拜,又化作两张单薄的纸片,飘落在地面。   纸船溶进了黄泉水中,随着浪潮一并褪离。   魂魄还体的陶眠大步上前,扶住白掌柜摇摇欲坠的身子,一只手按在他的背后,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   轻盈的灵气被灌注到白掌柜虚弱的身体,他猛地呕了一大口血,看着骇人,实则吐出淤积的血,反而有助于他的内息尽快调顺。   他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手帕,捂住自己的嘴。   雪白的帕子眨眼间被染红。   白掌柜对陶眠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大阵破二,小阵毁七。差一点……就酿成大祸。”   白仁寿自己都要撑不住了,还不忘给陶眠汇报情况。   在仙人从裂缝进入黄泉界的同时,一缕来自黄泉的阴煞之气随之钻出,逐渐膨胀、扩散。   这股阴气看似不起眼,但白掌柜知道,当它吞噬了足够多的生灵之气后,就会变得无比可怖。   他手中的草扎人能连通各个阵法,只要解下草人脖子上的红绳,阵法就会发挥出巨大的威力。   白仁寿起初只开了三个小阵,但没能阻拦。   又加了两个小阵,同样不起作用。   最后他豁出去,开了半山腰的大阵,再加两小阵,才勉强支撑到陶眠回来,时空的裂隙关闭。   当裂隙消失,它的力量源被截断,这股阴气也就慢慢地变弱、消散……直到彻底被阵法化解。   白掌柜描述着这惊心动魄的全过程,心脏突突跳,仍残有余悸。   那时他心里是真没底了。他不晓得陶眠何时才能归来,只能拿捏着时机,一个接一个开阵。   但阵法是有限的,等到大阵全开,那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股邪气离开桃花山,将人间变成炼狱。   到时候不止是他,连带着大掌柜,都会彻底成为天下的罪人。   白仁寿早就考虑到这样的后果,也做好承受一切的准备。   是真豁出去了。   陶眠对此唯有不尽的感激。   “大掌柜不必谢我,能帮得上忙就好。”   白掌柜说接下来还差更关键的一步。   “如今元鹤公子的魂魄已被取回,现在要将他的魂魄归体。这一步甚是惊险,大掌柜务必听好我说的每一个字,万万不能出差错。”   陶眠和白仁寿商量后决定隔日再行这一步。白掌柜亟需休息,不然归魂的中途,他这条老命就要交代在桃花山。   至于陶眠自己,他要去寻元鹤当年留在山中的所有物件。 第348章 不求长生   陶眠从黄泉界乘舟归来,带回元鹤魂魄,等到引魂之日,已是最后的时限。   他和白仁寿各自回房休息。清晨天微亮,陶眠前去白掌柜房前敲门,入耳是被子摩擦的窸窣声,紧接着,就是一长串的咳音。   白掌柜简直要把自己的肺咳出来,陶眠怕他有事,果断推门而入。   可怜的白掌柜卧在榻上,面如金纸,翻个身都要他半条命。   “大、大掌柜……我、我还能行……”   都病得这般严重,还惦记着要帮陶眠的忙。   陶眠心中涌出感动之情,两手夹住白掌柜苍老的手掌,拍拍。   白掌柜的嘴边忽而鼓起,上身一震,哇地吐了出来。   陶眠的衣服下摆登时脏了大片。   ……   这回真是不敢动了。   一番收拾,陶眠半点不嫌弃,给白掌柜擦脸抹嘴,又把地面收拾干净。   等做完这些,他回房换了身洁净的衣物。   不是不会用净衣诀,而是换衣服更有性价比。   他的灵力宝贵着呢,关键时刻,不能浪费一丝一毫。   陶眠叫白仁寿好好卧床休息,这几日幸亏他在桃花山咬牙撑着,否则真是天下大乱。   白掌柜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守阵对修者自身有极大消耗。他尽量用眼神和陶眠交流。   “大掌柜,元鹤公子一事,尽力就好,不能强求。”   白仁寿用目光向陶眠传达这句话,后者重重点头。   “放心,我都懂,我一定拼死把元鹤带回。”   白掌柜用力挤眼睛。他如今摇头都吃力,只能靠双眼来给仙人表达他想说的话。   听见仙人这么不管不顾地说话,白掌柜着急。   “不,大掌柜,我是让您量力而行。”   “我知道,你安心。都到这一步了,不能功亏一篑。”   “您根本就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你想说的话,我都已经很好地接收到了。咱俩沟通绝对无障碍。”   “……”   白掌柜恨恨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陶眠临别时又轻拍他的手,意思是,让他把一切放心交给自己。   等仙人一扬衣摆,从客房离去。床榻上的白仁寿睁眼。   话说大掌柜在布阵时,和那只鹤还有那条蛇都能有效沟通……   或许他什么都听懂了,只是故意那样说?   白掌柜想不通,但身体亏损得厉害,支撑不了他思考太长时间。   待陶眠出门,不到一刻钟,他脑袋一歪,恍惚着坠入酣梦。   陶眠听见客房传来抑扬顿挫的鼾声,悬着的心放下来。   白掌柜一把老骨头,可别真让他折腾散架子,那可真是作孽。   他垂眼睨着平躺在床上的元鹤,陶眠已经把他从失效的阵法中转移出来。   元鹤期间清醒过一回,微微睁开眼睛,望着给他疗伤敷药的陶眠。   只是一眼,他就又一次失去意识,嘴里咕哝一句“陶眠师父”。   这声师父引起陶眠的注意,他猛然转头,发现元鹤并没有真正苏醒,又遗憾地收回目光。   外伤好得差不多,这样也有助于下一步引魂。   引魂,这个“引”,是穿针引线的“引”。   一项考验耐心和细心的活计。   最擅长这活的其实是来望那个老道士。但陶眠不打算再折腾老头。   自从多年前,来望为元鹤算过一次命后,他的身体状况便大不如前。   陶眠看得出,也问过来望,他能为他做些什么。来望却婉拒了陶眠的好意。   来望说,人从气到形,从形到体,有体有生,由生入死,死后化为一团气,再复归于形。   古人云,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这和四季草木荣枯盛衰的变化无二致,是天地运行之律。死不过是其中一环,有朝一日,他的尘骨没入泥土,春泥育新芽,新芽长出青枝,树木在青天下茁壮地生长,仿佛他的生命又迎来一度春。   生已尽欢,死亦何惧。   来望知足了,不求长生。   他的话说到这份上,已无须再言。   陶眠知晓他心意,也不强求。   只是要为再一次的送别做准备罢了。   思及此处,陶眠望向平躺着的元鹤,喃喃。   “元鹤,你我二人的师徒缘分才刚刚开始,可不能匆匆别过。   我还惦记着给你取个朗朗上口的道号呢。”   陶眠一边絮叨,一边伸手,食指在虚空中画了个复杂的道符。   那玉牌被他压在元鹤的手掌之下,他的双手交叠置于腹部。   在元鹤的周身,摆了一圈他曾经留在桃花山的衣物、绘的花鸟,还有些小孩子玩的木头玩具。   当时元鹤离山,仙人为了彻底斩断和他的缘分,把大部分东西都寄回了元府。   剩下这些,还是他找遍所有的犄角旮旯,好不容易搜刮得来的。   仙人的灵力自符咒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化作细如牛毛的丝线,将那玉牌中的魂魄慢慢引出。   过程起初不顺利,那魂魄仿佛被逗引的小虫,钻出来三分,又退回两分,反反复复,简直没个尽头。   陶眠拿出最大的耐心,这种时候更不能操之过急。他稍微加了一分灵力,不多不少,那“丝线”拉扯的力量也大起来,恰好能将魂魄从玉牌中牵出。   终于,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魂魄脱离玉牌。   三盏燃魂青灯依然在尽职尽责地守着元鹤体内的魂魄。陶眠用灵力牵引着玉牌中的,回归到元鹤的身体中。   他的双眼根本不敢眨动,直直地盯着那几缕魂灵没入元鹤之身,又静候一刻钟。   直到元鹤的上身轻轻一震,落回床榻,呼吸变得平缓,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陶眠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成功了。   他从阎王手中,为元鹤借回一条命。   做完引魂的陶眠身体脱力。这种事本身是违逆天道运行之律的。哪怕是仙人,也险些搭了半条命进去。   如此大费周折,幸在结果是好的。   元鹤被他和白掌柜联手救下来了。   接下来十日,陶眠的任务就是照看两个病号。   白掌柜和病榻缠缠绵绵,他虽然不像元鹤伤得那般重,到底年岁大了,经不住折腾。   陶眠把最好的药顶上,白掌柜的身子终于好了个七七八八。这两三日已经恢复精神,剩下的只要静养便好。   真正有问题的,还是元鹤这处。   元鹤苏醒了,但陶眠讶然发觉,他的双腿出了问题。   曾经在林中自在穿行的鹤,却无法再用双腿去丈量土地。 第349章 泥中鹤   元鹤醒来的那日,是个阳光灿烂的晴天。   躺在床上的他浑身无力,只是疲惫地半睁着眼睛,略带惊奇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这里便是所谓的地狱么?   若真是地狱,那倒也不错……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几乎痊愈,但还在发着低烧。他听见哗哗的水声,眼眸转动,视线落在那道湖蓝身影上。   自从荣筝的丧期过去,仙人便换上他偏爱的蓝、青色系的衣衫。他常常行走在山中,衣袂翩翩,宛如流动的山水画。   听闻身后传来悉簌动静,陶眠没有回头,声音含着笑意。   “总算醒了?嗯,好像还在说胡话。”   他转过身,掌心托着一张被打湿的帕子,一手手指灵巧地对折叠起,那手帕顿时成了个规整的小方块。   元鹤以为这帕子能落在他额头上,结果仙人只是拿它净手。   ……   也不知叠得那般规整是图个什么。   或许就是为了图个规整吧。   似是看穿榻间人的无语,陶眠笑着解释。   “你现在用不上这个,我拿来擦手还不行?别那么小气。”   “……”   元鹤的脑中是乱作一团的粥,这会儿听仙人说两句废话,可算清明少许。   “你是……在玄机楼……”   他忆起玄机楼上,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   还有在迎花姑的夜祭……   眼前这人曾在他面前出现过不止一次。   记忆一幕幕地闪过,元鹤想起了许多事。   战火、烽烟、闪着寒光的刀枪剑戟、蛛网般将他网罗其中的千万箭簇……   从京城传来的噩耗、血淋淋的遗书……   总是笑着叫他鹤表哥的夏之卿,性格柔弱内向,却眼神缱绻地望向他的连襄……   门庭若市的元宅,如鱼得水的父亲和只肯停留在过去记忆中的母亲……   漫山遍野的秋梧桐和奇高的白桦,穿林的风声,还有,只要回头就能望见的身影……   一桩桩、一件件,浪潮般席卷了元鹤的神识,他变得混乱不堪。   “嘶——”   元鹤忽而把十根指头插入散乱的乌发间,额头渗出冷汗,颤抖不已。   他的头如同被针扎,直抵深处的疼痛。上半身也是,所有的骨骼和脏器仿佛被拆掉又重组,还带着些错位的不适。   腰部以下却全无知觉。他想,或许是躺的时间太久,导致暂时失去了感觉。   陶眠见他如此痛苦,嘟囔一句“看来你还是需要这个”。   他把沾染上灵力的手帕又搭在元鹤的额头。仙人的灵力具有抚慰焦躁的神奇功效,元鹤大口喘着气,一颗心落回原位,带着余悸。   “我……”   元鹤想起来他经历过什么了。   夏之卿不念旧情,残忍地栽赃嫁祸元家,使其背上深重罪名。   元家出事,三公主第一时间舍弃婚约,生怕和元府多一丝瓜葛。   无情的帝王,罔顾真相。他甚至都不愿叫刑部多查一日,生怕拖得久了,反而暴露出元家从未有谋逆之心的事实。   三重打击,重重地压在元鹤身上。君臣、兄弟、夫妻,三重背叛狠狠地砸中元鹤的命门,差点令他“战死沙场”,一去不复返。   好狠。   好恨!   元鹤那双清澈如镜的眼变得浑浊泥泞,他咬着牙,双手紧握成拳,要拖着自己这具无力的身躯站起。   “多谢阁下救我于危难之中。我元鹤必将涌泉相报……”   “诶诶,你先别报!你现在还没好透,不然再躺回去呢?”   “不,我还有要紧之事,我不能……”   元鹤手肘撑着床榻,尝试几次,都没能把自己的下半身挪动分毫。   他大病初愈,本就没有多少力气,不一会儿手臂便酸得厉害。   可元鹤不肯放弃,他挣扎着,几近狼狈。三番五次后,元鹤也察觉出异样来。   他的腿……不能行走了。   陶眠本来在一旁手足无措,来了套连环假动作,两只手摆来动去,不知该怎么避免让元鹤发现他的腿有异。   至少在他彻底痊愈之后,再和他说也不迟……   但他没料到元鹤的反应如此激烈,回忆起那几位罪魁祸首,恨得牙根直痒,翻身就要下床,杀去京城。   也是。身仇家恨,血流成河。元家上下死得那么惨,谁还能光风霁月,劝自己宽容大度。   元鹤终于用双手撑起自己的上身,他的两手抖动着,隔着被子去碰自己的腿。   陶眠看得沉默,良久,才声音沙哑地给他解释。   “有一根重箭几乎扎穿了你的腰,这道伤口很深。及时拔出来,愈合了,也会对你的双腿产生不可逆的影响。”   “不过你放心,”陶眠的声调扬起来,试图给元鹤希望,“我有几位医术高深的朋友,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像你这种伤情,就算不能恢复到过去矫健的状态,最起码能做到重新站起来……”   元鹤闻言,久久没有回话。他只是用手掌反复地抚过自己的双腿。   没有。   他没有一丝感觉。   元鹤忽而短促地笑了一声,明明是笑声,陶眠却仿佛听到鹤的悲鸣。   “不必……”   他想直说什么,但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又告诫他,不能对救命恩人失礼。   想说的话在唇齿边绕了一圈,元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两只手紧紧揪住被子。   “阁下已为我做了许多事,元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必定重重答谢。   我已历经百般苦难,深知自己不是被气运眷顾之子。这双腿如今就是残了废了。恳请阁下,不要再给元某任何希望了……”   元鹤的后背朝向陶眠,身体微微佝偻,如同一张撑到极致的鼓皮,随时都会被震碎。   陶眠的目光落在他孤凄的背影,眼中满是不忍和伤怀。   那高飞的鹤,究竟为何,要折断它的双翼,将它推向深谷、推入泥沼啊…… 第350章 未经他人苦   元鹤如今处境窘迫悲惨,就算他想要下山复仇,也寸步难行。   “你留在我这桃花山还有救,出了山到处是敌人。留在这里,尚能好好谋划今后的路,何必早早离去。”   陶眠手中捧着一碗白粥,这是他唯一煮不坏的东西。   没有奇奇怪怪的气味,也不存在惊悚怪奇的色彩。   一碗普通的粥。   真是难能可贵。   药碗和粥碗是一并取来的,放在漆红的托盘上。无论哪一碗都没被动过。   元鹤不想喝粥,也不想吃药,饿死病死二选一,倔强得很。   陶眠深深地叹一口气。   大蛇慢吞吞地游过来,蛇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   自从元鹤醒来,那只呆呆的白鹤就没离开过他,也不聒噪,安静得像尊雕像。   它和元鹤有种说不明的缘分。或许元鹤不认识它,它却总要粘着少年人。   如今元鹤被害得这般凄惨,它心中难过,却也毫无办法。   劝人不是陶眠所长之事,他更善于解决问题。   粥要冷了,陶眠将瓷碗放回托盘中,一双眼瞧着榻上自闭的元鹤。   他跟人和声细语、有商有量。   “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我这人是个热心肠。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元鹤仍旧没反应,陶眠顿了顿,接着上面的话说。   “要不我再把你的魂魄送回黄泉界?”   “……”   送到西,不是要把人真的送去归西。   元鹤的背影一僵。   陶眠越说越觉得这想法真是绝了。元鹤如果不愿活,那他又何必非要留其做弟子。   无法劝他人放弃,那就劝自己看开。   没毛病。   仙人简直要由衷夸赞自己的哲思和智慧,这时,背对着他的元鹤转过身,默默从他手中捧走粥碗。   还成,肯吃东西就好。   元鹤本没有什么胃口,内心一片灰暗,唯一有颜色的,是他想象中染血的元宅。   他憔悴欲绝,但架不住身侧有个人止不住地唠叨。关于这人的记忆,元鹤如今只能记得起玄机楼和迎花姑。   萍水相逢,为何要耗费如此大的气力,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说了我热心啊。”   陶眠听闻元鹤问他“为何”,不假思索地回他。   “再说了,”热心这一个理由站不住脚,他又补充道,“我这桃花山的绝世功法得传下去,正好你送上门来。”   陶眠就给他编,说那天他向四方拜,求上天赐给他一个徒弟,把他桃花山的荣光延续千秋万载。   “不知求到哪路神仙了,白鹤飞来,告知我,桃花溪边有个活人。我高兴啊,白来的徒弟不要白不要。就是你这一身伤麻烦点,但不是大问题。”   “为什么是我。”   元鹤一听就知晓是这人在瞎编乱造。他看他深居于这偏僻的山野,必然是个不染世事的方外之人。   这样的人……为何要救下自己这种天大的麻烦。   除非他别有所图,否则元鹤想不到,怎么会有人做这种毫无回报的傻事。   但元鹤没想到,这天下还是傻子多。   “我就是要传个功法而已。你看看,这全山上下,除了我,就剩一条蛇和一只傻鹤,我能传给谁?”   被陶眠点名道姓,蛇无所谓地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鹤却不满至极,拍打两下翅膀。   什么叫“傻鹤”?   为何只有它才有这多余的修饰?!   仙人还在一旁嫌它。   “别拍,灰大。”   “……”   元鹤回过头。   他的额发长了,下颌生出短短的胡茬。来桃花山之前,他已征战沙场数月,无心打理自己。来桃花山后,又已受到重创,更显得形容狼狈。   他那双阴郁的眼,隔着细碎的乌发凝望陶眠,像是要从对方的表情,来判断他是不是说谎。   陶眠静静地回视,蓦然,做了个丑丑的怪脸。   “……”   元鹤的眼睛微微睁大,又闭上,无言地转回去,沉默地喝着粥。   陶眠不管他内心的想法有多复杂,肯吃东西就好。   山不过来,他去就山。   他绕到元鹤面前,上身一探,打量着这位七弟子。   “你的头发长了,择日我为你理理吧,人要看着精神清爽才好。”   他不去过问元鹤的新仇旧恨,也不在乎他之前对自己的无礼,只是说,给他打理头发。   这样稀松平常的小事。   元鹤喝着粥,鼻子骤然一酸。   他内心的情绪杂乱如云团,只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释放口。   如今陶眠简单的一句话,倒是勾出了这些情绪。   如倾瓶倒水,所有的悲意倾泻而出。   泪水一滴接一滴,无声地砸在粥碗里。元鹤闷头喝了一大口。   咸的。   歪着身子的陶眠又缓缓站直,被衣袖掩住的手紧握又松开。   元鹤啊,世事为何要如此苛待于你。   白鹤呜咽两声,它张开双翼,从后面围住元鹤。呜咽一声,陪着他难过。   黑蛇不关心元鹤死活,它那黝黑的豆眼望向陶眠。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小半面容,他如同悲悯的神明,望着元鹤,望向人世间,望穿一切苦难。   良久,雕塑样的仙人回首,和蛇对望。   他勾勾手,让黑蛇跟紧自己。   “我们走吧。”   元鹤需要时间独处,他有太多的情绪要消化和释放,最好留他自己。   放个不会说话的白鹤在,便好,以免元鹤一时想不开,有事它还能通风报个信。   陶眠也需要时间静静。他带着黑蛇上山,来到弟子们的坟茔前。   每当他有事情想不通时,他便站在这里,仿佛弟子们围在他身边。   “我把元鹤带回桃花山,是否为正确的抉择呢……”   仙人孤身一人,黑蛇盘踞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树枝上,安谧地望着他。   “他今后必定是下山之人。我传给他功法,是亲自把刀递到了他的手中。   这把刀会助他屠戮敌人,但最终,也会伤及己身。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若知他人苦,未必有他善。   元鹤要复仇,我必不能阻拦他。   但复仇之后会怎样呢。他要……何去何从……”   仙人说出心中烦忧,等待一个答案。   但他知道,他永远等不来别人的回答。 第351章 可真有你的   虽然勉强,但元鹤仍被陶眠留在了山中。   陶眠也不特殊对待他,既然苏醒,有手有脚的,无须他天天伺候。   不仅如此,仙人还整日催着元鹤快些痊愈,反过来伺候他。   “你算是我带过的桃花山弟子中最差的一届,”先搬出经典发言,再把白粥递到元鹤手中,“你去打听打听我陶眠之前的弟子,哪个不是鞍前马后,忙里忙外,把山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何须我亲自动手。”   元鹤沉默地把粥接过来,耳畔是仙人的碎碎嘟囔声。   经过近几日的相处,他发现眼前的这位,人是好人,好事全做,就是这张嘴太损了。   “等你病好了,我就把传说中的劈柴剑法和切菜刀法传给你,谁学谁知道。”   现在又在画饼。   元鹤一手捧着粥碗,一手握紧瓷勺子,慢慢地喝着白粥。   不是他有意装文雅,而是这白粥他连喝七日,早中晚必备,他仿佛要被白粥腌渍入味,属实喝得艰难。   仙人说他不擅长做饭,倒是他为数不多的实话。   吃完饭后,碗和碟子被放在托盘上。待会儿会有一条粗长的黑色蟒蛇爬进来,用脑袋顶住那木盘。   它端得稳当,闪着乌黑哑光的身子蜿蜒爬行。   不论身子再如何动,那托盘怎么都不会掉下来。   桃花山不养闲人,连一条蛇都会点杂耍。   至于剩下那只白鹤,仙人说它是一只傻鹤,倒也没说错。   它对元鹤有一份莫名其妙的忠心,整日守在他的床边,不离不弃。   然而它有那份好心,却没那个耐力。每天守七八个时辰,得有一多半的时间呼呼大睡。   元鹤伸出一根食指,点在鹤的脑袋上,想把它顶走。   但这赖皮鹤很快又蹭回来,立在床边,脖子伸得老长,压在元鹤的半个枕头,睡得不省人事。   仙蛇鹤,桃花山三位常住客。   没一个正经的。   元鹤甚至觉得,自己的到来,是为这座足够荒诞的山,注入一些正经能量。   那位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的男子,说他已经一千来岁。   那条高贵冷傲的黑蛇,据说能和仙人五五开。   那只眼神中带着清澈愚蠢的白鹤,据仙人转述,是偌大鹤族的唯一继承鹤。   他们仨凑在一起,让元鹤不免怀疑,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他疯了。   “你们仨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我先退下了。”   元鹤听完他们的自我介绍,当即要下床,又被仙蛇鹤推回去。   “早说了,你现在下山就是自投罗网,”仙人开口言道,“你知道下面有多少人张开罗网,就等着你这莽撞的一头撞进去呢。你撞进去无所谓,你知道我为了救回你,牺牲多少么?你看看白掌柜,一把年纪,颓废疲累,都没什么精神吃饭了。”   元鹤默默地把目光投向旁边的白掌柜,白仁寿从拄根木棍进屋后就一言不发。当元公子转眼瞧他时,他正兴味盎然地看一本美人图呢!‘   突然被大掌柜点名,白掌柜尴尬地咳嗽一声,胡乱点头应和着陶眠的话。   “大掌柜说得是。”   元鹤闻言,垂眸。   没什么精神吃饭……我看他“吃”得挺好的。   陶眠丢给白仁寿一个不争气的眼神,又把黑蛇捞起来。   “你再看看黑黑,”他竟然还给对方起了个叠词的名儿,“瘦成什么样了,瘦得一天只能吃三顿饭了!”   “……”   元鹤扫一眼大蛇沉甸甸、仙人几乎单手捞不动的粗身子,不明白它到底瘦在哪里。   许是减肥的意志消瘦了吧。   陶眠把蛇砰嗵放下,手酸得厉害。   这胖蛇是没什么说服力,吃他做的菜,都能把自己喂到这个份量。   要是元鹤知道,这蛇竟然是陶眠用他自己的手艺,一口一口喂成如今的体重,恐怕要说——   吃点好的吧你!   至于那只傻白鹤,仙人是真的想跳过它介绍。奈何前二位太不争气,只能把它搬过来凑数。   “你在看看我们的仙鹅,”鹤在这时狠狠叨他一口,他哎呀一声,无视,继续说道,“瞧见你身上的累累伤痕,它难过得——都睁不开眼睛了!”   仙人是真的能编,适合放在皇宫里,给皇帝汇报工作。   以他这张破嘴,谈笑间,坏的全都说成好的,死的全说成活的。   根本没个听。   元鹤就着陶眠编的瞎话,一碗粥喝空了。他把瓷碗还给陶眠,道了声“有劳”,便翻身躺下,被子严严实实地压在身上。   他竖起铜墙铁壁,谁都不理睬。就算寄人篱下,也是暂时的。一旦他的伤病好得差不多,能走下山了,他必定会离开这里。   元鹤不言说,但他心里门儿清。   这山清水秀的悠闲地,不是他的梦中乡。   他暂时还需要卧床,身子虚弱,不能擅自下床走动。等他的体力精力恢复后,腿疾就会真正地暴露出来。   元鹤近来时常呆望着自己的双腿。   仙人给他希望,说他已经写信给远方的友人,问过自己的腿疾。   对方的回信昨日抵达桃花山,陶眠将信笺拆开,得到的回复是,对方要亲自见一见患者,才能对症下药。   元鹤的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但这豆大的火苗,转眼间又被他自己扑灭。   他已不奢望老天能多眷顾他一次,甚至连他的苟活,都是一种不幸。   他没有把这种悲观的想法透露给陶眠,否则对方必定要对他施以修正人格的铁拳。   元鹤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悲观,但他的一颗心,总是不受控制地下坠。   陶眠活了好些年,经过这么多任弟子,元鹤在他面前就是一张白纸。   他花里胡哨的小心思明晃晃地写在上面,只一眼就能读懂。   陶眠把人从鬼门关捞回来,但他的神思依然游荡在那死寂的黄泉之上。   人活着就是一口气,没了这精气神可不行。   仙人低头沉吟,以拳头击中掌心,想了个好办法。   “放任你情绪低落也不是个事儿。这样,我把我的人脉中最好笑的那位给你请来。”   过不几日,来望道人拄着一根榆木棍,敲响了桃花观的门。   “让一个病人来探望病人,可真有你的,小陶。” 第352章 礼物   来望道人的身子骨明显不如过去硬朗了。   他从一个很好笑的人,变成一位很好笑的老头。   来望道人自己搬了把凳子坐在元鹤床前,陶眠坐在床尾。   两人很有默契地盯着元鹤,谁都不肯先移开目光。   元鹤:……   他真是万万没想到,陶眠这样的存在竟然成双成对出现。   不管从哪方面看,来望跟陶眠都相当契合。   来望明明见过小时候的元鹤,他还要装出不认识的样子。   “小陶……这便是你说得那位,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整日想着下山报仇而不能的瘸腿小孩?”   “……”   果然,和陶眠是一个路数的,很能戳人肺管子。   元鹤默默地别过脸,就当作自己还在梦中吧。   要不怎么说来望这个老道士特别欠儿呢。元鹤不理睬他,他还要来一句——   “这孩子真内向。”   陶眠一袖子糊在他嘴上,让他赶快把那张嘴闭上歇歇。   他叫来望随他出来,让白鹤照看好元鹤,大蛇自由活动。   外面飘着牛毛似的雨丝,山间的天气总是变化不定。   陶眠和来望道人来到山中一处凉亭,听酥酥的雨声落在林间石上。   来望是个憋不住话的,他先开口。   “我们还要站多久,我的老寒腿都要犯了。”   “……”   他一开口就破坏氛围,这话陶眠都没法接。   来望说正事前必定来句废话。现在他的废话讲完,就要说正事了。   “小陶啊,我当初告诫你的那番话,你是连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心里去。”   陶眠轻叹着为自己辩解。   “来望,这回你真要冤枉我。我可什么都没做,本本分分地当个山里蹲。   是……元鹤他在机缘巧合之下,重伤后被人送到桃花山。你都不知道我当时看见他的那一刻,他有多惨烈。事情过去这么些天,我仿佛都还能嗅到那股血腥气……”   来望头一回听说这事,还惊异地挑高眉毛。   但他在心里过了一遍事情的前因后果,这元鹤注定要成为陶眠的徒弟,有些苦难是躲不掉的。   思及此处,他也跟着叹息两声。   “他家破人亡,伤痕累累地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想这是不是我的罪孽。因为他要成为我陶眠的弟子,所以才遭受这么多苦难。”   “你要这么捋,那也是没错的。”   “……”   来望道人是个直肠子,有一说一。   “但小陶,事情好坏,要分怎么看、怎么想。你不能囿于这种困境之中。元家的事,你既不是告密者,也不是行刑人。你对元鹤并无任何亏欠。   相反,他能在经历了如此惨祸之后遇到你,算是他人生一幸。你为了救他,应该牺牲不少了吧?”   来望太了解陶眠了,他的小心思一看一个准。   陶眠不吭声,来望便知晓自己猜中了。   “你啊你,但凡自私一分,你现在早就飞升到瑶天了。”   陶眠一听,皱眉。   “我这么年轻,还不想早早飞去当苦力。仙官受凡人供奉,就要实现凡人心愿。人的心愿无穷尽,我便永远没有歇息的时刻。”   好吧,归根结底还是懒。   “那你如今打算怎么办?把元鹤收为七弟子?我看他不是很乐意。”   “年轻,叛逆。他太着急了,急着下山,急着复仇。”   陶眠对此甚为头疼。   “细数过往收过的徒弟,哪怕一心复仇,也要等本事学成再下山。元鹤……他天赋异禀,从小便显露出来了。可他如今心魔太重,反而束缚了他的脚步。而且他的腿……”   来望“嗯”了一声。   “他的双腿的确是棘手。就算习得功法,若不能正常行走,威力也会大打折扣。不过比起那双腿,他心里的病还要更重。小陶,你这回捡回来的,还真是个麻烦人物。”   来望嘴上说着麻烦,但还是决定拼着这把老命,最后帮陶眠一回。   “行,你能请我过来,也算信得过我。我来望必定不会叫你这桃花山的仙人失望!”   来望信誓旦旦地向陶眠保证,也不听陶眠有什么安排,单方面决定在山里住上十天半个月。   元鹤以为陶眠已经足够折磨人,殊不知,他真正的噩梦还在后面等着呢。   来望道人是老折磨怪了。   他如今完全是老年人作息,天不亮就到元鹤的床前打卡,非要给他朗诵诗歌。   “元鹤啊元鹤,你的脸色像鹤一样白。”   “……”   元鹤侧躺着,后背朝向他,把被子用力一拽,蒙在自己脑袋上。   他不但朗诵诗歌,还让陶眠把他放在仓库吃灰的那个素舆拿出来晒晒。   这是当年陶眠为荣筝做的那个,算是五弟子的遗物之一。陶眠不喜欢扔东西,就知道这玩意儿有朝一日还能派上用场。   那天是连绵雨日后的第一个晴天,客卧的窗子被打开,潮湿的空气混着花草香侵入屋子内。   元鹤像往常一样,用被子蒙住脑袋,以防来望道人又要在他床前朗诵诗歌,他说诗歌有助于抚慰他心灵的创伤。   但今天,床前安静得惊人。元鹤把手搭在被子的边缘,一把掀开。   没有了厚重的棉被遮挡耳朵,院子里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   “这边这边——”   “来望,你把那个递给我,我够不到。”   “哪个?”   “那个啊。”   “那个是哪个?”   “就是那个……”   “……”   两个老家伙进行了一番无效沟通,来望近两年有些耳聋,说话都要扯着脖子喊。   吵闹,但莫名温情的场面。   元鹤双手撑住床板,拖着自己无力的双腿,将上身支起来,靠在床头。   陶眠和来望两个聒噪的家伙,围着素舆打转,一会儿修修它的木轮子,一会儿为它打上桐油,让它吸饱了油,变得光亮亮的。   他们一直忙活到晌午,午饭都来不及吃,一心一意地要把素舆修好。   等到扶手的最后一块被更换,整个素舆变得焕然一新时,两个加起来一千多岁的老头,竟然像孩子一般激动。   “能走了?”   “能走能走!”   “真不愧是你,小陶。我跟你说,就算哪天你在这山头混不下去了,靠这门手艺也够你吃饭的!”   “你是怎么做到又夸我又咒我的……”   他们反复确认两遍,素舆的确修好了。陶眠推着它,来到元鹤的窗前,反手叩叩窗子。   “七筒,来,看看我们为你准备的礼物!” 第353章 看,大鹅   不论元鹤同没同意,七筒这个名字算是定下。   起了名,就算桃花山正式弟子。   元鹤如今是彻底被陶眠和来望折磨麻了,他从最初的漠视、到反抗、再到如今的麻木……可谓经历一个相当复杂的心理流程。   现在陶眠说什么,最起码他不会彻底无视。   因为无视是不管用的,反抗也收效甚微。   陶眠总有办法达到他的目的……再不济把来望请来。   遇到来望,元鹤方知什么叫一山更比一山高。   论折磨人,老道士更胜一筹。   他们忙活大半天,就是为了给自己装这素舆。元鹤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陶眠待他如何,他自有一杆秤。   想来小陶仙人也是不易,一大把年纪了,还得亲自上阵,做这等手艺活。来望虽然岁数没陶眠大,但身子骨不如他硬朗,站一盏茶就得捶腿揉背,哀叹两三声,为年华易逝而唏嘘不已。   两个加一起一千来岁的老家伙,为他这么折腾,元鹤怎么也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   他意欲下榻,此时卧在他的枕头上呼呼大睡的白鹤忽而惊醒。   白鹤微一展翅,几乎要从房间的一堵墙顶到另外一堵墙。这鹤平日蜷缩着翅膀瞧不出大小,此刻倒觉察出几分凌云驾雾的仙鹤之姿。   它背向元鹤,振翅示意,两三片洁白羽翼如雪落下。   见元鹤迟疑,它又连振数下,房间登时如同冷冬雪落,扑簌簌全是白毛。   元鹤连打了两三个喷嚏,陶眠赶快让大鹅别扇,待会儿再把人呛出毛病来。   好在元鹤不继续拒绝,他用手臂勉强撑着自己的身子,挪到白鹤背上。   白鹤停得很稳,恰好在元鹤能爬上来的高度。   当元鹤正在琢磨,是要侧坐还是跨坐更好,这时白鹤忽而支起双腿,还没能调整好姿势的元鹤差点滑下去。   元鹤:……   他都能感觉到自己顺着鹤背的弧度丝滑地下落,这时白鹤把两个宽大的翅膀一兜,又将他围住。   但此刻,元鹤已经是歪七扭八地横在它背上了,像个被风吹乱的布包袱。   白鹤清鸣一声,翅膀夹着后背的少年,脚在往外走,身子在疯狂地左摇右晃。   可怜的元鹤,就这么被它乱七八糟地背了出去,险些折腾掉半条命。   陶眠全程就在旁边目睹白鹤把他徒弟如此暴力运输到室外,等到了门口,才把元鹤解救下来。   素舆已经放在门外,就等着它的新主人呢。   仙人将七弟子从白鹤的背上扶下来,刚让对方的手臂搭过来时,元鹤向后挣了一下,很轻,但摆明了内心的抗拒。   他不是厌烦陶眠多管闲事,他是恨自己不争气。这双腿……如今只是他的负累。   陶眠一言不发,此刻对于元鹤而言,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所能做到的,就是陪着他向前走。慢一点不要紧,跌倒也无所谓。他比元鹤自己还要相信,这双腿有朝一日能重新站起来。   “我和道士瞎调的,也不知道高度适不适合,你且坐上试试,有哪里不便利的,再告知我二人。”   来望一刻闲不着,陶眠劝元鹤接受素舆的同时,他和黑蛇在院中玩瞪眼睛游戏。   谁先眨眼谁就输。   也不知道来望为什么要和一条蛇比拼这种必定要输的游戏。   后来陶眠才知道,他们的赌约是仙人亲手做的一顿饭,谁赢了谁才能吃。   元鹤坐进素舆,比他想象得要舒适得多。陶眠亲手缝制了两三个针脚粗糙的坐垫和靠枕,造型诡异却实用。   托着手的地方有些旧了,被人的掌心磨掉表面的木漆,顶端变得圆而钝,一眼便知,是过去有人长久地坐在这素舆之上。   “这素舆当初是给你五师姐做的。她不是腿疾……她是中毒后体弱,无力行走,我便推着此物,整日带她到房前屋后散心。”   陶眠轻声说着素舆的来历。   对于之前的那六位师兄师姐,陶眠提得还不算多,只是偶然间说过几句,但又说得不详细。   元鹤不禁去想,那位五师姐是怎样的人物。   “今日还算暖和,我这就带着你四处走走。过几天天气冷下来,又出不得屋子咯。”   陶眠一面说着,一面来到素舆后面,两手推着它缓缓前行。   车轮发出骨碌碌的响声,压在院内凹凸不平的青砖上。元鹤这回没有拒绝,他把叠放在腿上的厚毯抖落开,铺在双腿之上,把手轻轻叠在上方。   昨夜一场秋雨,天气寒凉。陶眠隔空在元鹤的头顶一点,用灵力将寒气隔绝在外,免得本就身体虚弱的元鹤,一不小心再染了风寒。   秋雨过,红叶落满青苔地。   陶眠带着元鹤,并没有上得太高,尽量往山中平坦的地方走。   元鹤好些日子未曾出门,今日终得机会。   他嗅着山里湿润冷凝的气息,顿感深秋已至,原来一年又要过去。   每逢秋意萧索之时,人总是不免怀念起往事。   元鹤亦如是。他的脑海中尽是元家高高的门楣、门后两棵百年银杏,一张刻着棋格的石头案台,他和父亲树下对弈的情景如在昨日。   他们父子之间的话题,都是朝堂之事。外人听来或许有些枯燥乏味,他们有一搭无一搭,聊得投机,从不冷场。   元鹤的为官之道,都是从他的父亲元行迟那里习得的。   而元行迟遵从的,是他们元家的祖训,也就是元日的言传身教。   元行迟未必是个好的父亲,但他一定是个好官。   多年来,他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忠于天下,无愧于黎民苍生。   元鹤一直以他的父亲为榜样。   都说他们元家青云直上,官运亨通,但元日和元行迟从来都是本分为官,不贪不占。   祖父和父亲低调行事,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不愿给子孙后代添麻烦。   他们元家已处处做到极致,如履薄冰。即便如此,还是没能躲过皇帝的疑心,和某些人的背叛。   每每这样想着,元鹤的心便猛地一缩,压抑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元鹤又钻了牛角尖,怎么都想不通,他们元家三代忠良,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他搭在毛毯上的手指渐渐缩紧,心情愈发沉重,连避寒的灵气都要不管用。   这时,头顶忽而传来陶眠一声惊呼,打断了元鹤的思绪。   陶眠看到了什么,大喊一声——   “我天,好肥的鹅!”   “……”   (上周末本来想给大家加更,结果加了两天班,晚上回家手都抬不起来了qvq。对不住大家,等会儿还有更新哈) 第354章 为何渡我   元鹤随着陶眠的声音,也抬起了头。   一只肥鹅躲在一株窄瘦且高的白桦后面,树干都挡不住它那丰腴的身姿。   都暴露得这般明显,它还要缩一缩自己的身子,令其显得不那么突兀。   毕竟这山中的长生仙,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捕鹅杀手。   说来陶眠此人也是奇怪。他对高贵罕见的凤凰视若常物,对凌然有姿的仙鹤不屑一顾。   唯独偏爱随处可见的鸡鸭鹅狗猫,尤其是这大白鹅。   也不知是否因为他在桃花山第一次送走的是鹅兄,多了什么情结,每回站在山下村民的鹅棚之中,他都要驻足多瞧上两眼。   这回是一只送上门的肥鹅……   陶眠把徒弟撇在原地,几个箭步杀过去,一个饿虎扑食,把大白鹅扑住。   大鹅上一秒还在呆愣地盯着他,下一秒嘎嘎乱叫,翅膀扑啦啦地打,鹅毛漫天都是。   “别跑,我不吃你!”   陶眠哎呀几声叫唤,嘴里飘了几根鹅毛,边吐边对大鹅发誓。   鹅才不会信了他的邪,仍然挣扎不休。   这一幕把元鹤都看愣了。   过去他印象中的瑶天仙,衣袂翩翩,宛若朝雾霞烟,只容得凡人匆匆一瞥,多看一眼,就会沾了俗气。   结果陶眠告诉他,自己正是人间仙。这仙人如今在扑一只大白鹅,他要被鹅的神之几巴掌抽死了。   脑袋瓜嗡嗡的……   陶眠为自己辩解,称他只是“兴之所至”。   有人兴之所至,挥毫万顷。   有人兴之所至,抓鹅一只。   陶眠终究抓住了那只鹅,手到擒来。   他抱着雪白的大鹅来到元鹤面前,元鹤和那白毛东西大眼瞪小眼。   鹅嘎了一声,元鹤默默地操纵着素舆向后退两步。   “你要吃它么,”元鹤问陶眠,“我建议清蒸。”   “其实红烧也不错。”陶眠一本正经地回。   大鹅听他们两个恶人严肃地商讨自己的死法,吓得直叫。陶眠用两条手臂把它箍紧,叫它跑也没处跑。   在把鹅的胆子吓破之前,他笑眯眯地补充一句。   “安心吧,我近来不吃肉,只是抓你玩会儿。”   “……”   鹅和元鹤都无言以对。   陶眠说到做到。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条绳子,拴在鹅的脖子上,真拿它当个宠物遛了。   多了这白毛家伙,两人的散步倒也不显得尴尬和空寂了。   陶眠只是偶尔会怀念元鹤小的时候,那时他在桃花山,无忧无虑,不去想未来要怎样,谁料明日便是分别之时。   “我已为你寻到了治腿疾的大夫。”   木轮子骨碌作响,碾过落叶片片,发出清脆的响声,于是秋天便在这一声声中碎掉了,冬日即将趁虚而入。   陶眠缓缓地与元鹤说着话,大多数时候是他在说。   “这大夫是我的旧识……也可以说是旧识的后人吧。毕竟我认识他们祖师,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了。   那位神医为我的五弟子治过病,我信任他的医术。   他教出来的徒弟,本事必然不会差。不找到适合传承衣钵的弟子,他宁愿自己这独门医术烂在手里……这话他都是亲口说过的。   他的医术传了几代,有口皆碑,每一任弟子都是极为出类拔萃的。   这次我要带你去寻的小神医,是这先后几代中,最出色的一位,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他已答应我的请求,允我带你去看病。   然而丑话说在前头,伤害都是不可逆的,一旦造成,不论如何精湛的医术,都是弥补已有的创伤,不可能做到和完好时别无二致,他只能说尽力,我理解,现在问问你的想法……”   元鹤不是立马回答陶眠的话,素舆又骨碌碌地走出好长一段。   大鹅时走时停,但凡在桃花山地界生长出来的东西,大多富有灵性,聪敏得惊人。   它察觉到二人之间的静默,也不扯着脖子叫了,黝黑的豆豆眼不时望向二人,带着好奇。   陶眠并不强求元鹤,他只能把一条路摆在他面前。至于要不要走,那是元鹤的事。   元鹤之前走过的人生,大多是被推着走上去的。他究竟喜爱与否,情愿与否,似乎极少有人去问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陶眠曾经不顾他的想法,赶走他一次。这一回,他不愿再违背元鹤的心意,代他作主。   元鹤沉默了很长时间。他伸手,接住一片山间飘来的五角枫叶。叶子的其中一角残缺,他将手指垫在其下,仿佛那又是完整的叶了。   这些日子他也想了许多,桃花山虽好,但山外的恩怨始终不肯放过他,亲人的哀泣夜夜于他耳畔回响,满是血红的梦境。   桃花山的仙人为他寻到办法,此刻的他根本没理由拒绝。   只是他有一事始终不明。   “仙人,”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呼唤陶眠,“你我素昧平生,为何渡我。”   陶眠没想到他忽而会问及这个问题,眼睛微微睁大一瞬。   随即又弯起,淡笑着回了元鹤的话。   “这个问题……待你有朝一日,能见到山中的桃花开了,我便告知于你。”   元鹤来山的时节,永远都是暮秋初冬。   他始终希望元鹤能见一次花开,或许他的人生就会有一些不同。   但陶眠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奢求罢了。   元鹤默默无言,良久,轻轻颔首。   “我愿意去神医那处,治好治坏,我一人承担。”   元鹤答应下来,他要为亲人复仇,不能整日囿于悔恨与声讨之中。   他总要拖着这双病腿,迈出第一步。   陶眠自然是欣喜的,元鹤肯向前走,不管怎么说,都是好的。   他把素舆停下,上前两步,将那只陪他们走了一路的鹅抱起来。   “你的伤我已为你治好,回到你自己的归处吧。”   原来那白鹅是有一只腿受了伤,来山中主动寻找好心仙人的。   只是没料到仙人这般“热情”,叫它险些吓掉半条命。   “去吧。”   陶眠念了一声“去”,这肥硕的大鹅竟然还保留着飞翔的能力,紧贴着地面,长长的两翼张开,宛若一片白绢从山坡滑落。   陶眠带元鹤回到观中。收拾三日,他们便启程,前往当年为荣筝治病的神医谷。 第355章 听说你死了   陶眠要带元鹤去的地方是药仙谷。   药仙谷所处的地方僻静秀美、少有人往。这里最出名的是一处清可见底的湖泊,据说当年药仙取过这湖中水,煮出一壶灵药,救治当时饱受疫病折磨的百姓。   此地是陶眠的五弟子荣筝曾经治病疗养的地方,如今师父陶眠又带着七弟子元鹤前往。   这地方着实隐蔽,一路上,陶眠都迷路七八回了。   元鹤行动不便,陶眠难得豪气一把,买了辆崭新的马车,专门用来接送七弟子。   马车内部宽敞,陶眠也坐在其间。他是个闲不住的,一会儿翻翻话本,一会儿要嗑瓜子,嗑久了还口渴,又要给自己沏茶。   很难不怀疑他的真实目的,是外出观光。   来望这个喜好凑热闹的,本来要与陶眠一并前往。   然而他老胳膊老腿骨头脆,刚迈出大门门槛一步,咔吧,腰折了。   来望疼得哎呦直叫,陶眠就在其后,无语地望向他。   他把折了腰的老道士扶回屋内,吩咐白鹤和黑蛇照顾他,自己同元鹤前往。   白掌柜纵然也是一把年纪,可他的自愈能力简直超乎想象。那日黄泉引魂后虚成那副样子,没两天又步履矫健、容光焕发。   他一刻闲不住,见陶眠这边安定下来,又惦记着回京。   “大掌柜,您看您这儿也都稳妥了,没我什么事,要不我就先回去?家里边只剩两个懵懂不经事的小童,放他们两个在家我也惦念……”   陶眠自然不会硬留白仁寿留下,两人客套一番,他便把白掌柜送到山脚下。   白仁寿什么都不要。此番白掌柜出力良多,陶眠于情于理都要感谢,但白仁寿摆摆手。   “大掌柜不必再给什么了。当年大掌柜把盛饭的碗送给我,这比黄金万两都要珍贵。”   他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   送走了白掌柜,便是启程之日。   陶眠和元鹤起了个大早,元鹤还被换上一件石青色的锦袍,这都是薛掌柜送的绸缎做成的衣服。   陶眠也一改他的丧葬风装扮,这次换了件黛蓝衣衫。两人一眼看上去像外出赏玩的世家公子,坐着马车悠哉闲逛。   然而只有当事二人知道,此番行程有多少未知数。   在迷路数次后,陶眠终于按照小神医给他画的地图,找到了通往药仙谷的入口。   药仙谷藏在一片浓雾之中。   这浓雾将清幽的深谷和喧闹的外界隔绝开来,越是向深处走,就越是绝望。   到处都是浓白的雾气,仿佛没有尽头。   陶眠倒是不急,他坚信自己这回肯定走得对。   元鹤端坐在马车的一角,腿上盖着毯子。他的后脑勺靠在车壁之上,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轻微起伏。   他在闭目养神,好似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马车内有燃着灵力的灯,源源不断地提供热量。在这片迷雾中,走得深了,人首先会迷失方向,进而被寒意包裹。直到整个身体被冻僵,成为一具苍白尸体。   在浓雾中,有许多造型怪异的黑影,就是这些试图进入药仙谷的人马。   药仙谷的神医大多脾气古怪,尤其是当年给荣筝治病的那位。现在的小神医,已经是几代之后的传人了。相比于祖师爷,他的脾气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倍。   至少他还有耐心,给陶眠画张地图。   不知过了多久,浓雾终于有淡化的迹象。陶眠始终把轿帘掀开一道缝隙观察着,这会儿能瞧见几步之外含露的仙草和瞬息间盛开又枯萎的药花。   他们终于到了。   马车经过一处较深的长沟,剧烈地颠簸一下,元鹤不由得半睁开眼。   陶眠在他的左手边,对着他,挥挥手中的地图,把布帘撩起,叫他去看外面的风景。   “七筒,我们到了。”   药仙谷的气候时令不受外界影响,一年四季如春,据说这也是药仙的庇佑。   这里常年有各种奇花异草生长,用于下毒的,和入药的,应有尽有。   夸张点说,在这繁茂的草地中,跌一跤,都可能把自己毒死。   但不要紧,就算中毒,大部分毒草也能找到对应的解药。   陶眠这手欠的,就随手揪了一根,拿在手里。   手指瞬间充气、红肿,毒素还在迅速蔓延。   陶眠立刻用灵力将毒素逼出来,考验的就是一个反应速度。反应迟钝的都死了,埋在花底当肥料呢。   这回载着他们的马匹是灵驹,通人性。它察觉到一股特殊的气息,稍顿,抬头,打着响鼻。这回不用陶眠指路,它自觉朝着某个方向前行。   最终,灵驹在一处高耸的山峰脚下停住。   “嗯?人找到了?”   陶眠说了一句“七筒,我下去看看”,就撩开车帘离开。   元鹤候在马车内,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也不显得多么欣喜,淡淡的。   谷中静得出奇,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便能听得一清二楚。   元鹤就算不下车,也能听得见陶眠穿梭在草丛中的窸窣声,他甚至能想象出对方张望的情状。   不多时,陶眠似乎终于寻到对方,脚步停下,草叶被压折的声音消失。   另一人弄出的细碎动静浮现,陶眠先和对方打了招呼。   他没有直接叫人的名字,而是称呼对方为“小神医”。   以陶眠的年纪,的确谁在他面前,加个“小”字都不为过。   小神医始终没开口,只是陶眠在单方面叭叭,问他身体如何。   “听说你要死了,我过来看看。”   “……”   马车内的七筒,和马车外的小神医一并沉默。   元鹤不由得去想这位小神医的容貌,药仙谷的大夫清高自傲,他们也的确医术奇高,有高傲的资本。   他想这位小神医必然是个挺拔瘦削的年轻人,眉宇沉静面容严肃,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   陶眠和小神医聊了两句,大多是情况是他在讨人嫌。等他耍贱耍够了,就要让神医和徒弟见面。   “七筒,你也来见见小神医。”   陶眠将车帘一掀,露出站在马车外的人。   这人穿着朴素,一看便知他不讲究穿衣打扮,甚至连衣袖处被割药草的刀不小心划开也不在意。   他的五官和元鹤想象得也相差无几,不是很出众的长相,难以让人记住。   只是……   元鹤盯着他侧脸和脖颈的皱纹。   这小神医,怎么看着岁数这么大? 第356章 小神医   这位看起来比三个元鹤加一起岁数还大的“小神医”,有个别致的名字。   他姓陈,叫陈板蓝。   陈板蓝七岁进入药仙谷拜师学医术,如今已整整六十载。   他年轻时也有过波澜壮阔的经历,如今老了只想守成,安于一隅,不愿再理睬外面的纷纷扰扰。   ……要不是陶眠这神人,把藏到犄角旮旯的他找出来,他这辈子或许就能善终了。   陶眠不是第一次来骚扰他。   当初仙人听说来望病重,就到他这里求过药。   那时陈神医已经被陶眠折磨过一次。   陈板蓝最初尚能坚守自己的原则,他不是谁求他治病都会接,完全看心情。   这话本来是他说来劝退陶眠的……结果陶眠天天在各处蹲他,连他在茅厕,对方也要捏着鼻子在外面问他心情好不好。   到最后陈神医实在受不了,他连梦里都是陶眠的身影。   ……如此才答应了给他救命药,不知后来是否派上了用场。   这次陈板蓝学聪明了,陶眠来信,他也不和对方说太多,只叫他带着病人来。   不然还要承受来自仙人的精神折磨,这可不是一两个月能缓过来的疾病。   比起他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他没那么倔强。如果生活捶打他,他就躺平让自己变得肉质鲜美。   陶眠在信中提到,他新收的这个徒弟受伤比较严重,不仅仅在腿上。   望闻问切,陈板蓝先审视对方一周,粗略一看,就看出不少毛病来。   “陶仙君,你只是‘看似’将他治好,实则痼疾藏在皮肉之下,不挖出来迟早是隐患。”   陶眠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那小神医,如何把这病根挖出来呢?”   “我只能说可挖,但挖出来,你徒弟会死。”   “……”   简直是说了句废话。   陈板蓝让他把帘子放下,免得谷间的寒气侵染了病人的病体。   “他没有几年可活了,你准备准备后事吧。”   帘子落下,陈板蓝的声音显得发闷。   陶眠仍是带着笑意,似是不愿让气氛变得生硬。   “别啊小神医,你是这十里八乡最有名的神医了,你没有办法,谁有办法?”   “我能做的,就是让他在这几年内,活得舒坦些,这是极限了。”   说到这里,陈板蓝还提醒陶眠,他总有一种……后者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感觉。   “陶仙君,真实情况如何,你该是比我更清楚才对。”   陶眠的确心里清楚,其实他刚从黄泉回来,白掌柜就与他说了。   “大掌柜,虽说此番黄泉一行,将元公子的魂魄带回生界。但这毕竟是我们从彼岸抢回的……他的阳寿,最多不超过十年。”   十年,这就是元鹤今后的全部人生。   陈板蓝见惯生死,就算不像作为葬门传人的白仁寿看得那么分明,或多或少会有点预感和直觉。   他早看出元鹤活不久了。   陶眠嘴角的笑意有一瞬间几乎挂不住,他的眼皮下抹,盯着叶片上的一只红底黑点的瓢虫。   片刻,他又重新抬起眼帘,凝视着等待他回答的陈板蓝。   “那就做到极限吧,有劳小神医。”   陈板蓝没有异议,陶眠说什么是什么。   “那好,病人要留在谷中一段时间。先说好,这段治病的时间必然是劳累且辛苦的。除非中途治死了,否则我不会中断。”   陈板蓝说话直接且果断,他这种说话风格也是从祖师那一辈传下来的。   幸亏他们几代师徒只喜欢在这谷中侍弄花花草草,不然单凭这张嘴,足够他们每天挨三顿打的。   若是陈板蓝面前换个人,都不能容他这么讲话。   但陶眠可以。   因为他说话更难听。   “没关系小神医,徒弟要是治死了我就把他埋这里,我隔三岔五来看看。”   “……”   这不是明晃晃的威胁么?陶眠要是隔三岔五来这里……那药仙谷还能安然无恙?   最后是陈神医叹了口气。   “我会尽力,仙君不必如此。”   在药仙谷治病这件事就算定下来了。   元鹤作为最关键的病人,反而是这次讨价还价中,最事不关己的一个。   他默默地听着陶眠和陈神医对他的安排,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他像一片随波逐流的枯叶,水流把他推到哪里,他就顺流行至何处。   倒也不能说他患病之后自暴自弃,元鹤心里想得明白,他只是暂时处于这种无法自控的浮沉状态。   他想,他慢慢会考虑清楚,自己未来要走怎样的路。   至于现在……   他的手掌向前伸,右手在前,左手在后,将自己艰难地挪动到马车侧面的座位。   腿上柔软的毯子委地滑落,元鹤下意识地想要将它捞起来,结果一只手不小心从座位的边缘滑下,身体重心偏移,眼看着就要撞在车厢的厢底。   元鹤闭上眼睛,面容苍白难堪。   这时一股无形的灵力顺着轿帘的缝隙钻进来,将他轻轻托起,把人又扶回位置。   这股灵力钻进马车内时,无声无息,甚至连轿帘掀起来的弧度都没发生变化。   仿佛是平地而起的轻风,在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下,为元鹤免去一场小灾。   至于悄无声息出手的那人……   他还在外面,和小神医唠叨,把后者烦到不行。   “小神医,你说我徒弟身上还有什么病?”   “我怎么没看出来……治疗得应该基本到位了啊!我可是桃花山响当当的名医。”   “要不你还是先治腿吧,剩下的你跟我商量商量,我先诊断一下。”   “……”   陶眠叨叨这么一通,陈板蓝回给他的唯有沉默。   虽说来得匆忙,但陈神医答应下来,他们师徒二人也算顺利入住药仙谷。   等真正开始治疗后,元鹤才明白,陈神医那天说得“治疗过程很痛苦”,到底是有多痛苦。 第357章 我徒弟什么都好   陈神医给元鹤治腿,主要分三步。   用药、复健和心理疏导。   这三步,每一步看上去都是科学的。   但架不住陈神医三管齐下。   元鹤现在就是一边手扶着墙,一边端着药碗,一边听陈神医给他读《心经》。   “……”   喝下一整碗苦药的元鹤唯有沉默以对。   这场治病之旅,对于元鹤满是痛苦,对于陶眠纯纯度假。   此刻他品尝着小神医这里的雨后新茶,悠哉地等着元鹤从房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   这是专门给元鹤用来治腿疾的房间,不必要的家具和摆设清得一干二净, 留给人足够的活动空间,免得元鹤磕了碰了。   治腿不是个容易的过程。   陶眠三杯茶下肚了,元鹤走出还不到十步。   他在这里起到的是一个保险的作用,徒弟但凡有一点栽歪的倾向,他动动手指,便能隔空把对方扶稳。   偶尔元鹤是真的想问问,这三件套能不能分开,一件一件来。   陈神医说他很贵,按时辰收费,耗时越多,陶眠的钱袋子瘪得就越快。   陶眠其实不差钱,但既然陈板蓝决定这么做,他也没有太过阻拦。   毕竟人家是专业大夫,他个外行最好别指手画脚。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个月。   几十天,元鹤就这么每天扶着墙走。他走得艰难,一炷香的时间额头满是热汗。偶尔身体不小心失去重心,前倾后仰,汗珠被甩落,被窗外的暖阳一照,闪着微光。   他从最初半天走一个来回,到如今能走三个来回,已经算得上进步飞快,连陈板蓝都啧啧称奇。   陈神医第一眼看到元鹤,便知希望渺茫。他的腿疾难医,要不是陶眠在旁威逼利诱,陈板蓝根本不会接这种砸自家招牌的活计。   但元鹤的腿有了起色,连一向波澜不惊的他,都有些许动容。   也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   至于仙人,他看似悠闲,其实始终关注着元鹤的一举一动。走这么长时间,元鹤还没摔一跤,不得不说是仙人的功劳。   他一改往日废话奇多的面貌,变得安静而深沉。每日,这间独特的小屋都只能听见元鹤的鞋底摩擦砖石表面的沙沙声,和他间或发出的一声格外重的喘息,日头的影从房屋的一端游向另一端,一天便这么过去。   神医说,照这样的速度,再有小半年,元鹤就能放开那只扶墙的手,慢慢只靠双腿行走了。   元鹤每日上药的过程也是极为复杂的。外敷、内服,外加半个时辰的药浴。   在药仙谷三个月后的某天夜里,元鹤独自在房间泡着花草尸体,陶眠和小神医在隔壁房间烤茶。   天寒地冻,质地粗糙的土陶罐架在火上,茶香四溢,热气袅袅。   陶眠把窗户开了一小道缝隙,免得他们两个老头喝到中途窒息而亡。他回到茶桌边,衣摆略略一抬,盘腿坐上去。   陈神医正在剥干桂圆,只食了两三颗,适量而止,以免上火。   陶眠抓走一把花生,放在手边慢慢剥壳。   陈板蓝提到了荣筝。   “我曾听我师父说过,当年祖师收留过仙君的一位弟子。”   “哦,你说荣筝?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陶眠的语气带着怀念,仿佛瞬间回到过去。   陈板蓝扫了一眼仙人的神情,见他并无异样,才继续说下去。   “那位弟子是个奇女子。据说当年祖师还想把医术传给她,可惜她志不在此。”   陶眠笑眯眯的。   “她很聪明,我的弟子都很聪明,他们学什么都快,我从不感到忧心。”   “那这位弟子,如今……”   陈板蓝很想见见这位令祖师多次提出传医术的五弟子,但陶眠的嘴角忽而一抿,他识相地闭上嘴。   “是我冒昧了。”   陈板蓝主动道歉,陶眠却摇头。   “你又不知情,没什么好抱歉的。我的徒弟什么都好……就是活不长。”   陶眠说了句大实话。   “说起来,如今和你闲聊,也给我一种别样的感觉。”   “哪样?”   “当初你的祖师怎么都不肯让病人之外的人进入谷中,我不能常常见到我的徒弟。我想……她当年在谷中时,应该也会像你我现在这般,和你的祖师对谈闲侃。”   说到这里,陶眠展颜一笑。   “这一幕仿佛和岁月里的他们重合了。”   陶眠说的这句,让严肃的小神医也不由得露出笑意。   他们同样在怀念逝去的人。   那天两人聊到很晚,陶眠一贯话痨,陈神医被他带动,也多说了几句。   关于荣筝在药仙谷留下的奇闻轶事,他把他知道的,都讲给陶眠听。关于元鹤的腿疾,陈板蓝也聊了许多。   神医再次和陶眠强调,元鹤的腿无论如何都恢复不到从前。   “你的徒弟曾经是驰骋沙场的少年将军,但如今,他连正常行走都已变得无比艰难,这种落差……想必仙君你也能想象得到。”   陈板蓝为陶眠斟了一满杯热气腾腾的茶。   “我白日诵读心经,至今已读了不下百遍。至于你那位徒弟能听进去多少,我是不敢断言的。”   元鹤的腿疾与那刺入他腰背的一支箭有直接关系,这必然是仇家所为。   而少年吃了百般苦头,也要让自己重新获得站立行走的能力,他心里肯定不仅仅要让自己变回常人。有朝一日,他会走到仇人的面前,将其亲手血刃。   “这件事若换做是我,我宁可咽下这口气,偏安一隅。”   陈板蓝淡淡地说道。   他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只是通过这句话,给陶眠,也给一墙之隔的元鹤一条中肯的建议。   别瞎折腾,安心找个地方避世养老。   但陶眠对此心知肚明,他幽幽叹气。   “小神医,世事芜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聊得通的。我的弟子七筒,有他自己的选择。过去我这个做师父的总想干涉徒弟的举动,如今我情愿站在他们身后,搭把手,或者送一程。”   火炉噼啪作响,屋内的二人安静下来。而另一边,元鹤坐在宽敞的浴桶中,抬眸望着窗棂,和映在其上的朦胧月色,也是久久无言。 第358章 留不下人   在药仙谷的第六个月,陶眠从山中挑了根好料子,给七弟子削一根拐杖。   由是带来一场奇景。两个老的没拄拐,倒是最年轻的元鹤先拄上了。   或许陈神医的《心经》真有点作用,元鹤如今已经不回避他这双废腿带来的麻烦,也不在乎什么自尊,整日拄着拐棍到处逛。   至于陶眠,他也没闲着。   神医给人治病,不是白白治疗的,陶眠要支付报酬。   在某些方面,陈板蓝有着药仙谷一以贯之的古怪。   他不要银两,也无需奇珍异宝,他只要陶眠帮他一个忙。   尝药,他仅仅需要陶眠帮他做这件事。   于是在元鹤四处溜达的日子里,陶眠就跟随陈板蓝到山中。   陈板蓝在前,一手举着镰刀,以便割断高过头顶的野草,开辟道路。   另一手在草丛间拨来拨去,偶尔会弯腰低头,采摘下来一簇,握在手里,转身递给陶眠。   “尝尝这个。”   “……”   陶眠把草接过来,也不顾忌,低头咬一口。   “苦,没毒。”   “嗯。”   陈板蓝从背篓里面取出纸笔,把他的描述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然后继续。   “这个呢。”   “酸,没毒。”   “嗯,还有这个。”   “这个尝起来像谁呕吐了的,没毒。”   “……你还知道呕吐物的味道?”   “不知道,我瞎猜的。”   “……”   陈板蓝回头瞥他一眼,陶眠回给他一个无辜但理直气壮的眼神。   两人默默对视,最后陈神医先败下阵来。   “再试试这个。”   陶眠没多心,像之前一样,低头就是一口。   “这回呢?”   “嗯,”陶眠镇定地一点头,“我终于被毒麻了。”   “…………”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陶眠说麻就麻,咣当躺倒在地,一刻犹豫都无。陈板蓝沉默地盯着他一瞬,随后漠然转身。   “我去给你找解药。”   “不……许……”陶眠被毒得舌头有点肿,说话不利索,“我……先救我……”   “我知道,这就给你找解药去。”   “带我……去……”   陶眠哼哼哈哈地说了半天,陈神医是一个字都不听。   半炷香的时间,他靠他自己的灵力也完成了对毒素的稀释清除,等这股麻劲儿过去,他就能重新站起来。   既然躺下了……   陶眠望着头顶飞来飞去的百灵鸟。   那就睡一觉吧。   有觉他是真的睡。   决定睡觉之后,陶眠顿时感觉眼皮坠得沉,上下粘在一起,快睁不开了。   这时,在他的视野中出现一道身影。   在这人影被视线纳入之前,陶眠已然听见笃笃的拐杖声。   除了七筒,没有别人了。   七筒主要伤在了左腿,他在尽量调整两边的平衡,不然以后放下拐棍,走路就会左摇右倒,不大美观。   他也是闲逛时偶然听见这边的林子有动静,就过来看看。   他第一眼见到躺在地上的陶眠时,还以为他被陈神医毒死抛尸。   陶眠笑吟吟地跟气喘吁吁的七筒打了个招呼。   “怎么了七筒?这样匆匆忙忙的。”   七筒抿了抿唇,最终决定不说他来这边之前的心理活动。   “我以为是一头野猪跑过。”   “……”   陶眠嘟囔一句“不和年轻人计较”,正好这会儿身体不麻了,便坐起身来。   他懒得出名,能坐着绝不站着,哪怕这里不是个适宜坐下的地方。   师徒二人,一站一坐,山间的风徐徐扑面,药仙谷山脚下四季如春,但他们所处的地方都到半山腰了,显然气温升不上,迎面而来的风依旧带着凉气和冷意。   陶眠让元鹤别太拘谨,该坐就坐。元鹤摇摇头婉拒了,他现在能站得很好。   元鹤站在陶眠稍后的位置,最起码他从余光看不见他在做什么。他调整好两脚之间的距离,把重心稳住,两只手同时握住拐杖,把它置于身体的中间位置。   他尝试着松手,要把拐杖放开。   这不是元鹤第一次尝试了,只可惜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不是那样容易的事。   这一次,依旧没什么意外的惊喜。在拐杖倾斜的同时,元鹤的身子也在随之前倾。   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他背后抓住了他,和这几个月间的每一次都一样。   “不要心急,七筒。”   陶眠提醒他一句。   元鹤知道,他应该听陶眠的话。出了桃花山的地界便是纷繁人间,不能像在山上那么自由自在。   在药仙谷,虽说陶眠是他的师父,但关键的事宜,还是要由陈神医来抉择。   他是希望自己能早点靠双腿行走,可陈板蓝有他自己的计划。   元鹤想,他应该找个时间和陈神医单独聊聊。   “你不用和他细聊。”   陶眠仿佛能听见元鹤在内心问自己问题,一下子便看穿七弟子的心中所想。   “小神医早就预料到最糟糕的后果,他也不认为你能老实听话。但你还需再等一个月,才能自如地决定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   陶眠提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元鹤的眼神微微变化,漾起一丝波澜。   他看向陶眠,后者依旧是悠哉横在草坪上的姿势,远望天际的雪白云团。   “你应该已经有自己的打算了吧。”   这些天,心事重重的元鹤,一直被陶眠看在眼里。   元鹤是个万事都有自己谋划的人,一步步细致的计划,会助他稳步走向成功。   或许最初家破人亡的惨剧冲击了他的身心,让他久久无法从那种滔天的恨意中走出来。   但时间走过几个月,足够元鹤在这几个月静下心来,去想他如何复仇。   是的,复仇。元鹤不是圣人,他无法原谅迫害整个元家的人。   既然上天留给他一条性命,让他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他必不会浪费这次宝贵的机会。   只是元鹤如今势单力薄,陶眠作为仙君,或许本事通天,但他无法与善于勾心斗角的凡人相斗,那处在他的知识盲区,也不是他之所愿。   元鹤还是只能靠自己。   他以为道别的日子还早,这些事可以和陶眠慢慢提起,没想到陶眠早就猜中了他的心思。   看云的陶眠,眼珠一转,视线落在元鹤身上。   “你不用怀疑,你已经瞒得不错了,只是我这桃花山,永远留不下人罢了。” 第359章 琥珀像   那日元鹤与陶眠在山中聊了许久,从黄昏晦暗到夜幕四合。   陶眠从芥子袋中取出两件厚厚的斗篷,一件给元鹤,一件给自己。   其实他已经用灵力为二人护体,这斗篷完全没必要。   但陶眠坚持认为,有一种冷叫“看着冷”。   陈神医早已背着竹篓往山下走了,只剩师徒二人在半山腰吹冷风。   二人行至一处较为宽敞平坦的地方,这里三面有遮挡,风要小些。而他们面朝的方向又开阔无比,能瞧得见远处环形的山谷。   山谷间稀稀落落生长着夜里发光的仙草,随夜风摇曳,如同星子误落在山坡。   天幕缀满群星,陶眠仰头望着,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的夜晚,他带着元鹤观星的那个夜晚。   “我们好像相识很多年了。”   仙人忽而冒出这样的一句话,让元鹤露出茫然神色。   对此,陶眠唯有笑着摇摇头,叫他别在意。   “只是随口的一句胡话。”   元鹤收回视线,把目光从陶眠的脸上,移到远处的山丘。   两人静静地站了须臾,谁都没有开口,似乎都沉浸在如此静谧的时刻。   良久,元鹤先言。   “陶眠师父,”他的嗓音有点哑,“我还有多久的时间。”   元鹤知道自己活不长,这点陈神医从来没有瞒着他。   陶眠回他,十年。   “至多十年,只少不多。”   他不瞒着元鹤,他自己对此也并不盲目乐观。   元鹤轻轻一点头,如此轻易地接受了自己的生命忽而被裁断一截的事实。   “十年……足够了。”   足够什么呢?   陶眠想,或许是足够复仇,或许是活得足够。   究竟是哪一种,元鹤不言说,陶眠也不去问。   如今陶眠和元鹤重逢,已经有半年的时间。这半年,元鹤虽然话不多,但对他的信任在增加,陶眠能感觉得到。   元鹤也不再如初见时那般,竖起一身的刺,认为谁都要来害他。   陶眠试着问元鹤他的过去。小神医说了,仙人的七弟子有很深的心结,就算暂时无法解开,至少由他去倾诉,总比现在什么都憋闷在心中要好得多。   等待回应的时间很长,陶眠以为他都等不来回答了,这时元鹤却轻声开口。   “师父,我愿意说给你听,但这是一个太俗套,又太冗长的故事。”   陶眠说他不嫌长。   “你还没经过入门教育,等什么时候回山了,我带你补上这一课。你的师兄师姐,除了大师兄顾园,每一个都要听我讲一遍。”   元鹤微微笑了,但很快,这笑意又收敛,他似乎认为片刻的愉悦心情是一种放纵,亲人的性命无时无刻不在勒紧他千疮百孔的心。   元鹤说起了夏之卿,说起了连襄公主,说起了他们元家三代一心效忠的帝王。   “我和夏之卿是表兄弟,是在父亲的安排下认识的。夏之卿年纪比我小,胆子却要大很多。我幼年时被父亲关在府中,没有朋友,也不怎么出去游玩。是他带着我,走出元府的大门,走街串巷,到我听过的、没听过的地方。   那时我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跟在他后面奔跑,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陶眠听到这里,咳嗽一声。他很想说七筒你小时候有一段是很自由的,但作为抹去人家记忆的罪魁祸首,他还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得好。   从元鹤的语气,也能听出,他很怀念那段自在的时光。   “后来我们进宫去做太子伴读,由此认识了连襄。我还记得与她初遇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宫中池塘里的夏荷开得清丽,连襄一身藕粉色的衣裙,躲在廊柱后面偷偷地看放课后走出门的我们。我不经意间瞥到她,她便把脑袋藏到柱子后面,两只手紧张地捏着衣裙,动也不敢动……   那时我只把她视为高高在上的公主,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是后来相处得久了,渐渐地,心底生出情愫。   后来边关战事吃紧,我主动请缨,远离皇都,吃了很多苦,连在帐篷里闭上眼睛,都仿佛有沙子在硌眼皮。但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在战场上取得了几回小的胜利,逐渐得到信任。皇帝也开始重用我。   我想我总算是不负元家祖训,爱民、忠君,我都做到了。挚友在旁,眷侣相伴,真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再也不会有比那更圆满的了。”   元鹤说起这些事,带着淡淡的怀念。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惨祸,他的一生,必是叫人羡煞的一生。   “但这一切都是泡影,是谎言编织成的空梦。”   元鹤的语气渐渐冷下来,眼神也变得乌沉。   “元、夏两家的关系,其实并没有那么亲密无间。我和夏之卿又一起长大,论资历、论才能、论天赋,我们都不相上下。   但皇帝总是对我青睐有加,现在看来这不失为一种帝王术。他意图离间元夏两家,让我和夏之卿变成对手而非朋友。   他成功了,夏之卿对我早已产生隔阂。   我的表兄弟是个做事狠绝的人,我一早就知道。当年我们关系尚亲密,一同出去游玩时,路遇一个偷他钱袋的小乞丐,若是没有我的阻拦,他几乎要将对方打死。   他毫无容人之心,绝不允许他人觊觎他的东西。不知何时起,他把我视为眼中钉,交谈时,言辞偶尔不免过激。我当他年纪小,不与他计较。到头来,我的这种纵容,成为反手扎在我至亲心口上的刀。   而连襄……她早与夏之卿勾结在一起。我连她是否对我有过真心,都无从得知。”   元鹤说到这里,闭了闭眼,深深地缓一口气,似是心中有百般仇怨无从宣泄。   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至于皇帝……我们元家三代忠君,完全是个笑话。元家炙手可热,我爹对此早有警醒,为人处世已是低调内敛至极,也时常教育家人和下人,不得仗势欺人。   然而元家这种‘毫无污点’,反而把它架在了火上。一纸‘谋逆’,让我们元家彻底覆灭,甚至不留给一丝辩解的机会。”   元鹤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都在微微颤抖。他很久没有再开口,像是在努力平复心中激起的情绪。   陶眠始终沉默听着,直到现在,他才开口问对方。   “夏之卿陷害了你们元家,是么。”   “……是。”   元鹤提起了夏之卿送给他的雕像。   “那个琥珀雕像,雕刻的,其实是鸢。   它是前朝皇帝陆远的珍藏之物,我们元家,据说,是陆远的后代。” 第360章 尘封的名字   陶眠听元鹤说话的时候,手里卷着一本药经,是小神医忘在他这里的。   他把书卷成筒,又松开,再卷起,翻来覆去。   当听到陆远这两个字时,陶眠的手力一卸,书啪嗒掉在地上。   陆远,一个听起来有些遥远和模糊的名字。   陶眠能单独回忆起他的只有那一幕,陆远陆遥,还有流雪随烟,他们一起在冷冰冰的皇宫里讲笑话。   再之后,陆远这个名字,就和他的二弟子陆远笛联系在一起。想起远笛的死,便很难不记起陆远。   陆远笛不是怀着对陆远的恨意而死的。   陶眠不会、也没有必要为陆远开脱,但真正杀死他的二弟子的,不仅是陆远下的毒,还有那名为孤独的刀。   那时陶眠以为,自己不在对方的面前整日乱晃,日子久了,二丫就淡忘了他。他没想到陆远笛一直作茧自缚,把自己架得更高,就缠得越死。解不开的一团乱麻,索性一剪刀剪断算了。   她会不知道陆远给她下毒么?坐上帝位的她,这些年经历了多少明枪暗箭,只有她自己知晓。   而她绝不会每次都凭借运气躲过。陶眠太了解自己的徒弟,他们几乎没有运气特别好的。   ……   上次叫二丫这个名字,是多少年前呢?   陶眠忽而记不得了。   元鹤见师父手中的书掉落,他弯腰欲帮他拾起,忽而想起这双不方便的腿。   陶眠在这时有反应了。他先扶住差点栽倒的元鹤,再去捡那本可有可无的书。   他转过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元鹤,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和陆远有关的痕迹。   但这是徒劳的。从陆远到元鹤,中间横跨太漫长的岁月。   若元鹤真的是陆家后人,那么从陶眠收养元日开始……一切便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了。   元日……陶眠还记得荣筝提到的,第一次见到元日的场景。一个枯瘦的小孩,躲在山洞里,只用几片宽大的叶子当作被子盖在身上,不会生火,眼看着就要冻死。   若元日的先祖真的是陆远……皇家的血脉却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真是世事转头空,唯有唏嘘。   元鹤见陶眠迟迟不言语,关心地问对方怎么了。   “我只是……念起一位故人。”   陶眠幽幽地叹气。   “若你真的是前朝遗脉,那我可能还认识你家先祖。”   元鹤是平静的。   “但我只把自己当作是元家人。就算他们硬要我承认与曾经的皇室陆家有什么关联,我也是不愿的。”   元鹤唯一看重,也始终遵循的,是他祖父元日传下来的祖训。   他不需要有更耀眼的家世了,他会永远以元家人的身份而自豪。   陶眠对元鹤的清醒表示赞许,而且,陆远后人这个身份,不但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相反,引来了无穷的祸患。   这是皇帝强行安给元家的罪名,重重地砸在了他们的头上,压得他们粉身碎骨、血流成河。   “我要复仇,陶眠师父。”   元鹤沉声说着。   “不管我剩十年,还是一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为元家讨回一个公道。”   元鹤早已下定决心。他不仅是为他自己,更是为那些无辜惨死的家人。   从他在桃花山重获新生开始,他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剩下的只是谋划。   “陶眠师父,您对我的帮助,我或许此生都难以报答。我知道,师父和陈神医都希望我能安稳地生活在某个地方,不去理睬外界的纷争。   但我始终不能心安理得,不能苟且活下去。若我忘记,我便是有亏于他们。   若我的双腿能够行走了,我便会离开药仙谷,也……离开桃花山。师父,如果您有什么想让我做的,尽管直言。我能做的不多,时间也不多,但我会倾尽全力。”   元鹤把话挑明。   既然陶眠不避讳谈分离这件事,那他也直言不讳。   他迟早是要走的,但他想为陶眠做点什么。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此番还能不能有机会归来,所以他宁愿将事情做在前面。   陶眠还真有件事要元鹤去做。   但这件事,和元鹤的想象不大一样。   “我的确有要交给你的事。之前在山中就说了,为师这里有两套绝世功法,要传给你这后人。你把它们学了,我桃花山也算是后继有人。”   元鹤没料到,陶眠所说的让他做的事,竟然是要他接受这样的一份馈赠。   “但是我……”   “哎,你先别着急推辞。你的腿能不能好还未可知呢,若你腿脚不利索,我是不会把秘籍传给你的,到时候你只能空着手来桃花山,再空着手走。”   陶眠提醒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先把腿治好。   元鹤郑重地点头。   “我知道。我会竭尽所能,不给门派丢脸。”   接下来的日子,元鹤在做双腿的康复时,愈发认真坚韧。   他以惊人的耐力坚持下来,不管陈神医给他定的计划有多累多苦,他都一一做好。   这回他不嫌陈板蓝读心经的声音烦了,就把那声音当作计时的好用工具,每读一遍走五圈,再到走八圈、十圈……   元鹤渐渐能脱离陶眠给他做的那根拐杖,独自行走。他的脚步越来越平稳,摔倒的次数明显变少了。   又过了几个月,元鹤在走路时基本与常人无异,他的腿是真的痊愈了。   这是一个奇迹,连元鹤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再次站起来。   陈神医对他道一声恭喜。   “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之后还能不能有变得更好的迹象,完全看天意。”   他跟元鹤说,可以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元鹤对他道谢,他摆摆手。   “不必谢,你师父已经付了足够丰厚的报酬。”   元鹤转头向左,看看陶眠。陶眠笑盈盈地把布包抖落开,示意元鹤往里面装东西。   “走啊七筒,回家。”   打点行装,他们踏上返程的路。   回去的时候,刚好是早春时节,山间的花都要开放了。 第361章 棋局   自那日从药仙谷归来,又过了三载寒暑。   元鹤并不急于出山,这三年间,他除了继续调养身体,让双腿行动起来更便捷外,还要跟陶眠学习《御风剑法》和《遗尘诀》。   陶眠对元鹤并不做严格要求。受腿疾的限制,御风剑,他练得平平。   但《遗尘诀》,元鹤已经将其彻底融会贯通。   他不止在桃花山修习功法,与此同时,也在皇都进行布局。   三年,元鹤的布局完成得也有八九成了。   七弟子是整座桃花山最忙碌的人,剩下一个仙人、一条蛇、一只鹤,不给他添乱都算好的了。   陶眠整日带着蛇鹤四处闲逛,偶尔还要拉着勤学苦修的元鹤一起。   “整日那么紧绷,你的身体迟早要熬坏,”他还冠冕堂皇,“走走,今天山脚下的镇子展花灯,我们去凑凑热闹。”   摸鱼、捞虾、看花灯……仙人的闲情逸趣着实不少。   元鹤都一一答应,离山的日子越来越近,他想多为仙人做一些事,也算给今后留个念想。   遇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偶尔元鹤还会把当初那个问题翻出来问,为什么师父要费那么大的力气去救萍水相逢的他。   每次都被陶眠顾左右而言他,敷衍过去。他总是说,还不到告诉他的时候。   有一次元鹤都半开玩笑地说,师父若是再不与他说,恐怕他此生再无机会听到。   没想到陶眠此刻忽而露出格外落寞的神情,元鹤一怔,自知失言,唯有沉默不语。   陶眠也没有带元鹤去师兄师姐的墓前祭拜。元鹤身弱,不适宜靠近此地。陶眠说等他的身体再好些,就带他去完成仪式。   万万没料到,元鹤走得如此仓促。   陶眠知道元鹤一直在等一个契机。他把偌大的棋盘落下,棋子摆好,只差最后一枚。   时机总是不打招呼地降临,错过一次,又不知要等多久。   那日陶眠给院中的一盆墨菊浇水,回房晚了些。   他一转身,只见七弟子站在屋门口,衣服穿得整齐,手中提着一只金丝线的芥子袋。   深更半夜,这套行头,陶眠用膝盖想也知道他要做什么。   “走了?”   “嗯,走了。”   陶眠把花盆放回原位,不是第一次送弟子离开了,最起码现在的他能够把手头的事情做好,再去送别,而不是被突如其来的离别打个措手不及。   掌心满是花土,有点脏,陶眠打算回屋净手。   路过元鹤时,他说了一句,最后跟师父喝杯茶吧。   元鹤点点头,将巴掌大的芥子袋塞进袖中,转身随陶眠一起。   陶眠没有燃灯,而是将屋门大敞,容外面的月色闯进来。   有月光映照,这屋子里倒不显得幽暗。他手边有刚温好的一壶茶,元鹤给师父斟一杯,随后才是自己。   陶眠的眼神怔怔,落在一地的银白月光,忽而想起当年。   “你的大师兄顾园决定离山的时候,也是在这里与我辞别。他想最后和我好好说些话,我却执意不理会。那时我比现在要年轻许多,顾园是我的第一个弟子。作为徒弟他尽心尽力,我却不懂得如何去当好一个师父。”   元鹤听陶眠提起大师兄,也沉默着。每次师父提到顾园这二字时,话语中总是有着深深的亏欠之意。   陶眠偏过头,凝视着他的第七个徒弟。   “他和你一样,亲人惨遭仇家屠戮,他下山就是为了复仇。他成功了,但过得并不好。”   陶眠所谓的“不好”,并不是穷苦和困厄,元鹤明白。   “自从顾园之后,我的心境有了极大的转变。七筒,你要下山复仇,我并不阻拦,我也把我能教的,都教给了你。剩下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元鹤抬眼回视,眼神中有笃定从容。   “多谢师父这些年对我的教诲,徒儿必定谨记在心。”   陶眠点点头。   “如果有事,也别硬撑。我在山中清闲,传信鸟也交给你了,需要为师搭把手的时候,不要客气。”   “是,师父。”   “临别之际,你也别嫌师父唠叨。我虽然不阻拦你去复仇,但徒儿,仇恨不是一生的全部。天地辽阔,别把自己困囿在一隅,”   “七筒明白……”   “最后,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陶眠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簪尾是鱼尾的形状。   元鹤盯着这玉簪,莫名觉得熟悉。   “这鱼尾簪是当年你四师兄随烟送给三师姐流雪的生辰礼物,流雪下山前,将玉簪留在山中,由我保管着,如今也算是她的遗物。   我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它也算是沾染了不少仙气,是样灵物。你把它带着,它能保佑你平安顺遂,为你驱走灾祸。”   元鹤双手接过玉簪,簪身温润,一看便知是由好料子雕成的。   “徒儿谢过师父,我一定会小心珍藏。”   陶眠颔首,把杯中茶饮尽。   “我送你到山脚下。”   元鹤的腿不能劳累,陶眠把那个专门为他准备的马车又搬出来。他一手握着铁剪子,三两下剪出两匹纸马和一个纸人,风一吹,它们变成了真正的马匹和车夫,只是不会叫,也不会说话。   “早些启程吧,”陶眠亲自为他撩开轿帘,“你等待这么久的时机终于到了,万万不能错过。”   元鹤上了马车。   他掀开小窗的帘子,陶眠就站在外面,神情凝重,似乎在思考什么重要的大事。   当他察觉元鹤看过来时,又面容一松,微微笑起来。   “走吧,不用挂念山里的事,我和黑蛇还有白鹤都会好好的。”   两只灵兽如同守卫,一左一右跟在陶眠身边,一起送别元鹤。   黑蛇依旧无所谓,白鹤倒是很舍不得,清鸣两声。   元鹤和陶眠道别,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马车的车轮骨碌碌转起的同时,元鹤放下手中攥着的帘布,隐约听见陶眠咕哝了一句,大概是“不能放心”之类的。   他知道陶眠一向牵挂弟子,离别之际总是叫人无比伤感。   元鹤坐在马车中间,心里想的是,下次再回到桃花山,见陶眠,又不知是何年月。   他甚至不敢保证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刻,他这条命是借来的,身不由己。   元鹤从芥子袋中取出一张面具。   面具的右上是残缺的,能把他的右眼和额头露出一小块。   从面具中间,大致能分成左右两部分,一黑一白。   黑和白交界的地方,是鱼尾的形状。   元鹤将面具戴在脸上,嘴角抹平,不见任何温柔神色。   通往皇城的路深幽冷肃,天仿佛永远不会亮起,暗色的幕重重地压着大地。   从高处看只有零星一点的马车,正如一枚黑色的棋子,最后落在棋盘之上。 第362章 白鱼先生   京城有家店,名为墨钓轩,是个别致的地方。   这家店不卖胭脂水粉,不卖绫罗绸缎,但城中的大官和豪族都是它的常客,各式各样的华贵车轿经常停在门口。   门口永远站着一个小童,有时是男孩,有时是女孩。男童哑,女童盲,来客人的时候,便是两个小童配合着把客人领到墨钓轩的主人面前。   而这位墨钓轩的主人,无人知他真实的姓名年龄。   他被唤作白鱼先生,一身素净的白衣,外搭黑纱料的罩衫,发冠束起,一根鱼尾玉簪横在发髻之间。   白鱼先生是闻名京城的解梦师。这些达官贵人,因为做了不少亏心事,常有被噩梦缠身、不得安寝之苦。只要到白鱼先生这里把梦解上一回,便能安枕无忧好一段日子。   白鱼先生算前事百算百中,算前尘、忘前尘。   他有一套独门秘法,正因为掌握此法,才使得他能洞悉人心,无比精准地寻找出客人心中的隐疾,并将其剜去。   客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白鱼先生的名气越来越大,但他仍然保持着过去每天只予三签的习惯,只为三位客人解梦。   连襄是今日的首签,但她是三位客人中到得最晚的。   墨钓轩位于一条窄巷的最末端,是专门考虑到这些客人的尊贵身份,才选了这么个僻静之所。   连襄戴着帏帽,遮住面容。今日为了不暴露皇家身份,轿子也只选了普通的一顶。   她的贴身丫鬟红苕主动上前扶着,听连襄在她耳边絮絮抱怨。   “昨晚又是一场搅得人不安生的梦,我的头到现在都丝丝地疼。红苕,你说的这个什么鱼,真的靠谱?本公主费了这么大力气亲临这穷酸地方,若是没半点作用,我可是要拿你是问的。”   红苕年纪不大,但早熟且稳重。听出连襄的质疑之意,红苕微微低头,语调平静但不失恭敬地回了连襄的话。   “殿下请安心,白鱼先生在京城有口皆碑。若是殿下的头痛之苦今夜未能缓解,您怎么罚红苕,红苕都认。”   “你倒是笃定……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要是真不管用,看我怎么罚你。”   连襄把手掀开帏帽的纱,修长白皙的手指伸进去,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还是觉得头痛欲裂。   这是她多年的老毛病了。只是近来夜晚时常做噩梦,症状愈发坏起来。   连襄梦见的是一池深幽的湖水,从远处看,湖水是乌黑的。但当她走近时,那深不见底的湖,又变成了赤红的血色,散发着浓烈的腥气。   那血色的湖,一开始是平静的,当她盯着看上一会儿后,湖心便会冒出零星几个气泡,似乎有什么会呼吸的东西藏在下面。   这时的连襄往往是想动却动不了,想走也走不掉的状态。她只能满脸惊惧地看着那湖心的东西慢慢游过来,一双惨白的手臂搭上了岸,手指的指甲间满是淤泥。   那血色的人,只有手臂是完好的,剩下的部分是满身的烂肉,散发出恶臭的气味。它的五官也变了形,根本分辨不出本来的样子。喉咙也坏掉,嘶嘶发出莫名的吼声,大概是在诉苦,却听不清它在说什么话。   连襄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手抓住自己的脚腕,缓缓地攀住她的身体,将她华贵的衣裙弄脏。   她没有退路,根本不能躲开,只能发出无力的尖叫,让对方走开。   往往这时,连襄的噩梦才能结束。她从梦中惊醒,汗水打湿了里衣,整个人如同从热水中捞出来,气喘不止。   这样的梦,连襄做了三五回,甚至连续两天都在做同一个梦,被折磨得疲惫不堪。   她的相公嫌她整日疑神疑鬼,不愿与她亲近,让她把病治好了再来见他。   连襄没了办法,也是急病乱投医。红苕每日伺候她,知晓她做噩梦一事,便提出让公主去墨钓轩的白鱼先生处解一解梦。   走投无路的连襄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这才来到了墨钓轩的门前。   门口,两个小童都在守着,看来里面没其他客人了。   这对童子眉清目秀,不论男女都挂着令人喜爱的笑容。男孩不会说话,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总是含笑望着客人,女孩不可视物,但嘴巴讨喜,能说会道,三言两语便把连襄哄得开心,连头疼都消退不少。   连襄成婚两年,还没能有自己的子嗣。她看着这两个小童,越看越喜欢,更是恨自己不争气。   夏府的妾室三天前传来喜讯,怀上孩子了。连襄恨得牙根都痒,整日琢磨着怎么让那个孽种消失。   自从嫁到夏府,没一件事情叫她顺心。夏之卿是个风流性子,成亲前装得蛮好,成亲后就显出原形。府中那几个卑贱的妾,虽然暂时威胁不到她的地位,但没一个省油的灯。她嫁人了,又不能像原来那样,时时陪在父皇身边,心底有委屈了连个诉说的人都没有。   连襄近来身体又弱下去,时常被噩梦骚扰,睡不着觉……   每当她惊醒后,就不敢再次入睡。她只能下床,捧着杯冷茶,在桌边枯坐到天明。   望着天边那轮凄冷的月,偶尔连襄会想起故人。如果元鹤没出事,如果她当初嫁给了他,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元鹤连骨灰都寒了。   三公主被两个小童带进了墨钓轩的深处,想不到这外面的门脸简陋,里面亭台轩榭、假山静水,一应俱全,倒是别有洞天。   在一个格外幽静的屋子前,小童停住脚步,转过身,笑盈盈地望着连襄。   “先生在里面久候多时,请客人直接进入便好。”   连襄看了眼红苕,女孩子又启唇提醒。   “只能是客人单独进入,丫鬟随从请在外面稍候。”   这是墨钓轩的规矩。   连襄有点犹豫,只觉得这白鱼先生性子古怪。但她又想,只是隔着这么薄薄的一扇门,她的侍卫随从都在外面,只要她大声呼救,人立刻就能冲进来救她,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连襄抬了抬下颌,趾高气昂地进了屋子。   屋内有一案、一席。案上面摆好了一只白玉杯,杯中盛有清亮的茶水。   除了这杯茶,别无他物。   在桌案的对面,是一道半垂的竹帘。竹帘挡住了那人的上半身,连襄看不见他的容貌,影影绰绰。   这应该就是闻名遐迩的白鱼先生了。   在她进门前,竹帘后似乎还有一人,那人是站着的,和席地而坐的白鱼先生在交谈。   但当她推门而入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止住说话声,是以连襄未能听见他们在聊什么。   那人从竹帘后面隐去,应该是离开了这个房间。   这小插曲让连襄有些不悦,面对尊贵的客人如此懈怠,这白鱼先生也不过是个市井俗人罢了。   连襄无言地在席上坐,整理衣裙。她一句话不说,倒要看看这故弄玄虚的白鱼有什么本事。   而白鱼起初也在沉默,他在观察。   片刻,他开口,声音低沉。   “你走吧,我不为你解梦。”   连襄的眉毛一竖,正要发作。   这时白鱼又说——   “你身上背的人命太多,杀业太重,我不愿为你坏了自身的修行,你走吧。” 第363章 出了一招   白鱼先生上来就说不给连襄解梦。   连襄本来心中对这白鱼就没有几分信任,抱着解得了很好解不了就算的想法,准备姑且坐坐就走。   但白鱼拒绝,反倒激起了她的火气。   “凭什么不给我解梦?你这墨钓轩归根结底也是做生意的,鱼尾签是我花重金买来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收了我的钱,就该给我解梦。”   连襄回得理直气壮。   然而白鱼完全不吃她这一套,沉声唤着守在门口的童女。   “钱会退回。白术,送客。”   在外面拨弄香囊玩儿的小姑娘应了一声,推门进入屋内,身后站着一排手持武器的侍卫,他们都听见公主的说话声,变得警惕起来。   白术半点不害怕,她眼盲心不盲,知道这些人都在戒备。   待她入了屋子,三五步来到连襄的身后,说话的声音仍然是脆生生的,但这时连襄非但不觉得她可爱,甚至和这屋子的主人一样惹人厌烦。   连襄不肯起身,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帘后的人。   “这就是‘闻名京城’的建除师白鱼?我看也不过是个江湖骗子。”   “客人——”   白术皱着眉头,眼前这位女子看着美丽华贵,没想到性子这么刁钻蛮横。   “白术。”   白鱼先生又唤了女孩一声,这次却不是强行让她把人带走的意思。   “你先出去吧,我和三公主殿下再聊聊。”   连襄听闻他如此直白地点明自己的身份,心中一震。背后站着的小丫头糯糯地应了声“是”,脚步无声地离开。   吱——   房门再次合掩,屋内又只剩下连襄和白鱼。   连襄这次没有随便开口。   她刚才态度强硬,也是仗着对方不知晓自己的身份。连襄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找个江湖术士来解梦,她也是怕等下交谈时,这白鱼得知了某些消息,会四处传播,有损皇家威仪。   可不管她再如何隐瞒,白鱼仍旧一眼点破她的身份。   “你从何得知……”   白鱼没有回答连襄的这个问题,他觉得无意义。   “殿下之所以噩梦连绵,并非冤魂缠身,而是你的心魔未破。”   他的面前摆着三只白玉茶杯,为自己徐徐斟一杯茶,茶水浇在杯内的声音钻进连襄的耳朵里,使得她的脑海中不断地回放那哗哗的水声。   白鱼只提了一句话。   “去年夏天,冼华池。”   “……”   连襄的眼睛蓦地睁大,贝齿死死地咬住下唇。   ——小姐,求您!   ——小姐,奴婢是被逼的!   尖锐的女子喊声和池水哗啦啦的响声交替,白鱼此刻又手执茶壶,在第一杯茶中添了少许茶水。   那声音再次出现,连襄忽而觉得头痛难忍,她不由得去用手臂紧紧压住自己的耳朵,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同样发出喊声。   周围的地面消失了,她身处一片深不见底的湖心中央,湖水是深红色的,腥气阵阵,她张口欲呕。   湖底有一张看不清的人脸,从深处游到水面,向她逼近。那张脸,因为长久地泡在水中,已经浮肿变形,牙齿都脱落了,只剩下空空的嘴。   连襄……连襄……   水中的怪物在呼唤自己。   连襄!   连襄公主大口大口地呼吸,两手紧紧揪住胸口的布料,满脸的冷汗。   一帘之隔,白鱼漠然地望着她的痛苦姿态。   她视野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慌乱间,她瞥见摆在自己面前的那杯茶。她把杯子端起,匆匆咽下一整杯。   所有的声音倏地消失。   连襄的身体骤然一轻,意识缓慢回笼,她终于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   白鱼并未喝下他亲手倒的那第一杯茶,但茶杯已经空了。   他一言不发,等待着连襄的回答。   连襄的嗓音在发颤。   “我……要如何做……”   她向白鱼求救。   白鱼戴着面具,面具下的嘴角扬起一丝不明显的弧度。   鱼上钩了。   “殿下既然已经饮下杯中茶,那么,就无须再做什么。”   连襄不敢置信。   这太容易了,白鱼根本什么都没做。   “请回吧,殿下。”   白鱼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恹恹,已经在赶客。   连襄也觉得方才的经历诡异至极,她不敢多停留,也不愿追问白鱼她为何会见到死去的人,匆匆起身离开屋子。   临走时,她的腿不小心撞在案几的一角,险些碰掉了上面的白玉杯。房门开启又关合,连襄根本注意不到,在她起身的同时,一股污浊的气息随着她的脚步蔓延,甚至腐蚀了桌案的一条木腿。   帘后的白鱼瞥了一眼倾斜的案几,沉默不语。这时,刚才连襄窥见的那人从屏风后面绕过来。   乌发青衫,总是浅笑盈盈的面庞。   是桃花山的仙人。   “陶眠师父。”   白鱼先生摘了他的面具,露出属于七弟子元鹤的脸,他恭敬地请师父坐下。   陶眠随意落座,从自己的袖子里端出一套茶具。   他那袖子什么都能藏,元鹤看见他端出一托盘时,已经完全不稀奇。   方才连襄见到的就是避嫌回身的陶眠,在她进屋之前,元鹤正在和陶眠交谈。   元鹤自己都没料到陶眠会来这里。   他离开桃花山还不满一个月,他以为离别后再见到师父,至少要等一年后。   但陶眠,这个别人不叫他他能在山里待到地老天荒的老神仙,竟然主动下山,来到千里之外的京城。   元鹤问师父怎么忽然来了这里,陶眠只是说——   “我可不想重蹈覆辙。”   他有过前车之鉴,弟子出了山,就出了事。   元鹤本就身弱,来到这压死人的皇城,陶眠担心桃花山一别,真的成了诀别。   此番他亲自前来,并不打算太过干涉元鹤要做什么,他只是要保证自己的徒弟别有事。   元鹤则不想陶眠沾染太多凡尘之气,希望他能尽快回到山中,两人刚才在就此事商讨,适逢连襄来到墨钓轩。   陶眠的脑子转得快,在连襄还没进入这间屋子前,他就笃定对方不会相信所谓的白鱼解梦。   他给元鹤出了一招。   “你不要顺着她讲,你上来就说,你不给她解梦。” 第364章 给我整一个   果然,如陶眠所说,在元鹤说了不给解梦后,连襄的态度立刻变了。   她贵为公主,习惯了高高在上,容不得旁人说一个不字。原本她对这次的解梦,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现在元鹤拒绝,她就非要解了。   陶眠这招欲擒故纵,把连襄的心思拿捏得死死的。   方才陶眠全程在场,也目睹了连襄从趾高气昂,到最后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她身上沾染的业障,陶眠自然也看得分明。   元鹤打心眼里不希望陶眠掺和这些俗事,他怕有损师父自身的修为。   “陶眠师父,这是我和连襄他们的恩怨。您本无须沾上这因果。万一日后有缺,那弟子……”   陶眠摇摇头,示意元鹤不必顾虑。   “那是连襄自己种下的恶因,必定会生出恶果。她胡作非为惯了,不知道有因必有果,一命偿一命的道理。   我来助你,也是在助那可怜的女子,渡她早日脱离尘世苦痛,来生投个好人家。”   陶眠所指,正是那出现在连襄噩梦中的枉死冤魂。   她曾是连襄的贴身丫鬟,很小的时候就跟在连襄身边,伺候她的衣食起居,对她忠心不二。   连襄嫁到夏家,她也跟着来到夏府,继续服侍着自家小姐。   陪嫁的丫鬟是什么命运,她一直都懂。姑爷对她只是一时的新鲜,她从不奢望自己能从丫鬟变成主子。她唯一糊涂的地方,就是把希望寄托在连襄身上。她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小姐总能顾念一丝旧情。   在这深宅大院,处处都是吃人的地方。她万万没想到,最后害死她的,竟然是她陪伴多年,已经视为自己生命一部分的小姐。   元鹤习得了《遗尘诀》,陶眠自然也能用此诀。   算前尘。   陶眠看到这可怜女子短暂的一生。连襄明明自己都在被压制,却还要倾轧比她更弱小的人。   一条鲜活的生命,如投石入水,就这么没得无影无踪。   “那连襄公主,我本以为她是个内秀文静的女子,今日得见……和我想象中的三公主……出入很大。”   陶眠提起连襄,言外之意,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刁蛮狠毒的女子。   元鹤默然良久,用师父的茶具给自己斟一杯。   “她原本不是这样的。”   元鹤记得她曾经的姿容。那时的连襄真是尊贵温雅的公主殿下,叫人一见倾心。   元鹤和她相处时,她也总是浅笑温言,从没见她发过脾气。   或许是过去的连襄伪装得太完美,或许是她嫁人后,在夏府养成了这种狠绝毒辣的性子。   今日是元鹤时隔数年后,见到她的第一面。   听到连襄那尖酸锐利的嗓音,元鹤自己心里也是一震,不敢置信。   但他在瞬间又接受了她以这样的面目出现。   当年藏在元家的那只琥珀像,元鹤曾经动过几次心思,要把它还给夏之卿。   但每次都被夏之卿和连襄二人劝说留下。   连襄帮着夏之卿说话,并不稀奇。他们三人认识得早,连襄夏之卿相识更早。那时他们彼此的关系都很近。夏之卿还戏言,要不是连襄自个儿喜欢,这里面怎么看都没有元鹤的事儿。   现在看来,这里面的确不该有他元鹤的事,夏之卿和连襄从一早就串通好了,前者必定从后者那里,得到了诸多关于自己的消息。   差一点,元鹤就要和连襄成亲了。   如果没有陶眠,元鹤自己也会变得像那位服侍连襄的女子一般,只能含冤惨死。   元鹤闭了下眼,脑海中满是当年连襄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一声声的“鹤郎”。   再次睁眼,他将往事尽断,再无半点对往事的眷恋。   他把面具重新戴上,又接着方才的话说。   “不管她过去到底怎样,如今,她都已经不可救药。”   陶眠望着戴面具的徒弟,听他语气中的决绝,未发一语。   这是元鹤自己的决定。   不过……   “你这面具哪儿买的?看上去格调真高,给为师也整一个。”   “……”   严肃压抑的气氛被彻底破坏,元鹤顿时哭笑不得。   “既然师父喜欢,那徒儿便为您备着几个。”   ……   连襄回到夏府。   夏之卿尚在宫中未归,偌大的夏家,没了家主更显得冷清。   连襄自己这院子尤其凄冷。她总和相公抱怨自己住得偏僻,平时连个虫叫都听不到。夏之卿对此只感到不耐,回说若是真让她热闹了,她又要嫌吵。   连襄这个正妻当得窝囊,几房妾室都不是省油的灯。她整日要花心思在丈夫身上,又要对付几个贱皮子,心力交瘁。   “这要是不做噩梦,才出鬼了呢。”   她在红苕的服侍之下,换好寝衣,准备入睡。   红苕转身去熄灯,连襄盯着红苕的背影,蓦地来了一句。   “真像。”   “殿下?”   红苕不解连襄这没头没尾的“像”是从何而来,连襄却把身子一翻,后背朝着她,不肯多解释一句。   “熄灯吧,我要睡了。”   “是。”   红苕懂事地闭上了嘴,呼地吹熄了烛火,无声退到外间。   连襄睡觉容易被噩梦惊醒,她不能睡得太深,不然公主唤她做事,她该听不见了。   以往红苕半夜都要端茶倒水几个来回,但今夜,连襄消停极了,根本没折腾她。   三公主一夜无梦,醒来神清气爽,甚至有一丝惊喜。   她太久没有睡这么安稳的觉了。   看来那个神神叨叨的白鱼先生,果真起了点作用。怪不得那么多显贵都去找他解梦。   噩梦一消,她似乎都有些回忆不起来碧湖的脸,只是朦胧的一道影子,远远的,再也无法骚扰侵袭到她的灵魂。   连襄心中一松,忘了就忘了,这么晦气的人,早该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这边连襄刚因为睡了个好觉而心情舒畅,就有事情送上门来给她添堵。   她的另一个丫鬟香绫从外面端着水盆进来伺候她洗漱,一边伺候一边偷偷打小报告,说昨夜姑爷宿在二房那里,一早起来,各种柔情蜜意。   二房三个月前刚有身孕,这是夏府的第一个孩子,夏之卿如获至宝,只要一有时间,就跑到二房那里守着,仿佛他多看两眼,孩子就能顺应他的期盼,早些来到这世间。   这件事是连襄心中的一根刺,她自己不争气,却叫二房得了逞。想她堂堂一个公主,被皇帝捧在手掌心里的人,如今却要被困囿在这深宅之中,和几个身份低贱的女子争夺地位恩宠,属实叫她心里堵。   连襄如今一难过,就要想起当初,想到她嫁给元鹤会不会更好。   她知道元鹤是个规矩的人,待她更是全心全意。如果嫁给元鹤,或许她就不用受这窝囊气。   但没有这种如果了,如今她必须万事靠自己。   连襄开始琢磨二房的那个孩子。   在她又开始自己恶毒的计划时,被她惦念的元鹤,正在陪师父选面具。   墨钓轩的一间房中收藏着各式各样的面具,陶眠每个都要宠幸一下,一个不落。   他换来换去,元鹤每个都说“合适”,搞得陶眠根本选不出了。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元鹤手中那个黑白分明的面具。   他幽幽一叹气。   “罢了,我不戴了。世人脱下面具都是难事,我却反倒要给自己加上这层负累……不好不好。”   (大家新年快乐!新年第一个愿望是2024多多更新,争取在完结前拿到一个全勤吧~) 第365章 路遇故人   夏家二房的孩子没了。都说是二房在陪大房上山祈福时,被后者一把推下台阶。   然而在夏之卿拷问随同的丫鬟仆从时,所有人都咬死是二夫人自己不慎跌下,和公主殿下半点关系都无。   没有人证,夏之卿拿连襄一点办法都没有。二房本就性格柔弱,失去孩子后,更是整日恍惚,啼哭不止,要夏之卿为她做主。   内宅不太平,夏之卿大为头痛。他把连襄娶进门来,简直是请了个祖宗,打不得骂不得。非但没有身为主母的大度包容,还三不五时给他惹出些乱子。   他故意冷落连襄,就算同吃同寝,也将对方当作一团空气,连襄说什么都懒得回应。   久而久之,连襄也受不住了。清晨,天都没亮,丫鬟们隔着窗就听见公主驸马在吵架。   夏之卿身为驸马是不能随意纳妾的,但他和连襄一直没有孩子,连襄迫不得已,才答应他纳妾。   如今他好不容易要有一个后代,就被连襄残忍地杀害了。   本来这个孩子生出来,也是要交由连襄抚养,论来论去都是夏家的血脉。   连襄却连这点都不能容忍,还做出如此狠毒之事。   连襄听夏之卿骂她恶毒,也是怒火中烧。   “夏之卿,当初你说你不想永远被人压一头,我帮你清除障碍。   你说你想要得到赏识,我千方百计给你求来。   如今你倚仗着我,身份名声都到手了,现在却要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真正狠心恶毒的人是谁?”   夏之卿不愿听她提起旧事,因为一旦提起,就会有一个绕不开的人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元鹤。   光风霁月的君子,任何人和他站在一起,都会顿时黯然失色。   夏之卿拂袖离开,连襄颓丧地瘫坐在床上,身心俱疲,连眼泪都掉不了一滴。   夏家闹得鸡飞狗跳,这时元鹤在和陶眠游京城。   京城繁华热闹,两人都换了套不起眼的衣服,脸上也易了容。   陶眠无所谓,但元鹤这张脸还是很出名的,一个“死人”突然诈尸,还在摊子前帮人买糖葫芦,这场面怎么看都是离谱且惊悚。   元鹤手里那两串糖葫芦是陶眠要的,陶眠从徒弟那里接过来,把它们送给了一对行乞的姐弟。   “拿着吧。”   他半蹲在两个小孩面前,小孩子面面相觑,最后姐姐鼓起勇气从陶眠手中接下。   她把一串给弟弟,另一串说要回去拿给娘吃。   陶眠笑吟吟地望着两姐弟,叮嘱他们一句:“回家再吃,别给别人看见了,到时候要抢你们的。”   姐弟俩走出这条街,就发现手中的糖葫芦突然化开,变成一颗颗金豆子,落在他们怀里。   两个小孩惊讶得说不出话,手忙脚乱地把金豆藏起来。再一回头,方才给他们糖葫芦的人已经消失不见。   他们像两只小鹌鹑探头探脑时,师徒二人已经登上茶楼,就坐在窗边看着他们。   陶眠剪了两个纸人,让它们护送这两个小孩回家。   元鹤安静地目送姐弟二人离去,又转回视线,这时坐在他对面的陶眠一手撑着头,仍然望向窗外,可能是在看人,亦或是在看花。   他不知道师父为何突然发了善心,但师父有师父的道理,元鹤没去问。   “徒弟,”陶眠开口,“把茶喝了,我们得快些走。”   “师父?”   元鹤纳罕,但仍然照做。当他把茶杯稳当地放在桌上时,陶眠就要付钱走人。   待他们下楼时,在楼梯上,元鹤忽而明白,师父为何急着走人。   他看见了连襄。   连襄用帏帽遮住自己的脸,但她的装扮和那天并无二致,所以元鹤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大抵是不想引人注意,只带了一个男随从,还有那天见过的丫鬟红苕。   连襄是出来散心的。   她在府中闷得厉害,夏之卿不待见她,二房又整日哭得人心烦,连襄索性出门透透气。   她走出去没有多久就喊累,来到这茶楼打算歇歇脚。连襄用目光挑剔一番,不大情愿地进来。   这时有两人与她先后擦肩而过,是两位年轻男子。   连襄心中一动,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一瞬间是如何想的。她蓦然回过头。   那走在后面的青年,一身玄衣,身姿挺拔。连襄觉得眼熟至极,她几乎要说出对方的名字。   “元……”   青年没有回头,连襄徒劳地站在原地。   她想她是认错了人,那人怎么都不可能出现于此。   “夫人?”   红苕见连襄不进门,小声地上前询问。他们站在门口过于醒目,已经有不少路人投以好奇的目光。   连襄咬着下唇,犹豫不决。   理智告诉她,不管对方到底是谁,她都应该无动于衷。   但连襄做不到。   她在原地静止一瞬,忽而转身追了过去。   “夫人——”   红苕带着随从立刻跟上,连襄走得很快,她生怕追不上,对方就要消失在人海之中。   好在那两人的脚程不快。他们似乎是出来游玩的,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偶尔在路边的摊子停下脚步,瞧瞧卖的都是些什么货。   连襄看见那个穿着浅色衣衫的青年举起一只惟妙惟肖的泥人,托在掌心,叫那玄衣的青年一起看。   玄衣青年点头,说了句什么,周围的人声太杂,连襄未能听得清,总归是些无意义却舒心的闲话。   这里很拥挤,行人走得乱。眼看着连襄要被人潮推远,她奋力挺起上身,手指指尖触碰到那玄衣青年的背。   对方的身形微微一僵,随即转身。   连襄终于能稳住双脚,她带着一股莫名的期盼,仰头望着对方,等待。   然而,当她看清对方的五官时,她的神情瞬间从期待变成怔忡。   眼前人相貌平平,是一张丢到人群中绝对不会引起注意的脸,和元鹤截然不同。   “有事?”   他的声音也冷,元鹤从来不会用这样冷淡的语气对她说话。   连襄一言不发,那玄衣青年似是觉得不耐,拂袖而去。   摊位前身着浅衣衫的公子还关切地问了他一句。   “谁啊?”   “不认识的人,兴许是认错了。”   青年随口一回,浑不在意的模样。   他们走得远了,渐渐消失在连襄的视野中。   连襄突然很想蹲在地上大哭。   红苕和另一个仆从找到了她,一左一右,担忧地问她有没有事。   连襄把帏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她真的好累。   ……   当晚,连襄又一次做了噩梦,这次她梦见了那个被她害死的孩子。 第366章 第二次解梦   连襄梦见了高高的台阶。   她身在山中,面前是百丈悬崖,误踏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悬崖顶端传来呼啸的风声,连襄不由得向后退了小半步。   后脚传来的悬空感让连襄回头,此刻她发现,自己是站在一串山阶的最顶端。   台阶的尽头是一片黑暗,黑暗中,一个血红色的“肉团”忽而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连襄心头一颤,她大致辨认出那肉团是属于婴儿的手。   一个不成形的婴孩……   她下意识地退后,那恐怖的东西在不断地朝着她的方向蠕动,要抓住她的脚踝。   连襄叫喊一声,她要求救,但不知道谁能来救她。   她忘了自己身后是悬崖,一脚踩空,深深地跌了进去。   在梦中坠落,这种诡异的体验让连襄惊醒,她挣扎着睁开眼睛,喘息不止。   一股黑气自她的周身散开,又转瞬消失不见。   连襄从床上坐起,把脸埋在双手之间,无比疲惫。   又是噩梦。   她大声呼唤着红苕的名字。   “殿下,又做噩梦了?”   “你死哪里去了?为什么我一直在喊你,你都不出现?”   在外间的红苕一向浅眠,连襄刚唤一声,对方便出现在珠帘之后。   但是红苕不能反驳连襄,她只是贴心地询问对方要不要喝水,或者换一换香炉里的熏香。   连襄什么都不要,她只是让红苕坐在床边,等她入睡。   红苕应了一声,给自己搬个凳子,轻手轻脚地坐在连襄能看见的地方。   里屋多了熟悉的人,这让连襄生出一丝安全感。她重新躺回被子里,意图让自己再度睡过去。   这次虽然睡得还是不沉,但总算是挨到了天亮。   在连襄入睡后,红苕就悄无声息地起身,把香炉中的残灰倒在一张干净的纸面,叠好,揣在怀中,随后又换上新香。   等连襄醒来,红苕已经为她打好了洗漱的热水。   “殿下,您醒了?”   红苕扶着她坐起身,连襄单手揉着额角,仍是头痛难忍。   后半夜没有做噩梦,但根据过往的经验,这折磨人的噩梦一旦起了,没个十天八天就走不了。   连襄如今的身子扛不起折腾,她回忆起上次的经历,打算再去请那位白鱼先生,为自己解梦。   “你去墨钓轩,再求一支鱼尾签来。”   连襄把这件事交给红苕去办,上次的玉签也是她想方设法弄来的。   红苕没有去说这个签有多么难求,她只是应承下来,让殿下放心。   两天后,红苕果然拿到一支新的鱼尾签。   这玉签是入墨钓轩的“请柬”,没有它就别想进大门。连襄手中把玩着玉签,想起那位竹帘后的先生,琢磨着对方的来头。   这种会点旁门左道的术士……通常来历神秘,也不喜欢被打听。连襄本想派人查查对方的底细,但转念一想,她现在还有求于人,要是把人惹恼了也不好。   她姑且收一收自己的公主脾气,只要能把她的噩梦消解掉,她也不去关心对方到底是何来历了。   连襄又揉了揉太阳穴,叫自己别再多想,想多了更加头疼。   再次来到墨钓轩,连襄已经熟门熟路了。   这次门口只有那个有哑病的男孩。连襄从车轿下来时,恰好看见那男孩在对着谁笑。   手指还在不断地比划,像是在和对方聊天。   因为那人的身形被院墙挡住,连襄没办法得知对方的身份。但从男孩的神情能看得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很亲近的。   来客人了,男孩瞥了眼门口站着的连襄,快速打了两个手势,估计是在和对方道别。   随后他快步跑到连襄面前,把手臂伸直,请她随自己来。   连襄在进门时,有意往院内多瞅一眼。   那里只有一块假山石,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   所以男孩刚刚是在和石头说话?   连襄顿觉诡异,不再深想。   那个叫白术的女孩子不在,说明白鱼先生正在给其他的客人解梦。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她担心在这里撞见老熟人,那就尴尬了。   然而白鱼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小童直接带连襄来到隔壁房间等待,还给她备了茶水。   连襄端坐在屋内,意图偷听隔壁的对话,但什么都听不见。   稍许,隔壁房间的屋门打开,又关闭。没有任何道别声,白鱼先生也没有拖长音调喊“送客”。   看来对方的身份相当特殊,极有可能是某个大官,也可能是皇族的子弟。   那就真是“老熟人”了。   连襄可不想和他们撞个正着。她在这间屋子多停了一会儿,才随小童离开。   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连襄心情极为复杂。   白术从客人的那桌上撤走一只青铜杯,同时留下另外一只白玉质地的茶杯。   这和连襄上次见过的一模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不同的客人用的还是不同质地的杯子。   和上次一样,连襄席地而坐。   竹帘后的白鱼无声地观察她,片刻,他幽幽开口。   “三公主,又背上人命债。”   他一眼看穿连襄来找自己的原因,连襄没有掩饰之意,但也不打算对白鱼多解释。   “我这次来,还是请先生为我解梦。”   连襄清清嗓子。   这次白鱼没有拒绝她的请求,在她表明来意后,他直接叫连襄饮下面前的这杯茶。   “三公主饮过茶后便可自行离开了,纠缠在你身上的噩梦,今夜不会重现。”   白鱼的声音冷淡,听上去还有一丝熟悉感。但连襄对此却生不起更多的关注,她只希望噩梦早早远离自己。   她遵从着白鱼先生的话,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喝过后,没有什么异样之感,只觉得身子发沉,眼皮也不停地向下坠,她有些困乏了。   连襄匆匆道别,准备离开房间。这时的白鱼隔着一道帘子,也能看见,她周身散发的污浊之气更浓厚了。   两次遗尘,怨根深种。 第367章 他从未对不起你   从墨钓轩回到家中,连襄果真不再做那个关于孩子的噩梦。   她如今每晚能够正常入睡,然而她的身体状况却并没有因此好转,反而变得嗜睡、虚弱,整日疲惫乏力,做什么都神情恹恹。   夏之卿不耐烦见她这副姿容,她也懒得理睬对方。夫妇二人貌合神离。终于,连襄先忍受不了,带着一伙丫鬟婆子搬出夏府,到山中别院休养。   来到别院,山间的静谧宜人,让连襄烦郁的心情消减不少,周围伺候她的人也跟着松了口气。   这公主殿下的脾气真是叫人受不住。   然而某日连襄在花园中赏花,忽而惊叫一声,向后退了数步,险些跌倒在地。   她这么突然发作,把四周的侍从也吓得不轻。他们赶快把连襄送到房间,又把大夫请来。   除了连襄自己,没有人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三公主这回一病倒,如同秋日的花枝委地,身体再也无法恢复到曾经。   她整日说些胡话,一会儿是被她害死的丫鬟碧湖,一会儿又是二房的孩子。   甚至有一日,她提到死去的元家公子的名字。   连襄半梦半醒,喊了一整晚的元鹤,求他救她。丫鬟下人都听见了她凄惶的喊声,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   红苕把人都轰走,独自留下来照顾连襄。   夏之卿在这期间来过两次,但每次连襄见到他就尖叫不止,根本无法相处。久而久之,夏之卿也不愿来了。   每日陪着连襄的,只有红苕一人。   这天清晨,连襄坐在铜镜前,镜子映出她憔悴的面容,她怔怔地呆望着镜中的自己,做不出什么鲜活的反应。   红苕在她身后,手执一把鎏金梳,为连襄一点一点梳开发结。   自打连襄病后,她的食欲也迅速消减,吃得很少。一头乌发也变得枯槁,失去光泽。   她像一盏即将枯竭的灯,米粒大的灯火摇曳着,旁人吹一口气,她就要熄了。   红苕和她说话时,都是轻声细语,生怕哪一句语气重了,连襄又要闹起来。   “驸马前些日子送来好些布匹,殿下可去挑一匹,做身新衣服。   山下的市集也满热闹,据说有蓬莱来的道士,在那里支了个摊子给人算命。   殿下近来吃得愈发少了,若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您尽管跟红苕说。   对了,白鱼先生前段时间还托人到我这里问,殿下近来是否还做噩梦……”   红苕的声音温柔低缓,但她说的话,连襄几乎都没有反应。   除了最后一句。   提到白鱼这个名字,连襄的眼皮动了动。   “白鱼……白鱼……”   她倏地抓住红苕为她梳头的那只手,眼睛死死地瞪着,眼底一圈青黑。   “红、红苕,你去为我……把白鱼……把白鱼先生请来!”   “殿下……”   “对,请白鱼……他肯定会救我,他一定有办法救我的!”   连襄提高了声调,说到后面,又变成痴痴呓语,像是自己安抚着自己。   她的双臂交叉环抱住两肩,身体不停地打着冷颤。   红苕的手腕被她抓出一圈红痕,但她毫不在意。她把手中的梳子轻轻放在妆台之上,一只手搭在连襄的后脑勺,像安慰弱小的孩童,慢慢地与她说话。   “好,殿下放心,我一定把白鱼先生请来……”   铜镜映出红苕的一双眼,她的眼神中有着无尽的冷意。   戴着面具的白鱼先生在三日后抵达别院。   “想不到,上次一别之后,三公主竟然憔悴至此。”   白鱼和连襄仍然保持着席地对坐的姿势,偌大的房间,除了他们面前各自的茶案,其他什么布置都没有。   连襄的状况已经相当糟糕。她甚至连白鱼说的话,都要反应好半天,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先生……先生救我……”   连襄早就没有了初见白鱼时趾高气昂的姿态。先是心里的病,而后心病侵蚀身体,她的身子也垮了。   连襄彻底被击溃,她希望谁能来救救她。   但白鱼先生回给她的话冰冷无比。   “这是你自己造就的孽果,怨不得,也救不得。”   连襄被那语气中的寒意激得一哆嗦,自从患病后,她变得远比过去畏缩,有人和她大声说话,她都要惊惶半日。   “不,不是,我没有……没有做错事,是他们,这都是他们的错!”   连襄坚持认为自己没有错。   门外只有红苕一人守着,在这段日子中,她已经成为公主殿下最信任的人,地位要高于其他的侍从。   她让任何人都不准靠近这间屋子,屋内,连襄的声音偶尔传到她的耳中。她在用求救的语气跟人说话,但红苕无动于衷。   白鱼一件一件,指出连襄犯下的罪。   “你因妒忌之心,害死你的丫鬟碧湖,只因为夏之卿在你面前夸了她两句。碧湖自小就学着如何侍奉于你,全心全意待你。她委身于夏之卿实非自己所愿,而你非但没有将她从泥沼中救出,反而用力推了她一把。你从不把她当作人看,只视为一个不值钱的花瓶,想砸碎就砸碎。碧湖,是你的一罪。   碧湖之后,你又害死了夏之卿妾室的孩子。那孩子本来与你有缘,你却强行斩断这缘分,甚至剥夺了它的生命。孩童无辜,你犯下害命之罪,这是你的二罪。”   连襄听他提起碧湖,提起二房的孩子,神情有一瞬恢复清明,尖锐地回击着白鱼。   “不,那不是我的错!碧湖是个下贱的奴才,她贪图正妻之位……而那二房,她也是居心叵测!如果、如果我不先下手为强,那现在死的就会是我!我不能死——”   连襄为自己辩解,她从不认为是自己的错。   她是公主,高高在上。碧湖和夏之卿的妾又算得上什么呢?命比草贱,还不是她想杀就杀!   白鱼先生冷眼望着她,看她执迷不悟,看她疯癫不休。   连襄根本毫无悔意。   白鱼安静地注视着她的丑态,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最终吐出来的话也都是颠倒混乱的,偶尔还要叫喊。   记忆力的粉裙少女似乎离他很远很远了,那是镜中的幻影,还是水底的斑斓呢?白鱼心想,或许她从未真正存在于世。   他凝望着连襄,半晌,忽而开口打断她的疯态。   “那元鹤呢。”   他问。   “他是从未对不起你的人,连襄,这你又要如何狡辩呢。” 第368章 你究竟是谁   连襄最初倾慕的人是元鹤。   丰神俊朗的少年,总是浅浅笑着,待人接物得体大方,克己复礼,谁见了不欢喜。   时至今日,连襄都不否认她对元鹤一见倾心。   然而那垂柳边的少年只是短暂停留的鹤,终有一日要飞向高阔云天。他对谁都是温和样貌,却也并无任何人能走近他的心。   连襄就是这样,她越是和元鹤相处,就越觉得他离自己太遥远。   他安静不说话的时候在想什么,他微微蹙眉的时候在想什么。他展颜一笑,或许只是伪装得很好的敷衍。他偶尔溢出的不满,也叫连襄惶惑,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触了他的霉头,叫他心生芥蒂。   元鹤总是把真正的自己隐藏得很深,他尽可能向外人展示好的一面,不让人窥探他真实的心境。   怎么会有人永远保持这副温雅君子的模样呢。   连襄经常会觉得元鹤陌生,哪怕他们当年已经约定终身,她依旧患得患失。   她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身边的人。   这种不安的心情,很快被连襄身边的人发现。最先发现的是碧湖。   那时碧湖还是向着元鹤的,比起油嘴滑舌的夏之卿,端正守礼的元鹤显然更像个驸马爷的样儿。   碧湖其实不能理解三公主心中的不安,在她眼中,元公子待公主殿下已是极好了。   然而人总是贪心的。连襄在试探元鹤的底线,元鹤也一点点地退让。但退到某一步时,元鹤就要落下高高的围墙,暗暗警告三公主,此路不通了。   公主殿下是个执着的人,她尝试了数次,都未能破开元鹤的防线。丧气之余,又在怀疑,是不是像外界传的那样,元鹤只是因为她公主的身份,才耐着性子和她相处。   在连襄摇摆的时候,夏之卿主动出现在她的身边。   她和夏之卿本就相熟,彼此相处就不尴尬。夏之卿活泼热情,比起一板一眼的元鹤,显然更知道如何去哄公主殿下开心。   连襄和夏之卿聊得很投机,三番两次,渐渐地疏远了元鹤。   其实最初连襄有点赌气的意思,她想看到元鹤在乎她的那一面。但元鹤总叫她失望,他对一切都是淡淡的,且不敏感。就算两个玩伴走得近了,孤立了他,他也不为自己叫屈,每每一笑而过。   这样更叫连襄心里不舒服,她是公主,做不出那种抓住元鹤劈头盖脸质问一顿的事。她只能默默地生气,生自己的气,也生元鹤的气。   这时她和夏之卿已经相处得很熟稔了。夏之卿偶尔提到他那个优秀的表兄,也是一肚子怨言。   表兄太优秀了,他们一起长大,又沾亲带故,年龄相仿,不免总被放在一起比较,每次夏之卿都会比输。   要是亲戚朋友们说说笑话就算了。可关键在于,连天子都对元鹤青眼有加。   元家在仕途之上似乎格外通达,据说当年元鹤的祖父元日,就是在殿试时被皇帝一眼看中,钦点的状元郎。   如今元鹤在战场英勇杀敌,和他的祖父、父亲一样,为天子分忧解难。   夏之卿在军营中的表现其实也不赖。但在元鹤身边,他的光环永远要暗上几分。   每每夏之卿站在元鹤旁边,他都要有心理阴影了。   连襄和夏之卿最初谈论的都是元鹤,两人似乎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那就是,元鹤实在是一个残忍而不自知的人。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就能把人的信心击穿,一地的碎片。   怀璧其罪。   夏之卿很会使用话术,他把自己说得很可怜,仿佛是元鹤有意在打压他,让他在自己的父亲,甚至是天子面前都显得百无一用。   连襄轻易地相信了他的鬼话,她同情和怜悯他。她想,或许夏之卿和她是一样的人。   在那之后,她就不自知地和夏之卿勾结在一起,做了许多不利于元鹤的事。   元鹤或许早就看破他们的心思,他们做的事,不是每次都能得逞,总是被元鹤巧妙地化解,还不显得醒目。   就连这一点,元鹤都做得天衣无缝,既不叫两个昔日的朋友尴尬,又能保全他自己。   连襄现在回想,元鹤对当年的自己属实纵容。哪怕她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他依旧没有提出毁婚约的事。   直到她和夏之卿做出更过分的事,他们亲手把元鹤推向无边的炼狱。   元鹤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前朝的秘闻,这还是连襄从宫中偶然发掘出来的。   原来元家人身上留着前朝的血脉。   她嘴快,对夏之卿不经意间提及此事,刚一说出口,就要后悔。   她告诉夏之卿,谋逆这顶天大的罪名一旦扣在谁的脑袋上,那是灭族之祸,万万不可拿此事做文章。但夏之卿嘴上答应得蛮好,实则早就开始了又一轮的谋划。   琥珀雕像的事,连襄是真的不知情。她只以为元鹤喜欢却不好意思收下,还帮夏之卿劝他,让他留在家中。   瞬息间,物是人非。   白鱼质问她,连襄也拷问自己的心,元鹤是否有过对不起她的地方。   没有。   半点都没有。   元鹤坦坦荡荡,他对得起任何人。   连襄忽而泪流满面,懊悔不迭。元家灭族后,她一直在逃避,试图让自己忘掉那个名字,这样就能减轻她的痛苦。   但逃避是暂时的,当元鹤的名字再次被提及,记忆如同洪水一般,拍打着她的身体。   白鱼先生那只没有被面具遮挡的眼,眼圈发红。   “只是流泪有用吗?忏悔有用吗?连襄,因为你的无知和愚蠢,你害死的不止是元鹤一人,还有元家上下数十条性命。你拿什么偿还?”   连襄捂住自己的耳朵,涕泗横流。   “不,不是……我没有真的想害死元鹤,元家人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你的辩解根本就是苍白的。连襄,你本来可以风光地嫁入元府,从此举案齐眉直到白头。元鹤给了你他能给的一切承诺,你是怎么对他的?你是如何对元家的?他的父亲一直在期盼着你能来到元家,他甚至临死前都不会想到,这件事竟然和你有关系!”   “不!我没有,没有……”   连襄忽而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喊,她被迫地回想起元鹤,和元行迟。总是待她亲和的元大人,还有热情友善的元家的亲眷们……   原本她能拥有一切,但这一切都被她亲手毁灭。   连襄顿时感觉周围的环境变了,她重新回到那片血色的湖泊中,周围全都是惨白的手臂,和元家人染血的脸。   他们喊叫着,悲鸣着,要连襄为他们偿命。   “不,你们走开……走开!白鱼先生救我!”   连襄习惯性地向白鱼求救,这时她忽而浑身一抖,骤然抬头望向戴着面具的人。   “你……究竟是谁?”   白鱼的手指摸向面具的边缘,连襄屏息等待。   当对方清俊冰冷的五官露出时,连襄的瞳孔巨震。   守在外面的红苕只听见屋内一声惊叫,寂静,再无任何声息。 第369章 昨日已死   连襄再次梦见那片湖。   湖水不再浑浊,而是清澈得惊人。她低头望着没入水中的双手,甚至能看得清掌心的纹路。   水温适宜,不冷不热的温度,让人即便泡在水里也不觉得难受。放眼望去是无边的浅蓝,尽管看不到边界,连襄心中也并不恐惧。   仿佛这理应是她的归处。   连襄继续往湖中心走,脚底渐渐无法踩到底,她的身子变得轻盈,如同落在湖面的一片花瓣。   连襄这样想着,湖水骤然褪去,她真的踩到了一地的落花。   梨花满院飘香雪,那蓝衣少年手执书卷立在花下,回眸浅望。   “……殿下?”   昨日未死,好似一切坏的都未发生,她和他仍在曾经。   连襄忽而泪流满面。   “我差一点就嫁给你了。”   她喟叹着说出这句话,膝盖一软,跪在满地落花之间,忽而嚎啕大哭。   花冷下来,水也冷了,连襄的身体更是冷得彻骨,但她对此毫无所知。   她只想深深地睡去,再不醒来。   第二天,丫鬟红苕带着侍卫随从四处寻找三公主的下落,最后在别院后山的一片湖中,发现了三公主的尸体。   别院上下,因为照顾不周看护不力,让连襄公主遇此横祸,全部被皇帝处死。   血染白墙,一时间静心宜人的别院,变成人间炼狱。   最终,一场大火,将所有的罪恶烧得一干二净。   在别院的不远处,一个偏僻的角落,有人站在月色中,摘下面具,冷眼凝望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空气中飘散着木头被烧焦的气味,元鹤久久未动。   不多时,在他身边又多出一道身影,是位女子,神色姿态颇为恭敬。   “白鱼先生。”   元鹤回头望了她一眼。   “红苕,这次多亏了你。”   红苕轻轻摇头,并不为自己揽功。   她潜伏在连襄身边多年,在元鹤尚未抵达京城时,这里的一切都是她在暗中布置。   当初正是元鹤主动找上了她,在她苦苦追觅着姐姐惨死的真相之时。   如今连襄已死,但害死碧湖的真凶并没有被彻底解决。   元鹤给出红苕两个选择。   “红苕,我已助你假死逃生,但这也意味着,从此你不能再以本来的面目示人。你有两个选择,其一,你留下来,继续协助我。其二,我放你走,你可以去过自在的人生。”   “我选择一。”   红苕连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给了元鹤答案。   她如此果断,沉默无言的人反而变成了给出选择的元鹤。   两人静静伫立,耳畔是大火燃烧时的呼呼响声。   良久,元鹤才开了口。   “我更希望你能选择第二条路。”   红苕终于肯抬起头,她专注地望着元鹤的侧脸,这时的元鹤已经戴上面具。   只有他戴起面具时,红苕才能如此大胆地望向他。   “我明白您的好意,但我的复仇只进行到一半,不能半途而废。如果我不能再以这张脸见人,我宁愿换一副容貌。   先生,我早早失去双亲。长姐如母,碧湖当初为了让我有一口热饭吃,含辛茹苦。若不是因为我,或许姐姐早就从那个吃人的魔窟之中解脱了……我要是真的就此放弃,那会让九泉之下的碧湖寒心。”   红苕讲得分明,她就是为了给枉死的姐姐报仇。她不但要连襄死,也要夏之卿偿命。   元鹤听出她话语中的决心,但他对此唯有叹息。   “这是你的选择,我不会阻拦。但红苕,你选了这条路,才是让她真的寒心。”   红苕不语,只是把头重新低下。   她明白元鹤的苦心,但她和他一样,都不愿意走上回头的路。   ……   元鹤繁忙的这几日,陶眠在白掌柜处,现在正和他的一鹤一蛇六目相对。   陶眠完全没有想到它们两个竟然会来。   元鹤最近很忙,总要出门。陶眠一个人在墨钓轩闷得没劲,就带着两个小童跑路,偷偷来到白仁寿的棺材铺。   带小孩到这种地方来玩,仙人也算独出心裁了。   白术地丁两个小孩倒是很开心。先生平日深居简出,没客人的时候,他们最多到大门口玩蚂蚁,哪里能像跟着陶眠这样,四处闲逛,还把纸糊的鸡鸭鹅狗各种小动物扔给他们玩。   如果不是桃花山限制了他的发挥,陶眠简直要成为全天下最能遛弯的人。   墨钓轩的小孩和棺材铺的年轻弟子们很快打成一片,陶眠进屋就去抓白掌柜。   白掌柜在看不正经小人书,被陶眠抓了个正着。   他“哇”一声,把白仁寿一个老头吓得够呛。白掌柜拍拍胸膛,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抖着声音。   “大掌柜,您怎么来了?”   陶眠笑眯眯地坐下,随意翻了翻其他几本书,把纸页翻得哗哗作响。   “来瞧瞧白掌柜您的身子骨可还硬朗,照我方才见到的,您这身子还不错。”   白掌柜尴尬地咳嗽两声。   “随便、随便看看……”   “要我说白掌柜可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你自己要个伴儿,徒弟们也得有个师娘照顾,这不是一箭双雕么。”   陶眠催婚白仁寿,白掌柜连连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我身为葬门传人,从选择这条路起,那就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了,哪能祸害人家好姑娘呢?”   陶眠想了想,如果真有这个规矩,那还不能硬劝。   他刚准备开口换下一话题,只听窗户传来砰砰两声巨响。   白掌柜的脸色一白。   “鬼、鬼敲门?”   陶眠嘴角一抽,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个鬼这么想不开,正午日头高照的时候出来吓唬人。   白掌柜常在河边走总是怕鞋湿,遇到这种情况,立马碎碎地念起了咒。   陶眠却是不管,他腰身一侧,手臂伸长,径直打开窗。   ……两只异常肥胖的动物从窗子横冲直撞进来,落在榻上。   好么,原来是他养在山中的肥鹤和胖蛇。   它们千里迢迢从桃花山赶来,白鹤拍打着翅膀飞,两只爪抓住圆滚滚的蛇,就这么一路到了京城。   如今总算到了地方,白鹤简直是把黑蛇整个抛出去,而黑蛇落地后,反身就要咬它两口。   眼看着一蛇一鹤又要打起来,白掌柜这刚起步的小棺材铺可经不起折腾,陶眠立刻叫停二者。   “都给我站好!也不考虑考虑自己都到了什么吨位,还当自己是小虫小鸟呢?”   黑蛇听陶眠叫它为虫,不耐烦地拍打着尾巴尖儿,白鹤当然也不乐意听别人说自己是小鸟。   一下子得罪两个, 不愧是仙人。   陶眠不去问它们俩为何费这么大力气来找他,总归是没他在的日子无聊了。   他勒令两只把白掌柜家的窗子修好,白仁寿可不敢劳烦仙人山中这些成了精的灵兽帮忙。   “那什么,大掌柜,这些琐事我来就好……”   “白掌柜,你且歇着,”陶眠还就要他山里养的那两只干活,“由它们去做,不能总是叫它们犯懒。”   白鹤和黑蛇不情不愿地给白仁寿将窗子补好,这时陶眠算算时间,七筒也快回来了。   “我要去见徒弟,先走一步。白掌柜,下次再会。”   “再会……那个,大掌柜,您还是把这二位也一并请走吧!”   “哦,险些忘了你俩。”   聒噪的仙鹤和粗壮的巨蟒太过显眼,陶眠就让它们变一变。   最终一个变成大白鹅,另一个系在仙人的手腕上,成了配饰。   仙人满意地带它们回到墨钓轩。   等回了元鹤的地盘,恰好这家的主人也在。   元鹤已经煮好一壶茶,就等着师父回来呢。 第370章 仙人指路   陶眠还未踏进二门的门槛,便嗅到一丝烧焦的气息,混着杂驳的死人怨气。   他猜到元鹤大抵是去了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地方还死了不少人。   仙人理应远离这些污浊之气,但陶眠面不改色,坐到元鹤对面喝茶。   倒是元鹤有些许不自在,大概是怕身上的死人气息还没散完,影响到陶眠。   白鹤和黑蛇重新回归到原本的样子,元鹤还奇怪陶眠身边怎么会跟一只肥胖的鹅,竟然是那一直黏他的仙鹤。   仙鹤一如既往,见到元鹤就要磨蹭着到他身边。黑蛇嘴巴张到极致,像是要吃人,结果只是打了个哈欠,把自己盘成一团,缩在仙人手边,又要睡去。   茶壶在火上咕嘟嘟地煮着茶叶,元鹤和陶眠聊着琐事。   他们聊天气、聊市集、聊京城中最近的逸闻八卦,唯独避开连襄公主的话题。   连襄的死引起一阵轰动。   作为最受皇帝宠爱的女儿,连襄当初嫁给夏之卿,这桩婚姻本是天作之合。   但成亲后的连襄并不幸福。她无法孕育子嗣,被夏之卿冷落,又迫害妾室的孩子,心肠狠毒,据说还曾害死过一个丫鬟。   如今公主莫名其妙在别院静养时死了,人们难免要怀疑到夏之卿的头上。   当年他大义灭亲,害得元家满门抄斩,现在他的结发之妻又无故坠湖,不免引得人浮想联翩。   夏之卿最近的日子可不好过。   他的身份是驸马,公主死了,他难辞其咎,险些被皇帝要了脑袋。   若不是最近边关战事吃紧,需要他领兵出征,皇帝早就让他以死谢罪,给三公主连襄陪葬。   也算是逃过一劫。   他即刻奔赴前线,在边疆鏖战数月,大胜而归。   他和将士们庆祝胜利,觥筹交错,但夏之卿的脸上始终有一丝散不去的阴霾。   这次他们的主战场在赤沙岩,这里是当年他和表兄元鹤第一次并肩作战的地方。   元鹤……   这个名字时隔多年,再次回到夏之卿的梦中,每每都是万箭穿心之景。   夏之卿并不愿意回想起这一幕,他希望这人永远消失在他的人生之中。   而在此刻的京城,陶眠戴着徒弟的鱼尾面具,正在吓唬人。   在竹帘之外的是个大腹便便的商人,穿着华贵,却满面愁容。   他说近来府中总是有只黑猫跑来跑去。这猫来历不明,且性格狡猾,叫仆人抓了十余次未抓到。   要说只是单纯多了只黑毛玩意儿倒也无所谓,但这黑猫总是大半夜钻进他的寝房,隔着被子坐在他的肚子上,一声不吭。商人时常半夜惊醒,一睁眼,就是一双冒着绿光的圆眼紧紧盯着他。   见商人醒了,它便开始乱抓乱叫,把商人和他的小妾搅得不得安宁。   商人听说白鱼先生是个建除师,专门擅长对付这些邪祟灾厄。他走投无路,便来此寻求帮助,希望白鱼先生能指出一条明路。   可惜真正的白鱼先生出门了,他眼前这位,只能把他指到一条歪路上。   陶眠清清嗓子,伪装成徒弟的嗓音,要比他更低沉些。   “你弄错了一件事。那黑猫没有问题,有问题的,反而是你。”   “啊?”商人一愣,这怎么还是他的错?   陶眠开始摇头晃脑,胡编乱造。   “因为你整日荒淫无度,那黑猫被你宅子中的邪佞之气吸引,才会出现。而你那寝房又是气息集中之所,是故黑猫总是在此打转。”   “那、那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方法倒是有的,你从今天开始,就不能近女色。”   “这、这……”   商人一听这话,顿时不愿意。   “先生,我总不能……”   “不能什么?”陶眠的语气还很凶,打断了他,“还能比命重要?我是不想吓住你,更严重的情况方才没说呢。若是事态继续恶化下去,你那妾室也要被黑猫的妖气同化,变成吃人的精怪,到时候你这条命可都要保不住!”   商人听说这是害命的事,忙不迭地点头跟白鱼先生保证。   “先生放心、放心,我一定照做。”   陶眠这才满意地点头。   “把茶喝了,走吧。”   商人喝下这杯他花了千金买来的解梦茶,一饮而尽后,匆匆离开。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个客人,待把他送出门后,白术地丁锁了墨钓轩的正门,回到陶眠身边。   白术方才听了全程,好奇地问仙人。   “陶眠师父,”她也随着白鱼先生这么叫,“那猫真的是精怪么?”   陶眠举起茶杯,贴在唇侧。听见白术的话,他微微笑起来。   “那黑猫身上附着了一丝商人亡妻的残魂,但神识未开,算不得精魅,害不了人,只是会折腾一段日子。若商人狠下心来,穷尽办法去捉,也是能把它捉到的。   可那亡妻是被商人和妾室活活气死的,实在可怜。后二者虽然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也要让他们吃吃苦头。放心吧,经我这么一吓,那商人再看妾室,必然越看越像猫,不会近她的身了。”   白术地丁茫然点头,陶眠帮徒弟坐了一天班,胡说八道一整天,终于能有时间活动僵硬的肢体。   “走走,我们到院子里玩去。”   秋高气爽,陶眠带着两个小孩,一蛇一鹤,在墨钓轩的院中炒栗子。   栗子是从来望那里白拿的,前些日子他跑去栗子山一趟,专程看看来望那老家伙的死活,顺便从他那里掳走两袋栗子。   来望近来做事总是慢腾腾的,陶眠和他说句话,他要好半天回过神。   有一天午后,他和陶眠排排躺晒太阳,眯着眼睛望天时,忽而问了一句。   “小陶,怎么不见你那六弟子?”   说完这话,来望忽而意识到什么,沉默下来。   陶眠的六弟子,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他近来分不大清过去和现在。   陶眠在山中陪他待了几日,帮他做些杂事。来望如今腿脚不便,很多重活都做不了,陶眠便留了两个纸人,平时照顾他。   他离开的时候,来望上一刻还说要给他送别,下一刻便倒头睡去。   陶眠走近,用手指探探鼻息,是睡了不是死了。   他这才放下心来,离开栗子山。   圆鼓鼓的栗子在黑沙之中翻滚,很快被翻炒出甜香气。小孩子们眼巴巴地望着,白鹤的口水滴答,尖尖的喙要伸到炒锅里。   陶眠用手背推着它的脑袋,它还不死心地继续凑过来。后来是黑蛇一甩尾巴,勒住仙鹤的长脖子,将它拽得紧紧,陶眠这才能施展动作。   元鹤回到墨钓轩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出尘的仙人,烟火氤氲的图景,人间有味是清欢。 第371章 如故   元鹤赶的时候好,一锅栗子刚刚炒熟。   他上前帮助陶眠把栗子出锅,筛去圆沙,只把甜栗放在竹编的盘子里面,端到桌上吃。   他们没有进屋,就坐在小院里。两个小孩爬上石凳,脚不着地,晃着腿,两只小手剥着炒开口的栗子。   陶眠吃了两个就嫌糖太粘手,都推给孩子们吃。元鹤剥了一小碟放到他手边,又给那馋嘴的仙鹤剥几个。   仙鹤急着呢,它的喙不方便,一戳就把栗子戳碎。在元鹤给它之前,它面前已经多了许多栗子碎尸,简直暴殄天物。   元鹤这几日都不怎么在墨钓轩。陶眠隐约听到一些风声,夏之卿要从边关回来了,他的徒弟应该在忙着布局。   他和元鹤聊了几句,主要想问问他需不需要自己的帮助。元鹤摇摇头,他仍是那个态度,不想让陶眠被牵扯得太深。   元鹤提到夏之卿生性多疑,对付他肯定不如连襄那么容易。但他就要利用对方多疑这一点,反将他一军。   元鹤平静地叙说着他的谋划,这对陶眠没什么可隐瞒的。陶眠静静听了会儿,始终凝望七弟子的侧脸,忽而觉得难过。   要是没有经历之前那么多苦难,眼前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年,本该有更自由的人生,而不是被囿于这些算计和陷阱之中。   虽然陶眠什么都没说,但元鹤敏锐地觉察到他心中的叹息。   他对着陶眠淡然一笑。   “陶眠师父,人各有际遇。这是我的际遇,我不怨天尤人。”   自从元鹤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事,他把一切都看得很开。   陶眠手中的茶杯空了,他用指腹揉搓着杯壁,很润很细腻。   他忽而想起了六船,在这样一个无风的秋夜。   “我有一个徒弟,就是你的六师兄六船,他也是这样的性格,什么都淡淡的。   我的弟子都背负着血海深仇,六船也一样。但这仇恨不属于他。他是漂泊的一缕孤魂,暂时宿在了一具陌生的躯壳之中。他很听话,是我所有的弟子中最安分的一个,总是跟在我的身边,一回头就能看见他。   但他轻得像一阵风,有时候连我察觉不到他的气息,仿佛顷刻间,他就会消散而去。   我们连告别都是匆匆的。”   这是元鹤第一次听陶眠提起六弟子。相比于其他几个师兄师姐的刻骨铭心,这个六弟子因为离去时是无声的,反而存在感不强。   甚至不如沈泊舟这个六点五弟子。对方与陶眠的诀别相当惨烈,给仙人的心狠狠地划上一刀。   但正因为他走得无声,陶眠总是误以为他还在。偶尔他在山中采药摘果,随口叫到他的六弟子。   ——六船,帮为师把竹篓递过来。   没有人回应他。他转过身,手上沾着潮湿的泥土,只有空荡荡的一片枯绿。   六船早就不在了。   陶眠说着六弟子,心中怅然。   “抱歉啊七筒,为师老了,总喜欢提起过去的事。你去大胆做你想做的事,我不阻拦。需要我的帮助,你就来找我。你一回头,就能看见我。”   仙人不愿重蹈覆辙,他希望弟子能活在他的视线中,而不是转过身,对方化作烟尘四散。   元鹤默默地为陶眠斟上一杯茶,他想他得加紧脚步。   他的时间无多,而他已经决定,不把这短暂的一生,都耗在复仇之事。   ……   夏之卿班师回朝,天子大喜,给了诸多赏赐,一时间夏家再度恢复往日的荣光,连襄公主的死带来的阴霾顿时被胜利的光辉驱散。   夏之卿在京城的几位好友摆了场庆功宴,宴席设在胡将军的一处宅邸。   胡将军比夏之卿年长许多,和夏之卿的父亲,夏老将军走得比较近。但他心态年轻,喜欢和后生混在一起打交道,跟年轻人相处也不显得疏远,从来不摆架子。   京城的这些岁数不大的武官都想和胡将军套近乎攀关系,这回胡将军为了给夏之卿庆功,也是邀来了诸多跟他年龄相仿的人士。这些人大多和夏之卿的关系还不错,酒桌上也算相谈甚欢。   元鹤死后,夏之卿就是同龄人中最优秀的。同僚们恭维着他,给他敬酒,夸耀他的战功。夏之卿几杯酒下肚,有些醺醺然。伺候他的是一个叫红笑的舞姬,话不多,但很周到。她不像其他舞姬那样浓妆艳抹,脸上的粉黛淡淡,却掩不住自身的妍丽,连见惯了各色美人的夏之卿都多看了她几眼。   宴席设在湖边的亭台,几人酒意正酣,胡将军眼皮一搭,瞥见不远处的长廊有个高挑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叫住那人。   “如故,你来。”   那人是胡将军刚提拔上来的参军,姓陈名如故。年纪轻轻,就得到胡将军的器重和赏识。其他的武官私下也都讨论过这陈如故的来头,但夏之卿是第一次见。   陈如故被将军叫住,脚步一滞。虽然他没有做出叹气或者别的动作,但夏之卿就是看出了他的一点无奈。   他大概是没有被邀请到宴席,来胡将军的府上,是找他有别的事。   陈如故应和着将军的话,从长廊走过来。石桥两边的灯笼把他的脸映得朦胧。   夏之卿端起酒盅,红笑很有眼力见,立刻把手边的铜酒壶执起,正准备为他斟酒。   然而她的酒斟到一半,夏之卿却忽而碰倒了酒盅,酒水洒到桌边,一滴滴落在红笑的纱裙。她镇定地取来手帕将它们擦干,这时夏之卿已经站起了身。   “你……是谁?”   胡将军的参军已经走到亭子外面,距离近了,所有人都能看清他的脸。   在夏之卿眼中,这人长得和他那惨死的表兄元鹤一模一样。   陈如故站在晦暗的灯火中,对着震惊的夏之卿微微一笑。   一如当年元鹤在率兵远赴边关前,他们见到的最后一面。 第372章 酒宴   夏之卿的激烈反应引起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坐在他左右的武官纷纷关切。   “之卿,怎么了?”   “难道之卿和陈参军有过旧交?”   胡将军审视的目光落在夏之卿身上,又盯着面不改色的陈如故。他捋了捋短硬的胡须,心下思量,稍许,笑呵呵地对夏之卿开口。   “原来贤侄你和如故是旧识,这样倒免去我在这里浪费口舌介绍了。”   众人不解夏之卿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而夏之卿更是觉得他们不可理喻。   “将军,”夏之卿连呼吸声都变得急促,“难道你从未觉得这位陈参军的相貌有问题?”   “有何问题?”   胡将军耐心询问,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而其他武官也都没有露出异样神情。这场面让夏之卿的血冷下来。   在他面前的这些人,有不少是见过元鹤本人的。   这个陈如故和元鹤几乎是同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如果这样,在场的人不可能表现得如此平淡。   那就说明……在他们的眼中的陈如故,和他看见的,并不是一种样貌。   也对。陈如故不可能顶着元鹤那张脸在京城横晃。   当年元家满门抄斩一事闹得可是沸沸扬扬,就算陈如故真的是元鹤扮的,那么他也会改头换面。   但为何……偏偏叫他看清自己的真实面貌?   两人僵持中,周围人也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最后是陈如故先开口。   “想必是灯影晃得眼晕,夏小将军误将我认作他人了。我二人的确是初次见面。”   陈如故的态度平平,不卑不亢,仿佛真的只是面对初次相见的陌生人。   夏之卿也冷静下来。   对方的身份可以之后再探究,但现在不能继续失态。   他重新坐下来,红笑素手执杯,递到他手边。杯中已经盈满琥珀色的酒。   夏之卿嘴角扬起一抹笑,所有的震惊和不敢置信烟消云散,又恢复那副从容风流的姿态。   “是我有些醉得识不清人了。陈参军与我的一位……故人,有几分相像。”   至于是哪位故人,他没有说。   一段插曲过去,陈如故被胡将军留在了宴席间,他浅笑着举杯,自然融入了酒局之中。   夏之卿表面不显,实则暗暗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的酒意经这么一遭已经散去七八分,这会儿人足够清醒,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陈如故和元鹤,他们的五官、神态和那种挥之不去的疏离感……根本就是完全一致。   但其他人都没表现出异样。夏之卿现在已经不懂,到底是陈如故自己搞鬼,还是这一桌子的人,都在陪着他演戏。   那天夏之卿喝得很醉。他酒量很好,难得出现这种醉到扶墙的情状。   扶他离开的人是红笑。   陈如故在宴席散后,被胡将军单独留下。他们聊了一会儿正事,又不可避免地提到夏之卿。这回夏家又立了大功,再次成为天子面前的红人。胡将军很有危机感。   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朋友,胡家和夏家表面和平,暗地里互相捅刀子。这次夏家大出风头,胡家自然不能甘心。   聊着聊着,胡将军便开始试探陈如故和夏之卿的关系。陈如故面色淡淡,只说是夏小将军认错了人,他们从未见过面。   胡将军表面上当然对自家参军表示信任,但背地里如何想,就不得而知了。   从胡府离开,天都要亮了。   陈如故步行出府,沿着少人的长街一路走。   走到中途,他就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着他。   他没有回头,镇定地向前走着。   当拐进一个巷口后,跟踪着陈如故的人惊异发现,眼前人忽而消失不见。   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无影无踪。   他们对视一眼,打了两个手势,又从巷子里退出去,到其他的地方找。   而陈如故则在他们离开后,从另外的巷口探出一步,目视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背影。   随后,他的身形再次隐没于夜色之中。等到下一次出现,就是在墨钓轩的门口。   陈如故从侧门进入,等进了院内,他周身有一层淡淡的烟气化开,露出了本来的样貌。   元鹤撩起衣袖,袖口濡湿,都是他倒的酒。   他似乎有些受不住满身酒气,准备沐浴更衣后再就寝,这时墨钓轩的一间房房门忽而开了。   “七筒,你回来了?”   “陶眠师父,”元鹤正色,转身行了一礼,“打扰您休息了。”   陶眠整晚睡得不沉。徒弟孤身赴宴,他心中挂念,这会儿平安回来,也算终于放下了心。   元鹤出门前,是陶眠用《天尽六变》,施加幻术,让除了夏之卿以外的人都看不见元鹤的真实容貌。   陈如故确有此人,他跟随胡将军行军打仗有三五年了,深得信任。   可惜这人嗜酒如命,不上战场的日子,经常深夜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那夜他和三两朋友共饮,又喝得醉醺醺,从酒楼归家时,不小心跌入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溺水而死。   他的尸体是被元鹤发现的。那时元鹤正苦于没有突破口,让他以一个合理的身份出现在夏之卿的视线中,正好,这陈如故送上门来。   现在他的尸首还停在墨钓轩中,被陶眠用秘法定住,以免腐烂。   他还有用呢。   今日有点晚了,陶眠让元鹤先去休息,有事天亮再说。   元鹤没有睡懒觉的习惯,睡了一个多时辰,就和往日一样醒来。   墨钓轩还没开门,第一个中签的客人,要两个时辰后才能到。师徒二人吃了顿早饭,元鹤和陶眠简短地聊了昨天宴席上的事。   陶眠还有些乏困,打了个哈欠。他的腿上团着一只白兔,这是那天他从黑蛇口中救下来的食物。兔子有点傻,差点命丧蛇口,还不肯放弃嘴里那点干草,三瓣嘴蠕动几下,半点不耽误吃。   仙人不随便出手,但这种傻得出奇的值得出手。他拍拍大蛇的身子,让它把兔子吐出来。黑蛇本来只是吓唬这兔子玩,并没有真的打算吃它。   于是陶眠就把兔子养下来了。或许是因为傻,它乖得离谱,怎么揉搓都不生气。   现在陶眠抱着兔子,听徒弟描述宴席间众人的反应。说起夏之卿时,他哂笑一声。   “夏之卿过了昨夜恐怕就要做噩梦了。”   元鹤的目光落在陶眠怀里那只白兔,看它动得飞快的嘴,草料眨眼间消失。   “不出七日,‘我’就会死在夏之卿手中,人尽皆知。” 第373章 三支签   正如元鹤所言,那日酒宴后的第五天,陈如故被夏之卿邀到酒楼喝酒,三巡酒后,他和包括夏之卿在内的几位道别,独自一人离开。   结果第二天,陈如故的尸首就在护城河边被人发现,他是中毒而死。   备受器重的参军死了,胡将军正好借题发挥,硬是要夏之卿给出说法。更糟的是,在他们那天喝酒的酒楼,那套用过的酒具之上,还被查出了残毒。   最后夏家交出了一个侍卫顶罪。这侍卫和陈如故是同乡,自称嫉妒对方的好运气,年纪轻轻就做了参军。他知道陈如故有嗜酒的毛病,但酒量很差,所以在倒酒时故意抹了毒,将他杀死。   这事不能深究,否则就会引出更大的麻烦。衙门也就得过且过了。唯独胡将军三不五时还要拿这件事刺夏家一刀,意思是他知道真凶是夏之卿本人,那天他初见陈如故时的异样,所有人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胡家和夏家本来就是表面关系,胡将军总是抓着此事不放,也叫夏之卿着实头疼。同僚之间的风言风语传得厉害,又说他好妒,又说他嗜杀,总而言之,没一句能听的好话。   但陈如故的死和夏之卿没有半点瓜葛,这事他是真被冤枉的。   他的确怀疑陈的真实身份,然而他还在调查中呢,这人却猝然没了。   夏之卿被杀个措手不及,陷入相当被动的局面之中,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他杀了陈如故。   而且这件事还被捅到了天子那里。本来因为连襄公主的死,皇帝就对夏之卿心存芥蒂。只是碍于他立了功,夏家的权势又大,不好发作罢了。   这回他犯了错事,还叫人顶罪,闹得满朝皆知,皇帝也有理由待他冷淡。朝堂之上,言辞间多有冷漠之意。   夏之卿在朝中很不好过,他心中郁闷,整日借酒消愁。   这些时日,陪在他身边的一直是那位名叫红笑的舞姬。红笑被夏之卿赎买回府,伴他左右。红笑是个会体贴人的,一朵温柔的解语花。夏之卿烦闷之时会发脾气、砸东西,吓得府中的妾室丫鬟不敢近身,这时只有红笑会主动上前,为他递上一杯醒酒的热茶,给他不小心划破的手掌包扎。   夏之卿就算喝得酩酊,也始终保持着一分清醒。红笑的所作所为他看在眼中,他愈发地离不开她。   有次夏之卿醉后将酒桌上的杯盏碗碟一扫,一只玉酒杯飞出,恰好砸中了跪地拾掇的红笑。   红笑的额头瞬间破了一块,她面色如常,继续把剩下的残杯碎渣清扫干净,又为夏之卿换上新杯。   这时夏之卿双手托住红笑的脸颊,仔仔细细地看她的伤口。   “疼吗,红笑。”   他问。   红笑搭在案边的手指一缩,她把自己的手盖在了夏之卿的手上,弯唇一笑,轻轻摇头。   “不疼的。”   “骗人。”   夏之卿把手松开,倒在案上,轻声低语。   “红笑,连你也哄骗我……”   红笑知道他如此低落的原因,她并未回话,不多时,夏之卿沉沉睡去。   汲汲于名利者,终将被名利所噬。   夏之卿明白这道理,但他泥足深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沦。   红笑为他更换了香炉中的熏香。   夏之卿做了一个梦,梦境混乱至极,一会儿是元鹤临别时的模样,一会儿是连襄一步一步走入湖中,回眸远远地望着他。   他甚至梦见了他们年少时的场景,连襄把一只燕子风筝放上天空,他和元鹤也在。   醒来后,没有风筝,没有元鹤,连襄也不见。   夏之卿撑着自己的头坐起身,只觉身体又沉又钝,距离他上一回去战场已经有很久了,他被天子晾在一边也够久了。   红笑端着一盆水,伺候他洗漱。夏之卿提起昨夜的梦,他说得含糊,只说自己做了个折磨人的噩梦。   红笑把衣服为他准备好,听到他提起噩梦,想了想。   “奴婢听说城中有个白鱼先生,擅长解梦。不如将军到他那里释一释?”   夏之卿不是第一次听说白鱼此人,红笑一提,他直摆手。   “这人不行。我夫人连襄曾经找他解梦,但解过两次后,她的疑心病反而加重,到最后……”   夏之卿说到这里,后面的话不必再说,谁都知道连襄公主的下场。   红笑也不再劝,将朝服抖落开,伺候夏之卿更衣。   但这事儿不算完全过去,夏之卿自那日噩梦之后,反而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死去的连襄和元鹤接连出现在他的梦中,搅得他夜晚不得安寝。   醒来时永远都是一身的冷汗。   夏之卿是个倔脾气,越是被噩梦折磨,他就越要刻意无视噩梦带给他的影响。   然而他的身体不断消瘦下去,因为长期休息不足,出现了幻听幻视的症状。   夏老将军和夫人跟着着急,想了许多办法,也无济于事。   夏之卿偶然听同僚闲谈时提到了白鱼先生,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他想起之前红笑也提过此人,夏之卿揉了揉额头,头痛的病症越发重了。   ……要不还是去墨钓轩看看?   他因为噩梦一事犯愁,打算找个机会,会会那白鱼先生。可他又不想亲自去,所以拜托了一位好友前往。   那位好友不到半日就回到夏府,将三支鱼尾玉签交给夏之卿。   “之卿,人家白鱼先生早就把我看穿了。他知道根本不是我要去找他,还让我把这三根玉签,交给背后嘱托我的人。   这三支签,是白鱼赠予你的。他知道你不肯直接见他,是不够信任。所以他要为你卜三卦,算得准了,再为你释梦除晦。   你带着签,前往墨钓轩。他能帮你算出一个月内的一件好事、一件坏事和一件难事。” 第374章 三件事   三支玉签在府中放置三日,这几日夏之卿公务繁忙,没空琢磨这些玉签。等到他傍晚送走了两位客人,重新回到书房时,坐到案台前时,余光瞥见随意叠放的玉签。   他将玉签拿在手中,签的一端是尖细的,另一端则雕成鱼尾的形状,摇曳生姿。上端刻着墨钓轩三个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装饰。   夏之卿思量片刻,决定趁夜前往白鱼处。   他心血来潮,选的时间也是刁钻,恰好卡在墨钓轩关门的前一刻。   白术地丁两个小童站在门口,正准备把最后一个客人送出门。远远望去,又有一辆车轿穿巷而至。他们对视一眼,白术让地丁进去告知先生,她自己则留在这里应付客人。   下轿的人正是夏之卿,两个仆役安静地站在两边,手中各提了一盏灯笼。   白术迎上去,脸上带着讨喜的笑。   “客人,墨钓轩今日已关张,还请您择日再来吧。”   夏之卿审视了一圈墨钓轩的门脸,才把视线转到女孩身上。   她的脚尖朝向自己站立,但脸颊微微侧着,露出耳朵,眼睛空泛无神。   那女孩不能视物,但似乎不影响她“看见”眼前人。   夏之卿给左手边的仆从一个眼神,仆从会意,从怀里取出一包碎银。   “我家老爷收到了白鱼先生赠予的三支玉签,特来解签。老爷平日事务缠身,唯今时有少许闲暇,还望通融通融。”   “这……”   白术听说对方手中有三支玉签,想必来者便是那位夏府的客人。但对方不打招呼地来,她得先征求先生同意,才能把人放进门。   正在白术为难之际,地丁回来了。白术听见他的脚步声,摊开掌心,地丁用手指划了几个字。   白术点头,转而对夏之卿说话。   “先生应允了,请客人随我来。”   “有劳。”   这次是夏之卿回的话。   黄昏寂寂,街上的摊贩陆陆续续地收摊,人语渐渐消弭。夏之卿跟随着白术前往,地丁在后面将大门插好。   步入墨钓轩后,周围变得格外静谧。这里空间不大,却处处雕琢,可见主人之用心。   夏之卿穿过长廊,在长廊的一侧栽种了大量的月季。现在不是花季,花枝挂着若干将死之叶,花茎的尖刺根根分明,在昼夜交替之时,如同扑身的贪婪猛兽。   沙沙——   在拐过一个拐角处时,夏之卿忽而听见身侧传来响动,似是有什么东西缓慢爬过。   他想忽视那声音,但它貌似追随着他前行的脚步,这种被跟踪的感觉糟糕至极。   夏之卿不由得停下脚步。但几乎同时,从身侧的花丛猛地窜出一道黑影,直奔着他飞来!   “嘶——”   夏之卿下意识用手臂去挡,这时黑影却在半空拐了个弯,落在地上。   是一条鳞片黑得发亮的粗壮蟒蛇。它把人唬住,自己却悠哉地在地面蜿蜒游走,直到消失在游廊的尽头。   尽头处似乎有一道人影,他站在那里,不知观察了多久。等黑蛇爬到他身边时,他和蛇一并隐没身影。   这小小的插曲让夏之卿心里极为不舒服,墨钓轩处处透着诡异,他仿佛无知的猎物,踏入张开的巨网。   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夏之卿愈发别扭起来。   他回过头,那个跑去关门的男孩不知何时返回,悄无声息地跟在队尾,鬼魅一般。   暗红的灯笼在夜晚寒凉的风中摇荡。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在队首的白术停下脚步,在她背后是一扇紧掩的门。   “客人,白鱼先生已恭候多时,请您步入此间。”   吱——   屋门无人推动,却自己敞开。屋内只点了两盏油灯,是以显得晦暗阴森。   夏之卿身上还配着剑,白术也没有叫他卸下武器的意图。他看了看左右的仆从。   “只能我一人进入,是吗?”   “规矩如此。”   白术侧身让开,夏之卿叫两个随从在门口等候,独自步入屋中。   房门在身后轻轻掩好,夏之卿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又转过头环视屋内的陈设。   屋内没有多余的装饰,最先吸引住目光的,是两盏油灯,这是唯二的光源。   其中一盏在距离他不远的桌案之上,另一盏,在竹帘后。   夏之卿的视线滑向竹帘,在那之后坐着的人,应该就是白鱼。   白鱼不言不语,他脸上似乎覆了一张面具,隔着竹帘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夏之卿在席地坐于案后,佩剑解下放在手边,发出轻微响动。   桌案上仅有一只手掌高的瓷瓶,瓶内空无一物。   夏之卿低头思忖,从怀中取出那三支玉签,插在瓷瓶之中。   当啷。   玉签入瓶后,白鱼终于开口。   “三件事,我已为你算好。”   他开门见山,夏之卿反倒不适。   “你不问我的来历,也不问我的遭遇?”   白鱼声音淡淡。   “前尘旧事,尽在吾心。客人,领释签即可。”   夏之卿刚要问释签何在,他面前那只瓷瓶中的三支玉签忽而碎裂,里面藏有三个指甲大小的金箔,上面刻了字。   珠玉碎。   君恩开。   远客来。   这是三支玉签内藏着的字签。   “这三件……何为好事、何为坏事,又何为难事?”   夏之卿机敏问道。   白鱼似是很轻地笑了一声。   “孰好孰坏孰难,由客人日后慢慢细品。”   夏之卿最后拿走了三支释签,离开墨钓轩。   离去之时,他在心中仍然对白鱼嗤之以鼻,以为他不过是个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只是骗术要比其他同行更高明些,才唬得住那些达官贵人。   然而一个月之后,夏之卿带了厚礼登门,来到墨钓轩,一脸掩饰不住的喜色。   他虽然没有拿到今日的鱼尾签,但白鱼仍叫白术引他入轩,来到自己面前。   “先生,”夏之卿再次跪坐在老地方时,心境已截然不同,“您为我卜的三卦,全部应验了!” 第375章 局外人,局中事   白鱼静默不语,只等着夏之卿将这一月发生之事娓娓道来。   “先生为我算的三支签,珠玉碎、君恩开、远客来,在这短短一个月内,全部发生了。   我家府邸内有一支金镶玉蝴蝶簪,是公主生前喜爱之物。但这簪子被丫鬟拾掇时不小心打碎,应和了签中提到的‘珠玉碎’。   我被闲置许久,终于再次受到重用,率兵出征,这算是‘君恩开’。   至于‘远客来’……这些日子家中的确来了一家远亲,家父有意撮合我和那家的女儿……只是我服丧期未满,根本无暇思量此事。但那姑娘对我有意,两家关系又近,我着实不好表现得过于冷淡……”   夏之卿把这个月发生的三件要事尽数讲给白鱼听。白鱼听后,只问了一句话。   “客人,这三件……你觉得何为好事,何为坏事,又何为难事?”   他把当初夏之卿问他的问题,重新抛给了他。   “这……”夏之卿没想到这种明摆着的事,白鱼还要多问他一嘴,“这不是显而易见么?珠玉碎是坏事,君恩开是好事,远客来是难事。”   白鱼淡淡地“嗯”一声,算作回应。他这淡漠的应答反而勾起了夏之卿的疑心。   “难道先生另有所解?”   白鱼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哗哗的流动声吸引了夏之卿的注意力。   当。   他把茶壶放回原地,一手握着玉杯,却并不喝下那杯中茶。   “客人心中如何认为,那么事情便会如何发展。我只是个局外之人,左右不了局中事。”   白鱼没有收夏之卿的贵重礼物,他说,他只有为人解梦时才会索要报酬。若是夏之卿今后仍需找他解梦,再来也不迟。   第一次夏之卿迈出墨钓轩的大门时,心中尽是迷茫。   第二次他离开这里,仍然对白鱼的话一知半解。   不过他从同僚那里听说,白鱼先生的脾性一向古怪,倒也不用细究他的每句话都有什么深意,他或许只是随口一说。   如今他一扫之前的晦气和压抑,喜事接二连三地登门,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连一贯疑心的毛病都有短暂缓解。   待到夏之卿离去,陶眠出现在竹帘后面,手里一捧瓜子,咔哒咔哒嗑起来。   “这夏之卿……咔……也没有多厉害么……咔咔……我以为他多少会想想这里面的猫腻……咔……没想到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这一页掀过去了。”   陶眠把瓜子皮拢成一小堆,又接着嗑,还分给徒弟一半。   元鹤拈起一颗,圆钝的指甲一压,瓜子皮顿时裂开一道缝隙。   他把瓜子剥出来,却迟迟没有放入口中,大抵只是为了给陶眠个面子,免得他自己嗑得无聊。   他这回把问题给师父。   “那陶眠师父心下觉得……这三支签是怎么个次序呢?”   “嗯?问我啊……”   陶眠认真地琢磨,片刻放弃。   “我随便猜吧,珠玉碎是好事,君恩开是难事,远客来是坏事。”   元鹤没言语,陶眠抬头,发现对方眼中带笑。   “我天,不会真的让我蒙对了吧?我都是瞎猜的……”   元鹤一件件为陶眠解释。   “那支蝴蝶簪是皇帝赐给连襄的生辰礼物,夏之卿把连襄的遗物大多打包送走,唯独这金簪动不得。他一想起这金簪,就难免记起连襄。连襄是他噩梦的源头之一,他当然觉得心烦。恰好,收拾房间的丫鬟不小心弄坏了这支金簪,夏之卿把丫鬟杖毙,有理由将金簪处理掉,解决了他心头一患,这算好事。   来投奔夏家的那位姑娘,的确对夏之卿有意。夏之卿也是贪恋对方的温柔和美貌,才迟迟未给姑娘安排住处。有传言还说这女子未来是要接夏府正妻之位的,我猜,这传言就是这位姑娘和她的父亲亲手放出来的。如今传言已被皇帝知晓,连襄曾经是最受宠的公主,皇帝听闻此事作何感想,可想而知。这便是坏事一桩。   至于君恩开……此番派夏之卿出征,本就是皇帝试探他忠诚与否的一场戏。这夏之卿被皇帝晾了许多日,心中怨气增多,难免会有失言失态之时。到时候潜藏在他周围的探子就会向皇帝报告。说白了,这是一场考验,若是他展示绝对的忠诚,那自然顺利过关。若是他表现出一丝不满或怨愤,恐怕今后的路就难走了。”   夏家功高震主,皇帝早就有削一削他们家气焰的打算,只是苦于找不到理由。   先是连襄,之后是陈如故,两条人命都和夏之卿脱不了瓜葛,这正好给了皇帝打压夏家,让胡将军对其制衡的机会。   “我要是夏之卿,”陶眠把最后两粒瓜子嗑掉,“我就不去领兵打仗了。我整天泡在酒池肉林里面,混吃等死,免得碍皇帝的眼。”   “那是聪明人的做法,”元鹤淡笑着回,“可惜那不是夏之卿想要的。他明知道多走一步就是刀锋,利益的枷锁会将他扼住,他仍然要迈出那一步。”   回不了头了。   夏之卿带着兵马,浩浩荡荡,从京城离开,前往边关。   如今三界分得明白,仙有仙的住处,魔有魔的地盘,修真的修士们大多不惹尘世,所以人间的事还由人间去管,由帝王去管。凡人之间的争斗,修真门派极少参与其中。   人的战争是无穷尽的,边关烽火不熄。夏之卿回到熟悉的战场,呼吸间嗅到黄沙,他就要在此建功立业。   他和元鹤的想法不同。元鹤一心只愿战争早日平息,生活在这里的百姓不受侵扰,是圣人之心。   但夏之卿从不觉得硝烟有停息的一刻,与其抱着虚幻的妄想,不如为自己谋求切实的利益。   起初他来到这里,周围的一切对他而言都不陌生,他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但渐渐地,死亡和危机的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那些扰乱他的噩梦,再度席卷而来,他又梦到了表兄元鹤。   这次在梦中的元鹤,面容是平静的,身上也不沾一滴血迹。他站在黄沙之中,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涣散。   他用最温和的声音对夏之卿说,之卿,迟早有一日,你会沦落到比我更悲惨的下场,你会被你的执念杀死。 第376章 除晦   夏之卿走上了连襄的覆辙,噩梦折磨得他整夜无法入睡,一旦闭上眼睛,就是血淋淋的景象。   和连襄不同,夏之卿是从战场拼杀过来的,他本不畏惧鲜血和尸体,哪怕是亡妻和旧友的,也不会叫他动摇分毫。   可他看见的流血的人,是他自己。   梦中的夏之卿在经历元鹤曾经遭遇的事。   他和元鹤一起长大,两人曾是形影不离的挚友。他们一起奔赴沙场,并肩作战,又一并接受皇帝的赏赐。   他待元鹤极好,但元鹤对他总是有着淡淡的疏离感。   元鹤甚至对他说,之卿,要是这世间没有你的存在就好了。   梦中的夏之卿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他对待元鹤实心实意,对方却如此辜负他的好心,甚至想要让他消失在这人世间。   但当夏之卿惊醒,才发现,原来这是一场梦。   也对,元鹤早就死了,最早背叛的人也并不是他。   然而这种噩梦反反复复,从不休止。梦中的一切真实得可怕,让夏之卿身临其境,仿佛过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被代入到元鹤曾经的视角,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根本无法阻拦。   明明梦里的恶人顶着元鹤的皮囊,他却恨上了他自己。   这种被迫忏悔的感觉非常糟糕。   夏之卿不愿再被噩梦折磨,他想到了白鱼。   白鱼先生擅长解梦,但他远在京城,夏之卿不敢担保能把他请来。   他派出身边最信任的随从回京,去请白鱼先生。   夏之卿以为希望渺茫,但在一个新月之夜,白鱼乘着夜色来到军帐外。   他一身素雅的衣衫,面上戴着双鱼形的面具,负手立于营帐之外,身后是浅淡月色。   那时夏之卿心中大喜,丝毫不知,送上门的是希望,还是死亡。   白鱼摆开阵仗,预备为夏之卿解梦。   营地条件受限,白鱼没有故弄玄虚地挂个竹帘,有什么用什么。   倒满茶的白玉杯就在夏之卿的桌案之上,旁边还堆着地图和军情急报。夏之卿端坐于案后,白鱼就坐在他对面,面前也有一只玉杯。   只是他的杯中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遗尘解梦,算前尘,忘前尘。   客人,噩梦缠身必是有所亏欠。你亏欠某人,那人就要缠上你身,直到他觉得满足,方能释然离去。”   夏之卿当然知道是谁害得他这么惨,他只恨对方死都死不透。   “那先生可有办法解我心头之患?边关战事紧急,瞬息万变,我不能把全部精力耗在梦中。在边关的百姓和镇守的将领也容不得我疏忽。”   夏之卿说得冠冕堂皇,白鱼稍一抬手,让他稍安勿躁。   “我先为客人算一算前事。后事之因,前事之果。算得正了,才有破解之法。”   夏之卿点头应允,白鱼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签。   他将玉签笔直放入空杯之中,令人惊异的是,这玉签竟然自己立了起来。白鱼两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夏之卿只感觉周围有风穿过,那风声越来越大,他们几乎要是被置于风暴的中心,听不清任何其他的声音。   夏之卿以为自己身处这风暴之中,即将被搅得粉碎之时,四周的风声陡然停止。   他的神情有残存的惶惶,视线重新汇聚在那戴着面具的人。   因为面具的遮挡,看不清白鱼的表情。但从他变得微微急促的呼吸中,可以看出,刚才他也经历了一些惊险的事。   果然,白鱼下一瞬就要起身,不再继续为夏之卿解梦。   “客人,你的前尘冤孽太深,已远远超出我能解决的范畴。我不能再继续了。”   夏之卿见他要走,急了。   “先生,您这解到一半,就把我搁置,我该如何是好?”   夏之卿说什么都不肯放白鱼离开,甚至让士兵在帐外把守,硬是把白鱼留了下来。   白鱼深深吸气,他骤然转头,隔着面具,那双眼冷冷地望着夏之卿,似乎要透过躯壳,看穿他丑恶的魂灵。   “为你这种人解梦,根本就是在自损修为。我万万做不得这种糊涂事。”   “先生,您曾承诺过,只要我有解梦的需求,就去找您。一诺千金,您可不能随便食言。传出去对您、对墨钓轩的名声都不好。”   夏之卿威逼利诱,双管齐下。不论采取何种办法,他都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白鱼沉默良久,勉强地点了点头。   “好,我可以为你解除心头之患。但我丑话说在前,你如今的情况,已不是释梦能解决了。我会除晦。只有除晦,你才能彻底摆脱那冤魂给你带来的影响。”   夏之卿连声答应,只要白鱼同意帮他,怎样的方式都好。   “除晦至少要二十一天,每天夜里,你要服一次药,我会为你诵咒。等二十一天过去,你的心病就解了。”   白鱼写了个药方,夏之卿匆匆一扫,都是些常用的草药,没什么特殊难找,或者对人有害的。   他让部下去准备,又给白鱼安排住处。   白鱼就这么住在了军营之中,整整二十一日。   ……   白鱼先生说到做到,每日尽职尽责地为夏之卿除晦。在他的努力下,夏之卿的头痛有所缓解,噩梦也渐渐远离,至少他现在能睡半宿的觉,被噩梦惊醒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只是白鱼先生看上去日渐憔悴,话也愈发地少,看来这番耗费了他不少气力。   等到二十一日结束,白鱼立刻请辞。他已为夏之卿做了所有能做的事,留在这里也毫无意义。   “之后只要客人不肆意开杀戒,种怨根,噩梦自然不会再找上你。”   这是临别时白鱼给夏之卿的最后一个建议。   夏之卿点头应允,亲自送白鱼上了回京的马车。   马车滚滚,自飞扬的黄沙中远去。夏之卿目送着马车离开。他满心以为,自己这回又要立下大功,等到回京,又是一番新局。   然而,此刻在马车中的白鱼摘下面具,并将它放在一边。在他面前摆着二十一只白玉杯,成了一个小型的阵法。   他提起茶壶,往最中间的茶杯倒水,水渐渐地漫过杯子的边缘,流向其他的玉杯。   阵法已成,他对夏之卿的复仇正始于此。 第377章 壁上沙   白鱼离去之后,不过七日,夏之卿凯旋。   帝心大悦,又给了夏家诸多赏赐。夏府再度恢复往日门庭若市之景,夏之卿和那位住在府中的姑娘也愈发亲近。   妾室们被冷落在一旁,连带着前些日子异常受宠的红笑也被疏远。几个妾室整日拉着红笑,说那得宠女子的坏话,红笑每每只是浅笑敷衍,并不与她们深聊,转而问她们日常有何所需,关怀备至。被冷遇的女子们还替红笑打抱不平,说若不是那狐媚子从中坏事,红笑早就被将军正式收入府中了。   对此红笑素来淡然,夏之卿待她亲善也好,疏离也罢,她都不甚在意。   红笑的态度反而引起府中的女子们议论纷纷。她们猜,或许红笑不是个贪婪的人,只要从那魔窟中被救出,就足够她对夏之卿感恩戴德了。   如今的红笑,只是为夏之卿书房中的香炉换一换香,那种独到的香味只有她能调得出,夏之卿很喜欢,所以这件小事就一直叫她做下去。   夏之卿春风得意,连脾气都温和起来,对待府中的下人都要比往常更和善。   唯独一件事触了他的霉头。   他养在府中的那姑娘,因为受他宠爱,近来言行举止愈发恣意,下人们怨气很大。   某次,曾经伺候连襄的丫鬟绿衣不小心弄脏了那女子的一件衣裙,被后者恶狠狠地斥责。绿衣一时不服气,顶撞了几句,说她山鸡妄图变凤凰,这将军府的主子,还轮不到她做。   这话传到了夏之卿耳中。夏之卿自是不愿听。绿衣当初因病留在府中,没有跟随连襄到别院,因而逃过一劫。她的前主子是公主,公主枉死,绿衣总怀疑是夏之卿设毒计害死了她,对夏家颇有微词。   夏之卿早就想把她赶出府,只是诸多琐事缠身,迟迟未有行动。   这回她一个奴才张口骂主子,夏之卿忍无可忍,将绿衣当众杖毙。   夏之卿做完这件事之后,就和几个同僚喝酒去了。当天夜里,他大醉而归,被丫鬟搀扶着躺在床上时,隐隐约约想起了白鱼说过的一句话。   不可肆意开杀戒,不可再种怨根。   可他当时喝得太醉,就算朦胧记起这句话,也无法做出更多反应。   当晚,那离去多日的噩梦卷土重来,夏之卿从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   他续上了之前的梦,梦中,元鹤和连襄公主联手,要诬告他叛国通敌。   在第二晚,夏之卿再次入梦,他梦见元鹤连襄已经成功,皇帝相信了他们的话,而他被打入天牢,即将被押赴刑场。   夏之卿忍无可忍,就算是在梦里,他也不愿见自己人头落地的惨象。他派人去墨钓轩请白鱼先生,然而墨钓轩近日大门紧闭,谁来都不开。   夏之卿没办法,只得亲自登门。那日门倒是开了,开门的是那个叫白术的童女,她歪着头对夏之卿说,白鱼先生外出访友,近日都不在墨钓轩,请他择日再来。   而夏之卿以为白鱼是故意在躲事,他带着侍卫强行入轩,白术和地丁两个小孩根本没法拦。   这时长廊后有一道人影徐徐步出,是个身着烟蓝长衫的青年,怀里还抱着一只肥圆白兔。   他身姿出尘,不似凡间之人。夏之卿见了一怔,不想这墨钓轩中还藏着这般人物。   青年被扰了清静,却是不恼。他一双澄澈的眼望向门口的夏之卿,声音缓缓如流。   “客人今日来得不巧,墨钓轩的主人不在。他事前叮嘱过,若是一位姓夏的客人前来,请他耐心等待几日。”   “你是何人。”   夏之卿打断了他的话。   那人似乎被他这无礼的行为冒犯到,微微锁眉。但他并未多言,只是继续劝夏之卿回去。   “放心吧,在白鱼回来之前,你不会有事的。”   他给出承诺。   夏之卿心想多说无用,这白鱼看来是真的不在墨钓轩。他只好打道回府,临别时,还在回想廊下的青年。   对方提起白鱼时语气熟稔,或许他们是朋友。   等墨钓轩的大门一关,陶眠火速将肥兔子放下。   “你可真是沉得不行……”   他抱只兔子端出一副仙风道骨的形貌,现在看来有些帅还是留给别人耍吧。   兔子刚一落地,黑蛇就猛地窜出,吓得它紧紧扒住仙人的腿,踢蹬着往上爬。这会儿“外出访友”的白鱼也从回廊的一角走出,手里还端了个木托盘,一碟如意糕,一碟蟹粉酥。   元鹤在做饭这方面,只是略胜陶眠一筹,但他格外会做点心。偶尔兴致来了,就捏上两碟,搭配热茶消闲。   送走了夏之卿,他们师徒就在池塘边的石桌上,悠哉地品茗。   “夏之卿还真是不死心,先前都将他派来的人拒之门外三次,他这回还要亲自来。”   元鹤慢悠悠地说。   “不见棺材不掉泪,他非要破这个杀戒,谁都劝不了。”   陶眠拈起一枚如意糕,含入口中。   元鹤给过夏之卿机会,当然,在他给机会的同时,他心里清楚,以夏之卿的脾性必然会破戒。   至于陶眠说保他太平……那完全是他胡诌的,没有人给他打包票。   以元鹤的本事,他完全能让夏之卿无声无息地死在府中,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但是元鹤不愿让他死得这么轻松,他就是要夏之卿失去他最看重的东西,在求不得的怨愤中死去。   果然,因为白鱼先生“迟迟未归”,夏之卿的梦魇一天重过一天。   他梦见皇帝前来天牢最后见自己一面。他在牢房中,仍然抱着一丝希望,等皇帝开恩,救他出去。   但皇帝冷酷地说,夏之卿,和他背后的夏家都没有了利用价值,他可以安然赴死了。   夏之卿不敢置信。   “我夏家为陛下赴汤蹈火,出生入死,绝无二心!陛下为何听信小人谗言,将我们逼到如此境地?”   夏之卿说得倒也不错。夏家祖孙三代,从夏之卿的祖父起就为皇帝效命,三辈人大大小小的仗打了有数百场,戎马一生,无怨无悔。如今皇帝一句“无用”,就要抹杀他们家三代的牺牲与功劳。   天子隔着牢门,冷得没有温度的眼神望向夏之卿,最后只留给他一句话。   “之卿,功名如壁上沙,看似辉煌,实则经不起一场风吹。朕说无用,那便是无用了。” 第378章 老屋   夏之卿在梦中,人头落地。   梦是个很神奇的东西,他又是受刑人,又是旁观者。一面亲临痛苦,一面围观痛苦。   他被分裂成了两半,一半的他活在现实,一半的他犹在梦中。   梦里冷血的天子给他的心灵带来极大触动,就算现实中皇帝没有对他说出这句话,但夏之卿总觉得,这是迟早的事。   元家就是前车之鉴。从元日到元行迟,再到元鹤,元家三代为臣,最后又落得怎样的下场呢?   时过境迁,夏之卿却仿佛仍能嗅到那浓重的血腥气。   元鹤会想到被他最好的朋友背叛吗?   不会的。   换成夏之卿他自己,他能猜到将来有哪个人要背叛他吗?   他猜不到。   夏之卿的疑心病本来就比其他人更重,噩梦缠身,外加他反复地质问自己,他整日更加惶惶不安,疑神疑鬼。   终于,在一次朝议,夏之卿犯了大不敬之罪,被流放千里。   他的流放地距离当年元日被贬谪的地方不远。夏之卿看着此处的穷山恶水,心中忧愤。   从高位跌到低谷,不过是朝夕之间。   哪怕已经到如此窘迫的境地,夏之卿仍然奢望着有朝一日能再回王城。   当年的元相,不也是经历了数度贬谪,才平步青云,一直坐到丞相的位置么?   然而夏之卿不知道的是,当他被流放之后,皇帝立刻动用雷霆手段,将树大根深的夏家连根铲除,受牵连波及者无数。   瞬息间即是千万般变化。有些人早上还光鲜地出现在人前,不到半日即成为落魄的阶下囚。   夏之卿在流放地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的家眷被一并流放至此,这些碎嘴的女子整日抱怨不休,没片刻安宁。   而红笑也不知所踪。她还没有被夏之卿正式收入府中,算不得夏府的人。夏家一散,恢复自由身的她,立刻遁走,消失不见。   剩下的妻妾们都说红笑好命,连带着那位借住在夏家的受宠女子。她前不久刚被夏之卿给了名分,但好景不长,转日就被迫跟随夏之卿来到这破落地儿,习惯了锦衣玉食的她,根本无法忍受这种凄苦惨淡的日子。   她向夏之卿诉苦,夏之卿反手就是一巴掌,斥责了她一通。   “还有命活着,就算万幸了。再者说,我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混一辈子么?”   他这样说。   夏之卿这边乱作一团的时候,墨钓轩岁月静好。   唯一一件叫人烦心的事来自陶眠,兔子走丢了,他找了整整半日都找不到。   就在陶眠要放弃的时候,白鹤自半空飞来,两只爪子之间一大团云,仔细凑过去瞧,才发现,那正是走失半日的兔子。   白鹤叽里呱啦叫了一顿,陶眠在旁嗯嗯应和,他把每个抑扬顿挫的叫声都听懂了。   “你说这傻兔子自己跑出门,还找到了自己的同伴?”   仙鹤一点头,就是这样。   陶眠看着缩成一团的白兔,半蹲下来,两手把它的耳朵往后捋。   “看来你不是无家可归的兔子。好吧,那我送你回去。”   他把兔子重新抱起来,让仙鹤变成白鹅,给他指路。   “回到你的同伴身边吧……我也该回我自己的家了。”   最后陶眠把白兔放到了一座小山的山脚下,在树丛之间,隐隐约约冒出好几团“云”,那应该就是和它相识的兔子们。   白兔拖着它那肥圆的身子蹦跶两步,回头望望陶眠,再向前蹦一步。   来回三度,它终于头也不回地跑进山中。   陶眠两手交叠,伸入广袖,目送着那兔子离开,了结了这段缘分。   至于他那许久未见的七弟子……现在应该已经出现在仇人面前了。   元鹤并没有急着赶到夏之卿的流放地。   他先回了一趟元日被贬谪时居住的旧宅,这里早被元行迟买下了,保存得相当完好。   屋中残留着温馨的旧时光,桌案上摆着一本字帖,一本诗经。临摹字帖的有两种字体,一种行云流水,率性自如,另一种端端正正,略显稚气。   前者应该是他的祖父元日所写,后者是他父亲元行迟年幼时的字迹。   元鹤站在桌案后,将两张字迹不同的临帖摆在面前。   透过泛黄的纸,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祖父手把手教父亲写字的场景。   这窄小的房间还有一个小的梳妆台。手作的朴拙木匣中,有两支女子用的簪子。这簪子造型单一,上面镶嵌的珠子宝石也都是假的,应该是当年祖母在附近的市集中买到的廉价饰品。虽然便宜,但每一样都使用得很小心。   祖母夏晚烟是个爱惜物品的人。她跟随丈夫来到这穷乡僻壤,被迫与过去富裕悠闲的日子告别,她却没有怨言,始终无怨无悔。   元鹤把那珠钗放入木匣,又将木匣和字帖都收在自己的芥子袋中。   祖父祖母离世后,一直是父亲元行迟花钱请人修缮和打扫这间老屋。现在元家只剩他一个,未来的事说不好。元鹤不放心把先辈的遗物留在这里,他怕在不久的将来,这间老屋保不住,里面的记忆也会被尽数销毁。   元鹤总想要留下一些在身边,时时怀念。   在离开老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里。门口的柳树已经老得发不出新枝,夕阳的余晖洒在烟囱和窗棂,他一晃神,仿佛仍能听见朗朗的读书声,和饭菜做好时的扑鼻香气。   秋风一吹,元鹤的身体被吹出了寒意。他眼睫一颤,眼前的老屋空空荡荡,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元鹤把手中那张双鱼面具扣在脸上,掩去了所有的情绪。   他再一次,来到夏之卿的面前。   这将是他和夏之卿的最后一面。 第379章 往事烟尘散   元鹤来到夏之卿的居所。   一间破旧的茅草屋,三面是荒山,唯一一条溪流几乎干涸,处处不见生机。   元鹤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和富丽堂皇的夏府简直是天壤之别,夏家那些养尊处优的废物,绝不可能受得住这种窘迫的生活。   元鹤上前两步,正准备敲门。他右手一蜷,不待扣在门扉上,就听见里面传来打骂声和女子的哭声。   “你这下贱的东西!在府中我处处养着你,现在你倒挑起我的不是!真是给你脸了!”   接着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响,女子的哭声更凄厉了。   元鹤皱了皱眉,思索,把敲门的手又收回。   这会儿一身酒气的夏之卿从门内冲出,恰好和门外的元鹤撞了个正着。   夏之卿看上去过得很糟。他的形容枯槁,眼底青黑,身上的衣服布料粗糙,人没什么精气神。   半点看不出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模样。   “你……”   他透过朦胧的醉眼去看门外站着的人,单手扶着沉沉欲坠的头,努力回想眼前人的身份。   酒精将他的头脑和四肢麻醉,他终于在破碎的记忆中找回关于眼前此人的印象。   “你是……白鱼……白鱼先生?你是白鱼先生吗?”   夏之卿的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他紧紧拉着元鹤的手腕,把他干净柔软的衣服布料染上一圈黑灰。   夏之卿却顾不得许多,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面前的人可以救他。   “先生,你终于来救我了吗?我就知道,我夏之卿绝不会止步于此!”   夏之卿热情地把元鹤迎进了屋子,在迈过门槛的时候,他还不小心跌了一跤,又狼狈地扶住门槛,对着白鱼讪笑。   而在他旁边的白鱼,只是束手站着,无动于衷。   院子里或坐或站,有两个女子,还有一个跪坐在地上哭,应该就是那位最后被纳入夏府的妾。   白鱼漠然地扫视一圈,对她们的可怜情状视若不见。   女子们怯懦地望着白鱼,眼神中又藏了点希望,指望着他能带她们脱离苦海。   白鱼随着夏之卿进入了屋内,屋子比外面更不如,只有简单的两张床具和一张破旧的桌子。夏之卿忙前忙后,不知从哪里抠出一点陈茶,给白鱼沏了一壶茶。   白鱼把他递到面前的茶水推到一边。   夏之卿把张望的妾室们都赶走,将门扉紧闭,他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先生,您来为我释梦的,对吗?我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我们夏家绝不可能到如此落魄的境地!只要你再次为我解梦,把我从这场噩梦中救出,醒来之后,我又能回到夏府之中,是吗?”   他已经分不清梦中和现实。因为现实过于残酷,他只当自己做了噩梦,以这样的幻想度日,如今已经深深地欺骗了自己。   他把白鱼推开的那杯茶,又小心翼翼地摆到了他的面前。   “规矩和仪式我都懂,两杯茶已经备好……那玉签我暂时无法求来……但我之后会有钱的!那是我十倍,不,百倍还给先生!”   白鱼微微低头,垂眸望着面前这杯粗茶,茶水淡得几乎看不出颜色。   他的视线上移,凝视着夏之卿憔悴又焦急的面孔。   他仿佛不认识他了。   “夏之卿,这就是现实,是你该从幻想中清醒了。”   白鱼的话,让夏之卿的神情怔住。他随即挤出一个讨好谄媚的笑容,希望白鱼收回他的话。   “不、不可能。先生真会开玩笑……”   “我没有说笑,”白鱼的语气严肃,“你因为在朝堂上失言,冒犯皇帝,被流放至此。在你离京之后,你们夏家被查出贪污大量军需军资,你的父亲已经身处牢狱之中。而和你们夏家攀上关系的那些官员,也被用各种罪名处死或下狱。夏家已经失势,就算你回到京城,也无力回天。”   白鱼把夏家的惨状一一呈现在夏之卿面前,夏之卿起初还能保持微笑,仿佛事不关己,白鱼说的都不是他们家的事。   但当白鱼说到“无力回天”四个字时,如同一口大钟在他耳畔用力一敲,让他猛地回神。   夏之卿的情绪顿时变得激烈起来,他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桌子,茶杯碎了满地。   “不可能!我夏家绝不会狼狈至此!我爹他会救我的!他会——”   “夏之卿,”白鱼喝止了他的疯癫呓语,“你不必再抱有任何幻想,今天夏家的一切,都是你,还有你们整个夏家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你说罪有应得——”夏之卿抱住自己的头,不肯接受这句话,不肯接受这残酷现实,“我们夏家不会的,我们为陛下守了那么多年的江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不可能弃我们于不顾……”   “有什么不可能,”白鱼冷声说,“皇帝最是翻脸无情。这种事不是首次。夏家也是天真。没想到前车之鉴摆在眼前,你们还是学不到半点教训!”   “前车之鉴、前车之鉴……”夏之卿重复这四个字,神情有一瞬间的清醒。   他恶狠狠地看向端坐的白鱼。   “你是谁?你根本不是普通的建除师!你究竟是谁?!”   白鱼仍然稳稳地坐在原 位,不论夏之卿如何在他面前掀桌子砸东西。   现下夏之卿终于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白鱼缓缓举起右手,修长如玉的手指搭在面具的边缘。   在夏之卿眼中,他揭下面具的动作被无限放慢。最终,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元鹤的长相与早逝的祖母相像,五官要比一般人深邃。夏晚烟未嫁时是天下闻名的美人,元鹤与她有七八分像。   就算过去多少年,夏之卿都不会遗忘这张脸。   “你、你是……”   连雨春去夏犹清,鹤鸣九皋声闻天。   当年夏府元宅的两位公子,也曾是名动京城的人物。   到如今,一个虽生犹死,一个流放千里。   往事烟尘散,人非昨日人。 第380章 太子   面具揭下来的那一刻,夏之卿的脸色变换几度。   “元鹤表哥?不,不……你应该早就死了……是我亲眼看着你死的……   你怎么还活着?如果你还活着,那是不是就说明,这一切,都是梦?   哈哈……果然……这些都是幻梦罢了。只要我从梦中醒来,我就能……”   夏之卿哭哭笑笑,已是疯魔。他口中念念有词,时而惶恐,时而大笑。   元鹤却是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神情显出疲惫,和夏之卿的恩怨,该做个了结。   元鹤起身,他的手中忽而出现一只完整精致的白玉杯,杯中倒满了茶。   他将茶杯递到夏之卿面前。   “之卿,把茶喝了。”   这是元鹤给的东西,夏之卿下意识地想把茶杯打掉。但元鹤和白鱼又是一个人,他总是幻想着白鱼能再次挽救他。   “元鹤表哥,不,白鱼、白鱼先生,我喝,我喝了它……”   夏之卿将茶水一饮而尽。   “这样,我就能得救了吧?”   他跪在地上,紧紧抓住元鹤的左手臂,眼睛渴盼地望着他。   元鹤见他把茶饮下,连怜悯的眼神都不愿多给。他将夏之卿的手掰开,最后只给他留下一句——   “之卿,你不会很快死去,那太轻松了。”   日日尝万箭穿心之苦,永陷于噩梦,直到肉体消亡   夏之卿怔了一瞬,随即意识到什么,紧紧拽住元鹤的衣摆。   “不,元鹤!你不能!元鹤表哥……元鹤!”   元鹤大步迈出门槛,呆坐在院中的女子们畏怯地望着他。   他的脚步一顿,最终什么都没说,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远在京城的陶眠,此刻正赖在白掌柜的铺子里。他霸占了白掌柜的摇椅,周围是一群不会说话瞪着眼睛的纸扎人。   椅子咯吱咯吱地摇起来,黑蛇盘在他腿边休息,白鹤疯玩一上午也乏了,单腿立在他的右手边。   陶眠顺了顺白鹤身上的羽毛,透过面前的一扇窄小的窗,望向被窗棂框住的天空。   “这里的天……会吃人啊……”   他幽幽地说着。   白鹤在睡着觉,感知到一股不安的气息,往仙人的掌心蹭了蹭。陶眠的手上附着一层薄薄的灵力,缓缓安抚。   “城中气息驳杂,会扰乱你们身上的灵息,该回桃花山了……陪元鹤走到这里便可。接下来,就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了。”   陶眠打算等元鹤回京后,就与他辞别。   此时元鹤正在回京的路上。   他行至京郊,再有一天半天就能赶回墨钓轩。   然而一辆马车突然横在路中,拦住了他回去的路。元鹤勒住马匹,蹙眉望向来人。   马车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完全看不出车中人的身份。但他敢这么霸道地堵在路中间,可见身份也不低。   车夫是个年轻的侍卫,他将马车停住,小跑到易容的元鹤面前。   “白鱼先生,我家主子请您到车内。”   “你家主子是谁?”   “您很快就会知道。”   元鹤思量稍许,翻身下马。   他一手掀开车帘,端坐在车内的青年抬眼对望。   “好久不见,元鹤。”   元鹤心底掀起一丝波澜。   “太子殿下……”   ……   元鹤直到深夜才返回墨钓轩。   外面万籁俱寂,墨钓轩却正是闹腾的时候。   白鹤和黑蛇白天休息够了,夜里就要作妖。元鹤开门时发现它们两个正在打架,黑蛇把身子绷直,甩得啪啪响。白鹤扑棱着两只翅膀,羽毛抖得到处都是。   而陶眠半夜睡不着,把他从白掌柜处借来的摇椅搬到院中,乘凉。   他一边晃着摇椅,一边嗑着瓜子,还在怀念那只兔子。   “虽然能吃了点,但肚子饱着就不闹,也算省心。哪像你们两个……别别别,别转了,我看着眼晕。”   元鹤把门自身后合掩。   “陶眠师父,我回来了。”   “嗯?七筒回来了。”   陶眠赶忙把手里剩的这个瓜子嗑完,上去迎接徒弟。   他头顶还挂着一片鹤羽,自己伸手拍掉,眼神在徒弟的脸上扫过一圈。   元鹤很累,在师父这里他不掩饰自己的疲惫。   陶眠大概能猜到他见了什么人。   “七筒?”   他张口欲言,但又觉得七筒现在没什么力气回,于是把话又咽回去。   “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为师不勉强你。”   元鹤点点头,张张嘴,也什么都说不出。   他见到了太子殿下,和他喝了一下午的茶。   元鹤之所以能心平气和地坐下跟太子聊,不仅因为他曾经是太子伴读,更因为当初元家出事,太子是唯一一个冒着风险替他们说话的人。   因为那次的冒失,太子受了很重的责罚。   久别重逢。   太子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的想法,他并不确保元鹤和白鱼是同一个人。除了一些蛛丝马迹,更多的是一种直觉。   “想不到,你竟然真的活了下来……”   两人对坐,太子喟叹着说出这句话时,元鹤沉默良久,才回。   “有一场奇遇,蒙恩人相救。”   他一语带过,不想对这件事过多谈论,太子也没有勉强他。   “活着回来就好。只是元家……”   元鹤摇摇头。   “我已尽我所能找回父母亲人遗骸,将其安葬。”   提起元家之事,太子也是默然。   他安静地饮下杯中残茶,又和元鹤聊了些琐事。元鹤也不急着问对方的目的。不如说,当太子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的来意是什么了。   太子要让他辅佐自己夺得帝位。   皇帝老了,帝位之争愈发激烈。太子的生母是两年前病故的陈皇后。自从皇后病逝,太子背后的力量顿时被削弱不少。如今除了太子,最有实力的就要算丽妃之子四皇子。   现在朝臣们也在观望,当他们开始摇摆之时,太子实际上已经落了下风。   宫廷的风云瞬息万变,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太子此刻更是不能松懈,他必须在自己手中握住更多的牌。   关于白鱼先生的事,他早就有所耳闻。起初他想要把此人拉拢过来,是因为他掌握了大量权贵的秘辛,值得利用。   他也没有想到,白鱼的真实身份,竟然是死去多年的元鹤。   太子给了元鹤许多承诺,如果他登上帝位,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为元家正名,让其沉冤得雪。   元鹤默默地聆听,唯独到这一句,他才插了一嘴。   “殿下难道没有怀疑过,我们元家,正是前朝皇室的遗脉?”   太子对此不以为意。   “是与不是,不就是孤的一句话么?” 第381章 留我一人   和太子见面后,元鹤把自己关在房中三天。   他和陶眠提前说了一声,需要仔细地想一想。陶眠应允了,保证每顿给他送饭。   现在他和元鹤的交流,就仅限于一个小小的窗口。陶眠把窗子推开,将饭菜一放,声情并茂地来一句——   “七筒,你在里面要好好的。”   再将窗子关上。   仙鹤有些担心七筒的情况,经常在门口徘徊,想进又不敢进。黑蛇还是能吃能睡的样子。已是深冬,它虽然不像寻常的蛇类需要长久冬眠,但明显比平时更不爱挪窝。   白术和地丁两个小童跟着陶眠这个庸医学了点简单的医术,最起码会认些药草。陶眠总觉得这两个小孩起着药草的名字,怎么也该会认一点,总之是拐弯抹角地劝学。   元鹤也不算完全闭门不出,只是和陶眠交流少了许多,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陶眠本来不打算打扰他,但到了第三晚,他在房中静坐片刻,还是决定去看看元鹤的死活。   元鹤刚洗漱完毕,就见一大团黑影从窄窗鬼鬼祟祟地挤进来。   “……”   事实证明,陶眠不仅会翻墙,他还很会翻窗。   他轻盈地落在地上,只有他自己,黑蛇白鹤都在各自的屋中睡觉。   双脚踏在地面,他和七筒面面相觑。   “呃,”陶眠先打破平静,“为师来看看你还活着没。”   “……”   元鹤有些哭笑不得,他主动请陶眠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   陶眠叫他不要忙活,说这玩意儿白天附庸一下风雅就行,半夜喝容易睡不着。   他们师徒之间本就没有许多繁文缛节,陶眠可以自信地说他跟每个弟子都处得像好哥们。元鹤在陶眠面前也很放松,他们语气随意,但聊的是关系到苍生天下的大事。   元鹤除了腿疾,其余的都不用陶眠操心。   他本就早慧,有自己的主见,就算是复仇也是步步筹谋,不会被情绪牵引着走。   陶眠跟随他下山,现在看来,除了能多陪伴他一段时间,旁的也没有做什么。   甚至自己吃胖了几斤,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太子是皇后的第三个孩子,在他之前的两个哥哥,已经被害死了。陈皇后的死因也是疑点重重……天家的事,谁都说不好。”   元鹤缓缓说着宫闱之事,他能理解太子的处境,也知道他来找自己,算是孤注一掷了。   “他应允我许多,只要能辅佐他坐上帝位,不但我们元家能够沉冤昭雪,哪怕是我想重新入朝为官,他也会想办法。   但我……对这些纷争已经厌倦。”   元鹤无心再回朝做官。天子的冷血无情,他如今看得比谁都要分明。从元家,到夏家,没有一个能逃得过。   “可这天下需要一位明君。”   衙斋卧听萧萧竹,尽是民间疾苦声。   “元家祖训如此。我的祖父元日鞠躬尽瘁,辅佐天子,也因为他是明君。他在位,天下承平,百姓们能过好日子。   就算他害死了我们全家,也不能抹杀他的功业,他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可是他老了,我怕他老眼昏花,最后看走了眼,废太子,立四皇子。   四皇子性格狠厉,且尚武。我在边关征战多年,我知道频繁的战乱给黎民百姓带来多么大的伤害。比起四皇子,太子更有帝王之相。   我决定辅佐太子。”   元鹤最后说出了他思索三日后做出来的抉择,一双眼沉静地望向陶眠。   陶眠与他隔空对视,良久,点了点头。   “七筒,就照你心中所想去做吧。”   仙人明白徒弟的意思,等到太子即位,他就会彻底退出纷争。   但这需要时间,七筒自己心里也不清楚,他还能坚持几年。   “虽然我更希望你能轻松快乐地活着,但你要去圆年少之志。你选择去圆志,就是选择了痛苦和孤独。当然,轻松快乐带来的,也可能是空虚。   若是这能让你的一生了无遗憾,那就遵循你心中所想,去做吧。”   陶眠决定放徒弟自己去闯。   元鹤有些动容,更多的是愧疚。   “师父帮我良多,我却无法在师父跟前尽心侍奉,实在有愧……”   陶眠摇摇头。   “你师父还年轻着呢。你跟我走在街上,谁瞧着显老还不一定。再说了,我如今手脚都麻利,要你侍奉什么呢?七筒,没必要和师父说那些客套话。”   “是,徒儿失言了。”   “今夜之后,我就要带着黑蛇白鹤回到桃花山了。这天子脚下,不是我们长留之地。我还是适合在那个山旮旯呆着,自由自在,谁都管不了。”   “陶眠师父……”   “朝堂上的事,你比我更明白。为师管不了太多,反倒要给你添乱。你若是心中思念,就寄一封信来。当然,师父说帮不上忙,也不是叫你遇到难事就自己忍耐。若是真的有求于我,也不必客气。”   陶眠把他能叮嘱的,都嘱咐一番,生怕落了哪句。   “师父把本领教给你了,遗尘诀如今你用起来出神入化,单凭这一招,你就所向披靡……看不惯谁就请他喝茶。”   元鹤本来伤感着,听见陶眠这一句,却又不禁笑出来。   陶眠见他展颜,也放下心来。   “我走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那两个小童不愿跟我回山,留在这里,也算给你做个伴儿。还有红苕,她是个好姑娘,一心一意待你,要正视人家的心意。多的我也不说了。元鹤,你自小就聪慧,我对你,从来都是不需要浪费太多心力的。”   这是陶眠最后的嘱托。   元鹤听到后面一怔,不知师父为何突然提起他年幼时。   但他还没来得及问陶眠,第二天清晨,仙人就悄无声息地离开,连带着他不多的行李,还有一条灵蛇、一只仙鹤。   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仿佛从未来过。   元鹤站在陶眠平日居住的屋子门口,神色恍惚。   这回是真的留他一人了。 第382章 斯人已逝   后来的事,陶眠就不能每一件都详尽地知晓了。   他和白鹤黑蛇一起回到桃花山。许久未归,山中景色依旧。这里要比京城暖和些许,只有一层薄薄的雪衣覆盖在山坡,等过几日天暖就融化了。   陶眠又回到了往日的生活。打扫院子,侍弄花草。道观外的那株梅花开了,零零散散的红珠点缀在枯瘦的枝条上。   陶眠偶尔巡山归来,就会去看看它。   他守着这株梅花,其实是在守着春信。   仙人过去是不喜欢数着日子过的,时间对他而言意义不大。但自从收了元鹤为徒后,他每一天都要掐着手指算。   自从元鹤被他从黄泉借命生还,转眼间,已是第九个年头。   这九年间,京城的信雪片似的寄往桃花山。元鹤寄信很频繁,想念桃花山,也怕师父惦念自己。   朝堂上的事,陶眠很少听他讲。但这里偶尔会有从京城来的行商,他们会谈论皇城的事,陶眠从只言片语中,大抵能拼凑出前因后果来。   元鹤决定助太子夺得帝位后,就开始谋划。   四皇子那边也在加紧行动。   丽妃向皇帝进谗言,说太子包藏祸心,要逼宫。太子一向与他们不和。等到太子即位,宫中绝无他们母子立足之地。   皇帝年事已高,把丽妃视为贴心贴己的人,无法分辨谗言忠语,只把太子视作自己的敌人。   丽妃和四皇子还多次给太子下毒。有一回中毒太深,宫中的太医都没了办法,元鹤寄信给陶眠,陶眠得知此事后,就从小神医那里请来一副药方,让传信鸟送到皇城。   这是元鹤唯一拜托过陶眠的事。   陶眠不觉得元鹤走得一帆风顺,只是他不愿让自己这做师父的搅进纷杂世事。   陷得太深,就拔不出脚来了。   陶眠时常想起元鹤。吃饭、劳作、喝茶、甚至在给徒弟们扫墓的时候,还会提起他。   “我收了第七个弟子,之前应该带他来见见你们的,但心里总觉得不是好时机。那时他牵挂太多,我知道桃花山留不住他。   可因缘际会,他不仅成了我的弟子,我还亲自前往皇城,帮助他一段时间……也没帮什么大忙,就是心里放不下。   说起来,他和二丫你还有一点交际。他是陆远的后人。陆远是你收养的,他是陆远的后代……那你岂不是他的祖先?结果他拜入我门下,你们成同门了,这么算来七筒这师父拜得不亏,辈分涨得太快了……”   陶眠掰着手指头算陆远笛和元鹤的关系,越说越离谱。   一阵料峭的风吹过,他沉默稍许,幽幽叹气。   “七筒之前暗中行动,白鱼先生表面上与宫廷之争无关。如今他却打出了旗号,站在四皇子那边。我猜他和太子又商量出什么危险的办法,需要他以身涉险。   他肯打出这张牌,就说明,争斗已经接近尾声。我想七筒很快就要结束了。但是,他离开桃花山已有九年,算起来也就能有一年可活。我在信中说上京见他一面,七筒却不叫我去,他总是说快了,快了。   逢年过节我会想起远在皇城的他,想起埋在泉下的你们。要是我们几人能一起过个年就好了,可叹我的生命如此长久,也等不到这样的机会……   春天什么时候降临呢?来年的山花必定生长得很盛。”   陶眠站在坟茔前,絮絮叨叨说了良久,才提着竹筐下山。   桃花山永远是静谧宜然的风景,此厢静美,京城却闹翻了天。   白鱼假意投敌,成为四皇子的幕僚,并诱使他发动兵变。   而此时本该身在千里之外的太子却带领着兵马,天神般出现在皇城,在御前成功镇压兵变。   四皇子在兵败后逃窜,被太子亲手斩于马下。他提着四弟的头回到宫中,丽妃见状惊厥不起,不出半个时辰服毒自尽。   太子跪在殿前,向皇帝汇报战果。手足相残的戏码赤裸裸地摆在年迈的天子面前,血腥气阵阵涌入宫闱。   皇帝在此次兵变中一病不起。   陶眠从一个行商口中听说了这些事,他的脚边是变成白鹅的仙鹤。这仙鹤适应能力极强,很快就和村中的原住鹅打了个五五开。   在一片嘈杂的鹅叫声中,陶眠沉默不语。   “这次太子能够成功镇压四皇子发起的兵变,还多亏了那位料事如神的白鱼先生,”眼前这行商对元鹤盲目崇拜,“太子登基之后,为元家平反。你猜怎么着,原来这白鱼先生,就是当年元家的公子元鹤!”   陶眠听到了元鹤的名字。   元鹤……这个名字本该以更荣耀的方式响彻天下,正如他出生之时,一声清越鹤鸣,划破苍穹。   他吃了百般苦,甚至在黄泉走了一遭,如今终于让元家再度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元鹤也算遂了毕生心愿。   “我的徒弟,该回来了……”   陶眠缓缓地说了一句,引得对面的行商好奇。   “你的徒弟?谁?话说你是何人……”   “我么?我就来这里吃一碗素面,无须知晓我的姓名。”   陶眠把钱放在桌上,便悄然离去了。   山下的村子变得很快,旧人故去,新人来临,村民一拨又一拨,生生死死,如今认识桃花仙人的几乎没有了。   陶眠有意隐去了自己的行踪。桃花山的仙人成了一个传说,那桃花道观也是时隐时现,偶有上山采药的村民窥见一角,待到走近时,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陶眠就用这样的方式,慢慢地斩断尘缘。   只是村中活得长的三两位老人,坐在大柳树下乘凉时,会给孩童们讲述关于陶眠和他的弟子们的故事。   老人们讲得神乎其神,有许多臆想和猜测。小孩子分辨不出这里面的真假,只会张大嘴巴发出哇哇的惊叹声。   陶眠有时候还会坐在房顶偷听,听到他能呼风唤雨颠倒天地时,他不由得失笑。   新帝登基,太上皇在殿中静养,所有事都推给了他的儿子。   那时他已经病得很重了,卧床不起,而且经常犯糊涂,连年轻的天子都认不出。   元鹤在他临终之际,见过他一面。   他走到老皇帝的病榻前,准备完成最后的复仇。   当年唯我独尊的天子已经老了。他连呼吸声都是极轻的,仿佛怕打搅了什么。   元鹤静静伫立,眼神落在这个力微体衰的老人身上,如此直观地意识到时间的平等。哪怕是九五至尊,也留不住那短暂飞光。   昏睡中的老皇帝,似乎察觉到床边的人。他睁开眼睛,眼球浑浊,眼皮无力地耷拉,干瘪的嘴唇蠕动几下。   他轻声念出眼前人的名字。   “元……日?”   老皇帝把元鹤认成了他的祖父。 第383章 飞光飞光   人死之前会回光返照。   老皇帝在那天夜晚说了许多话,加一起恐怕要比他近一个月说出的都要多。   他碎碎念叨的都是年轻时候的往事。有他做皇帝之前,如何在残酷的皇位之中生存下来。也有他当了皇帝之后,励精图治,累到夜半偷偷咳血。   他是真的糊涂了,把元鹤当成了元日,把元日当作一位许久不见的老友。   “我这辈子,做了诸多善事,也犯下诸多错误。”   老皇帝的视线从元鹤的脸上,移到床帷边的刺绣。   “有一年我微服私访,来到一条江边。我望着滔滔江水,滚滚逝去,忽而有一种错觉,我不过是被这洪流卷走的一粒沙。能留下什么呢?什么也留不下。我之生也,渺渺不足道。我想跳入那条江。   身后的暗卫紧盯着我,生怕我有个差错,那他们真是死一万次都不够。我回头望见他们惶恐的脸,心想,算了。生虽然无意义,死却要给人添乱。罢了,罢了。   坐上这把龙椅,从此尽是身不由己。”   老皇帝咳嗽两声,再开口时,声音愈发沙哑。   “元日,我忘记了和很多人如何相遇,却唯独和你初见时的画面犹在昨天,或许因为那时是我最快活的日子。   在大殿内,我亲自主持殿试。旁人冥思苦想,焦虑万分,你却从容不迫,镇定如常。你是第一个落笔的人。   而后你成了状元,我召见你。大红色的状元袍,立于殿下,微微垂首,两手拱在身前。我坐在那把龙椅,刚满三年,正值意气风发。   如今我却老去了,华发苍苍。我这双手,握不住笔,也拿不起剑。”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老皇帝死了,在饮下元鹤手中的那杯无色的酒后。   ……   转眼间,新帝正式登基已有半年。   陶眠数着日子,总是期盼元鹤有朝一日回到桃花山。黑蛇让他放弃,就连白鹤也劝他不要等。   等不到的,总要叫人失望。   陶眠在这件事上异常固执,谁劝都不听。趁着这段闲暇,他来到栗子山,逗留了一段时间。   来望的状态要比他上回来时好上许多,最起码再也没有把他认错。偶尔精力充足的时候,还能和陶眠闲侃几句,像往常一样。   说起这个七弟子,来望也是一叹。   “就算你等到他回来,他也仅剩半年的寿命了。他执意不归,极可能是怕离别时太伤感。”   陶眠沉默,数着地上的蚂蚁。   来望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脸颊。视线下移,也陪他一起数。   “小陶,我的时日也不多了。”   “你又说这种话。”   “之前都是骗你的,这回是真的。”   “那我这回还当作你在骗我。”   来望伸手想要去够一颗栗子,但他的两腿没办法移动,手指捞了几次都没成功。   是陶眠默默地把盘子推近,让他顺利地从中拿走一颗。   来望也没有剥,就放在手指之间,指腹搓着它光溜溜的壳。   “生死之事,你比我看得透。再说咱俩相处的时间太久了,彼此生厌,你肯定嫌我烦。”   “是有点嫌弃。”   “我走之后要去找她了,我不会孤单。但你的生命中失去一个俊逸洒脱又开朗阳光的朋友,你的损失要比我大得多。”   “……”   “小陶,就算你已经成仙了,你也要常常交朋友。你那些徒弟不算,他们只会给你添乱和添堵。”   “我一个人挺好的。”   “那你保证不会再收徒。我看你也是,一个人就好。你那桃花山但凡多住进去一位,都是一场劫难。”   “……”   这陶眠给他保证不来。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好。   来望也不纠结于这事儿,好不容易他今天清醒,要多说些话。   他和陶眠聊了很久,一直到太阳下山。陶眠说要继续给他寻医问药,来望摆摆手。   可别了,他早就该跟故人团聚。只是因为陶眠这老不死的还在,他才一拖再拖。   最后来望难得感伤地说了一句——   “小陶啊,没了我你可怎么活。”   若是往日,来望说出这话,陶眠绝对要一桃枝抽过去。   如今却是不能,来望是真的牵挂。   陶眠要在这栗子山赖上几天,来望却轰他快走。   “看见你活得这么长,我就气不顺。快走快走,别在这里碍眼,说不准我还能多活几天。”   陶眠与老道士辞别,这一别就是再也不见。   那天来望拄着拐杖,把陶眠送出去很远。等陶眠的身影离去了,他别过身,悄悄抹掉几滴眼泪。   陶眠回到桃花山,山下又多了关于元鹤的传闻。   白鱼先生消失,元鹤也不知去向。   有人说是兔死狗烹,被新帝杀了。也有人说是之前四皇子在世时,为了让其服从,给元鹤下了毒,如今毒发身亡了。   什么离谱的说法都有。   陶眠起初是不信的,七筒的本事大着呢,他有的是办法逃出生天。   但随着谣言愈传愈烈,连陶眠自己心里都没底。   他徒弟该不会真的偷偷死在外面了吧?   陶眠这回坐不住了。他收拾行囊,不管元鹤在信中的阻拦,执意要去京城。   仙人和黑蛇白鹤叮嘱几句,让它们在山中不要打架,和平相处。但他知道,这两位就是那副死德性。表面答应得好好,等他走了立马把房顶掀了。   然而他顾不得许多,赶路要紧。   陶眠从道观离开,沿着山路。桃花开了,一山的粉白碎雪,纷纷扬扬。   他行至半路,忽而脚步一顿。   元鹤就站在一棵灼灼盛放的桃树之下,风尘仆仆,眼角眉梢藏了三分岁月。   “陶眠师父,这回别赶我走了。” 第384章 走远   元鹤助太子登基,新帝想把他留在宫中。   “这是朕对你的承诺。”   然而元鹤不想兑现这个承诺。   皇城的天不会变的,新帝迟早会步入老皇帝的后尘。元鹤留在这里,只会是又一次悲惨地重蹈覆辙。   更何况,他心中早就有归处。除此之外,皆是他乡。   元鹤头也不回地离开皇宫,从此天高海阔。   他来到京郊,有一人站在柳岸等候许久。   红苕一身藤色衣裙,不施粉黛,恢复了往日清丽的模样。   她一手牵着马匹,上前几步,欲言又止。   是元鹤先开了口。   “我要回去了,红苕。”   红苕为姐姐报了仇,如今重回自由身。元鹤将墨钓轩在这些年赚到的钱全部留给红苕和两个小童。红苕说,她会把这两个小孩收养。   元鹤从红苕手中接过马的缰绳,翻身上马。   他回首与红苕辞别。   “有缘再会。”   红苕呆立在原地,等到马匹嗒嗒地跑起来,她仿佛从梦中惊醒,急着追了两步。   “先生要去往何处呢?”   元鹤勒马回身,隔着很远对她笑笑。   “去到一个山花开遍的地方。”   从今后,远书归梦两幽幽。   京城的墨钓轩一日倾颓,白鱼先生不知所踪。   唯独新帝案前的一支白玉鱼尾签,才表明他是真的来过人间。   ……   七筒回山后,仙人身边又热闹起来。   “你走之后,我们仨日思夜想,都饿瘦不少。”   陶眠让元鹤在屋中歇歇脚,一边倒茶一边说话。   元鹤的目光扫过胖得挪不动的蛇,肥了三圈的鹤,默默不言语。   陶眠把茶递到元鹤手中,还有些不安心。   “这回是真的不走了?”   元鹤眼睛弯起,莞尔。   “不走了。”   他要把最后的时间留给桃花山。   陶眠一听这可好,他以拳敲掌,记起一码事。   “那太好了,正好把你欠下的入门教育课补上。”   “什么入门教育?”   “我带你去见见你的师兄师姐。”   陶眠心心念念的入门教育,还是被一件事给耽搁了。   元鹤刚回到山中不到一天,陶眠就收到消息,在栗子山的来望道人病故。   这件事是陈板蓝告诉陶眠的。虽然来望不愿麻烦,但陶眠在那次离山之后,还是把小神医请到了栗子山。   小神医在信中说,来望是在某天夜里入睡后,再也没有醒来。死去时没有任何痛苦,很安详地走了。   陶眠带着七弟子,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栗子山。   栗子山种满栗子树,栗子树正值花季。   淡黄色的花穗簇拥,毛绒绒的,欣欣向荣。   来望死在一个春日。   元鹤陪伴陶眠来到此地,路上他还担心陶眠会不会情绪失控,或是突然晕死。   但陶眠表现得异常平静。   他们站在来望道人的身前,陈板蓝已经给他换好一身干净的衣服。   来望的面容平静,双目阖起,仿若睡去。   就像小神医说的,很安详。   因为来望相当能活,把跟他沾亲带故的那些人都熬死了,如今只有陶眠来把他安葬。   陶眠亲自为来望打了一副棺。   他选了一棵上好的楠木,以此为棺材木料。木头横放在开阔的地方,陶眠开始把木料锯成长方木板,徒弟给他打下手。   栗子山回荡着吱吱的刨木声,陶眠做得格外认真。师徒二人配合默契,很快,棺材的雏形有了,宽头窄尾,乌黑凝沉的漆。   来望穿着整齐,平躺在棺木之中。周围撒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栗子。   七颗棺钉,陶眠将棺材封住,下葬,葬在了那棵永不开花的栗子树下。   小神医在来望安葬之后,就要离开。他许久没回谷,心中惦念。   陶眠和元鹤把他送出了山。   这回只剩师徒二人,他们在这里多停留了几天,把来望的遗物归拢整理,东西不多,两天就清点完毕。陶眠把它们一并埋在栗子树下。   天气晴好,风和日丽。陶眠抓了几捧土,拍在来望的坟茔。   元鹤守在一旁,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篮子里面装满了纸钱。   “我和来望认识很久了,特别久。他见过你的五师姐、六师兄,也见过你的祖父和父亲。   来望这老家伙很能活。我的弟子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我,他竟然还能陪我走这么长一段路。”   陶眠仍记得,刚结识来望道人时,他是躺着的,和现在一样。   正准备碰瓷。   “那时你六师兄还在我身边。   因缘巧合,这个躺下的碰瓷老头,是在你六师兄最走投无路时,救下他的那个道人。”   还有一个叫李风蝉的小姑娘,如今大抵也是故去了。   “那姑娘和你有点亲缘,她是陆远的妹妹陆遥的后人。”   元鹤的眼睛微微睁大,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妙不可言。   陶眠拍了拍掌心的土,站起来,手里还捏着一根狗尾巴草,眼神温温地落在眼前的墓碑,眼底尽是回忆。   “来望随我一起去桐山派,赴千灯楼。桃花山险些被六点五一把大火烧空时,他来救过,风波远去,在我昏迷之时,他还代我种了好长时间的仙菌。   你的祖父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从他最初被收养,到他考取功名,高中状元。   你的筝师姐病重时,他也在。   后来你来到桃花山,来望也帮了我很多忙。”   陶眠说到这里,扬起嘴角笑笑。   “之前没细想,原来,我和来望已经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或许我比我意识到的更依赖这个朋友,有什么难事我都去找他。   来望是个乐观的人,天大的事情,经他三言两语一化解,都不算事。   这些年坎坷波折,艰难行舟,船没翻,还得仰仗着有来望在。   如果没有他,好多次,我可能就撑不下去了。”   思及此处,仙人的嘴角落下,眼中又起了淡淡的哀思。   “来望说他不求长生。如今他已得圆满,他终于能和那个栗子仙女在一起了。”   来望故去,陶眠心中酸涩,却也为他终得所愿而感到欣慰。   他是有牵挂的人,他的牵挂不在此岸。   年少时一见倾心的人,数百载后,终于能和她相会。   陶眠仰头望了望天,一碧如洗的天空,点缀几朵悠闲的白云。   埋骨白云长已矣,空馀流水向人间。   这世间不再会有个老道士,整日小陶小陶地叫他。人不正经但痴情,怕麻烦,却总会一次次地把他从困境中救出。   陶眠听见栗子的新叶被风吹拂的声音,簌簌作响。他一生的挚友来望,走远了。 第385章 入门教育   将来望道人安葬后,陶眠就带着徒弟回到桃花山。   回去后再有七日,就要到清明。陶眠心想这正好是个机会,带元鹤接上之前的入门教育。   清明当日,晨光未亮,山间蒙蒙下着细雨,早起的师徒二人手中提着祭品和扫墓用的扫帚,沿着山阶一路上行。   半山坡上静静立着六座坟茔。   元鹤是第一次被陶眠带到此地。先前他知晓这里埋葬着同门师兄师姐,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正式祭拜。   山路湿滑,陶眠让徒弟小心脚下,他们二人慢慢地来到墓碑前。   第一个墓碑上面刻着顾园的名字。   “这位是你大师兄,我最初的弟子。”   陶眠按照惯例,一一为元鹤介绍。   桃花山的每一位弟子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他们短暂的一生波澜壮阔,陶眠想讲的太多太多。   元鹤一直静静地听着,他的师父如果去说书,必定能赚大钱。   大师兄顾园和他的经历有相似之处,都是为了给家人报仇,才决然下山。二师姐陆远笛是一代女帝,她和元鹤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听到师父说,二师姐最后被自己养大的陆远毒杀时,元鹤抬起了头。   陶眠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他先一步开口。   “你和陆远已经隔了许多代,旧怨不该牵扯到你的头上。我把你收作徒弟,也不是为了报复。”   他让元鹤别有负担。   三师姐和四师兄永远是被放在一起讲述的。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太深,至死方休。但无疑,在桃花山,他们和师父共度的时光是欢乐的,能治愈此后的一切伤痛。   五师姐在六师兄之后故去,她是第一个在复仇后选择回到桃花山的人。自己坐的那张素舆,之前就是她在病重时用过的。   六师兄是个温柔随和的人,听了师父的描述,元鹤在心中觉得,这位六师兄应该是和师父脾气最像的徒弟。只是他在千灯楼救下师父后,匆匆散去,连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   仙人在最后提了一句六点五弟子。   “……也曾有过和睦相处的日子,是我见过的最执着的人。”   再提沈泊舟,陶眠仍然无法轻松地略过他。   元鹤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什么都没有多说。这是师父的心事。   “再后来,就是你来到山中,成为我的第七个弟子。”   关于元日和元行迟,陶眠也说了一些,尤其是元日。   “你的祖父是了不起的人。我想,如果我没有长生,没有桃花山,入世,成为一介凡人,我绝对做不到他那么好。   他是被遗弃的,年纪太小了,我初见他的时候,他比当年的流雪随烟还要小。而且他说话不便利,小时候去学堂上学,还因为这件事被其他的同窗讥笑过,但他都忍受了下来。   我不想他受苦,但他执意走上求学的路。读书的苦我不能代他品尝,他克服了许多,走了很远,才走到朝堂之上,被天子召见。   从此宦海一生。”   陶眠说到这里,转头看了看元鹤。在元鹤的眉眼间,依稀能辨认故人的影子。   “后来元日做了官,却也不顺遂,几度遭贬。但他宠辱不惊,哪怕被贬到再偏远的地方,心中也并无消极怨言。   旁人都说他幸运,自古以来的状元郎,有几个能笑到最后,身居高位呢?但我想,元日并没有比别人多几分运气,只是他的心志更加正直坚定。   他一直对我说,要做个好官。他做到了,并且把这种家训传给了你的父亲,和你。行迟为人正直,光明磊落。元鹤,在你身上,我也能看到当年元日留下来的影子。”   元鹤轻轻摇头。   “我远远比不上我的祖父。如今我的双手染上太多鲜血,也曾被仇恨支配过许多年。祖父说元家人要堂堂正正地活在人世间,我却只能苟且度日,甚至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陶眠安静地望着元鹤,他知道这个七弟子一直把元日视为自己的榜样。   “但是七筒,你让元家不再受人非议。如果你不去做这些,元日和行迟所付出的一切,都会化作烟尘。至少现在,有很多人会去怀念他们。   元日在做官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前朝陆家后人。是不是后人又怎样呢?在其位谋其职,他只想为黎民百姓做些好事。   元相不该背负那些莫须有的骂名。”   陶眠如今还会回忆起小时候的元日,一个气鼓鼓的红爆竹,后来竟然做了大官。   如今他的孙辈站在自己的面前,眼角也有了岁月的磨痕。   陶眠的宽慰起了作用,元鹤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笑笑。   “我听师父说,师父有个习惯,每收一个弟子,就要先为他打一副棺材,以备不时之需……那现在我是不是也有了一个?”   “徒弟还有这种要求?那我这做师父的当然得满足。”   陶眠一提这件事就来了兴致,他和元鹤把祭品一一摆放在六位弟子的墓前,就开始挖第七个坑。   画面也是很诡异了,两人兴致盎然地选方位,定木料。   元鹤自己对于死亡早有准备。从他离开桃花山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如今能和师父一起,坦然地面对这件必然到来的坏事,坏事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猜不到陶眠如何去想。或许在来望道人离去后,仙人对死亡一事看开许多。   可当他瞥见,陶眠背对着他蹲在挖好的坑边,两手紧紧抓着湿润的泥土,久久未动时,他想,这一天来得还是越晚越好。   “七筒,你应该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吧?”   仙人忽而闻到此事,元鹤一怔,应了一声。   “是。”   “嗯?奇怪了,我明明在你离开时,用法术封存了这段记忆……怎么会解开呢?难道是时间太久了,法术失灵?”   陶眠还纳闷呢,元鹤主动为他解惑。   “是弟子用遗尘诀,为自己算了一卦。”   元鹤回想起他返回桃花山的前一夜,在客栈内,他坐在老旧的长条板凳之上,面前是一杯清茶。 第386章 一梦至桃源   遗尘诀能算出人的前事。   虽然元鹤幼时被陶眠施法,遗忘了桃花山的旧事。但法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效力,再加上遗尘诀的力量,禁锢被轻而易举地冲破,元鹤想起一切。   原来当年他就曾在桃花山生活,原来这已经不是陶眠师父第一次救他。   在他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在他被命运逼到绝境的时候,永远是陶眠收留他。   元鹤想念桃花山深秋时节那些高而奇的树木,想念漫天的星河,和吟诵着《步天歌》的师父。   那段时光太短暂了,短得仿佛一声叹息,稍不留神就从指间溜走。   他最后被陶眠赶走,小时候的元鹤不理解,但他如今长大了,又与陶眠重逢,他想陶眠当年必然是有什么苦衷,他做不到那么绝情。   记忆在飞快地回溯,这一支签算了很久。元鹤梦见元宅,冷漠的母亲和早出晚归的父亲,梦见了妹妹元鹿的死……还有他出生时,天际的一声鹤鸣。   视线一花,他忽而平躺在荒凉的土地上,周围是散发着热气和腥气的尸体,呻吟和哀嚎不绝于耳。   他望着苍茫天空,一只离群的白鹤哀哀孤鸣,在他的头顶一圈圈地盘旋。   元鹤感知到生命自体内涌出,随着血液流失。他穿着厚厚的甲胄。他听见自己最后声音沙哑地开口。   ——山花开遍处,一梦至桃源。   一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元鹤从梦中醒来,睁开眼,手指摸摸眼角,湿的。   奇怪的梦境。   为自己算了一卦之后,就算陶眠不回答,元鹤也知道了当年的那个答案。   “我问过师父,为何要渡我脱离苦难,如今我自己倒是寻到了答案……”   元鹤轻描淡写地把他用遗尘诀的这一段讲给陶眠,略去了那个混乱的梦。   只是他从此决定,不再用《遗尘诀》。   陶眠幽幽叹气。   “当初把你从桃花山送走,是因为来望和我算出,如果你留在我身边,必然会遭遇灾厄。   我以为我的动作足够迅捷,可因缘既成,终究是让你吃了许多苦。那年从桃花溪边再见到你,我看见你身上伤痕累累,险些被心头的悔恨压死。元鹤啊,你本该如同你名字中的‘鹤’字一样,穿风越云,恣意无忧。”   元鹤轻轻摇头。   “陶眠师父,落叶归根,如今我已不愿再飞往他处。   就让我永远地留在桃花山吧。”   如元鹤自己所言,他对纷繁的外面再无任何兴趣,只是专心留在山中,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   山里的日子走得很慢,且清闲。   元鹤可以帮师父侍弄他那几盆娇气的花草,也能坐在院子里什么都不做,从朝阳升起到夕阳西斜。   除了备置一些必需的物品,他们甚至很少下山。   陶眠偶尔会说起山下的村落。许多年前,他还会和村子里的人互通有无,村里有几户人家,逢年过节,还经常来道观中看望他。   他和每一任村长的关系都非常好,他喜欢和那些有智慧的老者待在一起闲聊。   “如今是不行了。有一回,村里的孩童在山中迷路,我送他下山,还给了他一块糖。   这回可好,山下的村民动了心思,挖地三尺地找我,毁了我这山中不少名贵的药草。经过这一遭,我是再也不愿和他们打交道了,终究是人心不古。”   陶眠说起这件事还带着惋惜。村庄存在很久了,他也亲眼目送一代又一代出生、成长、离开……有些会在年老时还乡。   他和这个村子是有感情的。   元鹤宽慰了师父几句。万事万物都在变,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陶眠点点头,附和着徒弟的话。   “是啊,这世间的无奈太多。”   春去夏来,山花落了,翠绿的树叶层层叠叠,浓墨重彩的碧色。天一热,仙人就不爱动,和徒弟,还有一蛇一鹤窝在道观内,面前一只大木桶,木桶里面飘着小一点的木盆。桶里是冒着白气的冰水,盆中各色瓜果垒得高高的。   陶眠想要什么都能搞到,瓜果是薛府送来的,冰是他自己用法术冻成的。他把西瓜分成四份,在场的各一份。陶眠贪凉,用勺子挖着冰镇西瓜吃,边吃还边惦记着薛掌柜。   “上一次见到薛掌柜……还是上次。薛瀚也真是,每当我准备启程去找他的时候,他的信保准寄到桃花山,劝我老实呆着。   阿九也叫我不要过于担心薛瀚……但人消失太久了,黑黑,你说对不对?”   陶眠前面还在碎碎抱怨,说到后面突然点到黑蛇的名字。   黑蛇像上课开小差被先生叫到的学子,啃瓜的动作都停了一瞬。但它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啃。   它只吃瓜瓤,瓜皮覆了厚厚的残红,挑嘴得很。   仙人做的饭那么难吃……也是难为它把自己喂得这么胖。   白鹤倒是吃得欢快,它就一傻白甜,光速啃完自己的这块,还惦记陶眠面前的。   陶眠吃东西细嚼慢咽,每回都是最后一个撂筷子的。白鹤伸长个脖子使劲儿往仙人的方向够,又被元鹤用手背推回去。   “既然阿九前辈劝您不要惦念,那师父也不要过于忧心。该重逢的人,哪怕千难万险,也会重逢。”   陶眠点点头,很听劝。   “那我就再等几个月。”   盛夏眨眼间走过,残荷点点,一场秋风悄然而至,山凉了下来。   今年陶眠给自己和元鹤都做了几身新衣服,刚入秋便换上。   元鹤的腿疾又犯,近来总是感觉到膝盖酸痛,有时陪着师父巡山,巡到一半,就觉得这双腿不属于自己。   陶眠想了许多办法,为徒弟缓解腿的毛病。巡山这种事他交给白鹤,它吃得多,飞得也快,自己则留在道观中照顾元鹤。   元鹤安慰他说没事,每年秋冬都会犯病,等到春天来了就好了。   陶眠眉头微蹙,心事重重。听见元鹤这么说,他勉强一笑。   某天清晨,天没亮,屋子里太晦暗,元鹤醒来后,打算下床把油灯点亮。   这点小事他还是能做的。油灯距离他不远,就在三五步之外的桌子上。   元鹤像往常一样,把手臂撑在身后,先从床榻上面坐起来。   随后他一手扶床柱,挪动双腿,打算穿靴。   可就在这时,他的下身猛地一坠。若不是两手及时抓紧床柱,整个人就要跌倒在地。   元鹤的冷汗倏地落下。惊险之余,他意识到一件令自己绝望的事。   他的腿不能动了。   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了,元鹤从震惊,慢慢转为镇定,又很快释然。   比起上一回的愤怒冲动,这回元鹤轻易地接受了现实。   自从又开始照顾行动不便的元鹤后,陶眠就睡得很浅。隔壁有动静,他瞬间惊醒,匆匆推开门。   “七筒,哪里不舒服?”   元鹤坐在床上,淡笑着望向他。薄被搭在双腿,他的两手随意地叠在腿上。   陶眠只是一瞥,顿时意识到徒弟是怎么了。   “七筒……”   “陶眠师父,”七筒的声音带着几分叹息,几分意料之中的无奈,“我又不能行走了,这回又要麻烦你了。” 第387章 星辰如昨   不能再行走这个现实,对元鹤来说,似乎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或许因为他在心中早就做好准备。   他歉疚地说一句“麻烦”,陶眠心中一酸,摆摆手。   “师徒之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从你小时候我就照顾你了,这事我比你爹还熟练。”   那素舆又被从仓库中搬出来,陶眠趁着一日天晴,把它仔仔细细地拾掇一遍,给七筒用。   元鹤抚摸着扶手圆钝的一端,百感交集。   上一回,还是陶眠和来望道人一起,将这素舆仔细修好。那时他躲在屋子里,像见不得光的虫豸,听见院中的惊呼和交谈声,还觉得他们吵闹。   如今只有师父自己,拿着把木槌敲敲打打。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虫鸣,还有木槌敲在素舆发出的笃笃声。   一个下午,素舆就修理完毕,这回陶眠就能推着元鹤出来晒太阳了。   元鹤坐在素舆之上,眯着眼睛望天。陶眠坐在石桌边,单手撑头,脑袋一点一点,困意蔓延。   黑蛇和白鹤也不打架了。自从元鹤的腿疾恶化后,它们又捡回曾经的职责,尽心尽力地守在元鹤旁边。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十余天。   虽说腿不方便,元鹤这段时光却过得悠然,比他前面的数十年都要美好。   只是他近来时常瞌睡,入睡就要做梦。他经常梦见的,是一片充满死气的海,   没有波澜,也不见边际。   元鹤一低头,发现自己坐在一艘纸船之上。虽说是纸船,却沾水不湿。   这船载着他驶向海的中心,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他和岸越来越远了。   元鹤有些着急。他不想和陶眠不告而别,那样陶眠该有多难受。师徒一场,陶眠帮助他良多,最起码应允他和师父辞别……   纸船是船尾驶在前,船头拖在后。元鹤急忙走到船头,心想有什么办法能让这艘船停下。   这时他听见有声音在身后呼唤他,还不止一道。   “七师弟?”   “七师弟……”   谁?   是他的师兄师姐吗?   元鹤回头去寻声音的来源,但当他转头的一瞬间,一道白光闪出,让元鹤从梦中醒来。   醒来之后,一切如常,陶眠已经从手撑头的姿势,变为整个趴在了石桌上。   梦中那片“海”……元鹤想,应该是所谓的“黄泉”。   如果这样想,那就完全能解释为什么他听见师兄师姐在呼唤他。   师父从黄泉给他借了十年命,如今他该回去那边了。   他的死期大抵是不远了,能做的事情少之又少。   元鹤心想,至少有一件……他希望在逝去之前能完成。   秋天了,晌午之后凉得快,陶眠在寒气从地面生起时悠悠转醒,醒来时发现元鹤怔怔望天。   “徒弟,我们回去?院里凉了。”   “嗯……”元鹤颔首,又含笑望向陶眠,“陶眠师父,等到一个无云的夜晚,再带我去观星吧。”   徒弟有这种愿望,陶眠自然想办法要满足他的心愿。   可惜这两三日天不遂人愿,一场秋雨连绵。   陶眠日日盼着天晴,元鹤倒是从容,也不强求。   等到第三日,终于,他们等来了无云的夜晚。   为了这回观星,陶眠早早做了规划。七筒的腿不可能再走山路,他打算用素舆带他到观星台。   陶眠可以将灵力附着在素舆的木轮子上,这样他们行动更轻便。同时他找了一条相对平坦的坡路,不需要上台阶,但是要绕圈子。   陶眠把自己手绘的地图给元鹤,元鹤仔仔细细地看过,说没问题。   等到天色沉了,他们就从道观出发。   陶眠自己穿得厚,给元鹤也披了一件厚厚的披风,腿上搭着绒毯,还用灵力护住他的身体。   他们沿着既定的路线走,边走边闲聊,也不觉得无趣枯燥。   “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师父就像今晚一样,带我夜里行路,前往观星台。   那首步天歌,我至今都记得。”   元鹤手中是一本老旧的书册,正是过去陶眠送给他的那本书。他把手掌盖在上面,轻轻摩挲,粗糙的纸张触感,把他带回曾经。   “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   大帝之坐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   青年沉静温和的声音,仿佛穿越时空,和当年陶眠朗朗舒缓的诵声重叠。   天上的宫阙,地上的楼阁。   元鹤这些年在京城,见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父子兄弟……什么亲情人伦,在权力面前不堪一击。   然而人世间的争斗,放在这浩瀚天宇之下,又显得无比渺小,不值一提。元鹤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眼中布满星穹。   “下元一宫名天市,两扇垣墻二十二。   当门六角黑市楼,门左两星是车肆。”   元鹤循着记忆,从紫微垣,到太微垣,再到天市垣……   繁华且井井有条的空中集市,哪怕此地只有他们二人,元鹤的耳畔仿佛也有喧闹的叫贩之声。   三垣之后是二十八星宿。元鹤仰头望着星空,和陶眠一并,数着那些高高在上的星官。   此刻他们距离自己仿佛不再遥远。   “我幼时不懂陶眠师父的话,不明白什么叫天人合一。那时我只是个懵懂孩童,对于深奥的道理没有体悟。等稍微年长了,心思又不在这上面。在父亲的庇护下,活得庸庸碌碌。   到后来,天遭横祸。爹娘去了,徒留我一人行走于世间。人情冷暖看透,我被压得喘不过气,再无闲暇去望一望头顶的星。   如今我舍弃一切,回到桃花山。我再次仰头望去,星辰如昨。我见到它们,如同见到多年前的老友,亲近无比。这是否为师父所言的‘天人合一’呢?   我不敢说我读懂了这本书,这片星域。我渺渺如尘,若是就此逝去……”   元鹤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口,但陶眠已经明白了。   他的七弟子,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向他道别。   陶眠的呼吸乱了一拍,他的视线倏然上移,眼眶泛着热。   “师父……”元鹤知道陶眠心里不好过,可这一天,他们终将面对。   至少今夜免去烦忧。   “陶眠师父,前面就是观星台了,带我去那里看看吧。” 第388章 我带你去看星星   观星台   此地无树木遮挡,要比其他地方寒凉少许。陶眠问元鹤会不会感觉冷,元鹤轻摇着头。   陶眠呼出一口白气,望着它在空中散掉。   元鹤今夜很有兴致和陶眠聊天,他们聊了许多过去的事。   陶眠给他讲自己过往的人生。   仙人已然走过太漫长的生命,从他最初误入这片桃源,到陆陆续续收了七个弟子。   魔域妖境、人间皇城、……他走过了许多地方,身边的人聚了又散,换了许多面孔。   “有时候会想想,当初在某处一起喝酒的人,如今又在何方。   当然他们大多是死了……可能都轮回过几度。”   陶眠的心中浮现桩桩件件的往事,有他的弟子们,有山下的村民,有山外的宗门……   恩怨情仇,聚散离合……   元鹤静静地听着陶眠给他讲那些旧事。青渺宗宗主率全门迎仙,旧皇宫新帝与仙人对弈,千灯楼撞连环,幽冥堂平是非,火烧烟霭楼,擂鼓震桐山……   再深重的情谊,再无解的仇怨,如今都在言语中化成一声叹息。   “原来那些人和事,已经离我这么遥远了。”   陶眠在最后感喟一句。   元鹤聆听着仙人口中讲述的奇闻,仙人的生命如同一条长河,绵延千载。   “我能陪师父走这么一段,对我而言,就是幸事了。”   时至今日,元鹤心中只有平静和知足。   繁星在他们的头顶闪烁,元鹤忽而想起,当年在观星台,陶眠吟诵的那首《七月》。   “我在桃花山走过四季,终于见到了诗中的四时胜景。”   元鹤回想着记忆中的诗,缓缓地吟诵着。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六月莎鸡振羽。   七月流火,八月载绩,九月授衣。十月获稻。   冬月北风劲吹,腊月寒气凝人……   寒来暑往,朋酒斯飨,祝诸君万寿无疆。”   元鹤念到此处,微微扬起头,笑望着陶眠。   “师父,我可有记错?”   陶眠闭上眼睛,掩去眼底酸涩,轻轻摇头。   “没有错。七筒,你的记性是要比我好的。”   元鹤轻叹着说道——   “今晨醒来,我的鬓角生出了一丝白发。我老了,师父却仍是你我初见时的模样……想陪着师父多走一段,如今却是不能了。”   “七筒……”   元鹤似乎不愿让陶眠太过感伤,他把视线又移到眼前的天,喟叹一声。   “幸好……幸好我还有机会再见一眼这片星幕。”   元鹤说,他曾经设想过许多自己的归处。当年他在边关征战,见惯了生死。多少出生入死的将士,昨夜还在谈笑风生,第二天就成了一抔黄土。   元鹤不觉得自己比别人更高明,更幸运。他早早想过自己的死法,想得最多的,是死在敌人的刀锋下。   为国捐躯,死得壮烈,元鹤曾以为,那是他最完美的结局。   但他如今的想法不一样了。他想,在这桃花山安安静静地睡去,也是一生的圆满。   今夜元鹤总是想起年幼时的自己,那个整日穿梭在山林间,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自己。   “陶眠师父,若我离去,不必太过伤怀。那是我脱离了这肉身的拘束,又一次获得自由了。”   三师姐曾在最后写给师父的信中说,若是听见有风穿林,正是他们姐弟二人归来。   “人的灵魂会全部转世么?总要留下一缕眷恋吧。或许师父某日见到一只白鸟从林梢飞落,那便是我残存的牵挂。”   陶眠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们这几个徒弟,总是说这样的话糊弄我。”   偏偏他永远会相信。   七筒笑了笑。   “陶眠师父,若有来生,烦请您……还要收我为徒。”   “做我的徒弟有什么好呢?如果不是遇见了我,或许你的人生会更加顺遂,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不及一场奇遇。我从来没有一刻后悔来到桃花山,能在这里了却一生……是我的幸事。”   那晚陶眠带着元鹤从观星台回到道观,再把他送回房间。   元鹤还和他约着下一次再去观星。   山中又下了两日秋雨,都在夜里。好不容易等来天晴,陶眠兴致勃勃,冲进徒弟的房间,准备和他商量今晚看星星的事。   元鹤的房间安静非常,因为陶眠用灵力护住了整间屋子,所以潮湿的夜雨未能侵入屋内,相反,空气里是干燥的气息。   陶眠听不到元鹤的呼吸声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动到徒弟的床前,看他平静地躺着,被子垫在双臂之下,两手盖在他送的那本《丹元子步天歌》。   元鹤神态安然,头微微侧着,睫毛在眼底打下两小片阴影。   黑蛇和白鹤也嗅到不寻常的死亡气息,匆忙赶到客房。   它们一个推开门,一个撞开窗,只见仙人侧坐在地上,轻声呼唤着元鹤的名字。   “七筒……七筒……   小竹筒,天晴了。今夜无云,师父带你去看星星……”   再没有人回应他。 第389章 晚来天欲雪   元鹤故去,陶眠遵循他生前的意愿,将他葬在桃花山。   他也是继二弟子陆远笛、五弟子荣筝之后,第三位遗骸葬于此地的弟子。   第一伤心的是陶眠,并列第一伤心的是白鹤。   黑蛇照顾他们两个,捉襟见肘。   陶眠是在白鹤难听的哭嚎声中辨认出它心里想表达的意思,原来它是当年元鹤出生时,飞到他家门口的那只仙鹤。   这笨鹤不小心飞丢了,寻找其他同伴。半路途经元家,感应到它那处有一道极强的仙光,好奇地凑过去瞧瞧。   都到了这种境地,还不忘凑热闹,也是心大。   那仙光就是元鹤降生时自带的光,他将来注定有大造化。   后来白鹤又一次走失,它总是一不留神就把自己弄丢。   这一次误打误撞来到桃花山,没想到元鹤也在。它一开始还没认出这小孩就是当年它亲眼目睹着降生的那位,但也很快变得亲近起来。   白鹤就这么留在了桃花山。   元鹤一路走来吃了百般苦,这只仙鹤将一切看在眼中,尤其是他的双腿不能行走后,它更是难过得无以复加。   他们独处的时候,元鹤曾对它道过谢。   仙鹤不懂人间的恩怨是非,却懂得元鹤这一声谢的重量。   它也算一路看着元鹤长大,如今他故去,叫它如何不伤心。   仙人把七弟子安葬,又守了三夜。   白鹤和黑蛇一直陪伴在他左右。   三日过后,白鹤也向仙人辞别。   它该回到同伴身边了。   陶眠送走了七弟子,又要和白鹤辞别。   白鹤依依不舍。它的双翅一展,飞到一棵高大银杏的一根枝,回头望望地上的仙人和黑蛇。   仙人对它挥挥手,它又上了几尺,再回首。   如此反复几回,来到银杏树的树顶。白鹤用力地振翅,飞向无尽苍穹。   它彻底地离开了。   “这回只剩我们两个……”   陶眠低头,黑蛇昂首。   “好像又回到过去,最初也是我们两个……”   仙人嘴角牵起一抹无奈又怀念的笑。   元鹤在秋日病故。他走时天气还没有凉透。等过了半个月,山中落叶萧萧,已然有了冬的气息。   黑蛇在这年冬天要比往年更加惫懒。它常常团在火炉旁边,一动不动,只有仙人端了食物上桌时,才能勉为其难给点反应。   陶眠有点发愁,虽然蛇类冬眠是本性,但他这条不是普通的蛇。   他们共度了很多个冬天,之前黑蛇也不会这样沉闷呆板啊……   仙人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他给黑蛇喂了点灵力,让它保持体力。同时心中暗暗做了个打算,寻找外援。   寄给小神医的信,在五日后收到回信。   陈板蓝言简意赅,他不是兽医,给再多的钱也不行。   “……”   陶眠只好放弃,心里想,或许等到春天来临,黑蛇就会恢复原来的样子了。   谁知情况愈发恶劣下去,黑蛇现在不仅是不爱动的问题了,它的鳞片开始出现石化的迹象。   陶眠都惊了。   只听过蛇蜕皮,没听过蛇硬化啊?   他想尽了所有的办法,给它喂药、喂灵力,甚至擦香膏。   但是没用。不管他做出什么努力,蛇身石化的范围都在逐日扩大。   陶眠怕它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变成雕像,甚至在原本的床边又搭了一张床,整天守着。   尽管如此,某一日他睡醒一觉,还是发现黑蛇变成了硬硬的石头雕像。   陶眠张大嘴巴,一时间不知道要叫还是要嚎。   “小黑?你怎么了小黑?”   仙人顿时从床上弹起来,在原地表演了一个无效的手忙脚乱,最后把两只手圈在蛇身的两侧,准备把它轻轻地拿起。   哗啦——   可就在他准备把蛇身托起来之时,那坚硬的石头蛇突然碎裂,掉了满地满手。   “……”   完蛋,碎成渣了。   仙人脑袋一懵。   他也是第一回 遇到这样的情况,呆立片刻后,立马把那些碎石块收拢起来。   然后提着这袋子黑蛇尸体,来到药仙谷。   “没救了。”   陈神医只瞥了一眼,就下定论。   “直接埋了吧。或者你拣一块留作纪念。”   “……”   陶眠试图再挣扎一下。   “真的不能救?小神医你再扪心自问一下呢?或许有什么办法是你会的,但是一时间未能想起来。”   陈板蓝摇头。   “仙人,我对我自己这双眼睛有十足的自信。这条蛇就是突然生了一种急病,导致身体迅速硬化,生命力也在这过程中流失,已经没救了。”   小神医从不开玩笑,他这么一本正经地给陶眠解释,那必然是真的。   陶眠只好把蛇身再次包起来,又提回桃花山。   仙人面对着这堆大小不一的石头,发了两天呆,最后决定把它一并埋在后山。   还给它立了一个特别特别小的墓碑,上面写了四个字,小黑之墓。   这回山中是真的只剩陶眠自己了。   没有徒弟,没有仙鹤,也没有黑蛇。   大雪封山,陶眠把自己关在屋内烤火,总觉得四周太安静了。   “没关系,没收徒的那段日子,我也是一个人过。只是本仙还需要几天去适应没有噪音的生活。”   他神神叨叨地安慰自己,手心换成手背,继续围在火炉边。   片刻,仙人又开始喃喃自语。   “话说……过去山中有这般寂静么?我都能听见雪落的声音了……”   陶眠感到困惑。   或许是因为他养的鸡鸭鹅狗猫不在吧……以前就算没有徒弟,也有这些吵闹的小东西陪着他。   陶眠心里斟酌着,要不要等过些日子天气好些,到山下的市集买几只鸡回来。   或者他把仓库的麻袋拿出来,蹲在路上等几天,保不准还能不花钱白来几只。   陶眠想东想西,就是没想到这场雪竟然连绵整整七日。   要不是他一个仙人吃不吃东西都没事,他早就饿死在深山中,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院子里的雪落了厚厚一层,人踩进去,半个身子都要陷入。陶眠把他那几棵金贵的树用灵力护住了,不然大雪下得这么急,肯定会把树枝压断。   仙人被困在屋中,无所事事。偶尔翻翻书,翻两页就困乏。有时想念一下几个弟子,不知道他们如今是否转世投胎,安然生活。   屋子里火炉烧得旺,陶眠自己有灵力护体。冷倒是不觉得冷,只是无聊至极。   他甚至趴在窗前数过雪花,也不是为了数清楚到底有多少片,仅仅为了打发时间。   这样无趣的日子着实过了几天,陶眠到后来都只缩在被子里睡觉了。他险些让自己陷入冬眠状态,就在这时,天放晴了。   雪悄然停下肆虐的脚步,陶眠一早醒来,看见外面天光大盛,心情极好。   他两手一推窗……竟然没推开。   看来是雪积得太厚。   陶眠趁着白天无风无雪,抓紧把院子里面的积雪清走。看天色,傍晚时分估计还要下雪,因此陶眠的动作加快,不多时,小院就变得干干净净了。   仙人忙活一天,也没了采买的兴致。他从酒窖里提出一壶酒,打算今晚自斟自饮,解解闷。   他都把下酒菜和酒杯摆整齐,人坐在案边了,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陶眠有些惊讶。外面这人来去无踪,连他都是在对方敲门时,才意识到外面站了个人。   “谁啊……”   他警惕地走到门口,甚至将桃枝取出来护体。   敲门人很有礼貌,敲了三声之后,就不再催促,静静等待。   陶眠一手拉开门,一手将桃枝背在身后。   门缝刚开,一阵刺骨寒风卷着地面的雪花飞扬,扑了仙人满面。   看清楚来人的面容时,陶眠甚至有些不敢认。   “薛、薛瀚……”   多少年未见的薛掌柜仍然身着那华贵的紫色刺绣衣袍,肩上披了一件厚重的黑色披风,一只手提着一壶好酒。   “我拿了一瓶府中珍藏的酒,请你来共饮。”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第390章 阴亲   薛掌柜回来了。   那日薛瀚和陶眠共饮,薛掌柜并未提自己消失了那些年去了哪里。   他不提,陶眠也不问。   小炉子上面温着薛掌柜带来的好酒,陶眠咬着一颗毛豆,状似无意地提了两句。   “你走之后,我在山里养了一条蛇。”   “嗯。”   “那蛇是黑的,没有其他杂色,把自己吃得挺胖。”   “……”   陶眠斜了沉默端酒的薛掌柜一眼。   “冬天衣服穿得厚,也看不出人胖没胖。”   “……”   薛瀚这回在桃花山停留整整三日,算得上时间久的。他平日事务缠身,不能在此逗留。再说每回陶眠不到半天就开始赶人,说薛掌柜不能跟他一样混吃等死,不然他名下的铺子和他的钱要怎么办。   薛瀚是不得不走了,他太久没回府中,下面的铺子也没巡。刚好陶眠要到山下的市集,他陪着人逛了一圈,就辞别了。   反正今后有的是相聚的时间,也不急于这一时。   陶眠买了一只神气的大公鸡,和一条小土狗。本来他只想买只公鸡,回去放在家里还能打个鸣听个响。   这小土狗是他提着鸡笼要回去时,偶然遇见的。它可怜巴巴地缩在宽大竹筐里,病歪歪的,无精打采。   它的兄弟姐妹都被买走了,只有它被剩下。   陶眠不经意间和那小土狗湿漉漉的黑眼睛对视,一时间动了恻隐之心。   他走上前,问摊主这狗怎么卖。随后付了钱,连篮子一并提走。   大公鸡被放在院子里散养,它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面,偶尔还会拍打着翅膀飞到房檐上。   小土狗被放在陶眠自己的屋中。它太小了,外面天寒地冻,很快它就会被冻死。   陶眠抻了一张平日摆茶具的小桌到床边,将竹篮放在上面。他又扯几段旧棉布,铺在竹篮底下,多余的团在周围。   他给小狗喂了点吃的,小狗舔舔他的手指,困得眼睛睁不开。   “睡吧。”   陶眠把狗留在原地,突然举起右手,比了个耶。   唰——   一支冷箭倏地穿破窗子,直奔他的后脑勺。陶眠的身子向左一偏,修长手指夹住,箭停在他的指间。   箭尾绑着一张字条,字条其实是薛掌柜发的请帖。   原来是请帖。   还以为下战书呢。   薛瀚邀请的只有两个人,陶眠和阿九。三位朋友许久未聚,也算是趁着这个机会叙叙旧。   约定的日子在两个月之后,那时都立春了,天气肯定要比现在暖和许多。   陶眠两个月没做什么别的事。七筒离世后,金手指迟迟不上线,他也没有再收徒的心情。   他每天专心养着大公鸡和小土狗。还给它们起了名字。   大公鸡叫陶瓷,小土狗叫陶土。   陶瓷是一只高傲且自由的公鸡,虽然它和陶眠是单纯的买卖关系,但它仍然把自己视为桃花山的半个主人,每天要在山里巡视领地。   陶眠由它去,正好省得他自己巡。   陶土则要更依赖仙人。它本来就长得小,像个长毛土豆。最开始的一个月它甚至连桌子都下不了。等第二个月,陶眠才把它抱在地上,让它在屋子里面玩。   陶土有分离焦虑,一眼见不到陶眠就要呜呜叫。陶眠这两个月内大部分时间都在陪它玩,心里还在纳闷,陶土怎么要比别的小狗长得慢。   他也不是没见过村里养的看家土狗,其他的狗在这个阶段是一天一个样,只有陶土,和他初见时没太大差别,最多是从非常小的毛土豆长成了比较小的毛土豆。   两个月一晃儿就过去,陶眠要去赴约。可陶土根本离不开他,咿咿呜呜地跟着要走,小短腿踉跄地跑。   陶眠想了想,决定把陶土带上,让陶瓷自己看家。   可把陶瓷乐坏了,陶眠要走的那天,它恨不得半夜打鸣把他喊醒。   陶眠带着陶土出发,来到薛府。   恰好阿九也到了门口,看见陶眠怀里的小狗,有些好奇地凑上去逗弄两下。   “陶郎,这是你的新弟子?”   “……不是,就是我养来解闷的。”   阿九端详着这只小狗,小狗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看上去的确只是平平无奇一只小土狗。   两人在薛府管事的带领下进入府内。这薛家的管事也换了新面孔,之前的老人早就不在了。   薛掌柜早已久候多时,宴席摆开,三人落座。   久别重逢,自是有许多话要言说。   那晚的宴席直到半夜才散,陶眠喝得尽兴,从薛府离开时已是半醉。   薛瀚看他脚步虚浮,问他要不要在府上歇息一晚再走。   陶眠摇摇头,怕陶瓷那只叛逆的公鸡趁着他不在家作威作福。   他步行离开了薛府,打算找个无人的地方,再施法术回到山中。   然而他醉眼朦胧,一不小心走到了一条偏僻的巷子。这巷子弯来绕去,等陶眠好不容易走出去,他已经到了一片从来没见过的树林。   这会子仙人的酒也醒了七八分,望着眼前陌生的景象,他露出郁闷的表情。   “这是哪里?”   ……   算了,不管是哪儿,他直接回桃花山便是。   陶眠嘴里念念有词,可惜喝醉之后舌头不大利索,念错了好几次。   这回仙人更烦闷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打算等脑子再清醒点。   他打算找个干净点的大石头,坐下歇歇脚,顺便醒醒脑。   这时密林深处忽而传来幽幽的管乐之声。   深更半夜的……谁在这里吹唢呐?   陶眠闲来无事,正好看看热闹。   听这调子像是迎亲的喜曲,可谁会挑这阴寒的时候迎亲呢?   吹奏声渐渐近了,陶眠也得以看清迎亲的队伍。在幽深冷硬的树木中间,有一行穿着白色衣服的人,鬼魅般穿过树林。   陶眠的眉头渐渐皱起来,尤其在他看见中间那口漆成大红的棺木之后。   这结的是……阴亲? 第391章 把我听笑了   陶眠是仙,这种阴气十足的事情他能不沾最好不沾。   况且他知道自己的毛病,一旦多管闲事,必然会惹上大麻烦。   “啥也没看见,走了。”   陶眠转身就要离开,他怀里的小狗捂住自己的耳朵,似乎被那乐声吵得受不了,呜呜低鸣。   “别怕,我们这就回山。”   陶眠带着狗要走。   可就在他刚走出去三步,熟悉的一声叮。   ……   死去多年的金手指突然复活。   【检测到附近具有符合徒弟资质的对象】   陶眠环视周围,怎么看不出哪个更像他徒弟。   该不会……是躺在棺材里那个吧?   陶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之前的徒弟不管能活多久,最起码是个活的。   这回换成死人了?   【徒弟姓名:蓝枳】   【身世:采女族族长】   【资质:上品火灵根】   【背景:采女一族属于长寿人族,生活在采女寨。每任族长都拥有特殊能力,这种能力会通过子嗣代代相传。   蓝枳生来就背负这种使命,成亲生子,将家族的血脉延续下去。   蓝枳有个双胞胎妹妹蓝橘。蓝家从不允许双生子的存在,会分散力量。于是蓝枳的母亲,上一任族长在蓝枳的妹妹蓝橘出生后不久,便狠心放逐了她,以维持蓝家在族中的威望。   蓝枳在接任族长之位后,得知此事。她将蓝橘找回,并秘密养在族中。然而蓝橘却对蓝枳怀恨在心。她与蓝枳的未婚夫合谋,并在全族人面前展示神力,指认蓝枳是冒牌货。蓝枳惨遭放逐,被钉死在棺中,抬去结阴亲。】   【以上为徒弟“蓝枳”相关信息介绍,请宿主悉心培养】   【恭喜宿主解锁新手奖励:《十傩戏》*1,《送冥神》*1】   第八位弟子叫蓝枳。   和前七位一样,惨得离奇。   不过既然金手指指明那棺材里面是活人,他还真得去看看。   手臂环着的小土狗呜咽两声,陶眠把手指抵在唇间。   “嘘,别出声。”   陶土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爪子捂住自己的嘴巴。   倒是通人性。   陶眠满意地点点头,随后无声无息地跟在队伍后面。   队伍走了很长时间,而且越走越偏僻。   穿过茂密的树林,最终,他们来到了一户破旧的老宅。   老宅门口点了两盏冥灯,白色的灯罩,上面贴了两个红彤彤的喜字,看上去诡异非常。   陶眠瞥了一眼灯笼,捡起他的老本行,直接翻墙进入。   红棺材就停在院子中央,旁边并排摆着一只黑色的棺木。   两个棺材旁边是观礼的人,有几个中年男女长相有相似之处,应该是一家人。   这只黑色的棺材,一眼望过去便知道,是寿棺。   陶眠紧紧皱眉。   他的新徒弟……难道是要被迫嫁给一个老头?   老东西,人死了贼心不死。   陶眠心下一琢磨,把小狗搂紧了点,免得吓到它。   他把桃枝从怀中抽出来,灵力凝聚在顶端,在虚空中画了个复杂的符咒。   ……其实是乱画的,这样看上去逼格更高。   灵力释放后,顿时,无风的院落突然起了几阵寒风,风中夹杂着几声悲哭之音。   院中的人被这声音瘆到,开始惊慌。   “什么声音?!”   “是不是有鬼啊?”   “早说让你们别听老太爷的给他续弦!这女子来路不正——”   “作法的道士呢?怎么没请来?”   “来了来了!”   院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年轻黝黑的小伙子几乎是拎着一白胡子老头进门。   那老头身上穿着一身道袍,手里拿一杆拂尘,发冠都松了,不难想他是怎么一路颠簸到了这里。   老道士让青年把他放开,整理几下衣冠,来到简陋的法坛前。   这家的儿女凑到他身边,急着求道长帮忙,赶快结成这门亲事。   道长老神在在,让他们莫慌,他就是来镇场子的,什么妖魔邪祟都不敢在他的面前造次。   树上的陶眠都听笑了,老道士真敢说。   这老头身上零星有点道行,身为修道之人,却助纣为虐,作出这等阴邪之事。   陶眠坐在树枝上,悠闲地抱着狗,手中的桃枝顶端凝聚的灵力更多。   这回院子里的风更是凶猛,几乎要把老太爷的棺木整个掀过来。飞沙走石,打在院中人的脸上,疼得他们哎呦哎呦地叫。那老道士神神叨叨,手中捧着一碗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血,含在嘴里,噗地喷出去。   可就在这时,一股劲风扑面而来,那喷出去的血又全都回到他的脸上,物归原主。   满脸是血的老道惊慌叫喊,其他人看到他这可怖模样,更是惊恐不安。一时间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陶眠就在一旁看热闹。   热闹看得足够了,他手中的桃枝一滑,隔空点在院门。方才还紧闭的大门骤然打开,一行人连滚带爬地逃走。   老太爷也不要了。   等他们慌乱离开后,陶眠才施施然地翻身下树。   院子里一片狼藉,陶眠抬脚迈过那些碎掉的贡品,绕开老太爷移了位的棺材,最后来到那红棺前。   红棺纹丝未动,安然地横在原地。   陶土呜呜叫唤两声,爪子捂住双眼,不敢看。   陶眠其实也不太敢,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开出什么来。   棺材四周钉了九九八十一根钉,这是半点生机都不留给棺内的人。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尽快把棺打开。   咚!   就在陶眠的手要搭在棺材盖时,里面突然传出一声闷响!   陶眠眼睛瞪大,抱着狗倒退两步。   咚咚!   响声再次出现,这回陶眠反应过来了,应该是里面的人在求救。   陶眠把陶土放在地上,小狗迈着短腿紧紧挨在陶眠的脚边,亦步亦趋地跟随。   仙人又上前两步,双手搭在棺材盖上,这时里面的人已经敲疯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   “好好好,别敲了,在救了在救了!”   钉子钉得很死,陶眠只能耐着性子用灵力把它们一个个撬开。   等撬到第三面时,棺材里封着的人就忍不住了。   陶眠的听力敏锐,他听见了异样的木板碎裂声。   他一惊,抱起地上打转的小狗向后跃了一大步。   咔……嘭!   棺材板顿时飞出去,拍在院墙上,碎裂。   和棺材板一并弹射出去的还有一道黑影。   陶眠愣住,他上前,探着身子望棺材里面看。   空的?   他再抬头看向墙的方向,地上一团痉挛的瘦小身影。   陶眠谨慎地走过去,蹲下身子,震惊。   ……这是他徒弟?怎么看着比他岁数还大?! 第392章 比我还能活   陶眠先把这瘦弱的老妇扶起来,问她有没有哪里疼。   老太太眯缝着眼睛,笑起来满脸褶,但面容和蔼平静。   “我没事,多谢你啊。”   说话的嗓音也是有气无力的老人音。   陶眠心里震惊,但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问道:“你是不是……蓝枳?”   老人的眼睛睁开几分,似是感到惊讶,这里竟然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你……认识我?难道之前我去祈福时,你见过……”   陶眠如实摇头,他和蓝枳第一次见面。   但蓝枳过去是采女族带有神力的族长,应该去不少地方做过祈福仪式。   “你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吗?你差点被人结了阴亲。”   陶眠用最言简意赅的话说明了蓝枳的处境。   他以为蓝枳会露出痛恨的神情,最起码要骂一骂那个白眼狼妹妹和瞎了眼的未婚夫。   但是蓝枳闭了闭眼睛,嘴角扬起一抹无奈的笑。   “我知道啊,知道的……”   她又睁开眼,眼神柔和。   “但我不是被你救下来了么,我的运气还算不错。”   她心态很好,好到陶眠有点不敢置信。   他抚摸两下陶土顺滑的毛。   虽然蓝枳是金手指认定的徒弟,但陶眠还是想问问她本人的意思。   “你有其他的去处吗,如果你有,我就送你过去。   如果没有的话……你可以随我回山中。我们相识一场,也算是天定的缘份。正好我们宗门缺个徒弟,你可以拜入我门下。”   陶眠把事情吧啦吧啦说给蓝枳听,两条路摆在她面前。   蓝枳认真地聆听着,没有立刻回答,反而追问了一句。   “拜师之后……我能做什么呢?我现在,什么功法都修习不了。”   若是中毒之前……蓝枳凭借天赋和勤奋,什么功法都不在话下。   但是蓝橘给她下了毒,让她如今被困在这样的肉身之中。   她的灵力还在,但冒然施法,会让她立刻粉身碎骨。   蓝枳什么都做不到了。   她的神情有些消沉,眼前这年轻人看上去像个热心肠,他说他自己有门派,但年纪很小,估计是养尊处优的修二代,没吃过什么苦,也不知道人心险恶。   她心想算了,不如编一个理由,就当她自己有去处吧。   蓝枳打算找个借口,和这年轻人道别,这时对方听她说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反而眼睛一亮。   “那可太好了,你来我这里,不需要做什么。不,你最好什么都不做。”   陶眠巴不得他这个八弟子老老实实呆着。   这下把蓝枳给整不会了。   “我……”   “等等,外面那伙人似乎又找回来了!你跟我来,先躲过这一劫再说!”   陶眠听见墙外有嘈杂的脚步声,估计是这些大孝子大孝女蓦然发现把自己亲爹扔在这儿了,匆匆忙忙回来。   “爹啊你怎么样!”   “啊!这棺材怎么自己打开了!”   “爹的棺材歪了,别管别的了先把爹搬回去!”   一片嘈杂混乱。   陶眠趁乱背起八弟子就走,八弟子用手肘夹起小土狗。   两人一狗溜之大吉,剩下一院子的人团团打转。   陶眠就这么带着第八位弟子回了桃花山。   “今天你先歇息吧……这天都快亮了。”   陶眠把蓝枳安排在自己隔壁的隔壁,也就是七弟子元鹤生前居所的旁边。   “需要什么你就和我说。山里平时只有我一人生活,东西准备得很少。要是有的话,我直接拿给你。要是没有,我就去山下买,或者让朋友帮忙。”   蓝枳在外表上是老者,陶眠虽然自己已经活了千来岁,此刻面对比自己显老的徒弟,却有些不自在。   “你不用太拘谨,我这桃花山规矩不多,随便活活就行。   你要是想离开这座山……那我也拦不住。但你最好还是别走了。只要留下,我这地方绝对能护你周全。”   陶眠简单地嘱咐两句,就让蓝枳好好休息。   蓝枳全程倾听陶眠一人唠叨,没有打断他。   她对他有一丝改观。之前以为只是个冒失的年轻人,现在看来,还是比较细心负责的,但仍然不知道为何要救她这个没用的“老人”。   陶眠把房门关好,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陶瓷已经在院门口休息了。它擅于给自己赋予使命感,主人翁意识相当强。每天巡山累得它倒头就睡,但依然要巡。   陶土刚才睡够了,现在是欢腾的时候,正在卖力地咬篮子底下柔软的布垫。   听见开门声,它忽而抬头,呜呜地呼唤陶眠,鼻尖湿润,眼睛黑亮。   陶眠把它从篮子里抱下来,坐在旁边的木椅,将陶土放在自己的腿上。   他想到今晚的奇遇,竟然是把八弟子从棺材中刨出来……   若是他来晚一步,真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   只是……这八弟子看上去比他年纪都要大,虽然金手指赠送了两本功法,那自己也没办法让她修炼啊……   看来只能让蓝枳和他一起在桃花山养老了。   陶眠心态很好。他收过七个弟子,如今也不想徒弟有什么大作为,平平安安待在他身边挺好的。   再说,他看八弟子也没有复仇的意思。就算她知道自己被封在棺中结阴亲,有的也只是无尽的疲惫,并无任何报复的意图。   她当时表现出来的平静,是陶眠没想到的。   蓝枳……   陶眠的前七位弟子,上山的时候年纪都不大,最年长的大概是六船。   但蓝枳给陶眠的第一印象,比前面七位都要成熟,不知道是不是和她的家世,以及她曾经背负的使命有关。   全族的希望么……   陶眠摸摸小狗柔顺的皮毛,陶土舒服地咿呜两声。   这时金手指猛地一上线,叮的一响,让陶眠一惊。   “吓死我……”   陶眠定了定神。他这金手指一死死几十上百年,一活就猛刷存在感。   这次是一条提示。   [提醒宿主,徒弟“蓝枳”除天生长寿外,还具有一项特别的能力。当她活到百岁时,她假死一次,即可返老还童。当回归为婴儿时,再次假死,即可正常生长。]   陶眠把这句话理顺好几遍。   意思就是说,他的八弟子能返老还童再还老……   那不就是相当于永生吗?   惊了。   比为师还能活。 第393章 我今年十八岁   八弟子是个既来之则安之的性格。   虽然不解陶眠为何救她,但蓝枳花一晚上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想不通的事情就别想。   从这心态来看,也算是陶眠的亲徒弟了。   桃花山是养人的好地方。   蓝枳来山的时候,山中的桃花仍在花期。漫山遍野的粉桃,风一吹簌簌飘落。   蓝枳站在树下,用手托着那些柔软的花瓣,微微眯起眼睛,似是沉浸在这明媚春光之中。   陶眠就在不远处沏茶,他能带着自己的那套繁琐茶具走遍全山。   陶瓷在尽职尽责地巡山,陶眠这点钱花的是真值,看似买只鸡,实则买个守卫。   陶土这只毛土豆半点长进都没有,整日只会粘在陶眠身边。   蓝枳走到陶眠对面,缓缓坐下,伸出枯槁的手,握住茶杯。   她虽然身体年迈,但行为举止却并不显得老气。陶眠瞥了一眼她的手,清淡的茶水哗啦啦入杯。   “蓝枳,你的身体,应该是遭遇了什么变故,才变成这般吧。”   陶眠忽而想到,他这八弟子天赋异禀,年纪弹性相当大,或许实际年龄和真实年龄严重不符。   蓝枳也不隐瞒他,含笑点头。   “我今年十八。”   “……”   陶眠倒茶的手一抖,茶流斜斜地洒在茶杯旁边。   他若无其事地用手帕将水渍擦去。   “我真的十八岁。”   蓝枳又说了一遍。   蓝枳说,她原本不是这副老迈的样子。   “我是被亲妹妹所害,她给我下了毒,让我的力量被封住,才会迅速衰老。”   蓝枳平静说道,甚至自己开自己玩笑。   “我很快就能活到死了。”   蓝枳的亲妹妹……应该就是金手指提到的那个蓝橘。   “你中了什么毒?或许我可以想想办法。”   “真的?难道师父还是神医?”   陶眠本来不想吹的,但徒弟都把机会送上门,他不吹不合适。   “当然,我是这儿方圆千里之内响当当的名医。”   蓝枳很配合地“哇”了一声。   看来蓝枳说得没错。就算她的面容老去,她偶尔仍会流露出少女才有的情态。   牛吹出去了,得兑现。陶眠再次找到小神医。   小神医还活着,但他写信给陶眠,希望他当他死了。   陶眠让他放心,这回治的是人,不超出他的专业范围。   蓝枳中的是一种叫彭祖草的毒。这种毒只对他们蓝家拥有神力的子孙起效,也只有蓝家人才知道这种草对他们有毒。   蓝枳这个妹妹下手是真的狠,白眼狼究极版。   陈板蓝说他试试。彭祖草的毒在他师父留下来的药经中还真有记录,陶眠算是找对人了。   两个月后,小神医托人把药方和已经配好的几副药送来,够吃半年的。   陶眠将药包拆开,倒入小火炉中,慢慢地熬药。   药香很快散漫整个院子。   蓝枳就坐在门口摆放的摇椅上,这摇椅大抵是她师父从哪里借来的。   她的脚尖一踏地,木摇椅吱哟晃起来,陶土趴在她的腿上,昏昏欲睡。   陶眠把药炉中的药汤过滤出来。黑褐色的药汁,扑扑冒着白气。   蓝枳并非不做事。她也很想帮陶眠做些什么。   她准备打扫庭院,刚握住扫把,吱忸,脚崴了。   拿起抹布要擦擦桌,咔吧,腰闪了。   某次甚至自作主张,要把不小心爬到房顶的陶土抱下来。梯子爬到一半,忽而后仰,仰过去的时候脸上还是笑眯眯的。   “哎呀……”   碰巧路过的陶眠眼前一黑,连忙把她接住。   “祖宗!你现在是我亲祖宗了!求求你老实呆着吧!”   如今桃花山的师徒地位是彻底反了。徒弟整日晒太阳遛狗,师父辛勤劳作从早到晚。   八零后蓝枳凭借一己之力整顿桃花山。   蓝枳真情实意地感到愧疚,说师父那我给你晒晒药草吧。   陶眠想起之前她闪腰崴脚后空翻的经历,面容一整。   “小果子,你什么都不做,就是对为师最大的帮助了。”   陶眠给八弟子起名为八果。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枳是一种酸酸的小果子。   蓝枳对这个名字欣然接受,她总是心情很好的样子。只凭她的神态,任谁都看不出她过去受了那么大的侮辱和迫害。   陶眠正在为徒弟熬药,忽而听见门外传来悠然的歌声。   是蓝枳。   蓝枳有一副清脆婉转的好嗓子,歌声动听。   小神医的药起了作用,最先挽救的,是蓝枳的声音。   如今她说话唱歌和普通的少女无异。只是偶尔陶眠瞥见她的容貌,再听她的少女音,有些恍惚。   “山下那个村子,村里的小伙子们都说山里有个会唱歌的仙女……”   陶眠想起这件事。   “看来就是我徒弟了。”   这些躁动的年轻人,只凭借歌声就想象对方的姿容,不知他们见到蓝枳的真实面容,又该作何反应。   蓝枳一听陶眠这么问,笑吟吟地回他。   “还真有一位呢……他本来都有了定亲的姑娘,结果因为听到我的歌声,茶不思饭不想,甚至几次来山中寻我。   后来啊……我故意在他面前现身。他见我模样衰老,却发出清脆的歌声,落差太大,接受不了,哀叫一声落荒而逃。”   蓝枳被暖融融的阳光晒得眯起眼睛,和陶土一个样儿。   “据说他上山寻我之前,就不要那姑娘了。如今看来姑娘也是好命。”   八弟子将这件事娓娓道来。   她在讲故事的时候,有一种错位感。明明心智是十八岁的少女,却因为容貌,而给人岁月沉淀的错觉,仿佛她口中诉说的故事,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此刻她和陶眠出门,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年轻俊美的陶眠才是她师父。   八果对于病能否治好这件事也十分淡然豁达。   “若是能去了体内的毒,恢复青春容貌,自然是好的。若是不能……那就活到百岁,再小死一次,从头活起,也是不难。”   陶眠听了她此番话,忽而心生感慨。   “或许你这样才是长生该有的模样,把一切交给时间解决。”   八果辨别出他语气之中微不可察的沉重。活了上千岁的仙人,必是有许多波澜壮阔的过往。   “可这样,偶尔也会感到无聊……我漫长的生命,似乎都是在为别人而活。”   为谁而活呢,八果没有说,但陶眠心里明镜似的。   为族人、为亲缘、也为她心中所爱。   可他们先后负了她。   这日八果又在院门口晒太阳,陶眠在清扫院中落花。   八果抬起枯槁的手,接住了一片飘来的桃花花瓣,这大抵是山中最后的桃花了。   她哼唱着一首童谣,曲调绵长舒缓,如落花流水春去。   桃花红,柳色青。   鲤鱼上滩,春水拍岸。   念吾一身飘零远。   窅然去,窅然去。   飞蓬何所归……   正在扫院子的陶眠,手中扫把一顿。他转头望向门口,摇椅吱呦吱呦地响。   熟悉的歌谣把他拉回曾经。   “八果,你从何处学来的这首曲子?”   “嗯?”八果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陶土,“嗯……是偶然间听到村里的小孩子们唱的。”   说到这里,八果扭过头。   “陶师父,这歌谣可是又何特别之处?”   陶眠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她。   “只是让我念起几位故人……”   风带走了仙人的叹息,和山中落花。   带来一阵扑面的暖意,仿佛故人魂兮归来。 第394章 有人上门   在陶眠的庇护下,八果过了一段安生日子。   转眼三年过去。   陶眠坚持不懈地熬药,八果的力量恢复良多。   如今容颜已恢复青春。   和她佛系淡然的性格不同,八果的五官甜美灵动。又因为之前在采女族中一直担任着族长,给族人祈福,多了一分超然和神性。   这样矛盾的两种特点在她的身上完美地融合,成为独一无二的气质。   陶眠自认为审美比较大众。至少他很不理解八果那位未婚夫为何会弃她而去。   八果自己说,是婚约对象认为她太无趣,和她在一起,感觉自己要被净化了。   ……   也不失为是一种合理的解释。   陶眠早带八果进行了入门教育,带她去见她的师兄师姐,就在她拜入师门的第一年。   和以往站在这里的弟子都不一样,八果的双手掐诀,为师兄师姐们祈福。   “我如今的力量残存不多,只能口头吟诵些祝福的咒法,还请师兄师姐见谅。”   八果眉眼间有淡淡的伤怀之意。就算她没有见过任何一位桃花山的弟子,她仍然在为他们经历过的苦痛而难过。   八果是个很能共情的人,她对情绪和气息的捕捉,要比之前的弟子更敏锐。或许是她天生具有极强的灵性。   这样的人,理应感知到更多人世间的痛楚。可当她被人伤害时,她却若无其事,泰然处之。   陶眠有时候会劝八果,破事别往心里搁。   或者跟师父念叨两句也行,他都怕徒弟把自己憋坏了。   然而八果每次都淡笑着回说,她没事,她是真的看开,往事就让它随风逝去吧。   随着八果力量的恢复,偶尔她会吐出三两句类似预言的话。   就比如某天傍晚,他们在一起用膳。八果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师父,我是注定要成为你的徒弟的。”   陶眠疑惑地抬眸,这时八果也露出恍惚的神情。   “陶师父,怎么了?”   她神情茫然懵懂,完全不记得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   陶眠只好轻轻摇头,让她别放在心上。   八果早已做好决定,与过往一刀两断,不再产生任何纠葛。   她打定主意要赖在桃花山上,做个混吃等死的咸鱼,和师父比比谁活得更长。   可天不遂人愿,越是在人下定决心的时候,越要横插一脚。   采女族人找上门来了。   有了几次前车之鉴,陶眠早就将自己的道观用法术藏起来,一般人根本寻不到此处的踪影。   是以采女族人在桃花山游荡数日,也没能摸到正确的路径,只是徒劳打转。   询问山脚下村庄里的村民,村民们也纷纷说不知情,甚至嘲笑几声。   桃花山上的桃花观,那都是传说中的故事,连村中的小孩子都不把它当真。   族人懵了,明明前不久有同族的少年亲眼看见,一个形似蓝枳族长的少女出现在这里。   蓝枳在桃花观内,冷眼旁观几天了。   她是蓝家这一代真正具有神力的继承人,祈福除厄消灾,这些事只有她能完成。   至于她的妹妹蓝橘……哪怕是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也没有分得这份力量。   她只能借助祖辈留在蓝家的法器,强撑着度过一场接一场的祈福仪式。   然而这一切都是泡影,轻轻一戳就破了。   蓝枳都能想象得到,真正的采女一族族长被驱逐,族中必定灾祸连连,疫病四起。   没有族长的庇荫,他们就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然而当初,族长也是他们每一个人投石子,亲手从族中赶走的。   八果并不可怜他们。   若说她唯一好奇的事,那就是,来找她的这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们脸上戴着面具,八果也无法辨认容貌。   这些人或许是她曾经的旧部,或许是蓝橘派来的探子。   也可能只是一些来搬救兵的族人,不想让疾病在采女族肆虐,夺走一拨又一拨人的性命。   八果打了个哈欠,决定不再关心。   陶土在这三年间,个头猛蹿。从当初的一个小毛土豆,如今长成了威风凛凛的模样,站起来都有半人高。   待它稍稍长大了些,陶眠在它面前半蹲,紧紧盯着它的脸。   “陶土……你该不会,是一匹狼吧?”   陶土吐了吐舌头,只要一张嘴,必定冒傻气。   陶眠有时候会上手把它的嘴捏住,守护妖兽形象。   仙人从市集上买回来的小狗,其实是一匹妖狼。   这回对上了,怪不得它小时候生长得那么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摊主选择便宜卖给他,或许是摊主自己没眼光吧,这么漂亮矫健的一匹妖狼。   妖狼,名字听上去很厉害,但它在这太平的桃花山,可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况且它早就认清情况,反正自己活不过这对师徒,干脆当自己是条傻狗,干饭比谁都积极。   八果在乘凉,陶土就守在她的身边。   本来在乖乖趴着,忽而嗅到几阵陌生的气息。陶土俯低身子,摆出狩猎的姿势,嘴里发出威慑的低喝声。   八果拍拍它的头,说没事。   “我出去会会他们,不然这几个人在山里转太长时间,扰师父清净。”   八果推开道观的门,正式去见那些故人。 第395章 功法   蓝枳没有暴露道观的方位,而是直接来到山脚下。   在出门前,她特意让陶眠用幻术把她变回苍老容颜,不想将解毒一事暴露在族人面前。   陶眠关切地问她是否需要自己的帮助,八果摇摇头。   “这点小事,不劳烦您出马,我自己就能解决。”   蓝枳来到山下,就在一棵柳树下坐着,一身朴素的衣装,后背佝偻,柳条儿轻轻拂过她的肩膀。   蓝枳转头,原本空荡荡的前方,忽而现出两个穿着奇异服装的人。他们身上的衣服绣着精致的藤蔓纹样,是采女一族的青年。   蓝枳定睛一看,这两位还是她的旧部。   曾经也是被她寄予深厚期望的族人。   他们单膝跪在地上,先问族长安。   蓝枳目光移开,落在地面一株被压弯了头的嫩草。   “无须问我的安,我担不起。我跟采女族早就没有关系了。”   青年知道蓝枳经历过什么,他们来寻她的底气也不是很足,可族人等不了了。   “族长,您走之后,族中疫病肆虐。新族长根本无力应对,族人一个接一个地染病死去,就连族中的孩子也——”   “那与我有何干系?”   蓝枳冷冷地说。   “你们也见到了我如今的样子,我早已没有力量了,什么都做不到,废人一个。”   她顿了顿,冰冷的目光落在旧部身上。   “我成了这副模样,你们也有一份功劳。”   旧部被蓝枳无情的话语砸得抬不起头,更糟的是,蓝枳说的句句属实。   他们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也算是自作孽。   但是——族长身为蓝家人,挽救采女族不就是他们的义务吗!   个子较矮的那个青年咬咬牙,顶着蓝枳的视线压力,猛地抬头,试图让蓝枳改变主意。   “族长,我们已经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但那也是受到蓝橘这个妖女的蛊惑!采女族真的不能没了您!蓝橘她是受到诅咒的另一半血脉,她只会把无穷的灾厄带到族中!”   另外一个青年跟着搭腔。   “是啊族长!那个蓝橘她连最基本的祈福仪式都做不好。您能放任这样的人霸占族长之位么?我看她就是族中的灾星,当初老族长把她放逐真是英明无比的抉择。”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把蓝枳的妹妹蓝橘贬得一无是处。   蓝枳不打断他们,视线又回到那株被压弯的小草。   等二人说够了,蓝枳才冷笑着丢下一句。   “有病就吃药,少搞点迷信,我是不可能回到族中的。”   说完,她慢慢起身,一手握住旁边的拐杖,另一只手背在后腰,缓慢地离去。   青年望着她苍老的背影,面面相觑,小声议论。   “看来蓝枳族长的力量是真的流失了……”   “那我们岂不是找她回去也没用?”   “唉,难道真的要指望蓝橘那个女人吗?”   “她在族中还有威望……她很会妖言惑众那一套。只是可惜了蓝枳族长……”   蓝枳把他们的闲言碎语听在耳中,并未做任何反应。   甚至连神情都没有一丝改变。   她并不急于回到山中,担心另外两人会尾随她。蓝枳先到山下的村子转了一圈,等那两人从村口离开,她才慢悠悠地踩着夕阳往山中走。   陶眠就等在通往桃花观必经的那条路,是专门等着她的。   “陶师父?”   陶眠见到八果无恙后,松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就要和族人一起回了。”   八果笑笑,她佝偻的身子逐渐站直,半点不见老态模样。   “我把他们打发回去了,没有打扰到师父清修吧?”   “咳,是有点打扰,”主要是耽误他睡觉,“不过没有大碍,他们走了便好,我们也回观吧。”   “好。”   八果欣然应了一声,脚步轻快,跟在陶眠身后。   陶土发出呜呜的声音,也是高兴的样子。看来它同样为蓝枳感到担心。   这回把族人赶走之后,消停了几个月。蓝枳的力量甚至比她在族中时强上一些,她在跟着陶眠修习功法。   “我差点以为这两套功法只有我能修了。”   先前八果的身体脆弱,陶眠都怕她哪一口气喘不匀死掉,遑论让她练功法。   一般来说,应该是徒弟自学,陶眠跟着共享占便宜即可。   如今只能他自己学,地位颠倒,徒弟开始卷他了。   陶眠不但救了八果的命,还无私地传她功法,而且一对一,全天下没有几个师父能做到这种地步。   八果的内心对于陶眠只有感恩。   她学得很认真,上品火灵根赋予她强大的天资,当族长时做过的那些祈福消灾的仪式,对她修习这两套功法也大有裨益。   《十傩戏》和《送冥神》。   这两套功法有相通之处,比较考验修习者的通灵力。陶眠学过《通幽术》,对他而言不在话下。   八果也不吃力,或者说,她根本是专业对口。   《十傩戏》是介于武和舞之间的一种功法。用起来身子飘逸轻盈,能短暂地请天地山川神灵附着己身,并以此发挥出巨大的威力。   至于《送冥神》,它的动作并不复杂,是一种法术,要记大量法诀。《送冥神》正行是一种强大的祈福术法,能在瞬间除去一定范围内的污秽之物。总而言之,是相当好用的功法。   八果每天就跟随陶眠修习这两门。因为桃花山上没有恶鬼,他们就到附近的村子抓。   现在方圆几百里已经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所有的恶灵都被八果超度了。   八果将两门功法融会贯通,很快就熟练地掌握,一点都不用师父操心。   陶眠这回终于能当个甩手掌柜,过回他那清闲无忧的日子。   偶尔闲得无聊,八果还会戴上面具,在月色下表演一段傩舞。她的动作舒展优美,一举一动干脆果决,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之感。   看完整个人都被净化。   徒弟这般优秀,陶眠心中也欢喜。   “果然,我陶眠的弟子都是天赋异禀,随便教教就能做到这种程度。当然……作为师父的我也很天才。”   最后还不忘夸夸自己。   八果很捧场,跟着夸赞了师父两句,陶眠眯起眼睛飘飘然。   山中的日子就这么悠闲地滑走,转眼入秋。   秋日,桃花山随处都是金灿灿的,晃得人眼花缭乱。   八果正在山中摘果子,她听见身后有陌生的脚步声,自己用陶眠教给她的简单幻术,在脸和手做了伪装,转身。   在她身后,不知何时跪了一地人,十余个采女族的族人来到桃花山,请求她回到族中。   “我说了很多次,我不会回去。你们找来再多的人,也是徒劳。”   八果又一次明确表达她的意思。   为首的青年把头埋得很低,以示对前任族长的恭敬。   “蓝枳族长,您这回真的要回到族中。   程百里也被染上了怪病。”   “……”   八果手中端着的盆不小心倾斜,一只圆溜溜的红果从里面滚出,掉在枯草之间。   程百里,和她一起长大的少年。 第396章 不得不归   蓝枳强忍着,才没把手中的东西,连盆带果一并砸在这些族人的头上。   “你说百里……百里明明已经离开了采女寨,为何又会染上这场病?”   族人们默默无言,没有回答蓝枳的话。   “说话!不好说,还是不能说?”   蓝枳的声音异常严厉。   回应她的仍然是为首的青年。他语气迟疑,答得很犹豫。   “族长,程百里他……一直以为您会回到族中,所以他在等。”   蓝枳深吸一口气,闭了下眼睛,似是在平复内心骤起的情绪。   程百里是母亲带到她身边的第一个部下。   他比蓝枳还要小一岁。男孩长得慢,他小时候个子矮矮,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蓝枳,说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她。   蓝枳在族中遇到变故时,程百里已经被蓝橘以姐姐的名义支走,他对于族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蓝枳用尽一切办法,消耗了最后的力量,将一张报信的字条送到他手中,让他保护好自己,永远别再回采女寨。   可程百里还是回来寻她了。就像他少时承诺过的,他要保护她。   “你们对百里做了什么,”蓝枳不是傻子,一心一意支持她的程百里,回到那个将她驱逐的地方,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他回到族中后,蓝橘对他做了什么。”   “蓝橘族长……只是将他关押起来,等候处置。后来因为寨子里的怪病传播得太快,就无暇顾及他了。想来他也是在这时染上的病。”   那跪在最前面的青年如此回道。   他听得出蓝枳说话语气中的起伏,眼睛里闪过深沉的算计之色。   “族长,请您随我们回去。程百里也很需要您的帮助。只要您的一场祈福,他也会因此受益,身体痊愈。只是……这样简单的事。”   他说得“简单”,但蓝枳心里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容易。   这是一个威胁,也是一个陷阱。   “你们……容我考虑几日。”   “族长,请您给我们一个明确的期限。采女族,实在等不起了。”   “明日。明日晌午之后,你们再来此地。现在都滚吧,在我面前消失。”   蓝枳疲惫地挥挥手,把这些令她心烦意乱的人赶走。   族人用程百里来要挟,逼迫她不得不回到族中。   她犹豫和考虑的时间也不多,那种怪病蓝枳见过,患上的人每日要经历一遍五脏六腑尽碎、筋络尽毁的痛楚,通常夜间发作得最厉害,等到天明会好一阵子,随后又是无尽的痛苦。   最后人就会在这种痛苦中被折磨至死,死相惨烈,且过程异常痛苦。   那时蓝橘把她排挤出族,就是利用了蓝枳失去力量,不可能拥有给族人治好病的条件。   蓝橘说蓝枳是冒牌货,顶替了她的存在,否则族人不可能生这样的一场怪病。   当初把自己赶走时,蓝橘表现得自信满满,蓝枳还真以为这个妹妹有什么本事。   现在看来,烂泥扶不上墙,什么真本领都没有,只会花言巧语和依附别人。   ……   其实蓝枳自己对于治疗这种怪病没什么信心。她脑海中暂时有几个办法,可惜都没办法在桃花山直接布局,否则她也不必回到族中了。   蓝枳把自己关在房中一下午,直到陶眠在敞开的窗子间探头。   “小果子,怎么不理人?你已经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好几个时辰了。”   蓝枳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于陶眠的话,未能立刻反应过来。   等她回过神,猛地惊醒。面对陶眠担忧的脸,她轻轻摇头。   “陶师父,我没事。我只是……在做一个决定。”   “是要去救你个小竹马吧。”   陶眠说得倒是直接。   “不是,我们只是普通……”   蓝枳一瞬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程百里。   他们一起长大,算得上青梅竹马。但随着年龄增长后,她被压上更多属于族长的担子,而程百里也有自己要忙的事。表面上看,程百里是她最信任的下属,为人也正直老实。   蓝枳早早定下了婚约,等待着成亲,生子,将蓝家特殊的能力和天资延续下去。   在蓝橘出现之前,她一直把未婚夫楚北笙视为最合适的结婚对象。   直到她把亲妹妹接回族中,也算是第一次这么快看清楚许多人的嘴脸。   陶眠从瓷碟子中拈起一块百合酥,放入口中,等着表皮慢慢融化。   “既然是很重要的人,那就没办法了……”陶眠叹息一声,“八果,你的师兄师姐们也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往山外跑。曾经我拦着他们,现在想来,他们算是各有各的苦衷。”   陶眠深深地望着八果的眼睛。   “现在我不会随性地拦住我的徒弟了。如果你有想做的事,直接做就好。如果你因为什么事情而为难纠结,那不妨去除几个妨碍你的人和事,再看自己的选择。”   “陶师父……”蓝枳恢复成年轻的模样,“我要回采女族。但我并不贪图族长之位。等到事情解决,我再回来看您。”   陶眠果然如他自己所言,不会妨碍,点头答应了。   那天采女族的族人扑了个空。蓝枳和他们约定时间见面,但他们等来的只有一封信。   “我已启程前往采女寨,族中再见。” 第397章 蓝橘   采女寨位于南瞻洲一个人迹罕至的幽谷中。   相传采女是彭祖的女弟子,向彭祖习得长生之法。采女一族天生长寿,而这种长寿之力正是来自于蓝家世代守护的一块灵石。灵石把神力赋予蓝家的女子,而蓝家的女子通过祈福仪式把力量分给采女一族的族人,所以每一代采女族族长都由蓝家这一代的女儿担任。   因为蓝家之前世代都是独女,所以继承人毫无悬念。但蓝枳蓝橘的母亲却生了一对双胞胎。老族长认为双女是不祥,必有其中一女继承了全部的力量,而另外一女是废人。   她想得没错,真正继承了蓝家神力的是蓝枳,而蓝橘只是沾了姐姐的光,有一丁点的力量,微不足道,偶尔能唬住人,时间长了自然要露出马脚。   其实就算两个女儿中只有一个继承力量也无妨,顶多把另一个养在族中,什么都不让她做便是了。但老族长做得更绝。她怕生出双女,会让族人对他们蓝家的威信产生质疑。所以她干脆暗中放逐了其中一个,把拥有力量的那个留在族内。   蓝枳和蓝橘,这对亲生姐妹就是这么被生生拆散。   蓝枳能理解蓝橘对于母亲的恨意,所以,当她千辛万苦把妹妹从外面找回来后,她想方设法地弥补她。   只是没想到,蓝橘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就算她答应她,只要时机成熟,她就会向族人公布她的身份,蓝橘仍然不满意。   她要彻底取代蓝枳,她要夺走蓝枳所拥有的一切。   如今蓝枳重新来到采女寨的外面,听着轰轰的瀑布水流声,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   两个蓝橘的部下已经在此久候多时了。   他们垂着眼眸,微微低头,貌似很恭敬的样子,实则眼睛在偷偷瞟这位头发花白、后背佝偻的前族长,心里万分不解,为何蓝橘族长要让她回到族中。   蓝橘族长果然是心地善良,就算老族长和她的姐姐这么苛待她,她却仍然宽容地原谅她们,甚至要把姐姐接回来享清福。   蓝枳把他们的神情变化都收在眼底,默不作声。她故意隐瞒自己已经恢复力量的事实,就要看看这群人在她面前如何出丑。   “蓝枳,族长已经等你多时了,请尽快随我们过来。”   蓝枳是以罪人之名被放逐的,他们面对她,自然也不需要什么敬称。   “走吧。”   蓝枳用老人沙哑的声音回话,这声音更是叫两人坚信,她果然没什么神力。   其中一位青年从袖口处抻出一根长草,这草如同一根细细的麻绳,微微拱出一个弧度。   青年单手执草,长长的草杆探入飞溅的瀑布。神奇的是,那草如同一柄弯刀,轻而易举地将激烈的水流从中分开,露出了一个洞口。   这是进入采女族的入口。   蓝枳见惯了这场景,自然不觉得稀奇。   但偷偷躲在后面,伪装成一棵树的陶眠,就觉得很新鲜了。   他瞪大了眼睛,和被他用幻术变成果子的陶土小声议论。   “我天,这么牛!”   陶土小声回他一句汪。太抽象了,一只苹果会汪汪叫。   蓝枳和族人一同进入。在水幕阖起之前,陶眠胳膊夹着吐出舌头一脸傻笑的陶土一并钻进去。   他们落地时,水流有一声异样的响动。蓝枳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声音,回头。   在她身后的青年发现她不走了,问她何事。   蓝枳摇了下头。   “无事,是我的错觉。”   她说是错觉,从她的袖子里,却悄悄掉出一颗发光的荧沙。   而且她每走几步,就会再掉出一颗。   陶眠眼力很好,一下子便发现了徒弟留给他的标记。一是防止他不小心走丢,而是能让他随时找到自己。   陶眠就跟着那荧沙的痕迹走。   他用幻术掩住自己的身形。又走了十余步,豁然开朗。   采女寨在他眼前铺展开来。   这里是天然形成的一个洞穴,向上能看见高而蓝的苍穹,四周生长着各种造型奇异的植物,深浅不一的绿色层层绵延向上,族人的居所是木制的吊脚小楼,顺着崖壁而建。   采女一族平时靠稀有的药材,和外界做交换,生活虽然不算特别富足,但也过得比较轻松滋润,是个世外桃源。   此刻是在晌午之前,族人们背着背篓,正在采药,几乎都在外面活动。   当蓝枳出现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齐齐望向她。   没有人说话,寨子里安静得瘆人。   蓝枳坦荡地迎上所有人的目光,就算他们的眼神中有仇视和怒火,她的心中也并无任何波澜。   如果说有,那也只是无尽的厌倦。   “跟我们来。”   带领她进入的两个青年把她往一条较为宽敞的上行路上面引。蓝枳缓慢地跟着,族人仿佛怕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躲避着她。   也好,这样正好让出一条路。   蓝枳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她听见后面有人啐了一声,说晦气。   她面不改色,仿佛没有听见。   可没走出五步,那青年突然抱住自己的左脚,疼得蹦了几下。   “哎呦,我的脚!”   狠狠踩他一脚的陶眠又翻他一白眼。   让你讨人厌!   陶眠隐藏了自己的身形,所有人都看不见他。   蓝枳自然也是看不见的,可她知道,那肯定是师父给她出气,不由得弯起嘴角。   然而,当那被漆成暗金色的双层小楼出现在她面前时,蓝枳嘴角的笑意不由得收敛。   这是族长的居处,是她曾经住了很多年的地方。   如今已经被鸠占鹊巢。   蓝橘,和蓝枳的前未婚夫楚北笙就站在小楼下面。蓝橘一身苍蓝色的衣裙,裙子上绣着繁复精细的纹样,一双美目含着眼泪,楚楚可怜。   楚北笙是站在她身侧的那个高挑的青年。他五官深邃,面容严肃,却耐着性子轻声哄着蓝橘。   “别这么想,你怎么会认为蓝枳不原谅你呢?本来也是你给她改过自新的机会。”   蓝枳正好听见这句话,她实在受不了了,当着两人的面,翻了个浮夸的白眼。   险些吐了。   蓝橘和楚北笙都没错过蓝枳那个精彩的白眼,他们脸上的表情一变。   楚北笙似乎有点不悦,蓝橘忍住心中的烦躁,轻拍楚北笙的手臂,让他不要说话。   她自己袅袅婷婷地来到蓝枳面前,伸出手,想搀扶住她,却被蓝枳向后一步躲开。   蓝橘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但她仍然放柔了声音。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第398章 你是眼瞎   对于蓝橘虚伪的热情,蓝枳面容冷淡。   “有事说事,不必如此冠冕堂皇。”   蓝橘态度亲密,看她的模样,任谁都想不到,当初蓝枳会被她害到那般田地。   “我只是想请姐姐来族中叙旧。当初把姐姐放逐……是族中长老们的决定。姐姐,如今我已经说服了他们,让他们同意,把姐姐接回族中养老。”   好一个养老。   蓝枳从族中离开时才十八岁,蓝橘不但把她变成老迈模样,甚至连自由都不还给她,要让她亲眼目睹她所拥有的一切,都被另一个人霸占!   若是换成过去的蓝枳,听到她如此细心呵护的妹妹,说出这种话来,恐怕还会寒心。   但现在的蓝枳只想发笑。   她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像是在赶走什么脏东西。   “养老我自有更好的去处,这采女族如今病气四溢,我看不是什么养老的好地方。”   “你——”   她说整个采女族病歪歪的,最先生气的是身后带他进来的青年。   “采女族变成这般模样,还不都是拜你所赐!要不是你顶替了族长之位,天神又怎么会降下惩戒,让族人染病?!”   “我早说了,让你们别太迷信,有病就吃药,”蓝枳话语冷冷,“再说了,你们不是有新族长吗?我能力不足,让新族长降福于你们不就行了。”   蓝枳三言两语,把矛头转到蓝橘身上。   这下子踩中的蓝橘的痛处,就是因为她的力量只有零星一点,她才不得不委屈自己,叫这个讨厌的姐姐重新回到族中!   蓝橘几乎要把手中的帕子捏碎,可她表面上还要装出温柔大度的模样。   “姐姐所言极是,这都怪我。”   “族长,这怎么能怪您呢?”   “族长,您没必要跟这罪人说这些!”   蓝橘还没多解释什么,蓝枳身后的两个青年就开始叫唤,替她辩解。   蓝橘是给跟杆子就往上爬。   “唉,妹妹也是无能为力。母亲当初生了我们两个,力量自然有分散。我恐怕此生都没办法成为像母亲那样法力强大的族长了。”   “本来就是如此。”   蓝橘在自怨自艾,蓝枳见缝插针,在此时补了她一刀。   母亲是生了两个不假,但真正的力量在谁身上,她自己心里清楚。   到底是谁偷来的族长之位,她也比任何人都明白。   蓝橘僵硬地梗住。   楚北笙在一旁装了半天哑巴。蓝枳的变化很大,过去她是个温柔宽厚的人,和族中上上下下,都相处得很好。谁家需要帮忙,她都从不推辞。   所以当她冒充族长的事被揭穿后,族人才大度地把她放逐,而不是直接将她处死。   或许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经历,才让蓝枳的性格变得如此尖锐,像个刺猬,谁都不相信。   楚北笙望着她衰老的面容,想要从中辨别出她年轻时候的模样。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滑到蓝橘白净的脸。蓝橘和蓝枳是双胞胎,她们生得很像,蓝枳曾经也是这副姣好面容。   但如今,物是人非。真正的族长是蓝橘,蓝橘才是他要娶的人。   或许因为残留了一丝情分,楚北笙不想对蓝枳太过冷淡,但他又要护着蓝橘。   “蓝枳,在你回来之前,蓝橘为此做出许多努力。族中的长老几乎没有同意这件事的,是她挨家挨户去拜访,求他们让你回来。”   言外之意,楚北笙在说蓝枳不识抬举。   蓝枳都要气笑了。   蓝橘为何如此卑躬屈膝,要把她从外面找回来?不就是因为她自己是个小偷,偷走了族长的位子,偷走了族长的婚约对象,却唯独偷不走最关键的、属于族长的力量么?   曾经她待楚北笙极好。因为他们这桩婚,是老族长,也就是她的母亲一口指定的。族中的男子不能拒绝族长指婚,所以蓝枳一直怕楚北笙心里委屈无奈,对他百依百顺。   现在看来,真是一片痴情喂了狗。   陶眠站在一颗比他还高的巨大彩色蘑菇后面,听着几人的对话,心里有点着急。   人多势众,仗着这里是他们的地盘,随便欺负一个八十来岁的小姑娘。   陶眠心想干脆他出手,用法术把他们几个的嘴都封了算了。   这时蓝枳却悄悄打个手势给他。   他们师徒心有灵犀,陶眠刚要有所行动,蓝枳就感知到了。   她让师父稍安勿躁,目前的局势还在她能控制的范围内。   面对楚北笙,蓝枳只有一句可说的。   “别人是病在身上,你是眼瞎。”   楚北笙一怔。他第一次被蓝枳说重话,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蓝枳,你!”   “走吧,叫我来不止是在这里打嘴仗吧?快点说正事。”   蓝枳自己说够了,就不让别人说话。   她的力量在身,只是暂时伪装成这副老迈无力的样子,况且还有师父在。   无论怎样,就算把整个采女寨掀翻了,她自己都能全身而退。   蓝枳率先进入小楼,这地方她从小住到大,比别人都要熟悉。   蓝橘在后面,把手轻轻搭在楚北笙的手臂。   “北笙哥哥,没事的。姐姐只是对我心中有气。”   楚北笙的眉头皱起来。   “要不是你,她能回到族中?蓝橘,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也不能这样任人欺负。”   他说这话时,声音没有压低,蓝枳当然能听见,就是故意让她听见的。   但蓝枳理都没理。   蓝枳不需要任何人招呼,自己找了位子坐。   她开门见山,直接说明自己的目的。   “我要知道百里的下落。”   她提到程百里的名字。   这是她在整个采女寨中,唯一牵挂的人。   蓝橘一听她提到程百里,心中暗喜。   既然程百里对她有用,那么蓝橘就能利用这个人,逼迫蓝枳为她做事。   但这些事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蓝橘把其他人都赶走。   “北笙哥哥,你先去忙吧,我和姐姐叙叙旧,另外两位哥哥也是。”   “蓝橘,我还是留在这里吧,你一个人……”   “没关系,”蓝橘轻轻摇头,一双明眸含情脉脉,“蓝枳到底是我的姐姐,她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可她……”   楚北笙看向屋内,只见蓝枳根本没有理会他们之间的依依不舍,而是拈起茶盘里的点心,自顾自地吃起来。   “……好吧。我就在楼下,你有什么事可以叫我。”   “好。”   房门掩好,脚步声渐行渐远。蓝橘转身,面对着镇定自若往嘴里塞糕点的老妇人,嘴角勾起一抹与她清纯面容毫不相符的笑容。   “姐姐,我们终于有机会坐在一起单独说会儿话了。” 第399章 师父在吗   蓝橘说要和蓝枳叙叙旧。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叙旧的。”   蓝枳填饱了肚子,神情怏怏。   “若真是要叙旧,不过是说说你做下的那些腌臜事。”   蓝橘坐在她对面,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添了杯茶。   “姐姐此言差矣。妹妹我如今做的这些,不敌当初采女寨对我做的十分之一。”   “你要报复整个寨子?那你现在做到了,”蓝枳望向窗外,就算窗子关得死紧,她都能嗅到那浓浓的死气,“寨子里的人要死绝了。就算现在没死,过不到半年,也都会死。”   如果蓝橘的目的,是让整个寨子赎罪,那她已经成功。   但蓝橘要的远不止这些。   “我要几条人命有什么用呢?姐姐,我想要的,只是我本该拥有的一切。”   “族长的位子?你现在也拿到了。蓝橘,但凡你长了眼睛,就应该看出,我如今只是个无用的废人。你若是想让我帮你巩固族长地位,那你想太多,我办不到那种事。”   蓝枳把话说到这份上,她的衰老样貌也摆在蓝橘的面前。   可蓝橘露出甜美的笑容。   “姐姐,太低估自己了。就算你的力量,被我用彭祖草消减大半,但你体内还残余着不少呢。   只要有一丝残余的力量,你就能使用我们蓝家祖辈相传的采女泪。”   采女泪!   这是蓝家世代相传的一种法器,由某一任蓝家族长制作的。那位蓝家的族长天生力量弱,没办法庇佑整个寨子。为了不让族人受到衰老和疾病的困扰,她制作出了这样的一种法器,只要用她自己的血去喂养,就能十倍放大她的力量。   但代价是,用了这件法器,生命会迅速缩短。那位族长只活到二十五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留下蓝家的血脉,溘然长逝。   可悲的蓝家女子,一生都要把寨子扛在柔弱的肩膀上。直到她把自己的骨肉培养成人,再将这血淋淋的担子放到她的身上。   因为母亲生了治不好的怪病,去世得早,蓝枳十四岁就被迫接下族长一位,是最年轻的族长。   如今她在蓝橘面前伪装成失去力量的模样,蓝橘竟然要她以自己的血肉去喂采女泪。   好狠毒的心。   蓝枳沉默片刻,似是在重塑自己对这个妹妹的印象。   良久,她才沉沉开口。   “如果非要请出采女泪,那蓝橘,你也可以使用它。”   蓝橘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   “我和姐姐不一样。我正值大好年华,采女寨的族人还期盼着身为族长的我,带领他们过更富足的日子呢。我会和北笙哥哥成亲,诞下蓝家血脉。我会把女儿养大成人,让她接续我的位子。   我能做的事,还有很多。可姐姐你……”   蓝橘的眼睛上下打量一番蓝枳。   “你垂垂老矣,能做的事很少了。我劝姐姐认清事实,最起码你现在还能为寨子做最后一件事。这不一直是你的心愿么?让采女寨的每个族人幸福安乐。”   蓝橘说得冠冕堂皇,仿佛蓝枳牺牲自己的性命,去救一群白眼狼,是个什么天大的好事。   蓝枳的眼睛凝视着她。   她没有顺着蓝橘的话继续说下去,转而问了她一件事。   “蓝橘,偷来的人生,你觉得快乐吗?”   蓝橘最听不得一个“偷”字,她险些把椅子的扶手生生捏碎。   凭什么说她是偷的!   她明明也是蓝家的女儿,她也拥有继承族长之位的资格,都是母亲和姐姐强行把她理应拥有的东西夺走!   “蓝枳,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不应该出生的人是你。如果没有你,我就能继承蓝家的力量,这个族长之位毫无悬念就是我的!可恨这世界上竟然多了一个你!”   她的姐姐才是多余的那个!   蓝枳静静地望着妹妹因为愤怒和嫉恨变得扭曲的脸。   “如果你的心里,这么渴求族长的位置,你早该跟我说。”   “那有什么用?”   “我会把它给你。”   蓝枳淡淡地抛出这句话,让蓝橘一怔。   “你说什么?”   “我说,我会把族长的位子给你。”   蓝枳的眼睛再度望向窗外。采女寨处在洞窟之中,在屋内永远望不到蓝天。   “你以为我强行占有了这个位子,是贪恋它给我带来的权力。但是你错了,我坐上它,没有一天是开心的。”   蓝枳说的是真心话,可她说出来的话,蓝橘听不懂。   “什么……意思?”   蓝橘的神情从怔住,变成恼怒。   “你是想说,我所追求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吗?蓝枳,你少在那里装出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她为了不被族人拆穿缺少力量的事实,一直在强撑。   蓝橘意识到自己应该冷静下来,蓝枳应该是故意激怒她。   她深吸一口气,又恢复成那副清纯无辜的神情。   “姐姐,我不管你的想法到底是什么,那已经不重要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血,供养采女泪。”   “我不可能……”   “别急着拒绝呀,”蓝橘的眼睛眯起来,“你还不知道百里哥哥的下落呢。他对你忠心耿耿,你要是不肯答应我的要求,那我也难办呢。我要是感觉为难,恐怕百里哥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蓝枳的心顿时一缩。   “百里到底在哪里?”   蓝橘笑而不语,蓝枳见她这般姿态,忽而意识到什么。   “他不在族中?你究竟将他关在何处?!”   蓝橘优雅起身,衣裙拂过竹椅。   “只要姐姐听我的安排,程百里自然无事。”   她来到房门前,转身,笑眼望着身后变了脸色的老妇。   “可姐姐要是有什么别的心思,让我察觉了,那他就要吃点苦头了。   我最后提醒姐姐一句,千万要小心行事。你的一举一动,可是关系到百里哥哥的安危呢。   他待你那般好,要是真死了,我也于心不忍啊。”   蓝橘留下一番威胁,推门离开,并在屋外落了锁。   不多时,屋内的蓝枳听见了她细弱的哭声,似乎是在楚北笙面前诉说委屈,大抵是蓝枳又怎么欺负她了。   蓝枳无暇顾及她的种种表演,她现在最关心的是程百里的下落。   “陶师父,您在么?” 第400章 你变了很多   瓷碟中的点心少了一块,又少一块。   蓝枳的眼神不由得落在上面。   在她左手边空着的那把椅子上,忽而出现一个白衣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尾随着徒弟偷偷出来玩的陶眠。   陶眠嘴里咀嚼着,手中还拈着一块糕点,眼神不住地瞥碟子中剩下的。   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师父……”   蓝枳欲言又止,陶眠把糕点囫囵咽下。   “师父替你尝尝有没有毒。”   “……”   蓝枳想要为陶眠解释一下目前的情况,但陶眠一摆手,示意蓝枳什么都不必说。   “事态为师已经了解,我们师徒分头行动。你留在寨子里拖住你那个白眼狼妹妹,我去找小竹马的下落。”   说到这里,陶眠顿了顿。   “要不你也跟我一起去吧?我做个假人放在采女寨。等找到程百里,我们仨就一走了之。”   蓝枳轻轻摇头。   “徒儿还是留在寨子吧。我担心蓝橘会耍些别的手段,留在族中也方便我们里应外合。”   “但你能保护好自己么?你要是能保证自己安然无恙,为师就放心去。”   “我能。”   蓝枳露出笃定的神情,她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   “如果是刚被放逐出族的我,那必然是死路一条。但我在桃花山学到许多,必不会辱没师门名声。”   蓝枳是个让陶眠放心的徒弟。   她对于族长之位毫无兴趣,对于报复她的妹妹蓝橘也没有什么执念。   她只要程百里平安无事。只要确认这件事,她就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开。   蓝枳决定留在族中。   陶眠点点头,他不怀疑自家徒弟的实力,蓝枳现在只是低调地隐藏着,不想暴露太早。   “但蓝橘方才说的那个采女泪……”   “那个啊,”蓝枳嘴角抿起,浅浅一笑,“那不是什么大问题。徒儿自有应对的法子。”   她胸有成竹,看起来是早就想好了对策。   “行,那我没别的可担心的,我这就行动。”   陶眠问蓝枳,有没有程百里随身携带的物品。   蓝枳迟疑着,从怀中取出一支玉做的挂签。   这挂签平日是用来夹在竹简中的,玉签露在外面,上面刻了这卷书的名字。   蓝枳手中的这个挂签是空白的,而且做工粗糙,看上去是谁送给她的手工小礼物。   “这是百里小时候送给我的生辰礼物。我喜爱读书,却不爱整理,经常弄乱。他就做了这个小玉签给我,方便我找到没有看完的书卷。”   陶眠把玉签拿在手中,很有分量。   他垂眸去看掌心的玉签,很难不乱想。   “小果子,这真的不是定情信物吗?”   “师父别打趣我了……但这玉签确实很便利。”   陶眠抬头,看着油盐不进的徒弟,心想这小竹马有点可怜。   楚北笙更可怜。   虽然蓝枳早早被订了婚约,但估计她只把这当作族长必做的十件事之一,是一个不得不接的任务。   她在感情这方面还一窍不通呢。   陶眠随手剪了两个纸人,把玉签扔给它们。   小纸人身形单薄,面对这么个重物,有些吃力,吱呀乱叫两声,似乎在抱怨陶眠为什么扔这样重的东西给它们。   蓝枳好奇地盯着这些叫唤的小玩意,还用手指指尖推它们的后背。纸人尖叫,努力躲开她捣乱的手指。   “陶师父,靠这小家伙就能找到百里?”   “那可不,我这纸人厉害着呢,你可别小瞧它们。”   陶眠一声令下,两个小纸人嘟嘟囔囔地把挂签抬走。   其中一个抱着,另一个给它指路。   它们从窗子的缝隙中溜走,陶眠望着徒弟。   “我走了小果子,你照顾好自己。”   “好,请师父放心。”   陶眠化作一阵风,窗子砰地打开,吱呀晃悠两下,又慢慢回到原来的位置。   蓝枳起身来到窗外,只见一阵无形的风,卷走了两张纸片。   没有人留意到这一幕。   蓝枳把窗子关紧,随后,她听见门口有脚步声。   那人在来回踱步,看样子很迟疑犹豫,纠结着是否进入。   蓝枳蹙眉,她挺直的背脊慢慢弯曲,一勾手,拐杖隔空飞回她的手中。   她把肩膀向内缩,完全是老人的样子。   外面传来哗啦啦的锁声,等房门打开,楚北笙见到的,就是坐在窗边悠哉喝茶的蓝枳。   假如推门进来的是蓝橘,蓝枳最起码还能戒备警惕一下。   一看眼前人是楚北笙,蓝枳是理都不想理,话也不想说。   她直接把头别过去,碟子中的茶点,她捏起一块。   怪不得师父从这盘拿走的最多,确实,比其他几碟好吃。   她缓慢地吃着东西,还故意做出吞咽困难的样子。   楚北笙在进屋之前有许多不满,但见到蓝枳如今的凄惨模样,心中百感交集。   如果真要论起来,他对于老族长安排的这桩婚事,其实并没有特别不情愿。   蓝枳是个好相处的人。比起严厉的老族长,她的性格更加随和文静。   她不觉得自己身为族长,就要比其他的族人更高贵。相反,她总是帮着族人忙前忙后,有时候帮忙采药,有时候给人治病,甚至连谁家刚满月的孩子哄不好,都找她来。   蓝枳能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采女族族长的祈福仪式在整个南瞻洲闻名,时常有些权贵邀请蓝枳前去降福消灾。   蓝枳几乎全部应承下来,因为这种仪式会带来丰厚的报酬。而她从不独占这些报酬,把它们全都分给族人。   在蓝枳当族长的那几年,采女寨的人过得是很滋润的。   蓝枳出去祈福的频率,要远远高于她的母亲。   她总是装作若无其事,但在无人的时候,她总是露出异常疲惫的神情。   蓝枳是个很好的族长。   只是,蓝橘的身世要比她悲惨可怜得多。   蓝橘被母亲抛弃后,被一户种地的人家收养。   有一年天灾连连,收养她的养父养母吃不上饭,家中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亲生孩子,他们就狠心把蓝橘卖到烟花柳巷,以此来换一笔钱。   是楚北笙发现了和蓝枳长得一模一样的蓝橘,犹豫再三,还是和蓝枳提起这件事。   蓝枳来不及计较她的未婚夫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她听说有个与她容貌相像的年轻女子,不由得去想,是不是她失散已久的妹妹。   蓝枳是在家中照顾她的老仆口中听说,她有一个亲生妹妹。那老仆也是不忍心,这么小的孩子,出生没多久就被抛弃了。   蓝橘就这么被蓝枳带回族中。   此刻,蓝枳把手中的茶碗放回去,发出一声响动。这响声唤回了楚北笙的意识,让他从回忆中抽身。   “蓝枳,”他的神情复杂,望向曾经的婚约对象,“你变了很多。” 第401章 让本神医看看   故人见面,蓝枳没有什么可感慨的。   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如果可以,她此生都不想再记起楚北笙这个名字。   和他有过婚约,真是一件丢人至极的事。   两人默默无言,谁都不想开这个话头。楚北笙自己找了地方坐,随后,沉默地望向蓝枳。   蓝枳只留给他一个侧脸。   两人曾经有过和平相处的时光。蓝枳从外面祈福回来后,时常会寻楚北笙小酌几杯。   那时楚北笙还会耐心倾听她的每一句话。不像后来,当她为自己辩解,说她没有冒名顶替族长之位,没有要加害蓝橘的心时,楚北笙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而现在……蓝枳也没什么要和他说的了。   楚北笙来到这里,似乎是专程为蓝橘而来。   “蓝枳,你能回到族中,我们都很高兴,蓝橘也是。”   “……”   “我知道你对蓝橘心中有隔阂。但当初放逐你并不是她的本意。那时她刚刚在众人面前表明自己蓝家女儿的身份,她的根基还不够深厚。   她为此付出了许多,才让族人和长老认可她的能力。等到她有资格谈条件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接回来。”   “……”   “蓝橘是内向柔弱的性子,但是为了能够胜任族长之位,她逼迫自己强大起来。蓝枳,你是没有见到,她真的吃了很多苦。”   “……”   楚北笙自顾自地说着话,蓝枳全部回以沉默。   她能说什么呢?   楚北笙说蓝橘放逐她不是本意,她想到的是那口险些把她钉死在其中的棺材。   楚北笙说蓝橘第一件事是把她接回来,她想到的是蓝橘把自己赶出去时畅快解恨的表情。   楚北笙说蓝橘吃了很多苦,蓝枳想到的是,她为了恢复力量,喝下的一碗又一碗苦到她呕吐出来的药,还有无数个独自修炼的深夜。   她只是觉得好笑。楚北笙什么都不懂,却要在这里教训她。   她也懒得给自己辩解,以楚北笙这种眼瞎的程度,就算她说出真相,恐怕他也以为,是恶毒的姐姐又在抹黑自己的妹妹。   所以她真心地祝福他。   “你跟蓝橘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别来祸害我,都滚得远远的。   楚北笙听她这么说,还以为她在赌气。   “我……”   他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蓝枳才好,最终只是轻叹一口气。   “你在族中安心养身体,我和蓝橘会好好照顾你。毕竟你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蓝枳把身体转过去,只留个后背给他。   楚北笙当她伤心难过,可他们如今身份有别,自己也不好与她太过亲近。   他最后留一句“好好歇息”,离开房间。   等这晦气的家伙终于走后,已经变回青春面貌的蓝枳拿起碟子里剩下的两块点心,一块接一块塞入口中,脸颊鼓起来,咀嚼不停。   她要把肚子填饱,才有力气对付楚北笙蓝橘这两个讨人嫌的家伙。   吃得差不多了,蓝枳用手摸摸自己的腹部,呆呆地坐着。   不知道陶师父能不能顺利找到百里。   百里……   蓝枳脑海中尽是程百里小时候,抱着比他个子还要高的剑,嚷嚷着要保护她的模样。   一去经年。   ……   陶眠跟随着小纸人,进入一个无人山洞。   此地仍处于南瞻洲的地界,只是更加蛮荒,四处不见人烟,有的只是比人长得还高的杂草和参天的树木。   这地方的生灵仗着无人打扰,长得相当随便。就在刚刚,陶眠眼睁睁地看见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屎壳郎从他身边爬过去。   他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抱起好奇的陶土,就要往山洞内走。   山洞内的气息很杂,小纸人似乎迷失了方向,在原地打转,转了好几圈,有点慌张。   “怎么了?”   陶眠弯腰递出手掌,纸人跳到他的掌心,在他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大段话。   “好,我知道了。”   原来是程百里的气息在这里骤然变得很弱,似乎是他们进入山洞之后,启动了某种阵法,这些奇异的花草香气,掩盖了程百里的踪迹,让小纸人们困惑无措。   “这回怎么办呢……”   陶眠心里琢磨着如何是好,在他腿边的陶土低头嗅嗅那枚挂签,忽而将它叼在口中,疯了一样往前冲,一边冲一边汪汪叫。   陶眠:?   “等等,陶土!”   他追着突然发癫的陶土向前,只见陶土听在了洞窟的尽头。这里空无一物,陶土却用爪子不停地刨着一面洞壁。   那里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陶眠垂着手臂,手掌一张,桃枝便滑入他的掌心。   他用桃枝轻轻点着陶土的脑袋,让它到旁边去。随后将手中的桃枝用力插入洞壁,再向后退几步。   灵力顺着桃枝涌入洞壁,沿着缝隙蔓延。很快,那里出现了一点铁皮。陶眠皱着眉头,在桃枝中灌注更多的力量,将那陷在洞壁内的东西完全挖出来。   砰。   纤细的桃枝显现出无比强大的威力,将那沉重的铁皮玩意推到空地上。陶眠用火光把它照亮。   这竟然是一只铁笼子。   笼子编得很密,铁条与铁条之间几乎没有缝隙。   里面关了一个人。   陶眠勾勾手指,桃枝飞回他的手中。他用桃枝将那笼子上的铁条一根一根割开,露出里面伤痕累累的少年。   他蜷缩着,身上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衣服,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在他浑身的伤口中,最严重的要数他那双眼睛。他的眼睛大抵是被什么利器弄瞎了,不停地涌出脓水。   这样的一双眼,就算用最好的药去治疗,也不可能重见光明。   少年的浑身微微颤抖,似乎是陷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嘴里嘟囔着什么,陶眠分辨不出。   小竹马竟然被害得这么凄惨,连第一次见面的陶眠都不忍心,更别说八果了。   陶眠想了想,决定先把小竹马安顿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给他疗伤。   桃花山距离南瞻洲远着呢,陶眠的瞬移符也是有范围限制的。再说,以小竹马现在的身体状况,在瞬移的过程中被整个撕裂都未可知。   做好决定后,陶眠先给蓝枳写了张字条,交给小纸人,让它送到远在采女寨的蓝枳手中。   小纸人点点头,抱住卷起来的纸筒,轻飘飘地滑出山洞,随着风飘向远方。   “好了,”陶眠拍拍手,转过来面对昏迷的程百里,“现在让本神医看看怎么治你。” 第402章 梦里楼台   陶眠把信送出去后,便开始琢磨把程百里安顿在何处。   他让陶土守着小竹马,自己来到洞口。此刻万籁俱寂,群山默然耸立,天边坠着繁星无数。   陶眠低声吟诵一小段法诀,再次抬眸,眼前的群山就变了模样。   在他眼中,这些山体的四周升起各种色彩的光晕,有些明媚如阳,有些清冷如月。   陶眠选了那些散发着黄色光晕的山体,这是阳气较重的地方。他在其中又择出光晕较盛的一座,把这里当作安置程百里的地方。   他小心地把浑身是伤的程百里运到另外一座山,在这之前,在原来的山洞用幻术做了一个假的,留在这里当幌子。   陶眠这里还有些他从小神医处无偿借来的神药,抹上之后,外伤药到病除。   他先给程百里上药治外伤,陶土就在旁边守着二人,时而好奇地低头嗅嗅平躺在地的程百里。   伤药的味道很重,陶土闻了两下,张开嘴巴做出呕吐的动作,夹紧尾巴灰溜溜地到洞口。   敷药后,程百里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那双眼睛周围的脓水和血痂也迅速消失脱落。   只是他似乎仍然陷在梦魇之中,怎么都醒不来。看来最麻烦的不是外伤。   陶眠思量一番,把双腿盘起,双手搭在膝盖上,拈诀。   他要用遗尘诀,亲眼看看程百里的噩梦。   遗尘诀的效用受到施术者的控制。陶眠使用的是无害版本,他只是要去寻找让程百里沉睡不醒的根源。   他闭上眼睛,五感有一瞬间消失了。   忽而,有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气萦绕在他的身边,陶眠再次睁眼,眼前的景物全都变了。   他看见蓊郁怪奇的古树,一株接着一株,交叠着向上延伸。古树之间是坠着各种编织彩带的木质小楼,向上是局促的天空。   这是采女寨,但和陶眠之前见到的又不一样。它没有那么死气沉沉,族人们的脸上都是平和幸福的面容。   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连见惯了美景的陶眠,都不由得被这里吸引,久久没有回过神。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跑动声,一个小小的身影撞在他身上,轻轻哎呀一声。   陶眠回头,是个穿着采女族深蓝刺绣裙的小姑娘。她跑得太急了,没有来得及躲开站在路中间的他,一不小心撞上,还把自己撞倒,坐在地上揉额头。   “你……”   这小姑娘竟然是蓝枳?   陶眠坚信自己不会认错,凤眸薄唇,唇边有一颗红色的小痣,神情间总有一种活着很好死了也行的从容。   看来他徒弟这性子是从小就养成的。   他伸出手臂,要把小姑娘从地上拉起来,嘴里说对不起。   一张口,倒是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这声音明显也是属于小孩子的,还没变声。   蓝枳是个独立的小孩,她摇摇头,婉拒了他递过去的手,选择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她的两只手掌心出现被沙石硌过的痕迹,很深。可她毫不在意,拍拍手,又把地上不小心散掉的竹简都搂在怀里。   这些竹简每一个都比她的手臂还粗,重得厉害。蓝枳抱着它们,走路都摇摇晃晃的。   可她没有一丝一毫向别人求助的意思,旁边那些路过的族人,也并没有伸手帮她的意图。   陶眠自己看不过去了,他主动捡起两卷。   “这个我帮你拿。”   “不……”   蓝枳皱皱眉头,似乎想要拒绝他,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拒绝的话。   她只好轻轻点头,又啪嗒啪嗒往前跑。她的目的地,是在所有的小楼中位置最高的那一个,那是族长的居所。   陶眠跟在她身后,没想到蓝枳个子小小,跑得还挺快,他得专注地跟,不然就要跟丢。   在途中,他们路过几个族中的年轻人。他们见到蓝枳,都恭恭敬敬地低头,喊一句“枳姑娘”。   而当他们看见跟在蓝枳身后的陶眠时,又不免打趣。   “小百里,你又跟着枳姑娘。”   “百里,跑快点!不然等会儿跟不上你的小新娘了!”   跑在前面的蓝枳不可能听不到这些调侃的话,但她无动于衷。   成为程百里的陶眠却觉得不对劲。现在蓝橘还没有回到族中,蓝枳毫无疑问是族长之位唯一的继承人。他们表面上对这个未来族长恭敬,却又毫无顾忌地乱开玩笑。   ……   在陶眠看来,采女族族长更像是他们族人长命百岁的一件工具,或许他们在内心,并不把族长当一回事。   蓝枳不说话,陶眠也不主动回。他只是用力瞪了那几个多嘴的青年几眼,后者无趣地嘟囔几句,又离去了。   蓝枳回头时,恰好撞见少年对其他人张牙舞爪的模样。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又甩甩头,恢复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继续向上走。   等到了一棵树叶长得像人手的古树之下,蓝枳停住脚步,从陶眠手中要走了另外两卷书。   “你到这里,我上去。”   她言简意赅地对陶眠说话。   陶眠心想反正马上要到了,也不差这两步路,直接给小果子送上去不就行了。   可蓝枳无声摇头,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陶眠只得把手中的竹简都交给蓝枳,蓝枳没有说多余的话,感谢和道别都没有,而是匆匆忙忙地上了楼。   陶眠当然不会就此回去。他来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试着用法术。   还成,就算在梦境之中,他的法术都能使用。   于是他隐蔽身形,绕过楼下的守卫,也进入了那栋小楼。   楼内阴森晦暗,几乎照不到阳光,散发着一股陈旧腐朽的气息。   到处都是堆放着的竹简,竹简记载着蓝家漫长的家族史,还有一些是给蓝家族长的女训、女戒。   陶眠没有翻开,只是匆匆瞥一眼,都觉得要压死人。   原来八果自幼学得是这些沉重的历史。在别的族中小孩天真烂漫地玩耍时,八果就要把自己埋在这些沉重的竹简之中,看她们蓝家女子,是怎么一代接着一代,被所谓的天职压垮。   陶眠正在一楼观察着各种摆设布置,这时,从二楼忽而传来一阵竹板拍打的声音,还有一道带着怒气的女音。   “让你不要跟程家的小子混在一起,你就是这么听娘的话吗?”   那是蓝枳的母亲,上一任族长蓝玉和。 第403章 饼好吃吗   陶眠听见徒弟在挨打,他赶忙放下手中的书简,往楼上跑。   连他都没舍得打过任何一个弟子,怎么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他跑得急,但没忘把自己的身形隐匿。   等他来到二楼,见到的就是一幅压抑的画面。   四面墙壁中,其中两面悬挂着历代采女族族长的画像。她们的眼神肃穆冷漠,哪怕是无生命的画,也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蓝枳跪在地上,面前是散落的竹简。这就是之前陶眠帮她抱上来的那几卷,刚刚被蓝玉和重重砸在蓝枳的身上,又落下。   蓝枳伸出两条手臂,衣袖挽得很高,一直挽到上臂。白皙的皮肤上多了道道青紫的痕迹,都是被竹条抽出来的伤痕。   她默不作声,安静地承受着这场无妄之灾。而在她的面前,那个纤细的、透着病态之美的女子,就是她的母亲蓝玉和,采女族现任族长。   陶眠无声息地靠近蓝枳,他以为蓝枳在默默流泪。   可蓝枳没有,她的眼神空洞,对此逆来顺受,仿佛正在承受疼痛的不是她,她把自己的灵魂抽离,这样对她是一种保护。   她不去想亲生母亲为何要如此苛刻地对待她,探究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反而会将自己拖入痛苦的深渊。   蓝枳的手臂在微微颤抖。皮肤火烧似的疼,手臂举起的时间太长了,在发胀泛酸。可是她不敢放下,因为这样会惹母亲生气。   但就算她足够听话,蓝玉和仍然无法撒气。   “娘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哑巴吗?”   “娘,”蓝枳的嗓音有些发哑,“我不会再和他说话。”   “不说话就够了吗?你是蓝家未来的族长,你的一言一行,都被族人看在眼里。一旦你有不合规矩的地方,我们蓝家要怎么被人戳脊梁骨?你将来要如何嫁人?如何接下族长之位?”   蓝枳默默地等待母亲说完。她在心里想,反正就算她什么都做得很好,族人还是会在背后说他们蓝家怎样。   如果不是因为灵石只认定蓝家人,她们早就被轰下台了。   可这些话,蓝枳只敢在心里说。母亲出生的时候就是弱胎,身体不好。后来又冒着生命危险诞下后代,险些要了她的命。   如果蓝枳敢在这里顶撞母亲两句,那蓝玉和又要被她气得卧床不起。蓝枳不是没有反抗过,只是每一次的反抗,都让她觉得很无力。   她像被拖进了一个泥沼,拼命往上爬,却有人死死地拽住她的脚。   她回过头,拖住她的人,是她最亲的母亲。   蓝玉和尖锐的声音从头顶不断地砸下来,蓝枳愈发地疲惫。   她自暴自弃地想,不如把手放下来,歇一会儿。那样母亲可能会用竹条抽她的背,背上的伤好得很慢,上一次的痕迹还没有消去,有的地方在渗血。   或者直接逃走吧,但楼下有守卫,她跑不出这个门。   为什么她不能长出翅膀呢,要是她生下来是一只小鸟就好了。不,最好她不要出生,成为孤魂野鬼也无所谓,最起码不会被抽竹条。   蓝枳的脑海中浮想联翩,手臂越来越沉,她要支撑不住了。   她闭上眼睛,心想算了,今天逃不掉一顿毒打,或许晚饭也没得吃。   就在这时,一双手从她背后伸出,轻柔地拖住了她的手臂,酸痛和下坠感顿时消减大半。   蓝枳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她低着头,只有被抽得发紫的两条细瘦手臂,没有什么多余的存在。   可她明显感觉到,那些青紫交加的伤痕在慢慢消失,疼痛的感觉也逐渐褪去。   蓝枳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显灵了,不管是哪路,她都由衷地感谢他。   这样的神迹,哪怕出现一次,也足够安慰蓝枳很长时间。   蓝玉和伸手扶住额头,蓝枳知道,这是今天的训诫即将结束的预兆。   母亲身体不好,不能发太长时间的脾气。蓝枳偶尔会在心里偷偷感激这一点,同时又觉得这种心思很罪恶。   终于,母亲让她离开了。这次的惩罚是不许吃晚饭,和把地上的竹简抄十遍。   蓝枳感恩戴德。比起被关小黑屋,抄书和不吃饭算是很轻的惩罚了。   她实在是怕黑,因为黑暗会让她感知到自己有多么孤独。   她放轻脚步,也不敢走得太快。如果步态失仪,母亲会把她叫回去继续训斥几句。   呼痛当然也是不能的。她敢说一句疼,母亲绝对会罚她十倍,并责骂她。   当族长要吃的苦多着呢,现在这点疼算什么?   母亲一定会这么说。   蓝枳今天跪了很长时间,不想再给自己找更多的麻烦。她用受伤的手臂搂住竹简,离开二楼。等到了一楼时,她的脚步就轻快许多。   蓝枳有自己的处所,很简陋,比族中大部分的房屋都要破旧,因为母亲当着族人的面说,未来的族长不能在族人前面享福。   蓝枳对于母亲的安排无异议,房子漏了补补就是,这点小事不成问题。   好在采女寨没有冬天,否则她那个四面漏风,风一吹,像个乐器的破屋,真挺叫人头疼。   蓝枳抱着竹简回到自己的屋子,点燃一盏油灯,开始抄书。   她坐在桌前,腿还不能够到地面,后背却挺得笔直。   抄到一半,蓝枳吸吸鼻子,似乎闻到很香的味道。   是炸得酥脆的油饼,和炒得很嫩的新笋。   蓝枳心想,她一定是太饿了,都出现幻觉了。她擦擦嘴角不存在的口水,强迫自己定住心神,把剩下的书抄完。   然而,当她偶然间一抬头,真的在书桌上发现了一盘摞得高高的油饼,和一碟鲜嫩的笋。   蓝枳揉揉眼睛,她以为自己眼花了。   她默默地掐了自己一下,疼得嘶一声。   食物没有消失。   蓝枳这回可顾不得许多了。她把笔丢到一边,伸出两只手,一手抓了一张饼,左边咬一口,右边咬一口,都是她的。   油饼散发出来的热气熏得蓝枳几乎要流眼泪。   她忍住哽咽的心情,泪眼朦胧间,发现书桌对面忽而出现了一个笑眯眯的少年。   “饼好吃吗?”   他这样问。 第404章 快离开吧   蓝枳看着眼前熟悉的少年,默默地放下手中的饼。   甚至想把已经吃掉的吐出来。   ……   陶眠制止她。   “你不用怕,放心吃,不会有人发现的。”   蓝枳心说你当我傻吗,就是因为你,我被打得这么惨。   “真的,”陶眠继续劝说她,“刚才是我不对……害得你被挨了打。之后不会了!我保证。”   蓝枳狐疑地望着他,少年一脸真诚,不像在骗人。   手中的饼还热乎乎的,散发着阵阵香气。蓝枳在心中抵抗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低头咬住吃到一半的饼。   咔嚓咔嚓的饼皮声再次传来,陶眠松了一口气。   他有很多话想问小果子,但无论哪一句,都不合适。这是程百里眼中的蓝枳的曾经。如果程百里的梦中有这一幕,就意味着……少年曾经真的偷偷给蓝枳送过吃的。   陶眠在这里没有办法改变事情的大走向,只能做出些微改动,而且还会被修正。   蓝枳把东西吃完,将盘子和筷子推到一边,怕弄脏了竹简,又继续捡起笔来抄书。   陶眠陪着她静静地待了一小会儿。小时候的蓝枳很安静,甚至有点闷。陶眠回想着徒弟在桃花山的样子,那时候的蓝枳虽然话也不多,但那是一种平和,而不像现在这样,是沉寂。   陶眠不敢出声,怕打扰到她。只是他的神情变幻莫测,一会儿愁苦,一会儿遗憾,变来变去,虽然无声,但是热闹。   蓝枳抄书的手一顿。   “你吵到我了。”   “可是我都没讲话?”仙人委屈。   “你的呼吸吵到我的眼睛了。”   “……”   蓝枳把这一遍抄完,数了数剩下还需要抄几遍。   天亮之前应该会完成,这样她就能被允许吃早饭了。   确定这件事后,蓝枳抬眼望向陶眠。   蓝枳生了一双娇而不媚的凤眸,蓝橘和她的眼睛很像。但蓝橘很会露出楚楚可怜的眼神,让其他人帮助她达成目的。蓝枳就不会。   陶眠只能从那双眼中看见沉静、审视和探究。蓝枳是不苟言笑的,她总是板着一张小脸。光看神态,陶眠也觉得这个族长之位非蓝枳莫属,这种生人勿近的气势属实难得。   蓝枳的确在思考少年的来意。   “程百里,”蓝枳说话很直接,“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族长很快会把楚家的小子配给我当夫君,你未来也是要娶妻的。你频繁来找我,对我们都不好。”   蓝枳在对程百里说话。   陶眠现在顶着少年程百里的壳子,这话他没法接。   陶眠试图转移话题。   “你喜欢吃什么?下次我还给你带。”   “……”   “你经常不能吃饭吗?族长对你也太严格了。”   “……”   “你也是,别那么死心眼。如果什么都听族长的,那真是要饿死了。”   陶眠当着徒弟的面,肆无忌惮地说族长坏话。   蓝枳等他说完,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些话你今夜说过后,就别再说了,我也当作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本来就是实话。”   蓝枳见少年露出不服气的表情,她垂下眼帘,视线落在竹简上面“慎思、慎言、慎行”几个字。   “族长这么做,都是为了让我将来能够继承她的位子。一个软弱的人是不能成为族长的,她会葬送全族的未来。”   “但你现在只有七岁……还是八岁?一切都可以慢慢来,为什么非要过早地把担子压在你身上?你还是个小孩,连自己都不能照顾好。”   陶眠的教育方式从来都是散养,主打一个随心所欲。但最起码他知道在什么年纪做什么事,他不会让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跪在地上受罚,也不会把许多成年人都搞不定的事情压在她身上。   蓝枳露出讶异的神情。在她的记忆中,她和程百里的交情并不深,但对方此刻竟然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关心。   随后,她的眉头一松,嘴角微微扬起。她不经常笑,所以在做出笑的动作时,有些不自然。   “总有人要来做这件事的,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蓝枳不去抱怨为什么自己被母亲强迫着当族长。每个人生下来就有他要完成的使命,不管他是否愿意。   而她,只是比别人少了一点运气,被安排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而已。   纵使不喜欢,蓝枳也有自信,能把这件事做得很好。   在蓝家的历任族长中,她或许不出色,但一定称职。   陶眠看着眼前的八果,年纪小小,对未来遭遇的背叛、劫难一无所知。   她从来不愿意当这个族长,但这时的她,还不知道蓝橘的存在。她是蓝家唯一的女儿,如果她不肯接手族长之位,蓝家的根就断了。   所以她承受着这些非人的折磨和苦难,在重压下成长。   “蓝枳,”陶眠叹息一声,“如果你不是生在蓝家,你一定会幸福得多。没有什么能困住你,无论你做什么,都会有好的结果。”   蓝枳只是笑笑。   “偶尔我会幻想,如果不出生在蓝家,我会做些什么。或许会当一个教书的先生?我喜欢读书,只是不喜欢读这些……”   那天陶眠陪蓝枳坐到天明,在采女寨的族人外出劳作之前,他悄悄地离开了破旧的老屋。   就像他所言,他不会再给蓝枳惹麻烦。   蓝枳仍然在尽心尽力地学着成为一个合格的族长,她的母亲待她依旧严厉,不让吃饭的事经常有。但蓝枳不会再饿肚子了,因为陶眠时常从伙房“借”些食物过来。   蓝枳习惯了他的存在,也不再赶他离开。只是他们之间的交流不多,蓝枳不是个喜欢倾诉的人,有过一次就够了。   蓝枳自认为自己能力平平,可陶眠知道,她体内蕴藏着深厚的天赋。有一次蓝枳在抄书,忽而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你怎么会在这里?快走吧,你不属于这儿。”   陶眠心里一惊,以为徒弟认出他这飘来的异魂。   “蓝枳?”   可当他叫起蓝枳的名字时,仿佛又把她唤了回来。她茫然地抬头。   “百里?”   没有任何异样的神情,她对方才无意识说出的那句话没有半点印象。   “没事,”陶眠按捺心中的起伏的情绪,“是我听错了。” 第405章 一个蒙蒙细雨天   遗尘诀带来的梦境仍在继续,在这里,时间失去实感,转眼蓝枳就比之前长高了半头,她变得更加沉稳平静。   过去陶眠或许还能从她的脸上辨别出一点小心思,如今是完全不能了。   蓝枳成长为一个处处得体的少女。她开始跟着母亲外出祈福,跟族人打交道,也在接触自己的婚约对象。   蓝枳和楚北笙,简直是包办婚姻的典型。   楚北笙不喜欢这个老成寡淡的姑娘,尤其她的身份,还是未来族长。楚家在族中比较特殊,他们一家行商,常年在外奔波,和外面的世界接触得比较多,花花肠子也不少。   但楚家的长辈对蓝枳很中意。他们一直希望能娶进来一个大方得体的姑娘,蓝枳在族中又身份尊贵,强强联手,再合适不过。   而蓝枳的母亲为她择取这门亲事,也是看中了楚家雄厚的家底。尽管她认为楚北笙这个少年人不够稳重,心思也多。除去这一点,这桩婚姻实在是叫她满意极了。   这是一件除了当事人的感受之外,处处考虑周全、皆大欢喜的事。   蓝枳对此泰然处之。她比楚北笙更早学会了如何在自己讨厌的人面前伪装情绪,她做得滴水不漏,以至于楚北笙到把她赶出族中的那一刻,都认为蓝枳深爱着她。   彼时蓝枳不知晓他的心思,如果她知道,或许会嗤之以鼻。   在长时间非自愿的相处中,她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就是从讨厌变得不讨厌,把楚北笙当作一个普通朋友看待。   唯一一件让她对楚北笙改观的事,是在她母亲死去的那一日。   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采女族的长寿,都是用族长的性命换来的。   凡有索取,必有代价。   蓝玉和近两年都在卧床养病,族中事宜逐渐放手,交给蓝枳。蓝枳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让母亲操心。   母亲在迅速地衰老。当下一任族长人选被灵石认可后,上一任的族长,就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颓下去。   当老族长死去,就完成了位子的交接传递,新族长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上任了。   蓝枳握着母亲的手,干枯,像冬天落在地上的树枝,硬得发脆,稍微用一点力气就能折断。   这双手曾握着小臂长的竹条,将她抽得遍体鳞伤。如今蓝枳只要攥紧手掌,就可以将它们捏碎。   她一瞬间的邪恶念头,似乎被母亲感知到了。她们是母子,母子连心。   母亲疲惫地睁开眼睛,眼中透出可怜的、脆弱的微光,像即将被屠宰的家禽。而蓝枳自己这双修长有力的手,就是没有刀刃的屠刀。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收割母亲的性命,等她走出门,族人会举办最盛大的仪式,迎接族中新一任族长。   “娘。”   蓝枳轻声地唤着蓝玉和,她能察觉到母亲的身子微微抖了一抖,像一只瑟瑟发抖的老鹿。   “娘……”   蓝枳轻轻叹息,她并没有提前了结蓝玉和性命的打算。   母亲永远能捕捉到她心中瞬间的恶念,却察觉不了她绵长的善意。   这样一想,她们母子之间,又不是心意相通的。   族人们近来总是暗中催促着蓝枳,让她尽快给上一任族长一个终结,他们需要更年轻的力量。   蓝枳却迟迟没有动手,族人都在暗地里说她的心狠不下。   蓝枳有时候看着日渐衰老的母亲,她想,或许她不是为了扮演什么孝女的角色,才容忍伤害过她的母亲活了这么久。   她望着她,就像看到了自己的下场,一种可悲的宿命。   蓝枳会在母亲这里,待到自己喘不过气后,才离开。   母亲是在一个蒙蒙细雨天走的。   病榻上的母亲大睁着眼睛,在她靠近时却不会闪躲和颤抖。就算不去用手指试探她的呼吸,蓝枳也知道,母亲死了。   再也没有人会在她爬出泥潭时,从后面拖住她的双腿。可她已经浑身满是洗不净的淤泥,再也无法从这里抽身了。   母亲走得那天,族中每家每户都升起白色的幡,招魂用的。   蓝枳穿着属于族长的华贵衣装,银首饰不要钱似的堆在她的身上,她仿佛成了个挂首饰的摆件,安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她望着盘旋而上的白幡,绵延至苍穹。天阴沉沉的,有风自狭窄的洞口闯入,吹得那幡旗猎猎作响。   蓝枳想,也许这引魂的白幡根本毫无作用。   她的母亲,和蓝家历代枉死的族长,只会变成冤魂盘踞于此,一代接着一代,诅咒这个地方。   蓝枳接下族长之位的那一天,陶眠就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她。   洞口有一束光短暂地从他的徒弟脸上滑过,徒弟仰着头,睫毛被细密的雨丝打湿,她仿佛哭泣,却又没有真的在流泪。   楚北笙也看见了这一幕,那一刻,他的心底忽而产生一丝说不清的怜惜之情。   仪式散后,他提着一壶酒,主动找上了新族长,说小酌几杯。   蓝枳在心里盘算着,接任族长之位后,要不了多久,族人就会催着她和楚北笙完婚,提前多了解他一点,对自己百利无一害。   所以她点头应承下来。   那天楚北笙难得说的都是人话,他从小跟着父亲外出经商,是个很有见识的人。   蓝枳听他谈论外面的风花雪月,时而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她虽然借着祈福的机会,也走过许多地方。但总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离去,风景也不曾为她停留。   如今听楚北笙绘声绘色地描述他一路的见闻,倒也是排遣寂寞的办法。   从那天起,蓝枳和楚北笙的关系从僵硬到缓和。若是不出意外,他们就要在族中长老的见证之下完婚。   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差错。   事情要从楚北笙主动提出跟随蓝枳外出祈福开始说起。正是在那一次祈福的路上,楚北笙偶然见到了一个和蓝枳一模一样的女子。她美丽、柔弱、惹人怜惜。有着新族长的秀美容貌,性格却更讨人喜欢。   楚北笙对她一见钟情。 第406章 花魁   采女族的神女祈福,在整个南瞻洲闻名。蓝枳正式接任族长之位后,她要接下的祈福仪式比起以往几乎多了一倍。   这天她又要出门去某个王城祈福,陶眠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收拾东西。   蓝枳一件一件打理着祈福要用的法器,耐心地把每一件擦拭干净,再放入一个鎏金的长方形箱子中。   陶眠掐手算算日子,该到蓝枳和蓝橘要见面的时候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场重现的梦境中能改变多少,可他还是决定隐晦地提醒蓝枳一两句。   “蓝枳,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还有亲人在世。”   “嗯?是指我爹么?他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云游四方了,一去不返。他并不喜欢我娘,但是当年被我娘一眼相中,挑做族长的伴侣。”   “呃……”   陶眠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一段。蓝枳除了有个严厉的娘,还有个不负责任的爹。   这孩子怎么这么惨。   蓝枳继续叠衣服,红黑双色的祝祷服被她用手掌仔细地抹平褶皱。   “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了,我也不埋怨他。如果自由能让他感到快乐,那他就去寻找自由吧。”   她平淡地说道。   陶眠凝望着徒弟的脸。蓝枳虽然才十几岁,但她在迅速褪去青涩,族长的身份给她增添了几分寻常少女没有的神性和疏离。她的母亲教导她,族长不要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暴露在人前,蓝枳也的确做到了,她连对未来的丈夫楚北笙都是淡淡的。   对此楚北笙总是颇有微词。他如今能够接受和蓝枳的婚约,但他总觉得,蓝枳不够在意他。   他明里暗里提醒过几次,蓝枳对此也是很无奈。   她从小接受的教导如此,不要过分地爱,也不要过分地恨,她其实并没有充分习得人类该有的情感,楚北笙有点强人所难。   这回外出祈福,楚北笙也是强烈要求跟随队伍同去,说是要和蓝枳培养感情。蓝枳偶尔看着楚北笙,很有新鲜感。他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在她面前袒露幼稚的那一面,可他明明已经从父亲手中接过大部分生意,如今也算挑起大梁了。   那时候蓝枳和楚北笙,在外人眼中,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对于楚北笙此番随行,蓝枳并没有点头同意,但也不反对。楚北笙算是硬赖上了他们的队伍,对此还沾沾自喜。   “如果我不主动,你肯定一辈子都不会让我陪你去祈福。”   他一本正经地对蓝枳说,仿佛陪她去祈福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   蓝枳怔怔地望着少年,她不得不承认,在那一个瞬间,她的的确确感觉到阳光偏爱了她一刻。   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虚伪敬畏,而是一个灵魂在平等地与她的灵魂对话。   蓝枳垂下眼帘,又抬起,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   “谢谢你主动陪我,但祈福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如果你觉得无聊,可以随时退出。”   族长大人又把所有情绪收敛,楚北笙露出挫败的神情。   可他又立刻挺起胸膛。   “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这回都要跟你去!”   这是打定主意缠上了。   蓝枳拿他的固执和坚持没有办法,算是默许了。等楚北笙离开后,程百里就找上门来。   其实以蓝枳现在的身份,单独见同样未婚的程百里不大合适。但蓝枳总觉得,程百里对她的心思,并不像族人谣传的那样,是求而不得的爱慕。   相反……她总觉得程百里看她的眼神,像一个活了很久的长辈,在看一个年轻的后生。总是怕她误入歧途,也担心她会受人欺负。   所以蓝枳并不排斥和程百里相处。甚至比起听楚北笙的甜言蜜语,她更愿意和程百里静静地呆着,一句话不说,也不觉得尴尬。   这次祈福的时间较长,他们去的地方,是南瞻洲最繁华的几个王城之一。   陶眠没打招呼,在队伍出发之前,他和其他随同的青年一样,戴上红黑双色的面具,这样旁人就无法认出他。   ……除了族长蓝枳。蓝枳几乎是在他站到她旁边的那一刻,就认出他的身份了。   “百里?”   陶眠还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呢,身形一僵。   蓝枳轻轻笑了,笑声散在风中。   “我只是随便一猜,想不到真的猜中了。”   在少女的笑音中,陶眠挫败地耸下肩膀。   “被你发现了。”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青年,是族中大长老的儿子。他手中握着一只铜铃。铃声一响,百鬼让行。   蓝枳坐在一顶红色的轿子内。周围围了一圈黑色的绸带。陶眠总觉得这样式不吉利,但蓝枳说,红和黑就是他们祈福是约定俗成的颜色。红色带来吉祥,黑色驱赶邪祟。   今晨起了浓雾。大雾弥漫,人在其中影影绰绰,只能听得见摇铃开路的声音,和身体穿过草丛的窸窣声。   程百里不是第一次见过祈福的队伍了。只是每次,他都觉得鬼气森森,遍体生寒。   也不知道历任祈福的族长,是怎么受得住这种压抑的氛围。   蓝枳端正地坐在轿中,大脑放空,内心毫无波澜。   这才是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她不必戴着面具去应付任何人,反而放松得很。   恨不得这段路再长些。   那时蓝枳只把这当作一次普通的祈福,她对待每一次祈福,既无期盼,也无不耐,只是把它视作寻常的事,一件只能由她完成的事。   经过几日几夜的颠簸,终于,蓝枳听见外面变得热闹起来,他们抵达王城。   蓝枳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见城主,城主早已安排了仆人,提前到城门口迎接他们。   祈福仪式开始前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也要耐心地询问邀请者的想法意愿。楚北笙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冗长的过程中,他说他要在城中逛逛,蓝枳随他去。   倒是程百里陪着蓝枳一起去见城主。   楚北笙终于离开了沉闷的队伍,深深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就打算找点乐子。   他在城中无目的地乱逛,误打误撞,来到花街。他听见这里的人都在谈论云仑阁的新花魁,抱着凑热闹的念头,楚北笙也来到这里。   新花魁穿着锦绣衣裙,面纱遮面,眼波流转,在台上翩翩起舞。一阵风吹开了她的面纱,露出真容。在旁观者的呼喝声中,只有楚北笙一动未动。   这阁中的新花魁,竟然和蓝枳有着相似的面容。 第407章 月夜   “我会在城中停留一个月,祈福仪式会如约开始。若是城主有什么想法,可随时召见我。”   蓝枳垂着眼帘,声音缓慢动听。在她面前的是年轻的城主。他安静地打量着眼前秀丽纤细的女子。   “城主?”   蓝枳久久未得到回应,不由得抬起眼眸,明净安宁的双眸隔空望向对面的男子。   城主坐姿随意,懒散地笑了。   “都说采女族的族长美貌过人,是藏在深谷中的幽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的语气狎昵,蓝枳却如同没听见,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陶眠以族长随从的身份,守在蓝枳的身边。他听到城主对徒弟出言不逊,反而露出不适的神情。   “如果城主没有其他的事,我这便离开了。”   蓝枳也不管城主高不高兴,转身要走。   “族长留步。”   城主忽而叫住了蓝枳。   蓝枳现在是背对着他,他绕到对方面前,歪着头。   “你待在那个贫穷又逼仄的地方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来到本王这城中,还有点乐子。”   “蓝家人从不考虑离开采女寨,这是祖训,我不能违背先祖的命令。”   蓝枳不卑不亢地回答。   “那就难办了啊。本王实话告诉你,我对你的祈福仪式并无多大兴趣,至少比起对你本人的兴趣差远了。”   “我收了报酬,就要完成祈福。仅此而已。”   蓝枳还是那个公事公办的态度。   这位尊贵的城主是个任性的人。见蓝枳不顺从他的心意,就要用武力强行扣住她。   在他的侍卫一拥而上时,一道身影护在了蓝枳的面前。   是陶眠。   陶眠拔剑横在身前,把那些凶恶的侍卫都挡在外面。   他隔着人群看向城主。   “城主,蓝家族长此番是要为王城带来福祉的。你也不想好事成坏事,祈福变送葬吧?”   城主看着眼前的少年,和在他身后静默回视的少女。   他嘴角下撇,仿佛忽然对手中的玩具失去乐趣。   “走吧,别让我再见到你们,看了心烦。”   陶眠保护着蓝枳,向后退了几步,最后二人从大殿撤离。   他们从长长的台阶走下来,蓝枳稍微落后几步,忽而短促地笑了一声。   走在她前面的陶眠回头。   “还笑,差一点就出不来了。”   蓝枳用手捂了下嘴巴,眼睛弯弯的,笑意根本藏不住。   “你刚才说的……很有气势。”   “我没开玩笑。那个流氓城主要是敢把我们扣下,我直接把他的头拧下来。”   陶眠做了个凶狠的表情,蓝枳笑着点头。   “我看也行。”   陶眠放够了狠话还觉得不过瘾,又撺掇自家徒弟卷钱跑路。   “蓝枳,你看,反正那城主说不想见到我们。要不……我们直接一走了之?”   “这可不行,”蓝枳在这件事上面异常有原则,“他愿意得祈福,不愿意也得做。我收了银两的,不能言而无信。”   总之这个祈福仪式,就算城主不乐意,蓝枳也要硬做。   理由是,不能损害他们采女一族的好名声。   他徒弟是个犟脾气。   “那我们早点启程?反正这城主对祈福不感兴趣。”   “也不用,”蓝枳忽而露出有点狡黠的神情,“我和他说按天收取报酬。我们在这里多停留一天,就多一天的钱。”   “还能这样?”   陶眠的眼睛也亮起来。   “我和他定的是一个月,但我其实没什么好准备的。这几天我们可以在城中逛逛。”   蓝枳和陶眠商量,陶眠点头。   “那当然好。城里这么热闹,估计最近是有什么庆典。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陶眠不愧是三界最爱凑热闹和最能瞎溜达的,哪里有乐子哪里有他。   他们在城中的落脚地点是一处装潢精致的别院,城主虽然变态但还算有良心。蓝枳把随行的族人安顿下来后,就带着族中常跟着她的一个小姑娘,还有陶眠一起,来到街上闲逛。   陶眠给小姑娘买了一只糖人,又递给蓝枳另外一只。   “我不用……”   “拿着,小孩子都有份。”   最后他给自己买了第三只。   蓝枳转着糖人的木棍,露出浅淡笑容,烛火映在她眼底,星星点点。   他们逛了很久,到后来,陶眠发现,蓝枳在时不时地抬头张望,像在找什么人。。   “怎么了?”   陶眠问。   “没事……”   “蓝枳?”   “我……看看北笙是不是在这里。”   楚北笙这几天总是不见人影,蓝枳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陶眠差点忘了楚北笙这个晦气的家伙。蓝枳这么一提,他一拍脑门。这人现在应该是和那个更晦气的蓝橘在一起呢。   “蓝枳,”陶眠也顾不得许多,他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徒弟再受一遍折磨,他要把蓝橘的事情告诉她,“你听我说,这次回到族中,你就不要带楚北笙了。”   “嗯?这是为何?”   蓝枳困惑地歪头望着少年,少年抓耳挠腮。   “你一定要相信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其实有一个妹妹,她也是蓝家的女儿,但是你的母亲把她放逐了!她将来会把你害得很惨。楚北笙也是个叛徒!他和蓝枳联手,把你放逐出族,还把你钉在棺材里,让你和一个死老头成亲……”   蓝枳的神情逐渐茫然,事实上她只听见少年最前面的那句相信他说的话,后面他说什么,就完全听不到了,只能看见他在手舞足蹈。   见蓝枳的表情不对,陶眠也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出了某些问题。这应该是梦境在修正他的行为,该发生的事,终究会发生。   陶眠不肯轻易放弃,他也不逛街了,拉着蓝枳回到宅子,用笔写字、画图,用各种方式要告诉她,她将要面临的一切。   但是蓝枳怔怔地坐在那里,望着他,轻摇着头。   她听不到任何一句话,也看不懂他的任何一种表达。   陶眠无力地松开手掌,沾了墨的毛笔从指尖滑落,摔在宣纸上,洇湿一滩。   “百里?”   蓝枳察觉到他的沮丧,反过来安慰他。   “百里,你不要难过。”   陶眠忽而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的原因。或许曾经,就在同样的月圆之夜,程百里在极力地阻止蓝枳和楚北笙完婚,而那时蓝枳还不解他的心意。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陶眠感觉到这具不属于他的身体力,突然升起了巨大的悲恸和苦涩。原来这就是程百里的症结所在,原来他一直在为没有拦住蓝枳,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入死局而悔恨。 第408章 神舞   那一夜之后,陶眠就没办法自如地操控这具身体了。   程百里拿回身体的主动权,但他似乎没有察觉到陶眠的存在。   偶尔夜深人静时,陶眠发现自己能稍微找回掌控的力量,他便出来看看徒弟。   蓝枳近来时常失眠。   马上要到祈福的日子,这时对她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休息。蓝枳平时谨遵前辈教诲,乖乖睡觉,可她现在连半点睡意都无。   楚北笙最近带回来一名女子,她桃面粉腮,楚楚动人,任谁见了都离不开目光。   蓝枳看得出楚北笙对她有明显的怜爱之心。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这姑娘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容貌相像到这种地步,就算蓝枳的心再大,她也无法忽视了。   蓝枳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妹妹,这件事母亲从未向她提起。如果要求证,只能回到族中去问那位年少时就侍奉在母亲身边的老仆人。   可她面临的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是,她到底要不要带这个女子回去。   她没有姓氏,只有一个单字橘,楚北笙叫她橘姑娘。   简直是平地起惊雷,蓝枳如今唯一庆幸的是,那天她留了个心眼,没有让这位橘姑娘暴露在其他族人面前。   她私下找来楚北笙,说橘姑娘的身份不明,冒然带进族中,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祸端。不如让她先留在这城中,蓝枳会想办法安置她。   但是楚北笙不愿意。他说她本就受了许多苦,如果不是那天他及时出现,她的命运只会比现在更悲惨。楚北笙希望能带橘姑娘尽快回采女族,远离王城,远离这片让她恐惧的地方。   蓝枳总觉得橘姑娘的出现太巧合,此事需要从长计议。她劝过楚北笙几次,但对方固执得很,甚至和她大吵一架。   “你就是害怕她真的是你们蓝家流落在外的血脉,这样你的族长地位就不保了!蓝枳,我一直当你是个宽厚包容的人,没想到你竟然——”   蓝枳没惯他毛病,当即甩了他一巴掌,打断他后面的话。   “楚北笙,我不止是你未来的妻,更是一族之长。我现在在以族长的身份和你说话,你放尊重点。”   楚北笙非但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还白挨了一巴掌。他挥袖离开房间,走得决绝。   在她走后,蓝枳颓然地跌在椅子上,手指按揉着额角。   她把火气宣泄出去,也不觉得痛快。或许可以有商有量,可她近来睡得不多,脑袋嗡嗡作响,心火也燥盛。   她一时间不想见到任何人,要是她的世界只有一片一片的哑巴花草就好了。   蓝枳自己将房门闭合,谁都不愿见。程百里从外面归来,听其他族人说族长和楚北笙不知为何大吵一架。他顿时坐不住了,直接来到蓝枳的屋门外。   在他伸手要敲门时,恰好蓝枳背对着他,将房门紧紧合掩。   程百里举起的手僵在半空,最后失落地垂在身侧。   那天他在蓝枳的门前守了一夜。   蓝枳最终决定把橘姑娘带回族中。   就算她将来会为这个决定懊悔无比,但此时的蓝枳想法很简单。   如果橘姑娘,真的是蓝家的血脉,那不能让她无依无靠地在外面流浪。   如果她不是,那事情就更容易了。给她随便安排个义妹的名头,让她在族中自力更生。   楚北笙斥骂蓝枳不够宽厚,相反,蓝枳是最宽容的人。   只是他从来不懂蓝枳,就像他根本分辨不清,当初他究竟是对可怜柔弱的蓝橘一见钟情,还是在内心渴望一个褪去生人勿近之色的蓝枳。   蓝枳为不情不愿的城主进行了祈福仪式。   祈福的高台早早准备好了,蓝枳身着黑红双色的祝祷服,广袖云摆,在高台上一个人起舞。   蓝玉和生前从来没有当面夸过蓝枳的神舞,但她经常叹息着和自己的老仆说,她女儿的神舞,是她见过最绚烂、盛大、充满着力量的神舞。   就算没有灵石之力,任何人见了那种舞步,也会深深地相信,神灵就附着在这个纤细的少女之身,并以此将福祉降临在天地四海。   楚北笙在看,帏帽遮面的橘姑娘在看。   程百里在看,而陶眠,也透过他的眼睛在看。   楚北笙见到是他从未见过的蓝枳,孤傲、凌厉,仿佛天地间只要她独舞就够了。   橘姑娘暗中咬紧了牙关。她嫉妒蓝枳。明明她们拥有着同样的面容,她却能高高在上地祈福,而她像什么见不得光的虫豸,只能在这里阴暗地注视着她。   程百里眼中流露的是纯净的憧憬。他从来都知道,只有在祈福时的蓝枳,才能爆发出她内心最真实的一面。   蓝枳比任何人都渴望自由。但她永远压抑着,对此视而不见。因为一旦她意识到她有多么渴望,她就会坠入深渊,变得无比痛苦。   而陶眠……   他是仙人,他能看到的不止是独舞的蓝枳。   他还见到了历代蓝家族长的魂灵,她们随着鼓点,和蓝枳一并起舞。   她们每一个人的脸上带着疏离和神性,舞姿利落,刚柔并济。蓝玉和也在其中,她是离蓝枳最近的一位。这一幕,仿佛回到当年,蓝玉和一抬手、一挪步,教幼小的蓝枳学习族中世代相传的祝祷之舞。   陶眠仿佛看见了许许多多过早凋零的花。   一舞结束,蓝枳缓缓收势。站在高台之上的她却迟迟没有离场,而是静静地伫立着。   众人开始意识到不对劲,突然,蓝枳猛地咳出一大口血,她捂住嘴,鲜血越过她细白的手指。   “蓝枳!”   “族长!”   楚北笙准备飞身上前,却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是程百里。   他揽住蓝枳倒下的身体,给她止血,同时迅速安排其他的族人,带族长回宅邸。   楚北笙在台下定定地望着那一幕,他仿佛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没有任何他插手的余地。   旁边的橘姑娘轻轻地扯了两下他的衣袖,他却没有回头看她。   橘姑娘收回了手,紧握,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第409章 有过之而无不及   蓝枳说,那日在祈福仪式上吐血是个意外。   她连夜未眠,又动用力量进行了那么长时间的神舞,身体吃不消是必然的。程百里听她这么解释,心中仍然放不下。   “族长下次千万不要这样做了……祈福仪式晚几天开始也没关系。”   程百里跟她商量。   蓝枳笑着应承下来,保证今后不会了。   “我也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很不适合跳神舞,但这日子是早就和城主约定好的。我担心如果我们拖延,他会误以为我们不愿意走……唉,在祈福仪式上吐血,总归不大吉利。这次的报酬,我就不收了。”   程百里说那可不行。那个城主让族长来祈福,本来就心思不纯。收他这点钱都算便宜他了。   蓝枳一摊手,程百里立刻会意,将一杯热茶递给她。   “城主那边,我会再去登门道歉。我这次没有改动日子……也是想早点回到族中,把橘姑娘的事情弄个清楚。”   “你说那个青楼女子?”   程百里是个直脾气,有什么说什么,也看不上依附男人而活的橘姑娘。   “族长,这世间的巧合多了。她可能只是碰巧和你长得相像。没必要把一个外人带回采女寨吧?”   “相遇即是缘分。或许她真和我有血缘关系呢?她身世可怜,沦落青楼也是逼不得已。百里,不可妄言。”   程百里就是看不惯她和楚北笙狼狈为奸的做派。   “族长,是不是因为楚家那个小子总是来闹你?他也真是的,怎么会向着一个不知名的丫头说话。”   “北笙他……”蓝枳说到这里,停顿。   其实她也不是很想提起楚北笙这个人,如果可以,她甚至不想与他完婚。以他们最近的态势来看,就算真成了夫妻,也是一对怨偶。   “北笙他,喜欢橘姑娘。”   蓝枳说到这里,有些无奈,但心底莫名地升起一股希望。   如果楚北笙坚持要和橘姑娘在一起,到时候,她是不是能以此为借口,推掉这桩不合适的婚约,这样族中的长老和楚家人也没有否决的余地。   程百里不清楚蓝枳暗地里打的小算盘,他只是为族长感到不值。   “早知道,我们就不来这座城了。”   他语气失落。   这时的程百里心里想的是,族长来到这里之后,遇到种种烦心事,还在祈福的仪式中吐了血。   等到后来,程百里仍然叹息着说出这句话。   早知道,就不来这座城了。   这里简直是蓝枳一切噩梦的开端。   ……   ……   蓝枳被关在现任族长的家中,每天好吃好喝。   其实刚开始蓝橘想饿一饿她,但蓝枳丝毫不顾虑自己的形象,打开窗子对外面喊族长怎么虐待她,新族长根本就是个毒妇,要饿死她这老太婆。   她现在仍然是老态相貌,一张嘴把蓝橘和楚北笙从头到脚骂个够呛,活脱脱一个刁钻的老太太。楚北笙还是要脸的,是他和蓝橘商量,蓝枳到底和她有着血缘亲情,反正她现在在族中没有任何威望,不用太忌惮她。但万一把她饿死了,那对蓝橘这个族长也不利。   风水轮流转,蓝橘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亲情绑架的一天。   “北笙哥哥,既然你都来找我了,那我就……好好地伺候姐姐。”   蓝橘说到这里,微微委屈。   “蓝橘,怎么了?”   楚北笙察觉到她的情绪,上前轻轻揽住她。   蓝橘抹着眼泪。   “怎么我总要伺候她呀!她对我没有一天好,我却像个仆人似的,鞍前马后服侍她。明明我也是蓝家的女儿,我就过得好苦……”   说到这里,她还拍打了一下楚北笙。   “你是不是还喜欢姐姐呀?你和她认识得早,也算得上青梅竹马。自小培养的感情,哪里是我比得上的……”   楚北笙握住她的手,轻声哄着她。   “怎么会?我喜欢的从来都不是她。不要这么想。我们马上就要完婚了,与她再无干系。”   蓝橘听他顺着自己讲话,心里总算舒服了点。   楚北笙来找过蓝橘后,蓝枳的伙食明显好了许多。   她该吃吃该喝喝,至于采女族这些破事,她是一件也不想管。   蓝橘有多厌恶她,蓝枳心里清楚,所以她不来见自己最好,省得闹心。   至于楚北笙……   近来他不知道在抽什么风,三不五时就来找蓝枳。蓝枳发自内心认为楚北笙不管人品怎么歪审美总不该是跑偏的,她风华正茂的时候他瞧不上,“人老珠黄”了,反而高看一眼。   他们之间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蓝枳如今破罐子破摔肆无忌惮,说话的语气很冲,句句顶着楚北笙的话头说,楚北笙每回都是被她气走的,把门摔得砰砰响。   他这样频繁地出入蓝枳的屋子,族人议论纷纷,蓝橘脸上也挂不住。   就算她和蓝枳五官相仿,但年轻漂亮的她,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干瘪的老太太么?北笙哥哥到底是怎么想的……   蓝橘不怀疑楚北笙变心,她认定是蓝枳给他吃了什么迷魂药。那天她难得单独过来找蓝枳,彼时蓝枳正在把鸡腿从半只烧鸡上面撕下来,吃得正欢。   房门打开,她抬眼瞥见面色不善的蓝橘,又收回目光,继续啃鸡腿。   蓝橘平日不食荤腥,也见不得别人吃这些。她张口就骂蓝枳是荤素不忌的山猪。蓝枳也没生气,她说蓝橘你坐过来。   蓝枳并没有发怒,这让蓝橘反而变得警惕。可她转念一想,蓝枳如今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威胁到她?   她带着火气,重重地坐在蓝枳对面。蓝枳把手中啃得干净的鸡腿放到一边,随即,用带着油星的手,用力地甩了蓝橘一巴掌。   “你——”   蓝橘当场要发作,蓝枳抽完一巴掌,立刻把窗子打开,侧坐在上面喊。   “族长打人了!哎呦,好痛!”   “你、你血口喷人!”   “哎呀,可怜我这一把老骨头啊,都要散架了,连口热饭都没吃,就被族长打了耳光!咳咳,族长还要我啊,帮她做——”   蓝枳说到这里,蓝橘猛地冲上前来,将窗户关紧。   在此之前,蓝枳已经光速离开窗边,嘴角噙着冰冷笑意。   “蓝橘,”她低声说,“这回知道被人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是怎样一种滋味了?”   她从自己怀中取出干净的手帕,细致地擦着每一根手指。   “当年你对我做的……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410章 未说出口的话   当年,因为橘姑娘的身世不明,蓝枳是暗中把她带回采女族的。   她和自己坐在同一顶轿子内,只有这样,其他族人才不会发现她的存在。   她们容貌相似,如果到了地方需要歇息,通常两个人是交换着来的。   蓝枳自己都觉得神奇,这样的把戏竟然从来没有露馅过。   等回到族中后,楚北笙说让橘姑娘住在楚家。但橘姑娘也是未出嫁的女儿,蓝枳觉得不合适,就让她住在了自己那里。   她带着橘姑娘,见了族中年纪最大的一位老婆婆。   这位婆婆已经伺候过两任族长了,算上蓝枳是第三任。正因为她的资历老,她才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活人。   她见到两个一模一样的“蓝枳”时,浑浊的眼泪滑过眼角。   “长寿的神明啊,那个女孩子……竟然又找到了家。”   这时蓝枳才知道,原来当年母亲孕育的是一对双生姐妹。但因为只有她是真正继承力量的女儿,所以母亲狠心放弃了另一个。   这位被放弃的,就是橘姑娘。   婆婆一边讲述一边落泪,当时她劝过老族长,把另外一个孩子放在族中私下养大就好,不必这么残忍地将她赶出去。但是蓝玉和没有听从。她说这两个孩子长得像,将来必出是非。她作为母亲,必须狠下心,否则就是对整个蓝家不负责任。   后来蓝枳再回想起母亲的话,她想,纵使母亲有诸多不是,但她说的“必出是非”这一句,却最终应验了。   可那时蓝枳并没有想得太多。她对蓝橘只有愧疚,就算她自己没有任何对不起蓝橘的地方,她却在代母受过。   蓝橘听说自己的身世后,也是涕泪涟涟,或许是想到自己这么些年的苦难与不易。   她哭得梨花带雨,抹着眼泪,对蓝枳露出一个笑容。   “还好……我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亲人。”   蓝枳被她这一句虚伪的庆幸,欺骗了很长时间。   那时蓝枳在内心打定主意,一定要让她仅剩的亲人,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族人面前,可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所以她把妹妹藏在小楼上,好吃好喝供着,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只是不允许她单独出门。   蓝橘起初很听姐姐的话,因为她还没有摸清情况,也不了解蓝枳的为人。   在发现蓝枳身上有一种愚蠢盲目的善良之后,蓝橘就开始了她的反击。   她的脑海中,始终忘不掉那日在高台上起舞的蓝枳,和台下人崇敬痴迷的目光。   她嫉妒蓝枳所拥有的一切,而这些,是她本该拥有的。   命运待她不公,她不再信命,她唯一信仰的,是被她抓在手中的东西。   蓝橘逐渐寻找机会,在蓝枳没有看管住她的时候,偷偷跑出小楼。   最初蓝橘没有什么目标,她想起来自己偶然一次从蓝枳嘴里套出楚北笙的家,于是她只身前往楚家。   楚家的木楼要比所有族人的木楼更气派,蓝橘眯起眼睛,注视半晌,琢磨着怎么混进去。   这时有人推开大门走出来,是外出散步消食的楚北笙。   “蓝枳?”   楚北笙没料到这个时间,蓝枳竟然会主动来找他,面露惊讶。   结果眼前的“蓝枳”,忽而柔柔弱弱地喊他一声——   “北笙哥哥。”   “……是你?”   蓝橘哭着扑在楚北笙的怀里,后者心里一揪。   “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你随我来。”   楚北笙带着蓝橘进了楚家,连蓝枳都没有迈进过楚家的大门。   楚北笙许久未见到橘姑娘了,他时常向蓝枳问起,蓝枳回得含糊,他也不好深究。   蓝枳只是说,蓝家认可了橘姑娘的身份,现在将蓝这一姓氏归还给她,从此她就是蓝家的二女儿,族长的亲妹妹。   楚北笙听到这里,才算松了口气。此刻他与蓝橘重逢,对方虽然神情忧郁,但脸颊比初见时圆润些许,看来蓝枳并没有短她吃喝。   然而蓝橘一开口,就是在小声啜泣。楚北笙问她怎么了,她忸怩着不肯说,任由楚北笙一个人乱猜。   “是不是……和蓝枳有关?”   当他猜到这里,蓝橘的哭泣声停了一瞬。   “真的是蓝枳?她对你不好?可是她跟我说……”   “北笙哥哥,你别问了,”蓝橘把故弄玄虚这一套拿捏得恰到好处,“姐姐对我很好,只是我自己……心里难过。”   到底为何难过,她没细说,这是第二次和楚北笙见面时,才要说的话。   后来蓝枳讥讽楚北笙眼睛有几分瞎,这话也不是没有根据的。被蓝橘视为“愚蠢善良”的蓝枳,最起码能意识到她这个妹妹心眼很多,楚北笙则是完全把她看作善良无辜小姑娘。   很快,蓝橘就开始在楚北笙面前编瞎话。她说蓝枳其实知道当年母亲把妹妹放逐的事实,却迟迟不肯找她。   她说在她回到族中后,蓝枳总是不让她出门,不让族人知道她的存在。   她明明是蓝家的女儿,她不求族长那样风光的位子,她只希望能光明正大地活着,蓝枳却不答应。   “姐姐是不是很讨厌我呢?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回到这里,我还不如继续在外面漂泊……”   楚北笙让她别说这种丧气的话,他会和蓝枳好好谈谈。   然而他和蓝枳天生性格相冲,只要两人意见不合,必定会大吵一架,闹得不可开交。   蓝枳不是个喜欢解释自己的人。她只是说,让蓝橘暂时待在小楼之中,是在等候合适的时机。她不仅是蓝橘的姐姐,更是蓝家的族长。族人对于族长只能从蓝家人中选出这件事早有不满,她任何一个草率的举动,都可能将蓝家拖入无可挽回的深渊。   蓝枳认为她自己把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毕竟楚北笙将来也要继承家业,他应该能明白作为家族的掌舵人,不可能随心所欲做决定。   但楚北笙彼时被爱意蒙蔽了双眼,他宁可相信认识没多久的蓝橘的三言两语,也不肯多听来自自幼结识的蓝枳的几句忠告。   他坚称是蓝枳怕蓝橘袒露自己同为蓝家女儿的身份,会影响到她在族中的声望,对她的族长之位带来威胁。   她是害怕亲妹妹取代她。   蓝枳觉得楚北笙不可理喻。   “你竟然认为,我害怕蓝橘取代我?我告诉你,灵石的神力只会附着在一位蓝家后人身上,甚至在我继承之后,我娘立刻失去灵石的庇护,病故了。楚北笙,你的想法太荒谬可笑了,竟然说我担心自己的位子被取代……蓝橘有这个资格吗?”   蓝枳说话很直。在楚北笙提起这茬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蓝橘会不会代替自己成为族长这码事。   但楚北笙提起,她就不得不打碎他无端的臆想。   蓝橘根本没有资格竞争族长之位。就算当年母亲同时养大她们两个,最后能成为族长的,也必然是蓝枳。   这件事从她们姐妹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蓝枳觉得楚北笙的想法可笑,还不仅如此。   有一句话她那时没有说出口。   “如果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人能继承这个位子,我是万万不会去争抢的,这族长之位,谁爱坐谁坐。” 第411章 你想得对   那天蓝枳对楚北笙说的那句“蓝橘没有资格”,被窗外偷听的蓝橘恰好听见。   当时蓝橘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无尽的恨意从她心中滋生。   蓝枳……   她不但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机会,还在沾沾自喜。   不出意外,这一回楚北笙和蓝枳依然是不欢而散。楚北笙下到一楼,就见到门口泫然的蓝橘。   “北笙哥哥……”   “蓝橘?你都听到了?”   蓝橘紧紧用手捂住嘴巴,泪流不止。楚北笙心疼得不行。   “走吧,你跟我回家。”   蓝橘头上带着遮面的帏帽,这是蓝枳为她准备的。其实在楚北笙来寻蓝枳之前,蓝枳已经在放松对妹妹的看管了。   蓝橘故意在她面前装出抑郁哀愁的模样,蓝枳怕把人真的闷坏了,就允许她戴着帏帽,在人少的时候出去转转。   而现在,楚北笙望着那顶帏帽,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   他将其一手摘下,随意扔在路边。蓝橘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脸。   “不,我不能,姐姐……”   “别怕。”   楚北笙把她的手拿下来。   “你本应该堂堂正正地活着,不要管蓝枳给你的那些枷锁。”   蓝橘战战兢兢地跟在楚北笙身后,那些年轻的族人见到她,纷纷恭敬地向她行礼。   “族长。”   “族长——”   在族人的问候声中,蓝橘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虽然眼角还是红的,腰板却挺直了,仿佛她真的是采女族尊贵的族长。   楚北笙发现她的变化,露出欣慰的神情,小声凑到她耳边说话。   “你看,没有人会怀疑你。”   他们姿势亲昵,族人还会悄悄议论。   “楚家的哥哥和族长的关系真好。”   “之前不是有传言说他们不和么?现在看来,传言不可信啊。”   蓝橘听见这话,忽而紧紧地抓住楚北笙的衣袖。   “怎么了?”   楚北笙顿足侧过脸,只见蓝橘气哼哼的,小声嘀咕。   “传言才没错,你和她就是不和,我们才是天生一对。”   她被蓝枳欺负到这样的地步,都没有说蓝枳一句不是。只是在涉及自己时,显露一点少女的娇气刁蛮来,楚北笙更觉得她可怜可爱。   他反握住蓝橘的手。   “是,我们才是天生一对。”   蓝橘乖乖被他牵着手,半晌不说话。等快走到楚家时,她才猛地转头,问楚北笙。   “我都听族人说了,你是族长的婚约对象。你将来会和姐姐成亲,对么?”   “……对。”   楚北笙其实很不想承认,但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蓝橘一改之前柔弱可欺的样子,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   “我决定了,我要和姐姐争一争族长的位子。如果我成了族长,我们是不是也……”   她前面还说得铿锵有力,等到了后半句,声音越来越小。   “是什么?”   楚北笙看出她的羞怯,故意打趣她。   “唉呀,我不说了。”   两人在少人的小径你侬我侬,这时从对面走过来一个步履潇洒的少年。   那少年剑眉星目,见到楚北笙的第一眼,就露出无限的嫌弃。   随后他眼珠一转,看见在旁边的蓝橘。   “族……不对,你不是族长,”他一眼认出蓝橘,“你是那个除了会哭一无是处的家伙!”   程百里是为数不多知道蓝橘存在的人。   蓝橘的脸色一变,这时楚北笙上前一步,把她挡在身后。   “程百里,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做什么?我还想问问你做什么呢!”   程百里怒视着人。   “楚北笙,你和蓝枳族长是有婚约的,你现在把这样身世不明的女人带回家,是何居心?”   “蓝橘不是身世不明的女人。她已经得到蓝家的认可,现在是蓝家的女儿。你放尊重点。”   “蓝家的女儿又如何?我唯一尊敬和侍奉的蓝家人,就是蓝枳族长。倒是你,别有二心。明明都是要和族长成婚的人了,还在这里拈花惹草,和别人不清不楚!”   “娶蓝枳根本不是我的本意,”楚北笙恼羞成怒,“那都是楚家的长辈和族中长老定下来的!”   “那你干嘛不退婚?”程百里一针见血,“你贪图蓝枳族长尊贵的身份,嘴上抗拒这份婚约,却又没有半点反抗之举。说到底,你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懦夫。”   “那你呢,”楚北笙反唇相讥,“你又是什么?你爱慕蓝枳,却又只能当她身边的一条狗。她有多看你一眼吗?”   程百里最烦的就是楚北笙的这副做派,一并恨上了老族长。   当年老族长不顾蓝枳族长自己的意愿,强行为她订下这桩亲事。蓝枳族长对于楚北笙并无多少好感,甚至到现在,两人关系都僵到这种地步了,她碍于母亲的遗言,仍然勉强自己和楚北笙好好相处。   蓝枳一辈子都被她的母亲,被整个采女寨拖累了。程百里整日整夜在想,要怎么做,才能让蓝枳脱离采女族的牢笼。   哪怕需要以他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他也会毫不犹豫。   他早就知道楚北笙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鬼鬼祟祟跟着族长回来的“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灯。   族长为了全族能有好日子过,为了不让蓝家神舞在她这代断送,已经呕心沥血,现在还要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破事烦心。   有时候程百里真是恨不得手起刀落,把眼前这两个歹人的脑袋割下来。   楚北笙对于程百里的存在也是相当膈应。他嘴上说的是一套,其实内心里总是在想,蓝枳对于眼前的少年,总是独有一份偏爱。   程百里认识蓝枳更早,族人都说族长和楚家的长子是青梅竹马,其实蓝枳和程百里才是真的两小无猜。   就像蓝橘的事,蓝枳竟然能把它透露给程百里,足见两人关系亲密。   楚北笙甚至想,要不是因为有老族长的遗言在,程百里蓝枳的好事早就成了。   可惜程百里听不到楚北笙的心声,不然他要由衷地说一句——你想得对。 第412章 彭祖草   那天有个族人来找程百里,说族长找他有事,程百里才狠狠地瞪了另外两人一眼,匆匆前去蓝枳那里。   楚北笙定了定神,他不想在蓝橘面前太过失态。   “蓝橘,吓到了吧?”   他回过头,只见蓝橘垂着脸,看不清她的神情。   蓝橘死死地咬着下唇。   程百里,她记住了这个名字。   “蓝橘?”   楚北笙察觉到不对劲,又唤了她一声。   “北笙哥哥。”   这次蓝橘抬起头,皱着眉,挤出熟悉的甜美笑容。   “我没事的。我知道……我的身世遭遇,让很多人不齿。那位哥哥讨厌我……我对此也没有办法。”   楚北笙心里一涩。他把蓝橘揽入怀中。   “别这么说。你是蓝家的后人,你的身份比他们都要高贵。程百里是狗仗人势,蓝枳太惯着他,他才肆无忌惮。”   “啊?原来他只是侍奉姐姐的一个随从吗?我还以为他的地位很高……”   楚北笙嗤了一声。   “他算什么?他只是蓝家捡回来养大的孤儿,甚至不是这采女寨中的人。要我看,他的身世才真是令人不齿。”   楚北笙向着自己说话,这让蓝橘的心里舒服不少。   可仅仅是这样不行,她不能一辈子仰仗楚北笙的宠爱过活。此人朝秦暮楚,说不准哪一日又变心了,到时候无依无靠的她,连存活都是问题。   “北笙哥哥,”蓝橘在他怀中抬头,“我真的能和姐姐竞争族长之位吗?”   这个问题让楚北笙有一瞬间的迟疑。据他所知,蓝家世代单传,只有到蓝枳蓝橘这里,才出现了双生姐妹。   楚北笙想了想,给出一个委婉的说法。   “或许在蓝枳成为族长之前,你们都是有机会的。但如今蓝枳当了族长已有一段日子,她各方面都很称职,族人也认可,而且她又是老族长亲口指定的接班人,这种时候,再出现一个蓝家人和她竞争族长之位,就很难了。   除非她自己犯下大罪,或者不幸殒命。”   蓝橘的眉头皱起来。   “我只想和姐姐公平竞争,不是要害她。那我……我不争了。”   蓝橘最后一句说得很小声,有点不服气,但无可奈何。   楚北笙笑着用掌心抚摸她柔软的头发。   “只要你有这份心,总会有机会的。”   蓝橘趴在楚北笙的怀中,又不说话了。   她绝不可能坐等天上掉馅饼,她要自己创造这个机会。   ……   如今“老迈”的蓝枳重新躺在族长小楼的床榻上,心想命运还真是捉弄人。   当初她怕蓝橘一个人外出遇到麻烦,就让她待在这里。   现在她被成为族长的蓝橘关起来。   蓝枳抬起手,变成老人后,她的皮肤干瘪,许多皱纹。手腕上空无一物,很轻盈。自从她不再是族长后,她就无需佩戴那些繁重的首饰。蓝枳觉得这样很好,她轻得像一片羽毛,随时都能从这幽深的洞窟中飘走。   闲来无事,蓝枳在脑海中回忆着陶眠教给她的《十傩戏》,手臂小幅度地摆动。   师父耗费了巨大的心力,把她体内的彭祖草之毒消去。这毒当时就是楚北笙蓝橘这对奸夫淫妇给她下的。   当年楚北笙无意中向蓝橘透露,蓝枳每个月的新月之夜,都会变得很虚弱。之前他还不懂,因为没听说过历任蓝家族长有这个毛病。等到蓝橘出现后,他才明白,正因为蓝家当初是双生子,导致蓝枳的力量被分散了极其微小的一部分。但就是这一部分,也让她饱受折磨。   蓝橘在采女寨寻觅了很久,终于找到一株残存的彭祖草。她就用这种草,给蓝枳下毒。   那时蓝枳还把她看作是自己的妹妹。虽然小心思有点多,但无伤大雅。   没想到她递过来的那碗补气血的汤药,竟然是差点要了她性命的毒药。   蓝枳服下那碗药后,顿时感觉体内灵气逆流,她说不出话,眼睛死死瞪着蓝橘,浑身的皮肤在迅速失去弹性,头发也变得花白。   而蓝橘……她手中握着空碗,眼睛深沉地望向蓝枳,忽而露出一个清甜笑容。   “姐姐,这只是开始。”   紧接着,蓝橘把碗藏在自己怀中,她的神情骤然变得惊慌。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你的脸——”   蓝枳被毒药刺激得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守卫被蓝橘引起来。   蓝橘哭哭啼啼的,她说她一进门,就看见姐姐变成了这个样子。   族中的大长老也来了,他见到蓝橘和蓝枳相似的面容,先是一惊,又听她口口声声叫着姐姐。   他问蓝橘的身份,蓝橘抹着眼泪回他。   “我是蓝枳的亲妹妹,蓝家的血脉。”   蓝橘的回答引起族中巨大的震动。   现在蓝枳平躺在床上,回忆起当初的那一幕,心神一动,灵力出现一丝紊乱。   她稍微平复情绪,让火灵力再次缓缓地游出体内,在屋子里一圈圈地回荡。   蓝枳释放出的火灵力是较为温和的一种。火灵根的人大多脾气急躁,情绪起伏大。像陶眠的五弟子荣筝,也是火灵根。她年轻的时候一把火烧了烟霭楼,不计后果。等到年岁长了,才渐渐变得平和。   至于蓝枳……陶眠对她的评价是别惹她。不惹她是小白羊,惹了就变喷火龙。   蓝枳缓缓闭上眼睛。这几日她胃口大开,正是因为自己在一刻不停地修炼陶眠传给她的两门功法。采女寨如今于她而言是个凶险之地,她不能不做好万全的准备。   外面传来一声木板被踩中的声音,蓝枳顿时睁开眼睛,灵力如潮水般回到她的身体内,屋子中有淡淡的暖热气息残留。   来人是楚北笙。   楚北笙曾跟着一位道士修炼过,虽然境界不高,但他最起码能辨别出修真者的存在。   在他面前的这间屋子,很明显,有个灵力强大的修真者。   可……这屋子里关着的人,不是只有蓝枳么?   楚北笙带着疑惑推开门,只见蓝枳正坐在桌边,悠闲地喝着茶。   她看见来人,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厌烦。   “你又来这儿作甚?” 第413章 道观中的人   楚北笙每次进屋前,心情还算平静,甚至有点说不清的期待。   可一旦亲眼见到蓝枳的那张不耐烦的脸,他心中也是烦躁。   “你没必要每次像看仇敌一样看我。”   蓝枳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都被气笑了。   “不然呢?我还敲锣打鼓地欢迎你么?楚北笙,你别做梦了。”   “当初是你欺骗了族人,才落得如此下场。蓝枳,这是你咎由自取。”   “你是真好意思在我面前颠倒黑白。”   蓝枳冷笑着。   “当初是你和蓝橘联手,用毒药害我,让我中毒后迅速衰老,失去力量。   而后蓝橘又给族人下毒,让他们患上疫病,并散播谣言,说是因为我顶替了族长之位,长生神降下惩罚,让采女族患病。   这时候蓝橘又自己跳出来,说她才是真正的族长。她自导自演,让人患病,又给人解药。   现在采女族又一次患上怪病,无药可治。这才是神明对蓝橘这个假族长的惩罚!”   蓝枳的话语掷地有声,楚北笙的心仿佛被人猛敲一记。   “这不……可能,”他从内心中还是相信蓝橘是个单纯柔弱的姑娘,“蓝枳,你不要为自己辩解了。不管你当初犯了多大的错事,至少蓝橘没有介意被你夺走的人生。”   蓝枳的面容很冷,仿佛早就料到,楚北笙只会是这副德性。   她如此镇定,反而让楚北笙的内心产生动摇。   “如果真相果真如此,你又何必现在才说?”   “我说了,你信么?你的心早就偏得厉害,我也从未把你视作可信之人。   还有一件事。我当初中的毒,是彭祖草。知道彭祖草对蓝家人不利的,除了我自己和那位已经故去的婆婆,只有你这个族长未来的夫婿。   蓝橘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楚北笙,你扪心问问自己吧。”   彭祖草。   楚北笙从来不知道蓝枳当初中的毒是彭祖草。   当年蓝枳一夜老去,蓝橘对他的解释是,蓝枳终于伪装不下去,暴露了真身。她一直在透支自己的力量,有这么一天,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时楚北笙还在为蓝枳霸占了蓝橘本该拥有的人生而愤怒,根本无暇去想,蓝枳究竟是因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   但蓝橘也展示了自己拥有的神力,萦绕在采女寨的死亡气息被短暂地驱散了一阵子。   而失去利用价值的蓝枳,惨遭放逐。   没有人在意真相是什么,除了下场悲惨的蓝枳。   蓝枳没有错过楚北笙的错愕神情,但他知道真相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蓝枳对此已经感到疲倦。   “你走吧,今后不要再来了。我现在算是阶下囚,你来这里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我也不愿再见你那张脸。   “蓝枳,如果你真的有什么冤屈,你可以……”   蓝枳摆摆手,转过身去,背对着楚北笙,摆明了不想再和他多说一句。   楚北笙站了很久,才落寞地离开。   等他把屋门关上后,背朝着门、搂着茶碟的蓝枳一只手拈起一块绵软的龙须酥,含在口中。   果然还是等讨人厌的家伙走了之后,吃东西才能品尝出滋味来。   蓝枳被甜得眯起眼睛。   她吃到一半,想起来今天的正事没干。   茶碟被放回桌面,蓝枳用手帕擦擦指尖的碎屑,转身走到床铺前,弯腰,在凌乱的被子间摸来摸去。   最后从角落里抠出一只巴掌大的白玉珠子,这不起眼的玉球,就是蓝橘无比看重的采女泪。   蓝橘要蓝枳用自己的血供养采女泪,蓝枳从拿到这颗光溜溜的球后,就嗅到了散不掉的血腥气。   当时她就猜测,一定是蓝橘之前用自己的血喂过这颗珠子。   其实这采女泪并不是非要人血去喂。   蓝枳自己的力量够用,她随便释放出一点灵力,就能让采女泪发挥作用。   但蓝枳控制着玉珠吸取的量,让它有点作用,但是没太大作用。   具体作用有多大呢,大概是每当她让采女泪亮一次,蓝橘就能用这点力量救一个人。   蓝枳不是傻子,她就用这玩意吊着蓝橘。   采女族这次的怪病带来死伤惨重,蓝橘心里着急,她很怕自己走上蓝枳的老路,被族人放逐。   她不停地催促着蓝枳,让她在采女泪存入更多的血。   但蓝枳也说了。   “你自己用血喂过这珠子,对此心知肚明。这不在于灌了多少血,而在于是谁的血。”   说到这里,蓝枳还瞥了两眼蓝橘。   “而且年轻力壮的蓝家人的血更有用。”   蓝橘听她言外之意,是用自己的血再去养这颗珠子,当即甩了脸色。   “你看着办!如果采女族人活不了,那程百里也等死吧!”   蓝枳做了个慢走不送的手势。   等蓝橘气闷地离开后,蓝枳把手掌伸入袖口,掌心向上。   两只小纸人跳到她的手心,怀里还抱着纸卷。   是陶眠给蓝枳的字条。   陶眠说,程百里找到了,但很不乐观。他被蓝橘折磨得够呛,身上有许多伤口,也中了毒。   更糟的是,程百里的眼睛看不见了。   陶眠如今救下了程百里,他在字条中跟徒弟商量,要不她直接从采女族一走了之,族中的事,就别再管了。   蓝枳把字条看过,脸上的神情几度变换。   百里受了很重的伤。   她当即决定要走。陶眠在字条中附上他们现在所在的方位。   蓝枳也不管自己擅自离开,会不会被蓝橘的人发现,她心里焦急,一刻都等不了。   她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悄然离开采女寨。当她离去时,她还听见楚北笙和蓝橘在吵架。   大抵是楚北笙从蓝枳这里得知真相后,来质问蓝橘。蓝橘的情绪很失控,她哭着说北笙哥哥竟然怀疑她。   可楚北笙现在有点不吃她这一套了。他一边哄着蓝橘,一边想要从她嘴里套出话来。   两人僵持着,蓝枳路过时,一扯嘴角,无声骂了句活该,加快脚步离开。   她租了一匹快马,又用灵力加持马身。在天明之前,赶到陶眠说的那座山。   山中有一破旧的道观,里面有些许火光。蓝枳步入道观,只见一位青年白布蒙眼,手中还端着半碗药,微微侧过脸,在用耳朵辨别来人。   他浑身是被包扎的痕迹,血气混着药味,扑向蓝枳。蓝枳背对着晨光,站在门前,潸然泪下。她不敢让程百里听见自己的哭声,用手紧紧地捂住嘴巴。   程百里轻声地问。   “恩人,你回来了?”   没有得到回答。   他又回忆了一下对方进门前的脚步声,那声音被埋藏在记忆中很久了,程百里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   他有些惊喜,又以为自己在做梦,压抑着这种喜悦,声音微微发抖。   “蓝枳族长……是你么?” 第414章 绝不放过   陶眠采了一圈药,回来之后,就看见一只“蘑菇”蹲在道观门口闷声哭。   他一惊,从背影认出这是他徒弟八果。   “小果子?怎么蹲着?”   八果泪流满面,说不出话。道观里面的程百里也着急。   “真的是族长?为何不说话?族长,我……”   他面前有一块砖翘起一半,他的眼睛又不能视物,一不小心就卡在其上,身体失去平衡,即将跌倒。   “哎,你不要动——”   陶眠要去扶他,但有一个人比他更快。   是蓝枳。   她用自己的手臂稳稳地扶住程百里。   程百里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这是蓝枳常用的一款熏香。   他太熟悉了,熟悉得几乎要落泪。   “真的是族长……”   他不敢相信自己还能等到活着见蓝枳的这一天,在他被蓝橘折磨的那些日夜,他全都是靠和蓝枳的回忆撑着自己的心神。   那时他一度感到绝望。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他害怕不能再见蓝枳。   蓝橘让他死心,她残忍地说,她把蓝枳钉死在一口喜棺之中,蓝枳很快就要“嫁人”了。   那一刻程百里几近疯魔,他困兽般嘶吼着让蓝橘偿命,蓝橘却反过来讥笑他,是个懦夫。   “如果你早点对蓝枳表明心意,不顾一切地带她离开采女族,或许蓝枳就不会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时至今日,程百里回想起那句话,无尽的懊悔依旧要把他淹没。   他顾不上什么尊卑之别,用自己的手掌一寸寸抚过蓝枳的五官。   “族长,是蓝枳族长……”   蓝枳的脸哭得潮湿,她含泪浅笑。   “早就不是什么族长了,叫我蓝枳吧,百里。”   两人久别重逢,他们都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对方,可命运又让他们团聚。   唯一的观众也被感动得呜呜哭。   背后突然传来突兀的哭嚎声,让两人皆是一惊。   “陶师父?”   “恩人……”   陶眠说不用管他,他只是被深深地感动到了。   蓝枳莞尔一笑。   “这次真的……多谢师父。要不是有您,我们两人早就阴阳相隔,怎会有今日的重逢。”   陶眠挥挥袖子,这些都是小事。   他们重新席地而坐,蓝枳临走时把她屋子里的干粮一扫而空,这会儿正好给他们几人填饱肚子。   程百里眼睛不方便,蓝枳就耐心地帮他把饼子掰开,又给他找手帕擦手。   程百里很过意不去。   “怎么能让族长做这些……”   “还叫族长呢,”蓝枳也没忘记陶眠,同样给师父一份,“我和采女族早就没有干系了。从我被钉在棺中的那一刻起,身为族长的蓝枳就已经死了。”   程百里听到这里,一口都吃不下。   “蓝橘竟然真的这般恶毒……将族……蓝枳你封在棺中?”   蓝枳淡淡地“嗯”了一声。   陶眠用牙齿撕了一口饼,一面咀嚼,一面暗中观察八果。   小果子变得深沉许多,她虽然温柔地对程百里说话,神情却很凝重。   百里的伤势……比她想得还要严重。   在她半强迫之下,程百里不得不坦白蓝橘对他施加的那些酷刑。   程百里之所以落到蓝橘手中,是因为蓝橘设计的一场诡计。   当时蓝枳外出祈福,程百里因为被族长安排了其他的事情,所以没有随从。   可没过两天,他就得到了一封蓝枳的亲笔信。她说她在王城遇到了一点麻烦,现在城主需要她去采一种稀有的鱼尾草来治病,很急。   蓝枳自己脱不开身,只能拜托程百里帮忙。程百里一看蓝枳说她有麻烦,也没有多想,直接动身去寻鱼尾草。   而这封所谓的“亲笔信”,正是蓝橘伪造的。   等蓝枳祈福回来,族中当时已经不见程百里的身影。她随口一问,是蓝橘回的话。   蓝橘说她也有几日没见程百里了,应该是有什么事出了寨子。   蓝枳记得百里和她提过,他想去寻找自己的生身父母。不管他们是否在世,也不管他们当初丢下自己的原因是什么,程百里都觉得这种寻找是有意义的。   所以他偶尔会离开采女寨几天,每次离开都会跟族长讲一声。这次没有,应该是因为蓝枳之前不在族中,他又离开得匆忙,所以没来得及当面和她说。   蓝枳也没有在意,心想,要不了几天,百里就会回来。   没想到在百里回来之前,蓝橘就启动了自己的阴谋。她让蓝枳身败名裂,让族人把她驱逐。等到程百里意识到不对劲回来时,族中完全变了天。   程百里被蓝橘关起来。蓝橘对他施加了种种酷刑,只为让他臣服于自己这个新族长。   蓝橘对于这件事异常执着。程百里在族中的地位可有可无,就算他死了,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损失。   但蓝橘不要他死。   她就是要这个曾经跟在蓝枳身后的狗丧失忠诚。她仍记得程百里当初是怎么当着楚北笙的面羞辱她。她要打碎他所有的尊严,让他只能跪在她面前,深深地低下他的头颅。   可程百里比她想象得更加顽强。   他从不肯屈服,唯一能让他顺从的人,只有蓝枳。程百里就是要时时刻刻告诉蓝橘,你只是个冒牌货,永远上不了台面,永远只能仰望着蓝枳。   蓝橘气愤至极,生生毒瞎了他的眼睛,又不解气地用利器割了许多刀。   程百里一声不吭。   只有在蓝橘告诉程百里,被放逐之后的蓝枳是怎样的命运时,程百里才有了激烈的反应。   不然他受到再严酷的刑罚,都不会叫喊一声。如果他喊疼,那就是对蓝橘的一种屈服。   如今程百里轻描淡写地讲述着这些痛苦往事。他语气平静,眼睛被陶眠上过一遍药,惨白的蒙眼布条无时无刻不在诉说着这个青年遭遇的不幸。蓝枳伸出手,指腹很轻地擦过白布,心口疼得她要蜷缩起来。   “百里……”   程百里讲述的声音停顿。   “蓝枳?你别难过,这些都过去了……”   他摸索着,轻轻拍了拍蓝枳的手背。   蓝枳反手握住。   “是啊,都过去了。”   她柔和地说着,程百里微微露出笑容。   但只有旁观的陶眠才知道,蓝枳沉下来的眼神中,分明写着,这一切不会轻易过去。   她绝不会放过蓝橘。 第415章 他不是那么聪明   程百里在吃过东西后,又被陶眠灌了一碗汤药。   这碗药有助眠的效果。他饮下后没多久,眼皮就开始发沉。   蓝枳扶着他躺在唯一的一床被褥上休息,这套被褥还是从陶眠那里借来的。   陶眠手里有小半碗多出来的汤药,他一时好奇,低头尝了口,苦得五官错位。   这无用的好奇心。   咳嗽两声,陶眠睁开眼,蓝枳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   “陶师父,我想和您说几句话。”   陶眠端着药碗的手一顿,瞥了眼昏睡中的程百里。   “小果子,我们出去说吧。”   此时正值午后,山间空气清爽,师徒二人站在一棵古老的榕树下,茵茵的绒草自脚下蔓延至很远。   陶土在其间欢腾地扑来扑去,自顾自玩得开心。   陶眠手中掐着一朵鹅黄色的羸弱花朵,在指尖转来转去。   先开口的是八果。   “师父,八果有事相求。”   陶眠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八果,我知你所求之事。”   “师父?”   “在山中,我带你见过师兄师姐。这样的请求,我听过许多次了。   就算你一句话不说,我也知晓你要做的事,要去的地方。”   “师父……”   程百里被害到这种地步,就算八果的性子再怎么淡定,她也不会坐视不管。   她如今在意的人很少很少,程百里算一个,师父算一个。   她可以带着程百里一起回到桃花山,但想到罪魁祸首还在人间快活,八果就觉得不痛快。   也许复仇不是明智的决定,但装作若无其事,粉饰太平,八果担心有朝一日,她会不敢直视程百里的那双眼睛。   百里是因为她,才被妒火烧心的蓝橘下了毒手。   陶土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沉默,好奇地歪头看过来,头顶还蹭上几片草屑。   八果对它招招手,陶土欢天喜地奔过来,扑到她怀中。   “既然师父已经知晓我心意……那我便不再赘言。只是我还有一愿……”   “我会好好给小竹马疗伤,徒弟,这个你放心。”   “嗯,”八果轻轻点头,可她想说的,很明显不是这件事,“师父,百里必不会同意我回到族中,为他报仇雪恨。所以这件事……还得麻烦师父隐瞒他一段时日。”   “这可有点难住为师了……我不是很会扯谎。”   “您就说,蓝枳走火入魔,闭关修养,一个月后就会回来。”   “百里这小子会信?”   “他肯定信,他不是那么聪明。”   蓝枳一本正经地对陶眠解释。   “……”   蓝枳转过头,伸手搓着陶土的圆圆脑袋。   “我会在一个月之内,回到桃花山。”   “小果子,其实还有一条路。如果你不愿意亲自跑,那麻烦为师也是可以的。你不就是想解决蓝橘和楚北笙两个人么?这点小事我可以代劳。”   陶眠说,这样蓝枳就能和小竹马留在山中,安心陪着她养伤。   但蓝枳摇摇头,态度坚定。   “我不能把师父搅入这些红尘琐事之中。师父是高洁清贵的仙人,这些烂因果和乱是非,就交给徒儿去解决吧。”   “八果……”   蓝枳松开手,放陶土自己撒欢儿。她重新站起身,日光将她的眼眸映得灼灼。   “师父,我对自己有信心。   也请您相信我。   一月之后,我必将履行约定,回山。”   蓝枳的声音果决笃定。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埋雷,陶眠真想说一句,徒弟,你不是戏台上的老将军,就别往自己身上插旗子了。   可当他迎上八果的眼神时,他又把这句话咽回肚子里。   那一刻任何人和蓝枳对视,都会深深地相信,眼前这个姑娘能做成任何事。   所以陶眠放她去采女族,最后一次。   蓝枳临走前,看了一眼昏睡中的程百里,却并没有叫醒他。   她说她不想道别,因为他们终会重逢,这样的道别没有意义。   她拜托陶眠照顾好重伤的程百里,陶眠点点头,说等他的伤好些,就带他回桃花山。   这里终究不是安全的地方,蓝橘的人随时可能找过来,给他们带来麻烦。   陶眠让蓝枳不要有任何后顾之忧,只管去做她想做的事。   蓝枳跨上来时的马匹,和陶眠挥手作别。   当她转过身时,她的脸上笑意尽散。   蓝橘以为治不好的怪病,就是采女族目前经历的最大磨难。   而蓝枳会让蓝橘、楚北笙、以及整个采女族知道,什么才是从天而降的灾厄。   蓝枳很快回到采女寨中。令她惊讶的是,她临时离去的事情,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等她悄悄地从窗子爬进去,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暴露。   陶眠留给她的传信小纸人,化作了她的模样,正姿势妖娆地躺在床上吃葡萄。蓝枳见它那做作妩媚的姿势,嘴角一抽。   她勾勾手,小纸人吱吱叫两声,又变成纸片模样,回到她的掌心。   随后,蓝枳迅速换好衣服,把头发拨乱,又变成苍老模样,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这时正好有人从外面进来,是意图不明的楚北笙。   ……   楚北笙要是再来几次,蓝枳真的会怀疑,他是不是审美异于常人了。   蓝枳不肯和他多废话,干脆躺在床上装睡。她装睡装得并不高明,楚北笙发现了,轻叹一声。   “我和蓝橘谈过了。蓝橘她……向我承认,当初的确让你喝下彭祖草。   但她不是故意的。”   “……”   蓝枳以为楚北笙是代替蓝橘向自己赎罪呢,结果还是这个不承认的死德性。   “蓝橘说她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彭祖草,那天只是个巧合。   可她确实想成为族长,这和我……脱不了干系。她太想嫁给我了。”   蓝枳庆幸自己是背对的姿势,她肆无忌惮地翻了个白眼。   是谁给他的自信。   如果成为族长的代价是踹掉楚北笙,那蓝橘绝对会第一个把他踢得远远的。   蓝枳在心中默默地对她死去的母亲说话。   娘,您当年的眼光也不怎么样。 第416章 彼此的盘算   楚北笙依旧站在蓝橘那边说话,但这回他的态度和之前完全不同了。   “蓝枳,蓝橘也是蓝家的女儿,她自然有资格继承族长之位。   我知道,就算她不说,她在坐上这个位子之前,或许也动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   但如今已成定局,族人也都认可拥戴她。这一切对蓝橘而言来之不易,所以她会用些极端的方式,去守护她已有的东西。   可能这伤害到了你,我代她对你说声抱歉。”   他一句“抱歉”,蓝枳是彻底没办法装睡了。   床上的“老人”缓缓起身,被子落在她的腿上。   她面对着俊美的青年,眼神冷得能淬出冰渣子。   “楚北笙,你搞清楚。蓝橘不止是动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如果不是我这人天生运气好,你现在就是在对一具尸体说话。”   “蓝枳,蓝橘她还是认你这个姐姐的,她不会把你置于死地——”   “不会?”   蓝枳轻嗤一声。   “看来那口把我封在其中的棺材,是蓝橘自己亲手下的棺钉了。你们一个两个对此都一无所知。   蓝橘真是好样的。平日装得娇娇弱弱,那么沉的一口棺材,竟然能只靠自己的力量搬走。”   “什么棺材?”   楚北笙皱着眉,完全不知道棺材的事。   “别问我,你还是去问你的好妹妹吧。你们不是无话不说么?”   蓝枳讥讽地说道。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重重推开。   “北笙哥哥,你别听她胡言乱语!”   近来族人病得越来越多,蓝橘分身乏术,所以很难整日盯着蓝枳。   她一时没看住,又被楚北笙找到蓝枳这里了。   他们说起那口棺材,蓝橘的脸色白得像纸。   “蓝橘?”   楚北笙几乎没见到蓝橘这么惊慌失措的模样,他惊讶之余,又不免深思。   “北笙哥哥。”   蓝橘让自己的心神稳定下来,不能自乱阵脚,不然会被蓝枳这个贱女人牵着鼻子走。   她挤出一个笑容。   “你怎么在姐姐这里呀?我找你好半天了……”   “我……只是跟她随便聊聊。”   “哎呀,你要是想来探望姐姐,也可以叫上我嘛。姐姐——”   蓝枳早就躺了回去,背脊朝向另外两人,连个眼神都不愿给。   “姐姐,”蓝橘来到她床边,轻声与她说话,“你在族中好好修养。昨天听伺候的婆婆说,你似乎身体不适,行为举止……不大正常。今天能恢复原样,真是太好了。”   蓝橘指的应该是蓝枳不在,小纸人顶替她的时候。   蓝橘的声音温和如水。   “姐姐最好还是多多静养,之后还有要姐姐帮忙的时候呢……这族中,也有你牵挂的人吧?要是这样的人被病痛折磨,就不好了呢。”   蓝枳沉默地听着蓝橘的废话。她知道蓝橘在用程百里的安危威胁她。   但程百里现在在陶师父那里,安全得很,根本不用她担心。   不过,为了让她这个愚蠢恶毒的妹妹放松警惕,蓝枳还是假意顺着她的话回应。   “我知道了。”   她“妥协”了,蓝橘嘴角扬起一抹满意的笑,回过身,挽着楚北笙的手臂。   “北笙哥哥也来帮我的忙吧!族人们病得好重,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楚北笙瞥了床上的蓝枳一眼,对方丝毫没有转身的意思。   他叹息一声。   “我知道了,我随你去便是。”   他应承得不是很情愿。   不管蓝橘如何欺骗,如何解释,他们之间的罅隙终究是产生了。   蓝橘姣好的面容几乎挂不住笑容。   她心情焦躁的时候,就习惯用指甲抠住掌心的肉。   近来蓝橘在族中的处境不好,甚至可以称得上糟糕。因为患病的族人越来越多,光凭蓝枳仅有的力量,根本救不过来。   采女族的死人气息愈发地浓重,族人怨声载道,对蓝橘这个新族长日渐不满,连带着对整个蓝家是否能继续守护灵石,都产生质疑。   蓝橘和楚北笙的亲事,本来都订好了的,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怪病搅乱,一拖再拖。   现在楚北笙也起了疑心,怀疑当初蓝枳中毒的事情,其实是她故意为之。   蓝橘应付得了这边,那边又出事端,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捉襟见肘。   她几乎走投无路,但她不可能认输。   她坚信蓝枳有所保留。她曾经是那么强大的蓝家后人,怎么会连半点力量都不剩呢?   蓝橘一边拉着楚北笙向外走,一边在心里疯狂盘算,该怎么做,才能让这场急病消失。   等两个惹人生厌的家伙都走了之后,蓝枳才悠悠起身。   她来到窗边,望着蓝橘和楚北笙离去的背影,心中也有谋划。   蓝橘迟早会逼迫她牺牲自己,让族人痊愈,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蓝枳有这个预期。   而且她威胁的理由也很直白,必然是她自认为关起来的百里。   这是蓝橘的计划,蓝枳不打算全盘拒绝。   一个月的时间很久,她会让她尝到甜头,再推她进深渊。   三日后,蓝橘果然扛不住压力,来找蓝枳。   她表面上是威胁,其实根本就是无路可走之后,被逼无奈地向蓝枳求助。   蓝橘都想好,如果蓝枳拒绝,她会给她看看程百里的惨状,逼迫她低头。   可蓝枳点头答应了。   她应承得很快,蓝橘甚至都怀疑,她是不是在搞鬼。   蓝枳懒得跟她解释。   “你愿意相信,那就信。你不肯信,我也没办法。”   说着,她一倒身子,又要睡去。   蓝橘的神情变换不定。   “你需要什么?我可以为你寻来。”   “什么都不用,”蓝枳拖着声音懒洋洋地说,“我只需要那颗采女泪。”   “就这么简单?”   蓝橘错愕。   “还有,你和楚北笙这两天都离我远点。我看见恶心的东西,会严重影响实力的发挥。”   “你——”   “慢走,不送了。”   蓝枳开始送客。   蓝橘那天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机会说。她想,既然蓝枳都这么笃定地说了,如果她做不到,不止程百里会遭殃,连这个姐姐,她也不会放过。   但蓝枳严守承诺,在这三日间,族人的病,竟然慢慢不治自愈了。 第417章 从来都没有   最先痊愈的,是族中的年轻人。   他们本就身强力壮,症状较轻,睡醒一觉就恢复了八九成。   这些日子病痛折磨得他们下不了床,今天刚好是个雨后初晴的好天气,这些青年纷纷走出屋子,难以置信地感受着洒在皮肤上的温暖阳光。   随后是中年人和小孩子。他们的恢复能力不如这些年轻人那么强,但也不差。很快,就有母亲抱着孩子出来晒太阳,感受重获新生的喜悦。   至于族中的老人……他们年纪大了,恢复得最慢。但身体内的病痛减轻后,呼吸变得顺畅许多,人也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是族长救了我们么?”   “一定是!族长果然显出神力!长寿的神明没有放弃我们!”   “果然,还是得蓝家的后人来担任族长!不然我们今天就没有活路了……”   族人们重新恢复对族长的拥戴,为族长的神力而赞叹。   只是他们不知道,在族长居所,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被他们放弃的上一任族长蓝枳盘腿坐在床上,微微阖起眼睛。   一个由火灵力勾勒出身形的巨大神像在她身后,像守护神一样,保护着蓝枳。它手中是驱邪的桃木剑和摇铃串,铃铛轻晃,盘旋在采女族上空的病气就消退几分。   送冥神。   这是陶眠传给蓝枳的功法之一。   蓝枳的灵力深厚,就算她做出了这种让整个族人惊叹的神举,她连一滴汗都没有流,呼吸平缓。   就像陶眠说的,他这个八弟子,天生通灵能力极强。这些对她而言都是小菜一碟。   怪病消失,这是蓝枳下的第一步棋。   之后按照她的猜想,蓝橘利用姐姐,重新获得威望,下一步,她就要重新启动祈福仪式。   蓝枳听说了,族中的祈福仪式被荒废许久。蓝橘自称事务繁忙,抽不开身。其实是她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支撑自己完成一场祈福仪式。之前她利用采女泪,勉强做过两三场,但效果应该并不理想,对她自身的损害也大。   所以蓝橘干脆停了这传续已久的神舞。   但蓝橘不会甘心偏安一隅,只在这小小的采女寨拥有无上地位。她是见过世面的,她更希望自己,能像她的姐姐,不,比历代蓝家族长都要闻名于世。她就是最强大的蓝家神女。   贪婪的欲望是无穷尽的。   蓝枳就在屋子中静静地等。就算外面欢天喜地庆祝,就算他们把功劳都归给新族长,蓝枳也无动于衷。   楚北笙在这期间倒是来过一次。   窗外一片欢腾,屋内却格外寂静。   楚北笙坐在烛火边,凝望着曲腿闭目坐在床榻上的蓝枳。   “族中怪病缠绵良久,在你来到族中后不久,病魔却悄然散去。蓝枳……是你做了什么吧?”   “是与不是又怎样呢,你总归是相信蓝橘。”   所以蓝枳根本不想和他多解释什么。   蓝枳反倒觉得,楚北笙如今的态度很耐人寻味。   人还真是怪,拥有的时候不珍惜,失去了却要追悔莫及。   她赶也赶不走对方,又不想看他,只能闭着眼睛无视。   楚北笙说了两句,见她丝毫没有搭话的意思,叹口气,起身。   “我改日再来看你。”   蓝枳这时缓缓睁开眼睛。   “楚北笙,你这样,算什么意思?”   “什么……”   楚北笙的脚步一顿。   “当初我待你亲和,你却说你不愿意被楚家操纵,对婚约百般抗拒。   如今你该娶你喜欢的女子了,你频频来见我一个老太太,又是什么意思?”   “蓝枳,我……”   楚北笙开不了口。   他这些日子总是梦见蓝枳,梦见过去的那段平和时光。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蓝橘的存在。蓝枳在族中几乎没有朋友,她从出生的那天起,她的身份就注定与其他的族人不同。   在严苛的母亲教导之下,蓝枳长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姑娘。同龄的孩子本就忌惮她的族长身份,又以为她不好相处,别说主动带着她玩了,就连和她说话都很少。   楚北笙得知楚家给她订下这门亲事后,第一反应是不理解。他简直是被爹娘卖到老族长那里换取好处的,连带着对蓝枳也没什么好脸色。   蓝枳对他种种失礼冒犯的行为表现得平静,偶尔甚至有些不解。她大抵是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无端的恶意,于是变得有些迟钝。   她木木的,楚北笙自己反倒郁闷,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蓝枳在感情这方面格外笨拙,她的目光永远都在母亲和族人身上,在她眼中,楚北笙和其他的族人没什么不同。   意识到这一点后,楚北笙更加闷闷不乐。   他知道自己心思别扭,而蓝枳又不善言谈,所以他们两个之间永远都存在着隔阂。   后来呢,老族长死了。这是楚北笙第一次发现,原来蓝枳不是没有感情,她只是给自己罩上一层厚厚的保护壳。只有在某些时候,那道壳才会裂开缝隙。   楚北笙想要做剥开那道保护壳的人,但他太没有耐心了,半途而废。   他见到蓝橘的第一面,他的目光就被她全部占据。   当时他的心境是朦胧暧昧的。他根本分不清,那到底是对蓝橘的一见钟情,还是把对蓝枳说不清的感情,投射在了蓝橘身上。   如今他或许有些想明白,可他和蓝枳之间的隔阂,随着岁月加深,已经变成不可逾越的天堑。   蓝枳依旧站在对面,眼神清冷。   “蓝枳,”楚北笙的嗓子有些干涩,“近来我总是在想,或许是我当年太过心急。我应该更多地倾听你的话,这样……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你错了,楚北笙。”   蓝枳并没有错过楚北笙脸上一闪而过的懊悔,可那又怎么样。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何况你对我根本没有情。   你只不过是一个贪婪的人,你永远对现状不满,永远觊觎没有得到的人。   你不爱蓝橘,你也不爱我。你爱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泡影,是你臆想中的女子。   你也不必向我道歉。若是我真的对你动心,那你无论怎么抱歉都无用。更何况,我对你也没有情。   从来都没有。”   蓝枳不是在说赌气的话。年少时她对感情迟钝,她的心是闭合的。   如今她有了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她才恍然明白,原来心悦于一个人,是这样的滋味。   怕他受伤,也怕他孤独。因为他而更珍惜自己。   所以她一定会信守承诺,回到桃花山。   楚北笙听见蓝枳一句“从来都没有”,久久未能回过神。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了族长小楼。一个竖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和同伴打闹,不小心撞在了他身上,哎呦一声。   她的同伴,那个模样干净的少年立刻紧张地把她扶起来,一边和楚北笙道歉,一边关切地问她有没有事。   少女叫了两声痛,其实是假的,她只是喜欢看少年紧张她的模样。   楚北笙孤寂地站在那里,望着眼前一幕,直到夕阳西斜。 第418章 笑容只会转移   那天楚北笙大概是受了不轻的刺激,连着好几日都没来蓝枳这里。   蓝枳正好落得个清闲,不然整日见他都心烦。   她的计划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果然,在怪病消失后,族人们开始催着族长恢复祈福。   采女族平日的花销,还都仰仗着这笔可观的报酬。这场急病带走了不少族人的性命,安葬要花费不少钱。   蓝橘需要钱,也需要祈福来进一步巩固她自己的地位。   所以她再次出现在蓝枳面前。   蓝枳最近的食量变得小了许多。她前段日子吃相那么夸张,好似有一只巨大的猛兽藏在她纤细的身体中,不停地摄入能量。   现在,那只猛兽吃饱了,正在打盹儿。而蓝枳整个人也恢复内敛的样子,和前些时候,那个与她针锋相对,说一句顶十句的她一点都不一样了。   蓝枳的确处于一个最佳的状态。她为自己的身体积蓄好力量,以备不时之需。   身体不再向外索取后,蓝枳的性情也平和不少。当然,也有可能是她看着楚北笙蓝橘两人轮班似地出现在她面前,已经麻了。   蓝橘对她比平时更加戒备。如果换做那个牙尖嘴利的蓝枳,可能她还会放下几分戒心。   可眼前的蓝枳,就算是衰老的容貌,也让她感觉到巨大的威胁。   蓝橘试着从拉家常开始今天的对话。   “姐姐,这几天身体如何?可有不适?”   蓝枳平静地望向她。   “并无。”   蓝橘嘴角翘起,一个讨喜的笑容。   “那就好。上回为了治好族人,耗费了不少姐姐的气血,我还担心姐姐会不会就这么一脚踏进棺材呢。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嗯,你的确想很多。”   “……”   蓝橘沉默,笑容转移到蓝枳的脸上。   “蓝橘,你有事说事,无须扯这些有的没的。”   蓝橘也不想多看蓝枳一眼,她们两姐妹对彼此的厌恶不相上下。   蓝橘对蓝枳提起了祈福的事。   “姐姐,此次采女族一劫,夺走了不少族人性命。已故的族人需要安葬,刚刚痊愈的族人,我想也要给他们点补偿。族中的银两……前段日子消耗得差不多,再动,就要伤及根本了。姐姐你看……是不是该外出办几场祈福了?”   蓝枳面不改色。   “祈福从来都是族长的事,我如今只是一个闲人,我甚至算不上采女族的族人。你来找我有何用?”   “姐姐,话可不能这么说啊。难道娘没有教过你,蓝家人永远把采女族置于自己的性命之上么?”   “娘教没教过我,我不记得了。但娘肯定没教过你。”   蓝枳讥讽地说道。   蓝橘的脸色顿时变得很差,她的手指攥紧。   蓝枳……总是知道踩中什么地方,才叫她最痛!   可她还不能和蓝枳撕破脸,姐姐既然能出手帮她一次,就会有下一次。   “姐姐,你骂我也好,打我也罢,我都受着。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采女族人。我是真心想当好这个一族之长,还请姐姐成全我。”   蓝枳软硬不吃,对她的煽情无动于衷。   蓝橘咬了咬嘴唇。   “既然这样,妹妹就不得不再次搬出百里哥哥,来劝姐姐听话了。”   “蓝橘,你敢——”   刚刚还不想多看蓝橘一眼的蓝枳,此刻怒视着她。   蓝橘心知达到目的,笑容愈发灿烂。   “我就知道,姐姐放心不下百里哥哥。你放心,这是我最后一个请求。只要完成今年的祈福仪式,我就放百里哥哥和姐姐长相厮守。”   至于是活着厮守,还是死了厮守,那就不是她能保证的了。   蓝枳气得胸膛微微起伏,身子侧向一边,不肯再多看这个阴毒的妹妹一眼。   良久,她咬着牙,恨恨地说道:“我知道了,我会去做。”   蓝橘达到目的,眼睛微微眯起。   “姐姐,别忘了,站在高台上的,必须是我一人。”   “知道了。”   蓝枳一摆手,让她快滚。   不然自己的拙劣演技等下就要露馅。   蓝橘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也不在此继续消磨时间。   她可不是她那个三心二意的未婚夫,整天宁愿对这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倾诉,也懒得看她一眼。   楚北笙如今对自己是越来越敷衍了。虽然她对这男子也只有利用的心,但对方专注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这也叫蓝橘不适应。   何况他移情别恋的,还是她最恨的蓝枳。   蓝橘心想,等到祈福仪式都结束,她的名气大涨之时,她还是要和楚北笙好好地谈谈。   到时候,若是出现了更适合成婚的对象,她就会毫不留情地踹了楚北笙。   如果没有,那她就按照原计划,和楚北笙完婚,顺便把楚家的财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不管怎么算,她都是不吃亏的。   蓝橘定下的第一场祈福仪式,就在三日后。   以往蓝枳准备仪式,至少七日。现在看来,蓝橘的确是迫不及待。   蓝枳被她告知时间后,没有多说什么,沉默就是可以的意思。   蓝橘欣喜地回到她的房间,把她精心准备的那身祝祷服穿在身上,对着镜子打量许久。   因为采女族的新族长上位匆忙,所以南瞻洲这些规模较大的王城,对她的正统性都表示怀疑,他们还是更信任之前的蓝枳族长。   旁观者清,他们不认为蓝枳欺骗了族人,至少就他们自己的经验,每次蓝枳过来祈福后,风调雨顺,百姓下一年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采女族应该是发生了内斗,蓝枳失去自己一方的支持,被迫离开采女寨。   至于新族长……   他们这些大的王城,私下里也有往来。有一位王曾经请过蓝橘前来祈福,提起这件事,他一个劲儿地摇头,说新族长不行,是个漂亮的幌子,没有真本事。   这下子另外几位王顿时也失去了对新族长的信任。而那位从来不相信采女族神舞之力的襄南王,甚至端着酒杯,把在场的几个王一并嘲笑了,说他们竟然把王城的年运,托付给一个从小山沟出来的女子。   那些王反过来还要说襄南王固执,反正是花点钱就能办到的事,就算没有益处,也不会有害处,无伤大雅。   襄南王还是不以为然。   蓝橘如今接触不到这种层级的祈福仪式,她还不够格,所以只能接一些小城的请托。   而她时隔许久“出关”,选择的,就是离他们采女寨不远的一座只有几百人的小城。   正是在这次祈福仪式,在蓝枳的助力下,蓝橘作为蓝家神女,在南瞻洲闻名。   她引来了传说中的神鸟。 第419章 早知道不卖力了   至今有人回忆起那一幕,仍然认为是三生不可再现的奇迹。   天色阴沉,细雨湿人衣。身着红黑双色的神女,在高台翩翩起舞。   她的舞姿不是很熟练,有僵硬的地方。   她不知疲倦地一遍接一遍地舞着,直到云层上方传来一声清冽的鸣叫。   那是一只火红的凤鸟,它在上空盘旋,人们仅仅能从裂开的云层中,时不时露出来的一截火红的尾羽,窥见它无上的风姿。   人群顿时变得喧闹起来,百姓们跪在地上,祈求神鸟赐给他们无尽的福祉。   高台上的蓝橘也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她的脸颊失去血色,嘴唇干涩惨白。   她怔怔地望着天空中洒下来的闪闪磷光,脸上浮现出一种几近疯狂的笑容。   真的、真的成功了!   她召来了神鸟!   采女族人也惊异于这种奇迹,哪怕是过去的蓝枳,也没有做到这种地步。   看来蓝橘果然是他们采女族百年难遇的天才神女,而蓝枳……只是短暂顶替她位置的冒牌货。   他们激动地小声议论着两任族长,在他们身后,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站着一个瘦小的“少年”。   少年脸上戴着面具,不让任何人揭下来,把自己的真实身份隐藏得很好。   当所有人在为那忽然出现的神鸟而感到喜悦时,只有这人撇了撇嘴角。   “他”双手背在身后,以过长的袖子遮挡,掐了一个法诀。   又趁所有人不注意,变换手势,将两只手骤然缩回衣袖中。   天上的凰鸟倏地消失,仿佛从未来过。   这伪装得很好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蓝枳。   蓝枳以老太太的样貌,跟随蓝橘一起坐轿。等蓝橘祈福时,她就化作这副少年模样,出来透透气,顺便看看蓝橘欣喜若狂的丑态。   所谓的凰鸟,不过是她让所有人看了一出戏。   《十傩戏》之一——《凤来兮》。   等她完成任务,又一头钻进轿中,等待蓝橘回来。   蓝橘只是匆匆地打了个招呼。   她掀开轿帘,坐在蓝枳身边。   蓝枳还装模作样地抱着采女泪,在上面抹了点假血,故意装出虚弱不堪的样子,让蓝橘放松警惕。   蓝橘心情好了,对蓝枳也和颜悦色起来。   “姐姐,你做得很好。我要去见城主,晚饭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她扔给蓝枳一吊钱,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蓝橘一走,蓝枳立马把那颗没用的白珠子扔到一边。   蓝橘今晚估计会很晚回来,正好她一个人歇歇。   她从怀中取出两个小纸人,这还是陶眠留给她的那两只。蓝枳在其中注入灵力,她的灵力是火灵力,要比陶眠的灵力躁狂得多。两只小纸人变得红彤彤的,它们嗯嗯两声,举起双臂,做出各种展示自己力量的动作。   蓝枳就和这两个纸人玩,打发时间。   等蓝橘回来寻蓝枳时,蓝枳已经缩在轿子的一角,睡着了。   蓝橘还是第一次见蓝枳这么没防备地睡去。她们纵然是姐妹,却从未真正了解对方。   蓝橘略去心中莫名的怅然,她不需要对蓝枳有任何多余的亲情。只要把她看作一个能助力自己登上更高位子的工具就好。   这次祈福带来诸多回报。不但从城主那里拿到一大笔报酬,解了族中用钱的燃眉之急,而且再度打响了蓝家神女的名声,蓝橘很快接到了更多的邀请。   虽然蓝橘怀疑过,以蓝枳现在的力量,她是怎么有能力把神鸟召来。   但被成功冲昏头脑的蓝橘根本顾不得细想许多,就被接二连三的应酬打断了思路。在坐拥着无边财富的时候,蓝橘想,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做什么呢,只要她能捞到好处,哪怕这鸟是蓝枳绑架来的,都无所谓。   蓝橘的名气越来越大,渐渐地,那些已经和采女族断绝往来的大的王城,也注意到了她。   他们起初抱着试探的想法,但蓝橘,或者说,藏在幕后的蓝枳没有叫他们失望,神迹一次又一次地显现。   蓝枳也是觉得很讥讽,没想到她这种小把戏,竟然骗过这么多人。   早知道当年跳神舞的时候,就不那么卖力了,反正总有人买账。   蓝枳回想起自己跳到吐血的那一幕,就为自己鸣不平。   然而蓝橘的运气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她被那位性格古怪的襄南王盯上了。   襄南王今年年方二十,是个残忍且性格古怪的家伙。宁可把除了他之外的整个南瞻洲得罪了,也别得罪他,这是所有王的共识。   襄南王对于什么巫女鬼神之说本就不信服。现在南瞻洲到处都是这个蓝家神女的传闻,越传越邪乎,甚至都说她是上古的神明转世了,襄南王听后更是不屑。   他这人有时候做出一些行为,纯纯属于吃饱了撑的,没什么理由。就像现在,他和蓝橘,和整个采女族,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瓜葛,可他偏偏要找他们的麻烦。   他也邀请蓝橘到襄南王城祈福。   这件事在整个南瞻洲都引起了轩然大波,襄南王从来不相信,甚至是鄙夷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可他都对蓝家的神女起了兴趣,看来这神女祈福,真是有两把刷子。   蓝橘不清楚襄南王的脾气,还以为这是她难得的机会,特地又叫裁缝给她量了一套新的祝祷服。   而蓝枳听说这件事以后,顿时皱起眉头。   襄南王是个不好对付的人。过去她听说这人对于祈福祝祷这些不感兴趣,甚至处决了很多个像蓝枳这样的巫女。   她压根就没想过在他眼前晃,有多远躲多远。哪怕邀请她的王城离襄南王城太近了,她都会婉拒,不去。   蓝枳不想惹麻烦,从后面发生的事来看,她当初的种种判断和做法,真是正确无比。   现在,蓝橘就要惹上这个大麻烦了。   在前往襄南王城的前一个晚上,蓝枳主动找到蓝橘。   彼时蓝橘正哼着调子,欢喜地提起她那件新衣服。   蓝枳打断她的好兴致。   “蓝橘,明天就要出发了,我提醒你一句。”   “嗯?什么?”   “祈福只能在阴天进行,如果是晴天,一定会穿帮。   这件事我之前跟你说过,怕你忘了,我最后告诉你一遍。” 第420章 谢罪   可惜蓝橘从来不会真的听从蓝枳的话。一开始她顺从两天,见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她在襄南王面前找借口,说她算过了,这几天不适宜祈福。   襄南王当时坐在高位上,只是轻轻发出一声嗤笑。   “好,那就再宽限神女几天。”   蓝橘伏在地上,顶着上面巨大的压力,冷汗簌簌下。   等回去她就找蓝枳闹,非要她尽快想办法。   蓝枳躺在床上,很懒散。面对蓝橘的焦急,她是半点不能感同身受。   “我说了,如果没有阴天,祈福仪式不会成功。”   “那你当初做的每场祈福,难道都是阴天吗?”   蓝橘急道。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   “你是我吗?不管什么天气我都能调用自己的力量祈福,你能吗?”   蓝枳斜睨着蓝橘,只见对方的身形骤然僵硬。   “我……”   “你要是不怕穿帮,大可以试试。”   蓝枳转过脸,重新阖起眼睛,留蓝橘自己一人纠结。   蓝橘现在的确是没有任何余地了。襄南王催得很紧,而且这人说了,要是他发现所谓的祈福是假的,他被欺骗,那他就要杀掉蓝橘,并让整个采女族陪葬。   他不是说说大话,没有真正的族长蓝枳去庇护,以采女族现在的实力,恐怕不到半天,就能血流成河。   蓝橘现在都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就不答应襄南王的邀请。可她不答应,说不定对方也会闹出什么事端。左右都是不对。   她只能硬着头皮,一次次找理由拖延。   可襄南王也不是好糊弄的,对方给她下了最后的期限,就在明天。   蓝橘和蓝枳住在同一间屋子,后者眼见着前者求了一整晚的雨。   蓝橘一夜未眠,在太阳要出来前,她甚至不敢睁开眼睛。   她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对着窗口,紧闭着眼睛等待良久,也没有等到熟悉的、阳光洒在脸上的暖融融的感觉。   蓝橘猛地睁开眼睛,推窗。天空被薄薄的云层笼罩,偶尔会有一点天光漏下。   她欣喜若狂,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有救了”。   蓝橘叫蓝枳一起过来看。蓝枳望得更远,她看到了天际,那里泛着一丝光亮。   这阴天持续的时间应该不长,要不了多久就会转晴,但蓝枳仍然点头,说可以祈福。   有她这句话,蓝橘仿佛得到了赦令,欣喜若狂地去换衣服。   祈福仪式被安排在晌午之前。   襄南王城富得流油,却只给蓝橘准备了一个简陋的木台子,不够宽敞,踩上去甚至有点晃。   而且它很高,蓝橘每走一步,都在担心自己一脚踩空,从上面跌落。   采女族的族人在高台边围了一圈,守卫族长,也隔开人群。伪装了身形的蓝枳就在其中,她望着摇摇欲坠的木台子,和谨慎地踩在上面的蓝橘,还有……不远处悠闲地搂着美人看笑话的襄南王。   襄南王察觉了那道审视的目光,他顺着直觉寻过去,却只看见了一个戴着面具的窄肩少年。   这时族人的脸上都戴着面具,也就不显得蓝枳一个人突兀。襄南王皱着眉思索片刻,心想,或许是他太敏感了。   祈福仪式正式开始,蓝橘随着鼓点翩然舞蹈。   她之前在做花魁的时候,跳舞就是很有天赋的,她知道该怎么把一支舞跳得好看。   台下的百姓已经开始发出轻微的赞叹声,蓝橘脸上的笑容更甜,身姿曼妙轻盈。   她根本不知道,神舞和普通的舞蹈不一样。这种舞蹈,是要蓝家人以自身的神力牵动舞姿,所以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力量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软绵绵地挥挥袖子,甩甩手臂。   外人不懂这些,但族人们见过蓝枳族长的神舞,有的甚至见过蓝玉和的,知道其中的差距。   可他们也不敢吭声,毕竟蓝橘已经证明过自己的天资,就别再拿舞步挑刺了。   蓝枳拿捏着时间,这次她一直拖着,让好戏上演得更晚了些。   台上的蓝橘有些慌了,她不停用眼神示意蓝枳,让她快点行动。   百姓们也渐渐有了议论声,都在问怎么回事。襄南王的眼神渐渐变冷。   这时,一缕凤鸟的尾巴忽然从云层间探出。   “是神鸟!”   “真的召唤来了神鸟!”   人群喧闹的声音大了起来,在天空中果然出现了神迹。   蓝橘也松了口气,她浑身要被冷汗打湿了。   至于等着看笑话的襄南王……他可不会被什么神迹简单地唬住,这只所谓的神鸟,不见首只见尾,根本看不见全貌。   蓝橘怕穿帮,想要提前结束祈福仪式。   可襄南王不应允。   “我们襄南王城给神女的报酬,要远远高于其他的王城。神女就这么随便地舞两下,有点对不住襄南王城的百姓吧?”   很明显,是让她继续。   蓝橘有些迟疑,她已经很累了,也担心会露馅。她用余光望着台下的蓝枳,在她眼中,蓝枳还是佝偻着腰背的老人模样。   蓝枳轻轻点头,蓝橘这才应承下来。   她再次起舞,疲惫不堪的蓝橘没有注意到,天穹的云层渐渐地散开。   神鸟的绚丽尾羽再次出现,随着云层变淡,人们看得也越来越清晰。   这时还起了风,风把云吹散,不多时,天空中的“神鸟”便显出了真正的样貌。   “那是什么!”   “是纸鸟?!”   “我们被骗了!”   台下的百姓开始吵嚷,这声音传到蓝橘的耳中,让她无措地停下舞步。   她随着众人一并抬起头,只见没有乌云遮蔽的天空,有一只纸做的鸟。它的身上绘满了符咒,却只有一截尾巴,是火红的样子,正是之前人们见到的所谓凤鸟尾羽。   根本没有什么神鸟,这竟然只是骗人的巫术!   人们感到被欺骗了,顿时不满,要把台上的假神女轰下来。他们冲破采女族人围成的守卫圈,不停地去摇晃那本来就不够稳当的高台,上面的蓝橘尖叫连连,不停地喊救命。   族人们羞愧难当,却还要保护着族长。只有那个“少年”,趁乱混在人群之中,甚至用幻术给自己换了一身衣服,远离是非,站在安全的地方,看着这场闹剧。   襄南王也没有制止愤怒的百姓们。等到众人闹得差不多了,蓝橘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时,他才慢悠悠地起身,来到蓝橘跟前。   “看来采女族所谓的神女,果然只是一场骗局。蓝橘,你不仅骗了襄南王城的百姓,之前还骗了许多王城中的人。这罪,你要如何承受呢?”   “我……我……”   蓝橘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身体不停地发抖。   襄南王轻声道出死刑。   “别忘了我们之前有约定。祈福失败,你要死,整个采女族,也要跟着谢罪。” 第421章 最后的仪式   蓝橘和随行的采女族人都被关进大牢。   为了后续计划顺利进行,蓝枳也装模作样地被关进来。   “我的老腰……你们这些毛手毛脚的东西!不知道对老人家要轻拿轻放吗!”   她脸上的面具脱落,还骂个不停。   族人们没料到上一任族长竟然在这里。   “蓝枳族……你怎么会在?”   蓝枳没有回他们的话,只是坐下来,揉了揉自己的腰。   至于蓝橘……   她身上的衣服,和精心挽起的发髻都乱了,整个人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不说话,也不看任何人,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   族人们也都亲眼见到今天发生的一幕。他们比城中的百姓更了解祈福神舞,也终于知道,眼前这个族长,其实根本没有多少神力,那些都是她骗人的把戏。   蓝橘在襄南王下了死令之后,跪地请求,再给她一次机会。襄南王似乎想看看她还有什么花招,或者等她再次出丑,总之,答应了延缓三天。   只有三天的时间。三天后,如果不能引来神鸟,整个采女族都要被襄南王的铁骑踏过。   族人们忧心忡忡,他们都有一家老小,这是关系到全家性命的事。   有族人开始抱怨。   “早知道就不来这襄南王城了,我们又不是没有接到其他的邀请……”   “是啊,唉,谁能料到这一行竟然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族人当中有一位脾气不好,他把其他人的话听在耳朵中,狠狠皱眉。   “你们难道就逆来顺受了吗?是谁把我们害得这么惨,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别这样……不是还有三天的时间吗?”   “一起想想办法……”   其他的族人劝说这位青年,可青年根本不买账。   他来到蓝橘的面前,也不顾什么族长身份,直接抓起她纤弱的手臂。   “都是你害的!你根本就没有继承蓝家的力量,你就是个骗子!”   蓝橘神情恍惚,这时青年突然发作,让她的意识也回笼。   就算是她的错,她也绝不会轻易承认。   “我说了,这次只是一个失误!谁给你们的胆子质问族长?!”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族长了?老族长认定的继承人是你的姐姐蓝枳,而你的族长之位,是从当时的族长蓝枳手中抢过来的,你根本没有真正得到蓝家的认可!”   “我就是族长!名正言顺!我有力量的,之前你们的命都是我救的!”   “那你怎么等到蓝枳回到寨子了,才有办法给大家治病?你借用了你姐姐的力量,对不对?”   蓝橘和族人们吵成一团,蓝枳就在旁边冷眼看戏。就算他们提到自己的名字,她也无动于衷。   这时有个年轻的族人想起来,上一任族长还在这儿呢。他转而来到蓝枳面前,低声祈求她。   “蓝枳族长,您看,现在全族都要面对灭顶之灾了,您能不能……代替蓝橘,完成一次祈福?”   蓝橘在旁边尖锐地反驳。   “我还没死呢!为什么要找她!我能自己完成祈福!”   “闭嘴。”   那个暴躁的青年直接给了蓝橘一巴掌,蓝橘没想到对方竟然能冒犯到如此地步,她捂住胀痛的脸,不敢置信地瞪着对方。   “你竟然以下犯上!谁给你的胆子!”   “你都要成全族的罪人了!如果三天后没有办法召来神鸟,你就一人担下所有责任,以死谢罪吧!”   蓝橘疯疯癫癫,和其他族人动手,但她身弱力微,只有挨打的份儿。   那个好脾气的青年倒是低声下气地劝说蓝枳。   “蓝枳族长,之前是族人们做得不对,但也是受到了蓝橘的蒙骗。您帮帮忙,等回到族中,我们一定把罪人蓝橘依族规处置。”   蓝枳淡淡地望着眼前的青年,耳边传来蓝橘的尖叫和求饶声。   她轻叹一口气,装作无可奈何的模样。   “不是我不想帮你,你也能看到,我被蓝橘害得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她给了下了毒,我的力量全部流失了。如果是过去的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但如今,我爱莫能助。”   蓝枳不需要多说什么,她衰老的面容和佝偻的身子就能说明一切。   那个年轻的族人听说是蓝橘给蓝枳下毒,导致蓝枳现在半点力量都无,根本没办法祈福后,他的脸色骤然一变。   他神情阴沉,起身,来到蓝橘身边,用力地踢了她几脚。   “都是你!要不是你害了蓝枳,我们现在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蓝橘疼得弓起身子,哭爹喊娘,还说“北笙哥哥救我”。   结果这么一喊,也引起了其他族人的注意。   “楚北笙?他和你也有勾结?”   “怪不得蓝枳族长会中毒。是你利用楚北笙接近了她吧?你们还真是一对奸夫淫妇!”   这下子一切都有了解释,为什么蓝橘能成为族长,为什么楚北笙愿意顶着喜新厌旧的骂名娶她。   原来他们早就是一伙的。   蓝橘还在为自己辩解。   “我才没有插足他们!北笙哥哥本来就是喜欢我的!族长之位也该是我的!”   “还有力气嘴硬?”   族人们打得更重了,蓝枳安静地观赏了一会儿,就叫了停。   她不是对蓝橘心软,只是现在把她打死,太便宜了。   她和楚北笙,还有所有的采女族人,一个也跑不了。   “够了,先歇歇吧,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蓝枳突然这么说。   族人们一听她有办法,纷纷露出激动的神情。   “蓝枳族长,您还能祈福对吗?”   “族长,我们现在全都仰仗您了!”   蓝枳说她可以祈福,但能不能引来神鸟,她不保证。   这话是真话。蓝枳本来就不能引神鸟,之前都是她用傩戏唬人的。   族人们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对老人的态度立刻恭敬起来。   “只要您点头了,那么仪式必然会成功的。”   ……   三天后,采女族人如约来到祭台边。   襄南王等着看最后一场戏,围观的人群也比之前多了几倍。   他看见为首的是一个走路都费力的老太太,讥讽地笑笑。   “看来采女族真是走投无路了?找这么个快死了的老婆子,顶什么用?”   蓝枳两手揣在袖子里,不卑不亢。   “仪式即将开始,请各位肃静。” 第422章 当事人也不知情   木制的高台和上一次的一模一样,甚至比之前还要脆弱。蓝枳估计这个抠门的襄南王压根就没更换。   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迈向最高处。   蓝枳走得不紧不慢,下面有人开始催促。   “走快点啊!”   “这么慢,等到天黑也上不去!”   “怎么叫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来啊。”   那些声音被蓝枳尽数抛在脑后,她浑不在意。   采女族人却深深地埋着头。如今他们是罪人的身份,蓝枳族长之前又说了,她不能确保仪式会成功。   如果失败,他们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蓝橘被两个采女族人钳制,他们紧紧抓着她的手臂,不让她挣脱。   她蓬头垢面,丝毫不见之前光鲜亮丽的模样,眼神死死地瞪着步步走上高台的蓝枳。   就算她的姐姐已经变成这副模样,到最后,能跳起蓝家神舞,挑起族长之任的,也不是她。   她不甘心。   蓝枳已经站在了高台之上,风穿过木板间的缝隙,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人们看见她手中的拐杖,议论纷纷。   “一个瘸腿的老太太,能干什么?”   “走路都吃力,还要跳舞?”   就在他们谈论时,蓝枳一松手,拐杖当地掉在旁边,被她用脚尖踢下高台,那两个说她瘸腿的人险些被砸中。   底下传来骂声,蓝枳嘴角微不可见地翘起,她一抬手,示意族人擂鼓。   咚。   鼓声起,蓝枳的舞步也起。   起初,她的舞姿僵硬无比,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美感,只是一个腿脚不便利的老人在胡乱舞蹈。   蓝枳也在回想着记忆中母亲教给她的舞步。原本以为,这段记忆会随着自己被钉在棺材中一并封存,可身体比记忆更早一步,先动了起来。   蓝枳举起手腕,旋身,灰扑扑的衣裙随之摆动。   她没有穿着美丽精致的祝祷服,只是一件没人要的旧衣服,却掩盖不住自身的神性和圣洁。   人群中的质疑声渐渐小了,所有人都被那大开大合的舞姿吸引。   高台上的老人,眉宇间带着一丝对苍生万物的悲悯,面容平和,气息宁静。   蓝家世代流传的神舞,能够上达瑶天,下至山川,融会世间万物,将众生的灵息汇集于兹,随蓝枳的舞步流转。   所有人都感受到一簇温暖的火苗自心间燃起,这是蓝枳的火灵力在生发。   蓝枳的舞姿不停,天空中也渐渐起了异象。明明是万里无云的晴天,忽而飘来几缕火红的祥云,如同凤凰的尾巴,在空中留下痕迹。   人们纷纷惊叹,可襄南王却不以为意。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那没什么可惊叹的。采女族仍然免不了一死。   他对这场闹剧有点厌倦了,起身,打算叫停高台上的人。   蓝枳发现了他的举动,略略思索,心想现在是不是再用傩戏变出一只神鸟来,或者直接失败,她再趁乱逃出去。   正当她思量犹豫的时候,人群中又传来声音。   “那、那边是什么!”   “哪里?”   “就是在天边啊!那是不是飞来了什么东西!”   “是鸟?还有两只?”   “不,那是一对凤凰!是神鸟!神鸟真的被引来了!”   襄南王听见百姓们的呼喊声,也随之仰头望向天际。   天的东方,赤红一片,有两只巨大的彩羽神鸟展翅而来。   等着看笑话的襄南王也不由得被镇住。   这个不起眼的老人,竟然真的有本事唤来神鸟?还是巧合?   蓝枳当然也注意到了天边飞来的凤凰,对此,她只有一脑袋的问号。   ?   她娘当初教她祖传神舞的时候,也没说过这玩意能招来凤凰啊?   当事人也是一脸茫然,但戏还得演下去,她就当作是自己招来的。   神鸟飞得越来越近了。   距离拉近之后,人们方知这凤凰究竟有多大。它们的身形如同一座小山,翅膀稍微拍打两下,就会掀起一股飓风,把地面上的人都吹得一干二净。   它们似乎有降落的意图,于是稍稍变小了身形,环绕在起舞的蓝枳身边,偶尔发出一两声清鸣。   凤凰的尾羽划过,高台上的瘸腿老太太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容貌妍丽的女子,冰肌玉骨,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清高气质,如落雪,如皎月,翩翩而动。   凤凰的出现引出蓝枳自身的火灵力,人们看到绚丽无比的磷光自空中落下,用手掌接住,没入皮肤,带来一阵暖意。   蓝枳被这对神鸟围在其中,她还以为自己被它们当作食物了呢,可凤凰并没有伤害她的意图。   体型小一点的是凰鸟。她轻轻鸣叫一声,用自己的头抵住了蓝枳的额头。   蓝枳看见了它的回忆。   一座阴森可怖的山庄,沉重的寒冰锁链,一声声呼唤同伴的凄厉鸣叫……   有人砸碎了镣铐,把受伤的它抱在怀中。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昕贵人吧。”   穿着鹅黄衣裙在院子里追着鸡跑的女弟子,还有那只倔强的三黄鸡。   院子外围起来的栅栏。   在熹微晨光中扬手送别它的仙人。   蓝枳缓缓地睁开眼睛,和凰鸟狭长明亮的眸子对上。   “你……认识我的师父陶眠?”   凰鸟叫了一声。   “他救了你?”   又是一声鸣叫,凰鸟还拍拍翅膀。   蓝枳展颜,笑得眉眼弯弯。   想不到竟然还有这样的缘分。   “我师父现在在桃花山,他救了我,也救了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师父他很好,身体硬朗,精神佳好。等我了结这里的事,我就要回到桃花山了。   我会向他讲述这段奇遇,知道你安好,师父他一定会很高兴。”   凰鸟亲昵地蹭了蹭她的侧脸,展翼,一阵浩瀚的神力荡开,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那股力量所震。   凤鸟先一步飞回苍穹,凰鸟与蓝枳作别后,依依不舍地追随同伴而去。   一片金色的羽毛飘落,蓝枳用手掌托住,目送着神鸟远去。 第423章 定罪   高台上的老妇变成了姿容秀丽的少女,神鸟降临又归去,所有人都久久不能回神。   “这、这是怎么回事?”   “台上的陌生女子是谁?”   “她和前几天的族长长得一模一样,到底谁才是真的族长?”   族人们激动得说不出话,蓝枳族长的力量回来了。   他们在下面高声呼喊着蓝枳族长的名字,这时,披头散发的蓝橘忽然挣脱了束缚,发疯一样跑到高台下。   蓝橘同样目睹全过程。   蓝枳最初站在高台上时,她还在冷笑。一个力量流走的老太婆,还能创造什么奇迹呢?   结果蓝枳不但引来了凤凰,而且还恢复了青春面貌。如今她又一次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自己,和当年如出一辙的场面。   仿佛不管蓝橘怎么抢,怎么争,蓝枳所拥有的永远都不变,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劳。   之前蓝橘的疯魔还有几分演的意味,现在她是真的崩溃了。   她跑到高台下,手中拿着一只点燃的火把,这是祈福时族人摆放在四周的。   她抬起头,紧紧地瞪着蓝枳,面目狰狞。   “蓝枳,我不会让你得逞!你该死!”   她用火把点燃木高台,族人们见状立刻赶过来。   “保护族长!”   “蓝橘,你疯了!”   火焰腾地燃起,整个高台迅速变成一座火塔。燃烧的速度太快了,蓝枳就在上面,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她唯一的妹妹。   蓝橘见到她冷漠的神情,被族人抓住手臂,她用力地喊着。   “蓝枳,我没有错!当初被母亲无情抛弃的是我!你在享受太平日子的时候,我在养父母家提心吊胆,挨打、挨饿,最后还要被卖掉!这些痛苦,你根本就不知道!   我只是要拿走属于我的东西!是你,正因为有了一个多余的你,我才会被母亲抛弃!力量、地位,这些本来就是我的!我没有错!”   蓝橘直到最后一刻,还不认为自己有错。她不恨母亲,只恨她的姐姐蓝枳。如果没有蓝枳,她就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   蓝枳听见她说的每一个字。   火光冲上天时,所有人都以为蓝枳没救了,她却踏着火焰而来,如同涅槃重生。   蓝枳来到蓝橘的面前,毫发无伤。   “蓝橘,我说过,如果有的选,我从来不想当这个族长。   当年出生时,抛弃你的明明是母亲。你不去怪她,却要把怨气撒在我的身上。   我被留在族中,学着如何去成为一个族长。母亲要求严苛,我经常被罚,不能吃饭是常事,惩戒我的竹条一根接一根断掉,堆了整整两个库房。   母亲走后,我把你从外面接回来。我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   我说让你光明正大地在采女寨生活,也不是一句空话。我已经拟好了诏令,在所有族人面前公布你是蓝家女儿的身份。   但就在我拟好的次日,你便给我投毒,让我一夜白发,力量尽失。   不止如此,你将我钉死在棺中,你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留给我。”   蓝橘睁大眼睛,她回忆起当初她给蓝枳下毒的那一日。   蓝枳一直在向她伸手,她以为她在求救。   现在才明白,是蓝枳让她去看那张诏令,她其实早就为自己的妹妹安排好了一切。   但是太晚了,她们已经走到这无可挽回的境地。   蓝枳也不可能原谅她。   “蓝橘,你作恶多端,你该得到报应了。”   最后,蓝枳淡淡地说出这句话。   ……   那天蓝枳召唤出神鸟后,当着所有百姓的面,向襄南王请辞。   襄南王对她的力量虽然感兴趣,但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把她扣押。毕竟这女子是真的身负神力,万一降下什么灾厄,那就糟了。   采女族的族人们毫发无伤地回到族中。回去的时候,蓝枳坐在轿中,蓝橘踉跄地跟在外面。   楚北笙站在寨子外的瀑布前,看到的就是狼狈的蓝橘,和重新恢复容颜的蓝枳。   “蓝枳,你……”   他张口欲言,蓝枳却仿佛没看到他一样,和他擦肩而过,同时对其他的族人说话。   “明日,召集所有族人。有关蓝橘及其同伙的罪名,我要与全族共商。”   “是!”   楚北笙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两个族中青年站在他面前。   “楚北笙,你和蓝橘勾结,加害族长。你跟我们走吧。”   蓝橘还在为自己狡辩。   “我没有要害族长!姐姐,真的不是我!是、是楚北笙他逼我做的!”   楚北笙望了望蓝枳的背影,对方已经不会再回头。   ……   次日,所有采女族人都被召集到蓝家的祭祀坛,这里是蓝家供奉灵石的地方。   蓝枳已经解开所有的封禁,这样其他族人也能安然无恙地走到灵石面前。   这是一处空旷的祭坛,中间有一棵千年老树,树心被挖去一部分,一块幽蓝色的石头镶嵌在其中。它仿佛一颗跳动的心脏,光芒时隐时现。   许多族人还是第一次见到灵石的真容,不由得被它的美丽圣洁所吸引。   而蓝枳就在灵石前面。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只用玉簪束发,没有多余的装饰。   族人将蓝橘和楚北笙两个罪人押上来。   蓝橘仍然为自己喊冤,她一面坚称没错,一面又说是楚北笙害她,疯疯癫癫。   楚北笙倒是始终沉默,没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   楚家的父母也在。他们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心中也是复杂。   只希望等会儿求求情,蓝枳族长能够网开一面。   蓝枳之前说,要与族人共商罪名,其实她早已把事情定好了。   她甚至不需要废话一句,自有族中的长老代劳。   长老颤巍巍地站起来,手中握着诏令。   “罪女蓝橘,毒害族长、欺瞒族人,带来病疫,招致灾厄。十恶不赦。现施予蓝橘断骨灌铅之刑,并封入棺中,放逐出族。   罪人楚北笙,不辨是非,与蓝橘狼狈为奸。现施予楚北笙断骨之刑,送入神山,永不得出山。”   神山是在采女寨入口瀑布处的那座山,那里阴暗湿冷,曾关押过不少犯下罪孽的族人,送进去之后,大多数人一个月就死了。   至于蓝橘,更是死路一条。   采女族人为了讨族长欢心,不可能让蓝橘有任何存活的机会。   就是要她被酷刑活活折磨至死。   蓝橘听到这残酷的刑罚后,尖叫一声晕死过去,又被族人一巴掌打醒。   她必须清醒着受刑。   楚北笙仍然沉默,楚家人倒是坐不住了。   “族长,北笙只是被蓝橘那妖女迷惑,是迫不得已啊!”   “求族长网开一面!断骨……断骨的刑罚我们认了,可不能把他关在神山啊!”   蓝枳安静地站着,像一轮冷月。   她看着楚家人跪在她面前求情,微微侧过脸,轻声询问旁边的大长老。   “长老,我应该网开一面么?”   这位长老在蓝枳掌权的时候,就有二心。当初和楚家的婚约,也是他撮合的。如今蓝枳去而复返,甚至神力比之前更上一层……   他干笑着,捋了捋胡须。   “楚北笙与蓝橘勾结,视为同罪。定下这样的刑罚,对他已经足够宽容了……族长不必网开一面。”   蓝枳勾起唇角,转眸望向楚家人。   “听见了么,这可是长老的意思。”   她轻轻一摆手,让族人把楚北笙蓝橘这两个罪人拉下去,自己转过身,懒得多看一眼。   哭喊的声音越来越远,蓝枳面对着这块灵石,和身后战战兢兢的族人。   “今日各位都乏累了,回去歇息吧。等到三日后,请再到这里一聚。” 第424章 末路   陶瓷结束了它在桃花山作威作福的日子。   陶眠带着一个眼上罩着白布的青年回来,一并归来的还有陶土。   陶土欢快地扑向大公鸡,陶瓷扑啦啦地飞到房顶,还嫌弃地睨着它。   陶土委屈地叫了两声,回到陶眠脚边,绕着他转来转去。陶眠扶着程百里,把他安顿在一个干净的房间。   “你的眼睛刚上好药,半天内都不能摘下来,也不要沾水。”   陶眠叮嘱着程百里,程百里安静地点点头。   他嗅到清新的草木香气,还有幽幽花香。   “这是恩人的居所么?感觉是个很美的地方。”   “是啊,”陶眠眉眼弯弯,“此地是桃花山,我在这里生活了快两千年了。”   “那么久?”   程百里一怔。他知道恩人是有大修为的修士,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行走世间这么久了。   “那恩人……岂不是山中的神仙?”   “神仙么?我自认为……只是比大家活得久了点。”   陶眠自己取来茶具,慢条斯理地泡茶。   “我和真正的仙人相比……心境还差得远呢。”   程百里轻轻摇头。   “只有仙人才有这样一副仁慈心肠。你我素昧平生,却耗费了这么大力气救我,我都不知该怎么感谢才好。”   “你是沾了小果子的福气。八果是我的弟子,你是她在意的人,那我必定会全力救你。”   陶眠提到“在意的人”,程百里的耳朵顿时红了。   “我和族长……蓝枳,我只是发自内心地崇敬她,蓝枳很了不起,她吃了很多苦,可从来不对人抱怨。”   “小果子的确是这样的性格。她在我这里生活了三年,等她从采女寨离开后,应该会继续住在这里。小竹马,你有什么打算?”   陶眠把一杯热茶塞在他的手中。   “我么?”   程百里抚摸着茶杯,是瓷的,表面平滑。   仙人问他的这个问题,其实程百里思考过。   “我应该……会在桃花山附近找个地方住,离这里不要太远,这样我就能守着蓝枳,蓝枳有事可以随时找到我。”   小竹马真是痴心一片,想离蓝枳近点,又怕打扰到她。   陶眠听他这么说,摆摆手。   “别麻烦了,你就直接住在我这桃花山吧。”   “可我……并没有资格成为这里的弟子。”   “谁说只有我的徒弟能住?桃花山欢迎有缘人。你和我徒弟有缘,也就算是跟我有缘了。   再说了,你的伤还没养好,体内的毒也说不好怎么回事。我得观察一段时间。万一把你治死了,那我桃花山神医的名声就要受损。”   程百里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但能听懂恩人这是主动收留他了。   “多谢恩人——”   “不用不用,等伤好了,你跟小果子都要在我这桃花山当苦力的。”   陶眠在谈笑间给自己找好了两个免费劳力。   程百里嘴角扬起,难得露出笑容。但很快,他又想到什么,嘴角缓缓变平。   陶眠留心到他的变化。   “在担心小果子?”   “嗯……”   蓝枳只身留在采女寨,采女族人有多么翻脸无情,程百里和她都见识过。   他害怕蓝枳会遇到什么不测,可他现在眼睛不能视物,去了只会添麻烦。   陶眠这个做师父的倒是半点不急。   “放心,八果之前只是识人不清,不是没有能力对付那群人。   我敢让她自己去,也是信任她。   我的徒弟,别的不说,打架从来没输过。”   陶土汪汪叫了两声,陶眠摸摸它的头。   “对吧陶土?”   “汪!”   程百里听陶眠说话的语气如此笃定,也稍微安下心来。   “希望蓝枳能早日归来……与我们团聚。”   此时的蓝枳身在采女寨,在族长小楼枯坐。   其实从重回采女寨那天起,她就一直住在这个地方。所以现在换了个身份,也没有太大的感触。   她现在在的这间房,是上一任族长蓝玉和生前的房间。母亲身弱,因而房间的布置也很简洁。   蓝玉和病故后,这间房的布置就没有再变过。蓝橘不喜欢来一个死人的房间,所以这里保存得还算完好。   蓝枳坐在梳妆台前,面前是一块铜镜。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和当年梳妆簪发的蓝玉和有七八分相似。   台面上摆放着一本族谱。蓝枳把它翻开,心里默默地读过每一个蓝家族长的名字。   她们都是自愿坐上族长的位子么?她们有没有想过逃离呢?   不得而知。   昨天楚北笙和蓝橘各自接受了处罚。蓝枳亲眼看着浑身是血的蓝橘被封进那口黑沉的棺材,孔武有力的青年将一根一根棺材钉敲进去。   那一刻的蓝橘还活着,眼中满是泪水和绝望。   但蓝枳想,她还是比当时的自己要好过点。   最起码她在面对死亡的威胁时,没有感受到被背叛的痛楚绝望。   至于楚北笙,蓝枳没有去。   据说他被断骨后几乎就要死过去,把他送进神山,估计连今夜都挨不过。   蓝枳听过族人的汇报后,点了点头,让他们所有人都离开。   之后蓝枳做了另外一件事。她拟下诏令,在其中提到了几户人家,让他们外出把族中刚采摘好的药草卖掉,还让他们带上了自己的媳妇孩子。   这几户人家刚搬来采女寨没有多久,还以为是族长故意为难他们这些人。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异议,趁夜色离开采女寨。   随后蓝枳再也没有召见任何人。   天要亮了。蓝枳从母亲的房间离开,只带走了那本族谱。   这是一本老族谱,没有她的名字。蓝枳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最后面。   随后,她的掌心升起一团火,火舌将整本族谱吞噬。   火光将她的眼眸映得发亮。   做完这件事后,蓝枳独自一人来到祭坛边。   族人陆陆续续地到了。   蓝枳仍然是前几天的素净打扮,背后是古树和神石。   她面朝着所有族人,以及坐在两侧的长老。   蓝枳提前在脑海中设想过这一幕,也许她会愤怒到声音发颤,也许她会因为复仇成功而畅快地笑出声。   但是没有,这一刻真正降临时,蓝枳表现得无比平静。   她像在和族人聊昨天晚上吃什么一样,语气平淡,声音徐缓。   “今日召见诸位来到祭坛,是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诸位亲眼见证。   我是蓝家第三十二任族长,至此蓝家已为采女族守护神石数百年。   神石护佑采女族人,让诸位拥有比凡人更漫长的寿命。   可蓝家历任族长,只有一位活到八十岁。其余的三十位,有一半英年早逝,另外一半临终时百病缠身。   每一任蓝家族长,在从自己的母亲手中接下族长位时,都做好了为采女族人、为神石奉献一生的觉悟。   我也不例外。   但天不遂人愿。在我想要为族人付出一切时,族人却将我逐出采女寨……”   蓝枳说到这里,下面的族人都听懂了。   族长这是要翻旧账。   他们大气都不敢喘,此时不管为自己辩解,还是请求族长开恩,都不合适。   想到蓝橘和楚北笙的下场,所有人的心里都在慌。   “在场的各位,当时在把我逐出寨子时,都出了一份力。   我没有冤枉你们任何一个人。   当然,我也不会像惩罚两个罪人那样,对你们用极端手段。   我只是要收回一些东西。”   蓝枳说到要“收回”,下面有长老意识到她要收回的东西,急了。   “族长,三思啊!”   “族长,神石是上天赐给采女族的宝物。冒然收回是逆天而行啊!”   “族长——”   族人们随后反应过来,也此起彼伏地劝说蓝枳理智。   蓝枳却没有把那些声音听进耳朵里,她只是微微抬头,仰望着洞口的天,就像她当年被装扮成一个银饰架子,从刚刚死去的母亲手里,接过一场灾厄。   她的声音仍是那么平静。   “天降福佑,予我采女。   如今的采女一族,已经没有足够的德行,去承接这份福佑。就由我来,将其归还给上苍。”   蓝枳的话音一落,在她的身后,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火焰神像。   神像面容威严,浑身散发着凛然的神光。   那神像将古树撕裂,粗大的手掌接过掉下来的灵石,两只手合拢。   长老们被突然出现的神像吓得跌倒,那磅礴的灵力,也把站着的族人掀翻,让他们不得不匍匐在地上。   他们望着那块神石,大声喊着不要。   还有一些人试图冲出火焰,来到蓝枳身边,请求她停止。   但蓝枳已经不打算回头了。   她轻轻颔首,神像会意,两只手掌用力向内一挤。   砰!神石化作齑粉。   采女族数百年的长寿梦,至此终结。   蓝枳对采女一族的惩罚不止于此。   在神石粉碎后,那高大的神像手中出现了一面白色幡旗。它用力一挥,阴风皱起,数不清的丑恶邪神从洞口挤进来,狂浪般席卷了整个寨子。   这是陶眠传给蓝枳的第二门功法,送冥神。   这套功法正行是送,逆行是请。蓝枳将功法逆行,让灾厄和病痛永远笼罩在采女寨。   “人不能总想着把好事都占了。蓝家族长所受的苦难,你们也该尝尝。”   蓝枳孤立在祭坛之上,冷漠地望着族人们痛苦地弓起身子。   在她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数十道亡魂。她们静静地望着采女族的末路,没有一个上前阻拦。   当火焰平息后,所有蓝家的族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包括蓝枳。   数日后,风尘仆仆的蓝枳出现在桃花山的山脚,一把摘下自己的帏帽。 第425章 无法长生   程百里今早喝了一碗仙人熬的粥,直到现在都难以摆脱脸上的绿。   厨艺灾难的仙人还在沾沾自喜。   “怎么样,我的手艺还行吧?尝过的都说好。”   程百里艰难地把粥咽下,也说了一句好。   没有批评就没有进步,仙人就在这一声好中迷失自我。   用过早饭后,仙人说一句“我去洗碗”就不见了。程百里眼睛上还敷着药,行动不便,于是只能待在房间。   陶土在他脚边打盹儿,程百里摸过它的模样,想不到这样温顺的家伙,竟然是一匹狼。   仙人让陶土守着他,陶土自己反而先打起了瞌睡。躺在他腿边,睡得正酣。   今天程百里不知为何,心情始终平复不下来。按照往日的习惯,他会在院子里慢慢地散步,可现在却没这个心情。   小院格外安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陶眠不在的缘故。   说起来……仙人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呢?貌似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那么久了。   蓝枳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程百里胡思乱想着,忽然,有人在背后出现了。   他的五感因为药香变得不敏锐,那人又故意隐藏了自己的脚步声。   “恩人?”   程百里转过身,轻声问着,这时他又感觉到对方绕到了他的身后。   等他再度慢慢地转回去时,对方又从他面前消失了。   同样的把戏玩了三四次,程百里有些困惑。   “你不是仙人,你是谁?”   来人不戏耍他了,轻轻笑一声,两只手从他的手臂滑下,牵住了他的手。   虽然之前仅有一次,但程百里永远不会忘记那双手的触感。   “蓝……蓝枳?”   蓝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盈盈地望着他。   “真的是你吗?”   程百里不敢置信,他伸出手,急切地想要确认对方的身份。   蓝枳把自己的脸主动贴在他的掌心。   程百里先是被那温热的感觉烫了一下,手掌不由自主地退离一分。而后,他又鼓起勇气,轻轻抚过蓝枳的双眸、鼻梁、侧脸和耳朵。   他摸到蓝枳的嘴角凹进去,对方大抵是在笑。   程百里自己也笑,眼泪却不知不觉地落下来。   “真的是你……”   蓝枳伸出手,用手背为他擦去眼泪,自己的眼眶也红了。   “我回来了,百里,我遵守约定回到这里了。”   “我知道……你从来都会守约。”   把徒弟迎接回山的陶眠站在窗边,已经看了好半天重逢的戏了。   谈对象还得看别人谈更有意思。   直到他清清嗓子,两人才羞窘地擦擦眼泪。   蓝枳单手牵着程百里,带着他一起面对陶眠而立。   “陶师父,徒儿已经了断外面的因果,如约回山。”   “这回真不走了?”   “不走了,”蓝枳扬起嘴角,“就算师父赶我走,我也不走了。”   陶眠笑吟吟的。   “为师怎么会赶你走?桃花山多了两个劳力,我还很庆幸呢。”   这么多年过去,苦活累活终于有人帮他做了。   徒弟回山,陶眠为了庆贺,准备做个四菜一汤。   蓝枳很有眼力见,在他准备好食材要亲自下厨时,从他手中把铁锅接过来。   “还是我来吧师父,您老人家歇歇。”   “可我还要大展厨艺?”   “不急于一时。”   “……那好吧。”   陶眠把锅交给徒弟,自己还有些惋惜。   他只好和程百里一起坐在院子里等。   对于自己在采女寨的经历,蓝枳没有说很多。   她对程百里说,采女寨已经付出应付的代价,而且不会有任何人来找他们的麻烦。   她三言两语带过,估计是不想太多提起过去的事,程百里聪明地回避了这个话题。   三人坐在石桌边,享用了一顿晚饭。蓝枳坐在程百里旁边,仔细耐心地为他夹菜。她面容安静,半点看不出之前的冷肃之气,仿佛这一幕已经重复了无数遍。   饭后,蓝枳亲手给程百里换了药。那双眼睛满是伤疤,已经没有办法睁开。蓝枳上药的时候手都在抖。   程百里察觉到她的异常,轻声询问,蓝枳却说没事。   敷好眼睛的药,还有一晚需要内服。这碗药有助眠的作用,程百里服下之后,又强行打起精神,跟蓝枳聊了一会儿天。实在支撑不住了,才缓缓睡去。   蓝枳走出百里的房间,陶眠正坐在对面的屋顶,手中攥着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仰头望着星空。   蓝枳也走过去,轻盈地翻身,来到他旁边。   “小竹马睡着了?”   “嗯。”   “徒弟,当着师父的面就不用隐瞒了,你有什么就说什么。”   蓝枳回山之后,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陶眠看得到,程百里或许也从她的语气中分辨出她的心情。   蓝枳和师父一起抬头望着星空,膝盖蜷起,两手抱着膝盖,下颌抵上去。   “师父,”小果子上来就扔个雷给陶眠,“我可能无法长生了。”   陶眠方才还在转动手中的草根,这会儿停下来。   他猛地转头,狗尾巴草扫上徒弟的鼻梁,让她打了个喷嚏。   “徒弟,你也中毒了?还能活多长时间?能活七天不?”   陶眠对徒弟中毒这件事都要有心理阴影了,除了顾园是操劳过度而死、沈泊舟是孤魂离体、元鹤是万箭穿心,剩下的徒弟全都是被毒死的。   八果没想到师父反应这么大,她反过来安慰他。   “师父,我没有中毒。我只是……我毁掉了采女族长寿的根源,也就是那块神石。但因为我也是采女族人嘛……所以这样,我也无法长生了。但我还是能活到七八十岁的,这个师父放心,我的身体没有那么脆弱。”   陶眠听她这么说,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反应过来什么,又怅然。   “我还以为……你能一直陪为师待在山中。唉,不过你钟情于程百里那小子,他是凡人寿命……若是要你在他故去后守着,对你也是一种折磨。”   “师父……”   陶眠还能劝自己往好处想想,蓝枳却不知为何有些愧疚。   “别感到内疚,小果子。在为师的徒弟中,你算得上陪我时间比较长的,我已经知足了。”   “我会努力活着,争取活到……等来桃花山的下一个弟子。”   这样陶眠始终有人陪着,就不会感到孤独。   陶眠转过头对她笑笑。   “人来人去,皆是缘分。小果子,师父不强求。   倒是你和小竹马的事,要好好想想。他待你一片痴心,是个专情的人。   不过也不用着急,他的伤势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养好,少说也要一两年。但那双眼睛……师父只能尽力而为。他很有可能一辈子都看不见了。” 第426章 你我   陶眠让蓝枳好好考虑和程百里的未来。   蓝枳答应了。   她这几天都若无其事地与程百里相处,给他换药,还陪他散步。   因为有蓝枳当他的眼睛,程百里已经能到道观之外的地方走走。   现在是初秋,山中的树叶还没有落,能嗅到一丝残夏的气息。   程百里被蓝枳牵着手,慢慢地在山路行走。这里的树和草,很多蓝枳都认识,她一株株念给程百里听。   “木芙蓉、木槿、桂花……”   程百里伸出手,一朵桂花刚好飘落在他的掌心。他用手指轻轻揉捏着花瓣,心中一片怡然。   蓝枳见他喜欢这片桂花,就止住脚步,和他在这里歇息。   程百里在她面前话不多,他总是在倾听,似乎保留了在做族长守卫时的习惯,等待着蓝枳给他下一个命令。   然而蓝枳一再地说,他们如今不是主仆的关系了。蓝枳希望他自由地活着。   可就算不做她的守卫,程百里也想待在她身边。   蓝枳站在这一地桂花间,忽而记起小时候的事。   “百里,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   程百里点点头。   “记得。”   他当然不会忘。   他是从采女寨外面来的孤儿,被寨子中的族人捡到,带回族中当养子。   他的养父待他不好,经常打骂。养父是老族长的守卫,偶然一次机会,蓝玉和遇见了跟着养父习武练功的他,就说把他带到自己的女儿面前。   那是程百里第一次见到蓝枳,他们站在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下。   程百里在养父的身侧,他看见蓝枳,蓝枳比他想象中的样子美丽百倍,他甚至不敢一直正眼望着她,只是时不时地、装作不经意地瞥她一眼。   而蓝枳,她在淡淡地望了少年一眼后,就移开视线,转而去看那株盛放的桂花树。   她在偷偷发呆,族长说话的时候,她偶尔点头应和,但很明显,她根本没听进去一个字。   她好像很喜欢那些散发着香气的花。程百里一时没有顾及其他的事,他突然从养父的身边跑走,后者拽他都来不及。   他爬上树,折了一枝桂花,递到蓝枳面前。   蓝枳清冷的眼神中,染上了桂花的暖色。   “这是……给我的?”   程百里偏着脸,耳朵全红了,默默地点点头。   蓝枳双手接过,难得露出一点笑意。   “谢谢。”   因为程百里冒然行动,养父抬手就要打他,却被老族长制止。   “我看这孩子待蓝枳不错,不如就让他跟在蓝枳身边吧,给她做个守卫。”   “可是玉和族长,他还小,什么都没学会……”   “这是我的命令,就这样定了。明天开始,他就跟着蓝枳。”   程百里从那一天起,就一直陪伴在蓝枳左右。   老族长经常处罚女儿,程百里对她心中有怨。可他也有一丝感激在,因为她让自己有机会待在蓝枳身边。   程百里回想起当初的一幕,忽而脚步一动,向香气最浓郁的地方走去。   蓝枳连忙跟紧他。   过去是程百里步步紧随蓝枳,如今倒是蓝枳时时紧张着他,寸步不离。   程百里的手臂向前摸索,触碰到了粗糙的树干。随后,他的手臂收回,向自己的头顶伸去,触碰到一截树枝,咔,将它折断。   他用手掌轻轻拂过,触碰到层层叠叠的花。程百里满意地笑笑,把它递到蓝枳面前。   蓝枳望着他的面容,这枝桂花仿佛把她瞬间带回多年之前,男孩身姿轻盈,一个旋身的工夫,手中就多了一枝花。   她没有急着把花接过,而是张口对程百里轻声说话。   “百里,我希望你活得自由。”   程百里怔住。   “蓝枳?”   “你当初被母亲指给我做守卫,这么些年,一直围着我打转。   后来蓝橘害我,你也受到牵连。你这双眼睛,本来可以看到这世间万千风华,如今只能面对着无边的黑暗。   百里,是我误你……”   蓝枳忽而在程百里面前反省自己,而且话语间,有远离程百里的意思。   程百里顿时有些焦急。   “蓝枳,不是这样……”   他嘴笨,把话捋顺好几遍,才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我这双眼睛,是被蓝橘所害。她利用你的名义欺骗我,是她用心险恶。我没能分辨出她的谎言,也是我不够聪明。这和你有什么干系呢?不要因为这个道歉。   我从小就跟着你了,我陪着你练蓝家神舞,跟你走过了那么多地方去祈福。如果不是因为蓝橘从中破坏,我们留在采女族,我也是要一生追随你的。族长把一生献给神石和采女族人,守卫也会把一生献给族长……”   “可我已经离开采女族,你现在不是我的守卫了。”   “我……”   程百里语塞。   蓝枳的语气有点咄咄逼人。   “蓝橘死后,我在这世间没有任何亲人了。好在我还有师父,还有去处。可百里你不是桃花山的弟子,等伤养好之后,你要以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呢?”   “我……”   程百里有些手足无措。他一直避免去和蓝枳谈论这个话题,就是怕蓝枳赶他走。   “我……会在山下找个地方住。恩人说了,山下有一个村子,不远处还有镇子,生活还算便利。”   “那你的眼睛怎么办呢?你什么都看不见,还要一个人生活。”   “我没问题的……”   程百里说到这里,都有点委屈了。   “我能照顾好自己。”   “不行,你一个人根本照顾不好自己,我不放心。你再去找一个人一起生活。”   “我不跟别人……”   程百里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蓝枳?”   他还握着那枝桂花,就算再难过也没把它随手丢掉。   这时他忽而感觉到桂花花枝的另一端被人握住,轻轻晃了两下。   “找我吧,百里,”蓝枳的声音又变得温柔和缓,“我和你共度余生。”   程百里的心中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流,不知为何,他也仿佛回到了和蓝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递出的那枝桂花,永远都会被同一个人接住,不论过了多少年。 第427章 喜日   程百里和蓝枳互通心意,约定终身。   他们经历了许多风雨,如今只想安稳地与彼此携手走过剩下的生活。   陶眠听说这件事后,自然是欢喜的。   “我之前的七个弟子都是寡了一辈子,我还以为自己此生都没办法见证这样的时刻了呢。”   他们共同商量了一个日子,定下婚期。   有许多事情还要筹备,婚期在次年春天。   这小半年的时间,两人也没有闲着。程百里在努力养伤,目前除了眼疾没有办法痊愈,其他的地方都治好了。   他的眼睛的情况也比之前好了不少,最起码现在不是一片黑暗,能看见朦胧模糊的影子。   蓝枳一面陪他治疗,一面置办成亲要用的物件。陶眠不舍得让徒弟劳累,干脆让他财大气粗的朋友薛掌柜帮忙,把东西一样样送上门来给蓝枳挑。   两人成亲之后,就不方便和师父住在一起了。蓝枳先和程百里商量,然后再找陶眠说了他们的想法。   他们不打算离陶眠太远,准备就在山脚靠近人烟的地方,盖一座房子。   陶眠觉得这个建议可行,就请了阿九过来,帮徒弟选选地方。   这是蓝枳第一次见到阿九,她从未想过世间还有这样绝美的人物。   阿九总是笑盈盈的,她歪头望向蓝枳。   “陶郎,这是五弟子么?”   “已经是八弟子了,阿九。”   陶眠把蓝枳介绍给阿九,还说了她要在明年完婚。   阿九听后,惊喜地睁大眼睛。   “这真是大喜事啊,陶郎,你怎么才告诉我,不然我也能帮八果置办些东西呀。”   “现在也来得及,”陶眠说,“小果子挑东西要精挑细选,还早着呢。”   阿九找来自己楼中的工匠来帮八果盖房子,这点小活对他们而言轻而易举,工期被大大缩短,顺利在两人成亲前夕完成了。   陶眠作为长辈,也开始忙他要忙的事。   那天蓝枳刚带程百里从山里遛弯回来,只见陶眠端正地坐在桌案前,面前摆着笔墨纸砚。   陶眠正在专注地写一张喜帖。   “师父,在忙么?”   蓝枳趴在敞开的窗子上,探着脑袋问。   “嗯,邀请为师的朋友过来。”   陶眠把喜帖仔细地折好,蓝枳歪着头,发现桌上已经垒了两张。   “要写多少呢师父,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已经写完了。”   “……嗯?”   蓝枳眨眨眼睛。   “想不到师父活了两千年,朋友竟然如此……稀少。”   “怎么叫稀少呢?”   陶眠掰着手指头给她数。   “薛瀚、阿九、陈板蓝、薛掌柜、玄机楼楼主、小神医……这不是有六个么?”   “……”   见徒弟沉默,陶眠尴尬地咳嗽一声。   “这也不能怪为师,主要是还死了好几个。到了我这个岁数,几乎就是活在回忆中了。”   婚期如约而至,那日正好是个灿烂的晴天。   桃花山的花都开了,漫山遍野的暖粉色,花瓣洒遍了青石板铺成的山路,仿佛是专门为这对新人铺成的喜毯。   观礼的宾客都到了。薛掌柜一身贵气的紫色,阿九也换了身水蓝色的刺绣罗裙。   连陈神医都换上一套新衣服。   陶眠本来没指望陈神医能来,但陈神医说了,这段时间给陶眠的徒弟治病,还给他徒弟的对象治病,多少治出感情来了。这场喜礼他如约而至。   仪式被陶眠放在了室外进行,观星台缠上了大红色的绸带,地面铺着颜色喜庆的地毯。   陶眠穿的是一身红色滚着紫边的衣服,他作为长辈,礼数半点不能差。   阿九见他身形僵硬,悄悄靠近他说了一句。   “陶郎,你连手指都僵住了。”   “阿九莫要打断,”陶眠紧张得不行,“我正在温习等下的仪式,我感觉我要忘了。”   薛掌柜那只乌骨扇永远不离手,他敲了敲手掌。   “要不你别当这高堂了,我来代劳。”   “……再多说一句,小心我把你推下观星台。”   陶瓷跟在陶眠旁边,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台阶。等下新人就要从这里上到观星台。   至于陶土,它在陪着新郎新娘。   这次的仪式简约而郑重,蓝枳和程百里商量好了,不需要请太多的人,也不用太繁琐的环节。   因而婚礼上没有外人。人手不够了,陶眠就用红纸剪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纸人,用来帮忙。   蓝枳在小纸人的协助下,完成了梳妆。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凤冠霞帔,眉间桃花钿。   她用精致的团扇遮挡住自己微微泛红的脸,眼睛却弯成新月。   门上传来咚咚的两声,是迎亲的纸人在敲门了。   蓝枳手边的红色小纸人们叽叽喳喳地翻身起来,围在新娘子身边,催促着她出门。   蓝枳拿起团扇,缓缓起身,喜服上的鸾鸟刺绣流光溢彩。   小纸人先她一步把门打开,跨过门槛。脖子上系了一团红绣球的陶土汪地叫了一声,摇摇尾巴。   蓝枳一只脚跨出门,随后另一只脚紧挨着站。   院内的那株桃树开花了,风一吹簌簌飘落。   程百里就站在树下,他今天没有戴眼上的布巾,眼睛无神地睁着,却在蓝枳出门的那一刻,将目光移到她身上。   蓝枳望着花下的人,一步一步,步履坚定地走向他。   程百里嗅到蓝枳身上独有的花香,唇角扬起,把绾有同心结的红绸递给她。   “你今天一定很美。”   他看不见,但透过朦胧的光影,他仿佛能触摸到蓝枳周身那股暖融融的光晕。   蓝枳牵着红绸的一端。又借着红绸的遮挡,悄悄地牵住他的手。   她俏脸晕红,难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步出道观,陶土在前面开路,小纸人抱着各种纸剪的乐器,吹吹打打,紧随在新人身后。   山间顿时响起了喜庆的调子,程百里和蓝枳踏上那条铺满桃花的山路。   桃花山的灵兽们都听到了这调子,从各处汇聚到山路旁边,静静地观礼,目送着这对新人走入山中。这条山路程百里已经走了无数次,所以不觉得陌生,但他们依然走得很慢。   按照之前定好的计划,在前往观星台之前,他们还要去一个地方。   蓝枳和程百里牵着红绸,站在师兄师姐的墓碑前。   蓝枳轻声对他们说话。   “顾园师兄、远笛师姐、流雪师姐、随烟师兄、荣筝师姐、六船师兄、元鹤师兄……”   她一口气念了师兄师姐们的名字。   “八果今天要嫁人了。”   她转过脸望着程百里,后者总是能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嘴角噙着笑意。   “这是我选定的人。我自幼与他相识,今后也会共度余生。   他将是此生陪伴我最长久的人。”   蓝枳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哽咽。但她不想在师兄师姐面前哭出来,稍微平复了情绪,才继续说下去。   “我们将一直相守,生不能同时,死必将同穴。对了,我还要和师父说,在这里给我留个地方,和师兄师姐们做邻居。”   蓝枳说不下去了,程百里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桃花山的诸位师兄师姐,”他也给出了自己的承诺,“我自年少时就与蓝枳相伴,今后,也会与她长相厮守。我一生都在学着如何去守护她,过去做得不好,今后再接再厉。”   蓝枳被他最后这句再接再厉逗笑了,程百里听见她的笑声,嘴角的笑意也加深。   礼乐再次响起,他们要前往下一个地方。   在离去的时候,蓝枳福至心灵,回首。   那空寂的墓碑前,似乎站了七道身影。他们穿着喜庆的衣服,含笑目送着小师妹离开。   只是一眨眼,那些身影又消失不见。   程百里轻声问她怎么了,她回说没事。   “大抵是……见到了几位故人。” 第428章 桃之夭夭   听见陶土的汪汪叫后,陶眠就知道,这是新人终于要到场了。   薛掌柜皱眉纳闷。   “你养的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狗还是狼?”   “人家是狼,只是会狗叫。”   “……”   陶土最先拐过山崖,出现在宾客们的面前。   紧随其后的是两位新人。   他们牵着红绸,向陶眠慢慢走来。   一时间山林寂静,只有这里喜乐喧闹,仿佛群山都在等待着这对新人前来。   陶眠的目光先看到了程百里,他稳稳地牵着红绸,因为山路狭窄,一只手始终揽着蓝枳的肩膀。   而蓝枳……   蓝枳今日画了精致的妆容,头顶坠着华丽繁琐的金饰,含羞带娇。   他蓦然回想起当初初遇蓝枳时,她从黑沉的棺材中狼狈地爬出来,眼神空洞,已经对活下去不抱任何希望。   现在她嫁给了心悦的人,她和那人青梅竹马,那人向她郑重地许诺了终身。   陶眠的眼角有些湿润,他想趁着别人不注意,悄悄揩去,却被薛掌柜抓了个正着。   “仙人该不会是要哭出来了吧?”   “……你怎么能做到开口就讨人嫌呢。”   陶眠硬是把眼泪憋回去了。   阿九有些羡慕地望着蓝枳,嫁给喜欢的人,多么幸运的事。   她悄悄地站得离陶眠近了一步,又自顾自地傻笑。   主持仪式的事交给了陈板蓝,陈神医来的时候已经给自己灌了好几杯清嗓的凉茶。   等新人站定,陈板蓝扬声道——   “新人到——”   宾客们停止交谈,目光静静地落在这对年轻人身上。   “笙箫奏凤凰,鼓乐迎佳宾。一拜天地——”   蓝枳和程百里握着红绸,面对着观星台外的天地,一拜。   “祥云绕屋宇,喜气盈门庭。二拜高堂——”   新人微微转身,面对着陶眠,深深再拜。   陶眠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两只手交叠放在身前,又背在后面,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   蓝枳对他眨眨眼睛,眼底却也泛起泪花。   “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夫妻对拜——”   蓝枳再次转过身,和程百里面对面。   程百里深深地望着她,伸出手,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脸。   他又幸福又遗憾。   “这么重要的时刻,要是我能看见你就好了。”   陶眠听见他轻声的叹息,心想,这还不好办?   他一合掌,口中念了个法诀。   虽然程百里的眼睛无法视物,但他的心还没有盲。   所以陶眠用幻术将眼前的场景还原给他的心看。   程百里只觉得眼前的彩色薄雾忽然变得清晰,他看见远处有鹤穿过云层,近处,宾客们喜气洋洋地望着他们。   而在他面前,蓝枳的眸中含着盈盈秋水,微笑着望向他。   “这回看到我了么?”   程百里的呼吸轻颤,他的手托住蓝枳的侧脸,眼眶红了。   “我看见了,蓝枳。   真的很美……”   蓝枳用自己的手,盖住程百里的手背,对着他露出幸福满溢的笑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至此,蓝枳不必再孤单地行走在人世间。 第429章 程越   蓝枳和程百里成婚后,就搬到山脚下的新家住,过着平淡幸福的日子。   他们经常到山中拜访陶眠,帮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大抵是那次中毒,损伤了蓝枳的根本,她无法孕育子嗣。   程百里对此并无任何怨言。他的妻子能从那场劫难中存活下来,对他而言,就是无与伦比的幸事了。   成婚后的第四十年,蓝枳六十二岁,程百里六十一岁。他们收养了一个孩子。这孩子是流浪到桃花山下的孤儿,被好心的夫妻收留。   他们给他起名叫程越。   两人在此之前一直没有收养孩子的打算,只是程越与他们有缘,蓝枳和程百里都很喜欢这孩子。   而且在只有夫妻俩的时候,蓝枳和丈夫商量过。他们两夫妻的年纪越来越大了,陶师父却还是青春容貌。他们百年后走了,总要给师父留个伴儿。   程越就这么被父母卖了,成为桃花山小苦力。   他们带着穿了新衣服的程越上山,陶眠一见到这孩子就喜欢得不行,程越和陶眠也亲,黏在他身后打转,像个小尾巴。   程越很尊敬自己的养父母,但连蓝枳自己都看得出,孩子还是更喜欢和陶眠呆在一起。   蓝枳不得不承认,她师父带小孩很有一套。   这年陶眠的生辰,蓝枳一家照例来到山中,陪师父一起过。   陶眠做了他的拿手许必灵蛋糕,上面插满了蜡烛。   他把蛋糕拿到小程越面前,让他许愿。   蓝枳一看这怎么行。   “师父这是你自己的生辰,愿望也该由你自己选,让越越来许怎么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越越许吧,有多少根蜡烛,你就能许多少个愿望。”   “……”   这话把蓝枳都整沉默了。她儿子要是真按照师父说的做,那得许到明年去。   程百里乐呵呵的,随着陶眠怂恿儿子。   “许愿吧越越,许一个就行。”   程越今年八岁了,性格却不知道随了谁,比在场的三个大人都要沉稳。   他把两手合拢,攥成拳,闭上眼睛。   “我想……做陶眠师父的徒弟,一直陪着师父。”   他的愿望一说出来,夫妻俩还没觉得怎样,把陶眠吓了一跳。   “越越,那什么,我再让你许一个。这个愿望不算数。”   程越不解,甚至有点伤心。   “为何?”   “呃,没有为何。越越你喜欢什么?你说你喜欢的东西,然后我帮你完成愿望,好不好?”   程越有一股倔脾气,他一听陶眠不想收他做徒弟,气得转头就跑走。程百里跟陶眠道歉,也追出去。   他虽然年过半百,眼神也不中用,但一点都不着急,反正儿子生气之后,去的地方只有那几个。   程百里一甩拐杖,笃笃笃地走出桃花观。   这回院子里只剩下师徒二人。陶眠惹小孩生气,自己心里也愧疚。   蓝枳是故意留下来的。   “师父,”她看出陶眠难过,也劝劝他,“程越年纪小,童言无忌,哄哄就好了。你心里别介意。”   陶眠轻叹一声。   “小果子,为师也不瞒你。”   蓝枳如今都到这个岁数了,还被师父叫小果子,偶尔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但陶眠很坦然。   “我这桃花山不是谁来都能当弟子的。一般有资格当我陶眠弟子的……命都不大好。   你也是我的徒弟,你对此……也该知道。”   蓝枳沉默下来,她听师父说过师兄师姐的事,那是她还以为,他们来到桃花山前大多颠沛流离,是一种巧合。   但师父似乎不这么认为。   “为师快到两千岁了,如今也不想纠结到底是你们特别惨,才来到我桃花山,还是因为要来到桃花山,所以特别惨……   我只希望程越这小孩将来能顺遂点。”   陶眠说,之前桃花山也收养过小孩子,说要当他的徒弟。   但最后没当成,也走过了很好的一生。   蓝枳这回明白陶眠的意思了。她不觉得师父杞人忧天。   师父的经历要比她长多了,她没有资格在这里指摘师父。   但是,对于程越这孩子,她作为母亲,还是有发言权的。   “师父,若程越真是桃花山的有缘人,那倒也是很好的。”   陶眠被徒弟这突然的暴言一震。   “小果子,你还是想你儿子过得好点吧……”   “这有什么的,”蓝枳很洒脱,“他都已经来到桃花山了,不管之前经历过什么,到此他就不用再吃苦。今后的路,要怎么走,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不管怎么说,都怨不到师父身上。”   蓝枳又说到程越拜师这事。   “只是他说要拜师,我也不赞同……这小子现在除了会耍脾气使性子还有什么本事?比不得他娘四十年前的一根手指头。”   陶眠被徒弟逗笑了。   “你啊,这么多年了还没变。不,好像比年轻的时候更张狂了。”   蓝枳也笑。   她和程百里数十年琴瑟和鸣,夫妻恩爱。程百里宠着她,对她百依百顺,弥补了不少蓝枳过去的创伤。   蓝枳给师父倒一杯茶。   “师父,我和百里如今也老了,剩下的日子,要掰着手指头过。   我们不知道谁会走在前面,但不管谁先走了,剩下的一个都很难独活。   当初收养程越这孩子,也是想给师父留个伴儿。陶瓷走了,陶土也被同伴找回去。偌大的桃花山,只剩师父您和满山不会说话的桃花,还有八座坟茔……”   蓝枳将茶壶放到一边,把手中的茶杯递到师父面前。   如今她那双托着杯子的手布满皱纹,这不是幻术,她是真的老去了。   蓝枳乌黑的眼眸望向沉默的陶眠。   “等我和百里走后,就得劳烦师父照顾越越了。越越还小,他的人生还有很长。我们和他相遇得太晚,不能陪他走得更远了。   不管是收作弟子,还是只当作普通小孩收养着,总归是给自己留个陪伴。   越越和师父也很亲近。您要是能收留他,他会很欢喜的。”   蓝枳把话说到这里,句句字字,都是在为陶眠考虑。   陶眠接下那杯茶。   “小果子,不管程越是不是我徒弟,我都会养着他的。你和百里,你们两个要好好的,别让他这么小就尝到双亲离去的苦。” 第430章 千年   蓝枳未雨绸缪,收留了程越这个孩子,真是有先见之明。   在程越十岁的那年,蓝枳得了一场急病。因为发生得太突然,什么法术,什么灵丹妙药都不管用。一夜过去,蓝枳就病故了。   蓝枳生前的最后一晚,她的丈夫、师父和儿子都陪在身边。   程百里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程越跪趴在床边,眼眶红红地守着养母。   他没有叫过蓝枳一声母亲,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蓝枳不亲近,只是他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所以叫不出口。   蓝枳也不为难他,只让他叫自己枳姨。   如今蓝枳要离去了。   她疲惫的视线先看看儿子,又看看丈夫。   “百里,我们之前还打赌,谁会先走一步,现在看来……是我赌赢了。”   她轻轻笑了一声,好像在为最后一次胜过丈夫而庆祝。   程百里无神的双眼流下眼泪,用自己的脸去贴蓝枳的手背。   “是,你赢了。你总是能赢过我。”   蓝枳无力地咳嗽两声,视线滑向眼睛红红的孩子。   “越越,我要和你道别了。真想看着你长大啊……人总是,寿短却情长……”   “枳姨……”   蓝枳最后看向自己的师父,那个在她最不堪的时候,伸手把她从深渊中拽出来的人。   “陶师父,您凑近些,我想单独和您说一句话。”   陶眠忍着心中酸涩,走上前,程越主动让开了位子。   他把耳朵凑近,蓝枳在他耳边轻声说:“其实我……一早就知道,我能成为您的弟子了……就在……棺材里面……”   陶眠微微睁大眼睛,蓝枳深深呼吸一口气,笑望着他。好像在说,我也赢了师父一次。   “程越,就拜托您了……”   天明的那一瞬,蓝枳缓缓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陶眠久久地站立,望着她最后的容颜,像要将那一幕永远刻在脑海中。   这是他第八次送别自己的弟子。   按照蓝枳的遗愿。陶眠和程百里将她葬在桃花山,葬在她的师兄师姐身边。   程百里抚摸着亡妻的墓碑,仿佛回到她还在的时候,他的手总是一遍遍拂过她的脸庞。   蓝枳故去后的第三个月,程百里在安顿好有关程越的一切后,也随着妻子离去了。   他的身体在蓝枳病故后,每况愈下。他自己没有什么求生的欲望,也没有麻烦陶眠救他。   他的遗愿只有一个,那就是,和妻子葬在一处。   陶眠答应了他。   程百里走得很安详。死亡是与故人的重逢,他只是到了该和蓝枳见面的时候。   陶眠牵着小程越的手,站在蓝枳和程百里的墓碑前。   天下起了绵绵的雨丝,程越紧握着陶眠的手。   “陶眠师父,他们已经见到彼此了么?”   他在问蓝枳和程百里是否重逢。   “当然,”陶眠轻声肯定他的话,“他们的缘分那么深,就算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离。”   程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揉了揉哭肿的眼睛。   “小程越,从今以后,你就要跟我这个老头子相依为命了。”   “老头子?”程越茫然,“可是陶眠师父,你看上去只有二十岁。”   “那是我长得年轻。你回到桃花观随我住吧,山下的房子我也帮你留着,你想什么时候住回去也行。”   “我要住在桃花观。”   程越没有半点犹豫。   “行。”   陶眠独自抚养程越的那一年,程越十岁。   他比同龄的孩子长得要高,模样也俊俏,带着一股灵气。   陶眠很喜欢程越这小孩,经常带他到处玩,还让他见了薛掌柜和阿九。   薛掌柜一如既往地毒舌。   “早说了让你别养小孩,养到最后,非得养出事不可。那么多前车之鉴摆着呢,你就是不信邪。”   陶眠不爱听他说这话,气得他往袖子里多揣了两包薛府的名贵茶叶。   “他亲生爹娘不知身在何方,养父母临终把他托付给了我。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让我把他养到一半扔出去?我怎么舍得?”   陶眠这话也扎到薛掌柜心窝子了,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对方。   “那我怎么记得若干年前,有个人在街角捡了个孩子,却把他当成负担,推给别人养呢?”   “呃……”   陶眠一阵心虚,也没有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薛掌柜喝茶不?我给你泡点。”   他把刚才揣进袖子里的茶包又明目张胆地拿出来。   “……不用,喝你的吧。”   虽然陶眠偶尔怕程越在山里闷得慌,经常带他到人间玩玩,但程越其实还是更喜欢待在桃花山中。   他比桃花山之前的有缘人都要留恋这个地方,这点倒是叫陶眠很稀奇。   程越十岁了,从这个年纪开始,小孩子的五官逐渐褪去稚气。   陶眠看着他,偶尔会出神,总觉得他长得像哪位故人。   程越虽然年纪小,但很懂事。当初他养母让他做桃花山小苦力,程越不但没有抱怨,甚至表现得相当积极。   要不是很多活陶眠不允许他做,他几乎能把整个桃花山的活都包揽了。   每次看到程越,陶眠都要由衷地说一句,孺子可教,未来可期。   意思是,等小程越长成大程越后,陶眠好吃懒做的好日子就要到来了。   当然现在陶眠还是舍不得小孩做重活的,只是偶尔让他去跑跑腿,到山下的镇子买点东西。   这天桃花观内的蜡烛缺了,陶眠给了程越银两,让他到镇子上买些去。   如果他自己看到什么喜欢的,也可以一并买来,不用担心花钱的事。   程越很听话,带了两个小纸人出山。小纸人是陶眠用来保护他的,孩子太小,他怕给人拐跑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程越早上去,中午就能返回。但今天,晌午后一个多时辰,都不见程越的身影。   陶眠有点坐不住了,打算下山去找找。   正当他沿着山路走到一半,他看见了程越……和跟在程越旁边的一个小孩。   那小孩看上去和程越同岁,穿得破破烂烂,脸上也灰扑扑的,不知道刚从哪个泥坑里面滚过。   他用袖子擦擦脸,结果越擦越花,把自己变成个小花猫,有些气恼地甩甩袖子。   脾气还不小。   陶眠觉得有些好笑。他猜这应该是程越自己的小玩伴,请他到山里做客。   陶眠迎上去,嘴里喊着程越的名字。   “越越,怎么才回来?”   “陶眠师父。”   程越小跑几步,赶到陶眠身前。陶眠半蹲下来,从他手中接过蜡烛,放到一边,给程越擦擦汗。   这时他才看向旁边低着头的孩子。   “你是哪家的孩子?这么晚了不回家,爹娘不要出来找你么?”   “我……我……”   那孩子嗫喏着说不出话,陶眠想,他应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要是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可以告诉我。”   他放缓了声音,耐心跟小孩商量。   小孩猛地抬起头。   “真的么?我想请您收留我!”   小孩抬起头的那一瞬间,陶眠的心被猛地敲了一记。   他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耳朵只有嗡嗡的鸣声。   他缓缓地站起身,向后退了两步,这样更方便他打量眼前的人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孩子,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程越察觉到陶眠的不对劲,主动伸出手,握住他发颤的手指。   “陶眠师父?”   陶眠的视线还是没有离开那个孩子,蓦然,他的眼眶红了。   顾园。   这个孩子长得跟他的大弟子一模一样。 第431章 送养   这个新来的小孩自称是孤儿,一直在流浪。他见到程越,发现对方是个有钱小孩,以为是个冤大头,就一路跟着他,打算走到无人的地方,把他的钱袋抢走。   他想得很美,但现实很残酷。程越早就跟陶眠学了很多强身健体的拳法,结果小孩反被程越给教训一顿。   照理说,被暴打一顿之后,这孩子识相点就应该走得远远的,但是他不,他非要认程越当大哥。   程越被他烦得要死,他还跟得很紧,几次都没甩开,最后被他跟上了桃花山。   陶眠听小孩张嘴叭叭叭给他讲,乐得不行。配合上小程越郁闷的神情,就更好笑了。   他问小孩是真的没有家人,还是骗程越的。小孩睁大眼睛说谁能拿自己的爹娘开玩笑呢,这个他绝对没骗人。   “那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知道么?”   听小孩自己讲述经历,他之前是跟着一个老乞丐混。老乞丐没什么文化,陶眠估计他给小孩也起不出什么好听的名字。   结果小孩一板一眼地告诉他——   “我有名字的,我叫顾襄。”   陶眠一怔。   顾园,顾襄。   连名字都这么相像……   仙人不说话了,一直在观察着他的程越微微抿起嘴唇。   顾襄毫无察觉,他那张嘴仿佛租来的,一刻不停地说话。   “程越说你是山中的仙人,小陶仙人,你真的是仙人么?   那这里就是仙山?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仙人和活的仙山。   仙人你长得好年轻啊,看上去只有二十岁。要是我一直活一直说,是不是有一天,我就会比你看着老迈好多呀?   仙人仙人,我呜呜——”   顾襄说个没完,直到程越受不了,把书拍在他的嘴上,强行让他闭嘴。   顾襄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像脾气大还无力反抗的小动物,气得直蹬腿。   陶眠回过神来,在程越把顾襄捂死之前,将小话痨解救下来。   他让顾襄站在自己面前,认真地端详他那张脸。   不管横看竖看,都太像太像顾园了。   顾园是所有弟子中来到桃花山时年纪最小的,在他十六岁之前,陶眠亲眼看着他长大,所以他能毫无障碍地认出十六岁前的每一年的顾园。   这个叫顾襄的小孩,跟顾园十岁的时候长得几乎没差别。   当然性格上的差异还是有的,顾园没有他这么能叭叭,像个刚买回来的唢呐,滴滴答答吵闹不休。   “仙人?”   顾襄见陶眠这么怔怔地望着他,也感到不解。   陶眠让自己从回忆中抽身,对着他笑笑。   “既然你已经无依无靠,那我来为你寻一处能落脚的地方。”   仙人说了这话,顾襄欢喜地说那当然好。   程越却很沉默,那天晚饭吃得也很少,早早回了房间。   顾襄就睡在自己的隔壁,程越却怎么都睡不着,在床上翻来翻去。   他以为顾襄从今天起,就要和他一样住在桃花山了,没想到三日后,仙人却突然说要出门,带着两个小孩一起。   他来到的地方是人间薛府,薛掌柜在府中等他,第一眼看见的是程越,对他点点头。   第二眼看见的就是顾襄。   薛掌柜的眉头一下子皱起来,这小孩长得实在太像他最讨厌的那个弟子,简直一模一样。   “怪不得你说要把他送到我这里来。”   “你要是不想收……那我也不为难你。”   “不,我收着,”薛瀚简直是咬着后槽牙答应下来,“长成别的样子就算了,长成这样的,必须留在我这里。”   “……”   他隐隐在咬牙切齿,陶眠有点担心他会不会虐待小孩。   “你不会打他吧?”   “……我看起来那么像坏人吗?”   “不是像。”   陶眠半蹲下身子,勾勾手,让顾襄来到他面前。   “小顾襄,从今天起,你就和这个叔叔一起住,他会收留你。”   顾襄脸上还挂着笑,但眼神呆呆的,没反应过来。   “仙人,我不能留在山中么?”   陶眠让自己狠下心来,趁着孩子还没跟他有多少感情,把他交给薛瀚养大是最好的。   “顾襄,薛家财力雄厚,薛掌柜虽然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其实人很好的。他会好好照顾你,我也会经常来看你。   桃花山的生活清贫,你去了要跟我吃苦的。   留在薛府,不管你是想考取功名,还是跟薛掌柜学着经商,他都会帮助你。   你会过得很好。”   陶眠为顾襄做好打算,他和程越不一样。程越是已故的八弟子托付给他的孩子,他必须好好地照顾他。   而顾襄……   陶眠无法忽视那张脸给他带来的影响。   他相信灵魂转世,但如果顾襄真的是顾园转世,他现在没有前世的记忆,和桃花山的缘分越浅越好,这样还能度过平安顺遂的一生。   如果顾襄不是顾园转世,那陶眠也不能保证自己完全把他们视作两个人。因为他无法时刻保持清醒,所以他担心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伤害到顾襄。   思来想去,把他送到薛掌柜这里,让他过着衣食无忧的富足生活,这样是最好的安排。   顾襄懵懂地点点头。就像陶眠所想,他和桃花山、和仙人还没有建立太深厚的感情,所以很容易地接受了新生活。   陶眠放下心来,抚了抚他的头发,站起身。   程越小跑着到他身边。   “那我们走了,薛瀚。”   “快走,再不走就别想走了。”   薛掌柜开始撵人。   陶眠也和顾襄道别。   “顾襄,再见。”   顾襄呆呆地抬头,跟他挥挥手。   陶眠跨过薛府高高的门槛,和小程越一起离去。   他走出十几步,回头,发现后面多了个小影子。   “顾襄?”   “呃,我……”顾襄如梦方醒,慌乱地摇着头,“我就是出来送送你,马上就回去了。”   程越紧紧拽着陶眠的袖子,像在提防一个仇人。   陶眠心有不舍,可他必须让自己和对方保持距离。   “顾襄,天要黑了,快回吧。”   这回是陶眠目送着顾襄一步三回头走到薛府门口,等小孩用手扶着跨过了门槛,他才收回目光。   程越在这时也松了一口气,抬头,发现仙人笑望着他。   “陶眠师父……”   陶眠摸摸他的头。   “走吧小程越,我们该回家了。” 第432章 小陶仙人不要你了   陶眠以为自己把顾襄送去薛府,就是对他最好的安排。   结果没到一个月,薛掌柜就把他找去了。   陶眠带着程越,还没进门,就听见小孩嚎啕大哭的声音。   陶眠吓了一跳,还以为薛掌柜在虐待小孩。   “薛瀚!怎么欺负孩子——”   他一时间也是慌忙,冤枉了薛掌柜。等他冲进屋子,只见里面一片狼藉,薛瀚正气急败坏地甩着满是墨水的衣袖。   他听见陶眠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进门就横了对方一眼。   “你好好看看,是谁在欺负谁。”   顾襄趴在宽大的书桌上,脸埋在手臂间,呜呜狂哭,哭得打嗝也要哭。   时不时还要给空气一拳,也不知道是在和谁置气。   陶眠顾不上询问许多,先走到顾襄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顾襄?顾襄……怎么了?怎么不高兴。”   顾襄以为来人还是薛瀚,直接一个砚台推出去。陶眠敏捷地避开,又轻轻拍他的背。   “好了好了,不想说就不说了。”   顾襄这时才听出是陶眠的声音,他抬起头,脸憋得通红,眼睛肿得也厉害。   “小陶仙人,”他抖着声音问,“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吗?”   “啊?”   陶眠一懵,下意识地望向薛瀚。   薛瀚坦然回视。   “他问我小陶仙人怎么还不来看他,我说‘小陶仙人不要你了’,然后他就开始耍脾气。”   陶眠一听,薛掌柜还真敢跟小孩这么说话,瞪他一眼。   “你就不能把话说得好听点?你这样说让他怎么接受?他才十岁。”   “本来就是,”薛掌柜咕哝一句,“我俩就是同样的命。”   然后他话锋一转。   “但他长成这样还被丢出山,我心里其实怪解气的。”   不出意外,薛掌柜此言一出,顾襄的嚎啕声又一次大了起来。   从今晚这件事来看,不难想象这两人在一个月内是如何互相折磨的。   顾襄没把自己当小孩,薛瀚很明显也没把自己当大人。   陶眠拍拍小孩的后背,给他顺气,他感觉这孩子都要哭抽过去了。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怪不得上次分别的时候,顾襄那么听话。原来是以为他只是暂时住在薛府,陶眠迟早要接他回去的。   他的心里有些摇摆。   程越是在场唯一沉默的人。他站在薛瀚旁边,看着桌案后哄小孩的陶眠和使性子的顾襄,良久,开口说了一句话。   “这回小陶仙人要带他回去了。”   “嗯?”   薛瀚低头,发现小孩是在和他说话。   他闻言嗤笑一声。   “他心软,小鬼哭几声,他就狠不下心了。我看那小子就是在装。”   薛瀚知道他身边这小孩是陶眠弟子的养子,但他这性格是随谁了呢?两个都是十岁,那个还仗着大人的宠爱作威作福,这个已经学会隐藏自己心思了。   程越赞同薛瀚的话,薛瀚盯着小孩圆圆的头顶,招人烦的那股劲儿又上来。   “小陶仙人要把顾襄带回去了,你就不是桃花山唯一的小孩了。”   “嗯,”程越沉着冷静地回一句,“总比薛掌柜一直上不了山要好。”   “……”   好好好,陶眠这回养了两个他的克星是吧?   顾襄终于被哄好了,揉着通红的眼睛,肩膀时不时还要抽动一下。   他紧紧牵住陶眠的手,生怕一不留神,人就走了。只留下可怜的他和讨厌的老薛相看两厌。   陶眠来到薛瀚面前,看到他的衣服一块一块不均匀的黑,要说的话都忘了,一时间只想笑。   “你没被砸伤吧?”   “仙人现在问是不是有点晚了,”薛瀚只有在阴阳怪气的时候才会叫陶眠一声仙人,“你再晚问一会儿,我都痊愈了。”   薛掌柜最近的确被顾襄这臭小子折磨得够呛,白天他出门巡铺子,顾襄在府中呼呼大睡。等他劳累一天归来,顾襄就准时出现折腾人。   陶眠发现一向注重外表的薛掌柜,眼底都泛着淡淡的青,看来这段日子过得相当煎熬。   他叹了一声气。   “对不住了薛瀚,我没想到顾襄的脾气竟然这么倔。”   薛掌柜冷哼。   “你那徒弟有脾气好的么?你是不是非犟种不收?”   “顾襄还不算是我徒弟呢。”   “……”   好好好,不是徒弟也能住在山上是吧?   在薛掌柜发作之前,陶眠意识到不妙,脚底抹油预备开溜。   “改天请你吃饭,我今天先带两个小的回去了。”   “快走,别再来我府上了,每回都是麻烦。”   程越牵住陶眠的另一只手,安静地跟着仙人走。   他总是这样懂事,不叫仙人操心,不给他添麻烦。   但仙人活了这么大岁数,一个小孩是什么心思,他还能看不明白么?   等回到桃花山,陶眠让顾襄先去睡,随后他来到程越的房间。   程越会在入睡前看一会儿书。他不像陶眠,看书不是来助眠的,他是真的在读。   仙人敲敲门,程越扶着桌子起身,连忙去开门。   这个时间来的,只能是陶眠师父。   程越喜欢吃橘子,陶眠怀里抱着果盘,盘子里堆了一个小小的橘子塔。   “程越,准备入睡了?”   “还没呢,陶眠师父到这儿坐。”   陶眠把果盘放在桌面,好奇地看了两眼程越在读的书。   只是两眼,他就不敢多看了。这是一本经书,他怕再多一眼,就会坐着睡着。   陶眠给程越剥了一只橘子,递到他手中。程越托着橙黄的橘子,半晌未动,一直低着头。   “程越?”   “陶眠师父,”程越的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我嘴笨,不像某个人那么能说会道,但是我会帮你浇花、洗碗、买东西……只要我能做的,我都会做。”   “程越……”   程越的手指轻轻刮着橘子上面的白丝。   “我知道你不想收我做弟子,但我想留在桃花山。”   程越的语气很沮丧,陶眠虽然想到顾襄的出现,大概是给程越带来了一点危机,但他没想到程越的心思这么成熟,他很焦虑。   “程越,你抬头看看我。”   陶眠习惯看着小孩的眼睛说话,这样他才能随时注意到他的情绪。   程越的目光闪躲。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话……我会和顾襄好好相处的。”   八果收养来的这个孩子,天生性格好,他们夫妻教得也好。他聪慧敏锐,懂事得让人心疼。   陶眠自己压低了肩膀,歪着头,这样得姿势让他和程越对视。   “程越,如果你不喜欢顾襄,你可以直接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   “我不喜欢他,”程越的小眉头紧紧皱着,“他硬是要赖在桃花山,赖在陶眠师父身边,本来我们两个人住得好好的,他突然出现。但是……”   程越想起来顾襄的可怜身世,还有初见时他身上一块块青紫。   “但是他又很凄惨,如果离开这里,他也没有去处……可我还是讨厌他!”   程越对顾襄的感情很复杂,又觉得他碍事,又出于善良而同情他。   “那小程越要怎么办呢?把他再送回到薛掌柜身边?”   陶眠把他手里的橘子又拿出来,掰成两半,自己留一半,给程越一半。   橘子掰开之后,程越才有吃的想法。他一边纠结,一边用力地咀嚼橘子瓣,以此来发泄心中的烦闷情绪。   薛掌柜被折磨成什么惨样,程越亲眼见到了。   “送回薛府,也是不妥。薛掌柜……”   “不用考虑他,他在外面就是一恶霸,顾襄这种小魔头还不是他的对手,迟早被他管得服帖。”   “……”   陶眠说得笃定,程越纠结一阵,还是觉得不妥。   把顾襄送到薛府,陶眠是托了天大的人情。这人情迟早要还,程越不想因为自己的任性,就让陶眠为难。   “还是把他留在桃花山吧,”程越犹豫再三,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但是他要是折腾起来……”   “那就,我管着你,你管着他,”陶眠道,“他要是不听话,你就胖揍他一顿,看他还敢不敢嚣张。”   程越不是不讲道理的小孩,不会师出无名就打人,陶眠相信他完全能做好这件事。   被陶眠予以重任,而且还能管着顾襄那无法无天的小孩,让他少靠近仙人,程越这回心中好过多了。   “陶眠师父放心,我肯定能把顾襄看管好。”   顾襄在自己的房间没心没肺地呼呼大睡,还不知道自己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就被便宜师父给便宜卖了。 第433章 若是故人相见   陶眠那天晚上和程越聊了很长时间,小孩心里有很多想法,但是怕给他添麻烦,所以从来都不讲出来。   这回一股脑地说完,程越心中轻松不少,陶眠也能借此了解他的真实想法。   虽然仙人带小孩的经验丰富,但每个孩子的想法都不一样。他记得他带过顾园、远笛、流雪随烟和元鹤……再加上一个小元日,剩下的徒弟拜入桃花山时已经成年了。   就说这几个小孩,也是各有各的性格。而且小孩的脾气变得快,上一秒还高兴呢,下一秒就气鼓鼓的,陶眠就开始抓耳挠腮地想是哪里惹到人了。   程越是个很有想法的小孩,也早熟。只要不触碰到他的底线和原则,他的脾气还算得上好。只是孩子毕竟还小,养父母又在前不久离世。他依赖陶眠,一时间没办法接受顾襄的出现。   和陶眠聊了聊之后,程越同意由他来管着顾襄。但是小孩心中似乎藏了小秘密,他不肯说,陶眠也不能勉强他。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顾襄不同意,但没人让他同意。顾襄小小的身子,满身都是反骨。程越每天追着他满山打,顾襄跑得飞快,跑回来还要跟陶眠告状。   “仙人仙人!程越又欺负人!”   仙人正在树下饮茶,淡青色的衣摆散开,几朵落花飘于其上。   顾襄早年过得苦,个子比同龄人要矮,迈着小短腿噔噔噔从远处跑过来,扑到陶眠面前。   他张着嘴要开始叭叭,陶眠有先见之明,一块酥点心塞给他。   “呜呜呜——”   程越在其后跑来,手中还握着陶眠给他削的木剑。   “程越,你说说怎么了。”   他要听程越先讲。   程越说顾襄在林子里把一只灵鹿绑在树上了。要不是他及时赶到,那只可怜兮兮的小鹿就要被他把尾巴烧断了。   陶眠本来以为只是普通的小孩子打闹事件,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他放下手中茶杯,杯底和茶案磕出轻响,顾襄的身体一抖。   “程越,你去我的房间,帮我把桌上摆的那几本书放到书房。”   程越应了声“是”,转身回桃花观。   顾襄自己心虚,趴在茶案边,把桌子上的点心碎渣用手指捻碎,也不敢抬头看陶眠。   “顾襄,抬起头来。”   仙人的声音不怒自威,顾襄嘟囔一句“抬就抬”,壮着胆子看向陶眠。   陶眠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仙人,心里顿时没底。   “仙人……”   “为什么要伤害灵鹿?”   “我……我听说灵鹿的尾巴断掉能再生,我就想试试……”   “从谁那里听说的?”   “从、从……是村子里的小孩说的。我、我没和他们一起玩!我知道不能让人找到桃花观。就是他们在山里玩,聊天时我听到了。”   顾襄刚才自己站起来,低着头,在陶眠面前,小声和他解释。   陶眠看着这个和顾园长得极像的孩子,心里思量着该如何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才比较妥当。   他迟迟不说话,顾襄心里没底,一手攥着衣角,一手抹着眼泪,也不敢大声哭。   “顾襄,”陶眠先和他讲道理,“你知道火烧在自己身上,会很疼么?”   “我知道……”   “如果我从别人那里听说,烧掉人的手指还会再长出来。我好奇,用火把你的手指烧断,你会如何呢?”   顾襄的身子抖了一抖,攥起拳头,把自己所有的手指都藏起来。   “仙人……”   “灵鹿看似温顺,实则攻击性极强。你伤害的那匹是幼鹿,很快,它的父母就会循着气息找到你。雄鹿的鹿角比刀还要锋利,你在睡觉的时候,它就会冲进你的屋子,把你扎得鲜血淋漓。”   顾襄听到这里,突然仰面嚎啕出声。   “我错了……我错了,不要烧掉我的手指,不要用鹿角扎我……仙人救我呜呜呜……”   他哭得喘不上气,两只手盖住眼睛,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陶眠看着看着,其实还觉得怪新鲜的。毕竟顾园小时候从来没哭得这么厉害。   他等小孩哭一会儿,让他彻底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才握住他的手,把他带到身边来。   “顾襄,万物有灵。桃花山的灵鹿几乎都是半仙了,连我都不敢随便招惹。你这样对待它们,是对神灵的冒犯。”   “我不会了,仙人,呜呜,别扎我……”   顾襄这回是真的被吓到,一整天都没有乱跑,就跟在仙人身边,连话都变少了。   吃晚饭的时候,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废话连篇,程越还多看了他好几眼,没见过他这么安静的样子。   等到晚上要睡觉了,顾襄睡不着,让陶眠给他讲故事。陶眠活了这么长,最不缺的就是故事。他给顾襄讲有个小孩在桃花山长大,最后高中状元,做了宰相。顾襄在陶眠和缓的声音中进入梦乡。   睡了还在做噩梦,眉头紧紧皱着,嘴里嘟囔“不要烧我”。   陶眠给他把踢开的被子盖好,看着小孩皱巴巴的脸,眼角还挂着眼泪。   “我是不是把人吓得太厉害了……”   陶眠低喃一句。   十岁,不上不下的年纪。陶眠不清楚他的过往,也就不知道该把他往哪个方向教。   他单手捻了个诀,纯白的灵力燃起,点亮一小片区域,也照亮了顾襄的脸。   顾襄不舒服地咕哝两声,把头埋进被子里。陶眠心念一动,收回了灵力。   想用遗尘诀看看这孩子前事的……但遗尘诀有副作用,小孩可能承受不住。   ……   还是算了。   再说,这样做,有点像偷看小孩日记。   陶眠悄无声息地离开,他推开门,发现外面站了一个人。   是程越。   “程越,怎么没睡?是睡不着么?”   程越摇摇头,声音迟疑。   “陶眠师父……你处罚顾襄了么?”   “嗯?没有,我只是和他讲讲道理。”   程越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   陶眠觉得有点好笑。   “你不喜欢顾襄,但会担心他?”   程越又摇头。   “我以为是我告诉陶眠师父他做的事,才让他受罚。”   陶眠摸摸小孩的头顶。   “程越,你在说这件事的时候说谎了么?”   “没有……”   “那你就没错。”   陶眠牵着小程越的手,带他回去。   “小果子把你教得太有责任心和道德感了。程越,不必对自己太过苛刻,这样你会感到很疲惫。”   陶眠推开门。小孩把自己的房间永远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还摆着前几天陶眠给他买的橘子。   陶眠让程越坐在椅子上,自己半曲着腿,方便自己和他对视。   “顾襄初来乍到,我们在了解他,他也在慢慢熟悉我们。这一过程,我们彼此都要磨合和纠正错误。不止是顾襄,就算我有做得不妥的地方,小程越也要指出来。”   程越抬起眼睛争辩。   “陶眠师父永远是对的。”   陶眠弯起眼睛。   “我也会犯错。年少轻狂的时候以为自己能承担所有后果不怕犯错,等到老了瞻前顾后却还是免不了走错一步。兜兜转转,快两千岁的人了,我却感觉和一千岁时相比没什么长进。若是故人相见,也许会被笑话吧。”   他轻轻叹息。 第434章 溪水边的人   顾襄被陶眠训斥过一次后,大抵是真的被吓到,最近乖巧了许多。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不喜欢做的事就耍赖任性推给程越,而是乖乖学着帮仙人的忙,话也比之前少了很多。   看着小孩可怜兮兮地把花盆搬来搬去,给花晒太阳,陶眠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之前有点过分了。   程越站在陶眠身边,他刚刚从镇子上买东西回来。   看着院子里忙来忙去的顾襄,程越神色淡淡。   “他本来就应该帮陶眠师父分担这些活,您无须感到内疚。”   程越这话说的时候根本不背着人,顾襄听见之后横他一眼。   陶眠叫他们俩都歇歇,他洗了一盘瓜果。顾襄抱着果子啃,也不说话。陶眠抬手摸摸小孩的头发,又问程越刚刚去买东西顺不顺利。   去往镇子的那条路,程越走了很多次,早就烂熟于心。倒是有一件事,他忽然想起,和陶眠提了一句。   “我在山脚下见到一个受伤的孩子。”   “受伤的孩子?”陶眠皱着眉,“是村里的么?”   程越摇摇头。   “不确定。但他当时离村子不远,有可能是。”   顾襄一直在竖起耳朵听,这会儿他撑着胳膊。   “我知道我知道!”   程越斜他一眼。   “你知道什么?”   “我听说了,最近山下的村子来了一个流浪的小孩,因为是哑巴,所以大家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   “不会说话?”陶眠心想这小孩还有点惨,“那他如何生活呢?”   “谁知道,”顾襄没心没肺地回,把手中的果核放在一边,又拣了个果子,“活不下去就会到其他的村子吧,反正我之前是这样的。”   两个小孩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陶眠却总觉得惦记。   在看着他们回屋子睡觉后,独坐在庭中的陶眠思量一会儿,起身出了桃花观。   今夜是十五,明月高悬,一路清辉。仙人踏着月色下山,忽而身侧传来簌簌的叶子声。   他抬头,一只纯白的灵鹿站在路中间。   陶眠抬眸,意识到他就是那天被程越从顾襄手中救下来的幼鹿。他伸出手,幼鹿踏着石板哒哒上前几步,温顺地蹭着他的掌心。   “之前我收养的那孩子伤到你了,我代他道歉。已经好好管教过他了,今后他不会再犯这样的错。”   幼鹿的眼睛乌黑清澈,好似听懂了他说的话。   “我也庆幸,当时还有程越在。程越是个好孩子。你见过他了吧?他是我徒弟的养子。小果子当初怕我孤单,让他陪着我。如今我的确在很多事上要依赖他了。他才十岁,就能独当一面……”   提起程越,陶眠的眼睛弯起来。随即他又想起顾襄,轻叹一声。   “顾襄的性格比程越极端,喜怒不定。我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去教他才好。管得松了,怕他走歪路。管得太严,又担心适得其反,让他更叛逆。唉,如今看来,我之前的弟子们都是在哄着我过日子。”   陶眠絮絮说了一阵子,最后松开手,把幼鹿放走。   “好了,让你听我废话好久……我要下山办点事,我们就此分别吧。”   陶眠摆摆手,转身又向山下走。   嗒嗒。   身后再次传来脚步声。   他停了停脚步,继续向前。   嗒嗒。   又是脚步声。   陶眠无奈回头,幼鹿紧跟在他身后,鼻尖还不小心撞到了他的后背。   “小孩晚上都要睡觉的,你不睡觉出来瞎逛,还跟着陌生人走……小心别人把你做成烤小鹿。”   幼鹿根本不害怕,用鼻子顶了顶他的背,反过来催促他快走。   “好好,我走我走。”   陶眠妥协了,心想这幼鹿兴许就是贪玩,过会儿觉得无聊,它自己就离开了。   这回变成一人一鹿沿着山路走。年纪小的就是活泼,这只幼鹿一会儿嗒嗒跑到陶眠前面给他领路,一会儿跳到后面用鼻尖去推着他的背,催着他快点走。   陶眠来到山脚下,其实有点茫然。   “我是来找一个小孩的,这小孩不会说话。程越说他有伤,还是孤儿……”   这事陶眠如果不知道就算了,但程越提起来,他就很难不上心。   程越说这个孩子和他年纪差不多,十岁左右。这个年纪,程越和顾襄就能躺在温暖的房间里沉沉入睡,他还要挨饿挨打。   “我就试着找找,找不到就算了……或者你帮我一起?”   陶眠转头问幼鹿,幼鹿无辜地望着他。   “呃……我还是自己努力吧。”   找人这事儿陶眠其实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他没有任何关于那个孩子的物品,甚至不知道他的长相。   他只能有个大致的方向。   陶眠找了将近一个时辰,都没能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他叹了一声,决定放弃。   “可能他已经去别的村子里吧。”   幼鹿刚才不知去哪里玩儿了,这会儿身上挂着好几片叶子。   陶眠把它身上的叶子拨弄掉,它却反过来咬住仙人的袖子。   “嗯?要带我去哪儿……”   仙人被它拽着,脚步踉跄。   哗啦。   他听见水声。   这里是桃花溪的下游,水流平缓开阔。落花随水流至此地,浮在靠岸的地方。   陶眠对这条溪水都有心理阴影了,他一看见它,就想到浑身浴血的元鹤。   不知道这回桃花溪会给他送来什么……   陶眠被灵鹿牵引着来到此地,在清冷的月光下,他看见溪边有个半蹲着的身影。   那身影小小的,是个孩子。他穿着一身老旧的黑衣服,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明显大了一圈。   他挽起袖子,用手捧着溪水,送到嘴边。听见身后有人,他猛地起身回头,身体僵住。   警惕心真强……   陶眠不想吓到他,就站在原地,目光温和。   “你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不回家,是不想回,还是回不去?”   那孩子定定地望着陶眠,先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水。   他有些紧张,一手攥着衣摆,另一手给陶眠指了指自己喉咙。   看来小顾襄说得不错,这孩子的确不能开口说话。   陶眠注意到他挽起来的袖子露出的伤,和干瘦的手臂。   他想了想,伸出一只手,试探地问对方。   “你要是没有去处,可以跟我走。只是山里的日子清贫,你若不嫌弃,就随我来吧。”   陶眠虽然不差钱,但他也不喜欢铺张浪费。   他和眼前这陌生的孩子商量,后者似乎不相信有这种天降的好事,迟迟没有动弹。   陶眠又想了别的办法。   “如果你不想跟我走,那你想去别的地方?我还有朋友……”   小孩猛地摇头,他向前跑了几步,来到仙人面前。   仙人伸手的高度和他的个子差不多,他用头轻轻撞了一下仙人的手。   陶眠微微睁大眼睛,继而微笑起来,揉揉小孩的头发。   “走吧,我们回桃花山。” 第435章 天边的桃花   陶眠给新来的小孩起名叫陶罐。   本来是看这小孩长得黑,等打水洗漱后,发现孩子长得还很白,就是脸和身上都是土,用温水擦过就变成本来的肤色。   但名字已经起好了,陶罐的意思也是不用改。   陶眠趁他在洗澡的时候,给他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屋子。陶罐头发滴水,站在门外时,陶眠让他赶快进屋。   “别着凉了,把门也关上。”   陶罐默默地关好门,打量着屋内的布置。   他看见陶眠在铺床,主动上前帮他。   陶眠自己铺得乱七八糟,他每次都是凑合睡睡。陶罐比他要仔细多了,每一个角落都掸平。   “你有能力照顾好自己,我就放心多了。”   陶眠一看这孩子自理能力比他还强。   结果陶罐听他说完这句话,抻被角的手突然又把它弄乱。   陶眠:……   “我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   陶罐站直身子,安静地望着陶眠,他太平静了,从他的眼中根本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陶罐,”陶眠给他擦擦头发,擦不好,反而把它们全弄乱了,“你不用担心我会把你丢出去,至少在你成年前,你都可以安心住在这里。”   陶罐因为他擦头发的动作而被迫垂着脑袋。他轻轻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相信了陶眠的话。   陶眠让小孩早点休息,他回了自己的房间。   拆掉束发的玉簪,外衫也解了。陶眠把手指插入乌发之间,缓缓按揉着。   三个小孩,程越顾襄陶罐。   到底哪个才是他的徒弟。   直觉告诉陶眠他不会随便捡到小孩。就像当年元日上山,虽然没做成他的弟子,但元日的孙子元鹤拜入了桃花山。   如今金手指迟迟不上线,陶眠打算把这三个小孩都先养大。也不是非要他们做他的弟子,等他们成人了,有自己的想法,再放他们下山就好。   陶眠自己想得很简单,结果第二天就闹起来了。   陶罐起得很早,他打好了热水,来到陶眠门前,等他起床。   顾襄也难得起个大早。他揉着眼睛,发现院子里突然多了个陌生人,警惕地望着对方。   “你是谁?”   陶罐沉默地望着他,神情闪过一丝惊讶。   顾襄疯狂回忆,终于从记忆的角落里,找到了这个人的身影。   “你是那个脏兮兮的小哑巴!你来这儿干什么?桃花观不欢迎你!”   程越是三人中起得最早的,这会儿他巡山都巡过一遍了。昨夜陶眠带了一个小孩回山,他听见动静了,但是没有问,总归仙人自己会说。   但他没想到,这孩子竟然是他随口提到的哑巴小孩。   程越秉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念头,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二人对峙。顾襄性格不好,新来的小孩脾气也犟。顾襄说着说着,两人就打了起来。   当然,是顾襄先动的手。   都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陶眠再不起床就不礼貌了。屋门吱呀一声开启,陶眠一手一个,提着两个小孩的衣领把他们分开。   “为什么在我门口打架?”   “仙人是他先动的手!”   “……”   陶眠看看鼻青脸肿的小顾襄,又瞧瞧毫发无伤的小陶罐。他用膝盖想也能知道是谁先动的手。   顾襄这小孩好斗但菜,陶眠心想以后还得教教他,动手之前先衡量一下彼此的实力,别傻乎乎地做个莽夫。   他们打起来的理由,仙人大概也能猜到。顾襄气得要命,陶罐还一副与他无关的样子。   “程越,你也过来。”   陶眠喊站在不远处观战的小程越。程越三两步走过来,站在他面前。   “陶眠师父。”   陶眠让顾襄和程越并排站着,让陶罐站在自己这边。   “从今天开始,陶罐就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他……”   陶眠的话还没有说完,顾襄就冲出门去。   “等等,顾襄——”   仙人喊不住他,程越开口了。   “陶眠师父放心,顾襄跑不远的,我等下去找他。”   随后他转头看向安静站着的陶罐。   “欢迎你,陶罐。以后我们要好好相处。”   陶罐用那双乌黑的眼睛打量着程越,片刻后,点点头。   程越笑了一下,又转瞬收回笑容。   或许是因为有顾襄进山的经历在先,他很轻易地接受了陶罐的存在。   而且自从陶眠让程越管着顾襄,程越成长得飞快,如今已经能很好地处理自己的情绪。   他说要去找顾襄,陶眠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让他带陶罐四处转转,自己去找顾襄。   他在桃花溪边发现了顾襄,顾襄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块一块往水里面丢小石头。   他目光怅然地望着远逝的溪水,一手托着下颌,侧脸和当年的顾园如出一辙。   陶眠恍惚间还以为回到千年前,直到顾襄瞥见他,赌气地把身子拧过去,每一根头发丝都在生气。   陶眠感觉这小孩要把自己气死了,他很没良心地笑起来。   顾襄听见他的笑声,更气了。   “仙人就笑吧!哼。”   “对不住,但你现在真的像一只河豚。”   “我生气,哼。”   “你别气。”   “我不能不生气,哼。”   “那你气吧。”   “……”   在彻底把小孩气到爆炸前,陶眠忍着笑,把话拽回来。   “不闹了不闹了。”   他坐在顾襄旁边,和他一起面对着溪水。   今天是晴天,桃花溪波光粼粼,几尾游鱼悠闲地在云中穿梭,陶眠问顾襄怎么心情不好。   顾襄又扔了一块石头,砰嗵掉在水中。   “因为那个哑巴,我不喜欢他。”   “可你们今天才算得上第一次正式见面,他没有得罪你。”   顾襄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但是他要住在桃花山!我们三个人住在这里已经够拥挤了。”   “怎么会?本仙君这桃花山物产丰盈人杰地灵,还养不下你们三个小孩了?”   仙人明明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非要岔开话题,顾襄更是气闷。   他不说话了,仙人温和地笑笑,拍着他的背。   “顾襄,桃花山欢迎所有有缘的人。既欢迎程越、你,自然也不会拒绝陶罐。”   “但是……”   “连我都是被桃花山接纳的人。”   陶眠回想起最初的情景,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山接纳了他,给他一方赖以存活的土地。   顾襄没有听过仙人过去的故事,这时也忘记生气了,好奇地扭头看着陶眠。   “我还以为仙人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   陶眠摇摇头,又停住。   “我虽然是外来的,但我在这里生活快两千年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早已在我心中,我就像生长在这里的一株桃树,离不开的。”   “那我也陪着仙人。”   顾襄攥住仙人的衣袖,阳光下的仙人浑身有一种浅淡的光晕,他怕这人间仙就这么归去瑶天。   “我会一直一直待在仙人身边。”   小孩难得有这么郑重的时候,陶眠望着那张和故人相似的脸,想起月夜下的大弟子。   ——师父,徒儿会回到这里,日日烧饭劈柴,无怨无悔。   可他再也没有回来。   陶眠的目光错开,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   “别把誓言说得太早,你们终究都要追着天边的桃花远去的。” 第436章 自欺欺人   那日陶眠和顾襄在溪边长谈,顾襄得到仙人的保证,就算陶罐来了,仙人对他也还是老样子,不会减少对他的关注。   这下顾襄终于肯答应陶罐住在桃花山。他说了,他不能像程越那样,迅速地接受陶罐的存在,但他会学着适应。   这样对顾襄而言,就算有进步了。陶眠夸夸小孩。   顾襄还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平时比程越淘气,所以陶眠很少夸他,不训斥他都算好的了。   陶罐也不是什么讨人厌的小孩。他不说话,也不乱刷存在感。程越跟他的相处还算太平,陶眠甚至撞见过两人在讨论同一本书的内容。陶罐不会说话,但会写字。   第一次见到陶罐的字时,陶眠还愣了一下。   他一言不发地拾起石桌上的白纸,上面有几个墨字。   字迹遒劲,有个别的点的尾端很有特点,像燕子的尾巴。   这是顾园写字时不经意间的习惯。   陶眠不会认错。他的记性不算差,尤其是在面对徒弟的事时。   他的手有些发抖,程越察觉到异样,关切又困惑地问他。   “陶眠师父,怎么了?”   陶眠的视线落在陶罐扬起来的脸上。顾园的眉眼要比陶罐更深邃,两人的五官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陶眠记得十岁时的顾园,所以他不可能认错。   但字迹这件事没法解释……难道真的是巧合吗?   陶罐轻轻拽了一下仙人的衣袖,后者回过神,眼眸晃动,那声“顾园”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来。   不,不能这样武断。   万一陶罐不是顾园的转世,他这样冒然把他当作自己的大弟子,对陶罐或许会是一种伤害。   陶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对着两个仰头望着他的孩子,牵起嘴角挤出一个生硬的笑。   “没事,你们继续读书吧。”   陶眠独自回了房间,晚饭也只是匆匆吃了一口。   “仙人不舒服么?”   顾襄在山里玩了一整天,大汗淋漓地回来吃饭。见陶眠胃口这么不好,担心地问了一句。   程越回他“吃你的”,陶罐望着紧闭的房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陶眠终于开了他的房门。   他来到陶罐的屋子,小孩盖着被子,睡着的时候也很规矩,手放在被子外面。   陶眠凝视着沉睡的陶罐,手掌轻轻地搭在他的额头上。   陶罐对此毫无察觉,呼吸安稳。   陶眠的掌心渐渐升起白色的灵力,他打算用遗尘诀看看陶罐的前事。   陶罐在这时忽然脑袋一歪,头蹭在仙人的掌心。小孩的头发是柔软的、毛绒绒的,他在梦中不设防,下意识地靠近让他依赖的人。   仙人忽然觉得自己的掌心仿佛被烫了一下。他猛地蜷缩手指,灵力一空。   床帏内又重新恢复黑暗,只有月光从窗子清凌凌地洒下。   遗尘诀不能乱用,陶罐还小,陶眠不敢保证会带来什么后果。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想知道陶罐的前事,不一定非要用遗尘诀,还会有别的办法。   又或者……让陶罐自己说出来。   陶眠之前就有想法,给陶罐治治他的嗓子。   他写信给药仙谷,谷中人回复他,近日可以过来。   陶眠打算立刻带着陶罐去,山里就交给程越和顾襄。   顾襄鼓着脸,他是想和陶眠去的,但仙人说了,这一趟行程很紧,估计会累,让顾襄好好在桃花观待着。   随后,他就带着安静的陶罐,前往药仙谷。   药仙谷的小神医陈板蓝在前年去世了。他在凡人中已经算得上长寿,寿限尽了,也就归去了。   陈板蓝没什么遗憾,就留下一封简短的遗书,简短到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   ——死了,勿念。   他洒脱地离开了。   现在药仙谷当家的是小神医的徒弟小小神医,五十岁的李三七。三七大夫不但从师父陈板蓝那里学来了医术,还学到了他的面瘫。每每陶眠对着他,总感觉是死去的陈神医阴魂不散。   而且他们师徒直白的说话方式也是代代相传。   面对陶罐的哑病,李三七只有一句话。   ——天生的,治不了。   “……”   陶眠白跑一趟。   药仙谷的神医德才兼备。所谓的才华指的是医术,所谓的美德指的是诚实。   说治不了,那就是真的治不了。   神仙来了也没用。   陶眠只好带着陶罐又回到山中。   回去的路上就不用太匆忙,他们还拐去了薛掌柜的府上。   正好阿九也在。阿九和薛瀚之间也会做生意,毕竟他们是信得过的朋友,有些钱还是让自家人赚。   陶眠来得巧,三位朋友还小聚一番,带着陶罐一起。   陶罐总是安安静静的,很懂事。到了小孩该睡觉的时间,他就和仙人、仙人的朋友说晚安,自己回房间睡觉。   阿九很喜欢这孩子,觉得他稳重。薛掌柜端着酒杯冷哼一声,说是个小孩都比顾襄那小魔头来得好。   阿九还是头一回听到顾襄的名字,有些茫然。   “顾襄……陶郎,你那位大弟子,是不是叫顾园?”   难得阿九还能记得住这个名字。   薛瀚改不了毒舌的毛病,扯着嘴角。   “说不定是私生子。”   陶眠在他仰面举起酒杯的同时,手猛地向上托杯底。幸亏薛掌柜有防备反应快,不然这杯酒就全喂给他那身价值连城的衣服了。   使坏未遂的陶眠淡定地回着阿九的话。   “顾园终身未娶,这事他生前的好友程驰也证实过。顾襄和顾园……应该只是凑巧长得相像。”   阿九“唔”一声,从盘子里拣走一根肉干,咬在洁白的齿间。   “或许是转世呢?也说不准。”   提起转世,陶眠的眼皮一落。   “若真的是转世……比起顾襄,说不定陶罐更可能是。”   陶眠列举了一些他觉得陶罐和顾园是同一人的证据。没发现笔迹之前,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看来,他叠被子时的样子、读书的偏好……还有许许多多的细节,简直和当年的顾园一模一样。   陶眠自顾自地说着,旁若无人。阿九之前还在认真听,慢慢地露出忧心忡忡的眼神。   她移开目光,看了薛瀚一眼。薛瀚敛着眉眼,根本看不出他的情绪。   等陶眠说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口。   “陶眠,你是在自欺欺人。” 第437章 定魂罗盘   三位老友相聚,极少有闹得不愉快的时候,但那天,薛掌柜和仙人险些大打出手。   要不是有阿九在场,估计两人早就不顾风度,直接把薛府的房顶拆了。   陶眠听到薛瀚那句“自欺欺人”,就已经不满,他说他只是在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让两位朋友听听看。结果薛瀚直接给他否了。   薛瀚让他少骗自己。顾园死了快一千年,要转世早就转了。再者说,陶眠仅凭几个微不足道的习惯,就断定陶罐是顾园,未免有点可笑。   薛瀚说话从来都不好听,只是陶眠过去笑呵呵的,不当回事。这回是踩中了他的雷区,他当即和薛掌柜争执起来。   “我是在问你有没有这种可能。就算只有一处是巧合,怎么可能处处是巧合呢?薛瀚你根本没听完我说话。”   “我还需要听完么?你看起来是在问我和阿九的意见,其实你心里早就有了倾向不是么?”   “我能有什么倾向?我说了,我现在只是在‘问’。你不好好说你的想法,就先指责我。你觉得这合适?”   “我已经听你讲了很长时间,我也说了我的想法。但是你听吗?我说陶罐不是顾园转世,你肯相信吗?”   “既然你有想法,那你可以好好说啊!我也没有那么执着于顾园转世这件事,随口一提而已——”   “陶眠,”薛瀚头一回打断陶眠说话,“你现在就是在自欺欺人。你不敢用遗尘诀,到底是怕法诀对那个小哑巴产生影响,还是怕算出来的前事,不是你想要的前事?顾园已经死去近千年,他葬在青渺宗,甚至连青渺宗都快亡了……陶眠你为什么还放不下执念?”   薛瀚最后的话语气严厉,和他平时随性散漫的模样完全不符。   他想叫醒执迷不悟的陶眠。   顾园死了,桃花山的前八个弟子都死了。   他们没有一个转世归来。   薛瀚不想陶眠抱着缥缈的希望,苦等着他的弟子回来。   “当年顾园离山后再也没有回来,就算他转世,你如何认为他一定会回到桃花山。”   薛掌柜一刀捅穿仙人的心,鲜血淋漓。   是了,顾园生前也是有机会回到桃花山的。但是他放不下青渺宗,所以他从未回桃花山。   陶眠瞬间失去了争吵的兴趣。他变得沉默,整个人灰败下来。   “我走了,回桃花山了。”   “但是陶郎,陶罐他已经歇下了——”   阿九连忙上前拦住陶眠。   陶眠停下脚步,对了,陶罐已经睡了。   “那我明天来接陶罐,我今晚去钓鱼。”   薛瀚蹙眉。   “深更半夜你去哪里钓鱼?”   “别管。”   从来没有钓上过鱼的小陶仙人两手空空去钓鱼了,只剩下阿九和薛掌柜,还有满桌的杯盘狼藉。   阿九望着同样犟脾气的薛掌柜,轻叹一声。   陶眠性格温和,薛瀚喜怒不形于色,阿九之前都想不到谁能跟他们俩把架吵起来,现在看来,这两人攻击对方的火力是半点都不弱。   “你们两个也真是的……多少年的朋友了,干嘛把话说得这么僵呢。”   薛瀚坐回椅子上,仰面饮尽杯中的残酒。   “是陶眠太固执了,非要和我犟嘴。”   “你都知道顾园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又何必非抓着这根刺做文章呢。”   阿九提过茶壶,倒了一杯,给薛瀚醒醒酒。   “哄着他说说,也没什么。就让他以为陶罐是顾园的转世又怎么样呢。以陶郎的性格,到死他都不会让陶罐知道顾园这个人,但他会对他很好。”   “嗬,那哑巴小孩真够可怜的,一辈子都在当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话不能这么说呀。就算陶罐和顾园没有关系,陶郎也会把他照顾好,他那么善良的一个人。这件事唯一的区别就是陶郎自己的心境。凡人的寿命也就数十年,让他开开心心地过这几十年,不也是挺好的一件事么?”   “你也是太惯着他了,”薛掌柜的怒气平复不少,但毒舌的毛病改不了,“任由他自欺欺人。”   阿九笑起来。   “没办法呀。他活了那么久,开心的事能有几件呢?我看陶罐那孩子不错。就算他知道实情,恐怕也会配合我们,陪着陶眠演下去。”   “行行,就我一个不合群,你们都是一伙的。”   ……   很不会钓鱼的陶眠,自然是一条鱼都没钓上来,但他第二天准时把陶罐领走,连声招呼都不和薛掌柜打。   薛掌柜默默地捏碎了一只杯子,阿九见状,在他发作之前,连忙给他塞了一只新的。   “可别再吵架了,再吵我可不劝。”   陶眠当着陶罐的面,把所有的情绪收拾好,又变回温雅的仙人。   他们回到桃花山,还好,有程越在,两个小孩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顾襄想仙人了,等仙人一回山,他就黏在他身后到处走。   至于陶罐,他和之前相比,还是没什么变化。对于治病这件事,陶眠安慰过他,但他摆摆手,意思是没事的。   他除了会写字,还会一些简单的手语,能让陶眠看懂的那种。   “我不难过,你也别难过。”   陶罐这样“说”。   陶眠回山后没两天,不速之客登门。   是提着礼物的薛掌柜。   按照陶眠自己的理解,薛瀚这厮在经过两天两夜对自己的充分反省,深刻意识到他那天对于多年挚友说出来的话到底有多么过分,特意备了厚礼登门认错。   鉴于他的认错态度良好,送来的茶叶和酒也很好喝,仙人宽宏大量,原谅他了。   其实薛瀚根本没有认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他只知道眼前这老家伙太能活,谁也活不过他。万一仙人这回发脾气,把人晾一千年……等一千年后,薛掌柜都不知道自己埋在哪儿呢……还是算了。   除了这些名贵的礼物,薛瀚还弄来一只奇特的罗盘。   这只罗盘是老古董了,轻轻一碰都要掉渣。薛瀚都是轻拿轻放。   他对陶眠解释这玩意的用处。   “你不是担心遗尘诀会对小哑巴有影响吗?这个是定魂罗盘,有了它,小孩的魂魄就不会被你的遗尘诀勾走,你就可以放心算他的前事了。” 第438章 第九位弟子   陶眠有了定魂罗盘,仍在纠结给不给陶罐用法诀。   最后是薛瀚看不惯他这犹豫的劲儿,主动带着陶罐来找他。   “薛瀚?”   薛瀚背着手,陶罐站在他前面。   “我跟小孩说了,让他配合你。”   “嗯?”   陶眠瞪着眼睛,把薛瀚拉到一边,小声问他。   “你跟小陶罐说什么了?”   薛掌柜连眼皮都懒得抬。   “我只是说,让他配合着你算算前事,说不定这哑病就治好了。没说某人的事,放心吧。”   陶罐对他们的对话不好奇,只是平和地注视着陶眠。   陶眠走到他面前。   “陶罐,你真的是自愿的吗?”   陶罐点点头。   “那……”   仙人还在犹豫不决,陶罐轻轻攥住他的袖子,又是点头。   “……好吧,我试试。”   陶眠用遗尘诀给陶罐算了前事。   遗尘诀展开万千尘事,陶眠看见了小孩这一世。他出生在一户普通的农家,因为天生是哑巴,所以为父母所不喜,家中还有一个弟弟。   后来遇到荒年,家中揭不开锅,父母就想把他卖掉。   但陶罐在父母动手之前,偷偷跑了出来。虽然获得了自由,可也没有别的去处,只好流浪。   他受了很多苦,才来到桃花山。   这是陶罐本世的经历,一个可怜的小孩。   陶眠还看到了陶罐的上一世和上上世,都是读书人。   最终,陶眠看了五世,陶罐都是普通人,和桃花山一点关系都没有。   陶罐只是陶罐,不是顾园的转世。   灵力收起,陶眠微微飘起的衣袖随着他的心一并落下。   陶罐还要再睡一会儿才能醒来,屋子里只有薛瀚和他。   目睹了全程的薛瀚开口。   “这回认清事实了?”   “……嗯。”   薛瀚见他实在难过,几次欲言又止。薛掌柜对于自己说话难听这件事,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担心起反作用,又觉得不说两句,仙人在那边都要碎了。   “陶眠……轮回转世这种事玄妙无比。你徒弟就算转世了,可能也会是一棵树或者一株草,他不会说话,但是他也默默陪了你很久。”   这算是薛掌柜想出的最能安慰人的话了,说完他自己都不信。   陶眠一转头,本来还有点伤心,结果被薛瀚那恶心自己的神情逗笑了。   “你算了,不会安慰别人就不要强迫自己,我也怪瘆的。”   “你什么意思?我好心安慰你几句,你还嫌弃上了?”   “我的错我的错。陶罐快醒了,要不你先走吧。”   “……这么早就要撵人?你这桃花山是什么很高贵的地方吗?你以为我乐意来?”   “呃,我就是知道你不情愿,才劝你早点回去啊。”   “……”   薛瀚最后是被陶眠气走的。   陶眠的失落仅仅持续了一刻钟。薛瀚说得没错,顾园死去都快千年了,他早就该习惯了他不在的日子。   三个小孩在桃花山无忧无虑,金手指迟迟未上线,陶眠心里甚至还觉得庆幸。   几个孩子平安无事地长大,就已经很好了。   陶眠不会正儿八经地教他们成套的功法,但是会少教一点强身健体的。尤其是顾襄,他身弱,容易生病,每次季节交替之际,顾襄就得病倒几天。他哼哼着说难受,陶眠还得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陶罐虽然不排斥学剑法,但陶眠从未见到他私下练过。他问陶罐是不是觉得不适合他,陶罐摇摇头,说他只是不喜欢。   陶罐用手比划完这句话,转头望着陶眠。陶眠知道他什么意思,摸摸他的头。   “没关系,我不是要强求你们学这些。陶罐,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了。”   陶罐的两条手臂朝向中间,指尖搭在一起,比了个空心的山的模样。   “你想留在桃花山?”陶眠问。   陶罐点头。   陶眠用手掌拍拍他的头顶。   “你已经留下了。”   陶罐忽而露出笑容,他平时是个严肃的孩子,极少表现出自己真实的情绪,什么都是淡淡的。   陶眠也微笑起来。   山风吹得人很舒服,程越在巡山,顾襄不知道又跑去哪里玩了,陶眠带着陶罐到山下的镇子转了一圈,两人抱着许多东西回来。   陶眠问陶罐东西重不重,陶罐摇头。   他们沿着山路走,路过一片桃林。山间的桃花几乎要谢了,有人在树下练剑。   风乍起,桃花漫天。在树下舞剑的人是程越,他剑法利落,带着水灵力的润泽和流畅。   就算陶眠没有教过程越该怎么用灵力,他竟然也无师自通了。   这孩子的天资惊人,陶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他自然能传给他更好的功法,但仙人还在犹豫不决。   他不知道让程越走上这条路,对他而言是好是坏。八果临终托孤,使得陶眠在对待程越这个孩子时,总是不免小心翼翼。   陶罐发现陶眠在发呆,他满手的东西,只能用头轻撞仙人的手臂,示意他回神。   仙人意识回笼,快速地眨了两下眼睛,嘴角扬起。   “走吧,我们去叫程越回去吃饭。”   他刚走出一步,叮的一声,金手指出现了。   陶眠惊异地睁着眼睛。   谁?   是程越还是陶罐?   【检测到符合徒弟资质的目标】   【徒弟姓名:程越】   【身世:青渺宗新一代传人】   【资质:上品水灵根】   【背景:程越是青渺宗宗主程驰的后人。在一年上元节,年幼的程越和亲生父母走散,被迫流浪。在失去程越后,其母因为思念成疾,不到一年病故。其父在率领门人外出消灭妖兽时,为保护门人而死。程越在和父母走散后,流浪至桃花山,被蓝枳收养,如今在桃花山生活。】   【以上为徒弟“程越”相关信息介绍,请宿主悉心培养】   【恭喜宿主解锁奖励:《青渺剑法》*1,《双鱼心法》*1】   第九位弟子是程越。   程越是程驰的后人。   陶眠分不出这两条消息,哪一条对于他的冲击更大。   他之前只是觉得程越和谁长得像,他认识的姓程的人也不多。虽然往程驰的方向联想过,但他不清楚程驰有没有后代,所以也没多想。   如果程越真的是和程驰有血缘关系的后人……   这么看来,当初真正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只有他可怜的徒弟顾园。   而且根据金手指给的信息,程越和父母走散时,应该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   也就是说,他一直知道自己是青渺宗根正苗红的继承人,但他从未对陶眠提起过这件事。   陶眠再次回忆了一下金手指介绍的程越,又和自己前几个徒弟对比。   虽然这孩子到处流浪很可怜,但相比之前的徒弟,已经算得上好的。   仙人在沉思,树下舞剑的程越却先一步向他们二人走来。   “陶眠师父。”   他跟师父问好,又对陶罐轻轻点头。   陶眠回神莞尔,问程越累不累。   程越摇头。   “只是活动几下筋骨。”   “肚子饿了吧?我们回去吃饭。”   陶眠带着两个小孩回去,正好出去疯跑的顾襄也回来了。   顾襄性格活泼,喜欢到处玩。陶眠不限制他,只要他自己注意安全就好。   顾襄有时候会自己到镇子上去,有时会和村子里的小孩一起玩。   他跑得满头是汗,热腾腾地来到陶眠面前。   “仙人仙人,你看,是小鸟!”   顾襄把手掌打开,掌心有一只通体粉白色羽毛的小雀。它的翅膀受了伤,可怜地哀叫着。   陶眠给徒弟擦擦脸上的汗,问他是从哪里捡来的小鸟。   “就是在草丛里,它从窝里掉出来了。”   顾襄顶着一张天真的笑颜。   “仙人,我们把它烤来吃吧!” 第439章 我只愿留在桃花山   顾襄脸上的笑容不像假的,他对于烤小鸟这件事是真的很期待。   陶眠却微微皱起了眉。   其实小孩子爱吃肉没什么,按理说陶眠不该管得那么宽,但他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顾襄这孩子身上总有一种天真的残忍。   陶眠摒弃脑海中杂七杂八的念头,小孩只是想吃肉了而已。   “这种是山中的山雀,不好吃的。顾襄,你要是想吃肉,改天我让薛掌柜带你去好不好?”   顾襄听见薛掌柜这三个字就要撅嘴。但自从烧鹿事件后,他就变得很听陶眠的话。   “好吧,那我不吃了仙人。”   陶眠松一口气,从小孩手中接过那只可怜兮兮的粉山雀。   他让程越先带着另外两个孩子去吃饭,自己把山雀送回了房间。   房间内还有陶土小时候留下的窝,对于这只小鸟来说有点大了,但暂时能用。   陶眠给它的翅膀抹了点药,手指间蹭蹭它的小脑袋。   “要是能飞走了,就快走吧。不然小孩想起这一茬,又要把你烤来吃了。”   山雀细细地鸣叫两声,好似听懂了仙人的话。   仙人面色如常地离开了房间,和几个小孩一起,相安无事地吃了顿饭。   饭后,通常是程越和陶罐帮忙收拾,顾襄总是偷懒。但陶眠为了公平,给他们排好了班。   今天是顾襄洗碗。程越饭后会去再巡一次山,陶罐则会一直待在陶眠身边,直到入睡的时间。   而今日饭后,陶眠说他和程越一起去巡山,陶罐和顾襄留在桃花观。   仙人和少年离开后,顾襄把碗一放,对陶罐颐指气使。   “你,去刷碗。”   陶罐本来还打算搭把手的,听到顾襄这句话,直接把手中的一摞碗放下,从院门口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顾襄在原地气得跳起来,但陶罐这个犟脾气,连仙人有时候都没办法,他只能认栽,哼哧哼哧地把所有的碗都刷了。   这时程越和仙人正在巡山。   程越巡山巡得仔细,主要是看有没有容易起火的地方,还有外人闯入的痕迹。   他随身带着伤药,偶尔遇到山间的生灵受伤,他还会出手相救。   现在他就在给一只腿被草刺扎伤的白兔包扎。那白兔安静地呆在他的手掌间,程越垂着眼帘,偏长的睫毛在眼底留下一小片阴影。   陶眠注视着他麻利的动作,很显然,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件事了。   程越是个面冷心善的孩子,和他的先辈程驰不太像。程驰外热内热,像一团旺盛的火焰,是个活宝,经常语出惊人。   程越和顾园也不太像。顾园面冷心冷,只有在面对特定的人时,才会有点人情味……如果真的说像,陶罐和顾园的性格倒很接近。   如今金手指上线了,要陶眠必须收下程越,作为桃花山的第九个弟子。陶眠忽而想起那年他过生辰,把愿望让给程越,结果程越开口就说要当他的徒弟。   当时他怕这个愿望实现,程越就要受苦。可如今程越安然无恙地长大,还愿望成真了。   唉……   陶眠在心里叹气,不知道这算得上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那只是程越小时候的心愿,人家现在或许不想当陶眠的弟子了呢。   “我想的。”   “……”   在陶眠试探性地跟程越提出,要不要当他的徒弟时,程越也不给小兔子包扎了,直接把它放在地上,转身面对着陶眠。   生怕再晚一点,仙人就要反悔。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仙人反而措手不及。   “你、你要不再考虑考虑呢?”   程越的目光坚定,深深凝望着另外一人。   “我已经考虑很多年了,陶眠师父。我不想只是作为被养父养母托付的一个负担,住在桃花山。我不能总是一味索取。”   程越有他自己的觉悟,蓝枳把他交给陶眠,是让他跟着陶眠学东西,照顾和陪伴他,而不是反过来,让陶眠一直在为他操心。   难得程越有这种不啃老的想法,活了快两千年的陶眠觉得很欣慰。   “既然你有这个想法,那我就把你收做桃花山的第九个徒弟了。”   紧张的程越此刻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真是怕陶眠突然反悔。   “但有一件事……”   少年的精神又绷紧。   “程越,你知道自己是青渺宗的传人,对么?”   “我……知道。”   这事瞒不过仙人的,程越干脆不隐瞒了。   “我不是故意不说出来的。我之前年纪太小了,根本回不去青渺宗。等我终于打探到消息时,爹娘已经不在了。   那里现在对我来说就是个冷冰冰的地方,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桃花山……我怕陶眠师父知道我有去处,就不把我留在这里了。”   程越说到后面,慢慢地低下了头。   他很坦诚,陶眠问什么,他就如实说。   他也很惶恐。他不是真正无处可去,只是那里根本不是他的家,他不愿回。   程越抿着嘴唇,等待陶眠的回应。但对面的人半晌不言语,程越有些急切地抬头。   “陶眠师父,我不是说谎,不,我可能隐瞒了一些……”   他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陶眠本来还在板着脸,准备吓唬小孩。可小孩急了之后,他反而忍俊不禁。   “没关系的,程越,你无需向我道歉。”   “师父……”   兔子恢复活力,正在啃仙人的鞋子。陶眠弯腰把它抱起来。看着蛮小一只,抱在怀里还沉得很。   “你和桃花山有很深的缘分,我见过你的先祖程驰,我们还一起喝过酒呢。”   程越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带着几分好奇听陶眠讲。   “程驰是个有趣的人。我第一次出远门,就是和他一起。那时他带着我去见我的大弟子顾园,我要帮顾园夺回青渺宗。”   陶眠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兔子柔软的毛,回忆往事。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呢?好像是千年之前了……对了,你是程家的后人,那你应该听说过顾园的名字吧?”   “我见过顾宗主的画像……”   程越回忆着那段被父母抱在怀里的日子。   “我爹很崇敬他。他总是说,如果他有顾宗主三分的本事,青渺宗也不至于衰落至此。”   见惯了兴衰起落的仙人闻言,只是一笑。   “青渺宗大势已去,不是谁来就能力挽狂澜的,这只是……世间的天律。”   程越也轻声一叹。   “我和陶眠师父想得一样,所以我……从不打算回青渺宗。我只愿留在桃花山,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 第440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程越算是正式被陶眠收入门下了,当天夜里,他就带着九弟子,来到其他弟子的坟前,给他进行入学教育。   “这就是你的师兄师姐们,认识一下吧。”   程越默默地望着眼前的几座碑。   “对了,”仙人的想法极其跳跃,“八弟子是你的养母蓝枳,你叫她一声姨,现在你们又成了师姐弟……这该从何论起呢?”   “……我还是叫枳姨吧。”   入门教育结束,陶眠对程越说,他有两门功法要传给他。   一门是青渺剑法,这是顾园在穿云剑的基础上改良的版本。   另一门双鱼心法则是辅助的内功。   陶眠把两本秘籍先扔给程越,让他自己钻研一番,有不明白的再问他。仙人相信以程越的天资,自学成才不是问题。   程越拿着两本功法,思虑片刻后,抬头问陶眠。   “陶眠师父,顾襄和陶罐可以学这个么?”   “嗯?”   陶眠刚才还在心里思索,怎么平衡传授功法这件事。陶罐或许不会有什么意见,但如果他单传给程越,顾襄绝对要闹。   可这就是给程越一个人的功法。按道理他就是青渺宗正儿八经的传人,这两门本来就是由顾园开创的功法传给他,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件事让陶眠有点为难,没想到程越直接提出来了。   “嗯……因为顾园当初写这两门功法时,把所有门人都考虑进去了,所以不同灵根的人也能练。”   程越点点头。   “那我和他们一起学吧。”   “程越,”陶眠觉得还是不能把小孩教得这么无私,不然要受委屈的,“这就是为师给你一个人的功法,你不和另外两个孩子分享,也没有人会指责你。”   “但是师父会为难吧,”程越的语气笃定,“我不想让师父为难,我也不介意和他们一起学。”   程越从来都是大方且坦荡的,有一颗赤诚的心。   这孩子的心里一点阴暗的地方都没有,陶眠偶尔都会被他光明磊落的人格晃到眼睛。   “好孩子,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你也一并教给他们吧。”   仙人能偷懒就偷懒的性格也是一点都没变。   程越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但他没有半分怨言。   他肯分享功法,但他还有零星一点私心。   “仙人会把顾襄和陶罐收为十弟子和十一弟子么?”   “嗯?嗯……我只会带你去见桃花山其他的弟子,当然他们也都知道那里埋着的人是谁。再说了,不是由你来教他们功法么?这样看,你应该算他们的师父才对。”   程越松了一口气。他以为有四师兄的例子在先,陶眠师父会把另外两个小孩一起收作弟子。   可陶眠似乎没有这种想法。   幸好师父没有这种想法。   从那天起,程越就带着另外两个小孩一起研究功法。   准确来说……只是带着顾襄一个,陶罐对此半点兴趣都没有,每次一翻开秘籍,就眯起眼睛打瞌睡。   顾襄每次倒是很积极。   经过一段时间的修炼,陶眠对三个孩子的表现心中有数。   程越有天赋且刻苦,顾襄没天赋但刻苦。至于陶罐……他从不修炼。   顾襄是让陶眠感到惊喜的。虽然小孩学得慢,但自从找到事情做之后,他也不惦记着整日疯跑了,也能安安分分地跟着程越学招式。   每天晚饭消食后,程越和顾襄会在院中比剑。这时陶眠就会把地方给他们让出来,带着陶罐外出巡山。   自从程越忙起来,夜间巡山的人就变成了仙人和陶罐。   两人独处的时候,陶眠的话会比平时更多,陶罐也会用手语简单地回复他。   陶眠从地上捡了一根格外笔直的树枝,爱不释手,随意地挥来挥去。   他一时嘴快,问陶罐为何不跟着另外两个小孩一起练剑。   这话一说出口,陶眠就闭嘴了,想抽自己一记。   陶罐对这个没兴趣,而且万一他是因为没有天赋,才故意不和其他人一起练剑呢?这不是往小孩的伤口上撒盐么?   “那个,陶罐……你当我什么都没说,我肯定是被晚风吹坏脑子了。”   陶眠乱七八糟地解释,这时陶罐只是默默地拿走了他手中的树枝。   他没有任何准备动作,随手起势,一阵轻盈的风吹过,看似寻常,再眨眼时,数不清的断枝残叶从半空落下。   在纷纷的落叶间,陶罐静静地站着,伸手向前,把那根树枝还给他。   陶眠默然接过树枝,最后只有一句——不要随便破坏花草树木。   陶罐扬起唇角,有点罕见的、微不可察的自得。   这一事件过去后,陶眠有两个认知。其一,这孩子是风灵力。其二,小陶罐在扮猪吃老虎,拿的是主角剧本。   但他安于当个路人角色,宁可陪陶眠吃喝玩乐,也不肯多练一刻钟的剑法。   日子就这么平稳地滑过,转眼三年。三个小孩……应该叫少年了,个子抽得很快,先后度过了自己十三岁的生辰。   在程越十三岁生辰刚过,青渺宗的人就找上门来,请程宗主的独子程越回去,重振宗门。   少年程越望着这两个门人,目光沉静。   “这是你们第三次找我了。不管多少次,我的回答都不会变。   青渺宗的兴衰,我不在乎。我只要留在这里,留在桃花山。”   程越宁可在这儿陪陶眠发呆,也不愿意去管宗门那摊子烂事。   为首的是一位较为年长的人,姓许,在宗门为长老。   许长老捻着胡须,觉得程越在闹小孩子脾气。   “青渺宗虽不复往日盛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终归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宗。”   “那都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程越好心提醒他,让眼前的老头认清事实。   许长老咳嗽一声。   “少宗主,还请您务必三思。”   “我不用三思,你们再问多少遍,我都不会改变心意。我劝你们还是早点死了心,去折腾别人吧。”   程越的右手向前一伸,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许长老叹一口气,他知道程越是因为谁才留下来,但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个看起来有点二的年轻人,到底有什么魅力。   这个有点二的年轻人,也就是陶眠,正在和陶罐一起抓蛐蛐。他今天心血来潮非要斗蛐蛐。但谁家赶着日头高悬的时候抓虫子?   所以今天注定无功而返,陶罐也是惯着他,顶着太阳陪他四处瞎转。   程越本来也要一起去的,但门人给他传信,他寻思把人直接打发了,别闹到师父面前,扰了他的兴致。   等门人离开,程越才转身往桃花观的方向走。   许长老带着年轻的门人离去,后者还有些怨言。   “这个少宗主真是油盐不进。明明是好事一桩,结果现在,我们还得低三下四地求他……”   许长老是个老狐狸,说话永远不说绝。   “少宗主自然有他的打算,但我们也要未雨绸缪。这宗主之位……”   他忽而停下脚步,因为有人拦在他们前面的道路上。   顾襄歪着头。   “你们是青渺宗的人么?又来找程越?”   许长老一见到顾襄那和画像中的顾园极其相似的容貌,就微微眯起眼睛。   他扯着嘴角一笑。   “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441章 下山的路   那日陶眠抓了许多蛐蛐回来,都放在草编的笼子里面。   陶罐一直陪他抓到晚上,后来程越也一起加入。   只是不见顾襄。   陶眠心想着顾襄应该是出去玩了,等他回来,要给他看看他们三人一晚上的成果。   但顾襄草草地看了一眼,就说自己乏了,先回屋休息。   陶眠意识到或许发生了什么事,神情变得复杂。他弯下腰,把蛐蛐全放了。   陶罐和程越两个少年在他身后对视一眼,默默地看他将蛐蛐放生。   三个小孩仍留在桃花山上,转眼又是两载,程越和陶罐安心留在桃花山,顾襄的心却已经飞了。   那天陶眠为陶罐庆祝生辰。   仙人亲自做的许必灵蛋糕,每年都不会缺席。陶罐对着那个插满蜡烛,压根看不到蛋糕的莫名物体,无声地许了三个心愿。   接下来是陶眠最期待的吹蜡烛环节。   “许愿了?那吹蜡烛吧。”   陶眠把许必灵送到陶罐面前,陶罐轻轻一吹。   呼——   那些火光四散,化作碎星,随风飘扬,整个院子都被照亮。   如此浪漫的情景,程越在旁边默默补了一句。   “万一哪颗火星落在林中,就糟了。”   “……”   陶眠让他把心放肚子里,他都这么做多少年了,不会有事的。   “侥幸心理要不得,陶眠师父。”   “……”   程越凡事想得仔细周到,有的时候陶眠都怀疑,八果到底是送了个徒弟给他,还是送了个爹。   吹过蜡烛后,仪式就算完成一大半了。这时顾襄有点坐不住,举杯不饮,饭菜也吃得很少。   陶眠有些担心。   “顾襄,是身子不舒服么?”   仙人忽而叫起他的名字,顾襄的手一抖,筷子险些掉在桌上。   “仙人,我肚子难受,可能是吃得多了……我去外面走走。”   陶眠定定地望着顾襄,后者冷汗都要下来。   他仿佛整个人都被仙人看透,但对方依然放他离开了。   “夜路湿滑,小心点走。”   顾襄忙不迭地点头,从院子里走出去。   桌边只剩三人,程越转头问陶眠。   “师父,要我去看看么?”   陶眠敛着眸子。   “不必,我大抵知晓他的去处。”   他端着一杯冷茶,天边的月坠在杯中,轻轻摇曳。   “程越,陶罐,”陶眠轻声问,“你们今年都满十五岁了。我以往的弟子们,在这个年纪,都有了自己的打算……你们想下山么?”   “师父,我不想。”   程越第一个回答,陶罐也坚定地摇摇头。   青渺宗来桃山的事瞒不过陶眠,程越怕师父多虑,又解释了几句。   “陶眠师父,我离开青渺宗的时候年纪很小,对宗门的感情不深。爹娘葬在了老家,我每年扫墓也不回那里……总之那里没有任何我可留恋的东西。”   程越把话说得很明白,他自始至终,都不愿做什么宗主,就算青渺宗的人再来多少次都没用。   在程越说话时,陶罐在发呆。陶眠转而问他。   “小陶罐,你呢?”   陶罐把两只手的手指尖一搭,给陶眠比了一个山的手势。   他还是要留在桃花山。   陶眠点点头,明白了两个少年的心意。   程越见陶眠的神情有一丝落寞,知道他是在担心顾襄的事。   他仍记得当年师父叫他管着顾襄,所以他对师父保证。   “陶眠师父,或许顾襄他有自己的打算。但如果他将来走错了路,做错了事,我会出手,不叫师父为难。”   程越一如既往地细致体贴,陶眠把杂乱的思绪抛在脑后。   “今天是陶罐的生辰,我们聊点开心的事,不说这些了。”   顾襄不在,陶眠和程越陪着陶罐过了十五岁的生辰。   顾襄最近时常消失,可他总是这样,到处疯跑,所以程越和陶罐也没当回事。   陶眠知道他在和谁接触,却始终缄默。   只是偶尔想起千年前的那个月夜,陶眠心中仍有一丝怅然。   每年顾襄是三个孩子中最早过生日的。次年三月,陶眠早早起床,亲自到镇子上采买,准备今晚的生辰宴。   做饭这种事是轮不到他的,为了不把他们几个小孩养死,程越很小的时候,就包办了煮饭炒菜的活。   程越掌勺,陶眠和陶罐打下手。三人配合着,烧了满满一桌菜。   这是顾襄十六岁的生辰,但主人公一早就不见了踪影,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陶眠和两个少年在屋内静等,屋门大敞,外面只有冷冷的月光。   程越观察着陶眠的神情,不免劝他。   “陶眠师父,再等下去菜要冷了,不如您先吃吧。”   陶罐把陶眠面前那杯冷了的茶水倒掉,重新给他斟一杯热的。   陶眠抬手圈住那杯茶,澄澈的眼睛望向院子里。   “再等等。”   他这样说。   可一直等到深夜,顾襄也没有回来。   陶眠自己没什么胃口,但不能饿着两个少年。他让程越去把菜热热,简单吃点。程越说师父不吃我也不吃,陶罐也是同样的意思。   陶眠叹一口气。   “那就都留到明天吧,今天大家都乏了,回去歇着。”   仙人自己吹熄了蛋糕上的蜡烛,什么愿望都没有。   顾襄那天晚上紧赶慢赶,终究是在午夜前一刻赶回来。   他在陶眠的屋外徘徊,不知道师父有没有休息,他有要紧的事和师父说。   吱呀——   房门开了。穿着整齐的仙人出现在顾襄面前,他根本没有睡。   “仙、仙人……”   顾襄有些慌乱无措,陶眠轻叹一声。   “外面凉,进来说吧。”   顾襄是来向陶眠请辞的。   “仙人曾经说过,如果我们三个有了别的打算,就一定要和您坦白。我、青渺宗的人找过我好多次了,他们说我和青渺宗的宗主顾园有亲缘关系,我是可以名正言顺继承青渺宗的……”   顾襄不知道顾园是陶眠的大弟子,陶眠给他们介绍自己的弟子时,还用的是一狗二丫三土四堆这样的小名。   只有作为九弟子的程越才知道其他几位师兄师姐真正的名字。   为了公平,陶眠也给程越起了一个朗朗上口的名字,叫九万。   初衷是陶眠希望程越将来生活富足,但不知怎么听上去和他的七筒师兄还有点对应。   陶眠平时还是叫程越的大名,只有两人独处时,会叫叫这个小名。   如今顾襄说要去青渺宗,陶眠端坐在椅子上,半晌无言。   十六岁。   顾园也是在这个年纪离开的。   顾襄和顾园除了长得像,哪里都不像。陶眠其实不会把他们两个混淆,他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过顾园。   只是想不到,命运还是做了这样的安排。   顾园那时背负着血海深仇,陶眠拦不得他。   如今的顾襄,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管因为什么,陶眠仍拦不住他。   “顾襄,你在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我劝你不住。”   陶眠微微侧过头,错开交汇的目光。   “仙人……”   “十六岁,你该有自己的考虑了。我不会食言,你离去吧。”   仙人说到后面,语气带着深深的叹息之音。顾襄能听得出来,心中蓦然一阵酸涩。   这几个月他沉迷于自己的事情,却忘记了在这桃花山始终有惦念记挂他的人。   “仙人。”   顾襄衣摆一展,跪在他面前,对他行了一礼。   “仙人的恩德,顾襄此生无以为报。”   陶眠垂着眼帘,千年前的那道身影,终究是和眼前之景重叠在一起。   他的心底翻涌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仍是平静温和。   “去吧,顾襄。只是要小心身边的人,贪念勿要过多。”   “是,仙人,我会谨记在心。”   顾襄最后一拜,起身,望着仙人欲言又止,什么都没有说,头也不回地离开。   仙人望着他的背影,那句回应没有说出口。   他给了顾襄最后的忠告,但他也知道,顾襄根本不会听从。   造化如此。   顾襄在下山的路上遇到了程越,程越在这里等他很久了。   “你没有回来和我们一起过生辰,他很难过。”   “我……”   顾襄心中有愧,但他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不可纠结于一时一事。   “这是我不对,你代我向仙人……说一声抱歉。”   “顾襄,”程越正视着眼前的少年,觉得他熟悉又陌生,“外面的那些浮华,真的值得你舍弃在桃花山的一切么?”   程越如是问道,顾襄却觉得他不懂。   “程越,我听许长老说了,你也是有资格继承宗门的,你却主动让贤。你不能理解我的做法,我也不能理解你的想法……我们不是一路人,没必要彼此共情。”   他从程越的身边走过。擦肩时,他迟疑着,给对方留了一句。   “若是你想回青渺宗,程越,宗门随时都会欢迎你。”   程越望着远处的星穹。   “你无需试探我,顾襄。既然你说了我们彼此不必共情,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桃花山留不住高飞的鸟。下山的路崎岖,你慢些走。” 第442章 不速之客   下山之后的日子,走得要比山里快多了。   顾襄被接回青渺宗后,很快就被诸多事务缠身。   青渺宗百足之虫至死不僵,算是修真门派中存活得比较久,但如今也是名存实亡。   门派落入下等,每次参加试剑大会都会被冷落,也经常被邻近的小门派欺负。   顾襄想要重振宗门,但是被临近的门派欺压过几回,自家门内的弟子又不争气,他根本毫无办法。   而这次,宗门的人之所以急着把他接回来,正是因为他们青渺宗和附近最大的门派望山宗关系不好,对方总要找他们的麻烦,这回甚至放话,甚至要占领他们的山头。   顾襄从陶眠那里习得了青渺剑,他有这个底气带领门人打回去。   然而现实远比他想象的残酷。他带领数十门人,迎战望山宗,大败。   望山宗甚至连他们的真传都没有派出,只有十几个普通弟子,嬉闹着,把青渺宗打得落花流水。   像一场单方面的玩笑。   在这场玩笑中,顾襄失去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宗门。望山宗只给他们五日的机会。五日后,他们必须搬出这座山。   门人惶惑不安,对新宗主也颇为不满。顾襄顶着巨大的压力,走投无路时,想起了桃花山。   顾襄离开已经快一年,转眼又要到年关。   陶眠往年都会提前很久就去下山买年货,这回带的是陶罐,只有程越一人守在山中。   程越手中握着扫把,正在打扫庭院。新年要到了,桃花观里里外外要清扫一遍,扫去污秽,这也是他们每年年前必做的事。   昨夜下了一场雪,程越挥着扫把,一下一下把雪扫到墙根。今天是个晴朗的冬日,暖阳一照,山中的麻雀就飞出来,跳到房檐上,叽叽喳喳叫得热闹欢快。   顾襄风尘仆仆地来到院门口,看见的就是扫院子的程越。   少年长得快,仅仅几个月不见,程越的个子就高了不少,气质也愈发稳重了。   他听见门口杂乱的脚步,扫帚的声音停了一瞬,两只麻雀好奇地歪着脑袋望向来人。   哗哗。   程越背对着顾襄,仿佛他不存在,继续忙活手头的事。   师父出门前他都答应好了,要把院子中落的雪打扫干净。   顾襄也没有想到,短短数月,他就狼狈地跑回桃花山。临行时程越叮嘱他,下山的路难走。他那时热血上头,根本不把对方的劝告当回事。   如今被现实狠狠鞭挞,吃到苦头了,顾襄也收敛了性子,变得深沉。   “程越。”   他先唤了对方的名字,因为他知道,如果不主动开口,程越绝对要把他当成空气,坐视不理。   程越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手上的事。作为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伴,他也不想过多地刁难顾襄。   他只是……觉得对方很没必要。   “顾襄,当时走得那么决绝,就应该做好承担一切的准备。你不能遇到困难,就想着回来找师父。”   “我……”顾襄紧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当然知道承担,但是现在,青渺宗寡不敌众,整个宗门眼看着就要消失了!程越,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门派断送在我手里。”   “师父是仙人,他不该过多地陷入这些红尘事中。顾襄,师父当年收留了一无所有的你,你执意下山,他也未曾向你索要什么。你了无牵挂地离去便好,为何还要把这些事带到山中?”   “我也不想的!但我现在遇到麻烦,我想、我想请师父帮帮忙。当初师父不也是出山帮他的徒弟么?为什么我……”   顾襄说到这里,发现程越的神情突然变得很严厉,他慢慢收声,别过了头。   “总之等师父回来,我再与他说。到时候师父若是不答应,我……我再想别的办法。”   陶眠不可能不答应。   顾襄心里没底,但程越对陶眠太了解了。   一旦顾襄开口,就算陶眠觉得为难,他也一定会伸出援手。   程越深深地吸了一口冬日的寒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片刻,他对顾襄说——   “我帮你。”   “什么?”   程越把扫帚放回原处,负手站在顾襄面前。   “我可以帮你应付望山宗的人,但这事,你不要对陶眠师父开口。”   “这……”   “你怀疑我会输?”   “不,当然不是!”   顾襄连忙否认。他的剑法当初都是程越一手教的,对于程越的实力,他心知肚明。   而且,程越是前宗主的亲生儿子。如果连他都失败了,顾襄对门人也算有个交代,就算最后宗门没了,也不能只怪罪到他的头上。   能找到一个背锅的人,也算不虚此行。   程越答应帮忙,但他也有一个要求。   要求很容易办到,只是让顾襄留下来,和陶眠吃一顿饭。   宗门还等着他搬救兵,顾襄心里焦急,本想说不吃了。但程越态度坚持,他也拗不过对方,只好留下来。   这会儿正好陶眠和陶罐抱着一大堆年货回来。陶眠心情不错,跟陶罐一路说笑。回到观中,发现院子里程越背对着他。   “程越,有客人来?”   程越让开身子,露出顾襄的脸。顾襄的眼神有些闪躲,他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仙人。   毕竟他当初走的时候,连头都不回。   仙人倒是没有顾及那些小事,顾襄突然回山,让他很是惊喜。   “顾襄回来了?刚到么?陶罐,你帮我把这些拿到伙房去——”   陶罐依言,把陶眠怀中的东西一并抱走,对突然出现的顾襄视而不见。   陶眠让顾襄到屋子里面坐,关心他这几个月的生活。   “顾襄,清瘦不少。”   他端详着少年的脸,良久说道。   顾襄把手背贴在脸颊上,自从回到青渺宗后,他就忙得脚不沾地,也顾不上吃饭。   想不到陶眠还会注意到这件事。   程越在这时插了一句话。   “陶眠师父,顾襄今晚会和我们一起吃饭。”   “真的?”   陶眠眉眼弯弯。   “那太好了,我们四人许久没有一起吃饭了。你走的时候正赶上你的生辰,那顿饭没吃,我始终觉得是个遗憾……”   掌勺的人依旧是程越,他手脚麻利,很快做好一桌菜。心思各异的三个少年坐在桌边,陪陶眠吃了顿饭。   这顿饭,唯一欢喜的,大抵只有陶眠一人。   陶眠问顾襄这次要留在山中多久,顾襄说明日便走。   程越和他一起。   被点到名字的程越横他一眼,似乎对于他如此草率地说出实情有些不满。   这消息对于陶眠而言有些突然,他怔了一下,才开口。   “这么快就要走啊……那我明天送你们下山。” 第443章 至此团圆   四人吃了一顿貌合神离的饭。顾襄回房休息,陶罐在收拾碗筷。   陶眠这次没有和他一起,说要到后山散散心。   “明晚我来收拾,今天就麻烦你了。”   程越望着陶眠离去的背影,擦干手上的水珠,对陶罐说话。   陶罐点点头,目送着他离开。   顾襄不在山中的日子,另外两个少年相处得很和谐。他们性格相投,也都没有离开陶眠身边的想法,只想在这桃花山终老。   这次顾襄突然回山,不知道程越的想法,会不会有所改变……   陶眠一个人走在山中,万籁俱寂,这是一年中桃花山最寂寥的时候。   没有山花,也不见野果,只有硬得发脆的树枝,和冷得割面的风。   “不是个出来散步的好时候啊……”   陶眠叹息着,呼出一口白气,看它在空中消散。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但还是被陶眠发现了。   “程越,天这么冷,你不用跑出来。”   陶眠不用回头都知道来人是谁,程越在原地站定,和仙人离得不远。   “师父……”   “我明白的,程越,你无需解释。”   陶眠相信程越,少年来这里,无非是要跟他说,他只是暂时帮顾襄解决麻烦,不会长久地留在外面。   陶眠嘴角翘起,又呼出一口白气。   “随为师走走吧,九万。”   “好……”   两人并肩在月色下缓缓地走,山间的雪还没有化干净,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响声,留下两串脚印。   程越自己的脚印要深些,仙人的却很浅,仿佛他是从雪上滑过去的。   “青渺宗……没想到这个宗门这么坚挺,都已经过去千年了吧。”   “是……”   “我的大弟子顾园是第五代宗主,你的先祖程驰是第六代,他们生前就是很好的朋友。   程驰是个开朗热情的年轻人。顾园成为宗主后,我只去过一次青渺宗。我的徒弟太忙了,是他陪着我闲逛。   我们还一起钓鱼呢,只是我从来都钓不上一条鱼,叫他白白陪我半天,他也毫无怨言……”   陶眠回想着过去的事。   “千年啊,弹指一挥间。原来除了我,还有青渺宗留下了……或许这也是一种缘分。”   “陶眠师父……”   陶眠停下脚步,转头望着少年。   “小时候还不觉得,程越啊,你和当年的程驰其实长得很相像。”   “我是远远不如程驰前辈的……”   程越谦逊地说着,陶眠笑笑,目光移向前方洁白不染的雪地。   “顾襄和顾园更是相像。当年我见到顾襄的第一眼……我怔住了,不敢相信这世间竟然真的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我怀疑过他是不是顾园的转世,也猜测过他是否为顾园的后人……”   “顾襄不可能是顾宗主的后人,”程越摇摇头,“我爹说过,顾宗主为青渺宗呕心沥血半生,溘然离去,没有结道侣,也没有后代。他早早写好宗主令,待他故去后,就把宗主之位传给程驰前辈。”   顾园总是未雨绸缪。   陶眠心里清楚这些事,只是他偶尔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顾园和顾襄没有任何干系,可他们却走上了相似的路。   如今顾襄那孩子被青渺宗压着身子,他很累,我看得出。他来山中是寻求帮助的,自尊心那么强的小孩,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是不会回到我这里来的。”   “师父……顾襄的事,徒儿就能帮他摆平,无需师父出手。”   程越如是对陶眠保证。   他肯帮助顾襄,顾及往日的情谊有三分,但七分是看在陶眠的面子上。   如果没有人出手,最后这烂摊子,还是得陶眠来收拾。   程越能够感觉到师父已经很累了。在这一千年间,他前前后后收了九位弟子,八位已经亡故。   如今只剩下他一个独苗。   程越没有背负什么血海深仇,他又是自幼长在桃花山,和这里亲近,可以说是上天对陶眠最后的眷顾,把这么省心的徒弟送到他身边。   程越答应陶眠,他会在除夕前赶回桃花山,和陶眠,还有陶罐一起过年。   第二天一早,程越就随顾襄离开了。   只剩陶眠和陶罐两个人,他们也没闲着,年前还有很多事情要筹备。   陶眠每年都会用红纸剪几个窗花。其实集市上有卖剪好的,但他偏偏把这当成过年必做的几件事之一,非要自己剪。   他的手艺还不行,倒是陶罐剪得飞快。福字、燕子、生肖、金鱼……   根本难不倒他。   陶眠连连称奇,没想到陶罐竟然还会这一手。   “我之前的弟子中,也有手艺特别好的。我记得一狗和三土特别会剪,六船是跟我学的,但他剪得要比我好多了。剩下的弟子剪得还不如我呢……”   陶罐低头,正在剪一张新的。听见陶眠回忆起过去的弟子,他手中的剪刀停顿,又嚓嚓地响起剪纸声。   剪好后,他把红纸轻轻抖落开,托在掌心,递到陶眠面前。   “这是……桃花?”   陶眠小心翼翼地把它托在掌心,对着窗外的暖阳看。   “真的是桃花啊。”   仙人喜爱极了,爱不释手。他端详了一会儿,惋惜地喟叹一声。   “要是程越和顾襄也在就好了,之前都是我们四人一起过年的……   不知道他们还好不好。”   陶罐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又剪了一朵桃花,比之前的那朵更大。   程越来到青渺宗已有几日。   望山宗如期来到青渺宗的宗门口,叫嚣着让顾襄赶紧带着门人滚。   顾襄眉头紧锁,但的确是他技不如人。   程越始终没有吭声。他穿着朴素,身上也只有一把普通的剑,淡得像一道影子,仿佛置身事外。   但当望山宗的人想要强行闯入青渺宗的宗门时,一道凌厉的剑风蓦地出现,狠狠地割伤他们的脸。   “谁?是谁在作祟!”   望山宗的人惊声喊道,这时程越从人群中现身。他没有过多的废话,身姿轻盈,手中的铁剑与他合二为一。   一招青龙吟天,对面的望山宗人仰马翻,惨叫不断。   程越只一招就收手,不需要第二招了。   他沉默地退出打斗,至于青渺宗的人怎么拳打脚踢对手,那就不是他的事了。   程越在青渺宗总共停留五日。   五日内,望山宗上门挑衅三次,全部被程越一人打得落花流水。   青渺剑共九式,程越甚至只用了其中一式,就把望山宗打出心理阴影,根本不敢再来青渺宗闲逛。   程越目测这次的危机解决,就要回桃花山。   他和顾襄辞别。   “你的麻烦我帮你解决了,我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还不等宗主顾襄说话,其他的长老堂主先挽留程越。   “程越,你帮助我们度过此劫,宗门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你,怎么就要走?”   “是啊程越,再留些日子吧,和你的师叔师伯们叙叙旧。”   他们想要程越留下,是因为发现了程越这个前宗主的儿子,比顾襄这所谓的“顾园后人”更有才能。   耳畔传来门人一声接一声的挽留,顾襄袖子中的双手渐渐握成拳。   他挤出笑容,也殷勤地走上前。   “是啊,程越。你看,大家都这么留你,你就在在这里住几日吧,正好也要过年了。”   提起过年,程越心念一动,更坚定了要走的决心。   “感谢诸位厚爱,只是晚辈在别处还有亲人。   那人还等着我赶回去,我实在不能耽搁,不然就要失约了。”   程越说得真诚,其他人自然也不好意思再留他。   许长老开口言道:“既然贤侄和他人有约在先,我们就别再强行挽留了。”   程越离开青渺宗,没有一丝眷恋。   除夕当夜,陶眠和陶罐鼓捣出一大桌子的菜。陶罐虽然厨艺不如程越好,但总比陶眠强个几倍。   两人忙活一整天,把热气腾腾的年夜饭筹备好。   陶罐望向陶眠,无声地问他要不要等程越。   陶眠说等,程越一定会赶回来,他们约定好了。   他们坐着静静等待一个多时辰,庭院的门依旧是空荡荡的,也听不见人的脚步声。   陶眠的手指缠在一起,他问陶罐要不要先放鞭炮,陶罐点头。   等陶罐把长长的红鞭炮在门口挂好,正要点燃的时候,陶眠又说再等等。   “等等吧,说不准过一会儿……程越就回来了。”   他们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菜都要冷了。陶眠望着长长的山路,还是没有任何人的踪影。   他的心慢慢沉下来,也许程越赶不及了。   “陶罐,点……”   陶眠刚想说点火,蜿蜒的山路间,突然显出一道影子。   是程越!   陶眠的眼睛瞬间亮起,神情也变得激动,他拉着陶罐去迎接程越,陶罐手中的火折子还没灭。   “程越,程越——”   陶眠对着程越挥挥手,站在月光下的程越跑出了点热汗,对着陶眠和陶罐展颜一笑,身后是山外的万家灯火。   “我回来了,陶眠师父。”   听到他这句话,陶眠的心才安稳地落下来,至此才是团圆。 第444章 请求   新年后的第一个月,总是悠闲的。   陶眠和两个少年在山中闲得没事,围着火炉吃橘子嗑瓜子。程越把橘子表面的白丝全都剥得干净,耐心十足。陶眠总是囫囵吞进去,能剥皮就不错了。   陶罐不喜欢吃橘子,但把橘子皮剥得很漂亮,然后递到陶眠面前。   偶尔阿九和薛掌柜会邀请三人到他们那里小聚,他们都喜欢跟着薛掌柜一起出去玩,因为财大气粗的薛掌柜会承担他们所有的开销。   日子过得悠闲,但不无聊。偶尔陶眠会想起顾襄,不知道他在外面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程越让他放心。他打听过了,青渺宗最近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因为上一次程越把望山宗胖揍几顿,打出了名气,青渺宗逐渐有了气色,大家都想见识见识把望山宗打得连门都不敢开的高人是谁。   青渺宗隐瞒了程越的去向,借此机会广泛地吸纳有天分的少年成为宗门弟子。   顾襄仍然是青渺宗的宗主,但他这个位子坐得不算稳当。   他请程越过来帮忙,门人都见识到了程越的本事,就一直惦记着怎么把他留在青渺宗。   甚至他们私下里说,程越身为老宗主的独子,比顾襄这个来历不明的顾园后人更有资格继承宗主之位,凭什么许长老为首的几个老资历的前辈,把宗主之位给了顾襄。   顾襄听说这件事后,心中十分嫉恨,找机会狠狠责罚了这几个碎嘴的门人。   顾园的名字,在青渺宗其实是很有威信的。至少顾襄暂时还能用这个名字压一压同门,免得他们整日惦记着要把程越接回来。   顾襄知道自己急需机会,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真的送到了他面前。   修真界忽而有个传闻流传开,说有一件千年前的法器现世。   该法器被上山砍柴的农户偶然发现。老农户不识货,送到镇子上卖了个自以为的好价钱。而那位买家是古董商,他识货,知道这玩意儿是个法器,绝对值钱。   于是他放出消息,办了个赏瓶会,邀请各大修真门派都来。有懂行的一眼认出这是传说中的法器,名为碎晶瓶,得之可定乾坤。   别管瓶子到底有没有这种奇效,但在场那些有分量的门派都信了。只要他们相信,这玩意儿就真能定乾坤。   几大门派都想夺得这个宝贝瓶子,伺机而动。结果第二天,瓶子不翼而飞了。   在场的门派都不承认是自己拿的,这件事成了悬案。   但这瓶子的名气已经打出来了,是以各大门派都要争夺他。   顾襄也希望能得到这件法器。这是一箭双雕之举,不但能提振青渺宗的名声,也能证明他自己有能力坐稳青渺宗宗主之位。   可天大地大,要到哪里去寻这丢失的瓶子呢?   而且那么多门派都在盯着这瓶子,顾襄知道自己的胜算很少。   不,不是很少,是几乎没有。   除非天上掉馅饼,那瓶子自己长腿走到他面前。   顾襄不会指望这种天大的好事,可他又需要那个瓶子。   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一定能找到瓶子,而且一定会帮助他。   顾襄再次来到桃花山,这一回他的心境和上次不同了。   如果上次还怀着一丝惭愧,这回顾襄是彻底克服了这种软弱的心态,理所当然地站在这里。   这次程越和陶罐出门了,大概是到阿九的玄机楼帮忙,要今晚才能回来。   陶眠一个人在山中,见到顾襄时,他手中攥着一只自己随手扎的草环。   “顾襄?”陶眠这次见到顾襄,仍然是欢喜的,“真的是你。”   陶眠知道顾襄每次来桃花山,必然是有求于他,但这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只要不过分,他都会尽量帮他解决。   程越不在山中正好,顾襄可以直接把碎晶瓶的事说给陶眠听。   陶眠一边耐心仔细地聆听着他的每一句话,一边用手轻轻转着草环。   碎晶瓶……   他越是听顾襄关于它的描述,越觉得这瓶子熟悉。   “它跟我之前不小心弄碎的那只很像……”   陶眠一边回忆一边说着。   “那时候我还在带大弟子呢。他还小,我带他到外面晒太阳。那瓶子就是给他装水的,我光顾着他,一个不留神,瓶子就撞到石头上,顺着溪水流下去了……”   因为流得太快,陶眠也就没去找,反正那瓶子他还有。   事实证明,乱扔垃圾,是会受到惩罚的。   陶眠让顾襄别抢那个了。   “你想要碎瓶子,大不了我再给你摔几个。这玩意没什么大用,只是看着好看,每个花纹都不一样。”   顾襄却摇摇头。   “仙人,只有千年前的那个碎晶瓶,才是特别的。我只想要那一个。”   仙人后面的话被堵在喉咙里,他张张嘴,面对着目光灼灼的顾襄,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瓶子能有多大的作用,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代表着一种认可。   顾襄想要的就是这种认可,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   “仙人,如今青渺宗已经有了起色,但离重新回到天下第一宗的地位,还差得远呢。我都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否见到这一天。   但只要我夺得碎晶瓶,我想这一天,最起码能比预想得快一点到来。仙人,我真的很需要它,请您帮帮我……”   顾襄在外面历练了一段时间,谈吐成熟许多,已经不像小孩子了。   他知道该怎么利用对方的弱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陶眠睁着一双能看穿尘世一切的眼眸,定定地凝视顾襄许久。   “如果,这是你所想要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程越和陶罐在这时回山了。   程越一见到顾襄就皱眉,方才他们之间的对话,他也听到了一些。   他把阿九带来的礼物放到一边,对着陶眠道:“师父,这点小事,就不劳烦您出山了,我去帮顾襄解决这件事。” 第445章 好自为之   程越只有一个原则。   不管顾襄在外面折腾出什么乱子来,他都能摆平。   但绝不能把这些破事捅到陶眠的面前。   那天程越和陶罐的出现,打断了屋内二人的对话。程越对陶眠说,师父只要告诉他瓶子的位置在哪里,剩下的全部交给他来办。   找东西这种事对于陶眠而言,只要算一卦,何况这东西算得上是他自己的,事情就更容易了。   陶眠点头说这不是难事。   程越笑了一下,大概是叫陶眠别担心。他变脸变得快,等面对顾襄时,那张脸立马板起来。   “顾襄,你随我来。”   顾襄纵然对程越有诸多不满,可他又下意识地服从程越的命令。当初陶眠把管教顾襄这件事交给程越后,他的确做得很到位,以至于顾襄现在听到程越叫他大名,都不由自主地缩脖子。   但顾襄做出反应后,又不免厌恶这种服从。   他早就离开桃花山了,不管是程越,还是陶眠,都管不到他。   程越带着顾襄来到桃花观外,他先说这件事他会帮忙,随即质问顾襄为什么把事情告诉给陶眠。   “我为什么不能告诉仙人,”顾襄反而觉得程越莫名其妙,“我也曾是在仙人身边长大的,程越你凭什么不让我和仙人说?”   “师父只要做个自由自在的仙人就好。你用这些琐事去烦他,让他陷入争斗之中,反而是在害他。”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让仙人帮我一点忙……”   “你怎会如此理直气壮地要求师父帮你,”程越觉得顾襄很陌生,“师父心地善良,但这不是你利用他的理由。你利用他的仁慈,一而再再而三地达到你的目的,这是自私。”   程越指责顾襄自私,这句话让顾襄顿时不适起来。   “程越,最没有资格指责我的就是你!我如此急迫,只是在为青渺宗着想。青渺宗从开宗已经千年,是修真界资历最老的几个门派之一,当年也算盛极一时,现在却一落千丈。   而你本该是青渺宗的接班人,如今却在逃避,偏安一隅。我担下了宗主这个位子,事事为青渺宗着想,实在迫不得已,才来求仙人助我。我却反过来要被你指责为自私?你扪心自问,你说这话不理亏么?”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青渺宗,实则还是为了那些虚幻的名利。顾襄,你不趁早清醒,迟早会被这些东西拖累,等到想回头的时候,就没有路了。”   “你为什么认定我会后悔?我告诉你程越,我顾襄自从走出桃花山的那一天,我所做的任何一个决定,此生都绝不后悔!”   两人的争吵穿过院墙,被屋内的陶眠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吵成这个样子,仙人也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程越不在意名利,所以他不能理解顾襄的所作所为,但他还是会给他摆平麻烦事。   然而顾襄最痛恨的就是他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他明明比自己更有能力,却总是事不关己。   顾襄的内心是复杂的,他对程越有崇敬,也有嫉妒,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   如果程越肯来当这个宗主,或许青渺宗早就振作起来了。   他这样想着,又痛恨这种想法。既然程越能做到,他又有什么做不到的?   他只是要比对方多绕一段远路……   屋内,陶罐没有理会二人的争吵,只是把阿九送给陶眠和他们的礼物一样一样拿出来。   阿九送来的东西都是一些设计精巧的机关,拿来给陶眠打发时间玩的。这回有一个格外精致的鲁班锁,陶罐把它放在手心打量一番,塞到陶眠怀里。   “呃,陶罐,我先不玩这个……”   陶眠把它放在桌上,陶罐又从桌面拾起,再次放到陶眠的掌心。   好像他把注意力放在这个鲁班锁上,就不会留心外面的争吵了。   陶眠有点哭笑不得,这种转移注意力的办法,对小孩或许还有用,但他都快两千岁了。   “不用担心我,陶罐。顾襄和程越……他们只是想法不同,但都是好孩子。”   陶眠把鲁班锁在手心转了转,轻轻把玩着。   “顾襄太年轻了,等他再长几岁,他就会明悟,这世间有许多东西,比名利更短暂,比名利更夺目。   我的大弟子顾园也是如此……他离开山的时候,一身的少年锐气。我那时也算年轻气盛,我们虽然是师徒,但一言不合就要吵起来,连程驰都不敢来劝。   后来,顾园年岁渐长,心境和少时不同了。他有意弥补,我却还在叛逆期。或许是因为我的寿命格外长吧,等过了很久,我才开始醒悟,但那时,顾园已经故去好多年了……”   陶眠说到这里,难免伤怀。陶罐站在他身边,安静地注视着他。   他轻拍陶眠的肩膀,后者抬起头时,他比了一个手语。   “他都明白的。   你不要难过。”   陶罐在安慰他。   这时程越和顾襄也结束争吵,主要是程越觉得再吵下去也没什么必要。   他让顾襄别进屋,自己来找陶眠说事。   “陶眠师父,您把东西的位置告诉我,我就和顾襄下山了。”   陶眠卜了一卦,卦象显示,这个东西目前距离青渺宗不远。   他大致给程越说了一下方位,程越点点头,记在心里。   “师父照顾好自己,我去去就回。”   程越与陶眠匆匆道别。   碎晶瓶不会自己长腿,它是被古董商家中的一个仆人设计偷走的。   那仆人逃到一座荒山,不知缘何被毒死了。这时修真界的两大门派问月和沧澜都在。   第三个赶到的就是青渺宗,程越和顾襄。   程越做事干脆利索,他可不管另外两个门派是什么来头。碎晶瓶就被那尸体紧紧抱在怀中,趁着那两个门派的大打出手,程越抓住机会,从尸体怀中抢走碎晶瓶。   他这一举动立马引起那两个门派的注意,两伙总共数十人,直奔程越而来。   程越一手握着碎晶瓶,一手拔剑挡住对手的攻势。一招青澜烟起,所有对手都被那绵长却危险的灵力影响。   这个神秘的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师从何人,在场的修士一无所知。   直到有个增援的小道士,认出对方是曾经把望山宗打出心理阴影的高手。   程越心思纯粹,他不在乎这破瓶子,碎了就碎了,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势头,不像其他门派瞻前顾后。   所以在出招时,他要比别人更果断狠绝,毫不拖泥带水。这样其他门派就落了下风,慢慢地显出弱点。   程越敏锐至极,逮住对方的弱点,痛打。对手接二连三地倒下,甚至有些还有性命之虞。   那日程越是硬生生从别的门派手中强行抢走了碎晶瓶,他自己挂了彩,但其他人更惨。   顾襄在旁边围观全程,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程越,凌厉、狠硬,有豁出一切的气势。   程越不是为了青渺宗,也不是为了碎晶瓶,他只是想要尽快解决山外这些烦心事,再放他自己回到山中,回到原本平静的生活之中。   程越把这宝贝瓶子交给顾襄,最后只给他留了两句话。   “我回山了,你好自为之。”   还有一句。   “你别再来桃花山。”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就像当初顾襄毅然决定离山,程越也有他不顾一切都要回去的地方。 第446章 梦中的事   碎晶瓶最后成为青渺宗的囊中之物。   程越在荒山的一战算是出了名,外界都知道,青渺宗有个高手,平时不轻易露面,一旦宗门有难,他就会出来救场。   虚无缥缈的高手很有威慑力,各大门派想要来骚扰青渺宗,都得掂量掂量。因为有程越这个幌子在,顾襄过了两年的舒坦日子。   他把碎晶瓶妥善地放好,同时不断地吸纳新人,还去其他门派挖走有天赋的修士,让青渺宗不断地壮大起来。   顾襄在道行上或许不如程越,但在经营门派这方面,他明显要擅长得多。   这两年因为顺风顺水,顾襄便没有回桃花山。程越和陶罐巴不得他别回来,而陶眠,他也慢慢适应了只有三个人一起过的新年。   然而修真界的争斗永无止境。青渺宗拥有这么一个流传千载的宝贝,始终是被人惦记。   近来骚扰青渺宗的门派又变多了,顾襄苦于应付无休止的挑衅。   这时他又难免嫉妒程越,嫉妒他的天资。   如果他顾襄有那么好的天赋,他绝不会像程越那样,只把自己困守在那座山。   一次酒醉后,顾襄难免酒后吐真言。   他说起了程越,说起自己对他的种种不满。   “明明我才是青渺宗的宗主,大家却总是在期待着他会回来这里,带领宗门重现往日的辉煌……”   许长老看着眼前醉醺醺的年轻人,心里打起了主意。   “原来宗主有这样的烦恼……宗主,您当然也是有天赋的。只是您的天赋,和您所练的功法不符。”   “嗯?什么?但我练的是青渺宗自家的功法呀……”   许长老笑眯眯地引导他。   “自家功法……未必只有一门。青渺宗已传宗千年,您目前练的,只是当年顾园宗主研究出来的两门。”   “难道还有其他的功法?”   顾襄的眼睛顿时亮起来,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   “还请长老为我指出一条明路……”   ……   青渺宗在畸形地扩张着,像一个没有成型却急于奔跑的怪物,贪婪无度。   顾襄很会包装自家门派,吸引了不少懵懂的少年人前往青渺宗。甚至宗门的名声已经传到了桃花山附近。程越去镇子上买东西的时候,就听到了人们讨论。   顾襄现在很有名。新一度的试剑大会开始了,每回大会都要层层筛选,选拔出年轻一代中最优秀的修士。   听说顾襄如今排名很靠前,这次试剑大会有希望夺得个名次。   程越只是偶然听见了这样一条消息,却记在了心上。顾襄的实力他很清楚,如果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样子……那极有可能是重名。   如今的修真界应该不至于菜到这种境界,让顾襄都能排到前面吧。   倒不是程越看不起顾襄,他也只是依据事实说话。   程越回到桃花山后,也一直在想这件事。陶眠今天也去巡山了。正值桃花开放的花季,他经常去山中走走,不但是为了赏花,如果哪棵桃树病了,他也能及时发现。   陶罐和他一起,最近他陪在陶眠身边的时间多了。   陶眠折了几枝桃花,准备回去放在花瓶中,养几天。回到桃花观时,程越一边做饭一边出神。   “程越,小心刀。”   “嗯?”   程越回过神,切菜的刀刃擦着他的手指而过,差点见血。   他稳了稳心神,把刀放下,擦了擦手。   “陶眠师父,你们巡山回来了。”   他若无其事地跟陶眠打招呼,陶眠却在审视他。   “徒弟,你有心事。”   “……嗯,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关于顾襄的么?”   “……”   瞒是瞒不住陶眠的,程越一沉默,陶眠就知道这件事是有关于谁的。   “这两年听到关于青渺宗的,都是好消息,”陶眠回忆了一下过去,“难道是最近顾襄又遇到什么麻烦了?”   程越摇头。   “恰恰相反。顾襄参加了试剑大会,据说他的名次很靠前。”   “这不也是好事么?”   “陶眠师父,”程越轻叹,“顾襄的真正实力,你我都清楚。修真界卧虎藏龙,哪里这么容易,让顾襄轻易排在前面呢?”   “你担心他走了某些捷径?”   程越这么一说,陶眠也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他是在怀疑顾襄走了旁门左道,因此短时间内,他的实力才迅速大涨。   毕竟曾经一起长大,程越希望顾襄能过得好,但绝对不愿见得他走邪路。   程越这么一说,陶眠其实也起了疑心。   顾襄这孩子名利心重,稍不留神就会走向极端。陶眠怀疑他是被人利用。   程越和他的想法差不多。   陶罐在两人商量的时候,突然出现,手中端了一摞洗干净的碗,示意两人先吃饭。   程越回过神,默默地把饭做好。   等到吃饭的时候,他就没有再提起顾襄的事了。   既然顾襄毅然地离开桃花山,那么他们就再也没有管教他的必要。之后他的生死,都要由他自己负责。   可程越仍是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还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见顾襄回到山中,带着不好的目的,还伤害到了陶眠。   程越从梦中惊醒,这下他坐不住了。   他可以不顾顾襄的死活,但如果顾襄走歪路,无法控制自己,伤到他师父,那他绝不能答应。   他翻身下床,此时天蒙蒙亮,村中传来几声鸡鸣,人们外出劳作。   程越推开门,准备等师父起床后,和他说这件事。可他刚把门打开,就发现陶眠已经在院中了。   陶眠的身上挂了露水,估计在这里待了好一会儿。程越返回屋子给他拿了件厚衣服。   “师父,晨间露水重,别待得时间太长了。”   “没事,我就是早起出来走走。程越,你睡得不好?”   陶眠注意到程越眼底泛着淡淡的青,昨夜他睡眠浅,也能听见从徒弟房中传来的翻身声。   “嗯,”程越点点头,脑袋还有些发沉,但他有重要的事要和师父说,“师父,我得下山一趟。”   “去找顾襄?”   “也不算是去找他……我只是想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明堂。只看一眼,我心里有数之后,就回来。”   程越如实对陶眠说着。   陶眠点头同意了。   程越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就准备下山。陶眠把他送到山脚下。   “程越,顾襄他……唉,算了,”陶眠想说些什么,可两年的时间过去,他发现顾襄在他的记忆中也变得陌生了,“你照顾好自己,尽量不要和他起冲突。”   “徒儿谨记。” 第447章 谈崩   程越来到试剑大会的比武场。   修真界此次试剑大会,精心挑选出了这么一个场地。比武场的四周乌压压的,全都是观战的人群。   程越来到这里时,正好,顾襄在和一个门派的真传弟子在比试。   这种比试只有年龄的限制,不存在境界和在宗门地位高低的区别。程越看着顾襄在台上挥剑,此时的他已经落了下风,节节败退。   然而,就在程越以为顾襄要败下阵来之时,他却绝地反击,手中的剑有一道红光闪过,顿时,顾襄挥剑杀回去。   此刻,顾襄手中的剑重若千钧。每一次挥剑都带着巨大的威力。作为他对手的年轻修士根本无力还手,场上的局面瞬间发生变化。   四周的人都在叫好,只有程越见到这怪异的招式后,心底升起异样的感觉。   在他看见顾襄握着的剑刺伤了年轻修士的身体,后者的血附在剑身,反过来全部被那柄剑吸了进去后,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顾襄最终获得胜利,下面的人都在为他欢呼,只有程越悄悄隐匿了踪影。   等到顾襄回到试剑大会为他们这些修士准备的单独房间时,程越才显出身形。   “程越?怎么是你。”   顾襄也是一惊,手中的剑都握住了。但见到来人是程越,他又把剑放回原处,随意地给自己包扎伤口。   程越看着他那迅速愈合的伤口,更是肯定了心中的想法。   “顾襄,你修炼的是什么旁门左道。”   “你管得未免太宽了,”顾襄蹙眉,“程越,我修炼什么,和你有关系么?”   “噬魂心诀,你练的是这个,对么?”   “……”   顾襄当作自己没听见,继续撒药包扎。   “这心诀是青渺宗某一任宗主偶然间谱就的,是个邪门的心法。它能在短时间内大大提升修炼者的境界,却也会让其性格大变,扭曲本性。”   这些都是程越的父亲曾经讲给他听的。这位宗主是个反面典型,他爹给他讲,也是为了防止他走歪路。   程越估计顾襄不会知道这种青渺宗秘辛,所以现在讲给他。   “他只活到三十岁,心诀提升了他的修炼境界,也迅速缩短了他的寿命。”   顾襄在听到前面的话时,还没有反应。等程越说到“三十岁”,他包扎伤口的动作停住。   “程越,看在我们过去有过几年一起长大的时光,你能不能想我点好?”   “我只是实话实说。”   程越面无表情地陈述事实。   事实就是,顾襄走在一条自取灭亡的道路上。程越知道后来有过几任宗主,比较心急,也修习了这门心法,最终没有一个得到好下场。   但顾襄不能理解他的做法。   “所以你来到这里,就是专门告诉我,我只有十几年可活了?”   “我来的时候,想过你应该会修炼旁门左道,如果是别的我就不管了,但这个,我了解过,所以能够告诉你它的危害。”   程越有一说一,很坦诚。   “我不需要你的假好心。当初说让我好自为之,结果你现在又跑到我面前指手画脚,你不觉得你自己很别扭吗?”   顾襄以为此生都不能再见到程越,他也不想见对方。   他现在过得正好,不需要桃花山的帮助,当然也没必要再听从他们的管教。   然而程越让他少自作多情。   “我只是怕你泥足深陷,拔不出身子的时候,又要去求师父。如果你一招不慎,练出个三长两短,他还要为你哀悼。   你可以随便活活,但别把自己真折腾死了。唯一能给你收尸的人只有他。你以为现在那些唯你马首是瞻的同门,真的会为你的死而伤心吗?”   程越说的都是顾襄不爱听的实话。   他当然知道,他的同门虎视眈眈。如今青渺宗有气色了,大家都在惦记着这个宗主之位。   可这是他千辛万苦换来的,怎么可能拱手让人?   顾襄修炼噬魂心诀的原因也正在于此。他比任何人都要焦虑,他的天赋远不如宗门内的一些弟子,他随时都可能被人从宗主的位子赶下来。   而程越,他根本对他的困境一无所知,却还要高高在上地指责他。   “程越,你这种天生好命的人,根本就没资格指责我。你天赋奇高,又遇到良师,对你而言学一遍就能学会的剑法,我却要学十遍、二十遍。   可每次我和你对打时,我依然会输。   因为你已经拥有了一切,所以你对于这些都不屑。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宗主之位,你能在所有门派面前大展身手。你抬抬手指就能轻松拥有的东西,你知道我要牺牲多少才能换来么?   你不知道,所以你总能轻飘飘地质问我几句。我不明白在我千辛万苦过上好的生活之后,你又为什么非得出现在我面前,提醒我,有的人就算什么都不付出,也能过上我梦寐以求的生活?”   顾襄越说越觉得自己可悲,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桃花山的那段时光简直要成为他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因为那里永远有程越的身影,永远提醒着他,他筋疲力竭走到的终点,是某个人的起点。   “你总是说让我别去麻烦仙人。如果我能像你一样,什么麻烦都轻松摆平,我永远都不会回桃花山。”   两人理所当然地谈崩了,程越话语生硬带刺,达不到任何劝顾襄回头的效果。   而顾襄,他看见程越心中就仿佛被针扎了,不管程越说的是什么,他都不可能听从。   这是顾襄第一次毫不掩饰地袒露自己对程越真实的心境。程越在他宣泄后,凝视他很久,最后说了一句话。   “顾襄,这不是起点终点的问题,而是你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路。”   顾襄不会去深思这句话的意思,他说过,他不后悔曾经做过的每一个决定,死也不回头。 第448章 巧合   程越回到山中后,又过起了之前平淡的生活。   仿佛他的人生中,再也没有顾襄这个人。   那天他刚回来,山中下着蒙蒙细雨。他没带伞。   陶眠站在山脚下等他,手中有一把多余的油纸伞。   “和顾襄谈得怎么样?”   程越把伞撑开,和师父一前一后,在山路上行走。桃花沾露,更显得娇艳三分。两人撑伞走过,沉甸甸的花枝拂过伞面。   程越想起那天他和顾襄谈崩的场面,顾襄看起来痛苦又绝望。   程越半垂着眼帘,回应师父的话。   “陶眠师父,您就当顾襄从来没出现过吧。”   陶眠上行的脚步一停,程越走在他身后,也随之停下。   雨水嗒嗒叩在伞面,程越的眼神落在仙人一尘不染的衣摆。良久,那上面的褶皱如水波,重新动了起来。   “顾襄……他还好么?”   “他很好。”   程越想,如果没有他出现在顾襄面前,顾襄这段日子过得是真不错。   “他选好了自己的路,不要我们去干涉。师父,不管是他还是我,我们都要为自己的抉择负责。”   顾襄不愿让桃花山再插手他的事,程越觉得这没什么。   只要他自己不再来求桃花山,干脆就让山把他遗忘。   “也是,”仙人的叹息带着轻愁,“顾襄不是当年的孩子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   “他早就变了,只是在师父您的眼中,他还是旧时的面貌。”   仙人活得太久,他对岁月的流逝不再敏锐。就和这座桃花山一样,草木荣枯、大雁飞还。年年岁岁如此。   有时程越到山中去寻陶眠,发现仙人侧倚在古树上睡去,姿态悠然。程越看着看着,就觉得仙人要和这山融为一体了。   陶眠和他说过,从他收第一个弟子,到现在,很快要满一千年。   又一个千年,会有什么变化,会不会有劫难,这些都不得而知。   “师父,我近来经常做一个梦。”   程越思虑后,还是决定把最近这些日子困扰他的噩梦说出来。   “嗯?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顾襄回到桃花山,但他是带着不好的目的回来的。”   程越说,他梦见的顾襄,给桃花山带来一场浩劫。   万株桃花一夜枯萎,生灵湮灭,桃花山的仙人浑身浴血双目紧闭,这里从人间仙境变成死寂之地。   那可怕的景象,每每让程越从梦中惊醒。   “我这次专程去找顾襄,也是看看他那里有没有什么异动,我实在放心不下……”   程越把梦中的场景描述了一遍,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陶眠对这件事上了心。   他的弟子们有些是有通灵能力的,这种梦带有一定的预知性。   不敢保证一定会发生,但这是个不好的预兆。   陶眠相信噩梦不是没有来由的,但他不能给程越压力。   “或许只是你之前想着顾襄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程越思索着,摇摇头。   “我想不会这么简单。”   陶眠和徒弟商量了一下。   “这样吧,那我们近日多巡几次山,把结界薄弱的地方补一补。”   “顾襄是能自由出入守山阵法的。师父,这个能对他进行限制么?”   “嗯,没问题。只要有顾襄留下的东西,我就能施法办到。”   那日等雨稍稍停歇,陶眠就带着程越和陶罐干活。   他们一起修补了山中结界的空缺之处,程越找来顾襄之前用过的剑,陶眠就用这把剑施法,这回顾襄就无法自如地进出桃花山了。   陶眠也迟疑过,这样把顾襄拦在山外是否妥当。但为了让程越安心,也是为了以防万一,陶眠最终仍然决定这样做。   把这些事情都忙完后,程越稍微心安了些。陶罐看着他的神情,又把目光落在陶眠的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天后,阿九从玄机楼寄信过来,说最近总有一伙人在恶意扰乱玄机楼的秩序,生意都没办法照常开张了,想请陶眠来帮忙。   陶眠收到信后就立刻动身了,以往他出远门的时候会带着陶罐,让程越守在山里。   这回程越主动要求和他一起去。   “我陪着师父吧,不然我总是心神不宁。”   程越近来还会梦见那个关于桃花山的噩梦。   梦中的陶眠脸色苍白,平躺在地上,薛掌柜和阿九都围在他身边,他也在,但陶罐不知道去了哪里。   还有另外一个仙人模样的青年,他站在人群外,无悲无喜地望着陶眠。   程越和那双眼睛对视,他看见了亘古的光阴。   他瞬间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身的冷汗。   他顾不得许多,踩着靴子冲出门,陶眠和陶罐刚刚巡山回来,看见程越就这么穿着寝衣站在外面,露出诧异的神情。   “程越,快进屋,外面冷着呢。”   陶眠把他推进温暖的屋内。   程越重重地坐在空椅子上,一手扶住额头,深深吸气,似乎还不能从刚才的惊梦中回过神来。   “师父,”程越对陶眠道,“我们去阿九前辈那里吧,速去速回。”   程越想,或许是他的心魇太重,短暂地离开桃花山要比较好。   阿九后来又寄了一封信,信的意思大抵是不想麻烦陶眠,她自己花钱雇人解决算了。   这时陶眠已经动身,收到信的,是留在山中的陶罐。   陶罐手中握着展开的信笺,从字句中能感知到阿九的苦恼。玄机楼的麻烦应该是不小,不然阿九不会向陶眠求助。可她之后又反悔了,还是决定自己解决,不劳烦好友折腾一遭。   陶眠以前帮阿九处理过这种事,所以他这次也是即刻启程。但独自留在山中的陶罐,却嗅到了一丝阴谋。   程越的预知梦,修炼邪门心法的顾襄,还有……突然遇到麻烦事的阿九。   这三者必然是有联系的,而它们的中心……是陶眠。   思及此处,陶罐想了想,从树上折了几段桃枝。   他用桃枝敲击树干,桃花飘落,汇成鸟的形状,总共四只,飞向四个方位。   陶罐做完这件事后,回到了桃花观。他打开自己的屋子,书桌上堆放了许多作废的宣纸。   这些宣纸上都写了墨字,可陶眠半点都看不出。   受到天道的制衡么……   陶罐把这些纸张尽数揉碎。   他用扫帚将这些碎纸扫到一处,这时,他忽而感应到在山的正南方,那只桃花鹤被灵力击碎。 第449章 所谓天下一宗   “陶郎,你来了……”   阿九亲自来到玄机楼的正门口迎接陶眠师徒。陶眠四下打量,发现楼内已经恢复往日的生意景象,不免疑惑。   “阿九,不是说遇到了麻烦?”   “是,”阿九如实点头,随即露出困惑的神情,“我派人送了第二封信到桃花山,陶郎可有收到?”   陶眠摇头。   “唉,这事儿岔开了。我本来是想告诉你,这里我自己就能解决。我请了城中几位修士,他们帮我赶走了作乱的人。”   “这些在玄机楼作乱的到底是谁?”   “是……一些假人。”   阿九说到这里,语气也很迟疑。陶眠意识到这里有猫腻,让阿九细说。   “陶郎和小徒弟都请随我来。”   阿九带着他们到了一个隔间,隔间内摆放了一圈辟邪的兵器,在它们中间,是十余张风干的人皮。   人皮上面用血绘制着精妙的五官和衣着,每一笔都栩栩如生。   很明显,这是一种傀儡术,而且邪门得很。   陶眠的指尖抚过人皮上的纹路,质感很粗糙,应该是用了很多年了。   “楼中财物可有丢失?”   程越问了另外一个关键问题,阿九摇头。   “我已经叫人清点过了,并无丢失。”   说到这里,阿九纤长的指尖抚在脸上,茫然。   “难道只是为了吓唬我们一番?但楼里的师傅见识多,根本不害怕这些。”   陶眠望着那十余张人皮,缓缓站起身,忽而心底生出一丝冷意。   “不,这是针对我来的。”   这是在调虎离山。   玄机楼距离桃花山较远,已经超过了一张瞬移符能传送的限度。如果使用多张,会对施术者的身体造成巨大的负面作用。   但陶眠等不及了,他现在必须回山。   “程越。”   “师父,我知道。”   程越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几乎同时拈起一张瞬移符,转瞬消失在玄机楼内。   在临走前,陶眠给阿九留了一句话。   “阿九,你和薛瀚这段时间都不要到桃花山来,等我把麻烦解决了,再找你们一聚。”   陶眠走后,阿九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讲给薛掌柜,薛掌柜听后差点一掌拍碎桌子。   “他说让我们别去,那不就是必须得去的意思吗!出了这种事,让我们怎么坐得住?”   阿九让他消消气,薛瀚一摆手,提着他认为有用的家当,直接奔向桃花山。   哪怕过去很多年了,薛瀚回忆起当初的那一幕,他的指尖仍然不由自主地轻抖。   桃花尽落、满山枯容,陶眠横在石床上生死未卜,桃花山真正的浩劫。   而这场浩劫的伊始,就在那个夜晚,许长老私下找到顾襄,和他进行了一场长谈。   许长老知道顾襄最近的烦恼。因为他的天资不高,所以上限也低。哪怕走邪门歪道,他也只是比过去的自己强上几分,和那些真正天纵奇才的修士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顾襄很着急。如今门内已经有三四个天资惊人的年轻弟子,几位长老和堂主心思各异,都想培养自己的人坐上高位。   在甚至有家世极好的弟子,看中了青渺宗这块肉,准备把它收作自己的囊中之物,当面挑衅宗主,要和他比试。   顾襄表面上不屑于和这种鲁莽的小子论高下,但他知道,这样虚张声势的招数用不了太久,他迟早会被人戳穿。   毕竟当初望山宗欺负到门口了,他这个新宗主根本不能把敌人赶出去,还是借着程越的力量。   程越……   他是顾襄甩不掉,却又想要拼命甩掉的影子。就因为他是老宗主的儿子,所以他和程越,总是被所有人时时比较。   如果程越在,一定会这样做——   如果程越在,我们肯定不会——   这样的话,顾襄听过太多太多。   许长老找上了焦虑的顾襄,他说他是为宗主分忧的。   他知道桃花山的存在,也听说过关于仙人的各种传闻,甚至他从很古老的典籍中知晓了一条秘密。   在桃花山的深处,有一株千岁桃。这千岁桃是桃花仙人一切力量的源头。只要拥有了它,哪怕是凡人,也能修炼成仙。   顾襄喝得半醉,听到许长老提桃花山,眼睛不由得变亮。   可他又有几分犹豫。   “如果真的如长老所言,千岁桃是仙人的力量源泉。那我把它占有之后,会不会对仙人产生影响?”   毕竟陶眠是教他养他的人,对他根本没得说。甚至他做了很多过分的事,陶眠都没有重重惩罚他,或者将他赶出山。   他只是想让他明白道理,他总是期待着顾襄长大后,就会改掉小时候任性的脾气,变成一个成熟的人。   他以往的弟子都是这么一路走来。   但是顾襄没有。或者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凡事只为自己考虑的人。   所以许长老稍微一劝,顾襄就妥协了。   “他是仙人,仙人自然有仙人的办法,这些都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他会平安无事。   但你就不一样了。一旦你拥有了千岁桃,你不但能实力大涨,甚至有资格飞升成仙。宗主,你可得好好权衡啊。”   “不用权衡了,”顾襄一摆手,“仙人已经成仙,要那千岁桃也没有任何用处。但对我来说可就不一样了。仙人会同意把它给我的。”   许长老笑眯眯地捋着胡须。   “宗主能想得如此透彻,那自然是最好了。千岁桃可保我青渺宗千秋万代的荣光,在下个千年,我们仍然会坐稳天下第一宗的宝座。”   顾襄和许长老商量了一番,就决定动身去桃花山。   他们不需要太多人,人多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在顾襄启程之前,许长老交给他一样东西。   “这是当年顾园宗主的遗物,一柄千年的桃木剑。带上它,若是遇到危险,就用这剑护身。”   顾襄双手接过这柄剑。看上去只是一柄普通的木剑,很轻,拿在手中几乎没有份量。在剑柄处,有一枚小小的桃花,是被人用刀刻上去的,看得出这人是第一次刻这种东西,手法不是很熟练,花瓣生硬粗糙。   顾襄把剑收下,对许长老郑重地道别。   “我走了,长老。这一行,我必定会带回千岁桃,让我们青渺宗,重回天下第一宗的位置。” 第450章 赶尽杀绝   顾襄回到桃花山。   千岁桃的具体位置在哪里,许长老没有说,但是长老告诉他,这柄剑或许会为宗主指引方向。   顾襄虽然愚蠢但好命,他手中的千年桃木剑,是当年陶眠亲手送给顾园的礼物。顾园是第一个从桃花山走出的弟子,那时陶眠只想把最好的给他,所以这柄剑正取材于那株千岁桃的一截枝。   无比珍贵的礼物,根本无法衡量它的价值。   顾园当初嘱咐程驰,一定要把这柄剑随同他一并下葬。程驰作为顾宗主唯一的好兄弟,自然是仔细研读顾园最后留给他的那封信,谨遵他遗嘱上的每一个字。   可惜后来青渺宗落魄下去,有一任宗主是个癫人,不知修炼了什么邪术,把历任宗主的坟全都刨了。要不是宗门长老及时制止,青渺宗的祖师们就要被炼成丹了。   因为这次灾祸,这柄千年桃木剑也重见天日。被挖出来的时候,它灰扑扑的,看上去没什么大用,宗门的人就把它当作普通的镇邪之物,平时挂在正殿,也不去用它。   许长老知道这桃木剑出自桃花山,心想或许能派上用场,就给顾襄一并带着。   陶眠千防万防,万万没想到这个坑在千年前就给自己挖好了。有了桃木剑在手,顾襄甚至都没有意识到,陶眠为他加固了结界。   剑刃微一倾斜,陶眠精心布置的结界无声自开。   桃花鹤就是察觉到了这股不同寻常的灵力,才前来阻止。顾襄以为这是陶眠布置的防贼小玩意,随手一挥剑,将鹤消灭。   “仙人在哪里呢……算了,我直接去找千岁桃吧。”   顾襄自言自语,说出了这句话后,他手中的桃木剑忽而指向了一个地方,他的手掌有拉扯的感觉。   顾襄眼睛一亮,看来许长老说的果然没错,这剑真的能指引他找到千岁桃。   他循着掌心的力量,一路向山的深处走。   这时突然出现一个人,他拦在山路的中间,单手握着一截桃枝。   是陶罐。   顾襄见到他,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哑巴你别挡路,我要去找仙人。”   陶罐的眼睛落在顾襄右手的那柄剑。   一道清越沉静的声音在寂寂的山间响起。   “你不该拥有这柄剑。”   “为何?等等,哑巴,你会说话?”   陶罐突然开口,那陌生的声音让顾襄一怔。   他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说过一句话,所以程越和他都以为他天生不会说话。   陶罐的确生来有哑病,但小神医的弟子,小小神医给他开的药管了用处,他慢慢地找回了说话的声音,他对着仙人第一次开口。   可仙人歪着头好奇地问。   “陶罐,这是唇语吗?唇语我还不大会,但我可以慢慢学。”   他听不见。   那就算自己能开口说话,也没有意义。   陶罐的指尖抚过自己的喉咙,仍然决定一句话都不说。   如今顾襄独自上山,必然又是有求于陶眠。   陶罐心中厌烦,打算在陶眠回来之前,直接把他赶走。   “这里不欢迎你,你自己离开吧。”   “凭什么,”顾襄反驳得理直气壮,“我是桃花山养大的,这里是我的家,我想回就回!”   “当初选择离开的是你,现在又要腆着一张脸回来?”   陶罐冷笑一声。   “没有这样好的事,顾襄。”   如果换做以往,顾襄被人用话激一下,他立马扭头就走。可今天不同,他一定要拿到千岁桃。   “哑巴,你不要碍事。仙人不在山中,我就要等他回来。这是我和仙人之间的事,你少去管。”   顾襄不准备打草惊蛇。如果陶罐硬是要阻拦他,他就不能顺利带走他想要的东西了。所以他以退为进,先找一个理由留下,再做打算。   然而陶罐不吃他这一套。   “你自己走,或者我赶你走,选一个。”   陶罐手中的桃枝已经蓄满了灵力,发出低低的嗡鸣声。   顾襄也恼了。   “程越也是,你也是,你们凭什么阻拦我?我现在反悔了,想回到仙人身边,又怎么了?仙人还没说什么呢,哪里轮到你们来说话!”   “假的,”陶罐一眼看穿他的谎言,“你带着目的来山,不怀好意。”   陶罐已经要准备动手了。在动手前,他端详着顾襄的面容。   “这张脸,的确保你几分太平。”   “什么——”   顾襄半句话还没说完,骤然,一股凌厉的剑波荡开,他的身躯一震,吐出一大口血。   “唔——”   他们身处于狭窄的山路。陶罐在上端,顾襄站得要低。因而当剑势袭来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躲闪的余地。   顾襄紧急用心法护住心脉,免得心脉被震碎,他就完了。   他擦掉嘴边的血,狼狈地摆出防御的姿势。   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哑巴,竟然有这么深厚的实力!   陶罐步步紧逼,他面容平静,一步一步踏下山阶。   手中的桃枝轻点,又一波剑力袭来。   嗡——   这次顾襄有防备,所以收到的伤害要比上一波小,可他仍然不能完全护住自己周全。   顾襄向后退了一步,仅仅两剑,他就能看出,自己和眼前这人的实力天差地别,他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而且哑巴和仙人不一样。就算他做得再过分,仙人眼中永远都有一丝仁慈。可哑巴,是真的要置他于死地。   “他心底仁厚,总是念及旧情,对你数次容忍。”   陶罐在提到“他”时,目光有几分温和。   可当他望向顾襄时,那温和的神情一扫而空,变得冷厉无情。   “但我不会,我只会赶尽杀绝。”   陶罐做了个起手的姿势。   “我不想把这里破坏得太严重,你比较幸运,不会死得很痛苦。”   他手中的桃枝如同待发的箭,随着他说话的声音飞射。   顾襄意识到什么,两手抬起。   噗。   桃枝穿透他的手掌,狠狠地扎进他的心脏。 第451章 我们回桃花山   “你相信灵魂转世么?”   这句话如果放在千年之前问顾园,他绝对要失笑摇头。   “人走在世间这一遭,已是苦痛良多。若再有轮回转世,那是幸,还是不幸呢?”   他回想起过去印刻在记忆中的一场场灾祸、血流成河的画面,就算他生来无辜,此刻也是双手沾满鲜血,罪孽深重。   他不敢再回桃花山,不敢再见陶眠。   他怕自己这一身的血气污染了山,怕陶眠再也认不出面目全非的他。   但是……   如果真的给顾园重新来过的机会,他希望自己能清清白白地出现在桃花山,然后,永不离开。   顾园是生生被累倒的。其实他有很多种延长寿命的法子,只是他倦了,他一样都不想尝试。   到后来,或许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他抚摸着鬓角早早生出来的白发,心里想的却是,要解脱了,快解脱吧。   今生作恶多端,来世要当个好人。   顾园在临死前,只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他轮回了不止一世,有些他有记忆,有些就比较混沌了。   他的身份多变,做过皇室贵胄,也当过走卒贩夫。   他的灵魂是不稳定的,他总是在漂泊流浪,是无根的浮萍。   他在寻找着什么,可又一无所获。   直到某一次,他在熟悉的唢呐吹奏声中闭上眼睛,等待下一世的轮回时,他来到一片无风的海。   四面死寂,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一座高耸的山,山上盛放着许多桃花。   这里的桃花开得妖艳,不如他记忆中那般清丽可人。顾园心中觉得不适,正要离开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还有两世……”   顾园诧异地回头,他不会听错,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可是他看不见一道人影,仍然只有那漫天的妖异桃花。   “只有两世了……”   声音自桃花深处传来。一阵劲风吹过,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住自己的脸。再一抬头,周围的场景变了。   他听见孩童的嬉闹声,见到袅袅炊烟。这是一个僻静的村落。   他认得这个村子……是桃花山脚下的桃花村。   只是不见任何熟悉的容貌,不知过了多久,连房屋的模样都有些变了。   桃花村……   他的记忆在慢慢复苏,他想起来,自己是流浪到眼前这个村子的。作为魂魄的顾园,仿佛是突然挤进了这具陌生的躯体,他还在不断地适应着它。   如果这里是桃花村,那么桃花观……必然就在这山中!   这里就是他所熟悉的桃花山!   顾园没想到,自己真的能回到这里。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向山中跑去。   可他跑了很久很久,直到月亮升上树梢,他也没能找到桃花观的所在。   或许是中间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仙人将桃花观用法术隐藏起来了。   顾园有些失落,可他很快打起精神。   既然他都来到了桃花山,那等到仙人是迟早的事。   于是他就在山下打转,时不时到山中搜寻一圈。可惜仙人这次藏得太好,他始终没能找到桃花观的方位。   直到顾襄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顾园之前从未想过,原来这世间竟然真的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顾襄和他的面貌别无二致。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本该在顾襄这具躯壳之中,可惜阴差阳错,判官的笔多划了几道,他就错失良机,只能暂居这具身体内。   顾襄不是村中长大的孩子,他会说很多外面的见闻,他和其他小孩子们混在一起。   只是每当其他的孩子问他住在什么地方时,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说出自己的住处。   顾园想,他其实是被陶眠收养的孩子,但陶眠不允许他说出桃花观的位置。   只要跟着顾襄,他就能找到陶眠。   可就算顾园紧跟着顾襄,他总会在桃花迷阵中跟丢。这应该是陶眠为了防止顾襄被坏人跟踪,故意设下的阵法。顾园没办法解开它,只能被重重桃树包围着,听风吹过花瓣传来的簌簌声。   跟踪的办法是不行了,顾园只好继续想别的法子。   村中的孩子凶恶,喜欢欺负人。顾园不想跟小孩打架,但也不得不出手。他没有动用灵力,怕一巴掌把小孩拍死了。但是肉碰肉的架很难打,有时候自己也难免挂点彩。   但顾园不在乎,凭着这身伤,有时候还能赚取点同情心,混两口饭吃。   顾园一心只想找陶眠,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过得有多惨。   在他费尽心力,也找不到师父的时候,他的惨样倒是先一步传到了陶眠的耳中。   陶眠那夜怎么都坐不住,心里惦念着这个不会说话还总是挨打的可怜小孩。他在深夜独自一人出了桃花观,被灵鹿指引,找到了正在溪水边喝水的顾园。   他听见那人问——   “你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不回家,是不想回,还是回不去?”   顾园从转身的那一刻起,从那道飘逸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起,斑驳的记忆便如潮水一般涌来。   ——一狗,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陶眠的大弟子了。   ——师父把一切都交给你了,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一狗,你要追着天边的桃花远去了。   ——名字,你就还给师父吧……   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有一件事顾园醒悟得太晚,不管他走去哪里,不管他变成什么身份,他的一生,其实都困在这桃花山。   从他顺流而下,被陶眠捡到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他换了一张脸,陶眠认不出他。他那时哑病还没好,也说不出话。   “山里的日子清贫,你若不嫌弃,就跟我来吧。”   我当然知道山中的日子,我又怎么会嫌弃。   “如果你不想跟我走,那你想去别的地方?我还有朋友……”   我不想去别的地方了,我只想留在这里,长长久久地留下。   陶眠问他要不要跟他回山,他忙不迭地跟上,生怕这一切都是一场幻梦,手一紧就碎了。   他看见仙人展颜,他听见仙人说——   走吧,我们回桃花山。 第452章 转世   山中的日子清闲。   顾园尝试过许多办法,告诉陶眠他的身份。他用笔在宣纸上写字,用树枝在沙子上画,甚至还用花瓣摆过。   但陶眠都无法读取那些文字,只是觉得他很有生活意趣,还用花在地上画画。   当然那地上的画被乱跑的顾襄踩散了,他冲过去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到那里还有字,嘻嘻哈哈地对顾园说抱歉,可看他的神情,似乎也没有感觉到很抱歉。   程越紧随其后。他大抵是被陶眠委以重任,让他看着顾襄这个惹祸精,别真的捅出篓子。   他发现了地上的“杰作”,再看看旁边呆立着的少年,停下脚步,对他一拱手,说了声抱歉。   程越总是在给顾襄收拾烂摊子。   顾园看见程越,在他的脸上能辨认出几分故人的神采。后来顾园偶然听见程越和陶眠之间的对话,更是肯定了心中的想法。   这位少年是程驰的后人。   顾园又观察了很久,他发现程越是个行为举止端正大方的君子,心想,或许可以迂回着,让他转告陶眠自己的身份。   他在宣纸上洋洋洒洒写了满篇的字,表明自己的身份,以及他和程驰是至交,希望程越转告陶眠,他的大弟子转世重生了。   可程越端详了那篇字许久,沉默,然后对顾园委婉开口:“陶罐,或许你……该练练字?对着这……我实在是夸不出口。”   “……”   顾园默默地把那张写满了字的纸揉成团,程越还劝他别气馁,如果需要他帮忙,他必定不会推辞。   看来他真是受到了天道的限制。只要涉及到他的身份,一个字都不能泄露。   顾园默默沮丧一夜,等天亮时,他心中又豁然开朗。   就算不能开口告诉陶眠自己的身份,但就这样待在桃花山,过一种平常的日子,不也很好么?   这么想着,顾园就不纠结了。他了解陶眠的性子,只要不主动开口,他永远不会把任何人赶下山。   日子就这么平庸地向前行走着。   三个少年渐渐长大了,青渺宗的人在山脚下发现程越的踪影。他们主动找上程越,希望他能回去重振宗门。   顾园得知了这件事后,心里也没有一丝波澜。   青渺宗经过他的手后,重新振作起来,又在程驰的手下发展壮大,逐渐成为天下第一宗。   但顾园看得很清楚,盛极必衰,青渺宗早该成为历史长河间的一粒沙,能苟活到现在,都算命硬了。   可青渺宗的人却始终不死心,尤其是那个许长老。他们家世代都为青渺宗效力,宗门却始终萎靡不振。许长老不指望门内养的废物能有什么作为,所以他亲自带着人到外面寻找合适的苗子,放到宗门培养。   如果这个不合适,就换到下一个。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还真的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程越,青渺宗老宗主的独子,天资卓越,甚至还学会了青渺剑法。   他不来当这个接班人,简直都说不过去。   然而程越真有这个执拗的劲儿,不管许长老怎么说,他都要留在桃花山。   就连默默看戏的顾园,都从心底生出一股敬意。   如果当初他也像程越这样,坚定地选择桃花山,或许一切就不一样了。   然而许长老不肯死心,没有把程越撬走,却让他发现了和顾园长得一模一样的顾襄。   顾襄到底是不是顾园的后人,这不重要。他长着这样一张脸,不信也得信。   而且顾襄要比程越好劝多了。这个孩子能力不足,野心很大,容易利用。许长老半夜都要笑醒,上天居然送了一个这么完美的傀儡给他。   长老是个画饼高手,他许诺给了顾襄很多事,顾襄也都相信了。   随后,他就向陶眠请辞,决定离开桃花山。   陶眠自然是伤心的,尤其那天还是顾襄的生辰。他自己是长生者,周围的人都是短寿,所以他格外在意每个人的生辰。   真是过一年少一年。去年还欢聚的一桌子人,今年就少了一两位。   陶眠在千年间总要面对这样无声的分别。   对于顾襄离山这件事,另外三人其实都有心理准备。程越不打算阻拦,陶眠是知道拦不住,至于顾园,他根本就不在乎。   只是想不到,这个顾襄根本无法独立。就算他离开了桃花山,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陶眠,让他做些为难的事。   然而顾园自知没资格指责他,毕竟当年他复仇的时候,也求师父帮忙。后来等他想要报答的时候,陶眠就不愿再见他了。   程越很反感顾襄出尔反尔的行为,他和顾园独处的时候,提起这一茬,就要皱眉。   但顾园总是淡淡的。像顾襄这种白眼狼,等到青渺宗起势后,他绝对要把桃花山忘得一干二净,他自己就会和山划清界限。   顾园猜得不错,顾襄日子过好后,就不惦记他们这些蜗居山中的“穷亲戚”。顾襄安分了两年,顾园他们也太平了两年。   直到程越说,顾襄似乎修炼了旁门左道。   这下就引起了顾园的注意,尤其是,程越还做了那种梦。   身为陶眠的弟子,又在灵性很强的八果身边长大,程越在这方面必然要比其他人更敏锐。   顾园小时候也做过跟桃花山相关的梦,但在他的梦中,山永远是平和宁静的。   顾园相信程越,也配合着陶眠,把桃花山的结界加固。   没想到,还是让顾襄闯了进来。   桃花鹤“死”了,顾园还诧异,谁会有这种通天的本事,能闯进桃花山。   等他看见顾襄手中握着的那柄千年桃木剑,他顿时明白了一切。   这柄剑当初是陶眠送给他的,看起来平平无奇,陶眠也没有说过他的来历,但顾园能猜到,这剑必然是用桃花山的桃木做成,而且是很金贵的木料。   因为剑和山的联系太紧密,所以歪打正着,顾襄就靠着这柄剑,轻而易举地穿过桃花山的层层阵法,来到他面前。   顾园发现得及时,他拦在顾襄的面前。   他没有浪费口舌去问他的目的,不管他是什么目的,他今天都要把他斩于剑下。   顾襄和他之间的实力相差太悬殊,顾园甚至没用什么大招,桃枝就穿过顾襄的胸口。   为了防止人没死透,顾园走上前去,准备再补一剑。   “你相信灵魂转世么?”   那个问题不知为何又在顾园的耳畔响起。他微微弯腰,望着顾襄那张惶惑、恐惧、但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   那支刺进顾襄胸膛的桃枝,穿过千百个世界,回旋,穿透了他的心脏。   原来在顾襄的体内,也有他残缺不全的灵魂。   顾园捂住心口,血液从指缝间渗出。世界天旋地转,他看见有人匆忙地向他而来。   “陶罐——”   还好,第一个叫的是他的名字。   顾园都要嘲笑自己了,死到临头,他惦记的,居然是这样的小事。 第453章 大梦已成空   有那么几个瞬间,陶眠会怀疑陶罐的身份。   他的字迹和顾园有相似之处,他在帮自己忙山中的杂事时无比熟练,他时常面对着桃花溪沉思许久,久到陶眠以为他想不开要跳溪,还给他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疏导。   那时他望着自己的脸,总是欲言又止,最后定格在一个无奈却又温和的笑。   陶眠无法描述自己回山时,见到那一幕有多么震撼。   他发现了满身是血躺在山坡上的顾襄,顾襄还没死透,他瞪着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是陶眠以为最善良无害的陶罐。陶罐正要去拔那根染血的桃枝,可他突然捂住心口,跪在地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陶眠总说他信任顾襄,他相信顾襄会改好,甚至在加固结界时,他还会纠结,这样不打招呼地把顾襄拦在外面,会不会伤到他的心。   可真当陶罐和顾襄同时出事时,他第一个瞬间,奔向的是陶罐。   程越和陶眠一起赶到。他们两人用了二十几道瞬移符,程越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要散了。   他没有师父那么深厚的功底,站在原地定了定神,才追着师父的步伐跑过去。   陶眠只顾着陶罐,程越看着顾襄这不速之客,皱眉,把他和陶眠陶罐隔开。   顾襄此时还有一口气吊着,噬魂心诀还能把他的心脉保护一段时间,但也活不长了。   顾襄呕出一口血,眼眸一侧,无力地望向程越。   “你……走开……我不想、不想……”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不想看见程越。   程越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前因后果,但想也知道,绝对是顾襄擅自闯入桃花山,结果被镇守在山中的陶罐发现,两人起了冲突。   结果显而易见,陶罐击败了顾襄,但不知为何,对自己有了反噬。至于顾襄……   “你有什么遗言趁早交代了吧,”程越半蹲下来,不带感情地审视着他胸口的伤,“你活不长了。”   顾襄呼吸急促,他深深地吸气吐气,让自己维持着说话的力气。   “我、我不——”   “不想说遗言?还是不想回桃花山?顾襄,我说了,你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路。那青渺宗有什么可留恋的?不是什么顶级门派,你对那里也没有感情。甚至在许长老找你之前,你都不知道有那里的存在。顾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程越替顾襄补充完后面的话,说着说着,他自己都纳闷了。   是啊,顾襄为了什么呢。   顾襄刚回到青渺宗时,那里只是个烂摊子,什么都给他带不来。   如果他真的想扬名立万,不如去投靠陶眠师父的朋友。   薛掌柜虽然嘴毒但是靠谱,而且家大业大不怕糟践。他和陶眠是多年的至交,陶眠活了千年就剩下这两个朋友,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么深厚。   只要师父一句话,薛掌柜就算拿钱硬砸,也能砸出个门派来。   可顾襄是个犟种,一门心思跟着许长老这个不怀好意的外人走了,一门心思扑在青渺宗。   他说他要重振宗门,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就算手段不怎么光彩。   “追求天下第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程越不懂。   顾襄听到程越的问话,扯着嘴角笑了。   他不再和程越纠结于名利声望这些老掉牙的话题,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知道我长得像桃花山的大弟子,桃花山的大弟子……是顾园吧。”   程越的呼吸一滞。   顾襄见他沉默,转动眼眸瞥他一眼,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看来你也是……早就知晓了。也对,你小时候在青渺宗长大,应该……看过顾园的画像。”   顾襄的眼神从程越脸上移开,望向浩渺的苍穹。   一只叫不出名字的白鸟自远方飞来,盘旋两圈,又飞走。   ”我……承认我去青渺宗,是想出人头地。我就是喜欢被众星捧月,享受着称赞和夸耀。但是这些……桃花山给不了我。   你们总是说我选错了路,这就是我想要的路……   我纵使卑劣,可仙人,还有你程越,你们帮助我,就是因为我长得太像顾园,所以你们不忍心不帮,是这样的吧……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只想得到我要的。像不像顾园这种事,我……“   顾襄说到这里,又呕出一口鲜红的血,气喘不止。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磕青渺宗,就像程越说的,陶眠会为他准备更好的出路。   或许是当他从那间装着旧物的小屋发现了桃花山弟子的画像,亲眼见到了顾园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境就有了变化吧。   从此他的人生除了程越之外,又多了一道影子。   顾襄不觉得自己可怜,也不需要他人同情。他从来都是如此,想要的东西,无论通过什么手段,都要拿到。   在流浪的时候,他为了一口吃的,跟其他流浪的孩子打架,甚至和巷子里的狗去争抢。   后来他遇到了到镇子上买东西的程越。程越虽然穿得很普通,但他的衣服都是上好的料子。顾襄别的本事没有,但要他认出这东西的价值,他一眼就能看准。   他硬是缠上了程越,要看他住在哪里。程越是个懂礼数的孩子,被教得很好,学不出他那种泼皮耍赖的劲儿,所以被他黏上,不得不带他来到桃花山。   桃花山的仙人是个善良的傻子,收养了他这个无依无靠的小混蛋,还把他送到住着大宅子的薛掌柜那里。   薛掌柜不喜欢他,但他能做到一边嫌弃,一边把小孩养得很好。然而顾襄不喜欢他,因为薛掌柜很聪明,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小心思,多占一点便宜都不行。   陶眠就不一样了。陶眠纵容着他,就算他知道,他不是本性很好的孩子。   陶眠还是个仙人呢,活了很久很久。顾襄心想,他活了这么久,桃花山一定藏了很多宝贝。   所以他撒娇耍脾气,硬是跟着陶眠回了桃花山。   然而顾襄想错了,陶眠的确不差钱,可他的生活简单平静,甚至有点无聊,他很快就腻烦了这种日子。   直到陶眠让程越教他们剑法。   顾襄其实很喜欢练剑,他很刻苦。但不管怎么练,他永远都追赶不上程越。   程越像一座大山,重重地把人压住,让他一辈子无法逾越。   程越就像一块等待雕琢的璞玉,但这块璞玉没有任何离开山的想法,哪怕浪费自己的才华,他也只愿意留在这里。   然而顾襄的心是飘着的。他这人摇摆不定。在山外吃苦的时候,心里想着,如果这辈子不用再流浪就好了。   等陶眠收养了他,终于不用再吃苦了,他却又整日惦记着去外面闯荡。   陶眠从来都知道,这座山关不住顾襄那颗向往自由的心。所以在顾襄提出来之后,他并没有过多阻拦。   该走的人,是留不住的。   千年间仙人只认清了这件事。   顾襄其实自己困惑过,为什么许长老答应让他做宗主。   答案很快送到了他的眼前,他在那间放置了旧物的房间,找到了八卷画轴。   陶眠会找人为每个弟子画像,以解相思。他怕他活得再久,就要忘记他们的模样了。   顾襄也是在这里,找到了顾园的画像。   那一刻,他就明白了,为什么仙人对他这么好,为什么许长老一眼就认定了他。   那就……这样走下去吧,走在另一个人的阴影中。   顾襄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程越,我很羡慕你。   羡慕他的天赋,还是羡慕他始终如一的心呢……   顾襄没有说。   回首皆是梦,缘来已成空。 第454章 道心   “你相信转世么?”   在这一千年,陶眠被无数次地问到这个问题。   他每次给出来的回答都不一样,有时只是沉默。   没有人不想故人团聚、旧友重逢。陶眠亦然。   他做过许多尝试,引孤魂、度黄泉……   故人却不得见。   一次次失望之后,陶眠也就不再尝试了。   或许,是故人不愿见他呢……   其实不止是陶罐,在这一千年间,陶眠曾有几次,在与某人擦肩而过时,他会蓦然回首,仿佛感应到什么,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着熟悉的背影。   总是无功而返,直到他被人潮吞噬。   薛掌柜曾经戏言,他说陶眠就是收徒弟收得太少,每次都是一根独苗苗,最多不超过两个。人的生命本来就是会被轻而易举地夺走,被天灾,被人祸。他春天在田地里只种下一粒种子,风吹雨打大半年,最后颗粒无收,只留他在空旷的田野间哭泣……这就是不会分散风险。   要是他每次收百八十个徒弟,最好收到自己都记不住他们的脸,这样就算死一半,最起码还有几十个。   薛掌柜如今也不是当初濒死无助的小妖怪了,这一千年,他几乎是陪陶眠走了全程。说起生生死死这些事,没有任何顾忌。   陶眠也笑着回,说收一个就够受的了,还百八十个……这不是纯纯要他的命吗?   其实陶眠到后来都不想继续收徒了,他守着记忆就可以独自走得很远。   阿九也问过陶眠这个问题,如果他的某一位徒弟灵魂转世了,他会不会去见。再见到他们,又要说些什么。   陶眠端着酒杯,沉思很久后,垂着眼眸,微微笑着回了好友的话。   “见是一定会见的。但我只要与那人擦肩而过、匆匆一瞥,我知对方过得好,便足够了。”   仙人并不贪心。   可重逢偏偏来得刻骨铭心。   陶眠随着身体的反应,第一时间冲到了陶罐的身边。他没办法解释自己那一瞬间的行动,不管说什么都像在找借口,他只是这么做了。   他来到陶罐身边,陶罐的伤很奇怪。他明明没有明显的伤口,血液却不断地从胸膛涌出。   “陶罐,我给你止血……”   血是止不住的,这仿佛是从他的灵魂中渗出来的鲜血,根本无法用外力去让它愈合。   陶眠的额头渗出汗珠,急得不行。他余光瞥见程越已经到了顾襄身边,就不再去分神管另外一边的情况,专注于给陶罐治疗。   “不会止不住的,”他看起来在安慰陶罐,其实是在催眠他自己,“我用灵力先给你封住经脉,然后我带你去药仙谷,找小神医的弟子,他一定能救你……”   陶眠这么说着,灵力不断地从他的掌心涌出,但血仍然在流,渐渐没过他的手掌。   陶罐的脸色白得像纸,他其实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陶眠也知道,但他不肯承认。   陶罐的喉结微动,他试着吐出一些单字,安慰陶眠,让他别再白费力气。   “师、师……”   他的嘴唇抖动,陶眠抬起眼眸。   “怎么了陶罐?你想说什么?”   陶眠能听到他的话了。   顾园忽而展颜,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对陶眠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   “师父,芦贵妃安在……”   芦贵妃,那是陶眠养的第一只鸡。陶眠还记得它,在所有的长寿鸡中,它最受宠。   他抱着它,在桃花溪边捡到了被放在木盆中的顾园,他千盼万盼,盼来的第一个弟子。   它陪着顾园练剑,陪他走过清晨黄昏,后来还作为桃花山代表,被陶眠送出山,送到了顾园的身边。   顾园故去,芦贵妃也熬不住了,被陶眠装在小盒里,带回了桃花山。   顾园……   眼前的这个容貌陌生又熟悉的青年,是他的大弟子顾园。   ——我养的桃花死了,我不会种。师父什么时候帮我看看。   ——池塘的鱼被猫叼走了,那只猫徘徊几日,我没舍得赶走,现在是害了池中鲤鱼一家。师父来看看这只猫吧,你和这些毛东西一贯相处得好。   ——我有在修善行,早年作恶多端,不怪师父气我狠毒。   ——我的鬓角今晨生出了一根银发,师父或许还是我幼时的模样吧。待到相见那日,师父别错认了我。   ——桃花终于开了,要是能见见师父就好了。   飞雪一般涌入桃花山的信笺,远在天边,再也见不到的徒弟……   那时陶眠每日想的就是这两件事。   “再见到他们,又要说些什么……”   阿九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要说些什么呢。   说一狗,在你故去之后,我又收了一个徒弟二丫。二丫这丫头本事大,一路做到了皇帝。可她总是不快乐,哪怕把我这个当师父的关在牢里,她还是没有露出一丝笑意。她被自己带大的养子毒死了,可她却仿佛解脱了。   二丫之后,三土和四堆上了山。他们最初是要碰我瓷的,后来在我这里包吃包住了。可他们生错了人家,那么要好的两姐弟,偏偏是世仇。最后姐姐报复了弟弟,自己也因为承受不住内心的罪感,一并去了。   三土的遗书是五花带上山的。五花是个活泼的姑娘,只是早年跟错了主子,看错了人。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自己已经醒悟了,知道不该再留在错的人身边。可我遇见她太晚,我解不了她身上的毒。她就在桃花山故去,那天有许许多多风筝飘在天际。   六船的性格特别好,人也稳重。可他是借宿在他人体内的一缕游魂,这注定了他不能伴我太久。但我们游历了人间,也在魔域闯了一番,还见到了和我一样滞留在人间的仙人。我答应过带六船游历名山大川,我大抵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只是六船走得太匆匆,他为我在千灯楼挡了一记,自此,我再也寻不到他了。   七筒和你一样,也是我从他出生就看到大的。这孩子爹不疼娘不爱,失去了妹妹,又被发小和心上人背叛。最后孤伶伶的一个人,来到我桃花山。我为他自黄泉借了十年性命,他用这十年,完成夙愿,最后回到桃花山。在他风尘仆仆地站在桃花山下时,我真的很高兴。   八果是弟子中最长寿的一个。我们相遇时的场景你都想不到,她那时被封在棺材里,要被人拉去结阴亲了。我把她救下,她靠自己挣脱了家族的束缚,和小竹马一起,在桃花山拜了天地,终于嫁给了自己所爱的人。她出嫁那天,是一个春日,桃花山四处喜气洋洋。后来她收养了一个男孩,这孩子是我的第九个弟子,也是你的老朋友程驰的后人。   九万,我给他起名为九万。但是我在你们面前仍然叫他程越。程越是个端方守礼的人,他有很大的本事,却一直安分地守在桃花山,留在我身边。我想,或许是八果当初叮嘱过他一些话。你和九万相处过,他的为人,我就不需要再多说了。他也是让我省心的徒弟,还总是为我分忧。   除了这些弟子,还有老友。薛掌柜、阿九,你都见过。你自小认识的王丫头是不在了,她的后人早已搬出桃花村,应该会过得很好吧。来望道人、元日、陈神医……这些人都故去了,我来不及为你介绍。还有沈泊舟,六点五弟子,六船借用的就是他的这具躯壳,我和他算是认识很久了,第一次去千灯楼,我就见到了他……   一狗,师父在这一千年,有过很多刻骨铭心的经历,桃花山迎来又送走了一位接一位故人。我过得好,也不好。聚的时候是好,散的时候是不好。岁月在谱写我,把我写成了厚厚一部书,无论从哪里翻起,都是跌宕起伏的故事。   这些故事,我该从哪里,和你讲起呢?   留给我的时间太少太少了,为什么我们总是相遇在分别的时刻呢……   陶眠说不出话来,视线变得模糊,耳朵发出阵阵嗡鸣声。   他把手掌翻过来,满手的鲜血,血液顺着掌心的纹路滴落,落在顾园缓缓阖起的眼睛,顺着侧脸的弧度滑下,如同一滴眼泪。   直觉告诉仙人,有人在匆忙地向他赶来。   但是他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仙人道心尽碎,千岁桃枯萎,万株桃木一夜落花,桃花山陷入无尽的永夜。 第455章 再世   “小陶、小陶……”   有人在叫他。   陶眠想要睁开眼睛,让那人别再叫他了,他的头很痛,请安静一下。   可对方偏不应允,只叫名字不管用之后,对方就开始上手推他。   陶眠还是不想起。   那股力道骤然消失,陶眠感到奇怪,睁开眼睛。   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他的眼前,像一只木盆,正倾斜着,要倒在他的身上。   “等等!我醒了!”   陶眠也不偷懒了,立刻翻身起床。   木盆后面钻出一个人,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正笑吟吟地望向他。   “小陶,你终于醒了。”   “你……”   陶眠在记忆中搜寻这张脸,不是他记性不好忘了对方,而是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人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   “你是……远笛?”   陆远笛一身戎装未卸,见陶眠终于醒了,还来不及高兴,就听到他后面这句问话。   她不高兴地皱着眉头。   “小陶,你是不是摔傻了?”   “我看他就是脑袋摔坏了。”   这时举着盆的那位也露出自己的真容,淡雅素净的脸,和随便活活的气质。   是他的三弟子楚流雪。   “流雪,你也在……”   陶眠的眼睛瞪得更大。   这是怎么回事?   陆远笛和楚流雪都还活着,而且……两个人竟然关系这么近?   陶眠的心里大为震惊。   难道他已经下地狱了?到另一个世界了?   他的脑袋怎么都转不过这个弯儿,这时他的关注点又歪了。他的目光一侧,发现楚流雪那木盆里面不但有水,还有冰。拳头大的冰块撞在一起,哗啦哗啦直响。   这一盆要是倒在他身上,那可真是神清气爽。   陶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真是反了你们了!这么一大盆冰,就往师父身上倒?!”   他低头打量自己,手臂和腹部刚被包扎不久。   “而且师父还有伤?!”   楚流雪从来都是懒得解释这些,任凭陶眠骂她庸医,自个儿坐到桌边,淡定地倒了杯茶。   倒是陆远笛有这耐心和他解释。   “小陶你别生气呀,三师妹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上回和薛瀚打了三天三夜,受了很重的伤。明明三师妹都给你治好伤了,你却迟迟未醒。我们也着急啊。”   “什么和薛瀚打了三天三夜……”   陶眠虽然暂时没想明白,他怎么会和薛掌柜打起来,但有一件事他留意到了。   “我这么弱?!我和他打三天没分出胜负还带了一身伤?!”   楚流雪咕哝一句“死要面子活受罪”,陶眠竖起耳朵。   “我听见了,你在嘀咕我。”   “……”   还得是让二弟子来解释。   “你们俩见面就打,这不是常事么?我看薛瀚那大妖也不是为了魔域出战,他就是看自己心情。他觉得和你打好玩呗,就总找你。”   薛瀚?大妖?   陶眠更听不懂了。   楚流雪注意到他眉宇间的茫然,意识到这人把脑袋撞在石头上,可能是真的撞傻了。   她给二师姐比了个手势,简短地插了一句话。   “我们在神魔之战,你作为桃花山的宗主,带领我们几个弟子,统率人间修真界,这事儿你还记得吧?”   陶眠回给她一个困惑无助的眼神。   “……”   楚流雪再次起身,又把那装着冰的木盆举起来。   “我看我还是浇下去让你清醒清醒。”   “别别别!我能记起来!”   陶眠说他能记起来,其实只是缓兵之计。他现在一头雾水,只记得自己这几个徒弟是怎么死的了。   ……九万暂时不得而知。他又一次见到顾园在他面前死去后,承受不住。后面再发生什么事,他就不得而知了。   陆远笛耐着性子给他解释。现在他们处在神魔战场,双方开战已有十年。   魔域不安分,神界也要守住自己的地盘。而修真界天生更亲近神界,自然是站在了神的一边。   陶眠当时开创的桃源宗,是人间第一宗。其实他到现在只收了六个弟子,但这六个徒弟没有一个是吃白饭的。   前五个就不细说了,只说六弟子沈泊舟。沈泊舟有一门法术叫《忘川诀》,磅礴的水灵力扫过,千里内的妖兵魔将的法术顿时失效,一个沉默把所有敌人都给搞沉默了,接下来就是桃源宗单方面进行屠杀。   其他的弟子也是各显神通,总而言之,魔域的兵马遇到陶眠的弟子就头疼。桃源宗威名赫赫,甚至只要提起它的名字,就能让一些妖魔吓破胆子。   桃源宗自然而然成为修真界的统帅,带领一众修士,与仙界一起,准备将魔域打回老家。   那时仙界真正算得上仙人的其实很少,只有零星几位,而且大部分不是好斗好战的类型。起初魔域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直到桃源宗异军突起,陶眠带领自己的徒弟魔挡杀魔,妖挡诛妖,局势才有所逆转。   当然魔域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从最初各个族群散漫混乱的状态,逐渐团结起来。最近大妖薛瀚率领的部族也加入神魔之战,让修真界吃了不少苦头。   陶眠几次和薛瀚相斗,也没能把他彻底击溃。这厮主打一个随心所欲就是玩儿,哪怕牺牲再多也无所谓,根本不考虑投入和成本,只要自己高兴就行。   如今坐在床上听陆远笛念叨这些事的陶眠也是没想到,薛瀚竟然还有这么出息的一天,竟然能和他打个五五开。   “那我……是在前世?还是异世?”   在陆远笛不厌其烦的解释下,陶眠大抵明白了他所处的环境。只是他还没搞懂时间线。   神魔大战……这应该是发生在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吧?   但也不能完全确定他就在自己的前世。万一这里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对了,顾园、随烟……还有其他的弟子呢?   陶眠记得顾园又一次死在他面前,他的脸色一变,准备出门,身上的伤口又被撕裂,渗出一丝红血。   楚流雪皱着眉把他按回去。   “大师兄、随烟和五师妹都在外面镇妖呢,六师弟应该是快回来了。你别乱走,到时候伤口破了,我又要给你包扎。”   六个弟子都在,而且都还活着……   陶眠话音刚落,就有一人大步从外面走来。   是沈泊舟。   沈泊舟素来淡然的目光中有一丝焦急。   “师父受伤了?严重吗?” 第456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沈泊舟进门的时候,陶眠还恍惚了一阵。   “是六船还是六点五?”   “什么六点五……”沈泊舟露出茫然表情,随后,从茫然转为惊惶。   他向三师姐投以求证的目光。   “师父不会是真的摔傻了?”   “嗯,我觉得是。”   楚流雪肯定地点头。   “……”   陶眠问了两三遍,沈泊舟还是没有明白他到底想问什么。   他是六船,也是沈泊舟。在被陶眠收为第六位弟子之前,他叫沈泊舟。六船是拜入桃源宗后,陶眠给他的名字。   他们是同一个人。   陶眠更困惑了。   当初六弟子和六点五弟子争斗不休,为的就是到底谁才能真正占据这具身体,成为桃花山的徒弟。   如今这个问题被顺利解决,只有六弟子,没有六点五。眼前的沈泊舟平静得像深潭,一看便知是他熟悉的六船。   六船忧心忡忡。   “师父如今傻成这样,可如何是好?战事愈演愈烈,我们还少不了师父……”   楚流雪一本正经地回他。   “没事,就是记性不好,战斗力应该还在,不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再说了,傻人有傻福,或许他把自己摔成傻子,过两天我们就能取得胜利了呢。”   “……你们能不能不要当着我的面,说我的坏话。”   陶眠竖起两个耳朵,表示他都听见了。   他在桃花山养伤,陆远笛、楚流雪、沈泊舟陪在他身边。   知道他摔坏脑袋后,楚随烟也匆匆跑来,还没等问清楚怎么回事呢,就趴在陶眠的床边哭。   “呜呜呜,师父啊,你怎么就这么傻了!”   “……我是傻了不是死了。不对,我也没傻!”   陶眠把趴着不起的楚随烟强行拽起来,结果发现这少年人眼珠滴溜乱转,根本没有掉一滴眼泪。   “演我是吧?”   “……嘿嘿。”   楚随烟一眨眼睛,露出欢快的笑容。   “什么都瞒不过师父。”   楚随烟到了后,不久,荣筝也匆忙赶回来。   这五花也不知道刚从哪个战场归来,满身的硝烟气,脸上还蹭着灰,像只小花猫。   “小陶小陶,我听人说你傻了。”   “……”   五花见陶眠额头上缠着一圈纱布,眼神呆滞没有神采,震惊。   “天呢,我师父该不会真成了个傻子吧?这下三师姐你可别说我拉低了整座桃花山的智商了!”   楚流雪干咳一声。   “五师妹你刚回来,先喝点水,把嘴堵上。”   五花还安慰陶眠。   “没关系的小陶,做人傻一点没什么,还会很快乐。你看,像四师兄和我就很快乐。”   突然被划进傻子阵营的楚随烟露出茫然神情,楚流雪在对面,给他手里塞了一只果子。   “没你事儿,吃你的吧。”   “哦,好。”   弟子们吵吵闹闹,乱作一团。靠坐在床上的陶眠有些恍惚,眼前这一切仿佛梦中的场景。   他的弟子们如此鲜活,不再是一座座沉默的墓碑。他们彼此相识相知,是同门,又是挚友。有人起头就有人接话,永远不会冷场,热热闹闹的,难得温馨的画面。   陆远笛留意到陶眠微妙变化的情绪,她从热闹中抽身,转过头。   “小陶,怎么呆呆地盯着我们?哪里不舒服?”   楚流雪一扯嘴角。   “他现在有他自己的世界了,不用理他。”   陶眠用目光数着弟子,顾园不在,远笛、流雪、随烟、荣筝、泊舟都在,六个人。   还差三个……   “什么三个啊?”   楚随烟忽而在床边出现,他神出鬼没,走路完全没声音。   “我是说……我应该还有三个弟子的。”   陶眠也不瞒他,耐心地说着。   “你说弟子?外面有一个死缠烂打,非要做你徒弟的。”   楚流雪指指门外。   “嗯?谁——”   陶眠正困惑着,有个少年自门口探出个脑袋。   “陶眠师父……”   是元鹤。   陶眠看到元鹤的那一刻,大量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中。他记得他怎么和元鹤相遇。元鹤之前在的那个修真门派不是什么有名的大门派,在与魔域的妖兵开战时,没撑多久就跑了,还留下本来就有伤的元鹤。   元鹤浴血奋战,但也坚持不了多久,就落了下风。就在他死到临头,要被妖怪们分食的时候,路过的陶眠拔剑相助,将他救了下来。   其实陶眠不需要元鹤感谢他,那天他的确是吃饱了在消食,偶然撞见妖怪欺负人,所以就把它们一窝端了,救元鹤只是顺路。   但元鹤坚持要拜陶眠为师,他说自己之前是看错也跟错了人,直到见到陶眠,他才仿佛被命运指引着,他坚持要拜他为师。   在这次石头撞脑袋之前,陶眠已经婉拒过元鹤好些次了,可这孩子性格犟,不管刮风下雨,都在陶眠门口报到。久而久之,陶眠自己都有点不忍心了。   旧时的记忆不断地恢复,和上一世的经历混在一起。元鹤离世的那一幕犹在眼前,可他如今又如此不卑不亢地站在自己面前。   两种记忆在冲撞着彼此,陶眠嘶了一声,顿时感觉到头疼。   “小陶?”   “师父——”   其他几个弟子担心地围在他身边,陶眠摇摇头。   “我没事,只是头上的伤还没好的缘故。”   随即他看向元鹤。   这一世的元鹤又一次被放弃,孤苦伶仃,找到了陶眠。   他被拒绝过很多次了,他不是什么厚脸皮的主儿,每次被婉拒后,都要做很多遍心理建设,才能重新鼓起勇气,站在陶眠的门口。   陶眠心想,他被门派放弃,只认准了多管闲事的自己,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他在心里轻叹,面上挂着浅笑,对元鹤招招手。   “在门外傻站着做什么?进来吧,我收你为徒。”   元鹤的眼中迸射出欣喜的神情,那一刻,陶眠意识到自己这个决定没有做错。   既然上天给他重生的机会,那么这一世他将不再别扭,一切顺从着自己的心意来。   元鹤被陶眠收为七弟子,赐名七筒,响亮且接地气。   七弟子有了,八弟子和九弟子也很快来到。 第457章 从远方来   这一世收徒,显然要比上一世顺利得多。   元鹤成为七弟子后,很快,和其他六个师兄师姐打成一片,陶眠的弟子们,要不是背负着深重的仇恨,其实都是好相处的人。   元鹤加入桃花山后没多久,就跟着五师姐外出镇妖。   今时不同往日,魔域意识到修真界和仙界两相联手有多么可怕,他们也被迫从一团散沙、四处开火的状态,逐渐凝聚起来。   这样顿时给陶眠他们加大了压力。   陶眠虽然还没有恢复太多记忆,但他已经不得不投身于神魔战场之中。收下元鹤也是为了给桃花山增添一份助力。元鹤这年轻人看着浓眉大眼的,其实是半个神棍。他经常化作各种各样的身份,混进敌人老巢,用遗尘诀给他们的首领算命,算着算着首领的命就算没了,还不晓得自己死于何人之手。   而且在战场上,元鹤的御风剑也是所向披靡。荣筝是火灵根,她放一把火,元鹤吹一阵风,基本上就没剩几个站着的。   神魔双方依旧僵持不下,陶眠琢磨着怎么才能让自己这方的力量更强大时,他遇到了蓝枳。   那时蓝枳快要被族人当成祭品了, 是她的竹马程百里拼命将她从族中救出来,正在被族人追杀时,遇到了陶眠。   陶眠和对方险些擦肩而过。他在山崖之下,头顶掉落了几颗沙粒。他察觉到上面有动静,抬头,就看到满身是血的程百里和脸色苍白的蓝枳双双跌下。   “……”   没想到自己能撞到殉情现场,陶眠赶紧把两人救下,带他们到安全的地方。   “我说你们俩也真是莽,这山崖不高不低的,万一摔个半死不活,你们可该怎么办。”   陶眠一边嘟囔,一边给两人包扎。   幸好两人只有外伤,不是很难处理。   蓝枳被程百里抱在怀中,她的体力下降得很厉害,昏昏欲睡。   她看了看陶眠,忽然说,要拜陶眠为师。   陶眠吃了一惊。   其实他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想法,要把蓝枳收作桃花山的徒弟。如果她这辈子自己能过得很好,那不当他陶眠的弟子也没什么。   但蓝枳主动提出来,而且态度很坚决。   “我收你为徒,当然也可以……”   蓝枳本就是他的八弟子,如果收她为徒,也算是给她和程百里一处荫蔽。   程百里欲言又止,陶眠在他说话之前,先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你我就不收了,你只要保护好蓝枳就行。”   蓝枳是个灵性十足的修士,她在族中的时候,占卜术就非常强。被陶眠教了一阵子该怎么运用自己的灵力后,蓝枳就能更充分地发挥自己的力量。   她平时也不怎么离开桃花山,就在山中推演,把敌人的老巢一个接一个算出来,再让其他几位师兄师姐前去围剿。   藏得再深也没用,而且有了蓝枳之后,陶眠和他的弟子们再也不用费力去找敌人的踪影,效率提高许多。   这个刚刚收入门中的八弟子,立刻成为了敌人的噩梦。   在蓝枳来到桃花山没多久,陶眠就遇到了程越。   程越那时是凡人的将领,除了修真界的修士,凡人们也凝聚起来,反抗魔域的入侵。   在一场战事中,程越的部下全部战死。他那时孤立无援,正准备以死明志的时候,陶眠出现了。   陶眠把那些蜂拥而至的魔兵全部消灭,带着重伤的程越回到桃花山。   并肩作战的战友一个没剩,全都死在了那场战役中。这给程越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他夜夜梦回战场,不得安眠,还有轻生的念头,不愿独活。   为了把他从这种负罪感中救出来,陶眠没少给他做心理疏导,还让同留在山中的蓝枳一并帮忙。   还得是八弟子出马,立刻治好了程越的心病。后来陶眠问她做了什么,蓝枳说,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她只是在他面前,算了几卦。   卦象上说,程越的战友们,都转生到了很好的人家,会度过没有战事、平安无忧的一生。   程越至此才感到释然。   陶眠倒是有些好奇,因为他在占卜这方面只是略懂皮毛,每次见到八果算得那么准,还会感到很惊异。   “八果,那你算算为师的前世今生呢?”   正在收拾卦签的蓝枳动作一顿,她抬眸望向陶眠。   陶眠今年三十岁整,收了九个弟子……是的,程越在不久之后也会拜入他的门下。   他还年轻,甚至和他的弟子站在一起,外人很难看出他们是师徒,有时他看上去比徒弟岁数还小,一脸纯善不染世事的模样。   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凄苦之相,乍一看还以为是谁家没吃过苦的少爷。可他分明见惯了生生死死,也曾为此饱受内心的折磨。   八果指尖微动,她望着师父,嘴角缓缓扬起,目光温柔。   “师父的本事比我要大多了,徒儿这都是些小把戏,上不得台面。”   陶眠一撇嘴。   “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你在,我和你的师兄师姐们,不知道要多走多少弯路呢,你算这些就是很厉害。”   “那我也不能随便去算师父的命格。我们是师徒,有这层关系在,我如果算了,那就是逾越,对师父和我都不好。”   “啊?嗯,那就算了。”   陶眠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听说对八果也有害,他立刻作罢。   “话说你们的大师兄顾园怎么迟迟未归呢?我之前写信给他,问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他总说快了快了,结果现在也没见到人影……”   陶眠念叨起了顾园,蓝枳垂下眼帘。   “师父莫要焦急,远去的人……很快就会归来。”   她似乎话里有话,但陶眠还来不及深想,就被咋咋呼呼的荣筝叫出去了。   等陶眠离去后,沈泊舟出现在了屋门外。   “六师兄。”   蓝枳似乎不意外他会出现在这里,请他来喝一杯茶。   茶水清莹,散发着袅袅的白烟。蓝枳和沈泊舟对坐,聊了聊战事,和一些山中的琐事。   “六师兄近来是否还有夜里多梦的症状呢。”   蓝枳用茶盖轻拨茶梗,缓缓言道。   “自从到七师弟那里解梦后,好了许多,有劳八师妹惦念了。”   沈泊舟客气地说。   蓝枳轻轻摇头。   “你我是师兄妹,同为一门。师兄不必在这件事上隐瞒,我知道那些噩梦还没有离你远去。”   沈泊舟一顿,抬眼,蓝枳端坐在椅子上,一身淡青色的纱衣,面容沉静,那双眼睛仿佛透过躯壳,看穿他驳杂的灵魂。   “六师兄和师父是一样的。”   蓝枳突然开口。   “而且六师兄,你已经发现了,师父和你是一样的。”   你们都是从异世来到这里的魂灵。 第458章 春日宴   现在在沈泊舟体内的这个灵魂,的确是一位外来者。   他是六船。   六船自己其实也没有弄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他本是一缕孤魂,飘进沈家二公子的身体中,被桃花山的仙人收为徒弟。   他和陶眠一起游历,陶眠为他寻来水生天。他在服下之后,突然陷入幻境,来到这里。   然后他被偶遇的三师姐留下。   这里是神魔战场,这里也有一个陶眠,他是桃源宗的一宗之主。   随着六船在这边停留的时间变长,他之前的记忆慢慢复苏。   他在战场上受了很重的伤,昏迷数日,魂魄离体,不知怎么就飘到了那个世界,借用了沈泊舟的身体。   水生天让他的魂魄归位,又回到这里,被三师姐楚流雪偶遇。   楚流雪带着他的游魂,去找他的身体。幸好发现得及时,不然他就真的凉了。   等魂魄归位,六船也想起了很多事。   在这一世,他的本名就是沈泊舟。他望着溪水中熟悉的面容,心中难掩复杂情绪。   这次不是借用了任何人的身体,他有属于他的名字和身份。   他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只是阴差阳错,到了另外的世界。   随后,楚流雪又把他带回桃花山。师父说了,他的六弟子很快会到山中。   等陶眠回来后,他顺利地拜入桃花山。   这一世的陶眠和之前有一些变化。或许是因为还没有经历和徒弟生离死别的惨剧,他整个人看上去要比六船印象中的更明朗。   他没有告诉六船,为什么认定他是他的六弟子,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六船望着眼前的师父,恍如隔世。   陶眠待他很好,但六船自己心里有一丝说不明的情绪。   他还是更熟悉另外一个陶眠。虽然后者懒散、随性,什么都是淡淡的,但那是他所熟识的师父。   六船劝自己不要想太多,就把那一遭异世之旅当作一场梦境。   他遵循着师父的安排,去师父指定的地方镇妖。   然后,他得知了师父受伤的消息,匆匆忙忙地跑回来。   消息是三师姐放给他们的,说师父脑袋撞在石头上了,傻兮兮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六船一想到师父受伤,心里就紧张得不行。他快速结束这边的战事,就赶回了桃花山。   回到宗门,陶眠在床上裹着被子,额头上一圈纱布,眼神有一种被撞傻了的清澈。   他看见六船,第一眼是惊异和欣喜,随后又是不确定。   “六船,还是沈泊舟?”   几乎是在看到陶眠的那一刻,熟悉的感觉铺天盖地向六船袭来,他知道眼前的师父变了,变回他熟悉的样子。   但他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转变。   他只好先装作听不懂师父的话。六船和沈泊舟,在这一世,的确是同一个人。   他也没有欺骗师父。   他想其他几个师兄师姐一定也是发现了师父的变化,但是大家心照不宣,都没有说出口,陪着师父演了一出戏。   但是没想到,在师父撞到头后,才出现的八师妹,竟然也知晓这次变化。   蓝枳见六师兄沉默,知道对方是不好回应她的话,也不为难。   她只是目光平静地瞥向门外,外面是一派祥和的春景。   “能在这样的春日死去,倒也不错……”   她忽而说了这样一句话。   “什么……意思?”   六船不解师妹的意思,蓝枳回眸,眼角微微弯起。   “师兄,我们都处在一场幻梦中,是师父的梦。   他的梦醒了,我们也该走了。”   ……   大师兄终于回山了,那天是满山的桃花开得最盛的日子。   程越拜入桃花山后,陶门一师九徒至此已成。   难得是团聚的日子,其他八位弟子也在山中,陶眠自然是在的。   顾园身上戎装未卸,头发被银冠高高束起,英气袭人。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师弟师妹,有几张陌生的面孔,大抵是后来加入宗门的。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站在他们中间那位穿着雾青衣装、仙气飘飘的青年身上。   顾园对着那青年深深一拜。   “师父,徒儿回来了。”   陶眠望着顾园,银冠在阳光下折射出锋利的华彩,他的心底涌起一股酸涩之感。   他站在这里,已经是和顾园的第三次相逢。   荣筝活泼,见陶眠只是怔怔地望着大师兄,也不动弹,她用胳膊肘拐了拐师父。   “小陶怎么傻了?大师兄终于回山了你不高兴么?”   陆远笛也轻笑。   “是啊。大师兄都不知道,自从你离山后,师父天天念叨你。”   楚随烟皱了皱鼻尖。   “师父都不这么记挂我的……”   他姐楚流雪横他一眼。   “你酸什么,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能和大师兄相提并论吗。”   “嘁。”   “大师兄舟车劳顿,一路辛苦,还是赶快换身轻便的衣服,歇息片刻。”   沈泊舟考虑得周全。   元鹤和程越都是第一次见到大师兄顾园,跟随着其他的师兄师姐行礼后,不免好奇地望着对方。   蓝枳浅笑着,除了最初一句问候,没有说别的话。   顾园先拜见师父,又和其他几位师弟师妹叙叙旧,还跟新来的三位打了招呼。   随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掉戎装,整理着袖子出屋时,正好撞见抱着个大大的酒瓮,摇摇晃晃路过的荣筝。   “五师妹,行色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啊,大师兄!”   荣筝紧急刹车,俏脸从酒瓮后面探出来。   “师父早晨就说了,今天天气好,又赶上师兄你回山,咱们宗门正好凑在一起聚聚。师父让我们几个带着东西去桃花溪那边,师兄你就休息吧!这点小事我们能做好的!”   荣筝刚保证完,圆滚滚的酒瓮就要从她的怀中溜下去。顾园几乎是在瞬息间就来到她面前,托着酒瓮的底,从她那里接走这个庞然大物。   “还是我来吧,师妹你去拿些轻便的。”   荣筝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那就拜托师兄了。”   顾园单手托着酒瓮,往桃花溪的方向走。路上遇见了三师妹和新来的七师弟。   楚流雪提的是点心,元鹤捧着的是茶具。   三人谈笑着,来到桃花溪边。   春日溪水上涨,溪水潺潺,两边的桃花长得旺盛明艳,片片桃花落入溪水中。因为水的流速不算快,桃花堆在上面,像一层薄薄的花毯。   在这溪水最平缓之处,悬浮着数十个莲花形状的铜盘,铜盘大小不一,盘内盛放着各色精致的点心、瓜果,还有茶壶和茶杯。   每个铜盘下面都粘着一朵桃花,桃花上面附着了灵力,能让其保持着浮在水面的状态,不至于沉下去,还能随着某人的心意自己漂浮到他的面前。   除了这些莲花状的铜盘,还有许多精巧的铜盏,里面盛了清酒,随着流水传到各人的面前。   顾园他们来得晚,那时师父陶眠、二弟子陆远笛、四弟子楚随烟、六弟子沈泊舟、八弟子蓝枳、九弟子程越都已经到了,在溪水两边,姿态随性地坐着,有说有笑。   等顾园三人来后,抱着一个大包袱的荣筝才匆匆赶到。   “来了来了!”   荣筝最后一个落座,把大包甩在身后,呼出一口气。   陆远笛就笑。   “筝师妹最后一个到的,自罚三杯吧。”   “啊——三杯也太多了!师姐我就喝一杯吧!好不好?好不好小陶?”   荣筝跟陆远笛讨价还价,知道这个师姐最坏,就会欺负她,肯定不会通融,转头就去求师父。   “小陶替我说句话呀,我不能一开场就醉了吧。”   陶眠左手手肘杵在膝盖,手掌托着脸,柔软的衣袖滑下来,露出一截手臂。   他伸出右手,捞走一只铜盏。酒杯刚抵在唇边,就听见荣筝大呼小叫,哀求不止。   他一瞥五弟子两手合掌祈求的可怜样,眼眸微敛,笑了。   “三杯怎么够?桃花山的新规矩,迟到要自罚五杯。”   果然,荣筝的哀嚎声更甚。   “五杯?!这可是你自己酿的桃花笑!我喝两杯就要睡死三天的!”   陆远笛听说“五杯”,眼睛一转,又起了坏主意。   “我看小陶这五杯罚得对。荣筝是五师妹,罚五杯……这样吧,以后按照我们九个的位次,排第几罚几杯。”   桃花山的关门弟子程越一听见他二师姐说这浑话,刚入口的酒险些喷出。   “二师姐,”程越年纪最小,十八岁,还是少年的模样和声音,有点委屈,“您要罚五师姐,别刮上我啊……”   其他几个师兄师姐闻言笑了起来,四弟子楚随烟掰着手指。   “怎么算都是大师兄更划算。不行不行,大师兄身为大师兄,怎么可以不让着我们几个师弟师妹。”   楚流雪就坐在他旁边咬梨子,听见他说这话,一巴掌削她弟的后脑勺。   “吃你的喝你的,这都堵不住你的破嘴。”   “姐我又做错什么了……”   顾园轻笑,也不介意师弟的话。   “四师弟说得对。其实我也算迟到了,这样吧,我自罚一杯。”   大师兄要带头领罚,剩下的师弟师妹都在起哄。   顾园端起酒杯,嘴角笑意更深。   “三师妹和七师弟是和我一起来的,都要罚一杯,五师妹最晚,还是要自罚五杯。”   正在吃点心的元鹤突然被点到名,一惊,点心差点脱手。   “我、我也要被罚?”   楚流雪蔑视楚随烟一眼。   “这回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堵上你那张破嘴了吧?”   “姐你别瞪我,我知道错了……”   什么都淡淡的蓝枳,这会儿起了兴致,主动抄起酒瓮,捏了几只大碗,给大师兄、三师姐、七师兄一人一碗。   五师姐独占五碗。   大师兄和三师姐喝得爽快,元鹤欲哭无泪,也慢慢喝完了。   荣筝一边喝一边嚎。   “什么桃花笑,我看干脆叫桃花哭算了。”   沈泊舟在她身边,有点不忍心。   “师姐要不我替你代罚一杯吧?”   荣筝这鬼灵精,一听有人代罚,立马眼睛亮起来。   “六师弟你真是好人呐!你的恩情我荣筝一定记一辈子呜呜呜……”   陶眠被荣筝逗笑了。   “六船,你别惯着她,让她喝。她的酒量比你好多了,别信她在那边演。”   “这……既然师父开口了,”沈泊舟带着歉意望向荣筝,“那师姐,你……自求多福。”   “……”   最后荣筝还是在师父促狭的目光,和同门的起哄声中,喝下五碗。   她确实酒量好,一口气喝了这么多,还能记仇。   “看我把你们都记在本本上……”   师徒几人极少有这样团聚的时光,春色明丽,桃花铺了满地。陶眠拈起一片落在他怀中的娇弱桃瓣,醉眼弯起,耳畔是弟子们谈笑戏闹的声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纵知相聚如幻梦,陶眠仍不免沉浸在这片刻的欢愉之中。   这样好的春景,再也不会有了。   待到夕阳西斜,倦鸟归林,师徒们收拾收拾,准备回去了。   这时荣筝突然跳出来,把他们拦住。   “等等等等,我还有东西要给你们看呢!”   众人疑惑,半醉的荣筝呵呵笑着,只说让他们等到天黑。   天边的天光还未收尽,荣筝就忍不住展示了。   她把那个大大的包袱抖落开,里面滚出了好多花筒,筒底还坠着引线。   荣筝把这些花筒分给同门,这时大家都意识到这是个什么东西,配合着她,把花筒四散摆开。   等这一活计完成后,荣筝就叫他们找地方站好。这时她掐了一个法诀,口中念念有词。   一簇火焰自半空忽然出现,又分成十余个火星,四下散开,自己去寻着引线。   火花滋滋响起,引线燃尽。竖直朝天的花筒一震,一道光线蜿蜒着升空。   嘶——   砰!   金色的烟花自夜空炸开,灿然如烁金。紧接着,又是五六个烟火升空。   砰砰——   数不清的烟花在夜幕散开,如星雨。弟子们连连称奇,浑身沐浴在不断下坠的璀璨“星光”之中。   “好漂亮的烟火……”   “这就是五师姐准备的礼物么?”   荣筝笑得最开心,让她的同门都来看她挤出时间准备三个多月的成果。   弟子们也是欢欣的,那些战场上的鲜血、嚎哭,似乎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只有他们九人,和师父陶眠在一起。   他们不约而同的望向陶眠,陶眠伸出手,想要接住那坠落的群星。   他回望着弟子们,他们性格迥异,经历也不同,此刻却与他相聚在同一片天地,共赏这一天的星雨。   “师父——”   “小陶!”   梦里不知身是客。   陶眠想,就算这是一场梦,也值得了。春日一宴,烟火下的九位弟子,仅凭着这点回忆,也足够他度过无数个黑夜。 第459章 离别之始   烟火落尽,天就彻底黑了。   之后的日子仿佛被加速。   桃花山的弟子们依旧分散到各地,带领修真界的其他同仁与其他的散仙并肩作战。   那时的桃花山威名响震天下,魔域节节败退。   但魔域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联合在一起,对修真界反扑。   战事旷日持久,快接近尾声时,许多人坚持不住了。   内忧外患,桃花山的弟子毕竟只有九个,到后期魔域又还击得厉害,很快,神界这边的防线就被击碎。   最晚入师门的程越是最先离去的弟子。   有传闻说桃花山的大弟子其实是魔域的卧底,带领几万兵马闯入魔窟,被埋伏在那里的魔兵残杀,血腥非常。   出事的地方在北芦洲,可当时顾园明明在东胜洲,八竿子打不着。   然而顾园仍然遭遇了大量的质疑,这时程越主动向师父请命,要去一探究竟。   程越带着人来到北芦洲,真的见到了和顾园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但他知道那不是大师兄。   他换了身份,试着接近对方。在朝夕相处之间,程越发现这人给他的感觉越来越熟悉。   直到有一天,这位“顾园”主动拆穿了他的身份。   “程将军,这样纡尊降贵,埋伏在我身边,意欲何为啊。”   程越沉默半晌,良久才开口。   “你果然是顾襄。”   顾襄,是昔日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他的副将。   但如今他改变了容貌,变作顾园的样子,借着桃花山大弟子的身份,行烧杀抢掠之事。   程越受到极大的冲击,他一是不敢相信顾襄没有死,二是不敢去想两人重逢,竟然已经站在敌对的立场之上。   他们不仅是昔日的战友这么简单,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笃。可以说在那场死别之前,他们是最信任彼此的人。   但是顾襄变了。   顾襄说他不再相信什么道义,也不再抱着盲目的希望过活。他只要在这乱世中活下去,他认为哪一方能获胜,他就站在哪一边。   程越还在劝他迷途知返,他不想顾襄这么误入歧途。曾经的顾襄,就算所有人都丧失信心,他还会坚定地指挥着队伍向前,一次次绝处逢生。   顾襄苦笑着,他说已经晚了,程越,我早就不是你当初认识的那个人了。   他伸出手,手臂上有斑驳的鳞片。   魔域的人救了濒死的他,他为了生存,选择半魔化。   他和程越早已殊途。   程越顿时露出痛苦无比的神情。   但他心底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就算顾襄变成了这副模样,只要他悔过,重新回到他们这边,他想,桃花山还是会救他的。   那一晚程越和顾襄谈了很久,最后顾襄点头答应,他说他假冒了桃花山大弟子的身份,心中本就有愧,也知道自己为了活命,做下许多错事,他愿意赎罪。   他的感情牌打得太好,程越信了他的鬼话,也把自己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在返回桃花山的路上,顾襄把程越引到了魔族的老巢,程越寡不敌众,战死。   他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妖兽距离他很近,他甚至能嗅到它们身上那种酸臭恶心的气息。   会被活活分食吧,程越一扯嘴角,身上的伤口疼得厉害。   顾襄……没想到他竟会狠绝至此。   可惜了, 他还想见见山中的桃花呢。   程越闭上眼睛,不想看自己惨烈的死状。这时一阵剑风破空之声,妖兽们哀嚎不休。   陶眠和顾园来了。   蓝枳在山中算到程越有难,赶忙通知其他几位同门,和师父。陶眠和顾园离得最近,他们立刻结束眼前的战事,赶到程越这里。   陶眠托起徒弟的上身。   “程越、程越,师父来了……”   “师、师父……”   程越说不出话来,他的手指指向远方。   “顾襄……”   “别管他,程越,师父先救你。”   顾园追着逃跑的顾襄,一剑穿进他的心脏。看着那和他相似的面容,顾园感到一阵恶心。   “你能害到九师弟,不是因为你的本事多高强,只是他更重情义。”   顾襄疼得嘴角都在颤抖。   “你、你们这些天才,根本不懂……”   不懂什么呢,顾园不想知道。   “死吧。”   顾园单手握剑,用力向下,剑身没入顾襄的心口。   人死透了,顾园转身,手指擦过一片叶子。   叶片的边缘锋利,划伤了他的手,他抬起手指随意地看一眼,伤口不深,一甩上面的血滴,回到陶眠身边。   那滴血顺着顾襄胸口的伤流下。   程越救不回来了,他失血太多。   “师父,别难过……”   “程越,没事的,师父能救你,实在不行,我就去黄泉为你借命……”   陶眠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这一世的他还没有成仙。   他根本不能进入黄泉。   程越微笑着,望向陶眠。   “能成为桃花山的弟子,是我一生的幸事。   可惜我来得太晚了。   师父,下辈子,我要留在桃花山,我会一直留在桃花山……”   程越缓缓闭上眼睛,陶眠沾血的手微微颤抖,托着徒弟的侧脸。   九弟子走了。   程越说下辈子,陶眠顿时意识到什么。   但容不得他思考太多,他又回到那个烟花散尽的夜晚。   场景变换,这次他在桃花山。   他看见蓝枳在屋内焦虑地走圈,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   “小果子?”   他试着去呼唤蓝枳,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   一段多出来的记忆,出现在陶眠的脑海中。他想起来了。   蓝枳之前在族中有过几次逃跑,经常受到虐待,身体一直比较弱。陶眠担心她的身体,很少派她到前线,只让她在桃花山坐镇,运筹帷幄。   蓝枳是被魔域重点关注的对象,她的占卜推演太可怕了,魔族的老巢,她一点一个准。   终于,他们发现了她的破绽。   程百里那时也在外面征战,魔域的人将他抓住,以此来威胁蓝枳。他们放出程百里被捕的消息,让蓝枳用桃花山的位置来换。   蓝枳忧心如焚,他们用了计策,她一时间竟然算不出程百里的下落。   师父和其他的同门都距离她很远,魔族的人只给她两天的期限。   她放走了几只传信鸟,却迟迟没有得到回音。   蓝枳不能暴露桃花山的位置。这里是他们九个同门,还有师父陶眠的大本营,有很多关系到他们身家性命的东西藏在此地。   但是百里……   陶眠眼睁睁地看着蓝枳坐立不安,甚至有两次在悄悄抹去泪水。天快亮了,在天亮之前,她必须按照魔族所言,把桃花山的结界解开,并给出讯号。   山林寂静,月光快要散去了,天边升起一丝微光。   此时的蓝枳却打定了主意,她端坐在屋内的圈椅上,一动不动。   窗子敞开,阳光洒进小屋的那一刻,也会是她的爱人死去的那一刻。   蓝枳望着天边的灿烂旭日,眼泪止不住地落。   后来她才知道,程百里早在前一夜就自焚了。为了避免自己死后受辱,他甚至连尸体都没留下。   他不愿蓝枳为难,不想自己成为她的负担。   蓝枳守住了桃花山,可她的身子也撑不下去了。她本就身弱,程百里的死给她带来巨大的打击。   短短半个月,蓝枳香消玉殒。 第460章 接二连三   陶眠接连失去两个弟子,心如刀割。   但战事还要继续,修真界离不开他。   此时的元鹤已经在东胜洲镇守很长时间。   在这段时间内,他认识了夏之卿,并和对方结成挚友。   然而夏之卿嫉妒元鹤的才华,和他在东胜洲的声望,始终图谋着取代他。在相处间,元鹤或多或少察觉到对方心境上的改变,陶眠也提醒过徒弟数次,夏之卿妒心太盛,不要与他走得太近。   元鹤听师父的话,有意远离他。   可夏之卿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元鹤。那时元鹤顾及着夏之卿毕竟代表与他们桃花山合作的宗门,在外人面前他们不能表现得太离心,不然仗要怎么打,还如何统率其他修士。   夏之卿就利用元鹤的这点顾忌,在他面前演戏。   元鹤始终记得,九师弟是怎么被自己的发小害死,所以他防备着夏之卿。   但他万万没想到,夏之卿歹毒至此。他竟然为了一己私利,提供假的情报给修真界一方。   元鹤率兵突袭一波魔兵。本来敌人只有百余个,元鹤将他们逼入绝境,正准备一举歼灭时,突然,魔域的数万援兵从天而降。   为了将元鹤擒住,魔域这次花了大手笔。不管牺牲多少,也不能让元鹤走出这个峡谷。   元鹤最后力竭而亡。   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平躺在荒凉的土地上,周围满是尸体。   一只离群的白鹤在上空盘旋,哀哀鸣叫。   元鹤望着它,仿佛看到了自己。   只是它还能飞,他没有那样的自由。   如果可以,他想飞回桃花山,飞回那场春日宴上。   那时他们师兄弟姐妹九人都在,师父也在。高谈阔论、纵情放歌,再快意不过,再欢欣不过。   “山花开遍处,一梦至桃源……”   是我想回家了。   元鹤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陶眠就在他身边。   他触碰不到元鹤的身体,他泪流满面。   眼泪掉落在徒弟带着遗憾的面容上时,周围的场景又变了。   这次是五弟子。   荣筝在上一场战事中,伤势未愈。此刻魔域的领兵突然闯入她镇守的这座城。   这一战荣筝赌上了生死。   她可以逃,桃花山的弟子都是单兵作战,其他守城的修士和她都不是一伙的。   但正因为她是桃花山的弟子,所以她不能逃。   这次来袭的领兵是杜懿和杜鸿,他们是一对兄弟,之前和荣筝也有过交锋。   荣筝带伤作战,苦苦支撑十日,已是奇迹。   她这么坚持,杜懿看了都有些动容。   “身为女子,竟然有这样的本事和韧性……”   荣筝半睁着眼,用剑撑着自己的身体,哂笑。   “你……打不过就说打不过……别找借口。”   杜鸿的心比杜懿更冷,荣筝最后死在了他的剑下。   “兄长不必同情她,”杜懿将长剑拔出,血液滴在干涸的大地上,“我们的人也有不少死在她这柄剑下。”   荣筝的视线逐渐模糊,她已经不太能感觉到疼痛。   她对这一日其实早有准备,都上战场了,这条命就是身不由己。她也没有幻想过自己能等来战事平息的那天。   只是她没想到,原来当死亡来临的时候,她的心中竟然有这么多的遗憾。   没有再喝一次师父酿的桃花笑,见不到来年的桃花开,答应和二师姐一起去放风筝也做不到了,她还说要和三师姐和八师妹去裁新衣……   他们九人,似乎是被这场战事推着来到了桃花山。相识一场,太过匆匆,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要面对离别。   这数不清的遗憾……   在荣筝那双眼睛彻底闭上之前,她看见了顾园率援兵赶来。   她终于等到了。   在厮杀声中,顾园托起荣筝的上身。   “五师妹。”   “师兄,”荣筝用尽所有力气睁开眼睛,“我……尽我所能,不辱……师门……咳咳……”   顾园用手探着荣筝的脉象,无力回天。他凝视着师妹的眼睛。   “五师妹,你做得很好,桃花山不会忘记你。”   荣筝含笑闭上双眼的时候,陶眠就站在她的身旁。   五花也走了。   陶眠漂泊在一条不可逆流的长河,他无法脱身,也无从改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子死去。   五花之后,是他的三弟子和四弟子。   楚随烟是魔域的卧底。   他是魔域某个领主失散在外的儿子,在和楚流雪流浪时,又被魔族的人找回。   那时他本想和楚流雪分道扬镳,但楚流雪问他要不要一起拜入桃花山。   当时的桃花山还没有什么名气,楚流雪只是想他们姐弟能有口饭吃。楚随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没想到后来桃花山的名声越来越响,他顺水推舟,成了卧底。   楚随烟的心中一直是矛盾的。   师父很好,流雪姐很好,同门待他都很友善。他承接着他们的善意,内心无比煎熬。   魔域的人几次问他要桃花山的所在,都被他用话搪塞回去。他无法完全归顺于桃花山,却又对自己的出身感到厌烦。   楚随烟备受折磨。   这日他率领修真界的一众修士,前往一个巨大的陷阱。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可他也不经常做这样的事。   以往他做得悄无声息,可偏偏这一次,楚流雪有了感应。   楚流雪到场的时候,大半的修士已经丧命。   姐弟二人隔着尸山血海相望,彼此都觉得陌生。   “随烟,为什么……”   哪怕亲眼所见,楚流雪也不敢相信,她那个有点嘴欠有点麻烦,总是需要她和师父给很多关爱的弟弟,竟然会背叛师门。   楚随烟一扯嘴角,看着横亘在他们姐弟之间的无形天堑。   “流雪,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一路人。”   姐弟反目,一场恶战,两败俱伤。   刀光剑影闪过,最终,楚随烟先倒下了。   楚流雪的一条手臂断了,血流不止。她踉跄着走到楚随烟面前,用长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楚随烟满身是伤,只有那张脸还算干净。   “败了,”他释然地笑笑,“我总是打不过你。”   楚流雪握剑的手一抖。   “随烟,你害死了这么多人,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如何对得起师父……”   “师父啊……”   楚随烟说,他自知不配做陶眠的弟子。他像一个阴暗的蛀虫,贪婪地汲取着不属于他的阳光。   师父看走了眼,把真心,给了他这样的人。   他知道,其他几位师弟师妹故去的时候,大抵也是在想着师父,希望和师父重逢。   但楚随烟长叹一声,他说他没有资格去许下这样的愿望。他只希望陶眠平安、长寿,若有来世,不要再遇见他……   他只是短暂地偷来了桃花山四弟子的名字,他迟早要把它还回去的。   楚随烟的气息断了,结束他生命的,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   楚流雪把剑从弟弟的身体中拔出,最后望了他一眼,转身。   她吊着一口气,她还想回去见陶眠,可是她没有力气了。   这里是魔域和人界相交的地带,她要返回人间。在走到一个梨花开遍的村庄时,楚流雪就走不动了。   她沿着河水慢慢地走,双腿无力,最终坠入河中。   有一青年在此路过,见她坠河,立刻纵身跳入河中,想把她救上来。   然而河水湍急,那青年没能成功把她救起,最后只在岸边捡到了一只鱼尾玉簪。   青年心想,这是姑娘遗物,就把它妥善收好。或许会有她的亲人来这里寻她,那时他就能把玉簪交还给对方。   青年真的等到了一个人。那人和他年岁相仿,每次都是深夜出现在河边,静静地望着河水。   他把玉簪交给了对方,他问他是那位姑娘的什么人。   那人眼中含着伤恸,他说,他是她的师父。 第461章 事事如愿   桃花山接连失去了六位弟子,只剩大弟子、二弟子和六弟子勉强支撑。   那时陶眠找到他们三位,促膝长谈。   “顾园、远笛、泊舟。”   他一一望向自己的弟子。   “师父只剩下你们了。”   三人想到惨死的其他同门,不约而同地沉默。   陶眠今夜是要和他们说明自己的决定。   “神魔之战旷日持久,为师不愿再与自己的弟子阴阳两隔。若是你们有了更好的去处,可以自行离开。若是没有,也可留在桃花山中。   只是……不要再踏入战场了。   接下来的事情,都交给师父吧。”   陶眠要揽下后面所有的使命。   此言一出,陆远笛第一个反对。   “师父,师弟师妹们为了胜利战斗到最后一刻,我们三人又有什么资格贪生怕死?再者说,我们也不能把师父自己推入到危险的处境中,这样我们还算什么桃花山的弟子?”   沈泊舟也不赞同。   “师父,我虽然天资和实力都不如师兄师姐,却也想为师父尽一份心力。我没有更好的去处,也不打算在桃花山苟且偷生。”   陶眠眉头微蹙。   “远笛,泊舟,你们已经为这场战事牺牲良多。我知道你们的本事,但也请你们体谅师父的苦心。”   陆远笛摇头。   “师父,只有这件事,恕弟子不能体谅。”   徒弟们坚决不下战场,陶眠劝告无果,眼看着三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这时顾园插了一嘴。   “二师妹、六师弟,你们先回去歇息吧,我和师父谈谈。”   “师兄——”陆远笛还要再说什么,顾园抬了下手。   “去吧。”   陆远笛无奈,只好带着师弟离开。   这回房间内只剩下陶眠和顾园师徒二人。   顾园张张嘴,陶眠以为他也要劝自己,赶紧叫他打住。   “你别和他们站在一条战线,都和我唱反调,我是真的会生气。”   顾园笑了。   “我先不说,师父说说自己是怎么想的吧。”   “还能怎么想?顾园,我再不能再看着弟子去送死了。师父的心也不是铁打的,程越、蓝枳、元鹤、荣筝、随烟、流雪……”   陶眠一口气说完这几个名字,心脏就像被人攥在手里,缓了好久才继续。   “我的弟子们,接二连三被这场战事吞噬……这样的伤恸,我无力再承受……”   说到这里,陶眠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振作。   “所以我想,最起码到最后,你们三个,能平安地度过一生,剩下的就交给师父。”   顾园“嗯”了一声。   “师弟师妹们的离去……是我桃花山永世之痛。但是师父,我们几人,从踏入战场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全身而退的那种想法。”   “顾园你——”   “师父,先听我说完。”   顾园让陶眠稍安勿躁,还给他端了一杯茶。   陶眠负气不喝。   “师父,我是自幼跟随在你身边的,你的想法我能揣测个八九分,师父的为难和痛楚,我也能感同身受。   可是我们九人拜入桃花山,不是只为了享受师父和宗门给我们带来的好处。桃花山如今是修真界的统帅,所有修士都在观望我们的进退。假如我和远笛泊舟在这时退了,其他的修士还怎么冲在前?   若是所有人都退一步,最终,修真界、凡界、和神族,将退无可退。   我知道师父担心我们的安危,可越是在这种时刻,我们越是不能后退。   宁可在黎明前战死,也绝不在黑夜苟活。   我、二师妹、六师弟,还有故去的其他师弟师妹……当然也包括四师弟,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这是我们的决心。”   那一夜陶眠和顾园一直谈到天明,最后,陶眠在山门口送别三位弟子。   “今日一别……”   陶眠只开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   说得再多,似乎都是些诀别的话,他不愿说。   陆远笛最先站出来。   “小陶,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都懂。   我只有一句话,不管今生如何,来世还要做你的徒弟。”   陶眠一怔。   晨光下的陆远笛展开笑颜,目光灼灼。顾园和沈泊舟也是含笑凝望着他。   “师父,别忘了我们。”   “来世我们再去寻找您,您还会再收留我们吧。”   我会。   陶眠在心底给出了答案。   不管多少次,我们都会在此重逢。   把徒弟送走后,陶眠自己也前往战场。如今桃花山的人手严重不足,他们每个人都分身乏术。   就像顾园所言,他们九位同门,宁愿战死在黎明前。   最先传来噩耗的是沈泊舟。   他们相隔得太远,陶眠连徒弟的死讯都要听别人说给他。   沈泊舟和魔族的一位很有名的领军交手时战死。   那位领军还有两句话带给陶眠,他说他对桃花山本来还有神往,没想到陶眠的弟子比他想象得要弱。   如果他是桃花山的弟子,他会做得更好。   陶眠那时也没有料到,这句话竟然成为一句预言,并且成真。   他根本来不及思虑这些,只是单枪匹马,去为徒弟报仇。   他手刃那领军,领军在死前将他的容貌印在脑海。   “陶眠是吗?我记下你了……”   而后牵出了无穷无尽的孽缘。   陶眠没有找到沈泊舟的尸体,他用尽办法,连他的半点遗物都寻不到。   六船,和那一世一样,如同一尾孤舟,沉在了无尽的时间之海。   沈泊舟之后,便是二弟子陆远笛。   陆远笛和魔域的领军陆远经历和生死一战,在此之前两人已经多次交过手。   他和她名字相近,陆远笛之前还对此感到纳罕。   这次他们的战场在柿都,柿子沉甸甸地挂了满城。明明是丰收之景,却染了浓厚的血腥气。   陆远在此战中设下阴毒的陷阱,他故意让魔兵散开,混在人群之中,这样陆远笛根本施展不开手脚。   最后陆远笛被逼无奈,她用雨凝心法标记了城中的所有人,再用飞廉剑对未标记的魔兵进行攻击。   这样的打法虽然有效,但对陆远笛自身消耗极大。   等她杀到陆远的面前时,她自己的灵力也所剩无几。   “陆远,胜负已定。”   她最后只能说出这句话,剑身刺进陆远的身体。   解决了陆远后,陆远笛自己也撑不住了。   在她即将从城墙上倒下时,有人扶住了她。   陆远笛定睛一看,眼前的姑娘,是陆远的妹妹陆遥。   她阴差阳错,曾经救过陆遥一命。陆遥记得她的恩情,所以,哪怕违逆哥哥的意思,也要去救陆远笛。   陆远笛瘫坐在城楼上,陆遥拽着她的手臂,要带她离开。   她笑了笑,说小孩,别忙了。   “这城里的柿子都被藏了致命的毒药,碎一颗,毒气就会散发出来,我根本就活不长了……”   她催促陆遥快走。   “你是无辜的,把自己藏好点,别让人发现了。”   陆遥年纪还小,救命恩人要死了,她除了哭,没有别的办法。   陆远笛让她给自己摘个柿子来。   “挑那些没熟的,那些还没被你哥祸害,我要一个就好。”   陆遥给她挑了一个最青的,她握在手中。   “柿子……事事如愿……   我所珍视的人啊,愿我故去之后,你能顺遂平安地走过一生。”   等陶眠赶到柿都时,看见的就是哭泣不止的小女孩,还有微微侧着脸,仿佛睡去的二弟子。 第462章 玄天   战事延续到今日,陶眠已经有些麻木了。   他接连失去八位弟子,最后只有顾园陪在他身边。   他偶尔会在梦中惊醒,然后寻找顾园。顾园会及时地出现在他面前。   “师父,又做噩梦了?”   “嗯……”   陶眠浑身冷汗,呼吸急促。   他平复很久,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顾园,”陶眠将脸埋进自己的掌心,“我是不属于这里的。”   “师父?”   “我在这里,什么都阻止不了。   我只是又一次地见证,看着你们在我眼前,一个接一个地牺牲。”   “师父……”   顾园能感觉到陶眠的痛苦,但一向很会安慰人的他,此刻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陶眠与他之间忽而隔了很远,这种隔阂不是双方的过错,是被看不见的外力造成的。   那段时间陶眠无论去哪里作战,都带着顾园一起。   可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顾园的离去。   顾园是最后一个离开陶眠的人。   那次战事,他们师徒二人,面对着魔域的十万魔兵。   修真界的支援迟迟未到,他们师徒只能依靠彼此。   陶眠杀红了眼,魔域的兵马如同潮水一般,不断地涌入战场。   “顾园,你先走,这里不能——”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而察觉到什么,回头。   他看见顾园的胸膛没入了一支毒箭,溢出鲜血,倒在地上。   陶眠的世界在那一刻天旋地转,仿佛那支毒箭一并刺中了他的心。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到顾园面前的。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顾园……”   他呼唤着徒弟的名字,眼泪一滴滴落下。   “我不能、不能……第三次看着你死去……”   这对他而言,太过残忍了。   顾园深深地吸气,他的眼睛深深地望着陶眠,他还有很多话要和他说,不能就此睡去。   “师父……”   顾园的身体也因为剧毒而发抖。   “师父,这里……太冷了……   我们……”   顾园最后的说话声音几乎听不见,陶眠慌忙伏低身子。   他听见顾园说,我们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重逢吧。   桃花山的最后一个弟子,离开了。   熟悉的耳鸣声再次袭来,陶眠眼前泛起一阵一阵的黑。   这里从不是什么异世,这是他的前世,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   后来的事,陶眠不大能记得清了。   在大弟子顾园牺牲不久后,以桃花山为首的修真界,和散仙们代表的仙界,以微弱的优势胜了。   魔域被打回老家,他们退到了自己的领地,三界出现短暂的太平。   封神开始,幸存下来的修士,被写在仙榜之上。   陶眠被封为天禄星君,天禄,天赐的福禄。   寓意着他是被天道偏爱的人。   被封为仙君后,陶眠得到了漫长的寿命。   在第一个百年,他用了各种办法,去复活九位在神魔之战中牺牲的弟子。   但是他未能成功。因为弟子们死在了封神前夕,所以无法复活。   第二个百年,三界又遇动乱,在仙界的历史上被称为黄泉之劫。   黄泉界,这个游离于三界之外的地带,充满着各种各样原初的恶。   本来黄泉界和另外三界互不打扰,但黄泉的裂隙忽然出现,各种奇形怪状的怨灵出来作祟。   它们无差别攻击三界,魔域、人间、仙界不堪其扰,最终决定联手对付黄泉。   陶眠也是在这时候,和薛瀚的关系变近了。那时薛瀚是魔域的统帅。   等黄泉之劫度过后,那一个千年间,三界又起了数次战事。   纷乱总是没有休止。   又是一个相安无事的百年,陶眠向天帝告假,说要出去散散心。   其实他是在寻找弟子们散落的魂魄。   陶眠耗费了很大的力气,后来他发现,弟子们的魂魄被锁在了黄泉。   想要把他们的魂魄带出,就要对天道付出代价。   陶眠的代价是镇守黄泉界。   这一守又是九百年,陶眠终于换出了最后一个弟子的魂魄,将它送去转世。   把弟子都送走了,陶眠还是不能离开这里,代价如此。   距离一千年,还有百年的时光。在这个百年将尽时,作为天道化身的天帝,忽而出现在他的面前。   天帝说,他在镇守黄泉时心思不正,罚他去人间渡劫。   其实陶眠自己也知道,这哪里是渡劫,分明是天帝看他孤寡老人一个,太可怜了,送他去度假。   于是陶眠将自己的魂魄封进千岁桃,只留一缕残魂转世。   这残缺的魂魄轮回前世,桃花山失去神力,不复春景,慢慢被冰雪覆盖。   直到陶眠与受伤的六弟子在雪山相遇,沉睡在千岁桃中的魂魄被唤醒,指引他前往桃花山。   而后,又是一个千年。   桃花溪送来了一只木盆,木盆中躺着的婴孩,是他的大弟子。   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他终于和他们重逢。   陶眠终于记起了前世今生。两世,一世从人间到仙界,一世从仙界回人间。   可他的弟子们,在这一世,仍旧先后离开了他。   他们并没有如陶眠所愿,重活一世,获得幸福喜乐的人生。   终究是……各有各的遗憾。   陶眠又回到了那个烟火散尽的夜晚,四周无光,只有他自己这处是亮的。   忽而,在这处光亮中,多出了一个人的身影。   “你是……六船?”   陶眠隔空望着突然出现的人,他穿着一身玄衣,带着一股冷淡疏离的气质。   他和六船长得一模一样,可他望向陶眠的眼神,只有陌生。   “我是玄天。”   他如是介绍自己。 第463章 没有你的世界   “玄天……”   陶眠低喃这个名字,在记忆中翻找。   “我记得你,在我封神之前,你就已经是散仙了。可我从来没见过你……”   当初神魔战场上,也曾有过这位玄天真君的名字。但阴差阳错,陶眠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他。   其他的散仙他倒是见过一两位。   “不是我们没有机会,”玄天的声音也是清冷的,“是我不必见你。”   玄天说,他和陶眠一样,也是肉身成仙。   只不过他要早个几百年。   “但凡肉身成仙者,都要渡红尘劫。我放出了一缕凡魂,让它到人间历劫。如今劫难已过,它便消失了。”   凡魂、历劫……   陶眠试图理解玄天的话。很快,他意识到什么。   “你说六船是你放出的凡魂?那他现在完成了任务……他在哪里?我明明从黄泉界送出了他的魂魄……”   “你口中的六船,本该只经历一世的劫难。他在神魔之战中追随你,战死,这就算劫难了结。   可他身为我的残魂,带有了我的一分力量。再加上魂魄和躯壳总是无法完全相附,竟然出了差错,短暂地飘去了你的来生。   我发现了其中的异常,将其召回此世。他却又拼着命,硬是撕破时空的裂隙,将千灯楼内即将遇到危险的你救回。   至于你在黄泉送出的魂魄,那是伪魂。那不过是……他的残念。”   玄天对陶眠解释着。   按照他的说法,这三界内,已经再也没有六船了,有的只是这个冷冰冰的仙君。   “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已经想起了前世今生……我是一直被千岁桃指引着,去寻找九位弟子,与他们重逢,对么?”   “对。”   从来没有什么金手指,陶眠始终在受着自己的引导。   “那我——”   “时间不早了,天禄,你该归位了。”   玄天忽而打断陶眠的话,他仿佛提前察觉到对方想说什么。   “不是,我想问,我还有没有机会见到我的弟子?”   “天禄。”   玄天凝视着陶眠的眼睛,他如今已经历过红尘劫,再也没有任何属于人的脆弱和彷徨。   “封神之前,是一世的劫难。封神之后,你又走过一世红尘之劫。你该斩断尘缘,瑶天归位。”   “如果我归位了,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   玄天沉默片刻,良久才开口。   “你也是仙人,你知道,天道守恒,有所得,必有代价。   你的代价就是忘记在人间的种种,不仅是你的弟子,还有那些有缘人……   你会将他们全部忘记。   但是天禄,忘记他们,并不是一件坏事。身为仙人,和凡间纠葛太深,终究有害于你,也不利于他们。”   “忘记……”陶眠重复着这两个字,“如果我忘记了他们,就会变得像你这样,冷冰冰的,像一块千年人形冰块吗?”   “……”   “那我不乐意,我不要归位……你把六船也还回来。”   玄天叹一口气,这声叹气反而让他显得有点人情味了。   “天禄,你执着于见到他们,对于他们,并不是一件好事。”   “什么意思?”   周遭忽而起了白雾,陶眠陷入雾气之中,玄天的声音变得很远。   “你自己去看看吧,没有你,你的弟子本该度过怎样的一生。”   ……   “顾园,你慢些跑……”   有个俏丽的少女追在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后面,小孩虽然个子矮但跑得快,边跑边咯咯笑。   陶眠眼睁睁地看着他撞到自己的腿,哎呀一声倒在地上,也不哭。   “一狗……”   陶眠伸出手,想要把顾园扶起来,有人却和他同步弯腰。   顾园穿过他的身体,跑向另外一人。   “小顾园,你跑得这么快,碧霄姐姐都追不上你了。”   一双纤长白皙的手把顾园扶起来。   “娘、娘——”   顾园笑呵呵地扑进一个妇人的怀中,陶眠回过头,见到的就是这幅温馨画面。   顾园的父亲顾远河也在。他相貌英俊,和温柔明艳的顾夫人站在一起很相配。   没有蠢蠢欲动的李贺山,顾园在父母的呵护下平安快乐地长大,顺利接下宗主之位。   他遇到了一生的挚友程驰,在程驰的协助下,顾园在世的时候,就将青渺宗壮大成为天下第一宗。   顾园大开山门,广迎四方宾朋的那天,陶眠站在人群之中。   他隔着人海,望向昔日的大弟子。他意气风发,身后是一众宗门修士,他得偿所愿,而他的父母就站在他不远处,慈爱又自豪地看着他。   “殿下,公主殿下——”   陶眠从眼前的盛景之中收回目光,转身,又换了一副景象。   这是在皇宫中,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在宫门后悄悄探出头,她的侍女正在焦急地寻找她。   “殿下去哪里了?”   “恐怕又偷偷跑出去玩了。”   “糟了糟了,待会儿陛下要过来考校她功课的,殿下再不回来,又要挨罚——”   “我们也没好果子吃的!快找快找。”   侍女们迈着小碎步跑远了,陆远笛从门后走出来,无声地大笑,还用手扶了扶顶在头上的冠帽。   “远笛——”   一道威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陆远笛手一抖,发冠掉了,她两只手来回捣腾,把帽子接住,脸上挤出讨好的笑。   “父皇,真巧啊……”   陆放面容威严,但面对这个唯一的女儿时,总是流露出老父亲的无奈宠溺。   “你不去背书,在这里胡闹。”   “我没胡闹,”陆远笛被抓个正行还理直气壮,“我这是要到外面、呃、体察民情。对!”   “还‘对’?给自己找借口倒是很快。你给我回书房抄书去。”   陆放要把陆远笛赶回书房,陆远笛像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鹅,扑棱扑棱。一身反骨。   “我不!父皇我不背书!”   “你和你皇兄的功课差得有多远你知道么?你不知道。好了别让父皇盯着你,自己背。”   “让皇兄去接您的班呗!父皇您别难为我了,我就不是那块料!”   “你长点出息。还没试试就打算放弃,你真是我陆放的孩子?”   “我是捡来的!”   “住嘴,这种胡话你也真敢说出口。”   陆远笛反抗无效,被摁在桌前背书。她的童年就在不断的反抗和被压迫中度过。   她的确不喜欢当皇帝,成年后,是皇兄接下了皇位。而她作为最受宠的公主,被赏了一大块封地,还有自己的府邸,整日潇洒快活,不问人间事。   陆远笛最喜欢到山间打猎,其实她什么都猎不到,她只是觉得这样快活。   陶眠望着穿梭在山林间、没有半点公主架子的陆远笛,此刻她正在追赶一只兔子,大呼小叫。   这一世的她没有掌管天下的权力,但她看起来那么恣意无忧。   噼啪——   陶眠突然听见爆竹的响声,他循着声音的源头望去,来到了一处长街。   长街布置得红彤彤的,锣鼓唢呐震天响。是谁家娶新娘子呢。   从街的对面,有一青年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是红艳的喜轿。   那马上的人,是楚随烟。   楚随烟这一世经营了一家书肆,生意很好。他本就喜欢看这些市井话本,偶尔也写写,还放在店里卖。   他娶了和自己门当户对的妻子,举案齐眉。   在他大婚的那日,他的姐姐楚流雪也在喜堂。   没有世仇恩怨,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相依为命的姐弟。两人小时候在流浪时,被好心的人家收养,等到成年后各立门户。   楚随烟开了书店,而楚流雪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大夫。   大婚当日,楚随烟特意带着新娘子来到姐姐面前,一向不喜欢表露自己情绪的楚流雪,也难免红了眼眶。   “随烟,”她望着自己的弟弟,“以后的日子,就是苦尽甘来了。”   楚随烟也感动得要落下眼泪。   “新郎官,哭什么,叫新娘子笑话。”   楚流雪反被弟弟逗笑了,她将自己佩戴的那只珍贵的翡翠手镯从手腕上解下来,给新娘子套上。新娘子觉得太贵重了,连忙推拒,楚流雪却叫她收下。   “我这个弟弟,脾气犟,但是本性善良。姑娘,今后,你就多担待了。”   陶眠同在喜堂观礼,眼见着这一幕,不免潸然。   脚边突然冒出一只鹅,挤着陶眠的腿蹭过去。陶眠一惊,随即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看你往哪里跑!”   陶眠扭头,一道人影呼地从面前飞过,让他花了眼。   那大白鹅被人扑住,也受了惊,它拍打着翅膀,呱呱直叫,忽然反客为主,追着那道人影跑。   “哎、哎哎,你别咬我衣服!我就剩这身衣服了!”   那人影弹起来,慌张地往村子里跑。大鹅在她后面猛追。   这是荣筝。她一身侠客的打扮,不去行侠仗义,却在村口抓鹅。   荣筝跑路比谁都快,大鹅甚至有点追不上她。等快要到笼子时,荣筝一个急刹车,向旁边一拐。大鹅刹不住,俯冲进笼。   “这回跑不掉了吧!”   荣筝提着鹅笼,笑嘻嘻地还给村中的妇人。   “给您。”   那妇人眼盲,见鹅终于回来,庆幸地松了一口气。   “姑娘,多谢你啊。”   “不用谢不用谢,举手之劳。”   荣筝的脸颊蹭上一抹灰,她用手胡乱地擦了擦,笑了两声,憨憨的。   这一世她不再受任何人的拘束,走南闯北,像一匹天地间自在驰骋的白马,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自由。 第464章 山中的桃花   玄天手中的法诀一改,陶眠眼前的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这次是七弟子。   这一世,元鹤的妹妹元鹿身体健康,性格活泼,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元鹤跟着父亲元行迟学为官之道。   因为小时候没有遇到什么心理创伤,所以元鹤也不需要夏之卿带他走出阴影。   他广交好友,热情大方,在京城如鱼得水。   元家和夏家的关系很淡。本来在元日被贬的时候,夏家作为夏晚烟的娘家,就没怎么出力。等到母亲故去,元行迟就不怎么与夏家往来了。   元鹤是太子伴读,常在宫中行走。那日他在树下赏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似乎是有谁来了。   可外面他的好友正在呼唤他,元鹤没有回头,笑着迎了出去。   不远处的连襄站了一会儿,没瞧见那少年的正脸,也便意兴阑珊地离开。   元鹤在朝为官,逢盛世,遇明君,大有作为。   他和一位官家小姐成了亲。夫妻虽然不算恩爱,却也是相敬如宾。   这一世元鹤活到了七十岁,在凡人来说算得上高寿。   寿终正寝的那一日,陶眠守在他的床前。   已经神志不清的元鹤向他站着的方向瞥了一眼,嘴角似乎扬起微笑。陶眠以为他看见自己了,心中一惊,这时元鹤却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圆满的一生。   身后又传来“一拜高堂”的呼喝声。陶眠回头,这是一处新的喜堂。   他的八弟子蓝枳,这辈子生在了普通人家,和程百里是邻居,青梅竹马。   两人自年少时定情,相伴长大,又定了亲事。   之后便是大喜之日,拜堂成亲,正式结为夫妻。   这一次,程百里终于能亲眼见到他的新娘,他抑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蓝枳给他擦眼泪,擦着擦着,自己也笑着流泪。   成亲后,两人生活幸福,一年后,他们的女儿出生了。   蓝枳抱着女儿,教她背诗,给她唱童谣。她说一句,女儿牙牙学语,跟着念一句。   “去年今日此门中。”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桃花、相……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花……依旧……”   小姑娘学着学着就偷懒,撒娇喊娘亲。   一双宽大的手掌穿过她的胳膊,把她举起来。   “咦?爹爹——”   程百里用自己的额头贴着女儿柔软的发丝。   “小丫头,不好好背诗,就知道对你娘撒娇。”   “我、我背……”   蓝枳扶着相公的手臂,让他小心些,别摔了孩子。   “她还小呢,话都说得含含糊糊,让她背诗也是难为她。”   程百里把女儿托在手臂上,温柔地望着妻子。   “你总是教她背这一首,是因为喜欢么?”   蓝枳的眼睛也笑弯起来。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每次念着这几句诗,我就觉得,春天要来了。”   程越正行走在暖融融的春光中。草长莺飞,万物复苏。   他翻开手中的空白册子,用墨笔写下几个字。   这一世,程越不必困守于一山。他正在专心写一本游记,访遍名山大川。   这里只是他旅途中的一站。   “此山唤作桃花山。山中随处种桃,正值春日,花开如雪落。山下有一野村,唤作桃花村。黄发垂髫,皆不知桃花为谁人何年所种。只道山中有仙人,一日播种,一日生根,第三日桃林满山。余只身往赴山中,寻数日,未尝见仙人行迹。想来神仙一说误人……”   程越把关于桃花山的见闻写下,最后望了一眼这巍峨的山,收拾行囊,沿着小路渐行渐远。   陶眠就在他身后,目送着他离开。   玄天出现在他的身边。   “从大弟子到九弟子,没有你的人生,他们过得有多么圆满顺遂,你该看见了。”   陶眠没有回这句话,反而问他一句。   “六船呢……”   “天禄,不要明知故问。你应该知道的,他本不该有来生。”   玄天转头,望着陶眠平静的侧脸。   “我知道你是在担心,你的徒弟们失去了桃花山的庇护,会漂泊无依,过得凄惨。可如今你也见得清清楚楚。如果你没有出现在他们的人生中,他们都会得偿所愿,寿终正寝。   天禄,这就是所谓的宿命。你是为他们带来灾厄的人。”   玄天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陶眠抬眸望了望天,这样晴朗的天空,没有一点杂质。   “今天天气很好,我记得我最初遇到顾园的那天,也是这般明朗。”   “天禄,不要再执迷不悟。”   陶眠并未回应玄天的话,他只是想到了过去种种。   一千岁的生日过了,他许下心愿,希望上天赐给他一个徒弟。   蜡烛吹熄,徒弟真的来到这里了。   顾园成为他的第一个弟子,他这个师父不正经,整日压榨小徒弟,让他喂鸡、做饭、劈柴,他懒洋洋地躺在竹榻上晒太阳。   那时他以为这样的日子就是永远了,很快,二弟子、三弟子、四弟子……弟子们接二连三地上山,桃花山的免费劳力越来越多,他的日子也愈发滋润。   每每想到这里,陶眠午睡的时候都会笑醒。   顾园小时候是个犟脾气,这脾气和陶眠纵容也脱不了干系。陶眠不愿对他说教,总是给他编各种故事,从故事和经历中,给他传授人世间的道理。   在他悉心的教导下,顾园这棵小树总算没长歪,至少在陶眠的眼中是如此。顾园很快过了逆反期,变得懂事体贴,事事不要师父操心。   哪怕他后来下了山,陶眠也时常记起年少时的他。   顾园之后上山的是二弟子陆远笛。远笛是陶眠收下的第一个女弟子。   那时陆远笛还小,陶眠怕自己照顾得不周全,还从山下请了婆婆专门看护她。   等到陆远笛年龄长一点,能自理了,那位婆婆也到了寿限,陶眠就自己照顾徒弟。   陆远笛的性格要比大师兄顾园小时候顽皮多了。明明是公主的出身,却整日像只活泼的野猴子,上蹿下跳。   她的犟脾气比起顾园有过之而无不及,叛逆期还长。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服管,专门和师父作对,半夜还要暗杀师父。   陶眠从来没有对淘气的陆远笛感到厌烦。他反而觉得,女孩子倔强点更好,免得长大后被人家三言两语哄走了。   陆远笛也是个修炼的奇才,和大师兄顾园不相上下。她唯一不用陶眠操心的,就是修炼这方面。   陶眠知道,她的心在山外,她只会短暂地陪伴他一段岁月。所以当她提出下山时,陶眠并不感到意外。   就像当年的顾园,他一样心有感知,只是从来不说。仿佛这样就可以让离别的日子晚些来到。   陆远笛也走了,陶眠又变成一个人。   他外出云游,被楚流雪和楚随烟两姐弟碰瓷。他遇到姐弟二人的那一年,两个人都还是小小的孩童,因为长期流浪,身子又瘦,个子也矮。   流雪有身为姐姐的自觉,事事维护弟弟。就算偷钱被陶眠发现了,她也是第一时间将楚随烟挡在身后。   楚随烟紧紧握着姐姐的手,紧张地偷瞄陶眠。他鼓起勇气,说钱是他偷的,不要打他姐姐。   或许曾经有过许多次不愉快的经历,姐弟俩刚跟着陶眠生活的时候,总是显得局促,没有安全感,常常躲起来,不让陶眠看见。   陶眠就像捡了两只黑猫回来。他也不故意去讨嫌,定时定点把饭菜一放,两个小孩一边强忍着食物奇怪的味道,一边狼吞虎咽。   养得久了,也就熟了。陶眠甚至觉得这两个小孩有些不把他当人看。   楚流雪年纪小小就要养着一大一小,每天督促陶眠这个生活作息极度不规律的家伙起床吃饭,还要漫山遍野去抓乱跑的弟弟。   楚随烟和仙人混熟了之后,就肆无忌惮。他学剑法比姐姐快,又因为是初学者,还不大会操控,所以那段时间山中经常见到他的剑满天飞的情景。   随烟需要别人给他很多关爱,所以陶眠总是不吝于夸奖他的每一次进步。   流雪的性格要独立许多,但她需要有人能体察到她细腻的心思。有时候她会莫名给自己特别大的压力,这种时候,陶眠就会陪着她聊天,听她宣泄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这是陶眠第一次同时收下两个弟子,手忙脚乱的时候经常有,可两个小孩陪在身边,山中也热闹。   他们年龄相近,经常斗嘴吵架,楚随烟总是吵不赢姐姐,就跑到师父这里哭诉。往往这时楚流雪还要鄙视他,说他只会告状。   陶眠就要做他们之间的判官,可小孩子你一句我一句,说不出个所以然,仙人也感到头疼。   最后他糊弄过去,两个小孩还嚷嚷着,怪他敷衍人。   后来两个弟子先后离开了桃花山。在那之后,陶眠去见过他们一两回。   直到荣筝带回了二人的死讯。   荣筝是第一个以成人身份出现在桃花山的弟子。   她有着惨痛的过往,可她每天看上去仍然那么快活。五弟子是一只破碎后被粘合,再度摔碎,又继续粘合的瓷瓶。   他们师徒之间的相处方式看似轻松随意,其实陶眠时时刻刻都在留意着荣筝的变化。   他怕这个徒弟哪天想不开,微笑着赴死。   所以陶眠帮她完成心愿,纵容她一把火烧掉了过往。不管荣筝闯了什么祸,他都能让对方全身而退。   荣筝了却所有心愿,最后,留在了桃花山。   荣筝也是第一个主动留在山中的弟子,这让接连失去四个徒弟的陶眠,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如果荣筝像前几位弟子一样,在复仇后死去,陶眠是真的无法再鼓起勇气继续收下第六个弟子。   他救了荣筝,荣筝也挽救了他。   六船的出现让陶眠很意外。   陶眠和沈泊舟有过一段纠葛,起初他是不愿意收下这个棘手的青年做弟子的。   但是陶眠发现,六船和沈泊舟完全不一样。   六船的心思藏得很深,他和荣筝一样, 也是成年后才来到山中。   成年的弟子,他们的心思,陶眠都很难猜透。   陶眠只是觉得,六船求生的意志很淡。他千辛万苦把人救出来,可不能随便死了,不然他不是白救?   所以他借着找水生天的名头,带六船四处游历。   六船是陪着他走过最多地方的弟子。   他们在旅途中,还结识了来望,这个在陶眠的漫长人生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物。   陶眠以为自己够不着调的,等见到来望,他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   来望的出现,对六船也有影响。   他那种随便活活,反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人生哲学,让六船有一丝触动。   六船有改变,这让陶眠感到欣慰。   他是长生者,夏虫不可语冰,在有限的一生中要如何学会坦然面对生死这种哲学问题,对他来说已经不适用了。   来望却能用他粗糙的语言和行动给出很好的回答。   没有钱怎么活,一个人怎么活,失去挚爱后如何活下去……   来望对此都有回答。   没有钱就找有钱的——指陶眠——去碰瓷。一个人也不用怕,总会遇到新的志同道合的人。年少时失去一生挚爱,也不要急着与她重逢,他还要留给自己一生的时间来怀念。   这样再度相逢时,他就可以自得地说,我已经爱了你一辈子。   六船后来已经决定要陪在陶眠身边,决定好好地活下去了,可惜这缕残缺的魂魄支撑不了太久。   千灯楼的灯熄了,六船也离去了。   或许他早就知道,自己只是被仙君放在人间历劫的尘魂,可他毅然陪伴陶眠两世,飞蛾扑火一般。   他曾纠结于沈泊舟和六船的身份,没想到,其实这两个都该是他。只是有人先他一步,顶替了他的名字,出现在陶眠的面前。   玄天真君说了,他的红尘劫已过。那就说明,六船已经消散。   从此,天上地下人间,陶眠再也寻不到六弟子的踪影。 第465章 终将重逢   六船离去,五花带回了一个叫元日的小孩。   元日是他的七弟子元鹤的祖父。   元鹤和桃花山的缘分实在深厚,陶眠与元家三代人相识。   他是第一个陶眠主动送出山的弟子。   回想起那段往事,陶眠的内心仍然不是滋味。   元鹤一生跌宕,吃了很多苦。虽然其他的弟子各有各的惨,元鹤却是他们之中唯一惨出了花样的。   年幼失去妹妹,父母不亲,成年后没多久又遭好友和心上人的双重背叛,最后险些丧命于战场。   是陶眠冒着巨大的风险,孤身闯入黄泉,为他借了十年性命。   元鹤从小就是个机敏细腻的孩子。他太重情义,所以总是受到伤害。   他小时候来到桃花山,陶眠花费了很大的力气给他疗愈心里的伤口,还请来了老朋友来望,专门陪着他玩。   在他们两个老家伙的努力之下,小元鹤终于变得活泼起来。他随着白鹤黑蛇,在山林间,用轻功飞来飞去,像一缕自在的风。   陶眠记得他那时最喜欢寻找整座山最高的树枝,然后飞到上面,抱着枝干,摇摇晃晃,眺望到很远的地方。   风、高耸的树木、星空……   元鹤所向往的,也就是这些而已。   元鹤一生三次来到桃花山,第一次是懵懂的孩童,第二次遍体鳞伤。   等到他第三次回山时,他的心境与前两次截然不同。   那时的他,才是真正属于桃花山的。   最后相处的那段时日,陶眠才觉得,他们之间终于成了师徒。   等到元鹤走了,桃花山迎来第八位弟子蓝枳。   陶眠这一生总共收了四位女弟子,陆远笛、楚流雪、荣筝、蓝枳。   一身反骨是远笛,冷淡毒舌是流雪,外向憨憨是荣筝。   蓝枳没有前几个女弟子性格那么别致,或许因为她本是长寿一族,所以对什么都是淡淡的。   她刚刚来到山中时,就给陶眠一种,活着挺好,死了也行的感觉。   如果不是后来得知小竹马被关起来的消息,蓝枳可能真的要跟陶眠长久地待在山中,两个人互相熬对方,就看谁先死。   蓝枳曾经是唯一一个有机会把师父送走的徒弟。   可她的软肋就是小竹马。程百里有难,她不顾那个恶毒的妹妹有什么奸计花招,当即启程回到族中。   所幸在陶眠的帮助下,这对青梅竹马终于离开那吃人的地方。   虽然没有了长生的机会,但蓝枳有一件事超越了她的师兄师姐。   她和自己心爱的人成亲了。   那是桃花山举办的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婚礼。陶眠回想起当年热闹的景象,心中就会感到慰藉。   寻到一生所爱已是难事,能够相守一生更是难上加难。   但是蓝枳和程百里做到了。   再厉害的功法,再强大的本事,在这一刻都不值一提。   蓝枳从此与她所爱之人携手白头。   他们领养的那个孩子,就是桃花山的九弟子。   程越是唯一的、自始至终都要留在桃花山的弟子。   程越很早熟,被蓝枳和程百里教得很好,早早就知道帮陶眠分担山中杂事。   后来又有两个孩子上山,他也尽可能地与他们和睦相处。   程越是无可挑剔的弟子,不论外界有多么大的诱惑,他都能坚定地选择桃花山。   陶眠等了将近千年,终于出现了程越这么一个肯乖乖待在山上的徒弟。   只是他和程越相处的时间太短了。   他匆匆离去,不知程越那孩子会怎样。   陶眠不敢确定自己现在是生是死,如果他死了,程越那孩子该有多难过……   想到这里,陶眠收回所有的心思。   他对玄天说,我要回去。   “执迷不悟,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对他们也是。”   陶眠没有反驳玄天的话,但他反问了玄天一句。   “你是不是没有朋友?”   “……”   玄天大抵是在忍耐着不去揍他,他沉默片刻后,才回了他。   “我不需要朋友。”   陶眠望着那条越来越模糊的山路,笑笑。   “我也不需要当这个仙人。”   他轻描淡写地说。   玄天又安静下来,他望着陶眠。   “我只当你道心碎后,神志不清。收回这句疯话。”   “我不是在发疯。”   陶眠说,成仙本就不是他的本意。   上一世他的徒弟全都死了,死在封神前夕。陶眠心里抱着一丝希望。他想,万一他成了神仙,就有办法救徒弟了呢。   事实证明,当了神仙,也有办不到的事。   他的徒弟还是没办法复活。   “玄天,如果按你说的,是因为仙人都要经历红尘劫,才把我徒弟害得这么惨,那我就不要这个仙人了。   你送我去轮回转世吧。”   “就算轮回转世,”玄天的眉头皱起来,“也不能保证你和他们在下一世重逢。天禄,放弃仙籍很不值得,你自己要考虑清楚。”   “我考虑得很清楚了。如果轮回一世,我找不到他们,那我就轮回下一世。   不管经历多少世,我想,我们终会有重逢的一天。” 第466章 守魂   桃花山。   顾襄和顾园接连死去,陶眠目前处于生死不明的状态。   用薛掌柜的话说,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多吸一口就要死了。   薛瀚和阿九最先赶到。阿九处理顾襄和顾园的尸体,薛瀚用法术帮陶眠镇魂。   程越仅在师父倒下的那一个瞬间有慌乱,但是他立刻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自乱阵脚,还要救师父。   薛瀚让程越用那柄千年桃木剑找到千岁桃的位置,程越照做。   两人最后来到了他们都很熟悉的地方。   这里立着桃花山弟子的墓碑,周围栽了一大片桃树。   千岁桃就是其中的一棵。   它在外表上看上去并不起眼,甚至要比旁边的树木枯槁些。   在桃花的掩映中,一只小小的嫩芽生在某个桃枝之上。   “这小绿芽还在,陶眠就有救。”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薛掌柜,在此时也是松了一口气。   他让程越把陶眠放在这棵树下,薛瀚试着用法力将陶眠和千岁桃连接在一起。   程越望着这棵桃树,又看了看那几座墓碑。   没想到,师父竟然把对他而言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了师兄师姐的身边。   或许是想让这株千岁桃,长长久久地护佑桃花山的弟子吧。   “小孩,你来帮忙。”   薛瀚叫程越过来,后者连忙赶过去。   “这桃树和我八字不合,我的力量被它排斥。”   薛瀚是妖,千岁桃是绝无仅有的仙树,他们之间的力量不对付,不管费多大力气,也是白搭。   “让我来!”   程越立马盘起双腿坐好,让自己的灵力缓缓地输入桃树之中。   “千万别让这树死了。陶眠不用管,就算他再怎么碎,只要有树在,他还能活着。”   薛瀚现在多的不求了,只希望陶眠能活下来,哪怕痴了傻了失忆了,功法尽失,都没关系。   阿九这时也赶过来,看见平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的陶眠,她的脸色比纸还白。   “陶郎……怎么把自己……逼到这种境地。”   阿九的心都要碎了。   幻境中,玄天能听见外界的声音。   他知道有人正在桃花山中救陶眠的命。   “天禄,放弃仙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仙界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那就劳烦玄天真君指一条明路给我。”   陶眠声音和缓。   玄天别过脸去,拒绝了陶眠的请求。   “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事。你以为自己有选择, 其实根本没得选。你只能斩断尘缘,回归仙位,重新做你的仙君。”   “我说了,我不愿那样。”   玄天眉头紧皱,他自知浪费口舌,但这是关系到生死的大事,还是不免多说了一句。   “你的徒弟大多已经往生,你又何必执着。”   “这次不必他们来寻我,我去寻他们。”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九弟子?他现在正为了救你而拼命。   他动用了魂契,把自己的命,和千岁桃系在一起。这样千岁桃一时半会不能枯萎,但你的徒弟的性命,可就不好说了。”   陶眠一听,这还得了。   他直视玄天,声音焦急。   “那你先把我放出去!程越那孩子一根筋,这不是要生生把他耗死……”   陶眠要跟玄天动手,可他眼前忽然一花,整个人又晕了过去。   在彻底昏死过去之前,陶眠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我恨世间所有的“眼前一黑”和“眼前一花”。   玄天看着倒在地上的陶眠,从怀中抽出一道符。   这道符的符纸是紫色的,很少见。   一缕灵火自符咒的底端蓦然燃起,瞬息间,那道符咒便消失了,只剩金色的符文在虚空中飘来飘去,最后覆盖在陶眠的身上。   “既然你不想要这仙籍,那我就代天道收回……”   玄天的目光从陶眠的身上移开。烟火无声地升空,点亮了九处。   每一处都有一棵高大的桃树,树干内嵌着一位弟子。   弟子们都是眉头紧皱,和陶眠一样,他们也在经受着各自的考验。   “既然你不愿斩断尘缘,那就……按照你自己的本心去做吧。   这样付出的代价更大,就看你能不能承受得起。   我……做了一件多余的事。算了,也算是圆他的心愿。”   陶眠隐约间听见这几句话。   桃花山陷入了混乱。玄天说要剥去陶眠仙籍的那一刻,陶眠的身体迅速失去力量。   千岁桃的状况也顿时变得糟糕,和它牵连在一起的程越心口一痛,身体骤然缩紧,吐出一口血来。   “程越!”   阿九连忙把他扶住,薛瀚也知道事情难办了。   陶眠、千岁桃、程越……   恐怕今天一个都救不了。   危急之际,天边忽现祥瑞,是有仙人到访。   来的还不止一个。   薛瀚眼见着两个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出现在山中,其中一个是和陶眠一样的丧葬风,另一个穿得像花孔雀。   “你们是何人。”   那个看起来清雅的先开口了。   “我是邱桐,和桃源的仙君有过交情。我们是在桐山派相识的。”   桐山派,这个地方薛瀚听过,他点点头,然后看向花孔雀。   “你又是什么妖怪。”   “我是仙!”   赤霄真君被薛瀚用话语一刺,就要跳脚。   邱桐赶紧当和事佬,他们可不是来吵架的。   “我在瑶天算到桃源仙君有此一劫,特来相助。”   “我不能相信你们。”   薛瀚很警惕。   赤霄一听这话,又要发作。邱桐抢先一步开口。   “小陶仙君于我有恩,我一直感念他的恩情,不会做出害他的事。”   薛瀚其实也只是试探一下,并不是真的不让他们插手。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再不找人支援,陶眠就真的驾鹤西去了。   干活的是邱桐。薛瀚让开地方后,他坐在那里,两手拈诀。   不愧是仙人,那股精纯的灵力一出,群山都为之一震。   程越是修仙者,赤霄是仙君,二人不会感到不适。   阿九是人,也察觉不到异样。   这里唯一不舒服的就是薛瀚,但是他忍了。   赤霄本来只是过来凑凑热闹。他早就听说蓬莱桃花山有个散仙,一直以为是什么自己修炼升天的地精,没想到竟然是来头很大的陶眠。   当年神魔之战,陶眠作为修真界的统领,在他们这些仙人间也是很有名气的。   等他封神之后,赤霄还一直惦记着要去和他结交为朋友。   只是陶眠当了仙人之后,行踪神出鬼没。等赤霄再听说他的消息时,这人已经到黄泉镇守了。   再再听到他的名字,竟然被天帝贬下凡间了!   赤霄想,幸亏他这次走得快,不然他可能看到的,就是陶眠死了。   仙人的时间都过得慢,唯独陶眠这里,像开了加速。   邱桐首先要用自己的灵力来吊着千岁桃,这里面封印了陶眠的大半魂魄,如果桃树枯萎,魂魄就要四散。   再有一件事,就是要护住目前陶眠肉身的魂魄。   这两件事其实完全可以同时进行,以邱桐的灵力也够用。   但让他奇怪的是,他似乎没办法平衡二者。   每当他想要护住千岁桃的魂魄时,陶眠身体的魂魄就要游散。   反之亦然。   “怪事……怎么会这样呢?” 第467章 闲人   邱桐疑惑的声音让另外几人都是一惊。   “怎么,救不了吗?”   薛瀚第一个开口问。   阿九也是焦急。   “需要什么?我们去寻来。”   邱桐摇摇头。   “别急,先让我找找问题出在哪里。”   邱桐自己是个不紧不慢的性格,但是陶眠等不起了。   程越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邱桐的到来的确是一大助力,但守护千岁桃这件事,少不了桃花山的弟子。   程越就在邱桐和千岁桃之间,起到一个媒介的作用。   千岁桃不能轻易接受邱桐,但是不排斥程越。   这是陶眠的灵魂做出的选择。   程越倒下,赤霄连忙上前,查看他的情况。   “邱桐,你得快点,不然这小孩要被吸干了。”   “我在想办法。”   邱桐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和千岁桃之间的联系不能维持,它在抗拒着我的灵力。”   赤霄撸起袖子。   “要不我试试?”   “还是别了。你的灵力刚猛,稍有不慎,就会把千岁桃撕碎。”   “这……”   邱桐用手背随意地抹去额头的汗。   “陶眠还有其他的弟子在么?只靠程越,还不够,而且会把他消耗到死……”   阿九和薛瀚对视一眼,两人都是忧心忡忡。   薛瀚咬牙道:“早知道当初硬逼着陶眠,也要让他收我为徒了。”   阿九颦眉。   “用机关俑呢?把陶郎的随身物品放在其中,是不是也能以假乱真?”   “可以一试,但……”   邱桐的话音一顿,连赤霄都紧张了。   “怎么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邱桐?”   邱桐突然抬头站起来。他的行为如此反常,赤霄更懵了。   “怎么半路撂挑子?”   邱桐忽而露出一丝笑容。   “赤霄,他们来了,你看见了么?”   “看见什么?”   赤霄也是一怔。   虽然肉眼所见这里什么都没有多出来,但他就是能感觉到有几道不一样的气息出现了。   程越倒在地上,身体微微蜷缩。   “师父……”   一股轻柔的风吹过,有一只无形的手搭在了程越的额头。   “九师弟,你做得很好。”   “接下来,就交给师兄师姐吧。”   千岁桃忽而焕发生机,本来枯萎的花瓣又恢复成鲜艳欲滴的颜色,干枯的树枝再度盈满活力。   被封印在千岁桃内的时间重新转动,水、风、地、火四种灵力缠绕在一起,迅速席卷整座桃花山。   群山回响。山间的草木慢慢生发出新芽。   众人惊异地望着眼前的景色变换,而躺在地上的程越,被柔弱的草叶拂过面庞,呼吸渐渐停止。   瑶天乐鸣宫。   伶伦仙官自己和自己对弈,忽而听见府内摆放的各种乐器奏鸣,叮叮当当,敲出一段和谐的乐章。   他单手执着黑子,抬头远望。   “又是一度轮回开始了……”   有人站在乐鸣宫的门口,伶伦略略诧异。   “这不是玄天真君么?真是稀客啊……”   玄天素来安静。他也听见了乐鸣宫中的仙乐,知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并不多言。   “唐突来访,实在抱歉。”   “来都来了,还有什么可抱歉的。”   伶伦笑了笑,右手轻抬,在棋盘的对面忽而多了一只锦团。   “真君来得巧了,正好我一个人下棋无聊。”   玄天坐在对面,一手拈起白子,仔细研究着眼前的棋局。   伶伦与他搭话。   “真君可知……是哪位仙君又要历劫?”   “嗯……只是一位散仙,不必在意。”   玄天有意隐瞒,看来这里面的事情还不简单。伶伦是聪明人,也不多问,笑着接了一句话。   “不见邱桐,赤霄也不在,玄天真君适才回来……看来今天是个忙碌的日子,就剩我这闲人,在这里无所事事。”   玄天难得有一丝笑意。   “无妨。要不了多久,这瑶天之上,会多出一位真正的仙人。赏花饮酒,对弈品茗,这些风雅之事,你找他就对了……” 第468章 似梦非幻   天道流传又一个千年,人间青渺宗。   有一青衫少年,躺在结实的树枝上,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晃来晃去。   “唉……”   他一言未发,先叹一口气。   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抱怨。   “虽然拜入了青渺宗,但这宗门里的人是不是都太清闲了。怎么我观察了这么多天,也没见过几个办正事的呢……   而且到现在也没出现欺负人的师弟、压榨人的师兄、眼瞎的师父和昏庸的掌门……我这日子还怎么过?我去打谁的脸?”   少年说到这里,在树枝上翻了个身。   这树枝如此狭窄,他还能做到这样灵活的动作,也不是寻常人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桃子,在衣服上蹭蹭,咔嚓咬掉一大口,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继续他的怨言。   “从我穿过来,遇到的这都是什么人……师弟是关系户,师妹是小神婆,师姐整天以看我吃瘪取乐……   教医术的堂主拿我练针,教幻术的堂主让我陪他看小人书,唯一一个愿意教东西的,还总是怕我累着……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这么简单的道理……”   他咕哝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最后还把自己说生气了。   “师门上下,放眼望去,正常人寥寥无几,竟然我自己也能被算作一个。   当然,二师兄也能算一个。   不成不成,我不能再这么无所事事——”   “什么无所事事?”   有人在树下开口,树上的陶眠一惊,差点掉下去。   “陶眠师兄,又心情不好?”   站在树下的是一个同样穿着淡青衣衫的少年,他们青渺宗的衣服,外衫是青色,内衫是白色。   要是只有一个人穿还好,所有人都这么穿,远远望去,还以为是一群白菜成精。   他这棵水灵的白菜翻身下树,站在师弟面前。   “程师弟,我怎么躺在哪棵树上,你都能寻到我……”   陶眠纳闷,这个师弟是不是在他身上放了什么追踪定位的法器。   程越微微一笑,显出几分少年人的俊逸。   他没有回答陶眠的问题,而是问他吃没吃饭。   “吃了的。师弟你也是,师兄师姐他们也是,每天只关心我吃了没睡了没……”   陶眠越听越觉得他不是被收进青渺宗的徒弟,他是被养在这里的猪。   “你们该不会密谋着什么计划,要把我养肥之后宰了吧?”   “……”   陶眠的奇思妙想每次都能惊到程越,他沉默片刻,主动换了话题。   “这是从哪里摘来的桃子,甜吗?”   “还行,我给你摘一个去。”   “先不着急,师兄,我们在山中随意走走吧。”   “哦,好。”   程越每次找陶眠,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就是和他闲聊,听他说八卦。   说着说着,就提到了薛瀚。   薛瀚是隔壁宗门的宗主,但他这个宗主不务正业,整日往青渺宗跑。   “我感觉薛瀚肯定是暗恋咱们宗主。”   青渺宗现在的宗主是顾园。   “……”   程越听到陶眠这炸裂的言论后,沉默片刻,才问。   “何以见得?”   “啧,要不然他总来青渺宗做什么呢!还老是折磨我。”   “你就没想过,他是专程为了折磨你而来么?”   “什么?他竟然有这种想法?”   陶眠震惊,又严厉谴责这种行为。   “变态,太变态了。薛瀚这老折磨怪!”   说曹操曹操到,陶眠刚提起两句薛瀚,人就找到山里了。   和薛瀚一起来的,还有一位貌美的姑娘。这姑娘手中抱着一只锦盒,盒内装着她刚刚锻造出来的宝剑。   陶眠一见到薛瀚,就“咿”了一声。   换做平时他就当作自己没看见了,但这次他竟然抓住阿九来山的机会,一同混了进来。   “陶郎,你来。”   阿九招招手,陶眠不怎么情愿地过去。   过去之后,也是站得远远的。   薛瀚冷哼。   “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我们又不咬人。”   “阿九当然不咬人,你有待商榷。”   “……”   阿九笑吟吟地等着他们每日斗嘴完毕,把锦盒打开。   “陶郎,这是送你的礼物。”   盒子中的不是陶眠预想的剑,而是一截桃枝。   桃枝有三五处分枝,上面还点缀着若干桃花。   它看上去更像一件观赏品,不像一件武器。但当陶眠将它拿在手中时,却有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这是你折来的桃枝么?谢谢。”   陶眠欣然接受。   阿九、薛瀚、程越三人互相交换了眼神,最后薛瀚轻轻摇头。   阿九在心中无声地叹息,可表面仍然是一副笑颜。   “陶郎喜欢就好。”   “我很喜欢,我会把它放在床头。”   陶眠如自己所承诺的,真的把桃枝放在了枕头旁边。   当晚入睡时,他就做了一个梦。   也不是什么完整的梦境,他只是梦见了一座山,山上盛放着无数桃花。   那样绚烂的桃花,瞬间迷了他的双眼。   风静静吹过。   只是这样的一幕。   陶眠睁开眼睛时,还没有从那幻梦中回神。   他打着哈欠走出屋子,只见对面的房顶有人。   那人是躺着的姿势,躺得太平了,像死了一样。   陶眠一惊,丢下手中的脸盆,飞上房顶救人。   等他到了房顶,发现这“尸体”不是别人,正是他哪个神神叨叨的小师妹蓝枳。   据说小师妹自幼通灵能力就很强,所以她每天只需要吸取天地日月精华,翻译成人话就是晒太阳晒月亮。   她这样明目张胆地偷懒,堂主和宗主竟然也不训斥她。   小师妹不但自己偷懒,还拉着陶眠一起。   “陶眠师兄,坐这儿。”   她拍拍旁边的位置。   陶眠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也从来没人催促他。他们青渺宗养徒弟主打一个散养随性。   睡醒之后,正是晒太阳的好时候。   陶眠晒晒后背,感觉体内阳气上升,暖烘烘的,很惬意。   蓝枳也坐了起来,后背拱起,两手抱着膝盖,像一只懒洋洋的猫。   “小师妹,你会解梦么?”   陶眠回忆起做完梦见的那座山,忽而问了一句。   “解梦……元鹤师兄要比我擅长许多。”   元鹤就是经过陶眠认证的正常人之一。   “但元鹤师兄不是出门了?也不是很复杂的梦。我就是梦见了……一座桃花开满的山。”   蓝枳久久没有回应。   “小师妹,你是不是睡着了?”   陶眠转过头,发现蓝枳真的眯缝着眼睛,要睡不睡的模样。   “……算了,我还是改日去找元鹤师兄。”   陶眠晒够了太阳,再晒他怕自己被烤熟。他翻身下了屋顶。   这时上面传来蓝枳悠然的声音。   “陶眠师兄,庄周梦蝶,似梦非幻。或许那座山,存在过呢……”   “真的?”   陶眠待要再问,转头,房顶空无一人。   这回别说山是不是真的,他连刚刚是否和蓝枳师妹说了话,都分不清了。 第469章 她是为你种的花   “小陶,别练了,陪我玩会呗!”   荣筝笑嘻嘻地在月门后探头,正在院中练剑的陶眠叹气。   “筝师姐,你就别打扰我了。”   荣筝的表情变得快,听陶眠说“打扰”,她不高兴,脸颊鼓起来。   “这么简单的剑法有什么好练的?再说你不是都会了?”   “……”   说起这件事,陶眠自己还有怨言呢。   他从拜入师门开始,就学这套最基础的剑法。   这都快一年了,他还在学这套。   这套剑法总共就两招,起势,和收势。   ……   中间那些招式呢?!   被谁吃了?!   “哎呀,你这么勤奋做什么?又没有对手。”   “怎么没有?你、师兄、小师弟、小师妹……”   “我们都让你排第一,好不好?”   “……胜之不武,我不愿意。”   荣筝咕哝一句“怎么失忆了性子都变了上辈子可是懒得要命”,她说得快,陶眠没听清。   这位筝师姐每次来找他都没有正事,整天惦记着拐他出去玩。   陶眠虽然喜欢出去玩,但所剩无几的上进心在拷问他。   一个月出去玩三十天也太过分了。   陶眠都为自己的堕落感到痛心,荣筝还毫无察觉。   “别练了别练了,今天必须陪我出去玩!”   “怎么,今天还是你的生日么?”   “对啊!”   “……”   荣筝拐陶眠出去玩只有一个理由,她过生日,必须顺着她的心意。   可是从他认识她到现在,都快过两百个生日了。   荣筝也知道总找这一个借口不好。她嘿嘿笑着,央求陶眠。   “小陶你就陪我去吧,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难得今天的风刚刚好,错过了这种日子,等春天过去,可能都没有了。”   陶眠容易心软,荣筝哀求两声,他就答应了对方。   “好吧,那今天就休息一天……”   “太好了!走走,我们出去——”   荣筝带的是一只长长的蜈蚣风筝,这种风筝对于陶眠这个放风筝新手是个巨大考验。   这条丑兮兮的蜈蚣,还是荣筝自己做的,很有她的个人风格。   陶眠第一眼看见,只能用“看上去很辟邪”来形容它。   陶眠以为荣筝兴致勃勃地出来放风筝,是她有信心能把这长条玩意放飞。   结果他们两个鼓捣半天,陶眠还差点把自己缠住,也没能成功。   最后荣筝嘟囔一句“太麻烦了”,直接用灵力把风筝吹上天。   “……”   陶眠无言以对,不管怎么说,飞上去就好。   长长的蜈蚣风筝在天空悠哉地飞着,陶眠和荣筝坐在草坡上看。   有灵力就是好,放风筝连线都不用。   荣筝望着天空,突然对陶眠说。   “小陶,其实现在这样,我就挺开心的。”   “嗯?”   荣筝转头望着他,目光柔和。   “就算你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要能和你再一次一起放风筝,我就别无所求了。   我不贪心的。”   “筝师姐,我要……想起来什么?”   陶眠不由得问出这句,荣筝笑而不语,又惊叫。   “啊!我的蜈蚣要挂在树上了!”   陶眠转头,也是一惊。   “那是流雪堂主种的灵树!要开花的!”   “什么?快快快,要是把流雪的宝贝树弄坏了,咱俩就在她门口跪好吧!”   陶眠和荣筝手忙脚乱,赶在蜈蚣风筝落在树上之前,把它摘了下来。   即便如此,还是碰掉了不少树上的花。   这些花数十年才能开一次,楚流雪等着花开等了很长时间。   当陶眠站在树下,要把荣筝接下来的时候,楚流雪出现了。   “你们……对我的树做了什么?”   “……”   “……”   最后陶眠和荣筝一起,哭丧着脸,来到楚流雪所在的医堂。   两人被流雪堂主的飞针连扎三天。虽然是给他们疏通气血的良针,但其间遭遇的痛苦,也并非常人所能忍耐。   楚流雪的试针对象有三:陶眠、荣筝,还有她弟弟楚随烟。   楚随烟是教幻术的,这厮狡猾得很,每次要做什么坏事的时候,就变化成前两者的容貌。   当然,每次明察秋毫的楚流雪都会发现,可楚随烟仍然乐此不疲地变。   仿佛这成了他自我防御机制的一部分。   陶眠经常被楚流雪找各种借口试针,而且这针总是往他脸上和头顶扎。   流雪每次都说,陶眠浑浑噩噩,不够清醒,这几针下去,提神醒脑。   陶眠看到针头的那一瞬间,就足够清醒了,但这也拦不住楚流雪向他伸出的罪恶的双手。   这次他和荣筝受罚,晚归的楚随烟见到了,还没心没肺地嘲笑。   “流雪也是为了你们好。虽然过程疼了点,但扎完是不是神清气爽?”   荣筝当即翻了个白眼,被气跑了,陶眠无奈。   “随烟堂主,你就别看热闹了。”   楚随烟笑呵呵地对陶眠招手。   “说好了今天跟我一起去买书,怎么又答应了荣筝,陪她放风筝?”   “唉,她说她今天过生日,我也没办法。”   “嗯?天天过生日?下回我也用这个当借口。”   陶眠还是随着楚随烟一并离开医堂。   此刻已经天黑,青渺宗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照亮两人脚下的路。   “流雪这回又是因为何事罚了你们二人?”   “我一不小心弄坏了她的花。”   “嗯……怪不得她生气,那花其实是给你种的。”   “嗯?给我?”   陶眠愣住。   楚随烟两手负在身后,走得很慢。   在他们头顶是无尽的星空。   “陶……哎呀,我总是不喜欢叫你的大名。怎么说呢,流雪她不喜欢直白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就算是为了别人好,她也不直说。   她这性子,时常会被人误解……”   “我知道流雪堂主是好人。”   陶眠对于楚流雪的纯良秉性还是认可的,只是偶尔行事作风比较粗糙。   楚随烟垂下眼帘,嘴角扬起一抹复杂的笑。   “等到你……算了,没事,就算等不到也没关系。   我和荣筝一样,哪怕只是维持现状,我也心满意足了。” 第470章 六船是谁   陶眠又一次梦见了那座山。   这次的梦比之前的更细致了。他不仅见到了巍峨的山峰,还有一条潺潺流动的溪水。   他靠近那溪水,半蹲下来,掬起一捧。   水波清澈,又顺着掌心落回。   陶眠站起身。   这里是溪水的下游,他顺着溪水的来处望去,仿佛在等候什么。   在等着什么呢?陶眠自己也不清楚。   这不是一个噩梦,所以陶眠醒来的时候,还有着留恋。   他睁开眼睛,元鹤不知何时起,坐在他的床边,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元、元鹤师兄?”   陶眠定了定神。   “你回山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早回来的。你睡了整整两天,是宗主叫我赶快回山,看看你是不是哪里不对。”   “我……睡了两天?”   陶眠茫然。   “但我完全没有意识到……”   元鹤叫陶眠伸出手来,为他探了探脉,边探边说。   “这两日大家都有来探望过你。可你没有流露出任何痛苦神色,也不见任何中毒的迹象,大家便想,或许只是贪睡了些。”   “呃……”   陶眠干笑一声。   “大家”的心可真是大,都睡两天了,还当人没事呢。   元鹤把陶眠的手放回去,说没有大碍,可能只是最近累到了。   “但是师兄,我只是和筝师姐、还有随烟堂主他们一起玩……”   “玩也会累到,”元鹤一本正经地说着有些离谱的话,“改日我得找他们两个谈谈,不能总带着你到处疯玩。”   陶眠都被元鹤说得愧疚了,他知道自己这位师兄是全山稀有的正常人和正经人,跟着他或许才能学到真东西。   “师兄对不起……”   陶眠的自我检讨刚开了个头,元鹤的后半句就来了。   “总是带着你出去玩,你都没时间好好睡觉了。”   “……”   陶眠愈发坚信自己的想法,他就是青渺宗集全宗之力也要养肥的猪。   另外,他姑且收回认为元鹤师兄是正经人的看法。   元鹤说他会去流雪堂主那里,为陶眠开一些安神的方子。   “那什么,师兄,你要是非得让我喝药,你开点提神醒脑的来吧。安神……我本来就睡不醒,这回还能有睁眼的时候么?”   元鹤不赞同。   “让你睡够了,你才能清醒。”   “……那你开吧。”   陶眠拧不过他,只好顺着他的想法来。   至于喝还是不喝,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元鹤急着去给陶眠开药,匆匆叮嘱他两句,便起身离开。   陶眠肚子饿了,下床,准备去觅食。这时他的房门又被人敲响。   是谁?   他还嗅到了食物的香气,不知道是哪位这么贴心。   陶眠把房门打开。   好久不见的沈泊舟站在门外。   “我听人说你昏睡了两天,想着等你醒来,肯定要肚子饿,就从厨房拿了点吃的过来。”   他把手中的食盒抬起来,在陶眠眼前晃晃。   沈泊舟也是青渺宗的堂主之一,只是他不常在山中。   但他待陶眠很好,是陶眠认证的全山正常人之二,两人之间的关系相当不错。   沈泊舟带来的是两碟素菜、两碟点心,还有一碗汤和一碗饭。   口味都是按照陶眠来的,他吃得舒心。   沈泊舟坐在他对面,给自己和陶眠各自倒了一杯茶。   陶眠有些无措。   “堂主,怎么能让你给我倒茶,这不合规矩……”   沈泊舟微笑,把茶杯往他手边推了推。   “坦然接受就好,这种事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嗯?”   “没什么。”   沈泊舟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宗门有没有人欺负他。   “欺负?我反而觉得大家要把我养废了……”   陶眠知道全宗门上下都待他很好,但这种无缘无故的好,偶尔会让陶眠很惶恐。   他不知道该怎样接受这么多的善意,才算不辜负施予善意的人。   沈泊舟是个很好的聆听者。他耐心地听着陶眠诉说复杂的心情,时不时给对方续上一杯茶。   “所以沈堂主,你能明白我的困扰么?”   陶眠抿了一口茶,问道。   “我明白。”   沈泊舟颔首,又把自己面前的这碟点心换到陶眠面前,再把他那张空盘放到自己这边。   “我之后会叫他们注意。”别表现得那么明显和刻意。   “……”   就算沈泊舟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陶眠也很神奇地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   “我白说了……”   陶眠露出懊恼的表情,沈泊舟扬起唇角。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自己值得这么多的善意呢?”   “嗯?我其实想过,但我又觉得,这样太自恋了。”   沈泊舟注视着陶眠的那双眼睛,或许是因为失去了对前世的记忆,他流露出的眼神是清澈的,没有一丝杂质,像潺潺流动的溪水。   而不是像前世那样,是一池深沉的潭。   到底要不要让陶眠恢复记忆,最近因为这件事,他曾经的弟子们出现了分歧。   楚随烟、荣筝、元鹤觉得陶眠这样也很好,不用负载着那么沉重的记忆,轻松地活着。   但楚流雪和程越都坚持,让陶眠恢复记忆。   他们也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只是觉得所有人这样瞒着陶眠自己,对他而言是不公平的。   毕竟那是他们共同拥有的回忆,是珍贵无比的回忆。   蓝枳一贯主张顺其自然,不管陶眠如何,记忆恢复与否,她都觉得很好。只要陶眠还活着,就很好。   沈泊舟和蓝枳的想法差不多。   说实在的,他自己能够存活下来,都称得上是奇迹,是玄天真君网开一面,给了他一个机会。   不然他此刻应该还被压在黄泉之下。   他曾因为救了陶眠,擅自让魂魄回到千灯楼,这是违背天道的行为。   所以他要接受惩罚。   那段岁月浑浑噩噩,沈泊舟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关了多久。他的神智也被黄泉的怨气侵蚀,变得疯狂和失控。   玄天完全可以不管他,任由他在那里消亡。   可他最后还是向天帝求了情,把他放出来,让他去转世。   他终于能够再见陶眠,这就是沈泊舟唯一的愿望,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   陶眠能否恢复记忆,对于他而言,不是至关重要的事。   对于这件事,大师兄和二师姐始终没有表态。就算师父待九个弟子没有分别,但他们这些做师弟师妹的,还是习惯性地听从师兄师姐的想法。   尤其是大师兄顾园。   沈泊舟现在其实也看不清顾园的态度,大师兄总是把心思隐藏得很深。   就算在和陶眠相处时,他也滴水不漏。   “沈堂主、沈堂主?”   陶眠在唤他了,沈泊舟回过神。   “怎么了?”   “同门总说,我忘了很多事……我忘的到底是什么事啊?”   陶眠是真的一头雾水,沈泊舟望着茫然的他,笑笑。   “等你什么时候想起六船是谁,再聊这件事吧。” 第471章 月散   今天是陶眠每月去陆远笛那里修习的日子。   陆远笛是青渺宗最年轻的宗师,地位仅次于宗主顾园。   每个弟子都要定期去陆远笛那里修炼,陶眠也不例外。   只是……   “小陶,你来了?”   “远笛师父,这回要吃,不是,要练什么……”   陆远笛让陶眠叫她“远笛师父”,陶眠不知道为什么,但每次这么叫,陆远笛似乎都很得意。   他失去记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狠狠降辈分。楚流雪、楚随烟和沈泊舟他们还好,只让陶眠叫一声堂主。   荣筝是师姐,元鹤这个师兄当得良心不安,偶尔会劝陶眠直接叫他的名字就好,但陶眠不答应。   至于蓝枳和程越,他们要叫陶眠一声师兄。虽然从师父降到师兄,还是降了辈分,好在他们把自己的位置放得低一层,总不算太过分。   陶眠本来就是个性子随和的人,只有某些人才会激起他的反骨,所以陆远笛让他叫师父,他也乖乖叫了。   至于所谓的修习……   陶眠看着眼前新开的酒楼,隔着很远都能嗅到饭菜和酒的香气。   陆远笛已经等不及了。   “走走走,今天吃这家!”   虽然青渺宗的同门时常偷偷带陶眠出来玩,但他们玩得还各有侧重。   就比如楚随烟总喜欢带陶眠去看小人书,荣筝喜欢带他走街串巷、四处闲逛……   陆远笛只喜欢带着陶眠去各处好吃的地方吃东西。   陆远笛胃口其实不大,她多数时候早早撂下筷子,然后专注地望着陶眠吃。   “我……是不是吃得太久了?如果着急的话,我们可以随时走。”   “没关系,你吃你吃,我也再吃点。”   每次陶眠说要回去时,陆远笛就会重新拾起筷子,夹几口菜,很认真地敷衍他。   陶眠吃饭不紧不慢,陆远笛两手握着一杯热茶,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对面的人。   看着看着,陆远笛就流了眼泪。   陶眠一惊,筷子都要吓掉。   “怎么哭了?这家的饭菜还可以啊,不至于难吃到哭吧?”   幸好他们在雅间,不至于引来太多关注的目光。   陆远笛自知失态,可她克制不住。她接过陶眠递来的手帕,眼泪却是擦不干的。   她很庆幸,却又难过,还带着许多说不出口的委屈。   “你不知道,我们经历了多少,才能坐在这里吃一顿饭……”   她只说到这里,哽咽着,后面的话卡在喉咙中。   陶眠把筷子捡起来,又规整地放在碗边,担忧地望着陆远笛。   陆远笛摇摇头,示意他什么话都不必说。   这是她单方面的情绪宣泄,陶眠现在只是一张白纸,他遗忘了全部。   带着记忆转世的,只有他们九人。   她知道师弟师妹对于要不要让陶眠恢复记忆这件事,出现了分歧。陆远笛表面上更倾向于蓝枳沈泊舟那种顺其自然的态度。   可在她心里,又怎么会甘心让陶眠遗忘全部,让一切从头开始呢。   陆远笛相当矛盾。她不知道现在对于陶眠而言,究竟哪条路才是好的。   忘记一切,他会轻松地活着,安心在青渺宗当个废柴弟子。   但只有拥有记忆,他才真正算得上他们九人的师父。   “远笛,”就算陆远笛不让陶眠说话,陶眠也开口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伤心,但我能感觉到,那与我有关。”   他又递了一张干净的手帕,给陆远笛。   “你,还有其他同门,似乎在隐瞒我一些事情。”   陆远笛张口欲言,陶眠微微抬手,示意她不用解释。   “我知道你们不会害我,但我能感觉到你们身上焦急的情绪。包括薛瀚和阿九。远笛,我并不傻,你们交换的那些眼神,还有转过身去的叹息,我都知道。”   陆远笛的情绪稍稍平复一些。她的眼眶还红着,但能和陶眠正常交谈了。   “我们……只是暂时没有等到合适的时机。”   “什么时机呢,”陶眠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远笛,只有你向我坦白真相,你才能知道,我是否有承受它的能力。”   “可是,万一我说了……”   “如果你了解你过去认识的那个我,那么对于我能否接受真相,你心中应该早有判断才对。”   陶眠这样说道。   陆远笛的手指收紧,手帕被她攥出一道道褶皱。   “小陶,对不起,这件事,我不能擅自做出决定。如果我太武断,就会伤到其他同门的感情,我不能……”   那天陆远笛和陶眠回到青渺宗,陆远笛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陶眠心情复杂,他本以为陆远笛会对他坦诚,可到头来,还是无数的谜团。   他们回去的时候,天色已晚。陶眠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索性出来走走。   他来到湖边,这是青渺峰上最大的一片湖,叫月湖。   湖中心的凉亭有一道人影,陶眠眯起眼睛,试图看清那人是谁。   对方微微转了身子,月光恰好照在他的脸上。   是青渺宗的宗主顾园。   顾园也望见了他,隔着浩淼的湖水,对他微笑。陶眠想了想,一转方向,朝着湖心亭走去。   顾宗主很有闲情逸致,还带了茶具过来。   他给陶眠倒了一杯。   “今日和远笛外出了,是么?”   “是……”   陶眠想起那混乱的一顿饭,眉头微微皱起,声音也带着叹息。   “顾宗主,大家到底在瞒着我什么呢?被蒙在鼓中的感觉并不好。   所有人都在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顾园能够理解陶眠的心情。   “你觉得自己有信心承接未知的一切,可大家却把你想得太脆弱了。这种矛盾让你觉得很割裂,对么?”   “嗯,是这样。”陶眠坦诚点头。   “那你觉得最糟的情况是什么呢?你有没有想过,大家瞒着你的那个秘密,是什么?”   顾园这么问了,陶眠还真认真努力地思考。   他思考了一会儿后,严肃地望着顾园。   “我该不会是个渣男,和你们都有一段情,然后把你们都忘了吧?”   “……”   顾园很少有这样沉默的时候,但陶眠惊人的言论每次都能让他变得沉默。   可他有琢磨了一遍陶眠说过的话,笑了。   “这样讲,倒也不算错。”   “啊?”   这回震惊的是陶眠。   “不是,宗主,是开玩笑的吧?不能啊,我就算不是完全的好人,那也不至于坏到这种程度……”   顾园笑了笑,转而望向天边的月。   “今晚有月食。”   “真的?怎么知道的……”   “是元鹤算出来的。但是,只有月食还不够……还要等月散。”   “月散是什——”   陶眠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又是熟悉的眼前一黑。   他脱力地靠在椅子上,顾园缓慢地站起来。   这时其他几位师弟师妹也出现了,湖心亭足够大,就算他们几人同时站在这里,地方也够用。   楚流雪的眼中有担心。   “师兄,现在就要开始么?”   “嗯。今夜就是百年一次的月散之日。错过今日,我们就真的没机会了。   成与不成,在此一举。” 第472章 我们回桃花山吧   月散是在月食之夜,青渺宗的月湖会出现的一种特有的现象。   随着月光消失,湖水从清澈变得浑浊,大量泥沙和污秽被翻到湖水表面。   等到月光再次出现的时候,湖水会在瞬间变得清澈。   这段时间是特别的,拥有逆回的力量。只要利用好这股力量,就能将逝去之物挽回。   九位弟子分散在月湖的不同方位,静坐。   陶眠仍坐在湖心亭中,顾园距离他最近。   天边悬挂的月亮是满月,很快,满月出现了一道弯弯的空缺。   与此同时,九位弟子让自身的灵力流转起来。   湖水顿时荡漾起浓浊的浪潮,原本平静的湖面,此刻变得波涛起伏。   随着月亮被吞噬的部分越来越多,湖水也愈发地浑浊。   几位弟子闭着眼睛,调动的灵力越来越多,连附近的宗门都被那大量的精纯灵力吸引。   “那是什么光?”   “好像有人摆了什么大阵。”   随着力量上涌,陶眠也不舒服地呓语几声。顾园睁开眼睛,望着不适的陶眠。   就快了,师父。   其他弟子仿佛感应到大师兄的急切,灵力汇聚得更多,月湖的浪潮更高。   月亮彻底消失了,此刻湖水达到了最浑浊、最暗的时刻。   九位弟子均是法力高深,所以他们即便消耗了这么大的灵力,还能勉强支撑着完成后半段。   下半段,只要让湖水再度变得清澈就行。   已经消失的月亮,慢慢又恢复了原状。在这一过程中,弟子们仍然不敢放松,始终保持着灵力在输出的状态。   湖水中的浑浊之物渐渐向下沉淀,然而弟子们渐渐意识到不对劲。   月食正在结束,但月散,却远远比它的速度要慢。   在他们的计划中,两者应该几乎同时完成,然而以现在的情况,根本做不到。   如果月食结束,月散却不能完成,二者之间出现差错,对于陶眠的身体,恐怕会有损伤。   不会出现什么外伤,只是他的大脑和精神会出现问题。   现在九个弟子各自想的,只有两件事。   一件是——我师父不会变成疯子吧?   还有一个是——我师父不会变成傻子吧?   顾园让其他几位同门集中精力,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放弃。   可是等到月食结束,天边的圆月又重新高高悬挂时,月湖的水还没有完全变清澈。   他们失败了。   九位弟子赶忙回到湖心亭,查看师父的状况。   没有外伤,万幸。   “师父、师父?”   顾园轻轻推着陶眠,把他唤醒。   陶眠缓缓睁开眼睛。   “师父,还记得我们是谁么?”   “嗯?嗯……顾宗主、远笛宗师、堂主、师兄师姐,还有师弟师妹……”   智商没问题,精神也没问题。   只是,还记不得他们是谁。   九人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蓝枳说了一句话。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人还活着,就好。   陶眠的脑袋还有点发昏,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天很晚了,大家都回去睡觉吧,我也好困。”   “小陶,你慢些啊。”   荣筝见他走路不稳,有点担心他会掉进湖中。   “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我没事,我还能走。”   陶眠有惊无险地走到岸边,后面紧张地看着他的九人,总算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呼出来,只见陶眠左腿一软,整个身子栽歪着,砰,撞在了湖边的石头上。   “师父!”   “银票——”   “小陶?!”   弟子们惊呼着,连忙赶到岸边。   荣筝没等到岸就开始嚎。   “小陶你别真的死了啊——”   弟子们匆忙围在陶眠身边,楚流雪这个专业人士赶紧把药箱变出来。   “我先给他包扎,额头撞破了。”   楚流雪的治疗手法向来粗犷,陶眠在包扎的中途突然被疼醒。   “嘶,三土,你温柔些。师父这是脑袋,不是树墩。”   “别抱怨了,先让我包扎上。”   楚流雪又给他缠了两圈,忽然意识到不对。   “等等,银票,你叫我什么?”   “三土啊。”   “……”   楚流雪不敢相信,陶眠竟然会通过这么离谱的方法恢复记忆。   所以她当作自己在幻听,又要给他缠绷带。   “我应该是听错了,我继续给你包扎。”   “等等——我真的都想起来了!”   陶眠不能再让自己的额头被三弟子折磨,一连串说出了弟子们的名字。   “一狗二丫三土四堆五花,还有六船七筒八果九万。我都记起来了!”   陶眠说完,弟子们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   陶眠一时间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状况。   “这……你们应该听见我说什么了吧?”   程越和元鹤两个少年悄悄抹去眼泪,沈泊舟和蓝枳温柔浅笑,说师父你终于想起我们了。   荣筝哭得最大声,说了一堆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听懂的话。   楚随烟也哭,但没有五师妹那么豪放。   楚流雪眼中含泪,那双折磨陶眠的手终于放下。   陆远笛的眼眶又红了。   “小陶……”   她有太多的话要说,可除了这一句,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最后是顾园。   顾园接过三师妹手中的纱布,剪断,细致地打了一个结。   “师父,”他说,“这次,我们一起回桃花山吧。” 第473章 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花山是一处僻静的仙山,传说山中有仙,仙人踪影难寻,倒是他的九位弟子,时而会在人间行走。   武凌是一位穷困潦倒的画家,靠着本事吃饭,距离饿死不远了。   那日他流浪至此,见山中有炊烟,便想上山讨一碗饭吃。   他行至半路,忽而见到山中有一株桃树,开得格外娇艳。   他不免被那桃树吸引了目光,一时顾不得饥饿,坐在地上,拿起画笔和纸,浅浅勾勒起来。   他不时抬起头观察那棵桃树,一眼,两眼。   等到第三眼的时候,他的面前忽而出现一位白衣仙人。   那白衣仙人笑望着武凌,声音清越。   “你会画画么?正好,你来为我和徒弟们画一幅吧。”   武凌被那人的仙姿迷住了眼,晕乎乎地跟了上去。   他穿过层层桃林,来到一条溪水边。溪边有九人,容貌各异,却均是龙凤之姿。   他们对武凌说了什么,武凌只会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那白衣仙人笑着开口,叫他们不要刁难人,又对武凌说了一句有劳。   等武凌再度意识回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靠在山脚下的一棵大柳树下,手边是一卷松散的画轴,还有一袋沉沉的金子。   武凌连忙把那金子收在怀里,左顾右盼,没有发现任何人。   这时他才顾得上把画轴展开。   画面绘的是山中春景,桃花片片,溪水潺潺。九位弟子或站或坐,动作神态相异,却都是轻松惬意的。   而在画面中央的那白衣仙人,右手执一桃枝,桃枝的另一端搭在左手的掌心,容貌俊逸,面带浅笑,望着画卷外的人。   武凌把画轴卷好,一并揣在怀中。他再想回到山中,去寻那白衣仙人时,却再也寻不到那条山路,只有漫山遍野的桃花盛开。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全文完   完结感言   大家好呀,本书到这里,就是正式完结啦。   从去年春天,写到今年春天,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完成了。   每次完结前都想说很多话,但真正完结的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关于写出怎样的大结局,也有过几次摇摆,最后还是决定,让陶眠和弟子们团圆。   希望小陶苦尽甘来,希望小陶获得幸福。   希望我们所有人都能幸福。   ——抱着这样的想法,写出了大结局。   之后应该还会有番外,如果有会在周末更新,大概是写一写徒弟视角,写一写薛瀚和阿九,欢迎大家来看~   新书也开啦,有朋友应该已经发现了,《白月光师兄被弃后爆改带刺红玫瑰》,看名字也知道是纯爽文,重生复仇元素拉满,依旧是无女主,大师兄孔幽要来和大家见面啦,点我主页或者搜这个书名都可以,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小陶是独一无二的小陶,今后应该不会再写这种刀子风味了。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鼓励和陪伴!   快要过年了,年后就会迎来春暖花开。家门口种的桃树也该开花了,以后看见桃花,或许就会想起陶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