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活命改拿修罗场剧本》作者:云山昼   文案:   穿进一本玄幻小说后,奚昭被小说里没什么剧情的月家人收留。   月家夫妇早便离世,仅剩两子,大哥温柔,二哥率真。两位义兄看似对她宠爱有加,但奚昭后来才知晓,月家还有个百多年前离世的小女儿,而她不过是月家小姐返生的容器,人人厌恶的傀儡。   大哥待她温柔体贴,是为了拿她的生魂换得亲妹妹重生;二哥事事护她,只是不想叫她毁了这副皮囊;她没法离开月府,是因他们在她体内种下了禁制……   得知结成道侣契就能冲破禁制,为了逃离剧情,奚昭开始挑拨月家兄弟相斗,并将目光投向了前来月府除邪的小道长。   那道长性情冷淡,却待她耐心、解她忧愁。   没过多久,小道长就在大雪夜里与她结下道侣契,许诺要带她离开。   奚昭以为如愿,但某一日,外出除魔的小道长没能回来。   小道长的师尊说,小道长死在了万魔窟里,他尽力救过,却连尸体都没带出。   那性情落拓的道君垂下眉眼,温和望她。   “昭昭,罪过在我,本君为他师长,往后自会代他照顾你。”   -   不久后,奚昭向月家兄弟开诚布公,她与道君情投意合,成婚后便会离开月府,再不惹他们心烦。   两人沉默良久,笑着应好。   只是成亲前一晚,奚昭被一阵声响弄醒。   刚一睁眼,便瞧见早该死了的小道长懒卧在她身旁,指间绞缠着她的发丝。   “卿卿,”他温温柔柔地笑着,右肩一道骇人伤疤,“方才在床榻上的人是谁——是那陷害我入了万魔窟的师父,还是你的哪位兄长?”   门口,两位兄长冷笑道:“昭昭好本事,不知你与他又投了什么情合的什么意?   而那早该离世的月家“女儿”,也以鬼魄之身伏在她床边,神情阴郁:“昭昭为何要离开,留下来陪我不好么?”   奚昭:……救命!所以她到底穿进什么书了?!   阅读指南:   阶段性1v1,全员单箭头,女主没心,正文不存在任何双向剧情。   本质狗血雄竞文,亲兄弟大打出手,好师徒反目成仇   内容标签: 正剧 万人迷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好好好,这样玩是吧   立意:坚持就是胜利 第1章   奚昭最近总在想该如何离间她的两位养兄。   刚冒出这念头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离谱。   ——这不妥妥一白眼狼么?   毕竟自她穿进《万魔》这本玄幻小说后,月家兄弟帮她解决过不少危险麻烦。   一年前她穿进来时,小说已经接近尾声——作恶多端的大魔被除,天下重归太平。   大魔是除了,可满世界的妖鬼都还在啊。对她这种身无法力的普通人来说,依旧过得提心吊胆。   更何况她还不走运,刚穿书就掉进了狐妖的老巢。绞尽脑汁跟那些狡猾狐狸周旋了三天,总算逃出。   结果转眼又被几只蛇妖给盯住了。   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大蛇,三天没吃饭的奚昭两眼一黑。   这么玩是吧?   行!   野林子里藏了不知多少妖魔,早晚得死,这她知道。   但在吃了她之前,怎么着也得落两口肉到她手上。   她做好了跟大蛇殊死搏斗的准备。   不过刚从地上捡起块尖锐石头,一支箭就破空而过,将那大蛇碎成了几堆烂肉。   风停叶落。   奚昭低喘着气,昏昏然抬头。   第一眼看见的,是把重弓。   通体银白,弓弦如刺破枝叶缝隙的月影,漂亮打眼。   那把弓实在太过夺目,晃得她心旌摇摇。   第二眼,才是看向那持弓的玉面少年。   红袍箭袖,剑眉星目。   那小郎君站在高处,手持重弓,压下视线笑看着她:“脏猫,刚见你耍得那条狐狸团团转,现下竟还有气力。怎的,不怕蛇?”   好啊。   原来盯了她一路!   奚昭正想回嘴,饿了三天的肚子就先闹出了事——她实在又饿又累,心弦已崩到极致,眼下陡然松缓,连那人的模样都没大看清便晕了过去。   再醒就已身处一座陌生府邸。   床边是个面容温和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耐心给她喂着药,并向她解释,她掉落的那地方是恶妖林,恶妖邪魔数不胜数,少有人敢接近。是他胞弟担忧她会有危险,将她带了出来。   后来她才知晓,救下她的是月家人。   在《万魔》的世界观里,天下分天显、赤乌和太阴三境。   月家为妖族,地处太阴境,家族显达。在主角团和反派大战时,月家父母为了守住太阴境牺牲,留下两子。   在她床边喂药的是长子月楚临,脾性温柔。   救她出恶妖林的则是次子月郤,率真随性。   得知她无处可去,他二人都说缘分难得,若是不嫌,就视他们如义兄,将月府当家住着,安心养伤。又说恶妖林的凶狐作乱已久,也还需她帮忙解决。   奚昭心存怀疑,可她在恶妖林里中了妖瘴,实在没法走,便留在月府,顺便帮月家兄弟解决了困扰太阴城许久的狐患。   这一留就是一年多。   月家兄弟虽是妖,但待她极好。一年多来,奚昭过得是衣食无忧,和两位养兄的关系也愈发亲近。   要是只到这儿,她再怎么也不会蹦出“恩将仇报”的想法,甚而早已做好往后的打算——   太阴境里大大小小上千座城池,除了太阴城妖魔多些,其他城池里平民凡人也不少。她如今身子康健许多,便想离开月府自谋生路。往后赚到钱财了,也好回报恩情。   可谁知月家兄弟根本没想过让她离开。   不仅不会放她走,甚有可能杀了她!   当然,这话不是月家兄弟当着她面说的,不然这一年多的“好心”不就白装了么。   是在前几天的中午,她原想找月楚临商量出府的事——自她入府后就再没出去过了。月府周围设有强大禁制,除非手握月府玉牌,否则没法随意出入。   刚开始月郤说她身体没好全,出去很危险,所以没给她玉牌,但如今她好得差不多了,也要出府找其他住处。   她平时不会去月楚临的书房,好不容易去一回,却是大门紧闭。   本想走,忽听见房内有人声传出——   “奚昭入府已过一年。”温柔平缓,是月楚临的声音。   奚昭顿了步,停在门前石阶上。   他二人为月妖,正午时对外界的感知会大大降低,她又气息弱,自然没发现她在外面。   “这么快?我怎的感觉绥绥入府还是昨天。”是月郤在说话,“那……照原来的打算?”   打算?   奚昭心知他俩多半在商讨秘事,她不该再听下去,可事关己身,她无论如何也挪不开。   月楚临道:“定然,如今她体内瘴毒已清,也不能让问星等得太久。”   问星是谁?   奚昭糊涂了。   这人跟她入府又有什么关系。   月郤“啧”了声,听不出情绪好坏:“这般一想,还真有些舍不得她了。”   月楚临稍顿,语气陡然冷淡下去。   “此事已定,不会再变。往后半年你也当收收心,别再四处乱跑。等修整过府内禁制,还要你助为兄取了奚昭魂魄。”   “明白。”月郤叹气,“只是绥绥可怜了些,要无端受些折磨。”   月楚临语气平和:“这些时日多照看着她,别让躯壳受伤。”   月郤应好。   奚昭愣怔。   什么魂魄,什么折磨?   怎么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块儿她却听不懂了?   话听得糊涂,但奚昭留了个心眼儿。她悄声离开,先是想办法打听出“问星”的来历。   她自然不敢去问月楚临或是月郤,便从府中的仆侍下手。   旁敲侧击了好些天,她终于找出点眉目。原来月家还有个小女儿,不过很久以前就因病离世了,至今已有百年。   不是府内密辛,可也少有人提起。   聊起府里的八卦,劈柴的伙夫边擦汗边说,百多年前有位月姑娘,是府中小姐。如今那月姑娘虽然死了,但魂魄依旧留在家里,只有月圆夜才会出来,孤零零地四处飘荡。若是看见了也无需害怕,除了两位兄长,月姑娘谁也不会搭理。   提到府中飘荡的鬼魂,府里的厨娘放下菜刀,说她也看见过,是个死魂,但能说话。圆月亮一升起来,还会和家里两个兄长见面聊天。   论及月家三兄妹的关系,马夫杵着清扫马厩的笤帚感慨,他在这府里也做了一百多年的事,没见他们吵过几回架,很是亲近和睦。这满府都设了禁制,就是怕月姑娘的魂魄散了。这些年来,月家大哥还找了不少返生的法子。   说到亡魂返生,负责打扫书阁的小童子拧干抹布,不确定道,的确有些办法吧,那大少爷不就找到好些书么?魂魄散了就强去地府要人,身体没了就拿树木花草,或是拿活人的躯壳重新造一副。当然,后者的效果肯定更好了。   从不起眼的角落里拼拼凑凑,奚昭终于摸清了月家兄弟的打算。   竟是要取了她的魂魄出来,把躯壳换给早死的亲妹妹用。   而这一年来帮她清楚体内瘴毒,概也是为了她能受得住取魂之苦。 第2章   想清楚这点,奚昭登时下了一身冷汗。   难怪。   难怪过了一年多,他们还没有让她出府的意思。每每提起,也是打马虎眼避开话题。   先前被拒绝的次数多了,她也心生过怀疑,这亦是她想要尽快离开的缘由之一。但一直找不出什么端倪,只能压在心底。   惊惧过后,她开始冷静思考眼下的境况。   跑?   肯定不行。   她没有法力,根本冲不破月府的禁制。要是惹恼了他们,说不定还会彻底封住她的行动。   跑都不行,自然也不能硬来了。   只能暂且装作不知道,再另想办法。   奚昭不断回忆着他俩的对话。   按月楚临的说法,要在修整完月府禁制后才会取魂。她想,多半是怕她或者月问星的魂魄散出月府。   月郤以前在她面前提过一嘴,每回修整禁制都至少要半年时间,麻烦得很。   也就是说,她还有半年时间。   除了想办法拖延禁制结成的时间,她还得想清楚这半年里该从何处下手。   思绪混乱之时,她在书阁里整天整夜地待着,终于找到小童子说的取魂术。   书里明明白白写着,取魂术很是复杂。需两人合力,一者取三魂,一者取七魄。且要两人彼此信任,才能顺利取出魂魄。   但若心有嫌隙,两人间就会产生斥力,难以勾出魂魄。   奚昭的视线停驻在那几行字上,忽然了悟。   她的确听见了月楚临提醒月郤,让他收心,以待取魂。   那……如果是从中下手,让他们心生嫌隙呢?   既然一个都打不过,不妨先让他们自个儿出现龃龉隔阂。   脑中模模糊糊有了想法,奚昭把书放回原位,神情如常地离开了藏书阁。   -   夜晚,暑气渐退。   奚昭躺在秋千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忽有人大步走进小院。   “绥绥!”月郤走近,“这么晚了怎的还在外面,仔细着凉。”   奚昭抬头看他。   少年人意气风发,走路都似六月风,热腾腾,带着股谁也拦不住的劲儿。   但如今在她看来,却像是随时可能扣下尖牙的凶兽。   奚昭忍住心中厌惧,只当是平常闲聊。   她道:“有些闷,就在外面荡会儿秋千。”   “别在外面冻着了,早些进去。”月郤伸出手,“要嫌闷得慌,正好,瞧阿兄给你带了什么好玩意儿。”   奚昭垂眸,只见他手里握着枚金架风车,上嵌青红玉。   一见就珍贵,却看得她心底发寒。   这算什么?   给颗糖再打一巴掌?   攥在秋千上的手拢得更紧,她忽唤道:“阿兄。”   她不接风车,月郤也不催。他在她身前蹲下,专心致志地望她:“心里头藏了什么烦心事,说出来与阿兄听听。”   奚昭只道:“这风车好看,是在哪儿买的?”   “就一首饰阁子,挑了样式让他们打了个。绥绥放心,这满太阴城里只有你有。”月郤一拨风车扇叶,竟发出丁零当啷的悦耳声响。   “那……”奚昭试探着问,“我能不能也去看看?”   “看什么?”   “就那处首饰阁子。”   “好啊。”月郤笑吟吟道,“要是绥绥喜欢,就把阁子搬进府里随你挑。这等小事还不至于告诉大哥,阿兄明日——不,这会儿就能去办好。”   说着便要起身。   但奚昭扯住他袖子,说:“不是,我是想出去看看。”   月郤身形一顿,笑容变得不大自然:“这外头四处都是妖魔鬼怪,可比当日那大蛇凶狐厉害,你就不怕被吃了去?”   “太阴城的妖魔是多,但总有凡人多的城镇吧。现在我也好得差不多了,就想着另择去处。只有把自己安顿好了,往后也才能报答兄长恩情。”   月郤重新半蹲在她身前,拉住她的手:“好绥绥,告诉阿兄如何起了离开的心思?在这里住着不好么,等你的身子再好些,想去何处阿兄都可以带你去。”   画大饼是吧。   奚昭放缓了呼吸,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分毫异样。   “我是觉得一直住在这儿,对大哥和阿兄来说,也是累赘。”   这话原本只是不叫他起疑心的随口一言。   不想话音刚落,月郤脸上的笑意就褪得干干净净,眼中沉进凌厉寒芒。   “是谁与你说了这般不入耳的话?”   奚昭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好似只要她吐出个名字,他就会往那人身上射两箭似的。   她道:“没谁,只不过我毕竟是人族,没理由——”   “住这儿哪需什么理由?我欢喜你住这儿,大哥也是。你现下最重要的事是把身子养好,往后再别说这种话,不中听。”月郤单手一挥,表示不愿多聊这茬。   奚昭心知不能操之过急,便不再问。   她拨弄着手中风车,忽问:“大哥知晓你跑出去弄了这玩意儿吗?”   月郤爱玩儿,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月楚临对此颇有微词,提点过他好几回。   果不其然,他稍蹙起眉:“今天走得急,倒没跟他说。”   “这样么……”   奚昭停住,扇叶转动的清脆声响也戛然而止。   她抬起长睫,眼底情绪不明。   “那要是被大哥知晓了,让你把风车退回去,该怎么办?”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问话,竟让月郤面露难色。   他站起身,来回走了几遭,最终道:“只是架风车,大哥应当不会训我。”   语气却不大确定。   奚昭:“……”   这叫她从哪儿入手。   月郤对他哥比对他爹还在意。   而月郤跑这么一趟,竟真只是为了送她金架风车。没聊两句,就说有要务处理,得走了。走前还不忘嘱托她快些回房间,别在外面冻着。   -   和前几天一样,奚昭几乎整夜没睡。   一大早,她就饶有兴致地满府乱逛。早前她盯过,东边花圃院墙外的那树野杏子快熟了,这两天就能吃。   糟心事是不少,但总不能时时烦闷吧。   也得寻些开心。   直跑得额上冒汗,她总算瞧见了那树杏子。   金灿灿地缀在枝叶间,在明晃晃的太阳下格外招人。   奚昭把袖子两挽,踩着矮木桩,熟练扒上围墙。   手已快挨着杏子了,却陡然察觉到一道视线。   她顿住,朝旁一睨。   围墙对面站着个面生的青年。   宽袍大袖,一柄螭纹玉带钩衬得腰窄肩宽,端的清雅。   瞥见那玉质金相的青年,奚昭起先以为他是哪族来的小少爷。月家位高,平日里与妖中大族多有来往。   她见过不少,但印象都不算好。   那些个妖族见她是人,常常心有鄙薄,背地里指指点点。   可碍于月家的面子,面上又对她分外客气。   烦得很。   所以这会儿看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边,像是迷路了,她也只是语气淡淡道:“要是去厅堂,就往前直走,看见荷塘了再朝右折,绕过长廊就是。”   她说话时,那青年始终望着她,明显是在认真听她说。   等她说完了,他才微一颔首:“多谢,某在等人。”   奚昭心底的不快散去许多。   这人看着冷冷淡淡的,可还挺讲礼貌的嘛。   比以前来的那些公子少爷顺眼多了。   “那你要往里面挪几步吗?”她指指天,又指了下枝叶葱郁的杏子树,“日头高,晒得人头疼。往阴凉处躲躲,也方便你等人。”   青年听了,掀起眼帘看了眼杏树,再望向她。   “墙头也无荫蔽。”   “我又不等人,摘些杏子就走,不怕晒。”奚昭顺手拧下颗杏子,用布帕擦净,咬了口。   酸甜清爽,正是好吃的时候。   她囫囵咽下,正打算多摘些,不远处就来了一人。   也是个面生的。   不过比之墙外的面冷青年,那男人要不拘小节得多。   行为落拓,模样也生得秾丽,长发半挽。两边耳垂上各缀一枚玉珠,下系飘带样式的耳坠。   奚昭在那飘带耳坠上多停留了两眼,上面金线细绣。   绣的好像是蛇。   男人显然也看见她了,一双狐狸眼上挑着望过来,含笑多情。   令奚昭想起之前被抓进月府的凶狐。   就和这人一样,看着风骚得很。   但和那副皮相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他穿得格外简单。   时下太阴城里世家大族的少爷都爱佩玉彰显身份,她看过好些个来月府拜访的世家少爷,腰间系着的组玉佩一直能垂至膝下。就连整日没个正形儿的月郤,颈上也常佩有玉横。   这人却不然。   腰上没见什么珍奇挂件,仅系着枚赤红雀羽。   将这两人来回看了几遭,奚昭渐能确定他俩是谁了。   月郤之前说过,会有两个道人来府里修缮禁制。   应当说的就是这两人。   好似还是对师徒来着。   师父名为太崖,弟子叫蔺什么岐。   师徒……   奚昭的视线在两人间游移两番。   青年瞧着年岁小点儿,但明显更稳重。而且都是身怀法术的道人了,哪能靠皮相判断年龄大小。   几百岁的小娃娃她也不是没见过。   抛开皮相不谈,还是那青年更像师父。   叫太崖么?   这名字也衬他。   刚这么想,不远处的男人就开口了。   一把嗓子低沉含笑,普通一句话都能说得像是打趣:“玉衡,只叫你在这儿等我,怎的片刻没管你就四处吓人,如今还吓得别人躲去墙上了?”   墙外的青年模样冷淡,却是格外有耐心地应道:“师父,我并未吓她。弟子也非豺狼虎豹,不会将人逼去墙上。”   奚昭眨了下眼睫。   猜反了吗? 第3章   这话引得太崖低笑:“玉衡,你实在太没趣,何话都要当真。”   话落,他看向奚昭。   “之前听说月家小姐卧居病榻也能帮着太阴城解决狐患,早想拜见一面,今日总算如愿。”   虽是赞语,可他说得自然,丝毫没有阿谀之意。   奚昭大方应了,又爬上杏树,顺着树干滑到墙的另一边。   这一番着实折腾人,她抚着心口,等心跳没那么快了才说:“大哥请两位道长来府里修缮禁制,门口没人相迎么?是谁怠慢了两位道长,只管与我说便是。”   太崖笑道:“奚姑娘客气,自然有人引路。不过前几年来过一趟,以为还认得,就让那小仆忙自己的事去了。不想绕来绕去,竟是迷了路。”   奚昭一贯不喜与生人交际,以前都是能避就避。但为了打听到更多,便主动走到了前头。   “没事,我带你们去。大哥这会儿多半在书房看书,离这儿也不远。”   太崖不作推托:“那就有劳奚姑娘了。”   “小事,倒是两位道长不辞辛劳。”   太崖却道:“月家给了不少钱财,自然尽力为之。”   奚昭脚步一顿。   还真实诚啊。   而且他不是道人吗!《万魔》的世界观里,道人都和仙差不多了,大多数清心寡欲,头回见着把钱财挂在嘴边的。   修的是金钱道吗?   太崖又说:“奚姑娘若是有事要办,金银皆可。”   奚昭:……   广告打她这儿来了是吧。   蔺岐许是听不下去了,对她说:“师父行事随意,多有得罪。”   太崖长臂一揽,将他身子拽得歪斜,另一手去揉他的头。   笑骂:“没大没小,知道是你师父还乱作贬低?”   蔺岐不悦蹙眉,往旁避了两步。   他顺了下被太崖揉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总算有了点活人气。   “师父既知晓自己为尊长,就该谨言慎行。”他语气冷硬。   太崖倒是自在,双手拢于袖间。   “明白了,为师这就将手收起来。”   蔺岐再不理他。   三人绕过荷塘,奚昭有意聊起禁制的事:“请问道君,是从夏至开始修缮禁制吗?”   “叫我太崖便是——禁制从夏至开始修缮,至多冬至就结束了。”   “那也没几天了。”奚昭问,“两位兄长都不常跟我聊起此事,还不知道为何要修缮禁制,是哪处出现破损了吗?”   “倒没出现什么破洞。府上的禁制有里外两层,防御效果更好,但时日久了,二者间难免会有磨损。”   “那修缮禁制时也和以前一样,没法随意出入?”   太崖:“自然。也不能将月府置于危境。”   奚昭又看向一言不发的蔺岐,问:“两位道长是一起修缮吗?”   蔺岐语气淡淡:“我在东,师父在西。”   “这样也快些。”太崖说,“正好,我这小弟子太过少言,平日里寡淡的性子不知招来多少误会。奚姑娘平时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他,也好帮他纠纠这板正脾性。”   蔺岐不快,连师父都不叫了,硬生生道:“道君多虑!”   太崖又忍不住笑。   他的笑声像是没长骨头,透着股懒懒散散的劲儿。   三人到书房时,月楚临果真在里面。   桌前的人手握书卷,看模样便儒雅随和。   “大哥,”奚昭在门口叫他,“修缮禁制的两位道长来了。”   月楚临抬起眼帘,并不急于与太崖师徒打招呼。   见奚昭站在师徒两人中间,他温声道:“绥绥,过来。”   奚昭“哦”了声,上前。   月楚临拂去她发间沾着的细碎水珠,问:“又往何处钻了?沾得一身水。”   “杏子熟了,正是好吃的时候——大哥要吗?”奚昭从袖里掏出枚杏子。   刚才时间紧,只摘了几枚揣在袖里。她本来是顺手给的,也不觉得月楚临会接,毕竟他又不喜欢这些野果子。   没想到他竟笑着接了,又说待会儿让人去摘,让她别往树上爬,危险。   说完杏子的事,月楚临才看向太崖他们。   “二位远道而来,着实受累。”   太崖:“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   他俩似是相熟,简单寒暄几句后就聊起了禁制的事。   奚昭想听,但又不想让月楚临看出她对此事多有关注,便看向一边的蔺岐。   她掏出颗杏子,擦净了递给他:“小道长,你吃杏子吗?味道还行。”   蔺岐语气淡淡:“不喜,多谢。”   奚昭索性自个儿啃起来,问他:“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啊?”   蔺岐如实应道:“赤乌境。”   “赤乌境?那岂不是离太阴城很远。”   “云舟可日行千里。”   “我还没坐过云舟,是什么感受,可会怕?”   奚昭一连问了好些问题,蔺岐答得也有耐心。   “与寻常船舶无甚区别。”他稍顿,“不过云舟升起时偶有颠簸,还需小心。”   奚昭咬了两口杏子,含含糊糊地应了。   这人什么话都认真作答的模样,还挺可爱的。   她咽下最后一口,又问:“小道长,你在府里修缮禁制,那大哥给你出府用的玉牌了吗?”   “自然。”   奚昭眉心一跳。   她看了眼月楚临,见他还在和太崖闲聊,才又继续与蔺岐道:“那还挺方便。”   话落,她用布帕擦拭起手。   “嗯。”蔺岐应声,视线落在那沾了杏子水的葱白手指上。   不过一眼,他就知分寸地移开目光。   奚昭:“我听人说你和你师父住在宁远小筑,我平时也常去那儿玩,要是碰着了可以与你打招呼吗?”   “自是可以。”蔺岐看着她,犹疑片刻后道,“奚姑娘脸色不佳。”   奚昭一手托着脸,闷声道:“这几日没睡好,请郎中来看过,药也吃了,但还是没什么用。”   “有何症状?”   奚昭想了想:“我先前中过瘴毒,现在体内的瘴毒已经清干净了,但还是时常觉得疲累。若睡得早,子时就要醒,再就闭不了眼了。要睡得晚,又总爱做些噩梦。还有,晚上无论盖多少被子,都冷得很——不对,也不是说冷,就感觉阴嗖嗖的。”   蔺岐听得认真,最后道:“应该不是瘴毒所致,更像阴灵入体。”   听见“阴灵”二字,奚昭活像炸了毛的猫,急问:“鬼上身?”   蔺岐的面容间竟浮现笑意,不过淡之又淡,几乎看不出。   “并非。”他解释,“只是太阴境本就属阴,府上阴气又太重,久而久之,不免入体。”   “那要怎么除?”   蔺岐却道:“若说实话,阴灵入体不一定是坏事。”   奚昭一怔:“为何?”   蔺岐思忖片刻,尽量挑通俗易懂的话讲:“阴灵侵体,寻常人苦于疲累多病、诸事不顺,便会想尽办法祛除阴气。但阴气也属九炁之一,如费些心力将其中浊煞之气排净,再吸收月华,便算是走上了修炼术法的路子。”   奚昭来了兴致:“你是说我也可以修炼?”   她这一年多光是为了祛除瘴毒就耗尽心神,鲜少有工夫去想其他的东西。   蔺岐坦言:“此法确然能行,不过要吃诸多苦头。如果奚姑娘身处赤乌或是天显两境,某自然不会提及这些。但长居太阴城,难以避免阴气侵体。比起日日驱散邪阴,此法才算长久之计。”   奚昭听得一愣一愣的。   到最后,她看他就跟看见了新手村的引路村长一样。   村长!   可算见到你了村长。   她问:“那要从哪儿开始啊?我实在不想在梦里被妖魔鬼怪追着砍了。”   蔺岐:“奚姑娘平时可有服用驱邪的草药?”   “有,每天都得喝。”奚昭皱眉,“可又酸又苦的,还没用,我不爱喝。”   味道不好她倒能忍,但关键是没效。所以她常常是能躲就躲,能泼就泼。   “还是应当每日服用。”蔺岐语重心长,“唯有先散尽体内邪阴,才好走下一步。”   奚昭听了,眉头渐舒。   “好!那我先好好喝药。”   蔺岐颔首,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符囊,递与她。   “这是辟邪符,这段时日可随身携带。”   奚昭言谢,接过。   那方,太崖和月楚临也聊得差不多了。月楚临叫来随侍,以领着太崖师徒去宁远小筑。   奚昭也打算趁机溜走,不过门都还没出,就被月楚临叫住了。   “绥绥,方才见你和太崖的徒弟聊得不错。”   “还行。”奚昭说,“他这人挺好的,也能聊在一块儿。”   “是么。”月楚临温声道,“他们往后要长住府中,绥绥能与他相交亦是好事。”   奚昭“嗯”了声,又道:“大哥还有其他事吗?没事我就先走了,天都快黑了。”   “倒无什么要紧事。”月楚临稍顿,“绥绥,平日里若有什么人说了不入耳的话,定要记得与大哥说,我与你二哥都是将你视作一家人。”   这话听着暖心,奚昭面上应好,心里却很是躁恼。   月郤又把她的话说给月楚临听了。   每回!   每回都是这样。   不论跟他聊什么,好的坏的,他转头就能全说给月楚临。   以前还好,可往后要还是这样,恐怕月楚临很快就会知晓她的打算。   还是该想个法子,改掉月郤这什么都往外说的毛病。   -   离开书房,奚昭又绕去摘了些杏子,等回去时日头已经彻底西沉。   天际厚云攒聚,将月亮挡了个彻底。   等她快走到小院时,云层渐散,月影渐显。   瞥见那轮圆若银盘的月亮,奚昭陡然想起府中下人的话。   ——月亮一圆,就没多少人敢往外跑了,都在房里缩着,哪怕三急也得忍。   ——为什么?   ——每逢圆月,离世的月家小姐就会四处飘荡。   ——模样不可怕,就是看着心慌。   入府以来,奚昭很少在晚上出来。在她主动打听前,也从没人跟她提起过月家闹鬼的事。   不是没撞见过怪事。   譬如镜子里一闪而过的黑影,夜里无端响起的叹息,又或是徘徊在走廊的脚步声。   但她都穿进妖鬼遍地的玄幻世界了,在天上乱飞的骷髅鸟都比这吓人,就没多想。   该不会在今天撞见吧。   奚昭握紧了腰间的符囊,加快步伐。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当她走过一处摆在门口的大瓷瓶时,余光忽瞥见上面映了双模糊眼睛。   心重重一跳,奚昭往身边看去——   狭长的走廊里仅她一人,根本没别人。   她屏了呼吸,步子迈得更快。   不远处又是一个花瓶。   这回她还没走近,就切实看见瓶身上映着道朦胧人影。   奚昭移开视线,还想装作没看见。   但耳畔忽落下道清冷人声:“分明看见我了,为何不理?”   奚昭将符囊攥得更紧,捏得掌心汗涔涔的。   村长!   你给的符怎么不管用啊村长!   厚云彻底散去,地面映出她的影子。   也是同时,她忽感觉身形一僵,再不能动了。   不光不能动,连嘴都张不了。   圆月当空。   月影交织,渐渐勾出一道近乎透明的人影。   是个年轻女子。   冰肌玉骨,眉眼与月家兄弟有两分相似。   她倚坐在廊边的长凳上,单手支着下颌,投向她的视线里压着几分淡淡愁绪。   奚昭心紧。   想来这就是月问星了。   所以找她做什么,是要提前拿走她的躯壳吗?   胡思乱想之际,月问星又开口了:“他们说你身体好些了,我才来见你。之前你病着,我若靠近会让你不舒服。”   奚昭:……   现在也挺不舒服的。   要不是梗着一口气她都快过去了。   月问星慢吞吞站起身。   她身形瘦削,个子却高。一站起身,视线就多了两分压迫感。   “你在怕我,为何?”   你说呢?   这么大一鬼站在自己面前,跑又跑不了,喊又喊不出,谁不怕?   月问星想起什么,缓声道:“险些忘了,你现下说不出话。”   话落,她抬起手,却又顿在半空。   “我能碰你吗?”   她问,声音幽幽回荡在长廊中,像是安抚。   “只是,轻轻地……碰一碰。”   说话间,她伸过手,指尖轻轻抵住奚昭的唇角。   很冷。   若是能动,奚昭觉得自己定会打冷颤。   压在唇角的指腹像冰一样,顺着下唇缓缓划过,最后顿在另一边。   也是同时,奚昭下意识张开嘴。   能说话了。   而月问星没急着拿开手。   她托着那泛白的面庞,指腹则抵在唇角侧下方——那儿有个小小的涡,奚昭抿唇或是笑时才会露出来。   她心觉可爱,怜惜地轻揉两转,才不舍松手。   “不要怕我,好不好?”她道。 第4章   不太好。   怎么可能不怕她?   她只单单站在那儿,奚昭就感觉整个人像是浸在了冬月的河水里,冷得骨头都要结出冰渣。   她忍着恶寒问道:“你要做什么?”   “看看你。”月问星的声音很轻。   那道单薄身影像沾水的宣纸一样,孤零零地融在月色中,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要放在别的场合,有人专程跑来看她一趟,奚昭还会觉得温馨。   但现下只使她毛骨悚然,寒气一直冲到发顶。   “看、看我干嘛?”   月问星启唇,却是欲言又止。   最后她岔开话题:“你平日里喜欢做什么?”   一个鬼。   还是一个很有可能占去她身子的鬼,跑她面前问她喜欢做什么。   奚昭不清楚一般人的反应如何,只知道她现在根本不想聊这些。   而是想跑。   她没表露得太明显,语气疏冷:“可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为何要告诉你。”   “你不知道?”月问星的神情中多了些许错愕,不敢置信,“他们没与你提起过我?”   “哪个他们?”   “月楚临,或是月郤。”月问星毫不客气地直呼两位兄长的名姓。   奚昭干巴巴道:“没有。”   从没有人和她提起过这件事,要不是她自己查,根本不知道他俩还有个亲生妹妹。   月问星渐蹙起眉。   “为何?”   她的视线恍惚飘转,开始不安地踱来踱去,眉眼间沉进明显的躁戾。   “为何没提起?分明答应过我,答应过我的。”   夜云浮动,将圆月挡去小半。   奚昭手指微颤。   能动了!   她悄声往旁边挪了两步,想走。   但月问星突然抬起头。   她的脸很白。   已经是泛着病态的苍白了,偏还近乎透明。   唇又是红的,抹了朱砂一般,显得格外诡谲。   奚昭气息未定,却听见她道:“抱歉。”   这回换她愣住了:“什么?”   跟她道歉干什么。   “我以为你知晓我是谁,但——”月问星的声音陡然低下去,像是自语,“月郤跟我说过,鬼魄突然出现,会吓着人,所以……很抱歉。”   奚昭没想清楚她的意图。   光看神情,她的歉疚的确真情实意。   可若说实话,她根本没必要对她表现好意。   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月问星还想说什么,但随着云层遮掩圆月,她的身影也在持续变淡。   她惶急问道:“月郤是我二哥,你别怕我。下回!下回能不能再与你说话?”   奚昭勉强维持着冷静,应好。   月问星又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这是送你的,你收——”   话音未落,云雾就彻底遮住了圆月。   她手中的物件儿掉落在地,砸出脆响。   孤冷的身影完全消失。   奚昭陡然松下劲儿,这才发觉衣服都快被冷汗给浸透了。   她往后退了步,靠着墙,视线落在地上的那物件儿上。   是枚银制素簪。   打得很漂亮,即便在夜里也见光彩流转。   担心上面附了什么妖法,她不敢随意捡起。   恰在这时,走廊另一端响起脚步声。   是月郤,手里还拎着个竹编篮子。   看见奚昭,他眼中顿见笑意,步子迈得更大。   “绥绥,正要去找你。大哥说你爱吃那树野杏子,让我多摘点儿。都洗净了,但不能多吃——你怎么了,怎的这副神情?”   “阿兄,”奚昭呼吸渐缓,“我遇见怪事了。”   月郤在她面前站定:“什么怪事?”   奚昭观察着他的神情,说:“我见着鬼了。”   “鬼?”   “嗯。她说是你妹妹,还把这东西落在这儿了。”   月郤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也看见了那枚素簪。   “妹妹?”他挑起眉,“当真说是我妹妹?”   奚昭点头。   月郤忽笑:“看来那东西为了接近你,当真是挖空心思,现下倒愿承认是我妹妹。”   他这戏谑来得莫名,奚昭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月郤捡起簪子,“这东西别乱碰,阿兄暂且替你保管着。”   奚昭心紧:“很危险吗?”   “倒也不是。只不过你是人族,鬼的玩意儿还是少碰为好。至于那鬼,往后再遇着了就当没看见,接触久了对你不好。”   奚昭看着他,在心底斟酌着他的态度。   身为月家长子,月楚临看起来的确性格温柔,如皎皎君子。   可与他相处久了便能看出,那温柔皮下裹着的是副冷硬心肠。要再准确些,用傲慢二字形容也不为过。   哪怕认她做了义妹,他偶尔也会表露出对她人族身份的看轻。   但月郤不同。   更表里如一些,对她也的确心存好意。   掂量之下,这份好意虽然比不过对他胞兄的感情,可也足够了。   从他开始下手最合适不过。   两人一同往她的小院走去。   路上,奚昭问:“那鬼魄当真是你妹妹?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嗯,算是吧。”月郤答得含糊,“我俩不算亲近。死了一两百年了,魂魄留在府里而已,不用管。往后要再和你说话,随口答两句算了。”   不算亲近吗?   与府里下人的说法不大一样啊。   奚昭神情自若:“我听说魂魄都是归地府管制。”   月郤轻哼:“那也得他们管得到我们府上来。”   “既然有魂魄在,不能另造一副身躯么?我看话本上写了什么花木造身,或是……借尸还魂。”   “有啊。”月郤答得自然,“大哥已经找到办法了。”   奚昭顺势问下去:“什么办法?”   月郤顿了步,垂眸看她。   “这事儿还轮不着咱俩插手,大哥自有安排。”他打量她片刻,忽抬手捏她的脸,“绥绥,这些日子不大吃饭吗?好像瘦了不少。”   “天热,吃不下。”奚昭随口应了句。   “这两天暑气是重,听闻太阴城里兴起了一些新口味,最是消暑。赶明儿我去弄些,也好给你开开胃。”   奚昭没搭茬,只问:“又要给大哥说?”   “什么?”   寒风吹过,她咳嗽两阵。   直咳得心肺闷痛、面色涨红。但等月郤变出薄氅往她身上披时,她又推阻拒绝了。   “我不冷,只是喉咙有些痒。”她顿了顿,“只是觉得你什么话都要跟大哥说,但有些事根本没必要告诉他。”   月郤转而走向她右侧,替她挡风。   “可大哥又不是外人,自是何事都不能瞒他。”   他话里话外都没掩盖对月楚临的信任,奚昭顿来了火气。   她语气生硬:“你要想跟他说你的事,随你说去,我自是管不着,但没必要总将我的事也告诉他。”   月郤察觉到她情绪有异:“绥绥,你生气了?”   “是。”奚昭承认,“我不喜欢你什么话都要与他说。”   听了这话,月郤忽感觉心上像是被轻轻挠了下,竟生出股微妙的满足。   就好像她在他和大哥之间,要更看重他一样。   那股情绪来去皆快,他道:“可我与大哥说起你并非是为了闲聊逗乐。”   奚昭稍拧了眉。   她心知在这事上追究多半是自讨没趣。   月家在太阴城的地位是高,但自月家父母离世后,整个月家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也成了挂在树上的肥肉,谁都想揪下来咬一口。   是月楚临在苦境中把整个家撑了起来,吃了多少苦头自不必多说。   他虽然时常斥责月郤顽劣,但多数时候对这个弟弟都算纵容。   月郤就更不用说了。   谁都瞧得出他有多看重、信任他的长兄。   恰好走至小院门口。   “我知道,但我要与他说的话,我自己会说。再者——”她抬眸看着他,“难道大哥对你就毫无保留?”   月郤愣怔。   奚昭继续道:“方才遇见你妹妹的事也不算什么大事,没必要与他说了。”   “但——”   “是我撞见的,而非你。”奚昭道,“若你再告诉他,只会惹我心烦。”   话落,她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子。   月郤静默不言。   她的话把他抛进了前所未有的境地中。   不知从何时起,月楚临就提醒过他——   要对兄长知无不言。   一直以来,他也是这么做的。   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月楚临,再由他来做决定。   但如她所说,这份言无不尽的信任好似是条河。   从始至终都是从他淌向长兄。   那大哥呢?   大哥他……会对他有所隐瞒吗?   月郤的眼中划过不明显的茫然。   就在这时,云雾浮动,筛下几缕淡淡月光。   一道朦胧身影出现在他身后。   “月郤。”那人叫他,语气冷淡。   月郤将那份疑虑暂抛脑后,转身。   “找我做什么?”他抛起手中银簪,又稳稳接住,“这簪子是你送她的?”   月问星的神情间多了明显的怒意。   她快步上前,伸手便要夺回簪子:“你拿去做什么?还给我!”   月郤握着簪子,朝后一避。   “你这簪子上沾了不知多少鬼气,对绥绥的身体有害无益。”   月问星顿住,面露慌色:“当真?”   “唬你做什么?”   “我……我……我不知道,二哥,我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我就不会送她了。她……她可有被伤着?”   “没有,没叫她碰。”月郤丢过簪子。   那银簪在空中打了几转,最后稳稳落入月问星的手中。   “现在还没到时候,你少在她眼前打转,以免吓到她。”   “我知晓了。”   月问星小心接住簪子。   想起方才他二人并行的背影,她抿了下唇,细长的眼里压着不悦。   “可二哥,大哥说过,她会和我做朋友。   “和我,做朋友。”   她每个字都咬得重,像在强调什么似的。   月郤从那眼神中窥见几丝癫狂。   他眯了眯眼,心生不快。   “没让你不和她来往,但我说了现在还太早,你靠近她只会影响她的身体。”   “我知道。”月问星握着簪子。   那道孤影在夜里飘着,脆弱,惹人怜惜。   “可我不喜欢你靠她太近。”   月郤:“……你未免管得太宽。”   “你还要记得,下回要与她说起我。要和她说起我,多说些,这样她才不会怕我。今天……今天险些吓着她了。我会担心,若是她不喜欢我怎么办?你多说些,要多说些,别让她怕我。”   她慢吞吞地说,颠三倒四,声音低又轻,像是夜间窸窸窣窣的鬼语。   见她陷入自语的癫状,月郤蹙眉。   半晌,他咬牙挤出一句:“疯子。” 第5章   蔺岐给的符虽然没能防住月问星,但当晚奚昭难得睡了个好觉。   没做噩梦,夜里也没醒过。   翌日中午,她喝过药后就去了宁远小筑。   本意是想问问辟邪符的事,不过找去时院子里只有太崖一人,并未瞧见蔺岐的身影。   正值正午,烈日烤得地面热浪扑滚,没有半丝风。   太崖在凉亭底下歇凉,身下藤椅晃出轻微响动。旁边桌上还放了盆冰,一把扇子被法术定在半空,时快时慢地自动扇着。   奚昭上前:“太崖道君,蔺小道长在吗?”   “奚姑娘,”太崖懒散起身,没骨头似的倚在桌旁,“他在房里炼制符箓,还要一会儿,奚姑娘找他有事?”   奚昭下意识瞟了眼房间。   那边安静得很,听不着分毫声响。   她移回视线:“有事想问蔺道长,没事,要是现在没空我就改天再来。”   她答得含糊,太崖也没追问,只说她要是不急,可以在这儿等着。炼制符箓快得很,不出半个时辰就能结束。   奚昭懒得再跑一趟,索性点头应好,进了凉亭。   视线落在那泛着冷气的冰块儿上,她问:“道君很怕热吗?”   “嗯。”太崖压着壶盖替她斟茶,“一热就不愿出去。”   “那为何不用退热符?退热退得快,也更方便。”一到热天,月郤就喜欢给她塞退热符。不光身上,屋里也全是,走哪儿都凉快。   “那又太冷了。”太崖低笑,将茶水递给她。   递茶时,奚昭注意到他的手指上好似刺了刺青。   他的手很漂亮,五指修长,线条也分外流畅。   而他右手食指的指背上,盘绕着墨黑色的细纹。   纹路精致,细看之下也像是蛇。   但只匆匆一眼,那手就被宽袖遮去大半。   太崖继续道:“像这样扇着风,时冷时热,要舒服许多。”   奚昭“嗯”了声,手握茶杯,如坐针毡。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被人从后面盯着的错觉。   上回出现这样的感觉,还是她在府里荷塘边闲逛的时候。   荷塘靠墙,出墙就是府外,所以她没事就会扒上去瞧两眼。那会儿她和往常一样扒上了墙,结果在府外竹林里望见了一窝蛋。   蛋个头不大,色白,乍一看很像鸟蛋。   她以为是鸟窝掉地上了,正想细看,忽感觉有人盯着她。   阴森森的目光,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下意识抬头。   下一瞬就和一条蛇对上了视线。   那条蛇缠绕在对面的竹枝上,上半身已经抬起,拱成了夸张的曲线——是亟待进攻的姿势。   想起这茬,奚昭四下张望两眼。   怪得很。   也没蛇啊。   张望之际,她忽然听见了一阵小小的呜咽声。   活像幼猫幼犬在哼哼唧唧的。   奚昭顿住,看向太崖。   “道君,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听见了。”太崖朝右旁睨去,“好似是在墙外。”   “是有吧!我还以为听错了,听着像狗,但也有可能是猫。月府的妖气太重,经常吸引些小妖靠近。”奚昭说着,循声找去。   熟练爬上高墙后,她找到了呜咽声的来源。   非猫非狗。   而是头幼虎。   那小老虎还没有成年虎的强健体格,而是矮墩墩、脏兮兮的。   浑身满是血和污泥,毛发被干涸的血污黏成簇状,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身上纵横着大大小小不少伤口,肚皮微弱起伏着。   微张的瞳孔趋于涣散——明显只剩了一口气。   “道君!”奚昭急看向太崖,“是头灵兽——你带了玉牌吗?能不能暂且打开禁制,捉它进来?”   太崖:“见远不喜灵兽。”   奚昭:“我知道大哥讨厌这些。”   太崖说得太轻,月楚临对灵兽并非不喜,而是分外厌恶。   她听月郤提起过,月楚临幼时也养过灵兽。但那灵兽化成人形后,不仅重伤了他,还将他丢在了恶妖林,他险些送了命。自那以后,月府就再没出现过任何灵兽的身影。   思及此,奚昭又看向墙外。   那小兽的呼吸越发微弱,无力扑腾着稚嫩的小爪。趋于涣散的眸光落在她身上,像在求救。   她道:“我不会让大哥看见它,只是处理下它的伤——我没玉牌,道君能不能帮忙解开禁制?”   太崖缓行两步,看了眼毒辣的天。   “奚姑娘没有出府玉牌?”   “是,兄长说府外太危险。”   “也是。”太崖垂了眼帘,走至烈阳下,“你体内有禁制,拿了玉牌也没用。”   听见这话,奚昭一时愣怔。   禁制?   她很快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意思是说,她体内也被种了禁制?   一股无名火冲脑而上,她咬牙忍下,像早就知道这桩事般道:“兄长也是为了我好。”   说话间,太崖已跃过高墙。   那幼虎也瞧见了他。   但和面对奚昭时的平和不同,一看见太崖,它就开始龇牙咧嘴,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呼噜,稚嫩的爪子也深嵌进了泥里。   太崖忽笑:“这小崽儿怕我。”   话落,他揪起了幼虎的后颈皮。   那幼虎扑腾两下,嗷嗷呜呜地叫着,血从伤口渗出,坠成血线。   他不作犹豫,拎着小崽儿便跃回墙内。   奚昭急急跟上,从怀里掏出块布帕垫在了石桌上。   太崖放下幼崽儿。   “都是抓伤咬伤——”他的视线落在那纵横可怖的伤口上。   不断有鲜血渗出,殷红刺目,像揉烂了的花汁。   他喉结微滚,错开目光。   “我这里有些止血药,你帮它洗净伤口污秽,再敷些草药即可。”   奚昭应好,接过止血药仔细冲洗着伤口。   许是太疼,那幼虎剧烈挣扎着,忽又扬起颈子,张开尖锐的利齿朝她咬去。   不过还没挨着,它的后颈上就压来两指,再动弹不得。   太崖制住它,笑眯眯道:“小畜生,听话些。”   那小崽儿哼哼两声,又趴了回去。   止血药效果极好,清洗一遍就再不见鲜血渗出。   等奚昭又洗过一回,他道:“这小崽儿伤得不重,剩下我来便是——玉衡那里也应结束了,他酉时还要温习符书,奚姑娘不妨先去看一眼。”   离酉时没多久了,奚昭点头应好。   又将幼虎颈上的血污洗净了,她才转身离去。   找去蔺岐的房间时,他正在收拾符笔。   “小道长,”奚昭站在门口,“你这会儿有时间吗?”   “奚姑娘有何事?”蔺岐神情淡淡。   “就是你昨天给我的那符——”她将符递给他看,“这符效果挺好的,我昨晚上睡得很好。就是……就是昨天我撞着鬼了,那鬼……好似不怕这符。”   蔺岐接过,手作剑指压在符上。   片刻后道:“确然是撞着鬼了,不过奚姑娘放心,此符防的是邪佞之物。若那鬼能近奚姑娘的身,便说明无需怕它。”   “不用怕?”奚昭听明白了,“意思是我撞见的不是恶鬼?”   “是。”   “对我也无害?”   “不尽然。”蔺岐道,“鬼为阴物,不论好坏也当远而避之。”   “原是这般么……”   奚昭拿回符箓。   确然。   那月问星看着并不像是凶鬼。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符箓,忽记起太崖说她体内也被种了禁制。   如果被种了禁制,那么即便她能破了取魂术,也没法离开月府。   在找取魂术时,她翻了不少记录禁制的书,也看见过解禁的法子。   无非两种。   由种下禁制的人解开,或是找到一个与种下禁制者法力差不多的人,再借由结契,让其帮着解禁。   结契的法子不少,最常见的有主仆契、道侣契、命魂契等。   思及此,奚昭缓抬起眸,神情如常地唤道:“小道长。”   “何事?”   “小道长会画符,又能修缮禁制。”她垂下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桌面,当真好奇一般,“那如果论起法力高低,你与我两位兄长比起来,谁要更厉害啊?” 第6章   面对奚昭的问语,蔺岐默了一瞬,道:“比之奇门妖术妖术或有不及,若论及道相符术,岐亦不惧。”   到底年岁不大,哪怕有意谦让也会说些轻狂话。   奚昭了然,心底也有了打算。   “小道长,之前听你师父说之前来过月府,他和我大哥以前就认识吗?”   蔺岐颔首:“他二人师出同门。”   以前还是同学?   奚昭讶然:“没听大哥提起过这茬。”   “当日他们一道拜入太阴学宫,后又同在太阴境。不过不知发生何事,师父离开太阴,转走赤乌。往后百年里两人再无来往。”   奚昭:“那太崖道君几年前来这儿是为了……?”   蔺岐思忖片刻:“听闻是师祖仙逝,两人才又见面,那之后概有和好之意。”   “那你和我大哥呢?”奚昭带了几分试探,“你们之前也认识吗?”   “见过几面,但不相熟。”   奚昭点点头。   她原来还在犹豫,现在看来,太崖和月楚临早就认识了,两人的关系瞧着也不错。   还是蔺岐更合适。   她语气温和:“小道长,听道君说你还要温习符书,我先不打扰你了,外面也还有些事没弄完。”   蔺岐淡声应好。   -   出去时,太崖还在给虎崽儿疗伤。   淡黑色的气流覆过伤口,许是感应到伤口在愈合,虎崽儿已没和方才那样哼哼唧唧的了,而是蜷缩起身子,眼睛半阖。   好像在打瞌睡。   奚昭没照顾过灵兽,但以前猫狗都养过,谨慎起见,她还是多问了句:“道君,之后这小崽儿还需要这般疗伤吗?”   “不用。”玄黑气流覆过最后一点伤口,太崖道,“你带些草药回去,日日给它敷用。所幸它骨头没断,要不了十天半月就能见好。”   奚昭放了心。   “那就好。”   她躬身去看那幼虎,确定它的情绪平和下来了,便又从怀里取出一枚玉佩。   色泽脂白、质地细腻,雕成瑞兽模样。   “拿了道君的草药,方才又劳烦您照看,还请道君收下这玉,聊表谢意。”   太崖没接:“这谢意未免太重。”   奚昭便说她平时也不常出去,这玉放她身上也无甚用处。又说那灵兽可怜,能救下它花再多钱也值得。   她态度诚恳,太崖再不作推辞,道了句“却之不恭”后接过了玉。   奚昭轻抚着那虎崽儿的头顶,直摸得它打呼噜。   “道君,还有一事。”她忖度着开口,“之前我夜里总睡不好,就向蔺道长求了些辟邪符,但也不能白拿——我那儿刚巧有套符笔,要是送给他,道君以为如何?”   太崖笑道:“玉衡性子内敛,多半不会收。与其送些回礼,倒不如把这小崽儿养好了,再送去让他逗耍两阵。”   奚昭手指一顿:“蔺道长喜欢灵兽?”   “大抵罢。我那徒儿看见在外头雨淋日晒的东西,就爱捡回家里去。”   “那道君呢?”奚昭问,“您喜欢养灵兽吗?”   “不甚心喜。”太崖垂下视线,落在那血迹干涸的伤口上,“大多灵兽太过脆弱,养在身边还需劳心劳力地照看,徒增烦忧罢了。”   奚昭想起方才太崖尽心照看那小崽儿的模样:“话是这般说,不过道君若是养了小宠,定然也很负责。”   两人闲聊一阵,眼见天黑,奚昭抱起幼虎说要走。   正巧蔺岐看完书出来,太崖对他道:“玉衡,天黑路难行,不若送奚姑娘一程。”   奚昭抱着幼虎站在台阶上,问他:“小道长,可以劳烦你一回吗?”   蔺岐想起那夜间出没的鬼祟,最终应好。   等走出宁远小筑的地界,奚昭主动聊起了怀里的幼虎。   “这是在小筑外头发现的,估计是受伤了,然后被月府的妖息给吸引过来了。”她挠了下小老虎毛茸茸的前额,“道君说它是灵兽,不过我现在还没发现它灵在哪儿。除了通人性些,怎么看都只是只普普通通的小老虎嘛。”   那小崽儿许是听懂了,呲着牙回撞她的手指。   她低笑出声:“还惹它生气了。”   蔺岐分神看了眼她怀里的幼虎。   “是被逼出了原形。”他忽道。   奚昭顿住:“什么?”   “这虎妖少说有三百年修为,或是因为受了重伤,被逼得化出原形。”   “三百年?”奚昭又在它脑袋顶上碰了碰,有些不敢相信,“三百年修为也还是这么一小点儿啊?”   “若非天资聪颖,便是使了诈相之术。”蔺岐说,“有些妖族落入险境时,会故意化为弱小可欺之态,以博取同情。”   奚昭:“……”   “所以我救下的这老虎崽儿,其实比我要厉害得多?”   太崖刚刚什么都没说啊!   但也正常。   毕竟他法力高深,三百年修为在他眼里估计和凡人没什么区别。   见她一脸又惊又气的模样,蔺岐忽觉心境松泛,整个人也不由得放松许多。   他道:“若是脾性相合,也可将它视作灵宠。”   奚昭点点头。   捡装备是吧。   她懂。   这样一想,能捡着这虎崽儿也算她走运了。   说不定养着养着,还能驮着她飞出月府。   她乱七八糟地想了不少,又对蔺岐道:“蔺道长对妖族好了解——我大哥估计不会让我养这小虎,只能暂且偷养着。要是它伤好了想走,我再找办法送它出府。小道长……你平日里有空的时候要来看看它吗?”   蔺岐:“恐会打扰。”   “没事,我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做,都是一个人闷着。”话落,刚好走至小院门口。   奚昭往里瞟了眼,也幸亏瞟这一眼,她看见里头站了三五仆人。   领头的那个正是府里的管家。   奚昭拧眉,忽拽住蔺岐的袖口。   “小道长,”她压低了声儿,拽着他往旁走,“那几个是大哥身边的人,要是被他们看见,肯定要给大哥告密。”   蔺岐被她拉着往旁躲去。   小院里造了园林景,满院栽着梅树,中间一曲折溪流,右旁是假山。那假山造得长,从院里一直延伸至小院门口,她便拽着他躲去了假山里。   他应是鲜少落入这样的境地,姿势格外别扭。   他忍着不适道:“我可以将它带去宁远小筑。”   顿了顿,又补一句:“不会叫人发现。”   “那倒不用,今天已经够麻烦你们了。而且是我要留下的,肯定得对它负责——你能不能抱着它暂且在这儿等一会儿,我过去看一眼。”   等他答应了,奚昭才将虎崽儿递过去。   这么一递,她露出了衣袖上的血污。看见深浅不一的血迹,她下意识扯住袖口,想将那块撕下来。   不过还未动手,就听见蔺岐道:“我帮你。”   他一臂抱着小虎崽儿,另一手则作剑指。赤色的气流从指尖溢出,渐渐将那血污洗净。   隔着衣衫,奚昭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暖意,像是火焰炙烤。   有些痒。   她紧了下手,又探出头去观察着小院里的动向。   “那人可烦,”她盯着在背着手院子里转来转去的管家,“老是揪我的错,丁点儿不对就爱骂我两句。”   两人躲在假山的狭窄过道里。   蔺岐的背抵在凹凸不平的假山上,硌得疼,却不敢往前挪步避开——   他俩挨得太近了。   他躬身帮她弄净袖上血污时,几乎能看清她的眼睫如何眨动。   还有气息。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令人难以忽视。   蔺岐不露声色地后退一步,背后的石块硌在他的脊骨上,压出钝痛。   恰在这时,奚昭忽移回视线,看向他时眼梢扬着笑意。   “但我时常骂回去,他也没讨着两回好。”   她生得明艳,虽被病气折损几分,平时看着不免虚弱。可一笑,眉眼间就又透出股骄矜气。   像是在等着被夸,而又不在乎那么一两句赞语似的。   “旁人有意冒犯,便不应忍。”   “是吧!”奚昭道,“看那老东西的表情就知道,他又讨骂来了。”   衣袖已干净如初,蔺岐面不改色地收手。   “奚姑娘,好了。”   奚昭垂眸看了眼。   干干净净的,根本看不出丁点血渍。   “小道长好厉害!”她理好袖口,往外走去,“你在这儿等我,就一小会儿,我很快便回来了。”   她说一小会儿,果真没花多少时间。   不过半刻钟,蔺岐就看见那管家带着几个仆人走了。   气冲冲的。   见那副扭曲神情,他忽地想起奚昭方才说的话。   看来她说得不错,这人确然是找骂来了。   思及此,他抿起一丝极淡的笑。   转瞬即逝间,奚昭就回来了。   神情也不大好,但还是强忍着情绪与他道:“多谢小道长,道长要是不急,喝杯茶再走罢。”   蔺岐摇头:“晚间还有事。”   话说到这儿,他便该走了。   他来这儿只是为了修缮月府禁制,月家家事与他无关。   不相干的事牵扯多了,有害无益。   ——他理应再清楚不过。   可看见她脸上的勉强笑意,几乎没作思考,他便脱口道:“可是那人寻了麻烦?”   奚昭侧眸望他。   几个呼吸过后,她收回了刚迈出的一步,靠在假山石壁上。   “也不算找麻烦,他是来贴符的。”她顺着幼虎的毛,“昨晚我不是撞见鬼了吗?恰好被二哥看见,他就和大哥说了这事。大哥让人来贴辟邪符,应该是怕鬼进门。”   蔺岐:“贴符过后,院落周围的阴灵淡了许多。”   “大哥找来的东西肯定有用了,只是我昨天就和二哥说过,让他别和大哥说这事。但他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好像都讨厌我似的,惹得那管家又说些难听话。”   想起方才那管家话里话外说她多事,奚昭抿了下唇,忽问蔺岐——   “小道长就不觉得奇怪吗?”   “何事奇怪。”   “这府里上下全是妖,我却不是。明明不是妖,还一直待在这儿。”   蔺岐沉默半晌:“以前与月府有过来往,并未听说过奚姑娘的名姓。”   “我是去年掉进了恶妖林里,碰巧撞见了二——月郤,他带我出了恶妖林,然后就留在了月府里。”   蔺岐问:“为何会落入恶妖林?”   奚昭摇头。   她肯定不能和他说些穿书的怪事,便选择了最省事的说法:“我也不知道,在掉进恶妖林之前的记忆都没了。”   蔺岐略加思索,随即想清定是方才那管家说了什么。   “我不清楚奚姑娘在月府的生活如何,但也听师父说过,奚姑娘为月府解决了不少麻烦。故此,”他稍顿,“于月府而言,能有姑娘入府也属幸事,并不存在谁要低人一等。至于嘴碎之人,仅在言语上鄙薄,行事上犹处处比不得姑娘,反是笑话,无需在意。”   奚昭听了,半晌没说出话。   她揉了下鼻子,咕哝一句:“你还怪会安慰人。”   她从他手里接过虎崽儿。   夜里凉,寒风吹拂,她咳嗽一阵才开口。   “小道长,你明天要过来吗?”她道,“来看看它。”   蔺岐看着她。   咳嗽所致,她的眼眶晕出些许水红,脸庞也涨出淡淡绯色。   明明瞧着这般羸弱,却又像是从荒地里拔生而出的野树苗子,坚韧不可摧。   还有那没法让人忽视的期许。   最终他垂下眼帘,应道:“好,明日再过来。” 第7章   蔺岐沿原路折返。   回去时,太崖还歇在凉亭底下。   感受到气息迫近,他抬起眼帘。   “回来了?”   “嗯。”蔺岐径直走向凉亭,收拾起桌上的茶具。   太崖一手撑脸,懒懒开口:“听那奚姑娘说,你给了她一道辟邪符。”   “是。”   见他又恢复成平时的寡言性子,太崖略一扬眉,忽笑:“玉衡,是把嘴丢在路上了?对奚姑娘有那多话说,在师父面前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蔺岐恰好收拾到奚昭方才用过的杯子。   同其他茶杯一样,是青白釉茶盏。茶汤清澈,没饮多少,半盏水里还有茶叶浮沉。   但又不同。   杯沿印着一点浅浅的口脂。   恰好起了夜风,一枚松针随风掉落,摇摇摆摆落在了杯口上。   蔺岐下意识用手去碰那枚松针,再轻轻拂过。   松针掉落,他的指尖却不小心碰着些许口脂。   淡到几乎看不见的薄红沾在指尖上,竟跟火焰似的烧来,烫得他手指微颤。   他默不作声地一捻,然后拿起杯子。   “师父,你太不正经。”他道,“不知要与你说何话。”   太崖:“……”   “玉衡,有时过于坦诚并非好事。”他起了身,双手抄在袖里,“你也着实会为自己找些麻烦。”   蔺岐稍蹙起眉,因着不大心喜,语气也生硬:“助人是弟子职责所在。”   太崖敛笑,眼底情绪不明。   “为师不是在说你给了她辟邪符那事。”他道,“帮人可以,但她到底是月家人,不必走得太近。”   蔺岐沉默一阵:“弟子知晓。”   “还有,”太崖往亭外走去,错身时乜他一眼,“为师不会干涉你与何人往来,只切莫毁了道心。”   蔺岐迎上那目光,语气冷淡:“岐自有分寸。”   -   另一边,奚昭回房后就往床上垫了层绒被,又把虎崽儿放在上面,仔细擦着它身上的血污。   擦拭时,那虎崽儿疼得不住哼叫。   想起太崖的嘱托,她给它吃了些镇痛的药丸,随后弄了肉来。怕它吃不动,她打成肉糜,用扁平的木头勺子舀了喂它。   但虎崽儿只舔了口就不愿再动。   “不爱吃吗?没事,吃了一口也好,要不要喝水?”奚昭放下碗,耐心喂它喝水。   这回它喝了不少,不过喝水时一双眼珠子始终盯着她,提防意味分外明显。   奚昭只当没看见。   她又不怕它。   府里不知设了多少禁制,这老虎崽子要有什么歹心,估计还没动手就会被抓住。   “好好养伤,我从道君那儿买了不少药,他说了不出一月就能好。等有空了我再给你做张小床,这样你睡得也舒服些。不过得藏起来,免得被发现。之后你要想修炼,我就想办法给你弄些秘籍。”   老虎听着她在耳边絮叨,渐渐卸下心底的防备。   她好像……是真心要照顾它。   它甩了下毛茸茸的尾巴,正要缠上她的手腕,就又听见她道:“等修炼好了,你就乖乖听我话,我指哪儿你打哪儿,我指谁你咬谁。”   ?   奚昭的脑中浮现出月府管家被老虎尾巴拍飞的场景,她忍不住拍了下虎崽儿的脑袋,笑得两眼弯弯:“咱俩可真厉害!”   ……   老虎将尾巴一盘,眼睛阖上了。   它还是睡觉吧。   第二天蔺岐果真来了。   不仅人来了,还带了不少治疗伤口的草药,以方便她照顾那幼虎。   太崖说得不错,蔺岐的确喜欢灵兽。往后几天他也时常过来,又不知从哪儿弄了些照料灵兽的书给她。   时不时还要叮嘱她喝药,说是先把身体养好了,才方便日后修炼。   两人熟稔些了,奚昭也会抱着老虎崽儿找他,每天乐得自在。   一晃几天就过去了。   六月天变得快,早上太阳刚出,不久就又开始落雨。   但仍旧闷热,走在路上连呼吸都不大顺畅。   正午,月郤打了把伞疾行在路上。被他护在怀里的漆木食盒没洒着一滴雨,反倒是他的肩头打湿一片。   不远处,一小厮举着伞匆匆跑过,踩得泥水四溅。   月郤认出那人是奚昭院儿里的,隔着雨帘唤他:“秋木!”   秋木停住。   “小少爷好。”他道,“您是要去看小姐?”   这条道往里走,仅能通向奚昭的小院。   月郤点头,视线落在秋木手里的药上。   “绥绥这两天喝药怎么样,她要是嫌苦,就多熬些糖水给她喝。”他露出怀里食盒,有意让他看见,“今天就算了,我买了些糕点,比糖水好吃。”   “劳小少爷费心。”秋木笑道,“不过小姐这两天都好好喝药了,每回一到时候还催着咱们熬药。这不,今天这药还是提前去拿的,待会儿回去就煨上。”   听了这话,月郤也笑:“当真?往常总说喝那药起不了什么用,现在怎么愿意喝了?”   “算是。”秋木说,“最近这几天蔺道长常来看小姐,不知说了什么话,小姐不仅愿喝药,心情也好上不少,我——”   话说了一半,就生生噎在喉咙里。   他看着面前脸色渐沉的小郎君,一时不作声了。   “哪个蔺道长?”月郤道,“前些天来府里修缮禁制的道人?”   “是。”   月郤远远望了眼奚昭的院子。   这些天他忙着在外面处理妖乱,一直没回来,对那“蔺道长”也没什么印象。   只记得是个不说话的闷罐子。   “他现在还在那儿?”他问。   明明之前还总说那药没用,喝了只坏心情,现下跑来个陌生道人,三言两语就哄得她态度大变。   秋木答了声“是”,声音渐弱。   “从几时起的啊?这两天绥绥寄来的信里也没提起这茬。”月郤尽量将语气放得平常,不过锐利的目光始终紧锁在远处的院子上。   他经常在外面处理妖乱,时日久了不免想她,就变着法儿求她写信。也不用写上许多,就说说近些日子做了什么,可否开心之类的话,他便已心满意足。   可近些天他收到的信无不敷衍。   字迹潦草不说,信里也只寥寥几字。   ——尚可。   ——近日无事。   ——平安。   ——无甚趣事。   ……   无甚趣事。   月郤攥紧那漆木盒子。   好啊。   好!   原来不是没时间写,而是心思全在旁人身上。   也并非无甚趣事,只不过没有能与他说的事!   秋木斟酌着答道:“应是从入府后第二天开始。”   月郤忽地冷笑出声。   他忍住心底那股无名火,大步往前。   “走罢。”他道,每个字儿都跟磨出来的一样,“刚好没与那蔺道长打过招呼,让我也去瞧一眼这蔺道长生得如何一张金口。”   他走得急,等赶至小院时半边身子都已经打湿了,湿漉漉黏在身上。   但他恍若未觉,穿过梅树林就朝里走。   树林里的凉亭底下,没人。   前厅没人。   书房里也不见人影。   转了一大圈,落在后面的秋木才匆匆赶上。   “小少爷,”他喘着气道,“小姐应是在玉兰花厅里。”   玉兰花厅处在小院后面,位置隐蔽,因厅前生了两株玉兰得名,厅屋里头还养了不少花。   月郤脸色陡变。   “花厅?”他不敢相信似的,又问一遍,“真在花厅?那蔺岐也在里头?”   “是,小姐不想外人搅扰,这些天都是在花厅。”   月郤急促呼吸一阵,脑中有如蜂群轰鸣。   这回冲脑而上的不仅是怒火,还有委屈。   那花厅是他让人修的。   原先是个旧厅屋,但她很喜欢屋前生的两株玉兰,他便让人重新修缮一番,改让她养花。   花厅的样式、摆件,就连檐下的几串响玉都是他俩一起定下的,并无旁人插手。   挂上响玉的那天,她还开玩笑说这里像是他二人的秘密,不能叫别人知道。   秘密。   当日听见这话时,他只觉心头都被撞得松软。   而现在她却带了别人,还是个陌生人进去。   凭什么!   那人有什么资格?!   他收起伞,忍着怒意赶去花厅。   走到花厅门口,他一眼就望见了奚昭。   她正在摆弄一盆绣球,身旁便是那蔺岐。   绣球花色多,许是看见一朵颜色奇特的,她伸手拽了下蔺岐的衣袖,另一手指给他看,还在低语着什么。   见状,月郤清楚感觉到脑中似有一根弦被猛地拉紧,再倏然绷断。   “绥绥!”他不受控地出声叫她。   奚昭被惊了一怔,再才回身。   “阿兄?”她站在原地没动,“找我有事吗?”   月郤一步跨上长廊,带进满身潮湿气息。   他忍住心底躁怒,把糕点盒放在了矮桌上。   “今早去买了些糕点,若是觉得药苦,可以吃些。”   奚昭笑意渐敛,明显没方才那般高兴了。   “嚼多了牙疼,这会儿不想吃,阿兄你拿回去吧。”   “不想便先放着,何时想吃了再拿。”说完这话,月郤才把视线投向蔺岐,“这位是蔺道长?听大哥说了修缮禁制的事,这段时间还要劳烦道长了。”   蔺岐神情如常:“无碍,是岐职责所在。”   月郤点头,又说:“不过依着大哥安排,两位道长都是住在宁远小筑,是遇着什么麻烦了吗,如何找到我小妹这儿来了。若有什么事要安排,尽可找我。”   蔺岐本来是为了那虎崽儿来的。   奚昭怕被人发现,就将小崽儿养在了花房里,这两天那幼虎的伤情好转许多,方才刚睡下。   但他还记得她说此事不能让人知晓,便有所隐瞒道:“并无麻烦,不过与奚姑娘聊得投机。”   “投机?”   月郤扯开笑,但眉眼间仍见戾气。   “那都聊的什么啊,让我也听听,说不定我也感兴趣呢?”   话音刚落,一直没出声的奚昭忽然来了句:“感兴趣,然后再说与大哥听吗?”   月郤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不见。 第8章   蔺岐的视线在两人间游移两番。   不消细看,他便瞧出奚昭在和这人置气,而这位月家二公子对他又有着莫名的敌意。   他不愿掺和进这等复杂的关系中,又恰好收到太崖的纸鹤传书,索性起身道别。   月郤没多说话,只盼着他立马就走。   最好是消失不见,再别回来!   奚昭知晓太崖找他定是有事,也没留他。她拿起把油纸伞,递给他:“小道长,拿把伞走罢,免得淋着雨。”   月郤看见,整颗心就像浸进了初夏的橘子水里,酸得他浑身在抖。   他死盯着那把伞,恨不得将其盯出个大洞,最终也没忍住道:“蔺道长那般厉害,连个避雨术都不会吗?”   这话简直酸得人牙疼。   蔺岐的手已经搭至伞上,闻言身形一顿。   他和奚昭同时看向月郤。   见他那半身湿漉漉的模样,奚昭笑得不算客气:“你的避雨术最厉害,直接把自个儿变成了伞是吧,淋得满头是水。”   “好啊,我是伞。”月郤睨向蔺岐,“蔺道长你也别拿那把伞了,直接举着我走罢,省得我在这儿惹人心烦!”   蔺岐早就听师父说过月家二子的脾性,知晓月郤贯是个嚣张跋扈的。   如今一看,果真不讲理。   他不欲与这人多作纠缠,接过伞道:“师父催促,岐先行一步。”   等他走远了,月郤才又看向奚昭,话里的不满意味十分明显:“刚来府里时防我和大哥跟防什么似的,这人才来几天,就已经一起赏花听雨了。怎的,个闷罐子更合你心意?”   奚昭睨他一眼:“若说是,你是不是就能少说两句话了?”   月郤哑口,又被冷风吹了两阵,总算恢复冷静。   “绥绥,”他软下态度,“你在为贴符的事气我?”   他竟还要聊这事儿?   奚昭抿唇,坐在椅子上不快道:“不敢气,转头你又要告诉大哥。”   月郤被这句堵得半晌没出声。   “好绥绥,怎会与他说?”他将椅子拎到她身边,“上回是因为你撞见了鬼,这事儿弄不好还要折损阳寿,所以我才会告诉大哥。遇上这种事,大哥总要更靠谱。”   奚昭将眼一挑,不看他。   撞见鬼?   那明明是他亲妹妹。   月郤又俯过身,语气中带了些撒娇意味:“绥绥,别气阿兄,好不好啊?若是寻常小事,我怎会与大哥说?你看咱俩在花房玩了这么久,他连门前的玉兰树长何模样都不知道——别气我了,好不好?”   “那是他没问你。他若问了你,只怕你连树上长了几片叶子都要数清了告诉他。”奚昭曲起手肘推他一把,“离我远些,月郤你好烦!”   月郤却笑:“我还是更喜欢你唤我名字。”   奚昭烦躁拧眉。   是了,她本来就不是他妹妹。要是哪天离开月家,连兄长都不会再叫一声。   “心底有火就该撒出来——你把夜魄弓拿去玩两把,如何?”月郤掌心朝上,手中化出一把银白色的长弓。   奚昭视线一移,落在那恰如寒冰雕成的重弓上。   夜魄弓是月郤的本命武器,他平日里宝贝得不行。   她使过几回。   弓箭离弦时涌起的强大力量着实令人着迷,一点一点唤醒着她更渴望的某种东西。   “好啊。”她忽然拿起果篮里的果子,丢给他,“你放头上,咱俩一起玩。”   月郤会意。   他走至另一边,将果子放在了头上。   素日嚣张的小少爷站在那儿,心甘情愿当起了靶子。   奚昭举弓拉弦。   一支银色箭矢逐渐凝聚成形,箭尖晃晃悠悠,最后对准了他的颈子。   “嗖——”一声,箭矢破空而过,恰好擦过他的脖颈。   颈边擦过一线灼痛,月郤一动不动,目光跟随那支箭往左瞥去。   箭尾震颤,箭身深深扎进墙里,竟没进数寸有余。   若是刺进喉咙,只怕要将他扎个对穿。   “射歪了,不过幸好没伤着你。”奚昭拨了下弓弦,“阿兄,要再来吗?”   “来啊,怎么不来。”月郤笑眯眯道,似乎根本不在意那箭是否会射中他。   奚昭复又拉开弓弦。   箭矢成形的间隙,她忽道:“月郤,等身子再养好些,我还是想走。”   “走?”月郤意识到最近她总提起这事,便问,“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但我前几天翻了舆图。”奚昭说着,闭起一只眼,箭尖缓缓瞄过他的肩、颈子、脸颊、眼睛……“太阴城往东有一处城池,多为凡人。当地还有书院,可供凡人修炼养心。”   末字落下,她松开弓弦。   箭矢离弦,裹着凌厉箭风,精准无比地扎透了果子,且又往墙里嵌去几分。   青果碎得七零八落,在被汁液溅着的前一瞬,月郤往前一步,避开。   奚昭继续道:“等去了那儿,你也能时常来找我。你要不嫌,等我找到住处了还能给你留一间房。”   她说得慢声细语,月郤也当真想象起一些东西。   若是她去找住处,定然会挑个安静场所,不像现下,总有人出入搅扰。   或许会带个小院儿,养些珍奇花草。再养只猫,或是狗——她以前就想养,不过大哥不喜,便没再提过了。   想到猫狗,他忽然问:“那大哥呢?”   “大哥?”奚昭斜过弓身,指腹在上面轻轻抚过,“这我倒没想过,等找到住处了再看吧。”   月郤从这话里读出些许言外之意——   她没想过大哥,却念着他。   那是不是说明,在她心底要更重视他?   这一比较使他的心间陡然膨胀开一丝奇异的满足,甚而冲淡了方才的酸妒。   但很快他就又心生烦躁。   他怎能将兄长放在天平的另一端衡量?   实在太不该!   眼看着他眼梢扬笑,又蹙眉抿唇,奚昭不着痕迹地收回打量,将弓递还给他。   “不想玩了。”   月郤这才回神,望着她手握重弓的模样,他心下一动。   “再陪我玩儿一把吧。”他走到她后面,俯下腰身半拥住她。   奚昭知晓他和月楚临都是月光织成的妖物,她下意识觉得此类妖物理应是清幽、冷静的。   但拥着她的身躯像极六月的烈日,热腾腾地烧着她,熨帖在背后的胸膛也传过一阵快过一阵的心跳。   月郤覆住她的手,引着她拉开弓弦。   他道:“你的箭术精进不少,记得头回拿这弓时,连箭都不大能扯出来。”   “练得多了自然就熟了。”奚昭由着他拉开弓弦。   “以前是瘴毒没清干净,练这东西对你无甚好处。但现在你身体好了,又喜欢,赶明儿我找人做一把弓送你,如何?”   奚昭却道:“不用,现下还不急。”   月郤沉默一阵,又提起蔺岐:“绥绥,那姓蔺的道人是赤乌境的人,以后还是少与他来往为好。”   “为何?”奚昭不解,“大哥既请了他来修缮禁制,又哪来远离的道理?”   “大哥请的是那太崖,谁能想到他竟收了个赤乌境的人当徒弟,还是个——算了,总之你记得,赤乌与太阴的关系不算融洽,这两年更颇有些水火不容的意思。”   奚昭原想说她又不是太阴境的人,但又觉得说了也没用,索性不作声了。   “还有……”月郤踌躇片刻,语气里带了点儿哀求的意思,“他既然住在月府,这段时间肯定免不了和他打交道,但你能不能……能不能别把他往这儿带?”   奚昭好笑道:“他又没招我讨厌,这里也不是什么禁地,我为何不能让他来。”   月郤忍着心底躁恼,艰涩开口:“你先前不是说……不是说这里算是个秘密,不叫外人知晓吗?”   “我竟说过这话?都记不大清了。”奚昭感受到身后人明显僵硬两分,稍顿,又补一句,“而且就算答应了不说,也并非一定要守约——你应该最清楚这点的。”   她语气平常,一字一句却跟针似的往月郤心上扎。听到最后,他脸上的血色倏地褪得干净,头脑一阵轰鸣。   “可这不一样,我……”   在他再度开口之前,奚昭率先松开手。   箭矢飞出,竟是恰好射中刺破青果的那根箭,又破开箭尾,生生从中劈开,最后紧钉在墙。   她回眸看他,面容平静。   “还要玩一把吗?月郤。”   -   离开小院时,月郤还有些恍惚。   无数思绪翻搅成乱麻,根本没法理清。他漫无目的地在雨中乱闯,等回过神时,才发觉走到了月楚临的书房跟前。   暮色四合,书房里已燃起一豆烛火,在雨帘中飘摇。   他盯了那烛火片刻,然后推门而入。   “大哥。”他看向正提笔写字的月楚临,唤道。   月楚临并未抬头,只温声道:“今日如何有空到这儿来了?门旁有竹篓,可以放伞。”   月郤“嗯”了声,放下伞后大喇喇坐在了桌旁。   暖黄的灯光里,他默不作声地打量着长兄。   父母离世已是十多年前,他亲眼见着他的兄长挑起重担,在无数觊觎中撑起月家。太阴境中无论是谁见他,都要称一句世无其二,飘飘洒洒的拜帖更如鹅毛大雪般撒进月府。   他理应依他、敬他,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可如今,这份信任却被催生出一丝微弱的怀疑——   在兄长心底,他该是什么身份?   他自然见过他的长兄如何端着副君子面,却又毫不留情地朝宿敌落下冷刃。就连垂涎家主位置的月家旁系子弟,也被他一一除尽。   那时他错愕于兄长的雷厉风行,不解自小总以笑面迎人的哥哥,竟会有这般无情的一面。   但长兄一直纵容着他,以至于这点惊愕刚冒出苗头,就又消失不见。   而眼下他却想,若他对家主的位置也存有几分渴望呢?   兄长的纵容与他的言听计从,究竟谁先谁后。   陡然冒出这念头,月郤又是一怔。   许是感受到他的异常,月楚临住笔,抬眸看向素来闹腾的胞弟。   “今日这般沉默,倒是少见。”   “哦,哦……”月郤回神,勉强笑道,“这两天处理妖乱,着实累人。”   闻言,月楚临那温和神情间多了些许不悦。   “我先前说过,这些时日切莫四处乱跑。”   月郤哼笑:“不过是些小妖作出的乱子,难不成还能牵扯住我?”   月楚临的语气还算温和:“不是怕你被牵扯住,而是恶妖行事向来鬼祟。若被算计,只会影响那事。你这些时日都去了哪处,遇着了什么妖,有无行事不妥的地方?”   月郤渐敛起笑。   他以为他是关心他,不想还是怕他影响了他的计划。   鬼使神差间,他想起了奚昭与他说过的话。   ——难道大哥对你就毫无保留?   他眼皮一跳,尚未想清,就已脱口道:“大哥是不信我吗?”   月楚临的神情并未变化,只一双眼眸在昏色中显得格外幽深。   “月郤,”他问,“你方才说什么?” 第9章   有一瞬间,月郤感觉自己看见了面对那些亲族时的月楚临。   他忍住从心底涌起的不适,又问一遍:“大哥忧心我搅乱计划,是不是因为不信我?”   月楚临重新拿起笔,慢条斯理地写着:“必然要你做的事,何来信与不信。如若我说不信,难道还会将你逐出这筹算?”   月郤咬牙。   他的言外之意,便是如果有更合适的人,就不会选他吗?   月楚临似有察觉,掀起眼帘扫他一眼,眉眼温温和和的。   “月郤,如何不应声。”   “是。”月郤别开脸,双眉紧蹙,“我知晓了。”   月楚临移回视线,侧脸上有烛火跳跃。   “奚昭这几日可还好?近些天鬼界来信,忙于此事,无暇去看她。”   “她好得很。”   月郤垂下头,半边脸掩藏在朦胧夜色中,神情晦暗不明。   “上回大哥让人在她院子里贴了辟邪符后,周围的阴灵就少了许多。月圆夜没到,问星也没出来过,不会惊扰到她。不过今晚在下雨,也不知月问星……算了,待会儿我再去看一眼。”   月楚临:“她身体渐好,往后只会引来更多妖鬼。你要随时照看着她,以免遇上什么危险。”   “这事我自然知道,何须大哥提醒。”   月楚临面若平常,问:“听下人说,这几日蔺岐常往奚昭那儿去?”   “嗯。”月郤颇不耐烦,“要不要提醒他两句?他是来修缮禁制的,总往绥绥那儿跑算什么事。”   “不用管。”   “不用管?”月郤恼道,“如今赤乌内乱,不知多少乱七八糟的杀部领了公子岐的追杀令。他可倒好,跟着他师父躲咱们这儿来了。那太崖也是,未免太过嚣张,真以为我们不清楚赤乌的事,把他那乖乖徒儿塞府里,拿我们当盾不成?”   “慎言。”月楚临道,“一张追杀令也论不出对错。”   月郤不快:“我没说他做了什么错事,只是无端惹来不少不相干的麻烦!”   “此事不必再议。”月楚临话锋一转,“蔺岐和奚昭来往无需干涉,不过要时刻注意着他二人的动向——先前让你去查奚昭的来历,如今已半年有余,可有结果?”   “还是那样,什么都没查到。”   月楚临思忖片刻:“再往外查,天显和赤乌两地都不要放过。”   月郤眼下根本不想听这些,敷衍“嗯”了声后便起身道:“天黑了,月问星只怕又要跑出来乱发疯。我再去绥绥那儿看一眼,大哥早些休息。”   月楚临一言不发。   直等人走到房门口,他才忽然唤道:“阿郤。”   月郤回首。   飘摇的烛影间,他的长兄平和望着他。   “阿郤,”他道,“为兄仅有你一人可信了。”   月郤怔住。   良久,他攥紧拳道:“我知道,兄长。”   -   月郤走后不久,奚昭关上了花房大门。她挪开角落里的花架子,架子后面又是另一光景——   墙上被凿出不小的泥洞,里面铺了松软被褥,泥壁上还嵌着几颗光线柔和的夜明珠,一旁摆放的小碗里堆了不少生肉。   而被她捡回来的老虎幼崽就蜷缩在被褥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警惕。   她照料得细心,老虎的伤口已快要愈合,也有活力耍玩了。不过它对她还是分外戒备,碗里的肉一点没动,要是她靠得太近还会冲她呲牙。   但没关系。   奚昭在身后摸索着,最后找出一根拿狗尾巴草编成的逗猫棒。   她用那“逗猫棒”在地上左扫右扫,很快就吸引了虎崽儿的注意力。它的视线跟着狗尾巴草转来转去,没过多久,就再难控制住,“啪——”一下朝狗尾巴草伸出爪子。   不过她的手收得更快,那幼虎扑了个空,躁恼地“嗷”了声,尾巴也不安地摇着。   奚昭甩了两下“逗猫棒”。   她就说嘛。   这东西一拿出来,哪有不上钩的猫?   她的视线落在虎崽儿额前的“王”字纹路上。   大猫也算猫!   奚昭又一扫,狗尾巴草挪到了幼虎的面前。   矮墩墩的小崽儿一下扑了上去,拿嘴咬着毛茸茸的草尖儿,四爪也不住弹动。   趁它玩的空当,她简单收拾了下“猫窝”,顺手拿起那碗生肉。   肉都是挑得最好的,还每天一换,但就是没消一点儿。   “又是一口没动。”她放下碗,忧心忡忡看向玩得自在的虎崽儿,“就算是灵兽,你也得吃点东西吧?”   老虎背朝着她,喉咙里打着呼噜,根本不理。   奚昭:“还是不爱吃这种,要不明天换别的肉?——你又装听不见,蔺道长都告诉我了,你能听得懂人话。”   不光听得懂,说不定还是什么大妖伪装成的幼兽。   老虎扑腾得更快,爪子刨得狗尾巴草上的软毛乱飞。   奚昭:“……”   算了。   猫不爱搭理人也正常。   她在心底宽慰自己,随后又检查了一遍蔺岐留下的符阵。   确定完好无损,她道:“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听她说要走,那虎崽儿停住动作,只有耳朵抖了两下。不过几息,就又咬玩起那簇草。   奚昭挪回花架,拿伞出门。   此时已是雷雨交加,阴沉沉的天窥不见一点亮色。   她斜着伞,挡住侧边的屋檐水。刚绕过长廊,天际就炸响一道闪雷。   四周陡然亮堂起来,在这刺眼的白光中,奚昭忽然瞥见一道白色身影,且就半藏在小院门口的假山后。   !   她登时住了步,心几乎要悬停在嗓子眼儿。   四周又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屏住呼吸,捏着伞把的掌心已有些冷湿。   是看错了吧。   她喜欢一个人住着,月楚临之前拨给她的仆侍不常过来,送药时才往这儿跑一趟。   院子里怎么会有其他人。   应该是看错了。   风大雨大,说不定会吹来什么白衫挂在假山上面,的确容易被错看成人影。   刚这么想,就又有几道雷接连劈过。   天际乍现光亮,且有愈变愈亮的趋势。   在这闪烁的白光中,她得以看清假山旁的景象——   一道看不出男女的高瘦白影倚在假山旁,未经打理的湿发垂至腰际,将脸也遮去大半。   !   奚昭感觉自己都快把伞柄捏断了,惊骇至极,竟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怎么又撞鬼了?!   她是什么招鬼体质吗?   穿过来一年多,各种妖魔她也见了不少,一开始多多少少还会被吓着,到现在已经习以为常。   唯独适应不了见鬼。   奚昭压下惊惧,冷静移开视线。   还是老办法。   装看不见。   左右她院子里贴了许多辟邪符,就算招鬼,它也没法闯进院子里。   只要不出院门,便不会有事。   她将伞斜得更偏,彻底挡住那道鬼影。   眼不见为净。   “奚……奚……昭……”那孤魂突然开口,凄冷的声音破开雨帘,落在她耳畔。   ?   这鬼的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奚昭抬伞,看向假山。   孤魂扶着石壁,惨白脸上仅能瞧见一双细长凤眸。   “奚昭,”那鬼影慢吞吞道,“别怕我。”   月问星?   奚昭仔细打量一阵。   的确是她。   不过头发没梳,换了件素白衣裙。   还被雨水淋得够呛,看着怪可怜的。   两人隔了几丈远,奚昭尝试着挪了步。   能动。   没有像上回那样被锁住手脚。   眼前又陷入昏暗,不过她已放下心,在屋檐下道:“你怎么又出来了?今天也不是月圆夜啊。”   月问星任由雨水浇身。   “今天,下雨。”她说话的腔调很怪,拖得慢不说,还有些含混。   但奚昭很快就理解了她的意思:“除了月圆时,雨夜你也能出来?”   月问星点点头。   想着她看不见,她又特意应道:“嗯。”   “上回是为什么?”奚昭问她,“就是上回见你的时候,我根本没法动。”   上次刚见到她,她就想跑。但被控制住了行动,没法动弹。   而这次她只叫了她一声。   “是月家的秘法,有影子,就动不了。”月问星急于解释,“我是……是怕你不理我,才用了。之后,不会。”   奚昭又听明白了。   意思是月家还有能通过控制影子来限制人行动的秘法?   这倒稀奇,她从没见月郤或是月楚临用过。   “那你找我做什么?”奚昭目露警惕。   月问星又往假山后面躲了些许,似乎有些羞怯。   “想……看看你。”   ……   这很诡异。   响雷陡起,奚昭看着她被雨水淋透的模样,轻拧起眉。   下这么大的雨,都不打伞吗?   “你快走吧,雨太大了。”   “是不是吓着你了?”月问星垂下眼睫,近乎透明的身影微颤着。   活像被弃在雨夜的小犬。   奚昭正要应声,就被冷风吹得咳嗽一阵。   “我走!”月问星急道,“我马上走,你别怕我。快些进去,别……别受冻。”   又看了奚昭好一会儿,她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奚昭握紧伞,再不看她,回身就进了屋。   几息过后。   木板制成的长廊上陡然响起阵脚步声。   奚昭快步走出,脸上的情绪复杂难辨。   她望向雨中的清冷人影,忽道:“你等会儿!”   月问星转身看她:“我……我已经在走了。”   “不是。”奚昭定下心神。   月问星并非恶鬼。   而蔺岐说过,倘若鬼魄行恶犯错,就会产生瘴气。   百桩罪行中,说谎也为其一。   换言之,她要是说谎了,一眼就能瞧出。   奚昭冷静思索着。   上回听月问星提起两位兄长,语气并不亲近。   而且她对自己似乎也没恶意。   思及此,奚昭尝试着问:“你总要见我,是为什么?”   月问星愣怔,片刻后别开视线,低声道:“月楚临说,说你会和我做朋友。”   奚昭点点头,耐心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但半晌过去,她再没开口。   奚昭:“……没了?”   “嗯。”月问星应道。   奚昭沉默了。   所以月问星这两回跑出来看她,就是为了和她……做朋友?   她尝试着打探:“你的兄长再没和你提起其他事吗,就是关于我为什么进府。”   “未曾。”月问星的语气中带进几丝轻蔑,“我不喜与他们说话。”   ……   看来她从府里打探来的消息也有几分假。   他们三兄妹的关系根本没那么融洽。   而且,月问星似乎并不知道取魂的事。   她想了想,还是举着伞走至小院门口。   大半伞遮在了月问星的头上,奚昭问:“下雨天你跑出来做什么,不怕染着风寒吗?”   月问星似有些不习惯她的靠近,眼神左右飘忽许久,才哑声开口。   “不会。”她面无表情道,“我已经死了。”   也是哦。   奚昭后知后觉这问题多少有些冒犯,又道:“不会生病也不能这样在外面淋着吧,你先跟我进屋,擦擦头发也好。”   月问星稍抬起头,漆黑瞳仁里沉进惊愕。   “奚——”   “有什么话进去了再说。”奚昭拉住她往里走,“外面太冷了,待会儿咱俩都得淋湿。”   月问星被她拉拽着往前几步。   愣怔过后,她眼帘一垂,紧紧盯着那相握的手,神情间开始浮现出错乱的欢欣。因着太过僵硬,竟显得有些诡谲。   等她安然无恙地进了院子,奚昭彻底放下心。   辟邪符没有丝毫反应。   果然。   她不是恶鬼。   奚昭直接把她带去了小厨房,袖子一挽便开始生火。   柴火好不容易燃起来了,她转身一瞧,却见月问星还保持着僵立在门口的姿势,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奚昭被那眼神盯得发毛,忽想起什么:“你怕火吗?”   月问星摇头:“只见不得太阳。”   “那便好,我看好些话本里都写鬼害怕烟火。”   奚昭说着,又跑去旁边屋里找了条没用过的干净帕子和两套衣裙,回去后把布帕丢给月问星。   “你先把头发擦擦,再换套衣裳。我也得换,这瓢泼雨弄得我满身是水。”   说着便要解开外衫。   眼见她要解开盘扣,月问星倏然起身,满脸见着慌色。   “奚——”她陡然拔高声音,等奚昭惊得动作一顿,才又低下嗓子结巴道,“奚昭,这不合、不合规矩。” 第10章   不合规矩?   奚昭:“不合什么规矩?”   月问星:“我是——”   话至一半,戛然而止。   她抿了下唇,又重复几遍“我是”,但怎么也不说之后的话。   到最后她索性放弃:“总之,不合礼数。我……我出去。”   见她欲言又止,奚昭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能理解。   每个人的性子不同,虽说是同性,也有人会在意和对方的距离感。   “没事,你不用出去。”她指了下角落里的大木柜,“那柜子后面很干净,每天都扫。我没打湿多少,你先去换吧。”   她拿起手中衣裙比了下月问星的个子。   短了点儿,不过应该能穿。   月问星却道:“不用,我……我不会生病。”   “不会生病,湿衣服黏在身上也没感觉吗?”奚昭双手抱着衣服往前一递,“这都是我新买的,还没穿过。先去换了吧。”   月问星直勾勾盯着她。   那头乌黑长发披散在脸侧,露出近乎死白的脸。   也是这会儿奚昭才发觉,她不笑时脸色竟显得分外阴郁。   被那双漆黑眼瞳盯着,直觉身上的每节骨头都浸在了泥水里。   是黏腻的冷。   出于本能,奚昭下意识将手往回收了些。   她正想说句要是用不着就算了,便听见月问星道:“我穿不了。”   “穿不了?”   月问星垂下眼帘,幽幽道:“要烧了,才能穿。”   奚昭怔住,视线顺势落在她穿着的素色长裙上。   好像还是上回那条裙子,布料很旧,样式朴素,连花纹都没瞧见多少。   若说刚开始奚昭只是觉得月问星并非恶鬼,要是性子相合也可以来往,那现在她对她就又多了些怜意。   她俩看起来年岁差不多,哪怕妖族的寿命更长,月问星死的时候也必然年轻。   这样小的年纪就因病离世,往后的一百多年间,始终孤苦伶仃地游荡在月府里。   没法离开,见不到外面的鲜活与乐趣。   想要什么东西,只能像祭奠亡人那样靠火烧。   不光如此,她还说过只有月圆时或是彻底见不着月亮的夜晚才能出来。   那其他日子呢?   占据多数的其他日子里,她又在哪儿。   当她在夜里徘徊时,会想要看见太阳吗?   还没往深里想多少,奚昭就已经觉得眼前的鬼魂可怜得不行。   要是她整天只能在晚上飘来飘去,连能聊天的人都没几个……   她稍作思索,随即拧眉。   准得疯。   疯到在夜里狂嚎都说不定。   也不知道月问星是怎么熬过来的。   思及此,她快步走到火堆前。   “那就烧。”   她直接把衣服一卷,连着一双绣鞋统统扔进火里,丝毫没犹豫。   “你喜欢什么样的都能烧。”   月问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微低下头。   几绺长发垂落,水淅淅沥沥地往下滴,很快就在地面聚成一小洼。   “我……”她不安地转动着眼珠,忽又想起月郤的话,神情惊慌,“我还是走罢,离你太近,不好。”   奚昭不以为意:“先前有位道长给我送了张辟邪符,说是只要带了符就没事。”   “可……”   “衣服都烧成灰了,现在要怎么做?”奚昭捡了根木棍在火里戳戳弄弄。   她在府中没什么朋友。   月府虽然管得不严,但那些仆侍都有自己的事,鲜少与她相交。   府外倒有几个来往亲密的。   不过她们都不常来月府,几个月才能见一面,平时最多会相互写信。   奚昭分神瞟了眼月问星。   既然她不知晓取魂的事,那稍微亲近一点儿,应该也没关系吧?   月问星犹疑片刻,最终蹲到了她身边。   “要取出来。”她慢吞吞地说,将手伸进了火里。   旺火烧灼,穿透身躯。   她在火里翻弄一阵,再收回去时,手里已多了一堆衣服。   原本的藕荷罗裙少了几抹亮色,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又像清透的月光,变成半透明的材质。   “这样就可以了。”月问星起身,正要抖落开那裙子,却忽然僵住。   那惨白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青,瞳仁也一阵紧缩,似是受着什么大惊吓。   “奚、奚昭,”她磕绊开口,气息急促,“为、为何有、有这个?”   说到最后,她已经抖若筛糠,眼神左右乱瞟,就是不敢往裙子上落。   奚昭扫了眼,看见被那堆衣裙半裹着的一件小衣。   “哦,”她语气如常,“你衣服不都湿完了吗?你别担心,这也是新的,买回来后还特意洗过。”   头昏耳鸣中,月问星动也不敢动,语无伦次地推拒:“不、不用穿,不用,对不起,我……我不用,抱、抱歉……”   奚昭登时明白了,尽力安慰道:“不爱穿也用不着道歉啊。正常的,我也不喜欢,尤其是秋冬的时候——那不穿的话怎么处理,再重新放回火里吗?”   “嗯。”月问星应道,却没动。   奚昭以为她是不好放,便顺手扯过,一把丢进火里。   橘红的火焰中燃起一簇亮蓝,那件衣服很快就消失不见。   两人先后换好衣服,奚昭看着她手里的布帕:“帕子只用来擦头,也要烧吗?”   “不用。”月问星用布帕包住脑袋,一阵乱揉。   等将往下淌的水吸得差不多了,便又递出帕子:“多谢。”   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搓成“炸毛猫”的奚昭:“……”   看来是真的没有一点生活技能啊。   奚昭接过布帕,绕至她身后,把她按回椅子上。   “我来吧,省得你待会儿搓成刺猬。”她简单梳了下那冷得跟冰碴子似的头发,话锋一转,“我以前没见过你,你平时也在府中吗?”   月问星:“嗯,在府里乱逛。”   奚昭点头。   难怪除了她,府中每一个仆侍都说见过“月姑娘”。   “那白天呢?”她问,“还有不下雨和月亮没圆的晚上,你又在哪儿?”   月问星紧了紧手,低下头露出一截细长的脖颈。   她犹豫一阵,声音干涩道:“在府里……乱逛。”   ……   合着每天都在乱逛是吧。   奚昭原想趁机打听些其他的事,但许是怕影响到她,没过多久月问星就说要走。   走前,奚昭又送了她把伞。   “要是再下雨,在府里乱逛的时候也有个遮挡。”   月问星盯着那把油纸伞,默不作声。   奚昭:“是不喜欢吗?”   她觉得这把伞的花色还挺好看的。   月问星摇头:“不是,我很喜欢。”   她撑着伞出了门,游魂一般飘出小院。   没走多远,她便就近挑了处屋檐躲着,然后合拢伞,翻来覆去地看。   打量时,她无意识地抿起一丝淡笑,后又将伞紧紧抱在怀里,拿脸颊轻轻蹭着湿冷的伞面。   与此同时,她口中喃喃着——   “‘以前没见过你,你平时也在府中吗?’不对,不对……”她仔细想着奚昭说话时的语气,眼中沉进错乱的颠色,“要笑,要大声些。‘白天呢?还有不下雨的晚上’不是,错了,错了,还说了什么?还说了——”   “问星?”身后陡然传出人声。   月问星一怔,回身时眼底的癫狂还未褪去。   月郤站在她身后。   看见她手中的伞,他拧起眉:“你在哪儿拿的?”   “什么?”   “伞!”   “伞……伞……”月问星将伞藏得更紧,恨不得不露出一点儿,看他时也目露警惕,“奚昭给我的。”   “你又去找她了?”月郤语气更差,“我难道没与你说过,别离她太近!”   月问星扯开一点笑,瞳仁涣散,语调忽上忽下。   “可我也和你说过,不喜欢你和她走在一块儿,你不也没听?” 第11章   月郤皱眉:“无理取闹!”   话落,他才发觉月问星换了件衣裳,连平时乱披着的头发都仔细束好了,用一段殷红的发带绑着。   他忍不住嗤道:“往常不是最不愿把罗裙往身上套,今日怎的转性了?”   月问星的眼神逐渐恢复平静,偶尔露出些许羞意。   她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揉捏着衣角。   “也是奚昭送的。”她顿了顿,“二哥,她说她身上佩了辟邪符,我靠近她也不会让她难受。那……我能不能再找她?”   月郤睨她一眼:“之前说让你别找她,你听过?现在假模假样来问我,我说不能,你难道就真不去找了?”   他语气放得重,月问星却恍若未觉,低下脑袋专心打量起袖口上的细绣纹路。   月郤躁恼拧眉,但也没真生气。   奚昭一人住在府中,的确需要个伴儿陪在身边。比起他和大哥,这人更适合——虽然有时太不正常。   “问星,”他道,“以后若是想和绥绥来往,就忍一忍性子,别乱发疯。”   月问星怔然,很快神情间就多了些厌嫌。   “能不能别这么叫她?”她挑起眼梢剜他一眼,“听得人恶心。”   她咬重“恶心”二字,仿佛他的声音都是什么惹人作呕的秽物一般。   月郤:“……”   他就该把那道人叫来,除了这疯鬼!   “我说的话你不听,我也管不着,但还是得提醒你一句——”他稍顿,“鬼王出巡也快了,往后一月别在府里四处乱跑。”   月问星:“他在外头巡街,我待在府里又惹不着他,他难不成还派人来府里抓我?”   “是有人要来。”月郤双手环胸,嗓子被雨声盖得模糊,“听闻鬼王如今有意立储,今年他选在太阴城出巡,此事就是交给了他那储子来办。前些日子他给兄长递信,说是想让那储子暂住月府。算着时间,不出十日就要过来了。等人住进月府,你最好能躲就躲,省得魂魄被人勾去地府,还得大哥费心向地府要人。”   月问星陷入沉默,许久才慢吞吞问道:“来的人是谁?”   “暂且不晓,你也知道那老东西的子嗣有多少,两只手都数不清。不过……”月郤顿了半晌,“若我猜得没错,多半是那人。”   “哪个?”   月郤还记得她方才是如何骂他的,眼下即便心有猜测,也有意瞒她。   “我都是猜的,你何不自个儿猜?”他哼笑两声,“但如果我没猜错,你可得提防着了。那人要来,你和绥绥交朋友的愿望只怕得落空。”   月问星眼皮一跳,眉眼间沉进明显的阴郁气。   “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没什么意思。”月郤转身便走,走前特意乜她一眼,“与其揪着我问,倒不如耐心等着。等人来了不就知道了。”   -   回了月府,月郤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惯——隔三岔五就往奚昭的院子里跑。尤其是上回在这儿撞见了蔺岐,他便跑得更勤,有时甚至从早待到晚。好在太崖师徒已经开始修缮禁制,几乎再没见过蔺岐的身影。   这日,他照常去找奚昭,手里还拎着刚熬的酸梅汤。   日头一天晒过一天,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   高远蝉声里,小院里却十分安静,听不着丁点人声。   叫了人也没听见回应。   月郤索性往里走。   厅屋里没找见,他又在院子里匆匆逛一转,秋千、石榴树后、凉亭底下……何处都没看见奚昭。   他心一紧,陡然想起昨天那道人拎着整整一沓符,说是送她作为前些天栀子花的回礼。   他不知道奚昭何时送了栀子花给那道人,总归心里烦得很。   今天呢?   会不会又要送什么回礼。   想到这茬,躁意一直烧到脸上。月郤步子一转,直冲冲往花房赶去。   赶去时,花房大门紧闭。   可细听之下却有声响。   轻微的响动断断续续从里传出,似是撞着什么东西,偶尔又像极踩着木板的声音。   月郤屏息凝神,下意识用妖识探知——   什么都没探到。   既然能听见声响,那显然就是用敛息符遮盖住了气息。   藏着气息做什么?!   难不成是上回他说不想让那道人过来,这回就特意用了敛息符,怕他发现?   月郤再忍不住,大步流星地赶向花房。   等气冲冲跑到门口了,却又忍下情绪,抬手敲门。   “绥绥,”他低声唤道,“你在里面吗?”   花房里霎时归于平寂。   无人应答。   月郤耐心等一阵,也是在这空当,他突然意识到不对。   他眉心一跳,下一瞬就破开门锁进了房间。   这花房采光好,半屋子的嫩绿叶子承光摇曳,墙面游移的光斑晃眼。   亮堂堂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月郤手一甩,手中就多了把锋利短刃。   他四下打量着,同时悄无声息地用妖息包裹住整间花房。   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一阵细响。   那响动小到堪比蚊蝇振翅,他却瞬间感知到。   目光倏然移过。   最终落在角落的置花架子上。   月郤大步上前,用刃柄撞开花架。刃尖刚覆上银白气流,他就因藏在角落的东西而僵怔住。   ——是头憨态可掬的幼虎。   尾巴不安甩动着,爪子外露,喉咙里挤出威胁式的呼噜。   ?   哪来的虎崽子?   月郤翻腕,藏住刃尖,然后伸手就要去抓那幼虎的后颈子。   “哈——”幼虎往后退着,不住朝他哈气。   不过还没等他挨着,就有人急匆匆跑进花房。   “月郤!”奚昭倏地关紧门。   月郤一拨短剑,刃尖压在虎崽儿的后背上。   等顺着那油光水滑的虎毛抹了两遭,再才慢条斯理地侧过脸看她。   “绥绥,这东西是你弄来的?”脸上鲜少没有笑意。   “是。”奚昭心跳未平,紧盯着压在幼虎背上的短剑,“你先把剑拿开。它好动,容易伤着。”   “伤着这几百年修为的小畜生?”刃尖顺着脖颈滑到嘴边,月郤拿短剑轻拍两下那幼虎露出的尖牙,无视它眼底的怒戾,“绥绥,阿兄倒是小瞧你了,竟能不声不响地将这东西弄进府,还藏在这角落里。若不是我今日转到这儿来,你还想藏多久?”   奚昭恼蹙起眉:“我知晓它是灵兽,它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你有话就与我讲,别吓着它!”   说着,便要拿走月郤手中的短剑。   月郤也由着她拿。   短剑离手后,他站起身:“是谁放它进的月府,太崖?还是那姓蔺的。绥绥,你只管与阿兄说,他们师徒俩谁骗得你做出这等子事。”   “没谁骗我。是我看它伤得太重,就剩一口气了,所以才放它进来。”   月郤语气不算好:“为何没告诉我,我也可以帮你,况且大哥很讨厌这些东西。”   “就是因为大哥不喜欢,所以才没与你说啊。要是告诉你,转头大哥就能知道。”奚昭挪了步,挡在幼虎前面,“不过你放心,我只把它养在院子里,不会叫大哥看见它。”   “我——”月郤深吸一口气,转而道,“这灵兽可有几百年修为,受了重伤也不安全。”   看模样还是个幼兽,若非天赋异禀,很可能是什么大妖有意伪装。   自然马虎不得。   “这你放心好了。”奚昭说,“蔺道长检查过,这老虎不是什么凶兽,还给它身上佩了符——就是它脖子上挂的那个,它暂时没法使用妖术。等它养好伤,我就送它出去。要是它愿意,说不定还能和我结契,往后继续养着它。”   月郤怔然,随即心底涌起比方才更甚的恼意。   不仅恼,还翻涌着足以将他吞没的酸妒。   “蔺岐也知道?”他忽想起什么,“这些天他常往你这儿来,就是因为这东西?”   “是。”奚昭从角落里翻出狗尾巴草,逗起那虎崽儿,“多亏蔺道长,帮了我不少忙。”   一口气闷在心里,不上不下。   月郤在花房里走了几转,一双戾眼始终盯着那小崽儿。   什么都瞒着他。   瞒他就算了,偏偏让别人——还是个认识不到半月的陌生人知道。   凭什么?   凭什么!   他忽地停住。   “今日我还要出去一趟,不能在这儿留太久。你要喜欢可以暂且养着,但我须得再检查一番。”   奚昭手一顿,瞬间被那小崽儿扑着狗尾巴草。   “怎么检查?”   月郤半蹲在幼虎旁边,手作剑指压在它后颈上。   “看看它是不是大妖所化。”   之前蔺岐也当着奚昭的面检查过。   顾虑到灵兽的伤,他手法温和,仅检查了下它身上有没有妖法的痕迹。   比起他,月郤就要粗暴许多,直接往它身体里打进一股妖气。   他道:“要是普通灵兽,这妖气对它不会有什么影响。但如果是大妖所化,定会被逼出原形。”   说话间,那虎崽儿一直抱着狗尾巴草啃咬,尾巴连甩直甩。   看着并无异样。   足足过了一刻钟,月郤终于收回手。   他勉强放下心:“暂时没什么问题,等我把手头上的事处理好了,再来检查一遍。”   过后不久,他收到了月楚临的纸鹤传书。   粗略扫一遍上面的内容,他将信一折,道:“我还有些要紧事,等忙完了就马上来找你。如果这老虎出现了什么异常,定要记得及时找我。”   奚昭抱起虎崽儿,抬眸看他。   “阿兄,”她捏着那幼虎的爪子,问,“这事……可不可以暂时不告诉大哥?”   月郤扫了眼那不断冲他呲牙的灵兽。   “等我回来再说吧。”他稍顿,又道,“刚让人熬的酸梅汤,记得喝。”   似是早想到他的答案,奚昭没出声儿,只顺着幼虎的皮毛,静看着他走出花房。   这之后,她在花房陪着虎崽儿玩到了晚上。她不知道月郤在它身上使了什么妖法,又怕他会趁着晚上摸走虎崽儿,便干脆把它带回了卧房,又往它颈上栓了条锁妖链。   这样要是出了什么事,还能及时处理。   但等她睡着了,睡在她枕头边的虎崽儿却陡然睁开眼。   白日里看着毫无异样的虎崽儿,像是陡然被压垮的草茎子,一下就蜷缩成一团。   它大张着口喘气,浑身抖得厉害,尾巴不住甩动,皮下隐能瞧见几缕银白气息在横冲直撞,似是想要冲破什么禁锢。   很快,有赤红气息交织着从它体内飞出。急速旋转、缠绕,然后膨胀成绯色烟雾。   红雾浓重,又逐渐消散。   雾气之下,一具高大身躯渐渐成形。   是个年轻男人,玄黑箭袖破烂不堪,隐约可以看见正在痊愈的伤痕。   头部缠绕着白色纱布,只露出一双赤红眼眸,还有些暗红色碎发打布帛缝隙间翘出。   他半撑着胳膊,脊背稍躬,肩背的紧实肌肉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疼痛使然,他额上满是热汗,又流过面颊,滴落在床铺上。   他在旁边弄出的声响不小,呼吸又重。灼烫气息撒在耳畔、面颊,奚昭迷迷糊糊地睁眼。   睡意模糊了感官,她只朦胧瞧见旁边有东西在动,喘气也急。   “怎么了吗?”她意识不清地念了句。   男人屏住气,手搭在了腰间匕首上,另一手则抓着颈上的链子,想要拽断。   只是还未拔刀,奚昭就抬起手,指腹蹭落了头顶的白布,掌心搭在那蓬松头发上,像安抚猫犬那样揉着。但困意到底占了大头,动作很是敷衍。   不光揉,嘴里还含含糊糊地说着话,从乖猫叫到乖狗狗,让他安静点儿睡觉,别闹腾。   那人被揉得身形一僵,搭在刀柄上的手也迟迟未动。 第12章   男人僵硬着身子,半晌,一甩脑袋,避开了她的手。   奚昭尚还睡意朦胧的,摸了个空后索性顺势放下胳膊,又睡了过去。   身旁人的呼吸绵长清浅,那虎妖恍惚扫她一眼,咬紧牙。   浑身都疼。   那妖物的妖气跟冷刀子似的,几乎要将他的肺腑割成烂肉。   下午忍过一阵,如今竟翻倍折磨着他。   在心底将那妖物来回骂了几遭,虎妖拽住扣在颈上的铁链子,使劲一拽——   没起效。   也不知这链子是什么材质打的,竟连条裂痕都没有。   他又拔出短刃,可无论怎么劈砍锯磨,都没能损坏铁链分毫。   他以为是跪伏在床不好用力所致,便想着直起身子再扯。   但颈子刚往上仰一点儿,链子就绷直了,硬生生地箍着他。   ……   虎妖再度发力。   脖子都快梗断了,链子也没有要断开的意思。   剧痛袭身,他只得大喘着气蜷回身子,像佝偻着背的大犬。   余光则瞥向睡得正熟的奚昭。   真是把他当狗养了。   封了他的法力就算了,拿链子拴着他也暂且不说,竟还整日想着喂他吃些生肉。   生肉。   亏她想得出来。   哪处的灵兽会吃那血糊糊的腥肉。   想起盆子里每天定时更换的新鲜生肉,他只觉得头更疼了,索性紧闭起眼,半张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   一片昏暗中,头上忽然搭来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的头发。   力度不大,却意外地抚平了疼痛。   虎妖怔然,恍惚间听见她含糊不清地念道:“怎么还打鼾啊?睡得不好么……”   ……   虎妖将呼吸压了压,耳朵一抖,尖上涨出薄红。   算了。   到底是她救了他。   只怪他化成虎形时不会说人话。   -   “它好像没睡好,我今早起来的时候,摇了几回都没摇醒它——还是因为没吃好?这些天的肉都很新鲜,怕它咬不动,我还特意打成肉糜,不过它还是不肯吃。”   奚昭蹲在铺了绒被的竹窝旁,手顺着幼虎的毛,目光则落在一边的蔺岐身上。   从早上开始,这小崽儿就没精打采的,好似还有些发烧。她怕出什么问题,就去找了蔺岐。他刚巧今日休息,就跟着她来了玉兰花厅。   蔺岐伸手搭在老虎颈子上,同时道:“应与食欲无关。像它这等修为,有食物吃自是最好,但数年不进食也无妨。”   “那是为何?”奚昭垂眸看向闭着眼吃力喘气的小崽儿,猜测道,“昨天月郤往它体内注入了妖气,不知道有没有影响。”   “或许。”蔺岐道,“灵力和妖气冲撞,难免伤它。”   灵兽近似于妖,但和妖又有不同,自出生便拥有着强大的灵力。而没有与人定契的灵兽,往往会排斥外者的气息。   奚昭拧眉。   早知道这样,她就应该拦着月郤,不让他碰它。   她想了想:“那要吃宁气丸吗?但残存的妖气恐怕会影响到宁气丸的作用,还是得先用雪魄丹,等它稍微好转了,再作调养。”   蔺岐侧眸看她,眼底多了几分讶异。   宁气丸,还有雪魄丹对化解妖气的作用,这些都是他送她的《灵兽经》里的内容。   那书读着晦涩,因是古本,许多字迹也已模糊。他对灵兽了解不多,当时送她这本书,也是因为身上着实没多少驯养灵兽的书籍。   不想她竟认真读了,且三两天的工夫就已能活学灵用。   他不着痕迹地垂下眼帘,素来平静无澜的眸中多了些欣赏之意。   “确要先用雪魄丹。”他从芥子囊中取出一瓶丹药,喂给了灵兽,“服用过后可观察三日,若不见好转,再用宁气丸。”   奚昭将此事记在了心上,哄幼虎睡觉的空当,她抬头看蔺岐。   “小道长,府里的禁制修缮得怎么样了啊?”   “尚在排查。”蔺岐道,“至少需要一月。”   奚昭点头,心思却跑向了别处。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逐渐摸透了蔺岐的性子。   他对她是挺友好的。   有什么不懂的问他,他向来知无不言。找他帮忙,他也会尽力为之。   但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人好。   就跟话本里日行一善的仙人一样,行善举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说白了,无论是谁找他帮忙,他都会倾囊相助。   并不存在谁要特殊一些的情况。   这就难办了。   奚昭若有所思地拍着那虎崽儿的背。   她体内被种了禁制,先前也查过,解开的方法无非两种:种下禁制的人替她解开,或是找人结契,帮她解禁。   结契的方式多,蔺岐自然不会与她结同生同死的命魂契,更不可能结主仆契。   那就只剩道侣契一种。   但她总不可能跟他直说,请他帮她结个道契吧?   想想那场景,估计得把这规规矩矩的小道士惊得跑出府去。   但按照现在的进度,再等个一百年估计也等不到他开窍——她之前去找他时,看见过他修炼用的卷轴。开头写的便是如何修养身心,克制私情。   她也旁敲侧击过,他好似从未生起过与人结契的打算。除了他师父,也鲜少与旁人来往。   还是换人?   奚昭把府里的人统统想了遭。   月楚临自然不行了。   换魂就是他提出来的,如果他愿意帮她,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至于月郤。   他应不会为了帮她而忤逆兄长。   这两人若不行,就只剩太崖了。   太崖……   奚昭一手撑脸,想起那整日在亭子底下歇凉的懒散道人。   这人看着很亲和,何时都笑眯眯的。不过接触过两三回她就看出来了,他对旁人的警惕心极高。偶尔她和蔺岐走得太近,还会被他笑眯眯地敲打一阵。   最重要的是,这人和月楚临是打一个学宫出来的。   朝这人下手的难度应该不比月郤小,甚而有可能更危险。   比来比去,竟还是蔺岐最合适。   奚昭眼神一转,落在他身上。   “小道长。”她唤道。   蔺岐收好芥子囊,应道:“何事?”   “你要喝酸梅汤吗?刚熬好的,还加了冰。”   蔺岐谢绝,说是不热。   师徒俩倒是两个性子。   她看太崖整天对着盆冰扇风,就没挪过步。   “往后一天比一天热,就怕不下雨,花都晒蔫好多盆了。”奚昭问他,“小道长,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花?”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响动。   她瞥向门口,大门处一阵黑影压进——   月郤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手里还抱了不少东西。粗略一看,都是些毛球拨浪鼓之类的,还有些供灵兽吃的灵丹仙草。   他面带朗笑,脚步也轻快。哪怕进门瞧着蔺岐了,脸上笑也不见敛去几分。   “蔺道长也在这儿?”他把东西全堆在桌上,“想起来了,今日无需修缮,难怪道长得空往绥绥这儿跑。” 第13章   月郤大喇喇坐下,对蔺岐道:“我这些时日都在外面,上回你又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多聊两句。我记得上回见你还是五十多年前在赤乌,天尊设百花宴那回。当日听人说你在为变赤乌法度四处奔波,怎的转眼再见,就又拜入了太崖道君门下?”   听了这话,奚昭看向蔺岐。   ?   他和太崖不是云游四方、除邪降魔的道人吗,怎么会和更变整个赤乌境的法度扯上关系?   蔺岐神情淡淡:“师父教授与我求之道恰好契合罢了。”   “世事当真瞬息万变。”月郤拿起个拨浪鼓,随手晃着,“那时兄长说道君会带个徒弟来府里帮忙修缮禁制,我千想万想也想不到你头上——莫非月府的规矩也有何处不当,要改了?”   他语调轻快,像是在开玩笑。   可奚昭隐能从他的话里听出些许攻击意味。   再看蔺岐,脸色没什么变化,手上关节却已攥得泛白。   他道:“月公子说笑,修缮禁制而已,如何能干涉得了府内事。何况立了府门规矩,也不见得人人知节守礼。”   月郤眉眼间的笑敛去几分。   正欲发作,一旁的奚昭忽说:“蔺道长,它是不是好些了?看着精神许多。”   他循声望去。   只见方才还蜷在窝里打盹儿的小老虎,眼下已撑开眼皮,正咬着窝边的毛球玩。   “它不舒服?”月郤顺着奚昭的话问道。   “现在已经好多了。”奚昭甩着“逗猫棒”,“估计是不习惯被链子箍着睡觉,以后还是得让它在花房里睡。这样它更安全,我也省心。”   月郤本想再和她聊聊灵兽去处的事,但有蔺岐在这儿,又不好开口。   他干脆拿着拨浪鼓,也半蹲在了幼虎身边,跟她紧挨着。   “小崽儿,也陪我耍会儿?”说着,又拿拨浪鼓去逗它。   虎妖瞥他一眼。   这人有病吧。   昨天那般折磨他,还指望他能给他好脸色?   发什么疯!   滚!   虎崽儿两脚一蹬,蹬开了拨浪鼓,然后尾巴一甩,背朝着他。   月郤还没察觉到它的躁恼,只当是在跟他玩儿,便又把拨浪鼓往它脸前递,另一手则从桌上拿过一把肉干。   “要吃还是玩?”他饶有兴致地问,星目里沉着松泛的笑。   不吃也不玩!   滚!   它颇不耐烦地大张开口,扣下尖锐虎齿,没两下就把那拨浪鼓咬得烂碎。   “你这小崽儿竟还会磨牙?”月郤又拿了个拨浪鼓,兴冲冲递给它,“这鼓可是百年兽皮所制,竟咬得这般轻松。再试试,看你能咬坏几个。”   奚昭:“……”   可真行。   他从哪儿看出来它是在磨牙了,这明显是在发脾气好吧。   她坦言道:“月郤,它好像是在烦你。”   “……”月郤沉默一阵,“不可能!”   作为回应,虎崽儿往他手上呼了一爪子。   眼里没活的东西,滚!   它个头小,但爪子尖利得很。所幸月郤躲得及时,不然手背都要被挠穿。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到它的抵触。   “你!”   “它不喜你。”一旁始终没说话的蔺岐突然出声,语气冷淡,“灵兽也有情绪。你靠近它,只会惹它心烦。”   虎崽儿摇了两下尾巴,以表赞同。   这人还成。   能说人话。   月郤怔了一怔,竟也不气,反倒哼笑着伸手去捏它的后颈皮。   “是还惦记着昨天那事?小畜生,巴掌大的心竟这么记仇。”   虎妖被他拎在空中摇来晃去,一动不动地看着奚昭,不愿挣扎。   ……   不是。   这人是真有毛病。   赶紧把那些生肉塞他嘴里吧,趁肉新鲜还能帮他长长脑。   “你别晃它,本来就不大舒服。”奚昭从他手中接过虎崽儿,见它眼皮都快阖着了,便道,“让它在这儿睡会儿,咱们出去说。”   虎妖抖了下耳朵。   谢谢。   虽然他只是不想看见那个神经病。   蔺岐起身道别,说是还有要事在身。   月郤则跟着她转到了花圃小径。   四周无人,他提起了幼虎:“绥绥,依我看,这事还是要知会大哥一声。”   奚昭却问:“你已经告诉大哥了吗?”   “没。”月郤道,“但大哥素来厌恶灵兽,若不告诉他,反让他自己发现,定会惹他不快。”   “大哥这段时间忙,我不会去打搅他,他也不常往我这儿来,更没进过花房,如何会发现?”奚昭将右臂袖子往上一卷,“再说了,我和它结了个主契,一时也割舍不得。”   月郤垂眸看去。   阳光映照下,她的胳膊上渐渐浮现出淡金色的灵印。   他脸色顿变:“何时定的?!这等要事你怎连说都不说一声?”   的确有人会与灵兽定契,足够厉害的驭兽师,也能轻松战胜比自己强大数倍,甚而数百倍的敌手。   但有契约在,一者受伤,也会影响到另一者。加上灵兽难以驯服,鲜少人会走这条吃力不讨好的路。   “就前两天,我怕它四处乱跑,坏了府中禁制。”奚昭垂手,滑落的袖口遮掩住灵印,“是临时契印,几个月就没了。那会儿它的伤也好全了,我便送它出府。”   “若它出了什么意外呢?岂不是会波及到你!”月郤恼蹙起眉,“既然是临时契印,便可以解开。你要喜欢它,我就找出人家养着,日后你想它了,便让人送过来陪你。”   “契印是可以解,蔺道长说过霜雾草就行。但霜雾草太过珍贵,也就大哥那儿养了几株。”奚昭顿了顿,“而且那灵兽什么都不愿吃,更别说苦了吧唧的霜雾草——我就更不愿吃了。”   月郤一时不语。   霜雾草有治愈百病的奇效,当时她中了瘴毒,就试过用霜雾草祛毒。不过味道太苦,她只抿了口就不愿再吃。   但这种草药最为珍贵的地方,却是在淡化临时契印上。只要结契双方任何一人服用,便能解开临时契约。   他面上未显,顺着小径朝院子外面走去。   “此事不急,之后再说罢。”   -   离开小院后,月郤去了月楚临的书房。   书房没人,问了仆侍才知道他去了铸器阁。   他又一路赶到铸器阁,到时,月楚临正在剑架前选剑。   “大哥,”月郤上前,“可是要换剑?”   月楚临温声道:“裴家幼子即将受冠,要为他挑一件贺礼。”   “日子过得快,感觉前些天他还跟在后头乱跑。”月郤话锋一转,“鬼界那边递了信,说是来的人不止一个。”   抵在剑上的手一顿,月楚临道:“细说。”   “有两位少君要来。”月郤斟酌着说,“我想,此举概有争储之意。兄长,我们可要……?”   “鬼界争端,与我月府不相干。”   月郤不大赞同:“但鬼界大门就在太阴城脚下,如今鬼界也有意与我们交好。倘若往后和赤乌兵戈相见,他们未免不是帮手。而且问星待在府中,早晚要被鬼界察觉。若无庇佑,往后难言安危。”   “阿郤,你太心急了。”月楚临温声笑道,“为兄早便提醒过你,往常你若起了什么心思,总会日夜想着,难免表露。现下就思虑鬼界争储的事,届时等人来了,不是一眼就叫人看出你厚此薄彼?”   月郤赧然:“兄长教训得是。”   月楚临正欲收回视线,忽然瞥见他肩头处落了根细线。   淡红色,像是兽类毛发。   “阿郤,”他目光一移,与月郤相视,“肩上沾了何物?” 第14章   难得下场细雨。   绵密的雨丝飘落,奚昭把花一盆盆往外送,挨个儿放在了长廊外沿。   忙活完一通,她累得够呛。直接往门口一坐,顺手捞起壶茶。   连饮了好几杯,心跳总算渐趋平稳。   雨势渐大,朦胧水帘里,忽有一人出现在不远处的拐角。   手中执一把纸伞,看不清脸。伞下身量高大,像是山间冷雾迫近。   奚昭的视线在他腰间的玉带钩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再抬眼看时,他便已抬起伞,露出张如玉面庞。   “小道长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她扶着门框起身,“不是说这两天要忙禁制的事吗?”   蔺岐不露声色地扫过那一长廊的花。   是前些天听她说太阳晒得太厉害,花房里的花蔫了一大半,浇水都没用。所以今晨看见落雨,就想着来帮她挪一挪花,也好浇浇雨水。   不想在宁远小筑耽搁片刻,再来就已经搬好了。   “检查禁制需在晴日,今日功课也结束得早,便来看看那灵兽。”他收了伞,雨水坠下伞尖,在地面蓄成一道水线。   奚昭点点头。   却暗自腹诽,他今日功课结束得早,多半是因为太崖要睡大觉。   那个懒散道人,她去宁远小筑,十回里有八回他在睡觉,还有两回则是懒懒躺在藤椅上,什么也不做。   她朝里瞟了眼:“它还在里头睡着呢,估计是因为下雨,早上困得睁不开眼,喝了点药就又睡了。”   “多歇息也利于它休养。”蔺岐语气淡淡,“既然它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说着就要撑伞。   奚昭追了步:“小道长很急吗?”   “并非。”蔺岐稍顿,“奚姑娘还有何事?”   “你稍微等会儿,我有些事想问你。”奚昭轻手轻脚地跑去屋里,不多时就带了本书出来。   封皮破旧,上书《灵兽经》三字。   她翻开靠后的一页,指着上面几行字说:“我今早刚看到这儿,这上面说就算是寻常凡人也可以和多个灵物定契?”   之前以防小老虎乱跑,蔺岐教了她怎么刻契印。那时他说,因她身无法力,难以承受三百年修为的契印,只能刻临时契。   但《灵兽经》上怎么又说,凡人可以和多个灵物定契了?   蔺岐解释:“凡人的确可以驭灵,但要从实力微弱的低阶灵物开始,否则便会遭受灵力反噬。譬如你与那虎兽定契,也只能刻下牵制效力最低的临时刻印。”   奚昭点点头。   说白了,和灵物定契就相当于将其一部分或是全部力量匀给契主。   普通凡人根本没法承受住太强大的灵力。   而临时刻印只起个牵制作用,不会传递灵力,所以她才没受到影响。   蔺岐继续道:“驭灵师唯有从低阶灵物那里积攒到足够多的灵力,才能承受得了中阶乃至高阶灵物。但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便是驯养低阶灵物,也要投入不少心血。故此,鲜少有人会选择这条路。”   全是劝退话。   其实不光他,奚昭翻看过他给的书,书里也多不赞同凡人驯养灵物。   先不说要往里砸多少钱和时间,刻下永久契印还得看双方意愿。   既然这样,那些灵物干嘛不选择实力强劲的盟友,而挑个没什么修为的凡人呢?   但她别无他法。   等离开月府,她就算要去多是凡人的城镇,也得有个保护自己的法子。   总不能事事靠别人。   而她早就过了修炼的最佳时机,也没地方学。   考量之下,驭灵已是最好的选择了。   奚昭将指腹压在纸页上,缓缓摩挲着。   “那低阶灵物通常都有什么啊?我也想试一试。”   早在她翻来覆去地看《灵兽经》开始,蔺岐就看出她有意走这条路,眼下并不惊奇。   他看向廊边的一排花盆,道:“不仅灵兽,诸如寻常花木等亦为灵物。你这院中的花草常处灵力旺盛之地,概已生灵。较之兽类,此种灵物性情更为温顺,不妨一试。”   奚昭仔细打量着廊边花草,最后将视线落在最右角的一捧睡莲上。   这睡莲是她刚进府时养的,算是跟她相处时间最久的花了。   听说是千年莲种,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她养出灵气。   她指了指,试探着问:“要不……就这朵睡莲?”   蔺岐看过,道:“这花确然已成灵物。”   遂又教了她如何结契。   依着他所教的,她用枚细针刺破手指,挤出血滴在花瓣上,然后耐心等着。   血珠被水浸成淡色,又顺着花瓣沁入蕊心。   几息过去,睡莲毫无反应。   蔺岐并不意外。   灵物大多性情高傲,不喜与人族往来。   拒绝契印再正常不过。   他侧眸看向奚昭,见她神情专注地盯着睡莲,一时犹豫。   她那般盼着能与灵物结契,若是直言相告,定会叫她失望。   他正思忖着该如何开口,就见那朵睡莲两摇,随即散出淡蓝色的光。   淡光缠绕升至半空,如春日柳絮,径直飘向了奚昭的手臂。   眼睁睁看着淡光沁过衣袖,奚昭摸了摸胳膊。   没什么感觉啊。   她记得和虎兽结契时,胳膊上跟滴了蜡油似的,烧得疼。   又撩起袖子来回打量。   也没印记。   什么都没有。   是失败了吗?   但也还行。   书上都说了难,哪有一次就成功的道理。   刚这么想,她就听见蔺岐道:“现下只需等候即可。”   ?   “等什么?”   “等灵物补足灵力,便会现身。”   蔺岐道,那双素来冷淡的眼眸中,此刻竟见浅笑。   “这睡莲中的花灵已认你为主,待其现身,可用灵丹仙药喂养。”   奚昭还恍惚着,没多大实感。   她盯着那簇开得正盛的睡莲,心觉神奇。   这么说,这就是她的第一个灵物了?   心底的那股异样情绪还没消下去,秋木就提了个食盒匆匆跑进。   “小姐,”他抬伞高声道,“今日还是在花房吃吗?”   奚昭起身,点头:“放这儿吧,今天就在门前吃,不想往里挪了。”   秋木应声,见蔺岐也在这儿,他道了声道长好。   后者微一颔首,拿起伞和奚昭道别。   知晓他已辟谷,奚昭也没多留,看着秋木将食盒放在门前的矮桌上。   “小姐可要先喝两口汤暖暖胃,天气冷,这汤放一会儿就凉了。”   话落,盖子打开,扑鼻而来一股姜味。   原是碗姜汤,还放了些枸杞。   奚昭稍拧了眉。   她不爱喝这东西,先前小厨房就往她这儿送过,喝了两口就送回去了。   打那以后再没送过姜汤。   她拨了下汤匙:“今日怎么想起来送姜汤了?”   “是二少爷来了趟,吩咐下人熬的,说是今天天冷,喝一碗姜汤对身子好。怕您不爱喝,还特意让厨娘往里面放了红糖。”   听了这话,奚昭再度望向那碗姜汤。   在这默不作声的打量中,她始终紧捏着汤匙,没有要舀动的意思。   久到秋木忽觉太过安静,她又突然抬头,叫住已快走出后院的蔺岐:“蔺道长。”   蔺岐顿步,回身。   “我很快就吃完了,道长能不能再留一会儿?”她捧起碗,舀了勺姜汤,重复一遍,“真的!很快就吃完了。”   蔺岐思忖片刻,往回缓行两步:“奚姑娘可慢些吃,蔺某不急。”   -   “嗖——!”   一支冷箭破空穿过,力度强劲,却擦着靶子边,歪斜着钉入墙面。   看着墙上的两三根箭,还有空荡荡的靶子,月郤烦躁拧眉,持弓的手不安摩挲两番。   一旁的小童连忙上前,取下墙上箭矢,也跟着心焦。   自打这靶子立起来,二少爷便是箭无空发。   今日却奇怪。   就没射中一支。   连他这个不懂箭的,都瞧出他心神不宁了。   “二少爷,”小童子紧抱着箭,“可要关上窗子?外面风雨大,吹得靶子晃晃荡荡,简直没法用!”   “不用。”月郤硬声打断,又搭上一支箭,拉弓瞄靶。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有失声惊呼——   “二少爷!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嗓子尖锐破碎,根本听不出是谁。   小童子观察着月郤的脸色,瞟一眼窗外,道:“且让我去瞧瞧,到底是哪个院的下人,竟这般没规矩。”   月郤勾住弦,将弓拉得更满。   小童子已行至门边,却是一怔。   再说话时,语气里的不快散了大半:“秋木,怎么是你?不在院子里照看姑娘,找二少爷何事?”   门外人开口,破锣嗓子里颤着明显的哭音:“小姐不知为何突发厥症,府里医师也不在,我……我……你先让我见见少爷吧!”   月郤在里听得清清楚楚,脸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净。   他下意识松手,箭矢离弓,顿将那靶子打得粉碎。 第15章   听了秋木的话,小童子也慌了,还没来得及喊声二少爷,就听见重物落地的声响。   他着急忙慌地跑进门,只见那把练手的木制重弓掉落在地,摔碎成两截。   而月郤已不见身影。   秋木跟在他身后,问:“二少爷人呢?”   “应该已经过去了。”小童子冲进屋,急急忙忙地找起丹药,“到底怎么回事,月姑娘好端端的如何会突发厥症?”   秋木惊魂未定,擦了把泪水后声音发抖道:“她……她就是喝了碗姜汤,手上就开始起疹子,脖子上也是。然后……然后抖了两阵,就摔地上昏迷不醒了。可那姜汤我们事先都尝过,没什么问题。”   小童子手一顿:“你过来了,月姑娘一个人在那儿?身边有没有人陪着?”   “那位蔺……蔺道长也在,不知给小姐喂了什么丹药,就让我快些去叫人。我跑去找医师,医师不在,只能往这儿来了。”   “你!秋木,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小童子将些瓶瓶罐罐一骨碌全塞进了芥子囊,语气更急,“那蔺道长到底是外人,外人!你知道么?把姑娘托给一个外人照顾,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纸鹤传书不行?用玉简不行?”   秋木此时才后知后觉到不妥:“这,我……我实在是急昏头了。”   “也罢,左右少爷去了。”小童子拎起芥子囊,“你也别哭了,这事儿突然,谁都没料到。走,快些去看看。”   秋木连连应好,顾不得擦眼泪便跟上了他。   -   玉兰花厅。   瓢泼大雨被风吹进长廊,奚昭蜷躺在地,捂着腹部,疼得近乎痉挛。散乱的长发不知是被雨水还是冷汗浸湿,原本白皙的颈子眼下也泛出薄红,且有加重的趋势。   蔺岐跪在地面,将她的脑袋小心托在膝上,另一手则探进碗里的小半碗姜汤,放出一缕妖识。   没有毒。   他收手,转而作剑指搭在奚昭颈上。   脉搏急促,快得惊人。   他拨开她的眼皮,拂开头发观察颈上红疹,同时唤道:“奚姑娘,哪里作痛?”   奚昭处在半昏半醒间,意识不清地念道:“疼……浑身都……都疼……手……手……”   已是气若游丝。   见她右臂抽搐不止,蔺岐轻握住她的腕,说了声“得罪”后,便掀起衣袖。   她的胳膊上本印着和虎兽的临时契印,而眼下,那淡蓝色的印子竟像着了火般,变成灼目的深红,烧灼着她的皮肤。   只看一眼,他便拧了眉。   放下衣袖,他正欲抱起她,忽从斜里袭来阵气流。   下一瞬,月郤凭空出现在庭院中。   雨势渐大,他却顾不得冷雨浇身。   看见蔺岐把奚昭抱在怀里,原本焦灼不安的神情间顿时多了几分怒意。   他下意识以为奚昭的病痛和蔺岐脱不了干系,怒道:“你做什么?!放开!”   并大步上前,想要推开他。   但就在这时,听见他声音的奚昭恍惚移过视线,瞥见了他。   目光对上,月郤强忍着冲脑而上的怒火,安抚着她的情绪:“绥绥别怕,我马上带你去看医师。”   可和他想的不同,她不仅没应声,反倒避开他的视线,忍痛抓住蔺岐的手:“不要……不要他。”   气息微弱,每个字都轻若雨声。   偏偏重砸在月郤耳中,令他僵停在石阶上。   此时他与她仅有一步之遥,却被那回避的态度隔在千里外。   为何?   为何要避开他?   “绥绥,”他尚处在一片茫然中,艰难开口,“是我啊,月郤!你不认得了吗,你、你怕我做什么?怎么、怎么会……”   说话间,他跨上石阶,想要去碰她的脸。   可还没挨着,奚昭便反手推他。许是太疼,她难以控制住力度大小,推开他后,手顺势落在了他脸上。   一巴掌打得结结实实。   月郤登时愣住。   奚昭偏过头,直往蔺岐怀里躲去,抓着他的胳膊急道:“走……走……”   蔺岐看向被打懵了的月郤,直言:“她似乎不想让你靠近。”   月郤呼吸一滞,嗡鸣声从耳中刺向头顶。   在那令人头晕目眩的慌惧里,血液急速涌上,又轰然溃退。   “什……么?”他不敢置信地开口,“我……我没明白。”   什么叫……不想让他靠近?   趁他发愣的空当,蔺岐抄过奚昭的膝弯,直接抱起她。   “我会先帮奚姑娘检查病情,请月公子在外等候。”他顿了步,又道,“姜汤里无毒,但她确然是喝了那碗姜汤才引发厥症,不妨先去查查可有什么人对汤动过手脚。若府中有医师,也可叫几位过来。”   月郤自是不甘就这么将人交给他,可看向奚昭时,却只能望见疼得惨白的一点侧脸。   竟连眼神都不愿分与他些许。   被她打过的那块儿烧得灼痛,他咬紧牙,让出路。   “好,我先去查。”   蔺岐抱着奚昭回了卧房,月郤则守在门口,又以纸鹤传书催促医师。没过多久,秋木和小童子两人就急匆匆赶来了。   那童子大喘着气道:“小少爷,我带了药,府中医师也回了信,说是很快就回来。”   月郤似还没回过神,怔了半晌才斜过戾眼。   “把药送进去——秋木,你留下。”   秋木收回刚迈出的步子,惴惴不安地瞟了眼早已跑远的小童子。   “二少爷,”他概已猜到月郤想问什么,不等他开口便主动解释,“小姐喝了碗姜汤,那姜汤先前也熬过一回,从材料到做法都没变过,并未出什么事。”   “来的路上可碰见过什么人?”月郤问。   秋木仔细回忆一番:“不曾。”   月郤思忖着说:“蔺岐呢?他可有碰过姜汤。”   “也不曾,小姐喝时蔺道长就在廊道里,离得很远。”   秋木稍顿,忽想起什么,陡然皱起脸。   “少爷,就是——”   天际陡然劈下一道响雷,将他的话掩去大半。   心头莫名弥漫开不安,月郤皱眉:“就是什么?”   秋木正欲开口,小童子忽从里面推开门。   月郤移过视线:“情况如何?”   小童子如实应道:“气息难进,痉挛不止,蔺道长尝试过喂姑娘吃药,但喉咙肿胀,难以咽下。眼下道长正用灵力缓解病痛,让我去打些水,以便烧符兑水。”   秋木连忙道:“我来帮忙。”   小童子点点头,正要走,忽停下看向月郤。   “少爷,还有一事。”   “说!”   “蔺道长问……”小童子犹疑道,“那姜汤里是不是加了霜雾草?”   陡然听见霜雾草三字,月郤的心倏地一沉。   一边的秋木扫他一眼,不敢开口。   他方才想说的就是这件事。   今早月郤拿了些霜雾草过来,让他们加进姜汤里,还特意吩咐多加些红糖,好压一压草药的苦味。   他们私下里议论过,最后还是马夫神神秘秘地透露消息,听说是什么外边儿来的灵兽骗奚姑娘定了妖契,大公子特意让人从他院子里拔了些霜雾草,好用来洗契。   但他觉得两位少爷总不能害姑娘,就没提起这茬。   许因心情起伏太大,月郤隐觉头疼得厉害,被奚昭打过的右颊更是烧得神经抽痛。   良久,他才语气干涩地问:“那霜雾草……怎么了?”   “蔺道长只说,月姑娘的身体用不得霜雾草。”小童子迟疑道,“今日厥症,多半也是服用太多霜雾草所致。” 第16章   又一道闪电划亮天际。   在那明灭闪烁的天光里,月郤的神情显得晦暗不明。   他开始不受控地想起一些事。   那天去找月楚临,被他发现了肩头沾着的一根虎毛。   ——阿郤,肩上沾了何物?   月楚临这样问时,他有想过该如何隐瞒。   外出时处理妖乱沾上的,不小心扯断的衣衫线头,染着墨水的一截头发丝……   他想了无数个解释,但在兄长的温和注视中,最终还是说出实话:“有只……灵兽闯进了府里。”   月楚临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似乎早就知晓此事。   得知灵兽被私养在奚昭那儿后,兄长只说那灵兽若是作了乱,就尽快处理;要没有作乱伤人,便送出府去。   总之只有一个意思。   留不得。   月郤一开始就猜到会是这反应,可偏偏又是他道:“绥绥刻下了临时契印,听说大哥你那儿……你那儿还有些霜雾草。”   月楚临站在剑架前,轻轻拂落一点细灰。   “让人去药园子里摘几株便是,此事无需告知我。”   最后,是他从下人的手里拿过了霜雾草。   也是他亲手将药草放进了姜汤里。   -   月郤紧盯着房门,目光恨不得将那门灼烧出个洞来。紧攥的右手微颤着,仿佛还能感受到霜雾草草叶边沿的微刺。   扎得他心慌神惧。   他想说他也不知道她吃不得霜雾草,可事情已然发生,他不愿也不能将责任推卸出去。   是他的错。   是他把这秘密抖落了出去。   也是他擅作主张,要用霜雾草洗契。   她分明说过,不想让兄长知道灵兽的事。   若他不说……   若他不说!   巨大的恐慌从心头漫起,海潮一般扑向他、砸向他,令他陡生出近似被溺毙的痛苦。   他竟忘记了。   奚昭不是妖族,也毫无修为。   但凡出了任何差错,都可能危及她的性命。   月郤紧闭起眼,再睁开时流泻出明显的急色。   “快,去拿水。”他强忍住情绪,在秋木和小童子跑去拿水的空当,又用玉简催促了番医师。   -   深夜。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黑云攒聚,天际看不着一点亮色。   昏暗的长廊中,一抹半透明的高挑身影逐渐成形。   虽然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但月问星还是忍受不了从暗处陡然现身的不适感。她抱着怀中的伞喘了好一阵气,才抬起惨白的脸,看向不远处的朦胧灯火。   奚昭还没睡吗?   又有好些天没见了。   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上回见面的事。   她怀着快要鼓跳而出的热切,游魂一般靠近院子。   雨夜潮湿,将伞上的气息抹掉不少。感受到气息变淡,她不快拧眉,随即将脸颊紧紧贴在伞面上。   她知道自己偶尔会变得“不正常”。   思绪像是零零碎碎的线,无次序地乱搅在一团。有时看何物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疯狂扭曲、绞缠在一起。   也能听见说话声。   不知是谁在说话,怪笑、惨叫、冷嘲……乱七八糟的呓语逼得她耳鸣头昏。   眼下,她又开始胡思乱想。   将伞柄死死握在手中,想象那是奚昭的手。   没错。   没错。   她的瞳仁因为兴奋而放大。   大哥说了,等昭昭变成她的朋友,她便能一直、一直握着她的手了。   像现在这样。   她低低笑了声,恰如鬼哼。   “奚昭……奚昭……”她无意识地喃喃,指腹压在唇上轻轻按揉着,神情错乱,“今日该说些什么?好想送东西,可还不能。再忍一忍,忍一忍……”   话音落下,不远处忽有一个小仆从雨中跑出。   急急忙忙的,像遇着什么大事。   那小仆没走两步就看见了她,浑身僵住,瞧一眼便骇然移开视线,浑身打哆嗦。   脸上的慌色顿时变为惧然,一把伞也抖得跟筛糠似的。   但月问星看都没看他,当是没瞧见,自顾自地往前走。   步子迈得快而急。   阴气扫过,小仆打了个寒噤,一转步子,着急忙慌地绕路。   嘴里还念着:“晦气,真是晦气……”   月问星顿了步,眼底的欣悦肉眼可见地淡下去,透出几分寂寥。   未行多远,又碰见两三奴仆。也和先前那个一样,步履匆匆。   月问星垂下脑袋,脊背稍躬,仿佛将整个身躯的重心都压在了怀里的那把伞上。   待绕至另一旁的窄廊上了,她忽然听见其中一个下人道:“姑娘还不见好吗?药都煨了几道了。”   她倏地停住,白冷冷的脸倾向那边。   站在最中间的下人接过话茬:“还得再熬,听人说喉咙肿得连气都出不来了,好几回人都差点去了。”   左旁的下人不住叹气:“那些医师多大的能耐,连个人都医不好?”   那中间的一哼,做足轻蔑意味。   “这你都不懂?医师能耐再大,对受伤的蚂蚁能怎么下手?一个不小心,兴许把人给弄死。”他忽一笑,“不过要是死了也好,省得再看见。”   月问星彻底敛了笑。   等那下人走到一处点着烛火的房间前,忽像被人点了穴,顿停在原地。   另两个走出几步,见人没跟上,才转身看他。   “站那儿做什么啊,这几步路还把你累着了?”   那人动也不动,面露惊恐。   突地!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膝盖磕出巨响,听着跟碎了似的。   另两人被吓着了:“你!你这是做什么?!”   他眼神发直地盯着前面,不作声。   下一瞬,他忽地双手撑地,脖子上仰,然后脑袋重重砸向地面。   前额顿时破了口,血水外涌,可他跟不知痛似的,直起身又是重重一砸。   那两人被吓得魂飞魄散,话也说不出来了,哆哆嗦嗦地盯着他看。   如此砸了几回,直等一阵雨风刮过,吹得烛火飘摇,地上没了影子,他才堪堪停下,露出血糊糊的额头。   再身子一歪,昏了过去。   -   进了奚昭的院子,月问星远远看见月郤守在房门前,一动不动。   那道人影静立在漆黑的夜里,明明生得个高腿长,眼下却跟丧家犬一样颓靡,后背也叫不断滴落的屋檐水打湿透了。   不想被他发现,月问星特意绕了段路,潜进后院,找着了奚昭的卧房。   鬼魄无形,墙壁房瓦根本挡不住她。可想到那几个下人的话,她不敢直接进去,而是躲在窗子外头悄声打量着里面。   床榻被帘子挡住了,看不清床上情景。   可她能听见声音。   上回见奚昭时,她还笑着同她说话。   而眼下,那把清润嗓子变得嘶哑破碎,低泣着喊疼。   痛吟微弱,却在她耳中无限放大。   月问星直勾勾地盯着床榻,神情中乍现出一丝微弱的迷茫。   她知晓这种痛苦。   缠绵病榻,清楚感受着身躯渐成被虫蛀空的树干。   意识沉下去、沉下去……像是河底的泥沙般浑浊不清,再被病痛折磨醒。   可还是混沌的。   痛苦至极只想着死,偶尔得到喘息的时机又庆幸还活着。   反反复复,直到咽气。   但奚昭为何会变成这样。   是因为她吗?   她往前一步,整个人都几乎贴在了木窗上。   那痛哼好像一双手,抻平了她的理智,然后渐渐拉直——就像对待一根脆弱的弦。   又给奚昭喂了遍药,蔺岐突然感受到一道视线。冷霜似的黏在后背,令人无法避开。   房里的几位医师都在身侧,这视线自然不是他们的。   他直起身子,朝后看去。   烛火朦胧,他看见窄窗外站了个人——准确而言,是鬼。   那近乎透明的鬼影默不作声地站在窗外,死死盯着他们。   陡然看见她,蔺岐拧起眉。   随即想起奚昭之前提起过撞鬼的事。   应该就是窗外这个了。   并非恶鬼,但阴气太重,靠得太近也无好处。有一两个医师承受不住那骇人的森森鬼气,已经腿脚发软,快站不住了。   余光瞥见一个医师头冒虚汗地瘫坐在地,蔺岐再不犹豫,手掐剑指虚空画符。   赤色气流从他指尖飞出,化成上下三道符阵锁在屋外,火焰一般灼烧着。   这符的效力大,那鬼刚碰着,惨白的皮肤就被灼烧出漆黑的洞,像是被火烧破的纸人。   按理说应该疼得没法忍受才是。   可她竟没一点儿反应。   任由那符火烧破脸颊、手臂,还是紧贴着窗子死死盯着床榻。   蔺岐又一蹙眉,但见几位医师好转,又有其他事更要紧,索性不管。   -   窗外。   月问星透过符阵的间隙窥视着里面,越发躁恼。   好烦。   挡着她视线了,什么也看不清。   她贴得更近,哪怕那符火烧得人痛不欲生,也不愿退后。   半边脸快被烧没了,身旁陡然响起阵脚步声,急匆匆的。   有人从旁边过来,一把拽住她,再使劲一扯——   月问星踉跄一步,对上月郤的双眸。   素来倨傲含笑的眼眸,目下却微微泛着红,哭过一般。   “你在这儿做什么!”月郤拽着她走至一旁,压着怒火问她。   “看奚昭。”被烧得只剩一半的嘴唇张合着,月问星缓缓眨眼,语气平静,“里头那道人想杀我,我也可以杀了他吗?”   被火烧出的洞口上弥漫着黑雾。   雾气交织、缠绕。渐渐地,她的身躯开始恢复原样。   “别添乱!”月郤道,“他是大哥请来修缮禁制的,况且现在还要替绥绥疗伤。”   月问星:“奚昭怎么了?她的气息在变弱。”   月郤攥紧拳,颈子上青筋鼓跳,眼眶也泛起烫红。   “是我害了她,若非我将那事告诉大哥,若非我拿了霜雾草,她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受这折磨。”   他声音发抖,伴随着那若有若无的痛吟一齐落入月问星的耳朵。   她紧紧盯着他,突地——   “铮——”   脑中那根弦崩断了。   理智崩溃的瞬间,她高举起手,再狠狠扎下——   手中的簪子精准无比地扎进了月郤的侧颈,溅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半边手掌。   剧痛刺在颈上,月郤瞳仁一紧。他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   在他捂住脖子的前一瞬,月问星抽出簪子。   又是一股血迸涌而出,不多时就浸透了大半衣襟。   月问星则握着簪子,神情恍惚地颤声道:“怎么办……我不是故意的。”   恍惚间,月郤起先还以为她在为扎他的事而懊恼,但很快他就推翻了这一猜测。   这疯子怎么可能会跟他道歉?   果不其然——   “脏了……脏了……本来要送她的。”怕弄脏袖子,月问星用手去擦簪子上的血。   擦得满掌殷红,血又从掌缝淅沥沥地往下淌。   “都怪你,要送给奚昭的,被你弄脏了……都怪你,都怪你……”   月郤忍过又一阵剧痛,一把夺过湿腻腻的簪子,咬牙切齿地看她。   “够了!” 第17章   月郤气得脑仁跳痛,心底又担忧着奚昭,好半晌脑子里嗡鸣不止,其他的什么都听不见。   他将那簪子收入袖中,抬手捂住伤口。殷红的血溢过手掌,顺着臂膀流下,将紧束的护腕染成深色。   潦草使了个妖术,不一会儿,外渗的血就变少了。   月问星语气森寒:“还我!”   “月问星你真长本事了,以为死了变成鬼就没法对付你?这簪子暂且放我这儿,你再别往我跟前乱逛,若有下回定饶不了你!”月郤咬着牙道,每说一句,脸色就变得更苍白。   他又往窗子里望一眼。   四五个医师在房里忙碌着,蔺岐则坐在床边椅上,似在帮奚昭把脉。   床榻则被遮掩得干净,看不见情形如何。   “要担心就远远看着,别离得太近。”月郤收回视线,冷声道,“这屋里没几个人能受得住你那鬼气。”   话落,他又折回了房前,一言不发地守着。   月问星不愿瞧他。   等他走后,她就蹲在窗子外面,背靠着墙,神情麻木地擦拭起手上的血,同时注意着房里的动静。   -   深夜。   奚昭意识不清地睁开眼。   身上还残留着余痛,但已经好上许多,喉咙也没那么肿了。   她缓了阵,侧过脸往右看去。   卧房里只有一个人,是府中医师。正背朝着她调配药材,双袖高挽,动作很利索。   奚昭认出那背影,没什么气力地唤道:“周医师……”   周医师一顿,转身。   “你醒了?”她快步上前,手作剑指搭在奚昭的额心处,探进一缕妖识,“现下感觉怎么样,身上还有哪处疼?——蔺道长方才接到他师父的信,要回去一趟,处理完事便来。”   “嗯。”奚昭语气虚弱地应了,“不怎么疼了,就是有些累,使不上劲。”   “这些都正常。”周医师拿了碗药给她。   奚昭摇头推拒:“不喝,已经好多了。”   她脉象已经平稳,一些病症也都缓解,周医师便不强求,放下药道:“小昭姑娘,我记得你上回也是吃了霜雾草,所幸那回吃得不多,只有些发热,用两回药就好了——你没有和底下的人说吗,还是他们疏忽大意,忘记了?若是这样,我去和大公子说一声。”   “不用。”奚昭嗓音干哑,“小事而已。大哥事务繁多,不打搅他了。”   “关系性命怎么能算是小事?”周医师明显不满意,“上回就是这样,说着不想用这种事劳烦大公子,要我瞒着。结果如何?这回差点儿被一株破草送去地府了!也不知哪个脑子糊涂的,查没查清,什么药都敢往汤里放!要我说,上回就不该听你的,还是得直接告诉大公子。”   周医师不是月府的人,只不过和月楚临的父母关系匪浅,常有往来。   她挺喜欢奚昭,两人关系也不错。   平时和她聊天很是轻松,奚昭扯开笑说:“地府没去过,还能看看新鲜不是?”   她这玩笑话让周医师眉头渐舒。   “多亏蔺道长在这儿,不然要闹出不小的麻烦。对了——”她想起什么,朝门口扫了眼,“二公子还在门外等着,从下午到现在连脚都不带挪一步的——要不要让他进来看看你?”   听她提起月郤,奚昭紧闭起眼,太阳穴跳得脑袋疼。   她确然是有意让他发现灵虎的,带着几分试探的意思。   也想到过他会告诉月楚临。   看见那碗姜汤时,她也猜到里面多半加了什么。毕竟是她在月郤面前提起了临时契印,亦是她提醒他霜雾草能解契。   这株草算是她亲手送到了自己的嘴边,桩桩件件都在料想中,她却莫名涌起股烦躁。   “暂时不想见他,身上不舒服。”奚昭说,“周医师,你让他回去罢,我这儿也没什么好守的。”   周医师沉默一阵,随即猜到她成了这样估计和月郤脱不了干系。   顾虑到奚昭的心情,她没再提起月郤。   她拎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低声提起另一事:“小昭姑娘,方才替你检查时,我在你体内发现了一样东西。”   “什么?”   周医师牵过她的手,撩开衣袖。   她的右臂上原来刻了和灵虎的临时契印,平时看不出来,偶尔显现。   现在由于服了霜雾草,浅蓝的契印变得深红,像是用刀尖划出的血纹,烧得很疼。   但周医师要她看的并非灵虎契印。   她的指腹压在血印往上半寸的地方,送出些许妖气,随后挪开。   几息过后,被她摁过的部位渐渐泛出浅色的印儿——是朵小巧精致的睡莲。   契印的力量还很微弱,却将她的妖气彻底挡在外面。   “方才替你疗伤时看见了这契印——你在修习驭灵术?”她稍顿,又压着声特意跟了句,“此事我尚未与人提起过,也仅有我看见。”   “看了些驭灵的书,感觉挺有意思,就拿些花木试了试。”奚昭反握住周医师的手,脑袋轻抵在她的腿侧,“也就是闲来无事耍玩一番,弄不出什么气候,就懒得与人说了。”   周医师顺了下她的头发,疏冷眉眼中渐有轻笑。   “也是。修炼的确再平常不过,没什么值得与人聊起的。你好好歇着,这几日要安心养病。”   “好,有劳周医师了。”   -   许是下午睡得太多,这会儿又没病痛干扰,奚昭反倒睡不着了。   半梦半醒间,她总感觉旁边有人盯着她。   她起先以为是周医师,随即又想到周医师方才已经走了。思及此,她后知后觉到不对。   那视线有如实质,冬月的冰霜一样黏上来。可又比那更稠重、黏腻。   实在忽视不得,她倏然睁眼,顺着异样感往右瞥去。   不看还好,这一眼瞟过去,险惊得她丢了三魂七魄。   ——窗外,一道鬼影悄无声息地站着,透过窗棂的缝隙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像是黏在窗上的纸人。   !   对上视线的瞬间,奚昭感觉心跳都停了一瞬。   偏偏那鬼见她望过去,眼底竟还多了些许雀跃。   一道闪电劈过,奚昭看见她一扯嘴角,露出了阴惨惨的笑。   ……   更可怕了。   惊惧过后,她忽觉得那张冷白的鬼脸有几分眼熟。   借着微弱的夜光又望了片刻,终于认出来了。   奚昭不确定地开口:“月姑娘?”   月问星抱紧怀中伞,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奚昭的嗓子还有些哑:“你在窗户外面站着做什么?我也没睡着,你可以直接叫我的。”   而不是在外面盯着看。   差点吓死她了。   见她作势下床,月问星慌然开口:“别——别下来,你躺在床上就好。小心、小心着凉。”   奚昭也的确觉得冷。她将被子拥在身后,只露出颗头发乱散的脑袋。   “那你要进来坐会儿吗?外头下雨,总不能冒着雨四处乱逛。”   月问星摇头。   “有伞。”她举高了手中伞,想让奚昭看见,又说,“而且你还病着,我离得太近了,不好。”   “可这样和你说话好费劲。”奚昭说着,捂着嘴咳嗽一阵,声音似是更哑了。   外头还在下雨,淅沥沥地打在瓦上,她须得拔高嗓子说话才能让对方听见。   听着那咳嗽声,月问星一阵心慌,但又踌躇着不敢上前,怕加重她的病情。   “我……”   偏在这时,门外传来人声。   “绥绥,你醒了吗?”顿了顿,又道,“若有什么要的,只管与我说。”   是月郤在说话。   不知怎的,他的声音也很哑,没什么力度地穿透房门。   他怎么还在外面?   奚昭轻拧起眉。   刚才周医师不是已经让他走了吗?   她不大想理他,干脆不说话了,只看向月问星,右手顺势拍拍床榻。   月问星看懂奚昭这是在催促她进去。   她捏紧了伞柄,哽了哽喉咙,随即往前一步。   身躯穿透墙壁的瞬间,被围绕在房间四周的符阵烧得皮开肉绽。   但很快又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愈合,快到令人无法察觉。   奚昭:“你在外面待了多久,怎么连声儿都不作一声?”   “入夜来的。”月问星应道,“靠太近,对你不好。”   待她走至床边,奚昭缓慢往旁挪了挪,然后将被子一掀——   “你也坐床上来吧,暖和些。”   月问星一怔,眼神左右飘忽着,语无伦次:“不、不妥,我……我就在这儿。”   奚昭也不强求。她如今已好多了,除了胳膊上的契印还有些灼痛,其余病症都缓解了大半。   “那好歹坐椅子上,总这么站着多累。”说话间,她点燃烛火,又用被子将自个儿卷裹住。   月问星“嗯”了声,没声没息地坐在床边。   “等等,你手怎么了?”奚昭突然伸过手握住她的腕,“怎么都是血?”   那只同脸一样苍白的手上,黏着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注意到沾在她手上的殷红后,奚昭这才发觉她脸上、颈上也溅了些血点子。   月问星的反应倒算平静。   她蜷起手藏住掌心的血,说:“碰到了些,脏东西。”   ……   不是,碰到什么脏东西能弄得满手是血啊!   奚昭蹙眉:“到底怎么回事?”   月问星慢吞吞地说:“有人受伤,不小心蹭到了。”   总归也不算说谎。   床边桌子上还放着几条浸过水的帕子,没用过。奚昭顺手拿了条,递出。   “不管在哪儿蹭的,先擦擦吧。”   月问星接过布帕,胡乱揉搓着。手上的血被水浸湿了,晕染开后弄得满手都是,连帕子都被捏得皱巴巴的。   奚昭看见,忍不住笑:“你给手染色呢?”   她又拿了条新帕子,帮她擦着手上的血。   快擦完时,奚昭突然冒了句:“你的手真好看。”   并非假话。   月问星个子高,手偏大。手指修长不说,线条也流畅。掌背上起伏着不算明显的青筋,像是白玉上的细腻青纹。   不过和她两个哥哥相似,她的骨骼线条偏硬,手腕也稍粗。   “真的?”   月问星的眼眸亮了些,但由于笑容僵硬,反倒显得诡异。   “你要喜欢,可以送你。”   “……”奚昭一掌拍在她脑侧,打得她往旁一歪,“别乱说话。”   “哦。”月问星应道,语气竟还有些失望。   坐直身后,她瞥了眼门外。   天黑看不清,但她能感受到月郤还守在外面。   “奚昭。”她突然唤道。   “怎么了?”   “是月郤把你弄成这样了吗?”   奚昭没作声。   她还没糊涂到那份儿上,月问星和她是合得来,看样子也不太喜欢她两位兄长。   可她到底姓月。   无论她在她面前表现得如何厌恶兄长,他们到底才是一家人。   刚想到这儿,她就听见月问星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奚昭,要不要杀了他?”   奚昭一怔,错愕抬眸。   却见月问星似是精神恍惚,连眼神都涣散。烛火映在那失焦的瞳仁里,随着漏进的冷风跳跃。   “左右杀了他,大哥也会把他留在府里。但我不想跟他待在一块儿,爱惹事端的狗东西,要让大哥用缚鬼链把他拴起来。”   她慢吞吞地说着,视线忽一定焦,落在奚昭的脸上。   不过一瞬,她便抿着唇改口笑道。   “我说笑的——你的心情有没有好些?”   奚昭:“……”   这语气听着完全不像是在说笑好吧! 第18章   不知为何,奚昭偶尔会觉得月问星有些怪。   但转念一想又正常。   她在月府住了一年多都闷得慌,而月问星可是飘荡了一百多年,且连个说话的知心朋友都没有。   恐怕无论放在谁身上,多多少少都要受些影响。   她敛下心头异样,问道:“你和月郤好像不大亲近。”   “自小就是这样。”月问星似乎记不大清以前的事了,费劲想着,说话也慢,“小时爹娘平日里忙,便让月郤带着我。我俩合不来,三天两头地吵。”   奚昭心想,这是挺合不来的。   都要人命了。   她擦完手上的最后一点血,道:“你再靠近点儿,脸上也沾了有血。”   月问星倾过身子,发丝垂落。   奚昭捉住那绺碎发,替她压至耳后,然后用帕子擦拭起脸上的血点。   和手一样,她的脸也冷得冻骨头。饶是靠近烛火,也没有变热分毫。   拭净颊边的一点血,奚昭忽道:“听府里的人说,你是生了病——是很严重的病吗?”   月问星是妖,且从她使用月妖秘法就看得出,她的修为不低。   她实在想不出什么病能让修为颇高的妖族丧命。   月问星神情恍惚,颠三倒四地喃喃:“记不大清了。好多事,都记不得。很疼,不想记起来,记不得了……”   奚昭一把捧住她的脸,打断呓语:“月姑娘?”   月问星忽然清醒过来。   “奚昭,”她百般信赖地看着眼前人,“兄长说我可以和你做朋友。”   “哪个兄长?”   “月楚临。”   奚昭好笑道:“你要交什么朋友,又想和谁交朋友,难道不应该是你自己的事?怎么还要等着他发话。”   月问星垂了眼睫,面颊投下浅浅阴影。   她仿若自语般道:“可要他帮忙才行。”   奚昭没听清,追问了句:“什么?”   月问星微张开嘴,正要重复一遍,门忽然从外面打开了。   月郤出现在门口。   雨风刮进,顷刻间就要吹散房内的热气。他带上身后门,大半张脸掩在夜色中,看不清面容。   不过光听声音就知道他怒火中烧:“你何时进来的?真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他以为月问星多少会犟两句嘴,不想刚才还跋扈到往他脖子上乱捅的人,眼下却成了风一吹就倒的幼苗。   不仅乖乖儿站起身,还期期艾艾地说:“奚昭,我……我先走了。”   大半夜撞鬼本是件骇人的事,可眼下奚昭只觉得她可怜。她拉住月问星的袖口:“你打算去哪儿?又在府里乱逛吗?”   月问星“嗯”了声,又幽幽道:“我有伞。”   言外之意就是不用淋雨了。   可这话只让奚昭想起上回撞见她的情景,心底跟倒了醋似的,直发酸。   她不愿松手:“再陪我一会儿吧,左右我也睡不着,一个人待着总闷得慌。”   “可……”   “绥绥,”月郤突然截过话茬,“你现在身子还不大康健,和鬼魄挨得太近并无好处。”   奚昭却连看都不看他,自言自语般说了句:“那也比靠近害我的人好。”   月郤浑身一僵。   她的声音不大,轻飘飘落在这雨夜里。   却比刀剑还利,活生生将他的心剜出个血淋淋的缺口。鼓胀在心腔的怒火被捣碎成齑粉,怒意顿消的刹那,他突然生出股无法言说的挫败。   “我不是,不是……我没有……”他艰涩解释,但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清楚。   “也是,”奚昭又道,“连你的亲生妹妹都能拿年岁压人,长她几岁就可以随意安排她的去处,我又算得什么。本就是寄人篱下,何来指摘你的道理。”   月郤脸色一白,头昏耳鸣中,眼前陷入一阵阵的黑。   他知晓这事错在他。   若她打,他可以伸出颈子由她落刀。   若她要骂,他也能一声不吭地任她出气。   可偏偏奚昭不看他,忽视着他。   现下竟还为了个早死的孤魂嘲讽他。   为了个差点儿就扎破他脖颈的疯子说话!   凭什么!   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被妖法止住的血又涌了出来,缓慢淌过他的脖颈。   那血洞像是布上的一个豁口,带走他的理智,不安与愤懑开始从中流出。   他在夜色中紧盯向那抹游魂,呼吸急促,像是濒临爆发的凶兽。   “妹妹?”他冷笑,“月问星,这话不如你自己来答——你又何时把我当成过兄长?何时当过!”   月问星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冷白的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   她没反应,月郤的质问便像是落在棉花上的拳头,徒劳无力。   他紧闭起眼,长舒一气。   看似冷静,唯有鼓起的青筋显出几分端倪。   可笑。   他向一个神志不清的妖鬼发什么疯。   再抬眸时,他眼底的戾色已归于平和。   “绥绥,问星的事等你好些了再说。已经很晚了,哪怕睡不着,眯一会儿也好。”   说话间,他提起步子,想要往前。   可刚迈出一步,原本拥衾半躺的奚昭就倏然坐直身子,抱着被褥往角落里躲。   “你别过来!”那病恹恹的脸色中陡现出警惕,她紧盯着他,“你又要做什么?”   这反应迫使月郤顿住。   他的神情间划过一丝茫然,随后才意识到,她是在怕他。   又或说,是在排斥他的靠近。   可不该是这样的。   月郤一动不动,茫然未褪,手还僵在半空。   他自小就活在堆金积玉地里,从没人拿规矩束他。就这般养成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无论谁的脑袋都敢拿弓箭指一指。哪怕爹娘离世后,也有兄长庇佑,一贯不懂得如何向人低头。   而眼下,她的避让在无形中化成巨石,重重砸在他的脊骨上。   “我……”他慌惧开口,又往前一步,急于解释,“我没有要对你做什么,绥绥,你——你别这样,别躲我。”   “别过来!”奚昭抓起藤枕砸出去,同时又往后退。许是太过激动,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额上渗出冷汗,手臂也小幅度地痉挛着。   月问星横在中间,视线在二人间来回游移着。她似乎不大理解眼下的境况,许久才意识到奚昭的反应有些不对劲。   那双凤眼里浮出慌色,她无措地唤道:“奚昭,奚昭……”   那藤枕恰好砸在肩上,月郤被打得身子歪斜,头脑一片空白。   他无意识地往后退:“好,好,我不过来,我不过来——问星,药!拿药!”   月问星也慌了神,拿起桌上的瓶瓶罐罐。   “药……要吃药……”她低语着,越是心急,手就越抖。   好不容易拔开瓶塞,她一股脑儿倒出好几粒,跪在床沿,俯身便要往奚昭嘴里塞。   “奚昭,奚昭……张嘴,是药。”她语无伦次,心弦也已紧绷到极致。   谁知奚昭根本不吃,甚至避如蛇蝎。   她紧捂着抽痛的腹部,摇着头往后躲。仿佛那不是缓解病痛的丹药,而是什么害人的毒物:“不吃……是要害我,拿走,拿走!”   从那断断续续的抗拒中,月郤明白了。   ——她是怕他又往药里放了什么东西。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陡然爆出。   “没有!没有!”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眼眶因泪意涨得通红,偏又怒目切齿。   “我从没想过害你!我只是,我只是——”   话至一半又戛然而止。   他突然转过身,紧攥着拳道:“你别怕了,我出去,出去——问星,喂她吃药。”   话落,他快步走出,合门。   好一会儿,听见里面的声响逐渐平息,他才又开口问道:“可将药服下了?”   月问星再与他置气,也知晓什么事更重要,隔着门窗应声:“吃了。”   便再没多说话。   得到应答,月郤只觉全身的气力都被抽离干净。   他沉默不言地站着,任由冷风将身子吹得逐渐僵硬。而此刻他脑中盘旋的,除了方才她的抵触抗拒,还有那日在藏器阁,他向月楚临提起那灵兽时的场景。   浑浑噩噩中,秋木出现在院子外的拐角处,打着伞匆匆跑来,手中抱了两副药。   看见月郤守在外面,他先是一惊,随即骇然失色:“二少爷,您这是——?!”   只见那素日矜贵的小少爷,眼下竟半身是血,神情恍惚。   月郤半晌才掀起眼皮。   “秋木,”他扯开嘶哑的嗓子,问的却是,“大哥可有派人来过?”   秋木还未回神,盯着他满身的血哆嗦应道:“有……有两位医师是……是奉了大公子的命令来的。”   “除了医师,可还来过其他人?”   “这……回少爷,不曾。”   闻言,月郤将拳攥得更紧。   他又想起另一事:“那姓蔺的道人呢,过来了吗?”   “尚未。”秋木说,“不过这些仙草是按道长的意思去找的。”   “嗯。”月郤道,“去熬药吧。”   -   另一边,宁远小筑。   接到太崖的纸鹤传书后,蔺岐匆匆赶回。   太崖在信里催得急,说是有要事找他,可等他回去后,却发现那懒散道人正在书上百无聊赖地鬼画符。   蔺岐顿步,半边身子尚在门外。   “道君找我何事?”   太崖只当没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   “没什么,不过是看你这时候了还没回来,便催一催。”他慢悠悠扫了眼门口的人,“玉衡,莫不是把避水诀忘得干净,被场雨弄得这般落魄。”   “道君信中说有急事,故走得匆忙。”蔺岐转身,语气冷淡,“若道君无事,弟子先走一步。”   “走?”太崖头也没抬,手中笔仍在乱画,“这么晚了,你还有何事,又或要找何人?”   蔺岐:“奚姑娘误食了霜雾草,还需疗伤。”   “哦,原来你这大半日都是在奚姑娘那儿。不揪你回来问一遭,还真没法弄清楚。”太崖稍顿,“可替她处理过了?”   蔺岐应是。   “那如何还要去。她如今是在月府,而我们顶多算个门客。他们府上自己人都没着急,你这般跑前跑后,所为何故?”   “奚姑娘是在岐眼前受伤,不得不顾。”   “不得不顾?”太崖轻笑,斜挑起眼乜他,“玉衡,到底是不得不,还是有意照拂?” 第19章   蔺岐听出他话中别意,冷声说:“道君不妨直言。”   太崖放下毛笔:“玉衡,你和那位奚姑娘走得太近。”   “弟子知晓分寸。”   语气谈不上好坏,但也生硬得很。太崖笑道:“为师知晓你有分寸,我也并非是在说此事。”   “道君何意。”   “我和见远同窗百年有余,虽不至于识人如洗,但对他也了解一二。”太崖稍顿,“他与人族不算亲近,并不是个会好心收养人族的性子。”   听了这话,蔺岐终于转过身,垂下眼帘看他。   “奚姑娘不是被收养。”他正色道,“她虽在月府养伤,但也帮着解决了困扰太阴城已久的狐患——师父理应知晓。”   太崖眯了眯眼,脸上的笑淡去几分。   他提起月楚临的事,可并非是让他来维护奚昭。   “便是帮了月府,见远也不会轻易留她。留她而又不延长其寿命,所为何意?”   人族性命,至多也就一百来岁。对修为强大的妖族来说,不过立谈之间。   月府收留奚昭,帮她治病疗伤,却从未想过替她延长寿命。   叫外人来看,谁都瞧得出个中蹊跷。   蔺岐思忖一番:“或许尚未到时辰。”   毕竟她的身体情况刚有好转,哪怕是仙丹灵药短时间内也不能吃得太多。   “玉衡,”太崖的目光重新移回书上,再不看他,“你便是太过好心,无论看谁都是善人义士,才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他说这话时语气含笑,仿作调侃。可又如绵里藏针,扎得蔺岐眉头稍拧。   “师父,与此事无关。”   太崖翻过一页书:“见远对奚姑娘或有所求,奚姑娘也不是个糊涂人,这一年半载里,或许早已琢磨出不对劲。而她明知如此,如今又有意接近你——玉衡,想必再无需为师多言。”   蔺岐一时不语。   良久,他才缓声道:“即便如此,按师父所说,也是月公子为难在先。恰如今日,若无月公子旨意,那碗掺了霜雾草的姜汤也送不到奚姑娘的手中。”   太崖手中稍顿,扫他一眼。   “另有一事,”他收回视线,“见远昨日说,鬼域的人将在月府暂住一段时日。如今鬼域尚在太阴、赤乌两境中摇摆不定,亦不知他们与赤乌的人私下有无来往。赤乌还未收回对你的追杀令,届时鬼域来人,你能避则避,小心叫人取了项上人头。”   “弟子知晓。”   等他走后,太崖许久未动。   冷风从窗缝间刮进,吹得书页乱翻。他便望着那胡乱翻动的书页,直至风停。   纸页随之停下,是最常翻的那一页。   页面更为粗糙,其上被他用朱红笔圈点勾画。勾画得最多的几处,概是些定契的类别和方式。   “当真死板,怎就收了这么个徒弟。”他单手支颌,另一手则压在纸上,指腹轻轻拂扫,“就不曾想过,别人要拿你做何事么?”   -   蔺岐折回奚昭的院子时,子时刚过。   天又黑沉许多,若无缥缈烛火,怕是路都难寻。   绕过长廊小径,他远望见月郤独身一人守在门外。孤冷的身影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丝毫看不出平时的张扬之色。   蔺岐清楚,要是没有月楚临和月郤的意思,那碗姜汤送不到奚昭的手中。想到被私养在花房里的灵兽,也不难猜出这碗姜汤的用意。   如太崖所说,这是月府私事,本与他无关。   不该多言,不该干涉。   但道理和言行终归落在两处,两人错身时,他还是开了口:“若府上不能豢养灵兽,不妨与奚姑娘直言。而非私底下使些阴策,惹来衅端。”   他尚未意识到自己话里话外都在袒护奚昭,可旁人听来,却是一清二楚。   月郤睨过视线,像截好不容易活过来的木头。   “蔺道长?”他陡生烦闷,语气也冲,“道长为奚昭疗伤,救了她,月家自然感激不尽,定以厚礼相待。但家中私事,还轮不着一个外人插手。”   蔺岐却道:“月府私事,便是想尽办法熬煎人?”   月郤闻言,竟有半晌恍惚。   但旋即,他便不快蹙额。   他知晓自己做错了事,奚昭要打骂他、怨他,他自是心甘情愿地受着。   可这半路来的道人与他非亲非故,能站在什么立场上指摘他?   雨夜昏沉,他的面容越发冷肃:“兄长容你进府,断不是为了让你说这些话。早便听闻公子岐乐善好施,可眼下未免将手伸得太长。”   蔺岐眸光渐冷,隐能听见剑鸣之声。   两人已是剑拔弩张之势,恰在这时,房里忽有响动。   蔺岐移开视线,回身推门而入。   直至房门紧闭,两人都再未看对方一眼。   -   进门后,蔺岐一眼就看见床畔的鬼魂。   那道鬼影本就没有呼吸,又一动不动地守在床边,似乎和这房中的桌椅柜子没什么两样。   蔺岐着实没想到这鬼会闯进来。   他在房外设了三转纯阳火符,较之仅能驱散恶鬼邪祟的辟邪符,纯阳火符的威力更甚。   足以烧得普通鬼魂灰飞烟灭。   饶是修为再高些,也得受着阳火焚魂的痛苦。   而这鬼不仅闯进符阵,竟还面不改色地坐在阵心。   若光看神情,实难瞧出她正饱受焚魂之苦。   要放在寻常修士身上,受着这样的折磨还能不露声色,他定然心有钦佩。   但偏是个孤魂野鬼。   鬼和人不同,往往更为极端。倘若心生欲念,便会不受控制地膨胀,再逐渐挤占其他感官、情绪,直至化为本能。   换言之,眼下她遭受火符焚魂却毫无反应,要么是性情坚定,咬着牙忍受磋磨。   要么,便是她已被催生出足以压下痛觉的鬼欲。   蔺岐望她一眼,心底斟酌着哪种可能性更大。   似是感受到他的打量,月问星的头没怎么动,只僵硬地转过眼珠子,剜着他。   “看什么?”她语气阴冷,带着明显的戒备意味。   不等蔺岐应她,床帘后的奚昭就先出了声:“谁进来了?”   “是个道人。”月问星俯下上半身,没骨头似的倚在床边,脸紧紧贴着床帘,“奚昭,你有没有好点儿?”   “嗯……”奚昭应得有气无力,“吃过药就好多了——是蔺道长吗?”   月问星不大愿意聊起他:“不知道姓什么,只知道是个道人。”   确定奚昭气息平和后,蔺岐这才上前:“奚姑娘,是我。方才师父来信催促,故回了宁远小筑一趟。”   奚昭:“我听周医师说了,道君找你是有什么急事吗?我这儿也不打紧了,若有急事,小道长可先去忙的。”   她这话说得费劲儿,末字落下就开始咳嗽。   “无妨,已处理妥当。”饶是有月问星在旁盯着,蔺岐也直言不讳,“奚姑娘,鬼魄近身并无好处。”   眼一转,又冷视着月问星。   却道:“鬼魂游离于世,还当引去鬼域。”   听见这话的瞬间,伏在床边的月问星缓抬起眼帘。   没什么精神气的瞳仁就这么直直盯着他,比起人,更像是藏在山间野庙里的小石像,空洞怪谲。   霎时间!围在房间四周的符阵遽然显形。   像是狂风吹动下的篝火,三圈纯阳符火剧烈颤抖着,颤抖出压抑至极的鬼号。   整间屋子都被亮堂堂的火光映满,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床帘里伸出,拂开帘子。   风止符停,房中又归于昏暗。   奚昭的脸露了出来,带着些许疑色。   奇了怪了。   她刚才明明看见外头亮得很。   见房中没什么异样,她压回狐疑,问:“小道长,你要引她走吗?”   ——脸色更差了。   看见她的第一眼,蔺岐便冒出这念头。   不知从何生出股不悦,他道:“此事并非岐职责所在。”   “那不就行了。”奚昭说,“她影响不到我,外头又在下雨,就让她在这儿待会儿吧。”   “但……”   “她叫——”奚昭顿了瞬,隐去姓氏,“问星。我先前说撞见鬼了,就是她。道长说得不错,她确然不是什么恶鬼。方才这里没人,也是她一直陪着我。”   “奚昭。”月问星忽然唤道,一手拽住她的袖子。   奚昭转过头看她:“怎么了?”   月问星摇头,俯身,脑袋隔着被褥轻抵在她腿上。   “你还在怕我么?我不会伤你的。”   哪怕隔着被子,奚昭也能感受到那沁入骨头的凉意。她忍过寒颤,低头轻轻揉了下她的发顶。   “我知道。”   蔺岐稍蹙起眉。   方才他和奚昭说话时,月问星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望着奚昭。   而眼下——在奚昭从他身上移开视线后——她的头枕在奚昭腿上,那双漆黑眼眸却隔着散乱的发丝,从暗处窥探着他。   用那分外沉郁的眼神死死咬着他,一眨不眨,像是久不见光的深潭洞穴,令人深觉不适。   他忽然想起方才连纯阳火符都险没压住的阴戾鬼气。   眉头愈发紧拧。   并非……恶鬼吗? 第20章   蔺岐不是没和鬼打过交道。   比起妖祟,鬼魅的情绪状态太过失衡。他犹记得曾经遇见过好些鬼魅,都是前一瞬还和常人无异,转瞬就陷入狂态,妄图以焚毁魂魄的方式牵连他一同送死。   也是因为碰上的次数太多,他对鬼魅尤为谨慎。   况且还是个不知来历的鬼魄。   “奚姑娘,”蔺岐问道,“擦过草药后,手上的契印可还会灼痛?”   奚昭拍拍月问星的背。   后者会意,慢慢腾腾地坐起,半边身子又隐在了昏暗中。   “有些,不过好多了。”奚昭说,“先开始像火烧一样,疼得不行。现在就和擦了辣椒差不多,烧着疼,但不至于那么难受。”   蔺岐颔首:“两刻后要检查一番,再换药。如此,要不了多久伤痛就能彻底缓解。”   在喝下姜汤的时候,奚昭就知晓这回怕是要受不小的罪,心里早有准备。而眼下她更担心另一事:“那……既然喝了这汤,契印是不是就没用了?”   蔺岐沉默片刻,最终应是,又道:“短时间内不宜定契,等气脉平和了再作考量。不过昨日下午那次未受影响,印记仍旧有效。”   顾虑到月问星在旁,他有意说得模糊。   而月问星也的确听得半懂不懂。   有好几次她都想插一句话,可连他们在说什么都不知晓,根本无从开口。   这倒在其次。   方才听他俩说话,她明显察觉到奚昭在蔺岐面前更为放松。虽不是时时都笑,可神情言行都要松泛许多。   而面对她时,她却总是紧绷着。偶尔碰着她,也会感受到她的僵硬。   越想,月问星的心底就越发不是滋味。   她张开嘴,下意识想要叫奚昭一声。   可还没出声儿,余光就瞥见自己的袖口颜色在变淡。   或说得更准确些,是她在逐渐变得透明。   一丝惧意从心底抽出,化为铺天大网将她紧紧包裹住。   头脑眩晕之际,奚昭忽看向她。   “问星,你要走了吗?”   月问星一怔。   她的身躯本就是半透明的状态,消失时更不易察觉。   不想竟会被发现。   好半晌,她才讷讷应道:“嗯。”   奚昭想了想:“要是这场雨不停,那明日里还能见。不下雨倒也没事,后天就是月圆夜,晚上照常能见面——下回你还来吗?”   这话问得月问星猝不及防,直到身影变淡,淡到仅能看见浅浅的一层影了,她才慌张开口:“来!来的!奚昭,奚昭……”   最后一点尾音落下,她彻底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她看见四周有黑影拔地而起,像笼子一般将她罩起来。   黑影快速聚合,最后在顶端合拢,将她的视线彻底挡住。   入目皆黑。   随后被剥夺的是听觉。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中,她什么都听不见了——连同她自己的声音。   但最为折磨人的并非是无边无际的黑。   很快,她就感觉有水一样的东西从四周灌来。奔涌进她的耳朵、口鼻,甚至是眼睛。   鬼魂没有呼吸,可溺在这“水”里,她却生出种窒息感。   像是被人堵住喉咙,呛得她想要咳嗽、挣扎,胸腔快要炸裂。但只要一张嘴,就有更多的水涌进,挤涨着她的肺腑。   不多时,她的意识逐渐混沌,身体无意识地痉挛着。   陷入昏厥的前一瞬,“水”像是海潮般倏然退去。   窒息感瞬间消失。   她大张开口平缓着剧烈的呼吸。   但痛苦尚未平缓,“水”又涌了上来,将她拖入窒死的囹圄中。   循环往复,不知终日。   挣揣中,她望着黑漆漆的前方。   她讨厌水。   流淌的河也好,波光粼粼的湖也好。   雨也好,叶尖落下的露珠也好。   冰冷。   不见底。   将她溺毙的水。   本该是深恶痛绝的。   但眼下,她的心底最深处竟钻出一丝微弱的希冀。   希望乌云蔽日。   希望明夜有雨。   -   见月问星消失不见,蔺岐主动提起这事:“你先前怕她,现在看着却与她交好。”   奚昭说:“她既不是恶鬼,性子也合得来。就算是平常遇见,也会玩在一块儿的。”   月问星和她以前遇见过的朋友都不一样。虽然不算外向,脾性却好,偶尔逗一逗她也好玩得很。   蔺岐自知不能干涉太多,但想到那鬼的阴冷面容,到底还是提醒了一句。   “虽非恶鬼,但鬼魄非人非妖,不可轻易托付信任。”他稍顿,“或是怜意。”   奚昭点头,又从裹成粽子皮的被褥里抽出胳膊。   “小道长先前说要检查伤势,到时辰了吗?”   “不急。”蔺岐道。   待她收回手后,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   那眉眼间的明艳被病色磨损大半,比平日憔悴太多。   他心觉不该如此,烛火跳跃,目光游移至那双沉着倦意的眼眸上。   “奚姑娘。”他忽然唤道。   “怎的?”   “你哭过,为何?”蔺岐不露声色道,“是疼痛难忍,还是另有原因。”   奚昭浑不在意地揉了把酸涩的眼睛。   “估计是刚刚胳膊烧得有些疼,心里也没想哭——”她陡然想起另一事,“小道长,那灵虎怎么样了,它还在不在花房,有没有人带走它?”   这事可急得很!   那小毛崽子吃了她不少灵丹妙药,她还想着到时候带它一起溜。   三百年修为的灵兽,哪能轻易放跑。   蔺岐只当她是担心那灵兽的安危,宽慰道:“尚未。奚姑娘可安心养伤,这几日我会照看着它。哪怕没了契印,也不会让它乱跑。”   这人也太靠谱了。   奚昭越发觉得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脾气是冷淡了些,也古板,说不出什么有趣话。   但人好啊。   她甚至想问问他在帮她照顾灵兽之余,能不能顺便定个道契——等她出府就分的那种。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不能心急。   现在说多半会把人给吓跑。   她敛住心绪,佯作无意问道:“小道长,先前太崖道君让你回去是为了什么事啊,禁制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是。”蔺岐说,“师父时常想一出是一出,蚂蚁搬家也能说成急事。”   ……   好嘛。   吐槽他师父的时候倒比他平时有意思多了。   奚昭:“他就没多问两句?这两日你好似常往外这儿跑,感觉会耽搁你修炼。”   应是直觉作祟,她总觉得那狗道士在她背后说过什么坏话。   蔺岐想起太崖方才说过的话。   ——她明知如此,如今又有意接近你。   他迟疑一阵,心想她接近他若真是别有用意,也当弄清是何意图,是好是坏才对。   “师父说,”思忖之下,他忽然开口道,“你对我有所求。”   奚昭:“……”   狗道士你真是得了个好徒弟啊。   蔺岐又道:“帮人也为修行。他虽为我师,也干涉不得我的一言一行。”   哦。   原来不仅说她坏话了,还让蔺岐离她远点儿。   奚昭咬了咬牙,把太崖的名字在心底实实在在地划了几道。   她道:“你师父说得不错,我的确想要你帮我忙。”   蔺岐:“何事?”   “头发。”   “头发?”   “对。”奚昭往前挪了挪,离他更近,“钗子搅进头发里了,睡觉的时候硌得很,你帮我摘下来吧。”   蔺岐目光一移。   她的头发里确然裹着枚短钗,缠得很紧,垂在耳后。   仅一眼,他便收回视线。   “不妥。”语气冷淡。   “为何不妥?”奚昭道,“你不是说,帮人也算修行么。还是说修行也分时候,白天修得,夜里修不得?”   她靠得太近,声音轻一阵重一阵地落在耳畔。   蔺岐的面色尚且冷峻,却觉耳尖有些发热。   “并非这个道理。”他道。 第21章   “不是这个道理,那为什么?这钗子缠进头发了我取不下来,你来取——这不算帮人忙吗?”奚昭问。   蔺岐默不作声。   大半月以来,他常来她这儿。多数时候是照看那幼虎,顺便教她如何驯养灵兽,偶尔是为驭灵的事。   来往的时间久了,他渐觉她聪颖好学,性子也坚毅。   那股不拘于躯壳的磅礴生命力像极茂密丛林中最高大的树,哪怕不刻意注视,也会不由自主被占去几分心神。   如她提起那女鬼,他待她也是一样——就算不在月府,而是平日里碰见,想必他也会与她相交。   而现在,这株树开始显露它的全貌。   抽条出骄纵、置身度外和作弄人的枝叶。   几乎每一点都在他的权衡之外。   但出乎他的意料,此刻从他心底涌出的并非厌恶或是不喜。   而是些恰恰相反的东西。   他面上不显,站起身道:“我去拿镜子。”   奚昭瞟一眼烛火和黑沉沉的天:“倒不如直接拿把剪子。左右黑灯瞎火的看不清,干脆直接把头发剪了,也省得下回再烦人。”   蔺岐平静道:“这是置气之举。”   “就是了。”奚昭说,“你拿你师父的话排贬我别有用心,我不置气,难不成还笑眯眯地点头说对吗?”   蔺岐稍蹙起眉:“我未有此意。”   奚昭有些不快:“那你把你师父的话说与我做什么,他是敲打你,又非提点我。”   蔺岐正色道:“我说出来,是想奚姑娘若要我帮着做什么事,可以直接告诉我。”   奚昭:“你刚才不还说自己没那意思。”   “别有用心和涸辙之枯是两回事。”察觉到自己的语气稍显生硬,蔺岐脸色微霁,解释得更直白,“我说这些话,是想知道奚姑娘是否遇着了什么麻烦。若是,我也应清楚自己能做什么。除此之外再无别意,遑论指责。”   他解释得认真,态度也始终冷静耐心。   对上那冷眸,奚昭几乎有一瞬间要说出实话。   譬如这府里住着的是披着君子皮的豺狼,想将她的魂魄取走。又如怕她逃跑,还给她体内种了禁制。   但她没冲动到那份儿上,也还记得整个太阴境大半都是月家的,而月郤就站在外头。   便道:“我方才告诉你了啊。”   “什么?”   “头上的钗子。帮我把钗子取了,好不好?”奚昭眨了下眼,仿佛下一瞬就要睡过去似的,“我好困,想休息。”   蔺岐看她半晌,最终还是往前两步,躬身。   “奚姑娘别动。”他道,双手作剑指,停在她耳畔半寸之外。   一小缕赤红色的气流从他的指尖溢出,又分散成无数细丝,灵活地拆解着缠绕在一起的乌发。   那气流有些灼人,烈日般烧着耳廓。奚昭下意识往旁躲了下,但刚动就被蔺岐扶住肩膀。   “别动。”他松开手道。   “哦。”奚昭一动不动,掀起眼帘看他,“那可以说话吗?”   “最好不。”   “为何?”   “会分心。”   奚昭便不说话了,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看。   也是离得近,她才发觉他性子寡淡,但也确然是出尘之表。   说白了,哪儿哪儿都好看。   感受到她的打量,蔺岐定下心神问:“可是有哪处不适?”   “没有。”奚昭如实应道。   蔺岐又散开一绺发丝,思忖着开口:“既如此,奚姑娘缘何目不转视。”   奚昭语气自然:“说话的时候自然要看着别人的眼睛嘛,这样也更礼貌些。”   “方才没人说话。”   “但现在有啊。”奚昭说,“所以你也得看着我。”   蔺岐低下眉眼。   棕亮的瞳仁里映着烛火,像是炎日下的琥珀光。   恰在这时,墙壁的另一边忽然传来阵响动——似是有人把东西撞翻了。   奚昭:“肯定是那灵虎在闹,它常常大半夜还在乱滚乱动。”   玉兰花厅就在她卧房后面,夜里灵虎闹出什么响动她也能听见。   蔺岐移走视线,解开最后一绺乱发。   钗子掉落,他伸手接住,指腹不着痕迹地一捻,然后直起身,递给她。   “现下可好些了?”他问。   奚昭接过钗子,心满意足地点头:“睡得着了。”   “那便歇息罢。”蔺岐语气淡淡,“我去看看那灵虎。”   说罢便转身要走。   “小道长,”奚昭叫住他,“月郤是不是还在外面?”   “还在,你要找他?”   “不是。我这儿没什么要紧的了,你出去的时候顺便跟他说一声,让他走罢。”话落,奚昭将被子一卷,躺回了床上。动作轻快,看起来精神气已经恢复了大半。   蔺岐应好,转身出门。   和月郤提了一嘴后,他径直去了花房。   房门紧闭,里面的声响却没停过。像是有人在里头砸、摔,很是闹腾。   他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的灵虎——   那灵虎根本不在窝里,而是侧躺在地上。   它把花架子撞翻了,嘴里咬着狗尾巴草编成的逗猫棒,拿两只后爪不住弹着。   尾巴甩在地上,拍出响亮声音。   听见门被打开了,它根本不理,背朝着房门弹狗尾巴草。   蔺岐由着它乱发没来由的脾气,往一旁桌上放了枚夜明珠。屋里顿时亮堂许多,他上前扶起花架子,捡起散落一地的花盆瓶子,又仔细收拾好喝水、盛肉的碗,顺便将虎窝重新铺了遍。   “嗷——!”旁边的虎崽儿将狗尾巴草弹得更用力,尾巴打在地上,跟鞭炮似的,越甩越响。   “不能吃。”蔺岐朝它伸手,想拿过狗尾巴草。   灵虎瞪着他,喉咙里挤出威胁的呼噜声,将那簇草抱得更紧。   蔺岐冷声道:“若要玩,也不当在晚上,只会扰人清梦。”   灵虎呲牙,一翻身子又继续自个儿玩起来。   蔺岐原想直接使个定身诀,也免得它再乱吵。但看它半晌,他忽然起身往外走去。   余光瞥见他出去了,灵虎放缓动作,耳朵竖起,像是在关注外面的动静。   蔺岐恰好行至门口,扫它一眼后道:“奚昭无碍。”   灵虎耳朵一抖。   哼!   尾巴一甩,它又乱咬起狗尾巴草,直咬得草籽乱飞,只不过爪上的动作轻了许多。   它才没关心! 第22章   奚昭这一觉睡得很好。   中间被蔺岐叫起来过一回,迷迷糊糊换了药,又是蒙头大睡。   困得什么都记不清,只模糊记得他走时天已蒙蒙亮了。   再醒时已是正午,睁眼就是金灿灿的天光。   出太阳了。   昨夜的雨仿佛没下过,湿冷的潮气被太阳炙烤得干净。   病痛也是,除了手臂还隐隐烧痛,再没任何异样。   她坐着发了会儿愣,这才去洗漱、吃药。心里又还惦记着灵兽,匆匆啃了两口果子便往外走。   结果刚一出门就撞见月郤。   高大的身影守在门外,往常有多闹腾张扬,眼下就有多安静。   奚昭吓了一跳。   这人别不是在外头守了一夜?!   她刚想问他怎么没走,但又想起那碗姜汤,便顿在房里没出去,也不出声。   倒是月郤眼睛一亮,大步上前:“正好让秋木去拿了午饭,待会儿就能吃。绥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奚昭脸不见笑。   “不用,我还不饿,还有——”她稍蹙起眉,“我已经好了,你不用守在外面。”   月郤的笑僵了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我已经知道错了,是我做错了事。我不该和兄长提起那头灵虎,也不该往姜汤里放霜雾草——不对,不止这件,你与我的事,我再也不和他提了。真的,断不会再说一个字。”   他低着头看她,言语坦诚又急切。   “你不知道我昨天有多难受,一想着是我放了霜雾草,就恨不得将那碗摔了生吞下去!绥绥,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往后——往后我定以你的意愿为先,好么?”   好在他不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是真心实意还是花言巧语。   奚昭的目光落在他熬出红血丝的眼上,又移至鬓角。   眼下世家大族子弟都爱在颜面上下功夫,他也不例外。就连最简单的高马尾,也打理得仔细,再经由样式精致的嵌玉银冠束紧。   但一夜不见,头发乱了不说,那鬓边散落的乌发间竟多了些白丝,足见昨夜里有多心焦。   “月郤。”她收回视线,忽然唤他。   月郤抿紧唇,心底渐被惧意占满。盼着她说话,可又怕。   奚昭直言:“我先前就说过,已经做好打算走了。如果是觉得我碍眼,又或是坏了哪条家法门规,大可以直接告诉我,而不是在背后动些手脚。”   “没有!绝没有!”月郤急道,“我从没觉得你……没觉得你碍眼,更没有什么规矩束你,你只管随心所欲地住在这儿,我——”   “先不说这事了吧。”奚昭并不看他,“那灵兽呢,要何时送走它?”   月郤一时未应。   他紧盯着她,直忍得额角跳痛,才一字一句道:“不送走。”   奚昭眉心一跳,抬了眸。   “就养在你那儿,在花房。”月郤解释得更清楚。   奚昭好半晌才回过神:“大哥呢?”   “他不会知道。”月郤别开视线,“看见你没事就好,待会儿秋木送饭来,你多少吃点儿。我留在这儿也只惹你心烦,就先走了。若有什么事便跟秋木说一声,我随时可以过来。”   话落,他转身便走。   不过行了两步,他又停下,提起另一事:“绥绥,你可还记得薛知蕴。”   哪怕心里恼他,陡然听见这名字,奚昭的眉头也不免舒展几分。   “自然记得。”她点头,“怎么了?”   薛知蕴是她刚来月府时认识的。   她没打听过薛知蕴的来历,不过看每次出行的阵仗,估计是哪家贵女。   也听秋木他们提起过,说她很可能接手家中的事,所以偶尔会来月府和月楚临议事。   她俩头回见面还很生疏,话都没说过两句。   还是第二回 在月府见面才多了些来往。   到第三回 见面,就因某些事格外要好了。   可以说,薛知蕴算是她穿进《万魔》这本书后结交到的难得挚友,平时常常互寄书信。   月郤知道她俩交好,提起这事本就有讨她欢心的意思,见她神情舒展,他也心觉宽慰。   他说:“她和她兄长会来府里住一段时间,今天就来。”   “当真?”奚昭对他的话已是半信半疑,“可她半月前才寄过信,没跟我提起过这事。”   “这月刚定下,应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月郤说,“算着时辰,大概傍晚就到。”   奚昭这会儿才生出切实的欣悦。   她又追问:“她来是要办什么事吗,要待多久?”   “薛家要操办一些事,故此来太阴城住一段时间。具体多久尚不清楚,但至少要住一个月。”月郤稍顿,“待会儿秋木送吃食来,你多少吃点儿垫垫肚子,夜里会摆宴。”   -   离开小院后,月郤径直去了月楚临的书房。   书房房门大敞,进去看见月楚临在写信,他曲指叩了两下门才道:“大哥。”   月楚临头也未抬,问道:“那灵兽送走了吗?”   月郤往右瞥去——两个小童捧着一堆簿册前后进了门,放好册子后又相继离开。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堆簿册上。   不出意外,应是管家送来的礼册——薛家的人就要来了,还有不少事没处理好。   他久不应声,月楚临终于抬眸,在日光中温和望着他。   “阿郤?”   月郤回神,视线移向他:“大哥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奚昭养的那头灵兽,送走了吗?”月楚临耐着性子又问一遍。   月郤蹙眉,毫不掩饰不快。   从昨天午后到深夜里,奚昭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可兄长不过问她病情如何,反倒揪着那灵兽不放。   他心底不舒服,语气也生硬:“大哥怎么不问问我,那些医师昨夜里给绥绥灌了多少药草,才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月楚临神情未变,眉眼还是那般平和。   “医师每隔半个时辰便会来报一次,无需过问你。”   月郤被这话噎得不上不下。   他又问:“要是她想养些灵兽,能行吗?”   月楚临拒绝得干脆:“月府并非驯兽园子。”   月郤在房里来回走了几遭,终没忍住说:“可这样对她实在太过……太过刻薄!她就是想养头灵兽而已,也知晓大哥你不喜欢,关在院子里根本不会放出去。”   说到这儿,他有意看月楚临一眼。   见他面色如常,才接着说——   “况且以后如果没人在她身边,她总也得有个自保的法子,而不是像现在——现在这样!一株霜雾草就让她吃了这般大的苦头!要是能豢养灵兽,至少能保护自己。   “再者,大哥你也清楚,哪怕是临时契印,三百年修为的灵兽也不会轻易和人定契。她喜欢,亦有天赋,如何不能让她养着?”   月楚临耐心听他说完,等他忿忿不平地急喘着气时,才缓声开口:“东部负责镇守寒岭池的岭山派递信,说是寒岭池有魔物出没。”   月郤怔然。   虽不知道他怎的提起这件事,还是不免讶异。   寒岭池是月家地盘,蕴养着千年冰莲,由月家分系子弟建岭山派驻守,魔物怎敢乱闯。   “情况如何?”他问,“他们可抓着魔物了?”   月楚临没有应他,转而又说:“再往南四百里,无上剑派传书太阴门。信上提到门派附近的海域有妖蛟作乱,已有几位门派长老和数十弟子葬身蛟乱。无奈之下,只能向太阴门求援。”   月郤心生错愕。   太阴境多妖族,而太阴门又掌管着整个太阴境。门中有三族居主位,月家便是其一。   所以月楚临知道无上剑派的书信内容并不奇怪。   但无上剑派素来和多出仙门世家的天显境交好,眼下传书太阴门,足以看出妖蛟有多难处理。   “今日鬼域来人,府内也尚未安排妥当。”月楚临拿过一本簿册,提笔勾画,“阿郤,你可知我手中每日要经手多少事。”   月郤这才听出他方才的每句话都是在呵责他不懂事。   他攥紧拳道:“若兄长有意,我自是心甘情愿地分忧。”   月楚临还是语气温和:“这些事不比与恶妖打杀,你——罢了,阿郤,那灵兽到底处置得如何?”   见他又绕回先前的话题,月郤哑口不言。   长时间的煎熬使他思绪混乱异常,他想到月楚临对他言说信任,想到兄长如何要求他毫无保留,却又对他言不由衷,想到他能万般容他,而又视他如不懂事的纨绔子。   最后,他想起自己接过那株霜雾草,亲手放进沸腾的汤药中。还有月楚临明知奚昭受苦,却连一句话都未曾过问。   直等月楚临投来视线:“阿郤?”   月郤忽然松缓下紧绷的神情。   “嗯,”   他压抑着不稳的呼吸,脸色平静,终在兄长面前撒出了生平第一个谎。   “兄长不用担心,那灵兽已经送出府了。” 第23章   临近傍晚,奚昭逛到了月府西边的荷塘附近。   荷塘周围砌着高墙,旁生一棵梧桐树。从树上望出去,能看见府外的光景。   她以前没事就往这棵树上爬,这回也是打算上树瞧瞧薛家的人何时过来。没成想刚到荷塘,就看见太崖师徒二人在检查禁制。   蔺岐右手托一黑底金纹的罗盘,罗盘上方凭空悬浮着一支五行符笔——她听他提起过,那是八方道玉盘,可以使禁制化形。   师徒二人的面前纵横着无数头发丝粗细的红线,蛛网一般粘附在墙面。这些红线交错缠绕,在正中心汇集成一绺,另一端则缠绕在那根五行符笔的笔杆上。   符笔缓慢移动,蔺岐看得认真,偶尔以手掐算。   太崖则在他身边低声说着什么。   余光瞥见奚昭过来,他不着痕迹地挡在蔺岐身前,一并将那八方道玉盘彻底遮住。   “奚姑娘身子可好些了?”他笑道,“若外出闲逛,还是要有医师陪同为好。”   奚昭只当没看见他的动作,径直往梧桐树走去。   “都好得差不多了,今日有远客来,我过来瞧瞧。”   “在此处瞧?”太崖却笑,“月家府门似乎不在这方向。”   狗道士。   奚昭腹诽一句,面上不显。   她心知这道人在怀疑她靠近蔺岐的动机,而他又和月楚临交好。   要是真被他抓着什么把柄,下一个知道的就是月楚临。   “自然不是从门口看了,而且就算开了门,也望不见多少东西。”说着,她熟稔地扒住一节粗枝。   一直沉默不语的蔺岐看出她的意图,忽开口:“奚姑娘。”   奚昭一顿,斜泛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似在问他突然叫她做什么。   玉盘上的符笔停住不动,蔺岐道:“若要登高望远,不妨取了木梯来用。”   太崖扫他一眼。   “没事,摔不着。”奚昭脚下一蹬,两三下就爬上了梧桐树。   她坐在横生的树节上,拂开枝叶朝远处望。   墙外是街,这棵梧桐又恰好正对着条窄巷。月府外没什么人家,要顺着巷子往外望几十丈,才能再看见高低起伏的屋檐,还有主街上的小小人影。   太崖站在树下,双手抄于袖间,一派闲散。   他仰头看她,问:“奚姑娘可瞧着人了?”   “还没。”奚昭看得认真,“但他们要进大门,肯定得从前头的巷子口过。”   巷子口。   “不过几尺宽的巷子口,至多能瞧上一眼——你在这儿守着,是知晓他们会何时经过?”   “不知道。”奚昭敷衍应他,“要知道还有什么意思。”   太崖稍一扬眉,似有不解。   “既然不清楚,何苦干等着。”   奚昭懒得跟他解释。   怀着隐秘的期待从漫长中捕捉一瞬,和等待朝阳升、昙花开没什么区别。   都是无法言说的东西。   太崖倒也不恼,又问:“那奚姑娘在等什么远客?”   “薛家人。”奚昭看也没看他,怕他多问,主动解释了两句,“没打听过从什么地方来的,不过世家大族中姓薛的应该不多。”   薛家?   太崖稍敛笑意。   姓薛的大家族是不多。   最大的那户就落在酆都,下治整个鬼域。   月楚临之前在他面前提起过,说是今日鬼域要来人。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奚昭会认识薛家人。且看眼下这情形,她根本不知晓薛家是什么身份。   他目光一转,瞥了眼蔺岐。   后者神情如常,仿没听见似的。   倒是胆大。   真不怕鬼域和赤乌境联起手来对付他。   太崖收回视线,正想问奚昭如何与薛家人相识,就听见她说:“来了!”   奚昭扶着树身站起,一眨不眨地望着前面。   只见远方的巷子口疾行过几辆马车,那些马并非活物,浑身无肉,仅见漆黑发亮的骨架。   最后一辆马车行过,车厢帘子掀起一角。   一张模糊的面孔一闪而过,似也在看她。   奚昭原还想看得更清楚些,身旁就跃来一人——   太崖步伐轻巧地上了树,抄袖站在她身旁。   这梧桐树生得高大,容下两人绰绰有余。   墙外就是条街,不过位置偏远,几乎没人走动。他望了一阵,什么异样也没发现,问:“在哪儿?”   想起蔺岐说的话,奚昭着实不想跟这道人客气。她曲肘挤他,说:“道君看不见,就再往高处爬。爬到那树尖尖儿上去,跟猴子一样手搭凉棚,保管何物都看得清。”   太崖懒懒扫她一眼,笑眯眯道:“奚姑娘伶牙俐齿,看来伤情大好。”   奚昭也笑。   不过明显不客气,平素唇角下侧一笑就抿出的小涡儿,这会儿一个都瞧不见。   她道:“道君不也一样?往常跟那藤椅拜了弟兄,恨不得片刻不离的。眼下为了看热闹,弃了自家弟兄不说,树爬得利索,懒病也都治好了。”   她话里含刺儿,却听得太崖大笑。   好不容易停下,视线却落在她的侧后方。   他懒散抬手,指尖轻轻一点。   “奚姑娘,取闹人也要小心些,仔细被蛇咬了。”   奚昭瞬间会意。   她偏过头,随即在梧桐树的长枝上看见一条长蛇。   不稀奇。   月府里藏了些快要化灵的小妖,但大多性情温顺,不会伤人。   那条蛇缠绕在树枝上,眼见着就要碰到墙上的禁制。   “府里是有蛇,不咬人。”她直接朝那蛇伸手,一把抓住它,然后往树下一丢。   动作熟练,显然不是头回碰见这种事了。   但那蛇刚被丢至半空,太崖就抓着了它的尾巴尖儿。   “诶!你小心!”奚昭忙道。   这些化了灵的小妖的确通些灵性,但惹急了也会伤人的。   可出乎意料。   那条蛇竟乖乖地缠绕上了太崖的胳膊,还拿脑袋去碰他的肩。   奚昭一怔:“它怎么这般听你话?”   “自然是修炼过驯蛇的法术了。”太崖稍顿,“想知道?”   奚昭想了想,没忍住点头。   好吧。   虽说她有些烦他对蔺岐说她坏话,但这套功夫的确吸引人。   太崖便俯下身,耳上悬挂的带坠晃了两晃。   他轻声耳语几句,直听得奚昭渐拧起眉。   到最后,她连连摇头:“不可能!”   “怎的不可能?”太崖指尖微动,那条蛇就直起了身子,认认真真地朝她点了三下头,“若我说谎骗你,这蛇怎会这般听我话。”   奚昭还是将信将疑:“可没理啊,你说的办法太荒唐了。”   没一个字儿能信的。   “有时最荒唐的法子才最靠谱。”太崖笑道,“奚姑娘要是怀疑,不妨自个儿去试试。”   他俩的声音不大,在说悄悄话似的。蔺岐照常检查着罗盘,偶尔望一眼树上。   看过两三回后,却见那两道身影快要挨在一起,声音也更低了。   盯了半晌,他忽然唤道:“师父。”   太崖看他:“何事?”   “有一处阵象看不清。”蔺岐面容平静。   “哦,就下来。”太崖用指节点了点蛇下巴,那蛇便松开了缠绕的身躯,顺着枝干飞快爬走了。   下树前,他看向奚昭。   “奚姑娘,要是训蛇时遇着了什么不懂的,尽可找我。”稍顿,又笑道,“只需交些学钱。” 第24章   奚昭扶着树干挪了两步, 直接坐在枝子上。   还交学钱?   他的话她是一个字都不信。   她眼神一转,看向蔺岐:“小道长,你要忙到什么时候?”   “戌时。”   “戌时?”奚昭疑道, “大哥说今日戌时始在观月楼摆宴, 你不去么?”   “不去。”蔺岐说, “师父一人赴宴。”   “原来只道君一人去啊——那过了戌时呢?你晚上要忙其他事吗?”   “今日功课已毕。”   这意思就是晚上有空闲了。   奚昭有意扫了眼正在检查阵象的太崖, 忽问:“那我在这儿待一会儿, 行么?”   果不其然,未等蔺岐应声, 太崖就已抬起眼帘看她。   太崖问:“奚姑娘也不去观月楼。”   奚昭点头:“不去。”   他便又道:“不是盼着那薛家人来么, 如今既然已经到了, 怎又不去?”   “大宴上规矩多, 不爱去。”奚昭往后一靠, 倚着梧桐树干, 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 “而且我还在喝药, 不知有多少忌口,去了也吃不了什么。”   多余的话她没说。   但见她眉间似有不快,蔺岐心有猜测——   她多半是不想和月家兄弟打照面, 才不愿去观月楼赴宴。   他不免又想起月郤。   依着她的嘱托,昨夜里他去照看那灵虎时, 给月郤带了话,说是她身体已无碍, 无需守在门外。   话时带到了, 但等他从玉兰花厅回来, 月郤竟还在那儿。直到他凌晨离开,他也一步未动。   看那模样, 并不像是有意害她。   蔺岐敛下心神,转而道:“如今身在月府,想去何处自是随奚姑娘的心意。”   话音刚落,太崖忽截过话茬:“今日天好,倒让我想起几十年前的一桩事。玉衡,为师记得也是这般好晴天。”   蔺岐知道他多半又要胡言乱语,但还是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何事?”   太崖却看向奚昭,笑道:“几十年前在度朔山——那山也是去往鬼域的一处大门,在度朔山附近遇着了一个恶鬼,据说在外边儿游荡了百多年,刚被鬼差捉住,就又跑了。遇着我们的时候,颈子上还挂了条锁魂链。”   奚昭:“鬼魂晴天也能在外头乱跑?”   “小鬼散魂不可,但那鬼已是数百年的修为。什么天都敢四处乱跑,只不过若他不想,普通凡人就瞧不着他。”   太崖稍顿,又接着往下说。   “那大鬼不知吃了多少生魂,又害了多少人,好一副穷凶极恶的作派,鬼差也敢咬上两口。但到了我这小徒的手下,自知打不过他,便开始哭哭啼啼地求饶。   “一会儿说自个儿还记挂着生前的亲眷,想再看一眼,一会儿又说定当改邪归正,往后再不害人。说来说去,就盼着玉衡能饶过他,放他一条生路。”   他声音好听,语气也随意而松泛,很容易叫人陷进其中。   但他无端聊起这事,奚昭总觉得他没安好心。   再看蔺岐,已是脸色冷然。   他道:“师父,已是往事。”   太崖笑说:“有些事不是越琢磨越有趣?——当日我这徒儿本打算用符了结了那恶鬼,但那鬼磕头如捣蒜,他一时心软,竟真有饶过他的意思。符也不用了,反倒拿言语劝诫。”   蔺岐的神情冷得跟快结冰似的:“道君。”   “不愿提么?”太崖牵起一条红色细线,缠绕在指上,“是因为刚想放过那鬼,就叫他捅了一刀?”   蔺岐垂手:“道君有话直言,何须弯弯绕绕讲些其他事。”   说话间,八方道玉盘飞速旋转,连同五行符笔一起消散成赤红气流。   最后凝成玉器,悬挂在了他腰间。   “为师不过是在想,过了这么些年你也理应长些教训,不会再轻易受人蒙骗。”太崖复又将手拢在袖里,还是一副闲散道人的模样,“——是么?”   “岐自知分寸。”   话落,太崖就收着了一封纸鹤传书。应是月楚临邀他赴宴,折了信后就说要走。   奚昭趴在树上盯着他,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等人没影儿了,她挤出声轻哼:“你师父是觉着我不该来找你。”   蔺岐走至另一处,又拿出玉盘。   “师父言行轻泼,不过行事向来谨慎。若得罪了奚姑娘,岐代他道个不是。”   奚昭一手撑脸。   蔺岐看着是有些烦他师父,但两人关系应不错。   她话锋一转:“小道长,你师父说他练过驯蛇的法术,是真的吗?”   “未曾听闻。”蔺岐心觉不对,多问了一句,“何种法术?”   “他说要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找四处蛇窝,每日恭恭敬敬地拜三拜,再敬三碗酒,酒还得是上好的寒潭香。如此持续半年,就能让天底下的蛇都听我的话了。”   蔺岐沉默片刻,终道:“师父是胡言乱语。”   ……   她就知道!   果然是在唬她。   她又问:“那寒潭香?”   蔺岐:“是他最爱喝的酒。”   奚昭:“……”   狗道士什么毛病!   -   观月楼。   天际已烧起晚霞,昏暗的光拢着整座楼阁。   大宴已摆起来了,楼阁过道里全是仆人上上下下。月郤靠在三层楼的廊道边上,时不时就往下瞥一眼。   但望了十来回,楼下的小道上就是没出现他想看见的人。   他实在等得不耐烦,随口叫住一个奴侍:“绥——小姐那儿没去递信?都快到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回少爷,信早些时辰就送过去了。”   “你再去——秋木,过来!”陡然看见秋木,月郤眉头渐舒,“绥绥还没过来?”   秋木:“少爷,姑娘她……她说身子不大舒服,就不来了。方才我和大少爷说过呢,他已经知道了。”   月郤眼一沉,嘴角压了下去。   他自是想去看看她,又怕惹她心烦。   昨夜不就是这样么。   只要他进屋,她就连气都喘不过。   其他的倒没起疑心。   他清楚奚昭和薛知蕴玩得好,如今薛知蕴好不容易来一趟,想来她确然是身体不适才没法赴宴。   想到这儿,他强压下情绪,说:“等缓过这阵我再去看她。你再跑一趟,看着她把药吃了。等等,你回来,不急着走。先去找楼上找鹤童,找他把那盅桂花酸梅汤装着,一并带去。刚熬的,那些药吃了苦,多少喝点儿也好开开胃——对了,她既说不来,那厨房下午都备了什么饭菜?”   “这……”秋木面露难色,“之前姑娘说不来,我便想着还是照常送饭。但姑娘说不饿,用不着送。”   “不饿?”月郤忽想到什么,脸色越发难看。   “那中午呢?”他沉声问,“中午的饭,她吃了多少?”   秋木低下脑袋避开他的视线。   “姑娘一口没动,又送回去了。”   一口气陡然撞上心口,下不去出不来,月郤压着怒火问:“这事怎没人告诉我?”   秋木闷着不应。   “缘何不吃?”月郤勉强维持着冷静,“没胃口?饭菜味道差了,还是没她爱吃的?”   “不是。”秋木顿了顿,“姑娘说是……说是……”   “说什么!”   “说是——”秋木嗫嚅着,好半晌才把话吐完,只不过声音小了许多,“……不敢吃。”   那股怒火就这么梗在了心口,堵得月郤又酸又疼。   早在秋木提起这事时,他就猜到是这缘由。   不敢吃。   是怕他再往饭里汤里加什么东西。   不敢吃?   什么不敢吃!   分明是不敢信他!   他忽觉喘不过气,陡然转过身,大半身子都在阳光底下。   炽热的天,他却浑身冷得很,像泡在封冻了的河里。   不光冷,还涌上股将要溺死的窒息感。   秋木知晓眼下最好是何话也不说。   但嘴一张,还是问出了口:“少爷,酸梅汤还送吗?”   送了估摸着也不会喝。   月郤紧攥着廊边栏杆,良久才咬着牙挤出一字:“送。”   秋木一愣。   紧接着就听见月郤道——   “你去吩咐一声,照常做饭。”额角跳痛,他紧闭起眼,“做好了全拿来,我来送!”   -   等蔺岐检查完荷塘附近的禁制,日头已经彻底西沉。   他收回玉盘,那些深红色的细线也随之消失。   奚昭:“小道长,要是那些线都断了,这禁制是不是也就没用了?”   “断上些许对禁制没有影响。”蔺岐望了眼昏暗的天,“走罢,我送你回去。”   路上。   奚昭问起了太崖方才提到的事:“小道长,那度朔山真的有鬼域大门?我听月郤说过,太阴城底下也有鬼门。”   “鬼域大门不止一处。”蔺岐说,“但度朔山离鬼域酆都最近。”   “那你呢,为何要去度朔山?也还是像今日这般,要去做什么事吗?”   蔺岐稍顿一步。   暮色中,那冷玉似的面庞变得模糊。   “算是。过了几十年,已记不大清了。”他忽道,“奚姑娘可有想起过以前的事?”   他这话题转得生硬,明显是不想聊起度朔山。奚昭也没追问,只说:“没,什么都没想起来。”   蔺岐略作思忖:“之前检查过你的脉象灵识,识海没有缺损,失忆应当只是暂时。”   “除了这些,就没查出别的?”   比如说禁制什么的。   “并未。”   ……   好吧。   奚昭也不意外。   要是真那么容易检查出来,她早就发现了。   没聊两句,就已转到小院附近了。   奚昭原想再问些关于驭灵的事,忽看见院子里有道人影。   天光暗淡,隐约瞧得出是个年轻姑娘。   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正俯身捡什么东西。   是薛知蕴。   就知道她会找到这儿来。   奚昭的眼底沉进笑,正要上前,余光却瞥见蔺岐顿步,似有避让之意。   她脑子转得快,瞬间想到今天只有太崖赴宴,他却没去。   这般想着,在薛知蕴直起腰身的前一瞬,她下意识抬手一推——   两人都挤进了假山的过道里——跟上回她偷抱着灵虎回来时,一模一样的境况。   对上蔺岐略有讶异的眸光,她合掌小声道:“抱歉。”   一回生二回熟,推顺手了。   蔺岐定下心神,摇头。   奚昭拽了下他的衣角,示意他躬身。   假山内的过道狭窄扭曲,蔺岐往后退,背紧贴在冷硬的石壁上,这才稍俯下身。   奚昭耳语:“你认识知蕴?躲她做什么,她人很好的。”   蔺岐沉默。   这反是他想问的问题。   她为何会认识薛知蕴。   她在梧桐树上等的,也是她么?   他再三犹豫,终开口道:“以前见过。非敌非友,不过见面会有些麻烦。”   准确而言,他不是在回避薛知蕴,而是整个鬼域。   目下情况特殊,尚不知晓鬼域的态度。   若稍有不慎,就有可能给整个月府带来麻烦。   奚昭:“什么麻烦?”   她清楚的薛知蕴脾性,绝不是个能容下麻烦的人。   蔺岐又不说话了,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解释起。   不等他开口,假山外忽传来清冽冽的人声。   是薛知蕴在说话。   “你过来了?我刚好在这附近散心,倒是巧。”顿了半晌,她又道,“怎的不说话?”   奚昭还以为薛知蕴是在叫她,心说这都能被看见。   正要出去,就听见另一人道:“出来逛逛,醒酒。”   奚昭眼皮一跳。   是月郤。 第25章 (二更)   听见月郤的声音, 奚昭下意识往右看去。   银月渐升,哪怕是晚上也能看清。不多时,月郤闯入视线, 然后停在了院门处。   他站的位置恰好对着假山过道的尽头。   只要往左瞟一眼, 就能看见藏在假山里的人。   奚昭懊恼。   早知道就把蔺岐一个人推进来了。   她跟着躲什么。   越过她, 蔺岐也望见了月郤。   他与奚昭躲并非无故躲在这里, 月郤也清楚他如今的处境。   事出有因, 他理应万分坦然。   但不知为何,他竟心弦紧绷, 连带着身体也越发僵硬。   好似他与奚昭, 不该被人看见一样。   他将唇抿得平直, 目下不能动, 便只垂了眼帘。   挡在身前的人也屏着呼吸, 一手扶着石壁, 另一手还搭在他的右臂上。   许是怕被发现, 她将手攥得很紧。哪怕隔着衣衫, 也能感受到手心熨帖下的温度。   脉搏在她的掌下震颤跳动,仿佛被她操控着。   视线再一移,落在她的侧脸上。   从她脸上的确能瞧出几分病气。面容苍白, 没见多少血色。长颦减翠下,一双眼眸透亮明澈, 眼尾微垂着,笑时才稍稍翘起。   有些……太近了。   蔺岐不露声色地移开视线, 目光仍旧冷淡, 不过将气息压了又压。   假山外, 薛知蕴道:“醒酒往这儿逛?算了,你大哥说奚昭不舒服, 在房里休息。但怎么没瞧见她人?”   她语气冷淡,带着点儿不外显的傲慢。   月郤应得颇不耐烦:“没见我也是来找她的?”   薛知蕴嗤笑一声:“月郤,她别不是在躲你?”   她说得慢,却是一针见血。   月郤恼蹙起眉。   奚昭躲在假山里头,与他隔了好几丈,但几乎能听见他的磨牙声。   ……   挨骂的事先放到一边,能往前稍微走两步吗?   她真的快忍不住了,跟罚站似的。   但月郤一步没动,语气越发不快:“人都不在这儿,你还干等着做什么。”   话落,半晌没得到回音——显然是薛知蕴不愿搭腔了。   奚昭知晓他俩向来不对付,往常遇见了连话都不说的,今日竟还能聊上两句。   只不过……   她强压下动一动腿的冲动,颈子僵硬得跟灌了铅似的。   只不过被卡在这狭窄的过道里,站姿扭曲,憋得她实在难受。   她感觉半边身子都快麻了,又捱了会儿,终归没忍住往旁挪了步。   还没落稳,蔺岐就从身后扶住她的左臂,像半拥住她似的。   “别动。”那声音轻而又轻,落在耳畔。   奚昭心一紧。   又见月郤没往这边看,才松了口气。   许是心生不耐,月郤语气更冷:“与其在这儿等,不若去瞧一眼你那兄长。喝不得酒还偏要喝,什么话都敢往外吐。”   薛知蕴不以为意:“随他去,能说出什么好歹话。”   “是说不出什么好歹话。”月郤缓声道,“再往下说,就该把你爹的骨头埋在哪儿都吐出来了。”   “这没用的东西!”薛知蕴恼道,“怎的何话都敢往外讲?”   话落,一道鬼影从夜色中悄无声息地跃出,落在她身后。   没过多久,外头响起阵车轮滚动的动静,奚昭屏息凝神。   确定薛知蕴离开了,才稍缓过一阵气。   又紧盯向月郤。   这下只要他也走了,就算无事了。   但就在这时,那双戾眼忽朝假山睨来。   视线陡然相对。   奚昭:!   月郤却像是早就发现了他俩,沉声道:“人都走了,还躲在里头做什么?”   奚昭往前走,又被拽回一步。   朝下看,才发觉蔺岐还握着她的左臂臂弯。   “小道长?”   蔺岐回神,手指微颤,松开。   “抱歉。”   奚昭摇头表示没事,又探出脑袋往外瞧一眼。   见四周无人,这才出去。   再看月郤时,她面上不大高兴:“要知道早被你看见,我就出来了。”   避着薛知蕴的是蔺岐又不是她。   白白浪费一个说话的机会。   月郤眉眼沉沉地望着他俩。   平时一副笑模样,这会儿瞧不出半点和气。又因沉默不言,显出压不住的悍戾。   他对蔺岐道:“那人待会儿定还要回来,你不走?”   他怎么也知道蔺岐在避着薛知蕴?   奚昭在两人间来回看了几眼,没瞧出什么端倪。   蔺岐稍一颔首。   他转而对奚昭道了别,提步离开。   与月郤错身时,后者忽道:“放心。大哥给他们安排的院子离宁远小筑远得很,只要你别平白无故地往这儿跑,碰不着他们。”   蔺岐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意味,淡声说:“有劳。”   他走后,院子里一时万籁俱寂。   奚昭也没瞧月郤,直往里走。   月郤紧跟着她。   方才还攻击性十足的人,这会儿却像是斗败的困兽,耷着眉眼看她。   “绥绥,生气归生气,怎能不吃东西?”他稍抬起手,以让她看见拎着的食盒,“熬了桂花酸梅汤,还有菜,都是你爱吃的。”   奚昭往旁避了两步,大有躲着他的意思。   直言道:“你能离我远些吗?”   月郤被她那明显的防备姿态刺得眼疼。   呼吸又是一窒,他安抚道:“我不过来,不过来。你把吃的拿去,好不好?好歹填点儿肚子,总不能一直饿着。”   “不用了,我吃过。”   “吃过?”月郤不信,“秋木说,中午送来的饭你一点儿没动。”   “可我在蔺道长那儿吃过了。他抽空做了些药膳,我吃了不少。”奚昭踩上台阶,“你拿回去吧,天都黑了,这会儿就算吃也不舒服。”   “奚昭!”月郤陡然提声道。   奚昭恰走在最上面的台阶,偏过身看他,目光与他平齐。   “怎么了?”   月郤急喘着气,神情恍惚。   他喝过两口酒,面颊和耳尖涨出薄红。夜里有风,只吹得他面颊更烫。   想起方才她和那道人躲在假山里,将他排斥在外的模样,他便一阵心绞。   不信他,抵触他。   却能信任一个认识不过半月的道人。   能靠近一个不知底细的孤魂野鬼!   “是我把灵兽的事告诉了大哥,你怨我可以。但我不知道你不能吃霜雾草,也并非有意要害你——你该知道的,该知道的!我——!”   他陷在亟待偾张的情愫里,却又思绪混乱,不知要如何表述。   “我——我没有要害你的心思,从来都没有。灵兽的事大哥问过我,我什么也没告诉他。你别怕我,行么?绥绥,别不理我了。”   说到最后,已近乎哀求。   奚昭垂下眼帘,瞧不出是何情绪。   见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缓抬起手,在他发顶上揉了两下。   指尖顺着颊边游移,最后托住了他的脸,指腹压在那洇开水红的眼角上。   “月郤,你怎么像是快要哭了?”   月郤握住她的腕,使她的手紧贴在脸上。   再开口时,他声音已有些发瓮,当真像落过泪。   “绥绥,你不能厌我,不能!”   “好可怜。”奚昭摩挲过那发烫的面颊,轻声问,“瞒着大哥,不会有事吗?”   紧绷的心弦终于得到缓解。   月郤摇头,又往上一步,终忍不住似的将她抱进怀里。   “再不会这样了。”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发颤,“再不会了。”   “好。”奚昭轻拍着他的后背,“阿兄,要守着秘密。” 第26章   拎起食盒, 月郤跟着奚昭去了卧房边上的偏室。   屋里每面墙上各嵌了两枚夜明珠,整间房都照得亮堂。   将食盒放在桌上,他道:“那药膳吃得饱吗?要不要再吃点儿其它的填填肚子。”   “不用。你放那儿吧, 明早再热了吃。”奚昭坐下, 余光瞥着门外。   月亮高悬, 并非雨夜。   也就是说, 月问星今晚不会来了。   她想起昨夜里月问星消失时的神情。   素来沉寂的眼神逐渐被惧意填满, 浑身僵硬。   也不知她在怕什么。   “月郤,”奚昭收回打量, “月问星和我说过, 她只有在雨夜或是月圆夜才能出来。”   “是这样。”月郤想了想, “你要不喜欢和她来往, 就直接告诉我, 我去与她说。”   奚昭琢磨着他的态度, 道:“不是, 我只是觉得好奇——她说是‘出来’, 是从什么地方出来?还有平时——比如今天,她又在哪儿。是在府里飘荡,但隐了身, 旁人谁也看不见她,又或是去了其他地界?”   月郤恼蹙起眉, 语气生硬:“她什么都没与你说?”   奚昭摇头。   “我早知道会这样!大哥就不该一直纵容着她,真闹出什么事了, 到时候谁还管得住她?!”   月郤站起身, 在房里来回走了几遭, 最终停下。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高悬在他身后,月晖撒下, 他的面容却是模糊不清。   良久,他才开口道:“她当日是自尽。”   “自尽?”奚昭怔住,“可我听说她是病逝。”   “她是有重病在身,三天两头地躺在床上,母亲不知找来多少仙药,将她喂成药罐子了都不见好。但她活得没那么不痛快,自尽也不是为着寻求解脱。”   “那是为何?”奚昭追问。   月郤皱起眉,他似乎并不愿提起这桩事,但还是逼着自己开口。   “那年秋里,不知从哪儿来了个野道士。太阴城里满是妖,娘觉着他可怜,又怕有恶妖伤他,就让他进了府。谁知那野道士竟赖在府里不走,整日满处打转。   “直等入了冬,他在府里乱逛时碰着了问星,便开始神神叨叨地说什么命在极阴。没过两天下了场大雪,隔天他就走了,走后不久问星就跳了湖。”   越听,奚昭越是心觉错愕。   惊怔过后,她思忖着问:“会不会是那道士说了些其他的东西?”   “确然是那野道‘点醒’了她。”月郤咬重“点醒”二字,概有不快之意,“她跳湖自尽,是为走上鬼修的路子。但妖鬼自尽,要终日陷在殒命时的痛苦里,循环往复。”   奚昭逐渐了然。   所以只有月圆夜和下雨时,她才能从那痛苦中暂得解脱?   难怪她昨夜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月郤渐渐冷静下来。   虽说月问星时常做出些离谱举动,但到底是他血亲。   他道:“她以前就说想要个朋友,故此大哥才不拘着她,放任她靠近你。但她的情绪太不稳定,若是闹得你不快,要记得与我说。”   奚昭点头,视线又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就没其他办法?”她道,“总不能一直这样。”   一直这样白天夜里地挨着罪,谁能受得了。   “放心,大哥早在准备了。”月郤坐在她身旁,语气稍缓,“而且她这些年也在修炼。”   ……   好像有哪里不对。   奚昭瞬间回神。   不是。   等会儿!   他说的办法,该不会就是取了她的魂魄,再把她的躯壳拿来给月问星用吧?   她斜挑起眼看他,试探着问:“做什么准备?”   月郤突然陷入沉默。   他往后一倚,双手环胸。   似在懊恼提起这茬。   半晌,他开口道:“要不说些别的?这些事聊着也太没意思。”   “……你转移话题的方式可以再生硬一点的。”奚昭道,“是不能说,还是不能告诉我吗?”   月郤:“我……”   在他面露难色的瞬间,奚昭就确定了一件事。   月楚临必然瞒了他什么。   果不其然,他接着道:“不是我不愿告诉你,但大哥也没说全。要是说错什么,反倒惹来麻烦。”   话落,他将椅子往前拖,几乎要挨着她。   “不聊这事了好不好?”他稍躬着背,压来的目光灼热,“你先前说想出去,这话还作数么?”   “什么意思?”   “再过半月就是鬼王生辰,今年鬼王会出巡,所以太阴城将有半月庙市。”月郤低声与她说,“若你想,阿兄带你出去逛一趟,如何?”   奚昭眉心一跳,“好”字差点脱口而出。   但最终没应声。   “为什么?”她说,“之前问你,你还说外面不安全。而且我没有月府玉牌,想出去也没法子。”   再者她体内种了禁制,就算拿到玉牌恐怕也没法离开。   月郤迟疑一阵,最终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开口:“你只管说想不想去。只要你想,我总能找到法子。恰好这两天薛家人来了,大哥忙前忙后,顾不上咱俩。”   奚昭对他仍抱有戒心,自然不敢轻易答应。   “我……再说吧,这两天也没时间。”说话间,她忽然朝他伸手,“月郤,头发。”   “什么头发?”月郤动也不动,余光瞥见那手伸向了他的鬓边。   紧接着,鬓边传来阵微弱的刺痛。   “看吧——”奚昭摊开手,掌心一根白发,“你自个儿没发现么?”   月郤浑不在意:“今早在镜子里看见了,事儿多,想着左右两三天便没了,就没拔——还有么?”   “有,你别动。”奚昭走至他跟前,躬身,就着莹白的夜明珠又扯下根白发。   月郤大喇喇坐着,过了好一阵,才后知后觉到他俩挨得很近。   他眼神一移,陡然落在她侧脸上。   看不到全貌,但越瞧越觉得哪处都可爱,越觉得欢喜,越——   等等!   月郤呼吸一滞。   下一瞬,他倏地站起,对自己的唾骂就这么说出了口:“想什么呢你!”   奚昭被吓了一跳:“你干嘛?!”   她没想什么啊。   月郤别过身,仅见一点烫红的耳尖。   不过屋里光线淡,看不大出来。   “没什么,想到之前闹出的笑话,心底有些不自在。”   “这样么——”顿在半空的手一动不动,奚昭看了眼手中的几根乌发,“那……你就没什么别的感受?”   比方说被拽疼了之类的。   “没有!”月郤矢口否认,“能有什么感受,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奚昭:“……”   这跟正不正常有什么关系。   “天太晚,我先走了,你早些歇息。”月郤大步往外走,“庙市那事不急,这半月里都有空闲,你想好了和我说一声。”   他眨眼就消失在夜幕中,奚昭自我怀疑地又看了眼那几根断发。   ……   真没扯疼吗?跑这么快。   -   翌日,奚昭原想去找薛知蕴,但整个白天都没瞧见她的人影。后来还是秋木带回了消息,说是薛家兄妹凌晨就出府办事去了,白天不会回来。   到了傍晚,她在院子里研磨灵药,再兑水浇灌那捧睡莲。正浇完最后一点,院子就来了人。   她抬头朝那人望去——   轮椅里的人模样年轻,看着二十上下,肤色偏深,一头乌发拿枯枝花草绑成两条辫子。同发绳一样,发簪、耳坠子、手镯……皆是拿花草编的。   她坐得笔直,上挑的眼里毫无笑意。若是头回见她,很难忽视她眼中的傲意和漠然。   她的视线在院子里来回扫了两转,最后落在奚昭身上,眼底融开浅笑。   “昭昭,见你一回真难。昨晚就来过,可你不在。”语气温温柔柔的,和昨夜里冷嘲月郤时判若两人。   奚昭只当不知道。   她拍净手上的草药碎渣,上前。   “我今天也去找你了,但他们说你白天不会在府里——你上月寄的信里也没说要来。”   这事定得急,我也是走前两天才知道,给你写信已经来不及了。”薛知蕴拉住她的手,主动聊起这回来的缘由,“再过一段时间就是鬼王出巡的日子,需要提前做些准备。”   奚昭清楚她跟鬼域多少有点儿关系——之前她便知道,薛知蕴是半人半鬼。   她俩能玩在一起也是因为这事。   半年前薛知蕴来月府时,她俩还不相熟。恰逢另一世族的某个小少爷也来了月府,拉着人讥笑薛知蕴是半人半鬼的怪物,又嘲她腿疾。   她看不过去,想办法教训了他们一回。最后拽着他们,在薛知蕴面前哭哭啼啼地道了歉。   就过了这么一下午,她便和薛知蕴玩在一起了。   她没心思打听中元节的事,半蹲着身,双手搭在轮椅边上:“前些日子睡莲开了,绣球也正开得旺,你要不要看?”   薛知蕴眼里划过丝光亮:“睡莲花期短,难得一见。”   奚昭笑道:“估计再过两天就得谢,你来得正巧。”   闻言,薛知蕴往院门口望了眼。   再三确定那儿没人,她才转回头低声道:“蓬夫子也来了,整日盯着我,什么都要管。”   奚昭面露不快:“你是来办事的,又不是出来玩,他跟着做什么?”   蓬夫子是薛知蕴的老师,古板严肃不说,总要管上管下。他也不喜她俩玩在一起,见着一回便要训斥薛知蕴一回。   “要是出去玩还带着他,岂不是更糟心?无妨,六哥也在,他俩倒能聊在一块儿。”   奚昭推着她往后院走,又说起这些时日弄了什么珍奇花草养着,还有哪些愣是不愿开花。   到了夜里,薛知蕴不想走,奚昭就又换了床被,跟她肩挨着肩躺着。   薛知蕴:“昨天我来找你,碰着月郤了。你俩是不是吵架了,他和我说话的时候语气竟好得很。”   奚昭:?   语气好?   昨晚她要是没听错,他俩都快打起来了吧!   她说:“闹了点矛盾,不过算是和好了。”   薛知蕴一哼,侧过身抱着她的胳膊:“我倒希望你接着生他气,省得他整日来找你。本来时间就不够,还非得匀给他些许。”   一串话下来,毫无掩饰心底想法的意思。   她到底是半鬼,身上冰冷冷一片。但天热,贴着睡更凉快,奚昭便由着她抱了。   又问:“你明天还要出去吗?”   薛知蕴含含糊糊地“嗯”了声。   许是白日里太累,没过多久她就阖了眼,呼吸清浅绵长。   奚昭的睡意也来得快。   恍恍惚惚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睁开眼睛。   !   她屏住呼吸,越过薛知蕴的发顶盯着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墙面。   怎么……感觉有人在后面看着她?   不像错觉。   那视线有如实质地扎在背上。   阴冷黏腻,活像某些动物的触手,紧紧贴着脊骨。 第27章 (二更)   被那视线紧盯着, 奚昭只觉浑身都像是浸在冷水里,僵硬麻木。   她放轻力度,戳了下薛知蕴的胳膊。   薛知蕴意识不清地应了声, 脑袋蹭在她肩上, 恰似呓语:“昭昭, 怎么了……”   轻而又轻的一句, 奚昭却觉钉在后背的视线又冷了几分。   “你醒醒, ”她压低声音,近乎耳语道, “是不是又有鬼跟过来了?”   不是第一回 发生这种事了。   应是和薛知蕴的体质有关, 她的四周常有鬼魂打转。   记得上次她过来, 奚昭打开柜子就和一只无头鬼打了个照面。   吓得她差点儿把整个柜子都劈了。   薛知蕴艰难撑开眼皮, 望了一转。   “没有……”她喃喃道, 脑袋往床上一砸, 又睡了过去。   真没有吗?   奚昭一动不动。   那她怎么感觉那道视线盯得更紧了?   月光斜过窗扉, 温柔地映在墙面。望着那淡光, 奚昭忽然想起什么。   她坐起身,朝窗外望去。   窗子外面没有人,唯见天际快要消失的一轮圆月。   奚昭看了眼熟睡的薛知蕴, 然后趿拉着鞋,轻手轻脚地往外走。   -   房外, 假山旁。   月郤一把扯住月问星,将她拽至假山后头。   鬼影踉跄两番, 勉强站稳。   看着柔弱无依, 抬眸瞧他的眼神却分外阴厉。   “你堵我做什么?”月问星问, 急急往院子里瞟,“她房里有别人, 有别人。”   “是有人!还是从鬼域来的。”月郤瞪她,“要想被打散魂魄就尽管往前凑,还省得整日为你操心。”   也不知她在外面守了多久,当真胆子大。   “鬼域……鬼域……”月问星低声念着,像要将这两字嚼碎似的,“为何要和奚昭待在一块儿,她从没说起过这事。”   月郤眯了眯眼:“难不成何话都要跟你讲?这一月里你消停些,少往绥绥身边去。若是被鬼域的人发现了,便是大哥也保不了你。”   月问星僵硬地抬起脑袋,神情恍惚。   像是泪眼婆娑的模样。   “可她们睡在一起。”   月郤:“……”   他有时真想撬开她的头,看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我先前就提醒过你,绥绥有她玩得好的朋友。莫非你心里酸她俩能睡在一张床上,就什么都不管不顾,自个儿把脑袋往鬼域的人手里送了?”   月问星眼神飘忽,似真在考虑该不该这样做。   她低垂着头,好一会儿,忽抬起眼帘,幽幽望着他。   “二哥。”她喊。   月郤陡觉脊骨发凉。   从小到大,她这么喊他准没好事。   “又在想什么?”   月问星问:“那人要在这里住多久?”   “一个月——不是早就与你说过。”   “我没听,不愿听你说话。”月问星答得理所应当。   月郤深吸一口气。   他真是——   “二哥,”月问星又唤一声,“我不能出现在那人的面前,那你呢?”   月郤挑眉:“什么?”   月问星往前两步,一眨不眨地直直盯着他。漆黑的眼眸空洞无神,瞳仁明显比正常人扩放许多,显得格外诡异。   “你可以出现在她面前的。把你的身体给——”她顿了顿,“借给我,行么?”   月郤恼蹙起眉:“你说什么?!”   “你的身体,借给我……”月问星的声音低而轻,飘荡在冷清的夜里,“就借我片刻,一小会儿。很快就还给你了,二哥,我不会骗你的。”   冷意窜上,月郤往后退了两步,额角青筋鼓跳,再压不住怒态。   “你又在说什么疯话!”   月问星幽幽怨怨:“不是疯话,我只是……只是想借一借——”   “荒唐!”月郤冷声打断,戾眼瞧她,“你最好压着歹心,别显出一点儿。若再叫我发现,别怪我不顾情面。到时候也不用鬼域插手,直接送你去往生路!”   他这话说得重,月问星却没半点惧意。   月郤又在院子外头布下结界,以免她乱闯。布好结界,便再不管她,直接走了。   月问星静立在结界外,借着朦胧的月光,在夜里盯着他的背影。   视线一寸寸勾勒,似在比对两人的身形。   正看着,身后忽有人唤她:“问星?”   月问星一怔,眼底忽浮出狂乱的欣悦。   她转身,径直朝刚布好的结界闯去。   身上被结界烧灼出漆黑的洞,奚昭看见,忙将她往后推。   “这是怎么回事,辟邪符不是对你没用吗?”   月问星被她推至原来的位置,摇头:“没事,没事,很快就好了。”   见她身上漆黑的伤恢复原样,奚昭才勉强放心。   她道:“你来找我,怎么不直接进去?我还以为有鬼。”   刚说完,她就闭上嘴了。   差点忘了,面前的也是鬼。   月问星倒不在意她的措辞。她朝院子里望一眼,话里是自己都未察觉的艳羡:“有人在你屋里。”   奚昭望一眼天际。   翻起一丝鱼肚白了,估计和她聊不了多久。   她说:“是我朋友。你若愿意,下回可以带你见她。”   “不行,不行!”月问星语无伦次地解释,“她是鬼域的人,见着她,会很麻烦,很麻烦……不喜她,我不喜她。”   过了半晌,奚昭才明白过来。   薛家跟鬼域有关系,而她是一抹散魂,所以才怕被薛知蕴发现。   “好,不见她。”奚昭握住她的手,“我之前不知道这件事,那你岂不是在外面等了一晚上?”   “嗯……也不算久。”   奚昭心觉歉疚:“下回不在这儿等了,咱们换个地方见。”   月问星问:“在哪儿?”   “我想想……”奚昭思忖着说,“薛家的人都在东边住着,那边有不少鬼魂——咱们在观月楼见吧,那儿离得远,也安全。”   月问星应好,身影却逐渐变淡。   又到时辰了。   她心底涌起股惧意,下意识将奚昭的手握得更紧。   忽地,院子里头传来人声——   “昭昭,你在哪儿?”   是薛知蕴。   “你躲好。”怕月问星被发现,奚昭抽出手,将她往假山后推,同时朝院里走。   月问星往前一步,想拉住她。   可近乎透明的手直接穿过了那身躯,什么也没抓着。   “奚昭——”她开口唤道,却无声响。   惧意如海如潮,从头顶灌至全身。   奚昭!   奚昭!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背影,仓皇追上。   无人应答。   反倒是漫无边际的黑从四周涌来,扑灭着周围的一切。   那黑如水一般,卷上她的四肢、脖颈,牵制住她的行动,也扼紧了呼吸。   她睁大了眼眸,死死盯着。   奚昭奚昭……   看看我。   看看我。   看看我。   看看我!   看看我!   她无声呼号着,但谁都听不见,连她自己也是。   绝望铺天盖地地压下。   但在她痛苦伏地的瞬间,在她低下头颅仍由黑色的水淹没自己的瞬间,她听见脚步声戛然而止。   那谁也听不见的挣扎,不知如何被送到了另一人的心底。   那人转过身,茫然开口:“问星,是你在唤我吗?”   思维疯了般胡乱冲撞,又成了紧绷的弦。   最后崩断、碎裂。   月问星不甚清醒地抬头。   她以为自己的泪已经干涸了,但面庞还是湿冷又僵硬。   她仰视着那人,像羽翼折断的鸟儿仰头看树,像埋在土里的泥蝉窥光,不受控地、飞蛾扑火一般望着她。   她不要一个人。   不要一个人!   潮水淹进喉咙,她竭力直起身躯,伸出瘦长的手臂,颤抖的指尖碰着了身前人的袖口。   随后是半掩在袖下的手。   轻轻的,风一样细微的触碰。   却在下一瞬,被奚昭回握住。   “是你吗?”她的掌心温热,“我好像……握着你的手了。” 第28章   天刚蒙蒙亮, 薛知蕴起来没看见奚昭,便召出鬼侍,推着她往外走。   最后是在院子里找着了她。   见奚昭只披了件单衣, 薛知蕴蹙眉:“昭昭, 你不冷?”   虽是暑天, 但凌晨也冷得很。   “方才听见外面有声音, 就出来看看。片刻而已, 冻不成什么样。”奚昭看她穿戴整齐,还召出了鬼侍, 便问, “你要走了吗?这才不过卯时。”   薛知蕴揉着额角, 压下眉眼间的倦色。   “还有些事没办好, 得抓紧时间。今天整天都要在外面, 我下回再来找你。”   她急着走, 没说两句就离开了小院。   沿着小径没行多远, 忽远远望见一人。   枯枝一样干瘦的身子立在路边, 书生打扮。再看面容,两颊凹陷,眼角吊起, 一把白须稀疏,生得副刻薄相。   适逢太阳升起, 日光照射,隐见他额上三点阴火。   “知蕴。”那人掐着把尖利嗓子, 冷冷叫她。   薛知蕴停住。   “蓬夫子, ”语气不咸不淡, “学生正要去城隍庙,夫子今日也去?”   蓬昀从鼻子里挤出声轻哼, 朝她身后望一眼,又移回视线。   “老夫自然要去,不然让你们惹出什么麻烦,还如何与王上交代——你昨夜里去了何处?”   “奚昭那儿。”薛知蕴答,“夫子前两回来月府,应见过她。”   蓬昀没答她这话,反而说:“你这回来太阴城可不是为了玩闹。整日四处耍玩,怎办得好王上交代的事。在外边儿理应谨言慎行!”   薛知蕴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叉而握,耐心听他说完。   这才道:“夫子对学生不满,是因为与六哥作比?”   蓬昀摸了把稀疏白须,道:“六殿下向来规矩许多,做事也勤恳,更不会与人族贸然来往——知蕴,为师教过你多少回,要分得清轻重缓急,无用之人何须相交?”   从始至终,薛知蕴的脸色都没多大变化。   直等他说得脸红脖子粗,开始论起奚昭的不是,她忽然叫停他:“蓬夫子。”   蓬昀眼一抬,显然不满她的打断。   薛知蕴:“蓬夫子教导学生多年,不知从何时起,也学着称呼学生的名姓了。”   她语气平和,却令蓬昀面颊瘦削的肉一抖,摸胡子的手也僵住。   薛知蕴抬起眼帘看他,缓声说:“前夜六哥酒后失言,未见夫子提醒,今日却来教我该与什么人相交——如此看来,有劳夫子言提其耳。”   话落,两人皆沉默不语。   在那冷淡目光的迫视下,蓬昀的神情越发晦暗,许久才双手一拱,弯下腰身生硬挤出应答:“殿下言重。”   薛知蕴收回视线,被身后鬼侍推着继续往前。   从他身旁经过时,她忽道:“蓬昀,再无二回。”   -   花房内。   奚昭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狗尾巴草,漫不经心地逗着虎崽儿玩。   刚刚她在院子明明听见了月问星的声音,好像还握着了手。但那感觉转眼就消失不见,叫人也没听到什么回音。   是错觉吗?   灵虎眼珠子一转,瞧出她的心不在焉,便开始咬着草满地乱滚。   奚昭一把抱起它,左捏右揉。   “都咬坏多少个了,还咬,是不是牙齿痒得慌?”   “嗷——!”虎崽儿竭力挣扎着,尾巴连甩直甩,抱着她的袖口乱啃乱咬起来。   “别咬,我看看你的伤。”奚昭拍它一下,又把它按在地上,仔细检查起掩藏在虎毛底下的伤口。   大半月下来,它的伤口已经差不多痊愈了,也没留疤。   只不过前天她喝了霜雾草,对它也多少有些影响,蔫了一阵,现下又恢复了精神气。   检查完最后一处,她摸了摸它的脑袋,又开始胡思乱想:“恢复得这么快,也得抓紧时间修炼。到时候还是照原计划,我指哪儿你打哪儿。咱俩指定最厉害。”   ……   想得倒好。   老虎被她揉得毛发蓬乱。它别扭地偏过脑袋,躲开她的手。   它别别扭扭地不配合,奚昭很快也没了兴致,丢下逗猫棒就转去给睡莲浇灵水。   从她给这捧睡莲浇灵水开始,她就明显感受到睡莲的灵力日渐充盈,连她体内微乎其微的灵力也在随之增多。   不过这睡莲的灵到底太弱小,每回灵水都不能浇得太多。   灵虎弹着怀里的狗尾巴草,盯着她的背影哼哼唧唧。   方才不还说要和他一起么?怎的转眼就照顾起其他灵物了。   没心肝。   他越想越气,弹得狗尾巴草籽乱飞,沾了奚昭满背。   光唬着他玩儿!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奚昭才察觉到身后的动静。   她转过头,正好看见灵虎抱着根光秃秃的草茎乱咬。   而那些细小的草籽飞得到处都是。   ……   又发什么癫。   她从灵虎怀里扯过草茎子,丢到了一旁,然后揪着它的脸使劲儿乱揉。   “怎么总捣乱,小道长还说你听得懂人话,是不是故意和我对着干?”   虎崽儿胡乱扑腾着,嗷嗷呜呜地叫。   忽地,奚昭停住。   她将双手捧在那虎崽儿的两只前爪下,抱起它,随后自言自语般道:“是不是该切了?”   那灵虎并未听懂,尾巴甩来甩去。   切什么切?不会又要给他切些生肉来吃吧?   奚昭揉了把蓬松的毛,似在考量:“虽说周围没其他灵兽,但以后难免遇上,做了绝育也更安全。”   甩得直欢的尾巴陡然僵在半空。   绝什么?   什么育?   灵虎瞳仁紧缩,四只爪子飞快扑腾起来。   “嗷——!”   你要切什么?   我问你要切什么!   但它刚挣扎着跳下去,就被奚昭一把抓回。   “哦,”她揪着它的后颈子,笑眯眯的,“原来你什么都听得懂啊。”   诡计多端。   灵虎不住拿爪子蹬她。   谁说世间没大魔了,眼前这不就有一个?   -   夜里。   卧房静寂无声。   禁闭的房门忽推开一条缝儿,从暗处伸出一只大手,将那门彻底推开。   随后,一道高大人影出现在门口。   一身玄袍箭袖被划出好些破口,隐约可见紧实的肌肉线条。男人的脑袋上缠绕着白色细布,仅露出只戾眼。细看之下,便会瞧见头顶张着对蓬松虎耳,就连身后也垂着条毛茸茸的细长尾巴。   他进了房间,悄无声息地合上门。目光落在不远处床榻上的朦胧人影时,眉头不悦蹙起。   今日听她提起那茬,他本想直接走的。   临时契印已经没了。   虽说那道人封住了他的修为,但如今伤口痊愈,如果竭尽全力,也不是没法突破禁制。   人已走出院子,他却又想到了奚昭。   抛开她想切些东西这件事不谈,她的确救了他。   这大半月里,她也对他很好。   思及此,他终还是折回了步子。   救人的恩情,总要报答。   他无声无息地上前,取下斜插在腰间的短剑,放在桌上。   那短剑通体漆黑,剑柄上缀一枚黑玉,剑鞘花纹精细。   一见便珍贵。   放下东西,他正要离开,余光忽瞥见床榻上起伏的身影。   想了想,他忽然走过去,大喇喇蹲在了床边,盯着奚昭。   已是深夜,她睡得正熟。和醒着的时候差不多,她睡觉也不算安稳。被子乱掀,仅有半边脑袋压在枕头上。   平时说些怪话,这会儿安静下来,竟还有些不习惯。   目光移至她脸上。   老是在他身上乱戳乱捏,也不知有何乐趣。   这般想着,他忽然抬起手,学着她在她颊上戳了两下。   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好像的确挺有意思。   没忍住,他又捏了捏。   但就在这时,忽有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精准无比地抓住他的手指。   “再乱动就给你掰了……”一片昏暗中,床上人迷迷糊糊道。   他一僵。   醒了?   僵着身子等了半晌,床上的人却没半点动静。   也不见有睁眼的意思。   是梦话么?   这得是做了什么梦,竟逮着别人的指头掰。   舒展的眉头又再度拧起,他正琢磨着该怎么抽回手,奚昭便已松开他了。   可还不等他缓口气,那手忽地抬起,压在了他脑袋上。   随后,她一把薅住了那毛茸茸的兽耳。   他瞳仁一紧。   此前他从不知晓自己的耳朵竟会这般敏感,随意揉捏都是阵尖锐的痛意。   难耐疼痛下,他闷哼着躬伏了背,以格外别扭的姿势倚跪在床榻边。   耳上的力度并没有因此放轻。   那手似是将他的耳朵当成了玩物,随意揉捏着。近似半圆的耳朵上覆着层浅浅的茸毛,被掐得倒竖,跟炸了毛似的。   他哼出声痛吟。   哪怕眼下的模样不能示人,他也再难忍住,想要推开她的手。   但还没碰着她,虎耳上的力道就卸去大半。   在这之前,他以为疼痛最为折磨人。不成想,力度放小后的轻捏更令人承受不住。   温热的手摩挲着虎耳,像是在顺猫毛。原本就烫红的耳朵,眼下竟烧灼出足以引起颤栗的痒意。   指腹磨过耳廓的声响在耳中不断放大,他感觉半边脑袋都麻了。陌生的酥麻窜上心尖,他将牙咬得死紧,也到底没忍住身颤。   拖地的尾巴不安地甩来甩去,到最后竟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钻进薄被,想要勾住她的另一只手。   他还没放弃挣动,又怕吵醒她,最终不仅没挣脱,反倒惹来奚昭不满。   她许是梦着了不听话的猫,嘴里低声念着“别跑”,手中一使劲儿,便把他往身前一揽。   霎时间,两人近得几乎挨着鼻尖。   隔着白色细带,他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盯着近在咫尺的长睫,热意开始从耳尖烧到面颊。   搭在耳上的手没动了,恰是最好逃开的时候。但他觉得自己有些神志不清,恍恍惚惚间,一手已勾下了缠在脸上的细带,微张的嘴里隐见尖锐虎牙。   不过还没动,他就看见奚昭紧拧起眉,像是做了噩梦。   下一瞬,那搭在耳上的手重重打在他的脑侧。   “什么丑东西!”她含含糊糊地骂了句。   她这举动来得突然,他还没回神就已摔倒在地。   因着个子高大,蜷躺在床榻边的男人显得格外局促。   他低低喘着气,脸上薄红未褪,紧缩的瞳仁也许久没恢复。   方才是什么鬼?   他倏地起身,看向床上熟睡的人,露出的那只赤瞳里尽是不可思议。   平日里耍弄他的化身也就算了,怎么她对人也一样,用了就丢? 第29章   奚昭是被噩梦给惊醒的。   梦里, 她撞上一头伪装成灵兽的魔物,还被它咬掉了半边胳膊。   等醒了才发现,是右胳膊被压麻了, 抬都抬不起。   她眯着眼睛缓了片刻, 偏过脑袋看向压她胳膊的“罪魁祸首”——   本该在花房窝里的灵虎, 这会儿却睡在她枕边。身体结结实实地压着被子, 被子底下就是她的手。   ……   这么压着她不麻谁麻。   她左手撑着床铺, 起身的同时抽出僵麻的右臂。   灵虎耳朵两抖,也醒了过来。   模模糊糊地看见奚昭, 它下意识用脑袋去蹭她的胳膊, 喉咙里挤过阵阵呼噜声。   等意识回了笼, 它陡然清醒, 跳将起来往旁躲去。   !   他怎么就睡在这儿了?   不是已经做好要跑的打算了吗!   “你怎么跑到我屋里来了, 别不是怕黑。”麻劲渐散, 奚昭一把抓过它, 半张脸埋在软乎又蓬松的肚子上。   灵虎扑腾着四只爪子, 呜哩呜喇地叫。   怕什么黑了快放开!   奚昭捏着肉垫:“你不知道,我昨夜里做了噩梦,梦见只怪物。幸好有你洗洗眼。”   挣扎不过, 灵虎索性放弃,躺平了任由她挼。   怎么不知道。   他知道得很。   昨天夜里还指着骂他丑东西。   奚昭揉捏着它的脸。   不知怎的。   她愣是从这张脸上看出面如死灰的神情。   虽不清楚它是怎么跑到卧房来的, 但这使她想起那被洗掉的契印。   既然要再养它一段时间,还是再结一次临时契印为好, 也免得它乱跑到不该去的地方。   思及此, 她用纸鹤传书向蔺岐递了消息, 询问他今日是否有空。   -   纸鹤摇摇摆摆飞往了宁远小筑,蔺岐接到时正在写符。   他放下笔, 拿起掉落在桌面的纸鹤,展开。   是奚昭的信。   信上问他何时有空,又说最近得了些好茶,也想他尝尝,顺便提到灵虎伤口痊愈的事。   右下角还画了个简笔画,大概是她照着那灵虎画的,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小崽儿憨态可掬的模样。   他仔细读着信,指腹压在那随手画出的灵虎图上。   虽是文字,可他好似听见她在耳畔言说那茶有多好喝,睡莲浇了灵水后开得如何,灵虎又有多闹腾。   读至最后一字,嘴边已抿了点儿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浅笑。   他将信收入屉中,见袖口沾了些墨,便又换了身衣服。   出门恰好撞见太崖。   “玉衡,这是要出门?”   蔺岐:“符书已读完,画好的符放在书房。”   “好,待会儿为师再去书房看一看。”烈日毒辣,太崖往屋檐下避了步,神情自若,“这般大的太阳,要往何处去啊?”   “私事。”   蔺岐无意解释,太崖便也没追问。   只是目光扫过他的腰际时,太崖忽笑道:“看来定然是要事要办了,竟值得你这般费心思,还特意换了样带钩。”   蔺岐一怔。   借着房前花瓶,他模糊望见腰上带钩。   往常他所佩带钩,多数样式简单。哪怕在赤乌境,也最多镶银嵌玉,足见内敛。   而眼下,腰上带钩模样精细、花纹繁复,上缀龙族骨玉,是世间难求的珍品。   太崖的声音落在耳畔:“我记得这带钩是你生辰时,天显境神王所赠?以往不是嫌它模样张扬,不愿拿出么,今日怎又入了你眼了?”   他语气松泛,如聊寻常小事。   蔺岐却久久不能回神。   那冷淡的视线似穿透花瓶,这些时日以来他与奚昭相处时的反常心绪也一一涌起。   不见她时,心底总有念想。   见了她,念想却不减反增。   面对她,时常如置身高崖,心弦紧绷,唯恐出了什么差错。   经她手的寻常小物要仔细保存,随口一语也记在心底。   ……   桩桩件件浮现脑海,目下,他却在那件龙骨玉带钩上寻着了缘由。   良久,他垂下眼帘。   “道君,”他语气淡淡,“还有些符书古本尚未整理,弟子先去书房了。”   太崖挑眉:“不出去了?”   蔺岐已转过身,闻言顿步,仅见冷霜似的侧脸。   “嗯。”他应道。   -   奚昭没过多久就收到了蔺岐的回信,说是要处理些古籍,没法赴约。   另附了些符箓草药。   起先她没当回事,纸条子随意一折就扔在了桌上。   这之后她又寄过两份信,但都被他以有事为由推拒,又说最近心绪不平,等过段时日再来找她。   两三回下来,虽然他还是时常送她些符箓丹药,但奚昭也意识到他在有意回避她。   这日,她正在读驭灵的书,秋木急匆匆从外跑进,手里拎着个白玉壶。   “姑娘!”他脸上尽是笑,“您要的东西我拿来了,要放哪儿啊?”   “给我吧。”奚昭合了书,起身接过东西,“有人问起过这事吗?”   秋木摇头:“姑娘放心,是和其他东西一起购置的。采买的伙计我也相熟,何话都没说。”   “辛苦你跑这一趟。”奚昭给了他一些灵石。   等他走后,她拎着白玉壶回了卧房,好一会儿才出来,直奔宁远小筑。   到宁远小筑后,她本想直接去练功房,却先见着了太崖。   他和往常一样躺在藤椅上打瞌睡。但她刚进院子,他便睁了眼。   “奚姑娘,”他懒散起了身,笑看着她,“是来找我那徒弟么?”   奚昭来回扫了眼院子,含糊答道:“算是——小道长不在吗?”   “奚姑娘下次若要找他,不妨提前送信。这会儿他正在检查禁制,估计傍晚才回来。”   傍晚。   也就是说至少还有两个时辰。   奚昭垂了眼帘,顺势坐在了凉亭下的石桌旁。   “记得道君之前说过,若是有事想请道君帮忙,金银皆可——不知这事还作不作数?”   太崖在她对面坐下,斟茶。   他并未急着追问要帮什么忙,而是问:“上次奚姑娘说想学驯蛇的法术,学得如何了?”   “还行。”奚昭道,“依着道君的法子,南北西三处的蛇窝都找着了,也奉了酒。就是东边怎么都没找见。”   也不管她是真做了还是在胡扯,太崖只问:“上次那条不行?”   “那条早跑了,况且找的是蛇窝,又并非是蛇。”奚昭说着,把那带来的白玉壶放在桌上,“少这一处,酒也没处用了——不如道君喝?”   话落,她拔开玉壶上的塞子。   顿有清冽酒香溢出。   太崖扫过一眼,道:“寒潭香?”   “自是了,且是上好的寒潭香。”奚昭往他面前的杯盏里斟了些,又给自个儿倒了杯。   见他不动,她问:“道君不喝?”   太崖眉眼含笑,手却仍拢在袖里。   “不知奚姑娘此为何意,这酒得洒在蛇窝跟前,我喝了也无用。”   “怎么没用,道君不是喜欢喝这酒吗?”奚昭拿起杯子抿了口,“与其浪费在土里,不若找个喜欢喝的,也不算白酿一壶酒。”   太崖:“这酒中有见远和月郤的灵力气息。”   “从他们那儿讨来的酒,难免沾了些。道君不也知道,我平日里没法出府。”   太崖想到什么:“送酒是有事相求?”   奚昭应是:“本来还不好意思开口,不想道君一猜就中。”   太崖抬手,指腹压在杯盏边沿。   刻在他指背上的游蛇刺青突然活了过来,是条细长的黑蛇,蜿蜒着朝酒里探去。   片刻后,黑蛇缩回,又变回刺青模样。   他的反应落在奚昭眼里,她没忍住笑出声:“你还怕我下毒不成?”   太崖促狭了眸:“奚姑娘对我那徒儿颇多在意,不谨慎些,若趁我不备把他拐跑了怎么办。”   奚昭:“……道君真是生了张颠倒黑白的嘴。”   太崖料她不敢动什么手脚,此举也不过谨慎使然。   难得遇着上好的寒潭香,他浅饮一口后问:“奚姑娘有何事相求。”   “听小道长说道君对我似有些误会,我知道你和大哥交好,平时也常有来往。所以……”奚昭稍顿,“总怕你把对我的偏见带到了大哥那儿。”   太崖掀起眼帘,笑意未达眸底。   “你这是拿酒堵我嘴来了?”他索性直言,“若奚姑娘问心无愧,何须怕我说些什么。想必这几日你也看出,我那徒弟醉心修炼,哪怕生出什么杂念,也能断个干净。奚姑娘若是以为他人善好欺,怕是找错人了。”   奚昭稍往前倾过身,笑得两眼弯弯。   “可道君,我就是问心有愧才来找你的啊。”   太崖一顿。   也是同时,他忽感觉头晕目眩,眼前视线也变得模糊。   见他身形微晃,奚昭疑道:“道君,你怎么了?”   太崖忽地起身,扶住石桌才勉强站稳。   那张艷绝皮相此刻血色尽失,脸上也无笑意。   他抬起汗涔涔的面庞,狭长眼里隐见竖瞳。   “你……”他竭力开口,嗓子却沙哑破碎,像是蛇类嘶鸣。   奚昭神情如常,甚还关切起他:“你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大对劲,头很晕么,是不是中暑了?”   太崖大喘着气。   他扫落桌上的杯盏,即刻意识到是方才喝的酒有问题。   但为何?   明明她也喝了。   他张开嘴,似要盘问。   这回他连一个字都没说出,嘴唇方启,便有条细长的蛇信子从中吐出,猩红扎眼。   奚昭瞧见那条蛇信子,并不奇怪。   “原来道君真是蛇妖。”她一手撑脸,忽然张口,抬舌。   动作细微,却使太崖清楚看见她舌下压着枚白净净的药。   转瞬间,那药酒又因合上的唇消失不见。   “道君是在找这东西么?”奚昭稍弯了眸,“不过找着了也没用。这东西顶多能解一解酒里的脱力散,对其他东西可没什么用处。”   这话的意思,是酒里不止掺了一种药?   太崖急喘着气,虽身形微晃,却并不显得狼狈。   他倚在凉亭柱子上,长发垂落,掩住了侧颈逐渐浮出的鳞片。   奚昭似看出他心中所想,指尖压在酒壶盖子上,摩挲着。   “道君莫怪,即便方才不喝酒怕也躲不过——酒壶、盖子上,何处都有。”   太崖两眼昏昏。   他的头愈来愈重,也越发难以控制住化出原形,最终顺着柱子跌坐在地。   见他快要昏倒,奚昭从桌上的大碗里取了块冰,走到他跟前。   “要撑不住了吗?不过现下还是清醒些为好,毕竟还有好些话要与道君说。”她半蹲下了身,将那冰块抵在他唇边,塞了进去。   冰块被那殷红的蛇信子卷过,融化出水,又顺着分岔的舌尖滴落。   细长的瞳仁紧缩一阵,他的眼神顿时清明些许。 第30章   刺骨冷意直冲头顶, 冻得人头昏脑涨。   太崖低下头,下意识想要吐出那冰块儿。   但奚昭一手托着他的下颌,指腹隔着面颊牢牢按着那块冰。   “我看道君还有些昏沉, 恐怕要多冰一会儿, 才能清醒些。”   她手指稍动, 冰块反复磨过尖牙, 弄出轻微声响。   太崖昏沉抬眸, 瞳仁尖细如针,眼神却涣散不明。   被冰冻得僵麻的蛇信子垂在外面, 殷红似血, 又被冰水洇出些水色, 使那本就秾丽的面容更添妖冶。   他抬起手, 想要推开奚昭。但脱力散下得重, 到最后也只虚握住她的手臂, 半点也没推开。   知晓他没力气, 奚昭由他握着她的胳膊, 另一手则拨开了他散落的头发。   “我本来以为蛇妖化身会有些恶心,还在犹豫该下多重的药,不想道君的鳞片生得这般漂亮。”说话间, 她的指尖拂过颈上琉璃似的黑鳞。   明明没使多大的劲儿,却引得那些黑鳞不住翕合轻颤。   太崖已是恍惚之态。   刚开始他以为她只是用了脱力散, 最多再加些能使妖族化形的药。   但目下看来,是他想得太简单。   若用药物逼妖族化形, 只要他修为足够高, 也能调动内息压制药效。   而现在他内息溃散, 根本无法阻止化形。   种种看来,她多半是往那寒潭香里加了召仙符。   召仙符本是驭灵师用来召唤地灵的符箓, 这符不易炼制,因此极为珍贵,万金难求也不为过。   三境中仙家妖门万千,都寻不出十张召仙符。   符是珍贵,但要是吃进肚里,这符反会压制、搅乱体内灵力。   因此少有人用。   要是她真加了召仙符,那便说得通了。   如他这类妖族,本就是妖灵双修。现下符箓生效,强行剥夺了支撑他变形的那部分灵力。   灵力一旦溃散,妖息便也混乱不堪。   太崖虚阖了眸。   一张召灵的符箓而已,竟能钻研出此等荒诞离奇的用法。   偏偏无计可施。   这符和蛊虫一样,有主符与子符之分。驭灵师将子符用在地灵身上,再用主符操控。   现在他已经喝了符水,主符不毁,子符的咒效也不会终止。   见他闭眼,奚昭手下稍一用力,重重碾过那鳞片。   疼痛袭上,太崖挤出声闷哼,拧着眉仰起颈子。冰水顺着脖颈滑落,喉结微滚,便沁进了衣衫。   冰块已差不多化没了,他无力睁眼,嗓子几不成声:“符……召灵……”   “道君认得?”奚昭轻笑,“也是,我从小道长给的书里看见的。既是小道长的书,道君定然也读过。”   “为何……我……”   “为何给你?”奚昭勉强听懂了他的意思,“我阿兄和大哥制的符,要是送给他们,多半一闻就知道了。没法子,只好让道君来受这个委屈。”   这符是大半年前月郤送她的。   那会儿恶妖林的狐患还没彻底解决,他三天两头地往外跑。月府虽有禁制保护,但他还是往她这儿放了不少东西。   驱魔宝器、辟邪符箓……什么都有。   召仙符也是其一。   但那会儿她没钻研出用处,就搁置了。   不想用在了今天。   妖息在体内横冲直撞,根本没法压制。太崖急喘着气,只觉下一瞬就要化出蛇尾。   他勉强忍着,又是断断续续地问:“伤我……何故……”   “道君在说什么胡话。我不过是人族,怎么可能伤得了你呢?”奚昭道,“不过是想请道君帮个忙。”   太崖忍着剧痛,面上却扯开轻笑。   请他?   帮忙?   她所作所为,可和这些词沾不上半点干系。   若他不同意,只怕她会一直这么耗着。   直到召灵符彻底摧毁他的灵力,将他打回原形,再难化身成人。   他哽了哽喉咙,说话时隐能听见嘶哑蛇鸣:“何事……”   奚昭握住他的手,眼底泛着笑。   “还是先前那话,道君对我若有什么偏见,我自是管不着。但兄长待我有恩,还望道君有什么话都埋在心里,别叫兄长误会。”   不过是要堵他的嘴,竟舍得下这般死手。   太崖挑起狭长的眼看她,情绪不明。   他确然有意提醒月楚临,只是还未来得及。   见远。   只盼你不会知晓自己惹来了什么麻烦。   半晌,他稍动了动,回握住她的手,以作应答。   奚昭松开他的手,从怀里取出一小张符。   “主符我分成了十份,每半月毁一张。”她当着他的面烧毁了那小张符,“等道君离府那日,便能安顺无虞了——不过,眼下道君恐怕还要遭些罪,毕竟子符咒效平息也要些时间。”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声响。   有人来了。   奚昭起身,同时退后一步。   正要走,腿却似被什么拉扯住。   她低头看去——   只见一条漆黑蛇尾紧紧缚住了她的双腿,那尾巴足有腿粗,悄无声息间就将她缠死。   奚昭眼一抬,看向太崖,还是副好脾气的模样。   “道君莫不是现在要反悔。”   子符毁损,太崖恢复了些许气力。他扯开笑,半掩在乌发底下的一双蛇瞳紧盯着她。   “我也断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   不等奚昭开口,她便觉天旋地转。   等再落稳,已到了一间房屋里。大门紧闭,太崖的尾巴还缠在她腿上,人却半躺在地,倚着墙喘气不止,看着比刚才更虚弱了。   奚昭起先还奇怪他为什么要躲,直到她听见蔺岐在外面找他——   “师父,”他应是走到了凉亭附近,“不在此处么?”   随后脚步一转,又到了最左边的侧屋,叩门唤道:“师父,可在里面?有一处禁制出了问题。”   无人应声。   他等了片刻,走至旁边的房间。   叩门:“师父,可在里面?”   没得到回音,他便又耐着性子走到第三间屋子。   敲门,问询。   奚昭:“……”   这人原来这么执着的吗?   今天就非要找着他师父?   想到这儿,她看向太崖,手则已经搭在锁上,作势要开门。   太崖摇头。   蛇尾在地面缓慢扭曲,最末端的部分还缠在她的踝骨上。   奚昭登时明了。   难怪把她留在这儿。   原来是不愿叫自个儿徒弟看见眼下这落魄相,想让她帮忙打个掩护。   蔺岐恰好走到外面。   许是看见映在门上的人影,这回他并未敲门,语气也颇冷:“道君既在,为何不应声?”   奚昭:“道君不在,应什么声?”   门外人稍怔:“奚姑娘?”   “是我,怎的?”   蔺岐沉默一阵,似在犹豫。   半晌才开口问:“奚姑娘缘何在此处?”   奚昭轻笑:“你这话可有意思,虽说这宁远小筑是你们师徒俩暂住着,但到底是在月府。我在月府里乱逛,还要向什么人请示么?”   “岐并非此意。”   “那不就行了。”奚昭道,“我就算往屋顶上跑都没人能管。”   “是。”蔺岐应道,“只不过未找见师父,不知奚姑娘是否见着他了?”   “哦,你师父啊……他……”奚昭瞟一眼还在瘫倒在地的蛇妖,又见这书房里头还有间内室,便道,“他在里面帮我写符,说什么不能惊扰,我就在外面等着了。你在外面叫他,他估计也听不见。要不你继续去检查禁制吧,待会儿再回来找他。”   蔺岐迟疑片刻,却问:“奚姑娘可是遇着了什么难事?”   “没,院里那几张辟邪符快没效了,请道君帮忙画两张。”   “你……”蔺岐稍顿,“若是辟邪符失效,可随时递信与我,无需跑这一趟。”   奚昭当他不愿见她,只想避着她,便说:“小道长放心,我提前问过,他们说你去检查禁制了我才来的,不会撞上你。”   话落,外面那人忽将手搭上门,似要推门而入。   “奚姑娘似有误会,我并非此意。”   奚昭忙往门上一抵。   吓死了,差点叫他闯进来。   幸好门上有锁。   “并非这意思?可你最近不是在躲我么?”   “我……”   召灵符的咒效还没完全消失,太崖越发疼痛难耐。又见他俩聊了起来,便将蛇尾收得更紧,想要提醒她。   湿冷冷的尾巴不知轻重地缚在踝骨上,奚昭被缠得疼了,索性就势踢了一下。   “嗯……”太崖被踢出声闷哼,冷汗顺着颊边滑落。   门外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片刻,蔺岐道:“我听见了师父的声音。”   太崖神志恍惚,一时张开口,将作大喘。   奚昭蹲下了身,直接捂住他的嘴,冷静道:“你听错了。”   刚才她要是跑了,让蔺岐撞见这情形倒也无妨。   他师父失态,与她何干。   但现在不行。   她抬头,盯着男人眼尾洇泪的模样。   绝对不行。   蔺岐:“我确然听见了声音。”   奚昭想了想:“他好像撞着什么东西了,没事,若出了什么问题我也能搭把手。”   而她身前,太崖已被捂得不能喘气,又推不开她。那条蛇信子本就细长,无声无响就钻过了指间,似要缠上她的手指,借此拨弄开束缚。   如同小蛇缠绕,引起些微痒意。   奚昭松了松手,下一瞬,就有尖利的蛇牙扣在虎口上。   太崖已是思绪混沌至极,下意识想要扣咬些什么。   不过还没完全合牙,一记耳光便落在脸上。   力度并不大,却使他意识瞬间回笼。   他别着脸,久久没动。   狭长眸子隐见潋滟泪意,面颊晕开淡淡薄红。   向来落拓散漫的神情,眼下换之以错愕。   奚昭看了眼虎口处浅浅的牙印,对着门外说:“这书房里有虫子,待会儿我让人送些驱虫的香来。”   -   临近傍晚,奚昭才离开宁远小筑。   太崖估计实在不想让蔺岐看见他这样,哪怕蔺岐走了,也还拿尾巴缠着她不放。   她在门口当了小半天门神,直等他化出人形才走。   走前太崖还笑里藏刀地看着她,“提醒”她半月后切莫忘了提前毁掉下一张主符。   快到小院时,她远远就瞧见月郤在院门口等着。许是闲得无聊,正拿石子儿打树上的青桃子。   见着她,那双眼里顿见张扬笑意。   “绥绥!”他大步上前,也没问她到哪儿去了,只压低嗓子说,“那日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奚昭没明白:“什么事?”   月郤将她拉至一旁,确定四周无人才开口。   “去逛庙市——听闻今晚鬼市开张,有不少奇珍异宝。”月郤说,“而且我有事要办,还不能叫大哥知道,你不走我也得偷摸着溜出府。”   “什么事要办?”   “出去了再与你说。”   那日他提起这茬,奚昭还将信将疑。   她并不觉得他会让她出府,只当他是在唬她。如今又说起,她犹疑着问:“如果让大哥发现了呢?”   月郤笑意不减:“你不说,我也不说,他怎可能发现?——就一句话,你愿不愿出去?”   “可你先前还说,外头妖魔太多不安全。”   “那是之前。现在外头在为鬼王巡街的事做准备,何处都有人守着,整条街上常是夜不闭户。”   奚昭忖度着问:“府里还有禁制。”   而且她体内也有禁制,如何能出去。   “这事交由我来办。”月郤垂眸看她,暖融融的余晖映在那双神采奕奕的眸子里,“绥绥,你就直接与我说,想不想出去?”   到底年少气盛,做何事都不愿去想后果。只觉得瞻前顾后不好,思虑太多也烦。   被那炽热的目光注视着,奚昭抿紧唇,随后吐出心底话:“想。”   “好,那就走。”月郤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   是条颈链。   红绳上缀着颗绣球样式的琉璃球,里头像是装着什么东西。   形似烛火。   不过是银白色的,小小一簇抖动在琉璃球里。   漂亮惹眼。   “这是什么东西?”奚昭问。   “你戴着,暂时可抵一抵禁制的影响。”   奚昭眼皮一跳,下意识觉得这东西应是用来压制她体内的禁制。   她问:“可出府不是只要玉牌么?”   “往后再与你说——绥绥,好好戴着,千万别取了。”月郤替她带上颈链,又拉起她的手,目光灼灼地望她,“走罢,阿兄带你出去。” 第31章 (二合一)   直到走出月府大门, 奚昭还有些恍惚。   她拿起挂在颈上的琉璃球,细细看着里头银白色的“火焰”。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可以压下她体内的禁制。   正观察着, 头顶忽压来一道黑影——   月郤把一个面具扣在了她头上, 道:“绥绥, 戴好面具。今天大哥恐怕也要去庙市, 免得被他看见。”   奚昭抬头。   也是这会儿, 她才发现他与往日里大有不同。   平时他喜欢穿大红衣袍,同他的性子一样恣肆, 走哪儿都引人注目。今日却内敛, 换了身浅色箭袖不说, 那些丁零当啷的玉器也都摘了。   还戴了个面具。   是青面獠牙的恶鬼面, 瞧着就可怖。   盯着面具看了一阵, 她稍拧起眉, 诚实道:“好丑。”   月郤大笑:“咱俩戴的面具可都大差不差。”   奚昭把面具往下一拉, 声音被压得沉闷:“你说要出府办事, 可到现在都没说清是要办什么事。”   月郤拉着她往前走。   离主街还有段距离,四周清静得很。   “你还记得去年你在恶妖林里掉进的狐狸窝吗?”   奚昭:“记得,估计这辈子都难忘掉。”   那还是她穿进《万魔》里的第一天。   倒了八辈子大霉, 刚落地就掉进了狐狸窝。   狐妖么,她穿书前也看过不少写到狐妖的小说。   要么乖巧可爱, 什么毛茸茸的大尾巴,比绒毛毯还松软的白毛, 一摸就抖的耳朵。   要么魅惑勾人, 化身成人, 眼神流转间就能将人的心魄勾走。   写得狡猾些,也至多使些诡计诈术, 或是躲在房梁上吓吓人。   但在恶妖林里的那几十只可不是。   不喜欢化成人形,红毛白毛都有,但因常年栖居在幽暗洞穴里,浑身都灰扑扑的。身形同成年男人差不多,尖锐的利牙能轻松咬破骨头。眼神也骇人,透亮的眼睛珠子里尽藏着凶光。   还有叫声。   尖锐刺耳,叫得人头昏脑涨,心里作呕。   那时她脑瓜子都快转破了,周旋整整三天才终于找着狐妖的弱点,从洞里逃了出来。   后来进了月府,听月楚临说不少人都被骗进恶妖林,惨死在狐狸窝里,她便将凶狐的弱点说与了他。   月郤道:“去年大哥让人去毁了那狐狸窝,里头的凶狐也都送去了太阴门。不过有人觉得我们的手伸得太长,故意从中作梗。本想抢走那些凶狐自个儿处置,却不小心让几只凶狐跑了。”   奚昭:“是赤乌境出的手?”   月郤讶然:“你怎晓得?”   “猜的。”奚昭答得含糊。   她翻过好些舆图。   恶妖林听起来不过是个有恶妖出没的树林子,其实地盘大得很,底下有数千大山。   且就在赤乌境和太阴境的交界处。   百多年来,两境一直有争夺这恶妖林的意思。   她猜出来了,月郤索性再不瞒,直接说:“逃了三只恶狐,一只叫赤乌境抓走了,另一只前些天也在恶妖林附近抓着了,还剩一只不知去向。今天早上太阴门来信,说是找着了些蛛丝马迹。”   “跑到太阴城来了?”   “对。”月郤道,“多半是为了报仇。倒会赶时间,这些天太阴城哪儿都有人巡逻,也不怕被抓去阴曹地府问罪!”   “等等——”奚昭忽然顿住,一双眼里俱是疑色,“你今日跑出来,该不会是为了偷偷抓那只凶狐吧?”   她特意咬重“偷偷”二字,引得月郤发笑。   “好绥绥,这事可只有你一人知道,千万别告诉大哥。”   “你这是拉我做共犯!”奚昭问,“平时他不是由着你四处乱跑么,怎的这回抓只狐妖还得瞒着他?”   “那是以前,往后半年只怕要把我当成刚蒙学的小孩儿管。”月郤不大愿意聊起此事,转口道,“而且,能多经历这些事对你也有利无害。”   奚昭好笑道:“你怎的说起这些话?”   月郤别过脸:“以前觉得守在你身边就不会出事,如今却不然。”   他到现在都没法忘记那晚守在门外的感受。   甚至于晚上做梦,都会梦见他眼见着她饮下那杯掺了霜雾草的姜汤,最终不治而亡。   被噩梦惊醒后,他惊魂难定,坐在冷风里想了整整一晚。   遇着她之前,他很少和人族打交道。   对人族仅有的印象,也是从爹娘的口中听来。   父亲说人族脆弱渺小,同花花草草没什么区别,   可娘又说,人族不比任何族群弱小。分明没有妖力,也无法术,却能在妖鬼遍地的世界里活下来,从神神鬼鬼中探索出生存之道。   他仍记得父母为守住太阴境,离开月府的那天晚上,他问他们何时回家,又说妖魔相斗,人族何故要掺和进来。   娘站在府门口的雪地里,看的却是高高的天。   她说,阿郤,人族以身涉险,是为往后同族不再辗转困境。   那时他还浑然不觉。   直到后来在恶妖林的狐狸窝里找到了奚昭。   他也与那些凶狐打过交道。   阴毒难缠,行事向来不择手段,极为麻烦。   眼看着她被凶狐紧紧捆住,他还在想果真如父亲所说,人族到底弱小。   不想,她抓着凶狐自私傲慢的脾性,竟搅得狐狸窝天翻地覆。   最后还在它们内斗时,发觉凶狐最怕赤火草。   等她狼狈不堪地逃出狐狸窝,转眼又碰着几条大蛇。   那时他都觉得她倒霉。   又心想,这下总该认命了吧。   那几条大蛇可不比凶狐。   都是没长脑子的凶兽,哪听得懂她说话,只管张开嘴就咬。   可还是没有。   她从地上挑了块尖锐石头,紧紧握在手里。   目光落在那乱糟糟的头发上,他一时怔然。   再回神,手中箭就已送出。   一剑穿透大蛇身躯,也引得她回身而望。   然后,他便如愿以偿地看见那双眼睛。   被他带回府后,头一月里,她被毒瘴折磨得没多少清醒的时候。身子瘦得能见骨头,却连水都喝不下。   但听大哥说起狐患,她似乎根本不怕狐狸报仇,强撑着起来,带他们找去狐狸窝,将凶狐藏身的几处地方说得清清楚楚。   问起缘由,她只说是不能再叫邪魔害人。   听着她这样说,他才恍然记起母亲的话。   即便身无法术,人族也不比任何族群弱小。   -   说话间,两人已快走到主街。   庙市开张的地方离这儿还远,他俩戴着面具是能挡住脸,但也太过显眼。   “绥绥,咱们可能得另挑条路走,抱好。”话落,月郤单手搂住她的腰身,轻巧一跃,身影便消失在狭长的巷子里。   没过多久,两人就到了庙市。   奚昭之前听薛知蕴提起过,说是城隍庙坐落在郊外,本来周围何物也没有。但值庙市开张,便是另一副光景。   眼下她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随着日头西沉,城隍庙外的大街渐有云雾涌动,不多时,两边逐渐出现无数建筑。藏在云雾之后,影影绰绰如海市蜃楼。   庙市最远处是一座巨大日晷。晷面纯白,映着晷针倒影。   灯火投下,晷针竟在倒转。每转动一点,纯白的晷面就变得漆黑,似在往下塌陷。   庙市现世的瞬间,无数身影从两边涌来,很快便已人头攒动。   放眼望去,人、妖、鬼皆有,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奚昭就看见了不少奇珍异宝。大街上还有些人在演鬼王出巡,一路敲敲打打,嘴里唱着不知名的歌谣,好不热闹。   “庙市仅开六个时辰,走罢。”月郤拉着她往前走。   奚昭将视线从一个断头鬼身上收回来,问他:“你怎知道那狐狸会来庙市,要报仇难道不该找去太阴门么?”   “庙市气息浊杂,方便他藏身。而且……”月郤顿了顿,“最近这段时间,太阴门的那些人大多都在庙市。他要寻仇,在这里下手更方便。”   “倒也——”话至一半,奚昭陡然住声,转而小声说,“月郤,是大哥。”   月郤还在看那些个难得一见的宝器,听见这话,忙抬了头。   只见不远处,月楚临与几个太阴门的人走在一起。   那般清雅气质,放在哪处都打眼得很。   “怎的这么倒霉。”月郤蹙眉。   奚昭:“要躲吗?”   之前听月郤说月楚临会来这儿,她就想过可能要碰面。   但也不能刚开就撞上吧。   这算什么?   血缘的心灵感应吗?   “走,躲一躲吧。”月郤拉起她的手。   他俩虽说戴了面具,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两人专往人最多的地方挤,又特意绕开月楚临,朝相反的方向走。   行了一阵,才发觉四周人越来越少,周围也没什么好玩儿的东西。   正要另寻去处,身后忽有人道——   “两位仙家,可有兴趣算上一卦?”   月郤最先转过身去。   见是一身披黑袍的老头,他笑道:“老相士,我们统共就俩人,没一个能和仙家沾上干系的。你连这都说不准,能算什么命?”   那相师倒也不恼,和气笑道:“吉凶祸福,有事问卜——一枚铜板便知准不准。”   月郤转而看向他的卦摊。   上书“司天摸月”四字。   “鬼王出巡的场子你来算命,倒是胆子大。”他陡起了兴趣,“除了吉凶,还能问什么?”   相师的视线在那两张一模一样的恶鬼面具上游移两转,后说:“八字轮回、姻缘运势,何物都能算。”   月郤心下一动,垂眸看奚昭:“绥绥,陪我算一把,好么?”   奚昭应好。   两人到了卦摊前,那相师问:“二位谁在先?”   “我先来罢。”月郤大喇喇伸了手,笑道,“看老相师能算出什么东西。”   那相师也不问生辰八字,捏着他的手看了两遭,又观他面相。   后道:“面贵但气浊,近日恐有小灾。”   月郤又问:“是何灾祸,多大多小?”   相师将一签筒放在他面前:“郎君不妨试着摇根命签。”   月郤摇了两摇,一根命签从签筒里掉出。   相师拿起,没看两眼,忽道:“请郎君快往旁移两步。”   月郤虽不解,但还是照做。   刚站定,上空就砸下一枚果子,正巧落在他方才站的位置。   相师道:“头落无妄灾,此为一小劫。”   这真不是招摇撞骗的手段么?   月郤挑眉笑说:“这等小法术我也会。”   话音刚落,相师头顶上的枝子就陡然断裂,掉落。不过没砸着他的头,而是顿停在半空。   他手指稍动,那枝子便飞去了别处。   相师不急不恼,又说:“‘浓云蔽日不光明’——此为第二灾。”   月郤笑意稍敛。   身后忽有箭矢破空的簌簌声。   他反应极快,在听见那声响的同时便已拔出佩在腰间的短剑,转身横剑作挡。   “铮——”箭矢与剑身相撞,被弹飞至数丈开外,消失在了夜色中。   奚昭在旁看得清清楚楚,不免怔然,下意识看向那签筒。   没过多久,不远处就匆匆跑来一人。   是个兔妖,跑起路来一对长耳不住甩动。   “抱歉——”他气喘吁吁道,“方才在那儿玩靶子,明明是对着靶子射的,不知怎的就歪了。太突然,没来得及停住那支箭——没伤着你们吧?”   “没有。”奚昭在旁开口,“往那边去了,再走一段路就能找见。”   “没伤着就好,实在对不住。”兔妖连声道歉,随后往她指的地方去了。   月郤看着卦摊前的老头,视线一移,落在被箭矢打出条裂缝的短剑。   那支箭力度之大,足以穿透任何硬物。   若方才他没挡开,只怕要射穿他的眼睛。   老头面容慈和,浑浊的眼珠一转。   “还有一灾,不妨请这位姑娘先抽根签。”   突然被点到的奚昭:?   她往卦摊前一坐,随手抽了根命签。   正递给那相师,忽觉腰际的辟邪符在发烫。   她眼皮一跳,另一手已摸至腰间。   与此同时,那相师道:“举火烧窝巢,此签乃是大啊——!”   话还没说完,他的手背就被一把匕首从上往下径直扎破。   命签掉落在桌面,下一瞬就化为青绿色的火焰。   他的手被扎出青黑色的血,胳膊青筋暴起,逐渐生出棕色的毛发。   再看面容,那原本和蔼的面孔此时已目眦欲裂,大张的嘴里长出獠牙。   眼见他的手变成尖利爪子,奚昭却紧攥着匕首不放,偏过头喊:“月郤!”   月郤也反应快,在她拿匕首扎那相师的瞬间,就已举剑往那相师身上劈去。   相师再顾不得手上剧痛,拼死往后躲。   匕首生生划开了他的手掌,疼得他头冒虚汗。   短剑劈下,落了个空。月郤转身一踢,卦摊被掀飞,径直朝相师砸去。   相师躲闪不及,被那矮木桌子砸中前腹,又撞在墙上,张嘴便呕出和着碎牙的血。   月郤跃跳上前,揪起他的领子。另一手攥紧拳,落向他的太阳穴。   一拳落下,那相师痛苦哀嚎两声,随后化出原形。   竟是只棕毛狐狸。   不过仅剩了一口气,身上的毛发已被血沾湿,右爪也裂成两半,不受控地痉挛抽搐着。   “老狐狸,”月郤哼笑道,“怎没算到自己的劫数?”   狐妖嘶叫两声,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月郤揪住那狐妖的后颈子,将它塞进封邪囊里,利索系好。   收好封邪囊,他快步走至奚昭面前。   “有没有伤着?”他问,抓过她的手来回细看。   “没。”奚昭摇头,看向那散乱的卦摊,“那狐狸就是你要找的?”   经过方才这番闹腾,签筒里的命签全掉了出来,又在落地后化成狐火,消失不见。   “是它,老狐狸,不知从何修来了咒言术。”月郤仔细检查起卦摊上的东西。   “咒言术?”   “嗯。”月郤拿起签筒,晃了晃,“借着算命的幌子,把恶咒放进解签语里。八卦运转本就能通灵,无形间便强化了咒效。方才摇出来的最后一支签,多半是大凶下下签。你要没拦着他,咱们估计得吃好一顿苦头。”   奚昭想到狐妖那浑浊的眼珠子。   他应是认出她来了,所以才让她来抽最后一支签。   她扯过摆在卦摊上的布,本想擦干净匕首上的血。但见那血液青黑,眉头不由得拧起。   “月郤,这狐血有没有什么用处?”   月郤散干净签筒上的邪气,说:“无甚用处,有些毒,不过毒性太低,几乎等于没有。起不了多大用。”   听他说这血没用,奚昭连这匕首也不想要了。   驱散干净最后一点邪气,月郤起身。   “今天没白出来,这狐狸都已经叫我捉着了,即便告诉大哥,他也没——”他忽然顿住,身形微晃两阵。   紧接着,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净。   奚昭瞧出他的不对劲:“月郤?”   “我……”月郤扶住墙壁,微躬了身,“没事,歇会儿就好了。”   “当真?”奚昭在夜色中打量着他,“可你看着好像很难受。”   “没事。”月郤紧闭起眼,气息渐渐变得急促。   半晌,他忽掀起眼帘。   “绥绥,”他哑声开口,“过来,离我近些。”   奚昭以为他是站不稳了,想让她扶着他,便上前搀住他胳膊。   “月郤,要不先去找医师吧?我方才看见好些人在卖灵丹。”   月郤摇头,就势抱住了她,脑袋压在她肩上。   “绥绥,抱会儿你好不好?我无事,只是方才用的妖力有些多,需要歇会儿。”   奚昭半信半疑。   她虽摸不清月郤到底有多厉害,但也知晓他和月楚临的修为差不多。   方才只是使了短剑,外加驱散些邪气,怎么会累成这样?   她正想问个清楚,余光忽瞥见不远处的几道人影。   多数都面生,为首的男人却眼熟。   神情温和含笑,正是月楚临。   怎么逛到这儿来了?   奚昭心紧,而月楚临恰好移来目光。   两人遥遥相望。   仅作一眼,奚昭就平静移开了视线。   “月郤,”她还没忘记脸上戴了面具,倒也不慌,只压着声说,“我看见大哥了。”   月郤躬伏着背,紧紧搂着她的腰身。   “嗯。”他迷迷糊糊地应道,“为何叫他大哥,不唤我阿兄了?”   奚昭:“……”   现在是关心这问题的时候吗?   但月郤眼下身体受累,脑子竟也转不动了,埋在她肩上含糊求道:“绥绥,唤我一声,行么?我想听你唤我。”   说着,又将她抱得更紧,灼烫的气息一阵阵撒在颈侧。   因着语气太虚弱,倒有些像在撒娇。   “阿兄,阿兄。”奚昭敷衍应了,拍拍他的背,同时分神注意着那边的动向。   跟在月楚临身边的几个应该就是太阴门的人了。   身上穿的衣服都大差不差,袖口、衣襟印着什么花纹。不过隔得太远,看不大清。   眼下他们正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什么。   她猜应是方才月郤和那狐妖相斗时,妖气相撞,被他们察觉到了。   所以才会找来这边。   她盯了一阵,忽见其中一人望了过来。他们这边光线不大好,那人一眨不眨地盯着。   见她戴着面具,他许是觉得奇怪,提起步子就朝他俩所在的方向来了。   奚昭往后稍退,脸彻底被月郤挡住。   她先是掀起月郤的面具,以看看他现下的状况。   却见他面生薄红,眼帘无力垂着,视线恍惚。   看这样,怕是的确难受得很。   “阿兄!”她道,“你先忍忍,有人过来了。”   要是他撑不住晕了,那就麻烦了。   但月郤没应。   等了半天没听到回声,而那边那人似瞧见他俩抱在一块儿,还在踌躇着是否该上前。   余光瞥见那人徘徊不定的身影,奚昭索性将自个儿的面具往上一推,再捧住月郤的脸,凑近说:“月郤!你听见没?”   月郤已是何话都听不清了。   他眼里见着的,只有那张熟悉面容。   那脸靠得越来越近,使他想到什么,耳尖渐泛起烫红。   随后,他躬下身,轻轻蹭了下她的鼻尖。   “绥绥,那算命的说我有灾呢。”   许是觉得她仰着颈子受累,月郤一手仍搂在她腰上,另一手往下移了些,竟将她整个儿抱了起来,使她背抵在墙上。   他又蹭了蹭她的脸,喃喃低语。   “绥绥行个好,帮阿兄化化灾,好么?” 第32章 (二合一)   他二人待的地儿离主街有些远, 仅分得星点灯火,瞧何物都朦胧。   但因挨得太近,奚昭将月郤的面容看得分外清楚。   神情恍惚, 但又竭力盯着她, 眼神里滚着妄将人吞没的热意。   掌在腰后的手也是。   泛烫, 火一样灼烧着。   奚昭笑他:“方才不还说那凶狐是弄虚作假?现在又信了他的话。”   月郤将她箍得更紧, 有一阵没一阵地蹭她的脸。   “绥绥……抱一会儿阿兄吧。”   奚昭分神瞟了眼他身后。   影绰灯火里, 原打算往这儿走的那人瞧见他俩抱在一块儿,顿时反应过来什么, 调头就往回走。   而更远处的月楚临仍望着这边, 也不知是在瞧他们, 还是在看别的。   她低下脑袋, 一条胳膊圈在月郤颈上, 另一手则使劲儿把面具往下压。   面具下沿磕在月郤头上, 他含含糊糊地喊疼, 又蹭她的脸。   奚昭还是头回瞧见他这样, 又觉新奇,又觉好玩儿。   她捏了把他的脸,顺便捏了捏那泛烫的耳朵, 低声说:“月郤,你好像不大对劲。”   她探不出他的灵力, 却莫名感受到他的生命力在渐渐消失,像是块缓慢熄灭的炭火, 正迸出最后一点火星子。   月郤没应声, 只由着她捏, 脸贴着她的掌心。   他好像把劲儿全用在了抱她起来的那一下,很快就脱了力, 没多久就将脑袋靠回肩上,低低喘着气。   余光瞥见月楚临他们走了,奚昭拍他的肩:“月郤,他们走了,可以放我下来了。”   月郤一动没动,仅能听见低促的呼吸声。   “月郤?”奚昭又推他一把。   没使多大劲儿,他却跟纸片人似的,被那股力推得往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那恶鬼面具也碎成两半。   他松了手,奚昭也险些摔倒。踉跄两步站稳后,她两三步跑上前,蹲下身叫他:“月郤?月郤?”   可无论她怎么喊怎么拍,地上的人都没反应。方才就烧红的脸,这会儿更是变得滚烫,跟快熟了似的。再探脉搏,竟跳得又重又快。   该不会要死了吧?   犹疑之际,月郤腰上的封邪囊忽地一动。里头的恶狐突然开始剧烈挣扎,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冲出来。   她直接取下封邪囊,攥紧袋口,往地上摔了两摔。动静渐小,便又往上面贴了好几道辟邪符。   几道符一贴,最后一点细微声响也没了,她这才重新把封邪囊系了回去。   一番折腾下来,月郤还是没醒。   奚昭本想将他拖回去,但他太重,路上又都是些细碎石子,不好走。她攥着领子拖了没多远,就累得直冒汗。   不行。   她就势往地上一坐,捂着嘴咳嗽不止。   根本拖不动。   继续耗下去,估计人得当场交代在这儿。   还是得找外援。   -   两炷香后。   太崖扫了眼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月郤,又看向奚昭。眼底含笑,但瞧不出多少好意。   “所以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帮你把这人带回去?”   奚昭诚实道:“我本来想去借辆板车,但在附近逛了圈没有,而且就算能推他回去,也不好进府。”   太崖将手往袖里一抄,却道:“若我没记错,奚姑娘今日才给了我一耳光。打完人再叫他来帮忙,这算什么道理?”   奚昭:“道君心宽,想来不会计较这些。”   现下只有他还算清楚她的处境,除了他也再没更合适的人选了。   太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划过她戴着的颈链,若有所思地停了一瞬,复又移开。   “是他带你出来的?”他问。   奚昭点头。   太崖往后一倚,懒懒靠在墙上,眼梢挑笑:“奚姑娘,这一桩莫不是也要替你瞒着。替你左瞒右瞒,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与你才是故交,而非见远。”   奚昭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干脆从怀里取了些灵石出来,选择最直接的交流方式:“自是不让道君白帮忙。”   先前她也奇怪太崖为何时常将金银挂在嘴边。   他师徒二人,无论仪表还是气度,都与太阴城里的世族子弟没什么区别,甚而要更矜贵些,并不像是缺钱的样子。   但来往久了,她才瞧出些端倪。   除了身上的玉饰宝器、华贵衣饰,他们再无多余的钱财,连灵石都拿不出多少。   活像在逃难。   太崖扫了眼她掌心中的灵石。   皆是上品。   这算什么。   打了个巴掌再给颗糖?   他垂下眼帘,含笑拿过那些灵石。   “一如当日所言,奚姑娘若有事相求,金银皆可。”他转而走至月郤身边,手作剑指搭在他额上,同时道,“我以为你会趁机离开。”   奚昭没说话。   她其实也想过就此逃跑。   但她没弄清月郤给她的琉璃球究竟是什么,又为何能压制住禁制。   要是这琉璃球在逃跑中途失了效,那岂不是自讨苦吃?   看着淡黑色的气息不断注入月郤的额心,奚昭蹲在太崖身边,突然叫他:“道君。”   太崖头也不抬:“何事?”   “你和蔺道长是在逃难吗?”   “……”太崖扫她一眼,“奚姑娘问得未免太直白。”   奚昭偏过头看他。   白日里打他时没用多大力气,但他颊上到现在都还浮着淡淡的红。   她忽然冒了句:“你我之间,何须说些拐弯抹角的话。”   太崖轻笑。   “我竟不知自己已和奚姑娘熟稔至此了。”他顿了半晌,又说,“算是。”   听得“算是”二字,奚昭更起兴趣:“何故逃难,是和薛家结了仇?”   上回蔺岐见着薛知蕴,还躲她来着。   “倒没那么严重。”太崖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有人在背后追杀,担心薛家出卖罢了。”   ?   什么?   奚昭面露错愕。   什么追杀?   她以为太崖二人和薛家顶多有些过节,需要避着走罢了,可从未想过能与性命扯上干系。   而且要真是这原因,月楚临竟还让两边的人同时住在月府里。   月府是挺大的,但是……   他怎么敢的啊!   足怔了半晌,她才艰难开口:“你们……是逃犯?”   这话引得太崖失笑。   “是逃犯,赏钱还不少——怎的,奚姑娘后悔惹上我那徒弟了?不……”他稍顿,斜泛的眼神里透出几分揶揄,“依着奚姑娘的性子,怕不是在合计着出卖我和玉衡,换些跑路钱。”   奚昭没理会他的揶揄。   她眼下更关心另一件事:“追杀你们的人是什么来头,又是为了什么追杀你俩?”   太崖将注意力移回月郤身上,语气淡淡:“若让我那徒儿来应你,多半要说出‘我无错,是无故惹来祸端’之类的固执话。但既问我,也只能答些兔死狗烹的废话。”   奚昭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最后说:“道君。”   “又有何事?”   “之前就说了,咱俩之前没必要拐弯抹角。”   太崖:“……”   他收回手,指尖的淡黑妖息消散不见。   “那些人找不到月府来——月郤的情况不算好,先回府吧。”他看向奚昭,忽补了句,“等回去了,把你颈上的链子给他,让他戴着,不用多久便能好转。”   这般神秘,连谁在追杀都不愿说么?   听他提起链子,奚昭下意识拈起那枚琉璃球:“这个?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太崖正打算拎起月郤,闻言一怔。   “他没与你说?”   奚昭摇头。   太崖低笑出声。   “那是他的东西,奚姑娘要是好奇,何不问他?”他一把拉起与他个子差不多的少年,又朝她伸手,“奚姑娘是自个儿回去,还是随我一起?”   奚昭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太崖便将月郤扛在了肩上,另一手抱起奚昭。   转瞬就消失在原地。   -   太崖带着他俩悄无声息地回了月府。   他也没骗人,奚昭把那条琉璃球链子戴在月郤颈上后,他的状况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见他还是昏迷不醒,奚昭说:“还是得去请医师过来。”   “不用。”太崖扫了眼躺在床铺上的人,“医师来了也没用,让他安静歇会儿,至多明日就会恢复如初。”   “当真?”   太崖似笑非笑:“我还在月府。”   言外之意,就是倘若月郤出了什么事,他也脱不了干系。   自然不会拿这事骗她。   奚昭这才放心。   看见月郤满头是汗,她原想打些温水来擦擦,却听见太崖道:“他现下需要静养,沾染不得旁人气息。若想看他,不妨明日再来。”   奚昭也发现了,好像她一旦靠近他,他的呼吸就会变得格外紊乱。   思及此,她索性和太崖一道离开了月郤的院子。   两人同行一段,快至分叉口时,忽在不远处的墙边瞧见道人影。   是蔺岐。   他应是刚结束禁制检查,正将八方道玉盘系回腰间。   奚昭原想装作没看见,不想蔺岐似有察觉,从夜色中投来打量。   看见他俩走在一起,他顿了瞬,才开口唤道——   “师父。”眼神再一移,“奚姑娘。”   太崖笑眯眯道:“这么晚了还在折腾禁制,师父不在,你连时辰都忘了。”   蔺岐神情如常。   “有一处阵线不明,花了些许时间。”他犹疑片刻,终还是问出口,“师父与奚姑娘是有事相商?”   说话间,他不露声色地打量着他俩身后。   那个方向,理应只有月郤一人的院子。   太崖还没搭茬,奚昭就已率先开口:“我有事找道君,不过现在已经处理妥当,劳累道君跑这一趟,我便先走了。”   刚走两步,蔺岐忽叫住她:“奚姑娘。”   奚昭:“还有何事?”   她快累死了。   就想早点儿回去歇着。   蔺岐从袖中取出一本书,递与她:“我恰好看见本书,能填补先前那几本书里的缺漏。”   他没提起书里的内容,言辞隐晦,大概是不想被太崖知晓。   奚昭借着月光扫了眼封皮子上的书名,然后抽回视线。   “多谢小道长,不过不用。之前看那几本书觉得有错漏,我就去阿兄书房里找过,刚好也找着了这本,已经快看完了。”   “我知晓了。”蔺岐垂手,再不多言。   “要没其他事我就走了。”   奚昭看向太崖,忽想起方才他扛一个又抱一个的模样。这人平时懒懒散散的,今日肯定将他折腾得够呛。   她没忍住,一时连话里都颤着笑音。   “今日多谢道君了。”   太崖一眼就瞧出她在想什么,却道:“只要不是天天都像今日这般就好。”   等奚昭走后,他瞥向蔺岐。   借着朦胧月光,他隐约看见那本书的侧边沾了不少墨迹——应是做了些札记。   “回去罢。”他走在前面,聊起一事,“奚姑娘与月郤似乎很是亲近。”   蔺岐:“月郤为她兄长。”   “兄长?”太崖笑道,“他们无亲无故,不过假借个兄长的名头。玉衡,你怎也说些骗自己的话了?”   蔺岐语气漠然:“师父何故与我言说这些。”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罢了。”   话落,两人皆沉默不言。   过了好半晌,蔺岐忽侧眸看向那张笑面:“奚姑娘说有事找你帮忙。”   “是,”太崖打马虎眼儿,“也是事发突然,不过好歹都解决了,想来近些日子不会再找我,等——”   “师父,”蔺岐不愿听他继续说废话,冷声打断,“你明知我想问什么。”   “哦,这样么?”头回见他这般明显地表露出心思,太崖笑得颇为真切,“可她用灵石堵了师父的嘴,堵得严实,叫我该怎么开口?——这样,你不若亲自去问问?险些忘了,她现下好像不太愿搭你的茬。”   蔺岐的神情没多大变化,顶多眉眼间沉进更多冷色,步子却迈得更快。   太崖散散漫漫地跟在后头,还要有意戏谑:“玉衡,怎的不理师父了,是不爱听这些话么?”   蔺岐直言:“道君整日胡言乱语,言辞污耳,岐概不受之。”   太崖:“……”   这倒是和奚昭一个样,直来直去地骂人。   -   另一边,月郤卧房。   房中无灯,一片昏暗,冷寂得仅能听见清浅呼吸声。   忽地,房门被人从外打开,打破寂静。   月晖从门缝间投进,虽然暗淡,却仍然刺得月郤睁开眼。   他还没这般虚弱过,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出去。   血肉、骨头,甚至是意识,都像被丢进了沸腾着的岩浆,灼痛异常。   他勉强抬起眼帘。   恍惚辨出来人,他先是扯过薄被,将自个儿遮去大半,再才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大哥。”   “嗯,躺着吧,无需起来。”月楚临温声应了,秉烛在他床畔坐下。   将那满面热汗的脸庞打量一阵,他轻声问:“阿郤,如何弄成这样?”   月郤闭眼,忍着太阳穴的突突跳痛。   第一次对月楚临撒谎时,他几乎字斟句酌。又怕叫他看出什么,又怕出现疏漏。   不过是个小谎,就令他掌心一片冷湿。   他以为仅此一回,却不想这般快就要撒第二个谎。   “没事。”他气若游丝,“就是夜里吹了冷风,有些发热,躺会儿就好。”   月楚临一言不发。   直到月郤受不住这沉默,睁了眼,才发觉兄长一直在注视着他。   烛火掩映下,那张温润面容本该分外和煦,却无端使他心慌。   “兄长?”他嘶声开口。   “阿郤,”月楚临语气温和,像极在关心他的胞弟,“是在哪处吹了冷风?”   “我……”对上那熟悉的眉眼,月郤几欲要说出实情。可心重重跳了一阵,脱口的还是谎话,“就在……院子里。从铸器阁拿了把剑,想试试手。”   他的话说得像模像样,几乎连他自己都要信了。   “便这样染了风寒?”月楚临道。   “嗯。”   “阿郤,”月楚临似作叹笑,“你还记得自己是妖么?”   数百年的修为,会被一场风寒折腾成这样?   月郤心紧。   情绪起伏之下,那灼痛来得更突然。他紧拧起眉,生生忍着蚀骨之痛。   “我……我是不想让大哥担心。”他低喘着气,谨慎地剖开一点事实,“大哥让我安心待在府里,但我总想着那只逃跑的凶狐。怕他惹出什么麻烦,就偷偷出府捉了他——如今凶狐原身就在那封邪囊里,大哥不如先处置了他,再来罚我罢。不论如何,我都受着。”   月楚临放下灯盏,往后一倚,半边脸掩在了暗处。   他缓缓摩挲着指节,轻声道:“看来阿郤还记得,为兄提醒过你,让你这段时日别四处乱跑。”   “是。”月郤涩声应道。   “为何?”   月郤沉默一阵,方说:“怕我受伤,耽搁了修为,届时影响取魂。”   “那阿郤缘何还要出府?”月楚临声音轻缓,便是话里藏着指责意味,也恰如潺潺溪流。   月郤:“兄长要处理太阴门的事,又要和赤乌境的人周旋。那不过是只野狐狸,要真掀起什么风浪,只会让赤乌境的人抓着把柄,揪住不放。我……也想为兄长分忧。”   “不过是只野狐狸……”月楚临慢声细语地重复着他的话,“一只野狐,就让你落得这般境地。”   月郤已快昏厥,但还是强撑着说:“我只是一时疏忽,再无二次。”   “在何处抓着了那只狐狸?”   犹豫之下,月郤如实道:“庙市。”   “今晚?”   “是,今晚。”   “好。”月楚临语气如常,“阿郤肯为为兄分忧,是好事。”   月郤几欲松下那口紧提在心的气。   但就在这时,月楚临忽问:“阿郤,今晚仅你一人出府么?”   月郤攥紧拳,借夜色掩藏着神情。   “就我一个。”他竭力维持着冷静,“我想那狐狸修为不高,我一个人也能对付,就没带随侍。但还是有些疏忽大意,往后再不会了。”   “也好,你也长了教训。哪怕修为再低,都当谨慎小心,容不得半点粗疏。”月楚临道,像以往每回提点他般。   又一阵昏劲儿涌上,月郤在被里悄悄掐了把胳膊,勉强保持清醒:“知晓了,兄长。”   “凶狐的事聊完了,但还有一事为兄尚未弄清。”   “兄长请说。”   “方才我在庙市里看见你与一女子在墙边搂抱,极尽亲昵——”月楚临垂下眼帘,平静看他,“阿郤,是为兄认错了人,还是你有事相瞒?”   月郤瞳仁一紧,需借着掐自己才能压下几分的昏沉劲儿,顷刻间就散得干干净净。   “兄长——”   月楚临起身,伸手朝床上探去。   月郤察觉到他的意图,慌忙压住薄被,想要推开那手。   “兄长,不能——”   却是徒劳。   月楚临分外轻松地打开他的手,从薄被底下捉出那枚琉璃球,捏在手中。   月郤嘴里喊着“兄长”,想要坐起来,却被威压镇住,难以动身。   他只能紧攥住系绳,心慌道:“兄长,我可以解释。”   月楚临打量着那琉璃球中的银白“火焰”,慢条斯理地摩挲。   “解释?”他缓声道,“阿郤,不如先告诉为兄,你取了自己的本命灵火,是要用在谁的头上。”   直到此刻,月郤还抱着丝念想。觉得月楚临定然没看清他和奚昭的脸,仍有回旋的余地。   他说:“取了本命灵火是以防万一,怕敌不过那狐狸,也好有个自保的法子——至于庙市上那人,兄长定然是看错了。”   月楚临不语。   半晌,他忽笑道:“阿郤,你从何处学来的本事,竟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愚弄为兄。”   月郤脑中一片空白,就连绳子都忘了攥紧。   他知道。   全都知道。   从一开始就知晓所有事,却偏偏何话也没说,拿一字一句审视着他,拷问着他。   为何?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月楚临。   是他记忆里的温柔面容,却又从那熟悉神情中窥见不近人情的冷漠。像是掩在云际的山巅,从上俯视着他。   “现下可以说了么?”月楚临直起身,手中并未松劲,那系在月郤颈上的系绳随他动作断裂开来。   他大半身子都掩在暗处,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   “我……”月郤干涩吐出一字。   “阿郤不知晓要说什么,是么?无妨,为兄可一一提醒你——为何要带奚昭离府,是你提起此事,又或她说了什么话,让你带她出去。还有……”   他稍顿,从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与她何时有了私情?” 第33章 (二合一)   随着月楚临落下问语, 月郤的脸色也越发僵凝。   他再顾不得浑身灼痛,强撑着坐起身。往常高束的头发眼下随意披散,磨没了意气, 反显出些颓然张皇。   “大哥……你, 你全都知道?那你为何——”他急切地在夜色中辨着兄长的脸, 想要看清对方神情如何。   但还是模糊一片, 甚而连语气都没多大变化。   月楚临的问语落在头顶:“阿郤, 若不问,为兄怎能知道你会这般瞒我?”   “我……我只是——”   “只是觉得若被我知晓, 定会苛责于你。”月楚临截过他的话茬, “害怕叫我发现, 断了你二人的来往, 是么?”   月郤咬牙:“这几日鬼域的人也在太阴城, 再太平不过, 带她出去也不算危险。”   “阿郤, ”月楚临的声音陡然冷下去, “你还没回答我,你与奚昭,何时有了私情?”   “没有, 没有!”月郤面色惨白,急急否道。   “没有?”月楚临轻笑一声, “事已至此,你还在骗我。”   “没有!”月郤陡然拔高嗓子, 但因本命灵火离体, 下一瞬就跟晒蔫了的树苗似的, 瘫倒在床。   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下意识去抓月楚临手中的琉璃球, 却怎么也挨不着。   见月楚临一动不动,他索性收回手,无力蜷在床上。   缓过那阵陡来的晕眩,他道:“当时是怕被你看见,所以才……才那样,是不得已为之。而且绥绥她……并不喜我。”   月楚临听出了他话里的别意:“但你心悦于她。”   月郤不作声,并未否认。   月楚临沉默片刻,忽转过身。   “阿郤,若你耽误了要事,便是血缘,为兄也不会留情。”他将那枚琉璃球握在掌心中,“既然事关性命的东西也能随意给出去,那便暂且交由为兄保管吧。何时知错了,再还给你。”   他带着本命灵火出了门,月郤忽觉疼痛更甚,浑身的骨头都仿佛放在了旺火上炙烤。心跳重到他自己都能听见,最后一点力气也抽离干净,像极被拦腰斩断的树,生命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   虽听太崖说月郤没什么大问题,但奚昭夜里总想着这事。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她就去了他的院子。   平时来这儿,还没到院子,月郤的随侍鹤童就会提前跑出来笑着迎她。   但昨夜来时没看见那小童子,今天院里也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人声。   奚昭打量四周一阵,确定没瞧见鹤童的身影,索性直接进去。   最后是在卧房里找到了月郤。   早在卧房门外,她就听见了低低的呼吸声。和破了的旧风箱差不多,干涩嘶哑。   她察觉到不对,推门而入。   大热的天,这屋里跟蒸笼似的,待上两三息就能让人冒汗。   而月郤还和昨晚那样躺在床上,地上有些白瓷碎片——应是他想喝水,但没够着,摔碎了杯子。   他意识不清地蜷着,浑身像是被水洗过一遭,热汗止不住地往外淌。面颊烫红,嘴唇却惨白干裂。   更为可怖的是,他露出的皮肤上绽开了血红的花纹,从颈子到手臂,如朱笔画成。   细瞧之下,那些花纹竟真在朝外渗血。不光是血,还有淡淡的银白气息不断外泄。   奚昭被这境况惊着,躬身唤他:“月郤,月郤?能听见我说话吗?”   月郤恍惚睁眼,转瞬又阖上。   “绥绥……我没事。”他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睡会儿,就好了。”   这还叫没事?   再这样烧下去人都快熟了吧。   奚昭打了些温水来,正准备喂给他喝点儿,却发觉他颈子上空空荡荡。   链子没了。   她眼皮一跳,问他:“月郤,链子哪儿去了,是不是有人来过?”   月郤已经烧得糊涂,只含含糊糊说些“没事”之类的话,连眼睛都睁不开。   询问无果,奚昭只得先喂他喝水。   他囫囵咽水的空当,奚昭在地上发现了那条红色系绳。   被扯断了,唯有琉璃球消失不见。   她又去看月郤的脖颈。   后颈子上勒着红痕,想来那人是硬生生从他脖子上拽下来的。   她不知道那枚琉璃珠到底是什么。   但既然能压制住禁制,月郤又离不得它,定然藏着不小的灵力。   多半是小说里常写的内丹之类的东西。   细想之下,她心中渐有猜测。   要命的东西被拿走,他却没说什么多话。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奚昭放下水杯,盯着床铺上不甚清醒的人。   若非必要,她不想和月楚临打交道。毕竟来往一多,不免被他瞧出端倪。   但现在他拿走了那珠子,多半是为惩戒月郤,那她就必须想法子弄清他有没有在怀疑她。若有,又怀疑到了哪一步。   思及此,她帮月郤把窗子打开,又备了些水在旁边,便转身去了月楚临那儿。   在月府的一年多里,她来月楚临院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喜静,院落也建得幽深。长廊回环折绕,等她到时,已是烈日高悬。   她先是去了他常待的水榭,没人,便又去书房。   但书房也空无一人。   奚昭站在门口,正犹豫着该不该进去,身后便有人唤她——   “昭昭?”   陡然听见月楚临的声音,奚昭倒也不慌。   她转过去看向不远处身着银白锦袍的男人。   神情如常道:“大哥。”   月楚临垂下眼帘,面上一派温和。   “十天半月不来一回,今日怎么得空来看大哥?”   奚昭打量着他的神情。   并无异样。   她斟酌着开口:“我来帮阿兄拿东西。”   “他又丢了何物?”   “不知道。”她说,“我今日去找阿兄,见他像是生了重病,就想去请医师给他看看。但他说没事,只让我来找你拿样东西回去。具体是什么,他也没告诉我。”   月楚临默了一瞬。   “随我进来吧。”他轻声道。   他从身前过时,奚昭隐约嗅见股清雅淡香。她没大细闻,跟着他进了书房。   浓郁墨香将先前那清雅气压下,月楚临指了指一旁的桌椅,说:“天热,那儿有些果子,看看有没有合你口味的?”   奚昭瞄了眼。   桌上好几个果盘,里头的确堆了不少,什么青果枣子、杏子葡萄、枇杷荔枝……不论常不常见,这季节里能熟的水果都摆了些。   她也不客气,分外自然地走过去,捻了颗葡萄往嘴里一丢。   “大哥,阿兄要的是什么东西啊?为何会在你这儿?”她问。   月楚临翻开本簿册,用墨笔细细勾画起来。   他没说拿走的到底是什么,只道:“他犯了些错,所以要罚他。”   “什么错?他没与我说。”奚昭挑中颗桃子,正准备用小刀削皮,身前便拢来道阴影。   不知何时,坐在桌前的人已悄无声息地走至她跟前。   “我来吧。”他拿过小刀削起果皮,“一年多前的那场狐患,有只狐狸偷跑了出来。本是太阴门的事,他却要横加干涉,故此罚他。”   那修长的指压在刀柄上,奚昭瞥了眼,在他掌心处瞧见条淡淡的红痕——和月郤脖子上的差不多。   想来应是扯掉红绳时勒出来的了。   她收回视线,问:“大哥要罚他多久?”   月楚临削好皮,将桃子切成几瓣,放在盘中。   递给她后,他坐回桌前,又提笔勾阅。   “待他知错。”他稍顿,“他私自出府一事,可有向你说起过?”   奚昭咬了口桃子,细细嚼过咽了,才说:“没有,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昭昭,他要与你说什么怪话,无需搭理。”月楚临话里话外都显着关切,“若阿郤欺负了你,可以随时告诉大哥。”   “他欺负不到我头上来,可大哥——”奚昭一手托脸,盯着那如松背影,“你很忙吗?为何说话时看都不看我一眼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背后也长了眼睛。”   回想起来,好似他总是这样。   与她说话时,他很少看着她。即便两人面对面,也鲜少看她眼睛。   月楚临手中的笔忽然一顿。   笔尖在纸页洇开墨迹。   良久,直至墨团遮掩住好些字,他才放了笔。   再侧过身时,那双长眸里已沉进亲和笑意。   “是大哥坏了礼节,以背示人确然不当。”他道,“好些日子没来看你,身子可好些了?”   奚昭点头:“好多了。我听阿兄说,是大哥你请了医师来。”   “事务繁多,只能请医师照看,昭昭别怪大哥。”月楚临温声问道,“薛家人来府里也有一段时日了,可还习惯?”   奚昭:“知蕴常找我玩儿。不过这两天她太忙,整天在外头,几乎没碰面的时候。我想想……上回她说今晚可能有空,兴许来找我。”   “你愿意与她交好,自是好事——与她同来的还有位夫子,昭昭见过他吗?”   “上回他来的时候见过,这回倒没怎么碰过面。不过……”奚昭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实话,“我不喜欢那人,能不碰见也好。”   她这话说得直接,已有些贬损月家客人的意思了。   但月楚临还是副好脾气的模样,道:“蓬夫子说话向来铁口直舌,有时也是无意伤人。若他说了什么不入耳的话,可以告诉我。”   等奚昭应了好,他便接着问:“听闻你和那位蔺道长性情相合,最近在与他聊些什么?”   “也没什么,无非就是些符箓话本之类的——我头回撞见月姑娘,以为是府中闹鬼,还和他要了几张辟邪符。”奚昭说一句就往嘴里丢一块儿桃子,她在言行上向来没什么顾忌,反倒给这死气沉沉的屋子添了些人气。   “你遇着问星的事,阿郤也与我说了。”月楚临思忖着说,“问星性情孤僻了些,之前是你身体抱恙,所以才没在你面前出现。如今来往有限,也不会伤着你。”   “我跟她还算合得来。”奚昭吃完最后一块桃子,起了身,“大哥,阿兄要的东西还给他吗?”   月楚临却问:“昭昭是在心疼阿郤?”   “只不过看他疼得很。”奚昭走到他面前,“我也在病床上躺过,知道有多难受。拿这罚他,总觉得不大好。”   她陡然走近,月楚临先是下意识垂了眼帘。   片刻后他才抬眸:“既如此,便要劳你再多跑一趟,将这东西给他。”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枚琉璃珠,放在她的掌心里。   奚昭拢手,指尖不小心擦过月楚临的掌侧。   后者稍顿,很快又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拿到了珠子,奚昭也再没多留的意思:“那大哥,我就先走了?”   “好。”   从她出门那刻起,月楚临便静坐着一动不动。   方才还有所避闪的眼神,这会儿却透过明窗,毫不控制地追随着她的背影。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他才收回视线。   他起身转至另一边的小桌旁,垂眼看着那几盘水果。   没过多久,有书童匆匆跑进:“少爷,薛家送来的册子,说是今天要给个答复。”   “放在桌上便是。”   “好!”书童放好册子,见他还盯着果盘,便问,“少爷,可是今日送的果子不对?”   “并非。”   也是。   书童腹诽,每日送来的又不吃,最后都是送进他们肚里了,哪能有什么不对。   刚这么想,就听见月楚临道:“明日换些果子。”   “啊?”书童怔然抬头。   但月楚临已走到了书桌前,翻看起他刚送的册子。   过了会儿,他道:“将青枣梨子撤了,多送些脆桃、葡萄,其余照旧。”   “哦,哦!”书童这才回神,“好,我马上去换。”   “今日不必了。”月楚临翻过一页,语气不变,“明天吧。”   -   拿到琉璃珠后,奚昭两步并作三步,恨不得立马飞出这僻静院子。   她算是看出来了。   昨晚月楚临定是认出了她和月郤。   所以才会罚他。   虽不清楚为何在她面前佯作不知,也不过问,但总归不是件好事。   离开后,她先是把珠子送还给了月郤,等他身体好转了,才回了自己的小院儿。   中午歇了阵,奚昭从枕头底下翻出驭灵书,接着上回读到的部分继续看起来。   读了两遍,她盘腿坐在床上,照着书上写的,手作剑指压在契印处。   她凝神盯着手指紧按的部位,没过多久,竟从指下飞出一小缕淡白色的气。   那些气分散成无数缕,像蛛丝般飞速交织缠绕着。   最后,那些气织成了一小块若隐若现的光片。足有手掌大小,悬浮在半空。   奚昭心喜。   上回周医师就和她说过,每个灵物的特性不同,而她驯养的花灵应是有结盾的能力。所以在周医师替她疗伤时,契印才会将她的妖力抵挡在外。   奚昭手指稍动,那块光片也随之漂浮、变形。   她想了想,顺手拿起根笔,往那光片上掷去。   毛笔并未穿过近乎透明的光片,而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上面,再被弹开。   她又换了其他东西,一一尝试。   无论是书本,还是更为坚硬的柜角、杯盏,都没法穿透那光片。   但再尖锐些就不行了——她最后换了匕首,刀尖重刺下,光片破碎。   应是给那朵睡莲浇的灵水还不太够。   但睡莲的承受能力有限,一次又不能浇得太多,只能慢慢来。   在房里试了一下午,太阳快落山时,忽有乌云蔽日。   没过多久便开始落雨。   这两天暑气重,陡然下场雨,气势大到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砸毁,空气中的泥土味几乎压不下去。   雨下得大,她猜薛知蕴多半不会过来了。果不其然,没多久就收到她的信儿,说是雨天难行,今晚估计很晚才回月府,让她别等。   读完信,奚昭又想起月问星。   上回她俩约过,要是再下雨,就在观月楼见。这样能避开薛家的人,比她这儿更安全。   隔着窗户,她看向外面。   这应是今年入夏来下的最大的一场雨,眨眼的工夫,天就黑得何物都瞧不见了。   狂风乱卷,树被吹得左摇右晃,轰鸣雷声震得人耳朵疼。   并不是个适合赴约的天气。   奚昭望着那黑沉沉的天,思索一阵,终还是拿起了竖在桌旁的伞。   -   雨刚开始下,月郤就醒了。   他浑身还难受着,好在及时吞了本命灵火,才不至于受更大的罪。   房里黑得很,他嗓子实在干得厉害,便强撑着起身,想喝点儿水。   只是刚坐起来,一片昏暗中就传出人声——   “二哥,你要什么?”   月郤:!   他陡然恢复了精神,睡意一下散得干净。   似看见他的反应,那人幽幽道:“二哥,你在怕我。”   废话!   大晚上的房间里突然多了一人,谁能不怕?!   月郤恼蹙起眉,点燃烛火的同时扯开嘶哑嗓子:“你找我做什么?”   平日里不都眼巴巴地跑奚昭那儿去了么?   灯火如豆。   映出月问星那张白冷冷的脸。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房子中间,直勾勾盯着月郤。   “二哥,”她轻声道,“你生病了。”   雷声轰鸣,天际划过的亮光将她的脸映得死白。   “嗯,怎的?”   月问星的视线在他身上一寸寸地移着,最后落在那疲惫的双眸上。   “很难受吗?”她问。   月郤登时警觉:“问这做什么?”   他可不认为她会关心他。   月问星走近,慢吞吞道:“二哥,你要是疼,不若让我替你受着,我不怕疼的,还能帮你调养灵火——我知晓怎么做,以前娘时常教我。”   月郤瞬间回神:“你还在想着那事?”   “嗯……”月问星轻声应了,语无伦次,“二哥,就把你的身子借给我一小会儿吧,就一小会儿!这府里到处都是鬼域的人,走哪儿都能撞见。分明下着大雨,可他们为何还在外面?我不想被带去鬼域,走了好几处,哪都能看见他们。可奚昭还在等我,还在等我,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等会儿!”月郤突然打断她,“你说谁在等你?”   月问星抬起眼神迷乱的眸子,这才后知后觉到自己说了什么。   “没,没谁。”她避开他的审视,“我……我就是想四处走走,可又怕撞见薛家人。”   “要是怕撞见,就好好待在屋里。”月郤乜她,“大哥在你的房间四周布了结界,薛家人闯不过去。”   “可我——二哥,二哥……”月问星浑身轻抖着,神情错乱,像是将某种情绪压抑到极致,“月郤!我已经受够了,没人看得见我,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如今好不容易——你不知道,她碰着我了的,我明明消失了,可她碰着我了。”   她开始在房间里徘徊打转,幽幽怨怨,说出的话也越发混乱:“你不能——不能让我尝到那么一点甜头,又叫我回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我受不了了,片刻也受不得的。”   “别说了!”月郤实在忍受不了,一把拽过她,迫使她看着自己,“月问星,你到底想做什么?”   月问星僵硬抬眸,涣散的视线恢复了片刻清明。   “在等我,肯定还在等我的……”她看着月郤,“二哥,若不能借我身体,那能不能……能不能允我杀人?”   “你说什么?”   月问星喃喃:“我不想躲着他们,如果杀了就好了。鬼也是能死的,杀了就好了……”   “胡闹!你别发疯!要让大哥知道,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绥绥。”月郤蹙眉,“而且就算能借我的身体,到了时辰不还是得滚出去!怎的,你还想借一辈子不成?”   月问星脸上的神情顿时僵凝住,一时不语。   月郤从那长时间的沉默中意识到什么。   理智霎时间裂成无数断线,在脑中横冲直撞。   “月问星——”他咬牙切齿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月问星倏地反握住他的腕。   也是此时,月郤才发觉她的手不比他的小,力气也大得惊人,将他的腕子生生箍出红痕。   但未等他想清这怪异之处,便因月问星突然使劲儿而乱了思绪。   “二哥,”她死死箍着他的腕子,死魂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那我也可以……可以暂时不把你挤出去,这样行么?”   她道,像是退让了什么东西似的。 第34章 (二合一)   月郤恼极, 本想直接甩开她的手。   但对上那双恍惚迷乱的眼眸,到底没狠下心。   无端想起她身亡那日。   天降大雪。   府中湖水结了厚冰,又覆上白茫茫冷雪。冻得鸟雀无影, 却被她生生凿出洞。僵硬的冷尸漂浮在冰下, 直至被捞起时都没阖眼。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母亲的恸哭, 眼下也如钢针般戳散他的怒火。   也不奇怪。   这一百多年来, 她几乎一直是伶仃一人。   她死时, 魂魄在府中徘徊了一夜。后被悲痛欲绝的母亲看见,不顾与鬼域的交情, 愣是用法术留住了她。   刚被留下时, 她还只是抹散魂, 连身形都无法聚拢, 更无意识。唯有每夜感受到森冷阴气, 听得几句鬼语, 或是瞥见恍惚白影, 才知晓她还在身边。   后来好不容易有了身形, 没团聚两年,爹娘就双双离世。   也是从那会儿起,她开始变得更为古怪, 连大哥也不愿理了。   至于她身边,也鲜少有人陪着。   虽说大哥提过好几次她不会伤人, 但府中下人见到她仍是又惧又怕,唯恐靠得太近, 还不知背地里说过多少闲言碎语。   日子一长, 什么话都传得出来。   大哥问过她, 她也只说都是不相干的人,任他们说去。   直到奚昭进府。   月府里几乎瞧不见这样的人, 像是当日结着厚冰的湖水上,逆着寒风落在皑皑大雪里的鸟雀,在这死气沉沉的月府里有着独一份的鲜活气。   她进府那日恰是月圆夜,月问星躲在门后头问他,她是谁?   他那会儿连奚昭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晓得该怎么解释为何突然带个陌生人回家,便说是大哥让带回来的,算是客人,要在府中养病。   她点点头走了,似乎并无兴趣。   那段日子少雨,等她再能现身,奚昭的身体已经大好。   月郤没想过她会来,但大概是太久没见过生人,好奇占了上风。夜里,她又扒在门外边,眼巴巴地盯着里面。   他正好去给奚昭送药,刚喝了口,奚昭就感受到了阴气,抬头说冷。   他陡然记起她在狐狸窝里乱窜的模样,一时起了逗弄的心思,便道,狐狸窝里也冷,是因为漏风。这儿冷,则是府里闹鬼。   她听见这话竟也不怕,先是将信将疑地问他是真是假,再感慨比树还高的蛇都见过了,有鬼也不稀奇。   本是随口一言,却被月问星记在了心底。   等他出去时,总不愿与他说话的人叫住了他,罕见地叫了他一声二哥,又问里面那人既不怕她,能不能与她说话。   他没拒绝,只说人是大哥让他带回来的,总得先过问兄长。   不想大哥竟同意了,但也提醒了她别太心急,等人身子养好了再去。   这一等就是一年多。   一年多里,她还是照常在府里孤零零地飘荡。大部分时间都循环在将死的痛苦中,偶尔解脱了,便藏在暗处远远望奚昭一眼,排演着如何与她说话,该用哪些措辞。   与之相交的执念支撑着她捱过溺毙的折磨。   如今见着了,又比她想的还要好上许多。   跟她说的一样——尝过一点甜头,就再难放下。   不光如此,奚昭似也真将她当成了朋友。   想到这儿,月郤眉头渐舒。   嘴上嫌她,但总归惦念着血缘。他一时心软,放缓语气:“仅此一次。”   月问星手一顿:“真的?”   “你先告诉我,今日为何急着要出去?”月郤道,“别说些乱七八糟的打岔,我要听实话。”   月问星的脸上露出不自在的神情,像是有些羞赧。   “奚昭和我约好了,今晚在观月楼见。”   “今晚?”月郤深吸一口气,竭力压着再度涌上的怒火,“你看看外面是什么天!”   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阵阵雷声。闪电刺破天际,将屋里照得亮堂。   “我——”月问星哑了口。   月郤一把甩开她的手,转而望着黑压压的窗外。   狂风大作,雨已下出倾盆之势。   他从心底生出几分不安,莫名觉得奚昭应会赴约,但还是多问了句:“你确定她去了?——这天连院子都难出去。”   月问星低声说:“是……上次约好的。”   “怪不得跑来找我。”月郤睨她,嗤道,“胆子这般大,怎不去找大哥?附他身上不照样能走,还不用凭空听些酸话。”   月问星移开眼神,实话实说:“大哥只是瞧着脾气好……”   “哦,原来你也知道。”月郤冷笑,“看来我还得谢你,是吗?”   月问星又抬头看他,眼含不安:“二哥,你是不是后悔了?”   月郤冷眼瞧着她。   片刻后,他草草束了头发,转身道:“随我来。”   -   观月楼楼底。   奚昭背紧贴着墙,一手握着夜明珠,抬手照着半空。   雨势不见小,但她走前给身上带了避水符,倒是不担心被雨浇着。   就是也太冷了!   她打了个冷战,歪斜着伞挡住大风。尽管如此,还是被吹得发丝乱飞、袖袍翻鼓。   早知道就该多穿件衣服。   她又将手举高了些,光线映照,不远处一张鬼脸映入眼帘。   脸色惨白,眼眸漆黑,一条猩红的舌头甩在外面,不畏风雨地四处乱飘。   ……   她默默垂手,只当没看见。   第三只了。   一路过来,她已经撞见三只鬼了。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那些鬼竟都在外面乱跑。   又等了小半刻,噼里啪啦的声响里陡然闯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奚昭高举起手。   夜明珠的柔和光线撒向远处,一道高大人影匆匆跑来。   “月郤?你怎么过来了?”她面露讶然,就这么举着手,等他走近才放下。   “要不来,你是不是得在这儿等一夜?”月郤往她身前一站,风顿时挡去大半。他垂手,收拢的伞尖甩出一线水珠,“问星找我来了,说是约了你见面,但一路上又有太多鬼魄,怕被看见,不敢过来。”   奚昭下意识往他身后看了眼。   什么人都没有。   她收回视线道:“我也碰着那些鬼了,还在想她会不会来。”   上次月问星来找她,有意避开了薛知蕴。   但她不确定她是否要避着其他鬼。   “是来了,赶着往我屋里跑。”月郤从芥子囊里翻出件薄氅,塞给她,“冷不冷?风大,在外面待久了怕要受寒。”   奚昭接过,迟疑问他:“那她人呢?”   月郤往旁一瞥,看的却是隐在黑夜里的几道鬼影。   奚昭系好薄氅的系绳,抬眸看他。   他前不久还病着,这会儿脸色仍有些苍白。但与她说了两句话,往常的精神气就又冒了出来。   正看着,他忽转回脸。   “进去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二楼,进了屋,月郤从芥子囊中取出道符。   “你俩有什么话就在里面说,我在楼下守着,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找我。”说着,他将手指压在符上。   指腹散出银白色的气流。   下一瞬,符箓破碎成齑粉,又在半空盘旋、凝形。   最后化成了月问星的模样。   “奚昭!”她僵硬地扯开嘴角,似是想笑。但做得生疏,反而显得诡异。   月郤睨她。   方才在他面前还神神叨叨的,这会儿倒正常了。   他点了蜡烛,又从芥子囊里取出糕点:“走得急,没能找厨房现做,但这些也新鲜。边吃边聊,别饿了肚子。也别吃太多,到底已经晚上了。”   奚昭:“……”   怎么看起来这么像是送小孩儿来野炊的家长。   摆好糕点,月郤才往外走:“出来的时候仔细些,别走错路了。”   观月楼内部结构复杂,每间房设计得大差不差,一楼又有好几道门,下楼时稍不留神,就很可能走错。   等他走了,月问星看向奚昭:“你是不是等很久了?”   “没啊。”奚昭捏起块糕点,“我也刚到——吃吗?应该是从外面买的,味道很不错的。”   月问星摇头,轻声说:“我吃不了。”   “可我从书上看见,鬼也能吃东西。”   “能食气。”月问星接过糕点,随后,一小缕白烟从那块糕点飘出,没入了她的口中,“——像这样。不过尝不出什么味道,仅能饱腹。”   最后一点白气被她咽进嘴里,那块糕点忽像是枯了的树叶子,一下子干瘪下去,碎成粉状。   望着那堆看不出原形的粉,她垂了眼睫,掩住眸底愁绪。   救命!   奚昭的手还压在一块糕点上,却一动不动。   这让她怎么吃得下去?!   她想了想,索性拈起那糕点。   咬了口咽下后,她说:“是甜的——你有没有吃过糖?”   “糖?”月问星愣了,似在回忆什么。   许久,她才道:“算吃过,以前总嫌药苦,娘就会给我糖吃。”   “什么糖?”   “蜜糖。”聊起往事,月问星的神情松泛许多,惨白的脸上竟也有了些活人气,“听闻是百花蜜,每年仅有那么两小罐。养蜂的那人自己留一罐,还有一罐便送给母亲。”   “我想想……”奚昭说,“要比蜜糖的味道更淡一点,没那么稠,再多些板栗的气味——是煮熟了的栗子,口味偏糯。”   听她说着,月问星恍惚间像真尝到了栗子糕的味道。   是甜的,但不腻,和着浓郁的板栗气味。   她说:“好似真能尝到。”   奚昭一手托脸,笑着看她:“你还想吃哪个?能想出气味,又不胀肚子,可仅这一次机会,放跑就没有了。”   语气松快,月问星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缓。   她指了下另一旁的浅绿色糕点:“之前常看他们往府里买这种糕点,但从未吃过。”   “我尝尝——”奚昭吃了口,细细嚼着,“以往暑天,有没有熬过绿豆汤?”   月问星点头:“娘爱喝,父亲每年都熬。我吃过,很甜。”   “味道与那应差不多了。不过还多了些牛乳味,很淡,没那么腻。”   听她慢声细语地说,月问星只觉长久以来大起大伏的心绪渐被抚平,情绪也变得平和。   吃了好几块,奚昭忽想起另一事:“差点忘了,给你带了东西。”   她擦净手,从怀里小心翼翼取出块布。   将布散开,里头是枝玉簪花。   “今天刚开的,你不能去我那儿,就带过来送你了。”她说着,将那花放在了烛火上,任由火焰烧灼。   某一瞬间,月问星感觉心脏又重新开始跳动。   在头昏耳鸣间,她朝那株纯白玉簪伸出了手。   半透明的手掌紧紧攥住燃烧的花朵。   赤红焰苗从指缝间溢出,明亮灼目。她眼睁睁看着那朵花褪去黑色灰烬,然后抽条出新的躯壳。   不同于方才的脆弱,从她手中复生的花绝不会凋零。   她捻着花枝,面容平静,手却用力到几乎要将那枝子嵌进肉里。   “很好看。”她低声喃喃。   奚昭原还和她聊聊这株玉簪是从哪儿弄来的,但不等她开口,外头陡然传来人声——   “谁在里面?”   不知是谁,嗓子尖利,比雷声还吓人。   奚昭下意识去吹蜡烛,可那人更快,鬼影一般闯进。   抖动的烛火间,蓬夫子出现在房间里,怒视着她俩。眼一转,却是落在月问星身上。   感受到她身上的鬼息,他摸了把白须胡子,眼神锐利:“你是月家三子?如何成了鬼魄!既成了鬼魄,又为何不去鬼域,反倒在这府中飘荡!”   奚昭心道不好。   他怎么会来这儿,月郤不是守在外面吗?   还是从别的门进来的?   她冷静道:“蓬夫子,许有误会,我——”   “住口!”蓬夫子打断她,神情冷肃。   他垂手,转而看向月问星,手中化出条锁鬼链:“我看你死了已有百年不止,却还留在人界。胆大妄为,今日便毁了你的魂魄去!”   月问星一言不发,藏在暗处幽幽望着他。   奚昭没察觉到她的异常,赶在蓬夫子动身前,从袖中取出三道辟邪符朝他掷去。   符箓近身,爆出夺目火焰,在他身上灼出漆黑大洞,逼得他惊叫着后退两步。但雨声大,将声响压得干干净净。   奚昭拉住月问星,趁蓬夫子痛叫的间隙从另一边的门往楼下跑。   但她俩走错了道,反绕到了和月郤相反的方向。   在楼下没看见月郤,奚昭把月问星推进一间房,说:“外面四处都是鬼魄,你先在这儿躲着,我去找月郤。”   与她想的不同,月问星脸上不见惧意,反倒有笑。   她拧起眉:“你不怕?”   那蓬夫子手上拿的锁魂链,连她这个没修为的都能感觉到威压。   “觉得好玩儿。”月问星眼梢挑着笑,因着兴奋,瞳仁也扩放些许,“小时也这般和爹娘玩过躲猫儿。”   奚昭:“……”   现在要是被抓着了,得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吧!   “别出声儿,我很快就回来。”   月问星反握住她的手。   她的掌心冰冷彻骨,笑得僵硬古怪,却能看出是实打实的高兴。   “昭昭,”她轻声说,“你要先找到我。”   奚昭顿了步。   “好。”   -   月问星坐在房里,背抵着门,视线黏在那株玉簪花上,手摩挲着花瓣。   “昭昭……昭昭……”他低声念道,像要将这名字吞进肚里似的。   忽然间,有怒喝声从外头传来——   “你二人躲在何处,还不快滚出来!与鬼域作对,寻死不成!”   月问星低笑出声,指腹还拨弄着那花。   不能出去。   要在这儿等着昭昭。   她躬低了背,面颊紧紧贴着花瓣。那花枝的茎子尖锐,戳破了皮肤,流出银白色的血。   但她跟不知痛似的,反将那花攥得更紧。   嘴里还在喃喃:“吃了糕点,还有花,昭昭……昭昭给的,要等她……”   她看着那花枝,只想着将它咬碎,再咽进去。   对。   她将那花压在唇上。   要咽下去,与她待在一块儿。   但不等她咬,就听见门外人说:“待老夫抓着了你,定当押去鬼域受刑!”   月问星动作一僵,漆黑无神的瞳仁陡然紧缩。   什么意思。   他要带她走?   走……走?   走去哪儿?   若走了,岂不是再见不着昭昭?   蓬夫子那话不住在耳边盘旋,使她方才平缓的理智陡然溃散。   她仿佛听见嗡鸣声。   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刻不停地冲撞着她的理智。   不行。   不行!   月问星踉跄起身,瞳仁朝四周扩散,占据着眼白,直至整双眼睛都变得漆黑。   杀了。   杀了他。   死了就好了。   死了就好了。   理智如弦般被不断拉紧,她微躬着背,手中化出把漆黑狭长的剑。   “轰——”房门陡然炸开,径直碎成齑粉。   外面,蓬夫子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是月问星,登时冒出怒火。   “鬼祟,自寻死路!”他拿起锁魂链,“还不快随我去鬼域受惩!”   “杀了,杀了……”月问星无意识地重复着,死死盯着他。   她周身开始冒出黑气,那些黑气盘旋着,在她身后交织缠绕。   虽未完全凝成,但也隐能看出是头足有楼高的怪物。   蓬夫子见状,心中大骇。   “你!”   那怪物逐渐成形,黑压压一片有如厚重乌云。   眼见要倾覆而下,忽从斜里赶来一人,是个面冷青年。那人提剑斩散巨影,又朝月问星额上贴去一道符。   霎时间,月问星的眼神恢复清明,手中长剑也散成黑雾。   青年则站在了她身前,看向蓬昀,同时将手探入袖中,不着痕迹地捏了一样东西。   蓬昀惊魂未定,好半晌才回过神。   他怒视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陌生青年,斥道:“你又是谁,胆敢干涉鬼域的事!”   “某是月家请来伏鬼的道人。”青年淡声道。   “你?”蓬昀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显然不快,“你是哪来的道人,知道这鬼是什么来历吗!”   “月家小姐。”那面冷青年说,“死后便逃离在外,月家请我来是为捉她。月府既能容我,便是信某能处理好这桩事,还请前辈让路。”   蓬昀神情灰白,动也不动。   方才那鬼煞气大涨,明显已成了不小的麻烦。   要是不及时处理,只怕会酿成大灾。   青年又道:“若前辈不信,某手中有月府玉牌。”   僵持一阵,蓬昀终转了转浑浊的眼珠子,重哼道:“死了便应归鬼域管,任他是月家还是赵家、孙家!老夫这便去问月楚临,自会弄个清楚。倘若月府故意滞留亡魂,一并重惩!”   话落,拂袖而去。   等他走远,青年这才转身,掀了贴在月问星头上的符。   月问星陡然回神,眼底倏然漫起杀意。   “是我。”那人在面上一抹,露出张熟悉面容。   正是蔺岐。   月问星一怔:“你……”   遂又想起他方才对蓬夫子说认得她,更为惊愕。   “你早就知道我——”   “正从此处过,察觉到气息有异,便来看了看。”   蔺岐从袖中取出枚珠子,正要捏动,忽听见有人唤道——   “问星!”   他指尖一顿,终还是按下了那枚珠子,复又收回袖中。   侧眸望去——   不远处,奚昭和月郤快步赶来。   蔺岐的视线在奚昭身上顿了瞬,又倏然移开。   他对月问星道:“既然无事,岐便先行一步。”   月问星:“你……”   她还想说什么,但转瞬间,蔺岐的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中。   -   宁远小筑。   蔺岐端坐在桌前,从袖中取出那枚珠子。   行走在外,他常在身上备着留影珠。   这回用它,是为查清楚月家女儿的事。   起先见到月问星,他只当她是寻常女鬼,不过修为高了些。   但她常在奚昭身边出没,他便起了两分追查的心思。   费了番功夫,他总算查出她的身份——   月家女儿,早在百年前就因病离世。   至于为何要留下她的亡魂,此事又是否与奚昭有关,他尚无头绪。   蔺岐往那枚留影珠里注入妖息。   渐有虚影出现在半空中,是一片漆黑——倒也正常,他一直将珠子放在袖里,自是什么画面都没录下。   更重要的是声音。   ——你又是谁,胆敢干涉鬼域的事!   蓬夫子的声音凭空出现。   蔺岐仔细听着那鬼吏的话,试图从中找到鬼域与此事有何干系。   但一遍听下来,什么蛛丝马迹也没寻到。   ——鬼域似乎根本不知晓月问星的亡魂滞留在月府的事。   那么,便是月家人擅作主张了。   思及此,蔺岐正要毁了那留影珠,却陡然听见一道再耳熟不过的声音。   ——问星!   他眼睫一颤,目光移至黑雾上。   是奚昭的声音。   恰巧被留影珠记刻下了。   那从远方传来的呼唤碎在雷声中,断断续续,并不分明,却连同慌乱滂沱的大雨一起落在他心上。   他静坐着不动,手里摩挲着那枚留影珠,忽又低垂了脑袋,隐见耳尖薄红。   好一会儿,他才又捏动留影珠。屏了呼吸,在狂风骤雨中辨着那微弱的声音。 第35章 (二合一)   雨大天黑, 奚昭远远望见月问星身边站了一人。   看身形比蓬昀高出许多,但转瞬又消失不见。   她快步上前,朝着那人影消失的方向望了阵。   什么都没瞧见, 连是谁都未看出。   她转而问月问星:“蓬昀呢, 是不是有其他人过来了?”   “蓬昀走了。”月问星看一眼月郤, 才又犹豫着说, “是被那道人赶走的。”   “道人?”月郤拧眉, “哪个?太崖,还是蔺岐?”   “蔺岐。”   月郤眉头蹙得更紧:“他为何要来这儿, 不知自己是什么处境吗?大哥可冒了不小风险才让他住进府里。”   见他有发怒的迹象, 月问星忙说:“不是。他易了容, 蓬昀没瞧见他的脸。”   “也是, 到底不会这般莽撞。”月郤勉强松缓了神情, 转而主动解释道, “我原是守在楼底下, 那蓬昀应该刚好在这附近打转, 又察觉到了陌生鬼息,便派人来查。头回被我挡回去了,估摸觉得不对, 他就又叫了几只鬼来,故意在那儿闹事, 自个儿偷溜进了观月楼——方才气息动荡不小,他有没有伤着你?”   月问星不愿跟他聊起刚才的事, 只摇头。   片刻后又道:“他说要去找大哥。”   “找大哥?”月郤冷笑出声, “这是把自己当成鬼王, 还是以为他是月府府主了?如今身处月府,他还想掀起什么风浪不成!”   月问星忧道:“那若他告诉了薛家人呢?”   “不急, 兄长自不会放任他胡说八道。”月郤说,“我先送你俩回去,再去大哥那儿看看。”   奚昭在旁听着,若有所思。   薛知蕴是半鬼,身边也常有鬼魄出没。她原以为是薛家和鬼域有什么来往,就好比月家在妖族中的地位。   但薛家能管亡魂的去处,还能干涉月府私事。这样看来,他们与鬼域的关系远比她想的要密切许多。   -   蓬昀脚底生风地跑到了月楚临那儿,也没管他睡没睡,抬手就开始砸院落大门。   几个守门的侍从忙上前问他有何事,另一些则跑去叫月楚临。   没过多久,月楚临便从回环的廊道走出,身后跟了两个提灯的小童。   “蓬夫子,”他礼道,“夫子深夜拜访定有急事,眼下大雨不止,不若去茶室小坐,慢慢道来。”   他向来面上功夫做得好,但这回蓬昀已是气火攻心,一挥袖:“少来这套!若非殿下不在此处,一时又回不了鬼域,老夫定要闹得你月家人不得安生!”   月楚临身后的提灯小童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   大晚上风风火火地冲过来,不已经闹得不得安生了么?   月楚临却没被挑起丝毫火气,仍旧温声道:“蓬夫子尽管直言。”   蓬昀冷哼:“我且问你,你那最小的胞妹如今何在!”   他来月府的次数不多,以前就听闻月家的小女儿一直卧病在床,从不会客。   如今才知道,哪是久卧病榻,分明是早死了!   月楚临应道:“劳夫子关心,舍妹身体抱恙,自父母离世便在养病。”   “养病?”蓬昀捋了把胡子,横眉倒竖,“别不是已经养死了。”   月楚临眉心一跳,神色不改。   “夫子何出此言,舍妹如今就在观鹤小筑。若夫子有意探望,不妨明日再去。”   “月见远!以前怎没发现你惯会信口雌黄?”蓬昀虚起眼看他,“老夫已经亲眼看见你那胞妹的亡魂,且就在观月楼底。她死了百年不止,煞气深厚,定会酿成大祸。豢养大鬼实乃重罪,还不快些将她交出来!”   月楚临眼皮一掀,看的却是他身后。   片刻后他笑道:“恕晚辈愚钝,没有听懂夫子话里的意思——舍妹就在观鹤小筑,如何会无故丢了百年性命,又成了亡魂?且若真碰着了她的亡魂,为何仅有夫子一人来这儿。”   蓬昀一时语塞。   他自不想说月问星的魂魄险些要了他的命,便道:“听说你请了个道人,就是为着捉你那胞妹的亡魂,现在魂魄就在他那儿。你要不信,可将那道人叫来。”   月楚临的神情凝怔一瞬,但很快就又恢复如初。   “原是这般,难怪前辈会看错。”他道,“那道人确是我请来的。府中有恶鬼出没,还伪装成了舍妹模样——蓬夫子看见那鬼时,鬼身边可有其他人?”   蓬昀不知不觉间就顺着他的话往下道:“你带回府的那人族,就跟那鬼待在一块儿。”   “那就是了。”月楚临语气温和,“那鬼有意伪装,为的便是骗取奚昭信任。我撞见过几回,就从外请了位道人来捉鬼——这几日事务繁杂,若非蓬夫子提起,我也险些忘了。”   听到这儿,蓬昀已是半信半疑。   也是。   鬼域的人都在这儿,他怎还敢做出这等事。   可……   他突然道:“你那胞弟守在观月楼外面又是为何?”   月楚临身后的提灯小童险没忍住叹气。   小姐偷跑出去跟昭昭姑娘见面也就算了,这二少爷又是来干嘛的。她俩见面,还需要个看门的不成?   “阿郤与问星向来感情甚笃,遇见有鬼披着她的皮为非作歹,自是心中有愤。”月楚临说,“阿郤做事到底莽撞,若冲撞了夫子,定会罚他。”   “但——”   “蓬夫子,”月楚临打断他,“就算晚辈有心,十多年前父母在时,也不会任由孤魂游离在外,哪怕是自家人。”   听他提起他爹娘,蓬昀心底的疑虑一下去了大半。   今日见着那鬼,少说也死了百年了。而十多年前,月家两位府主都还好好儿活着。   他对那两人也有几分了解,都不是不知规矩的人。   即便是自己的亲女儿,也应不会做出强行留魂的事。   况且一百多年前,从没听说过月家出现什么变动。   思及此,他面色稍缓。   “若有恶鬼作祟,也当与鬼界通个气,免得闹出笑话。如今两位殿下都在这儿,捉只恶鬼罢了,哪需要请什么道人来。即便嫌劳烦殿下,那太崖道君不也在?”   月楚临恭谦:“前辈言之有理。”   “快些将那恶鬼除了,也免得影响王上出巡。”抛下这句,蓬昀转身便走了。   月楚临静立在原地,望着那干瘦鬼影。   等人走远,身后的提灯童子终于忍不住道:“公子,那老鬼未免也太嚣张。真当自个儿是殿下的夫子,就得人人都听他的了?在咱们府里竟还摆出这副作派!”   “不急。”   月楚临始终温笑着,灯光映来,才觉他笑意不达眼底,反透出股漠然。   他转过身,身影渐隐在夜色当中。   “居功自傲,又有犯上之嫌。”他稍顿,“气数已尽。”   -   第三天,宁远小筑。   前些日子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场雨,今日总算放晴,一碧如洗。   蔺岐拿起八方道玉盘,正要出门,太崖忽出现在了门口。   “玉衡,”他径直入了门,坐下,懒靠着椅背,“今日先不急着去检查禁制,为师有话想要问你。”   蔺岐放下玉罗盘,耐心等着他开口。   太崖:“前些天下大雨那天晚上,你去了哪儿?”   “观月楼。”蔺岐答得详细,“罗盘出现异象,故此去了趟。”   “然后?”   “未受多大影响,应是府中鬼魄太多,干扰了禁制。”   “我并非是问禁制的事。”太崖懒散道,“你去观月楼时,可看见了什么,又做了何事?”   想到他应是知道了昨夜的事,蔺岐索性再不瞒他:“弟子去观月楼,看见鬼域蓬昀无端攻击月家女儿。倚强凌弱实为小人作派,弟子便出了手。”   “哦,月家女儿——看来你已经知晓那鬼魄的身份了,是她亲口告诉了你,还是你自己去查的?”   蔺岐沉默一阵,终如实道:“那鬼魄时常出现,恐其有害,所以去查了她的身份。”   “你倒是热心肠,也不怕鬼域怪罪到你身上。”太崖揶揄,但无讽刺之意。   “我易了容。”   “易容?”太崖轻笑,“你是易了容,那如果鬼域的人真来找,你要从何处捏造出个捉鬼的道人。”   听他提起捉鬼道人,蔺岐须臾便反应过来,应是谁给他递了话。   他思索片刻,却是先问:“师父,弟子是否给谁添了麻烦?”   现在倒知道唤他声师父了。   太崖单手支颌,道:“也没什么,就是昨天碰着见远,听他说那蓬昀怒气冲冲找上了他,觉得月府欺瞒鬼域,偷藏着月问星的魂魄。又说见远还请了个道人,就是为了捉那鬼魂。后被见远瞒了过去,只道月问星还好好活着,那鬼魂不过假借了月家小姐的名头,其实是打外边儿来的野鬼。”   蔺岐稍拧了眉。   月府果真瞒着那月问星亡故的事。   “既然已经离世,为何不将她送去鬼域?”他冷声说,“魂魄游离人界,有违天道。”   太崖笑眯眯看他:“玉衡,别想着能从为师这儿套出什么话。那月问星死了也好,活着也好,都是月家自己的事,外人干涉不得。”   蔺岐别开视线:“我未有此意。”   “为师大抵知道你想干什么。”太崖轻声道,“玉衡,你从没这般莽撞过。但应清楚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师徒二人的性命皆在刀尖之上。你若起了什么心思,要是适可而止为师也管不了你。但见远此人,能避则避。”   蔺岐沉默一阵:“弟子清楚。”   话音刚落,外头陡然传来人声——   “有人吗?”   他抬起眼帘,目光瞥向右旁门口。   “奚姑娘来了,”太崖忽笑,“玉衡,不去见见么?多半是来找你。”   听了这话,蔺岐不知怎的就想起那被留影珠记刻下的声音。   他垂下眼帘道:“师父,我先去检查禁制。”   “今日不用去了。”太崖随手拿了本符书,丢给他,“这符书是从见远那儿拿的难得古本,仅剩了一本。昨夜刚下大雨,今日路也不好走,便留下将这符书誊抄一遍吧。”   说着,他起了身,往外走去。   刚出门就看见满院子乱逛的奚昭。   对方也瞧见了他,脚步一转,就朝他走来。   他跨出门槛,正要告诉她蔺岐还在抄符书,便听她说:“道君,原来你躲屋里,找你好久。”   正在房里翻书的蔺岐指尖一顿,转而走至桌前,一言不发地磨墨。   太崖停住。   找他的?   他面上不显,问道:“奚姑娘找我何事?”   奚昭从袖里取出一小片符箓,甩了甩:“道君,你该不会是忘了这事吧?”   召灵符。   太崖顿时了然,带着她往凉亭那处走。   确定蔺岐听不见他俩说话了,他才开口:“不是还有几天么,奚姑娘怎提前送来了。”   她一来找他,他就觉得准没好事。   奚昭往石桌旁一坐,端的自在。   她道:“我这两天要忙着养花,估计没空,所以提前送过来,也省得道君受罪不是?”   其实是她浇的灵水起了效,那睡莲好像有化灵的迹象。   她得时时守着,哪有空往外跑?   “那便有劳奚姑娘了。”太崖伸手去拿。   还没碰着,奚昭就又收回了手。   她左右张望两眼,然后问:“蔺道长呢?”   太崖泰然自若地垂手:“在誊抄符书——奚姑娘要见他?”   “好几天没瞧着他,所以问问。”奚昭一手撑脸,眼底含着笑,“也怕他突然蹦出来,知道了道君你变蛇的事。”   太崖在她对面坐下,一副闲散模样。   他突然换了话茬:“这些时日在翻看一些书,瞧见些颇有意思的东西。”   “你讲。”   太崖慢条斯理道:“书上写一人类闯进了妖物横行的深山里,怎么也找不着出路。最不走运的是,她还被山上妖鬼种了禁制,就算找着了下山的路,也没法离开。这人四处寻着解禁的办法,最后真叫她找着了——奚姑娘猜是什么?”   奚昭瞬间清楚他要说什么了。   嘴上却道:“我没看那话本,怎会清楚?”   “也是。”太崖替她斟了杯茶,“这书里写,那人最后找着了另一个与妖鬼修为不相上下的大妖,和他结了妖契,最终逃下山。而人妖殊途,她是逃下山了,那大妖却被坏了修为,只得从头修炼。”   “道君是在可怜那大妖被毁了道行?”奚昭一眼瞧出他心底的打算,忽笑,“若是怜惜他道行被毁,那要是碰上了差不多的情况,不若道君你替他去,怎么样?”   “未尝不可。”两人皆是话里有话,太崖坦言,“一如我先前所说,什么忙都可帮,只需奉上些金银。”   奚昭当他说笑,问道:“那要多少钱财?”   “十万灵石。”   抢钱啊!   奚昭顿时敛了笑。   十万灵石?!   她要有十万灵石,都可以买通整个月府的下人把这整座府邸都给砸了!   太崖却还跟她讲起道理来:“我与见远可是数百年的交情,要做这等子出卖他的勾当,要价自然得高些。况且本君修为不低,届时若出现什么闪失,有些钱财傍身,也能安心。”   安心。   安的哪门子鬼心?   奚昭直言:“十万灵石怕是连做梦都不敢,道君不如想些更切实际的东西。”   太崖思忖片刻,忽说:“那奚姑娘觉得一座府邸如何?也好让我和玉衡有个安全的容身之地。”   ……   奚昭直勾勾盯着他。   拿眼神传递出三个字——   你配吗?   她那眼神引得太崖低笑出声,心里觉她有趣,又觉有些可爱。   笑了阵,他才说:“既然十万灵石不行,府邸也不行,就只能再往下些了——五千灵石如何?”   奚昭当真考虑起来。   她刚还觉得他无理取闹,但转念一想,又并非没有道理。   这些日子蔺岐总避着她,似乎的确在排斥她的接近。   她不喜欢强人所难,老躲她也觉得没意思。   而太崖既然都已经把牌明着打了,好像更靠谱些。   但他和月楚临是朋友,难道不该处处帮着他么?   这般一想,他俩的关系好像也没那么亲近。   又或说,他只是想看个乐子罢了。   心里信不过他,奚昭还是搬出开玩笑的语气:“五千灵石终归还是有些多了,要定下这个价,能打张欠条吗?”   先用后付,再分个期也挺正常的嘛。   太崖问:“欠多久?”   “我想想……”奚昭垂眸细思,然后像模像样地说,“少说十年百年的,看我能活多久吧。”   太崖又笑出了声。   好不容易忍下,他忽又想起这会儿还在屋里誊抄符书的蔺岐。   如今想来,他去帮月问星十有八九是为着奚昭。   思及他每回一脸冷淡地说“弟子自有分寸”的模样,太崖眼一移,瞥向奚昭。   他忽道:“再不说笑。恕某直言,我看奚姑娘对我那徒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怕是要栽大跟头。他不是那话本里的大妖,多半不会受人蒙骗。”   奚昭:“……”   别把她说得跟话本里害人的妖怪一样成么。   她正要刺他一句,就又听得他道:“玉衡向来性格寡淡,哪怕有什么念头,也会竭力压下。拿不咸不淡的路子对付他,起不了什么效,只会使他越发回避。”   奚昭眼帘一抬:“什么意思?”   太崖眼梢挑笑道:“我带玉衡四处游历已有数十年,教他许多,但从未试验过他。哪怕人界学堂,也常有课试堂试,以此来看出师父教得如何,学生又学得如何——奚姑娘既然对玉衡有意,不妨让我教你如何做,也顺道替本君试试我那徒儿的道心。要嫌无趣,还可拿出些筹码。”   某一瞬间,奚昭仿佛看见他身后长出了几条狐狸尾巴。   原来这就是师徒啊。   想尽办法坑对方。   但对她也不是全无好处。   她想了想,问:“怎么做?”   太崖起身,绕至她身后,道了声“得罪”,便手作剑指压在她的后颈处。   “嘶——”后颈突然传来阵刺痛,像被蚂蚁咬了似的,奚昭捂着颈子起身后退一步,蹙眉看他,“你做什么?”   太崖收手,指背搭着条小蛇,随他动作变回了刺青,盘附在手指上。   “放心,毒素很快就散了,没什么危险。”他促狭了眸,随后附在她耳畔低语几句。   越听,奚昭的脸色就变得越古怪。   听到最后,她几乎瞪着他。   “道君未免太过儿戏。”   “依着我那徒儿的脾性,若不逼他一把,永远不会踏出一步。”太崖抄袖,笑说,“要还觉得没意思,奚姑娘可压些筹码——若我输了,任凭奚姑娘处置。”   奚昭睨他。   这人可真是只贼狐狸。   嘴上说着什么教她法子,帮她攻略蔺岐,其实就是在借此提醒她,别去想不可能的事。   她忽一笑:“好啊,道君最好盼着自己能赢。免得到时候落我手里,要无端吃些苦头。”   话是这么说,但等蔺岐真出来时,她却又觉得方才有些嘴快了。   原因无他,她和太崖想的一样,蔺岐就是块木头。   别人是戳一下动一下,他是戳了还往后退。   总是避着她的人,如何会主动往前走一步?   果不其然,见院中仅有她一人,蔺岐便站在了不远处,任由烈日暴晒着,也不肯再往前。   “奚姑娘,”他淡声道,“师父说有事找我,不知在何处。”   “他出去了。”奚昭颇烦,语气也不大好,“说要好一会儿才会回来。”   算了。   大不了她就想办法借些灵石,换条路走。   “好。”蔺岐应道,便要转身进屋。   但还未动身,忽又停下。   他远远望着她,问:“奚姑娘何故捂着颈子?”   “被蛇咬了。”奚昭眼前闪过一片片光点,“有些疼。”   狗道士!   不是说没什么毒么?   蔺岐闻言,那平静的面容里陡然划过丝错愕,但又转瞬即逝。   他上前问道:“什么蛇,咬在了何处?”   奚昭没松手。   “就捂的这儿。”她不觉得他会帮她,便语气生硬地把太崖教她的话念了出来,“好像有毒——小道长,可不可以多放些血,或是……把毒,吸出来。”   话音刚落,蔺岐便握住了她的腕子:“奚姑娘,先松手。” 第36章 (一更)   陡然被他握住手, 奚昭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等对上那双瞧不出情绪的眼眸,她才回神,松手时不着痕迹地瞥向远处的花圃假山——太崖就在那后头看着, 估摸这会儿正气定神闲地想着该朝她索要什么东西了。   随她松手, 颈上的伤口得以露出。   两点深红偏黑的牙痕落在脖颈靠近肩部处, 正朝外渗血。天热, 这么一小会儿工夫, 伤口周围就已有些肿了。   她抬了眼梢,隔着眼前漂浮的黑影看向蔺岐。   “那蛇好像有毒, 可我看不着伤口。”   蔺岐抿着唇不说话, 躬身拨开了她后颈的发丝。   他仔细观察着伤口, 同时探进缕妖息, 试图将伤口里的毒素逼出来。   但毫无作用。   那伤口明明细小如蚂蚁咬的, 却跟覆了层结界一般。妖息都被结界挡在外面, 根本钻不进去。   定是修为跟他差不多的人所为。   心中隐有猜测, 他问:“咬你的蛇在何处?”   奚昭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若是寻常可医的伤口, 他估计三两下就能处理好。而眼下颈上的疼痛半点没消,许是太崖动了什么手脚。   他能这般问,多半是猜到太崖身上去了。   再瞒反而挑起疑心。   她想了想, 摇头:“不知道。方才道君走时拍了下我的后颈,我就感觉这儿跟针扎了一样疼。恍惚瞥见什么东西, 好像是蛇。可没瞧清,那东西就消失不见了。”   与心中所想大差不差, 蔺岐稍拧起眉, 又试图将妖息送入伤口。   但还是没用。   那妖息一旦挨着结界, 就会被反弹开。   “很疼?”他低声问。   奚昭点头,又补充道:“还能看见乱七八糟的黑影子在飘。”   “应是毒素致幻。”蔺岐思忖着说, “伤口上覆有结界,无法引出毒素,只能用其他法子——可能会有些疼,还请奚姑娘忍一忍。”   话落,他抬手按在伤口处,试图挤出毒血。   挤毒血时,竟比蛇咬还疼。   奚昭忍着没出声儿,抓在他胳膊上的手却越攥越紧,指尖深深嵌进锦袍里。   蔺岐尽量控制着力度。   但无论怎么挤,都不见毒血溢出半点。反倒因为他使的劲儿有些大,将后颈捏得泛红。   “不能……不能把它吸出来么?”眼前的黑影越聚越多,奚昭终于忍不住道,“再这样,只怕脖子被拧断了也没用。”   胳膊被掐得生疼,蔺岐却恍若未觉。   他松开手,视线落在那伤口处。   确然是蛇毒。   而若看得再仔细些,便会发觉毒素正在缓慢变淡。   按这速度来看,至多再过两个时辰,蛇毒就会自个儿清除干净。   也是。   虽不知道君是何居心,但他到底不会做出害人之事。   蔺岐斟酌片刻,本想让她再作忍耐。   正要开口,却见奚昭面容发白,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   刚打好的腹稿就这么压了回去,蔺岐垂下眼帘,掩住了那冷淡目光。   “用手似也不行——若岐将蛇毒吸出来,奚姑娘可会在意?”   等奚昭摇头,他便又躬伏了身,嘴唇与那两点血洞仅有一指之隔。   也是此时,他忽觉惊悸不安,迟迟不动。   奚昭:“小道长?”   蔺岐“嗯”了声,一掌扶住她的左臂,又挨近几分。   泛冷的气息撒在肩颈处,渐生痒意,奚昭正要再唤他,就感到伤口陡然一阵作痛。   随之而来的还有股异样的酥麻,像是落了阵潮热的雨,但仅限在伤痕附近。不大明显,但也无法忽视。   攥在胳膊上的手顺势往上抬去,她圈住了他的腰,随即便察觉到他怔了一瞬。   不知是不是蛇毒作祟,奚昭只觉头脑昏沉起来。她将手臂收得更紧,交叠着箍在他身后。   然后道:“蔺道长……你抱着我吧。”   声音不大,却跟银针似的密密麻麻往蔺岐心上扎去。   他尚不清楚该如何应对眼下这境况,眼底划过一丝茫然,转瞬又消失。   用布帕擦去吮舐而出的蛇毒后,他犹豫许久,才长臂一揽,面色作冷地回抱住她。   箍在身后的胳膊分外僵硬,也没挨着她的背,而是隔空虚抱着。似乎根本没理解到她话里的意思,而只是对她提出的要求作出了安抚式的回应。   整个人也还是躬着背,没贴近一点。   奚昭:“……”   这人就没觉得哪儿有些怪吗?   看来太崖说的那些话确有道理,他就是块木头。   她收回手,推开了他。   蔺岐往后退了两步,怔然,冷玉似的面上隐见薄红,但还是强撑着说:“蛇毒尚未……弄干净。”   奚昭没应声儿。   过了半晌,蔺岐又开口问:“可是岐何处做得不对?”   奚昭拍了拍身旁的石凳:“你先坐这儿。”   待他坐下,她才又起身走至他面前。   “小道长,”她拉着他的手问,“可以抱着我吗?”   蔺岐迟疑片刻,最终颔首以应。   奚昭便打横坐在了他腿上,顺势牵着他的手搂在了自己的腰后。   蔺岐这才明白。   原来她要的是这种抱法。   他僵着身一动不动,想说不妥,又觉得无从开口。   奚昭抬手,食指压在他的唇上,再轻一抹。   “小道长,沾到血了。”指腹上顿见些许殷红,她说,“这法子好像见效。”   嘴唇被她的指腹擦过,像烧着火般,泛起灼烫,还有阵若有若无的痒意。   他垂下眼眸,神情和平时别无二致,唯从耳尖的薄红能窥出些许异样。   “伤还没处理完。”奚昭稍低着颈子,好叫他看见那伤。   “嗯。”蔺岐应道,面不改色地俯下了身。   带着几分酥麻的痛意再度袭上,奚昭抬手环住他,仿能听见那比平日急促了些的呼吸声。   不远处,隔着参差不齐的花篱笆,她隐约瞥见了太崖的身影。   他就站在高大的花墙后面,默不作声地投来打量。视线对上,那双狭长眸子隐在杂乱的花枝后面,晦暗不明。   离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敢确定,眼下他脸上定然半点笑意也无。   环在蔺岐身后的双臂收得更紧,她低了头,脑袋近乎埋在他肩上,只漏出些许目光与太崖遥遥相望。   将最后一点蛇毒弄干净,蔺岐用帕子擦净血,再才问她:“奚姑娘,可好些了?”   奚昭抬眸。   却见他面生薄红,眼神也透出些迷离。   “小道长……”她牵着他的手,贴在了颊边,“这里好似也被那条蛇咬了。”   蔺岐屏着呼吸。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也受了蛇毒影响,眼下头昏目眩,意识也越发不清醒。   只想与她靠得近些,再近些。   但他竭力压抑着渴念,平心静气道:“奚姑娘许是受蛇毒干扰,我并未看见伤口。”   奚昭松开那手,转而捧住他的脸。   正是烈日炎炎的时候,这凉亭底下虽时常放着冰,可眼下也暑气腾腾。隔着薄袖,她能感觉到他颈上的脉搏在跳动。   一阵重过一阵,将那股亟待偾张的热烈传递过来。   “那小道长呢?嘴上的血是打哪儿来的,是不是也被蛇咬了?”她胡诌道。   说话间,她的指腹压在唇角边上,力度不重地按着。   似有似无的触碰令蔺岐愈来愈昏沉,就像当日被太崖灌了三大杯酒那般。   意识不清,理智绷紧成线,仿佛随时会断开。   搂在腰间的手臂不自觉收紧,他哽了哽喉咙,低声道:“奚姑娘,那蛇并未咬我。”   他收紧胳膊时,奚昭被他的动作带得往前一倾。两人登时挨得更近,鼻尖几乎碰着鼻尖。   -   从凉亭出来时,太崖还万分肯定——蔺岐虽被奚昭搅动了心思,但向来是个按行自抑的执拗性子。   断不会轻易放纵自己。   以至于他看着蔺岐试着用不同法子去驱除蛇毒时,面上还带着戏谑的笑。   那般冷淡神情,八成看出蛇毒是他弄出来的了。   此事过后,不免又要拿些死板规矩犯上斥他。   但没过多久,他便眼睁睁看着蔺岐俯身半拥住了奚昭。从他的视角望去,清清楚楚瞧见了那素来吐出些冷言冷语的唇,是如何吻在那截白皙的颈上。暗红的血溢过唇角,向来漠然的神情竟也透出些许靡丽。   分寸?   太崖的笑渐渐沉了下去,心底莫名翻起股躁意。   任由那人带着他一点点沉进未知的情爱里去,这便是他说的分寸?   偏还不止于此。   又见奚昭坐在了蔺岐腿上,甚还朝他投来视线,他再难维持住笑。   正要出去,忽听得一阵脚步声。   太崖回身而望。   前方,月郤箭步流星地走过小径,手里还拎着东西。   正是意气张扬的年纪,熠熠星目含笑,走路都似带着热风。   “道君?”月郤笑道,“算我走运,正巧要找你,刚进院门就碰见了。”   太崖转身朝他走去,大有把他堵在篱笆假山外的意思。   “月小郎君,”他顷刻间就恢复了往日的神情,“不知找我有何事?”   月郤甩了甩手中的木盒。   “前些天你那徒弟帮了问星一回,大哥嘱托我定要以礼相谢——这不,知道你那徒弟多画符,便托天水阁打了支符笔,刚到我就送来了。”   太崖调笑道:“多谢公子心意。但不凑巧,我那徒儿正好出去,恐怕要些时候才能回来。”   “这样么——”月郤脸上的热切陡然消下几分。   “不如先给我,等他回来了再给他。”   “也好。”月郤把木盒往他身前一递,“说实话,我与你那徒弟有些不对付。要当着他的面儿,还真说不出这些话来。”   话落,他又要往里走。   太崖下意识抬手一拦。   月郤顿步,挑眉看他:“把我堵这儿做什么,就算他不在,总得让我进去坐会儿吧。”   太阳这么大,他都快热死了。   太崖:“小郎君来得不是时候,我也正要出去。”   “没事,我就喝杯水。”月郤拂开他的手,作势往前,“你们住得也太偏了,不过也好,离鬼域的人远些,省得——”   话音戛然而止,他也顿停在了原地。 第37章 (二更)   太崖被月郤推开, 刚站稳,就见他一动不动地僵住了。   他先是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远处的凉亭底下,一眼就能瞧见蔺岐的背影。他正坐在桌边, 微躬着背, 怀里还打横抱着什么人。   那人的两条手臂交缠着圈在他颈后, 腕上戴的串玉钏在太阳底下折出闪烁的光。看不到脸, 仅能瞥见垂下的裙角, 上绣精细花样。   远远望去,两人似作拥吻。但因离得太远, 实在瞧不明晰。   太崖心一沉, 面上却仍是副笑模样:“月小郎君, 此事恐有——”   “住嘴。”月郤突然打断他, 语气中听不出情绪如何, 脸上的笑意已散得干干净净。   他看也没看太崖一眼, 双目沉沉地望向凉亭底下。   气血在瞧见那幕的瞬间便轰然涌上, 一点点冲毁着理智。他死死盯着那玉钏, 试图从中看出任何陌生之处。但越看,眼中便涌起越多凶光。   忽地,他往外迈了步。   同时手中化出夜魄弓, 对准蔺岐的背影便拉开了弓弦。力度之大,几乎要将弦扯断。   太崖想拉住他, 可还没碰着,就被一道凌厉罡风阻隔开。   罡风擦过指腹, 转瞬就见了血。   他拈净手上的血珠子。   下一瞬, 四五条黑色细蛇从他袖中飞出, 拴缚住了月郤的四肢。   “月小郎君,何必这般着急?我方才便说过了, 这事恐有误会。”   “误会?”月郤冷笑,斜过戾眼睨他,“太崖,别以为这账不会算到你头上!”   “嘭——!”接连几声巨响,缠在他身上的几条黑蛇竟齐齐炸成黑雾。   余光瞥见那些四散的黑雾,太崖笑意稍敛。   未免太过冲动。   他俩弄出的声响大得很,奚昭原还在和蔺岐低声说着什么,就听见了这突来的动静。   她歪过脑袋,望向声源处。   “月郤?”认出来人,她低声与蔺岐道,“小道长,我阿兄来了。”   却没下来的意思。   “嗯。”蔺岐的心绪尚未平稳,应她时声音都有些作哑。他松开搂在腰上的手,道,“奚姑娘,若让月公子看见,实为不妥。”   “等等——”看清月郤在做什么,奚昭忽拍了下蔺岐的背,“他在拉弓。”   末字落下,箭矢离弓。   对准的正是蔺岐的头。   蔺岐抬了眼帘,在感受到那凌厉箭风的瞬间,便已抱着奚昭朝旁避去。   箭矢几乎擦耳而过。   一箭径直没入对面的石墙里,箭身都已没入墙体,还能听见箭尾铮铮作响。   蔺岐放下奚昭,瞥见那箭矢后,神情更为冷然。   便是这眨眼之间,月郤就已到了跟前。   他拎着把重弓,望向蔺岐的视线里压着悍戾怒意。   “你方才在做什么?”   不等蔺岐应声,奚昭便开了口:“月郤,又非仇非敌的,你何故要放箭?”   月郤目光一移。   落在她身上时,眼神中的戾气消减许多,换之以不大明显的委屈。   “绥绥,我……我看见你和他,和他——”   他似乎浑身都在发抖,字字哽咽,几乎说不出成形的话,更没法言说方才看见的场景。   “我被蛇咬了口,蔺道长帮我把蛇毒引出来而已。”奚昭说着,掀起披散在身后的长发,以让他瞧见后颈的牙痕。   看清血洞的瞬间,月郤登时慌了神,又惊又惧。   手里的重弓也不要了,松了手便快步上前。   “何时咬的,什么蛇?可抓着那蛇了?伤疼不疼?走,先去找医师——不,先把毒逼出来,绥绥,你、你先坐着。”   ……   一连串的话砸下来,砸得奚昭只觉脑袋疼。   她直接揪住他的脸,拽了拽。   “月郤,你醒醒!刚刚不说了么,蔺道长都帮我把伤处理好了。”   慌惧的心神勉强稳定下来,但余惊未消。   月郤掀起眼帘,问蔺岐:“道长用了什么药?”   总要知晓用了何药,也才安心。   蔺岐一怔,先是看向奚昭。   对上那眼眸,他隐觉耳尖又在泛烫。克制住那股莫名泛起的情愫,他淡声应道:“蛇毒已清,月公子无需担心。若还放心不下,也可找医师来看。”   月郤又再三检查过伤口,确定余毒已清,总算松了口气。   随后便睨向一旁不出声的太崖,眼神里明晃晃写着:既是在疗伤,何故要拦他!   太崖会意,笑着解释:“说来那蛇咬了奚姑娘与我也有关,也是怕月公子怪罪,一时糊涂。如今才想起纸包不住火的道理,还要向奚姑娘赔个不是。”   月郤知晓他是蛇妖,并未生疑。   他皱了眉想了阵,才对蔺岐生硬道:“方才那一箭,我的错。要如何讨回来,都在你。”   蔺岐语气淡淡:“不用。”   月郤也没跟他多客气的意思,转而看向奚昭:“绥绥,咱们走罢。我今日去天水阁买了些新玩意儿,一道去瞧瞧?”   奚昭应好,两人正要走,太崖忽在后面跟了句:“月公子,不喝茶了么?”   月郤紧蹙起眉,不愿搭理他。   奚昭倒是想起了什么。   “等会儿,我有话要和太崖道君说。”她一把扯过在旁看戏的太崖,将他拽至角落。   确定那两人听不见,她才开口:“道君可认输?”   眼底见着明显的笑意。   太崖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她的脖颈,似笑非笑地应道:“是,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他何曾想到,自个儿的徒弟这般有“分寸”。   “既是我赢了,那打赌可还作数?”奚昭又问。   太崖:“自然,愿赌服输,任由奚姑娘差遣。”   他想,她所求的最多是些符箓宝器。钱财没有,但这些东西他有的是。   要再直接些,至多求个自由身。   若是这般,还需瞒过见远。见远向来心思缜密,骗过他实属困难。   不过也绝非不可能。   毕竟眼下见远还不知道奚昭与他有多少来往。   眨眼的工夫,他便思索起该如何做才能满足她的要求。   不成想,奚昭却道:“那便好。道君这回虽输了,但话没说错。看来咱俩比起来,还是你更熟悉小道长。既如此,道君不若继续帮我吧。”   太崖稍怔。   “什么?”   奚昭笑看着他:“我这话说得不够明白么——道君既说要帮我求来小道长的心意,何不做到底?”   良久,太崖才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他散漫笑道:“看来奚姑娘是将我当成了那误人子弟的败类。”   原来这狗道士还挺有自知之明。   奚昭腹诽一句,但面上不显,只说:“并非。我是觉得道君定不会出尔反尔,如你方才说的——愿赌服输。”   “愿赌服输……”太崖低声喃喃,片刻才道,“好,我知晓了。”   奚昭从袖中取出召灵符的碎片,递给他。   “成交。”   -   回去的路上,月郤跟大狗似的跟在奚昭身后。   走一步看她一眼,憋了半天终没忍住,低头问她:“绥绥,没生我气?”   奚昭:“气你做什么?”   她现在心情好得很。   好个太崖,总算栽她手里了。   确定她神情无异,月郤总算放了心。   “今日是我太冲动,你要气我也是情有可原。但绥绥,下回别往这宁远小筑跑了,成么?”他煞有介事道,“你瞧,就来了这么一回,还被蛇给咬了。谁晓得他师徒俩把这院子养成了什么毒窝——你不知道,方才那太崖还想拿蛇咬我,那么长几条!光缠在手臂上都能勒出黑印子,可让人害怕了……”   他伸过手臂,让她看见衣袖上余留的黑印子,又眼巴巴地看她,好一副委屈模样。   奚昭瞟了眼:“蛇呢?也没见你被咬。”   月郤:“……蛇的去处不重要。”   奚昭好笑道:“那什么重要?”   “那太崖今日敢放蛇咬我,明日就能把我丢蛇笼子里去。我来找蔺岐,他还骗我说不在。”月郤转至她另一边,若有尾巴,只怕早摇得欢了,“绥绥,这人定没什么好心肠。”   “这话说得有理。”奚昭颇为赞同地点头,顿了顿,又补道,“——但你也很像吹耳旁风的佞臣。”   -   入夜。   蔺岐解开外袍后,便再不动了。   良久,他才将袍子挂好,随后拉起了单衣衣袖。   借着烛火,他看见右臂上被奚昭掐出的痕迹。   青紫一片,零散分布着,有些甚至落在青筋上。   像是她落下的什么印记般。   正看着,太崖忽在外叩门。   蔺岐垂手。   袖口滑落,遮住了那些掐痕。   “玉衡,”太崖进了屋,把月郤带来的盒子放在桌上,“这是月家送的,是为答谢你前些日子救了月问星。”   “不用。”   “都已送来了,便收下罢,也算恩情两清。”太崖坐在桌旁,罕见地收敛起放浪作派,一脸正色,“今日是为师有错,不该拿这事闹你。她那伤口被为师施了结界,其余法子没法将毒逼出来,你救她也是事出有因。所以我想,不必将今日的事放在心上——玉衡,你意下如何?”   “师父。”   “你说。”   “无情道并非弟子所向。”蔺岐平静看他,“弟子有意另寻仙道。”   太崖笑容稍凝。   完了。 第38章 (二合一)   正逢盛夏, 蝉鸣高枝。   奚昭嫌屋里热,便让人打了张矮竹床送过来,再铺层竹席, 就放在花房里, 凉快得很。   这日, 她和平时一样, 太阳一出来就钻进了花房。趴在冷冰冰的竹席上, 再顺手挑了本书翻看起来。   那盆睡莲摆在离她不远的长廊上,能晒着太阳, 上方还系了个钻了孔的长颈瓶子, 接连不断地往下滴灵水。   灵虎本来在角落里玩球, 看她直接趴在竹席上, 连层软被都不愿铺, 便两只爪子把球一蹬, 再跳至矮床。   毛茸茸的脑袋往她身上一撞, 不住拱着。   “嗷——!”怎么老往竹席上躺, 会受凉的!   奚昭看都没看它,一手拿书,另一手按住他的脑袋, 一推——   “别往我身上凑,一身毛, 热死了。”   灵虎扑腾着爪子,又抱着她的袖口咬, 像要跟她的手臂摔跤似的。   奚昭正看至关键处, 被它闹得心烦, 赶了两回都不见它走,索性一合书。   翻身, 顺势躺在床上,再把它抱起来,左右两晃。   “你是不是也热?”   灵虎“嗷”了声。   算是吧,但它能忍。   奚昭又道:“也不知道夏天什么时候能过去,热得连门都不想出。”   灵虎甩了两下尾巴。   是啊。   热得很,它都不愿多动。   夏天也就剩一二十天了吧,估摸着很快就入秋了。   “想到了——”奚昭忽坐起身,两手仍捧着它的前肢,“干脆给你把毛都剃了,定要凉快。”   对啊——什么?!   灵虎挣扎起来,又开始嗷嗷呜呜地叫。   好歹毒的人!   这回不用她赶,灵虎便一骨碌翻下了床,重新叼起草叶子做的毛球,拿四只爪子不住弹着。   奚昭又接着方才的地方读起来,将已翻旧了的几页再三细读,她放了书,趿拉着鞋快步跑至门前。   她踩得地板噔噔作响,灵虎支起耳朵看她,没一会儿就丢了球,跑过去蹲在了她身边。   “嗷——”见她盯着那盆睡莲不动,它拿脑袋撞起她的胳膊。   做什么呢?   这破花有什么好看的。   奚昭瞟它一眼。   这大猫也太黏人了。   她转而看向睡莲。   有灵水日夜蕴养,这睡莲已有了大变化。   这么久了,睡莲还未凋谢,开得正旺。原本白皙的花瓣逐渐变得透明,像极冬日里覆在草叶上的薄冰,晶莹剔透。但摸着又是软的,也分外温润。   想起驭灵书上说,养灵和直接与灵物定契不同。一旦灵物外形发生改变,便是化灵的开始,需用血养。她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隐约可见的浅浅莲花纹。   那灵虎也瞧见她胳膊上的契纹,突然变得急躁起来,爪子在木地板上不住刨着。   好啊。   难怪要和它解契,原来是另养着灵物了。   它又转过去看那睡莲,嘴里发出威胁式的呼噜声,呲出尖牙,一对耳朵也折成了飞机耳。   “啪——!”奚昭一巴掌拍在它头上。   “别闹。”她说。   呼噜声戛然而止。   灵虎乖坐在她身边,被那一巴掌打得顿时老实不少。   一时安静得仅能听见蝉鸣。   奚昭取过小刀,直接在契纹上划了个口子。鲜血溢出,她抬手横在花盆上。   一线血滴落在花盆中,沁入那透明的淡黄色花蕊,须臾就消失不见。   渐渐地,睡莲花瓣竟接连合拢,又成了未放的花苞。   奚昭再翻开书。   这驭灵书上明确写着,一旦开始用血养灵,要继续拿灵水蕴养灵体,适时加量。契主也可以服用些蕴灵的仙丹,如此便能事半功倍。   她暗暗记下,又转回竹床,继续读起驭灵书。   正逢午时,最能催生睡意。   读了半本书,奚昭就已困得睁不开眼了。   灵虎刚好转到了竹床上,她索性伸手一捞,抱着那毛茸茸的身子睡起觉来。   灵虎也蜷在她怀里打盹儿,没睡多久,就听见门外有声响。   动静极轻,但它耳朵向来好使,一听见声音就睁开眼,竖起耳朵警惕地望着门外。   不多时,门口悄无声息地出现道人影。   身形挺拔,如松似竹。   灵虎“嗷”了声,开始乱扭,爪子拍在奚昭臂膀上,想将她唤醒。   门口那人摇了摇头,示意它安静。   但已经晚了。   奚昭被它闹醒,迷迷糊糊地抓住作乱的爪子。   “别闹了,好困,再睡一小会儿吧。”   说着,她意识不清地抬起眼睫,也望见门口那人。恍惚望了半天,才认出来。   “蔺岐?”   蔺岐顿住。   好像头回听她这样唤他,不免心有起伏。   他忍下情绪,道:“奚姑娘,我来送书。”   奚昭眼神一垂,看见他拎着好些书。   却只当是在做梦。   蔺岐这段日子总有意无意地避着她,怎可能来这儿?   她含糊“嗯”了声,心里却想果真是个木头做的,梦里也只晓得给她送书。   实在困得很,眼睫缓眨两番,便又睡了去。   蔺岐等了半晌,不见她醒。   他面容平静地进了花房,先将那些书放在桌上,解开系绳。又将甩在地上的书本一一捡起,按她读书的习惯摆放齐整。笔墨纸砚皆放至原处,顺道将凝结了墨块儿的笔洗好。   放好书,再是那些枯掉的枝叶。掐了诀法,地上的枯黄叶子连同灵虎掉下的软毛,都打着旋儿飞出门外,落到了花圃里。   地面一时洁亮如新。   最后是些七歪八倒的杂物,悄无声息间便规整到了原位,就连她随意丢在床下的鞋也被他摆得齐整。   他做这些事时,竹床上的灵虎不敢再闹出动静,怕吵醒了奚昭,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看到后面,它竟生出种下一瞬这人就要过来把它也收拾一顿的错觉。   突地,两人对上视线。   看清他眼底的冷色,它顿时炸了毛。   看什么看!   它很爱干净的!   蔺岐对它眼中的敌意视若无睹,默不作声地上前,在竹床枕边放了枚玉。   这竹床是奚昭让人打的,不知从哪儿弄的竹子,灵虎刚跳上来时只觉冷得扎骨头。但这枚玉一放,原还有些过冷的温度顿时变得合适许多。   似是有所感应,没过一会儿,奚昭就松开了怀里的老虎,稍蹙的眉头也舒展开。   灵虎抬起爪子,扒拉了两下那块玉。   没瞧出什么异常。   它看向蔺岐。   见他静坐在矮桌旁,目不斜视,一眼都不往这边瞧,它才稍微放了心。   没有把它也“打理”一番的意思,这就行了。   不知睡了多久,奚昭总算悠悠转转地醒来。   模糊瞧见桌旁坐了一人,她撑着床坐起身。   “小道长?”她捏了把酸麻的胳膊,“你怎么来了?”   那人视线移过来,与她相对。   “送书。找到了些驭灵的书,想着许有用处,便送了过来。”蔺岐稍顿,“不知晓奚姑娘在歇息,唐突惊扰。”   “没事,这不刚好醒了么。”嘴上这样说,其实她连眼睛都还睁不大开。   许是睡得太久,半边身子压麻了,脑袋也疼。   她忍着麻意捏了阵胳膊,却不见效。   想梳头发,但手麻得连梳子都抓不着。   “小道长,”她坐在矮竹床边,问他,“能不能帮我梳下头发?就简单梳一梳,手压麻了,到现在都没知觉。”   蔺岐略一颔首,起身拿过放在枕边的木头,替她梳起头来。   她平时不大出去,穿着打扮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怎么方便怎么穿。像今日这般打定主意不愿出门,就连头发都懒得打理。随意拿根系绳束着,睡时便取了。   这会儿头发披散在身后,不过乱些,但也好梳理。   梳齿扫过发顶,力度适中,连头疼都缓解几分。奚昭眯了眯眼,竟又觉得困了。   她往前一靠,头抵在了他身前。   蔺岐一顿,恰好望见她颈后的咬伤。   伤口已经愈合了,唯见两枚血点子。   又想起昨日的事,他攥紧了手,耳尖隐有些泛烫。   打从他给奚昭梳头开始,灵虎就在旁边看着。   越看越傻眼。   不是!   这人怎么回事,一进门就整理内务不说,这会儿竟还替她梳起头了。   便是妖族,梳头也实在太过亲近。   难不成这人只是瞧着冷淡,其实一副热心肠么?   它想了想,跳过去,尾巴甩在了蔺岐腿上。   帮它也梳梳。   蔺岐不露声色地往旁让了一步。   灵虎:……   这人不对劲。   梳好头发,蔺岐又问:“奚姑娘,可要束起来?”   奚昭盘腿,一手杵在膝上,托着脸看他。   “小道长,算起来我们认识的时日也不短了,为何总叫得这般生疏?”   蔺岐寻不出话应她,一时不语。   奚昭:“不能叫我名字么?”   蔺岐犹豫半晌,终唤了声:“奚昭……姑娘。”   神情如常,但几个字却说得磕磕绊绊,险些咬着舌头。   ……   “你便将‘姑娘’二字刻脑门儿上吧,走哪儿都舍不得丢。”奚昭说,“到时候我走出去,碰着了什么人。那人问我,你姓甚名谁啊?我还得恭恭敬敬一拱手,然后回他,‘您客气了,唤我奚昭姑娘便是。’那人又答,哦,好名字。两个字好写,记起来也方便。我就得连忙摇头说,哎呀错了错了,不是俩字,是四个字。定不能忘了‘姑娘’俩字,没这两个字,可叫不出我的名儿。”   她说得轻快,蔺岐听了,素来冷淡的眼眸间松动出些许淡笑。   连同耳上陡起的薄红一样,都不大明显。   “奚——”他稍顿,“何故打趣我。”   “哪是我打趣你,分明是你打趣我。”奚昭起身。借着竹床的高度,她还比他高了一截去,低下脑袋俯视着他,“你瞧,现下打趣得我名字只剩一个字儿了,任谁来唤我,只需‘奚——’‘奚——’地叫两声。连着叫不行,唤得快了也不行,不然还得以为别人是在笑我。弄得不好,就要平白无故吵一架了。”   “是岐有错。”蔺岐一脸正色地向她解释,“只是从未直呼过何人名姓,尚且不适应,恐还需要些时日。”   “不行。”奚昭陡显出跋扈的劲儿,忽往他身上跃去,两条手臂紧紧攀在他颈上。   蔺岐下意识托住了她,另一手搂在背后。抱也不是,放也不是,他脸上鲜少显出慌色。   “奚姑娘,”他脑中空荡,“实为不妥,奚姑娘不妨先下来。”   “不行。”奚昭又重复一遍,“小道长何时叫得出我的名字,我便何时下来。”   “奚……奚……”他平时多是规行矩步,眼下却方寸大乱,实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等境况。   “叫不出吗?”奚昭忽收紧了胳膊,与他挨得更近。   蔺岐被那直视迫得几乎滞了气。   他面上不显,下一瞬便唤出:“奚昭。”   一把嗓子同清冽冽的河水似的,语气也冷淡,唯从稍显急促的呼吸里窥见异于平常的情绪。   “我只当你说不好这两个字儿呢。”奚昭催促,“再唤一声。”   蔺岐将唇抿得平直,垂眸道:“奚昭。”   奚昭往前一倾,就势将脑袋搭在了他肩上。   “小道长,”她说,“帮我再瞧瞧伤口吧,也不知好没好。”   温热的吐息撒在侧颈上,蔺岐只觉又痒又麻。他屏了阵呼吸,才能勉强说出话。   “方才梳头时看见了,伤口已快要痊愈。”他顿了顿,又道,“昨日那蛇咬你,是师父所为。尚未代他跟你道歉,奚……昭,抱歉。”   奚昭没应声。   她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太崖到底是从哪儿拐来的徒弟。   “都是昨日的事了,今天搬出来做什么。”她又道,“你先坐下,这样好累。”   蔺岐一言不发地坐下。   不想奚昭并未下去,反而就势跨坐在他腿上。   他正要开口说话,门外就传来脚步声。   他侧眸而望,下一瞬便与出现在门口的太崖对上视线。   太崖停在门口,脸上还习惯性地带着笑,不过明显瞧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   一会儿。   就一会儿没看住。   再晚来一会儿,是不是就该看着他俩喝合卺酒了?   眼神一移,又在角落里瞥见了呆若木鸡的灵虎。不知受了什么冲击,连太崖进来也没能使它回神。   好。   镇宅的都有了。   太崖皮笑肉不笑道:“玉衡,成何体统。”   奚昭也早瞧见他,稍一想,便知他肯定是找蔺岐来的。   她松开手,起身。   怀里的温度陡然散去,蔺岐下意识想握着她的腕。但指尖擦过袖角,却是落了个空。   回神后,他垂下手,也站了起来。   奚昭:“今日太阳这般大,道君怎舍得出来逛一趟?”   她沏了茶,三人围坐在桌旁,各有心思。   太崖没急着应,先说:“玉衡,你昨夜里睡得太晚,不当饮茶。”   再才抬眼,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那一大摞书。   却笑:“本打算与玉衡一道去修缮禁制,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了两本书。那些书眼熟,以前就让他读过。本君原还奇怪读过的书为何再翻,现下一瞧,原是送给了奚姑娘。”   这尖嘴狐狸,自个儿的徒弟没去修缮禁制,就往她身上怪是吧。   “道君说笑,蔺道长自是以道君的话为先,我到底是外人。”奚昭道,“就如这茶,道君说不喝,他不也没喝?”   太崖笑意更甚。   讽他管得宽?   他摩挲着茶盏,说:“玉衡向来心细,无需为师多言,大事小事也都知分寸——但有一处欠妥,便是以为人人如他心善,易受贼人哄骗。”   “当真?”奚昭的神情里多了些疑色,真切道,“我只当小道长常年在道君身边,早该习惯贼言贼语才对。”   太崖促狭了眸:“本君道行太浅。不过今非昔比,他定能学到许多。”   “道君。”一直沉默的蔺岐陡然出声。   太崖乜他一眼:“怎的?”   “道君何故明嘲暗讽。”   太崖险被他气笑了。   好。   原来就他一人在乱说话。   那奚昭便字字动听,句句悦耳。   他陡然想起那晚。   教了数十年的弟子,突然跟他说要另寻仙道。   他已提醒过他,若是这般,极有可能损毁大半修为。   无异于从头来过。   可蔺岐却道无妨,并说,既已知晓往后会坏了道心,现下另寻道路,亦是为了及时止损。   他知晓蔺岐的脾性。   当日为赤乌境法度修整一事,他不知得罪多少人。   短短几日,便有无数名士踏破门槛。   看似一桩名士拜门的佳话,实则一过门槛,便匍匐在地,哭诉自己如何不易,迫不得已才坏了规矩法度。但往往没哭两声,就被请出府门。到头来,连蔺岐的面都没见着。   也有大把钱财宝器送进门,进了洞府多少,就又送出多少。   表面风平浪静,惹来的仇敌却一日多过一日。   以至于后来他俩从赤乌境离开时,遭遇不了知多少埋伏。数量之多,根本分不出是哪家派来的。   偶尔闹出乌龙,三两拨杀手撞上,互相以为对方是他俩请来的守卫,先自个儿打了起来。斗得天昏地暗,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早已不见他俩的人影。   饶是这般,也不见蔺岐对当日所作所为有丝毫悔意。   但那时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蔺岐竟会在他面前表现出这等执拗一面。   如蔺岐这般性子,就算再说千万遍,怕也是磐石难移。   太崖垂下眼帘,忽想到什么。   “玉衡,我也给奚姑娘带了些东西来,就放在前厅里,你去帮我拿过来罢。”   蔺岐知晓他定然是有意要支开自己,一动不动。   “道君何不自己动身。”   奚昭却道:“小道长,前厅离这儿不远,两三步就到了——我也好奇道君带了什么东西。”   蔺岐迟疑片刻,终还是起了身。   太崖摩挲着茶杯。   有上回的教训,他自是不敢再从奚昭这儿喝半点东西。   他道:“奚姑娘,这里仅你我二人,本君便开门见山了。”   一旁好不容易回过神的灵虎陡然竖起耳朵。   “嗷——!”   它就不算人是吧!   奚昭以为他要拿什么话来“警告”她,正要提醒他别忘了前几日的赌约,便听他道:“不久就是鬼王出巡的日子,想必奚姑娘听人说起过这事。”   奚昭一怔:“是,怎的了?”   她早便知晓。   薛家来人不也正是为了这事儿么?   太崖缓声道:“届时鬼王出巡,太阴城怕是千妖百鬼——奚姑娘可想凑个热闹?”   奚昭喝了口茶:“道君分明知晓我的处境,却还往我痛处上戳,别不是在有意报复我。”   “你便将我想的这般心胸狭隘?”太崖轻笑,“不过是看你整日闷在府里,太过无聊,想带你出去寻些乐趣罢了。”   “这么好心……”奚昭直接问道,“道君要我做什么?”   太崖道:“奚姑娘尽可放心,我也并非是强要毁人出路的人。此前答应过帮你接近玉衡,便不会出尔反尔。”   听到这儿,奚昭才来了兴致。   她抬眸看他,神情要比方才认真许多。   “既如此,那你要什么?”   太崖放下茶盏,指腹压在杯口,轻轻打着旋儿。   “奚姑娘,整日担心是否会被兄长察觉用心,恐会心弦紧绷。长此以往,难免苦心伤神。”他稍顿,狭长的眼里见着笑意,“不妨与我再赌一次,权当解个闷儿,也好寻些乐趣。”   闻言,奚昭毫不关心他要赌什么,而是先问:“若你输了?”   “同上回一般,由你差遣。”太崖道,“便是奚姑娘要我的骨头,也自当甘之如饴地奉上。若届时恰好在府外,我也会竭尽全力送姑娘一条生路。”   “若我输?”   “奚姑娘应清楚我要什么。”他直言,“若你输了,还请离玉衡越远越好。”   奚昭没急着应下,又问:“这回赌什么?”   太崖:“既然要赌,自是求个公正。我想,不若一人说出个赌约来。”   这样还有些意思。   奚昭想了想,问:“你要赌什么?”   太崖从袖中取出把匕首,用指腹压着,推至她身前。   “离鬼王出巡已不到十日。   “上回奚姑娘用召灵符逼得本君现身。这回,便赌没那召灵符,奚姑娘可否还叫本君化得原形。   “并用这刀,剜下片蛇鳞来。” 第39章   奚昭接过匕首, 拔出一截。   一看便知是好物。   虽然样式简单,刀鞘不见什么装饰。但刀身漆黑发亮,刀刃锋利, 说是削铁无声也不为过。   刀好, 反说明他确信自己会赢。   也是。   身无修为的人族如何能逼得他化出蛇身?不仅如此, 还要从他身上剜下片蛇鳞来。   难如登天。   奚昭拔出整把匕首, 指腹划过刀身。   他拿这事来赌, 除了想赢,多半还想把她的注意力从蔺岐引到他身上去。   太崖等了好一会儿, 见她久未出声, 又问:“奚姑娘犹豫不决, 可还是有其他思虑?”   奚昭合鞘, 抬头看他。   “时限是多久?”   太崖:“就定在出巡结束之前, 这样既留了足够时间, 又不耽误出巡那日耍乐——奚姑娘以为如何?”   那就是整十天了。   奚昭默不作声。   太崖看出她的犹疑, 话锋一转:“方才说一人定下一个赌约, 我的既已说了,还不知奚姑娘想赌什么?”   看来这道人是真重视他徒弟,一而再再而三地诱惑她。   奚昭转了下匕首, 刀柄朝他,刀刃则握在自己手中。   “答应你了。”她顿了顿, “至于我要赌什么,不妨等道君的赌结束再说。”   话音落下, 蔺岐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廊道尽头。   余光瞥见那道身影, 她将匕首收入袖中, 道:“在定出输赢之前,道君别忘了前几日答应过我的事。”   “自然。”太崖拢手在袖, “已经答应了奚姑娘,断不会自食其言。”   进屋后,蔺岐将太崖带来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是个漆木盒子,打开后,里头装了条颈链——比起颈链,奚昭觉得这东西看起来更像是给猫狗戴的宠物铭牌。银制的链子,再佩块木牌,牌上刻有符箓样式的花纹。   “这是何物?”奚昭拿起。   一旁的灵虎好不容易从冲击中缓过神,甩着尾巴就上了前,两只前爪搭在她膝上,凑近脑袋看热闹。   别不是送给奚昭的?   这道人什么眼光,挑了这么个丑玩意儿。   在外面地摊上随便逛两圈,都能买来比这更好看的颈链子。   刚这么想,它就听见太崖道:“之前听玉衡说,你和这灵兽的契印被毁。你刚吃过霜雾草,短时间内不宜再刻下临时契印。我便去寻了这么条链子,系在它脖子上,就没法随处乱跑了。”   灵虎:!   它身子一转,想逃。   但两只前爪还没挨着地,就被奚昭一把捞了起来。   “当真?”她将那铭牌翻来覆去看了几遭,“怎么个没法乱跑法?”   灵虎扑腾着爪子,使劲儿挣扎着,圆滚滚的眼睛瞪向太崖。   恶毒!   小人!   把它灵力给封了不说,这下又要拴着它。   早知道那晚它就逃了,跑奚昭床上睡什么大头觉!   太崖:“你把‘奚昭’二字写在铭牌上,再给它戴上。如此,往后叫它待在何处,它便只能待在何处。”   奚昭原还有些兴致,但见灵虎挣扎得厉害,便又将铭牌放在了桌上。   “你不喜欢?”她捏着那软乎乎的肉垫,又去蹭它的脸,“不喜欢就不戴了,左右你不会乱跑。”   陡然被她蹭了两阵,灵虎的动作幅度小了许多,耳朵抖了抖。   又想起太崖说,她得往那木牌上写上她的名字才能起效。   切!   妖道。   花样倒挺多。   它用爪子勾起那铭牌,再往前一挥——   铭牌被挑起,划过半空,落在了奚昭怀里。   “要戴?”奚昭不确定地问。   那灵虎嗷嗷叫了两阵,爪子点了点铭牌。   不过是块牌子。   左右它现在没法跑,权当个装饰了。   奚昭便拿笔蘸了墨,在铭牌上写下名字。   太崖扫了眼,却笑:“奚姑娘写字概也与众不同。”   奚昭写下最后一划,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一般写名儿都是从右往左落笔,而她是从左往右。   “以前就这样写,习惯了。”等墨迹干了,她拿起银链。   灵虎将头一伸,自个儿套了进去。   然后用爪子拨了两下木牌。   还行。   字也写得不错。   就是俩字儿没一个它认识的。   “对了——小道长,我有件事要问你。”他送来这铭牌,使奚昭想起另一事。   蔺岐:“奚——何事?”   奚昭便道:“就是之前我不是蕴养了花灵么,但驭灵时出了点小问题。书上也没写,我研究了好些天,到现在都没找着解决的法子。”   闻言,蔺岐先是看了眼太崖。   此前驭灵一事仅有他和奚昭两人知道,他不确定是否该在太崖面前说起。   奚昭察觉,道:“没事,道君是你师父,又非外人。”   她也不担心他会说出去。   太崖乜她一眼,却笑:“有劳奚姑娘将本君当自家人了。”   玩笑是这么开,其实他根本没打算细听。   他知晓奚昭出身人族,更无修为。蔺岐自小天赋异禀,但性子太过寡淡,并不擅长驭灵之术。   故此,就算她修那驭灵术,也没个指点的人在旁边。   就这么几天工夫,修不成什么气候。   他只当她要问些“某个字儿怎么念”“某个词是何意”之类的问题,甚而连视线都未分去几分。   但余光里,忽有几缕银白气流从她袖里飞出。   太崖稍怔,视线倏然移向她那边。   只见那些气流交织缠绕,逐渐凝结成手掌大小的灵盾。   那灵盾并不安分。   像只发疯的雀儿似的,在房间里四处冲撞,快到仅见残影。   “就是这样——”奚昭一脸怀疑地盯着那块疯狂乱窜的灵盾,“我什么都没做,它就成这样了,整天满屋子乱跑——是不是养灵的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   不等蔺岐开口,太崖忽问:“你养了多久?”   奚昭一怔。   这还和养灵的时间长短有关系么?   她记不得具体天数了,便道:“大半月?”   太崖:“此前从未驭过灵?”   奚昭摇头。   连书都是蔺岐之前给她的,她能怎么练。   太崖又追问:“何人教过你?”   他接二连三地问,奚昭渐有些不安。   别不是真惹来了什么麻烦。   她顿时脑补起请神却招来恶灵的鬼故事,忐忑应道:“没人教,就照着书上来的——是不是哪儿出错了?”   太崖斜挑起眼看向那四处乱窜的灵盾,一时不语。   蔺岐接过话茬:“奚姑娘尽可放心,并非出错。”   奚昭没明白:“那为何会这样?”   “得罪。”蔺岐抬手作剑指,朝奚昭打去道妖气。   霎时间,本在空中乱窜的灵盾忽地俯冲向那道赤红妖气,速度快到肉眼根本没法捕捉。   随后像网一样大张开,精准无比地紧锁住了妖气。没过多久,便将那妖气吞噬干净,遂又像没事人一样横冲直撞起来。   奚昭惊了。   这自动捕食器打哪儿来的?!   蔺岐这才解释:“你与灵物万分契合,蕴养出的‘灵’对外界有着天然的感知。便是不去操控,亦能对攻击作出反应。”   换句话说,她在驭灵一事上的天赋高到常人难想,蕴养的灵竟天生有着攻击与防卫的本能。   他顿了顿,又道:“这灵盾看似无头苍蝇,实则是因房中灵力紊乱。没什么影响,无需管它。”   且若细看,便会发觉那灵盾虽在乱飞,却是一直在围绕着她打转。只不过时时警惕着,以防外界攻击。   这样么……   奚昭看向灵盾的虚影,勉强放了心。   那就好。   她先前还以为这东西发疯了。   蔺岐解释时,太崖始终在奚昭和那灵盾之间来回打量着。   这等天资,若是放在天显境,哪怕她并非从小入仙门,估摸着也有大把人族修士抢着收她做徒弟。   也不知道有无其他天赋出众的地方。   视线一移,又落在蔺岐身上。   现下他不愿修那套仙法了,那总得有个人接手。   思忖之下,他忽眉眼见笑:“奚姑娘,听玉衡的意思,你在看驭灵的书?”   一见他那笑,奚昭便警觉起来。   只差露出条狐狸尾巴了,看着就没好事。   “是,怎么了?”   “既然喜欢看书,不妨多看两本,我这里有——”   “不用。”奚昭打断道,“想看的书我自己会找。”   蔺岐倏然看他,眉头稍拧:“师父。”   太崖看也没看他,仍旧笑眯眯的:“也可以先了解,看过书中内容再作决断。”   奚昭:“不要。”   谁知道他会给她塞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太崖还不放弃:“并非闲书,对你驭灵也有好处。”   “多谢道君,但不用,我更喜欢按照自己的计划来。还有——”奚昭蹙眉,直言,“你这样真的很像江湖骗子。”   太崖:“……”   奚昭又说:“道君,你没其他事要忙了吗?”   话外的意思,明显是在提醒他别忘了上回的赌约。   太崖笑意渐凝。   十日。   再忍十日。   “自然有,今日也不过是顺道走一趟。”他起了身,平心静气道,“链子已送到,本君便先走了。”   -   奚昭原还在想太崖要如何带她出府。   他修为是高,但也不见得比月郤高到哪儿去。而当时月郤只带她出去逛一趟,就弄成了那副模样。   他又能想出什么稀奇办法压下她体内的禁制?   直到第二日正午,月楚临找上了门。   他来院子时,她还在逗那灵虎玩儿。听见外头响动,她起先以为是蔺岐或是月郤,等了半晌没见人过来,便出去瞧了眼。   远远望见月楚临的身影,她眉心一跳。   进月府一年多了,除了头俩月,之后他就没来过她这儿。   事出反常必有妖。   趁他没看见自己,她倏地转身跑回花厅,把虎崽儿往虎窝里一塞,又叮嘱它千万别出声儿,这才出去。   “大哥,”她顶着烈日走出廊道,神情如常,“找我有事吗?”   “来看看你。”月楚临笑道。   说话间,跟在他身边的小童子抱着果篮快步跑上前。   “姑娘要吃果子吗?今日刚摘的,葡萄青果甜桃儿……都洗净了,鲜着呢。”那小童子生得张福相,圆溜溜的眼总含笑,走路时一对羊角辫摇来晃去,极讨人欢心。   跟在月楚临身边的童子多,但奚昭对她最有好感。   眼下见着她,紧绷的心弦也松缓几分。   “你吃了吗?”她躬身去摸小童子的脑袋。   “吃啦!边摘边吃的,就怕鲜果落了地。”小童子笑得两眼弯弯,拿起枚青果递给她,“姑娘尝尝吧,看咱俩谁吃到的果子甜。”   奚昭接过果子,咬了口。   “是甜得很——下回也带我去摘,好么?”   小童连连点头,又说:“姑娘,我先把果子送进去?”   话落,便拎着果篮子进屋去了。   和小童子打趣两句,奚昭心觉畅快许多。   本来还不想和月楚临多聊,这会儿也愿意开口了,让他进屋再说。   在前厅坐定,月楚临温声开口:“昭昭,太崖道君今日找我,与我说起了一件事。”   奚昭心觉不安。   太崖找他,他却要把这事说给她听。   那多半是与她有关了。   她问:“什么事?”   月楚临开门见山道:“他说想带你出府玩一趟。”   奚昭:“……”   哦。   好你个太崖。   原来这就是带她出府的办法。   求的就是一个有话直说是吧!   她只当不知道,反问:“道君为何要带我出府?我跟他又不熟,来往也不多。”   月楚临语气平和:“昭昭许不知道,我与他自幼便相识,百年前在同一学宫求学,算是师出同门。”   奚昭:“真的吗?之前没听大哥说过。”   其实她都知道。   蔺岐早就和她讲过。   “我和他幼时常起争执,年岁一长,又觉性情相合,来往也渐多。只不过后来有了些误会,百多年没见过面。直到师尊离世,才又互通书信。虽这多年从未联系,但太崖脾性和当日没什么分别,仍是副热心肠。”   月楚临缓慢说道,几乎将他和太崖的关系摆在明处。   “他与我说,你身体虽好了许多,瘴毒也除得干净。但长时间待在府里,难免心情郁结。又思及我平日里没什么空闲,便想着替我带你出去逛逛。”   和他说话,奚昭恨不得长出八百个心眼子。   光这么几句,她就将他的话在脑子里翻译了一遍——   他和太崖是旧时,可顶多算个昔日同窗。中间百多年都没联系过,早不熟了。   现在他俩的师父已经离世,剩下的一点儿同门情谊也断得差不多了,且都用在了留他师徒俩住在月府这事上。   而太崖想带她出府,纯粹是善心发了没处使,多管闲事。   奚昭面上不显,只问:“那大哥是如何回他的?”   月楚临轻笑:“他要带你出府,自是以你的意见为主。今日找你,正是想问明白你的意思,如此也才好答复他。”   奚昭打量着他的神情。   他模样生得好,不似月郤那般张扬,又比月问星多了些沉稳。任谁来瞧,都是光风霁月的世家子弟。   就是因着这张脸,当日他父母离世后,月家旁系才没把他当成什么威胁,毫无忌惮地显出野心。   最后却接连死在他手中。   她不露声色道:“太崖道君应是惦念往日情分,心里才想着兄长身边的人。不过我和他到底不熟,便是同他出去,也总觉得拘束,玩不自在——大哥,不若你找个由子帮我推拒了吧?”   月楚临道:“也好。那日太阴城里百鬼千妖,对你而言太过危险。”   奚昭早猜到他不想她出去。   哪怕她说去,估摸也有劝她不去的八百句话在后头跟着。   她不愿再聊此事,转而问:“大哥,我倒是好奇另一件事——太阴城里人族虽不多,可也还是有。倘若百鬼千妖在大街上逛,那他们是化成人模样,还是变回原身?”   月楚临明白她问这话的意思,说:“人族平日里见不到鬼祟,便是不化身成人,也不会惊着他们。”   “那妖呢?”   “自以他们的意愿为主。”月楚临稍顿,“但大多数妖族更喜化作人形。”   “哦……”奚昭只当是在听什么诡谈趣事,又问,“妖的人形稳定么?要是不清楚底细的撞着妖了,犯了忌讳,逼得他们化出原形,岂不是会被惊着。”   月楚临道:“修为高,自然更稳定。但妖也并非什么都不怕,若遇着天敌,难免被惊得妖息乱走,化出原形。”   “比方说?”   月楚临方才和她聊起太崖,这会儿潜意识里也还惦记着此事,便不由拿他举了例:“譬如蛇怕雄黄凤仙一类,鸟雀怕野禽。妖蛇吃了雄黄,鸟雀被天敌追逐,都有可能化得原模样。”   奚昭点点头,但好似只是随口一问,转眼就丢了兴趣。   她又聊起上回在观月楼的事,提到蓬夫子,简直压不住恼气。   月楚临静静听着她讲,偶尔答上一两句,并不多说。   没过多久,他便说还有事要处理,得走了。   回去的路上,远远瞧见蔺岐。   蔺岐也看见他,手中原拿了什么东西,眨眼间便放进了袖中。   月楚临没大看清,倒是身边的小童子不知为何惊呼一声。   这路仅往奚昭院子里去,两人遇着,他先开了口:“蔺道长,可是要去找昭昭?”   蔺岐颔首。   “不知找她何事?”月楚临笑道,“虽占了个兄长的名头,但她少与我说话,难得见她和什么人交好。”   蔺岐稍作忖度,最后带着试探的心思道:“之前误伤了奚昭姑娘,虽已痊愈,也当看望一番。”   月楚临的笑意敛去几分,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原是这样。”他让出路,“蔺道长慢走。”   蔺岐应好。   又行了一段路,跟在月楚临身后的小童子犹疑开口:“公子,要不要去请医师,给姑娘看看?”   “既已痊愈了,何须再请医师来。”月楚临垂下眼帘,“你去阿郤那儿走一趟,让他来找我。”   -   书房。   月郤快步走进,却没像往日那样大喇喇坐在椅上,而是站在门口。   “大哥,找我何事?”   月楚临正在处理簿册,头也未抬:“你这几日在忙些什么?”   “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怎的?”   “奚昭受伤一事,你知晓么?”   月郤反应过来,却道:“都是好几天前的事了,也没多大伤,用不着担心。”   “嗯。”月楚临沉默一阵,忽问,“阿郤,这事为何没告诉为兄?”   “就……也并非事事要说罢。”月郤明显不想聊这茬,转而道,“大哥,我想接管寒岭一带。”   月楚临住笔,终于抬头看他。   “如何想到了寒岭?”   “那处不是让分家的人管着了么,到底不放心。而且……”月郤别开视线,神情不大自在,声音也低了许多,“就……我……我之前和绥绥提起过,她好似对寒岭那块儿也感兴趣。要是接手了岭山派,还能和她一起去。”   月楚临却笑:“你想去岭山派,缘何还要带她?”   月郤移回灼灼目光,道:“我喜欢绥绥,想与她成婚。”   月楚临维持着笑面,却问:“阿郤,你说什么?”   月郤没从兄长脸上瞧出异色,顿时放了心。   上回都已被他看出他喜欢奚昭,便也不用瞒着了。   他直言:“兄长尽可放心,定不会耽误要事——她要愿意,等兄长你的事办完了,我再带她走。”   他原还想耐心等一段时间的,毕竟眼下有其他要事。   但那日在宁远小筑撞着她和蔺岐,他便忍不住了。   要早些与她说,让她知晓他的心意。这念头一起,就再难压下。   月楚临面上不变,手却轻抖了番,洒下几滴墨水。   他放了笔,沉默一阵才问:“此事奚昭知道?”   “还没和她说,都是大哥你,突然让人叫我过来。”月郤说,“我本来要去找她,还在想该从哪儿寻些月映子来。结果花没找着,就被你给喊过来了。”   这算是妖族习俗。   与心上人表明心意时,要携花而去,也好显示诚意。   至于挑什么花,在他心底月映子再合适不过。   从月影中生出的花,形如冰雾,模样剔透,又长开不谢。模样漂亮,寓意也好。   他话音刚落,方才去喊他的小童子就大喘着气跑回来了。   她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间只听见他后半句,进门便脆生生道:“二公子要找月映子?”   “是,”月郤挑眉看她,“你莫不是知道何处有?”   月映子极其稀有,很难找见。往常月府里养了两株,今年却没开。   “方才不就看见了。”小童子擦了擦额上热汗,仰起脑袋看向月楚临,“大公子应也瞧见了呢——刚刚遇见的蔺道长手里就拿了一束,这道长也好玩儿,月映子是稀奇难见,可未免也太宝贝了些。见着我和大公子,就把月映子藏袖子里去了,生怕咱们会抢似的——二公子,你要不去问问他是从哪儿弄来的?” 第40章   奚昭揪下颗葡萄, 丢进嘴里。   眼下葡萄还没到正熟的时候,略有点儿酸,却好吃。   视线一转, 落在方才递给月楚临的茶盏上。   茶水没喝。   甚而连杯子都没碰。   月楚临心细如发, 修炼到那境界本就不用吃喝什么, 在外更是何物都不入口, 能不碰的东西也不会碰。   又或者只是单纯不喜她给的东西?   奚昭想不明白, 也不愿将心思浪费在这等子事上,索性抛之脑后。   才吃两口葡萄, 蔺岐就来了。   松竹似的立在门外, 客气问她能不能进来。   奚昭也猜不透这人整天在想什么。   之前他要找她, 说来就来了。   而这回, 却是昨天就提前递了拜帖。拜帖写得正式, 不相干的话扯了一大推, 才问她今日有没有空。   搞得那么正式, 怪不习惯的。   她点点头, 又问:“小道长,你来的路上有撞上我大哥吗?”   “遇着了。”蔺岐迟疑片刻,“月公子似乎并不知晓你被蛇咬伤一事。”   他方才有意试探, 而月楚临神情没变,却还是能瞧出几分端倪——他对奚昭被太崖的蛇咬伤一事, 并不知情。   奚昭下意识摸了下后颈。   蛇毒一清,那伤口也好得快。几天下来, 什么痕迹都没留。   而月楚临若不知晓此事, 也就是说, 月郤没把这事儿告诉他了。   到底没白费心思,总算能管住那张嘴了。   “小伤而已, 犯不着跟他说。”奚昭把果盘往他面前一递,“小道长,吃么?”   “不用。”蔺岐道,“今早师父去找了月公子,我以为他是为你受伤一事。”   “是我受伤,跟月楚临又没多大关系。而且道君早送了歉礼,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奚昭往嘴里丢了颗葡萄,咽下后说,“你呢?今日不用去修缮禁制么,整日往我这儿跑,到时候道君又得来捉人。”   “岐已非三岁稚童,来去由心。”蔺岐稍顿,望着她的眼眸,“奚……昭。”   他还不习惯这般念她的名字,末尾一字儿压在唇齿间,跟风似的一溜便走了,轻得几乎听不见。   正因此,分明声音冷淡,却唤出些旖旎意味。   “怎的?”   他从袖中取出一蓝皮本子,放在桌上,指腹压着书皮,往前一推。   “有关驭灵术,我又找着了一些资料。”   奚昭擦净手,翻开册子。   里面都是他亲手写的札记,字迹起笔露锋,笔力遒劲。   她不由得想起月郤的字。   他惯用行草,又有自己的章法。行笔如流水,却欠规整,落字常常斜似天际鸦。   与这大不相同。   以前听他说过,小时光是为着练字,就换过好几位先生。   粗看了遍字,奚昭读起札记内容。   札记里的内容同字一样严谨,多是填补她正在看的那些书里的疏漏。   “小道长,你怎的这般好?”奚昭将手伸进袖袋,想要拿些灵石,以作回礼。   蔺岐看出她的打算,不等她拿出东西就婉拒道:“是为送你,奚姑娘不用客气。”   “那也不行,哪有白占人便宜的道理?”   “不用。我今日来是……”蔺岐推拒,欲言又止,“我……我是……”   他心底不知在想什么,眨眼的工夫,耳尖就涨出薄红。   “是什么?”奚昭起身,走到他跟前,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蔺岐回望着她,在那双明眸里瞧见模糊影子。   他难以言说眼下的心境。   像闷涨在瓶中的沸水,不上不下,搅得他意乱忐忑。   他压下心绪,忽问:“今日师父来过吗?”   太崖?   奚昭摇头:“没。他无事怎会到这儿来。”   “师父昨日说的那书,实为一本心法。修的是忘情求道。”蔺岐坦言,“概是见你在驭灵一事上颇有天赋,想引你入道。”   什么?!   “那你修了吗?”奚昭忽问,心底有些紧张,“就他说的那功法,有没有教你啊?”   她以前瞄见过蔺岐修行看的卷轴,上面写着修养身心、克制私情之类的话。   那会儿她只当是要清心寡欲,从没往断情这茬上靠。   但眼下一想,他看的卷轴会不会就是这忘情求道的功法?   抑情和无情截然不同,就像“少”和“没有”完全是两个概念一样,她还不想毁了别人的道行。   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蔺岐略作思忖,摇头。   “不曾。”他道,“我修的是其他心法。”   那还好。   奚昭放松了些。   她又问:“那你师父呢?”   那道人看着可不想是断了什么情的模样。   “也不曾。”蔺岐直言,“他只是想找人继承这心法。”   ……   真不怕别人功法大成后拿他开刀,来个杀师证道。   蔺岐又说:“无情入道虽难,破境却快。若练了忘情心法,亦可修行其他,诸如驭灵、剑术,此又为另一桩好处。”   等会儿。   等会儿!   奚昭越听越不对劲。   不是。   这人怎么还跟她推销起无情道了?   她怀疑道:“你是来帮你师父说话的?”   “并非。”蔺岐垂下眼帘,面上一派冷然,“只不过你若想修炼,无情入道亦为其一。言尽好坏,你也更好抉择。”   奚昭:“那坏处呢?方才只听你说了哪儿好。”   蔺岐:“丝毫情感,也如蚁穴。”   言外之意,就还是说这心法练着很难了,稍有不对就很可能功亏一篑。   “这样么。”奚昭兴致缺缺道,“听着挺好,不过我已经想好走什么路了,大概不会要他那心法。”   得了这回复,蔺岐稳下心神,从袖中取出那株月映子。   奚昭看见,神情见笑。   “哪儿来的花?好看,还从未见过。”   “是月映子,要送给奚姑娘。”蔺岐横握着月映子,语气平静,“岐不懂人族礼节,暂且只能如此行事。”   奚昭捏着那银白花瓣儿,闻言抬头。   “什么礼节,送花吗?人族也常送花,你瞧见了,我后头养了许多。不过这种花从没见过,也不知是怎么个养法。”   这人未免太客气了,来一趟送书又送花的。   “要趁月夜间用灵水蕴养。”蔺岐稍顿,“不过在妖族中另有别意。”   “什么别意?”   蔺岐稍屏了呼吸,不由得将花枝握得更紧。   “我——”   “蔺岐!”身后陡然传来人声,打断了他。   声响来得突然,奚昭被惊着。   视线一移,却见月郤竟出现在了蔺岐身后。   月郤概是用了瞬移术,悄无声息间就出现在这屋里。   落地时还没站稳,打了个踉跄。   他平时在不熟的人面前最讲排场,这会儿却顾不得差点摔跤,三步并作两步就上了前。   “蔺岐!”他又喊了声,眉眼间满是怒色,也见焦灼。   蔺岐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   侧身看他,语气漠然:“月公子有何事。”   月郤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视线在他和奚昭间来回游移两番,最后落在那还没送出的月映子上。   即便那枝花还在蔺岐手中,紧提的心也没放下。   他道:“你跟我出来,我有话要说。”   蔺岐意欲拂开他的手。   但他箍得死紧,根本推不开。   “烦请松手,我还有事要与奚昭姑娘说。”蔺岐神情更冷,“若不急,不妨改日再谈。”   怎么不急?   怎么不急!   若不是奚昭还在旁边,月郤真恨不得将他骨头扒了,再嚼个烂碎!   这没脸没皮的东西,躲在别人府里还什么都敢肖想。   真跟他师父一个德行!   “就是急事!”他转而看向奚昭,语气稍缓,“绥绥,我带他出去说两句话,你在屋里坐会儿,可好?”   除了上次吃霜雾草那回,奚昭还没见他急成这样过。   显然是慌到极点。   他鲜少这样,她便真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点头说:“左右我今日闲得很,等一会儿也不要紧——小道长,你先去处理紧要的事吧。”   蔺岐沉默一阵。   “我知晓了。”他斜过冷眼,看向月郤,“我随你出去,先松手。”   死箍在臂膀上的手松开,他又想着先将月映子给奚昭。   但还没递出去,就被月郤打断:“把你那月映子拿着,别放这儿!”   奚昭:“……”   怎么感觉不是出了什么大事,而是蔺岐捅了他两剑。   竟生这么大气。   蔺岐:“我带的花,无需你来处置。”   不想听他俩吵,奚昭忙说:“小道长,你先把花拿着吧。现在这里也没处放,我去挑个花瓶,待会儿再插瓶里。”   蔺岐应好,转身和月郤出了门。   两人走至院子外的假山处,月郤再难压制住情绪,一双戾眼紧盯着蔺岐。   “蔺道长,”他咬着牙挤出这几字,问,“你找绥绥有何事?”   “见这月映子生得好,来送一枝。”   “送花?”月郤险被他气笑,“无故送花?仅是送花?”   “并非无故。”蔺岐坦然道,“我心悦于奚昭,送花是为向她表明心意。”   他倒是坦诚!   一口气梗在了心头上。月郤紧闭起眼,缓过那阵怒火了才睁开。   他缓声道:“蔺道长怕是忘了自己如今是什么处境。这一两月来,赤乌境有好几拨人闯进太阴,手里个个儿拿着公子岐的追杀令。光在月府附近打转的,这两天就有十几号人——此等险境,道长倒是心大,亡命徒的身份忘得干干净净不说,什么话都敢往外蹦!”   “有劳月公子操心,但岐并无此意。”蔺岐平心静气道,“赤乌纷争不断,几位王兄也是有所求才下了追杀令。上月我已修书赤乌,想必不久便会收回令旨。”   月郤冷笑。   先前听太崖说他这徒儿心太善,只当全天下都是好人,他还以为他是在胡说八道。   如今看来,果不作假。   “那蔺道长便等着吧,看你那几位好哥哥好弟弟会不会留你一命。”他眯了眯眼,“但仅一件,你若把这事牵扯到奚昭身上去,用不着别人动手,仔细我先要了你的脑袋!”   蔺岐观察着他的神情,不肯放过任何细微之处。   “月公子,”他忽开口,“你这般在意奚姑娘,是弄虚作假,还是一时怜悯?”   月郤蹙眉,眼神更为悍戾:“你又在扯什么鸟话!莫非恼羞成怒,倒来指摘我的不是了?”   见他这样,蔺岐更为确定心中猜想。   “看来你何事也不知。也是,以月公子的头脑,若知晓了什么,只怕早有显露。”   月郤怔了瞬,陡然反应过来。   “你骂我?!”他一步上前,揪住蔺岐的衣领子,“你再说一遍?”   蔺岐抬袖,拂开他的手。   “月公子就不曾想过,令兄为何要留下奚昭。”   “我兄长知她无处可去,留她在府中住着,与你这外人又有什么相干?”月郤恼道,“我聊你的事,你偏要扯到我大哥身上去,东拉西扯,到底想怎的!”   “岐非月家人,但也多少听闻过令兄的事。”蔺岐被他挑起怒火,语气不免放得重了些,“仁义好施、救危扶困,哪一个字与他沾得上干系。”   月郤愣住,怒意就这么僵在了眉眼间。   “不允她出府,是因府外不太平?”蔺岐抚平袖上褶皱,缓声说,“何等的不太平,竟一步都不让她出去。若以岐之所见,你二人和奚昭非亲非故,府外再不太平,也绝非干涉她去处的缘由。”   这话有如重石砸下,砸得月郤头晕目眩。   惶惶然中,他断续道:“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蔺岐尚未查清月问星的事,许多话不敢断言。   他只道:“与其问我,月公子不若想想,令兄可曾瞒过你什么。”   “你!”月郤拧紧眉,“你这贼子,别不是想挑拨我与兄长!”   蔺岐抿紧唇,神情中不悦明显。   他再不提此事,反问:“不知月公子今日为何要来?”   月郤扬眉:“我先前不是说了?你一个亡命徒,自不能让你乱说些话,影响了绥绥。”   “不,”蔺岐道,“我是说,你从何而知我要来找奚姑娘。”   月郤稍怔。   “我来的路上遇着了令兄——是他告诉了你?”蔺岐淡声说,每个字儿却都跟针似的往月郤心上扎,“看来令兄不仅将月公子视作兄弟,还是他的一把利剑,可随意驱使。”   这话已算是明示月楚临的用心了。   月郤面露错愕,久久不语。   而蔺岐也不欲再多言,转身就走。   “等等——!”月郤突然叫住他。   蔺岐回身:“还有何事?”   月郤攥紧拳,愤怒消去,复杂心绪尽数写在脸上。   又作茫然,又作迟疑。   他犹豫许久,终于开口:“她出不去,是因体内种了禁制。”   蔺岐眼帘稍抬:“我替她检查过,并未探到禁制痕迹。”   “自然查不到,是我和大哥一起弄的。兄长当日说人和妖不同,尚且不谈整座太阴城,就这府里也有太多妖。有了禁制,也好护着她。”月郤稍顿,“至于其他的,我不信你,也暂且不能说。”   蔺岐明了他的态度,顷刻间就做好决定。   “今日未对奚姑娘说出的话,岐会继续埋在心底。”他道,“还请月公子先弄清楚,令兄有无隐瞒。”   月郤清楚他这是各退一步的意思,皆为着奚昭。   他沉下眉眼,终是应了声好。   -   两日后。   一连几天的高温,总算下了场雨。   薛知蕴也难得没出府,早早就来了奚昭的院子。   两人先在后面花圃子逛了几转,雨势渐大,轮椅不好推,就又转到前厅。   一进门,薛知蕴便看见桌上的花瓶。   “嗳,你这花好看,是月映子?听说这花难养,这株生得却好。”   奚昭往桌旁一坐,一手托脸。   “别人送来的,本来想放卧房,但夜里总招些萤火虫,亮堂堂的睡不着,就放这儿了。”   那天蔺岐找她,她还真以为有什么要紧事。   原来就是为了送花,送完花人就走了。   薛知蕴摆弄着那花:“我早就想弄些,不过估计活不成,干脆看看得了。”   话音落下,一只纸鹤摇摇晃晃飞进屋子,最后湿哒哒地落在她手旁。   是封信。   但她没看,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那沾了水的纸鹤就被蓝绿色的鬼火烧没了。   奚昭看见,好笑道:“这都第五封信了,还是蓬夫子送来的?”   “对。”薛知蕴冷笑,“做了我两日夫子,便真信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但他难道看不出,就算真是我父亲,对我也摆布不得?”   奚昭知晓那蓬夫子不喜欢她,猜测道:“他是不是催你回去?”   “不是。”薛知蕴说,“他前两天来找我,说是月府里有只百年修为的恶鬼,让我尽快捉着那鬼,等带回去了,也好在父亲面前博个脸面。”   奚昭眉心一跳。   蓬夫子说的恶鬼,八成就是月问星。   她以为月楚临已经处理好了这件事,没想到蓬夫子还有所怀疑。   “那你打算……?”   “懒得管他。到底年纪大了,行事这般糊涂。要真是百年恶鬼,冲天的煞气早把这月府的牌匾给掀翻了,还用得着他提醒?”薛知蕴倒了杯冷茶,一口饮尽,“既然不是恶鬼,那多半是散魂。须得查清来历,再慢慢处置。随意招惹,只怕要惹来杀身之祸。”   奚昭点点头:“若是在府中,有结界守着,倒也不怕。”   但她刚放下心,就听薛知蕴说:“偏他看不出这个理。找我没用,就又去找六哥。六哥也是个傻的,只把这当成邀功的好机会,马不停蹄地去办。”   奚昭忽觉不安:“你六哥要捉那鬼?”   “也许吧。”薛知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蓬夫子说六哥弄了不少招魂幡,今夜打算在月府布阵,把那散魂揪出来。” 第41章   捉了月问星?   奚昭蹙眉, 忍不住问:“你六哥和蓬昀的修为,相比如何?”   薛知蕴思索着说:“蓬夫子虽是文人鬼,但较之修为, 他兴许还在六哥之上。”   “那招魂幡呢?是什么宝器, 还是须得看使用者的修为高低?”   “自然要看持幡者的修为——六哥肯揽下这事, 邀功之外, 还被蓬昀耍了一道。”薛知蕴慢悠悠地说, “除了捉鬼,招魂幡还能查清鬼的来历。夫子先前撞见那鬼, 没能及时收服, 却偷走那鬼的一缕气, 后放进了招魂幡里。如此, 便能知晓那鬼死在什么缘由上。”   “那他——”   “他没用。”薛知蕴冷哼一声, 似作轻蔑, “鬼魄擅用招魂幡溯源, 与里头的鬼气冲撞了, 不免受伤。要是存的那鬼气太强,只怕还会被撕个粉碎。所以他不敢用,更没告诉六哥, 只说要用招魂幡捉鬼。他屡屡递信告诉我这事,就是想找我这个不人不鬼的, 让我用招魂幡查清那鬼是什么来历,省得六哥出面。但他也不想想, 我和六哥哪来的情分可惦记。他要用就用, 要死就死, 父亲那儿我也自有说辞。”   奚昭蹙眉:“蓬昀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瞒着薛知蕴的六哥,就不怕惹来杀身之祸么。   薛知蕴:“我不管此事, 由着他俩闹,看他们在月楚临的地盘上能闹出什么名堂。”   奚昭忍了又忍,才压下骂蓬夫子的冲动。   她尚未试出月问星的修为究竟有多少,但那晚她亲眼看见她召出了快比楼高的庞然怪影。   虽有雨夜遮掩,又仅出现一瞬,却引得府里的鬼魄惊嚎。   她看得清楚,也记得深。   蓬昀根本对付不了月问星。   甚还有可能惹祸上身——   月问星和她相处时,确然总一副好脾气的模样,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可从些小事上就能瞧出,她的性子中也不乏古怪之处。   要是惹急了,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   但蓬昀的打算到底落了空。   下午她让秋木跑了一趟,打听些消息回来。   没过多久,秋木就匆匆赶回,说是蓬昀要在府里捉鬼,不过招魂幡都还没插,就被月楚临派人给拔了,统统放在了他院子的耳房里。   他讲起这事时,神情又惊又惧,只道从没见过大公子发这般大的脾气,看那模样,像是下一瞬就要把蓬昀给赶出府门。最后还是薛知蕴的六哥出面,保下了蓬昀。   这事没弄成,奚昭却记着了薛知蕴的话——   用招魂幡能查清月问星去世前后几天的事。   那若她来用呢?   可以看见当年月府究竟发生了什么,要是走运,说不定能顺便弄清楚月府到底布了什么结界。   这样也方便她日后逃走。   她起了这心思,便再难压住。又听秋木说月楚临今晚不回来,便耐心等到天色渐晚,偷溜进了月楚临的院子,找着了放在耳房的招魂幡。   招魂幡拿到了手,她转头就又去了宁远小筑。   -   宁远小筑。   “要我帮你?”太崖斜倚着坐在椅上,扫了眼被奚昭抱在怀里的招魂幡,“你想拿这东西做什么,捉了月问星?要有这打算,不妨去找那姓蓬的。他正有这念头,不过不走运,被见远知道了,险些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外头还在下雨,奚昭走得急,哪怕打了伞,身上也打湿不少。   唯有抱在怀里的招魂幡没浇着丁点儿雨水。   她说:“我知道,这招魂幡就是蓬昀的。”   太崖眼皮一跳。   她倒是胆子大,什么都敢往怀里抱。   “奚姑娘,”他没忍住笑出声,“你别不是以为见远不会对你动手?”   奚昭稍拧了眉。   她也不怕太崖会说出去,索性直言:“我没说要捉鬼。这里头存了缕鬼气,据说用招魂幡能瞧见鬼魄生前的事。”   太崖单手支颌,瞧着兴趣淡淡。   “那你找我是……”   “我不会用。”奚昭答得理直气壮。   她本想从薛知蕴那儿打听,但薛知蕴刚过中午就出去了。就又找了些书,不过什么线索都没翻着。   左思右想,知道她想做什么,又不会随便往外说的人就只有太崖了。   太崖眼梢挑笑:“我又如何会用?”   奚昭不信:“你也捉过鬼吧,小道长先前和我聊起过。听闻扯烂了好几个招魂幡,才捉住那鬼。当日费了好一番功夫,现在怎么又不会用了?”   ……   好徒弟。   什么都往外说是吧。   太崖思忖着道:“先解开招魂幡。”   奚昭眼睛一亮,却是把招魂幡往前一递:“劳烦道君帮个忙,我手上有水,怕弄湿了。”   太崖瞧出她在想什么,却笑:“找我帮忙又担心我害你,奚姑娘到底要我做好人还是坏人?”   话是这么说,可还是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   “道君这般好,怎会使坏心?”打开招魂幡的间隙,奚昭顺口问道,“道君,你喜欢用香吗?”   太崖:“问这做什么?”   “道君帮我,自是要答谢。也不知该怎么报答,便想着送个香囊。”   太崖手一顿,掀起眼帘笑眯眯看着她。   “奚姑娘别不是要送雄黄香?”他道,“若有这打算,不妨早早弃了去。便是生吃雄黄,也逼不出我的原样。”   个老狐狸。   雄黄竟也没用么?   奚昭面上不显:“怎么会。我要送,自是送道君喜欢的了。”   “若如此,本君也无甚喜好,随奚姑娘的心意便是。”太崖解开招魂幡,指着四角的符箓道,“这招魂幡上常书‘垂光接引’四字,各角贴着生、死、施、行四道符箓。揭开这四张符,便能招引魂魄。但若只揭开生符,就可以知晓鬼的来历。”   奚昭讶然:“这般简单?”   “揭符简单,看鬼难。奚姑娘还是小心为上。”太崖稍顿,忽笑,“切记,别让里头的人察觉到你并非梦中人。”   他最后这句话说得含糊,奚昭起先没听懂。   直到她揭下了生符。   揭符的瞬间,天旋地转。   奚昭只觉眼前一黑。   再醒时,四周景象已大变——   上一瞬还在宁远小筑,这会儿却置身一陌生院子。   她站在房前走廊上,房门紧闭。脚下三阶台阶,再往下的宽阔院子里种着十好几株腊梅,压着沉甸甸的雪。   地上的雪被清扫得干净,露出湿漉漉的石板地。放眼望去,天色共白。   这是哪儿?   好像从来没在月府里看见过这地方。   正看着,不远处就来了个丫鬟,手里捧着什么东西。   那丫鬟快步走来,上了台阶后对她道:“你去把后头的窗子开了,通通风,免得这屋里积攒了病气。记着时辰,两炷香后再关上。开久了也不行,仔细小姐着凉。”   奚昭本还想跟她打听几句,忽记起太崖的叮嘱,便只点头应道:“知道了。”   转身就顺着走廊朝后院绕。   走时她才发现,自己和那丫鬟穿得一模一样。   她顿时明了。   这应该是进入月问星死前的世界里了,跟梦境差不多。   “梦境”为了自洽,也给她安了个身份。   她绕到后院,那丫鬟也恰好进了屋。   开窗户时,她听见丫鬟在里道:“小姐,夫人说今日天气好,难得没下雪,前日里新做的衣裳也送到了,不若出去散散心。”   奚昭打开窗户,隐约看见丫鬟站在床前。床上似躺着什么人,不过因着身子单薄,看不大出来,只瞧见一点白冷下巴。   “不用。”床上人开口了,声音清冷,“拿出去,我不穿。”   奚昭一下就听出那人的声音。   是月问星。   丫鬟顿了瞬。   她想装得松快些,可说话时难免战战兢兢:“小姐,都已洗过了,时下好些姑娘都爱穿的样式呢。”   “说了不用!”一条瘦长的胳膊从被里伸出,拍开那衣裳,“拿走!拿走!你也走!走——!”   她说话有气无力,呼吸却越发短促。   丫鬟嘴里应着“知晓了知晓了”,忙往后退。   奚昭转回前院时,刚好跟她撞上。   那丫鬟在房里时还分外紧张,跟里头关了什么妖魔一样,这会儿就已放松许多。她只顾着快些走,走前还不忘嘱托她待会儿别忘了关窗子。   奚昭看了眼她抱着的衣裙。   确然好看,湖绿裙袍,绣线精细。   但月问星好像不喜欢这么穿?   每回见面,她穿得都极其简单,也不爱什么大红大绿的样式。   她没守多久,门就从里面推开了。   月问星一步一顿地走出。   奚昭抬眸看去。   和记忆里的月问星没什么区别。   身形瘦高,苍白的脸上尽见着病气。一双凤眸无力睁着,瞧谁都眼神恍惚。   模样精致漂亮,可又像是将碎的瓷器,惹人怜惜。   那飘忽的眼视线游移一阵,最后落在奚昭身上。   “我要出去走走,你跟着。”她声音嘶哑得厉害,“别靠太近。”   奚昭应了好,跟在她后头,慢吞吞地往前挪。   两人出了院子,走了一阵,忽听见几声爽快大笑。   月问星停下,远远瞧着那边,看不出神情如何。   奚昭也循声望去——   白茫茫一片雪地中,几个年岁不大的小郎君正在踢蹴鞠,好不快活。   她看过去时,蹴鞠正落在其中一人脚边。那人应是许久没拿到球了,一时兴奋,没控制住脚下的劲儿,猛地一踢。   只见蹴鞠倏地飞过半空,落地,弹跳几下,最后滚至月问星身前。   那几人顿时住了笑。   他们相视几眼,最后一人站出来。   “问星!”那人高声唤道,“帮忙踢过来!”   他头发打得短,拿系绳高束着,发尖儿扫在颈后,很是神采奕奕。   奚昭认出那人。   竟是月郤。   月问星垂眸看向地上的蹴鞠。   许是被冷风吹着,她突然咳嗽起来,直咳得面色涨红。   好不容易止住咳了,她又不愿踢,索性手作剑指,想用法术操控那蹴鞠。   “嘭——!”蹴鞠刚飞至半空,就倏地炸开,碎了一地。   几人都被吓着。   最先回过神的是月郤身旁的一个小公子,他扯开嗓子就喊:“月问星!能不能别随便用妖法啊?明知道会失控,还乱用,哪天害死人了怎么办!”   月问星脸色一白,再不看他们,踢开炸得粉碎的皮革便往前走。   “诶!怎么走了,蹴鞠不赔就算了,你连道歉都舍不得说一声?真是晦气!”   他在旁嚷嚷着,月郤此时才反应过来,转过去冷看着他:“你瞎说什么!嘴巴放干净些,就这么大点儿本事,什么都怕?”   “本来就是。”那小公子道,“我爹说了,你妹妹就是个不知道何时要炸开的炮仗,天机阁的人也都这么说。我爹还说,太阴城除了你们月家,谁还敢住?得早早儿地搬走才是。”   “胡说八道!”月郤恼极,“你爹说你爹说,这么爱听你爹说,怎么不把嘴巴耳朵缝他身上?不愿玩儿就滚回去,别在我跟前晃悠!——秋木,把他赶出去!”   他们在那边吵了起来,月问星不愿听,步子迈得又急又快。   最后实在是走不动了,才停下捂着胸口咳嗽起来,大有将心肺也咳出来的气势。   好不容易止住咳了,奚昭忙递过水袋。   拔开塞子,里头的水还冒着热气儿。   月问星抚着心口:“半点儿不会做事。”   语气生冷,但还是接过水喝了。   她一口一口咽着水,奚昭问:“小姐,好似在下雪,不若先回去?”   月问星塞回水袋,瞥她:“还跟着,没听见他们说的话么?你不怕我把你给炸了?”   奚昭却笑:“那我走远些?”   月问星拧眉,气得脸色涨红。   “事不会做,话也不会说!”   虽这样说,紧绷着的身子却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小径尽头就来了个邋遢道士。   大冷的天,他却只披了件单褂子,走路晃荡,头发糟乱,看着疯癫颠的。   看见那道士的瞬间,奚昭就想起月郤之前说过,月府救了个道士养在家里。   而月问星跳湖前一晚,正是碰着了那道士。   道士边走边笑,嘴里还哼着什么歌谣。   走近了才听见几句——   “月儿照水不见影,逢得日升任尔行。大雪吹土埋钗裙……”他笑两声,远远儿地瞥了她俩一眼,“命从极阴求。”   那哼唱声断断续续,奚昭莫名听得心慌。   她忙看向月问星,却见她像是痴了般,呆呆地望着道士。   “小姐?”奚昭唤道。   月问星回神,斜过疲惫眼眸。   “回去罢。”她长叹一气,“落雪了。”   -   两人回了院子,奚昭照常守在外面。   整整一下午,她都听见里面的人咳嗽不止,药一碗跟着一碗送,却都被月问星给摔了,噼里啪啦地响。   那些奴仆也都怕她,送完药就忙不迭往外跑,跟后面有鬼追似的。   但除了些奴仆,又没别的人来看她。   中途她似是还想找奚昭,不过两副药灌下去,人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到了傍晚,总算安静下来。   奚昭一直等到入夜。   有丫鬟来换她,她说可以接着守,那丫鬟就跟被她救了命似的,立马连声道谢,中途还给她送了些吃食。   夜色更深时,她忽听见房间里头传来响动。   她贴在门旁唤了声小姐。   窸窸窣窣的动静就没停过,但也无人应声。   半晌,门从里头打开。   出来的是月问星,奚昭却恍惚以为看见了月郤。   她披散着头发,脱了白日里的衣裙,换了身圆领袍,又擦去脂粉,显得眉眼锐利许多。   乍看之下,倒更像个小郎君。   月问星看见她,也有些讶然:“是你?怎么还守在外面。”   奚昭本要应声,却见她手里拎了把凿子。   她忽想起什么,眉心一跳。   “小姐,天还没亮,再睡会儿吧。”   说着,又尝试去拿过她手里的铁凿子。   月问星没理她,惆怅抬头。   “落雪了。”她喃喃道,忽又痴痴笑起来,“好兆头呢,明年应是好光景。”   她说完,奚昭刚好碰着那铁凿子。   指尖碰着铁凿的瞬间,又是一阵眩晕。   奚昭紧闭起眼。   这回才睁开,她就听见了凄婉哭声。   她还是在月问星的院子外面,冷风一阵阵地刮,房里烛火飘摇。   那哭声也是从房里传出来的,思忖片刻,她绕至院子后面,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儿。   里头瘫坐着个面生的女人,正凄凄哭着。   她怀里抱了一人——那人的脸被黄色符纸紧紧覆住,身上也贴满了符纸,符文血红,在摇曳烛火下显得格外渗人。   而女人的身边站的则是月楚临。   “母亲,”他垂眸看着她,辨不出神情,“问星已走了,将符撤了吧,该送他往生。”   “不行,不行!”女人伏身痛哭,“我儿不会死,他不会死。见远,谁都不能带走他,绝不能!”   月楚临:“问星生来就是大凶入命,母亲执意留他,只会养出穷凶恶极的鬼。”   “我顾不得了,顾不得了啊!”女人将那贴满符纸的尸体抱得死紧,隐见疯态,“问星有什么错,他何事都不知的,出去!你也出去,要夺了我儿的命,出去!”   月楚临沉默不语。   良久,他折身出了房间。   月问星已经死了?   奚昭抿了下唇。   八成是因为她想拿走那凿子,所以自动跳过了她跳湖的事。   又见那些符都大差不差,她暗将符文记下,再才离开。   往外走了没几步,就见月楚临也绕来了后院。   且不止他一人,还有那疯癫颠的道士。   道士一改白日里的疯态,头发也束得齐整。步子迈得沉稳,竟露出些贵相。   奚昭躲在树后,悄声听着。   道士不似白天那般哼哼吟吟地唱了,含笑道:“见远,你——”   “是你和问星说了什么?”月楚临打断他,语气中透出罕见的漠然,“为何要逼我?”   道士笑意稍敛。   “如今你不愿,也得愿。我一开始就和你说过,他早晚得死,你不听,就只能让我做这坏人。”他顿了顿,“但祸患没清,你还得按卦象上说的,找到那人。再把魂取出来,将他俩的魂线连在一起,如此便成了。”   “我——”月楚临还想说什么,忽住了声。   随后望向奚昭站的地方。   视线相撞。   奚昭屏了呼吸。   下一瞬,地面突然开始剧烈颤动。   眼前的画面像是浸入水的宣纸,被揉搓得变形、破碎。   奚昭身形一晃,不等她站稳,地面就变成了结了冰的湖水。   冰层破裂,她坠入湖水中,浑身冻得骨头疼。   没挣扎两阵,她便倏然清醒。   眼前,太崖一手扶在她肩上,正躬身看她。   “醒了?”他收回手,“你在里头看见了何物,竟险被鬼气伤着。”   奚昭往椅背上一倚,低喘着气。   她恍惚片刻,低声念道:“弄错了……”   太崖没听清:“什么?”   奚昭头也没抬,余惊未消。   弄错了。   月楚临的确要取她的魂,可并非是让月问星占去她的身躯。   而是另有他用——比占去她躯壳好不到哪儿去的用处。   久未得到回应,太崖复又躬身唤她。   “奚姑娘,你——”   话至一半,奚昭突然往前倾来身子,圈住了他的颈。   “道君……”她将脸靠在他肩上,“为何有些冷?”   冰冷冷的吐息撒在耳畔,太崖稍怔。   他想直起身,刚有动作,奚昭就松开手,顺势站起。   然后抱住了他的腰。   不仅抱着,两条胳膊还越收越紧。   太崖没和人贴得这般近过,竟不觉得排斥,嘴上却道:“奚姑娘,不若松开手再说话?”   奚昭的声音被压得沉闷:“可道君,我冷。”   并非她乱说。   方才掉进冰湖里明明是假的,可她现在竟觉得连骨头都被冻出了冰碴子。   那股冷气从最心底泛起,须臾就流入了四肢百骸,冻得她冷战不止,连声音都在发抖。   往常她拿言语刺他,太崖还寻得出几句话回讽,也算有来有回。   目下却说不出几句好歹话。   “是招魂幡所致,你先松手,我再帮你。”顾及着她眼下的境况,他顿了顿,又有意填补一句,“可好?”   奚昭摇头。   “不好。”身前暖和些许,背后还扫着阴风,那冷意冻得她头昏脑涨,只下意识问,“你不能也抱着我么?”   太崖垂眸,视线落在那乌黑发顶上。   他调笑道:“奚姑娘这是拿我当暖炉使了?”   奚昭昏昏沉沉地“嗯”了声,又催他:“背也冷。”   太崖思忖片刻,忽抬手。   只是那手还没落在她背上,余光就瞥见一盏烛火出现在门口。   他侧眸看去,恰和蔺岐视线相对。   “师父,那符书——”蔺岐目光一斜,眉头登时紧拧,“奚姑娘为何会在此处?还与师父——”   语气冷而重,像是抓着什么不宜见人的场面。   太崖:“……”   他松开手。   问便问,何须拿这眼神看他。 第42章 (二更)   太崖双手一抬, 好叫他看清眼下的情形——   是她抱着他,跟要勒断他似的,他可半点儿没招惹。   他又解释:“她方才进了招魂幡, 鬼气入魂——玉衡, 过来帮帮她。”   蔺岐一言不发地进了屋, 放下烛台。   那冷然视线落在奚昭身上时, 到底松动些许。   “奚姑娘, ”他低声问,“可还认得我?”   奚昭现下只觉得头都快疼炸了。   模糊听见人声, 她抬眸盯了半晌, 才从重影中辨出那张人脸。   “小道长?”她迟疑道。   “是。”蔺岐就势牵过她的手, 将她带离太崖怀里。   他道:“你现下是鬼气入魂, 故此作冷。”   奚昭其实何话都没听清, 点点头, 便又下意识找暖和的地方。   到最后, 她手一伸, 就跟抱暖炉似的一把箍住他,嘴里还在喊冷。   陡然被抱住,又有太崖在旁边看着, 蔺岐面上不显,却觉耳尖发烫。   他稳下心绪, 抬手作剑指压在她头上,往里注入赤红妖气。   奚昭紧闭起眼。   那妖息如火焰般流进, 细细一缕, 渐渐暖和着她的身子。   但因着太少, 好半晌也只稍微缓解了头痛。   身上还冷得厉害,像是泡在那冰湖里似的, 连骨头都似在颤栗。   好一会儿,头没那么疼了,她便松开胳膊,转而握住他的手,将掌心贴在脸上。   “小道长,脸上也冷。”她无意识地摩挲着,从掌心攫取着微乎其微的一点温度。   见她神情恍惚,蔺岐知晓是受鬼气影响。   他道:“奚姑娘,鬼气尚未清除干净。”   奚昭点点头。   没过多久,他的掌心也变得冰冷一片,和她的脸颊差不了多少。   “暖炉”没了温度,她心生不满,又开始对别处打起主意。   她抬起手,交织着搭在他后颈上,再往下一压。   两人的脸一时挨得极近,几乎鼻尖儿碰着鼻尖儿。   奚昭贴着他的脸,摩挲一阵。未等他反应过来,忽轻轻碰了下他的唇。   她的吻落得轻,断断续续的,像是蜻蜓点水般。   很冷。   如冬日里的寒霜一样,带着稍许颤栗。   却令蔺岐瞬间怔住,瞳仁也跟着紧缩。   他僵怔在这儿,视觉与听觉潮水般急速退去。余下的所有感官,都集中在方才碰着的那一点湿润冷意。   她……   她……   “奚……”   刚冒出一字,那潮冷就又压了过来。   还是轻而又轻,一下跟着一下,若即若离,像是耍弄小猫小狗一般逗引着他。   偏偏亲他时,她还要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想从他眼里瞧出什么似的。   感受到那股子接连落下的冷意,蔺岐却觉像是被旺火烫着,不自觉抿紧了唇。   思绪也被烧得干净,空荡荡的何物也不剩。   “奚——”只挤出一字,他就闭了嘴。   又碰着了。   奚昭倒没觉察,或说并不在意他的情绪。发现这样做能攫来一点温度时,她便像得了新乐子般,碰一碰,再又停下观察着他的神情。   蔺岐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忽地,他想起什么,抬起眼帘。   奚昭身后,太崖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俩。   打从刚开始,他便再没出过声儿了。   外面风雨大作,天地间仅有屋中的两盏烛火燃着两抹亮色。   置身暗处,他的神情也变得晦暗不明。偶尔烛火跳跃,才能映出那上抿的嘴角。   似在笑,可又显得僵硬。   蔺岐正要说话,却被奚昭推了把。   他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椅上。   奚昭将侧后方的太崖无视得彻底,跨坐在蔺岐腿上,双手还捧着他的脸。   “小道长,这样好似更起效。”她与他额抵着额,跟灌了酒似的,浑身暖和不少。脑子也不清醒,想到什么便做什么。   蔺岐这下才逐渐回神。   素来冷淡的脸上也显出些许不自在,露出从未有过的神情。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攥得紧,但到底没推开。   “奚姑娘,我……”   “你的脸好烫。”奚昭抬手圈住他的脖颈,缓慢蹭着那发烫的脸,“小道长,为何又不唤我名字了,是不是讨厌我?”   “并非。”蔺岐忽道,“只是不妥。”   他应得快,像是怕慢了半步,就惹她误会似的。   “哪里不妥?”奚昭拥住他,昏沉沉的脑袋压在肩上,突然冒了句,“小道长,我们一起走罢。”   她说得含糊,声音也不大。蔺岐没听清,低声问她:“何事?”   奚昭摇头,又昏眩着抬了头。   “蔺岐,能不能亲一下我?”   蔺岐哽了下喉咙,语气尚且算作冷静:“方才已经——”   “那是我吻你的。”奚昭打断他,“可若你更愿这样,也不是不行。”   话落,她又倾过身。   眼见着那脸离得愈来愈近,蔺岐眉心一跳,这回倒记起太崖还在了。   下一瞬,他的后背忽破生出一只赤红色的羽翼。   那羽翼宽大,羽毛赤红发亮,如宝石般熠熠夺目。   羽翼弯折,虽仅有一只,却将他二人紧紧护在里头,不露出分毫。   微弱的烛光和大多声响都被彻底隔绝在外,眼前一片漆黑。   何物都瞧不见,唯能听见浅重不一的呼吸声。   因着瞥见那羽翼,奚昭也得了片刻清醒。   刚刚那是什么?   翅膀吗?   谁的?   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从哪儿出来的?!   “小道长,”奚昭沉默一阵,“……你是鸟妖?”   蔺岐仅回以稍急的喘气声。   倒是羽翼外面传来轻笑。   太崖那漫不经心的声音落在耳畔:“曙雀仙一族,在奚姑娘口中也落得和寻常鸟族一般,看来确然不该在月府待着。”   曙雀仙?   没听过。   不过虽仅见着一眼,可她也看得出,他的羽翼生得格外漂亮。   流光溢彩,殷红如血。   “小道长,”仅过一瞬,她又觉得头晕目眩,便在黑暗中摸索着蔺岐的脸,“好黑,我什么都瞧不见了。”   说话间,她的指腹落在烫红的耳尖上,划过面颊。   随即被蔺岐一把握住手腕。   他始终沉默着,一个字都没说。   同他的态度一样,掌心也冷,连同着游走在她体内的刺骨寒意,一起熨帖着她的手腕。   可下一瞬,他便缓移起手,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   随后,他牵引着她,使那冰冷冷的指腹按在了自个儿的嘴角边。   “奚昭。”他轻声道,嗓音有些作哑,像是大雾中的一点明亮烛火,帮她指着了正确方向。   奚昭应了声,恍惚间只觉得指尖似有温热湿润的东西扫过。   她俯过身,终于辨明方位,然后落下了切切实实的吻。   蔺岐觉得自己也有些不清醒了。   他起先只是想借此渡些妖气过去,以帮她缓解鬼气入魂之苦。可相贴之下,又经吮碾,竟渐渐没了控制。   扣在身后的胳膊越收越紧,他的气息也变得急促灼烫。   奚昭渐觉回暖,但就在这时,忽感觉被什么东西给拴住了。   她一怔,随后被那力度带得往后一仰。   护在周身的羽翼也被迫散开。   四周重现光明。   奚昭垂头,却见一条妖气化成的绳索系在腰上。   连同两条胳膊,也被紧紧拴缚住。   那绳子缓慢移动,绞缠之下,像极了一条细长的黑蛇,禁锢着她的行动。   她抬了眼睫,偏过脑袋,视线稍移,落在侧后方的太崖身上。   太崖则看着蔺岐。   烛火昏昏,在那张冷玉似的面庞上映出暖色。   平日里见他,多寡淡着一张脸,没什么表情,也不爱笑。   可现下,他却被欲念生生凿开了情绪。   狭长的凤眸里蕴着淡淡水色,面颊透着薄红,低喘不止。   反观奚昭,除了嘴稍红些,就跟没事人似的。   太崖眯了眯眼,说:“玉衡,你不若还做得更过分些。”   真当他不在此处了?   蔺岐抿紧了唇,压抑着越发急促的呼吸。   目光落在那紧缚在奚昭身上的绳子,他稍蹙起眉。   冷着声落下质问:“师父这是何意。”   太崖就差被他给气笑了。   好徒弟。   当真被哄骗得神志不清了。   他转而看向奚昭,打算先将这蛊惑人心的小骗子给扯下来。   但见她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他忽觉不妙。   刚这么想,奚昭就偏回了头。   “小道长,”她由着绳索乱缠,眼也不眨地看着蔺岐,“现下不能动了,那你再亲一亲我,好么?”   蔺岐被她看着,神情未变,心跳却一阵快过一阵。   但现下没有羽翼作挡,终归只倾过身子,万般怜惜地吻了下她的额心。   奚昭眸子一斜,瞟了眼太崖。   太崖屏气凝神,勉强维持着笑。   气不得。   气不得。   六天。   再忍六天。   蔺岐帮奚昭解着那些妖气化成的绳子,又问:“奚……昭,鬼气已除,现下可好些了?”   奚昭点点头。   方才还觉得冻得慌,这会儿好上许多,头也不疼了。   等他解开手臂上的灵索,她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那赤红羽翼上,抚摸着覆在其上的柔软茸毛。   她没养过鸟,没想到这羽翼摸起来,竟也和虎崽儿的毛差不多。   软和蓬松,手感极好。   “曙雀仙是什么?”她问。   “不过普通妖族。”蔺岐散开最后一点妖气,“雨下大了,我送你回——”   “等会儿。”太崖顺手拿起把伞,“一道去,走罢。”   奚昭瞥他一眼,疑道:“道君什么癖好,这般喜欢看别人亲热?”   太崖手一顿。   往常嘴快,这会儿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好半晌,他才笑着道:“玉衡方才是为救奚姑娘,情有可原。想必奚姑娘与我一样,皆不会心生误会。”   奚昭懒得跟他拌嘴,拽着蔺岐就往回走。   知道太崖跟在后面,她又拉着他在院门口亲了两回,气得那老狐狸脸都快笑僵了,这才进屋。   -   等三人都走了,假山处突然探出道人影。   月问星一手扶着假山,她浑身被雨水打得透湿,却仍隔着雨帘,遥遥望着太崖师徒的背影。   良久——直等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雨夜里,她才低垂下脑袋,眼神空洞。   她嘴里喃喃着什么,忽又抬起手,指腹按在了唇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为何……要那样? 第43章 (三更)   回了屋, 奚昭立马找出纸,记下了在招魂幡里看见的符文。   再对照着之前从书阁子里找到的书,翻找比对。   翻了小半本符书, 却没找着跟这符文有关的信息。   她剪了下焰芯, 正要继续读, 忽觉后背一凉。   抬头一看——   窗外, 一张幽冷的脸静悄悄看着她。   是月问星。   见她望过来了, 月问星的脸上顿有浅浅笑意。   !   吓死她了!   大半夜的站外面跟鬼一样!   不对。   她本来就是鬼。   奚昭平缓下心绪,收起符文后, 转身开了门, 让她进屋。   “你怎么都不出声儿?大半夜站在外头盯着人看, 真会吓死人的。”   知晓自个儿浑身是水, 月问星站在门口不愿进去。   “那些鬼被大哥赶到另一处去了, 不会找到我, 所以才来见你。”她顿了顿, “我见你在看书, 不想打扰。吓着你了,抱歉……”   “就看些杂书而已。”奚昭正好想找她,“你进来坐吧, 我给你找条帕子。”   坐下后,月问星擦拭着湿漉漉长发。   奚昭想起在招魂幡里碰见的那老道士, 便佯作无意提起:“听月郤说,当年有个老道士在府里住了一段时间, 是真的吗?——我怀疑他骗我, 那道士既是人修, 怎么会住在月府?”   “道士……道士……”月问星神情恍惚地想着,喃喃, “好像是有,道士、道士……那道士总说我是祸害,要死了才好。我和父亲说过好多回,可他总说我是在说疯话,污蔑别人清白。他不信我,总是这样。”   奚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她想,多半是那道士说月问星大凶入命,要引来大灾,还提前提醒过月楚临。但月楚临不信,那道士便亲自动手,蛊惑月问星跳湖自尽。   不仅要她自杀,还要月楚临找到另一人的魂魄,以锁住月问星的魂。   如此看来,那日在恶妖林碰着月郤多半并非意外。   而是月楚临借由卦象,早便知道她会出现在那儿。   可又奇怪。   如果月问星真是什么祸害,为何不直接毁去她的魂魄?   奚昭又问:“那月楚临呢?可有对你说过这些话?”   月问星摇头:“自从我……我死了,大哥便没提起那道士的事。他还说,现下一切都好了,再不会有危险——奚昭,我不是,不是什么祸害。你别怕我。”   说话间,她僵硬地扯了两回嘴角,似想对她笑。   可到底没笑出来。   “我知道。你也瞧见,太崖也是道人,可还不是什么话都敢说?”话落,奚昭不露声色地垂了眸。   现下的情形还算明了——   月问星何事都不清楚,也不知道她的两位兄长都在做什么。   而月郤应当知晓取魂一事,但不清楚为何要取魂。甚而有可能,他对取魂一事也有误会——毕竟上回她因为喝了霜雾草生了重病,他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样。   也就是说,月楚临定然瞒着他什么。   那么当前最要紧的,就是弄清楚月楚临到底是怎么骗月郤的了。   月郤不会伤她是好事,且若可以,说不定还能叫他站在她这边。   奚昭一手撑住脸,面露难色。   月郤能为着她对月楚临撒谎。   可和他的兄长作对呢?   确然有些难办。   但命最重要,也得试一试。   她正想着,坐在对面的月问星忽然唤了她一声——   “奚昭。”   奚昭抬头看她:“怎么了?”   月问星犹豫着开口:“你今天,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是不是因为,那件事?”   奚昭还以为她看出什么了,神情不显,却问:“哪件事?”   月问星忽抬起手,指尖在半空中描摹着她的唇,却不敢碰着。   “你的嘴……肿了。我不用力,只是稍微,碰一下。”她磕磕巴巴道,说话间,那冰冷的指尖搭在了奚昭唇上,轻轻摩挲了下。她问,“奚昭,会不会疼?”   奚昭一怔,视线瞥向旁边桌上的镜子。   镜面映出的人影与平时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嘴唇稍有些红肿。若是清楚的,一眼就瞧出她做过什么。   但月问星对这事茫然不解。   方才见奚昭抱住蔺岐时,她心底确实是又酸又妒。可妒火刚涌起,她便看见奚昭咬着了那道人的嘴。   妒火就这么轰然散开,她愣愣看着那两人。   她以前也和人吵过架。   拌嘴、摔东西、掉眼泪……   真到气头上了,什么手段都使过,偏没见过这样。   但又不像吵架。   毕竟紧接着,那道人就回拥住了奚昭,低下头去咬她。   咬么?   好像不是……   她下意识觉得这举动来得太亲密,且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怪在何处。   本想看得更清楚些,那叫太崖的便收了油纸伞,也不管他俩正抱着,举起伞便懒懒朝下一劈。   隔开两人后,他还笑眯眯地说了句什么。   等那道人帮奚昭把脸上、头上的雨水擦净了,又看着她进屋,两人才一起离开。   “他为何要这样待你?”月问星倾过身,指腹轻轻揉着那发肿的唇,“他是不是,欺负你?你可以与我说。便是不修禁制,也可以赶他们走的。”   奚昭顿时反应过来。   她压下月问星的手,握着。   “你看见了?”她问。   月问星点点头。   “他咬你,是不是?我想找他们算账,可又想见你。”她慢吞吞地说,“但最怕惹来什么误会,给你添了麻烦,所以先问你——若真是欺负你了,就再找他们。”   奚昭挠了下面颊。   “不是,你放心,没人欺负我。不过……”她稍顿,压低声音说,“这事儿要保密,别和旁人说——不论月郤还是月楚临,都不能提起。”   “为何?”月问星不解,“是秘密吗?”   奚昭点头。   月问星更为不解:“可那太崖也在旁边,为什么不瞒着他?”   奚昭想了想:“他是自个儿撞见的——就和你一样。”   月问星思忖许久,才点了点头。   她视线一移,又落在奚昭唇上。   盯着那被咬红的唇,她心底生出股后知后觉的酸意。   “既不是欺负,他为何要这样,对你?” 第44章   奚昭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你不知道?”   月问星迟疑摇头。   她自小就多病, 生前多数时候都长卧病榻。和人交际也少,平常人清楚的东西许多她都茫无所知。   死后就更不用说了,一月只有那么几天能见着人, 还都是在深更半夜。而且除了月郤和月楚临, 其他人见着她了也都是躲躲藏藏, 根本不会与她说话。   奚昭垂眸细思着。   方才虽提醒过月问星, 但要是跟她解释得太清楚, 指不定会告诉月郤或是月楚临。   想了想,她最终应道:“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 以后再告诉你。”   月问星还想问, 但到底更在乎她的意愿, 点点头, 把话全吞进了肚里。   视线落在那微肿的唇上, 她道:“奚昭, 要不要……涂些药?”   看着就疼。   奚昭下意识碰了碰唇, 有些刺痛, 但不明显。   她说:“不用,是口脂花了才看着有伤,把口脂擦了就行。”   话落, 她拿起帕子就往嘴上擦。   她使的劲儿大,大有把嘴皮子都擦破的架势。   月问星看在眼底, 忙起身伸手。   “我……我帮你吧。”她作势接过帕子,“你自己, 看不清。”   天黑灯暗, 照着镜子的确瞧不大清。奚昭便也不推托, 把帕子递给了她。   月问星躬了身,冰冷的手托在她的下颌处, 稍往上一抬。   另一手则拈着布帕,轻轻擦拭着奚昭唇角处晕染开的淡色口脂。   也是离近了,月问星才发觉她的嘴险被咬破了,似还印着浅浅的牙印。   她又暗把那道人埋怨一回,力度也放轻许多。一点一点,缓慢又小心地擦去晕开的口脂。   但更多从心底涌起的,却是股不知名的嫉恨。   那道人算是什么身份。   有什么资格这样待她?   若是她呢?   若是她……   她定不会这般咬她的——便是力气再小也不行。要慢一些,再轻一些,万不能磕着她……   恍恍惚惚想了一阵,直等对上奚昭的眸子,她才遽然回神。   为何要想这些东西?   她慌忙垂下视线,暗自生恼,但又庆幸自个儿已经死了,至少从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奚昭,”她擦去最后一点,忽问,“他这样待你,你是什么感受?”   眼下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若奚昭不喜欢,方才定要推开的。   可她并没有。   奚昭抿了下唇,如实道:“就挺好玩儿。”   不过蔺岐好似根本不会接吻。   一开始只会浅尝辄止地碰一碰、啄一啄,后来有意学她,再往后似还咬到她两回。   月问星将帕子攥在手里,指腹死死压在那浅红的印子上。   布帕被她的手沁得冰冷,却又跟火一样烧灼着她。   她本想说,若她觉得有趣、好玩儿,那她也可以陪她。   可话未脱口,就又被一股卑怯给压了回去。   再开口时,她便转了话茬:“马上就要入秋了。”   “好像是。”奚昭点头,“我看荷塘墙外面那棵银杏,叶子好像在慢慢变黄。”   “秋天,就不怎么下雨了。”月问星将那帕子攥在手里,揉捏着,“也没那么多机会见你。”   奚昭心说,都不一定见得着面了。   现下一切都还算顺利,说不定很快就能和蔺岐结契。   等结了契,她便拎着包袱跑路了,管他入什么秋下什么雨,和她再不相干!   但她面上未显,只道:“虽说下雨少,也还有月圆夜。”   月问星欲言又止,最终却只低下头去。   “嗯……”   -   另一边,太阴门大殿门口。   已是深夜,细雨绵绵。月郤掀开轿帘,借着夜明珠的余晖,他望见了正在马车一角看书的月楚临。   余光瞥见他,月楚临头也没抬地问:“东西已经送过去了吗?”   “嗯。”月郤把伞往后一递,等车外的小童子接过伞,才一步跨上马车,坐下,“那几个赤乌来的老头揪着我问兄长在哪儿,我只说你还有事要和鬼域的人办,没空来。还问了我不少话,想揪我的错处,不过我都装聋作哑,只当听不懂,应付过去了。”   他们今日来这太阴门,为的就是送那恶狐的尸首。   而赤乌境的人听说此事,忙不迭就派了好些人过来,还想为着恶妖林的事与太阴门争一争。   不过月楚临早有预料,只到了大殿门口,却没下去,让月郤跑这一趟。   “除了凶狐,可还提到其他事?”他翻过一页书,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说了,还不是要找那蔺岐。明里暗里问我府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人,还说若非做贼心虚,就让他们派人来查。我只道了句谁敢进门就要谁的脑袋,都挡了回去。”月郤重哼一声,“一帮老狐狸,就是想借这两件事做文章,以为把矛头对准我们月家,便能让咱们和整个太阴门闹出龃龉。”   “其他人如何说?”   月郤挑眉:“都没怎么说话,不过我走的时候,裴家的走过来跟我闲聊了两句。说是他那小儿子收到了兄长前些日子送他的剑,很喜欢,日日佩着出去四处转悠。”   “那便好。”月楚临道,“既如此,便无需去管赤乌的人了。”   月郤点点头。   他也清楚,那裴家的不过是借此表个态度:赤乌与月家之间,他们定然更倾向月家。   至于太崖师徒,他虽不喜,但兄长要留着,他也绝无二话。   雨势渐大,马车行得平稳。   走了阵,月郤忽想起蔺岐的话。   这几日,那些话总在他心底打转。偶尔得了空闲,就蹦出来折磨他一通。   他抬了眼帘,佯作无意扫了眼月楚临。   如此两三回,后者终于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   “阿郤,是有话要说?”他问。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月郤犹豫一番,终还是试探着开口,“就之前兄长说岭山派有魔物搅扰,我就写信问了问。昨天收到回信,说是魔物已清,但每日手忙脚乱,总忙不过来——兄长,不若过两天我去跑一趟?处理好岭山派那边的事了,再回来也不迟。”   月楚临思忖片刻:“也好。没了魔物,岭山派也算安全,可顺道看看那朵千年冰莲开得如何。”   月郤应好,又说:“我之前还和绥绥提起过那朵冰莲,她好像很感兴趣——等问星的事办好了,也恰逢明年开春,我想带她出去玩一趟,兄长以为如何?”   还是同一件事,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贸然说出决定,而把选择权交到了月楚临手中。   月楚临却道:“再说吧。”   月郤没急着应好,只问:“为何要再说?不过是带她出去玩一趟,又不会惹出什么是非。”   “阿郤,”月楚临合了书,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话锋一转,“你找到月映子了?”   月郤知晓他哥的脾气——   一句话要绕三转讲。   他这么问,根本不是关心他找没找到什么月映子,而是想知道他有没有和奚昭言宣心意。   “没有。”月郤大喇喇往后一倚。   “为何?”月楚临温声问道,“前两天不是还急着找么,还是说,蔺岐没有告诉你从何处弄来的月映子?”   要向他打听蔺岐的事?   月郤思忖着,终又撒了谎:“绥绥觉着月映子稀奇,想养,蔺岐刚好得了一株,就送过去了——至于我么,仔细想了两天,也没那么喜欢她,顶多觉得与她在一起玩儿挺有意思。索性过段时间想清楚了再说,省得我后悔,她也为难。”   “你已多大年纪了,还是改不掉玩心么?”听着像斥责,可月楚临的语气竟比方才还要好上些许。他拿起茶盏,呷了口,“我倒以为蔺岐是对奚昭有意,才送了那株月映子。”   “哪会有这事,我和他来往不多,但也算了解他这人。看着是个正正经经的闷罐子,其实根本藏不住心事。他要真喜欢绥绥,只怕早就说了。”   月郤语气松泛,仿若顺口提起一件有趣的事。   月楚临放下杯盏,含笑的视线落在他脸上。   “他到底有追杀令在身,和奚昭走得太近,对她并无好处。我若不在月府,你要好生照看着奚昭。”   月郤垂下眼帘,掩住沉沉双目。   “嗯,兄长放心。”   语气平常,搭在膝上的手却攥得指节发白。   -   夜里滚了几声雷,第二日又作晴天。   奚昭吃过早饭就接着昨晚的书看,想继续找在招魂幡里看见的符文。差不多翻完一本书,一无所获,忽听见门外有响动——好像自从她开始蕴养灵物后,感官就变得敏锐了些。   她放下书,循着声儿往外走。   外面,蔺岐正走进院门。   “小道长?”奚昭上前,“这会儿不该在修缮禁制么,找我有何事?”   与她视线相对,蔺岐不免又想起昨夜的事。   他屏了呼吸,勉强压下躁乱心绪,语气平静地应着她的话——   “禁制已检查完了,只需修缮。施以诀法,便能自行修复,偶尔查看便可。”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囊,递给她,“这是刚炼好不久的丹药,有调养之用。每日服一粒,一月后再作更换。”   奚昭接过。   他说得不错,隔着布袋子都还能摸着那丹药的温热气。   明显是刚炼出来的。   她摩挲了阵,目光又落在他脸上。   还是冷冷淡淡的,眼下却浮着淡淡薄青。若不细看,真瞧不出来。   她忽想到什么,眼梢见笑。   “小道长,你别不是整晚没睡?”   蔺岐一怔。   随后,那白玉似的耳上便透了红。   他垂下眼睫:“雨夜嘈杂,难以安眠。”   若非那透红的耳尖,仅听声音,真瞧不出丝毫异样。   这人可真有意思。   奚昭扯弄着药袋子的系绳,单看着他,也不说话。   良久,蔺岐终是被那难以忽视的视线迫得说了实话:“岐总思虑着昨晚的事,故此一夜不得卧。”   奚昭忍不住笑:“原是这般,我只当每回下雨你都要失眠一次。若这般,竟比天机阁的人还算得准了。”   蔺岐定下心神,最终将一夜所思全盘托出。   “我知晓奚姑娘是有所求,才接近与我。师父亦提醒过,但岐——”他稍顿,轻而又轻地送出几字,“是心甘情愿。”   奚昭没想到他这般坦诚。   她思索片刻,反问:“可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蔺岐:“尚且不知,奚姑娘不妨直言。”   奚昭正要说话,余光就瞥见远处来了一人。   是月郤。   她收回视线,把药袋子收进袖中。   “待会儿再说吧。”她往前两步,对月郤道,“阿兄,东西已送走了吗?”   昨天月郤本说要来找她,临了又让人托话,说是要给太阴门送东西,回不来了。   “昨晚就送去了。”月郤扫一眼蔺岐,“我方才去宁远小筑找蔺道长,却听太崖道君说,蔺道长早早儿地就来找你。还托我给蔺道长带句话,说是别忘了午时的修行。”   “有劳月公子带话。”蔺岐面容平静,“不知找我何事。”   月郤尚未把事查清楚,不想无端惊着奚昭,便答得笼统:“先前你问我那事,我有些眉目了。找你就是为了商量这事,你什么时候有空?”   蔺岐会意,道:“此事在月公子。”   月郤不想多耗,答得也爽快。   “好,那就午后吧,我待会儿再去找你。”敲定了这事,他话锋一转,“不知蔺道长找绥绥什么事?”   说话间,他有意无意扫他两眼,似想看看他身上带了什么东西没有。   别又从哪儿挖了月映子。   不等蔺岐开口,奚昭就道:“我托小道长炼了些丹药,他炼完就给我送来了。”   “哦,”月郤哼笑一声,“看来蔺道长记性好,也是个言出必行的性子。如此,便不担心道长忘事了。”   这话听着像是夸赞,蔺岐却明白他是在提醒他,别忘了先前约定的事。   他神色不改,只道:“月公子尽可放心。”   奚昭的视线在二人间来回游移两番。   她怎么觉得这两人有事瞒着她?   刚这么想,远处忽传来声叫唤:“月公子——”   奚昭眼一抬,瞧见蓬昀跟游魂似的从远处飘过来了。   她复又看向蔺岐:“那人是往这边来的,小道长不需要躲一躲吗?”   月郤也跟了句:“蔺道长不妨先回去。”   蔺岐尚分得清事情缓重,不欲与他争辩。他颔首以应,本要掐个诀法离开,但又心觉不舍。便脚步一转,作势往假山后躲去。   等蓬昀走了,也好能再留上片刻。   奚昭:“……”   一回生二回熟是吧,他倒是会挑地方。   她一把拉住他,拽着他往院子里走:“往假山躲什么,刚好我也不想见那蓬夫子,咱俩一块儿去里头避避——好阿兄,蓬夫子既是在叫你,你就自个儿应付去吧。”   月郤笑意稍敛。   他马上就要前往寒岭山,还不见得什么时候能回来。本盼着蔺岐快些走,等应付完蓬昀了,还可以跟她聊上两句。   不想她又把人往院子里带。   “诶!”他叫了声,又不能真让蓬昀撞见蔺岐,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俩离开。   随后又躁又恼地在原地打了两圈转。   那方,蓬昀也已近前。   干瘦的身影往院门口一立,看的却是里面。   “月小公子,方才那是奚……昭?”他和奚昭不熟,名字也念得生疏。   “是,你找我?”月郤随性惯了,这会儿把躁恼全摆在脸上。   要是找他,往这儿来做什么!   蓬昀却还在往里张望:“好像还瞧见一人。”   “你这人倒稀奇。”月郤冷笑,“绥绥跟什么人相交,和你有什么关系。再往里看,仔细你的眼睛!”   蓬昀眉头一皱。   “月小公子,”他道,“方才去找月公子,仆侍皆说他有事出府了,又询问过小公子的去处,特意找来这里。有所搅扰,还望小公子谅解。”   月郤看见这人就烦。   也不知道薛知蕴是怎么忍得了他的。   他不耐挥手:“别说些乱七八糟的废话,有什么事就直说,我还有事要忙。”   他行事向来恣肆,也不受蓬昀待见。   要放在平时,他定要提点他两句。   但现下有其他要紧事,只得暂忍着,说:“昨日大公子从我这儿拿走了招魂幡,我想讨要回来。还请小公子行个方便,把那东西还给我。”   “还你做什么?”月郤皱眉,话说得直白,“我可听说了,你拿招魂幡是要捉什么鬼。这儿又非你鬼域,哪容得你胡作非为。大哥没将你赶出去就算好事,你竟还敢往回要?”   话落,他又分神往院子里望一眼。   方才奚昭拉着那道人就绕到了后面,肯定是要带他去花房。   他心底酸得很,一双眼恨不得把那处灼出个洞来。   分明上回才答应过他,不把旁人往花房带。   原都是在骗他。   也不知现下在做什么。   还有那道人。   总不会趁他不在,就把前些天的约定忘个干净,什么都说出来了吧?   蓬昀看出他心不在焉,又跟一句:“那鬼明显不受鬼域管制,捉她也是怕惊扰了王上出巡。还望小公子行个方便,还了招魂幡。”   月郤:“你身上就没其他招魂幡了?非要兄长拿走的。”   蓬昀迟疑道:“那招魂幡里有那鬼的一缕鬼气,所——”   话至一半,月郤突然移回视线。   一瞬间,蓬昀只觉背上陡起股寒意。   他勉强压下,继续道:“所以非它不可。”   月郤压下戾眼,一字一句地冷声道:“蓬昀,你别忘了现在在什么地方。届时若闹出什么事,谁都保不了你。”   蓬昀莫名生出股惧意,但又强压着,拽着月郤问了不少东西。   直等他忍到极点,险些发了脾气,才折身离去。   -   奚昭拉着蔺岐,径直去了花房。   进去时,那小虎崽儿正在蔫哒哒地睡懒觉。许是在做梦,四只小爪儿偶尔胡乱扑腾一阵。   听见动静,它迷迷糊糊地睁了眼,嘴里还哼哼唧唧的。   奚昭蹲下身,揉着那蓬松脑袋。   “怎么老睡觉,我找来那么多功法秘籍,也不见你修炼。”   “嗷……”虎崽儿四肢一摊,露出黑白相间的柔软肚腹。   它不识字啊。   也不知道找些带画儿的来。   奚昭听不懂这大猫在叫唤什么,只胡乱揉捏着它的肚子。   揉捏的空当,她抬眸看向蔺岐。   她问:“小道长,太崖道君是蛇妖?昨天那会儿,他往我身上变的绳子,看着都跟蛇差不多。”   蔺岐应是。   “原来真是蛇。”奚昭只当才知道这事儿,转而又问,“那他平日里不会化出原形吗?若变出原样,是不是得好大一条?”   蔺岐以为她怕蛇,耐心应道:“师父修为高强,不会随意化出原形。”   “那会不会有被逼出原形的情况?——就和你昨晚上差不多。”奚昭松手,就势往矮榻上一坐。   听她提起昨晚的事,蔺岐眼睫稍颤。   不该化出羽翼。   是他太过轻浮了。   “妖形对大多妖族而言,是私密之事,昨晚是岐有错。”他道,“奚姑娘尽可放心,师父也不会随意化出原形。”   就得化出原形她才能放心啊。   怎么办?   要不让蔺岐偷偷把他捆过来,再抽他两鞭子,逼得他变成蛇?   好像也不是不行。   奚昭拿过枕头抱在怀里,还想问,可又怕他起疑心。   她忽把枕头往他怀里一丢:“想起来了,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呢。”   蔺岐面无表情地接住那枕头,却不敢挨得太紧。   将枕头放回榻上后,他也一言不发,以表示自己在听。   “小道长,”奚昭开门见山问道,“能不能与我结道契?”   旁边正在玩毛球的大猫一顿。   啊?   它倏然睁大了圆滚滚的眼,看向奚昭。   结什么?   什么契?   四处搜罗灵物就算了,她终于要开始对人下手了?   不光灵虎,蔺岐的神情间似也有错愕。   但很快,那面容就恢复平静。   他问:“奚姑娘,你可知晓道契是何意?”   “知道。”奚昭点头,“所以可不可以?”   蔺岐仔细斟酌着,最终慎重道:“有些太快,我还需要时间……适应。”   他咬出适应二字,似连呼吸都在抖。   灵虎又倏地看向他。   那张大猫脸上,竟露出惊恐之色。   啊?!   这就答应了?   可仅看那张脸,它原还以为他根本不知七情六欲的。   连它都苦苦想了一晚上,才决定不逃走。   他怎么就这么答应了。   奚昭知晓他会同意,也想到不会那么快。   除了时间,还有他现在的处境。   依太崖所说,他俩现在还在被追杀。就算能出府,也不比现在安全多少。   但至少她得想办法先把体内的禁制给解了。   思及此,她抬起胳膊,拉住蔺岐的手,问他:“那要从何处开始适应?你要说明白些,我才懂。” 第45章 (二更)   蔺岐手稍动, 想要回握住她。   不过还没握着,奚昭就已松开了。   她视线一移,忽然偏头看向角落里的灵虎。   那大猫从方才开始就没玩儿球了, 蹲在角落里愣愣看着他俩。   神情呆滞, 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像是受着了什么大惊吓。   她三两步上前, 一把捞起它, 然后抱进怀里。   “发什么呆?”她揉着那毛茸茸的头顶。   “嗷——”灵虎啃咬起她的袖口,来回甩着尾巴。   奚昭知道它听得懂人话, 但只将它当成是听得懂人言的小宠。   毕竟月郤之前就试过, 没能逼得它化出人形。   她一手抱着老虎, 另一手移开置花架子, 然后把它往虎窝里一塞。   “你在里面睡吧, 还清静些。”   !   避着它干嘛?   有什么是它不能看的?!   灵虎咬着她的袖口不肯松, 喉咙里不断挤出微弱的呼噜声。   奚昭早习惯它耍赖的方式, 手上使了巧劲儿, 轻轻松松就令它松了牙。   不等它再耍赖皮,她移过置花架子,将它彻底隔在了里头。   安置好那大猫, 奚昭这才坐回榻边,抬眸看向蔺岐。   她道:“小道长画得手好符, 也会炼丹,其他事却没学过?”   目光落在她脸上, 蔺岐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昨夜里天太黑, 又在下雨, 什么都瞧不清。他只由着性子来,现下才发现自己咬得太重。   “是岐做得不当。”   他躬伏了身, 一手托在她颊边,指腹压在唇边按揉着。   “奚姑娘今日没涂口脂,很疼?”   “有些。”奚昭说。   “那应叫你咬回来。”话落,蔺岐在她唇上轻轻啄吻了一下。   又一下。   等两人的气息都稍乱了,他才缓而慢吮舐起来。   没过多久,外头就传来脚步声。   蔺岐只当没听见,又啄吻了两下她的唇,哑声道了句:“若岐不会,奚姑娘往后可一一教我。”   这才直起身,往后退了步。   他往后退去时,月郤恰好进门。   一进门便道:“可算请走那人,也不知抽什么风,尽把那酸腐气息带到咱们这府里来。薛知蕴能容他,我可容不得。要再来一回,非使他魂飞魄散不可!”   奚昭:“他找你有什么事?”   月郤大马金刀地坐下。   没急着应她,而是先看了眼蔺岐。   见他神情无异,花房里也没多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这才道:“昨天大哥拿走他一柄招魂幡,今日就找我讨来了。在月府里捉鬼,也不知他脑子里装的什么浆糊。”   招魂幡。   奚昭默不作声,权当不知道。   昨天用完招魂幡,她就给送回去了。   不过就算蓬昀现在拿到手了也没用,里头的鬼气早就散得干净。   月郤又看蔺岐,星目里沉着不算客气的笑。   “已快正午了,蔺道长还不回么?”   思及确然到了该修炼的时辰,蔺岐也不多留,和奚昭道了别。   等他走后,月郤脸上顿时没了方才那跋扈劲儿。   他道:“绥绥,我这两天要去岭山派走一趟。若快,兴许还能赶上鬼王出巡的日子。但要慢些,恐怕还在那后头才回来。你有什么事就和秋木说,他会递信给我。”   “岭山派?”奚昭稍怔,“怎么突然要去那儿,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先前他跟她提起过岭山派。   归月家管,如今岭山派的山主也是月家分系子弟。   他还说过,岭山派常年有雪,风景独好。除了修炼,也是个耍玩的好去处。   月郤:“也没什么,就是那边的人有些忙不过来,伸个手帮一帮。”   其余话他谁也没说。   岭山派对月府来说并非是最重要的地方。   但他若能将岭山派握在手里,往后会省去不少麻烦。   奚昭道:“我记得你先前说过,以后有空了就去那附近玩。”   月郤犹豫着说:“之后再带你去。”   奚昭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   眼下她越发确定,月楚临定然对他有所隐瞒。   她问:“是不是大哥不答应?”   月郤怔住:“关大哥什么事?”   奚昭一手托脸,不露声色地往他心底埋了根刺:“自然跟大哥有关——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不都以他为准么?定是他说岭山派不安全,不叫你带我去。”   月郤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   好似的确这样。   长兄如父。   月楚临便像是他的掌舵人般,自小就帮他定夺着该往何处走。   可若……   可若他引去的方向,并非通往无垠的天,而是荒草不生的死地呢?   他该佯作不知,还是要亲自砍断那只掌舵的手。   脑中陡然生出这念头,月郤只觉心惊。   见他陡然露出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奚昭唤他:“阿兄?”   月郤回神,忽瞧见她的唇。   说不上哪不对劲,可又觉得好像和平时不大一样。   他疑道:“你的……”   “怎么了?”   月郤顿了半晌,摇头:“没什么。”   应是心中忧虑所致。   他起身,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   “这几日照顾好自己,过两天我就回来。”   -   往后的几天里,月郤不在,奚昭便专心找着使太崖化形的法子。   但什么药她都想过,无论雄黄还是毒药,对他都没用处。而且有了上回的教训,从她手里递过去的东西,他愣是碰都不碰,更别说吃了。   至于些符箓宝器,对他似也没用。   她试过找蔺岐要了两张辟邪符,打算趁夜里贴太崖头上。   不过被逮了个正着。   也不怪她,谁能想到这人晚上只闭眼不睡觉的?!   她刚溜进房里,一边膝盖才抵在床边上,他就睁开眼了。   跟条蛇似的懒懒散散地躺在床上,一手撑脸,笑眯眯看着她,嘴上道:“不成想奚姑娘对这事竟如此上心,日夜不分,心里有主意了,大晚上的也要跑来试一试。”   ……   这人怎么这样啊,白天可劲儿睡,夜里就只闭目养神是吧。   从头到尾,处处是怪癖。   最后不仅抓着她了,还当着她的面,将那符箓往自个儿额心处一贴。   还要问一句:“这符画得不错,我想着可以将耳上的坠子取了,换成两张符戴着——奚姑娘觉得如何?”   看着他和僵尸贴符差不多的模样,她一把扯下符,只道:“道长不如再等等,等我剜下两片蛇鳞来,制成耳坠子了送你。”   太崖却笑:“那就劳烦奚姑娘多剜两片,替自己也打一对。”   在她走前,他又问:“不知奚姑娘送的香囊,何时能到我手里?”   奚昭笑两声:“道君且等着吧。”   过后又平和了两天。   两人再见面,便是鬼王出巡当晚。   对太崖说的带她出府一事,奚昭本来没抱多大希望。   他都跑月楚临跟前问能不能带她出府了,还指望他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但暮色刚起,太崖就来了她的院子。   “将这药吃了,再出府。”他伸出手,掌心里是一个白玉瓷瓶。   奚昭没碰,只问:“这是什么药?”   “算是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太崖垂眸笑道,“这药能暂时压制妖气流转,最大程度上减小禁制对你的影响。不过就算吃了,也还是会有些不适。譬如头疼乏力,倒也正常。”   奚昭将信将疑:“要不道君……先吃一颗?”   太崖低笑出声。   “早该想到,奚姑娘对我疑心不减。所幸这药专用来对付禁制,对我倒没多大影响。”他指腹一拨,将瓶口对准奚昭,“替我挑一颗?”   奚昭接过瓶子,晃了晃,然后取出一枚。   本想放在他的掌心里,又怕他使什么花招,便招了招手道:“你低一下脑袋。”   太崖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照做。   奚昭捏着那枚丹药,挨着了他的唇。   唇上压着一点温热,太崖稍怔。   “张嘴啊。”奚昭催促。   他垂下眼帘,稍张了嘴。   那枚丹药便被她用手一抵,喂进了嘴里。   喂完不说,还眼巴巴地盯着他问:“吃了吗?”   太崖直起腰身,双手拢在袖里。而后张开嘴,从中伸出条细长的蛇信子,扫了一转,再才慢吞吞将蛇信子收了回去。   表示他已经把那药吞下去了,没压在舌底下。   等蛇信子变回了舌头,他笑着问:“这样可作数?”   瞥见那转瞬即逝的蛇瞳,奚昭沉默点头。   怎么说。   这人瞧起来总风骚得很。   太崖:“既然作数,那便随我出府罢。”   “等等——”奚昭忽想到什么,“方才你都吐出蛇信子了,能算是化形了吗?”   “奚姑娘未免想得太好,连鳞片都不见一枚,怎能算?”   话落,太崖手作剑指,压在她额心处。   一点黑色的气息从指腹溢出。   随即,她的面容就开始发生变化。不过片刻,五官就已变得大不相同。   借着地面的一滩水洼,奚昭隐约瞥见张陌生面孔。   她捏了下,又问:“身形要不要也改变一下?”   那些话本里不都常写么,仅靠着背影就认出谁了。   太崖又笑:“奚姑娘,我们不过是出去逛一趟,又非做贼。”   也是。   奚昭道:“走罢,再晚就没什么可看的了。”   太崖走了两步,余光忽瞥见她腰间的布袋子动了两下——似是装着什么东西。   但仅扫了眼,他便收回视线。   他只是要带她出府,其他的概与他不相干。   不过……   他忽停下,提起另一事:“奚姑娘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奚昭的心早就飞到府外了,问他:“什么日子?”   出府快乐日吗?   “方才还记得,这会儿怎又忘得干净。鬼王出巡——也是赌约的最后一天。”太崖稍顿,笑道,“若明日太阳升起前,奚姑娘还没使我化出原形,便只能请奚姑娘按照赌约所说,离玉衡越远越好。” 第46章   两人从偏僻小径一路往外走, 路上,奚昭问道:“小道长呢?知晓你出来这事儿吗?”   太崖:“他在温习符书,不过出去一趟, 还不至于告诉他。”   奚昭点点头。   这等场合外头人太多, 蔺岐肯定不会去。   却又奇怪:“你俩不是都在被追杀吗, 道君这般在外头乱逛, 就不怕被发现?”   太崖笑而不语。   奚昭登时反应过来。   “你在赤乌境用的假身份, 还是现下易了容?”她翻过腕,指了指自己的脸, “——就像我现在这样。”   太崖道:“现下的脸, 自是为真。”   言外之意, 就是他在赤乌境时果真用了假身份。   也是。   这人看着随心所欲的, 其实行事谨慎得很。   奚昭放了心。   她可不想跟他一块儿体验被追杀的滋味。   说话间, 两人已走到围墙跟前。   太崖朝她伸出了手。   视线落在他的掌心上, 奚昭突然想起上回, 他把她和月郤从太阴城带回府那事。   一手拎着月郤, 另一条胳膊则捞着她。头昏脑涨地颠了一路不说,手臂勒在肚子上,险些叫她吐出来。   要再来上这么一回, 能出府也没心思玩了。   奚昭心有余悸地摇头。   “道君,”她把他的手压下去, “要不你还是背我吧。”   至少不勒肚子。   太崖调侃:“要知道这样,早该把玉衡带着。不过易个容的功夫, 也能多个帮手。”   话虽这样说, 他还是一步走到了奚昭面前, 半蹲下了身。   奚昭往他背上一趴,两条胳膊搭在肩上。   刚抱稳, 她便感觉一阵失重——太崖轻巧一跃,带着她跳到了围墙之上。   跃下月府围墙的瞬间,奚昭只觉一股无形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扑涌而来。   她好似掉进了水里,最开始是心慌耳鸣,喘不过气。而离月府越远,那股窒息感就越发强烈。   还有头疼。   像是有人举着锤子,使劲儿砸她的脑袋一样。   “太崖……”她艰难吐出几字,“你坑我是吧。”   这叫“有些不适”?   太崖:“我提前便和奚姑娘打过招呼,如何算得坑蒙拐骗?”   奚昭闭着眼,没应声儿。   还好不适来得快,去得也快。   没过多久,就只有脑袋隐隐作痛了。   她往上扒了点儿,死死箍住太崖的脖子,脑袋埋在他颈侧。   太崖被她箍得喘不过气,心底不恼,反而低低笑出声:“奚姑娘竟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么?”   奚昭:“你才知道?”   话落,手上还特意使了劲儿,勒得他稍扬起颈子。   太崖闷哼出声。   随后停在了一株树的最高处,侧眸扫她一眼。   “奚姑娘不如去找条绳子,拴在这树上,再往我脖子上一套,还省得你出力。”因着勒得紧,嗓子都已有些哑了。   奚昭沉默一阵,忽说:“你癖好挺多的,见多识广就是不一样。”   太崖呼吸稍滞。   半晌才道:“奚姑娘真是不肯落半点下风。”   他不动了,奚昭便转而往树下望去。   他俩所在的这棵树离主街很近,但有枝叶遮掩,又是黑夜,倒极为隐蔽。   与树上的静谧不同,主街此时正热闹得很。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扮成鬼神的队伍正从大街上穿过,队伍之长,一眼竟望不着尽头。   最前面的人群都拿着白惨惨的招魂幡,再往前,有两队并行,一者骑马,另一者则是辆马车。   那骑马的青年瞧着面生,奚昭只瞟了眼,就又将视线移向旁边的马车。   马车旁边跟了一人,虽离得远,可仅凭着那竹竿身影和僵硬走姿,她也认出了那人是蓬昀。   既然有蓬昀跟着,马车里坐着的人多半就是薛知蕴了。   那……   “最前头骑马的人是知蕴的六哥?”奚昭问。   她还没见过,但太崖之前赴过宴,理应认得。   太崖:“是他。”   奚昭还想看看他长何模样,就不知从何处起了股阴风。   霎时间,原还有些许光亮的天变得黑沉沉的,黑云翻滚,狂风乱作。   那些拿着招魂幡的鬼魄顿时松了手。   雪白的招魂幡被狂风卷着飞至半空,须臾就被黑夜吞没,消失不见。   隐隐能听见诡异的呼号。   奚昭又趴了回去,紧紧抱着太崖的脖颈。   “有些冷。”   是被那阴风吹来的冷意。   和上回从招魂幡里出来时一样,吹得浑身骨头都在打颤。   “是鬼王将至。”太崖说,“鬼王出巡,从酆都一直行至往生道,太阴城不过是个开端。万鬼随侍,这浩浩荡荡的鬼气一路扫过去,驱邪辟恶,游荡在人世间的恶魂便被扫除干净了。”   奚昭冷得不愿说话,只“嗯”了声。   太崖察觉,往后退了步,身形完全隐在茂密枝叶间。   “人族生魂接近,易受影响——走罢。”   “往哪儿走?”   “这鬼气虽对人族不好,但妖鬼都想来沾些,聚在了太阴城周围,常称‘鬼市’,热闹得很。”   奚昭想起上回逛的庙市,问他:“和那庙市相比呢?”   “自要热闹许多。”太崖转过身,朝暗处跃去。   -   太崖的话并不作假。   主街附近有好几处庙市,且跟先前那条主街相比,阴气要淡了许多。人群熙攘,乍看之下,和人界的普通庙市很像。   不过比那又多了好些新鲜玩意儿。   一路看下来,光是天地灵宝就瞧见不少。   奚昭对这些不大熟,觉得什么看着好用就上去瞧一瞧。   按驭灵书上写的,现在她已经蕴养出了契灵。除了给那朵睡莲浇灵水,她自个儿也能吃、用些仙丹灵宝。   故此这回出来,玩在其次,能买些天材异宝才为首要大事。   “这是何物?”奚昭站在摊贩前,指了指漆木盒子里的一截枯枝模样的东西。   在一堆模样漂亮的灵宝中,就属这东西最不起眼。偏又装在精贵盒子里,奇怪得很。   摊主是妖,大概刚开始学化形,两枚獠牙突兀地戳在嘴里,说话时口齿也不大清晰。   他乐呵呵道:“这是无水灵藤,磨成粉了再兑水喝下去,便能蕴养灵力——姑娘你若想修炼,此物再合适不过。”   奚昭看了眼太崖。   后者稍一点头。   看来是真货了。   不过灵水她要多少有多少,如果仅起个养灵的作用,倒没必要买。   她想了想,问:“有没有驭灵用的东西?——要最好的。”   “驭灵……有,不过得找找。”摊主躬了身,在底下翻找一阵,最后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盒子。   打开盒子后,里头是枚尖牙。   他介绍道:“这是龙齿——如果养的是灵兽,便直接系它脖子上。若是些花草,就打碎了这牙,和着灵水浇下去,有增长修为之用。”   奚昭起了兴趣,又见那龙齿品相不错,便问:“这个倒可以——怎么卖?”   摊主比了个数。   这回不等奚昭有所动作,太崖便笑道:“略贵。”   奚昭会意:“老板,再便宜些吧。”   “这……姑娘若多拿点儿,倒能卖得便宜些——如何?左右一枚龙齿也仅能用一次。”   奚昭也觉有理。   “你这儿有多少?”她散开灵石袋子,“都拿来吧,我全要了。”   太崖眼帘一掀,倏然看向她。   “奚姑娘有钱得很。”   奚昭头也没抬:“勉勉强强,平时在家里没事做,就忙着赚钱。”   月府养病的间隙,她就在琢磨出府后该怎么活下去。   一开始是帮着府里下人做些杂事,东跑跑西跑跑,攒了些小钱。   约莫是入府两月后,她看见秋木他们玩儿开灵石——买了山料回来,再切开看内里的灵石。若拿到好的,转卖出去能赚不少钱。   她跟着试过两回,最初丁点儿没赚,且赔了不少。但她胆子大,从赔的几回里摸索出经验后,便用剩余的钱买了最后一批灵石。   这回走运,赚了不少。   后来她觉得开灵石不够稳妥,便托秋木在外头帮她跑些小生意。   一年多赚下的钱,已足够她在外生活了。   那边,摊主散开芥子囊念了句诀法,就开始往外倒。最后倒出的龙齿足堆成座小山。   他问:“这些可够?”   奚昭估量一番:“差不多,不过你得送我个袋子,我不好拿。”   “自然,自然。”摊主又拿出个芥子囊,一并送了她。   淘着了想要的东西,奚昭心底舒畅不少,还顺手买了件玉器送给太崖。   “总不能让你白陪着我逛一趟。”她把玉器往他手里一塞,也不等他回声,便又兴冲冲地逛到了下一处摊位。   她正比对着两瓶灵丹,旁边忽有人唤她:“姑娘,要拜庙吗?”   奚昭抬头。   见是个模样清俊的小道士,手里还拿着一捆香。   拜庙?   “什么庙?”她下意识问。   “城隍庙。”小道士笑道,“是这附近的小城隍,恰逢今日鬼神出巡,拜一拜小城隍,心底想着什么都能如愿。”   “多谢,不用。”奚昭拒绝得干脆。   她对这些神神鬼鬼不算了解,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就拜。   “拜一拜吧,就在这附近,三炷香也仅需一枚灵石呢。”小道士往她身边挤。   虽有灯火,可天也不算亮,他声音小,这附近人又多得离谱。乍一看,只当他也是在摊前买东西的,顺道和她说两句话罢了。   “说了不用。”奚昭恼蹙起眉,余光瞥见太崖还在低头看那枚玉,便要叫他。   可刚张了嘴,那小道士忽捉住了她的胳膊。   奚昭反应极快,立马往他手上贴了道符。   霎时间,他的手上就被烫出血淋淋的伤口。疼得他目眦欲裂,偏还咬着牙不出声儿,也不肯松手。   奚昭:“……”   现在做坏事都这么敬业的吗,手都快烧穿了还不松手!   见他这样,她干脆松开符,由着那手抓着她。   鬼市这么多人,偏能挑中她,还知道避开太崖,多半是一早就看准她了。   她便要瞧瞧,到底是什么缘由。   下一瞬,她就觉天旋地转,四周倏然罩下漆黑影子。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再睁眼时,她已置身一处破庙。   单一间屋子,屋顶塌了一角,漏下朦胧月光,隐见蛛丝缠绕。   正前方是一尊城隍像,面容模糊不清,似笑又似哭。连她这不了解的也看得出,城隍像里头的小城隍只怕早已不在此地,仅剩下具空壳。   神像下面还放着许多石头雕的小像,粗略望过去,竟有十几尊。一正一反地摆了一排,在月色底下显得尤为诡异。   奚昭扫向四周。   这才发觉不仅是神龛里,破庙角落也摆着小石像。   共有五座,只手掌大小,但都模样渗人,眼角流下殷红朱砂,像血一般。   更像是邪像。   她又转身往后看。   庙门大敞,外头是条窄街,空无一人。街对面则是座空荡荡的衙府,也是大门敞开。   看见那衙府,奚昭顿时明了。   庙门对衙门。   难怪是座弃庙。   她还想继续打量,忽听见背后一声凄凄鬼笑。像是深夜里的风,轻飘飘地落在耳畔。   阴森骇戾。   奚昭转身。   只见原本空荡荡的神像前头,现在竟吊着一具尸体——说得更准确些,是个身着寿衣的吊死鬼。   那鬼披散着头发,露出只正往外渗血的眼睛,长舌外露,望着她阴森森地笑。   ……   她默不作声地打开芥子囊,翻找着符箓,冷静得像是没看见那只鬼般。   不好意思。   之前可能会怕。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拥有足够丰富的和鬼打交道的经验了。   吊死鬼僵硬地转动着脖颈,又一阵凄厉鬼笑。   他嘶哑着开口:“深夜拜庙,所为何事?”   找到了。   奚昭从芥子囊里取出张火符,双手一递:“拜庙是为供奉香火钱。”   那鬼默了瞬。   紧接着,奚昭便感觉庙里的阴气陡涨。   吊死鬼目露凶光,语气森寒:“要奉香火钱,也得由你的命来奉!”   话落,整座破庙都开始颤动起来。神龛里的小石像也颤抖不止,随后裂出石缝,从中滚出惨白的骷髅头。   那鬼陡然从空中扑来,面容青紫,嘴角裂开两条血缝,露出森白尖牙。   奚昭掷出火符。   火符飞出,摆放在庙里的五座邪像突然跟活了似的,挨个转向墙面。   而那符打在鬼魄身上,竟无丁点效用。   反倒背后传来响声。   奚昭转过去看了眼。   只见对面衙门门上的牌匾竟烧起旺火,分明是被火符掷中的景象。   无论是高度,还是与她间隔的距离,都和那鬼差不多。   但不容她细看,那鬼就已飞至身前,朝她露出了尖细獠牙。   奚昭往旁躲去,堪堪避开。   符没用吗?   她稍拧起眉。   那鬼似看出她心中所想,嗤嗤两笑,嘶声道:“再来多少张也是如此,不若直接将魂魄给我,也省得吃些苦头。”   奚昭却又将手伸进了芥子囊,若有所思。   方才那小道士和她说话时,辟邪符没有半点儿反应。也就是说,他身上并无鬼气。那么,就不是被这鬼给附身了。   什么道士,竟要给鬼送食物。   “又要用什么符?”鬼魄起了耍弄她的心思,随手一招,地面的骷髅头就接连飞起,“让我瞧瞧你还能使出多少符来。”   话音落下,奚昭从芥子囊里揪出了什么东西,瞧着倒像是个毛绒团子。   鬼魄只以为她又要拿什么驱鬼宝器。   可紧接着,就看见她从那芥子囊里揪出一只幼虎。   ?   被奚昭摘掉颈上的符囊,塞进芥子囊时,灵虎只觉得有些懵。   虽不清楚她要干嘛,但它向来是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尾巴一盘,在芥子囊里打起了瞌睡。   不知睡了多久,它忽感觉有人揪住了自己的后颈子。   随即四爪腾了空,被使劲儿丢了出去。   它原还一脸懵,直到对上了一张死白鬼脸。   !   什么啊啊啊!   它乱扑腾着爪子。   看见那和猫犬差不多大小的老虎幼崽儿,那吊死鬼终于回过神,只作大笑。   只是笑至一半,就见那虎崽儿的身形急速膨胀、变大,竟变成头足有庙高的凶虎。   那凶虎神情悍戾,张开了血盆大口,发出声震天怒吼。   然后朝他扣下了尖牙。 第47章 (二更)   凶虎扣下尖牙, 一口就将那恶鬼的鬼身撕扯下一块。   鬼无血肉,没见什么血从伤口流出,而是只破了个漆黑大洞, 被撕下的身躯也和碎纸片差不多。   “啊——!”恶鬼疼得失声痛嚎, 捂着破开的肚子, 妄想阻止鬼气外泄。   但根本没用。   不仅如此, 还有块漆黑石头从他的鬼身里掉出, 滚落在地。   凶虎又作一声啸吼,震得屋瓦颤落。   它本想继续撕咬那恶鬼, 却忽然想起什么, 回头望向身后。   奚昭就站在它后面, 手里拎着芥子囊, 一眨不眨地看着它。   见她转过身, 她面露疑色, 似在问它怎的停下了。   “嗷——”凶虎啸叫一声, 爪子不安地刨着地面。   它着实不愿让她看见这场面, 一口叼起那恶鬼,往庙宇后面跑去。   等她瞧不见了,凶虎才甩了甩脑袋, 直甩得恶鬼哀嚎不止,连连求饶。   但它和大猫似的, 到底存了几分残忍的玩心。   一爪将那残缺不全的鬼身拍在地上后,它松开了手。等恶鬼惊恐万分地往外逃了, 却又被它一爪给勾了回来, 狠狠拍在地上。   如此玩了十来回, 等弄得恶鬼疲惫不堪,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 它才龇出尖牙,将那恶鬼咬得烂碎。   心满意足地把恶鬼彻底拍成齑粉,它正要回去,忽从暗处跃出三道人影。   一个像猫似的蹲坐在房梁上,一个环胸倚靠在墙边,最后一个则站在它身前,仰头看着它。   其中两人都是同一打扮,头上缠绕着白色纱布,只露出双眼睛。身着黑色劲装,皆如鬼魅般神出鬼没。   唯有站在凶虎身前的那人穿得不同,一副道士扮相,面上带笑。   “部主,”道士将手中香一甩,化作把长剑握在手里,“找你这么久,没想到是被贼人掳去。所幸来得及时,救下部主。”   什么贼人?   谁被掳走了?   凶虎甩了下尾巴,随后化出人身。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颇不耐烦地问。   “老大,幸亏这次咱们来了鬼市。”房梁上那女子说,语调兴奋,身后一条猫尾巴甩来甩去,“他察觉到你的气息,跟了你一路,才想办法把你救出来。”   “什么救我?把话说明白些。”   他怎的一个字都听不懂。   “绯潜,”靠在墙边的人唤他,神情冷静,“你不是落在那人族女子的手中了吗?我们刚进鬼市就察觉到了你的气息,见那女子身边有个妖道,又顾及着今日是鬼王出巡的日子,不敢将动静闹得太大,所以才出此下策,和那恶鬼谈了笔交易。先把那人族女子骗到这庙里来,再想办法困住她,好救你出来。”   愈听,那双半掩在布帛后面的兽瞳就浮现出愈多躁恼。   绯潜眉头拧得更紧:“谁说她要害我了,何事都没查清,怎的就自作主张?”   他面前的道士一愣:“她没害你?那她是……”   绯潜语气生硬:“我当日受伤,掉在了她家门口,是她救我回去。这一月里,我都住在她那儿。”   其他三人显然没想到是这情况,被噎得说不出话。   当时感受到他的气息,见他被装进了芥子囊,还化身成幼虎,他们都以为他是被那人族女子压制住了修为,迫不得已才如此。   却没想到,竟恰恰相反。   许久,那道士说:“如此,是我们误会了那位姑娘,日后定当赔罪——部主,既然现下已经得了自由身,不妨一起回去。”   “不要。”绯潜摆着副臭脸道,“我不回去。”   道士又一愣:“为何?陷害部主的贼人已经抓着了,就关在天邢司的牢狱里,上头还等着部主回去。是罚是杀,全由你来定夺。”   绯潜摇头,意味深长道:“我已经回不去了。”   道士:?   绯潜想起什么,为难似的蹙起眉,继续解释:“奚昭说明天要帮我梳毛,我没空走。”   三人:?   “梳……毛?”房梁上的猫妖扯了扯嘴,“是我想的那意思吗?”   用梳子梳什么的。   绯潜定定点头:“她专门给我打的梳子,一把梳子就做了半月才做出来,用了上好的玉檀木。我虽还没试过,但想来梳着应该挺舒服。”   “……等等,”道士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部主应该不是硬赖在别人家里吧?”   绯潜拧眉:“是她先留我的!”   话落,本打算把颈上的铭牌给他们看看,但想到除了面前这个,其他两人也大字不识一个,索性作罢。   没事。   他自己知道就行了。   其他三人似是早习惯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很快就从惊愕中缓过神。   靠在墙边的那人道:“绯潜,即便在那人族身边过得顺心,也应回去。若让上面的人知晓你是为此事留在这儿,不会轻易放过你。”   “到时候再说。”绯潜转身往庙前走,“他们怎么生气,也不关我事。”   “你要去找她?”那人语气冷硬,“只怕已经晚了。”   绯潜一顿:“什么意思?”   墙边人道:“我们跟那恶鬼做了交易,他吃了那女子的魂魄,便来帮我们。如今恶鬼虽死,可他设在庙里的鬼阵未解。想来,如今那人应当已经身陷鬼阵之中,力竭而——”   “谁做的!”   他还没说完,绯潜就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目眦欲裂,恨不得将他活吞了去。   “她要出了什么事,再仔细算这笔账!”   话落,他一把推开那人,急匆匆朝庙前跑去。   -   奚昭确然没想到那老虎崽子会化成头庞然巨兽。   这还是在她面前撒娇卖乖的大猫吗?   大得未免有些太离谱了吧!   眼见着那虎崽儿叼着恶鬼跑去了后院,她平缓下心绪,这才将看向地面那块漆黑的尖锐石头。   像是染了墨的石头,可又比那晶莹剔透些,一手就能握住。   想到方才那张莫名飞到衙门牌匾上的符,她上前捡起了那块石头。   捏了捏。   没什么反应。   瞧着和普通石头并无区别。   她又取了张辟邪符,往上一贴——   “轰——!”   辟邪符顿时烧化成灰。   ……   煞气这么重的吗?   也是。   都能在鬼王出巡的时候害人,想来那恶鬼的修为应该也低不到哪里去。   她抛起石头,又稳稳接住。   再用手捏紧时,忽觉指腹一痛。   奚昭倏地松开手。   只见指腹渗出一点血,还沾在了石头上。   这石头的形状并不规则,尖锐处跟针一样。方才她只是稍微握紧些,就被扎破了皮。   而一沾着血,那石头就跟海绵似的,眨眼间就将血全部吸收干净。   看着血点渗入了黑石,奚昭思忖片刻,又尝试着往上面放了道符,同时在心底想着那衙门上的牌匾。   随即,那符竟消失在眼前。   奚昭转身,恰好看见牌匾上燃起簇火苗。   !   还能这么玩的吗?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又尝试着用黑石去触碰小神像、桌上的香灰炉子,甚而是那座快冲破房顶的大神像。   一一试下来,除了那尊沉甸甸的神像,其他的竟然都能搬动。她又试着同时搬动几座小神像,逐渐摸索出移物的上限——十几尊小神像都搬得动,换算下来,差不多能移动一个人了。   也不算白来。   她将那石头塞回芥子囊,正想去看看那恶鬼怎么样了。还没动身,忽觉地面一震。   奚昭顿了步。   下一瞬,地面忽然剧烈颤动起来,脚下也开始塌陷。   她本想尝试着用那块黑石移动自己,但身边应是设了阵法,根本没法出去。   最后,地面塌出丈宽的圆坑。而她陷在坑里,虽没受伤,却感觉力气在缓慢减少。不光是她,还有她带在身上的符,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灰烬。   她登时反应过来——   这应是那恶鬼设下的阵法,能急速吞噬灵力。   而她本就没多少灵力,影响微乎其微,只是力气有所消耗罢了。   她又尝试着往阵外走,但倘若握着那块黑石,手还能伸出去。   却至多只能走出去一半。   身上的符也是,哪怕是高阶符箓,在这阵法里都成了灰烬。   想到灵虎颈上带的铭牌,她正打算把它叫回来,庙门口便出现道人影。   是太崖。   他往常走路都懒懒散散的,跟没骨头似的。这会儿却迈得急,匆匆打门口走过。余光瞥着她了,他放缓步子。   夜里光线暗淡,但也隐约瞧得出他松了口气。   “奚姑娘这是不想逛好东西,改来拜庙了?”他斜靠在门框边,刚开始说话时还稍有些喘。   奚昭上一息还在四处寻找出去的法子,一见着他,面容顿时平静下来。   “方才有个道士,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把我骗到了这庙里来。”   现下一想,那道士估计也是借用了这枚黑石的能力。   “道士呢?”不等她应声,太崖就越过她,看向神庙后头,低声喃喃,“在那儿么……三个?还是四个……这气息似有些熟悉。”   奚昭又道:“我还撞着鬼了,不知这是什么怪庙,鬼王出巡的日子也敢出来害人。”   太崖轻笑:“大抵是做散鬼做久了,想去地府走一趟——那鬼在何处?”   “被叼走了。”奚昭答得含糊。   叼?   太崖敛下心间怪异,用妖识仔细探查一番。   确定这庙中没有鬼息,才勉强放了心。   又见她陷在坑里不出来,他眼梢挑笑。   “奚姑娘可是要在坑底安家?”他揶揄道,“若是如此,不妨在坑底多待一会儿,等我去见见那道士,再走。”   “等等——我与你一起。道君可瞧见这坑了?爬不起来。”奚昭踢了下脚下的碎石子,向他伸手,“道君就不能拉我一把么?”   他俩一遇着,多数时间都在斗嘴。   这算是她头回温和下语气,还露出这般神情。   应是真被吓着了。   被个野道士骗到这荒庙里不说,还撞着了孤魂野鬼。   这外头的鬼与月府里的到底不同,指不定如何凶残。   对上那明眸,不知怎的,太崖竟觉心底往下塌了一块儿。   他忽视掉那股异样,上前。   就在此时,身后的昏暗天空陡然破开一丝光亮。   那缕光径直照来,打在身前的大神像上,令太崖停住。   他想起什么,狭长的眼微微眯起。   “天快亮了。”他道。   算起时间,离日升已不到半刻钟。   “我知道,可我现在只想出去。”奚昭还是那副惊惧神情,好像已经根本不在意能不能赢下赌约了。   压在心底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太崖莫名感到一丝心悦——似乎有比赢下赌约更值得他松快的事。   “无碍,我既带了奚姑娘出来,自会带你回去。”他道,同时伸出了手。   就在手即将挨着鬼阵边沿的前一瞬,奚昭道:“等等,我想起一件事。”   “何事?”   “前些日子答应给道君的香囊,还没送你。”她从翻找出一个小袋子,然后递给他。   这时候送?   太崖不免起了疑心。   但见她脸上沾灰、浑身轻抖的模样,那股疑虑到底被压了下去。   他接过香囊,正想道谢,却又觉得这袋子未免过重。   就是往里塞十个香囊,只怕也没这么重。   “奚姑娘的香囊也比旁人别致些。”太崖嘴里调笑,指尖却碰着一片冰冷。   他垂下眸。   天际虽翻起丝鱼肚白,但还没到大亮的时候。方才没看见,这会儿他才发现这哪是什么香囊袋子,分明是那小摊主送她的芥子囊。   甚至连系绳都没拴紧,一块漆黑石头从袋口露出。刚刚她递过来时,袋口朝着他,所以才碰着了。   “这是……?”   “道君。”奚昭唤了声。   太崖抬眸,却见她神情间的忧虑尽数消失,换之以轻笑。   “到我这儿来吧。”她轻声道。   下一瞬,太崖就觉眼前一黑。   再回过神时,竟已到了坑底。   趁他发愣的空当,奚昭拿回了被他虚握在手中的芥子囊,另一手则取出了他送她的那把匕首。   “道君,可能会有些疼。不过你忍一忍,很快便好了,我尽量剜得轻巧些。”   话音落下,太崖陡然感觉不对劲——他的妖力并无异样。   但唯有那助他维持人形的灵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竟又被她给耍了一道。   “本还以为奚姑娘忘了此事,不想在这儿等着我。”他扯开笑,几个字的工夫,就已吐出猩红的蛇信子。   奚昭拔出匕首。   她带灵虎出来,除了防身,还打算用它来逼太崖化形。   所有方法都试过了,只能硬来。   不想眼下竟得了这样一个好机会。   她笑道:“还不得多谢道君,日夜惦记着我的香囊。”   三两句话说完,太崖身下就已伸出条黑漆漆的长尾。再被她一推,便跌躺在地。   他一手撑地,衣襟被扯得散乱,露出颈侧的漆亮黑鳞。那双明黄色的尖细竖瞳,则在暗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如凶兽盯准了亟待入口的猎物。   见他化形化得这般快,奚昭往他手里塞了颗龙齿,帮他填补流失的灵力,以延缓化形的速度。   嘴上还说:“道君慢些,我有些怕蛇。”   若是等他完全化出原身,她可不愿挨他。   “奚姑娘……”   太崖低低笑出声,另一手紧握住她的腕,将她拉近。   因着那条细长的蛇信子,他的声音变得不大清晰,嗓子也哑。   “将我骗来这坑底的鬼阵里前,可否想过这阵法对我的妖力无用?”   话落,原本被奚昭握在手里的匕首,顿时跟活了似的,自动脱离出她的手,漂浮在半空。   早知道他会如此,奚昭看也没看那匕首。   她挨近了些,附在他耳畔。叫旁人看来,只以为他俩抱在一块儿。   声音轻到近似耳语:“道君当日只说剜下鳞片,但也没说,必须得用匕首吧?”   太崖眼帘一掀。   不等他应声,下一瞬——赶在朝阳升起之前,奚昭低垂下头,咬在了他的颈上。 第48章   灰沉沉的天际间刺出缕金光, 落在了大神像上。   听着奚昭说的那话,太崖心一沉。察觉到她伏身的动作,他下意识想要推开她。   但到底晚了步。   手刚碰着她的脑侧, 颈上就传来阵剧痛。像是有刀活生生剖开了他的颈鳞, 更因离要害处只差分毫, 疼痛翻倍涌上。   漂浮在半空的匕首陡然落地, 砸出闷响。   太崖痛哼出声。   瞬间, 原还卷曲着的蛇尾被刺激得倏然绷直。一阵剧烈的颤抖后,又开始拍打着地面, 胡乱卷曲扭动着, 似想要缠绕上什么东西。   奚昭使劲合牙咬着。   太崖微张了嘴, 连蛇信子都在急速颤动。担心被她咬着要害处, 他不敢随意推开, 手隔空掌在她的脑后, 就是没寻着适合落手的地方。   情形越发不受控。   因着化出了原身, 他的视觉迅速退化。一双蛇瞳不能转动, 只能僵硬地望向前方。原本灰败破落的荒庙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呈现出光怪陆离的景象。   听觉也是。   周围声响如潮水般退去,他越发听不清。   却又能清楚感受到牙尖扣咬黑鳞时的摩挲声响。细腻、缓慢, 像是在磨他的骨与肉,细微的轰鸣如蜂群振翅般涌入耳中。   偏偏颈上的疼痛不减反增。   “嗯……”他低喘一声, 开始吐出蛇信子,借此判断着方向。   扭动的蛇尾则攀上了她的小腿, 紧紧绞缠住踝骨, 不断收紧, 再收紧,力度大到像是想要嵌进她的骨头里似的。   终于, 他摸索着找着了奚昭的后颈。大掌一下覆上,捏紧,手和尾再一齐用力,拽开了她。   奚昭被拽开时,还有片蛇鳞没咬下,要掉不掉地晃着。她被拉得往后仰,还没忘记扯下了那片黑鳞。   疼得太崖又一阵压抑乱喘,浑身都似在抖。   见他手臂上也覆有硬鳞,她顺手往他怀里塞了一大把龙齿。   顿时,胳膊上的鳞片消失不见。那尖细的蛇瞳也涣散着扩放成圆瞳,利牙都往里收了些。   两人视线相对,呼吸都有些急,却谁也没出声儿。   奚昭眼一斜,看向他的侧颈。   她着实用了劲儿,那似曜石般的黑鳞被她咬得残破不堪,从中渗出殷红的血,缓慢覆过那些鳞片,染红了衣襟。   许是因为常年吃灵丹仙草,没有任何血腥气,反而沉着股淡淡的清香。   她收回视线,用手接着黑鳞,再摊开手,以让他看见。   共咬下了五片,其中一两片上还留着浅浅的牙印。   他的鳞片着实坚硬,差点把她的牙都给磕掉了。   “沾了些血。”她低喘着气说,“刚好打两对坠子,还能给道君做条颈链。”   太崖抬眸看她。   虽有龙齿延缓了化身的速度,但他的视线仍旧恍惚,没法看清到底有几片黑鳞。   颈上的痛意却是实实在在的,烧着火一般疼。   确有麻烦了。   咬在他的真身上,连伤都不好治。   太崖忽笑出声,抬手托在她脸侧,指尖压着唇角。   他的手没动,奚昭却清楚感觉到似有水流翻涌在口中,细细濯洗着。偶尔划过上颚,引起微弱的酥麻痒意。   不多时,那股清浅淡香就没了。   她擦了下嘴,再一看——   没有血。   都被弄干净了。   正要开口说话,太崖突然朝她倾来身子。   两人近得几乎要挨着。   顿了瞬,他忽俯下了身。   不等奚昭反应过来,肩颈处就传来阵烧灼痛意。   “嘶……”   ——他在咬她!   他的蛇牙可比她尖得多,不消用力就轻松咬出血洞。   奚昭疼得拧眉,一把推开他,连手中的鳞片都没来得及放,便抬掌一挥——   “啪——”一声,分外清脆。   几枚鳞片在空中散开,太阳已彻底升起来,折出刺目的光。很快,那些光点便如流星般坠落,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石板地上。   她这一下用了不小的力,好一会儿手掌心都还是麻的。   太崖被打得朝旁歪去,许久都没见动一下,缠在踝骨上的尾巴却绞得更紧。   半晌,他偏回头。   昳丽的脸浮出薄红,还有黑鳞划出的浅印儿。嘴角带血,分不清是咬她所致,还是被她给打出来的。   他紧紧盯着她,那条细长的蛇信子一卷,也沾上了血。殷红的血缓缓滑过蛇信子,坠在尖儿上。   再一滴、一滴地往下砸。   每砸一下,蛇信子的尖儿便跟着一颤。   手像过了电似的,一阵麻。等稍微好点儿了,奚昭才摸了下侧颈。   没沾着多少血,伤口并不严重。   也无其他异样。   应该没毒。   她捡起散落的鳞片,顺便把那把匕首揣回芥子囊。   这把匕首她还挺喜欢的,千万不能丢了。   收拾好这些了,她才看向沉默不语的太崖。   “道君别不是想反悔?”   太崖不应。   良久,他才开口。   “不……”他低笑着送出一字,声音含糊不清,还有些作哑,“怎么会。答应过的话,自是言出必行。”   奚昭这才放心。   另一边,绯潜听了那道士的话,又急又恼地往外跑。刚跑至大神像旁边,就瞧见奚昭安然无恙地坐在地上,旁边则是当日帮他疗过伤的妖道。   他松了口气,往前迈了步,化成了虎崽儿模样。   矮墩墩的小虎崽儿“嗷”了两声,甩着尾巴飞快扑上前。   随后就撞上了浅坑周围的鬼阵,被弹飞出去。   “嗷——!”它痛呼出声,在地上翻滚几周,最后晃晃悠悠地站起。   听见动静,奚昭转身。   “这坑边上有结界——撞得很疼?”她问。   虎崽儿头晕目眩地甩甩脑袋。   倒不疼。   就是有点晕。   奚昭指着角落里的那五尊邪像,说:“看见那些小石像了吗?想办法把它们毁了应该就能解开这鬼阵。”   灵虎点点头。   却突然愣住。   它盯着从始至终都没出过声儿的太崖,傻眼了。   ?   这人怎么弄成这样?   似是被人打过。   脸上浮着淡淡的红印,嘴角和脖子都有血,气息也短促,似还忍着痛。   可那恶鬼不都被它咬死了么,他从哪儿受的伤?   还有……   它目光一移,落在了那条长长的蛇尾巴上。   !   蛇妖?!   它往旁避了两步,同手同脚地朝前走。   它不喜欢这类滑不溜丢的妖,而且以往遇见的蛇妖,十个里面有九个心都黑得很。   还是离远些为好。   等它走过去拍毁了那几尊小石像,奚昭再次尝试着往坑外走。   她踩上坑沿,再往前一步——   出去了!   她一时心喜,正要迈上另一条腿,却没迈动。   奚昭一怔,垂眸看去。   只见那条漆黑长尾还缠在腿上,绕了四五转,勒得死紧。   ……   差点忘了还有这茬了。   奚昭转身,看向太崖。   “道君,你不出去吗?”   太崖抬了眼帘,从喉咙里挤出声模糊应答,然后缓慢松开了蛇尾。   踝骨还余留着冰凉的冷湿感,裙角上也沾了些痕迹。他虽松开了,可奚昭仍觉得腿有些疼。她提起裙角看了眼,这才发觉腿上竟被勒出了印子。   足见那条尾巴的劲儿有多大。   她低声说了句:“道君倒是不客气,把我的腿当成树杆子,只当我不晓得疼。”   太崖已出了浅坑,随着灵力逐渐恢复,变回了人形。   他也没管颈上的伤,仅送出声情绪不明的笑:“跟奚姑娘学了些皮毛,算不得什么。”   奚昭知晓这是在说她方才咬他,又打了他一耳光的事。   她拿出那几枚鳞片,好让他看见:“作数?”   太崖懒懒扫了眼那几枚鳞片。   当真不客气。   若再心狠些,只怕要把他的脖子给咬断。   “奚姑娘想要什么?”   他原以为她要的是离开月府。   现下鬼王出巡刚结束,月楚临手中不知还有多少事。月郤远在岭山派,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而他俩已经出了府,暂时也有办法帮她延缓禁制发作。   种种看来,眼下正是离府的最好时机。   至多此事过后,月楚临那儿难处理些。   且若能此时离府,她也无需再去找蔺岐。   不想,奚昭却道:“我听说,若是人族结道契,须得有人帮忙连上契线。所以……”   太崖眼帘稍抬,所有思绪都轰然散去。   奚昭看向他,问:“道君便帮我接了这契线吧?”   太崖沉默未应。   好一会儿,他的眼中沉进些许笑意,说:“我以为奚姑娘会想让我带你离开月府。”   奚昭:“之前的确是这样,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   刚开始知道月楚临的打算,她确然只想着离开月府。   但现下看来并不实际。   这些时日,薛、月两家的往来她皆看在眼里。以月府在太阴城的地位,哪怕有太崖帮忙,她也很难全然脱身。   而且只要月楚临一直在,就总有危险蛰伏在暗处。   只有彻底解决了所有隐患,她才好安心离开。   太崖忽问:“和谁?”   奚昭:“自然是与你那徒弟了。”   太崖迟迟没点头。   他转而问起另一件事:“我的赌已经定了输赢,按先前说的,合该一人一次——奚姑娘还想赌什么?”   奚昭:“你想岔开话题?”   太崖却道:“奚姑娘对玉衡一无所知,身世、过往、脾性……这些都不了解,也并非真心实意待他,本君无法帮你们结契。”   “可你先前都没作干涉。”   “先前并未涉及到结契一事。”太崖稍顿,“况且让他在此事上摔跟头,也算长个教训——奚姑娘不若要些别的。”   “没趣,半点儿不守信。”奚昭想了想,“那我要我大哥的脑袋。”   在旁抱着小石像乱啃的灵虎突然抬了头。   什么?   这事可以要的吗?   而太崖又不说话了。   奚昭蹙眉:“也不行?”   这不行那不行,还赌什么?   她刚这么想,就听见太崖道:“奚姑娘此话当真?”   奚昭稍怔,目光落在他脸上。   神情如常,瞧不出半点异色。   “不,先记着这事吧。往后我有什么想要的了,再告诉你。”她往前一步,拉起他的手,将鳞片放在了他的掌心里,“道君,我想好赌什么了。”   太崖:“赌什么?”   “就赌道君会不会心甘情愿地帮我和蔺岐结上契线。”奚昭顿了顿,“——好么?”   太崖握住了手。   他攥得不紧,却仍能清楚感受到鳞片划在掌心上的痛意。   还有颈上。   每说一字,都牵扯着咬伤作痛。思绪一旦沉入那疼痛之中,他便不由想起方才她咬他时,震颤在骨血里的灼烧热意。   许久,他收回手应道:“好。” 第49章 (二更)   那鬼阵设得凶险, 五座小邪像被灵虎踩得烂碎,封在邪像里的煞气也四溢而出,在庙里横冲直撞。   以至于他们前脚刚走, 破庙就彻底塌成了一片废墟。   听太崖说带走她的道士就在庙后藏着, 奚昭原还想将人捉出来, 结果也因破庙坍塌没能成功。   又见天亮, 只能回府。   回到月府后, 奚昭匆匆处理了颈子上的咬伤,洗漱过后便往床上一扑。   在外面折腾了一晚上, 她实在累得很, 涂药时连眼睛都睁不大开。这会儿挨着枕头, 眼一闭, 便睡着了。   再醒已是下午。   天际烧着灼目晚霞, 她拎着刚买的龙齿, 正要往蕴养睡莲的灵水里埋, 府里的管家就找上了门。   蓬昀也跟在身边。   奚昭一见着这两人就烦。   蓬昀就不用说了。   看见她和薛知蕴往来, 便会借着斥责薛知蕴来贬损她,无非说些人、鬼两族不当来往的古板话。还有过两回,他更是当着她的面骂她不懂规矩。   至于月府的老管家, 简直比蓬昀更惹人厌。   从她进府开始,老管家就对她意见不小——   嫌她事多, 又觉她不懂礼节,影响月府脸面。   觉得她和秋木等府里下人来往太密切, 不利于他安排府中事宜。   ……   诸如此类, 数不胜数。   一开始, 他还会当着月郤或者月楚临的面指摘她。   后来发觉这样说反会引来月郤叱骂,便学着“忍气吞声”了。只有在月郤看不见的地方, 才阴阳怪气地嘲她几句。   又因她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他骂她一句,她便要还十句回去,还说得更难听,日子久了,他干脆见都不愿见她了。   只偶尔得了月楚临的安排,往她这儿跑一趟。   而那蓬昀应是中途遇见老管家,和他有什么话要说,才一路跟了过来。   到院门口之前,还在摸着胡子低声说着什么。   远远瞧见她,老管家眉毛一抖,紧绷起脸。   而蓬昀就站在几丈之外,不肯过来。   “奚姑娘,”老管家像模像样地拱手礼道,“薛姑娘有信要给你,还望姑娘快些看了,早早回她。”   他从袖中取出封信,递出。   奚昭接过:“她不在府里吗?”   平时蓬昀总喜欢跟在薛知蕴身后,充条尾巴。这会儿他在府里,薛知蕴不也应在么?   “薛姑娘有大事要处理,哪来这多空闲?”老管家语气生硬,话里多有贬她的意思。   奚昭只当没听出,拆开信。   读了信才知道,原是鬼王出巡的事已办完,马上就要离开,故此想在走前和她见一面,问她何时有空。   而她现下正忙着处理些事,无暇找她,只能先递封信。   奚昭正读着,忽听见老管家问:“薛姑娘说了什么?”   她抬头,面露错愕:“你还没走?”   老管家被这话噎得半晌没出声儿。   他皱眉道:“奚姑娘当知些礼节。”   “你最懂礼节,别人分明是给我写的信,却还逮着我问信上写了什么。”奚昭折好信,收入袖中。   “你!”   老管家嗓门儿拔得高,一旁的蓬昀注意到,快步上前。   “吵什么?”他语气不快,“老先生,送个东西而已,到底要多久?我那儿还等着处理鬼庙的事,就等着招魂幡了,有什么话就快些说,也省得耽误大事。”   奚昭讶然。   他竟然还没放弃那柄招魂幡?   也怪执着的。   她下意识看向蓬昀,后者也正打量着她。   那张灰白的脸像极一张晒干的树皮,紧绷着,藏在褶皱皮下的眼睛浑浊而尖锐。   忽地,他紧蹙起眉,眼中多了些凶光。   他道:“老先生,劳烦你去帮着找那招魂幡,我有几句话要问奚姑娘。”   月管家问:“蓬夫子有何话要说?”   蓬昀生硬道:“事关知蕴,老先生无需打听。”   等月管家走后,他神情中的凶意更加明显。   “奚姑娘,不知你昨晚在何处?”   奚昭眼皮一跳,想到他方才提起的鬼庙,瞬间反应过来。   “蓬夫子有话不妨直说。”   蓬昀重哼:“你非老夫学生,唤得什么夫子!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去了那鬼庙?”   奚昭神情如常:“什么鬼庙?我没听懂。”   “无需装模作样!”蓬昀道,“今早鬼庙煞气四溢,险些冲撞王上。现下正严查此事,你若如实交代,还能免受重罚!”   奚昭好笑道:“那什么庙煞气四溢,你不该去找弄出煞气的人么,问我做什么?”   “去搜庙的人四处找过,见着了恶鬼残骸,却没发现他的鬼核——分明是被人偷走了。”蓬昀眯了眯眼,“奚姑娘为人族,恐怕嗅不见自己身上沾了多重的煞气!”   原来那块石头是鬼核么?   奚昭面色不改:“恶鬼都已死了,为何还要追查那鬼核的去向?”   “百年恶鬼,岂能容得鬼核落在外人手中。”   蓬夫子的袖中飞出道赤黑鬼气,缠在了奚昭颈上。   “若从实招来,不过受些惩罚,还能留你条性命。要是不说,现下便随我去鬼域走一趟!”   脖颈被勒得生疼,奚昭越发呼吸不畅。   她强忍着那股窒息感,开口:“原是那东西,我一时没想起来——我放在里面了,蓬夫子若要,随我去取便是。”   蓬夫子知晓奚昭是人族,自然以为她不敢顶撞。   便一挥袖,散尽鬼气。   “算你还知晓些分寸。”   奚昭捂着脖子咳嗽一阵,带着他往后院走。   路上,蓬夫子还在不断念叨,多是些骂她为人不正,敢与恶鬼勾结的话。   奚昭一句都没搭理他。   蓬夫子说得口干舌燥,忽觉越走越偏。   直到看见一株高大玉兰,他停下,不耐烦问:“到底在哪儿?”   “就到了,在那房里。”奚昭指了下不远处紧闭的木门。   她上前打开了门,却迟迟没进去。   而是站在走廊上,对着里面道:“先前不知道你是要吃这些,乱喂了些东西,难怪你不吃。”   蓬夫子蹙眉:“你说什么怪话?”   什么吃不吃喂不喂的。   奚昭头也没回,往旁让了步,说:“吃了吧。”   蓬夫子正想骂她莫名其妙,就见门后冲来一道黑影。   跟小狗儿差不多大小。   但又在冲出房门的瞬间,开始急速膨胀变形。   最后化为一头庞然凶兽。   那凶兽大张开嘴,震天怒吼下,朝他扑跳而来。   蓬昀惊惧万分,朝旁躲去。   却没能避开,被那凶虎生生咬掉条胳膊。   蓬昀骇然大叫,冲着奚昭说:“殿下若知道,定要了你的性命!定要杀了你——啊!”   “你是说知蕴?”   奚昭摸了下脖子。那鬼气勒得倒不疼,但是磨着太崖咬出的伤了,一时刺痛难忍。   “可蓬夫子心气太高,怕是没看出,她早对你起了杀心。如今也不过帮她一把而已。”   蓬昀僵怔。   就在他愣神的空当,那凶虎忽一转身,一爪拍在了他背上,震得他魂魄瞬间散去几分。   -   月楚临放下一本簿册,遥遥望了眼天。   “公子!”小童子从外面匆匆跑进,连气都没喘匀便急道,“小公子来了信,说是岭山派又有魔物侵扰,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月楚临移过视线,垂眸看他。   他问:“可有求助之意?”   小童子摇头:“小公子说让大公子别担心,不算麻烦。”   月楚临还想说什么,门上悬挂的铃铛突然作响。   他转而道:“我知晓了,去吧。”   小童子连连点头,忙不迭就往外跑。   小公子寄了东西来,他还得抓紧时间给奚姑娘送去呢!   等那身影跑远,月楚临不疾不徐地斟了杯茶,再才道:“寻我何事?”   不多时,半空中浮现出一道近乎透明的人影。   正是蓬昀。   他不敌那凶虎,险些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哪怕竭尽全力,也只保下一口气儿,勉强逃出奚昭的院子。   一出院子,他就径直找到了月楚临。   这月府中,唯有他还能保下他的魂魄。   “月公子!”蓬昀被绯潜吓得胆战心惊,伏地便作痛哭,“求月公子救我性命!”   虽察觉到有鬼气靠近,月楚临却没想到会是蓬昀。   且还只剩下些许魂气。   “蓬夫子,究竟发生何事?”他起身,意欲扶起蓬昀,同时朝他体内注入妖气,帮他维持着魂体的稳定。   感觉到魂体趋于平稳,蓬昀终于从大惊大惧之中勉强稳下心神。   这一月在月府里住着,他看得清清楚楚。   月楚临和那奚昭根本没多少往来。   一边是感情并不深厚的客人,一边是鬼域。   孰轻孰重,他理应明白。   思及此,蓬昀再无顾忌道:“全是那奚昭所为!月公子,那奚昭便是偷走恶鬼鬼核的贼人,亦是她将我——”   “蓬夫子,”月楚临突然打断他,面上仍是那副亲和神情,“您说的话,楚临如何一个字都未听懂。”   蓬昀一怔,又嘶叫着将话重复一遍。   从他在奚昭身上感受到的鬼气,再到奚昭有意杀他,且挑拨他和薛知蕴的事,都说了出来。   只不过太过骇惧,一时忘了提起绯潜。   月楚临耐心听到最后,先是问他:“夫子,今日这些话,可曾向旁人提起过?”   等蓬昀摇头,他便又问:“依蓬夫子所言,是想捉昭昭去鬼域问罪?”   听他这般亲昵称呼奚昭,蓬昀已觉不对,但尚未反应过来,话就已脱口:“自然!不过一人族女子,竟妄想干涉鬼域事宜!”   “蓬夫子,”月楚临温声道,“您眼下何尝不是在干涉月府私事。”   蓬昀一怔,随即瞪大了眼。   一股剧痛陡然袭身。   他低下脑袋,却见一丝银白色的气流附在身躯上,如旺火般烧灼着他仅剩不多的魂气。   “月楚临,你——!”   “昭昭有一话说得不错,知蕴确然对您起了杀心。”月楚临站起身,垂下眼睫俯视着他,“夫子好走。”   最后一丝魂气悄无声息地消失。   月楚临却静立不动。   他缓缓摩挲着指节,若有所思。   去了鬼庙么?   她应出不去。   薛知蕴一直伴在鬼王身边。   阿郤远在岭山派。   昨日并非月圆夜,也没下雨,问星不当出来。   皆无可能。   会是谁?   月楚临抬了眼帘,脑中忽浮现一人。   -   宁远小筑。   蔺岐看着将脖子缠得死紧的太崖,不着痕迹地蹙起眉。   “道君,眼下还未入冬。”   “知道,不过前些日子吹多了凉风,这两天总冷得很。”太崖懒懒躺在藤椅上,有气无力道。   蔺岐:“当真不是受伤?”   他着实想不通。   昨天还看着好好儿的人,今天就往脖子上缠了不知多少道纱布,声音也嘶哑不成形。   “你已问了十多遍了。”太崖连眼睛都懒得睁,“我连月府大门都没出过,从哪儿去受伤?”   “师父常做些匪夷所思的事,弟子不免多想。”蔺岐想到什么,语气冷淡,“无处受伤,但也有可能是自己拿刀所为。”   太崖:“……”   他掀起眼帘:“玉衡,比起刀剑,还是你更伤人。”   蔺岐还想再说些什么,月楚临竟找上了门。   从他们入府到现在,他还是头回来这宁远小筑,只说是找太崖有事。   蔺岐便以整理符书为由,离开了房间。   房里仅剩两人,太崖还是闭着眼,躺在藤椅上一动不动。   “今天倒稀奇,竟舍得往这儿跑。”   “鬼域的事结束了,暂得清闲。”月楚临拿起本书,“这书是从书阁拿的?”   “嗯。”太崖道,“你那书阁里宝贝不少,玉衡去一趟,少说待上半天。”   “如此便好。”月楚临翻动着书页,头也未抬,“我记得书阁旁有株银杏,枝子总往外长。伸得长了,便要请人砍些。”   太崖眼帘一抬,瞥他。   笑道:“天地间万事万物,不都是任其发展?师尊从小教我们的道理,他老人家人一死,你便忘得干净了。”   “哪有何处都适用的道理?”月楚临看向他,神情含笑,“譬如那银杏树,果子掉得太多,气味有所干扰,还是应尽数扫出去为好。”   两人对视着,半晌,太崖开了口。   语气漫不经心,仿若开玩笑:“见远,我不过来你这儿住一趟,该不会清扫院子的事也要交由我吧?”   “怎会。”月楚临道,“不过想着你行事向来随心所欲,提醒两句罢了——就如你现下,脖子可是受了伤?”   “被枝子挂伤罢了——见远,师尊走了,还轮不着旁人提醒我什么。”太崖阖眼,“我要歇息了,你走罢。”   月楚临沉默片刻,应了好。   他放下书,转身出了房门。   只不过走出几步,又敛住气息,折了回来。   默不作声地在房外等了许久,终于——借着房门间隙,他看见方才还躺在藤椅上的人慢慢悠悠起了身。   对着镜子照了片刻,然后拆下了缠在脖子上的纱布。   纱布之下,渐露出一道清晰可见的咬伤。 第50章   发现太崖受伤, 月楚临最先注意到的并非是那伤口。   而是覆在太崖侧颈上的黑鳞。   大多常以人形示人的妖族,并不喜欢显露妖形。   像他这样将鳞片暴露在外,只可能是被伤着了妖身, 支撑化形的灵力没法裹覆住外泄的妖气, 所以才一时半会儿变不成人形。   意识到这点, 月楚临才转而去看他的伤口。   虽敷了药, 可也能瞧出是被撬下了黑鳞, 难以止住的鲜血不断外渗。   太崖对着镜子看了片刻,随后掐了诀将那些外渗的血弄净, 露出完整的伤痕。   是咬伤。   牙印扣在残缺不全的鳞片间, 随着呼吸, 又渐被缓缓渗出的血液覆盖。   可见那人咬得有多用力。   这月府之中, 谁能咬到他?   且见这情形, 他应是以原身示人, 再被咬伤。   月楚临思忖着, 忽见太崖将流出的血拭净, 而后一手撑桌,另一手则轻抚着那可怖的伤口。他就跟不知痛似的,指尖缓慢摩挲着残缺鳞片。   渐渐地, 那修长手指上沾着了血,如白玉映霞。   这般动作, 就好像并不在意咬他的那人是如何伤了他,反倒将这伤口当成了可供玩弄的印记。   月楚临视线一移, 落在太崖那倦垂的眉眼上。   狭长的眼里沉着笑, 眼尾洇着浅浅的水色。   虽离得远, 听不见声响。但仅凭起伏的胸膛,还有颈上鼓跳的筋脉, 便能瞧出眼下他的呼吸有多急促。   月楚临稍拧起眉。   饶是平时神情再怎么不显情绪,眼下也不免多了些错愕。   实在太过轻浮。   哪怕跟太崖相识多年,他也仍旧瞧不惯这放浪作派。   再看不下去,他转过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筑。   等他走出院子,太崖才垂下手,按在桌面的那堆白布上。   渗出的鲜血沾了半掌,他却浑不在意。   反倒斜挑起眸,乜了眼空空荡荡的门口。   何话也没说,只眼底笑意深了些许。   -   第二日,月楚临又来了宁远小筑。   他来时蔺岐正在凉亭底下,用八方道玉盘观察月府阵象。   那玉盘形似罗盘,分为无数圈层,最里面的小圈被切分成八格。越往外格数越多,最多处乍看之下,恐有数百格。   玉盘转动,上方悬浮着的符笔也在缓慢旋转,不过转向不同。   太崖则在旁歇着,脖子还是和昨天那样,缠着几圈白布。   月楚临扫过一眼,对蔺岐道:“蔺道长,阵象可有异样?”   “尚未查出错漏。”话落,蔺岐作势起身。   不过还没走,太崖就叫住他:“玉衡,不用避着,我和见远聊两句而已,听了也无妨。”   蔺岐稍怔,视线移向月楚临。   “蔺道长接着看阵象便是,无需在意我。”月楚临将一漆木长盒放在桌上,转而看向太崖,“——我记得以前在学宫,有一阵你喜欢上了焚香。天南地北地寻了不少好香,连被师尊叫去训话,也要在旁点上一炷夕熏,说是夕熏助眠,等将师尊催睡了,便能少得两句训斥。不想自己先打了瞌睡,还被师尊安了桩怠惰罪名。”   听他提起往事,太崖笑道:“都多久之前的事了,竟还记得。”   “往事不可追,却总能琢磨出些趣味。”月楚临的手搭在木盒上,往前一推,“前两天得了些好香,可要试试?”   太崖扫向那木盒,又收回视线。   面上有笑,说出的话却直截了当:“无端和我提起同门情谊,难不成是有什么话不好开口?”   “只是见这香不错,给你送来些。”月楚临视线一移,落在桌面的茶盏上,“师徒二人,怎放了三副茶具。”   太崖眼一抬就知道他在问什么。   寻常人家里多备几副茶具根本算不得稀奇,问的是茶,看的却是茶盏旁的糕点糖球等小食。   他和蔺岐都是修为不低的妖,又能吃什么东西。   太崖想了阵,却道:“昭昭偶尔过来,时常备些茶点小食,也省得跑进跑出地拿,累人。”   听他这般称呼奚昭,蔺岐忽抬了眸。   但不过一眼,就又垂了下去。   “昭昭常来此处?”月楚临笑道,“看来她是将你师徒二人当成了朋友,也算好事。省得阿郤整日黏她,惹她心烦。”   “要是整天忙着修缮禁制,岂不是太过无趣。能有她在身边说两句话,不知要解多少烦闷。”说着,太崖又往后一倚,躺在了藤椅上。   月楚临目光一移,落在他的腰际。   “得了块新玉?模样倒好。”   太崖身上挂的玉器多,一听就知晓月楚临说的是昨天出府,奚昭随手买了送他的那块。   “嗯。”他懒声懒气地应了,随口胡诌道,“前些日子误伤了昭昭姑娘,我向她赔罪,她说不用。我还要道歉,过两天她就送了这么一块玉,说是并没因此事怪我,让我别放在心上。我见模样不错,又不能亏待了别人心意,便戴着了。”   蔺岐还在看那玉盘,并未抬头。   只是悬在盘上的符笔突然停了,玉盘圈层却转得更快。   月楚临神情如常。   “之前听玉衡说起过此事,解开误会便好。”他稍顿,放下茶盏便起了身,“今日我来就是为了送香,既送到了,我便先走了。”   太崖:“不送。”   月楚临走后,蔺岐仍看着阵象,只是突然出声:“道君。”   “阵象有异?”   蔺岐:“并非。只是……从未听道君提起过那块玉。”   他语气冷淡,听不出丝毫异常。   “一块玉也叫你这般牵肠挂肚?”太崖起身,往凉亭外走去,“为师困了,你继续检查阵象吧。”   蔺岐一言不发。   在他走后,才抬起眸看他。   只是背着身,根本瞧不见那佩在腰间的玉。   第三天,月楚临又来了宁远小筑。   这回带了好几本稀有符书,说是送给蔺岐。在翻看蔺岐已读过的书时,他瞧见了一些随手札记,还有潦草图画。   和其他人写字的习惯不同,这书上的札记全是从左往右写。   等他翻了几页,太崖拿过书道:“昭昭说好奇我和玉衡整日都在修炼些什么,便拿了两本书去看。可惜了,若是在天显境,还能送她入仙门修行。”   月楚临笑而不语,余光瞥见他昨日送来的香。   盒子没打开,规规整整地放在书架上。   这回等他走后,蔺岐终问出口:“道君何故做这些事。”   太崖整理着书架,并未看他。   “何事?”   蔺岐神情平静:“昨日是玉器,今日是书——道君和奚姑娘并未相熟至此。”   太崖反问:“你怎知没熟到这地步?”   一记耳光扇得他到今日都还作痛,颈上的伤更是没见好。   便是不熟,也应被两记耳光给生生打熟了。   埋进土里都忘不得。   蔺岐将唇抿得平直。   半晌才说:“道君是故意为之,为何?”   太崖轻笑,缓声道:“在他眼底,如今我已成了银杏臭果。既嫌我多管闲事,我便给他找些事做。”   蔺岐语气不善:“那也不该将奚姑娘牵扯进来。”   这两天他都看在眼里,太崖每一句话,都明里暗里将自己和奚昭牵扯在一块儿。   “放心,见远不会找她,避她还不及。”太崖瞥他,“倒是你——玉衡,早让你别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修炼上,你不听,果真修出个木脑袋。”   蔺岐冷下眉眼:“道君何意。”   太崖坐在椅上,单手支颌道:“我们进府已过一月,当日与他定好,拿半条命来修这府中禁制,他便帮你解决了那追杀令的事——可眼下如何?追杀的人都已逼到府外,未见他有半分行动。”   蔺岐思忖着说:“道君要迫他行动。”   “见远此人工于心计,又爱盘算得失。若不逼他一把,只怕真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处理好追杀令的事。”太崖缓声道,“现下他火上眉梢,管他是你是我,最想做的便是将我二人从这府里赶出去。”   “可岐以为,仍不当牵涉到奚昭。”蔺岐冷声道,“师父若是想让月公子心生忌惮,唯恐我们坏了他的谋算,自可推弟子出来当这靶子。”   “你以为他是怕为师与奚昭来往,会破坏他的打算?”太崖轻笑,将月楚临送来的香塞到了柜子最里面,用书作挡,“或许有此缘由,可玉衡,识人不能仅识一面。”   -   暑气渐退,天还热得很,但也不至于像之前那样晒得人头昏。   奚昭打开花房大门,看见灵虎正在扒拉一个镂空竹球。   杀死蓬昀已是三天前的事了,那灵虎吞噬了鬼气,这几天精神头足得很。   见她来了,灵虎咬着竹球往前一抛,想要她陪着他玩儿。   奚昭接过竹球,放在边上不动。   她开门见山道:“月楚临今早出门去了,说是有事要办,这几日都不会回来。他不在府里,出府要方便许多——你走罢。”   灵虎本要去扑那颗球,听见这话,顿时一僵。   但随即,它就跟没听懂似的继续抬起爪子,想要抓球玩儿。   奚昭一把按住球,蹲下身看它。   “我知晓你听得懂我说话,别装耳聋。我不是在和你说笑,如今你的伤养好了,也该走了。”   灵虎耳朵两抖,嗷嗷呜呜地叫了两声,爪子不安地刨着木地板。   又拿脑袋去撞她的膝盖,咬着裙子。   为什么啊?   不是说要养它做灵宠吗?   怎么转眼就要赶它走?   奚昭一手按在它的前额上,将它推远。   “我便直说了——前些天出府那回,是一个道士把我弄去了那鬼庙。我先前还奇怪,这太阴城里这么多人,为何偏挑中我?而且有鬼王出巡,他怎还如此胆大。思来想去,多半是我身上有什么他想要的东西。”   灵虎浑身一僵。   “后来让你去对付那恶鬼,太崖道君跟我说,庙后除了你和恶鬼,还有其他三人的气息。”奚昭揪住它的后颈皮,迫使它看着自己,“——那些人是谁?”   灵虎“嗷嗷”唤了两声。   挣开奚昭的手后,它往地上一躺,露出毛茸茸的、布着黑色条纹的雪白肚子。   身子左右两扭,四只小爪扑腾着,尾巴还一甩一甩地拍着她的腿。   平时不是最爱摸它肚子么?   快摸啊。   “撒娇也没用。”奚昭取下封着它灵力的符囊,再捧住它的一对前爪,“我身边可不养骗人鬼。现下你若什么都交代清楚,还可留你。但要是不愿待在这儿,我这就想法子送你出去。”   灵虎犹豫一阵,尾巴甩来甩去。   许久,它突然仰起脖子啸叫出声。   “嘭——!”原本仅有小狗大小的灵虎,顿时变成了一头偌大的凶虎,就连气势也凌厉几分。   但因还躺在地上,四爪朝天,又显出些傻气。   奚昭被那条长尾巴带得往下一跌,几乎整个人都陷在毛茸茸的肚腹里,一时懵了。   这么软的吗?   还暖烘烘的,活像条毛绒毯子。   她没忍住,挼了两把手下的毛。   这要是冬天,得多暖和。   灵虎左摇右晃地嗷了两声,耳朵两抖,压成了飞机耳。   等等!   奚昭倏然回神,紧拧起眉。   她两手撑在那毛烘烘的虎身上,盯着它:“你要不愿说实话,现在就走。”   灵虎呆住了。   可这就是它的原身啊。   它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奚昭的意思——   她很可能是在催着它化出人形,好跟她说话。   反应过来后,它尾巴两甩,便开始化出人形。   又是“嘭——”一声。   身下的老虎褪去兽态,变成了身形高大的男人。   脑袋被白布缠住了,看不见脸。   唯能瞧着双暗红色的眼眸,还有几根赤红碎发从白布的缝隙中翘出来。   竟真的是个人?   奚昭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问:“可有名字?”   “我……”绯潜开口,却又突然顿住。   他似是感受到什么,视线往下一垂。   随后,奚昭便看见他露在白布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耳朵也红得快要滴血。   奚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愣住了。   她的左手还撑在他的胸膛上。   同头上一样,他的上半身也都缠着白布,裹出了紧实流畅的线条。   而她撑着他,的确隔着衣衫不错。但她的手,怎么……怎么陷进去了? 第51章 (二更)   “抱歉。”奚昭拿开手, 转而撑在他的胳膊上。   绯潜脸红得跟快熟了似的,眼神飘忽不定,就是落不到她的身上。   “没, 没事。”他磕磕巴巴地说, 似在宽慰她, 又更像自言自语, “平、平时不也常乱摸毛吗?一样, 都、都一样。那什么,我没、没放心上, 没事。”   这样么?   奚昭俯身, 盯着他的眼睛。   “那你怎的眼珠子乱转, 也不看我?”   “可、可能是, 我……我眼睛比较灵敏。”绯潜定定道, “没错, 就是这样。”   奚昭:“……”   原来是胡说八道的性格吗?   她起身, 往后退了两步。   绯潜一下跳了起来。   虽说他身形高大, 动作却灵活。豹子般轻巧落地,然后蹲坐在地上——坐姿跟大狗差不多,就差条尾巴甩在身后了。   奚昭盘腿坐在他身前, 问:“你叫什么名字?”   “绯潜。”他答得快,但视线乱瞟, 就是不看她。   奚昭又问:“哪两个字?”   绯潜顿住,赤瞳里闪过一丝错愕。   他倏然看向她, 愣愣道:“绯潜的绯, 绯潜的潜?”   奚昭:?   她挠了下面颊, 问:“若是描述不出是哪两个字,会写吗?”   绯潜犹豫不决地点头:“会吧。”   他不识字, 但名字还是会写的。   花房里没纸,奚昭便顺手拿了本书和笔。   看她忙里忙外地找笔,绯潜拿起脖子上系着的链子:“你也要做铭牌么?”   “想得倒美。”奚昭拿着书往他脑侧一打,再才放在地上,递给他笔,“把你名字写下来——就写这儿。”   “哦……”绯潜接过笔。   他显然不会写字。   一把抓过笔,像抓竹竿子那样紧紧攥着,埋头思索一番,便将笔往书皮子上怼去。   笔尖压下,直接在纸页上炸开了一朵墨花。   但他浑不在意,埋头苦写。   没按笔画来,完全是硬生生拼凑出来的两个字。   等他写完,竟还大松一气,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般。   “好了,就是这两个字。”   话落,他放下笔。   结果笔刚一脱手,就断成了两截。   奚昭默不作声。   她怎么感觉,这人……笨笨的?   她尽量不去看那两截断笔,拿起书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   “绯……潜,”她抬头看他,“之前为什么不化形?”   她还把他当成真正的小虎崽儿养了一个多月!   “变不了。”绯潜板着脸解释,“我受了重伤,而且戴着符囊。”   也是。   符囊的确是她给他戴的。   奚昭想了想,问:“在鬼庙里遇见的那些人是?”   “算作同僚。”   “同僚?何处的同僚?”   绯潜抓了抓头。   他不打算瞒她,索性全盘托出:“天显境,暗部。但都是以前的同僚,我不打算回去了。”   奚昭知晓天显境。   和太阴、赤乌不同,天显境多出人族修士,仙门大家大部分也都在那儿。   但她从未听说过什么暗部。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绯潜解释得更直白:“多做些杀人的事。”   奚昭一下站起来了。   “杀什么人?”   别不是他在追杀太崖师徒。   有了这念头,她瞬间脑补出他装虚弱混进月府,其实是为追杀太崖师徒的故事。   但绯潜的回答让她放了心:“天显境的叛贼、入了魔的修士、逃犯……让杀什么杀什么。”   原来只杀和天显境有关的人。   奚昭收拾好纸笔:“如今你伤都好了,也该回去了吧。”   方才看见他化出人形,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人留不得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灵宠,留着也无妨。   但他能化人不说,现在还和天显境扯上干系。   那就更不该待在这儿了。   她虽用符囊限制过他的妖力,可好歹也帮他疗了伤。   他应该不会恩将仇报。   她想得周全,不想绯潜却道:“不行!”   奚昭一愣:“什么?”   “我回不去了。”绯潜说,“那几人找我,只是为了确定我的安危。况且当日受伤,也是因为暗部里有人害我。”   是起了内讧吗?   奚昭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只道:“可我也没法留你啊。”   “为何不能?”绯潜挠了下前额,别开视线,不大自在道,“你先前都说了,要帮我梳毛。”   奚昭:“……”   那现在她该梳什么?   她抬眸,视线落在他头上。   那些白布吗?   “你头上——”她指了指自己的头,“为什么要缠着布?”   是受了什么伤吗?   “暗部不能以面示人,若任务失败,便要烧了这布,毁去容貌——我现下还没彻底脱离暗部,暂时没法儿取。”绯潜揉了把烫红的耳朵,声音低了不少,“不过你若想看,我也能偷偷让你瞧一眼。”   “不想。”奚昭答得干脆。   绯潜错愕:“为什么?!”   奚昭实话实说:“如果当日你以这副模样倒在月府外头,我是绝对不可能冒风险救你的。”   好半晌,绯潜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比起现在,她更喜欢他化身成虎崽儿的模样。   他心底泛出一丝微弱的酸意,嘴上却道:“我平日里又不化出人形。”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下一瞬,他便又变回那虎崽儿模样。   甩着毛茸茸的尾巴,“嗷嗷”叫了两声。   随后他便看见,奚昭原还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顿时见了浅笑。   灵虎撞了下她的小腿,随后转身进了花房。   不多时,就叼着把短齿梳子跑了出来。   “嗷!”它把梳子丢在地上,拿爪子拍了两拍。   奚昭原还在心底提醒自己,这是人变的。   可一对上那双圆滚滚的眼睛,还有憨态可掬的模样,脑子便空了。   只摸一摸……应该也没事。   “要听话。”她拿起梳子,“只暂且留你一段时间,如果惹出什么事端,还是得走。”   灵虎仰起脑袋,咬住了她手里的符囊,拽了拽。   意思是让她给它戴上符囊,它便没法化出人形了。   给它系上了符囊,奚昭这才用短齿梳子给它梳毛,梳得它直打呼噜。   顺毛的间隙,她忽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件事——   难怪之前它总不愿意吃生肉。   -   当天晚上刚入夜,月管家就找上了门。   奚昭早知道他会来,倒不奇怪。   一见着她,管家便开门见山地问:“奚姑娘可知蓬昀在何处?”   “蓬夫子?”奚昭反问,“听闻薛家人都在城里处理出巡剩下的事,管家为何不去那儿找,反倒我这儿来了。”   “蓬昀当日从你院子出去后,就不见了踪影。”管家说,“如今薛家正在追查,奚姑娘若知道些什么,还望尽数相告。”   “我不清楚此事,管家不妨从旁处下手。而且……”奚昭稍顿,“管家最好不是趁着兄长不在家,故意来苛责我。”   管家神情一变,还想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太崖的身影。   他敛下心绪,拱手:“道君。”   方才他俩说话时,太崖方才也听见了一两句。又稍一细想平日里这老管家的行事作风,便将眼下状况摸了个透。   他嘴上揶揄:“老管家却是清闲,夜里四处乱逛。府里的事还没整理明白,就把手伸向了别人家里。老管家,别不是一张嘴想吃两家饭?若是如此,小心撑了肚。”   管家脸色一白。   太崖以前在学宫求学时,就来过月府。他对这人的脾性也算了解一二,便忍下了没说出的话。   “道君言重,不过是来问一两句而已。既然道君找姑娘有事,那我便也不作搅扰。”   刚说完,他就脚步匆匆地走了,跟身后有鬼在追似的。   眼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奚昭才将视线移至太崖身上。   “他走了,道君不走?”   太崖垂眸笑道:“我又并非那平白无故寻麻烦的老贼,自是有事找奚姑娘了。”   “什么事?”   他将这几日月楚临去宁远小筑的事与她笼统说了,又说把自个儿扯出来是为混淆视听,遮掩她和蔺岐的事。   粗略讲了一通后,他道:“虽不知见远如何知晓了你离府的事,但现下他既然有所察觉,必然会对你这儿多几分在意。我若一天都不来,岂不是惹他生疑?”   听了他的话,奚昭也不觉得稀奇。   事情尚且都在她的料想中。   月楚临应是从蓬昀的散魂那儿听到了鬼庙的事——那抹散魂本就是她让绯潜放走的。   先前和蔺岐说起结契的事时,他就跟她提起过,月楚临会帮着解决追杀令的事。只不过眼下有其他事耽搁了,迟迟未动。   如今月楚临知晓她离开过月府,又清楚太崖也掺和其中。必然会想办法先解决了追杀令,以免太崖影响他的计划。   现下她只希望,月楚临多在外面待两天。   还有如那天来她这儿送东西的小童子所说,月郤能尽快赶回来。   她粗略想了一遭,忽看见太崖颈上的白布。   便问:“道君的伤还没好么?”   “伤了妖身,难免好得慢些——怎么,奚姑娘此处有灵丹妙药?”   话音落下,远处夜色中又来了一人。   是蔺岐。   他也看见了太崖和奚昭。   走近后,他先是和奚昭问了好,再才看向太崖。   面容平静道:“师父未曾说过要来此处。”   太崖笑说:“玉衡,你这话倒来得荒唐。我去何处,还反要向你请示不成?” 第52章   太崖的语气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蔺岐却从细枝末节中察觉到埋藏在松泛情绪里的攻击性。   或说,眼下正是那些微的攻击性支配着他所有情绪的变动。   蔺岐正思忖着缘由,就又听见太崖道:“鸟雀落枝, 若知晓落在错处, 振翅便飞——人却不是, 想换条路走不知得吃多少苦头。不为此忧心, 反倒整日惦念与他不相干的事——玉衡, 你以为如何?”   蔺岐瞬间明白过来,太崖是在说他修炼的事。   要另换仙道绝非易事, 需破而后立。   原是在为此事斥他么?   “弟子心中自有打算。”他冷声说, “道君也无需顾左右而言他, 说些与眼下无关的事来搪塞我。”   “无关的事?”太崖笑道, “看来你心中打算确然不少, 下一步又有什么考量?在这儿等着旁人进府杀你么?”   蔺岐神情平静:“师父有话不妨直说, 与月公子相交, 也不必学些他拐弯抹角的本事。”   太崖偏还有闲心调侃:“其他尚且不论, 你这话着实令为师伤神。”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奚昭听得一脸懵。   什么鸟雀,什么换条路走。   怎又扯到月楚临了?   虽不知他俩到底在争执些什么, 但她却听得分外专注。   她还没见过这样吵架的——   一人笑眯眯地放冷箭,另一人则冷着脸回斥。但都语气平静, 不显怒容。   光看脸色语气,根本瞧不出他俩在生气。   偏偏这样, 还能顺便把其他人扯进来内涵两句。   这等情形, 但凡一个人显出怒态, 只怕都要落在下风。   她觉得可以学学。   这比随意发泄怒火的攻击性可强太多了。   也不知道就这么吵下去,得靠什么分出输赢。   正听得出神, 她忽感觉脖子像是被什么给钳了下似的。   “嘶……”她抬手捂着脖子,陡然想起是太崖前两天咬出的伤。和上回那缠绕在指上的小蛇咬出的伤不同,这回伤口好得很慢,时常冷不丁就会一阵刺痛。   下一瞬,两人便都看向了她。   对上视线,奚昭登时警惕起来。   怎么,轮到她了吗?   蔺岐的神情明显没方才那般紧绷了。   “奚姑娘身有不适?”他问。   “没。”奚昭的手压在那伤口上,忍着刺痛。   太崖眼梢一挑,登时会意。   “可是上回的伤还没好?”余光瞥见蔺岐在看他,他又道,“上回误咬了奚姑娘,想来天气太热,伤口好得慢。”   他说得含糊不清,蔺岐便下意识以为是上次在宁远小筑,太崖用指背蛇印咬伤她的事。   心底明白,但又有不解。   当时伤都快好了,怎的过了这么多天,又作反复?   奚昭接过话茬:“擦了药,但总不见好。也不流血,就是总有些刺疼。”   “既是本君惹出的祸端,自当负责。”太崖抬了眼帘,“走罢,寻处亮堂些的地方,我替你看看。”   奚昭觉得有理,点头应好。   又说去拿两枚夜明珠,也看得清楚些。   不过还未动身,便听见蔺岐道:“抱歉,方才不该让奚姑娘看见那等场合。”   奚昭知道他是在说和太崖争执的事。   但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   感觉像在说下回换个地方吵,不让她看见一样。   奚昭摆摆手说:“没事。”   他俩想怎么练嘴皮子功夫就怎么练,与她无甚干系。   见她走远,蔺岐沉默一阵,才转身看向太崖。   “道君,”他直言道,“岐欲与奚姑娘结契,如她愿意,往后还请师父再不做今日之事。”   太崖双手拢在袖里,借朦胧月色打量着他的神情。   半晌,他忽笑道:“玉衡,若说这些话还会面红心跳,不如事先在心底排演几遍。”   蔺岐稍怔,正想再说话,余光就瞥见奚昭回来了。   太崖也看见了她,声音低了许多:“玉衡,你有意改修他道,不若早早行动。以免修为损毁得不是时候,误了奚姑娘的打算,届时结契更成奢望。”   蔺岐垂下眼帘。   这话听着像是在提醒他:改修他道势必会损了修为,早些行动,也好尽快重新修炼。   可话里又分明藏着别意——   奚昭要与他结契,全然是因为他有用处。   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送出一句:“岐心底明白,道君又何故言辞伤人。”   太崖乜他一眼,并不作声。   说话间,奚昭已经走至身前,还带着好几枚夜明珠。   三人一道进了前厅,她把夜明珠放在墙上的壁灯里。然后找来这几天涂的药,打开给太崖看。   “就是涂的这些,之前偶尔也受伤,但涂了都有效的。”她狐疑看着太崖,悄声道,“道君,你说实话,是不是牙里有毒?”   太崖也学她压低声音,却笑:“若以奚姑娘的推论,你牙里的毒不更厉害些?”   多损人。   奚昭腹诽一句,又见他颈上的白布缠了一圈又一圈。本就是个怕热的,眼下更不知被捂成什么样。   她沉默了。   的确,似乎他更像是那个中毒的人。   太崖看过那药,发现并没问题,便拂开她散落的乌发,检查起咬伤。   她说得没错,伤口确然愈合得慢。已经好几天了,还是能见着血点。   他并拢两指,压在伤口处,探进一缕妖气。   须臾就又收回。   “你还戴着那块黑石?”他问。   奚昭点点头:“就在芥子囊里——是那石头有什么问题吗?”   太崖解释:“那石头是恶鬼魄核,鬼气太重,影响了伤口愈合。倒没什么大问题,你若想留着那块石头,便把它放在阳处养一段时间。等伤好了,再戴在身边。如此,能散走些附在魄核表面的鬼气,对身体也无影响,又不至于引人察觉。”   这事暂且只有他俩知道,他便把声音压得低了些,又有意用妖术障蔽动静。   故此,坐在对面的蔺岐一字也未听清。   见他俩悄声低语着,他神色未改,袖下手却不由攥紧。   较之他,太崖是否更有用处?   既无修为损毁的隐患,也不受追杀令的限制。   他视线一移,落在太崖腰际。   夜明珠的光线柔和,映照出那块温润玉佩。   瞧着陌生,看模样也合不上太崖的喜好。   是她送的那块玉么?   可并无缘由。   太崖对她怀有戒备,她也挑过太崖的刺。   要出于什么理由,才会送这样一件亲密的物件儿。   不知想了多少,他陡然意识到一件事——   似乎在他不知道的空当里,他二人早已不像之前那样排抵彼此,反倒走近许多。   蔺岐垂下眼睫。   若太崖也愿意帮她,那她是不是,要弃了他? 第53章   陡然冒出这念头, 蔺岐再度抬头看去。   两道依偎的身影映入眼帘,无形间便将他排斥在外。   他压抑着心底的情绪,但最终, 被摈弃的错觉还是迫使他不受控地开口:“师父。”   太崖挑眼看他:“何事?”   他仍在笑, 只不过语气中的松泛要比方才真切许多。   蔺岐平复下心绪, 问道:“奚姑娘的伤势可还好?”   太崖:“还好。天热, 伤口不好愈合罢了, 多涂两回药便能痊愈。”   这解释跟他之前说的没什么出入,但蔺岐总觉得他有何事瞒着自己。   他走过去, 视线落在奚昭侧颈那两点血印上。   眼下有夜明珠照着, 比刚才要明亮些许, 使他看得更为清楚——   这血印跟他记忆当中的伤势确然不同。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话锋一转:“奚姑娘, 将此药兑水, 滴在月映子上, 夜间便不会再招虫。”   说着,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   奚昭的注意力顿时到了那瓷瓶上。   “当真?”   她之前跟他提过,说是那株月映子好看, 想养在卧房里。   但一到晚上就会招来萤火虫,亮堂堂的没法睡, 关了窗子都没用。   “不妨一试。”蔺岐稍顿,“对月映子也无害处。”   奚昭接过, 拔开塞子往里瞧。   半瓶黑褐色的粉末, 没有任何气味。   她一时起了兴, 又转去找水。   蔺岐心底的异样情绪渐被抚平。   他侧过眸,却见太崖也正望着自己——且一副将他所作所为都了然于心的模样。   蔺岐被那落拓笑意刺得眉头稍拧。   那方, 奚昭已经取来水,正准备往里倒药粉。   她斟酌不好用量,便抬头问他:“小道长,要倒多少?”   蔺岐走过去,教她如何调配驱虫药水。   “奚姑娘,”太崖忽道,“既然伤口已经处理好了,那本君也不作久留。”   他原就是为了应付月楚临的眼线,这会儿才找着空子过来逛上一趟。   眼下天色已晚,也该离开。   本要叫上蔺岐一块儿回去,后者却说药水尚未调配完,待会儿再走。   太崖便也不多言,和奚昭道了别后就走了。   蔺岐往水里抖了些药粉。   他低垂着眉眼,不知思忖着什么,片刻后问:“奚姑娘受伤已有几天,不见好么?”   奚昭靠着桌子,双手反撑在桌沿,点头:“你师父手上那蛇究竟是怎么弄的?瞧着像刺青,可又会动,咬人还这般疼。”   她对太崖指背上的蛇纹刺青还挺好奇的。   不知道是养的灵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掺好药粉,蔺岐晃了晃小瓶子,使其混合均匀。   “是他的一缕妖力,理应无毒。”他将药水滴在月映子上。   很快,那些围绕在月映子周围的萤火虫就接连散去。   房中昏暗些许,仅剩夜明珠的光亮。   他放下瓶子,目光复又落在她颈上。   两处血点,如两枚小痣般印在颈上,周围稍泛着红。   与上回并非落在同一处。   “虽无毒,却是牙尖齿利——奚姑娘可受得住疼?”他问。   其实不疼。   偶尔跟被针刺了下似的,顶多刺痛一阵就又好了。刚刚太崖又使了止痛的诀法,几乎没什么感觉。   但瞧见那稍拧的眉,奚昭又把话咽了回去。   “是疼。”她拉住他的手,“小道长,该怎么办?”   她的手隔着衣衫,虚握在腕上。   没多少热意,却使蔺岐手臂稍颤。   太崖的话还刻在脑中,每一句他都记得清楚。   沉默片刻后,偏还是反握住她的手,稍俯了身,轻轻啄吻在那伤口附近。   一丝微弱麻意泛开,奚昭退了步,却陡然被蔺岐搂住后背。   方才推开的距离又被拉回。   他移过目光,眼底瞧不出情绪。   “如此可会好些?”   -   走出门不到两步,太崖便听见一阵细微的哼喘。   他停在台阶处,月影笼罩,看不大清神情。   不比蛇身,化作人形时,他的感官要敏锐许多。   也因此,一些声响相继落入他耳中——   衣料摩挲,模糊不清的轻语,还有混在一块儿的低促喘息。   他稍侧过身,往里看去。   门墙作挡,何物都瞧不见。   可想到门内的景象,思绪却不受控地泛滥开。   咬人那般使劲,不知接吻又是何模样。也会随心所欲,不痛快时便咬上一咬么?   落不到实处的猜测转瞬即逝,他忽觉被她咬出的伤似过了火般,一阵阵地灼痛。   血还在缓慢往外渗着,像极那日落在颈上的吐息,印下避不开的热度。如银钩般,一点一点勾出埋藏在欲壑深处的干涩渴意。   袖下的手稍动了番,指腹摩挲袖口,隐有些作痒。   他转回身,目不斜视地离开了小院。   走出院子后没过多久,他便看见有人从对面过来。   “见远,”太崖顿了步,含笑道,“不是说你要出去一趟么,怎的又回来了?”   见是月楚临,他并不意外。   从对月楚临说出那些话开始,他便清楚这人再难沉住气。   “给昭昭带了些东西,要送给她。”月楚临稍顿,“更深露重,以为你在宁远小筑,不想在此处碰见。”   “也是从她那儿刚回来。”太崖清楚他想知道什么,偏有意遮掩,“若非时辰晚了,兴许还能跟你在她院子里撞见。”   月楚临:“我也不过是去送些东西,送完还要出府——你颈上的伤,还没好么?”   “颈上?并非什么要紧伤,不过是被树枝刮着,随便敷了些药。”太崖道,“你有急事,就不多聊了。”   话落,他提步便要走。   但就在二人错身之际,月楚临忽叫住他:“太崖。”   太崖停住。   月楚临稍侧过脸,温笑着问他:“不知你去找昭昭,所为何事?”   太崖慢悠悠扫他一眼。   还以为又要拿些弯弯绕绕的话来旁敲侧击。   原来逼得紧了,也说得出真心话么。   他移回视线,落下两字——   “私事。”   说完便走了。   直到他身影消失,月楚临都未行一步。   不多时,忽从半空跃下一只鸟雀,落地后化身成人。   “大公子,”雀妖随在他身后,往奚昭的院子走,“道君是戌时三刻从宁远小筑走的——就在蔺道长之后,在姑娘院子里待了小半个钟头。我按公子吩咐,远远儿地看着,没有近身。”   蔺岐也来了?   月楚临记在心底,却没在意。   那人性情寡淡,与奚昭走不到一处去。   太崖都已走了,想必他也早离开了。   月楚临语气温和道:“只需盯着太崖一人,其他人无需理会——继续跟着太崖。”   雀妖迟疑。   那蔺道长也不用理会么?   他好像没见着他出来啊。   但思虑一阵,他最终只应了句:“是。”   -   卧房。   奚昭丢开枕头,把藏在枕头旁边的书全抱了出来,垒在桌上,再抽出一本翻看起来。   蔺岐站在卧房与偏房交接的门帘处,见她看得认真,便下意识以为那些都是驭灵的书。   方才她说有事要和他说,随后就把他带到了这儿。   原是要问驭灵的事么。   刚这么想,奚昭就合上本书说:“找到了!”   蔺岐眼睫稍颤,视线落在那本书上。   看不着书名,但书皮陌生,他应该没读过。   不知她要问出什么问题,心底未免忐忑。   奚昭走近,把书递给他:“我托人在外面买的,要提前多做些了解才好——你先前说慢慢适应,眼下就可以看看,该从何处开始适应。”   蔺岐想起那日说过的话,却不知这事跟驭灵有何干系。   直到翻开她递来的书。   在摇晃的烛火下翻了几页,那冷玉似的面颊上逐渐浮起些薄红。   他倏然合了书,语气尚且冷静:“奚姑娘,此为秽书,不当看。”   奚昭:“……”   “为何不当看?”她坐下,一手撑脸,“要是不提前学好,届时结道契何物也不懂——而且不是你说,要慢慢适应么?”   虽然太崖还没答应帮着接契线,但她觉得都是早晚的事。   她说得不无道理。   蔺岐手拿着书,却跟握着炭没什么区别。   良久,他才又翻开那书,一条一条仔细读过去。   他沉默不言地看着,若非愈发烫红的耳尖,和平时并无两样。   奚昭突然冒了句:“幸好挑了个识字的。”   要是跟绯潜一样连字都不认识,那她不还得挨个儿读给他听?   蔺岐并未听清,抬眸看她。   “没什么,你继续看吧。”奚昭想了想,“你有何处不懂的,可以问我。”   “奚姑娘好似了解不少。”语气听不出好坏。   “你看的这些书,我都提前读过。”奚昭起身走到他跟前,抬了笑眼问他,“小道长,选好了么?”   蔺岐抿紧唇。   脑中反复盘旋的,还是太崖那些话。   她留他,是因有用么?   他指腹微动,按在了几行字上。   奚昭看了两眼,随后目光一移,落在他手上。   他的手生得好看。   手指修长漂亮,线条也流畅,关节并不明显。   觉察到她的视线,蔺岐下意识拢紧手。   但还没动,就被奚昭握住了。   “可是可以。”她道,“但你方才碰过不少东西,先用净尘诀洗净手吧。” 第54章 (二更)   月楚临独行在夜里, 悄无声息。   等到奚昭住的院落时,院中无人,前厅也没有丝毫光亮。   刚开始他还以为她睡了, 直到再往前走两步, 他便发觉卧房还亮着烛火。   但感受不到丝毫气息——他细思一番, 便想到了月郤头上。   月郤时常给奚昭的院子布些乱七八糟的阵法, 用以辟邪除魔。   眼下藏匿住她的气息, 多半也是阵法之一。   他未曾生疑,直接去了卧房。   上前叩了两下门, 然后轻声道:“昭昭, 睡了吗?”   好一会儿, 才从房里传出回应:“嗯……”   似是压抑到极致, 咽在嗓子眼儿里的一声, 还有些作抖。   是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声音。   月楚临怔了瞬, 才说:“我见烛火未灭。”   又等许久。   “快……快睡了。洗漱过了, 还没躺下。”房里人含糊不清地问, “大哥找我有事吗?”   月楚临道:“今日去太阴门,回来的路上顺道走了趟天水阁。那儿新进了些首饰,我看着不错, 便买来了些——昭昭,过会儿我又要出府, 怕是好几天不能回来。若是还没歇下,可否开个门?”   房里。   奚昭斜坐在蔺岐怀里, 头晕目眩。   刚刚月楚临敲门时, 她被突来的声响惊着, 有过片刻清醒,顺便答了他两句。   但这会儿, 她的脑子又变得昏昏沉沉的,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还要仅靠着横抵在唇边的手,她才能勉强忍着声音。   而将她半拥在怀里的人,自始至终都没说过话。连气息都轻到几不可闻,也未见半分急促。   奚昭缓眨了下眼睫,垂下视线。   不久前还被她握着的手,目下却被衣裙遮掩得看不见了。像是弹琴挑弦般,偶尔露出些许。可她又感受得到,只不过以更为直接的方式。   门外的月楚临没得到回音,又耐下性子问了遍:“昭昭,现下方便吗?”   奚昭陷在阵阵窜起的酥麻里,听见有人在和她说话,语气亲和,却根本辨不出是在说什么。   她久未应答,房里陷入一片安静。   唯能听见一阵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湖中翻搅,缓一阵重一阵。   最后还是蔺岐躬伏了身,近乎耳语道:“昭昭,他是来给你送东西,问你可否开门。”   奚昭也险些没听出他的声音来——较之平常,他的嗓子哑得不成形,气息也烫。   东西?   送什么东西?   平时都不常来她这儿的人,这会儿怎的要给她送东西了。   她恍恍惚惚地想,咬了下指节,忍住越发急促的呼吸。   提声道:“大哥,可我——嗯……已经睡了,你放外面吧。”   隔着门窗,月楚临并未察觉到异常。   他摩挲着袖间的首饰盒,自然不愿就这么随意放在门外。   但她既已睡下,便也不想搅扰到她。   他思索片刻后道:“那我把东西放在前厅桌上,你明日再看,好吗?”   良久,里头的人才应了声好。   见那烛火仍没熄灭,月楚临斟酌着开口:“昭昭,你既已睡了,为兄不作搅扰。只不过这几日都要在外奔波,没有多少空闲回来,有些话想与你说。”   他语气温和,却听得奚昭越发心烦。   怎么还不走……   她快喘不上气了。   又一阵尖锐的快意攀上脊骨,她抬手,圈住蔺岐的脖颈。   “小道长。”她唤了声。   蔺岐会意,手下稍顿,随后俯身吻住了她。   他已比前几回熟稔许多,慢条斯理地含吻着。要睁不睁的眼眸还算清明,搂着她的手臂却青筋鼓跳,将快而乱的心潮彰显得彻底。   月楚临在外听见奚昭说话,但没听清到底说了什么。   他又等了阵,仅听着些不实切的模糊声响,以为她没睡,便道:“我与太崖相识已久,他对何人何物,素来都是喜一阵厌一阵,少有定性——若他与你说了什么怪话,可以告诉我。”   奚昭恍惚闻得什么太崖,什么怪话,本想集中注意力细听,可下一瞬就被那落不着实处的快意占去心神。   “昭昭,”月楚临轻声道,“要是好奇太崖师徒如何修行,或想借他们的书来看,比起太崖,不若去找那蔺岐道长。”   陡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蔺岐稍怔。   他侧过眼眸,隔着门帘,看向那道映在门上的身影。   眼眶泛烫,失焦到看何物都不清醒。耳尖、颈子也都热得快要化了。   奚昭推了把他的胳膊,似作催促。   蔺岐垂眸看她,眼神稍动,那摇晃的烛火就熄灭了。   眼前一片昏暗。   他低下了头,这回将吻落在她的伤口上,想要覆盖住那印记似的。   而月楚临也刚好说完,见烛火熄灭,便当她睡下了。   不多时,就下了台阶,转而去了前厅放东西。   他刚走,奚昭就觉麻意更甚。她忽仰了颈咬在蔺岐肩上,身子从僵直渐趋颤抖。   肩上传来阵剧痛。   蔺岐面不改色地受了。   虽还在夏天,但夜里凉风重,使他生出种置身暮冬的错觉。   手也仿佛在结了冰的溪流里般。   像是冬尽春来时,冰雪初融,溪水一下从破碎的冰层间松动而出。他在其间轻搅几阵,随后才缓慢松了手去。   -   宁远小筑。   蔺岐回去时,虽没瞧见灯火,但他知晓太崖的习性,现在定然没睡。   果不其然,刚进院子,太崖的声音就从院角传来:“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蔺岐顿了步,并不看他。   “多留了会儿。”他道,嗓子仍有些低哑。   “玉衡,往后还是要早些回来——可遇着见远了?”太崖仰躺在藤椅上,倦声道。   “嗯。”蔺岐攥紧手,指腹似还残留着些许细腻的触觉。   太崖懒洋洋地说:“如今他心有误会,既然走了错路,便谨慎些,别叫他又绕了回来。”   “弟子知晓。”话落,蔺岐径直回了卧寝。   这卧寝原放了面铜镜,他没用过,闲置在角落。镜面没落什么灰,映着倒清晰。   他静立在那镜前,良久,才散了外袍。   衣襟被扯乱,肩颈得以露出。   镜中人看着与往常并无分别。   至多面颊多了些薄红,但经冷风吹过一阵,现下已缓和许多。   他眼神稍转,冷淡视线落在镜中人肩部模糊不清的咬痕上。   这算得是印记么?   他低了眼帘,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第55章   翌日一早, 奚昭正照常给那捧睡莲浇灵水,忽听见外面有人叫她。   花房离前院远,那人在院门处扯着嗓子喊, 声音断断续续, 听不明确。   灵虎本来在她旁边扒球玩儿, 后来实在听得烦了, 又见奚昭还在浇水, 根本没出去搭理人的意思,便仰起脑袋撞她。   “嗷——!”   谁啊?大清早的!   好烦。   喊得它耳朵都要掉了!   “是府里的管家, 别急, 让他再等会儿。”奚昭摸了把毛茸茸的脑袋, 没有动身的意思。   灵虎眯起眼睛由着她顺毛。   又嫌不够, 仰着脑袋就往她掌心里拱, 一条尾巴抖得跟过了电似的。   奚昭正好浇完水, 把它按在地上一阵乱揉。掌心陷在蓬松毛发里, 温暖软和。   太阴城冬天冷, 雪风刮得人骨头疼,就没几个好晴天。   去年她待在房里鲜少出去,夜里也冷得难以安眠。   但今年不一样。   到时候让这大猫变得身形大些, 估计比小暖炉还有用。   灵虎被她挼得嗷嗷呜呜地乱喊,虎尾甩在木板地上, 拍得直响。   和它玩了阵,等到外面的月管家没了耐心, 似在往里走了, 她才松手起身。   灵虎还维持着四肢朝上的姿势, 一愣。   它刚才还烦得不行,但真等奚昭打算出去时, 又有点儿舍不得了。   “嗷!”它一下翻过身,跃跳着去咬她的裙角。   “别咬,我就出去一会儿。”奚昭往外走了两步,还没出门,便又折回。   她侧过身,目光移至花房角落的窗台子上——   那儿亮堂得很,放着块漆亮的黑石。   她想了想,走过去把黑石重新装回了芥子囊里,又一把拎起围着她乱跑的虎崽儿。   “我带你出去,你要安静些。”   灵虎甩了下尾巴,点点头。   -   她出去时,老管家已走到前厅的石阶上了。   一见她,面容间陡现出怒火,但转眼又压下。   “能见奚姑娘一面,真是比登天还难。我在外头嗓子都快喊哑了,也不见姑娘露一面。”他语气生硬泛酸,显然是气到极点。   奚昭只当没瞧出来,眉眼还见笑:“管家真是好耐心。要是我,左喊右叫都不出来,肯定早早识趣儿地走了。”   “你!”管家方才就已被耗尽耐心,这会儿更是连面上功夫都不愿做,脸色分外难看。   赶在他发难之前,奚昭又问:“管家找我何事?”   白须胡子一抖,月管家直冲冲道:“昨日有太崖道君在旁边,有些话还没问完——姑娘可知蓬昀去了何处?”   “怎又来问我?”奚昭说,“我昨天也说了,不清楚。而且这事归薛家管,薛家人都还没来,管家为何先揪着我不放?”   月管家眯起眼睛,深嵌在眼窝里的眼珠子折出精光。   “我以前只当姑娘是人族女子,眼下才知是小瞧了你——那蓬昀失踪后,我在府里找着了些许散魂踪迹,分明是从姑娘的院子里出去的,眼下姑娘怎又说不清楚?”   “是么?”奚昭语气平静,“那管家为何不跟大哥说呢,或是直接告诉薛家人?”   月管家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怎没告诉过鬼域。   寻出散魂踪迹后,他就给薛知蕴送了信,说是找着了一些证据。谁知她问也不问,转眼就让人回了信。   信上只说,事情都已查清,蓬昀为解决恶鬼魂飞魄散,难入往生道,王上下旨追封太女太师。   寥寥几字,便将他的怒火全给堵了回来。他总不可能再去写信,说是鬼域弄错了吧。   更何况他也没气昏了头。   薛知蕴没派人来月府,直接将蓬昀的死归于那鬼庙恶鬼,不是查不到此处来,而是根本不想查。   追封一事,不过是还早些年的春蚕恩情。   至于月楚临那处……   月管家斟酌不定。   其实打从一开始,他就摸不透大公子对奚昭的态度。   要说好,确然是处处周到。   从她进府到现在,吃穿用度比两位公子差不到哪里去,甚而多数时候还要好上许多。   可似乎又不算太好。   他在月府待了数百年,清楚大公子的待人之道。自小如有什么欣赏的名士,便是跋山涉水也要去见一面。对于放在心上的贵客,更会时常拜访,或送请帖。   而对奚昭,她刚进府那一月,他还会带着医师来这院子。那之后就没见他再来过,将近一年,找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琢磨过此事,最后勉强找着了缘由——   留她在月府,多半是小公子所为。   毕竟当时就是月郤带她回了府。   大公子只不过是顾及着小公子的意愿,并不喜她。   想到这点,他总算豁然开朗。   既如此,那就更不能留下此人了。   因着大公子常年纵容,小公子一直是个跋扈性子,做何事都毫无顾忌。   小公子想留着奚昭,却从未考虑过会对月家带来什么影响。   好些世家子弟都在私下里议论此事,光他知道的就不少。   再喜欢又如何。   小公子往后免不了要和他们打交道,绝不能落人话柄。   而下大公子离了府,少说三日才会回来,小公子又远在岭山派。   再没比这更好的时机。   粗略想了一遭,月管家看向奚昭,有意骗她:“我早前就和薛家递过信,他们正要追查此事。现下我也是受他们所托,先把散魂踪迹的事问个清楚!”   奚昭早前就收到过薛知蕴的信,自不信他。   那信上说得明明白白,薛家认定蓬昀的死和鬼庙恶鬼有关。   她佯作不知,直接问:“那管家想怎么查?”   管家稍一抬手。   下一瞬,四五个侍卫出现在他身后。   他道:“若姑娘现下说清楚,是如何害得蓬昀魂飞魄散,那便少吃些苦头。念在这一年多的情分,还可放姑娘一条生路。但要不愿说,就只能请姑娘随我去地牢走一趟了。”   奚昭思忖片刻,有意问道:“可地牢的钥匙在兄长手中。”   管家只当自己是在为月府行事,说:“我自然是拿着了钥匙,才说出此话。”   “我知晓了。”奚昭引导着他开口,“你是奉了兄长的令旨来的,是他觉得我和此事有关,才让你来问我?”   管家有片刻犹疑,但最终还是定定道:“正是——请问姑娘,说,还是不说?”   “我已说过了。”奚昭道,“我不知道蓬昀去了哪儿。”   管家神情一变。   他本只是想借这个幌子驱她出府,现在却火气大涨,恨不得立马让她吃些苦头。   “不想说,自有让姑娘开口的法子。”管家冷眼看着她,“奚姑娘,那就请吧。”   -   来月家这么久,奚昭还不知道府里竟有地牢。   而这地牢看起来已经很久没用过了。   说是牢狱,更像是阴暗潮湿的洞穴。每行一段,石壁上便嵌着一盏昏暗灯火。   能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偶尔爬过些不知名的虫子。   过道太窄,又陡。月管家正往前走,忽被身后打了个踉跄的奚昭撞了下。   “嘶……”背上袭来阵钝痛,他疼得直抽气,回头瞪她一眼。   “抱歉。”奚昭站稳,“路太难走了。”   等到了内里,又是另一副光景。   丈长丈宽的几间窄房挨在一起,湿冷阴暗。窄房前摆放着不少刑具,最渗人的约莫就是挂在墙上的几条长鞭,倒刺足有指粗,尖钩上凝固着干涸血迹。   这地牢原来应是拿来关恶妖的——好几间牢房的地上都能看见黑血和皱巴巴的皮毛,墙壁被刨出手臂粗细的爪痕,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符文。   见她的视线落在那些刑具上,月管家又问一遍:“姑娘现下可记起来了?”   奚昭扫他一眼:“我若不说,你还要逼供?我只当月府是什么高门大族,原也会耍些吓人的手段。”   月管家被她这态度激得恼羞成怒。   他早看她不顺眼,现下更是得了发泄的好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姑娘在月府待得太久,怕是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他朝旁一瞥,“——取鞭来。”   他身旁的侍卫心生犹豫。   “管家,是不是等公子回来再……”   “我是奉了公子的令旨行事!”月管家斥道,“再不将鞭子拿来,连你一起惩治!”   那侍卫这才上前,取下墙上的鞭子。   鞭子常年没用,外皮已有些破损。唯独那凝着血斑的倒刺,骇目渗人。   管家眼神一动,另两个侍卫便快步上前,一人擒住奚昭的一条胳膊,生生制着她。   “奚姑娘,”管家冷笑一声,捋着白须,“你可还要嘴硬?”   他以为将这重鞭拿出来,定会使她求饶。届时装模作样地打上两鞭,再轰她出府。   不想,奚昭看着他,往常就苍白的脸,这会儿更是不见丁点血色。   “我说了不知道。”她道,“兄长留我多时,若是因此事猜忌我,我无话可说。要打便打,只当还了兄长恩情。”   月管家气得横眉倒竖。   “你有何资格唤大公子一声兄长!”他视线一斜,“打,朝背上狠狠地打!”   侍卫悄声瞥了眼奚昭。   管家本就在气头上,她还专挑他不爱听的话来说,岂不是火上浇油。   想归想,他还是手持重鞭,高举。   再紧闭起眼,狠狠落下——   “啊——!”   昏暗的地牢陡然响起声凄厉惨叫。   却并非是奚昭。   见到那侍卫落鞭时,月管家原还觉得一阵畅快。   不想陡然天旋地转,还未回神,背上就传来入骨剧痛。   像是有人举刀,朝他背上劈砍而来。   他疼得目眦欲裂,一时头脑昏昏,不知自己身处何境。   冷汗瞬间浸湿了衣衫,他恍惚好一阵,才勉强清醒——   身前,奚昭毫发无伤地站在那儿,神情错愕地看着他。   而他则成了那个被擒住的人,背上挨了一记重鞭。打得鲜血淋漓,连心脏都在抽痛。   持鞭的随侍也被吓着了。   他要打的明明是奚昭,可鞭子刚落下,就见两人互换了位置。   “管……管家,我……”看着面前血淋淋的伤痕,他脑中一片空白。   其他两个随侍也连忙松开手,不知所措。   月管家疼得快要昏厥过去,指着奚昭就骂了声:“混账!”   “这就怪了,你朝我发什么脾气。”奚昭拧眉,“月管家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么,我只是个没什么修为的人族,如何能害到你?”   哪怕被打得意识不清,管家也还没昏了头。   他清楚奚昭连灵力都没有,不可能做出这移花接木的事。   便转而怒视着那三个侍卫:“方才是谁!”   三人皆连连摇头。   “管家,”持鞭人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打,我就打了,我也不知为何会……”   “废物!”   月管家咬牙强忍,夺过重鞭。   “把她抓好了,再有人动什么手脚,我连他一起打!”   奚昭由着他们制住胳膊。   见他疼得面色惨白,还要往他心上补一刀:“月管家,你是不是想让我长个教训,又不愿真打我,才故意替我挨了这一鞭?”   “住嘴!”月管家高举起鞭,狠狠落下。   又是一声凄厉惨叫。   这回却换成了方才那个落鞭的随侍。   他一下就被打得瘫倒在地,哀叫连连。   月管家攥着那鞭,愣住了。   他倏然偏过头,看向不知怎的就到了地牢角落的奚昭。   后者则望着那疼得打滚的侍卫,眨了下眼睫。   “你也与管家一样心善么?”她真心实意地问。   月管家彻底僵在了那儿。   实在太过蹊跷。   到底怎么回事。   不可能是她。   那如何会……   他视线一移,扫向那满墙血迹。   难不成是牢中积攒的怨气?   忽有凉气袭背,他生忍着剧痛,看向那两个愣怔不动的随侍,厉声道:“把她关进牢里去。关上一晚,明日再来撬她的嘴!”   -   入夜。   秋意渐生,夜里凉快许多。   鹤童在府门处徘徊打转,突地顿住。   不远处一匹马疾行而来。   “小公子!”等马匹速度渐缓,鹤童即刻上了前,手里抱着薄氅,“早些时候得了信儿就在府外等着,总算等着您回来!岭山派的情况如何,那些魔物都除干净了吗,之后还要不要您再去?”   月郤扬眉,笑他:“方才扯了好几回绳,都没让这马停下。你这连串问题砸下来,它便被问得走不动了。”   鹤童两笑,抬着晶亮的眼看他。   小半月没见,小公子变化不少。   没先前那么跳脱了,似又长高了点儿,更沉稳些许。   他脆生生笑道:“我也是好奇。只在书里读过什么魔物,还没见过活的。”   月郤翻身下马,动作轻巧利索。   他推开鹤童手中的薄氅。   “不用。”他往府门里看一眼,像是等着什么似的。何物也没瞧见,便问,“岭山派的事之后再细说——绥绥呢,你可将信递给她了?”   “递了,不过……”鹤童牵过缰绳,“下午收着公子的信,我便去了姑娘那儿。没见着人,问了秋木,他也说不知道。我等了一个时辰,人没回来。后头秋木来了,说帮着带话。想来……应是与姑娘说了。”   “无碍。”月郤道,“现下时辰还不算晚,我去找她。” 第56章 (二更)   月郤径直去了奚昭的院子。   但院落一片漆黑, 根本没人。   他开始还以为她已歇下了,便转去花房。他给那虎崽儿也顺道带了些东西,打算直接放在花房。   不想, 灵虎竟也不在。   他心觉不对, 又去了卧房。   叩了两回门。   没有应答。   急切使然, 他索性推门而入。   床铺一片平坦, 根本没人。   月郤转身便往外走。   出门时, 恰好撞见秋木。   “小公子!”秋木满头大汗,脸也跑得通红。   “你怎的弄成这副模样——绥绥呢?”   秋木:“姑娘她, 她……我中午照常来送饭, 没见着姑娘, 便把饭菜放那儿了。”   奚昭跟他说过, 要是她不在, 就直接把饭菜放那儿。   以前也常有这种事。   他急喘了两口气, 擦去额上热汗, 又道:“下午我再来时, 人还是不在,饭菜也没动一口。还撞见了鹤童,说要给姑娘带话。我看他等得久, 就让他直接和我说,等姑娘回来再告诉她一声。不想姑娘一直没回来, 我便去了书阁、荷塘……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可哪处都没找着。”   因着知晓月郤的脾气, 秋木说得快而急, 生怕他不耐烦。   不想这回, 月郤竟是耐下性子听他说完,神情间没有半分躁恼。   “你确定何处都找过?”他问。   秋木连连点头:“都找过。连太崖道君那儿都去叨扰过, 不过没跟他们细说。”   “我知晓了。”月郤思忖片刻,“你去把第四院的月毕……”   “月毕远。”秋木接过话茬。   月郤颔首:“把他叫来,还有明泊院的所有侍卫。”   秋木忙点了头,先是用玉简传信。   没收到回信,便转身去了第四院的杂役院。   他去喊人的空当,月郤放开妖识,一处一处仔细寻着奚昭的气息。   但何处都没找见。   一炷香后,秋木匆匆赶回。   “小公子,”他神情慌急,“没找着人!”   月郤拧眉:“明泊院整整十个侍卫,一个都不在?”   “的确不在。”秋木迟疑,“小公子……会不会是偷懒去了?”   “偷懒?”   秋木犹豫点头。   当日奚昭进府时,她居住的明泊院归由第四院的管家负责。但那人屡次推脱,又因其他事犯懒,没过多久就被辞了。   而其他三院的管家离这儿太远,也不好管。最后是那自小就在府里做事的月毕远冒出来,主动担下了第四院管家的位子。   不过奚姑娘不喜欢院里有人,那些侍卫都远远儿地守在外面。   月毕远大概是把这事儿当成了什么闲差,平时多数事都推给了秋木,使唤起明泊院的侍卫倒是顺手。   只有偶尔两位公子下令,才勉强使唤得动他。   月郤又问:“常在何处躲懒?”   “这……”秋木摇头。   他担着厨房和明泊院两边的差事,对明泊院的杂役并不了解,也不清楚那些人常往何处去。   月郤忍着心头怒火。   他知晓奚昭不爱在身边放人,因此鲜少过问明泊院的杂役。   平日里偷懒躲滑就算了,最要紧的时候竟一个都找不着!   白养了一群废物!   “给大管家传信,让他带着籍盘过来。”他冷声道,“一个一个找!”   秋木连忙照做。   没一会儿,府里大管家便带着籍盘过来了。见秋木神情不对,他便也没多问。熟练操纵着籍盘,找出了月毕远等人的契印。   月郤接过籍盘。   那籍盘瞧着仅是块手掌大小的圆木,其中却记刻了月府所有仆侍的契印。   随他注入妖气,籍盘渐渐延伸出几条银白细线。那些细线交织汇拢,往同一处延去。   秋木抬头看去。   “是医阁!”他对月郤道,“小公子,医阁我还没去找过。”   -   地牢。   奚昭抱着膝蹲在角落里,盯着对角的那块漆黑石头。   刚才她用了两回,估计是因为石头上的鬼气还没除干净,脖子上的伤又疼了起来。   担心再受鬼气影响,她便把石头搁地上了。   也不知还要放多久,才能彻底除净上面的鬼气。   正盯得出神,地牢外渐有脚步声响起。   奚昭仔细听了片刻。   见那脚步声急切慌乱,她使劲儿揉了两下脸,直揉得面颊发烫,才走过去捡起石头。   然后又蹲了回去。   地牢里满是血腥气不说,还阴冷潮湿,冷得冻骨头。   月郤进来时,在一片昏暗中看见了缩在角落里的奚昭。   好不容易见着她了,紧提的心并未放松,反又被慌惧占满。   铁打的牢门瞬间便扭曲变形,他快步上前。   语气急切:“绥绥,走,我带你出去。”   奚昭半张脸都埋在手臂后头,一动不动。   月郤半蹲半跪在她身前。   “绥绥,”他低声道,“跟阿兄出去,好么?”   “不能走。”奚昭仍不看他,“大哥让我在这儿,还要罚我鞭刑。”   月郤怔住:“大哥何时说了这话?”   奚昭却没出声儿。   月郤抬手,将她额前的碎发一点一点顺至耳后,又捧起她的脸。   “绥绥,看着我。有何话都与阿兄说,好么?我——”   话音戛然而止。   地牢幽深,仅靠着石壁上的烛火照明。   正是借着这昏暗的光线,他看见她面颊透红,眸中也有泪意,洇得眼底一片水色。   被他捧起脸时,便有泪水溢出眼眶,顺着面颊滚落。   “你……你……”月郤的心登时被莫大慌意掐紧,使他几乎喘不过气。   脑中仿有蜂群轰鸣,一阵阵地撞着他。   “别哭,绥绥,别哭……”他用指腹擦着她脸上的泪,又慌又急,“绥绥,告诉阿兄好不好?大哥到底说了什么话,我替你讨公道,好么?别哭了,你,我……别哭了。”   奚昭意欲打开他的手,泪水流得更多。   “你与月楚临是一起的,也要来害我。一回没害死,现下又要来第二回 。”   “阿兄何时要害你?”月郤捧着她的脸,不叫她躲开,“你和阿兄说,大哥到底说了什么。阿兄一定帮你讨回公道,否则……否则叫我不得好死,好么?绥绥,先别哭了,你哭得我,我……”   他难以言说现下的心绪,只觉心头像是被千百根细针来回扎着,疼得连呼吸都不痛快。   “阿兄,”奚昭突然抱住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月管家说,月楚临让他……让他赶我出去,还要拿鞭子打我。我要犯了什么错,何不与我直说?为何要用鞭子,还要说那般重话。”   月管家和那几个侍卫刚好赶到,接连跪在了地上。   月毕远的心口刚被踢了一脚,到现在还在作痛,虚汗直往外冒。才上的药也都被热汗给润开了,黏在衣服上。   但他头也没抬,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腔。   月郤只当没看见他们,低声对奚昭说:“阿兄回来了,没人罚得了你。我带你出去,先回去歇息,好么?”   奚昭却又摇头。   “我不出去。”她声音哽咽,“要是出去了,大哥定会罚得更重。”   月郤心底一阵泛酸。   往常她行事自在,眼下却受着这般惊吓。   “不会,有阿兄在。”他抚着她的头发,另一手轻拍着她的背,“你若不想见他,便不见他了,好么?”   话落,他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出去的时候,那管家和几个侍卫也跟着起身。   “就在这儿等着。”月郤横过戾眼,“鹤童,看着他们。若有一人敢动,便折了他的腿去!”   将奚昭送回去后,他才又折返回地牢。   那些人还跪在地上,匍匐不动。   见着他来,月管家忙直起身,膝行上前:“二公子,此事有误会!”   月郤眼神稍移。   鹤童会意,跑上去就揪住了月管家的后衣领。   还没人腰高的小孩儿,一下就将他拎起,往后拖了几步。   等拖得远了些,鹤童才笑眯眯道:“月管家,离小公子太近,怕要冲撞了他——现下可以说了。”   月毕远慌忙开口:“小少爷,我等无意伤了奚姑娘,定是中了邪术!定是邪术!”   他是不待见奚昭。   人、妖有别,她是人族,就不该待在月府里。   偶尔见到她,更恨不得杀了她。   故此,他平时要么斥她两句不懂规矩,要么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不往她跟前去。   可这回不知怎的,就跟昏了头一样。   再压不住对她的厌恶,埋藏心底的念头也全都表露了出来。   仿佛不赶她出府去,不给她些教训,就浑身不痛快似的。   直到月郤回府,情绪才慢慢趋于平稳。   “中邪?”月郤抬起剑鞘,剑尖搭在他的侧颈上,冷笑,“到底是中了邪,还是听了兄长的命令?”   颈上一阵冰冷寒意,月毕远浑身都在打颤。   “我……我……”他结结巴巴道,“大公子他——”   一句话没能说完。   与他离得最近的那侍卫原本低着头,忽觉面颊溅来一线温热湿意。   下一瞬,侧旁倒来了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背上。   他浑身一僵,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月毕远的尸首倒在了他背上。   月郤挥净剑上的血,缓声问:“还有哪些,今日随他一起来了地牢?”   -   第二日一早,秋木照常来送早饭,顺便和奚昭提起了另一事。   “姑娘,小公子想给明泊院里安排几个随侍。让我把厨房的事交出去,专门负责此事。”   言外之意,便是让他来替上第四院管家的职位了。   舀汤的手一顿,奚昭抬头看他:“不需要和大哥说吗?府中人员调度,向来是他安排的。”   秋木一手拿着她塞给他的糕点,另一手摸摸后脑勺:“这……小公子只让我这么做,其他的倒没说。”   说实话,他心底有些开心,但又不好意思讲出来。   在她身边做事,要比在其他任何院都好得多。   奚昭眨了下还有些酸涩的眼,问:“必须安排?我不想身边有太多人。”   好不容易弄走月管家和些个不听令的侍卫,她可不想又来些讨厌鬼。   “小公子这回吓得不轻,所以……”秋木犹豫着开口,“姑娘若有什么人选,可以与我说。这样挑出来的人,也更合心意。”   奚昭本想拒绝,但忽地想起什么。   “秋木!”她兴冲冲地问,“会不会从外面挑人啊?”   “外面?”   “对,”奚昭说,“要是从外面挑人,会被发现吗?”   秋木想了想:“大公子时常检查籍盘,但府中人员出入流动是常有的事。只要能上籍盘,就没问题。”   奚昭压低声音,与他耳语几句,然后问他:“这样能行吗?”   秋木一脸怀疑:“姑娘从哪儿认识的人?”   奚昭想也没想,便说:“是太崖道君认识的,他说那人好用得很。”   秋木犹疑:“那我试试吧。”   -   吃过早饭,奚昭去了花房,叫出灵虎。   取下它颈上的符囊后,她又让它化出人形。   化出了人形,绯潜像大狗一样蹲坐在地上,警惕看她。   他问:“别不是又要我用妖术?那月郤回来了,再用很可能会被他发现。”   昨日她就让他用过一回。   没什么别的效用,仅能催化人的欲念,却险些害得她挨了几鞭。   他目光一移,落在她尚还有些红肿的眼上。   心底莫名涌起股躁恼。   说什么他也不会再用。   “不是,”奚昭也蹲在他面前,“你想不想光明正大地待在我身边?”   绯潜:?   他现在还不够正大光明吗?   奚昭继续诱哄道:“不用整天待在花房,可以在月府里随便乱逛的那种。”   绯潜被她说得心动,兽耳都险些冒出来。   还有这种好事? 第57章   宁远小筑。   太崖懒散靠着椅背, 单手支颌。   “奚姑娘让我支开玉衡——”他眼一转,视线落在奚昭手里的东西上,“便是为了送这香囊?”   奚昭又把香囊往前一递:“答应送给道君, 自是不能忘。”   太崖却没接。   无论外形还是香味, 的确都像是普通香囊。   但谁知道里头又装了什么东西。   想到上回那鬼核, 他笑道:“奚姑娘这般念念不忘地记着送我这东西, 叫那不知情的来看, 恐还以为这袋子里装了什么药粉。”   奚昭:“……”   她难道是什么反派角色吗?   “就是普通香囊!”奚昭干脆一步上前,把袋子硬塞进了他怀里, “院子里有好些花开得正盛, 再过一阵就要谢了, 索性拿来做了香囊。百花香的, 我做了好久。”   太崖尚未反应过来, 那香囊就到了自个儿手里。   方才还仅能闻见些浅香, 这会儿味道便浓郁许多。不过并不腻, 是沁人心脾的清爽气味。   他手指稍动, 捏着了那袋口。   等了片刻,没有出现什么奇怪反应,他才揶揄一句:“奚姑娘亲手做的, 自是要悬在窗上日日供着。”   话落,余光忽瞥见她掌侧有一片浅浅的擦伤。破了皮, 应是涂药将血止住了,不过还能瞧着些殷红。   他抬起眼帘:“奚姑娘做香囊, 手上也要绣些花样么?”   奚昭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发觉他是在说手上的伤。   “和香囊有什么关系, 就是蹭着了,过两天便能好。”   是昨天在地牢刮伤的。那儿光线太暗, 过道又窄,她被带进去的时候不小心蹭着了好几回墙。   太崖忽抬手,指尖托着她的掌心。   奚昭不明就里,正要收回手,却被他握住。   “别动。”他道,下一瞬,那条刺青小蛇顺着他的手指缠绕而上,缓爬至她的手背。   所经之处,尽是股湿润冷意。   爬到那小片擦伤上后,小蛇吐出尖细的蛇信子,慢吞吞地舔舐着伤口。   看见擦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愈合,奚昭只觉惊奇。   这刺青蛇纹未免也太好用了吧。   能咬人,还能疗伤。   见她眼也不眨地盯着那条小蛇,太崖忽道:“这蛇纹是受我妖力操控,若是砍去手指,便无用了。”   奚昭:“……我在道君心底已经是这般作恶多端的人了吗?”   太崖低笑出声:“只会比这更坏些。”   眼见伤口愈合,托在她掌心里的手指轻敲了两下,那小蛇便快速爬了回去,须臾就变回刺青。   “奚姑娘送了香囊,方才便算作回礼。”他稍顿,“说罢,找我何事。”   奚昭把椅子拖至他身边,坐下。   “道君还记得欠我一桩事?”   上回他输了赌约,还没兑现。   太崖扫她一眼:“记得——你要何物?”   奚昭道:“我院子里先前有几个随侍,但事做得不好,如今都已离开。阿兄昨日回来了,说要给我院子里拨些人。我自个儿看中一个,不过是府外的。但府里的籍盘在大哥那儿,他随时会查。”   她说到这儿,太崖便明白过来她要的是什么了。   他一手撑着脑袋,思忖片刻后问:“底细可清楚?”   奚昭:“自是信得过才往身边放了。”   太崖:“奚姑娘整日待在府中,不知从何结交了信得过的人,要放在身边做侍从?”   “道君兑现赌约也得盘问得这般清楚?”奚昭顿了顿,“还是说,道君更想帮我结契线?可要是结了契线,道君就又欠我一桩事。”   听她又提起契线的事,太崖一时不语。   好一会儿才道:“这回怕要叫奚姑娘失望,那赌本君输不了——那人在何处,我可以帮,但须得看看是什么人。”   奚昭早有预料,抬眸往小筑的花墙外望去。   不多时,就有一高大身影从中走出。   瞧身形是个肩宽腰窄的男人,但看不见脸——他头上戴了个斗笠,又落了圈黑色纱布。偶有风动,才从纱布的缝隙间窥见一双赤瞳。   奚昭解释:“他说不能叫人认出来,所以得把脸遮着。”   太崖默不作声。   他一时半会儿真想不出该拿什么话来应她。   分明一直待在月府里,唯两回出府,还都有人伴在她身边。也不知她哪儿来的本事,悄无声息间就养了这么个人在身边。   良久,他才道:“你把这人留在身边,只会更引人注意。”   怕是任谁到了她的院子,第一个看见的都是这戴了斗笠的侍从。   或还会想尽办法掀了他的斗笠。   奚昭便看向绯潜:“要不还是摘了斗笠?”   绯潜迟疑一阵,随后点点头,取下斗笠。   太崖便看见了他缠在头上的白布。   裹得很周全,除了双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太崖:“……”   他闭起眼,从肺腑里送出声长叹。   所以这人到底在用斗笠挡什么。   怕别人认出他头上的白布来自何处吗?   这般头脑,如何做得好事?   绯潜听见那声长叹,躁恼蹙眉。   这人什么意思?   奚昭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以手掩嘴对太崖解释:“他思考的方式有时与别人不大一样。”   看出来了。   太崖缓睁了眼,垂手。   手垂下的瞬间,有十多条细长黑蛇从他袖中飞出。   飞至半空,便化作弯曲利刃,朝绯潜径直打去。   速度奇快,眨眼就已逼至身前。   绯潜下意识将手伸至腰后。   随后,他手中便化出把横刀。通体漆黑,刀身坚硬,刃锋柄长。   他持刀作砍,反应敏捷,眨眼间就将那些弯刃砍得七零八落。   但数量实在太多,有几片薄刃从他面颊划过,割破了那裹缠在头上的白布。   眼见白布就要掉落,他砍飞最后一片薄刃,抬手捂住白布,挡住了大半张脸。   从布帛缝隙间漏出的目光则紧紧盯向太崖。   太崖只当没看出那眼神中的凶戾杀意,笑说:“若是想留在府中做事,还是将脸露出来的好。”   绯潜脊背稍躬,显然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但余光忽瞥见奚昭,他犹豫片刻,终还是将横刀归鞘。   算了。   早晚要弃了这白布。   刀身入鞘,他也松开了另一只手。   被薄刃割得破碎的白布也随之掉落,露出张神情凶悍的脸。两边面颊上,从颧骨到耳侧皆横着条赤红色的纹路,显得肆意野性。   看见他长何模样了,太崖笑意稍敛,下意识瞥了眼奚昭。   片刻后又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白布掉落时,绯潜忽生出种没穿衣服的错觉。   对上奚昭的眼眸,他忽然蹙起眉,往后退了步,横过手臂挡在脸前。   “看我做什么!”语气冲得很,说话时还露出枚虎牙。   “没,”奚昭挠了下面颊,“你跟我想的有些不一样。”   “随你怎么想!”绯潜没把胳膊放下来,凶巴巴地问,“现在还要做什么?”   他可没想到,她说的“光明正大”,就是把他留在身边做侍从。   不等奚昭应他,太崖忽道:“你是那日的虎妖?”   奚昭知晓瞒不过他,便让绯潜自个儿来答这话。   “是。”绯潜知晓太崖救过自己一回,不然刚刚也不会只防不攻。   见他认出自己,索性承认。   “看来你倒会隐瞒身份。”太崖起身,“现下要做的,便是替你换个出处了。”   -   奚昭回明泊院时,远远就看见月郤等在院门口,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下一瞬他便抬起头,朝她望过来。   “绥绥!”他眉梢扬起笑。   可紧接着,他便看见她往后退了步,眉眼间隐有惧意,像是在怕他靠近似的。   月郤被那眼神刺得呼吸一滞,笑也僵凝在脸上。   “绥绥,”他停在原地,忍着从心底泛起的酸涩,道,“你……你别怕,我不过来。我就在这儿,不会伤着你。”   “我知道。”奚昭浑身紧绷,转而往他身后看去,“只有你一个人吗,还有没有其他人?”   月郤稍顿。   随即反应过来,她是怕见着兄长。   又想起昨天的事,躁恼再度涌上,一阵阵地冲撞着他的理智。   昨天他送她回来后就去了地牢,今早怕影响她的情绪,加之还要处理府内事务,便没来看她。   以为稍有缓解,不想仍是这样。   他强忍下那股躁意,说:“没有别人,只有我。”   奚昭面露疑色:“当真?”   说话间,还在打量着四周。   “当真。”月郤勉强扯开笑,试图安抚她的情绪,“那些人不会再来,用不着怕——绥绥,我不是去了趟岭山派么,给你带了些东西。”   奚昭缓步近前。   走至他面前后,她试探着碰了下他的手。   “阿兄,你一直在这儿等我?”她神情间的惧意一点点褪去,逐渐握紧那手,指腹轻轻抚过掌心的薄茧。   “没等多久。”月郤勉强放下心,反握住她的手,“走,先去瞧瞧我给你带了些什么。”   “但是……”奚昭突然停住,看着他,“要是大哥回来了怎么办?会不会,还把我——”   “不会!”月郤打断,将她的手握得更紧,“若我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断不会去岭山派走这一趟。此事交给我,你若再不想见兄长,便不见他。”   话音刚落,秋木便过来了,身后还跟了好些人。大多是府中侍卫打扮,唯最前面的两个穿着不同。   他先唤了声姑娘,再才对月郤道:“小少爷,人都带过来了,从第三院领的人,大管家那儿也都说清了。”   月郤点头,扫向秋木身后。   共十个侍卫,都是他院里的人,想来再不会惹来什么麻烦。   正看着,视线忽一顿,停在了最前头的男人身上。   那人身着玄黑劲装,暗红头发在这堆人里头格外打眼。神情也不似旁人,太过张扬了些。   “他是谁?”月郤拧眉,“见着面生。”   他不常经管第三院的事,但也瞧出这人根本不是月府的人。 第58章 (二更)   那双戾眼中压着几分审视, 看得绯潜格外烦躁。   上回月郤想逼出他的原形,将他折腾得够呛。因着此事,他本就不待见这人。   现下月郤又要盘查他的底细, 使他更为心恼。   但还没表现出来, 秋木就往他身前一站, 挡在他和月郤之间。   “小少爷。”秋木的脸色还算平静, 调整过呼吸后, 他道,“这是太崖道君送进府的, 说是旧识。实在无处可去了, 才来咱们府里投奔个生路。正巧有一个侍卫手头上事太多, 一时半会儿交不出去, 我就让他跟我过来了。实在是来不及, 才没提前与少爷说一声——少爷您看……?”   他敢站出来说, 是因对月郤的脾气有几分了解。   小少爷从小被纵容出了纨绔跋扈的性子, 心底却良善。每年经他手的银钱, 也要分出两三成扶贫济弱。   果不其然,月郤睨了眼绯潜,面上还有些不快, 语气却缓和许多,先问:“底细如何?”   秋木:“都已查过了。”   “既无路可去, 便暂且留下吧。”月郤道,“记得带他去大管家那儿, 往籍盘上刻好印。”   秋木连声应好。   他俩说话的间隙, 奚昭则在打量着那些随侍。   后面的随侍都微低着头, 看不大清长何模样,唯有最前面的两个能瞧得清长相。   一个是绯潜。   另一个则是个面冷女子。那女子身形高挑, 束着两条细辫。辫子末端各系着枚铃铛。她使的应是双刀,两把刀交叉着佩在腰后。   一双丹凤眼谁也没看,始终盯着前面。   见奚昭在看那人,秋木快步跑上前。   “姑娘,”他小声道,“她是第三院的施白树。是当年老爷夫人抵抗魔潮入侵时救下的。又因不愿跟人打交道,平时多在第三院做些杂事。但她修为高,我便想着能不能让她过来,待在姑娘身边。若是姑娘不习惯,之后便再换人。”   见施白树目不斜视,奚昭总觉得一直盯着她看不大好。   她收回打量,转而问秋木:“她是妖?”   “是,”秋木道,“半妖出身,是树妖一族。较之月毕远,修为还要更高些。”   听他说完,奚昭的心底已有了打算:“可以收拾出两间房,一间给她,另一间给绯潜。其他的就住去第四院的杂役院,平日里你管着就好。”   秋木应好,转身就安排起事来。   奚昭看了眼绯潜,后者眼巴巴地盯着她,似是想上前。   她摇摇头,便和月郤一块儿进屋里去了。   一进屋,月郤就拿出个漆木盒子。   “绥绥,打开瞧瞧?”   奚昭打开那盒子。   里面是一片莲花瓣,掌心大小,覆着层晶莹剔透的外壳。   “这是莲花?”她碰了下花瓣。   看起来像是覆着层冰,摸起来却分外温润,如玉一般。   月郤:“是我从岭山派拿来的。这莲花瓣比长生丸的药效都好,你将它吃了,明后两年再各吃一瓣,便有延寿之效。”   奚昭指尖一顿,登时明了——   这应该是养在岭山派的千年冰莲。   她收回手,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可阿兄,如果给我吃了,要是月楚临知道这事,不会责怪吗?”   刚刚在外面时,月郤被她那惊惧神情刺得心头泛疼。   眼下听她唤他阿兄,而直呼月楚临的名姓,竟又从心底溢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   便像在她心底,他要重上两分似的。   那份满足感泛滥开,又逐渐化为酥麻痒意,惹得他心尖发颤。   “你吃,他怪不到谁的头上去。”他顿了瞬,将声音压低了些,“绥绥,有一事我只告诉你。现下岭山派的门主是我的几位叔伯,不过都是分家的人。岭山派一直苦于魔物侵袭,我就和他们谈了笔交易,帮他们解决魔患,便让我安排些人进岭山派,慢慢接手那边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来去的路上,他便想与什么人说这件事。   他起先想过大哥,可很快又放弃。   大哥若知道,多半只会觉得他在玩闹,弄不出什么气候。   说完,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奚昭,连呼吸都放轻许多,像是期待着什么似的。   奚昭仔细想了番:“我不了解岭山派,不过之前就听你说过寒岭山地势偏远,灵气也比较稀薄。这等情况下还有魔物屡屡进犯,那多半是内里出现了什么问题。既然已察觉到有问题,早些接手也是好事。”   月郤眼中顿时见笑,心底涌出难以言说的快意。   “是!我这次去就发现了,许是仗着离得远,简直将岭山派搅得一塌糊涂!若非时间紧,定要好好与他们算一笔账——这些事麻烦得很,眼下不搅坏你心情,往后再慢慢说。”他又把木盒朝她身前一递,“绥绥,先吃了这莲花瓣?放得太久,怕损了功效。”   奚昭拿起那瓣莲花,问:“你不吃吗?”   “我不用,本就是给你带的。”月郤大喇喇往椅上一坐,视线却还锁在她身上。   奚昭将那花瓣撕成两半,递给他:“咱俩一人一半?”   月郤本想拒绝,可她却将花送到了嘴边。   想了想,他索性张嘴咬下。   吃了也无妨,到时候再去寒岭山取些便是了。   半月没见,他自是还想与她多聊会儿。   可还没说两句,鹤童就匆匆跑进来,附在他耳畔低语道:“大公子回来了,正在往姑娘这儿走。”   月郤起身。   “绥绥,”他看向还在吃莲花瓣的奚昭,神色不改,“阿兄手上还有些事要处理,你今日暂且歇着,我改天再来找你。”   奚昭点头。   在他走之前,她忽拉住他的手。   “阿兄……”她道,“我只能信你了。”   月郤抿紧唇,大步近前,一把抱住了她。   他抱得紧,几乎将她嵌进他的身躯里。   “绥绥,要一直信着阿兄。”   -   他走后不久,绯潜突然进了屋,进来便道——   “那个叫秋木的不让我进花房,说是那儿除了你,谁也不能去。”他又躁又恼地来回踱步,突然停下,“可我的东西全在里面!”   奚昭:“……”   他的东西应该只有那两颗草、竹条编的圆球,和她拿木头削的猫爬架和猫抓板吧。   “我一直想问,”她顿了顿,“你到底多大年纪了?”   该不会只是看着这样,其实放在妖族里只有几岁?   绯潜听出她这事在戏谑他整日玩毛球,脸上渐涨出薄红。   他别开眼神道:“若是化身成虎崽儿的时间太久,不免沾染上些许习性。过……过段时间就好了。”   他也不想啊。   但是每次变成小虎崽儿,一看见那些个东西,他就走不动路了。   “喜欢顺毛也是?”奚昭忽问。   绯潜一怔,犹豫着点头。   “那让我试试吧。”奚昭朝他招了两下手。   绯潜会意,躬低了腰身。   奚昭将手搭上他的发顶,揉了两把。   和挼小虎崽儿差不多,不过比那还蓬松些许。   她摸了阵,顺势捏住耳朵揉了两下。   早在她摸脑袋时,绯潜就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分明摸的是头,可后颈,甚而连带着脊骨都在发麻。   耳朵被她捏揉着,他更是眼皮一颤,忽觉大半身子都麻了。   之前化身成老虎时,无论身形大小,都还没有过这种感受。   陌生,强烈。   一下就使他面颊涨得通红。   “这样不行!”绯潜紧紧箍住她的手,嗓子都有些抖。   他着急忙慌地往后退了两步,根本不看她。   “我还有事要做,先走了。”   奚昭的手还顿在半空,目光一移,她看见了腕上被他捏出的红印子。   这人的劲儿未免也太大了点儿。   她拿起剩下的莲花瓣,咬了口。   还是变成老虎时更可爱些。   -   月郤大步走出明泊院,鹤童跟在身后急匆匆道:“小公子,千万要冷静些。有什么话好好说,指不定有误会呢?”   “我知道。”   话落,他拐过廊道转角,迎面就撞上月楚临。   两人几乎同时停下。   “阿郤?”月楚临面上带着些倦色,但还是眼含温笑,“何时回来的,怎也不见你说一声?”   “昨晚。”月郤轻笑一声,“兄长差遣月毕远做事,竟没随时关注着府里的动向,也不知道有什么人进出吗?”   一听他说这话,鹤童无声叹了口气。   完了。   刚才的话全白说了。   月郤语气中的冷意太过明显,便是笑也压不住。   “你在生为兄的气?”月楚临问,“到底发生何事,可是月管家什么差事做得不妥。”   “兄长不应最为清楚?”月郤冷声道,“我已查得清楚,那鬼域蓬昀是消失在月府里。但薛家都来过信,言明此事与月府无关。既无关,兄长又为何要借题发挥,迁怒在绥绥身上。又放任月毕远拿什么鞭刑吓她,若非我昨天回来得及时,我……”   他咬牙忍下其余的话,眼中怒意明显。   月楚临耐下脾性听着。   稍作思忖,便理清楚了来龙去脉。   “月管家擅自动用了私刑?”他问,“他在何处?擅用家法,理应处置。”   他说这话,以表明自己并不知情。   月郤也不糊涂,追查这事时就发觉蹊跷,知道多半是月毕远擅作主张。   但他想追究的并非仅有此事。   “兄长无需再叫他什么管家。”月郤道,“我已杀了他。”   月楚临脸上的笑意敛去不少,眉眼间皆见着不赞同的意味。   “阿郤,你——”   “兄长方才说要罚他,到底是因他害得绥绥担惊受怕,吃了不少苦头。”月郤打断他,一字一句道,“还是因为他擅作主张,违背了兄长指令,惹得兄长不快?” 第59章   月楚临因这话久久没有回神, 神情仿若木刻石雕般僵住。   好半晌,他才开口道:“她可是受了鞭刑?现下在何处,我去看看她。”   他转身便往明泊院走, 只是尚未迈出一步, 就被一把利刃挡住去路。   月楚临垂眸, 视线落在那寒芒流转的剑上。   再一瞥, 扫向左侧持剑的月郤。   “阿郤, ”他的语气仍旧平和,“此为何意?”   月郤道:“绥绥现下不想看见兄长, 还请兄长先把话说清楚, 也不至于落得进退两难的境地。”   月楚临轻声问他:“你要为兄说何话?”   “兄长勿怪郤今日冒犯, 但若得不到答复, 剑不归鞘。”月郤斜睨着他, “为何要任由那月毕远行凶害人?”   月楚临却说:“我这些时日都在府外, 不知府中事。”   “以前呢?”   月郤忽道。   “已不是第一回 了, 那月毕远何事都要推诿。我斥他不懂规矩, 想要换我第三院的人来,兄长便说府中事务调度不是儿戏,容不得今日来明日去。好, 我让他在这儿待着,左右偷懒耍滑了些, 弄不出什么大麻烦。   “但他是如何做的?且不论这回的事——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个侍卫,不知在背地里排贬过问星多少回, 哪怕多次提醒, 还是不见悔改, 更弄得满府都在说她鬼不鬼妖不妖。上次薛家来月府,还被我逮着好几个背地里说长道短的人, 险些被薛家人知道问星的存在。   “再说回这次的事,若非有兄长授意纵容,他不过一个管事的,如何敢对绥绥出手?”   他一口气将心中不快吐露得干净,月楚临耐心听着。   等他说完,他才道:“你应当知晓,府中事务太多,难以事事照看。”   手中剑又抵近一寸,几乎要割破他的衣袍。   “兄长何故拿这话搪塞我。”月郤稍顿,决计与他挑明到底,“事务繁重并非缘由,恕郤难以接受。”   月楚临正欲开口,余光却瞥见了地面的影子。   眼下太阳西斜,日落在即。   明月将出。   他的影子落在月郤身后的地面上。是以月郤瞧不见,他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人影被斜照的太阳拉长,他没动,影子却隐有些扭曲变形。   若非看得仔细,根本瞧不出来。   月楚临微动手指,打出一道妖力,击开挡在身前的剑刃。   剑刃铮响,又消失在四起的暮色之中。   月郤恼拧起眉。   但不等他发作,月楚临便话锋一转,问道:“寒岭门印带回来了吗?”   月郤稍怔。   寒岭山一带是月家地盘,而寒岭门印则是月家掌事的标志,本由月楚临保管。但这回他去岭山派议事,便将门印给了他。   “在身上。”他道。   月楚临抬手,一字没说,态度却明显——   让他交出寒岭门印。   月郤没动。   几息过后,月楚临明了。   “阿郤,”他垂手,笃定道,“你在怀疑为兄。”   月郤也毫无退让之意:“眼下是不得不。”   见他不愿交出寒岭门印,月楚临还想说些什么。   却见地面的影子开始自个儿动了起来——那影子右手稍动,缓慢拔出一把匕首。匕首的刃尖,恰好对准了月郤的影子。   月楚临收回视线,手下意识往身后藏去。   “你再好好想一想,岭山派事务并非儿戏。”他转过身,“我明日再来看她。”   月郤攥紧剑,对着他的背影道:“兄长有何事不能与我说?为何总信不过我!”   月楚临稍顿,但并未应声,提步便走。   -   明泊院。   吃完了那片莲花瓣,奚昭只觉浑身气脉都通畅许多。   她本打算去花房逛一趟,但刚出门就停下了。   她往右看去——   施白树一动不动地守在门外,面若冰霜,连气息都不大明显。   ……   奚昭一手还扶着门,试探着开口:“那个……你在这儿做什么?”   施白树一声不吭,眼珠子都没见转一下。   没听见吗?   奚昭又抬起手,在她面前挥了两下。   “你在这儿做什么,是有什么事找我吗?——可听得见?”   施白树还是不应声。   奚昭收回手。   还真是这样。   秋木之前就提醒过她,说是施白树的性格有些古怪。平时不说话,也不爱理人。   她想了想,猜到施白树多半是在尽侍卫的指责,才守在外面。   由是道:“我这儿不用守的,也没什么危险。”   等了会儿,施白树并无反应。   行吧……   奚昭往左走了两步,打算跟她面对着面说话。   但刚走到她面前,施白树便也跟着动了两步,仍旧挡在她身侧。   奚昭:?   她又挪了挪。   施白树便也跟着动。   奚昭再挪。   她再动。   如此走了好几回,两人都快走到院子里去了,奚昭还是站不到她跟前去。   ……   她是有什么心事吗?   奚昭干脆不动了,认真问道:“是不习惯别人站在你面前说话吗?”   施白树终于有了反应。   她眼神稍移,吐出两字:“风口。”   同人一样,她的语气也冷冰冰的,清冽冽的河水一般落在耳畔。   奚昭一怔。   随即反应过来,近段时间一天比一天凉快。像眼下,虽还见得着太阳,但天际已有乌云攒聚,夜里怕是有雨。   风也不小,沿着狭长的走廊一阵阵地往屋里刮。   她是在帮她挡风。   意识到这点,奚昭颇有些不好意思。   “没、没事。”她道,“吹吹风而已,还挺凉快的。”   施白树压来视线,似在打量她的神情。   片刻后又收回,道:“受凉了。”   奚昭愣了瞬,很快便明白了——   她昨天在地牢待的时间太久,那里头又冷又潮,惹得她头昏脑涨。昨晚回来后,月郤就让秋木请医师来看过,医师说是着了凉,还给她开了些药。   原来是在关心她。   奚昭眨了下眼睫,退回房间。   施白树便又站回门前。   奚昭靠着门边,看向她两条辫子上系着的铃铛。   “你辫子上的铃铛不会响吗?”   风吹得这般大,却没听见声响。   “嗯。”   “瞧着很漂亮——诶!你做什么!只是觉得好看,不是让你割下来!把刀收回去吧,真的,真的,系在你辫子上就很好看了。对,把刀收回去。”   按下她握着刀柄的手,奚昭余惊未消。   方才只是夸了句好看,她竟就把刀抽出来了。   行动力是不是高得有点离谱了啊!   而哪怕收回刀了,施白树的视线也还落在她脸上。   像在判断她是否真的不想要。   奚昭又道:“我若要什么东西,会直接说的。”   “嗯。”施白树垂下手。   也是这时,月郤回来了。   神情间见着恼意,不过一进院门,便又压了回去。   “绥绥,”他扬起笑,问她,“那莲花瓣儿吃了么?”   奚昭点头。   “有无什么不适?”月郤拉着她往房里走,“方才出去见了个人,但我想着你以前没吃过那莲花瓣,还是得回来看看。”   “没有,气脉也通畅了许多。”   一进房间,奚昭便拉住他的手,另一手握在他腕上。   “阿兄……你明天会来看我么?”   对上那眸子,月郤隐觉面上有些发烫。   他定定看着她,道:“绥绥若想见阿兄,自是随时都能过来。”   他过来这趟专是为了确定她吃那莲花瓣不会有事,没待多久就说要走。   等他走后,奚昭放下了卧房和偏室之间的房帘,关好窗户,又在门窗上贴了好几道止音符。   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   是枚小型的留影珠。   刚刚他出去之前,趁着拉手的空当卡进他护腕里的。   方才鹤童来叫他时,看他神情就知道多半是月楚临回来了。   奚昭打量着那枚还没眼珠子一半大的留影珠,轻轻捏碎——   半空中渐渐浮现出一片空地的景象。   随着月郤走动,景象也在不断变化。   还有鹤童在身后说话:“小公子,千万要冷静……”   没过多久,景象就不再变动。   应是月郤停下了。   随后是月楚临的声音——   “阿郤?”   奚昭眼皮一抬,仔细盯着画面。   没有人影。   不过能听见声音也够了。   她仔细听着二人的对话,原本没留心画面,只专注听着声音。   直到她看见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留影珠透出的镜面上,映着月楚临和月郤两人的影子。   她虽看不见他俩,但从两人说话时影子的变动来看,也瞧得出月郤的影子在左,月楚临的影子在右。   由于太阳西斜,两人的人影都被拉得变形——这确然正常。   可有那么两三回,她竟看见月楚临的影子在动。   并非是随他说话或做什么动作而出现的变化。   而更为诡异——   就像是一锅沸水里冒出的气泡在不断破裂,那影子的边沿也在扭曲变形。鼓出小幅度的气泡,随后破开,再溢散出淡淡的黑雾。   不是。   奚昭一下站了起来,凑上前仔细盯着投放在镜面上的影子。   这人是要炸了吗这?! 第60章 (二更)   奚昭还没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见月楚临的影子拿出了把匕首,似是想要刺向月郤的影子。   不过还没来得及动手,月楚临便说要走。   影子也一并消失在画面中。   直到所有景象消失, 奚昭都没再动一下。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看错了吗?   不可能。   这念头刚冒出来, 就被她压了下去。   她看得清清楚楚, 月楚临的影子出现了异样的变化。   月楚临本人应当察觉了, 不然不会在影子拿出匕首时说要走。   影子……   好似在哪里碰到过类似的事。   影子……影子……   奚昭望着窗外。   隔着窄窗, 她看见外面已天气大变。   最后一抹光亮也被乌云盖去,有闷雷作响。   在天际开始落雨的瞬间, 她眼眸稍动。   想起来了。   在第一回 遇着月问星时, 她想走, 却没法动。   那时月问星说过, 是月家秘法——可以控制影子, 甚而借此控制影子的本体。   会和这事有关么?   -   夜间开始落雨。   淅淅沥沥的声响中, 施白树双手环胸, 靠着门闭目养神。   突地, 系在辫子上的银铃颤动出清脆声音。她倏然睁眼,同时抽出腰后双刀。   下一瞬,便有道鬼影出现在院子里。   近乎透明的身躯融在这暗沉沉的夜里, 并不明显。   那鬼魄还打着把伞,伞面倾斜, 露出一点惨白的脸。   认出那鬼魂是月家早已离世的小姐,施白树垂手, 但并未收刀, 也没有让开的意思。   月问星也瞧见了她, 瞳仁一瞬紧缩。   生硬的笑也僵在了脸上,她死死盯着门口的人, 幽幽开口:“你是谁?”   施白树冷着张脸,没应声。   唯有辫上的铃铛还在轻微作响,似是蝉翼振动。   月问星望了眼窗户——里头燃着影绰烛火,奚昭应当还没睡。   她攥紧伞柄,又看向施白树。   “你——”   “吱呀——”一声,门突然开了。   奚昭从里探出脑袋,看见月问星后,她对施白树道:“让她进来吧,我和她认识的——你也可以回去歇着了,我……我晚上睡觉的时候,不习惯外面有人。”   施白树略作思忖,收刀回鞘,动作格外利索。   “有事叫我。”她道,随即回了自己的房间。   等进了屋,月问星还想着施白树守在奚昭门外的事。   “奚昭……”她收了伞,抬起漆黑的眼眸,“那人……住在你的院子里。”   “她是新来的侍卫,叫施白树。还有一个叫绯潜的,你以后兴许会撞见,用不着怕。”奚昭没多作解释,她剪去一截焦黑的灯芯,房里登时亮堂许多。   月问星垂下眼睫:“我不是怕。”   “对了,”奚昭拉着她坐下,“你还记得咱俩头回见面,你用的那什么月家秘法吗?”   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月问星的心绪渐被抚平。   “秘法……秘法……”她恍惚一阵,好一会儿才回神,“你是说,控影?”   “是它!”奚昭来了兴致,“之前你用了那法术,我就没法动了。”   “嗯……”月问星慢吞吞道,“可以,操控影子,再牵制影子的主体。”   奚昭一手托着脸,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那对影子有影响吗?要是被操控了,影子可会变形?”   月问星陡然抬头,紧紧盯着她。   漆黑的眼眸中浮现出明显的不安。   “你的影子变了形?”   “不是。”奚昭笑道,“我就是好奇,既然能操控人的行动,那是不是也能让影子出现变化。”   月问星的情绪并未因此稳定下来。   她的目光左右游移着,眼神也趋于涣散,嘴里不住喃喃:“畸变了,很危险,很危险……”   “问星?”奚昭握住她的手。   月问星倏然回神。   “没,没事。”她道,“只是,想起以前的事。”   奚昭追问:“什么事?”   “影子……影子,”月问星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以前也有影子,后来,他想夺走我的东西。不行,不行,所以,杀了。杀了我,他也死了。不对,没死,没死,他还会出来的。”   奚昭听得一知半解,握紧她的手。   “你到底怎么了?”   她将声音拔高了些,月问星一下冷静下来。   对上那视线,她愣怔好一会儿,才说:“那道士说,我是大凶入命。”   奚昭点头:“记得,你之前说过。”   “是因为我偷偷练了控影术。”月问星垂下眼帘,磕磕绊绊道,“那秘术本就危险,而我自小多病,不该练的。但我,总是一个人,太无聊,便偷学了功法。”   “后来?”   “后来,修炼的速度太快,影子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他开始与我说话。我以为,他是朋友。”月问星拧紧了眉,眼底多了些厌恶之色,“可我不知道,影子与本体的性格截然相反,那东西一直在骗我,只想占去我的躯壳。”   奚昭面露错愕。   影子也会产生自我意识?   那月楚临……   她追问:“所以影子变形,便是有了自己的意识?”   月问星迟疑片刻,摇头。   “影子畸变,是因为过度使用秘法。不过,一旦畸变,离产生意识也不远了。”她顿了顿,幽幽怨怨道,“此法凶险,但实在厉害。只有像月郤那种何物都不在乎的人,才会半点不感兴趣。”   奚昭问:“那要是放任下去,会如何?”   她看那留影珠上的画面,月楚临的影子都已拿出匕首了。   已经完全像是什么行凶现场了好吧!   “放任下去……”月问星的神情又变得恍惚,“要么等着被影子吞噬,或是与他共用一副身躯。可性情全然相反的人,如何会接受与彼此共用一副身躯呢?如何能接受他与自己用着同一样东西,喜欢同一样事物,又与同样的人相交,获得同样的感情?所以——”   话音戛然而止。   她看向奚昭,嘴角抿出一点生涩的笑。   “所以,我从那道士口中问出了法子。   “杀了自己,换来极阴的命数。这样,也才能割断影子。”   奚昭垂眸,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修炼那秘法会使影子逐渐产生自我意识么?   而影子和原身性情相反,又会为着争夺躯壳的使用权而相斗?   她突然想到在招魂幡里,那个踢蹴鞠的少年说月问星是随时都可能炸开的炮仗。现下想来,多半也和她修炼这秘法有关。   “那你……你的影子……?”说话间,她用余光瞥着地面。   烛火映照下,地面只有一道影子——是她的。   而月问星的脚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月问星脸上的笑瞬间消失得干净,神情变得木讷。   “大哥说他消失了。可我总觉得他还在,无时无刻地盯着我,想抢走我的东西。没事,没事……他如果再出来,还会杀了他的。”   说话间,她躬伏了身,脑袋小心又缓慢地靠在奚昭膝上。   “昭昭……不要害怕。”   奚昭轻抚着她的头发,低声应道:“嗯。”   -   第二天正午,月楚临来了明泊院。   他来时,奚昭正在前厅收拾东西,想着收好了再去午睡一小会儿。   一见着他,那点朦胧睡意顿时消散干净。   她一下就退到了角落,警惕看他:“大哥找我何事?”   月楚临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再一瞧,那日他送来的首饰盒还摆在前厅桌上,她明显没动过。   他笑意稍凝,袖下手也攥紧几分。   他尽量将语气放得平和:“听阿郤说你受了不小的惊吓,所以来看看你。”   话音落下,一个小童子从他身后冒出来——还是那日来送水果的那个。   她道:“姑娘,公子带了不少有趣的玩意儿呢,姑娘要看看吗?”   奚昭却摇头。   “带回去吧,我这儿什么都不缺。”她又抬头看向月楚临,“大哥也瞧见了,我好得很,没什么好瞧的。”   她言行中的排斥意味太过明显,仿佛恨不得在他二人间划清界限。   小童子抬头去看月楚临。   “先放在桌上吧。”月楚临神情未变,轻声道,“昭昭,月管家的事我并不知情。”   奚昭点头:“我知道,阿兄与我说过了。大哥也没必要把这事放在心上,都已过去了。”   话是这样说,可她一步都没上前。   月楚临却道:“阿郤跟我说过,我该早些处理那管家的事,此事是我不对,理应跟你道歉。”   “用不着。”奚昭蹙了下眉,“我都说过去了,大哥为何还要反复提起?”   说话间,她不露声色地看了下地面。   现下是正午,月妖的力量最为薄弱,他的影子也不大明显。   不知到底畸变到了什么程度。   “可……”   月楚临还想说什么,外头却传来脚步声。   奚昭抬眸望去。   太崖师徒出现在院门处,正往里走。   “见远?”远瞧见月楚临,太崖眉眼见笑,“倒是巧。听说奚姑娘前日里受了惊吓,便和玉衡过来瞧瞧,不想在这儿碰着你了。”   蔺岐在他身旁,远远朝月楚临稍一颔首。   随后看向奚昭。   瞧见他俩,奚昭松开了攥在木桌边沿的手,有意绕开月楚临朝外跑去。   她还没忘记现下月楚临是在误会她和太崖,直冲冲地便朝太崖去了。   见她跑过来,蔺岐的手稍动,似是想接着她。   但奚昭径直从他身旁经过,跑至太崖身前。   他垂了眼帘,微抬的手复又放下。 第61章   眼见着奚昭过来, 月楚临神情稍缓。正想拿起小童子拎在手里的东西,却见她有意绕过他,直奔着太崖去了。   连走带跑, 急切得仿佛片刻都不愿耽误。   适才露出的浅笑又敛去几分, 他看着那人在太崖身旁站定, 眼中仿佛仅见他一人。   太崖似也不意外, 甚还往旁挪了两步, 给她让出足够的位置。   不仅如此。   和方才跟他说话时的谨慎抵触不同,眼下她放松许多, 语气轻快:“道君听谁说我受了惊吓?阿兄?”   “你那阿兄怕是寻不出什么话与我说——今早去修缮禁制, 碰着你院里的秋木, 要去找管家拿什么籍盘。问起你, 他说你受了什么惊吓。禁制也刚好结束了, 便来看看。”太崖打量着她的脸, 又笑, “看模样还算康健。”   “昨日几乎睡了一天, 已经好很多了。”奚昭说道,突然注意到了月楚临的影子。   本来是无意中的一眼,却发现了不对劲——   他的影子好像真的在变。   正逢日中, 影子仅脚边一团,瞧不出人形。边沿却像是潮水一样, 快速泛起细微、尖锐的波浪。   乍一看,像是猫在炸毛。   她正想看得更仔细些, 可眨眼间, 影子就恢复了稳定。   应是正午月妖的力量薄弱, 影子也随之变得虚弱。   奚昭收回视线。   “是府中奴侍逾矩冲撞,已经处置了。”月楚临看着太崖, 面容平和,“昭昭在府里一年多,难得遇见什么好友。虽有几个知心的,也不能常来府里,仅能通几封书信。如今和你志趣相投,也算难得。”   “是么?”太崖缓声说,“昭昭到底年岁不大,平日里闷久了,遇见个陌生不熟的,难免想结识一番。”   ……   奚昭突然转过脸,朝他目露嫌弃。   也不止他一人这么叫她,怎么就他喊得最奇怪——两个字儿而已,偏笑着念出来,还要有意顿一下。   莫名显得骚里骚气的。   太崖还是那副散漫神情,却抬手托在她脸侧,轻而缓地将她的脸转了回去。   又笑了声:“昭昭这般望着我,着实让我有些难为情。”   奚昭:?   这人是谁?   幸好还没忘记月楚临在旁看着,她才忍住露出一副见鬼的神情。   瞥见那托在她颊边的修长手指,月楚临的眉不着痕迹地轻拧了下。不过仅短短一瞬就舒展开,细微到令人难以察觉。   “确然,但还是要多相处些,也才知根知底。”   他俩面上和气,可若细听,又觉有何处不对劲。   没两回合,奚昭就不想再听了。她四处乱瞟着,忽看向右旁——   蔺岐无声无息地站在旁边,从进来后就始终没说过话。那副冷淡神情,也不像是想要插话的模样。   视线再一压,落至他手上。   大概是因为不用亲自修缮禁制,他今日穿了件宽袖大袍,将那白玉似的手遮去大半。   她想了想,忽悄声往右移了步。   蔺岐垂着眼帘,任太崖和月楚临在说什么,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一股微弱但又无法忽视的酸意从心底蔓延开,他自知不该,却难以控制住。   但就在这时,掌心袭来一丝轻微痒意。   蔺岐一怔。   他尽量克制着不往旁看,而是抬眸望了眼月楚临。   后者还在和太崖说话,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借着宽袖的遮掩,奚昭将指尖轻轻抵在了他的掌心处,再沿着掌纹缓缓摩挲着。   屏息凝神间,触觉变得格外敏感。痒意顺着她的指尖游走在掌心各处,引起阵酥麻。   蔺岐手指稍颤,仍是那副冷淡面容,耳根却渐渐透出薄红。   他又抬眸看了眼月楚临。   后者仍未察觉。   而这时,那搭在掌心处的指尖已缓慢穿入他的指缝,似是想握住他的手。   他下意识想拢紧手。   但下一瞬,奚昭便将手收了回去。   又扫他一眼,冒出一句:“小道长,是不是站在太阳底下太热,耳朵这般红?”   最后还要学着太崖的样子,把手拢进了袖子里。   蔺岐紧了紧手,没应声。   太崖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二人两眼,忽笑:“好玩儿?”   像是什么都看出来了似的。   奚昭点点头:“还行。”   话音落下,施白树恰好来了前厅。   看见屋里站满了人,她片刻没停,转身就又离开了。   她冷着张脸往后院走,正巧撞上绯潜。   他在那棵玉兰树下打转,似乎想跳上去。   他俩谁也没瞧谁,像是中间有堵墙似的。   直到施白树余光瞥见他跳上了花房前的走廊。   想起秋木之前说过,花房除了奚昭谁也不能进,她顿时停住。   “出去。”她道,语气冷淡至极。   绯潜没理她。   今天他说什么都要把那两颗球给拿出来!   施白树默不作声地在后面盯着他。   片刻后她道:“递茶。”   绯潜一顿,转过身看她,兴冲冲地问:“奚昭要喝茶?”   从他以侍从的身份进明泊院后,那叫秋木的不光拘着他不让进花房,还总想让他做些事。什么泡茶递水,扫地擦窗……   他只抹过别人的脖子,还没做过这些事,倒是有些兴趣。   但那秋木总在训他。   什么茶泡得太酽了,地扫得不干净,不能乱抓叶子玩儿……   他一反驳,秋木便说什么姑娘喜欢喝淡茶,房间一乱她也看着烦。   由是光昨天晚上,他就泡了十好几杯。   但一杯都没能送到奚昭那儿去。   施白树没应他的话,只说:“五杯。”   绯潜一怔,面露错愕。   “这么渴?”   五杯茶下肚,那今晚还能睡得着吗?   施白树却没搭声儿,估摸着他再不会往花房里去,抛下一句:“前厅。”   绯潜点点头,兴冲冲地走了。   余光瞥见他走远,施白树才蹙了下眉。   她取来笤帚,面无表情地将廊道扫了好几遍,像要抹去什么痕迹似的。   清扫干净,她想了想,索性守在了花房门口。   绯潜一路都在琢磨该放多少茶叶,最后干脆拿托盘装了六杯茶——另给他自己也倒了杯——便往前厅去了。   结果还没到,便先瞧见前厅里满是人。放眼望去,带上一小孩儿,统共正好五个。   ……   唬他是吧!   最先看见绯潜的是那小童子。   从奚姑娘说不要大公子带来的东西时,她就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了。   但又说不上哪儿奇怪。   以往大公子要见姑娘,而姑娘又不大高兴时,他便会让她跟在身边。   依他所说,姑娘喜欢她,见着她也会开心些许。   可这次好像失了效。   等大公子和那道君说话时,气氛变得更为古怪。   虽然语气和平时一样温温和和的,可明显能听出他不大高兴。   她还在思索着到底何处不对劲,就瞧见一人远远端着茶水过来了。   看清那人的模样,小童子没忍住多瞄了两眼。   这人长得好。   模样虽瞧着面生,又一副凶相,却不由让人心觉亲近。   就连时常笑的大公子,似也没他这般讨喜。   便像是猫儿狗儿化成了人般。   连走路也是。   没那么规矩,又不叫茶水洒出去丁点儿。   月楚临也看见了绯潜。   话刚说一半,他便顿住了,转而望向那陡然出现在走廊拐角处的陌生人。   他正欲盘问,就听见奚昭道:“绯潜?你怎的过来了?”   “送茶。”出于习惯,绯潜将前厅里的人统统观察了个遍。   那对师徒他熟。   另外两人不认识。   那男人多半和月郤有什么关系——眉眼瞧着有几分熟悉。   另一个么……应是妖术变出来的小童子。   月楚临:“他是……”   太崖解释:“是我以前认识的朋友,现下无处可去,便和月郤说了声,让他暂且在府中做事——见远,如此可会为难?”   “倒非为难。”月楚临稍顿,“只是……阿郤未与我说过此事。”   “那便是你们兄弟之间的事了。”太崖语气轻松,“人都已进了府,总不能再将他赶出去。”   “自然不会。”月楚临不着痕迹地瞥向绯潜,“不过,并非定要在明泊院做事。”   话落,绯潜恰好往他身边放了杯茶。   他微躬着身,便有一条链子从衣襟口滑出。   那链子上缀了个木牌,在半空摇摇晃晃。   月楚临起先没注意,直到他看见木牌上写了两字——   奚昭。   他敛去几分笑,几乎未经思索,话便脱了口:“人非猫犬,如何能将此物挂在颈上。”   绯潜顺着他的视线往下一看,才知他在说什么。   “可以啊。”他分外自然地把那铭牌往胸口里一塞,“我很喜欢。” 第62章   太阴境中妖族大家统共就那么三家, 月家为其一。   在月楚临动手清理前,旁支子弟繁杂众多。而像裴家那般分支更多的人,林林总总数下来, 概有数百上千子弟。   因此从小长到大, 他多与此类人来往。   便是身边随侍, 无论私底下言行如何, 在他面前也都恪守规矩, 从不鲁莽冲撞。   唯有两个例外。   一是奚昭。哪怕像月郤、太崖这等恣肆性子,行事仍有考量。而她做何事似乎都随心所欲, 鲜少有瞻前顾后的时候。   另一个便是眼前这人。   与奚昭又有不同——   满身野莽匪气, 像是由血刃打磨出来的筋骨。   使他近乎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在他看绯潜的同时, 后者亦在盯着他看。   一双赤瞳如猫儿眼般, 瞳孔清透, 瞧不出情绪如何。   但很快绯潜便转过身, 给其他人递茶去了。   月楚临问:“已经入了籍盘?”   “入了。”奚昭接过话茬, “在大管家那儿, 大哥要去看吗?”   “此事经了阿郤的手,想来也不用再操心。”月楚临转而看向太崖,意有所指道, “太崖,以前从未听你聊起过此事, 不知是何时相识的朋友?”   太崖却笑:“见远,别忘了你我有多少年没来往过。这些年间, 认识些朋友恐也算不得稀奇。”   “也是。”月楚临温声道, “既然是你的朋友, 我不便问得太多。只是府中突然多了一人,总要过问些许。”   太崖道:“他修为不错, 恰巧昭昭遭那不懂事的奴仆惊吓,有个修为高的侍卫伴在身边,也免得下回再发生这种事。”   说话间,绯潜已经递完了所有的茶水。   几人都坐在前厅里,他看了两转,忽然握着茶杯朝奚昭走去。   奚昭以为他又要递茶,正打算举起茶盏示意她这儿已经有了,就见他大步一跨——   蹲坐在了她身边。   奚昭:“……”   她一掌拍在了他的后脑勺,打得他往前一跌。   绯潜捂着脑袋回头看她,一脸不敢置信。   打他做什么?!   “哪有人随处蹲坐在别人旁边的?”奚昭咬着牙说。   哦……   绯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现下是人身。   差点忘了。   他摸了摸被她打过的地方,起身。   动作间,那枚铭牌又掉了出来,斜挂在他胸前。   蔺岐拜师太崖多年,从不知晓师父还认识这么个人。   由是,便多留意了些。   看见那铭牌,他忽记起——   好似是师父送给那灵虎的,上面的字还是奚昭亲手所写。   这人……是那灵虎么?   他眼神一移,看向太崖。   方才道君帮奚昭主动揽过了话茬,给月楚临解释侍卫的来历。   那么,他也知道?   蔺岐垂下眼帘。   上回他用妖力试探过那虎妖,并未查出什么异常。   是何处出错了么,竟没发现他能化成人形。   他全心全意地想着这事,掌侧忽贴来阵热意。   他下意识蜷手,看过去——   与他隔了方小桌的太崖正把一杯茶推到他手边。   他有意揶揄:“在别府做客,都是从偏室里将茶泡好了送过来,可也离不了一间屋。还是头回遇见打走廊端过来的‘过廊茶’——玉衡,不吃上两口吗?”   “不渴。”蔺岐语气冷淡,“师父与他相熟,我却并非。”   太崖听出他这是在说他不该瞒着这事,不免失笑。   “玉衡,何时养来的脾气,竟只吃熟人茶?”   蔺岐一言不发。   他知晓不该置气。   何人都有秘密,窥视太过不端。   可被排斥在外的空荡感仍旧不可自抑。   没过多久,月楚临便说自己还有要事处理,一旁的小童子也跟着附和,说大公子是忙里抽闲,硬生生挤出空当来这一趟,话落又看着奚昭,似是在盼着她的回应。   奚昭心底明白,月楚临根本不是要去处理什么要事。   而是正午将过,他快压不住影子了。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影子边沿又起伏着毛刺一样的东西,也不知要做什么,似还想往绯潜那儿跑。   她只当没看见,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只道了句:“大哥慢走。”   太崖师徒也是抽着修缮禁制的空闲来的,月楚临走后不久,也要离开。   只不过走前,蔺岐留了步。   “奚姑娘,”余光瞥见抱着胸等在前厅门口的绯潜,他思忖着开口,“先前没有迫出那灵虎的人身,抱歉。”   奚昭笑道:“这有什么好抱歉的,是他自个儿忍着不愿变,又非你的错。”   “并非。”蔺岐语气平静,耐心解释,“能化得人身的妖和真正的灵兽到底不同,前者危险太多。尚未查清,便莽撞替奚姑娘与那妖结成临时契印,是岐之过。”   “这样么……”奚昭想了想,“那还是怪不到你头上啊,是我救他进来的。”   想到那挂在虎妖颈上的铭牌,蔺岐默了瞬,终还是问出了口:“奚姑娘……是否会与他结契?”   “结契?”奚昭说,“可我灵力不够强,没法承受住妖主契的,不可——”   等等。   她突然看向绯潜。   原先是不行。   灵虎修为虽强,但以她的灵力还不足以结下妖主契。   可现下不同。   他变成人身了,也并非一定要结下妖主契的。   她一时没应声,可反应却实实在在地落在了蔺岐眼底。   他抿紧了唇,道:“你给我的书,我已看完了。”   奚昭倏然回神。   “全看完了?”   “嗯。”蔺岐别开视线,但很快又移回来,看着她,“何时结契,在你。”   奚昭点点头,若有所思。   那现在就只差帮着连契线的人了。   她还在想着该怎么让太崖松口,蔺岐忽道:“是我问起了你。”   他这话来得突然,奚昭起先还没大听明白。   “什么?”   蔺岐平心静气道:“今早遇见秋木,是我向他问起了你。”   奚昭这才听懂。   刚刚太崖和月楚临解释来这儿的缘由时,说过是从秋木那儿听来的。   “亦是我想来见你。”蔺岐顿了瞬,面上似透着浅淡绯色,“师父说月楚临很可能也在,才与我一起。”   -   夜里,奚昭去花房给睡莲浇灵水。   绯潜一路跟着,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花房。   他从虎窝里掏出竹球,用手指顶着竹球,来回转着玩儿。   玩了一小会儿,忽然叫她:“奚昭。”   奚昭目露警惕:“别不是还要球,光这一个我就编了好长时间。”   而且还是他没露出人样的时候编的。   “不是。”绯潜又用两只手拨弄着竹球,神情如常,“就是你叫大哥的那个人,叫月……月……”   “月楚临?”   “对!”绯潜说,“就是他。”   “他怎么了?”   “他好像……”   绯潜停住手中动作,抬头看她。   “好像想杀了我。”   “你说什么胡话?”奚昭懵了,“他才头回见你,而且都让你留在府里了,什么杀不杀的。”   “不是胡说。要不是听你喊了他一声大哥,我就出手了。”绯潜揉了下鼻尖,再三确定那时感受到的杀意为真——虽只有短短半息。 第63章 (二更)   夜晚。   月楚临正翻开簿册, 一个小童子便抱着一沓信急匆匆地跑进房门。   “大公子!”他气喘吁吁道,“无上剑派又来信了!”   月楚临以笔蘸墨,问:“信上写了什么?”   有他的授意, 小童子连忙拆开一封信, 匆匆读过后道:“还是妖蛟作乱的事, 信上说妖蛟未平, 求太阴再次相助。”   之前无上剑派就来过信, 想太阴境帮着他们处理妖蛟作乱的事。   如今才不过一月,竟又寄了信来。   月楚临笔尖稍顿, 问:“裴、公孙二家可曾来信?”   “公孙家暂时还没寄信来, 裴家的书信却是随着无上剑派的信一起到的。”小童子拿出另一封, 问, “大公子, 可要读信?”   “拆开吧。”   “好。”小童子拆开那信, 仔细读过才说, “大公子, 裴家的意思是以您为主。不过又说无上剑派到底是人族,非我族群,如果要帮他们第二回 , 至少得看看诚意如何。”   无上剑派隶属天显境,以人族仙家为主。若非对妖蛟的习性不了解, 这回又吃了大苦头,断不会向太阴求助。   月楚临思忖片刻后问:“我记得前些时日, 无上剑派铸得一把宝剑。”   “是有这么回事, 听说剑锋出鞘的时候还引来了龙鸣!”虽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事, 但小童子还是兴致颇高道,“要不是为了这宝剑, 妖蛟能作乱?上回您遇着的那位李长老不就说了么,连赤乌境的人都想插一手,说是他们王上命在旦夕,想借着这把剑挺过天劫。”   “确是好剑。”月楚临轻笑,“这些时日在外奔波,几番磋商,赤乌仍对收回追杀令的事踌躇不定。如今又咬着把宝剑不肯松口,倒是各人皆有所求。”   小童子思索一阵,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公子,可要向无上剑派寄信,让他们奉出宝剑?”   月楚临轻敲了两下桌子,随后道:“最好以天显境的名义干涉其中。”   小童子低头想了阵。   天显境和无上剑派奉出的剑,意义到底不同。要是天显境出面,赤乌境收回追杀令的可能性也更大些。   他点点头,仔细记下:“我知晓了。”   “等等,”月楚临思索着说,“你别动笔,让裴家送信。”   也是。   公子岐就在月府,月家人此时出面,不免引人注意。   小童子刚点头,外头忽有人敲门。   “兄长。”月郤的声音从外传来。   “进来吧。”月楚临看了小童子一眼。   后者会意,在月郤进门的同时放下信件离开了书房。   两人错身时,月郤看了眼小不点儿。   忽抬手拽了下他的领子。   小童子被迫停住,仰起脑袋看他:“小公子?”   月郤扬眉笑了声:“在大哥身边做事这么忙?连领子都翻过来了。”   说话间,他将那小童子的后衣领整理好,又拍拍他的背:“去吧。”   小童子笑嘻嘻地道了声谢,急匆匆地跑了。   月郤这才进门,问道:“大哥找我何事?”   月楚临翻开童子放下的信,没有看他。   只问:“府里来了新侍卫?”   “是,”月郤浑不在意道,“叫绯什么潜,已经入籍盘了。”   月楚临道:“先前没有听你提起过。”   借着烛火,月郤不露声色地打量着他的神情,斟酌着说:“大哥那几日忙得很,也不见回府,府里又缺人,我就擅自做主了。”   “缺人?”月楚临琢磨着这二字,“我以为府中人员已算冗多。”   月郤不喜欢绕来绕去,皱起眉直问:“大哥是觉得我做得不对?”   “不。”月楚临说,“只不过奴侍入府,还是理应先教他规矩。这般着急忙慌地送去昭昭那儿,若是做错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他修为不错。”月郤毫不掩饰欣赏之意,“插在绥绥院里当个侍卫,我不在的时候,还能照看着她。”   月楚临却道:“侍卫是侍卫,与随侍不同。”   “随侍?”月郤拧眉,“什么随侍?她院里有随侍了,叫什么白树。”   “你不知晓么?”   月楚临折上信件,斜压过视线,神情温和。   “昭昭将他留作了随侍。”   月郤眼底划过丝茫然。   随侍?   那岂不是住在明泊院里?!   “不是……等等!”他突然起身,“我去看看。”   但刚走两步又停下。   这会儿奚昭多半已经睡了,去明泊院只会打搅她。   “算了,我明天再去。”他抿紧唇,又看向月楚临,“大哥,还有其他事吗?若没事,我就先走了。”   “只是问你这一件。”月楚临收回视线,“走罢。”   月郤走后,他抬了眼帘,看向墙面。   烛火摇曳,映出庞大的人影,几乎占满了整面墙。   他盯着那影子,须臾,忽见影子开始颤动、扭曲变形,像是一滴滴入水里的墨。   “这般想要出来么?”他喃喃自语。   那影子还在继续变形,又仿佛活过来般,竟缓慢剥离墙面,嘴里还发出嚇嚇哧哧的怪异声响。   月楚临手指稍动,送出妖气,想将那黑影压回去。   却没用。   黑雾般的影子被妖气打散,随即又合拢。   它低笑一声,被烛火拉扯得变形的身体开始缓慢重聚,渐渐凝成一团漆黑的人形。   月楚临看着它,向来温和的神情中多了丝烦躁。   妖气在他掌中快速凝成一片薄刃,划破指腹。鲜血滴落,又化成条血线,急速朝黑影袭去。   黑影躲闪不过,被血线勒紧了脖子。   血线另一端像针一样扎进墙里,再使劲往后一拽——   黑影退后两步,想要扯开那血线,却是徒劳。   “嗬——!嗬——!”它挤出几声刺耳怪响,但很快就被血线强行拽入了墙里。   入墙后,它挣扎着,却不受控地逐渐变回原样。   直到它彻底融入墙体,血线散落,溅洒在地面。   月楚临看着那刺目血迹,掐着方才划出的伤口。   指尖紧压着划伤,一阵刺痛。   他恍若未觉,松开,转而继续整理起信件。   余光则一直注意着墙面上的黑影。   他在动,黑影也随之做出动作。   但始终要慢一拍。   便像是在有意模仿着他。   且那黑影的脖颈处,隐约可见一道淡淡的血痕。   月楚临放下信,脸上一点笑意也无。   -   第二天,奚昭正在花房里用锤子敲龙齿,太崖就来了。   他扫了眼缩在角落里身子乱弹的灵虎,这才看向奚昭。   关上门后,他道:“奚姑娘,费尽心思弄进府里的奴侍,就是为了养在身边让它耍乐?”   奚昭敲碎一枚龙齿,道:“估计是变成小虎崽儿的时间太久了,有些脾性一时改不过来。由着它玩儿吧,比起人在旁边站着,这样可爱多了。”   太崖话锋一转:“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昨天他来时,奚昭悄声说找他有事,让他今天来一趟。   奚昭放下锤子,将龙齿仔细藏好了,再才和他说:“你和月楚临同门那么多年,知不知道他练的什么控影术?”   太崖原还一副散袒模样,听了这话,脸上笑意都少了几分。   他敏锐察觉到有哪处不对,直问:“出了何事?”   奚昭:“就是……我听月问星说,要是这术法使用过度,影子便会生出自己的意识?”   昨日她亲眼看见月楚临的影子出现异变,异变仅是第一步,倘若他的影子真的出现自我意识,那会不会……将他的身躯取而代之?   太崖眼帘稍垂,转瞬间就明白了她心中所想。   “见远的影子出现了异样?”他缓声道,“奚姑娘,若你想用他的影子做些什么,怕还是早早放弃为好。”   “为何?”   月问星分明说过,影子与本体的性情全然相反。   既然是两个不同的人,那月楚临的影子在行事方面也很有可能与他差异极大。   若如此,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影子并非是人,哪怕侵占了人的躯壳,也既无人的思维,更不懂人的规矩、法度。或说……”太崖稍顿,“你可将它视作披着人皮的怪物,毫无理智,不晓分寸。”   奚昭眉心一跳。   太崖轻笑着说:“奚姑娘,要命的东西,恐怕轻易尝试不得。”   奚昭明白,他这人看着吊儿郎当的,其实也算靠谱,不会故意拿话吓她。   她在心底思忖着该不该放弃这法子,就又听太崖问:“他知晓了么?”   “什么?”   “见远可知晓你察觉到了他影子的异常?”   “没有。”奚昭摇头,“自不会与他说。就连和问星说起这事,也没提过月楚临的名字。”   太崖略一颔首。   也是。   她并非是个莽撞人。   “这事你暂且只当不知道。”他顿了瞬,“在我查清之前,你尽量避着见远,别靠他太近。”   话落,门外有脚步声响起。   “应是早饭来了。”奚昭起身,正准备去开门,就借着窗户看见了一道人影。   的确是送饭来的——那个漆木食盒她眼熟得很。   送饭的却换了个人。   是月郤。   不过较之平常,现下他鬼鬼祟祟的,满院子乱转,不知在找什么。   甚还躬身往走廊木板底下的空隙里瞧。   奚昭:?   干嘛呢这。 第64章   奚昭双手撑在窗台上, 朝外探去身子。   “月郤,你在找什么?”   月郤像被吓了一跳,陡然回身。   有一瞬间, 奚昭感觉仿佛瞧见了一只受惊的猫。   “没, 没什么。”月郤定下心神, 提起手中的食盒以让她看见, “恰巧碰见秋木, 就顺带拿过来了。”   奚昭了然:“哦,我还以为你找东西呢。”   都快钻到走廊底下去了。   月郤大步走至窗前, 将食盒放在了窗台上, 双臂也撑在上面。   他垂眸看她, 笑道:“这么早就往花房里钻, 肚子不饿?”   “还行, 方才吃了点果脯。”   “那个……”   月郤支起一手撑着脑袋, 别开眼神。   犹豫了好一会儿, 他才不大自在地开口。   “你的随侍呢, 怎么没见人影?”   奚昭以为他说的是施白树,便道:“白树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刀有些钝, 要去铸器阁让人帮着磨一磨。”   “不是,我——”   “他问的应当并非是那个随侍。”太崖陡然出现在窗户后, 和奚昭挨在一块儿,撑着窗台笑眯眯地看着他, “月二公子, 倒是早。”   月郤又被突然出现的太崖吓了一跳。   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语气冲得很。   太崖笑说:“我不是你那好兄长, 应当不必向你解释来去何处的缘由。”   他这逗趣模样极易引起人的怒火,月郤剑眉一拧, 但又想起奚昭还在这儿。   大早上吵闹,难免败坏了吃饭的心情。   由是,他压下不快,索性就当看不见这人。   “绥绥,要在哪儿吃?”他问。   奚昭想了想:“就在这儿吧,左右待会儿也不出去。”   月郤应好,步子一转就往花房里走。   太崖还想着奚昭说过的影子的事,转身道别。   只不过错身时,他忽道——   “奚姑娘,别忘了赌约。”他顿了步,斜压下笑眼,“时间已不多了。”   -   太崖直接去了月楚临的院子。   院落偏远僻静,又因已到秋日,多了些冷肃气息。除了鸟叫虫鸣,几乎听不见其他声响。   太崖走过长廊,循着淡薄的妖息找到了书房处。   房门紧闭,门内妖息却浓厚。   他抬手,抵在门上。   还没推开,里头就传出气息不稳的一声:“谁?”   “是我。”太崖应道。   “哦……太崖,太崖……”与平时大不相同,月楚临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像是没什么气力,“你找我有何事?”   太崖:“来看看罢了——怎的,莫非连轴转了几日,撑不住了么?”   月楚临轻笑几声,但因隔着门板,声音也被压得沉闷。   太崖又道:“还笑得出来,看来无事。”   月楚临低低喘息一阵,随后缓慢开口。   “幼时母亲不爱教导我学习什么术法,说是不当毁了孩童天性。所以刚进学宫那阵,我什么都不会,只会温温吞吞地笑。   “师尊夸我听话,我笑着应他。斥我学业总没长进,我也只能笑着说学生会用心——倒是你,向来聪颖,便是其他尊者听见你的名字,也总能夸上两句,想将你收入门下。”   听他说起往事,太崖反应平平:“一时之语罢了——你炼化内丹那日,老头子不也抚掌大笑,说什么天地间仅此一人的夸耀话?”   门里再没传出声,月楚临似是睡着般。   好一会儿,他才又道:“可第二日,不又照常责骂?”   太崖一笑:“都已几百年前的事了,你倒是记得清。”   “记得,当然记得。那日暑气高涨,师尊让我在外面看了整日的影子——太崖,你可还记得师尊长何模样?”   “那老头子,早忘得干净。”   “我忘不掉。”月楚临倦声道,“当日是他说魍魉不见光,影子要比刀剑更利,我才学了控影之术。可太崖,师尊高估了我。”   话落,太崖只听得他重喘一声,随后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笑意稍敛,推门而入。   一股妖血气息扑面而来。   门内,月楚临再无往日的淡然沉稳,而是蜷倒在地,平时摆放齐整的笔墨纸砚也都散落各处,摔得满地都是。   一身白净衣衫被殷红洇透,从袖中伸出的手上满是划痕,且还在不住往外淌血。   不消细看,就能知晓那些血用在了何处——   这书房的墙上原本悬挂着许多字画,都是难得珍品,被他视若珍宝。可现在,那些字画被扯得烂碎,上面又横七竖八地溅了不少血,端的刺目惊心。   而杂乱的字画间,映着片偌大的影子。   太阳西斜,映下的影子看不大出人形。影子靠上的位置,勒着十数道血线,似是被掐紧了脖子般。   那影子明显已成了活物,无声地剧烈挣扎着,想要扯断缚在颈上的血线。   看见黑影的瞬间,太崖忽记起头回撞见月楚临修炼控影术法时的情景。   那时刚入学宫不到一月,月楚临就已不再是何物都不懂的外行,而在同辈中出类拔萃。月家又适时送人过来,开始教他修习控影术法。   是秋意刚起的时候,他亲眼看见月楚临在学室中,以指按住一截树枝的影子,再轻一拨——   高不可攀的枝节便从树尖断落。   他从未见过此等术法,看得惊奇。   可许久之后,师尊却与他说,控影术法使用过多,体内不免积攒影瘴。若不由人引出,影子早晚会畸变。   太崖默不作声地打量着那扭曲挣扎的怪物,复又看向月楚临。   眼下便是在异变么?   因为月家已无人教导他如何引出影瘴,所以影子失了控?   “见远。”他往前一步,躬身去拉他。   月楚临手指稍动。   指腹划出的伤痕顿时涌出更多血。   他原想回握住太崖,可忽地,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满室都是血味,像是生锈的刀泡在水里,透出一阵阵的寒。   还有横冲直撞的妖息,几乎要将这书房填满。   太崖进来后,这混杂的气息间便多了他的妖气。   他习惯收敛气息,因此并不明显。   可现下——在即将挨着他手的瞬间,月楚临嗅见了浅浅的清香。   是好些花香混在一起的味道。   花香之中,又游走着一丝微弱至极的清爽气息。   再熟悉不过。   他渴望靠近,却又有意排斥的气味。   很熟悉。   是奚昭的气息。   奚昭的……   见他一动不动,太崖唤道:“见——”   话音戛然而止。   他忽往后跃跳两步,从袖中取出把折扇,展开。   也是同时,月楚临僵在半空的手忽往下一垂,打在地面。   墙上的影子陡然急速膨胀、收缩,再膨胀开——   血线接连崩断,溅洒得四处都是。   须臾,影子急速缩小到手掌大小的一团,剥离墙面。   在太崖打开折扇的下一瞬,一柄剑破空捅来,恰好对准了他的扇子。   但扇面如铁,并未被刺破。   太崖手腕一翻,绞开了那柄剑。   随着他垂手,扇面背后,月楚临的脸得以露出。 第65章 (二更)   方才的短短几息间, 月楚临已从地面起身,拔剑出鞘。   但他看着又不像是月楚临。   或者说,根本不像个人。   站在身前的“人”躬着背, 姿态如亟待进攻的野兽。   他的颈上横布着几条淡淡的血红印记。   瞳仁漆黑, 瞧不见丁点亮色。在对上太崖的视线后, 眼瞳便急速缩紧, 又陡然扩散开。   拔出的剑搭在地面, 他从喉咙里挤出嚇哧怪声,浑身的关节也发出轻微细响——似在缓慢适应这副崭新的身躯。   太崖脸上还习惯性地挂着笑, 手中扇子却又展开。身躯周围更有黑雾溢散, 逐渐凝聚成黑蛇, 缠绕着他的手臂。   他目光一斜, 落在地上。   那里, 有小半截耳坠飘然落地。   “见远, ”他收回视线, 笑道, “看来你要欠我一对坠子了。”   “月楚临”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自个儿的嘴也小幅度活动着,似在模仿他说话, 不过没发出声音。   与此同时,他僵硬地转着眼珠子, 鼻尖也轻微耸动着,分辨着满屋子混杂的气息。   忽地, 他嗅见什么。   随后张合着嘴, 吐出几字:“奚……昭……”   他是头回说话, 显然还不清楚该如何操控嗓子与舌头,声音格外尖锐怪异, 声调也落不在准处。   可念出这两个字时,又像是将其含在嘴里,舍不得咽下去般,来回摩挲着。   等他念了好几遍,太崖才听出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将扇子一合,搭在鼻上,仅露出狭长的眼。   轻笑:“当真是魍魉之类,恶心至极。”   “月楚临”突地看向他。   紧接着,他竟跳至桌面,又兴奋跃起,如急速破空的箭矢般朝太崖袭去。   太崖以前常与月楚临切磋。   月楚临剑使得好,当日学宫内比,三剑就叫那无上剑派来的弟子认了输。   自那以后,无数学宫弟子想与他较量。   太崖却觉没趣。   月楚临剑法再好,也是循规蹈矩地来,一招一式从不出格。   而且不知从哪儿得来的风范,将应敌和切磋分得清清楚楚。与人切磋比试时,常是点到为止,一点余力也不肯多出。   与他打,太崖总觉是在和提线木偶较量。剑起剑落,都超不出“提线”的控制。   现在的“月楚临”却不同。   他似乎根本不知晓“剑”为何物,拿在手中当劈则劈,当砍则砍。哪怕换根木头、长枪,落在他手中也是一样的用法。   一举一动更是如此。   和追捕猎物的野兽无异,不求招式,招招奔着敌手的命门而去,不肯留下任何一丝喘息的时机。   太崖以扇绞开快要落在侧颈上的剑,右膝踢在那朝他腹上袭来的拳,耐心渐无。   放在平时,不失为一个好对手。   偏偏眼下不得尽兴。   他对影瘴的了解太少,若真跟这怪物打起来,也不知会不会对月楚临造成什么影响。   要是无意中让它彻底占去月楚临的身躯,岂不要酿出大祸。   由是,只能以防守为主。   但他一面应付着那快到肉眼难见的进攻,一面还要分神去想该如何将这影怪从月楚临的身躯里扯出去。   打了数十回合,终是被那影怪找着破绽,一剑劈在侧腰处。   侧腰划过剧痛,太崖握着扇柄,反手一击,打在了“月楚临”的颈上。   后者摇晃两阵,忽发出哧哧笑声,再度举起剑。   -   有太崖的提醒,奚昭原本不打算往月楚临那儿去。   但太阳快落的时候,她收到了一封纸鹤传书。   是从月楚临的院子过来的纸鹤。   上面歪七扭八写了些字,好像是她的名字,满满当当写了一大篇。   不过字迹实在太丑,很难辨认,开头几个字简直像是硬生生拼凑出来的。   不光如此,纸页上还有血印子。连那纸鹤都是,和被血刚泡过一般。   看着怪渗人的。   她正犹豫着该怎么处理,就又来了封沾血的书信。   上面仍旧写满了她的名字,大大小小挤在一起。   背后则乱七八糟地写了许多其他话——   出不去奚昭出不去过来昭昭喜欢喜欢过来出不去找我喜欢昭昭过来昭昭找我找我找我……   看不懂。   奚昭对着那封字迹丑得难以辨认的血信盯了半天,最终在纸鹤里面发现了另一样东西——   一截断裂的布条。   上面还绣着精细的金线蛇纹。   看见那蛇纹,她便认出来了。   是太崖的耳坠。   辨出耳坠的瞬间,奚昭心一沉。   随后拿起装满了辟邪符的芥子囊,便去了月楚临的院落。   她赶到时,已近黄昏。   整个院子都笼罩在柔和的夕阳之下,静谧无声。   没瞧见任何人影,也无气息。   可她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血味。   并非那种腥臭气息,而是和着淡淡的香味。   她很熟悉,之前咬下太崖的蛇鳞时闻见过同样的味道。   她循着气味找去,最后找到了月楚临的书房。   房门紧闭。   血味却浓。   奚昭将一张辟邪符攥在手里,推开门。   “吱呀——”一声,借着朦胧的落日余晖,她看清了门内景象——   太崖跌坐在书架前,身上砸落了不少书。浑身是血,闭着眼一动不动。   月楚临则趴伏在桌前,手里还握着一支毛笔。和太崖一样,他的衣袍也被血染透了,紧闭着眼没有动静。   不光他俩,整间书房都遍地是血。书架、字画乱作一团,根本瞧不出原样。   奚昭看懵了。   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行凶现场?!   就在这时,她忽感觉到背后一阵阴冷。   随后,便有一团黑影从月楚临的身躯中飞出,再急速化作人形,贴附在了她身侧,紧紧黏着她。   若叫旁人看来,那团黑雾凝成的人影像是半拥着她似的。   被黑影黏上的瞬间,奚昭便朝旁打去一道辟邪符。   符箓燃出火光,却没半点效用。   黑影没被激怒,反倒将她抱得更紧,还不住蹭着她的脸。   “奚……昭……”它挤出嘶哑难辨的声音,嗬嗬笑着,“昭……昭……喜欢,喜欢……喜欢……”   奚昭说不出被它蹭脸什么感受。   毛毛刺刺的,比猫犬的毛发要坚硬些许,但还不至于扎人。   余光瞥见月楚临趴坐在桌上,他身旁的墙面却空无一物,她登时反应过来,这应是他的影子。   所以是他的影子写了那两封信?   但它现在在干嘛?   抱着她做什么啊!   她原本以为它要攻击她,可抱着她后,除了蹭脸,它便再没其他举动。   她正思索着该怎么处理,书架前的太崖便恍恍惚惚抬起眼帘。   然后虚弱挤出两字:“鬼核……”   奚昭立马会意,从芥子囊中取出鬼核,飞速碰了下那黑影的身躯。   鬼核见效飞快。   下一瞬,黑影就从她身上消失。   她再朝月楚临看去。   那黑雾便随着她的视线,逐渐在墙面成形。   它还不住挣扎着,想要挣脱而出。但太崖及时打去道妖气,将它彻底封入了墙中。   见影子重新融入墙面,奚昭拍了下右臂,试图打散那阵阴冷气。   “到底怎么回事,月楚临的影子怎么会跑出来?”她快步上前,却见太崖被一把剑穿透大腿,钉死在地上。   太崖轻喘着气,竟还笑得出来:“许是我惹恼了它。”   “你怎会惹恼它?”奚昭蹲下身,思忖着该不该把剑拔出来。   太崖却未应声。   奚昭又道:“那影子这般厉害么,将道君折磨成这副模样。”   太崖笑了两声:“我念那畜生是见远的影子,不敢随意下重手。可它倒好,视我如死敌,恨不得夺了我的性命去。”   一开始他以为那影子只想与他动手。   直到那剑劈在腰侧,他才知道它对他起了杀心。   顾虑到月楚临的性命,他不敢随意下重手。又跟它打了数百回合,索性任由它将剑插在腿上,再佯装昏死过去。   本打算看看它到底想做什么,不料,它竟伏在桌前写起信来,嘴里还喃喃着奚昭的名字。想到奚昭那儿还有块鬼核,他并未阻止。   奚昭也猜到那两封信大概是那影子写的,握住剑柄,忽问:“道君,你别不是看着它给我写信的?”   太崖却笑:“我想着,奚姑娘自是不会空手而来。”   奚昭松开了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道君现下的情况似乎有些糟糕,要是不帮着道君走出这院子,会如何?”   这话不假。   那影子是奔着要他性命的打算去的。   往他腿上捅了一剑后,竟还想打散他的内丹。   没成功,但也让他吃了不少苦头。短时间内,他连拔剑的力气都没了。   而月妖的力量在夜晚最为强大,等不了多久,那影子恐怕就会再出来。   对上她的眼神,太崖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奚姑娘要谈条件?”   奚昭开门见山:“道君帮我结了契线,我便带你出去。”   这回总能帮她了吧?   太崖稍垂着头,眼梢挑笑。   却说:“不可。”   奚昭一怔:“为何?”   “不可,便是不可。”   奚昭瞥了眼墙上黑影:“可再要不了多久,那影子只怕又要出来。”   “嗯,”太崖低喘着气,“不可。”   “若是不行,我可就直接走了。”奚昭起身往外走,“真走了!”   书架前的人一动不动,低笑着应好。   奚昭跨出门槛。   “真走了?”   “嗯。”   奚昭彻底走出书房。   她像故意似的,将脚步声踩得格外大。   随着她走远,声响也越来越小。   一息、两息……   半炷香过去,那脚步声又再度响起。   奚昭重新出现在门口。   “太崖,你真不能帮我?”   太崖缓抬起眸,脸上、嘴角都见着血,   “奚姑娘便是现下拔剑,往我心口处捅上两剑,仍旧是不可。”   奚昭:“……”   算他狠。   连性命都敢赌。   对蔺岐真就这么重视么?   算了。   除了他,她也能找着其他人帮她。   她大步上前,手攥在剑柄上。   “这次……”她说得干脆,“是你赢了。”   太崖轻笑:“既如此,可否兑现赌约?”   奚昭警惕:“除了让我放弃结道契。”   “好,那便换一件。”   太崖抬手,勉强握住她的腕。   “奚姑娘,可否吻我。”他稍顿,“或是,让我吻你。” 第66章 (三更)   有一瞬间, 奚昭以为自己听错了。   “吻……问?”   她在脑子里自动翻译了一遍。   不错,兴许是疼出口音了呢?   “问什么?”   她这话引得太崖一阵发笑。   “是吻,接吻。”他抬手, 指尖轻轻点在她的唇角处, “如你与玉衡做的那般。”   很可能是疼傻了。   奚昭又问:“什么缘由?”   太崖思忖片刻。   “并无缘由。只不过……”他顿了下, “想弄清楚究竟是何物, 竟叫玉衡这般沉溺其中。”   奚昭将信将疑。   太崖又道:“奚姑娘不想再多一份保障么?——若玉衡届时出了什么意外。”   奚昭想了想, 犹豫开口:“那……你与别人亲过没?”   太崖懒懒抬眼:“不见你问过玉衡。”   “就当我不对,以貌取人了。但你看着……就是, 那什么……”奚昭没把话说得太清楚, “反正, 总要先弄明白。”   太崖稍抬眼帘, 低笑出声:“奚姑娘尽可放心, 不曾有过什么道缘。”   奚昭放了心, 一膝抵在地上, 手撑着他的腿, 靠近。   但还没挨着,她就忽往后一退,眉一皱。   她道:“你脸上都是血, 嘴上也是,往哪儿亲啊?”   就算没什么血腥气, 也到底是血。   她那副嫌弃神情落在太崖眼中,令他又忍不住想笑。   “那该如何?”他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奚昭环顾四周。   这屋里跟水沾得上边的, 好像只有墨, 再就是洗笔用的水。   但都不大干净。   再去别的地方取?   可又懒得跑。   而且这是月楚临的院子, 她根本不熟。   “算了,”奚昭想了想, “能不能先欠着?”   太崖却道:“不可。”   “那……”   “芥子囊中还有些寒潭香。”   奚昭讶然:“上回我给你的那坛?”   疼痛袭上,太崖往后一倚,头抵在书架上。   缓了好一阵,他才道:“酒中有药,如何敢喝?是我之前买的。”   也是。   奚昭拿过他的芥子囊,翻找起来,嘴上还在念着:“还是不喝酒的好,又没什么趣味。”   “嗯。”太崖低声应了。   奚昭翻出一个青玉小酒瓶。   “这个?”   太崖应是。   “还挺好看。”奚昭拔开塞子,嗅了下。   一股清香味从瓶中溢出,并不冲。   还好,能接受。   想起他腿上还插着柄剑,待会儿拔出来肯定得疼死,她便又问:“道君能喝多少啊,这一瓶能喝得完吗?”   太崖只笑:“一瓶喝得完,奚姑娘莫不是要让我全喝了?”   奚昭晃了下酒瓶,另一手忽然卡住了他的下颌,使他稍仰着头。   太崖稍怔:“你——”   刚吐出一字,他便被灌了口酒。   最开始仅是一小口,像是在试探什么。   眼见着他喉结微滚,将那口酒咽了下去,奚昭便将那青玉瓶彻底一倾——   清澈的酒水争相涌出瓶口,一股脑儿全倒进了他嘴里,瞬间就将嘴角的血迹冲淡几分,流过侧颈,再沁入衣衫,襟口的血也被晕染得变浅不少。   太崖只觉清冽的酒水一下全呛进了喉咙,他下意识想要避开,却被奚昭紧捏着下颌,根本躲避不得。   他呛咳着,抬手意欲推开她,却反使她灌得更多。   随之涌上的是强烈的窒息感。   比起被人掐住颈子,更像是将头埋在水中。没法呼吸,窒息感直往肺腑里冲去。   他只能不断咽下酒,清楚感受着意识在一点点远去。   脸上、嘴角的血被寒潭香淡去许多,从殷红变成浅浅的绯色。   没过多久,血水就被彻底洗净,露出原有的冷白面容。   倒完最后一点,奚昭松开手。   太崖再无平时那般漫不经心的模样,而是在她松手的瞬间便躬低了身,剧烈咳嗽起来。   大半衣衫更是被酒洇透。   奚昭晃了下空空荡荡的瓶子,说:“你这瓶子竟能装这么多酒?”   她感觉倒出来的寒潭香远不止一瓶。   太崖还在咳着,并未应她。   她偏过头看了眼月楚临。   他还是趴伏在桌上,没有要醒的迹象。而他的影子被太崖封入墙内后,似也恢复了正常。   但明明只是道漆黑影子,她却总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   想了想,她一手掰过太崖的下颌。   后者已经缓过那阵气,只偶尔闷咳一声。   奚昭视线一落。   他的下颌被她掐出些浅印,因着肤色太白,很是明显。   “小声些。”她说,“若是将大哥吵醒了怎么办?”   太崖已有些头昏目眩。   他陷在那昏沉沉的酒意里,脸很快就涨出薄红。   视线逐渐变得涣散,他被酒意驱使着,一臂搂在她身后,逐渐收紧。   “奚姑娘在害怕?”他碰了下她的鼻尖。   “倒也不是——小心,还有把剑!”奚昭谨慎避开那把剑,跪坐在了他另一条腿上。   太崖垂下了头,抵在她的肩颈处。   疼痛被醉意冲淡,渐渐地,他竟越发感受不到腿上的剧痛。   他轻声笑道:“何须怕,自是伤不着奚姑娘。”   他饮过酒,脸烫了些许,吐息也变得灼热。一阵阵撒在侧颈,有些痒。   奚昭低下脑袋,便挨着了他的唇。   和泛烫的脸不同,他的嘴像是沁过冷水。   还有些清冽香气。   “嗯……”太崖闷喘一声,含着若有若无的喟叹,搂在她身后的胳膊也收得更紧。   奚昭将他往后推了下,借着书架的遮挡,藏起两人的身影。   与此同时,她清楚感觉到那淡淡的酒香扫过唇齿,又缠上舌尖,轻舐慢抚。   她似也被酒气烘得意识不清,陷在那海潮般涌上的快意里。   没过多久,她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缠了上来。   是蛇信子。   奚昭倏地抬眸,看向太崖。   不知何时,他的舌已变成了细长的蛇信子。分岔的信子并非那么平滑,便像是条小蛇般在其中游窜翻搅。   太崖往后退了些许,殷红的信子垂下,他含糊不清道:“奚姑娘,专心些。”   话落,那条细长信子搭在了她的下唇上,似想勾出什么似的。   两人拥吻了一会儿,眼见太崖面色越发烫红,眼神也涣散不清,奚昭推开他,缓着急促的呼吸。   “可以了。”被蛇信子绞缠过的余感还在,使她连说话都不大利索。   太崖垂眸看着她,面色酡红,眼见水色。   还有银线顺着垂落的蛇信滑落。   奚昭没忍住,一手将他的脸拍得别开。   这人实在太……   太放浪了。   太崖握着她的腕,斜挑起眼神看她。   “道君还晕吗?”奚昭又问,“可使得出止血诀法?”   太崖仰靠着书架,半睁的眼里沉着水红。他想看着她,但迷离的眼神怎么也落不到她的脸上。   好半晌,他才听懂她的话,“嗯”了声。   “看来还没彻底晕过去,那便好。”奚昭一把攥住剑柄,“道君记得自个儿止止血。”   话落,她拔出了那把剑。   更多的血溢出,太崖闷哼一声,疼得身子稍往旁倾斜而去。   好在手里还没忘了掐诀,没过多久就止住了血。   但也彻底昏了过去——不知是疼的,还是喝了太多酒使然。   -   连背带拖,外加拽,奚昭好不容易将太崖带出月楚临的院子。   再回身一看——   她方才走过的地方,拖着条长长的血痕。   ……   更像凶杀现场了。   怎么办。   是个人都能瞧出不对。   她思索一阵,干脆用玉简通知了蔺岐。   不管了!   谁的师父谁带走。   蔺岐来时,先是望见了奚昭。她坐在长廊边上,双手撑在两边,晃着腿。   视线再一垂,才看见蜷躺在地的太崖。   夜色渐起,却能清楚看见他身边的血。   还有那一条长到不见尽头的血痕。   ……   他快步上前,神情还算得冷静。   “奚姑娘,到底发生何事?”说着,他手作剑指搭在太崖腕上,见气脉无恙,才勉强放下心。   “你师父跟人打起来了,被捅了一剑。其余的,等他醒了你再问他吧,我也不清楚。”奚昭简明扼要地说。   其他的没作解释。   要怎么跟他说,终归是太崖自个儿的事。   蔺岐眉头稍拧。   此处是月楚临的院子,他总不可能是跟月楚临打了起来。   还有满身酒气,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   他又问:“奚姑娘可有受伤?”   奚昭:“我没事。”   蔺岐微一颔首,正要扶起太崖,余光却陡然瞥见了她的唇。   若是此前并不了解,他自然察觉不出什么异样。   可与她接过吻,他一眼就瞧出了何处有异。   他一时怔住,因着已搀起太崖,便也看见了他的脸。 第67章   日头彻底西沉, 天际一轮银月。   光线不算明亮,但也足够让人看清那张脸了。   蔺岐知晓太崖的酒性,能醉成这副模样, 应是喝了不少。   酒意上涌, 他的脸涨出明显的烫红。素来含笑的唇轻抿着, 微有些红肿, 下唇还落着浅浅的牙印, 似被谁咬过。   蔺岐默不作声地看了片刻,又移过冷淡视线, 瞥向奚昭。   她的面容在夜色下同样显得模糊不清, 可他却看得分明。   不见什么印迹, 但唇也稍有些红肿。   想到什么, 他怔在原地, 手也无意识地松开。   随他松手, 太崖重重摔倒在石板地上, 砸出声闷响。腿磕着了嵌在地里的鹅卵石, 须臾就见血红涌出,浸透衣袍。   但他醉得厉害,砸得这般重也不见睁眼, 还是昏睡着。   奚昭看了眼太崖,又望向蔺岐。   是太重了吗?   “小道长, 要不要帮忙?”   “无事。”蔺岐应道。   他方才还打算扶起太崖,这会儿却只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像拎剑那样生生把他提了起来, 毫不客气。   不知想到什么, 下一瞬,他竟又松开了手。   太崖再次摔倒在地, 这回倒是砸醒了片刻,半睁着眼呓语着什么。   随后又沉沉睡去。   蔺岐睨了眼地面洇开的血,再看向奚昭。   “天色已晚,奚姑娘,先送你回去。”   啊?   这就不管他师父了?   要是月楚临再出来,或是被人看见这满院子的血怎么办?   奚昭就势往前一撑,跳落在地。   “我没事,有月亮也看得清路——要不还是先把道君送回去吧?你送道君,我去把院子里的血弄干净。”   还有月楚临那儿,也得想个法子。   “奚姑娘在意他?”   几乎是在奚昭说完的同时,蔺岐就送出了这句问语。   未经思索,也比平时急促几分。   亦是问出口后,他忽又意识到失态,抿紧了唇。   不该问。   但在奚昭听来,他的语气跟往日一样冷淡,根本没什么区别。   由是她道:“不是,他流的血好像有点太多了——不用先给他止血吗?”   蔺岐默了瞬,再开口时声音更冷:“不用,死不了。”   ?   谁在说话?   奚昭左右看了两眼,见周围没人,才确定这话真是打蔺岐口中冒出来的。   ……   还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话落的瞬间,蔺岐又觉不应在她面前如此。   他平复下心绪,再道:“道君的伤无需担心,不过是血流得多了些。让他在此处歇息片刻,再来接他——这院中血迹,用净尘诀便可。”   奚昭:“……”   不过是血流得多了些?   后面那么长一条血迹他是真不看啊。   人都像是刚打血池子里捞出来的了。   还有,歇息……   昏死和歇息完全是两回事吧!   觉察出他似有不快,奚昭问:“小道长,你在和他置气?”   蔺岐一时未应。   半晌才道:“道君私斗,实为不该。”   奚昭明了。   原来是在气他私底下和别人打架。   也是。   私斗不说,又弄出这副落魄相,还让自家徒弟看见了。   她想了想道:“我虽不大清楚来龙去脉,但这回是事出有因,你可以等道君醒了再问他。”   “嗯。”蔺岐看着她,虽不大明显,眉眼间确然融出些许温和,“待道君醒后,我再问他——奚姑娘,走罢。”   -   不知睡了多久,太崖才恍恍惚惚地醒来。   头疼得厉害,似是快要炸开。太阳穴一阵阵地跳痛,喉咙也干。   还有腿,疼得动弹不得。   一开始他还茫然于那阵剧痛,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记起是被月楚临的影子给捅伤了。   记起此事,他倏然清醒过来。   那影子如何了?   太崖睁眼,正欲起身,余光忽瞥见床边坐着一人。   那人一动不动,也无声息。石雕般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冷冷看着他醒过来。   “玉……”太崖张了口,声音嘶哑破碎。   他撑着剧痛欲裂的头,意识不清地问:“玉衡,我睡了多久?”   “一夜。”蔺岐淡声道。   还不算长。   太崖稍松一气。   却听蔺岐又道:“另又睡了一天。”   这么久?   太崖怔住,侧眸看去。   只见外面夕阳斜垂,已是傍晚。   难怪头疼得厉害。   他又动了下,只觉腿疼难耐。掀开被子一看,才发现被那影子刺出的伤还在缓慢往外渗血。   若非昏迷之前使过一个止血诀,只怕血早就流干了。   蔺岐也看见了那伤。   在太崖开口前,他先道:“不晓道君的伤情如何,故此不敢随意处理。”   “无妨,被剑刺了下而已。”太崖将手压在伤口上,指尖渐有黑息涌出,缓慢治疗着伤口。   蔺岐问道:“道君何故会被剑刺伤?”   “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之后再与你说。”太崖稍顿,混沌的意识终于清醒过来,“玉衡,是你将我送了回来?”   他记得自己应是在月楚临的院子,还有奚昭。   突然想到她,太崖脸上不由多了些轻笑。   原来她接吻时,当真会咬人。   蔺岐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忽道:“道君晕在了月公子的院子里,奚姑娘一人带不走,便让我去了。”   想起那影子,太崖又问:“你去时可瞧见什么异常?”   “未曾。”蔺岐话锋一转,唤道,“师父。”   也是被他唤了这么一声,太崖才后知后觉刚刚他一直在叫他道君——放在平常,仅有生气时,才会这么叫他。   他懒靠在床头,没什么气力地问:“怎的?”   蔺岐神情平静:“我意欲与奚姑娘结契,烦请师父为我二人结成契线。”   道侣契结成时,契印刻下的瞬间会释放出印灵。而奚昭现下难以承受住此般强大的力量,故此,结下道契时还需要另一人来帮着疏散印灵。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太崖还虚闭着眼,以作休憩。直等听见“结契”二字,他才抬了眼帘,斜眸瞥向蔺岐。   他问:“连功法都没废,怎又谈到了结契的事。”   蔺岐应道:“结契在先。”   太崖眯了眯眸子。   自蔺岐炼化内丹后,就开始修习无情功法。要是他自行废去功法,修为定会大跌,但也不至于要他性命。他在修炼一事上天赋异禀,再花上些许心思,恢复修为并非难事。   但若先与人结下道契,以此强行废去功法,恐怕到时不止修为大跌,连内丹都难保住。   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竟会生出这种莽撞念头。   “然后?”太崖一手撑着脑袋,“结了契,再有什么打算?”   蔺岐应道:“带奚姑娘出府。”   太崖轻笑:“玉衡,你若真要结什么道契,届时连你自己都顾不得。即便真能带她出府,又要往何处去?是跑出几里地,再被月府的人抓回来,还是等着赤乌的人追踪到你的去向,要了你二人的脑袋。又或者,要我先替你们结了契线,再护着你二人的性命?”   蔺岐垂眸,暮色下的面容瞧不大明晰。   “师父无需操心,我已想过。带她出府,再与她一道去天显境。天显境仙门十二,其中陵光岛以驭灵见长。   “岛主与我自小相识,当日逃离赤乌境时,他便寄信与我。我也……还有一物寄存在陵光岛上。在修为重铸前,足以确保安危。思来想去,此路最为合适。”   太崖不知他竟考虑得这般周全。   他思忖着说:“你是她何人,要替她定下去处。”   他这话说得有些重,概有斥责之意。   但蔺岐神情未变,道:“自是要先问过奚姑娘的意愿。若她另有想法,岐自会再作打算。”   太崖叹笑一声:“你倒是想得妥当,怎可知她出了府,不会弃你远去?你应想得到,便是不去陵光岛,她一人也活得下去。”   蔺岐沉默片刻。   良久,他抬眸说:“是去是留,皆在奚姑娘自己。是岐心甘情愿,不论结果如何,自是担得起。”   太崖闭了眼,压在太阳穴处的指腹清晰感受到突突跳动。   他竟险些忘了,这人有多执拗。   “你急于结契,为何?”   蔺岐并未应声。   太崖缓抬了眼睫。   “其实……与其让你担下结契之苦,也另有更好的选择。我——”   “师父,”蔺岐冷声打断,“岐只问师父愿否?”   “容我再想。”   蔺岐:“想到何时?”   他几乎在步步紧逼,追问一个确切的答案。   太崖只觉头更疼。   现下月府的事还没弄明白。   他不知道月楚临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为了留下奚昭又能做到何种地步。   还有那影子。   万一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哪怕出了府,怕也会想尽办法找她。   届时,恐日日不得安生。   目下最盼的,便是那月家二子早早想清楚,能与他联手。   桩桩件件尚不明确,他自是没法和蔺岐说得太清楚。   但以蔺岐的性情,起了什么念头,便不会轻易放下,三两句话根本敷衍不过去。   他揉按着太阳穴,忽想起一事。   “玉衡,”他眼神一斜,“你可曾告诉过奚昭?”   “何事?”   太崖垂下手,搭在那半好的腿伤处。   他慢条斯理地问:“你与她结契,定要修为大损。若一时不当,还会危及性命——此事,你可曾与她说过?” 第68章 (二更)   蔺岐半晌才应道:“这与此事无关。”   “怎的没有关系。”太崖眼帘一掀, “你若告诉她,她会甘愿与你结契?”   蔺岐别开眼神:“既对奚姑娘没有影响,便也无需告诉她。”   ……   “是么……”太崖作势下床, “那你且瞒着。但不将此事告诉她, 为师断不会帮你。”   蔺岐稍拧了眉:“为何?”   “你应清楚。”从他身旁经过时, 太崖顿了步, 乜他一眼, “玉衡,方才为师还在想你何故这般急切, 细思之下, 总算琢磨出缘由——你知晓了, 是么?”   蔺岐垂眸, 神情冷淡:“知晓什么, 弟子听不明白。”   太崖眼梢挑笑:“听不明白便先糊涂着。哪日舍得明白了, 再来与为师论是非。”   他将话说得含糊, 使了个净尘诀后, 转身便往外走。   蔺岐冷看着他的背影:“天色已晚,师父要去何处?”   太崖头也没回:“今晚你照常看符书罢,我去月二公子那儿走一趟。”   蔺岐静立在原地看着他走出房门, 一字未应。   -   月郤仰躺在屋檐上,一手把玩着一根箭矢。   这箭是铸器阁刚打出来的, 箭头由名师所铸,锋利无比。箭身差了些, 不过模样应当能讨绥绥喜欢。   还是得再让人改一改。   正想着, 他忽感受到有气息迫近。   他仰身坐起, 双臂大喇喇搭在膝上,视线一压, 看着下面。   “妖道,找谁?”   太崖刚踏进院门,就听见这么一声。   他抬头望去,在屋檐处瞧见了月郤。   笑道:“来月公子的院子,自是找你。”   行动间,月郤发觉他走路的姿势似乎不对。   他眉一挑,哼笑:“妖道,又去祸害谁了,竟还被弄伤了腿——我这儿可没什么医师。”   太崖站定,面上气定神闲。   “拜令兄所赐。”   “兄长?”月郤皱眉,“你把话说清楚。”   太崖没有直接答他的话,而是问:“今日见远何在?”   月郤:“兄长身体不适,在院中休息。”   太崖又问:“受了什么伤?”   月郤一手撑脸,说:“你与兄长交好,何不直接去找他,来我这儿关心什么?”   太崖转而提起另一事:“听闻月家有控影术法,可以操纵人影——不知月二公子可会?”   “那等操纵人影的术法,没甚意思,我才不学。”月郤渐觉不快,“妖道,你有话不能直说?绕来绕去,听得人头疼。当自己是学堂夫子,教我念书不成!”   太崖没和平常那样回刺,只道:“那想必月二公子对影子异变也不了解了。”   月郤的神情中多了几分警惕:“你什么意思。”   “我说的话,你未必能信。不妨自己去打听,你兄长如今是何模样。”   月郤蹙起眉。   若放在之前,太崖在他面前说这些话,他只会将人赶出院门。   可上回蔺岐与他说过那些话后,他的疑心不免重了些。   他沉思片刻,忽抬手拍了下屋檐上的獬豸石兽。   那石兽顿时活了过来,在地面刨了刨,随后飞入夜空之中。   在石兽离开的空当里,月郤摩挲着手中箭矢,太崖站在院中一动不动。   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约摸两刻钟后,石兽又回来了。   它在屋檐上蹦跶了两下,然后跳上月郤肩头,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越听,月郤的脸色越为凝重。   听到最后,他挥了挥手。小兽便又跳回原位,没一会儿就变回了石头。   月郤压下视线,双目沉沉地看着太崖。   片刻,他站起身,跃身跳下屋檐。   “随我进来。”他道,转身进了前厅,又在四周布下好些禁制。   做好这一切,月郤才问:“道君可知这石兽说了什么?”   太崖缓声道:“约摸是见远的影子出现畸变,如今他正试图用血线压制。”   “看来道君已亲眼看见过。”月郤说,“当日父母离世,兄长挑起重担。应是在那时使用太多术法,眼下才会这般。”   “月家已无人能清除影瘴?”   “就算有,也都是治标不治本。”月郤稍顿,“道君今日找我,便是为了此事?”   太崖:“月二公子应当比我更清楚,任由影子畸变有何后果。”   月郤缓声说:“依道君之意,是觉兄长现下太过危险。”   他虽没说得太明白,但二人皆是心知肚明。若真任其发展,这满府中最危险的,便是奚昭。   “除了他,还有一人。”太崖问道,“月姑娘离世前,是否也出现过异变?”   月郤不语。   他对月问星的死了解得并不多,只知晓是个道士说了些什么怪话,引得她投湖自尽。   她离世时,他在府里,但因母亲伤心过度,不允周围人提起此事。   他连尸首没能见得一面。   当时只是奇怪,为何问星离世,府中却无丧葬。   直到那日,娘抱着个贴满符纸的小木盒出来,温笑着说马上便又能见到问星了。   他才知道,问星确然死了,魂魄却一直没能离开月府。   “你在担心问星?”月郤往后一倚,笃定道,“她做不出什么害人的事。”   依她那副性子,根本没可能伤害奚昭。   “不。”太崖眼中见笑,“月二公子就没想过,见远为何会容奚姑娘住在府中?我与他同门多年,并不知晓他还有帮扶人族的好心。”   月郤在烛火中审视着他的神情,脸上瞧不出情绪如何。   先是蔺岐。   和他说了些兄长将他当作利剑驱使、对他多有隐瞒的话。   再是太崖。   言语中尽有挑拨之意。   仿佛月楚临真在背后密谋着什么。   他站起身,在前厅里来回转了十好几圈。   直到蜡烛快要燃烬,他才将箭矢拍在桌面,说:“道君为何要找到我这儿来,是你那徒弟说了什么?”   “并非。玉衡心性纯粹,将有些事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避开便会万事无忧。不过哪怕本君今日不来,想来玉衡也当会找上你。这月府之中,你与见远最为亲近,更能查清他到底要做什么。”太崖在一旁坐下,一手撑在脑侧,“虽心中想着同一桩事,但我与玉衡到底不同。月二公子,你仅能选一人。”   月郤算是听明白了。   太崖这是想让他选出一人来合作。   要么是他,要么是蔺岐。   “总要有个原因。”他问。   蔺岐他清楚,是因喜欢绥绥。   可太崖和月楚临是同门,根本没有缘由站在她那边。   太崖道:“月二公子应知道,我那徒弟对奚姑娘多有爱慕。”   月郤顿时明了。   “你不想他俩走得太近?这理由倒说得过去。”他顿了顿,“我要再想一晚。明日中午,你再来找我。”   太崖应好,眼中笑意更甚。 第69章   第二日正午。   “月二公子考虑得如何?”一到院子, 太崖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和昨日一样,月郤在前厅四周布下禁制,这才问他:“你想知道什么?”   见他有意磋商, 太崖反倒不慌不忙起来。   “不急。”他缓声道, “在月二公子开口前, 我还需要一样信物, 确保你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月郤险被他气笑。   是太崖提起这笔“交易”, 求他帮忙,现下竟还反过来跟他谈什么信物。   他冷笑道:“这般谨慎?”   太崖看着仍旧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往常吃过几回苦头, 不得不谨慎些。”   月郤不喜那些弯弯绕绕, 索性解开护腕, 撩起袖子, 伸出手去。   “随你烙个什么咒印。”   “月二公子确是恢廓大度。”太崖手作剑指, 按在他的胳膊上, “其他也不强求, 咒印结成, 只需月二公子不将此事说与外人便可。”   片刻后,月郤收手一看。   胳膊上已印下淡蓝色的咒印,转瞬就消失不见。   但也足以能瞧出, 是咒印第十七——信印。   若他违背信誓,须得承受蚀骨剜心之痛。   好个阴毒妖道。   月郤不露声色地戴好护腕, 又问:“道君便无信物给我?”   “见远影子畸变,概有危险。辟邪除祟, 自是我该做的事。但若行事不当, 很可能毁去我与见远的同门情谊。再一者, 月二公子应知道,玉衡喜欢奚姑娘, 唯有保了她的性命,玉衡也才能无所牵挂地离开。”   太崖稍顿,笑眯眯地挑明。   “即便暂不谈这些,月二公子也对奚姑娘有意。桩桩件件,月二公子已得了好处,如何还来朝我讨要信物。”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将他的来意、好坏利弊全都道了个清。乍一听,只以为他所作所为皆是为了顾全局。   但月郤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更有些后悔答应他。   他尽量忽视着那份怪异,道:“现下可以说了吧——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太崖一手搭在茶盏上,缓慢摩挲着。   他问:“当日奚姑娘进府,是为何故?”   月郤犹豫再三,终开口道:“当日绥绥进府,是兄长安排的。”   “安排?”   “对。”月郤说,“昨年刚入夏,兄长有一日找到我,让我在正午赶到恶妖林往东四里地的野竹林狐狸窝里,去找个人。没说名姓,只说出身人族,约莫扮相古怪,穿的什么蓝白条纹的衣服,腕上兴许戴着写了名姓的奇怪带子。还要我多跟两日,确定那人能自个儿跑出狐狸窝,再救她。”   “见远怎知要去什么地方,找什么人?”   月郤思忖着道:“当日我也问过兄长,他没细讲,只说是卜卦得来的。”   太崖若有所思地垂眸。   就他所知,月楚临并不擅长卜筮占决。   他道:“那人便是奚昭?”   月郤颔首:“之后便把她带回了月府疗伤,但兄长一直没说为何要带她回来,只提了句留她有用。”   太崖:“她体内有禁制的痕迹,绝非见远一人所为。”   月郤犹疑片刻,才道:“种下禁制是在她入府三月后。”   刚开始奚昭进府时,他对她至多有些好奇——毕竟连妖族都难以活着离开恶狐的巢穴。   再往后相处的时间久了,好奇中便渐渐多了慕悦。   自小父母和兄长都纵容着他,行事向来无拘无束。   但也因此,无论他说何话做何事,都被当成小儿心性,难受重视。   他记得奚昭刚进月府一月时,他和公孙家的小儿子比试射箭,以一件松石绿箭筒为筹码。分明三箭全中,那公孙家的儿子竟耍起无赖,非要抢走那松石绿箭筒。   箭筒为小,驳的却是月家脸面。   他意欲争辩,却被月楚临拦下。不仅将箭筒给了公孙幼子,还要斥他无礼。   要只到这儿,也没什么。偏偏那公孙幼子叫嚣到他面前来,让他不若将弓早早折了去。   他咽不下这口气,在公孙幼子离开时,一箭射在他的衣襟口处。七八尺高的青年,被他钉在两人合抱的大银杏上挂了小半天。   后来被兄长责罚,在戒堂里跪了整整十天。   府中奴侍惧于兄长威严,没人敢来看他。奚昭却跑来,说什么一个人待着最为难受,给他带了些解闷的玩意儿。   他那时正在气头上,不愿过多搭理。   直到最后一天,她又来了,手里还抱着个半人高的箭筒。   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手上破了好几道血口子。   看着跟被打过一样,却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站在他跟前说:“你喜欢那箭筒?那人是惹人厌,看模样还比你年岁大呢,今天竟还抱着这东西进府来四处炫耀。我便将这东西弄来了,送你。”   之后他才听鹤童说,不知她说了什么话,竟惹得那公孙家的幼子非要打她。两人便打了一架,那公孙不择手段,竟使妖法操控着树枝条子伤了她。   公孙家要送重礼赔罪,她金不要银不要,只要了那一样箭筒。气得那公孙家的有火撒不出,脸都憋青了。   他拿着那箭筒,心底五味杂陈。   自小得到的东西多,唯有这一样箭筒,沉甸甸的,重到他难以拿起。   问她为何这样,她只说:“当时在恶妖林你不是救过我一回么,便算答谢了。而且,当时本就是你赢了,也没做错什么。”   再往后,太阴门一位长老与他递信,想让他接手太阴门处理妖乱的事务,却被兄长以一句“阿郤年岁尚小,经验浅薄”给拒了回去。   他头回对自己生出疑心,和奚昭提起此事,问她自己是不是太过差劲。爹娘在时,将他当小孩儿一样看待,什么要紧事都只信任兄长。父母离世,兄长仍旧如此。   她听了,目露嫌弃地让他快把眼泪擦干,别弄得到处都是,然后说:“我倒觉得你的箭使得不错。”   仅这短短一句,便让他想了整晚。最后他头回越过兄长,给那长老递了封信,接下了太阴门的事。   最后他确然做得不错——尽管又被兄长批评了两句。   诸如此类的事太多,不知从何时起,起伏在心间的已远不止好奇,还多了些倾慕。   无法受控地抽生而出,也越发压抑不住。   但这些事被他埋在心底,谁也不愿说。由是他敷衍着向太崖解释:“她头三月住在府里时,发生了一些事。后来我觉得她身处太阴城,总得学些法子自保,但修炼又太慢,而且太阴城也没什么仙师。我想了两天,便跟大哥提起了此事。”   “见远如何说?”   “他说,有个法子能行。”月郤迟疑一阵,但最终还是开口道,“将她的魂魄取出来,再在魂魄上刻下百骸月印。如此,便能将我和他的修为匀给她一部分。”   “百骸月印……”太崖垂眸细思。   要是这东西,难怪月郤一直不愿讲出来。   百骸月印能转移修为,是月家秘法。   但能转移,就能强行剥夺。因此,这法子也是禁术,早在百多年前就不允使用了。   “是。”月郤道,“起先我不同意——你也知晓,取魂得多难受。但大哥说,会想办法帮绥绥减轻痛苦。恰好那时问星也想和她接触,刻下百骸月印,她和问星来往也不会受伤。”   太崖的手轻敲着桌子,思虑许久。   最后道:“你兄长多半骗了你。”   月郤怔住。   太崖缓声道:“百骸月印是将你和他的修为匀给她一部分。暂且不谈他是否愿意奉出修为,如今他的影子已然出现畸变,现有的妖力都难以压制住影子,若再分出去一部分,会如何?”   “那他!”   “再者——”太崖打断他,“若是想刻下百骸月印,赠她修为,应为好事。为何还要在奚昭体内种下禁制,不允她出府?”   一时间,月郤只觉脑中似有蜂群冲撞,撞得他头脑轰鸣。   “可兄长,没理由……”   太崖轻笑,似作揶揄:“见远的心思,月二公子怕是难以摸清。”   说话间,他抬手散开颈上的布条。   也是这时,月郤才发现他脖子上一直缠着白布。   他蹙起眉。   不热么?   待布条散开,才看见他颈上的伤。   已快好了,看不出多少伤痕,不过那一小片黑鳞还没化回去。   月郤:“你这是……”   太崖没多作解释,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刃,刃尖抵上脖颈。   月郤倏然站起:“妖道,说话就说话,你这是做什么!”   话音刚落,便见太崖剜下了最靠近七寸的那块黑鳞。   鲜血外涌,他却跟不知痛似的,往黑鳞上使了个净尘诀,递给月郤。   他道:“将这鳞片磨成粉,再想办法让见远吃下。”   月郤没接:“什么效用?”   “麻痹意识罢了,也好寻个机会探进他的识海。”太崖用白布草草擦去颈上的血,“一次别喂得太多,这一片鳞,用个十多次也绰绰有余。”   月郤抿紧唇。   半晌,终还是接过了那黑鳞。   他道:“我尽量,但大哥行事向来谨慎,难以入他的口。”   太崖思忖片刻,说:“先尝试两次,断不可再多。若两次都没成功,便拿回来,我找其他人帮忙。”   “其他人?谁?”   “这便无需月二公子操心了。总之,是定能让他吃下这鳞片的人。”太崖起身往外走,“其他事,等他服了这蛇鳞粉再说。”   月郤目光一移,落在他侧颈的刀伤上。   “等等,”他拧眉道,“你这样帮绥绥,当真只是为了让你那徒弟不与她来往?”   即便如此,做得也未免太多了。   太崖摩挲着指节,脑海中浮现出奚昭的脸。   下一瞬,他转过身,脸上是与平常无异的笑。   “自然。我已说过,唯有先确保奚姑娘的安危,玉衡才会安心与我离开。”他稍顿,“月二公子无须担心,除此之外,再无私心。”   月郤攥着那鳞片,眉头不展。   为了他那徒弟,当真能做到这种地步么?   半晌,他才说:“你这妖道,最好别想着欺瞒我。”   -   离开后,太崖径直回了宁远小筑。   他走前让蔺岐抄录符书,但现下到书房一看,已抄好的符书摆在桌上,房中却是空无一人。   想到什么,他一言不发地合上符书,面上笑意淡了些许。   -   明泊院。   奚昭找出那两封被血泡透的书信,来回翻看着。   应当都是月楚临的影子写的,字迹丑陋,估摸着是头回写字。   她的视线落在那写满了“奚昭”二字的纸上,一时犹豫不决。   刚开始她觉得这影子很危险,可接触过一次,它瞧着虽不是人,可好像比月楚临好对付得多。   她正想着,外面忽有人敲门。   仅敲了三下,不紧不慢。   “来了。”奚昭藏好信纸,走过去开了门。 第70章 (二更)   手刚搭在门上, 奚昭就觉裙角被什么拽了下。   她低头一看——   那虎崽儿原还在玩球,不知何时丢了球,跑到她身后。它蜷躺在地上, 咬她裙角不说, 四只爪子还胡乱扑腾着。   见她望过来, 它立马松了口, 身子左右乱扭着。   “嗷——!”   ……   “我就开个门, 没说要走。”她躬身抱起它,顺手摸了把毛茸茸的脑袋, 随后开了门。   蔺岐站在门外, 见着她, 眉眼间松动出些许温色。   “奚姑娘, ”他垂眸看了眼被她抱在怀里的灵虎, 不过转瞬就又移开, “有些东西要给你。”   奚昭侧身让他进屋, 疑道:“什么东西?”   进去后, 蔺岐从芥子囊中取出一枚竹条编的球,放在桌上。   灵虎一看见那球,登时立起了耳朵, 尾巴也飞快甩动起来。   “嗷——!”   这得是给它的吧!   奚昭哪会玩儿球啊。   余光瞥见它的反应,蔺岐淡声解释:“闲来无事, 给它做了个竹球。使了诀法,不怕再咬坏。”   是前两天奚昭和他说, 绯潜已经习惯以虎崽儿的形态活动, 没事就会化出虎身, 抱着她做的竹球啃。   但虎牙太尖锐,一个竹球通常玩不了几天就变得稀碎。她怕裂开的小竹签扎嘴, 过段时间就得重新编一个。   灵虎耳朵抖了两抖,跳出去一下扑住那竹球,翻来覆去地咬。   蔺岐另取出一个样式简单的袋子。   “是些灵丹,有助于修习驭灵,每日服用一枚即可。”   奚昭接过袋子。   “小道长,你别不是算着时间来的?上次你给的灵丹恰巧快要吃完了。”   蔺岐:“每段时日服用的丹药皆有不同。”   “好像确实有用。”奚昭压低声音,“我昨夜里又试了回驭灵。之前不是仅能结出手掌大小的灵盾么,可昨晚上,那灵盾已快有脑袋大了。以前用刀子一捅,那灵盾就要碎。而这回结出的,足捅了十多下才裂了条缝。”   蔺岐眼中见着些许淡笑,却说:“这两副药,皆只有调养之用。”   言外之意,便是结出的灵盾都是她自己所为,和灵丹没什么关系。   “那也不枉费我天天苦练,匕首都已经劈坏两三把了。”奚昭笑得眼眸稍弯,又一把揪过灵虎,露出凶态,“——你怎的整日只知道耍球玩儿?给你弄来的那些秘籍,全都成废纸了。”   灵虎:?   它正一脸懵地咬着竹球,秋木便来了。   他在外敲门道:“姑娘,绯潜可在房内?”   奚昭松开它的后颈皮,捏了把耳朵。   “在,怎么了?”   秋木:“是那小厨房的事,几个厨子都到了,让绯潜快过去。”   奚昭了然。   之前秋木一直担着厨房和明泊院两边的差事,平日里都是他送饭。现在他卸了那边的差,便想着干脆在这儿另开火,也省得每日跑来跑去。途中万一遇着什么事,还不安全。   依他原来的打算,是要去再拨几个厨子。但刚提起这事,绯潜就站了出来,跃跃欲试地说他想学做菜,还说了些什么以前经常杀活的之类的胡话。   奚昭又捏了下灵虎的耳朵:“要去吗?”   灵虎甩了下尾巴,瞳仁因兴奋而扩散着。   它跳下桌子,落地时化身成人。   “我去瞧两眼,说不定在此事上也能有几分天赋。”绯潜顺手拿起那竹球,揣进袖中。   奚昭:“……”   这是什么剧本。   从刀不见血的刺客进化成菜不粘锅的厨子吗?   她其实挺好奇的,天显境的暗部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走后,奚昭洗净手,再挑了枚灵果。   这果子模样像橘橙,要剥了皮吃,口感又近似白柚。是做灵水的原料之一,不过她觉得味道不错,便给房里留了些。   剥皮的间隙,她问:“小道长,今日不用修缮禁制么?”   “今日仅要抄录符书。”蔺岐稍顿,话锋一转,“奚姑娘,结契之事……可还作数?”   手上动作一顿,奚昭抬头看他:“是出了什么事吗?”   蔺岐看着她,扫了眼她的唇。   已不见当日的痕迹。   他平心静气道:“若要结契,需有人接契线。我已问过师父,他无意相助。”   他能愿意就怪了。   奚昭腹诽,那种情形下都没能迫他点头。   蔺岐又道:“我想从府外寻人。”   “那岂不是要出府?”奚昭停住,“不危险吗?”   外面可是随处有人在抓他。   “会寄送书信。”   可寄信也不算安全,而且若让外人进府,定会惹来注意。   奚昭想了想:“没事,身边就有人能帮忙。”   蔺岐稍顿,似不解府中何人能帮忙。   “绯潜。”奚昭剥下最后一点皮,“他修为应该能行,虽然平时看起来笨了点儿,脑子却转得快,连接契线应该不算难事——你觉得呢?”   太崖不帮她,她自是找得出别人。   蔺岐细思一阵:“若他愿意。”   “那便行了,改天我和他说。”奚昭将灵果递出去,“小道长,你吃吗?”   蔺岐摇头。   “差点儿忘了,你都不用吃东西的。”奚昭咬了口,咽下后问,“那会不会好奇是什么味道啊?”   蔺岐一时不语。   两人坐得近,她便靠过去,在他唇上轻轻啄吻了一下,又飞快退回去。   “小道长,可尝得到?”她笑着问。   一点清淡的果香须臾便消散在唇间,蔺岐不由抿了下。   察觉到自己的动作,他忽觉心跳一阵失衡,耳根也渐透出薄红。   “嗯。”他神情平静地应了声。   这两日的郁结与酸涩,竟随之消散得干净。   随后,他稍倾过身,回吻住她。   那点清浅淡香也在吮碾中渐渐溢散开,没过多久,奚昭便起身,由他抱坐在了腿上。   “小道长,”她捧着那有些泛烫的脸,压下视线,“看的书可还记得?”   “嗯。”蔺岐应道,呼吸已有些不稳。   奚昭稍移过手,指尖搭在了他唇上。   蔺岐一手拥着她,另一手则握着她的腕。舌尖轻轻扫过指腹,卷走那点清香。   指腹稍有点儿痒,奚昭蜷了蜷手,又亲他一下,再才说:“和上回一样,不过手上力气要再小些。”   话落,她正要落下吻,却陡然听见一阵重重的脚步声。   她侧眸望向窗外,但何人都没瞧见,仅窥见一点袍角。   不过转眼就又消失不见。   -   院子里,绯潜在那高大梧桐前来回转了两转。   平日他心底不快,散散心便好了。可不知为何,眼下越走,那股子恼意就越发往上涌。冲得他心烦气躁,恨不得将眼前这些树全劈了。   他狠踢了两下树,但见叶子摇落,又往后退了两步,以免掉在拿着的盘子里。   脑中则不由得又想起方才看见的那幕。   他俩在做什么?亲在一起去了?   不可能。   那道士跟块冰似的,他俩平时也不见多有亲昵,如何会做这种事。   或许是看错了呢?   等等!   他眼一抬,忽想起什么。   上回在花房,他们就好似在商议结道契的事。   那当日奚昭将他塞进虎窝里,别不也是——   不知道!   不愿想!   烦死了!   他取出袖中竹球,狠狠摔在地上,又嫌不够解气,踢了两脚。   怎就踢不坏!   气死了!   等踢得那竹球没了影儿,他便又大步朝房里走去。   手里的盘子倒是捏得稳,没叫菜洒出去半点儿。 第71章   绯潜步子迈得大而快, 但刚踩上台阶,就又折了回去,从草地里找着那颗被踢飞的竹球。   他使的劲儿也不小, 可那竹球竟半点儿没破损, 连竹刺都没见着一根。   越瞧越气,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 凝聚了妖力, 再狠狠一踩——   那镂空的球登时破裂开来,瘪成一块竹饼。   郁结于心的愤懑总算消散些许, 不过转瞬又翻涌而起。   他踢开坏了的竹球, 转身就进了房。   进去时, 奚昭已坐回原来的位置, 面色如常,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见他进来, 只问:“不是去了小厨房吗, 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虽说心底烦得很, 但绯潜没想着冲她生气。他压着那股恼意,语气也正常:“这菜炒着快,那厨子说味道不错。但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便拿来先给你尝尝。”   话落,他又看向蔺岐。   离开前还面若冰霜的人, 这会儿则微低着头。瞧不清神情如何,耳尖却透着浅红, 将那点尚未散尽的旖旎彰显得清楚。   绯潜蹙眉。   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人这般不顺眼。   奚昭拍了下右边的空位:“你先坐。”   绯潜点点头, 却没坐在她指的位置。而是拖着椅子, 强行挤进了两人中间。   他俩挨得近,中间本没多少空当。他便看着蔺岐, 道:“能不能让让?我想坐这儿。”   他这话说得太直白,倒叫蔺岐怔了瞬。   想到方才很有可能被他看见了,蔺岐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便往旁移了位。   绯潜坐下,将菜放在奚昭面前,递给她一双筷儿。   “刚刚炒的,你尝尝?”   奚昭接过,夹了一筷子。随后视线一移,落在蔺岐脸上。   他瞧着尚未缓过神,唇上还洇着些许水色。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稍抬起眸,复又垂下。   绯潜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见她又去看蔺岐,脑子里绷紧的弦陡然断开。他往前一倾,手撑着脸,将她的视线挡得干干净净。   “别看他,没有给他的份儿。你快吃,待会儿都冷了。”   这人之前不还挺喜欢蔺岐的么。   现在怎么好似不想见着他一样。   奚昭没放在心上,将那筷菜喂进嘴里,细细嚼了,咽下。   “怎么样?”绯潜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挺好吃,这真是你头回做菜?”奚昭又夹了一筷子。   虽说是跟府中厨子学着做的,但又有不同,挺对她的口味。   听到“好吃”二字,蔺岐移过眼神,一言不发地看着那盘菜。   “嘭——”一声,绯潜身后突然变出条细长的虎尾,甩来甩去。又跟过了电似的,急速抖一阵。   “自是头回做了,我又不需要吃东西。”他挑了挑眉,笑得露出虎牙,颇有几分自得,“好吃便多吃,下回再换些别的菜。”   奚昭吃了口菜,注意力却全在那条黑黄相间的长尾上。   高兴的时候会冒出尾巴吗?   打哪儿钻出来的。   -   书阁外。   月郤站在院中,徘徊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犹豫再三,终于踩上台阶。   他长舒了一口气,又扯了扯僵硬的脸,再才推开门。   推门而入时,紧拧的眉头已然舒展开,换作平时的张扬神情。   “大哥,这会儿忙吗?”他径直走到桌案前,对着正翻开账簿的月楚临道。   “找我何事。”月楚临翻过一页,并未抬头。   月郤紧攥着手,尽量将呼吸压得平缓。   “之前看医师炼过一种丹,功效神奇,说是能在短时间内提升修为。我觉得有意思,就学着炼了一炉。我自己尝过,药效不错——大哥,能不能帮着尝一枚,看看还有哪处不对。若是有用,也能顺便帮大哥补补身子。”   说话间,他从芥子囊中取出一个布袋,倒出枚漆黑灵丹,递出。   月楚临侧眸看向那枚灵丹。   语气温和:“阿郤,既是从医师那儿学来的,没有叫医师看过么?”   “看过了,说炼得像那么回事,但我总觉得那医师是专说些好话唬我。”月郤道,“兄长以前不也常炼丹么,便想着问你。”   月楚临垂下视线。   那灵丹看着确然不错。   他伸过手。   也是这时,月郤才发现兄长的手指都缠着白布。   他抬头扫了眼。   墙上原来挂的字画都换过了,也不见丁点血迹。   映在墙面的人影看起来并无异样。   月郤压着呼吸,忽问:“你的手是怎么回事,受伤了?”   “无碍,练剑时不小心割伤了。”   月楚临拿过灵丹,捻在指间,话锋一转。   “记得小时你学了什么功课,也总要找为兄。说是父亲总当你还小,觉得你整日只知玩乐。在夫子那儿背过一遍的书,又要到我这儿背一遍,让我在父亲面前说些好话。”   月郤垂手,脊背绷得紧,呼吸也放缓许多。   他放松语气道:“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兄长竟还记得。”   “时日已久,却还恍如昨天。”月楚临打量着那枚丹药,“你以前常说对炼丹没什么兴趣,现下怎又转了性。”   “兄长说最近这段时间别出去,就随便找些事做,也省得闷得无聊。”月郤紧提着心,越发不安。   好似悬在高崖边,脚下地面微晃,随时都可能坠落。   “这样也好。”月楚临说着,灵丹已快要挨着唇。   月郤眼也不眨地盯着,仿佛置身寒冬,脊骨窜上寒彻冷意。   灵丹越来越近,他也不由屏了呼吸,几乎要将那丹药盯得洞穿。   已快入口,月楚临却忽然顿住,垂手。   月郤心紧,饶是再想装得自在,双眉也不由轻蹙了下,不过转瞬又舒展开。   “你去找医师时,可有看见其他人?”月楚临问。   “谁?”月郤出声,却觉嗓子有些发颤。他忍住,又道,“医阁那儿就是些当值的医师,常在府外待着的几个都没过来——兄长要找谁?”   “不,只是顺便问问。”月楚临道。   那日失去意识前,太崖分明也在书房。   但当他再清醒过来时,却不见太崖踪影。房中乱了些,没什么异常,却留着明显的净尘诀痕迹。   且书架角落处还留有血迹。   他本想去找太崖,不过手中事务太过繁杂,一时没得空。   “这样么,医阁那儿也都还好。”月郤道。   月楚临又抬起手。   眼见着那枚灵丹快要挨着他的唇,月郤抿紧唇。以防他瞧出端倪,他索性将那药袋子往桌上一丢,像往常那般双臂一环,倚靠着桌沿。   但月楚临并未吃下,仅作嗅闻。   月郤眼皮一跳。   下一瞬,月楚临便放下了手,那枚丹药仍被他拈在手中。   “阿郤,”他问,“你去炼丹时,碰着太崖了么?” 第72章 (二更)   月郤只觉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面上未显, 语气还算得上松快:“倒不是碰着他,炼丹的时候他那徒弟刚好过来。那蔺岐不也擅长炼丹么,就找他问了些事——是这丹有问题?”   “并非。”月楚临将灵丹递还给他, “不过丹中掺进了些许杂息, 对效用有所影响。”   月郤接过, 一枚灵丹压在掌心, 沉甸甸如巨石。   他不露声色地打量着月楚临的神情, 见没什么异样,才道:“大哥, 是这一枚没了用, 还是整袋都炼废了?”   话落, 他将那丹药袋子推至他面前。   月楚临解开袋子, 稍作打量。   随后温笑着说:“不算无用。但也多少受了影响, 不吃为好。”   “那岂不是浪费了我大半天时间?”月郤取回袋子, 系紧系绳, “早知道就不跟那蔺岐说那两句废话了。”   见他那不快模样, 月楚临轻笑:“炼丹封炉前也需四周清静,蔺道长应是不清楚你到底炼到了哪一步。此次就当多个教训,下回再作更正。”   月郤应好。   心里却想, 再没下回了。   要是兄长再发觉太崖的气息,肯定会察觉到什么。   眼见太阳快要落山, 他又说还得去处理炼丹阁余下的原料,将丹药塞回袖袋后便离开了月楚临的院子。   等走远了, 他才取出袋子, 反复嗅闻着里面的丹药。   仅能闻见股混杂的药味儿。   奇了怪了。   兄长到底是怎么闻出来的。   他只用银针挑了那么一点粉末, 竟也能被发现。   又走了段路,月郤远远就瞧见午时教他炼丹的赵医师。   见着赵医师, 他忽想到,别不是丹药放了太久,致使蛇鳞的气息散出来了?   思及此,他叫住赵医师,又拿出丹药。   “赵医师,”他问,“这丹若是放得久了,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赵医师笑道:“除非受潮受热,理应不会。”   “那劳烦医师再检查一番,这丹药中可混进了其他杂息?”   闻言,赵医师接过丹药,仔细查看一遍。   “小公子,这丹药不就是早上那批?炼得好,也没混进什么杂息。”赵医师笑着将丹药递给他,“小公子要有兴致,平时也可以多去炼丹阁逛两趟。”   没问题……   月郤面露狐疑。   那兄长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如此隐秘都不行,要不直接在书房里放个香炉,再将蛇鳞粉混进香里算了。   这样即便兄长发现,也没法子应对。   等等。   月郤蹙眉。   那不是连他自个儿都会晕过去?   且等兄长清醒后,又该怎么解释。   一时难想出办法,他索性脚步一转,朝宁远小筑走去。   -   宁远小筑。   从明泊院回来后,蔺岐刚开始还以为院中无人——将近傍晚,但没一点灯火。   进了房间,却见太崖坐于桌前,似在阖眼休憩。   蔺岐:“师父。”   太崖缓睁开眼,应了声。   他没问蔺岐今日去了何处,而是关心起另一桩事:“玉衡,那八方道玉盘可带在身上?”   蔺岐道是。   太崖懒散起身。   “把那玉盘给我罢,往后由为师来修缮禁制。”   蔺岐怔然:“为何?”   太崖垂下眉眼:“没什么缘由,往后你只需温习符书。等见远解决了追杀令的事,便出府去。”   蔺岐还欲再问,夜色中突然闯进一道人影。   月郤大步流星地进了门:“妖道,你——”   瞥见蔺岐也在,他及时住声,转口道:“道君,有两句话想跟你说。”   太崖:“玉衡,今日符书既已抄录完了,便歇息去吧。”   蔺岐略一颔首,目不斜视地往门外走去。   出了门后,他才稍顿一步,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月郤。   等他一走,月郤便从袖中取出那袋灵丹。   “妖道,你这法子到底靠不靠谱?”他靠着桌沿,那双星目里满是疑色,“我只拿针尖沾了点儿,混在一堆灵草里,又经水煮,又经火烧。连医师都没觉出异常,可兄长仅是闻了闻,便说这丹药里有你的气息,根本不碰。”   太崖拿起那袋丹药,摩挲一阵。   “见远身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行事自然比常人谨慎许多。”他问,“除了气息,他可察觉到了其他异常?”   月郤仔细回忆一阵:“这倒没有。他只说丹药气息混杂,会影响效用。”   “那便行了。”太崖将丹药递给他,“鳞片还余下多少?”   月郤:“我都磨成了粉,能用的还剩了大半——若要再试,只怕得再小心些。”   兄长远比他想的还要谨慎许多。   太崖伸手:“无妨。月二公子只需将剩下的鳞粉给我便是。”   “这就不试了?”月郤道,“再过两天,等兄长忘了这事再试也不迟。”   “月二公子,最初也没想过你能让见远服下这鳞粉。”太崖调笑道,“不过是与他太久没有往来,想试试他的戒心罢了。即便月二公子被抓着,想来见远也不会落下什么重罚。”   月郤:?   “你这妖道!”他陡然提声,又想到蔺岐还在附近,便生生忍下,“你存心耍我?”   太崖眼中笑意更甚:“再者,那黑鳞着实难磨了些,有劳月二公子了。”   月郤紧蹙起眉。   他就知道,不该跟这妖道谈什么交易。   “那你打算怎么做?”他将装着鳞粉的袋子往桌上一掷,“兄长根本不可能吃你这鳞粉。”   太崖拿起布袋,摩挲着系绳:“他醒着的时候自是不会吃,可又并非时时清醒。”   “什么意思?”   太崖却笑:“接下来的事,便无需月二公子操心了。天色已晚,慢走。”   -   几天后,日中。   “大公子!”小童飞快跑进书房,怀里抱着一沓信,“无上剑派回信了!”   月楚临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符书:“拆信吧。”   小童飞快拆了那信。   匆匆读过后,他道:“依着无上剑派的意思,已和赤乌境谈妥了。赤乌不日便会发下令旨,兵不外追,公子岐只要不踏足赤乌境内,那些追杀令就再不作数——公子,赤乌已算是退了一大步。”   月楚临放下符书,从他手中拿过信。   细读过后,他道:“另送信去太阴门,后日正午在大殿集议。”   小童应是,转身便走。   刚出门,他便停下了。   “奚姑娘,”他面露惊喜,“您今日怎的得空过来?”   奚昭在门口踌躇着,要进不进。   “我来见大哥,他现下有空吗?”   话音刚落,房内便传出应答:“是昭昭么?进来吧。”   “奚姑娘,前些日子摘了不少新鲜葡萄,甜得很,您记得吃!”小童子说完便走了。   “大哥,”奚昭往房内探去大半身子,没进去,“这会儿很忙吗?”   “不忙。”她不进门,月楚临便起身走至她身前,“如何不进来?”   他一靠近,奚昭还是习惯性地往后退了两步。   月楚临笑意稍凝,语气仍旧亲和:“昭昭还在为上次的事怪罪我么?”   奚昭垂下眼睫。   看似避他,实则已将视线移至那团影子上。   “大哥……”她犹豫开口,“其实……我还有些生气。”   “生为兄的气?”   奚昭点头。   下一瞬,就看见那黑影跟刺猬似的,边沿浮起细微的小刺。   她接着道:“我是生气,可又总想着该和大哥把话说清楚。不然总闷在心里,难不成要置一辈子的气?”   那黑影边沿渐趋平缓,又恢复了原样。   月楚临:“昭昭若有何处对为兄不满,可直接说出来,我何时对你发过脾气,是么?”   “是……”奚昭抬眸瞟他一眼,又飞快垂下,“可大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如果是,也可以与我直说的。”   “昭昭为何会这般想?”   奚昭低下脑袋,却始终盯着那团黑影,缓声道:“上次那月管家说,是大哥要罚我,还要将我赶出去。”   “他是擅作主张——阿郤应与你说过。”   “是说过,可大哥还没亲口告诉我。”奚昭说,“大哥,是不是因为我害了那蓬夫子,替月府惹来麻烦,所以才不能留我了?”   月楚临一时没应。   在蓬昀的那抹散魂找上他时,说出了奚昭擅自出府,又打散他魂魄的事。   他知道,却并未言说。   既是太崖带她出府,那只需早日送走太崖便可。   但他却没想到,奚昭会自己说出来。   他面不改色地看着她,问:“昭昭怎会害了那蓬夫子?”   奚昭犹疑着开口:“鬼王出巡那日,太崖道君说要带我出府逛逛,也好散心,我便去了。不想闯进了一处鬼庙,里面还有一只恶鬼!道君将那恶鬼打死,也不知怎的,那恶鬼往我口袋里落了块黑石头。我一开始没发现,直到蓬夫子找上门,说我冲撞了鬼王出巡,要找我算账。争执间,他不小心碰着那石头,竟被打碎了魂魄。我害怕,只能和道君说起这事。他叫我放心,又把那块石头拿走了,说是上面有什么鬼气。”   月楚临耐心听着。   听到最后,他抬手,似是想要摸她的发顶。   但还没碰着,便又往旁一移,轻拍在她肩上。   “昭昭无须担心,蓬夫子并非因你而死,鬼域已有定论。我自也不会拿此事怪你什么。”   “真的?”奚昭抬头,那含着懊恼不安的眼中总算多了笑意,“大哥不会因这事怪我?”   “自然。”月楚临稍顿,“昭昭没做错什么。”   奚昭仿佛松了一大口气:“那便好,我这些天总想着这事,连觉都没怎么睡。”   她进了屋,看着了小童子说的葡萄,走过去揪下一颗,吃下。   见她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气,月楚临的心绪也稍有缓和。   奚昭正吃着葡萄,忽瞥见他缠满白布的手。   她神情顿变:“大哥,你的手怎么了?”   月楚临下意识想往后藏:“无事。”   “没事怎缠成那样?”奚昭从他身后捉过手,担忧道,“是受伤了吗?”   近些天来,她一直躲着不愿见他。眼下言语中多有关切之意,如一把小杵撞在月楚临的心头上。   他道:“不过是练剑时不小心伤着了,并无大碍。”   “让道君帮你看看吧。”奚昭忽说。   月楚临稍怔:“你说……什么?”   奚昭捧着他的手,抬头:“道君帮了我不少忙,我还从没遇见过这般好的人。”   月楚临笑容渐敛:“太崖有自己的事要做。不过小伤而已,何须劳烦他。”   “也是。”奚昭别开视线,似有些不自在,“那大哥……道君会在府中住多久?”   月楚临神情如常:“昭昭为何提起这事?”   地面的影子却跟沸腾的水般,翻滚着气泡似的黑雾。   奚昭松开他的手,转而剥起一颗葡萄。   “我也没认识多少人,以前的事又都忘得干净。好不容易遇见个有趣的,就想着能不能多留他一段时间。”   她举起一颗剥好的葡萄。   “——大哥,你要吃吗?”   面前的人却没应她。   那双素来含笑的棕亮眼眸,目下竟漆黑如墨,瞧不出丁点亮色。   “月楚临”盯着那颗剥好了皮的葡萄,挤出嘶哑不成调的喃喃:“别人……别人……”   奚昭扫了眼地面。   阳光映照下,地面空无一物。   她抬了眼睫。   “别人?”她想到什么,“是沾着了别人的气息吗?”   “月楚临”紧拧起眉,他如野兽般微躬着背,神情中见着明显的躁恼不安。   “不……行……”   “不能有别人的气息?”奚昭仍举着那颗葡萄,几乎要挨着他的唇,“那大哥帮我舔掉,好不好?” 第73章   “月楚临”看着奚昭捏在手里的那枚葡萄。   与其说看, 更像是在辨别混在淡淡果香中的妖气。   ——不是她的。   应属于那天在书房遇着的道人。   在她心底,要更喜欢那道人么?   陡然冒出这念头,他只觉一片混沌的脑中顷刻间就被躁恼占满。   他下意识认定太崖的妖气来自她手中的葡萄, 低下颈子便要去咬。   只是还没挨着, 奚昭就扬起手, 往后退了步。   “月楚临”抬眸, 喉咙里发出威胁式的嘶哑声响。   奚昭却道:“你不要在我面前生气。”   “月楚临”愣住, 似没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奚昭移过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虽占去了月楚临的身躯, 可两人到底不同。或许因为是影子, 他的周身浮着一层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黑雾, 致使他的面相看着阴鸷许多。   而眼下, 那些黑雾正剧烈涌动着, 将他的情绪彰显得彻底。   她道:“要是闻着别人的气息, 觉得不快, 可以想办法弄干净。但不要在我面前这样——”   话落, 她用另一手碰了下那覆在他身上雾气般的黑影。   一碰着,原本躁动不安的雾气瞬间成了找着大树攀附的藤条,紧紧贴附着她的手指, 并蜿蜒而上。   像湿冷的早雾,带着沁入骨头的冷意。   被雾气缠住手指, 奚昭恍惚生出种错觉。   好似那些争相涌动的黑雾并非是为了黏附在她手上,而是落下潮湿又柔软的亲吻。   她带出一缕, 再轻轻一捻——   黑雾消散在指间, 指腹上似还残留着些许水痕。   “别这样。”她又重复一遍。   “月楚临”仍是一副似懂非懂的神情。   绕在周身的雾气却变得平和许多——至少不再散出尖锐而刻薄的攻击性。   奚昭这才伸过捏着葡萄的那只手, 指腹压在他的下唇上。   她碰着了他的牙。   每一颗都尖利无比,鲨鱼齿般, 一不小心就很可能被勾伤。   太崖倒没说错。   月楚临的影子就和毫无理智的怪物一样。   奚昭翻过手腕,将葡果推入他口中的同时,指腹缓缓磨过锋利的尖齿。她虽磨得慢,却使了不小的劲。   “月楚临”被迫张着嘴,隐约感觉到她似想要压断他的牙齿,连带着齿根也生出迟缓的痛意。   攻击性还刻在本能当中,他下意识想要合嘴。   但还没动,便听见奚昭问:“要做什么?”   “月楚临”回过神。   剥了皮的果子不经细嚼,便能尝着湿润的甜水。他难以咽下,又吐不出,只能不住牵连着银丝从嘴角坠落。   也是这时他才发觉,太崖的妖气并不是附在那颗果子上。   他探出舌尖,轻易便感受到她的指腹上似沾着什么东西。   和沙粒的质感差不多,不过比那还要细微。   也藏着浓厚的妖气。   他一把握住她的腕,喉咙里挤出意味不明的怪响,同时耐心卷舐起那些粉末。   缓慢又耐心,不留一点儿地舐净。   再和着那软烂的果子,一同咽了下去。   那股令他不快的妖气随之缓慢消失,直到最后一点也消散不见,他才彻底平复下心绪。   没有了。   “月楚临”仍握着奚昭的腕,却将掌心贴在了自己脸上。   他眼也不眨地望着她,似在等待她的回应。   贴在他脸上的手轻轻抚了下,奚昭道:“做得很好。”   下一瞬,她便看见他那漆黑的瞳仁紧缩又扩散,沉进浓烈的渴念。   他周身的黑雾也在朝她涌动而去。   那些淡不可见的黑雾接连扑来,奚昭感觉像是逐渐陷入湿冷的泥沼之中。   “月楚临”侧过脸,啄吻了下她的掌心。   随后移至腕部。他有意顿了瞬,似在用唇感受着不轻不重的脉搏。   再是手臂,又如方才弄干净太崖的妖气时,缓缓舔了下。   突地,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冲脑而上。   “月楚临”身形两晃,忍不住甩了甩脑袋。   但越动,那股晕眩感就越发强烈。   他紧蹙起眉,迫切想要扶住什么。可还没挨着旁边的木柜,就被奚昭反握住手。   “你怎么了?”她面露忧色,“看起来好像不大对劲。”   “月楚临”张开嘴,似想要说些什么。   只是还未出声,眼前便一黑。   他再支撑不住,直直朝前倒去。   看见他眼神变得涣散的瞬间,奚昭忙松开手。   这么大一人,她哪接得住?   她往旁让了两步。   月楚临便擦着她的身,摔倒在地,砸出声重响。   奚昭看着他。   起效了吗?   她在他身旁蹲下,推了他两下:“大哥?”   没有反应。   “月楚临?”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   奚昭便开始拍他的脸,拍一下喊一声——   “大哥?你醒醒!   “昏倒了吗?   “月楚临,可听得见我说话?   “要听得见就眨眨眼。”   “奚姑娘。”   身后陡然传来人声。   奚昭手一顿,转身。   不知何时,太崖出现在门口,双手拢在袖里,压下戏谑打量。   他扫了眼月楚临被打得浮出薄红的脸,笑道:“奚姑娘别不是寻着机会就报私仇?”   奚昭睨他:“你想替他挨两下也不是不行。”   太崖:“只是担心什么都还没查清,就先送见远去往生了。”   奚昭站起身:“现在要做什么?”   前两天太崖找着她,说是有法子弄清月楚临到底想做什么,不过要她帮个忙——想办法让月楚临吃下些蛇鳞粉。   明着来自是不行。   月楚临向来行事谨慎,打旁人手中递过来的东西,根本碰也不碰。   更别说吃了。   哪怕太崖说让她先试一回,她也不愿轻易动手。   直到想起月楚临的影子。   上回那影子写的两封信,她到现在都还记得深——藏在里头的浓厚情愫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见着面了也是。   那影子跟长在她身上一样,紧紧黏着她,不愿松手。   她猜是因为性情相反,所以月楚临有多讨厌她,那影子就有多喜欢她。   故此便将主意打在了这影子的身上,专说些话刺激他占去月楚临的身躯。   奚昭又看了眼昏倒在地的月楚临。   原来他已讨厌她到这种地步了么。   太崖关上书房大门,掐诀布下结界。   随后递给她一道符囊,让她佩戴在身。   再从芥子囊中取出三炷香,又将佩在腰上的八方道玉盘放在了地上。   “要往他的识海里去一趟,切莫取了符囊,在香燃烬之前出来即可。”他道,握住她的手时,忽觉哪里有些不对。   垂眸望去,才看见她的指尖印着浅浅的齿痕。   “见远倒是藏了条疯狗。”他语气含笑,脸上却没多少笑意。   这一声近似耳语,奚昭没大听清,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太崖不露声色使了个诀法,便将她指上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这三炷香至多可在识海中停留三日,记忆混沌,很可能忘了时间,或是置身何处。玉盘转响有提醒之用,若是听着什么怪响,无须担心。”   说话间,他二人盘腿坐在香炉前。   奚昭记在心里,又问:“那我们要去往哪一段记忆?”   太崖早已想过这事,道:“先前奚姑娘说月问星死前,月府曾收养了一个野道士,和见远说过什么卜卦的话——便去此处罢。”   末字落下,他一手按在玉盘上,再朝左一转——   玉盘飞速转动起来,发出清脆声响。   两人只觉天旋地转。   下一瞬,便置身旁处。   还没睁眼时,奚昭就感觉一阵彻骨的冷。   她打了个哆嗦,抬起眼帘。   面前是一道紧闭的漆红大门,牌匾上书“月府”二字。   “这应是一百四十多年前,我和见远早已离开学宫。”太崖在旁道,若有所思,“此时还没与他生出间隙,倒不妨直接入府去。”   说话间,他另一手手指微动。   奚昭顿觉暖和许多。   她问:“是不是跟当时进招魂幡一样,不能叫人察觉异常?”   “嗯。”太崖说,“见远生性多疑,断不可久留。佩好符囊,再少言少行,以免招致他怀疑。”   他也是做了好几日的准备,才敢闯进。   奚昭应好。   忽然,宅门从内敞开。   一个小童子刚走出门,就看见了他俩。   “太崖少君?”小童子惊喜道,“您不是去了执明山庄吗?怎又来了太阴城?”   那小童子是月楚临的随侍,奚昭认出他,下意识想抽回手。   但太崖并未松开。   他对那小童子笑道:“本来赶了一天路程,忽思及冬至将近,便来叨扰两日。”   “少君行事真是捉摸不透,前两天大公子还说,恐怕年前见不着您了。”小童子眼神一转,落在奚昭身上,“这位是……?”   打量间,视线在他二人相握的手上停了好一会儿。   “是心悦之人。”太崖面不改色道。 第74章 (二更)   太崖这话一出, 小童子登时露出惊愕神情。   他将面前的人上下一扫,再三确定他不是谁来冒充的,才说:“之前没听少君提起过。”   太崖解释得有模有样:“去执明山庄的路上碰着了她, 一见如故——这次来也是想带她见见伯父伯母, 还有见远。”   奚昭也不开口解释。   反正等离开识海, 除了她和太崖就没人记得了, 索性由着他胡诌。   小童子说:“老爷夫人不在家呢, 这两日小姐的身子不利索,府中医师也看不出什么名堂。老爷和夫人就去长生谷求药了, 得过两天才回来。不过大公子在, 这会儿正让人晾晒竹简。”   太崖笑道:“晒竹简做什么?”   “那些竹简可都是大公子寻来的宝贝, 前些天落场大雪, 压坏了书阁的偏窗子, 有些竹简弄湿了。今天好不容易有太阳, 大公子便让我们将竹简都抱出来, 晒一晒。”小童子看向奚昭, “这位——”   “奚昭。”   “奚姑娘,”小童子笑得两眼弯弯,“您二位先进去坐会儿罢, 天冷。”   他引着二人进府,最终在书阁前的台阶上找着了月楚临。   太崖:“见远。”   月楚临闻言抬眸。   “太崖?”又看向奚昭。   不等他开口, 小童子就嬉笑着跑到他身前,低声说:“大公子, 那位是太崖少君的心上人, 奚昭奚姑娘。”   再看向他二人时, 月楚临的神情中似有讶然。   不过转瞬间就消失不见。   “奚姑娘,”他礼道, “远道而来便是客,这几日不妨安心住在府中。”   说完,又吩咐那小童子去安排住处。   月楚临看着和现下没什么两样,但与他相处的时间一长,奚昭就发觉些不同——   他比现在要话多些,而且不是整日待在书房看书写字、处理府务和太阴门的簿册。许是和太崖好一段时间没见,他问了他不少事,还旁敲侧击起他俩是如何认识的。   临近傍晚,又给他俩看了他收集的术法竹简。   一直到天黑,有医师来检查月问星的病情,他才离开。   入夜,奚昭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冬夜静谧,可她总能听见玉盘转动的清脆声响。   那是太崖留的提醒。   他点的三炷香相当于这里的三整天。但识海危险,若无什么东西提醒,他们很可能混淆了时间,被彻底封在月楚临的识海中。   翻来覆去滚了几遭,还是清醒得很,她索性披着外裳去了隔壁太崖房里。   太崖恰好也没睡,她敲门进去时,他正在往颈上裹缠白布。   “道君的伤还没好吗?”奚昭看着他颈上的白布,她来时他已差不多快缠好了,看不见伤口如何。   “若说是,奚姑娘是要负责么?”太崖抬睫轻飘飘看她一眼,“深夜不休息,来我这儿做什么。”   “睡不着,那声音太闹人了。”奚昭指指天,又问,“若是这三整天都睡不着,会不会有送命的风险?”   太崖低笑:“奚姑娘整日忧心的事不少。只管将心放进肚里去,这三天你只会觉得日子过得飞快,眨眼便没了。即使片刻不睡,也没什么大碍。”   “好像是有些,今天还没回过神,就已经到晚上了。”奚昭思忖着说,“我今天注意过,没有瞧见那个野道士。要不等明天,你想个办法支开月楚临,咱俩单独在府里逛逛。而且月府府中也无异样——道君,你和月楚临交好,就没在月府里看见过那道士?”   太崖说:“月问星离世前整一年,我都奔波在外,没到过月府。平时仅靠书信与见远联系,自是碰不着那什么道士——你之前说道士说了什么话,可想起来了?”   之前和他提起那道士时,太崖也问过她。   不过道士是唱着说的,说得又快,她根本没大听清。   奚昭迟疑:“隐约想起来几句,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太崖:“便是记得一两个字,也算有大用了。”   “那就好。”奚昭想了想,“好像是什么月儿照——”   “昭昭,”太崖忽道,“在这里可住得惯?”   他压低了嗓子,语气亲近能调得出蜜来。   奚昭被酸得一抖。   ……   哪儿来的老夫老妻既视感?   腹诽归腹诽,她还是及时反应过来,点点头说:“挺好。”   “住得习惯便好。”太崖垂眸看她,“若有何不习惯的,要与我说。”   “嗯。”奚昭应了声,同时分神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观察之下,她才借着余光瞥见右边的墙上映着道影子。   看着和人影差不多,不过更扭曲一些,一动不动地映在墙面。   但周围并无人。   瞧见那影子的瞬间,奚昭顿时心紧。   不是吧。   月楚临的识海里还闹鬼?   再一瞥——   不光是墙上,还有窗户那儿,也能模糊瞧见道影子,随着烛火抖动而微颤着。   看见第二道,奚昭便观察得更仔细了些。   又见墙角、门旁、门帘处……都映着模样各异的影子,粗略数下来,竟有一二十道。   ……   月楚临到底往他识海里藏着什么了?!   奚昭尽量克制着急促的呼吸,往前,抱住太崖问:“我们要住到几时?”   “过完冬至便走。”太崖拉起她的手,搭在腰上的玉带钩上,轻声道,“昭昭,帮些忙,好么?”   奚昭轻一扯,解开了那玉带钩。   他脱去外袍时,她也解了外裳。   雪风从窗缝间灌进,奚昭下意识道:“有点儿冷。”   “冬日自是冷些。”太崖走至桌旁。   赶在他吹灭蜡烛之前,奚昭爬到床上,往里一滚。   等她躺好,太崖吹灭蜡烛。   烛火轻一抖,房中暗去大半。   门口处的影子也随着烛火熄灭而逐渐消失。   奚昭缩在被子里观察着。   吹灭第二盏灯火时,窗口、墙角的影子也相继不见。   等到最后一根蜡烛熄灭,房中陷入一片昏暗。仅靠着从窄窗压来的雪光,才能勉强视物。   太崖躺在身边,两人依偎在一块儿。   奚昭越过他,悄声看了眼墙上。   比起其他几道影子,映在那墙上的是最为清晰的。现下融在一片昏暗中,已瞧不见了。   她便附在他耳畔,小声问:“走了吗?”   耳边撒来温热吐息,太崖眯了眯眼。   半晌,他从被子里捉住她的手,在掌心划了几道——   不。   还没走?   奚昭反握住他的手,在掌心上写着字——   在哪儿?   因着难以视物,其他感官便越发明显。太崖听到了轻微的呼吸声,也清楚感受到指腹划过掌心引起的痒意。   他稍拢了下手,似想握住什么。   等奚昭推了下他的手臂,以作催促。   他才又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   你身后。   在他比划到“身”字时,奚昭就已经感觉有冷意袭背了。   直到他划下“后”字,那股冷意一下冲到了发顶。   身后?   那岂不是就在背后那面墙上。   一道影子?还是方才看见的一二十道影子,都映在墙上?   越想,她便越觉头皮发麻。   要不是想着还在月楚临的识海里,她真恨不得把墙给砸了。   她正想着接下来该比划什么字,太崖便缓抬起手,作剑指在她额心处点了下。   随即,她脑海中就浮现出人声——   “这些影子——”   !   谁?   身旁传来轻笑。   脑中又有人声:“是我,奚姑娘无需紧张。”   ?   能这么传声怎的不早说?!   还比划来比划去,三岁小孩儿不成。   太崖:“奚姑娘不也玩得自在?”   奚昭:“……”   她摸黑捉着他的手,使劲掐了两把。   身旁人闷哼一声,却笑得更甚。   好一会儿,他才接着方才的话说:“这些影子是见远潜意识的投影,哪怕昏迷不醒,他也有所防备。应是想不到我倾心什么人,才引起了他的怀疑。”   奚昭语气平静:“这么看我觉得这些影子更像他的心眼子。”   太崖:“等这房间里什么都瞧不见了,那些影子自然便消失了。”   奚昭想了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这房间里的蜡烛都吹灭了,但还有暗淡天光。   可若突然将整个窗子都遮起来,又显得反常,很有可能引起注意。   “太崖。”她忽然唤了声。   “怎的?”   “雪光刺眼,晃得我睡不着,有没有法子挡一挡光。”   太崖思忖一阵,应了好,随即以手撑床,半支起身。   他抬手轻点,房中张贴的几幅字画便接连飞至床前,挡得严严实实。   一瞬间,房中彻底陷入漆黑。   奚昭静心等着,直到太崖说了声:“都已消失了。”   她大松一气。   月楚临未免也太谨慎了。   她眨了眨眼,面前一片昏黑,什么都瞧不见。   “有些黑。”她突然说。   “无烛无光,自然黑了。”太崖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那术法抹掉了吗?”奚昭道,“脑子里听见道君的声音,颇有些奇怪。”   “奚姑娘放心,不过半炷香,便会自个儿失效。”   那还成。   奚昭翻过身,摸索着找着了他的脸。   “道君,”她拍了两下,“别睡着了。”   太崖:“……”   他捉住她的手,笑说:“两只眼睛都还睁着,奚姑娘无需拿耳光提醒我。” 第75章   奚昭就势往他旁边挤了挤, 将她记得的几句词全讲给太崖听了,又道:“问星死后,那道士还跟月楚临见过一面, 跟他说什么要按卦象找人, 再把找着的那人的魂线, 跟问星的系在一块儿——虽然有些离谱, 但你说要找的人会不会是我?”   她觉着离谱, 是因这都是一百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为何要等这么久?   而且她是穿书, 那道士要是能算着她的出现, 那也太离谱了。   太崖思忖着问:“奚姑娘可记起来月府之前的事了?”   他先前听说过, 她掉入恶妖林时失了忆, 入府后也没恢复。   奚昭自是不能随便说出穿书的事, 便问:“这两件事有何关联吗?”   “或许。”太崖稍顿, “若奚姑娘想知道以前的事, 亦可以像今日这般, 让人进识海里去。如此,以往的事便能知晓得一清二楚。”   奚昭又摸着黑,手按在他脑侧往旁一推。   “想都别想, 我宁愿什么都记不得。”   太崖笑一阵,捉住她的手, 慢条斯理地塞进被里。   又道:“什么都不记得,奚姑娘出府后是打算掷骰子, 扔到何处去何处么?”   “肯定得带份舆图啊, 哪儿好玩就去哪儿。”奚昭不打算跟他说得太详细, “白日里在外面听那小童子提起执明山庄——那是什么地方?”   太崖一时没应。   房中仅能听见八方道玉盘转动的声响,恰如金石相撞。   良久, 她才听见他道:“以前在那儿住过。”   奚昭起了兴致:“住过多久,好玩儿么?”   太崖缓声说:“几百年光景。算得有趣,不过你多半不会喜欢。四季潮热,冬日里也鲜少落雪,满是各类虺蛇毒物,稍不留神就会被咬着。除了那寻找奇珍异宝的,几乎没有人族进去。”   奚昭:“……那是你家吧。”   闻言,太崖笑出了声:“往日算是,如今早已不见——奚姑娘,眼下还无困意么?”   “有些。”奚昭侧躺着,闭起眼和他说话。   方才看见那些影子时,她被惊得睡意全无,这会儿又断续来了困意。   又闲扯了几句后,再没人出声。   过了一两炷香的工夫,太崖忽唤道:“奚姑娘。”   好一会儿,奚昭才在睡梦中模模糊糊应了声,明显已经睡着了。   他俩皆是侧卧着,房中漆黑,但太崖勉强能视物,隐约看着些她的面部轮廓。   他缓移过手,将她搭在前额的乱发拂开。   “昭昭。”他又唤了声。   “嗯……”奚昭还是应得含糊,连眼睛都没睁,近似梦呓。   太崖轻而又轻地碰了下她的额心,低声道:“明日见。”   -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外面已是天地共白。   上午,奚昭本来想找个由子在府里逛逛,也好找着那道士。但还没来得及说,月楚临便邀他二人去府中水榭看雪。   想到那处水榭离月问星跳湖的地方不远,他俩索性应下。   到水榭后,小童子给三人斟茶。   “奚姑娘,请用茶。”小童子笑着说,“这是引的山涧清泉,姑娘定会喜欢。”   奚昭道谢后接过,忽又记起太崖之前跟她提过一嘴,说是识海中的东西不能随便吃喝,就只捧在手里。   但那小童子应是鲜少和人族接触,对她颇为好奇。递完了茶,又对她说:“奚姑娘,要吃些果子么?这些都是刚摘的新鲜果子,味道可甜。”   听他提起果子,坐在对面的月楚临垂眸,看了眼桌上的几样果盘。   这些果子是他吩咐送来的,粗略扫过一眼后,他温声道:“玉童,走时将冬枣梨子撤去吧,另多拿些橙橘、灵果来。”   几乎是未经思索,这些话就脱口而出。   刚说完,他便怔住了。   视线仍旧落在果盘上,余光却瞥着对面的奚昭。   在昨日之前,他和这人分明没见过。   更谈不上熟悉。   可一见着那些果子,他竟下意识认定她会喜欢什么,又不爱吃什么。   为何?   小童子应好,再不催促奚昭喝茶吃果,端着果盘便跑了。   月楚临缓抬起头,不露声色地望向奚昭。   再三看过后,他确定昨日之前没见过此人。   既如此,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又从何而来。   他正思忖着,一旁的太崖忽道:“见远,这般看着昭昭,是有什么话不好意思开口么?”   本是一句含笑打趣,却令月楚临心底漫起一丝慌意。   昨日听太崖的意思,他与这人族女子已有意结契。   已定下结契的事,她就算得是友人之妻,越矩打量实属不该。   他收回视线,神情温和:“并非。只不过看奚姑娘有几分眼熟,似在哪里见过。”   “是么。”太崖笑道,“昭昭喜欢四处耍玩,指不定在何处见过一面——见远,之前听那小童子说,伯母行了善事,收留了一位道人在府中?”   月楚临原还有些心不在焉,听了这话,陡然回神。   “嗯,暂居府中罢了。一个疯疯癫癫的道人罢了,只当他不在。”他显然不想提起此事,话锋一转,“你与奚姑娘的事……执明山庄的人可知道?”   “尚未告诉他们。”太崖说,“待冬至过了,再与昭昭去那儿。”   月楚临心绪难定,奚昭却丁点儿没察觉,而是捧着杯茶四处乱看。   忽地,远处一片白皑皑中冒出道人影。   步伐虚浮,穿得潦草,正是那个道人。   她一面盯着那道人,再曲肘轻撞了下太崖。   太崖会意,对月楚临道:“险些忘了一事,这些天昭昭有些头疼,得按时辰吃药。早上出来得急,药也没带在身上。见远,我先带她去将药吃了,再来找你。”   头疼?   月楚临又看向奚昭,斟酌着问:“可需要请医师来看看?”   “不用,都是惯常吃的药。”太崖笑眯眯地说,顺便牵过了奚昭的手。   他俩站起时,月楚临的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顿了瞬,又移开。   “身体为重,若是头疼得紧,还是在房中歇息为好。”   奚昭道了声谢,便和太崖一起出去了。   刚拨开水榭四周挡风的帘子,她就加快了步子。   两人循着道人离开的方向追去,远离水榭后,奚昭忽看见一道熟悉人影。   是月问星。   眼见天又开始落雪,她没打伞,身边也无人照看。   而是独自一人在湖边打转。   奚昭原本想当作没看见,直到望见月问星停在了某处。   她站着的那位置是片矮竹。   现下的月府里,那处并无矮竹,而是砌了座湖上桥。   月问星折了根竹子,蹲下了身,在地上划着什么。   奚昭顿了步:“道君,咱俩分开走吧——方才那道人去了那边的竹林里,我去看那儿看看。”   她指了下月问星所在的地方。   太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好。”他松开手,“若有何事,直接捏一捏符囊,我便能知晓。”   奚昭点点头,脚步一转,径直往月问星所在的那处去了。   她没急着上前,而是躲在一块石头后悄声观察着月问星。   想到太崖说过的影子畸变,她有意看了眼她的影子。   眼下正是雪天,灰蒙蒙的天光下,影子并不明显,也难以观察到什么。   她耐心等着,直到月问星离开,从石头另一端经过后,她才探出脑袋飞快望了眼——   映在雪面的影子颜色非常浅,几不可见。   但最为怪异的地方不在这儿。   像是被刀砍断了一样,那道影子的底端并没有与脚边相连。   仿佛随时都会被弃下。   奚昭又看了几眼。   的确没看错。   月问星的影子竟像是断开了。   又等她走远,奚昭快步走至湖边。   她蹲下了身,在雪地里仔细搜寻着。   将月问星站过的地方全都搜寻了一遍,奚昭终于找着了她留下的痕迹——   是一片古怪的符文。   因着是用竹枝在雪上画的,看不大明晰,也瞧不出有什么特殊含义。   奚昭从芥子囊里翻出纸笔,尽量记下这符文的模样。   记下符文后,她又四处检查着,以确定没漏下什么线索。   足足看了一刻钟,再没其他发现,她便收好纸笔,准备去找太崖。   这湖边的草地落了雪,又混着泥水,本就容易打滑。加之是下坡,她刚往后退一步,忽觉脚下一滑,身子往后仰倒而去。   但她并没摔着。   有人从身后接住了她。   一手托在她背上,另一手则握着她的胳膊。   奚昭下意识偏头看去。   “月公子?”她一怔。   不是。   这人什么时候过来的。   她竟连一点儿声音都没听见。   “奚姑娘,”月楚临松开扶着背的左手,另一边仍握着她的胳膊,“湖边泥水多,走路万要小心。”   “多谢月公子。”奚昭视线一落,看了眼他的手,“我没事,便是摔了也不打紧。这地上都是厚雪,摔着也不疼。”   月楚临松开了另一只手。   “正是有雪垫着,才更要小心。这些石头竹子藏在雪上,难以看见。”他稍顿,“奚姑娘已服过药了么?如何一人在这湖边。”   他眼神稍转,望了下四周。   “也未瞧见太崖。” 第76章 (二更)   奚昭答他:“喝过药了。不过那药喝着总觉心里闷, 就一个人出来逛逛。”   月楚临忽觉一阵真切实意的担忧,这使得他面上的笑都敛去几分。   “可是那药有何问题?如觉心闷,府中也有医师。”   “不用, 就是一小会儿。要不了多久就好了。”奚昭说, “月公子走起路来没声儿, 刚刚险吓我一跳。”   “惊吓着了奚姑娘, 抱歉。”月楚临道, “奚姑娘若觉头疼,还是不应在外面吹得太久。”   他莫名想与她再多说两句话, 但又觉不当。   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 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唤了声——   “昭昭。”   奚昭转过去。   “太崖?”她看向月楚临, “太崖找我来了, 月公子, 我先走了。”   不等他应声, 她便已朝太崖跑去。   月楚临抬了手, 似想拉住她。但刚抬至一半忽回过神, 便又垂了下去。   奚昭快步跑至太崖身边,想着月楚临多半还在后面看着,便挽住他的胳膊。   “怎么样?”她低声问。   见她牢牢锁着自个儿的胳膊, 太崖不免失笑。   笑过一阵才说:“跟丢了。”   奚昭震惊:“那道士跑得这么快?”   太崖:“不是他跑得快。我看着了背影,追到荷塘附近, 那道人便无故消失了。多半是察觉到有人跟在身后,倒是谨慎。”   这会儿下起碎雪, 他索性懒垂着眼帘, 由着雪落在眼睫上。   奚昭细思一阵:“倒不怕他告到月楚临那儿去, 毕竟在这府中看见个生面孔,想上去瞧瞧是谁也正常。”   “嗯。”太崖斜垂下眸看她, “月姑娘那儿如何?”   “她打转的那儿,现下都已经改作长桥了。我估摸着,她站的那儿正好是桥墩附近。刚入府时看见那桥,我还觉得建得有些突兀。”奚昭从芥子囊中取出画了符文的纸张,递给他,“这是她画在地上的,不知道是符文还是什么。”   太崖接过,两人也恰好走到房门口。   但刚进门,他俩就看见了满墙的影子。   大小不一的黑影安安静静地映在墙面,像是泼上去的淡墨一般。明明只见黑色,却好像长着一双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俩。   太崖泰然自若地将还未打开的纸张放入袖中,只当没看见。   奚昭恼蹙起眉。   怎么又来。   “太崖,我有东西忘在外面了。”她拉着太崖往外走,“得去拿一下。”   可刚出门,那些影子竟也跟着动了起来。静谧无声地游走在墙面上,有几个走得快的,甚而已经到了房门外。   竟会跟着走么?   奚昭尽量克制着不去看那些影子。   太崖抬眸看了眼灰蒙蒙的天:“雪下得太大,不如等雪停了再去拿?”   奚昭点点头。   “昭昭,怎的头上也沾了雪。”太崖抬手,指腹碰了下她的前额。   仅是轻轻一碰,随后,奚昭就听见脑中响起他的声音:“我们是闯进灵识的外来者,所以安排住处时,见远应是无意识将我们放在了识海中最为核心之处,以作监视。”   也就是他俩住的那两间房。   奚昭看了眼房门。   是这里么?   可这间房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月楚临为何要将它看作识海的核心?   “那怎么办?”她在心中应他,“现下被这些影子看见了,它们岂不是要一直跟着。”   “应是如此。”太崖拂着她头上的雪,细想过后道,“不如等到晚上。”   现在就算能像昨晚那样,关上门,再挡住窗户,房中也仍旧会透进光亮。   而专为了这事去找一间暗不见光的房子,又容易惹人生疑。   “可仅剩明天一天了。”奚昭忽想起什么,在心底道,“你昨天说,是因为月楚临不觉得你会有什么心上人,所以才生疑。那要是给潜意识强化我俩就是道侣的暗示,会有效吗?”   拂雪的手一顿,太崖垂眸:“理应有效,只是……”   “有用就行了。”奚昭又想到另一事,“等月楚临醒后,会不会记得识海中发生的事?”   太崖:“这识海并非完全是他的记忆体,只要不过分刺激他,加之有鳞粉麻痹,即便当下记得,醒后也会忘得干净。”   “那影子呢?”奚昭又问,“他的影子会不会记得?”   “那影子入不了见远的识海。”   奚昭便放了心。   既然影子进不来,月楚临又讨厌她,那应该刺激不到他。   她想了想,拽了下太崖的袖子。   太崖会意,躬伏了身。   “奚姑娘,不怕见远醒后,还记得这事么?”他问。   “定不会。”奚昭在心底回他,随后抬手圈住他的后颈。   太崖一手抚在她的脸侧,指腹轻轻摩挲着。   他开口道:“昭昭昨夜里说了些梦话。”   “什么梦话?”   太崖低头,蜻蜓点水般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半点儿也不记得了么?”他笑说,“昨夜唤你,还应过我两声。”   那点温热来得快,去得也快,却在这寒彻的雪天里格外明显。   奚昭抿了下唇。   糊弄人的话他真是随口就来啊。   刚这么想,那抚在脸侧的手便移至了脑后。   太崖托住她的后颈,含吻住她的唇,轻吮着。   奚昭原还在想梦话的事,但很快就被阵阵酥麻攫去了注意力。   她收紧了胳膊,忽感觉他轻颤一番,连呼吸也急促些许。   奚昭垂眼瞧去,才发现是手臂碰着他侧颈上的伤了。   正想挪开手,余光忽瞥见道人影。   她倏然抬眸,可什么都还没看见,太崖就已稍抬了头,挡去她的视线。   “昭昭,”他的指腹搭在耳廓边沿,缓缓摩挲着,“专心些。”   “好像有人。”奚昭不确定道。   太崖斜睨过视线,须臾又移回。   他欺近一步,带着奚昭进了屋,又顺手关上房门,将门外光景彻底挡住。   合门无声。   站在不远处廊道上的月楚临却仿佛听见了那门锁落下的声响。   清脆,又在他脑中引起阵阵嗡鸣。   他一动不动地僵怔在那儿,脑中所想,皆是刚刚看见的画面。   不应觉得奇怪。   他二人不日就要结为道侣,即便亲密,也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是他贸然闯来,有所惊扰。   ——理应道歉,或是索性装作并未看见。   脑中是这般想,可心底却陡然涌起海潮般的酸恼。像是被何物给掐紧了喉咙,片刻不得喘息。   甚而有股不知名的躁怒。   仿佛他二人不该如此一样。   又好似,应让他……   月楚临。   他紧蹙起眉,脸上一点笑意也无。较之躁恼,心中涌起更多自厌情绪。   你当真疯了不成!   强压下那不该有的心思后,他迫使自己转过身,提步离开。   门内。   太崖抱起奚昭,使她坐在桌上。   “方才看见了何人?”太崖轻一阵重一阵地落下啄吻,眼底始终见着笑。   奚昭还得寻着间隙回他:“应是月楚——月公子。”   “并非是他。”再次挨着她的唇时,太崖开始缓慢吮舐起来。   在那昏沉的快意中,奚昭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不是月楚临本人,而只是识海中的一抹记忆。   两人拥吻的间隙,她一直分神注意着墙上的影子。   这法子果然见效。   没过多久,墙面的影子就接连消失。   仅这么大半炷香的工夫,便已只剩几道了。   又过了会儿,就剩了一道影子。   就在旁边的木架上,似乎正悄无声息地打量着他们。   还没走?   奚昭抿唇。   她看了眼太崖缠在颈上的布条,忽问:“那几枚鳞片呢?”   “芥子囊里。”太崖的声音已有些作哑,沉着稠重的欲念,“昭昭要看?”   “倒也不是——你没做成耳饰么?那几枚鳞片还挺漂亮的,若做成耳饰肯定好看。”奚昭抬手捏住他的耳朵,透着股冷意,“不过做了也没什么用处,都已经有耳坠了,也没见你取下来过。”   上回他那耳饰分明断了一截,现下竟又换了对新的。   样式有些微不同,不过上面的蛇纹还是一模一样。   太崖懒散抬眼,拉着她的手,指尖搭在了他的胸口处。   “几枚环饰而已……”说话间,他引着她的手指缓缓摩挲着,“亦可打在别处。”   奚昭怔了瞬,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使她目露惊色:“那不得挺疼?!”   太崖闷笑出声。   他牵过她的手,搂在了自己身后。   又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处,斜挑起狭长的眼,耳语道:“若昭昭想看。”   话音落下,最后那一道影子也逐渐消失。   奚昭拍了下他的背,半晌挤出一句:“道君癖好虽多,也挺有用。”   终于风骚到连月楚临的潜意识都看不下去了。   见那影子消失,太崖这才从袖中取出纸张,打开。   奚昭还坐在桌上,双手撑着桌面,歪过身跟着他一起看那张纸上的符文。   “她画在雪上的,有些地方不大清楚,我尽可能记下了。”   太崖仔细看过,忽问:“月问星平时若不找你,会在何处?”   “我问过她,她说是在府里乱逛。”奚昭思忖着说,“不过我从没碰见过她——除了下雨,或是月圆夜。”   “这是界门印。”太崖忽道。   “界门印?”奚昭疑道,“什么界门,是要通往什么地方吗?”   “影海。”太崖稍顿,“若说得直白些,便是影子的世界。” 第77章   太崖继续道:“有界门封印, 便将影子与我们分在两端。”   奚昭:“那这界门印是为了……”   “封印界门,以将影子彻底封在影海中。你看见她在雪地上画印,多半是在为封印界门做准备。”太崖又看一眼那张纸, “除此之外, 还需用生魂献祭。”   奚昭怔然, 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月问星当日自杀, 许是因为影子畸变, 想献出生魂以将其封入影海。   “不过……”太崖摩挲着纸页,思忖着说, “此为禁术。她常年待在府中, 怎会知晓?不光是这禁术, 她身体虚弱, 不该修炼控影术法才对。”   奚昭陡然想到什么:“那道人。”   太崖抬眼看她。   奚昭接着说:“上次在招魂幡里, 我就听见过那道人和月楚临聊起月问星的事——会不会是他教了她如何封印影子?”   “照你所说, 应只有这种可能了。”太崖将纸张递还与她, 笑道, “看来我们找错了地方。与其在这满府里乱逛,不如去他‘传道受业’的场所等着他。”   -   这是奚昭第二回 来月问星的院子。   跟上次一样,里外几乎不见什么人影, 仅房门口有一个随侍守门。   她和太崖敛去气息,从墙外绕至院子后面, 再潜入院中、跃至树上。   透过那扇半开的窄窗,他们得以看清房中景象——   房内, 月问星正来回踱着步。脸色苍白如纸, 神情慌急。   她身后的墙上乱七八糟贴满了宣纸, 全都画着界门印的符文。她偶尔停住,撕下一张, 端量片刻后又将纸揉烂,摔掷在地。   如此重复了十几回,等奚昭想提醒太崖注意月问星的影子时,却见他倚靠着树干,双手拢袖,已经阖上眼了。   俨然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奚昭:“……”   他们是在树上休假吗?   她曲肘撞了他一下:“道君仔细待会儿睡着了,摔下树去。”   太崖慢吞吞抬眼,语气懒散:“那月姑娘如陀螺打转,着实深谙催眠之道。”   奚昭瞥他:“比起道君何处都能闭眼的功夫,还是差了那么一两分。”   太崖低笑出声,没骨头似的往后一靠。   “天冷,实在忍不住。”   奚昭撑着截树枝子,透过茂密树枝往里看。   同时道:“你看她的影子,是不是像被割开了?底下根本没黏着。”   太崖望一阵,说:“想要将影子封入影海,自是得先弃了它。”   话音刚落,房间里的月问星突然停住了。   她低垂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影子,神情中渐生怒戾,冷白的脸也涨出薄红。   奚昭原还觉得她这怒火来得没有缘由,下一瞬,便见地面的浅影竟开始扭曲变形——一如当时月楚临的影子那般。   她心觉惊奇,往前倾去,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忽有一条手臂从斜里伸出,并没挨着她,只护在了她前面。   太崖的声音从侧后方响起:“奚姑娘也当仔细些,直直落地,怕是要摔得头昏眼花。”   奚昭警惕看他一眼:“那你别再睡着了啊。”   省得他俩一起掉下去。   太崖眉眼挑笑:“奚姑娘发了话,自当奉命行事。”   奚昭又移回视线,望向窗内。   那里,月问星的影子像极一锅煮沸的水,翻涌起伏着。   月问星则后退两步,与影子彻底分开。她从桌上拿起把小刀,藏在身后。   两三息过去,影子已快凝成人形。黑色渐渐褪去,露出一张和月问星如出一辙的脸来。   不过也有不同。   奚昭看着那影子凝成的人形,神情错愕。   竟是个模样俊俏的少年郎君。   头发高束,身着玄黑箭袖劲装。   眉眼间不见月问星的阴郁气,端的清爽洒脱。不过扬眉笑时,又隐见狂放作派。若非面容与月问星生得一样,看着倒更像月郤。   奚昭看懵了。   男的?   她偏过头去问太崖:“影子还能变性?!”   太崖也是头回遇见这种情况,神情间亦划过一丝茫然,不过转瞬即逝。   “或许?”他犹疑不定道,“我对控影术了解不深。”   “看来这术法果真玄妙。”奚昭由衷道,又转过去继续观察起来。   他们站得远,仅能看见月问星和影子似在说着什么,却听不大清。   正为难着,太崖便抬手,轻轻碰了下她的太阳穴。   一缕淡黑色的气息游入太阳穴中,紧接着,奚昭便听得清清楚楚——   月问星怒视着她的影子,质问:“你又出来做什么?非得害死我不成!”   那影子笑容松快:“为何不能出来?先前不还什么都与我说么,现下又视我如仇敌了。怎的,怕我占去这躯壳?”   奚昭面露惊然。   这影子的声音和月问星的也大差不差。   偏偏不违和,男女皆可似的。   “这是我的身体!”月问星的眼中透出恨意,“不过是个踩在地底的玩意儿,欺瞒我不说,现下还想加害与我。”   影子敛去笑意,缓声道:“你可看过自己?一个病秧子,我替你教训那些人,如今反倒来指摘我的不是。那道人骗你,想你我反目成仇,不若……先替你把他给解决了,省得再整日猜忌我。”   “胡说!”月问星咬牙切齿,“你真把我当成傻子了。再过不了几日,定要了你的性命!”   “哦……”影子缓缓咧开笑,再不隐瞒言语中的恶意,“杀我?靠什么?你手中的那把匕首,还是灌进肚里的汤药。既然撑不起这副身子,就由我来——这有何不对?你最好听话些,届时若我心情好,也能偶尔放你出来喘上两口气。”   奚昭算是明白了。   难怪月问星想把影子封起来。   这嘴也太毒了,连她都忍不住想打。   不过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忽有人推开门,大步而入。挥手间便叫那影子扭曲了身形,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又变回了一团黑影,融入地面。   月问星被气得急喘着气,直等影子消失,才回过神。   她抬眸看向来人,错愕道:“是你?”   奚昭又往前倾去两分。   进门的正是那道人。   他背朝着窗户,看不见脸,但语气很是平静:“你不该动气,情绪起伏太大,影子便会趁机跑出来,一个不当,就可能占去你的躯壳。”   “我忍不住。”月问星一下泄了劲儿,疲惫坐下,“到底要何时才能解决了它,我已受不了了。”   “界门印画得如何?”道人问。   “已画好了。”月问星的眼神恍惚起来,“当真只要跳下那湖,就能永远将它封起来?”   “自然。”道人轻笑,声音嘶哑苍老,“我还骗你不成?”   “那便好,那便好……”月问星伏在桌上,喃喃着,“左右要死的。”   话落,又有人进门。   这回是月楚临。   估计是那守门的随侍叫他来的,进门看见满屋子的符文后,他轻蹙起眉。   “问星,”他尽量将语气放得温和,“身体可有不适?”   月问星摇头。   尽管满脸疲态,还是应道:“我好得很。”   “若觉疲累,不如稍作歇息。”月楚临眼神一转,看向道人,“老先生,让问星一个人待会儿吧,请随我来。”   他俩先后出了门。   奚昭看向太崖:“怎么样,要跟上去瞧瞧吗?”   太崖:“既已跟到了这儿,自是要听到底了。”   他抬手,原打算直接搂起她。   但想了想,还是垂手问道:“背着?”   奚昭一手扶着树枝,另一手已朝他背后探去:“也是一回生二回熟。”   太崖轻笑一声,侧身半蹲下去。   背起她后,他轻巧跃上房檐,顺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俩追了一路,最后停在一处屋檐上,远远望着水榭下的两人。   还是看不着那道人的脸。   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月楚临平时常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哪怕动怒,也习惯性地面带浅笑。   可眼下,他神情肃然,语气更是生硬:“您到底和问星说了什么?”   “他过度使用了控影术法,如今影子畸变,甚而有可能弑主。自然是要教他些自保的方法。”   “自保?”月楚临紧拧着眉,“自保就是教他投湖自尽?!”   道人不急不缓道:“我先前就告诉过你,他是大凶入命。放任下去,只会有祸世之危。唯有封住他的影子,再拿旁人魂魄炼化,方能解决祸患。若运气好些,还能炼出双魂器灵——你只顾小情,将血缘看得比何物都重,不愿杀他,那便只能由我来动手。”   月楚临紧闭起眼,再睁开时,仍旧只见怒意。   “恕晚辈不能苟同,问星未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若非您教他控影术法,也不会出现影子畸变的情形。”他稍顿,“况且,什么异世魂魄!那天机阁算出来的就一定为真?就算有,何故戕害不辜!”   奚昭琢磨着他俩的话,越发心惊。   所以月楚临是要把她的魂魄放入影海,来炼化月问星的影子?   那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她下意识去看太崖,却见他的神情也不大对劲。   正想问,那道人忽然转过身。   隔着茫茫雪风,奚昭看见了他的脸。   面容苍老,可一双眼眸却年轻、锐利。   “不便久留。”太崖忽抱起她,倏然后退。   与此同时,这识海开始急速塌陷。   一阵天旋地转间,奚昭从识海中清醒过来。   耳畔还有玉盘飞速旋转的声响。   太崖在她身旁,紧握着她的手,也缓睁开眼。   而蜷躺在地的月楚临,手指微动,应是快要醒了。   无暇多言,奚昭吹灭了还没燃烬的香,连同玉盘一齐塞入太崖怀里。   “找地方躲着,他快醒了。”   太崖脸不见笑。   他将东西放入芥子囊中,道:“方才那些话暂且只当没听见,别叫他看出异常。”   奚昭点点头。   太崖快步离开。   在他跨出门的瞬间,地上的月楚临稍拧起眉,缓缓睁眼。 第78章   刚醒过来时, 月楚临只觉头疼欲裂。   不光是头,脸上似也有灼痛——像是被什么打过,连带着嘴角都隐隐生疼。   好似听见脚步声, 杂乱、匆忙。   但并不明确。   他缓了好一阵, 才抬起眼帘。   恍惚中, 有谁蹲在他身旁, 拍着他的肩。   “大哥, ”那人低声唤他,“快醒醒。”   意识回笼, 涣散的视线也逐渐聚焦。   “昭昭……”他声音干涩。   “是, ”奚昭在他眼前挥了两下手, “大哥看得清吗?”   “嗯……”月楚临闭起眼, 片刻后才睁开, “我如何……”   说话间, 他撑着地面勉强坐起。   奚昭蹲在旁边看着他。   “大哥是不是这几日太过劳累了, 刚刚不知怎的, 正说着话呢,就见大哥昏过去了。吓我一跳,我又拖不动, 本想着找人过来帮忙,但又怕大哥一人在这儿会出什么事。还好……”她顿了顿, 忧心道,“大哥, 你现下有没有何处不适, 需要去叫医师来吗?”   刚刚……   月楚临逐渐回神。   刚刚他是晕倒了?   那么, 那些事也仅是做梦吗?   望着她那担忧神情,他的脑中却陡然浮现出另一画面——   太崖将她半拥在怀里, 二人唇舌缠绵。   还有亲昵至极的低语,异于往常的放浪形骸。   闷涨从心底涌起,细细密密地占据了每一处角落,使得呼吸都变得艰难许多。   梦?   又有强烈的眩晕感袭上,月楚临紧闭起眼。   想吐。   胸闷气涨间,作呕的欲望越发强烈。   他如何会梦见这种事。   不该。   不该如此。   即便知晓多半是梦,可眼下在心底翻涌着的,除了恶心感,还有挥之不去的恨意。   恨拥着她的那双手。   恨太崖那副情深姿态,调风弄月的作派。   甚而更忌恨自己,竟拿这种梦玷污了她。   眼见着他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煞白,奚昭又唤一遍:“大哥?”   别不是那蛇鳞粉有什么副作用。   月楚临强忍下翻涌着的酸恼、悔恨,以及被复杂心绪催生出的杀意。   但语气仍旧显得木讷:“无事,应是这几日太过操劳所致——吓着你了,我让玉童去请医师来替你看看,也免得心悸致病。”   “不用!”奚昭说,“大哥醒了就好了——倒是你,不需要去医师那儿看看吗?”   月楚临摇头,随后踉跄站起身。   起身的瞬间,昏倒前的记忆也逐渐涌回。   是了。   他记起来了。   昏倒之前,他明确听见奚昭说,觉得太崖有趣,想留他多住一段时日。   是因为此事?   因为她说了那些话,他才会梦见这些么?   勉强平复的心绪,一时又在起伏不定间变得躁恼。   他再难维持住平日里的温笑,下意识问了句:“太崖何在?”   奚昭眉心一跳。   脸上神情倒还如常,语气也听不出端倪:“大哥要找他吗?”   “并非。”月楚临压抑着情绪说,“只是方才听你提起他——昭昭是觉得他这人更好相处么?”   既已入过他的识海,奚昭自然知晓再不能刺激他。   也免得那影子出来捣乱。   她思忖着说:“可能是平时没和什么人接触过,一时新鲜。不光他,那蔺道长不也挺有意思?整日冷着张脸,来往多了才知晓也是个心善的人。”   言外之意,便是在她心中,太崖和蔺岐差不多。   并没有谁更特殊些。   因着这话,月楚临的情绪稍有缓解,也总算露出些浅笑。   他原想和她聊两句太崖,可眼下只要想到那人,脑中便会浮现出梦中景象。   又令他心烦意乱,连“太崖”二字都挤不出来。   索性作罢。   他扶着桌子,总觉脸疼得不大对劲。便忍着头痛,看向一边的瓷瓶。   瓷瓶映照下,只见右颊微红,似还有些肿。   他抬手,用指尖轻轻碰了下,顿时一阵刺痛。   奚昭看见,面露歉疚:“大哥……刚刚一直叫不醒你,一时心急,就……就想着能不能拍醒。手下没顾着力道,抱歉……”   “无碍。”月楚临宽慰她道,“算不得多大的伤,昭昭无需放在心上。”   奚昭点点头,又要去找东西:“这书房里有药吗?还是得涂些药。”   月楚临却道:“些许外伤罢了,便是放着不管,要不了多久也就好了。”   “当真没事?”   月楚临轻笑:“当真没事。你若不叫我,还不知要昏多久。”   奚昭神情稍缓。   “大哥既然身体不适,还是多歇着好。手上的事若不重要,就往后推一推,行么?”   月楚临笑颌以应。   奚昭:“那大哥要记得休息,我便先走了?”   月楚临应好。   等她走后,他又坐了会儿,再去收拾刚刚昏倒时不小心弄乱的书。   只是刚走近书架,他忽嗅见股几不可闻的淡香。   并非奚昭的气息。   反倒像是香灰气味。   他稍怔,垂眸。   地上——靠近书架的那块儿,撒着点薄灰。   很少,仅粟粒大小。   若看得不仔细,根本发现不了。   他蹲下身去,用指腹沾了点儿,再捻了两回。   一时间,空气中的气息浓了些许。   确然是香灰。   他稍拧了眉。   他鲜少用香,莫说书房,便是卧寝里也从不燃香。   从何而来?   -   以平常的速度走出月楚临的院子后,奚昭突然飞跑起来。   心里则把月楚临当成活靶子,从头扎到腿。   难怪会让月郤救她出恶妖林,难怪知晓她是人族,还留她住在月府。   原来都是提前算好了的。   还想将她的魂魄放进那什么影海?   滚吧!   月问星不见的大部分时间里,多半就是待在影海里。   看她那精神状态就知道影海是什么地狱了,竟还想将她也送进去。   她原还打算报复下月楚临。   但现下改主意了——   得快点儿跑。   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她暗自盘算着逃跑的事,忽觉后衣领一紧——   有人从身后揪住了她,迫使她停住。   奚昭抬起头,朝后望。   “太崖?”   “奚姑娘原还记得我,我只当你就要这么直接跑出府去。”太崖松手,顺便替她理了下乱了的衣领,“如何,他可看出什么了?”   奚昭摇头:“没。”   两人并行,太崖道:“这事怕有些麻烦。”   他的语气一如往常般含笑,奚昭却听出些紧绷之意。   “怎的?”她问。   太崖说:“被月府收留了半年的道士——那人……应是我与见远的师父。”   “师父?”奚昭一怔。   就是那个已经仙去的师父?!   “嗯。多半易了容。”太崖叹笑,“真是离世了也不叫人省心。”   难怪在识海里,见远不愿跟他聊起那道人。   “可他怎么知道要找我……”   “除了在学宫授课,他也在天机阁任星官一职。但又心性如孩童,顽劣多事。”太崖垂眸看她,“却有另一事不解——在识海中,他说找的是异世魂魄,不知是哪个异世?”   奚昭神情如常:“我怎知道?掉进恶妖林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这样么……”太崖收回视线,笑道,“看眼下这情形,奚姑娘只能抓紧离开了。”   “嗯。”奚昭应得心不在焉。   “你体内的禁制为他兄弟二人所种,一人难解。奚姑娘倒是机警,知晓拿结契来解开禁制。不过……”太崖仿佛漫不经心地提起,“还是要让玉衡帮你?他那木石性情,不见得知晓如何结契。”   “我在教。”思绪繁杂中,奚昭突地冒了句。   太崖稍顿:“什么?”   奚昭陡然回神:“没……没什么。再看吧,总之得快些走。”   -   翌日,太崖正在检查玉盘,月楚临忽找上门来。   “太崖,”他看着与平常无异,语气也平静,“追杀令一事,赤乌境已送来回复——只要你师徒二人再不入赤乌,那追杀令便算不得数。”   太崖含笑道:“还要多谢你——府中禁制没多少问题,再修缮两月便可。”   月楚临不露声色地垂下视线。   明明是和往日一样的人,却令他不受控地生出厌恨。   只是梦境。   他放缓着呼吸,在心底反复念道。   是假物。   不该当真。   “只不过还有一事。”月楚临尽量平稳着心绪,“此次收回追杀令,是因无上剑派以天显境的名义,向赤乌境送了把宝剑。但如今无上剑派忧心于蛟乱,一时抽不出人去送剑。天显境送信来,想请你代为送剑。”   说话间,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他。   太崖接信,展开大致扫了两眼。   “送剑倒不是难事。我在赤乌时也改换过身份容貌,更算不上危险。”他将信收入袖中,“这事我应下了。”   “那便好。”月楚临温笑着道,“还是尽快为好,以防赤乌反悔。”   “好。”   “我来就为此事。”月楚临转身,意欲离开。   “不坐下歇会儿么?”太崖扫他一眼,“瞧你脸色有些难看。”   “不了。”月楚临说,“许是这几日事务繁重。”   话落,他提步离开。   刚走不久,奚昭就来了。   她险些和月楚临撞上,还是她先看着他了,有意躲开,才没碰着面。   进了院门,她一眼就看见太崖。   “道君,”她手里拿了两本书,左右望了两眼,“蔺道长呢?我来还书。”   太崖:“在抄录符书。”   听她提起蔺岐,他又想到结契一事。   垂眸思索片刻,他笑着问:“奚姑娘可还在想结契的事?”   “是又怎的?”奚昭有意提醒,“别忘了,你先前保证不妨碍我的。”   “答应过的自不会忘,只是……并非定要是玉衡。再一者……”他顿了顿,“我有事要出府一趟,等回来了再仔细商议也不迟。”   “出府?”   “三五天便回来了。”太崖问,“奚姑娘可等得?”   “三五天……”   这么久?   奚昭面上不显。   “那你一定要快些。”   太崖轻笑着应了声好。   “我先去还书了,等你回来再说这事。”奚昭挥了下手中的书,随后轻车熟路地去了书房。   推门而入时,蔺岐正合上本符书。   见是她,那冷淡神情里多了些温色。   “奚姑娘,”他放笔起身,看见她手中拿的书,他道,“若为还书,尽可送封信来叫我去取,也免得跑这一趟。”   “我那儿多了好些人,谁知会不会被听去什么。”   奚昭关上门,确定外头没人,这才走到他面前。   “小道长,”她问,“可以这两天就结契么?” 第79章   奚昭几乎是开门见山地提起了这事。   令蔺岐一怔。   好一会儿里, 他没能说出一个字。   像是置身灼热六月,一抹淡绯从他的颈子一直烧到耳尖。   最后,他别开眼神。   向来冷淡的语气中也多了丝不易显的慌意:“定在这几日, 是有什么缘故?”   奚昭直白道:“我想快些出府。而且这两天你师父要离开, 大哥也忙, 没有更好的时机了。”   “嗯。”蔺岐垂下眼帘, “是否要卜个良时?”   这么讲究?   不过这事关系到她能不能出府, 最好万无一失。   奚昭挠了下面颊:“任你选吧,我也不懂这些。”   蔺岐应好。   沉思片刻后, 他压下那难平的慌意, 与她解释:“需先买一支命印笔。届时将奚姑娘与我……与我的头发缠在笔上, 再为彼此刻下道缘命印。我为奚姑娘刻印时, 需有人在旁牵契线, 疏散印灵, 以防奚姑娘承受不住道缘命印。”   奚昭认真听着, 点头:“这些我都提前了解过——那命印笔我很久之前就让秋木买去了。秋木打听过, 仅有天水阁能做,那边也回了消息,说是得定制, 得要好几天。我估摸着这两天就能做好。”   “命印笔要用千年的良缘木做笔身,再缀以天喜玉, 的确需花上些时日。”蔺岐继续道,“待刻下道缘命印, 若顺利, 便能借由命印将妖力送入奚姑娘体内, 以破解禁制。”   奚昭应好。   那禁制是在她体内,如果直接解禁, 难以冲破结界。   须得从内瓦解。   如果能用道缘命印解开,已算是最好的情况了。   “若不行,则……”蔺岐顿住,隐晦道,“既已结成命印,自当任由奚姑娘索取。”   奚昭明白他的意思。   倘若道缘命印没用,就只能借助他的真阳之气了。   她稍微歪了下脑袋,盯着他那透红的耳尖。   “小道长,”她往前一步,指尖轻轻碰了下他的手背,“你好歹拜道君做了几十年的师父,怎没学到些他的脸皮功夫?”   说话间,指尖顺着手背的脉络缓往下游移着,最后捉住那修长手指。   蔺岐的手微颤了下,回握住她的手。   力道不小,不愿松开似的。   他抬眸看着她,稍张开嘴,似是想送出个“奚”字。   不过还未出声儿,他又抿了下唇。   再开口,便已改口唤道:“昭昭。”   话音刚落,外面就有脚步声响起。   奚昭听见,抽出了手。   蔺岐反应过来,她应是不想让太崖知晓此事,便敛下心绪,面上又是一副冷然模样。   片刻后,门从外打开。   太崖斜靠在门边,并未进去。   他的视线在二人间游移两回,最后对蔺岐道:“玉衡,为师要出门几日,这些天你便以抄录符书为主,无需管那府中禁制。”   蔺岐垂眸道:“弟子知晓。”   太崖扫了眼他那泛着薄红的脸,又看向奚昭。   后者坦然对上他的打量,甚还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太崖眼尾挑笑,但看起来并无多少真情实感,“——玉衡,若房中太热,何不将窗户打开。”   知晓他意有所指,蔺岐抿了下唇,仍旧神情淡淡。   “嗯。”   太崖侧身让出路来。   “奚姑娘既已归还了东西,不妨留玉衡安心温习符书?”   奚昭瞥他:“知晓道君嫌我,这就走便是。”   太崖却笑:“奚姑娘颇会颠倒黑白,从何处瞧出厌嫌了?”   “处处皆是。”奚昭抛下一句,挤开他往外走。   两人错身时,太崖忽伸手去捉她的腕。   却被拂开。   奚昭斜挑起眸看他,眼底透着揶揄笑意:“道君还是先忧心送剑的事吧,小心一出府就被人捉了去。”   太崖却没像往常一样同她打趣,而是道:“奚姑娘只管安心等我回来。”   不似平时那般随性,仿佛是在认真与她约定什么事。   但奚昭没觉察出,随口应了声便快步离开了。   等她走远,太崖移过眼神。   如今已进秋日,天也越发冷肃。日光映下,使那融在暖色里的半张脸有些模糊不清。   “奚姑娘来还书?”   “是。”蔺岐拿起桌上符书,规整至书架上。   太崖又问:“可还说了什么话?”   蔺岐手一顿。   方才他看得清楚,奚昭出去时,太崖想拉住她。   他二人说话的语气,似也比之前熟稔许多。   师从太崖多年,他自看得出太崖在瞒着他什么。   他默不作声,却凭空多出些烦躁。   几乎要控制不住,想与他挑明开来。   更想问他,分明知晓他要做什么,为何还从中阻拦。   要他警惕奚昭,别托付真心的是他,如今在暗地里亲近她、沉沦情愫,甚而有意背德的,也是他。   该叫他如何开口,又要开什么口。   那股冷焰持续不断地烧灼着,几要焚毁理智的前一瞬,他却陡然平静下来。   “归还东西,说不得几句话。”蔺岐放好符书,望他,“道君还有其他事要嘱托?”   太崖:“这次出去是为追杀令的事。天显境奉出宝剑,换得赤乌收回令旨。但如今无上剑派苦于蛟乱,我去送这剑器。”   蔺岐稍拧了眉:“偌大天显境,便派不出一人送剑?”   “信是见远所送。”太崖道。   蔺岐登时明了。   是月楚临想让他去送这把剑。   可……   “为何?”他问。   太崖倚靠着门,道:“他帮忙解决了追杀令的事,总不能坐享其成。”   这话乍听之下或有几分道理,蔺岐却总觉不对。   若为答谢,自有更为恰当的方式。   何故急在一时。   如此看来,却更像是在有意让太崖离开月府。   “玉衡,时日颇快。”太崖忽道,“五十年前,你刚从边地回赤乌中廷,遭几位兄长忌惮,上书修明法度不成,反又遭贬边地。边地萧瑟,似也是这么个秋日,你答应为师修习这心法。”   蔺岐面容平静:“尔尔数十载,记得。”   那时太崖从太阴出亡赤乌,四处寻找愿意承袭心法的人。遇见他时,他也恰好深陷苦境。   两人便做了笔交易,太崖授他心法,他则为太崖挡去诸多麻烦。   太崖缓声说:“如今你既已另换仙途,那便算得脱离师门。待我回来后,不若就此了却师缘。”   蔺岐不露声色地望着他。   良久才应道:“弟子知晓。”   -   明泊院。   绯潜泡了杯茶,往桌上一放。   而后蹲坐在地上,看着奚昭。   他道:“不是说只去送两本书么,怎的去了这么久?那宁远什么筑的地上有糖不成。”   他向来不掩饰情绪,这会儿臭着张脸,提到宁远小筑时还颇有厌嫌之意。   “多聊了两句。”奚昭没喝那茶,而是也蹲在他面前,“绯潜,能不能帮我件事?”   绯潜原还有些不快,听了这话,眼眸稍亮。   “什么事?”   最好和之前那样,多说些什么指哪儿打哪儿的怪话,让他把那师徒俩赶出去。   “你知道道缘结契吗?”奚昭问。   绯潜一怔,随后那肤色偏深的脸上竟浮出些许淡红。   他别开视线,忍着膨出耳朵的冲动。   “也、也不是不行。”   奚昭:“……”   是不是有点答非所问。   绯潜飞快瞥她一眼:“你问这做什么?”   奚昭起身看了眼窗外,见没人,才又蹲下。   她说:“听闻人族和妖族结下道缘命契,得有人帮忙牵契线,以疏散印灵——你能不能帮我?”   绯潜一怔,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记起来了。   她是在和那什么蔺道长商议结契的事。   “你……你要我帮你和那姓蔺的?”他说这话时,几乎压不住声抖。好几次都险些破音,透出些委屈。   奚昭点点头。   绯潜恼蹙起眉,转过身背朝着她。   “不帮!”   烦死了!   “为什么啊?”奚昭绕到他面前,蹲下,两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我哪儿知道?”绯潜别开视线不愿看她,“反正不想帮。”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   先前她跟那花灵结契时,他都没这么烦。   跟心里塞了把旺火似的,烧得又疼又麻,恨不得把那姓蔺的给咬死。   “这样么……”奚昭收回手,转而撑着脸,“那只能请别人帮忙了,到时候也没法带你一起走了。”   “走?”绯潜一愣,看她,“你要走?”   “对。”   “去哪儿?”   “你又不愿帮我,便算不得同谋。”奚昭说,“既算不得同谋,自然不能告诉你。”   “哎呀你先说!先说嘛!”绯潜往前倾去,拿脑袋撞了下她的前额,“你先说,说了我就帮!”   “你说的?”   “我说的我说的。”绯潜眼也不眨地看着她。   奚昭便道:“我想出府,可得先结契。不就是个契印,等出了月府再解开便是了——对吧?”   绯潜思索着,突然回神。   “他是在帮你?”   奚昭又点头。   绯潜这下又犹豫起来。   心里的确还烦着,可一想到那姓蔺的是为了帮她,好似又没那么烦。   他冥思苦想一阵,试探着问:“那等离开这儿,你也要带着他么?”   奚昭抬手,捧住他的脸:“你帮我,就只带你一个。”   这、这这……   绯潜瞳仁一紧,忽觉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一阵滚烫的热意从颈上一直烧到头顶。   他开始转乱起眼珠子,就是落不到一处去。   “你、你别骗我。”   “不骗。”   “那……也不是不行。”绯潜想起另一事,“不过,可我觉得悬。”   “为何?”   绯潜犹疑着说:“那叫月楚临的,杀心太重。”   他对危险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   见着月楚临的第一眼便感受到了,那人,很危险。 第80章 (二更)   听绯潜提到月楚临, 奚昭思忖着说:“没事,他这两天忙得很,无暇管我。”   而且放在平时, 月楚临十天半月也不会往她这儿跑。   绯潜:“那他弟弟呢?似也难缠。”   月郤?   “不让他知道就行。”奚昭说, “到时候我请白树在外面守着, 谁都进不来。”   她的一双手还托在绯潜的脸颊两侧, 他就势捉住, 紧捏着腕。   压下往日的别扭劲儿后,他坦诚道:“既说了带我走, 就不能骗我。等出了月府, 我也会和暗部断尽干系。”   奚昭学着他的样子, 轻轻碰了下他的脑袋。   “就这么说定了。”   -   翌日。   时逢初秋, 早上起了阵冷雾, 午间便开始洒下沁凉的雨丝。   淅淅沥沥, 寒意直往人骨头里钻。   太崖一早就离开了月府, 到傍晚时, 蔺岐来了明泊院。   他倾下雨伞,一线水珠顺着伞面滑下,混入滴落的屋檐水里。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廊道上, 直等伞面的水彻底流尽,才叩响了房门。   等了片刻, 花房大门从内打开。   奚昭探出头,见是他, 眼中顿有笑意。   “来的路上可碰见过什么人?”她谨慎问道。   “未曾。”   蔺岐将伞放在一旁的竹篓里, 随后从袖中取出一方长盒。   通体漆黑, 边沿缀以鎏金玉饰。   “昭昭,此物要送你。”   “什么东西?”奚昭接过, 抬眸问他,“我现下可以打开看看吗?”   等他点头,她才打开木盒。   里面是一尾羽毛。   翎毛为朱红色,羽轴则洁白如玉石。摸着与猫犬的毛不同,更为顺滑、温润。   这该不会是他羽翼上的毛吧?   奚昭小心拿起,捏在手里转了两转。   羽毛扫出浅红的影子,如天际霞光。   “好漂亮!”她抬头,眼底笑意更甚,“谢谢,我很喜欢。”   蔺岐那泛冷的眉眼间松动出浅笑。   “这尾羽毛有浴火重生之用。”   奚昭笑意稍凝。   蔺岐却仍是那副正经神情,道:“将它佩在身边,性命垂危之时,可将魂魄收入其中。假以时日,便能返生。”   !   奚昭飞速把羽毛放回盒中,再盖好盖子,递还给他。   “多谢你的好意,我不要了,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蔺岐稍怔。   良久才垂下眼帘道:“结成道缘,理应备礼。现下迫不得已,待离开月府后,岐定会补足礼数。若——”   “不是!”奚昭打断他,“不是说礼物多和少的问题,是这东西有些太过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叫她越发心惊。   浴火重生是什么概念。   完全跟复活卡一样了。   这是能说给就给的吗?   蔺岐不知该如何应她。   光是思忖这礼物拿不拿得出手,他便踌躇了足有两个时辰。若非家当不在此处,他也不会这般为难。   他抬手搭在木盒边沿,往前轻一推。   “昭昭在我心中,远比此物珍贵。”他道,“其他礼数,日后定会补足。”   奚昭摩挲着盒子边沿。   算了。   等离开月府,定要碰着不少危险,多一样东西防身也好。   思及此,她索性大方收下。原想找些回礼,不过蔺岐却说,要回礼也得等他补足礼数再说。   只好作罢。   等她收好那尾羽毛,才移开花架,从虎窝里揪出睡得正熟的虎崽儿。   她摇了两下,虎崽儿迷迷糊糊地睁眼。   看见站在奚昭身后的蔺岐,它才陡然想起什么。   它“嗷”了两声,挣脱她的手,跳落在地,化身成人。   “先说好,”趁奚昭去拿芥子囊,绯潜盯着蔺岐,丝毫没掩饰面上的不快,“是因为你要帮她,我才接这契线的。”   蔺岐平心静气道:“你对我似有敌意。”   绯潜恼蹙起眉。   这不废话么!   但不等他再开口,奚昭就已跑过来,拽着蔺岐坐到了竹床上。   她从芥子囊中翻出命印笔,递给他。   “我看书上说,直接用这笔画出道缘命印就行了。”   绯潜则站在床榻边,抬手结印。   掌印翻飞,渐有一条淡红色的契线从两人的心口处延伸而出,再凝结于他手中。   将那契线合掌压住后,他冲蔺岐点了点头。   蔺岐便将妖力注入命印笔里,再朝奚昭的额心点去。   离额心仅有半寸时,他忽顿住,目光温和地望着她。   “昭昭,”他轻声道,“先前许诺的一切,断不会变。”   话落,笔尖点上额心。   霎时间,他二人周身暴涨出赤红色的气流,如海潮般冲天而上。气流周围似有一对赤鸟盘旋,锵锵而鸣。   绯潜陡然回神,忙运转内息,强行将妖气压在整间花房里,以免外泄。   压制妖气的同时,他眉眼沉沉地看向蔺岐。   这般麻烦,竟是曙雀仙一族。   道缘命印结成时爆出的强大印灵,顺着契线尽数转移至绯潜身上。   他一面压制着房中妖气,一面分散着印灵的力量,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   在那命印笔点上额心的瞬间,奚昭只觉像被电流刺中。   又疼又麻,仿要将她的魂魄劈碎。   她竭力忍下,很快,那痛意就顺着契线渐渐消散。   半刻过去,蔺岐垂手。   游走在房中的赤红气息也随之散去。   奚昭躬低了背大口喘着气,眉心处一阵跳痛。   蔺岐想扶住她,但绯潜动作更快,断开契线的同时便撑住了奚昭的肩。   “怎么样?”他急问,“哪儿不舒服?”   “没事,现下好多了。”奚昭抬起头,额心一点若有若无的红印。   不过眨眼间就又消失不见。   绯潜离她最近,一眼就看见了那点红印。   心头漫上股几令他窒息的酸涩,他移开视线,竭力忍着。   “没事便好,可还要继续牵着契线?”   “不用。”奚昭想了想,“要不你跟白树一起守在外面?我怕有什么人过来。”   绯潜自不愿看她为那道人点下道缘命印,点点头,转身便走了。   走至门口,还不忘回身巴巴地看她一眼,提醒:“别忘了答应过我的话。”   “不会忘。”奚昭从蔺岐手中接过命印笔,研究着那笔尖,“——小道长,在你脑袋上戳一下就行?”   蔺岐还在打量她的神色。   确定她无事,才颔首道:“如你先前驭灵那般,将灵力聚于笔上。”   奚昭照做。   她小心翼翼抬起笔,往他额心戳去。   银白色的灵力如莲花绽放般漾开,在他的眉心处印下了同样的赤红印记。   须臾又消失不见。   “这便好了?”奚昭疑道。   好像没什么实感啊。   “是。道缘命印结成,便已算是……道侣了。”吐出“道侣”二字,蔺岐的面颊隐透出淡绯。   某一瞬间,他竟觉快要溺死在过快的心跳中。   他勉强平复住心绪,又道:“我会借由道缘命印,将妖气注入你的体内,以此冲破禁制。禁制复杂,许要花上些时候。”   “没事。我都已等这么久了,便是三四个时辰也等得。”奚昭两手撑在竹床上,往前倾去身子,“你来。”   她陡然靠近,蔺岐屏住气息。   本想是稳下心跳,却反倒跳得更厉害。   “禁制破开或有些许痛意,若实在承受不住,便告诉我。”他抬手作剑指,压在了奚昭前额。   一股妖气没入额心。   仿若暖流,悄无声息间就渡入体内。   刚开始听他说可能会疼,奚昭还做好了咬牙忍住的准备。   不过疼一时,总比一直难受着好。   但一息、两息、三息……直至两刻钟过去,奚昭也只感觉到那股暖流似的热意。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不适。   她眨眨眼:“小道长,是真的要三四个时辰吗?”   她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要这么久吧。   蔺岐神情未变,却无意识地注入更多妖气。   “还要些许时间。”   借由道缘命印,他能清楚感受到禁制的存在——   如一个无形的牢笼,共用十二道魂锁,紧紧锁住了她的魂魄。   他需要用妖气一一破开魂锁。   但道缘命印能接纳的妖气有限,过了这么久,也未破开一道魂锁。   奚昭道:“没事,慢些来,不急。”   又过了两刻钟。   眼见蔺岐面色发白,而她仍没有感受到他所说的痛意。   她登时明白过来,肯定是这法子没起多大效。   思索片刻后,她道:“小道长,要不换个法子吧。”   蔺岐手稍抖,旋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要是这法子无用,也可将元阳之气渡给她,再让她自己来慢慢解开禁制。   这些时日所谓的“适应”,亦是为了此事。   他道:“不若再等一等。”   “可我腿都快压麻了。”奚昭说,“而且似乎丁点儿效都没起。”   蔺岐思忖良久,终是垂下手去。   “昭昭,”他俯过身,气息隐隐泛烫,“如方才那般,若有不适,要随时告诉我。”   奚昭点点头。   下一瞬,他便轻吻住了她。   气息绵密又亲昵地交缠着,辅以轻吮慢咬。   奚昭往后稍仰着,一手反撑在竹榻上。   意乱间,她陡然听见雨声。   “等等——”她捉住那压在衣襟处的手,低喘着气说,“小道长……换个地方吧。”   “昭昭要在何处?”蔺岐仍是一脸平静。   唯从稍显急促的呼吸,还有那洇着水红的眼眸中窥见些克制的欲念。   “不在明泊院。下雨了,问星很可能过来找我。”   “嗯。”蔺岐在她眉心处啄吻一番,随后抱起她,转瞬便消失在原地。   -   宁远小筑。   已是黑夜,房中没一点光亮,昏黑中何物都瞧不清。   跌坐在床榻上时,奚昭感觉自己碰倒了什么东西。等蔺岐点燃烛火,她才看见是叠空白符纸。洋洋洒洒落了一地,还有些落在床上。   尚未捡起,蔺岐便已拂开她面颊边的乱发,又吻住她的唇。   像往常那般温和,带着难以掩藏的爱慕。   奚昭仰躺下去,手下压着一沓散落在床榻的符纸。 第81章   秋雨飘摇。   冷风从窗缝间钻进, 游走在潮热的空气里。像是缕没入热汤的冷水,须臾就消散不见。   奚昭先前看过蔺岐画符。   虽说他师徒二人是出逃在外,身上除了些玉器, 再没多少值钱的东西。   但他所用的符纸, 哪怕她不画符, 也看得出都是上品。   纸质细软, 有些摸着更如软绸。   而现下, 那些符纸乱作一团,俱被她压在手下。   即便符纸顺滑, 也在挤揉下变得粗糙糟乱。攥成团的符纸在床铺上来回摩挲、游移着, 轻一阵重一阵, 偶尔使的力道太大, 甚而快要嵌进软被里去。   两三刻后, 借着暗淡烛火, 蔺岐终于发觉她手里还攥着不少符箓。   那些符箓已变得皱皱巴巴, 还洇着薄汗, 在被榻上擦出了不少碎纸屑。   “昭昭……”他顿住,指腹顺着那修长的胳膊移至手上,“松开。”   奚昭勉强睁着眼。   眼下她快意难平, 游窜在脊骨的酥麻像网一般将她扑着,连思绪都混沌不清。   好一会儿, 她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可没法松开。   她只觉身躯都快崩断,忍不住想要攥着些什么。   蔺岐拂开她面颊的碎发, 断断续续地落着吻, 再耐心地帮她把手松开。   他道:“可以掐着我。”   奚昭哽了声, 抬手圈住他的颈子,双臂不受控地收紧。   房中再无人说话。   仅剩的压抑到极致的呼吸, 也被淅沥秋雨压得模糊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房里似也下了雨。   但要更稠、更清亮,将符纸打湿一片。   那些符纸并非全是空白的,偶有几张写了些字迹,也被透亮的雨水洇开墨迹。   “小道长,你的符纸……嗯……”奚昭推开那些纸,“没法用了。”   自始至终,蔺岐都没开口说过几句话。   沉默得仿佛哑了口般,唯有接连不断的低喘将他的情绪彰显得清清楚楚。   眼下见她去看那些纸,他稍直起身,将枕边的符箓扫开。   “无妨,”一把嗓子哑得不成形,“昭昭……些许符纸罢了。”   只是他手上一时没收着劲儿,连带着桌上烛台也一齐扫落。   滚烫的蜡油淌下,烫在了手臂上。   眼下他衣衫散乱,那蜡油有些许滴在了乱得不成样的衣袖上,另一大半则径直烫在手臂。   灼痛袭上,混着那足将他脊骨折断的快意,一同袭上。   他闷哼一声,复又低垂下了头,在一片昏暗中望着奚昭的脸。   “昭昭……”他忍着痛,轻抚起她的面颊,“别忘了解开禁制。”   奚昭浑身都在抖。   方才他借用道缘命印帮她解禁时,她便体会到了泛热的妖气。   而现下,有一股更为温热的气息。   借着那真阳之气,她终于感受到了禁制的存在。   分为十二道锁,钉死在她的魂魄上。   她抬起酸麻的手臂,搭在了蔺岐的肩上。   他将她抱起,从榻上寻了处干净地坐下,使她坐在自个儿腿上。   奚昭将头埋在他的肩颈处,尝试着调动那气息,解开魂锁。   比起道缘命印,这法子要好使得多。   不过一刻钟,她便顺利破毁了第一道魂魄。 第82章   魂锁解开并无多大实质感受。   不过像是风吹水止般, 那道元阳之气因为解禁而损耗些许后,便渐渐平寂下来。   奚昭等了片刻,仍无动静。   那道气仅如一小簇温热的火苗, 暖烘烘地静放在那儿。   她稍抬起脑袋, 呼吸微促地问:“小道长, 为何它不继续解开禁制了?”   蔺岐尚还处在意乱之中。   额角不住跳动着, 连带着脖颈上的经脉也是。心跳一阵重过一阵, 仿佛随时都会撞出胸腔。   哪怕她仅有细微的动作,那强烈到足让他窒息的快意便会更添一分, 永无止境似的。   他尽量平缓着不稳的气息, 低喘着哑声说:“禁制被破, 会有妖气外泄。元阳之气吞噬了外泄的妖气, 需要时间平复。等将外泄的妖气吞噬疏散干净, 便会自行解开第二道魂锁。”   奚昭明白过来:“意思是只需等着它挨个儿解开了?”   “嗯, 至多半月。”蔺岐稍顿, 又问她, “昭昭,可有何处不适?”   奚昭摇头。   随她动作,一滴热汗顺着面颊滑落, 又被他以指腹拭去。   “小道长,”她的手搭在了他肩上, 指腹压着浅浅的抓痕,“那些书也不算白找了, 竟学得这般用心。”   “嗯。”   蔺岐垂下眼帘, 耳颈已发烫到仿佛滚过热火。呼吸不稳, 语气尚且平静。   “但应适度,以免对你身体有损。”   “那……”奚昭捏了下他发烫的耳尖, “可以,拿出来了。”   蔺岐便将手扶在了她的身侧。   借着他往上撑抱的力度,奚昭缓慢又艰难地稍坐起身。在半空顿了瞬后,才又朝后坐了点儿。   她视线一垂,复又抬起,迟疑着问:“你没事么?”   “运转内息亦可平复。”蔺岐啄吻了下她的唇,“昭昭无需顾及我。”   这房中原点了两盏烛火,现下仅剩一盏。暗淡光线下,奚昭看见他的脸色隐有些泛白。   她便捧住他的脸,问:“小道长,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看着脸色好差。”   蔺岐握住她的腕,指腹轻轻摩挲着。   “并非。不过方才叫蜡油烫着了,有些疼。现下已好。”   “那便好,下次要小心些。”奚昭搂住他的颈,回吻一阵,才又将头埋在他肩上,阖眼道,“蔺岐,我困了。”   蔺岐一手托在她身后,轻拍着。   等耳畔的呼吸渐变得绵长,他才停下。   他散去了用以压制内伤的内力,下一瞬,便感觉喉间陡然涌起股清甜。   抬手捂住嘴后,他低声闷咳两阵。   掌心一片湿润。   他垂了手,余光瞥见手心一片血红。   他只当没看见,随手掐了个诀法,掌心和嘴角的血迹便被抹得一干二净。   闭眼缓了片刻后,蔺岐躬伏了身,头抵在奚昭肩上,搂在她身后的手越发收紧。   -   明泊院外。   细雨朦胧,勾勒出一道若隐若现的鬼影。   月问星远远站在廊道拐角,一眨不眨地盯着守在院门口的人。   一共两个。   左边那撑伞女子她勉强认得,是施白树。   同往常一般面容冷淡,腰后双刀折出星点淡光。   另一个……   月问星视线一移,看向蹲在右边的男人。   他扛着把伞,大喇喇蹲在地上,一副懊恼神情。   赤红头发比施白树的双刀还打眼。   没见过。   月问星忽想起奚昭之前跟她说过。   这院子里来了两个侍卫,除了施白树,还有个叫什么潜。   是他么?   她微蹙起眉。   虽是侍卫,可为何要将所有人都拦在门外?   月郤和那姓蔺的道人也拦过她,却都手段温和。   且是因为她是鬼,离奚昭太近对她并无多少好处。   所以才拦她。   而现下,这两人里三层外三层的,给明泊院布下了层层结界。   明显是不想任何人靠近。   为何?   出了什么事么?   她想上前问一问,可又不愿和那两人说话。   正踌躇着,忽有一只纸鹤穿过细雨,朝施白树飞去。   施白树接着纸鹤,展开细读。   一旁的绯潜原还在往水滩里丢石子儿,见她收着了封纸鹤传书,忍不住分去两分视线。   良久,施白树折好信,转身就往里走。   绯潜一下站起:“你不守了?”   还没到时间呢,怎么就走了。   施白树顿住,瞥他。   “事已办好。”   简单抛下几字,她提步便离开了。   办好了?   绯潜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奚昭没和施白树详说结契的事,只请她帮忙在外面守一阵,以防有外人闯进。不过那施白树似乎把这件事当成了什么关乎性命的头等大事,光是结界就布了三层。   现下她说事已办好,多半就是结好契了。   可结好契了为何不给他递信?   他踢开脚边的石子,心生恼意。   不过旋即又回过神。   好似写了也没用。   他识不了几个字。   这般一想,郁结在心的恼意登时散得干净。   他收起伞,兴冲冲地往后院跑。   到了后院,却见花房一片漆黑,没有丁点光亮。   他走近,从窗户里往里瞧。   里面空空荡荡,根本瞧不见任何身影。   没人。   不在这儿么?   他脚步一转,转身朝卧寝走去。   在他离开的下一瞬,一道鬼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后院里。   月问星盯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移过眼神,看向花房。   好半晌,她转身离开了花房,朝着适才那纸鹤飞来的方向走去。   但她只知道大概方向,根本不清楚那纸鹤具体是从哪儿飞来的,又是何人所送。   迷迷糊糊找了阵,最后何物都没寻着,反倒绕到了铸器阁附近。   正想走,余光就瞥见有一人从铸器阁里出来。   是月楚临。   身后还跟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手里抱着个崭新的剑盒。   那男人前一瞬还在一脸笑地和月楚临说着什么,一瞧见她,笑意顿时收去几分,脚步也慢了许多。   月问星目不斜视地从他俩眼前走过。   “问星。”月楚临突然唤道。   月问星一顿,缓缓移过视线。   见那铁匠打起哆嗦,她只当月楚临是觉她吓着别人了,便幽幽道:“我正要走。”   以前也是如此。   月楚临提醒过她,让她尽量避免在人前出现。   原因也简单,虽说他给满府的下人都下过噤声令,但保不齐有什么人被她吓着,走漏了风声。   由是这百年来,她早已习惯独来独往。   月楚临却道:“先别急着走,为兄有些话想与你说。”   随后又看向身后铁匠,低声吩咐他把剑送去院子。   那铁匠连连点头,一手打伞,另一手抱着剑盒便走了。   等他走远,月楚临才看向月问星,温声开口:“问星,以前未见你穿过这些衣服。”   月问星垂着眼眸不愿看他。   语气也算不上好:“奚昭送我的。”   月楚临笑颌以应,又问:“伞也是么?”   “嗯。”月问星攥紧伞柄,干巴巴地应道。   在廊道中打伞确然有些奇怪。   可她喜欢。   月楚临又道:“这些时日太忙,对你少有照看——现下怎的在这儿,今日没去找昭昭吗?”   听他提起奚昭,月问星陡然想起那层层包裹的结界,还有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纸鹤。   她下意识觉得奚昭应是在背地里做什么,正要开口,却又犹豫起来。   看这样子,月楚临似乎并不知道此事。   她将伞柄攥得更紧,眼神变得飘忽不定。   许久才道:“今天想,一个人。”   月楚临想到什么:“是因她院中多了两个侍卫?”   她平日里就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更别说是两个陌生人。   月问星不愿多说,索性应是。   “那眼下可有空?为兄想找你帮些忙。”   “什么事?”   “有一样东西,想让你帮着找到出处。”说完,月楚临带着她回了院子。   回去时那铁匠已经走了,他俩便径直去了书房。   月楚临点燃烛火,在书桌抽屉里翻找着什么。   他找东西时,月问星则盯着地面。   刚刚是在外面,雨夜视线不清。而现在有烛火映照,她一眼就看见了他的影子。   盯得久了,她忽发觉有些不对劲。   好奇怪。   那影子的动作好似总比他慢了一瞬。   她正想看得更仔细些,月楚临便已转过身,手里还多了样东西。   是个模样精致的小盒子,不及铜钱大小。   他按下盒子侧边的暗扣,盒盖打开。   里头是一小撮灰白色的粉,很少。若叫旁人来看,只会把这当成个不小心落了灰的空盒子。   但月楚临将那小盒子递至月问星面前,轻声说:“问星,这里面应是些香灰。”   月问星一怔,随即猜到了他的用意。   问鬼寻香。   ——鬼魂闻灰,便能知晓用的什么香,何处点的火。   果不其然,下一刻月楚临便道:“若是香灰,便帮为兄找着源头,好么?” 第83章 (二更)   奚昭再醒时, 发觉自己已经回了明泊院。   床铺上贴着不少取暖用的符箓,秋日凉爽,屋里却暖和得很。   她昏昏沉沉地坐起身, 好半晌一点反应都没有。   身上并无不适, 应是蔺岐帮她处理过。   还有魂锁。   过了一晚, 竟又解开一道。现在那元阳之气重新归于平静, 估计等吞噬完妖气了, 才会再有动作。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作势下床。   刚趿拉住鞋, 她便在枕边发现了一封信。   拆开一看, 是蔺岐写的。   信上内容简单, 只说是担忧会引起怀疑, 所以昨晚又将她送回了明泊院, 没叫人发现。又说不便久留, 早上再来看她, 会顺带给她带些吃食。   除此之外, 他还在枕边放了瓶丹药。又在信上特意解释,那丹药醒后便可以服用。有蕴养元阳之气的功效,配合着先前给她的灵丹吃, 对她大有好处。   洗漱过后,奚昭拧开了那小瓷瓶。   一股淡香从中溢出, 她倒了一粒,囫囵咽下。   灵丹入肚, 她清楚感觉到体内的元阳之气变得更为平和。浑身也如置身暖阳之下, 舒适许多。   她又抬起手, 尝试着召出盾灵。   渐有银白气流从她的袖间飞出,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结成灵盾。   先前她还仅能结出掌心大小的盾, 且灵盾总是像飞虫般横冲直撞。但经过几月的灵水蕴养,现在的灵盾竟已有一人大小,足以将她彻底护住。   且灵盾的状态也变得平稳许多,可随她的意愿移动。   她试炼了两回灵盾的硬度。   无论匕首如何劈砍,灵盾都丝毫不受影响。反倒是那匕首,砍了两回就卷了刃。   奚昭一时心喜,又多试了两回,且开始尝试着扭曲变形灵盾的形状。   过了大半钟头,她才召回盾灵,开门往外走。   她本想是看看蔺岐会不会来,也好问他些关于魂锁的事。结果刚一开门,她就看见两人。   绯潜以格外怪异的姿势站在台阶上,似想往上冲,但又被横在身前的刀生生逼停。   拿刀的则是施白树。   她凛若秋霜地守在门前,一把刀几乎要劈着绯潜。哪怕他作势上前,她也没有收刀的意思。   奚昭:“……你俩这是要做什么?”   跟两尊石雕一样。   施白树率先收刀,侧身看向她时,垂下的两条小辫儿跟鸟雀的尾巴一样翘甩了两下。   她道:“他找你,睡觉,太吵。”   语气中听不出起伏,但奚昭竟真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是绯潜来找她,施白树嫌他吵着她睡觉,所以才拿刀拦着。   ……   所以这两人是怎么忍着一声都不吭的。   绯潜虽没听懂施白树在说什么,却莫名感受到了她的嫌弃。   他倏然看向奚昭,警惕问道:“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奚昭好笑道:“你哪只耳朵听见她往外蹦坏话了?”   说完,又从芥子囊里翻出两小袋灵丹,分别递给他俩。   “这是我找了周医师,根据你俩的状况特意炼的,每日两粒,吃了对精进修为很有用处。”   绯潜眼眸一亮,说了声谢谢后便接在手中,拆开袋子往嘴里倒了两颗。   施白树却没接,木讷地背着双手,一动不动。   奚昭疑道:“你不用吗?”   施白树飞快看了眼那袋子,又移回视线。   “不用。”   “为何?”   “贵重。”施白树垂下长睫,脸上没什么情绪,“不配。”   “为何要说这些话?特意给你俩炼的,自是专为了你们,也仅有你俩才有。”奚昭稍拧起眉,又往前一递。   施白树眼睫稍颤,负在身后的手一时如坠了千斤重的石头。   奚昭也不往她怀里塞,而是耐心等着她接受。   过了好一会儿,施白树才抬了双手,接过那袋灵丹。   “谢谢。”听不出情绪好坏。   “快吃了看看效果如何。”奚昭舒展开眉。   她看了好些书,才挑出这么两副灵丹。先前还怕不行,不过周医师看了,只说是虽麻烦了些,但也确有用处。   施白树散开系绳,拈了枚,服下。   从她的表情看不出效果如何,奚昭索性直接问道:“这丹怎么样?”   一旁的绯潜突然开口:“挺甜。”   奚昭:“……”   他又补了句:“微微有些酸,正好,不腻口。”   ……   真不想看他。   而施白树又等了阵,才道:“气海更为充盈,修为精进虽不明显,但若日服两枚,持续半月,便大有裨益。”   打从她吐出第一个字开始,奚昭就怔住了。   还是头回见她说这么多话。   到最后,奚昭理解了她的意思。   她眼底见笑,说:“喜欢就行。”   施白树系好系绳,辫尾的两枚铃铛似作轻响。   “嗯。”   -   秋木拎着食盒,步伐匆匆。   昨天下过一场雨,天又冷了不少。走得再快,也浑身冷飕飕的。   他埋着头赶路,身前忽出现道人影,挡住去路。   秋木及时停下,抬头看向来人。   “小公子?”他目露讶然。   月郤眼一斜,落在他手上:“不是新建了小厨房么,怎还要跑来跑去。”   “那儿还没完全弄好,而且那绯潜说要学着做菜,但会做的统共就那么两样,没吃两天就得腻——我便想着再多跑两天。”秋木稍顿,“您是要去找奚姑娘?”   “与其说是见绥绥,不若说是有事找你。”月郤似笑非笑。   “找我?”秋木登时回神,“不知小公子找我有何事?”   月郤道:“ 今早大哥让我去查一查府内的用度进出情况,我恰巧发觉了一样东西——秋木,你不如猜猜是何物?”   秋木登时明白过来他是为什么而来的了。   他犹豫一阵,终还是大着胆子道:“小公子,我也是奉命行事。”   言外之意,便是命他行事的人没开口,他便不能说。   “命令……”月郤只笑,“你奉了谁的命令,要给天水阁送信,让他们打结道缘用的命印笔?”   听他挑明,秋木还是没吱声儿。   但月郤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盒子给我。”他道,“我去送给绥绥。”   月郤到时,正好远看见蔺岐进了院子,手里还拎着些东西。   “蔺道长。”他提声道。   蔺岐稍顿。   回身看他时,仅颔首示意。   月郤眯了眯眼睛:“这么早,天都不见亮,蔺道长往这儿来做什么?”   言语警惕,还顺道在心底将太崖腹诽了番。   那狡猾妖道。   分明答应了帮他,结果转眼就不见了。   实在太不靠谱! 第84章   月郤的语气不算友善, 蔺岐却仍是平心定气。   他道:“师父在宁远小筑蕴养灵果,前些时日奚姑娘吃了,觉得味道尚可。说是若再有灵果成熟, 可否往明泊院送些。今日我见灵果成熟, 又思及过午则枯, 便尽早送来。”   他来的时辰虽早了些, 但灵果确然放不了多久。   这番掩饰算是滴水不漏, 月郤没瞧出半点异常。   只是他知晓蔺岐对奚昭存着什么心思,哪怕他说得在理, 眼中也容不下他。   他伸手道:“那我替你送, 正好要给绥绥送早饭, 一起带过去便是。”   蔺岐一动不动:“既然已到了此处, 何需假手于人。”   月郤蹙眉。   虽有些心恼, 但他向来不是个强求人的性子, 索性垂手, 语气生硬道:“随你。送完了早些走, 别耽误她吃饭。”   话落,他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   中途还碰见那叫绯潜的随侍——他正在打扫院门口梧桐树下的落叶,姿势僵硬不说, 还耐不住性子。扫一阵就丢了笤帚,跑去踢那枯叶, 似还想往地上扑。直等叶子四散开来,才又兴冲冲地拎起笤帚乱扫。   月郤仅看一眼, 就收回了视线。   面上不显, 心底却尽是嫌弃。   难怪有这等修为, 还得靠着太崖那妖道的门路才能找到事做。   这般愚笨,能做好什么事。   终归还是得换个人来。   他思虑着换人的事, 进屋后在偏厅找着了奚昭。   她正在看什么书,颇为认真,连他进门都没发觉。   月郤停在门口处,曲指敲了两下。   奚昭应声抬头。   “阿兄?”她合上书,起身道,“怎的是你,秋木呢?”   “路上恰巧撞见他,就顺便把饭盒带过来了,也省得他再跑一趟。”月郤上前,将食盒放在桌上。   她没遮掩,他便看见了桌上的书——   《驭灵录》。   月郤陡然回神。   这倒是条门路。   她的确错过了修炼的最佳时机,但若能驭灵,何时都不怕晚。   由是他扬眉笑道:“绥绥,你何时对驭灵起了兴趣?要是喜欢,我那儿也有好些书,改日给你带两本过来。”   奚昭本就是存了两分试探的心思,才让他看见这书。   他来明泊院的次数太过频繁,免不了会发现驭灵的痕迹。与其等着他察觉,倒不如先探探他的态度。   眼下见他并无阻拦之意,勉强叫她放下了心。   她道:“就是觉得有意思,随便看着玩儿。”   话落,蔺岐也恰好进门。   奚昭正旋开食盒,听见声响,抬眸看向门口。   两人视线相撞,蔺岐呼吸稍滞。   他别开眼神,片刻后又移回,正色道:“奚姑娘,灵果成熟,送来些许。”   原来他信上说会送些吃的来,就是要送这灵果。   奚昭:“之前听说灵果要是不制成灵水,放不了多久就会坏。”   “灵果过午则枯,昭——”蔺岐稍顿,“奚姑娘现下可要吃?”   待她点头,他便从篮子里取出一枚,剥起皮来。   月郤看在眼里,莫名觉得碍眼。   他飞快拧开食盒,叫她:“绥绥,再不吃便要冷了。那灵果到底有些酸,又冷,还是得先吃些暖和的垫垫肚子。”   奚昭也觉有理,从他手里接过汤匙。   等她坐下吃粥,月郤便坐在她身旁,挡去蔺岐的视线。   又有意挑起话茬:“这两天太阴城里来了好几个变戏法的,颇有意思。”   奚昭果真被引走了注意力:“什么戏法?”   月郤一手支颌:“我没撞见过,听闻有三四个人。戴了面具,猫啊狗的什么都有。整天拿着面宝镜在太阴城里乱转,说是只要进了他们那镜子,就能游历仙境。但要是平生作恶多端,一旦掉进镜子,看见的就是罗刹地狱,足以吓破人胆。”   奚昭咽下热粥,猜测道:“是不是往镜子上施致幻的术法了?”   月郤说:“我起先也这么想。可要是致幻术法,见着的终归是假物。而那些进了镜子的人都说,宝镜真能通往仙界地府。还说从恶妖林里跑出个蟒妖误闯进了那面宝镜,再出来时,颈上还挂着地府的锁鬼链,背上血淋淋十几道鞭痕。”   “这么神奇?”奚昭思忖一阵,“但那宝镜若能通仙界地府,也不该落在寻常人手里。”   “是,所以大哥这两日都在为此事奔波。还从铸器阁取了把辟邪剑,说是——”   话至一半,他突然想到蔺岐还在身旁,便及时住了口。   “我也出去找过几回,但连他们的人影都没见着。”   “不是说戴了面具么,面具一摘,哪能轻易撞见。”奚昭说着,余光陡然瞥见还在剥皮的蔺岐。   从方才开始,他便一声不吭的,何话也不说。   她稍抬起腿,轻轻踢了他一下。   蔺岐一怔。   他抬眸看她,眉眼间似有疑色。   奚昭却问:“蔺道长看我做什么,是有什么事?”   月郤也偏过头瞥了眼蔺岐。   “并非。”蔺岐垂下眼帘。   他正欲继续剥皮,却又被踢了下。像是小杵般,漫不经心地轻轻撞着。   不知想到什么,他抿紧了唇,耳根透出淡红,捏着果皮的手也作轻抖。   “奚姑娘,剥好了。”蔺岐起身,借着给她递果子的空当,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步。   他今日穿的是宽袖大袍,递出灵果时,手臂便露出一小截。   也是这时,月郤觉察到了异样——   那横过眼前的胳膊上,竟纵布着些抓、掐的痕迹。   印痕浅红,最严重处还有些发青发紫,透出无法与外人道说的暧昧。   他微蹙起眉,眼神一抬。   却见蔺岐的脖颈上似也有印记。   不过被襟口挡着,影影绰绰的,看不大分明。   他本想看得更仔细些,忽有一只白鹤从窗户飞进,落地化成一个双髻小童。   鹤童急急跑上前,先是和奚昭、蔺岐两人作了礼,再才对月郤道:“小公子!大公子找您有事,正在院子里等着呢。”   怎的偏在这时。   月郤只好收回打量,问:“很急?”   鹤童连连点头。   要是不急,也不会让他来催了。   月郤细思着。   还没问奚昭要命印笔做什么,但也只能暂且搁置。   他起身道:“绥绥,我先去找大哥。你慢些吃,不急。”   奚昭应好。   月郤匆匆赶回,到时月楚临正静站在院落门口。   “阿郤,”他开门见山道,“今早托你去办的事,如何了?”   “我查过这几月府中的用度,没见什么人置办过那种香。”月郤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册子,递给他,“这是太阴城里所有的香铺子,也让人打听过。都说这种迷香会让人意识混沌,早不让卖了。至于地底下……那些暗市还没来得及打听,不过既然是禁物,还得使些手段,一时半会儿也打探不出。”   凌晨时分,月楚临找上他,让他帮着查一种香。   那香和迷药差不多,但又比那更诡异,以前常被邪修用来窥探旁人的识海。   早些年太阴门就下了禁令,不允许使用此物。   月楚临将那册子粗略翻了一阵,又递还给他。   “继续查,若查出暗市有此物流通,一并拔除了去。”   “好。”月郤接过册子,面露犹疑。   从小到大,他惯常依赖兄长。   兄长与他眉眼相似,却又像是蕴藏着潺潺春水,透出不疾不徐的温情。   正因性情平和,偶尔一点波动就也会更为明显。   故而现下不消细看,他就能瞧出兄长心有怒意。   没有疾言厉色,而是将一切忿然半掩在那双温和眼眸底下。仿佛只待一个节点挑明,便会俱都倾泻而出。   他踌躇一阵,终还是问出了口:“兄长缘何要找这香,是什么人拿来行了坏事?”   “尚未查明之前,难作定论。”月楚临话锋一转,“阿郤,方才我去第二院找你,管家说你不在,故此来了此处。”   月郤知晓他这是在问刚去了哪儿,便说:“我查完了用度,本想直接去找兄长。中途碰见秋木,就顺道去看了眼绥绥。这不刚给她送去吃食,鹤童就叫我来了。”   往常他这么说,月楚临多半要顺口关心送了什么早饭,奚昭又吃得如何。   可现下他却问道:“只看见昭昭一人?”   月郤一愣:“什么?”   月楚临面含轻笑,问他:“昭昭院子里,仅她一人么?”   月郤总觉得他这笑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怪在何处。   他犹豫着说:“不还有两个随侍吗?施白树照常守在外面,那叫绯潜的在扫地,不过我觉得他做事不太利索,还是得把他换下来。”   “再无其他人么?”月楚临道。   其他人……   月郤蹙眉。   想着蔺岐出现在那儿也不是什么怪事,他便顺口应了句:“那姓蔺的道人也在,说什么太崖养的灵果熟了,要给绥绥送去。”   “灵果吃了确有好处,改日我让人再去采买一些。”月楚临稍顿,神情未变,“阿郤,那绯潜做事既不利索,合该是引荐人的不当——你再去查一查,此人与太崖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是何处来的妖兽。”   “可籍盘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么。”   “那是籍盘上所写。”月楚临说,“为兄是要你亲自去查,既然是从府外来,总该有条进府的路。”   月郤迟疑应下,又道:“那我继续去查这迷香了?”   “还有……”在他转身离开之际,月楚临忽开口叫住他。   “还有什么?”   “阿郤,若从暗市都没查出,便再换条路。”   “换哪儿?”   月楚临稍舒了口气,等缓和下略显僵硬的神情,才一字一句地开口。   “去宁远小筑。”他垂下眼帘,温声细语地说,“便是将瓦片掀了,廊道拆了,也要仔仔细细地查清楚。” 第85章 (二更)   两日后。   从暗市里没搜到什么线索, 月郤便按月楚临所说,去了宁远小筑。   三伏已过,这两天又有回温的意思。偶尔晒一阵, 比夏日凉快不到哪里去。   顶着烈日从屋檐潜入宁远小筑, 月郤却在院子里看见了奚昭。   院中栽了不少树, 不知谁打了一架秋千。秋千慢慢悠悠地晃着, 她正歪躺在上面小憩。   她怎么在这儿?   月郤脚步一转, 轻巧跃至院中。   他双手撑膝,躬了身看她。高马尾顺着侧颈滑落, 发尖儿轻扫在她脸上。   许是感觉到了痒意, 奚昭微耸了下鼻子, 稍别开脸。   但没醒。   月郤轻笑, 脖颈稍抬, 那发尖儿便晃荡着离她远了点儿。   他没打算叫醒她, 但许是感觉到动静, 没过多久, 奚昭便自个儿迷迷蒙蒙地睁开眼。   涣散的视线逐渐定焦,她恍若呓语道:“月郤……?”   “是我。”月郤眉眼挑笑,“绥绥, 你正做梦呢。怎就梦见了我?”   做梦……   奚昭还处在半梦半醒间,当真以为是梦。她又缓了会儿, 忽回过神,抬起手就往他颈上打去, 然后一阵狠捏。   她使的劲儿不小, 月郤却朗笑出声。   他捉住她两条胳膊, 只道:“绥绥,我在你梦里是面团不成, 揉扁了要做成何物吃?”   奚昭就着他的力道坐起,乜他:“谁叫你爱拿这种东西唬人。”   月郤坐在她旁边,有一阵没一阵地晃荡着秋千。   他问:“绥绥,你跑到到这儿来做什么?这荒院子又没个人,也端的无聊不是。”   ……   荒院子。   没个人。   合着太崖师徒都成了空气了。   奚昭瞟了眼桌上,说:“我来还果篮子,蔺道长不在,便想着在这儿等他。日头太晒,觉得有些困便睡会儿。”   “让人送一趟不就完了。我看那姓蔺的总冷着张脸,也不好打交道。跟他来往太多,败坏你心情。”   月郤停住,躬着背,双臂搭在膝上。   他盯着地面的一簇荒草,语气变得有些不自在。   “那什么,绥绥……你是不是在天水阁做了支命印笔?”他忽抬头,慌道,“我并不是有意打探,只不过这两天在检查府中用度进出的情况,恰巧发现秋木和天水阁的人有过来往,这才知道。”   “没事,我知晓你不会故意打听这些。”奚昭斜靠在秋千绳上,“是做了支命印笔。之前看话本总觉得这东西挺有趣,便托人打了支来。玩了两回也没什么意思,早搁置起来了。”   “原是这样。”月郤松了口气,但又莫名有些失望。   他还以为……   “不过——”奚昭撑着秋千板,倾过身看他,“阿兄,府中用度不都是大管家负责吗?为何还要麻烦你去检查,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她陡然靠近,月郤不由有些意乱。   他佯作无事道:“哦,大哥让我查查有没有人用什么禁物。你放心,没什么大事。”   奚昭点点头,又笑:“那你现下是来做什么的,不说这儿是没人的荒院子么,怎的你也要来?”   月楚临虽没透出什么消息,月郤却已大致摸清了这事的来龙去脉。   他心知此事危险,不愿让她也搅进来,便说:“之前得了信,说是太崖要回来了。我找他有事,就来碰碰运气。”   奚昭一怔:“他要回来了?这么快。”   起先听他说要去赤乌送剑,她以为要花上不少时间。哪怕他说会尽快,她也只当他是和平时一样,在唬她。   “这两天外面不太平,也说不准究竟何时到。”月郤估摸着说,“要是今天没回来,那就明日或者后日,总归再晚不了了。”   奚昭起身:“那你在这儿慢慢等吧,左右东西也送到了,我便先走了。”   月郤跟着站起来。眼见着她走出院子,这才四下张望一阵,又跃上屋檐,寻着空隙潜进房中。   -   翌日,照样是个晴天。   月府外的巷子离主街太远,鲜少有人打这儿经过。要顺着巷子往外望数十丈,才能窥见些模糊人影。   太崖头戴面纱斗笠,一派闲散地穿行在熙攘人群中。   迎面走来几个戴面具的闲散人士。   那面具做得稀奇,几乎将整个脑袋都罩了起来,根本看不见底下的人长何模样。   隔着面纱,太崖忽和最前面那人对上视线。   是一双圆眼,眼尾微向下垂着,形似犬瞳——和他戴的恶犬面具一样。   这双眼算不得稀奇。   太崖却多停顿了一瞬。   却因那眼角周围,隐约可见缠裹着白色纱布。   这等奇怪打扮,他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一瞬过后,他移开视线。   那几人恰好打他旁边经过。   领头的人低声说:“阁下可要看样稀罕玩意儿?”   “不了。”太崖推拒。   “当真是有趣儿的稀罕好物。”   “嗯。”太崖低笑,语调懒散,“怕是比不得你等这身打扮稀奇。”   那人一怔。   太崖恰好与他擦身而过。   他斜过眼神,却道:“既是猫犬,想要找什么人,便循着气味自个儿找去。若再跟着,仔细惹来杀身之祸。”   话落,那人明显浑身一僵。   太崖复又移回视线。   再往前行了数十丈,恰好看见月府外的巷子口。   那巷子口短窄,不过几尺宽。   若从巷子口经过,往里瞧一眼,也至多能瞧见几息光景。   可忽地,他竟想起上次奚昭在树上等待薛知蕴的事。   她等了不知多久,便是为了那短短一瞬的照面。   即便眼下在他看来,也是难以理解的行径。   但眼见着快要经过巷子口,他竟生出股隐秘的期许。   或有可能,她也会像等待薛知蕴那样,站在高高的树上张望着。   只为从漫长到望不见尽头的长河里捕捉偶然的一瞬。   这念头刚起,就又被他自谑着压下。   断不可能。   她既不知道他会何时回来,也没这样做的缘由。   断不可能。   他又在心底念一遍。   他经过了巷子口。   几尺而已,至多两步便能经过。   他迈出一步。   身躯经过巷子口时,从窄长的巷道里穿来冷风。   又迈出一步。   那风渐渐平寂在身后。   但就在他即将走出巷子口的瞬间,终还是不受控地朝那里头望了眼。   本没指望见着什么东西。   可隔着长长的、空无一人的巷道,他竟看见一抹模糊的人影。   因离得太远,瞧不清她的面容,也不知是以什么姿势,站在那高高的梧桐树上。   但她正透过金灿灿、红通通的梧桐叶,远远望着他。   许是看见他停下了,那人高举起手,使劲儿朝他挥了两下。   太崖怔住,周身声响俱远,唯有心如擂鼓。   一时间,他的心绪陡然落到了难以言说的境地。   周遭声响又遽然涌回。   嘈杂、喧闹。   他却恍然了悟。   原是在等着这样的一瞬。   便是仅有短短一息,也足以将人燃烬的热烈。   -   回到月府,太崖还未进门,便迎面撞上月楚临。   后者也恰要进府,身后还跟着个抱剑的铁匠。   看见他,月楚临面露讶然,旋即又化为笑意。   “太崖,那剑已送到了吗?”   “赤乌一直盼着这样宝贝,自是等不及要拿去。”两人并行入府,谁也没看谁,“那赤乌王上还向我打听起你,问天显送剑是否是你的主意。若是,得改日言谢。我只当不清楚,尽数敷衍过去。”   “这事假借了天显名义,我确难出面。”月楚临笑问,“那追杀令的事可解决了?”   太崖:“算是解决了,不过不允去赤乌罢了。如今赤乌群狼环伺,对玉衡来说也不是个好去处。”   月楚临:“若府中事了,接下来有何打算?”   太崖瞥他一眼:“是问我,还是玉衡?”   “玉衡是你弟子,我自然管不到他的去处。”月楚临顿住,温笑着看他,“我是问你。”   太崖懒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的问询:“今日回来,玉衡便已算不得我的弟子。你管不着的东西,我又如何管得着。”   “是么……”月楚临道,又迈起步子,“数十年师缘,要结于今日?”   “再教不了他什么东西,留着也仅是占个弟子位置,无甚用处,还不如早早放了他去。”   “确有道理。”月楚临抬眸,看着不远处房檐上的石像,“太崖,他算得你往日弟子,我算得你昔时同门——你我同门百年有余,不知我可否还像当日初入山门时那般,托付信任于你?” 第86章   太崖扫他一眼, 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几尊房檐石像。   “当日初进学宫,年岁尚浅。便是托付了信任,以为彼此能成至交好友, 后来不也闹出龃龉?”他缓声道, “见远, 若坦率直言, 早些年在师尊那事上, 你就该清楚了,你我并非是性情相合的人。”   月楚临神情如常:“是么?”   太崖轻声道:“情谊不比这房上石像, 坚不可摧。就看那冬日结了冰的溪流, 哪怕底下暗流潺潺, 河面能平静已算不易——见远, 再奢求太多, 只会落得冰碎水涌的结果。”   月楚临敛去几分笑意, 话锋忽转:“如今追杀令的事已经解决了, 你打算何时出府?”   太崖:“这就要赶客了?”   他说得轻松, 仿佛是在开什么玩笑。月楚临的语气却认真了不少:“当日容你进府,是看在昔日同门一场的份上。又念及师尊仙去时惦记过你,这才出手相助。但如今依你所言, 倒是我将这情谊看得太重。太崖,便到此为止吧。”   太崖道:“禁制还需半月, 修缮完了就走。”   话落,两人恰好行至一处分岔口。   月楚临看他最后一眼, 道:“我知你行事向来随意, 但万事有度。师尊仙去不久, 别叫我太为难。”   太崖将手拢在袖里,斜过眼神乜着他, 却笑:“你若想要顶了师父的位置,提点我什么,不如先弃了囫囵说话的毛病。言语笼统,实在叫人难以听懂。”   “好。”月楚临眼神温和,“那就盼着再无下回。”   二人分走两路,太崖朝右折去,走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忽从斜里飞来一支银箭。   他顿住步。   箭矢从眼前擦过,最后钉死在左侧的红漆柱子上。   裹带的气流卷起些发丝,等气流散尽,他才往左看了眼。   那箭矢将一样长条布袋钉死在柱子上,里面约莫装着个木盒子,突出尖锐盒角。   他缓慢收回视线,又朝右看去。   右边远处的屋檐上,月郤双臂一环,挑眉看他,似在示意他取下布袋。   太崖拔出箭矢。   散开布袋时,有股淡淡的异香渐从袋中飘出。闻着那淡香的瞬间,他又系紧了系绳,将袋子收入袖中。   月郤跃下屋檐,轻巧落在他身旁。   “收着做什么?”他哼笑一声,“这香真是你的?”   太崖瞥他:“月二公子当真是无处不去。旁人藏在房里的东西也能找出来。”   “果真是你的东西,收好吧,若换人来找,只怕早告到大哥那儿去了。”月郤从他手中接过箭矢,把玩起来,“大哥先前让我找这香,我就觉得不对。平白无故的,谁会有这胆量,敢在月府里使用迷香?——说吧,你是不是探进他的识海了,到底看见了何物,又或是做了什么?我还从没见过兄长这样,好似只要我把你供出来,他就能立刻生吞了你。”   太崖扫了眼他那兴致高昂的样,却笑:“月二公子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月郤一怔:“为何?”   太崖缓声说:“现下你与我站在一边,勉强算得上分庭抗礼。这都已举步维艰,本君还不想再多出个仇敌来。”   月郤蹙眉:“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是兄长,没兴趣跟你打哑谜。”   “没什么。”太崖问他,“关于这香,见远是如何说的?”   月郤:“他只让我查查是谁用了这香。”   太崖:“除了这香,可还问过其他事?”   月郤细思一阵。   想起那不知来处的随侍,他还是藏了私心,只道:“单问起迷香,其他事都没多说——你呢?弄清楚大哥要做什么了吗?”   都跑人识海里去了,总该查清楚到底为何要取了绥绥的魂魄了吧?   太崖却说:“这事要依头缕当,还需要些时间。现下最要紧的,是查清如何清除影瘴,否则时日拖久了,定有危险。”   还没查清?   “我对那控影术法没兴趣,也从没了解过该怎么清除影瘴。”月郤蹙眉,“我可以接着往下查。但你也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管好你那徒弟。今日是符书,明日是灵果,每天不知要找多少由子往绥绥那儿跑。先说好,要是惹得我不快,小心我直接撕破脸,任他是谁的弟子也照打不误。”   “月二公子尽可放心。”太崖轻笑。   得了许诺,月郤这才放心离开。   太崖则是往明泊院的方向走去。   途径那棵大梧桐时,他有意望了两眼。   树上已无人影,仿佛方才的遥遥相望仅是错生的幻觉。   但就在他收回打量的下一瞬,几人合抱的大梧桐后突然冒出个人。   “太崖!”奚昭喊他,“你方才在外面是不是看见我了?就在树上,我还朝你招手来着。”   许是有灵力蕴养,她的身体已大好,不像以前那样走几步便要咳一阵。   身子也没那么单薄了,笑时唇边抿出两点浅浅的涡。   太崖有意谑她:“好好儿地走着路,谁会无故往树上瞧?”   “我都见你停下了,总不可能是走累了,专停在巷子口歇脚吧。”奚昭走到他跟前,“快说!到底看见没有?”   “看见了。”太崖笑道,“瞧得一清二楚。”   “我就说,虽然瞧不大清楚,但也不可能看错。”奚昭又问,“从那巷子口往里头看,不知是何模样?可看得见这整树梧桐?”   “这般好奇,不若等出了府再亲自去瞧一眼。”太崖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递给她,“此物可感兴趣?”   奚昭接过,打开一看。   是副金蛇臂钏。   金蛇衔尾的样式,看着简单,做工却极为细致。   材质也金贵。   奚昭拿起那臂钏,沉默着看了一阵,然后实诚问道:“你现下不缺钱了?”   太崖一时忍不住笑出声,那素来戏谑人的狭长眼里目下也仅有松快。   “有劳奚姑娘还惦记着此事,此番出行,拿回了不少钱财。”他道,“不若戴上试试?”   奚昭目露警惕:“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还是在这东西上施了诀法?”   “都不曾。”太崖道,“只管一试。”   奚昭将信将疑地戴上臂钏。   半晌,她抬眸道:“好像有些热,是不是因为勒得太紧了?”   太崖并未解释,只说:“奚姑娘先前不是在学驭灵么,现下何不尝试着再召出那花灵?”   奚昭思忖片刻,琢磨出了他的意思。   这臂钏多半和驭灵术有关。   她四下观察一番,见周围无人,便尝试着召灵。   一面几乎有人高的灵盾逐渐在她面前成形。   见着那灵盾,太崖眼中划过丝讶然,不过转瞬就消失不见。   奚昭却是不清楚自己的修炼速度是快是慢,召出灵盾后,她只感觉佩戴臂钏的部位越发滚热。   不多时,那灵盾突然开始散开、压缩变形。   几息之间,人高的灵盾就散凝成数十枚灵刃,密密麻麻地分布在空中。   她面露错愕,看向太崖:“这是……?”   太崖倚靠着廊道柱子:“你驭使的灵力仅能结盾,至多起个防守之用。用了此物,便能强行改换灵力的状态,攻击他人。不过仅有改换状态的作用,要如何驱使,还得你自个儿琢磨。”   “这般有用?”奚昭取下臂钏,翻来覆去地看。又问他要多少灵石,他却说是顺手淘到的小玩意儿,不值几个钱,权当是上回送玉佩的回礼。   她便收下臂钏,又道:“这两天尽是好事,看来往后几天还得小心些,免得落下什么祸端。”   太崖顺着她的话往下问:“还有什么好事?”   奚昭将臂钏收进芥子囊,又再三打量周围。   确定没人,才压着声儿笑吟吟道:“估计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出府了。”   太崖以为她说的是结契,便道:“如今既已回来了,可慢慢商议结契的事。”   奚昭却道:“不用,我都解决好了。”   “何意?”   奚昭正要跟他解释,陡然瞥见月楚临身边的随侍小童。   她及时住了口,道:“先不说这事了,我下午还没给花浇水,得先走了。”   太崖本还想跟她说说外面似有人在找那灵虎,但她像是怕被人追着似的,转眼就跑远了。   望着那背影,他的心头忽漫上一丝不安。虽然微弱,却是的的确确地存在。   他压下那股心绪,转身回了宁远小筑。   回去时,蔺岐正在院中御符。   在他之前,太崖从未见过比他更为拔萃的符师。   那等天赋异禀,寻常符师便是苦修数百年也难以追上。   而现下却有些不对。   他抬手结印,似要操控火符。一张符箓慢慢悠悠地飘起,却只乍现出一瞬的火光,便散为灰烬。   要知往常,他的一张火符能燃出冲天大火。   此番境地,明显是修为大退之象。   太崖不露声色地近前,含笑道:“玉衡,为师仅几日不在,就已游闲至此了?一张符也能用成这般。”   蔺岐稍怔,应声回眸。   垂手间,半空的符箓碎屑飘荡着落地。   “师父,”他神情如常,“今日御符太多,一时耗尽气力而已。”   太崖眼神一移。   地面的确积攒着不少符灰,看这数量,少说用了百张符箓。   “原是错怪你了。”他收回视线,“既然已经耗尽了气力,不若稍作歇息。”   蔺岐应好,又说:“道君比预计的早回了两天。”   “路上也没碰见什么大事,送完剑便尽早回了,也免得那赤乌王上瞧出什么端倪。”   太崖看着他,目光落在他侧颈影绰模糊的浅印上,须臾又收回。   心底所想的,皆是方才月郤与他说的那些话。   “玉衡,看你这样,似乎不想为师回来?” 第87章 (二更)   “并非。”蔺岐道, “只是师父回来得太过突然。”   话落,他转过身去,顺手掐了个净尘诀, 清理着地面的符灰。   太崖看着他的背影, 忽问:“我走之前和你说的话, 你可还记得?”   蔺岐动作一顿。   良久才道:“我以为那些话仅是戏言。”   太崖发笑:“玉衡何故以为本君会拿这种事戏耍人?”   蔺岐语气冷淡:“道君常是对何物都不在意, 也不见真心。”   太崖笑意稍敛。   好半晌, 他才叹笑一声:“玉衡,你这话着实伤人。”   蔺岐稍侧过脸。   从太崖的视角望去, 仅能看见那不含情绪的眼梢。   蔺岐缓声道——   “因我未在师父身上看见片刻的推心置腹。   “在赤乌时, 道君为求生路, 将功法传授于我。   “父兄追杀, 道君又担心影响到执明山庄的安危, 与我出亡赤乌。   “逃至太阴城后, 你亦为了免遭追杀, 与昔日同门也做得交易。   “道君, 万物万象在你心底,似乎都有所衡量,秤上唯独不见真心。”   太崖脸上笑意渐淡。   等蔺岐说完, 他问:“眼下才为真话?”   “是。”蔺岐偏回头再不看他,语气生硬, “也是道君要斩断师缘在先。”   “原来师缘五十载,在你眼中仅落得‘不见真心’四字。”转瞬间, 太崖面上又见笑, “我知晓了。如今追杀令已经处置妥当, 月府禁制有我修缮。玉衡,明日你便可离开了。”   蔺岐攥紧手, 一字未应。   半晌,他提步离开,始终没头回看太崖一眼。   太崖静立片刻,也一转步子,进了房间。   入夜,他正在检查玉盘,忽瞥见一道黑影从窗外走过。   出门后才发现是蔺岐。   他倚靠着门,叫住他:“玉衡,天都快黑了,这是要去哪儿?”   蔺岐不咸不淡道:“有东西落在外面,去拿。”   太崖:“别忘了时辰,早些回来收拾东西。”   蔺岐并未看他,抛下一句“知晓了”,提步便走。   太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眼看着那道人影逐渐融入夜色之中。   方才叫他时,他神情间似有惊愕。   像是根本没察觉到旁人气息。   连气息都难以觉察到了么……   也不知修为跌到了何种地步。   太崖若有所思地垂下眸。   良久,他忽往前一步,跟了上去。   -   明泊院,花房。   奚昭躺在竹床上,就着昏暗烛火翻看着驭灵书。   差不多快翻完一本,外面忽有人敲门。   她大概猜到是谁,放好书便跑过去开了门。   果然,蔺岐站在门外。沾了一身风霜似的,浑身透着难以靠近的冷寒气。   “先进来,一天比一天冷,门敞一会儿热气就全散了。”奚昭拉他进屋。   蔺岐顺手合上门,问道:“昭昭找我有何事?”   方才她递了纸鹤传书来,说是有事找他。至于到底什么事,信上也没写。   奚昭正要开口,却觉他脸色不对。   平日里他虽时常冷着张脸,但也能看得出情绪好与不好。   她抬手捧住他的脸,揉捏两阵:“你怎么了?瞧着心情不好。”   陡然被她说中心事,蔺岐眼睫稍颤。   好一会儿,他才抬手握住她的腕,低声道:“师父要与我断了师缘。”   “太崖?”奚昭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是你有其他师父?”   太崖不是挺在乎蔺岐的么,怎可能随便跟他断了师缘?   “是道君。”蔺岐垂下眼帘,“我说了些不当说的气话。”   奚昭:“什么话?”   蔺岐没解释,而是提起另一茬:“百多年前除了赤乌、太阴和天显,还有另一界域——唤执明。”   “执明山庄?”奚昭陡然想起在月楚临识海中听到的那地方,“之前听人说起过,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   “那处是道君故居,一百二十年前遭魔潮血洗,仅剩了他一人。”蔺岐缓声说,“后来不知发生何事,他就此没了踪影。直到五十多年前,才在赤乌与他相见。”   奚昭怔住。   她从没听太崖说起过这些事。   蔺岐又道:“师从道君数十载,以为他多会为当日事愁绪万千。但自始至终从未听他提起过,至多拿魔族开些无足轻重的玩笑。久而久之,我只当他薄情寡义。”   奚昭抿了抿唇:“道君这人看着是挺吊儿郎当的,好像对何物都不上心。其实心细得很,有什么情绪也都埋在心底。时日久了,只以为他什么都不在乎一样。”   “我理应最为清楚。”蔺岐垂下眼帘,“偏是我拿这些话中伤了他。”   “他肯定是难受至极才说出了断师缘的气话。”奚昭想了想,“气话归气话,等你回去,还是得真心实意道歉才是。你是他弟子,他平日里虽不说,并不代表不在意你。”   至少在她看来,在太崖心底,他这弟子还挺重要的。   蔺岐应好。   奚昭垂下手:“要不你这会儿就回去?免得误会积攒久了,再不好说开。”   “此时已晚,道君已歇下。”蔺岐神情渐缓,又问她,“昭昭找我是为何事?”   “差点忘了!”奚昭回过神,“前些天我去宁远小筑还你果篮,在你房间发现个小盒子,里头装了些东西——你猜是什么?”   蔺岐忽记起什么,眉心一跳。   但还未开口,她就已从床底下翻出个盒子,拍去盖上的灰,打开。   她道:“那时我见月郤总在宁远小筑打转,怕他找着这个,就擅作主张带回来了——可小道长,你收集这些东西做什么?”   打开盒子的瞬间,奚昭便眼睁睁看着他整张脸都涨出薄红,连脖颈都见浅绯。   哪怕眼下灯火昏暗,也分外明显。   “并非收集!”蔺岐几乎从未露出过这等失态神情。   他快步上前,想要拿回盒子。   但奚昭反应更快。   将盒子藏在背后不说,还从中拿出一枚铃铛样式的东西,拎着那东西上面的系绳晃了晃。   “这是什么?是书里常见的缅铃么?”   “或许,我——我并非……”   “这个呢?”奚昭往旁避了两步,扔回铃铛后,又拿出一样玉打的东西,形似藕节,“这又是何物?小道长,你从哪儿淘来的这些东西。”   一瞬间,蔺岐耳根红得几乎快要烧起来。   他索性再不作拿回来的打算,紧抿了唇,半晌才说:“你给我的书说……说女子头回难得快意,可借旁物协助。故此——我并非故意,我……”   到最后,他再难开口。只紧绷着身道歉,说不该让她看见。   奚昭将手里的东西丢回盒中,挑起笑眼看他。   “小道长,你的脸好红。”   蔺岐将唇抿得平直,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却是一言不发。   奚昭又拿起那枚铃铛,拈在手里晃了晃。   “这东西是你用还是我用?”   蔺岐低垂了头,神情僵冷,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皆可。”   奚昭好奇:“你也能用?”   “系了系绳,便如绳绕竹节,再……”蔺岐勉强维持着正色,“昭昭,此等东西还是毁去为好。”   “不好。”奚昭抬手圈住他的颈,忽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蔺岐仅作片刻怔然,便已下意识回吻住她,极有耐心地吮舐着。   两人拥吻一阵,奚昭往后退去,压着稍急的吐息说:“小道长,你系给我看一眼吧。”   托在她后颈的手一僵。   随后,那手缓移过侧颈、右肩,再顺着手臂滑落,从她手中接过了系绳。   -   天将亮未亮。   蔺岐合上门,抬眸望了眼远处天际翻出的一点鱼肚白。   那铃铛的闷响和低喘有如两截缠绕的绳索,久久萦绕在耳畔,仿佛现下还能听见。   他又垂了眸,看向攥在手里的系绳。细绳仿在牛乳中浸泡过一样,又似经雨水浇洒过,铃铛也沾上许多。他使了两三回净尘诀,也没能彻底弄净。   面颊又是一阵发烫。   蔺岐移开眼神,手指微动,便将那铃铛毁了个干净。   等最后一点齑粉也消散在乍起的秋风里,他才往前迈去。   回到宁远小筑时,天已大亮。   寂静无声的院落里,太崖躺在凉亭底下的藤椅上,以扇掩面。   蔺岐知晓他的脾性,这会儿多半只作阖眼,而没睡着。   他又想起昨夜里奚昭说过的话,踌躇之下,终还是上了前。   “道君。”他唤道。   那掩在面上的扇子稍动。   不多时,便露出一张瞧不出情绪的脸来。   蔺岐屏息凝神,后道:“昨日之事,是岐有错在先。”   “你有何错?”太崖反问。   蔺岐:“未思虑到道君的难处。”   “我的难处……”   太崖散漫起身,一张脸半掩在凉亭投下的阴影里,仅能看见那挑笑的唇。   却不像有多少笑意。   “玉衡,既然你惯常一意孤行,眼下又何故考虑我的难处。”   蔺岐倏然抬眸。   便是太崖含笑说出这话,他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敌意。   他问:“道君此话何意。”   “玉衡,”太崖又不紧不慢道,“你这是在装腔作势,还是故作挑衅?” 第88章   这声质问落在蔺岐耳中, 竟将他推入一种茫然未知的境地。   像置身秋日烟雨底下,清冽冽又雾蒙蒙。   逼仄酸冷到说不出话,连如何张口都忘了。   紧接而至的是阵诡异且僵硬的沉默。   没人出声。   突来的死寂也使他开始注意起其他东西——   他看见两点暗淡的明黄。   不真切, 似是浮沉在夜间的萤虫。但又一动不动, 冷冷凝视着他。   终于, 那两点明黄动了。   是太崖在往前迈步。   等他走出那凉亭, 蔺岐终于看清他的面容。   两抹明黄源自那对蛇瞳。   瞳仁间扩裂出一条针状的缝, 漆黑无光。或许正因此,才使他的眼神看起来格外冷淡。   蔺岐从那瞳仁间模糊窥得一些情绪, 他说:“适才歉言字字出于真心, 没有做张做势的意思。”   “哦, ”太崖哧地笑了, “险些忘了, 这天底下没真心的仅本君一人, 我又怎敢质疑起别人的心思来?要叫旁人听去, 怕是还要给我加一条无端惹事的罪名。要给你赔不是么?从何处赔起, 不该说些了断师缘的话,还是误会你拿腔拿调?又或者一应俱全,从当年见面那日算起, 一桩一件数清我的过错,挨个儿跟你躬身道歉。”   他从容不迫地说着, 脸上带有习惯性的笑。   乍一听和平时无异,甚还带些逗趣话。   可字字句句都透出寒刀般的刻薄。   蔺岐从没见过他这样, 更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冷静下来, 开始剖析起来龙去脉。   昨天道君虽有斥责之意, 但远没有到这种地步。   除非是出了其他事。   其他事……   思绪渐清,蔺岐语气平静地说:“道君是目睹了不该窥视之物, 故此眼下动怒?”   “不该窥视之物……”太崖将手拢在袖间,斜靠着凉亭边的柱子,“你当我是天边鸟雀,也不管屋里屋外的人在做什么,兴致起来了便落在窗边枝头上乱看,叽叽喳喳地瞎叫?玉衡,你高看我了,我断是听不得那鸟雀乱喘瞎哼,只嫌聒噪刺耳,又如何会学他。”   说到最后,甚还有意无意地蔑笑一阵。   蔺岐听出他是在排贬自己。   他抿紧了唇,冷声道:“道君有何话不妨直说,何苦拿些刻薄话奚落我。”   “又将公子岐得罪了。”太崖轻笑,已是口不择言,“该如何赔罪?去赤乌讨一封追杀令么?——这倒是好,便将我的脑袋悬赏出去,早早死了,也免得在你面前说些刻薄话。”   蔺岐的手已攥得指节泛白。   他再不愿说些拐弯抹角的话,正欲与太崖坦言,却见他突然从袖里抽出手。   眼下已大亮,没出太阳,天际泛着灰蒙蒙的白。   暗淡天光下,眼前忽袭来几抹黑影。   蔺岐瞳仁稍紧。   是太崖藏在扇中的暗器。   放在平日,那暗器出现的瞬间他便能躲过。   可现下却慢了步。   侧身避开时,那黑影卷裹着劲风,正好擦过侧颈。   应是打在了奚昭咬过的地方,擦出灼痛的同时,还引起阵刺麻痛意。   “铮铮——”几声,那些暗器接连钉入身后的树上。   蔺岐捂住侧颈,须臾便感受到有温热的湿意溢过指缝。   太崖收扇,环臂搭在手肘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玉衡,”他垂下蛇瞳,笑问,“你的修为缘何跌到了此种地步?连二三扇箭都躲不过了。”   这话算是明知故问。   蔺岐眉眼作冷,再不顾是否会挑起他的怒火,坦率直言:“是因结下了道缘命印。”   “原是破了道身。”太崖手中一顿,“那接下来要作何打算?出府,然后等着月家人来追?拖着这副身躯,怕是连太阴城都难走出去。届时被抓着了,又要我从何处去给你谋条生路来。”   “岐自有打算。”   “自有打算……你的打算向来不少,但凡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处处是你的打算。”太崖挑笑,隐约能看见尖锐蛇牙,“还未出师,便已自作主张毁了师门功法——此事可要深究?”   蔺岐道:“任凭道君处置。”   “好。你且慢慢等着,待我思虑清楚了,再告诉你。”太崖站在石阶上,压下俯视,缓声说,“但你最好别忘了,执明蛇族皆是些什么人,平日里又如何行事。”   话落,他转身进了屋。   进屋后,他坐在了房中角落。   面上维持着素日的神情,攥着扇柄的手却绷得死紧,手背乃至胳膊上,皆有青筋鼓起。   不多时,忽“咔嚓——”一声,那扇柄被他生生折断,连带着藏在扇中的铁制扇箭,竟也断成两截。   太崖倏然回神。   他松开手,嵌进肉里的半截扇箭掉落在地。鲜血涌出,顺着手缓缓淌下。   视线落在掉落的扇子上,他微躬了身,拾起。   一双明黄蛇瞳自始至终都没有消褪的意思。反倒是那白皙颈上,渐生出黑鳞。   但他恍若未觉,反倒紧攥着断裂的扇柄。又有大股鲜血流出,在地面蓄出一小滩血洼,模糊映出那张笑面。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从外推开门。   是月郤。   刚打开门,他就被惊得一怔。   满屋子都是蛇。   地上、书架、床铺……甚至那角落的花盆上,都卧躺、悬挂着漆黑长蛇。那些蛇都高高仰起身子,头部膨大。无数双蛇眸阴森森地盯着他,一副亟待攻击人的模样。   嘶哑的蛇鸣比夏日的蝉叫还响,充斥着整间屋子。   月郤听得耳朵发麻。   他眼神一移,看向坐在角落的太崖。   秋天黑得早,这会儿已经暮色四起。昏暗天光下,瞧不太清他的神情,只隐约看得出他面含笑意。耳坠微晃,上面细绣的蛇纹折出淡色金芒。   月郤没进去,蹙眉喊他:“你乱发什么疯?弄得满屋子都是蛇,若谁不小心闯进这蛇窝里,岂不是被咬得烂碎?!”   角落里的人一动不动。   反是房里的蛇群,已晃动着身吐出猩红蛇信。仿佛他再动一下,便会争相攻上。   月郤对这些黏腻冰冷的毒物着实心有排斥。   他厌嫌地瞥了眼,就近踢开一条快要爬至身边的毒蛇,又抬眸看向太崖:“妖道!聋了不成?”   好半晌,太崖才恍惚侧过眸。   “月二公子……”他轻笑,“何时来的?今日倒稀奇,有空来我这儿。”   月郤:“……”   合着刚才根本没听见他说话是吧。   他忍着怼他的冲动,说:“你先把这些东西收回去,若是放跑一条,不知要惹来多少麻烦。”   太崖缓缓起身。   随他动作,那些绞缠、嘶鸣的黑蛇接连散成黑雾。   不久便都消失不见。   他拢起胳膊,将还在流血的手藏在袖中。   “月二公子有何事找我?”   月郤四下打量一番,确定房中一条蛇都没了,才进屋,关门。   “就为先前说的那事。”他双手一环,背靠着房门,“我找了祛除影瘴的法子,本来想问几位叔伯,但又怕走漏风声,便只翻了些族书。现知的法子仅有一个,就是将影子封入影海,但那需——”   “生魂献祭。”太崖道。   “对。”月郤说,“先把影子割断了,再用生魂献祭,以打开影海大门。如此,就可以把畸变的影子封入影海。”   “是么……”   “等等!”月郤突然反应过来,“所以兄长留下绥绥,是要拿她……?”   所谓生魂献祭,并非定要是影子的主体,亦可以拿旁人的魂魄。   而现在兄长的影子已然畸变,又不会像月问星那样自戕,便只可能借助旁人性命。   脑中陡然出现这念头,月郤越发确信,拢紧的眉宇间渐有恼意。   既是自个儿选了修习控影术法,如何要拿旁人的命来担这风险!   他愈想愈气,转身便道:“我去问他!”   “站住。”太崖叫住他。   月郤顿住:“怎的?”   “此事没你想的那般简单,一个影子罢了,见远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太崖倦声道,“况且你去找他,要说什么话?摆明了质问他么,又或是想讨着什么回答?”   “我——”   “月二公子,你若有心与我联手,就爽快些弃了那莽撞脑子,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花些无用心思,只会适得其反。”   月郤不悦蹙眉。   这话听着,倒像是在贬损他动脑子还不如不动。   也是这时,他才发觉太崖竟化出了蛇瞳。   那阴冷打量落在身上,有如毒蛇缠绕在颈上,勒得人难以喘息。   他尽量忽略着窜至背上的阴寒气,问:“那你说如何。”   “别急,别急……”   太崖缓缓摩挲着指节,一下接一下地碾着那被扇箭割开的伤口。   尖锐的刺痛使他越发清醒,思绪也渐渐理清。   “月二公子,影瘴的事暂且放在一边,眼下有另一桩事要你去做。”   月郤:“你说。”   太崖:“见远让你追查那香的来历,便是已经起了疑心。”   月郤颔首。   确然。   即便他暂且瞒着此事,但兄长都让他来宁远小筑查那迷香了,显然已经心生怀疑。   就在白天,兄长还问过他有没有仔细搜过宁远小筑。   “仅是起疑,还未查着明显的证据,尚不至于追究到我的身上来。”太崖稍顿,“只是奚姑娘那边难办些。”   “怎么说?”   太崖:“见远已生疑心,定会加快动作。即便一时半会儿取不出奚姑娘的魂魄,也有可能使其他手段——况且你之前也说了,玉衡这几日总往她那儿跑,免不了惹人注意。”   月郤思忖一阵。   确然是这个道理。   他想了想:“还是该先找法子带她出府。”   也免得兄长对她不利。   “是了。如今她也是举步维艰的境地。”太崖缓声道,“你若有空,何不多去看看她呢?” 第89章   明泊院。   奚昭将舆图铺在竹床上, 用笔勾画了好几个地方。经过仔细比照,又划去两处,留下三处——   恶妖林往东的柿子湖。   天显境陵光岛。   天显境天显大陆。   她拿起舆图, 翻身躺在竹床上, 仔细斟酌着这三个地方。   恶妖林柿子湖一带靠近赤乌境, 有不少低阶灵兽出没, 算是挑选灵物的最佳去处。   不过十分凶险, 指不定要碰上多少邪祟。   陵光岛是她在驭灵书中看见的。据说是一处仙宗,且以驭灵见长。   但那处多半是学院派, 不一定适合她修习。   天显大陆, 人族最为集中的地方。四周有十二仙山镇守, 几乎碰不着什么妖魔鬼怪。   只是路途遥远。   而且她不在天显境的籍盘上, 一路上光是应付关口盘查恐怕都得花不少心思。   她再三思索着, 视线在舆图上反复游移。   好像没一个是绝佳去处。   想得头疼, 她索性放下舆图。再眼神一移, 看向角落。   绯潜正蹲坐在那儿, 一手抓笔,姿势僵硬地写着什么。   从前两天开始他就这样了。   许是因为他有意识地控制变回虎崽儿的频率,性子渐有变化, 如今也不爱玩球,而是整天铺着张纸学写字。   但……   奚昭看了眼绯潜那攥笔攥出青筋的手。   与其说是写字, 这更像是在把毛笔当匕首,往纸上砍字儿吧。   “你练得怎么样了?”她问。   “还成。”绯潜舒展开眉, 似乎很是满意, “兴许放在那些文人手里, 也能得两句夸赞。”   进步这么神速?   奚昭讶然,放下舆图走到他身边。   “让我看看, 你若学得快,改天我再去找些字帖来,也好——绯潜……”   话至一半,她突然住声。   “怎么了?”绯潜蹲在她身边,兴冲冲地望她,又看一眼她手里的纸,“是不是还成?认得出来么,写了你的名字。”   奚昭:“……”   她盯着纸上糊成一团的两坨字。   用拳头蘸点墨往纸上砸两下都比这像字。   她默默把纸放了回去,认真道:“你还是从横竖撇捺开始学吧。”   “写得不好?可我是照着来的啊。”绯潜恼抓了下面颊,因着撇嘴,露出一点尖尖虎牙。   “你别这么握笔。”奚昭另拿了一支笔塞他手里,自个儿握着那根呲了毛的笔,以给他做示范,“——像我这么拿,别攥着,又不是要你把这纸给杀了,别使那么大劲儿。”   绯潜学着她握笔,又小心翼翼在纸上落下一横一竖。   “这样?”   “对,先练个百十遍,再从那些简单的字开始学。”   绯潜点头,又抿着唇开始写。   起先他还认真盯着纸面,但写了十几道横,注意力突然从纸飘到了奚昭身上。   他俩靠得并不算近,却使他忽地不自在起来。   那是和变成虎崽儿时截然不同的感受。   化身灵虎时,无论与她怎么相处,都有种合该如此的感觉。   对亲密接触的依恋似乎刻在了本能里,没法说话,便用抖动的尾巴表示亲近,拿蓬松的脑袋抚蹭着留下气味,翻开柔软的肚腹以言说信任,尖牙啃咬来博得关注……   但脱去灵虎的壳后,理智一点一点拽回脱缰的本能冲动。   他不得不以人的思维来看待这些行径,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中的不妥。   可他又找不着更为合适的方式。   绯潜揉了把有些发热的耳朵,迫使自己移开注意力:“练好这个,是不是能写你的名字了?”   “这还仅是横,竖撇捺点都没学,早着呢。”   “不可能!”绯潜一时较真,又开始写奚昭两个字儿。   这回他有意控制着力度,对着铭牌上的字一笔一划地模仿。   写了足有小半炷香,终于拼出了两个字。   每一笔都直戳戳的,像是横七竖八的几根木头。   最后一笔落下,他抬眸:“怎么样?”   奚昭认真打量一阵。   秉着有进步就得夸的态度,她肯定道:“不错,比方才好上许多。”   绯潜揉了两下鼻子,别开眼神:“那是自然。”   “不过……”奚昭心觉好笑,“你怎么也从左往右写了,往后看书怕是不习惯。”   绯潜一愣:“不知道。”   他怎么清楚缘由。   就是想与她有些许相似的习惯罢了。   好似这样便能跟她更亲近一点——便像化成虎身时伸出的爪子,竖起的耳朵,还有缠住她的尾巴。   奚昭盯着他写字,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她犹疑着问:“绯潜,这两天蔺岐过来的时候,你有没有发觉什么异常?”   绯潜心底还烦着蔺岐,头也没抬地反问:“什么异常?”   “就是……”奚昭斟酌着道,“我也说不上来,他好像有哪儿不对劲。按理说我应当感觉不到什么妖息灵力才对,但我总觉得他的妖力在变弱。”   “一般来说,妖不会让人探着自己的内力深浅。”绯潜思索着,“你若是在意,要不我去试试他?”   “怎么试?”   绯潜放下笔:“你在这儿等着就是了,我去去就来。”   练字他不擅长,但这事儿还算在行。   他说片刻就好,果真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回来了。   只不过脸上挂了点彩,头上也插了些枯叶。   他一把扫落那叶子,大喇喇坐下:“我试完了。”   奚昭:“……我能先问问你是怎么试出来的吗?”   绯潜:“上树,趁他不注意再攻击他——这样才能逼得他反击。”   ……   难怪弄得满头枯叶子,脸上都是伤——多半是跳下树的时候被枯枝子给刮伤了。   奚昭又问:“情况怎么样?”   绯潜说:“你说得不错,他确然修为大跌。我想想……要是原来有十成修为,那现在至多剩个一两成。”   奚昭面露错愕:“怎么会跌这么多?”   “不知道,这你得问他。”绯潜又拿起毛笔,蘸墨,“而且不光修为,他的道根都已经损坏了。要想恢复修为,可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得百年往上才有些许可能。”   听了这话,奚昭眉心一跳。   她忽想起什么,猜测:“道根损坏……是不是跟他练的心法有关?”   “差不多。”绯潜想了想,指着纸上刚写好的“奚昭”二字,尽量往通俗易懂里解释,“比方说你觉得这两个字儿念‘奚昭’,且能代表你,那么有人冲着你喊这两个字儿,你就能知道是在叫你。但要是你不认可这规则,觉得纸上这些都是鬼画符,什么都代表不了,也根本不存在‘奚昭’两个字,那对你来说,这些字所构成世界的基层便毁了,就也再没法使用这些字——说得再直白些,你把那道人的修为看成棵树,心法是根,根毁了,就再难长出枝叶。”   奚昭恼蹙起眉,神情间划过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   “我……我先前不知道。”   她之前问蔺岐时,他只说结契对他的修为并无影响,这段时间也没在她面前表现过异常。   “不知道什么?”绯潜不清楚他俩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只下意识说,“他心法毁了是他自个儿的事,与你又没关系。”   “我——”奚昭盘腿坐在地上,稍低着头,“可就是跟我有关。”   “与你有关?”   绯潜这才放下笔,蹲在她身前。   瞧清她神情间的懊恼,他稍拧了下眉,但很快又舒展开。   “没事。”他抬手在她的发顶揉了两下,问她,“你知道他是什么妖?”   奚昭先前听太崖说过,道:“曙雀仙?”   “对了。”绯潜道,“他那族群跟什么凤凰、金乌都能沾上些干系,有的是起死复生的本事。哪怕修为枯竭,也有法子补回来。”   “当真?”奚昭想起蔺岐先前给她的那尾羽毛。   他说过,确然有返生的效用。   “不骗你。”绯潜扬眉,“这事儿算是天显暗部的密辛,偷偷与你说了,别告诉其他人。”   奚昭忧心忡忡地点头。   她想了片刻,撑着地起身:“我还是得去找他一趟。”   但没走两步,就有人找上了门——   月郤拎着把刚打好的弓箭,眼梢飞笑地进了屋。   “绥绥,你试试这把——你在这儿做什么?”瞧见绯潜,他陡然变了脸色,不快道,“你虽是随侍,可也无需离得这般近,去外面守着便是。”   绯潜也瞧他不爽。   正欲发作,但又思及奚昭这会儿心情不好,吵吵闹闹只会惹她更加心烦。   他压下怒火,语气还算平静:“奚——姑娘正教我练字。”   “练字?”月郤眼神一移,看见了矮桌上的字。神情稍缓,“在身边做事,的确得认两个字儿。你既有心,改日我去请两个先生来教你。”   绯潜随口应了声好。   月郤又看向奚昭,正要让她瞧瞧那把刚打的弓,却陡然注意到了其他东西。   她低头想着什么,似有些心不在焉。   但正因低着颈子,掩在衣襟底下的侧颈便得以露出,其上见着些许淡红印子。   轻重不一,像是被何物揉咬过。   看见那些印记,月郤只觉莫名熟悉。   好像在其他地方也见过。   在哪儿来着?   脑中渐浮现出什么,月郤陡然僵怔,脑中一阵嗡鸣。   见他久没出声,奚昭稍抬起头。   “月郤,你——”   一句话没能说完。   眼前的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素来含笑的星目,眼下毫无笑意,换之以不可置信的错愕。   不光如此,他的眼眶竟洇着湿润的水红,却像是要哭了。   奚昭原还以为是看错了,可下一瞬,她就看见他眼睫稍颤了下。   随后,便有泪珠子滑出泛红的眼眶,滚过面颊,直直砸落在地。 第90章 (二更)   奚昭懵了。   怎么, 怎么就哭了?   刚才不还好好儿的吗!   “你怎么了?”她问。   月郤没应声。   唯有一双通红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眼泪无意识地往外流,微张的嘴唇似也在抖。   奚昭又问:“你到底怎么了?”   月郤还是不说话, 倒是绯潜突然凑上前, 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   然后对奚昭说:“他哭了。”   奚昭:“……”   这她知道!   她就是在问他为什么要哭啊!   而月郤的眼泪流得更多, 跟被什么打懵了似的, 僵立不动。   很快, 那瞧着是身量颇高的少年郎君,竟跟小孩儿一样, 开始抽噎起来, 一声一声地往外哽。   攥着弓箭的手, 乃至脖颈都绷出了青筋。   “你……你……”他咬着牙, 几乎泣不成声。   没一小会儿的工夫, 便连耳尖都哭红了, 像是剔透红玉一般。   不是。   怎么还哭得更凶了?   绯潜绕着他打起转, 转了那么两圈后, 停在奚昭身边。   他问:“你是不是点着他哭穴了?”   奚昭:“有这种穴?”   “我瞎说的。”绯潜道,“但打得疼的穴位,都勉强能算吧。”   ……   奚昭:“我碰都没碰他。”   又见月郤已抬起手臂胡乱擦泪, 她便伸出手,想要拉住他的胳膊。   照他这么擦下去, 估计得把眼睛擦破。   但月郤看见,忽往后退了步。   方才他还像丢了魂般, 眨眼便已回过神, 何话也不说, 转身就大步往外走。   没走出几步,他又转回来, 把弓放在桌上。   “送你的弓,箭还没铸完,下回再来送你。”抛下这几字后,他也不盼着回应,径直离开了明泊院。   奚昭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又垂眸看向那把弓。   那弓做得精巧,不知是什么木打成的,还有股清浅淡香。   弓身上印着浅浅泪痕,应是方才他哭时不小心沾着的。   ……   所以他到底在哭什么啊?!   -   另一边,月郤大步往前走着。   本可以用诀法瞬移,可他现在心慌难受到连手都抬不起来,只机械地迈着两条腿。   想走得快些,再快些。   脑子乱作一团,仿有蜂群横冲直撞,嗡鸣声到现在都不见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头疼得快要炸开,心却像是被塞进了逼仄的狭小盒子里,且在不断收紧。   窒息感紧紧缚着心头,使他连气都喘不上。   没过多久,他便连路都看不清了——   眼泪实在流得太快,擦得越多便冒得越多。   偏偏方才所见的景象还不断往脑海中涌。   也是在这混乱的思绪中,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些事。   为何那道人时常往她院子里去。   为何他待何人都冷淡至极,不愿来往,却会主动给她的灵兽疗伤,帮她和那灵兽定下临时契印,有何物也都惦记着她。   为何那日在宁远小筑,看见那道人将她抱着。   她又为何要托人打命印笔。   什么吸毒血,什么打着玩儿。   分明是在骗他!骗他!   他再喘不上一口气,也不顾眼下身处何地,陡然停住,下一瞬便开始干啼湿哭起来。   直到哭得全身都在发麻,四肢也作僵硬,头更因缺氧而陷入阵阵剧痛,他才堪堪忍住,又踉跄着继续往前。   终于,他见着了宁远小筑的大门。   门里,太崖正低头看着八方道玉盘,忽觉一道气息迫来。   他将玉盘藏至身后,往后跃跳两步,躲开了那柄直冲心口而来的银剑。   剑气从他身前扫过,轻易便将房外墙上劈出道深痕。   他瞥向那道剑痕,须臾又收回视线。   “月二公子气性如常。”太崖轻笑着对上那双被泪意逼得通红的戾眼,“若非这是月府境地,本君恐还要颇为怜惜那堵白墙,平白无故就受了这么一剑。”   “你早便知道!”月郤并未收剑,冷冷看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早就知道,从我撞见那回就开始了,是不是!”   太崖像是没瞧出他的怒意般,慢条斯理地收好了玉盘,再才看他。   “什么知道不知道,月二公子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砍了你?”月郤冷笑,眼底偾张出杀意,“如今你在月府,我随时可让你踏不出这府门。狼心狗肺的东西,恩将仇报的杂碎!你将我当什么了?拆开他俩的工具?你以为与月楚临认得,就也算得我兄长了吗!就可以随意支使我,觉得我没那胆量朝你出手是不是!太崖,将我当棋子乱使之前,何不掂量你有几条性命!”   太崖笑意渐敛。   起先他以为月郤是在为蔺岐和奚昭的事而置气。   若是这般,倒正合他意。   这人年岁尚小,行事冲动,使起来确然算得把利剑。   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若这月郤真在为此事动怒,他大可以去找蔺岐或是奚昭。依他的冲动脾性,无需提点,便会想尽办法拆开他俩。   而非在他跟前骂些无用的烂话。   想到这一点,太崖不露声色地打量起他的神情。   怒意确有,甚而快压不住了。   便像是饥肠辘辘的豺狼已逮着猎物的凶兽,恨不得立马扣下尖牙,将敌手咬得烂碎。   可比那怒火更明显的,竟是悔恨。   太崖眯了眯眼,忽问:“月二公子发了这一通脾气,便仅是为了说这些?”   这一声突来的问询,反倒让月郤倏然冷静下来。   喘息尚还急促剧烈,眨眼间,便又有泪水涌出那被烧得通红的眼眶。   “我早该察觉的。”他语气作抖,语无伦次地低声喃喃,“连我都发现兄长不对劲,她怎么可能瞧不出兄长待她有异?何时?定是吃霜降草那回——不对,不对,应该比那更早……她早便发觉了,所以才拿灵兽试我。可我没能帮着她,所以才以为我和兄长站在一块儿,才将我排斥在外,才去找个不相干的外人。我做了什么?带她进府,又不好生照顾着她。将她困在这宅子里,竟还骗着她吃了毒草,害得她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我——”   “行了!”太崖懒得再听下去,提声打断他。   这忍无可忍的一声,与他平时的语气大相径庭。月郤抬着双泪眼看他,声音哽咽地问:“方才是你说话?”   太崖长舒了口气。   “是我。”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笑模样,“月二公子,你若要倾诉衷肠,说些悔恨话,不若去找处庙宇。那儿的菩萨神像不会动,可听你说上一年半载。”   还以为他在为发觉私情动怒,不想竟是在气自己。   倒真是低估了他的脑子。   里面除了奚昭还能装进什么?   月郤也渐渐冷静下来。   眼前仍旧模糊不清,他攥紧了剑柄,隔着泪帘狠睨着太崖。   冷声道:“我恨不得现下便杀了你这对狗师徒!扒了他的皮再抽了筋骨,挫骨扬灰都难解心头之恨!”   太崖拂了拂袖:“这些骂语不妨也留着去庙里说。”   月郤还是难纾恨意,举剑便朝他袭去。   太崖从袖中取出把断扇,作挡。   剑气相撞,两三回合,就将那院中的大树拦腰斩断。   几人合抱的大树轰然倒地,月郤抬着双戾眸,怒目切齿道:“我一开始就不该信你!拿些荒唐由子唬我帮你做事,背地里却纵容你徒弟不知廉耻地勾引绥绥,两面三刀的妖道,先杀了你,再去砍了你那徒弟的脑袋!”   太崖知他在气头上,平心静气道:“他们结契时我并不在月府。”   “别提那两个字!”月郤气得太阳穴直跳,“不过一命印罢了,届时剜了他的脑袋,剁成碎泥,谁还能瞧得出一个破印子?”   太崖索性不挡了,任由那冰冷的剑刃搭上脖颈。   两手拢在袖里,倚靠着断树。   “月二公子只管再将动静闹得大些,等你兄长来了,再替你主持公道。”他笑说,“到时候要打谁要杀谁,任由你兄弟俩做主。”   月郤平缓着急促的呼吸,理智渐渐回笼。   他紧闭起眼,掌心掐出的血滴落在地,蓄出一小滩血水。   好一会儿,他才抬起眼帘。   “我没与绥绥说起此事,明泊院人多耳杂,商议太多反要引起兄长怀疑。”他一字一句道,“蔺岐与她结契是为冲破禁制,我尚分得清轻重缓急,不会因为此事找他。但你最好快些处置了此事,刀剑不等人。”   “月二公子尽可放心。”太崖抬手,轻轻拨开搭在侧颈的银剑,“玉衡不日就会离开月府。那道缘命印,自是也算不得数。” 第91章   奚昭原想去找蔺岐, 也好问问他心法的事。但她去了趟宁远小筑,太崖师徒应是出去修缮禁制了,都不见人影。   出了院子, 她本打算直接回去, 忽记起上午来送弓的月郤。   还没见他哭得那般厉害过, 跟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他的院子离宁远小筑也不远。   她想了阵, 终还是脚步一转, 往月郤那儿去了。   到时,还没进院门, 她就远远看见鹤童坐在前厅的屋檐上。两腿盘着, 仰着身, 一脸严肃地看着天上的飞鸟。   看见她后, 他那圆滚滚的眼里顿见笑意。   “奚姑娘!”他一下跳起, 顺着屋檐往下跑。身姿轻盈, 落地无声。   奚昭问他:“月郤呢?”   “小公子?”鹤童说, “他在练功房, 不知道做什么呢。反正不叫我靠近,只让我守在这儿,也别让人进去。”   “他回来的时候, 有没有哪儿不对劲?”   “我想想……”鹤童细思一阵,满脸忧虑, “他回来时走得快,我没大看清楚。但他的眼睛好像受伤了, 我粗略瞟见过一眼, 红得跟充血了一样。我想着是不是叫什么东西给磕着了, 本打算去找医师,但小公子又说谁都不见, 只好暂且这样。”   奚昭:“能让我进去看看吗?他要不愿见人,我立马走,不多扰他。”   鹤童舒展开眉,紧绷的心弦也倏然缓解。   小公子是说过谁也不见,但奚姑娘常在例外。   “好!自是可以!”他答得快,生怕她跑了似的,拉着她的手就往里走,“小公子要是受伤了,姑娘只管吩咐我,何药都能拿来。”   奚昭点点头,绕过长廊径直去了练功房。   还没走近,她便听见连声哽咽。   沉闷、低哑,断断续续地落在耳畔。   奚昭顿步。   这都小半天了,他怎么还在哭?   练功房的门关着,她便走至窗前,往里望去。   已是下午,日光偏斜。练功房里光线昏暗,瞧不大明晰。   她以前常来这儿。   房中置放着不少箭靶子,月郤与她说过,这满屋里值钱的玩意儿不少,最合他心意的却是那些箭靶子。   靶面用的是烈焰池底下的火龙龙皮,就连靶下撑架都是千年的鹰柘木。   便是已经用了百年,也未见损坏。   而现下,那些箭靶子皆被砍得烂碎,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满屋狼藉,月郤便颓然坐在角落,埋头哽泣。一把剑扔在身旁,已砍得卷了刃。   从她的视角望去,仅能看见那哭红的耳尖。   奚昭犹豫着唤了声:“月郤?”   轻而又轻的一声,却使房中泣音戛然而止。   奚昭清楚看见月郤的身子一僵。   随后,他缓抬起头。   看不清面容,声音也哑。因着哭过,还有些瓮。   “绥绥?”他踉跄着起身,竭力压着过促的呼吸,“你怎么来了?”   “白日里问你怎么了,你没说,就来看看。”   “没事,不过伤着眼了,有些疼。”说话间,他已走近窗子。   概是陡然见着天光,他的眼睛不适眯起,须臾又睁开。   和鹤童说得一样,那双眼眸红通通的,连瞳孔都似是透出了血色。   奚昭知晓他八成是随口扯的幌子,也没拆穿,只问:“那不用请医师来瞧瞧?”   月郤只觉头疼得快要裂开,眼前也模糊重影。   他强忍着,尽量离窗子近些,以挡住身后的一片狼藉。   又道:“不用,过两天就好了。”   奚昭打量他片刻,确定他没其他问题,才说:“既这样,那我就先回去了?”   月郤应了声好,但没等她走出两步,忽又开口:“绥绥。”   奚昭停住,侧身看他。   “我……”   月郤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嘴边抿着丝涩意,他掐紧了手,刚止住血的伤口又被掐破,渗出淋漓鲜血。不过叫他藏着,看不出来。   “等你出了府,想去哪儿?”   奚昭想起那舆图。   她本来没打算跟谁说,但对上那双哭红的眼,衡量之下,还是道:“或许……恶妖林?”   月郤稍怔。   陡然间,他竟觉沉甸甸压在心底的阴霾散去几分。   她如果要去恶妖林,定然不是与那道人一起。   他稍松开手,心却还紧提着:“那儿很危险。”   奚昭:“不过我醒的时候就是在那儿,往那儿去,说不定能找着什么。”   月郤又恢复些许理智,擦净眼泪后道:“若我找着线索了,也告诉你。”   奚昭点点头,却没大放在心上。   这理由本就是个托词,她知晓自己根本回不去,只不过不想告诉他驭灵的事。   等她走后,月郤动也不动地僵立在窗台前。   不知过了多久,鹤童突然匆匆跑过来,隔多远便大喘着气喊:“小公子,大公子来了!”   小公子是说过让他守着,别叫人进院子,但他也不敢随意拦下月楚临。   月郤缓过神,问:“在何处?”   “前厅等着,有人随侍在那儿。”   “知道了。”月郤提步,“你继续去前院守着,别让人进来。”   鹤童应好,正要走,忽看见了练功房内的景象。   瞬间愣在原地。   这——!   这是跟谁打起来了?   -   月郤到前厅时,正有一个童子在给月楚临奉茶。   见他进来,屋里的四五个童子便都出了门。眨眼间,就只剩下他和月楚临两人。   等几个童子走远,月郤问:“兄长找我何事?”   月楚临刚开始并未看他,察觉到他语气不对,才抬了头。   却见他通红着眼,明显一副愀然不乐的模样。   月楚临手中一顿。   他算是看着月郤长大。   他这胞弟自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头,性情骄纵。便是在太阴城的一众世家子弟里,也受不得半点委屈。   加之心思澄明,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笑是笑,悲是悲,从不用多加揣摩。   从小到大,哭过的次数统共就那么几回。   幼时心智未开,被抢了东西会洒两滴泪水。   年岁一长,便从没见过他掉眼泪。   后来父母双双离世,明面上不肯落泪。但每回见着他,眼圈总是红通通的。   一如现下。   “阿郤,”月楚临放缓了语气,问他,“遇着了何事?”   “无事。”月郤在他身旁坐下,不看他,“修习时不小心弄伤了眼——兄长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月楚临打量着他的面容,试图从中剖出什么端倪。   但他掩饰得好,半点不肯显露。   片刻,月楚临收回打量,问:“那香灰,你查得如何了?”   月郤又将脸别开些许,紧闭起眼。   额角突突跳动,他的心底陡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厌烦。   某一瞬间,他甚而生出股冲动——   想将那妖道做的事全说出来。   左右是在利用他,何不让太崖也尝尝这滋味。   兄长比他心狠,没声没息间便能让那狡诈之辈吃尽苦头。   也好叫兄长看看,他收留的同门究竟是何嘴脸。   但这念头仅在心间盘旋一遭,便又被他压了回去。   月郤缓睁开眼:“我去暗市打听过了,太阴城里没人买卖这东西——兄长,会不会是什么气息相近的香?”   “不会有错。”月楚临一手搭在茶盖上,指腹轻敲着,“你确定何处都查过?”   “兄长若是不放心,可再派其他人去查。”月郤态度生硬。   月楚临往后倚去,靠在椅背上,指腹开始摩挲起茶盖。   “阿郤。”他唤道,见月郤一动不动,便将语气放得更为温和,“阿郤,看着为兄。”   月郤侧过脸看他,颇有些破罐破摔的意思:“都说了眼睛受伤了,疼!看不见!为何还要逼我做这做那?!”   月楚临将他的烦躁神情看在眼底,不动声色地琢磨着。   他问:“阿郤可知晓为兄缘何要你帮着找这香?”   “为何?”   “前些时日,为兄无故昏倒在了书房里,昏迷间做了一梦。”月楚临轻呷了口茶,眉眼平和,“阿郤可知晓我梦见了什么?” 第92章 (二更)   月郤知晓他想说什么。   八成是太崖在他识海里做的事。   若放在几天前, 他兴许还会好奇。   但刚被太崖摆过一道,现下什么话他都不愿听。   左右都是想折磨他。   “兄长的梦说与我有什么用处,我又不会解梦。况且一场梦罢了, 当不得真。”他下意识回避着月楚临的视线, “兄长若无其他事, 我就先走了, 还要去找医师处理眼伤。至于那香, 我会继续往下查。查着什么了再与大哥说,也无需整日追着我问。”   话落, 他起身就大步往外走, 没给月楚临留半点儿开口的机会。   月楚临默不作声地看他走远。   等那道身影消失在视线内, 他眼神一移, 落在了地面的影子上。   天色昏暗, 影子并不明显, 像是团朦胧浅雾。   许是感受到他的注视, 那影子忽像刺猬一般, 边沿炸出了尖锐的小刺。   “你当日出来过?”月楚临低声喃喃,仿在自语。   影子没任何反应。   “看来是了……”月楚临的面上见着些浅笑,眼底却透出漠然, “心怀二意,堪如盘上弃子。”   -   第二天。   当日奚昭养病, 为了清静,住在了府南角的明泊院。   位置偏, 人少, 往那儿走也仅一条道。   因此当太崖在廊道上撞见蔺岐时, 不消细想,便清楚他要往何处去。   而蔺岐在转过一拐角时, 也看见了太崖。   他顿了步。   这两天里,两人没怎么碰过面。哪怕见了面,也鲜少说话。   他踌躇一阵,终还是开口唤道:“师父。”   太崖扫他一眼,却笑:“既要断了师缘,此处何来你的师父?”   蔺岐面色平静,语气也如常:“道君尚未原谅,便不算了断师缘。”   他在大多数事上有着超乎常人的执拗,眼下亦是如此。   太崖敛去眼底笑意。   师者如父。   但他清楚他与蔺岐各有所求,严格而论,算不得师徒。   因而从不摆出师者身份,要求他做什么。   这回却不同。   莽撞、糊涂。   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毁去道根。   “分明有更好的办法,偏要奉出修为。若叫旁人来看,只怕以为你适才三两岁。”他不似平常那般散漫,语气稍重,“你以为藏匿住气息,旁人就看不出?若见远见你一面,便会知晓你做了些什么——届时你待如何,又像眼下这般叫他谅解你的用心?玉衡,他可没什么师缘要与你了断。”   蔺岐一言不发。   太崖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他稍侧过身,闷声咳嗽起来。   没咳两下,蔺岐嘴角就溢出些鲜血。   虽仅些许,却刺目得很。   他又将脸别了两分,再偏回头时,嘴角已无血迹。   他掩饰得快,太崖却看得清清楚楚。   “道君,”蔺岐淡声道,“弟子稍有不适,先行一步。”   太崖稍拧了眉,没应声。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直到蔺岐走远,才继续往明泊院走去。   -   花房内。   奚昭倒了杯茶,摆在太崖面前。   “小道长呢?我昨天就想去找他,但你俩都不在。”   太崖:“昨日托他去买了些东西,夜里才回来,奚姑娘自是找不着他。”   “难怪,我还以为他在修缮禁制。”奚昭犹豫着说,“道君,我和他结了道契。”   “知道,他与我说了。”太崖眉眼含笑,看不出异样,“看来本君到底欠奚姑娘些信任,这几天都等不得。”   奚昭喝了口茶,闷不作声。   她哪知道他当真两三天就回来了。   “奚姑娘如今已如愿结了道契,却似乎并不满意。”太崖稍顿,扫她一眼,“是嫌魂锁解开的时日太久?”   “不是!”奚昭陡然抬头,“是我先前不清楚,结道契对他影响这么大。绯潜与我说,他至少得花上百年时间才能恢复修为——道君,此话当真?”   “大差不差。”太崖说,“他自己也清楚,结契一事是他自作主张,奚姑娘又何须在意?他既不把修为放在眼里,自然要叫他吃些苦头。”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大有宽慰她的意思。   果真是这样。   奚昭蹙眉:“就没其他办法么?”   太崖似是早想到她会这么说,只问:“想帮他?”   奚昭颔首以应。   太崖便放下茶盏,望着那渐起涟漪的茶水。   “我只有这么一个徒弟,自不愿看他如此。办法确有,顷刻间便能叫他恢复修为。只是……”他眼帘稍抬,缓声说,“届时他恐要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奚姑娘可否在意?” 第93章   奚昭闻言一怔:“忘记前事?是所有事都不会记得了吗?”   “是, ”太崖的手摩挲着杯沿,视线却紧锁在她脸上,“此法见效最快。他的修为若长久不得恢复, 周遭无数危险, 对他有害无益——奚姑娘是心有不愿?”   末字落下, 摩挲着茶盏的手也随之一顿。   “那倒不是。”奚昭没作犹豫, “比起其他的, 定然是性命和修为更重要。”   她亲身体会过毫无修为寸步难行的感受——尤其是在妖魔遍地的太阴境,所以更懂得拥有自保能力到底有多重要。   而且蔺岐还有不少敌人, 等离开了月府, 又无修为傍身, 怕会惹来不小麻烦。   太崖往后倚去身子, 单手撑在脑侧, 姿势显得放松些许。   他沉思片刻, 终是敛去私心, 真心实意地说:“我与玉衡当日是各有所求, 才结成了师徒。他在诸多事上惯于孤行己意,听不进去旁人的话。当日在赤乌也是如此,才树下诸多仇敌。”   蔺岐可以不顾及自己的安危, 但到底师徒一场,他不能不帮他顾着。   奚昭点点头, 忽想起什么,问道:“小道长知道这事儿吗?”   太崖抬起眼帘。   奚昭继续说:“我想着虽说是攸关性命的大事, 但他也得知情吧?”   “自然。”太崖面色如常, “我会告诉他。”   -   再往后的四五天时间里, 奚昭借着元阳之气又陆续解开了五道魂锁。   刚开始的几道魂锁还算顺利,和第一道一样, 基本半天就能解开。   但到第四道魂锁时,解开的速度就变慢了许多,几乎花了一整天时间。   再往后一道,甚而用了一天半,也仅仅解开些许。   照这样下去,半个月定然解不开所有禁制。   这日,蔺岐来找她,她顺便提起了此事。   “也不知怎的,魂锁解开的速度变慢了许多。”她尽量说得清楚些,“那道气先前还像团火,这两日便跟烛焰差不多了。之前一下便能吞噬掉魂锁,现在却时不时要平息一阵。”   耐心听她说完,蔺岐抬手。   道了声“得罪”后,掌心便贴在了她的腹上。   他的手冷,又值秋日。奚昭刚开始还觉得冰得有些刺人,但很快,便有股温热的暖意熨帖而上。   她低头看一眼,又抬眸瞧他,问:“怎么样?”   蔺岐仔细感受着那道气的变化。   片刻后他道:“元阳吞噬魂锁,难免有所损耗。是以愈往后,解禁的速度便会愈慢。”   那禁制毕竟是月楚临和月郤一起布下的,以他的修为,若要一下冲破,确有难度。   奚昭:“若服用丹药呢?”   “可以。”蔺岐说,“之前给你的那些灵丹,或是你蕴养那捧睡莲的灵水,皆有效用。”   奚昭放了心,笑得眼眸稍弯:“我怕灵水对这东西有影响,就没敢乱喝,不想竟是要别的东西来催一催它。”   蔺岐思忖着道:“元阳之气与灵水相似,除却吞噬魂锁所耗,应还有采补之用。”   言外之意,便是除了解禁消耗的炁,还有一部分都被她吸收走了。   奚昭确然能感受到。   这两天她再练习驭灵时,召出的灵盾又坚固不少。   普通的刀刃已经完全没法击碎灵盾,她便试着让绯潜破盾。   之前他一爪子就能拍碎,而现下哪怕他化出庞然虎身,也得连刨好几下,才能勉强抓出条裂痕。   等会儿!   奚昭突然反应过来。   怎么感觉像是合欢宗的修炼路子?   蔺岐不知她心中所想,探清那道元阳之气的状态后,便欲收手。   只不过刚动,就被奚昭捉住了腕。   奚昭握着他的腕子,又将掌心贴了回去。   方才他拿开手时,一缕冷风溜进。   这会儿重新贴来暖意,跟小暖炉差不了多少。   “小道长,再多暖会儿吧。”她覆上他的手背,没挨得太近,若有若无地贴着。   蔺岐垂下眼帘。   她放缓了呼吸,他的手便也随之微微起伏着。   他看在眼底,面上不由有些发烫。   “如今天已进秋,却要冷些。”他道,同时掌下送出更多妖气。   因有修为,以往他感受不到多少寒意。便是深冬里,着单衣也无影响。   但现下道根已损,他对冷热的感知反倒敏锐许多。   没过多久,奚昭竟感觉整个人都暖和许多。   这时她才意识到他在持续不断地运转内力。   想到他修为大跌的事,她推开他的手。   “也没那么冷,只是这花房里木头竹子太多,不好取暖。”她话锋一转,“你还没说,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经她提醒,蔺岐才想起什么。   他从芥子囊中取出一样木盒,递与她。   他道:“这是师父所送,是为……祝贺道缘。”   说到这儿,他面上薄红更为明显,素来疏冷的眉眼间隐有淡笑。   “祝贺道缘?”奚昭接过那木盒。   不是说等蔺岐恢复修为就会忘了她么,那道缘便也做不得数了,为何还要送贺礼。   还挺讲究。   蔺岐解释:“依着师门规矩,弟子结契当由师父主婚。师父他……他昨日里找到我,说是前些时日言语冲动。既已结契,再多呵责也作无用。又说未能见证,让我代为送礼。”   这样么。   那与其说是道缘贺礼,倒更像是给他的赔罪礼了。   “你俩和好啦?”奚昭顺口问了句,同时打开木盒。   里面是一块玉石。   朱红色,晶莹剔透。   她碰了下。   没有寻常玉石的触感,而要更为暖和些。   蔺岐迟疑道:“算是。”   他难以言说眼下的情形。   昨天是太崖主动找到他。   先说了对他不应干涉太多,后又送了他一样道缘贺礼,并说等日后离开月府,再帮他们补足礼数。   太崖本就是个捉摸不透的性子,更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但即便这样,也总好过整日唇枪舌战。   奚昭对他师徒俩的事没多大兴趣,也没多问,仅道:“说开了就好,你俩又非仇敌,多数事上都是在为彼此考虑。不过性格不同,偶尔拌些嘴也算正常。”   蔺岐颔首。   奚昭拿起那枚朱红玉石:“所以你师父送的是什么东西?”   “这玉石中存有至少百年修为,可随时佩在身边,有护命之用。”蔺岐道,“这块模样更好,也更适合制成玉件。”   奚昭脸上不显,心里却没打算要。   既有百年修为,也算是珍贵物件儿了。太崖不过借此跟蔺岐道歉,她却没理由掺和进去。   她把盖子一合,递给他。   “小道长,要不你先帮我保管着?我这两天在收拾行李,怕跟什么东西弄混了就不好了。”   蔺岐不疑有他。   他应了好便接过木盒,又说若她需要,制成玉佩了再送给她。   奚昭点点头。   蔺岐走时,又想起另一事。   “昭昭,”他忖度着道,“后日便是中秋,听闻太阴城中有一处糕点铺的团圆饼味道尚可。我明日要随师父出府采药,若你想吃,我便买些回来。”   “好啊,去年我都没怎么吃着。”奚昭说,“就希望那天别下雨,还能看两眼月亮。”   蔺岐眼中浮出浅笑,低声应是。 第94章 (二更)   秋日露重, 在山间走不了多远,就会被露水沾湿衣衫。   路窄,太崖走在前面。拂开一截斜枝后, 他侧身忽问:“玉衡, 前些日子送你的玉石可带在身上了?”   “在。”蔺岐道, “只是玉石稍重, 不便携在身边, 放在芥子囊中。”   “带着便好。”太崖又问,“奚姑娘那块呢?可给她了?”   蔺岐应道:“她这些天在收拾东西, 不便存放。我想制成玉件了再送给她, 也好随身佩着。”   奚昭没留着那块玉石, 太崖似乎并不意外。   那截方才被他拂开的枯黄枝子在眼前上下微晃着, 他轻笑着说:“以她的性子, 我先前又说了那些话, 她定不会留下那玉石。”   蔺岐眼睫稍颤。   他原本还在观察周围, 以寻找灵草。听了这话, 倏然看向太崖。   他问:“师父与她说过什么?”   太崖没急着应他这问题,而是挑起另一话茬。   他道:“玉衡,之前你发觉了我与她的事, 缘何要埋在心底不言不语?”   陡然听他提起这事,蔺岐眉头渐拧。   “以往之事, 道君何故提起。”他语气冷淡至极,已近乎冷斥。   太崖手指稍动, 定住了眼前摇曳的斜枝。   也是因着有横枝作挡, 他二人皆看不见彼此的眼神。   “也是, 我那时便提醒过你——她接近你是另有所图,你应当清楚才对。况且当日还没什么道缘命印, 你何来的立场理论些什么。只不过……”斜枝下,隐能瞧见他唇边笑意,“是先前事,却未必不能是往后之事。”   这话如一柄银针,陡然扎入耳里,又在头中翻搅、嗡鸣着。   蔺岐只觉气血涌上,耳畔轰鸣。   缓过一阵,他才寒声说:“还望道君慎言,勿要平白说些腌臜话。”   “腌臜话……玉衡,你现下是要我来顾虑你的情绪?”太崖眼梢挑笑,“可你早便知晓我心中打算,私自与她结契时,又何曾想起过我。”   蔺岐听出他藏在这打趣话里的不快,心间恼怒中渐有不解盘旋。   明明前几日他还说改日便会帮他们补全礼节,为何现在又作讽谑。   他紧抿着唇,半晌道:“道君前言,皆为假话?”   “真假暂且不论,我另有话要问你——玉衡,当日我说要去赤乌送剑时,你心中在想什么?”太崖慢声细语道,“若是在想总算能趁我不在,抓着时机与她结契,那可否有一瞬想过,我亦有可能有去无回。”   蔺岐一言不发。   太崖又道:“族人在时,我便答应过,定会找着后人承下这心法。你当日答应过我修行此道,如今却又反悔。玉衡,叫我如何不在意?”   “岐亦说过,此错在我,任凭道君责罚。”   “心法道根已毁,责罚又有何用处。”太崖稍顿,“而你修为俱毁,就算能带她出府,日后也寸步难行。”   “我——”   “玉衡,”太崖轻声打断他,“奚昭也有所顾虑,认为你当以自己的安危为重。”   蔺岐登时怔住,脑中归于一片空白。   她知道?   她已经知道他修为受损了?   意识到这点,他倏然转过身去,想要即刻下山。   只是没能走动。   刚行一步,他便觉四肢仿被钉住,连眼珠都不能偏动半分。   “玉衡,玉衡……”太崖语调懒散地唤他,轻笑着提起另一事,“你应当清楚,当日执明蛇族与魔族有何来往。”   蔺岐瞳仁一紧。   他自然清楚。   一百多年前执明蛇族尚在时,便掌握着一把通往魔族的钥匙,其族人平日里与魔族也有往来。   后逢魔族入侵执明境,血洗执明山庄,蛇族上下俱毁在魔潮之中。   太崖又道:“族人死前,将钥匙交在了我手中。”   话音落下,蔺岐眼睁睁看着一条漆黑的缝从半空裂开,便像是针状的竖瞳,不过比那大了许多。   随着漆黑缝隙不断裂开,有浩荡魔气从中争相扑出,阴森骇戾,打得人难以喘过气。   隐约间,蔺岐听见了魔物的嘶嚎声。   因着眼神不能移动,他被迫看向那缝隙之中——   哀嚎的魔群如潮水般涌动在缝隙内的深渊里,许是因为饿了太久,无数双血红的眼瞳贪婪望着他,似要啃下他的血肉。   太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玉衡,我提醒过你无数回,无论面对何人,都切莫大发善心——可你从未听过。”   眼见着那缝隙愈来愈大,数不清的魔物也得以露出。   蔺岐却无丁点儿惧意。   从心间涌出的,是厚重到难以言明的愤恨。   为何!   凭何!   他的整颗心,连同往日对太崖的信任,都被齐齐放在了炽火上。   反复煎熬着,灼烧着。   心悸至极,喉间涌起股浓烈的血味。   他竭力压下,扯开嘶哑嗓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君欲与我结仇。”   语气再不复往日的淡然冷漠,压抑着快要偾张的怒意。   “是了,”太崖并不否认,“玉衡,记住眼下这感受。”   记住心底有多痛苦,多恨,多难受。   有多懊悔奉出信任,不加辨别地听信于身边人。   记着被人背弃的感受,翻搅在喉间的鲜血又是何滋味。   也要记得清楚,现下沸腾在心底的汹涌杀意。   “这是为师教你的最后一件事。”   蔺岐感受到有何物搭在了背上。   是太崖的手。   他陡然记起,当日在赤乌边界时,亦是这手伸在面前,接过了他的敬师茶。   “你若能活着回来……”   那手稍一用力,他便不受控地往前跌去一步,直直坠入了望不着边际的万魔窟中。   魔物嘶叫从四面八方涌来,身后太崖的低语被压得模糊不清——   “再别轻易托付信任。”   -   奚昭正在给睡莲浇灵水,忽觉额心一阵剧烈刺痛。   像是被火烧着一样,疼得她紧蹙起眉。   手也跟着一抖,水壶遽然落地。   壶里的灵水全都溅洒出来,在旁边剪花枝的绯潜听见声响,侧过身。   “奚昭!”他一把丢开剪子,跑至她跟前,“你怎么了?!”   奚昭双手捂着额心,躬低了身。   “疼。”她浑身都在抖,“脑袋疼。”   “磕着了吗?”绯潜强压着心底的慌意,一手握住她的腕,“你先松手,别使劲儿按着,我看看。”   奚昭低喘着气,由着他拉开手。   紧接着,绯潜就看见了她额心的一点红印。   那道缘命印本该是隐藏起来的,现下却跟一滴血一样印在她的额心。   与此同时,她的周身爆散开冲天妖气。   绯潜皱拢了眉,将妖气全都强行压在屋里,并往她的额心处注入灵力。   “道缘命印破了——是不是那道士捣鬼?”他目露怒意,“我去找他!”   “没事,和他没关系。”奚昭紧闭着眼,忍着那股剧痛,顷刻间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应是太崖说的那办法奏效了。   蔺岐的修为在恢复,而与她的契印也会随之解开。   绯潜又急又恼。   可想着她本就头疼,只能生压下怒火。   但突然间,他反应过来。   如今道缘命印破了,若非蔺岐故意为之,那他岂不是……   想到这一可能性,他一时心惊。   不过仅是猜测,他只压在心底,并未说出。 第95章 (三更)   就在这时, 奚昭突然说:“绯潜,我有些难受。”   绯潜躬身看她,急问:“何处难受?”   奚昭抚着心口, 面上血色尽褪,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   “就是……心底难受。”   按理说不该。   倘若蔺岐能恢复修为, 应是好事。   她缘何会感到这般难受, 心底空落落的。   绯潜紧蹙着眉, 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道缘命印破了的缘由——就和跟灵兽结契,却又毁去契印一般, 心底难免会不舒服——仅是命印带来的影响。”   奚昭勉强点头。   缓了阵, 她倦抬起眼睫:“头没那么疼了, 我想去睡会儿。”   道缘命印一毁, 连带着浑身气力都被抽得干净。   她现下只想歇息。   绯潜捡起那摔落在地的水壶。   “你去睡, 这儿的灵水我来浇。”   奚昭应好, 转身回了卧房。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睡时还能见着太阳, 等再醒来的时候,突然开始落雨了。   恍惚间,她听见外面有脚步声。   她尚还处在半梦半醒之中, 模糊记起之前蔺岐说今日要出去采药,回来时会带团圆饼, 便下意识以为是他。   但出去了才发现是绯潜。   他抱着一堆衣服,从雨中匆匆跑上台阶。   “突然下了雨, 这些衣裳都险些打湿了——奚昭, 你头怎么样, 可还疼?”   疼得很。   睡着的时候没多大感受,这会儿一醒, 就又觉得头像是在被针扎一样,传来绵绵密密的痛意。   但奚昭摇头。   “已经好多了,估计是睡太久,这会儿有点闷得慌。”   她跑回屋里,对着镜子照了阵,确定额心的红印子消失了,才拿起竹篓里的伞。   “绯潜,那些衣服丢我床上就行,我出去走走,待会儿就回来了。”   她打着伞,径直去了府门口。   大门和往常一样紧闭着,许是因为在下雨,不见往常守在门内的两个小童子。   她在原地打着转,本想借着这股凉气去去昏沉劲儿,不想越转头越疼。   快要忍受不了的时候,终于听到门开的声响。   奚昭抬眸望去。   太崖恰好从府外进来。   他没打伞,也没使避水诀,身上被雨水打得半湿,周身笼着层朦胧雾气。   “奚姑娘,”他眼底划过丝讶然,不过转瞬即逝,“是在此处等谁?”   奚昭往他身后看了眼。   除了他,再没其他人影。   她收回视线:“等你——小道长没回来吗,事情可还办得顺利?”   “该做的都已做了,接下来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太崖稍顿,那狭长眼里压着习惯性的浅笑,“即便再回来,他恐也记不得奚姑娘了。”   说话间,他始终打量着她的神情。   奚昭:“我知道,道君之前不就说过?不过看造化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眨眼就能恢复修为吗?”   而且道契都解开了,按理说蔺岐的修为应该已经恢复了才是。   太崖走至她身前,从她手中接过伞,打在两人头上。   只不过伞面要朝她倾去几分。   “玉衡如今在万魔窟。”他轻声说,“能否活着出来,要看他自己。”   奚昭怔住。   在那一瞬之间,她突然意识到什么。   道契并非是轻易就能毁去的东西,除非——   她面露错愕:“道君说的办法,难不成是让小道长去死?”   太崖并未否认。   “曙雀仙一族与凤凰相似,皆能浴火重生。万魔窟中魔气最盛,是涅槃的最佳去处。”他道,“与其煎熬百年,倒不如一时痛快。”   奚昭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   她对《万魔》的世界观并不了解,也不知道曙雀仙一族到底有没有复活的本事。   但她觉得,太崖大概率没说谎。   蔺岐先前就送过她一尾羽毛,说是在濒死之际能保住魂灵,以待复生。   而且太崖还给了他一块存有妖力的玉石。   她不由得紧拧起眉:“那他现在是不是已经……”   毕竟他俩的道契都已经断开了。   “若他遇险,玉石当有反应,眼下我尚未感知到。”太崖没把话说得太死,又似是看出她的不解,道,“万魔窟已属于另一境地,魔气阴毒,吞噬道缘命印并非难事,故而道契得解。”   奚昭低头思忖着。   太崖先前和她说过,会先过问蔺岐本人的意见。   由是她下意识认定,去万魔窟也应是蔺岐自己的选择——毕竟太崖那般在意自己的弟子,应该不会坑他。   蔺岐也应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况且还有两枚玉石护身。   思及此,她勉强放下心。   既然他俩都觉得入万魔窟更好,那这法子定然比再修炼百年更靠谱。   太崖垂眸看她。   “奚姑娘,”他一改往日的放浪作派,语气也算温和,“如今虽道契已解,但到底曾有道缘在身。我为玉衡师长,往后自会代他照顾你。”   奚昭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不用啊,要顺利的话,禁制马上就能解开了。道君只需帮我保管着这秘密,别让兄长知——”   话至一半,太崖突然抬手,一指压在她唇上。   奚昭登时反应过来。   她再不提什么禁制的事,改口道:“道君,你没买团圆饼吗?”   “团圆饼?”太崖收手。   “对,明日就是中秋了,人族常有中秋吃团圆饼的习俗。”   “我知晓了,待会儿便去买些。”太崖应道,随后抬头看向不远处,“——见远。”   奚昭这才转过身,只当刚发现月楚临。   “大哥?”她忍着头疼,“你是要出府吗?”   月楚临静站在廊道处,也不知来了多久,眼含温笑地看着他俩。   “有事要出府一趟。”他的视线来回游移两番,最后落在太崖身上,“恰好遇着,太崖,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奚昭其实不大想太崖走。   许是因为道缘命印毁了,她现下不仅头疼得很,还不太想一个人待着。   心情也差,总想打骂些什么。   但她没表露在神情间,太崖一时也没看出,将伞递还给了奚昭,明摆着要去跟月楚临说话。   见他作势要往月楚临那儿去,她顿生火气。   烦死了!   两人一样烦!   她在心里骂了月楚临两句,连带着也不愿搭理太崖了,转身就走。   太崖这会儿才瞧出她不大对劲。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背影,忽想到什么。   但正欲追去,便被月楚临叫住了。   “太崖,”月楚临问,“今日去了何处,怎不见蔺道长?”   太崖收回那一步,转而笑道:“趁着中秋未至,去采了些草药。至于玉衡……如今追杀令都已解除,便让他出府去了。”   月楚临也笑,喜怒不形于色。   “他既走了,你又作何打算?”   “结界修缮已近尾声,何必着急。”太崖缓声说,“时候到了,我自会离开。”   -   奚昭攥着把伞就往明泊院冲。   步子迈得大,恨不得飞起来似的。但没走多久,就被头疼逼得停下。等缓过那阵痛意了,便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走。   如此反复好一阵,忽在路上瞧见了另一人。   是月郤。   他一手打伞,另一手拎着袋箭矢。看他走的方向,也是要往明泊院去。   翻涌在心底的躁意勉强舒缓些许,奚昭喊道:“阿兄!”   月郤一怔,回身看她。   经过这两日的休息,他的眼睛已经好了不少。但细看之下,眼眶还是有些泛红,明显背地里没少哭过。   他原还是副躁恼模样,见着她,神情顿时好转许多。   “绥绥?”他眉梢扬笑,“正要去找你。这么冷的天,你不在院里待着,怎在这儿?”   那头疼实在折磨人,仿佛有无数蜂群横冲直撞。   奚昭再忍不住,索性将伞丢了,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他。   她突然跟炮仗似的冲过来,月郤被她撞得往后退了半步,忙拿打伞的那条胳膊护着她。   等回过神了,心才开始一阵阵地跳,快得惊人。   “绥绥,怎、怎么了?”他有些语无伦次。   “阿兄,”奚昭紧闭着眼,“我头疼。”   “头疼?”月郤登时压下了那点不自在。   他打好伞,顺手将那袋箭矢放在走廊边沿的长椅上,然后抬手,搭在她的前额上,探入一股妖气。   没发热,却比发了热还糟糕。   她头中有些许妖气在横冲直撞,也难怪头疼。   “没事,是有些许零散妖息,除净便好了。”月郤低声宽慰道,正欲帮她把那妖气驱散干净,却陡然发现了另一事。   刻在她额心处的道缘命印,竟消失了。 第96章   月郤的手一顿。   片刻错愕后, 他又再三确定着道缘命印是否存在。   的确解开了。   也正是因为道契得解,那些残留的妖气失去了掌控,在顶窍间横冲直撞, 才致使她头痛难忍。   但这般粗蛮的解法, 明显不是主动结契, 而是结下道契的双方中有一人出现了意外。   思及这一点, 他的心绪一时繁乱起来。   那妖道先前所说的办法, 别不就是这个?   但无暇多想,他又往奚昭额心处送进一股妖气, 将那些杂散的妖息仔仔细细地全都清除干净。   期间, 他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神情。确定并无其他异样, 才勉强放心。   等她脸色稍缓, 他斟酌着问:“绥绥, 你何时开始头疼的?”   “早上。”奚昭说, “中途疼得不行, 便睡了一觉。睡着的时候还好, 但一醒就又开始疼了。”   那蔺岐就是早上出的意外了。   “大概是因为睡着时气脉平和通畅。”月郤没把话说得太详细,视线落在地面那把伞上,“既然头疼, 怎不在房里歇着?让秋木,或是施白树递封信给我, 我随时能过来。”   “闷得慌,就出来转转。”   过了小半刻, 最后一缕妖息也驱散干净。   气脉渐渐恢复平稳, 但见她还微拧着眉, 月郤又问:“绥绥,还有哪里不舒服?”   奚昭紧抿着唇。   她说不上来。   像是身体里攒着股劲儿, 但又没处发泄,反憋出莫名的火气。   刚才她还以为是头疼所致,可现下头不疼了,却丁点儿没好转。   她想了想,尽量挑了个恰当的说法:“就是想打人。”   月郤一愣。   随后反应过来,应该是毁契带来的负面影响。   他思忖一番,眼底忽见笑。   “之前送你的那把弓,带着了吗?”他问。   奚昭点头:“放芥子囊里了。”   她自己削了两把箭,还让秋木去铸器阁拿了些,但都不算好。   “带了就好——走!”他说,“阿兄带你去玩儿箭。”   奚昭眼眸稍亮:“练功房的箭靶子修好了?”   听她提起这事,月郤不免有些难为情。   那天怎就刚好被她撞见了。   “修好了,换的新靶。”他顺手拎起放在廊道上的箭袋子,再握紧她的手,“心底有何不痛快,只管都发泄出来,玩上两轮肯定能好。”   到了练功房,奚昭一眼就看见箭靶。   的确都换了,概是怕他再乱砍,旁边还竖了几个草靶子,便是弄坏了也能及时换。   奚昭取出他送的那把弓,又在箭袋子里挑挑拣拣,选了支合心意的箭。   她搭弓拉弦,箭尖在几个靶子之间来回瞄着。   “阿兄,往哪处放箭?”   话落,箭尖逐渐游移至月郤身上。   那一点银芒小幅度地轻晃着,对准了他的额心。   他却不怕,倚靠着门双臂一环,像是等着她射箭一般。   “既是心底不舒服,那往何处放箭能让你快活些,便只管松手。”   奚昭便又将弦拉紧几分。   但在箭身离弦的前一瞬,她忽移过手,对准了角落里的草靶子。   箭矢破空,射向草靶。   那靶子看着是草做的,实则扎得结实紧密,不易穿破。   但她送出的那支箭,却倏然穿透了箭靶,刺出闷响不说,还带着整个靶体都往后倒去几分。   摇摇晃晃了好一阵,靶子才总算恢复平稳。   月郤:“……”   看来道契破解对她的影响确然不小。   心底不知窝了多少火气。   不过是好事。   看她射箭的力度,身子骨较之刚入府时已经大好。   万般万物,总比不过身子康健。   送出那箭后,奚昭便不动了。   眼看着箭矢刺入靶子,她只觉心间郁结也被带走几分,随之涌起的是股奇异的兴奋。   “阿兄!”她侧眸看向月郤,“如何?”   “没让他们白送靶子过来。”月郤目露笑意,从箭袋子里取出支箭,又跃跃欲试地化出弓,“再来?我也来试试。”   奚昭应好,从他手里接过箭。   两人玩了一下午,起先只射箭,后来又上了赌注。等玩儿腻了,就又琢磨起那些刀剑棍棒。   直到天色擦黑,练功房里暗到连剑身折出的银光都看不见了,才将满地的剑戟刀叉放回器架上。   放好最后一把剑,奚昭望了眼灰蒙蒙的天。   还在下雨,冷风卷得枯叶乱飞。   “阿兄,”她收回视线,“不想回去。”   月郤怔然。   他俩的性子合得来,都不喜欢受旁人管教,又爱折腾些新鲜玩意儿。飞鸟似的,兴致起来了便振两下翅,偶尔又随心所欲地停在哪处枝头上。   故此在她进府后不久,两人就玩在了一块儿。   之前还没闹出这多事的时候,她也时常过来。   偶尔待得太晚,又懒得走,便会留宿一晚。   到现在还特意给她留了间屋。   但好似是从今年夏天开始,两人间就跟那闷热的暑日一样,时不时便见着高涨的火气。   现下总算见着点平和的影子,他竟生出股不知所措的茫然。   “好,既不想走,那便留下。”他尽量压着神情间的慌色,“我让人打理房间,天黑,你去茶室坐会儿?那儿也暖和些。”   奚昭点点头,把弓收回了芥子囊,跟他一块儿出了练功房。   -   夜里,秋雨萧瑟。   月郤抱着把剑守在门外,默不作声地望着洞黑一片的竹林。   奚昭早睡下了,但他见这雨一直到晚上都没停的意思,便守在了外面。   既下了雨,月问星多半会出现。   果不其然,丑时将过的时候,雨夜里渐浮现出一道孤冷的鬼影。   分明不怕雨,那鬼影却还跟人一样撑着把伞。宛若一团白纱,悄无声息间便进了院子。   月郤蹙眉。   真是在哪儿都能叫她找见。   没等她走近,他就撑了把伞下了台阶,将她拦在后院院门处。   “你怎找来的?”   月问星拿伞遮着大半面庞,并不看他。   她幽幽怨怨道:“去找奚昭,不在。那女侍说,她来了你这儿。”   “你倒是会找。”月郤说,“今日便算了,她睡得早,也没空陪你玩儿。”   月问星沉默一阵,忽将伞往上抬了些许,露出双与他极为相似的星眸。   “二哥。”她唤道。   一听她这么叫,月郤就登时警觉起来。   这么唤他,多半是没好事。   “怎的?”他语气不算好。   月问星攥着伞柄,用指腹摩挲着,眼神也变得飘忽不定。   “我……我不找她。我找你,找你有事。”   “什么事?直说。”   月问星没急着答复,看一眼他的眸子,复又垂下。   “二哥,你眼睛好红。”   “……你找我便为了说这话?”   “不是。”月问星顿了顿,“像被人打过。”   说到最后,语气里带了点儿雀跃的意思。   月郤忍着轰她走的冲动,道:“要不愿说找我什么事,就走。”   话落,他作势转身。   “等、等等——”月问星挽留得分外僵硬,“我说,你别走。”   月郤停下。   “明天是中秋。”月问星垂了眸,掩住略有些失焦的视线,“能、能不能把你的身体,借我,借我用一下。”   月妖一族在中秋前后力量最为强大,也只有这时候,她才最有可能借用他的身体,而不会产生其他副作用。   月郤只觉眉心一阵跳痛。   真是跟她讲不清。   虽说他俩确是血亲,但她到底是他胞妹,是个姑娘,怎么能用他的身体?   心知她多半不会听自己的,他问:“你借去了要做什么?若是想出府逛逛,或是做其他事,便与我说。我想其他办法帮你。”   月问星默了瞬,然后说:“我想见奚昭。”   “明日是中秋,你就算不借谁的身子,也能见她。”   月问星摇头。   不是以鬼魄的面目去见她。   而是人。   不用担心吓着她,也不用顾虑阴气过重会对她有何影响。   碰着时不会让她心生寒意,能用温热的掌心握着她的手,感受到她所感受的东西。   皆是些无法言说的理由。   月郤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到底缓和了语气:“明日我造副木头架子,暂时顶一天,行不行?”   以前他就想用木头给她再造一副身躯。   但她不要,说是宁愿飘来飘去。   只好作罢。   听了这话,月问星微拢紧了手。   还是不愿借她。   她的目光落在地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的模糊人影。   好一会儿,才挤出声应道:“好。”   -   翌日,天放了晴。   奚昭只觉心绪好上许多,想起上回月郤说他书房里有些驭灵的书,她早上爬起来就钻进了书阁。   他应是许久没来过。   概因时常有人打扫,房间里没落什么灰,但墨是干的,笔架上也没笔。   她记得半年前来过一次,房中布局和那时好像没一点儿差别。   ……   这真能找到驭灵的书吗?   她在书架前找了几转,竟真找着几本,且和她现在看的那些恰好互有补充。   甚还从一本转头高的书里翻着几道难以找见的驭灵诀。   她懒得把这书扛回去,便想着直接将驭灵诀记下。   但在芥子囊里翻来覆去地找,连一支毛笔都没找着。   到最后她才记起来。   笔全让绯潜拿去练字了。   练一根撅一根,练一根撅一根,根本来不及补。   她又转去书桌前。   桌上笔架空空荡荡,墨倒是新的。   奚昭长舒口气,犹豫一阵,最终从芥子囊里掏出了蔺岐送她的那尾羽毛。   好吧。   羽毛笔也算笔。   她尝试着沾了墨,快速抄下那驭灵诀。   抄好诀法后,她把札记本放在了桌上,又接着翻书。   这回翻了小半时辰,竟又叫她找出条驭灵诀法。   她兴冲冲地拿起羽毛,正欲再记,却在看见札记本的瞬间僵住。   那本子上记着她写的札记。   都是随手写的,怎么顺眼怎么记。   但现在,那些笔记下面,竟凭空多出三个字。   ——你是谁 第97章 (二更)   有一瞬间, 奚昭以为自己撞鬼了。   背上忽地袭来股凉意。   她倏然合上札记本,眼神警惕地看着四周。   没人。   书房里安静到落根针都能听见。   而且除了她,方才也根本没谁靠近过这张桌子。   怎么回事。   这札记本还有这种功能吗?连接异世界什么的。   她又小心翼翼地打开本子。   那三个字还是明晃晃印在上面, 也没出现新的字迹, 像是在等着她的回复。   ——你是谁   不知道用什么写的, 黑中带着些血红。   字迹潦草不说, 还很丑。写得歪七扭八, 看不出丁点儿笔锋。   奚昭仔细观察着那字迹,看久了, 心中陡然浮现一个念头——   这人兴许跟她一样, 是穿书进来的。   蹦出来这猜测的瞬间, 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原因也简单。   札记上的字跟这世界写字的习惯不同, 而和她一样——   是从左往右横着写的。   意识到这点, 她的心跳陡然快了许多。   奚昭盯着那字迹, 开始思索起字迹出现的缘由。   应该不可能是札记本的缘故。   毕竟这本子她每天都用, 还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那是墨水?   她又眼神一移, 落在羽毛上。   或是这根羽毛?   想到有可能是因为羽毛,她眉心一跳。   若是因为羽毛才出现这字迹,那写字的人有没有可能……   虽说字迹和行笔习惯与蔺岐截然不同, 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思忖过后,她又蘸了些墨, 在札记本上匆匆写下两字。   ——蔺岐?   但一息、两息、三息……直到一刻钟过去,纸上都再没出现新的字迹。   所以刚才只是偶然吗?   奚昭挠了下面颊, 正要合上札记本, 就眼睁睁看见上面浮现出一个字。   ——谁   不是蔺岐?   奚昭又作忖度。   也是, 这丑字,蔺岐应当写不出。   既然不是他, 那还是穿书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她盯着那字。   和刚才黑红色的笔迹不同,这回是浅绿色的字。多半是用草汁所写,其间还能见着些碎草沫。   奚昭提笔回复。   ——我本来是在记札记,结果札记本上出现了你的字。   写完后,她耐心等着。   但像是丢进湖水里的石子,许久都没回音。   她久久得不到回复,干脆看起那本驭灵的书。看了足有一小半,札记本上终于出现了新的字迹。   ——我捡到一根羽毛   血红的字,还是和前两句一样潦草,不过笔势稳了许多。   羽毛!   奚昭一下站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句话,又匆匆写下一句。   ——羽毛的主人在哪儿?   这回她没等多久,对面就又有应答。   ——不知   不知道吗?   奚昭重新坐回去,埋头思索着。   那这人应该就是捡到了蔺岐的羽毛,所以才能与她沟通。   也就是说,这人如今应当也在万魔窟。   想到这儿,她又落下问询。   ——那你是谁?现下又在何处?   这回她足等了半个钟头,札记本上浮现出浅绿色的字。   ——魔域   ——除魔   聊了这么几回合,奚昭也推翻了先前的猜测。   这人多半不是穿书者。   虽说用笔的习惯跟她相似,但是连标点都不见他用一个。   估计和绯潜一样,对写字还生疏得很。   所以写得丑不说,也不讲究什么用笔的规则。   她又提笔写下一句。   ——你在那儿待了很久吗?   刚写完最后一字,纸上便浮出回复。   ——一年有余。   这么久了?   那多半就是在除魔的中途,恰好去了蔺岐去过的地方,才捡着了他的羽毛。   原来万魔窟里也还有其他人。   这回不等她写下什么,札记本上就浮现出了新的字迹。   ——在此地仅见过魔物   ——你来自何族   奚昭想了想,写下回复。   ——我是人,也是捡着了根羽毛。   眼见着纸上快要写满,她又翻过一页。   几乎是在翻页的瞬间,纸上便出现答复。   ——是否在魔域   奚昭写下“不是”二字,对面便再没了回复。   直到一个多时辰过去,已近日中了,纸上都没出现过新的字迹。   她也差不多查完了驭灵的资料,索性合上札记本,将那尾羽毛放回了芥子囊里。   不等了。   跟这人聊天着实累人,半天都得不到回音。   也不知是男是女,又是哪儿来的修士。   不过现下至少知道了,那万魔窟里不止蔺岐一个人。   虽然不怎么容易碰见对方就是了。   -   月郤还记得月问星的话,又想到她多半会再去找奚昭,中秋当晚,便拎着个木头做的假人在明泊院外等着。   没等上多久,就见一道鬼影逐渐出现在不远处的廊道上。   他提声唤道:“问星,这儿!”   月问星慢吞吞地靠近,掀起眼帘扫了眼那木头人。   和纸人很像,不过是木头搭的,外面绷着纸皮,且一看就知道是假物。   “这是什么?”她问。   “你不是说想要副躯壳么?”月郤解释,“时间太紧,只能暂且让人用木头做了个。等你进去后还可以改换身形面容,不过身躯动起来可能有些僵硬——你要想再造一副,改明儿我去天水阁走一趟,让人给你打副更好的。”   月问星默不作声地盯着那假人。   良久,她忽移过眼神,落在月郤身上。   “二哥,”她问,“片刻都不行么?”   月郤知道她在问什么,蹙眉:“这事儿免谈。”   月问星再不作声了。   她抬起苍白修长的手,指尖搭在了那木头假人上,再轻轻一划——   根本没有温度。   哪怕外面绷着层纸,不至于太过粗粝,可还是冰冷的死物。   她垂下长睫,突然幽幽冒了句:“二哥,你当日也该修习控影术法的。”   月郤怔然。   他正要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却陡然发现动不了了。   不光是身躯四肢,连眼睛都没法眨动。   月光映下,余光里,她恰好踩在他的影子上。   突然想到什么,月郤心底陡涨起股恼气。   这疯子!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亦是同时,月问星抬了眼看他,嘴边抿着丝古怪的笑。   “就一小会儿,真的。”她慢吞吞地说,“一小会儿,便还给你。”   -   明泊院里,奚昭正在拆包在月饼外面的纸皮,突然听见脚步声。   她抬头看去,却见月郤正好从外面进来。   不过和平时不同,步子没迈那么大,神情也平静,显得沉稳些许。   奚昭:“阿兄?”   倒不奇怪。   今日是中秋节,他来也正常。   月郤在门口站定,没说话,直直盯着她。   因着光线昏暗,眼神看不分明。   他手里还拎着些东西,看着像书。   奚昭想起来了。   昨天跟他说过,她想借些书。他便让她等着,今日来送。   “是书吗?放在桌上便是。”   她复又低了头,解开系绳。   “你自个儿挑地方坐吧,我拆团圆饼呢。”   门口的人紧绷着身子,“嗯”了声,便朝角落的桌子走去。   余光瞥见他往角落去了,奚昭动作一顿,忽想起桌上还放着那本札记。   不光札记,舆图也在桌上。   她眉心一跳,松开绳子,三步并两步拦在了他身前。   “阿兄!”她迎面抱住他,将桌子上的东西全挡在了身后,“差点忘了问,你白日里怎没来看我?”   她原本只想挡一挡他的去路。   身前人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他像是受着什么惊吓般,忽然浑身一抖,往后退了步,跌坐在了椅子上。   ……   怎么比昨天抱他时反应还大?   “阿兄……”奚昭就势坐在了他腿上,在他脸上落下个若有若无的吻,蜻蜓点水般,“为何不说话了。要不要吃团圆饼?刚买回来的,我们去花房吃?那儿还可以看月亮。”   月郤瞳仁紧缩,忽然一下站了起来。   他似是见着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经过片刻的剧烈反应后,又僵立在了那儿,宛若一座石雕。   奚昭往后退了两步,站稳。   烛光下,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怪谲。说不上开心与否,反倒透出错愕与恼意。   “阿兄?”她迟疑唤道。   “忘、忘东西了。”月郤别过脸,突然语无伦次道。   奚昭:?   “忘东西了。”   月郤又神经质地重复一遍,淡绯从颈上蔓延开,涨至耳尖。   “忘东西,去拿,拿东西。”   他嘴里喃喃着,眼也不眨地就往外冲,步子快得跟有人在身后追他一样。   但在经过一片没有月光投下的漆黑场地时,他突然一顿。   随后踉跄两番。   月问星的魂魄被挤了出来。   月郤渐渐清醒过来,看着面前尚未站稳的胞妹。   虽被她占去身体,可他的意识仍旧清醒着。   方才那幕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使他面上烫红难褪,心跳如擂鼓。   他强压着浑身的颤抖,重斥道:“月问星你什么毛病!还学会强占人的身子了?若再有下回,别想再踏进这院子一步!”   月问星僵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月郤忍着急促的呼吸,转身便往明泊院走。   但没走两步,他就听见一声喃喃——   “脏东西。”   是月问星的声音。   月郤脚步一顿,刚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他转过去,蹙眉看向月问星。   “你从哪儿学来的?”他语气不快,“还是有谁在你面前说过这些话?”   月问星终于回过神来。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眸光阴寒。   语气也满是怨毒:“你这脏东西!贱人!” 第98章   接连两句骂语砸下, 砸得月郤满脸懵然。   他脑中一片空白,唯有那两个词儿在不断盘旋。   好半晌,他终于回过神来。   哦。   合着是在骂他?!   “月问星!”月郤紧蹙起眉, 尽量忍着叱骂的冲动, “你在哪儿学的这些东西?!”   平日里疯疯癫癫就算了, 现下竟还学了骂人?   月问星不语, 脑中所想皆是方才那幕。   之前她看见过那姓蔺的道长抱着奚昭, 躬身咬她的嘴。   但那会儿她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去看,只觉得何处奇怪, 却不明白缘由。   现下借着月郤的身躯亲身体味过了, 她终于觉出一星半点儿。   难怪。   原不是在咬她。   贱人!   “要你管!”月问星愈想愈恨, 死死盯着他, “贱人!贱人!”   自从身死后, 她便再不能借助“人”的方式去发泄情绪。   没法流泪, 更感受不到气血上涌的滋味。   愤恨不断在心底积压、发酵, 尽数化为黑压压的雾气, 在她身后急速膨胀。黑雾扭曲变形,逐渐钩织成一头庞然巨兽,仿佛随时都会向月郤扑咬而去。   月郤忽觉头疼欲裂。   这人简直是!   不可理喻!   但他还没气昏了头, 情绪也尚且算作稳定。   他抬手作剑指。   银白色的气流从指尖飞出,再飞速交织、缠绕成一张巨网, 朝那黑雾飞去。   眨眼之间,便将黑雾彻底笼罩住。   再经强行压制, 雾气从银白巨网的缝隙间逐渐消散。   与此同时, 他道:“在生什么气便说出来, 别整日把这些话挂在嘴边,成什么体统。”   “我都死了还要什么体统?”气极之下, 月问星何话都往外蹦,“脏死了,你凭何碰她!”   月郤这时才总算明白。   原是在气这个。   他又恼,又觉好笑,哼笑一声:“你强行占去这副躯壳的时候,什么都不嫌,这会儿倒嫌起来了。”   月问星抿着唇不说话。   月郤也渐理解了她的心思。   公孙家旁系多,与他们同辈的子弟数不胜数。故此,那些个公孙子弟与其说是血亲,平日里相交来往更像朋友。   也时常闹出两友为另一人相争的事。   更别说是月问星这样的偏激性子,好不容易有了个朋友,自是不愿意旁人插入。   虽嘴上说她,可到底是自家胞妹。   月郤干脆在院中石凳上坐下,扬眉看她:“既嫌我,我便不进去了。现下雨少,你一月里也见不着绥绥几面。若再把时间浪费在与我置气上,还不知何时才能跟她见下一面。”   听了这话,月问星陡然冷静下来。   确然是这个道理。   她倏然看向明泊院里。   烛火还亮着,可不知何时就会熄灭。   经方才那么一闹,她再不提借用他身子的话,也没工夫跟他动怒,转身便进了屋。   进去时,奚昭还在拆月饼。   月郤带来的书就放在桌上,而先前的东西都已收拾走了。   月问星没进门,只扶着门沿看她。   方才还高涨的气焰,这会儿轰然散去,仅有酸涩郁结在心,难以排解。   “奚昭……”她陡然唤道。   奚昭先前只觉背上袭来股寒意,忽听到这么一声,惊得月饼都脱了手。   她倏地转身。   见是月问星,她才勉强松口气。   “你怎么没声没息的。”她往她身后看了眼,“你是刚来吗?有没有看见你二哥?”   听她问起月郤,月问星只觉心像是被丢进了酸醋里。   她想哭,但泪水无论如何都流不出来。那点涩意全积攒在心中,使她口不择言地开口:“我方才,看见了。”   奚昭以为她是说看见了月郤,便道:“那为何不叫他进来,放下书就跑了。”   “不是,不是……”月问星磕磕绊绊道,“我看见,你亲他。”   奚昭一怔。   月问星紧攥着门沿,力度大到几乎要将那木头抓破。   “为何,他可以,我不行?” 第99章   奚昭怔住。   好半晌才送出一字:“啊?”   她是不是听错了。   这又不是给糖给零食, 怎么还能一人一份的。   月问星垂下眼帘,飘摇烛火下,那张模糊不清的面容上没有丁点血色。   如果旁人来看, 又不知道她是鬼, 只怕要以为她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再开口时, 她突然改换了语气, 像是被气到极点的愤恨发泄:“月郤那种人有什么好亲的?”   奚昭:“……”   月郤知道这事儿吗?   月问星又将头抵在门上, 漏出些许凄冷神色,幽幽怨怨道:“自小便是这般, 谁都爱和二哥玩。府里的下人是, 府外的人也是——在他们眼底二哥何处都好。不像我, 就是个遭人嫌的病秧子, 谁也不待见。也是, 合该如此。”   奚昭挠了下面颊, 神情间是真情实意的困惑。   可你院子里的人不都是被你拿东西砸出去的吗?   她在招魂幡里看得清清楚楚来着。   月问星的语气中透出自怜意味:“左右都被忽视惯了, 跟风似的, 谁也瞧不见。”   奚昭默不作声。   不。   你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朵快发霉的蘑菇。   她久不出声,月问星移过飘忽不定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一把嗓子空灵幽怨:“昭昭……你为何要亲近他?他比我更好么, 为何我不行?”   恰在这时,施白树冷着张脸进了屋。   她应是感受到了适才的磅礴鬼气, 一进门就将视线对准了月问星,一手搭在腰后的刀柄上, 护在了奚昭面前。   “有鬼。”她吝啬挤出两字, 好似只要奚昭开口, 就会将月问星视作恶鬼驱除一样。   “鬼?”月问星恼蹙起眉,“你打算做什么?砍了我不成!”   施白树一言不发, 但握在刀柄上的手攥得更紧。   系在辫尾上的铃铛也发出微弱的鸣响。   奚昭没感受到先前那阵鬼气,故此并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防着月问星。   但随即又觉得正常。   施白树对谁都好似这样一副漠然态度,就连绯潜都时刻提防着。   她拍了下施白树的肩,想告诉她月问星没有敌意。   不等她开口,月问星忽道:“昭昭……你还没说缘由。”   ……   奚昭也不知怎么跟她解释,想了想道:“打个比方,我现下让白树亲我脸,她会亲——等等!你做什么?!”   她往后退了两步,捂着右脸,一脸错愕地看向施白树。   方才她正说着话,挡在面前的施白树突然转过身,一步靠近,在她颊上落了个蜻蜓点水似的吻。   速度飞快,跟她平时拔刀的动作一样干脆利落。   随后又退了步,神情如常。   月问星也愣住了,瞳仁一阵紧缩,倏地看向奚昭。   “她——”仅蹦出一个字,却能窥见破音的苗头。   “先别说话。”奚昭打断她,“我在思考。”   颊上的那点温热已散去不少,她垂了手。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对施白树道:“你这是……?”   “你让我,亲你,脸。”施白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   她明白了。   奚昭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不知道为什么,施白树好似在把她的每句话都当成命令。   夸她辫上的铃铛好看,她便会拔刀,想把辫子直接割了送她。   随口提了嘴什么果子好吃,不到一刻钟桌上就会多出两盆果子。   说要歇息,便挡在外面谁也不让进。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奚昭斟酌一番,断断续续道:“刚刚只是打个比方,我没那意思。还有平时,若我要什么都会直接告诉你的——就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说时,施白树始终沉默地看着她。   听到最后,那素来冷漠到甚而有些木讷的脸上,竟露出丝浅到不可察觉的淡笑。   “知道了。”她说。   说话间,月问星已经没声没息地走到了奚昭身旁,垂下眸子巴巴地看着她。   心里话快要从眼神里漫出来了:施白树可以,那她为何不行。   ……   接力赛吗这是,奚昭腹诽。   算了。   就当哄她了。   “你把头低一点。”奚昭道。   月问星眼眸稍亮,俯了身。   奚昭仰起颈,轻轻碰了下她的面颊。   挨着时,她只感觉唇上一阵刺骨的冷,像是吻在了冰上,几欲发麻。   她抿了下唇,待将那阵寒意抿净了,才开口问她:“这样可满意了?”   一点温润落在面颊,像是灼烧的火焰。月问星登时舒展开眉,心底的郁结也倏然散得干净。   她抚上心口。   没有心跳。   胸腔内没有丝毫跳动。   也没鲜血涌动,更无呼吸。   但像是石头缝里长出的花,一股奇异的满足悄无声息地蔓延开,顷刻间便游走至四肢百骸。   正如每回脱离影海的瞬间所感受到的快慰,甚而比那强烈百倍不止。   “嗯。”她轻而又轻地应了声,眼底显着慌色。   奚昭看着她,忽问:“……你身上在冒什么东西?”   月问星一怔,垂眸。   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散发着黑雾,且有凝聚成藤条的趋势。   像是动物的附足,张牙舞爪地乱挥着,朝奚昭探去。   她慌忙往回捉着,磕磕绊绊地解释:“我、我不知道,可能、可能是影瘴。”   当日她虽割掉了影子,但积攒的影瘴还没被拔除掉,俱都积攒在体内。   她本打算捉回那些影雾凝成的附足,可架不住太多,捉了这条,又有另一条窜向奚昭。   奚昭挥手打开一条。   一旁的施白树则更为干脆,直接拔刀斩净。   一时间,雾足俱被打散。   看似是四散在房屋中,但奚昭切实感觉到那些四散的雾气正争相涌动着,黏附在她身上,甚而将她整个儿包裹起来。   黑雾冰冷、潮湿。   仿在用这种方式表达极尽的亲昵。   最后直到月问星消失,这些黑雾般的影瘴才渐渐散去。   -   睡前,奚昭习惯性地翻开札记本,想再练习下刚学的驭灵诀。   而本子上又多了几句陌生的话。   ——是否要找蔺岐   ——可还在否   ——我无别意   就这么短短三句话,却是用了不同东西写的。   血、草汁,还有树液。   这人倒有意思,写一句话换一种“颜料”,不会串色吗?   奚昭思索着,顺手回了句。   ——他是我朋友,也在魔窟里。   等她练习了数十回驭灵诀,对面终于有了回复。   ——我会帮你留意   留意?   奚昭琢磨着回道。   ——不用找,他是有事才去那魔窟。等解决好了,他自个儿会走。   魔窟本就危险,这样岂不是平添麻烦。   而且就算找到了,蔺岐也不记得她。   良久,纸页上渐渐浮现出一个字。   ——好   奚昭关上札记本,正打算睡,余光却瞥见窗外似有道人影。   开了门才看见,月郤竟还没走,独自一人坐在不远处石凳上,似在发怔。   “月郤,”她上前问,“你怎么还没走?”   月郤一下站起。   月光映照,她看见他的脸渐生薄红,眼神也四处飘着。   他道:“正准备走。”   “哦,正准备走。”奚昭顺着他的话往下接,“那你走,我送你。”   月郤顿将视线移回她脸上。   “别啊,我就随口一说。”他稍躬着身,颇有些撒娇卖乖的意思,“绥绥,你吃团圆饼了吗?”   奚昭:“吃了。”   那团圆饼是太崖下午送过来的,送了一大盒。   他来时她正好在气头上,又想起昨天头有多疼,便顺便请他的头尝了块最硬的。   敲了他百十来回,勉强消了火气。   太崖尽数受了,还嘴欠地问了句晚上可否要边观月边敲。   月郤点点头,面露一丝犹豫。   虽尚不清楚兄长到底要做什么,但现下正是坦白的好时候。   告诉她他已知道她想走了,也可以帮她——任她想去什么地方。   但现在兄长已经在怀疑他了,万一露些马脚,反而好心办坏事。   正想着,奚昭突然问:“阿兄,你有话要说?”   “啊?”月郤一怔,“没,没啊。”   “……你就差把‘我有话要说’几个字儿写在脸上了。”   月郤一时没忍住笑出声。   “绥绥,我是想说……你若有什么事要阿兄帮忙,尽可告诉我——无论何事。”   奚昭已算摸清了他的态度,便直接道:“确有一事想阿兄帮我。”   “你说。”   “我想买些好点儿的灵石,但秋木说现下府里用度管得严,若要买灵石,须得报到大哥那儿去。”奚昭道,“但如果被大哥知道了,定会来问我。”   蔺岐之前说过,需要用灵水蕴养那道元阳之气。   要制灵水,灵石也是原料之一。不过现在管得太严,她的灵水已经有些不够用了。   “这有何难,明日我就去买些。”月郤稍顿,忽想到什么,“绥绥,要不咱俩一块儿出去?” 第100章 (二更)   奚昭:“一起?”   “对!”月郤笑颌道, “你若想出去,我来想办法。”   奚昭陡然记起上回跟他出府的事。   那次借着他给的链子,她是顺利出了府, 但他却遭了不小的罪。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 但看那样子, 就知道那条链子多半是跟内丹差不多的东西。   思及此, 她下意识摇头。   不过还没说话, 她忽又想起太崖给她的药还没吃完。   吃了那灵丹再出府,起先的确会有些不舒服。但只要捱过那段时间, 便会好上许多。   而且现在魂锁已经解了八道, 她的身体也比之前好很多, 灵丹的副作用说不定会减小不少。   奚昭便道:“可以, 咱俩一起出去吧, 这样挑起灵石也更放心——你不用操心, 我已经想好出去的法子了。”   月郤本想问她要用什么法子, 但她只说等着明日出府就是。   眼见天黑, 与她约好明天午时在荷塘边见,他便回去了。   -   翌日正午,两人按时在荷塘边碰了面。   看着奚昭抓着树枝打算往上爬, 月郤惴惴不安地在下面守着。   “绥绥,”他问, “真没问题吗?要不还是想想别的办法——跟上回一样都行。”   说话间,奚昭已经爬上了树, 一脚踩在围墙上。   “没事。”她拿起月郤给她的月府玉牌, 晃了晃, “只要能把月府的禁制解了,别的都不怕。”   也是这时, 月郤发觉她的行动竟比以前轻敏很多。   但无暇多想,她就已经从围墙上跳下去了。   他的心也跟着一沉,慌忙跃上围墙。   墙外,奚昭微躬着身,一手抚着心口。   “绥绥!”月郤忙跃下墙,去扶着她的胳膊,“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奚昭摇头:“只有些头晕心闷,很快就好了。”   与她想的一样,体内魂锁解开一部分后确有用处。   自从能感受到魂锁的形态后,她便想到了上回月郤给的那条链子。   她猜多半是链子里储存的妖力将魂锁禁锢起来,限制其发挥效用。   故此,她便也尝试着驭使灵力,禁锢住了剩余的四道魂锁。   眼下看来,果真有效。   她缓了会儿,等那阵烦闷劲儿没了,才与月郤道:“走罢。”   两人改换过容貌,又特意绕了截远路,从月府后面绕去了太阴城一处偏僻集市。   现下天冷,街上人不算多,稀稀拉拉的。   路过一条窄巷时,奚昭余光瞥见几人。   她下意识往里看了眼。   巷子里站了四人,一身打扮在这太阴城里格外打眼——   四人都戴了面具,猫狗皆有。   领头的戴了个恶犬面具,在她望过去的瞬间,他也恰好看了过来。   透过面具,奚昭瞧见了一双眼尾微垂的眸子。   乍看之下,形似犬瞳。   她只觉得眼熟得很,却又寻不出缘由,仅扫了眼便收回视线。   亦是在她收回打量的同时,那几人陆续走出窄巷,跟在了他俩身后。   奚昭起先只当是偶然顺路。   但很快她便发现,无论她和月郤直走还是转弯,那几人依旧一步不落地跟着。   察觉到异常,她借着转弯的机会往后瞟了眼。   再次和那双犬瞳对上。   她不着痕迹地移开眼神。   突然间,她感受到有股风从背后袭来。   亦是这时,她陡然想起了那天和太崖出府时,撞见的那个将她劫去鬼庙的道士。   她眉心一跳,手微动,驭使灵力在身后张开了无形的盾。   灵盾成形,身后发出阵微弱的细响,似是两物相撞。   奚昭拽了下月郤的袖子。   “阿兄,”她低声道,“有人跟着我们。”   月郤眼一移,瞥向身后。   他也早发觉不对劲,但恰逢日中,对外界的感知大大降低。   又见那几人都戴着面具,他忽记起之前打听来的传闻——   有几个修士拿了面据说能通向仙界、鬼域的镜子,在太阴城里四处打转。   多半就是他们。   他正欲动手,但又想着奚昭还在身边。   这两天太阴城里守卫森严,四处都有灵卫巡逻。   要是闹出什么大动静,定会捅到兄长那儿去。   想到这儿,他握住了奚昭的手。   “绥绥,”他轻声说,“屏住呼吸。”   余光瞧见她点了头,他运转内力,带着她离开了原地。   跟在身后的几人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眼前,接连停住,打量起四周。   确定跟丢了,走在最后面的那人恼道:“诶!你没拿妖索扯住那人吗?眼前的人都能跟丢,干脆现下把你脸烧了得了,省得回暗部丢脸!”   “我用了。”领头的犬妖停下,眼中隐见不解,“那女子确是人族,另一个月妖也没出手,但不知为何妖索就被挡开了。”   “惯会找借口。”最后那人嗤笑一声,“是不是这两天在外面待久了,妖力大退,扔出去的妖索被风吹跑了?”   话落,其他两人皆作闷笑。   犬妖早就习惯他这刻薄性子,尚还算作冷静。   “人都已经跟丢了,说再多也没用。继续找吧,既然她已经出了月府,找起来也方便些。”   “是得抓紧。”中间那戴了猫面具的女子道,“老四的办法太不靠谱。就算在太阴城里被抓了,也不见得会把我们带去月府。要是被拷去了太阴门,再被暗部知道,这事儿就麻烦了。”   “这不也是走投无路么?”最后面的人说,“谁叫老大不肯出来。”   “别为此事起了争执。”觉察到有吵起来的苗头,犬妖说,“我看他俩应是要去前面的集市,不若去看看。”   话音落下,几人接连消失在原地。   不远处,屋檐上。   奚昭和月郤藏在屋檐后,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几人。   确定他们走后,月郤才直起腰身,挤出声轻哼:“这几人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在太阴城里也敢这般鬼鬼祟祟。”   奚昭问:“要抓他们?”   月郤颔首:“现下我不便出手,不过已经给灵卫送了信儿,今日必定逮着他们。届时便看看,他几个能不能靠着那面镜子去鬼域避难!”   奚昭垂眸细思。   那几个应是天显境暗部的人,多半在找绯潜。   许是感受到她的气息,才跟了上来。   倒奇怪。   既是要找人,为何还在太阴城里引起这多注意?   不怕人没找着,就先被抓去太阴门了么?   她稍拧起眉。   看来还是得早点儿把绯潜送出去,好让他先自个儿解决了这麻烦。   正想着,她眼神一移。   本打算借着高处,看看能不能绕别的路走,却陡然望见了两道熟悉身影。   !   月楚临和太崖?   月郤在旁道:“绥——”   刚蹦出一字,奚昭就捂住了他的嘴。   “小声些。”她近乎耳语道,又用另一手指了指右方。   月郤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压下视线。   他们这会儿正躲在一灵器阁的屋檐上,灵器阁的街对面是座茶楼。   茶阁二楼坐着两人。   正是太崖和月楚临。   月楚临略背朝着窗户,加之正午感知能力差,倒是看不见他俩。   但太崖只消一抬头,定会望见他们。   月郤俯身,轻声说:“走?”   他俩虽易了容,但也有被发现的风险,自然能躲则躲。   “等会儿。”奚昭盯着窗户里面。   离得太远,根本没法儿听清。   她问月郤:“有没有办法能听见他俩在说什么?”   “有。但要小心些,尽量别动,以免被他们发现妖气。”话落,月郤抬手作剑指,在她耳、目上轻点两下,又朝那茶阁送出道妖气。   妖气无声潜进窗户,下一瞬,奚昭便听见了月楚临的声音——   “太崖,禁制修缮得如何?”   太崖斟着茶,笑道:“先前敲定半年期限,如今半年未至,怎还日日催我。”   “不过是担心月府上下安危。”月楚临温声道,“你昨日去找了昭昭?”   “买了些团圆饼送她。”太崖挑起眉眼,似作戏谑,“见远,日日盯着宁远小筑和昭昭看,仔细被人贬损成多有怪癖。”   月楚临神情未变:“不过是恰巧听说罢了。”   他俩没聊两句,就有一灵卫进了茶室。   “大公子。”   月楚临道:“便在此处说罢,太崖并非外人。”   “大公子,东街上报,天海楼有人定下灵石五千,其中上中品各两千,下品一千。皆已查清,是为门派所用。   “西街天羽阁制幻香十五批,送北衍堡,为北衍堡主所订。”   “知晓了。”月楚临呷了口茶,并不避讳太崖就在眼前,“那迷香可查着来处了?”   “有些眉目。”灵卫道,“我等查到有几个天显来的商人带着这禁香,说是不懂太阴规矩。现在正追查他们将香卖给了何人。”   月楚临放下茶盏,看向太崖,喟叹道:“到底看管不严,不知叫多少老鼠跑进了这太阴城。”   太崖轻笑:“如今不是放了猫去捉么,有何担心的。”   “嗯。”月楚临说,“若是抓着了那明知故犯的贼人,定要好好惩治。”   听到这儿,奚昭小幅度拽了下月郤。   后者明白过来,没声没息地切断了妖索。   两人往下一滑,躲在了屋檐后。   半晌,奚昭实在没忍住,冒了句:“你哥挺变态的。”   什么变态啊这是。   她和太崖那天已经够隐蔽了,什么踪迹都没留下。   可听方才他俩话里带刺的模样,那月楚临明显已经找到太崖身上了,不过缺着证据罢了。   月郤微张了口,本想反驳,但又无从说起。   好像是有些。   奚昭:“这下可好,整个太阴城都被他盯住了。”   连灵石买卖都管得这般严,她还能上哪儿去买。   “绥绥,”月郤斟酌着问道,“你要灵石做什么?若没灵石,可还有其他办法?”   没灵石,根本没法制灵水了啊。   “没其他办法了,我又不能再找些元——”   话说了一半,奚昭突然住声。   月郤:“元什么?”   奚昭移过视线,看向他。 第101章   奚昭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的神情, 最后道:“没什么。”   她虽说没什么,那话听着也像是随口一言,月郤却将这事放在了心上, 在脑子里把带“元”的灵物过了个遍。   什么能短时间内提升修为的归元丹, 对养神蕴灵颇有好处的回元丸……他一下想了十好几种, 但好像没一样和灵石的效果相同。   茫然之际, 他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现下蔺岐不在, 留在她体内的元阳之气怕是会有所损耗。   那她……   未作深想,月郤倏地站起。   眨眼的工夫, 他的脸上如同烧霞, 从颈子红透到耳根。   他这举动突然, 惊得奚昭一下把他拽了回来。   “你干什么呢?”她压低声儿, “站起来是想跟你哥打招呼吗?”   月郤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才憋出句:“哦, 哦, 没什么。”   他勉强压下躁乱的心绪, 又暗自警告自己别作多想。   随后瞥过眼神,看向她的脸。   见她神情间没有不快或是难过,才勉强放下心。   他对蔺岐虽有敌意, 但若是她真喜欢他,便是心底再难受, 也不会妄作干涉。   可他看得出,她与他结契并非出于喜欢。   左右都要为她所用, 那这人凭何不能是他?   他越发觉得有理, 又想起方才月楚临和太崖的对话, 便道:“绥绥,我估计现下太阴城里灵石这类东西都被管得严。要不你在这儿等我, 我先去打听打听。”   若是她不急,他还能从外面想想办法,这样也不易被人发现。   但看她的样子,应是等着要。   奚昭应好。   在屋檐上躲着到底不安全,两人顺着瓦檐下去,又找了处人稍多的地方,挑了个多有人进出的路口让她躲着。   月郤走后,奚昭便混在四五个妖旁边,听他们闲聊。   台阶上站着一妖,应是这巷子口旁边酒肆的老板,正用术法清理着盛酒的物件儿。   她看着阶下的黑袍男子,嗤笑:“狐晋,几天不见你来打酒,今日倒稀奇。”   被她唤作“狐晋”的男子身形高瘦,一双上挑狐狸眼里尽是精光笑意。   “店家莫怪,去看了两天热闹,好不容易捡回条命。”   那老板扬了眉梢瞥他,一副看他怎么胡诌的神情。   “什么热闹险要了你的命?”她眼儿上下一扫,“也没见你少了哪条胳膊哪条腿。”   阶下的另一个老头也笑:“这狐崽子四分话能说出十分,惯会油嘴滑舌,懒得听他胡吹。”   “怎的算胡吹?”狐晋将额前碎发往旁一顺,露出条指长的口子,歪歪扭扭如蜈蚣,“瞧见没,若不是术法用得及时,差点儿流干血。”   奚昭看向他脸上的疤。   像是被利爪刨过一样。   也是见着这道疤了,其他几人才敛起打趣神情。   “呀!”店家放下手中器皿,惊道,“前些天还没见这伤,你惹着什么麻烦了?”   “算不得麻烦。”狐晋放下头发,笑嘻嘻道,“就那恶妖林的柿子湖。”   奚昭起先只是顺便听听,直到他提起柿子湖,她才移过眼神,注意力也集中几分。   狐晋接着说:“那柿子湖不是靠着赤乌境么,灵兽也多,我前些天想着去那附近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捡着只灵物。嘁!运气全被狗吃了,灵物没捡着,还撞上柿子湖旁边的妖寨起了内讧。我一个看热闹的,也生生挨了一爪。”   酒肆店家惊笑道:“那妖寨不是向来只劫掠烧杀别人么,怎也开始内斗?”   “具体也不清楚。”狐晋想了想,“听说是那山寨主捡了个灵物回去养着,谁知那灵物是恶妖伪装,惯会蛊惑人心。唬走那贼头子一大半手下,闹得柿子林日日腥风血雨,估计这会儿还打着呢。”   另一老头摸了把胡子,一哼:“蛇鼠相斗,是得给那贼头子点儿苦头吃吃。今日没这茬,那赤乌境也早晚把柿子湖给收了。”   “可不见得。”店家却笑,“那儿好歹也算块无主宝地,咱上面的舍得让出去?”   奚昭不由往他们那儿挪了两步,想听得更清楚些,但忽觉肩上往下一沉——   一只手从背后伸出,压在她肩上,将她往后拉去。   她回过身,对上了太崖那调笑眼眸。   !   他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太崖转而牵住她的手,拉着她进了窄巷深处。   站定后才道:“那月二公子带着你出府,怎又将你放在这儿不管?”   “他有事去了。”奚昭打量着四周,“就你一个人吗?”   “放心。”太崖懒散环着手,“见远不在此处,城中来了批贼人,他去处理那事了。”   奚昭若有所思。   应该是知晓暗部那几人的事了。   太崖掀起眼皮,扫向巷子口。   又道:“方才那狐狸专做灵物买卖,奚姑娘还是离他远些为好。”   “没事,我就听他们聊两句。”奚昭面上不显,问他,“你几时发现我的?月楚临没看见吧。”   太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吃了那药丸?”   奚昭知晓他在说什么,点头。   “那便是了。”太崖道,“循着气味来的,见远如何能发现。”   “那就好。”奚昭松了口气,又真诚问道,“你是狗吗?隔这么远都能闻见。”   太崖稍怔,随即轻笑出声。   “是那药中融有我的妖息。”他稍顿,“奚姑娘今日又缘何冒险出府。”   奚昭又看了眼四周,确定无人后才说:“魂锁解得越来越慢,刚开始半天就能解一道呢,现在得花两天不止。但我剩的灵水只够拿来浇睡莲了,便想着再出来买些灵石——没灵石,有其他蕴藏灵力的灵器也行啊。不过没想到管得这么严,若是去买了,八成会被月楚临知道。”   太崖:“见远应是知晓了那日闯入识海的事,有意管控。眼下正是最要紧的时候,还是谨慎为上。”   奚昭点头。   见她神情没变,太崖笑问:“不怕见远想起识海里发生的事?”   “不可能记得。”奚昭答得干脆。   那事能给他多大刺激?   而且他现在也仅是在追查迷香,真要记得,不早就找上门了。   太崖又问:“接下来有何打算?若买不着灵器,可注入妖力蕴养那元阳之气。虽慢些,但也有效。”   “我翻过书,好几处都说了元阳之气排斥外人气息。不到万不得已,暂不用这法子。”   “奚姑娘已有更好的选择?”   “算是。”奚昭神色如常,“再用一道元阳不就行了。”   她说得浑不在意,却使太崖眉心一跳。   “谁?”他问。   奚昭这时反倒面露犹豫起来:“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帮我——再说吧,要是能搞到灵器自然更——”   她陡然住了声。   太崖忽拉着她,往右边的横巷拐去。   躲避之时,她好像看见了月楚临。   对方似也注意到了这巷子里的动静,往里看了眼。   奚昭屏息凝神。   午时还没过,他对外界的感知尚未完全恢复。   太崖也会收敛气息,应当发现不了他俩。   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陡然间,只觉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眼神一移,她对上了太崖的视线。   亦是在两目相对的瞬间,外面忽有人唤道:“太崖?”   是月楚临。   奚昭稍蹙起眉。   这怎么发现的?   他也是狗吗!   许是半晌没听到回音,外面渐有脚步声响起。   奚昭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步,却突然被太崖握住了腕。   -   月楚临脚步一移,走近了身旁的长巷。   方才有一瞬间,他明显感受到了太崖的气息。   不是说已回去了么。   身后妖卫跟上:“大公子,可是有何处不对?”   月楚临未语,走至巷子尽头,再往里看去——   往右转后,巷子就变得更窄了,几乎只容一人通过。还攒了不少屋檐水,潮湿阴冷。   这阴暗巷子里,有一青年正拿把小锄,躬身挖着青苔。   旁边有竹筐,里面沥着湿漉漉的青苔。   听见响动,那青年偏过脑袋。   许是还没完全学得化形,他的眼睛还是双蛇瞳。   “找路?”他声音嘶哑,“走错了,这儿往里走是条死路。”   月楚临在他身上感受到了蛇族气息。   与太崖的很像,不过又有些微不同。   他客客气气地道了声:“多谢。”   转身便走出了巷子。   青年躬身,继续挖起青苔。   小半刻后,身后再度传来声响。   抬头,竟又是月楚临。   那青年好笑道:“公子怎又来了,这里面真是死路。”   “并非为了寻路。”月楚临扫过那一筐青苔,温声问道,“不知掘这青苔有何用处?”   “制药啊。”青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这双眼睛怎么也化不成人眼,我就去寻了偏方。听说有一味药能助人化形,其中便需秋日屋檐水浇出的青苔。这不,好不容易找着一处。”   “原是这般。”月楚临道,“若有难处,可去太阴门。这妖门偏方,不可尽信。”   “有劳了。”青年笑眯眯道,“太阴门那地儿太远,既找了方子,也得先试试。”   月楚临轻应了声,提步离开。   这回足过了一炷香,外面仍旧寂静无声。   青年挖尽最后一点青苔,利索丢进竹筐子,拎着筐往外走。   不过走至转角处,他忽一顿。   他盯向外面,确定巷外无人,才朝后退了步。   随后撩起袖子。   一条细长黑蛇缠绕在腕上,脑袋温顺地搭在腕骨处。   “走了。”那青年说。   黑蛇这才摇摇晃晃地直起,松开身躯。   掉落在地的瞬间,化身成人。   变回人形后,太崖从袖中取出折扇,往她肩上轻一敲。   顿时,那俊雅青年就变成了年轻姑娘。   他道:“奚姑娘学得像样,什么蛇化人的偏方张口就来,真要将我也唬了去。”   “不说得像模像样些,他哪会信?”奚昭瞟一眼巷子口,“就知道他还要回来一趟,若非现下有要事缠身,恐怕还得折回来第二趟第三趟。”   “见远行事向来谨慎,方才我不过漏出些许气息,便被他察觉了。”太崖眼一垂,扫见她手上也沾了些青苔,便以净尘诀拭净。   “他应该不会再回来,我也得走了。”奚昭转身往外走,“还要等月郤。”   却仅走了一步。   她停住,视线落在那握着她腕的手上,再抬起眸子。   “道君还有何事?”   “你先前考虑的人,是月二公子?”太崖稍顿,缓声问,“若不确定他是否会帮你,便未曾考虑过别人?” 第102章 (二更)   奚昭听出了他话里的别意。   她只当他是在帮蔺岐, 道:“我和蔺岐的道契都已断了,道君无需放在心上。”   但太崖没松手。   “并非出于玉衡。”他道,神情间丝毫不见平日里的放纵作派, 反倒显得正色许多。   奚昭一怔, 随即明白过来。   原是这意思。   她思忖着说:“道君的心思捉摸不透, 一时难信——不若先帮我想想另一件事?”   “何事?”   奚昭道:“我打算八月二十离开, 现下除了魂锁没完全解开, 还担心着会被大哥发现。若那晚兄长在府里,还是何物都看不见的好。”   八月二十……   今日已是八月十六, 时间上确然不算充裕。   太崖细思片刻, 后道:“那蛇鳞粉应还剩了些许。”   奚昭颔首。   的确还剩了点儿, 足以让月楚临昏睡几个时辰。   太崖面含轻笑, 低声说:“何不让他再吃些呢?”   奚昭确然想过这办法。   但倘若用蛇鳞粉, 就得在离开月府前让他吃下。那样时间未免太过紧迫, 还不一定能成功。   而且……   她道:“他都已经怀疑到你头上了, 虽不记得识海里的事, 但那日他昏倒时我也在身旁,这些天指不定怎么盯着我。要再来一回,他断不会上当。再者, 蛇鳞粉也仅能让他昏迷一时。”   届时待他清醒了,很有可能再来捉她。   太崖正欲说什么, 巷外忽有人过道。   余光瞥见是月郤,他下意识往后退去。   “奚姑娘若是担心, 我倒有一办法。”他低声道, “夜间再来找你。”   话落, 他消失在原地。   奚昭转身。   月郤恰好进了巷子口。   “绥绥,”他快步走近, 许因太过匆忙,额上微见薄汗,“有没有遇着什么危险?”   奚昭摇头:“没,根本没什么人过来。”   “那就好。”月郤松了口气,“我打听过了,满城里如灵石这般灵器,不论买不买,只要过问过店家,都会被报上去——绥绥,短时间里怕是难买着。”   奚昭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他的性子虽然冲了些,可相较于太崖,反要好掌控得多。   “阿兄,”她牵住他的手,松握着,“幸好有你。”   月郤只觉一颗心几要蹦出来。   他慌忙别开眼神,须臾又看向她。   “只要你开心。”他反握住她的手,“走罢,回去了再想其他办法。大不了把我房里那些东西全推去铸器阁熔了。”   奚昭:“……那样可能更会引起大哥察觉。”   “也是。”月郤目露笑意,宽慰她,“绥绥放心,总会有办法的。”   -   是夜,奚昭点燃烛火,翻开札记本。   跟之前一样,札记本上又多了一句话。   言辞简单。   ——遍地魔物   ——阴浊混沌   看见这俩词儿,她起先还觉得莫名其妙。   但没过多久就想起来了。   白天她问这人魔窟里是什么样,不过等了小半钟头都没得到回音,就索性作罢。   没想到现在才回她。   她想了想,提笔回了句。   ——那你每天都是在捉魔物?   这回回得快,几息过后纸上便浮出一字。   ——嗯   奚昭又写。   ——入魔窟之前你在哪儿?   ——生来就在魔窟   生来就在魔窟?   奚昭讶然。   可这人上回明明说过,只在魔窟待了一年。   所以跟她聊天的一直是个一岁多的奶娃娃吗?!   她将疑虑尽数说与他听了,好半晌,他才回了信。   ——人与妖不同   原是这般。   也是。   一岁的妖说不定能顶人好几岁。   正想着,对面那人就又写了两句话。   ——你在何处   ——是何光景   奚昭心想这人活得颇没意思,天天在魔窟里熬日子,便思忖着多说些。   ——太阴境。你肯定没来过,估计和魔窟大不相同。现下已到秋天,叶子都快落完了,看着萧条,不过也别有趣味。   写完这句,她还特意画了片梧桐叶。   画完最后一笔,屋外忽有人敲门。   她被吸引走了注意力,起身的同时顺手合上了札记本。   开了门,见是太崖,她道:“我还以为道君今日不来了。”   “方才见远去了宁远小筑,多耗了些时辰。”太崖道,“今日没见那侍卫在外面守着?”   之前他每回过来,那叫施白树的随侍都守在门外。若非奚昭点头,绝不让外人靠近——哪怕月家兄弟也是如此。   “我让他俩去睡了。”奚昭侧身让他进屋,“你白天说的办法是什么?”   太崖缓缓开口:“奚姑娘既然怀疑见远在盯着你,不便行动,那不如逼他将警惕心全都放来我身上。”   “什么意思?”   他正要解释,夜色中便出现道人影。   夜已深了,暗沉沉的天际见不着一点光亮,似是要落雨。   风也大,凄冷冷地刮着。   那人从远处走来,看不清面容,但隐能瞧见被风吹得翻卷的高马尾。   “月郤来了。”奚昭一眼认出他,拍了下太崖的胳膊,“道君,不若你先走?”   太崖懒懒扫了眼夜色中的人影,没应声,而是往角落里走了步。   下一瞬,奚昭便眼睁睁看着他化成了蛇。   ……   虽然有些不习惯,但这样也好。   变成蛇也溜得快些。   她迫使自己将视线从那条黑漆漆的蛇上移开,看向远处的人影。   “阿兄?”待人踏上台阶,她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月郤没急着应她。   进屋关了门,才从芥子囊中取出一个漆木盒子。   “一时半会儿弄不到太多灵石,我便找来了这些东西——你看能不能用?”说着,他打开盒盖。   奚昭垂眼看去。   里面装了满满一盒玉器。   皆非凡品,而是经由灵力长时间蕴养。   月郤迟疑一阵,又道:“若不够,或、或是要用其他法子,绥绥……尽可与我说,阿兄何事都能依你。”   奚昭将视线从那盒玉器上抽离,转而望着他。   “阿兄,”她抬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放轻了声音,“你已经知道我想要什么了,是不是?”   月郤竭力压着呼吸,不至于那么抖。   好半晌,才送出一字:“嗯。”   话落,那覆在手背上的手便顺着胳膊缓移至颈侧。   月郤就势躬伏了身,以使她能圈着他的颈。   眼眸相视,他屏着呼吸落下了吻。   挨着那唇的瞬间,一股奇异的酥痒顺着脊骨窜上,他下意识抱紧了她。   很快,他便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轻吻,而有意加深。   或说更像是咬,不过尽量收着劲儿。   没过多久,奚昭便低喘着气往旁侧过脸。   “阿兄……”她一手搭在他的侧颈上,借由摩挲感受着脉搏轻微的跳动。   本想是平复下他的心绪,不想竟使他呼吸更为急促。   “别咬。”她诱着他往那欲壑里沉,“——要像这样。”   往常似对何物都擅长的小郎君,唯在这上面露出生涩一面。   不多时,他便抱起她,一面落着细密的吻,一面往床榻边走去。   等手撑着床铺上时,奚昭忽觉压着了什么东西。   像是软体动物。   冰冷、滑腻。   她一怔,垂眸看去。   下一瞬便对上了一双明黄蛇瞳。   !   太崖没走吗?   而那边,月郤已经一膝抵着床沿。   “绥绥……”他哑着声唤道,躬伏的脊背如蓄力弓弦,压着难以忽视的攻击性。   亦是同时,那条蛇轻易便从奚昭的掌下滑出,静默无声地缠绕上她的手腕。   蛇信断续吐出,在她的手臂上印下点点湿冷。   月郤搂着她的背,再度落下吻。   而那蛇也已经顺着手臂往上缓慢缠动,一寸一寸,直至缠缚在她的后背。   奚昭看不见它。   但那冰冷打量的存在感尤为强烈,似是在身后虎视眈眈地望着她。   她能感受到蛇身绷得僵直,仿佛是亟待进攻的姿势。   不过没过多久,那点微弱的打量就被阵阵窜起的快意压下。   奚昭圈住月郤的后颈。   但在仰躺而下的前一瞬,她忽听见阵细微声响。   下雨了。   她陡然回过神。   “阿兄……”她气息不匀地说,“下雨了。”   月郤低喘着气,眼神里迷离未褪。   好一会儿,他反应过来她这话的意思——   下雨了,月问星多半会找过来。   若是被她看见,定要大闹一场。   他喉结微滚,良久才哑声道:“我去安置好她,很快便回来。”   说着,他又在她额心处落下轻吻,随后起身离开。   等他出了门,奚昭也想起来床上还有条蛇。   她将手伸至背后,一把抓起它。   本想丢开,却反被蛇缠绕上来。   黑蛇灵活而轻敏地缠上胳膊,最后没骨头似的盘在她肩上。   蛇信子断续吐出,轻舐过她的耳垂。一下接着一下,像是落下的绵绵细雨。   冷冰寒彻,引起微弱的痒。   没过多久,黑蛇化成了人,懒洋洋地侧躺在她身旁。   “看来昭昭是觉得他更有用处。”太崖懒声开口,唇虽往上抿着,脸上却不见多少笑意。   奚昭尚还平缓着呼吸,睨他:“原来道君留下是为了衡量自个儿和别人的用处,而非满足什么怪癖。”   她的声音还有些作哑,如一柄小钩,轻飘飘勾在了太崖心头。   他手指稍动,又借着暗淡烛火,看见她唇上的咬痕。   “那月二公子比玉衡还有莽撞,昭昭真不要尝试着换些选择么?”   奚昭:“比如?”   太崖一手撑着床铺,没甚力气地支起身子。   “昭昭……看着我。”   他低声说着,微张开嘴。   一条蛇信子从中垂落,殷红如血,被飘摇烛火蒙上浅浅的影。   他倾过身,附在她耳畔,近乎耳语道:“要帮你么?”   短短四个字,咬着微弱的笑意。又因变成蛇信子,声音含糊不清,恰如引诱人的狐精那般。   奚昭隐觉耳尖发痒,问他:“帮我什么?”   末字落下,蛇信子轻抚过颈侧。   “舔。”他吝啬送出一字。   -   在这之前,奚昭一直没大注意太崖的那条蛇信子。   隐约记得是细长一条,尖上分着岔。   现下她却切实感受到了。   那蛇信子的分岔因为过深,像是被劈成了两条舌头。分岔得蛇信尖摩挲时,便能前后不一地擦过两侧,令两壁都泛起一线灼热的痒。偶尔亦会像蜜蜂的翅膀,急速震颤着。   不似猫犬的舌头,蛇信子要顺滑许多,也更为扁平,似乎何处都钻得进。   奚昭仰着颈子,双目半睁。   这太怪了。   她横臂压在脸上,借此忍着声儿。 第103章   但正因蛇信子分外细长, 恰似一截被劈开的薄薄竹片,存在感并不算太强。   所引起的痒意也是若有若无,像是落在湖面上的一片羽毛。被风吹着, 偶尔落在水面, 泛一阵涟漪, 却又不能搅起更大的波澜。   溺在这不上不下的快意中, 奚昭的意识也越发昏沉。   恰在这时, 她恍惚听见了脚步声。   有两道。   一阵重些,步子迈得大而快。   另一人则轻缓许多, 若不细听, 难以察觉。   她猜到应是月郤和月问星。   便压着稍促的呼吸, 赶在外面人推门而入的前一瞬开口道:“月郤, 别——嗯……别进来。”   嗓子有些抖, 不过隔了道门, 被压得模糊不清。   月郤的手搭在门上, 还没推开, 便顿住。   “怎么了?”他问。   那蛇信子忽然收了回去。   奚昭得以缓过神,正要应他,便觉似有尖利的蛇牙贴上。轻轻咬吻吮舐着, 不疼,却使那酥痒翻倍涌上。   她一下噤了声, 想好的应答全都淹在了海潮般涌来的混沌里。   正逢深秋,她却像是置身炎炎夏日。   灼热的太阳烘烤着, 令人透不过气的热浪阵阵扑来, 她的呼吸越发窒闷。   但又有区别。   较之盛夏时节的煎熬, 眼下要好受许多,四肢百骸皆有快意游走。   没得到回应, 月郤在外唤道:“绥绥?”   奚昭被这一声捞回些许意识,模糊记起他方才的问询。   ——怎么了?   该说话的。   找出个合理的解释,再让他离开。   但碎乱的字词一块儿冗在脑中,却捋不出一句成形的话。   许是察觉到异样,没过多久,太崖忽直起身。   那条蛇信子垂落而下,如一条殷红的绸布。   不过比那灵活得多,在半空扭曲颤动了两番。   烛火跳跃,隐能瞧见些许银线淌过蛇信子,坠在信尖儿上。但还没来得及滴落,便被他一卷,咽下。   嘴再微张时,蛇信子已变回了舌头。   他一手托在她的后颈,落下轻吻。   “昭昭……”   他附在耳畔低语,帮她编着理由。   同时那蛇信子方才所待之处,换作了手。   “便与他说,你要歇息了。”   话虽这么说,奚昭却明显感受到有何物缠绕在他的手指上。   她稍怔,片刻后反应过来,是他指背上的那蛇纹刺青。   “放心。”太崖垂下眼帘,半掩住眸底的欲念,轻声解释,“不会咬人……”   奚昭这才平缓了吐息,对着外面道:“要……睡了。”   “便与你说她要睡了,你不听。”月郤侧身去看月问星,“非要把她吵起来看你胡闹么?”   “我不知道,我……我并非有意。”月问星的眼中划过丝茫然,但很快便恼蹙起眉,看向月郤,“这么晚了,你又来这儿做什么?”   月郤冷笑:“我去何处,还要向你请示不成!”   月问星陡然靠近,视线紧锁在他脸上,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   “你做什么?”月郤往后退了步,避开她。   月问星闷不作声,从他的前额到脸颊,再到嘴,一处一处地看着,妄图找出什么端倪。   但雨夜太暗,她看不大分明。正觉他的嘴瞧着不对,想要看得更清楚些时,他就已大步走进蒙蒙细雨里。   “懒得陪你发疯。”月郤丢下这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月问星紧随而上,一步不落地跟着他。   以前陷入影海时,每一息、每一刻都分外煎熬。溺毙的痛苦时刻折磨着他,理智也在这等摧残下渐趋崩溃。   偶逢月圆,能短暂逃离这折磨时,却又仅能独身一人在府中徘徊。   谁也不喜她。   将她当鬼,当邪祟,当不容靠近的晦气之物。   与在影海中也无分别,使她的心绪越发麻木。   后来遇着奚昭,那日复一日的痛苦中竟多了些期许。   盼着下雨,盼着圆月。   总之盼着能再见她。   而自从上回撞见那事,痛苦又再度压过期许。   溺在那何物也瞧不见的黑水里时,她总控制不住地去想。   想月郤与她现下在做什么,她对月郤是否会亲近些许。   控制不住。   猜疑埋进心底,催生出的枝条须臾间就占据了脑海的每一处角落。   她抬起眼眸,紧紧盯着朦胧雨帘中的模糊背影。   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   忌恨、痛苦、猜疑、渴欲……盘根错节地占去了她的全部心神。   “她也亲我了。”她突然冒出一句。   月郤停住,转身看她。   “什么?”   “她也亲过我。”月问星的眼神略有些失焦,显得错乱迷离,“脸上,和你在一处位置。”   月郤稍拧了眉,只觉她又不正常了,没当回事。   “哦,要我说些什么,摆宴帮你庆贺么?”   “你能不能……别去找她?”月问星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又因太过紧绷,眉眼间游走着骇戾,“我不想看见你,很烦,想杀了——不行,不行。做了坏事要被带走,再看不见她了。为何谁都能在她身边,我却不行。不喜欢,都不喜欢……”   月郤听着她神神叨叨的话语,终于忍不住道:“不想看见我,又跟着我做什么?”   月问星陡然住声。   片刻后,她抬起沾了雨水的眼睫。   眼神空洞无物。   “不喜欢。”她僵硬地别开视线,声音比风还轻,“她睡了,不能打扰,不想你见她。”   “你!”月郤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心口,半晌转身,语气生硬,“算了,随你!”   -   听见他俩走远后,太崖才俯了身,断断续续地落着吻。   意识到奚昭的背逐渐紧绷,他低笑出声。   “昭昭……”他的嗓音有些哑,吻着她的唇角,“别太急,再等一等,多感受些许。我想想……十息,好么?再等十息。”   奚昭半抬起眼看他。   他指背上的刺青小蛇为妖息所化,但和真正的蛇没什么区别。   冰冷、滑顺。   随他的操控而扭曲翻搅着,偶尔吐出细小的蛇信。   那蛇纹脱离了指背,他的手指便搭在了另一处,指腹轻揉缓按。   “已过一息了。”太崖轻声说,“想些别的事如何?现下月二公子被扰断,今夜怕是难以帮你了——要去将他找回来么?”   “不、不用。”奚昭艰难挤出几字,气息越发短促。   “怕他看见我?”太崖轻笑,语调懒散,“那月二公子到如今还以为我在帮他——昭昭,可要与他说实话?”   帮什么?   他俩私下有什么往来么?   “好昭昭,已忍过两息了。”太崖在她的面颊上落下细密的吻,“还有八息。”   ……   分明是在乱数,早就不知过了多少息了。   奚昭攥着枕,分不出多少心神听他说话。   太崖又道:“若说了,他多半会要我性命。月二公子和见远不一样,何时都没法藏在心里——昭昭,又过两息了,现下感受如何?”   奚昭难以言说。   快意像是被强行塞进一个狭窄盒子里,却又层层往上蓄着。   太崖视线一移,落在她脸上。   “快受不了么?”他手中稍顿,“那可要暂且停一停?”   奚昭摇头。   松开手,转而掐在他的胳膊上,以作催促。   “知晓了。”太崖垂了头,在挨着她唇的前一瞬,他低声开口,带着蛊人的轻喘,“好昭昭,最后一息了。”   话落,他吻住了她的唇。   奚昭却急切地想要咬些什么。   现下她何物也顾不上,索性直接咬住了他的唇,更没收着劲儿。   太崖闷哼一声,眼底漫出愈多春情。   另一手抬起,掌在她的颈侧轻抚着,直到她逐渐放松下来,才松开。   没过多久,太崖坐起身。唇上见着咬痕,隐有血色洇出。   他慢条斯理地抬起右手。   那条细长的小黑蛇已经盘上他的手指,变回了刺青。   外面还在下雨,且有雨势渐大的意思。而他也像是出去过一趟,手上被洇湿了。   他扫过那手,指腹轻搭在唇上。张口时,又伸出条蛇信子,稍缠住手指,再一卷,连带着唇上沁出的血一同咽了下去。   “昭昭,”他眼底笑意渐深,“事已至此,不若直接将我的元阳之气拿了去?”   奚昭眼瞳大张着,跟在大太阳底下晒了小半天似的,只顾着喘气,太阳穴也突突地跳。   不行。   她眼神一移,看向太崖。   这人简直比狐狸精还像狐狸精。   到时候可不像她要取走他的元阳之气,而是他反过来吸她的魂。   见她久不出声,太崖微俯下了身,又唤她:“昭昭?”   奚昭抬手,直接将他脸推开。   “你让我缓一缓。”她转过去背朝着他,闭眼,“我想睡觉了。”   这回她是真想睡。   精神在瞬间紧绷过后,又陡然松弛下来,紧随而至的便是浓重困意。 第104章   奚昭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外面已天光大亮——估摸着将近中午了。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昨夜的事渐渐往脑海里涌,乱七八糟什么都有。还没捋清楚, 余光就瞥见道人影。   她往右看去, 竟见着一人坐在桌旁。   是太崖。   他斜倚着桌子, 单手托着脑袋, 似在小憩。   奚昭懵了瞬, 只当没这个人,趿拉着鞋便去洗漱。   等洗漱完, 回身一看, 太崖不知何时已醒了, 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陡然对上视线, 奚昭一惊:“你怎么半点儿动静都没出。”   “睁眼的声响再大, 只怕奚姑娘也难听见。”太崖道, “昨晚的事还没说完, 便擅作主张留下了, 还望奚姑娘莫怪。”   奚昭:“你别不是没睡觉?”   太崖:“夜间不喜休憩。”   奚昭这才想起来。   差点忘了。   之前想偷偷往他身上贴化形符,以逼他化出原形的时候,她就往宁远小筑跑过好几晚。   每回明明看着他闭眼了, 结果有半点儿声响就又睁开了。   试过两三回她才知道,原来这人晚上根本不睡的。   她拖了把椅子坐下, 说:“道君昨晚说想法子将大哥的注意力转移到你身上,不知是何意?”   “此事先不急, 另有一事。”太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 放在桌上, 往前一推,“先前奚姑娘说, 要在出府那日尽可能绊住手脚——不妨试试这一样东西。”   奚昭拿过瓷瓶,担心里面是什么一闻就晕的迷药,先问:“可以打开吗?”   等太崖点头,她才拔开塞子。   里面是一枚褐色药丸。   “这是什么药?”她问。   太崖没急着解释,而是道:“想必奚姑娘也有察觉,见远已经起了疑心。我试过用其他办法引开他,但都无用,他这段时日似乎铁了心要守在月府,一步不离。他既然不愿走,那便只能出此下策——这瓶中是用蛇毒与几味灵草炼制的丹药。单服无效,但在服后的十二个时辰内催动妖力,便会陷入三日昏厥。整整三日,想必已足够让奚姑娘离开。”   奚昭沉默一阵:“……你俩是真同门吧?”   这么看着,反而更像是什么仇敌。   太崖轻笑出声。   好一会儿,他才敛去几分笑意,道:“帮你为私心,另一则是因此事与师尊有关。”   “就是在月楚临识海里碰见的那道士?”   “是。那道士至多为师尊的一抹分神。”太崖缓声道,“师尊行事向来自有主张,偶尔甚不顾礼法道义。既是他将你牵扯进这桩事里,谋你性命,身为他弟子,自是要妥善处理。”   奚昭忽问:“那你觉得你师父说的是真的吗?”   “何事?”   “就是他说什么,月问星是大凶入命,需拿我的魂魄封住他的影子,不然有祸世之危之类的。”   太崖叹笑:“便是为真,惹出祸端的也是月家人。何人弄出的祸事便由何人来偿,若还需拿什么人的魂魄来平这祸事,那只能说月家人——甚而是师尊,都白白修炼了数百上千年。”   奚昭点点头。   等她收好了瓷瓶,太崖又道:“见远怀疑过你我。”   他说得隐晦,奚昭细思一阵,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她一手撑脸,道:“我明白了,你是想我在大哥面前承认咱俩的关系?就是为了让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你身上?”   太崖却道:“上回你引出了他那影子,许是有所察觉,之后他使了不少办法压制住影子。但若想再让他吃下药丸,还是逼得影子现身为好。”   “要拿这话刺激他?”奚昭犹豫,“可你也说了他用了不少办法压制,万一没效怎么办?”   “奚姑娘尽可放心。”太崖轻声道,“他会出来的。”   -   下午,玉兰花厅。   奚昭半躺在绯潜化成的老虎身上,手里攥着札记本。   翻开本子,上面又多了句话。   ——今日遇见水魔   ——确为双头六目   奚昭一下坐直了身。   水魔当真有六只眼睛?   她之前看话本,上面提到双头六目水魔,作者还在话本最后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参考书目。   她心觉惊奇,但又无从考证。   直到想起了身在万魔窟的那妖。   万魔窟里说不定有水魔,她就顺便问了一嘴。   不想真叫他给碰着了。   奚昭正欲回他,落笔时多看了眼他写的字。   妖是挺厉害的哈。   才一岁,前两天看他写字还是乱刨,现下就已经笔走龙蛇了。   会写字不说,还能独闯万魔窟伏魔。   想到这儿,她分神看了眼身后睡得正熟的老虎。   ……   也不一定。   同样是妖,都学了大半月了,这人还在横竖撇捺。   算了。   她揉了把那毛茸茸的脑袋。   各有所长。   老虎似有感应,下意识抬头回蹭着她的掌心。   奚昭又收回手,往后一躺,陷进了暖烘烘的虎毛里。   她提笔写字。   ——水魔真的会伪装成人,引诱食物下水?   下一瞬,札记本上就浮现出应答。   ——是   ——水魔头部两目有如山蜗触角   ——可变为人形   他回得快,是因上次她顺口问了句他是不是很忙,每次都要半天才回应。他便说给那羽毛上施了诀法,只要她写了什么,羽毛就会及时提醒他。   她对万魔窟挺有兴趣,他似也好奇万魔窟外的世界。每逢她有空,他俩能聊上小半时辰。   奚昭想了想,在札记本上画了起来,随后写。   ——可是长这样?   不久就有回应。   ——形似   奚昭还想问那双头六目水魔可有破解的办法,没等落笔,背后的触感突然发生了变化。   没那么蓬松柔软,而更硬实些,还有些莫名的弹性。   “奚昭。”绯潜不知何时变作了人形,从身后将她抱着,下颌懒洋洋抵在她头顶,声音里见着睡意,“你画什么呢?” 第105章   ……   后背的异样感分外明显, 奚昭想到什么,默默往前倾去。   但绯潜跟化成大猫时一样黏人,她稍一动, 下一息他便紧贴而上, 两条胳膊牢牢圈在腰上。   视线还牢牢锁在她手里的札记本上。   盯着那双头六目水魔看了半晌, 他问:“你在画我?!”   语气里透着莫名的兴奋。   他自小就被告知要敷面示人, 周身同僚也是如此。   倘若任务失败, 便会用火烧了敷面布帛,以此毁去面容。   还从没有人画过他的脸。   他亦不知晓自个儿在旁人眼中, 到底是何模样。   奚昭:“……你哪来的两个脑袋六只眼睛?”   “这是脑袋?”绯潜越过她, 指着那两个鸡蛋模样的圆形说, “我以为这是耳朵。”   奚昭好笑道:“我画的是水魔, 听闻它们都有两个头来着。”   “好吧。”绯潜一下蔫儿了, 躬低了背, 脑袋搭在她的肩上, “我还以为你在画我呢。”   连水魔都有画像了。   就他没有。   奚昭听出他话里的沮丧意味。   虽不明白他为何会这般在意一幅画像, 但思忖片刻,她还是捉起笔,用心在那水魔的旁边画了个虎耳青年的简笔大头。   猜错过一回, 绯潜再不敢乱说,只问:“这又是什么魔?”   “这是大猫魔。”奚昭落下最后一笔, 侧过头挑起眼看他,“——你耳朵长这样, 知道么?”   说话间, 还用笔在那简笔大头旁边敲了敲。   绯潜愣了半晌, 终于反应过来是在画他。   他压抑着陡乱的心潮,故作镇定地问:“耳朵当真长这样?”   “要是不信, 你就变出来看看。”   绯潜挠了下后脑勺,随后“嘭——”一声,那暗红头发间就多出了一对虎耳。   浅短的蓬松毛发往耳尖簇拥而去,耳甲和耳背中间一块白,耳廓深橘,其余俱为黑色。   奚昭把本子一丢,转过身,手朝那对虎耳伸去。   嘴上道:“来,让我看看有没有何处不像。”   但她的手还没挨着,那耳朵就跟提前预知到了似的,往后一压,躲开了。   她再捉,那耳朵颤动两番,再闪。   跟装了自动感应器似的。   如此重复好几轮,她干脆从耳朵底下一把薅住,再用指腹揉捏着那虎耳。   “我瞧瞧……是不是花纹画错了?”   她的手捏紧的瞬间,绯潜颤栗一阵。   一股奇异的酥痒从耳尖散开,径直冲向头顶。心头像是被针猛然刺了下,也跟着一颤。   “你……你干什么?”他紧蹙起眉,尚存的理智提醒他应当避开,头却不由得往她掌心里送。   奚昭:“检查耳朵啊——花纹没错,不知形状对不对。”   那虎耳摸起来比身上更软些,偶尔松开手,便会急速震颤一番,还时不时地往后压。   “那、那快些。”绯潜浑身绷得僵直,手也掐得关节泛白。   他紧抿着唇,以为自个儿脸上瞧不出异常。实则那偏深的肤色间已涨出浅绯,一双赤瞳微眯着,透出淡淡水色,恰如透亮琥珀。   直等捏得那虎耳泛烫,奚昭才松手。   “检查过了,没画错。”她道。   绯潜倏然睁开眼。   滚烫的痒意陡然散去大半,剩下的微末一点儿若有若无地挠着他。   “怎、怎么不摸了?”他别别扭扭地低着脑袋,“也不算难受。”   “都比照完了,而且还有一事要问你。”奚昭盘腿坐在他身前,问道,“你不是和那些人说不回去了吗?他们怎么还在太阴城四处找你。”   绯潜一怔:“你撞见了?”   “对。”奚昭说,“上回出府遇着他们了,估计是闻着了你的气息,一直跟着我。我想法子甩开了,不过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绯潜蹙眉。   他思索片刻后道:“大概觉得我是负气出走,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奚昭:“负气出走?”   之前的确听他说起过,是暗部里有人要害他。   绯潜这回解释得更详细:“当日我奉命追杀一堕仙,顺带追查到了另一仙家密辛,好似与什么山庄有关。那仙修应是怕我说出什么,便伙同暗部里的一位同僚,想要了我的性命。如今事迹败露,那仙修也不知给了什么好处,同僚心甘情愿地顶了罪,现下正关在罪仙牢里——但我不想再跟此事扯上干系,那密辛我顶多知晓一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不想回去,平白无故受些算计。”   奚昭:“但月楚临好像在查找你的那些人,不用担心?”   “没事。”绯潜浑不在意道,“若能被轻易捉到,只怕早就被踢出暗部了——等过两天出府,我去跟他们说清楚。”   奚昭颔首。   “那什么……”绯潜扫了眼她的札记本,“你画的那画像,能不能……能不能给我?”   “你要这个做什么?”   “就、就看看。”   奚昭拿起本子,正想把这一页都撕给他,却见纸上多了句话。   是那妖写的。   ——万魔窟中尚无这类魔物   奚昭怔了瞬,随后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她画的简笔大头。   她转而拿起笔,解释。   ——这不是魔物,画的我朋友。   十几息过后,对面便有了应答,还顺带解释了刚刚没即时回消息的原因。   ——抱歉   ——是某眼拙   ——并非有意   ——方才在处理魔潮   方才?   可刚刚才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吧。   魔潮处理起来这么快么?   奚昭没作多想,正要撕下那一整页,绯潜就在旁急道:“只要那一小张。”   她顿住,索性把札记本递给他:“那你自己来,要多少撕多少。”   绯潜接过,小心翼翼地撕起画像。   等撕下那图了,他才勉强松口气。眼神一移,忽看见了旁边的对话。   “奚昭,”他指着其中一些字问,“这是何人所写?”   他虽识不了几个字,但也还辨得出字迹不同。   奚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是万魔窟那妖留下的话。   “没谁。”她收回视线,“随便写着玩儿的。”   绯潜“嗯”了声,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字。   半晌,他忽凑近了那本子,鼻子轻耸。   这字里好像裹着妖息……   很淡,几不可察觉。   但确实存在。   且还有些熟悉……   不过没等他想清,奚昭就已经把本子拿了回去。   “等你把横竖撇捺研究透了,再看这些字。”   -   明泊院外。   月郤三步并作两步,箭步流星地往前走。   眼瞧着就要进院门了,右旁却传来人声——   “月二公子急着去哪儿?”   月郤停住,往右看去。   右旁的桂花树下,太崖站在荫蔽处看着他。   他哼笑一声:“这路只往一处去,你说我去哪儿?”   太崖缓步往前:“月二公子看起来心情不错。”   “算是。”月郤对太崖勉强多了两分信任,也没像之前那样妖道来妖道去。   “何故?”太崖追问。   “我——”   月郤突然止声,落下审视般的打量。   “你来此处,又所为何事?” 第106章   太崖将月郤神情间的狐疑尽收眼底, 不急不缓道:“等你。”   月郤蹙眉:“等我?”   不去他院子里找他,而是专跑到奚昭这儿来等他?   太崖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道:“月二公子应知晓玉衡已走。”   月郤渐舒展开眉。   “是, 看来你也不尽骗人。若说实话, 先前我只当你是在耍我, 到底做了这么件靠谱事儿。”他转而问, “说罢, 等我做什么。”   太崖开门见山地问:“你去找奚姑娘,是想补上玉衡之位。”   陡然被他挑破, 月郤不悦抿唇。   “你有话就直说, 何须拿些尖酸话嘲弄人。若要在这儿拐弯抹角, 不如将话捋明白了再来找我。”   太崖却是心平气和, 面上甚还带笑。   “月二公子何须着急?”他道, “本君不过是来提醒一句, 别要一时冲动, 坏了旁人大事。”   月郤本打算提步离开, 听见这话,复又睨过眼神。   “何意?”   太崖道:“玉衡虽走,见远却未放下警惕。”   月郤一言不发。   他自然清楚。   这两天兄长似比之前还要谨慎。   月府管得更严不说, 连整座太阴城都是。往常府中妖卫至多用上二三,可自从迷香一事开始, 几乎用上了所有侍卫,盘守府中。   太崖又不疾不徐道:“你此时来找奚姑娘, 便不怕被见远察觉什么?招致太多注意, 恐要功亏一篑。”   他有意咬慢最后四字, 随后便见月郤脸色稍变。   后者转过身,正朝着他:“你是说我不该来?”   “不若暂且缓过这段时日, 再找她也不迟。”   月郤默不作声。   按理说,他应信他。   之前这道人说帮他,虽中途出了差错,可最后确然送走了蔺岐。   如今他所说的每句话,听着也是在为奚昭考虑。   但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兄长的话。   当日兄长提起做过一梦,虽未言明到底梦见了什么,却到底在他心中扎下了一根刺。   兄长既笃定这梦能左右他的行动,那必然不简单。   思虑许久,他忽问:“你为何要帮她?”   太崖掀起眼帘,不露声色道:“月二公子何出此言?”   “你先前帮她,说是因为不想叫你那徒弟太过担心。可以,我就当你是顺手为之。但现在你那徒弟已经离开月府,和绥绥的道契也是生生断开,你我无需打什么哑谜,都知道这种断法意味着什么。说句不好听的,姓蔺的现下怕是不知死活。”   月郤眯了眯眼,语气不算好。   “徒弟的安危你不关心,反在这儿与我论些是非——太崖,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面对他的指摘,太崖神情未有一丝变化。   反问:“月二公子是不信我?”   月郤扬眉:“若你可信,我也不会万般猜忌。”   “玉衡已非三岁孩童,何须我时时牵挂。”太崖道,“况且先前你我相商之事,其一便是让奚姑娘平安离府,自不会出尔反尔。”   月郤却听不进去。   他道:“如何出府,绥绥自有谋算,无需你干涉其中。若她说我不该找她,我自是不会往明泊院踏进一步。但现下我去找她,亦是她的意思。你便是说出再多利弊好坏,也不关我事。”   话落,他转身就往明泊院走。   不过刚行一步,便从斜里伸出一把折扇,拦住了他的去路。   太崖在旁道:“月二公子就不再想想个中是非?”   月郤的视线落在那折扇上,又缓缓移过,最后横睨向太崖。   “她的是非便是我的是非。”他冷声道,“旁人所言,概不入耳。”   太崖轻笑:“小郎君这是将脑子放在了旁人颈上。”   “太崖,”月郤也扯开笑,语气却冷,“你与我兄长相熟,知他一二,却不了解我的脾性。兄长惯会使手段叫人闭嘴,我不通那套,只会耍些刀剑。道君莫要等到刀剑入身,才知谨言慎行的道理。”   太崖低笑出声。   良久才收回折扇,垂下狭长眼眸。   “倒是低估了小郎君的气性。”   一句话仿在揶揄,却听不出多少好意。   月郤往前一步,正欲走,迎面看见秋木走来,手里还拎着食盒。   秋木也瞧见了他俩,远远便礼道:“小公子,道君。”   月郤扫了眼那食盒,瞧出不对:“绥绥没吃午饭?”   秋木应道:“回小公子,姑娘前不久才出去。那绯潜让我把饭送回去,说是姑娘走前吩咐过,午间不食,待会儿回去了再吃。”   “她去了何处?”   “大公子那儿。”秋木道,“说是从那儿借了两本书,要去还给大公子。”   月郤垂眸思索一阵:“知道了,你去吧。”   秋木应了是,提着食盒便走了。   太崖也转过身,走前又乜他一眼。   “月二公子若有空闲,不妨想想我说的话。”他收回折扇,拢在袖中,“改日再会。”   -   书房。   “大哥,你在吗?”奚昭叩门。   不多时,门便从里面敞开。   “昭昭?”月楚临侧身让道,“今日如何得空过来?”   奚昭进门,打量着四周。   上回她来时,书房里简直跟凶杀现场差不多。   满墙都是血,那些珍贵字画也都乱七八糟。   现在却又都崭新如初,瞧不见丝毫打斗痕迹。   视线再一移,落在了书桌上。   桌上不见平日里堆成厚厚一叠的簿册,而是放着方棋盘。   棋盘破旧,痕迹模糊,一旁的棋子也有缺损,不知放了多久。   她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道:“就是有事想跟大哥说。”   “坐着慢慢说。”月楚临拾起枚棋子,放入棋奁,“前些日子无上剑派送来了些蛟珠粉,有明目清毒之效——昭昭,不妨拿一瓶去试试。”   奚昭坐下,看见了身旁桌上的几个青瓷瓶子。   “就是桌上这些?”   月楚临应是,又道:“每日取一匙,用水服下即可。”   “既是那什么剑派送给大哥的东西,我还是不拿的好。”奚昭话锋一转,“大哥,你和太崖道君认识很久了吗?”   压在白净棋子上的手忽一顿,片刻后,月楚临转身看她。   “算是。”他语气温和,“昭昭怎想到问起此事?”   “就是问问。”奚昭一手撑脸,抬眸看着他,“之前我不是跟大哥说,觉得他这人挺好玩儿吗?那时是因事还没定下,所以不好意思跟大哥多言。”   月楚临的心头忽漫起一丝不安。   那不安催促着他,使他下意识想要回避这话题。   他几乎是生硬地转开话题:“那蛟珠粉效用甚好,昭昭可要试试?”   “暂且不了。”奚昭又把话茬拽了回来,“我今天来,是想请大哥帮个忙。”   月楚临将那枚缺了口的棋子攥在手里,愈发收紧。   “你说。”   “大哥也知晓我是人族,要是想跟人结契,肯定承受不了印灵的力量。所以我想……”奚昭垂了眼帘,声音渐小,“我想请大哥帮这个忙。”   月楚临笑意渐敛。   那白棋的缺口几乎嵌进指腹,压出血印。   但他勉强维持着平和面容,问道:“与谁?”   “太崖。” 第107章   哪怕早就预料到她的应答, 月楚临的眉眼还是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下。   攥着的残破白棋已然嵌进掌心,他不觉疼,却感受到了些许滑腻。   他垂下宽袖, 将手掩在袖下。随后转过身, 看向窗外。   气血上涌, 连眼球都在突突跳动。以至于窗外天际的飞鸟出现重影, 闪闪烁烁地飞过眼前。   但他默不作声地等着。   良久, 等到视线重新聚焦,他才逼着自己开了口。   没问她是何时起的这念头, 也像是并不关心缘由, 而是问:“昭昭心悦于他?”   语气温柔, 似乎并无异样。   “对。”奚昭毫不犹豫道, “他说要来找大哥, 不过我觉得还是当由我来开这个口比较好——大哥, 是有什么问题吗?”   月楚临背朝着她。   看不见脸, 却明显瞧见他的身躯绷得很紧, 似在压抑着什么。   那股陡涨的躁意到达顶点后,他反而陷入了一阵奇异的平和。   “昭昭,”他温声提醒, “他入府才不过小半年。”   一个相识不过几月的人,如何能托付。   奚昭却道:“若要以时间长短论亲近, 我门口那两棵玉兰树只怕早就长到一起去了。”   月楚临摩挲着掌心里的白棋,清楚感受到湿润正渐渐洇透袖口。   但渐生的烦意使他无暇顾及于此, 他道:“昭昭可否想过, 是因来往的人太少, 又记不起以前的事,突然遇着一个性情稍微相合的人, 便误将一时的兴趣当成了喜欢爱慕?”   奚昭扫了眼地面的影子。   她特意挑正午来的。   上回只不过说了两句话,他的影子便跑了出来,抢去了身躯的控制权。   而这回,那黑影连一点异样都没有。   看来月楚临确然用了什么法子,强行压制着影子的出现。   要将火烧得再旺些才行。   她抬了眼帘,好笑道:“大哥这是在帮我理清我的想法?”   她咬重了“我的”二字,似在拿这逗趣话指责他干涉太多。   “并非。”月楚临盯着窗外的枯树,忽觉四周有淡淡的黑雾蔓来,一点点掩住他的视线。周遭一切都像是蒙上了层灰霾,变得愈发暗淡。   “那不就行了。”奚昭将话说得更明白,“我觉得我应该比大哥更清楚自己的心意。喜欢就是喜欢,不喜就是不喜。”   “是。”月楚临稍顿,“只不过你对太崖不甚了解,也不清楚他的底细。为兄担心你是一时兴起,届时又厌了他,心生悔意。”   奚昭忽笑:“大哥,你好像对太崖颇有微词。可要真是看不惯他,为何与他相交,还让他进府?”   “这是两码事。”月楚临缓声道,“你若真喜欢他,不妨慢慢来。待你想起往事,记起亲眷在何处,又与他了解彼此了,再谈结契的事也不迟。”   “不怎么好。”奚昭直言,“我不能总住在这儿。等结完契了,也好跟他一起走。”   “走?”月楚临陡然接上话茬。   仅这一字,便跟破了音似的,将方才的冷静抛得干净。   不过再开口时,他又恢复如常。   他问:“你想跟他一起离开?”   奚昭盯着地面的黑影。   方才她看得清楚。   那影子似有一瞬的波动。   她收回视线,道:“肯定得离开啊。都结契了,总不能一直赖在别人家里吧。他也跟我说了,禁制马上就能修缮完。”   月楚临陡然侧过身,看向她。   借着暗淡的日光,奚昭看见他的眼白蒙上了层淡黑色的影。像是滴入水中的墨,一点点扩散开,吞噬着眼白。   可他脸上分明还是那副温和神情。   奚昭一怔,忽觉何处有些不对劲。   她犹豫着是否该继续下去,但月楚临却道:“是为兄何处做得不对,让昭昭还将这里当作别人家?”   奚昭默不作声。   “也是……”月楚临轻笑,“这一年多来,对你多有疏忽。”   他犹记得当日她刚进府时。   多病,满身是伤。   脆弱不堪。   他一贯厌恶此类弱者。   像是初春时节河上的冰。看着完整,牢不可破,封冻着其下奔涌的河水。实则任意一枚小小石子,就能将其打碎。   这轻视不知持续了多久,哪怕给她灌下再多灵丹妙药,哪怕月郤在他面前言说她再多的好,于他而言,她也和路边花草无甚分别。   轻一折就会断。即便磨出再多韧劲,也是徒劳。   更不解师父缘何要找这样一个弱小之辈。   何时起了变化?   概是她从公孙家的小儿子手中抢过那箭筒的时候,他渐有了好奇心。   好奇。   若再有二回,他自该压下那好奇心。   阿郤当她心善,以为是为了他才抢回那箭筒。   府中密探却查得清楚,是那公孙家的惹她在先,背地里拿些人族当为奴侍的话轻贬她。   亦是因为此事,她才借着替月郤出头的由子,从那公孙家的手里抢回了箭筒。   他到现在都无法言说当时的心绪。   仿是找到了一个合该伴行的同道。   往后,从那一瞬的共振里生出的爱慕竟如密林藤蔓,日复一日,再难压下。   月楚临垂下眼帘,面上一派温和。   太崖……   太崖……   “好。既然你喜欢,为兄自不该多说些扫兴的话,理应祝贺。”月楚临抬眸看她,问,“你们打算定在何时?”   奚昭盯着他的眼睛。   他自己应该没察觉到,那遮住眼白的黑影越发浓厚,已快要接近漆黑。   但是……   她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他的影子。   影子好像还是没什么变化。   看来这法子不行。   她道:“八月二十一——可以吗?”   “这般着急?”   奚昭颔首,似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快些。”   “可以。”月楚临应道,“时日虽赶,但也应风光大办。我这便安排下去,让他们抓紧时间。”   奚昭却道:“不用,这事儿咱们仨知道就行,不想旁人知晓。”   月楚临稍怔:“阿郤也不知?”   奚昭说得隐晦:“他好似不太喜欢太崖。”   月楚临应好:“既是你的事,自是以你的打算为主。”   奚昭点点头。   看这样,估计是不行了。   她索性放弃,转身打算出去:“我来就为这一桩事——大哥你忙,我便不打扰了。”   话落,她往前一步。   却再迈不出第二步。   浑身像是被定住般,动弹不得。   她很快反应过来。   是影子。   眼神往旁一移,她借着旁边的瓷瓶,看见月楚临微躬着身。毫无平时世家大族的风范气度,而如蛰伏的兽类。   还有声音。   她听见微弱的声响,像是从喉咙里挤出的威胁式的低鸣。   她迟疑开口:“大哥?”   下一瞬,那人便往前一步,从身后牢牢抱住了她。   两条胳膊越发用力,想要将她嵌入身躯似的。 第108章   陷在这温热的怀抱中, 奚昭垂眸,发觉地面上只剩下了她的影子。   月楚临的影子则已消失不见。   也是他抱住她后,原本被控影术禁锢的身躯终于能动了。   她偏过头, 仰颈, 随后对上一双漆黑眼眸。   瞳仁与眼白俱为黑色, 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抬手朝后伸去, 轻抚在他的脸侧。   “是不想我走吗?”她的手轻轻摩挲着。   “月楚临”将两条胳膊收得更紧, 脸蹭着她的掌心。   他不懂得如何表达情绪,只能借由这种方式留她。   奚昭道:“要是不想我走, 就听话些——先松开手。”   “月楚临”却抱她更紧, 嘴里断断续续地念着:“昭、昭昭……昭昭……”   那一片漆黑的眼眸间, 竟流露出明显的痴迷之态。   但不过片刻, 他便顺从地松开了手。   奚昭转过身, 这才发觉他的颈上缠绕着十几道红线。   缠得杂乱, 像是拴缚着他的脖子一般。   她移过手, 轻抚上那些红线。   摸起来并没有实感, 似乎嵌进了他的肉里,和刺青很像。   随着她的触碰,“月楚临”喉结微滚, 浑身都小幅度地颤栗起来,兴奋溢于言表。   奚昭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突然冒了句:“狗链子一样……”   她转而抚上他的脸。   一片漆亮的瞳仁间仅能瞧见她的身影。   指腹移过,压在了他的唇角上。   他的嘴微张着, 隐约能瞧见里面的尖利牙齿, 看起来锋利异常。   ……   这一口下去能把人咬得烂碎吧。   奚昭收回视线, 转而对上他的眼睛。   她道:“你若再有些用处,为何不把身体抢过来呢?”   “月楚临”的眼睛睁大了些。   奚昭继续说:“把身体抢过来, 就随时能见我了,是么?”   话音落下,游走在“月楚临”周身的黑色雾气陡然剧烈起伏起来,活像尖利的刺。   代替他?   代替他……   他的瞳孔里浮现出错乱的癫色,并下意识去抓她的腕。   可还没碰着,奚昭就已垂下手,往后一步避开了。   她转过身,拿起那装着蛟珠粉的瓷瓶。   “他说要将这送我,但我总有些不信。”   取了一汤匙蛟珠粉后,她袖口稍抖,莹白的粉里就掺进了些许黑褐色的药粉。   她回身看向“月楚临”,将汤匙喂在了他嘴边。   “你先帮我尝尝,好不好?”   -   不知昏睡多久,月楚临缓睁开眼。   头疼得厉害,视线也一片朦胧。   恍惚片刻,他借着一旁的明镜,看见了眼中尚未褪净的淡黑雾气。   又出现了?   他稍拧起眉。   好在房间没怎么变乱,那影子应当没弄出什么麻烦。   就在这时,一小童子匆匆跑进门。   “大公子!”他道,“裴少爷来信,问您今晚是否得空,邀您——”   “拒了吧。”不等他说完,月楚临便打断道。   小童子愣住。   连邀他做什么都没过问,便出言回拒。   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形。   好一会儿,小童子才回过神。   “还有太阴门来信。”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下午刚到,可要——”   “暂且不看。”月楚临缓站起身,面容间的温色被斜压的夕阳映得模糊不清,“玉童,我要出去一趟,不必跟着。”   小童子隐约觉得他有何处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   他压下不安道,应了声是。   -   宁远小筑。   太崖正拨弄着玉盘,忽有人在外敲门。   “太崖,可在?”是月楚临的声音。   “进来吧。”太崖眼都没抬。   门从外推开,扫进一片暗淡的光。   月楚临在偏厅站定。   身后,房门无声关上,只合紧时发出轻微响动。   “太崖,”月楚临语气轻和地问,“禁制修缮得如何?”   “差不多了,再过几日便能结束。”调弄好最后一处盘象,太崖放下玉盘,侧眸笑看着他,“这般晚了,来找我就为了此事?”   “有些话要与你说。”月楚临坐下,大半身子隐在渐起的夜色中,“既然已完成了十之八九,也无需你再操劳,剩下的交由我便好——太崖,不妨今日离府。”   “今日?”   太崖轻笑出声,余光里天际暗沉,任谁来瞧都不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见远,你别不是在按一息一刻算着情谊。竟是片刻也等不得了。”   月楚临面上也见淡笑。   “追杀令都解了,玉衡已出了府,你也无需长时久日地待在此处。”   “却是要问你,”太崖一手搭在玉盘上,指腹缓缓摩挲着,“你这般急忙忙要赶我走,是为何意?”   “急忙”二字都已算是轻的了。   他和月楚临相识已久,知晓他有多耐得住性子。但如今他竟能上门赶客,奚昭到底与他说了什么。   月楚临陷入沉默。   良久,他才温声道:“昭昭是我月府中人,你哪怕要与她结契,也应当先送帖纳礼。私自定下这事,又让她去找牵契线的人,实为不当。”   太崖手指一顿。   原来是与他说了这话,难怪忍不住了。   他一手支颌,懒懒散散地说:“她不过暂在你府里住两日,恐还算不得月家人。她也不过是想找个人帮着接契线,并非非你不——”   “太崖,”月楚临打断他,“若今日不走,只好亲自送你出府。”   太崖一派松散地坐在那儿,不急不缓道:“今日走自是可以,正好带她一道出府。”   月楚临含笑道:“在学宫时师尊便常说你聪颖,想来无需我把话说得太清楚。”   “师尊高看了我,我只愿听些直白话。”太崖不露声色,“见远,这般心急,到底是不愿我带她离开,还是怕我影响了你的盘算?”   月楚临眼中笑意更甚。   剑拔弩张之际,他索性挑明:“当日是你哄骗了昭昭,潜进了我的识海中。”   太崖却没否认:“我以为你还要过些时日才会发觉。”   “过些时日……要我等你和她真结成道侣么?”月楚临慢条斯理道,“在旁人识海中厮磨亲近,是何感受?太崖,相识至今,还不知你有这般低俗趣味。既提起此事,你更应知道结契绝无可能。”   他这话说得重,却没能使太崖神情变动分毫。   太崖斜倚着,却笑:“她情我愿的事,怎算得低俗。倒是你,我与昭昭亲近,你在旁边偷窥是为何故?这般看来,你没压着窥欲不说,还要日日念着、想着这事,倒更为匪夷所思。”   话音落下,房中一时陷入死寂。   谁也没出声,静到落针可闻。   良久,还是月楚临开了口:“偷潜旁人识海,已犯下妖族重罪。”   “是啊。”太崖懒洋洋地应了,“偷潜识海,再在其中耳鬓厮磨,更是重罪中的重罪。”   月楚临抬起眼帘。   长眸微挑,瞧不出眼中情绪如何。   “你便无半分愧疚?”   “愧疚……”太崖轻声笑了,颇有揶揄他的意思,“见远,你可知你现下看起来,活像个得不到糖吃的孩童。” 第109章   月楚临神情未变, 只问:“你不愿走?”   太崖语气自然:“我说过了,可以走,但要与昭昭一道——见远, 你既然已经知晓了识海的事, 不妨把话挑明。你想拿她的魂魄解决你月家危境, 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月楚临早想到他多半已摸清此事, 更知晓以他的脾性, 断不会闭口藏舌。   他慢声细语说:“此事错在我,我自会赔罪。但眼下我已找到法子, 可保她安然无恙, 亦能解决危困。”   “你保?”太崖哼笑一声, “见远, 当日师尊仙逝后, 你应当去过鬼域——可在那里找到了他的魂魄?”   妖族或仙修离世, 魂魄不归鬼域管束, 却也会在那儿停留片刻。   月楚临默了瞬, 最终道:“许是恰巧错过。”   “这话说来恐怕连你自己都不信。”   太崖敛去几分笑,指腹轻敲两下,桌上烛火便晃动着燃起。   室内一时亮堂许多, 他的视线划过墙面上的影子,后又落在月楚临身上。   “你应清楚, 他多半没死,指不定在何处躲着。此事既是他做下的决定, 即便你现在能保得了她, 往后也难说准。当日你太糊涂, 师尊说是拿她的魂魄封住月问星的影子,你便信了?要依着他那脾性, 概是为了炼出什么双魂器灵,为他所用。”   月楚临收紧手,掌心内刚愈合不久的伤口再度被掐破。   良久,他问:“你打算如何?”   太崖道:“送她去天显境,最好的去处便是陵光岛。这是玉衡的主意,我也打听过,陵光岛确要招揽弟子。届时递信一封,于她有益。”   月楚临转瞬间便想到他的意图:“驭灵。”   “不错。”   “缘何?”   “自是最适合她的术法。”太崖扯开笑,“若她愿意,我倒想将执明心法给她。”   月楚临倏然看向他。   “又在急什么?”太崖往后倚去,没骨头似的半躺在椅上,“老头子死前还惦记着心法无人继承,总要给他一个交代。”   月楚临却道:“太崖,你以为我如今是在心平气和地与你相商?”   “不敢,看你那神情似是想将我活吞了去。”太崖说,“不论你现在如何,仅问一句,当日你带她回月府是为了救她么?那些灵丹妙药,也是好心相送?自然,千里迢迢救下一个不相干的人,必不可能率先考虑她的往后。可见远,千般好抵不过一时恨。”   末字落下,月楚临忽听见一阵细微的嗡鸣。仿佛有蚊虫钻进耳道,在脑中横冲直撞。   这跳痛来得突然,有一瞬间,他看到眼前又覆来淡淡黑影。   那低贱的黑影也跟蚊蝇一样,在他心底躁动不安地撞着,铺陈起他的躁恼愤懑。   他长舒一气。   但声音并未停歇。   反而愈来愈大。   侵扰着他的思绪,从中剖挖出明晃晃的恶意——对着眼前的太崖。   恶意蔓延之际,它竟试图夺去他的意识,又在他耳畔低声念着,杀了他。   杀了他,便再无碍眼之物。   嗡鸣声一时变得更大。   渐如蜂群强聒。   月楚临再难维持住面上的笑意,在理智将崩的边缘,他几乎不受控制地吐露一句:“太崖,你同以前一样,令人生厌。”   太崖斜过狭长眼眸,忽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戳你痛处倒叫人快活。”   话落,他灭了烛火,起身欲往外走。   刚行两步,便听见月楚临问:“天色已晚,还要往何处去?”   太崖扫他一眼,道:“自然去找昭昭。结契之前,不应再熟悉些彼——”   一句话尚未说完,忽从左旁袭来道赤红的血线,从他眼前倏然飞过。   虽没挨着,却已近在咫尺。且因速度太快,在他眼前烧起阵灼烫热意。   他稍怔,先是看了眼那几欲穿透墙壁的血线。再才顺着血线望向月楚临,神情间有些许讶然。   竟真气到了这种地步么?   还从未见他这般失态过。   也是在这时,月楚临才倏然回神。   但挡在前面的血线并未断开,他温声道:“天色已晚,最好别走出此门。”   太崖抬了折扇,如使刀剑那般从下往上一挑。   绷紧的血线随之断开,他将扇子收入袖中,说:“都已不是稚童了,何时出门还无需旁人干涉。”   说罢,他再不看月楚临,径直走出门去。   月楚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滑腻的血溢出指缝,一滴跟着一滴坠落在地。   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从头到尾梳理着思绪。   那日太崖潜入他的识海,是借了奚昭的手。   但依他的性子,若非万不得已,不会让她来以身涉险。   此前应当还有过尝试。   谁?   谁帮了他?   蔺岐?   或许有。   但现下此人已经不在府中,与他也少有往来。   月楚临稍抬起头,盯着远方灰蒙蒙的天。   脑中渐浮起另一人的面庞。   还有一人。   平白无故对炼丹起了兴趣,想让他帮着试药。但仅炼过这一回,便再没见他往药阁跑。   让他去查迷香的下落,分明已提醒过去宁远小筑找,可时至今日也没个结果。   更任由太崖安插外人入府,做起了明泊院的侍卫。   原是这般。   紧绷的心弦逐渐松缓,月楚临神情未变。   原是这般……   -   入夜,月郤坐在屋檐上。   正对月拭剑,余光忽瞥见道人影,不疾不徐地从远处走来。   他抬眼看去,愣住。   竟是月楚临。   他怎会来他这儿?   莫名涌起股不安,他收起剑,轻巧跃下屋檐。   落地无声。   “兄长,”他快步上前,“这般晚了,找我何事?”   “不急,天黑,仔细脚下。”月楚临说,“有件事想托你去办。”   悬着的心勉强放下,月郤道:“什么事?用纸鹤捎句话不就行了,也免得大晚上往外跑。”   “这事有些重要,亲口与你说也才更放心。”月楚临没急着说找他什么事,而是问,“迷香的事查得如何?”   “哦,那事么……”月郤不露声色道,“先前说从天显来了个做买卖的,不知道太阴的规矩,私自售卖迷香。他给的名单我都一一查过,没有能跟咱们府里扯得上干系的人。”   “那便好。”月楚临问,“买过迷香的人都在何处?”   “皆押去太阴门了,说是择日问审。”月郤又提起另一事,“还有那帮拿着镜子招摇撞骗的人,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妖卫到现在竟都没抓着一个——兄长,要不我去查查?”   月楚临却道:“不用,此事已有眉目。他们做不出什么害人行径,太阴不作干涉。”   “兄长已知晓那几人的来历了?”   “算是。”月楚临望着那从小看到大的面庞,视线落在与他有几分相像的眉眼上,“阿郤,为兄向来信任你。以往月家旁系繁多,能托付信任的却无几何。”   月郤将犹疑藏在心底,面上应是:“我与兄长为血亲,理应如此。”   “若抛开血亲呢?”月楚临忽问。   月郤:“什么?”   “无事。”暮色下,月楚临的面容模糊不清,“阿郤,正因信你,眼下才有一桩要事托你去做。”   “兄长直说便是。”   月楚临道:“你送信——不,亲自去天水阁跑一趟。”   月郤点头:“是有什么灵器要打?”   到时若抓着机会,还能从天水阁多买些灵器回来,也好给绥绥。   “是。”月楚临稍顿,“打一支命印笔来。”   命印笔?   月郤怔住。   半晌,那略显僵硬的脸上才扯开丝笑。   他强作打趣:“命印笔不都是拿来结道契的吗?兄长这是有心上人了,提前做个准备?”   “不是我用。”   月郤:“那是……”   方才压下的不安再度漫起,且更为强烈,连同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飞速回想着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   应当没在兄长面前露馅,他不会知道他和绥绥的事才对。   但万一呢?   他尽量平复着心绪,开始思索起倘若真被月楚临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   思索之际,却听月楚临道:“时日虽紧,但笔要最好——太崖向来挑剔,什么物件好与不好,他一眼便能瞧出。”   太崖?   月郤的思绪一下停滞,瞳仁也跟着紧缩。   “兄长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想扯开笑,却又生硬得很,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太崖?太崖?他!他……他能和谁?”   他就没见那道人跟什么女子来往过,怎突然就要结契了?   那双沉着浅笑的眼微微睁开,月楚临看着他道:“自是与昭昭。”   月郤彻底僵住,勉强提起的笑容顷刻间就散得干净。   “兄长,”他脑中一片空白,“我似是……有些听不懂你的话。”   “是为兄说得不够清楚么?也是,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太崖和昭昭与我说起时,也叫我诧异。”月楚临一字一句道,“阿郤,现下他二人打算结契,不过还有不少其他事要忙。只能托你跑一趟,去——”   话音未落,僵立在面前的身影便陡然消失。   月楚临沉默不语地站在那儿,许久,才折身出了院子。   -   离明泊院仅有数丈远时,太崖忽觉有气息迫近。   他起先并未作多想,直到察觉那气息间掺杂的杀意。   来势汹汹,比寒刀更烈。   他步子一顿。   但拢在袖中的手还没动,便从暗处跃出道身影。   那人何话也没说,径直攥住了他的衣领,对着面颊狠狠落下一拳,实叫人猝不及防。   太崖还没来得及防备,右颊就已袭上剧痛,口中蔓延开清甜血味。   他踉跄两步,尚未站稳,那人便又动手了。   这回倒没用拳头,而是直接拔出了腰间佩剑。   一截寒烈银芒,直冲他脖颈而来。 第110章   在剑刃割中脖颈的前一瞬, 太崖从袖中取出扇子,横扇作挡。   “铮——”两物相撞,竟震得人掌心发麻。   他往后跃跳两步, 瞟了眼略有些开裂的虎口。   这一剑当真是冲着要他命来的。   “夜间难以视物, 月二公子若要找人切磋, 不妨另寻他人。”说着, 他抬手轻拭了下痛到发麻的脸, 连带着碰了碰嘴角。   垂手时,隐见掌侧沾着些许刺目血红。   方才那一拳若落在头上, 只怕生生要砸碎人的头骨。   四周不见灯火, 唯有月晖笼罩。暗淡天光下, 月郤抬着双戾眼看他。   他道:“眼前就有个背信弃义的畜生, 还找什么人?”   太崖被这直白的骂语刺得蹙了下眉, 不过旋即又舒展开。   “何来这般大的气性——是本君何处惹着了你?”   月郤手持银刃, 问他:“深更半夜, 你往哪儿去?”   太崖本想与他解释, 但刚张开嘴,唇角便一阵刺痛。   他抿了下,改口说:“月二公子对旁人私事也有兴趣?”   “私事?”月郤冷笑, “什么私事,商议什么时候结契, 还是结了契后要往何处去?”   太崖不紧不慢地拭去唇边渗出的血,很快就明白了他动怒的缘由。   “月二公子这是惯于被当作剑使——不论见远与你说了什么, 你可曾想过他提到这些的理由?”   “别与我说这些!我只问你, 深更半夜去找绥绥做什么?”月郤咬牙切齿道, “你最好斟酌清楚了再说,现下看见你, 我就恨不得将你头砍了!好一个妖道,竟和你那徒弟学的是一脉相承的伎俩,洞窝不待,钻到我月府里当狐精来了。”   他早便觉得奇怪。   太崖这人,如何会为他那徒弟做到此等地步。   原来真是另有所图。   别有用心不说,竟还将他骗得团团转。   合该将这妖道乱剑砍了去!   野莽。   太崖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嘴边仍带笑。   他道:“何须这般着急?结契是假,不过是蒙骗他的手段。”   月郤眸光更冷:“你还打算怎么愚弄我?都快要去天水阁打命印笔了,怎的,要那命印笔不是为了结契,而是拿回来给你刻碑文?”   他行事是冲动,却还没糊涂到这种地步。   太崖着实没想到他会这般难对付。   “月二公子,”他话锋一转,“便是要迁怒于我,也不当让见远知晓。他既然在你面前提起此事,就已认定你我在同一条船上。现在你又来找本君泄愤,岂不是给了他打翻这船的由头。”   月郤却不吃他这套。   相反,怒火冲脑之下,竟使他意外冷静下来。   “我早已做好与兄长相斗的打算,便是他现下就与我挑明,我亦是担得起。”他攥紧剑柄,“——倒是你,可曾想过兄长为何没在我面前把话挑明了,而是想让我来对付你?”   太崖不语。   他自然清楚。   月楚临使这手,除了利用月郤来对付他之外,也有表明立场之意——   他与月郤到底是同胞兄弟。   同胞血亲与昔日同门之间,在他心底自然前者更重。   更何况多少月家旁系子弟,都是丧命于他手上。   此等情况下,月郤在他心中更是重中之重。   不到迫不得已的程度,他会宁愿佯装不知月郤在忤逆他。   今日之事若处理不当,只会被他兄弟二人联起手来对付。   而眼前这小郎君,比他那兄长还要难处置些。   太崖思忖片刻,却道:“不妨先冷静下来,再作商议。”   月郤睨他:“我要是不冷静,早逼得你化出原形,再将你剁成堆烂肉!”   “要动怒,也等眼下事解决了再说。”太崖慢条斯理道,“如今月府还有禁制,你若看我不快,可随时拿走月府玉牌,是么?”   这话一出,倒叫月郤的怒火平息些许。   确然如此。   他能出入月府,是因有玉牌在手。倘若将他轰出府去,再收走玉牌,根本就没办法再进来。   太崖借着月光打量着他的脸。   眼见月郤神情稍有好转,他又继续道:“我确然跟奚姑娘提起过结契的事,不过在她心中,月二公子似乎为更好的人选。”   月郤一怔,握剑的手又紧了几分。   他不确定地问:“当真?”   “若不信,可亲自去问她。”   月郤踌躇。   此事暂不论,太崖也还有用处。若撕破脸皮,只会误了绥绥出府的事。   思及此,他收剑归鞘。   “你找她是有何话要说,我替你带。”   太崖轻轻敲着手中折扇。   目下他已反应过来,奚昭跟月楚临提起结契的事,除了想逼出影子,多半还是为着摆他一道。   嘴角和脸颊的疼痛尚在,他琢磨片刻,最终笑说:“那就请月二公子替我跟奚姑娘言声谢,便说我已收着这份‘厚礼’了。”   月郤随口应了声,转身往明泊院走。   没走两步,他回身看了眼太崖。   后者静立在小道中间,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因着夜色掩映,那双眼眸并不算明晰。却透出股冰冷阴寒,无端像是蛰伏密林的毒蛇,静候着反咬猎物的时机。   只不过刚对上,他眼中就又沉进散漫笑意。   “月二公子切莫忘了带话。”说完,他转身离开。   -   奚昭在札记本上落下“奚昭”二字,随后收笔等着对方的回复。   方才她问万魔窟里那妖叫什么,结果他根本不知晓“名字”为何物。   写下自个儿的名字后,奚昭也借着这段时间的闲聊,对这人有了个大概印象——   一个一岁多的小妖怪。   修为高,能在万魔横行的魔窟里活下来。   学习能力堪称恐怖——这才几天,他的狗刨字就已变得笔走龙蛇了。   下一瞬,纸上映出两字:   ——奚昭   是他在模仿她的字迹。   奚昭回复:   ——对,就是这么写的,你也可以给自己起个名字。等哪日离开万魔窟了,说不定还能用上。   ——再接着跟你讲驭灵术的事,我这两天已经快把驭灵书看完了,学着个新诀法,能驭使被魔气侵蚀的灵力,你降伏魔物的时候说不定能用上。   写完,她又在纸上记下了驭灵诀的用法。除了帮他,她也想借此试试这驭灵诀法的效用。   等了两三息,那人回复:   ——确有用处   奚昭:?   这么快吗?   别不是在敷衍她。   她还想再跟他聊聊驭灵的事,外面忽有人叩门。   收好札记本,她开了门。   一道高大身影立在门外。   她抬眸看去。   “阿兄,找我什么事?”   眼神一移,落在他手上。   还带着把剑。   她侧身让了,可月郤一动不动,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他强忍着不安的心绪,问她:“绥绥,是不是我何处做得还不够好?”   奚昭:“为何要这样问?”   “你若有其他更好的人选,我……我便……”月郤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松,可无论如何也吐不出之后几个字,反而声音渐抖。   奚昭盯着他打量片刻,忽意识到什么。   定是月楚临与他说了结契的事。   她稍拧了下眉,不过很快便又松开。   “阿兄,是不是大哥跟你说什么了?”   月郤怔然,又摇头,那双星目里沉着勉强笑容。   “只是想问问你。”   “定是他跟你说了太崖的事,对不对?”   月郤紧攥住拳,心底突然生出股莫名的惧怕。   想听到她的答复,可又怕她承认。   惧骇越甚,竟使他下意识想离开这儿。   好半晌,他才艰难挤出一声:“嗯。”   “是我故意跟大哥这么说的,本打算让太崖吃些教训。”奚昭扫他一眼,“不想大哥会让你出面。”   她和月楚临说要跟太崖结契,确然是为了诱出影子。也是想让他知道,太崖有意妨碍他的计划。   但月楚临应该是不愿亲自动手,才和月郤说了这事。   月郤瞳仁一紧,紧绷的神经也陡然松缓。   还好。   还好……   下一瞬,奚昭便看见他的眼睛渐洇出湿意。   “绥绥……”   月郤往前一步。   见她不拒绝,才又近前紧抱住了她,脑袋埋在她肩颈处。   “我以为……我还以为,以为是我没什么……没什么用处了。那妖道说了好些难听的话,绥绥,我心底难受。”   他语气发颤,似还见着哭音。   奚昭:“你遇着太崖了?”   “是,”月郤哽了声,话里还带着几分委屈,“他还打了我。”   “打你?”奚昭着实想象不出那场面,好笑道,“打哪儿了?”   月郤稍直起身,拉住她的手。   奚昭便看见了他那发红的关节,似还沾着血。   她默了瞬,看向他那泛红的眼,忽问:“……确定不是你打他吗?”   月郤点头。   脸打拳头也是打。 第111章   看他满目真诚, 奚昭一时不确定。   太崖还真打他了?   既是这样,那他手背关节上的血估计也是他自己的了——虽然没看见伤口在哪儿。   她顺口问了句:“用什么打的啊?”   能将手打成这样,多半是什么铁器。   月郤:“脸。”   奚昭:“……”   等会儿。   有哪里不对吧!   她好笑道:“你打他做什么?若叫大哥知道了, 岂不是把你的底细摸得透彻。”   月郤别开眼神, 方才在太崖面前嚣张跋扈的气焰全没了。   “我就是不喜他, 往常看谁不顺眼, 何人都打得, 怎的他就打不得?你不知道他将我当什么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混账东西!唬得我帮他, 现在又反过来倒坑我。让他吃些拳头怎么了?若非还有用, 我恨不得捅他两剑!大哥知道又如何, 将我杀了算了, 左右也厌我。”   他起先还憋着股劲儿, 越往后说, 声音便越抖。   眼看着他眼眶涨红, 奚昭一愣:“你、你别哭啊。”   月郤陡然回神。   他移过视线, 又抱住了她,脑袋埋在她肩上。   “绥绥……别看我。”他的嗓音被压得沉闷,“我知道兄长在激我, 可我……可我忍不住。绥绥,我以为你真要, 真要——为何呢?你说不记得以前的事了,那算起来, 你第一个见着的人难道不是我么?是我先认识你的, 你要什么我也都可给你, 那妖道凭什么,凭什么……”   话还没说完, 他就觉眼前越发模糊。可哪怕咬牙生忍着,也难以忍住。   耳畔落下断续的幽咽声,奚昭轻拍着他的背。   她问:“你说他唬你帮他,你帮他什么了?”   心里仿被塞了把苦药,月郤也再不管太崖的提醒,索性全盘托出:“兄长不知晓蔺岐的事,却已经怀疑到了那妖道的头上,太阴城如今管得紧,也是因他在查迷香源处。”   奚昭一怔。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她问:“太崖找过你帮忙?”   月郤松开手,垂眸看着她。   “是。”他的眼眶红得厉害,“绥绥,太崖帮不了你。兄长日日夜夜地盯着他,今日他来,兄长能支使我拦住他。明日、后日,自是有数不清的办法,叫他走不出宁远小筑的大门。或做得更决绝些,直接断了那点儿仅剩的情义,将他赶出府门——你或许不知道,当年他俩闹得有多难看,甚已到了如敌如仇的地步。太崖现下愿意帮你,何不是存着几分给兄长找麻烦的念头?”   奚昭眼眸微动。   她转过身,坐在了椅上。   “蔺岐是之前跟我说过,他俩有过不快。”   “不止不快。”月郤道,“虽不清楚内情,但兄长与他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能让他在府中暂避,也是看在那点微乎其微的情分上。”   奚昭细细忖度着。   他说得不错,现在不光是太崖,月楚临估计也已怀疑到了她头上。   如置身高崖荡桥,若拖得太久,脚下的桥随时都有可能断开。   月郤从她的神情终窥见一丝犹豫,他攥紧手,继续道。   “可我不是。”他眼中是快要压不住的泪意,语气哽咽,“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能做——仅有一个念想,就一个念想。”   奚昭抬了眼帘看他,问:“什么念想?”   “等你出府,别与我断开。”月郤双目沉沉,“我已顾不得你将我视作什么了,但不能就此将我抛在这儿。”   奚昭一手撑脸道:“我之前不与你说了么,我应是要去恶妖林。你若想见我,来找我不就行了。”   只不过找不找得到就是他的事了。   闻言,月郤紧绷的心弦得以松缓。   “好。”他应道。   -   翌日,茶室。   奚昭握着杯茶,默不作声地盯着水里打旋的茶叶。   当时她跟月楚临提起和太崖结契的事时,完全没想到会发展到这一地步。   眼见那茶叶飘落在杯底,头顶突然落下声问询:“昭昭,你以为如何?”   奚昭抬头。   月楚临和月郤二人坐在她对面,太崖则坐右边,正用茶盖儿旋着茶水。   “我方才走神了。”奚昭诚实道。   今早玉童跑来跟她递信,说是月楚临有事找她。但等她到了茶室才发现,月楚临不止叫了她一人。   还有太崖。   按月楚临所说,是要与他二人商议结道缘的事。   至于月郤,估计是从鹤童那儿听着什么风声,竟也跟着跑过来了。   一炷香过去了,月楚临和太崖一人一句,到现在都没停过。   起先她还听得认真,但发觉他俩每句话里都藏着刺儿,索性懒得再听。   月楚临轻笑:“是问你时候的事——我请天机阁的人卜算过,八月二十一不算吉日,不若另换个时候?再把日子往后延一延,也好准备得充裕些。”   “能准备什么?”奚昭喝了口茶,“不就是拿命印笔戳两下么?要不大哥再写封信问问,说不定今天就是吉日,现下便能结契。”   月楚临笑意稍敛,杯中茶水漾开一圈涟漪。   太崖在旁接过话茬,似笑非笑地说:“昭昭对此倒是熟悉。”   可不熟悉么。   都弄过一回了。   奚昭面上不显,只说提前做了些了解。   “你倒是话多!”月郤睨向太崖,“她熟不熟悉与你何相干,这本该是你去了解的事!”   太崖笑眯眯道:“有劳月二公子提醒。”   “不谢。另提醒你一句,”月郤往后倚去,双臂一环,冷笑,“你不如先去医阁找个医师看看,省得结契那日还顶着张花脸。届时绥绥往你脸上戳什么道缘命印,看着只怕得吐。”   他说话时,奚昭下意识望向太崖的脸。   月郤下手比她重,到现在右颊和嘴角还见着些伤。   听到最后,她实没忍住笑出了声儿。   太崖却是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月楚临。   “见远,实不该省蒙学的钱。”   月楚临眉眼温和:“阿郤年岁尚小,偶尔口无遮拦,你切莫放在心上。”   太崖又乜向月郤,上下打量一阵,随后眼梢挑笑。   “确然年岁小,何事都要分个高低。”   月郤见他就恼,恨不得将他那嘴撕了。他有何情绪都写在脸上,眼下更是双眉紧蹙。   奚昭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心觉好笑。她没个坐相地趴在桌上,忽悄无声息地踢了他一下。   月郤没何反应。   坐他身旁的月楚临则陡然握紧茶杯,抬了眸。   奚昭没看见,只当月郤这会儿沉得住气了,便又踢了下。   下一瞬,月郤看向她,脸上没什么异样。   他问:“绥绥,我让他们送些糕点?”   一旁的月楚临则抿紧了唇,脸上笑意淡去些许。 第112章   “不用, 我不饿。”说话间,奚昭又踢了下。   这回她没收回去,而是停在膝盖附近, 往里轻轻抵了抵, 又一划。   下一瞬, 她的踝骨处便缠来温润的触感——似是有什么软绸一样的东西系在了足踝上, 制住了她的动作。   奚昭一怔, 想往回拽,但那东西缠得紧, 竟没拽动。   她打量着月郤, 却见他神情如常, 正侧着身让鹤童添茶。   陡然反应过来, 她眼神一移, 看向了他身旁的月楚临。   随后便发现他脸上没有半点儿笑, 不知是不是因为茶室里太热, 耳尖还透着些许薄红。   !   踢错人了吗?   月楚临恰在这时投来了目光。   他平日里一副君子相, 做何事说何话都温温和和的,鲜有情绪外显的时候。这会儿双眉却明显微蹙着,往常含笑的唇也抿得平直。   奚昭:“……”   她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现下是在商议她和太崖结契的事, 她却又这样对待月郤……   他本就不喜她,眼下心里指不定怎么骂她呢。   她两手撑在椅上, 略微往后一倚,再挣了挣。   还是没挣动。   ?   怎么不松开?   她动作幅度不大, 却全然落在了身旁的太崖眼中。   他轻飘飘地瞥她一眼, 又看向桌对面的月楚临, 视线来回游移两番,便将眼下的情形摸了个七七八八。   “昭昭, ”他面上含笑,忽捉住了她的右手,“椅边有倒刺,小心扎着手。”   两手相握,他不着痕迹地送出道妖息。淡黑的妖息顺着手臂流窜而下,轻易便将缚在足踝上的另一道妖气打散。   鞋挨地的瞬间,奚昭松了一气,顺口应道:“知道了。”   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椅上有倒刺?”月郤拧了下眉,“如今做事都这般不仔细了?茶室就算不常来人,也当时常操心着——兄长,这茶室应是第二院负责打理。”   他望向月楚临,后者却垂着眼帘,看不出喜怒。   “兄长?”他又唤了声。   月楚临一言不发。   方才第一下,他只当她是不小心为之。   但第二回 、第三回不可能是意外。   应是踢错了。   将他错当成了谁?   许是阿郤。   但不是要与太崖结契么,眼下又为何故。   一无所知的境地使他生出股烦躁,连同这段时日一直折磨着他的涩意,也越发深重。尽数堵在心口,令他喘不上气。   这时,太崖忽然开口:“你兄长多半是在思索时间,就定在二十一那日,也好早些离府——见远,不恰好合了你的意么?”   “合了什么意?”月楚临陡然出声。   等三人都看向他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的语气太过生硬。   转瞬间,那僵冷的面容间便又露出些许淡笑。   “好。”他道,“既是你们的事,自该由你们来做决定——我还有些事尚未处理完,先行一步。”   话落,他起身快步走出茶室。   守在门外的玉童见他出来,立马跟上。   他手里抱了厚厚一沓信,道:“大公子,太阴门连递了十多封信,好像是有什么急事。”   月楚临:“拆信。”   玉童应好,将其他信塞入袖子里,拆了一封。   匆匆读过后,他道:“大公子,是柿子湖一带。那儿的妖寨起了内讧,太阴门几位长老都想趁此机会,将柿子湖一带划入太阴境。”   他又接连拆了几封。   信中内容都大同小异。   将那些信全都读完后,他道:“多数都是长老门寄来的,还说赤乌也有此意,若不抓紧些,只怕要被人抢先。”   柿子湖虽在恶妖林里,但因灵气充沛,时常有灵物出没,算是块风水宝地。不过常年被一妖寨占着,且处在太阴、赤乌和天显三境的交界地,哪方都不好管制。   现下妖寨内讧,正是时机。   月楚临顿步,问他:“天显如何?”   小童子说:“信里只说了赤乌有意争夺,没提到天显。但那陵光岛不是以驭灵见长么,估摸着不会置之不理。”   “不急。”月楚临复又提步,“妖寨内斗尚未停歇,再静候时机。”   小童子:“那可要回信?”   “去吧。”月楚临道。   说话间,两人已回了院子。   他推开书房房门,说:“玉童,今日不见客。”   小童子停在门外,点头应好后便走了。   月楚临进门,视线落在书桌上。   那破损的棋盘便放在桌上,其上除了棋子,还有两枚铜钱大小的玉石。   一枚玉石上刻着月问星的生辰八字,另一枚则空白无字。   他上前,默不作声地俯瞰着那残棋。   良久,他从芥子囊中取出一方星盘。   与太崖的八方道玉盘相似,不过细微处见着差别。   他往内注入妖力。   下一瞬,星盘开始转动,残棋上的棋子、玉石也开始移动。   半炷香后,棋子、玉石定格。   棋子和玉石摆出的棋象再熟悉不过。   盯着棋象,月楚临想起师父仙逝前留下的话——   “见远,天机阁所占‘天庙五星’棋象,是为舆鬼鬼祠事——仅有这一条路,便是你再不愿,也绝无它法。”   绝无它法?   他冷视着那棋象,半晌,又将棋子归位,再次拨动星盘。   但试过十多回,棋象仍旧毫无变化。   到最后一次,未等棋象成形,他心底便生出股恼意。   绝无它法?   他被那烦躁驱使着,掷下星盘。   霎时间,棋子被震得撒落四散。   在那突兀声响中,他转过身,视线紧锁着书房最里墙壁上挂着的一把剑。   由铜钱铸成,拴缚铜钱的红色细线宛如血线。   那是师尊的剑。   他犹记得往日师尊在时,铜钱剑上常有嗡鸣传出。   师尊说,是因这剑斩杀的鬼祟魔物太多。嗡鸣作响,每一声皆是对他的恨。   只要他在,剑鸣便无平息之日。   而自他仙逝后,那铜钱剑果真再无声响。   “师尊。”月楚临忽唤道。   但同往日一样,书房中仍旧寂然无声。那铜钱剑安安静静地悬挂在墙上,宛如死物。   -   明泊院。   绯潜站在梧桐树后,一手杵着笤帚,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奚昭,还有送她回来的太崖。   等奚昭进了屋,太崖转身准备离开,他才一扔笤帚,箭步流星地走出去。   “你站住!”他没好气道。   太崖顿步,斜乜着他,笑问:“你叫我?”   “自是你了,这儿除了你还有别人么?”绯潜在他面前站定,“你怎么总是来这儿,那道人不早走了么,你是他师父,怎么不跟着走?”   太崖笑道:“哪有师父跟着弟子走的道理?”   看着他那脸,绯潜就觉得烦。   甚而比看见蔺岐还烦。   他不快道:“以前没有这道理,你现在创个先例不就行了?”   太崖打量他片刻,忽说:“你好似不想看见我。”   绯潜点头,实话实说:“你看起来很怪。”   头回被这样说,太崖稍怔,随后低笑出声。   “何处怪?”他问。   “不知道。”绯潜将他上下一扫,“总之不太想见着你。”   他以前在暗部时,也奉命追杀过蛇妖。   往往都是些难缠之辈。   太崖却是极有耐心,引导着他开口:“是不想见我,还是不想看我和昭昭走在一起?”   绯潜原还糊里糊涂的,突然听见他喊了声“昭昭”,登时跟炸了毛似的。   “别这么叫!”他紧蹙起眉。   太崖眉眼稍抬。   他只当没瞧出绯潜的敌意,从容不迫道:“你不愿见我,再正常不过,无需生恼。”   这倒挑起了绯潜好奇心。   他强忍着心里的别扭,问:“怎么个说法?”   太崖没直接解释,而是反问:“你便将我视作寻常妖类,倘若现在她说要与我定下妖契——你当如何?”   绯潜火气更甚:“想都别想!”   “那便是了。”太崖眼梢挑笑,缓声说,“你以前与她定下过临时妖契,如妖族与契主定了契,便不愿见她再和其他妖类来往——正因此,你对我才会心有排斥。”   绯潜将信将疑。   太崖又问:“现下临时契印虽解开了,可你仍旧想留在她身边,不愿离开,是么?”   绯潜一愣。   他怎么知道?!   太崖:“你似乎没弄清缘由,时常作恼。”   哪怕烦他,但被戳中心思,绯潜还是别别扭扭地点头:“是又怎么了?”   “你有这样的心思,皆算正常,往后亦无需为此纠结生恼。”太崖道,“就如猫犬亲近主人,又下意识排抵旁人——你仍视她如契主,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听他慢条斯理地剖析着心绪,绯潜渐睁大了眼,概有恍然大悟之意。   原来是这缘由吗?   太崖恰时落下保证:“你尽可放心,我不会与她定什么妖契,更干扰不了你的位置。”   绯潜狐疑:“当真?”   “当真。”   心中的那点不舒坦散去大半,绯潜看他也顺眼些许。   等太崖走了,他转身准备进屋,却看见了守在房外的施白树。   后者将他俩的话听了七七八八,视线相对的瞬间,她冷冷吐出句:“愚不可及。”   不过声音太小,绯潜没听清。   他兴冲冲进了屋,进去时,奚昭正在埋首写着什么。   “你写什么呢?”绯潜问道。   “信。”奚昭头也没抬,“给知蕴的。”   “薛知蕴?”绯潜问。   奚昭点点头:“要请她办件事儿。”   落下最后一字,她折好信,再用薛知蕴之前留给她的蜡烛烧得干干净净。   信便算是送出去了,她正要起身,就见一旁的札记本上渐浮出一句话:   ——万魔窟四季不分   奚昭拿过札记本。   她早上正和那万魔窟的妖闲聊,顺口问了句万魔窟气候如何。   不过一直没得到回复,直到现在。   ——你回得好慢啊。   还是头一次,他过了这么久才回她。   算起来都有小半天了。   ——受了些伤   奚昭提笔写字。   ——什么伤?很严重吗?   片刻后,纸上浮出应答。   ——不重   奚昭便又说:   ——这两天应该没时间和你闲聊了,我有些事要忙。   对方问她:   ——何事   不过刚出现,字上就又覆来几道横线,将那问询抹去。   概是他觉得这般细问不太妥当。   但奚昭倒不觉得有什么,提笔落下回复。   ——要忙结契的事 第113章   ——要忙结契的事。   落下这应答后, 奚昭又想起他常年待在万魔窟里,估摸着不懂结契是什么意思。   思及此,她看向绯潜。   “绯潜, ”她问, “魔族有类似于结道缘的说法吗?”   绯潜正往半空抛着果子, 他稳稳接住后道:“有啊, 魔族也有姻亲, 怎么了?”   “没什么,就好奇, 问问而已。”   奚昭又用羽毛蘸了点墨。   ——就和魔族姻亲一样。   不多时, 纸上浮现应答。   ——嗯   结契虽是假的, 但既然提到了这事儿, 出于客气, 奚昭还是写了句:   ——如果你能出万魔窟, 兴许还能过来玩。   落下最后一字, 她翻过书页, 发现已经只剩一页纸了。   她粗略翻了翻整本札记,满满当当都是他俩的对话。   许是因为在万魔窟里没人说话,比起刚开始, 这段时间那妖“来信”频繁了许多。   何话都与她说,比如遇着什么魔物了, 又或是见着何等怪谲的奇景了。   她当他年纪小,也常跟他讲些好玩儿的事, 或是与他分享学到的驭灵术法。   不光这些, 他将蔺岐的事也放在了心上。尽管她说过不用, 但他无论到了哪处,都要寻找蔺岐的踪迹。概是怕她在意, 他只说是为了归还那一尾羽毛。   纸面上浮现出那妖的字迹。   ——不知是与谁   ——若结姻亲自当送礼   与谁?   奚昭一手撑脸,应他:   ——还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蔺岐吧?   ——嗯   ——就他师父,叫太崖。心意我收到了,礼物不用,没这必要的。   左右都是扯给月楚临听的幌子。   写下这句话后,奚昭等了好一会儿,纸上才又出现字迹。   之前他应是用草汁树叶写的字,痕迹墨绿。而现下,他概又用了什么魔物的血,浓绿字迹中见着些许刺目的血红。   不光如此,字也有些变形。疏狂不说,下笔还有些抖。   ——何时   何时?   奚昭用羽毛抵着下颌。   万魔窟里也能知晓时辰吗?   她才想了不到半炷香,纸上就再次出现两字。   ——何时   这回字迹更为潦草,几乎是一笔写成。   奚昭正欲回答,方才那俩字的上面就又浮现出新的字迹。   ——何时   已瞧不出草汁的墨绿了,殷红灼目。   奚昭一愣。   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没写上啊,重三叠四地问。   她提笔写到:   ——八月二十一。   ——不知道万魔窟里是不是用的这历法?   写完后,奚昭等着他的回复。   但刚刚他还一句跟着一句地问,这会儿她等了足足一刻,都不见纸上有新的字迹出现。   忙别的事去了吗?   奚昭再没耐心,合上了札记本。   可惜了。   她还挺好奇万魔窟的历法的。   这时绯潜走到了跟前。   “你写完了?”他跃跃欲试地看着她合上的札记本,“我也练习了两个字,要看吗?”   奚昭翻开札记本,往他面前一递。   绯潜顺手捉了根毛笔,蘸足墨后写下几字。   奚昭在旁看着。   他这些天练得用心,握笔的姿势好了许多,字也的确大有长进。   正看得认真,薛知蕴给她的那蜡烛上陡然亮起一簇火苗。   火苗托起一缕淡黑色的烟,烟雾交织缠绕,最终凝成了一封信。   奚昭取下那信,对绯潜道:“你先自个儿练,我出去看下信。”   绯潜点头。   就在她出去后,他又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妖息。   他翻过纸页,盯着上面满满当当的字。而后凑近,轻轻嗅闻一番。   的确是这字上的气息。   他蹙了蹙眉。   为何这般熟悉? 第114章   绯潜盯着那些字看了片刻, 忽眼皮一跳。   随后飞速拔出腰间匕首,狠狠扎向了札记本。   他使的劲儿大,刃尖一下就穿透了整本札记, 再深刺进底下的桌子。   奚昭进来时, 恰好瞧见这幕。   她停住, 怔然看向绯潜。   “绯潜, 你在干什么?”她道, “没笔了可以跟我说,别用刀啊。”   “没, 我就是……就是, 不是在练字。”绯潜磕磕绊绊地说, 拔出匕首, “反正现下没事了。”   不知为何, 他竟在这字里行间的妖息里感受到一丝极淡的杀意。   怪得很。   奚昭走近, 拿起被戳了个大洞的札记本。   她将本子对准了窗户, 一缕阳光漏进孔洞。   “这下可好, 成筛子了。”她浑不在意地塞进了芥子囊,“不过也不要紧,这上面就抄了些罕见的驭灵术法, 我早背熟了。”   绯潜点点头,问她:“信看完了?”   “对。”奚昭话锋一转, “绯潜,我问你件事儿。”   “什么事?”见她招手, 绯潜微躬了身。   奚昭附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然后道:“你待的那什么暗部有这样的术法吗?没有我就再想别的法子。”   绯潜听了她的话, 脸色变了又变,显出几分凝重。   “有是有, 常年在外做任务,总得有那么几个脱身自保的法子。但……”他的眉眼间尽是不赞许,“会很疼,且不是一时半会儿。”   奚昭:“疼不疼不要紧——只要不会被看出来。”   “自然不会!”绯潜万分肯定,“暗部秘法,就算是在天显也没几个人知道,更何况太阴?”   “那便行了。”奚昭问他,“我该怎么做?”   绯潜还是不大愿意:“要不再想想其他办法?”   “既然要走,肯定得让月楚临不会再来找我。”奚昭道,“而且明天就要走了,既然眼下有路,总得走着试试。”   绯潜皱拢了眉。   “好吧。”他犹豫许久,才抬手,运转内息。   赤红色的气流盘旋在他掌上,逐渐凝聚成形。   最终凝成一枚晶莹剔透的圆球,里面隐见一小簇赤红火焰。   他道:“等禁制解开了,就捏碎这珠子。届时留下的假象,便是你没能冲破禁制,被禁制残存的力量反噬,断不会有人看出来。”   奚昭接过那枚圆球,顺手摘了他颈上的符囊。   “你今日便可出府了,先去解决好暗部的事。”她又从芥子囊里翻出一张舆图,递给他,“若解决好了,就去这舆图上画了红圈的地方等我。”   绯潜接过舆图,问:“要不还是等你一起?”   “不用。若等我,待出府了我又要等你,得浪费好多时间。”   绯潜也觉有理。   他将舆图收入怀中,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她。   “奚昭,”他犹豫着问,“你会来的吧?”   奚昭颔首以应。   “好。”绯潜道,“那我等你。”   话落,他径直出了门去。   -   月郤快步走在路上,但还没出院门,鹤童就从后面匆匆追上。   “小公子!”他高扬起手挥着,“小公子!岭山派来信了!”   月郤顿住。   “岭山派?”他从鹤童手里接过信,拆开,“何时送来的?”   鹤童大喘着气道:“就刚才,一炷香都不到呢。”   说话间,他始终观察着月郤的脸。见他神情微变,他忙问:“小公子,怎么了?”   “又有魔物进犯,说是危在旦夕,让我过去搭把手。”月郤折信,转身往院子里走,“我去一趟,最晚明天就回来。你这两天去宁远小筑守着,若那太崖有什么动静,随时递信与我。”   鹤童点头应好。   等月郤走后,他便依着吩咐往宁远小筑赶。   路过一处荷塘时,他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已是深秋了,可这满塘的莲荷竟然还没谢。   用了什么术法么?   他的心思全在那未谢的荷花上,一时没注意到迎面有人过来。   直到快撞上了,才倏然回神。   “大公子。”他急忙停下,连声道歉。   “无事。”月楚临温声问他,“阿郤呢?”   想到这条路不仅通往宁远小筑,还可去书阁,鹤童道:“小公子吩咐我去帮他找两本书,说是有急用。”   监视宁远小筑的事,自是不能说出去。   月楚临又简单过问了两句,两人正说着,不远处的廊道拐角忽出现道人影。   红袍大袖,身姿落拓,步伐也不紧不慢。   一眼认出那人是太崖,鹤童下意识往前迈了步,意欲跟上。   但想起月楚临还在身边,只得收了回去,仅拿视线牢牢锁着。   而月楚临也看见了那人。   “太崖。”他唤道,“这是要往何处去?”   太崖一顿。   “见远?”他没骨头似的往长廊柱子上一靠,双手懒叠着,“这是月府,你自是比我清楚府中布局,又何故问我。”   他说得隐晦,可连鹤童都听出了这话的意思——   顺着他走的这条长廊绕出去,仅通往一处。   便是明泊院。   鹤童往旁挪了步,又谨慎瞟了眼月楚临,却瞧不出他情绪是好是坏。   虽说知晓他俩是同门,但他总觉得这两人的关系并没那么好。   “太崖,”月楚临轻声道,“若你执意不肯走,这府中自是有留你之处——可也当进退有度。”   太崖眉眼含笑:“你这是不想我再往前走了?”   月楚临但笑不语。   太崖垂手。   鹤童看见他手中好像拿着什么东西。   仔细一瞧,是个跟罗盘差不多的物件儿。   “见远,也不知你这府里的禁制是何人所布,竟漏洞百出。”太崖笑道,“帮你修缮过,又补全了些,想来外人如今轻易进出不得。”   这话听着字字是好意。   可鹤童却瞥见月楚临脸上的淡笑忽敛去几分,眼底也陡然沉进些许漠然。   他一怔,尚未思虑清楚,就见月楚临手中化出了一把长剑。   鹤童脑中登时一空,下意识叫道:“大、大公子!”   这是要打起来了?   怎么办?   该跟小公子传信才是。   但就在他慌里慌张准备传信的时候,太崖的视线便轻飘飘地落在了他身上。   “你是月郤身边那小童子?”他问。   鹤童手中一顿,猛然抬头。   目光相接,那双狭长眼眸俯瞰着他。分明含笑,却无端透出股森冷。   “要给他传信?”太崖笑眯眯道,“他既然去了岭山派,便让他安心处理那边的事罢,何苦又叫他回来。”   一股森然寒意陡然爬上脊骨,鹤童只觉浑身僵冷。   等等。   他怎么知道?   突地,身旁的月楚临往前一步。   却也只走了一步,便被什么给绊住了。   他垂眸看去——   一条藤蔓从身后的荷塘伸来,紧紧拴缚住了他的腿。   不光他,身旁的小童也是。   太崖指腹稍动,他手下的罗盘便开始飞速旋转起来。   “见远,你晚了步。”他低笑着转身,“不过好在有人作伴,还能有个说话的人。”   刚说完,那满塘的莲荷碧叶忽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疯长起来。   不过两三息,就交织缠绕成巨大的牢笼,将月楚临和鹤童困在其中。   视野覆去,月楚临运转内息。   但妖息刚缠上剑身,他就觉头晕目眩,几欲昏厥。   他勉强站稳,提声唤道:“太崖——!”   太崖侧身,斜睨而去。   身后,那巨大的牢笼——连同笼中二人——正快速隐去身形。   “三日而已。”他轻笑道,“见远,你日夜操劳着月府的事,不妨趁此机会,好生歇憩一番。”   话落,他转身便走。   行了一段路,迎面忽来了一人。   是绯潜。   对方也恰好看见了他,本就不算好的脸色登时变得更难看。   “你来找奚昭?”   “是,她可在?”   经过上回,绯潜对他改观些许,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道:“在是在,不过她忙,最好别整天打搅她。”   太崖好声应了:“自是。不过是有些话要与她说,说完便走。”   绯潜勉强满意,提步往前走。   但就在两人错身之际,他突然又停下,面露不快。   “我说,能不能管好你徒弟?都走了也不让人省心。”   太崖神情不改:“这话是何意?”   绯潜双臂一环,似乎颇为不爽。   “你那弟子不是已经走了吗?怎还在奚昭的纸上写写画画的,隔一会儿蹦出一句,简直是阴魂不散。”   他刚开始只觉得那股妖气很是熟悉,却找不着源头。   直到他看见那一尾羽毛,才终于记起来——   这不就是那曙雀仙的气息吗?   他原还以为那人已经死了呢!   还杀气腾腾的,都吓着他了。   太崖稍睁开眼眸,语气并无多大变化。   “玉衡虽已出府,但也并非全然断了联系。”他轻声问,“到底是我教导不当——不知是什么纸,又从何时起?” 第115章   明泊院。   奚昭吃了颗灵丹, 然后感受着体内魂锁的变化。   但和之前没什么区别——   灵丹起到的效用微乎其微,剩下三道魂锁依旧没有解开的迹象。   就在这时,有人在外叩门。   奚昭想起什么, 收好丹药后便开了门。   门外, 太崖恰好垂手。   奚昭越过他, 往他身后警惕看去。   “没人跟着吧?”她问。   “嗯。”   奚昭仍不放心:“月楚临呢?”   太崖道:“禁制结成, 药效已起。”   奚昭这才松了口气。   之前她和太崖商量着如何走, 他说已经趁着这些时日,提前改动过月府禁制。再只需月楚临运转内息, 催动那日她喂给他的药的药效, 就能困住他至少三日。   她原还担心月楚临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没想到竟这般顺利。   等太崖进屋后, 她关上门问:“那假人也安排好了吗?”   以防被发现, 他还做了个假人出来, 用来代替月楚临。   太崖轻笑:“奚姑娘尽可放心, 任谁都发觉不了。”   说话间, 两人已走至桌旁。   他坐在椅上,抬手,掌心覆在了她腹前, 再送入妖气探查着那道元阳之气的情况。   奚昭耐心等了会儿,才问:“怎么样?”   她提前查过, 元阳之气效用虽大,但引入一道以上, 必会相斗。故此, 得先等原来那道彻底消失才行。   太崖:“先前那道元阳已损耗得差不多了, 此时若再引入一道,已是有益无害。”   “那便好。”奚昭捉住他的手。   太崖顺势拉过她, 使她坐在了腿上。   他问:“来的路上撞着了那虎妖——你放他走了?”   “左右我也要走了,总不能一直留着他。”   太崖将她颊边的碎发拂至耳后,指腹轻捻着耳尖。   “他竟也舍得走?”   奚昭不愿跟他多说,答得含糊:“与他说清楚就行了。”   话落,她往前倾去,啄吻了他一下。   太崖看出她多有敷衍之意,便也不再追问。   眼下天冷,哪怕关着门窗,冷风也会从缝隙间簌簌灌进。   他一手托在她身后,不多时,奚昭就感觉有热意游走周身。   她方才还因魂锁有些烦躁,这会儿总算好转许多。   见她双眉渐渐舒展开,太崖这才俯身落下了吻。慢条斯理地含吻一阵,他低声问她:“昭昭,可要与上回一样?”   奚昭瞬间明了他话里的意思。   她迟疑一阵,点头。   太崖便起了身。   转瞬间,两人就调换了位置。   奚昭坐在椅上,而他则一膝倚跪在地。   他的发间似佩着什么蛇形的头饰,如曜石般漆黑。远观不易发现,等离近了才会发觉精巧之处。   不过她只来得及扫一眼,都还没大瞧清,便看不见了。   紧随而至的,是那蛇信子扫过的触感。   奚昭之前观察过他指背上的那条小蛇。   虽是拿妖气化出来的,但它也会吞食东西——尤其是妖息和灵力。   跟平常可见的蛇类吃东西差不多,哪怕有再多妖气,那条小蛇也会一口囫囵吞下,不作咀嚼。   因此,在吞吃妖气时,小蛇的信子起不了多大的用处。   眼下这条蛇信子却不同。   信子细细地扫,似是每一处缝隙都不会放过。   蛇信子并不温暖,又冷又湿。但没过多久,就变得暖和许多。它甚而往里探着,想要攫取更多的暖意。   太崖来时已是夕阳西斜。   天黑得快,才一炷香的工夫,就已彻底暗了下去。   最后一点余晖也沉入山际,奚昭放在桌上的蜡烛陡然亮了起来。   她便也跟那烛焰似的,倏然颤抖两番。   没过多久,太崖站起。   影绰灯火间,隐能看见那条垂落的蛇信子,还有森白的尖牙。   他并未收回,而是由其垂落着。同时抱起奚昭,又恢复了方才的坐姿。   不过比刚刚亲密许多,也要艰难些。   好不容易坐下,两人的呼吸皆越发短促。   不等奚昭将气喘匀,太崖便垂首吻住了她。   他还没将蛇信子收回去,那细长的蛇信绞缠而上。稍一缠动,便压过阵麻意。   没亲两下,奚昭便将头埋在了他肩上,双臂圈着他的颈。   迎面就是桌上的那盏蜡烛。   分明没多大的风,那烛火更未动。可她又清楚看见烛火上下摇曳抖动着,一阵阵地在她眼前晃。   那火苗子起先晃得慢,许是有风溜进,渐渐便抖动得快了些。火光也越发模糊,朦朦胧胧地映入眼帘。   偏偏太崖还在耳畔说话。   不同于蔺岐的沉默寡言,他总要寻些话说。   一开始是问她驭灵的事:“昭昭,这几日……嗯——驭灵术法练得如何?”   他一开口,奚昭就想捂住他的嘴。   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的,那声音实在是……   她也不看那火苗子了,将头埋得更低,双臂紧紧圈着他的颈子。   或是深陷欲壑之中,他的颈侧隐约见着蛇鳞,随他的呼吸翕合着。胳膊贴上去时,有些发冷。   “那睡莲消失了,我看书上说是……是……”她哽着呼吸,缓了阵才继续往下道,“说是炼化到了契印中。”   应是灵水浇灌所致,那睡莲起初日渐变得透明,直至彻底消失。她昨天去看时,花盆里连半点儿花瓣的影子都没了。   而契印召出的灵盾也更为完整。   太崖道:“往后再用不着灵水,多吃些丹药便可。”   奚昭颔首。   太崖又问:“待你离开了要去何处,可曾想过拜入仙宗?”   奚昭只觉得昏昏沉沉,好半晌才摇头。   “昭昭……”太崖忽哑声唤她。   奚昭会意,抬起脑袋。   太崖一手托在她腿下,另一手则抚着她的后颈,与她吻在了一块儿。   没一会儿,奚昭就又往旁一歪,趴在他肩上。   她微闭着眼,借着那点模糊狭窄的视线,她看见烛影抖动得愈来愈快。   酥麻快意倏然涌来,她索性一口咬在他肩上,没收着半分劲儿。   太崖则抚着她的背,将她拥得更紧。又在耳畔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她,作哑的嗓子几令人头皮发麻。   意识渐渐回笼。   半昏半醒间,奚昭听见他说:“昭昭,试着将那道气引入气海之中。”   奚昭许久没动。   太崖便又移过手掌,贴在了她腹上。   “可感受得到那气?便在这儿。”他掌心微拢,缓而慢地移着,“再引入此处气海。”   奚昭尝试着照做,像驭使灵力般调动着那道暖烘烘的元阳之气。   归入气海的瞬间,暖意扩散至四肢百骸,熨帖着每一处筋骨。   她舒服得稍眯起眼,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他。   “还有吗?”她问。   太崖懒懒垂了眼帘,眼尾挑起笑。   “元阳仅一道,昭昭若是此时送我去走个往生,再等上百十年,定然便有了。”   好吧。   奚昭又趴了回去,阖眼。   “那我先睡会儿。”   她困意来得快,眨眼间就彻底睡了过去。   不过概是因为吃过丹药,精气神足,没能睡得太久。   再醒来时,天还黑着。   暗沉沉的房间里,仅有两盏烛火发出微弱的光。   她恍惚一阵,偏过头,看见了太崖。   不知何时已躺在床榻上了,身上还盖着薄被。   他也阖着眼,看着像是睡了。   但奚昭知晓他没有晚上睡觉的习惯。   果不其然,她刚动,他便缓抬起眼睫。   “歇息好了?”太崖懒懒托起她的一绺发丝,轻轻啄吻一番。   那头发丝明明没有触感,可奚昭却隐觉得有些作痒。随即,她便看见他顺着那发丝,一寸一寸地往上吻去。   最后,那吻落在了她唇上。   厮磨一阵,她忽感觉有何处不对劲。   身上似缠来了什么东西,冰冷有力,且还在不断收紧着。   像是蛇尾。   “等——”她刚吐出一个字,太崖便已托住她的后颈,又落下吻。   -   床榻边的帘子不知何时拽下的,遮掩在外面,根本不知是白天黑夜。   等奚昭总算走出那帘子时,才看见窗外的光景——   天光暗淡。   她一动不动地僵在那儿,手还有些发颤。   等会儿。   凌晨还是傍晚来着?   怎么想不清了。   她正忖度着,身后帘子间便探出条手臂。   太崖掀开床帘,没甚力气地抱住她。   “昭昭,”他的下颌抵着她的肩,嗓音沙哑,俨然一副餍足模样,“何故不再歇会儿。”   奚昭还是没动,仅移过眼神,瞥见了他肩颈处乱七八糟的印子。   扫了眼,又麻木地移回。   不出意外,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奚昭哽了哽喉咙,正欲应声,就见窗外又暗了几分。   哦。   她眼神空洞地想。   原来已经到晚上了啊。   东西没收拾完。   还没探清魂锁解得如何。   白树那儿也没交代清楚。   绯潜给她的东西还在芥子囊里,得拿出来。   ……   所有事一齐涌入脑中,她正思忖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就莫名感觉到什么气息在接近。   下一瞬,太崖忽站直了身。   他抬手掐了个诀,原本散乱的衣裳登时变得齐整。只不过动作若稍大些,还是会露出些许痕迹。   “我出去解决点事,奚姑娘不若在此处等着。”他仍旧是那副笑模样,转身便往外走。   奚昭怔了瞬,跟上。   “解决什么事?”她道,“我好像感觉到什么人过来了。”   话落,太崖已走了出去,而她还在门后。   但没来得及跨出那一步,忽从斜里飞来布条一样的东西。   布条恰好覆在了她的眼上,将她的视线彻底遮去。   不光是视线,她也被定在了门后,没法行动。   眼睛看不见,可她听见了声音——   身前的门陡然合上。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落在她耳畔。   冷淡至极,又有些熟悉——   “抱歉。   “实不愿你看见眼下这丑态。” 第116章   奚昭只觉得这声音莫名熟悉得很。   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来。   她还想再听两句, 但门外已无半点声响——   太崖和那人似已走远了。   走了?   她稍拧起眉。   可绯潜给她那东西的事她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啊。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奚昭感觉到身躯渐没那么僵硬。   她尝试着抬了下手。   能动了!   奚昭顺势取下覆在眼上的布条。   四周光线暗淡,并不刺眼, 她眨了两下便适应过来了。   她又作势去推门。   但不知是门上施了诀法, 还是从外面落了锁, 房门根本没法打开。   试过两三回, 奚昭又转到窗户跟前。   窗户也打不开。   她垂眸细思着。   这屋子多半是被布下禁制了, 驭使灵力应当能强行破开。   不过没必要。   她还有不少东西得收拾,待在这房间里就行。不若边收拾行李, 边等着魂锁解开。届时魂锁解了, 若还是开不了门, 再作其他打算。   思虑清楚过后, 她便摸着黑整理起行李来。花了差不多半个时辰, 将该带走的分门别类塞了四五个芥子囊。   收拾完东西, 屋外还是没半点动静。   奚昭坐下, 连灌了好几杯水后, 便开始探查体内魂锁的情况。   实在累得慌。   她对昨晚和今天白日里的记忆已有些混沌了。   只记得清醒时,那条冷腻的蛇尾巴总会缠上来,整个人轻飘飘跟落在云端似的。等身子疲累了, 他便喂进两枚蕴养身心的灵丹,再让她阖眼休息。   等歇息够了, 两眼一睁,蛇信子就搭来了唇上, 耐心吮舐着, 勾得她张嘴。   稍有疲倦的意思, 便又让她小憩。   如此反反复复,没个间断。   按太崖所说, 这样更有利于吸收元阳之气。   好像也没作假。   仅这一天一夜,她体内的魂锁就解开了两道。   剩下的最后一道,也已解开大半。   估摸着最多再等半个时辰,便能破开禁制了。   奚昭缓了一气。   终于能解开了。   紧绷的心弦陡然松缓下来,她一时只觉困倦难挡。又见床铺已被太崖打理得干干净净,便索性往上一扑,阖眼小憩一会儿。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听着了门锁打开的声音。紧接着,似是有人进了屋。   步子缓而慢,卷裹着一身清雅淡香——虽尚未完全清醒,可她对这气息也算熟悉。   好像是妖血的味道。   她昏昏沉沉地掀起眼帘。   昏暗灯火中,一道高大身影没声没息地走近了床榻。   他在床边站定,从夜色中压下安静的冷视。   没过多久,那人便俯下了身,一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昭昭……”他在耳畔低声唤道。   -   一个时辰前。   太崖出门,连台阶都还没迈下,便有一段绸布从头侧飞过,遮住了身后奚昭的眼。   下一瞬,房门紧闭。   四周竖起无形的结界,将身后的房间,连同周身所有声响隔绝在外。   不远处的小径上,夜色逐渐勾勒出一道人影。   太崖不露声色地打量着那道熟悉身影。   当时问绯潜时,那虎妖虽没跟他说得太多,但他也猜到,蔺岐多半已复生。   复生便算了,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还纠缠不休。   等着那人走近的空当里,他思忖着该从何事说起。   当先叙旧,又或是问他这段时日过得如何。   尚未想清,他忽觉腹部传来阵剧痛,仿要将他生生撕裂成两半。   太崖垂眸。   只见一柄妖气凝成的赤红剑刃从身后往前,径直穿透了他的身躯。   鲜血渗出,将那柄剑刃沾染得更为殷红刺目。   喉间涌起股清甜,他面色不改地忍下,抬起眼帘。   “玉衡,”他眼梢挑起笑意,仿佛不知疼般,“果真半分不留情。”   蔺岐已走至身前,两人仅相隔数丈。   也是离近了,太崖才得以看见他眼下的面容。   魔窟与外界有别,外界一日,魔窟一年。   换言之,他已在魔窟中待了七八年光景。   七八年对妖族性命而言太短,不过立谈之间,但也足以让人有所变化。   以往常被称羡的公子岐,哪怕陷在最落魄的境地,也从未失过分寸风度。   而眼下,他身上不见半点玉器配饰,长及腰身的乌发仅以素绳束系。着一白净衣袍,行动间隐见身上无数伤痕。   他道:“道君所授,自应不忘。”   一把嗓子有如凝在这秋夜里的寒霜,透着不近人情的漠然。   说话间,他也看清了太崖现下的模样。   因着本就着了身大红衣袍,腰腹间流出的血并不显眼。   反倒是其他东西更为刺目。   譬如微肿泛红的唇,肩颈上深浅不一的痕印,还有低哑异常的嗓音。   蔺岐扫见那些痕迹,忽觉心头颤疼,思绪也归于空白。   他别开眼神,似是想回避眼前的一切。   浸在那阵抽痛之中,良久,他才又看向太崖。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涩然:“道君是有意为之?”   他尚存着一丝希冀,盼着眼前人能说出些不得不为之的理由。   但太崖抬手压在那洞穿身躯的剑刃上,修长的指轻一拨,那赤红剑刃就碎为齑粉。   妖血快速外涌,洇透衣袍。   他声音温和道:“玉衡,你应清楚本君向来是不择手段之人。眼下又见你这般温吞,当日坠入魔窟时的感受,皆已忘了?”   蔺岐的瞳仁倏然紧缩。   也是同时,他身后忽刮起狂风,吹得发丝乱卷。随后化作无数风刃,急速朝太崖袭去。   太崖从袖中取出折扇,一展,便形成堵无形的墙,将那些风刃尽数拦下。   二者相撞,他在那铮铮声响中开口:“当日你父兄那般待你,离开赤乌时,还处处为他们想着。如今缘何舍得使剑离鞘?”   “道君所为,比父兄的剑更利。”   蔺岐垂手,化出一把漆黑长剑。   他垂下眼帘,似是不愿看向太崖。握剑的手收紧,呼吸似也有些发抖。   良久,他才冷然挤出几字。   “岐痛不欲生。”   “我先前就与你说过,若是连师父都不忍心砍杀,那即便被逼至天涯海角,你也对付不了你父兄。”太崖笑道,“玉衡,起剑罢。”   蔺岐将剑攥得更紧:“道君何故这般待我,岐何错之有。”   话音刚落,缠绕在太崖指间的黑雾就已凝成了十数条长蛇,朝他飞袭而去。   蔺岐提剑,斩尽那些长蛇。随后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太崖眼神一移,忽看向右旁。   下一瞬,蔺岐便出现在那儿。   太崖抬起扇子,挡住那朝脖颈劈来的寒光。   虽挡开了剑,虎口却传来镇痛,腹上伤痛也因受着牵扯而加剧不少。   他瞥了眼扇柄被劈出的裂痕,轻笑:“玉衡,这般下死手,是真想取了我的性命不成?”   蔺岐以剑作答。   这一剑落得更狠,几欲将扇子劈断。太崖往后跃跳两步,眼前落下几缕被斩断的碎发。   扇子在他指间翻转几周,数把铁黑蛇刃从扇间飞出。   蔺岐往旁避去。   但还是有一柄蛇刃擦过面颊,割出道血线。   一点湿润滑落,蔺岐抬手作剑指,召出十多张明黄火符,掷向太崖。   后者挡避时,看见了符上卷裹的淡淡黑雾。   他笑道:“看来你在那魔窟里长进不小。”   蔺岐:“皆因道君言传身教。”   避过几道火符后,太崖丢掷出扇子,与剩下的符箓相撞。   冲天火光中,他往后退了数步,地上隐见不少血迹。   太崖手指稍动,地面便拔生出十几条足有腰身粗细的巨蛇,张开血盆大口,争相朝蔺岐扑砸而去。   他问:“既然已得复生,又缘何记起往事?”   蔺岐斩下蛇首,抿唇不语。   要让他如何开口?   身陷魔窟的几年间,他几乎未合过一眼。   昏黑笼罩,魔窟里终日不见光亮。   混沌魔雾日夜烧灼着他的身躯,狂乱的魔潮更将他的性命悬在刀尖之上。   他不惧魔潮,却被空无一物的记忆磋磨着。   不知自己是谁,不清楚为何会在魔窟之中,更不明白往后要去何处。   仿佛是被遗弃在此地。   约是大半年后,他捡着一尾羽毛。   本以为是魔物,可他刚碰着那东西,半空中就浮现出几行文字。   而他竟也认得那些字——仿佛本就深刻在脑中。   他找着了恢复记忆的契机,便顺手用那根羽毛沾了魔血,凭借本能写下问询:   ——你是谁   因着刚被魔物咬伤胳膊,三个字写得潦草无比。   两三天过后,他终于得到回应,也借此与外界有了来往。   那字出现得并不频繁,偶尔十几天才会出现寥寥几句。   有时甚而一年才回复一句。   尽管如此,仍像是一截将断不断的干瘦枯枝,撑着他的脊骨。   直到她说要与太崖结契。   刹那之间,模糊不清的记忆尽数涌上。   种种复杂思绪交织缠绕,几要撞碎残存的理智。   无法言说。   难以开口。   替他掌舵的人现下竟逼着他亲自挥剑,砍断那只手。   蔺岐冷视着身前的人,愤恨冲撞之下,他口不择言道:“是因执明蛇族皆不仁不义,才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太崖眼眸微动。   好半晌,他才叹笑出声:“玉衡,为师为徒,你最知如何刺痛人心。”   蔺岐稍怔,遂又移开微有些发红的眼。   只不过语气仍旧冷硬:“眼下不正是道君所求?”   “是了。”太崖眉眼见笑,“再出剑罢。”   他周身地面开始震颤,裂出蛛网纹路。   地面的土块忽相继拔生而出,凝聚成一条庞然巨蟒,朝蔺岐袭去。   但就在这时,突有数道妖气从蔺岐身后冲来,直接撞碎了结界。   漫天尘土间,月楚临从中缓步踱出,身形还有些不稳。   他仍是一副笑模样,却半身是血。殷红下隐见伤痕累累的胳膊,就连冷白面庞上都沾了不少血。   “太崖,”他面容和煦道,“可否向你讨要一个解释?”   “概是从没见你如此狼狈过,想寻个新鲜罢了。”太崖扫了眼他那满是伤痕的胳膊,笑眯眯道,“对自己竟也舍得下如此重手么?好不容易替你讨着个休憩的机会,怎的片刻不珍惜。”   “这样么……”月楚临睨向左旁。   方才蔺岐还在那儿,转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一想便知道他去了何处。   “连同你那弟子一起愚弄人,滋味如何?”不等太崖回应,他便又温声开口,“起先留你二人,是为躲避追杀。但今日,恐要违背当日许诺,难以叫你们踏出府门。”   太崖双手拢袖,身后巨蟒堪比天高。   “请吧。”他笑道。   -   卧房内。   “昭昭……”床边那人俯了身,轻声唤道。   奚昭的大半意识还在梦里,听得不大明晰。   谁?   她恍惚一阵,才彻底睁开眼。   看清来人的瞬间,她登时怔住了。   “蔺岐?!”她讶然道。   “昭昭还记得?”   蔺岐轻握住她的腕,指腹压在一处咬痕上,缓缓摩挲着。   正值夜深,他的面容也模糊不清。   “不知方才榻上之人,是谁?” 第117章   奚昭起先还以为是自己没睡醒。   蔺岐现下应当还在魔窟, 就算他已经返生了,按太崖所说,也会失忆。   怎可能找到她这儿来?   直到手腕上传来切切实实的触感, 她才发觉这不是梦——   床边真有一人。   而且貌似就是蔺岐。   桌上烛火已燃去大半, 焦黑灯芯托起朦胧黑烟, 使得房中光线格外暗淡。   她瞧不大清那人的神情, 却看见了他身上的伤——   肩部靠近侧颈的地方, 纵劈下几道爪痕。不见血,却有些渗人。   握着她腕的那条胳膊也是, 窄袖破碎, 隐约露出的薄肌上伤痕遍布。概是因为处理了也没用, 便任由新伤叠旧伤。   她打量着他的同时, 蔺岐也在看着她。   见她额上并无道缘命印的痕迹, 烦躁的心绪才终于有了些微好转。   握在奚昭腕上的手往上移去, 托住了她的背, 另一手则抄进膝弯。   蔺岐作势要抱起她, 并淡声道:“先前许诺过,现下便带你走。”   但奚昭忽然两下挣开了,又使劲一把推开他。   趁他踉跄着往后退去的空当, 她跳下床,避至靠近房门的角落。   她一手搭在芥子囊上, 警惕看着他。   “你是谁?”她问。   许是因为修习了驭灵术法,现在她多少能感受到妖气灵息。   眼前这人与蔺岐长得一样, 气息也的确相近。   但又有些许区别。   比之蔺岐, 他的妖气更重。也没那么清冽, 而是夹杂着丁点儿浊重气息。   蔺岐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良久, 他才开口道:“昭昭果真不记得,又或是如今已有那道人可用,便打算弃了我去。”   他分明已思忖许久,但脱口的瞬间,还是心生悔意。   实不该这般与她说话。   他攥紧手:“我——”   “你这人好莫名其妙。”奚昭打断他,“冒充蔺岐也就算了,又跟我说这些怪话。”   现在她更确定这人不是蔺岐。   以前哪怕是被太崖惹恼了,他也至多喊声“道君”。   怎会道人来道人去。   蔺岐稍怔:“何来冒充之说?”   奚昭也不解释,只直直盯着他。   这能说么?   她要真说出缘由,他定想尽各种话来应付她。   蔺岐抿唇,心间涌动的不甘与忌恨竟因她这反应而渐渐淡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手。   以为他要动手,奚昭直接从芥子囊中摸出一张符。   但他仅摊开了掌心。   下一瞬,便有一尾羽毛出现在他手中。   通体赤红,瑰丽夺目。   奚昭盯着那尾羽毛,许久才怔然看向他。   “小道长?真是你?”   蔺岐应是。   奚昭放回符箓,上前。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太崖不是说你会失忆么,怎还记得我的。对了——”提起太崖,她往外看了眼。脚步一转,便往门口走去,“太崖往哪儿去了,你来的路上没看见他?”   不过刚走两步,身后那人便拉住了她。   奚昭顿住,转身看他:“怎么了?”   蔺岐一言不发。   踌躇再三,他终是不愿将与太崖的龃龉摆在她面前。   他道:“道君眼下有事,不若先走。”   也是。   奚昭没作怀疑。   他都出去这么久了还没回来。   “行。”奚昭由着他握住自己的手,“不过魂锁还没完全解开,得再等会儿——还有件事,我可能不跟你俩一起——”   一句话还没说完,窗外就陡然亮起两道刺眼的光。   白光相撞,发出震天声响。一时间,似连地面都在震颤。   奚昭的注意力全然移向窗外。   这什么动静?   在她有所反应之前,蔺岐忽然开口:“道君与月楚临在外相斗,还是不去为好。”   相斗?   “他俩怎么会打起来?”奚昭下意识甩开他的手,想出去看看情况。   别不是被月楚临发现了。   但蔺岐反将手收紧,不容她挣开。   语气也更冷:“昭昭,你是在为何人而担心?——你那兄长,还是太崖的性命。”   奚昭一怔,抬眸看他。   这会儿临近凌晨,天际已翻起一丝白,房中亮了许多。   也是借着暗淡天光,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分别才不到十天,可他的个子似是拔高不少。   同身上一样,他脸上也有伤。   眉骨、脸颊、右眼……皆见着大大小小的伤痕。   对上视线时,奚昭看见他眸子有些泛红。   正因此,他眼神中的冷淡也被折去几分,透出万般厚重、压抑的复杂情愫。   那情愫如旺火一般烧过来,几欲将她吞没。   蔺岐直视着她,迫着自己问出口:“昭昭,你知晓我缘何进了魔窟?”   知晓他是被太崖所骗,知晓他断送性命后便会忘尽前事,也知晓他甚有可能再没法出来?   奚昭不知他心中所想,点头后应道:“知道啊。”   太崖与她说过,是他自个儿选择进去的。   看来那魔窟果真凶险,十天不到就把人折腾成这样。   不过看他这样似已恢复了修为,而且好像还长进不少。   蔺岐默了瞬,最终却只应了声好。   知晓也无妨。   他已不在乎了。   他抬手作剑指,赤红气流在指间缠绕,化成一道符箓。   “用此符可去陵光岛,届时去留皆在你。待杀了太崖,再去找你。”他稍顿,“——若你还愿见我。”   不是!   等会儿!   奚昭面露错愕。   怎么就要杀太崖了?   不等她问出口,忽有一把利刃破开房门,径直穿透了那尚未完全成形的符箓,将其钉死在墙上。   霎时间,房中仅能听见微弱的剑鸣。   破了个大口的房门从外敞开,随后,月楚临走了进来。   他刚开始进门时,奚昭还没认出他。   浑身沥血,白净的衣袍也被血泡得透红。   他低喘着气,面上还带着浅笑。   “蔺道长,不知要往何处去?”他手指微动,墙中剑便散作银白气流。在飞入他手中后,才又化作剑身。   蔺岐往前一步,挡在了奚昭身前。   “还望月公子让路。”   他俩说话的间隙,奚昭忽感受到体内的魂锁彻底解开了。   但还没来得及心喜,她便觉喉间涌起股腥甜,右手指尖也在隐隐作痛。   也是这时,月楚临身后又出现道身影。   是太崖。   他比月楚临好不到哪儿去,甚而伤得更重。血顺着右手不断滴落,两三息就蓄出一小滩血洼。脸上也是,沾了半脸血,仅能睁一只眼。   “见远,尚未分出高低,如何便走了?”他扫了眼房中景象,一眼便看见蔺岐身后的奚昭。   探到她体内的魂锁已要解开,他眼尾稍挑,低笑着说:“见远,恐怕如不了你的——”   话音未落,那戏谑笑意便凝在了脸上。   从他的视角望去,清楚看见奚昭的手指像是被重锤打碎了一般,渐碎成齑粉。   再不复平日里的从容落拓,太崖的眉眼间沉进些许慌惧。   他顾不得手臂上的伤,一把推开了挡在前面的月楚临,快步上前。   “昭昭!别动,别动。”太崖催动妖气,试图将她整个儿包裹起来。   见他近前,蔺岐原还有所提防,甚至已经提起长剑。   直到发觉他神情中的异样,他才跟着往后看去。   只见奚昭的半只手都已破碎成齑粉。   淡黑的妖气笼罩其上,却根本延缓不了些许。   一阵强烈的窒息感陡然掐住喉颈。   有一瞬间,蔺岐什么声响都听不见了,眼前发黑,脑中也轰鸣不止。   “昭昭!”他脸上的血色一时褪得干净,手中长剑也砸落在地。   奚昭后知后觉地垂眸。   看见那半碎的手掌后,她再压不住喉间涌上的腥甜。   腰身微躬,便呕出一大口血。   她的眼中划过丝茫然,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是绯潜给她的那东西在起效。   肯定是因为魂锁解开了。   不过跟他说的不同,她仅感受到微乎其微的痛意。   就是根本控制不了吐血。   她下意识紧捂住腹部。   又吐出一大口血后,她抬起眼帘,隔着身前两人的缝隙,望向月楚临。   却见他脸上笑意尽失,仿佛石雕般僵立不动。那素来含笑的眼眸,现下竟被悸恐占满。   不是。   她又开始止不住地呕着血,心里直犯恼。   月楚临在这儿,她怎么跟太崖他俩解释啊!   太崖捉住她的腕,送进一股妖气。   奚昭反握住那手,捏了下,借此以作提醒。   但他并未察觉,只当是她疼得受不住了。   他竭力压下几乎淹没心头的惧意,对蔺岐道:“是解禁反噬所致,玉衡,入气。”   解禁所致……   僵立在门口的月楚临陡然回神,瞳孔一阵紧缩。   解禁所致?   是因他?   是因他种下的魂锁?   莫大的恐慌忽从头压下,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的所有意识。   他往前一步,落步却如踩着空气,根本没法儿站稳。   站在屋外的鹤童眼见着月楚临进去了,神情更为焦灼。   怎么还没回来?   他望一眼沙尘飞扬的破败院落,又看向院子外。   小径上空无一人。   方才太崖与月楚临相斗的场景浮现在脑海中,使他更为害怕。   数十年前,月楚临确然肃清了月家怀有二心的旁支。   可都是暗箭中人。   神不知鬼不觉间,月家的旁支就被逐渐清理干净。   而不像今日这般,弄出震天撼地的气势。   月楚临毁了那结界后,他就连忙用玉简联系上了月郤。   后者说会用瞬移符赶回。   但已快一个钟头了,还不见人影。   再捱下去,真得闹出人命了!   他急得直在院中打转,正犹豫着该不该进院子里看一眼,就远远瞧见一人过来了。   正是月郤。   鹤童大松一气,赶忙上前:“小公子!大公子就在屋里,还有道君。您快去拦一拦吧,再打下去整个月府都得毁了!”   月郤一步不停地往里走:“发生何事了,怎的打起来了?”   “道君来找奚姑娘,被大公子知晓,原想拦住他。可那道君不知设了什么禁制,将大公子给关了起来。”鹤童急急忙忙地在前面引路,快至门口时,他忽看见了里面的场景。   望清房中景象的瞬间,他的心陡然重重跳了两阵,脑中仅剩了一个念头——   绝不能让月郤看见。   他倏然回身,想拦住身后人。   却慢了一步。   月郤大步一跨,从他身旁进了屋。 第118章   眼看着月郤即将进屋, 鹤童头皮一阵炸麻。   他往前一拦:“等等,小公子——”   但他到底个头太小,月郤越过他, 一眼就看见了房中景象。   天光已大亮。   烛火燃烬, 整间卧房都笼罩在灰蒙蒙的日光里。   入眼便是刺目的红。   房中几人身上皆被血红浸透。   地上也是, 像被血水濯洗过一遍似的, 骇目惊心。   而最里面佝偻着一人——或说已不算是个完整的人, 而是缺了条胳膊。   不仅是胳膊,她的整副身躯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碎开来。   见着奚昭的瞬间, 月郤整个人像是被浇灌了泥水, 僵硬地定在那儿,   四肢动不了, 思绪也尽数禁锢在这副身躯内, 何物都想不起了。   他抗拒地移开视线, 盯着地面的血泊。   眼球突突跳着, 头中一阵阵地嗡鸣。   假的。   不可能……   不可能……   他回避着眼前的景象, 晕眩感如潮水般冲脑而上。   可在那地面的血泊上,他看见了倒映而出的奚昭的脸——她也正望着他,眼中尽是茫然无措, 平日里常见笑的眉眼,这会儿许因疼痛而紧拧着。   她开了口, 苍白的唇不住颤着:“阿兄……”   月郤倏然回神。   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冲撞着他的理智,濒临崩溃的刹那, 他拔腿便往前走。   踩过黏腻的血滩, 撞开同样在往奚昭身前走的月楚临, 刚开始说话时,他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   “绥……绥……绥绥……”反复尝试过几次, 他才逼着自己开口,但声音仍旧抖得厉害,“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何事?”   太崖站在右旁,正往奚昭体内送入妖气。   余光瞥见月郤靠近,他简要解释:“魂锁解开往外释放的力量太强,一时反噬——月二公子眼下若不清醒,不如去门外守着。若还有两分清醒,便帮着往里注入妖气,先保住躯壳。”   左旁的蔺岐则紧蹙起眉,向来冷静的神情眼下透出明显的慌意。   “为何不起效?师父,为何不起效?”他的手在抖,恨不得一瞬之间就将体内的妖气全送出去,磅礴的赤红妖气笼罩着奚昭的半边身子。   可即便这样,躯壳碎裂的速度也没有减缓半分,反而更快。   见他俩的妖气没起半点用,月郤双手运气,炼化出一小簇火焰似的东西,慌急往她嘴边喂。   “绥绥,快吃下。”他竭力压着手抖,眼眶逼得通红,“吃下便好了,吃下便好了。”   奚昭认出是当日出府时他给她的那簇火。   她别开脸,摇头:“不……”   话落,奚昭又移过疲累眼神,看向月郤身后的月楚临。   “阿兄,不想……见——”   她呼吸发抖,但一句话没说完就又吐了口血。   奚昭:“……”   绯潜给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能不能让她把话说完。   不把月楚临赶出去她该怎么开口解释!   而月郤的心思全在那碎了大半的身躯上。   他只觉一口气梗在胸口,下不去,出不来。情急之下,他一手掌着她的下颌,另一手则握着本命灵火往她嘴里喂。   但手刚碰着她,还剩了大半的躯壳竟在一息之间,全然碎成齑粉。   一时间,房间里仅能听见呼吸声。   几人尚还僵硬着维持方才的姿势,暗淡天光下,被月郤握在手中的本命灵火格外灼目。   他眼神错愕地盯着前面,梗在心口的那口气终于涌上喉咙,却化作股腥甜。   月郤忍下那股腥甜气,暴涨的怒火压过心头难以忍受的剧痛。   他一把攥住太崖的衣襟,一双戾眼里尽见着怒意:“到底发生何事!”   太崖也尚未回过神,脸上一点笑意也无。   呼吸越发艰难,他闭了眼。   冷静。   冷静些。   但越想冷静,便越发不受控地想起其他东西——   同族被魔物啃咬吞吃的画面接连涌入脑海,使他脑仁疼痛不已。   死?   死了?   他倏然惊醒,拂开那紧攥着衣襟的手,气息不稳道:“鬼域,去鬼域寻人。”   月郤也逐渐冷静下来。   对,对……   定然还有魂魄在。   他回身便往外走,也是这时,才发觉月楚临也在这儿。   后者动也不动地僵立着,脸上白到不见丁点儿血色,丝毫不见平日里如松如竹的姿态。   未等他开口,月楚临便僵硬地偏过头,如同梦呓般吐出一句:“鬼域……我与——”   “还是留在此处罢。”太崖打断他,语气中多了平日少有的凌冽,“你若是想去鬼域找到魂魄,再用以封住月问星的影海,还是趁早弃了这打算为好。”   月郤顿停,怔愕看向月楚临。   这是……何意?   什么叫是为了封住影海?   已到眼下这情形,太崖斜睨着月楚临,索性毫不留情地拆穿——   “月二公子不是一直好奇你所敬重的兄长到底意欲何为么?   “我现下便可告诉你。   “他留下奚昭是为取走她的魂魄,以封住你那堪比恶鬼的胞妹。   “为此不惜哄骗你同他一起,在她体内种下十二道魂锁,又以月府禁制封锁。   “若非当日你兄长所为,断不会落得今时身毁人亡的下场。”   一字一句落下,堪比银针扎在心头,刺得月郤呼吸窒痛。   他拿那烧灼着胀痛的眼睛逼视着眼前人,颤着声问:“他所言为真?”   月楚临竟觉一时难以承受住那打量。   他陷入惶惶然不知所措的境地,悔恨至极下,一句像样的解释都难以脱口。   “我……”   他说不出否认的话。   要月郤带人回府的是他,藏着私心留住她的人也是他。   是他种下了魂锁,将月府封作了牢笼。   亦是他徘徊在悔恨之中,举棋不定。   该怎么办?   他下意识看向身后,想像往日那般遇着无法解决的困境时,向师长抛出问询。   但身后一片空荡。   这时他才恍然记起,眼下情形,正是因为师长引导。   周身无人瞧出他的悔意。   太崖和蔺岐已率先离开,赶去打开鬼域的门。   月郤则死死盯着月楚临,紧攥的拳生生掐出血。   “我一直有话想问兄长,”他忍着躁戾的情绪道,“若当日杀了那些亲眷,是因为他们挡在兄长身前,那绥绥呢?我呢?若有一天,我不愿再听大哥的话,时不时也要做好将尸骨埋在这月家地底的打算?”   月楚临如雷击顶:“阿郤,我——”   “兄长留我,到底是因血亲,还是觉得我无二心,堪堪能用。磨快了便是一把利刃,没用了就要弃如废铁?”月郤再难忍住喉间涌起的血,他将溢出嘴边的血,连同话落的泪一并擦去,字字如泣血,“兄长,你到底是在以看人的眼光看我,还是视我如刀剑,如衡量一件器具有无用处一般盘算我是否该继续活着?”   月楚临怔愕难言,肺腑间有如寒刀乱搅。   “若在鬼域寻得绥绥的魂魄,还请兄长再不作打扰。更望兄切记,往后自当一刀两断。若再见,当以刀剑待之”咬着牙抛下这句话后,月郤再不犹豫,大步离开了鲜血遍地的房间。   月楚临沉默许久,才向半空唤道:“玉童。”   下一瞬,他腰间的玉佩便有淡色气流飞出,聚形成小童模样。   陡然看见这房中惨象,玉童吓得半晌没说出话。   好一会儿,他才磕巴着开口:“大、大公子,有何事吩咐?”   “递信,送鬼域。”月楚临站在阴影处,面容晦暗不明,“便说有事相求,何物皆能应允。”   -   月府前厅。   约莫一个时辰后,太崖终于收到了鬼域回信。   他拆开信粗略扫了眼,越看,神情越发凝重。   “如何?写了什么?绥绥的魂魄在何处?”月郤在旁急问道。   太崖却未应他,弃信后道:“我去鬼域走一趟。”   月郤忽觉不安,拿起被他弃掷在地的信,拆开后仔细读了遍。   看到最后,他紧蹙起眉,只恨不得将那信撕碎。   “不可能!”他生生忍下撕信的冲动,将其重摔在桌上。   蔺岐拿过信,匆匆扫了眼。   信上所写,奚昭的魂魄已送往阴阳司,眼下正要去往生桥。且明白写着,魂魄已入鬼域,再不允离开。   已走至门口的太崖顿了步,冷乜着他:“信为鬼域太女亲手所写。”   言外之意,便是绝无造假的可能。   月郤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走,语气不善:“我与你一道去鬼域,找那薛知蕴问个清楚!”   蔺岐拿着那信,一言不发。   良久,他才低垂下眸,喃喃道:“不当死。”   她手中有他所送的曙雀仙尾羽,如何会死?魂魄又如何会被带去鬼域?   -   秋日的太阳远没夏天灼晒,要是在阴凉处反而冷得很。   密林掩映间,一处灌丛陡然摇晃两阵,惊得枝上鸟雀乱飞。   下一瞬,灌丛间就爬出一人。   奚昭扶着身旁的树踉跄着站起身,抓下乱插在头发间的枯叶子,拍去衣服上的灰尘,这才长舒一气。   总算出来了!   虽没来得及解释清楚,但太崖向来是个随性的脾气,蔺岐如今也恢复修为了,应当要不了多久就能把这事抛之脑后。   她抛了下攥在手里的鬼核,又稳稳接住。   幸好留着这么个物件儿,没花什么气力就移到了这般远的地方。   把鬼核装回芥子囊后,她就近挑了棵高点儿的树爬了上去,在高处打量着四周。   这应是在柿子湖的东边,紧邻着赤乌边界。   虽是在密林里,但偶尔也会有赤乌的妖卫巡守。若要去柿子湖,还得避开这些人。   而且离约定的时间已过了一天半,也不知绯潜还有没有等着她。 第119章   奚昭从芥子囊里翻出舆图, 观察着四周的情形。   她猜绯潜给她的那东西应是有致幻的功效——刚刚她虽然看见自己的身躯在破碎,但并没有多大痛感。   若是顺利,只需等躯壳完全碎了后, 再找个机会溜出府。   但偏偏月郤拿出了本命灵火。   奚昭见识过那灵火有多厉害, 甚能短暂压制住她体内的魂锁。要真被喂着吃了灵火, 定然会影响致幻的效果。   情急之下, 她陡然想起身上还有块能瞬移的鬼核, 加之太崖提前给她的月府玉牌,这才匆匆逃出。   但实在太过匆忙, 她瞬移的位置选得不大精准。眼下看舆图, 和绯潜约好的地方还隔了两里地。   她收起舆图, 正准备下树, 便隔着稀疏枯黄的枝叶看见了五个人。   其中四个都作相同打扮, 应是赤乌境安插在这儿巡守的妖卫。   被那些妖卫围起来的是个个矮身瘦的中年男人, 正笑笑嘻嘻地同那些妖卫说话。   奚昭粗略扫了眼那些妖卫, 最后盯准了那中年男人。   男人身着棕褐短打, 手里还拎了把刀。   等他转过身时,她远看见他腰上佩了块木牌子,上面刻着什么纹路。   奚昭屏息凝神, 仔细盯着那块木牌。   许久,终于瞧清那上面刻着龙纹纹路。   没错了。   奚昭心喜。   这人就是柿子湖伏辰寨的妖匪。   估摸着是出寨办事, 恰好撞上巡山的妖卫了。   在她打量之际,那妖匪也往这边走来。   路过奚昭所在的这棵树时, 他忽然停下, 抬起脑袋。   “谁在上面?”他扯开嗓子问。   被他发现, 奚昭也不觉奇怪。   她还不懂得怎么收敛气息,挨得近了难免会被察觉。   又见远处那几个妖卫走远了, 她才顺着树溜了下去。   落地轻巧无声。   那妖匪面含警惕地上下打量着她,眯缝似的眼里藏着精光。   很快,他眼中的提防就换作讶然,不敢置信地问:“你是人族?”   “是。”奚昭连身上的灰都顾不得拍净,似因惧怕,声音也发抖,“我和我师父一起进山采灵草,中途遇着一只稀奇灵兽,就想追上去看看。我明明见它跑到这附近,可眨眼就不见了——我对这一带实在不熟,能劳烦您带个路吗?”   妖匪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却问:“你不知道自个儿闯到什么地盘了?”   奚昭摇头:“这附近只能瞧见树,跟师父采药的地方也没什么差别,我四处都转遍了,实在是绕不出去。”   妖匪嗤嗤笑了两声,语气听不出好坏:“就你这连路都认不清的本事,还采什么草?不被妖怪抓去就算运气好了。”   “这附近有妖?!”奚昭惊道,眼中惧怕更为明显。   “方才就差点儿撞见几个,得亏我这脑瓜子转得快躲开了,不然准被吃得精光。”妖匪道,“我在山里头打猎,平日里都是避着妖走,你可倒好,专往妖的嘴里撞。”   “妖吃人?”奚昭不由得往他身旁靠了两步,“可妖不是也有好有坏吗?”   “你挑错了地儿,这座山里头的妖吃人连骨头都不吐。”妖匪扫了眼那些妖卫离去的方向,转身,“走罢,我带你出去,路上再说。”   奚昭连忙跟上,像是怕被他丢在这儿似的。   她问:“这山里头的妖吃人,大哥你在里面打转,就不怕?”   “那也得遇着了再说。”妖匪答得敷衍,“百十年都撞不着一回人,那些妖哪有这么好的运气。”   奚昭大松一气,眉眼见笑:“那看来咱俩都算走运。”   “何止是走运,简直了撞了大运。”妖匪斜睨她一眼,“不过……你说看见灵兽了,怎么个看法儿?”   “哦,”奚昭语气自然,“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灵兽,也有可能是妖。反正看着像人,很漂亮,辨不出男女。”   妖匪陡然停下。   奚昭还在说:“身上穿着花草编的衣裳,带的耳坠好像是琥珀,特好看。见着像山间精怪,我才想跟上去多看两眼的。”   妖匪回身,紧紧盯着她:“还有呢?”   “还有……”奚昭思忖一番,“想起来了!那灵物手里拿着龟甲,握在手里不停地摇,嘴里还念着什么吉啊凶的,我——”   “那可是天江鲛!”妖匪打断她,干瘦的面颊涨得通红。语速也快,透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天江鲛?”奚昭面露茫然。   “传闻能卜吉凶的妖灵,十卦十准,据说还——”妖匪突地住声,似乎不愿多说,“你在哪儿看见的那东西?”   奚昭想了想,伸手一指:“好像是那儿。我见那妖灵消失了,就想着往回走,但走到这儿就迷路了。”   妖匪顺着她指的方向望了眼,面露犹疑。   “倒是巧,我有几个弟兄也在那附近。”   今天撞了大运,捡着个人族不说,还有可能遇着天江鲛。   若被别人看见,定会抢着分一口。   如果将这人族引走,找个妖卫巡视不到的地儿吃了,自是好事。   但天江鲛……   他苦苦思索一番,最终道:“你指的那条路刚好能出去,咱俩要不顺道去看看?”   “真的吗?”奚昭狐疑,“可我刚去那儿走过,是死路。”   妖匪重哼一声。   “我常年在这山上转,哪会骗你?”他又催促,“走不走?不走我可还有别的事儿做,没工夫陪你耗着。”   “走!走!”奚昭忙跟上,“大哥,你说常在这山里打猎,那岂不是对周围都熟悉得很?”   “算熟。”妖匪答得心不在焉,“怎的了?”   “没什么,就是好奇。”奚昭说,“之前跟师父进来采药,听说这山里有个什么大寨子,也不知道在哪儿。”   妖匪瞥她一眼,不愿多说:“问这做什么?我不清楚。”   “哦……”奚昭略有些失望,“我以为像大哥这般聪明的人,什么都知道呢。那什么天鲛——”   “天江鲛。”   “对,天江鲛!您不就了解得清清楚楚么?”   “还行吧。”妖匪被捧得兴起,随口多说了两句,“不过那寨子也没什么好说的,指不定哪天就没了。”   “为何?”   “里头天天打架。”提起这事儿,妖匪满腹牢骚道,“按说也该趁乱分杯羹,偏偏我们那——偏偏有些分寨被个病秧子管着,别说分羹,不头一个挨刀子就算不错了。”   奚昭细思着。   之前她偷摸着翻过月府保管的资料,上面提到过伏辰寨分有三个寨。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   她佯作好奇:“那怕惹上麻烦,就没有妖往外跑?”   “不跑等着送死?”妖匪说,“有能耐的都在想着跑,但有那些个什么赤乌天显的妖卫守着,哪能轻易跑出去。”   他这不就是在想着法子往外跑么。   奚昭又问:“那要是跑了,不会被什么寨主发现吗?”   “你把咱——那伏辰寨当成什么小门小户了?”妖匪嗤笑一声,“里面跟外头的镇子没什么两样,待着成千上万只妖,多了几人少了几人,哪有那么轻易发现。”   两人闲扯着,不知不觉就走出一两里地。   观察着周围和方才没什么两样的野林,妖匪耐心渐没:“你到底是在哪儿看见那妖灵的?怎么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奚昭也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   就是这儿了。   和绯潜约好的地方,也已走出了妖卫巡守的范围。   由是她道:“就这儿,我就是在这附近看书的。”   妖匪一愣,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你看什么?”   “书啊。”奚昭从袖中取出一个蓝皮本子,“就这《驭灵录》,我翻了好半天才找着恶妖林的柿子湖。也稀奇,那天江鲛竟只在柿子湖周围出现过。”   这话如重石落下,砸得那妖匪头脑轰鸣。眯缝似的眼也睁大不少,里面尽见着震愕。   尤是看见她不紧不慢地拿出本书,怒火更是陡然冲到了头顶。   “你敢耍我?!”他下一瞬便拔出了刀。   “不然等着被你吃么?”奚昭将书收回袖中。   妖匪气火攻心。   他高举起刀,往上注入妖力。   “我现——”   声音戛然而止。   奚昭站在他一丈开外的地方,问道:“妖大哥,你怎么不往下说了?”   那妖匪维持着原本的僵硬姿势。   方才他只听得微弱的“噗嗤——”一声,颈上就传来阵剧痛。   实在太疼,以至于他根本没法动。   他只能活动着眼珠子,往下看去。   却见一团淡白色的影子——像是刀片——从他前颈飞出,其上还沾着淋漓血迹。   紧接着,大股大股的血便从脖子上的血洞涌出。   他手一抖,刀落地的同时,人也跪倒在地。   他还想说什么,但没法开口,只能下意识捂住不断冒血的脖子。   余光里,他看见那团白影径直飞向了那人族女子,最后融进她的手臂里。   驭灵术?   他又吐出几大口血,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可她不是人族么?且根本没什么修为。   意识消散的前一瞬,他隐约瞧见几个同伴从远处走来。   他正要出声提醒,腹上就传来阵剧痛——   奚昭将他踢踩在地,眼底见着笑。   “多谢带路。”   那妖匪无力张开嘴,彻底昏死过去。   奚昭抬起眸,看向不远处的四五个妖匪。   那些人也恰好看见她,相继停下。   先是不确定地打量她一眼,再才面露惊愕。   左旁一个妖匪说:“人族怎会闯到这儿来?”   另一个接过话茬:“是不是敛着妖气了?”   “不可能。”最前面的妖匪兴奋道,“她就是人族。”   话落,那些个妖匪皆露出贪婪神情。   但赶在他们有所行动前,奚昭先开了口:“你们就是那妖的同伴?”   最前面的妖匪蹙眉:“什么妖?”   “好像是伏辰寨的妖匪。”奚昭神情自若,“他让我带他到这儿来找灵兽,灵兽找着了,他却跑了。”   妖匪听得一头雾水:“找什么灵兽,你把话说清楚些!”   “就是这东西。”奚昭往旁一避。   那些妖匪相继蹙眉,只当她是神志不清下的胡言乱语。   正要上前,忽听见她身后的高大灌丛一阵窸窣作响。   最前面的妖匪陡然停住,面色僵麻。   “快跑!”他失声吼道。   但已来不及了。   不等他动身,那灌丛中就陡然跃出道堪要遮天的身影。   是一头庞然巨虎,啸吼声穿云裂石,径直朝他们扑去。   -   半个时辰后。   化成人形的绯潜蹲在一堆妖尸旁,依着吩咐收集起伏辰寨的木牌。   他抬眸看了眼正在拭刀的奚昭,犹豫道:“奚昭,你要进寨当山匪了?”   奚昭闻声抬头:“总得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吧。”   绯潜:“……”   是不是有哪儿不对?   谁安身立命是往妖寨子里跑的啊!   他问:“你进月府之前应有个来处,不回家吗?”   “应该回不去。”奚昭擦好刀,握在手里掂了掂。   没驭灵术好用,但也还行。   “不过……”她抬眸看绯潜,“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毕竟过了这么久。”   绯潜抓了抓头发,面上透出丝薄红。   “也不久,我都做好等上一两个月的打算了。”   奚昭走到他跟前,蹲下,捧住他的脸。   她问:“暗部的事解决好了吗?”   被她捧着的地方越发烫红,绯潜别开眼神:“不算什么难事,早便解决了。”   说话间,他忽想起太崖说过的话,心底也生出一丝疑虑。   人养的猫犬也会因为离得太近而不好意思么?   “那就好。”奚昭又问,“人与妖的气息有何分别吗?今天那几个妖匪一见我就认出我是人族了。”   “是有,你担心被发现?”   奚昭应是。   “伪装成妖的确好行事些。”绯潜想了想,忽用刀割了两绺头发,拿系绳系了递给她,“你带在身上,这样只要别人不用妖力探你,就察觉不了。”   奚昭点点头,接过那绺暗红色的头发,随后起身。   “走吧,得赶在天黑前到伏辰寨去。”   绯潜望了眼暮色四起的天。   “要不……我化成虎身背你上去?”他稍顿,“这样也快些。”   不等奚昭应声,头上便陡然落下一声含笑打趣——   “要骑着这大猫往哪儿跑?”语气轻松,仿在说什么玩笑话。   奚昭循声望去。   远处的高树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人。   是两个年岁不大的少年郎君,所着衣物一黑一白。   衣物不同,可那两张脸却生得一模一样。   冲她说话的概是蹲在树枝上的那人,一身黑,眉眼间尽是轻快笑意。他手里握着根哭丧杖,另一头随意搭在肩上。   另一个着白衣的则沉稳许多,抱杖而立,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她和绯潜。 第120章   鬼域, 第二殿。   薛知蕴正翻看着阴阳簿,守在外面的鬼侍忽进了殿,说是阴阳殿的鬼吏求见。   她头也没抬道:“问他何事。”   鬼侍奉命出殿, 再折返时, 身后却多了一个鬼吏。   那鬼吏伏身跪在殿中, 道:“殿下, 大事不好!”   较之往常的恭敬, 现下鬼域中人待薛知蕴更多几分畏惧。   不久前,蓬昀丧命人界, 后受追封为太女太师。   此举用意再明显不过——若不出意外, 往后她八成会承袭鬼域神荼的位置。   “何事这般惊慌?”薛知蕴扫他一眼, 看不出情绪如何。   “殿下, ”鬼吏将身子伏得更低, “无常殿的两位殿下拿走了您先前看过的阴阳镜, 往人界去了。说是有生魂逃离在外, 须得立马捉回鬼域。”   从他提起无常殿开始, 薛知蕴就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听到最后,阴火更是一阵阵往脑门冲,额心隐见火光。   之前奚昭与她写信, 说是请她帮忙做个伪证,别让任何人知道她还活着。   她并未拒绝。   哪怕不念及情分, 因着蓬昀一事,她也会帮忙。   故此, 她去了阴阳殿, 在阴阳镜中伪造出奚昭被送去鬼域部洲投生的景象。   但无常殿的那两人, 到底从何知晓她动了阴阳镜的?   薛知蕴将阴阳簿拍在桌上,冷下神情。   本就是两个爱捉弄人的性子, 现下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烦。   她道:“便是拿着勾魂索,也得依着勾魂簿行事。那簿子上并无名姓,就算不得生魂,与他们又有何干系?”   “两位殿下说……”鬼吏只觉得将要脱口的话太过离谱,不由得压低了声儿,“说勾魂簿上没名字,就先把魂魄捉回来,再拿判官笔补上就是了。”   薛知蕴:“……”   分明为兄为长,为何行事这般儿戏?   她正要说什么,忽有一人径直闯入殿门,身后还跟着个步伐匆忙的鬼吏。   鬼吏似想拦着那人,又不敢真动手,只着急忙慌道:“月二公子,殿下正忙,不若先请令——殿下,这、我实在……”   “阴阳殿那事我知晓了,闹不出什么大麻烦,无需经管——你们都出去吧。”薛知蕴看向殿中的月郤,倒不意外他会来找她。   待鬼吏全都走了后,她才问:“找我何事?”   月郤径直走到他跟前,将那封信放在桌上,问她:“这信是什么意思?”   薛知蕴挑眼看他。   本想嘲他两句,但见他双目通红,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到底还是压回了那些酸话。   她和月府来往不多,可也从没见过他这样。   她知晓他在乎奚昭。   年初天寒,奚昭生了好几场病。病好后,他愣是跑到了上千里开外的天显境天机阁,替她求来个除病消灾的小名。   但他到底是月楚临的胞弟。   想着奚昭的嘱托,薛知蕴压下心绪道:“你如今连字都不认得了?信上说得清清楚楚,她已被送去鬼域部洲投生,应当不需要我再解释。”   月郤的眼睛一下更红了,他不住深呼吸着。   刚刚那嚣张气焰陡然散去,他的神情间也露出些将碎的委屈,声音发抖:“薛知蕴,你不能骗我,不能在此事上骗我。她当真……”   薛知蕴稍拧起眉。   说实话,奚昭就没可能投往生。   为了将戏做全,她查过阴阳簿,那上面根本没奚昭的名字。   到现在她都没弄清楚缘由。   想着许是何处出了错漏,她现下正从头仔细翻查着阴阳簿。   不过还没找着线索。   她压下心头一闪而过的犹豫,道:“我断不会拿这种事骗你。”   “好。”月郤转身,“那我去往生桥旁边等着,总能再看她一眼。”   “胡闹!”薛知蕴皱拢了眉,“你真不怕走不出这鬼域了?”   他虽修为高,但到底不是鬼。   长时间待在鬼域,肉身只会被鬼气渐渐腐蚀。   “我不在乎。”月郤一步没停,“若出不去,索性跟着她一起往往生桥走。”   薛知蕴眉心直跳。   “你一个妖,走什么往生桥?”思忖一番后,她道,“部洲不容外人进入,你去了只会给她添麻烦。到时候若被发狱受苦,你求谁都保不了她——你且回去等着,待她上往生桥的时候,我再递信给你。”   月郤紧攥着拳,已是一副痛心入骨的模样。   便是上了往生桥又如何?   月府能留一个月问星,就定然再能留着她!   他紧闭起眼,忍了又忍,才勉强应了声好。   好不容易送走他,不多时就又来了一人。   这人也算面熟——一百多年前她就打过照面。   那会儿她还在第五殿的望乡台修习,听闻有人擅闯进鬼域部洲,妄图抢走一批魂魄。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险些毁了整个部洲。   最后被鬼域问罪,还是他那位师尊出面作保,救下了他。   但他来做什么?   他和奚昭应当没什么来往才是。   虽不知缘由,可比之方才面对月郤,她还是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心。   “道君今日怎有闲心来鬼域做客?”她神情如常地问。   太崖不紧不慢地进了殿,将一漆木盒子放在案上。   他道:“百年前叨扰过鬼域一回,此番来是为谢罪。”   薛知蕴冷笑:“道君也知晓是一百多年前。有事不妨直说,无需弄这些弯绕路子。”   太崖一派坦然,甚而自个儿挑地方坐下了。   他斜倚着身,一手托在头侧。   开门见山道:“同月二公子一样,本君来这儿是为寻人。”   薛知蕴毫不客气:“既然跟月郤一样,那道君就跟他一块儿回去等着。何时上往生桥,再何时送信。”   太崖眼眸稍弯,丝毫没有因她的话而生恼。   他问:“我见信上说已将人送去了部洲,此前没先问罪么?”   按鬼域规矩,鬼魂应先送阴阳殿观照在世时的功过善恶,再依着罪行深浅送去四大部洲,最后才是上那往生桥。   光是问罪这一项,少说都得十天半月。   他那会儿心切所致,何事都思虑不清。直到收着那封信,才觉察出不对。   薛知蕴紧抿着唇。   要是旁人,多半不清楚鬼域底细。但这人一百多年前就擅闯过鬼域部洲,确比一般人更了解鬼域。   她面不改色道:“多留只是受罪,替她行了个方便。”   “王上知晓薛姑娘这般乐善好施?”   “你若不信,就随我去看阴阳镜。”   太崖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最后道:“不用,鬼域的事,我一外人也干涉不得。”   薛知蕴这才勉强松缓了紧绷的心绪。   但就在此时,太崖又开口了。   “不过……”   他扫了眼她的桌案,那上面放了盆月映子。处在鬼域这样鬼气浓厚的地方,那盆花却开得生机勃勃,其上覆着层淡淡白晖,隐约能闻见股淡淡的清香,恰如莲荷。   扫过这一眼,他才接着说:“昭昭的两位兄长可能不清楚一些事,她在修习驭灵术,也不知她身死后,附在她身上的契灵是否会散去?”   薛知蕴攥紧了轮椅扶手。   这人果真麻烦。   奚昭之前写信时跟她提过驭灵的事,由是她面上不显,说:“她修的是驭灵,又非走的仙宗那套路子,没什么灵根内丹。人死了,契灵自然会散。”   “这样么。”太崖懒抬起眼帘,轻笑一声,“你与她的交情不错,眼下看着倒与平常无异。”   这殿中并不算亮堂,四壁上嵌着的夜明珠发出幽幽淡光。   在那暗淡光线的映照下,薛知蕴看见了他的眼眸。   狭长含笑,却又莫名带着森森阴寒。   背部攀上一丝冷意,她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她别开视线,尽量忽视着那眼神。   她反问道:“生死皆是常理,难过便能改变?”   “是了,人死再往生自是常理,月二公子太过焦躁。”太崖起身往外走,“歉意已到,我便不多留了。”   薛知蕴紧盯着他,恨不得亲自把他送出鬼域大门。   可刚走至殿中,太崖忽又停下了。   他侧过身,远望着她,问:“人族身死,契灵当真会散?”   “自然。”   “有劳薛姑娘了。”太崖再度扫了眼那桌子,像是聊起寻常小事那般说道,“那株月映子既是她送你的,还是好生照看着为好。”   “道君挂心,她送我的自会用心养着。”   薛知蕴紧绷着身子,眼看着他走出殿门,才稍松了口气。   但余光瞥见那株月映子,刚放下的心就再度提起了。   !   这人!   这月映子是奚昭解释驭灵的事时,一并寄过来的。说是出门在外难以保管,在她这儿寄存两日。   以防受鬼气腐蚀,奚昭送来前还特意往上施过灵术。   眼下上面的灵气稀薄,可也的确存在些许。   无耻妖道!   竟敢套她的话!   薛知蕴陡生恼气,恨不得把太崖抓回来塞进刀山火海里。   “夜巡!”她提声喊道。   不一会儿,夜巡使便匆匆跑进。   “殿下。”   “你去帮我送封信。”薛知蕴提笔匆匆写信。   奚昭在信上只说这事要瞒着月楚临,但太崖跟那人到底是同门,还是提醒她一声为好。   写完信,她却不知该往哪儿送。   现下还不知道奚昭在哪儿,能依据魂气找着人的勾魂索又被那两人给带走了。   还是请他俩转交……   她踌躇一番,将信递给夜巡使。   “你把这信送给薛无赦,等等——”想起薛无赦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她改口道,“给薛秉舟。” 第121章   月府。   玉童匆匆跑进书房, 下意识望向桌案。   桌前却根本没人。   他又张望两阵,焦急喊道:“大公子!”   下一瞬,从两排书架中无声走出道孤冷身影。   玉童来不及惊诧那人的异于平常的黯然神情, 忙从怀中取出书信, 开门见山道:“大公子, 薛少主把信退回来了。”   今日月楚临让他往鬼域送信, 以前月、薛两家也有来往, 关系不至亲密,可也不错。但不知为何, 这回薛知蕴竟看也没看, 就直接退回了书信。   月楚临眼中划过丝愕然, 似是根本没想到这等局面。   好半晌, 他才张开干涩的唇, 问道:“为何?”   玉童想起那满屋子的血, 越发惴惴不安。   他斟酌着道:“薛少主没细说, 只托人带了句话, 说是……说是……”   “便直说罢。”   “是,”玉童应道,深呼吸过后才说, “说是鬼域大门将关,任何人都不允入内。连同书信, 也一概不受。”   他说话间,月楚临始终盯着桌上那几盘果子。   看着新鲜, 细瞧之下却有些许发蔫。   “今日还没换。”他忽然道。   玉童一怔。   换什么?   月楚临垂着眼帘, 神情晦暗不明。   他道:“今日是谁做事?往常便说了每日送些鲜果来, 现下已近傍晚,如何还不见更换。”   玉童:“可姑娘已经——”   “玉童, ”月楚临轻声打断他,“可是我说得不够清楚?”   玉童应了声,急匆匆往外走,叫来了负责更添果物的妖侍。   那妖侍听了他的话,惊愕失色道:“可我听说那奚姑娘不是死了吗?以前她都不怎么来,现下人还没了,换果子给谁吃?”   玉童忙让他噤声,也没多解释,只叫他照着常例来。   等吩咐好,他才埋着头朝书房赶。眼下还没冷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可他却觉满背都是寒意,手也止不住地抖。   回到书房时,月楚临还在写信。   约等了半炷香,他终于放了笔。   “玉童,”他起身递信,“将此信送去天水阁。”   由于墨迹还没干,信纸并未折起。玉童接过信纸时,无意瞥见了些零碎的字。   什么佳木、着急、模样……   他不明就里,一时没忍住多瞟了两眼。   等看清信中内容,他登时愣在了那儿。   满纸文字,竟是让天水阁打一副人身躯壳出来,要上好佳木。可以刻得模糊些,待魂魄入体,自会慢慢化出原有的模样。   玉童攥着那信,半晌没动。   应该……不是他想的那意思吧?   在他发怔之时,月楚临已提步朝外走去。   玉童忙回过神,紧跟身后。   “大公子,鬼域那信……?”   “不用了。”月楚临道,“我去一趟酆都。”   不过还没出门,迎面就有一人进屋。   他顿住,语气辨不出好坏:“太崖,有何事?”   太崖停在门口。   两人相隔数丈,却不见谁有靠近之意。   “此次来是为拜别。”他道,“府中禁制已成,你便是再急着出去,也不妨先作查看。”   “嗯。”月楚临淡声应了,“还有其他事吗?”   太崖在暮色中打量着他的神情,忽开口道:“你我皆应是已习惯生死之人。”   月楚临倏然抬眸。   视线相对,良久,他移开眼神。   “你走罢。”   太崖不欲多留,转身。   “太崖,”没走多远,月楚临又叫住他,“此番境地……皆因我而起。”   太崖一步未停:“你若在当日说这些话,还能有些用处。”   话落,他折身出了庭院。   月楚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天际乌云攒动,渐斜飘下雨丝。   一落雨,便冷得冻骨头。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门口出现一道鬼影——   月问星一手撑伞,大半身子躲在门后,仅露出半边脑袋。   “大哥,”她没进门,似有些不想靠近他,“二哥哪儿去了?我何处都没看见他。”   雨夜昏昏,瞧不清月楚临的脸。   他道:“阿郤去了岭山派。”   “岭山派?”月问星怔然,“他为何……要去那儿?”   “许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   “哦……哦……”   月问星慢慢吞吞地应道,似乎对这事没多大兴趣。   她踌躇着摩挲起伞柄,神情间浮现出迷乱的茫然。   “那奚昭呢,她为何也不在?我哪里都找了,院子、走廊、荷塘、观月楼……还有铸器阁——大哥,我找不见她,她在哪儿?”   月楚临说:“她有事,暂且离开两天。”   “是不是……受伤了?”月问星僵硬地扯动着面容,但那副担忧神情还是显得有些扭曲,“我在她的院子里,闻见了血味。很重……很重……大哥,她是不是受伤了?府里的医师不能解决吗,为何要出府?”   月楚临仍旧语气如常。   “不小心割伤了手,顺便去调养两天身子。”他顿了顿,“若伤得太重,我何故还会在这里?”   月问星:“也是……”   她说不清眼下滋味如何。   总归不好受。   留了那么多血,肯定很疼。   她攥紧了伞柄,因着无法发泄情绪,半透明的皮肤上涨出轻一片重一片的淡黑雾气。   受伤了。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帮不上忙。   “大哥,”她紧挨着门,“可不可以帮我跟她说一声,好好养伤?”   好一会儿,才从飘摇的雨夜中传出声应答——   “好。”   -   恶妖林内。   直迎上树上那两人的俯视,奚昭面色不改:“我去哪儿,与二位有何干系?”   那蹲着的黑袍少年拿哭丧杖敲了两下肩,笑嘻嘻道:“是了是了。但不管你想去哪儿,现在可只有一个去处。”   另一个白袍少年默契地接过话茬:“鬼域。”   黑袍少年:“阴阳司。”   白袍少年:“阴阳殿。”   “殿里的问审堂。”   “堂中地板上。”   “跪着听从发落。”黑袍少年两手一垂搭在膝上,摇晃着那柄哭丧杖,“通俗来说,便是——”   “下地狱。”白袍少年一脸冷静地落下最后几字。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将奚昭的去处安排得清清楚楚。   而她盯着那两柄哭丧杖,对他二人的身份隐有了猜测。   之前薛知蕴和其他世家子弟闹出矛盾时,在她面前提起过。   说是家中有两个双生哥哥,比那些纨绔子还要任性乖戾得多,谁都敢戏耍一番。   年纪稍长的那个常穿黑衣,叫薛无赦。见着了必得绕着道走,不然多半要吃好些苦头。   另一个叫薛秉舟,爱穿白袍。看着比他哥哥沉稳靠谱,实则最爱摆出那副沉稳神情,再从暗地里使些坏手段。   手拿哭丧杖,一黑一白,还是鬼域出身。   不对。   有哪里不对劲。   奚昭:“……”   这是勾魂使吧?! 第122章   奚昭:“……我看着很像鬼吗?”   竟还想带着她去什么阴阳殿。   他二人的脸都白到不见丝毫血色, 眼尾却又像是涂了胭脂般,往上挑着一抹灼目的血红。   不过薛无赦更爱笑些,眼尾一挑, 那点儿血红就会被遮去些许。   他说:“我可亲眼瞧见了, 薛知蕴在阴阳镜里捏造了你往部洲去的景象。既然阴阳镜里有了你的脸, 那就得乖乖儿送死。”   比起他, 薛秉舟看着沉着许多。   不过一开口就显了端倪:“现在死, 还能赶上下一趟轮回。”   在他俩说话的间隙里,绯潜始终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俩。   就在薛无赦稍眯起眼, 甩着手里的哭丧杖时, 他忽化出了庞然虎身, 啸叫着朝树上扑去。   声响之大, 快将整棵树的枯叶震落。   那两人神情稍凝, 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绯潜扑了个空, 两爪蹬在树身上, 便飞速转过了身。   虎爪生生将巨树刨出深痕, 尾巴一甩,那树竟拦腰断成两截,砸出沉闷巨响。   在他动身时, 奚昭也紧盯着树上的两人。   见他俩同时消失,她下意识往身旁看去。   忽地, 她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声音。   在身后。   她眼皮一跳。   但还没来得及转过去看,她就觉头发被什么给拽得生疼。   余光里, 薛无赦手握一条铁黑长链, 链子尖端正是对准了她的头。   也不知他要做什么, 竟钩在了她的头发上。   明明钩住了,偏还露出副惊讶神情。   奚昭被拉得后退两步, 扎辫子的系绳都被钩断一根。   她疼得蹙了下眉,也不管那链子到底是何物,抬手死死抓紧,再往身前猛地一拽。   将薛无赦拽到身前后,她紧了拳便往他头上使劲一敲。   “你不知道疼吗?!”她问。   知晓他俩是鬼魄,寻常武器伤不了他们,她手里握着鬼核,又还特意攥了张驱鬼符。   直将他的头砸出声闷响,头发也燃起一小股淡蓝色的火焰。   薛无赦痛呼一声。   这人的拳头是拿石头做的吗?   砸得这么疼!   余光瞥见发尾着了火,他也顾不得头上剧痛,转而抬手去掐火焰。   趁这空当,奚昭往后退了两步。   绯潜恰时用尾巴卷住了她,将她送到了树上,再回身紧盯着薛家二子。   但出乎意料的是,薛无赦动也没动。   用那条带着链子的铁钩割断烧焦的碎发后,他便呆呆愣在了那儿,好一会儿都没反应。   薛秉舟也站在一旁,却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奚昭。   好不容易回了神,薛无赦只当没看见绯潜,绕着树打起转。   他似是根本不在意方才奚昭的那一下,而是将心思放在了别处。   “你养的这大猫脾气随你,可不小。不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要将她盯出个洞一样,“你的魂魄为何钩不出来?”   原来那链子是勾魂索。   “我怎么知道。”奚昭坐在树上,垂下一条腿晃着,“不过我建议你找找自己的问题。”   薛无赦脚步一停,望向薛秉舟。   后者点点头,道:“她确然是在说你不行。”   薛无赦也不恼,而是若有所思地看她。   “别不是薛知蕴使了什么诡计。”他道。   话虽这样说,可他在她身上并没有感受到一点鬼息。   这就更奇怪了。   没用鬼术,为何会钩不出魂魄?   想到这儿,他又甩起勾魂链,眼里见笑。   “一回不行,那就再试一回。”   但这回他刚把勾魂索甩出去,就觉一阵天旋地转。   再回过神时,他竟已到了树上。   而那条勾魂索则拴在了他自个儿脖子上。   勾魂索沉甸甸地压在颈上,薛无赦怔住,讶然看向身旁的奚昭。   “你怎么做到的?”   “自己慢慢想去。”奚昭攥着勾魂索的另一端,将他一把拽近,“还要试几回?”   颈子被勒得绞痛,薛无赦不恼,反而顺着她拽的方向往前欺近了些。   他扬眉哼笑一声:“自然要试到将你的魂魄拽出来为止!”   话落,他径直往树下跃去。   他下坠的同时,奚昭也被拉着往前一跌。   脚下不稳,她干脆利落地松了手。   薛无赦落地后,绯潜忽然扑上,与他缠斗在了一块儿。   而奚昭刚站稳,就觉身后有人拍她。   她转过身——   迎面便是张鬼脸。   脸色煞白,双眼漆黑,一条殷红的长舌头已垂到了腹前。   奚昭:“……”   要放在以前,她兴许还会被吓着。   但到现在她都不知见了多少鬼了,最多会被惊着一两息。   见她毫无反应,面前的白衣少年直起腰身。   “不怕么?”   薛秉舟含含糊糊地说,又把长舌卷了回去,恢复了先前的木然神情。   “还以为能把你的魂吓出来。”   他刚说完,身前的奚昭就突然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身后有人拍他的肩。   薛秉舟转身看去。   身后,奚昭倒吊在树上,见他转过来,便稳而准地往他嘴里塞了个果子。   她使的劲儿大,他被迫往后退去两步,径直摔下了树。   奚昭身子一荡,再往树下跳去,最后被绯潜稳稳接住。   她坐在虎背上望着他俩。   “要玩这种把戏,不若去找别人。”   话落,她挂在腰上的芥子囊传来阵灼烫。   她低了头,恰好看见几缕赤色气流从芥子囊中渗出,在半空中游走缠绕,钩织成几个字:   ——在何处   ?   是万魔窟里那妖?   上回他没回消息,她还以为他已经消失了。   薛秉舟从一堆落叶里慢悠悠站起,丢开了被她硬塞在嘴里的果子。薛无赦则将勾魂索挂在了身上,握住一端甩着。   “这玩意儿……”薛无赦盯着那半空漂浮的字,“你认识曙雀仙一族?”   “不认识。”奚昭将半空的字打散,拍了下老虎的后颈。   绯潜会意,转身就背着她往山上跑。   他周身覆着妖气,挡开了那些横在路上的乱枝子,一路算是畅通无阻。   薛家二子却一左一右地随了上来,跃跳在高枝上。   薛无赦:“那分明是曙雀仙的鸟毛,你为何说不认识?”   薛秉舟:“撒谎瞒人。”   薛无赦:“又添了一桩罪——你怕是要在地府吃不少苦头。”   薛秉舟:“拔舌。”   薛无赦:“我想想……还得去孽镜台走一趟。”   他俩在两旁说话,虽说一个语气含笑,另一个毫无起伏,但音色却是一模一样。   跟在脑袋四周环绕一样。   绯潜甩了甩虎脑袋,想晃走这声音。   奚昭也忍不住了,随意挑了个问道:“还跟着我做什么?”   薛无赦跃上高树,又轻巧落下。   “我先前不说了么,不把你的魂魄揪出来,断然不走。”   奚昭:“……该去地府吃苦的是你吧!”   “吃着呢。”薛无赦笑眯眯地说,“一年有大半待在地府里,跟那憋久了的蝉一样,好不容易露回头。” 第123章   见他俩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奚昭拍了下老虎后颈,让他停下来。   薛家二子也同时停在了她身旁。   薛无赦:“想清楚了?”   奚昭没应他,只问:“方才那儿死了一堆妖怪, 你们怎的不去钩他们的魂?”   薛无赦却笑:“愿意跟着鬼差走的魂魄, 又何须我们再来管。”   “那追着我做什么?”奚昭颇有些不耐烦, “地府没什么阴阳簿吗?稍微翻一下便知道我还没到死的时候吧。”   “没有。”薛秉舟忽道。   奚昭一怔:“什么?”   薛秉舟沉默一阵, 盯着她说:“你的名字, 不在阴阳簿上。”   另一边的薛无赦接过话茬:“你若想拿这副身躯跟我们走一趟也行,但要是承受不住鬼域的鬼气, 身躯烂在了那里头, 可别怪我们没提醒过你。”   奚昭又拍了下老虎, 让他慢慢儿地往前走。   她则低头思索着。   阴阳簿上没她的名字, 多半是因为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鬼域经管此事, 找到她的头上也查一查也正常。   她挑起眸看了眼右旁的薛无赦。   “我不可能跟你俩走。”她想了想, “那阴阳簿是你们鬼域的东西, 对吗?”   薛无赦:“是, 怎的?”   奚昭慢条斯理地说:“听你们说的这意思,凡是世间人族,名字都应在这阴阳簿上。”   另一旁的薛秉舟道:“生死轮回, 自当有规矩束缚着。”   “那就是了。”奚昭瞟了他二人两眼,“这般看来, 我的名字不在上面,是你们鬼域失了职。毕竟我又没法子跑到鬼域去划了那名字。你们不先反省反省自己, 反倒想着办法要将我抓去鬼域——天下没这样的道理。放在你们身上, 能安心跟着走?”   这话一出, 两人齐齐停住步子。   奚昭偏过头看了眼被甩在身后的薛无赦,又说:“我想若是被人发现阴阳簿出了问题, 率先追查的定是你们两个。现在是你俩犯了错,找上我,便算是找我帮忙。找人帮忙还这副态度,谁愿意搭理你们。”   两人被这话给绕了进去,相视而望时,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一丝茫然。   最后,还是薛无赦率先往前两步。   他敛起了方才吊儿郎当的态度,问她:“那你说,你能帮上什么忙?阴阳簿上的名字不能随意添改,阴阳笔也在酆都大帝的手里。”   果然是担心被发现,才找到她头上来的。   奚昭面上不显,只道:“哦,你还问起我来了。我以为你俩这么兴冲冲来抓人,什么都思虑好了呢。”   薛无赦倒是浑不在意她的挖苦,甚还笑嘻嘻的:“只要你说得在理,任你嘲讽些什么。”   他这态度让奚昭的情绪好转些许,且又想起另一件事。   在她穿书之前,送她来这个世界的那人就提醒过她,让她小心行事。若被仙官发现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定会将她遣送回去。   到那时候,她便真死了。   如今想来,阴阳簿上没她的名字,应当就是那人担心的风险之一。   若能借着他俩的手在阴阳簿添上名姓,倒是能省去不少麻烦。   她想了想,问:“那什么阴阳笔,你们不能拿到手吗?”   “能是能……”薛无赦面露犹疑,“但就算拿到手了,也没法往上添名字。在阴阳簿上记名,须得用阴阳笔沾了人的先天之气。”   薛秉舟解释:“便是人出生时啼哭所吐之气。”   薛无赦又道:“至于等人死了……就得用笔沾了最后一口生气,划去名姓。”   薛秉舟:“便是人死时吐出的最后一口气。”   奚昭看了眼一脸木然的薛秉舟,说:“你怎么跟辞典一样。”   说一句跟一句。   薛秉舟一愣,随后别开眼神:“多谢。”   ……   谁在夸你啊!   奚昭又望向薛无赦:“除了那先天之气外,就没别的办法?”   薛无赦用那哭丧杖敲着手,思忖一阵才说:“有些个厉害的术士,倒也能从气海中勾出一缕气,附在阴阳笔上。”   薛秉舟:“须得气海充盈,再借此改命。”   “但你么……”薛无赦看她一眼,摇头,“修为不够。”   “那现在不就有摆在眼前的法子了?”奚昭说,“你俩帮我,等我气海充盈了,便能解决这桩麻烦。”   “等你?”薛无赦真心实意道,“我在你身上没看出一丝修炼的痕迹。”   奚昭糊弄他:“事要好办,那还有意思吗?我倒是无所谓,反正这事暴露了,定会把我的名字添上去——至于你俩,估计得担上毁坏阴阳簿的罪名。若非你俩是知蕴的兄长,我才不会提起这茬。”   话落,她再不看他俩。   就连身下的老虎都走得更快。   见她要走,薛无赦道:“你先等会儿。”   “还有什么话要说?”奚昭扫他一眼,“你们自个儿斟酌吧,总之我不去鬼域,你俩也看见了,根本钩不出魂魄。”   薛家二子对视一眼,举棋不定。   按理说,若真帮她,便是私自干涉了她的命数。   但之所以犹豫,是因她说的话确然在理。   如果被发现阴阳簿上缺了谁的名姓,就属于放任其游离于天道之外了。   这已算得是大罪。   薛无赦道:“在阴阳簿记上名姓之前,应当算是命数未定吧?”   薛秉舟登时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命数都没确定,那也不是不能干涉些许。   他犹疑一阵,点点头。   薛无赦便又看向奚昭:“要怎么做?我这儿倒有些鬼丸,可不知道你能不能吃。”   薛秉舟幽幽道:“或是直接转移修为。”   “转移修为?”薛无赦被这闷罐子的话吓得不轻,“人鬼有别,你想她炸了不成?”   “比吃鬼丸好。”薛秉舟面无表情,“届时身躯被腐蚀,倒能修成个千年尸妖。”   薛无赦气笑了:“哦,你想着法儿排贬我呢?”   薛秉舟神情如常:“嗯。”   绯潜抬起虎头,瞟了他二人一眼。   俩蠢货。   他看得可明白。   当时她就是这么坑蒙拐骗那道人的。   “别吵。”奚昭打断他俩,“我已想好怎么做了。”   薛无赦移过眼神:“什么?”   此时已行至山腰处。   隔着稀稀拉拉的树林,隐约可见远处的房屋轮廓。   奚昭往前一指:“看见那些寨子了吗?”   薛无赦:“伏辰寨,怎的?”   哪怕远在鬼界,他也听闻过这寨子的名声。   里面都是些大恶之徒,麻烦得很。   薛秉舟猜测着奚昭的意图:“引导恶妖向善,的确能积攒些功德。功德转化修为,虽慢些,但也能行。”   刚说完,他便听见奚昭道:“我打算先抢了那寨子。”   薛秉舟:?   “我最近在学驭灵术,听闻柿子湖周围的灵物最多。但是有伏辰寨的人守在这儿,会很麻烦。”奚昭顿了顿,“就想着能不能把伏辰寨变成我的家。”   薛秉舟:“……抢来的很难叫家。”   他一脸木然,旁边的薛无赦却起了莫大兴致,似觉得这事儿有意思得很。   “何时抢?”他跃上一棵树,蹲着看她,语气透出兴奋意味,“那地方可连鬼域都嫌烦。都是些十恶不赦的东西,哪怕下了油锅也个个脸厚得很。”   奚昭:“自是一步步来了。”   之前对付那几个妖匪时,她打听过。伏辰寨分三寨,其中第一寨和第二寨正闹得不可开交。   第三寨由于地势偏远,小寨主又身体羸弱,暂时还没参与过纷争。   她想着,从第三寨入手最合适不过。   “好啊好!”薛无赦将哭丧杖背在背上,一个翻身便又轻巧跳下了树,“还从没玩过这种把戏!”   薛秉舟拦下兴奋过头的薛无赦,冷静道:“只帮你五件事。五件后,若你的修为仍不足以使用阴阳笔,此事作罢。我和他也自会去酆都领罚。”   “行。”奚昭问,“不过如何保证你俩不会反悔?”   “这不简单?随意刻个什么信印。”薛无赦想了想,取下背上的哭丧杖递给她,“你拿着。”   奚昭握住哭丧杖的一端。   那哭丧杖白得刺眼,握着时也冰冷刺骨。   令她想起之前握月问星的手,也是这般渗入骨缝的冷。   薛无赦则握着另一端,他从怀中取了把刀出来,利索地往胳膊上一划——   顿有黑色的气体渗出,如小蛇般缠绕上哭丧杖,最后攀上奚昭的手臂,在她胳膊上烙下黑色淡印。   奚昭看了眼那印子。   像个半圆,隐约可见些花纹。   “无常印。”薛无赦收回哭丧棒,在肩上敲了敲,“天底下可只有你有,若我兄弟二人反悔,任凭你处置。”   奚昭却蹙起眉:“丑死了。”   薛无赦大笑两声,又说些改明儿请个画师鬼设计一番,再才曲起胳膊去撞薛秉舟,让他也刻印。   薛秉舟默默瞥他一眼,而后吝啬挤出一字:“丑。”   “是了是了,怕人嫌丑就不愿刻了?”薛无赦笑他,“榆木脑袋,到时候你一人到酆都领罚去。”   薛秉舟神情不悦,木着张脸便将哭丧杖递了出去。   这回在胳膊上割了条口子后,流出的是浅白色的鬼气。   无常印结成,一黑一白如同榫卯紧密相扣,须臾便消失不见。   奚昭盯着那逐渐消失的淡白印子说:“你的好看点儿。”   薛秉舟一愣,移开目光道:“多谢。”   薛无赦又笑,曲肘撞了下薛秉舟的肩:“这下满意了?”   他向来不会收劲儿,这一下直撞得薛秉舟踉跄着退出几步。   鬼魄的五感还在,若修为高深,甚而比活着时敏锐许多。   可等他站稳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迟钝感受到肩上的痛意。   薛秉舟也意识到痛意迟缓得太不正常,他抬手压着肩,眉头稍拧。   薛无赦:“怎的了?”   薛秉舟不动声色地垂手,摇头。   “无事。”他道。 第124章   薛无赦将双臂枕在脑后, 步伐迈得轻快。他瞟一眼老虎上的人,问她:“你这般费尽心思地假死,竟连薛知蕴都说动了, 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奚昭解释得简单:“躲人。”   薛无赦稍顿, 像发现什么新鲜事般, 三两步跃至老虎前面。   “躲什么人?”他倒着往前走, 兴冲冲地问, “你欠人钱了?”   薛秉舟:“有可能杀了人。”   奚昭:“……”   谢谢啊。   她没说得太仔细,只道:“反正惹了些麻烦, 避远些总没坏处。”   先前在确定去处的时候, 除了恶妖林的柿子湖, 她还想过天显的陵光岛和天显大陆。   但那些地方免不了要和太阴扯上干系。   她也不想因为躲开月楚临还要隐姓埋名, 便索性到这儿来。   月楚临没可能往这儿跑, 她也还能继续驭灵, 总归没坏处。   “难怪要跑到这偏僻处。”薛无赦视线一落, 对上了绯潜那双虎瞳, “你这大猫从哪儿捡的?也是你驭使的灵兽?”   说话间,他伸手去碰绯潜的头。   绯潜呲牙,喉咙里挤出威胁式的呼噜。   薛无赦只当没看见, 继续往前伸手。   不过还没挨着那虎脑袋,绯潜便忽然大张开嘴, 往前一咬。   薛无赦及时往后跃跳了两步,大笑:“诶!你养的这大猫脾气真臭——大猫, 想咬死我不成?可惜了, 我死不了。”   趁他去摸虎头的空当, 薛秉舟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黑黄相间的虎毛。   他盯了半晌,忽抬起手, 戳了下那蓬松的毛。   “热的。”他道。   绯潜甩起尾巴狠狠抽了他一下。   好笑。   不热那他不就凉了吗?   长尾甩打在背上,愣是砸出不小声响。   奚昭闻声偏头,看了眼薛秉舟,提醒道:“它不喜欢被生人摸背。”   薛秉舟颔首以应,视线落在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上,问:“那头?”   奚昭:“不喜欢。”   薛秉舟垂下眼帘,看了眼偶尔露出梅花印的虎爪。   他问:“爪子?”   “也不喜欢。”   薛秉舟又看向那条甩来甩去的虎尾。   “尾巴?”   奚昭:“它最讨厌别人挨尾巴。”   薛秉舟这才反应过来:“他不喜生人。”   “对。”奚昭往下一趴,双臂圈着那蓬松暖和的虎颈,“认主的。”   薛秉舟点点头,嘴里喃喃一句:“可惜了。”   很少碰见活的。   薛无赦在前面道:“鬼域也有猫犬,不过都是死物,而且多数整天都想着往人界溜。”   “那鬼域肯定没甚意思。”   说话间,奚昭打量着他二人。   虽然和月问星一样是鬼,但也有不同。   月问星的身躯近乎透明,而他俩看起来和人无异,只有碰着时才会感受到鬼魂的阴冷。   不过虽然看着像人,可他俩走路时,那些树枝草叶竟能完全穿透他们的身躯。   可方才不还站在树上了么。   又见一截斜枝穿透薛无赦的身体,奚昭疑道:“你们碰不着外物吗?”   “你说这些树枝?”   薛无赦抬手扫了下脑侧的一截树枝,毫不受阻碍地穿透了过去。   扫第二回 时,他却又精准无比地捉住了那枝子。   “自是想挨着就挨着了。”   奚昭侧眸看向薛秉舟:“你也能?”   “嗯。”   “那若是人呢?也是想碰着便碰着么?”奚昭说着,垂下一条胳膊。   薛秉舟将手往下一扫,穿透了她的手臂。   再抬起时,又确确实实地挨着了她的手。   指腹搭上掌心,碰着点温热的触感。他眼睫稍颤,面无表情地垂了手。   奚昭:“竟真能这样,还挺有意思。”   眼见着离第三寨越来越近,她忽望见一人。   那人蜷躺在溪边,一动不动。因着太远,又有草丛遮掩,辨不出是男是女。   “有人,我去瞧一眼。”奚昭跳落在地,绯潜也随之化成了人身。   他个子高,又与瘦削搭不上边儿,一下就把薛无赦隔在了另一边,还要紧蹙起眉瞪他一眼。   薛无赦只笑,约莫是把他当成了猫耍脾气,也不恼。   快到溪边时,奚昭停下问薛秉舟:“别人看得见你们吗?”   薛秉舟:“看不见。”   薛无赦笑嘻嘻地补道:“跟这树叶子一样,不想叫谁看见,便谁也看不见——做鬼的好处应当就这一点了。”   奚昭这才放心上前。   走近后,她也看清了溪边那人。   是个年轻男人,面容虽被垂落的乌发遮去小半,又闭着眼,可也瞧得出那冠玉之貌。   奚昭的视线游移在那苍白的脸上,在眼尾小痣停了瞬,最后看向闭紧的眼。   这人还有气息,应是昏迷了。   绯潜在她身旁蹲下,薛家二子则在对面。   四人围着这昏死的人,最后是绯潜先开口:“这人怎么样?”   奚昭由衷道:“很好看。”   就算紧闭着眼,脸色也泛着病态的白,但还是瞧得出这人模样生得多精致漂亮。   “……我是问要不要救他。”绯潜咕哝一句,“而且哪儿好看了。不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他还多出什么不成?”   奚昭抬眸看向薛无赦:“能瞧出他的命数吗?”   “命数死前不得窥,不过……”薛无赦扫了眼地上的人,“他身上没死气,死不了。”   薛秉舟补道:“命不短。”   奚昭点点头,再不理地上这人,起身便说:“走了。”   绯潜一愣,跟上。   “不救他吗?”说归说,可他也不想看人死在这儿。   奚昭却道:“咱们现下是在恶妖林,不是大街上,万一是什么陷阱呢?”   绯潜点点头,顺便强行替她扯了个理由:“也是。他应该是在这儿睡觉,还是别打扰他了。”   刚走出两步,奚昭便觉腰间灼热。   和方才一样,又有几缕赤色气息从腰间的芥子囊缠绕着飞出,最后在半空组成几字:   ——平安否   ——盼回   ——一字亦可   其中几字像是被水洇染过般,轮廓模糊。   望见那些字,薛家二子只当跟书信差不多,默契移开了视线,不作多看。   不过薛无赦没忍住问道:“你真不认识曙雀仙一族?那字儿上分明沾着他们的妖气。”   “真不认识,只不过用了他们的羽毛写字罢了。”奚昭说着,又搅散那些字。   薛无赦一脸“你把我当傻子”的神情。   曙雀仙的羽毛哪是能随便捡到的东西。   不过……   “你真不回那人?看这情形,你不回对方还得接着写。”   奚昭诚实道:“没地方垫着写字。”   这地上满是草石,树上也缠满藤蔓枯枝,根本没个平整地儿。   “要找地方写字还不简单。”薛无赦大喇喇坐在了地上,稍躬着背,“但最好少写两句,我怕痒。”   -   宁远小筑。   天光黯淡,蔺岐一动不动地枯坐在桌案前。   他半身是血,身躯便僵硬许多。哪怕稍眨下眼睫,都能感受到面部越发紧绷。   手也是。   因着没有及时擦拭,血凝固在手上,手指不得屈伸。   但他无暇顾及,而是紧攥着一根尾羽,直直盯着面前的纸张。   上面仅见三字:   ——在何处   已过半个时辰了,纸上还是那孤零零的几个字。   不见回音。   他以为自己该有耐心。   在万魔窟时,最长的一回等了将近两年。   两年间他几乎没开口说过话,多数时候在应对魔潮,闲暇间便拿着之前收到的回应反反复复地看。   可现下,他的每一感官都像极将崩的雪。   听不见。   如拨针的嗡鸣压过了所有声响,除此之外再听不见何物。   也看不见。   一切视线皆被眼前的寥寥几字挤满,偶尔又恍惚看见她将亡的身影。   惧怕如潮水覆来,侵占了所有思绪。   牢牢地、死死地压着他。   无孔不入,使他根本没法喘息。   手止不住地抖,理智则压在了一根脆弱的弦上,随时都可能崩断。   他想离开这房间。   无论是找月楚临,还是去鬼域,总算个去处。   但又被那微乎其微的盼念紧紧拴缚在这儿,被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假想钉死在椅子上。   不知是不是盯得太久,他感觉眼前越发模糊。   久不得回应,心弦崩死之际,他又落下了那根尾羽。   他难以控制力度,连桌面都被划出深痕。   ——平安否   ——盼回   落下最后几字,眼前复又清明。   与此同时,手下纸面上洇开几点水痕。   他来不及擦,便又落下几字:   ——一字亦可   写完这些字,他像是脱去了全部气力,微伏在了桌案。   一息、两息……   他听见心跳声越发明显,乱鼓似的砸在耳畔。   半炷香过去,还是不见回应。   被挤压到极致的情绪叫嚣着往外撞,这回不光是脑中嗡鸣,房中的桌椅、瓷器都开始震颤。   一刻钟。   被他攥在手里的尾羽已叫血浸透,血珠子顺着羽柄一滴一滴往下砸。   在那杂乱的心音里,他仿佛听见了脚步声。   离这房间越来越近。   余光间,好似有人出现在门口。   那人道:“玉衡,缘何坐在此处。”   亦是同时,纸面渐渐浮现出几字:   ——你先别写啦!   ——我旁边有人,字在半空乱飘,很容易被看见的。   嗡鸣的声响如拉紧的弦,一瞬间消失。   “嚓——”一声,手中尾羽断成两截。   随后是房中桌椅瓷器,尽数碎了个彻底。   刺耳声响充斥着整个房间,蔺岐怔愕看着那几字,缓而慢地抬眸。   模糊视线中,太崖从门口缓步走进。   “玉衡?”他道,“可还好?缘何一人坐在此处。”   “我……”   蔺岐抿着了一点唇边涩意。   他手臂稍动,便将折断的尾羽连同那本子藏入袖中。   待将那点苦涩抿净,他才迟迟站起身,神情与平时没有半分区别。   “我无事。”他道。 第125章   太崖看见蔺岐起身, 扫了眼满屋狼藉,再才望向那双泛红的眼。   他道:“走前也不忘给见远留些麻烦?”   随着蔺岐往前走动,那些破碎的器物又逐渐恢复原样。   他在太崖身前站定, 视线落在他腹前的伤口上。   血洞到现在都还没处理, 止不住地往外渗血, 将太崖的衣袍浸染成暗红。   蔺岐抬眼看他:“请道君让路。”   太崖堵在门口处, 没动。   天色暗沉, 淅淅沥沥地落起雨。   他在那阵寒意中开口问道:“要往何处去?”   “赤乌。”   太崖眉眼稍抬:“追杀令虽解,可你那几位兄长有言在先, 前提是不踏进赤乌一步。”   蔺岐神情不变:“岐知晓。”   太崖便问:“那作何还要往赤乌去, 打算伸着颈子让他们砍么?”   “这些时日, 岐已有所了悟。若我仅为蔺岐, 能做之事寥寥可数。”蔺岐紧手, 面若冰霜, “唯有站在父兄的位置上, 方可随心行事, 而无所惧。”   “出亡那日,我还以为你再不会讨要合该属于你的那些东西。”   “是岐所想太过简单。”   话落,两人谁都没再出声。   一片死寂中, 太崖侧身相让。   他道:“你能想清楚此事,本君自是再满意不过。”   蔺岐提步出门。   错身之际, 他停下,目不斜视道:“若再相见, 恐与道君刀戈相对。”   “皆在你。”太崖眼梢微挑, 含笑道, “玉衡,别忘了我当日所言。若能从那邪物横行的魔窟里出来, 再别轻易托付信任。”   蔺岐握紧手中断裂的尾羽。   那尖锐的羽柄嵌戳进掌心,渗出的鲜血慢慢覆过干涸的血迹。   他一字一句道:“道君尽可放心。”   秋雨如湿冷冷的云雾拢下,蔺岐冒雨而行。走出一段路,又转至一偏角了,紧绷的神情才有所松缓。   他进了处空房间,取出袖中纸仔细抚平,指腹压在那潦草的回应上,缓缓摩挲着。   视线再三流转,才又取出一尾雀羽,提笔写道:   ——抱歉   ——见你杳无音信   ——万分挂念才贸然通信   不一会儿,纸面上就浮出应答。   ——哦   ——我在外面不方便说话。这会儿没事了,我找着纸了。   ——有什么事找我?   蔺岐摩挲着那根雀羽,心中踌躇不定。   若她是有意瞒着他假死逃生,那么现下知晓她平安无事便好。她既无心再与他扯上干系,还是不作叨扰为好。   可若……   他抿紧了唇,难以落笔。   是否有一丝可能,是尚未来得及与他说?   他不便直问,只好旁敲侧击。   ——你身边还有旁人   不一会儿,对方便有了应答,他俩也一句跟一句地聊了起来。   ——对,几个刚认识的。   ——是否不在家中   ——是啊,有事在外面。   ——何故不与熟人伴行   问出这句后,蔺岐眨也不眨地盯着桌上的纸。视线有如实质,快要将那纸盯出洞来。   盼着她回他,可又惧于得到应答。   此等复杂心绪反复折磨着他,终于,纸上渐浮现几字:   ——这事儿说起来挺复杂的。反正本来要说,但还没来得及。   ——你就为了问这些吗?我带的墨不多,聊不了多少的。   一时间,鼓跳难安的心终于得了平和。   也因陡然放松,反倒生出些绞痛。   蔺岐忍下阵阵抽痛,正欲继续往下写,忽又想起另一桩事。   若她并非有意隐瞒,那待日子安定些了,是否也会给太崖寄信?   思及此,他又提笔写道:   ——不知你现下在何处   -   恶妖林。   见薛无赦蹲下来了,奚昭也不客气,从芥子囊里翻出纸便往他背上一铺。   她道:“你蹲稳了,免得写些丑字。”   薛无赦大笑:“你还怕写两个丑字,就坏了你的名声不成?”   “别乱动就行。”奚昭说着,拿起那根尾羽就往下一扎。   那尾羽看着跟漂亮些的鸟毛差不多,实则根部和钢针差不多。刺这一下,登时疼得薛无赦双眉紧蹙,往前踉去。   “嘶——疼!”   “哦,”奚昭按着他的肩,不让他跑,“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什么叫疼呢——绯潜,帮我把他按着。”   绯潜兴冲冲跑上,两只大掌一压,就将薛无赦死死按在了地上。   许是太过高兴,他脸上眼下的那两道赤红纹路动了两下,活跟猫的胡须似的。   “奚昭,多写两个字。”   薛无赦偏过头喊:“薛秉舟,你干站在那儿做什么?!”   薛秉舟原本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仿佛神游天际。听了这话才缓缓回神,“哦”了声,便躬下身按住了他的头。   薛无赦:“……有没有可能我是让你拉我一把?”   薛秉舟:“桌子,不能动。”   薛无赦:“……要让我说声谢谢吗?”   薛秉舟:“不客气。”   他俩说话的间隙,奚昭已蘸了墨,毫不收劲儿地开始写字。   与那妖聊了两回,她看着纸上出现的一行问语,稍拧起眉。   ——不知你现下在何处   奚昭想了想,回他:   ——你问这个做什么?   纸下的薛无赦忍无可忍地动了两阵。   “你给我刺青呢?针都快扎背里了!”   “哪儿的话,就一根羽毛能把你扎成什么样。”奚昭把纸往下一按,“别动,好歹代表着鬼域颜面——你看看他,沉稳得很。”   被她点到名的薛秉舟稍怔,随后垂眸道:“多谢。”   薛无赦冷笑:“是啊,他可没叫两个人摁地上。”   说话间,奚昭又得到了回复:   ——将要离开魔窟   ——可否找你   离开魔窟?   奚昭盯着那几个字儿,心觉讶然。   她还以为他要一直待在万魔窟里,而且为何要来找她?   她原想着他俩就是说了两句话而已,可转念一想,这人估摸着就认识她一个人,要找她也不奇怪。   不过在她看来,他俩还没熟到那种份儿上。   由是她回道:   ——等你出来了再说吧。   ——先不说了,我还得赶路。   写完这话,她将纸一折,塞进了芥子囊里。   墨少,还是得省着点儿用。   几人正要继续往前走,忽听见身后有人凄声喊道:“小寨主!”   嗓音稚嫩,像是小孩儿。   奚昭听见“寨主”二字,登时转头。   身后,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小女娃。看着七八岁,却背了一大篓石头。   她满眼含泪地跑到溪边,跪在了那昏死的男人身边,嚎啕:“小寨主,你不能死啊!”   奚昭一怔。   原来那男人就是那些妖匪口中体弱多病的寨主吗?   男人毫无反应。   小孩儿便又从背篓里取出块石头,往他嘴里塞。   “小寨主,你张张嘴!”   奚昭默默移开视线。   方才是不会死,但吃了这石头可就不一定了。   余光瞥见她和绯潜,那小孩儿抬起头,擦着脸上的泪。   “走了好!”她哭道,“都走了才好!留我和寨主两个废物,横死在这豺狼窝里!”   奚昭和绯潜相视一眼。   看来那些妖匪说的是实话,寨子里人多,根本看不出他俩是不是妖寨的人。   正这么想,小孩儿就举起手里的石头,朝他俩掷来。   “都走便是!”   那石头裹着劲风,有如飞矢从两人中间擦过。   最后重击在身后树上。   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树竟拦腰折断。   奚昭沉默无言。   不是。   这废在哪儿了?   薛无赦看着那枚石头,乐呵呵道:“她好像是想你俩跟着我俩往阴曹地府走一趟。”   见那小女娃一边哭一边瞟他俩,似有些懊恼方才的举动,奚昭道:“我们没想走,是看见小寨主昏倒在这儿,心里担心,便过来瞧一眼。”   小孩儿抬起泪蒙蒙的眼:“真的?”   “骗你干什么。”奚昭从芥子囊里取出好几块山寨木牌,“我看好几个人要走,又舍不得他们手里的木牌,便求着他们送我了。”   小孩儿擦干泪,抽抽噎噎地说:“你要喜欢,赶明儿再打两个送你——既然不走,那快过来帮我拉一下小寨主吧。他肯定又犯病了,得快些回去吃药。”   绯潜看看奚昭,等她点头,他才三步并作两步,将地上那人背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奚昭从那小孩儿口中套着了不少话。知道地上那人名唤元阙洲,是前寨主带回来的。前寨主死后,他便坐上了三寨主的位置。   不过元阙洲体弱多病,又性情温和,不得手下信服。这些年三寨的人走了不少,近两天山寨内外更是只见他俩的身影。   而她叫石绪,是前寨主点化的石妖。之前负责寨内的石匠工作,这两天实在没人,才做起其他事儿。   三寨离得远,地盘却大。林林总总数下来,竟有上百座屋子。不过都空落落的,大多还成了废墟残垣。   将元阙洲背了回去后,小石绪翻箱倒柜地找,终是找出了两枚丹药。   那元阙洲吃过丹药,没多久便悠悠转转地抬了眼帘。同他人一样,那双眼睛也生得漂亮,瞳色偏浅,剔透琥珀一般。   石绪貌似与他不大熟,昏着时乱哭乱嚎,这会儿人醒了,反倒局促起来。   “小寨主,是这两人救了您。您先歇会儿,我去熬药。”   “不用。”   元阙洲半掩着唇,侧身咳嗽一阵。他咳时,耳上的银色骨环也跟着晃,折出星点光亮。   直咳得面生薄红,再才看向石绪,语气温柔。   “你去歇会儿吧,我吃过那丹药,已好多了。”   石绪犹豫不决。   她的确想休息。   这两天累得她魂都快散了,今天好不容易出去找些石头吃。   可这人刚醒……   正犹豫着,身后有人拍她的肩。   转身,奚昭把一块刚掉的石头放进了她筐里。   “带着你刚捕的野生石头歇息去吧,这里有我俩。”   石绪眼眶泛热,嘴里“谢谢”和“对不起”来回念,念了好几遍才背着石头出去了。   她一走,绯潜便挨近奚昭,瞟一眼床上半合着眼的人,低声问她:“这人怎么样?”   奚昭认真思索过后,一本正经道:“声音也很好听。”   绯潜:?   话音刚落,床上的元阙洲便抬了长睫,温笑着望向他俩。   他道:“二位并非是我寨中人,不知今日来所为何意?” 第126章   听了元阙洲的话, 左旁的薛无赦扬眉笑道:“这人在怀疑你俩的动机,怎么办?”   “可以杀了。”右旁的薛秉舟斜过眼神看向奚昭,语气平静, “再做寨主。”   薛无赦笑嘻嘻地附和:“放心, 只要你动手, 我俩定然把他的魂魄牵得远远儿的, 不叫人发现。”   奚昭没搭理他俩, 而是对元阙洲道:“我和他是从其他寨子来的。”   元阙洲:“其他寨?”   奚昭点点头。   她早就想过如何解释,神情万分自然道:“小寨主也应清楚, 这段时日其他两处寨子纷争不断, 外面有赤乌太阴的妖卫把守着, 逃走又不实际。我俩思来想去, 还是决定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避难。”   床上的男人微躬着身咳嗽起来, 露出堪碎的病态。   好一会儿, 他才虚弱道:“你们来错了地方。此处虽然平静少人, 但并不安全。”   “可这已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去处了。小寨主有所不知, 其他往外逃的弟兄不知送了多少性命。就那寨子外面,到现在都还叠着好几具尸体。”奚昭垂下眼睫,神情中露出几分苦涩, “但若是占了小寨主的地方,也无需寨主多言, 我们现下就走。”   说着,便转过身作势要走。   绯潜一愣。   这就要走了吗?   不当山匪了?   想归想, 他还是紧跟着往门外去。   不过刚走两步, 身后的元阙洲便轻声道:“并非驱赶。”   奚昭停住, 偏过头看他。   苦涩之外,那眉眼间又多了两分希冀:“小寨主的意思是……?”   元阙洲半躺在床, 说:“若二位不嫌,便在此处住下吧。只是我这副多病之躯,实难确保两位的安危。”   “没事。”奚昭回身说,“小寨主愿意留下我俩就行。至于安不安全,我和他都知晓分寸。”   “那便好。”元阙洲虚弱垂下眼帘,似是已被方才的对话磨去了大半气力,“身体不适,难以招待。二位便自寻去处吧。”   奚昭点点头,拽着绯潜就往外走。   薛家二子跟在身上,薛无赦脚步轻快,语气也含笑:“现下你已入了寨子,天也快黑了。我俩便先走了,若有何处要帮忙,就对着那无常印唤我俩的名字。”   奚昭颔首应好。   薛秉舟却是脚步一顿,平静的面容间划过丝错愕。   “要走?”   薛无赦乜他:“玩畅快了就连自个儿是谁都不记得了?现在不走,等着阎罗殿的人来请你回去么?”   薛秉舟下意识看向奚昭。   视线在那双笑眼上停顿片刻,便又移开。   “嗯。”他迟钝应道,“走罢。”   他俩一前一后地出了房门。   越过门槛后,本该踏在石阶上。可一阵天旋地转后,四周景象陡然变化。   先是气味。   伏辰寨虽多出恶妖,可到底在山林间。第三寨又少人,何处都清新自在。   而眼下,一股浓厚的腥臭血味扑鼻而来,压在这沉闷的昏暗域界中,如死了许久的动物体腔,紧紧裹来。   光线也陡然暗了下去。   不是天将黑的暗沉,而是风雨欲来时的压抑阴森。   声响也难以忽略。   不见鸟叫虫鸣。   耳畔萦绕着的尽是鬼哭狼嚎。   不远处一水鬼被鬼差铐着,往前打着趔趄。被水泡肿的脸上神情黯然,幽幽咽咽地哭着。   薛秉舟对那鬼的状态再熟悉不过。   应是刚死不久,还保留着“人”的神志。   会哭,会打量四周,会因惧怕而畏缩不前。   再过一段时日,他的思维便会被离世时瞬间的恐惧给占满。变得易怒,哪怕微小的变动也会使他情绪失控。   直到受完地府刑罚,被送去往生时,才能渐得好转。   薛秉舟不知看了多少回这样的景象,按说早该麻木。   又或是像身边的兄长那样,毫不放在心上。   可目下他却下意识往后看了眼。   身后景象并无区别。   他的心底忽然抽条出一丝难以言说的失落,微乎其微,但又沉甸甸地压着。   往常不在意的气味、声音和景象,被这点微不足道的失落催生得越发明显。   薛无赦推他一把:“你怎么了,还不走?”   过了足有半炷香,薛秉舟才迟迟感受到落在胳膊外侧的痛意。   他默然抬眸,颔首后道:“走罢。”   薛无赦却不动了,蹙眉看他,忽问:“你不高兴?为何,方才不还开心得很么。”   薛秉舟眼睫稍颤。   险些忘了。   他二人自小便能或多或少感受到对方的情绪。   “有些。”他那木然神情中多了丝犹疑,“但我不知缘故。”   “不清楚便别去想。”薛无赦抬起哭丧杖敲了两下肩,兴冲冲道,“走罢。将无常殿的事打理好了,再偷摸着跑上去玩儿。”   “嗯。”   -   眼看着薛家二子消失,绯潜望了眼屋里的元阙洲。   出门后他道:“那人的声音何处好听?不都是一个调么。也不见他说话像唱歌啊。”   奚昭好笑道:“你还在想着这事儿?”   绯潜欲言又止。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近两天他的情绪起伏实在太大。时常兴奋得很,但又极容易被挑起怒火,偶尔又焦躁不安。   这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缘由的患得患失,在化成虎身时尤为明显。总想拿脑袋蹭她,好在她身上留下他的气息。   但拿脑袋蹭她时,他便又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她身上还残留着那蛇妖的气味。   很淡,却似是留在更深处般,挥之不去。   无论他用脑袋蹭多少回,都盖不过那点不起眼的妖息。   眼下也是如此。   莫名的酸意和怒火冗在心里,使他迫切想要赶走她身边的所有人。   这份复杂心绪一直持续到了晚上。   夜间,绯潜紧闭着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已到了深秋,夜里凉快得很。偶尔不关窗,秋风一进,甚而还冷得人打哆嗦。   可他不仅不冷,反还觉得热。   都将被子踢了,仍是浑身燥热。仿佛旁边搁了火炉子般,热得他难以安眠。   又在床上翻滚了几周,他实在受不了,索性跃下了床榻。   刚站稳,便觉头上发痒。不光脑袋,小腿后面似也有什么东西扫过,引起阵微弱痒意。   绯潜摸了把脑袋,却揉到了毛茸茸的虎耳。再看身后,不知何时尾巴也变出来了。   “怎么回事?”他蹙眉,想要把耳朵按回去。   可无论他怎么使劲儿,或是运转内息,都没法压下耳朵和尾巴。   他颇为烦躁地开了门,任由冷风往里刮。   那躁意却只增不减。   正烦时,他陡然在夜色中瞧见一豆光亮。   应是奚昭的房间。   怎么还没睡。   都已过子时了。   他在原地来回打着转儿,视线却紧紧盯着那光亮。   踌躇许久,他终还是往那儿迈了步。   -   房里。   奚昭翻过一页纸,依照上面所写练着驭灵术法。   练了一两个时辰,正要合上本子,便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开门后,还没看见外面是谁,一条黄黑相间的尾巴就先探了进来。   “奚昭……”那尾巴颤颤巍巍地晃着,随后,绯潜的脸出现在门后,“你怎么还没睡?”   “练些东西。”奚昭看了眼那条在半空乱甩的尾巴,又望向他头顶的虎耳,“……你大晚上顶着尾巴和耳朵在外面晃什么,练习变形吗?”   绯潜摇头。   那股躁意在看见她后平息些许,可还是跟狗尾巴草一样,时不时出来折磨他一阵。   “我就是,睡不着。”他眼巴巴地看着她,“你不冷吗?被子不薄吗?”   奚昭:“……”   这人是择床吧?   长时间待在一处,突然换了地方的确会不适应。   想到这儿,她侧身让出道:“要么变成虎崽儿,要么就这样——床太小,睡不下。”   绯潜耳朵一竖,点点头。   一刻钟后,绯潜侧睡着,半边身子都掉出床沿外了,却没有要动一下的意思。   他僵硬地维持着这姿势,一眨不眨地盯着奚昭。   等她睡着了,他才轻耸了两下鼻子,细细嗅着。   清浅的气息里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   是那蛇妖的。   他仔细寻着,最后隔着被褥,将脑袋轻抵在了她的前腹上。再稍侧着,拿靠近耳朵的地方不住轻蹭。   找到了。   尾巴掉出被子,垂在半空不安乱甩着。   那妖道的气息,就是在这里面。   绯潜微拱了两下脑袋,想将那气息撞散似的。   可没用。   无论他如何做,蛇妖的气味都半点没消。好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那气息并非附着在腹上,而在更深处。   就在这时,一手搭在了他头上,乱揉了两下他的耳朵。   “绯潜……”奚昭低下头,在夜色中寻着他的脑袋,半睡不醒地睁开眼,“你是不是吹太多冷风发热了?头有些烫。” 第127章   着凉了?   绯潜已热得有些头昏脑涨, 意识也越发模糊。   他不知道。   是因为在外面吹了太多冷风吗?   奚昭一手撑着床铺,坐起身。   她拽了下绯潜的领子,本来想让他也坐起来。但他却顺势搂住了她, 脑袋轻抵在她腹前, 拿毛茸茸的耳朵来回地蹭。活像冲着主人撒娇卖乖, 试图留下气味的猫儿。   奚昭从芥子囊里取了枚夜明珠出来, 昏暗无光的房屋登时变得亮堂些许。   光线柔和, 但绯潜还是被刺得眯了下眼,脸也埋在了单衣上。   透过凌乱赤发的缝隙, 奚昭隐约瞧见了那透出薄红的脸和耳朵。   她将夜明珠放在一边, 抬手碰了下他的前额。   同吐息一样, 有些发烫。   “好像真发热了, 你先就这么躺着, 我找点药。”奚昭又取过芥子囊, 在里头翻找起来。   “嗯……”绯潜含含糊糊地应道。   意识恍惚间, 他又嗅见了那蛇妖的气息。像是清澈湖泊中的一滴墨, 便是再渺小,在他看来也清楚万分。   好烦!   想起那师徒,燥热里就又沉进不少恼意。   他下意识想驱走这气息, 便稍抬起了头。   热意陡然散去,奚昭手中一顿, 看他。   “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   她倏地攥紧手,抿唇压回了声响。   身前, 绯潜的双臂仍搂着她。却稍躬起身, 像猫顺毛那般重舐起前腹。   隔在其间的中衣没法阻挡那洇着湿意的热气, 一阵接一阵地落下。   许是因为化出了一些老虎的特征,跟平滑的蛇信子不同, 那虎舌上布着细小的倒刺。随着轻一阵重一阵的卷舐,原本齐整的单衣也被钩得褶皱不平。   灼热的痒意缓慢散开,奚昭从芥子囊里取出枚丹药。   “绯潜,你做什么呢?”   说话的空当,她将那药塞进了他嘴里。   绯潜迷迷糊糊地咽了,再双臂一撑,跪在了床铺上。   而后又俯了身,同方才一样轻舐着。单衣彻底堆叠起来,那点洇湿的热意便不受阻隔地落下。   可无论他怎么做,那蛇妖的气息都未散去半分。反而隐隐透出股游刃有余的攻击性,像是在挑衅着他。   心底恼意更甚,他加大了力度,同时用脑袋蹭着,试图压过那气息。   奚昭的呼吸愈发短促,余光瞥见他的虎尾。   那条长尾在半空不住抖着,偶尔像是过了电般,小幅度地急速颤抖一番。   又想起他是虎妖,奚昭终于反应过来。   这人多半不是受寒了。   “绯潜!”她捧起他的面颊,捏了捏。   他嘴还微张着,隐约可见尖锐莹白的虎牙。偏深的肤色在夜明珠的映照下,透出明显的淡绯。跟脸一样,那双赤瞳也晕着淡淡的水红,视线已失了焦,眼神迷乱。   奚昭看着他的脸,越发确定心中猜想为真。   “绯潜,你该不会……”她顿了顿,忽笑了声,“没事,我有一妙计。”   绯潜原还任由自己陷在那阵恍惚劲儿里,直到听见她这句话。   一些不算好的记忆陡然涌上,他眼眸微睁,几乎瞬间就清醒过来。   什么妙计,她竟到现在都没忘记那茬!   手下稍一用力,绯潜跃跳而起,往后躲。   “别跑啊!”奚昭揪住他的后衣领,想拽住他。   绯潜打了个趔趄,往下跌去。他又记挂着身后的奚昭,赶在摔倒的前一瞬转过身接住了她。   他一手抱着她,另一手则反撑在身后,坐了起来。   “我……”他别开视线躲着她的打量,半晌又移回,语无伦次,“我不是有意!以前从没这样,真的,从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我——我不知道,真的!”   眼见着他的脸越来越红,耳尖都快烫熟了,奚昭再不逗弄他,而是问:“那你为何要这样?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吃人。”   说着,她指了指前腹。   单衣尚还散乱堆叠着,其下隐约可见些红印。   绯潜不敢多看,说话也磕磕绊绊。   “就是……闻见了那蛇妖的气味,不喜欢。”他恼蹙起眉,“可就是没法压过去。”   奚昭稍怔,随即明了。   应当是那道元阳之气还没彻底散完。   这都能嗅见么?   绯潜视线一落,见她的左手还撑在胸膛前,便握住了她的腕。又覆上手背,往下稍压了压。   方才他清醒了阵,这会儿又开始发晕,含含糊糊地唤她:“奚昭……”   尾巴也不自觉地缠上了踝骨。   奚昭:“……”   她一时没忍住,捏了捏。   绯潜登时躬下了身,将脑袋埋在她肩上,呵出的杂乱热息撒在侧颈。   奚昭问他:“现下好些了吗?”   半晌,绯潜点头。   许是方才的药起了效,眼下他已好上许多,也不似之前那般烦躁。   又缓了会儿,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又过一天,奚昭一早就找去了元阙洲房里。   太阴城还管得严,但她没了禁制束缚,昨日里便用鬼核去了赤乌边境的几座小城,买了不少灵石回来。   也是借着这次机会,她勉强摸清了鬼核的使用限度。   这东西虽然不需要用灵力催动,却会消耗体力。像她赶去数十或几百里外的地方,最多来回三趟就没力气再用了。   而且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多,鬼核也在慢慢变小。依着这速度,再用个十多回就会彻底消耗完。   在那之前,她还得想想有什么法子填补鬼核损耗的力量。   找到元阙洲时,他正在煎药,还没进屋就闻见股苦涩药味。   小石绪则蹲在外面的石阶上,埋头用石刀削着块木头。   奚昭脚步一转,朝她走去。   石绪早看见她了,但又不知该怎么跟她打招呼——先前在寨子里,她多数时候都充当着空气,那些个恶妖都不爱搭理她,只有要她跑腿或是打什么石器时才会叫她。   余光瞥见奚昭靠近,她削木头的速度越来越快,一把石刀使得已见了残影。   奚昭在她身前蹲下。   “你做什么呢?”她顿了顿,“……钻木取火吗?”   都见火星子了!   石绪停下,只听得一声脆响,手中石刀竟断成了两截。   她在心里不住狂嚎着,面上却平静。   “削木牌。先前不是说那妖寨牌子好看么,就再做两块。”她没抬头,用断开的石刀挠了下脑袋,“要喜欢也可以刻名字,不过我的字写得不大好看。”   “好啊。”奚昭捡起另一半石刀,在地上划出名字,“刻这两个字就行。”   石绪往地上瞟了两眼,又飞速收回视线。   “奚昭。”她念了遍,像在向她证明她真会识字儿似的。   “对。”奚昭眉眼见笑。她又从芥子囊里取出一把灵石,递给她,“前两天听你说平时得吃石头,我弄了些回来——你尝尝,这种石头的效果应该更好些。”   石绪抬起头,看清她手中东西后,她瞬间愣住了。   “灵石!”   她压着声儿惊呼,急急看向四周。见无人,才忙将她的手一拢,把那灵石藏了起来。   “你拿出来做什么,不跟往狼堆里丢骨头一样吗?幸好寨里没人!”   奚昭一怔。   这里很缺灵石么?   但她没表露出来,神情如常地唬她:“以前私藏了些,藏着藏着就忘了。这两天寨子里的人都走光了,我打扫房屋时才想起来。”   石绪眼含艳羡。   她怎么就没藏着藏着便忘了的宝贝呢?   “就算没人也别往外拿。”她小声说,“最近这里吵得厉害,外面来的妖卫守在山下面,摆明了要把咱们困死在这儿。现在哪怕一块灵石都重要得很,你手里这些不知能买来多少条命。要是被看见,得被人活吞了去!”   奚昭点头应好,又把手里的灵石往前一送:“那要不你帮我解决了。”   石绪愣住:“解决?”   奚昭点头:“你把这些吃了,不就没人能发现了?”   !   石绪倏然站起,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你在发疯吗?就算寨子里只有几个人,也不能疯成这样啊!”她捧住她的脸,杏眼里尽是担心,“苟一苟也还能活的!我——”   话没说完,奚昭就趁着她张嘴的工夫,往她嘴里塞了块。   “洗净了的,放心嚼。”   面前干瘦的小孩儿下意识动了两下嘴,嘎嘣两下便把比石头还硬的灵石给嚼碎了。   等囫囵咽下,她才忽然回神,急道:“我——”   “好吃吗?”奚昭问她。   石绪连连点头。   比她在山里捡的石头好吃多了。   而且只嚼了这么一小块,浑身的气力便都恢复了。   “好吃就多吃。”奚昭又往她嘴里塞了块,等她嚼了便问,“怎么样?”   充盈的灵力涌上,石绪飘飘忽忽的。她捧着脸,恍惚道:“感觉能砸开一座山。”   奚昭没忍住笑,又说:“我那儿藏的灵石还多,反而容易被发现,不若先消耗一部分。”   好像也是这个理。   石绪犹疑一阵,才说:“你若需要,我可以帮你炼化成灵丹,也更好保管。”   不比丹药灵丸,灵石里杂质太多,不易直接吸收。   但她是石妖,炼化起灵石简单得很。   !   奚昭应好。   她正愁没法子制灵水。   又跟她聊了会儿,奚昭才进屋。   房中,元阙洲正在喝药。   那药对他似无效用,哪怕喝了,也仍旧掩面咳嗽不止。   看见她,他忍着咳嗽的冲动,倦声道:“有什么事吗?”   奚昭没急着应答。   想起方才石绪说元阙洲一直喝的一味药,又见他咳得脸色涨红,她犹疑着问:“那药若是没甚作用,小寨主不若再换副药方。”   元阙洲轻声笑道:“我这是陈年旧疾,吃药也仅作宽慰。若有好药,自有它更值当的用处。” 第128章   奚昭仅是顺口问了句, 便没再多说。   她道:“小寨主,这三寨的人实在少得很。虽然安静,可许多事做起来都不方便。像那些房子, 修缮起来着实麻烦, 单放在那儿又不像话。所以我想着, 还是得多要些帮手过来。”   元阙洲坐在桌旁, 苍白的脸上带着柔和浅笑。   “这寨中的妖都走光了, 其他两寨虽乱些,但少不了好处。若想请些人回来帮着修缮山寨, 恐怕不易。”   “没关系。”奚昭说, “我之前待的寨子里有好几个要好的弟兄。不瞒小寨主说, 我就是提前来探个风。都跟他们提前约定好了, 要是这儿还不错, 便给他们回个信儿。”   “这样么……”元阙洲一手托在脑侧, 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那他们何时过来?如不嫌寨子破旧, 便由他们住着吧。”   “倒是随时能过来,不过……”奚昭顿了顿,“小寨主, 可以借库房的钥匙一用吗?也得让那些弟兄看见这寨子能待,才能留下他们。”   她提前打听过, 三寨里原本有五处库房。不过这段时间被陆陆续续抢走不少东西,如今仅剩下一处储物室。   里面存放了一些武器, 也算是寨中要地。   元阙洲脸上的笑意淡去几分。   他垂眸望向还泛烫的药, 半晌才问:“你要库房钥匙?”   奚昭点点头。   元阙洲抬起修长手指, 轻敲了两下杯沿。   杯中褐色药汁挡开圈圈涟漪,映出的人影也变得破碎。   他道:“我忘了将钥匙放在何处, 还需些时辰找。”   “没关系,我能等。”说着,奚昭也坐在了桌旁。   元阙洲抬了眼帘看她,平淡视线中瞧不出情绪如何。   良久才起身道:“那便在这儿等会儿吧。”   他转身进了卧寝。   约莫一炷香后,才拿了把钥匙出来。   递给她时,他忽然说了句:“外面那小妖不会招惹什么麻烦,当她不存在便是。”   ?   不是给库房钥匙吗,怎么扯上石绪了。   奚昭一脸不解地接过钥匙,直等走出多远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该不会是把她当成骗钥匙抢库房的妖匪了吧!   难怪提醒她那小石妖惹不出什么事。   奚昭盯着那钥匙,又觉好笑,又觉心酸。   到底得被抢成什么样,才这般心平气和地接受妖匪抢骗钥匙的行径。   快走到库房时,薛家二子陡然出现在她两旁。   “怎么样怎么样?”薛无赦兴奋问道。   奚昭摇了两下手中钥匙:“钥匙到手了,接下来便是布阵。”   薛无赦双臂环胸,靠在库房门口。   等她打开门后,他往里看了眼——   说是库房,其实根本没多少东西。   两副武器架,上面零零散散挂了些刀剑,数下来得有二三十把。   “就这点儿东西?”他面露狐疑,“你确定他们会来吗?”   “定然会,在这地方一把卷了刃的刀都是好物。”奚昭往里走去,“按我先前打听来的,他们每隔两日便会来一趟。算着时间,就是今天下午了。”   -   午时一过,灰蒙蒙的天逐渐转晴。   暖阳破开云层,晒出几分近暑的热意。   万籁无声的妖寨里,陡然从四面八方潜进数十道身影。   来处不同,却皆是奔着妖寨靠东的库房去的。   四五拨人在库房门口聚拢,为首的是个獠牙外呲的豺妖。   那豺妖道:“总算只剩了一处——弟兄们,那病秧子就算听见声响也走不了几步路,咱们赶趁手的拿,将屋里的东西搬空,就再不用往这破地方来。”   身后人接连应声,随后便兴致高昂地蜂拥而入。   待最后头的狼妖进了屋,那门却陡然紧闭,砸出声巨响。   正在挑剑的豺妖吓了一跳,怒目瞪他:“让你放心抢,没叫你弄些动静吓人!”   门口狼妖蹙眉道:“我根本没挨这门,你——啊——!”   话至一半,他倏然被迫住声,换之以痛嚎。   他分明站着没动,背上却如压下巨石,一下便使他跪倒在地。   不光他,其余妖匪也接连发出哀嚎,相继跪伏在地。   神情扭曲,面容狰狞。   没过多久,那压在背上的灵力便化作一条条锁妖链,紧紧箍住了他们的脖子。用力收紧之下,个个被窒息感掐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   偏偏背上的压迫感还在,竟连妖法都没法使用,只能挣扎在这濒死的痛苦中。   渐渐地,他们浑身都龟裂出大大小小的血口。   “原来那术士真没夸张,难怪问起价便狮子大开口。”一片哀嚎中,陡然混进道轻快人声。   离门最近的狼妖转过鼓跳的眼珠,因着脖颈被束紧,眼前蒙来层泪帘。   模糊视线中,有谁打开了库房大门,靠在门边打量着他们。   只见她手里拿着串铃铛,轻一摇,他颈上的束缚感顿时减轻几分。   死里逃生的庆幸陡然压过将死的恐惧,他躬着身剧烈咳嗽起来,一双眼珠子却还紧紧盯着门口那人。   是个年轻姑娘。   妖气极淡,看样子修为并不高。   胆敢耍他们!   狼妖呲出獠牙,利爪深嵌进地面。暴怒使然,他一下朝她扑去。   只是快要咬着她时,忽又被倏地收紧脖子,再没法靠近一步。   他垂眸望去,只见那锁链一端系在他脖子上,另一端则钉死在地里。   其他妖也是这般,皆怒气冲冲地盯着门口那人,却又没法挣脱,甚而连妖力都被锁住大半。   狼妖离得最近,几欲鼓出的眼珠子狠狠瞪向门口,呲着獠牙怒骂道:“哪儿来的混账——”   骂语被一记耳光打断。   他歪斜着脑袋,含惊带怒的眼神中浮出错愕。   奚昭收回手,就势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一手撑脸看着他。   “别乱流口水,多大的人了。”   蹲在她左旁的薛无赦放声大笑。   右旁的薛秉舟则稍蹙了下眉。   这房中的死气好像升得有些快。   若再不解开锁妖符阵,只怕都得去地府了。   奚昭打量着房中的三四十妖匪。   这些捉妖符是连同灵石一起买回来的,转了好几处地方才买着。   不过效果似乎比她想的还要强不少。   就在那狼妖再度投来怒视之际,她从袖中取出了一把低阶灵石,堆在了桌上。   刚放下,那些妖匪便全都移来了视线,脖子上的链子也不扒了,粗喘着气,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堆灵石。   “我打算留些人在寨子里。”她道,“但我数了数,你们这儿有四十五个人。多了,我只要三十个。”   没等她说完,便有好几只妖冷笑出声。   领着这帮妖来的豺妖恶狠狠盯着她,目露凶光:“你这妖胆子不小,拿了堆破石头出来装神弄鬼,不怕脖子被人咬断了去?!”   奚昭看也没看他。   “三十个,剩下的全剖了取妖丹。”她扫了眼桌子,“这里有二十枚灵石,可分给五人。我想想……便依着先到先得的道理,可以么?”   “别听这小畜生瞎说!”豺妖狠刨着脖子上的锁妖链,“都把这链子拆了,再给老子生吞了她!”   他概是这帮人的头,一放话,便有不少妖跟着他乱刨起脖子,试图运转内息冲破锁妖链的束缚。   但就在此时,方才被扇了一耳光的狼妖踉跄着上前,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堆灵石。   随后将信将疑地看向奚昭,声音发抖:“你说的话,当真?”   奚昭从那串铃铛上取出一枚小铃铛,扔给他。   被他接住的瞬间,铃铛化成了一把薄刃。   “把链子从中砍断,剩下的留在脖子上,便可以拿走灵石了。”她稍顿,“不过若生二心,那锁妖链定会掐断你的脖子。”   狼妖看了眼桌上的灵石,眼中是毫不遮掩的贪念。   他再不犹豫,用那薄刃从中割断了锁妖链,留了截垂在身前。   随后三两步上前,扑向了灵石。   “四枚。”奚昭恰时提醒。   狼妖稍顿,小心从中数出了四枚。   到此时了,他还是难以置信:“都给我了?”   待奚昭点头,他便一下塞进了嘴里,嚼得烂碎。   随他咽下,身上的血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   竟真是灵石!   经过短暂的僵怔,原本还在观望的妖匪全都疯了般往前挣,连那豺妖也是,争相表着忠心。   奚昭往其中几人手里丢了铃铛后,再拿出十枚灵石。   “还要五人。”   灵石数量减少,往前挣的妖匪却越发多了起来。   又挑了五人后,她拿出五枚灵石。   只是这回有不少妖匪又回归了观望态度,还有一小撮只当她没了灵石,又开始愤然抓刨起颈上的锁妖链。   她只当没发现,依着方才的办法再挑了五人。   最后,她看着房中剩下的妖匪。   “我还会再留十五个,不过没了灵石。”她起身,“愿意便可留下。”   但大多数见没灵石可拿,一时犹豫不决,有些甚而跟她讨要起来,她一概没理。   陆陆续续站出十多个妖后,她分出铃铛,让他们割断了锁妖链。   剩下的大多都在不要命地往外释放着妖气,试图以此冲破链子的束缚。   终于,那豺妖听见一声铁链断开的脆响。   他大喜过望,又看向正要往库房外走的奚昭,眼中沉进杀意。   只是他刚往前动了步,便听见声震天虎啸。   下一瞬,一头庞然凶兽撞破了库房大门,一爪便将离他最近的妖匪压得没了气息。   “等……等等!”豺妖终于反应过来,魂飞魄散地朝奚昭喊着,“别走!我留下!留下!”   奚昭瞥他一眼。   “方才便说了,只要三十个。”她又看向那些带着锁妖链的妖匪,“要多少妖丹,任你们去取。取完了,便来登记名姓,也好快些开始修缮寨子。”   -   没花多长时间,绯潜便带着那些妖匪回来了。   奚昭登记了所有妖匪的名姓,再分出任务,让他们着手修缮山寨的事。   见她记完名字,薛无赦兴冲冲望向库房,说:“定然有鬼差要来,我去瞧一眼。”   往前走了几步,他忽折身,看向一动不动的薛秉舟。   “你不走?”他问。   薛秉舟却是扫了眼站在奚昭身旁的绯潜,而后移回视线。   “有事。”   “行,随你!”眼下有更得趣的事,薛无赦也没多问,拎着哭丧棒便走了。   眼见着他走远,薛秉舟才看向还在整理名册的奚昭。   他默了瞬,语出惊人:“他发情了。”   !   奚昭错愕抬眸:“什么?!”   “他,发情了。”薛秉舟余光瞥着旁边耳尖通红的绯潜,木然道,“我养过猫犬,虽是死物,但听它们说起生前事,都大差不差。” 第129章   薛秉舟说完, 这临时打扫出来充当书斋的屋子瞬间陷入死寂。   奚昭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清楚绯潜现下处于什么境况,只是没想到这人能看出来。   她瞥了眼绯潜。   却见他稍低着脑袋,耳根透红。嘴也微张着, 呵出灼烫吐息。   好一会儿, 他终于反应过来薛秉舟话中的意思。   他抬眸睨着眼前的鬼:“你胡说八道!”   薛秉舟蹙了眉, 语气寡淡:“我所说并非虚言, 你现下是——”   “住嘴!”   绯潜打断他, 眼神根本不敢往奚昭那儿瞥。   不知是因愤怒还是燥热,他的胸脯剧烈起伏着。   “你就是胡说八道!”   薛秉舟盯他半晌, 渐舒展开眉。   他自言自语般道:“多数大猫脾气确然如此。”   绯潜:“什么?!”   他正欲骂这多管闲事的鬼, 就感觉尾巴尖陡起阵酥麻, 一直窜上后腰。   浑身的气力都被这突来的刺激消去大半, 他咬紧了牙, 忍着失稳的呼吸, 回身望去——   身后, 奚昭一手攥着他的尾巴。   “绯潜, ”她晃了晃那毛茸茸的虎尾,“你能不能管管你的尾巴,往我背上打好几次了。”   他明明背朝着她, 可尾巴却跟自动定位一样,不论她往哪儿挪都会跟着追上来。   随她摇晃, 那股游窜在虎尾上的痒麻更甚。   绯潜几欲忍不住急促的呼吸,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知道。”   说话间, 他的心跳一阵快过一阵, 耳中也嗡鸣不断。   他再忍受不住, 一把握住了尾巴上截,将它拽了回来。   薛秉舟看着那高高大大的男人, 随后视线移向奚昭。   他忽问:“你们是妖侣?”   奚昭摇头。   “也是。”薛秉舟面无表情,“你身上有另一人的气息。”   他刚开始一直没感受到。   但许是绯潜的缘故,将那蛰伏的气息逼了出来。如同在密林间摇摇晃晃直起身的蛇,阴冷强势地阻挡着外息靠近她。   奚昭知晓他说的是太崖,也懒得解释。   反正再过两天,那道元阳之气就该散尽了。   薛秉舟思忖着以往养猫鬼的经验,说:“可以抚摸他的后背,或是让他多消耗些精力。”   绯潜微躬着身,怒睨向他。   不是,这人把他当什么了?   “我是妖!”他恼道,“现下是——嗯……”   “人身”两字儿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他就感觉到背上覆来一手,生生断了他将要脱口的话。   绯潜浑身一抖,余光瞥见奚昭抬了手,正轻抚着他的后背。   他低下泛烫的脸,忍着往她身上贴的冲动,眼睛却不自觉地眯起。   没过多久,他便耗尽了耐心,任由自己陷在那快将他溺毙的快意里。   他转身躬了背,一把抱住奚昭,脑袋埋在她的肩窝里,尾巴跟过了电似的连抖直抖。   又过了会儿,许是嫌太别扭,他索性将她抱了起来,使她坐在了桌上。   “奚昭……”他含含糊糊地唤道,毛茸茸的虎耳在她颈侧来回地蹭。   奚昭觉他好玩儿,捏了下那发烫的耳朵。又将手移至下颌,拿虎口卡着,迫使他抬起头。   “难受?”她问。   绯潜点点头,失焦的视线落在了她脸上。   不知怎的,他忽想起上回隔着窗户,看见她与蔺岐待在一块儿的场景。   从心底渐生出一股连他自己都辨识不清的渴念,可旋即又记起太崖的话。   ——就如猫犬亲近主人,又下意识排抵旁人。   ——你仍视她如契主,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仅此而已吗?   他晃了晃脑袋,将那阵不该有的旖旎心思晃走。   对待契主,确然不当如此逾矩。   但就在这时,奚昭像逗猫那般轻挠了下他的下颌。   “昨夜里不是好些了么,今天怎又成这样了。”   “我不知道……”绯潜眯起眼,甩动的长尾缠上了她的踝骨,隔着裤管儿不断收紧。   薛秉舟在旁看着他俩。   突地,他往前两步,将手按在了绯潜的肩上。   绯潜原还觉得如置身暑日,仅能靠着奚昭的触碰舒缓满心燥热。   直到一只手搭在了肩上。   说是手,却没有丝毫温度。掌心带着冻骨头的鬼气,如一把锋利尖刀,猝不及防地扎在了他的肩头。   很快,那缕鬼气就流窜至四肢百骸。   绯潜眼眸微睁,打了个冷战,浑身燥热散得干干净净。他忽觉从头到尾都仿佛浸在了冰天雪窖里,连神智都清醒不少。   因着与他靠得太近,奚昭也感受到了那阵鬼气。   寒意覆上的瞬间,她往后稍倾去身子,同时推开了绯潜。   绯潜被她推得往后退了两步,站稳时仍旧寒颤不止。   方才是什么?   他倏然偏过头,看向薛秉舟。   薛秉舟不动声色地迎上他的视线,垂手,语气如常道:“勾魂时偶尔碰见发热难受的猫,会这样帮它。”   奚昭打量着绯潜的脸。   好像的确有效。   脸都白了。   绯潜忍着刨薛秉舟两爪的冲动:“……要我说声多谢吗?”   薛秉舟稍怔,道:“不客气。”   绯潜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   别动气。   不值得。   这人已经是鬼了,没法打死。   -   入夜,薛家二子照常离开了柿子湖。   回了鬼域,薛无赦将哭丧杖抱在怀里,眼梢飞笑。   他道:“往常这伏辰寨的妖,死了还要顶着满身杀债四处乱跑,以为逃得过惩治,叫鬼差好一阵费神。今日可好,被那几根锁妖链紧紧扣着,连库房大门都跑不出去。”   薛秉舟跟在他身后,好半晌才送出声应答:“嗯。”   薛无赦陡然停住。   按说鬼魄无心,眼下他却觉胸口一阵沉闷。像被什么给堵住了似的,郁结难舒。   他侧身看向薛秉舟,问:“今天玩得不自在?”   薛秉舟沉默着摇头。   薛无赦不解:“既然玩得痛快,怎还不高兴?”   薛秉舟垂着眼帘,并未看他。   “不知道。”他木讷道,“许是看见了些东西。”   薛无赦反倒兴奋起来:“什么什么?你瞧见了何物?别不是又有鬼差偷摸着挖走鬼核了,还是遇着了什么迷路的亡魂?尽与我说,兴许能趁机会再往上面跑一趟。”   薛秉舟盯着手中的哭丧杖,漆黑的瞳仁里不见情绪。   她没碰着他,只不过是感受到了他的鬼气,便已有所排斥了。   “兄长,”好半晌他才开口问,“人会怕鬼么?”   薛无赦眼眸稍睁,以为他又起了耍弄谁的念头,登时来了兴致。   “你想吓谁?前两日阴阳殿那鬼吏追问我捉拿亡魂的事,非揪着我不放,还说要去酆都走一趟。依我看,就躲在他常走的路上,也好耍耍他——届时莫说人了,鬼也得怕鬼!”   听了他的话,薛秉舟陡然记起上回在树上,吐了长舌吓奚昭的事。   他不由得拧了下眉。   白脸长舌的鬼。   定然难看至极。   就不该那般。   “不想吓谁。”他侧过身往另一边走去,不大愿意看薛无赦。   后者陡然又体味到一股莫名的心绪,笑意稍凝。   他甩了两下哭丧棒,面上显出些正色来。   “秉舟,”他跟了上去,“你做了什么错事不成?竟这般不痛快。”   薛秉舟摇头,可半晌后,又迟疑着颔首。   薛无赦问:“我俩向来形影不离,怎没发现你做什么错事?”   他知晓他这弟弟沉默少言,多数时候也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仅能凭借双生子间的默契,感知着彼此的心绪。   而眼下,他竟生出股酸涩的懊恼来。   薛秉舟默了瞬,却只摇头:“并未。”   兄长不会理解他的心思。   薛无赦向来心大,听了这话又笑出声。   “看来你唬人的本事总算有所长进,险将我也骗了去——走罢,去瞧瞧那几个伏辰寨的妖鬼怎么样了。”   “嗯。”   -   月府。   月郤冒着小雨匆匆往前赶,脸上不见表情。   已过了四五天了,薛知蕴还没递来信,他便在月府和岭山派之间来回赶。   虽匆匆忙忙,头脑却始终浑噩不清。无论睁眼闭眼,当日那幕始终烙在脑中,反反复复地出现。   直到今日,他才陡然想起明泊院的花房里还养了头灵虎。前一瞬还在处理岭山派的事,紧接着就赶回了月府。   绥绥定也惦记着那灵兽。   他一路紧赶慢赶,可待看见了明泊院,脚上便如灌铅,寸步难行。   心头又泛起恰如刀割的剧痛,他垂下眼帘,如孤冷鬼魄般进了院子。   到了花房,他推门而入。   暮色四合,这房中没有半点儿声响,万分冷寂。   花架物件也都摆在原处,蒙上了一层薄灰,显然没有人活动的痕迹。   月郤稍怔,快步上前。   挪开花架后,里面仅见虎窝和一个竹球,根本没有那灵虎的身影。   呆愣愣看了许久,月郤渐攥紧了拳。   也是。   绥绥都走了,那灵物如何会留在这儿?   他踉跄着坐在地上,泛红的眼圈里渐有泪意。   为何他何物都没顾上。   他僵坐在地,呼吸越发不畅。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阵细微的响动。   月郤倏然抬眸,急忙起身往后看去。   但门口没那虎崽儿的影子。   月问星静站在夜色中,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待视线对上了,她才幽幽开口:“二哥,奚昭还没回来吗?” 第130章   “二哥, 奚昭还没回来吗?”   听见月问星的问语,月郤陡然生出种错觉——   绥绥只是出去玩一趟,很快便会回来。   从这错觉中回神的瞬间, 一股恨意取而代之, 重重压在心头。   倘若兄长当日没骗他, 倘若他将绥绥带回来, 当真是为帮她疗伤, 也仅仅为此,那是否不会落得今天这下场。   她可以像她说的那般, 在远离太阴的一座小城里生活, 融入人族。或是去恶妖林, 慢慢找回记忆。   而非像现在这样, 像现在这样……   积压在心底的恨意越发深厚, 他甚而开始记恨起这牢笼般的府邸。   恨不得将这一砖一瓦都彻底毁了去。   许是受悍戾气息的影响, 月问星焦躁不安地攥紧了房门边沿, 手指几乎要掐嵌进木板。   “月郤, ”她不受控制地开口,又重复一遍,“奚昭为何还没回来?”   月郤抬眸看她, 忽有种将一切都告诉她的冲动。   告诉她兄长留下奚昭并非是为了给她找什么朋友,而是为了解决她当日自戕留下的隐患。   告诉她奚昭早便死了, 就死在他和兄长的面前,连尸骨都未留下。   就该告诉她。   好让兄长所做的一切功亏一篑, 让他知道他心底到底有多痛苦, 又受着什么磋磨!   可瞧见月问星那僵硬面容中的担忧神情, 他终还是强忍住心绪,嘶声开口:“谁与你说起了奚昭的事?”   月问星以为他要瞒她, 便说:“前两天问大哥,他说她受了伤,要在外面静养一段时日——你别瞒我,她是不是伤得很重?我听见了,你在哭,还瘦了,你别瞒我。”   月郤扶着旁边的花架,踉跄起身。   他面不改色道:“是受伤了。绥绥身子刚好不久,现在又伤一回,自是要花些时间调养——你找她做什么,若有话说,我替你带过去。”   “哦,哦……”月问星低下头,仿若自语般喃喃,“还是不说了,专心养伤才好。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反还惹得她心烦。”   月郤“嗯”了声。   月问星又抬起脑袋,问他:“那几时回来?”   “说不准,一时半会儿也没个定数。”月郤稍顿,紧攥起拳,“你好好待在府里,往后我不会常回来。你要有什么事找我,就让秋木给我送信。”   月问星稍怔:“你要去哪儿?”   “岭山派。”   “哦。”月问星似仅是随口一问,并不关心他的去处。顿了瞬,她又问起其他事,“奚昭有问起过我吗?”   “嗯。”月郤往后退了步,大半张脸都掩在了夜色里,尽量不叫她看出异常,“问了几句,说是回来就找你。”   “那便好……那便好……”月问星的神情开始变得恍惚。   她很难受。   分明已不在影海了,可窒息感还是如影随形,掐得她喘不过气。   她试图在这房间里找到奚昭的气息。   可没有。   花木枯萎、秋雨滴落在屋檐、偶尔溅起的泥水……   无数气味混在一起,却没有一道叫她心安。   她失魂落魄地移过步子,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奚昭的卧寝。   上回她来时,还能隐约闻见股血味。现下这儿被收拾得干净,何处都瞧不见丁点儿血迹。   她移过视线,在房屋角落的椅子上看见一条月白色的裙袍。   她记得。   奚昭说这条裙子是给她买的,还说有一件外袍没做完,等做完了送来,便一起烧给她。   月问星悄无声息地靠近。   她抬了手,想碰那件裙袍。可还没挨着,就又犹豫着缩回。   如此重复两三次,她才终于将那裙袍捧了起来。   裙袍上也没有她的气息。   月问星垂下眼帘,失焦恍惚的眼神落不到实处。   “昭昭……”她摩挲着手中的衣袍,从针线间模糊瞧出她渴望见着的脸庞,“你伤在了何处?是不是很难受?昭昭,昭昭……你何时回来?”   月问星将那衣袍仔细放回椅上,如那日枕着奚昭的腿般,半倚在地,脑袋轻靠在衣袍上。   “定然疼的,我闻见了好重的血味。”她眼底流泻出幽怨,“若我也能出去该多好,想走,想走……何时才能离开?不行,要在这儿等着,不行,不行……”   她正喃喃自语着,余光忽瞥见一道影子从窗外闪过。   与此同时,她听见了一阵微弱的铃铛脆响。   下一瞬,房门敞开,施白树出现在门口。   月问星只当没看见她,手却不自觉将裙袍攥得更紧,怕被什么人抢了似的。   施白树冷眼瞧着她:“不在此处,何故擅闯。”   月问星知晓她说的是奚昭不在这儿,却不愿搭理她。   “出去。”施白树又冷冷挤出两字,手已握住了腰后双刀。   “为何要出去?”月问星颇不耐烦地蹙起眉,斜睨着她,“倒是你,你不是奚昭的侍卫吗?她在外面养伤,你为何不跟着去?”   养伤?   施白树稍怔。   同府里其他人一样,她大概知晓那天明泊院发生了何事。   但她不信奚昭会死。   那事发生的前两天,奚昭问过她愿不愿意跟着她离开月府。   她当时答应了,奚昭就说过两天再与她详谈。   只不过到现在她都还没等到“详谈”。   她思忖片刻,冷声道:“等信。”   月问星此时才抬起头来看她:“等什么信?”   “奚昭。”施白树吝啬道,“信来,便走。”   月问星眼眸稍睁,倏然起身。   “你会,去找她?”   “嗯。”   “何时?”   “不知。”   月问星上前几步,急问:“那若是收到信了,我能不能,也去?”   施白树蹙眉:“你走不了。”   “走得了!”月问星面露慌色,语无伦次,“我会,想办法。你收到信了,便告诉我。她受伤了,受伤了,要去看她。不想在这儿,不知还要等多久。”   施白树瞧见她眼中的癫色,眉头拧得更紧。   她自不能带着月问星离开,但见她神情不大正常,只能暂且应道:“好。”   月问星这才舒展开眉,又恢复了方才怅然若失的幽怨神色。   “好,好……”她转过身,如一截干枯的断木,倚坐在了椅边。一手抚弄着椅上的裙袍,轻哼起什么不成调的曲子。   施白树漠然望她一眼,出了门。   -   小雨刚下起来的时候,绯潜就把门窗敞开了,任由寒风秋雨刮进。   屋里的热气被卷得干净,可他还是热得厉害。   他在房里来回打着转儿,时不时就停下,透过门窗望向奚昭的屋子。   不过仅一眼便又收回。   不知为何,他莫名觉得今日不该去打扰她。   又走了两转,他突然顿住,垂下眼眸。   随他视线下移,那从未有过的异样突然闯进眼帘。   瞥见的瞬间,他眼中忽划过茫然和慌意。   也是这时,嗅觉变得更加敏锐。   在这秋雨潇潇的夜里,他竟嗅见了奚昭的气息。   他僵硬地抬了头,在桌前椅上看见了一件破损的外袍——   是奚昭的。   他今天陪着她修习驭灵术,驭使的灵刃太过锋利,将那外袍割破了好几处。   她便随手一丢,说改日再毁了去。   原本若有若无的淡息变得越发明显,如小钩般抛过来,勾去了他的全部意识,就连满心燥热也稍有缓解。   绯潜怔盯着,哽了哽喉咙。   良久,他往前迈了步。   却又因想起太崖的话而停住。   他该这般对待契主么?   好似不正常。   可是……   可是……   不知名的渴意越烧越旺,最后到底叫混乱的欲念占了上风。   是他不正常。   他抓起那外袍,抱在怀里拿脸蹭了蹭。欲壑得到些许满足的同时,他又暗自唾弃自己。   不正常。   不该有。   他微躬着身,力度大到几乎将那袍子嵌进身躯。   不该有……   -   练完最后一道驭灵诀,紧闭的窗子陡然被风吹开。   奚昭召回契灵,关窗的时候发现绯潜那儿还燃着星点烛火。   门关着,窗户却大敞。   她稍拧了眉。   这人别不是又跑出去乱逛了。   她关上窗子,转身出了门。   本想是过去看一眼,可刚走出一段路,她便听见些声响。   是喘息声。沙哑,难耐,被秋雨切割得破碎。   待走到门口时,那声音也变得越发明显。   她似还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她敲了下门。   没人应声。   担忧所致,她索性直接推开,往里望去——   哪怕施了术法,房中烛火还是被风吹得乱抖,光线也暗淡许多。   绯潜便蜷躺在一片昏暗中,嘶声喊着她。   他手里握着东西,起先她以为是刀柄——许是在暗部培养的习惯,他歇息时也万分警惕,枕边常备着把刀。   但很快她就发觉不对。   模样对不上。   这时,风小了些。   晃动的蜡烛恢复平稳,光线也亮了不少。   借着烛光,奚昭终于看清他握着什么。余光里,她看见他另一手攥着件袍子——好像还是她白天丢在这儿的那件。   奚昭怔住:“绯潜?”   榻上的人陡然一顿,倏地朝门口投来视线。   不待她看清他的眼神,他就已惊得滚进了被子里,牢牢罩着脑袋。   “我……我不是,对不起,我并非,我……你,你何时——”他语气慌急,道歉的话一声没停。   奚昭登时明了——   薛秉舟的那套估计治标不治本,只起了个暂时缓和的作用。   瞧见露在外的一角袍子,她进了屋,随后在桌旁坐下。   她一手撑脸,看向榻上拱起的那一团身影,道:“你继续玩儿,用不着躲我。” 第131章   这话一出来, 被窝里的人登时没了声儿。   雨势渐大,砸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将这屋里衬得更为死寂。   就在奚昭以为他要这么睡过去的时候, 绯潜终于磨磨蹭蹭地坐了起来。   他将被子紧裹在身上, 仅露出张烫红的脸。   别开眼神后, 他嘶哑着声音道:“你别作弄我了。我……我知道不应该这样, 可是, 可是……”   奚昭却道:“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玩得起兴,我来了你反倒躲着——那你拿我的衣服做什么?”   绯潜低了头, 勉强能瞧见红得快滴血的耳尖。   “绯潜……”奚昭往桌上一趴, “我每天修习驭灵很累的, 权当替我解闷也不行么?”   这是什么话?   绯潜倏然抬头盯着她, 瞳仁震颤。   果然是魔头吧这人!   谁会拿这种事解闷的?   若放在平时, 他定然不会答应。   可眼下不知怎的, 那烛火下的打量有如实质般落在身上, 诱着他做出异于平常的决定。   绯潜呼吸渐抖, 头脑也被烘得不清醒。   他稍松开手,说:“那我……仅这一次!”   奚昭没甚力气地点点头。   绯潜抿紧唇,终是松开了裹着的被子。   像他这般惯于奉命追杀的人, 对武器向来不挑。能杀人,何物都用得趁手。   因此无论握什么刀剑, 从不在意刀柄柄身平滑与否。   而眼下的触感却变得分外明显,他甚而能感受到每一处纹路起伏的变化。   在那平静的注视中, 他一时有如握炭攥火, 脊背上都渐覆来涔涔热汗。   不算好受。   并非痛意的折磨, 而是欲壑难平的煎熬。   他稍眯起眼,视线像火似的烧在奚昭身上。微张的嘴里隐见着尖锐虎牙, 喉结也不住滚着。   奚昭目光游移,落在了他手上。   她看着他如何将手拢出道弧,又是如何像拭剑那般胡乱摩挲擦拭着。生疏得很,毫不得章法。   看了半晌,见他神情愈发难受,奚昭忽起了身,走近。   绯潜抬起头,眸光涣散地仰视着她,嘴里还在唤她的名字。一声跟着一声,像极夏日里的腾腾热气。   也是这时,奚昭才发觉满屋子都充斥着他的妖气。   以往她根本感知不到妖气或灵息,不过自从修炼驭灵术后,对这类气息的感知越来越敏锐。   一如眼下,窗户大敞,冷风止不住往里灌。但这房里仍旧涌动着一股炽热的妖气,每一处角落都不肯放过。如一个不容挣脱的怀抱,紧紧拥着她。   奚昭视线一落,盯了片刻后,忽曲起膝,一撞。   剧痛袭上,绯潜登时仰起颈,挤出声压抑的闷哼。随后又躬伏了身,浑身都在颤栗。   他就知道她没安好心!   魔头!   但这魔头向来深谙给一巴掌再塞颗糖的道理,奚昭又捧起他的脸,低声说:“我统共没带几件袍子,现下情况特殊,也不能常往外跑。你要仔细些,别将这件也扯坏了。”   绯潜被她看着,眉心两跳,意识再度混沌起来。   他就势抱住她,脑袋抵在腹上。他能感受到那点蛇妖的气息已经淡到微乎其微,便又开始拿毛茸茸的耳朵来回地蹭,试图将最后一点气息也覆过。   半天没见效,他起身,轻松将她抱了起来。   “奚昭……”他哑声道,“我待你好像并非对待契主那般。”   到这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妖道八成是在有意耍他。   奚昭的手搭在他肩上。   和之前不同,现下他的肌肉紧绷许多,像极蓄力的弓。   “我知道。”说着,她低了头,啄吻了他一下。   在半空晃来晃去的虎尾陡然一僵,随后急速颤抖起来。   在她远离之前,绯潜反吻住她的唇。带着两分青涩莽撞,生疏地咬吻着。   厮磨间,他抱着她抵在了墙边,一手托在她身后,以免硌着背。   不知不觉,他的思绪又混沌起来,也终于找着了压过那点残留蛇息的法子。   他便开始毫不控制地往外释放着妖气,试图借这法子将那蛇息尽数驱走。   奚昭一手圈住他的颈,另一手撑在他胳膊上,脑袋昏昏沉沉地抵在她肩上。快意确有,甚如海潮般强烈。但他着实不懂收敛,时不时就得掐他一把,或索性拽他的头发,令他从这意乱情迷中清醒几分。   他不觉疼,且对如何取悦她颇为上心。一点一点地学着,任由她引着他往那欲海里坠。   奚昭没见过这般黏人的。   歇息时也要两臂一伸,箍抱着她不肯松手,恨不得将自个儿粘在她身上。   不过许是因为发热期得到了缓解,从翌日正午开始,绯潜就陷入了昏睡。   无论如何叫他,都不见睁眼。   奚昭翻了书,知晓这情况算作正常,便由他去睡。   她这两天都在思虑寨子的事,让那些妖把库房修缮好后,她找去了元阙洲那儿,归还钥匙。   在她进院子时,元阙洲便已透过半敞的窗户看见了她。   这之前,他一直在观察院落外修缮寨房的狼妖。   那新来的小匪之前的确说过,她来这儿是为先打探清楚情况,之后才会带着帮弟兄过来。   当时他以为她在撒谎,以骗走库房钥匙。   可出乎他的意料,这两天寨子里竟真多了不少妖匪的身影——就如现下院子外的那妖。   元阙洲默不作声地打量着那狼妖。   这妖他记得,是以前三寨的人。   不过前不久跟着一帮妖偷跑去了二寨,还带了不少东西走。   缘何会随她回来?   而且……   他视线一移,落在狼妖脸上。   那妖似被什么人打过,脸上还有伤。   不光如此,颈上还挂着条锁妖链。   这番境地,着实不像心甘情愿随那奚昭来三寨的。   只是他久卧病榻,那石妖又不敢多与他说话,故此尚未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   元阙洲正想着,奚昭就闯进了视线。   他缓步移至门口,开门时,她正好上了台阶。   “小寨主今日气色可好。”奚昭眼底见笑,将手中物递给他,“我是来还钥匙的,那些弟兄看过库房,都说此处好得很,抢着要留下。”   元阙洲:“……”   是么?   那他们为何要个个挂着锁妖链?   接过钥匙后,他温声道:“辛苦你了,还要为之前的事与你道歉。”   “道歉?”奚昭问,“道什么歉?”   元阙洲轻声细语道:“你应也看见了这寨中情形,那日你来借钥匙,我误以为是为抢骗库房武器。此事是我不对,理应赔罪。”   原来是这事儿。   “没事。”奚昭摆摆手,“都过去了。”   以后把寨主的位置给她就行。 第132章   元阙洲低着那苍白的脸, 好脾气道:“话虽如此,但既然是向你赔罪,礼不可缺——先进来坐会儿吧, 外面太冷。”   奚昭也不客气, 点了点头便跟着进了屋。   进去后, 元阙洲说要找样东西, 就往内室去了。再出来时, 他手中多了个布袋子。   做工粗糙,不过保管得好, 分外干净。   他递出布袋道:“若不嫌, 便用此物赔罪。”   奚昭接过。   袋子沉甸甸的, 摸着像是装了半袋瓜子儿。   “小寨主客气。”她将袋子放进了芥子囊, 又从中翻出另一个布袋, 递出去, “这是那些弟兄从第二寨带过来的, 说是对小寨主的身子有好处, 让我代为送过来。”   其实是石绪帮她炼化的灵石。   不过若是被元阙洲知道了,解释起来定然麻烦得很,索性假借个二寨的由子。   元阙洲没接, 而是又看了眼窗外正在修缮房屋的狼妖。   他面上含笑道:“你带来的妖,十之二三之前是这寨子里的人——外面那狼妖便是。”   ……   那狼妖也没跟她说啊。   奚昭反应倒快, 神情如常地点头:“对啊,他之前还跟我提起过以前在这儿的日子。说什么愧对小寨主, 所以才不敢打头阵, 只能混在其他人里一块儿回来。”   “那他颈上……”   “哦, 小寨主是说那锁妖链?也是二寨子那边弄的东西,就是有这玩意儿, 他们才不愿在那儿待了。”奚昭唬他,“我也是。他们要往我脖子上系,吓得我连夜跑了——小寨主,咱们寨里不会弄这些吧?”   她一句反问,让元阙洲又消去几分疑虑。   他道:“自然不会。这锁妖链大抵是因二寨那新来的寨主。”   奚昭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前不久伏辰寨的大寨主在外捡了只灵物,不想那灵物竟是恶妖所化。不仅抢走二寨寨主的位置,如今还有强占整个伏辰寨的意思。   也因此,主寨和二寨每日才闹得腥风血雨。   等他接了灵丸袋子,她便将椅子拖近了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小寨主,不如先试试这灵丹的效果如何。”   被那道视线注视着,元阙洲不露声色地垂下眼帘。   他散开袋子系绳,从中取出一枚,吃下。   本来不抱什么希望。   可咽下那灵丹后,体内竟溢散开一股淡淡的灵息,悄无声息地填补着妖丹的缺口。   虽然效果不大,可已比他先前服的药好上许多。   他眼眸稍动,轻声应道:“确然有效。”   奚昭放了心:“有效就好,小寨主一天吃一枚便行。”   考虑到调养为上,石绪炼化过灵石后,她又往里面注入了睡莲契灵。   没成想效果竟还不错。   但也不是白给他。   绯潜与她说过,这小寨主看着身子弱,其实修为不低。   她现在人手少,有用的人自是能留则留。   将这灵丹送出去后,奚昭再不多留,借口还有事便走了。   出门后,两道身影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是薛家二子。   平常他俩出来时,薛无赦总是人未至声先到,连脸都没见着就能听见嘻嘻笑声。   可现下一黑一白站在院中,谁也不说话。脸上更不见多少表情,沉默不语地将她看着。   也因此,两人看起来除了穿着不同,竟再没半点区别。   奚昭没多想,径直看向那着了白袍的。   “薛秉舟,”她问,“信带给知蕴了吗?”   之前薛秉舟给她带了封信,说是薛知蕴给她的。   她拆了读过,信上说太崖概已知道她没死,让她行事小心。   她本就没有瞒太崖的意思,只是那会儿有月楚临在,没给她开口解释的机会。   她便回了封信,说是只要月楚临不知晓此事就好,其他人无妨。   眼前的白衣少年面无表情地点头:“送了。”   奚昭往院子外面走:“她怎么说?”   白衣少年:“她说……让你去鬼域玩一趟,攀一攀刀山,游一游火海。”   奚昭顿住,狐疑看他。   下一瞬,那白衣少年再忍不住,扬起眉便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什么来着!她肯定分不出咱俩谁是谁!”他瞟了眼另一旁穿黑衣的,又看向奚昭,“你可真行,平时是不是仅靠着衣服认人?换身衣服竟就认不得了,若我与他是一个性子,那你岂不得每天糊里糊涂地分不清?”   奚昭:“……”   她扫了眼旁边的黑衣少年。   “薛秉舟?”   薛秉舟沉默着点头。   ……   这两人够无聊的,平白无故换什么衣服穿啊。   许是看出她心中所想,薛无赦哼哼两笑:“谁让你和薛知蕴都不信我?传信这般要紧的事,尽交给薛秉舟做。怎的,怕我把信嚼碎吃了不成?”   奚昭乜他:“你要有这癖好谁拦得住。”   薛无赦又忍不住大笑,甩着根哭丧棒在她周身打转。   “你这人比那些个鬼差有意思多了。”他问,“怎么样,我学他学得如何?我下功夫辛苦钻研过,学秉舟不能光看他的神情如何,这样见效太慢。得日日盯着块石头,待盯得那石头长出张脸来,便算大成了!”   奚昭:“……那你真是够辛苦的,可别把自个儿给累坏了。”   薛秉舟木着张脸扫他一眼,挤出两字:“无聊。”   随后又看向奚昭,对她说:“知蕴让你万事小心,若有事可随时找她。”   奚昭道了声多谢,又问起另一事:“我听说鬼魂也会凝出鬼核,是么?”   “自然了。”薛无赦倒着往后走,分外自然地接过话茬,“魂魄游离的时间太久,便也跟那些妖魔一样了。妖魔能结出妖丹魔丹,它们就也有鬼核。”   “那若将鬼核取出来用呢?”   薛无赦停住,脸上笑意更甚:“我就说嘛,你这人怪有意思,尽提些鬼域不准做的事儿。”   他正欲继续往下说,余光忽瞥见远处树林里一个手握簿册的鬼吏。   薛秉舟也看见了那鬼吏:“阴阳司鬼吏。”   “是了,估摸着是薛知蕴又有事找。”薛无赦将哭丧杖背在背上,“你俩在这儿等着,我过去看一眼。”   他一走,便跟鸟雀离林似的,陡然没了大半声响。   薛秉舟扫了眼奚昭,忽道:“我以为我和兄长不同。”   奚昭还在想着该怎么继续打听鬼核的事,随口应道:“肯定啊,你俩就不是一个性子。”   薛秉舟默了瞬,道:“你方才没认出来。”   这谁认得出。   他俩的脸本就生得一模一样,若都不笑,就连半点儿区别都没了。   心底这么想,奚昭嘴上却道:“一开口说话我就认出来了。”   “方才说过,并未认出。”   奚昭:“……那多说两句就认出来了。” 第133章   听了奚昭的话, 薛秉舟陷入了惯常的沉默,再不开口。   见他半天没动,她想到什么, 问:“你很在意这事吗?就是将你和你兄长弄混。”   “不。”薛秉舟反应平平, “若在意, 便不会与他常换衣袍。”   ……   哦。   原来他俩经常互换身份来唬人么。   奚昭又强行把话题扯了回去:“先前说的那鬼核, 既然它跟妖丹魔丹差不多, 那若是剖出来了,岂不是可以当内丹使?”   她本还打算循序渐进, 慢慢儿套话。不想她刚提起鬼核, 薛秉舟就说:“此为禁术, 不得为之。”   奚昭:“原是禁术吗?我还以为跟妖魔的修炼方式一样呢。”   说话间, 她在心底盘算着这两兄弟——   这两人虽都喜欢捉弄人, 但薛无赦显然要更主动些, 做事也从不顾及后果。   而薛秉舟更像是不排斥他哥的一举一动, 所以便跟着他做了。若要深究起来, 他远比薛无赦守序得多。   哪怕答应过帮她五件事,恐也不会同意她使用鬼核。   她再不提起这茬,又问起了薛知蕴。   没过多久, 薛无赦就带着满脸笑回来了,灼热的视线落在奚昭身上, 像遇着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小寨主,看来你假死也没能躲了那麻烦。”知晓她要做什么后, 他就开始这么喊她了, 仿佛她已经占了伏辰寨似的。   不光这么叫她, 还说什么让她把二把手的位置留给他当一当,往后专门负责寨中妖匪的身后事。   奚昭让他先交入伙钱, 乐得他笑了一炷香的工夫。   听他说起麻烦,奚昭心觉不妙:“什么意思?”   “薛知蕴让人带话,说什么有麻烦找过来了,叫你万分小心。”薛无赦从怀中取出封信,递给她,“具体的还在这信里,估摸着不放心告诉别人。”   奚昭接信。   她读信的空当,他笑嘻嘻看向薛秉舟:“我过去一句话都没说,那鬼差还以为我是你,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秉舟,你哪怕挤不出笑脸来,也别整日剜来睨去的啊。”   薛秉舟稍蹙了眉:“我从未这般过。”   说话间,他不着痕迹地瞟了眼奚昭。见她没关注着这边,才又移开眼神。   “是了是了,现下你终于学会拿眉毛笑了。”薛无赦逗他两句,又转去看奚昭,“小寨主,你招了什么麻烦来?”   奚昭读完最后一字,拧眉。   的确算得上是“麻烦”。   薛知蕴在信里说,月楚临往鬼域去了两三回,昨天竟还想以太阴门的身份找去酆都,不过中途被月郤给拦了回去。   这人真是不肯放过她。   死了都还要追去鬼域。   也是。   奚昭陡然回神。   月楚临不就是想利用她的魂魄封住影海么,倘若现在抓着她的魂魄,那岂不是连取魂的功夫都省了。   早知这样,她就该装出魂飞魄散的假象,也能少不少麻烦。   她折了信,对薛无赦道:“没什么,就是先前说的那麻烦,又找上门来了。”   这话说得含糊,却引起了薛无赦的兴趣。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竟惹得那人找去鬼域?这可真是做鬼都不肯放了。”他道,“要不咱们仨去吓他一回,届时秉舟在他面前吐两回舌头,保管吓得他再不敢往鬼域去。”   “不好。”薛秉舟突然道。   薛无赦一愣:“什么?”   薛秉舟默了瞬,才说:“他都找去了鬼域,如何会怕。”   “也有几分道理。”薛无赦思忖着问,“小寨主,不若先说说你惹的人到底是谁?”   事已至此,奚昭索性直言:“月楚临。”   话落的瞬间,她清楚看见薛无赦的笑僵了下。   他长叹一声,紧接着又叹了一声。   奚昭还没见过他这样,问:“怎么了?”   薛无赦摇头:“天底下这多人,你怎就惹着了他?”   奚昭还以为他是觉得月楚临不好对付,但不等她开口,就听见他道:“那人端的无聊,这天底下再没比他更无趣的人!我宁愿对着蚂蚁说话,也不想与他打什么交道。”   薛秉舟接过话茬——   “常笑。”他沉默片刻,“笑得人心慌。”   薛无赦连连点头:“说这人脾气好么,也不见得多好——当年打月府下来的妖鬼不知道得有多少。整个月府里,也就他那弟弟好玩儿些。”   薛秉舟:“父王对他常有赞言。”   “那老头子知道什么?”薛无赦“切”一声,“比起他,他有个同门倒好玩儿得多。叫什么崖,好久之前闯到鬼域来了,险将整个部洲给端了。现在想起父王当时的脸,都笑得人止不住声儿!”   ……   原来是单纯不喜欢月楚临么。   薛无赦又问:“那现下怎么办?依我说,不如哄骗他只有鬼才能在鬼域找麻烦。看他是就此收手,还是将自个儿的脖子抹了。”   奚昭摇头:“不用,我已想好了,之后再跟她回封信便是。”   她之前就和薛知蕴商量过此事。   要是实在不行,到时候就想法子演一出戏。让月楚临亲眼看着她上了往生桥,应当就再不会找她了。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鬼核。   三人说话间,已到了奚昭和绯潜的院子。   奚昭看向薛秉舟:“之前你帮绯潜散了热,但那法子好像只顶一时。他从中午就化出原身,一直在睡,怎么叫都叫不醒——能不能麻烦你去看他一眼。”   薛秉舟沉默不语。   那法子是他随口胡编的,本就没用。   他扫向那紧闭的房门,终是应了声好,转身便朝绯潜的屋子走去。   手搭上房门时,薛秉舟侧过眸,望向奚昭和薛无赦。   他刚走,那两人就凑在了一块儿,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薛秉舟移回视线。   兄长应该是喜欢她的。   他感受得到——在她面前,兄长心底那份纯粹的愉悦。   或许是因为性情有三四分相合,他俩能玩在一块儿,便将她当成了一个不错的朋友。   朋友……   薛秉舟推开房门。   兄长确然,可他似乎无法满足于此。   -   余光瞥见薛秉舟进了屋了,奚昭才对薛无赦道:“你先前说鬼域不允许使用鬼核,为何?那东西不是跟妖丹魔丸一样么。”   “除了那犯下滔天大罪的恶鬼,寻常鬼魄都得送往生。要把鬼核取出来了,那不得灰飞烟——等等!”薛无赦陡然想到什么,一步跃上台阶,兴冲冲道,“你不是要修炼驭灵术吗?就拿那鬼核修炼如何!”   奚昭:“……你方才还说不能用。”   “那是人族的不能用,像这伏辰寨里的妖匪,死了虽得去鬼域,可最终也是化成天地灵气的命数。既去不了往生,用一用又怎的了?”   看来她没想错,这人果然更合适。   奚昭却是面露犹豫:“可到底不被鬼域允许,若是你弟弟知道了,会不会说出去?”   薛无赦若有所思:“秉舟确然经不住套话……这样,那就不告诉他这事儿。”   “瞒着他?”   “对。”薛无赦点头,不以为意道,“偶然一桩小事,瞒一瞒他也无妨。”   奚昭正欲应他,忽听见阵脚步声。   她回眸望去,却见一妖踌躇在院子门口。   两人视线对上,那妖浑身紧绷,脸色也白了些许。   他磕磕绊绊道:“我……我……”   奚昭走到他身前,问:“找我什么事?”   “我……”那妖哽了下喉咙,结巴着说,“您也知道,我们几个都是打二寨过来的。二寨现在换了位当家的,将寨子里的人都看得紧。”   奚昭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你是说,你们过来抢东西的事,二寨主也知道?”   “对!”那妖连连点头,“要是一两天不回去,还说得过去。可总待在这儿,寨主肯定会起疑心。所以……所以我和几个弟兄想着,能不能回去一趟解释两句——就说还是更习惯待在这儿,也免得给您惹麻烦。”   “确然是这个理。”奚昭没多问,“二寨离此处有些远,回去要带盘缠吗?”   那妖一愣。   这么贴心的吗?   他一时犹豫起来,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东西带多了反而不好赶路。”   “好。”奚昭又问,“何时出发?”   许是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般痛快,那妖怔了瞬,再才道:“自然越快越好。”   “行,走罢。”奚昭道,“早些回来。”   那妖连连应好,转身就跑了。   等他走了,薛无赦双手一环胸,靠在了院子门上。   “他这可不像是回去报信儿的,似还偷了什么东西走。”   都已是妖匪了,拜在何人门下哪需这般受拘束。   奚昭并不意外:“应该是偷了锁妖链的钥匙。”   她早料到会有这时候,不过比她想的还要早些。   这些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定然更愿追随强者。哪怕被她用锁妖链拴在这儿了,估计也有多数不服。   眼下绯潜的妖气又淡了不少,他们自会将这当成是逃跑的最好时机。   偷走钥匙也不难,施个妖法而已。   薛无赦道:“真放他走?”   “不放他走,怎知道还有哪些人想跑?”奚昭说着,就近挑了棵高树,爬了上去。   在树上站定后,她散开芥子囊,翻找起什么。   薛无赦也紧随着她跃上了树,远眺着前方。   “一、二、三……五个?同伙还真不少!看这逃跑的方向,估计也不是回二寨——莫不是想就此逃出恶妖林?也是,现在可有好几处盯着这柿子湖。”他眉眼挑笑,“不是说要帮你五件事么?将他们全都揪回来,便算一件,如何?”   “找到了。”奚昭突然说。   薛无赦眼神一移,随后便见她从芥子囊中取出了一把弓,另附几根箭。   做工精巧,皆为利器。   他稍怔,视线不由紧锁在那弓箭上。   奚昭将一张弑妖符贴在了箭矢上,引弦拉弓。   “既然想跑,就算揪回来也用不上了。”她瞄准了远方树林里的一道人影,“那五件事,自是要用在更值当的地方。”   话落,她倏然松开弓弦。   箭矢破空,惊鸟横飞。   不多时,林中便传出声凄然惨叫。   奚昭又搭上第二根箭,并道:“五枚鬼核,暂且应当够用。” 第134章   又听见阵凄厉惨叫, 薛无赦倏然回神。   视线从那把弓上抽离,他顺着箭矢飞出的方向望去。   远处的树林里,已有两个妖匪中了箭。   贴在箭上的弑妖符爆开透蓝色的火焰, 须臾就吞噬了那两个妖匪的身躯。   眼见着同伴瞬间丧命, 其他三个妖匪僵怔一瞬, 随后露出慌急神情, 含惊带惧地张望起四周。   其中两个嘴里还怒吼着什么, 看嘴型是在责怪另一个偷钥匙的妖没有查清楚状况,好似还在问他是不是确定那虎妖昏迷不醒。   那妖被骂出怒火, 再顾不得其他, 从怀里取出钥匙, 便要解开脖子上的锁妖链。   锁妖链锁去了他们的大半修为, 其他两个见了, 立马上前抢夺, 生怕慢了一步。   这短暂的空当里, 奚昭已搭上了第三支箭矢, 却迟迟不发。   薛无赦看见,以为是那三人争来抢去,她不好瞄准。   想起自个儿未来“二把手”的身份, 他抬起手。正想掐诀将那三人绑起来,余光就见一支箭倏然飞出。   箭身卷裹着透蓝色的火焰, 一下便穿透了两个妖匪的脖子,最后稳稳刺入树身。   薛无赦:“……”   这得是使了多大的力气?   不过……   他兴致盎然地扫了眼奚昭。   方才他竟在那支箭矢上感受到了一缕淡淡的灵息。   错觉么?   被箭矢刺中的两妖先后倒地, 剩的那个正是方才偷走钥匙的妖匪。   见方才还在抢夺东西的同伴瞬间就没了气息, 那妖已是惊恐万状。   他匆匆扫了眼箭矢射来的方向, 慌忙找棵树躲着了。   好半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 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望向三寨。   隔着片稀拉拉的树林,他与奚昭遥遥相望。   也看清了她手中的弓箭。   竟是她?   错愕与惊惧一并袭上,那妖匪垂眸看向手中的铃铛,眼中划过挣扎。   他看得出,方才她是有意瞄准了才放出箭。   杀了其他几人,却偏偏留下他。   那是不是……在给他做选择的机会?   这念头刚一冒出,他就在瞬间敲定。   虽然他被封住修为,可若焚丹自爆,照样能毁了这串钥匙。   届时亦能解开其他妖的锁链。   那么,眼下她是因为他手中的钥匙,而让他来做选择。   是就此服输,将钥匙还给她。   还是一意孤行。   事关性命,他再三踌躇。   最后,他终是匍匐在地,双手高捧起那串铃铛。   跪伏的刹那,他便觉头上扫过阵凌冽疾风,手上的东西似也空了。   他慌忙回头望去,只见那串铃铛被一支箭矢死死钉在树干上,随风发出脆响。   他一时大喜过望,还以为求来了一条生路。   可刚扯开嘴角,就见那箭尖烧出旺火,眨眼就将铃铛焚烬。   笑意僵凝,他怔愕难言。   那钥匙……竟是假的?   突地,他感到后背一阵灼烧剧痛。   他僵硬垂眸——   一支箭穿透了他的身躯,带血的箭尖倒映出他的狰狞面庞。   他身形两晃,连最后一声气息都没哽出,就觉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但下一瞬,后颈又传来阵剧痛,逼得他睁眼。   缓慢抬起眼帘后,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的脚边竟躺着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腹上也插着支箭。   不等他想清,耳畔就落来道笑音:“还瞧什么?你的死期已经到了,再往回钻也进不去。”   那妖抬眸。   却见身前站了一面如冠玉的小郎君,正笑眯眯看着他。一手拿着个黑皮簿子,另一手还牵着条链子。   他顺着那链子看去,发现另一端正是勾在他的后颈上。   “我……”   “食同族,杀无辜。口无真言,行无善举……你这人倒有意思,竟不做一件好事。”那小郎君扫了眼簿册,又抬起笑眼看他,“恶妖无往生,你便安心往死处去吧。”   话落,钩在那妖后颈的勾魂索缓慢抽出,牵带出一缕淡淡黑气。   剧痛难耐,那妖鬼哀嚎不止,却又避无可避,只能生生受着这魂飞魄散之苦。   -   解决了那几个妖匪,奚昭下了树。   没等一会儿,薛无赦便拎着个袋子回来了。   “五块鬼核都在这儿——若叫老头子发现我做了这等事,非得将我捉去火海里泡上几年不可。”话虽这样说,可他脸上笑意更甚,还兴冲冲问道,“下回再玩什么把戏?”   奚昭瞥他一眼:“我看你倒挺想去火海的。”   薛无赦止不住大笑。笑了阵,他正想与她说怎么炼化这鬼核,薛秉舟就从房中出来了。   想到此事得保密,他有意敛去几分笑意,提声问他:“秉舟,那大猫怎么样?”   “没什么事。”薛秉舟语气平静,“阴阳相冲,故此意识混沌。”   奚昭:“……”   说得这么玄乎,其实就是因为他上次往绯潜体内打入了太多鬼气吧!   薛秉舟又道:“睡上一会儿便好了。”   “既无事,那咱俩也得走了。”薛无赦道,“无常殿还有些事没处理完。”   奚昭点头,说去看看绯潜,转身便走了。   薛无赦打开鬼域大门,已往里踏了一步,才陡然意识到身后没有响动。   他回身看去,却见薛秉舟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怎么不走?”他问。   薛秉舟看着他,又望了眼已经快要进屋的奚昭,默不作声。   薛无赦感受到他的不情愿,问:“不想走?”   薛秉舟迟疑片刻,点头。   “有何不舍的,明日就又来了。”薛无赦说,“阎罗殿的人提前送过信儿,说是老头子今晚要往无常殿来逛一趟。要是不回去,可好几月都出不来了。”   薛秉舟却忽然问道:“兄长是否有事瞒我?”   他问得直白,倒叫薛无赦一怔。   “瞒你?”他好笑道,“也不知你整日在想些什么,咱俩同进同出,我有何事可瞒你的?”   薛秉舟垂眸。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心底却感受到一丝不属于他的雀跃。   他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兄长每次遇着尤为感兴趣的事了,心绪便会如此。   应是与那人商量了什么事。   在骗他吗?   为何?   也是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奚昭八成是故意支开他,好与兄长说话。   可他二人难道不是同时认识她的么,有何事能与兄长讲,却要瞒着他?   被排斥在外的滋味并不好受,他竭力想压着情绪,以免被兄长察觉。   可平日里心大的薛无赦,这会儿却敏锐察觉到他的异样。   “秉舟,”他道,“心里若有什么不痛快,与我直说便是。”   薛无赦犹疑一阵。   好半晌,他忽说:“兄长,人与鬼族不得通亲。”   薛无赦颔首:“人鬼殊途嘛,两者生凑在一块儿,对谁都没好处——你怎问起这事?”   薛秉舟没急着应他,只说:“人与鬼不行,那若是人族借修炼化灵呢?”   “灵族与鬼族倒没什么不行,不过——”薛无赦原还在思索着,忽意识到什么,“等等,你该不会——”   “兄长,”薛秉舟不作遮掩,“我好似有些喜欢她,但不知该怎么办。”   有事瞒他也无妨。   只要兄长一直将她视作朋友便好。   薛无赦面露错愕。   许久,他才道:“难怪不想回鬼域了,你真是……平日里跟个闷罐子似的,怎的时不时就跟炮仗一样炸得人措手不及?”   薛秉舟默了瞬,问:“兄长可否帮我?”   薛无赦从那阵惊愕中缓过神。   虽说薛秉舟是他亲弟弟,但他也不想莽撞行事,便道:“你可想好了?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真喜欢。若仅是感兴趣,可容不得你胡来。”   “嗯。”薛秉舟语气冷淡,“兄长也应感受得到,我所言非虚。”   “薛秉舟,你真是——平时不见你在耍弄人上有什么本事,原来都攒到今天了。”薛无赦合上身后的鬼域大门,回身环胸看着他,“说罢,要我怎么帮你?”   话这样问,可他对此事也没经验,不免心虚。   薛秉舟:“有一事不好解决。”   “什么事?”   薛秉舟却沉默不言。   “哦……”薛无赦扬眉笑道,猜测道,“是怕她修炼太慢,等不及?这事儿倒好解决,你今日没瞧见,她应是有所隐瞒,恐怕早就学会怎么驭——”   “并非。”薛秉舟不露声色地打断他,“并非此事。”   “那是……”薛无赦又猜,“你担心被薛知蕴知道?她俩关系是不错,说不上帮你,可应该也不会拦你。你要不想告诉她,我替你瞒着。”   “不是。”薛秉舟道。   “这也不是?”薛无赦蹙眉,“那到底是什么?”   薛秉舟看着他。   半晌,他迟疑着说:“她似乎已有道侣了。”   薛无赦神情稍凝:“……谁?”   “奚昭。”薛秉舟语气如常,“她好似已有道侣。不是那虎妖,我探到的是旁人的气息。应是蛇妖,我问过知蕴,她虽不知晓此事,但在奚昭身边的蛇妖仅有一个——八成是那叫太崖的道人。”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抛出的每一句话都跟炮仗似的,炸得薛无赦笑容越发僵凝。   “等会儿。”薛无赦已快跟不上他的思绪,僵硬着开口,“倘若她真有道侣了,那你现下的意思是……?”   薛秉舟:“仅是猜测。”   薛无赦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道:“你的意思是,先跟她打听清楚?”   薛秉舟颔首以应。   薛无赦继续道:“若不是道侣,我就再帮你?”   薛秉舟又点头。   “那……”薛无赦稍顿,“若是呢?”   “身为道侣,却任她来了这地方,想来不是好人。”薛秉舟道,“契可结可解,不愿仅因此事放手。”   仅因此事……   薛无赦眉眼稍动:“……薛秉舟,你真是本事不小。” 第135章   说完这句, 薛无赦再挤不出一句话。   一则是他没想到奚昭和那叫太崖的道人会扯上什么干系,且竟还有可能是道侣。   再者,面前这闷罐子的话着实一句比一句吓人。   他思来想去, 还是决定揪一揪他根上的问题, 便道:“你这念头要是被父王知道了, 定要将你绑去油锅里来回地炸, 还要边炸边喊, ‘我薛家完了!’”   “为何?”薛秉舟神情木然,“兄长应清楚那道人大概是个什么脾性, 也知晓他和月家长子为旧识。若他真与奚昭为道侣, 而现下奚昭和月楚临结了仇怨, 却独身躲在这危险处, 不见太崖身影。便足以说明道侣为假, 又或是那道人在两者间已有抉择, 选了他的旧识。既如此, 缘何我表露心意就要被绑去油锅。”   听他头回这般有条不紊地瞎扯了一大通, 薛无赦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   他知道他这弟弟的想法偶尔会异于常人,却没想到会“异”到这种地步。   细细想来, 他自小好像就是这般。   看着情绪平平,实则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盘算得清清楚楚, 不拿到手绝不松口。   幼时薛秉舟想养猫犬鬼魄,父王觉他玩物丧志, 耽误修习, 不允。   结果这人一声不吭地跑去恶狗岭, 将惩治恶魂的凶犬给牵回来了。彼时他长得还没那凶犬的一颗牙大,凶犬吠一声, 就能将他震得往前踉跄十多步。   吓得父王惊魂难定,斥问他发什么疯。他倒好,揪着那绳子不肯松开,还一脸平静地说,养这条狗,每日与它打上一架,便也算作修习了。   父王只得让步,叫他自个儿去阴阳殿守着,看上哪条猫犬了,便带回去养着。他倒惯会得寸进尺,大大小小的猫犬鬼魄,牵了一二十只回去。   后来年岁渐长,他喜欢四处耍着玩儿,但父王将无常殿交到了他俩手中,又怕他二人闹出什么麻烦,便对他俩多加管束,拿走了鬼界大门的钥匙。除无常簿上出现意外,其余时候绝不允离开鬼域。   他嫌在鬼域待着闷,就对薛秉舟抱怨起此事。这小子当时木着张脸一句话都没说,结果当天晚上就用哭丧杖封住了阎罗殿的大门。将父王关在里头不说,还往殿门上设了噤声诀,再一言不发地守在殿外。一有人过来,就说父王休憩,不容搅扰。   父王出来后大发雷霆,他倒是振振有词,说父王在殿中十天半月都待不得,缘何要将他们塞在这鬼见愁的地方,不允离开。   最后仍是父王让步,吹胡子瞪眼地将鬼域大门的钥匙丢给了他俩。   薛无赦欲言又止地看着面前的人。   听他说这话,他心底总觉不是滋味儿。   但又说不上是哪处不痛快,便只当是觉得他这想法太过背德。   “下油锅仅是举个例子。而且道侣为真为假,结了还是解了都是他二人的事,与你扯不上什么——算了算了!”薛无赦知晓与他说不通,改口道,“这样,你不要轻举妄动,我先去打听打听她和太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问清楚了再做打算,行么?”   薛秉舟思忖一阵,问:“那可否先和知蕴打听?”   “打听什么?”   “奚昭喜欢何物。”薛秉舟稍顿,“新年将近,人族向来重视这日子,想送她——”   “离春节少说还有仨月!”薛无赦被他气笑了,打断道,“没打听清楚,你就只当没这回事儿,好好等着,其余的什么都别做。若不然,再别想出来。”   薛秉舟垂下眼帘,“哦”了声。   “走罢。”薛无赦绕到他后面,“你先进去,明日我再去弄清楚这事。”   薛秉舟颔首:“兄长,我与你一起。”   “不行。”薛无赦道,“明天你就待在无常殿里,哪处都别想去。”   考虑到薛秉舟的性子,他没多作耽搁,翌日就查起这事儿。   他起先想找到奚昭,直接问她。但不知为何,又不想从她口中听得回应。   思来想去,他索性将算盘打到了太崖身上。   他与这道人并不熟,一百多年前太崖闯入鬼域时,远远瞧过几眼。   之后来往也不多,可以说是话都没说过两句。   他是在太阴城找着了太崖。   找到他时,这道人正坐在一茶楼里,悠悠哉哉地喝着茶水,看着一派闲散。   薛无赦蹲在屋檐上,远远盯着他。   他知晓执明蛇族向来狡诈,正盘算着该从何下手,耳畔就落下一句:“看着也不如何。”   薛无赦惊了瞬,偏头。   却见薛秉舟面无表情地站在身旁,目光紧锁着茶楼里的道人。   薛无赦:“……”   他就知道。   拦不住,根本拦不住。   薛秉舟眼也不眨地盯着太崖,见他呷了口茶,忽说:“昨日奚昭喝的水,还是她那大猫从山里引来的溪流。虽好,却颇为麻烦。”   薛无赦听出他这是在责怪太崖只顾自个儿享受,便说:“他俩还不一定结了道缘。”   薛秉舟沉默片刻,突然冒了句:“就算露水情缘,也不应如此。”   薛无赦一怔。   他的确跟他提起过,是在奚昭那儿探到了太崖的气息。   思及此,他又看向太崖,仔细打量着那人。   仅看皮相,这道人的脸确然生得出众,若喜欢他也是情有可原。   想到这儿,他忽觉怪不对劲。   担心薛秉舟生出什么卑怯情绪,他有意调侃了句:“你跟我长得一样,无需过多在意容貌。”   薛秉舟却没作声,半晌忽说:“兄长,你说我是否应换身衣裳?”   “换什么衣裳?”   薛秉舟垂下眼帘,那张木讷讷的脸上竟有几分不自在:“平日里少有尝试,或许更适合其他颜色。”   “比如?”   “比如赤红。”   薛无赦扫了眼远处太崖身上的大红衣袍,哼笑出声:“你是无常殿的鬼,不是天上的财神。”   “哦。”薛秉舟又不出声儿了,神情平静地观察起太崖。   那方,太崖还在不紧不慢地饮着茶,却忽觉有视线落在自个儿身上。   冰冷阴森,如鬼魄窥伺。   压在唇边的杯盏一顿,他斜乜过眼神,看向视线投来的方向。   是处高楼屋檐。   其上空无一人。   可那视线却有如实质,紧紧黏在身上,叫人格外不适。   但他无暇顾及于此,余光瞥见茶楼外的大街上走过一人,他即刻放了杯盏,下了楼去。   楼外大街上,狐晋步伐匆匆地穿梭在熙攘人群中,一双狐狸眼左右游移,时刻提防着四周。   途径一狭窄巷子时,他忽觉天旋地转。   待他站稳,竟已站到了巷子里。   面前是个身着红袍的高大男人,正笑眯眯看着他。   “狐晋?”那男人唤道。   狐晋将眼一眯,还算客气:“阁下是……?”   “一道人罢了。”太崖笑道,“前些日子在街上碰着过一回,有些话没来得及问,等了这多时日,总算又见着了。”   在心底估摸了回他俩的修为高低,狐晋含笑拱手:“不知阁下有何事要打听?”   “那日好似听你和几人聊起了捉灵兽的事,不知是在什么地——”太崖忽顿住,眼神斜睨向旁处。   又是那视线,阴森森地盯着他。   竟从茶楼追到了此处。 第136章   几乎是在太崖扫来视线的瞬间, 薛家二子便本能地感受到危险——恰似被野物盯准。   他俩同时往后跃跳数步,避至倾斜的屋檐后。   站定后,薛无赦道:“这人不好招惹。”   薛秉舟:“嗯。”   薛无赦拿哭丧杖敲打着掌心, 若有所思。   要放在平时, 他倒挺想跟这人过上几招的, 定然有趣。   可现下扯上了薛秉舟的事, 肯定大意不得。   思忖过后, 他对薛秉舟道:“他若真是奚昭的道侣,可不好对付, 你确定要继续?”   薛秉舟眼神游离着, 不知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 他颔首应道:“嗯。”   薛无赦打量着他的神情, 摆出揶揄的语气问他:“当真喜欢到这地步了?”   虽是问他, 可借由心底的感受, 他多少能揣摩到这人的心绪——   他这弟弟对那人确有好感, 又或有些许喜欢。可在他看来, 还远没有到能冒风险招惹来一条毒蛇的程度。   出乎他的意料,薛秉舟片刻没作犹豫,点头道:“不能退让。”   薛无赦稍怔。   忽记起什么, 他微拧了下眉说:“并非万事万物都像当日那样,此事还需慎重。”   薛秉舟抿唇不语, 将态度摆在明面。   “你——算了,我也不知此事是好是坏, 但左右已答应你了。也好, 省得来日后悔, 又在我跟前哭哭啼啼。”薛无赦拎着哭丧杖跃上屋檐,远远望着太崖, “不过这人看着挺好玩儿——你这木头桩子怎不学学他,整日一副呆样。”   “不好。”薛秉舟紧随而上,“他同你一样。”   “什么?”   薛秉舟瞥他:“嬉皮笑脸。”   薛无赦:?   -   察觉到那窥伺的视线消失,太崖移回眼神,看向狐晋。   他道:“不久前在酒肆旁边,听你和几人聊起了捉灵兽的事——不知你可还有印象?”   狐晋双手揉搓着,不露情绪地琢磨着这人的态度。   他是跟酒肆老板几人聊起过在恶妖林捉灵兽的事,可那天除了巷子有个面生的姑娘,好似没瞧见这人啊。   莫不是在追查私捕灵兽?   可并没有人给他递过什么信儿。   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没急着回答,而是道:“这平日里跟一帮伙计闲话扯得多,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阁下这是想打听什么门路?”   “用不着紧张,我对你那些生意不感兴趣。只不过好奇你在何处捉的灵兽……”太崖眼神稍移,落在他额头隐约可见的伤痕上,“又是在何处受的伤?”   狐晋眼珠子一转,登时想明白了。   他多半是在找人。   “原是打听这事儿。”他大松一气,笑道,“我那天说起的,便是柿——”   话音戛然而止。   太崖耐心等着,却见他僵在那儿不说话了。   他提醒着问:“是……?”   狐晋心觉奇怪——字儿压在嘴里,竟怎么也蹦不出来。   他以为是天冷所致,又道:“柿——”   “是何处?”太崖问。   狐晋神情僵凝,终于觉察到不对劲——   现在的确已到深秋,可覆在背上的寒意却冷得不正常,像有鬼物附身一般。   就在这时,他忽听见右旁有人道:“告诉他——”   谁?   狐晋打了个寒颤。   站在他右旁的薛无赦看见,止不住笑出声儿。   半晌才道:“告诉他,‘往你身后的那条窄巷子走,走到尽头右转,再顺着街道往东走五十里地,在那儿会看见块大石头。将那大石头推开,便能发现一处山洞。过了山洞再往北走三十里地,遇着一处树林,我便是在那儿捉的妖兽。’”   狐晋心知多半是招鬼了,来头还不小。   他嗫嚅片刻,终是被迫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薛无赦的话。   连他都觉得这些话说来是忽悠人的,可太崖却是专心致志地听着,神情没有半分变化。   听到最后,他也仅是含笑说了声多谢,便真转身往巷子里去了。   信了?   狐晋还没来得及擦去冷汗,就听见耳畔那鬼嗤嗤笑了两声,并道:“叫住他,问他,‘打听这么多,就没些表示吗?’”   狐晋又被迫照做。   太崖听了,停住,侧身道:“自然。”   他缓慢抽出拢在袖里的手,手上一把折扇。   刚拿出,就见几枚扇箭从中嗖嗖飞出。   狐晋大睁了眼,眼见扇箭逼近,却动弹不得。   魂飞魄散之际,那几枚扇箭忽折了弯,往左右两方去了。   紧绷的身躯陡然松缓,意识到手脚能动了,他再顾不得招惹上了什么鬼什么妖,踉跄着就往外逃。   眼见扇箭刺来,薛无赦和薛秉舟分朝两方避去。站稳后,两人逐渐现身。   薛无赦蹲在右边的屋檐,薛秉舟则站在高墙上,皆压下俯视。   “好快的箭。”那短箭在薛无赦指间转了几番,最后被他握在手中,“道君,该不会往箭头上抹了毒吧?”   虽称他道君,可这一声喊得吊儿郎当,毫无敬意。   太崖收回折扇,半掩着面。一缕黑息悄无声息地从他袖中飞出,顷刻间就消失不见。   扫了两人一眼后,他笑道:“鬼域也教些狐狸派头?”   “不过是见道君命悬一线,给您找些乐子罢了。”薛无赦翻开阴阳簿,用短箭点了点,装模作样道,“太崖道君,按这簿子上所说,你阳寿将尽。我俩此番前来,正是奉命勾你的魂。”   薛秉舟接过话茬:“现下便走。”   说着,还化出了勾魂索。   太崖垂手,又将扇子拢在了袖里。   他问:“将死未死,就已拖着勾魂索来了——两位小郎君这般尽责么?”   “认识的人自然要行些方便。”薛无赦丢了手中扇箭,化出勾魂索在手里甩着,“道君,随我们走罢?”   “便是妖鬼,恐也容不得无常殿插手。”太崖眉眼挑笑,神情间却无多少笑意,“若是平时,倒有时间与你们打闹耍玩。不过现下我有要事在身,还请两位小郎君挑别人耍弄去。”   薛无赦手上一顿,哼笑:“你这是将我俩当成小孩儿了不成?”   太崖眼眸稍睁,隐见冷意:“若不让,本君便只能自行开路了。”   “道君着什么急,看你这般康健,说不定是我俩弄错人了。”薛无赦翻开簿册,“我且问你几句,你老实答了。若是我俩出了什么错,便赔个不是。要实在不痛快,就索性真将我俩当成小孩儿应付也成啊——可是执明蛇族一脉?”   太崖斜睨着他,半晌应道:“是。”   薛无赦又问:“道君这些时日都在太阴城吗?”   太崖又应了声。   “哦,”薛无赦翻过一页,漫不经心地问,“那可曾结过什么道缘?”   “不曾。”   薛无赦眼皮稍颤,不着痕迹地扫他一眼:“可别撒谎,这簿子上写得一清二楚。”   太崖轻笑:“那何故还要问我?”   薛无赦不吭声。   这不是簿子上没写么?   要是寻常道缘,翻一翻阴阳簿也能查清楚。偏偏这簿子上就没奚昭的名字,哪能轻易找见。   见太崖神情间没有端倪,他又望了眼薛秉舟。   后者会意,对太崖道:“应是我与兄长弄错了人,多有得罪。”   薛无赦也跟了句抱歉,随后起身,作势要离开。   只是两人还没动身,就觉腿上一阵森寒。   他俩垂眸望去,却见小腿不知何时缠来了一条黑蛇,抬了双冷冰冰的蛇瞳,吐着信子。   薛秉舟不露声色地蹙了下眉。   好恶心。   薛无赦却只觉好玩儿,甚还甩着勾魂索去逗那小蛇。   “怎就急着走了。”太崖斜挑起眼乜向薛无赦,“平白无故从鬼域跑到我跟前来,便是为着问这两句话么?”   薛无赦扬起眉梢迎上视线。   “道君应知道,你那同门已往鬼域跑了两三回,多少给鬼域带些麻烦。你以前便闯过鬼域,这段时日又住在月府,顺便问问也不稀奇。”   “原是这般……”太崖手指稍动,缠在两人腿上的黑蛇登时散作黑雾,消失不见,“若有二回,不妨直问,无需耍这些把戏。”   薛无赦笑眯眯应道:“若真再有二回,也望道君慎重些。再随意甩出什么黑蛇,休怪勾魂索不认人了。”   太崖语气如常:“自然。”   话落,左右两旁的身影便齐齐消失不见。   跃身至远处屋檐上后,薛无赦停下,扫一眼薛秉舟:“方才你都听见了?”   薛秉舟:“嗯。”   “那太崖虽没结什么道缘,可现下摆明了是在找奚昭。”薛无赦说,“如今他多半快知晓人在哪儿了,还要继续?”   薛秉舟垂下眼帘,语气冷淡:“奚昭不一定想见他。”   那倒也是。   若真想见他,怎会走时连个信儿都不留?   薛无赦蹙蹙眉,说:“此事不急,等我先探探奚昭的口风。”   “嗯。”   -   仓皇逃出巷子口后,狐晋跑一阵就往身后望一阵。   好不容易跑远了,行至一偏僻街道时,忽又被迫停住。   眼前地面上,一条漆黑长蛇直挺起半边身躯,安静无声地盯着他。   这城中妖多,偶尔碰着蛇并不稀奇。狐晋没当回事,打算绕开。   可刚往旁走一步,那蛇就又拦在了身前,嘶嘶吐着蛇信子。   他另一旁走去,那蛇却又追了上来。   再绕,再追。   狐晋停下,陡然记起了方才在巷中遇着的那男人。   他回过神,想着刚刚怎么也说不出“柿子湖”三字,便索性从怀里掏出张舆图——这是他寻找灵兽常用的东西,已不算新,稍用点劲儿就扯下一角。   匆匆写下“柿子湖”三字后,他还不确定是否会错了意,犹豫递出。   但那蛇并没有急着咬走字条,而是先点了两下脑袋以表谢意,又吐出阵黑雾。   黑雾凝成一枚黑玉石,掉落在地。   狐晋向来眼光尖,一下就瞧出这是块值钱宝贝。   他眼睛一亮,却不敢轻易拿走。   直等黑蛇又点了两下脑袋,他才迟疑捡起。   待玉石入了他的手,黑蛇从他手中咬过字条。再身一转,便滑进窄巷,飞快离开了。 第137章   奚昭敲门。   等了半晌, 门里没丁点儿声响。   她索性推门而入。   已是暮云四合的时辰,阳光偏斜,整间屋子都如熔金般, 竟将深秋照出几分暖意。   她扫了转房间, 最后看向角落处的床铺上。   那拱伏着一道身影, 偶作起伏, 气息轻得几不可闻。   奚昭上前, 一膝抵在床铺上,俯身去看床上的人。   “绯潜, ”她碰了下那烫红的脸, “可听得见我说话?”   薛秉舟走之前明明说过, 绯潜并无大碍, 放那儿不管便是, 要不了多久就会好了。   但都已小半天了, 绯潜竟还昏睡不醒, 连睁眼的意思都没有。   奚昭本打算直接走, 也好让他继续睡。不过刚动身,左手就被人握着了。   她稍怔,垂眸。   不知何时, 绯潜已半抬了眼帘,眼神飘忽地盯着她。   “昭昭……”他缓慢翻过身, 将脑袋抵在她的掌侧,蹭了蹭。吐息灼烫, 声音也微弱, “能不能别走?”   之前他发热, 奚昭就找过书,倒真叫她在《驭灵录》里翻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除了化解发热的法子, 上面还提到过,在奉出元阳后,有些妖族会陷入长时间的依赖期。   依赖期内,有些妖对气味等会变得分外敏感,也会渴求妖侣的陪伴。   好像之前她都没碰到过这种情况。   奚昭往外抽手,没抽动。   她想了想,索性往床沿一坐,就让他这么握着。   算了。   虽然不是什么妖侣,但好歹拿走了他的元阳。   握着她的手后,烦躁不安的心绪渐被抚平。   绯潜的脸颊紧贴着她的手,却还嫌挨得不够近似的,头顶抵着她的腿侧,这才迷迷糊糊地阖了眼。   一手被他握着,奚昭便用右手从芥子囊里翻出舆图,观察着整个伏辰寨的地形。   之前她找到的舆图上,关于伏辰寨的信息少得可怜。这两日她让那些妖匪帮着完善了舆图,现下对三个寨子也算摸得透彻。   三寨在柿子湖南侧,位置最为偏远。其他两寨分在东、西两地,其中二寨离这儿最近。   但她到现在都不清楚那占了二寨的恶妖是什么底细,没法下手。   最关键的是,她人手不够。   她听那几人说过,光二寨就有数千妖匪。   现下一、二寨忙着内斗,且想着三寨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暂时没把主意打到这儿来。   要是哪天被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定会招来麻烦。   得想法子再弄些人到三寨来。   奚昭正斟酌着一、二寨哪处更合适,就觉腰际微微泛着烫。   垂眸一看,一缕淡红气流从芥子囊中飞出,随后在半空钩织成几个字。   ——近日可还安好   是那万魔窟的妖。   她想起来了。   上回这妖就说过,不久就会离开魔窟,还想来找她来着。   奚昭从芥子囊翻出札记本,用手压着,握着羽毛匆匆写了几字。   ——好得很,你已经离开万魔窟了?   不多时,纸上接连浮现出好些话。   ——是   ——在外习惯与否   ——可有何处需人相助   奚昭盯着那几字,忽觉古怪。   这妖出了万魔窟,说话的语气怎么和蔺岐越来越像了。   是受那雀羽的影响吗?   她将札记本拿近,盯了阵。   不是。   怎么字迹也像得很。   正看着,身旁忽传来声响动。   她侧过眸。   不知何时,绯潜已缓慢爬起,跪坐在了她旁边。   他嗅闻两阵,在满室的妖气中感受到了那道人的气息。   虽然微弱,可也的的确确存在着。   好烦。   内心像是陡然豁开大洞,失落至极,怎么也填不满。   他抱住了奚昭,脑袋来回蹭着她的颈侧,尾巴也缠上了腰身。   “昭昭……”他道,“能不能与我说会儿话?”   “你说。”奚昭道,右手还在写字。   ——好得很。   ——不过你之前说要来找我,我觉得还是算了。这里不大太平,不是个好住处。   半晌,对面有了应答:   ——今无处可去   ——又已习惯伏魔除祟   ——望有处可用   奚昭琢磨着他的话。   好像也是。   这里再不太平,也没万魔窟危险。   而且这妖年纪虽小,但能在万魔窟待上一两年,修为定当不错。   她正犹豫着该怎么应答,耳畔忽落下声问语:“昭昭……我昨日做得是不是不够好?”   奚昭笔一顿,抬头望向绯潜。   却见他面色涨红,略有些涣散的视线竭力落在她身上。   她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只下意识道:“你怎么这么问?”   “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绯潜已热得有些糊涂了,衣襟扯得散乱,其下隐见流畅有力的线条。   他握着她的腕,将灼热的吻落在她的掌心,视线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要是哪儿没做好,我可以从头学的。” 第138章   奚昭顺势挠了下他的下颌, 又往上移去,掐住那柔软的虎耳,揉捏着。   绯潜稍眯起眼, 却见她的视线再度移回了札记本上, 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些字。   “这上头是写了什么要紧事吗?”他问, 语气里含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酸。   “不是。”奚昭观察着那些字, 自言自语般道, “就是觉得这字儿有些眼熟。”   越看,她越觉得这妖写的字与蔺岐的字迹很像。   但不应该啊。   万魔窟里那妖根本不认识她, 而那天蔺岐还找上门来了。   光靠想到底不靠谱, 忽记起《驭灵录》上还有蔺岐写的笔记, 她便在芥子囊里翻找起来, 也好比对。   但《驭灵录》还没找着, 她便觉手腕传来阵毛茸茸的痒意。   她侧眸看去——   应是她没捏耳朵了, 绯潜便开始把虎耳往她手里送。但因不太熟稔, 浅短的茸毛一阵阵扫过她的腕子。   奚昭松开芥子囊, 拿手背碰了下他的前额。   片刻后她问:“头怎么还这么烫,热得很难受么?”   绯潜摇头:“过会儿就好了。”   刚说完,他便感到心脏一阵绞痛。   疼痛来得突然, 他登时躬伏了背,痛喘出声。   奚昭看见, 问他:“还有别处不适?”   绯潜紧闭起眼。   确然难受。   脑子里像是扎进了无数根针般,来回刺着他, 连带着心脏也绞痛不止。   但过了会儿, 他忍痛摇头道:“没事, 应是睡得有些久了,脑袋闷得慌。”   “白日里睡得太久, 确然容易脑袋疼。”奚昭忽想起另一事,“你那几个同僚都已经回去了吗?”   “嗯。”绯潜道,“都已跟他们说清楚了,再留在太阴城,只会惹来麻烦。”   奚昭:“之前月楚临的确有要查这事的意思,早些走了也好。”   话虽这样说,她心底却觉得奇怪。   按他说的,暗部都是替天显境上层做事,行事都得把脸遮起来,定然知晓不少密辛。   竟会这般轻易让他离开么?   正想着,绯潜忽然俯过身,轻轻碰了下她的鼻尖。   待她移来视线,他便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底的热忱快要漫出。   “昭昭,我……”他移开眼神,须臾又望向她,直白道,“我想亲你——像昨天那样。”   “等会儿。”   奚昭翻开札记本。   上面没有出现新的消息,显然是在等着她的回复。   她想了想,顺手写下几字:   ——柿子湖   写完后,她便丢开了札记本。也是丢开本子的同时,绯潜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坐着时,奚昭感觉压着了何物。垂眸一看,才发现是条黑黄相间的虎尾。   原本还在半空乱甩的尾巴,不知何时已垫在了下面。像手一样,几乎要将她托起来。   那条尾巴的存在感太强,使她突然想起了太崖先前化出的蛇尾。   冰冷,顺滑。跟那不同,现下这虎尾因着覆了层软毛,要暖和许多,隔着衣衫也不算扎人。   但又不像狐狸尾巴那般蓬松柔软——覆盖在尾上的茸毛又密又短,能明显感受到尾身的坚韧有力。   奚昭原还觉得这么压着很可能伤了他的尾巴,想叫他收回去。但还没开口,绯潜便一手托住她的脸,莽撞又生疏地落下吻。   他毫无章法地吻着她,与此同时,又好像的确想把尾巴收回去。   只不过刚动,奚昭就感觉到那浅短绒毛摩挲而过所引起的一线尖锐痒意。   她一下掐紧了他的胳膊,呼吸也滞了滞。   绯潜搂着她,似乎没有就此收手的打算。许是发觉这样没法把尾巴收回去,便又往前一推,送回了方才所放之处。   来回间,酥痒更甚。   察觉到怀里人在微颤,他又开始往回收。如此重复十好几回,奚昭已有些换不上气,别开脸埋在他肩上,圈着颈的手则不断收紧。   他的尾巴向来灵活,平日里也借此彰显着情绪。高兴了便不住抖着,生气时又会来回甩着,像抽甩鞭子那般——总之少有安定的时候。   而现下,那尾巴却安分待在一处,不住来回摩挲着。   绯潜屏着呼吸。   小时候修炼的记忆已模糊不清了,他想了好一阵,才记起眼下该怎么叫她。   “昭昭师父,”他哑着声问道,“这样可学得对么,还有哪处疏漏?”   说话间,那条虎尾已挑开了衣摆边沿。   奚昭察觉到,突然闷颤着声说了句:“尾巴。”   绯潜一手抚着她的背,帮她平缓着颤栗,稍眯了眼道:“嗯……已使过净尘诀了。”   话落,奚昭便感觉那条尾巴紧贴而上。还是同一地,但跟方才比起来又有差异,以更为直接,且何物也不隔的方式。   伏辰寨地势高,几乎在恶妖林的最高处。虽是深秋,可眼下已有几分初冬的寒意。   秋风吹得猛烈,刮过树身时,常引得枝叶摇响。便是攒聚在一块儿的树枝,也会被烈风撞散开。   眼下那条虎尾便跟风似的,只不过没卷裹着料峭寒意,而是和绯潜的面颊一样泛着烫。尾巴上覆着的浅短绒毛起先还扎得慌,但不多时就被洇透,尖锐的刺意也被消磨许多。   约莫一刻钟后,绯潜终于收着了长尾,任由它乱搭在床铺上。   等奚昭平复些许,他便又换了一样。   陡然察觉到什么,奚昭一手按在他的耳朵上,道:“把……把耳朵收回去。”   昨天她切实体会过,他半化出虎身时,除了耳朵和尾巴,旁处也会留有虎兽的特征。倒刺虽不尖锐扎人,可也难以适应。   绯潜低着烫红的脸,乖乖儿照做了,只一摇头,虎耳和长尾就都消失不见。   只是那澎湃在心间的渴念越发厚重,他站起了身,仍将她抱在怀里。一手扶着她的背,另一手则托着她。   奚昭起先还觉得有些空荡无依,直到背抵着了墙。   头埋在他肩上,借着余光,她瞥见了斜角的高大木柜上放着面铜镜。应是之前就放在这儿的,镜面上蒙了层淡淡的灰,瞧不大清晰。   只不过那铜镜并非正对着她,又因高度有差,只照出一点发顶。但每隔一两息,她便会被往上颠去些许,而看得更多,偶尔甚能瞧见大半张脸。   不光她,镜中也模糊映出了绯潜的侧脸。耳根透红,颈上、胳膊……皆见着筋脉起伏鼓跳。   -   天将亮,奚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觉跟快窒息了一样,背上也热得厉害。   偏过头一看,才知是绯潜将她抱在了怀里。那条长尾巴也变了出来,缚着她的踝骨。   她稍一动,那搭在身上的胳膊便又收紧了些,紧紧箍着她。   ……   又是这样。   每回都跟长在她身上了一样。   她推了两下搭在身前的手。   绯潜含糊应了声,下意识在她颈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吻,好一阵厮磨,才松开了胳膊。   半睡不醒地坐起后,绯潜头上的虎耳弹动两下。   他问:“今天要去寨子旁边看看吗?”   这两天奚昭在照着符书,往寨子周围布符阵。但这三寨附近还残留着先前布下的禁制痕迹,需要一一清除干净。本来他从昨天就该开始做了,但一直昏睡不醒,这才拖到今天。   奚昭:“你好些了?”   “嗯。”绯潜点头。   “那你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做。”简单洗漱过后,奚昭出了门。出门时,她本是想从芥子囊里拿自个儿院子的钥匙,却摸着了另一样东西。等拎出来看了,她才想起来是元阙洲给她的那袋歉礼。   她还没看过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但摸着的确像是半袋瓜子。   眼下摸着了,她索性散了系绳,解开袋口。   待看清袋中东西,她登时顿住了。   ……   她从中取出一个,拈在指间。   是片树叶,不过仅汤匙大小。   而且通体金黄,做工也分外精致,连叶脉都清晰可见。   这什么?   该不会,是真金子吧?   奚昭倏地将金叶子塞了回去,转身就往元阙洲那儿走。   还没出院子门,就见元阙洲迎面过来了。   许是因身子骨弱,他步子迈得慢,走一段便要停下歇息片刻。   见着她了,他掩面咳嗽一阵,这才上前。   “小寨主,你怎么过来了?倒是巧,正要去找你。”奚昭将袋子往前一递,开门见山道,“这袋子东西太贵重了,便是歉礼也不适合,你还是收回去罢。”   元阙洲低着那苍白的脸,面带浅笑。   “找你是为了言谢——此物既已送出去了,又哪有收回去的道理。眼下是你带的人守住了寨子,况且你拿来的那灵丹远比这些贵重。桩桩件件,本就应以礼相谢。”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我身上也没其他有用的东西,仅剩此物,还望不嫌。”   奚昭琢磨片刻,总算弄清楚了他的用意。   她知道了。   这哪是什么歉礼,分明是保护费。 第139章   想归想, 奚昭终还是收下了那袋金叶子。   届时在寨外布阵得用符箓,这袋金叶子应当能换回不少。   见她收下,元阙洲才又道:“如今寨中已有不少人, 如果带着他们下山, 避开那些守卫应该不难。”   奚昭稍怔:“小寨主要赶我们下山?”   “并非。”元阙洲温声道, “只是你也看见了, 如今伏辰寨内乱不休, 我又拖着这一副病躯,实难庇佑山寨。思来想去, 你们若不愿去其他山寨, 还是离开为好。”   奚昭却道:“小寨主有这功夫操心我们的去处, 不如多歇会儿, 也好省些气力拿来喝药。”   元阙洲轻笑一声:“喝药也需力气?”   奚昭点点头, 毫不客气地说:“小寨主现下看起来连呼吸都需要力气。”   要不是绯潜说他修为不错, 她都想直接将这人当吉祥物放寨子里了, 左右人好看声音也好听。   元阙洲眉眼温柔地应道:“若如此, 的确需要休养。”   奚昭又从芥子囊拿了些辟邪符出来,递给他:“这山寨上阴气重,小寨主可往房屋外贴几张, 最好身上也佩一张。”   元阙洲稍怔,片刻后才接过:“竟不知奚姑娘还懂这些?”   奚昭:“勉强了解。”   其实是薛家兄弟告诉她的, 说什么这山头上冤魂不少。   她不知真假,但做些防卫也聊胜于无。   元阙洲笑着道了声多谢, 又咳得面色薄红。寒风渐起, 他再不多留, 道了声别后转身便离开了。   没走多远,他忽感受到一阵浓厚妖气, 便脚步一顿,侧眸望向右方。   望了阵,他突然一转身,朝那处走去。   行了约莫一里地,元阙洲停下。   他对着一窸窣作响的灌丛道:“此处是结界阵眼,没有什么值钱有用的物件儿。我见你在这儿转了足有半个时辰,缘何不走?”   话落,那灌丛的枯枝抖动两阵,逐渐化出人形。   是只皮肤褐黑的壁虎妖,那妖双手一拱,姿态放得低,语气却不客气:“元寨主,我还以为您已经跑了,不想还躲在这破寨子里。今时不走,只怕要不了多少天,连内丹都被剖得干净。”   “有劳操心。”元阙洲倦倦移过视线,瞧见了他手上的泥,还有半藏在掌心里的漆黑石头,“你这是在挖阵石?”   那妖将手上的泥巴扫净,笑呵呵道:“元寨主莫怪,只是现下实在困难得很。这些阵石也不足以支撑张开结界了,何不用在更值当的地方。”   元阙洲轻咳一阵,才道:“是这个理——现下寨外要重新布阵,若这些阵石有用,你便都拿了去吧。”   那妖连声应好。   元阙洲略一颔首,转身准备离开。   见他脸色苍白如纸,步子也慢,那妖眼珠子一转,忽想起什么。   这人虽占着三寨寨主的位置,可好像一直是这样病蔫蔫的,脾气也好得不像话,仿佛谁都能踩贬一番似的。   身子骨虽弱,可好歹有颗能用的内丹。   那妖将眼一眯,把阵石塞进兜里,便往前跟了步。   只是刚跟上一步,就觉脖颈似被什么给掐紧了——便像一股风勒住了他。   一阵强烈的窒息感涌上,使他僵怔在原地。   他眼球外鼓,使劲儿扒着脖颈,妄想将那拴缚着脖子的东西抓走,却什么都抓不着。   就在这时,元阙洲侧过身,轻飘飘扫他一眼。   仍是那副虚弱模样,脸上笑意也不见减少。   “本该用手,或许不会那般难受。”他温温和和地看着那妖,“只是你方才抓了不少污泥,实不愿碰。只好叫你多受些折磨,抱歉。”   那妖哽出两声气音,外鼓的眼珠子涨出血丝。但无论他如何睁眼,视线也越发模糊。   直到不远处忽有人惊叫着喊了声:“小寨主!”   同时忽从斜里飞出一块石头,正朝着他的脑门儿。   元阙洲眼神稍动,缚在那妖脖颈上的风索顷刻间散尽。   可那妖还没来得及喘气,就被迎面掷来的石头砸中了脑门。   一时间,鲜血外涌。   倒地后没过多久,他就彻底没了气息。   石绪便是在这时候冲了过来,跟小炮仗似的。   她先是扫了眼地上的妖尸,眉一皱,将那尸体踢远了些,再才看向元阙洲。   “小寨主,”她担忧道,“您没受什么伤吧?我看这人刚刚上蹿下跳的,跟中了邪一样,妖气也重得吓人,分明是想行凶!”   “他是想偷走阵石。”元阙洲低垂着眉眼,又一副羸弱模样,“多亏了你,我才免于一难。若仅我一人,想必现下已丢了性命。”   “我就是恰好经过。”石绪抓了两下后脑勺,因着跑得太快,脸蛋也红扑扑的,“奚昭姐姐给了我一本书,让我照着上面练。以前我只能砸断一棵树,现下已能砸断两三棵了!”   元阙洲稍怔:“书?”   “嗯嗯!”石绪连连点头,“她说叫什么秘籍,还说等练好了,往后她随便指哪儿我就能打哪儿。”   元阙洲:“……”   好似有些听不懂。   石绪对他到底有些生疏,也寻不出多少话讲。从地上那妖的手里扒出阵石后,她便说还要去捡些石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   而元阙洲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上那妖尸。   从伤口来看,石绪的身法确然长进了不少。   秘籍么?   -   另一边,见元阙洲走了,奚昭也打算回去准备符阵要用的符。   刚走两步,薛无赦突然倒吊着出现在眼前,问:“吓着没?”   奚昭:“……”   她抬起手照着他的面门打了一拳,丝毫没收着劲儿。   薛无赦痛呼一声,再身形一晃,跃下了树。   他揉着鼻子,笑嘻嘻道:“今日怎的没将我错当成薛秉舟了?”   奚昭瞥他一眼:“你俩的欠揍程度不一样。”   薛无赦大笑两声,又问她:“小寨主,这段时日可想好要我们帮什么忙了?”   “有。”奚昭点头,“你先把这满山头的冤魂抓走吧。”   虽看不着,可也怪渗人的。   薛无赦揶揄她:“别不是惊得吃不下饭了?”   “也还没到这地步。”奚昭坐在石阶上,翻开符书仔细看着,“不过这寨子里的确没什么好吃的,有胃口也吃不下。”   “那大猫就没捉些野味回来?”薛无赦在她身旁坐下,拿哭丧杖敲打着肩,“我看这山上有好些。”   奚昭摇头:“我已经在试着仅服灵丹了,这样也利于修习驭灵术。”   “那吃的苦头可不小。”薛无赦仰头看天,“我到现在都还惦记着吃,什么酸的辣的,吃起来颇为爽快。秉舟不一样,他更喜欢何物都不添,鱼吃鱼味,菜吃菜味。”   “我也喜欢吃辣——等会儿!”翻页的手一顿,奚昭偏过眼神看他,“你俩为何能吃东西,不是鬼吗?”   薛无赦好笑道:“我又并非生来就是鬼。”   “那是……?”   “我和秉舟都是小时候便死了,那老头子见我俩鬼骨不错,留在地府里要我俩叫他爹。”他浑不在意道,“老头子也是,既然觉着我俩根骨不错,那怎的不让我俩当他爹?”   奚昭:“……你要真想,不若主动些跟他说。”   “那还是算了。”薛无赦笑眯眯道,“要是惹得他把我俩塞进轮回道,往生又要受好些苦——对了,要是今年春节能在上面,还可以买些炮仗玩儿。鬼域那些人都不喜欢热闹,无聊得很。”   “好啊。”奚昭说,“还可以自个儿做,这寨子里好些竹子。”   薛无赦眉梢稍扬。   他还是头回遇着这么与他性情相合的人,正想跟她多聊两句,就听见她道:“所以你找我来到底是做什么,就为了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薛无赦这才想起正事。   他挨近了些,问她:“小寨主,你现下可有道缘在身?”   “没。”奚昭拿起符书塞进芥子囊,头也没抬,“你问这做什么?”   “打听清楚,届时阴阳簿上也好写些。”薛无赦又问,“那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人?”   奚昭系好系绳,忽像他一样凑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眼神相对的瞬间,薛无赦在那双明眸里望见了鬼域里从未有过的生气,朝阳花一般灼目。   他稍怔,瞳仁跟着一紧。   好半晌里,他竟连一个字儿都挤不出。   “薛无赦,”奚昭神情微变,“你身上冒黑气了。”   薛无赦倏然回神,左右两瞟。   不知何时,他周身竟飘散出淡淡黑雾。他慌忙抓回,又往后跳了数步,远离她。   “正常,鬼都这样。”眨眼间,他就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咧开嘴笑道,“就是闲的没事,找你聊两句。那什么,我先走了。”   话落,他转身就踩进了鬼域。   阴寒拢来的瞬间,有人紧随在了身旁。   “兄长,”薛秉舟跟着他,“你问清楚了吗?”   薛无赦陡然停住,看见他,眼皮又是一跳。   “什么?”他问,仿佛刚回神似的。   “你问她了吗?”薛秉舟的语气里不见起伏,“可有道缘,或是心悦之人。”   “我……”   薛无赦一时语塞。   虽不知真假,可她确然答复了,尚无道缘。   但他喉结两滚,最后莫名冒出一句——   “那人嘴巴严得很,我明天再去问一回吧。”   薛秉舟不疑有他,颔首。   又补了句:“若是没有,兄长别忘了帮我。”   薛无赦已从方才的奇怪境地里回了神,现下又一副笑模样。   “那是自然。”他道。 第140章   第二天, 薛无赦又来了。   他来时奚昭正在一张舆图上勾勾画画,余光瞥见他,却是头也没抬。   见她不搭理他, 薛无赦脚下一点, 随后飘躺在半空, 跟水里鱼似的, 绕着她慢悠悠打转。   “你怎的还在看这图, 都盯了两三天了,可瞧出什么名堂?”   “遇着了点麻烦。”奚昭抬头看他, “又只你一人过来?”   “他有事。”薛无赦双手交叠着枕在脑后, “什么麻烦, 图没画对?”   他听她说过, 这些图是那几个妖匪凭着记忆画的, 的确有可能出错。   “图倒没错, 我仔细比对过。”奚昭话锋一转, “你们先前说的帮忙, 可还作数?”   薛无赦突然停住。   “要做什么?”他问,眼底折出兴奋神色。   奚昭说:“我之前不是说想在这寨子周围重新布阵吗?但绯潜在伏辰山逛了转,发觉原来的那些结界根本清除不了。”   “清除不了?”   “对。”奚昭点头, “那些结界已经没有多大效用了,埋在阵眼的阵石也挖得出来。但阵石和阵石之间的阵线根本断不开, 要是没法切断阵线,拿再多符也没用。”   说白了, 倘若原来的结界是如同罩子一般保护着三寨, 那么现下就已碎得只剩了一圈圈线。阵线就跟围在寨子周围的无形铁丝差不多, 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又断不开。而要是在寨外布下符阵, 阵线又会反过来腐蚀符箓,影响符阵效果。   薛无赦想了想:“也不奇怪,之前不与你说了么,这伏辰寨上飘散着不知多少亡魂。”   “亡魂?”奚昭一怔,“跟结界界线有关吗?”   薛无赦翻了个身,像是趴伏在半空中一样。   “当然有。”他单手支颌道,“那些妖鬼亡魂全拿来做了伏辰寨的界线,鬼气一重,自是贴什么符都得腐蚀。”   奚昭:“……你的意思是,这座山全被妖鬼阴魂给围满了?”   薛无赦眯了眯眼,忽一笑:“小寨主,你不会怕了吧?”   一两个鬼就算了,天天被一圈鬼给围着,是个人都得怕吧!   但奚昭神色不改,只道:“所以鬼域放任这些魂魄留在这儿的原因是……?”   “要能引走,只怕早带走了。”薛无赦又一翻身,仰躺着慢悠悠地飘起来,“严格来说,那些都算不上是魂魄,而是被鬼钥锁在这儿的散鬼——你以前见过的鬼魄,大多都跟我和秉舟一样,若不认真分辨,瞧着与人也没多大差别,是么?”   奚昭颔首。   的确,除了肤色过白,浑身冷得冻骨头,他俩跟人也没什么两样。   现下碰见最像“鬼”的,仅有月问星——她的身躯都已近乎透明了。   薛无赦又道:“那就对了。但锁在伏辰山周围的阴魂不一样,我想想……就和快下雨时天边的乌云差不多。”   “灰色?”   “对。”薛无赦说,“浑身都是灰的,而且身形也是散的,五官、四肢都不分明。也不会动脑子,也不会说话——很像一团阴气,但因为命魂还在,所以没法彻底消散,而被鬼钥钉死在这儿。”   奚昭反应过来:“是伏辰寨的寨主将那些散鬼锁在了这儿?”   “是了,那寨主端的狡猾!”薛无赦轻哼一声,“当时魔潮入侵,这恶妖林里不知死了多少妖魔。那寨主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用鬼钥把那些个妖鬼的命魂全锁在寨外了,拿这玩意儿来守山。”   奚昭不解:“鬼域没插手此事吗?”   薛无赦摇头:“不好插手,那些妖魔的鬼魄本就穷凶恶极,如果不把鬼钥拿到手,恐怕难以操控。要都放跑了,得天下大乱。所以当年父王特意来过一趟,但谈到最后也仅是各退一步——父王说散鬼凶险,那寨主却不愿把鬼钥交出来。僵持之下,那寨主干脆把钥匙一分为二,鬼域和伏辰寨各拿一把,勉强求了个平衡”   他说完了,奚昭却没应声。   对上那视线,薛无赦眼皮一跳。   “你盯着我做什么?别这么看着我啊。”他多少猜出她心中所想,“我宁愿被酆都知晓阴阳簿在我手里出了问题,也不可能偷了那鬼钥给你——小寨主,你还是换条路子吧。那什么,也并非一定要拆了结界,就让人守着不行么?”   奚昭反问:“要是不行,先前为何答应帮我?”   薛无赦:“……”   这让他怎么说。   他一开始帮她,除了要帮她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修炼,还是觉着好玩儿。   但哪想到她是真想把这寨子给占了啊!   想占寨子也就算了,现在竟还打算拆了结界自个儿建个新的。   要让父王知道,准饶不了他们几个。   “三寨势孤力薄,寨子外面的结界又受了不小磨损,必须得换。”奚昭说,“而且若真用鬼钥将散鬼引入鬼域,不也是替你们行了方便?”   她说得在理,薛无赦却仍旧摇头:“此事没得商量。再者,现下对结界动手,父王也很可能会发现你的存在。”   见他态度坚定,奚昭再不提起此事,改口道:“行,那我还是先专心修炼,寨子周围暂且就让人守着。”   薛无赦连连点头:“是了是了。你好好儿修炼,届时将阴阳簿的问题解决了,再占了这伏辰寨也不迟。”   奚昭应好。   钥匙么,左右有两把。   她先想法子找到伏辰寨这把了,再找鬼域那把也不迟。   见她松口,薛无赦这才放了心。   想起薛秉舟的嘱托,他迟疑一阵,又问:“小寨主,你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奚昭下意识问道:“这也是写阴阳簿要用到的?”   “对。”薛无赦缓慢落了地,坐在她旁边顺着往下接,“你不知道,那阴阳簿填起来可麻烦了,得面面俱到,也免得出什么差错。什么籍贯口味、生辰偏好,都得往详细了写。”   奚昭瞥他:“你们鬼域做事都莫名其妙的。”   薛无赦又作大笑。   “诶,你就说说嘛。”他凑近了问,“东西说不上来,人也行啊——是喜欢那闷声闷气不爱说话的,还是模样漂亮心思又活络的?”   奚昭不着痕迹地拧了下眉,旋即又舒展开。   若有所思地盯了他一阵,她道:“这也得往阴阳簿上写?那我看你就挺不错的。”   薛无赦脸上的笑顿时僵凝住。   下一瞬,他周身便陡然冒出黑雾。而那冷白的脸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透出薄红。   “二把手,你又冒黑气了。”奚昭心觉讶然,离近了看他,“鬼也会脸红?” 第141章   她突然靠近, 薛无赦忽觉浑身僵硬,又倏然回神。   他一下跳了起来,跃退出数步后, 将那些四散的黑雾全都抓了回去。   黑雾散尽, 他才扬眉道:“我又并非是寻常可见的鬼, 在太阳底下东奔西跑的, 偶尔脸红些又怎么了。”   “没怎么, 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奚昭觉他好玩儿,撑着脸道, “你接着问。”   “是了, 都正常。”薛无赦又坐下, 瞟她一眼, “你刚才开的那玩笑, 还挺有意思。”   奚昭:“方才聊的事太严肃, 便说两句玩笑话逗些乐。”   听她承认是玩笑话, 薛无赦“嗯”了声, 心底却莫名有丝不痛快。   这也是能拿来逗乐的么,若叫薛秉舟那呆子听了,岂不得当真?   好在他还辨得清真假。   他敛下那点异样, 问她:“人就不说了,你可喜欢什么东西?”   奚昭细思过后道:“花算么?我还挺喜欢养些花草的。”   之前太过匆忙, 她养在月府里的花没来得及全部带走。   也不知现下有几株还活着。   薛无赦眼眸稍睁:“算,自然算。”   好不容易打听到一点儿喜好, 他没多作耽搁, 简单聊了两句后就离开了寨子。   但他没急着回鬼域, 而是在这伏辰山上四处乱转。   快转下山时,等在伏辰山山脚的薛秉舟一眼就看见了他。   见薛无赦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往前飘, 他默不作声地随上,良久唤道:“兄长。”   薛无赦的思绪全被适才那句玩笑话给占满了,听见这声才倏然清醒。   “秉舟?”他停下,摆出副笑模样,“你何时过来的,怎也不吱一声。”   “我一直跟在兄长身后。”薛秉舟顿了瞬,“走了已有一刻钟。”   “哦,哦,我在想事。”薛无赦乐呵呵道。   薛秉舟不露声色地盯着他,忽问:“兄长,是她看出什么来了吗?”   “怎的?”   “你好似很紧张。”薛秉舟道。   还有些话他没说——   不光紧张,似还有些许怅然若失的意味。   “我做事你还担心么?”薛无赦道,“都已替你打听好了。她没什么道缘,跟那太崖多半是一时情分罢了。对了,她似乎还挺喜欢养花。”   薛秉舟稍怔。   花?   他眼神一移,落在了身旁的草丛上。   秋日里见不着多少花,盯了片刻后,他躬身折下一株草。   那株草还算得鲜绿,但被他握在手中后,却开始迅速枯萎、干瘪。   前一息还生机勃勃,转眼就成了一捧焦黑的枯草。   不光是他手中那株,就连他俩周身的花草,仅待了这么一小会儿,便被死气腐蚀得枯黑一片。   “兄长,”薛秉舟垂了手,任由焦黑的枯叶散落在地,脸上看不出情绪如何,“我好像送不了。” 第142章   盯着那堆枯萎的草看了半晌, 薛无赦忽解开了臂上护腕,再撕下衣袖一角。   用那块布包裹住手后,他干脆利落地折下一株草, 拿起来。   两三息过后, 那株草的模样没有半点变化。   他扬起眉哼笑了两声, 甩了甩手里的草:“这不就成了吗?”   但话音刚落, 那株草就肉眼可见地枯萎下去。没一会儿, 便成了堆焦黑的残渣,与他攥在手里的黑布几乎融为一体。   薛秉舟默默盯着那株草, 半晌道:“枯了。”   “我看见了。”薛无赦恼蹙起眉, “怎么这样也不行?——秉舟, 要不……要不你拿骷髅骨头给她拼一个什么白骨花, 白净净的也挺好看。”   薛秉舟别开眼神。   “恶心。”他语气平淡, “兄长比那道人放出的蛇还恶心。”   薛无赦止不住地放声大笑。   好不容易停下, 他便将那捧枯草扔在了一边, 又用鬼火把那块布也烧了。   “那就想法子不碰着它, 像这样——”   他手指稍动,送出的一缕鬼气轻松割断了几根草。唯有沾了鬼气的部分是焦黑色,其他都鲜绿如初。   他操控着使那几根草漂浮起来, 晃晃荡荡地飘到了薛秉舟身前。   “到时候你就这样将花送给——嗳!怎么又坏了?没碰着也不行吗?”   眼见着飘在半空的那几根草变得萎蔫,薛秉舟垂下眼帘, 一言不发地移到了一簇灌丛旁。   他半蹲下了身,沉默着探出手去, 随后缓慢又谨慎地挨上草叶。   怕又弄坏了那叶子, 他尽量将力度放得轻而又轻。   但即便如此, 那株草还是承受不了鬼气的腐蚀。没过多久便尽数枯萎,像是在有意躲避他的触碰般。   见状, 薛秉舟收回手。   他低垂着脑袋,看不出神情如何,语气也平静:“父王说得不错,阴阳两隔,死了的人便碰不得活物。”   薛无赦一把拎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丧什么气?”他笑道,“你忘了,薛知蕴那儿不就养了一株花。”   薛秉舟:“那株月映子?”   “对了。放在鬼域都没见枯萎,她定然有法子。”薛无赦拽着他往旁走,“走罢,与其在这儿胡思乱想,倒不如找她打听。”   -   鬼域,阴阳殿。   薛知蕴稍拧着眉,看向殿中二人时,她丝毫没遮掩不快。   “所以你俩来这儿,就是为了问我怎么养花?”说着,她扫了眼桌上那盆月映子。   通体银白,在这阴暗域界中格外显眼。   薛无赦双手一环,语气分外自然:“薛秉舟好不容易对何物起了兴趣,你便帮帮他吧。”   说着,又曲肘撞了薛秉舟一下。   薛秉舟:“嗯。”   薛知蕴冷笑:“前两天让鬼差四处找人,也不见你俩露一面。有事找我了,也不用叫人催,便自个儿过来了。”   薛无赦哈哈两笑:“秉舟年纪小,你别与他计较。”   薛秉舟扫他一眼,随后移回视线:“嗯。”   “也不知你哪来的脸皮说出这等子荒诞话。”薛知蕴被他气得想笑,推过轮椅,背朝着他俩去拿后面的簿册。   “既是请教,哪能揣着脸面出来?”薛无赦道。   薛秉舟:“嗯。”   薛知蕴陡然侧过身,看向薛秉舟。   她问:“你真喜欢上养花了?”   薛秉舟脸不红心不跳:“嗯。”   薛知蕴:“……”   她对这两人的脾气再清楚不过。   眼下这单个字儿单个字儿往外蹦的情形,一看就有鬼。   “养花做什么?”她问。   薛秉舟:“看。”   眼见着薛知蕴稍蹙了眉,薛无赦心知她多半瞧出什么来了。他一步跃至薛秉舟身前,眉眼含笑道:“如何,能说说是使了什么法子吗?”   薛知蕴却道:“你俩找错了人,这月映子能长在阴阳殿里,并非是我做了什么。”   薛无赦扫一眼那长势极好的月映子:“怎么个说法?”   “这是奚昭送过来的。送来时就已经施过灵术了,若不然,只怕早枯完了。”   薛无赦偏头看向薛秉舟。   这就麻烦了。   本就是要给她送,总不能扯着她去花市,叫她挑,再让她自个儿往上施灵术吧。   那方,薛知蕴已抽出本簿册。   “正好你俩在这儿,先说说之前阴阳簿的事。你俩——”   说话间,她转身抬了头,却见大殿上一片空空荡荡。   她垂了眸。   身前桌子上,放着枚打转的灵石,跟陀螺似的。   多半是薛无赦的“谢礼”。   ……   又跑了是吧。   -   虽说没问出办法,但这一趟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真叫他俩琢磨出条路子。   离开鬼域后,薛家二子转头就去了天显境的一处花市,想着找个修士帮忙买花,往上使道能隔绝鬼气的灵诀了,再送出去。   但那些个修士都瞧得出他俩是鬼,甚还有些一眼便认出他俩是打无常殿出来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着急忙慌地跑了。   如此忙活两三天,眼见着花市里的花换了一批又一批,愣是连片叶子都没买着。   直到又转去赤乌靠近恶妖林的一处花市,终于叫他俩逮着一个肯帮忙的妖修。   拦着那妖修后,薛无赦率先开口:“你别怕,我俩虽是无常,可也不会随意抓人,只是想请你帮个忙。”   那妖修看着面容冷淡,态度却出奇的好。   他问:“有何事?”   薛无赦一看有戏,便将买花的事与他说了。   那妖修行事也干脆,转身就去花市买了几株回来,仔细施过灵术后,递与了他俩。   薛无赦笑着言谢,伸手去接。   但在这时,却从斜里伸出只手,拿过了那花。   “多谢。”薛秉舟在旁道。   那妖修略一颔首,以作应答。   手在半空僵了瞬,薛无赦才又垂下。   险些忘了,这花是薛秉舟要买的。   转瞬间他就又扬起笑,正欲跟那妖修拜别,忽有三两个妖凭空出现。   领头的是个身着玄黑劲装的男人,手持直刀,看模样应是哪处府邸的妖卫。   他们几个看不见薛家兄弟,走近了便与那妖修道:“小公子,二公子已在狱中自裁,死前所留血书已递至王上。”   薛无赦眉心一跳。   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但那妖修似乎并不在意被他俩听去,只对那妖卫道:“若有人阻截,不必留情。”   那几个妖卫应了,眨眼就又消失不见。   薛无赦眼一转,就和那妖修对上了视线。   他敛去平日里的随意性子,拱手道:“抱歉,绝非有意偷听。只不过担心别人撞见,对外人隐去了身形,一时避闪不及。”   “无妨。”那妖修道,“鬼域与我族向来亲近,并非外人。”   薛无赦点头,又迟疑着问:“阁下是曙雀仙一族?”   赤乌与太阴皆多出妖族,不过前者与天显仙族来往密切,后者则更求独行。   而鬼域在这两者之间,并无偏向。   如今在他俩面前聊起此事,概有示和之意。   但他与赤乌王室的人打过交道,也没看见过这人啊。   那妖修应道:“二位唤某蔺岐便是。”   “原是你!”薛无赦眼睛一亮,又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了,“当日那追杀令可都险些贴来鬼域了,我还与父王说,若有一日也能招来追杀,那得多有意思,满天下地跑,还被他狠骂了一遭。”   难怪没见过。   早些年他就听闻过,赤乌王上听信了什么预言,把幼子送去了边界苦地养着,以避凶兆。   这一放就是数百年,直等几十年前魔物攻入赤乌,难御魔潮,才又让他回来。   只不过解决魔物入侵没过多久,就弄了封追杀令出来。   最开始听说这事时,他还和薛秉舟说赤乌王上着实好笑,养儿子跟用剑似的,有用便拿着,没用了就丢。   蔺岐礼道:“不远有一处茶楼,不若小叙。”   薛无赦对他颇感兴趣,更想打听些出亡趣事,正要应声,一旁的薛秉舟却突然开口:“不了。”   他稍怔,看向薛秉舟。   后者平静道:“还有要事在身,来日再作叨扰。”   薛无赦陡然想起还要送花,跟着附和两句,便与薛秉舟一道走了。   -   伏辰寨。   奚昭放下《驭灵录》,视线落在了那五块鬼核上。   依着书上所说,诸如鬼核一类由鬼气凝聚而成的东西,也能作为驭使的灵物。   只不过太过凶险,少有人选择驯养这类凶悍灵物。   但要是能驭使鬼灵,就再不用冒着风险四处寻找鬼核,而是直接借由修炼驭灵的路数来填补鬼气。   她犹豫再三,终是在房屋四周贴上蔽息符,而后拿了把锋利小刀,在胳膊上利索划了条口子。   鲜血滴下,须臾就被漆黑的鬼核吞没。   上回与睡莲花灵定契时,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可这次,血刚滴入鬼核,她就感觉到一阵烧灼痛意。   匕首划破的伤口处,也渐生出蛛网般的黑色纹路。   霎时间,暴涨的鬼气充斥了整间房屋,如凶兽般横冲直撞。但又因房屋四周贴的符箓,而无处可逃。   按《驭灵录》上所说,灵物多性情傲慢,不会轻易与人族结契。   眼下应就是鬼核在抗拒与她结契。   若不能想办法结成灵契,不仅有可能反噬她已驯养的灵物,恐还有性命之忧。   置身这阴寒的磅礴鬼气间,奚昭忍着剧痛垂眸,却见手臂上的伤口如花枝般绽开,吞咬着她的契印。 第143章   充斥在房间里的鬼气逐渐凝聚成形, 仿若巨兽般嘶嚎出声。   奚昭还在观察右臂的伤口。   一缕缕黑气钻入伤口,但并未烙下契印,而是在牵连出血后, 顺着手臂游向花灵契印, 似是想要埋入那浅不可见的印子一般。   鬼气烧灼着花灵契印, 整条手臂都灼痛难耐, 可她却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冰窖里。   浑身都冷得厉害, 思绪也被冻得僵硬。   哪怕早就做好准备,她仍被折磨得不轻, 一时间疼得连心脏都似在抽搐绞痛。   奚昭没作犹豫, 迅速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符文布条, 缠紧在了右臂伤口上, 以延缓鬼气侵蚀契印的速度。   同时左手掐诀, 驭使契灵化出上百片灵刃。   那些灵刃飞速旋转、环绕, 如绳索拴缚住了那灵鬼。   黑雾凝成灵鬼发出震天嘶嚎, 整间屋子都似在抖动。   随着挣扎, 它已快要挣开灵刃扣成的锁链,奚昭也觉背上都沉了几分,指尖更是已结出寒霜。   右臂黑线延伸的速度加快, 很快就冲破了符文布条的禁锢。   寒霜渐渐覆过掌心、手腕,她的胳膊也开始不受控制, 拿起了被她掷在桌上的匕首,而后僵硬抬起, 将刃尖对准了脖颈。   眼见着刀尖就要刺入颈子, 奚昭将全部气力全用在了偏斜匕首上, 任由刃尖扎在了左肩。   料峭寒冬般的痛意扎入左肩,她咬牙忍下痛喘, 左手掷出十多丈弑鬼符箓。   弑鬼符紧贴上灵刃,霎时间烧出一圈透蓝灵火。   那团鬼雾哀嚎一声,眨眼就收缩成拳头大小的一簇黑色火焰。   “别打了!别打了!”那团黑火翻来覆去地打着滚儿,痛苦嚎叫着,“我认输,定!我定契!主人,我定契!别打了!”   奚昭大喘着气,颇为不快地乜它一眼。   她忍痛拔下扎在肩上的匕首,丢掷在桌,而后三两步上前,一把掐住了它。   “现在要定契也晚了,你先学着怎么吃苦吧!”   那灵鬼被掐得乱嚎,身躯也在扭曲变形。   任它怎么求饶,奚昭都只当没听见,干脆利落地往它身上贴了道火符。   被烧灼的痛意实不好受,灵鬼疼得一阵阵往外吐黑雾,身躯也越发萎蔫下去。   直至烧成了石子儿大小,奚昭也处理好左肩的伤了,才不紧不慢地取下符。   “还打吗?”她问。   “不打了,错了错了,我错了!”灵鬼哭哭啼啼道,声音远不似方才那般洪亮,而跟小鸡崽儿差不多。   奚昭揪着那团鬼火,晃了晃。   “现下能结灵契,往后也能解开——你要再起什么歪心思,就直接用符把你给烧没了。”   鬼火连声应好。   她还是没解气,又随手拿了个木盒子,狠砸了它几下。直将它砸成了薄薄一小片,这才又往它身上滴了两滴血。   灵鬼将那两滴血囫囵吞下,随后蔫蔫儿地飘至她的伤口处,缓慢没入。   彻底融入后,伤口开始迅速愈合,不多时便恢复如初。   奚昭拢紧了手,又松开。   好似跟结契前没什么两样。   她又尝试着掐诀驭灵。   随她掐了道驭灵诀,渐有黑雾从指尖飘出。概是因为被她打得没剩多少灵力,仅淡淡一缕。   雾气?   能有什么用?   想到花灵结成的灵盾,她尝试着往那缕雾气上丢掷匕首。   但匕首径直穿透了黑雾,并未受到任何阻隔。   奚昭又重复了几次,仍旧如此。 第五回 过后,还是没效。   看来起不了丁点儿防护的效用。   她捡起掉落在地的匕首。   所以这雾的效果是什么,遮挡视线吗?   正这么腹诽着,她却陡然发现了异样——   那匕首是她买灵石时一并带回来的,做工极好。   可眼下,刀锋却变得参差不齐,像被狗啃过一样。   往地上掉几回也不会摔成这样吧?   而且这些缺口看起来并不锋利,边沿还有些发黑,倒像是被腐蚀过。   等等!   腐蚀?   奚昭稍怔,随后意识到什么。   她再度驭使契灵,尝试着用那缕黑气覆上放在桌面的一张纸。   黑雾不多,仅能覆盖住半张纸。   但几息过后,那半张宣纸竟像被火焰灼烧过般,逐渐变得焦黑、萎缩,直到完全被烧得干净。   奚昭又用木板等物件儿尝试了几次,最后发觉这黑雾跟鬼气差不多。   不过因着契灵的力量还不够强,仅能腐蚀掉一些轻而薄的东西。如匕首这类器具,需要耗上不少时间才能灼烧掉些许。   等黑雾淡得快看不见了,她才停下。   吃过几枚灵丹后,她又开始思忖起鬼钥的事。   她现下还不清楚其他两个寨子的情况,也没法接近大寨主,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弄清鬼钥在哪儿。   眼下最合适的突破口,应就是元阙洲了。   他虽久卧病榻,可好歹也占着寨主的身份,说不定能知晓那鬼钥在哪儿。   她正想着这事,忽听见有人叩门。   将桌上东西匆匆收拾过后,她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一白衣少年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他虽穿着白衣,可想到前两回都是薛无赦来找她,奚昭起先还以为是他故意穿了他弟弟的衣服来耍人,便犹疑着唤道:“薛无赦?”   薛秉舟眉眼稍抬,沉默半晌才说:“不是。”   猜错了吗?   奚昭挠了下面颊:“抱歉,我还以为是你哥又在骗人。”   “兄长今日有事。”薛秉舟攥紧了手,好一阵,他才艰难道,“我来,是有东西送你。”   “送我?”奚昭问,“是什么修炼的东西吗?”   “不是。”薛秉舟犹疑片刻,凭空取出一样东西。   本该是花。   经过那妖修的灵术保护,不会受鬼气侵蚀。   上山前他还仔细检查过,从花蕊到枝叶,皆完完整整,没有丝毫损坏。   可眼下,许是灵术失效,那簇鲜活的花竟变得干枯萎靡。   唯一好点儿的,便是还没被腐蚀成一团焦黑。   看清干枯花枝的刹那,薛秉舟陡然生出种被推至高崖边的无措感。   “我……它……出了些意外,我不知为何——”他瞬间慌了神,下意识想收回去。   但手还没垂下,奚昭就已接过了那簇干花。   “干花?”她眉眼稍弯,道了声谢,又说,“正好现下没时间打理花草,本来想去山上找些做成干花放着,不过天冷,瞧不见多少——你这是从花市买的么?”   她笑着收了那簇不成模样的花,薛秉舟一时反应不及,手还僵在半空。   直等对上那双笑眸,他才倏然回神。   “我……嗯,是……”他将手攥得更紧,根本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在赤乌边界的锦慈城,顺着东街走三里地,有一处花市。从左往右数第三间店铺,卖花的是个五百年修为的银杏妖,除了花还兼顾卜卦。”   奚昭:“……”   要说得这么详细吗?   她收着了那簇花,由衷道:“我挺喜欢的。”   “嗯。”薛秉舟抿了下唇,“喜欢就好。”   -   屋外高树上,薛无赦懒懒坐在树枝上,一腿曲起,另一腿垂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没出息。   送簇花连门都没进。   他移开视线,心绪在紧张、窃喜和一丝莫名的烦躁间来回跳着。   到最后,他竟有些分不清哪些情绪归属于他自己。   好没意思。   他往后一倚,开始不受控地想起些事。   想她收着那花会说些什么,喜欢还是不喜欢。   要是秉舟真言宣出心意,她又会如何答复。   越想,心底的那丝烦闷就越是占了上风。   约莫一刻钟后,薛秉舟终于出了那院子。   光看脸,着实瞧不出情绪好坏。   但一见着薛无赦,他便开口道:“兄长,我好像更喜欢她了。”   薛无赦轻笑一声:“那不挺好?怎么样,花送出去了?”   “出了些意外,不过她收下了。”薛秉舟稍顿,“我还约了她明日去山上玩。”   “哦。”薛无赦侧过身往山下走,没看他,语气却轻快,“几时啊?别太晚,免得父王问起这事。”   薛秉舟沉默片刻,才道:“她说不去。”   薛无赦顿步,转身看他:“什么?”   薛秉舟却未应声,而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兄长,”他直言道,“你好似很高兴。”   薛无赦挑眉:“我是担心你在外面玩得太久,叫父王知道了。若他知晓奚昭,定要发现阴阳簿的事,届时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这样么。”薛秉舟垂下眼帘,“她说有其他事要忙——兄长,我是不是很无趣?”   薛无赦:“……”   终于发现了么?   他道:“你怎会这样想,这一路上也没见谁骂你声闷罐子。”   薛秉舟说:“她好像不太舒服,房中还有些许死气。我问过她,但她没说。”   薛无赦眉一扬,忽想起了那几枚鬼核。   但他没提起此事,只道:“兴许是别人的隐私。藏在心里的事儿不愿说,与你有没有意思又有何干系?”   薛秉舟思忖半晌,方才点头。   记挂着那几枚鬼核的事,都已开了鬼域大门了,薛无赦又借口有东西落在伏辰山,折返回来。   找到奚昭时,她正在给那簇干花剪枝。   门没关,薛无赦轻敲了两下。待她投来视线,他才问:“小寨主,你用了那几枚鬼核?”   奚昭先是往他身后望了眼。   确定薛秉舟不在,才点头:“你那弟弟差点就发现了,说这屋子里有死气。”   “放心,不与他说。”薛无赦进门,“之前还想跟你说怎么吸收那鬼核里的气息,不想你已经弄好了——可有哪处不合适?”   “没。”奚昭说,“驯成契灵了,方便得很。”   薛无赦脸上的笑僵了瞬:“什么?”   “契灵,刚开始的确有些麻烦,不过很快就听话了。”奚昭手指稍动,便有一缕死气缠着她的盘绕而上,顷刻间又散尽。   薛无赦彻底僵在了那儿。   等会儿。   谁会把灵鬼驯成契灵的?   依着常理,不该是绕着走吗?   良久,他终于回过神,又忍不住想笑。   “你这么练驭灵术,哪天要是碰着陵光岛那帮人了,准得被你吓死!”   “暂且不说这事儿。”奚昭话锋一转,“你知道怎么探入别人的识海吗?”   薛无赦登时来了精神:“要冒什么险?”   “就是那元阙洲。”奚昭自不能与他说探寻鬼钥下落的事,面不改色地撒谎,“他左右算是这寨子的寨主,身子却总养不好。所以我想着能不能探进他的识海,也好弄清楚他受伤的缘由。”   “不能直接问他?”   “他要愿说,也就不用使这下策了。”   “那倒也是。探识海绝非小事,可又是为着救人……”薛无赦犹豫不定,“这样,你让我考虑两天,成么?”   奚昭爽快应好。   她原是想问绯潜,但这两日光是为着查清寨子附近的结界,就耗了他不少妖力。   确定过她结下的契灵没什么危险,薛无赦这才打道回府。   只不过刚回鬼域,他忽想起忘了提醒她要小心死灵向来诡诈,便又折了回来。   回到寨子后,他才踏上台阶,就听得一声焦灼问询:“昭昭,你受伤了?”   奚昭应道:“狗鼻子吗你?”   薛无赦顿了步。   是那大猫回来了?   他没当回事,一步踏上台阶。   与此同时,绯潜在里道:“我闻见血味了。”   薛无赦又停下。   血味?   可他方才并未闻见什么气息。   这大猫,当真生了个狗鼻子不成。   奚昭:“不小心叫刀子扎了下,就这儿,已经处理——嘶!你舔什么?”   快要搭上门的手就这么顿在了半空。   薛无赦僵怔在那儿,有一瞬,他只当是听错了。   门内,绯潜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委屈:“往常我受伤便会这么弄,真的,很快就好了。”   鬼使神差间,薛无赦走至了窗边。   那两人看不见他,可他却是将房中景象看得清清楚楚。   奚昭坐在桌旁,露出了肩上的伤。   不算重,但还在渗血。   而绯潜则躬着身,双手无措地顿在半空,似不知该往何处落。 第144章   看见那肩上伤口的瞬间, 薛无赦下意识转身避开。   怔望着远处起伏的山际,他脑中一片空白,何物都思索不清。   他下意识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可又说不上来。   房里, 奚昭问道:“你今天怎么出去这么久?”   “就……四处转了转。”绯潜答得有些不自然, “这伏辰山太大了, 路也不好走, 好几回都险些迷路。”   “你受伤了?袖子都刮破了。”   “哦,哦……被树枝子给刮了——你肩上的伤擦药了吗?”   他话题转得生硬, 奚昭也没多问, 只道:“没擦药, 我试着用了驭灵术, 竟真能止住血。不过还不大熟练, 效果不算好。”   薛无赦无意识地听着他俩说话, 不知何时, 里面渐没了声响。   他犹豫好一会儿, 才试探着往旁偏了下脑袋。   却只看见那大猫。   绯潜方才还站着,这会儿已坐到了桌旁,好像将人抱在了怀里。   他埋着脑袋, 应是在舔舐着那伤口——虽瞧不明确,却听得出二人的呼吸都已有些失稳。   薛无赦就这么定在那儿, 再没往旁偏头。   从他的视角望过去,仅能看见绯潜的眼睛。   一双赤瞳微微睁着, 透出些迷离之色。随他动作, 眼神渐趋涣散。   薛无赦仅扫了眼, 就收回视线。   他不再磨蹭下去,而是一步不停地往前走。   不对劲。   现下他脑子里像是被塞进团乱麻, 思绪怎么也捋不清。   这两人定然有哪儿不对劲。   他一开始以为奚昭是那妖兽的契主,但他俩根本没有结妖契。   现在看起来倒更像是,倒更像是……   即将跨过鬼域大门的瞬间,薛无赦陡然停住,回身望向不远处的寨屋。   他想转回去再看一眼,以确定心中猜想是对是错。   但偏又挪不动。   好似只要迈出这一步,就会走到没法回头的境地一样。   犹豫之下,他终还是转回了身。   算了。   往后再打探也不迟。   薛无赦正这么想,下一瞬就迎面撞上了薛秉舟。   后者守在鬼门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里还握了根哭丧杖。   他鲜有将哭丧杖拿出来的时候,突然撞见,薛无赦吓得惊跳而起。   “你堵这儿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打我。”   薛秉舟:“等你——你东西拿回来了?”   “拿到了。”想起方才撞见的一幕,薛无赦的眼神左右飘着,就是没法往他身上落。   这叫他怎么开口?   告诉他这闷罐子弟弟,他俩兴许起初就找错了方向么?   他脑子一乱,不由又想得更多。   要真是他想的那样,那这大猫对她而言算是什么?跟那蛇妖一样顶多算个露水情缘,还是妖侣?   若是前者还好说,一时情分总有断的时候。   但要是后者……   薛无赦低垂下脑袋,一下没了平时的精神气,也不知该怎么跟薛秉舟提起这事儿。   薛秉舟不解看他:“兄长,为何找到了还这副模样?”   “我……”薛无赦的嘴张了又合,“没事,就是东西有些磕坏了。”   “用术法修好便行。”薛秉舟转而道,“天显境有几人来了无常殿,说是要借无常簿一用。”   “哪几个?”薛无赦往前走,“就这么莽撞闯到无常殿来了,连文书都没递一封吗?”   “嗯。”薛秉舟道,“依他们所说,很急。”   薛无赦心觉不快。   天显境都是些求仙问道的修士,大多仙门宗派都循规蹈矩得很。   好是好,可他不大喜欢跟这些人来往。   拘束得慌。   到了无常殿,他一眼就瞧见几道着玄黑劲装的身影。   并非修士,而是妖。   看见他们头缠白布,将面孔遮了个干干净净,薛无赦登时两眼放光。   “你也没说是暗部的人啊。”他脸上的神情快活许多。   比起那些个名门修士,他更喜欢跟这些人打交道。   整天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跟蒲公英种子似的到处飘。   怪好玩儿。   他笑眯眯道:“诸位找到无常殿有什么事,莫非天显境的追杀令已经下到鬼域来了?”   “殿下言重。”领头的犬妖都按,“我等是有求于两位殿下,故此叨扰。”   话落,他身后的一只猫妖步伐轻盈地上了前,手里还捧着个盒子。   犬妖道:“这是天显境天显宗琼竹道主所炼的催魂铃。”   “没兴趣。”薛无赦仅扫一眼,对他道,“你有何话就直说,无需讲这些。”   犬妖道:“还请两位殿下帮着查个人。”   这天下虽有以灵迹寻人的术法,但真要论起找人,还是无常殿中无常簿最为好使,更出不了错漏。   薛无赦对此事已习以为常,便问:“谁?”   “天显境暗部。”犬妖顿了下,似在犹豫是否该将真名说出,最终他道,“绯潜。”   他身旁的猫妖适时展开画像:“就这人。”   薛无赦眼皮一抬。   从听到“绯潜”二字时,他就已有所猜测。如今看着画像,更为确定。   这不是奚昭身边那大猫吗?   他竟是暗部的人?   他抱着哭丧杖,在殿中转了两回,而后问:“找这人做什么?”   犬妖说:“是道主有事寻他。”   一旁始终没出声的薛秉舟突然冒了句:“看着不像好事。”   犬妖态度温和:“此为暗部内务,不便透露。还请两位殿下——”   “无常簿又不是什么功法古籍,谁都能随便翻。你不说缘由,就算是那琼竹道主亲自来,我俩也没法帮忙。”薛无赦拿哭丧杖敲着肩,等着他的下文。   “是,不过此事事关暗部密辛,实难……”   薛秉舟道:“若不说,何处密辛也与我无常殿无关。”   见他俩这副态度,那犬妖犹疑一阵,终是道:“此人叛离暗部,需尽快捉回暗部问审。”   薛无赦:“哦……原来是要逮人。怎么着,天底下也有你们找不到的人?”   犬妖道:“他屏去了妖息,实难找到,还请两位殿下行个方便。”   “我知道了。”薛无赦说,“先去酆都请令吧。”   那猫妖急了:“不都已把缘由说出来了吗?为何还要去酆都,方才还说——”   “不好意思了,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薛无赦笑眯眯道,“总之,先去酆都讨着文书。上面何时松口了,我俩就何时帮你们找。至于现在,不成。”   犬妖拦住满脸急色的猫妖,道:“两位殿下——”   “说了不可。”薛秉舟冷着脸道,“诸位还请回罢。”   言已至此,那几人只得离开。   等他们走了,薛秉舟才与薛无赦道:“兄长,是否要知会奚昭一声?”   “左右他们找不着人,暂且不急。”薛无赦若有所思地敲着肩,“还有一事没弄清楚。”   -   三日后,伏辰寨。   将门窗锁好后,奚昭开始驭灵结盾。   她这两天吃了不少石绪炼化的灵丹,能明显感受到灵力大幅提升。就连结出的灵盾也比之前坚厚不少,便是化出原身的绯潜也难以抓破。   结出了灵盾,她又尝试着驭使鬼灵。   跟之前的细细一缕不同,这回她驭使的鬼灵足能覆盖住整张木桌,像是飘荡在山际的一捧黑雾。   她抬手作剑指,操控着鬼灵凝成箭矢模样,再击向灵盾。   最开始的一刻钟里,无论鬼雾如何侵蚀,灵盾都毫无变化。   但时间一久,那灵盾终还是逐渐出现裂纹。   眼见灵盾将要破裂,奚昭收回了鬼雾,面露讶然。   这鬼气这么强的吗?   好像什么东西都能吞噬掉一样。   她又练了两三个时辰,逐渐摸索出鬼气的使用上限。   普通物件儿眨眼间就能腐蚀掉。   含有灵力的东西则慢些,灵力越强越不好对付。   不光如此,还能补充那块瞬移鬼核的力量——只不过消耗也大。   一直练到傍晚,她想起还得找到鬼钥的下落,便找去了元阙洲的院子。   找到他时,他正坐在院中藤椅上小憩。哪怕身披大氅,也时不时就要咳一阵。   看见她,元阙洲撑着藤椅扶手,作势起身。   “不用,小寨主继续躺着便是。”奚昭拎起手中袋子,晃了晃,“我是来送灵丹的。”   “每日都在麻烦你。”元阙洲终还是起了身,替她斟茶,又问,“在这儿可还住得习惯?”   奚昭点头:“何处都好,也清静。”   “那便好,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与我说。”元阙洲将茶杯放在了她面前,温和笑着,“那日在寨子边上碰着个偷阵石的妖,幸有石绪在附近。她修为大有长进,听她说是你给了她一本什么秘籍?”   “算不上什么秘籍,就是以前闲来无事看的书,我见上面有石妖的修炼法子,就给她了。”奚昭转而问,“小寨主,要是阵石都被偷走,那这寨子外面的阵法不就没用了吗?”   元阙洲应是,又喟叹一声:“眼下已入险境,只盼他们不惦着此处。”   “这会儿不惦记,往后也总要把手伸到这儿来——小寨主,还是得想法子重新布下结界。”   元阙洲却问:“你有何想法么?”   奚昭试探着道:“我原打算布符阵,可不知为何什么符都贴不上。哪怕贴上了,也很快就失了效用。”   “此事倒怪异。”元阙洲垂眸细思着,“是结界尚未清除干净么?”   奚昭打量着他的脸。   听他这意思,好像对鬼钥一时并不知情。   光看神情瞧不出什么端倪,也不知是有意瞒她,还是当真不知。   要是真不清楚,还得另找办法。   可要是在瞒她,那兴许是对她尚有疑心。   她嘴上应道:“或许,我和绯潜还在清除余下的结界,等除干净了再看吧。”   “辛苦了。”元阙洲稍顿,提起另一事,“过两日我要去主寨一趟。”   “主寨?”奚昭稍怔,登时反应过来。   要是能去主寨,那岂不是有拿到钥匙的机会?   “是。”元阙洲温声道,“听闻寨主请了位妖师入寨,约莫是要对付那恶妖。不日便要摆宴,方才刚送了信过来。不知会去多久,还要劳烦你看着些寨子。”   奚昭却道:“寨中有绯潜守着,我能跟小寨主一块儿去吗?现下乱成这样,赴宴说不定会遇着什么危险。有人跟在一起,也好随时照看。” 第145章   元阙洲对她的话不大赞许:“此行有险。”   奚昭却道:“要是没风险也不用我去了啊, 小寨主自个儿走一趟不就行了。”   元阙洲稍怔。   似也是。   他忖度片刻,又道:“如是担忧我,不若另让人随行。”   他先前试探过, 她身上的妖气浅到几不可察觉, 修为应当没有多少。   若去主寨, 实在太过凶险。   奚昭点点头, 问:“谁?”   元阙洲被问得一时语塞。   倒真找不出人来。   那些妖匪都是她“带”过来的, 大多起先就是从三寨出去的。跟在身边做随侍,并不安全。   奚昭又道:“小寨主放心, 要没分寸, 我也不会说出跟着你去的话。”   “那……”元阙洲踌躇良久, 终于点了头, 又温声细语地提醒, “大寨主模样粗犷, 实则心细如发。在他面前定要谨慎行事, 或尽量避着他走。若被他挑出什么错处, 恐会招来祸端。”   听这意思,多半是要带她去了。   奚昭颔首以应,又问:“那二寨主呢?”   先前的二寨主早已丢了性命, 如今占着二寨主位置的,则是那被大寨主带回来的恶妖。   元阙洲思忖着说:“自寨中生乱, 我还没见过那人。不过能叫大寨主吃着苦头,自然也要小心为上。”   奚昭呷了口茶, 顺便问了嘴那新来的妖师:“小寨主, 那妖师又是什么来头, 信上可曾提到过是谁?”   “暂且不知。”元阙洲稍顿,“不过听说, 那人算得是寨主世交之子。”   奚昭对那什么妖师兴趣不大,点了两下头便不再追问。   元阙洲又提起了另一事:“寨中好像少了几人,不知去了何处?”   放茶的手顿了一顿,奚昭抬眼看他。   这人这么谨慎的吗?   都是来的新面孔,他怎么知晓少了几人的。   心觉讶然,她面上却没显露。   只道:“是少了几个,那些人在这儿呆不习惯,就又回去了。要是这回去主寨,说不定还能碰见他们。”   “此处确然艰苦了些。”许是因为说了太多话,元阙洲一时觉得疲累。他稍垂下眼帘,语气也渐弱。   看见他面露倦色,奚昭道:“小寨主要不去休息会儿?外面太冷了。”   “是有些疲累,应声要入冬了,日日昏睡不醒。”元阙洲撑着桌子起身,身形却不稳。   见他似是快摔倒了,奚昭上前一把扶住他:“我扶着你走罢。”   奇怪。   这人的身子怎么还没见好?   她都不知道送了多少灵丹过来了。   元阙洲面含浅笑:“一副病躯,不知要劳累身边多少人,实在过意不去。”   “没事,也就几步路。”   等快些把身子养好了,就放出去帮她把寨子抢过来。   奚昭搀着他的胳膊往前慢慢儿地挪。   两人实在走得太慢,她一时分了心,一会儿思忖着下午还没练完的驭灵诀,一会儿又记挂起那把钥匙。   她心不在焉的,便没注意到高低不一的台阶,一下踩了空。   她打了个趔趄,却没摔倒——身旁的元阙洲一把扶住了她,下意识将她拎抱到了最高处。   “仔细脚下。”他温声提醒。   “哦,哦,好。”奚昭笑了两声,忽又顿住。   不是。   等会儿。   他刚刚都差点把她提起来了吧?!   这么个病蔫蔫的,能有这么大力气吗?   但元阙洲似乎没察觉到有何处不对,缓慢拖着步子。   奚昭扶着他进了屋。   现在她相信绯潜说的话了。   就算是久卧病榻,可他到底也是妖。   自那日察觉到奚昭和那大猫的古怪气氛后,这几天只要有空,薛无赦就会往伏辰寨跑一趟。   多数时间都在他俩身旁打转,试图找出什么端倪。   日子一长,他便发现这大猫黏她黏得不像话。   虽然嘴上常念念叨叨的,偶尔还会称她是魔物魔头山匪,行动却利索。   不是惦记着她每日该吃多少灵丹,就是打扫房屋。有时她吃灵丹吃得腻烦了,便又兴冲冲地弄些饭菜给她。   午间休憩时,又会变成足能占满整张床铺的大猫,由她枕着睡。   好几天看下来,薛无赦愣是没从他身上瞧出一点天显境暗部的影子。   而那天所见,似乎也仅是个恍惚错觉——两人再没有那般亲密过。   可他清楚得很,他不可能看错。   观察到第三天,薛无赦终于忍无可忍,将绯潜拦在了去清除结界的路上。   山路狭窄,两人横在路中,谁也没有让步的意思。   薛无赦笑着挑起话茬:“你这大猫整日跑来跑去,也不嫌累?”   绯潜对这吊儿郎当的鬼没什么好感,颇不耐烦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别挡我路。”   “别急啊。”薛无赦甩着手里的哭丧杖,“前些天有人找来了无常殿,想让我和秉舟帮着找个人——你猜那些人是何来头,又要找谁?”   绯潜稍怔,随后想起什么,拧紧了眉。   “无需这么拐弯抹角地说话,若想说便说,只要他们能找得着我。”   “放心,没与他们说。要谁都能翻开无常簿看一看,将鬼域的脸面置于何地?——我就是好奇,你到底做了什么事,竟引得昔日同僚追杀。”   绯潜的神情并未好转多少。   他语气生硬道:“都是些说话不算数的骗子,要追杀也随他们去!”   薛无赦被他这反应给逗得大笑不止。   “你这人倒好玩儿,竟还使这种性子,跟小孩儿一样。”   绯潜冷睨他一眼,不愿搭声儿。   “你招了麻烦,那奚昭呢?也任由她被追杀?”   “找不到她身上去!”绯潜躁恼道,“也不会叫她发现这事!”   薛无赦双臂一环,靠在了旁边的树上。   “是了是了,不会叫她知道。”他多少摸透了这人的脾气,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不过,你俩来这儿之前就认识吗?”   绯潜警觉:“问这做什么?”   “随口问问。”薛无赦眼中含笑,“就是感觉你俩关系很好。”   这话算是捋顺了毛。绯潜别开眼神,有些不自在地挠了下头。   “还行。”他道。   “那你俩是……?”   绯潜移回视线。   要放在以前,只怕他一股脑儿就都说出来了。   但被太崖坑骗过一回,他也变得谨慎许多。   扫了薛无赦一眼,他就将话全忍了回去。   “跟你没什么关系,别再跟着我了。”绯潜撞开他,继续往前走去。   薛无赦站在原地盯着那人的背影。   可惜了,没他想的那么笨。   -   又过了几天,奚昭收到元阙洲的信,说是即刻动身去主寨。   她收着信时,绯潜和薛家二子刚巧在旁边。   知晓她要去主寨,绯潜放心不下,想跟着去。薛无赦怕她对鬼钥动心思,也说要去。   最后几人商量着,薛秉舟留下守寨,薛无赦隐匿了身形,一同去主寨。   绯潜则化成虎崽儿,塞在芥子囊里一并带去,也免得招致注意。   由是当元阙洲见着她时,瞧着仅她一人,却不知她芥子囊里塞了只妖兽,旁边还跟着个谁也瞧不见的鬼魂。   元阙洲走得慢,走了小半天,两人才终于见着主寨的影子。   薛无赦双臂枕在脑后,止不住地叹气:“终于到了,再爬下去,我背上都得长出壳来了!届时回鬼域,要再碰着我爹,指不定对我有多客气,左一个龟丞相,右一个长寿老爷。”   奚昭没忍住笑出声儿。   一旁的元阙洲听见,垂眸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奚昭道,“就是想起了一桩好玩的事。”   元阙洲温温柔柔地笑道:“我见你时常心情好。”   “还行。”奚昭说,“有意思的事挺多。”   薛无赦乐呵呵道:“寨子都快抢跑了,寨主还没半点儿察觉,可不得心情好么?”   奚昭睨他一眼。   话多。   跟三寨不一样,这主寨看着已像是个小镇子了。   一条主街往前延伸而去,竟看不着尽头。   他俩走在街道中间,引来了不少妖匪打量,目光都不算友好。   时间一久,奚昭便发觉那些恶意多是冲着元阙洲去的。   有几个胆子大的甚而上前叫住他,谑笑着说:“元寨主竟还没死吗?也就守着个破败寨子,才能落得个寨主当当。今日来了这儿,怕是连最末等的杂扫都比不得。”   此类话没个停歇,元阙洲也只当没听见,神情也未变。   倒是薛无赦在旁兴致颇高道:“小寨主,你只管告诉他别在意,骂他这人没几天阳寿了——诶,那人也是!啧,这冲天死气,只怕死得够惨。有福了,还能当一回不同生但共死的难兄难弟。”   奚昭:“……”   该让薛秉舟过来的。   这一路就没消停过,好不容易到寨主府了,挖苦嘲讽的人才没了踪影。   一个面容慈和的老头引着他俩进了府,左弯右绕,总算到了正厅。   正厅人多,哪怕进去了,奚昭也没大看清寨主到底长何模样——一进屋,那老妖就将他俩引去了角落处的矮桌前,待他俩坐下,便匆匆走了。   薛无赦便大喇喇挤在奚昭旁边,捂着嘴小声道:“看来这寨主当真没把那元阙洲放在眼里,就放这儿坐着。”   奚昭:“……没人听得见你说话,不用这么小声。”   薛无赦又乐开了:“这不更有感觉么?”   无人经管,奚昭也乐得自在。坐下了便捏起枚灵果,削成小块儿,再拿小刀尖儿戳了递至芥子囊口。   不多时,里面就探出只爪子,灵活一抓,将那块灵果抓了进去。   喂了一半灵果后,奚昭将剩下的吃尽了,又开始喝茶水。   刚喝一口,还没咽下,便听见身旁人说什么妖师来了。   正厅里一时更为喧闹,她也下意识抬眸望去,想瞧瞧这妖师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眼一抬,她便看见了那置身妖匪间的人。   看清那人模样的瞬间,她一怔,随后便被茶水呛着了,躬身闷咳着。   元阙洲察觉到身旁的动静,也稍低了身,轻拍着她的背。   “慢些喝。”他低声道,“可是茶水太烫?”   奚昭摇头。   缓过那阵后,她抬头道:“喝得有些急。”   元阙洲还轻拍着她的背,语气温和:“不急,时间尚且充裕。”   奚昭颔首,却莫名觉得有视线落在这处,叫人难以忽视。 第146章   陡然间, 奚昭又觉喉咙一阵发痒。   她微躬着身咳嗽起来,右旁的薛无赦想拍她的背,但有元阙洲在帮忙, 他无从下手, 只能与她道:“你别咳得太重了, 轻些, 轻些。”   奚昭稍一点头, 过了会儿,总算平复下来。   “好些了吗?”见她止住咳, 左旁的元阙洲问。   “好多了。”奚昭说, 又端起茶喝了两口。   元阙洲以为她是分心才呛着了——毕竟她在吃灵果喝茶水时, 还得随时提防着四周。便拿起她放在桌上的小刀, 挑了两枚灵果仔细削成小块儿, 摆好盘放在了她面前。   又轻声道:“慢些吃, 无需在意四周的人。”   薛无赦忍不住揶揄:“小寨主, 你这前寨主还挺好心, 难怪四处遭人排挤。好歹是在山匪窝里,怎整日一副大家公子的作派。”   奚昭只当没听见,说了声“多谢小寨主”后, 又匀了一半给他。   “小寨主,你也吃。”她道, “这灵果对你多有好处。”   元阙洲温笑着应好。   “怎没我的份儿?”不知何时,薛无赦已经半蹲在了身旁, 还要故意酸她, “连那大猫你都还惦记着, 时不时塞它两块儿。果然,我还是得守在寨子里。”   话说一半, 奚昭突然叉起一块,趁着四周没人注意,往旁一递。   又瞥他一眼,大有“快拿吃的堵住嘴”的意思。   薛无赦一怔,随后止不住笑。   他手指稍动,那块灵果就飘在了她嘴边。   “与你开个玩笑罢了,我都死了,哪能吃东西?”他语气轻快,“快吃!省得让别人看见了。”   奚昭盯着面前晃晃悠悠的灵果。   这样好,连手都不用动了。   她张嘴咬下,囫囵咽了,这才分神去看前面。   宴厅中四处是妖,没那些世家大族的规矩,那些个妖匪大多四处转动,端的热闹。   望了一阵,她却再没看见方才那道熟悉的身影。   看错了吗?   奚昭又咬下飘在嘴边的灵果,心不在焉地嚼着。   应该是,他也没道理来这儿。   刚这么想,她就听见薛无赦道:“诶!那人怎么也在这儿?”   见他兴致勃勃地盯着前面,奚昭瞥一眼旁边的元阙洲,确定他没注意到这边,才稍偏过头小声问:“谁?”   “就那人!”薛无赦一下站了起来,眼梢飞笑,似想要跃过去,“之前幸亏有他,秉舟才买成了那束花。不是在赤乌么,怎么会到这妖寨子来。”   奚昭:?   想起那束干花,她正想问他在说谁,身前就拢来了几道身影。   一道粗犷声音随即落在头顶:“阙洲,来前怎没说一声,我也好让人去接你。”   话落,左旁的元阙洲起了身,语气温和:“有劳寨主照拂,一路散心,也别有趣味。”   寨主!   奚昭忙跟着站起身,顺手捞了杯茶起来。   抬头的前一瞬,她还想着大寨主总算来了,可以审准时机找一找钥匙的下落。   但等抬起眼帘,一张眼熟的面孔却陡然闯进了视线。   奚昭一怔。   旁边的薛无赦语气倒是轻快:“就他!赤乌王上的小儿子。这人还不错,跟他父兄算是天差地别,帮了我和秉舟不少忙。”   与此同时,身前的大寨主说:“阙洲,今日大吉,寨中迎了贵客,这位便是我在信上提到的旧友之子。”   奚昭尚还没反应过来,剩下的话也没大听清。   怎么真是蔺岐?   她现下的感受实难描述。   上回当着他的面吐血死了,这还不到一个月呢,就在妖匪窝里碰着了。   未免也太巧了。   而且看这情形,他和这寨主还认识。   要被寨主知晓他俩是旧识,那她还怎么继续在三寨苟着,又怎么找钥匙。   回过神后,她立即意识到不能叫人看出他俩认识,便移过眼神,只当没看见这人。   好在蔺岐也没与她说话,视线始终落在元阙洲身上,与他说着什么。   忽地,大寨主看向奚昭,笑着问:“这位是……?”   不等奚昭开口,元阙洲便道:“她在我寨中,口舌笨拙,妖力也浅,但好在处事不错,便留下了。”   奚昭登时反应过来,他这是让她别开口说话的意思,估计是怕惹来祸端。   她看着面前五大三粗的男人,微一点头。   那大寨主起先还仔细打量着她,直到听见妖力浅薄,便明显失了兴趣。   他大笑道:“好啊,你身体向来不好,是得有个人在旁边照看着。”   说话间,又示意身旁妖侍递酒。   只不过酒还没递到她手上,一旁面容冷淡的蔺岐忽唤道:“寨主。”   也是他出声的瞬间,元阙洲截过酒,温笑着说:“她随我出来,待会儿还要劳她照看,我便代了这杯酒罢,也免得酒后闹出什么笑话。”   大寨主的注意力早已到了蔺岐那儿,摆了摆手。   “你喝便是。”又看向蔺岐,“玉衡,何事?”   蔺岐不露声色地扫了眼那酒盏,须臾又移开视线。   “无事,只是此处颇为吵闹。”   大寨主浑不在意他那冷淡语气,笑道:“好,好。此处嘈杂,便寻个清静地儿慢慢说。”   等他们离开了,奚昭才勉强松口气。   元阙洲则将那酒放在了桌上,一口没动。   坐下后,他才轻声与她道:“寨主时常拿些活物泡酒,不宜饮用。你若想喝,桌上酒便可。”   他说得隐晦,但奚昭看见那酒水洒在地面,竟冒了白沫,便知里头定然没放什么好东西。   她心觉恶寒,又看薛无赦还愣愣站在那儿,脸上也没见多少笑。   趁没人注意,奚昭拽他,等他坐下了才小声问:“你怎么了?”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   “唉——!”薛无赦长叹一气,有些愁眉苦脸的意味,“我还以为那人有多好玩儿呢,方才在这儿站了起码一炷香,就没见他笑一下。有秉舟一个闷罐子就够了,现下还来了块冰碴子。”   奚昭一时没忍住笑。   薛无赦又道:“而且他还要帮着那寨主,那岂不是跟小寨主你为敌手了?”   经他一提醒,奚昭才回过神。   她抬眸看向那几人远去的背影,稍拧起眉。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蔺岐估计是大寨主请来对付那恶妖的,那等他解决了恶妖,不就得把矛头对准她了么?   薛无赦不知道他俩相识,又陡然起了兴致,说:“要是打起来也有意思。他在外这么多年,遇着的仇敌定然不少,指不定会什么新鲜术法。”   奚昭也在想着这事,本想再喝些茶,却发现杯中没水,一旁装着清酒的杯子也空了。   她腰间的芥子囊中则伸出了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胡乱挥着。   奚昭解开芥子囊,藏在桌下。然后捏住那梅花爪子,往上一拎。   半颗虎脑袋挤出了芥子囊,眼神飘飘忽忽地打转,嘴里嗷嗷呜呜地叫着。   还作势咬她的手,不过跟玩儿似的,没使多大劲,轻咬了下就又开始舔。   薛无赦凑近,恰好看见它像猫顺毛那样舔着奚昭的手。   他陡然想起那天所见的景象,忽心生怀疑。   看这样,那绯潜倒更像是把老虎的习性带到了人身上,而非他想的那般。   他面上不显,只道:“这大猫看着怎么晕乎乎的?”   奚昭捏了下毛茸茸的虎耳:“好像是把酒当茶水喝了。”   薛无赦只觉这老虎崽儿怪可爱,想摸它的头。但还没挨上,就见虎爪挥了上来,爪尖冒着森寒的光。   得亏他躲得快,才没被抓着。   他也不恼,乐呵呵说:“这大猫,喝醉了脾气也不见小。”   奚昭:“先前不就提醒过你,它不喜欢生人碰。”   薛无赦却道:“你那是与秉舟说的,又非我。”   奚昭心说这不都一样么,左右他也听见了。   没在主厅待多久,元阙洲就已觉疲乏无力。   他本想直接打道回府,可刚出主厅,先前那引路的老妖就来了,说是大宴三天,不得离开,随后便带着他俩去了客舍休息。   到客舍时已近傍晚,薛无赦说在外守着,便一跃上了屋檐。   而芥子囊里的虎崽儿还不见清醒,奚昭将它放在了枕头边上,自个儿则耐心等着入夜。   来前她打听过主寨妖匪的习惯,多数时候子时就没人活动了。丑时往后,巡守的妖也会少上许多。   她特意记住了巡守的时辰,估摸着再等三个时辰,就能出去找钥匙。   她小憩了小半时辰,待天际擦黑时,忽听见一阵叩门声。   因着半梦半醒,她听得并不明确。被那阵敲门声惊醒时,还以为是梦。   直等看见了门窗上映来的人影,她才确定真有人在外面。   奚昭作势起身,但还没离开床铺,就有人拉住了她的腕。   握在腕上的手有力而灼烫,随后那人贴近了她。   “昭昭……”绯潜不知何时已化出了人形,近乎半拥着她,“你要去哪儿?” 第147章   奚昭被拉得坐了回去, 抬眸间就看见了绯潜的脸。   应是酒量不大,他仅喝了那一小杯,面颊甚而连耳朵就已泛出了烫红。他醉眼朦胧地看着她, 那双赤瞳被湿意洇透, 显出几分迷离。   想着薛无赦很可能还在屋顶上, 奚昭压着声儿说:“外面好像有人, 我出去看一下。”   绯潜抿唇不语。   他一直藏匿着自己的妖息, 倒不怕被别人发现,但他却能感受到外界的气息。   早在那宴厅里时他就发现了——   那道人又回来了。   不是说已经走了吗, 如何会找到这儿来。   且不光是在宴厅, 现下他就站在门外。   心底的酸意逐渐膨胀开, 绯潜道:“许是你听错了呢?”   奚昭好笑道:“我都瞧见人影了。”   只不过暮色渐深, 看不大明确罢了。   绯潜:“也许是谁走错了, 这里的客舍多, 也总吵得很, 又或者……又或者是谁撞着门了。”   “与其在这儿猜来猜去, 倒不如出去看一眼。”奚昭说,眼神移向门口。   现下天黑得快,仅这么一小会儿, 房门就已融在了夜色中,看不出是否有人了。   想将她留在这儿的念头越发强烈, 绯潜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俯身一下又一下地啄吻着她的掌心, 恍惚的视线却始终落在她脸上。   掌心传来阵微弱的痒意, 奚昭稍拢了下手。   眼见着她呼吸稍急, 绯潜跪伏在了她身上,双臂撑在两侧。   “昭昭……”他低声喃喃, 开始轻舐起她的唇。待她微张开嘴,便一手托住她的后颈加深了这吻。   不知何时,奚昭看见半空摇晃起一条尾巴。那尾巴不安甩动着,将他的心思彰显得彻底。   她正用余光盯着那条尾巴,绯潜便已稍抬了脑袋。   “昭昭,你就是听错了,外面没别人。”他稍低了烫红的面颊,轻碰着她的鼻尖,嗓音有些作哑,“别出去了,好么?我……可以舔别处的。”   朦胧暮色间,奚昭看见了那双洇了淡淡水意的赤瞳,如剔透玉石般蛊人。   她搂抱住了他的颈,两人拥吻在一块儿。待气息变得短促时,绯潜开始将吻落在她的面颊、颈上。   随后顺着襟口、衣前的盘扣游移。   待移至前腹时,他顿了瞬。   因是他留下的,他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气息。时日太久,那道元阳之气已散得差不多了,仅微末一点儿。   却是的的确确在里面。   心底的不安渐得平息,他将面颊紧贴而上,没一会儿又落下啄吻,偶尔辅以轻舐。   小半刻后,他才继续游移着。   奚昭忽轻抖了下,视线一垂便瞧见了他的发顶。暗红色的头发像是一簇燃在夜里的火焰,灼烧着她。   他似是在用鼻尖轻扫着,片刻后才近乎吻了上去。   感受到那丝微弱痒意不断加重的瞬间,一片死寂中又响起了叩门声。   不急不缓,却是实实在在地落在了耳畔。   奚昭倏然回神,坐起身的同时推开了他。   绯潜被推开时,尚急喘着气,神情间还留有些许茫然。   半掩在发间的虎耳抖了抖,他下意识去捉奚昭的胳膊:“昭昭?”   “真有人,我这回听见了。”   奚昭理了下散乱衣衫,抬手捧着他的颊边,亲了下他的脸。   “可——”   “回来再说吧。”下去时,奚昭眼神一落,瞥见了他目下的情形。再抬眸时,她道,“你可以先自己玩一会儿,不过记得小声些。”   话落,她径直出了门。   起先她以为是薛无赦在敲门,但又觉得他应该没那耐心。要是第一回 没敲开门,估计就已经在外面喊她了。   随后又想到元阙洲。   八成是他,估摸着是找她有事。   开门后,她一眼就看见了薛无赦。   他抱着哭丧杖站在台阶下面,满眼探究地望着她,似在为何事而不解。   但敲门的并非是他。   而是站在他前面的蔺岐。   天光黯淡,瞧不出他的神情如何。   见着她后,他眼眸微动:“昭——”   “找我有事么?”奚昭打断他。   蔺岐稍怔。   虽不明白缘由,可他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改口道:“寨主醉酒,代他来问——可有何处安排得不妥?”   薛无赦已转至他俩身旁,挑起眉梢。   那大寨主脾气如此怪么?   方才还将这人当贵客,转眼间就支使他来问东问西了。   奚昭道:“房里太暗,我四处找过,都没找着蜡烛,不知道要去哪儿拿?”   “随我来吧。”蔺岐道,转身往外走去。   薛无赦紧跟而上,步伐轻快。   “我跟着你一起去。”他语气自然道,“免得出什么事。”   奚昭却摇了摇头,又看一眼暗沉沉的房间。   薛无赦瞬间明白过来了——房里还有头大猫,也不知这会儿醒没醒。   “行吧,那我在这儿等。”他用哭丧杖敲了敲掌心,“要有什么事,就直接喊我名字——若不方便,就往无常印上送一道灵息,我随时能过来。”   奚昭颔首,随后离开了客舍。   两人一路上谁也没说话,直到走至一僻静处,她才开口:“小道长,找我有什么事么?”   蔺岐顿住,垂眸看她。   天际一轮明月,映照出那瞧不出情绪的脸。   奚昭清楚看见他的眼眶渐有微红。   不多时,他别开眼神,但随即又移回,看向她。   他没提起其他事,而是问道:“方才见你咳嗽,可是何处不适?”   奚昭一怔,好半晌才想起来刚刚在宴厅的事。   她道:“没事,就是喝水呛着了。”   蔺岐:“周围有人,不知你缘何要来此处,故此未作惊扰。”   奚昭听明白他这是在解释刚刚为什么没跟她说话,点点头:“我知道。”   蔺岐又垂下眼帘,掩住眸中多半情绪。   “当日在月府,我以为……”   话音戛然而止。   哪怕仅是想起当日那情景,都足叫他摧心剖肝,更没法说起此事。   奚昭解释:“本来是要告诉你的,但是月楚临不是在那儿么。怕让他发现什么端倪,只能不说。”   “我知道,如今平安便好。只是……”蔺岐稍顿,“只是那日饱受身碎之苦,可会难受?”   奚昭一怔,概没想到他会提起这茬。   她想了想说:“要是难受我也不会挑这法子了,就是血吐得太多,连话都没法说。”   她有意将话说得轻松些,可蔺岐的神情却不见好转。   他长久注视着她,好一会儿,才缓抬起了手。   似想碰她的脸,但指尖快挨着时,却忽又停下。   “昭昭,”他轻声道,“便是不难受,概也受尽磋磨。” 第148章   奚昭应道:“其实也还好。”   说这话时, 她始终观察着蔺岐的神情。   也是见着他了,她才想起好些事。   比如他是怎么从万魔窟出来的,又为何没失忆——她现在多少能感知到妖气的存在, 也看得出他的修为不仅恢复了, 还大有长进。既如此, 那必然是走了太崖所说的返生的法子。   可既然已经返生了, 为何还记得她?   不过疑问再多, 现下她最关心的还是他为何会来伏辰寨,和大寨主的关系又怎么样。   要是他俩当真是什么关系密切的熟人, 那到时候还真不好下手。   她满心盘算着“寨主大计”, 却没注意到蔺岐垂在身侧的手都在轻颤。   正想着, 忽听见他道:“昭昭, 你来此处是为修习驭灵?”   一下被他猜中, 奚昭也没作隐瞒, 点了点头。   不过以防万一, 她没跟他提起鬼灵的事。   蔺岐也并未追问, 一时间两人陷入沉默。   看他半天都不说话,奚昭正打算找个由子离开。   但还没开口,蔺岐就突然冒了句:“那些书信。”   奚昭:“什么?”   “那些或许算得书信。”蔺岐缓声说, “落入魔窟时,本来何物都忘得干净。但那日在应对魔潮时, 凭空看见了些字。”   奚昭起先还糊里糊涂的,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越听, 越觉得不对劲。   随后她反应过来, 惊道:“万魔窟里面的那妖是你?”   蔺岐应是。   难怪。   难怪她觉得那妖的字迹跟他的很像。   “但是……”奚昭犹疑着问, “你怎么没告诉我?”   “最初是记忆尚未恢复,之后又太过紧迫, 无从开口。等你离开月府后……”蔺岐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恐你不愿见我,只能忍下不言,万般揣摩心绪。”   奚昭想起来了。   札记本上的那些话,的确有试探她的意思。   不待她开口,蔺岐又说:“若你不愿见我,今日不会莽撞进寨。”   奚昭听懂了他话中别意——   他来伏辰寨是为了找她。   她这才稍微放下警惕,问道:“可听那大寨主的意思,你和他认识?”   “并不相识。”蔺岐道,“不过听闻父亲的名姓,又恰逢腹背受敌的境地,便让我留在此处。”   奚昭知晓他不会骗人,总算彻底放下心。   又见四周无人,便将修习鬼灵的事与他说了。   眼见着她驭使鬼雾腐蚀了一截枯枝,蔺岐眼眸稍动,由衷道:“之前想过在陵光岛修习,眼下反而更好。”   “我也想过去那儿,但肯定得重新修炼,麻烦得很。”确定她修的驭灵术没什么问题,奚昭又问,“小道长,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师父呢?”   他既然都把她想起来了,那定然也记起太崖了。他俩向来形影不离,怎么就他一个人来了这儿。   蔺岐不语。   半晌才垂眸道:“不知。”   他说话向来不见起伏,这会儿语气更是冷淡得很,倒叫奚昭一怔。   她差点忘了。   那天在月府,他好像还说过要杀太崖之类的话来着。   奚昭默默移开视线。   她多半猜得到为何会弄成现下这局面。   毕竟他找到月府之前,是她在札记本上写下了要成婚的事——他能恢复记忆,概也与此事有关。   要是当日他回来得再早些,说不定还会恰好撞见。   但细细想来,他那时应是一时冲动,气昏了头。待他冷静下来,也应该思虑得清楚他和太崖的师徒情谊远比她重要。   想到这儿,奚昭忖度着道:“我……”   “有些事,”蔺岐突然开口,“岐不愿退让半步。”   奚昭怔然抬头看他。   身前的青年神情如常,眉眼间却透出与性情不相符的、更算不上成熟的执拗。   “是我先找到了你。师父不在,你那兄长亦不在。”他攥紧了手,视线落在她脸上,半寸不移,“此次是我在先。”   奚昭:“……”   算了。   等时间再久点他应该也能想通。   她想了想说:“我在找一把钥匙,伏辰山附近锁了不少鬼魂。有那些亡魂在,没法儿重新布下结界,所以得拿钥匙解开鬼锁——你知道大寨主住哪儿吗?”   来之前她问过其他妖匪,的确打听到了大寨主的卧寝。但寨主府修得太大,进来后很难辨清。她原想的是等夜里没人了再作打探,但若蔺岐知道,会方便许多。   好在蔺岐确然知晓大寨主的住处,又说那寨主还在喝酒,恐要到半夜,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去。   两人便避开了巡守的妖匪,趁黑找到了大寨主的住处。   薛无赦没跟奚昭说过那鬼钥到底长什么样,她也试图查过,半点线索都没找着。   但这等宝贵的东西,要么随身带着,要么保管在隐秘处。   由是潜进屋后,他俩便径直穿过偏厅,找去了大寨主的卧房。   那寨主行事莽撞,卧房却收拾得干净简洁。仅一床一桌,柜子倒多,满满当当放了五六个大木柜,靠紧两边墙挤着。   进屋后,蔺岐放出一缕妖息,四处探查着。   搜寻一番,并没找到任何灵器的痕迹。   奚昭压着声儿道:“多半是掩盖住气息了。”   蔺岐微一颔首,两人便各拿枚夜明珠,分头找了起来。   床铺、桌子,甚而是地上的几张兽皮都找遍了,却连把普通钥匙都没翻着。至于剩下的五六个大木柜,要么是空的,要么塞满了衣服,根本不见钥匙的踪迹。   在卧房搜寻无果,奚昭道:“要不再去偏厅找找?”   未等蔺岐应好,外面偏厅便陡然响起好几阵杂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含糊不清的醉言醉语。   奚昭眉心一跳。   那寨主回来了?   她反应极快,赶在偏厅和卧房间的门帘被打开前,便一把拽着蔺岐躲进了最近的大木柜里。   所幸这木柜打得大,站两人也绰绰有余,不至于太过局促。   木门缝隙也宽,合上时从外漏进一缕月光,能勉强看见柜子里面的景象。   他俩躲好的瞬间,外面几人也进了屋。   概是几个妖匪搀扶着喝得酩酊大醉的寨主,脚步漂浮地往里踉。   那寨主边走边作大笑:“好啊!如今看那小子再拿什么来跟我斗!再来做疯狗乱咬人,非得将他的脑袋剁了,下辈子投胎做畜生,见了我也得夹着尾巴走!”   那几个妖匪也含糊不清地附和,中间夹了两个清醒的,忙里忙外地打水,煮醒酒方。   奚昭留神着外面的动静,本想着等那些妖匪走了,也好趁着寨主昏睡不醒,继续找钥匙。   可足等了半个时辰,那几个竟还在外面闹腾,大寨主更没有要睡的意思,反复念着要怎么对付二寨的恶妖。   奚昭耐心渐没,看向蔺岐,给他打了个离开的手势。   蔺岐会意,取出一张符放在了她手中。   是张瞬移符。   之前他跟她说起过这符,极难制作,却比瞬移术好用得多。   虽走不了多远,但只要些许灵力,就能催动灵符,不易引人察觉。   奚昭拿过那符,随后驭使出一缕灵力。   但不等她催动瞬移符,突然被推得往前踉跄一步。所幸及时抓着了蔺岐的胳膊,他又站得稳,才没撞上柜子弄出声响。   奚昭瞬间懵了。   她后面又没人,谁在推她?!   毛骨悚然之际,身后忽传来笑声:“遇着什么麻烦了,这么快就找我——诶!这什么鬼地方,怎么这么窄?你不是找蜡烛吗?怎么,还得现找白蜡虫熬蜡?”   是薛无赦。   奚昭登时反应过来,肯定是灵力不小心催动无常印了。   余光瞥见他要去推开柜子门,奚昭忙侧过身,一时也顾不得蔺岐会不会察觉到什么,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薛无赦停住,也是这时,他才听见外面的声响。   借着月色看清身旁两人的情形后,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正躲在一处柜子里。   他沉默片刻,说:“你俩这是偷蜡烛来了?”   不至于吧。   这么大个寨子,蜡烛也得偷着用?   奚昭松开他的手,转而压在自己唇上,示意他噤声。   “怕我闹出动静?”薛无赦一抬手,朝那柜子砸去。   奚昭心紧,可他动作太快,根本没法拦。   眼见着他就要砸上柜子,那手却跟透明物一样,完全穿透了柜子。   “怕什么,我想碰不着就碰不着,外头那几人发现不了我。”薛无赦往后退了步。这情形对他而言,跟耍把戏似的,有意思得很。他笑嘻嘻道,“而且不能弄出声响,但总可以说话吧?左右除了你也没人能听见。”   奚昭曲起手撞了他一下。   却没穿透他的身躯,而是抵在了腰腹处。   她抬眸睨他,拿眼神示意——   既然有法子,怎的不出去?   “想让我出去?”薛无赦稍俯过身,一时间,他俩挨得更近。他看的是她,余光却瞥着她身前面容冷淡的道人,眉眼含笑,“别啊,跟藏猫儿似的,多好玩儿。”   奚昭捏着那道瞬移符,想再用,可又怕跟方才一样出什么差错,把薛秉舟也招来了。   但又不能一直待在这儿。   因着薛无赦出现,原本还算宽敞的柜子,这会儿变得万分狭窄,连动身都勉强。   她知晓缘由,蔺岐却不清楚。   他只知道奚昭方才还站得远,这会儿却紧贴着他,一张瞬移符也握在手中没用。   他微怔。   是他理解错她的意思了么?   又见她侧过身,似是想扶着柜子,眼底不由划过丝茫然。   不仅如此,他莫名觉得怪异。   这柜子里仅他与奚昭,可他直觉有谁正看着他。那视线从暗处投来,如夜间冷雾般阴森森落在他身上。 第149章   越过奚昭, 薛无赦也在借着月光打量着蔺岐。   不久前他还觉得这人太过冷淡,且和薛秉舟不同,是个非常无趣的人。   但这人要真那么不好打交道, 怎么会跟她这般不顾礼节地躲在柜子里?   他观察时, 奚昭已经侧回了身, 不大愿意搭理他。   柜子里就这么大点地方, 他还不忘拿着他那根哭丧杖, 直戳得她背疼。   察觉到她的躲避,薛无赦回过神。垂手间, 那根哭丧杖就不见了踪影。   他双手一环, 微躬了身。   “小寨主, 你跟这人躲这儿做什么呢?找蜡烛?若是, 便眨眨眼。”   奚昭不愿看他, 连脑袋都没侧几分。   薛无赦瞧不见她的眼睛, 又欺近一步, 歪着脑袋从她侧旁投来视线。   他忍不住笑:“真是在这柜子里玩藏猫儿?这人看着冷模冷样的, 竟也如此好玩儿么?”   许是因为到了深夜,他虽没贴着她,却跟块寒冰似的竖在后面。鬼气一阵阵地往背上扑, 冷得奚昭浑身冒寒意。   奚昭下意识曲肘往后打去。   她打人向来不收劲儿,方才那一下就落得重。见她又要动手, 薛无赦倏然抬手握住她的胳膊,以制住她的动作。   “嘶……”寒意沁入手臂, 奚昭一时没忍住。好在外面吵得很, 这一声儿就如针落湖水, 没人发现。   外面的人没发现,里头的人却清楚。   感受到她浑身在抖, 薛无赦脸上的笑敛去几分,松开手。   “抱歉。”他往后退了步,摸了下鼻子,哈哈笑着,“跟你在一块儿玩,老忘记自个儿已经死了。夜里鬼气是重些,你别生气,我不挨着你。”   奚昭本还有些气他,听了这话,心底的火气竟也散去了几分。   而蔺岐亦听见了方才那一声。   两人的手恰好叠在一块儿,他便用指腹轻点了下她的掌心,以作问询。   奚昭摇头,以表无事。   薛无赦心大,看见她神情好转,便道:“小寨主,是不是在躲着外面的人?要不我装鬼将他们吓走,你俩再出去。”   奚昭觉得不靠谱。   外面那大寨主活物都敢吃,哪会怕鬼。   万一到时候把他也绑了泡酒,那事儿可就大了。   薛无赦却觉好玩儿,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准备怎么吓外头的人。   奚昭心不在焉地听着,又见蔺岐冷着张脸,跟后面的人简直是天差地别。   这样看薛无赦说得没错,他确然总是冷模冷样的。   她忽起了逗玩的心思,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挣出来,转而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蔺岐垂下眼帘看她,同时清楚感觉到指腹搭在手背上。一点一点,顺着脉络缓慢游移着。   呼吸似乎被掐紧了些。   在气息失稳前,他别开眼神,一把握住了那作乱的手。   待握紧了,又怀疑此举是否太过蛮横,便稍松开了点儿。   可刚松开些许,奚昭就又要挣开。   蔺岐屏了呼吸,索性用指尖抵住她的指腹,将她的手撑开些,随后顺着手指往下滑落。   待游移至指掌连接处时,稍顿。他目不转视地看着她,那修长的手指缓慢摩挲着,没入指缝,最终与她十指相扣,温和而无声地锁住了她的手。   掩在袖下的行径没谁看见,他却觉耳根隐隐泛烫。   就在这时,奚昭感觉有人戳了下她的背。   薛无赦在身后问:“小寨主,你觉得我这法子怎么样?”   奚昭:“……”   她什么也没听见啊。   她没回应,薛无赦又倾过身。   本是想看看她的神情,以作判断,但在倾身的瞬间,他陡然意识到他俩挨得有些太近。   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薛无赦视线稍移,落在了两人挨着的衣衫上。   衣料摩挲间,像是他将她拥在怀里一样。   这念头刚冒出,他就僵怔在这儿。耳中似插进了一根银针,拨弄出嗡鸣。   只不过心绪尚未平复,他便瞧见了什么——   月色朦胧,却影响不了他视物。慌张的目光四处游移,他陡然看见了那双扣握的手。   刹那间,薛无赦清楚感觉到思绪紧绷成一根弦,将断未断。   “你……”他脸上笑意僵凝,颇有些语无伦次,“你和他——你们俩,你跟他做什么呢?怎么不说话?躲在这柜子里怎还要握着手?不是头一天认识吗?你……你……”   他脑中一片空白,说话也不经思索,颠三倒四地念着。   奚昭瞥他一眼,知晓他看见了,又觉他吵得很。索性挣开手,一把抱住了蔺岐。   这举动来得太过突然,薛无赦登时住了声。   柜子里陷入诡异的死寂。   蔺岐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直到那两条手臂确确实实地搂抱在身后了,他才意识到什么。   他抬手,轻抚在她的颈侧,随后俯身啄吻了下她的前额。   薛无赦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洞黑的瞳仁间瞧不出情绪,脸上也没了笑。   奚昭仰起颈,亲了下蔺岐的唇,心底满意得很。   总算清静——   还没想完,她就感觉有手搭在了肩上,将她往后一拉——   奚昭被带离了蔺岐的怀抱,不等站稳便忽地看向身后。   后面,薛无赦的手还僵在半空,怔愕看着她。   奚昭张开嘴,用口型无声质问:“你做什么呢?”   “我……我不知道。”薛无赦垂下手,脑中仍是一片空白。   他也不知为何。   仿佛行径都脱离了控制一般。   也是这时,蔺岐意识到方才那道阴森森的视线并非错觉——   这柜子里还有第三个人。   他手作剑指,妖气缠绕,一张符箓在指间成形。   但还没有所行动,奚昭就按下了他的手。   恰时,外面的妖匪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听见如雷鼾声,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   月晖拢下,床榻上的人睡得正熟,地上还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妖匪。   眼下不是找钥匙的好时机——薛无赦还在旁边,地上躺的妖匪也不知睡得是深是浅。   想了想,她干脆拉着蔺岐悄声离开了卧寝。   而薛无赦早没了来时的跳脱,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后。   等到了外面,奚昭总算松了口气。   蔺岐却还警惕着。   确定那道森冷视线还紧随在身后,他又化出符箓,冷声问道:“阁下何故紧追不放?”   下一瞬,薛无赦现出了身形。   看清他的模样后,蔺岐微怔:“是你?”   “是我。”薛无赦已恢复了平常从心所欲的模样,将一根哭丧杖抱在怀里,笑眯眯地扯谎,“这附近有恶鬼,我奉命来追。恐惊扰到谁,故此没化形。有所叨扰,抱歉。”   蔺岐语气更冷:“便是有命在身,也不应徘徊生者身边。”   “可倒好。”薛无赦眼梢挑笑,语气也轻快,“我竟还不知道,赤乌何时把手伸到鬼域来了。往何处去也得由着你来管——那若我还活着,是否也能像你那样,藏柜子里跟人卿卿我我?好啊好,这倒好玩儿,平日里只消揣张冷脸,谁又能知道底下藏着什么心?”   奚昭不解看着他。   这人平时虽吊儿郎当了些,可脾气也算好了,眼下又是哪来的火气?   但还没来得及深究,薛无赦就已看向了她。   “鬼域还有事,我先走了,明日再来。”   话落,他转身就打开了鬼域大门,一步跨进那幽深境地。   并非真想走。   比起这般慌不择路地匆匆离开,他更想问问她,她跟这人到底什么关系。   白天里见着他俩,看起来根本就不认识。可眨眼间就能亲在一块儿,实在荒谬得很。   那蔺岐有这般好么?   一个面冷无趣的,便能让她一眼就看上?   想问她,但他更清楚,要是再不走,再不离开此处,他指不定能做出什么更荒唐的事。   最关键的是,他深知这股烦躁和恼意来得莫名其妙。   为何方才要拉开她,为何见他俩待在一块儿就烦。   他怒气冲冲地想着,下一瞬便撞上了在鬼域等着他的薛秉舟。   “兄长,”看见他后,薛秉舟面露一丝迟疑,“你在生气?”   似还气得不轻。   薛无赦倏然回神。   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他突然为那股难忍的怒火寻着了一个合适的解释——   是因秉舟喜欢她。   不错。   便是因此。   如今胞弟有了对手,身为兄长,他自然会生出理所应当的愤怒。   “遇着了一些烦心事。”薛无赦道,“秉舟,你既喜欢她,便不该这般温吞。”   薛秉舟没大明白:“兄长?”   “暂且不懂也没事。”须臾,薛无赦就又露出笑,“兄长自会帮你。”   -   奚昭和元阙洲在大寨待了两天。   这两天里,她一有空就四处寻找鬼钥的下落,却是一无所获。   她原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入了大寨主的识海,甚还找机会给他的酒水里下了迷药。   但那老妖也不知吃什么长大的,迷药灌下去愣是丁点儿效都没有,反还更清醒了。夜里睡觉也没法,只要使用的灵力稍微高些,就会引起巡守的妖匪察觉。   离开大寨前,蔺岐说会帮她留意,又说有时间了便去找她。   回了第三寨后,奚昭给施白树写了封信。   离开月府前,她便问过施白树愿不愿意跟她一块儿走。虽得了她的应答,但直到成功逃走,她都还没来得及知会她一声。   收着信时,施白树还守在明泊院外。粗略读过那封信后,她却为另一事犹豫不决起来。   今天就是月圆夜。   这一月里只要下雨,月问星就会徘徊在明泊院。时不时提醒她,若她要走,定要带着她。   可那人的性子实在古怪诡异。   且若真带她走,定会招致月楚临的注意。若带去了奚昭那儿,说不定还会惹出什么麻烦。   反复思虑过后,施白树终是直接找到了大管家处,消去籍盘名姓,匆匆离开了月府。   夜间,天际升起轮圆月。   月影投下,渐钩织出道半透明的身影。 第150章   行至明泊院院子门口时, 月问星已经有些精神恍惚了。   辨不清东西南北,走路时也常觉天旋地转。视线飘忽涣散,总也聚不到一处去。   趔趔趄趄间, 好似听见奚昭在唤她。她倏然抬眼, 忙朝声源处望——   却是处昏暗空荡的长廊, 根本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失落还未涌起, 她忽又借着余光瞥见些影子。   她慌慌急急地顺着看过去, 好像真见着了奚昭的身影。   心喜过望,她快步朝那儿走去。   但等离近了, 那道身影又轰然散开, 化作婆娑树影。   没人。   何处都没人。   心知多半是幻觉, 月问星又陷在那幽怨里, 开始在院门口打转, 等着施白树出来, 也好问问她何时才能走。   越等, 心底不安越甚。   分明没法呼吸, 可又切实感受到心绪堵塞的难受。   到忍无可忍之时,她从袖中取出奚昭送她的那朵玉簪花。来来回回地看,小心翼翼地摩挲。   这一月里, 她已连花瓣上的每一处细小纹路都记得清楚了,但还是没等到奚昭回来的消息。   看一阵, 她便往漆黑无光的院子里望一阵。   但等了一两个时辰,施白树仍旧没出来。   月问星一手摩挲着玉簪花枝, 另一手则掐弄着掌心。   为何还不出来?   之前不是整夜在这儿守着么?   为何还不出来?   手上力度越来越大, 已将掌心掐出裂纹, 从中漏出森森鬼气。可她却恍若未觉,直勾勾盯着那漆黑的房屋。   为何还不出来, 还不出来,还不出来……   又过了小半时辰,她实在没了耐心,径直进了院落,找到施白树的住处。   透过窗户,她往里看去。   没人。   不光没人,原本摆在桌上的物件儿也都消失不见了。   一阵慌急陡然攫走她的意识,月问星转身就出了明泊院。头昏耳鸣间,她陡然撞见一个夜巡的下人。   “站住!站住!”她失声叫住他,到最后已要破声。   那小厮原本还拎着灯笼四处打转,听见人声,打着哈欠便抬了头。   结果迎面就望见个鬼魂。   小厮登时吓得三魂不见七魄。   双腿有如灌铅,浑身打摆。   哪怕早就听闻府中小姐早亡,魂魄却没被引走,也远远瞧见过她。可现下撞上了,还是汗不敢出。   “小、小……”他攥紧了巡夜灯,被迫承受着扑面而来的森森阴气。   “施白树呢?”月问星的面容已近扭曲,嗓音也失了真,“施白树在哪儿?!”   施白树?   那小厮这会儿脑子都吓空了,根本想不起这号人。   府中上下妖侍多得数都数不清,他哪里知道什么白树黑树。   在那错乱眼神的直视下,他哆嗦开口:“不、不知——”   话没说完,眼前的鬼魄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寒气还萦绕在身边,那小厮不住打颤,几乎要把整个巡夜灯抱进怀里。   好一会儿,他才回了魂,拎着巡夜灯便脚下生风地跑了。   -   正值夜深,老管家在灯下整理着籍盘,忽觉一阵阴风扫过。   下一瞬,房门大敞,凌冽寒风涌进。   老管家抬眼,望向门口处那道高瘦身影。他不慌不急地放下籍盘,起身。   “小姐,”他精神矍铄地看着月问星,慈笑道,“老朽已不比往日,经不起多少折腾。若下回找我,不妨先敲门,也好让老朽有个准备。”   月问星直直盯着他,瞳仁洞黑。   “施白树在哪儿?在哪儿!”   “施白树……”老管家思忖着说,“小姐平日里与她并无多少来往,不知找她有何事?”   “在哪儿!”随着月问星开口,门窗皆作震颤,狂风乱卷。   老管家琢磨着多半出了什么大事,思及这些时日月楚临的状态,却是将手负在身后,不露声色地给月郤递了信。   递出密信后,他才神情慈和道:“这百多年来,好不容易见着小姐一回。要是那姑娘何处惹着了您,不如先平息怒火,也好慢慢说来。”   “要找她,我要找她。”月问星神情恍惚,语无伦次道,“都已答应过我了,为何不在?何处都没有,不在府里,出去了?答应过我的。”   老管家慢慢理着她的话,渐摸索出头绪——   概是施白树答应了她什么事,却没应诺。   考虑到她俩平时少有往来,他没将这事想得太过严重,便道:“小姐,施姑娘已消去籍盘名姓,离府了。”   月问星愣住。   好半晌,她才喃喃道:“离府?不可能……怎么可能离府?”   老管家递出籍盘:“籍盘便在此处,小姐可作查看。”   “不可能!”月问星一把挥开那籍盘,身后渐有黑雾涌起。她咬牙切齿道,“她答应过我的,为何要将我丢在这儿!离府?离府?不是要照顾昭昭么,怎的会消去名姓。定是在骗我!”   听她在那儿喃喃疯语,老管家心觉讶然。   那奚姑娘不是已经……   他刚要解释,远处就匆匆赶来一人。   正是月郤。   “小公子,”老管家礼道,“小姐要找那施白树。不过施姑娘下午就已离开了,也与第三院交接妥当。您看……?”   月郤这些时日都在岭山派,思及今夜月圆,早上才匆匆赶回府。   果不其然,月问星还真闹出了事。   他压下眼中倦色,问她:“找她做什么?”   嗓子嘶哑得厉害,喉咙像是被刀搅过。   月问星起先没认出他,更没听出他的声音。   她记忆中的月郤常是副张扬恣肆的模样,无论在哪家哪族的子弟里,都是那最受欢迎、最受簇拥的一个。   可他的那些生机勃勃,对她而言比刀还利,生生剜着她的眼。   也因此,她才烦他得很。   不愿听他说那些逗趣话,也不愿见他笑模笑样的。仿佛这天底下什么苦难事,都落不到他头上来。   而眼下,他的魂气被抽离得干净。原本的一棵新木,仿佛遭了刀砍,受了雷劈,活生生萎蔫下去。   似是瘦了不少,眉眼被磨得没了精神气,死物一般长在那脸上。   眼神也变得麻木,莫说情绪好坏,便是丝毫波澜都瞧不着。   月问星觉察出不对劲,但已闹到了这种地步,还是逼着自己开口:“我要找她。”   她没解释找施白树的缘由,也不知月郤听没听进去——从他站在这儿开始,便是那一副僵硬神情。不见怒不见笑,好似死了一般。   好一会儿,月郤才道:“找她总要有个缘由。”   月问星犹豫不定。   要是跟他说,他定不会让她离开这儿。   但现在施白树已经走了。   若求他,说不定还能让他帮忙。   她踌躇再三,先是看一眼老管家,再才道:“你跟我来。”   两人沉默无声地走在夜里,直等走到偏僻角落,月问星才幽怨开口:“施白树答应过我,带我出府。可她骗我!”   要是往常提起离府的事,月郤定要训她一顿。   眼下,他却面无表情地应了声,道:“骗你又如何,府中有禁制,你走不了。”   “将骨灰拿着便好了。”月问星道,“把出府木牌放在那骨灰罐子上,我就能走了——二哥,你帮我找找她吧。或者,或者你带我出去也行。二哥,就这一回,就帮我这一回!”   月郤的脸掩在夜色中,看不明晰。   好半晌,他问:“出去做什么?”   “我……”月问星迟疑不决,终道,“我想去看昭昭。”   几乎是她提起那名字的瞬间,月郤陡然抬起眼帘。   也是这时,她才终于看清他的眼睛。   那双素来颇有神气的星目,现下尽是血丝。红通通的,活像被血洇透了似的。   “不是与你说了吗?”他的语气中终于显出些许情绪,却是濒临崩溃的颤抖,“她在养病,你去看她,对她没什么好处。”   “只是远远看一眼!”月问星急切补充,“不靠近她,不会影响她养病的——二哥,求你了,让我去看一眼吧。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些天有多难捱,快将我折磨疯了。二哥,你便帮我一回吧,不会跟大哥说的,真的!”   眼看着她露出副疯样,月郤清楚感觉到思绪渐绷成了一根弦。   随着她的急切哀求,那根弦也越绷越紧、越绷越紧。   头又开始疼,心跳也一阵快过一阵。   突地——在月问星抬手拽他的那一瞬,他仿佛听见了那根弦断裂的声响。   他的面容仍旧平静,语气也和方才一样冷淡,却道:“死了。”   月问星陡然僵住。   良久才挤出话语:“什么?”   月郤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她都已死了,你要去看谁?”   月问星尚处于茫然境地,怔愕问道:“谁?”   月郤张了口,却说不出那名字,最终默然以应。   月问星也终于回过神,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她僵怔难言地看着他,头中有如蜂群乱撞。   “你骗我!”她往后退了步,怒目看他,“月郤,你安的什么心?竟拿这种事骗我,施白树都已告诉我了,她在等昭昭的信。如今她拿着信走了,你还想拿这种胡话骗我?贱人!你分明是想把我一人拴在这儿,不叫我看她是不是!嫌我碍眼,所以乱扯些谎来糊弄我!你——”   “我与月楚临亲眼见着她死了,拿什么胡话诓你!”月郤抬起戾眼,嘶声打断她,“若非在等鬼域的信,我早便一死了之了!你不信我,大可以去问你那好兄长,问他是拿什么手段逼她死的?” 第151章   月郤说完后, 很长一段时间内,四周都死寂得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急促、强烈。   如他压抑在那些话语里的情绪一样。   而月问星就那么呆愣愣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木讷挤出一句:“你骗我。”   月郤攥紧手, 别开脸。   语气也冷硬:“我倒宁愿是在骗你。”   月问星闻言一颤。   她微躬了身, 紧缩的瞳仁空洞无物。   这副死躯没有心跳、呼吸, 失去了一切用以发泄情绪的感官和能力。   但还是有一点尖锐的疼从胸口扩散开, 继而游走向四肢百骸。   “你骗我。”她送出喃喃般的低语, 方才的气焰一下就没了,“我……我不找她也行的, 可二哥, 你不能拿这种事来骗我。你怎么能拿这种事来骗我, 二哥, 你不能这样, 不能……”   月郤紧攥着手:“我方才就说过了, 你要不信, 便自己去找月楚临。找他问清楚, 当日缘何要留着她,又缘何知晓你是鬼魄,还纵容着你靠近她。”   月问星颤声道:“大哥说过, 说她……说她会与我做朋友。”   “月问星!”月郤终忍不住,怒斥道, “你当自己还是三岁稚童不成!”   月问星猛然抬眼,死死盯着他。   她浑身都疼得厉害, 可无从宣泄。   最后, 她只能别开惨白的脸, 不住重复着:“你骗我,我要去找大哥, 要找他……对,找他。你是在骗我,骗我……”   说话间,她撞开挡在身前的月郤,踉跄着往前走。   找到月楚临时,已到她快要消失的时候,指尖在一点点变得透明。   可她无暇顾及于此,直接推开了卧寝的门。   房间内,桌上燃着一豆烛火。   月楚临便安静无声地坐在桌旁,提笔写信。旁边信纸已经垒了厚厚一沓,但他还在不断写着,就连房门被推开也未察觉。   月问星还未进门,就闻见了一股浓烈的血味。   和着寒烈的秋风,如刀锋般呛进。   她怔愕在原地,看见了满室血迹。   她并不常来月楚临的房间,对此处的印象也不算深。   只记得布置得整洁干净,常有清雅淡香。   而现下,房间墙壁上泼洒着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地面也是,乱七八糟堆了不少书画,其上皆见暗红,刺目惊心。   她眼神一抬,看见了映在墙面上的影子。   因着烛火抖动,影子被拉扯得变形,隐约瞧得出人样。而那影子的脖颈处,横着数十道血线,如绳索般紧紧缚着它。   盯的时间久了,便会发觉那影子跟月楚临的动作并不同步。慢了一两拍不说,时不时还会如困兽般挣扎一阵。   最骇人的并非此处。   月问星移过视线,一眨不眨地盯着墙角。   那儿放着具人偶。   木头制成,做得很粗糙,五官四肢都没精心雕刻,仅一个囫囵人形。   像是几截未经雕刻的圆木拼凑出来的。   跟这满屋狼藉不同,那人偶很是干净,上面未沾半滴血。   应是每日精心清理过,也没见丁点儿灰尘。   看见那人偶,月问星越发不安。   她几乎不受控制地喊出了声:“兄长!”   坐在桌前的人僵了一瞬。   半晌,月楚临缓抬起头。   与月郤一样,他也消瘦许多,脸上尽显倦容。   面容却远比月郤可怖——脸颊上落着斑驳血迹。一双手也是,指节像是被刀子划过,横着无数道血痕。   他没处理伤口,任由鲜血流出,覆了一层又一层,手上几乎已瞧不出原来的颜色。   就连拿来写信的墨水,也被血色洇透了。   但他的神情又是温和的,唇边还抿着浅笑。   “问星,”他开口道,“我这会儿在忙,若有何事找我,不妨等下回。”   月问星径直上前,一把夺过了他的笔。   她竭力控制着情绪,只不过语气仍旧不稳:“奚昭在哪儿?她在哪儿?”   月楚临温声道:“上回便与你说过了,她身子不好,在外养伤。再过不久,她就——”   “胡说八道!”月问星打断他,情绪已在失控边缘,“月郤都已告诉我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月楚临缓慢起身,垂眸俯视着眼前人。   “问星,”他的语气仍旧温柔,只是多了些斥责意味,“何故这般急躁。阿郤不过是慌急了些,口不择言罢了。”   因着这话,月问星的心绪稍有缓解。   是了。   她知晓她二哥的脾气,行事向来莽撞。   兴许是他弄错什么了。   “那奚昭到底在哪儿?”她勉强压着情绪,余光瞥着满墙的血迹,还有那角落里的人偶,“你又为何,为何会这样?那角落的东西,又是拿来做什么的?”   听她提起角落那物,月楚临稍怔,笑容竟又柔和些许。   “那是请天水阁为昭昭打的副身躯,放心,用的是最好的仙木,再不会坏。”   “身躯……”月问星微睁了眼眸,瞳仁紧缩,“什么意思?你将话说明白些!”   月楚临的大半张脸都陷在夜色中,仅能瞧见那抿着笑的唇。   “不是已与你说过了么?昭昭身体不适,身躯受了些许损伤。”他语气温和,“但无妨,待将她的魂魄接回来,换副躯壳便是。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问星,笔给我,还要给鬼域写信才是。若晚了,只会耽误昭昭回来。”   “疯了……”月问星怔愕看他,一支毛笔紧攥在手里,“果真是你,是你害了她!你——”   “问星,”月楚临轻声打断他,“如何这般与兄长说话?”   “住嘴!你算什么兄长!”暴怒之际,月问星陡然抬手,朝那沾着血的脸颊上落下一记耳光。   她下手极狠,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打时手上的毛笔也还没放下,笔头在那张冠玉面庞上划出道深深血痕。   月楚临被打得偏斜过脸,须臾间,左颊便浮出红肿。从那划痕中流出的血,眨眼就覆住了半边面颊,顺着脖颈滑落,浸透了衣衫。   那支毛笔也应声落地,断成两截。   月问星又大步走至角落,拿起身旁的墨砚便朝那人偶狠狠砸下,一下就砸断了半截“胳膊”。   什么破烂东西!   脏东西!烂物!   合该全砸了!   “月问星!”月楚临在身后唤她,语气冷下不少。   “住嘴!”月问星无从宣泄,转身就狠掷出墨砚,正好砸中了月楚临的额角。   后者踉跄两步,抬手捂住前额。   不多时,便有血顺着指缝渗出。   “死的怎不是你!”月问星凄叫一声。随后便有黑雾从她体内冲出,在半空钩织成庞然巨影,“非杀了你不可!我要杀了你!”   下一瞬,她全身就像是被钉住般,再动弹不得。   她僵站在原地,看着月楚临缓垂下手。   “问星,”他脸上已没了表情,语气平静,“你需要好好歇息。”   话落,有漆黑长链从半空延出,拴缚住了她的身躯,将她拽入影海之中。   月问星开不了口,也无法挣扎,只能任由那长链牵带着她沉入影海。   彻底沉入影海的前一瞬,仅留有一只眼睛。便是如此,她仍旧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看着他如何躬身捡起那笔,又如何走至角落,极有耐心地修复着被她砸坏的人偶。   -   眼见着月问星离开,月郤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良久,又担心她真闹出什么大事,终还是提步往月楚临的院子走去。   只不过行至半路,忽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   冰冷异常,寒彻入骨。   月郤稍蹙了眉,转过身。   他早想到是月问星,正欲斥责,却在看见身后景象的瞬间怔住。   的确是她。   但此时她的身躯就如被砸碎的陶瓷般,各处皆见着缺口——   脸碎了一小半,胳膊断了一条,身躯也破开好几个大洞,内里见着一片洞黑。   她已碎成这般,却好像根本就感觉不到疼。   那空洞涣散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她如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着:“二哥,昭昭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那人说了在等她的信。要去找她,要找她……”   月郤紧蹙起眉:“月问星,你——”   “二哥,只有你了,只有你能帮我。”月问星缓慢往前一步,踩着了他的影子。   月郤浑身一僵,难以动弹。   月问星抬手,这回却没搭在他肩上,而是掐住了他的颈子。   “说了没死,便是没死。你若不愿带我找她,我就自己想办法。”说话间,她不断收紧手。   掐紧喉咙的刹那,她的身躯轰然散成一团黑雾。最终凝成了一道细不可见的线,印在了他的颈上。   月郤身形两晃,低垂下脑袋。   没过多久,他才缓慢抬头,眼神空洞。   “骨灰……”他低声道,眼神僵硬地移向月家祠堂的方向,“要找到骨灰才行……” 第152章   被月问星掐住喉咙后, 月郤只觉脑子一沉,随后便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意识再回笼时, 他恍惚听见有人问:“月二公子, 你这找的到底是谁?就甩个名字过来, 这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 我上哪儿给你找去?”   这声音莫名熟悉。   月郤缓睁开眼, 视线内闯入一青年的脸庞。   大冷的天,那青袍郎君却手握一把扇子, 使劲儿扇着。   他一怔:“百里?”   百里扇睨他:“刚认出我?月二公子, 你别不是站在我面前睡了一觉。我这儿是百扇楼, 不是卦摊。哪怕是卦摊, 也得摸个生辰八字过来呢。”   月郤恼蹙起眉。   又叫那小混账给占去了身子!   见着百里扇的瞬间, 他便反应过来月问星将他带到哪儿去了——   百扇阁, 专负责打听各界消息的地盘。早些年为太阴门所用, 只不过自打百里扇坐上阁主位置, 又有天显境横加干涉,如今已脱离了太阴门掌控。   他头疼得厉害,问他:“她——我在找什么人?”   百里扇扇子摇得更快, 笑眯了眼。   “月郤,你真好玩儿。天不亮就跑到这儿来, 扯着嗓子喊找人,现下还反过来问我你在找谁?怎的, 中邪了?”他压下视线, 落在月郤怀里, “你怀里抱的别不是骨灰罐子。”   月郤抿唇不语。   他倒宁愿是中邪,也比跟个疯子瞎闹好。   天光将亮, 百里扇也终于看清了他那惨白的脸。   想起方才他神经兮兮的模样,哪怕心底觉得奇怪,他到底忍下了调侃的冲动,说:“不是在找个叫施白树的姑娘么?”   月郤早猜到是这样,一时更为头疼。   百扇阁离月府足有数百里地,她倒是会跑。   百里扇合拢扇子敲了两下桌:“还找不找?若要找,就将生辰八字给我,好在今日事儿不多,现下便能帮你。”   他身后是一面柜子,跟药铺的药柜很像。随他说话,忽有一抽屉自动打开了,从中飞出四五只蝴蝶,飞绕在他身边。   “不用了。”月郤眉头不展,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中邪也好,发疯也好,下回我要再找来,无需见我。”   话落,他转身出了阁门。   百里扇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中邪发疯么?   可他方才分明感知到了亡人气息。   离开百扇阁后,月郤挑了处僻静处,一动不动地坐着。   一直熬到傍晚,他才明显感觉到体内有异魂存在。   他扯开嗓子,嘶声道:“月问星,你到底要干什么?”   “找施白树。”月问星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比起昨日已经平静不少,“怎么样,那百里扇让人找去了吗?我原想让他直接找到昭昭,可怕他告诉大哥。找施白树,他又要什么生辰八字,但我根本不知道,我——”   “同样的话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月郤打断她。   月问星稍怔,情绪一下到了失控的边缘。   “你冲我吼什么!”许是因为激动,她的嗓子都在抖,“我便直说了,若不找着她,你就算现下回了月府,我也会想法子将你拖出来。你不肯,我自也能找到别人!”   月郤低垂着脑袋,马尾尖儿顺着侧颈滑落。   “你到底……”他忽觉累极,说话也没了气力,“你四处乱跑,若是被鬼域的人抓着了怎么办?”   “便叫他们抓去好了,左右不过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也比现在好。”   月郤闻言,又陷入沉默。   好半晌,他才开口道:“至多一个月。”   月问星:“什么?”   “一月后我会回岭山派,只能让你疯到那时。找着她,也好叫你死心。”月郤道,“若再折腾,便将你的骨灰封在祠堂里,叫你何处都去不了。”   月问星沉默一阵,忽说:“那要按大月算,三十天,一天不能少。”   月郤陡然涌起股冲动,恨不得现下就摔了手中瓷罐。   眼见太阳快要沉下去,他道:“占着我身体时,不要乱发疯。籍盘上已没了施白树的名姓,百扇阁找不着她。她是树妖,你回月府去,将月府周围的地仙请出来。请出来了也别与他多说话,等白日里我跟他说——记得避着荒郊野岭走,免得撞鬼,再遇着什么鬼差。”   末字落下,太阳彻底沉了下去。   椅上的人稍动了下头,随后抬起,涣散的眼神里不见丝毫情绪。   “地仙……地仙……”他低声念着,随后踉跄着起身。   -   伏辰山。   石绪抱着一大筐灵丹,放在了桌上。   又见桌上还有一大堆石头,她惊愕道:“还有吗?”   这大半月里她天天在炼化灵石,怎么都不见消的啊?   她到底私藏了多少财产?   奚昭:“还有一点儿。”   她比了下石绪的个子,又捏了捏她的胳膊。   看她的身体已经比之前好上许多,才问:“灵丹够吃吗?”   “光是每天炼化灵石吸收进肚子里的气,都胀得我没法走路了。”说着,石绪还有意拍了两下肚子。   奚昭便将那筐灵丹尽数装进了芥子囊里。   这些天她一直在修习驭灵术,驭使的鬼气已能填满这整间屋子,而且足以维持两个时辰。   虽不知练得好与坏,但相较之前已是进步不小。   装好灵丹,奚昭又问:“小寨主那儿送了吗?”   “送了!”石绪道,“还是看着小寨主吃的,感觉他精神好了很多。”   “真的?”   石绪点头,语气兴奋道:“起码不随时晕倒了。”   奚昭:“……”   要求这么低吗?   她又盘算起另一事——   蔺岐已在主寨待了半月,但尚未找着鬼钥的下落。她便想着还是按原计划,从元阙洲身上下手。毕竟他在这寨子里待的时间不短,和前寨主的关系也不错,说不定能知道那把钥匙在哪儿。   现下元阙洲对她戒心渐消,正是动手的好时候。   正想着,身旁就挤来一人。   “小寨主,挑拣石头也要发呆?莫非这石头皆长了人脸,需要一一辨别不成。”   见石绪出去了,奚昭才看向突然出现在身旁的薛无赦,说:“是长了脸,正在挑跟你长得最像的那块儿,挑了再打成粉,能扔多远扔多远。”   薛无赦忍不住大笑。   “那敲打的时候可得仔细些,省得真将锤子落我脸上来。”勉强止住笑后,他才说,“先前入识海的事儿还作数么,都小半月了,再没听你提起。”   奚昭却道:“不用你俩帮忙了。”   闻言,角落里一直没出声的薛秉舟陡然抬头:“为何?”   奚昭挑着灵石,头也没抬:“有别人帮我。”   前两天蔺岐来找过她,她就跟他说起了这事。刚提起,他便说可以与她一同进入元阙洲的识海。   薛秉舟想到什么:“是那虎妖?”   “不是。”奚昭敷衍应道。   绯潜还在忙结界的事,她便没跟他提起。   薛秉舟眼底划过丝茫然。   可除了那虎妖,她在这儿再没其他认识的人,还能有谁。   他不清楚,薛无赦却是瞬间就想起了蔺岐。   那日从大寨回来后,他俩忙于鬼域的事,鲜少到这儿来,也一直没找着机会问她和那蔺岐到底是什么关系。   但这半月里,他逐渐琢磨出些不对劲。   她手中那根羽毛,多半也是那蔺岐的。   也就是说,早在她来伏辰寨之前,他俩很可能就认识了。 第153章   薛无赦乐呵呵坐在她对面, 一手托着脸仰头看她:“小寨主,那你们打算几时去?”   奚昭应道:“还没定好时间。”   薛无赦:“那何不现在就去?”   这话一出,奚昭总算看他一眼:“现在?”   薛无赦颔首:“是了, 也好早些弄清楚那元阙洲为何身体不适——我俩方才打他院子跟前过, 远远望过他一眼。还是那副羸弱样, 走一步咳三声。你送了他那么多灵丹, 和往无底洞里丢石头有什么区别——是吧, 秉舟?”   薛秉舟原还陷在失落劲儿里,飘忽神游着, 听了这话, 才迟钝回神。   “嗯。”他道, “和一月前并无多少分别。”   奚昭心生犹豫。   虽说找元阙洲的病因仅是她唬薛家二子的一个幌子, 但她也确然发现了不对劲。   算起来, 元阙洲已经吃了她近百枚上品灵丹。这些灵丹的灵力, 都足以让一普通修士增长数十年修为了。   可他还是那样疲弱不堪, 走两步就喘。好似那些灵丹在他身上根本起不了什么效用。   见她垂眸细思, 薛无赦又绕至她身边,躬身耳语道:“给你帮忙的是那蔺岐,对么?”   奚昭点头。   “那就是了。”薛无赦哄着她说, “他就算来,又能在这儿留多久?来的次数多了, 或是待得久了,都有可能被那大寨主发现——我俩帮你, 谁都瞧不着, 又无什么坏处。是不是?”   奚昭被他说得心动, 忽瞥他一眼:“你倒奇怪,这般上赶着帮我。”   薛无赦道:“往识海里钻多有意思, 况且之前就答应帮你,总不能说话不算数。”   也是。   奚昭思忖片刻,忽把灵石一股脑儿全倒进了芥子囊。   “那现下就走。”   薛无赦跟在她身后往外面走。   薛秉舟一声不吭地跟上,忽冒了句:“多谢兄长。”   薛无赦瞥他,眼中还见笑:“怎的?”   薛秉舟顿住。   等奚昭稍微走远些了,他才坦言道:“兄长先前说要帮我,我以为你是在耍人。”   薛无赦忍不住笑出声。   “其实这实话你大可以藏在心底。”他稍顿,又提醒道,“待会儿入了那元阙洲的识海,你可别再拿这些话惹我发笑。”   薛秉舟直直望着他,漆黑眼眸中看不出情绪。   却问:“兄长也要去吗?”   薛无赦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对,笑意稍敛。   不待他开口,薛秉舟又道:“兄长已帮了我不少,那识海可否让我一人去?识海不算什么险境,有兄长在外,也好确保无人搅扰。”   薛无赦逐渐回神,这才想起来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帮他。   思绪莫名滞涩一瞬,脸上笑容也勉强些许,他下意识道:“在外设个结界便是。况且由你一人去,届时连话都说不出两句,她不会嫌你闷么?我跟着去,也好多个人说话不是?”   薛秉舟一脸木然,却说:“但往后总不能让兄长长伴身边。”   薛无赦稍怔。   薛秉舟看着他,神色认真:“兄长已帮我许多,我也不能一直依仗于你。”   “我——”   “我一人去便好。”薛秉舟转身,往院中走去,“兄长尽可放心。”   薛无赦怔在原地,眼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奚昭。   他确然说过帮他,眼下情景也如他所想的那般。   可缘何他心底还是不痛快?   -   比起当日对付月楚临,药倒元阙洲要容易得多。   他常年待在草药堆里,屋中各种药味弥漫。   这之前,奚昭就尝试过把太崖给她的蛇鳞粉混在一堆药里,以试探元阙洲是否分辨得出。   结果那点妖息被药味压得干净,他竟半点儿都没察觉。   这回她将蛇鳞粉混进了灵丹里,连多余的话都没说,他便已将灵丹接了过去,一口咽下。   末了还温笑着对她说了声“多谢”。   刚说完不久,他便缓眨了两下眼,朝旁倒去。   薛无赦及时接住了他,使他趴伏在了桌上。   三人围坐在桌边,盯着元阙洲看。   薛秉舟突然冒了句:“昏倒了。”   “笨!谁瞧不出?”薛无赦好笑道,“小寨主,这人还真是半点儿不设防,难怪寨子里就剩了两个人。”   奚昭却是分外谨慎,拿了根细叶子来回扫着元阙洲的脸。   确定他的面容没有半分变动,她丢开叶子道:“可以了,先进识海吧。”   薛秉舟微一颔首,朝她伸出手。   奚昭握住,只觉一阵刺骨寒意。   下一瞬,便天旋地转。   她下意识闭了眼,等再睁开时,眼前景象已大变。   仍是四周环山,但并非山寨,而是一处寻常可见的妖城。   她没急着观察四周,而是看向了与薛秉舟相握的手上。   她疑道:“你的手怎么不冰了?”   方才还跟握着块冰似的,这会儿却暖和许多。   薛秉舟默了瞬,道:“概是因为这妖城中没有无常。”   奚昭明了——   他们现下是处在元阙洲的识海里,状态也会随着他的认知而改变。   在他这段记忆中没有无常的存在,薛秉舟便不能为鬼。   “那你现在是……?”   薛秉舟压下视线,落在那隐见血色的掌心上。   “应是……”他顿了顿,“人。”   “那薛无赦呢?”奚昭左右望着,“怎么没见他?”   薛秉舟垂手道:“兄长说会在外等候。”   这样么?   方才看他那样,她还以为他也会跟着。   奚昭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说:“走罢,先去找元阙洲。” 第154章   奚昭:“走罢, 先去找元阙洲。”   “嗯。”薛秉舟应了声,视线却还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   许是因为有了人的温度,眼下她的手没有半分颤抖, 也并未被冻得避开。   人吗?   他拢紧另一只手, 又松开, 再合拢。   能清楚感觉到指尖掐紧掌心时的温热, 以及脉搏的微弱跳动。   奚昭没察觉到他的心绪, 松开他的手就往前走去。   松手的瞬间,掌心的温度也散去些许。薛秉舟下意识往前追了步, 想再拉着她。   又觉不妥, 手便顿在了半空。   他又想起什么, 忽微张开嘴, 想试试舌头能否变长。   就在这时, 奚昭恰好转过身看他。   她默了瞬:“……你在学狗吗?”   两人视线相对, 薛秉舟即刻闭了嘴。   眼神无措地左右游移两番, 半晌, 他才掐紧了手道:“我好像没了鬼术。”   “是因为变成人了?”   薛秉舟默默点头。   “那你可得跟紧些。”奚昭揶揄,“小心把你丢这儿。”   薛秉舟认真颔首,往前一步, 与她并行。   两人顺着街道往前走,走了没多远, 奚昭便觉四周眼熟得很。   直到又仔细观察了遍四周山脉的走向,她才确定——   这座妖城竟是伏辰寨主寨。   不过跟现在比起来, 多少有些差别。   除了周身建筑, 这城中还多了座雕像。   顺着脚下宽街往前望去, 这妖城的尽头铸着一座高大的青龙像。   那石龙绕柱而上,几欲破天。   那座青龙像没有因为过于高大而显得疏离冷漠, 面容也并不可怖。反而温润柔和,仿佛在无声照看着这座妖城。   奚昭望着那青龙像,心觉奇怪。   因着不确定该落在什么时间点,她便让薛秉舟选择元阙洲记忆最深刻的节点。   但元阙洲不是被前寨主带回伏辰寨的么,他的识海怎会落在这处?   她又在街上找着了一妖,打听一番,确定此处真是在伏辰寨。   不过远在一百二十多年前,这会儿也没什么妖寨,而为孟章城。   那远处的青龙像,便是孟章神宫,供奉着青龙神。   奚昭顺便打听了下城中有没有叫元阙洲的人,但问了好些妖,都不知晓这人是谁。   “好像没这人。”奚昭对薛秉舟道,“会不会是改过名姓?”   薛秉舟:“又或适才蕴生,未有名姓。”   奚昭:“元阙洲的修为不止一百多年。”   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这世界少有怀孕的概念,生育子女多数靠双方引出血脉精气,再凝聚相融。如此合力蕴养数月,便能蕴生子女。   她正思忖着其他可能性,身旁忽有两妖经过。   其中一青袍妖叹气:“听闻赤乌边界已经有好几波魔潮侵扰,搅得民不聊生。我想着要不去添置些符箓宝器,要有什么危险,也好保命。”   另一妖却笑:“怕什么,有孟章龙君照拂,还怕几只魔不成?那上头的人都没慌,你倒急起来了。”   “龙君?”那青袍妖叹笑,“盼天下雨求他,盼身有财也求他。保命求他,事事都求他,总有求尽的时候嘛。”   另一妖挥袖:“也等到那时候再说。要真有魔物闯到这儿来,还能不顾这满城人的性命?——走罢,听闻老树怪那儿酿得了些好酒,喝几杯去?”   那两人笑笑说说地走了,奚昭心觉他俩太不靠谱,再看薛秉舟时,却见他眉头稍蹙。   她下意识问了句:“怎么了?”   薛秉舟摇头,迟疑片刻后才开口。   “一百二十多年前,我与兄长刚入无常殿。”他扫了眼城中那些神态自若的妖,道,“此地死伤无数,但无一亡魂引入鬼域。”   奚昭微怔,随后反应过来——   锁在伏辰寨周围的亡魂,应就是这孟章城里的妖。   她倏然看向那高耸入云的青龙像。   也就是说,这什么孟章龙君没能保着他们?   正想着,她忽看见了另一眼熟的人。   竟是伏辰寨的大寨主。   起先看见他时,奚昭还以为自个儿认错了。   他比现在瘦了许多,拉着车从城门口进来。蔫着神情,看起来精神不大好。   还是见着他那对外翻的耳朵了,又再三确定过脸,她才认定这人就是大寨主。   奚昭眼睛瞟着他,与薛秉舟道:“那人是伏辰寨的寨主——咱俩要不去问问他?他不认识元阙洲,但很有可能知道三寨的前寨主。找着那前寨主了,咱们再打听元阙洲的下落。”   薛秉舟应好。   不过两人刚往前走一步,身旁就急匆匆行过一人。   一阵清竹香扑鼻而来。   奚昭一顿,只觉这气息分外熟悉。   再看从身旁经过的那人,似是位老者,佝偻着背,一身道人打扮,头戴斗笠。   就是这片刻恍神的工夫,那道人已经越过他们,直朝大寨主去了。   “诶,您这是刚回城?”道人随在寨主身边,笑呵呵道,“不知这些时日做什么买卖?”   大寨主横睨他一眼:“不算命,也没钱,找别人去。”   “谈什么钱啊?”老道笑说,“我看您生得一副好相,时运将至了。”   大寨主挤出声讥诮冷哼:“你这野道,再多嘴,当心我刮了你的皮!”   “实在威风。”那道士哈哈大笑,却也不怕。又摇起手里的瓷盅,摇出叮当脆响,嘴里哼唱着,“困龙得好运,瑞气上眉梢。恶虎乱风逢羊……”   大寨主一步不停,紧蹙起眉:“让开!乱唱什么鸟话!”   老道忽住了手,压低声儿耳语起来。   大寨主原还颇不耐烦,也不知听到了什么,忽停下怒瞪着他:“休要胡说八道!”   “龙走你来,莫不信呵。”老道绕开他,摇摇晃晃地往城外走了,“若能应验,还盼下回见。”   奚昭原还带着薛秉舟在旁边若无其事地乱晃,想等着那老道走了再去找大寨主。   直到听见他嘴里哼的卦谣。   她眼皮一跳,忽想起在月楚临识海中碰着的道人。   是月楚临和太崖的师父?   望向那身形佝偻的老道,奚昭松开薛秉舟的手,三两步上前。   “等会儿!”她喊道,想要抓着那老道的胳膊。   但还没挨上,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薛秉舟及时拉住她,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形。   这回不等她睁眼,就闻见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更有哀哭嘶嚎落在耳畔。   奚昭缓缓睁眼,入目便是一片血光遮天蔽日的景象。   上一瞬还妖群攒动的街道,这会儿四处都是断壁残垣,四周魔气飘散,还能见着不少妖尸。红通通的天光下,远处的那根石柱断成两截,柱身上的石龙已经消失不见,而是盘绕着一条真龙。   只不过那条龙满身是伤,虚弱无力地垂在地面,不住嘶鸣着。   因着房屋大多被摧平,奚昭远远望见了那座所谓的神宫。神宫底下围了不少妖,皆在往那条龙身上掷符,丢掷术诀。   寒光交错,那龙身被割出大大小小不少伤口。   它无力嘶鸣着,温和的眼中似有泪水蓄积,却又因尾部被钉死在地面,没法逃离。   薛秉舟扫了那长龙一眼,又看向奚昭:“你认识方才那野道?”   “算认识。”奚昭说,“本想问他些事,既错过了便算了——看这情形,魔物好像已经来过了。”   “嗯。”薛秉舟缓声道,“当日虽未能牵引亡魂回鬼域,但也曾听闻过孟章城的事。孟章龙君在此守境,但因太过温慈,私自扶助孟章妖族。被发现后,封住了八成修为。又恰逢魔潮入侵,一时难御,反遭孟章妖族怀恨在心。” 第155章   奚昭闻言, 又看向远处那条青龙。   “那这条龙呢,去哪儿了?”想到伏辰主寨根本没什么龙神像,她犹疑着说, “该不会……”   薛秉舟道:“天降雷劫, 肉身已毁。”   奚昭稍怔。   那神宫离得远, 可她却将那条青龙的神情看得清楚。   概是因为太过疼痛, 它眼中含着些泪。可眼神仍旧温厚、宽和, 仿佛并不计较肉身所受的折磨。   不知是不是修习驭灵术的缘故,那些灵物便是未曾开口, 她也能多少感知到它们的情绪。正如眼下, 她切实体味到了那青龙埋藏在心的悲戚。   她看向那钉死在龙尾上的锁妖钉, 问:“不能挣脱那钉子吗?”   “锁妖钉封住了修为, 但若竭力, 亦能挣脱。”薛秉舟顿了顿, “不过必会殃及旁人。”   奚昭明了。   所以那条龙是不愿挣脱?   她又望一眼那远处悲鸣的长龙, 沉默不语。   虽然眼下是在元阙洲的识海里, 看见的亦是早已发生的事,但她还是不愿瞧见这幕。   好半晌,她才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对薛秉舟道:“走吧,还是先去找元阙洲。”   他俩顺着长街往另一端走去, 途径一路口时,又撞着了大寨主。   跟方才不同, 他已经变了副模样, 凶相毕现。应是刚杀完魔回来, 他还浑身挂着血,身后的血印子望不着尽头。   望见远处盘绕在石柱上的龙后, 他脸上的肌肉微颤着,渐扭曲出笑。   奚昭正欲上前,余光忽瞥见另一人——   又是那野道士,在漫天血光下缓缓踱步而来。   她登时住了步,拉着薛秉舟往身旁的长巷里躲去。   好在来前他俩带了隐匿气息的符,现下四周又气息混杂浑浊,不易被发现。   躲进窄巷后,奚昭小心翼翼探出头去。   薛秉舟不知她在躲什么,见她不开口解释,便也再不出声。   他眼一抬,就看见了满墙的花。这识海里处在春夏交接的时节,花开得正盛。满墙花迎面压来,夺目含香。   花墙离他很近,却未见有枯萎的意思。   薛秉舟盯着其中一朵,想用手碰,可刚抬起,便又生生顿住,不敢再挨近。   奚昭则还在观察着外面两人。   跟上回一样,那野道士直冲着大寨主去了。   声音中隐见笑意:“如何,本道可曾骗你?”   大寨主恍然回神,大笑:“不曾不曾!老神仙,这也不能怪我。当日无论谁来,听见你说那龙君将死,都没法信啊。”   “无妨。”野道士并不在意,“可要再算一卦?”   大寨主一愣,眼中又压着些期许:“不知这回算什么?”   “现在这般好的时机,你就不想将这孟章城占了去?”   “孟章城?”大寨主面露错愕,四下张望一番。见周围无妖,才挤出勉强笑意,“这……老神仙这话就说重了,我想都不敢想。”   “有何不敢想?都与你说了,正是好时机。”野道士又开始掐算起来,随后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了大寨主。   离得不算近,奚昭没看出那是什么。   大寨主没接,也面露疑色:“这是……?”   “天赐一封金,不言不语魍魉藏。大风吹土天江出,明珠才现。”老道士笑道,“你拿这东西,牵引亡魂守山。再按着卦辞,找太阴月家,帮你将此物藏起来,这地盘就是你的了。”   奚昭眉心一跳,盯得更为认真,想将他手里那东西盯出个好歹来。   但他握得太紧,又有袖口遮掩,还是看不出。   大寨主仍是不接,犹豫看他:“这……老神仙,您既有心帮我,我也就不藏着掖着说话了——您帮我这多,自个儿又能讨着什么好处?又或是要宝器钱财?”   野道士耐心道:“若这桩事真成了,要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大寨主猜道,“听闻常有人拿别人命数抗劫,你别不是——”   “自然不会,你别不是将我当成了外面那些粗俗魔物?”野道士道,“不过是想请你帮着收留一人——并非现在,而在往后。”   “谁?”   野道士却没急着开口,而是说:“待你应允,再细说。”   “你这……收留人倒不算难,可你这何话都没说清啊。”大寨主举棋不定。   野道士不疾不徐道:“眼下时局混乱,你若不答应,也只能守在这角落里等死,何妨一试?”   大寨主犹豫良久,终于伸出手。   “好,便应了你这桩。”   话落,野道士将那物放在了他手中。   奚昭也终于看清,那物件儿像是一小簇蒲公英,不过通体漆黑。   待看清那东西,她也注意到了另一处不对劲——   那野道士声音苍老,背也佝偻着,无论从身形还是步态来看,都是一老者。可从袖口伸出的手,却不见一丝褶皱,分外年轻。   她想看得更清楚点儿,忽见那野道的头往这边偏斜些许。   奚昭倏然后退。   薛秉舟本在仔细盯着墙上的花看,犹豫着该不该碰,余光就瞥见她撞过来了。   他下意识抬手,稳稳接住她。   与此同时,巷子外面的人道:“老神仙,怎么了?”   奚昭指了指巷子里面。   薛秉舟明白过来,转身往里走去。   两人走过窄巷,又往右转去。   身后那老道士说:“无事。此事已了,要收留何人往后再告诉你,你走罢。”   听见这话,奚昭步子迈得更快。若不是担心弄出什么声响,只怕要就地跑起来。   沿着巷子左弯右折,眼前忽出现处仅剩了四面断墙的废墟。又见不远处便通向主街,街上无人,她索性拽着薛秉舟往里躲去。   两人就近藏坐在了矮墙后,屏息静气地等着。   没过多久,不远处就传来了脚步声。步伐缓慢,落得稳当。   奚昭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的一滩血水。   终于,那血水间出现一方袍角。   她拢紧了手,将气息屏得更死。   那袍角的倒影从血水中飘过,一直往窄巷尽头走去。   听见脚步声走远,薛秉舟意欲起身。   不过还没动,就又被奚昭按了回去。   “再等等。”她轻而又轻地说。   果不其然,才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外面就又传来脚步声。   奚昭:“……”   这狗道士,真不愧是月楚临的师父。   如此耐心等了小半时辰,奚昭才起了身。   薛秉舟随她站起,说:“你方才不是还要找他,现下又为何要躲?此处是元阙洲的识海,便是被发现,那道士也不会知晓。”   奚昭说:“识海外面的那道士是不会知晓,可要是被这识海里头的道士看见,恐也会惹来麻烦。”   她先开始想找那道士,是打算借着识海的机会,问问他到底为何要揪着她不放。   但冷静下来后,又觉此举太过冲动——   那道士很可能比她想的还要危险。   “而且……”奚昭犹疑着说,“还有件事我也觉得奇怪。”   “何事?”   奚昭欲言又止,最终摇头。   她没法儿说。   但是从上回进入月楚临的识海,她就觉得不对劲了。   为何每回都恰好能撞见那道士?   她敛下心中猜疑,对薛秉舟道:“走罢。”   薛秉舟颔首,又问:“接下来要从何处找起?”   “不用找了。”奚昭说。   她应已知道那鬼钥藏在哪儿了。   两人往巷子外走去,薛秉舟问:“为何?”   奚昭正想着该怎么忽悠他,迎面就压来一道身影。   “二位在找谁?”   奚昭顿住,抬头便对上一双眸子。   一双眼眸明净锐利,与那张老态毕现的脸极不相称。   是那野道士。   他眼梢见笑,哑着声说:“躲在暗处偷听可并非什么好习惯。”   话落,地面竟开始震颤,随即突生出腕粗的尖锐土刺,朝他俩刺去。   薛秉舟一把拉过奚昭,将她打横抱起,跃跳上附近的土墙。   虽一时避开,但很快,脚下的土墙竟也拔生出利刺。   他抱着她跃下土墙,往前避去。   奚昭侧眸望了眼还站在原地的野道士,稍拧起眉:“那道士修为高,要真跟他在这儿打起来,被元阙洲发现事小,弄得识海崩塌就完了。”   “嗯。”薛秉舟躲避着地面拔生的刺,“可现下无法施展鬼术。”   除非薛无赦能从外面将他二人唤醒,否则很难离开。   奚昭心生恼意。   偏偏她也没法使用。   心焦之际,她忽看见了远处哀鸣的长龙。   那儿的妖群没察觉到这里的不对劲,还在攻击长龙,以此泄愤。   她思忖一阵,忽看向薛秉舟。   “你勉强也算三把手了,能信我一回么?”   薛秉舟垂下眼帘。   ……   可他尚无做山匪的打算。   想归想,他还是应道:“嗯。”   “往孟章龙君那儿去。”奚昭顿了顿,“最好能将我扔到它头上。”   薛秉舟:?   他迟疑一阵,终还是问出了口:“为何?”   “那龙也算灵物吧。”奚昭说,“暂结个临时契印,应该能行。” 第156章   薛秉舟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虽不了解驭灵术, 但也见过修过驭灵术的鬼。除了寿终正寝的,其余多数都是死在灵物手下。原因也简单,灵物大多性情傲慢, 不易驯服。   有些哪怕与驭灵师定了契, 也会冒死叛主。   至于那龙……   避开土刺的同时, 他远望向远处盘绕柱身的青龙。   看着确然性子温和, 可不一定会接受驯养。   他移过眼神, 忽道:“可以杀了我。”   奚昭懵了:“什么?”   薛秉舟语气自然:“杀了我,变成鬼, 应能使用鬼术。”   “那要是失败了呢?你不就真死了么。”   薛秉舟沉默片刻, 应了声是。   奚昭:“……”   “你还是将我扔那龙脑袋上去吧, 至少能有条活路。”怕他拒绝, 她又道, “你放心, 我练了很久了, 况且临时契印, 至多一时不适,要不了性命。”   “多久?”薛秉舟避开从旁袭来的土刺,轻巧落地。   奚昭:“我想想……应该有小半年了吧。”   薛秉舟沉默不语。   可他听闻, 在陵光岛的头几年里,也仅是学习些驭灵诀。待考过五阶驭灵师, 开了灵目,才能正式接触驭灵。   正想着, 忽有数条土刺盘绕着袭来。   他竭力躲过, 但还是叫那土刺擦伤了胳膊。   “快些!”奚昭挣了两挣, “或者你直接放我下来,我自个儿爬上去。”   又几股土刺袭上, 且攻势渐猛。眼见神宫将近,薛秉舟再不犹豫,跃上一方楼阁后,将她托送至了龙身上。   落在龙身上时,奚昭一时没站稳,下意识抓住了龙鳍。   身下的龙哀鸣一声,彻底趴伏在地,身躯剧烈起伏着,显然是饱受折磨。   “抱歉,扯得有些疼。”奚昭松开手,像给猫顺毛那样抚了抚。   也是靠近了,她才得以看清神宫眼下的情形。   那些妖围绕在神宫外,皆受了重伤。即便如此,还是不要命地往外施展妖术,嘴里还不断咒骂着。   她仅听了两句,见多是在骂龙君无用,害了他们之类的话,便不愿再听。   她顺着龙脊爬至脑袋上,见青龙气息奄奄,便也懒得打商量了,直接利索划开胳膊。   鲜血滑落,滴在龙头,又顺着滑至它嘴中。   滴了血后,她依着书上所写的左手掐起临时契印的诀法。   那龙概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开始挣扎起来,甩动的龙尾一下便扫开周围围拢的妖群。   奚昭看了眼,眼眸稍睁。   “原来你会动手啊。”她又用另一手抚着它的脑袋,“别动,别动。就是临时契印,很快便解开了。”   应是受到安抚,那龙逐渐平和下来,痛鸣也小了许多。   随她抚摸,它开始有意识地将头送入她手中,感受着那一点微弱但又叫人心安的安抚。   又过不久,奚昭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灵力涌入体内。   如火烤,如日灼。   她倏然站起,抚着心口,心脏跳得快要破腔而出。   等会儿。   不是已经快死了吗?   这灵力好像有些过强了吧。   她无暇顾及其他,忙跃下龙身。   薛秉舟挤开了乱作一团的妖群,上前稳稳接住了奚昭。   概因已经接受了灵契,那龙意识到她要走,竟哀鸣一声,挣扎着想靠近她。   利爪也不住刨着地面,足刨出几寸深的爪痕,龙鸣震天。   奚昭却是头也没回,拉着薛秉舟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跑。   待跑至空旷处,才催动了他手中出入识海的法器。   周身瞬间涌起气流,将他二人卷裹其中。   薛秉舟视线一垂,落在了血色渐褪的手上。   他能明显感受到体温在一点点散去,好似只晒了一阵的太阳,便又要被推进冰湖深处。   他溺在股难以言说的情绪中,缓慢地等待着呼吸僵停的那一刻。   忽地,他抬眸看向奚昭。   “奚……昭。”他生涩地念出她的名字。   奚昭在乱卷的气流中回望着他:“怎的?”   在离开识海的前一瞬,薛秉舟从袖中取出一枝花。   是他从那花墙上摘的。   一枝月季。   因着藏在袖中,方才又经跑动,花瓣掉了两瓣。   但模样鲜活,未褪去半点颜色。   他任由根茎上的小刺扎破手指,渗出些殷红。   随后用花瓣轻轻挨上奚昭的手。   “送你。”他道。   末字落下,气流彻底将二人卷裹住。   头晕目眩间,四周景象不断扭曲破碎。   离开识海的刹那,奚昭还隐约听着些龙鸣。   -   从识海中醒来后,薛秉舟坐起身,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的手。   手又变得一片冷白,毫无血色。   那枝花也消失不见了。   “怎么样怎么样?”薛无赦凑上前,“秉舟,找着没?”   薛秉舟没应声。   薛无赦便又看向还趴在桌上的奚昭:“小寨主?”   奚昭隐约听见他在叫自己,却没力气应声。   打从识海醒过来后,她就觉得脑子晕得很,眼睛也不大能看清东西。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薛无赦在说什么。   “没找着。”她说着便要起身,但刚站起就觉耳鸣目眩,又踉跄着跌坐了回去。   薛无赦稍敛笑意,躬身看她。   “小寨主,你怎的了?”   “不知道。”奚昭闭着眼,低喘着气说,“头晕,还有些……还有些喘不上气。”   薛无赦忙去探她的额。   本是想看她有没有发烧,却无意间瞥见了另一样东西——   在她的侧颈上,竟印着几点若有若无的灵印,如几颗星子般闪烁着。   薛无赦倏然抬头看向薛秉舟:“她在识海里做什么了?”   薛秉舟也瞧见了那灵印,怔愕片刻后,陡然想起什么。   “她……”   刚冒出一字,忽从斜里伸出一只手。   他顺着那手往上看,随即望见一双温润眼眸。   “兄长,”他化出哭丧杖,“元阙洲醒了。”   “……看见了。多半是你们在里头动了他的元魂,惊醒了他。”薛无赦也将哭丧杖握在手中,紧盯着元阙洲,概有随时出手的意思。   元阙洲看不见他俩,也仅是缓步绕至奚昭身前,躬身抬手搭上了她的前额。   “你发热了。”他轻声道,“如何这般胆子大,随意闯进旁人识海,不知破了四境禁令么?”   奚昭恍惚睁眼,隐约瞧见眼前有人,却看不清是谁。   元阙洲轻笑出声。   “竟还擅自动了我的元魂。”他拂开她额前的碎发,“那元魂残缺不全,也值得你那般安抚?并没多厉害的东西,若嫌,现下便可以解开契印。”   奚昭这会儿晕晕乎乎的,只恍惚听见道温柔声音,却根本听不清内容。   但一听见“解开契印”,就开始下意识摇头。   怎么可能!   她好不容易驯来的东西。   “这样么,我还以为会遭厌嫌……既已算得契主,那破了禁令也无妨了。”元阙洲温和道,躬身将她轻抱而起,“只不过灵力强盛,概要吃些许苦,抱歉。” 第157章   直等沉在那股清浅药香里了, 奚昭才勉强认出面前的人是元阙洲。   往常羸弱不堪的人,这会儿却将她稳稳当当地横抱在怀里,毫不费力般。   她张了嘴, 但说不出话——   本以为脱离识海后, 那临时契印就会消失。但不知为何, 磅礴灵力还是在体内横冲直撞, 旺火一般炙烤着她, 实为难受。   陷在这头晕目眩的境地里,她听见了些许微弱的龙鸣。那微鸣片刻不停地盘旋在耳畔, 使她没法全神贯注地应付混乱的灵力。   元阙洲察觉到她的异样, 轻声说:“你还有其他契灵?它们似是在排抵我的存在。别抗拒它, 好么?”   他的声音实在太过温和, 如和煦的风般轻柔地落下。   奚昭心绪渐平, 开始接纳那高低起伏的龙鸣。过了不久, 微鸣逐渐低了下去, 再至彻底消失。   元阙洲也放下了她。   她感觉像是陷在片松软的云里, 心神随之放松许多。   打从元阙洲抱起她开始,薛无赦就一直盯着他,眼含警惕。直到听见他说的那些话, 才确定这人没有对奚昭动手的意思,便又看向薛秉舟。   “她把这人的元魂当成契灵驯服了?”他问。   薛秉舟沉默一阵。   “她在识海中驯服的契灵, 是……”他顿了顿,“是孟章龙君的龙身。”   薛无赦微睁了眼, 眸中似有讶色。   薛秉舟早想到他会是这反应, 毕竟连他自己都不大相信。   如今想来, 那条龙应该就是元阙洲的元魂了。   薛无赦问:“孟章龙君的肉身不是已经毁了吗?”   薛秉舟颔首:“但识海中所见,确然为他。”   这就奇了怪了。   “此事颇为怪异, 等回鬼域了再去查查这元阙洲的来历。”   薛无赦再度看向奚昭,又觉好笑,又觉惊奇。   “小寨主可会打算,还没占着这寨子,就先把伏辰山的守山给弄到手了。可真是……灵目都没开,就敢——”   话至一半,戛然而止。   原本朝床榻走去的人突然转过身,望向他俩所在的方向。   薛秉舟一动不动:“兄长。”   “嗯。”薛无赦拿哭丧棒敲了敲肩,“尽可放心,他看不见我俩。估计是察觉到了何处不对劲。”   果不其然,下一瞬元阙洲便回过身,将奚昭放在了床榻上。   看她面颊发烫,他去取了些温水,用干净布帕浸湿,仔细擦拭起她的脸。   擦脸的时候,薛无赦站在他右旁,双手撑膝目不转睛地盯着奚昭看。   越看,眉拧得越紧。到最后,他望向站在元阙洲左旁的薛秉舟,说:“她瞧着这般难受,在识海里到底发生了何事,怎的无端就跟这人的元魂结了契。”   薛秉舟稍攥紧了手,仿又在一片冰冷中感受到了脉搏的微弱跳动。   不知为何,他只想将此事埋在心底,不与人说。   他久不出声,薛无赦忽问:“秉舟,有何话不能说么?”   薛秉舟开始强迫自己去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嘴上却道:“结契是意外。”   意外?   薛无赦移回目光,望着那汗涔涔的面庞。神情间不见平素常有的松快笑意,而隐含担忧。   “这天底下厉害的灵物那般多,何苦在一条龙上遭这些罪。况且眼下看这人,也不像什么真龙君。这中间只怕有什么蹊跷,还得往细了查。”   “便是与其他灵物结契,也非易事。”薛秉舟说着,视线却落在他兄长的侧脸上,将他神情间的担忧、不安和紧张,一并收入眼底。   半晌,他不露声色地移开打量。   替奚昭擦拭完脸,见她紧攥着被子不放,元阙洲又耐心地擦拭起她的手,并轻声安抚着,使她渐松开手。   做完这些,他本打算去换些水,不过还未直起腰身,手就被人抓住了。   他垂眸一看——   奚昭微侧着身,紧攥着他的手不放,脑袋也抵在胳膊上。   看似与他亲密,实则已无意识地驭使出灵力,凝成灵刃模样覆在掌心处,仿佛随时都会落下。   他猜应是他身上的气息和元魂一致,她便将他也错当成了契灵的一部分了,不肯放跑。   思及此,他就近拿过把椅子,坐在了床边。   又将她垂落在脸上的碎发压至耳后,他道:“不会走,慢慢驯服便是。”   奚昭这才舒缓了眉。   薛秉舟没发现奚昭凝出的灵刃,只看见她主动挨近了那人。   莫名泛起阵酸意,他别开眼神,唤道:“兄长。”   “想都别想。”薛无赦乜他,一眼就瞧出他心中所想,“从来没有愿把鬼当成契灵的驭灵师。”   “哦。”薛秉舟又默然移回视线。   -   彻底放松下心神后,奚昭感觉自己像是落入了一片空荡荡的界域。   不知在何处。   但放眼望去,四周皆是一望无际的白。在这白净之中,偶尔会窜出缕黑息,疯了般横冲直撞着。   再垂眸看去——   她像是站在结了冰的湖水上,冰下则是一朵朵睡莲,慢悠悠地飘着。   稍一动,踩着的冰便会泛起阵阵涟漪。   陡然间,她又听见了一阵龙鸣。   抬头一看,才发现天际还翻飞着一条游龙。那龙似是想靠近她,不过每回刚飞至半空,那股黑雾就会一跃而上,攻击着它,使它难以接近。   奚昭尝试着抬手。   方才还在乱飞的黑雾,这会儿便急速涌向她,缠绕上她的胳膊,最后温顺地围拢在她身边。   没了黑雾阻挡,那条龙终于不受阻碍地朝她飞来。   只不过那龙跟团火球似的,烘烤着她。   不光是热,随它靠近,奚昭竟觉像是有巨石压背,沉重得她难以喘息。   她生生忍着那拆骨般的剧痛,驭使黑雾笼罩在身旁。   渐渐地,那龙散作庞然青雾,争相朝她涌来。又在快要接近她时,凝成细细一缕,意欲涌入掌心。   雾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只觉身躯快要被烤化,周身也像是有无形的墙挤来,想要将她挤碎一般。   忽地,她睁开了眼,一下坐起。   剧痛还余留在身上,太阳穴鼓鼓跳痛。奚昭低喘着气,心脏似也作抽痛。   四周昏昏然一片,辨不清是在何处。   借着余光,她看见薛家二子守在床边。   见她醒了,薛无赦登时挨近。   “小寨主,怎么样,可还有哪儿难受?”   奚昭累得说不出话。   都快入冬了,她却跟置身夏天一样。   “热。”她突然冒了句。   薛无赦怔住:“热?”   就在他愣神的空当里,薛秉舟已经上前,轻握住了奚昭的手。   奚昭渐觉一股冷意缓缓落在掌心,顷刻间便游走至全身。   不一会儿,她终于缓了口气。   “好多了——我这是在哪儿?”   说话间,她打量着四周。   应已至深夜,外面漆黑一片,仅这屋里燃着几根蜡烛。   但这看着也不像她的卧房啊。   “在哪儿?”见她无事,薛无赦又恢复了往日的松快模样,“小寨主,下午的事竟半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奚昭怔了一怔,忽记起好像是有谁将她抱到了这床上。   谁来着?   ——如何这般胆子大,随意闯进旁人识海。   ——竟还擅自动了我的元魂。   她眼皮一跳。   !   被元阙洲发现了?!   奚昭忽地跳下床,趿拉着鞋就往外走。   “小寨主,你往哪儿去?”薛无赦下意识去拉她的胳膊。   不是才与那元阙洲结下灵契么,怎么就要走了?   “回去。”奚昭说,“你俩不走?之前不还说,夜里不回鬼域会有麻烦吗?”   她已将那龙君的事抛在了脑后,想着先回去,之后再作打算。   便又看向薛秉舟,催促道:“快走吧。”   话落,恰有一手掀开了不远处的门帘。   元阙洲顿在卧寝和偏厅之间,许是听见了那句“快走”,又退了步,放下门帘。   “可是有何处不妥,要我离开一阵吗?”他问。   薛无赦忍不住笑出声儿:“这不是他自个儿的房间吗?这人可真好玩儿。”   也是这三两句话的工夫里,奚昭终于想起了契灵的事,也感受到了体内另一股灵力的存在。   ……   等会儿。   她不是在识海里,跟那孟章龙君结的临时契印么,怎么现下都出来了,契印却还在。   又为何会跟那元阙洲扯上了关系。   “识海中所见龙君,应是元阙洲的元魂。”薛秉舟在旁解释。   奚昭默默垂眸。   她也不知道啊!   许是她久不出声,元阙洲又在外道:“若觉身热,实为正常。我熬了些药,对蕴养灵契亦有好处。暂喝了,我明日再去采些,好么?”   奚昭:?   按着常理,他不应该冲进来让她解开契印,再让她离开伏辰寨么?   但门帘外的人似乎并没有跟她算账的意思。待她将信将疑地应了声好,他这才进屋。先喂她喝了些药,又说这房间他平日里不住,被褥枕头都是新的,让她放心休息一晚,明日再送她回去。   直到最后躺在床上,看着他掖好被角,奚昭都还是懵的。   不是。   怎么就成这样了?   -   翌日天还没亮,元阙洲就去了山间采药。   天冷,他每走一段,就不得不停下歇息一会儿,光是找药便用了小半时辰。   眼见天光将亮,他便拎着灵草缓步往回走。   行至中途,他陡然听见些窸窣异响,随后是声微弱闷哼。   元阙洲顿住,往右旁的山路望去。   隔着枯黄草叶,他远望见些许灼目的红。   似是有人摔倒在地。   仅瞥一眼,他便移回了视线,不欲理会。   但不等他迈步,忽听见那方有人道:“劳驾,可否搭把手?路上滑,方才不小心摔着了腿,试了好几阵,都没能站起来。” 第158章   元阙洲听见那声音, 却未动身。   感受到那人身上的妖气,他道:“既为妖,如何不自行处理伤口?”   便是不会治疗术, 也应知晓怎么止血才是, 怎会在这恶妖林里找人帮忙。   树林中那人道:“被一凶兽咬伤, 血是止住了, 但伤中有毒, 难以除净。”   这话听着倒合情合理,恶妖林里凶兽多, 其中有毒的也不少。   元阙洲垂眸思忖着。   已要入冬, 天又未亮, 山间冷雾重。他咳嗽一阵, 方才倦声说:“山中毒兽颇多, 可看清了那凶兽的模样?”   那人含笑道:“可惜身形不大, 某未看清。跑得倒快, 都没捉着就逃走了, 端的狡猾——阁下若是太急,不妨先走,留某在此处歇一阵便是。”   元阙洲的视线始终落在那人身上。   隔得不远, 但因他坐在树后,望不清脸, 仅能看见一条飘带样式的耳坠。   上面似乎用金线绣着什么纹路,瞧不明晰。   他往前走一步, 又见往那处去的窄路多有枯叶, 且混着泥水。若不小心, 极易打滑摔倒。   思及此,他放下药篓, 这才扶着树缓行过去。   路不好走,行至那人跟前时,他神情间皆见倦色。   “是何处受了伤?”他问,同时打量着那人。   是个年轻男人,哪怕摔在此地,那双微挑的狭长眼里也仍见笑意,不显丝毫落魄,反倒气定神闲得很。   “右腿。”他道,“实在麻烦你了,若非这深山里碰不见什么人,也不会如此莽撞。”   元阙洲嘴上说着客气,又看向他的腿。确然伤在右腿,流出的血已洇透衣袍。   “好在这伤看着不算严重——可简单处理过?”他问。   男人笑道:“服过解毒丸。不过仍旧僵麻难行,还是找人治疗为好。”   元阙洲侧过身轻咳一阵。   或因咳得厉害,再回身时,眼中隐见水色。   他语气温和地问道:“这恶妖林多出恶妖,山下又有妖卫把守——不知缘何到了此处?”   那人极有耐心,仍是副笑模样。   “是来寻人。”在元阙洲的搀扶下,他扶着树缓慢起身,“还要劳烦你,可否指一指去伏辰寨的路?我妖力薄弱,来此山中便迷了路,着实不知该往何处走了。”   元阙洲扶着他往外缓行。   “我正要回伏辰寨,只不过身在偏寨,那里应没有你要找的人。但我现下有要事在身,耽误不得——待回去后,替你疗过伤,再让人带你去主寨,不知可否?”   那人颔首应好:“有劳了,待找着人,自当以礼相谢。”   “不知阁下……?”元阙洲侧眸看他,也终于看清他那耳坠的样式。   绣的是精细蛇纹,在轻晃间折出熠熠金芒。   那男人眼中含笑,好声应道:“唤某太崖便是。”   -   回到伏辰寨时,天际已见着日光。   元阙洲走得稍快了些,直咳得面色薄红。待扶着太崖在偏厅坐下后,他道:“还有些急事要处理,可否在此处等一会儿?”   太崖方才就听他说有要事在身,这会儿自不作催促,笑说:“走了阵,腿已好上许多,毒也解开了。恰好歇息片刻,再直接去主寨就好。”   元阙洲微一颔首,转身便入了旁边的卧寝。   他进去时,奚昭已经起来了,正在尝试着驭使龙灵。   一条仅比手指长上些许的青龙灵活游走在她指间,她还没试出这契灵有什么功效,仅跟养小宠似的逗着它玩儿。   余光瞥见元阙洲进来了,她收回了契灵,看向他。   “抱歉。”元阙洲说,“本是要去山上采药,但遇着了些事,耽误了时辰。”   奚昭语气有些生硬:“没事。”   元阙洲打量着她的脸,确定已无大碍,才温声细语地问:“昨日睡得好么?”   “挺好。”   “可要再休息一会儿?”   “不用。”   “那药——”   “喝了。”奚昭抢先开口,“都喝完了。”   元阙洲顿了瞬。   望她片刻,他垂下眼帘,但还是有些许黯然从中漏出。   “你好像在有意疏远我。”   “也不是。”奚昭有些不自在地挠了下面颊。   这让她怎么说啊。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一地步,明明是来打探鬼钥下落的,结果竟把人的元魂给捞走了。   她想了想,最终唬他:“就是……我昨天不是入了你的识海么?我知道是违了禁令,但……但我先前见你身体一直不大好,吃了灵丹也没多少效,又怕你瞒着什么事儿。所以才出此下策,想着能不能找到你身体不好的原因,也能对症下药。”   这话说出来,险连她自个儿都信了。   元阙洲闻言稍怔,面上还挂着习惯性的轻笑,眼神却稍移向右旁。   “入识海确有风险,概不值当。”   ……   这就信了?   奚昭又接着道:“我在识海里没法使用妖术,只能想其他法子催动法器离开。又恰好看见有条龙……我实在没想到那会是你的元魂。”   “我知道。”元阙洲接过话茬,轻声说,“但我已算不得是龙。”   “为何?”   元阙洲缓声道:“当日龙身已毁在天劫中,仅剩龙尾扫过的一缕风,其中恰好残留了些许龙息,后化作妖身。”   所以他现下算是风妖?   奚昭只觉有些新奇,又问:“那龙身呢?已化不出了吗?”   “仅能化得半身。”元阙洲稍顿,“若你想看,可寻了时日化出。”   奚昭点点头,没大将这事放在心上。   比起什么化龙,现在更要紧的是找着鬼钥。   元阙洲又道:“我在山间遇着了一妖,受了伤。他来寨中找人,我去找人带他入主寨,你——”   “去主寨?”奚昭与他并行往外走,“我带他去就行,刚巧出去走走,昨天实在折腾得够呛。”   她也正好去找蔺岐。   元阙洲关切问道:“可会劳累?”   “走两步而已,不会。”   话落,奚昭掀开了门帘,也瞧见了帘外的人。   对上那眼眸的瞬间,她放下门帘,转身就往里走。动作流畅,没有片刻犹豫停歇。   “怎么了?”元阙洲随在她身后,却见她又转过了身。   “哦,没事,有东西忘了。”奚昭语气自然道,“小寨主,你找别人带他去吧,刚好我想起来还有点事没忙完。”   虽是不解,但元阙洲还是温声应好。   出去后,他对太崖道:“走罢,我找人送你去主寨。”   椅上那人却道:“有劳,但恐要推迟两日。”   元阙洲一顿,以眼神问询。   太崖不露声色地扫了眼那门帘,后道:“腿伤疼得厉害,怕是难行。” 第159章   闻言, 元阙洲看向他的腿。   见太崖的腿又在缓慢往外渗血,他道:“你要找什么人?我可以让人去送信。若有要事,或是送什么东西, 请那人过来也无妨。”   太崖却道:“便是他过来了, 我一时也下不得山。好在此事不急, 再等两日也无妨。”   元阙洲私心不想留外人在寨中, 但看他伤重, 又犹疑着道:“那若暂在寨中住下……”   “不会有所搅扰么?”太崖接过话茬,主动提起, “若能暂歇数日, 自是最好。”   元阙洲默了瞬。   仅是客套一句, 不想接得这么快。   片刻后, 他温声应道:“这寨子不久前才遭了乱, 人也走了不少。你要不嫌此处破败, 自有地方可住——你那伤势不打紧?有什么难处, 可尽数说出来。寨中没什么好药, 但多有灵草。”   太崖言谢,又说:“我身上还有些药,只不过适才不算清醒, 头昏眼花不好处理——方才那人好像有事,不用去看看么?”   听他提起奚昭, 元阙洲说:“她有东西落在了房中,拿了就走了。”   他不愿聊起此事, 并未多言。   太崖眼尾挑笑:“这一路过来没瞧见旁人身影, 我以为寨中仅有你一人。”   元阙洲:“比起主寨实算少了, 但也有二三十人。”   “原是这般……你也住在此处么?”太崖稍动了下腿,似乎难以忍受腿上伤痛, “问清楚了,平日里要有什么事,也好有地方寻你。”   说话间,他不露声色地打量着这人。   身量高。   冠玉似的脸苍白如纸,看样子身体不算好。方才在路上也是,走一阵便要咳一阵、歇一阵。   但那病气并未使他显得憔悴,也不至瘦削。偶尔眉眼稍敛,又显露出惹人亲近的柔和来。   看着性情温和,除那皮相,似乎再无威胁。   元阙洲道:“我平时就在这院子里——在这屋子旁边。”   话说一半,他本还想提醒他小心寨中妖匪。但思及这人要去主寨找人,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人,还是止住了多管闲事的念头。   太崖应好。   元阙洲:“寨中人少,房屋多空着,可自挑去处。”   今早往山上走一趟,他再没多余力气安置这人。   太崖也瞧出他神情疲累,道过谢后便微跛着离开了。   他走后,元阙洲缓行至桌旁,坐下,一手倦撑着额角。   看着累极。   没过一会儿,隔开卧寝的帘子就被人从里掀开了。   奚昭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打量一圈。   见无人,她才跨出一步。   见她出来,元阙洲作势起身。   奚昭:“别,小寨主,你就坐那儿吧。我看你累得很,省得待会儿晕地上,我还得想法子把你拽起来。”   元阙洲稍怔,随后竟露出些愧色。   “抱歉,实有拖累。”他又温声问她,“东西找着了吗?”   他还没忘记她回房的缘由,奚昭倒是隔了会儿才想起来。   她顺口胡诌道:“找着了,就是瓶灵丹。昨天顺手塞枕头底下,一时忘了。”   说话间,她往房外瞥了眼。   早不见太崖的身影。   这妖道!   怎跟蛇一样,何处都能钻。   这深山老林的寨子都叫他给钻过来了。   哦,险些忘了。   奚昭移回视线。   他就是蛇来着。   她对元阙洲道:“小寨主,你平时也这般心大么?去山上采药也能捡个人回来,若是坏人怎么办?”   元阙洲轻笑:“我在伏辰寨里。”   奚昭:“……”   又忘了。   他才是妖匪。   若论起好坏,该跑的也是太崖。   又见他坐了这么久,脸上仍无血色,奚昭走上前问:“那些灵丹也是按时吃了的,你怎么半点儿没见好?”   元阙洲却说不知道。   不清楚么?   她抬手往他肩上一压。   能摸着些肌肉的轮廓,远没瞧着那么瘦削。   她顺着手臂捏下去,嘴上还道:“可我看你总是时好时坏的,瞧着虚弱无力,有时力气好像又大得很。”   捏着挺结实的啊。   她动作突然,元阙洲尚未反应,那手就已按至了手肘处。   他呼吸稍乱,抿在嘴边的笑也僵硬些许。   他抬手握住她的腕,制住她。   并道:“常觉疲累,但并非乏弱无力。”   奚昭一垂眸,忽然看见他面上晕开了些薄红。   她心觉好玩儿,偏还故意逗他:“小寨主,这法子好像有效,你脸上都回了些血色了——要不再试试?”   说着,又作势去捏掐他的胳膊。   元阙洲一时没防住,眼底划过一丝慌色,转瞬即逝。   手臂上落来陌生的触感,他捉住她的手,温柔压下,竟先言了声谢,再才道:“身觉疲累,此法应无效。”   “那是因缺觉吗?”   “不是。”元阙洲轻笑,“又非人族,一年半载不阖眼也无妨。”   奚昭点点头。   她对这事儿没多大兴趣,估摸着太崖走远了,便也不多留。   临走前,元阙洲说闲暇无事时可来找他,会教她怎么驭使龙灵。   她应了好,转身出门。   元阙洲目送着她走远。   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他却仍旧一动不动。   四周又陷入一片死寂。   没有声响。   方才还盘旋在耳畔的人声,竟连半点影子都没留下。   忽然间,他听见些微弱声响。   他斜过视线,落在桌面茶盏上。   是奚昭方才用过的。   瓷盖儿斜扣杯沿,因着摆得不大稳当,这会儿还微晃着。   轻晃间,盖子时不时便磕着杯沿,弄出细微响动。   很小。   但因房中太过冷寂,又无限放大。   这段时间奚昭常往他这儿来。   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也有说不尽的话。   但越闹,走后的冷清便越发明显。   他走至桌旁,坐在最靠近那茶盏的地方,望着那微晃的茶盏。   不多时,盖子便稳稳当当地停住。   那点儿残存的声响也终于归于清寂。   他移开视线,再不看那茶盏。   百多年间都这般过活,目下竟开始有些不习惯。   -   离开元阙洲的院子后,奚昭还在想太崖的事。   刚才她在里头将两人的话听了七七八八,元阙洲不了解那人,问什么便答什么,却不知那妖道在有意套他的话。   听太崖的意思,他是来这儿找人?   若要找人,那多半是冲着蔺岐来的。   毕竟方才还听他说要去主寨。   她正想着,忽觉身后有气息迫近——这些时日,她对妖气灵息越发敏锐。稍离得近些,就能察觉。   不过还未等她有所反应,胳膊就被人捉住了。   身后那人拉住她,斜行两步,就走到了一隐蔽长廊。   奚昭抬眸,对上太崖的视线。   那双眼审视着她,仿在确认她是真是假。   良久,那眼里才渐浮出习惯性的笑意。   他道:“这般避我,当我是什么妖魔邪祟不成?”   奚昭顺着他的话往下接:“若非邪祟,怎会耍花招骗得小寨主带你上山?”   他俩语气熟稔,仿佛先前在月府假死脱身的事从未发生,两人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见面。   但她知晓不是——   那箍着她腕子的手握得很紧,仿要嵌进她的骨头一般。   他压下的视线也如不透风的墙,牢牢锁着她。眼中笑半真半假,甚而有些勉强。   太崖将大起大伏的心绪尽藏在那笑面底下。   声音有些抖,偏还说些轻松话:“那人见我受伤,施以援手,落入奚姑娘嘴中,却成我骗他了?”   受伤?   刚在屋里,她的确听到过此类话。   奚昭视线一垂,落在他腿上。   是在小腿。   还见着些血红。   瞥见那些刺目的血后,她半句安慰话也没说,忽抬腿踢了下。   没收劲。   且正对着血最多的地方——概是伤口。   太崖闷哼一声,脸色白了些。   他看起来受了疼,却不知疼般低笑出声:“看来真是讨不着半点儿怜惜。也是,那日奚姑娘便死得干脆,将人心当柴木一般劈着,何况今日这小伤。”   听他陡然提起那日的事,奚昭面上不显情绪,语气也自然:“我还以为你是在装伤。”   说着,她意欲抽出手。   但太崖紧紧握着她,根本没法挣动。   他感受着那经由掌心传来的切实体温,问:“奚姑娘可知我那日去了何处?”   奚昭不语。   其实清楚得很。   之前薛知蕴托她两位兄长带过话,说是太崖找去了鬼域。   太崖轻声道:“那日入了鬼域,只想拆了那阴阳殿,再去部洲。每日从那处过的亡魂多到数不清,成千上百。若慢上些许,亡魂便有可能上了往生桥。想要及时找着人,只能断了部洲去往生桥的路。”   奚昭眼皮一跳,这时才发觉他眼中笑意已敛。   “去鬼域的路上,一直惦记着此事——该从何处下手,引回魂魄后又要如何返生,才能做得百无一失,而又不叫人察觉。   “但等真踏上那死地,心中却仅剩了一事。反反复复地想,直至今时今日,仍未想明白。”   太崖松开手,侧身望向不远处的枯枝。如那稍颤的寒枝般,他声音也轻。   “此回是我做错何事,又或是像先前那般,慢了哪一步,才叫你甘愿受那等折磨,也不肯在此前与我透露一句——昭昭……缘何不肯信我?” 第160章   因他侧着身, 奚昭看不见他的脸,更不知晓他神情如何。   但任谁都听得出藏在那不稳语气底下的异常。   ……   要是她现在说当时是没来得及解释,好像也不太可信。   她不说话, 太崖也再未出声。   沉默间, 他无端想起父亲。   幼时父亲就教过他, 别做最聪慧的人。   由是在学宫时, 月楚临成了那拔萃者。师尊夸赞, 同门簇拥。   他只需在一旁看,在身后听。不声不响间也能将学宫摸得透彻。   父亲又教他行事不能太过愚笨, 万不能以真心托人。   由是思绪皆藏在心底, 圆滑行事。   父亲自不会骗他。   离开学宫前的数百年光景里, 他如顺水扁舟, 从没经过何处风浪的拍打。   反是那月楚临, 早早便陷在卓尔不群的苦痛里。   庸庸同门, 当日也七七八八死在了魔物入侵中。   父亲似没骗他。   和向来独行的太阴境、唯与仙门交好的赤乌境皆有不同, 执明妖族与其他三境的关系似乎都算得融洽, 又与魔物私有往来,走了正邪两道。   恰如父亲所说,磨盘两圆。   但这游刃有余的手段, 最终倾没在魔潮中。   当日魔物冲破魔域界门,血洗执明山庄时, 他离开天显学宫才不过数年。   听闻执明逢乱,他即刻从天显赶回, 但所见仅剩一片汹涌魔火。   魔火灼烧, 那时他才窥见这水下礁石, 才知晓绝无时时风平浪静的道理。   而现下又逢一遭。   在月府所见如另一把炽火,烧得他痛不欲生。   与她赌过的那三回, 未成定局前从无言输之意。   如今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截枯枝,却是字字认败。   “你自可不信,亦可随意蹂贬我。”   他稍别过头,这回就连最后一点侧脸也瞧不见了,声音也低到几不可闻。   “左右是我动心在先。”   他要和平时一样插科打诨,或说些不正经的怪话,奚昭还能怼他两句。   但现下他露出副败相,听声音似还要哭,她反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犹豫两阵,她索性实话实说:“那天在月府本是要说的,不过没机会,月楚临就在旁边——况且我还捏你手了,但你没察觉。”   太崖微怔,随后侧过身看她。   也是这时,奚昭才看见他脸不见笑,眼中头回透出一筹莫展的忡忡之意。   “抱歉。”虽这样说,可那眉眼反有舒缓。   怎么还道起歉了?   想归想,奚昭还是心安理得地受了,又扫了眼他的腿。   还在往外渗血,刚听他和元阙洲聊起这事,似乎还中了毒。   她下意识问了句:“你那伤不用处理么?”   太崖却道:“不过叫石头打着了,早已处理过。”   “石头?”   “走在山中,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石块,恰好打在腿上。应是这山中恶妖所为。”   本来没多大伤,但那时他恰好迷了路——伏辰寨分为三处寨子,哪怕探到了妖息,他也抉择不下该往何处找,便索性停下暂作歇息。   就是那会儿,他撞见了元阙洲。   在这满是恶妖的林子里,那人的存在实在突兀。背个药篓四处采药不说,身子也不大好,走一阵就要歇一阵。   眼看着那人四处采药,还不忘给一只落单的小兽疗伤,他便佯作重伤。引来那人帮他指路的同时,也好打探伏辰寨的情况。   奚昭:“……”   她应该知道是谁做的了。   这段时间石绪一直在山里修炼来着,一块石头能砸断好几棵树,也亏他受得住。   奚昭坐在身后长廊边沿的长椅上。   她又踢了下他的伤,不过这回没放下,而是就这么碾着、压着。   “道君,你那师父经常改换容貌吗?”   她恰好压在伤上,碾出尖锐疼痛,一阵阵地往上窜。   太崖呼吸微滞。   他躬身捏住那足踝,往前稍推。   奚昭便一腿曲起,踩在了长椅边沿。   但他并未松开手,而是就势离近,另一手压在了椅上,近乎半圈住她。   “师尊少以真面目示人,在学宫也时常改换容貌——为何问起此事?”   他记得以前在学宫,师尊三天两头就要易容。偶尔是佝偻腰身的老者,偶尔是素袍书生,时而还扮作顽童。   头回有同门在外除魔时,他化作了行将就木的老者,颤巍巍寻求同门帮忙。结果那同门刚要帮他,就被从天而降的三道结界锁在原地,足受了五天折磨。   之后师尊才说,是为教会他们时时警惕。无论对谁,也应弄清楚修为如何,好坏与否,再才接触。   诸如此类的事数不胜数,当时在月府的野道士,也是他改换过容貌后的模样。   奚昭说:“之前要去元阙洲的识海里找一样东西,遇见你师父了。如今伏辰寨的寨主之所以能待在这儿,应该也与你师父有关,是他帮了他。”   “何时?”   “我想想……应是魔乱刚发生的时候,孟章龙君死前不久。”   “一百二十多年前……”太崖又问,“师父缘何要帮他?”   奚昭思忖着说:“你师父想让他帮着收留一个人,具体是谁不清楚,也不知道缘由。”   太崖若有所思地垂眸。   这回遇着他师父后,奚昭一直觉得奇怪,怎么哪儿都能撞见他。   她正欲跟他提起此事,耳畔就落来突兀一声:“他怎么在这儿?!”   奚昭一怔,下意识朝旁看去。   是薛无赦。   不知何时来的,这会儿就大喇喇蹲在旁边长廊上,肩上搭着的哭丧棒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视线则牢牢锁着太崖。   这蛇妖!竟真找到这儿来了。   所幸秉舟今日没过来。   这般想着,薛无赦视线一移,落在太崖手上。   却见他一手扣着她的足踝,虽隔着裤脚外袍,可仍旧有些亲昵暧昧。不光手,身子也挨得近,几乎要抱着她了。   敲着肩的手一停,薛无赦陡然涌起股冲动,恨不得将手里的哭丧棒劈下,也好折了这条横在眼前的胳膊。   但要真动了,定会被这妖道给发现。   况且现在他也没理由这般做。   奚昭冲他眨了下眼,意思是问他找她有何事。   薛无赦又敲起肩膀,一下比一下落得快。   碍眼的东西。   转眼间,他便又乐呵呵笑起来:“小寨主,找你有要紧事——这人谁啊?这般拘着你,有什么话要与你说,也不方便开口不是?”   ……   奚昭瞥他。   刚刚不还一副认得太崖的样子么,这会儿倒问起她了。   未等她作出反应,太崖又抬了眼帘。   “记忆中师父并未提起过恶妖林——”他稍顿,顺着她的视线往旁看去,“在看何物?” 第161章   “没什么, 听见什么声响,估计是鸟。”奚昭神情自然地移回视线,只当没看见旁边的人。   “小寨主惯会想, 平白无故地给我安了羽翼。”薛无赦笑嘻嘻道, “接下来要我做什么, 就地飞走么?那可难, 能从这长椅上跳下去就已不得了了。”   奚昭莫名想笑, 又只能忍着。   忍了两阵,她忽抬手遮住了太崖的眼睛。   眼前陡然陷入一片昏暗, 太崖稍偏过头。   “昭昭?”   “你一人过来的吗, 可有别人跟着?”奚昭问, 同时看向薛无赦, 对他做着口型, 让他先走。   薛无赦心觉不对, 但眼下这情形又不好开口问。   问了也白搭, 她又不能说话。   况且还不能叫她知道他和薛秉舟去找过这蛇妖。   细思片刻, 他起身道:“我来就是想说,我查过无常簿,那元阙洲仅有个名姓, 并无其他,应当就是孟章龙君留下的一抹魂或是什么气息。将他驯为契灵, 没什么坏处。”   奚昭颔首。   薛无赦便一步跃下长椅,离开。   这处是座废弃院子, 眼见着他走出月洞门, 奚昭才收回视线。   但过不久, 那月洞门后又走出道身影——薛无赦便站在门旁,远远望着他俩。   偏回头后, 奚昭仰起颈,蜻蜓点水般亲了他一下。   唇上陡然落来温热触感,太崖稍怔。   他又俯了身,正欲问她,便被遮在眼睛上的手推得往后稍退。   奚昭道:“你那师父好大的脾气,发现我后就说了一句话,还想要了我的命。若非是在识海里,只怕早送了性命。”   “他行事向来不顾后果,也多欠思虑。”   奚昭道:“也是,要真能顾着后果,就不会让月楚临来抓我了——他为何要炼制什么双魂器灵,难不成还想在妖界称王?”   天下妖族多,不过分成了两派,分占赤乌和太阴,另加个多出恶妖的恶妖林。她先前找舆图的时候就翻到过,先前有妖想占全这三地,不过都没能成功。   眼睛被挡,太崖仅能听见她的声音。   虽听得着,可因看不见她,并不能安下心。   他忍着那点若有若无的焦躁,说:“师尊对力量确有些执念——他伤了你?”   “是伤着了。”奚昭说,“他打伤我,我便打伤他的徒弟,合该这个道理。”   太崖闻言,轻笑出声。   “嗯。”他问,“那要打何处?”   话音刚落,唇上便再度落来温润触感。   那一点焦躁渐散,他含吻住她的唇,缓而慢地吮舐着。   眼前看不见,其他感官就变得越发敏感。摩挲的细微声响俱都落入耳中,这下不光是嘴,连耳颈都觉酥麻难耐。   但不等他沉溺太久,舌上便传来一阵刺痛——   咬了他一口后,奚昭往后退开。   “这便算得——”   话至一半,就又吞没在那突来的吻上。   太崖欺近些许,有意加深这吻。捏着足踝的手也移至了身侧,扶着她的腰。另一手则托在她后颈,使她再没法儿退开。   奚昭这下才松开手,转而搂住他的颈子。   待两人的气息都越发急促时,太崖退开些许,问她:“现下住在何处,方才那儿么?”   “不是。”奚昭摇头,“去那儿是有些事,暂住一晚罢了。”   太崖又落下细密的吻,寻着间隙说话。   “这会儿要回去么?”他的嗓子哑了不少,绒毛草一般轻挠着她的耳朵,“用手,或是舔也行。”   奚昭被他说得心动,正要点头,忽又想起什么。   “现在不行。我下午有事,要出去一趟。”她顿了顿,“要不晚上吧。”   太崖应好。   两人又亲了会儿,奚昭便说有事要先走。走前顺道给他指了路,让他自个儿去找住处。   太崖与她恰好是两个方向,从那月洞门离开了这荒弃宅子。   他刚从月洞门过,下一瞬,那门后就无声走出道身影。   薛无赦站在门旁,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神情难以言说。   方才那幕仿佛还在眼前,挥散不去似的。   虽说一开始就知道他俩以前便认识,还关系匪浅。   但知道和亲眼看见到底是两码事。   他嘴上道的是幸好,没让薛秉舟看见。   可看见那人抱着她,落下细密亲吻时,心底的不快却越发明显,沉甸甸地压着他。   盯着那背影,薛无赦收起哭丧杖。   一个也好,两个也好,左右都跟挡在路上的石子儿一样,帮秉舟挨个踢开就行了。   薛无赦收起哭丧杖,盘算着是该往他身上落些鬼气,好叫他触触霉头,还是就此了结了他。   思忖之下,他的视线落在旁边的树上。   眼神稍动,挂在那树杈上的一截枝子就如箭矢般飞出,径直刺向太崖身后。   眼见着快要逼近,那截树枝却陡然停滞在半空。   薛无赦瞬间意识到不对。   他正欲退开,不远处那人就已缓缓转过身。   “容你跟在身后便也算了,怎还要动手?”太崖语气松泛,压着几分揶揄,仿佛将他视作顽劣孩童。   薛无赦哼笑一声,随后现出身形。   他笑眯眯道:“我见道君脾气好,原想与你耍玩两番,道君切莫较真。”   “耍玩?”太崖懒抬起眼帘,“你所谓耍玩,便是在旁偷看么?”   薛无赦笑意稍凝。   “已是两回了……”太崖又道,“若是在鬼域待得太久,将性子闷坏了,总爱做些窥伺行径,不妨早与你那妹妹说了去。卸去差职,上了往生桥,也好做回人。”   薛无赦压住火,面上还带着笑:“你这话说得未免太重,我不过恰巧从这儿过,刚好撞见罢了。至于上回,我也说过了,是我找错了人,道君缘何还记挂在心里?”   “又是恰巧又是刚好。”太崖缓声道,“薛小郎君,你概是不了解本君脾性。若再有第三回 ,只怕轻易放过不得。”   薛无赦笑容不改:“既是恰巧,哪能有第三回 啊?”   刁滑奸诈的东西,他早晚得想法子将这妖道给除了。   “没有更好。”太崖侧回身,再不看他,“告辞。”   薛无赦看着他远去,笑意渐敛。   他转身便开了鬼域大门,森冷气扑面而来。   回到无常殿时,薛秉舟正在翻看无常簿。   见薛无赦回来,他道:“兄长,你在生气?”   “遇着了一颇烦的人。”   薛无赦坐下,垂眸盘算着。   没过多久,他便抬头看向薛秉舟。   “秉舟,先前查孟章龙君的事,不是发现了一样宝物么?”   “兄长是说那龙珠?”   昨天他俩连夜翻查了孟章龙君的事,发觉他当年身死时,体内龙珠没受丝毫影响,如今仍完好无损地保存在酆都。   “是了。”薛无赦道,“她如今已将那元阙洲的元魂收作了契灵,那龙珠对她修习驭灵术再好不过——要不去酆都一趟,将那龙珠子讨。不过多与父王说两句好话,再少给他惹两桩麻烦——你以为如何?”   薛秉舟思忖片刻,点头应好。   若是能拿到那龙珠子,对她确有好处。   “我以为你这木头脑袋还在思虑半天。”薛无赦起身,“你也觉得没问题,那现下就走吧。早拿到手,也好快些送出去。”   薛秉舟却未动。   “兄长……”他情绪不明道,“好似对此事很上心。”   “那龙珠子是宝物,要去晚了,刚好被谁给讨去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晓父王的脾气,看着凶,谁说两句好话都能答应。”   “不是。我不是在说龙珠的事。”薛秉舟稍顿,“兄长对奚昭的事,很上心。”   薛无赦面色如常:“都答应过帮你了,怎能不尽心?”   薛秉舟默不作声。   不是。   不是奚昭和他的事,而是对她一人。   但他再没多言。   “我会去找父王要到龙珠。”他抬眸,不动声色地看着薛无赦,“也会亲手送给她——兄长,你觉得呢?”   薛无赦迎上那视线,半晌,应了声好。   -   离开那废弃院子后,奚昭径直去了主寨。   这一月里多数是蔺岐来找她,不过她也往主寨跑过两趟,已是轻车熟路。   到主寨后,她没进镇子,而是去了一石桥底下。   这石桥就在柿子湖旁,修得颇为气派。   还没到,她便远远看见了蔺岐。   她抬手挥了两挥,随后快步跑至桥下。   “是不是等很久了?”她问。   “刚到不久。”蔺岐道,“前几日我试过潜入他的识海,但他似用何物封住了识海。若强行闯进,很可能叫他发现。”   “不用了。”奚昭说,“我知晓那把钥匙藏哪儿了,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事儿。”   蔺岐:“在何处?”   “应是藏在了他的影子里——或是别处,不管是谁,总之肯定在影子里头。”   “影子?”   奚昭点点头。   按着那野道士所说的卦辞,还有他之后说的话,那把鬼钥肯定是被月家人藏进影子里了。   她又道:“小道长,这两天能不能帮着留意下,看他的影子有没有什么怪异之处?”   蔺岐应好。   “我来就是为这事儿,本想用纸鹤传书,但总不放心。”说完,奚昭便要走。   但在她侧过身的瞬间,蔺岐忽闻见了一股清浅淡香。   那淡香来得分外熟悉,令他一怔。   随后,他垂眸看去——   却见她的衣摆上沾了点血。   零星几点,但在浅色衣服上格外明显。   尚未思虑清,他便已下意识唤道:“昭昭。”   奚昭顿住,回身看他。   “还有什么事么?”   “寨中这几日……可否来过什么人?”   他问起这事,奚昭便记起了太崖。   本打算跟他说,但又想着他俩现下还在置气,就摇头道:“没什么人——怎的了?”   没人么?   蔺岐垂下眼帘,面容冷淡。   “那大寨主心思缜密,行事自应谨慎。”   原是担心大寨主发现他俩私下有联系。   奚昭说:“你放心,我每回来都没叫人看见——要没其他事,我便先走了,你也小心些。”   “有。”蔺岐却道。   奚昭又停下,看着他。   “夜里不若留在此处。”蔺岐稍顿,别开眼神,“已快到傍晚,路远难行,恐有危险。” 第162章   奚昭却道:“可天还没黑, 算起来至多申时,回去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要是这会儿走,到时差不多刚好擦黑。   蔺岐默了瞬, 又道:“看似要下雨。”   奚昭望一眼天。   乌云攒聚, 的确像要落雨了。   “没事。”她说, “我走快些就行了, 大不了用张瞬移符。”   她说话时, 蔺岐的目光始终停驻在那几点血迹上。   微乎其微,她轻一动就会被衣袍遮掩。但又像是烧在视线中的几点火星, 刺眼到令他难以忽视。   依着那人的脾性, 他早该想到他会找到此处, 只是比他预料的更早。   蔺岐稍握紧手, 还没说话, 耳尖便先透出浅红。   他不擅长拿什么引诱她, 眼下几乎是强迫自己开口:“羽翼已恢复多半, 若你还想看, 可以……留下。”   言语生涩,到最后已快要听不清他的声音。   奚昭原已有些神游了,听了这话才将注意力移回他身上。   “真的?”   前两天他来找她, 她正在看札记本上的驭灵诀,又恰好翻到之前和他来往的书信。便问他是不是所有的羽毛都有这功效, 又问可否变出羽翼瞧瞧。   但他说在万魔窟时,羽翼受了不少损伤, 还未完全恢复, 不愿示人。   “嗯。”蔺岐屏了呼吸, 等着她的应答。   奚昭有些意动。   他那羽翼,她也仅见过一回。印象不太深了, 只模糊记得灼目又漂亮。   要放过这次,还不知道下回在什么时候。   她犹疑问道:“可留在这儿,会不会叫人发现?”   蔺岐捉住了她犹豫间的那一点偏好,说:“住处偏僻,平日无人搅扰。”   “那好!”奚昭瞬间定下主意,“可以再试试那羽毛笔的功效么?”   “好。”   -   到蔺岐的住处时,天恰好开始飘雨。   雨丝细柔,如寒雾一般冷森森落在身上。   那大寨主确然将蔺岐视作贵客,宅落都要比旁处显眼许多。还没进门,就已看见耸立高墙内瞧不着尽头的回廊拱门,乍一看,奚昭竟有种置身月府的错觉。   蔺岐解释:“要在此处试验符箓。”   奚昭明了。   他那些符箓催动起来,的确效果惊人。要是不挑个偏僻宽敞点儿的地方,指不定闹出什么动静。   细一看也能发现,偌大的宅子里,有些房屋已是断壁残垣,估计都是被符箓给毁了的。   她问:“大寨主让你制符,是为了对付那二寨主?”   蔺岐应是。   他应下大寨主的恳求,在此处专心制符,也是出于这原因。   那二寨主他见过两回,不好应对。   若能提前解决了他,也便于她日后行动。   “那二寨主是什么人啊?”奚昭问。   说话间,两人进了宅落大门,她忽借余光瞥见几人。   就在宅子往东的窄路上,离得很远,又有两侧竹林遮掩,看不明晰。   远瞧着约莫三人,背朝着他俩。   最前面那青年双手抄在袖里,步伐轻快,身上所着像极巫族衣袍。脑后倒着戴了一张面具,望不清画了什么,只瞧得出是张笑脸。   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妖侍,一着黄袍,一着红袍,衣袍上绣满符文。   蔺岐也看见了那几人。   “此处临近第二寨,偶尔会遇上第二寨的人。不过界线分明,不会近前——前面那人便是寨主,太史越。”他稍顿,“似擅符箓卜算,尚不清楚是何妖。”   “修为呢?”奚昭问。   “接触之前,难以探清。”   奚昭点点头,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找着鬼钥,至于什么大寨主二寨主,先由他们自个儿放在之后再说。   进了屋,又合上门后,蔺岐才迟迟化出羽翼。到底存了两分不自在,没脱去外衣,而是任由那羽翼刺破外裳。   之前见到他的羽翼时,因着天黑,没大看清。这回天光未暗,又有夜明珠映照,奚昭总算瞧清他的羽翼是何模样。   确然漂亮。   朱红羽毛如朱玉般嵌扣,折出熠熠微茫。随着翼身抖动,微微翕合着。   也如他所说,受了些损伤——   羽毛下隐约能看见些尚未痊愈的伤痕。   奚昭抬手,轻轻抚了下。   是与虎毛全然不同的触感。   很柔顺,像摸在绸布上。   察觉到她的手落在羽翼上,蔺岐稍紧了手。   按理说不该有多少感受。   他的羽翼有如屏障,足以抵御攻击。也因此,对疼痛的感觉并不敏锐。   但当那手抚过时,却比灵术符箓更为明显。无论落在哪处,都能引起一丝微弱的痒意。羽毛不自觉地微颤着,仿若他渐乱的气息。   随着颤动,羽毛小幅度地扫弄着奚昭的手指。   轻轻柔柔,如风拂过。   有些痒。   她不由捻了下手,才问他:“小道长,无论哪枚羽毛都能互递书信吗?跟谁都行?”   蔺岐道:“互递书信并非因为羽毛,而是我的妖息。”   言外之意,就是只能拿这羽毛跟他联系。要是落在旁人手里,和寻常羽毛没什么两样。   ……   要早知道这事儿,那从刚开始她就认出他了。   奚昭又拿出先前他给她的那枚,找来两张纸,与他互写起字来。   没写两回,她就失了兴趣。拉着他坐在椅上,将纸拍在他面前。   “小道长,我在你背后写,你感受到什么,便写什么——别想得太久,便照着我落笔。”   这回她倒知道放小气力了,落笔也不重。   但羽毛柄到底尖锐,轻轻扫过,便能落下一线尖锐痒意。   在她落在第一笔的瞬间,那对羽翼就不受控地轻抖一阵。   奚昭感受到羽翼颤动,再抬眸一看——   瞧不见他的脸,但能瞥见那泛着薄红的耳尖。   她又拿羽毛柄轻戳了两下,便见那羽翼簌簌抖动着,偏还有意催促:“我都写第一笔了,你怎的还不动?”   蔺岐呼吸稍滞,握笔的手攥得太紧,以至于青筋外显。   “嗯。”他压抑着吐出一字,在纸上划了一道。   字迹失稳,与她写的倒大差不差。   奚昭又写下第二笔。   刚开始写,蔺岐就往前稍避了些。   不过才动,就被她给掰了回来。   又道:“小道长,你老是动,我往空中写么?”   “嗯……”蔺岐只得稳住身形,被迫受着这煎熬。   到最后终究没能写出那字,横七竖八的墨迹铺满了纸张。   眼见着他颈子都红了,呼吸也抖,奚昭越发觉得好玩儿,这才将笔往他手里一塞。   “换你。”她另取了张新纸,“你写成这样,输了可要罚的。”   蔺岐默不作声地走至她身后。   他刚一落笔,奚昭就察觉到了不对——他不是用的羽毛柄,而是换作了羽毛尖轻扫。   脊骨落来痒意,奚昭下意识往前躲。   “诶!你拿反了,痒……”   却没能躲开。   蔺岐的手压在肩上,制住了她的动作,使她无处可避。   “并未。”他语气冷淡地落下两字,又用那羽毛扫起来。   头一字落下,奚昭只光顾着躲痒了,忍不住发笑,根本没辨出他写的是什么。   墨点子洒得满纸都是,就是拼不出个字形。   到最后她索性将纸丢在旁边,再往桌上一趴,话里还隐压着笑声。   “没法儿写。”   蔺岐取一张纸覆在上面,与她轻声道:“昭昭……再写一字,好么?”   奚昭点头,又支起身。   但这次更为不对劲。   那羽毛尖开始落得时轻时重,偶尔扫过肩胛骨,便会停留一阵,似在打着旋儿。有时有扫过腰际,恰似摩挲轻抚。   握笔的手渐抖,洒下点点墨滴。   待落下四五滴墨后,奚昭偏过头仰颈看他。   笔和羽毛不知是何时放下的,蔺岐俯身落下吻。奚昭抬手圈住他的颈,他便就势将她抱起,转而坐在旁边椅上。   挨近的瞬间,他又感受到了太崖的气息。   是那血。   本该是淡香,但此时闻来,却比何物都叫人厌恨。   无论如何拥着她,如何吻她,那股气息都始终萦绕鼻尖,没法挥散。   仿佛一堵墙横亘在他二人之间,使他心底的那点渴欲更为躁动。   想要压下那气息。   更想要代替那微乎其微的存在。   “昭昭……”   蔺岐轻抚着她的后颈,仅看面容,未有多大变化。   只是呼吸已乱得厉害,吐息也灼烫。   “这几日寨子可有外人来过?”   奚昭这会儿已将太崖,还有与他说过的话俱都抛之脑后,想也没想就摇头。   蔺岐的手稍顿。   他垂下眼帘,将情绪掩得干净。   “无人来过便好。”他道,指腹已移至衣摆边沿。   “等会儿。”奚昭呼吸已急促些许,但她还惦记着方才的事,说,“先前我用的是羽毛柄,你拿了羽毛尖,不公平。”   蔺岐哑着声问:“那应如何?”   “我要再写一回,也和你一样。”奚昭说着,顺手拿过了桌上的羽毛。   “要写在何处?”   奚昭撑着他的肩,往后退了点儿。   她视线一落,手也跟着往下垂。   “小道长,别动。”她说,“若动了,定然不大好写。”   恰如雪落山峰,那羽毛也轻然落下。   身后羽翼急速抖了两阵,蔺岐喉结微滚,下意识扣住她的腕。   “不可。”   “为何?”奚昭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又道,“你这般拉着我,我没法写。” 第163章   蔺岐虽握着她的腕, 但并没有使太大的劲。   奚昭轻易就挣开,又开始落笔。   羽毛尖仅是若有若无地一碰,蔺岐便浑身抖了阵。羽翼微展, 又快速合拢, 覆在其上的翎毛随之而颤, 摩挲着细微的轻响。   他再度扣住她的手, 呵出的吐息也已不稳。   奚昭也不动, 仅是问:“小道长,你要耍赖不成?”   这怎的能算是耍赖。   蔺岐屏了呼吸, 在那目光的直视下, 最终到底松开了手。   奚昭这才开始落笔。   那羽毛摸着顺滑, 如丝绸一般。覆在其上的细毛却并不柔软, 至多比栗刺软些, 扫弄时如软刺拂过。   刚落下第一划, 蔺岐就被刺激得微躬了身。哪怕有意克制, 泄出的气息仍旧颤动不稳。从耳廓到颈子, 无处不见着薄红。   奚昭住笔:“小道长,你这般低着头,我何物都看不见, 又该怎么写?”   好一会儿,蔺岐才缓抬起脑袋, 只不过眼帘还是低垂着。   虽有衣衫作挡,但羽毛尖扫过的触感仍旧十分明显。   甚而强烈、尖锐。   在他抿唇不语的瞬间, 她又落下了第二笔、第三笔……   但写得越来越慢, 缓慢的接触催生出令他倍感煎熬的快意。   意识愈发混沌之时, 奚昭在他耳畔问:“我方才写的什么字?”   蔺岐稍抬起眼帘。   那素来瞧不出情绪的眼中已透出几分迷离,似在为仍算不得熟悉的欲念而恍惚。   好半晌, 他才低喘着气道:“不知……”   “为何不知道?”奚昭问他,“是我写得不够清楚吗,还是写得太快了?”   蔺岐却没应她,而是倾过身落下细密的吻。   过了会儿,奚昭气息不稳道:“若没瞧出,便多写两字,总能认出来的。”   蔺岐低低“嗯”了声。   待她再落笔时,蔺岐又被拉拽进那落不着实处的快意里。   约莫写了一刻钟,他竟是一个字都没认出。   到最后一字落下时,他终是不受控地稍仰起颈,握在她腕上的手也显露出青筋,喘息几乎要压进肺腑。   奚昭便看着他。   等他稍睁开眼了,才捻着羽毛柄,拎起那根羽毛在他眼前晃了两阵。   眼下已入夜,墙面的夜明珠洒下柔和光线。窗外雨势渐大,森冷秋雨从窗户的缝隙间飘进。   在那昏暗光线的映照下,翎毛似也叫这秋雨淋过一般,折出湿渌渌的光点。   “倒奇怪。”她说,“这羽毛都还没来得及蘸墨,怎就沾了水了,莫不是窗户没——”   话音未落,蔺岐就已将她拥入怀中,头埋在肩上。   奚昭感觉到灼烫的气息一阵阵撒在肩颈,也像是羽毛轻抚。   随后便听见他道:“昭昭……何故要闹我?”   奚昭道:“你都已经输十几回了,要不让你也写两字?”   蔺岐应了声,接过她手中那根洇湿的羽毛,折了去。   用术法毁尽后,他却再没拿羽毛,而是将她侧抱着。   “不拿羽毛么?”奚昭问。   “羽翎粗糙难控。”蔺岐的语气尚且算作平静,“手亦能写。”   说是写字,其实他根本就没写出什么字形。   仅以指腹重复打着圈儿,辅以按揉。   没过两阵,蔺岐便低声问道:“昭昭,可认得是何字?”   奚昭双手圈着他的颈,埋头不语。   轻一阵重一阵的酥痒涌上,使她没法开口。   没过多久,察觉到她想退避,蔺岐便用另一手拥住她的后背,反将她抱得更紧,手上也重了两分。   又低头寻着她的唇吻住,将那尚未喘出的轻哼俱都压了回去。   待抚平她脊骨的颤栗,蔺岐才松开。   又低声问她:“再换一样,好么?——方才你在何处落的笔,便用何处。”   奚昭被他挑起了兴头,颔首以应。   她原想的是歇在这儿,等第二天再找机会去瞟一眼大寨主的影子。但玩过两回,就昏昏沉沉地睡到了上午。   再去打听时,大寨主已去了二寨,还不知何时要回来。   他俩对二寨都陌生得很,索性暂且作罢。   这一番折腾,再回三寨时已近傍晚。   概是头还有些发昏,她早将太崖也来了伏辰寨忘得干净,在偏厅里照常修习过驭灵术后,便回了卧寝。   天色已黑,房中何物都瞧不清。奚昭懒得点灯,直接往床上一扑。   却陷进了一团松松软软的毛里。   且还压出了呼噜声。   奚昭惊了一惊,起身的同时点燃了床旁烛火。   暖黄的灯火映下,一头快要比床还大的老虎顶开被褥,睡眼惺忪地看着她。   它甩了甩毛茸茸的脑袋,“嗷”了声。   “绯潜?”奚昭盘坐在它身前,一手秉烛,“你在这儿怎么也不出声,我还以为压着什么了。”   绯潜甩了两下尾巴,随后化出人形。   他神情间还见着些睡意,说话也含糊:“我见昨夜里下雨,来找你,没人。”   奚昭明白过来——   如今快要入冬,一下雨天就冷得很。他便会时常往这儿钻,化成老虎躺在旁边,睡着也暖和些。   她道:“我昨天有事出去了。”   绯潜登时来了精神,双眉稍蹙,一条尾巴在身后甩打得噼啪作响。   “是去找那蛇妖?”   听他说这话,奚昭才想起太崖。   她微怔:“你看见他了?”   “看见了!”绯潜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那死蛇!   昨晚他找过来时,竟在院子门口看见了他。   起初瞧见,他还以为是自个儿看错了。   毕竟太阴境离这儿那么远,他怎可能一下就找到此处来。   结果那死蛇竟还笑着与他问了声好,气得他恨不得当场将他咬个粉碎。   奚昭问他:“你是在哪儿看见的?”   绯潜本想实话实说,但一想起那蛇妖如何糊弄他,便改口道:“去山上检查阵石的时候,恰好撞见了。”   奚昭又问:“他现下在何处住着?”   之前听元阙洲说让太崖自个儿挑地方,也不知挑在了何处。   “树上。”绯潜说。   奚昭:?   他脸不红心不跳道:“蛇么,不都常往树上爬?要么就在洞里,这四周到处是山,他随意在哪儿都能打洞。你现下去找他,肯定浑身是土。”   奚昭:“……”   她拿起枕头便往他脸上一砸:“整日胡说八道。”   “我才没有。”绯潜就势将那枕头抱在怀里,虎耳两抖,咧开笑,隐约瞧着一点虎牙尖,“他若不是在山里打洞,怎么会找到这儿来?定是找冬眠的地方,将这伏辰山给打穿了。”   听他这般编排,奚昭一时没忍住笑。   她问:“那他昨天来过这儿吗?”   岂止来过。   还站在院子门口不走,说是找她有事。   他本想直接找太崖算账,但未等发作,就想起了另一招——他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对太崖说奚昭去山上检查阵石了,那儿也有住处,夜间多半就住在山上。   果不其然,那蛇妖许是探到院中没奚昭的气息,道了声谢后转身便走了。   现下都还没回来。   绯潜神情不变:“没,我昨天一直在这儿,谁都没来过——哦,想起来了,那元阙洲来过一趟,说是有事找你,不过听说你不在,便又走了。”   “我明日去问他。”奚昭捏了把他一直乱抖的耳朵,“绯潜,你不困?”   “困。天一冷,便总想睡觉。”绯潜稍低着头,将耳朵往她手里送,同时偷偷摸摸嗅闻着她身上的气息。确定没那蛇妖的气味,才勉强放下心。   “是冷。”奚昭吹灭蜡烛,卷着被子往床上一躺。   绯潜在身旁紧挨着她,忽道:“山上的阵石都差不多检查完了,我过两天可能要离开一趟,有些事还没解决完。”   奚昭想也没想,便应了声好。   虽早知道她不会在意他的来去,但绯潜心底还是有些泛酸。   “昭昭,”他趴伏在她身边,一条长尾摇来晃去地甩着,“能不能……说些留我的话?”   奚昭在一片夜色中睁了眼。   她偏过头,但因天太黑,什么也瞧不见,更看不清他神情如何。   她想了想,好半晌才开口问:“下雪的时候会回来吗?”   绯潜眼眸稍睁,尾巴如触电般急速抖动一阵。   “嗯。”他又往下趴了点儿,半张脸埋在臂弯后,“你都这么说了,自然要回来。”   话落,他又化出虎身,在旁蜷成暖烘烘的一团。   奚昭明显感觉到床榻往下陷了陷。   ……   是挺暖和的,但也的确很重。   -   翌日一早,奚昭就找到了元阙洲。   刚进院子,她便远远看见了他——一人坐在房中,阖眼休憩着。旁边应是熬着药,药香直往院中飘散。   怪冷清的。   许是听到动静,他倦抬起眼。看见她了,他缓缓起身。   奚昭三两步走进院子,合了伞。   元阙洲从她手中接过伞,道:“这两日下雨,若有事找我,只需驭使那契灵便可,也免得往外跑。”   “也不远,出来透透气。”奚昭道,“昨天听绯潜说小寨主找过我,是有什么事吗?”   “是为驭灵的事。”元阙洲倦咳两声,温声细语道,“我仔细想过,鲜有妖族修习驭灵术,修炼起来恐会十分艰难,难免有气馁之时。若能陪你一道修习,也好随时照应心绪。”   奚昭起先还觉得他这番话来得莫名其妙,随后才想起,现下她的身份是从别寨来的妖,而非人族。   她立即点点头:“那要怎么做?”   “妖族难修驭灵,是因体内本就有妖气,会对外物有所排斥抵触。”元阙洲解释得详细,“就如那日一样,你先前的契灵也在排斥我的存在。但经你驭使,契灵终会接纳。而妖气不同——不知你是什么妖?”   她是什么妖?   奚昭面上不显,在心底盘算着。   该从哪儿开始编。   还是直接与他说了实话?   正想着,她便听见元阙洲温声猜测:“那日你入我识海,是往我平日里喝的药里掺了什么东西吗?昨天遇着那蛇妖后,我才想起那日的药中似有些许蛇息——概是蛇鳞粉?”   这人怎么也嗅出来了!   “是。”恐他知晓太崖跟她认识,奚昭不露声色地接过话茬,“是弄了些鳞片。”   “你的?”元阙洲仍是那副温和神情,“但有如此毒效,概是七寸附近的鳞片,拿在手中分外危险。” 第164章   奚昭却道:“没事, 我又不吃。”   刚说完,她便噤了声。   差点忘了。   她是没吃那蛇鳞粉,但给他吃了。   元阙洲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问她:“你是蛇妖?”   “不是, 这是以前从山下弄来的一些蛇鳞粉。”奚昭糊弄他, “至于什么妖, 我不太想说。”   元阙洲清楚有些妖确然不愿让其他人知晓自己的妖身, 便温声道:“仅是问问,不说也无妨。”   奚昭点头。   眼下刚巧有机会修炼驭灵, 她便召出了那龙灵。   两人坐在一块儿, 看着那灵物。   还是一条手指长短的浅青色小龙, 在她的手心来回盘绕着。   瞧着颜色清冽, 但她能感受到一股明显的热息。   她抬眸看元阙洲:“它好像没什么灵力, 也不太听话。”   她昨晚试过好几回, 往这灵龙上丢掷东西, 便会像丢在云雾上一样穿透过去——起不了防护功效。   又尝试着像操控鬼雾那般, 用灵龙去啃咬什么东西,但也没用。   总而言之,她还没试出它到底有何用处, 好像既无攻击能力,也没法防御。   更像是个模样精巧的吉祥物。   “这灵物尚未开鳞。待它开了鳞, 才能显现灵物的能力。”元阙洲道。   “开鳞?”奚昭仔细观察起那灵龙,这才发现它看起来滑溜溜的, 好似瞧不着多少龙鳞。   “是我的缘故。”元阙洲面露些许歉色, “身体一直不算好, 这灵物也受此影响,龙鳞未开。”   “小寨主怎的这副表情?如今这样又非你所愿。”奚昭抬手, 好让他看见那条小龙,“若没开鳞,那就想办法帮它开鳞便是。”   她语气轻快,好似这点事根本不算什么麻烦,总能找着办法解决。元阙洲稍怔,眼底温色更甚。   “确是这般。”他轻声应道,“你可以先试着与它共处,以接受彼此。”   奚昭了然。   她在《驭灵录》中读到过,并非定下灵契后,灵物就能受契主操控。有些灵物还得慢慢培养感情,待其彻底接纳契主后,才能驭使。   思及此,她尝试着去摸那灵龙的脑袋。   但还没挨着,就被它灵活躲过。避开指腹后,它缠绕着手指盘旋而上,不住转着圈。   奚昭看向元阙洲:“它好像不愿让我碰它,是不是讨厌我?”   契灵厌恶契主,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它如何会讨厌你?仅是不习惯与旁人往来。”元阙洲思忖片刻,问她,“可否将手给我?”   奚昭伸出手。   元阙洲轻握住,随后引着她将手搭在了发顶。   刚搭上,绕在她另一手上的小灵龙便甩摆起身子,又主动用脑袋去撞她的指腹。   温温热热的,像是一小簇火苗。   奚昭心觉惊奇,就势摸了两下元阙洲的头。   那条小龙一时游得更快,仿佛分外欢快。   元阙洲轻声解释:“它是我的元魂所化。”   所以与他多少心意相通。   “那要是碰它呢?”奚昭问,“小寨主也能感觉到吗?”   “确能感受到四五分。”   闻言,奚昭垂了手,转而去碰那灵物。   与方才不同,那灵龙并没有躲开她的触碰,而主动拿脑袋碰了下她的指腹。   奚昭便往下一按,轻轻摩挲着。   摸着很奇怪。   不像老虎那般蓬松,也没雀羽的柔顺。它的头上似覆着层稍硬的鳞,并不平滑。但又暖烘烘的,令她想到夏日里经烈日晒过的石块。   她抬头看向元阙洲:“小寨主,你能感受到吗?”   发顶似落来些轻缓的触碰,元阙洲轻声笑道:“感受得到些许。”   这般好玩儿?   奚昭与它玩了会儿,又从芥子囊里取出些灵丹,喂给它吃。   拿出灵丹时,她就没抱多少希望——毕竟那些灵丹喂给元阙洲时,就跟往无底洞里丢石子一样,根本填不满。   将那灵丹放在掌心后,她驭使着小龙靠近。   等离近了,小龙便拿脑袋敲敲碰碰,像是在好奇那灵丹到底是什么东西。   嗅着灵丹散出的浅香后,它大张开嘴,一口囫囵咽下。   一瞬间,奚昭就感觉到这灵龙的灵力增长不少。   它自己似也有所察觉,在掌心里胡乱拱着、游着。   奚昭心喜,又问元阙洲:“吃灵丹对它好像有用——小寨主,你感觉到灵力增长了吗?”   元阙洲却道:“并未。”   这样吗?   奚昭垂眸,视线落在那龙身上。   看来灵丹仅对灵物有效了。   奚昭给它喂了好些灵丹,又与它玩了会儿,便说要走。   她离开时外面雨已经停了,没往外走多远,就看见道赤红身影。   是太崖。   也不知到哪儿去了,肩上还洇着些湿意。平时瞧着便够懒散了,这会儿更比平日里少了几分气力。   她投去视线时,太崖也正好望见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见他稍松了口气。   等他近前时,眉眼间的倦意已消失不见,换之以轻笑。   “山上的阵石已检查完了么?”他问。   阵石?   检查什么阵石?   迟疑片刻,奚昭登时反应过来——   肯定是绯潜跟他说了什么。   想到这儿,她点了点头。   太崖移过眼神。   方才她来的方向仅住着一人,便是这寨子的寨主元阙洲。   前日遇着她时,也是在那人的院子里。   他不露声色地收回打量,忽道:“那元阙洲为人良善,不似妖匪。”   “你也觉得?”奚昭说,“小寨主人是挺好,帮了不少忙。”   很好么?   太崖稍眯起眼。   也是这时,元阙洲出现在不远处。步伐较之平常快了许多,手中还拿了把伞。   奚昭起先没注意到他手里的伞,一见着他,不等他开口,便抢先道:“小寨主,出来正巧撞上这人,之前还没看见过——他也要住在寨子里?”   太崖瞥她一眼。   这些话,摆明了是要与他撇清关系。   元阙洲在他二人身前站定,道:“前日刚来寨中,那时你在房里,门帘作挡,没有看见他。他要去主寨寻人,不过腿上受了伤,需在这儿暂养一段时日——不知你的腿可好些了?”   “有劳寨主关心,好多了,只是走动间难免作痛。”太崖眼梢挑笑,“寨主亦是。若身体虚弱难行,还是在房中休息为好。”   元阙洲没察觉到异样,只当他是在真切实意地关心。   他温笑着道:“多谢。不过奚昭的伞落在了房中,怕突然下雨,便给她送出来。”   奚昭此时才看见他手里的伞,接过。   “就几步路而已,就算淋了雨也没什么。其实放小寨主那儿就行,改明儿来拿也是一样的。”   “是了。”太崖接过话茬,“若元寨主因跑这一趟加重病情,自个儿受些折磨不说,反引得旁人自责。”   元阙洲隐觉这话是在指摘他多管闲事,但见太崖神情如常,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又当是自己想得太多。   他望向奚昭:“仅几步路而已,便送来了。”   奚昭点点头,又道:“不过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我方才看你在熬药,还是静养为好。”   元阙洲轻笑着应是。   太崖的视线在二人间游移两番,最后落在元阙洲身上。   “方才便与这位奚姑娘说元寨主心底良善。”他懒抬着眼帘,“如此心性,又一副病躯,还能管着整个寨子,实属难得。”   元阙洲眼神稍移,终听出了他话里的针对意味。   不明显,但也如落入清澈湖底的一根发丝,清晰可见。   他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太崖,确定并不认识此人。   那这陡生的敌意,是从何处而来?   他忽掩面轻咳一阵,再垂袖时,脸上病态更为明显。   “一副病躯,确然不好行事,时常拖累身旁人。”他缓移过眼神,望向奚昭,“此地贫瘠,我想着等他走时,你正好能替他引路,再入主寨,也能有个更好的去处。”   奚昭稍蹙起眉:“我何时觉得小寨主是拖累了?” 第165章   奚昭话音刚落, 元阙洲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太崖。   却见他神情微变,似作僵凝。不过那变化细微至极,转瞬又恢复如初, 若不仔细观察, 根本瞧不大出来。   须臾间, 他便移回了视线, 心中了悟。   原是为了此事才这般针对他么?   “如此便好, 我还以为自己遭了厌嫌。”含笑对奚昭说出这句后,元阙洲又看向太崖, 眉眼间略有愧色, “误会了你方才的话, 抱歉。”   奚昭起先还觉得他刚刚的情绪来得莫名, 听了这话后, 才想起是太崖说了什么。   她不由得悄悄瞥太崖一眼, 拿眼神示意他别乱说话。   那元阙洲又不是不知道自个儿体弱多病, 头回见着他时还昏迷在河边了, 何须他来提醒?   悄无声息的一眼,却叫太崖气息一滞。   他登时敛起了刚才的随性,对元阙洲道:“适才的确是我言辞不当, 不过并无此意。元寨主救我在先,何会暗地讽刺?要是有什么话说得不对, 寨主见谅。”   “应是我的不对。”元阙洲缓声说,“某常年孤身住在寨中, 身旁莫说交心人, 连旁人影子都见不着几何。时至今日, 才勉强有昭昭一位挚友,难免在意她的看法, 又恐叫她厌烦。偶尔也会对旁人的话思虑太多,自觉厌弃。”   已将她当朋友了?   还是挚友?   奚昭挠了两下面颊。   怪不好意思的。   她只想要他的寨主位置来着。   太崖笑着称是,投向他的视线却压着几分审视。   当真自怜?   还是故意为之?   元阙洲又看向奚昭。   “先前闷在房中,又有药气熏染,常常昏昏欲睡。今日借送伞走了两步,却是好上许多,心中郁气也散去不少。”他稍顿,笑意更为明显,“还要谢你。”   他语气亲和,又一副温温柔柔的笑模样,奚昭想也没想就道:“没关系。若是散步对小寨主有好处,那多走两步就是。”   元阙洲顺着她的话往下道:“那便顺道送你回去,好么?正巧此时没下雨,可随处走走。”   “好啊。”奚昭说,转身时看了眼太崖,“这寨中空屋多,你只管挑处顺心的住着。我先走了。”   太崖言谢。   元阙洲又道:“若有何处不当,可随时找我。”   话落,便与奚昭一块儿离开了。   太崖静站在那儿,望着两人的身影。   那元阙洲确然虚弱,走路也慢。奚昭走得快些,步子也轻。概是顾虑到他的身体,走出一段儿就会停下等他两步。   他暗自忖度着这人方才的一字一句,越发觉得不对劲。   倒不像是在为身体虚弱而自怜,而更像……   笑意稍敛的瞬间,走在后面的元阙洲忽顿了步。   下一瞬,他侧身递来视线。   眼底还含着温和笑意,却无端透出些肃冷。   微一颔首过后,他便收回了打量,缓步向前。   太崖稍眯起眼,心底渐生不快。   倒低看了他,果真是故意为之。   -   找着了帮灵龙提升灵力的办法后,奚昭每天都要定时喂它吃灵丹。   大半月下来,原本仅手指长短的小龙已长长不少。性子也欢泼,只要召出来,就会时常黏着她。   这日她正照常修炼,身后忽落下道人声:“小寨主,你这是养龙还是养狗?哪有龙叼着球玩的?”   奚昭瞟一眼身后笑笑嘻嘻的薛无赦,说:“龙戏珠没听说过么?”   这灵龙概是吃腻了灵丹,现在每回服丹前,都要戏耍一阵才肯下肚。   “听说过,可还是头回见着——它要喜欢玩,另给他找个珠子不成?”   “什么珠子?”   一直没出声的薛秉舟突然上前。   他似有些紧张——面部绷着,唇也紧抿。   不光情绪有意,还有些不对劲——颈上、右颊都像是受了伤,布着两三道指长的口子。不过不见血,只缓往外飘散着淡黑雾气。   “送你。”他从怀中拿出枚珠子,递给她。   奚昭看着那枚晶莹剔透的莹白圆珠,问:“这是什么?”   “孟章龙君的龙珠。”薛秉舟说,“让那灵龙吃了,会有好处。”   奚昭疑道:“那龙君不是肉身已毁吗?你们从哪儿弄来的龙珠。”   “肉身虽毁,龙珠还存放在酆都。”薛秉舟淡声道,“去酆都走了趟,讨要了过来。”   奚昭好笑道:“以前不是说最不愿去酆都吗?”   难怪这些天总不见他俩的人影。   “嗯。”薛秉舟又将珠子往前一递,语气木然,“想送你。”   “为何?”奚昭看着他脸上的伤,“这些伤莫不也是去酆都弄的?”   “与此事无关。”薛秉舟道。   说完这话,他陡然沉默下去。   正要借机表明心意,身后的薛无赦忽然上前,截过了话茬:“小寨主,你莫不是忘了那五件事?龙珠到手,便也算得我们帮你一回了,可行?”   薛秉舟倏然移过眼眸,看向他。   但薛无赦便像感受不到他的打量般,只笑眯眯地望着奚昭。   “行。”奚昭这才接过,“那我也抓紧修炼,好早些在阴阳簿添上名姓。”   “是了是了。”薛无赦乐呵呵道,“既拿来了便接着,总归是你好我好的事。不过要等些时日再喂给它,它现在灵力微弱,难以承受这珠子的力量——几日不见,你的驭灵术修习得如何了,这龙可还听你的话?”   “勉强试出了它的灵术。”   奚昭手指稍动,操控着灵龙游走在半空。   另一手则驭使出花灵,凝成薄刃,朝那灵龙飞去。   “灵盾?”见她用灵刃攻击那条小龙,薛无赦猜。   “很像,但不是。”奚昭屏息凝神。   那条小龙原还在半空翻腾着,直至灵刃近身,它忽然停住。   随后大张开嘴,将那些灵刃一口咬下。   嚼都没嚼,就囫囵吞入了肚里,末了还满足地吐出些白净净的灵雾。   待它吃完,奚昭才道:“它好像能吞噬别人的灵力妖气,不过现下胃口太小,仅能吃些灵刃。若灵力再强大些,就会胀得肚子疼。”   这也是她偶然发现的。   那天她在修习灵术,练得时间长了些,忘了给它喂灵丹。等回过神时,便发现这小龙已经抱着灵盾啃起来了。   薛无赦看得出神。   虽说从她强行和元阙洲的元魂定契开始,他就知道她在驭灵术上有些天赋了,可没想到会离谱成这样。   “小寨主,”他抱着哭丧杖往旁一靠,揶揄,“在名字刻上阴阳簿之前,你最好别叫陵光岛的人找见。”   “怎的?”   薛无赦哈哈两笑:“那些人都不太正常。要被他们发现,定要四处盘问你的底细,恨不得将什么师门家世挖得干干净净。人界挖不着,定会走酆都去找。到时候就算我与秉舟想瞒,恐也瞒不住了。”   奚昭稍拧了眉。   这么夸张么,莫非全天下修习驭灵术的人都得盘问仔细?   “对了,”薛无赦扫一眼四周,“那大猫呢?怎么好些天都不见他的踪影。”   奚昭:“他下山去了,不知何时回来。”   前两天天还没亮,绯潜就说要离开一阵,等事处理好了再回来。   “下山?”薛无赦扬眉,“跑得倒快。”   那大猫会下山也不稀奇。   天显境的人在四处找他,摆明了不会轻易放过他。哪怕他藏匿了妖息,也只能躲过一时。   当日那几个暗部的妖找来无常殿,他以没有酆都允准便不能动用无常簿给打发走了。不想才过小半月,那些妖就又拿着酆都的文书找上了门。   他和薛秉舟尽力拖延过,拖个几年可以,但总不可能帮他挡一辈子。   若他再不出面解决,那些人早晚会找到伏辰寨来。   他们来这儿就是为了送龙珠,没聊几句便说要走。   出了院子后,两人前后跨进鬼域大门。   薛秉舟顿住,望向走在前方的薛无赦。   “兄长。”他唤道。   薛无赦转过身:“何事?”   “她应会喜欢那枚珠子。”   薛无赦笑道:“对她修炼有利无害,自不会讨厌。”   “嗯。”薛秉舟垂下眼帘,“兄长理应知晓我的心绪,方才为何要拦我?”   “自然是还没到时候了。”薛无赦神情未变,“刚送了枚珠子,就想莽莽撞撞表明心意不成?你应不知晓,上回我来时撞见了那叫太崖的道人。”   薛秉舟抬眸:“他来了此处?”   “是。她没赶他走,那应是不讨厌他。想她知晓你的心意,也得解决了那妖道再说。”   薛秉舟想了想,终是点头。   但又道:“不能无端杀人。”   薛无赦:“……谁与你说要杀人了。”   “不是么?”薛秉舟别开眼神,“我以为……”   “自要想其他法子了。”薛无赦思忖着说,“要么将那道人引出伏辰寨,要么……就想办法挑拨他俩的关系便是。”   “兄长。”薛秉舟忽道。   “怎么了?”   “你现下看起来很像坏人。”   “……”薛无赦睨他,“目下要做的事,便不算好事。”   -   太阴城。   暮色四合,月郤站在月府门外,却迟迟不进。   仅一月工夫,这地方就已生疏万分。   “为何要回来?!”月问星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那地仙不是说了么,施白树往北去天显境了!”   “一月前是去无上剑派,半月前是去赤乌,十日前是天水阁,此番又是天显境。”连日奔波,月郤已疲惫不堪,嗓子更是嘶哑到听不出原声,“你要我随那人奔走一辈子不成?我已说过,绥——”   “住嘴!”月问星嘶声道,“别提此事!别提此事!”   月郤沉默片刻。   当初答应她时,他确然抱了几分期许。   或许绥绥没死,或许跟着那施白树,总有能找着她的时候。   可这一月来,他找不着丝毫施白树与她接触的痕迹。那丝期许也在反复磋磨中,渐渐吞噬着他的神智。   前些日子,他甚而已分不清白天黑夜。当月问星占去他的身躯时,他只恨不得就此不醒。   “你答应过我,仅找一月,如今已到了。”月郤说,“我要在月府接着等鬼域的信。”   “不行,不行……”月问星语无伦次,“不行——我说了,要算上三十天的。从那日酉时算起,分明还有半天。”   月郤抿紧了唇。   好半晌,他才退让一步:“好,那便再找半天。若还找不到,就此作罢。”   “总归要找,能不能再多半天?”   “你不如现在就滚出来!”   “你不应我,我断不会走。”   月郤深吸一气,再缓缓吐出。   “要找也行。这回听我的,不随那施白树满处打转。”   “那去哪儿?”   月郤一时不语。   恍惚间,他想起先前便问过奚昭往后会去哪儿。   哪怕找不着她,也能替她看看那处是何光景。   “我已想好了。”他说,“明日便走。” 第166章   一片昏暗中, 月郤听见月问星问:“现在去?”   声音虚弱到几不可闻。   这一月已耗尽她的气力,思绪也成了根干枯的细枝,稍一碰就有可能断裂开。   “不。”月郤望向那紧闭的府门, “还有件事要做。”   他俩仅在昼夜交替的时辰里才能同时清醒, 想到已快到晚上, 他大步走进府门。   不同于往常的热闹, 眼下的月府一片死寂。   月郤目不斜视, 径直找去了月楚临的书房。   刚进院门,他就闻见了一股浓厚的血味。如今已到了初冬时节, 那血味也多了些凌冽气。   月郤站在房门口, 犹豫片刻, 终是推开门。   房中墙上缀了不少夜明珠, 亮堂堂一片。四周干净得很, 但仍能闻见股没法忽视的血味。   月郤眼一斜, 看见了坐在桌前的月楚临。   他手里拿着截木头, 似在用妖力修复。   视线在房中扫视一周, 月郤看见了那截木头的源处——   是个人偶,卸掉的右胳膊便在他手中。   借着月郤的身躯,月问星也看见了那木人偶, 同时发现桌上那沓厚厚的信也不见了。   “有病。”她咕哝了一句,“你找他做什么?染些疯气, 昭昭都不愿见你了。”   ……   月郤本想骂她也病得不轻,但还是忍住了。   他没出声, 月楚临竟也没发觉房中有人, 注意力全放在那截木头上。他放出的妖力不多, 温和又细腻,像在修复什么珍视的宝物一般。   直到玉童从外面匆匆跑进。   余光瞥见那小童子, 月郤往后退了步,借着屏风隐藏住身影。   玉童没瞧见他,跑至桌案旁连唤了好几声“大公子”,月楚临才迟迟抬头。   “玉童?”他眼神有些恍惚,“怎还没走?”   玉童紧拧起眉:“大公子,我昨日不就走了么,这会儿是刚回来——您吩咐的东西都已送去酆都了,也收着了那边的信。”   原本失焦的眼神总算渐渐凝聚,月楚临问:“如何说?”   玉童支吾着道:“就是……酆都的意思是,论规矩,生者不得入鬼域部洲。不过……不过……依着那边所言,若您受得起腐身蚀骨的疼,自可去部洲等着。”   说到最后,他声音已小到几乎听不见了。   月楚临小心放下手中那截木块,再才轻声道:“我知道了,出去吧。”   玉童应好,将信放在桌上后便出了门。   他走后,月楚临拿起那封信,月郤也从屏风后走出。   月楚临此时才看见他,模样温和。   “阿郤?”他温声道,“有什么事吗?为兄眼下有要事在身,恐无暇——”   “我要去岭山派。”月郤语气生硬。   “岭山……岭山……”月楚临恍惚好一阵,才理解过来,“好,何时回来?”   “不回来了。”   月郤从怀中取出串钥匙,放在桌上。   他转身出门,走前又扫了眼月楚临。见他垂眸读信,眉眼中显出明显的厌烦之色。   离开院子后,月问星在他耳畔道:“月郤,我们是要去岭山派?”   “不是。”   “那去哪儿?”月问星想起玉童刚才说的话,犹疑着问,“不与大哥说吗?若他真去了部洲……”   “此事我亦有错,所以不与他动手,这已是留给他的最后一份情面。”   眼见天黑,赶在失去意识前,月郤落下最后一句嘱托。   “南下,去恶妖林。”   -   伏辰寨。   “就是这样——”奚昭倒拎着那条小龙,晃了晃,“昨天还好好儿的,今早我练习驭灵术的时候,怎么也唤不醒它。但又还有气儿,偶尔像还在说梦话。”   元阙洲抬手,指腹搭上那小龙的脑袋。   今日天晴,他在院中晒药,抬手间一股清淡药香。   片刻后,他收手道:“今日喂它吃过灵丹了吗?”   奚昭点点头:“每回修炼前都要喂它吃一次灵丹。”   元阙洲轻笑:“无需理会,不过是吃撑罢了。”   “吃撑?好像是,它今天吃得格外多些。”奚昭将龙放在掌心里,“要想法子让它吐出来吗,还是吃些消食的药?”   “它如今体弱,能吸收的灵力有限。”元阙洲耐心解释,“不用担心,多余的灵力会用来开鳞。至多两个时辰就醒了,待它醒后,再继续喂养便好。”   奚昭颔首,又抬头看他。   “那小寨主呢?也会有吃撑的感觉么?”   “不曾。”元阙洲眼中笑意更甚,“按你的法子喂养它便是,无需在意我。”   奚昭应好。   元阙洲又从袖中取出一个药囊,递与她。   “方才闲来无事,做了这药囊。冬日常困乏,有辟邪提神的效用。”   奚昭接过,闻见些淡淡的药气。   道了谢后,她又问:“自孟章龙君身毁后,小寨主就一直待在这儿吗?”   她总觉得龙君是龙君,他是他。   两个人并不一样。   “我对先前的记忆并不明晰,只记得龙君为佑住这孟章城的妖,强行冲破封印,引来了雷劫。待我醒时,已落在了伏辰山下,离魔物入侵也已过了十多年。   “许是没什么妖力,那三寨寨主将我当成了人族,概想捡回来吃了。后来不知做了什么梦,隔天便将我从柴火房里放了出去,又找了人替我疗伤——如今想来,多是梦着了孟章君。”   奚昭:“那之后就一直待在伏辰寨吗?没往别处走过?”   元阙洲道:“不知山下是何光景。”   “整日闷在这寨子里也太无聊了,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见不着。”奚昭往藤椅一躺,缓缓摇着,“等我以后把这寨——”   藤椅陡然停住,她也住了声。   差点说漏嘴了。   “把什么?”元阙洲问。   “没什么。”奚昭又开始胡说,“以前我在二寨的时候,也跟山下镇子差不多。什么摊点商铺、茶馆庙会都有——要是小寨主在那儿,就算不下山,也能知晓山下是什么模样了。”   元阙洲默不作声地听她说着,眼帘稍垂。   是觉得此处太过无聊么?   “你呢?”他忽问,“缘何进了妖寨。”   这伏辰寨中多是恶妖,品性恶劣,行事也粗蛮。以她的妖力,往日恐吃了不少苦头。   “以前的事记不大清了,不过待的地方总归与这里不太一样。”奚昭说,“先前死过一回的,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   她说得含糊,元阙洲便以为她是在二寨受了欺负,以至于险些丢了性命。   也难怪会趁乱跑来此处。   他沉默良久才开口。   “往后皆会不同。”又问她,“你觉得何物有趣?”   奚昭想了想。   也并非觉得什么有趣,但自到这儿来,她就有意用灵丹代替食物。   对修炼确有好处,可时间一久,不免想尝些其他东西。   不过这话与他说了也没什么用处——这寨子偏得很,根本见不着多少吃的。   还是得等哪日空闲了,用鬼核溜出去。   但不等她开口,不远处的小径上便出现一人。   是太崖,手里还拎了个小木盒。   近前后,他道——   “借住此处,实不知该如何答谢元寨主。今早见芥子囊里还有些吃食,便做了送与寨主,对身体亦有好处。”眼一斜,他看向奚昭,“奚姑娘也在此处么?正好,可要顺道吃些?” 第167章   也有她的份儿?   奚昭看向那小食盒。   太崖已行至桌边, 打开了木盒。   一股清浅甜香从中飘出。   是几碟糕点,皆做得精巧细腻。   奚昭:“……”   这确定是刚好放在芥子囊里的吗?   元阙洲在旁道:“此类食物似不便放在囊中。”   太崖笑说:“刚巧有些材料,便自个儿做了些。”   “看着模样精致, 想来味道定然不错。”元阙洲面露些许歉色, “不过身体抱恙, 不适宜吃这些。”   多数妖族都不用吃喝, 偶尔吃些也不过解解馋。   “实为可惜。”太崖又看向奚昭, “奚姑娘可要吃些?不若替我尝尝味道如何,下回也好改进。”   奚昭问他:“有没有筷子?我方才碰了好些东西, 不便拿着吃。”   太崖便从食盒顶层的暗格里取出一双细竹筷, 但没给她, 而是直接夹了块糕点, 递至她嘴边。   奚昭想也没想, 就一口咬下。   “味道如何?”太崖问。   奚昭咽下后道:“好吃。”   不是客套话。   这些糕点甜而不腻, 入口即化, 确然好吃。   太崖便又夹起一块。   元阙洲扫了眼太崖。   搭在晒药架上的手轻轻摩挲着, 他温笑着道:“天冷,何不进去吃?也免得将糕点吹冷了。”   “寨主顾虑得周全。”太崖神色不改,“不过这糕点上都施过诀法, 倒不怕冷风吹。”   “费心了。”元阙洲轻声说,“方才见你走路好了些, 不知腿伤如何?”   “已好多了。”太崖瞧出他心中所想,眉眼含笑道, “恰巧收着故人来信, 说是近些时日寨中有乱, 让我暂且留在此处——不知可会叨扰元寨主?”   “这些时日寨中是不安生,留在此处也无妨。”元阙洲扫一眼食盒, “只不过再无需这般客气,况且时常来这儿,也忧你染了病气。若真那样,某实在心绪难安。”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客气,太崖笑意渐深。   担心他染了病气?   不过是不想见着他,还要扯出这多由子。   看来上回确没想错,这人远非看着那般好脾气。   “寨主无须担心。”太崖扫了眼已经接过筷子自个儿吃起来的奚昭,“奚姑娘不也常往此处来么,我看她生龙活虎得很。”   奚昭睨他,咽了糕点,却没说话。   元阙洲:“概是与昭昭性情相合,病气也沾染不得。”   “既如此,那更要常来了。”太崖抬手拢在袖中,“说不定也恰好与寨主合了性情。”   元阙洲眉眼稍弯,笑意温和:“有无眼缘,一回便知。”   “莫非这寨中人皆合寨主眼缘?”   “某平日里少与人来往,何谈眼缘。况且寨中来去自由,要真论眼缘留人,只怕剩不了几个。”   “寨主心胸坦然。”   “不得不为之。”   话落,奚昭正巧夹了块糕点,手却忽地顿住了。   不知为何,两人皆是含笑闲聊,但她总感觉眼下的气氛有些微妙。   “你俩在吵架吗?”她突然问。   元阙洲轻笑出声:“吃东西时确要安静,是我话多了。”   太崖也懒散压下视线:“寨主留我在这儿,我与他也无龃龉,又怎会吵架。”   奚昭将信将疑地吃了口糕点。   真的么?   吃过糕点没多久,那酣睡的灵龙也醒了。她便带着它回了院子,刚回去,就收着了蔺岐的信。   依他信上所说,那大寨主的影子的确有问题——虽不明显,但他的影子偶尔会僵滞一瞬。   跟卡壳了差不多。   读过信后,她转身又出了门,打算往主寨走一趟。 第168章   蔺岐轻轻摩挲过奚昭的脸颊边沿, 将最后一点痕迹抹去,随后垂手。   “好了吗?”她眨了下眼。   有些僵硬,不过在能接受的范围内。   “嗯。”   得到肯定答复, 奚昭走至湖边, 躬身看着湖面的倒影。   上回她来过主寨一趟, 以防被大寨主发现, 就让蔺岐帮她改换了容貌。   现下看水面倒影, 效果还不错。   也说不上是哪儿有变化,但就是跟之前不一样了。   蔺岐在旁问她:“可还有哪处需要改动?”   “不用。”奚昭左右转了下脸, “这样就挺好, 都瞧不出我是谁。”   先前太崖也用过易容术, 不过是掐了诀法, 以制出幻象。   而蔺岐则是直接用妖气改动面容, 这样哪怕受袭, 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且不用破解幻术, 到明天就会逐渐恢复原貌。   奚昭又问:“妖息呢?”   蔺岐:“察觉不出。”   “那就可以了。”她站起身, 没急着走,而是问他,“你平日里在寨中是不是没怎么跟人来往过?”   那天她在宅子里待了一天一夜, 就没见什么人来。   蔺岐明白她的意思——   待去了主寨,要是她离他太近, 极易引人生疑。   他道:“我便在左右,不会靠得太近, 好么?”   “只要别叫人看出来就行。”奚昭转身往主寨的方向走, 四周无人, 她问,“你与你父亲的关系不是很差么, 为何大寨主会顾着你父亲的情面留你?”   “他的祖父与父亲有过一面之缘,自那后少有往来。”蔺岐稍顿,“如今我与王上的关系稍有缓和,他也知我来了此处。”   原来是强扯出来的世交。   奚昭:“你父亲知道你来这儿?我先前还听说,好几处都想要占了这伏辰山。说什么拿到伏辰山,便也算得了恶妖林了。”   “是。”蔺岐说,“此番前来,有将伏辰山收归赤乌之意。”   话音刚落,他便察觉到她看他的眼神变了些许。   他又道:“是王上之意。但如今赤乌内乱,已是自顾不暇,难以占走伏辰。”   “那为何会让你来?”   “原是王兄担了此事。”蔺岐移开眼神,语气平静,“但王兄在宫中行巫蛊术,被王上发现,不久前在狱中自裁。死前送了封书信递与王上,将往日构陷我与师父的事尽数言清。宫中无人,王上又久卧病榻,只得撤了追杀令,让我来此处。”   他说得仔细,奚昭对这些事却没什么兴趣,只说:“你那爹挺不够意思的,说追杀就追杀,现在身边没人了,又让你东奔西跑,别不是忙昏头了。”   蔺岐垂眸:“让位在即,难免张皇了些。”   这一声轻如自语,奚昭没大听清:“什么?”   “无事。”蔺岐眼底多了些温色,“这些时日可还适应?”   “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修炼、歇息,再修炼、再歇息——不过今天吃了些糕点,挺好吃。那小寨主还送了我一样药囊。”   蔺岐抿唇不语。   三寨偏远,哪来的什么吃食。   不消细想,便知道那糕点从何而来。   “若想吃,待会儿再去买些。虽是妖寨,可也有不少有趣的吃食。”   奚昭随口应了声好。   没聊多久,他俩便到了主寨。   街上没多少妖——今日是立冬,大寨主在寨府摆宴,大多数妖匪都去凑了热闹。   她先前还担心会被发现,但跟着蔺岐混进寨主府后,才觉是思虑太多——伏辰寨规矩少,放眼望去,这妖府周围乌泱泱全是妖,筵席不断。   蔺岐走在前,奚昭跟着他,离了两三丈的距离。   她四周张望着,原本是为着找到大寨主。但穿过前厅时,她忽嗅见一股熟悉的清浅竹香。   奚昭一怔。   几乎想也没想,她便循着那淡香的来源伸出手去。   等抓着人的胳膊了,她才回过神来。   被她捉着的那人顿住步,侧过身懒懒扫她一眼。   “何事?”那人问,声音中不见丝毫情绪。   未等奚昭开口,那人身旁的妖侍便抢先斥道:“你这小妖好大的胆!冲撞了寨主,仔细现在就砍了你的脑袋!”   奚昭的眼眸渐往上抬。   缀着雀羽的巫袍、花纹繁复的袖口、折出细碎银光的耳圈。   脸色苍白,再是双白黑分明的眼眸。   眼神明净,但没什么精气神,瞧着很是疲倦。   眼尾处印着淡蓝到近乎透明的花纹,像极粼粼波光。   还有说话的声音。   也没什么气力。   是那占了伏辰寨二寨的恶妖,太史越。   仅一瞬,奚昭就倏然回神。   余光瞥见大寨主站在不远处,她紧拧起眉,拔尖嗓子回斥道:“此处也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今天大好的日子,来这儿搅人清净!”   那妖侍原已做好教训她的打算,不想被她反斥一遭,登时懵了。   “嗯。”太史越视线一移,落在她手上,“松开。”   奚昭冷睨他一眼,松手的瞬间,面不改色地往他袖上放了缕花灵气息。   又看一眼那妖侍:“大寨主的地盘,你也敢乱来不成?”   周围顿时安静些许。   不过随即就传出声大笑。   大寨主端着碗酒,从不远处走近。   “贤弟,这小妖怕是喝醉了酒,胡说罢了,别往心里去。”   太史越瞥他,这下连声儿都懒得出了。   “来——”大寨主从身旁妖侍手里拿过碗酒,递至他身前,“喝了这酒,消消火。”   太史越倦垂下眼帘,看也没看那碗。   “恶心。”   大寨主笑容一僵。   奚昭险没忍住笑。   她觉得大寨主定然在后悔太早站出来,没让她多骂两句。   抛下两字后,太史越转身便走了,再没瞧那寨主一眼。   而大寨主似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转头便又乐乐呵呵地喝起酒。   但奚昭清楚看见,他脸色都快青了。   不过这事倒给了她机会——   太史越一走,大寨主就开始拍她的肩,嘴上念着什么年纪太小,做事冲动,酒却一杯接着一杯往她手里递。   她还记着太崖的提醒,专挑那没泡过乱七八糟的毒物的酒喝。   抿一口洒一杯,余光则一直落在地面影子上。   入了冬,影子似也淡些。   朦朦胧胧的并不清楚。   但观察得久了,她便发现如蔺岐所说,那影子会时不时僵滞一息。日光映下,心口处还隐约可见星点幽光。   多半就是鬼钥的所在地了。   奚昭移过视线,若有所思地落在大寨主的胸膛上。   是该从影子里取,还是剖了他的心?   找着了鬼钥的所在地,奚昭再不多留,找着机会便离开了寨主府。   周围人里对控影术了解最多的应就是太崖了,他或许知道怎么从影子里取出钥匙。   不光如此,还有其他事也要问他。   她走时已近傍晚,天光暗淡。   因着喝了酒,她面颊烫得厉害,不过脑子还清醒得很。   路径一处树林时,她忽觉有什么东西盯着自己,目光森冷。   寻着那目光望去,她远瞧见两抹幽绿的光。   随后,一头形似野犬的凶兽从中缓步踱出。   浑身皮肉有如开裂的树皮,双耳高竖,涎水不断从嘴边滴落,喉咙里挤出威胁式的呼噜。   奚昭已习惯在这满林子里碰着凶物野兽,正要驭使契灵,身后就传来阵惊呼——   “小心!”   她稍顿,回身看去。   是个青袍少年,头发高束,额边垂落两绺细发,发辫末端由银箍箍紧。   奚昭刚开始还以为他是让她小心,但随即就听见他道:“小心,那是灵兽,仔细别伤着它了。”   ……   口水都快滴地上了你跟我说这是灵兽?   哪儿灵了,嘴吗?   少年小心翼翼地上前,视线始终锁准那凶兽。   嘴上喃喃:“师父教过,这应是灵犬。若能驯服了它,说不定能当我的第一头灵兽。”   奚昭:“……”   要真把这东西驯服了,牵回去的第一天就能被逐出师门。   “这其实是——”   “嘘——”少年眼中已泛出柔光,声音也轻,“别惊着它。”   对面,暮色掩映下的凶兽已开始龇出利牙,爪子不安地刨动着地面。   奚昭忍无可忍,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少年,同时驭使出契灵。   契灵化成无数灵刃,朝那凶兽飞去。   凶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灵刃扎了个满身,须臾便没了气息。   少年神情呆滞,眼睁睁看着凶兽死在了跟前。   随后他转过身,一脸不敢置信:“你干什么?!这可是——”   “这是尸兽。”奚昭径直走到凶兽身前,熟练地用匕首剖出妖丹,“咬着猎物的喉咙就不会松口——哪怕被敲破脑袋,再拖拽着四处跑,直到把猎物拖死,最爱吃腐尸——你要想养,往东走十里地,那儿有片坟地,经常能看见。”   少年面露错愕:“可师父说……”   “不是长得像狗的都是犬兽。”奚昭将妖丹收入芥子囊,看他,“你是从哪儿来的,还敢往恶妖林跑。”   少年面色一白,随后涨出薄红。   “陵光岛。”   奚昭眼皮一跳。   陵光岛的?   幸好有蔺岐改换过容貌,胡诌也不会被发现。   “师父带我们来这附近考核,要驯养灵物才算。我想着远处的灵物伶俐些,便往外走了。”少年支支吾吾的。   “你迷路了吧。”奚昭直截了当道。   “这!哪有的事!”少年强行岔开话题,“方才的事多谢了——诶!你怎么没带驭灵牌?”   “驭灵牌?”   “对啊。”少年拿起腰间的一块玉牌子,“我刚考过了五阶,勉勉强强算是驭灵师了。”   奚昭扫了眼那牌子,语气如常:“林子里凶兽多,不敢随意佩在外面。”   “虽说是这理,但规矩不能破,你最好带着。”少年稍顿,“对了,你师父是谁,我怎没见过你?”   奚昭正忖度着该怎么答他,便听得一声嘶哑的唤叫——   “绥绥?”   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第169章   身后那声音嘶哑难辨, 又分外颤抖。奚昭怔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是谁。   她没回身,倒是面前那少年惊喜得仰起眉梢。   “诶!你怎么又回来了?”他已然将奚昭当成了陵光岛弟子, 与她兴奋道, “我刚刚迷了路, 多亏这人才没闯到恶妖窝里去。听他说在恶妖林里转了一整天了, 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   奚昭:“……你方才还说自己没迷路。”   少年挥了两下手:“这不重要。”   话落, 他提步就朝不远处那人走去:“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在找人吗?刚才就跟你说了, 不若先找着我师父。我师父可厉害, 还能与地灵定契, 保管能找着你说的那——诶!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他兴冲冲地往那人身前走。   可那人就跟没看见他似的, 连眼神都未偏斜几分, 便擦身而过了。   也是等那少年走过去了, 奚昭才转回身。   跟她猜的一样, 确然是月郤。   仅两月不见, 那向来行事张扬的小郎君就跟变了一人似的。瘦削许多,眼底瞧不见往日的神气,沉在眉眼里的愁绪几乎要将那神情压垮。   转过身的刹那, 奚昭清楚看见他眼中透出些希冀和近乎错乱的欣悦。   但眨眼间,就跟吹灭了的烛火般, 尽数消失不见。   那星目中的情绪被失落覆盖,更因木然而显得绝望。   “抱歉。”月郤别开眼神, 低哑的声音抖得跟快哭了似的, “认错了人。”   最后几字几乎是挤出来的, 勉强又微弱。   “原是这样。”青袍少年走过来,“想来你定是认错人了, 她是我们陵光岛的弟子。我们今天才到这恶妖林附近,应该没有你要找的人。”   月郤微垂着头,“嗯”了声。   奚昭又没法解释。   依那少年所说,驭灵师应当都有个什么驭灵牌。现在她何物都没有,但偏会驭灵。   好在她改换过容貌,便是胡言乱语也不怕。等容貌恢复了,这少年再找不着一个没牌子但会驭灵的人。   但要是现下被月郤认出来,那哪怕之后她的脸变了,也有法子能找着她。   青袍少年道:“我叫温琛,师从第七门——你呢?”   “林小树。”奚昭扫了眼四周,胡诌了个名字。   看这情形,这回陵光岛派出的弟子还不少。便是说了,他也找不着她。   “小树师姐?”温琛笑道,“我看您方才驭灵,至少已是三阶驭灵师了。”   奚昭也不知道他说的五阶、三阶是什么意思,思忖一阵,顺着他的话往下接:“差不多,不然怎会往这儿跑——倒是你,既然是跟着师父出来的,就该好好儿听师父的话,一个人往外跑,若再遇着危险了怎么办?”   温琛挠了下后脑勺:“师姐教训的是。我总以为把《驭灵录》背会了就成,不想闹了将凶兽当灵物的笑话。”   奚昭扫了眼月郤。   许是以为认错了人,他再没看他俩一眼,而是失魂落魄地折返了回去。任由树枝刮身,也没抬手挡开。   她收回视线,想起方才温琛说驯服了灵兽便算作通过考核,便试探着道:“你现下还没碰着合心意的灵物吗?”   “没。”温琛摇头,“这柿子湖附近灵物虽多,可多数都弱得很,什么花灵草灵,驯服了也无甚意思。”   “我方才便是驭使花灵杀了那尸兽。”奚昭说,“挑着合心意的灵物了,再用心驯养,总能变得厉害。”   温琛眼眸一亮:“小树师姐说得是!”   “况且时间有限,全耗在了挑拣灵物上,也不是办法。”   “也是。”温琛跟在她身后往树林子里走,“就这么两三天工夫,我看好几个都已选好灵物了。”   奚昭又道:“你还记得是从哪处来的吗?这弟子太多,你光说个第七门,我也没法带你回去。”   “我想想……”温琛想了好一阵,才道,“就在柿子湖的南边,那儿有块灵地。我们和第六门的人都在那儿,其余人在灵地旁边的柿子崖下。”   奚昭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就在这儿待两三天。   柿子湖南边的灵地她前几天去过,地方不大,多是些温和灵物。   那地方至多能容纳下三四十人。   柿子崖下倒宽敞,不过能找着灵物的地方也少得可怜。   这两地在恶妖林的边缘处,离伏辰寨远得很,想来陵光岛也怕弟子遇上危险。   “走罢,我带你过去。”奚昭说,“今日遇着我算你走运了,我帮你把这事儿瞒着。若让你师父知道了,仔细受罚!”   温琛忙道:“多谢小树师姐!师姐可千万要替我瞒着,我好不容易才有了这回考核的机会。”   “待会儿回去了,别人要是问起,你就说不小心走远了。”奚昭道,“等送你回去,我还要在这附近转一转,也免得再有落单的弟子。”   温琛连声应好。   奚昭有意挑了曲折小路,来回绕弯,直绕得温琛昏头昏脑了,才将他引去柿子湖。   天色渐晚,远远便瞧见些灯火。   她停下,对他道:“快去吧。”   温琛颔首。   走出两步后,他忽然转过身。   那白净净的面庞在远处灯火的掩映下,渐涨出些薄红。   “小树师姐,”他别开眼神,很快又看向她,“之后若有什么不懂的,还能再找你吗?”   “等你找着契灵了再说。”奚昭再不多言,转身走了。   温琛便站在那儿,远远望着她。   直到她走进林子深处,才回身拔腿跑起来。   -   冬日里天黑得快,太阳刚沉下去,就已快探不清路了。   奚昭摸黑往回走。   从这儿走回伏辰寨,起码得一个多时辰。   她望了眼天,正犹豫着该不该用瞬移符,余光就瞥见道人影——   是月郤。   他就在不远处的密林里,一动不动地站着,似在喃喃自语。   奚昭停住。   踩出的窸窣声响没了,这空旷的夜里,她很快便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不到三个时辰了,今晚便走。”   他顿了顿,似在等谁应答似的。   好一会儿才又接着往下说。   “我知道,我会找。此处都已找遍了,再往北去不行?”   又作片刻停顿。   “是妖寨,可这满林子除了那妖寨,还能哪儿有人?柿子湖旁吗?都是些陵光岛的弟子,你别整日说些疯话,待会儿又闯到那帮人里头发疯!”   ——这人癫了。   奚昭脑中陡然浮出这念头。   她四下张望一番,确定没瞧见其他人。   那他在跟谁说话?   自言自语吗?   奚昭下意识往后退了步,踩在一团枯草上。   踩出的声响不小。   方才还对周围毫不在意的人,这会儿却陡然侧身投来视线。   那锐利的眼神如箭矢般扎来,他问:“何人?”   ……   不刚还见过吗?   “陵光岛弟子。”担心他将她的事透露给月楚临,奚昭有意隐瞒。   月郤大步流星地走过,最后在她身前站定。   “有劳,想与你打听些事。”他显然是强撑出的语气,好几回都嘶哑到险些破声,“你在这附近待多久了,那伏辰寨最近有没有来——”   话音戛然而止。   奚昭还在耐心等着他的下文,却见他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嘴唇似也在抖。   他张开嘴,但没发出声音。   哽了好半晌,才嘶声道:“绥,绥绥……?”   奚昭神情未变:“谁?”   她敢确定容貌还没恢复——蔺岐提醒过她,易容术失效时会有明显的感受。   “绥绥,绥绥……”   月郤往前两步,抬手。   似想碰她,可抬至半空又不动了。   “是不是你?就是,是你。绥绥,你、我……我……”   他哽咽到几乎说不出话,单挤出些破碎的字词,就是连不成句。   奚昭还记着他刚才自言自语的样子,又怕他说给月楚临,便还打算瞒着。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月郤便抬手抱住了她。尽管脸还没变回来,就已笃定她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抱得紧,似要将她嵌进身躯里似的。   埋在肩上的脸热烘烘的——并非因为脸颊泛烫,而是逐渐洇透衣衫的眼泪。   “绥绥,绥绥……”他不住念着她的名字,连日来积压的情绪终于撕开了条缝儿,从中宣泄而出。   怎么认出来的?   奚昭抱也不是,推也不是。   正犹豫着该怎么开口,忽听他唤了声:“昭昭……”   她登时怔住。   月郤叫她绥绥,是因她之前总生病,他便去请人算了个字。   自那之后,他就再没换过其他称呼。   不过还没来得及思考清楚,她的注意力就被分散至了别处。   许是因为这段时日总紧绷着思绪,眼下突然放松下来,月郤的身子忽往下一沉,昏了过去。   沉甸甸的身躯压下,奚昭踉跄两步,最终任由他摔在地上,砸出闷响。   她蹲下了身,看着躺在草地里昏迷不醒的人。   “月郤?”她戳了下那湿冷冷的脸。   没反应。   她又晃了晃他的脑袋:“阿兄?”   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奚昭垂眸,视线落在那紧攥着她袍角的手上。   晕就晕了,倒是把手撒开啊! 第170章   朦胧月影下, 太崖双手拢袖,视线落在蜷躺在草丛里的人上,再移向奚昭。   “第二回 了。”他眼梢挑笑, “这月二公子是常往肚里灌酒不成, 走何处都要倒上睡一回?”   “不知怎的就昏了, 也叫不醒。”奚昭扯了根草, 去扫月郤的脸。   从眼睛到面颊, 再扫至唇角。   但他就跟昏死过去似的,怎么弄都没反应, 连眼睫都不见眨动。   方才她实在叫不醒他, 便用玉简给太崖递了信。   等太崖过来的小半时辰里, 他动都没动过一下。   太崖往他额心处送了缕妖气, 半晌后收回。   “没什么大碍, 劳神过度罢了, 歇息几天便好。”他指腹稍捻, 那点妖气散得干净, 嘴上打趣,“待他醒了,只怕要将见远忘得干净, 改唤我一声兄长。”   奚昭问:“现下要如何,背他回去吗?”   “你打算带他回伏辰寨?”太崖缓声道, “你应知晓月二公子的脾性,他若见了你, 便轻易摆脱不得。待的时间久了, 难免有被见远发现的风险。”   “总不能一直这样担惊受怕下去。”奚昭戳了下月郤那冷冰冰的脸, “况且他要是说出去了,自有让他这辈子都再找不见我的法子。”   “好。”太崖却没有拉他起来的意思, “先送你。”   奚昭稍怔:“丢他一人在这儿?”   “是在担心他?”太崖轻笑,“这林子里恶妖虽多,但能察觉到他修为的妖,断不敢靠近——走罢,实在不行,施个结界便是了。”   奚昭:“……”   合着他一开始还没打算布下结界吗?   她想了想:“你带着他吧,我有瞬移符。一起走,也省得多跑一趟。”   太崖略一颔首,拎着月郤的后衣领,作势要将他提起来。   “等会儿。”奚昭取出匕首,利索割断被月郤紧攥在手里的袍角,“好了。”   太崖的视线落在那团布料上,须臾又收回,随后轻松拎起月郤。   “月小郎君轻了不少。”丢下这句揶揄后,等奚昭用了瞬移符,他这才带着人回了寨子。   -   伏辰寨。   奚昭开了院门,让太崖把月郤带去了绯潜原来的住处。   把人放在床上后,太崖顺势将指腹压在了他的右手手腕上。   指腹稍送出一道妖气,便逼得他松开了手。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团割断的布料收入袖中,随后起身。   “我去拿些药——你使了易容术?”   方才在野林里没什么光,他仅听见她的声音。至于脸,则只看着些模糊轮廓罢了。   眼下他才发现,她的五官稍有变化。每一处变化都不大,但与原来已是大不一样。   听他提起这茬,奚昭才反应过来。   “自学的。”奚昭两手捧着脸,以免他看得太清楚,“你要好奇,我也可以帮你改一改容貌——不过得受些折磨。”   “折磨?”   奚昭煞有介事道:“得往手上灌注灵力,再朝脸上几处穴位落拳。轻了不行,太重也不行,打个百十来下便好了——你要试试吗?现在就行。”   太崖耐心听她说着,狭长眼里渐浮笑意。   “这般奇特的灵术么?”他道,“若手痒了想打人,何不直说。”   奚昭拉开门:“出去吧你。”   太崖低笑出声。   错身之际,他忽顿了步,移过眼神。   “这易容术法似有些熟悉。”他忽道。   “是么?”奚昭偏过头望向铜镜,“我照书上学的。”   “这样么……”太崖移回视线,“能教得你拿拳头易容,那书确然刁钻。”   他走后,奚昭拖了把椅子在床边坐着。   本想看看能不能叫醒月郤,结果刚挨近,就被他一把攥住了手。   眼睛还没睁开,头便贴了上来——他侧蜷着身,滚烫的前额紧紧贴着她的手背。   方才苍白的面颊,这会儿涨出异样的薄红。   看着似是发热了,偏还在不住喃喃。   一会儿喊绥绥,一会儿唤昭昭。   奚昭起先还应他,后来实在懒得搭理,仅偶尔敷衍地“嗯”两声。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太崖就回来了。   月郤被他灌了不少灵丹,没过多久便又昏死过去。   -   翌日清晨。   月郤恍惚睁眼时,头还疼得厉害。像被什么给生生凿开了,又在里头搅动似的,疼得他难以视物。   他撑着床铺慢吞吞坐起。   因着头痛,加之这两月常在四处奔波,住惯了客栈,起先他并没意识到自己身处一陌生境地。   缓神的间隙里,有人从外面推门而入。   “你醒了?”奚昭在门口顿了步,“昨夜吃的灵丹太多,太崖说你很可能会头疼。”   望见那熟悉面容的瞬间,月郤登时陷入了几乎令他意识错乱的欣悦中。   但随之涌来的,便是足以溺死他的失落怅然。   定然又是幻象。   他别开眼神,强迫着自己不看她。   刚有一点儿血色的脸,又变得苍白无比。   定是幻象。   与他在街上、客栈角落、无人的石桥……所看见的身影一样。   与他白日夜里时常听见的声音也一样。   一旦靠得近了,听得久了,便会倏然消失。   不留下丁点儿痕迹。   他早该习惯。   见他低垂着脸不动,奚昭稍拧了眉。   她三两步走上前,手背搭上了他的前额。   “烧糊涂了不成,怎的连话都不会说了。”她道。   额心传来切实的触感。   温热,轻缓。   月郤愣住,忽想起了昨晚的事。   昨晚在那荒寂无人的野林里,他瞧见道熟悉身影。   仅扫了那脸一眼,他便知晓不是奚昭,由是并未仔细观察。   但月问星在他耳边一遍遍重复,说她感受到了绥绥的魂气。   随后便发了疯似的乱撞,想要顶替掉他的意识。   迫不得已,他只能跟那人搭话,也好问问她伏辰寨最近有没有来过什么人。   可对上那眼眸的瞬间,他便确信月问星没胡说。   就是绥绥。   只能是她。   “不发热了啊,还是药灌多了?”见他愣在那儿没反应,奚昭收手,打算去问问太崖到底灌了什么药。   月郤遽然回神。   抬眸的瞬间,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绥……”他哽了声,眼中迅速漫起些水雾,“绥绥?”   “终于醒了么?”奚昭想抽回手,但没挣动。   他分明没用多大力气,却是紧紧箍着她。   “绥绥,我以为……我以为……”月郤这会儿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思虑不清。   不知该说什么话,更不知该从何处问起。   为何没死,怎么到了这儿,这些时日过得如何,可有……可有片刻想起过他……   但一个字都没蹦出来,就听见奚昭道:“醒了就好。”   她从身旁拿起碗药,递给他:“将这药喝了吧,喝完了便走。”   走?   月郤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语气发抖:“走哪儿?”   “回去啊。这药里加了不少灵草,对你应有好处。等身子恢复些了,便回去吧。”奚昭解释道,“你在这儿,月楚临有可能会找过来。”   月郤瞬间明了。   她是担心他会引来麻烦。   眼底的喜意俱都化作黯然,他下了床,踉跄着往外走。   “我知道了,我、我现在便……”   刚迈了几步,他忽又转回来,微躬了身抱住她。   “我不告诉他,也不会让他知道。真的,真的——绥绥,我……你不能这样,我谁也不说,别叫我走好不好。我不喝那药,你别这样待我。”   “你来这儿,月楚临不知道吗?”奚昭打断他语无伦次的呓语。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月郤颤声说,仿在崩溃边沿,“绥绥,别这样待我。我真的……真的快承受不住了。”   奚昭这才抬手回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阿兄,不叫他发现便好。”   月郤将手臂收得更紧,脸几乎埋在她肩上。   “绥绥,别弃下我。” 第171章   奚昭开门, 出去时恰好看见往院子里走的太崖。   后者住了步,站在台阶底下问她:“月二公子如何了?”   “……又晕了。”奚昭合上门,“好像不太稳定, 醒一阵昏一阵。”   “多歇两日便好了。”太崖话锋一转, “你打算一直留着他?”   奚昭:“想让他帮我些忙。”   言外之意, 便是暂且会一直留着他了。   太崖不着痕迹地扫了眼那紧闭的房门。   暂且有用么?   奚昭思忖着提起另一事:“我之前听你说, 你那师父已经死了?”   太崖移回视线。   要在之前, 他定然万分确定师尊身死。   可现下……   “未必。”他道,“师尊多年前是为抵御魔物, 中了魔毒。他离世时我与见远已闹出龃龉, 是他眼见着师尊离世。直到仙葬之时, 我才赶回赤乌。”   “你俩不快, 和你们师父也有关系么?”   太崖稍作迟疑。   “算是。   “当日魔物血洗执明山庄, 我一心想为族人报仇, 便追踪了那些魔物的动向, 确定其中一些已去了天显境, 便递信与天显宗,追查魔物。   “但天显宗以为,魔物行事狡猾, 袭击执明山庄是为私怨。在封住魔狱大门后,便不愿再在此事上耗费心力。”   奚昭若有所思。   她对《万魔》这本书的印象已经不算深了, 但隐约记得主角团就是天显宗的人,似乎身边还混进了一个魔物卧底, 到大战爆发时才露出真面目。   太崖垂下眼帘。   “后来天机阁也推出卜卦, 说天显境内无魔物。见远向来以师父为尊, 自然信他。   “但不过平静了三四十年,天显境便闹起魔难。彼时赤乌已有意与天显联手, 见远已接手太阴门。我便寄信与见远,希望太阴境也能相助除魔。   “那时师父已中了魔毒,性命垂危,但仍旧坚信卦辞,认定魔潮不会闹大,要见远自保为上。见远遵从师嘱,不愿搅这浑水。我便隐姓埋名去了赤乌,在边界找到玉衡,收他为徒,以御魔物。”   奚昭道:“月楚临一直没答应么?”   “我在赤乌的时日里,赤乌王上设百花宴,想要太阴相助。见远虽赴宴,依旧听信于师尊,不愿干涉其中,仅在太阴境外设下御魔结界。我与他也就此分走两路。   “直到五十多年前魔物攻入太阴,见远的父母先后死在了御魔结界内,不久后师尊离世,三境才就此联手,苦战多年。”   奚昭边听,边在心底忖度着他俩对师父的态度。   这般看起来,月楚临与他俩的师父更亲近些。   她想了想,又问:“那你为何说你师父未必死了?”   太崖沉默一阵,道:“师尊不是屈于魔毒的性子,也并非身无防备之人。”   奚昭又想起了在二寨主身上闻见的那股竹子淡香。   那太史越会不会就是他俩的师父?   若是,又为何会出现在伏辰寨?   但眼下她还把握不准,自然不敢断言。   正想着,不远处忽传来人声:“昭昭。”   奚昭转过身。   “小寨主?”   元阙洲缓步而来。   等停在了院子门口,他才看向太崖:“太崖郎君也在此处。”   太崖笑道:“拿药回来,恰巧经过这儿,便与奚姑娘多聊了两句。”   元阙洲扫了眼他手中的药,温笑着说:“难怪石绪与我说,药房中的灵药少了几味——太崖郎君昨日还说腿伤见好,今日怎又劳损了心神?”   原是到这儿来追查灵药的下落了。   “是有些。”太崖面色不改,“身在别处,做事说话都要万分小心,不免劳神。”   元阙洲轻笑:“这话若叫旁人听来,只怕要念我的不当,以为我在何处拘束了郎君——何故将此地当作别处,既然住在这儿,便当成家也无妨。”   “元寨主客气了。”太崖道,“若真当成了家,不免做出些冲撞人的事来。”   元阙洲温温和和地笑了声:“看来太崖郎君行在言先。”   太崖笑意更深。   这是说他已冲撞到人了?   “元寨主心胸宽广,偶尔说些不中听的话,还望寨主见谅。”   奚昭在旁听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神情微妙。   这两人每回说话都万分客气,但她总觉得没那么平和。   就在这时,元阙洲忽看向奚昭。   “昭昭,你住在这儿可还习惯?”   两人陡然同时看向她。   奚昭迟疑着点头:“还行?”   “那便好。”元阙洲垂下眼帘,眉眼见带进些许歉疚,“寨中简陋,总担心会有何处安置不当。”   “没有的事!”奚昭说,“在这儿挺好。”   元阙洲应好,又道:“若有哪处不当,随时可与我说。”   末了还要掩面轻咳一阵。   奚昭上前:“小寨主,要是身体不舒服,不若回去歇着?”   太崖扫她一眼。   见她的注意力全到了元阙洲身上,掩在袖下的指腹不由得轻捻几番。   元阙洲抬起咳得薄红的脸。   “抱歉,又叫你看见此等情形。”他轻声道,“这寨中也唯有你时常惦记着我了。”   有一瞬间,奚昭恍惚觉得好像看见了被排斥在外的绵羊。   温顺又可怜。   她正欲开口,太崖忽行至身旁。   他道:“奚姑娘说的是,元寨主若身体不适,还是回去歇着为好——可要我帮忙?”   “不用,太崖郎君已劳心劳神,何故再来忧心我的事?”元阙洲说,“此番前来,是为找着那些灵草的下落。既然知晓是你拿了去,也放了心。”   这一番话似已耗去了他大半气力,到最后已声音微弱到快听不见,神情也见疲色。   奚昭这时才想起什么,转过去看太崖。   他拿那些灵草,没与元阙洲说么?   还折腾得他往这儿跑一趟。   看出她心中所想,太崖心底陡然泛起股躁意。   何处来的药罐子,尽耍些阴损手段。   他面上不显,道:“方才太过匆忙,一时忘了告知那石妖,实在歉疚。”   元阙洲:“郎君无需记挂在心,说清便好了。”   “自是。”太崖道。   -   不远处的树上,薛无赦大喇喇蹲着,白净净的哭丧棒搭在肩上。   “那两妖说什么呢?”他远远望着那处,“听不清啊。”   薛秉舟在旁面无表情道:“站得太远了。”   薛无赦敲了两下肩:“也不能凑得太近啊。那太崖跟条狐狸似的,离得近了,兴许又要被他发现。”   薛秉舟问:“兄长,要如何让他离开这儿?——不若直接上他的身,带着他离开恶妖林。”   “……离开了便不能再回来么?”薛无赦瞥他,“秉舟,下回用嘴说话,别拿木头当嘴使。”   “哦。”薛秉舟默了瞬,忽道,“那太崖好像要杀人。”   “看见了看见了。”薛无赦神情显出些兴奋,“还笑呢,恶气一阵阵往外冒,都跟截烟囱差不多了。”   “兄长。”薛秉舟扫他一眼,“你在幸灾乐祸吗?”   薛无赦哈哈两笑,毫不掩饰情绪。   “只不过瞧他好玩儿得很。”他站起身,手里甩着哭丧杖,“正好,就趁着今晚。保管吓得他不敢再待在这山上,连夜逃走!”   “要吓他?”   “是了是了,连那帮鬼差都瘆得慌,不信吓不着他。”   薛秉舟面露迟疑。   可他总觉得这法子不大靠谱。   “若被打了怎么办?”他真心实意地问。   薛无赦乜他一眼:“你莫不是怕了?你可看见了,现下他站在何处。”   薛秉舟垂眸:“奚昭的院子里。”   “那就是了。”薛无赦道,“放心,咱俩一起,何须怕他一人?”   薛秉舟将信将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   入夜,冷风吹得枝叶簌簌作响。   太崖正翻看着书,余光忽瞥见道影子从窗外飘过。   他抬眸。   烛火突然熄灭。   房中登时陷入一片昏暗,唯有朦胧月光从窗户投下。   恍惚间,他听见幽幽鬼泣声,从四面八方拢来。   突地!窗外又闪过道鬼影。   太崖正要起身,忽感觉腿上缠来什么东西。   垂眸一看,才发现是一绺乌黑的长发。无端从地面长出,如藤蔓般拴缚住了他的腿。   “劳驾……”耳畔落来道苍老人声。   太崖抬眸。   眼前的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外面站着个满头鹤发的老人。脸上皱纹堆叠,眼皮耷拉着,看不见眼睛。   “劳驾……”那老人嘶哑着开口,“我丢了样东西,能不能让我进去找一找?”   咚!   房门陡然被叩响。   太崖斜过眼神,落在那门上。   “我丢了样东西。”窗外那老人又道,“帮我找找吧……”   借着余光,太崖瞥见那老人已一手搭上了窗户,手臂有如干裂紧绷的树皮。   咚咚!   屋外又有人敲门。   太崖手指稍动,那门便自个儿打开了。   但门外并无人影。   而窗外那老人已伸过手,似想要揪住他。   “要找何物?”太崖移回视线,问他。   “找何物……找何物……”   老人忽抬起脑袋。   也是这时,太崖才看见他那双被眼皮掩住的眼珠子里根本瞧不见瞳孔。   仅剩一片浑白。   “眼睛,眼睛去了何处?”   话落,他以分外诡异的姿势爬上了窗台,肢体扭曲,如蜘蛛般快速爬进。   “眼睛!”他抬起手,似要剜下太崖的眼,“还我眼睛!”   而拴缚在太崖腿上的头发也越缠越紧,像要勒断他的腿似的。   拢在袖中的手垂落,手中多了把折扇。   正欲出手,他忽想起了什么。   太崖稍动折扇,送出的妖气就轻易折断了缠在腿上的鬼发。   他没管窗外那面容扭曲的鬼,而是径直出了房门。   周围鬼泣傍身,他恍若未闻,步子迈得越来越快。   直至走到一院落,看见房中仍有灯火,他才停下,抬手叩门。   不多时,房门从里打开。奚昭拎着一盏灯,另一手扶着门。   “怎么了?”她问。   “我房中似有鬼。”太崖也扶着那门,没有松手的意思。   奚昭沉默一阵:“……你该不会是怕鬼吧?”   “是。”太崖应道。 第172章   奚昭忽然提起灯, 凑至太崖脸上。   却见他笑容有几分勉强,像是真吓着了。   她收手,道:“这山上是有鬼, 不过我还没撞见过——闯进你房里的是什么鬼?”   她猜多半是孟章城的妖鬼。   “看着似是位老人家。”太崖眼帘稍垂, “他向我讨要眼睛。”   “要眼睛?”奚昭挑起眸看了眼不远处的房屋, “走罢, 我去看看什么鬼这般胆子大。”   正要出去, 却被太崖握住腕。   他拉着她道:“恶鬼凶险。”   直到这会儿,奚昭还觉得他是在胡诌。   他当时在月府跟鬼域的人来往可不少, 还能真怕一只鬼不成。   但在那空旷无人的夜色中, 她陡然望见一道急速闪过的白影。   她顿住步。   还真撞鬼了?   奚昭想了想, 从芥子囊中摸出两张辟邪符, 递给他。   她道:“要不往屋外贴几张符, 这符效用大, 应该能挡住恶鬼。”   太崖没接, 却说:“便是有辟邪符, 夜里也恐邪物惊扰,难以安眠。”   奚昭:“……你晚上又不睡觉,怕什么?”   太崖懒垂下眼帘:“不睡觉, 但总要合眼。”   那也是。   奚昭思忖着问:“那你想做什么?”   “若身边有人,应就不怕了。”   “这人何来的脸面?!”听见太崖说了什么话, 薛无赦站在不远处的高树上,远望着那门口的高大身影, 快被气笑了。   真是嘴一张, 什么瞎话都能往外蹦!   “殿下。”方才那白眼老鬼站在树底下, 犹犹豫豫地问,“可还要接着吓他?”   “不用了。”薛无赦哼笑一声, “这阴贼,能被吓着就怪了。也怪我糊涂,连鬼域部洲都敢闯,又怎会被个区区小鬼吓着——这儿没你事了,回去吧。”   那白眼老鬼听了,应好,转身便遁入地中,没了踪影。   薛秉舟默不作声地盯着那处,忽问:“兄长,可要入魂?”   入魂算是他俩想出的第二个主意——强行进入太崖的身躯,再在奚昭面前说些讨她厌嫌的话。如此,他俩定然会生出嫌隙。届时不论太崖怎么解释,恐也说不清楚了。   薛无赦琢磨了会儿,说:“就用这法子,将话说得难听些,不信奚昭不烦他。”   薛秉舟点点头:“我去。”   “你去?”薛无赦诙笑道,“好,你去——你先学那太崖说两句话试试?”   薛秉舟一怔,眼神无措地左右游移两番。   “该说什么?”他问。   “我想想……你便学他说,‘若身边有人,应就不怕了’。”   薛秉舟颔首。   他扯开嘴,滞了瞬,随后僵硬挤出平直无调的一句。   “若身边有人。”他闭了嘴,好半晌才迫使自己往下接,“应、应、应就不怕了。”   最后几字说得飞快,跟往天上飘似的。   薛无赦大笑。   良久才一手扶树,“哎哟”了好几声:“还‘应、应、应就不怕了’,秉舟,届时你往那奚昭身前一站,只怕还没开口,她便要问一句,‘诶你这么冷么?都冻成条木头蛇了,要不找个洞去冬眠几日,等天儿热了再出来说话?’”   薛秉舟稍拧起眉,别开眼神道:“别笑我。”   看见他那木讷神情,薛无赦一时笑得止不了声。   直到薛秉舟紧抿着唇别过身去,他才堪堪忍住,说:“要不我去?”   也只有如此了。   薛秉舟回身看他:“你打算怎么说?”   “这还不简单。”薛无赦想了想,“便说些我讨厌你,一见你就烦。到这妖寨子里来找你,也仅是闲来无事罢了。往后我们便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   薛秉舟摇头:“不像他会说的话。”   幼稚了些。   跟小孩儿吵架差不多。   “不像?那……这样如何——”薛无赦仔细琢磨起太崖的脾气,咳了两咳,有意压着声儿,“本君想过,虽有旧缘,如今不免心生厌倦。今日来这伏辰山,原以为能消磨几分倦意,谁想不减反增,不若就此断了去。”   薛秉舟蹙眉:“你说话真恶心。”   “哈哈哈哈——”薛无赦笑得乱挥起哭丧杖,“好啊好,恶心便好。就这么与她说了,定叫她瞧不出端倪——秉舟,你用勾魂索勾住那人的后颈,我便趁机入了他的躯壳!”   薛秉舟还没从方才那话中缓过神,眉头也拧得紧。   许久才点头应好,跟着他一道下了树。   那方,太崖说出那话后,奚昭将灯往他怀里一塞,好笑道:“叫这灯陪你吧,冷了还能暖暖手。”   太崖稍挑起笑,双手懒散拢着,斜倚着门。   他话锋一转:“也不知我错做了何事,那两个打鬼域来的小郎君,似对我多有不满。”   “薛无赦和薛秉舟?”奚昭不解,“他俩与你能有什么往来,怎会不满你?”   “我也不知。”太崖稍顿,“那元寨主亦是。”   “小寨主又怎的你了?”   太崖道:“若清楚还好,可有处改正。偏不清楚,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奚昭想了想:“我也不清楚,不过与其在这儿胡思乱想,不若亲自去问他们来得更有用。”   太崖垂眸,察觉到她的手在轻颤——应是天冷所致。   他离近一步,将手中那盏暖灯递与她。   待她接过,他却没松开。指腹轻轻摩挲过灯身,最后覆上她的手背。   “若他们在你面前说了什么不入耳的话,昭昭可会因此厌我?”   奚昭却道:“也没谁说你什么坏话啊。”   话落,覆在手背上的手已游移至面颊,指腹轻抚着她的脸。   “冷?”太崖问。   奚昭:“是有些。”   太崖便俯了身。   那耳坠在半空微晃着,闪烁出细微金芒。   但就在与她仅隔数寸的时候,他忽觉后颈袭来股冷意。随后便跟晕了似的,陡然失去了意识。   奚昭与他离得近,眼睁睁看着他的瞳仁涣散,又遽然回神。   怪得很。   “怎么了?”她问。   “我——”附身的瞬间,薛无赦就轻打了个寒颤——当了这么多年鬼,他还是头回感觉到冷意。   他垂眸扫了眼,却见自个儿身上仅披了件单衣,衣襟微敞。   ……   这人多穿一件衣服身上就痒是吧?   腹诽一句后,他抬起眸。   早在附身之前,他就已打好腹稿。怎样说才会讨她厌嫌,又该摆出什么表情。   但一对上那人的视线,他便忘了个七七八八,想好的话也梗在了嗓子眼儿里。   奚昭:“太崖?”   薛无赦呼吸稍滞,抚在她脸颊的手不自觉地微颤着。   怎么离得这么近,还……还贴着她的脸了。   本就不稳的心跳这会儿变得更乱,他僵硬着没动,生硬开口:“我其实要说……”   “说什么?”   “我想说……”   奚昭点点头:“你说。”   随她颔首,薛无赦清楚感觉到面颊摩挲过掌心的触感。   这使得他的掌心也跟过了火般,烧灼起来。   他开始觉得自己挨得太近,很可能叫她听见那过快的心跳声。   由是他想直起身,再慢条斯理地说出那些话。   但身躯僵硬难动,他只得放弃。   随即他想,若思虑不清该说什么话了,便只需告诉她,他讨厌她。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已。   他张开嘴。   但反复试过几回,却根本说不出这话。   甚至于心底仅剩了一个念头——   若她听见这话,定然不会开心。   一想到这点,他便再难开口。   不愿说。   更不愿去想她会为这话露出什么表情。   奚昭忽想到什么,好笑道:“太崖,你还真吓着了?”   薛无赦:“并非,只不过——”   话音未落,他就感觉似有只手落在了头顶,将他生拽而出。   再回神时,他已站在了房门外的台阶上。   身前,太崖的身影将他挡了个彻底。   他听见那道人分外自然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只不过天有些冷。”   紧接着,薛无赦便看见太崖侧过身,一手搭在门上。   关门时,太崖向他所站的方向投来轻睨。   眼梢习惯性地稍挑着,眸中却无情绪,如藏在密林深处阴恻恻的毒蛇般。   但薛无赦对他压在眼底的攻击性毫无察觉。   他一动不动,垂眸怔望着自己的手。   分明一片冰冷,可好似还能感受到那温热触感。   不久,薛秉舟从一旁的树上跃下。   步伐轻盈,落地无声。   “兄长,”他问,“如何?”   薛无赦毫无反应。   薛秉舟化出哭丧杖,敲了下他的头。   “兄长?”   薛无赦倏然回神,却不觉得疼。   他抬眸看他:“啊?”   薛秉舟面无表情:“那话说出来了么?”   “哦,哦,这事儿么?”薛无赦勉强扯开笑,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可惜了,那蛇妖端的狡猾,附身都没能成功。方才还差点儿被他发现了,肯定是随时提防着别人——要不再试试其他法子吧。”   薛秉舟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的神情。   说是并未成功附身,可方才有那么小半刻,他分明感知不到兄长的情绪。   一丝一毫也没有。   在骗他吗?   为何。   他侧过眸,望着那道紧闭的木门。   又或发生了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事么? 第173章   月郤昏了两天, 还不见清醒。   这日早上,奚昭去看他。见他仍没有睁眼的意思,便在一旁修炼起了驭灵术。   那灵龙的强化速度快得可怕, 仅这么几天工夫里, 就已经能够吃下凝聚她全部灵力的灵球了。它生长得快, 她承受的压力也大了许多, 每回驭使不过一刻钟, 就已有些吃力了。   她反复摸索着更好驭使契灵的法子,练了足有两个钟头, 身后忽落来人声:“小寨主, 那人是谁?”   奚昭转过身。   薛无赦蹲在窗台上, 一手撑脸, 一错不错地盯着躺在床上的月郤。   薛秉舟则站在门口处, 也打量着床上。   不等奚昭开口, 他便稍蹙起眉道:“月郤?”   “月郤?!”薛无赦轻巧跃下窗台, 眉梢扬笑, “真是月郤?他怎的到这儿来了?”   奚昭微怔:“你们认识?”   “兄长少时常与他来往,两人……”薛秉舟斟酌着用词,“性情相合。”   薛无赦兴冲冲地上前:“是玩儿得不错, 他比他那兄长有意思多了。不过后来月府不允他去鬼域,这才少了来往。要不然, 现下定比亲兄弟还亲。”   奚昭心想,多半是怕月问星的事会被鬼域发现, 月、薛两家才渐没了来往。   但快走至床边时, 薛无赦忽又停住。   他陡然看向奚昭:“他该不会是来找你讨债的吧?这人自小就听他哥的话。”   虽不清楚她和月家到底发生了何事, 但看情况关系似已差到了极点——甚而逼得她躲到这深山老林来。   “不是。”奚昭说得简单,“他与他哥闹了不快。”   “不快?他和月楚临?”薛无赦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当时我与他玩得那般好,他那温吞哥哥一句话,不也立马与我断了往来?还能有什么事能惹得他和他哥闹矛盾。”   薛秉舟在旁幽幽道:“月郤被带走时,兄长往他哥背上踢了两下,还想用勾魂索勾出他的魂。”   奚昭:“……你现在这般健全也挺难得的。”   薛无赦放声大笑,又躬身去看月郤。   凑近了,他却忽耸了两下鼻尖儿:“这人身上怎么一股死魂气息?”   “死魂?”奚昭也近了前,确定月郤的胸膛还微微起伏着,才道,“你别乱说,他可还活得好好儿的。”   “真有死魂气息——秉舟,你过来瞧瞧。”   薛秉舟上前,也跟着他俩躬了身。   三人将床铺边沿沾得满满的,他观察片刻后道:“确有死魂气息——有可能是恶鬼缠身。”   话落,月郤恍恍惚惚地睁了眼。   眼刚睁开,便对上几双压着审视的眼睛。   ……   他心下一惊,默默别过脸。   “怎么还在梦里……”他喃喃道,同时使劲儿眨着眼。   “哈哈哈——”薛无赦又一阵大笑,探手去拍他的肩,“月二,你别把人笑死!”   “兄长,你已死了。”薛秉舟说。   薛无赦哼哼两笑,有意逗他:“有劳提醒,要不是你帮我记着,只怕我早忘了。”   听他们聊了几回合,肩又被拍得生疼,月郤这才回过神。   他移回视线,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奚昭。   直盯得眼圈微红了,他才哽出声:“绥绥……”   薛无赦一下便从那声亲昵呼唤中听出异样情愫,笑意稍凝。   亦是同时,月郤强忍住不适,撑着床铺起身,何物也不顾地抱住了奚昭。   “绥绥,我还以为又是在做梦。”   薛无赦的视线在二人间游移两番,渐琢磨出了月郤和他哥闹崩的缘由。   他面上仍是笑眯眯的,却用哭丧杖抵在了月郤肩上,将他推开。   “月二,先别急着叙旧啊。”他道,“不若先说说你身上沾的死魂气?死气这般重,离人近了,可是有害无益。”   月郤被他推开时,神情还有些发懵。   好一会儿,他才怔然道:“薛无赦?”   “是了是了,亏你还记得我。”薛无赦凑近看他,好笑道,“怎的红成了兔子眼,莫不是夜里偷偷藏被里哭了?”   月郤不大自在地别开脸,片刻又转回来睨他。   “你不也是鬼?快离我远些。”   “专往人心上扎刺是吧?”薛无赦直起腰身,将哭丧杖抱在怀里,“别打岔,快说!如何沾了满身死气?”   月郤抿了下唇,嘶声道:“上山的路上杀了些恶妖,尸首概还在山下,去一趟便看得见。”   “是么?”薛无赦将信将疑。   这般重的死气,得杀了多少妖。   但他又找不着更为合适的缘由,只得暂且相信。   月郤敷衍解释后,便又看向了奚昭。   一看着她,他的气息又变得不稳:“绥绥,你将我丢那儿就好,何故受累带我回来?”   奚昭不语。   其实也没受多少累。   都是太崖带他回来的。   她伸手碰了下他的额,见不发烧了,便说:“我去拿些药,你在这儿歇会儿吧。要嫌闷,就与他俩聊聊天。”   待她走后,薛秉舟张了口:“月郤,你和她——”   “月二,”薛无赦忽越过他,挡在他了跟前,“太崖在你家住过一段时间?”   听他提起太崖,月郤陡然警觉,抬起戾眼。   “是,怎的了?”   “没什么,倒是巧。”薛无赦语气轻快,“他也在这儿。”   月郤攥起手,眉也紧拧。   “那妖道也在此处?哪儿?何时来的?他来这儿做什么?”   他接连问了好些问题,薛无赦也越发肯定心中猜想。   这人跟那阴贼果真不对付。   “你不喜他?那正好了。”薛无赦笑眯眯道,“我与秉舟也跟他有些矛盾,看他不快得很。但现下我俩在伏辰寨有事,整日要见着他,颇为心烦——不若搭把手,想法子将他赶出去?”   月郤犹豫道:“你容我想想。”   “想想?月二,你何时成了这般拖沓性子。要放以前,不早答应下来了么?”   月郤眉眼沉沉。   自是被那妖道摆过几道,长了些记性罢了。   他没解释,只道:“现下有更重要的事,我便是再不喜那阴魂不散的东西,也得放在之后再说。”   “什么事?”   月郤却不语。   兄长似陷入癔症,且还在四处找她。在解决此事,确保她能去危就安前,其他事都得放在后面。   他没解释,薛无赦也不好追问,只得暂且作罢。   等吃过药后,月郤又陷入昏沉劲里,天还没黑,便睡了过去。   -   入夜,奚昭刚放下床帐,正要吹灭蜡烛,便听得一声:“昭昭……”   嗓音空灵,又透出些幽怨意味。   她起先没听出来,还以为又闹鬼了,甚还在想今天这鬼倒聪明,连她名字都弄到了手。   也不知是要借眼睛还是借耳朵。   但当那鬼又唤了声“昭昭”,鬼影也缓慢靠近床帐时,奚昭才突然记起白日里薛无赦说过的话——   月郤身上沾着很重的死魂气。   又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落雨声,她忽道:“问星?”   “是,是我。”   奚昭盯着那身影。   她还真跑出月府了?   怎么做到的?   月问星停在了帐子外:“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不会出事的。他们都要骗我,没事,没事,我才不会信他们。”   她陷入了混乱的呓语,身影却一动不动,似在透过床帐紧紧盯着她。   奚昭正欲掀起床帘,却听得她忽道:“别拉开!”   她手一顿。   “别拉开……”那急切一声后,月问星的声音恢复了平和,“别拉开。我……我现下不太好。你见了定会怕的,别看我。”   不太好?   奚昭疑道:“什么意思?”   月问星并未解释。   些许衣料摩挲的声响后,那床帘被挑开一条缝儿。   一枝莹白清透的玉簪花从缝中探进,微微颤着。   “花,你送我的。”她的声音轻而又轻,“我不敢碰它,担心它坏了,只能轻轻地挨着。好在没有损坏,还好好儿的。”   奚昭看着那枝玉簪,忽抬手掀开了床帘。   烛火映下,她看见了床外的人——   她像是成了具被火烧过的空壳纸人。   浑身见着大大小小漆黑的洞,身躯也变得残缺不全。四肢布着长短不一的漆黑洞口,脸上也缺了块,以至于她说话都分外勉强。   奚昭怔住。   陡然对上她的视线,月问星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慌色。   她别过身去,仓皇躲至阴暗处。   “别看,有些……不太对。”她说,“很累,很累,没有鬼气能恢复。可我想见你,抱歉……我也不想。再过些时日便好了。”   “你这样不会疼吗?”奚昭坐在床边,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枝玉簪。   像是被火烧破了般,看着就疼。   月问星愣住——概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问。   好一会儿,她才摇了两下头:“感觉不到。” 第174章   看见月问星身上漆黑的洞, 奚昭把玉簪花放在一边,伸过手去拉她。   但月问星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了。   “别、别碰。”她低垂下视线不看她, “不好。”   奚昭陡然想起方才她说过, 是因一直太疲累, 鬼气不足, 才没法修复身躯。   她想了想, 问:“你是同你二哥一起来的吗?”   月问星点头,扯开干涩的笑:“将骨灰带在身边, 便出来了。”   奚昭:“……”   怎么听着怪惊悚的。   她往旁挪了点儿, 让出位置, 说:“你坐这儿。”   月问星摇头。   奚昭:“那我出来?”   月问星将头摇得更快。   好半晌, 她才不自在地坐在了床边。   这时奚昭才看见, 她的身体不光有缺损, 那些漆黑的洞口还在缓慢扩大。   她挑开月问星鬓边垂落的长发, 轻托起那磨损的下颌, 指腹缓慢摩挲着。   “真的感觉不到疼吗?”她问。   感受到她的触碰,月问星攥紧了衣袍,眼神局促地四处游移着。   许久挤出发颤的应答:“不疼。”   是因鬼感受不到疼吗?   可薛家兄弟似乎并不这样。   奚昭又想起另一事:“对了, 你们来的时候有没有碰上白树?”   “白树?”   奚昭:“就是之前常守在院门外的妖卫,施白树。”   她给施白树递过信, 施白树回过来的信上说,担心被人尾随, 会绕远路过来。   不过这都一个多月了, 还没见她的身影。   月问星这才想起那人。   碰见了。   自然碰见了。   这一个月他俩都在追着那妖卫东奔西跑, 从无上剑派到赤乌,再到天水阁, 如今八成已去了天显境。   也亏得她有耐心,尽挑着远路绕,就是不往恶妖林踏一步。   “先前遇到过。”月问星垂下眼帘,“她很安全。”   奚昭颔首以应。   她对施白树的修为自是放心,再不多问。目光落在那些漆黑破洞上,她道:“要不我试着帮你补一补?”   月问星怔然:“怎么试?”   “这几天恰好学到这处,正愁没地方练习。”奚昭倾过身,指腹压在一处破口上。   很奇怪的触感。   看着像是破了的伤口,摸着却有实感。手指仿若陷进冬雾里,很冷,还湿漉漉的。   她敛下心思,开始驭使鬼雾。   渐有淡黑色的雾气缠绕上她的手臂。   月问星看见,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影响到了她,急忙想避开。   但她的肩被奚昭一手压着,一时没能挣开。   紧接着,她便看见那鬼雾分散成一缕缕淡黑色的细线,如蛛网般交织缠绕着覆上了她的身躯。   她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暖意落在肩上,随即便见肩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月问星的神情间划过丝错愕。   也是这时,她才发觉那些并非寻常鬼雾。   被缭绕的淡黑雾气包裹着的,是一缕缕细到几不可见的浅蓝灵线。   “这是……?”   “驭鬼术。”奚昭顿了顿,“不过我改良过了。”   她现下驭使的契灵里,花灵主防御修复,鬼气则能腐蚀东西。若同时驭使这两种契灵,便能修补鬼物。   这是她拿来修复那块瞬移鬼核的法子。   但将鬼核的力量补足后,就再没其他适用的地方了。   帮月问星修补身躯的空当里,奚昭问起另一茬:“我先前听你说,你修炼过控影术?”   “嗯。”概是与她离得太近,月问星的嗓音发紧,“怎么了?”   “有一事挺好奇——影子里面也能藏东西吗?”   “影子所在的世界比海更宽广,若修习了控影术,打开影海界门,便能将东西藏进去。”月问星慢吞吞道,“但很危险。影子,很危险。”   奚昭托起她的脸,修补着面颊的漆黑破洞。   “不会控影术,也能藏吗?”   “只要找到会这术法的人。”月问星看着她,眼神恍惚迷离,“你要藏?可是很危险,影子失控……会很麻烦。”   “不是我。是我要找的东西藏在了别人的影子里。”奚昭问,“要是影子世界真比海还宽广,那岂不是很难找?”   “影子,会排斥外物。只要会控影术,很容易拿出来。”月问星断断续续地说,“你若想找,我可以帮你。”   话音刚落,外面就有人敲门。   随后传来道疲累声音:“绥绥,问星在你这儿吗?”   奚昭望一眼紧闭的房门:“是月郤——你过来没与他说么?”   话落,便要起身去开门。   月问星却忽地拉住她,冷冰冰的前额抵在她的胳膊上,说话也语无伦次。   “不想,不想他进来。”她用那尚还破损着的手掌,紧紧攥住了奚昭的手臂,“就我们两个人,不行么?” 第175章   奚昭并未多想, 只当是她和月郤不亲近——毕竟在月府的时候,他俩的关系就不算融洽。   她摸了下她的头,说:“应是在担心你。”   月问星低垂着脑袋, 神情间显出嫌恶。   根本就不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现下还非要来打岔。   但奚昭已推开她, 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 月郤恰巧垂了手。哪怕这几天就没睁过眼, 可他仍是一副倦容。   “绥绥,”他眼神一移, 看向了坐在床边的月问星, “我来找问星。那薛家二子常在附近打转, 若她被发现了, 会很麻烦。”   奚昭了然。   月问星的存在本就不能被鬼域的人知道。   她侧过身, 让月郤进门。   进了房间, 月郤看向月问星, 拧眉。   “深更半夜跑这儿来做什么?”   月问星也蹙眉看他。   “你能不能——”她刚将语气放得狠厉些, 陡然想起奚昭就在旁边,便又软下声音,“我凭何不能来这儿?若非我要找昭昭, 你只怕现在都还在守着鬼域的信。”   月郤语气平静:“现下不是在府里,没禁制藏着你的鬼息。白日里就被薛家那两人察觉到了死气, 还是说你想跟着他俩去鬼域?若如此,我也不拦, 你尽管随他们去。”   “知道了!”月问星起身, 苍白的脸上划过丝恼怒。   趁着奚昭转身关门的空当, 她快步走向月郤。   近身的瞬间散作鬼雾,消失不见。   鬼雾拢来, 月郤只觉像是掉进了冰湖里,好一会儿才渐渐回暖。   恍惚片刻后,他发觉自己并没像之前那样失去意识。   他拢了拢僵硬的手,望着毫无血色的掌心。   应是月问星这些时日消耗了太多鬼气所致。   仅一个关门的工夫,奚昭再回身时,身后便只剩月郤一人了。   ?   月问星呢?   刚刚不还在这儿吗?   不等她开口问,月郤便解释说:“问星需要藏匿住身形,以免被薛家人看见。”   奚昭颔首以应。   “那我便先回去了。”   月郤提步往外走,但行至门口,又转身看她。浑身没什么精神气,活像株蔫了的树苗。   “绥绥,我能不能……能不能留在这儿?便是蹲在角落也可以!不出声,也不动。”   奚昭:“……你是蘑菇吗?”   月郤紧绷着脸,没说话。   他难以解释。   但自打清醒后,只要看不见她,便会心慌得厉害。时间一久,又会陷入现实与虚幻不分的癔症中。   奚昭想了想:“那儿有床被子,你要不怕冷不嫌硌得慌,便在窗边矮榻上睡吧。”   闻言,月郤那疲乏无神的眼中总算有了些许熠熠光亮。   他也没骗人,直到奚昭吹熄蜡烛躺下了,都没听见窗边传来半点动静。   像没这个人一样。   但没过多久,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虽闭了眼,可她总能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身上。炽热坦诚,便是隔着床帘,也如六月烈阳般让人忽视不得。   翻来覆去好几遭,奚昭终于忍不住拉开床帘。   果不其然,幽幽月光映下,勾勒出一双模糊的眼眸——月郤便侧躺在那儿,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见她拉开床帘看他,他忙道:“现下时辰还早,可以多睡会儿。”   奚昭:“……”   她知道。   她这不刚睡一炷香的工夫么?   “你总盯着我做什么?”她问。   月郤不语。   因着长时间睁着眼眸,眼眶也有些酸涩。   但他不敢阖眼,唯恐下一瞬她又会消失不见。   奚昭披了件外衣,走至榻边,躬身看他。   “阿兄,为何不说话了?”   月郤坐起,双臂搭在盘起的膝上。   那常常高束的头发这会儿披散着,透出些萎靡不振的意味。   “我……”他攥紧手,声音弱了下去,“看不见你,会有些,心慌。”   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显然还不适应这般直白地表露情绪。   也是离近了,奚昭才发现他脸色分外苍白。但唇又是红的,因着情绪不稳,还在轻颤。   她还没看见过他这样,只觉新奇得很。   半晌,她忽然冒出一句:“阿兄,要接吻吗?”   月郤一怔,抬眸看她。   烫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脖颈烧至耳尖,他却摇了摇头。   他垂下眼帘,涩声解释:“接吻……心会跳得太快。”   心跳太重,会压过其它声响。   其它他更想在意的东西。   譬如她偶尔含糊不清的呓语,轻到难以听见的呼吸,衣料摩挲的轻微响动。   皆是些足以让他确定,她还在这儿,还在身旁的证据。   “好吧。”奚昭直起身,“那你别盯着我看了,怪瘆人的。”   月郤低下烫红的脸,点头。   -   翌日,天放了晴。   奚昭照常去找元阙洲修炼驭灵术。   到元阙洲的院子时,他正坐在石桌边分药。   看见她,他起了身,视线却落在她身后:“这位是……?”   奚昭扫了眼紧跟着她的月郤,说:“哦,他是从大寨来的。说什么前两天大寨主立冬摆宴,他被几个喝醉酒的妖匪给揍了。找大寨主评理,结果反被训斥了一顿。心里气不过,就跑到这儿来了。这两天对这儿还不大熟悉,就暂且跟着我。”   她说得有模有样,连月郤自个儿都快信了。   元阙洲不疑有他,看向月郤。   “大寨主行事粗蛮,勿要放在心上。”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温声道,“我看你的气脉有淤堵之象,概是心绪不平所致。服用此药,每日一粒,过两天便好了。”   月郤没接,看了眼奚昭。   奚昭:“小寨主的药挺有用的。”   月郤这才上前拿了,说了声多谢。   等他接了药,奚昭又驭使出契灵,对元阙洲道:“小寨主,这几日总有些难以控制它——以前喂多少灵丸它便吃多少,但最近胃口好像大了不少。吃了给它喂的,还想吃我的其他契灵。”   哪怕前两天就听她说在修习驭灵术,目下亲眼看见,月郤还是心觉惊奇。   错愕过后,便是懊恼于当日听信了兄长的话,将她留在月府,而非送去便于修炼的地方。   元阙洲抬手搭在那灵龙的头上,片刻后收手。   “你太惯着它了,纵容了它的脾气。”他面容温和道,“虽为你的契灵,但也要时常教训它——打骂皆可。”   奚昭:“可要是打它,小寨主不也感觉得到吗?”   “仅有三四分罢了,若放纵它,往后更不易控制。甚有可能引起相斗,吞食了其他契灵——不如现下便试着提点它。”   奚昭犹疑一阵,终还是拿出了灵丹。   同之前一样,她仅给了两枚。但吃过那两枚后,灵龙又开始去拱她手里的瓷瓶,甚而将身形化小,想偷食灵丹。   见状,奚昭看了眼元阙洲。   在他的注视下,她驭使灵力,凝成木棍形状。   再犹豫着轻打了下那灵龙扒在瓶口上的爪子。   刚落下,小龙就松开了瓶子,细细弱弱地叫起来。随后便蜷至一旁,再不碰那瓷瓶。   竟真有效?   亦是同时,奚昭听见了一声微弱的气音。   她循声望去,却见元阙洲稍抿着唇。   想着方才是打在了爪子上,她又看了眼他的手。   果不其然,他的掌侧已泛出微红,显然是被打过的痕迹。   “小寨主,你的手?”   察觉到她的视线,元阙洲面露温笑。   “无事,依你的来。”概是怕她心有愧疚,他抬起手,迟疑一阵,才轻轻摸了下她的发顶,“方才便做得很好。” 第176章   月郤看着元阙洲搭在奚昭头上的手, 思绪滞了瞬。   手里的药囊登时变得如火球般,炙烤着他。   方才元阙洲送他药时,他还觉得这人脾性温和, 很好相交。眼下却觉有何处不对劲, 那手更是碍眼得很。   但不等他反应过来, 元阙洲便已垂下手, 对奚昭说:“它如今已被纵得了几分脾气, 知晓你喜欢它,多半会不知悔改。若再犯错, 还当严加管教。”   如他所说, 小龙方才还蜷缩到了一边, 不敢碰那灵丹。   但一见她收手, 便又摇摇摆摆地朝瓷瓶游去, 一副要偷吃灵丹的架势。   奚昭看见, 又举起了那小棍。   在它的爪子挨上瓷瓶瓶口的瞬间, 朝下一打。   那灵龙刚得了一回教训, 余光瞥见她落下小棍,就倏然收回爪子。   只不过没来得及收回身子,以至于那小棍结结实实落在了龙腹上。   它哀叫一声, 翻腾着身子避至一旁,原先胡乱甩动的尾巴也安静下来。   小棍没落在爪子上, 奚昭怔住,随即下意识去看元阙洲。   却见他一手扶着身旁的石桌, 稍躬着身。   但有衣物作挡, 又瞧不出有没有打伤他。   “小寨主?”奚昭唤他。   “无事。”元阙洲的呼吸变得短促了些, 脸上却还带着亲和笑意,“要时常训它, 也免得出现契灵相食的局面。不光它,其他契灵亦是。”   奚昭点点头。   这些她没从《驭灵录》上读到过,平日里也鲜少去管契灵间的关系如何。   “这些药已分得差不多了,不能多晒——你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吧,我将药送进去。”话落,元阙洲拿起一旁的药筛子,转身进屋。   他进屋后,月郤这才问:“那人是伏辰寨的寨主?”   早在太阴境时,他就听说过恶妖林的伏辰寨。原还以为这寨子很大,但几天看下来,寨中好像就几十个妖,且个个儿系着锁妖链。   怪得很。   奚昭:“算是,这儿是第三寨,另有两寨离这儿很远。”   都已说了这些,她索性将伏辰寨如今的情况,还有她以后的打算一并说与了他。   月郤耐心听着,时不时点头以应。   听到最后,他问:“那元阙洲知晓吗?”   她想抢了这寨子什么的。   奚昭沉默一阵:“……还没来得及跟他说。”   提到元阙洲,她不免记起另一事——方才他走路时,步伐似有些不稳,身形也微躬着。   又想到刚刚落下的那一棍,她终是起身道:“阿兄,我进去看一眼,很快就出来。”   月郤跟着她起身,正想问要不要帮忙,余光却瞥见另一道熟悉身影——   不远处,太崖正经过一间寨屋。概是看见了他俩,他又转了步子,朝这处走来。   月郤往旁一步,不露声色地挡住了奚昭的视线。   等她进了屋,他才转身,斜过戾眼看向太崖。   他语气不快道:“你来做什么?”   太崖扫一眼那半敞的门,看他。   他慢条斯理道:“此处又非月府,来去自由的地方,想去何处应当不用知会月二公子。”   月郤一听见他说话就心底冒火:“惯会动你那嘴皮子,仔细哪日将你舌头割了。”   太崖好声道:“身子可好些了?那日带你回来时,还人事不省。”   月郤听他提起这茬,却没半点儿要谢他的意思,冷笑:“早知你要搭这手,我宁愿让豺狼给活吞了。”   “月二公子,身体刚好些,何必这般动怒。”太崖微睁开眸,放缓语气,“本君当日能送走玉衡,自也可以想法子再送走你——还是谨言慎行为上。”   月郤神情渐变。   掌心已蓄起妖息之际,忽听太崖道:“我方才看见昭昭进去了——那元寨主也在里面吗?”   妖息陡然散去,月郤呛他:“与你何干?”   太崖却一言不发地盯着那房门。   片刻,他提步往里走去。   月郤自不愿他去找奚昭,伸手拦人:“你做什么?”   太崖顿步。   半晌,他缓移过视线。   “月郤,”他眼尾渐挑起笑,“你这一副要将人生吞活剥的架势,好似用错了地方。”   -   奚昭进屋后,起先没看见元阙洲在哪儿。   直到听见声轻响,才循声往里走去。   掀开帘子后,她看见元阙洲正站在桌旁,微低着头。   因背朝着人,瞧不清他在做什么。   奚昭叩了下门,道:“小寨主,方才好似打到了你。”   元阙洲一怔,侧眸看她。   并没有完全转过身,奚昭却发觉他衣襟散乱,似敞了衣衫,另一手还拿着药。   “果真伤着了?”她蹙起眉,快步走近。   难怪方才走姿不大对劲,还借口送药进屋。   元阙洲那温和眉眼间划过丝慌意,合衣作挡。   “并未。”他放下膏药,“只不过灵药弄在了身上,要换件衣服罢了,”   “那你拿药膏做什么?”奚昭站在他身前,“我看看伤得如何?”   她知道他修为虽有,但身子骨不行,没法用术法疗伤,只能涂抹药膏。   可比起术法,膏药见效实在太慢。   僵持之下,元阙洲终是垂下手。   随他衣衫敞开,奚昭也看见了那道斜布在身上的伤痕。   从腰际左侧横斜往上,几乎要延至右肩肩头。   那血痕落在白皙皮肤上分外明显,如横生的血纹。   奚昭也没想到会这般严重,看见伤口的瞬间便说了声抱歉。   “何须道歉。”元阙洲轻声解释,“只是本就容易留痕罢了,其实伤得并不重,抹些膏药便好了。”   奚昭想了想:“要不我帮你疗伤?就是还不大熟练,可能不知轻重。但应该比涂药好些,至少能立马见效。”   “是你的另一道契灵?”   “对,你应该还没见过。”   她之前读《驭灵录》,渐摸索出了契灵的类别。   那花灵应是属于防御类契灵,若驭使得当,还有治愈伤口的功效。   元阙洲此时已疼得面色苍白,却仍眼含温笑。   “若能帮你修炼最好,只是……”他稍顿,垂下眼帘,“不会觉得伤痕难看吗?”   竟还在关心这些么?   “这跟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是伤就得治。”奚昭召出契灵,“你别动,很快便好了。”   她手指微动,那淡蓝色的灵息便覆上了伤痕。   这人看着羸弱,身上却覆着轮廓分明的薄肌,线条皆恰到好处。   奚昭却没多在意——好不容易逮着个修炼的机会,她自是将心思全放在了疗伤上。   如她所想,灵力释放的强弱并不好控制。灵力太少,起不了什么功效。   可要太多,反而还会加重伤势——好几回都弄得他痛哼出声,面上也渐覆了层薄汗。   奚昭屏息凝神,心无旁骛地调整着灵力。   从腰际一点点往上,缓慢地治愈着伤口。没过多久,灵力便碰着了衣服边沿。   隐约瞧见掩在衣下的伤痕,她神情自然道:“小寨主,你的衣服可能要再敞开点儿。”   元阙洲却没动。   直等她又催促一番,他才轻声应好。   待衣裳渐敞,奚昭总算明白他方才为何迟迟不动了。   她暂收回灵力,挠了下面颊。   “抱歉。”   这也肿了么?   那一棍落得怪准的。   “无事。”元阙洲稍侧过脸,不再看她,“我知你是无意。”   只是那苍白脸上渐透出薄红,搭在桌边的手也掐紧了些。   奚昭点点头,再度驭使灵力。   但刚碰着,元阙洲便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般,微躬了身避开,同时抬手握住她的腕。   “不必了。”他呼吸渐乱,面上涨出的浅绯更甚,“此处还是擦药为好。”   话音落下,门帘忽然从外掀开。   太崖出现在内外两室的交界处,望向他二人。   他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元阙洲,视线在那微敞的衣衫停留一瞬,随即移开。   “元寨主,”他神色不改,“方才在外面叫你,无人应答。又听见房中有声响,便贸然闯进,得罪。”   早在他进来之时,元阙洲就已松开手,别过身去着好衣衫。   待将襟口都整理齐整了,他这才转过身。   “抱歉,我并未听见。”他语气如常,但面上仍一片烫红。不等太崖开口问,他便主动道、“还请太崖郎君别误会,昭昭只不过在帮我疗伤罢了。”   疗伤?   他可没见着什么伤。   太崖瞧他越发碍眼,但面上并未显露。   “元寨主何须解释,受了伤需医治实属正常。况且我不过外人,何来误会之说?”   元阙洲颔首,又看向奚昭。   “今日多亏了你,才少受些皮肉之苦。我……”他勉强维持着温笑,却垂下眼帘,“我还需涂些药,不若在外等候。”   奚昭瞬间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应好,跟太崖一块儿往外走。   出去时,太崖似无意提起:“昭昭便不觉得何处不对劲吗?”   奚昭不解:“哪里不对?”   “那元阙洲。”怕她想不明白,太崖还有意解释,“无论言行,皆有异常。”   “小寨主?”奚昭想了想,“他挺正常啊。说话好听,脾气也好——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太崖停住,神情掩在暗色中,看不分明。   他想得太多? 第177章   但转瞬间, 太崖便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是我想多了。”他抬手拢袖,“与他来往不多,心有误解。”   话落, 两人正好出门。   奚昭一眼就看见趴在石桌上睡觉的月郤, 好笑道:“他怎么睡着了?”   太崖:“身体没好全, 不免常觉疲累。”   话落, 他扫了眼睡得正熟的月郤。   白水做的脑袋。   让他提防着那元阙洲, 竟反过来冲他拔剑。   外面风大,奚昭本在犹豫要不要叫醒月郤, 但还没走近, 他便自个儿醒了。   月郤昏昏沉沉地抬起头, 缓了好一会儿, 恍惚的视线才逐渐定焦。   “绥绥?”他眨了两下眼, 起身。   奚昭:“阿兄, 你要不回去睡?外面风大得很。”   月郤摇头。   怪事。   方才他分明在和太崖争执来着, 怎么就睡过去了。   刚想到太崖, 他就看见了那道人。   他登时蹙眉:“你怎么还在这儿?”   太崖:“月二公子若想我走,不如替我挑个去处?”   月郤烦他得很,又不想在奚昭面前跟他吵。   他勉强忍下怒火, 转而看向奚昭:“绥绥,今日还修炼吗?既然已经教得那龙灵听话, 不如回去练?我也能陪你。”   不等奚昭应答,元阙洲便出来了。   “方才去放药, 恰巧找到了一个药囊。”他从袖中取出一个药袋子, 递与太崖, “我见太崖郎君腿脚已好上不少,去主寨的路上多有毒虫, 这药囊的气味可帮着驱散野物。我平日上山采灵草便是佩了这药囊,效果很好。还望不嫌。”   要去主寨?   月郤紧蹙的眉总算舒展些许,心底也松快许多。   死妖道,早该走了。   太崖却没接,笑道:“有劳元寨主,不过我要找的人已来了此处,也无需再跑一趟——这药囊应是用不着了,元寨主不如留下,待采灵药时再用。”   元阙洲想到什么:“是这位月公子?”   太崖面不改色:“正是。今日来找元寨主,也是为了此事。”   月郤:?   这妖道怎就是来找他的了?   不纯粹在胡说八道吗?!   他正欲跟元阙洲解释,让他别信这妖道的鬼话,却见他时不时便抬手捂住右胸,面上似见痛色。   因着方才那药囊的事,他对这人的印象算得不错,便多问了句:“元寨主哪里不舒服?”   元阙洲一怔。   他先是无意识地看了眼奚昭,再才轻笑着应他:“无事,概是吹了冷风,偶尔觉得呼吸不畅。”   太崖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掩在袖下的手缓缓摩挲着指节。   也是月郤提起了,奚昭才注意到元阙洲的异样。   这般疼吗?   好像也是。   刚刚用灵术治疗时,他反应挺大来着。   她没作多想,由衷道:“小寨主,要真难受得厉害,可以用驭灵术帮你。难受一时总要好过一直作痛。”   太崖手中一顿。   元阙洲却是面颊烫红,错开眼神低低应了声好。   解决了灵龙的事,奚昭也没作多留。   她原打算回去后就准备去主寨找鬼钥的事,但刚到院子门口,便有黑白两道身影出现在院中。   一看见她,薛无赦便笑嘻嘻道:“小寨主,如何是好?你千方百计躲着麻烦,可那麻烦偏要天南地北地找你。”   奚昭眼皮一跳:“什么意思?”   “信上皆写了。”薛无赦从怀中取出封信,“你一看便知。”   奚昭将信将疑地接过信,打开。   是薛知蕴给她的信。   薛无赦也没胡说,确然有麻烦在找她。   依着薛知蕴说的,月楚临竟真得到了酆都的应允,要去鬼域部洲见她的魂魄,且就在三天后。   薛知蕴本想制造出幻象骗过他,但制出的鬼魄幻象上并无魂气,月楚临又是个心细如发的性子,看见了必然会有所察觉。   只得作罢。   奚昭又展开第二张信纸。   薛知蕴在信上问她,若觉致幻不妥,可要去鬼域做一场戏?也好让月楚临亲眼看见她上了往生桥。   否则他必会再去找阴阳簿,以查出她的来世。   若如此,很有可能被酆都发现阴阳簿上无她名姓的事。   信末,薛知蕴还说如果她愿意去鬼域,薛无赦和薛秉舟会伴在左右,以确保她的安全。   看她渐蹙起眉,薛无赦有意缓和气氛:“小寨主,何至于这般严肃?你若不去,就想法子糊弄了那月楚临。要不放心,也不过叫他看一眼,早些看完早些溜,断叫他连句话都与你说不着。”   奚昭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信。   其实她更担心另一件事。   月楚临总不会打的是取她魂魄的主意吧。   也并非没有可能。   以前他还得想法子将她的魂魄从躯壳中取出来,现在连这功夫都省了。直接拿个什么法器,到时候再在往生桥上等着,便如探囊取物。   可他难道没发现月问星已经从月府跑出来了吗?   月问星都不在月府,他就算能取走她的魂魄,又要去封谁的影海? 第178章   薛秉舟看见奚昭的神情, 思忖片刻后道:“不用担心,鬼域不是任人为所欲为的地方。”   虽是宽慰,但奚昭的神情并没有好转多少, 仍是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她知道鬼域不能任人为所欲为, 但月楚临要真是恪守规矩的人, 也不会取她魂魄了。   见她眉头稍拧, 薛无赦将哭丧杖倒杵在桌面, 双手叠在哭丧杖的杖柄上,以撑着下巴。   “秉舟说得是, 要真怕惹上他这大麻烦, 就索性将他的魂魄拘在地府——诶!”他歪过脑袋看她, 曲肘去撞她的胳膊, “你还可以顺便解解气, 拿鬼鞭子打他几回, 如何?或者再干脆些, 直接推他上往生桥, 下辈子变牛变蛙,变狗变猪、”   他不光说,还要用手抵着鼻尖儿, 往上一推。   “便像这样,整日哼哼乱叫。哪怕再想找你麻烦, 却连圈门都出不了。还不让酆都的人知道,谁都救不了他, 怎么样怎么样?”   奚昭看见他那模样, 一时没忍住笑。   语气也轻快了些:“要真这样, 他准得下下下辈子都饶不了我。”   “那也得等到他下下下辈子再说啊。”薛无赦垂了手,眉眼稍弯, “更何况这辈子都见不着两面的人,担心他下下下辈子做什么?”   倒也有理。   奚昭想了想:“那便去鬼域走一趟吧,也好打消他的心思。”   “便是不去看那麻烦,去鬼域玩儿一趟也好啊。”   薛无赦兴冲冲道。   “孽镜台你知道吗?好些亡魂刚被引入鬼域,一个个都哭天抢地的,说自己这辈子没犯过什么罪,周围人谁都说他最良善、最好心,凭何往地狱押?   “结果往孽镜台上一送,才知他小时偷金偷针,大时抢劫杀人,何种罪都犯过。愣羞得他面红耳赤,一个字都不敢往外蹦。有时看下来,比那人界的戏台子都热闹。   “望乡台……望乡台就算了,那处没什么好待的,个个儿哭哭啼啼,看得人心里酸得很——当然,我也算不得人了。上回有一恶鬼逃了,秉舟四处找他,最后还是在望乡台逮着的。前不见还凶神恶煞的人,往望乡台上一站,看见他家里人因为他的事儿受了牵连,在人界吃苦受罪,登时开始乱嚎瞎哭。   “秉舟本是去捉他的,反被他揪着胳膊嚎了一整天,秉舟半天挤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便也木着脸由他哭。到最后那鬼哭得手都在抽筋儿,秉舟的耳朵也险被他哭聋了。等他回来再与人说话,十个字儿里只听得见一两个。跟他谈天他说地,让他出去他进门。”   他讲得起兴,薛秉舟插不进话,便移开视线,看向了墙上的一簇干花。   是他送给她的那簇。   虽已半枯了,可她保管得很好。四周还围着用竹篾编成的小圈,远远望着跟块嵌在墙上的小花圃似的。   他默不作声地盯着那干花,思绪也游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薛无赦曲起手肘撞他两下,他才回神。   “兄长有何事?”他问。   薛无赦笑道:“快将哭丧杖拿出来。”   “真要去打那月楚临吗?”薛秉舟问。   “打什么打!”薛无赦放声大笑,“是要你把哭丧杖拿出来,往她胳膊上的无常印里注些鬼气,她也好去鬼域。”   “现在?”   薛秉舟怔然看向奚昭,却见她与方才大不一样,眼中已见浅浅笑意。   “可月楚临不是三天后才去鬼域么?”   “秉舟,你又神游到哪里去了?还不快将魂扯回来。”薛无赦举起哭丧杖敲了敲肩,“她是要去下面玩两天。提前去,也好熟悉熟悉往生桥么,省得到时候走错地方。”   薛秉舟明了。   待他变出哭丧杖后,两人一道将哭丧杖化成了匕首,又用匕首割破手臂。   渐有两缕淡黑雾气从伤口泄出,交织着游向奚昭的胳膊,最后没入那白黑分明的无常印里。   鬼气没入无常印的瞬间,奚昭便感受到一股森冷寒意。很快,那股凌冽冷意便游走至四肢百骸。   许是因为驭使过鬼灵,她很快便适应了这鬼气。   等最后一点鬼气也没入无常印,薛无赦转身便打开了鬼域域门。   往常他回去都磨磨蹭蹭的,这会儿却积极得很,又问:“小寨主,可要带什么东西?你那些修炼用的书,若要带就都找来,下面的鬼气对书没什么影响。”   奚昭拍了下芥子囊:“要用的东西都在这里面。”   “好。”薛无赦提步便跨入鬼域域门,“我在前头引路——去鬼域的路上有不少亡魂死气,得先驱散开。”   薛秉舟与奚昭并行,紧随而上。   但在跨进域门的前一瞬,他忽停住。   “奚昭。”他突然唤道。   奚昭也跟着停下,侧身看他:“怎么了?”   薛秉舟抿了下唇。   余光瞥见薛无赦走远了,他才开口道:“你可会觉得我无趣了些?”   奚昭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怎的突然这么问啊?”   薛秉舟两手垂在身侧。   他那木然神情间见不着什么情绪,可指尖却一下下压着指侧。察觉不到痛意,渐划出浅浅的痕。   “我不知该说何话能让你开心些。也不清楚做什么事才能让你放下心。”他垂下眼帘,“但眼下既然送你去了鬼域,便一定会将你平安送回来——此事你尽可放心。”   他说得慢,奚昭耐心听完。   虽然觉得他这保证来得没有缘由,但她还是点点头道:“要是不放心,我也不会去鬼域了。”   薛秉舟眼睫稍颤。   “嗯。”他抬眸应道。   -   之前在月府的时候,奚昭就听薛知蕴聊起过鬼域。   那会儿她只知道薛知蕴是半人半鬼,便以为薛家仅是住在鬼域。   依着薛知蕴所说,天底下没有比那儿更阴森的地方——   这寸草不生的荒地上,是片终日昏暗无光的天,四周飘游着浓到总也散不开的鬼雾。   走在其间,时不时还会撞见如轻纱般的鬼影——有些分明瞧着像雾,但等听着那刺耳鬼泣了,才知晓撞鬼了。   就连寻常可见的血腥味,也在鬼气的经年腐蚀下变得浊臭难闻。   等踏进鬼域的界域,奚昭也算明白她的确没骗人,更是瞬间清楚了薛家二子总想往人界跑的原因。   这地方太过压抑,就像是块锈迹斑斑的废铁,眼见着它在缓慢地腐烂。   不过新鲜感足以冲淡这份压抑,她倒觉得好玩儿得很。   进入鬼域后,四周并没瞧见什么建筑,而是一座座红到近乎发黑的山。山上光秃秃的,一棵树都见不着。远远望去,能瞧见好些蚂蚁似的小点儿在往山尖上爬。   她猜那应该是鬼。   四下张望一遭后,她问:“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去无常殿看看?”薛无赦问。   等奚昭应好,他下意识想拉住她。   只是还未有所行动,薛秉舟便已伸过手,对她道:“需用鬼行术,会走得快些。” 第179章   在去无常殿之前, 奚昭便听薛无赦说那地方比鬼域其他地界都好玩许多。   但仅看见座宫殿的模糊轮廓,她就闻着股浓厚血味。再走近些,她远远便望见一座阴森大殿。   那座大殿被绕城血池包围着, 连天都映成了刺目的血色。   奚昭:“……这就是你说的好玩儿吗?是要在血池子里凫水?”   薛无赦忍不住哈哈两笑, 神情颇为快活。   “你被吓着了?那池子里头可不是血, 这般冷冰冰的地方, 要真灌了血池子, 早就凝固了。”   奚昭想了番那场景,莫名觉得好笑。   “那是血罗花的汁水, 从往生桥那儿流过来的。每一滴都是阴间亡魂的生平过往, 所以闻着又苦又涩。”薛无赦说, “其他鬼殿都不愿这东西流过去, 我和秉舟早些年便让鬼差通渠引水, 把这些汁水都给引到无常殿来了。托这气味照拂, 也省得其他人平日里有事没事过来打扰, 烦得很。”   奚昭却笑:“你去戏耍别人的时候, 不觉得自个儿烦人?”   “诶诶诶!”薛无赦面上带笑,语气里却压进几分委屈,“别这般嫌我啊, 那是他们不懂得耍乐逗趣的乐处。要懂得了,与我一同笑笑, 怎还会嫌我烦?”   “歪理。”奚昭张望四周,问, “知蕴离这儿远吗?”   “不远。不过这些时日阴间亡魂太多, 没什么时间。”一直沉默的薛秉舟突然出声, “她说让你暂且安心住在此处,等得了空闲, 便来找你。”   奚昭点点头。   也是这时,她才发觉他还拉着自己的手。   她想挣开,但他握得紧,一时没法挣脱。   她便晃了两下,示意他注意此处。   薛秉舟微顿,侧眸看她。   却是误会了她的意思,道:“殿中不会闻见这些气味。”   她晃手的幅度不小,薛无赦眼神一斜,便瞧见了他二人相握的手。   他笑意滞了瞬,但余光瞥见薛秉舟忽然朝他投来视线,便又恢复如初。   仅开玩笑般说:“小寨主,你拉着秉舟的手,不冷?”   奚昭没作多想,只说:“还好。”   以前只要离他俩稍微近些,她就跟抱着块冰似的,浑身都觉得冷。而现下可能是驭使鬼灵的缘故,所受的影响已经小了许多。   有薛无赦的提醒,薛秉舟也才迟迟察觉到这点。   他握着她的手,仍然冰冷刺骨,可她未有半分退却。   下意识地,他问了句:“为何?”   薛无赦稍作思忖,明白过来应是因为她先前将鬼核里的鬼气驯成了契灵。   但这事儿他俩都还瞒着薛秉舟,他自然不清楚缘由。   ——算得是与她的秘密么?   陡然冒出这念头,他忽感到一丝隐秘的快意。如播撒在心头的种子,悄无声息地拔生而出。   他竭力压着这心绪,面上不显。   奚昭解释得含糊:“我也不清楚,兴许是和你待得太久,适应了?”   薛秉舟微怔。   他别开眼神,苍白的脸上渐透出些薄红,最后轻声应道:“嗯。”   话落,三人恰好行至大殿门口。   与他说的一样,一踏上无常殿前的青黑石板,那股子酸苦血味就淡了许多。   这宫殿修得气派,殿中十几根盘龙石柱几欲冲天,上端云雾缭绕,看不清究竟有多高。   奚昭正盯着柱子上缺了眼睛的石龙,不远处忽来了几人。   说是人并不准确。   个个都微垂着头,走姿僵硬,落地无声。   煞白的脸颊上见着两点红,手上托着布帕。走至殿中后,那几人就跟没看见他们仨似的,分散至每处石柱旁,擦拭起柱子上的“血迹”。   薛无赦走在奚昭左旁,将哭丧棒抱在怀里,躬身与她说。   “那血罗花的花粉常飘进来,沾在石柱子上,须得每日擦拭。”他说,“小寨主,若在殿中碰着这些人了,只管走你的道,无需理会他们。”   奚昭:“他们是……?”   薛秉舟:“并非活物。”   薛无赦:“拿纸人捏的假人。”   薛秉舟:“平日不会言语。”   “也不会搭理谁。”薛无赦接着道,“除非有什么事要吩咐他们。”   经过大殿时,奚昭打量着那些动作缓慢的纸人,走近了才发现,他们的眼神也分外僵滞,只直勾勾地盯着柱子上的血罗花花粉。   他俩引着她绕至殿后,左绕右折,最后行至一偏院。   说是院子,其实跟鬼屋差不多。   暗不见光,屋顶黑云攒聚,四周鬼气缭绕,偶尔还能听见些鬼泣哀嚎。   “到了!”薛无赦语气兴奋,“小寨主,这两天你便住这儿。此地离那些个鬼殿都远得很,也免得有人惊扰。”   薛秉舟则一声不吭地盯着奚昭,心有忐忑。   毕竟这处是人都觉得阴森得很,但已是他们能找着的最好住处了。   不想奚昭颇为满意,颔首说:“这地方很好。”   又甩开他的手,转过去与薛无赦耳语道:“这些鬼气,都可以用么?”   薛无赦闻言,止不住地笑。   末了又哼笑两声,曲起胳膊往她肩上一搭,学她压着声儿说:“有意挑在此处,尽管拿来修炼便是。”   他俩毫不避讳地说着悄悄话,薛秉舟看在眼中,难以言清眼下是何心绪。   却又寻不出话打断。   直到奚昭问:“可这是何时准备的?”   她来鬼域是临时起意,之前也没提起过这茬啊。   “方才。”薛秉舟说。   “方才?”   薛无赦笑眯眯道:“你说要来,就送了道暗令过来,让他们准备了。”   薛秉舟:“床褥椅柜都是从人界买来的新物,可放心用。”   薛无赦:“是了是了,放心大胆地用着就是——你刚到鬼界,定然不适应。今天不如先歇着,咱们明日再出去,如何?”   奚昭颔首以应。   的确是这样。   虽然他俩往无常印里放了鬼气,但她仍能感受到那股充斥周身的压抑阴气。分明没走多久,就已疲惫得有些睁不开眼。   眼见着她进了屋,又合上门,薛无赦这才转身往外走。   瞥见身旁的胞弟没动身,他停下唤道:“秉舟?”   薛秉舟移过眼神:“明日可去往生桥走一趟,以免届时出错。”   “好啊。”薛无赦说,“正巧,往生桥周围的血罗花都开了。虽不能碰,但也好看得紧。明天咱们带些骷髅架子过去,还能挑了那血罗花玩儿。”   “兄长,”薛秉舟顿了顿,“可否让我带她去?”   薛无赦笑意稍敛:“什么?”   薛秉舟看着他。   那些神情的细微变动一瞬不错地落入他眼中,可他恍若没看见,语气平淡道:“我想单独与她出去。在伏辰寨时,总把握不准时机。眼下机会难得,不愿错过。”   眨眼间,薛无赦就露出笑。   “也是,那蛇妖待在伏辰寨不走,平日里与她多说两句话都难——那你去了那儿,打算做什么?”   “今日会思虑清楚。”薛秉舟稍顿,又问,“兄长之前说要帮我,可还作数?”   薛无赦无端感觉面部僵硬得很,可他偏还扯着笑道:“自然作数,为兄为长,哪有骗你的道理?”   “那可否请兄长帮我约她。”薛秉舟眼也不眨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也无需告诉她仅我一人去。”   许是出于血亲默契,几乎是在他说出这话的瞬间,薛无赦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这般做,待奚昭去了往生桥,便会看见那处仅秉舟一人。而若秉舟此时言明心意,她就会知晓,是他从中撮合,有意留他二人独处。   从中撮合道缘的人,又如何会对她存有别的意思?   “秉舟,”薛无赦唇边仍抿着笑,却直接挑明,“何故拿这种话来试我?” 第180章   薛秉舟沉默不言。   但只消一眼, 薛无赦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二人虽然性情截然相反,可在喜恶上自小就出奇一致。   他压下心头的那丝怪异情绪,语气轻快道:“秉舟, 别想得太多。我答应帮你, 又怎会反悔?等一会儿她休息好了, 我就去与她说——你只管想想明天该怎么耍玩, 千万别像今天这样, 一路上半句话都蹦不出来。”   自始至终,薛秉舟的神情都无半分变化, 也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 他才应了声好。   翌日一早, 薛秉舟就在院子外面等着了奚昭。   薛无赦应该已与她说得清楚, 刚见着他, 她便问:“往生桥离这儿远吗?咱们是直接走过去, 还是用那鬼行术?”   薛秉舟:“约莫两里地。”   “两里地……”奚昭思忖一阵, “两里地也不远, 要不就走着去?那鬼行术快是快,可弄得人头晕得很。”   薛秉舟应好。   奚昭又四下张望起来:“你哥呢?平日里他最积极,这会儿却没瞧见人影。”   薛秉舟不露声色道:“兄长今日有事, 不会与我们一起去。”   说话间,他一直打量着她的神情。   “这样么。”奚昭倒没在意, “那就咱俩去吧,早些去了也好早些回来。”   “嗯。”   -   往生桥。   还没走近时, 奚昭就望见了大片血红, 还隐约瞧着些粼粼波光。   她一开始还以为又是那血池子, 直到走至往生桥附近了,才发现竟是花。   一条不断涌动的清澈河水旁, 开满了大片殷红如血的花,放眼望去根本瞧不着边际。   那些花轻轻摇曳着,如灼烧的大片火焰,掩藏其中的花蕊又为雪白,像极落下的一点莹莹白雪。   “那就是血罗花?”她问。   “是。”薛秉舟说,“皆由亡魂的往生凝聚而成。白蕊为魂,红瓣为魄。血罗入河,便是得了往生。”   这惊艳的景象落在眼中,使得奚昭好半晌才看见那花团拥簇间的往生桥。   陆续有亡魂上桥,步伐缓慢地往前移,有些颈上还系着锁链。   桥的另一端是一片混沌灰白,瞧不清是何光景。   奚昭问:“那到时候我是从桥上走过去?真要过桥吗?万一过桥了,会不会真就投胎转世了。”   她可还没做好再来一回的打算。   她抛下一连串问题,薛秉舟那木讷脸上竟抿出一点淡不可见的浅笑。   “生者过不了往生桥。”他道,“等你走至一半,我和兄长便会引开那月楚临,你再折返回来便是。”   奚昭闻言,又观察起四周的情况。   确定好亡魂上桥的路线了,她才勉强放下心,视线便又落在了那些血罗花上。   她问:“能不能离近些看那花?”   薛秉舟迟疑一阵:“可以,亡魂不得碰血罗罢了。”   言外之意,便是她碰了也无妨。   至于他,小心些便是。   奚昭了然,拉着他往河畔走。   跟在无常殿不同,这里的血罗花并没有血腥味,而是飘着股淡香。   花瓣落入河中也没有将河水洇成血色。   薛秉舟在旁解释:“花瓣飘至无常殿,才会缓慢散尽香气,融化成水。”   奚昭:“这般神奇?难怪同是一条河,无常殿跟这儿差别这般大。”   两人离得近,薛秉舟越发攥紧手。   他心底只想着该怎么与她言宣心意,却没注意到自个儿已踏进了血罗花花簇中。   这里离河水近,地面湿滑难行,天又暗得很。   没走两步,他便脚下一滑。还没站稳,就感觉有藤蔓缠上足踝。   踉跄间,他垂眸看去——   竟是血罗花的丝状花蕊在不断延长,紧紧缚住了他的腿,牵拽着他往河水里去。   花尖则如针刺一般,径直戳破袍裤,深扎进了他的血肉。   仅一瞬间,麻痹感就从双腿游走至周身。   他身形两晃,背上有如巨石压身,压得他朝河水里倒去。   意识渐散,他似乎听见了奚昭在唤他。   那声音却跟蒙了层纱似的,模糊不清。   他迟钝地眨了两下眼,在摔入河水的前一瞬彻底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似有人在摸他的头。   一下又一下,越发使劲儿,像要将他的头顶敲破一样。   薛秉舟昏昏沉沉地抬起眼睫,却对上一双阴鸷眼眸。   那双眼中隐见笑意,却丝毫不显得亲和,反而藏着隐晦的杀意。   “秉舟,告诉小师叔,前些天在铸剑阁看见什么了?”   小师叔?   薛秉舟恍惚片刻,从那双眼瞳中瞧见一稚童的小小身影。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   是因碰了那血罗花,重回到了死前的时日。   好像是五岁,还是六岁?   他已记不大清了。   借着余光,他看见自己置身一厅堂。他概是坐在一把小木椅上,两旁站了不少人。   大多都已记不得了,可匆匆环视下,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堂上的爹娘。   同他印象中的别无二致。   年轻,看他时永远如和煦暖阳般,带着温和笑意。   又过了许久,记忆才迟缓涌上。   想起来了。   是在剑派的前堂里。   那时他和兄长去后山冒险,一时走错了道,无意撞见了父亲的师弟在山洞里修炼功法。   眼带煞气,眉间聚浊,显然一副走火入魔的模样。   可那魔态仅停留一瞬,就又消失不见。   实在太快,以至于辨不清是否是错觉。   不久后,剑派中有弟子死在后山。   那弟子的师父将矛头对准了小师叔,且用留影珠投出小师叔常修炼的山洞,试图从中找出他入魔的蛛丝马迹。   山洞太深,看不清里面。   可留影珠却实实在在映出了在洞口徘徊的他。   由是父亲唤来了他,让他说清楚当日到底看见了什么。   想起此事的瞬间,薛秉舟下意识想张开嘴。   告诉爹娘,他亲眼瞧见小师叔面露魔态。   告诉这堂中人,那人是如何走火入魔,又会做出何等丧尽天良的事。   又或直接取出缝在袖中的小刀,刺入这仇敌的肚腹。   可他根本无法控制住昔日的自己。   他的意识被困在这豆丁大的身躯里,就呆愣愣坐在那儿。   何话也不说,视线在小师叔和爹娘间缓慢游移着。   犹豫,徘徊。   如他以往做下每一次决定般,不清楚该不该说,要不要瞒。   终于,在那长久的举棋不定里,堂上的父亲道:“秉舟年纪尚小,又能看见些什么?此事再从旁处入手调查罢,定会还以公道。”   末字落定的瞬间,他竟觉心如刀割。心头仿佛划开道血淋淋的伤,从中缓慢渗出足以要他性命的悔恨。   也是这时,天旋地转。   再睁眼,四周一片混黑。   想也没想,他便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父亲以往拿来装酒的大酒缸里。   他与兄长嬉戏时,将缸沿砸破了一道小口。自那后,这酒缸便闲置在了储物房。   缸外,隐约听得无数凄厉惨叫,一阵高过一阵,显然在逼近此处。   透过那道破裂的小口,他窥见些寒光剑影。   突然的骇惧掐紧了他的喉咙。   下一瞬,缸上的木盖被人吃力推开。   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庞出现在缸口。   但与他的惧色不同,那张脸上尽见欢泼笑意。   “秉舟,总算有了些长进——记得我说过的话,哪怕有人推盖子,也别出声,知道吗?别和前两回一样,刚走近就问外面的人是谁。话都叫你问完了,还怎么玩躲猫儿?”   薛秉舟缩在这仅能容下一人的缸里。   那股慌惧越来越重,沉甸甸地压着他。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仅能听见自己道:“哥哥,外面有声音。”   “肯定有啊。”小无赦笑眯眯看着他,“方才不与你说了吗,外面的人都在修炼。要是声响不大些,爹爹定然又会罚他们的。”   薛秉舟抬起手,攥住了小无赦的衣袖。   他慢吞吞道:“还有,血味。”   “修炼哪能不见血?”小无赦竭力往前一够,摸了摸他的脑袋,“所以你才得乖乖躲在这儿,他们打得可厉害,要真找到你了,也得揪着你去修炼。那剑比你身子还大还高,你怎么举起来,是不是?”   “嗯。”   “秉舟乖,若躲猫猫赢了,哥哥下回给你买糖吃。”小无赦说着,又使劲儿推起木盖子。   光线渐被掩去。   薛秉舟一动不动地盯着。   仅剩些许缝隙时,他忽开口:“哥哥。”   “怎么了?”外面的人停住。   薛秉舟垂下脑袋:“小师叔的灵力里,好像有魔气。我不确定,爹爹问我,我没说。”   小无赦好一会儿都没作声。   最终他摆出轻快语气:“秉舟,不确定的事不说,并没犯错,知不知道?”   “嗯。”   “况且小师叔修为高,要真入了魔,你就算告诉爹爹,也起不了什么用——这算不得什么大事,等躲猫儿一过,就忘了它,好不好?”   “好。”   “秉舟。”   “嗯。”   “别哭啊。”外面的人打趣他,“玩躲猫儿呢,哭哭啼啼的,岂不是领着别人来找你?方才便说了,若赢了,哥哥给你买糖。”   “好。”   薛秉舟应声的瞬间,那一丝缝隙也彻底合拢。   他缩在这缸里,被残存的酒意熏得睡意朦胧。   睡了醒,醒了睡。   外面的寒光始终不断,有时会在黑夜的映衬下格外显眼,偶尔又被灿烂霞光遮掩得几不可见。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不再有寒光,声响也彻底平歇。   终于有人掀开了木盖。   可并非是与他躲猫儿的人。   缸外的人垂下一双阴鸷眼眸,这回眼底沉着真切实意的笑。   又因凝在脸上的血显得格外狰狞。   是小师叔。   他手里还拎着一个稚童。   与他生着同一张脸。   可再不会有人将他俩弄混淆,也用不着穿不同的衣服,扎不一样的小辫儿区分彼此。   他俩已全然不同——   他的兄长紧闭着眼,脸上不见往日的轻快笑意。身躯被一把生了锈的剑穿透,湿淋淋的血浸透衣衫,又顺着剑身不住往下淌。   滴在缸沿,滴在他的面颊上。   又一滴血打在眼上的瞬间,他模糊看见小师叔将兄长扔开——像对待他每回铸炼失败的剑器那般。   “原躲在这破地方,难怪四处找不见。”   小师叔伸过凝满了血的手,一掌掐在他的脖颈上,生将他提起。   他的手越发使劲,似在他眼中,掐着的脖颈比草茎子更为脆弱。   “前两日你也算得帮了师叔,索性留你全尸。秉舟,便乖乖儿去吧。”   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就被迫承受着越发强烈的剧痛。   窒息感袭上,他仿佛听见了颈骨断裂的声响。   但他清楚哪怕现下被掐死,也得不到解脱。   被那血罗花缠上,他会反反复复陷在将死的痛苦里,受尽磋磨。   可就在将死的瞬间,他听见有人唤他。   一声接着一声,仿若一双手拉拽着他,将他从这永无止境的梦魇里竭力捞出。   意识逐渐回笼。   他对上一双眼。   不是那阴鸷的打量。   明透、清澈,又含着些焦灼。   “醒了吗?”奚昭反复捏着他的脸颊,又不收力地拍了拍,“可看得见我?能说话吗?”   薛秉舟缓缓回神。   这才意识到他还半躺在河水里,浑身泡得透湿,脑袋枕在她膝上。那扎入腿里的血罗花应被人拔了,伤口处覆着些温和暖意。   身前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半衣袍都被浸湿了,沉甸甸黏在身上。   见他睁眼,奚昭大松一气:“幸好,快吓死我了,那些个藤蔓把你往水里拖,我又拔不过,只能用鬼——用驭灵术。你要再不醒,我都想直接捅你两刀——”   刚说了一半,怀里的人便陡然侧过身。湿漉漉的两条胳膊就势圈着她的腰,还沾着水的脸庞则埋在她肩上,动也不动。   奚昭一怔:“薛秉舟?”   “喜欢。”抱着她的人突然道。   奚昭:?   什么? 第181章   奚昭还没从薛秉舟突来的拥抱中回神, 就听他突然冒了句:“喜欢。”   她登时懵了:“什么?”   薛秉舟一时陷入沉默。   他自知此举莽撞。   但他也知,再犹豫不得。   若同以前一样犹豫不定,只会又在往后的日日夜夜里嗟悔无及。   他的理智全浸在这冰冷的河水中, 又无端想起兄长。   昨日兄长如他所言, 将出行的事说与了她, 今天也未曾随来。   暂是情意尚浅的时候。   他紧了紧手, 在思绪重新聚拢的瞬间开口道:“喜欢你。”   奚昭还未反应过来, 又跟了句:“什么?”   薛秉舟将脸往下埋了埋,仅露出烫红的耳尖, 语气也颤。   “喜欢……你。”   奚昭下意识问:“谁?”   半晌, 薛秉舟才应道:“我。”   ……   所以他原来是在表白吗?   听他拿这种平淡无澜的语气说出这话, 竟颇有些诡异。   他俩就保持着这一别扭的姿势, 谁也没动。   奚昭思绪回笼, 渐觉与她紧贴的身躯冰冷寒冽。   好一会儿, 她忽问:“这河水干净吗?”   薛秉舟一怔。   奚昭由衷道:“便是干净, 要不也先站起来再说?”   她还跪坐在这扎骨头的河水里, 怪冷的。   薛秉舟一言不发地拉她起身。   两人站起后,腿边的水陆然向四周退开,露出灰白平整的河底。   但他俩的衣袍都已被河水浸得透湿, 薛秉舟抬起手,指尖轻点在她的额心。   霎时间, 奚昭便感觉到一股清冽冽的风没入额心。很快,她身上的衣物就已干得透彻。   见他身上还是湿漉漉的, 她问:“你的衣服, 不打紧吗?”   “无事。”薛秉舟说, “很快便干了。”   话落,他再不出声。   奚昭看他。   方才他说那些话, 她只觉突然。这会儿缓过神了,心底却无错愕。   或说在此之前,她就隐约感受到了。   ——那簇半枯的花,还有在元阙洲识海中,没能递至她手中的那枝月季。   她想了想,尽量斟酌着用词:“我对你还算不得熟悉。”   薛秉舟闻言攥紧了手,冰冷的水珠子顺着颌边滑落。   但失落尚未涌上,他就听见她道:“不过我还没跟鬼魂走得这般近过,好似挺好玩儿。”   月问星也是鬼魄,但跟薛家二子不同,是尚未进入鬼域的魂魄。   身形近乎透明,言语混乱,更贴近她想象中的鬼。   而他和薛无赦看起来和人无异,偏才是真正的鬼,也缺少人该有的温度。   受伤了不会流血,可情绪起伏时,面颊又会透出薄红——像是被设定成鬼,却没填补该有的细节。   这般奇怪,竟也会心生爱慕么?   对上那明眸,薛秉舟顷刻间明白过来——她仅是好奇新鲜事物,喜欢从暗不见底的水里捕捞异于平常的乐趣。   还没来得及收回的那丝失落,渐渐化为踌躇不定的考量。   他思忖着、审视着那份随时有可能消失的好奇,不多时,便断断续续道:“若是觉得有趣,你可以,尝试着,靠得……再近些。”   说话间,他竟生出种置身高崖边沿的错觉。   一脚已踏空。   紧张至极,就连近乎诱哄的一句话也被他说得磕磕绊绊。   到末字落下,那摇摇欲坠的身形彻底往前倾去。   陡生的失重感使他哑了嗓子,再说不出其他话。   因着面色冷淡,奚昭并没瞧出他的异样,只捕捉到一些紧张心绪的踪迹。   好奇使然,她问:“怎么靠得近些?”   薛秉舟沉默不语,面颊却越发涨红。   良久,他往前一步,微躬了身。   奚昭视线一移,落在他的唇上。   微红,在那张白如冷玉的脸上格外显眼。   但好似朱玉珍宝,看着漂亮,又一眼便知是死物。   “等会儿。”在他俯下身的瞬间,她忽抬手捂住他的嘴。   掌心印来一片冰冷,润着微微湿意,跟捂着块冰差不多。   薛秉舟顿住,半湿的发丝从耳边垂落。   他的眼中划过丝慌色,也顾不得嘴还被她捂着,便声音含糊道:“抱歉,冒犯——”   “不是。”奚昭松开手,“今日暂且落在别处吧。”   他的唇摸着冷冰冰的,接吻总觉得奇怪。   薛秉舟会意。   耳廓已红得能滴血,他强忍着心绪,倾身。   一个冰寒的吻轻轻印在了额心。   奚昭眨了下眼睫,莫名觉得像是落了片轻飘飘的雪花。   很怪。   可比她想的还有意思些。   落下那吻后,薛秉舟的脑袋就已不大转得动了。   脑子里像是有人举着小锤,叮叮咚咚地敲个没完。   思绪是乱的,直起腰身的动作也格外僵硬。   与他常年感受到的寒彻不同,她的面庞分外温暖。   唇上似还残存着一点温度,他抿了下,说话仍是连不成句:“这样,可算数?”   “勉勉强强——你先将身上的水弄干吧。”   奚昭拎着他袖口的一角,提起。   袖子已干了,可袖中的手还沾着河水。   “这样都不愿拉你的手。”   -   无常殿,后院。   薛无赦半躺在这无常殿中唯一一颗高树上,手枕着脑袋,垂下的腿一晃一晃的。   那血红昏暗的天他望了几百年了,可到现在都没看腻。   密布彤云中,总能窥见些新意。   但此时他的注意力却不在那乱云上,而是瞧一阵,便往院门口望一眼。   都已小半天了,那两人怎还没回来。   如此瞧了百十来回,院门口终于出现人影。   却仅有一道。   薛无赦跃下树,三两步上前。   “秉舟?”他有意往他身后张望两眼,“怎就你一人?”   薛秉舟面色如常:“她去了阴阳殿,知蕴有急事找她。”   “这样么……”薛无赦从他脸上没瞧出什么异样,哼哼两笑,“我好歹算你兄长,何至于防贼似的防我?将我一人丢在这无常殿也就罢了,竟还往身上施了术法。怎的,怕我笑你不成?”   从薛秉舟出去开始,他就察觉到不对了——   许因为是双生子,他二人时常能感受到彼此的心绪。哪怕离得再远,也能探知一二。   可今天,从头到尾他都没感觉到丝毫。   分明是薛秉舟往自个儿身上设了什么术法,好隔开了两人的情绪。   薛秉舟说:“不知定数的事,不免紧张了些。”   “知道知道,又不会因为这事怪你。”薛无赦面上含笑,“怎么样,今天玩得如何?该不会又闷头闷脑,只等着那奚昭来说话吧?”   他自小便了解他这胞弟的脾性。   性子温吞,也沉默寡言。   正因此,那些个鬼差才误以为他不好来往。   但接触久了便知,他二人有着如出一辙的任性。   薛秉舟一时没应他。   薛无赦以为自个儿猜中了,便拍了拍他的肩道:“这回错过了也不打紧,下次再找机会。大不了我帮你——”   “我说了。”   薛无赦微怔,手恰好搭在他肩上。   薛秉舟迟缓地抬起视线,看着他。   “我将心中所想,全说与了她。”   “这样么?”薛无赦眼中又见笑,搭在他肩上的手却不自觉拢紧了些,“那她如何应你的?”   薛秉舟别开眼神,道:“她说对我不太熟悉,暂且也没有结道侣的想法。”   薛无赦顺势抬手,乱揉了把他的脑袋。   “至少与你直言了,没说假话诓你。秉舟,无需将这事放在心上。”   想来也是。   就连那蛇妖都没能博得一二心意。   他这胞弟,性情难免木讷了些。   刚这么想,他便听见薛秉舟道:“但她说可以慢慢熟悉。”   搭在发顶的手一顿,薛无赦脸上的笑也滞了瞬。   薛秉舟垂着眸,语气轻得仿佛自语一般。   “她还允我,亲了她一下。”他稍别开脸,看不清神情,仅见颊上红晕,“额上。”   有一瞬间,薛无赦的手不受控地轻抖一阵。   随即,他就垂下了胳膊,勉强扯开笑。   “真的?”他察觉到声音有些发紧,迫着自己笑了阵,才说,“这般顺利吗?”   “嗯。”薛秉舟轻声应了,“不过她好像仅出于好奇,也只有这几日的工夫,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了解她喜欢什么,鬼域中唯一的花都已经看过了,更没什么吃食——我想明天带她去鬼市看看,但她今日说还没玩尽兴,再去趟往生桥也好……”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薛无赦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该为之高兴。   薛秉舟自小对什么都兴致缺缺,情绪也淡。   没喜欢的东西,更没什么爱好,每天就跟尾巴似的黏在他身后。   如今好不容易心有所求,且已如愿。   他合该高兴才对。   得以兄长的身份,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做,如何讨那人欢心。   一如他教他怎么拔剑,怎么在这鬼气森森的地界生存下去,又怎么耍些把戏戏弄别人。   但眼下他何话也挤不出,连笑都是勉强挂在脸上。   甚至于听见这话的瞬间,从心底渐生出的仅有一个念头,且淬了毒般——   这般呆板、木讷,连说话都是他一字一句教会的人,有哪处值得人好奇?   “兄长。”   突来的一声唤叫,惊醒了他。   薛无赦仍是副笑模样:“怎么了?”   薛秉舟看着他,问:“你能不能帮我想想,要去哪处好些?”   “为何要问我?”下意识地,薛无赦道,“何事都要我教你不成。”   薛秉舟怔然:“兄长?”   薛无赦此时才彻底回过神。   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他扬眉笑道:“我是说,你既然想约她,就得挑个你二人都能待得住的地方,问我能起什么作用。再者这事总得你自己拿主意,不然这回靠我,下回也要问我么?”   薛秉舟沉默半晌,终应道:“好。” 第182章   入夜。   原本就昏沉沉的天变得更暗。   薛无赦坐在桌旁, 一手撑脸,心不在焉地想着下午薛秉舟说的那些话。   虽说薛秉舟平日少言木讷,可也与他一样爱耍弄人。   会不会是戏言骗他, 又或像昨天那样是在有意试探?   但这又不是什么寻常小事, 岂能当作儿戏。   一阵胡思乱想后, 他索性起身折步往外走。   这会儿奚昭八成已经回来了, 问问她便是。   他的心思全在这事上, 一时没注意到有轻飘飘的脚步声逼近。不过疾行两步,就撞上了一鬼侍。   那鬼侍手中端的盆水也尽数洒在了他身上。   一盆水冰冰冷冷, 将他的注意力全拽了回来。   “殿下恕罪, 我没看见。”鬼侍生硬蹦出一句歉语, 随后放下盆, 取下腰间帕子, 作势要替他擦水。   他这反应倒是有条不紊, 薛无赦瞥见他帕子上的星点“血迹”, 摆摆手。   “算了算了, 继续擦你的柱子去吧。这两日亡魂多,血点子也多。”   “多谢殿下。”鬼侍眼神僵硬地望着他的衣袍,“您的衣服……?”   “些许水罢了, 掐个诀不就行?”   薛无赦一手作掐诀状,但鬼诀未成, 他忽顿住了。   鬼使神差地,他转过身。   “算了, 正好顺道, 我回去换件衣袍便是。”   -   一豆烛火燃在这昏昏夜色里, 奚昭召出鬼气,驭使着试图使其成形。   这鬼域里鬼气尤为充沛, 连带着契灵也变强了许多。原本仅是朦胧一团,如今已能渐渐凝成兽形了。   修炼了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人叩门。   她收回契灵,开门。   门外少年琼章鹤姿,着一身湖绿箭袖衣袍,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奚昭扫了眼那面熟的脸。   薛无赦?   还是薛秉舟?   她移过视线,落在那身湖绿衣袍上。   平时她拿来区分两人的依据格外简单——   黑的是哥哥,白的是弟弟。   但眼下这人没穿黑,也未着白,她根本没法儿辨出。   借着昏暗烛火,她看见这人脸上没有丁点儿表情。   眼尾微垂,唇轻抿。   自始至终也没说过一句话。   奚昭一手撑着门,思忖着唤他:“薛秉舟?”   听见她唤出这声的瞬间,薛无赦的眼皮不受控地跳了下。   竟真认不出么……   仅是换件衣袍,收敛着神情,再沉默些,寡言些,甚而连糊弄的话都无需说两句,她就辨不出他二人了?   既然根本分辨不出,缘何会应下秉舟?   奚昭也察觉到了他表情的细微变动,不过根本没作多想。   毕竟薛秉舟平时就不爱说话,大多数情绪也都借由神情传达。   她不疑有他,拉起他的手就往里走。   “衣袍不是已经弄干净了么,何至于再换一件——也没见你穿过其他颜色,倒是新奇。”   在她拉过手时,薛无赦的目光就落在了两人相握的手上。   他忽感到一阵不自在的紧张,旋即又被莫名的躁意压下——仅因他突然意识到这般亲昵的举动本该是冲着薛秉舟,而非他。   他不清楚缘何要为此生恼,更不理解眼下为何会装出秉舟的模样。   但奚昭没给他想明白的时间,径直拉着他坐下。   “你来是不是为着那事?”她拖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问。   薛无赦的眼中划过丝迷茫。   何事?   半天没等到回音,奚昭索性直言:“不是说有法子叫你的身体回暖些吗?我还以为你已经想到了。”   概是因为阴阳有别,白日里仅被他亲了下前额,她就冷得浑身发抖,到最后连手也不愿跟他拉了。   后来他说有办法能让身体回些暖,再不会叫她难受。   不过他没细说到底是什么。   薛无赦茫然更甚。   他哪里知道什么回暖的办法。   人都已死了,要再投胎不成?   “我……”他挤出一字。   灯火昏暗,奚昭没觉出异常。   她两手撑在他腿上,躬身挨近他。   “方才拉手好像也不觉得冷,是那法子奏效了吗?”   她陡然逼近,薛无赦微睁开眸。   怎、怎、怎么就挨得这么近了?!   烫红一下从脖颈烧到耳尖,渐有淡黑色的雾气从他体内不受控制地散出。   也是见着那黑雾了,奚昭才察觉出异样。   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薛无赦登时意识到什么。   他压下那份不自在,迫使自己扯开笑:“小寨主,我这儿可讨不着什么法子——与你说了这半天,竟还没认出来我是谁么?”   奚昭稍怔。   “薛无赦?”   “不然还有谁,那木头脑袋能挤出几声笑?”薛无赦尽量将语气放得自然,“方才鬼侍将水洒我身上了,便换了套衣服。本打算逗你两阵,不想真认不出来。”   “我看你真是闲得没事做了。”奚昭收回手,起身,“说罢,找我何事?”   薛无赦也跟着她站起,面容一下掩在了昏暗夜色中,瞧不明晰。   “之前你不是问鬼气的事么?我想着哪天得了空闲,带你去个修炼的好场地。挖不着鬼核,但对你驭使鬼灵大有好处。”   “当真?”奚昭来了兴致,“在哪儿?”   薛无赦却问:“你何时有空?”   “这两天恐怕不行。”奚昭道,“方才我去了趟阴阳殿,知蕴说月楚临恐怕要提前过来,最迟明晚。”   “怎要提前?”   “依着知蕴所说,月楚临往酆都寄了书信,请令先放我的魂魄通行,酆都那方竟也同意了。”   想到这事儿她就烦。   也不知她的魂魄到底有什么用处,竟叫他紧咬着不放。   薛无赦细思一阵:“来便来,早点儿看过了,也好叫他彻底死心不是?”   等她点头,他又问:“鬼灵的事,你与秉舟说过了吗?”   奚昭:“没,我怕他说出去。”   与薛无赦不一样,薛秉舟到底看重规矩些,也不赞同拿鬼核修炼。   “那……”薛无赦紧了紧手,“届时出去修炼的事,也要瞒他?”   “自是要瞒着。”奚昭道。   听了这话,薛无赦仍不得松快。箍在心上的绳子反而收得更紧,令他思绪难安。   他勉强扯开笑:“今天来就是为着这事儿,天色已晚,我便先走了。”   -   听说月楚临会提前过来,薛知蕴本想也朝往生桥走一趟,以确保万无一失。   但临行前酆都来了信,说是鬼王有召,只得改行。   好在奚昭之前就来过往生桥,一到这儿,便熟稔混进鬼魂之中。   她抬起手,目光落在腕上扣着的锁鬼链上,又移至苍白到毫无血色的掌心——薛家二子提前往她身上施过鬼诀,以将她伪装成鬼魂。现下无论外形,还是停滞的呼吸,她与普通鬼魂都别无二致。   她又扫了眼四周亡魂。   皆神情滞然,步伐缓慢。   好在今天的鬼不算多,不然她得冷死。   奚昭垂了手,往右瞥去。   远处,仅见薛家二子的身影。   她正要移开视线,就见半空凭空裂开道黑缝。下一瞬,一人从中缓步而出。 第183章   是月楚临。   两月不见, 奚昭起先还没大认出来。   他着了身白袍,神情同往日没什么区别。从缝隙中走出后,他便缓行至了薛家二子身旁。   因着离得远, 她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只见薛无赦面上带笑, 薛秉舟则偶尔插两句嘴。   没过多久, 月楚临那温和的神情就变得越发凝重。   奚昭估摸着他俩定是说了什么他不愿听的话。   她平复着心绪。   此处是鬼域, 哪怕他胆子再大, 也断不敢随意出手。   不一会儿,薛无赦就抬手遥遥指向往生桥的方向。   在月楚临投来视线之前, 奚昭移开眼神。   她再不往那边看, 却始终能感受到有目光紧锁着她。   她尽量忽略掉那黏在身上的不适感, 跟着鬼群缓慢往前挪。   走至往生桥前, 有两个鬼差分在两端, 帮鬼魄卸下身上的锁鬼链。   到她时, 那鬼差低声道:“还请姑娘停在那鬼旗之前, 旗前有阵, 会引姑娘返回无常殿。”   奚昭往前望去——   往生桥的另一端左右各立着一面棋子,正反两面分别写有生死二字。   她微点了下头。   待他取下锁鬼链后,她继续往前走去。   一上了桥, 她便混入一群鬼魄中,加快了步伐, 只想着尽快走到另一端,以防月楚临找她麻烦。   眼见着鬼旗越来越近, 她也感受到落在身上的打量越发明显。   只不过那人仅远远望着, 并未做出任何举动。   一路平安无事。   停在鬼旗前的刹那, 奚昭忽觉桥身微晃。下一瞬,四周便拢下一片昏黑。   想起方才鬼差说过的话, 她心底倒不慌,竟等着阵法将她传送至无常殿。   终于,四周彻底被黑暗笼罩。   在这漆黑无光的境地里,她忽听得一道温和嗓音:“昭昭的魂魄我已看见了,有劳两位,再不作叨扰。”   是月楚临的声音。   奚昭微怔,忽觉察到不对。   她立马抬起手,想要挥开那罩在眼前的漆黑。   可手一抬,指腹便陷入了一片柔软。   她继续朝四周摸索而去,能触碰到的地方都是同一触感——   顺滑,又似有褶皱,且还在不断起伏变动。   很快,她便意识到什么——   她好像,在布袋子里。   -   眼瞧着奚昭上桥,薛无赦视线一斜,落在月楚临身上。   “月大公子行事向来有度,今天怎么舍得这般给鬼域添麻烦?”   虽是揶揄口气,可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贬损意味。   月楚临却耐心应道:“昭昭在我府住了一年有余,情同兄妹。如今她身死,已无力回天,但也应确定她的去处。”   “兄妹?”薛无赦哼笑一声,“情同兄妹还由她赴死,月大公子如此重情重义,寻常人等怕是难唤你一声哥哥。”   月楚临只当听不出他在嘲讽,温声说:“出了些意外。不过还好,眼下还有机会纠错。”   一直没出声的薛秉舟突然冒了句:“强词夺理。”   月楚临笑意稍敛,但视线仍然追随着奚昭的身影。   看他那般紧盯着人不放,薛无赦心里越发不爽。   他道:“人都已上了往生桥,再无折返的道理。不论与她关系好坏,还是由她去吧。下辈子做花做草,做人做兽,你我都干涉不得。”   他现下都不清楚奚昭到底怎么惹着了月楚临,便有意点明亡魂前路未知,以此消解月楚临的不快,省得他继续找她麻烦。   薛秉舟接着说:“这回哪怕写信去酆都,也不会有人帮你追查亡者往生后的下落。”   “我知晓。”眼见着奚昭已走至一半,月楚临轻声说,“二位当日便是在此地,亲眼见着师长父母上了往生桥吗?”   两人同时一怔。   相视间,皆在对方眼中看出些许错愕。   他说得不错。   当日身亡后,他俩的魂魄被引至鬼域。同他们一道下来的,还有父母师长的亡魂。   父母在世时,鲜少为何物弃下脸面。身亡成鬼了,却反复哀求,为的便是能见鬼王一面。   待见着王上了,便将他二人推至身前,问鬼域可否留人,以免受轮回之苦。   鬼王见他俩资质不错,也有意留下他俩。   他俩那时还不懂什么往生轮回,只听得父母说终有一日会来找他俩,便留在了此处。   一待就是数百年。   眼见他俩神情恍惚,月楚临又继续道:“不知当日行凶的人,可上了往生桥?”   二人又作微怔。   没有。   自是没有。   他们眼见着师长父母赴往生,却未见着那要了剑派上下三百多条性命的小师叔。   月楚临的声音温和,有如潺潺流水般落在耳畔:“那人还在狱中受苦,是么?”   是。   当日戾气冲天,肆意行凶的人,到了鬼域却一派狼狈。   身负着千斤重的锁鬼链,踉跄着跪伏在他俩身前,嘴上说着什么不是有意,是叫邪祟一时附身,占去了心神才会冲动行事。   千斤重的链子压得他膝陷石地,却不住向他们讨要着原谅。   到如今,他还在无间地狱中饱受折磨。   日夜不停,永无终日。   月楚临:“二位的师长父母倘若知晓,也能消解几分苦涩。”   两人的注意力被他这一声轻语带回。   回神后,他俩齐齐看向往生桥。   却见桥上已无奚昭的身影。   薛无赦正想着她多半已被法阵送回了无常殿,便听月楚临道:“昭昭的魂魄我已看见了,有劳两位,再不作叨扰。”   话落,他折身踏回了那漆黑缝隙中。   “兄长,”薛秉舟说,“现下回无常殿吗?”   薛无赦却没动。   他眨也不眨地盯着月楚临的背影,目光一移,落在那人的手上。   以前就听月郤说过,他哥擅使剑,向来最为爱护那一双手。   可眼下,他的手——几乎每一根手指都缠满了白布。白布缝隙间隐见些许血迹渗出,颇为怪异。   盯着那手看了半晌,薛无赦眼皮一跳,忽觉不对。   他三两步上前:“月——”   “殿下。”   忽有三四个鬼吏从两旁冲来,挡在他身前,为首的那个躬身拱手。   “王上有令,请二位殿下去酆都一趟。”   “父王找我俩有事?倒稀奇,平日里三五年见不着一面。”薛无赦面上带笑,“只不过现下有要事,待会儿再去也不迟,让开吧。”   鬼吏没动,身子稍伏:“王上正在酆都等候两位殿下,还请殿下即刻前往。”   薛无赦望一眼不远处。   域门已关,半空中根本不见丝毫缝隙。   “什么事?”他道。   “属下不知。”鬼吏稍顿,“不过……十二殿下也在那处。”   薛知蕴?   薛无赦:“知道,她去之前与我俩说过。”   “是。”鬼吏犹疑着说,“没打听到什么消息,但中途王上令人去了阴阳殿一趟,说是去取阴阳簿。”   薛无赦与薛秉舟对视一眼,登时清楚了王上召去他二人的用意。   想来应是发现了阴阳簿的蹊跷。   想到那月楚临,薛无赦思忖片刻,忽抬手掐诀。   黑雾在他手中成形,化作一鬼侍。   他道:“去无常殿走一趟。”   待鬼侍离开,他才笑嘻嘻看向那几个鬼吏,边走边问:“也不知父王神情如何?”   这些个鬼差与他俩平素便算交好,自是知无不言:“应未至大动肝火的地步——哦,对了!六殿下也在酆都。”   “薛岱君?”薛无赦轻哼,“上回父王出巡,他便被薛知蕴压了一回。怎还往酆都跑,莫不是以为父王能再给他次机会?”   鬼差隐晦道:“十二殿下去往酆都之前,六殿下便已在那处了。”   薛无赦步子一顿,眼梢微挑。   “哦,怪不得。”他笑眯眯道,“原是有人对着父王乱嚼舌根啊。”   “殿下慎言。”   薛无赦只笑:“我这还不算慎言?要真论起来,只想将他骗去那拔舌地狱好好玩一遭——走罢,去看看他又耍什么把戏。”   -   意识到身处袋子里后,奚昭渐觉脑袋眩晕,眼皮也越来越重。   她之前就猜到月楚临多半不会放过她,却没想到会这般直接——竟然敢在鬼域里捆人?   所幸她胳膊上还印着无常印。   但她没急着往无常印里送入灵力,而是任由眩晕袭上。   月楚临都敢追到鬼域去,还光明正大地在鬼域捉人,那即便这回逃过了,他也还会想尽办法再捉她第二回 、第三回……直到取走她的魂魄。   既如此,不若趁着这次机会想办法了结了他,也好永绝后患。   这般想着,她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时,那股子昏沉劲儿已散得干净。   奚昭缓缓睁眼——   她已不在那袋子里,而是躺在房中床上。   这房间她也眼熟——   就是她原来在明泊院的卧寝。   不过被人仔细打扫过,房中已不见丝毫血迹。   被褥也换过了,分外柔软蓬松。   概是贴了暖火符,房中并不冷。   她打量着四周。   虽说打扫过,可房中布置与她离开前没有半点儿差别,就连插在桌上瓷瓶里的花枝都一模一样。   但是……   月楚临呢?   奚昭撑着床铺坐起身,想观察下屋外情形。   刚动身,她就听见阵细碎响动,像极铁链拖拽、摩擦的声响。   她怔住,垂眸。   只见右腕和踝骨上,分别系着条细长的银链。   两条银链看着纤细,却覆着浓郁的鬼气。   她在别处也见过——鬼域里拿来拴缚魂魄的锁鬼链。   ?   不是。   等会儿。   奚昭一下坐直身,托起系着手腕的链子。   捉人就捉人,锁着她做什么?   但紧接着她就反应过来,月楚临拿锁鬼链锁着她,概以为她是魂魄,怕她跑了。   还怪谨慎的。   奚昭盘腿坐着,打算驭使鬼灵,以腐蚀掉锁鬼链。   不过还没动,她便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外传来。   她细思片刻,又躺了回去,紧闭起眼,只当没醒过。   片刻后,耳畔落下开门声。   有人进了卧寝。   眼下已入冬,刚至傍晚天就已灰蒙蒙的了。   仗着天昏,奚昭稍睁开一条缝儿。   朦胧视线中,她瞟见月楚临从外走进,手里似还端着什么东西。   她看不清,但能闻见一股清浅香味。   在他近身之前,奚昭又合了眼,一动不动。   她看不见,其他感官就变得越发敏锐。   她听见月楚临坐在了床畔,感受到他的手指搭上了她的面庞,缓缓摩挲着。   奚昭:“……”   这算什么。   在检查她有没有缺了哪一魂哪一魄吗?   “昭昭……别怕,很快便好了。”月楚临轻声喃喃,手移至了她颈上。   一声细微的响动——他解开了她襟口的盘扣。   与此同时,他还在轻声道:“要涂些药才能融进那躯壳。你别怕,好不好?往颈上涂些药,不会疼。”   他声音小,奚昭何话也没听清,只感觉到他的指尖搭在了颈上。   她眼皮一跳。   没等回神,她就已经下意识睁开眼。同时右手朝前一挥,径直落在了他脸上。   一记耳光落得有力,声响清脆。   月楚临被她打得斜侧过脸,目光怔然,半晌没回神。 第184章   暮色四合。   月楚临侧过面颊, 一动不动。   他被打得面颊微肿,下颌连带着脖颈处,也被锁妖链剐蹭出了不小的伤口。破了皮, 渗出淡淡的血。   良久, 他才缓慢偏回头, 神情未有丝毫变化——眉眼间的温色都没减少半分。   他轻声解释道:“昭昭, 不用怕我。我只是想解开扣子, 好封住锁骨上窝处的魂门,没有其他意思——你有没有何处不适?若觉得疲累, 可以再歇息一会儿。”   他的语气太过温和, 但奚昭却听得背生寒意。   她视线一移, 这才发现他手中的碗里盛满了殷红色的液体。   是墨汁?   还是……血?   奚昭忽想到薛无赦之前与她说过, 鬼域亡魂一旦上了往生桥, 就会忘尽前尘往事。   思及此, 她将眉一蹙, 露出副颇不耐烦的模样。   “什么魂门, 你要做什么?又凭何要我歇息?我又不认识你。”她将手往前一伸,“还有,为何要锁着我?把链子解开。”   月楚临沉默不言地看着她。   颊边的血接连不断地流下, 一滴、两滴……逐渐浸透衣衫。   好一会儿,他说:“昭昭不记得了吗?无事, 你想知道什么,为兄会慢慢告诉你。”   “哪门子的为兄?”奚昭不快打断他, “我是鬼, 得上往生桥。你把我锁在这儿, 要做什么?”   “昭昭不是鬼。”月楚临温声道,“只不过暂且缺了副身躯罢了, 我已帮你打好了一副躯壳,你定会喜欢。”   奚昭原打算装着与他不认识,就此撕破脸皮。   如此要么能逼出那影子,要么就逼得他情绪失控,也方便她动手。   但这下她却听懵了。   什么躯壳?   他不是要把她的魂魄拿来压制住月问星的影海吗,还要躯壳做什么?   难不成是因为现下月问星跑了,他又怕魂魄损坏,所以才得拿什么壳子保护着?   但不论缘由如何,她现下都还是人,而非鬼魂,能装进什么壳子里。   这不纯粹瞎闹吗?   “不要。”奚昭将眉拧得更紧,“我都已经死了,用什么躯壳?”   月楚临笑意稍敛:“昭昭,休要胡言。你并非死了,仅是魂魄暂且离体罢了。再别说这些话,好不好?”   奚昭:“……”   他比她还了解她死没死不成?   “不好!”她盘腿坐起,指着自己的脸,“我就是已经死了!——脸白成这样你没看见?气儿都没了你没发现?”   她越说,月楚临的脸色便越发苍白。   他脸上的笑已快勉强得维持不住,嘴角也在小幅度地轻颤着。   “昭……昭昭……”   “你快将链子解开,错过时辰,只会耽误我赴往生。”奚昭伸出手,银链咣当作响。   月楚临竭力压着愈乱的呼吸,平心静气道:“昭昭,你只是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所以才会急着去那鬼域。待入了新躯,慢慢想起过往的事,届时定会好受许多。”   越来越离谱了。   他别不是准备拿什么纸片人、木头架子来装她的魂魄。   “胡说八道。”奚昭冷睨着他,“在世时我肯定过得不痛快,也不喜你,或许还讨厌你得很,不然怎么半点儿都记不住你,还一见你就烦?”   她的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恶劣,一字一句如利箭般朝月楚临心头扎去。   他再维持不住笑,一时间脸色竟比她更为苍白。   奚昭偏还上下打量着他,审视中压着厌嫌:“还说什么兄妹,若我与你长得有半分相似,定然都求死不求活——你不愿解开,我自个儿砸就是。”   话落,她顺手抄起床边的烛台,狠狠往腕上的银链砸去。   但到底没砸着那银链子。   在她动手的同时,月楚临便伸过手,挡在了她的腕上。   烛台直直落在他的腕骨处。   那烛台为铜制,底座边沿虽不至于尖锐如刃,却也砸出一道月牙儿状的伤痕——她甚而隐约听见了腕骨碎裂的声响。   月楚临却是一声没吭,只想从她手中拿过烛台:“昭昭,此物凶险。”   “对我又没什么凶险!”奚昭反手便往外一挥,那烛台子便打在了他脸上,划出条指长的口子。   鲜血顿时外涌,淌过脖颈。从他进屋到现在仅过了一刻钟,半身衣衫都已沾了血。   这下总能忍不住了吧。   奚昭攥紧烛台,就等着他暴露目的。   不想,他根本没管脸上的伤,而是覆上她的手,耐心而温柔地从她手中取过烛台。   “我们并无什么血缘,你先前在此处暂住了一段时日。”他垂着眸说,“是我做错了事,才致你身亡。错皆在我,你对我心有怨怼,也是理应如此。”   “哦,原来你是杀人凶手。杀了一回不成,还要追到阴曹地府杀第二回 ?”奚昭乜他,“脑子有问题,我劝你与其在这儿干耗着,倒不如找个医师郎中瞧瞧,省得哪日也把自个儿给杀了。”   月楚临听着她说,从头到尾都没开过口,仅沉默着取过一方布帕。   见他伸过手,奚昭往后稍退,目露警觉:“你又做什么?”   “血,要擦干净。”   月楚临捉住她的手,仔细擦拭着掌侧方才溅着的点点血迹。   也是他擦手时,她才注意到他的十指都被布帛缠紧,受了伤般。   不光如此,左臂的动作格外僵硬些,似乎没什么力气抬起。   她仅扫了眼,便移开视线。   月楚临抬眸看她,问道:“昭昭,可要吃点儿东西?我让人送了些水果,皆是方才摘的鲜果。”   奚昭冷笑:“人都死了,吃什么东西。”   月楚临渐攥紧手,那团布帕被他掐得几乎看不出原形。   从见到她开始便顿生的那丝痛意,渐如穿了阵线的银针,密密麻麻地穿透着整颗心。   喘不过气。   所有情绪都压抑在那一方小小箱箧中,拼命往外膨胀着,却又不得发泄。   “昭昭,可否……可否别再提那一字?”他声音干涩,晒枯了的橘子皮般,随时都可能碎裂开。   “为何?”历经方才一切,奚昭忽想到什么,“你在愧疚不成?”   “是。”月楚临涩声道,“悔不当初。”   奚昭稍拧了眉。   这事不难想清。   他要取走她的魂魄,是因听从了师嘱。   这一百多年间他就为了这么一件事而活。   好比当日他师父教他控影术,他仅知道要学会这一术法,却从没思虑过做成这件事得付出什么代价。   或因此,他才会在此时后知后觉到一丝悔恨——在亲眼见着她死后。   但这与她无关。   她没什么义务陪他在这儿咀嚼那丝悔意。   由是她抬手道:“先解了锁鬼链,其他的之后再说。”   月楚临却置若罔闻。   他站起身,面容被夜色遮掩得模糊不清。   “是我考虑不周。今日已晚了,你先休息一晚,明天我再来替你融入躯壳。”他抿起一丝笑,“刚好,那躯壳还有些瑕疵,我想再好好修复一番。”   话落,他便端起那瓷碗,转身出门了。   奚昭:“……”   他是完全不听她说话吗?   她就势往床上一躺,仰头看天。   这人现下似乎有些不正常。   便是心有悔意,思绪也不该错乱到这种地步才是。   还是说在有意打消她的警惕,以便等月问星回来了,再取她的魂魄?   她抬起手,盯着那银链子。   半晌又坐了起来,召出了契灵。   -   走出明泊院后,月楚临径直回了书房。   房中四面墙上皆嵌着夜明珠,泛出柔和光亮。   他走至角落,同往常一般用净尘诀仔细清理起那木制的人偶。   随后又行至桌前,指腹温柔地抚过那截断裂的木制手臂。   那丝裂缝还是没修缮完好。   他也向天水阁寄过信,但说此种木料极为稀有,剩下的根本不够再打一条手臂。若再等,至少得百年光景。   但没事。   他自有修缮的法子。   他从芥子囊中取出一柄小刀,随后撩开左袖。   同手指一样,那条胳膊也缠满了白布,不过血色更多。   他熟练地挑开布帛,渐有伤痕露出。   那伤极深,已能瞧见破碎不全的白骨。   但他恍若未见,刀尖直接抵进了伤口中。 第185章   月楚临斜过刀刃, 像是对待一件亟待雕刻的石像,缓慢而仔细地剜开血肉。   痛意使他头冒薄汗,但他恍若未觉, 神色不改地撬下覆着鲜血的一小截白骨。   剖下碎骨后, 他放入臼钵中, 再次施展妖术。   白骨碎为齑粉, 经他操控着渐渐填入木头断裂的缝隙中。   还差一点儿。   他又拿起小刀, 薄而利的刀刃压进伤痕,牵带出丝丝剧痛。   可他半刻没犹豫, 又生生剜下一小块。   如此循环往复, 直待衣衫已湿透, 才将那条缝隙彻底添补住。   他没忙着止血, 而是挑了把锉刀, 像对待弥足珍贵的宝物般细细打磨着。等将那截木头打磨得平滑, 看不出丝毫破损过的痕迹了, 他才重新接回那木偶身上。   随后又取来一碗, 就着手臂上的伤口蓄了一大碗血。   盛好血,他正欲往木偶上贴道瞬移符,好带着它去明泊院, 但忽想起衣衫已被汗湿,便顿了步。   他将伤缠好, 又重新换了件衣袍,这才取出瞬移符。   -   睡梦中, 奚昭隐约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如轻飘飘落下的细雨丝, 存在感并不强, 可一旦察觉到就没法再忽视。   这一觉恰好睡醒,她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还是黑夜。   浓厚夜色中, 却有双眼眸悄无声息地望着她。   专注,压着丝不算明显的痴缠。   与此同时,奚昭又闻见了那股淡香。   她倏然睁开眼,与坐在床边的月楚临四目相对。   奚昭:“……你干什么?”   见她醒了,月楚临的眼神清明许多。   他轻声道:“听闻鬼域昼夜颠倒。”   奚昭顿时明白了——   他是赶着鬼的“白天”找她来了。   ……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做得再绝些,直接弄出魂飞魄散的景象,看他上哪儿找她。   她稍叹一气,坐起身。   起身时,她尽量将动作放得轻而又轻。   方才趁他不在的时候,她悄悄试过。   那锁鬼链是用来封住鬼魄行径的,所以鬼气根本没法腐蚀链身。   但花灵却有用。   化出的灵刃割在链子上,基本两三息就能割开一条小缝了。她估摸着彻底割断锁妖链,最多半盏茶的工夫就行了。   系在踝骨上的那条链子,已被她割断一大半。担忧会在他眼皮子底下绷断,她只能将动作放得轻些。   试出契灵有效的瞬间,她还暗自庆幸过——幸好她驭使的契灵够多,不然还真找不着更靠谱的法子。   坐起后,她问月楚临:“又要说什么魂门的事?”   “不是。”月楚临眉眼带笑,“那躯壳我已修复好了,想让你看看。唯有你看过,我也才知晓有没有哪处打得不好,或需改善。”   奚昭不悦抿唇,却说:“在哪儿?”   她倒要看看,他能打出什么躯壳来。   莫不是拿纸糊的。   奚昭莫名想起在鬼域里见着的纸人,个个表情呆滞,动作僵硬,脸上还涂着两抹刺眼诡异的红。   她忽觉一阵恶寒。   他要真拿纸糊,她就将他连同那纸人一起烧了!   刚这么想,她就看见月楚临走至一边,随后从房间角落推出一个与她等高的人偶。   准确而言,是几截木头拼出来的、勉强能看出人形轮廓的木人。   连脸都没有,四肢也仅是几根圆木。   总而言之,粗糙得很。   奚昭沉默半晌,才道:“……你怎么不直接砍棵树呢?丑死我得了。”   这还不如扎个纸人呢,起码有脸。   月楚临微怔,随后温声解释。   “待魂魄入壳,便会缓慢变形。过不了多久,就能与你如今的模样无异。”他又掰动着那木偶的胳膊,使它抬起手,“昭昭,可要碰一碰它?若触感不适,亦可以再作打磨。”   “不。”奚昭盯着那木偶胳膊上的星点血迹,蹙眉,“脏死了。”   “抱歉。光线太暗,方才没看清楚。”月楚临抬起手,往那木偶的胳膊上施了几道净尘诀,又用布帕仔细擦净。   也是看他掐诀,奚昭又瞧出了不对劲。   跟刚才他擦她的手时一样,他掐诀的姿势格外僵硬,手也不算稳,有几回还误甩到了地上。   似是受伤了。   观察到这点,她又打量起他的神情。   光看表情,倒瞧不出他疼或不疼。   她目光一移,落在他的发丝处。   那乌黑的发丝间藏着一小瓣碎花,长条状,一端微弯,白中透出些微黄。   看模样应是寒灵菊的花瓣。   那寒灵菊需要精心养护,且极为贵重。在这整个月府里,也仅有玉兰花厅里养了几盆。这还是去年冬月月郤去岭山派,特意给她带回来的。   所以他去过花房,还动了她的花?   为何?   正想着,她就听见月楚临道:“我前段时间听闻陵光岛岛主寻得了一窝灵兽幼崽,模样颇为可爱。怕他将那灵兽送了出去,便去了岛上一趟。也亲眼看过,的确个个可爱顽皮。你以前一直想养头灵兽,待养好身子,我便带你去陵光岛亲自挑选一只,好么?”   听了这话,奚昭心底忽生出连她自己都不敢信的猜测。   他千方百计将她锁在这儿,又寻什么木偶,照看她养在花房的花,如今还要养他向来厌恶不喜的灵兽……   她面露错愕,还没思虑清楚,试探的话就已脱口而出:“我方才睡觉,隐约记起些什么。你好像确为兄长,不过还有个年纪小些的哥哥?似还有个不常出现的姐姐。”   月楚临倏然看向她,面上带笑。   “想起来便是好事——你说的是阿郤和问星,阿郤……阿郤去了岭山派,要不了几天就回来了。问星的情况特殊些,等你的身子康健了,再见他也不迟。”   果然。   连月郤和月问星不见了都不知道。   这两月多半是浑浑噩噩过下来的。   带着这猜疑,她又唤了声:“兄长?”   月楚临走近几步,俯身看她:“昭昭有何事?”   “头上落了东西。”奚昭往前倾过身,两指捻住了那枚细长的花瓣,视线却落在他脸上。   天光虽暗,但两人离得很近。   借着这近身的机会,她清楚看见他的神情僵凝一瞬,眼底透出丝错乱的欣悦。不过很快,便被尽数压下。   仿佛她方才所见仅是错觉一般。   她不着痕迹地捻碎那花瓣,丢开,坐了回去。   “是片碎纸。”她又看向他的左臂,“兄长的胳膊受伤了?看着总抬不起来一样。”   确有衣袖遮掩,可堆叠在手肘处的衣袖仍能瞧见些零零碎碎的淡红痕迹。   月楚临:“概是压着了,有些酸麻而已。”   “是么?”奚昭抬手,压在了他的手臂上,却微往下一陷,且摸着了一片冷湿。   也是她压下手的瞬间,月楚临脸色微变。那原本就煞白的脸又褪去几分血色,额上能隐约看见些细密汗珠。   她只当没发现,收回手说:“若压麻了,可以时不时按一按——我的魂魄真能融进这木偶么?”   月楚临稍怔:“昭昭愿意么?”   “模糊想起来些东西,之前好像的确住在这儿。往生也没个定数,万一下辈子变成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怎么办,比起来还是直接重塑人身好些。”奚昭话锋一转,“但能明天再封什么魂门吗?我想看看能不能再多记起些东西。”   月楚临的眼神又柔和几分,应好。   他一直在房中待至天亮,才说要去太阴门走一趟,晚上再回来看她。   待他走后,奚昭再不犹豫,用灵刃利落割断两条锁鬼链,随后走至门前。   她尝试着推了两把。   只听得咣当两声脆响——门应从外面锁紧了。   她便从芥子囊中取出瞬移鬼核,去了花房。   花房与她想的一样,的确被精心打理着。她左右环视一周,从角落处挑了盆不算起眼的君子竹,再移至月楚临的书房外。   确定里面没人,她才进了房间。   他应该常来这儿,桌上蜡烛烧了一半,簿册堆了厚厚几沓,最上面的几本翻开了,写有札记。   她挑了个隐秘的场所,藏住了那盆君子竹,又在房中来回走了几遭。   待做完这些,她正打算走,却忽然嗅见一丝淡香。   是青竹香气,淡到几乎闻不见。但因这房中不久前才打扫过,就变得格外明显。   她顺着那气味寻去,最终在里屋的墙上找着了源头。   是把铜钱剑,悬挂在墙上,位置极为隐蔽。   剑身上镶嵌的铜钱已十分老旧,生着星点锈斑。   她盯着那铜钱剑看了半晌,走近,细细嗅闻着。   再三确定这香气来自铜钱剑后,她思忖一番,忽抬手取下那剑。   很沉。   剑身外沿的铜钱打磨得尖锐锋利,铜钱缝隙间还见着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   手腕上的锁妖链暗扣打在剑身上,击出脆响。   她掂了掂,又将其收入芥子囊,这才转身离开。   回到明泊院后,奚昭把两条锁妖链压回被子里,佯作无事发生。   傍晚,月楚临提前来了明泊院。   他没声没息地进了卧寝,见她没睡,才开口道:“那边的事已处理完了——昭昭,今日感觉如何,有没有……记起什么东西?”   奚昭摇头。   见状,月楚临微抿了下唇,神情看不出好坏。   “无事。”他坐在床畔边,“等重铸了人身,还有时间慢慢想。”   “但……”奚昭犹疑着说,“我好像记起了一桩事,就是不确定是真是假。”   月楚临呼吸稍紧:“何事?”   “兄长是生辰将近了吗?”奚昭道,“我之前好像在兄长的书房里藏了盆君子兰,以作贺礼。我想想……好像是在外面那间屋子里,不知是哪个柜子底下。”   月楚临神情恍惚。   前不久确然是他的生辰,已过了一月有余。   “是。”他垂下眼帘,声音轻得仿若自语,“为难了你,竟还记得此事。”   “兄长,我能不能去看一眼?”奚昭握住了他的手,“若真放了盆君子兰,这么久也没浇过水,要是枯死了怎么办?若枯死了,也得早些藏起来,另换盆新的送给你。以免看着那枯黄叶子,叫兄长笑话。”   月楚临的视线逐渐聚焦,落在她脸上。   “昭昭记得我的生辰,我已喜不自胜。”他语气亲和,“不若先重塑了躯壳,再去看也不迟。”   奚昭瞥了眼他放在床边桌上的碗。   还是一整碗血。   她不着痕迹地收回打量,说:“可我总想着这事,白天都没怎么休息过,就想知道是不是在做梦——要不……要不兄长替我去看一眼?若真找着了,便带回来我看看。”   僵持之下,月楚临到底应了好:“那你在这儿等我,我很快便回来。”   奚昭颔首以应,有意道:“兄长可别随便找盆君子兰唬我。”   “自然。”月楚临折身出门,去了书房。   他根本没抱多少念想——她身死前,他们的关系已差到极点。她又如何会费心思,藏一盆君子兰送给他。   但真踏进书房的门时,他又不由得紧提起心。   万一为真呢?   万一在她心底,也还记挂他一二呢?   他竭力压抑着心底的躁郁,从第一排书架开始,仔细搜寻起来。   越找,他的心就越发平静。   直至他无意窥见了一角花盆。   心重跳起来。   一下跟着一下,几欲破开胸腔。   他拖着步子往那儿走,微躬着身,像是沙漠中的旅人。   既为寻着绿洲,从内心深处涌出狂乱的喜意,又为不确定是否为蜃境而惧怕恐慌。   终于,他行至了书房角落。   在好几样器具的掩映下,一盆君子兰静放在地上。   叶身翠绿,微微摇曳。   眼眶陡然涨出酸热,眼前也变得模糊。   莫大的悔恨如潮涌上,登时压下了那澎湃喜意。   原在她身死前,还挂念着他的生辰。   俱是他的错。   缘何死的不是他,反叫她来受此磋磨。   他缓迈了步,颤抖的手搭上了那翠绿叶身,轻轻抚摸着。   许是因放在窗边,得了些雨水,这绿植并未枯死,反倒生机勃勃。   是了。   月楚临的眼皮忽然剧烈一颤。   他该将此物拿回去,让她看见,两月来无人打理的君子兰能鲜绿如初——一如他们,照样能同以前一样。   思及此,他拢住那盆君子兰,小心捧起。   但就在君子兰离地的瞬间,变故陡生。   门窗忽然自个儿掩上,房内浮现出上下三转淡蓝色的灵息,像是绳索箍住笼子般,将这屋子紧紧围住。   连同他也被困在其间。   灵息上有淡黑色的雾气缠绕,须臾就将墙身腐蚀出几线黑痕。   月楚临还捧着那盆花,身躯却僵硬万分,脸上的最后一点笑意也被抿净。   -   看着月楚临出门,奚昭便耐心等着。   足等了小半时辰,她才感觉到契灵有变。   中计了。   奚昭眉心一跳,登时解开锁鬼链,趿拉着鞋就往外跑。   她在夜里飞跑起来,跑得愈来愈快、愈来愈快……   终于,她望见了一株高大梧桐。   她看过无数回,从那梧桐旁的高墙上跃下,就能到月府的另一边。   再往南走,最多十天便能回伏辰寨。若用瞬移符,还能更快些。   她已做好了打算,攀上那树就往上爬。   只是在挨着高墙的前一瞬,她忽觉脖颈一紧——   有人揪住了她的后衣领。   奚昭心一沉,抬手便要驭使契灵。   恰时,一道熟悉人声落在耳畔:“别出月府。”   奚昭微怔,下意识偏过头。   “薛秉舟?”   声音的确是薛秉舟的,尽管有些许倦意。   可她没看见他。   一层软纱覆在了眼上,遮去了她的视线。   “是我。目下不宜示人,劳你先遮了眼去。”   薛秉舟带着她平稳落地,隔着软纱轻抚了下她的面颊。   “抱歉,答应过你会平安无事,还是惹来了这多事端——可有何处不适?”   奚昭没应声,而是抬手摸索着他的脸。   从眉眼到鼻梁,一一确定过。   的确是他。   “为何不能看你?”她问,“这样何物也看不清,很不方便。” 第186章   奚昭说着, 抬手就要拽下覆在眼上的软绸。   但薛秉舟一把握住她的手,说:“恐你受着惊吓,还是不见为好。”   奚昭由衷道:“其实你要前不久才碰上有人拖过来一个木头桩子, 说是要把你的魂魄塞进去这种事, 应该就不会被轻易吓着了。”   话落, 她忽地扯下了那层软绸。   她动作突然, 薛秉舟一时反应不及。见她看过来了, 才忙侧过身。   这会儿天已快黑了,山际浮着一线淡淡的白光。   天光勾勒出他颊边的模糊轮廓, 奚昭看向那与平常无异的侧脸。   “也没什么变化啊, 为何会觉得我被吓着?”她又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望, “你看什么呢?”   “要随时注意着四周动静, 担忧有鬼差找到此处。”薛秉舟说, “酆都已经知道了阴阳簿的事, 正在追查。月府四周设有禁制, 足以藏匿住你的气息。”   难怪方才不让她离开月府。   奚昭稍拧起眉:“酆都怎么知道的?”   薛秉舟微侧过脸, 斜压下视线看她。   “月楚临找你的事被我六弟知道了——便是薛岱君,之前王上出巡时在月府住过一段时日。他察觉到不对,去阴阳殿查过阴阳簿, 发觉簿上无你名姓,便将此事上报父王。”他稍顿, “前不久父王刚有意将阴阳殿的事交给知蕴。”   奚昭登时明了。   薛岱君此举是在针对薛知蕴。   她急问:“那对知蕴影响如何?她可有事?”   “放心,她无事。”薛秉舟道, “父王看重她, 不过询问了两句, 便以夫子蓬昀有过,定下了此事对错——此前蓬昀在阴阳殿担过职。”   ……   那蓬夫子虽然灰飞烟灭了, 但精神还在是么。   薛秉舟又说:“但薛岱君不肯就此了事,以你与知蕴结识为由,说她是有意勾去阴阳簿上的名姓,以此保你长生不死。现下又派出了鬼吏,想将你带去酆都,这会儿正四处找你。”   奚昭闻言,垂眸细思着。   要真被他抓着了,那薛知蕴和他二人必然也要受到牵连。   她和薛岱君没打过什么交道,但薛知蕴受鬼王器重已不是一两日,他能忍到此时才动手,想来定不好对付。   说不定还会扯出蓬昀的事,以彻底铲除威胁。   她抿紧唇,眉渐轻拧。   无端的,她陡然记起穿书前那人与她说过的话——若寻不着去处,便只能归来处。   她眼也不眨地望着掌心,一瞬间,好似又感受到了病痛的折磨与煎熬。   片刻后她抬起头,面色如常道:“用不着担心这事,我有办法让他们再找不着我。”   “仅是找不着?”   奚昭一怔:“什么?”   薛秉舟面上瞧不出多少情绪。   “若想他们找不着,是不是又要东躲西藏,像你避开月楚临那般。”   “不是,我——”   “我与兄长拿来了阴阳笔。”   薛秉舟从袖中取出一支笔,递与她。   “你不是已经驭使了几样契灵么,不若一试。”   奚昭这回彻底怔住。   浑身漆黑,笔尖坚硬如铁,笔头可有八卦符文。   “可你们先前说,阴阳笔不能随意——”   “知蕴也有意借此事了结了薛岱君的性命,他平日行事颇为谨慎,唯独在此事上心急了些。若放过了,再难抓着机会——亦是知蕴需要你。”薛秉舟稍顿,“况且我与兄长仅是拿笔,能否刻上名姓,皆在你自己了。”   奚昭望向那笔,忽意识到什么。   她没急着接笔,而是突然往旁两步,看向他的脸。   却见那脸上落了好几道鞭痕。   打得极重,虽不见血,却露出了森森白骨。连带着侧颈、上身,都是横七竖八的伤痕。   鞭痕边沿还落着漆黑灼伤,看着极为可怖。   奚昭蹙眉:“你这是被谁打了?”   薛秉舟一时没反应过来,回神后,忙往旁别过身去。   “并非,看守阴阳笔的地方有些机关。”他道,“实不愿以此番模样惊吓着你,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复了。”   “等会儿,这不是吓不吓人的问题吧。”奚昭拽着他的胳膊,迫他转过身看她,“你伤成这样都不疼的吗?”   她看他从头到尾连脸色都没变一下。   薛秉舟默了瞬,说:“感受不到。”   “竟不觉得疼?”奚昭盯着他脸上的伤口,突然冒了句,“所有鬼都是这样么?”   薛秉舟看出她心中所想,横掌掩住她的眼睛。   “做鬼有万般坏处,还是活着为好。”   “好吧。”奚昭扒下他的手,又拿起那阴阳笔,“现下咱们几个也算得站在同一条船上了,我会尽力刻下名姓的。”   话音刚落,她忽觉有凌冽气息逼近。   她侧眸望去,只见一道剑气从身后打来——却是径直朝着薛秉舟而去。   薛秉舟亦有感应,回身的同时化出哭丧杖,挡住了那道杀意凛然的剑气。   下一瞬,有人从暗处踉跄而出。   仅瞧脸,已看不出那人是月楚临。   他发丝散乱,浑身沥血。身上被鬼气腐蚀出大大小小的伤口,左臂像是被钢丝切割过般,已摇摇欲坠。   右腿也是,踉跄一步,便会看见数道血口翕合,如一张张咽满了血的嘴。   他以剑撑地,那双漆黑瞳仁沉在眼里,死死盯着薛秉舟。   “你要带她去何处?”他的呼吸已变得急缓不一,瞳仁渐趋涣散,但还是强撑着说,“三日前我寄信酆都,得神荼准允,适才入鬼域。亦是神荼有言在先,若我所寻为不该死的冤魂枉鬼,自可从鬼域领走。况如今太阴符印仍在往生桥鬼旗下,若还步步紧逼,某只能弃鬼域情面于不顾,擅毁了那往生桥。”   薛秉舟了然——   月楚临错以为他来这儿,是为牵引奚昭的魂魄了。   他将手中哭丧杖化为长剑。   “父王没与我说过什么冤魂枉鬼的话。”   猜测月楚临留她是为寻她麻烦,他稍顿,又有意补了句。   “既然你得了父王准允,亡魂出逃鬼域的事便与你再不相干。我会引她回鬼域,再作处置——”他想了想,怕这人又纠缠不放,索性说得决绝些,“将魂魄打散,你也无需再找她。” 第187章   奚昭听见他的话, 心生错愕。   话放得这么狠吗?   她忽想起什么,倏然看向月楚临。   后者的脸上还习惯性地挂着僵硬的笑,但眼中瞳孔却像是滴入水中的墨, 急速扩散开。   恰有月光倾下, 映出地面的人影。   共有两道。   奚昭的正常无异, 偏斜着向那棵梧桐倾去。   可月楚临的影子却像是锅烧开的水, 仿佛在剧烈沸腾着, 边沿起伏着尖锐的刺。   不一会儿,他的影子便拉长许多, 另一端朝薛秉舟急速袭去。   从薛秉舟说完那话, 还不到三息的工夫, 他就感觉腿似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   他垂眸看去——   只见一道黑影覆在腿上, 宛如绳索般紧系着踝骨。   看似是影子, 可他实打实地感受到有何物缠着他。   不光紧缠, 且还在将他往下拽, 一点点穿透坚硬平整的地面。   何物?   薛秉舟拧眉, 意欲挣脱。   但不光是腿,整个人都根本没法动,僵硬地钉死在地面。   地面的黑影似化作湖水旋涡, 缓慢吞噬着他。   眨眼间,鞋尖就已被拽入那黑影中。   也是同时, 奚昭忽快步上前,握住他紧攥着长剑的手。   “往外送鬼气。”她说。   薛秉舟敛下心神, 照做。   渐有黑雾从剑尖冒出, 奚昭掌着他的手, 快而准地划过那道黑影。   黑影被割成两截,上端登时散作雾气, 消失不见。   薛秉舟清楚听见一声嘶哑的哀叫。   随即,那被剑割断的黑影又重新聚拢身形,挣扎着朝他袭去。   奚昭一把推开他,踩在那影子上,蹙眉看向月楚临。   她忽问:“你没见着那盆君子兰吗?”   这声语气不算好的问询,令月楚临一时微愣。   地面张牙舞爪的影子也在瞬间陷入安静。   “……”他张了口,却没能发出声音,颈上一圈血线若隐若现。   奚昭索性不再瞒他,如实道:“你没必要这样,他是我朋友。”   “他?”   “是。”奚昭拽过薛秉舟,冷静道出事实,“我根本没死,他也是在帮我,帮我做戏骗你。我早便知道了,你缘何要让月郤带我回月府,留着我又有什么用处。”   她毫不掩饰的直言掐死了月楚临的最后一点头绪。   他看着她,听见自己问出口——   “早便知道?”   “是。”   “从何时起?”   “大半年前。你在房中让月郤别总出去,安心待在家里,我听见了。”   “为何……为何不问我?”   “问你?问你打算何时冲我下手么?”   “所以这大半年间,你所做的事皆是为了从这儿逃出去。假死托生……你没有一丝一毫与我再见一面的念头。”   “若非你找去鬼域,这回我也不会来见你。”   “……太崖帮了你。”   “是。你在识海里看见的也为真,是我让他带我进了识海。魂锁解开,也是他帮了我。”   她冷静而平稳地说出每一句话,陈述事实般。   但正是这没有分毫情绪外泄的应答,让月楚临的气息越发不稳。   他开始急切地寻找着喘息的空当,唯恐下一瞬就会窒死在这密不透风的匣盒中。   他又拿眼神迫视着她,身形晃荡地往前迈步。   “我知道了,我已知道了。可还不晚,昭昭,还不晚……”他勉强抿出一丝笑,睁大的眼眸中瞳孔不住轻颤,透出错乱神色,“你该这样,是我先做错了事。可此番寻你回来,绝非为了害——”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奚昭打断他,拧眉,“难不成我的性命还要放在你的喜恶之上?”   月楚临步子一顿。   亦是同时,他面前的半空中忽裂开一条缝。   下一瞬,一道身影从中跃出,灵活落地。   “月二他哥?”薛无赦一手撑在腰间,另一手拿着哭丧杖不断敲着肩,上下扫着他,“嚯!好别致的扮相,这是要在月府请神不成?”   “兄长。”薛秉舟道,“他要杀我。”   薛无赦侧过脸看他,好笑道:“由着他杀又如何,你还能再死一回不成。”   说完,视线又移至奚昭身上,笑眯眯地问:“小寨主可还有力气写一写自个儿的名字?”   奚昭也回望着他。   比起薛秉舟,他好不到哪儿去。从左肩到脊背落着好几道鞭痕,破裂的衣服底下隐见白骨外显的伤口。脸上亦有伤,连嘴角都隐隐裂开道口子。   却又跟不知疼似的,嘴角还扯着笑。   奚昭点点头。   薛无赦:“那便好了——秉舟,叫你提前来,可不是为了在这儿跟人眼瞪眼。在她周身张开结界,以免鬼气外泄。”   眼见着薛秉舟在奚昭身边张开结界,月楚临僵硬转过眼珠。   “你们要对她做什么?”他拖拽着剑往前,“让开。”   薛无赦偏回脸,挑眉看着月楚临。   “月公子,你没看出来么?她这会儿不想见你,与你认不认错无关。一直在这儿耗着,反惹她生厌。”他垂下手,哭丧杖化作一把漆黑重剑,“这会儿有更要紧的事,只好得罪了。”   -   奚昭从薛秉舟那儿拿着了阴阳簿,又依他所说驭使出契灵,再往阴阳笔中注去灵力。   灵力碰着阴阳笔的瞬间,她忽觉一阵失重。   这感觉并不陌生——当时与元阙洲的元魂定契时,她陷入过一模一样的境地中。   眼前倏然一黑。   再能看清东西时,周身已换作一片遥无边际的白。   她踩着的“冰面”下,朵朵睡莲缓缓游着,数量较之上回多了不少。   半空一道黑气莽撞地窜来撞去,天边云际间隐见一条游龙。   她环视一周,随后提笔,又尝试着将花灵引入笔中。   渐有淡色气息从地面缠绕而上,但刚挨着阴阳笔的笔尖,就烧出滚热烫意。   直烫得她险些丢了笔。   她立即驱散了灵息,随后又尝试了十多回。   但无论是哪种契灵,只要挨着那笔尖,都会将整支笔烧得分外灼烫。   那笔烫得碰都碰不得,更别说是写字了。   她极有耐心,反复尝试着各种法子——将不同的契灵拢在一块儿,或是不拿那阴阳笔,而是借由契灵驱动。   但尝试再多,结果也都一样。   那根笔根本没法用,且灵力注入越多,笔身就烧得越发灼烫。   就这样足足试了小半钟头,她索性往地上盘腿一坐,再聚拢了所有契灵,朝笔中注去。   同先前的百多回一样,笔一旦挨着灵力,就跟烧开的水般烫得握不住。   但她并没收回灵力,而是紧攥着那根笔,开始强行在阴阳簿上刻下名姓。   写下第一划时,她的手就已被烧得血肉模糊。她狠下心不看那手,仅全神贯注地盯着簿子上的字。只偶尔往掌心送去灵力,试图治疗伤口。   不过伤口愈合远远慢于阴阳笔烧灼的速度,写完第一个字,她便完全张不开手了,掌心几乎要粘附在那笔上。   先前写下的“奚”字,竟也在缓慢消失。   汗珠子一滴一滴往下砸,眼前视线也变得模糊许多。她却浑不在意,咬着牙迫使自己加快了速度。   待写完名姓,第一个字已消失一半。她便又强忍着剧痛,填补起笔画。   直到最后,两个字几乎都由血写成,才终于切切实实地烙在了阴阳簿上,再不消失。   奚昭微张开嘴,抿着了一点血味。她散开契灵,笔却还被迫握在手中,松开不得。   太阳穴突突直跳,浑身衣袍已被汗浸得透湿,眼前也俱是模糊热汗。   她用左手胡乱擦去眼前覆着的薄汗,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簿子上的名姓。   正是在阴阳簿上刻下名字的瞬间,她忽有了种异于平常的感受——   若说之前她仅是与契灵刻下了契印,那现下好似游离在这白茫茫中的契灵,便与她亲近许多,甚而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   就像它们终于完全接纳了她的存在般。   右手还疼得厉害,而哪怕没有她的驱使,“冰面”下的睡莲也接连浮现而出,主动帮她治愈起伤口。   平复了小半刻,她伸手拿起阴阳簿,一合。   又是一阵失重感。   奚昭恍惚眨了两下眼,模糊视线中映出道熟悉面孔。   “如何?”薛秉舟半蹲半跪在她身前,帮她拭去额上薄汗。   奚昭下意识看向右手。   没有烫伤,只感觉到微弱的痛意。   她将簿子和笔一齐塞入他怀里:“我也瞧不出,你看看?”   薛秉舟接过阴阳簿,翻开。   簿子上明晃晃两个大字,原本鲜红的字迹变得深黑,力透纸背。   指腹压在那字上,仿能感受到灼热烫意。   他仅扫了眼,便抬眸直直看向她。   奚昭被他盯得发怵:“怎么了?别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可不想再写一回了。   薛秉舟摇头,又将她半拥入怀里,手掌轻压在她的脊骨上。   “再不会有二回。”他道,“现下便带你回去,自不食言。”   “薛秉舟,还要抱多久?”   薛无赦的声音忽落在头顶。   他大喇喇蹲在两人身边,脸上带笑。   “我就说么,那月楚临好好儿使着剑怎么就晕了,原是被你给酸晕的。”   薛秉舟一声不吭地松开了奚昭,又拉她起来。   也是这会儿,奚昭才看见月楚临。   他蜷躺在血洼中,沾满血的手里松握着一柄剑,另一条胳膊因着快要断开,以格外扭曲的姿势压在身下。   “小寨主,别看了,他死不了。怕被父王揪着,我翻过好几回生死簿。”薛无赦说着,用哭丧杖凭空划出条漆黑长缝。   奚昭收回视线,与他二人一道跨入了域门。   域门逐渐合拢,她听见身后传来些许轻响。   她转身看去——   不知何时,月楚临已醒过来了,正要踉跄起身。   “昭……昭昭……”他抬着被血糊得快睁不开的眼,以剑撑地,试了好几回才勉强站起。   他死死盯着那漆黑域门,迫切想要留下她。   那股欲念膨胀着、翻涌着,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微躬着背,颈上的那条血线复又出现,地面的影子也如凶兽般朝域门奔涌而去。   四周地面开始震颤,整个月府的禁制都在这濒临暴走的妖气中逐渐显形,钩织出一个巨大的、半圆的血红牢笼。   将她留在此处。   月楚临又往前一步,充血的眼里烧着难以自抑的痛苦。   留在此处。   可以恨他。   但只要将她困在此地,有朝一日,她总会避无可避地,被这困境逼迫着爱他。   不爱也好。   若此前他盼着、求着她的爱,哪怕分毫。   那眼下,他惟愿恨比爱长久。   薛无赦也察觉到了异样,转身看去。   却见月府都已罩在一片通红中,置身其中的月楚临更如罗刹。   他稍蹙起眉:“这人还真是纠缠不休,竟想毁了域门——秉舟,往门上注入鬼气,省得被那影子缠上。”   薛秉舟应好。   域门合拢的速度快了许多。   地面扭曲的黑影也只快不慢。   但就在影子快要缠上域门的瞬间,蹒跚往前的月楚临终于看清了奚昭的面容。   那双素来见笑的眼眸中,此刻却透出抵触与躁意。   那眼神比剑更利,使他僵怔在那儿。   黑影也停在了域门咫尺外。   霎时间,涨满心间的忌恨、不甘与留她的欲念,皆轰然散去。   他手掌微颤,长剑落地,砸出些尘土。   在那默然无声的相视中,最后是他垂下眼帘。   失去长剑依仗,他晃了两阵,终无力摔倒在地。   算了。   忘了他才好。   -   域门合拢,薛无赦不大放心地往后看了眼。   没有丁点儿动静。   他目露狐疑。   依着方才的情形,那月楚临确然有机会毁了域门。   放弃了么?   薛无赦移过视线,正想与奚昭说起此事,却瞥见薛秉舟握住了她的手。   “有没有何处受伤?”薛秉舟问。   奚昭摇头。   “既没受伤,那便先回无常殿吧。就算阴阳簿上有你的名姓,也不能叫那薛岱君看见你。”薛无赦笑说,忽又“嘶”了口气,“那些个结界还真不好对付,哪日定要从薛岱君身上把这苦头讨回来——秉舟,你不疼?我记得你胳膊上受了好些伤。”   说着,他一把抓过薛秉舟的手,又不着痕迹地隔在了两人中间。 第188章   薛无赦挤进后, 奚昭和薛秉舟被迫同时往两边挪了步,让出一人的空隙来。   薛家二子的身量差不多,有他挡在中间, 奚昭再没法看见薛秉舟。   她一时觉得奇怪, 却说不上来。又见薛无赦满门心思都在薛秉舟的伤上, 索性敛下心神。   薛秉舟扫了眼那紧扣在胳膊上的手。   力气不小, 像要将他的手臂折断一般。   他面无表情道:“兄长, 我的胳膊没受伤。”   “是么?那就是我记混了,左右我俩都差不多。”薛无赦笑眯眯的, 又转过去看奚昭, “小寨主, 你说是吧?我和秉舟好似也没什么两样, 若敛了脾性, 还真分辨不出。”   他似是无意提起这茬, 奚昭却因此记起昨天将他错认成薛秉舟的事。   “好像的确是这样。”毕竟真认错过一回, 她也没多少否认的底气。   听见这话, 薛秉舟顿了步。   借着错身的机会,他看了眼奚昭。   身旁两人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薛无赦还在乐乐呵呵地说:“是吧?以前就常有人将我俩弄混淆。刚来鬼域那阵, 我俩都不爱跟什么人玩儿。父王总想让我们和那些个兄弟姊妹待在一块儿,秉舟又不搭理他, 他便时常与我提起这茬。两回三回嫌烦了,我就索性装成是秉舟。由是父王前脚刚碰见‘秉舟’, 转身又撞上一个, 弄得他以为是自个儿操心太多, 出现了癔症,这才得了段时日的安静——小寨主, 不是说记不清以前的事了么,如今名姓既然都已刻上阴阳簿了,可要看一看?”   奚昭怔住。   失忆本就只是她随口扯的幌子,根本没这茬。   但要是暴露了她穿书的事怎么办?   她面上不显,问:“可之前你不是说,不能随意用阴阳簿翻查前世今生么?”   薛无赦:“是不能,规矩如此么。”   阴阳簿与无常簿是两样东西,前者多记刻着人族名姓、生平,而寻常鬼差捉不着的鬼,或是妖魔名姓皆在无常簿上。   虽有不同,但皆不能随意翻看——手持簿册的人亦是。   上回那天显境暗部的人借用无常簿,也得向酆都请示过才行。   奚昭:“那……”   “可规矩不都是设给讲规矩的人遵守的么?”薛无赦将眉一仰,挑笑道,“对那些个不爱讲规矩的,不允做的事,反而跟这辈子的行事准则差不多。”   ……   差点忘了,这人常讲歪理。   奚昭思忖着问:“那能不能,先让我自己看一眼?”   薛无赦想也没想便道:“也是,放别人身上,看阴阳簿不过都是看些以前发生的事,跟那死前的走马灯差不多,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就不一样了,根本记不着以前的事,蹦出的每个字儿只怕都稀奇。”   薛秉舟接过话茬:“若运气好,说不定能想起过往的事。”   薛无赦手指稍动,一本簿册便浮现在了半空。   经他控制,那簿册滞停在空中,面朝着奚昭自动翻开。   薛秉舟则化出哭丧杖,敲了下。   奚昭看见那簿册上逐渐浮现出文字,看得尤为认真。   不同于之前她刻下的两个大字,这回纸页上的名姓小了许多。   龙飞凤舞的“奚昭”二字印在纸页左上角,其余则一片空白。   见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阴阳簿,神情似凝重,似不解,薛无赦眼皮一跳,勉强压着心底担忧,摆出副松快神情。   “如何?”他问。   奚昭转而看他:“什么都没瞧见。”   “没瞧见?”薛无赦手指一转,那阴阳簿就朝向了他,“诶,真没有。奇了怪了,按理说得有啊——秉舟,你瞧?”   薛秉舟也看向那簿册:“确然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薛无赦垂眸思索着,忽看向奚昭,“小寨主,要不……咱们探一探识海?”   “不要。”奚昭立马否道,“没有就算了,以前估计也没什么好事,所以才忘了,想不起便想不起。”   “这样么……”薛无赦很快又露出笑,拍着她的肩安慰,“也是,知晓以后要做什么不就行了?以前的事又何需过多在意。”   奚昭颔首以应。   薛无赦又道:“既然提前解决了月楚临的事,要不再在鬼域多玩几天?还有好些有意思的地方没去过。”   奚昭在心底盘算着时间。   十五那晚得带着月问星去取鬼钥,算下来还有四五天的时间。   由是她道:“再待两天吧,之后就得走。”   “两天也好。”薛无赦想了想,“那明日去万窟崖怎么样?那处看着是山崖,底下不知藏着多少洞窟,洞里有不少奇景,算是鬼域难得的安乐地。”   “好啊。”奚昭问,“你们先前去过吗?”   “去过,每回都能找到新花样。”薛无赦似想起什么,“差点忘了,也不能去太多地方,还得腾出些时间。”   “腾时间做什么?”   薛无赦没说话,只冲她眨了下眼。   奚昭登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鬼核的事。   “行。”她也应得含糊。   两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便这样达成了共识,好似藏着什么共同的秘密,不容任何外人知晓一样。   薛秉舟看在眼中,并未说话,手中的哭丧杖却攥紧不少。   -   夜里,奚昭在房中一一召出契灵。   她之前用契灵在月楚临的房中布了阵,以此困住他。效果看着不错,对契灵的消耗也大。   尤其是鬼灵,现下几乎只有拳头大那么一点儿了。   她又召出了那条小龙。   那龙灵倒没什么损伤,不过就是蔫头巴脑的,没有精神。   奚昭碰了下它的脑袋,小龙蔫蔫儿地回蹭了两下,又乖顺地贴上她的手指。   她原还以为它是饿了,就取了些灵石出来。   但往常见着灵石就吞的小兽,这会儿竟连瞧都不瞧一眼。   “你怎么了?”奚昭抚着它的额心。   小龙呵出两阵白雾,缠上她,嘴里发出怪声。   许是契印起效,奚昭倒真能明白它的意思。   “你想见小寨主?”她问。   小龙眼睛一亮,点点头。   也不奇怪。   它到底是元阙洲的元魂所化。   奚昭说:“再过两天就回去,我得趁机补充些鬼气。”   闻言,那龙总算恢复了些精神气,转身就把灵石给吞了。   又照常修炼了会儿,外面忽有人敲门。   奚昭收回契灵,走过去开了门。   “薛……”她看着门外的白袍小郎君,不确定道,“秉舟?”   “嗯。”薛秉舟将手中一物递出,“这附近常能听见鬼泣,送了些安神香来,以免夜里噩梦惊扰。”   奚昭接过,却还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当真是你吗?”她伸手拽了两下他的脸,“还是薛无赦装的?”   薛秉舟神色不改地由着她掐脸,语气平静:“往日概是一样,现下受了伤,应当分辨得出。”   奚昭眼神一移,看向他的右颊。   那上面还落着几道鞭痕,概是因为回到鬼域了,已愈合大半了,不过还能见着些许浅浅的印子。   还真是。   她记得薛无赦的脸上好像没怎么受伤。   奚昭却没全信:“可万一是你有意化来糊弄我的呢?”   薛秉舟却问:“兄长先前化身过我的模样?”   “别扯开话题。”奚昭已确定他十有八九就是薛秉舟,偏还有意逗他,“除了这伤,你就没有其他证据了么?”   薛秉舟默了瞬。   半晌,他忽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   “之前说有方法回暖,我已找到了。”   奚昭的注意力一下落在了那木盒上。   她接过木盒,打开。   里面装着几沓纸片一样的东西。   很薄,四四方方的,仅铜钱大小。如花瓣一样,透出浅浅的粉,还能嗅见淡香。   “这是什么?”她拈起一片,捻着。   摸着温温热热的,又不至于发烫。   “暖香片。”   “暖香片?”奚昭翻来覆去看了几遭,“有什么用处?”   薛秉舟往前一步,顺手扣上了身后的门,再微躬下了身。   “昭昭试过便知。”他道,“可以帮我压在舌上么?我看不见。”   明灭烛火下,奚昭对上那透不出什么情绪的眼。   她稍抬了手,指腹落在那冷冰冰的唇上。   微微摩挲一阵后,她又以手轻抵开,将暖香片压在了那同样冰冷的舌尖上。   像是松软的糖般,她能清楚感受到暖香片在迅速融化。   很快,她便发觉另一件事——   指腹所压的舌竟在随之变得温暖。   不光如此,他的唇也逐渐生出些许暖意,不再冰冷发寒到难以触碰,而是与活人无异。   “还真有效。”奚昭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但薛秉舟却没法应她。   含着那暖香片后,他并未退开。且握住她的腕,以免她收回手去。 第189章   薛秉舟看着奚昭。   从她的瞳仁间, 他模糊望见一张熟悉的脸。   寻常人常以镜观己。   借着镜子看清自己的身量、五官,乃至每一处与旁人截然不同的地方,又或每一点细微的变化。   他却是从兄长的面庞窥见自己的模样。   有一段时日, 他和兄长整日都待在镜子前, 仔细对比着两人的脸, 试图从中揪出差异。   若找到了, 下回被人认错时, 便能借由那一点差别揶揄对方的粗疏。   是兄长提出了拿铜镜辨别差异的想法,他万分不解, 问兄长为何。   他到现在都记得, 兄长以分外夸张的神情看着他:“为何?秉舟, 这世界上哪有完全一样的人。而且若总是被旁人认错弄混, 你难道就不会在意么?”   但他却不以为意。   在他心底, 与兄长一般无二, 便意味着他俩拥有着旁人难及的关联, 甚而连血缘都难以比及。   若真寻着了差异, 这份关联反倒会裂开微弱的缝隙。   由是,他以无法言说的漠然心态,看着兄长拿来了一面镜子。   可无论他们如何比照, 两张脸庞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没有差异。   无论是眉毛的疏密,眼尾上挑的弧度, 还是耳垂上的小痣,竟寻不着丝毫区别。   若非平时的言行截然相反, 恐连他们自己都没法区分。   兄长叹气:“要不然, 咱俩拿墨笔画个什么记号?”   “用不着。”他将铜镜扣下, 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或许父母在用血脉精气蕴养他们时, 付出的心血与爱意别无二致,所以才能蕴生出毫无差异的双生子。   那便合该如此。   如穿过树林的风、河中奔腾的流水,拥有着天然的、密不可分的关联。   可眼下,他却试图从那模糊、窄小的映像中,寻找着右颊上的浅浅伤痕。   他仔细斟酌过。   伤痕不算深,不至于令人厌嫌或害怕。   但也没浅到会让人忽视。   这一点细微的印记,足以让旁人分辨出他二人——哪怕是兄长有意学着他沉默寡言的时候。   也足以抚平那因与兄长生着同一张脸而陡起的烦意。   暖香片融化后,那股清浅香气变得浓郁明显许多。   哪怕与他离得不算近,奚昭也闻见了甜香。   指腹所压处渐渐变得暖和,又陡生出一丝微弱的痛痒——是他在轻咬。   奚昭刚想收回手,便看见他探出点舌,将那指腹上沾着的暖香片一点点仔细拭净。   没来由的,她问了句:“什么味道?”   “糖水般。”薛秉舟松开她的手,俯身。他显然还不习惯做这等子诱哄的事,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也说得磕磕绊绊,“若好奇,可以,尝尝。”   奚昭便试探性地啄吻了下他的唇。   他形容得并不恰当。   那暖香片尝着的确有股甜香,但与糖水截然不同。   要清爽许多,类似于果香。   她抿了下唇,道:“不是说鬼魄都尝不出味道么?”   之前月问星吃糕点就是这样。   他俩虽是不一样的鬼,但多数事上应该大差不差。   “嗯。”薛秉舟垂下眼帘,“卖这物的老板说,味甜如糖。”   “是有些甜味,不过尝着跟果子差不多。”   “可会冷?”   奚昭摇头。   薛秉舟便又俯了身,开始学着她的样子落下吻。   他吻得密而轻,仿佛这样简单的触碰就足以拉近他二人的距离。   奚昭一时没忍住笑,往后推开些:“你是啄木鸟不成?”   因着没有呼吸,薛秉舟看起来分外平静,仅有耳朵像被揉捏过般,泛着浅红。   他如实道:“只是觉得新奇。”   好似连心脏都能被牵引着跳动起来。   他抬手抚在心口。   内里却一片平寂。   垂下手后,他转而搂在她身后,又俯身含吻住她。   这回变得绵长许多,偶尔伴以轻吮。   那点清香被推来换去,渐渐地,奚昭听见自己的呼吸短促了些。   也仅能听见她的声音。   拥着她的薛秉舟自始至终都十分沉默,听不见呼吸,也无气息。   这样古怪的异感使她睁开了眼,以此确定身前人确然为真。   但刚睁开,就对上了白黑分明的瞳仁。   那双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压着些混乱的迷离。   见她睁眼,薛秉舟似有误解。   他稍松开了点儿,抬起泛着红的面颊。   “我学了些,”他稍顿,下垂的眼睫遮掩住情绪,“阴阳术。”   他尽量挑了个委婉的说辞。   知晓那蛇妖与她的关系后,他便对此事上了心,更想知道那蛇妖到底修了何等秘术。   奚昭问:“什么阴阳术?”   薛秉舟没作声,而是抱起她,使她坐在了床上。   奚昭双手撑着床铺,看着他倚跪在床边。   仍是那副不冷不淡的神情,手却握住了她的足踝。   他的手依旧是冷冰冰的,冷硬的铁链一般扣上。   奚昭下意识缩了缩腿,紧接着,就见他躬了身,隔着裤腿吻在了她的膝上。   足踝似浸在冷水中,前膝却又覆来温热。一冷一热使奚昭紧了紧手,也瞬间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薛秉舟又离近她,与她亲了一会儿。在那抖动的烛火中,他问:“可否帮我束一下头发?”   “头发?”奚昭气息不匀地移过视线。   他的头发披散着,耳边坠下一条细辫,辫尾末端箍着银箍,上面刻有鬼纹。   “是。”薛秉舟顿了顿,有意解释,“扫在腿间,会不舒服。”   奚昭从他手中接过一截系绳。   他便就势低下脑袋,任由她帮他束起披散的乌发。在她束发的空当里,他细密地吻着她的侧颈,弄得她忍不住笑:“有些痒。”   她笑得手打颤,扎了两三回才将头发勉强束紧。   随后才往下躺去,枕着靠在墙边的枕头。   鬼域中本就寒冷阴森,一阵衣料摩挲的声响过后,她更觉冷了。   不过很快,又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前膝,这会儿却是何物也不隔。   那吻渐渐游移而上,没过多久,奚昭便横臂挡在了眼前。   薛秉舟买来的暖香片确然有效。   仅用了一片,现下还是温热的,像一簇不烫的火苗。   火苗生疏而缓慢地游移着,偶尔顿一顿,似在判断她的反应如何。   若觉震颤,焰尖儿便有意盘旋在同一处。   奚昭半睁着眼,借着朦胧视线望向那簇烛火。   床帘放下了,那烛火在帘布上映出一大片暖芒,随风微颤。   正望着,房外忽传来阵声响:“小寨主,你睡了吗?我见你房里还亮着灯。”   那不算灼烫的火苗稍顿,可随即便像是何物也不顾般,又作轻碾。   奚昭张了口,却没发出声音。   房外,薛无赦等了半天没听见回声,又敲起门。   奚昭本想蒙混过去,意欲将声响压得彻底。   只是门外人到底听见了些响动。   他犹疑着又叩了两下:“小寨主?”   一阵细微的酥痒窜上脊骨,又越发尖锐。   但就在她快将软枕攥紧的时候,外面那人竟忽地推开了门。   “小寨——”薛无赦顿在门口。   房中仅燃着一盏烛火,又因此处鬼气厚重,恰似轻雾缭绕,更显昏暗。   便是在这模糊不清的光景中,薛无赦看见了垂落的床帘。   本该是紧闭的,却因床沿倚跪着一人而敞开些许。   他看不见那人的面容,一身白袍却端的熟悉。   薛无赦微睁开眼眸,思绪一下断得彻底。   在回过神前,身体已率先动了起来。   他大步上前,一下从那合拢的床帘里拽出一人。   他使的力气大,后者被拽得踉跄两步,这才站稳。   薛无赦也瞧清了他的脸。   与他想的一样,是薛秉舟。   可又不同。   不复平日的冷白,他的脸此时透着些薄红。目光迷离,微张的唇上洇着淡淡水色。 第190章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 奚昭感觉像是溺在了水中。   呼吸越发艰涩,意识也渐趋涣散。   她深知只要游离出水面,就能得到片刻的轻松快意。但就在浮出水面的前一瞬, 周身的感觉陡然散去。   手还紧攥着软枕, 奚昭却缓睁开眼, 发懵地望着已然合拢的床帘。   ?   人呢?   怎么突然不见了。   也是这时, 床帘外传来人声——   “你在做什么?”   仅听音色, 似是薛秉舟。   但压在其间的起伏不免大了些。   奚昭半眯着眼缓了会儿,忽然想起方才薛无赦好像进了门。   将薛秉舟揪出来后, 薛无赦怔了许久, 才勉强扯出声音:“你在做什么?”   与此同时, 他的视线游移在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上。   不光是唇, 他的鼻尖似也沁出薄汗般, 沾着点微润的水意。   是接了吻吗?   但何至于要像饮水般弄出那些古怪的吞咽声响。   可他脑中一片空白, 又无其他合理的猜想。   薛秉舟似也还未回过神, 那迷离错乱的眼神, 良久才缓缓聚焦。   “兄长?”他下意识往旁挪了步,严严实实地遮挡住床帘缝隙后,才嗓音嘶哑道, “何故擅闯进来?”   薛无赦本打算和平时那样说几句松快话。   头中却混沌不清,试了好几回, 嘴角都僵硬难动。   到最后,他莫名蹦出一句:“你明明知道——”   一句话没能说完, 他俩却都心知肚明。   薛秉舟明明知道他会来这儿——   方才回无常殿后, 他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说是有话忘了跟奚昭说,待会儿会来找她。   他分明知道。   可现下偏偏又站在此处, 问他缘何会闯进来。   薛秉舟垂下眼帘,却道:“若兄长有话要与她说,还是白日里来为好。”   薛无赦忽意识到什么:“你是故意的?”   薛秉舟默然不语。   “为何?”薛无赦问。   薛秉舟看着他,正要说话,就觉背后有人踢了他一下。   他微怔,随后再不管面前站着的兄长,转过身。   挑开床帘后,他一膝跪在床沿,俯下了身。   “可要继续?会施无声诀。”薛秉舟啄吻了下奚昭的面颊,“——或是就此结束。”   奚昭这会儿正处在不上不下的境地里,何物也不想管,便攥紧了他的胳膊。   薛秉舟会意,掐了个无声诀后就又微躬了身。   那床帘被拉开,须臾又合拢。   快到薛无赦连里头是何情形都没看清,周身就陷入了一片安静。   他再听不见丝毫动静,思绪也在这长久的静默中归于冷静。   头脑是清醒了,可他仍想跟刚才那样直接将人揪出来。   又觉荒谬。   秉舟与她言宣过心意,与她亲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而他能以什么立场站在这儿,又凭何质问他。   可……可他都还在这儿,还没走出这房门,秉舟怎么能—— 第191章   暖香片的效用正在缓慢消失。   温热渐褪, 一点点覆来森寒冷意。   像极烈日下落水的叶子,叶身还余留着灼日的温度,尖端却已被冷水沁得冰凉。   正是这骤热骤冷的变化, 带来更多刺激。奚昭稍仰起颈, 不一会儿便脱了力。只是还没躺下, 就被人搂住身后, 一把抱起。   她调整了坐姿, 盘坐在床上。   薛秉舟一手搭在她腰侧,另一手则扶着她的胳膊。稍倾过身后, 他低垂下了头。   似是想要吻她。   只不过那吻还没落下, 她便听见声闷响, 随后就清楚看见他的眼皮抖了两阵。   下一瞬, 他便直直朝前倒去了。   他晕得突然, 奚昭一时反应不及, 几乎将他抱了个满怀。   冷冰冰的脸埋在肩上, 人却没了动静。   ?   晕了?   还没回神, 便有一样东西挑开了床帘,从中伸进。   是根哭丧杖。   握着哭丧杖的手冷白如纸,攥得很紧。   床帘被挑开, 她看见一张带笑的脸。本该是格外轻快的笑,但因烛火飘摇, 蒙了层晦暗的阴影,显得怪异许多。   “小寨主, ”薛无赦眼眸稍弯, “这般不将我当外人?”   奚昭:“……”   刚刚玩得太忘神, 忘记屋里还有个人了。   “那什么,”她挠了下面颊, “你找我什么事?”   “本打算跟你聊聊鬼核,不过现下倒想起另一件事了。”薛无赦将哭丧杖换至另一手中,再伸出右手,一把揪住了薛秉舟的后衣领,“父王有事找我和秉舟,让我们现下去酆都一趟,恐要失陪。”   奚昭松开手,任由他拎起薛秉舟。   又见他几乎是将人毫不客气地拖下了床,她一手撩开床帘,问道:“什么事这么急,今晚都不会回来了吗?”   薛无赦头回庆幸自己已经死了,至少不会因她说的话窒气。   他侧过脸道:“是阴阳簿的事,小寨主无需等,至少得到明天。”   行吧。   奚昭也顺势下了床。   那她就再练会儿驭灵术。   出了门,薛无赦却没去酆都,而是回了无常殿。   将人往屋里一扔,也不管状况如何,他转身就出了门。   在门口徘徊两阵,他身子一转,遥遥望向了掩在黑雾之中的第二殿。   -   第二殿。   薛知蕴合上簿册,又取了本新的,头也没抬道:“今日稀奇,舍得往这儿跑一趟。怎的,你俩终于长成一个人了?”   薛无赦大喇喇坐在殿侧,一手撑脸。   他道:“看来收拾了薛岱君确叫你高兴,竟连玩笑话都说得出口了。若让秉舟听见,只怕得惊得他往后绕着你走。”   薛知蕴紧拧起眉,不悦看他:“若是要找人耍嘴皮子,另换个去处。”   “别啊,要没事儿找你帮你,何故会在夜里搅扰?”薛无赦敛下几分笑,目露犹豫,“就是,我……我有一个朋友。”   薛知蕴笔一住:“这鬼域里谁见你都绕着走,你何来的朋友?”   “你要真嫌那些事务难办,就去找孟姥要口汤喝,解一解烦忧,别在这儿戳人痛处。”薛无赦轻哼一声,“况且,我确然有个朋友。”   “谁?”   “就……就……就月二。”薛无赦憋了半天,终于挤出个名字。   薛知蕴:“月郤?”   “不错。”总算扯了个人出来,薛无赦放松不少,说话也利落起来,“他这阵子烦得很,就是……哎呀,怎么说呢?他先前答应过一人,帮那人跟一女子打好关系。月二的确帮他了,不过帮着帮着,就有些不大对劲,他发觉每回只要看见朋友跟那女子走得稍微近点儿,就浑身不畅快、不舒服,就只想把——”   “不可能。”薛知蕴突然打断他。   薛无赦稍怔:“什么?”   薛知蕴神色不改:“月郤喜欢昭昭,断不会对旁人生出什么胡乱的心思。”   “哦,哦……”   薛无赦拿哭丧杖敲了两下掌心。   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那是我记错了,月二跟我提起这事,其实是他的朋友——他朋友不是向来多得很么?”   薛知蕴眯了眯眼睛,盯他半晌,忽问:“薛秉舟喜欢上谁了?”   “他就——”薛无赦陡然回神,又一副笑笑眯眯的样子,“说的是月二的事,提秉舟做什么?”   薛知蕴又处理起阴阳殿从来的簿册,问:“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薛无赦思忖着问:“你觉得月二那朋友缘何不痛快?——月二那朋友问了他,他又跑来问我。我也没法思索清楚,索性来问你。”   薛知蕴蘸了墨,语气听不出起伏:“你也喜欢上昭昭了?”   “怎的将我扯进来!”薛无赦一下站起,“都说了不是——”   “薛无赦。”   薛知蕴倚靠着轮椅。   早看他俩不顺眼,现下逮着机会了,她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不是惯会寻乐找趣么?昭昭恰也喜欢,何不从此处着手。”   “不是我。”薛无赦拿哭丧杖反复敲着肩,只觉胳膊都快要被敲断了,“真不是。”   薛知蕴懒得看他。   不是。   不是还急匆匆跑去酆都偷了那阴阳笔出来,落得满身鞭伤。   “真不是。”薛无赦又重复一遍。   “知道了。”薛知蕴乜他,“找月二和他的朋友去吧。”   薛无赦转身往殿外走,行至殿门时又停下,犹疑看她:“当真是因喜欢?”   忽地,薛知蕴想起那日来过鬼域一趟的太崖。   估摸着时日,他也该找到伏辰寨了。   “是——不过昭昭不喜麻烦,你要想对付什么人,最好耍些其他手段。”她稍抿起笑,“下死手也没事,左右你俩算得我兄长,自然要多照拂些。”   -   在鬼域待了两天,又让鬼灵吸足鬼气,第三天一早,奚昭就回了伏辰寨。   陡然到了阳气重的地方,她竟还有些不适应。躺床上睡了半天,才被自个儿化出身形的龙灵叫醒。   它盘在她的颈上,来来回回地摩挲着,似在判断她还有没有气儿。   见她睁眼,它才又呜呜咽咽叫起来,兴奋地在半空盘飞。   ……   差点忘了。   之前说要带它去见元阙洲的。 第192章   奚昭找去时, 元阙洲正在房中编什么绳子。   来前那灵龙还闹着要见他,但等真到了这儿,它反而又蔫巴巴地蜷在她肩上, 不动了。   把它从肩上捉下来时, 奚昭发现它脸上划了条口子, 正往外缓慢渗血。   “怎么受伤了?”她拎着它来回打量, 可它却一声不吭, 显然没有要解释的打算。   元阙洲抬起两指搭在它额上,片刻后收回。   “它与鬼气不相容, 概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与其他契灵时常打闹。不用担心, 它为元魂所化, 寻常伤口伤不了它, 多半是有意留着这伤, 向你讨怜。”   奚昭:“……”   原来是藏起来打架了么。   还怪茶的。   她问:“小寨主没受伤?”   “倒不觉得哪处作痛。”   奚昭却仔细打量起他的脸。   元阙洲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 正要别开眼神, 就见她忽然凑近,双手捧着了他的脸。   “还真有。”奚昭用指腹摩挲着他右颊上的一道小伤。   伤口很淡,若非用心观察, 根本看不出。   元阙洲呼吸稍紧,垂下眼帘。   “小伤罢了, 过两日便好了,也不觉痛。”他转而问, “你是自小长在寨中?”   不知他缘何提起这茬, 奚昭应得含糊:“算是。”   “以前从没见过你。”   奚昭坐了回去, 一手撑脸:“小寨主不也看见了么,另两处寨子都跟座小城差不多, 那么多人,哪能一一看过。”   元阙洲知晓她是在胡说骗他。   无论是她带来的灵石,还是那些驭灵古谱,都是伏辰寨中没有的新鲜玩意儿。   更别说随她一起出现在寨中的人。   他不介意被隐瞒。   只是难以排解被排抵在外的失落。   他再不提此事,而是拿起几根灵草,捋了捋,再编起细绳。   便是件寻常小事,他也做得格外悦目。仿佛不是在编捋草绳,而是穿金镶玉。   就连那灵草上结的朱红果子,也被他衬得如珠玉一般。   看他编出一条条细绳,奚昭问:“这是要做什么?”   元阙洲温声说:“已进冬日,山间常有鸟兽寻不着吃食。编些灵草药绳挂在山间枯枝上,那些鸟兽聪慧,寻着气味过来,吃上一两粒果子就能管饱了,不至饿着。”   奚昭将椅子拖近:“人也能吃么?”   “味道不算甜,微涩微酸。”元阙洲拈起一枚,递与她,“洗过了,可要尝尝?”   奚昭咬过,嚼了两下。   没什么怪味,吃起来跟山楂差不多。   “还挺好吃。”   话音刚落,又一枚喂至了嘴边。   他说得不错,刚吃了两颗灵草果子,她就有了分外明显的饱腹感,再吃不下。   她又觉编绳有趣,也跟着编了几条灵草绳子。   直到一小雀儿闯进。   那鸟雀机灵得很,将窗子一撞就叽叽喳喳地飞进了屋。   奚昭本以为它真是寻着味道来的,却见它跳至桌上,翅膀抖动两阵,就落下一卷字条。   元阙洲拿起字条,展开。   他看过后道:“是主寨送来的信。寨主不日便要开山捕灵兽,邀我赴宴。”   奚昭忙问:“哪日?”   “后天。”   后天恰好是十五。   奚昭原打算跟上回一样改换容貌混进主寨,却不算安全。毕竟她是要从寨主的影子里找着那鬼钥,保不齐他身边有哪个眼尖记性好的,看出她是个生面孔。   现下有了个混进去的好机会,她思忖着问:“我可以跟着去吗?”   元阙洲却道:“此回不宜去主寨,我一人去便好。”   “为何?”   元阙洲往那小雀儿嘴里喂了枚灵草果子。   等它飞走了,他道:“大寨主并非是个能耐得住性子的人。如今好不容易在外寻着帮手,自然不肯轻易放过良机。”   奚昭顿时明白:“意思是那大寨主想借着这次机会,要了二寨主的性命?”   “多半为此。”元阙洲将那字条掷入药罐底下燃烧的旺火中,温声问她,“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若有机会,我去主寨买些。”   “我想自个儿挑。”奚昭顿了顿,“况且就是因为危险,才不能让小寨主一人前去赴宴,多个人也多个保障不是?”   元阙洲轻声说:“今时不同往日——还是……你有非去不可的缘由?”   “总待在这儿也闷得慌。”   “这样么……”元阙洲垂眸,编捋的灵草细绳也搭在了膝上,“那便一起去吧。”   奚昭没待多久,就见外面飘起了小雨,便起身要走。   出门时,却撞着另一人。   “阿——月郤?”她顿在门口。   月郤恰好一步跃上石阶,肩头被微微洇湿。   相比之前,他的状况已好上许多。没那么瘦了,精神气也稍足了些。   见着她,那双星目里登时沉进笑。   他正想问她鬼域的事办好了没,余光忽瞥见元阙洲从房中走出,便改口道:“我来这儿找元寨主拿药,顺便调理下气脉。”   奚昭点点头,与他闲聊了两句便走了。   进屋后,元阙洲从柜中取药递给月郤,又检查起他的周身气脉。   检查气脉需花上不少时间,其间他道:“气脉已通常许多——这两天可还有昏厥之症?”   “没了,整天清醒得很。”月郤望一眼桌上编了大半的灵草细绳,问他,“绥绥来这儿做什么,可是有哪处不舒服?”   “她来这儿是为契灵的事。”元阙洲没说得太仔细,转而问道,“你与她看起来颇为熟悉。”   这话好似在哪儿听过。   月郤稍蹙起眉,转瞬就想起来,当日太崖打算利用他时,也是拿这类话套的近乎。   由是他存了两分心思,含糊说:“还行吧,不生不熟的。要不是没个去处,也不会到这儿来——你问这做什么?”   “无事,仅是随口问问罢了。”元阙洲说,“你也知晓她将我的元魂用作了契灵,只是愧于对她了解太少,多数时候帮不了什么忙。”   许是因为他的语气实在温和,月郤渐放下警惕,道:“没必要在意那般多,她行事向来有自个儿的打算。”   “是。不过我虽常年住在寨中,如今又无端占去了寨主之位,实则仍不习惯与人走得太近,也不知该如何与契主相处。”元阙洲稍顿,“倒是那太崖郎君,言行做事都颇为自然,叫人艳羡。”   自然?   月郤无声冷笑。   那蛇妖恨不得在绥绥面前自燃才是。   “他可没什么值得学的,看着好来往,不知藏了多少坏水。”他挑眼看他,“你要学他,仔细他将你的命也算计了去。”   绝非他胡说。   这两三天里,太崖偶尔会找他。   十句话里总有那么一两句是让他警惕元阙洲。依他估摸着,那蛇妖八成还在暗地里使过手段,想趁着绥绥不在,要了元阙洲的性命。   就他所知,单往药里下毒便有过一两回——那日他来元阙洲的院子里取药,恰巧撞见元阙洲在喝药。概是风大,吹得头发遮了眼,元阙洲不小心趔趄一步,一碗药便尽数洒在了地上。   当时无事,可等他离开院子时,竟发觉那药洒过的地方一片焦黑,药汁中还躺了条烧枯了的干瘪蚯蚓。   这事儿被他压在心底,谁也没说。后来他留神观察过,偶然发现条小蛇竟不顾旺火灼烧,莽撞爬进了元阙洲煮药的炉子底下。待他走近看了,却见那蛇在旺火中化成了一片黑雾。   那一碗药也没被喝进肚里。   喝药时,元阙洲不小心被烫着了手,一碗药又泼洒了去。   走前他有意看了眼。   果不其然,药汁洒落的那片草也被烧得焦黑。   不过同上回一样,才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地面就又有草叶长出,将原本的一片焦黑覆盖得彻彻底底。   两场毒杀,皆没留下半点痕迹。   他却是将此事记在了心上,每回太崖拿话试他对元阙洲的印象如何,也多是答得模棱两可。   元阙洲轻笑着看他,说:“你似乎不大喜他。”   “我——”月郤烦躁地抿了下唇,“就是烦他得很。”   他自是恨不得与那蛇妖决出个生死,但不论他如何激他,那人也始终是副笑眯眯的模样。   那两碗掺了毒的药也没送到他手上来,又无挑起争执的由头。   “为何?”元阙洲似没看出他的敷衍,追问,“是脾性不合,还是……?”   月郤摇头:“你要是把他拉过来,我还能当面嘲他骂他两句。他不在这儿,我也不愿说些多余的话。”   元阙洲垂下眼帘:“月小郎君端的心直口快,只不过……我看那人好像有些容不得我,却又不清楚为何。”   月郤:“……”   何止容不得,就差把刀往他脖子上搁了。   “既如此,离他远些便是。”   “有劳月小郎君提醒。”见窗外天色已黑,元阙洲问,“我见今日是雨夜,怎只有你一人?”   月郤:“你是说问星?”   元阙洲会提起这茬也不奇怪,前天他来取药,恰逢夜间下了雨。月问星循着妖息找到了此处,被元阙洲撞了个正着。   月郤本想瞒他,但元阙洲仅看了月问星一眼,便问他为何魂魄未入鬼域。还说若长时间滞留人界,鬼气渐长,终会精神紊乱,时时饱受折磨。   提醒过后,他又说有方法帮月问星缓慢散去鬼煞之气。   种种缘由,月郤对这人的印象也好了不少。   元阙洲颔首称是。   月郤道:“今天怕是不会来了。绥绥既然回来了,她肯定会去找她。”   元阙洲:“前不久才帮着驱散过鬼煞之气,想来应该常觉困乏少力。”   “是有。”月郤点头,“她昨夜里现身,有一半时间都睁不开眼。”   “那可要再寻个住处?”   “不用。她夜里估计就睡在绥绥房里。”   “睡在奚昭房中?”   “对。”   元阙洲犹豫一阵,终是问出了口:“是否有些不妥?”   “不妥?”月郤好笑道,顺手拿起杯清茶,“哪里不妥?问星平日里的确疯癫颠的,不过在绥绥面前正常得很。”   “并非此意。”元阙洲放下灵草细绳,“我是说,男女到底有别。便是鬼,也理应注意些。”   月郤神情微僵:“什么男女有别?谁是男的?”   “自是问星小郎君。”   “……月问星?”   “是。”   “就跟在我身边的那只鬼?”   元阙洲耐心颔首:“是。”   “我身边那鬼?”月郤猛然站起,“月问星?”   “是。”元阙洲重复道,“月问星。”   “你瞎说八道什么呢?”月郤紧蹙起眉,“她是我亲生妹妹,妹妹!你可知是什么意思?同一个爹娘蕴生出来的,比我年纪小些的女子!什么男的?死了还遭你咒不成?”   他看了数百年的妹妹,怎可能是个男的?   “还请月小郎君冷静些。”元阙洲也跟着起身,语气仍旧平和,“他的鬼相确为男相,便是再怎么扮成女子,也改变不得。” 第193章   离开院子后, 奚昭没走多远,忽听见一声清脆声响。   像是铃铛,不过被雨声压了又压, 显得模糊。   她顿步, 循声望去。   就在妖寨的边缘, 朦胧雨帘勾勒出一道清瘦身影。   很高, 孤冷冷站在寨子门口, 乌黑发丝沾湿了水,柔顺地贴在颊边。   奚昭认出那人, 举着伞就往那儿跑。   那人也看见了她, 不急不缓地朝她走来。   “白树!”站定后, 奚昭将伞往施白树头上一递, “怎么不打伞?何时来的?缘何走了这么久, 中途也没见你来过信。”   “不用。”施白树推开伞, 任由雨水洒在头上, 面色作冷, “树妖淋雨,有好处。”   ……   竟然还有这种效果吗?   “方才到。绕了些路,担心被人尾随, 不方便递信。”施白树一一应着她的话。   奚昭将伞搭在肩上,与她一道往里走。   见施白树的一只手始终搭在腰后短刀的刀柄上, 她问:“你握着刀做什么?”   “寨中有妖。”施白树说。   “是有——你来的路上有没有碰着什么恶妖?”   “没,有舆图。”   奚昭点点头。   她寄去的信里顺便夹了张舆图, 特意在上面标注了一条上山的路, 以防碰着什么危险。   又见施白树紧握着刀不放, 她正想告诉她用不着这般提防。但还没开口,就被一道高大身影挡住去路。   不过还没瞧见是谁, 施白树就已挡在身前。   越过她,奚昭看见了一张煞白的鬼脸——   月问星站在她院落的门口。   她已经比之前好上许多,残缺不全的身躯也恢复完好。   但她神情间的喜色尚未褪去,就因横在中间的施白树僵凝住。   施白树的神情也不算好看,甚而拔出一截刀身:“果真尾随。”   奚昭:“……”   不,其实她早就来了。   “尾随?”月问星阴寒寒地盯着她,“也不看看你都去了哪些地方,无上崖的老鹰都叫你吓跑几只。若真继续跟着你找,等我魂飞魄散了也找不到此处。”   不是。   等会儿。   他俩还真跟着施白树找了一路吗?可月郤不是说只刚好撞见过一两回么?   施白树冷视着她:“阴魂不散。”   月问星不欲与她争执,转而看向奚昭:“昭昭……”   幽怨的一声,还压着些许不易外显的委屈。   也是这时,奚昭突然发觉不对劲——这会儿天还没完全黑,按理说月问星不会出来才对。   心里这么想,她便也问出了口。   月问星只说是有人在帮她驱散鬼煞之气,不过速度很慢,还需要很长一段时日。   奚昭正想问是谁,便有阵冷风扫来。   寒彻刺骨,竟有些要落雪的意思。   “进去再说吧。”她摇了两下伞,“外面太冷了。”   进屋后,奚昭给施白树找了条干净帕子,又取了两套衣袍,一件给了她,另一件则烧给了月问星。   等两人都打理好了,她才将她俩往床上拽。   “今天下雨,寨子里的房屋都还没收拾出来,不若先在这儿将就一晚。”她道,“这床帐上都贴了暖火符,也冻不着。那矮榻就算了,紧靠着窗户,夜里总吹风,太冷。”   施白树颔首,又一声不吭地置好床上矮桌。   月问星却僵立在床畔,不肯动身。   她道:“我,我站在这儿就好,左右也感觉不到冷。”   奚昭:“……你不觉得夜间有鬼站在床边很诡异吗?”   “那我离远些,或是出去。”月问星转过身,作势往外走。   奚昭一把拉住那冷冰冰的手。   “你要往哪儿去?仔细被鬼域的人碰着。”   她刚提起这茬,外面就有人敲门:“小寨主,可在里头?”   月问星与施白树同时看向她。   月问星露出副慌急神情:“是那无常殿的鬼,他为何要找你?月楚临已找着无常来勾你魂了?”   前两天奚昭只说要去鬼域办事,却没言明是什么事。   怎又和无常扯上了干系。   施白树却问:“他欠了何物?”   说着,她竟还拿起放在床上的短刀,全然一副讨债的架势。   “……不是勾魂,也不是放债的债主。”奚昭一手压下了施白树的刀,另一手揪住月问星,直接将她扯上了床铺,“你小声些,待会儿被他抓走了,月郤来也帮不了你。”   月问星的眼底划过丝无措,嘴里还念着:“不合规矩,这不合规矩。”   “又非在月府,要什么规矩。”奚昭压着声说,并将她拽上了床,再一推,便把她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床角。   她对薛无赦已算了解,他要看见房中燃着灯,却又没人应他,等会儿就得推门,或是开窗子了。   果不其然,她刚放下床帘,外头人就又叩起门:“小寨主,分明听见些声响,为何不应我?”   “等会儿,我披件衣裳。”奚昭应他一句,随后解开外袍,往月问星头上一盖,“捂得严实些,省得他觉察到鬼气。”   幸好方才还替她换了件衣袍,也能暂且遮一遮气息。   头顶陡然盖来件外袍,月问星登时一僵。   俱是奚昭的气息。   那股淡淡的熟悉浅香几乎无处不在,仿佛是被她抱在怀中一般。   不光如此,奚昭的手也游移在身前,似在帮她系好衣袍的盘扣和腰间系绳。   正因眼前看不见,触感就变得越发明显起来。接连不断地落在身上,避无可避。   “别……”她分明没有呼吸,这会儿却切实体会到窒息的逼仄感,“别碰了,别这样……使……使不得。”   “别说话。”奚昭抬手捂了下她的嘴,又利索地系好袖扣,以防任何一丝鬼气泄出。   月问星则已陷入了头脑昏涨的境地,整个人僵硬得动弹不得。   随她触碰,陌生而急切的快意攀上脊骨。她不住往床角避去,抬手拦她。   “昭……昭昭,可以了。”   “小寨主睡过去了不成,披件外袍也还要这多时间。”薛无赦稍顿,“莫不是房中还有别人,要有所惊扰,你便吱个声儿,我下次来就是。”   他说话时的语调轻快,却已听不出多少笑意。   “没,就来。”   “哦,没人。那便是鬼了?难怪,无端闻着些鬼气。”   狗鼻子吗?!   奚昭上下审视着月问星,拧眉想着是哪儿还有漏洞。   但帐中太暗,根本瞧不分明。她便又确定了一遍外袍是否扣紧了。   正胡乱摸索着,她忽按着了什么,似是活物。   她顺手压了两下:“这什么?我没往袍子里装东西才是,你取出——”   正说着,她便听得声急促低喘。   奚昭微睁了眸,顿住。   月问星扯下盖在头上的袍子,眼神已有些涣散,嗓子也作哑:“昭——”   只是这声唤叫还没落下,就因陡然落在右颊的耳光戛然而止。   一记耳光落得清脆。   月问星僵在那儿,可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施白树的刀鞘压着脖子——   方才奚昭落下耳光的瞬间,施白树也突然倾过身,以刀鞘制住了月问星的动作,同时另一手抽出短刀,刀尖抵在她的侧颈上。   月问星也不顾那已刺进侧颈的刀,只死死盯着还半抬着手发怔的奚昭。   “昭昭,昭昭……我可以解释,可以解释。”她伸手想要去抓她的衣摆,慌乱而急切,“昭昭是觉得脏?没事,没关系,再打一回也没事的。”   被她挨着衣摆的瞬间,奚昭倏然回神。   也是同时,在外头听见耳光声的薛无赦叩门道:“小寨主,怎的了?”   话落,身后忽响起阵脚步声。   他侧眸看去,却见一人从雨中大步走来,脸色阴沉得厉害。   “月二?”薛无赦稍挑起眉,“怎的这副神情,要吃人不成。”   月郤却只当没看见他,抬手便要敲门。 第194章   不等月郤敲门, 薛无赦忽捉住了他的胳膊。   “月二,哪儿来的气性?与你说话都不理了。”   月郤冷睨向他:“松手。”   “要松,可别急啊。”薛无赦眼梢挑笑, “好歹也做了几年朋友, 何必这样冷言冷语的?”   月郤语气不善:“要寒暄也得另挑个时候——你又在这儿做什么?”   “找人。”   找人?   月郤紧抿着唇, 眉拧得快要断开。   他真恨不得将月问星揪出来, 丢去鬼域得了!   尽会撒谎瞒人的混账, 整日行些荒唐事!   但他忍了又忍,终还是压下情绪问:“找谁?”   “找小寨主, 有两句话想与她说。”薛无赦不露声色道, 心底却因方才探到的那丝鬼气, 认定房中鬼就是薛秉舟。   可秉舟现下不是正在酆都么, 如何会到这儿来。   偷跑出来的?   但不论如何, 总不能让月郤撞见这场面。   他正思忖着该怎么拦人, 月郤却已趁他不备, 甩开他的手便敲了两下门:“绥绥, 你一人在里面吗?”   月郤?   奚昭没急着应声,而是躬身揪住了月问星的衣襟。   施白树收回刀鞘,刀尖仍压在那苍白的侧颈上。   “你到底是男是女?”奚昭问。   月问星张了嘴, 似想解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是不能说?”奚昭转而问, “那点头摇头总行吧?——你是男的?”   月问星抿紧唇,点了点头。   “月郤知道吗?”   “不知。自小, 娘便瞒着他。说是与他来往的人太多, 担忧他说出去。知道的人太多, 会影响效力。”月问星脸色白得跟纸差不多,眼底的歉疚快要漫出, “昭昭,你别……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我,好么?”   奚昭却当没看见,又问:“是你娘做的?”   说话间,她始终打量着他的脸。   眉眼与月郤有两分相似,但又确是副雌雄莫辨的长相。   “她下了噤口诀。”月问星稍顿,“月妖一族向来以阴为主。”   他说得不算清楚,但奚昭很快就反应过来——   多半是他自幼身子骨太差,他娘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子,以阴培阳,续着他的性命。   她松开他的衣襟,坐起身。   月郤现下会急匆匆找到她这儿来,要么是有什么急事,要么就是已经知道了。   由是她对外道:“阿兄,进来便是。”   得了应答,月郤抬手就推开门。   见状,薛无赦笑意渐敛,提步跟上。   进了偏厅后,他一眼就看见了那半开的门帘。隔着门帘,隐能瞧见里头的卧寝。   好在房中床帘放下了,看不见里头的景象。   他收回视线道:“咱俩来得可不算巧,小寨主好像已经歇下了,我看有什么话不如就在这儿说。”   月郤乜他一眼,手中丢下妖诀,将他隔绝在外。   “也是,你便在这儿等着。”   薛无赦:?   怎么就单把他撂这儿了?   他正欲跟上,却跟撞上堵墙似的,反往回退了几步。   就这眨眼的工夫,月郤已将偏厅和卧寝间的门帘放下,径直走至床畔。   “绥绥,”他勉强压抑着躁戾,与她说话时语气仍旧平和得很,“问星可在你这儿?”   奚昭何话也没说,抬手撩开帘子,好叫他看见床角的月问星。   还是先等他们自家人解决好这茬子事了,再谈其他吧。   烛光掩映,后者被一把刀制在角落。披着奚昭的衣服,满门心思也都在她身上,正眼巴巴地盯着她。   月郤看见,怒极反笑。   “好,好,还真敢往床上爬了。”他探手就揪住了那冷冰冰的衣襟,手背青筋鼓起,直将月问星往床下拽,“难怪以往总想借着我的躯壳,还要占着不放。你今天便跟我说清楚,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放开!放开!脏东西,别挨着我!”骂人的话脱了口,月问星才想起奚昭就在旁边。忙偏过头看她,语气里透出些讨怜的委屈,“不是,方才那话不是我说的,是他逼我在先。”   奚昭:“……”   偏偏身旁的施白树也拔出了另一把短刀,神情冷然。   “可趁机驱鬼。”她看向奚昭,“鬼域阴差在外。” 第195章   奚昭默默按下施白树的刀。   “不用。”她说, “先看看。”   那边,月郤已气不打一处来。   “从何逼你了!”他斥道,“月问星, 你本事不小!糊弄了我几百年, 要早知道, 根本连面都不会让你露!”   “你何时问过我?”月问星的眼神四处飘着, 似有些恍惚, “几百年都没发现,不知道的, 还以为我俩从没见过面。”   月郤紧蹙起眉, 又见他披着件从没见过的外袍。   他心知那衣裳多半是奚昭的, 愈看愈烦, 三两步上前, 抬手便要给他扒了:“作何在这儿装模作样, 你将这袍子脱了!”   “做什么!”月问星避开, 抬眼剜他, “若非我带你出府,现下只怕连眼珠子都哭掉了。半句谢言没说,反倒在这儿朝我发疯。”   “我发疯?”月郤冷笑, “我要真疯些,就把你那骨灰罐子砸了, 再把外头那姓薛的放进来,我看你向何处讨情去!”   奚昭起先还听他俩吵得起兴, 渐渐就跟听催眠曲似的, 来了困意。   她歪躺在床头, 眼见要阖眼了,却听见阵闷响从外面传来——   概是薛无赦在破坏禁制。   月郤也听见了那阵响动, 将月问星的衣领一揪。   他道:“这会儿且放过你,省得鬼域纠缠!待此事了了,再好好儿与你算账!”   话落,他毫不客气地往月问星后颈一劈。   身前鬼魄登时散作黑雾,尽数融入他的身躯。   也是同时,薛无赦挑开帘子走了进来。   月郤方才设下的禁制一并隔绝了房中声响,他什么都听不着,这才强行冲破禁制。   可进屋后所见,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月郤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角落,低垂着脸。   奚昭则盘腿坐在床沿,身边还站了个面生的女子。那女子将长发编成两股辫子,辫尾上各系着两枚铃铛,手里还握着双刀。   再寻不着其他人的身影。   薛无赦环视一周,起先还以为那面生女子是薛秉舟所化,但又没从她身上探着半点鬼气。   秉舟不在此处么?   那月郤又为何怒气冲冲的。   他敛下心神,抬眸间眉眼又见朗快笑意。   “月二,我何处招惹你了?竟还拿禁制锁着我。”   他摆出副玩笑语气,一句话也说得松快,“月郤”却冷睨着他,并不搭声。   薛无赦看他两阵,忽觉不对:“方才还好好儿的,现下身上怎又见了死气?”   “月郤”瞥他,神情不惧,反道:“半死不活的杂碎,自然满身鬼气。”   薛无赦哈哈两笑:“月二,你这是从何处吃了什么火药?气性起来了,连自个儿都骂得痛快。”   “别理他。”奚昭趿拉着鞋往外走,“你找我什么事?咱们外头说。”   两人到了偏厅,薛无赦开门见山道:“这两天我和秉舟得去酆都一趟,暂且不能过来了。小寨主要有什么事,还是与先前一样,用无常印便是。”   “为何要去酆都?”奚昭稍顿,“是因阴阳簿的事?”   “算是,但也用不着担心。”薛无赦笑眯眯看着她,尽量解释得详尽,以免叫她担心,“这回事儿闹得大,要究源头,还是薛岱君横插了一脚。我估摸着他是想借题发挥,拿这事儿挟制薛知蕴。不过他到底小瞧了薛知蕴的手段,并非同他一样小打小闹,当回耳报神就算了事。眼下她有意将此事闹得再大些,往日搜罗的证据也一并摆了出来,大有不肯轻易松手的打算。”   “那现下情形如何?”   “自是利于薛知蕴了,那薛岱君要不这么心急,倒还能多活两日。”薛无赦道,“如今秉舟已去了酆都,我想着也得跟你解释两句,就捏了个假身伴在他身边。但也挡不了多少时辰,还得尽快过去。”   奚昭了然。   难怪下午收着了薛秉舟的信,说是这两天可能没空闲找她,仅能以书信待之。   她想了想道:“既然有要事,就别在这儿耽搁了。”   薛无赦点头,却没急着离开。   他踌躇许久,终道:“阴阳簿的事已解决了,依着规矩,再没往这伏辰寨走的道理。但是……但若解决了此事,往后可否再来找你?”   奚昭却笑:“你要想来,我还拦你不成?况且先前不是说,要做什么二把手么?”   “差点忘了此事!”薛无赦扬眉笑道,“那便说好了。至多小半月就处理好了,可别想着将这位子腾给月二——光说不行,可有什么信物给我?”   “我还唬你不成?”奚昭索性拔下头上素簪,丢给他,“话都说出口了,不反悔。”   薛无赦接过,在指间转了两回,最后紧握住。   “一言为定。”   -   薛无赦没走多久,月郤和月问星就又起了争执。也不知在吵什么,施白树偶尔还插两句嘴,约莫是骂他俩半斤八两。   奚昭索性放着他们不管,转而找着了太崖。   到他那儿时,他正侧躺在窗边榻上小憩,手里还握了卷书。   现下已入了夜,他又素来怕冷,整间屋子不光贴了许多暖火符,房中还烧着火炉子。哪怕外头门开着,里面也暖烘烘的。   奚昭敲了两回门都没见他睁眼,索性直接进了门。走至榻前,躬身盯着他看。   盯了半晌,她又顺手拿了支笔,蘸足了墨。   正要帮他往脸上添几笔“蛇鳞”,手中的笔就被一把握住了。   墨点子洒在榻边烛火上,不一会儿就烧出股淡香。   太崖倦抬起眼帘,连声音里都见着困意:“这是要练什么字,还需往脸上写才练得成?”   奚昭却道:“道君这觉睡得可深可浅,笔尖子往脸上戳就知道醒了。”   太崖轻笑出声。   他原是捏着那笔杆,这会儿微冷的指腹却顺势滑下,搭在她的掌侧,再缓缓抵开。   拿过那支笔了,他才缓声开口。   “找我何事?”他撑着榻懒散起身,搁了笔后,又将手拢在袖中,“看着似不像什么好事。” 第196章   奚昭道:“道君这是什么话, 我还能半夜跑来害你不成?”   太崖却笑:“那倒是我无故揣测在先了——我见外头落雨,那鬼魄没来找你?”   “别提这茬,我到现在都没缓过神。”   “怎的?”   奚昭稍拧起眉, 本想跟他聊聊这事, 但又记起月问星之前说, 要是太多人知道便会影响效力, 索性瞒下。   毕竟他瞒着这事儿不说, 也是事出有因。她不至于气他,只不过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   “没什么。”她道, “他跟月郤待在一块儿, 估摸着是有什么事吧。”   太崖眼神一移, 落在她头上。   却见一绺散发垂落, 稍显突兀。   他问:“可是簪子掉了?”   奚昭顺着他的视线瞟了眼那垂落的头发, 随口应了句:“应该是, 许是被伞勾掉了。”   “过来。”太崖引着她坐下, 抬手捉住了那绺散落的头发, 编了起来。   奚昭的思绪全被另一事占满,思忖着该从何处挑起话茬。   想了会儿,她忽道:“前几回闯进识海, 碰着你师父,好像都能闻见股竹子气息——你师父是竹妖么?”   编发的手稍顿。   片刻, 太崖才道:“并非。”   奚昭:“那缘何会有这气息?是用了什么香?”   若真是用了什么香,那太史越也就不见得是他的师父了。   太崖没有直接应她, 而是聊起另一事:“如今仙门大宗多在天显境, 天显往东的仙岛上又有一处天机阁。”   “先前翻舆图看见过, 听闻那仙岛漂浮在天,岛上星官每日观星卜算——我想起来了, 你师父不就在那儿任星官么?”   “是。”太崖说,“不过师尊在天机阁任星官,是在五百多年前。我要说的这事,还得往上再追四五百年。”   奚昭颔首。   太崖道:“仙岛内有一天江河,一头接天际银河,另一头则落在天机阁旁。当年天机阁的大星师在河中养了尾灵物,唤作‘天江鲛’——你读的那《驭灵录》里,也当提起过。”   “是有。”奚昭说,“能卜吉凶的妖灵,还十卦十准。”   当初她进恶妖林,就是拿天江鲛骗了那恶妖。   “天江鲛原为鲛身,若想化成人身,就得大星师拿了笔,寻至银河引来天水,点在护心鳞上,便能点化成人。   “但在点化天江鲛的前一日,大星师占卜吉凶,算了三卦,皆是大凶之象。思虑之下,她终是弃了这念头。   “若错过这日,天江鲛便只能终日游在天江河中,离不开仙岛半步。那鲛心急之下,最终骗了大星师刚收入门下的小弟子,说什么唯有从银河引来天水,才能算得真正通过考核,拜入天机阁。   “那小弟子本就是被家里人强塞进天机阁,根本不通卜算之术,日日担忧被赶出去,便应下了这桩事。”   奚昭越听,越觉得这故事分外耳熟。   她埋头苦想一阵,突然问:“等会儿——之后那小弟子是不是真将天水给引来了,把那天江鲛点化成人。最后大星师又将那天江鲛给收为徒弟了?”   “是。”太崖应道,“大星师忧虑卦象,便将那鲛收作了弟子,以此照看。”   奚昭:“……”   她知道为何耳熟了。   因为那引来天水的小弟子,就是《万魔》这本书的男主!   她依稀记得《万魔》里粗略交代过男主的背景:小时曾拜在天机阁门下,结果受妖物蛊惑,害得师门尽数死在那妖物手下,这也成了折磨他一辈子的心魔。   是为师门报仇,杀了那妖物后,男主才转而拜入天显宗,开始了一路除魔的历程。   太崖道:“那天江鲛擅于占卜吉凶,且无需像天机阁星官那般观星看象,性情越发倨傲。久而久之,便对大星师的位置起了贪念,也因此生了心魔,最后杀了天机阁中十二位星官。那小弟子恰逢外出修炼,逃过一劫,回来才发现此等惨象。而那天江鲛被十二位星官打成重伤,最后死在小弟子手中。”   跟书里所写还真大差不差。   奚昭问:“这跟你那师父身上的竹子香有何关系?”   “那天江鲛早在被点化成人之日,就给自己卜过一卦。但依着不算自己的规矩,卦象模糊不清。他到底留了个心眼儿,取了天河畔的一截长生竹塑成人身,放了缕散魄进去。又将这竹子化的人身送去了无上剑派,以修习剑法。”   奚昭微怔,登时反应过来。   她转过头,抬眸看他:“那竹子所化的人身,就是你师父?”   “是。”太崖仍慢条斯理地编着那绺头发,“师尊的化身在无上剑派修炼了两三百年,一日外出修炼,又恰是那天,无上剑派无端遭了祸事——那剑派掌门的师侄入了魔,残杀了剑派满门。师尊逃过这劫,又在天显宗追查这事时,站出来做了证人。那名弟子被天显宗处决后,师尊重振了无上剑派,后来将剑派交给座下大弟子,他则去了学宫授业,兼做了天机阁星官。”   奚昭问:“你为何会知道这事?”   “当年执明蛇族遭魔潮,死了个干净。我去过一趟鬼域部洲,闹了不少事。后来是师尊出面,将我带离了鬼域。”太崖编好最后一点儿,却没松手,而是捻在指间,“借着那鬼域的孽镜台,瞥见了一眼师尊的原身,是鲛而非竹。后来我对此事生疑,便去查了查。”   “你查着了这事,没与旁人说么?”   “师尊概有察觉,离开鬼域后不久就传出他身中魔毒的事。再见着他,便已是仙葬时了——毕竟师尊虽修为高强,可也难敌整个仙盟。”   奚昭思索着他说的话。   要真是如他所说,那他师父八成是察觉到太崖在查此事,又使了回假死脱身的手段。   那太史越难不成就是另一化身?   细想一遭,她突然反应过来。   当时在大寨主的识海中,他师父拿寨主位置作为报酬,让大寨主帮他收留一人,那人会不会就是太史越?   奚昭试探着开口:“以前没听你提起这事。”   太崖替她将那束头发打理好,这才收手,转而单手托在脑侧,倦声道:“以前我只当他真死了,可现下看来,他许是又使了复生的法子。”   奚昭抿唇不语。   她迟迟没跟他提起太史越的事,就是因为摸不透他对他师父的态度,不知是亲是疏。也是因此,连带着那把铜钱剑的事都没在他面前说起过。   她这副犹豫模样落入太崖眼中,他忽缓倾过身,借着替她整理发辫,指腹轻轻擦过头侧。   他动作细微,力道也轻,却使得奚昭的注意力重新落在了他身上。   待四目相对了,他才道:“那鬼域这般有趣么,人到了此处,心思还在那儿。”   奚昭听得出他这话有几分试探的意思,但到底没挑明,而是问:“我是在想,你都怀疑你师父没死了,缘何不找他?”   “如何没找。”太崖说得隐晦,“不过寻着了一笼统地方,找不找得到他,恐还要有人指明去处才是。”   奚昭顿时了然,他应是猜着她很可能撞见他师父的化身了。   “我后天要去主寨赴宴。”两人皆没把话说破,她问得也委婉,“你要不要也跟着走一趟?”   “现下愿让我去了?”太崖单手支颌,却笑,“我还以为你不愿让我见着什么人。”   奚昭想也没想,就知道他在说谁。   “既说到此事,别怪我没提醒你。”她瞥他一眼,“小道长就等着见你,好再答谢一回你送他入魔窟的恩情。” 第197章   隔日一早, 寨外。   太崖双手拢袖,抬着笑眼看向身前人。   “这等天冷,元寨主何故在外面受着这寒风?”   除他俩, 四周再无旁人。元阙洲立在这萧瑟冬风里, 眉眼倦倦, 神情却温和。   他道:“有劳太崖郎君挂心。前几日得了寨主来信, 说是要开山捕灵兽, 特意摆宴。昭昭听闻此事,也想往那儿走一趟。与她约着在此处见面, 忧她多等, 便早来了几刻——不知郎君在此处是……?”   太崖神情未变:“倒巧。奚姑娘概是念着与我性情相合, 又想身旁有个能说话的人, 便问我去不去。恰也在寨中待得闷烦, 便应下了。只是先前不知元寨主也要去, 可会搅扰?”   “多虑了。”元阙洲笑道, “多一人在旁, 也能热闹些。我平日里少言,不知如何与人攀谈,郎君素来会说话, 况且主寨也不算太平,我不在时, 还望能帮着照应昭昭。”   “哪里的话,况且奚姑娘行事向来有自己的打算, 哪需旁人照应。”   元阙洲只当听不出他话中斥责意味, 温和道:“左右是我寨中人, 应加照拂。”   “这样么……”太崖眼梢微挑,“依着这个理, 也要辛苦元寨主多照应照应我了?”   一句话似作调侃,却说得毫不客气。   元阙洲轻笑,同他一般佯作打趣:“也难怪昭昭会找上郎君,这般的好脾性——只不过这些时日不甚走运,便是照拂,也难带来什么好事。就连那煮水喝药,药都不小心弄倒了好几碗。”   “概是身衰力竭所致?”太崖不露声色地说,“与我相识的那月公子——元寨主理应认得,这几日还总往寨主那儿跑。他心性纯良,常是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要是元寨主身子虚弱,药碗都难以拿稳,下回不妨劳烦他。”   “月公子……”元阙洲似作思忖,片刻后道,“确是个用心的人。前些日子他来我这儿一趟,说是寒冬腊月,担忧昭昭不便修习驭灵,想泡些药布来做手衣。不过可惜了,一块药布刚泡好,就掉进了那墨里。原一块好布,竟也毁了七七八八。”   太崖又笑:“有何可惜的。若非手不稳,那布又没长腿,何会掉下去?”   话音刚落,远处就跑来道人影。   他侧眸看去,却见奚昭正急匆匆往这边跑,呵出阵阵白雾。   “怎么来得这么早?”她停下,调整好斜跨的芥子囊,“不是还有好一会儿么?”   “早上无事,便来早了些。”太崖接过话茬,“方才还在与元寨主说起这事,又见元寨主似有劳色,不免慨叹。若这病症落在我身上,倒也不用再多添一人了。”   奚昭瞥他一眼。   说什么怪话呢。   他又不是真去赴宴的,什么病症落不落在他身上,又有何关系?   还是元阙洲说什么了?   思及此,她又看向元阙洲。   后者却未看她,而是望着太崖:“今日难得散心,还是莫说这些话了。且不过咳嗽畏冷的毛病,倒也耽误不得——走罢。”   他语气放得温和,却无端透出些自疚意味。奚昭听了,稍蹙了下眉。   动身时,她趁着元阙洲走在前头,凑至太崖身边,与他小声道:“他本就烦这咳嗽的毛病,你怎的又戳人痛处?”   太崖步子微顿,袖中手拢紧了些。   不该再提什么病什么伤。   将这茬记在心底,他才望她一眼,神情没什么变化,道:“若真觉被戳着痛处,何至于回回在你面前提起。”   但往常对何事都万分敏锐的人,眼下却说:“我怎知道,你要不提起,他何会跟着提起?”   太崖移回视线,不着痕迹地换了口气。   片刻后,他才恢复了往常的笑模样:“何须担心。我若真惹得他不快,他恐怕再不会与我说一句话。况且也得顾虑着他那元魂,误不了你的事。”   后半句算是戳着她的心坎了,奚昭点了点头。   太崖又瞟一眼她那何物也没着的手,问:“月二公子没给你什么手衣?”   “手衣?什么手衣?”   太崖扫了眼走在前面的元阙洲,须臾又压下打量。   “没什么。”他垂了手,指腹在她腕处轻点了下。   见那被风刮出的苍白间回了些暖色,他这才收回手去。   -   因着天冷,元阙洲走一段便要停下歇一歇。   这般走走停停,临近傍晚才到主寨。   同之前妖群全挤去寨主府的情形不同,这回妖匪大多在寨中主街上。热闹,但瞧不出多少喜色。   一路走来,奚昭隐约能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   入府后,接待他们的仍是上回那老妖。   那张恰如树皮的脸,在看见太崖后又挤出不少褶皱。他语气生硬:“元寨主没提前来信知会一声,现在只收拾出两间房。要再多一人,只能往那柴火堆里挤一挤。”   奚昭瞧出他的不耐。   看来那大寨主在对付太史越的事上吃了不少苦头,连带着身边人也遭殃,竟要在这些事上大发脾气。   太崖却是好脾气道:“无妨,随意找间住处也好,无需那多操劳。”   那老妖听了这话,神情稍缓。   不等他开口,元阙洲忽说:“他与我住在一处吧。劳烦你去将矮榻挪至偏厅处,也不至于被风吹着。”   挪一挪矮榻倒不算难事,老妖又看向太崖。   后者笑道:“多谢元寨主,走罢。”   几人一道往里走去。   路上,奚昭四下张望着。   她提前和蔺岐递过信,他说这两日大寨主都在筹备解决太史越的事,只能寻着空闲来找她,以免引人怀疑。还说这寨中布了不少结界禁制,一并将禁制的布设图寄给了她。   她在来的路上试过两处禁制,与那信纸上画的大差不差。   -   傍晚,天际一片暗沉沉的灰。   奚昭坐在桌前,从芥子囊中取出一个白瓷骨灰罐子,小心翼翼放在了桌上。   月亮初升时,朦胧的月影逐渐钩织出一道单薄身影。   奚昭看着不远处的月问星。   他还穿着那件裙袍,简束的头发上插着根簪子。   往常她只觉得他好看,这会儿却总瞧不惯。   她移开眼神,缓了会儿才又望向他。   “你……”   月问星站在那儿,仿是做错什么事般,闷声不语。   待听得这声儿,才抬眼看她。   奚昭挠了下面颊,索性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小寨主跟我说了,你每日沉进影海是因为沾染了鬼煞之气。鬼煞难除,但他那抹元魂属天物,恰能驱散。待驱散鬼煞,你也不用日日沉在影海里,饱受痛苦了。至于鬼域那边,往后再慢慢想办法。或是想法子彻底瞒过去,或是赴往生,总能想着法子。”   月问星听见“赴往生”三字,眼睫微颤。   良久,他才开口道:“你……你是将此事作为交换?”   奚昭点头称是。   打开影门取东西并非易事,总不能让他无故帮她。   月问星别开脸,语气发抖:“你何故这般刺我,就是不提此事,我也会帮你。”   奚昭却道:“我还有些……适应不过来。”   她不知道怎么说,但总感觉他前后是两个人。   月问星几欲将掌心掐出漆黑印子。   “要如何适应?”他忽问。   奚昭微怔:“什么?”   月问星回眸看她。   分明就站在眼前的人,却疏离得仿佛不认识般。   先前不是这样……   明明先前不是这样。   他越发难以接受,眼底渐有错乱的癫色,思维也作僵滞。   几乎没多思索,他便脱口而出道:“是不是只有我当真为……你才会,才会像之前那样待我?” 第198章   奚昭恨不得朝他头上来两下:“……你少说两句癫话就行。”   月问星低垂下头, 半晌讷讷挤出声“哦”。   眼见天黑,奚昭收拾好要带的东西,问:“可要提前做什么准备?”   月问星摇头, 尽量与她说得详细——   “到时候我会打开影门, 守在外面。你进去了, 也只需注意着这几处:影中不容外物, 所以不能停留太久。有控影术的效用, 至多半个时辰就得出来。弄出些声响倒无妨,但还是尽量少言少语。   “刚入影子时, 可能会觉得有些不适, 像浮在半空。你便想象着自己身处平地, 不一会儿就能适应了。   “在影子里看不见东西, 千万别遗失了夜明珠, 否则很可能找不着出来的门——不过你要找的那东西应当显眼得很。”   这些话他之前就说过一回, 奚昭怕有疏漏, 又仔细听了遍。   她说:“我尽量快些。”   “我会在外面确保着那人的性命。”月问星说, “人若死了,影子世界也会在一刻钟内崩塌。若塌完了,便没法离开了。”   奚昭点头应好。   等天彻底黑沉下去, 她便往寨主院子赶去。有月问星在前帮她探路,一路算是畅通无阻, 也没撞着什么人。   刚到院门口,奚昭就远望见一道人影。   “小道长。”她压着声儿唤道。   蔺岐站在院子角落, 借假山半掩住身形。听见有人唤他, 才回身投来视线。   走近后他说:“已用过迷药, 足以昏上一晚。四周夜巡的妖匪也早早调开了,不会撞见。”   等奚昭点了头, 他才看向她身后的那道鬼影,礼道:“月姑娘。”   奚昭神情微变,有意瞥了眼月问星。   后者支吾着应了声,颇不自在。   蔺岐守在院门口,奚昭和月问星两人则找去了大寨主的卧寝。   跟蔺岐说的一样,大寨主昏死在床上,没半点儿声响。   月光投下,映出道不规则的黑影。   月问星径直上前。   盯了那影子片刻,他道:“他的影子确然被人动过。”   奚昭说:“依我打听来的消息,他应该是找了月家人帮忙。”   “往影中藏物不算难事,但有违月家族规,此事应是有人擅作主张。”月问星蹲下了身,伸手搭在影子边沿处。   渐渐地,那黑影边沿荡开了黑色涟漪,如水波一般。   他抬眸向奚昭示意。   奚昭便试探着朝影子踩去。   这一步并未落着实处,而是像踩着深水般陷了进去。   她不作犹豫,将重心前倾后,彻底踩在影子上。   一阵失重感猛然袭上,她开始往下掉落,如坠深渊。   头顶没入影子的瞬间,四周顿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如月问星所说,她感觉自个儿像是飘在了半空中。   身体无所依,更落不着实地。   漂浮一阵后,她并没急着拿出夜明珠,而是依照月问星的话,试图想象自己就踩在地上。   没过多久,她便站稳了身子。   奚昭抬眸望去——   就在她的正上方,漂浮着一团颜色较浅的灰影。   那便是影门。   确定好影门的位置了,她又张望起四周,试图在望不着边际的黑中找着鬼钥。   所幸在这浓黑中,丁点儿光亮都会显得十分显眼。   几乎只扫视一周,她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光点。   微弱,天际星子似的,断断续续地闪着。   盯准那抹光亮后,奚昭轻往上一跃,便如游鱼般朝其游去。   游了小半刻,她终于看清那“鬼钥”的模样——   它看着并不像钥匙,而是一截白骨。骨上雕着镂空花纹,其里中空。   奚昭抬手,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截白骨。   指尖刚碰着,她忽听见声谑笑。   不知从何处传来,像是张网,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她:“哪儿来的小贼,要动我的东西?”   这声音听着极为耳熟,几乎是在听见响动的瞬间,奚昭就从芥子囊中取出道符,意欲包裹住白骨鬼钥。   但刚拿出,她就感觉四肢被丝线束缚住。那丝线速度奇快,又勒得很紧,如钢丝般禁锢住她的行动。   奚昭挣了下,没挣动。   那声音又从暗处传出:“你是想困在这儿慢慢等死,还是干脆将你分成几块儿,喂养了这钥匙?”   随他说话,勒在四肢的丝线收得越来越紧,渐生出刀刃割肉的痛感。   但奚昭还记着月问星的提醒,无论那人说什么,又作何挑衅,她都闭口不言。   “不说话?也是,都敢跑到此处来了,又如何会怕。”   奚昭尽量忽视着浑身疼痛,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至了那白骨鬼钥上。   它成了这茫茫黑暗中的唯一一点光亮。   那人似在接近她——借着那不起眼的微茫,她看见一点下颌,还有半边嘴。那嘴抿着笑,唇角却又微微往下压着,透出十足的挑衅意味。   他伸出了手——那光亮映出了他微扬的肩臂。   随后,奚昭就感觉有东西抵在了她锁骨中间的魂门处。   应是他的手。   “无需怕,先前那两样东西都只是吓你的罢了。我等你这么久,自不会让你无缘无故地死在这儿。”那人稍顿,轻笑,“只需……将躯壳抛了去,留下魂灵便可。”   话落,奚昭感受到微微的热意——是从他的指尖传出,如烛火般抵在她的魂门处。   与此同时,他往手上多使了两分劲。   奚昭稍动了下手指,松开了指间的火符。   符箓脱手的瞬间,便烧成灰烬。   “正是这样。”见她松手,那人的语气听着极为满意,“一张火符罢了,又怎能伤得了我?”   说话间,他指尖送出的妖气如一根银针,缓缓刺进了她的魂门。   痛意更甚。   奚昭抿紧唇,几乎是在他送出妖气的同时,右腕一翻。   只听得一声铮响,那把铜钱剑忽从芥子囊中飞出。寒光陡现,将拴缚住她四肢的丝线尽数砍断。就连那人的胳膊,也猝不及防地生生挨了一剑。   “这剑如何在你手中?!”那人显然没料到此事,语气中拔生出寒戾怒气。   奚昭仍旧抿唇不语,提着剑便往后跃跳数步。   她还不大会使剑,横剑挥出道寒芒后,便折身朝那团灰白快步跑去。   本就是把凶剑,哪怕是胡乱劈出,气势也不容小觑。   身后人侧身避开剑气后,提步便朝她追去。   奚昭看不见身后景象,却能听见簌簌声响——概是他又放出了无数丝线。她瞧不清,索性拎着剑一顿胡砍。也不知砍着什么了,铮铮响声就没停过。   那人许没想到自己的佩剑会有这般被乱使的一天,竟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跃身至她面前,径直朝她面门挥出道劲风。   只是还没挨着,就被铜钱剑的剑气给弹开了。   奚昭也不知他是否在攻击她,更不清楚到底砍着什么了,一把剑倒是耍得尽兴,大有把周围空气都斩尽的气势。   直等她甩得手酸,终于靠近了那团灰影。   她片刻没犹豫,提着剑挥出最后一道剑气,再一跃,便整个儿跳出了影门。   脱离影门的前一瞬,她还隐约能听见那人的怒斥。   月问星本还一手撑在影子边缘,忧心忡忡地望着何物也瞧不见的黑影。忽从中跃出个人,撞得他摔倒在地。   两人在地上整整滚了一遭,才终于停住。   他成了那垫子,撑着奚昭使她再不至于滚到地上。   “昭、昭昭……”他借着月晖打量着她的脸,确定没伤着哪儿,只是额上覆着层薄汗,这才放心,又问,“怎么样了?那鬼钥找着了吗?”   “算是找着了,不过没能拿出来。”奚昭累得慌,一时半会儿气也喘不匀,“累死我了,那铜钱剑先前掂着也不怎么重,怎的挥起来跟甩石头似的。”   铜钱剑?   月问星别过眼神,这才看见地上还有把剑。通体覆着生锈铜钱,煞气浓厚,一见便是柄杀人无数的凶剑。   他微怔:“哪儿来的剑?”   “借的。”奚昭撑着地爬起,面不红心不跳地说,“刚刚还碰着它的剑主了,本来想还他,没找着机会。”   月问星愣躺在那儿,听得糊涂。   “可……”他盯着那剑,越发觉得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还能在哪儿。   你兄长书房的墙上。   奚昭腹诽,一言不发地拎起那剑。   又道:“今天应是拿不到鬼钥了,只能看明日或是后日会不会下雨了。”   她方才碰着的那人,应是太崖师父的一点妖识。估计是早算到会有今天,才在影子里一直等着她。   月问星缓慢起了身。   他原想着帮她把身上刚沾着的灰拍净了,可刚走近,就见她的衣服被割出许多破口。   他怔了怔,神情顿变。   “昭昭……”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喃喃如鬼语,“受伤了,你受伤了?为何会受伤,谁弄的?那影子里不该有——”   那颠三倒四的喃喃还没说完,就被落在胳膊上的一掌打断。   奚昭收手:“先前不就跟你说了,少说两句癫话——不过被割破了衣裳,没受伤。”   月问星一愣,原本趋于涣散的视线渐定了焦。   “哦。”他讷讷应道。 第199章   应了那一声后, 好一会儿月问星才道:“可我闻见了血味。”   “别人的。”奚昭随口解释,又说,“若是到后天都不下雨, 我会再想其他办法。”   月问星本想问问别人是谁, 但见她无意多说, 便只颔首以应。   趁着大寨主没醒, 奚昭驭使出龙灵, 将房中残存的灵痕鬼气一并吞噬清除干净,这才和月问星一道离开了房间。   圆月渐隐, 天际翻出一丝淡淡的鱼肚白, 随在身后的鬼影也逐渐消失。   而蔺岐还守在院子门口, 没等她走近, 就已微拧起眉。   他快步上前问道:“你受伤了?”   奚昭本打算拿同一套话敷衍过去, 却听他道:“伤上沾有妖气——那影中有人?”   刚想好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索性直言:“是道君的师父, 也算作你师祖吧?他放了缕妖识在影子里, 应该是拿来看守鬼钥的,被他放出的丝线伤着了。不算严重,就几条血口子。”   说话间, 她撩起袖子,好叫他看见胳膊上的伤。   她说不重, 手臂上却横着大大小小不少细长血口,有的地方甚而被勒出了一圈血印。   蔺岐越发拧紧眉, 冷声道:“如今已无师父, 又何来师祖。”   话落, 他抬起手。在掐诀疗伤前,先是从伤上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缕细丝。   那细丝像蛛丝一样黏在她身上, 看着细软,但刚挨上手指就割出了一道血口子。   他以妖火灼烧,烧了许久才勉强燃烬。   “是鲛丝。”   他抿紧了唇,托着她胳膊的手不太敢用力。   没来由的,他又想起那日所见光景。眼下渗出的血并不算多,却跟刺一样扎着他。   陷在那阵余悸里,心口也仿被什么给堵住似的,呼吸不过。   “我先将余下的鲛丝挑出来,再治疗伤口——除了手臂,可还伤着哪处?”   奚昭:“用不着这么麻烦,跟猫抓了几下没什么两样,眨两下眼的工夫血就止住了,等回去一趟,伤也就差不多愈合了。”   她忽地收回手,就着暗淡天光在丝线上折出的莹莹光点,三两下便把沾在身上的鲛丝给扯得干净。   也因此,手又割出十数道细小伤口,她却是浑不在意,又道:“这回没能拿到钥匙,不过来之前元小寨主望过天象,说是这两天可能有雨。等下雨了,我再递信给你。”   但不等她走,蔺岐就拉住了她。   “先疗伤。”他下意识说,可显然还不习惯摆出这般强硬的态度,旋即又补道,“我会快些,好么?”   僵持之下,奚昭终是反握住了他的手。   “好吧。”她想了想,“那衣服也要补一补,风往里灌,有些冷。”   蔺岐这才勉强缓和下神情,冷淡眉眼间也见着些许温色,应了声好。   他的院子远,奚昭索性带着他回了她的住处。她没个正形地躺在窗边榻上,胳膊懒懒散散地垂在榻外,由着他疗伤。   不多时,她便迷迷蒙蒙地睡着了。   等再醒来,天已大亮。   身上疼痛已无,蔺岐则坐在榻边,用术法修补着那件破了的外袍。   房间里也没刚才那么冷了,而是因着他往墙上贴的好几道暖火符,变得暖和许多。   奚昭撑着榻起身,下意识往窗外望去——   天际一轮暖阳,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今天好像没雨。”她转过身,“昨日里听元小寨主说,今天下午要在主厅设宴,那二寨主也会来——就是太史越,你平时和他打过交道么?”   蔺岐思忖着道:“来往不多——不过他找过我。”   “找过你?”   “是在几日前。”蔺岐道,“你可还记得我住的那处,院外有片竹林?他偶尔会从竹林经过,那日出去时,却见他在竹林外,说是有意等我。”   奚昭追问:“他等你做什么?”   蔺岐默了瞬。   片刻后,他道:“他问我师从何处,又问平日里师父教了些什么,可有过什么师门规矩。”   奚昭垂眸细思。   那太史越应是在借着与他搭话的机会,打探太崖的下落。   这样看来,他八成就是太崖的师父了。   她又问:“那你是怎么答他的?”   蔺岐却道:“既已离开师门,便无应他的道理。”   奚昭:“……”   怪实在,又挺会气人的。   “你这样答他,他就再没问些或说些别的?”   “并未多言。只不过……”蔺岐默了瞬,“道了句‘远寒可笑’。”   奚昭没大听懂:“什么意思?”   “不知,仅这几字罢了。”   见她坐起身,又将薄被推至一边,蔺岐便取过已恢复原样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如何打听起他?上回对他便似有几分在意。”   奚昭抬手,胳膊穿进袖筒里。   “我也只是猜测,但他有可能就是道君的师父。”   蔺岐微顿:“影中那人?”   奚昭点点头:“你方才不是拈着鲛丝了吗?这鲛丝上沾着的妖气,跟太史越的妖气是否一样?”   “那太史越有意敛住了妖息。”   “这般心虚,八成就是他了。”奚昭穿好另一条袖管。   整理过襟口,蔺岐又帮她系着腰间带扣,并问:“身上可还作痛?”   “为何总问这事儿,小道长很怕疼不成?”说完,奚昭突然倾过身,对准他的侧颈便是一口。   颈上传来钝痛,蔺岐忍着失稳的喘息,也由她咬。   奚昭扫一眼那红印,偏回头看他:“到我问你——这样可疼?”   蔺岐却摇头,又抬手托住她的后颈。   眼见气息将融,外头忽有人叩门。   仅敲了两下,却没人说话。   奚昭偏头看去。   有门帘作挡,瞧不着外面是谁。   “有可能是来叫我去主厅的。”她推了把蔺岐,压低声儿说,“房门没关,你先走吧,带了瞬移符么?”   “我……”蔺岐正要应声,却敏锐察觉到房外人的气息。   也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清楚了那人为何只敲门,而不出声。   他冷下神情,想也没想便改口道:“不曾带符。”   “可麻烦,我身上也没有——那什么瞬移诀呢?”奚昭趿拉着鞋,“变成什么鸟啊雀的也行。就怕是大寨子里的人来找,总不能让人看见你在这儿。”   “可否待在此处?”蔺岐紧了紧手,尽量克制着不往房门外看,“不会出声。”   说话间,外头那人又敲了两下门。   时间紧,奚昭索性道:“好,管他是谁来找,不让他进来就行。万一找到这里头来,你往柜子里跑,往床上滚都行,别让人瞧见就好。”   嘱咐完这句,她掀开门帘便走了出去。   随后就看见了那敲门的人。   “……”奚昭盯着面前着身红袍的男人,忍着关门的冲动,“你来做什么?”   “哦,是最近立了什么不能来找你的规矩么?既立了规矩,怎的没提前知会我一声。”太崖微挑起眉,笑眯眯看着她,“还是房中有什么不能叫我看见?”   奚昭瞥他。   早知道是他,就直接把蔺岐拉出来了。   也好叫他收一收前徒弟的“恩情”。   想到这儿,她忽记起另一事:“道君,远寒是什么?”   太崖稍怔,很快又提起笑:“你从何处拿着了我的字?”   奚昭面露错愕:“是你?”   “师尊送了这字,不过我不喜欢,鲜少用它。原想着趁他死了,早早弃了这字,不想又听着一回。”   所以太史越是在拿这话讽他了?   她没让开的意思,太崖索性就站在了门口处。   他拢着手,懒散靠着门。   “还没讨着应答,你从何处听得了这字?”他稍顿,“你见着他了?”   “算是。”奚昭话锋一转,“你找我何事?”   太崖再不追问,只道:“看你好像没什么动静,便过来瞧上一眼。”   他说得隐晦,奚昭却知晓是在说他师父的事。   她说:“下午不是有什么宴么?到那时候再说吧——还有其他事吗?”   “昭昭这般急于赶我走?”   太崖垂下眼帘,那绸带似的耳坠子轻飘着。因两人离得近,时不时还会扫过她的面颊。   “昨夜里受了一夜寒风,现下连半点炉火都不愿分些么?”   奚昭心想待会儿他总要在宴上碰着蔺岐的,与其捱到那时,倒不如现下就把话说清楚。   由是她点点头:“也行,刚巧有熟人。”   她让了步,让太崖走在前头。   两人正走至门帘前,太崖已作势掀帘了,身后却突然有人唤道:“昭昭,筵席将近,不知可还要——太崖郎君也在此处么?”   那语气分外温和,奚昭顿住。   她还没转过身,就借着门旁腰高的青白瓷瓶看着了元阙洲的身影。   也是在他说话时,太崖已掀开门帘。   门帘另一侧,却见蔺岐跪伏在床边,一手捉着床帘,另一手压在叠好的被子上。   他鲜少有这般失态的一面,余光瞥见几人,僵滞片刻,才放下那帘子,冷玉似的面庞上划过丝无措神情。   “尚未来得及躲去床上。”他稍顿,真切道,“抱歉。”   奚昭:“……”   不是。   其实这个歉不倒也行。   站在最后面的元阙洲已然看见了他。   他怔了一怔,却又很快露出惯有的笑意,温声说:“还有其他客人吗?抱歉,先前不知,才擅作搅扰。” 第200章   他的声音不大, 但一开口就将奚昭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她道:“既然先前不知道,又道什么歉?”   元阙洲温温柔柔地应了声好。   横在他俩中间的太崖也跟着瞥他一眼,眼中瞧不出情绪如何。   元阙洲迎上他的打量, 却没说话, 仅以眼神问询何意。   太崖仍维持着抬帘的姿势, 说:“元寨主体弱, 寒风不止, 不如进去再说。”   三人进门时,蔺岐始终望着奚昭, 视线未曾向旁边的太崖偏移半分, 仿佛不认识他一样。   太崖也仅是在落座时看了他一眼, 随后便瞧见了他颈上的咬痕。   他顿了瞬, 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元阙洲道:“前些天总是阴雨绵绵, 这几日难得放晴。听闻赤乌少有雨天, 不知真假?”   他分外自然地与蔺岐挑起话茬, 仿佛刚才根本没看见他倚跪在床边似的。   蔺岐也只当没有此事, 淡声道:“正因四季炎热,少有贪凉的妖族去往赤乌。”   “热过头了也不是什么好住处。”太崖忽道,“譬如这人, 说话行事也同有过犹不及的道理。”   蔺岐知他是在讽他适才之举,并不搭声。   反倒是元阙洲忽问:“太崖郎君也去过赤乌?”   “住过一段时日罢了。”   元阙洲眼底压进几分艳羡:“说来惭愧, 我住在这伏辰山中,还未曾离开过。不知外面是何模样, 更没见过什么绮丽光景。”   “这还不简单?”一直在闷头喝茶的奚昭突然说, “哪日去玩两天不就行了, 咱俩一起去,我也还没去过什么地方呢。”   元阙洲眉眼带笑, 又应好。   太崖乜他一眼:“赤乌边界纷争不断,并不太平。若要出行,还是有个熟悉的人引路为好。”   元阙洲听出他话中别意,却道:“想来应比这寨中太平许多。”   这话算作婉拒,太崖话锋一转:“说起来,在寨中住了半月有余,不见元寨主与何人来往过。便是这主寨中人,也没打过什么交道。”   见他俩又说起难懂的怪话,奚昭索性不听了。   余光瞥见左旁的蔺岐正一言不发地盯着茶水,她忽垂下手,戳了两下他的腰侧。   概是落在分外敏感的地方,蔺岐稍颤,随后微侧过头,看她。   奚昭右手撑脸,藏在桌下的左手合拢又张开。   蔺岐默不作声地垂下胳膊,握住了她的手。   他握得并不紧,奚昭稍蜷了手,指腹便搭在了他的掌心处。   不过轻轻摩挲两下,他便将手握得更紧,制住了她的动作。   奚昭回握住,晃了两阵,忽说:“能不能帮我拿一下茶壶?”   蔺岐抬眸,看见茶壶在桌子的另一端。   他若是就这么伸过左手,也能拿得着。但袖子宽大,必然会沾着桌上茶水。可右手被她握着,又没法起身。   另两人还在一言一语,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又见她无意松手,由是他以左手推过面前茶杯:“杯中茶尚未饮过。”   “可这不是你的茶水么?”奚昭道,“而且我是想添些热水,你这杯里的早冷了。”   话落,原还在攀谈的两人忽同时看过来。   蔺岐面色微红:“我……”   就在这时,忽有道妖气盘旋着绕进他二人的掌心。那妖气使了巧劲儿,没怎么用力就分开了他俩的手。   他微怔。   是谁?   奚昭只当是他自个儿松开的,也没再逗他的意思。   而在旁的太崖已取过茶壶,替她注满茶水。   元阙洲恰时岔开话题,问道:“方才忘了过问,不知蔺公子缘何来找昭昭?她是我寨中人,若有何事,但说无妨。”   “不过寻常小事。”蔺岐面色淡淡,不欲多说。   “那便好。”元阙洲轻笑,又看向奚昭,“我来是为赴宴的事。方才有妖侍递信,说是开宴在即。”   想起昨晚在大寨主影中碰见的那人,奚昭点头。饮了口茶水,便起身说走。   出门时,蔺岐并未急着走动。他垂下眸,扫了眼右手掌心。   却见掌心处划了道细细血痕,正缓慢往外渗血。   应是被刚刚那道妖气所伤。   他又抬了头,视线在身前的二人间缓缓游移两番。   -   与上回不同,这次摆宴的场地明显小了许多。   大寨主居主位,蔺岐在右,再往下皆是些大寨主看重的手下。太史越和元阙洲则在左,入宴时,奚昭有意看了眼太史越。   和上回一样,他身旁跟了两个妖侍,左右侍奉着。而他也仍是一脸倦色,眼下浮着淡淡的青黑。   昨天在那影子里,他既没听见她说话,也没看见她的脸,理应认不出她才对。   但就在她落座时,他忽移过视线,看向她。   奚昭心紧,忽又想到太崖就在旁边,登时放下心。   要他真是那野道士,那他八成是在看太崖。   跟她先前猜的差不多,太崖才坐下,便轻声道:“确为他。”   奚昭将手压在嘴上,悄声说:“你确定?”   “容貌有变,也察觉不到气息。”太崖稍顿,耳语,“但确为师尊。”   果真是那野道士。   奚昭睨了眼太史越,恨不得现下就把他揪出来,也好盘问清楚他为何抓着她不放。   刚这么想,房门就从外合上了。   夜色被阻隔在外,房中昏昏暗暗,仅有烛火飘摇。   大寨主大笑两声,对蔺岐道:“世兄,开山在即,你也在这儿待了几月了,有没有挑中什么顺眼的灵物?”   蔺岐淡声道:“岐为符修,灵物无用。”   “养着没什么用处,可那灵物的血用处却大得很。”大寨主说,“拿来画符,不也更有效用?”   蔺岐眼底划过丝厌恶,但很快就被遮掩而下。   “寨主言重。”他道。   大寨主又作大笑:“世兄,用不着拘谨。不过就算养灵物,也有好有坏。就说先前,我在那荒郊野岭也捡着只畜生。原打算当灵物养着,不想竟被反咬了口。哪容得它作乱,后来到底还是杀了——二当家,你以为如何?”   太史越倦倦抬眼,说话也没什么气力。   “杀便杀了。”他道,“大寨主想我说出什么话来?”   没想到他半分面子不给,大寨主笑意一僵。   但灌了口酒后,他的神情又缓和许多。   他问:“二当家可曾遇着什么合眼的灵物?”   “没有。”太史越摩挲着酒杯杯壁,缓声说,“这寨子也没什么乐趣,我已打算离开。便是开山,也与我无关,寨主不必再过问。”   这话打得大寨主猝不及防。   好一会儿,他才找回声音:“离开?”   太史越稍蹙起眉,将厌烦摆在明处,显然没有再开口解释的意思。   大寨主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应说得清楚了。”太史越转着酒杯,“这寨子颇没意思,整日待着只损我安康,不若早早离了去。”   大寨主紧盯着他,显然还是副处在状况外的模样。   外头的阵都已布好了,妖匪也都在外面守着了,只等这人表露出与他作对的意思,便能动手。   这般紧要的关头,他却说要走?   他犹疑思忖着。   要太史越没唬人,当然最好。他到现在都没摸透这人的底细,但也清楚他绝不容易对付。寨中妖已经被他带走大半,若再打一场,输赢暂且不论,恐怕又是一番折损。   可要是他有意弄虚作假……   大寨主举棋不定,却问:“何时离开?又是怎么个走法?”   太史越手中一顿,放下酒杯,这才抬眸瞧他第一眼。   “若大寨主愿意,今夜便可走。”   大寨主听明白他话中别意,问:“有什么条件?妖?还是地盘?”   “这地方便算了,方才就说无甚意思。”太史越单手支颌,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杯沿,“不过想讨个人。若大寨主愿将这人送我,现下就能走。”   这要求并不算过分,相反,还简单到令人难以置信。大寨主仍没想清楚他打的什么算盘,谨慎问道:“谁?”   太史越扫了眼身旁面容苍白的元阙洲,语气淡淡:“元寨主身旁那小妖——寨主将她送我,如何?”   奚昭原还在全神贯注地听。   且以为这野道士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不想突然听着这么一句。   她一怔,来回看了好几眼。直等房中所有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才敢确定太史越说的就是她。   ?   “我?”她囫囵咽下灵果,又看向元阙洲,“我?”   这人发什么神经。   “无需担心。”元阙洲温温一笑,还不忘削几块灵果给她,“只当没听见便是。”   大寨主也愣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看向元阙洲。眼神再一移,这才发觉他身旁还有一妖。   似乎上回他来,就是带的这小妖。   妖气淡到离谱,想来应没什么修为。   这妖能拿来做什么,怕是连妖丹都起不了什么用。   还是看错了?   他的视线又往旁移了两分,看向她身旁的男妖。   是个面生的。   却觉察不出丝毫妖气,既能完全敛住妖息,想来修为不低。   由是他道:“这位弟兄瞧着面生,何时进的寨?”   “不是他。”太史越一手托脸,道,“我说的,是那女妖。”   “还望慎言。”座上,蔺岐冷眼看他。 第201章   大寨主本还在犹豫太史越的话是真是假, 身旁的蔺岐就突然开了口。   他望向蔺岐:“世兄?”   蔺岐却未看他,而是紧盯着太史越,眸光冷然。   大寨主只觉莫名其妙。   蔺岐与那小妖又不认识, 怎的突然跳出来维护她。   太史越那苍白的脸上挤出点讥诮的笑。   “蔺公子?”他扫了眼大寨主, “原来蔺公子的手都已伸得这么长了, 寨中小妖的来去也能管上一管。”   也是经他提醒, 大寨主这才察觉不当。   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哪怕那小妖地位再低, 也是他伏辰寨的人。而蔺岐终归是个外来的,他都还没说话, 何来这外人开口的道理。   他咳嗽一声, 笑得客气:“世兄, 这二当家既然有心离开, 何不再商谈商谈?也免得伤了和气。”   蔺岐听出他话中的隐晦提醒, 双眉却拧得更紧, 那素来冷淡的脸上已有怒意。   “人非物件, 何有送来送去的道理。言语轻薄, 还需从何商谈?”   太史越轻笑。   “不送,也可以。”   他将手指浅探进酒杯,就着沾来的酒水, 在矮桌上画起符文。   “这地方虽无聊得紧,可也不是不能继续待下去。”   声止, 符文也落成。   漆木桌子上泛出淡银色的光,仿若灼烧的银火。   大寨主看见, 心登时一沉。   当日他看得清清楚楚, 太史越便是用这银线轻松勒断了二寨主的脖颈。   他对此到底存了两分忌惮, 但不等他开口,元阙洲就已温声道:“大寨主并非不愿, 只不过心有不解罢了。你若要人,总得给个理由。”   这话又叫大寨主冷静下来。   也是。   太史越刚来寨子的时候,身体虚弱至极。不知费了多大气力,才抢着寨主位置。怎的现下为了个无名小妖,就舍得放下这些了?   他心觉蹊跷,笑道:“二当家,我也正是这意思。”   太史越却道:“我既然要走,身边总得有个服侍的。我这两个妖侍到底粗蛮了些,小寨主久卧病榻,却留着这小妖在身边,想来应是个细心的——还是小寨主置身度外,不愿为寨主分忧?不过是个妖侍罢了,留着又——”   话没说完,一道火符就已避至眼前,险要灼伤他的眼睛。   他一眨不眨,横过视线,看向蔺岐。   后者彻底没了遮掩怒意的意思,冷视着他:“方才便说慎言,还望再无下回。”   这回无需太史越提醒,大寨主就发觉了异常,只不过压在心底并未表露。   太史越则笑道:“蔺公子好大的气性,也不知师从何处,学了何人。”   这时,一旁的太崖忽然开口。   “想来也是二寨主心有误解,才惹怒了那蔺公子。”他稍挑起眼梢,瞥他。看着似在笑,却无半分温和之意,“她与我一样,仅是在寨中暂住罢了。”   “哦,原来如此么?”太史越神情疲累,“竟还不知,这妖寨子里何时能容得客人暂住了。”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一直没出声的奚昭突然说,“是不是因为见识浅啊?是也没关系,多往外走走,总能学到的。”   她这话呛人,但偏又摆出副真诚模样。说一句还啃一口灵果,像极闲聊时的无意关心,堵得人发不出火气。   元阙洲接着补道:“两位确然是我寨中贵客,二寨主若想挑选妖侍,不若另做打算。”   太史越笑意稍敛。   他摩挲着那青瓷杯壁,良久才道:“是我思虑不周了。”   大寨主原想借此机会解决了他,这场闹剧一出,却再不好同蔺岐开口——许是因他方才的态度太过模糊,再往后,蔺岐竟连看也不看他,更别提催动符阵了。   筵席草草结束,出门时奚昭还看见太崖就在身边,但跨个门槛的工夫,他就消失不见了。   余光瞥见往殿旁绕去的太史越,她仅顿了瞬,便又提步离开了。   -   月影朦胧,太崖走至一片竹林旁。待摇曳竹影将身形挡去大半了,他才停下,回身看向紧随在身后的人。   “多年不见,师尊还是同以前一样顽皮贼骨。”他嘴上念着师尊,说出的话却一字比一字难听失敬。   太史越似也早习惯他这作派,只笑:“原以为你多少会觉惊讶,不想接受得这般坦然。远寒,到底是我最看重的弟子。”   “看重便免了。”太崖懒散抬眼,不欲多作搭理,“直说罢,总追着奚昭不放,是何缘故?”   “怎的说出这话?”太史越道,“左右也是我先来了这伏辰寨,而她在后,何来追着不放的道理。”   “这样么……”太崖稍眯起眼,“原来师尊早已知道奚昭是谁。”   太史越稍怔,随即反应过来被他摆弄了一道。   他嗤笑出声,倒无恼怒。   “当日那些个长老仙君,莫不以为仅有见远拔萃。我便知道,皆是些不甚清醒的俗辈。”   “我无心与你说这些奉承话。”太崖的面容掩在竹影中,仅能觑见一点儿微抿着笑意的唇角,“师尊理应了解我的脾性,若见远在此,说不定还能惦着师门情谊,说些‘师尊就此收手,也能既往不咎’的话。但我非他,行事向来没有留情的道理。”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太史越却从言辞间察觉到了杀心。仿若密林间窥视的毒蛇,阴森森盯着他,又寻不着在何处。   “远寒,”他抬起疲倦眼眸,语气如常,“你莫不是想杀了我?”   那半掩在月影下的面容,一时抿出更深笑意。   太崖道:“唯有身死而不能动,方能彻底打消念头——初进学宫时,不就学得了这道理?”   “拿对付妖魔的话对待师门,你——”话音戛然而止,太史越他的眼神却分外满意,叹笑,“可惜了,你如今杀不得我。”   “何意?”   太史越眼眸稍弯:“这般袒护那女子,甚而对师长起了杀意,你竟还不清楚她是从哪儿来的么?”   太崖没应声。   尽管无人说话,可太史越感觉得到从那暗处投来的阴森打量。   “看来她从没与你提起过。”他难得畅快笑道,“都已逼得你那好弟子背弃师门了,却连句实话都没讨着?远寒,何其可笑。”   太崖神情稍敛。   奚昭确然没提起过她以前的事,只说是丢了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他也想办法查过,却是空白一片,不知来处。   她对这事又浑不在意,便也没人追问。   太史越撩起左袖。本该光滑的胳膊上,逐渐浮现出银白色的鳞片。   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径直刺向胳膊,再一撬——   分外干脆地撬下一片鲛鳞后,他以手捏碎。   鲛鳞化成的齑粉飘散至空中,逐渐凝成水面似的银镜。   看见那银镜的瞬间,太崖几乎是下意识生出股将其打碎的冲动。   但不容他有所反应,水镜上就映出了画面。   与此同时,太史越道:“那大星师以为从异世找来异魂,便能救得了她。不过痴人说梦罢了,反还方便我寻着双魂器灵的容器——远寒,我仅提醒你一句。大星师将她引来此处的宝器仍在我手中,若杀了我,她便只能回到异世。更如你眼下所见那般,病骨支离。”   太崖看着那水镜。   镜上映出的画面于他而言,太过陌生。   是同一个人,可她却穿着他从未见过的蓝白条纹衣裳,无力躺在床上。平常带笑的神情,眼下也仅见嶙峋疲态。   “大星师拿保全性命与她做了交换。”   太史越从后划破那水镜,镜面登时又碎成齑粉。   “而今你又想将她的性命送出去不成?且若她真回了异世,你也再难寻她。便是掘地三尺,也定然寻不着任何蛛丝马迹。   “但若炼化成器灵,她便再离开不得。”   太崖久未回神,脸上已彻底不见笑。   好半晌,他才道:“何故拿此事骗我?”   “骗你?”太史越脸上又显出那惯有的讽笑,“远寒,何不亲自问她。到那时,你便知道骗你、瞒你的人是谁了。”   太崖一动不动。   太史越却已侧过身,准备离开。   不过刚走一步,他又停下。   “对了。”他斜挑起眼,睨他,“我的剑在她手中,还要劳你帮我取来。”   -   奚昭剪去烛芯,随后丢开小剪,又翻过一页《驭灵录》。   这书她已经看过七八遍了,但常读常新,每回都能发现有意思的东西。   她正看得认真,外面忽有人叩门。   放了书,她跑过去开了门。   门外,太崖垂下笑眼看她。   “今日倒开得快。”   奚昭没理会他的揶揄,越过他往他身后瞧。   “你那师父没跟着吧?”   “他跟来做什么?”进屋后,太崖顺手关了门,懒倚在门上,“不喜他?”   “……何止是不喜欢,就想尽快找法子解决了他。”奚昭思忖着说,“但又不能太急,还得一步一步来。”   最起码得先把他放在大寨主影中的那抹妖识解决了。   太崖并不多问,只道:“今日听得他那些话,想必现下还恼着。”   “是有点儿。”奚昭稍顿,忽冒出一句,“要不你代他受受罪?”   太崖低笑出声:“这般不讲道理?”   “这已是最讲道理了。”奚昭往里走,坐在了榻上,“还有一事没弄清楚,他能用那天江河边的长生竹返生几回?可别到时候好不容易将他杀了,结果又活一回。那得反反复复没个止境了。”   “应是最后一回。”   “你怎的知道?”   “他行事谨慎,若非被逼得走投无路,断不会冒这风险亲自出来。”太崖走至她面前,却笑,“想如何拿我出气?”   奚昭想了想,忽问:“就……你上回说的,用蛇鳞做成什么钉,可还作数?”   太崖微挑起轻笑。   “看来果真气得不轻。”他躬了身,一手撑在榻上矮桌上,另一手则托住了她的面颊,“那慢慢来便是。”   话落,他含吻住她。   厮磨片刻后,他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   “这是何物?”奚昭拔开塞子,倒出一粒丹药。   白色的,闻不出什么气味。   “上回不是说那蛇尾可怖么?”   太崖托着她的手,探出舌尖,轻一卷,便将她掌心中的丹药卷入口中。   “总得想个法子抑住化身不是?”   奚昭登时了然。   这八成是抑制妖族化形的药。   但等他咽下后,她却看见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出薄红,呵出的吐息也一阵烫过一阵。   奚昭:“……你这药是不是不太正经?”   太崖又低笑出了声。   他躬伏了背,搂住她,嗓子已有些作哑:“多添点儿兴味,不正好让你多出些气么?” 第202章   那灵丹起效快, 也是经他提醒,奚昭才想起在月府那回。   他好像的确控制不住化形,每逢意动就会化出蛇尾。   蛇尾漆亮, 鳞片冰冷有如玉石。尽管看着漂亮, 但又的确可怖。   她先前随口跟他提过一回, 不想还记着。   又见他连颈子都烧出淡淡的绯色了, 她瞟他一眼:“不似什么好药。”   太崖轻笑, 倚坐在榻的同时,顺势将她抱入怀里。   两人面对面坐着, 他低垂下脑袋, 歪靠在她肩上。   热息撒在侧颈, 他问:“既说要出气, 那几枚鳞片可还留着?”   好像的确带着。   奚昭翻出芥子囊, 在里头翻来覆去找了阵, 最终找出几枚黑亮亮的蛇鳞。   皆像是形状不大规整的小扇子, 通体漆黑, 又泛着莹莹光泽。   她当时瞧着漂亮,就顺手制成了耳坠和颈链。不过她没耳洞,坠子便闲置在那儿了, 剩一条颈链偶尔还翻出来看看。   奚昭推了他一把。   等他抬了头,她摊开手, 以让他看见掌心里的四五枚耳坠。   “你要哪个?”她问。   太崖抬手勾住自个儿衣袍的衽边。   他缓声道:“何不帮我挑两枚?”   天冷,他穿得却不多。轻一扯, 便将衣袍扯落了, 松垮垮搭在手肘处。   奚昭这会儿却目露犹疑:“要不……你自己来吧, 看着就疼。”   她将耳坠子往他手里塞,但不等她缩回去, 太崖就顺势握住她的手。   “左右是我疼,你又何必松开?”说话间,他掌着她的手,将那耳坠子抵上胸膛,“这坠子是你做的?”   奚昭点头:“刚好有剩余的银饰,练习驭灵术的时候就顺便打了几个。”   眼睁睁看着银针缓缓刺入,她又抬头去看他的脸。   却见他微张着嘴,呼吸也在瞬间变得急促许多。舌尖似有变成蛇信子的趋势,不过许是丹药起效,变化很快就又被压制下去。   她从他脸上瞧不出丝毫痛色,反倒压抑着什么——   那双狐狸眼微眯着,隐约氤氲出些朦胧雾气。又因方才吃过药,眼底洇出些水红。   ……   果然不是什么好药。   针已穿至一半,他忽低下头来寻着她的唇,细细吮舐轻吻起来。随着声落入耳中的闷哼,那耳坠子彻底扣上了。   奚昭却没立即看见它,被他抱着吻了好一会儿,她才在换气的空当里睃了眼那枚耳坠。   漆黑漂亮,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晃着。   坠子周围的皮肤本来白净如玉,这会儿却被扎出薄红,显得分外靡丽。   “没流血。”她道。   就算银针不够尖锐,往身上刺这么一下,不也该扎出血么?   太崖的手滑落,转而握住她的腕,指腹压在腕骨上,轻轻摩挲着。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还带着些许颤笑:“若真流血了,看着不觉可怖么?”   奚昭反应过来:“你使了术法?”   待他点过头,她忽用指腹压住了那枚耳坠子,打着圈儿按了两阵。   “那疼呢?”她分神瞥着他的脸,“会不会觉得疼?”   却见他微仰着颈,原本烫红的面颊,随着短促的呼吸正一点点褪去血色,变得苍白了些。握在她腕上的手,还有另一条搭在她身后的胳膊,都收紧许多。   “若将痛意也消了,嗯……从何撒气?”哑声送出这句,太崖稍动了下手,指腹抵在她的指间,又将另一枚耳坠送入她手中。   奚昭便由着他掌住她的手,又将另一枚坠子也刺扣上了。   烛光掩映,两枚耳坠轻轻晃动,像是落在映霞白玉上的精巧贝壳,瞧着确然漂亮。   奚昭一时心动,顺带着将那条银链子也系在了他颈上。   “还剩了两枚。”她摊开手,掌心里躺着两枚漆亮耳坠,比方才那两个要更精巧点儿,“还要往哪儿打么?”   太崖这会儿已疼得有些昏沉了,面颊也如喝醉了酒般,手臂、颈上皆见筋脉起伏。   他微低下颈,托着她的手,而后稍探出舌轻勾起其中一枚坠子。   奚昭:“……你!”   她实在没忍住,抬手就将他的脸推得歪侧至一旁。   太崖轻笑。   侧过脸的同时,引着她的手压住那枚小巧耳坠。   也不知使了什么巧劲儿,便轻松拨开那坠子,随后紧扣而上。   “要试试么?”   他搂抱着她,使她倚靠在了窗边。而后跪伏在榻,仍由乌黑发丝从耳畔垂落。   因着打了枚坠子,他说话也变得有些含糊。   “这样舔。”   奚昭倚在窗边,从上俯视着他。没过多久,她就感受到了那耳坠的温度与轮廓。   因是用蛇鳞做的,坠子很冷,但又不至于冰到刺痛。边沿被她打磨得平滑,如玉石般温润。那蛇鳞缓慢游移着,偶作按揉。   直等视线陡然变得昏沉之际,太崖才慢悠悠直起身。   而那鳞片已然覆着些许水色,要滴不滴地坠在蛇鳞尖儿上。未等奚昭平缓过呼吸,就又被他拥住。再与他拥吻时,那鳞片的存在感也只增不消。   头昏脑涨之时,他又将最后一枚耳坠塞入她手中。   “昭昭……还要打么?”取下口中坠子后,他嘶声问。   “还往哪儿打?”奚昭看向他耳上的那两条飘带,“要换坠子吗?可我觉得你原来的还好看些。”   “不是。”太崖眼梢挑笑,“自是打在旁处。”   奚昭忽意识到什么,视线一落。   再看他时,她的眼底压进些许错愕。   “太崖,药吃多了吧你?”她由衷道。   “不要么?”太崖倾过身,低喘着道,“若改了主意,随时可以告诉我。”   奚昭将手搭在了他胳膊上。   不一会儿,她便看见那两枚蛇鳞耳坠微晃起来。坠子晃动的幅度比先前大了许多,一阵跟着一阵。没看两回,她就半合着眼侧过脸去。   太崖俯身看她,将细碎的吻落在她面颊上。这般情形下,他却挑起了毫不相干的话茬:“刚进月府那阵——嗯……养病之时,是否日日不快?”   奚昭压着呼吸,因着酥麻漫上,手掐紧许多。   “不。”她艰难开口,“阿兄寻来的药都有用得很,吃了便能四处走动。”   没来由的,太崖忽想起月郤那时与他说的话。依他所说,月楚临是让他去恶妖林中找个穿蓝白条纹,腕上系着扣带的女子。   如今想来,他在镜中看见的地方虽陌生至极,可应是个养病的场所。   他托起她的后颈,吻了阵后才又道:“记不得以前的事,但又从没去找过,是因现下过得更高兴些么?”   奚昭微点了下头。   “原是这般……”太崖拂开她颊边的碎发,声音轻而又轻,“昭昭,还有一事想问你。他的剑,是否在你手中?” 第203章   这会儿天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从窄窗投进昏昏月影,视线也变得越发不明晰。   冷风从窗缝灌进,吹得烛火微晃。借着微弱火光, 奚昭看见那两枚钉扣在他胸前的蛇鳞坠子。   他虽然施过术法, 不会流血, 但现在已有些微微发肿。她移开视线, 对上那双狭长眼眸。   “是你……你师父在打听那把剑的下落?”她断断续续地问道, 似乎对此事并不奇怪。   “嗯……”太崖哑声应了。   奚昭一时没作声。她微眯起眼,恍惚视线里, 那对坠子晃得越发快了。在那几欲将人溺死的快意中, 她忽扯拽住他颈上的银链。   她使的劲儿大, 拽得那链子如绳索般紧缚住太崖的脖颈。   陡然涌上的窒息感越发强烈, 他微张开嘴, 气息被压抑到极致, 眼眸开始不断在蛇瞳和寻常瞳孔间来回变换。   被迫陷在这不适中, 他却神情未变。不仅如此, 甚还扯开点儿笑,低下颈子便吻住了她。   两人的气息皆被攫尽,又一齐被拽进头昏耳鸣的境地。   奚昭将那银链子攥得越来越紧, 终于,银链在她手中绷断。刹那间, 无数断开的小截银链接连掉落在地,弹跳出无数清脆声响。   太崖也松开了她, 气血忽涌, 带来一阵置身高崖濒临坠落的快意。   一时间, 奚昭仅能听见两人的低喘。太阳穴突突直跳,等平缓些许了, 她才抬眸看他。   “他为何要打听?”她问。   太崖侧躺在她身边,许是尚未平复,眼神尚有些涣散。   好一会儿,他才道:“概是想讨要回去。”   “他既然看见了,自是想要回去。”奚昭撑着榻坐起身,“那给他便是。”   话音刚落,太崖便搂住了她。   他分明没化出蛇身,却又跟蛇一般攀上,不一会儿就将她拥入怀里。   “给他自然也是白日里的事,何故现下多想。”   眼见他挨近,奚昭往旁一别,避开他,却问:“除了剑,他还与你说过些什么?”   太崖稍顿,良久才道:“不过说了些荒唐戏言。不知是真是假,我又何必多作打听。”   奚昭话锋忽转:“前些日子我去了趟鬼域。”   “嗯。”太崖垂眸,看见她的手搭上了扣在胸口的坠子。   “他们说阴阳簿子上没我的名字,为这事儿才跑了趟。”奚昭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听见他的呼吸渐乱,“如今已添上名姓,以前也听什么人说过,名姓入簿,才算得真正归在这方天地。”   太崖眼睫微颤,一双眼瞳幽幽望着她。   他俩谁也没将话说清,却又仿佛知道彼此在顾虑何事般。   好半晌,他问:“当真?”   奚昭搂住他的颈子:“无端说些戏言做什么?”   搭在她身后的胳膊收紧些许,太崖低头啄吻了两下,方才应道:“好。”   -   第二天一早,天际便有乌云攒聚。   到了中午,就开始下起蒙蒙小雨来,其间似乎还夹杂着几片碎雪花。   许是天气太差,大寨主临时取消了开山宴,另改在明日。奚昭便待在房里,时不时就给几个契灵投喂灵石。   如此到了晚上,雨势渐大。她刚点燃烛火,月问星的身影便逐渐出现。   同上次一样,蔺岐提前帮她药倒了大寨主,又支开周围妖匪,再在院子外守着。   这回一进房间,奚昭就看见了歪躺在角落的大寨主。   ……   这是还没来得及爬到床上去,就提前晕倒了吗?   她敛下心神,看向一旁的月问星。   后者犹疑一阵,却道:“昭昭……要小心。”   影门渐开,奚昭踩进那水池般的影子,逐渐往下沉去。   有上回的经验,这次她没怎么细找,就看见了不远处的淡淡光点。有如游鱼一般靠近后,她却没碰它,而是驭使出一缕鬼气。   四周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见那鬼气在何处。也是等挨近了白骨鬼钥,才隐约瞧见那缕淡色气息。   鬼气钩织成一个镂空的球,缓缓包裹住白骨鬼钥。   没过多久,鬼气挨上钥匙。   “嗞——”一声轻响,白骨登时被腐蚀出一小片漆黑斑点。   也是同时,她隐约听见阵鬼号——从远处传来,虚无缥缈的烟云一般落在耳畔。   随后是阵丝线绷直的闷响。   几乎是在听见响动的瞬间,奚昭便往半空抛去一颗夜明珠。同时往后跃跳两步,避开了那突然出现的鲛丝。   在夜明珠的映照下,太史越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他的手上缠着细密的鲛丝,与平时见着的疲态不同,眼下他的眸中浮出些许鲜活的恶劣。   “又来了。”他轻笑,“上回没能勒断你的脖子,所以不怕么?”   奚昭看着那人。   他是太史越的一抹妖识,若杀了他,虽不至于要了太史越的性命,但也能伤他不轻。   不过与之相应的,他必然不好对付。   奚昭无声掐出灵诀,渐有透蓝色的气流缠绕上她的指间。   那气流出现的瞬间,她看见太史越的神情明显怔愕一瞬,似没想到她会驭使契灵。   “难怪有胆子往这里头闯,此事倒未曾算到。”他拨动鲛丝,复又露笑,“只可惜见识太浅,驭灵也无用。”   奚昭睨他。   这灵识果然跟本体意识相通,竟还记得拿她贬损他的话来反讽她。   她没忘月问星的提醒,始终闷声不语。   两者相望,太史越手指稍动,鲛丝就径直朝她袭来。   她驭使契灵化作灵刃,意欲割断。不过刚挨着,灵刃就被坚韧的鲛丝尽数弹开了。   鲛丝划过臂侧,烧起一线灼痛。奚昭往右瞥去,恰好看见一块被丝线割断的布料掉落,随之洒下的,还有星点血迹。   不等她多看,左颊又烧过剧痛——一根鲛丝从她面颊划过,险些伤着她的眼。   但她恍若未觉,持续不断地驭使着灵刃。   与方才一样,每一片灵刃刚挨上鲛丝,就被接连弹开,根本没法割断。   太史越看见,那带笑的眼中沉进些倦怠。   “你练了多久?算着时间,应当至多一年才是。连驭灵师都算不上,作何挣扎?”说话间,他开始漫不经心地操纵鲛丝,像戏耍蚂蚁那般攻击着她,伤口都不大,却割出不少血口子。   奚昭只当没听见,仍旧操控着灵刃。   灵刃的数量越来越多,放眼望去竟已成千上百,却没有一枚能割断鲛丝。   太史越一扬手,右边的灵刃便尽数碎成齑粉。   他道:“若让我炼化成器灵,不比你埋头苦练而又终无所获的好么?”   奚昭却突然道:“你是在怕死?”   以防被大寨主发现,这一声轻到几不可闻。   却使太史越瞬间怔住。   奚昭擦去右眼的血,忍着身上的痛意开口。   “你的身体好像一日比一日衰竭——是因为那长生竹塑出的身躯,终有干枯无用的一日?   “所以才想炼什么双魂器灵,好塑出另一副身躯?你——”   “住嘴!”太史越冷视着她,“何人与你提起了长生竹?太崖?是他……我早该想到,当日在鬼域——此事不提也罢。”   他抬手,牵引着手中丝线,面容间又露出轻笑。   “既已走到了此处,你莫不以为还有退路。那小子就在外面等着,是么?先取了你的魂魄,再对付他也不迟。”   话落,他牵动丝线。   但出乎他的意料,手中鲛丝毫无反应。   太史越微怔,忽侧眸看去。   却见那些缠绕的鲛丝之间,不知何时已凝出一张张薄到近乎透明的膜——便像是蝉翼,鲛丝是翼上的翅脉,那些灵力则凝成了翅脉间的薄膜,全然限制住了鲛丝的行动。   他登时反应过来——方才那些灵刃虽被鲛丝弹开了,可碎裂的灵力却粘附在了鲛丝上,如此才织出灵网。   奚昭抬手作剑指。   “带我来此处的那人说,她犯了大错。又说若有可能,让我帮她纠正这错处。”   她手指微动,那些灵网忽开始拉拽着鲛丝,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将他包裹成蚕茧。   “她虽没说清,但想来,你便是那错处了。”   末字落下,灵茧倏然收拢。   身前的妖识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自个儿的鲛丝彻底绞碎。   周围归于平寂,仅能听见她的喘息声。   但不过一瞬,四周的一片漆黑忽开始破碎,碎裂的罅隙间折出五彩斑斓的光。   “地面”急速颤动起来,奚昭倏地看向影门处。   大寨主死了。   她忽想起月问星的话,若是影主身死,影子也会跟着破碎。   而影子破碎的时间不过一刻。如果到时间没出去,就会被影子彻底吞噬。   思及此,她并未急着离开,而是转身看向那枚鬼钥,驭使出更多鬼气。   这时,身后忽落来人声:“不跑么?”   奚昭回身望去。   背后,是一脸倦色的太史越。   他踩在光怪陆离的碎片间,目不斜视地盯着她:“罢了,便是此时想跑,恐也来不及了。” 第204章   一刻钟。   奚昭借余光留神着太史越头顶的那片灰色影子。   乍一看毫无变化, 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灰影正在缓慢缩小。   恐怕再过不久就会彻底合拢。   以袖口作掩,她又往外送出鬼气, 打向那枚白骨鬼钥。   太史越没察觉到这细微的动作, 只问:“不拿剑么?”   奚昭知道他说的是那把铜钱剑, 并未应声。   太史越又作倦笑:“是使不好剑, 还是拿不出?”   右手送出最后一缕鬼气后, 奚昭再不犹豫,驭使出灵刃。   数百片灵刃急速朝太史越攻去, 他却未避开, 抬手间就化出了一把长剑。那剑应是新打的, 剑身寒光流转。   只轻一挥, 凌冽剑气就将灵刃尽数挡开。   “余下的时间已不多了, 难与你玩些小孩儿把戏。”他抬手抹过剑身, “恐要让你吃些苦头。”   话落, 他提剑而上。   奚昭虽没见过他使剑, 却听月郤说起过。只说他兄长的师父使得一手好剑,当年更曾以一剑荡平百里魔潮。   如今他借长生竹重塑了第二副身躯,虚弱不少, 可剑气仍有破山的气势。   奚昭驭使灵力化出灵盾挡在身前,又往后跃跳数十步, 还是被那剑气的余气击中右肩。   剧痛袭上,她躬身捂肩。   在斑斓光影的映照下, 须臾就有鲜血从指间渗出, 浸透了右袖。   太史越的面色苍白了些, 却挤出讽笑:“若乖乖听话,也能少受些苦头。你当我是见远不成, 对人尚存怜惜?你想得太过简单,便是躯壳支离破碎,也总能揪出你的魂魄!”   说话间,他又挥下了第二剑。磅礴剑气卷起影子坍塌出的碎片,如狂风般朝她袭去。   这回奚昭却没驭使灵刃,而是在剑气近身的瞬间召出灵龙。   仅半条胳膊长短的龙,却在她的操控下陡然变形、膨胀,随后大张开嘴,竟硬生生吞噬起那剑气。   狂风乱卷,那灵龙刚吞噬至一半,奚昭就再难承受住轰然涌入的妖气。一时间有如重石压身,压得她脊背微躬,浑身的骨头都似在颤栗。   脸上血色尽褪,她又驭使灵力化作灵剑拄地,强撑着站稳。   终于,最后一点儿剑气也被灵龙吞吃入腹。它却没什么异样,反倒餍足地翻过肚子,口中吐出阵阵白雾。   前后不过几息,那剑气就已消失不见。   “孟章?”太史越微拧了眉,似没料到眼下这景象,“它是你的契灵?”   眼下见着孟章残魂,并不使他惊讶。   这天底下强大的灵兽太多,尚不足以让人心生惊愕。但能驭使高阶灵兽的驭灵师,却寥寥无几。哪怕仅是抹残魂,这龙君也应不会随意与人定契才是。   又怎会成了她的契灵?   惊诧过后,他心底涌起更多杀意。   “若如此,取你魂魄便更合适不过了。”他不再挥出剑气,而是直接持剑跃身而上。   奚昭分神瞥了眼身后的鬼钥。   仅剩铜钱大小。   依着鬼气腐蚀的速度,还需半炷香的工夫。   半炷香。   她收回视线,敛住心神。在太史越提剑攻来时,召出灵刃。   “铮——!”   剑身与灵刃相撞,微弱的嗡鸣接连不断地响起。   不过数十回合,奚昭浑身上上下下就多了不少伤口,更有一剑斜劈在左臂外侧,险将其砍断。   而太史越的脸色也变差许多,显然是难以应付长时间的相斗。   他耐心渐无,剑身卷裹更多妖气。手起刀落间,便将周身灵刃尽数碎为齑粉。那一剑从左肩至右腰,伤口深至见骨。   奚昭再难稳住身形,接连咳出的血已将她的衣袍染透。用来拄地的灵刃也碎成几截,她一下摔倒在地,蜷身痛喘着。   太史越走至她面前,剑尖抵上魂门。   “你若生在此处,倒是个不错的弟子。”   随着剑身渐渐刺入,她的头顶渐有白气浮出,显然为魂魄离体之象。   但就在此时,原已快陷入昏厥的人,忽然抬手捉住了他的剑。   她以掌紧紧制住剑,剑锋割出的鲜血不断外涌,染红剑身。   太史越拧眉,不顾她以手握剑,便要往里刺入。   忽地,他听见了阵阵鬼泣。   从远处,从四周,如浪潮般呼啸而来。他稍怔,突然意识到什么,遽然看向那枚鬼钥。   原本在这漫无边际的沉黑中,白骨鬼钥格外显眼。但现下有夜明珠映照,又有影子破碎后折出的五彩斑斓的光景,那鬼钥的存在就变得万分微弱,极易被人忽视。   故而此时他才发现,鬼钥竟已被腐蚀得仅粟米大小,且已经被奚昭的血浸透,显然是认主之象。   鬼钥破碎,镇在伏辰山四周的结界也彻底解开。   无数阴魂恶鬼争相涌出,连在这影子中也听得见此起彼伏的鬼号。   鬼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太史越心一沉,回身望去——   却见无数灰白色的鬼影源源不断地挤进了狭小影门,如烟雾涌进。   他立马抽回剑,横剑作挡。   奚昭借机踉跄起身,在头昏耳鸣的境地中抬手掐诀。   并口念诀言:“龟蛇四游,驭鬼见凶。”   霎时间,阴森肃冷的鬼气轰然膨胀开,眨眼就如蜘蛛捕食般包裹住了太史越。   他的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鬼气腐蚀,浑身上下更是被鬼火烧出大大小小的血洞。   一阵凄厉骇叫后,他跃身朝影门冲去,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奚昭躬着身,不住喘气。   结界解开后的鬼气实在太过强大,对付太史越确然有效,可也将她折磨得不轻。   眼下她只觉置身冰窖,浑身冻得僵硬麻木。   那条小龙着急忙慌地缠绕在她身边,试图吞噬掉多余的鬼气。但刚挨着,嘴边龙须就被腐蚀掉一大截。   好一会儿,奚昭才竭力开口:“化形。”   那龙得了契令,身形眨眼间就变大不少。她就势往上一歪,由着它驼住她,随后飞速朝影门飞去。   影门合拢的前一瞬,她恰好摔出影门。   在地面翻滚几遭后,有人跪伏在了她身边。   “昭昭,昭昭……为何,为何会弄成这样?”   奚昭勉强睁眼。   是月问星。 第205章   可他看起来却又与平日里的模样大不相同——   不知为何, 那半透明的魂魄变得残缺不全,右臂更是要掉不掉地连在肩上。   但他像是不知疼一样,拿仅剩的那只眼睛紧紧盯着她。手无措举着, 似不知该落在何处。   “我没事。”奚昭没甚力气地坐起身, 倚着桌腿, “你怎的弄成这副模样, 大寨主呢?”   问他时, 她看向房间角落。   “大寨主”还是缩在角落里,不过仅剩了件空壳衣服, 身体早化成尸水了。   “他……中了毒。”月问星神情恍惚, 颠三倒四道, “中毒, 都怪我, 都怪我, 竟没看出来。差一点儿, 就差一点儿, 若影门合上了怎么办,都怪我,我——”   奚昭一下打在他的脑袋上。   “说清楚。”她道。   月问星被打得低下了头。   半晌, 他才抬起一双清明眼眸,神情也恢复了正常。   经他解释, 奚昭这才知道原来早在他们来之前,大寨主就已经中了毒了, 只不过撑着口气儿, 没死。在她进入影子后不久, 他便毒发身亡。   月问星不知怎么叫她出来,便只能尽力用鬼术延缓影门关闭的时间, 这才落得身躯残损的下场。   而蔺岐则去了外面——结界崩塌,整个寨子都陷入混乱之中。大寨主已死,不少妖匪想趁此机会离开。时间紧急,需要他尽快重建禁制。   奚昭听完,强忍着浑身剧痛和彻骨寒意,踉跄走至大寨主剩下的衣袍旁。   “天快亮了,你在这儿等着便是,别四处乱走。妖鬼遍地,很可能将你的魂魄吞噬。”她在那衣袍里翻找着,最终找出一块木牌。   月问星忧道:“那你呢?方才,方才有人从影子里出去了,是不是那什么二寨主?是不是上次弄伤你的人?你要去找他?”   “不找,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奚昭撕了截布条,匆匆包扎起胳膊上的伤,“他应是找剑去了,无需管他。”   “剑?”   奚昭系好布条,远望着天际渐翻出的鱼肚白。   “是,他的佩剑。”   -   置身万鬼撕咬的中心,太史越弃了那被腐蚀得残肢断腿的躯壳,魂魄才得以从中逃出。   但历经两回塑身,他的魂魄已经太过虚弱,魂体渐碎成灰色齑粉,飘散在半空。   待他找到太崖的住处时,左臂已彻底破碎,袖管空荡荡垂在身侧。   敲开门后,见是他,太崖脸上未见丝毫讶异。   “师尊今日来,又为提点何事?”   “剑!远寒!”太史越的嗓音已嘶哑不堪,魂体也在快速衰竭。他睁着那漆黑空洞的眼,一眨不眨地死盯着他,“那剑可曾拿来了?剑在何处?剑在何处!”   他曾用那铜钱剑斩杀过无数妖魔,凝聚在剑中的死气足以帮他恢复些修为。   太崖不着痕迹地拧了下眉,旋即眼梢挑笑。   “原是来拿剑。”他垂下拢在袖中的手,一把铜钱剑在他手中成形,“师尊真要拿走此剑么?”   刚一感受到太史越的气息,那铜钱剑便作铮鸣,隐约还能听见哀泣。   他的眉心陡跳两阵,眼中浮出明显的喜色。   “快将剑给我!”他还没失去理智,又有意提醒,“若我死了,那人也留不得。”   太崖摩挲着剑柄,似在犹豫。   良久,他终于递出了那把剑。   “师尊信我,自不会亏负。”   眼见着手指也开始破碎,太史越急切接剑。   瞬间,剑鸣更甚。强大的死气飞速涌入魂体,他那残破的四肢也开始被死气填补复原。   他大喜过望,高举起剑。   正要尝试着挥出剑气时,忽地,阴沉的天空飘落下一瓣雪花。   那碎雪轻飘飘落在剑身的铜钱上,微小到几乎看不见,却使那枚铜钱摇晃两阵,随后掉落。   铜钱砸落在太史越的右眼。   却如砸在薄纸上,将他的眼睛硬生生砸出个黑窟窿。砸破了眼睛不说,铜钱竟又穿透了头颅。破开后脑勺后,那枚铜钱掉落在地,良久才归于静止。   太史越神情僵凝,眼珠子倏然移向太崖,带着怒戾与错愕。   “你动了我的剑?”   太崖斜倚着门,一副闲散模样。   “师祖确然信我,只可惜,某有更愿托付信任的人。”那双狭长的狐狸眼挑起一点儿笑,他道,“得罪。”   话落,铸在剑身的铜钱开始接连掉落。原本注入太史越体内的死气也开始疯狂游走、冲撞。霎时间,他的魂体便像是只鼓胀的纸灯笼,被死气从内向外腐蚀。   他张开嘴,但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就彻底碎裂成粉末,飘散在雪风中。   太崖看了眼那掉落在地的剑,忽敛住散坦笑意,提步便往外赶去。   没走多远,他便看见了要找的人。   这寨主府中,唯有那座寨主楼修得最为气派,高可入云。而现下,那楼阁的最高处站着一人,俯瞰着整个主寨。   见着那熟悉身影,他心底的焦灼才散去两分,步子也放缓许多。   -   天将亮。   整座伏辰山都被笼罩在阴森森的鬼气之中。将太史越的躯壳吞噬干净后,那些无意识的死魂像是无主的野犬,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但很快,它们便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朝伏辰主寨的寨主府冲去。   足以覆天的鬼群之下,是四下逃窜的妖匪。   突然出现的异动如丢进水里的巨石,搅起阵阵涟漪。他们尚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切切实实感受到这震天的死气。若再留在这儿,只怕要被吞吃个干净!   但妖群尚未冲出主街,就被迫停下。   后面的妖见走不动了,急得争相大骂——   “如何不走了?”   “当真要在这儿等死不成,没看见那些妖鬼么?”   “得脑袋掉地才知道往外滚是吧!”   前头的妖被骂得怒火中烧,索性接连让开路。   “要走,你们自个儿往前走!”   待拥挤妖群让出路了,后面的妖才得以看清眼前的光景——   主街街口竟被一头庞然巨兽占满。   那灵兽看着像虎,面容却又比老虎可怖许多,一声虎啸就足以震倒数妖。   而老虎身前还站着一面冷青年,正是这些时日住在寨中的蔺岐。   一人一兽彻底挡死了路,根本没法逃走。   有妖意欲打探,不过还没开口,就听得身后有人道:“两位寨主皆已死了。”   众妖转身望去。   却见不远处的寨主楼上,站着个年轻女子。那人伤得不轻,手里却紧攥着件衣袍不放。   有离得近的妖一眼认出那是大寨主的衣服,眼中登时压进慌惧。   奚昭丢下那衣袍,抬了右手。   手掌一松,便有枚玉牌从她手中掉落,浮在半空。   “如今山外有赤乌、天显两境的人守着,往外走过的人都应知道。”她稍顿,“不过,要走要留皆在你们自己。”   众妖看着她,皆面露惧色。只因那些足以将整个妖寨扫平的妖鬼死气,现下竟缓慢在她身后聚拢成庞然黑雾。   雾中隐见两点漆黑瞳孔,显然是她的契灵。   若猜得没错,那一人一兽也皆是受她令守在寨外。   寨中陷入一片死寂。不多时就有妖站出,将妖气送入那玉牌之中,以表奉她为主之意。渐渐地,其他妖群也相继送出妖气。   隔着那交织缠绕的妖息,奚昭看见飘飘扬扬的乱雪。   雪后是连绵无际高山群峰,而伏辰山不过是这万千无主妖山中的一座。   恍惚间,她记起刚来恶妖林的那天。   是个暑气高涨的夏日,她不知要往何处去,在命悬一线的境地中徘徊游离。   奚昭缓抬起手,伸向那浮在半空的玉牌。   碎雪落在掌侧,须臾便与手上的血迹相融。   握紧玉牌的瞬间,她望见楼外妖群接连跪地俯首。   山川浩渺,如今她已寻着归处,而这不过是个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