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修仙大佬迎娶的凡人 作者:渲洇   文案:   于凡世俗人而言,沧山是缥缈仙境,住着不食烟火的仙人   于道门中人而言,沧山是不得擅闯的禁地,据说只差半步就能飞升的宗师常居于此   有一日覆盖着皑皑积雪的沧山铺下十里红妆,仙人娶妻,娶得是红尘中的凡人女子   1.坚韧腹黑不卑不亢偶尔皮皮虾的凡人王者×清冷乖戾莫得感情也同时莫得心机的小仙男   2.女主开头地位卑微,成长升级流   3.男女主身份不同,但相恋之后地位平等,无强迫情节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异闻传说 奇谭   主角:朱箬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修真界大佬×凡人   立意:爱情之中两人平等 第1章 没什么好值得死前念念不忘……   这是勾吴国翁主湛阳出嫁的日子。   新上任的国主在堂妹的婚礼颇花了一番心思,送嫁的队伍说是十里红妆也不为过。樾姑城中的百姓这天都的挤上街头围观王侯家的盛大排场,争抢着送亲队伍抛洒的钱币的同时唉声叹气,叹这位樾姑百姓看着长大的小翁主……命不好。   王侯贵女出嫁,不是嫁与邻国公子,便是送入公卿府邸,甚至有那福泽深厚的,能被仙人相中收入房中双.修证道。   而眼下即将迎娶湛阳翁主的,却是位妖魔。   勾吴是九州诸侯国中一蕞尔小国,没资格求得仙门庇护。都城樾姑郊外不知哪天忽然冒出了条蛟龙,说是能庇佑樾姑风调雨顺,条件却是每隔五年便需将一年轻女子送往他的居所,供它享用。   那些女子被送去可不止是陪它聊天解闷那么简单,多数的下场是被吞吃,若干日后只剩骨头被人从水底捞出。   起初勾吴百姓也想过要反抗,但仔细掂量想想,付出成百上千的青壮年都未必打得过这蛟龙,每五年送上一位年轻女子便能换得和平,倒是好买卖。反正樾姑城中那么多户人,挑祭品时未必就会挑到自家。   时间久了,每五年一次的献祭甚至逐渐成了当地的节俗,被选中的女孩盛装华服如同出嫁,对无辜者的杀戮被粉饰为了婚礼。   陶匠的女儿死了、丝绸贩子的女儿死了、闾里小吏的女儿死了,而这一年,轮到的竟是勾吴老国主的女儿。   这年初春,勾吴国主死在病榻之上,他的侄儿丰安县侯于葬礼上掀动兵变,屠戮完王城上下之后,写下诏书说是愿将伯父生前唯一的女儿湛阳献与龙神——美其名曰,给这金枝玉叶一个报国的机会。既受万民供养,那么为百姓去死也是应当的。   丧父、丧母,己身难保,这湛阳翁主真可怜。樾姑城中的百姓这些天都这么说。   可他们不知道,有人比湛阳更可怜。   红绸装点的轿辇内,阿箬扶着头上沉甸甸的珠冠,满心郁卒无处宣泄,只能朝着前方被赤色纱罗遮住的天地翻了个无力的白眼。   阿箬是湛阳翁主的婢女,无姓,只有一个贱名“箬”自生下来伴她至今。她九岁遭逢战乱,父母俱亡于战火,十岁那年被国主夫人凌氏收养,服侍湛阳翁主。如今十九,只差一年便全了与湛阳的十年主仆之谊。丰安县侯兵变之时,她与众人一样猝不及防,凌夫人被杀后,湛阳遭堂兄软禁。有忠心耿耿的臣子试图劫走旧日主君之女,为了确保翁主能够平安逃出,他们提议让年岁与翁主相仿的阿箬作为替身留下,稳住丰安侯。   “夫人于你有恩,此乃你报答夫人之时。”臣子们义正辞严。   是凌夫人使她免于乱世流离;是凌夫人教她明礼仪廉耻,她该报答。再说了,这世上分三六九等,臣当为君尽忠,奴仆应为主效死,她身为湛阳的婢女,献出自己的性命来救湛阳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这世上谁不怕死?舍生取义四字轻巧,真到了生死关头还是会忍不住迟疑。阿箬对那些家臣说,请容我再考虑考虑。   然而那些家臣根本不是来询问她的意见的,她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既不用牺牲自己又可以保全翁主的法子,就被家臣们打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阿箬就已经换上了翁主的华服,坐在“出嫁”的殷红轿辇上了。   啧。   阿箬也不知自己是该愤怒于那些人的算计,还是该欣喜于翁主逃出生天。她这一条命,换来了恩人血脉延续、换来了樾姑五年太平,真是伟大呵,但被迫“牺牲”的感觉不好受,她憋着一肚子的市井粗话想要骂出口。   那“龙神”居住在樾姑城外一汪名为“定飖”的大湖中,定飖湖距樾姑城南城门不过十几里路,可是“送亲”的队伍却走得很慢,本就充满恐惧的心如同是被放在了案板上活剐。   等会要死的不止是阿箬,还有“陪嫁”的奴隶三百。新任国主的意思是,既然这一回“嫁”出的是堂堂翁主,翁主的排场自然该比寻常小民更为高贵才是。   而那些人也并不真是奴隶,更多的还是前任国主重用的心腹或是不服他篡位之举的士人。过去每五年牺牲一女子,众人皆以为定下此规矩的蛟龙残忍,如今新国主一口气送上三百零一人,由是可知,人能比妖魔更可怕。   这即将赴死的三百人既不愿死,却也不敢反抗,只好尽量的放慢步子,试图将他们在人世苟延残喘的时间拉长。送亲的队伍早上从清晨薄雾中出发,一直走到中午日头高照都还距那定飖湖有一半的路程。好在押送这些人的巫祝心存怜悯,并不催促,甚至还主动在半路上允许队伍暂停稍作休息。   出于对临死之人的关怀,准备的饭食都是顶好的,有精米粥有鱼脍有炙肉。可惜一会即将殉葬的“陪嫁”之人们大多无心享用,不少只愣愣的端着碗,双目无神的凝望苍穹。   阿箬倒是心态不错,坐在她的轿辇中大快朵颐。虽然过去她跟在翁主身后也尝到了不少山珍海味,但她这人就是无论何时都有好的胃口。   当她抓着一只烤斑鸠大嚼之时,巫祝掀开了轿辇的纱帐,默默望向了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巫祝叹气,用宽大袖摆遮掩住了半张面孔,小声对阿箬说道:“翁主的仪态被你丢尽了。”   阿箬费劲的咽下口中食物,用帕子擦了擦手,“我本就只是个丫鬟而已。”   丰安县侯长于封地,不知堂妹湛阳的形貌。勾吴国的巫祝却与湛阳及阿箬自小相识。她知道今日送死的人是谁,但她并没有告密。   就算告密了又能怎样?丰安不是什么心慈之人,不会因为阿箬无辜便放过她,谁让阿箬只是个婢女呢?这样的小人物,如同尘埃中爬行的蝼蚁,轻轻一脚就能踩死,踩死之后也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倒不如什么都不说,这样至少能保住湛阳性命,假如有朝一日湛阳成功复国,好歹能成全阿箬“义士”之名。   然而理智是一回事,多年情分又是另一回事。勾吴巫祝看着自己从小结识的友人,终究还是渐渐红了眼眶,“你……”   “我还没死,哭丧稍后。”阿箬不配合她煽情,一句话就将别离的氛围毁得干干净净。   巫祝引袖擦了把泪,情真意切的说:“早哭晚哭都是哭。我现在哭,你听得清楚。”   “你是认定了我一定会死?”   “不然呢?”巫祝挑着眉头反问,“你只是一介凡人,还是凡人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我说,你身为巫官,成日里拜神祭神,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怎么就没赐予你一些超乎凡俗的能力,让你也能斩妖除魔?”   “我也是一介凡人。”巫祝理直气壮的答道。   这世上当然是有神明的,他们高高在上,不沾凡尘,只偶尔垂下头颅,向人间投来漫不经心的悲悯一瞥;据说这世上还有修仙之人,他们饮醴泉、食金玉、吸纳日月精华,追逐长生之道,可御风翱翔九州四海,可仗剑卫天下苍生。这世上还有各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他们自阴暗的角落里诞生,要么为祸一方,要么搅乱山河——但无论是神、仙、妖、魔,都是生来短寿而孱弱的凡人不可触及的存在。所谓巫觋,不过是凡人在苦难中的心理安慰。   “所以说,你其实也拿那条食人的蛟龙没有办法。”阿箬淡然而轻蔑的陈述出了这一事实。   巫祝苦笑,“我每天念诵那么多告词,却不见有谁予我回应。有时候我会怀疑我日日夜夜跪在神殿前祷告只是在消磨光阴。”   “就不能做诵经之外的事吗?”阿箬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东海之上有岛名浮柔,岛上据说有能够御剑而行的仙人。我幼年时因机缘巧合曾见登临浮柔,想要拜师求问登仙之法。仙人说我资质不够,生来就是凡人,我只配生生困在轮回之中,注定见不到我所崇信的众神。阿箬,你此去凶多吉少,我什么都帮不了你,唯一能做的是为你祈福,希望你能够活下去。”   “你方才不是认为我活下来希望渺茫么?”   “我们这些成日里和‘神’打交道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相信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且——”一身青碧大袖袍的巫祝理了理衣衫,“我还是愿意相信慈悲济世的神明真的存在,即便我们不曾见到。勾吴神殿藏经阁的书卷中,真真切切的记载着他们的事迹。那时勾吴不是河流纵横的泽国,而是一片起伏不定的山峦,是神人一掌将群山拍入地底,方有今日勾吴之形貌。”   “什么时候的事?”阿箬暂时忘了一会将要面对的杀身之祸,专心的与她聊了起来。   “不知道,应是很多很多年前吧。人的寿数太短,见证不了太多的事情,而在那个连纪年都没有的时代,再轰动的事情也只能靠口舌相传。”   阿箬听过之后,抿唇似有所思。巫祝低眸看了她一眼,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阿箬轻描淡写的说道:“人的寿数的确短暂,我们一生的阅历对于神明来说,浅薄得就好似是一场笑话……不谈这个了,你方才说勾吴从前是高山,听起来真是有些吓人。不过我倒是不怀疑你,过去我也在藏经阁中翻到过一卷书,书上画着古时地图,那时的河流走向与今日不同,许多地名也是不一样的。总而言之‘沧海桑田’这四个字我是相信的。”   阿箬身为奴婢,却是识字的。过去她曾与湛阳翁主一同读书,甚至比身为王孙的湛阳更为勤勉刻苦。   “……我记得书上写,现在那条蛟龙所居住的定飖湖从前就不是处湖泊,而是一片丘陵。叫‘殓玉冢’,又叫‘仙人墦’。近千年来地动几次,山石崩裂、土层下塌,这才有了今日的定飖湖。”   “这说法我也听见过。千年前湖中尚无妖孽为祸,现在这条蛟龙似乎是三四百年前才出现的……”说到这里巫祝的眼神蓦然黯淡。   “走吧。”阿箬抬头看着过分明媚的苍穹,缓缓拉下了轿辇的红纱帘。她们俩是凡人,送亲的队伍是凡人,樾姑城里的百姓也都是凡人,凡人没有能力战胜呼风唤雨的龙神,便只能垂首认命——最多垂首时姿态优雅些。   再长的路也终有尽头,伴随着喜乐与抽泣,一番跋涉之后,定飖湖出现在了道路尽头。那是宽阔如海的巨大湖泊,在午后的阳光下粼粼华光潋滟,芦苇荡后水鸟斜飞而出,清越的鸣啼越发衬得这里平和宁静。   愿你我还有重逢之日——阿箬踏上码头小舟,听见身后轻声的祝愿。   她没有回头看那青袍高冠的巫者,只是如同雕像一般静静伫立在船头。   粗麻绳被解开,长宽近似于棺材的三百零一只扁舟随风漂向湖水中央。阿箬在余光中看见了其余船只上的殉葬者,三百个身着大红长衫的男女,或是瑟瑟发抖,或是痛哭流涕,或是在死亡降临之前平静的合上了眼睛。不同的人在面临着即将到来的终结之时,态度是各不相同的。   在哭声中岸上奏起了送亡的哀乐,巫者们清唱着含混的歌谣,如同谁在抽噎。   阿箬收回了目光,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   她该哭吗?但是哭泣并不能帮助她脱离此刻险境。   她该怨恨?然而现在的她只觉得疲倦,支撑不了这浓烈如火的感情。   或许她该抓紧时间追忆一下自己的生平,可她十九年的生命实在太过短暂,没什么好值得死前念念不忘的。   阿箬仔细的想了想,意识到自己此刻心中所剩最多的不是悲戚而是“不甘心”。   不甘心身为凡人只能被神魔妖鬼欺.凌。   不甘心身为奴婢只能替另一个人受死。   不甘心自己竟然亲故离散,孑然一身,到死之时竟是如此孤独。   阿箬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奇迹是珍贵的,在绝望中挣扎的人最后等来的往往不是希望,而是早就注定的凄惨结局。   可是即便明白了这些道理,在死亡到来的时候,她心里却也还是会悄悄想:要是有谁能来救她该多好。   如同誓死保护湛阳的勾吴国臣子,或是如同民间故事中行侠仗义的剑仙那样,来营救她的人从天而降,一把抓起她的手,将她带离这冰凉的湖水远远的逃走,那该有多好。   可惜臆想中的画面始终未曾出现,小舟行至湖心时,所有船只开始缓缓下沉,冰凉的湖水从脚踝漫至小腿至腰际至胸前,她仰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拂面的寒风,终于彻底被吞没。 第2章 来自阿箬的骂骂咧咧   阿箬出生在东原国一个寻常山村。时至今日她还能回忆起儿时居住的简陋茅房,以及母亲身着粗布衣裳忙碌的背影。如果迈出那扇老旧的木门,她会看见不远处阡陌纵横的田地方向有荷锄归来的邻人。风起之时村庄四处炊烟飘起。鸡犬声、夫妇拌嘴声、小儿嬉闹声,各式各样的声音让这个村子的白日永远都不会寂寥。收回目光,望向自家庭院,蹒跚学步的弟弟正摇摇晃晃的追逐着偶尔落下的麻雀,看见她后欢喜的叫她“阿姊”,院中央的枣树比起前年又长高了许多,她走到树下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长高了。   在梦里,时年十九岁的阿箬清晰得忆起了自己童年时的种种,她忘了此时自己正被湖水浸没,只专心专意的在梦中回味早已失去的光阴。   但……梦里有母亲、有弟弟、有乡里父老、有邻家友人,甚至连树上的爬虫、天上的麻雀都那样清晰,可唯独有个人,似乎被她忘了。   对了,她忘了父亲。这个梦里她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   父亲去哪了?   他去战场了。   阿箬想起来了,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从军而去了。村庄被高山环绕着,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只是依稀听说四处都在打仗。不同的诸侯国之间在打仗、天子和蛮夷在打仗、人和妖魔在打仗。   她偶尔听村里老人谈天,他们都说:天下大乱了。还是孩童的阿箬不知道什么是“天下大乱”,隔壁住着一个落魄的书生,教了阿箬一些诗词,懵懂的阿箬在翻到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时,忽然心中一动,有了想要哭的念头。   但她那时候想着,父亲能够回来就好,哪怕他回来时已经白发苍苍,哪怕那时她已经长大成人出嫁为妇,至少父女二人还能在枣树下相拥而泣。   可是在她九岁那年,有一封书信越过崇山峻岭传回了她的家中,信上说她的父亲早已死在战场上。她没有机会与他重逢了,甚至就连与他有关的记忆都逐渐被时光磨去,父亲于她而言渐渐成了一抹模糊的影,即便是在梦里,也无法再相见。   也是九岁那年,灾荒席卷了她所在的村庄。那年阿箬意识到了,人世间的美好大多都是脆弱的,脆弱如晨曦朝露,轻易就能消失不见。阿箬故土成为坟场,她看着母亲佝偻着脊背带着他们姊弟二人逃亡,而后看见了千里赤地、饿殍遍野。   九重云霄之上的诸神、九州大地纵横的仙侠,他们都不能挽救这些人的性命。   母亲死在某个阴雨连绵的清晨。   那是在逃荒的路上。他们听闻南边的勾吴尚未被旱灾与兵祸波及,是乱世难得的净土。虽然传闻只是传闻,真到了勾吴,母子三人也未必能寻到活路,可是人在绝望中总得为自己找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一路上他们尝过了饥寒、忍受了病痛、躲过了妖魔鬼魅、又几度在山贼匪寇手中死里逃生。阿箬也不知道自己那个矮小枯瘦的母亲是怎么带着一双儿女从东原一路南下走到勾吴的,只靠着双腿和铁石般的意志。   可是她终究还是死了。   阿箬记得临近勾吴边境的时候母亲已然病重,可是她什么都不说,也从不轻易将痛苦表现出来。深秋的时候勾吴阴云连绵,暴雨冲垮了前方的山路,他们只好寄居在一座荒废的庙宇。   年幼的阿箬曾经蹑手蹑脚的走到正殿的石像前,试着向神明恳求一个晴天。可是雨水始终没有停歇,还是孩子的她模模糊糊的又一次意识到了,神明的“无用”。   某个清晨,她的母亲发起了高烧。再三犹豫之后她决定外出去找大夫。阿弟年纪还小,贪睡不肯起来,她也就随他去了。   然而在她走出这座破庙之后,摇摇欲坠的房屋轰然倒塌。   阿箬幸运的躲过了这一劫,但不幸的是,她在这世上所剩的亲人都掩埋在了废墟之下。她找来了附近的住户,用锄头、用镰刀、用她自己的双手好不容易才刨开沉重的木石土块,看见了母亲血肉模糊的尸身,以及被母亲保护在怀中,奇迹般毫发无伤的弟弟。   九岁的孩子牵着六岁的孩子一块在雨中埋葬了他们的母亲。唯一的支柱倒下了,哭过之后阿弟问她,他们应该去哪。她想了想终究还是握紧了对方的手,带着他继续往南边走了下去。   要去勾吴,去那里租一片新的田地、盖一座小小的茅屋、庭院里养几只家禽、最好再种一棵枣树,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禾青,又是新的开始。   无休无止的雨水连绵成丝线,落在身上后化成寒冰,冻得人瑟瑟发抖。天地中唯一的温度来自于对方的掌心。前路漫长看不见尽头,抬头苍穹晦暗。他们蹒跚在泥泞中,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勾吴的都城,耳边呼啸的是寒风,渐渐的风声变作了哭声,死去的魂灵飘荡在时间,遮蔽了阳光,在阿箬的耳边无休无止的哀嚎。   阿箬不敢细听,只是拉着弟弟的手快步向前。到勾吴去、到勾吴去……她喃喃着母亲的遗愿,如同行尸走肉般麻木的前行。   可是那哭声就是不依不饶的钻进了她的耳朵,渐渐的她听明白了,那哭声是在唱一支歌,一支葬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人的性命何其脆弱,就如同薤叶上的朝露。她听着这首古老的送葬歌谣,恍惚间竟觉得自己是走在一条通往死亡的路上。   不,不对。   她猛地打了个哆嗦,眼前的景色不知在何时变了。从荒野小径化作了宫阙复道,一路上的枯树化成了垂下的幔帐,弟弟不见了,握着她左手的人不知何时成了一个高大的妇人。   她下意识的惊慌,想要去寻找自己的弟弟,可是那妇人却牢牢的钳住了她,絮絮叨叨的向她叮嘱着什么,那是……王宫的宫规,谨言、慎行、忠诚、恭顺。   阿箬想起来了,这年她十岁,成为了湛阳翁主的侍婢。这于她而言不啻于是重生,在那之后,她过上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不再有饥饿和疾病,王宫温暖安全,就好像是过去她从母亲故事里听到的仙境——不过,凡人们大多没见过真正的仙境,所有的描述都来自于缥缈的想象。   一阵出神之后,她忘了自己的弟弟,安心的跟着那妇人往前。   握着的那只手又变了,那只手细腻柔软,属于勾吴国主的夫人——她的恩人凌氏。那个女人将她从黑暗中拯救了出来,用温雅的声音说:阿箬,从今以后我的女儿就交托给你了。   然后阿箬身边的人成了湛阳,年少的翁主手掌娇小,牵着她走在王宫开满鲜花的庭院,步履轻盈。   耳边的葬歌早已变换了旋律,由哀切转为欢快,恰似八十老妪还童成了十八少女,清脆的声音唱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既然人的生命短暂如薤上露水,那便纵情眼前之乐。白昼转瞬即逝,夜间也不妨高擎着烛火夜游,青春弹指成空,所以更要享受眼前欢愉。   阿箬在这样的歌声中长成了少女的身形,春.光烂漫,风都是悠闲的。可是阿箬还是在闷头往前,她也不知道她要去到哪里。   鲜血从看不见的角落涌出,眨眼就漫到了脚底。王宫歌舞升平的幻象被轻而易举的击碎,死尸又爬满了道路,哭号比之前更甚。   宫变发生了。   阿箬一直都不明白,凡人为什么会热衷于自相残杀。明明大家的身躯那样脆弱,野兽、疾病、冻饿都能取走凡人的性命,可为什么人类还嫌不够?   厮杀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阿箬好像没有听见。   左手牵着的人已经不是湛阳了,是谁她不在乎,她继续往前走,她已经跋涉了很久,但就是没有感到哪怕一点疲惫。那个牵住她的人用力拽住了她,想让她停下来,“你是要找什么吗?可是前方什么都没有了。”嘶哑的声音笑起来格外难听,像是乌鸦的鸣啼。   阿箬回头,这时她终于看清楚自己牵着的是谁了。那是一具骷髅。   她不知道这具骷髅生前是谁,她见过太多的死人,人在死后皮囊腐朽,化作得白骨总是差不多的模样。   白骨开口,仍是嘶哑的嗓音:“何故执着?人生苦短,祸福难料。枝头新叶终有凋归尘土之日,红颜乌发也迟早会是我这样的枯骨。”   阿箬低眸看着自己仍被抓得死死的左手——其实她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这骷髅抓着她,还是她下意识的攥着这骷髅。但有一点必须承认,每一个凡人自生下来开始,就与死亡相伴,这一生会不停的见证身边人的逝去,并且早晚会轮到自己。   所以骷髅说的那些话有道理,非常有道理。   但她还是毫不犹豫的抬脚对着那骷髅踹了过去。   话有道理没错,可听着就让人来气。   骷髅被阿箬一脚踢散,接着她抄起一根较粗的腿骨,对着那具白骨的脑袋一通乱砸,“既然凡人出生了就注定死亡,那父母为什么不在婴儿出生的时候就将其掐死?你一具白骨早晚变成泥巴,那你现在别反抗乖乖让我敲碎了你啊!”   什么凄惨的画面、哀凉的氛围都在此刻烟消云散,就连那如泣如诉的歌声都被阿箬的骂骂咧咧压了下去。   打累了之后阿箬直起身子,喘了口气单手叉腰,所见的一切在她眼中缓慢的粉碎。   梦境终于结束了。是的,她知道自己之前所见到的都是梦,梦里她回顾了过去十九年的人生。   **   阿箬睁开眼睛,所见到的是一个奇异的世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水下。   没有被淹死的原因是沉入水中之前她含在嘴里的避水珠。   定飖湖水清澈,水下也能清楚看见四方的景色,且四面八方有明珠熠熠生辉,折射的光影随水流晃晃悠悠。沉入定飖湖后她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就陷入了幻梦,现在从梦里醒了,她环顾四周,水底不是她想象的烂泥、水草,而是有一座巨大的石宫,不甚华丽精巧,气势倒是很威严。石宫门口趴着数百具尸体,那是和她一起沉入水中的殉葬者,现在他们都被淹死了。   而石宫内——   一条巨龙此刻正和阿若大眼瞪小眼。   不用猜也能知道这只龙就是樾姑城外每五年就要娶妻一次的“龙神”。阿箬在那双巨大的龙目下后退了小半步,以便更加清楚的打量对方身上亮闪闪的鳞片和在人类眼中略显怪异的身躯——虽然人间寺庙的壁画上偶尔也有各类神兽,可画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   蛟龙没有动,它也在仔细的观察阿箬。虽然食人,但它似乎也彬彬有礼。传闻中的凶神恶煞的蛟龙投来的目光中比起贪婪更多的是好奇。   阿箬心想,她得说些什么。 第3章 驱狼吞虎   阿箬从未和神神鬼鬼之流打过交道,不过料想通了灵智的蛟龙,应当听得懂人言。   可到底该说什么,又格外让阿箬为难。难道该对蛟龙说一句:“请慢用”?以及,“妾身皮糙肉厚,若是硌着龙神大人的牙了,还望见谅”?   沉默须臾,她清了清嗓子,说出了醒来之后的第一个词,“多谢。”   话音落下后她感到了一阵轻微的晃动,是那蛟龙昂起了庞大的头颅,紧接着是一阵地动山摇的笑声,震得阿箬几乎站不住。但蛟龙才不管她,自顾自的笑着,血盆大口张开,露出森然狰狞的长牙。   “樾姑百姓每五年为本座送来年轻处子,每一回送上的女人都大同小异,到了本座面前不是哭就是闹,要么就是耽溺于梦中,死得安静乖巧。你是第一个对本座道谢的,莫非是个傻子?”   巨龙高高扬起的头颅发出了人的声音,阿箬现在已经学会了淡然,冷静的站稳身子,抬头冲着上方的龙首说:“傻子如果有承认自己是傻子的能力,那便不是傻子了。”   顿了顿,她继续道:“龙神大人说,之前被送进湖底的女子大多耽溺美梦,在梦中死去。这样看来我方才做的那个梦的确是大人您所赐的,我是为这个梦而道谢。”   “本座听不得女子流泪,可来到本座这里的人一个个都哭闹不止,甚至还有抽搐失禁的。本座不忍见她们如此痛苦,只好施法,让她们在梦中安然死去。”蛟龙这番话说的道貌岸然,仿佛是真的是给了莫大恩赐。   阿箬笑着静听,并不反驳,只是笼在袖中的手悄悄摸索。   “可你却醒了——”龙类金色的竖瞳忽然看向了阿箬,似是在嫌弃阿箬不识好歹。   “浪费了大人一片心意,妾身也十分惶恐,请大人恕罪。”阿箬做了九年的奴婢,最擅长的就是说这些貌似谦卑的场面话,湛阳翁主那样矜傲的金枝玉叶,过去都能被她几句话哄得眉开眼笑,“妾身在梦中见到了已逝的故人,心中十分感激大人。大人不愧是无所不能的神仙,竟能知道妾身心中所想所念。这实在是……”   阿箬不确定这位龙神是不是有窥探人心的能力,如果她心里的想法它都能清楚的读出,那她现在就可以考虑放弃暗中的小动作认命等死了。如果它不能,阿箬则需要弄清楚它究竟是怎么让她在梦里重现自己过往经历的。   阿箬小心翼翼的抛出了问题试探,然而蛟龙却只是慵懒的环绕着石宫大殿游动了一圈,巨龙的声音如同雷鸣:“你应当知道本座要如何待你吧。”   “大人要吃了我。”阿箬低头,颇为平静的回答。   她裙下的双腿其实在微微发抖,可她刻意表露出了从容的态度,就好像一会她真的是来这里做新娘的。   她让自己表现出超然的姿态,以此向蛟龙证明自己和过去那些女人不同——但愿这份不同能够引起蛟龙的好奇心,从而让她有机会再拖延一下时间,“大人打算怎么吃掉我?”   “今年沉入湖底的人很多。”蛟龙四下张望:“本座并非茹毛饮血的野兽,每五年索要贡品非是为了口腹之欲,你们一口气送这样多的人下来,倒是让本座为难。”   “既然不是为了吃,那你每五年索要一个处子是为了做什么?”阿箬问道。   蛟龙调转龙首给了阿箬一瞥,眼神中表达的意思显然是轻蔑,“死到临头,竟还有求知之心。”   阿箬听到蛟龙的讥讽后,学着记忆里湛阳的模样装腔作势道:“我可是勾吴国的翁主,皇族的人纵然是死,也不能狼狈。”   蛟龙缓缓游过阿箬身边:“你不是皇族。”   谎言轻易就被拆穿,阿箬一边疑惑,一边让自己冷静下来,扬起一个冷冷的笑,“龙神大人也会在乎人类的尊卑么?”   “凡人在本座眼里,都是一样的低贱。本座不在意被送来的祭品在你们凡人那边有着怎样的地位,只要那是能满足本座要求的年轻未嫁女子就行。”   “那在下斗胆再问大人一句——大人为何一定要让我樾姑城每五年献上一女呢?”   “我保你樾姑风调雨顺,你们难道不该予我答谢?我过去曾去过凡人的集市,贩夫走卒间都讲究交易公平,凭什么却要本座对你们予取予求?”   这话乍一听来没什么毛病,但细细一思却又满是漏洞,就如同梦里那骷髅一样,张嘴说的尽是歪理。   “商贾要么以钱币交易,要么以物易物,可大人您要的,却是活生生的人命。樾姑百姓可以为您修建庙宇、供奉香烛,也可以用每年的收成、购来的奇珍献祭与您。但您要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儿拜别父母,葬身湖底,实在是太过残忍了。”阿箬说着,悄悄靠向身后的石柱,以免自己发软的双腿支撑不住身躯,“更重要的是——樾姑百姓从未乞求过您的庇护。”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后,阿箬心一横,将积攒在胸臆的怨愤之言也一口气倾倒,“我查过典籍,您是在四百八十六年前忽然降临定飖湖的,在这之前樾姑城虽不算风调雨顺,偶有洪涝或是霜灾。但历代勾吴国主注重堤防修建及灾民赈济,至多在人力不能胜天的时候派出巫祝出海求仙,可也没听说哪里的仙人让我们每五年进贡一活人哪。”   她语速极快,条理却是无比清晰。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就是要激怒这条龙。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龙啸扑面,整座湖底石宫都在颤抖。   所谓的龙神虽然在和阿箬交谈时维持着它的矜持高贵,可是愤怒之时还是彻底撕下了伪装,露出了狰狞模样。   阿箬在龙首冲过来的那一刻敏捷的闪躲到了石柱后,避免了被生吞的结局,但龙尾从后方绕来,眼看就要一下子将她劈开成两半。   阿箬捂着头蹲下,但是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晃动的湖水渐渐平静,蛟龙诡异的停顿了一切动作,阿箬哆嗦着抬头,被近在咫尺的龙瞳吓得往后一退。   蛟龙那双半人高的金瞳中毫不客气的流露出了讥讽,阿箬这才明白,它刚刚根本没有愤怒,只是小小的示威——而仅仅一个示威,就已经让她在生死边界走一遭。   “过去被送到本座这里的女孩,大部分都哭闹不止,你不但镇定,还敢挑衅。”   阿箬扯着僵硬的唇角,挤出了一个笑。   “但,本座猜得到你在盘算什么。”   阿箬愣住。   “……总有些凡人不自量力,习惯性的怀抱虚妄的幻想。”龙尾发力,猛地卷起了阿箬,将她吊起,“也有人和你一样故作镇定,不知天高地厚,还以为能试着反抗呢。”   龙尾勒在腰身的那一瞬,阿箬疼得几乎昏死,腰间没了知觉,仿佛骨骼已经断裂。听南边来的商人说过湘南国的巨蛇,有一抱粗细,但巨蛇和眼前的蛟龙比起来,简直就是蚯蚓。   阿箬竭力喘着气,用最后的力气吐出了一口血,隐约听见蛟龙嘲弄她:“把你身上藏着的符咒乖乖掏出来吧,凡人纵然从仙门手中求得了黄符,血肉凡胎最多只能驱使一二成的灵力。你对付不了我的。”   阿箬垂着头,像是死了一般。唯有左手手心,依然紧紧的攥着什么。   “怎么,你还想试试?”   “嗯,是想试试。”女子气若游丝,却还强撑着风轻云淡的语调。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了。它见过许多女人濒死前拼命挣扎的样子,但当她们意识到双方实力差距悬殊后,再坚韧也会绝望。   还尝试什么呢?凡人生下来就注定脆弱。   阿箬颤抖着将左手送到了唇边,手上符咒沾染了她的血,开始有淡淡的华光流转。   蛟龙并不阻止,反倒是好整以暇的看着,权当是看笑话。   掌心摊开,那枚赤色的符咒轻飘飘落地,爆开了一小串火苗,连龙鳞都未曾灼伤,且马上在湖水中湮灭,简直毫无杀伤。就如同千百年来,人类每一次反抗一样,拼尽全力也只燃起微弱星火。   蛟龙终于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嘲笑这个凡人的愚蠢天真。   但那符咒却忽然又有了变化。轻飘飘落地的灰烬变作熔岩一般的流金,自行在地上爬行成了一道诡异的花纹。   这是唤神阵。   方才阿箬以自己鲜血引燃的符咒本根就不具备什么杀伤性,但这道符存在的意义也并不是为了直接杀死蛟龙。阿箬想要的,是唤醒藏在地宫深处的某个家伙。   *   凡人天生没有灵窍,无法吐纳天地灵气,吸收日精月华,自然也就不能修行问道。可凡人会在自己的族群中挑选出一批人,称之为“巫觋”,使他们掌握简单粗浅的法术,能与神明交谈。   巫觋们世世代代传承的阵法中,“唤神阵”是最常被应用的——不叫醒沉睡于山川河流的神明,如何向祂们献祭,又如何向祂们表达人类的诉求?   定飖湖岸上,在目送着三百余艘小舟沉入湖水之后,勾吴国年轻的巫祝并没有急于离开,她盯着平静无浪的湖面,心里想起了很多事。   五年前她还是个孩子,那年的勾吴巫官还是她的师父。年幼的孩子不通世事,却已明白了死亡的含义。当她看着一身红衣的嫁娘被湖水吞没的时候,她害怕的抓住了师父的手。   但师父神情漠然,岸上其余的人也都是见怪不怪的表情。大家早就习惯了每五年奉上一位牺牲品,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甚至还有人为此庆幸,庆幸“河神”居然只索求一个女人而不是更多。   在很小的时候巫祝就被教导要对神明虔诚,师父告诉过她,人只要诚心向神明祈愿,便能获得神明的垂怜。   只要虔诚就可以了吗?   还得付出些代价。   代价是各种各样的祭品,比如田间收割的粮食、最肥美的牲畜、华贵精致的玉璧玉琮,以及……活人。   做了这么多年的巫女,她让自己始终保持着对神明的敬意。可是勾吴国每五年就要有一个女孩永远的失去性命,白发父母丧女时的痛哭偶尔会让她忍不住怀疑,这样的牺牲是否合理。以及,继续纵容这样的牺牲,有朝一日神明会不会变得愈加贪婪。   今日即将死去的是她的友人——说是友人也不大准确,阿箬只是湛阳翁主的侍女,论身份是不配与她为伍的。在神明眼中或许凡人都是一样的低贱,但是凡人却喜爱依照出身和权财划分三六九等。总之阿箬不算是她朋友,最多只是故人,可这个故人即将死亡的事实,却让她止不住的难过。   阿箬是不会甘心赴死的,巫祝熟悉这个故人的性格,知道那张文雅秀丽的面容下,是多桀骜固执的性格。在到达定飖湖之前,阿箬向她索要了一张符咒,唤神符。   “从古书上的记载来看,定飖湖之前不是湖,而是山陵。千百年前这里被称作殓玉冢、仙人墦,你不觉得这名字很古怪么?”   “你怀疑,定飖湖下沉睡着……古神?”作为巫祝她从师父那里听到过不少描述上古时期神魔之战的传说,虽然她无法回溯时光亲眼见一见过去,但在很久很久之前,必然是曾经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   人在神的庇护下得以保存,并在九州大地繁衍生息,魔被封印斩杀,成为了过往云烟,至于神……他们或是与日月山川合为一体,或是沉睡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又或者是云游三千世界,总之踪迹难寻。   阿箬猜测定飖湖下就有个上古时代的神在沉睡。巫祝赞同她的猜测。定飖湖一带草木长得都比别处旺盛,似乎便是受了灵气滋养的缘故。也许湖底真的有神,要是祂醒后看见自己“卧榻”前盘踞着一条不知从哪里来的龙,谁知道祂会不会恼火,要是能一怒之下把蛟龙宰了然后回去继续睡,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其中风险很大。可那又什么办法?人生来孱弱,想要活下来很多时候只能靠运气。   巫祝僵硬的站在岸上眺望,终于她看见了有微弱的金芒腾升。   巫祝霎时振作精神,双手结印,率领着身后的巫觋们齐齐跪倒,念诵起了她从小学到大的唤神咒诀。 第4章 热爱打脸的古神   在亲眼见到唤神阵成型之后,蛟龙露出了一个恐惧至极的神情——阿箬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从一张龙脸上看出表情,她怀疑自己是受伤太重出现了幻觉。   紧接着她听见了一声尖利的啸声,蛟龙用吼叫传递着它的惶急和恼怒,龙尾一甩,阿箬被狠狠的砸到了石柱上。   前所未有的疼痛袭来,她忍不住张开嘴,却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   石宫晃动了起来,砖石大块大块的往下砸。阿箬血肉之躯当然不至于撼动石宫,这座宫殿之所以摇摇欲坠,是因为唤神阵正在生效。   熔浆一般的赤金华光如同蛇一般爬行在大地,大地震颤了起来,似乎有什么挣扎着要破土而出。   “你干了什么好事!”蛟龙惊惶的怒喝,“你知不知道你放出了怎样的东西!”   老实说阿箬也不知道唤神阵即将唤醒的是哪位古神。有传言说那些太古时期就诞生了的老家伙一个赛一个的乖张,但她很是无所谓,看见方才还恶狠狠的蛟龙现在慌得如同没头苍蝇,她觉得十分有趣以及开心,原来高高在上的所谓“河神”也有畏惧的东西啊。   蛟龙在阿箬无声大笑的时候又一把将她卷了起来,它看起来在短暂的纠结过后终于做出了选择,比起逃命它似乎更想最后搏上一搏。石宫的地砖在剧烈都震动下龟裂剥离,露出了湖底深色的泥土——不对,那不是泥土本该有的颜色。   石宫下是比唤神阵更为庞大的符阵,以血色的线条勾勒着阿箬看不懂的符文,整片土地如同被鲜血浸泡过多次一般呈现不祥的锈红,而现在这片锈红的土地正在被金色的唤神阵逐渐撕裂。   阿箬被龙尾缠着,却一时间忘了恐惧只是呆呆的瞧着眼前的猩红发愣。紧接着又是一阵尖锐的剧痛,龙爪刺穿了她的心脏,血液争先恐后的涌出,先是在湖水中弥漫,之后又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所吸附,如同赤色的颜料一般涂抹在了湖底的符咒上。   伤重之下的阿箬恍惚间明白了一件事情,蛟龙每五年向樾姑城索取年轻女子,或许真的不是为了食用那么简单。湖底的符阵似乎是为了防止沉睡的古神苏醒所设,而处子鲜血的作用则是加固这个符阵的效力。蛟龙口中吐出低沉威严的语句,阿箬听不懂它在吟诵什么,可是伴随着雷鸣一般的低吼,两个叠在一起的符阵各自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如同是在进行一场角力。   她心脏处的伤口不停的往外涌出新鲜的血液,人的身体里居然能有这样多的血……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脑子里只剩下毫无意义的感慨。   眼皮越来越沉重,她很想睡一觉,而在重度失血的情况下,这一睡,恐怕就再也不会醒来了。她竭尽全力的逼迫自己保持清醒,尽管她也清楚此时此刻再冷静也于事无补。金色的唤神阵逐渐黯淡,血液重新书写了湖底阵法上的符文,大地的震颤一点点的平息,最后也并没有什么破土而出。沉睡在地底深处的那尊古神大约只是翻了个身又再度睡下了。   她输了,拼尽一切的去挣扎,还是输了。   想要赢得这场实力悬殊的对决,除非有奇迹发生。而阿箬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奇迹珍贵如砂砾中的明珠。大部分的人一生所拥有的运气也就那么一点,在面临绝望的时候只能认命低头。   她用最后的力气睁大眼睛,这是下意识的动作,尽管知道了自己即将死去,可还是不服输。   阿箬依稀看见了母亲,在人世的弥留之际她又回到了那个下着连绵阴雨的秋日黄昏。压在她母亲身上的房梁与木石用了一天的时间才被刨开,围观的人都说,别费劲了,你的母亲肯定已经死了。   可阿箬就是不信,直到母亲伤痕累累的身躯被挖出,她趴在她的怀中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她的心跳声。九岁的阿箬忍不住坐在废墟嚎啕大哭,被希望辜负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而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出乎意料的一幕——地底的裂缝浮起了白色的轻烟,那白烟穿过重重血雾,停在了阿箬的面前。   阿箬那时还不明白接着下将要发生的是什么,她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嘶吼,蛟龙的哀嚎险些震破她的耳朵,她也不知道后者为何会忽然发出如此凄惨的声音,就如同正在遭受什么酷刑似的。   当她抬头的时候,她看见了水中漂浮的龙鳞,起初她还没认出这是什么,恍惚了一会后才惊恐的意识到,蛟龙身上的鳞片正在一片片的剥离,像是一朵开到极盛的花在风中慢慢的凋零了萼上柔软的花瓣。   身形庞大威严的蛟龙在阿箬面前一点点粉碎消解,这过程很快,似乎就是一眨眼的事情,蛟龙在最初尖啸之后就再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它的喉部已经不存在了。阿箬眨了几下眼睛,不可一世的龙神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她骇然的瞪大眼睛见证着眼前这一场盛大而又无声的死亡,视线越发昏沉。   龙爪最后也成了烟,被龙爪穿胸擎在半空的阿箬失去了支撑往下坠落。在她最后残存的意识中,她看见自己正扑向漆黑的深渊。   真是奇怪,她明明是在定飖湖的湖底,哪来的深渊呢?   石宫坍塌,原本平静的湖水裹挟着阿箬急速向某处涌去,这一过程就像是坠崖一般。可是坠落的过程是那样漫长,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她还是没有触碰到地面。倒是那团杀死了蛟龙的白烟再度涌了上来。   阿箬闭上了眼睛,等待她的却不是剧痛。白烟只是轻柔的笼住了她,她感觉自己像是投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几番抗争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昏睡了过去。   *   阿箬也不知道自己醒来是在什么时候了,也许是过去了很久。   她吐出了口中早已没有效力的辟水珠——不过凡人能购得到的避水珠,大多来自于浅海生活的鲛人,部分岛屿会有鲛人与人类交易的海市,在海市上卖给凡人的避水珠,效力远不及仙门所拥有的避水珍宝,最多也就是能保沉入水底的人一两个时辰不被水呛死。   她醒后四下打量,四周漆黑不见五指,但吐出避水珠后,她依然可以自主呼吸,所以可见她并没有被泡在水中。   之前被勒断脊椎、刺穿胸口的剧痛消失了,身上甚至连伤口都没有。只是衣服和头发仍然湿漉漉、沉甸甸,贴在肌肤上,带来刺骨的寒凉。   阿箬试着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四肢,心中猜测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她真的已经死了,那么此处是哪里,地府么?   她在周围摸到了嶙峋的石块,推测自己应当是在一处洞窟内。回想起晕倒之前所见的情景,她心中又冒出了另一个猜测——莫非,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殓玉冢”?   掏出唤神符的时候她一点也没迟疑,现在倒是开始慌了。那尊古神应当是醒了,杀死了蛟龙的就是祂。阿箬曾听巫祝说,那些上古的神明是不屑与为难一个凡人的,对他们来说凡人和地上的蝼蚁天上的飞虫没什么区别,越是道行深、活得久的家伙,越没有喜怒哀乐,所以即便真的碰上了殓玉冢内的那尊古神,也不必太过害怕,她还没有资格引起祂的注意,换句话来说,就是死在人家手里也不够格。   想到这里阿箬长出了口气,担心吵到神明又赶紧捂住了嘴。她现在还活着,手掌按在胸口能够感受到有力的心跳。应是古神救了她。   神明到底是神明,起死回生易如弹指,阿箬心底泛起了一丝羡慕。她的双目在黑暗中和瞎了没有什么两样,只好胡乱找了个方向,结结实实的叩拜了三下,摸索着岩石站起。   然后她便犯了难。   死里逃生后,她当然是想要好好休息一番。可在眼前这个阴森漆黑的地方,她根本不敢闭眼。想要回到岸上又不知该如何上岸。重要的事折腾了一番后她现在真的有点饿,神仙不食五谷,以风露为餐,与日月同寿,可她小小凡人,几顿不吃就能饿死在这岩洞里。   阿箬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向那尊古神求助,在她还没有下定决心的时候,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   走右边的路。   她听不出这声音是男是女,确切说来这不是响起的声音,而是忽然在她脑子里炸开的意识,似乎是神明挤进了她的脑子里,简单直接的下达了这一命令。   阿箬紧贴着身后岩石,在无边的黑暗中瞪大眼睛。走右边的路……可她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楚。   神仙能够上天入地,或许也能在黑暗中轻松视物,但作为凡人的阿箬,是绝无可能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都环境下平稳行走的。   片刻之后,居住在这座古老坟冢内的神明似乎是通过阿箬的沉默猜到了她迟疑的理由,一阵清响之后,一排的火焰依次点亮在前方。   阿箬被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眼睛疼,但她不敢闭眼,反倒是用力的盯着前方。   前方是一条崎岖的石路,并没有多少修整的痕迹,顺着石路往前,是粗糙的地下岩洞。虽然居住着神明,却与樾姑城外荒山野岭中随处可见的石窟没什么分别。相比起来,蛟龙在湖底修建的那座石宫反倒更衬得上神的身份。   火焰漂浮在半空为阿箬照明,让阿箬记起那些与幽冥有关的传说,只好深吸口气控制住自己将道旁火焰看作鬼火都联想。   这座地下洞穴很大,且道路错综复杂。阿箬跌跌撞撞的往前,起初还试图辨认道路,后来无奈放弃,直接遵循脑子里神明的指引木然行走。   往右、往左、往右……那声音并不与她多做交谈,只是简单的下令。阿箬只觉得自己似乎是走了很久很久,到最后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定飖湖底。她也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也许不是重见天日的光明而是某妖魔的血盆大口也不一定——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这些,那道声音又一次响起:前方的三岔路口,你往右。   阿箬条件反射的捂住了头颅,她还是不大适应这种在脑子里和神单方面交流的模式。   她有意识的放慢了脚步,在忍受了长时间的静默煎熬之后,终于听见那个声音在她脑子里问她:怎么了?   这是除却指路之外,石窟古神与她的第一次对话。   阿箬松了口气,答:“在想一些心事。”   在想什么?那个声音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阿箬迟疑了一会,实话实说:“在想尊神大人您——能不能看穿我心里的想法。”   神明无所不能,读心之术更是雕虫小技,凡人在神的眼中,就如同是透明的一样——这让阿箬多少有些害怕。   人和神的实力悬殊她可以坦然接受,但出于心底那点可怜的自尊,她还是不希望有谁能够窥探到她的想法。她并无什么坏心思,可即便是稚嫩的孩童,在稍微懂事后都不会愿意在人前赤.身.裸.体,若一个人的思维可以被直接看破,那人在某种程度上便等同于是一.丝.不.挂。   不过这位尊神似乎没有那么神通广大。否则祂也不会在阿箬发呆的时候问她在想什么,而是会直接读取她的思维。   但是那位神明的声音下一刻又清晰的响在了阿箬的脑海里,带着些许笑意:这很容易啊。   阿箬不再说话了。   片刻后,那声音又带了些懒洋洋的腔调:不过凡人的思绪太过紊杂,我不想去读。凡人脑子里在想什么,我没兴趣。   阿箬顿感挫败,不仅仅是因自己的想法在这位神明面前等同透明,更是因为祂话语中毫不掩饰的轻蔑——或者说,连轻蔑都算不上,神没有喜怒哀乐,也不知鄙夷厌憎,祂就仅仅只是不带任何感情的,从高处俯视阿箬。   然而口口声声对阿箬不感兴趣的神,很快便提出了个问题——   你,为何会穿一身红?   阿箬没想到神明询问的竟是这样一个问题,“这,这、是嫁衣。”眼下她身上的衣裳湿透之后贴在身上,沾着泥土和细小的砂砾,但依稀能看清裙摆袖扣华美的织绣,那是祥云与鸾鸟,是对新妇的期许祝愿。   你是我杀死的那只妖怪的妻子么?   阿箬听见颅内的那个声音忽然拔高了语调,带着些许惊讶以及……微妙的歉意。   阿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从一句话中听出了神明的情绪,但如果这情绪是真切存在的话,那这位古神倒也挺有人情味的。甚至从这句问话中,阿箬还能感受到不谙世事的天真,于是这位高不可攀的尊神,与她的距离一下子似乎没那么遥远了。   “不,当然不是。”阿箬连忙解释,“我是祭品。”   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那位神明都没有再发话,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没有他的指引阿箬也不敢随意乱走,就站在原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到了洞窟一处较为宽阔的地段,尖锐的石柱从头顶倒垂而下,地下水从看不见的地方汇集,在她脚下汇成了一条河,悬浮在半空的火焰如同蝴蝶一般轻盈舞动,在水面映照出灿然的波光。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嶙峋的怪石一个塞一个狰狞,最远处的道路尽头仿佛是有一座天然的石台,是洞穴中最高最宏伟的巨石,阿箬盯着它看久了,下意识的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   我睡了多少年了?就在这时,阿箬陡然又听见那位古神发问。   阿箬不禁失笑,“这问题,在下没有办法回答大人。”   为什么?   “因为人的寿数短暂,见证不了太漫长的历史。我从未见过您,我的祖父、曾祖、曾曾祖想必也都不认识您。您究竟生活在哪个年代,距今多少年——这个问题我恐怕要翻阅史籍。可我们人类靠着史书传承先辈的记忆,在文字没有诞生之前,一切的过往都只能口口相传。所以,即便是追溯了数千年岁月的史书,都未必能解开您的疑惑。”   那位古神又一次沉默。因祂不曾在阿箬面前显露真身,阿箬再会察言观色也猜不出祂在想什么。   那便说说,人间现在的模样吧。   古神又一次的展露出了对凡人的在意。   阿箬其实现在并不想说太多的话,虽然一身的伤口都已经愈合,但她又饿又冷,根本就没有多少的力气。可既然是神明的要求,她暂时不敢不听。   听巫祝说,神大多是喜怒无常的,也许小小的忤逆并不会激怒祂们,但祂们不经意的一摆手,便能将蝼蚁一般的凡人直接碾死,所以即便心中不那么虔诚,也至少得摆出恭敬的架势。   她拢了拢湿淋淋的衣裳,环顾了四周一圈,意料之中的没有看见这尊古神的真身。   找了块石头坐下之后,阿箬深吸口气调整了下情绪,开始叙述起了她所知的天下——   如今按照凡人的历法,是元武八年,位于上洛都城的人皇从他的姑母手中接过皇位已有八个年头,新帝不算昏庸也不算贤明,九州大地仍旧处于一片混乱之中。千年之前分封的诸侯国互相兼并到现在已经所剩不多,仅剩的几个侯国,每年还在争斗不休。   北边的袤国与西河抢夺着霸主之位,西河与东原两国缔结了数十代的姻亲却也在同时勾心斗角,最东边的幽云仿佛置身事外,却又无时无刻不想着抓住机会牟利,南方的江楚与湘南国自古以来就是冤家,每隔几年就要带着军队慰问一番对方的都城,至于临近东海的勾吴国……   “勾吴便是眼下我所在的国界。先任国主与世无争,所以勾吴过去十几年也还算风平浪静。只是近来勾吴发生了一桩大事,国主的侄儿从伯父手中篡夺了君位,今后勾吴国只怕不得安宁。”阿箬说着叹了口气。而古神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似乎是对她叙述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不过这也很好理解,凡人的纷争在神仙眼里大约很是无聊。阿箬转而又说起了她所认识的仙门,“传说从勾吴出海,往东行一个昼夜,有巨山破海而出成岛屿,此岛被唤作‘浮柔’。我没有去过浮柔,但听说岛上有仙人,能御剑而行,踏浪追星,乱世之时便出海前来中原,斩妖除魔,度化世人。”   说完之后阿箬停顿了一下,想知道浮柔的仙人与这位古神究竟是不是旧相识。   但古神只平板的回复了阿箬一个字:哦。   阿箬继续说:“又听闻西北雪域沧山有仙人隐居,掌长生不死之药,静待有缘之人。南方云梦泽上,山精水怪亦是留下了不少传奇志怪,云梦深处,则是有修道的仙子,被称作神女,让凡夫俗子心向往之。”   古神:嗯。   阿箬:……   这态度,真是冷淡到让阿箬没法接话。 第5章 我又要睡下了   这些传闻,你都亲眼见过?古神问她。   “自然没有。”阿箬抱着双膝,“大部分的凡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家去往太远的地方,只靠着耕作自给自足的过完这一辈子。谁关心高山之外河流尽头有什么神仙鬼怪呢?仙人终归只是传说罢了。如今我见到了尊神大人您,也算是了却了一桩遗憾。”   古神则是出乎意料的直白——我没想救你。我只是从梦中惊醒,心中不大痛快罢了。   阿箬咋舌,庆幸祂没有因为一时不痛快顺手把她给杀了。   古神又说:当年我睡过去的时候,此处还没有湖泊。我随意找了个洞窟想要歇会,谁知醒来后山川剧变。当年的妖物隔着数十里感知到我的存在后,都恨不得逃得越远越好,如今竟有一条蛇妖在我的头顶筑巢,真是有趣啊。   这位古神的话可是逐渐变多了呢。阿箬在心中想道。   她这时倒不急着回到岸上了,而是顺着古神的话问道:“蛇妖?我看它身上金鳞闪闪,头顶又有犄角,还以为是龙呢。”其实阿箬并不在乎那玩意到底是龙是蛇,那东西要杀她,是什么她都不会同情。   是蛇妖。古神相当有耐心的解释道:不过修为倒是不差,已经生出了鳞片,再给它个几百年,它就能化龙了。   在祂口中“修为不差”的蛇妖可是就在不久前被祂轻而易举的杀死,从头至尾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阿箬在心里估算着这位古神的实力,暗暗惊叹。   “我们樾姑城的百姓,过去将那蛇妖视为河神,每五年进贡一次,我便是今年的贡品。”   这一次阿箬从古神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诧异:我只是睡了一觉,这世上便有多出了这么些新花样。   那蛇妖选取凡人女子做贡品,恐怕是为了用血阵阻止殓玉冢内的这位古神苏醒,而它之所以会选在定飖湖筑巢穴,是因为这位古神即便沉睡,周身溢出的灵气能够滋养它的修为。   阿箬那时还不懂什么是“灵气”,但她隐约猜到了其中关联。   你们真就老老实实的给它进贡了几百年的活人?阿箬这时听见那古神发问,语气中有一本正经的疑惑。   “我们只是凡人。”阿箬更深的低下了头,紧紧咬住了后槽牙。   “可怜。”古神又一次说话,只不过这次声音不再是响在阿箬的脑子里,而是从耳边清晰传来。这嗟叹并没有包含多少诚意,语调和咬字都是淡淡的,透着倦懒的冷漠,可是阿箬却感到有一只手落在了她的头上,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浑身一颤,不敢置信的抬起了头。   神仙没有喜怒哀乐,但方才的举动,确确实实是在安慰她。   视线上移,阿箬的前方还是只有跳动的火焰和火焰映照下的岩壁,流水从身后潺潺蜿蜒,石窟空旷寂寥,只有她一个人蜷缩在角落,片刻前的抚慰好似只是她的错觉。   但是阿箬有种感觉,那位神明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正静静的注视着她。   她扶着岩石缓慢的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古神没有再发出声音。   “您还在吗?”   “什么事?”黑暗中那道声音再度响起,辨不出远近,但却很是清晰。   这是一道清澈空灵的嗓音,如同雪山深处化开的幽泉。   “我想要见您一面。”阿箬循着直觉的指引,面向一个方向,朗声说道。   这句话出口用力极大的勇气,阿箬捂住了自己狂跳的心脏,等待着答案。   “为什么想要见我?”那个声音问她。   “想要当面表达感激,亲眼瞻仰您的容仪,想要知道您的名号,以便我能够将您供入庙宇,让整个樾姑百姓都来向您敬奉香火。您杀死那蛇妖不过随手之举,于我们这些凡人来说,却是莫大的恩泽。”漂亮话说了一大堆,阿箬其实最想要知道是这尊古神的善恶立场,她将他从沉睡中唤醒,却不能让他重新又睡过去。不试探清楚他的态度,她不敢放心。   **   河岸上,巫祝凝望着湖目光逐渐变得焦灼。   就在不久前,她看着湖水激烈晃动了一阵子,眼下却又复归平静,不知道湖底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箬生还的可能性很低,她已经不指望能够看着自己这位故人能够活生生从水下钻出来了,现在她只在乎一点——阿箬究竟有没有唤醒那位沉睡于湖底的神明?   她好歹学了多年的巫术,能够断定此地长眠的是神而非妖魔,神应当是不会伤害人来的,可人与神之间绝对悬殊的实力差距让她不能不害怕。再者说了,就算这位古神不会主动伤害凡人,可万一他与定飖湖内的那位“河神”爆发了冲突,难保凡人不会殃及池鱼。高高在上的神明是不会顾惜人类的。   唤神符是巫祝亲手交给阿箬的,现在为此提醒吊胆的也是她。   阿箬曾和她约定过,让她见势不妙便以巫祝的身份号令城内百姓迁走。宫变之时,樾姑城内的黎庶大多逃亡,后来篡权夺位的丰安侯不仅在王城之内肆意屠戮,更是纵容麾下将士劫掠黔首。现在城内所剩的人口不多,短时间内想要组织起来远离定飖湖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巫祝默默的想着,一步步的往后退,她不打算继续等阿箬了。   就在这时她看见东方天际忽然扬起了漫天霞光,伴随着霞光而来的,是白衣御剑的仙人。   这是包括巫祝在内的大部分凡人第一次亲眼见到仙人的身形,这时有不少人都想起了那个流传多年的故事,说东海之上有浮柔岛,岛上有白衣胜雪的剑仙,可仗剑斩妖魔、渡苍生。   樾姑城被所谓的“河神”为祸多年,都不见这群仙人出现,现在他们竟然降临到了樾姑城前。难道……   巫祝不敢置信的看向了平静无波的定飖湖。这湖底之前沉睡着的,究竟是怎样的怪物?   **   神明说祂不屑于理会阿箬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东西,但阿箬还是很惶恐,怕自己藏在心底的小算计被发现。   可她是凡人,凡人本就不是什么心思纯澈的生灵,算计是他们的本能。为了生存,他们的心中无时不刻不在计较着利益得失。   她倚靠着岩壁站立,睁大了眼睛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明明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但就是竭力不让自己倒下,只调整呼吸,耐着性子等待。   许久——或者说,是她认为的许久之后,暗处的神明似乎是向她妥协,一阵若有似无的风拂过,阿箬看见了千百只流萤。   不,那不是什么流萤,更像是夜空中灿然的星河,每一点光亮都纯粹明净,从四面八方流淌,照亮了漆黑的洞窟,最后在阿箬面前凝聚会合。   阿箬轻轻眨了眨眼,下一刻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个浑身笼罩在光华之下的少年。   这便是神明,对此阿箬毫不怀疑。在祂出现的那一刻,本能让她几乎忍不住伏跪在地上。初见的时候阿箬其实并没有看清楚未来会成为她丈夫的那个家伙究竟是什么长相,她匆忙的垂下了眼睫,不敢直视对方,仓促间的一瞥,她只感受到对方很美,这种美高贵到让人禁不住屏息,生怕玷污了祂。   “你不是要见我吗?现在你见到了。”她听见对方这样说道。   声音不是响起在脑海中,也不再缥缈得仿佛远在天边,神明开口说话的时候,音色恍如人世间正处在最好年华的少年郎。   说起来,阿箬是真没有想到,古神的模样竟是个少年人。过去传说中的神仙,多是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者,又或者是高大威严的青年,可她面前的神有着瘦削单薄的身形和懵懂天真的神态。   阿箬垂着眼,只看见了对方长衫的衣角,那是素白的颜色,干净的就像是初冬的新雪。   不止是衣袍,祂给阿箬的整体感觉就像是雪,银发、白肤、淡色眼眸,通身没有一点浓重的颜色,将祂比喻成雪花都有失妥当,因为雪终究是要落入凡尘的,而他却是九天之上用不可攀的皎皎明月。   “睡了好久,忽然醒来都有些不大习惯了。”阿箬听见神明说。   她心中一紧,那神明却又道:“还有什么请求你一并提出吧,等会我又要睡下了。”   阿箬茫然的抬头,这一次他们的视线对上了。   不知是不是自作多情,阿箬感觉,这位古老的尊神,似乎还挺和善的。 第6章 您为何没能得道飞升   既然这位尊神都说了可以容许她再提请求,阿箬也不推脱。   “和我一同被沉入湖底的还有三百人,我请求大人救他们。”   和她同一批献祭的其余人没有避水珠,之后是石宫倾塌、地动山摇,那些人恐怕根本就没有生还的机会。但阿箬心想自己之前被折断脊椎、刺穿心脏都可以恢复如初,神起死回生想来也不在话下。   那殉葬的三百人中有部分曾与阿箬有过几面之缘,部分则与她非亲非故。她没有救他们的必要,但如果机会就摆在眼前,她还是愿意去尝试。人命轻贱如道边的野草,野草每年被都有新芽,一批人死后这个族群照样在这片大地上生生不息。可作为“人”的一员,阿箬不愿意将人与野草类比。这三百个人也许在神的眼中平平无奇,但在他们的亲朋故旧那儿,却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然而这一刻她面前的神明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上有了情绪上的波动,淡淡的窘迫之色使他浅色的瞳孔中仿佛有了人的温度。   “……即便是我,也不能逆转生死啊。”他嘟哝说:“阳世之神尚且不插手冥界之事,多年前的老规矩了。”   “不为自己许愿么?”祂又问。   “我……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望。”阿箬苦笑,“我本想许愿万两黄金、富贵荣华,奈何这世道纷乱无常,我未必有命享乐;又或者我该向您许愿至高权势、万里河山,可惜我天资驽钝,倘若身居高位,反倒对百姓是个祸害;许愿青春美貌么,我怕我终将沦为他人玩.物;许愿长生不死,我又觉得这世道实在无趣,活得太久不是好事;我其实还想要更多,比如说上天入地、手刃邪魔的能力,但这些索求若是向您提出口了,我担心您厌憎我的贪婪。”   不过,她也并非无欲无求。   电光火石间,有道早已沉寂在回忆中的哭声在脑海中响起。弟弟,她曾经有个弟弟,但却在九岁那年母亲死后与她分离,不知道如果她请求眼前的神明帮她寻找她失踪多年的弟弟。祂会不会答应。   想到这里她重新怀揣着期许抬头,在对上神明目光的那一刻,却见祂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阿箬不明就里,但还是闭上了嘴。这应当不是她哪里得罪祂了,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她看着古神那双如同覆盖着雾霭一般迷蒙的眼眸内燃起了警惕,祂抬头张望,眼神却好似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阿箬那时什么都感受不到,以她一个凡人的视角,只能看见水光映照下的岩洞穹顶。   然而下一刻,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的一股重力逼得她跪伏在地,她挣扎着抬头,看见了头顶上方的万丈金光。   如果她是巫祝,应当会认出这是仙门中人用来荡平邪魔的剑阵,只是威力过强,她一个凡人身在阵中难免遭到波及。在象征着天地浩然正气的剑气下,她只能依稀看见身边的少年振袖一挥,腾空而起朝着金光所在的方向扑去。不用猜都能知道接下来势必会有一场恶战。   撕裂一般的痛苦几乎摧毁她的神智,然而当她倒下的时候,身披华光的少年却又再度落到了她的身边,将手伸向了她。   阿箬抓住了那只手。   她还不清楚祂的真实身份和善恶,更不知道眼下要杀祂的是谁,这一战最终哪方会获胜。但她看见有只手向她伸来,于是便下意识的握住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她记得不是很清楚,以她的视角能见到的东西原本也就不多。她投入了一个洁白的怀抱之中,听见了地动山摇的声音。   这一次的震动比起之前还要声势浩大,恍惚间仿佛天地都要崩毁,石块落下、水花溅起,各式各样的轰鸣声充斥于耳,等到阿箬再次挣开眼睛的时候,她首先看见的是刺目的太阳。她已经不在地下,重新回到了陆面上,此刻正悬浮在数百丈的高空,唯一支撑着不使她下坠的,是少年神明揽在她腰间的手。   在适应了阳光之后,她看清楚了她和祂正被一行人所包围,那些人也都是一袭白衣——神仙们好像都格外偏爱这种素净的颜色,映衬着身后苍穹个就好似一朵又一朵的流云。   他们应当是仙人,妖魔没有他们身上的凛然正气与超凡脱俗。而那一柄柄执在他们手中的剑,则是让阿箬想起了曾经听过的海外仙岛浮柔。   “何方邪魔,报上名号!”对面为首之人大声喝道,声若洪钟,震得阿箬双耳中淌下鲜血。   邪魔……原来此刻环抱着她的竟是邪魔么?她恍恍惚惚的想道。   一片混乱中,耳廓微凉的触感反而无比清晰。少年以纤长食指轻轻拂过她的耳畔,那股锥心的剧痛霎时缓解,阿箬听见他低声说了什么,她抬头看向他,望见的是一种满不在乎的漠然。   “你抓紧我。”双方僵持之际,少年对阿箬这样叮嘱道。   一方是高洁的剑仙,另一方是才苏醒不久,身份不明的古神或者妖魔,人心在这时自然会下意识的偏向前者。但阿箬短暂的犹豫过后,还是依言抓住了陌生少年的衣襟。   这少年方才救过她,这份恩义她不会忘记。再说了,如果祂真是什么妖邪,她也逃不了。   对面的剑仙围绕着少年缓缓摆开阵型,数十柄长剑在他们手中,如同划破沉沉雾霭的闪电。而这时风起云涌,厚重的浓云堆积,几乎让白昼成为黑夜。   看样子,是真的有一场大战一触即发。阿箬在这时却还有心思笑了出来,她想起了一句俗语: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但那一战的情况究竟如何,她没能见证。凡人的体魄终究太差,她昏迷了过去。   *   后来阿箬再醒来时,已经身在浮柔岛上了。   浮柔岛,凡人传说中的仙境,不知有多少贵胄富商花大力气出海寻访此岛,为的就是求一份仙缘。勾吴老国主病重之时,也曾差遣巫官们渡海,希望找到这海外仙岛,讨要续命灵药,可惜几次碰上风浪船队无功而返。   若是他知道了现在阿箬居然到了这岛上,并且每日拿仙丹当糖豆嗑,不知道会不会羡慕的从地里爬出来。   但仙境毕竟不适合凡人居住,阿箬在幽冷而又华丽的仙人洞府待了四天后,终于忍不住裹着重重羽衣走进了云雾缭绕的山林,抄起了一把据说是天地灵宝所铸成的宝剑,砍起了高达数十丈的翠竹。   首先,这鬼地方是真的很冷,她不得不往身上穿了七八件的衣服,却还是抵御不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凉风。其次,仙丹不好吃、甘露没滋味,阿箬现在只想砍了竹子做一套渔具,接着再去后山捞鱼。   浮柔岛的竹子不知是什么品种,坚硬的像是玉石,好在她手里的长剑也是锋利无比。正当阿箬埋头干活的时候,一阵劲风忽又袭来,竹海翻起千重波浪,阿箬看见一个个仙人御风而行,潇洒飒然,各式各样的华光从她眼前划过,她甚至还听见了鸾鸟的清鸣,那音色当真是有如玉石叩击一般悦耳。   这便是仙门,这便是仙人。阿箬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将长剑当拐杖一般拄着,咋舌感慨。   仙人和灵兽们齐刷刷的飞往阿箬前方青翠的山峦,看着他们的背影,阿箬默默捂住了耳朵,片刻后她果然听见一声响彻群山的——“滚!”   某位神仙脾气不好有起床气,这点阿箬是知道的。上回被吵醒的时候顺手杀了一条蛇妖,这回被吵醒只是叫这些人滚,很给面子了。   在浮柔岛上住了四天,阿箬大概了解了岛上的是些什么人,他们自称为“修士”。为了更好的追求长生成仙之法,修士们组成了宗派,将功法秘籍代代相传。浮柔岛上的这批人以剑修为主,被外界成为“浮柔剑宗”。而阿箬那日从定飖湖底唤醒的古神——是浮柔剑宗的祖师爷。   是的,祖师爷。所以定飖湖上那一战完全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浮柔剑宗的人在东海上感应到了西方陆地有强大的灵气磅礴涌出,还以为是哪方的邪魔破开了封印。一群人想也不想就抄家伙前去除魔卫道,结果差点就被祖师爷“清理门户”。   阿箬不知道这位祖师爷的姓名,只听他的徒子徒孙规规矩矩的唤他“聆璇上人”或是“聆璇君”。他也并非如阿箬所猜测的那样是什么神祇,按照这些修士的说法太古之时的那些真正的神明,不是死在了神魔之战中,就是与日月山川化为一体,轻易见不到的。   “不过我生得早,又恰好活得长,神魔大战的时候我还凑过几回热闹,左右了几场战局。现在你们见不到的那些神祇,早年也都与我有过交情,我和他们打过赌、斗过法,又亲眼看着他们消逝。神魔之战结束后,我闲得无聊,就随手收了几个徒弟。”这是聆璇君的原话,轻描淡写说来,就好像他是路过自家菜田,随手栽了几株菜苗似的。   而他“随手”收的那几个徒弟都各自在九州折腾出了一番事业,其中一个就是最初来到浮柔岛开宗立派的那位云墟真人。   阿箬作为凡人都在民间的传说中听过这云墟真人的大名。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诗歌中,有不少说的就是凡人的君王派人出海求访长生不死之药,而求药的对象便是这浮柔剑宗的开山掌门。   只是几千年过去,云墟早就死了——按照浮柔宗的说法是羽化登仙了。如今浮柔宗的掌门是云墟的徒孙,难怪不认得祖师爷。   “因为实在是太无趣了,”某祖师振振有词的为自己辩解,“徒弟养大各自跑了,神与魔一同归寂了,凡人的帝王一眨眼就换了七八代了,我觉得活着实在无聊,便随意找了个地方睡下了。”   这一睡,便是足足七千年——七千这个数字还是浮柔岛上的修士根据藏经阁内留下的文献记载推测出来的。   七千年后,聆璇君他老人家在定飖湖底重新出世。浮柔岛上诸修士早就忘了他们还有个祖师爷还将其当成了妖邪。这样的误会说起来让人啼笑皆非,阿箬却笑不出来,毕竟她当时可是差一点就要死在双方对战之中。剑气伤到了她的脏腑,这也是现在她还不能离开浮柔岛的原因——岛上的修士总得把她的伤给治好,否则她都不知道还剩几年的寿数。   阿箬在浮柔岛上治伤这几天,每天都能看见岛上修士御着剑、乘着风、踩着灵兽从岛的另一端赶到这儿来参拜祖师。不过他们大部分的人都没能得到聆璇君的接见,少年形貌的聆璇君行事风格也恰如少年一般任性,一堆徒子徒孙眼巴巴的等着尽孝心,他心情不好便是说不见就不见。   不过这些仙人们的事情,和阿箬没关系,她看着一批批访客登门,又一批批的被赶走,见怪不怪的继续看着竹子,然后拖着竹竿哼哧哼哧的往自己眼下暂住的茅屋走。   这屋子是她到达浮柔岛的第一天,岛上仙人用仙术为她搭起来的。仙人大约是习惯了修行之清苦,为阿箬造出的房屋也十分之简陋。不过阿箬也不计较这些,自己从水边拔了芦苇编织成席当坐具,又搜集了林中鸾鸟脱落的羽毛铺在石榻上做被褥,这几天勉强在这里生活了下去。   推门之后,她意料之中的见到了熟悉的脸。屋内那张硬邦邦的石榻上,躺着白衣胜雪的少年仙人。   “好吵啊。”阿箬进门之后,他向她抱怨道。   阿箬下意识的放轻了动作,不让拖曳在地的竹子发出过于响亮的沙沙声,不过她也很快反应了过来,聆璇君是在说,他那群徒子徒孙很吵。   在定飖湖与徒子徒孙相认之后,聆璇君原本是打算回到湖底的。虽然平白无故的被当成了妖邪,但他心态好,倒是一点也不生气,满心只想着他继续睡。   浮柔剑宗的人却坚持要将聆璇君请来浮柔岛尽孝心,说是要合宗门之力奉养“老祖”。   外表看起来一点也不老的“老祖”聆璇君在这些人的软磨硬泡连蒙带骗之下终究还是来了浮柔岛,登岛之后,浮柔现任掌门乐和真人立时让出了自己居住的慑峰给祖师爷,聆璇君也是毫不客气的就住下了,然后没住几天就开始后悔,嫌每日来慑峰骚扰他的家伙太多,最后干脆躲到了阿箬这里。   阿箬眼下住在慑峰的山脚,当初她跟着聆璇君一同到浮柔岛后,住处的安排成了问题。凡人和他们修士不同,要吃饭要睡觉,不能随便找个山洞让她打坐就完事了。聆璇君原本是想将她一同带上慑峰山顶的,浮柔岛的掌门人却拦住了他。   阿箬记得那掌门说:“凡人气息浑浊,恐玷污慑峰灵气。还是让她住在山脚吧。”说着便命自己的弟子当场在山脚用仙术伐竹采石,片刻间便搭建起了一座看起来像是能给人住的茅屋。   聆璇君听不出徒孙话语中对阿箬的轻蔑,既然阿箬的住处被安排好了,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腾云上山。   对仙人来说,万仞高山与平地无异,一呼一吸之间便能飞身至山顶,可对于阿箬而言,她一个凡人要从山脚爬到聆璇君的住处,只怕要一天一夜,当时她抬头仰视高山的时候,还嗟叹了一声,心想自己要想再见到聆璇君恐怕很难。   谁知就当她第二天收拾好“被褥”的时候,某仙人便从高山飘然而至,不请自来的睡在了她的卧榻上。   阿箬:……   为了躲避徒子徒孙,眼下他在她这儿已经藏了几天了。慑峰山顶的洞府中留着他随手做的傀儡冒充是他负责赶客,隐去了气息之后谁也不知道他居然会在一个凡人女子的房屋内。   不过阿箬也看出来了,他并非是讨厌自己的徒子徒孙——他似乎根本就没有喜欢或是厌恶的情绪。他不见这些人,只是不希望被打扰。   “我不明白。”阿箬将竹竿拖入房屋后找了个地方坐下,在处理竹皮的同时对聆璇君说话。   捂着耳朵哼哼唧唧的聆璇君有时会让她忘记他是仙门的宗师,而将他当做是一个普普通通爱抱怨的少年。“您过去嫌人世无趣,恨不得一睡不醒,可眼下徒子徒孙绕膝,您又觉得他们吵闹。”   “……现在找我说话的,都是我不认识的后辈了。”他不讲仪态的瘫在阿箬的石榻上,心不在焉的揪着柔软的鸟羽,“我醒来好几天了,本想再找个什么地方睡下,但想了想,万一我还有故人尚存世间呢?万一他们还要来找我呢?于是我便耐着性子等。”   “他们……来了吗?”这些天慑峰常有仙人飞来飞去,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他的故人。   “没来,他们都不在啦。”聆璇君说。   “不在了……”阿箬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母。   “我认识的那些家伙,要么死了,要么证得大道飞升了。七千年过去了,就我还留在这个世上,孑然一身,还要应付一大群聒噪的小孩子。”浮柔岛上那些在凡人眼中神通广大的仙人,到了他的嘴里便成了聒噪的“孩子”。阿箬听到这样的形容不免想笑,笑过之后抬头,不经意对上聆璇君的眸子,却见他也在笑,慵懒的、平静的勾着嘴角,明明说得是让人难受的话,可面上展露的却是满不在乎的漠然。   也许活得久了,自然而然的也就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了吧。有句话叫做太上忘情,阿箬不知道用在眼前少年身上是否合适。   阿箬以自己有限的阅历,没法理解一个活了千百年的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也就不再管他,专心的低头劈砍着竹子。聆璇君则是趴在榻上,看她劈竹子。   这几天他们的相处模式便是这样的,互不打扰,各干各的事。阿箬不会似他的徒子徒孙一般赶着上来对他谄媚奉迎,而他也不至于因为闲得无聊就对理会阿箬。就比方说现在,阿箬用来刮削竹皮的短剑并不趁手,但她没有主动向聆璇君求助,聆璇君也仅仅只是看着。   “你是要编新的竹席么?”   “不,要做一个竹篓。”   “做竹篓干什么?”   “去后头的池塘那里捞鱼。”   “捞鱼做什么?”   “做鱼烩。”阿箬舔了下嘴唇。   “哦,我险些忘了,凡人是要吃东西才能活下来的。”聆璇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仙门宗师和凡人女子之间的谈话就是这样平平无奇枯燥索然。   太阳一寸寸的西斜,阿箬手中的竹篓一点点的成型,他们时不时的随口聊上几句,屋内的光线暗下去后,阿箬起身去寻找灯烛,聆璇君先于她的动作打了个响指,屋内霎时间再度跃起了两三朵火焰,悬浮在空中,照亮了黑夜。这对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法术,但他在阿箬这里住了也有两三天了,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出手帮她。   仙君大人终于学会了“察言观色”体贴她的难处,阿箬不禁有些好笑。她这一笑倒是让聆璇君有些迷惑,在榻上翻了个身,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瞧。   阿箬早就发现了,沉睡了七千年再醒来的聆璇君有时候和凡人的孩子很相似,眼神都是剔透干净的,他不懂得掩饰也不知所谓的礼节,觉得疑惑便会直勾勾的向她望过来,而她适应了这几天,也学会了在这样的注视下淡然处之。   “方才我说到哪了?”   “说到你和你母亲弟弟一块逃难,被山贼所掳,逃出来时顺手抓了山贼养的猎犬烤了吃。”聆璇君清楚的复述了之前阿箬所说的故事,证明他之前有认真在听她说话。   他其实对阿箬的经历并不感兴趣,不说别的只说过去神魔之战的时候,人族在混乱中苦苦求存,如阿箬这般身世凄苦的人他见多了。   他承认阿箬比起大部分的凡人来说还算有趣,遇危难能不慌不忙,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也能很快适应,比起那些只知一味啼哭哀求的凡人要好,但即便如此,这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并不值得他上心。   而这时的他之所以愿意待在阿箬身边听她讲些在他看来过于平淡的故事,那是因为他实在是太无聊了,沉睡了七千年后,再度醒来时如果耳边没有人说话的声音而只有静悄悄流淌的风声,那他会怀疑自己再度回到了那个漆黑的墓穴。   不过他倒也不是害怕孤寂——聆璇君在心里为自己解释,他只是会因此而感到乏味和厌倦而已,七千年后、七千年前,没有任何变化的生命。   “……后来我就被夫人买下了。哦,夫人便是勾吴国主的妻子,那日她前往樾姑城外的庙宇拜神,回王宫的路上遇见了我。我在牙婆手中并不安分,成日里想着要如何逃出去,伙同了十几个和我一样即将被买进娼馆的小姑娘一块作乱,打昏了看守我们的人,然后拔腿就往街上跑,想着混进人群中就没那么容易被抓回去了,结果反倒冲撞了夫人的车驾。夫人心慈,不忍心年轻的女孩到娼馆受苦,便从追来的牙婆手中买下了我们,送去了宫中的织室当差。我不是那批女孩中最聪明的,也不是最漂亮的,但我运气好,得了夫人的青眼,于是很快被调去了她的身边,她命人叫我诗书礼仪,还将她的女儿托付给了我。”   说到这里阿箬深吸了口气,对凌夫人的追思、对湛阳的旧情、对自己被抛下的怨恨,这些感情交织在她胸臆,沉甸甸的压着她难受。   但这些感情聆璇君是无法体会的,他盘膝坐在榻上,聚精会神的盯着阿箬,等着她继续将故事说下去,对他而言“故事”就只是故事而已。   阿箬这时已经编完了一只竹篓,故事她也不想再说下去,看了眼窗外悬挂的满月,她想这已是休息的时候。   聆璇君躺在她的卧榻之上,仙人不在乎世俗礼节,阿箬其实也不是很在乎,但厚着脸皮凑上去和聆璇君一块睡觉这种事她还是做不出来。因此她照常如往日一般找了几件据说是鲛纱裁成的衣裳做被褥,在屋子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便合上了眼。反正聆璇君有洁癖,自他入住之后,这间屋子便干净得连半点灰尘都没有,她倒也不用担心地上肮脏。   迷迷糊糊的时候,她觉察到身上一暖,明白是聆璇君怕她夜间着凉,为她施法保暖。   阿箬睁开眼睛,望向了那个坐在月色下发呆的少年。也许是同情心泛滥,有那么一瞬间阿箬竟然觉得他很可怜。不过她一个朝不保夕的凡人有什么资格可怜他呢?想到这里阿箬自己都觉着好笑,被剑气所伤的脏腑隐隐生疼,她按住心口默默忍耐,忍耐向来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您为何没能得道飞升?”她在疼痛的同时昏昏欲睡,竟然下意识的问出了自己心里一直疑惑的事情。   等了很久,在她快要睡去的时候,她听见月下那人轻声的回答:“因为我还不知道‘大道’究竟是什么。”   “七千年前有人和我说过,我还要等。等一个人将我所不明白的东西,教给我。”月色冷如霜华,他扭头看向阿箬,那双浅淡的眼眸中空无一物。 第7章 双向厌恶   浮柔剑宗的掌门在次日清晨朝露未晞的时候登门拜访。   阿箬尚在睡梦中,不过她一向浅眠,窗外骤然吹来的疾风就能将她惊醒。彼时她揉着惺忪的双眼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依稀还能看见灰色浓云下的残月。   不知何时她居然已经睡到了榻上,聆璇君盘膝悬浮在半空,闭目吐纳着天地灵息。在她起身四处张望的时候,他虽未睁眼,却准确的朝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阿箬今年十九,在凡人中算是早已及笄,可这么点年岁在聆璇君的眼中和孩子没什么分别。长袖从头顶拂过的那一刻,阿箬很是心情复杂,摸了摸自己仿佛还存有对方掌心余温的头顶。   “弟子求见祖师。”门外在这时响起了某人清晰有力的声音,虽隔着一扇木门,可阿箬只觉得对方就像是贴着她的耳朵在说话似的,下意识的浑身一抖。   这是浮柔岛的掌门乐和真人。意识到门外之人是谁后,阿箬不免紧蹙眉头。   聆璇君脾气坏,这些天岛上谁人来求见他都不见,甚至为此不惜隐蔽了气息藏到了阿箬这里来。不少不食人间烟火的修士没有料到聆璇君竟能“纡尊降贵”和凡人共处一室,还疑心祖师爷又甩手丢开他们去哪里云游了。可是没想到今日浮柔岛的掌门居然还是找来了这里。   别的人来求见聆璇君,阿箬只当是看热闹,可唯独岛上掌门……坦白来说,阿箬不是很喜欢他。不过料想,这掌门大人也不是很喜欢她。   在门外那道声音响起之前,聆璇君必然就已经猜到了对方的存在,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急着施术送客,反倒盯着门窗,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弟子为宗门之存亡而来,万望祖师爷庇护我等。”阿箬只听见了这样一句话,之后门外的乐和真人又说了什么,她便听不到了。她知道仙人有“传音入密”的本事,乐和真人这是在防备她,不愿她知道他们宗门的事情。   阿箬转头看向了聆璇君——他还是和过去一样,脸上没有多少表情,永远都是一副倦漠的模样。   但即便看不出他对宗门的在意,片刻后他还是做出了反应,他打开了茅屋的大门,只是轻轻一挥袖,那两扇木门豁然洞开,露出了黎明晨曦之下一身白衣的清秀少年。   阿箬在聆璇君身后悄悄的又多瞧了这乐和真人几眼,终究还是和过去一样禁不住咋舌感慨。   浮柔剑宗第三代掌门,据说有数千年寿元的乐和真人,在人前是十四五岁的稚嫩少年模样,并且唇红齿白,体态纤纤,一眼望去便让人不禁心生爱怜。   这群修仙之人审美是不是都有些扭曲,阿箬默默看了眼同样面容幼齿的聆璇君,悄悄腹诽。在凡人的传说中,修道之人多是鹤发童颜、白须过膝且笑容慈蔼的老头子,后来正式和这群人打过交道后,阿箬明白了他们有驻颜之术、长生之法,如此倒也不难理解这些千百岁的老家伙为什么看起来一个赛一个的年轻,可问题是——也不至于如此年轻吧。这些人既然可以施法更改自己的相貌,为何不让自己瞧着庄重威严些呢?一个个顶着张青涩的面皮,摆出老气横秋都神态,实在是……   就在阿箬心里想着这些的时候,乐和真人大步走了进来。朝着聆璇君揖身行礼过后,他冷冷的斜睨着阿箬。   阿箬察言观色的水平一向不差,当即明白对方是在无声的逐客。这些天来她和这位高高在上的剑宗掌门见面的次数不多,每一次乐和真人都不屑于掩饰他对阿若的轻蔑,他甚至连和阿箬说一句话都不愿意,厌恶之情简直是溢于言表。   阿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这位仙人,也搞不懂乐和真人这样的身份地位为何要与她一个凡人过不去,但既然被对方讨厌了,阿箬便没打算再凑过去恬不知耻的套近乎,乐和真人进门的同时,阿箬便朝着聆璇君施了一礼,转身走出了这间茅屋。   虽然这茅屋是她眼下的住处,虽然把住处让给她讨厌的人似乎有些憋屈,但阿箬不至于为这么点小事斤斤计较。而且就算乐和真人不赶她走,她原本也是要出门的。   她被剑气所伤,现在都还在治疗中。聆璇君七千年前虽然教出了浮柔剑宗的开山掌门,奈何七千年时过境迁,浮柔剑宗的剑法发展到现在,早就脱离了他这个祖师爷的框架,。侵入阿箬体内的剑气,就算是他本人也难以清除,或者说他可以,只是需要付出很大的精力与时间,因此这事到底还是被交给了浮柔岛上的人。   这座岛并不算大,由慑、俪、峣、祁四座山峰组成,阿箬眼下居住的摄峰大体位于海岛中央,摄峰的山顶是岛上最高的地方,而她要去的是浮柔的俪峰。   俪,成双成对之意,顾名思义,所谓俪峰便是由两个大小不等并立的山头组成,两山山鞍处有一处天然的温泉,这些天阿箬便是靠着这温泉驱散体内剑气。   从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并不容易,更遑论爬上去,阿箬从清晨动身,等到了俪峰山脚下的时候都已是日上三竿。若她也是个身怀法力的修仙之人,乘风御剑什么的不在话下,何至于像现在这样辛苦。   好在今日抵达俪峰山下的时候,竟有一柄长剑清啸一声从天而降,停在了阿箬的面前。   剑长三尺三寸,不知以什么材料铸成,竟是半透明的朱色,造型也与阿箬从前在勾吴王宫那里见过的凡人佩剑有所不同。她认得这是俪峰山上住着的剑宗长老公孙无羁的兵器。   “公孙仙姑今日终于舍得帮我了。”阿箬欷歔。   这俪峰的温泉有疗伤的功效,阿箬这些天每日都到这里,久而久之也就与俪峰居住的人混了个脸熟。目前这山上也就住着一位女仙及几名侍奉她的童子而已,那道号“无羁”的仙子似乎是疏离冷淡的性子,同浮柔宗的掌门一样见到阿箬便没有好脸色,但她也至于对阿箬有什么憎恨之情。前几天阿箬爬上俪峰时往往双脚都满是血泡,这公孙仙姑虽什么安慰的话都不多说,却每回都让侍童给她送来了治伤的灵药。这次倒好,干脆直接将自己的本命剑给丢下山来了。   阿箬见过这些仙人脚踩飞剑天上地下窜来窜去的样子,不过轮到她自己时她却犯了难。这长不过三寸有余,窄不过女子手臂的剑,怎么看她都没法踩上去然后稳稳当当的一路飞到半山腰。   那长剑悬浮在阿箬的面前,像是有人性一般等着,时不时晃动两下,仿佛是在催促。最终阿箬下定决心握住了剑柄,还没想好该怎样爬上去,就猛地被这把剑带着飞了起来。   那是阿箬十九年人生中最惊险刺激的一段旅程,瞬息间眼前景色变幻,她下意识发出的大叫霎时间响彻俪峰,惊起无数飞鸟,好在她惊慌之中也没忘了死死抓紧剑柄,否则俪峰山崖下只怕要多添残尸一具。   很快她到达半山,长剑将她抛至俪峰温泉前。即将落地的那一刻有一股柔和的风及时的拖住了她,避免了她正脸着地。   雾气氤氲的汤池边,坐着一名背对着阿箬的高冠蓝衣女子,其乌发如云,其素手如玉,其风姿仪态让见惯了勾吴王宫佳丽的阿箬都不禁赞叹。   “公孙道长。”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与此女见面了,可阿箬仍旧下意识在冰雪一般的佳人面前放低了声音。   浮柔宗俪峰长老公孙无羁闻言后回首,淡淡的朝着阿箬点了点头,继续从怀中竹篮里摸出一把把的草药,洒入温泉水中——紧靠着蕴含灵力的温泉是无法彻底治好阿箬伤势的,关键还得靠这些她亲手栽种、成长了千百年的草药。   朱红长剑在将阿箬送到主人身边之后便倏然消失不见,阿箬以肉眼只看清这剑最后是冲着公孙无羁的脖颈去了,所以,仙人的剑是藏在了他们的颈椎么?想到这里阿箬忍不住扯了下嘴角,为自己的异想天开而好笑。   “开始吧。”公孙无羁若没有仙人的身份,仅论五官则并不十分美艳,她眉色淡淡的、看人的眼神也淡淡的,倒是让阿箬不禁想起了聆璇君——他们做修士的,怎么都一副好似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十分在意的模样?   但不得不说,公孙无羁待她的姿态才像是一个活了千百岁的仙人在面对她一个凡人时该有的样子。那位对阿箬表露出了鲜明敌意的浮柔掌门,反倒是让阿箬莫名其妙。   “多谢。”阿箬理了理上山路上乱了的鬓发,朝着公孙仙姑一揖,既是谢这段时日她在她身上所耗费的心力,也是谢方才她为了让她山上的举手之劳。 第8章 “美人,结道侣吗?”……   俪峰的温泉比起别处要更为灼烫,阿箬除去衣物后深吸了几口气方踏入其中。   之前被投入泉水的药草在蒸腾出苦涩的气息,但并不难闻。泉水如母亲的怀抱,阿箬倚靠着石壁,在适应了水温后逐渐昏昏欲睡。   “不能睡。”两根冰凉的手指按在了阿箬的眼皮上,坐在泉边的公孙道长语气淡漠而又严厉。   阿箬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那么,我能和道长您聊聊么?”   公孙无羁不置可否,不过从她的神态来判断,阿箬猜她并不想多说话。   阿箬在汤池中游动了一圈,听着山林鸟雀鸣啼,看着远处蝶舞莺飞,要说不无聊那时不可能的。一回头她发现公孙道长不知何时已经在案上盘膝趺坐,闭目运气,口中念诵着阿箬听不懂的经文。   据阿箬观察,岛上修士们的一天大多都是这般的,打坐是他们每天唯二要做的事情,另一事则是练剑,总之都是与修行相关的事情。岛上不闻丝竹管弦,也无珍馐佳酿,从不见人欢笑,修士们大多清心寡欲,似乎也早就不再需要喜怒。日升月落,他们度过的每一日都与昨日、前日,与之前千百万个日子没有多少分别。   要想得道成仙还真是辛苦。阿箬默默的想道。她自认不是多么贪图享乐的人,但这样寡淡无味的生活,要是真落到了她的头上,只怕她要偷偷叫苦。   想着心事的时候,她一直在盯着公孙仙姑打量,视线忘了挪开。见多了修行之人后,阿箬渐渐发现了他们的共同点之一便是拥有一副好皮囊。人都有欣赏美的本能,阿箬撞见了好看的面容,便也会忍不住多瞧几眼——只聆璇君是个例外。   号为“聆璇君”的银发少年是阿箬生平所见过最美的存在,但那份美过于超凡脱俗,反倒叫人不敢过多注目,仿佛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都是对极致美好的亵渎。   然就在这时,公孙无羁悄然睁开了闭合的眼睫。阿箬之前偷偷看她以为她不会知道,可到了公孙无羁这样的修为境界,洞察事物早已不再依赖耳目口鼻,阿箬的视线落在何方她一清二楚,阿箬心里想着什么她也大致能够猜到。   猝不及防的对上目光之后,阿箬心虚的扭头装作是在远处翩翩然的蝶,公孙无羁却是开口说:“你想聊什么?”   “啊?”阿箬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想聊什么?”蓝袍乌发的仙子微微垂首,再度重复了方才说过的那句话。   阿箬思索了一会,游回到公孙无羁身畔,问她:“敢问道长今年寿元?”凡人的女子忌讳别人随意询问年纪,但阿箬心想世外的仙人应当不会在意这些。   其实主要还是聆璇君给予她的震撼太大了。七千年前这少年进入石窟之中沉睡,在此之前前他还一度风光过,也就是说,他的年纪可能将近万岁了。   万岁,这对凡人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一个概念,万年足够多少代人生息繁衍了?   “我忘了。”公孙无羁答:“不是敷衍你,是真的忘了。岛上不知年岁,没有谁会去刻意计算光阴。闭关一次就可能要十几年,游历渡劫或许也要耗费几百年。我们无需如你们凡人一般对时间斤斤计较,活得太久了,时间便没有意义了。”   阿箬颔首。公孙无羁说的这番话她不能感同身受,但可以理解。想了想,她又问:“既然道长您已经活了很久,阅历想必十分丰富。能与我说说么?”阿箬早就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浅薄,凡人就好比是井中的青蛙,再怎么努力仰头,所见的也不过是小小一方天空罢了。   可公孙无羁的答案再次让她意外,这位在人前仿佛永远都是清傲姿态的女仙竟有一瞬流露出了茫然,她摇头,对阿箬说:“我这漫长一生中,并无什么什么值得炫耀的见闻。我已经很久不曾离开俪峰了,就算偶尔下山出岛,也不过是为了修行。”   或许她不是没有遇上有趣的人与事,只是长年的清心寡欲,早就让她失去了感知喜乐悲欢的能力,自然便不能判断,什么是有趣的,什么是无趣的。   那么修仙证道,意义究竟在哪里呢?阿箬不经意间从心头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但她并没有将自己心中的疑惑说出口,因为即便是她自己都觉得这一问实在大逆不道。   “你受的伤其实并不算重,”公孙无羁转而又同阿箬说道:“若你是仙门中人,淬炼过体魄,那么我想要为你治伤会简单许多。可惜你的身体太过脆弱,我不能轻易将灵力导入你的体内,也不可以对你使用效力太强的丹药。只好用笨法子慢慢为你调理。就你目前的情况来看,你至少还得在岛上待上半个月,半个月后你如果运气好,伤情应当能够减轻,那么到时候你便离开浮柔岛吧。”   “嗯。”阿箬对此倒是没有任何意见。浮柔岛虽是仙境但毕竟不属于她,她作为凡人,终究还是适合凡人的市井。   “我怕你在岛上停留的时间太久会遇上危险……”公孙无羁又低声说了这样一句话。   公孙无羁的声音不高,阿箬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其中关键。但说实话她想不通岛上能有什么危险,这里居住着大批能够飞天遁地的仙人,按理来说她不至于担心会有妖魔鬼怪伤害她,并且这里也不是樾姑城,不存在凡人之间为了权势斗争而掀起的风浪。会是什么能够威胁到她的性命呢?   不知为何,阿箬脑子里霎时想起了浮柔岛的掌门,那位容貌青涩如少年、眼神却阴森深沉的仙长。   “好了,时辰到了。”公孙无羁显然不想就方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你上来吧,擦干身子后,我再用银针为你疏导经脉。你一个习惯了俗世喧嚣的凡人,在浮柔岛上想必是倍感无趣,我早些将你治好,你也可以早些摆脱这里。”   阿箬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可不是么,岛上太冷清了,我还真有些不适应。”   这是真心实意的抱怨,太过与世无争的地方偶尔会让阿箬感觉到如同死水。要是能有什么可以打破这份平静就好了——她脑子里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当然她这也只是随便想想而已,并不是在真的就唯恐天下不乱。   然而冥冥之中似乎是上苍听到了她内心的想法,就在她起身打算走出温泉的时候,忽然一物从天而降,恰好落在了温泉中央,溅起了数丈高的水花。   被兜头盖脸浇了一身的阿箬扭头,看见的是某人在水花中不停扑腾的狼狈模样。   未来的浮柔掌门、后世大名鼎鼎的无玷上人、能与人皇平起平坐的仙盟盟主,便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与阿箬相遇的。   那时的阿箬不认得他是谁,但首先便辨出了这是个男人。她下意识的捂住了胸口并且做出了抬脚将此人重重踩回水里的应激反应。同为女子的公孙无羁将阿箬护在了身后,同时变化出了一件长衫罩在了阿箬的身上。   被阿箬踩进了水里的男子在喝了几口水之后终于费劲的又浮了起来,彼时他长发湿漉漉的黏在了脸上,如同民间传说中的女鬼,一身华贵的紫袍沾水之后衬得他活像只蔫了的茄子。公孙无羁在看见他的脸后惊讶的唤了声:“宁师兄!”   而阿箬没听清楚师兄这两个字,满脑子都在咆哮——这哪来的醉鬼!   酒气自这人落下后几乎是转瞬间弥漫了开来,也不知他究竟是喝了多少。   “师兄,和你说了多少次,喝多了就不要御剑了。”公孙无羁扶额叹息,似乎是看过很多次这人从天而降的画面。   而那人拂开了挡在眼前的头发,死死的盯住了阿箬。   阿箬这时惊讶的发现,这男子竟是相貌堂堂,若是加上两撇美髯,便是凡人在庙宇壁画所憧憬的仙人的模样。   然后这位仙人开口,冲着阿箬说的第一句话是:“美人,结道侣吗?”   阿箬:……   公孙道长毫不留情的抬手掀起骇浪,将这位同门师兄再次击入了水底。 第9章 藏书阁   其实在仙门中不乏有男女修士结为夫妇,修道之人并不像阿箬想象的那样清心寡欲。   不过阿箬作为一个凡人,乍听到陌生人的求婚,很难不将对方视作好色轻薄之徒,毕竟凡人男子中,从不缺无礼的家伙。   “我师兄喝多了酒便容易头脑不清,还望姑娘见谅。”俪峰长老公孙无羁一面呼来仙童去取解酒药,一面郑重的向阿箬致歉。至于那罪魁祸首——从天而降的紫衣仙长,此刻仍呆呆愣愣的在温泉中扑腾,也没人想将他捞上来。   阿箬此刻将衣服好好穿上了,再看向温泉中那落水狗的时候已复归平静,“仙子放心,我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只是令师兄之言行委实不当,有失仙门道长身份——我知世外仙人不拘俗礼,但纵容杜康侵蚀心智,难保有朝一日不做出逾矩的事情来。”阿箬说着又看了一眼那温泉中仍在傻笑之人,道:“再者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仙子不必为师兄向我道歉。”   公孙无羁与阿箬对视了一眼,淡淡一笑,乍然间似有暖风拂过,冰雪消融,她拉着阿箬走到了一旁坐下,半是埋怨半是嘲弄的对她说:“我这个师兄啊,常日醉生梦死,一年三百余日,没有几日是清醒的。我们这些同辈去劝,他只说酒中有温柔乡、有安.乐.土,醉的昏昏沉沉,便能忘却时间疾苦。可他能有什么疾苦呢,不过是为自己贪杯好饮找借口罢了。修为境界迟迟提不上去,反倒要我这个师妹为他操心。”   “他之前也有醉得这般严重的时候么?”   “甚至有更严重的时候。”公孙无羁摇头,“我这师兄他……罢了,罢了。”   这些活了成百上千仙人应当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己的秘密,既然对方不愿意说,阿箬便也不去追问。取药的童子很快回来,按照公孙无羁的吩咐将解酒的丹药塞进了水中那不知何时竟已开始呼呼大睡的男子口中。   阿箬坐在公孙无羁的身边屏息凝神的等待了一会,见那人在服药不久后猛地咳嗽了几声,睁开了一双清明的眼睛。   仙家的解酒药就是厉害,见效竟然这般快。阿箬在心中想道。   然后便见那人捋了把湿漉漉的头发,转头对着阿箬粲然一笑,“美人,道侣的事情考虑一下——”   阿箬:……   看样子醒酒药的效力很一般,这人还没醒呢。   公孙无羁见怪不怪的再度运起水浪将这位师兄拍入了池底。   总之在这天阿箬明白了一个道理,仙人并不是千篇一律的高贵冷艳,也有接地气的傻子,比如说浮柔剑宗祁峰长老宁无玷。   被师妹连着教训了两次的宁无玷哼哼唧唧的爬上了岸,连个烘干衣物的法术都不施展。   “这位姑娘是个凡人,道侣的事情勿要对她再提。”公孙无羁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教训师兄,“我浮柔剑宗主修御剑之术,偏你倒好,时至今日本命剑都未炼成,岛上修为你最差,你好歹反思一下身为掌门首徒,你缘何成了今日模样。”   阿箬回想了下那位看着就傲气无比、生得一副少年模样却气势不凡浮柔掌门,再看了看眼前这个浑身上下写满了颓废,好似中年落魄书生的家伙,不禁感慨宗门传承不易。   被数落了一番的掌门首徒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师妹是天之骄子,我可不是。发扬宗门的担子就交到师妹手里了,我只要能待在我的祁峰好好喝我的酒就行。”   公孙无羁叹气,“师父将祁峰交给你真是糟蹋了。”   祁峰?她来浮柔岛几日,时间和精力有限,目前也就对慑峰和俪峰有所了解,祁峰是浮柔岛最西边的山峰,常年环绕着云雾,又有茂盛的古林阻绝道路,是个十分神秘的地方。   难道最西端的祁峰是什么藏着宗门秘密的重地么?她无意窥探秘密,但终究是忍不住好奇。   大概是阿箬脸上的好奇被看了出来,又或者宁无玷此人就是没心没肺口无遮拦,“祁峰算什么好地方?不过座藏经阁罢了。你要是感兴趣,不妨跟我去看看。”   “我一介凡人也能进仙人的藏经阁么?”阿箬吓了一跳。在她猜测中,藏经阁内应当是有浩如烟海的经卷,写着修仙问道的秘籍,她要是随随便便看了,难道不会被杀了灭口?   宁无玷却仍旧挂着混不吝的笑,“你只回答我想不想去便是了。”   阿箬不敢轻易给出答案,扭头又看向了公孙无羁。   素来沉稳庄重的仙姑这时只朝着阿箬淡淡颔首,并没有阻止她的意思。于是短暂的斟酌过后,阿箬斩钉截铁的对宁无玷说:“去!”   她并不是什么谨小慎微的人,当初还在勾吴王宫的时候,就在翁主读书的时候跟着偷学。   后来她当然被发现了,不过幸运的没有受罚。勾吴国主的夫人凌氏向来仁慈,最后甚至恩准阿箬去做翁主的伴读。阿箬感激夫人,但她也是在那时起就隐约的意识到了,她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人。   她也不知道她一个婢女,和翁主一样学了那些诗书礼乐能有什么用处,但她想要知道,那些权贵们之所以高高在上究竟是凭什么。而现在她同样不知道她一个凡人见到了仙人们的书籍又能如何,然而她就是想要去看上一眼。   *   不过,到了祁峰之后,她才明白为什么宁无玷可以大大方方的带她来这里,为什么公孙无羁完全没有试图阻拦她。   宁无玷说祁峰是浮柔剑宗的藏经阁,那时阿箬还以为他是表述不当,这句话真正的意思应该是——祁峰上修建着藏经阁。   到达祁峰后她才明白,浮柔岛上的仙人们是将半座山凿空当成了藏经阁。   望着真正意义上“堆积如山”的书籍,阿箬心想,她或许留在这里不吃不喝的看,看到死都不一定能看完其中藏书的两三成。   并且她很快发现了,藏经阁内很多的书,她是看不了的。   当她战战兢兢的爬上悬空的玉梯,拿到了高处的某卷玉简的时候,她打开一看发现简上空无一字。   宁无玷往嘴里灌酒,哈哈大笑的同时差点把自己呛着,说:“这是修士才能看的书,你们凡人读不了。”   说着一跃而起,如履平地一般踩在虚空之中,“走”到了阿箬身侧,先是一把夺去了她握着的玉简,之后又将一份竹简塞回到了她的手心。   竹简是凡人中常见的式样,展开之后阿箬见到的也是她能够读懂的文字。但这并非是求仙问道之法,而是一卷讲述稼穑之事的寻常农书。   阿箬扫了竹简几眼后又将玉简夺了回来,这一次还是没能从白玉上看到任何文字,这倒是货真价实的“无字天书”。   “说了玉简是你一介凡人读不了的。三寸长的一卷简,里头藏着的可是一方世界,需要调动灵力用神识去读,肉眼凡胎所能见到的,就是一片空白。”   又随手抓了几份玉简展开后,阿箬明白了他说的都是实话,只好无奈的重新打开了竹简。   “仙人这里,为何会有凡人的书?”她问。   “因为我们这些修士,有不少都曾经是凡人。”   阿箬一愣。   “就譬如说我那公孙师妹,她生于一千年前的上洛城,还是你们凡人中的皇族。只因天生慧根,自小便沉迷于道术,不问世事,于是便在十五岁那年下定决心斩断红尘,出海寻到了这里,追随我师父做了修道之人。”   原来竟是皇族。阿箬顿时想起了湛阳翁主。公孙无羁身上那股清冷出尘的气质,与人间富贵喧嚣半点也挂不上钩,却没想到竟是皇族。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寻常百姓谁有那个财力出海寻仙哪。   “那为何这里有农书?仙人也需种地吗?”   “这倒不是,”宁无玷挠了挠头,“祁峰收藏的书卷庞杂,什么都有。倒也不是凡人的书籍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只是过去的祁峰峰主无聊,什么书都爱往这里搬罢了。除却农书外,此地还有史书、律书、证书、诗经——凡是你们人界君王在皇宫文华阁中有的卷册,这里都有,你可以随意翻阅。”   听闻此话阿箬首先是喜,喜过之后却又不自觉的疑,“仙长为何如此慷慨?而且……恕我直言,仙长像是故意设套,引我来此似的。” 第10章 “他想杀你。”   “就算我真是在给你下圈套,可你不还是来了么?”祁峰长老宁无玷在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一条缝,看起来狡黠得像是狐狸,倒是半点不见之前的醉态。   阿箬扯了扯唇角,“因为仙长您对我似乎并无恶意。若是我猜错了,仙长的确对我不怀好意,那我一介凡人,仙长要想取我性命多得是手段和方法,我纵是费心躲过一时,也躲不过一世。”   宁无玷大笑,仿佛阿箬说了个有趣的笑话,又仿佛只是喝醉了再发疯。笑着笑着他忽然正色,“你的直觉很准,我的确对你没有恶意。”在阿箬再次开口之前,他又道:“可有个人却讨厌你。”   “我知道。”阿箬淡淡颔首,“我很好奇,我区区一个凡人,是怎样招惹到那位大人的。无故遭他嫌恶,小女子实在是诚惶诚恐。”   “他想杀你。”宁无玷睁开了那双眯起的眼睛,冷不丁说出了这句话。   原本还打算与对方试探几句的阿箬闻言僵住。她观察着宁无玷的神情,从这位半疯半醉的仙人脸上看不见真实或是虚伪。   “那么您想做什么?”阿箬放弃了迂回委婉的说辞,她站在悬浮于半空的玉阶上,直视着宁无玷的眼眸。   “救你。”   “如何救?”   “答案就藏在这儿。”宁无玷指着眼前的书海,“或者说,这是一场属于你的自救。”   他不再与阿箬多话,又恢复了之前浑浑噩噩的模样,踉跄着从半空回到地面上,抓起一坛酒对着自己灌,喝的不省人事。   阿箬站在被凿空了的山腹内四下环顾,在眼前壮观的景色下暗暗心惊。   她并不完全相信宁无玷的话,说起来她和这个男人也不过是认识了这么一小会而已。但她愿意去思索宁无玷方才那番话的涵义,以及所谓的“自救之法”。   看完这些书是不可能的,一个凡人穷尽一生之力也不可能。那么宁无玷所暗指的秘密可能并不是藏在某本书中,而是……   阿箬踩着浮空玉阶观察着祁峰的藏书,寻找着其中的规律。口中问了宁无玷一个问题:“你家掌门要杀我,你却要救我。这样难道不怕被你掌门归罪么?”   “祁峰是安全的。”宁无玷躺在碧玉做成的长榻上,眼睛都不从睁开,“祁峰是安全的。”这话他重复了两次,而后问阿箬,“所以你要不要留在祁峰?”   阿箬笑而不答,转头继续将自己埋进了书山之中。   书阁中不见日月,成千上百颗明珠如星辰一般将此地照的明如白昼。阿箬自来到这里之后便开始默默在心里计数,估算着此刻差不多临近日落,她从玉阶上跃下,对着不知是昏是醒的宁无玷揖身行了一礼,“请仙长送我回慑峰去。”   “哦?”宁无玷张开了一只眼睛,“我已和你说过,祁峰乃安全所在,你为何还要回到慑峰?是了是了,你我素昧生平,我又一副潦倒狼狈的样子,你信不过我也是理所应当的。”   “非也。仙长仁慈,愿对我施以援手,我自是感激不尽。仙长帮我是为了救我,而我回慑峰,也是为了救自己,并没有辜负仙长。”   “你想靠聆璇君护着你?”   阿箬摇头,笑着说:“我可不敢。那位仙君看着的确道行高深,却与我并无什么前尘牵绊,只怕没道理护着我。”   然而话虽如此,阿箬却还是坚持着之前的立场——她要回慑峰去。   “对了,贵掌门找聆璇君,是为了什么事情?”动身之前,阿箬仍想从对方口中套出些消息。   “为了仙门的纷争。”宁无玷风轻云淡的笑了笑,“将聆璇君留在岛上,往后什么云梦宫、天衢阁都无需再畏惧了。”   纷争?   阿箬曾见过凡人的诸侯国之间为了土地、钱财而厮杀,原来所谓远离红尘的修士和他们所鄙夷的凡人也没什么两样。   **   阿箬回到慑峰下的茅屋时,屋内空无一人。   她站在门口望着黑洞洞的屋子,发了一小会的呆。   聆璇君走了,去哪了她不知道,不过无论去哪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这些神仙来去自如,造访时不和她打招呼,走时也不必问她的意见。   她在晦暗的月下悄悄苦笑了一声,先是摸索出了收在柜子里的火石点燃了还有些许残油的灯烛,接着开始收拾略显凌乱但依旧不染灰尘的房舍。   这个夜晚真是安静。忽然间她心里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但这样的安静并不是四野悄然无声,她听见了远处的雀啼、蝉鸣和涓涓流水的声音,安静的不是此刻的天地,安静的是她的心。   阿箬护着油灯微弱的火苗,缓慢的坐到了窗边,默默的将白日里所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从脑海中翻出慢慢梳理。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了。   夜风呼啸着摇晃油灯的火苗,她斜眼看着屋内扭曲狰狞的影子,一点点的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她有些困了,但不敢轻易睡去,就这样靠着墙半眯着眼。   就在这时,远处哗啦啦的水声忽然传进了她的耳朵。她猛地睁开眸子。   那声音像是不远处的河流中有一尾鱼跃出了水面。阿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关注一尾游鱼,但她下意识的循声望去,竭力以她并不算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眺望什么。   她看见了聆璇君。   适才发出水声的不是跃出水面的游鱼,而是聆璇君拨动水花的手。他其实没有走,就在茅屋不远的潭水旁,坐在岸边的岩石上,注视着水里自己的倒影发呆。   欣喜一瞬间充盈在阿箬的心房,就如同丢失千金的商贾忽然找回了自己的钱财、迷途的旅人在拨开枝叶后见到了归乡的路。   她似乎有些过于在意他了。   但同时阿箬心里也十分清楚,这份在意与喜爱或是依赖无关,她在意聆璇君,只因为他对她而言“有用”。他是她在险境中的的护身符,是她前行照亮道路的火炬。   人本就习惯于算计得失,利益是推动决策的最好筹码。阿箬感激聆璇君,如果有机会能够报恩,结草衔环在所不辞。但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她不能轻易放开聆璇君。她站在窗前,看着晦暗月色下纯白的身影,嘴角不自觉的勾起。在飞快的想好自己一会要说的话之后,她放下油灯快步走了出去。   夜晚的山路并不好走,但她本就不是什么娇养的女子,磕着碰着了也不觉得有多疼。起先她步履匆匆,生怕月下的那一抹素白是泡沫般眨眼即逝的幻影。后来靠近聆璇君了,她反倒刻意放缓了脚步,就好似她只是外出散步,与他不期而遇。   宁无玷说,乐和真人拜访聆璇君的目的是希望这位七千年前纵横九州的祖师爷能够留在岛上帮助剑宗在仙门争斗中获利。不过阿箬猜,那位乐和真人一定是失败了。   她越是靠近聆璇君,便越是能感觉到他的心情不是很好。在凡人的观念中,先祖荫庇子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显然聆璇君只将浮柔剑宗这群人视作累赘负担。   可即使如此,他为什么不走呢?   这个念头在心里转瞬即逝,马上她就想到了答案——因为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七千年对他来说只是睡一觉的时间,千年前与千年后他都是一个模样,可是九州四海在七千年里却已变幻了模样,别说物是人非,除却头顶日月,眼中所见一切都不复往昔,他是这陌生天地间的流浪者。   不过这样的想法才一冒出脑海,又被阿箬狠狠压了下去,她觉得自己是将聆璇君想的太过多愁善感了,事实上他心中说不定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情感。就好比此时阿箬猜测他心情不好,证据只是他漫不经心撩拨潭水的手而已——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恼怒这种情绪,纯粹只是无聊而已。   阿箬走到了他的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在石头上盘旋坐下。聆璇君没有阻止她,也没有搭理她。阿箬看着眼前的山月与幽泉,听着百步之外瀑布飞落的隐约雷鸣,用如同闲聊一般的口吻说:“岛上有趣的事物可真不少。”   少年微微侧首,阿箬余光中瞥见他欲言又止。   他一定是想要反驳她的,也许在他看来,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是有趣的。   阿箬是故意这样说的,就是要在他那如同死水一般的心中激起些许涟漪,他想要反驳她才好,反驳是交谈的开始。   “越过慑峰,有十分美丽的景色,您见过么?”阿箬指着前方问他,不等回答又道:“再往西走,是一座藏书阁,那座藏书阁比我们凡人皇帝在国都修建的文华宫还要宏伟千万倍。我今日去了藏书阁,在那里见到了十分有趣的故事。”   她第二次将“有趣”这个词说出了口。   聆璇君抬了下秀美的眉毛。 第11章 真人王二牛   “那是一卷记载浮柔剑宗初代掌门生平的书籍,书上说,这掌门乃是天生异象的奇人,降世那天有七彩霞光布满产房上空,千百只仙鹤一同飞来,环绕在他身旁足足七日,还说当时更有神仙亲自登门,指着才出世的云墟真人说,此子乃是命定的仙道中人。云墟真人的父母原本乃是凡人中出身高贵的王侯,听闻儿子有仙缘之后,乃义无反顾的将他送给了仙人,道侍奉父母事小,拯救苍生事大,惟愿此子日后能得道登仙,庇佑一方子民。”阿箬在聆璇君面前将自己从书中看到的见闻娓娓道来。   聆璇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箬扭头看向他。   聆璇君叹了口气,同时轻轻扬起眉梢,对阿箬说:“什么天降异象?什么命定仙人?什么王侯之子?你被骗了——”他瞥了阿箬一眼,既是在埋怨她为何如此好骗,又是在心疼她居然被骗,“云墟……这道号是谁起的,难听又做作。他过去是叫王二牛,家住某个偏僻乡村,生下来有没有异象我不知道,但他是直到成年才正式跟着我修习仙术。在那之前他是个铁匠,打铁是个好手。某年我偶然路过他生活的村寨,因机缘巧合与他结识。他说他羡慕仙人能够长生不死,希望能跟着我修道,我顺手便收了这个徒弟。”   阿箬暗暗含笑,能够听到性情清冷的聆璇君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不枉费她一番筹谋。   那卷记述云墟真人生平的书卷,是阿箬在祁峰藏经阁中某个角落里发现的。能被她阅读的书籍自然是凡书,凡人记述云墟真人难免会用夸大溢美之词,作者不曾亲临云墟所在之年代,又无法来到浮柔岛考据求证,自然只能凭着自己的想象胡编乱造。   阿箬在见到这本书时就猜到书中内容多半是假,但她还是要将书中荒诞可笑的内容说给聆璇君听——为的就是能像现在这样,引得他来反驳,在反驳中吸引他的注意。   “原来如此……”阿箬含着笑点头,“我又见那书上说,云墟……王二牛真人他道术初成后,便负剑云游四方,行侠仗义,惩恶扬善,曾剑斩唳山邪魔、荡平东原魑魅、出海手刃巨蛟,还曾在十二妖神围攻之下从容全身而退,威逼妖王立誓不伤东海一线百姓。”   聆璇君面无表情的开口:“他的确经常行侠仗义。”   阿箬一愣。   “不过他的目的是为了能够娶妻。”   阿箬庆幸自己之前没有在嘴里含一口茶。   “我传给二牛他的道术对元阳没什么要求,也不需要刻意压抑人欲,所以二牛他终生都在为寻觅一美貌道侣而不懈努力着。他还是凡人的时候没有妻子,他说是因为见识浅薄的女子欺他少年穷困,不屑下嫁。后来他跟着我学道法,首先学会的便是点石成金之术。但几百年过去,他还是未曾觅到合乎心意的妻子,他又怪我妨碍了他的姻缘,因此我传他的剑法他还没学透,就气鼓鼓的背着剑出走了。那年头神魔大战在即,四处都不安稳,他凭着我教他的东西,倒也做了不少好事,不过每回救完人之后,总要看看他救下的那群人里有没有美人,如果有美人,就眼巴巴的过去套近乎,等着对方说: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   阿箬嘴里没有含茶,但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   “然而他等到的永远都是:小女子无以为报,愿来世结草衔环,以偿恩人情义。”聆璇君语调平板的回忆着自己首徒昔年的“悲惨”经历,“后来二牛他逐渐意识到了,种族不该卡得太死。他问我,人与妖是否生来对立?我说不是,两方斗到如今水火不容的地步纯粹是造化捉弄;他又问我,妖是否全都罪无可赦,人是否各个纯善无瑕?我说:你自己就不是个好东西,人善不善良你心里不清楚么?他大喜,说师父我悟了,然后就去了妖精聚居的翚羽城,说他肮脏的内心需要纯洁温柔的女妖度化。”   “所以他后来和十二妖神结怨……”   “是因为他发现翚羽城中貌美无双的妖王——”聆璇君一字一顿,“是、雄、的。”   阿箬再也绷不住,伏地大笑了起来。   聆璇君不知她为何发笑,好奇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在她的笑声中不自觉的勾了下唇角。   七千年前的他其实并不喜欢离群索居,首徒传道,正是为了能够听人欢笑悲哭的声音。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沧海桑田变幻,他的目光便也逐渐黯淡。阿箬的笑声让他恍惚间想起了七千年前明媚的晨光,与鲜活的故人。   “那他降服海蛟,夺得浮柔岛的事情呢?这总是真的了吧。”   “我那时活腻了,想找个地方睡一觉,他兴冲冲的跑过来说在东海之上寻到了一处灵气丰茂的所在,用来给我养老再好不过,就是附近常有海妖徘徊,他去把那些海妖给清理了。可我等了将近百年他都没把海妖清完,干脆自己找地方睡过去了。”   “书上还说他前往上洛城,面见当时的帝王,指点他治国之道及养生之法……”   “哦,缺钱了,去人皇那里坑蒙拐骗一番而已。”   阿箬来到浮柔岛后就逐渐意识到了真正的修仙之人未必就如凡人传奇故事中那样无所不能有高洁优雅,但一切的揣测都比不过聆璇君的叙述来得直接,不食烟火的这些人也会有贪嗔妄念,也会有无可奈何。凡人对仙门一切美好的假象如砂砾堆成的阁楼,阿箬除了哭笑不得外,一时间竟不知该在脸上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对了,”聆璇君忽然想起了什么,“那卷书上——”他朝着阿箬凑过来,“是怎样记载我的?”听阿箬胡说八道了这么一通,就算是他都开始忍不住在意自己的形象。   阿箬微笑,“明日我再告诉你。”   “好。”聆璇君非常好哄。   末了还生怕阿箬忘记,又补充了一句,“说好了的,一定得告诉我。”   “嗯。”阿箬弯眼,笑意藏在眼底。   **   次日她又去了祁峰。   藏经阁中一切景象都如昨日她离开时那样,甚至就连醉倒在地上的宁无玷都没有变换姿势,如同死了一般。   她还是没能从浩瀚的书海中寻到宁无玷要她找的答案,倒是从一卷古旧的帛书中发现了祁峰前一任峰主的身份——乐和。竟是当今浮柔掌门乐和真人。   有意思。现任祁峰峰主宁无玷,按照公孙无羁的说法是乐和真人的首徒,深受掌门喜爱。前任祁峰峰主则已经成了掌门。   莫非祁峰就是浮柔岛的“东宫”?   不过阿箬很快就意识到了她的猜测或许错了,因为帛书上说,那时的乐和并不被云墟真人所喜,掌门之位原本是到不了他手上的。祁峰不是“东宫”,是“冷宫”。   那晚阿箬回到慑峰山脚时,捡了块岸边的石头做成了惊堂木,将自己在勾吴王宫的见闻和帛书的记载结合,配上适当的夸张想象,为聆璇君讲述了一场云波诡谲、惊心动魄、让人唏嘘不已的仙门九大弟子争夺掌门之位的故事。   不懂勾心斗角,对权谋心术了解不深的聆璇君:……虽然不明白这些想当掌门的徒孙为什么不靠剑术功法来直接比试,但智斗的故事听着真的好刺激哦。   *   第三天,阿箬再三确认后终于发现了祁峰藏书的一个规律。   有很大一部分的凡书,来自于五百年前。五百年前上洛城中的天子是文昭帝,国号定岳,不少藏书附着日期,显示它们来自于定岳年间或是之前的时期。   夜间回到慑峰时,聆璇君不在潭边也不在树林里,这一次他规规矩矩的坐在了阿箬的小茅屋中,点燃了灯烛,还用浮柔岛上长了三千年,蕴集天地灵气的茶叶搭配着灵泉给她沏了壶茶水。   经过这些天的试探,已经摸准了聆璇君喜好的阿箬,这夜凭着自己的想象,为聆璇君讲述了一个定岳末年,旱灾为祸苍生,百姓不堪忍受饥寒乘船东渡,欲寻净土,却误打误撞进入某神秘小岛后的历险故事。   *   第四天……   第四天的时候阿箬碰上了乐和真人。   从来不屑掩饰厌恶之情的浮柔掌门这一次见到阿箬时,简单直接的亮出了自己的本命长剑,直指阿箬的咽喉。   阿箬垂眸看着悬空在自己颈部半寸的剑尖,不动声色的将一方木椟藏进了衣袖内。 第12章 “她比你们要有趣。”……   当阿箬将木椟收入袖中的那一刻,一束电光从乐和真人的指尖飞出,下一刻她便因为疼痛而松开了五指,陈年的木椟伴随清脆声响跌落在了地上。   还好,手指没断。阿箬活动了下被闪电击中右手,心中竟有淡淡的庆幸,庆幸乐和真人的杀意并没有太重,至少还有理智控制分寸。   乐和真人未曾持剑的那只手往前一伸,那方木椟便凌空飞到了他的掌心。阿箬已经见过木椟上的内容,那是一份名册,记载着一长串阿箬并不认识的姓名。她推测这亦是五百年前定岳末年的东西。   那一年似乎发生了十分重要的某件事,有一批凡人来到了浮柔岛,然后他们似乎就再没有离开。原本阿箬还不确定这件发生在数百年前的事情究竟是不是宁无玷希望她寻找的秘密,但眼下乐和真人对木椟的重视态度,倒是从侧面印证了她的猜测。   可惜她没有过人的记忆力,方才虽然看了木椟,却没办法将上方的文字完整的记下来。阿箬垂眸盯着已经到了乐和真人手中的木椟,而下一刻,寒光凛冽的剑尖距她又近了一分,这是无声的震慑。   阿箬稳住心神,抬眸与乐和真人对视,“用剑指着人,这便是浮柔岛的待客之道么?”   少年模样的剑宗掌门个头其实比阿箬还要略矮一些,但他拿着长剑不会让人觉得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胡闹,反倒透着让人胆寒的威严,“擅闯我宗门藏经阁,这就是你作为客人的礼节?”   “我没有擅闯,”阿箬小心的往后退了一步,又向侧旁一闪,露出了身后正躺在碧玉长榻上酣然安眠的宁无玷,“是宁长老请我来这里的。”   此刻她庆幸藏经阁内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宁无玷,在乐和真人面前保持镇定要比在定飖湖底面对巨蛟之时还要困难,宁无玷的在场好歹给了她些许从容的底气。   乐和真人冷冷轻哼,振袖一挥,一股强劲的寒风便直扑着宁无玷而去,阿箬没来得及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宁无玷的惨叫先于她转头之前传到她的耳朵。   藏书阁内垂下的鲛纱帐在那一瞬如傍晚时的海浪一般涌动,宁无玷从碧玉榻上一跃而起,紧接着被柔软的纱帐牢牢裹住,阿箬看见他方才躺着的碧玉长榻已经碎裂成了两截,宁无玷本人则被重重的砸在了她的面前,附近书格上的经卷都为此而微微震动。   公孙无羁说宁无玷是乐和真人最喜爱的首徒,可就眼下的情况来看,阿箬是真没看出乐和真人对宁无玷有多少“喜爱”。砸在地上的宁无玷好半天都没能缓过神来,就算修士的体魄优于凡人,这一下似乎也摔得他不轻。   阿箬平日里所见到的宁无玷就是一副醉醺醺昏沉沉的烂泥模样,此刻见他这样轻易的就被自己师父折辱,并不意外,但失望总免不了的。这人口口声声告诉他,乐和要杀她,祁峰很安全,但是就目前这个情况来看,祁峰一点也不安全。   “你带着一个凡人进入我剑宗的藏书阁,是要叛变宗门么?”乐和真人俯瞰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弟子,没有用传音入密的法术,而是开口面无表情的质问。从他的声音中阿箬听不出多少愤怒,然而多年来惯于察言观色,她能够分辨出乐和真人冰冷目光中的失落。   “我是为了师父好。”宁无玷半睁着惺忪的眼睛,叫人分不清他究竟是醉是醒。   “你将我宗门隐秘之事展露于外人面前,还振振有词,你——”   “什么宗门隐秘?她不过是一介凡人,我宗门的事情她能看到多少?”宁无玷脸贴着地上冰冷的玉石转,却比站着的乐和真人更为傲气,“她能看到的,不过是五百年前祁峰留下的凡书,是你的阴私之事——”   一道雷火劈下,是乐和真人在盛怒之下对宁无玷再度出手。   他似乎用秘法又对自己的首徒说了什么,但这一次阿箬没能听见。   宁无玷倒是大大方方开口,“师父,你心魔已深——”   那是阿箬第一次听到“心魔”这个词,彼时的她还无法理解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她没有时间去仔细琢磨宁无玷着半句话的涵义,师徒之间的战斗一眨眼便爆发在了她的眼前。   也不知道到底是师父难以忍受徒弟的忤逆而决定出手清理门户,还是做徒弟的受师父欺凌太久终于奋起反抗,反正这两个身怀仙法的人在她面前打了起来。   她……她当然没有犹豫,趁着这二人斗法,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跑。   不跑她还能做什么,留下来帮宁无玷?   修士斗法的门道阿箬看不大懂,就只见到漫天火光电光乱飞、疾风夹杂闪电、地动山摇、乾坤变色——她逃命时尚且要小心翼翼,生怕被不小心飞来砸来的什么东西要了她的命。   不过她也没能成功逃命,跑出藏经阁抬头见到了傍晚时分的太阳的那一刻,曾经束缚过宁无玷的鲛纱帐宛如有生命的蟒蛇一般跟着她一起蹿了出来,眼看就要裹住她的腰,阿箬赶紧灵活的往地上一倒,躲开了扑来的鲛纱,紧接着顺着并不算陡峭的山坡往下滚,这样虽说狼狈还很容易受伤,但总比被用两条腿跑来得要快。   但强劲有力的大风自身后掀起,阿箬看见漫天飞沙走石,自己也不由自主的被大风裹挟,在风暴中徒劳挣扎宛如溺水之人。   而后又一只手狠狠的掐住了她的脖子,在暴风的中心,她与面色铁青的乐和真人对视。   “一介凡人……胆敢如此无礼。”少年模样的剑宗掌门冷厉开口,他看向阿箬的眼神很复杂,既仿佛是俯瞰蝼蚁时的轻蔑,又掺杂着似是见到了仇人一般的愤恨不甘。   阿箬没心思去计较对方复杂的爱恨,只是用尽了力气去掰对方的手指。见识过修士飞天入地的能耐后,她也清楚乐和想要杀她完全就是抬一下手指的事情,根本不用像现在这样麻烦。他这样掐着她脖子只能说明两件事,一是他大概还没下定决心杀她,二是他可能是气昏了头要亲自动手才比较解气。   阿箬掰不开乐和真人看似纤细的手指,窒息的痛苦让她几乎就要失去意识。也不知道宁无玷现在怎么样了,公孙道长说他修为不高,看样子是真的。不过,他再怎么凄惨,也不至于真的就被自己的师父给杀了……阿箬恍惚间想起了这些,她抬头看着黄昏时分刺眼的夕阳,下意识的用最后的力气拍打着乐和真人如铁石一般的胳膊。   她还在等待最后一丝希望,这份希望近乎于孤注一掷的豪赌。   从小到大阿箬习惯了去赌,因为她所拥有的东西太少,有时候如果不靠运气,根本就没有办法活下去。   幼年时被掳卖,幸运的遇上了凌夫人,靠着心计与手腕活得了夫人的喜爱,成为了翁主的侍婢。   后来勾吴宫变,她不幸沦为弃子,成为了祭祀妖怪的牲畜,她除了一张“唤神符”外什么都没有,不也只能怀揣着一腔孤勇踏上前往定飖湖的道路。   曾几何时她的母亲告诉过她,只要有机会活着就一定要竭尽全力的抓住机会,像他们这样卑微渺小的人物,能在这个世上多看一天太阳、多吸一口花香都算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阿箬其实已经撑到极限了,被定飖湖蛇妖扭断脊柱的痛苦再次浮现,但是忽然间掐在她脖颈上的力道消失了,乐和真人将她抛掷了出去——又或和说,是他飞了出去。   她被一个熟悉的怀抱接住,那是一团轻盈的云雾,在定飖湖底坠落之时,同样是它搂住了她。   她捂住受伤的喉咙,努力抬起头去,看见了自阳光灼烈之处从天降落的聆璇君。   他扶住了阿箬,先是看了眼她脖子上的淤伤,在用法力缓解了她的痛苦之后,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徒孙,“乐和,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倒也并没有多生气,询问的语气都是相当平和的,可既然主动离开慑峰到了这里,就足以证明他对阿箬这个凡人女子的重视。   “她不是妖邪,也非作恶多端的奸人,何至于要你动手来杀她?”   “我并没有想杀她。”乐和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衣袖。   “我知道,如果你想要杀她,我刚才甚至可能来不及阻止你,但她是人,你一个不小心下重了手就能要了她的命,你难道会不清楚?”   “凡人生来孱弱,这是他们的错,而非我的。”乐和答道。   阿箬捂着喉咙喘气,她并不是不能驳斥对方的傲慢,但在她开口之前,聆璇君说话了,“乐和,你也是‘人’。你们这些修士,在练气筑基之前,也是孱弱体魄,只要你们一朝不能真正悟道成神,你们就始终还是‘人’。”   他不是在帮着阿箬,而是在平静的陈述事实。乐和那张矜冷的脸上神情微微僵住,接着转而又问了聆璇君另一个问题,“敢问此女缘何能得到师祖多次庇护?她并无灵窍,完完全全就是凡胎,没资格修炼的俗物,也值得师祖在意?”   聆璇君扭头看了眼阿箬,“我来找她听故事的。她能不能修炼和我有什么关系?只是……”他用那只从未沾染过烟火,白皙细腻有如玉石的手摸了摸阿箬的头发,像是才接触到猫儿雀儿的孩童一般,生涩的表达着亲昵,“她比你们要有趣。” 第13章 因为,你是凡人   阿箬垂下眼眸,在聆璇君与乐和真人交谈之时保持了沉默。   “现在,你要和我动手么?”聆璇君将目光从阿箬脸上收回,落向了乐和真人。   之前被他狠狠砸在地上的乐和爬了起来,他本想洒脱的拂去衣上尘埃,却在抬手之前先呕出了一口血。   看起来伤得不轻,要么是聆璇君真的不在乎这个徒孙的生死,要么就是二者实力相差过于悬殊,以至于聆璇君只是轻轻一拂袖就能让他重伤。阿箬没精力同情乐和真人,她沉默的旁观着一切,分析目前的局势。   聆璇君是不会抛下她的,这倒不是阿箬对他来说真有多么重要,而是他不喜欢乐和。这几天阿箬已经用旁敲侧击的方式摸清楚了他对乐和的态度——聆璇君是不讲对错只论情分的性子,七千年前的云墟真人在他口中是个一事无成还总给他添乱的废物,可是他在提起这个废物之时,阿箬注意到他那双剔透冰凉如琉璃一般的眼眸中,分明有着淡淡的暖意。   乐和不是云墟,尽管他人前展露出来的模样比他的师父更为正气凛然,可聆璇君只嫌他聒噪。当乐和与阿箬发生冲突的时候,出于一种幼稚的赌气心态,聆璇君会站在阿箬这一方。   是的,幼稚,观察了这么些天后阿箬可以确信,这位法力通天的仙长,心智偶尔和凡人的孩子没什么差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了几千年睡懵了的缘故。   你要和我动手么?聆璇君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瞳还是过去那般清澈明亮,不是挑衅也不是施压,就只是纯粹的向乐和表明态度——阿箬不可以杀,如果他对这个决定心有不服,他可以和他打一场。   乐和默默的拭去唇边血渍,清秀苍白的面容在夕阳衬映下有绝望而脆弱的美,“弟子不敢。”他朝着聆璇君揖身,一步步的往后退。这是认输的表态,阿箬看着他颓丧的身影越来越远,心中却并没有轻松的感觉。   那人心中,似乎藏着什么秘密。她下意识的离开了聆璇君的怀抱往前走了一步,想要看清楚乐和的眼神。同样是少年儿郎的相貌,聆璇君与乐和的眼睛却有天差地别,前者眸中空无一物,后者眼底却似蕴含有理不清的悲苦。   “你算计了我。”待到乐和走后,聆璇君冷不丁开口。   阿箬扭头,在与他短暂的对视之后,大大方方的点头,“是。”   这些天阿箬每日缠在聆璇君的身边,为的就是让他逐步习惯她的存在,她本人无法吸引住聆璇君的注意,便用他人的传奇来勾住他的心。   他当然也可以选择不来救她,反正他已经习惯了孤独,身边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没有关系,可是这些天来七千年前的记忆偶尔会悄悄复苏,在脑海翻涌,他有时会忍不住将阿箬当做云墟,当做七千年前每一个在他苍白生命中留下色彩又匆匆逝去的故人。   于是,他终究还是出现在了这里,保护了阿箬这样一个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凡人。这是一念之差的仁慈,既是对阿箬的,也是对他自己的。   但聆璇君不傻,甚至并不像阿箬以为的那样稚嫩,他知道阿箬心里的一切算盘,正如初见时他就对阿箬说过的那句话——无需摄神读心之术,阿箬这样的凡人心里想什么,他能猜的一清二楚。   “仙长,我是凡人啊。”阿箬为自己辩驳,她生来细长眉眼,长着一张虽处在少年却不显幼态的脸,即便做出无辜的神情,也好似是在盘算什么,“凡人除却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聪明外,可真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想要活下去,就如同幼笋拼命推开泥土那般,竭尽全力的想要活下去。”   聆璇君静静的注视着眼前少女,恍惚间他以为她要哭了,可再一定神,那双狭长而上扬的眼眸中分明是如铁、如石、如火焰一般光芒。   “我好像在七千年前,见过你的眼睛。”他回忆着往事,不由自主的就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口。   “嗯?”阿箬一愣。   “没什么。”聆璇君轻轻摇头。在意识到阿箬有时候会故意套话,激起他心中柔软的那部分回忆之后,他就不大想在阿箬面前追思过去了。   “仙长是厌恶我了么?”阿箬故意这样问他。   “没有。”聆璇君不懂什么是客套,稍作思量后确定了心头并无厌恶的情绪之后,他老老实实的回答,却又补充说:“可我也不喜欢你。”   “那仙长厌恶乐和真人么?”   聆璇君还是摇头,“不讨厌,不喜欢。”   “那这样就够了。”阿箬说:“如此一来,我与乐和真人便是对等的存在了。”   “对等?”聆璇君眨了眨纤长的眼睫,“你们?”   “没错,我们。”在修士眼中脆弱的如同野草,方才也的确差点就被拧断了脖子的阿箬站在聆璇君的面前,以绝对的坦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我与乐和真人是同样的存在,我们都需要在您的影子下仰头,我们都想要利用您的力量。正如藤蔓依附乔木,唯一区别只是乐和真人这株藤蔓更为粗壮罢了。”   其实阿箬自己清楚,乐和真人与她乃是云泥有别。乐和几次三番前来拜见聆璇君,想以“除魔卫道”的名义将他留在浮柔岛,让他成为震慑其余修仙门派的至宝,但乐和真人本身实力并不差,阿箬虽然无法从肉眼判断一个修士法力的高深程度,可他既然能够登上掌门的位子,那想来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智都不会差,聆璇君于的存在他而言是锦上添花,就算聆璇君真的不答应他的请求,他也不是不能找到新的出路。   阿箬就不一样了,她现在已经感受到了浮柔岛这个所谓的“仙境”对她来说很危险,公孙无羁也好,宁无玷也罢,值不值得信任姑且不谈,论起实力来未必保护的了她。也就是说,在她离开浮柔岛之前,聆璇君的态度是她生存下来的关键。   聆璇君却是没能听出阿箬话语中的圈套,他站在了足够高的位子,早就习惯了俯视,从他的视角来看,阿箬和乐和的确都是一样的,因此他思索一会后深以为然的点头。   接着他问了阿箬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乐和要杀你?”   “我不知道。”   方才乐和真人暴怒,似乎是因为阿箬接触了祁峰藏书的缘故。可是祁峰中可供阿箬观看的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凡书。   也许那些看似浅薄的凡书中的确藏着什么秘密吧,她知道了,所以活该被灭口。   那么是谁让她看这些书的?是祁峰长老宁无玷。   难道是宁无玷故意设下圈套害她?   这揣测毫无道理。宁无玷首先与她无冤无仇,其次在她前往祁峰之前,就已经能够在乐和身上感受到明显而强烈的敌意……说是敌意或许不大准确,那是一种相当压抑的情绪,包含着乱麻一般的爱恨。   然而阿箬才十九岁,在她短暂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乐和真人的身影,而这位修仙问道的大能想必也没有见过她。   不过,这座与世隔绝的世外仙岛,五百年前是有凡人踏足的。   也许乐和憎恨的不是阿箬,而是所有的凡人,这样一个念头忽然冒出。之前阿箬也曾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而这一次她摸着自己差一点就断掉的脖颈,后背忍不住浮出一层冷汗。   阿箬费神琢磨着迷雾背后的真相,聆璇君则是直接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在阿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跟着聆璇君一同在祁峰藏经阁内轻盈的落下。   宁无玷趴在地上,不知是被自己的师父打成了重伤还是又醉醺醺的睡过去了。原本整整齐齐摆在书格上的经卷有不少散落在了地上,如同凋零之后的花瓣。   阿箬在落地之时发出了些微的声响,还没死的宁无玷抬头望向了他们,先于聆璇君发问之前开口道:“祖师爷在好奇什么,弟子大致能够猜到,只是可惜,弟子没办法解答。”   聆璇君不和他废话,直接抬手虚空点向了宁无玷的眉心。   阿箬看见了红光一闪即逝,再然后聆璇君放下了手,转身走了。   “我被人下了咒,无法将真相说出口。”宁无玷注意到了阿箬的眼神,轻声解释道,他看似浪荡,实际上却无比的心思细腻,每一次都能及时注意到阿箬神情中的细微变化,“所以只能劳烦你自行猜测了。”   “这祁峰之下,有瘴气。”走出这里之前,聆璇君意味深长的甩下了这句话。   “我不知道,这得去问前一任峰主了。”宁无玷笑着说。   “不过……”在聆璇君走后,宁无玷又叹息了起来,轻声呢喃:“您真的会过问这件事么?”   阿箬看了眼宁无玷,抬脚想要追上聆璇君。这时宁无玷却叫住了他,“姑娘能否帮我?”   “请说。”   “去求祖师爷,求他救祁峰。”   “他未必会听我的。”阿箬想起了灰头土脸的乐和。   “不,他一定会听你的。”宁无玷笃定的答:“因为,你是凡人。” 第14章 坟中枯骨不死的怨恨……   宁无玷一口咬定只要是阿箬提出的请求,聆璇君都会答应,这让阿箬很是不解。   凡人的市井中常编出一些看似浪漫实则荒诞的故事,说某某大人物愿以千金买佳人一笑,说古时有君王愿为所爱烽火戏诸侯,但阿箬知道都只是谎言,而且她既不是能够迷惑人心的尤物,聆璇君也不是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痴人,他对阿箬的确多有照顾,但怎么看都不至于到任她予取予求的地步。   宁无玷却说,只要阿箬在他跟前许愿,那么聆璇君一定就会应下,因为她是凡人。   这更是让阿箬迷惑,因为她是凡人,所以他会答应她的请求?这是同情么,亦或者是有别的什么隐情?   她没有问聆璇君其中缘故,她有种预感,真相她会在未来知道,而这时冒冒失失问出,反倒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同时有悄悄注意聆璇君的一举一动,不断计算掂量着自己在聆璇君心中的分量。她半是庆幸半是迷茫的承认,聆璇君虽然看她的眼神和看路边花草没有什么区别,但正如他会随手扶正被踩踏的野草、修剪窗边花枝那样,他时不时也会给予阿箬些许关怀,而浮柔剑宗之中,那些身为他徒子徒孙的人,反而甚少能得到他的好脸色。   凡有所得,必有所失。阿箬当然可以什么都不管,坦然接受这份优待,可是天性里的谨慎却让她忍不住多思。她在夜间入睡之时迷迷糊糊又回忆起了定飖湖底与聆璇君的初见,素昧生平的仙人在她的请求下现露身形,千万点荧光汇聚,凝成少年的身形,那一幕美的让阿箬心悸——现在想来,这应是他第二次回应她的“请求”,第一次是他在符咒的召唤下醒转,唤神阵需要筹备很长的时间,成功的概率也不高,可他还是在她的呼唤下醒了过来,及时挽救她于危亡之际。   后来,他又问了她一个问题,问她还有没有什么心愿,他可以帮她实现。那时她明明还什么请求都未对他提出,反倒是他主动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真是奇怪哪,她长这么大,除却她早逝的母亲之外,就没有谁真正关心过她想要什么了。   她于半梦半醒之间想着这些事,下意识的翻了个身。却有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被褥,不叫她将半边胳膊露在寒夜风中。   阿箬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聆璇君果然就坐在她的身边,确切说来,是漂浮在半空,衣带与长发缓缓翻涌。他没有看她,还是和过去一样凝望着窗外的月光,霜华印在他的眼瞳。   阿箬动了一下,听见衣料窸窣声后聆璇君扭头看了看她,“不睡?”   “你不睡么?”阿箬将这一问题反问给了他。   “我不需要。”聆璇君以再自然平淡不过的神态回答,而这点阿箬也早就清楚,这些天来她从未见聆璇君真正入眠过。   “真的不睡么?”阿箬却还是将这个问题拿出来又问了一遍,“夜晚这样长……”   “的确很无聊呢。”他点头。下一刻,他在半空中宛如游鱼一般掠过一道优美的弧度,躺在了阿箬的身边。他的身体很轻,鸾鸟羽毛铺成的床褥都未曾因他的躺下而留下痕迹,和阿箬枕在同一方玉枕上时,宛如泡沫堆砌的幻梦。阿箬愣愣的注视着他,看着他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可是睡不着啊。”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很近,青丝与银发交缠在一起,奇怪的是阿箬心中既没有慌乱也没有旖旎,她静静的打量着他眉宇间的苦恼,认真的开口询问,“修炼了仙术之后,是否就不再需要睡眠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又一次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努力想要使自己睡过去。   “可是仙君你之前睡了七千年……”   “那不是睡眠,是一种封印。”他含混的回答,“截断五感,闭合神识,自此之后就堕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不知时光流逝。”   “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他不回答阿箬的问题,闭着眼睛摸了摸阿箬柔顺的长发,说:“你快些睡,明日早些起,上回那个故事的结局,你还没说给我听。”   阿箬困意全无,目光落在聆璇君纤长的羽睫上,“我睡了,仙长你便只靠着看月亮数星星打发时间么?”   “我不至于无聊至此。”聆璇君又睁开了眼,“……有句话你说得对,浮柔岛上的确十分有趣。”这一瞬他流露出了狡黠的神情。   “什么?”   他朝着阿箬伸出了手,如同顽童迫不及待的想要分享自己的藏宝,“要去看看么?”   阿箬犹豫了下,将手放在了对方冰凉的掌心。   *   聆璇君将阿箬带到了祁峰。   阿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领她来这,但她聪明的保持了沉默,没有多问。   “听见什么声音没有?”聆璇君忽然凑到了她的耳边。   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只听见了你的气息。阿箬在心里默默的答道。   聆璇君即便呼吸,吐出来的都是没有温度的风,撩动起她鬓边碎发,微微有些痒。   可是很快她居然真的听见了古怪的声响,那似是野兽的哀嚎,又仿佛女人的呜咽。   “鬼……”阿箬顿时想起了凡人民间那些恐怖的传说。   聆璇君将食指与中指按在她的眼皮,轻轻一擦,再次睁眼时,阿箬所看到的世界和之前已经不大一样了。今夜原本月色明朗,可是此刻再抬眼,她看见了阴沉沉的黑雾,而且那黑雾似乎是有生命一般,竟在月下迟缓的自行游走着,小半座祁峰都被它们所笼罩。   “这不是鬼,”聆璇君说:“鬼魂大多不能在阳世停留太久,万年前阴阳职司就已被划分清楚,死魂必需入幽冥地府,谁也不能阻拦。你现在所看到的——是人死之后的怨气。”   阿箬疑惑的看着聆璇君。   “不少人在死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有未完成的心愿,不能忘的遗憾,或者是对生的眷恋,对死的不甘——这些统统都是执念。有些执念在人死之后就消散了,还有些因为种种复杂的机遇,成了妖魔。”聆璇君解释的时候倒是很有耐心,“不过这些还不算妖魔,充其量只是拥有意识的阴瘴。”   “仙境也会有这些污秽之物?”   “这就是浮柔岛上奇怪地方了,一座流淌着至纯灵气的岛屿,竟然能滋养瘴气。”聆璇君抓住了阿箬的一只手腕,轻轻一提便带着阿箬腾上了半空。   飞行对于凡人来说是只敢想象的事情,脚下失去大地作为依托之后,阿箬下意识抓住了聆璇君的胳膊,后者并没有表示排斥。   半空中漂浮的那些黑雾一下子向着聆璇君扑来,就像是一群闲适的狼忽然发现了猎物——或者说,是发现了更凶狠的猎人,不得不展开应激的反击。   可他们连聆璇君的衣角都没碰上,所有的黑雾在靠近他一丈范围之后便开始迅速消融,阿箬听见了刺耳的呼号。   黑雾如聆璇君所说的那样有浅薄的意识,在明白了危险之后便开始四散逃离。   “要跟上吗?”聆璇君眼中写着好奇。   “跟上吧。”阿箬看了他一眼,回答道。   黑雾逃离的大致方向是祁峰的西南角,阿箬见到了一片茂密的丛林。许多她不认识的树木勾连在一块,密密麻麻长成屏障,林间没有道路,枝叶最繁茂的地方似乎连月光都无法照进。   聆璇君直接放了把火,火星自他指尖落下,转瞬在密林吞噬出了一条笔直的道路又很快熄灭,他牵着阿箬的手往林深处飘去,黑雾的哭号萦绕在四周,却不敢再向他进攻。   密林尽头可以看见月下波光粼粼的大海,阿箬还看见了数百座坟茔,在月下无声的眺望远方。   岛上的修士每个都有漫长的阳寿,这些坟冢中埋着的,是五百年前误入浮柔岛的凡人。石刻的墓碑上有些还有字迹可辨,阿箬认出了一些熟悉的姓名,都是她曾在那方木椟上见过的。   这无法消散的黑雾,便是坟中枯骨不死的怨恨。 第15章 她流落,出嫁,然后死去……   阿箬落地之后试着走到了那群坟冢之前,盘旋在坟冢四周的黑雾没有攻击她,它们缩在一块,在夜晚的海风中哀哀抽泣。   它们如果有意识的话,那是否具备喜怒哀乐?如果他们有喜怒哀乐的话,那此刻它们是想要通过哭声传递什么?阿箬数了数,祁峰西侧临海的山崖,约有一百五十余座坟茔。不少坟前的墓碑残缺,字迹不清,五百年于这些修士而言微不足道,却能让坚硬的石头都被风霜侵蚀到面目模糊。   “这里埋葬的皆是凡人。”聆璇君轻描淡写的一句论断验证了阿箬心中的猜测。   “他们,是怎么死的?”   “不好说啊。”银发少年在墓碑组成的“丛林”间穿梭,“从阴瘴形成的时间来看,这些人死了都有几百年了,既然是凡人,那么也许是死于衰老,也许是死于疾病,也有可能……”他没有说下去,因为懒得继续猜测了。   “你困了吗?我们回去吧。”他看着阿箬,月光下浅色的瞳孔还是那般剔透澄净,无悲且无喜。   “我今夜恐怕是不能平静入眠了。”阿箬久久凝望着月下无声伫立的墓碑们,之前在藏书阁看见那些凡人书卷时,她就意识到了数百年前应当有过一批凡人曾踏足过浮柔岛,她在心中猜测过这些人的结局,如今见到这些坟丘,她才知道原来那些人真的一个也没活着离开这座岛屿。   “如果一个凡人顺其自然的老死、病故,会生出这些东西么?”阿箬抬手指着上空漂浮的雾气。   “当然不会。”   “那这些黑雾最终会消散么?”   “也许会,但也许是化作更为邪祟的妖鬼,食人血肉的那种——不过这里是浮柔岛,岛上修士那么多,它们没有作恶的机会。”   “岛上修士既然很多,怎么会纵容这些……”阿箬回忆了下聆璇君方才说过的那个词,“阴瘴滋生?”   “因为有人在刻意纵容,”聆璇君穿过坟丘组成的丛林,走到了悬崖边坐下,“纵容一百余名凡人死时不甘的怨念经过五百年的岁月成了这般模样。”夜晚能够萦绕小半座祁峰的阴瘴若是在凡间,早就是为祸一方的魑魅了。   谁能纵容呢?必然不是那个窝囊颓丧的祁峰长老宁无玷。阿箬想起了乐和真人。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阿箬猜不出来,聆璇君也是。他请求祖师爷留在浮柔岛时,口口声声天下大义,说是要除魔卫道,结果这家伙转头就在自己的地盘豢养起了邪魔。   “乐和那孩子,很危险哪。”当阿箬迎着海风走到聆璇君身边时,她听见他若有所思的呢喃出了这样一句话。   阿箬站在他身后,月夜之下的海浪是漆黑的、山崖是阴沉的,唯有聆璇君素白的长衫是唯一的亮色,如同是一抹霜雪,又或者是一只雪白的海鸟。   “你好像有话想和我说?”他没有回头,却精准的猜到了阿箬的心事。   “嗯。”   “是什么?”他好似兴致不错。   其实从阿箬认识他开始,他就总是和颜悦色的模样,甚至比公孙无羁这等修士更能让她感到亲近。   阿箬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祁峰长老拜托了我一件事情——‘救救祁峰’,他是这样和我说的。”   阿箬怎么可能有本事救得了祁峰,这句话实际上是宁无玷想对聆璇君说的。   “宁无玷。”聆璇君轻轻念出了这个名字,在海风拂面之时微微眯起了眼睛,“他是不是告诉你,我不会拒绝你的请求?”   “是。”   聆璇君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朝阿箬招了招手,“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阿箬瞥了眼千尺山崖之下的海浪,听着雪潮拍岸的隐约壮阔,终究还是鼓起勇气走到了悬崖边,学着聆璇君那样双足悬空的坐在山沿。   “那么你猜猜,我究竟会不会对你有求必应?”聆璇君仰起线条优美的下颌,半阖的眼中有戏谑的光。   “我想,”阿箬深吸口气,尽量克服本能中对高处和深海的畏惧,“您会随性而为。”   “我要是把你从这儿推下去——”   阿箬感到肩头一沉,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但实际上放在她肩头的并不是聆璇君的手,而是他将下巴抵在了她的肩窝,视线对上时,他如同满月一般的眼瞳中含着淡淡的笑,倒是比往日里他对万事万物漠然不理的模样要鲜活灵动许多,“你会求我救你吗?你猜我会答应吗?”   他是仙人,也不知他是真不懂男女之防还是存心戏弄,可是阿箬在这一刻忽然感觉自己心跳很快。他吐在她耳边的呼吸依然是没有温度的,可是这一次的氛围却与之前他们共枕之时有所不同,   阿箬垂下眼睫,将这时短暂的紊乱归结于对死亡的恐惧。   接着她一把抱住了聆璇君的胳膊,“你推吧。”   “嗯?”   “我不会撒手的,死也不会。要是撒手了才是真的死了。”阿箬紧紧抱着那只胳膊,眼中颇有几分无赖也颇有几分豁出去的凶狠。   聆璇君与这样一双眼瞳对视了片刻,接着他抬起了没有被阿箬缠住的那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记好了,我做什么都是出于我的本心,没有谁能够算计到我,也没有谁可以威胁到我。”   他说完这话之后侧身一倒,朝着大海坠去,阿箬根本就没能抱住他,他宛如烟雾一般没有实体,只一眨眼便从她身边溜走。阿箬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自山崖落入深海,这一过程短暂而又惊心,他像是折翼的白鸟,但紧接着他又随着浪潮跃起,直扑明月而去,海风过后,他消失在了阿箬的视野。   *   慑峰,浮柔岛最高的地方。   高山之上建造者巍峨的宫殿,用琉璃做瓦、用青玉为墙,比人皇的寝宫还要华丽,华丽到了极致便多了一种如梦似幻的缥缈。   慑峰之上的宫殿是浮柔岛历代掌门居住的地方,自聆璇君来到这座岛上后,乐和便将这里让给了聆璇君,后来即便他选择前往慑峰山脚的茅屋居住,乐和真人也没有回来,因此这座宏伟而又绝美的宫殿,是空置的。   聆璇君落在飞檐上,此刻他站在全岛最高的地方,是至尊的存在。他没有俯瞰山下渺小的草木与建筑,而是凝望着宫阙前的一尊雕像。   那是浮柔剑宗开山祖师的雕像,庄严圣洁的死物。云墟真人羽化之后五百年,只剩一座玉雕留在这里供人凭吊缅怀。聆璇君盯着它瞧了很久,怎么也瞧不出自己徒儿昔日的影子。   他忽然有些恼火了,食指朝着凌空一划,须臾之后,那玉石雕成高达九丈的雕像崩塌粉碎,轰然的声音如同哀嚎。   **   阿箬坐在祁峰临海的山崖边,在聆璇君消失后还有些懵。   聆璇君走了,她要怎么回祁峰?   人死之后凝聚的阴瘴还在四面盘旋,虽然暂时看起来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但阿箬不知道她如果想要回到慑峰,这些只有浅薄意识的妖魔能否放行。   她揉了揉被海风吹僵的脸颊,小心的从山崖边爬回了相对安全的位置。有几抹黑雾晃悠到了她的身边,但也许是在畏惧聆璇君留在她身上的气息,暂时不敢乱动。   阿箬也不敢动,就这样和那没有眼睛的黑雾对视,僵持了一会之后,阿箬接着月色观察起了身边的墓碑。   时至如今她心里还是有许多谜团未解开。在这片坟场中她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一百五十多座石碑有一座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座石碑修建的格外用心也格外醒目,就好像里头葬着的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而四周的是殉葬的臣子。   阿箬弓着身子朝那座石碑靠近,期间有黑雾尖啸,但最终还是没敢靠近她。约九尺高的石碑上写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宁润娘。很平常的凡人姓名。就如同阿箬一样,这是个五百年前误入浮柔岛的寻常凡女。   此外碑上还有小字,记着她的生平。出生东原国,定岳元年天下大旱,为避饥荒随乡民出海,海上偶遇风暴,被迫流落浮柔岛。   之后由于海怪阻路的缘故,这一百余人未能离开浮柔,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下来,云墟真人给了他们一片土地,允许他们自由垦植,宁润娘和她的同乡一样,在这里过上了耕织的生活。   她嫁给了一个男人,生下了一个孩子,然后死去,死因在墓志铭上没有写出。 第16章 心魔   黎明时分,待在临海山崖的阿箬被路经此地的公孙无羁顺手给救了。   在这之前她已经和祁峰的阴瘴对峙了大半个晚上,凶戾的妖物没有伤害她,也没有好心的放过她,它们将她团团围住,时而跃跃欲试的朝她扑来,时而又后退瑟缩。   阿箬估算了下祁峰和慑峰之间的距离,预测自己大概走一个晚上也走不回去,黑暗之中不知还藏着什么危险,她索性便坐在宁润娘的墓碑边,半眯着眼睛在似睡非睡中挨过了这个晚上。   公孙无羁是剑修,也对医道颇有钻研,这日清晨便坐在自己豢养的灵宠后背上来祁峰,为的是采摘崖壁灵植上未晞的露珠做药引。   目力极好的灵禽在密林繁茂的枝叶下发现了阿箬,公孙无羁在见到这个凡女时毫不掩饰的表露了惊讶,“你怎么会在这?”   “是聆璇君带我来这的。”阿箬见到公孙无羁的表情,便知自己大概是来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地方,连忙开口解释并将昨晚发生的事情简略的叙述了一遍。而公孙无羁在听完她这一番话之后,清雅出尘的脸上浮现了淡淡的忧色。   她朝阿箬伸出了手。   “何事?”阿箬愣了一下。   “我带你离开这里。”公孙无羁说:“此地危险。”   晨光熹微,可坟丘上方仍有数不清的黑雾在飘荡,因怨念而生的邪物心中也怀着怨恨,伤人食人是极有可能的事,但公孙无羁担忧得显然不是这些,她望向的是祁峰东北方,乐和真人而今暂住的回风谷。   阿箬当然是选择和公孙无羁走。   不跟着公孙仙子走,难道她还要留在这里继续等聆璇君么?那位做什么事情都随心随性的仙人,只怕早就把她忘了。   况且她和公孙无羁认识有些许多天了,这位道长算是可信之人。   也许是因为幼时颠沛流离、少年时期又长于深宫,阿箬相人的本事极强,往往能通过两三眼便判断出某个人大致秉性。公孙无羁是对她没有恶意的人,至少从目前来看是这样的。   阿箬是坐在灵宠的背上跟着公孙无羁回俪峰的。说老实话,阿箬并不喜欢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感觉,无论是上回带着她一口气蹿上俪峰半山腰的长剑,还是这回羽翼宽大的青鸟,她都不喜欢。也许她终究只适合做个一辈子只能仰望苍穹的凡人,双足一旦离开大地十尺,她便会不可遏制的开始慌乱。   青鸟振翼滑翔,阿箬不敢用力揪住它后背华美的羽毛,要劲风中要维持平衡十分不容易。坐在她后方的公孙无羁看不下去,身手扶住了她。   “我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试着御剑,也是和你一样在高空瑟瑟发抖。”她轻声感慨,这是许多年前的记忆了,此刻再忆起时,缥缈如梦。   俪峰冷清依旧,偌大的一座山峰,只有两三童子和阿箬叫不上名字的飞禽走兽。   “听说这些天你常去祁峰?”公孙无羁将阿箬带到了自己的洞府,一边在自己收藏药材的橱柜中寻找什么,一边漫不经心的同阿箬闲聊。   “嗯。”   “你的伤情还有复发么?”   “近来还好,所以不曾来打搅道长。”   公孙无羁执起阿箬的一只手为她把脉,许久之后缓缓颔首,“你体内的剑气的确已被清除大半。”   阿箬微微怔愕,她这人怕死,原本还打算再过几日就算体内旧伤没有复发,也得找个安全的时机来俪峰拜访公孙无羁一趟询问伤情。   “是……因为聆璇君的缘故么?”   “除了他老人家,还有谁能够在悄无声息间治好你呢?他之前将你推给我们,可到头来终究还是自己出手了。”   阿箬长长的舒了口气,“如此一来,我大概很快就能够离开浮柔岛了吧。”   “你很想回去么?”正在给阿箬调制治伤丹药的公孙无羁抬眸看着她。   “我是个凡人,凡人当然是要回凡人的地方去。”阿箬承认浮柔岛的确很好,景致美、新奇的事物多,什么灵花、灵草随便咬一口说不定都能延年益寿,每天就算什么都不干只看那些仙人们乘剑飞来飞去也觉得种赏心悦目,可她还是怀念樾姑市井的烟火喧嚣,追忆勾吴宫中那带着俗气的奢华,“再说了,道长之前不也劝我早些回去么?”   “是,我的确曾这么说过。”公孙无羁握着药杵,蹙着纤细眉宇,似有心事犹豫不决,“可我也有件事情拜托姑娘,希望姑娘在离岛之前能够代我完成。”   她理了理衣袖,朝着阿箬一拜——阿箬下意识想躲,她只要看见这些法力高强的修士朝她露出恳求的神情,她便觉着大事不妙,紧接着,她果然从公孙无羁口中听到了一句熟悉的话,这话让阿箬想起了宁无玷。   她请求阿箬劝说聆璇君出手,拯救乐和真人。   阿箬想起昨夜的寒风和阴瘴在她头顶盘旋时的风声,一时间不知该摆出怎样的神情,“乐和真人法力深厚,前些天还险些把我掐死,哪里就需要人救了?”   “师父心中有魔。”公孙无羁说了一句阿箬难以理解的话。   “何意?”   公孙无羁轻轻摇头,“你没有修习过道法,心魔是什么、心魔有多可怕,你或许一辈子都没法体会。不过……你的确该早些离开浮柔岛,这个地方对你很危险。不是有谁想要伤你性命,而是你太过脆弱,就如同——”她将一只琉璃盏放在青石案边,转身时袖摆似是不经意的一拂,阿箬便听见了清脆刺耳的一声响,“就如同它一样。”公孙无羁冰冷而又怜悯的对她说道。   “浮柔岛过去是海妖盘踞之地,之所以叫浮柔,是因为这座岛屿不大,也是因为这一带海域常年被妖雾环绕,偶尔有船只运气好能发现此岛,然而来年顺着同样的航线,却只能看见海浪翻涌,昔年曾见过的小小岛屿如同浮羽一般再难寻觅,故而此岛有‘浮柔’之名。后来我宗祖师云墟真人斩杀海蛟数十,在浮柔岛上开山立派,此后七千年,浮柔岛上再未有妖邪踏足,亦没有凡人。”   “五百年前……”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五百年前的确有一批凡人来到了浮柔岛。那正值‘蜃’为祸之时。‘蜃’是一种海妖,本体类似于一只巨大的蚌,能使人沉醉幻境,再难醒转。那支凡人的船队在蜃的蛊惑下触礁沉海,幸得我师父相救。”   “后来呢?”阿箬回想着自己在祁峰看过的记载,大致与公孙无羁目前所说相同。   “五百年前是师祖临近羽化的时候。仙门之间并不和睦,如同你们凡人的诸侯国常为了土地与人丁征战一般,不同的宗派也会为了各式各样的理由相争。我们剑宗与南陆的云梦宫早有旧怨,五百年前的时候,师祖被云梦宫所算计,重伤难愈,那时已经很虚弱了,没有办法铲除浮柔岛附近海域的万年巨蜃。那支船队上的凡人不敢出海,自此之后便在岛上生活了下来。”   “你们不会觉得凡人的烟火气扰心么?”   “会。”公孙无羁承认:“所以那时岛上各峰的长老各执意见。可我们总不能真将那一百余名凡人推下海,这跟杀了他们有什么区别?在我师父的主持下,将祁峰山脚的一片土地划给了这些凡人,供他们耕种盖房,修建起了一个小小的村落。”   “尊师,乐和真人?”阿箬心中惊骇。   “是的。”公孙无羁点头,“你或许觉得我师父不近人情,可当年的他却是慈悲为怀。是他救了那些凡人,也是他一直以来悉心保护着他们。他是我师祖最有天分的弟子,生于仙门世家,其先祖世世代代都是修士,可他却对凡人毫无偏见。当时有不少师叔伯都在背地里讥笑我师父,师祖更是因此将他发落到了祁峰做看守藏经阁的长老。师父不在意这些,只专心为凡人斩木斫石建造房屋,为他们兴云布雨保他们岁岁丰收,数十年过去,那些凡人们逐渐安定了下来,甚至还开始了繁衍生息,出生下来的孩子会被送到师父怀中,孩子的父母都称师父为再造之恩人。”   “那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阿箬知道公孙无羁今日会解开她心中的疑惑,可她还是忍不住开口追问。   “因为那些人都死了,”公孙无羁半垂下眼睫,“师祖羽化之前,一直在犹豫究竟该将掌门之位传给哪位弟子。有心术不正的师伯将海妖引入岛上意图杀死同门,凡人的村落在混战中不幸被牵连。一百五十七人,男女老幼,一夕之间在他面前化为了尸骸,那是如同地狱一般的噩梦……自那之后,师父便有了心魔。他认为是他的错,是他没有护住那些凡人,同时心魔告诉他,是凡人的错,凡人太过弱小,本就该死。五百年过去,师父渐渐的疯了,他开始分不清噩梦与现实,有时候一眨眼,便好似又回到了五百年前惨案发生的那一天,他竭尽全力的去救人,却挽回不了哪怕一个人的性命。多年的保护,如海上浮沫眨眼消散。” 第17章 所以他喜爱你   “所以……”阿箬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之前险些被杀,是因为你说的‘心魔’的缘故?”   “是。”   “心魔,类似于凡人的癔症么?”   “比癔症更为严重,”公孙无羁愁眉紧锁,“再这样下去,师父要么堕魔,要么身死。”   “聆璇君能救他?”   “我不知道,料想应当是能的。”公孙无羁看向阿箬的眼神有些复杂,“在你眼中,或许他就是个有些法力的少年,但……你永远也无法想象,在七千年前他有多么可怕。非神、非魔,超脱六道,纵横六界。便是那至高之神、魔界之尊,都奈何不了他。”   可怕。阿箬注意到她用了这样一个词。   “因此你认为,乐和真人的癔症……心魔,应该可以让他帮忙救治。然而你们担心聆璇君他会拒绝你们,故而希望我能出面代为求情?”   “是。”   “可你怎么就认为我说的话,聆璇君就一定会听?”阿箬真心实意的问出了这个问题,公孙无羁和宁无玷这对师兄妹都各有各的心愿,且都将希望寄托在了聆璇君的身上,然后将打动聆璇君的希望寄托在了阿箬身上,这在她看来实在古怪。   “因为你是凡人。”公孙无羁毫不迟疑的给出了这样一个回答。   “因为我是凡人所以他会可怜我?”阿箬觉得好笑。   “因为你是凡人,所以他喜爱你。”   在阿箬疑惑的眼神中,公孙无羁压低了嗓音,“师祖告诉过我们一个秘密……那秘密具体是什么你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对你反而不是什么好事,你只需要明白,正因为你是凡人,所以你能得到聆璇君更多的偏爱与信赖。他的本能让他亲近凡人,而你恰好就是凡人,这是你莫大的幸运。”   注意到阿箬复杂的眼神之后,公孙无羁补充道:“如果你能救我师父,我浮柔剑宗必有重谢。你无论是想要富贵还是荣华,我们都能给。”   阿箬摆了摆手,“我只是在想……”在想你们师祖那番话的准确性。   不过出于礼节,阿箬没有当着公孙无羁的面直接质疑云墟真人,而是告诉她,“宁长老和我说过类似的话,然后……”   在公孙无羁期许的目光中,阿箬神情严肃的接着说了下去,“然后我便被聆璇君丢在了祁峰的乱坟岗,差点就被冻死、吓死、被阴瘴给咬死。”而且那时的她分明还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仅仅只是如实向聆璇君转告了宁无玷的算盘而已。   “怎会?”公孙无羁讶然。   “道长,若你真的不愿意见你师父受苦,你……要不要尝试一下亲自去求聆璇君?怎么说你也是他的四代徒孙,他总不至于半点面子也不给你。若他真被你惹恼了,以道长你的修为,也不用害怕被他随意丢在祁峰。”   公孙无羁颓然的摇了摇头。   “道长担心此路不通?”   “不知道,我没有试过。”公孙无羁说:“可是,我却不敢去试。七千年来,聆璇君于仙门而言是被仰望的高山、是远在天边的云雾、是破开夜幕却永远也握不住的月华。他诚然与我剑宗有些许渊源,只是在他眼里看来,我们这些徒子徒孙真的值得他去在意么?据说七千年前他曾立誓,说不愿再沾世上因果。宁可孑然一身,也好过烦扰不断。我担心……”   阿箬并不十分理解“不沾因果”的意义何在,人习惯了群居,自出生起便自然而然的有父母亲族羁绊;只要不是生在荒山野岭,便有乡邻在侧;此后这一生中总要与某些人为友、与某些人为敌,大部分的会嫁娶生育,子子孙孙绵延后世。   “好,那就算不论师徒情谊,”阿箬还没放弃:“他若真如你所说那般道法通天无所不能,救治一个有心魔作祟,命不久矣的人只是随手的事,那你可以试着求求他,也许他会有悲悯善心也不一定。你为何笃定了他会见死不救?”   公孙无羁还是摇头,“你们凡人中有权贵巨贾,坐拥千金,一世逍遥,可见到路旁即将饿死的乞儿时,也未必会随手施舍一块面饼。”   阿箬深感无奈,最后只能问道:“按照你的说法,乐和真人的心魔是五百年前萌生的,这五百年来你们难道就没有找到根治的法子?就算一时没有找到,可真人他既然能够活过这五百年,那么再活五百年,用接下来的时间继续去找保命之法,应当……也不是很难吧?”阿箬壮着胆子猜测道。   “不难,可是来不及了。”公孙无羁说出了一句更加让阿箬难以理解的话。   “为什么?”阿箬下意识的问。   她此刻身在公孙无羁的洞府,举目所见可以看见金丝鲛纱裁成的帘幕、雪色龙眼珠串起的垂饰及千年沉檀雕镂的屏风,半人高的香鼎吐出袅袅雾霭,如同烟霞般流转于这方小小天地,阿箬见过凡人诸侯王的宫殿,相比起来公孙无羁的住处并不算奢华,可多年浸淫富贵之地练就的眼力让阿箬很轻易的就能看出除却博古架上形态各异的法器外,这间屋子里不少的陈设都是古物,最晚也是千年前的东西,恍惚间她想起了公孙无羁也是千年前的“古人”。   登上浮柔岛后,哪怕阿箬这个凡人都渐渐忽视了时间的流逝,岛上的一切生灵都有着漫长的岁月,公孙无羁就和她说过,他们修士不在乎时间。   现在,口口声声说不在乎时间的公孙仙子,竟面带愁色的和她说,来不及了。   “神魔之战后,邪魔消退,之后七千年天下太平,可是近百年来,妖异污秽之物却又慢慢从阴暗角落中冒出,魔尊虽陨落,群妖却在妖王的率领下用了七千年的时间崛起,你是凡人,难道就没感觉到人世近百年来越发动乱了么?正邪之战一触即发,仙门之间又内斗不断,师父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阿箬一头雾水的听着这番话,她并不认识所谓的“魔尊”,“妖王”她倒是曾在聆璇君口中听说过,只是不知七千年过去,现在的妖王还是不是当年云墟真人追求过的那位。人世动荡她的确感受到了,她也确实曾和妖魔打过交道,儿时逃荒时她亲眼见过妖邪为祸一方吞吃了数百人,后来樾姑城外冒充龙神的蛇妖也差点就要了她的性命,可是她不知道这些修仙之人能为混乱的人世做些什么。   樾姑城距浮柔岛这样近,蛇妖作乱的那几百年,都不曾见岛上仙人御剑过来斩妖除魔呢。   不过阿箬也能理解他们的苦衷,五百年前云墟真人羽化,新任的掌门乐和又被心魔所扰,怎么看也没精力去济世救民。   还有公孙道长所说的“仙门内斗”是指什么?宁无玷也感慨过修士之间纷乱不断,那么,他们究竟是在争夺什么?   阿箬过去只是个生活在樾姑城的宫婢,见识浅薄得可怜,她无法判断公孙无羁那番话的对错。   不过好在,上苍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开阔眼界,她很快就意识到了公孙无羁对妖魔肆虐的描述一点也不错。   因为这些猖狂的妖邪,竟然杀到了浮柔岛上来。   事情发生的突兀,阿箬正与公孙无羁品茶,听公孙无羁叙述她的伤情,忽然禽鸟的鸣啼划过,她分不清那究竟是鹓鶵、是青鸾还是重明,总之那是浮柔岛上的灵宠,它们尖锐的鸣叫,以此预警。   阿箬奔向窗口,以她的目力这时什么也没看见,公孙无羁掐指一算,却是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怎么了?”   “有邪魔来袭。”她答。   很快,阿箬看见西陲的天空的天空成了血红的颜色。   **   聆璇君毁了慑峰大殿前的玉雕之后,毫无心理负担的坐在碎玉堆上,用树叶吹起了七千年前无意间学过的一支小调。   赶过来的乐和真人在见到这一幕时微微瞪大了眼,接着朝聆璇君一拜,“敢问徒孙可有哪里怠慢了师祖,竟惹得师祖如此恼怒。师祖大可责罚弟子,还请放过先师的遗像。”   “恼怒?我没有。”聆璇君轻轻一吹,那片绿叶晃晃悠悠的飘远,“我只是觉着这尊雕像一点也不像我的徒儿。”   乐和真人垂首不语,他虽然不曾路过祁峰,却已经知道了昨夜聆璇君在那里放了一把火。   他战战兢兢的等着师祖的责罚,却听聆璇君悠然发问,“知道你的师父为什么不能得道飞升么?”   “……徒孙不知。”   “我教他东西的时候并没有保留,可他无论学了多少,内心最深处的他,终究只是个凡人。知道什么是凡人么?困于一隅之间,为过眼浮云劳碌,不知其所来,不知其将往。瞧瞧你们为他雕的玉像吧,宽袍高冠,风姿卓然,好像他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世外高人,然而实际上他一生都未能超脱凡俗。不仅是他——”聆璇君看向乐和真人,“你也是一样的。你师父贪图享乐,而你在意声名。于是一颗心便被凡尘困死,难以解脱。”   乐和真人晃了晃身子,好似是无法在晨风中站立。   “心若不得自由,纵然能破一时之心魔,也终究难寻大道。” 第18章 “快逃!”   “徒孙早已放弃了所谓‘大道’。飞升、成神,这些于徒孙而言都只是远在天边的星辰,星辰值得人偶尔注目,却不应当被长久凝视。”乐和真人竟出乎意料的回答了这样一番话,声音低弱,却偏偏吐字清晰,“徒孙只求能将剑宗发扬光大,以偿师父教养之恩。或许师祖觉得声名如浮云,争来抢去没有什么意义,可我辈世俗之人做不到像师祖一般超脱凡尘,这天底下大部分的人——到底还是生活在浮云之下的。”   “嗯。”聆璇君丝毫没有被晚辈反驳的不悦,平静的听着,只是在听过之后又问:“还有呢?你没有将实话完全说出吧。”   “徒孙还希望能够,”乐和深吸口气,“荡平天下妖魔。”这几个字他说的铿锵,咬着牙切着齿,一改之前的沉稳,忽然间变得森冷狠戾,“故而徒孙恳求师祖留在浮柔岛上,弟子愿将岛上一切权力交予师祖,只求师祖率领诸弟子征伐邪祟。”   聆璇君冷冷听着,并没有给他回应,仿佛是等待着他进一步讲下去。   朝阳初升之时并不灼烈,光芒清浅得犹如霜雪,站在这样的阳光之下,甚至能感到微微的寒凉。破碎的玉石堆积,在晨光中像是一座雪山,纯白的颜色刺得人眼睛生疼,乐和真人却努力睁大一双眸子,仰视着坐在白玉雪堆上的聆璇君,“罹都的大门就要打开了。”他说。   托腮眺望着远处云海的聆璇君终于舍下了之前的悠闲,在听闻这句话的同时微微蹙眉,“罹都?”他自玉山堆上投下冷厉的一瞥,“哪来的消息?”   “七千年前是您在神魔之战结束后一手封印了曾经作为最后战场的罹都,将仅存的魔神都困在了那里,使之不能再为祸人间。七千年后,罹都封印松动,您难道还能不为所动么?您爱凡人,这点无论是七千年前还是七千年后,都不曾改变,否则您一定早就去寻找新的坟冢沉睡过去了。”   “所以你是希望我去将罹都再封印一次?”   “不,”乐和再次给了他意外的答案,“徒孙希望师祖能够带领众弟子进入罹都。”   聆璇君抿紧了唇。   “那件东西,那件据说能上知万年、下知万年的至宝就藏在罹都之中……不止浮柔剑宗,九州四海其余的仙门亦将闻风而动,到时只怕妖王都会介入其中。这几百年来仙门争斗不休,说到底不过就是在为夺那件至宝而做准备。如今罹都大门眼看就要打开,如此天赐良机绝不可轻易错过。请师祖助我!”那双一直以来黯淡的瞳孔中霎时间如有火光迸发,“夺宝之后,浮柔剑宗将成为仙门之首,在至宝襄助之下,我便可除魔卫道——”   他话没说完,聆璇君直接从玉石堆上跃下给了他一脚,看着他飞起撞断了数根山顶栽种的翠竹。   “诛邪魔?你分明就是被你的心魔蛊惑发了疯。我不管别的修士是否像你一般利欲熏心急着进罹都送死,你不许去——这是我看在你师父面子上给你的警告。五百年前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能猜到。你父母祖辈皆是修士,你生来天资不凡,你总角之岁便能筑基,不到百年即结成金丹,你风光无限、你也高傲自满,你自以为是且高高在上的施舍你的善意,可最终你所守护的一切都在你面前灰飞烟灭。你从高处跌落,所有的骄傲都摔得粉碎。你想要向你死去的师父证明你不是个废物,你想要杀光世上所有的妖物以此赎罪,可是,”聆璇君忽然停下了斥骂,眼中有淡淡的悲悯,“这些是你原本的心愿么?你已经被心魔操纵了。”   乐和倚靠着断竹坐起,抹了把唇边的血渍,“除魔……卫道,有错么……”   “一叶障目、浮云遮眼。”聆璇君眼中的悲悯越发浓郁,他没有常人悲喜爱憎之情的,这时竟是在同情乐和,同情他的执迷不悟。   “您也是高高在上,咳,傲慢自矜的人。”乐和一边呕血,一边说出了这大逆不道的话,在心魔的影响下,理智成了易碎的琉璃,轻易就能被击毁,“您嘲笑我为心魔所困,站在高处,自以为不会被卷入无谓的烦扰之中。可是师祖,也许终有一日您也能体会到我的痛苦。”   “什么痛苦?”   “对自身的厌恶,对所爱的厌恶,对这个世界的厌恶。我恨我自己孱弱,没能早日将浮柔海岛附近的海妖剿灭干净,这才给了我师兄机会,让他将海妖引上岛;我也恨凡人孱弱,他们但凡有一点点自保之力,能够多撑一小会,也不至于、也不至于……”   聆璇君茫然的盯着他,无法理解他的悲伤。   “师祖,您不懂我的感受对么?”   “对。”   “那您也许很快,就能够懂了。”乐和被血染红的唇上绽开了一抹恶意的笑,艳丽得触目惊心。   “你什么意思?”聆璇君歪了歪头,注意力从一只飞鸟回到了乐和身上。   “您当年通晓百家之术,可唯独不擅扶乩。因此您一定不知道,西边陆地,勾吴国土之上正发生什么。”   “勾吴?”聆璇君皱了皱眉头,过了一会才想起这是阿箬的故国,也是他过去七千年来沉睡的地方。   乐和最后一次掐算,给出了一个精准的预言,“一炷香的时辰之后,会有大片的阴瘴扑向浮柔岛。那是勾吴国中成百上千百姓的怨恨。”   此时东方天际旭日初升,西陲银月半隐半现,一切都是那样平静,让人怎么也想象不到祸事竟然即将发生。   “你早就算出了祸事将临,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聆璇君意识到了不对劲。   “那个凡人女子……师祖很想保护,是么?”乐和满怀着恶意的大笑,“徒孙什么也不想做,只是想让师祖体会一下徒孙当年的感受。那种有心无力,最终只能看着所爱成灰的痛。”   **   待在浮柔岛上的时候,阿箬经常会梦见勾吴国。   定飖湖中的蛇妖被除,这对樾姑城内的百姓是好事一桩,不过才经历过一场政变的樾姑城未必就能很快回归安定。丰安县侯是贤君还是庸主暂无定论,逃亡的湛阳翁主去了哪里她也全不知情。而上洛城的天子早就不问世事,勾吴应当还会有一阵风雨飘摇的日子。   宁无玷求她救祁峰,公孙无羁求她救乐和,而她心里却始终都在想另一件事情——为什么她不许愿让聆璇君为她复仇呢?   先姑且不管勾吴国短时间内连死两位国君会动荡成什么样子了吧,直接杀了丰安县侯为自己出气不好么?让聆璇君为她杀了丰安县侯,这样一来也算是报答了凌夫人对她多年的养育之恩,二来成全了自己与翁主的一番主仆之情。至于勾吴国未来会怎样,那是公卿大夫们的事情。   思考着这些问题的时候,阿箬还不知道她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勾吴国已经不在了。就在她跟随聆璇君来到浮柔岛之后,樾姑城便成了被邪魔盘踞的城池。   数万百姓在一夜之间惨死,死后魂灵亦不得自由,被操控着成为了进攻浮柔岛的先行军。而阿箬在公孙无羁那里看见血红色的天穹时,还完全没意识到问题的可怕。来到浮柔岛后她见到了各种超出人类认知的事情,什么三头的怪鸟、八尾的狸猫、修士腾云驾雾蹈海踏浪,一会衣袖便能行云布雨。她抬头见到赤红色的天空,还以为是哪位仙人又在做法,正打算继续品尝公孙道长为她沏的灵茶,却看见公孙无羁眼底浮现出了惊惶。   “快逃!”她一把抓住了阿箬的手。   能够盘踞小半个祁峰的黑雾和眼下正袭来的阴瘴相比,完全就是小巫见大巫。它们将大半个天穹都染成了红色,最后甚至遮蔽了太阳。而且公孙无羁清楚,阴瘴背后必然还藏着更为恐怖的东西,她一个人单打独斗尚有自保之力,可若是带上了阿箬……   在这样的混乱中,能够夺走凡人性命的东西太多了。 第19章 救错人了   史明远是今年浮柔剑宗的新弟子。   在成为一名修士之前,他是幽云国的一名农家子。他出世的时候年景不错,家中虽已有了六七个兄姊,但父母还是一咬牙将他抚养成人。   史明远七岁,幽云国遭了天灾兼人祸,田里收成不如往昔,不过好在他的几个姊姊都已出嫁,他们一家人忍着饥饿吃糠咽菜,好歹能不被饿死。   史明远从小就体魄强健,乡邻都说这孩子日后必然是耕田种地的一把好手,史明远的父母也都盼望着这个儿子快些长大,好顶替家中病怏怏的老牛。十一二岁的史明远站在牛棚外眺望远处自家麦田,只觉得那在风中涌动的麦穗是一汪金灿灿的海,他所在的乡村是海中孤岛。他不知道麦田的尽头是怎样的世界,也没指望过离开这片金色的海。   十四岁的时候,史明远眼睁睁的看着“麦海”被大火吞噬,他还看见乡邻们哭嚎着四处奔逃,父母兄弟倒在血泊之中。妖怪毁了他出生的村子,空有一身蛮力的史明远瑟缩在死人堆中,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的母亲就死在他身边,残破的尸体给予儿子最后的拥抱。体态庞大、形如蜘蛛的妖怪在月下张开血盆大口,用形态狰狞的利爪挑起地上的死尸,而后大口大口的吞吃入腹。   史明远和几个乡亲趁着妖怪们进食的机会转身就跑,头也不回的抛下了生养他们的村寨。他们在月色下狂奔至脱力,跪伏在雪地上嚎啕大哭,却不知道该去往哪里。   在史明远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想要在这片大地上活下来从来不是容易的事情。躲过了洪灾旱灾,还会有盘剥无度的胥吏;躲过了横征暴敛,也未必逃得过烽烟四起;在战火间隙侥幸寻得片刻安宁,可暗处却藏着妖魔。   十六岁,正在城中某富户家里充当帮佣的史明远遇见了浮柔岛上的仙人。这几位剑修为了寻找灵宝而路过幽云国,其中有位剑仙恰好是那富户的先祖,他带着同门一块降临自己后辈的宅邸,一方面是为了收获恭维,满足微妙的虚荣,一方面是为了从后代中挑选能够修习仙法之人。   很可惜,一千个凡人之中都未必挑得出一个有灵窍的,这位剑仙族中的后辈没有一个可以和他拜入剑宗,倒是身为仆役的史明远被剑修挑中。   然而在来到浮柔岛之前,那仙人也事先告诉过他,他虽然是少数拥有灵窍的幸运之人,但这份幸运也是有限的,他的灵根杂乱,极有可能穷尽一生之力,都难以筑基结丹。不过史明远不在意,坚持和这位剑修一同踏上了浮柔岛。   史明远对成仙没有什么执念,他坚持上岛只是因为在他看来,一个居住着剑仙的岛屿,怎么都比寻常凡人所居住的城池要安全。他可以不用担心妖魔,安稳的度过这一生了。   将史明远带入浮柔岛的剑修只是个才将将筑基的五代弟子,即便他在凡人眼中看起来法力高强,在这岛上却十分不值一提。因此他当然不能收史明远为徒。然而,也并没有谁愿意收史明远为徒,他的资质实在一般。于是史明远理所当然的成为了一名没有师父、只在岛上混吃等死的外门弟子。   不过史明远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因为岛上还有许多像他一样的外门弟子,大家一块混吃等死,偶尔做做美梦,期盼着能有一天被某位长老相中,收为记名徒弟,梦醒之后继续他们庸庸碌碌的生活。   史明远认识了几个朋友,有个和他一样过去也是凡人,不过家世远胜过他,是上洛城中的公卿后裔。祖父一生梦想着求仙问道,请来了不少神棍来炼丹,就盼能够长生不死,不曾想在请来了十几余名神棍之后,竟是真的找到了修士,还意外发现了自家孙子有仙缘、能修道,于是那位身披朱紫的公卿忙不迭的将孙儿送给了仙人,就指望着孙儿那日能够成仙,也好带着全家来个鸡犬升天。   “想我三岁识文、五岁习武、通六艺、晓诗书,原以为日后必能封侯拜相,名垂青史,谁能料到我此生竟是入仕无望,唉——”这位友人追忆自己前半生,话语中颇为欷歔。   另一位友人则是仙门世家出身。史明远起初不懂什么是“世家”,后来听人解释才知道,有些修士会找同为修士的人做道侣,生下来的子嗣有一定几率也具备灵根,如此累积个三四代,便可以称为世家了。   这位出身世家的友人最初很是骄矜,对于自己竟然没能被某位长老收作内门弟子一事耿耿于怀,不过他很快释然,因为相对于这个世上其余人来说,他们都已经算是幸运。多少凡夫俗子一生挣扎于红尘之中不得解脱,而他们却已经触碰到了仙道的大门,就算这一辈子修为境界始终无法突破,至少浮柔岛上的灵果、灵泉也能为他们延长寿命,让他们活个一两百岁不成问题。   他们已经足够俯视大部分的人,这点他们很满足。   而后他们就在满足之中,见到了阿箬。   那是平平无奇的一天,这三名外门子弟在阳光下悠闲的喂养着岛上新生的灵兽。他们议论着慑峰传下来的新消息:有一批内门弟子被紧急派往西边陆上的勾吴国除妖——据说这次要除的还是个大妖,有好几名长老的亲传弟子都加入了其中。   和妖魔作战真是危险啊。   幸好他们不用参与。   幸好他们只是外门弟子。   而那群内门弟子却很快回来并带回了一个惊天的消息,他们要除的“妖”根本就不是妖,而是浮柔剑宗的祖师爷。   祖师爷重现人间都消息鼓舞了整个剑宗。仙门世家出生的那位友人唾沫横飞的和史明远说起了祖师爷的丰功伟绩,还说,如今祖师爷重新出山,那么浮柔岛想来能在仙盟之中位居首席。这百年来眼看着群妖日渐猖獗,可修士们却如同散沙一般,祖师爷若能助浮柔剑宗稳坐仙盟首席,那绝对是有利天下的好事。史明远他们这些外门弟子平日里连个长老的面都见不到,但听见这样一番话却还是与荣有焉。   有人还做起了白日梦,心想着眼看着宗门大比的日子又要到了,届时万一自己能够力压同门,赢得祖师爷的青眼,说不定就能成为祖师爷的关门弟子。要是能被祖师爷收为弟子,那就等于是在宗门中一步登天。   不过这些做白日梦的人很快就得知,祖师爷身边还带着一个凡人。最开始他们以为这个凡人是祖师爷相中的修仙好苗子,为此颇为不安。很快便有消息传出,说这凡人是个连他们外门弟子都不如的废物,完全不能修炼。   耗尽了此生近乎全部运气才得以进入浮柔岛上的史明远对此深表疑惑,而那些成日里绞尽脑汁自我安慰的外门弟子更是倍感屈辱。   一个凡人,何德何能与他们一样踏足浮柔岛?他们这些有灵窍的正经仙门弟子连长老的面都见不到,她凭什么就能陪侍在祖师爷身侧?   太气了,史明远他们几个好友连剑都练不下去,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几人喝完了一坛酒,趁醉大骂。   祖师爷待人不公,他们不敢不敬祖师,就只好骂这女人有心机使手段。可是她使了什么手段呢?不知道。   当史明远还是个凡人的时候,曾见过不少出身卑下的女人凭借着姿色得以鱼跃龙门,他若是在街头撞见这些女人的香车宝辇,必然会扭头悄悄鄙夷。在与友人发牢骚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她们,一个猜测在心头自然而然的浮上心头——莫非那凡女与祖师爷是有什么龌龊的关系?但旋即这样的猜测便被他自己笑着否决了。   当时所有的人都未想过浮柔剑宗的祖师会与这个凡人女子有什么男女之情,他们一个身在云端,一个卑入尘泥。若干年后将是两人婚礼见证者的史明远这时只怀抱着酒坛呼呼大睡,全然不知未来命运的发展。   酒醒之后这些外门弟子们很快又打听到了一个消息,原来那凡人女子之所以跟着祖师爷一同登岛,是因为她身受重伤,需要在岛上救治。于是之前对她的嫉恨统统又化作了对弱女子的怜悯。他们纷纷称颂祖师爷慈悲,同情这个女人的不幸。   史明远他们还曾偷偷去看望过这个女人,不为别的,就只是好奇。他们用粗浅的变身术化作慑峰的雀鸟,目瞪口呆的看着阿箬在流淌着灵气的水潭中捞鱼捉虾,然后利索的搭起了火堆,将剥去了鱼鳞的锦鲤架在了火上烤。   还……挺香的。史明远禁不住悄悄咽了口唾沫。他们这批外门弟子入岛时间不长,大部分还没掌握辟谷之术,但除却少数几个贪图口腹之欲的人外,几乎所有的外门弟子都会刻意控制自己的饮食,平日里尽量不食或少食,饿了最多吃几个果子,喝几口泉水,史明远都快忘了自己上一次沾荤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馋虫被烤鱼的香味勾起,心神一乱,本就不甚熟练的化形术更加难以掌控,史明远一个没留神,扑腾的双翅就变作了人的手臂,他从半空以倒栽葱的姿势摔进了阿箬面前的泥坑,阿箬却是见怪不怪,甚至淡定的将火堆上的烤鱼翻了个面。   从泥坑中狼狈起身的史明远努力保持着修仙者的风度,奈何连施了几个咒都没能将满身的泥污弄干净,只好恼羞成怒的又变成了鸟的模样,阿箬目送他离去,甚至还朝他挥了挥手。   由是可知,这些天在她面前如此丢人的绝不止他史明远一个。又或者说,身为凡人的阿箬适应力的确了得,上岛才几天呢,就习惯了岛上的鸟变人、人变鸟。   次日史明远没敢再施展他半吊子的变身术,而是从某位记名弟子手中花费小半块灵石买到了张隐身符。   贴上了隐身符后的史明远得意洋洋的前往慑峰,尽管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他为什么一定要去见那个凡人女子。   他又一次来到了昨日的水潭边,这一回他却没有见到熟悉的身影,不过在阿箬昨日架起的火堆边,他找到了一条被荷叶裹着的、还带着余温的烤鱼。   他变成鸟的时候她应当不曾注意到他,后来他在她面前展露人身的时候,也就多看了她手里的烤鱼两三眼而已——她居然能够通过他的几个眼神判断出他想要什么,并且料到他还会再来。真可怕,就算只是凡人,也是个可怕的凡人。   史明远将这条烤鱼带回了住处,与两位友人分着吃了。连盐都没有的烤鱼必然是难吃的,可是尝在他们嘴里,却都是堪比珍馐的美味。吃完鱼之后史明远独自坐在海边礁石上发呆,他想起了自己故乡,想起了自己还曾是凡人时的过往。   “你见到祖师爷了么?”有人问了史明远这样一个问题。   史明远当然是摇头,“祖师爷他老人家深不可测,哪里是我们这些人可以随便见到的。”他并不知道聆璇君其实就在慑峰山脚的小茅屋,只要他在寻找阿箬时再往前方多走几步,就能够瞧见那位曾在数千年前搅动天下风云的大人物。   “师祖好像谁也没见呢……”   岛上的生活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外门弟子来说,聆璇君存在与否,对他们枯燥的日常都没有任何影响。   这些外门弟子其实一个个的都很理智,心里清楚所谓的“被祖师看中收为弟子”什么的只是妄想而已,他们余生最大的可能也就是在这座与世无争的岛上耗尽寿元,而后平稳的死去。死时最多也就两百岁,还不及祖师爷寿数的零头。   但在清醒之余他们又还是很喜欢做梦。某天史明远被问道今后有什么抱负。他听见有人说,要证得大道,飞升成神;有人说,要长生不死,享乐万年;轮到他回答时,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来到岛上治伤的凡女,想起了自己被妖魔毁掉的故乡,于是一句话脱口而出,“我要仗剑行侠,荡平天下邪魔。”   四周响起了一片善意的笑声。   按理来说,他们这些外门弟子是没有多少与妖魔打交道的机会的。浮柔剑宗建在远离陆地的海岛上,这个宗派自创立伊始就摆明了不理红尘的态度,不同于以行侠济世为宗旨的浏水仙门,也与积极入世、几度干预上洛朝政的天衢阁有天壤之别。剑宗弟子只专心练剑修道,不问天下苍生。宗门中只偶尔有一些天资优异的内门弟子才会偶尔领命出岛,参与到对邪魔的剿灭之中。   史明远夸下海口之后也跟着众人一起笑,根本就没料到自己很快居然真的就要与妖魔打交道。   第二天醒来,他照例打算去照顾田里的灵植,然后再去喂养下崽了的灵兽——这是外门弟子的日常。   他迷迷糊糊睁眼往外望,出乎意料的没有看见晴朗清澈的日光。奇怪,难道是有雨要下么?浮柔岛是很少会下雨,整座岛上的气候都是由掌门及几位长老掌控的。   天色实在暗得有些可怕,史明远不由得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起太早了还没天亮。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一猜测,因为他听见了外头的吵闹声——人的尖叫、鸟兽的咆哮、地动山摇的轰轰声、狂风的呜咽声。   在一片嘈杂中,史明远听见有人大喊,说妖魔来袭。   *   匆忙穿上衣服拿起佩剑冲到屋外后,史明远看着深红色的天穹目瞪口呆。   浮柔岛在他看来就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这种地方为何竟也会有眼前如同地狱一般的景象?   岛上大部分的剑修怀抱着与史明远类似的想法,因此在阴瘴涌来时一个个的都慌乱到不知所措。其实他们本不该如此狼狈的,岛上云墟真人留下的阵法照理来就算是妖王来了都不一定能够破开。可是御邪阵在此时没有生效,任凭阴瘴遮蔽了太阳。   法力低微的外门弟子忙着逃命,部分道行较深的长老亲传弟子试图结成剑阵御敌,但终究因时间不足而失败。   史明远没有本命剑,也不敢随意飞行,于是便凭着一双腿在地上狂奔,好似又回到了少年时村庄被灭的那晚。   雾气中显现的妖魔对着他紧追不舍,他好不容易才逃过,大地却在他脚下裂开,他朝着深渊坠落。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施法减缓了他下坠的速度,接着他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环住,那人带着他重新回到了案上。   救史明远上来的是公孙无羁。   俪峰的长老并不认识这个外门弟子,同样的,这个外门弟子也不认识他。   安全之后史明远连忙道谢,而公孙无羁却是愣了一愣,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话,“救错人了。”   史明远:?   他是浮柔弟子,她这身打扮一看就是某峰长老,她不救他还想救谁? 第20章 岛上唯一的凡人……不见……   公孙无羁和阿箬果然在混乱之中失散了。   在意识到御魔大阵失效之后,她的第一反应是带着阿箬赶紧逃,可是来势汹汹的阴瘴追上了她们所乘的青鸟,公孙无羁独木难支,一个不慎阿箬便从半空跌了下去。   她当时在紧急中朝阿箬施了个轻身咒,以保对方不会被摔死,但当她好不容易甩开与她缠斗的妖物之后,却已经找不到阿箬的影踪。   青鸟目力不凡,若是在平时或许能够辨认阿箬所在何方,奈何此刻四处都是厮杀与奔逃的众人,各式符咒炸开的声音此起彼伏,随处可见剑光与血光,阿箬这个凡人的身影很难被找到。   不知是谁使用了破坏性极强的坼地术,西边山峦大片崩塌,土地被撕裂,成了森寒的深渊。许多人惊呼着掉了下去。虽然这些不善飞天御剑之术的外门弟子对浮柔岛并不重要,但公孙无羁还是第一时间赶去朝这些人甩出轻身咒后,再脚踩飞剑,以极快的速度将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捞回到了平地上。   她首先救的是一个身形颇似阿箬的人,救上来后才发现这人原来根本不是阿箬,这让她很是沮丧——倒不是说阿箬的命就比这些外门弟子要重要,她急着救阿箬是因为法力再粗浅的外门弟子,在面对危险时都比阿箬更有自救的能力。同样是掉下裂谷,外门弟子们能在她使出轻身咒后抓紧时间运气御风,实在不行也能施术让自己不至于被摔死,而阿箬——公孙无羁想象了一下,阿箬那个凡人要是真面临危险,大概只有尖叫哭号的份。   青鸟飞行在她上方为她护法,公孙无羁施术拓展五感,让自己能够看见千步之外的纤毫、听到整座岛上的窸窣、嗅见风中细微的血腥——然而即便五感已提升到了极限,她都没能发现阿箬在哪。哭声哀嚎倒是不绝于耳,大部分都是岛上不争气的外门弟子发出的。   莫非阿箬是已经死了,连哭都哭不出来,尸身也被妖物分食了?她心烦意乱的猜测着。而那些不争气的外门弟子们还在继续丢人现眼,被她救上来后纷纷拽住了她的衣袖,抱住了她的大腿,扑倒在她身边,大喊着长老救命。   公孙无羁抬头看了眼血红色的苍穹,气急败坏的告诉他们,“死人怨念所形成的阴瘴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邪魔,虽然数目众多,但只要你们合力,便不难对付。你们一个个的哭什么,起来!”   但外门弟子们就是不肯起,大约是之前被吓软了腿,现在一个个躺在地上嚎哭,说什么也不愿振作。   “长老勿要诓骗我们哪,这玩意、这玩意哪里是我们对付得了的!”   “可不是么?弟子活了一百二十九岁,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阴瘴!”   “凡间也偶有阴瘴为祸滋事,随便施几个道法便能除去这些秽物。可眼下这些阴瘴既然敢成群结队的扑向咱们剑宗,这就说明它们背后定然有更可怕的东西给给他们做靠山哪!”   公孙无羁面色铁青,然而外门弟子虽然胆小,他们所说的话不无道理。阴瘴这种神识不全的妖物,诞生之初便懂的趋利避害,寻常时候它们连人多的地方都会畏惧,现在聚拢成一大团赶赴修士所在的岛屿,必然是受更为可怕的妖魔所驱使。   这样一来别说阿箬了,岛上不少弟子只怕都难以在这一场劫难中幸存下来。心里想着这些事,公孙无羁握紧了自己那把通体赤红的本命剑,警惕的眺望着头顶来回盘旋的魑魅魍魉。   “祖师爷、祖师爷会出手么……”   “要是祖师爷出手了,咱么也就安全了吧。”外门弟子们小声的议论着。   公孙无羁越发凝重的蹙紧了眉头。   天真无知的人还将希望寄托在聆璇君身上,可是公孙无羁却担心,最终众人收获的只是绝望。   师祖云墟真人是聆璇君一手培养出来的土地,可他留下的手札中却反复的告诫后世子孙,勿要将希望寄托在聆璇君身上。   聆璇君不是慈祥的长者,亦不懂何为仁爱,他心中不存在是非正邪,没有执念也没有信念,存在于这世上,就如同一截在江河中随水奔流的枯木。云墟真人说,他活着,但心是死的。   公孙无羁过去很难理解什么是“人活着,心死了”,她和大部分浮柔岛上弟子一般,以聆璇君这样一个祖师为豪,会下意识的将拯救师父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然而眼下真到了危急存亡之际,她却忽然又迟疑了。   “传令诸内门弟子,随我一同结剑阵,御邪魔!”公孙无羁狠狠的擦了把面颊上的血,这是方才与妖魔缠斗时无意中溅上的,从来温文清雅的俪峰长老在这一刻心中陡然涌起了万丈豪情,不靠聆璇君,岛上这么多的剑宗弟子,难道就不能自救了么?   就在此时,慑峰之上却忽有一道金光亮起,转瞬劈开了浓郁的血雾。   *   出乎公孙无羁的预料,聆璇君终究还是出手了。   云墟真人将自己的师父描述为冷漠麻木的铁石心肠,究竟是他的判断错了,还是聆璇君的性子在七千年后变化了呢?谁也说不清,但他肯出手,无疑再好不过。   有幸见到了聆璇君与阴瘴作战的史明远此后一直能够回忆起当时所见到的景象——金光劈开血雾,雾气深处忽然凝出了一只庞大的怪物。分散在岛屿四处的阴瘴在这时如同被漩涡吸附的游鱼一般簇拥在了怪物身侧,而后仿佛训练有素的士卒,扑向了聆璇君。   一身素白长衫的聆璇君悬浮在慑峰山巅,与怪物相比渺小得如同一颗砂砾。后来人们说起这一战时,往往会堆砌许多华丽的词汇,以此形容双方对决的精彩程度,但史明远作为真正的旁观者,知道聆璇君和血雾的对决结束得其实很快。   他并没有用什么复杂的阵法、惊天动地的剑招,甚至手里连武器都没有,他直接孤身一人扑进了那阵血色烟雾之中,接着那怪物的内部爆发刺目的光芒,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啸,血雾先是炸开,而后迅速消散,就好似初冬时节落进了河流的雪花。   “祖师爷、祖师爷!”史明远身边许多人都情绪激动,史明远本人也迷迷糊糊的跟着众人一起,朝慑峰山巅那抹人影跪拜。人大多本能的崇拜强者。   聆璇君应当是听见了这整齐磅礴的声音,但他没有给予任何的回应。血雾散去之后他仍然悬浮在之前的位子,似是在茫然沉思什么。   **   聆璇君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手。   他坐在慑峰的玉石堆上,看着云层一点点被染红,最初是无动于衷的。   被心魔操控了的乐和如同疯子一般在一旁手舞足蹈,大声嘶吼着什么,他懒得去听。   乐和提前掐算出了这场入侵,但他并没有将结果告知浮柔岛上的任何人,那么将造成的伤亡由他来负责,罪孽由他来背就是,谁让他是掌门呢——聆璇君冷淡的想着这些。   聆璇君一向最烦承担因果,他刻意将自己抽离于世事之外,只做从容的旁观者,而从不参与任何的爱恨情仇。   浮柔岛上没有他在意的人,那么看着他们被杀光也不是不可以,至于……至于阿箬,想起这个人的时候聆璇君迟疑了下。   阿箬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当疯了的乐和大笑着说让他尝一尝失去所爱的痛苦时,聆璇君是有些迷惑的。因为他并没有所爱。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七千年前的某位故人,那人用讥诮的口吻同他说:你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你的心也始终是空的,所以你永远也比不上他。你是残缺的。   他忘了自己当年听到这句话之后的心情了,大概,是不甘心吧。而后因为这份不甘,他去了罹都,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镇压了那里的亡魂与怨气。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才反应过了自己是被算计了,他从没想过救世,却被激将法所刺激,封印罹都稀里糊涂的拯救了六界生灵。   可是那人的话也没有错,他的确缺少了一些东西。   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浮柔岛上方的天空已经完全变成了血色。他认输一般的叹了口气,终于还是以指为剑,对着不断逼近的阴瘴凌厉劈下。   他救了岛上众人,他仍旧没有慈悲怜悯之心,他只是在模仿当年所见过的那个女人,希冀着这粗劣的模仿,能够补全他的残缺。   他听见了众人的欢呼,但他并不在意,过去的他早就习惯了凡人的膜拜。聆璇君愣愣的俯瞰着脚下数百丈之外的大地,再一次的神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想起来了,他习惯了凡人的膜拜,可如今跪他的不是凡人。这岛上唯一的凡人……不见了。   聆璇君脸色微微一变。 第21章 死去的润娘   一场混乱下来,岛上死伤不少。地上无数破碎的残尸,说不定有一部分就属于阿箬。   聆璇君意识到这点之后忽然有些茫然,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乐和癫狂的大笑依稀还响在他的耳畔,他……他当然不至于因为阿箬的死便难过,但乐和那个疯子的确说对了一点,没能保护住自己想保护的人,的确会让他不开心。   不过——他静下心来细细探查,在风中感知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阿箬或许没死。虽说这样的可能性很低,但她似乎是真的还活着。聆璇君忍不住笑了一笑,心中忽然雀跃了起来,这份喜悦就如同在盛春之时推开轩窗,看见了明媚清澈的太阳。   他再懒得去管地上叩拜他的徒子徒孙,一转身便飞向了祁峰。阿箬微弱的气息来自于祁峰。   相较于岛上其他的地方,祁峰反而是最安宁平和的所在,没有被破坏的建筑,也没有满地的尸体,甚至血腥的味道都不是很重。然而这里位于浮柔岛最西端,按理来说从陆上飘来的阴瘴首先光顾的便是这。   混乱发生的时候宁无玷还在他的藏书阁内喝酒,醉的不省人事,只是在情况最紧急的时候才勉强放下了酒坛打开藏书阁的大门,收容了一批逃来这里的弟子。如今血色浓雾散去,祁峰哪怕是个洒扫的童子都没有受伤,可是在那些被宁无玷庇护了的人中,聆璇君没有见到阿箬。   “她没有来你这?”   “没有。”宁无玷用力的摇头。他身上还沾着浓郁的酒气,可是在这个时候却难得的清醒了过来,一脸凝肃。   “阴瘴来袭之时,整座岛都乱成了一团。我法力低微不敢出藏经阁。”宁无玷紧锁着眉宇,他也在此刻为阿箬担心着,“所有误打误撞逃到我这里的人,我都接纳进了藏经阁,而这些人中,没有阿若姑娘。”   “可我分明感知到她就在祁峰。”聆璇君有些烦躁,随手拂袖,震塌了藏经阁门口用作装饰的石兽。   宁无玷用力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忽然想起了什么,“我知道她在哪了。”   *   祁峰上有着专门克制阴瘴的阵法。   五百年前岛上的凡人因剑宗内斗而惨死,死后怨气不散,竟滋生了阴瘴。被心魔所困的乐和真人没有清除掉这些秽物,尽管对他来说这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情,可是他在疯癫之中竟将这些阴瘴当成了惨死的村民,因愧疚而无力下手。   他的弟子们劝他,说村民的魂魄早已前往冥府,阴瘴不过是怨念集合的邪祟。然而他却施展道术,在祁峰之上结成了一个法阵,既能够困住这些阴瘴使他们不至于逃离浮柔岛为祸人间,又可以安抚它们的戾气,使它们保持在一种较为平和的状态——这也是为什么那夜阿箬即便被聆璇君抛在了祁峰,却也还是能够与阴瘴相处一夜平安无事的缘故。   不了解阴瘴的凡人在见过祁峰的阴瘴后,大概会以为这类妖物就是胆小而平和的性子,哪怕嗜血食人,也只敢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出手。然而今日肆虐浮柔岛的血色阴瘴,其实才是阴瘴真正的模样。   “阿箬姑娘看不见祁峰的阵法。不过她很有可能凭借着智慧推断出了这里有专门克制阴瘴的东西。所以她在遇袭之时跑到了这一带。”宁无玷带领着聆璇君往临海的那边密林走,放弃了飞天遁地的法术,如同凡人一般一步一步往前,竟真的在草丛中找到了阿箬留下的线索。   “看,簪子。”宁无玷拨开草丛,检起了那枚曾戴在阿箬头上的灵芝形银簪。   这一路上他们已经捡到了阿箬的香囊、手帕、耳坠,这不是她在逃命时落下的,而是她故意丢在路旁指引前来寻找她的人。由此可以证明,她的确到了祁峰。   “那她现在该在哪?”聆璇君仰头看着祁峰上方盘旋的黑色雾气,在白日阳光下它们显得恹恹的,乐和的阵法压制了它们的凶性,它们似是天上的流云一般悠闲。   “我想,应该是在这。”宁无玷带着聆璇君一路走到了那片位于密林尽头的坟场,停在了一座最大的坟墓前。   聆璇君沉下心来调动神识感知了一下阿箬的存在,“……她在坟丘里头?”   “应该还活着。”宁无玷含笑答道,凝望墓碑的眼眸中带着泪。   聆璇君看了眼宁无玷,又看了看墓碑,问出了他本不该问的话,“这里头埋的人是谁?”他本来是要直接炸掉这坟冢把阿箬救出来的——先不管阿箬是怎么被活埋进去的,总之一个凡人到了泥土里肯定会死,为了她不死他一定得把她带出来,至于用怎样的手段将她带出来都不重要。然而动手前他看了眼宁无玷的神情,下意识的放下了正在掐诀的手。   宁无玷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喉间却忽有一缕鲜红的电光闪过,如同丝线一般勒住了他的脖子。他于是歉然的摇了摇头,“封舌咒,祖师爷您知道的,有人不愿意我说出她和我的关系。”   “宁润娘……”聆璇君不再看身后的四代徒孙,只专心的盯着墓碑上的文字,七千年过去,人类的文字有了不少变化,不过好在他依旧能勉强读出大部分,“这是,你的母亲吗?”   聆璇君能做出这个猜测是因为想到了阿箬。阿箬曾和他说起过她的母亲,聆璇君不懂得凡世之中的亲情是什么,只是记得阿箬回忆亡母的时候,眼神与此刻的宁无玷很像很像,都是笑中带泪,泪光里凝着怅然的温柔。   宁无玷小幅度的点了下头。   他抬手按在了墓碑上,先是深吸口气,而后掰动了碑上的机关。   墓碑缓缓转动,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通往未知的黑暗。   聆璇君没有犹豫,当即就要跳下去寻找阿箬,不过在动身之前他出于好奇又向宁无玷抛出了一个问题,“你父亲是谁?这世上大部分的生灵都需阴阳结合方能繁育后嗣,你不可能只有一个母亲吧。”   宁无玷苦笑,“我不知道。”   **   阿箬走在阴森的墓道之中,因为没有灯烛的缘故,一路上磕磕绊绊。   冰凉潮湿的气息贴在她身侧,有一只手抓住了她,既是防止她摔倒,也是防止她逃跑。   真冷啊。那冰凉刺骨的温度让阿箬险些一个手抖便甩开对方。   简直冷得像是尸体一样。不过,说对方是尸体也没什么太大的毛病,因为此刻她身边的,的确是个死人。   她在与公孙无羁失散之后曾短暂的慌乱过一阵。那时血雾已经布满天空,她身边有不少人都和她一样在逃命,有修士或是御剑或是脚踩法器,却被血雾中凝出的怪物在半空中撕碎。   阿箬想起了自己少年时跟随湛阳翁主一同围猎时的情景,翁主豢养了猎鹰,常在追逐野兽时将猎鹰放出。此刻的阿箬感觉自己就像是猎场的野兔,而头顶的血雾便是捕猎的鹰隼。   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往树林茂密的地带跑去。虽然这些血雾和鹰隼显然不同,似乎连个实体都没有,但阿箬认为它们应当会更倾向于首先捕捉平原上的目标。   逃过了一轮袭击之后她耐着性子观察四周,发现祁峰一带的血雾似乎是最稀薄的。想到那里原本就有阴瘴盘踞,而她之前在祁峰待了一夜都平安无事——于是她当机立断往祁峰方向跑。   借着林木的掩护登上祁峰之后,阿箬果然发现血雾没有跟上来。而祁峰中原本就存在的阴瘴在发现了她的到来之后涌动了起来。阿箬见势不妙,转身就往藏经阁的大门跑。宁无玷是祁峰长老,虽然修为似乎不是很好,但是既然能在祁峰平安当了这么多年的长老,对付这里的阴瘴应该不成问题。   不过阿箬的规划虽然没错,是执行起来却有问题。凡人的双腿跑起来终究是太慢了,她还没来得及摸到藏经阁的大门,就被黑雾裹挟,身不由己的飘向了滨海的坟场。   重新落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宁润娘的墓碑前。一抹黑烟在她面前组成女人的模样,仰起“脸”,戚戚然的“看”着她。   阿箬猜测,这应当就是死去的润娘。   她们之间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但阿箬不知为什么感受到了对方的悲伤。她似乎是在向她求救。   墓碑在她面前挪开,露出了阴森的洞口。阿箬环顾了一眼将自己包围住了的阴瘴,无可奈何的在宁润娘的示意下跳了进去。   洞穴很深,她不记得自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走了有多久。死去的宁润娘倒是一直跟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   “你究竟想要我去那里?”阿箬悄悄揉了下酸痛的腿肚,无奈的问道。   没有回答,待在宁润娘身边,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那渗入骨髓的寒冷。 第22章 这幻境也太离谱了   阿箬自黑暗中听到了孩童的笑声。   孩子天真的欢笑陡然响起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着实有些瘆人。阿箬不禁停住了脚步,她疑心前方是有什么陷阱或是敌人在等待着她,不敢妄动。   好在这一次她身旁的女鬼倒也没有催促她继续向前,就这么沉默的停在阿箬左手后方。   过了一会笑声消失了。阿箬松了口气,不过仍谨慎的不敢继续向前。她凭着寒冷的气息感知女鬼大概的方位,想要再一次试着和她打个商量,让她放她回去。她就是个凡人,没法降妖伏魔也不能镇邪去恶,女鬼就算真有什么未了心愿,也不该找她帮忙。她有什么冤屈不甘,她代她转告旁人就是。浮柔岛上那么多修仙者,总能找到可以帮她的人。   然而阿箬开口之前,有一个声音抢先响起——   “你就是新来的侍婢吗?”   阿箬浑身一颤,霎时僵在了原地。   这声音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好像是前方、好像是斜侧,又好像是从她的心底响起。   那是稚嫩的童声,尖细、清脆,略带几分骄矜的意味——阿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了,但她还记得,这声音属于幼年的湛阳翁主。   她睁大了眼睛,所见到的却只是化不开的黑暗。黑暗之中什么也没有,湛阳的声音却又再一次响起,字字清晰,就好像她就坐在她的身边,仰起白净明媚的脸,朝她粲然轻笑。   “看,京畿的桂花糖——是不是很香?答应我不要将我偷偷出去玩的事情告诉阿母,我就给你糖吃……诶?你别走啊,阿箬你回来,我给你糖吃还不行吗?阿箬——”   阿箬。湛阳唤她时总爱拖长尾音,像是撒娇。   那个天真无忧的小翁主,在阿箬记忆里无时无刻都是娇嗔的。   湛阳比阿箬小三岁,她们初见是在勾吴王宫的翠蛾殿。被金玉锦绣簇拥着的孩子朝跪拜在地的阿箬投来倨傲的一瞥,问,你就是新来的侍婢吗?   十岁的阿箬朝着七岁的翁主叩首,说婢子愿为翁主效犬马之劳。   但她们的关系也并不仅仅只是主仆那么简单。   湛阳是勾吴国主唯一的孩子,自生下来起,千娇万宠,是当之无愧的玉叶金枝。湛阳的生母凌氏为女儿的骄纵而忧虑,当湛阳又一次因胡闹而赶走了身边的侍女之后,凌夫人将阿箬送到了女儿身边。   你不仅是她的婢女,也是她的臣子,她的姊妹。凌夫人是这样对她说的。   “阿箬、阿箬……”   故人在黑暗中一声声的唤着她。   “阿箬。母亲怎么总对你那么好呀。我可不服气。不过——我们一块长大,就好像亲生姊妹一样。唔,那么我的母亲就是你的母亲。”   “阿箬,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还想狡辩,你虽然笑着,但是眼睛里根本就没有一点开心的影子。我是翁主,你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给我听的呢?我会保护你啊。嗯,我说会那就一定会。要是以后我嫁人了……那我也会把你带上,放心,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阿箬,先生的功课你帮我写了吧。阿箬,母亲让我背诵的这些书卷我都记不住哪。阿箬,我们一块出宫去玩吧,去找眀昃塔的那个小巫祝一起……阿箬,我不想做国主,父亲为什么要上表给朝廷,请求天子恩准我成为国主呢。阿箬,我害怕。我站在朝堂上,无数双眼睛盯着我,那一双双的眼睛好似豺狼的爪子要将我撕碎一般。”   “阿箬,我害怕。救救我,阿箬——”   凄厉的嘶吼让阿箬下意识的后退。   最后那句话在阿箬在勾吴宫变之时听到过,失去了父母的湛阳被自己的堂兄关在浸满鲜血的翠蛾殿,她哭着让阿箬救她,用尽全力的朝着阿箬伸手,说——   “你抱一下我吧,阿箬,我好冷,抱一抱我。”   前方不再是空洞的黑暗,阿箬竟然真的看到了湛阳。她坐在血泊之中朝她伸手,十六岁的面容,眼神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稚嫩干净的孩子。   阿箬垂目无言,面无表情,好似化成了石像。   她很清楚,这是幻象。她没有忘记自己是在浮柔岛上而非勾吴深宫,她是为了躲避阴瘴才逃到地下墓穴的,在这里不可能有湛阳翁主,只会出现鬼怪。   “阿箬——”匍匐在地上的那个女孩哀哀抽泣,她用那双沾满了血的手抓住了阿箬的裙摆,“我们是主仆、是君臣、是姊妹——你现在难道要弃我于不顾么!”   我从没有背弃你,是你抛下我不管了。阿箬在心想。   但这些话没有必要说出口,毕竟眼前的“湛阳”是什么东西她都不知道。   与湛阳相似的嗓音所发出的每一句哭号于阿箬而言都是折磨,她也不知道自己忍耐了多久,终于在某一瞬间眼前的一切烟消云散。   只是不知怎的,在看见“湛阳”如泡沫破碎的那一刻,阿箬忽然心头一紧。这时的阿箬还不知道勾吴国境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告诉她大片从西而来的血色阴瘴意味着什么。然而直觉却让她隐约猜到了不好的事情,这时的她已经有预料——她幼时曾宣誓效忠的翁主,或许已经出事了。   收在袖中的手无意识的颤了颤,她一动不动的看着“湛阳”彻底消失。幻境到了这里便该结束了吧。她屏息凝神等待着藏在黑暗中的那尊“妖魔”现身。   但是前方只有一束暖光亮起,这一回阿箬又听见了笑声。这样一串笑声比起刚才少了几分古怪的阴森,更贴近于真实,就好像距她不远的地方,真有某人在真情实意的喜悦着。   冰冷的手拉住了阿箬,之前一直不声不响的女鬼此刻虽然还是一言不发,却以一种强硬的态度拽着阿箬往前走去。   穿过一段墓道之后,前方豁然明亮。映入阿箬眼帘的不是她所猜想的冰冷墓室,而是一处开阔的山谷。太阳悬挂在头顶,天穹明朗清澈,流水潺潺流淌,孩子在溪边玩耍,年轻的母亲则坐在一旁的秋千上剥着莲子。   这对母子略有些眼熟。想到这里阿箬顾不得危险,一步步走上前去。母子二人似乎根本看不见她,依然做着自己的事情。   母子的相貌颇为相似,都是秀丽的美人,孩子五官尚未长开,阿箬瞧了好几眼也没能看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目光落在母亲脸上时,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气质娴雅的女子,像极了祁峰那位成日里不修边幅的长老宁无玷。   “这就是宁润娘么?她和宁长老,是母子?”最开始见到宁润娘的墓碑时,她就有怀疑过她和宁无玷的关系,不过想到这世上同姓之人何其多,也就打消了无妄的猜测。不过若是眼前她所见到的幻象是真实存在的历史,那么宁无玷和宁润娘真是母子也不一定。   孩子捉到了溪水里的虾米,欢欢喜喜的用双手捧着递到了母亲面前。做母亲的微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顶,又用袖子仔细的擦去了孩子脸上的泥污。   “爹!”孩子忽然朝着母亲身后的来者招手,一脸雀跃,“爹,园子里的杏树结果子了吗?我要第一个尝!”   阿箬顺着孩子的目光望去,在看清那人的脸时,惊愕的瞪大了眼。   那竟是乐和真人。   这个乐和真人不再是十四五岁的青涩少年模样,看起来至少也有二十六七左右,与母亲的年龄正好相配。他穿着农夫的粗麻短打,背后还背着个竹篓,里头装着田里摘来的瓜果。在儿子扑向他的时候,他大笑着一把将孩子高高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顺手塞了把还未熟透的杏子到小孩的手心。   母亲也到了他的身边,笑着与他低语,一家三口瞧着其乐融融。   这幻境也太离谱了……阿箬忍不住抽凉气,顶着乐和面容的农夫实在让她感觉毛骨悚然。   冰冷的感觉再次弥漫,她之前一直专注的看着幻境中的人,倒是忘了女鬼就在她身侧站着。此刻那抹幽魂再度现出身形,只是通体仍然笼罩在黑雾之下,即便有着明媚的太阳也叫人瞧不出她的容颜。   女鬼飘到了那一家人面前,抬手遮住了“父亲”的脸,用力一抹——   就好像擦去一幅墨迹未干的画一样,“父亲”的五官随着她的动作而模糊,最后竟逐渐扭曲成了另一个模样。   方口、塌鼻、不甚有神的双眼,这张脸远远逊色于乐和,却让阿箬看着无比的舒服。这就像是将陶碗摆在了灶台,玉瓶藏进了匣内,无论什么东西,只有在适合的位子才是最好的。 第23章 蜃景   “按照凡人的风俗,我要是直接炸了你母亲的坟墓,你应当会恨我吧。”聆璇君盯着幽深的洞窟问道。   “这是座衣冠冢……她死无全尸。”宁无玷苦涩的笑了笑,“不过还请祖师爷保全她最后的体面。”   “真麻烦。这么说我想要救人的话,就只能亲自下去了。”   聆璇君从那个阴森漆黑的洞口感受到了些许阿箬的气息,也懒得去问宁无玷地下是什么地方,直接就要跳下。   “祖师爷。”似是完全酒醒了的宁无玷叫住他。   “实力最强横的妖物我已经帮你们杀了,剩下徘徊在岛屿四方都是些小角色,你们自己想办法清除掉吧。别告诉我你们的剑都是纸糊的。”聆璇君猜到了他想要说什么,直接抢在他开口之前吩咐道:“至于安抚弟子、清理战场什么的,更加不该由我来管。宁无玷,你好歹担着‘长老’的名头,别太像个废物。”   后半句话陡然有了长辈的气势,他回过头看着宁无玷,眼中多少有期许鼓舞的意味。宁无玷一愣,平生第一次有了被信赖被器重的感觉,连忙理了理衣袖朝着聆璇君肃然一拜,接下了他的嘱托。   过去他心里一直有个小小的疑惑,诸事不理看起来并不十分靠谱的聆璇君,是怎样教出云墟这样一个堪称宗师的修士出来的,现在他隐约有些懂了。   “哦,对了。”跳下洞口之前聆璇君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有空去找找你的师父。”   “什么?”   “他被心魔操控,现在大概神智有些不正常。阴瘴扑来之时,他就像个疯子一样手舞足蹈的跑远了。我当时没心情管他,现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虽然以他的修为来看,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被什么妖魔杀掉,但你们这些做徒弟要是不放心,就去找找吧——顺便说一句,凡人都嘲笑讳疾忌医的傻子,你师父有心魔却一直忍耐,实属不智。等他找回来了,就让他好好养病吧,心魔也算是病,掌门之位就别让他坐了。”   轻描淡写的说完这些,聆璇君纵身跃下了洞口。   **   这是一座修得很豪华的墓地。聆璇君一边沿着墓道往前走,一边下了这样的结论。   修仙之人不讲究死后之事,大家都务求今生得道成仙,谁在乎与世长辞之后睡的是金棺材还是银棺材。洒脱些的甚至会在寿元将尽时立下遗嘱,要徒子徒孙们将他的尸体抛在旷野之中,以天地为坟冢,任鸟兽分食残躯。倒是那些凡人,囿困于轮回之间,寿命太过短暂以至于今生总有许多遗憾,不得不寄希望于来生,略有些家底的凡人总希望自己死后能有盛大的哀荣,就好像他能将生前富贵带到冥府似的。   这座坟墓的大小,赶得上凡人中士大夫的规格了吧。聆璇君早年也去过几次坟丘,为的是寻找故友的魂灵。七千年前他交游甚广,结识的不仅有神有魔,还有许多凡人。生前煊赫的帝王将相在死后就埋在庞大的地宫之中,他去送故友亡魂最后一程,亲自到棺前奉上美酒,而后看着他们的魂魄被鬼差带走。   能在浮柔岛见到这样一座大坟,真是稀奇啊。不过修建这座坟墓的人未必就是想让死者比肩公卿,主要的目的应当还是隐藏什么秘密。   聆璇君合上双眼细细感知,他在这座埋葬着凡人衣冠的坟丘中探到了几丝妖气。   好在那并不是邪祟的气息,纵然这坟墓深处藏了妖,也不是什么食人的恶类,他暂时可以不必担心阿箬的安危。   墓穴中的妖物应当也觉察到了聆璇君的靠近,片刻之后白雾腾升,聆璇君看着雾霭将自己包围,却并不反抗,他能够感受到对方没有恶意,雾气小心翼翼的试探,似乎是想要将什么告知与他。   “蜃。”聆璇君认出了墓穴身处妖物的身份。   传说中游荡于海上的巨蚌,善于编织幻境,能让人陷入近乎真实的美梦之中,在梦中无忧的死去。   “一别七千年,你还活着啊。为什么不在海中,是谁夺去了你的自由?”聆璇君问。   他放开了识海,任由蜃将他拖入到了已经编织好的梦境之中。   **   五百年前,浮柔岛西海岸。   乐和蹲在山崖上,在暴雨中凝神掐算。他在雨中凝神思考,雨滴无法穿过避水术凝结的屏障落在他身上,于是只能不甘不愿的在他周身形成一片淡色的白雾,远远望去就好似他披了一身纱罗制成的蓑衣。   浮柔岛上很少会有这样风雨大作的时候,这显然是因为妖魔作怪的缘故。云墟真人结束了那场与云梦宫主的斗法之后便一直卧病不起,即便数千年的修为也终究有耗尽的那一天。附近海域的妖邪像是嗅到了浮柔岛主的血腥味,这段时间都如同疯了一般整日游曳在海岛四周,只等着云墟何时断气,它们便一鼓作气的冲上岛来。   这段时间乐和一直保持着警惕,师父虽然重伤,但他们师兄弟团结一心也能守护好这里。   说起来云墟真人一向喜欢收徒弟,夺下这浮柔岛的时候还孑然一身,后来陆陆续续四处寻找修仙的好苗子带回岛上加以栽培,七千年过去浮柔岛已成为了九州势力最庞大的仙门之一。乐和是他最器重也最宠爱的徒弟,不为别的,只因一来他出身名门家世显赫,二来天资过人,悟性极高。   他的年纪在修士之中还算青涩,修为境界却已甩开不少同辈人一大截。或许在浮柔岛上他的法力并不是最强的,但云墟却将赞美之词毫不吝惜的用在这个弟子身上,称他是浮柔岛上,未来最有希望参悟大道之人。   不过太有天赋带来的也并不全是好事,就比如说过早的筑基结丹,导致时光在他身上过早的放缓了脚步,最后更是直接让他停留在了十五岁。乐和活了两三千年了,却还是稚嫩的外貌,不少新来的弟子见到他之后都没法将那句“师叔”唤出口。   那时的乐和并不在意这个。在他看来,修士修得是内心,悟得是天地,一张脸长成什么样子都不要紧。便是将他的元神抽出,放在耄耋乞丐的身上,乐和也还是乐和,不会改变的。   浮柔岛不教卜算之术,因为云墟真人的师父——那位数千年钱据说可与神魔一战的聆璇君不会扶乩。不过乐和的母亲出自天衢阁,天衢阁最擅长的就是窥天算命之术,其门派的创始人据说得了上古司命神的亲传,因此天衢门人成了修士中最能洞察天机的那一批。乐和幼时跟着自己那位身为天衢长老的母亲,耳濡目染也学会了掐算的要诀。每次除妖斩魔之前,他都习惯性的算上一卦,用卦象判定敌方的位置与布局,然后他再以最小的代价轻易的战胜他们。   云墟偶尔会劝他最好少用卦术,人应当对命运存有敬畏之心。但乐和并不觉得扶乩之术有什么不好的,他喜欢将一切都把握在手心,从容不迫的规划每一次行动。   这一天,他掐算出来的结果是“大凶”。   他蹙紧了眉头,孩子气的脸庞因他的动作神情而显露出了不相衬的凝重深沉。前些天他才和几位师兄一起联手重创了鲛人族群,又诛杀了附近海域最凶恶的妖龙,还有什么是可以让他陷入“大凶”境地的?   为了确保结果无误,他掏出了袖中蓍草又算了一次,这一次倒是误打误撞算出了另一个结果——西南方向三十里外,有一群凡人正处于性命危急之中。   他毫不犹豫的收起法器,御剑朝着那个方向去了。师父告诉过他,修士当有慈悲悯人之心,遇上了落难的凡人,能救则救。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他这一去会遇到什么,他将永远与他的大道无缘。 第24章 小仙人   大雨瓢泼而下,连成一片冰冷的雨幕。乐和御剑穿梭过雷雨云,见到了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船只。   那艘船并不小,然而在骇浪之中有如一片落叶一般脆弱。海妖的腕足牢牢缠住了船身,鲛人们挥舞着鱼骨制成的兵刃攀爬上船,肆意屠戮。他远远的御剑在数百尺高的天空,都能听见凡人在被撕碎吞食前凄厉的哀鸣。但最棘手的还是水面下藏着的巨蚌“蜃”,它喷出的袅袅雾气是这艘长船误入海妖埋伏地的主要原因之一。船上清醒的人在仓皇躲避着鲛人的追杀,而沉醉于蜃怪蛊惑的人则直接主动从船上一跃而下,成为巨蚌的食物。   乐和当机立断催动本命剑向着海中的蜃怪刺去,同时以指为剑,划出数道凌厉的剑气,一口气将海妖的腕足悉数斩断。受伤的海妖因疼痛而剧烈的晃动,本就已经伤痕累累的船只被几条断腕一拍,顿时便从中断裂成了两截。   乐和眼尖的看见一个少女从断裂处坠落——在这之前她应当是吸入了蜃怪的幻雾,做了一个美妙的梦,不自觉的就爬上了桅杆,在高处凌风歌唱,此时她向着深渊坠落,却还沉浸在梦境之中,看不见海面下浮起的一张张血盆大口。   危急关头乐和亲自飞身扑过去接住了这个少女。   过去他一直清心寡欲的活着,没有成婚生子的念头,心中只有他的大道。当他拥抱住少女柔软温暖的身体时,内心并无杂念,搂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对他而言就跟搂着一块木头没什么分别。   本命剑刺中了蜃怪,虽然没有重伤对方,却也逼得蜃怪不得不收拢蚌壳,仓皇沉入海底。雾气转瞬被裹挟着冰雨的风吹散,少女眨了眨那双湿润的杏瞳,重新恢复意识后的第一眼,所见到的便是清隽的少年。   她愣愣的盯着乐和发呆,虽然已从梦中醒来,就好似又坠入了一个崭新的梦境。而那时的乐和对她的眼神懵然无觉,他忙着催动本命剑清除剩余的海妖,同时施术让即将沉海的船只短时间内继续浮在海面上。   在这期间他一直单手抱着少女,因为在他看来除了身边之外的四周都不安全,反正这少女的体重于他而言轻的就好似羽毛,他没必要放开她。自小便身在世外之地修行的乐和不懂得凡人的那一套礼数,不知道自己无意间坏了凡人严苛的男女大防,搅乱了少女心中一池春水。   终于海妖被诛,鲛人撤退,残破的船只在他法力的支撑下勉强漂浮在海面。暴雨不知在何时停歇,阴沉的天穹露出如同鱼肚白一般的光亮。他将怀中的少女放到了甲板上,转身想要联络同门的师兄弟赶过来救人——那些坠入了海中的凡人已经没有活路了,但是船上还有些重伤未死的人尚有一线生机。   “谢谢。”双足落地之后,少女敛衽一拜,怯生生开口,音色脆如黄鹂。   乐和并不在意凡人的道谢,但还是下意识扭头看向少女。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少女有着稚嫩而美好的容颜——其实对于那时的乐和来说,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在他心中并没有明确的定义,他只觉得少女的五官组合在一块看着让人很舒服,眉目间流转的风华,就像是祁峰山崖新绽的花朵,鲜活明丽。   乐和忍不住多看了这个少女几眼。他是云墟真人的亲传弟子,岛上许多弟子在他面前都需恭敬,可少女望向他的眼神中,更多的是不加掩饰好奇,“你是……仙人吗?”   灵力凝成的蝴蝶在指尖飞出,振动银色的双翼,飞向师尊所在的慑峰。他听见少女轻声说:“真美。”   美?   什么是美呢?乐和悄悄的想。   *   这群凡人是从西方陆地上来的,出海东行是因为家园被灾荒所侵,他们没有办法在故土活下去,只好寄希望于远洋。   包括乐和在内的不少修士都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在他们看来,凡人土地上的天灾都只是小风小雨而已,肆虐起来最多不过是两三年的事情,至于为此背井离乡么?可是师父说,凡人生存不易,只要有一季地里的粮食没有长成,他们就会挨饿,饿上五六天就会丢命。出海固然危险,然而留在已经横尸遍野的家园,更是看不到希望。   “凡人都是有赌性的,会在恐惧、绝望之类情绪的催动下做出孤注一掷的事情。即便理智上知道东海之外未必有新的土地能够接纳他们,他们也还是会怀抱着虚妄的期许扬帆。”   “真可怜。”乐和说出了这三个字。   出身在仙门世家的修士连死亡都很少会见到。浮柔岛上随随便便的一株野草都能在灵气滋养下活个两三百年,凡人短暂的寿数在他看来和朝生暮死没有什么区别。   云墟默默的注视着这个他曾经最喜爱的弟子,心中隐约不安。修道之人当有慈悲之心,虽说得大道者当太上忘情,可若是全无感情,在修炼的途中便注定难有进益。乐和天资过人,就是经历的事情太少,眼神空洞得如同死水,全无喜怒悲欢——想到这里云墟打消了那份不安,并且同意了乐和接下来提出的请求。   乐和请求在岛上划出部分土地暂时供这些凡人居住。凡人得进食、得饮用干净的水、得住在能够躲避风雨的房屋中才不会死。他救下来的凡人一共有一百二十九人,数目加起来比浮柔岛上的全部修士都还要多。要安置他们是桩麻烦事。他的师兄弟们倒还好,大家都是云墟的徒弟,在岛上要么独占一个山峰,要么独居一处峡谷,平时就各自待在各自的洞府修炼,结界设下后谁也吵不到他们。真正反对乐和提议的是大部分是外门弟子或是身份不高内门修士。   不过乐和不需要在意这些人的意见。他生下来就在一个很高很高的位子,从小想要什么便有什么,独断专行已成了他的习惯。于是反对的声音暂时被压下,一百余名凡人在乐和的庇护下得以在浮柔岛住下。他们理所当然的将乐和看作了再生父母、救苦神明。   乐和却是不大能适应这些凡人的热情。打生下来起就甚少与人接触,他在待人接物上还比不得一个孩子。每回去看望这些凡人,都会被弄得窘迫不已。   当他手足无措的时候,人群中传来低低的笑声,笑他笨拙青涩。他抬头张望,看见了人群边缘站着的少女,鸦青长发,明眸皓齿,比起初见之时更为美丽。   这时乐和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宁润娘。她是船上最小的女孩,那年十四岁,宛如一株含苞的花朵。   “小仙人累了,可要用茶?请随我来吧。”她朝他伸手,将他从人群中“解救”了出来。宁润娘是众多凡人中唯一看出了他内心不安的,别的凡人只当他沉默寡言是因为不屑开口,唯有她一眼望穿了他眸中的难为情。十四岁的宁润娘有着狐狸一样的敏锐和狐狸一样的狡猾。   她总爱在乐和面前笑,笑起来天上的星辰好像都被衬得黯淡。她牵着他的手走在夜间寂静的林荫道,掌心有温热。   “小仙人、小仙人,你不要怪罪大家太吵闹。大家都很感激你。我们凡人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恩情,只有一腔赤诚。”   “小仙人、小仙人,你知道吗?我们的船只从东原国的曚港启程时,其实是有三百来人,现在活着的还不足原来的一半。能够来到这座岛,对于我们来说就像是做梦一样。”   “小仙人、小仙人,再往东边而去,穿过浩瀚的大海,真的会有新的陆地吗?小仙人你那么厉害,一定能够去到那里吧。真好。”   小仙人。她总喜欢叫他小仙人,拖长了语调,带着撒娇一般的亲昵。   他问过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称呼,她用理所当然口吻回答:“因为你的确很年轻啊。”   他一本正经的告诉她:“我的年纪足够做你曾曾曾祖父。”   “是吗?”宁润娘一脸惊讶,“可是你看着真的不像个老头子。”   凡人真是肤浅,总爱以貌取人。乐和不满的想,眉毛皱起,越发得稚气。   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他的确像个孩子,虽然已经在这人世活了上百年,可是他的心依然是一颗少年的心。   *   凡人的目的地是传说中东海尽头的陆地。   但是他们的船只坏了,浮柔岛海域又多妖魔,于是这些凡人们都龟缩在浮柔岛上不敢再出海。起初浮柔岛只是一个暂时的避难所,后来时间久了,凡人们渐渐的萌生了在此处生根的心思。他们是一群逃荒的难民,所求无非是活下去的机会,既然在这座岛上他们可以活得很好,那为什么还要远走呢?   凡人的村落渐渐在岛上成形,外门弟子们怨怼的声音也在暗处逐渐累积。 第25章 蜃……骗子……不能信……   凡人们最开始在浮柔岛上居住的是岩穴山洞,后来,他们搭建起了简陋的竹屋茅舍,再后来,精良的木屋瓦房成为了他们的栖身之所。   很显然他们是想要在浮柔岛上长期的居住下去了。这里远离中原的纷扰,又不受天灾与妖魔的侵袭,世上哪有比这更好的桃源乐土。   那时候的乐和并不反对凡人们在这里长期的定居。出于慈悲、出于高高在上俯瞰的习惯,他劝着师兄弟接纳这些凡人。浮柔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收容这一百余号人的地方还是绰绰有余。凡人们在他的庇护下很快结成了村社、开垦了农田。如同扎根在肥美土地上的野草种子一样,一眨眼便欣欣向荣的发芽抽条。   乐和在祁峰山巅修行,偶尔朝山下投去一瞥,每次都会发现凡人聚集的村庄又有了新的模样。远眺的次数多了,他开始忍不住羡慕那凡俗的热闹。对于出身在仙门世家的乐和来说,人世最寻常的男耕女织、袅袅炊烟、鸡鸣犬吠,都是那样的新奇而有趣。   凡人们感激他的恩德,常常不顾祁峰艰险,跋涉至山巅向他献上田间收获的作物或是家中妇人新织出的布匹。乐和不需要这些,可他收下了礼物,并且施法让这些脆弱的凡人之物能够长期的保存。   洞府的凡人献礼越堆越多,他看着它们发呆,越发的想要更进一步的了解凡人。为此他将那艘船上的凡人书籍悉数搬到了祁峰藏经阁,又想尽一切办法在岛上搜罗凡人的读物。他兴致勃勃的向自己的师父云墟询问凡人的历史与风俗,云墟却说,“你这是白费力气。”   乐和这还是第一次在师父那里受挫,云墟对他向来只有夸赞,甚少会有否定他的时候,“为什么?”   “你不会理解凡人的。”云墟盘膝坐在慑峰玉宫之中,看着天际的白云悠悠说道。   乐和不信。他觉得自己分明已经对凡人有够了解了。   帮助他了解凡人的是宁润娘,他每一次下山去到那个凡人的村庄,都会见到宁润娘。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据说一家人都在灾荒中死去,她只好跟着同乡一起登上了远洋航行的船只。在她的眼中乐和很难看见阴霾,她总是欢快的穿行在人群之中,帮人洗衣、缝补、做饭、修补篱笆——总有忙不完的事。   乐和喜欢和她说话,喜欢听她脆如莺啼的声音,喜欢看她眉飞色舞的神采。几乎所有的凡人都对乐和毕恭毕敬,只有这个青涩懵懂的小丫头固执的将乐和当做是自己的同龄人。   化形术对于修士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一种法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乐和每次下山都会变换模样。然而每一次宁润娘都能认出他来,就好像她有一双火眼金睛。   可她是凡人,凡人怎么可能看得穿他的化形之术呢?乐和百思不得其解。宁润娘在得知他的疑惑后咯咯大笑,说:“村里也就一百多人,大家一块经历生死,早就到了情同手足的地步。谁会记不得自己手足的脸啊,多出来一张陌生的面容,除了是小仙人你之外,还能是谁呢?”   “为什么不能是岛上别的修士?我记得我三师兄的徒儿们,住的就离这不远。”   “可是他们的神情都不像你。”这句话脱口而出。   “神情?我是什么神情?”乐和问。   宁润娘却不答话了,她低下头去,脸颊有红云浮出。十四五岁的女孩,春桃含苞,情窦初开。   “你看我时比他们都要温柔,眼睛像是波光粼粼的湖。”她嗫嚅,不知是说给乐和,还是说给自己。   在乐和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又从草垛上一跃而起,抓住他的手,“我们去放爆竹吧,可有意思了,去吧。”   乐和喜欢凡人的节俗。修士们大多连时间的概念都没有,又怎会在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中专门择几个日子来庆祝?只有在凡人的聚落里,他才会意识到时间流逝的乐趣,他跟着宁润娘一起,在中秋时拜月、在重阳登高,又在除夕这夜,挤在闹哄哄的人群中,看人放爆竹。   虽然乐和觉得爆竹这东西挺没意思的,爆开那一瞬的声响还不如他随手掐得引雷诀。但是他浸在欢笑的海洋中,四周的人们都在笑,他于是便也情不自禁的微笑。   村民中有善于制作烟火的工匠,也不知他们是怎样折腾的,竟通过岛上的几种矿石造出了烟花。   宁润娘惊喜的蹦跳了起来,指着天空对他大声喊了什么。   他没有听清楚,耳边吵吵闹闹的,但他下意识的顺着她的手指抬头,然后他看见了大片大片的烟花。   灿烂的颜色在天穹绽开,是一朵的花的形状,然而一呼一吸之间,这朵花便绚丽的凋零。乐和不明白凡人为什么会喜欢这种花,太短暂,开放的刹那就充斥着遗憾。   下一刻,他愣住了。   纵是妖魔入侵、山崩地裂都不足以使他如此刻一般惊讶,宁润娘在他转头之时,猛地凑过来吻向了他的唇。   这一吻有如蜻蜓点水,仓促到他日后哪怕借助蜃怪的力量,都无法回忆起双唇相触的感受。可这一吻对他来说又太过意义深刻,深刻到他哪怕堕魔疯癫,都还牢牢记着那晚的烟火和凉风。   他们两个人之中,是宁润娘先动心的。   十四岁的凡人少女,已经懂得了情与爱为何物,世外修行了数百年的仙人,懵然不知风月。一吻之后少女满面羞红的转身就逃,乐和疑惑的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心中若有所失。   他将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师父。因为想不通,所以希望有人能为他解惑。   云墟听后久久沉默,从夕阳西沉至明月升起。师徒二人的影子在灯下一点点的变化,一向沉稳的乐和那日不知怎的焦躁,在漫长的寂静中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人伦,天理也。如日落月升,亘古不变。”云墟幽幽叹息。   师尊的教诲让他更是陷入迷茫。人伦?他既非凡人,亦不懂伦常。   他去了海岛西岸,眺望茫茫大海,在视线看不到的尽头,是中原大陆,是故乡——乐和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家的眷恋,只是每次迷惘之际都会无意识的来到这里,然后在涛声中放空深思。   润娘就在这时候找到了他,背着双手支支吾吾。他问她有什么事,润娘咬着下唇,抬眸匆匆瞥他一眼,最后千言万语都被舍下,她只说了一句话,“我就要及笄了。”   他眨了眨眼睛,不懂及笄对于凡人女子的涵义。   “及笄之后便可以许人了。”她望向他的目光似嗔、似羞、似怨、似无可奈何,没有任何一个合适的词语足够描述她此时的眼波,那双清透的褐色眸子如同深不见底的渊薮,坠入其中便再难爬出。   师父的叹息在这一刻再度划过他的心头,他看向天际,昏暗朦胧的云层散开,露出了粲然的星辰,星光点亮了夜空,乐和心中也仿佛有一道亮光划过,他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如果你要嫁人的话,”他转过头看着少女,“我怎么样?”   浮柔岛上不禁嫁娶,他也曾见过有师兄姊情投意合结为道侣。至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那更是不必要的礼节,只要他想,他就可以与润娘拜天拜地,结为夫妻。   润娘因他的这句话而欢喜得红了眼眶,拼了命的点头,最后依偎在他的怀中嚎啕大哭。他虽然不懂她为何哭泣,却也还是学着那位娶了妻的师兄一般,轻柔的拍着女孩的肩膀。   他们两个人之中,是宁润娘先动心,但他也曾义无反顾的回应这份感情。   那年宁润娘十四岁,乐和两千岁。他们草率的许下了约定,却不知道该如何践行。   他们没来得及成婚,因为没过多久乐和就得到了大师兄给他的任务——冒死杀出被海妖围困的浮柔岛,前往西方沧山。   沧山据说位于雪域,神秘莫测,就连修仙者都没有几个能够踏足其中。山上有上古神祇名曰:金母,手中有灵丹妙药,那药是拯救云墟真人的最后希望。他被云梦宫主所伤,已经到了油尽灯枯。   作为岛上唯一擅长占卜,能够推算出沧山方位的弟子,乐和义无反顾的接下了这一任务,带着他的剑,独自离开了浮柔岛。   **   “你是乐和真人的妻子么?”幻境之中,阿箬询问那缕幽魂。   “又或者——”她看向那个面目平庸的农人——他曾经顶着乐和真人的脸,又被幽魂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这才是你的所爱?”   幽魂发出哀戚的呜咽。   “蜃、蜃……”   在呜咽中,阿箬依稀听见断断续续的人声,就好似是一个女人被麻绳勒住后竭尽全力的求救。   “蜃……骗子……不能信……”   那只常年盘踞海底,靠着雾气编织幻梦的妖物,是这个世上最狡诈的生灵。 第26章 阿箬的声音忽然从另一端……   聆璇君挥袖, 重重雾气散去。就在刚才,蜃怪在他面前重现了五百年前岛上的一段往事。   “无聊的故事。”他冰冷的评价。   蜃怪默然无言。   他看见了一对男女如何相爱,但他对别人的情爱并不感兴趣, 更何况这所谓的爱情只是场镜花水月。   五百年前,乐和曾为了替师父求药而离开了浮柔岛,他不在的那段时间里,浮柔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云墟油尽灯枯, 他的师兄弟斗作一团, 曾经和睦的凡人村落也便得混乱不堪,而宁润娘——宁润娘也变了。清灵的少女,再见面时已是臃肿憔悴的妇人, 看向他的眼神浑浊, 早已没有了当初青涩的爱意。   阿箬从藏经阁的记载中推断出了部分当年凡人在浮柔岛上的遭遇, 之后聆璇君从岛上的各个角落验证了阿箬的推论。   保护凡人的乐和在离开浮柔岛之后,岛上凡人的生活逐渐艰难。浮柔岛的土地不是不能给凡人们开垦种田,毕竟在灵气滋养下, 再珍惜的灵植都能在岛上存活,种些小麦粟米完全不成问题。   岛上修士们害怕的是凡人吃饱穿暖之后, 繁衍的速度。他们上岛后的第二年, 就有十一名婴儿出生,之后每年都有成婚的夫妇和新生的孩童。他们在祁峰山脚建起了村落, 村落的规模越来越大,不断侵吞蚕食着周边土地。短时间内他们与岛上的修士相安无事, 可是时间长了呢?也许某位修士闭关修炼个几百年,某日打开洞府,就能发现宗门荡然无存,而自己竟身在某座城池的菜市场里。   凡人们敏锐的意识到了周遭的敌意。为了生存, 一方面他们也有意识的低调处事,像是住在人类屋子里的老鼠一样谨慎,可是传续香火是不少人的执念,夫妻敦伦亦是人的本能,每年总还是有新生儿降生;另一方面他们开始有意识的讨好修士,企图找出如乐和一般慈悲心肠的“神仙”。   有些人想到了行贿。在田庄,农民们会小心翼翼的讨好收租的“三老”;在城池黔首会巴结管理闾里胥吏。人通过给位高者财物、奉承来换取利益已成了习惯,甚至更无耻的还可以为权贵献上美人。   专心修道的内门弟子不会搭理这些凡人,却难保那些道心未定的外门中人不会狐假虎威心生妄念——慑峰山巅的玉石雕像,便是某位外门弟子为了献媚于云墟而强迫凡人打造的。   宁润娘就是在那段时间出嫁的,是的,聆璇君猜,宁润娘应当是嫁给了旁人。因为宁无玷身上似乎并没有留着乐和的血,这是那个女人与别的男子生下的后嗣。宁无玷的生父极有可能也是个凡人,与宁润娘一般无二的凡人。宁无玷虽然属于凡人中较为幸运的那一类,生来拥有灵窍,可资质实在平庸得过分,但凡有个灵力高强的父亲,做儿子的都不至于天资如此差劲,聆璇君在见到宁无玷的第一眼,就看出了这孩子原本不适合修道,是乐和用丹药和灵器强行将他送上了长老的位子。   聆璇君不清楚她究竟是移情别恋,还是在那段时间里为了保全己身而忍辱。但总之,她违背了与乐和的誓言。   聆璇君早在七千年前就见多了痴男怨女,早已不会感到惊讶。不过乐和怕是心中不大好受,难怪之后变得疯疯癫癫。   再后来,是岛上弟子为了争夺掌门之位的那场混战。那一战海妖被内奸引到了岛上——聆璇君未曾亲眼见过那一战,但他在浮柔岛的部分区域发现了昔年激战的痕迹,可以证明当年的惨烈战况。那一百多名凡人不知为何竟然一个也没能保住,宁润娘夫妇也双双殒命。   阴瘴对乐和怀抱着极大的恨意,聆璇君怀疑当年他们的死或许并不简单。还有就是——原本生活在海洋中的蜃怪竟然被困在了宁润娘的墓里,这也十分奇怪。岛上弟子都说,是乐和解决了蜃。他不杀了这海妖,将它关在这阴气极重的地底是想要慢慢折磨死它么?   一重重的迷惑等着他来解决,然而聆璇君却认为这些暂且都还不值得他驻足深思,他眼下急着去救阿箬,管不了别人的爱恨情仇。   然而薄雾又一次不依不饶的纠缠了过来,雾气中隐约是谁的抽泣。   被一而再再而三的阻住去路,聆璇君多少有些恼了。指尖掐诀,金光凌厉的向前劈去,雾气被破开,如同虫豸一般暂时退却蜷缩在角落,跃跃欲试而又战战兢兢。   “蜃,七千年前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我知道你几乎不会挪动,就一直躺在浮柔岛附近的海域。早些年你庇护这一带的海妖,那时的浮柔岛是海妖结合产卵的地方,你用迷雾让海上的船只无力靠近。但云墟发现了这座岛,并且将此岛据为了己有。当时我一心想找地方沉睡,没有管教好这个徒弟算是我的过错,所以今日我不会对你动手,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凡人姑娘,找到了我就走,你不要阻拦我。”   聆璇君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完原本安静的蜃怪便如同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雾气再度变得浓郁,对着聆璇君气势汹汹的扑来,雾气中伸出了肉质的触须,冲着聆璇君的要害刺去。   因为方才承诺过不会对蜃怪动手,聆璇君只能闪躲,被动的招架蜃怪的攻击。以他的修为想要在蜃怪如狂风骤雨一般的袭击中全身而退并不难,可是蜃怪不断的撞击墓穴,他担心这座修建于五百年前的古墓很快就会被撞塌,阿箬如果还在这墓穴中——虽然他不知道她此刻在哪,但墓穴坍塌,她大概会死。   想到这里聆璇君放弃了后撤,像是自投罗网一般直接扑向了浓雾,直刺雾气最深处的蜃怪。   那浓郁的白雾化作牢笼,一下子将他严严实实的笼罩。   *   聆璇君不害怕蜃怪的蛊惑,蜃怪扰乱不了他的意志,他能够分辨出梦境与现实。   穿过浓雾之后,他见到的是——海港。   很显然,这又是一个幻境。他警惕的四下打量,寻找这个幻境的突破口。就在这时,他见到了乐和,神态更为年轻的浮柔弟子乐和。   出于好奇,聆璇君放下了掐诀的手。他倒要看看,这一次蜃怪又想要他看什么。   **   云墟法力最强的时候,压制住了浮柔岛周遭的海怪,甚至还利用了蜃的能力,设下了护岛大阵,将蜃的雾气化作了对浮柔剑宗保护的一环。   不过凡事都有个因果轮回,当年肆无忌惮时有多畅快,日后遭报应时便有多惨痛。云墟濒死之时,曾经慑服于他的海中精怪们纷纷挣脱了契约,将浮柔岛牢牢包围。它们意识到了乐和出海是想要为师父寻找一线生机,于是对乐和的围剿也就格外的凶狠。   乐和的师兄姊们结成剑阵,浴血而战,以惨烈的方式护送他离开浮柔岛,最后每一位云墟亲手教出来的高徒都在这一战中身受重伤,抵达西边大陆海岸的,唯有乐和一人,而那时的乐和在九死一生后,再深厚的灵力也无法支持他继续御剑。   他只好乔装成了凡人,混在了市井之中,默默的调息,靠着天地日月的精华养伤。   那是一座名为曚的海港,他坐在海滩上看着人来人往的俗世繁华,过了好一阵子终于想起,他曾经在润娘口中听到过“曚”这个名字。润娘说她是因为家乡遭灾才登上船只远赴重洋的,出发之时曚港冷寂得如同一座坟丘。可是这才过去多久呢,曚港便又重新恢复了热闹。凡人的生命力真是可怕,就像是永远也烧不尽的野草。   乐和将身上素白如雪的羽衣化作了粗麻短打,长发凌乱的束起裹在黑色的头巾里,看着就好像就是一个寻常的凡人。润娘和他讲过人世的风俗,他完全知道自己该怎样才能让自己像一个凡人。可是——再精妙的模仿终究也只是模仿而已。   他站在人潮涌动的海滩,身边贩夫走卒来来往往,而他则仿佛与这份热闹剥离了一般,难以融入。日落之后,喧嚣渐渐散去,再忙碌的佣工都擦着脸上的汗离开了这里,个个走时步履轻盈——因为他们是要回家了,在凡世,再孤独的人也终归有家,小小的栖身之所,住着相互扶持的人。只剩乐和仍旧站在沙滩上,在月光下静静的注视着自己的影子。   退潮之后的海岸上有不慎被冲上岸的小鱼,离开海水来到陆地之后,只能绝望的张大嘴挣扎,合不上的眼睛中透着凄然的绝望。乐和那一整个晚上都在不停的捡拾上岸的鱼,将它们重新抛回大海里。   聆璇君身为这个幻境的“局外之人”,看着这个乐和在喧闹之中发呆,看着他踩在月下如雪一般的砂砾上,来来回回的捡拾搁浅的鱼。有时候他会不自觉得沉浸在这个幻境之中,以为自己就是乐和,但更多时候他保持着清醒。   清醒状态下的他看向乐和的眼眸中满是疑惑。他不明白自己这个徒孙为什么要做如此没有意义的事情。万物生死自有命数。修道之人无论修的是什么道,都不该擅自掺和几条鱼的生死,乐和平日里也是个头脑正常的孩子,怎么就莫名其妙的慈悲了起来。   后来聆璇君忽然想通了,乐和也许是觉得自他己和这些被冲上岸的海鱼很像。都来到了陌生的地方,失去了身边的同伴。   他在曚港停留了七天——以聆璇君的视角来看,就只是太阳的七次升落,但当年乐和是真的在曚港熬过了七个昼夜。七天其实不算很长,别说修士,就连凡人都未必会在乎七日都光阴。可孤独之中都每一刻都是折磨。七天时间里乐和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他当然没有伤到声带,只是身边没有愿意陪他说话的人。而这七天里他耳边几乎随时都有人世的喧哗,那份热闹却最终没能进到他的心里,他还是觉得很寂寥,就好像是待在深山老林,天地间只有他一个活物。   第七天他姑且调整好了气息,身上的伤大致愈合,于是再度乘剑御风,向西而行。   期间又是波折不断。浮柔剑宗在诸多修仙门派之中声名不算差,但终究也还是有那么几个仇家。聆璇君叹息的看着这个初出茅庐的傻徒孙不懂躲避锋芒,一心想着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沧山为师父求药,却忘了绕开仇家所在的地界,撞上了好几拨对浮柔剑宗怀有怨愤之心的修士,和他们大大小小交战了数十场。   虽然每一次都胜了,但每一次都付出了代价。伤势最重的时候他藏身在山崖峭壁之下,听着自己鲜血一滴滴落下的清脆声响,眼神黯淡无光。   聆璇君心中一动,忽然觉得这孩子很可怜。   他并没有多少悲悯之心,会这么想是因为……乐和让他想起了他自己的曾经。早年他独自闯荡九州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次像乐和一样身负重伤,只能悄悄躲着舔舐伤口。那时的他还不懂“委屈”这种情绪,只是疑惑这世界为何不公,他的对手断几根头发都有人心疼,而他在阴冷的角落里仍受痛苦却没有一个人来问他是否还好。   “润娘……”聆璇君听见半昏迷的乐和呢喃出这两个字。   这时他倒是想起润娘了。   乐和离开浮柔岛那天,润娘哭着来送他,修士不轻易喜悲,一年少年稚气的乐和对凡人过于激烈的情感表达方式茫然无措,最后只是木讷的向润娘递上了手帕。   聆璇君无意识的叹了口气。之前他觉得这小子和他相像,现在仔细想想,分明一点也不像。乐和好歹还有个宁润娘愿意为他落泪呢。   也许是靠着这么一点安慰,乐和熬过了追杀,最后他带着一身的伤,活着去到了上洛城。   修士大多选在僻静之所修行,但凡修仙门派,不是在密林深处,就是在高山之巅,唯独天衢阁是个例外,天衢阁在凡人的国都上洛城。   自七千年前,那位被凡人称为圣武帝的女人将皇宫建立在此处之后,上洛一直便是中原大地的心脏。他脚踩云霞降落在城门上,城中的凡人见怪不怪的朝他投来漠然的一瞥。他的母亲当时身在九重宫阙,是时任天子的讲师,他想要见她,竟还需要通过凡人一个名为鸿胪寺的官署递交文牒,而后才能被宦官引入宫门。聆璇君缄默的跟着他穿过复道回廊,来到那个女人的跟前。   乐和原本是不想见自己母亲的,可是仅凭他一人的力量推算出来的沧山方位根本不够精确,他只能来到天衢阁求助。   见到母亲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在他前往浮柔剑宗的这几百年,他的父母早已分开。父亲一心追逐大道,决意舍弃人世种种牵绊,许多年前就已经立誓,不见任何故人。母亲也早就换了道侣,在见到他这个儿子时,眼神中只有冷淡。   乐和原以为自己可以云淡风轻,毕竟他从未期许过什么父母之爱,也就不至于在此刻失落。然而面对着母亲陌生的目光,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刺痛。   也许是因为和凡人打交道的次数太多了,心也变得柔软了。从前他并不在意这些的。   聆璇君冷眼看着这对母子,心绪复杂。   天衢阁与浮柔剑宗的关系不算坏,因此天衢阁内派出了数十名顶尖的弟子,在皇宫帝王龙气最盛的太昭殿前摆下了北纭大阵,历时九天九夜,终于算出了沧山的精确地点。   不过在乐和出发之前,母亲试着阻拦了他一下,告诉他沧山危险,极有可能一去不回。   当然,在听到他坚持要去沧山之后,她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可见她对儿子的关心也不过是客套而已,并不是真的就害怕失去他。   想要登上沧山,需要历经重重的考验,最凶险的是山上的寒天之阵。在阵中法力再高强的修士也只如凡人一般用双脚跋涉。山顶金母的神宫在暴雪中隐约看见,旅者奋力的迈动双腿,却会发现自己距目的地越来越远。大雪一重又一重的落下,渐渐的天地间除了素白之外什么都见不到,除了风声外什么都听不到,哪怕是能够通天彻地的大能,在这样的环境下都会觉得自己渺小如尘砾,所有哀伤的往事、前尘的遗憾、消沉的悲念都会涌上心头,看着没有尽头的白雪,到最后甚至会不再记得自己是谁,什么壮志什么豪气,都在风雪中被消磨,最后只剩无尽的疲惫,遗忘了目的地的旅人孤独的倒在雪原,任由自己被彻骨的寒冷活埋。   聆璇君跟着他一块在雪中前行。幻境中的寒天阵对他似乎竟也起了作用。他越往前走越是疲倦,差不多快忘了自己是谁,心里只剩一片苍凉。举目望去四面都是空空荡荡的白,铺天盖地的素色将人心一层层的裹住,时间与空间的概念被逐渐抛弃,他不记得自己在这绝对孤寂的雪原中前行了多久——也许是千万年吧,否则为何颅内的记忆都变得那样模糊?就好似是久经风霜之后斑驳的岩石。   七千年前聆璇君闯过许多仙宫神庙,唯独不敢来这沧山。因为他知道这沧山的可怕不在于杀人,而是杀死身为活物的那颗“心。”   当乐和瘫倒在雪地中的时候,聆璇君也在茫茫素白中摇摇欲坠。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乐和,又似乎是变成了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卷入了风暴之中,同这个世上没有任何的羁绊。   乐和……乐和是个可怜虫。师父虽然器重他,但他若死了,岛上多得是同门能够取代他;父母不爱他,他的死亡最多换得他们一声叹息,他死了不会有人在意。过去千百年来养成的高傲崩塌,这一刻他卑微如尘埃。宇宙间谁会在意一粒尘埃呢?所以不妨闭眼吧,他活着于这个世间无益,死了也不会有谁在乎。   不……   不。   有个声音却倔强的在乐和心中一遍遍的重复。   润娘会为他哭的。   润娘在乎他,他记得他离开浮柔岛的时候,她抽噎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凡人直白粗浅的情感表达在绝望之中给予了他生的希望,于他而言宁润娘不再仅仅只是爱人,她是风筝的线,是他与这个世间的牵绊。   他站起,一步步的走到了金母神宫。   他对润娘的爱情,真正萌发应当就是在这时,他于雪原之中自我拷问,最终豁然明白了宁润娘于他而言的意义。   可是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他爱上宁润娘的时候,也正是宁润娘离开他的时候。   *   聆璇君最后在那个幻境中见到的是金母慈悲的虚影。   同司命、五帝一样,这位尊神早在数万年前就不理世事,乐和的到来惊扰了祂的睡眠,但祂也并未显露真身,只是用一抹虚影来同乐和交谈。   祂问乐和想要什么,乐和据实相告,于是那抹虚影便毫不迟疑的就将炼制好了的灵药交到了乐和的手中,甚至都没有象征性的设一些条件来刁难一下他。   聆璇君能理解金母的慷慨,对于这些上古神明来说,那些让世人争来抢去的奇珍,就好比只是祂们的一根毫毛、一片指甲而已。   金母的大方惊讶到了乐和,这个平生从未求过人的傲气修士,手捧着治伤良药在金母神座前迟疑良久,不愿离去。直到那抹虚影即将消失,乐和终于按捺不住开口,提出了又一个请求,“我……我还想要……长生不死之药!”   修士能通过天地的灵气延长寿命,法力强的如云墟,活了将近七千年,不知见证了多少风云变化。长生不死之药是给凡人用的,修士贸然服下了反倒于修行无益。   凡人是无法活着走到金母面前的,因此千万年来,也几乎无人向索求过长生不死药。   聆璇君知道他这是为谁而求药,这时候的乐和已经在认认真真的思索与宁润娘的未来。凡人的寿命短暂如昙花开谢,要想长相厮守,就只有借助神药。   可是润娘终究还是死了。聆璇君面无表情的想。不死药没能从妖魔口中保住她的性命。   **   雾气散开,幻境破碎,聆璇君闯进了墓穴最深处,见到了蜃怪。   在幻境中,聆璇君恍惚间感觉自己像是陪着乐和历经了漫长的沧桑岁月,可在现实中,仅仅只是度过了一呼一吸的时间。   最深的墓室中,蜃怪在等着他。那是一只极大的蚌,蚌壳张开,像是一座小型的宫殿。蚌肉中央站着一个人,或者说,那个人与蚌肉连成了一体,手足都化成了肉质的触须,巨蚌是祂,祂便是传说中的蜃怪。   “你就是杀死宁润娘的人?”聆璇君扬声问道。他清楚以蜃怪的智慧能够听懂他的言语。   在跃下这座墓穴之前,宁润娘于他而言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死人,可是在从幻境中见到了她与乐和的故事后,聆璇君暂时没办法不在意这个女人的死亡——尤其是第二个幻境。第一个幻境中他只是故事的旁观着,第二个幻境则多多少少让他代入其中。他一时半会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乐和还是聆璇,是否也曾失去过一个对他极其重要的爱人。   乐和都已经为宁润娘求来了不死药,他们之间只差最后一步就可以走向圆满——哪怕宁润娘在那十年的时间里已经变心,可是再给他们几百年的时光,焉知她不会再变回去啊。   幻境中的情绪影响到了他,原本并不十分在乎乐和这个徒孙的聆璇君,竟然不由自主的对他产生了怜悯,惋惜他痛失所爱,惋惜之后五百年都一直活在悔恨之中。   蜃怪没有回答聆璇君的问话,肉质的触手宛如一张大网朝着聆璇君扑来。这只在海中活了上万载的妖怪像是被坟墓的阴气逼疯了一般,不管不顾的想要在聆璇君这里寻死。要知道蜃怪并不以武力见长,致.幻的雾气不起作用的情况下,祂对上聆璇君只有被杀得份。   聆璇君记着一开始的誓言,并不打算杀蜃怪。可是被对方纠缠久了,心中忍不住烦躁。蜃怪在用触须与他作战的同时不断的释放出小股血色的雾,雾气中含着的幻境对聆璇君并不构成致命威胁,可是每一捧血雾散去,聆璇君都会见到一段血腥的往事——那是五百年前凡人被海妖屠戮的画面。男女老幼如同荒原中被围猎的羊羔一般,被一只只海底爬上的怪物撕碎,年幼的孩子甚至被整个生吞,死前的哭叫凄惨无比。   聆璇君还看见了宁润娘,那个女人自高山上坠落,巨蚌张开了大口——   聆璇君那一瞬间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濒死之人的绝望影响到了他。他不再和蜃怪做无意义的缠斗,一柄银光凝成的长剑出现在了他的手心,他提剑对着蜃怪刺了过去。   “住手——”阿箬的声音忽然从另一端传来。   聆璇君抬头,刚好看见她纵身从高处跃下,身后还跟着由一团漆黑瘴气凝成的女人。 第27章 宁润娘是被蜃所杀的吗?   “师父还是没有找到吗?”慑峰玉宫前, 公孙无羁和宁无玷正代替他们的师父主持岛上大局。受惊的弟子这时差不多已被安抚,闯入岛上的妖魔也都被清理干净,可是被派出去寻找乐和下落的人, 迟迟没能给他们带来好消息。   “也许是死了吧。”宁无玷低头挥笔,计算着此番劫难之后岛上诸峰的损失。他不关心乐和怎样了,他只在意要怎样才能尽快修复浮柔岛的护岛大阵。   “师兄!”公孙无羁蹙眉,厉声斥道:“如此欺师灭祖的大不敬之言, 也是师兄可以轻易说出口的么?”   “你终究还是向着他的。”宁无玷在玉简上勾写不停, 他在修行方面没有多少天赋,处理庶务的本事倒是不差,很快就算出了应当拨给受伤弟子药草的数目, “也是, 你毕竟是他的徒弟。”   “师兄难道便不是了么?”公孙无羁忍不住拔高声调反驳, 在对上宁无玷凉薄的视线后,她叹息,如同让步一般又将声音压低, “师兄,师父待你不薄。”   宁无玷只是冷笑, 笑着说:“方才咱们的祖师爷冲我问了一个问题——他问我, 我的父亲是谁。我说,不知道。”   宁无玷生父存在于世上的一切痕迹, 都被乐和毁去了。这是比杀了一个人更残忍的事情,让他在这个世间彻底消失。   “师兄……”公孙无羁知道他不好受。   宁无玷却打断了她的话, “别叫我师兄了,其实论起年纪来,你要比我年长许多。只是拜入那人门下的时间略晚而已。我出生的时候……你已经到这岛上有好几百年了吧,你见过我的父母吗?如果见过, 哪怕只有一点点的记忆——”宁无玷声音发颤,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祁峰长老,也会在眷恋父母的时候流露出柔软的眼神,“请你告诉我,我求你告诉我。”   公孙无羁木然的操作着飞剑将昏倒在摄峰的弟子送去俪峰温泉养伤,就好像没有听到宁无玷的话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无玷,你明知道师父不喜欢人们提起当年的事情。”   “反正他现在也失踪了。”宁无玷满不在乎的冷笑。   “你——唉。”公孙无羁一向那这个名义上的师兄、实际上的后辈没有办法。   **   公孙无羁在成为乐和弟子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是浮柔剑宗的外门弟子,熬了几百年后成为了某峰长老的记名弟子,待遇也只比外门稍好那么一点点罢了。   其实若论资质,公孙无羁并不算差,可是那恰是浮柔剑宗最为辉煌的时候,云墟真人还活着,浮柔剑宗是当之无愧的仙门之首。   身为记名弟子,她还没有“无羁”这个道号,她那时候的名字是“琮”,凡人一种祭祀天地的礼器,“公孙琮”这个三个字象征着她高贵的身份。她祖上是高祖皇帝的女儿,她流着皇室的血,一生下来地位就凌驾于天底下绝大部分凡人之上。但她并不想作为一个贵族耽溺声色的度过这一世。   很小的时候,公孙琮就不爱华服与美食,她时常盯着天空发呆,乳母们都夸这位小千金文静乖巧,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是在思考——她在想天上为何有星辰、万物生灭的规律是什么、神仙之外还有神仙么、世界的终极在哪?   她问遍了上洛城中博学的夫子,没有谁知道她问题的答案。太学中最年长的鸿儒眉毛胡须都花白了,他告诉她,人拥有的寿命太短,能探索的时间更少,想要解决未知的问题,百年根本不够。   既然百年不够,那就努力让自己活长久些好了——这是公孙琮最初决定出世修道的理由。   金枝玉叶卸去了锦绣长袍,成为了浮柔岛上的寻常弟子。日子一天天流逝,她在时光的流逝中逐渐遗忘了自己当年的模样。直到某年有一艘来自大陆的船只载来了一百多名逃难至此的凡人,她这才迷迷糊糊的回忆起了前尘。   此时距她辞别故土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了,所熟悉的故人只怕早就成了坟冢枯骨。然而在听说中原遭遇大灾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的揪心。公孙琮成了岛上少部分亲近那些凡人的弟子。她时常会来到那座凡人的村庄去,同那里的凡人闲聊,问他们在岛上过得可好。   公孙琮也是见过宁润娘的。   在乐和眼中,宁润娘是春日的红花,是夜空的星辰,但人的眼睛有时候是会欺骗脑子的。宁润娘其实并不是特别美——后来她长开之后的确颇有秀雅清婉的风韵,可十几岁的宁润娘就只是个粗糙的毛丫头,发髻常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还总爱笑,咧嘴时露出微龅的牙齿。   公孙琮第一次见到这个小丫头时,她正在田间干活。暖风吹动麦浪,她抬头仰起被晒黑的脸。原本正在和公孙琮说话的几个孩子立时端着水和手帕朝宁润娘跑去,这让公孙琮多少有些疑惑,疑惑这些孩子对此女过分的殷勤。虽说宁润娘在接受了水和帕子后也温柔的抚摸了孩子们的发旋,昭显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可是……公孙琮还是觉得那几个孩子在宁润娘面前谄媚得不对劲。   孩子也是精明的,受父母的教诲,知道哪些人该讨好,哪些人不必多理。   孩子朝着疑惑的公孙琮解释说:“因为仙人喜欢她。”   从稚童颠三倒四的叙述中,公孙琮知道了眼前的凡人女子是云墟真人爱徒的心上人。   修士和凡人之间竟然许下了婚约,真是稀奇。公孙琮感慨。   如今凡人生活在浮柔岛,等同于寄人篱下。他们会竭尽所能的寻求安全感,成为了乐和未婚妻的宁润娘哪怕仍然将自己当做是村民中的一员,每日坚持耕田织布,也阻止不了身边人主动向她弯下腰。   那时乐和已经离开三四年了。公孙琮之前见过这位高傲而卓越的掌门弟子,不靠近他都能感受到他深厚修为所带来的威压——可是即便是乐和这样的天才,前往沧山都极有可能命丧半途。公孙琮消极的想道。她来浮柔岛几百年,阅览了藏经阁中不知多少卷轴,知道沧山是个怎样凶险的地方。   凡人们却因无知而保持着乐观,宁润娘坚信自己的未婚夫很快就能回来,村庄里的凡人最初也认为,他们的苦难很快就能因乐和的归来而结束。   那时的凡人的日子已经开始不好过了。内门弟子忙于抵御海妖入侵,还要分拨人手去保护这些脆弱的凡人,一个个的都怨声载道。外门弟子则向凡人肆意勒索,索要布帛、粮食,将凡人当做奴仆驱使。   身为乐和未婚妻的宁润娘起初被人视作救苦救难的希望,所有人都期盼着乐和回来后娶了她,她吹几句枕边风就能让乐和站在凡人这一边,替他们主持公道。   可是乐和迟迟没有回来,失望累积成了怨恨,怨恨被发泄到了宁润娘的头上。   公孙琮救过宁润娘三次。   第一次是在乐和失踪后的第五年。   那年有人恶意将宁润娘从山崖上推下——倒也不是真的要杀她,只是在修士们那里受了气,心中郁卒便随手推搡了宁润娘一把。   岛上不少植物已有了灵识,一株千年苍松在宁润娘下坠之时伸出枝条接住了她,当时住在附近的公孙琮收到灵禽报信赶来,发现了被挂在半山腰的宁润娘后,当即用御风术飞了上去将她救下。   宁润娘身上有不少的旧伤,于是她又耐心的为她将伤口治好。期间宁润娘一直沉默不语,不再是当年那个爱笑的姑娘。   公孙琮不是笨蛋,当然知道宁润娘身上的伤都是怎么来的。她问宁润娘是否怨恨自己的同族,宁润娘木然摇头,说:“人心是很复杂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我不好……再说了,他们也只是太想活下去了。因为太想活下去,所以疯魔了。”   只是太想活下去。这句话让脱离凡人身份许久的公孙琮倍感沉重。   第二次营救是在乐和离开后的第七年。那一年慑峰玉宫中乐和的本命灯忽然黯淡——那时的他应是在沧山接受最终的试炼。本命灯一度接近熄灭,谣言由是传开,大半个岛的人都说,乐和是死了。   凡人的村庄乱成一团,宁润娘在混乱中被献到了某内门弟子的床榻上,那名弟子想用她做双修的炉鼎,凡人们也乐得将她卖出去换取太平。公孙琮关心的却是,宁润娘愿不愿意。   她必然是不愿意的,公孙琮记得前些年她在谈起乐和时还眼含笑意。   于是公孙琮便手持利剑来到了那名内门弟子的洞府前。她没指望自己能够战胜对方,但皇族出身的公孙琮心中一直讲究自己的骄傲与原则,欺.凌弱小在她看来就是不能容忍的罪恶,她若是袖手旁观,便是懦夫。   不过她惊讶的发现,在她赶到之前,已经有凡人男子前去救人了。并不懂道法的男人以血肉之躯用力砸着洞府大门,   凡人果然是复杂的,既自私又大度,既薄情又仗义。   最终闹出来的动静惊动了云墟的亲传弟子,这事最终得到了还算完满的解决。重获自由的宁润娘朝着公孙琮盈盈下拜,也叩谢那位豁出性命保护她的男人。   乐和走后第九年,宁润娘嫁给了那个男人。   二十三岁的宁润娘仍然美丽,却很快就会老去。不复少年模样的她以沉稳的面容点上红妆,身披嫁衣走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旁。   公孙琮不懂人心,她怀疑过宁润娘是否真的喜欢乐和,可是她回想起过去那些年宁润娘站在海岸望眼欲穿的身影,又觉得自己的怀疑根本毫无依据。   所以宁润娘不是被迫、不是报恩,她只是变心了而已。九年对于修士来说不算重要,可是,九年却足以改变凡人很多。宁润娘喜欢上乐和时才十四岁,年少懵懂,那份爱意如春日繁盛的花,鲜妍美丽,凋零却也只是迟早的事情。人会成长,会妥协,会舍弃一些不再重要的东西。   公孙琮出席了婚礼,现场很热闹,不少曾经对宁润娘态度恶劣的凡人也到场献上了祝愿。当她不再是仙人的爱侣而是村东农夫的妻子时,她的同族们重新接纳了她。   没有人再提起乐和。   可是,在宁润娘成婚一年之后,乐和回来了。   那是他前往沧山的第十年,浩然的剑气劈斩开了大海,乐和如神人天降,重新站在了十年前他与润娘道别的地方。   浮柔岛上大半的修士都御剑驾云前来迎接,他们将乐和视作拯救云墟和这座岛的救星,公孙琮也不例外。   只是她在随着众人一同欢喜过后,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润娘,乐和回来后,润娘该怎么办?   从那之后公孙琮再未见过宁润娘,直到后来她死去。   凡人们先是慌乱的拆散了宁润娘夫妇,千方百计的想要否认他们成婚的事实,后来又主动将宁润娘送到了乐和的洞府,希望乐和能够息怒。   至于乐和到底有没有生气公孙无羁并不知道,她一个记名弟子没资格同这样的大人物接触。公孙琮只是打听到乐和将宁润娘拘在了自己的洞府,任何人都见不到她,包括她的丈夫和才出世的孩子——那孩子甚至还未断奶,公孙琮去看他时,听见了他撕心裂肺的哭声。而身为宁润娘丈夫的男人红着眼睛坐在屋子的角落,与三年前不同,他不敢拿起斧子再闯到乐和面前去。   那么润娘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是会偏向少年时的情人,还是不舍当下的家人?公孙琮没法知道答案,她也同样没有勇气再去闯乐和的洞府。   十年对修士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一弹指,可十年的光阴似乎也让乐和性情有了变化。他好像比从前更加难以接近了,如同覆盖着皑皑积雪的高山。   不过浮柔岛当时最值得关注的还是掌门人的伤情。乐和求到了治伤的灵丹,可是不知为何,云墟真人服下之后并未见好。   那时渐渐有谣言流传开来,说乐和其实私藏了灵药,又或者他去见金母,根本就没提自己的师父,只顾着为自己的女人求一份长生不死。   那时有不少修士对乐和将一个凡人女子养在洞府的事情颇有微词……不,不是颇有微词,是颇为鄙夷。他们倒不是站在凡女的身份主持正义,只是觉得乐和这样做有辱身份。   若干年后重新审视那段风波,她能意识到流言背后的阴谋。乐和的同门师兄姊们是在可以煽动旁人的不满,以便云墟死后夺掌门之位。金母的灵药没能救回云墟,也是因为他们中有人悄悄调换了药。   仅凭流言暂时还不能伤到乐和,他的实力震慑住了蠢蠢欲动的宵小。于是这些人将矛盾转移到了凡人们身上——都是乐和被凡女蛊惑才害了掌门。逐渐的,这成了岛上大部分弟子心中的共识。   长期积累的矛盾到了这时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界。   这时宁润娘的丈夫来见了公孙琮,“岛上那么多的仙人,我夫妇只敢相信仙长您。还请仙长慈悲为怀,救救我们!”七尺男儿在公孙琮面前跪下,如大山轰然倒塌。   他说,凡人们已经重新造好了新的船只,打算再度扬帆出海。   浮柔岛是美好的仙境,但仙人生活的地方,终究不适合他们。   “我们凡人并不是摇尾乞怜的鼠辈,我们也有骨气!从前皇帝和官僚欺负我们,现今——”他本想破口大骂,顾忌着公孙琮也是修士,硬生生忍了,“总之我们是一定要走了。哪怕这个世界没有一块土地可以供我们安身立命,我们也要守住尊严。”   “那么,你们打算如何对付海妖?”   他拿出了一把长剑,那是云墟真人耗费千百年打造出来的本命剑。   “掌门仙人是个好人,他……今日把我们村长叫去,给了我们这个,说我们拿着剑,就不用害怕一般的妖魔了。”   公孙琮双手颤抖的将剑接过,从剑上她感知到了云墟真人的精血,那是濒死修士从心尖取出的,凝着着他半世的修为。   后半夜,云墟真人死去的消息传开,整座岛乱成了一团。   公孙琮担心了很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不知是谁将海妖放上了岸,她和其余的弟子一起拔剑抵御。别的弟子忙着结成剑阵,而她则是想起了祁峰山下的村庄。   不知为什么,海妖进攻的重点竟然是祁峰。它们舍弃了堆满了灵宝的明溯谷和云墟居住的摄峰,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般涌向凡人的定居地。公孙琮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劝说身边的同门和她一起赶去祁峰救人,然而面对着数目庞大的海妖,即便是最精锐的内门弟子都被吓得差点握不住剑。   公孙琮没有办法,御剑飞向了祁峰山巅——居住在那里的乐和是最有可能在短时间内赶过来救人的亲传弟子。而当时的公孙琮还不知道云墟闭眼之后亲传弟子们便在摄峰师父的尸体前打成了一片。混战中不知是谁使出了杀伤极强的法术,漫天都扬起了烟尘。   在烟尘中,公孙琮看见了多日不见的宁润娘。   当她在往山顶飞去的时候,宁润娘恰好从空中坠落,她们短暂的擦肩。   一瞬反应过来的公孙琮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调转飞剑的方向试着救她,这是她第三次救她,这一次没能成功。   宁润娘跌进了大海,下一刻海面掀起巨浪,蜃合拢了贝壳,宁润娘自此在这个世界不复存在。   宁润娘被蜃杀了。   **   宁润娘是被蜃所杀的吗?   答案并非如此。   即便当年这一幕有许多人见证,可是真正杀死宁润娘的真凶并非是蜃。   面对着含冤的亡魂,阿箬问出了一直以来她所疑惑的事,“润娘,当年你究竟是怎样死的。”   “乐……和……”黑影艰涩的开口,“乐和,杀了,我……” 第28章 又由谁来处决他?……   阿箬跌跌撞撞的跑到了墓穴最深处, 拦住了聆璇君砍向蜃怪的剑。   “你不舍得祂死?”聆璇君因阿箬的出现而从之前那种悲伤的情绪中清醒了过来,疑惑的看向了阿箬,确认她四肢完好也不是旁人假冒之后, 他收起了剑。   “不是,”阿箬看向了眼前那丑陋的怪物,“但如果就这样把他杀了,五百年前的旧案便永远也说不清楚了。”   蜃怪吐出了一根触手刺向阿箬, 被聆璇君干脆利落的直接用剑气斩断。   “你找到的真相是什么, 说吧。”他相当有耐心的摆出了聆听的姿态,又顺着阿箬看向了她身后那团漆黑的暗影。“这是什么?”   “是蜃。”阿箬回答。   这一团凝聚出了女人身形的黑雾,阿箬一直以为是宁润娘的亡魂, 可实际上这应当是当年吞食了宁润娘的蜃。蜃的元神与宁润娘的残魂融在一起, 成了此刻阿箬面前的这个东西。   “那么, 他是谁?”聆璇君指着那只方才与他缠斗了许久的妖物,有种被愚弄了的感觉。不过他倒也不恼,只是饶有兴致的向阿箬询问。   “是乐和。”阿箬以一本正经的严肃说出了这句无比荒诞的话。   *   乐和之所以会成为蜃怪, 是一种名为“蝉蜕”的药在起作用。   蝉蜕便是他从金母手中求来,原本用于救治云墟真人的灵药。   人们都以为当年是他心怀不轨的师兄调换了丹药, 害死了云墟。实际上那药一直在乐和手中, 根本就没有人有机会将其掉包。   是云墟自己拒绝了这药。   须发皆白老态毕露的他躺在病榻上问自己过去最器重的徒弟,“依你看, 为师纵然熬过此劫,飞升成圣可有希望?”   不等乐和开口, 他自己回答了这一问句,“这当然是痴人说梦。我的师父聆璇仙人曾下过定论,说我一生注定要被困在世俗的烟火之中,难以悟得大道。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大道是妙不可言又玄之又玄的东西, 仙门中人人都翘首追求,人人都求而不得。我厌倦了,宁可腐朽在世俗之中,也好过继续活着,走那漫漫长路。”   当时他已经活了差不多七千年,这一生起于微末,凭一时之机缘而乘风扶摇,曾叱咤风云搅动天下,曾快意恩仇享尽爱恨,再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乐和含泪看着自己的师尊以一种怡然的神情阂上双眼,唇边带着浅浅的笑,那是他这一生都无法理解的洒脱。   云墟辞世之前将一切都放下了,而乐和恰恰相反,他什么也放不下,恨不得将万事万物都攥在自己的手心。   他有时会感觉自己好像从未离开沧山的寒天阵,仍旧独自跋涉在茫茫大雪之中,身边空空荡荡。他唯有拼尽全力的抱住什么,才能让自己不被冻死。   宁润娘回到了他的身边,阔别十年的重逢在他的预料中应当是充满喜悦的,可是润娘回到他身边时却眼中有泪。他用了十年的时间去思念她,可是她甚至连个微笑都不愿意对他展露。   他并不觉得自己回来的太迟,于是愈发的不理解润娘的变心。宁润娘跪在他面前求他放他回去,就好像他是堪比妖魔一般可怕的东西。   他不说话,只是盯着眼前的女人发呆。乐和很早之前就已经停止了成长,时光在他的脸上几乎不会留下痕迹,他看起来和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可是润娘却长大了,她的身姿更为挺拔、眉宇更为舒展、气度更为沉静,却让乐和倍感陌生。她有过去的影子,却显然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对,这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他可以仗剑斩邪魔、可以冲破寒天阵求来灵丹妙药,可是他没有办法回溯时光,将那个消失在岁月变迁之中的润娘找回来。   “我求你放我回去,我的孩子不能没有母亲,求你——”她跪倒在他脚边哀哀哭泣,而他听着这哭声,渐渐的自己也很想流泪。风筝的线要断了,这世上再没有谁愿意拉住他。   他将不死药送到了她的手里,连同着十年来的艰苦与委屈。有了不死药她就可以长久的陪伴着他。可是,她拒绝了。那么凡间帝王将相追逐过长生不死,而她只在短暂的犹豫后便将这个机会推开。   “人虽然仅有百年寿数,亲友挚爱在侧也能活得有滋有味。若是形单影只,长生不死也是无趣。”   就如同他的师父一般,她选择以死亡的方式来离开他。没有人想要陪着他。师父轻飘飘的抛下了一切,而宁润娘心里只有她的丈夫与儿子。乐和忍不住冷笑,笑得状若癫狂,笑他这十年的风霜究竟是为了什么。   宁润娘后来渐渐不哭了,却是在暗中谋划着出逃。但是凡人的那一点手段怎么瞒得过他,他没有刻意去追查都发现了这些凡人在偷偷造船,并且拿走了他师父的本命剑打算出海。宁润娘悄悄联络了丈夫,预备要在杨帆那天跟着他一块走。   他坐在祁峰的山崖边吹着彻骨的寒风,心想,凡人真是心狠啊,发誓要绝情,那便真的半点旧情也不会认。   宁润娘顾惜自己的丈夫、儿子、同族,怎么就不愿意顾惜他?   在这世上她还有如此多可以在意的人,凭什么他却没有?   他孤独,那么她也休想身边有亲友环绕。十年前他们之间没有第三个人,十年后也不该有。   从那个时候开始,乐和便疯了。他的心魔并非滋生于宁润娘身死之后,而是在他离开浮柔岛的十年间如种子一般种下,在物是人非的困惑中萌芽,用孤寂、嫉恨、恨毒灌溉而成。   他守在师父的榻前,看着这个老人最终停止了呼吸。云墟闭眼的那一刻,他好似听见了狂风呼啸过峡谷的声音。师兄将海妖引上了岸,那些妖魔其实原本的目的是想要涌来慑峰对付他的——至于凡人的栖息地,呵,师兄最多是将那些凡人当做虫子一般厌恶,怎会在夺取掌门之位的关键时候还腾出手去对付他们?   是他,乐和,将海妖们引向了祁峰。   十年前他救了他们,十年后他毁了他们。   只是他算错了一步,润娘也死了。   他将润娘藏在祁峰山巅的安全之所,任何妖魔都难以靠近。可是她却莫名其妙的从藏身之地逃出,被妖魔逼着坠崖,最终落入了蜃怪的口中。   风筝的线彻底断了。   崩溃之中的乐和跟随着宁润娘跃入了蜃怪的口中——他其实未必是想救她,他朝着她伸出手去,或许是想要挽回些什么,比如说曾经的感情、比如说昔日的良知。   蜃怪的贝壳合上,他们一同陷入了黑暗。发生了什么乐和记不大清楚了,血肉被腐化的感觉很疼很疼。他开始试着挣扎,挣扎之中他迷迷糊糊的想起了从金母手中求来的“蝉蜕”,在本能的驱使下,他吞下了那丸药。   蝉蜕之所以名为蝉蜕,是说服下此药者,浑身肌骨都将重新生长,这样一来坏朽的躯体便能够焕然重生。他在巨蚌体内吃下了蝉蜕,被消融的静脉再度复苏、断裂的骨骼重新拼接。同时他在挣扎中也重伤了巨蚌,于是最后不知怎的,他竟与这只巨蚌长在了一起。   从那之后,他便成了蜃怪,蜃怪即是乐和。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巨壳中走出,身上的法力还在,他重新变化成以前的模样回到岸上,这时师兄姊们的混战已经结束,他的同门一个也没活下来。岛上剩余的弟子见到他后涌了上来,称他为掌门。   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成了什么怪物,他还是和过去一样受人敬爱。   时光就这样匆匆流逝,一眨眼五百年过去。一切好像只是大梦一场。   **   血雾彻底散去,蚌壳中央那团面目模糊的血肉在聆璇君的面前几番变化,最终成了乐和的模样。他面色苍白,目光黯淡,在对上师祖的视线时,咧嘴露出了冷然的笑,“师祖,你杀了我吧。”   “原来你变成了蜃……你为什么不向我说明你的身份?”聆璇君问。   “弟子没有脸面承认自己变成了妖魔。从天之骄子到这似人非人的怪物,弟子这一生已经毁了……之前斗胆主动向您进攻,便是为了能够死在您的手上。”乐和不停的笑,笑得浑身发颤,任谁一看都知道他此刻的心智已不再正常。   他有句话说的很对,昔日的天之骄子已是似人非人的怪物。   聆璇君茫然的注视着他,反倒一时间没有任何动作。   “我该杀他吗?”聆璇君重新将长剑化出,看着阿箬,也是看着阿箬身后那团黑影。他没有正邪是非的观念,也就无法在这时做出应有的判断。往日里他行事只凭心而为,可今日里他听到的故事太多,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蜃怪的元神。它的躯体被乐和所侵占,元神与宁润娘的残魂相融,便是现在的模样。那么,它又资格决定乐和的生死吗?这抹黑影只是用空洞的眼睛看着大哭大笑着的乐和,不言不语也不动弹。   又或者,那死去的一百五十余名村民可以决定乐和的身死。然而此刻他们留在世上的只剩怨愤未消的阴瘴。该有谁来判决乐和的罪,又由谁来处决他?   阿箬忽然上前一步,从聆璇君手中取过了长剑,以局外人的身份,对着此人一剑刺下。 第29章 我不介意杀人   “我前些日子梦到我阿娘了。”宁无玷忽然停下笔, 仰头看着血色瘴气散去之后,浮柔岛明媚澄净的天穹,“我根本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所以几百年来从未真正梦见过她。可是前段时间,我喝醉酒睡着了,梦里来了一个女人,她让我躺在她的怀里, 她还为我唱歌。我想, 这应当就是我的母亲。”   公孙无羁诧异的扭头,这是宁无玷第一次提起他的母亲。往年他从来不谈及那个女人,就好像对她没有半点的感情。   实际上那是因为乐和对他施下了言咒。   五百年前云墟真人死后, 岛上乱作一团, 公孙无羁是少数在混乱中表现优异的弟子。后来乐和做了掌门, 将她召来了他面前,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徒弟。   公孙无羁想了想,点头应下了。跟着掌门修行, 想来收获一定会很大吧,那么她少年时的那些疑惑, 说不定有朝一日也能解开。这时乐和指向一旁的竹篮, 篮子里躺着一个婴儿,他疲惫的开口说:“那这便是你的师兄了。”   公孙无羁吓了一跳, 她认出了这是宁润娘的孩子。当时岛上的凡人都死在海怪的屠戮之下,公孙无羁唯一救下的就是这个孩子。人类可以为了生存而勾心斗角, 也可以为了保护住一个无辜的婴儿团结一心。公孙无羁找到孩子的时候,他被藏在尸山之中,身边与他有亲缘的、没亲缘的凡人在大祸降临之际不约而同的将他紧紧抱在了怀中,用他们的躯体为他构筑起了一个小小的壁垒。   公孙无羁拨开一位老年妇女早已僵冷的手, 将孩子小心翼翼的取出。不过她并不会照料幼儿,因此最终将这孩子交给了两个在上岛前生育过的女修士。但她没想到,乐和竟然又找到了这个孩子,并将这孩子收为了徒弟,还是首徒。   这是这孩子的机缘,如无意外他今后将继承这座岛上的一切。   但这也是这孩子的不幸,公孙无羁很怀疑乐和能否照料好这个流着宁润娘与另一个男人血脉的孩子。   乐和让她自己为自己起一个道号,她选了“无羁”二字,愿天地之中永远没有什么可以绊住她的脚步。而乐和则为那个在竹篮中嚎啕大哭的孩子拟定了道号为“无玷”。   无玷。公孙无羁心中一紧,乐和果然还是对宁润娘的背叛耿耿于怀。   之后几百年也确如公孙无羁的担忧一般,乐和与宁无玷的关系极差。公孙无羁完全猜不透乐和收养这个孩子究竟是想补偿他还是想要报复他。后来乐和甚至对当时还年幼的宁无玷施咒,禁止他再度提起自己的生母。   宁无玷怨恨乐和吗?当然怨恨。哪怕他对当年的事情了解不深,数百年来积累下来的矛盾也足以使他萌生浓烈的恨意。   可是,如果要宁无玷杀了乐和,他一定也无法真的动手。五百年来的相处,终究有那么些短暂的温暖存在过,就如黑夜里星子。   此时此刻,禁言咒失效,宁无玷能够自由的说起他的母亲,但同时这也意味着,他失去了他的师父。   乐和死了。   宁无玷垂下头去,若无其事的忙碌着之前的事情,只是眼中有泪控制不住,沉甸甸的坠落。   **   阿箬过去的职业是宫女,不是杀手,第一次持剑亲手杀人准头却意外的好,不偏不倚贯穿了乐和的心脏,没有让他多受一点苦。   她只是没有法力的凡人,可聆璇君的剑却堪称神器,早些年不知沾染了多少神与魔的血,怎会奈何不了区区一个乐和。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乐和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鲜血涌出,起初还有些愣,愣过之后他笑了,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五百年来他等的就是这一天。他浑浑噩噩的活着,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时而在夜晚痛哭失声为过去而忏悔,时而冷静残酷的回味当年,露出痛快至极的狞笑。清醒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一遍遍的尝试杀死自己;疯癫的时候他只想将这沉闷的天地都一并毁了。   他原本是想着,最好能够死在聆璇君的手中。他虽然已经堕为邪魔,终究还是心存了几分过去的骄傲,能死在师祖的手中好过草率的了解此生。   眼下他即将毙命于一个凡人女子的手中,他竟是没有一点点不满,只是恍然大悟,是了,他就该这样死去,这理应是他的结局。   当年他的命运因一个凡人偏离轨道,现在又被一个凡人所终结。临死前的那一刻,他放声大笑,带着前所未有的快意。他如同他的师父一样,在生命最后的旅途中参悟了什么是“放下”。从今之后他不再是风中的风筝,而是风。   “有什么遗言吗?”阿箬问他,“当然我不是要帮你去实现,提这个问题只是出于礼节。”   “没有。”鲜血飞快的流逝,他现在仅靠着穿胸而过的利剑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   “你的宗门……也没什么好交待的吗?比如说确立继承人、交待些宗门密事之类的。”阿箬皱了皱眉头。她长在诸侯王身边,服侍得是未来侯国的储君,幼年时她跟着湛阳翁主一同读书,从小学的就是为人君者如何治理家国。责任在阿箬看来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乐和是剑宗的掌门,轻易死去未免太过失职。所以阿箬能够理解他在宁润娘死后为什么又活了五百年,因为云墟的亲传弟子尽数折损,宗门需要他来治理。现在他要死了,对宗派就没有什么好叮嘱的吗?   “宗门……”乐和轻声呢喃这两个字,幽幽的看向了聆璇君,又将视线挪开,“没有,没有可说的。”这一刻他扬起下颏,摇摇欲坠的人竟是倨傲得恍如朝阳,让人可以依稀看到他昔年身为天骄的风华,“无玷是我用了五百年的时间打磨的璞玉,我死后,他便能大放异彩。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聆璇君终于忍不住开口凑热闹,“奇了怪,你之前明明那么野心勃勃,既想要我帮你进罹都取至宝,又希望我能将浮柔剑宗送上仙门首席,现在你对这些毒不在意了?”   “也许我该向师祖您恳求,求您在我死后接管宗门?不,我不会。我留下了一样东西。”濒死之人的唇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那样东西师祖你现在或许不需要,可是将来有一天,你一定会为了它而低头。”这是他为宗门做出的最后布局,习得了天衢阁扶乩术的乐和能够洞穿命运,他最后望向聆璇君的眼神中,有着笃定的悲悯——就如同当年金母将不死药交给他时那样。   聆璇君挑了下眉头,对这番话表示出了迷惑以及淡淡的不悦,他向来讨厌被威胁的感觉。   不过乐和就这样在他面前咽气了,他再疑惑也只能憋着。   乐和死去的那一刻,所有的爱恨情仇都迎来了终结。畸变的触须凋落,他又成了过去的模样,纤瘦、白净、一张无辜的少年面庞,干净如初雪。   那抹黑雾缓缓飘到了乐和的跟前。它是真正的蜃,也是宁润娘。方才乐和却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这是刻意的回避,是死到临头仍不敢与她相对。   恍惚间墓室中荡起了微凉的风,风中似有很多人在叹息。片刻之后,黑雾袅袅散去。   不管是宁润娘还是蜃怪,都是五百年前的亡魂了,他们等来了复仇,执念消失,便什么也不剩下。   墓室中只剩聆璇君和阿箬。前者扭头看向后者,后者撑着一脸淡定,想要用帕子将剑上的血擦去,不过很快便发现这柄质地有如白玉、散发着淡淡华光的长剑根本就没有沾上一滴血,于是她用双手毕恭毕敬的将剑呈到了聆璇君面前。   “你胆子很大嘛。”聆璇君不去接剑,歪头打量着阿箬。   “我只是认为……您就站在我身边,应当不会看着我被杀,所以我才敢出手。用凡人的俗语来说,这叫狐假虎威。”   “为什么要杀他?”   “难道他不该杀?”   这个反问将聆璇君难住了。他之前起杀心是因为被蜃怪的迷雾所影响,一旦摆脱了那种雾气,他便又恢复到了从前那种什么都不在意的状态。乐和的死于活他都不在意,也不知道什么是该死什么是不该死。   “凡人的社会有道德与法度来约束人的言行举止。从小我的母亲也告诉我,一个人做错了事情就该受到惩罚。如果恶人行坏事而不用付出代价,那么这个世界迟早会乱成一团。恶人会吃掉好人,恶人也会被更恶的人吃掉。我想,或许这个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公理,但也至少该有人站出来维持秩序。”   “你认为你是那个可以维持秩序的人?”聆璇君继续问。   “我没有那么狂妄。”阿箬平静的回答,“只是如果没有人愿意出手的话,我不介意杀人。乐和真人是您的徒孙、是宁道长的师父、是岛上众人爱戴的掌门,却对我来说什么却只是一个危险的妖魔。作为罪人他当偿还旧日与孽债,作为妖魔,他死了也能保证日后的太平。我杀他,不会迟疑。”   沉默的氛围在二人中持续了很久,最终聆璇君从阿箬手中取回了剑。当他指尖接触到剑柄时,阿箬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你看你,还是很害怕的嘛。”   聆璇君的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   阿箬抬眸,在接触到他视线的那一刻也笑了起来,眉眼舒展。   “其实有有个问题我没想明白。”聆璇君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后又回头看向阿箬。   “什么?”   “过于复杂的情感,我总是难以理解。就比如说,我不懂宁润娘为什么最后义无反顾的拒绝了乐和。如果说她嫁人是因为她误以为乐和死了,可是乐和回来后,她难道真的没有一点点高兴吗?难道真的不会怀念过去吗?”   略停顿了一会,他又补充说:“不是我偏心自己的徒孙,只是相比起那个会老会死会生病会变丑的凡人男子来说,乐和有哪里不好了?”   “润娘也是凡人,会老会死会生病会变丑。”   “她可以吃不死药。”   “我有个猜测,”阿箬抬手打断了聆璇君的辩白,“乐和只将海妖引到了祁峰山脚,却没料到山巅的宁润娘为什么会坠崖。我猜,宁润娘当年不是被妖魔逼着跳崖,而是主动从万丈高峰一跃而下。”   “……可人,不都是怕死的吗?”聆璇君愈发不解。   “我这个猜测没有任何的证据,我只是觉得,若将我代入到宁润娘的境地,我要是像只牲畜、玩宠一般毫无尊严的被拘着,我也宁可一死。就算有不死药那又如何,就好比将一只鲤鱼从水塘捞出放入大海,难道它就是海鱼了吗?鲤鱼没有办法适应广袤的海域,说不定它还是会更怀念它的狭小的水塘。”   聆璇君茫然的看着阿箬,眨了眨眼,也不知最终是懂了还是没懂,只说:“这样啊。” 第30章 绾发   “别动。”   聆璇君捧住阿箬的脸, 说话时微凉的气息轻柔的扫过她眼睫。   阿箬不敢再动,宛如石头人一般僵硬的站着。   “再等等。”聆璇君又说,说话的同时目不转睛的盯着阿箬的脸。   “还需要多久?”阿箬习惯了他的不拘礼数, 撑着一副淡然从容的面孔,只是眼睫还是不受控制的颤动。   “为什么脸红了?”聆璇君一边专注的盯着她看,一边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   “我……”阿箬匆匆挪开视线,想要用路边的野花、翩跹的蝴蝶来转移注意力, 可是很快她又不由自主的将目光重新落在了聆璇君的脸上。   因为他的面容此刻正在逐渐的发生变化。就如同一滴墨落尽了一碗清水中, 墨汁在水中盘旋、散开,最后逐渐将整碗水都染成和墨汁一样的漆黑。聆璇君原本是银色的长发、灰色的双眸,又身着素白长袍, 整个人如同冰雪雕琢而成, 就连肤色都比寻常人要白皙许多。然而此时他的眼瞳逐渐变成了深褐色, 长发也从根部开始一点点的自行染成了漆黑。   乌发褐瞳的聆璇君虽然还是有着远超凡俗的美貌,但至少,看起来像个人了——阿箬幽幽的想道。   之前他观察阿箬, 就是为了模仿凡人的模样。而之所以要模仿凡人,是因为他们即将离开浮柔岛, 前往凡人的地界。   勾吴国。阿箬过去生活的地方, 聆璇君接下来的目的地。   将整座浮柔岛搅得天翻地覆的阴瘴自西方而来,浮柔岛的西方便是凡人的勾吴国。浮柔剑宗并不是热衷入世的仙门, 但浮柔岛和勾吴国相隔太近,为防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也只好在掌门身死岛内并不安稳的关键时候,依然选择派出弟子前往勾吴调查详情。   聆璇君是主动提出要和浮柔岛弟子一同前往勾吴国的。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也要赶上去凑热闹。但既然他愿意出马,岛上其余的人自然是高兴的。   乐和死后,浮柔剑宗暂时还没有选出一个掌门人。眼下是各峰长□□同治理宗门。云墟真人的亲传弟子早在他死后就一个个的为了争夺掌门之位和宗门秘宝而相残, 继而接二连三的追随他陨落,如今的各峰长老是乐和栽培出来的年轻一辈,用聆璇君的话来说就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修为低得离谱,办事的能力也一个比一个差。   所以他是因为不放心这群“孩子”,所以才要亲自前往勾吴的?   不,应当不是。可硬要说他要去勾吴只是兴之所至,又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阿箬想起了乐和死之前对聆璇君的威胁,乐和说他手里有样东西,能让聆璇君为止甘心低头,供浮柔剑宗差遣。从墓室出来后阿箬找到了宁无玷询问,可作为乐和首徒的宁无玷竟然对师父的最终筹码同样一无所知。简直让人怀疑乐和死之前是不是坏了脑子。   “我去勾吴,是为了见故人。”后来阿箬直接憋不住问聆璇君为何要去勾吴,而聆璇君出乎意料的给了她正面的回答,“虽然那些人大部分死了,有的形神俱灭、有的轮回转生,但终归有那么几个命硬,和我一样至今还活着。他们不来看我,等着我去看他们。那天的阴瘴是冲着我来的,是我的故人在向我打招呼呢。”   打个招呼就弄得岛上死伤一片,那人还真不简单。阿箬没问是谁,七千年前的老妖怪她想她就算问了也未必知道。   不过阿箬又怀疑,聆璇君想要去勾吴国,其实也不真的就是为了见那个所谓的故人,而是为了玩乐。他在决定前往勾吴后便开始了积极的准备,不但抓着阿箬问勾吴的风土人情,还向阿箬打听要如何才能让他自己像个普通的凡人那样混入市井之中。   阿箬之前以为他们去勾吴是要斩妖除魔,她想象着聆璇君手持长剑脚踩祥云,伴随着一道金光降临邪魔面前,如疾风骤雨般结束收服妖魔在百姓间留下一段佳话。可是现在怎么看,她都觉得聆璇君是要去出门踏青。   阿箬告诉聆璇君,想要变成凡人很容易,可是举止气度是骗不了人的。这等于是委婉的告诉聆璇君,要想踏青什么的还是趁早放弃。   聆璇君认真的听了她说的话,但并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意识到自己的外形与真正的凡人相差颇大之后,他又兴致勃勃的拉着阿箬,对照着阿箬的样子给自己施展起了精妙的化形术。   “有件事,我想问出口很久了……”   “嗯,你说。”聆璇君一遍遍的调整发尾颜色,使之不至于漆黑得不自然。   “你为什么相貌……与我区别如此之大?”银白长发勉强可以理解为是他年纪大了,有个词不是“鹤发童颜”么?虽然靠着修为让自己外貌年轻,但头发就像秋天的叶子,该枯萎时就枯萎。可这没法解释他的瞳孔,阿箬听说海外有碧眼的胡人,却没有哪本书中说人的眼睛能够是那样浅淡剔透的烟灰色。   岛上有不少修士,修士习得了变化之术后也不是不能将头发胡须眼睛变个色泽,然而大部分的修士不会这样做,大家很自矜于人类的身份,说五颜六色的那是妖怪。   “我啊,天生的。”聆璇君答得轻描淡写。也不知是真话还是假话,反正阿箬也没法找到他的父母去问。   不过说起来,他真的是有父母的么?阿箬打了个寒噤,在她心里一直有种古怪的猜测——聆璇君并非活着的生灵。   他松开阿箬,后退了半步,在阳光之下就连肌肤都有了浅浅的血色。并且他还嫌不够,甚至开始认真的思考要不要在脸上变几粒雀斑或者麻子。   “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凡人呢?”   “因为想要融入凡人之中。”他看着潺潺溪流中的自己,用一本正经的语调说出了荒唐可笑的话。   “……我还是不懂。”   聆璇君转头看向阿箬,十分严肃的向她提了个问题,“告诉我,现在凡人中时兴的衣裳是什么样子。”   阿箬沉默了。   “你要是答不出来,我就照着你身上的这身变化了。”   “我穿的是女裙。”   “我不能穿吗?”   “……”   阿箬只好硬着头皮帮聆璇君回忆樾姑城中年轻世家子的装束——给聆璇君穿寻常百姓的短打那必然是不行的,他蓬头垢面一身乞丐的衣裳,蹲在樾姑的闹市,都会让人不自觉的一眼就注意到他。也只有凡人中那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在气韵上方能与他略为接近。   聆璇君一头雾水的按照阿箬的指使不断变化身上衣衫的款式,同时不忘感慨,凡人衣裳形制的更迭真快。   “……幸而受上洛那边的风气影响,现今樾姑城中的世家子也喜着大袖宽袍,与你身上原本的长袍款式颇像,不至于让你穿着不习惯。不过你袖子的长度还是得调整一下……对,再收两寸,我们凡人中就算是不事生产的王孙公子,也不至于拖着长至脚踝的衣袖……还有衣摆,衣摆也得再短些……我是说你穿白色不大好,在凡人习俗中丧服多为白色,可你也不至于将你身上的衣裳变成五彩的吧,唱曲儿的才穿这么花哨……别问我什么是唱曲的。”   “对了,你……头发得束起来。”阿箬看着那头光可鉴影的青丝。料想聆璇君应当不懂束发,她干脆直接跪坐在了聆璇君身旁,摘下自己头上用作妆饰的玉梳为他梳发,又裁下裙上一截丝绦为他做发呆。   聆璇君眨了下眼睛,坐着没动,就这样安静在原地任由她摆弄。当阿箬将他最后一缕散落的长发别好时,看着仍然大气不喘的聆璇君,忽然有个荒唐的词冒出心头:乖巧。   大概真是和聆璇君在一块待久了,她现在竟然已经感受不到他的高高在上,有那么一瞬间竟然会真的将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少年友人——若他真是个凡人少年,不知会讨多少人喜欢,听话懂事,眼波纯澈,望向你的那一刻你会觉得他眼中只有你一人。   阿箬将手放在他的肩头,不由得想起来湛阳。过去她也常为湛阳绾发,湛阳远比聆璇君要挑剔,常常一个发式要梳上一两个时辰,错过了早课两人一块挨先生的责罚。   “你在想什么?”不知什么时候聆璇君已经回头看向了她,轻而易举的便注意到了她眼神中的怅然。   “在想我的一位故人。”   “想她?”   “想她是否还活着。”   黑发褐眸的聆璇君神情要比过去灵动鲜活,就好似素白的纸上落下了亮眼的一笔,笔墨勾勒出了一枝夺目的红梅,长发是优美的枝干、眉宇是纤细的杈桠、朱红宽袍是柔软的花瓣,梅花花魂则是他清灵的眼波。   他看着阿箬,视线如蝴蝶,与她短暂接触后便匆匆掠开,接着侧过脸去平静的应了声:“哦。”眼角眉梢却又隐约流露出了几分不悦。 第31章 所以,你不算丢人   阿箬知道他在想什么, 心中暗暗好笑。她拈起他一缕已经成为黑色的长发,这头发生得真好,柔顺漆黑, 对着阳光细看,却又隐约透着褐色——可见他观察她观察得仔细,知道凡人无论是头发还是眼睛,都并非纯粹的颜色。   “你要是这么在意她的话, 那就跟我一起去勾吴好了。”聆璇君忽然说。   “不怕我成为拖累吗?”   “你不想回家?”   “勾吴国并不是我的故乡。我在那里的故人要是都死了, 那儿就和彻底我没有半点关系了。”体内的剑气再过一阵子就可以被清除,到时候她得离开浮柔岛,可是离开浮柔岛后该去哪里, 她暂时想不到。   “那要这么说的话, 我也是没有故乡的人。”聆璇君注视着天边聚散不定的游云, 学着阿箬的模样叹息。   阿箬想说这不一样,可具体不一样在哪却说不出来。仔细思量又越想越觉得聆璇君这句感慨有道理,于是她噗嗤笑了起来。   聆璇君疑惑的看着她。阿箬想起这不是在规矩森严的勾吴王宫, 于是便大大方方的扬起唇角,说:“我记起一句不记得从何处听来的诗歌:同是天涯沦落人。”   聆璇君低头细细思量着这句诗, 末了抬头对阿箬说:“那我更得带上你一块了。”他半是郑重半是云淡风轻, “至于拖累什么的……不可能的,没有谁可以拖累我, 恰恰相反,在我身边, 你才是安全的。”   **   浮柔剑宗准备了一艘巨船,船身上雕镂的每一处花纹,都是复杂的符咒。船帆流光溢彩,据说出自天女之手, 是神人的织物。浮柔岛尧峰长老向阿箬介绍这船时,得意洋洋的告诉她,此船下海,能日行万里,势如长风,海中鲛人不敢轻易靠近。   阿箬很给面子的献上了夸赞,夸完之后便是疑惑。岛上这些剑修平日里个个都是脚踩着长剑飞来窜去,偶尔有那么几个豪阔的,乘坐各式各样的灵兽,为何前往勾吴国却要坐一艘平平无奇的船?   其实她也知道这船不一般,但也许是常见到凡人乘船,如今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聆璇君则告诉她,别将那些修士看得太高了,有些外门弟子,也不过是身体略比普通凡人强健一二罢了,要他们飞天遁地,实在是为难他们。   也就是说,这些外门弟子也要跟着一起出海?如同恍然大悟一般,阿箬猛地意识到她之前一直想错了,浮柔剑宗派出弟子出海前往勾吴国,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帮凡人斩妖除魔而已。凡人在妖魔袭击下的当务之急是保命,而修士们则关心的是能不能在与妖魔作战的过程中磨砺弟子。   又及浮柔岛被阴瘴来袭时损失不小,建筑被破坏了七七八八,不少灵植也在混乱中死去,这一次他们前去陆地,也是为了采购的。   是的,采购。深居世外桃源的修士并非真就可以做到不理俗世,他们也需要物资,而岛上的产出显然供养不了所有人。修士的交易对象大多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修仙者,阿箬打听到他们之间早已有了固定的交易体系,有定期召开的仙市,修士们用灵石或者法器换取他们想要的丹药、符咒,以及灵植的种子、灵兽的幼崽——这和凡人的草市也没什么大的区别嘛。阿箬心想。   出动的人手多,耽误的时间也就多。再加上如今浮柔剑宗没了掌门,只靠着几个长老决事,效率更是慢了下来。   “你很担心勾吴的凡人吗?”见阿箬半夜不睡仍在茅屋中来回踱步,聆璇君终于忍不住向她问道。   “是。”阿箬老老实实回答。   “可你说,那里不是你的故乡。”   “我在勾吴长大,就算勾吴百姓与我并无亲缘,我又怎能在他们或许面临危险之时无动于衷呢?”   聆璇君拖着下颏想了一会,“我曾经去过北方荒莽广袤的原野,那里的狼与羊都是成群结队的活着,由头领统帅着共同迁徙或觅食,族群中的野兽会互相帮扶,哪怕并非同母所生的两只野狼,都会在受伤时舔舐彼此的伤口。我想,这就是同族之间的情谊吧。凡人似乎也有这种情谊?”   “是。”阿箬点头,“这片大地上的生灵,要么势力强横足以纵横四方,要么就成群结队共同生存。人和一样,都喜好结群。怜悯同类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若没有这份帮扶之心,人便无法从上古荒蛮之时活到现在。”   “那么……”聆璇君若有所思,忽然将手伸到了阿箬面前。   “怎么?”阿箬一愣。   “抓住。”他眼睛里有着淡淡的狡黠。   **   慑峰玉宫。   如阿箬之前所料想的那样,浮柔剑宗的长老们至今还在为派出弟子前往勾吴的事情而争论不休。   西方忽有大片蕴含着死人怨念的阴瘴飘来,这意味着那里势必发生了一场惨烈的屠戮。坐视不理是不行的,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都懂,更何况浮柔剑宗创立千年,在仙门之中一向声名不菲,不能有胆怯的鼠辈之行,否则将会被其余的门派所嘲笑。但是应当派出多少人去,这是个让他们头疼的问题。   “依我看,这回制造出大批阴瘴的极有可能是云伽——昔年魔神之一的云伽。我们必需要谨慎对待,否则一不留神便有可能折损大批的弟子。”有阅历较为深厚的长老开口。   “云伽?她还活着?”尧峰长老讶然开口。   “我问过师祖,那日是师祖亲手解决了岛上的阴瘴,师祖认得出来阴瘴深处藏着的特殊灵力。他说那必定是云伽无疑。”宁无玷没有喝酒,自从乐和死后他便不再酗酒,此时此刻一脸的凝重。   “如果是云伽的话,那……”说这话是与乐和一般出身于修士世家的长老,本身年纪不大,可家族中却有代代流传的典籍告诉过他万年前的往事,“传闻云伽当年是诸魔之中最为狡猾的一个,神魔之战中她受到了重创,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伽就算活到现在,实力也不足从前的三成,我们何需害怕?”   “你们都不知道云伽最擅长的是怎样的邪术吗?这叫人怎能不畏惧?”   公孙无羁清了清嗓子开口,“我已经派去了青鸟前去探查,樾姑城被瘴气笼罩,青鸟无法潜入,但它告诉我,它的确感知到了云伽的气息。”   大殿内一时间没有人再敢说话,在场中没有一个修为境界高到可以坦然面对魔神的地步。听闻云伽真的苏醒,一个个都不禁心中忐忑。   “还有,”公孙无羁接着又抛出了让人不安的消息,“青鸟还说,妖王似乎与云伽勾结了。”   “妖王?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妖王风九烟?”   “是他。近来有消息说,风九烟从翚羽城离开了,去了哪里不知道,但青鸟从沿途小妖口中打听到了消息,说风九烟似乎正往凡人的樾姑城方向赶去。”   “我记得风九烟说过他不会与凡人为敌。”有看过数千年前往事记录的长老说道。   “不与凡人为敌,又不是不与咱们为敌。万一他就是想要帮着云伽对付师祖,到时候咱们该怎么办?云伽可是与师祖有旧怨的。”   “说起来,师祖他这回同意跟着我们一块去樾姑城,就是为了了结和云伽的恩怨吧。有师祖出手,我们或许不必担心太多。”   泛着流光的一片羽毛悠然从门外随风飘入,宛如春时的落叶飞花,公孙无羁从坐席站起,朝着羽毛伸手。   那片轻柔的羽毛在触到她掌心时消融,青鸟想要传给她的讯息也在这一刻浮现在了她的识海中。   “诸位。”公孙无羁深吸口气,扭头看向在座同门,“师祖已经出发了。大约是我们一直在这争执不休,惹得他老人家不耐烦了。就在一刻之前,他领着那个从勾吴国救来的凡人女子,走了。”   **   重新站在勾吴土地上的那一刻,阿箬还有些懵。   前半夜她还在浮柔岛的茅屋内担忧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后半夜她就已经来到了这里。   不过现在她更想吐,只好扶着礁石吹着海风,在黎明的隐约的光辉下静静感受着天旋地转的感觉。   “凡人果然没有办法适应空间转换之术。”聆璇君看着阿箬铁青的脸色,见怪不怪的喃喃,在被阿箬瞪了一眼后又补充,“当年二牛他学习御剑飞行的时候,经常会在半空吓得抱剑大哭,那时候他恐高来着。所以,你不算丢人。”   二牛就是浮柔剑宗的开山掌门云墟真人的本名,每回阿箬听见聆璇君用这两个字来称呼他,都非常十分极其的想笑。   这一笑没憋住,阿箬真的弯腰吐了出来。这时候她稍微有一点点的后悔,她不该来勾吴的,或者至少不该跟着聆璇君一起,她该老老实实乘船的。   聆璇君神态平静,在阿箬吐得昏天黑地的同时,坐在礁石顶端,怡然的欣赏起了天际模糊含蓄的月亮。 第32章 ……翁主,死了?……   “时天地初分, 阴阳混沌。清者属阳,浊者为阴。四海八荒之中,灵气涌动似无竭尽。至阳灵气中化出了诸神, 至阴灵气中诞生了群魔。神与魔生下来便互不相容,于是战争自他们出生时便不可逆转的开始。之后的千百万年来,双方也不知道厮杀了多少场——这个我真不知道,毕竟那时天地鸿蒙一片, 六界尚未划分, 谁又懂得计数呢?总之神与魔就这样在浑浑噩噩中杀来杀去,杀着杀着,便有了九尊与四帝——诶, 你还好吧。”   清晨的凉风之中, 聆璇君一边把玩着沙滩中随意挖来的扇贝, 一边用讲睡前故事一般漫不经心的语调同阿箬说起了上古洪荒时的往事。   他是个狡猾的家伙,虽然时常露出一脸懵懂天真的神情,干出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但该有心计的时候,还是能够变成一尾滑溜溜的游鱼, 叫人对他无可奈何。阿箬希望他可以对她说一说他的身世和经历, 他爽快的点头答应了,然后就一本正经的从天地开辟时的陈年旧事说起, 就目前他这懒洋洋的语速,不知要说到猴年马月才能讲到正题。再说了那千百亿万年前的往事对阿箬来说就是神话故事, 她都没法考证,怎么知道他不是在信口胡诌拿她消遣。   想要提出抗议,然而一张嘴那股眩晕恶心的感觉又来了,她只好闭嘴, 盘膝坐柔软的沙地上,按照聆璇君给的法子吐息。   “没事。”声音闷闷的。   “哦,那我继续说啦。”聆璇君其实也不在乎阿箬对他说的内容感不感兴趣,估计是睡了七千年憋坏了,和阿箬熟悉了之后,有时他会像个寂寥的老年人一样絮叨,“九尊,便是群魔中的魔神——当然,你们凡人好像是不称呼他们为‘魔神’的,你们叫他们‘魔尊’,九魔尊各有所长,有些善于杀人、有些善于作战、有些则善于蛊惑人心。四帝就是诸神中的东方青帝、南方赤帝、北方玄帝、西方白帝。你们凡人至今还在祭祀这四位神君么?”   “嗯。”阿箬有气无力的答:“不论是上洛皇都还是随便哪个偏远乡村。每年岁末、岁首,都会有浩大的祭天典礼,祭祀这四方神明及日月山川。”   “哦。”聆璇君点头,继续说:“四帝之上还有一神,位居中央,被称为‘荒’。你们凡人祭祂么?”   “荒?我们当然祭祂,不过我们管他叫中央天帝。”   “呵,听起来真威风啊。”聆璇君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你老问我祭祀的事情做什么?”阿箬缓过气来了,有底气和胆子跟聆璇君抬杠了,“我又不是巫觋,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几乎每个月都有祭神拜神的日子,诸天大大小小的神明,数目多到我都记不清,也就只有巫觋才能有条不紊的将他们一个个的清点出来了。”   “巫觋?”聆璇君愣了一下。   “就是我们凡人中专司沟通神鬼的人。”他们不是修士,没有办法吸纳天地灵气修行,可是不知为何,有部分巫者也能掌握粗浅的神术。阿箬小时候眼睁睁的看着同乡的村民在饥荒中死去,一度以为这些巫者就是装神弄鬼的骗子。后来到了樾姑城,做了翁主的贴身侍婢,得到了机会接触勾吴国的巫官,这才明白有部分的巫是真的能够聆听神鬼之音。   不过那位与她关系还算不错的巫祝姑娘也悄悄告诉了她,但凡有通灵本事的巫祝,都是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至于付出了什么代价,她不说。阿箬翻遍了王宫中和祭祀神鬼之事相关的古籍也没找到答案。   “我知道巫觋是什么。”聆璇君撇嘴,忽然又有些不开心的样子,他一惯如此,喜怒随意。不过好在他对阿箬总比对他那些徒子徒孙要温和,就算不开心还是好好的和她说:“我见过你们凡人中的第一位巫官,是巫、官,不是普通的巫觋。那个女人是真正做到了沟通神魔妖鬼仙六界的巫。”   阿箬刚想说她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因为那人的事迹被载入了凡人最早的史册,流芳至今。但她还没开口,就听见聆璇君说——   “那是个狡猾又心狠的女人。”   阿箬连忙闭嘴。   “但你们凡人应当喜欢她。”聆璇君说着看了阿箬一眼,轻哼,“总之上古时候神魔混战,其余的生灵无不龟缩于神魔阴影之下,战战兢兢、朝不保夕。妖啊、鬼啊、魅之类的还好,凡人是最凄惨的。是那个女人带着所有的凡人一起投效了神——也是从那之后,凡人开始正式的祭祀神明。神庇护了凡人的性命安危,并且从凡人中挑选出了部分有天资的孩子,教他们运用灵力,这便是最早的修士。”   阿箬盯着他,可他没有在意阿箬的目光,依然不曾解释自己的来历,“再后来,神魔之战落下了帷幕,群魔尘封、诸神寂灭。修士们力图突破人与神的界限,成为新的神,但千万年来,真能成神者寥寥无几。妖与鬼各自安分,只偶尔兴风作浪——你别瞪我,我知道你们凡人苦妖鬼久矣,可相比起千万年前,他们真的算是已经安分了不少了。还有就是,昔年的魔并未死绝,总有那么几个漏网之鱼,你怕不怕?”他扭头,一本正经的看着阿箬。   阿箬面无表情的与她对视,末了挤出一句,“你还是没告诉我你是谁。”   与聆璇君相处的越久,他身上那种“非人”的感觉就越重。方才他叙述上古旧事时态度一直平和得让阿箬疑惑,好似他全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阵营。   聆璇君瞟了眼东方的夕阳,深吸了口气,一把将阿箬从地上拽起,“好了好了,我看你也休息的差不多了,走了我们去办正事。你不是很担心你的凡人同族么?现在给你机会关心他们——”   *   他们眼下所在的是勾吴国一个名为绣塘的小海港。   这里居住的人不多,但十分擅长一种名为“重雾烟霞”的刺绣,绣品每年都会被勾吴国主献去上洛做贡品,因此这里便被称为绣塘。   绣塘往北大概二三十里便是勾吴国都樾姑。不久前那里发生了宫变,但绣塘百姓的生活,似乎并未被影响。   不,还是被影响到了。阿箬来到绣塘的时候,绣塘最顶尖的绣娘都被聚集在一块,忙着绣王后的礼服,绣塘的男人们则凑在一块,议论着新王与新王后的轶事。   这有些古怪。浮柔岛上方飘来的血色阴瘴表明勾吴国中应当发生了一场惨烈的屠戮,可是按照绣塘人的说法,樾姑城内一切太平,甚至新王还即将迎娶妻子。   “最近国都中真的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吗?”阿箬不死心的追问那位正在自家门前晒太阳的老人。   “都说了,最大的大事就是新王上娶妇。绣塘的绣娘们都被召去连夜赶工,急着要为王后绣出大婚时的礼服呢。”   “没有发生什么政变、朝堂倾轧?也没有什么妖魔入侵的事情发生?”   “你这小女娃在瞎说什么呢!”那老人瞪了眼阿箬,继而压低了声音,“先王的翁主听说都已经死了,闹不出什么乱子来了。勾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听说上洛城的天子都已经派使臣前来颁发诏书,正式册封新王做勾吴的诸侯咯。”   “……翁主,死了?”阿箬脑子忽然又有些晕,在清晨并不灼烈的阳光下晃了晃,不过很快她又调整好了神情与语调,笑着说她是嫁到外地的勾吴人,此番归宁不知故乡发生了什么,所以想要多打听几句。   那老人没有怀疑,用散漫的口吻先是说起了不久前的先王薨逝、丰安侯宫变以及翁主出逃,还顺便提了一嘴阿箬被沉入定飖湖的事情。   “……那定飖湖那天不知怎的,忽而金光万丈、忽而地动山摇。当时我们都不敢靠近,生怕龙神发怒。后来有传言说,那日被送下去的不是翁主,而是翁主的一位侍女——嘿,你说这不是害人么?龙神发怒,说不定就是因为发现被送上的是个假翁主。”   “先别管什么假翁主真翁主了。”阿箬打断了他的话,“翁主她到底怎么了?”   “后来有人在勾吴历代王上的陵寝前,发现了数十具血流干了的尸体。嚯哟,你不知道那是有多吓人——那些尸体都是忠于先王的大臣,他们带着翁主出逃,不知怎的竟一个个的死在了王陵,死得还那样惨。都说他们或许是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也许是什么邪魔,或者是什么妖怪。小翁主大概也跟着一块没了。”   老人不住的咋舌,“有些人命好,有些人命坏,这都是老天安排的,忤逆不得。说起来人家翁主才死,马上新王便遇见了一位倾城绝色的佳丽,要迎娶她做王后。同样是女子,一个从云端跌落尘泥,性命不保;一个凭借姿色一步登天,唉。” 第33章 阿箬,你害我……   南方多水路, 常以舟楫替代车马。在勾吴这样地处东南河网密布之地,沿河走上两三里便能看见小小的码头,停靠着等待出行的客船。   船只往往并不大, 长不过数丈而已,船头尖尖,船身轻便如江中鱼类,竹竿一撑便能灵巧的在江面滑行出老远, 因此被称作“水蚱蜢”。勾吴国的百姓常乘坐“水蚱蜢”, 一次不过两三枚铜板而已,十分便宜。贪心的船家为了一趟多挣些辛苦钱,恨不得将自己的船塞得越满越好, 因此一艘客船在起航之时, 船舱常是拥挤不堪。不过乘船的黔首想着囊中不多的钱帛, 也就不会介意在“蚱蜢腹中”中熬上那么一阵。   阿箬只在最初来勾吴的时候坐过这种“水蚱蜢”,后来就被凌夫人带进宫中做了宫女。当聆璇君走到码头边,指着“水蚱蜢”提议他们坐这种船去樾姑城时, 阿箬第一反应是坚定的摇头拒绝。   虽然飞天她会恐高、瞬移她会眩晕,但是她不想和一大群人在船舱中挤得浑身臭汗, 一点也不想。   而聆璇君似乎是对凡人的出行工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哪怕阿箬再三劝阻,他也还是固执的走上了“水蚱蜢”的甲板, 并且朝着阿箬招手,示意她快过来, 船要开了。   阿箬能怎么办?阿箬只能跟着。   沿岸的风景是美的,有芦苇绵延、芦花如雪,远处碧空与水面相融为一,鹭鸟振翅, 翩然掠过云际。阿箬却在船舱中坐立不安,根本没有心思欣赏美景。她与聆璇君进船落座之后,很快就来了一群体格彪壮的中年男子,也不知是附近的农人、工匠还是流氓地痞,船上尚有空余位子,可这群人一见到阿箬便眼前一亮,当即挤到了她的身边来。   往日里“水蚱蜢”上坐着的不是枯皱的老婆子便是面目黝黑的田舍婆娘,偶尔碰上那么几个俊俏小媳妇,可乡下的姑娘哪个不是粗悍泼辣,常年挥舞锄头的胳膊一巴掌扇来可是相当的疼。阿箬则不一样了,久居宫闱的她早就不自觉的变得和那些娇弱的贵妇人一样,气韵温和眼波含羞。这些人于是也就将阿箬当做了好欺负的,先是挤着她坐下,同伴之间时不时交换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发出几声古怪的笑,船开之后更是借着船身颠簸试探着往阿箬身上蹭。   阿箬拔了头上的银簪子握在手中,打算这些人要是再敢得寸进尺就往他们手背上狠狠扎一下。这时聆璇君的手忽然落在了她的肩膀上,他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乡下的流氓地痞向来胆子大,正想要嘲讽面前的“小白脸”,然而抬头对上聆璇君那双冰凉的眼睛,却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脑子里瞬间空空如也,什么邪祟的念头都不剩下。   聆璇君指尖一弹,隐约的金光以极快的速度闪过,在阿箬身边构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   阿箬意识到了这是他的保护,心里感激,嘴上却说:“这样的事情我能够自己解决。”她还是有些不能理解他为何非要乘坐这样的船只。在得知湛阳可能出事了之后她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赶去樾姑城一探究竟。他倒好,乘舟赏景,悠然前行,是真将此行当做出游踏青了。   “哦,那下回让你自己解决。”聆璇君诚恳的回答。   阿箬深吸口气,“……这种事还是不要有下回了。”   “那座名为樾姑的城池中,或许有我的宿敌,我不能直接过去,否则可能会中她的圈套。”聆璇君说。   阿箬一愣,继而意识到了他是在向她解释,“我知道了。”她调整了下情绪,“那么……”   “你想听我说说我那位死对头?”   “是。”阿箬瞟了眼船上坐着的人,压低声音回答。   “过去的魔尊之一啦,没什么了不起的。”聆璇君懒散的说出了这句足以让不少人怄到吐血的话。   “魔尊……没什么了不起?”   “云伽——哦,就是我那个死对头的名字,她的实力的确一般,不过她很聪明,非常善于给人设陷阱。如果她真的在那座樾姑城中,那我猜她已经在樾姑城附近织好了天罗地网。过去她又被人叫做‘鬼蛛娘’,就是说她这人像蜘蛛一样,喜欢设埋伏等待猎物,以静制动。”   “所以,我们才要混在凡人之中偷偷的前往樾姑?”阿箬恍然大悟。   “……不,我们混在凡人中只是因为我喜欢。”他马上又给出了一个让阿箬无语的回答。   *   公孙无羁曾经告诉过阿箬,聆璇君很喜欢凡人。   阿箬没有想到,这“喜欢”的意思,竟然是指他特别爱往凡人扎堆的地方跑。   “我们还要继续在这片市集晃悠下去吗……聆璇。”这个称呼是他本人要求的。他说他没有名字,聆璇君或是聆璇上人都是七千年前那些家伙对他的尊称。但他眼下身在凡人的世界,希望能有个正常的凡人名字,阿箬不知道该给他起什么名,只好叫他“聆璇”,不知道的凡人听见了大约会以为他姓凌名璇,世家公子常以玉为名,凌璇听起来倒也像个凡人。   “我还想去看看前方的马市。”他说。   “你难道没有见过马?”   “马市里的马和我见过的马又不一样。”   “……”   “你好像有些不高兴。”   “……没有。”   “我变几吊钱来,你去给自己买几匹绸缎?我看见方才有个男人给身边的女人送了匹丝绸,她欢喜得都要跳起来了。”   “……”   “怎么又不说话?”   “只是觉得你身为世外的仙人,竟然知道凡人买卖需要钱,真厉害呢。”   “七千年前你们凡人还是以物易物,七千年后你们一个个的都往怀里揣那种圆圆的铜片,用铜片换东西,我觉得奇怪就多观察了一阵子。”   “……”   “所以我给你变钱出来,你要还是不要?”   “多谢,不用。”   “那小孩在喝什么?”   “梅浆。”   “你要尝尝么?那似乎很美味。”   “仙长……凌先生,我有些累。我们凡人的体力是很差的,走来走去吃不消。”阿箬扶额。   “这样啊,那我们找个地方坐坐?诶,前方有座高楼,很多人都进去了,我们也去看看。”   聆璇顶着一张清冷绝艳的脸,偏有着爱凑热闹的性格。阿箬试图将他的行为理解成是他对凡人世界的好奇,毕竟一个沉睡了七千年的老人家,对凡人的新玩意兴致勃勃也是很正常的。不过从种种细节来看,他对凡人又不仅仅只是单纯的好奇,而是真的享受被人群包围的感觉。   “前方那座高楼是妓馆。”阿箬有气无力的说,“妓馆就是……”   “我知道什么是妓馆。”他一本正经的回答,“我只是没有办法理解凡人为什么要有妓馆。”   “因为要,纾.解.欲.望。”阿箬捂着脸,含混的解释。   “欲.望?什么欲.望?”这他反而不懂了,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直接向阿箬问道。   “你,没有欲.望吗?”阿箬略为错愕。   “你是说,繁衍之欲么?”聆璇想起了早些年徒儿云墟满世界寻找道侣的执念,“我没有。”   回答这话时,他又记起了方才船上那群男人,再看向妓馆前那群凡人恣意欢笑的姿态,不禁越发困惑,困惑于这样的欲.望为何能对几乎人都产生如此深重的影响。   “倒也不是为了繁衍……”阿箬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这个,我以后再同你说吧。或者未来你有机会你能体会到,不过这种感受体会不到也不是什么坏事。”   聆璇因她的语无伦次而愈加茫然。   对上这样的视线,阿箬叹了口气。就连凡人的孩子都会在父母身边耳濡目染的认识到妓馆是污秽之地,也只有他才能用如此干净的眼神望向那里。   “我当年,差点就被买进了妓馆。”   “那里是什么好地方吗?”   “不是。你别看妓馆的女孩每个都在笑,可其实她们的境遇悲惨。”   “也就是说‘繁衍之欲’是会害人的?那些男人也在笑,他们在高兴吗?”   “……人世的许多东西都是复杂的,我三言两语没法解释。”   “那我需要亲身体会吗?”他相当认真的问阿箬。   阿箬在与他对视之后挪开了视线,一面往前走,一面继续说:“最好不要。如果你坚持,我不拦你,但……至少你得循序渐进吧。”   “循序渐进是指?”   阿箬召来街边挑担的小贩,从他手中买了了一盏梅浆,转身递给了聆璇,“你不是说之前路边孩子手中的梅浆似乎很美味吗?来,现在你自己尝尝。”   聆璇木然站着没有动,阿箬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胳膊往前又送了几寸,把梅浆直接递到了他的面前。   聆璇狐疑的盯着阿箬,直接低头就着阿箬的手喝了一口,喝完之后短暂的沉默,一转头将方才喝的东西全吐了出来,“阿箬,你害我……”   阿箬憋着笑,“我没有。” 第34章 圈套   “市集中所贩的梅浆, 大多是取每季梅子中的下品制成,又没有蜂蜜调味,自然酸涩不已。没有人喜欢喝它, 只是因为它价钱便宜,所以黔首在劳作之余若想要解渴消暑,只能选择它。”   “你方才看到的那匹绸缎是红色的,在凡人的风俗中, 红色多用于婚嫁。得到这匹红绸的女子虽满脸欢喜, 可你注意到了没有,她身上的衣衫十分寒酸,红色丝绸裁成的裙裳, 她这辈子大概只能穿上一次, 就好像一场美梦, 梦醒之后她便从青葱少女化作他人家灶台前的小媳妇。”   “青楼夜夜笙歌,可笙歌落幕之后,不知有多少女子哭泣, 哭泣她们早逝的容颜、哭泣她们无望的命运。你所见到的她们大多美丽如花,可她们的命运也的确如花一样, 春风过后便转瞬凋零, 被碾入尘泥之中静悄悄的腐烂。”   说完这些后阿箬抬头,对上的是聆璇愈加迷茫的双眼。   “我……知道凡人很苦, 七千年前我就见证过许多凡人的一生。你说这些,是希望我能拯救他们?”   “不, 同你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对凡人的了解再多一些。”阿箬摇头,“世上凡人千千万万,各有苦难与不幸, 你怎么救得过来呢?就拿方才咱们路过的妓馆来说,纵然你一把火将那污秽之地烧得干干净净,可只要这世上还有穷苦的女孩,那么就永远会有类似的悲惨。而凡人,也或许并不需要拯救。今年年景不错,至少还有余钱买梅浆。梅浆是酸的,但咽下之后舌尖能回味出淡淡的甜。新妇一生也许只能穿一次鲜红的婚服,可至少在那一天里,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万众瞩目的欢喜,在身披嫁衣买入夫家的时候,内心里也一定有过美好的期许。”   “你告诉我凡人很苦,可你又告诉我,他们其实也不是很苦,若是真的很苦,我也救不了……”聆璇思索着阿箬的用意,不知不觉中与她并肩而行,两人一同漫步过樾姑的长街,耳边听着市井中俗世喧嚣。   “你不妨从高处下来。”阿箬说。   “高处?”   “是。放弃你高高在上的俯瞰。你以纯然好奇的态度所窥见的人间繁华,只是虚浮的表象,拨开繁华之后见到的才是真正的众生百态,可面对着众生时倒也不必怜悯,他们不需要怜悯,他们活在当下,只关心眼前的路。”   很多年后,聆璇会心甘情愿的将自己化作凡人的模样,隐居在雪山下的偏僻村庄,封住可以翻天坼地的法力,学着凡人的模样在天地之间求存,届时他才会懂得阿箬这番话的涵义。   而此时,他低头将粗陶盏中的梅浆一饮而尽,被酸得忍不住皱眉,努力的试图体会阿箬所说的回甘却未果。一抬头时她已经走远,眨眼便被人群吞没。   回到了凡人世界的阿箬就好似回归了水塘的鱼,稍一不注意便悠然自在的远去。他只好拨开人群,拽住了她的一截袖角,以免两人再度走散。   有一群孩子嬉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路旁是赚得一笔小钱后笑得合不拢嘴的小贩,再往前几步,他们见到了相互搀扶着走过的一对老年夫妇。   “人活在这世上,痛苦多余欢喜。可人时常会忽视悲伤,不去想他们有朝一日会死去、拥有的会丢失、相爱的会分别,大部分的人更愿意珍惜眼前片刻的欢喜、去享受欢喜创造欢喜。那零星的喜悦,便是凡人世间之所以多姿多彩的缘故。”这些感悟都是阿箬在过去十九年的人生中悟出的。她的命途算是坎坷,有时也会自伤于父母早逝、亲族离散,可更多的时候她会放下过去的不幸与未来的阴霾,因白日里的某句笑闹、因一口甜丝丝的蜜饯、因一朵花开而微笑,在笑时忘记了自己身为凡人的卑微渺小。   聆璇习惯了将阿箬当做一个孩子,从年龄上来看,阿箬的确还是个孩子。一个在这世上存在了不足二十年的凡人,阅历必然浅薄,头脑必然懵懂。聆璇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阿箬于他而言,就像是盛春园林中随处可见的一朵路边野花。   可是今日这个凡人却难住了他,有那么一瞬间聆璇觉得她虽然年纪阅历都远不及他,可是在思维上,他们是对等的。她与他说话时直视着他的眼睛,就仿佛他们是处在同一地位。   “你真的只有十九岁?”他问。   “是啊。”   “我的徒儿二牛,十九岁的时候还只会打铁和想女人。后来我也接触过一些凡人,他们十九岁的时候各有不同的模样。”   “水中的石头受水流重刷,日积月累会有不同的模样,更何况是人。”   “……”   “怎么不说话了?”   不知不觉已到了夕阳西下,聆璇在街边停下注视着商贾收拾货物、黔首各自归家,双手笼袖,半是欷歔半是感慨,“六界之中,人最难测。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为什么了,因为凡人短寿,所以多变,因为多灾多难,所以要靠着短暂的欢愉自我麻痹。我或许再耗费上几千年,都无法猜透人心。”   阿箬其实不是很能理解聆璇对凡人的执念,“为什么一定要猜呢?”   “这世上有一眼便能看透,且永远不会变化的人么?”聆璇君不答反问。   “有。”   “是什么样的人?”   “死人咯。”阿箬笑着回答。   **   然后聆璇就真的将她带到了死人扎堆的地方。   樾姑城北,王室祖陵。   原本他们之前一直是在樾姑城内转悠,聆璇不说下一步要做什么,阿箬也不好开口催促。她向樾姑的百姓打听了最近国内的局势,得到的答案与在绣塘听到的并无两样,总之就是国泰民安、歌舞升平,别说妖魔鬼怪了,就连乱兵都没见着几个。   翁主似乎真是死了,在樾姑有关她死亡的传闻更加活灵活现,好像真有人亲眼见到她被邪魔索去了性命似的。然而在打听翁主消息的时候,阿箬意外得知,那位神秘的新王后,竟是新王在王陵偶遇的孤女——来历古怪,不知其身份家世的孤女。   湛阳诡异的横死在王陵,接着新王便在王陵遇见了诡异的绝色女子,可偏偏樾姑的百姓一点也不觉得这位王后有问题。   阿箬怀疑那新王后就是聆璇想要找的魔尊鬼蛛娘,不过她眼下身在王宫,而聆璇说,他不能擅闯王宫。   “为何不能闯?”   “是七千年前我曾与然渟皇族定下一份盟约,约定了我不能对王族无礼——其实不止是我,仙、妖、鬼、神,皆与然渟一族有过盟约,在人皇血脉面前,我们得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聆璇说这话时带着笑,阿箬也分不清楚他是在讲笑话还是在认真的告诉她某一事实。   然渟是皇族的姓,在七千年前这是某个部族的名。那部族位于然水之畔,然水在绕过徨雁山后流速渐缓,最终成了一片沼地,这个部族世世代代生活在沼地周围,那一带名为“然汀”或是“然渟”。后来这个部族出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四处征战,将当时还在神魔阴影下瑟缩的凡人统一成了一个联合的国家,她死后被称为天子,她的血裔从此以“然渟”为姓,而她则在史书中被尊为“圣武帝”。   当年那个率领全体凡人投靠诸神的巫官,最初便是圣武帝的侍女。圣武帝是足以同神魔妖鬼坐在同一席位谈判的人皇,她的后代得到尊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大部分的凡人逐渐忘了先祖的事迹,也忘了那份约定。   湛阳翁主便姓然渟,全名然渟赫瑗。其祖上乃是第十三代天子庄敏帝分封至勾吴的诸侯。   阿箬最初被沉入定飖湖后,定飖湖底的蛇妖就曾问过她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皇族。想来当时被沉入水中的如果是湛阳,那么说不定那蛇妖根本就不会碰她。   只是阿箬还是有些好奇,盟约的作用真有那般强大么?凡人的皇帝终究也是凡人,凭什么能约束神魔?也许聆璇不入勾吴王宫,是还在顾虑什么。   然而就当他们打算找个地方暂时休息一晚上的时候,王宫宫门打开,一身金甲的执金卫策马狂奔扬起滚滚烟尘,说是护送王后出宫。   册封王后的大典不日即将举行,新后却忽然说自己受然渟先祖托梦,要前往王陵祭拜先王,斋戒十四日,方可正式成为勾吴国母。   于是一支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便在这昼夜交替的黄昏驶出了王宫,载着那位神秘的女子,去往了湛阳翁主身死之地。   这王后显然有问题。   她在这时忽然离开王宫显然是有阴谋。   王陵显然有陷阱。   但这样明显的圈套摆在面前,让聆璇越想越觉得对方是在故意挑衅。   于是他一改之前懒散的态度,拽起还在用晚膳的阿箬,直接就往北郊王陵去了。   用聆璇的话来说,只要实力够强,再复杂的圈套也是摆设。   阿箬默默的咽下嘴里的麦饼,装作忘了之前他小心谨慎的样子。 第35章 被杀死的湛阳,片刻前是……   黄昏, 昼夜交替,阴阳更迭。   “我能够找到她吗?”男人的声音焦灼。   “找不到了,七千年前, 我就把她弄丢了。”女人的声音戚戚怨怨。   “她还愿意回到我身边吗?”男人的声音中暗含期许。   “不,她不会愿意回来。那么多次、七千年来那么多次她都舍下了我。”女人的声音压抑着哽咽。   “这一次,我能否救她?”男人的声音苍凉如荒原朔风。   “救不了的,那是天命。”女人的声音茫然无助。   “……”   久久的沉默。   最后响起的声音非男非女——   “可我总还想再试试, 不撞南墙不回头, 吾身不死心不死。”   **   身形狰狞庞大的怪物在阿箬面前碎成了漫天血雨,阿箬淡然的眨了下眼睛,面不改色。   她脚下走过的每一步都浸着血, 各种魔物的残尸堆积在道旁, 此地恍如冥府。阿箬走在尸山血海之中, 每一步都好似是闲庭漫步。   不是她胆子已经大到可以漠视生死的地步,而是聆璇此刻就提剑走在她的身侧,她完全就不需要慌张。   自他们走出樾姑城门之后, 前往北郊王陵这一路上都不断有妖魔从阴暗的角落涌出,朝着他们不要命的冲过来。   最开始的时候阿箬还会嚎两嗓子, 惊讶一下, 毕竟这些玩意比她在浮柔岛上见过的阴瘴吓人多了,有三足的怪鸟、有浑身上下都是眼睛的巨蛇、有人首虫身的毒蛛……大部分凡人活一辈子都未必会见到这些只存在于神话中的魔物, 而眼下这些家伙齐刷刷的出现在了阿箬的面前,阿箬作为一个正常的凡人, 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可是后来她逐渐发现这些魔物不管嚎得再刺耳、血盆大口张得再宽都会死在聆璇剑下,她也就淡然了,淡然中甚至透着一些麻木。   一株参天古木在她面前轰然倒塌,倒塌的树上还缠着一只数十丈长的双头巨蟒, 方才轻轻松松挥剑将蛇身与古树一同斩断的从半空中轻盈的落在阿箬面前,抓起她的手环顾四周的魔物,而将他们团团包围的群魔因他的眼神而颤栗,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这群家伙还真是没完没了,继续往前的话,你敢还是不敢?”他问。   阿箬目光越过眼前乱舞的群魔,望向了远方的山峦,“仪仗队就要走远了。”   他们是追着新王后的仪仗队来到这里的,仪仗的彩旗宛若是诱人的饵。不过既然他们都已经打算进陷阱瞧瞧了,总不好打退堂鼓。阿箬说这话,意思就是要追过去。   但聆璇没有动,罕见的神情凝肃,一只手仍然握着阿箬,另一只手在半空中画出了个复杂的法阵,法阵完成的那一刻群魔都被逼退,除了阿箬立足的那一块土地,整片山峦都在不停的震颤。   有什么破土而出,阿箬定睛一看,辨认出那是几具半腐的残尸。   “你认得这些人?”聆璇听见了她的低呼。   “认得。”虽然尸体已经开始腐坏,可是从面部残余的皮肉和他们的服饰来看,这些人应该就是先任勾吴王的心腹之臣。是他们救出了湛阳翁主,也是他们想出了用阿箬代替翁主送死的计策。   阿箬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这些人满怀着对先主的追思,说是要不惜一切为湛阳夺回王位。可是没想到再见面时,他们就成了这幅模样了。   “这群人召唤出了鬼蛛娘。不过他们运气不好,鬼蛛娘醒来的第一刻就将他们当成了祭品。”这一具具尸骸被魔气包裹,在裂开的大地上也还残存着召唤神魔的大阵。   一共有九具尸骨,但阿箬反复确认了几次,其中并没有湛阳。她松了口气,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   湛阳与阿箬的关系很难用三言两语描述清楚。这是陪伴她走过少年时期的友人,亦是她曾经的主君。湛阳骄纵跋扈让她曾悄悄厌恶,湛阳被众星捧月叫她暗生嫉妒,可十年相伴,此时留在心底的回忆,竟然大多都是美好的——是秋日金阳下采摘桂子时的欢笑、是月上柳梢时共剪窗花、是芭蕉叶下窃窃私语的少女心事。   其实阿箬在被臣子们送去做替死鬼的时候,湛阳是不答应这个计划的,在被禁军副将从宫中救出的时候,湛阳一直在哭,说要带阿箬一块走。   虽然阿箬明白,湛阳也只是哭一哭而已,可是……   可是每当她想要怨恨湛阳的时候,就会想起湛阳那时的哭泣。   九具半腐的尸骸充作先锋,率领着群魔向着站在包围圈中央的聆璇与阿箬冲了过去。聆璇手中的利剑轻易就能将骸骨劈开,可死人不知疼痛,扑杀上来的架势比魔物更为凶狠。他们中的每一个阿箬都认识,甚至有一位是勾吴国的太傅,教导过湛阳,同时也是阿箬在礼乐方面的老师。   看聆璇斩杀魔物和看他砍下师长的头颅是不一样的感受,不过那具腐朽的身躯就算没了脑袋也照样如野狼捕猎一般敏捷凶狠,再一想想这些故人曾经将她送入定飖湖地,过去十年的情分也在这时眨眼消散,阿箬抿紧双唇注视着眼前战局,不再像之前那般轻松,却也没有多少悲伤。   聆璇过去总给她散漫闲适的印象,如山林间的野鹤。无论是与浮柔岛剑修作战还是与阴瘴、蜃怪厮杀,他似乎永远都是那般优雅从容,随手招架随手进攻,随手便结束一场战斗。阿箬那时看着浮柔岛上手持长剑的修士,偶尔会忍不住怀疑,这些风姿飒然的男男女女,是否真的是他的徒孙。   而今日见到他仗剑杀入群魔包围时的利落身姿,剑气如惊雷闪电,转瞬之间血落如花,阿箬信了他真是云墟真人的师父。   既然能让他如此慎重对待,这也说明敌人并非等闲了吧。可直到现在那人都没有正式露面。阿箬不安的四处张望,总觉得等会会有不妙的事情发生。   忽然间,阿箬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她猜到自己会遇见她,可是当她出现在她视线中时,她还是猝不及防的感受到了慌张。   湛阳朝着她奔来,在混战之中跑得踉踉跄跄,一身褴褛的华服,满头蓬乱的长发。她似乎是从死里逃生,看起来狼狈无比。   “阿箬、阿箬——”在魔物的嘶吼声中,湛阳的声音竟然还是清晰的传到了她的耳中。   阿箬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以最漠然的姿态站在原地,就好像所见到的不是湛阳而是一具狰狞的白骨。   妖魔最善使用幻术蛊惑人心。她告诉自己。   她看见湛阳从山丘滚下,四翼巨鸟扬起的烟尘遮蔽了她的身形。   定飖湖底的蛇妖就曾施术让她陷入梦境,可梦中的一切都是假的,不可以被蒙蔽。   她看见从有魔物被聆璇在半空劈成了两半,庞大的身躯砸在了湛阳的身边。   说起来蜃怪变化出的湛阳也曾可怜兮兮的向她求助,她当时不屑一顾,现在也不该乱了心神。   她看见湛阳朝着她伸出了手。   这一定是陷阱,这个湛阳是假的、是假的,真正的湛阳怎么可能穿过妖魔组成的包围,仅靠着人类的双腿跑到她的面前。就算她是真的,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也一定不怀好意。   “阿箬——”混乱之中湛阳不知怎的受了伤,她吐出了一口血,倒在了地上,却还是挣扎着爬起,踉踉跄跄得向她靠近。   阿箬是不怕邪魔的,聆璇在她身上施了一道护身咒,妖魔根本无法触碰到她。这也是她为何之前能够安然观战的原因。可是看见湛阳逼近,她简直想要夺路而逃。   “阿箬——”熟悉的腔调,拖长的尾音,她们好像回到从前,湛阳在太傅那儿挨了批评,一转头便哭着来找她撒娇。   阿箬硬生生的克制住了自己逃跑的冲动,如同被钉死的木桩一般站在原地没动。   湛阳朝着她伸手,她下意识的也抬起了自己的手,想要握住她。   可是在一片吵闹之中,她听见湛阳朝她大吼,“阿箬,快走、快走、快走——”   这一次她不是哭着让阿箬救她,也不是哭着求臣子们带着阿箬一起,而是说,阿箬你快走。   她停在了距阿箬只有几步远的地方,长剑刺穿了她的胸口。   那是聆璇的剑,狭长、纤细、优美,周身泛着淡淡的华光,剑身不似以钢铁锻成,反而像白玉雕琢。像是上古之时的礼器,可一旦被握在聆璇的手中,便有着凶煞到了极致的锋芒。   聆璇冷静的搅碎了面前少女的心脏,再将剑拔出。湛阳倒下去的那一刻阿箬上前,正好握住了她的手。   那手柔软、细腻,透着人类的温度。被杀死的湛阳,片刻前是活生生的人。   阿箬怔在原地,有种做梦一般的不真实感。   下一刻,倒地的尸体又窜了起来,就好像那几具大臣的遗骸一般,“她”朝着阿箬扑来,像是野兽一般龇牙咧嘴。 第36章 “来,到我身边来。”……   长剑挥动, 这一次直接让湛阳身首分离。   鲜血朝着阿若兜头盖脸的泼了过来,让她从浑噩中清醒了过来。   而湛阳在倒地之后复又站起,阿若看见了血红色的丝线牵连着她的关节, 她就像是一只的傀儡,被丝线牵引着一次次的发起进攻。   不止是湛阳,所有会动的活死人身后,其实都有着血色的线, 丝线纵横交错, 穿过重重烟尘,一端系着这些本该安眠于地下的亡人,另一端则……   阿箬看不见另一端在哪里, 血色丝线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也许顺着它们往前走, 就会见到传说中的鬼蛛娘。   阿箬没有见过这位魔尊殿下, 但她本能的感受到了恐惧。鬼蛛娘,原来这个名字不仅仅指的是她善于设置陷阱,更是指她能织一张血色的网, 小虫早已死去,只剩躯壳黏在蛛网之上, 蜘蛛轻颤网罗, 小虫随着它的动作摇晃,仿佛还活着一般, 引诱下一批猎物自投罗网。她或许和那些魔物一样,三头六臂, 有着扭曲可怖的外貌;或许是魅惑众生的佳人,只需一个眼神便能让人丧失神智甘心沦为供她摆布的偶人。   聆璇提剑运气,阿箬看不清楚他究竟使了怎样的招式,然而剑光如水, 流丽炫目,只眨眼间便划破了重重雾霭,血丝断裂在剑下,庞大的蛛网瞬息破败。   所有的傀儡都在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之后倒下,唯独湛阳身后的线变成了漆黑,像是凝结了干涸的血,她在黑丝的控制下猛地扑向了阿箬。放弃了与聆璇对战,只将阿箬视作了目标。   湛阳生前只是弱质纤纤的小女子,可是死后却拥有了极为可怕的力量,行动敏捷如闪电,以阿箬的速度,绝对躲不开她。   这一刻阿箬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聆璇设下的护身咒,她下意识的往后栽倒,想要躲开湛阳。   湛阳十指化成了利爪,爪上甚至布满了鳞片和羽毛,她已经变成了魔物,不再是昔日王宫之后的金枝玉叶。而那利爪在触碰到阿箬的袖角时,便如冰雪触碰到了沸水,瞬间溶解。死去的湛阳不知是否还存有痛觉,那一刹那她发出了尖利刺耳的啸声,在尖啸的同时转身就逃。   原本眼看着就要倒地的阿箬被聆璇给接住,在湛阳和阿箬之间聆璇选了后者所在的方向。   那些臣服于鬼蛛娘的魔物意识到了这一战获胜的几率不高,也纷纷选择后撤。聆璇没有去追,大概对他来说追不追都无所谓。这些小角色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方才阿箬所见的惊心动魄,在他眼中简直就是无关紧要的浮云。他敢闯鬼蛛娘的埋伏是有绝对的自信,昔日的魔尊派出了那样多的眷属前来伏击他,可是他最后连却连头发丝都没有伤到。   只不过,那几具尸傀儡让他有些在意。尸傀儡的战力和鬼蛛娘的那些眷属相比完全不值一提,幕后操纵着战场一切的鬼蛛娘却将他们送到了聆璇的剑下。   “你认识方才那个女人?”这是聆璇扭头,总算注意到了阿箬神情上的变化。   “……认得。”阿箬开口时喉咙干涩得厉害。   “这就是你说的湛阳?”聆璇猜出了那年轻女子的身份。   阿箬僵硬的点了点头。   “哦,我杀了她。你生我的气吗?”聆璇此刻没有多少后悔或是不安的情绪,平静的向阿箬发问,平静的等待她的回答。   阿箬摇头,摇完头之后过了一会,又开口补充,“不会。”   聆璇一动不动的盯着她,忽然抬手,用指尖触碰她的脸颊。阿箬没来得及躲闪,在日暮时分晦暗的月色下,她垂眸看见聆璇指腹的微光。   “你哭了。”   阿箬木然的抹了把眼泪,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你别跟着我了。”聆璇一步步往后退。   阿箬诧异的看着他。   “你害怕吗?”聆璇又一次的向阿箬问出了这个问题。他握住了阿箬的手,阿箬的掌心冰凉,“我要去找鬼蛛娘,你……就在这等我吧。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会回来找你,但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阿箬没有说什么,更没有去追聆璇。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身形摇晃了两下,终于是忍不住跪坐在地。   聆璇曾经说过,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他的身边,所以他即便是来找宿敌了解旧怨,也没忘了带上阿箬一起。可是现在他却忽然要将阿箬丢下。   阿箬明白这是为什么。此处是勾吴王陵,继续往前走,她便能看见先任勾吴王及其夫人的陵寝。鬼蛛娘能用血丝操控死人的尸骸,她如果跟着聆璇去见鬼蛛娘,到时候看见凌夫人的尸首被劈成两半,她还能保持平静么?   就在刚才,她看着湛阳死去、看着昔日的主君死后连尸体都无法保全。她想要知道她不在的时候,湛阳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为什么负责保护她的臣子会死,为什么她也会落入鬼蛛娘手中,为什么她会在这样一个时候忽然朝她跑过来。可是湛阳什么都没来得及告诉她,她死得太过突然,阿箬甚至都没做好为她伤悲的准备。直到聆璇走后她听着身边呼啸的冷风,心底才慢慢有酸涩的感觉涌出,身体越来越沉重,她趴在浸染了湛阳鲜血的土地上,终是忍不住低泣出声。   “别难过了。”这时却有人轻轻在她耳边说道。   是个柔和的女声,吐字轻得像是此刻的晚风,略哑的嗓音如同羽毛掠过,仿佛是害怕惊扰到她。   阿箬在恍惚间以为是凌夫人在安慰她。凌夫人是湛阳的母亲,可阿箬也在心底悄悄的拿她当做自己的母亲。那是个高贵的女子,她让人仰视不仅仅是因她的身份地位,更是因为她的品行。凌夫人救了阿箬,她曾郑重的将她的女儿交托给阿箬,可是阿箬终究没能保护好湛阳。   她终究是对不住夫人。阿箬蜷缩成一团,在心里默默的想道。   可是猛然间她清醒了过来,凌夫人已经死了。   阿箬一瞬间从地上爬了起来,警惕的向四周张望。   四方空空荡荡,只有死去魔物的尸体以及混战中被斩断的树木、破碎的岩石与土块,没有活物,甚至就连飞鸟虫蚁都没有。   难道是幻觉吗?阿箬有些失望,方才她心底涌出了一丝期盼,她想要见到夫人,哪怕是被血丝控制住的傀儡也好。   可是那道声音又响起来了,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又似乎就近在咫尺。那声音轻柔的呼唤了一个名字,阿箬一阵眩晕,没能听得真切。   这时她猛然发现前方一株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上,竟然坐着一个少女——也不知她是从一开始就在那里,还是突然间出现的。   阿箬与她不过相隔十步左右的距离,她可以清楚的看见少女的容貌与神情。   妖,这一定是妖。虽然阿箬只是肉眼凡胎,可是直觉告诉她,这个看起来与人类无二的少女,必然是非人的生灵。   那少女有着极美的容颜,一双眸子既纯澈又幽深,唇角的笑似是天真又仿佛妩媚至极。她的青丝在脑后结成了一个低垂的髻,长发穿过丝绦之后又如瀑布倾泻,直垂至脚踝,被夜风扬起如同深青色的霞帔。穿在她身上的是一件式样古怪的衣裳,古怪到阿箬只在古时的壁画中瞧见,衣料不知是纱还是绢,隐约透着肌肤的玉色。   这是个绝代佳人,见到她的第一眼阿箬便想起了很多的志怪传说,传说中总有个落单失意的旅人,他在荒郊野岭偶遇此等艳色,那美人必定含情脉脉,温温柔柔的携起旅人之手,抚慰他心中落寞。   而当夜间云雾散去,道旁往往只余下那旅人的尸体一具。佳人如夜露消失于晨曦之中再难寻觅,只等下一个幸运又或者不幸的路人。   志怪故事中管这样的美人叫“妖”。   此时此刻,那美人朝着阿箬伸手,眼中有万般柔情,似桃花春水,“来,到我身边来。”   这是最诱惑人心的邀请。   **   鬼蛛娘是魔尊之中最年轻的一位,也是最像人类的一位。   世人想象妖魔鬼怪,总要将他们想成狰狞凶恶的模样,就好像他们魔都是一群野兽,一言不合便张嘴吃人。   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很多魔都像人,云伽尤其像人,不仔细看的话她就只是个十一二岁的人类少女,头发一丝不苟的梳着双鬟,穿着艳丽的裙子,脚蹬一双小小的绣鞋。   不过确切来说,云伽不是像人,而是像死人,她的眉目中缺少了豆蔻少女的鲜活,只有阴沉沉的死气,本该丰润的面颊干瘪凹陷,本该红润的脸色灰白泛青。   云伽像死人是因为她常与亡灵打交道,她本就诞生于死亡之中,是千万年前世间所有生灵对死亡的恐惧,催生了鬼蛛娘云伽。   神魔之战结束之后云伽没有死去,因为只要这世上还有恐惧死亡的人,云伽就会一直存在。沉睡了数千年,她终于醒了,此刻正等待着她最怨恨的故人。 第37章 折断它的翅膀   在王陵最大的享殿前, 鬼蛛娘用白骨堆积成了小小的山峦,她盘膝坐在山巅,底下是伏拜于她的眷属。他们告诉她, 聆璇来了。   “很好。”女童模样的鬼蛛娘满意的点头,“我一直等待着与他重逢的这一天,都等了七千年了。”   稚嫩的孩童面容上绽放出了一个阴测测的笑,“尊贵的客人要好好招待, 你们——”她看向自己的眷属, “去为我好好的‘迎接’他。”   然而话未说完,身下的白骨忽然在刹那间粉碎,她自高处跌落, 伏跪在地的魔物们亦在同时发出了痛苦的咆哮, 倒在了地上再难起来, 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拍下,压断了他们的脊柱。   鬼蛛娘在坠落的过程中稳住了身形,她不出意外的看见了聆璇, 他是只身前来的,身边不见任何的帮手, 甚至手里连一件武器都没有, 只轻盈的悬浮在距地面九丈的半空,与鬼蛛娘视线平齐。   “好久不见。”他懒洋洋的抬眼朝她投去一瞥, 就好似他们只是在街头不期而遇的老熟人,打完招呼便该各自回家。   “聆、璇、上、人。”鬼蛛娘缓缓念出他的尊号, 说出每一个字时都咬牙切齿。   “嗯,我还叫这名,没改呢。一睡七千年,醒后都没有多少人认得我了。”聆璇怅然的抱怨, 仿佛是真的将鬼蛛娘当成了一个可以一块聊天的故人,“这世界变化的真快,凡人有个词叫做沧海桑田,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凡人没有能耐移山填海,可是我一觉睡了七千年,再醒来时,所见到的许多景色便不一样了。就拿咱们眼下所在的地方举例吧,七千年前这里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我们曾经在这里饮酒,八位魔尊齐聚在此地,设下盛宴款待于我。你们在此地筑起雄伟的宫殿,用白骨垒成王座,以一整座山峰做碑石,刻下对彼此的盟约。可是七千年后,群魔留下的痕迹在这里统统荡然无存,真叫人欷歔。此地现在是人皇血脉的陵寝,我们是站在他人的坟头前追忆过去——倒也应景。”   “还记得我们七千年前商议的是什么吗?”鬼蛛娘冷冷的问。   “是什么?”聆璇眨了眨眼睛,“我忘了。”   “那你总该记得,七千年前你的立场吧。”鬼蛛娘稚嫩的脸上是阴沉的神情,“你曾经是我们的友人,可是你最后却站到了神的那一边,你封印了罹都,你将我们困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死城,你让我们感受无尽的绝望,你好狠——”她说到最后声音变得尖锐而怨毒,锋利的犬齿冒出,扭曲了秀丽的面庞。   “不,我不是你们的友人。”聆璇相当认真也相当绝情的告诉她,“我所站的,是凡人的立场。封印罹都不是我对你们有什么不满,也不是诸神给了我什么好处,只因为我向一个凡人承诺过——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她既然是凡人,我便不会讨厌她,答应她的事情,我也一定会做到。好了,废话就说这么多了,动手吧。”   鬼蛛娘冷面不语。   “动手呀。我也承认把你的族裔封入罹都是我过分了,你要是想找我报仇那就赶紧趁现在好了。”   “我不和你打,”鬼蛛娘往后飘了几寸,倒像是在防备聆璇忽然出手。   “那你大费周章,用阴瘴将我从浮柔岛引到这里来,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和我叙旧?”聆璇被逗笑了。   “不可以吗?”鬼蛛娘说。   聆璇倒是忽然间想明白了,“你们魔向来睚眦必报,这么轻易放过我,是因为我对你们有利用价值吧。你们是想要让我打开罹都的封印,还是希望我能帮你们向众神复仇?”   “魔是无法被斩尽的。神与魔本为一体,我们魔被封印之后,神也归于沉眠。解开罹都封印,将我们重新放出,对哪一方都好。阴阳共生,轮回更迭——这本就是天道定下的规律。”   “你是想说,我封印你们就是违背天道,我要是识相就该放了你们?”聆璇笑了起来,“我不。你们魔与神都安安静静的消失好了。”   “这么说你是不肯合作?”鬼蛛娘脸上有青黑色的纹路爬出,这是她动怒的先兆。不管之前装出了多么冷静平和的姿态,魔终归是暴躁易怒又情绪化的。   “谈合作之前你先向我解释解释,樾姑城是什么状况吧。几个不懂事的凡人误打误撞将你从沉眠中唤醒,你报恩的方式就是杀了他们?之后你又杀了多少人?你今后还打算杀多少人?我知道在你的眼中,凡人的性命不值一提,可是鬼蛛娘,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他们,你却还是对他们下手,这就是你合作的诚意?”   “所以,你现在是要和我打?为了那些凡人?”   “不可以吗?来见你之前,有个小姑娘朝我哭过,我不喜欢看凡人流泪的。害她难受的是你,你怎么都得付出些代价。”   鬼蛛娘却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大笑了起来,“代价?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聆璇,七千年过去,我的实力大不如前,可你也好不到哪去嘛。你真以为你还能像过去一样纵横八方?我看你现在已经变成一个瞎子了。”   聆璇正在掐法诀的手微微一顿。   “我听说了一个传闻,七千年前你挖出自己的眼睛,送给了一个凡人。我原以为这是无聊的小妖传开的谎话,但现在看来,这是真的。七千年前你能够洞察世事与人心,六界众生在你面前都没有秘密。七千年后你却成了瞎子,连那家伙来了你都发现不了。聆璇上人,你已经中了他的圈套了。”   “谁?”   “妖王。”鬼蛛娘微笑,“风九烟。”   **   四野寂静,阿箬与女妖无声的对峙着。   “你过来啊,来我身边,帮帮我、帮帮我——”那女妖目光如水,仪态万千,凄楚一笑时,叫人不禁怜惜。可阿箬一来不是色迷心窍的狂徒,二来也没有泛滥的好心,因此无论女妖哀求得多么恳切,她都充耳不闻。   故事里的山精鬼魅都会害人,眼前这个想来也不例外,阿箬觉得自己应该赶紧跑,不然这女妖见她迟迟不上当,说不定便会恼羞成怒的变出獠牙与鳞爪朝她扑来。   可是阿箬想了想自己孱弱无力的双腿,又觉得自己就算拔腿就跑也跑不过人家,一时间十分为难,只能站在原地,警惕的瞪着那女妖。   “我的雀儿丢了,你能为我找找么?”那绝色的女妖声音也十分好听,叹息时如同伶人哀歌,“我太孤独了,只有那雀儿与我作伴。我以为它会一直陪着我,可是后来它的羽翼长成,终究还是舍下我飞走了。它要去找寻它的同伴,而我虽然与它共同度过了千百个日日夜夜,终究无法打动它为我停留。它说它很感激我,可它也告诉,它其实讨厌笼子。它立下誓言,它要让它的同族们永远自由,谁也不必被束缚着度过一生。”   女妖抬眸望向阿箬,眼神幽冷,“真是只傻气的雀儿,你说是不是?”   阿箬没说话。她不敢随便回答,女妖说的是什么她其实也没怎么仔细听,她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如果一会对方朝她扑过来要杀了她,她该怎样反击。   “它走了很多年,一直都没有回来见我,它说它忙着去拯救它的同族,它还说,看不得同族受苦受难。不过我不怨恨它。”女妖又笑了,“我的雀儿喜欢蓝天与自由,那我就让它无拘无束的展翅,我只要它好好的。可是——”女妖的声音中忽然充满了怨愤,“我再见到我的雀儿时,它已经快死了。它被人拔去了漂亮的羽毛、戳瞎了明熠的眼珠,我珍爱万分的雀儿离开了我,便歹毒的猎人如此对待,这叫我怎能不恨!但纵然如此,它居然还是不愿意回到我身边,它扑腾着染血的翅膀,飞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找不到它了,我将这天地翻了个底朝天,可它就是回不来我身边了——”   女妖又哭又笑,叫人怜悯也叫人害怕,忽然她抬头再一次看向阿箬,“姑娘,你能为我找到我的雀儿么?你说我要是找到了它,该不该折断它的翅膀,为它戴上脚镣,让它知道它错了?”   下一瞬,女妖出现在了阿箬的跟前。阿箬被吓了一跳,她转身要逃,那女妖抓住了她的手腕,阿箬以为她会被咬断喉咙或是以别的什么方式惨死,女妖却抱住了她。   真是奇怪,她没有杀她,仅仅只是给了她一个拥抱。   聆璇留在阿箬身上的护身咒生效,阿箬感受到身上一片湿热,那是女妖的血。女妖每一寸与阿箬接触的肌肤都裂开了细小的伤口,鲜血渗了出来,瞬间染透了两人的裙裳。   不痛吗?阿箬心想。   可那女妖像是没有知觉一般,只是用力的抱紧阿箬。   这一刻,天地寂静。 第38章 我有个讨厌的人   阿箬被那个女妖紧紧抱在怀里, 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她看不清楚女妖的神情,这个拥抱禁锢住了她,她霎时间如同被网络捕获的猎物, 除了惊惶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情绪。   女妖之前在与她说故事的时候,神态间的凄惘曾让阿箬短暂的心软,但转念一想传奇故事中那些被妖精迷惑而惨死的无辜之人,她便觉得自己的心软实在可笑。猎物是不该与猎人共情的, 不管那女妖外貌看起来有多么的美丽, 言辞又有多么的恳切,妖就是妖,说不定她从遇见阿箬开始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 她只是想用花言巧语迷惑她, 等到她放松警惕之时便要了她的命。   然而女妖的怀抱温软, 她搂住阿箬时的姿态实在是叫人不禁心怜,她那样用力的抱着她,就好似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好似她们曾相识于很久很久之前,此时的见面是久别的重逢。女妖在阿箬耳边呢喃了什么, 阿箬没有听清, 那仿佛是蛊惑人心的咒,只要她应下了, 便会万劫不复。若她是个男人或是有磨镜之好的女子,被这样一个绝色佳人拥在怀中, 听她悲切含情的哭声,怕是早就意乱情迷,恨不得一把反手将对方搂住,温声软语的抚慰一番。   “你为什么就是不与我说话呢?”女妖不哭了, 她贴着阿箬的耳朵,幽怨的发问。   “我快喘不过气来了,”这是阿箬今生与妖王风九烟所说的第一句话,她向来不解风情,在女妖的怀中保持着浑身紧绷的状态,只拼了命的思索脱身对策,“不介意的话可以放开我吗?”   女妖的眼睛与凡人不同,竟是碧绿色的,在月下这双眸子上上下下的转动,如有水波涌动,她打量着阿箬面部的每一寸细微神情,眼底华光流转好似最上等的翡翠,“我不放。”她似笑非笑,半是叹息半是怨,“我要是放开你,你一定又要舍下我自己走了。”   阿箬连呼吸都下意识的屏住,女妖的手如同藤蔓,一点点攀上了她的肩背,阿箬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轻柔的扫过她的耳畔,带着微微的湿热。即便阿箬是个女人,即便她也不喜欢女人,可是当耳廓被女妖的唇齿舐过之时,她还是不可避免的面红耳赤,心跳快得如同擂鼓一般。   女妖咯咯得笑了起来,“不许走。”她说,轻飘飘三个字,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会为你找一个最漂亮的笼子,让你永远永远的住在里头。你的四肢我会亲手斩断,以免你又一时糊涂抛下我离开。从此以后你也不再需要眼睛,你只要记得我的模样就好……呵,抖什么呀,别怕,乖,别怕,不会很疼的。”   她安慰阿箬说,她一定会十分温柔小心,不会让她感到不适,可是下一瞬一股钻心的剧痛却忽然从她的胸口处炸开。   阿箬趁机挣开了她的胳膊,迅速的后退与她拉开距离。在她手中握着的,是一柄雪白的匕首,如同以白玉磨成,看着脆弱,却能够洞穿妖的心脏。   “白……霜。”女妖捂住受伤的心脏,之前面上矫作的凄楚与迷离荡然无存,那双眼睛是阴森,并不像翡翠,反倒让阿箬想起了毒蛇或是狼,“聆璇的佩剑,白霜。”   阿箬握紧了刀柄,“白霜”是什么她并不知道,这把匕首是在她极度恐慌的时候忽然出现在她掌心的,她毫不犹豫的便用它刺向了女妖,根本就没来得及多做考虑,要知道有时候稍一犹豫,或许就会送掉性命。   女妖说这匕首是聆璇的佩剑,阿箬记起了聆璇在走之前曾经握了一下她的手,她原以为那是他在安慰她,当时她因慌张与悲伤而心不在焉,倒是忽略了聆璇留在她掌心的一抹灼烫。想来聆璇应当就是在那时将这匕首用凡人难以理解的方式交到了她这里。   阿箬并不知道这柄“白霜”曾是上古之时屠戮不知多少妖魔的神兵,对她来说这只是她在绝境之中不得不用的小匕首。她看女妖的神态猜测对方已经被她重创,但还不放心,跃跃欲试想要再补一刀。   女妖捂着伤口喘气,脸上的表情让阿箬捉摸不透,似乎是愤怒又似乎是委屈,女妖的视线从匕首落回到阿箬脸上时,眸中的阴沉便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泪光,她仿佛就要哭出来了,就好像阿箬是辜负了她的薄情郎。   阿箬……阿箬她毫无半点伤到了美人的愧疚,她双手紧攥着玉质的刀柄,死死的盯着女妖,生怕她暴起反击。   女妖就这样与阿箬僵持着,谁也不退一步,但谁也不主动出击。阿箬不确信匕首能否再伤女妖一次,而女妖目光阴晴不定,阿箬始终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忽然间女妖抬头看向天际,紧接着猛地向后一跃,她立足的地方则是炸裂了开来。   聆璇从天而降,以指为剑,逼退了女妖,继而搂住了阿箬的腰肢,带着她向后退了数十丈。   不可一世的聆璇上人撞上这女妖的第一反应仍然不是进攻是撤退。可见这女妖实力高深莫测,哪怕她受伤也仍然是个威胁。但不管怎样,他的回归让阿箬松了口气,紧绷着的心顿时放松了下来。   “老东西,少管闲事。”女妖垂眸打量着指缝间属于她自己的血,正眼都没给方才突袭了她的聆璇。   被她称为“老东西”的聆璇反唇相讥,“七千年过去,你疯病越发严重了,劝你找金母好好给你治上一治。”   女妖清脆的冷笑,绿纱衣上大片的血渍染开,竟有种说不上来的艳丽,“鬼蛛娘那小丫头没能缠住你,真是可惜。不过,你急着摆脱她赶到我这里来,也费了不少功夫吧——瞧你这模样,元气大伤了对么?”   阿箬闻言抬头朝聆璇望去——她没看出聆璇哪里受了伤,只隐约分辨出他的脸色似乎比之前差了些,以及……   他的眼睛怎么回事?   聆璇的眼睛中没有任何的光彩,乌沉沉的。阿箬被他搂在怀中仔细观察他一侧的眸子,甚至隐约觉得他的眼睛深处没有瞳仁。   “风九烟你不会以为我受伤了你就有机会了吧,”聆璇冷笑,“七千年前我们斗了多少场,哪一次你赢过?竟然还找了鬼蛛娘做帮手,亏你也不嫌丢人。我打散了鬼蛛娘的元神,拆了她的躯壳,你要是担心她不妨去看看,不过若是你疯病犯了非跟我玩玩,我也不介意,别纠缠这个凡人,不像话。”   两人你来我往的互相讥讽,可就是谁也不先出手。   权衡了一番利弊之后,女妖深深的看了一眼阿箬,在朝她意味深长的一声轻笑之后,化作烟云散去。   “那是谁?”阿箬凝望着女妖消失的方向,朝聆璇问道。   “一棵空心了的老树妖。”聆璇没好气的答道,“这是个疯子,你以后看见这疯子记得跑,千万别被缠上。七千年前我莫名其妙的就跟这疯子结了仇,差点没被烦死。”   “怎么结仇的?”   聆璇的表情有些古怪,“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有个讨厌的人。”   阿箬茫然的摇头。   聆璇居然会有讨厌的人,她还以为他这样清冷的性情,是不会有爱恨之类激烈的情绪的。是谁竟然能招来他的厌恶,阿箬真是既好奇又佩服。   “她和你一样是个凡人,但却比我见过的所有凡人都要可怕。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被她戏耍过几次,结下了梁子。当时我想要做成一件大事,一旦完成了,我或许便能证道飞升,从此无拘无束,再没有谁能限制我,可是她破坏了我的计划。所以我想杀了她——不,当时也没想杀她,她毕竟是个凡人,我不会伤害凡人,我只是想要她……唉,不说了不说了,总之我和风九烟就是在那时成了仇家。”   “风九烟……也就是刚刚那个女妖,帮着你那个女人对付你?”   聆璇点头,“风九烟那时候起神智就不大正常了,就好似是那女人豢养的一条狗似的,我还没来得及对那女人做什么,风九烟就和我打了起来,此后我们便结仇了。那女人是寿终正寝,凡人的寿命也就那么长,岁数到了她当然也就死了,可风九烟那个不讲道理的非说是我害了她,之后……”   聆璇不说了。   阿箬还想继续问下去,问那个女人是谁,问风九烟为什么会在她面前做出那么奇怪的举动——他的古怪,真的只是因为他疯了吗?   可是聆璇趔趄了一下,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他果然是受伤了,之前他搂着阿箬的腰,带她从风九烟身边离开,之后也一直没松手。阿箬以为他是忘了撒手,但方才说话时她能感受到肩膀越来越重,是他虚弱到只能倚靠着她站立,要是没有阿箬撑着,他早倒地上了。   “你怎么样了?”阿箬急忙扶着他坐下。   聆璇将唇边的血擦去,无力的靠在了阿箬肩头,“我没事,过会就好。” 第39章 能帮你做什么吗   阿箬从前在王宫侍奉湛阳的时候, 有幸被准许读书识字。湛阳不爱做学问,她倒是有事没事便爱往藏书的宫殿跑,并且什么读、什么都学, 管他算术、历法、诗词、天文,一股脑的往自己肚子里塞。在这一过程中她也读过几本医书,略通治病救人的法子,可是眼下她却没有办法救聆璇。仙人的体质与凡人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她握住他的脉搏, 竟然什么都感受不到。   “别浪费时间了。”聆璇微微用力将手腕挣出她的掌心,“说了我没什么大事……欸,你别瞪我, 这真不算什么。过去我受过更严重的伤, 不知道有多少次差点连命都丢了, 可你瞧我不还是好好活到了现在?上苍有命,不会让我轻易死去的。”   “你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阿箬还以为那个鬼蛛娘对聆璇而言是很好对付的小角色,毕竟之前看聆璇的态度, 根本就没有将那位所谓的魔尊放在眼中。她和他相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狼狈。   “哦, 因为急着回来救你, 所以用了些非常的手段。”聆璇面色平静的回答。   阿箬语塞。   她信聆璇不是在推卸责任,他受伤恐怕的确是因为她的缘故, 但他将这番话说出口也不是挟恩图报,更不是想让阿箬愧疚, 仅仅只是因为阿箬问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他便坦然的将真相说了出口。   “我现在……能帮你做什么吗?”阿箬心绪复杂,她用帕子擦去了聆璇唇边的血,那殷红的颜色触目惊心。从某些方面来看他与凡人没有什么不同, 会流血会疼痛。   聆璇将头枕在阿箬的肩膀上,大半边身子倚靠着她。片刻前群魔咆哮的山谷此时寂然无声,夕阳彻底的沉下之后,明月的清辉轻柔洒落人间,忽视掉不远处的魔物尸骸,阿箬竟能感受到一种静谧安宁的氛围。“就这样吧。”聆璇说,“我靠着你休息一会,一会就好了。”   “你……”阿箬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问题吗?”他半阖安静,鬓边散落的长发被晚风吹拂,无意间纠缠着阿箬的脖颈,让她感觉略痒,“鬼蛛娘现在大概正忙着治伤,你暂时不用怕她。”   “……我想问,”阿箬终是鼓足了勇气,“您何必要为了救我而自己负伤呢?”   “嗯?你难道希望我抛下你不管?”   “站在我的立场上,自然是希望您能够来救我;可是如果从您的角度来思考,救我这样一个凡人似乎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阿箬问完这句话之后,屏息凝神的等待着答案,忽然她肩头一轻,下意识侧首正好对上聆璇的双眸,“并非没有意义。”他说:“天地间的虫、鸟、鱼、兽,皆是生灵,只要是活着的,便是有意义的。我既然有实力救你,为何不救?我受伤还能复原,你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阿箬深吸口气,明白了聆璇的想法。他是真正做到超出凡尘了的仙人,世间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平等的,众生之中没有什么值得他在意,而他对众生却也有种一视同仁的兼爱。今日落入那女妖之手的如果不是阿箬而是别人,是乞丐是王孙、是男人是女人都不重要,他一样会冒着危险赶来相救。   想明白这些之后,阿箬心中有释然,却也有淡淡的怅然。   怅然什么呢?真是奇怪,性命既然已经保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自嘲的笑笑,心想人果然贪婪。   “还有件事情我不明白。”   “你说。”聆璇埋在阿箬的颈窝,淡淡的开口。   “那妖怪为什么要来找我?”阿箬以为自己就是个看热闹的凡人,上古之时的恩恩怨怨与她没有关系。   “风九烟神智不清,从没有什么道理可讲。”说到这里聆璇蹙眉,他就算再怎么迟钝也隐约意识到了不对劲。风九烟和鬼蛛娘似乎是专门布下了一个局,鬼蛛娘负责拖住他,而风九烟是专程过来找阿箬的。   “也许……”   “也许什么?”   聆璇仔细想了想,摇头,“没什么。我的猜测没有多少依据,说出来只能让你烦心。”他睁着空洞的眼睛,所见到的是混沌的微光。鬼蛛娘说的不错,他早已经是个瞎子了。   阿箬看见他合上了那一双好看的眼睛。似乎就这样睡着了。她没有继续追问他之前未说完的话,但却在这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她想要伸手,去碰一碰他在月下如同蝶翼一般的眼睫。   当然,她最终也没有伸出手去。和聆璇相处了这么久,阿箬知道他根本就没有睡着。因此她也就悄然的将手收回到袖中,仰头默默的看着天边明月。   **   湛阳的躯壳躺在石台之上,血色的丝线灵活的穿梭在断肢之间,只用了不到片刻,便将她重新缝合成了生前的模样。   黑暗中有一团幽火摇曳,眨眼间没入了湛阳的身躯内。死去的翁主重新睁开了眼睛,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现任勾吴王的独生女,而是鬼蛛娘。   “凡人的躯体,果然笨重。”附身在湛阳体内试着走了几步,鬼蛛娘厌恶的评价。   不远处的树上坐着一身绿纱衣的女子,风扬起她的深青色的长发,在听到鬼蛛娘的声音后她仍旧眺望着远方,只懒洋洋的抛下了一句,“谁让你的躯壳又被毁了呢。”   鬼蛛娘云伽诞生于生灵对死亡的恐惧,原本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形体。她擅长用丝线操控亡者,也可以占据死人的身体,代替死者“活”过来。   “我付出了躯壳被毁的代价为你拖住聆璇,可你呢,你想要抢到的那个人到手了吗?”鬼蛛娘嗤笑,“居然还被一个凡人给伤到了,嘁。”   风九烟没有理会鬼蛛娘都嘲弄,心口涌出的血已经干涸,凝在绿纱裙上,如同一朵盛开的花。   “人皇的血脉在传承了七千年后,竟然还是不容小觑。”鬼蛛娘操作着湛阳在月下僵硬的缓步慢行,“这小丫头带着一群臣子误打误撞的将我吵了醒来,说是愿意将国家送给我,只要我帮她复仇。我可没兴趣掺和到凡人的小打小闹中,本想直接杀了这丫头,却没料到人皇的后裔即便是七千年后也依然杀不得。要不是借了聆璇的手,还真不一定能要了这丫头的命呢。总之她死了就好,她死了这具壳子才能完全归我。”   风九烟倚着树干斜睨了她一眼,“既然喜欢这壳子,那你好好爱惜,小心又被毁了。说起来你若是想要一具好的躯壳,大可以再仔细挑选挑选,为何非要俯身在这凡人女子身上?她除了是人皇血脉之外还有别的什么长处?”   鬼蛛娘掩面一笑,“你不懂,只有人皇血脉才能助我复仇。”   “复仇?”   “当然。”鬼蛛娘在湛阳的身躯中露出了愤怒的神色,“你不会当真以为我将聆璇引来这里是为了与他结盟吧?简直是笑话。你没有去过罹都,不知道那里有多可怕。七千年来,我们就一直被困在那样一个地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结盟?我宁愿魂飞魄散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鬼蛛娘咆哮着宣泄数千年的愤恨,风九烟却是一脸平静,群魔的苦难与她一个妖没有任何关系,她之所以答应这回与鬼蛛娘合作,不过是为了找回昔年的故人罢了。   “我或许会杀很多人,不过你放心,”鬼蛛娘注意到了风九烟的神色,收敛了过于激动的情绪,“我不会动你的小姑娘,我会保证让她平平安安回到你身边。”   “不,不必顾忌我。”风九烟却说:“我只是想要找到她,至于她是生是死都不要紧。反正她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得随我去翚羽城。”   “你还没有和我说,人皇的血脉为何能助你复仇。”风九烟从树上翩然跃下,月光一分分的倾斜,拉长了人的影子,这时若是有人仔细观察,会发现这娉娉婷婷的娇媚女妖,投在地上的阴影,竟是男子的体态。   “说起来这也和你那故人脱不开干系。”鬼蛛娘笑,“聆璇的实力大不如前了,你难道没有感受到吗?多亏了你那故人当年算计他,既哄骗他舍去半身修为去封印罹都,也得到了他的眼睛。没有眼睛的聆璇,就不当称之为‘聆璇’。即便是我,也有把握杀了他。”   “哦?”风九烟挑眉,饶有兴致的盯着湛阳躯壳中的盟友。   “等着吧,我安排了好几出的大戏呢。”鬼蛛娘咬牙切齿的笑。   **   后半夜,聆璇睁开了眼睛。   这时阿箬已经睡着了,在夜风中因为怕冷,所以下意识的和他依偎在一起——不过他是没有体温的,倚靠着他,她照样被冷得瑟瑟发抖。   “醒醒。”聆璇推了推她。   阿箬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睡眼惺忪间还以为他们仍在浮柔岛,“什么事?”   “调息了一阵子后,我觉得我好些了,现在我可以带你回樾姑城。”   “回樾姑城做什么?”阿箬来勾吴的目的是为了找湛阳,现在湛阳已经死了,她不免心灰意冷。   “带你去见樾姑真正的模样。” 第40章 大巫官在上   阿箬起初不懂聆璇所说的“真正的樾姑”是什么意思。直到她昏昏沉沉的跟随着聆璇来到了樾姑城下。   阿箬在路上问过聆璇, 他们为何还要回樾姑城。阿箬从浮柔岛回樾姑城是为了找到湛阳,无论怎样她的目的算是达成了,她见到了湛阳, 虽然没能救得了她。而聆璇那边……阿箬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按照他的说法,鬼蛛娘应当只是重伤并没有死,也就是说他们之间或许还要继续斗下去。   他去樾姑城莫非是因为鬼蛛娘在樾姑城中?可是他身上的伤还没好, 就这样去见鬼蛛娘, 难道不怕会吃亏么?   听完阿箬的疑问,聆璇的回答是:“樾姑城是鬼蛛娘为我设计好的战场,但也是破局的关键, 我不能不去。”   在阿箬想要问他为什么之前, 他抢先回答:“我知道你心里好奇, 你放心我会告诉你答案。你……你可以理解为樾姑城内藏着我的弱点,鬼蛛娘会利用这个弱点来对付我,而我要做的, 就是去樾姑城内把这个弱点给解决掉。”   “那,这个弱点是什么呢?”阿箬心想自己大概是真的和聆璇已经熟络到一定程度了, 这样的问题居然也脱口问了出来。   聆璇扭头, 眉宇间半是无奈半是笑,“会让你知道答案的, 但——不是现在,”他指了指虚空, “风中有你看不见的耳朵呢。”   阿箬乖乖噤声。   聆璇却在这时顿住了脚步,他回头望向阿箬,眼中有着淡淡的怜悯,“樾姑城是我的战场, 却不是你的,我在想,是否真的要将你带过去。”   “为什么不呢?”阿箬先是一愣,深吸一口气之后,主动上前握住了聆璇的手——作为受过凡人礼教熏陶的女子,阿箬其实并不太能适应过分亲密的接触。可是阿箬在与聆璇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她也逐渐意识到了,聆璇喜欢这样的接触。   就好比之前他受伤时会搂住阿箬将头靠在她肩窝,这无关情或欲,纯粹是本能的反应。阿箬觉得或许她不该将他看作男子,湛阳从前养了只皮毛光顺的猫儿,平日里千般娇宠着,那猫儿也十分的喜爱湛阳,常爱蹭着湛阳的掌心嬉闹——倒有些像是聆璇。又或者,聆璇是那养猫的人,而将阿箬当成了猫。   公孙无羁说,聆璇喜爱凡人,阿箬至今都没弄明白其中缘由,不过喜爱凡人总比厌恶凡人要好。   “如果我有什么能够帮得上你的,尽管开口便是,我虽然只是凡人,却也能尽绵薄之力。若你是担心我会扯你的后腿,也不妨直言,我会在关键时候藏好,不叫你分心。”阿箬说。   聆璇被她握在掌心的手指动了动,但最终终究是没有挣开,“那你继续跟着我,不过——”   云翳散开,月华落下照亮天地,阿箬站在山岗上,看清楚了远方的樾姑。第一眼尚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再定睛一看,她蓦然间明白了为何聆璇犹豫要不要带她回来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眼前的樾姑城是一片荒芜的废墟,就好似历经过一场浩劫,只余断壁残垣无声哭诉。   可樾姑不该是这样的,这是勾吴的都城,是东南最繁华最富庶的城池,这里住着十余万的百姓,每日都有商贾及旅人乘坐船只来来往往,在阿箬的记忆中樾姑城从不曾冷清,俗世的烟火凝聚在这,最是吵闹也最是温暖。   不久前他们还在樾姑城中漫步,在拥挤的市集里观赏来自各地的奇珍,品味贩夫走卒的喜乐。然而他们不过是去了一趟北郊的王陵,樾姑便成了一座死城。   “阿箬,你听我说。”聆璇尽可能的放柔声音,他不懂得怎么安慰人,只能拙劣模仿记忆中的凡人,“我们之前所见到的樾姑,或许就是个幻境。他们早就死了,浮柔岛上空的阴瘴,便是他们死时的怨恨。唯有数十万人的死去,才能催生出那样可怕的怨念。”   “也就是说,我们下午所见到的……”   “都是假的,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在你来到这里之前,其实就已经死了。”聆璇说,“一开始我来到樾姑城的时候只是怀疑,现在看来,我的怀疑没有错。”   至于为什么鬼蛛娘不在樾姑城内动手,而是要将他引去北郊王陵,那恐怕是因为那时的她还没做好准备。   她是要做什么准备呢……   聆璇这时猛然想起了那个流着人皇之血的小女孩。   **   鬼蛛娘附在湛阳翁主的体内,操控着她的身躯,摇摇晃晃的走近了樾姑城南的王宫。   “好孩子,回家了。”她咯咯的笑,笑声中隐约是死去王女的悲泣。   诸侯王的宫殿仿照上洛皇城的式样,穷极一地的财力物力,奢华靡丽。宫阙有七重,阙楼雕鸾鸟、绘蛟蟒,宫墙的朱红艳过美人的胭脂,翠色琉璃瓦在月下的华光如同是晶莹的泪。   鬼蛛娘一步步走近这座居住着历代勾吴最高掌权者的居所,沉重的朱门竟轻飘飘的打开,在夜风中像是一张薄纸,门上黄铜铸成的神兽椒图对鬼蛛娘的靠近无动于衷,以沉默恭迎这座宫殿曾经的少主回归,却不知此刻踏月而来的是最狠毒卑鄙的魔。   *   与此同时,绿色纱衣的女妖脚踩轻云,翩然落在了樾姑的北城墙。   阿箬搀扶着聆璇恰好走到城墙下,抬起头时对上的是张狂的眼。   “喂,聆璇,我们再打一场如何?”女妖舒展眉宇,所有刻意伪装的娇柔都被收敛,她高坐在城墙上,傲气的如同一位尊贵的王者。   “鬼蛛娘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居然会甘心为她卖命?”聆璇叹气。   “错了,我不是在为鬼蛛娘卖命,你我之间的矛盾始于七千年前,至今未能了结。我不杀了你我不会心甘,料想你见到我也是同样的心情。所以我们不妨畅快的来斗上一场。”随着她话音落下,四面八方皆有数不尽的藤蔓爬出,如毒蛇一般跃跃欲试。   “你我都受了不轻的伤,这样打下去没意思。”聆璇颇不赞同。   风九烟讥讽的冷笑,“你怎么废话这样多了,这可不像你的性格。是七千年过去你心慈手软了?还是说——”她眯起翠碧的眼眸,蓦然从高处一跃而下,朝着聆璇袭来,“还是说你的实力果真已大不如前?”   聆璇揽住阿箬猛地后退,风九烟落在了他们方才所站立的地方,一朵殷红色的花绽放于脚下,花瓣微微颤动,如同野兽的血盆大口。   “非打不可?”聆璇皱眉。   “或者你将你身后那个女人交出来也行。”风九烟指向阿箬,“我可以为了她与你化干戈为玉帛,暂时的。”   “那我们还是打一场吧。”聆璇将阿箬放下,上前一步,挡在了她与风九烟之间。   **   勾吴王宫中央是勾吴王的寝殿,国君寝殿后侧,是一座小小的庙宇。   庙宇是巫官平日里的休憩之所。凡人敬神,巫官在一个王国乃至京都朝堂都有着重要的地位。君王侧畔常有巫者陪侍,为掌权者占卜星辰风雨,主持庆典祭仪。   不同地域的凡人,所信仰的神明也有所不同,譬如南方多信火神,北境常祭玄武,而巫官居所往往供奉的却不是什么神明或是仙人,而是一个双目缠着红纱的凡人女子。   云月灯,史书所载最早的巫官,圣武女帝的侍婢,宣明帝养母,上古之时人族混战的幕后推手,也是她将巫觋地位拔高至如今堪与公卿比肩的程度。   没有人知道云月灯的出身,甚至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所谓的“云月灯”也不是她真名,而是后世给的尊号。她最初被人所记下的身份是圣武帝身边的掌灯女婢,在遇见圣武帝之前她的是怎样的身份,,无人知晓。有人说她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有人说她是被献祭给神明的祭品,但不管她是贱民抑或贵族,总而言之她成了七千年后她成了被捧上祭坛的“神”。巫祝们私底下不拜神明,倒是拜这位先辈拜得最多。   接近黎明的时候是夜晚最安静的时候,大部分的人都在此时睡去。勾吴国的巫祝却还醒着,用颤抖的手在祭坛前点燃明烛,再麻木的跪下,额头抵在香案前,既是乞求也是哭诉。   她已经支撑了差不多一个月了,眼看就崩溃。皇宫之中妖邪无法进来,可她怀疑宫内除了她之外已经没有活人。   “大巫官在上,”她喃喃祷告,“恳请您救救我们……”   晦暗月色之下,神龛之上的彩陶塑像似有悲悯之色,但实际上这也不过只是光阴交错间都错觉罢了,陶瓷塑像无知无觉,死去了七千年的云月灯也不可能知听到后人的悲泣。   巫祝也并不在乎真的有没有谁来救她,她只是想开口与说会说话。昔日庄严的宫阙如今已成地狱,她不敢离开王宫去看一眼宫外的樾姑城,但想来樾姑也比地狱好不到哪去。   这一切,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一个月前,阿箬代替湛阳被献祭入定飖湖底。 第41章 浩劫自此拉开帷幕   阿箬代替湛阳被沉入定飖湖的时候, 巫祝还以为永远都见不到她了。   阿箬找她要到了唤神符,巫祝承诺阿箬,届时会率领着勾吴国其余的巫者在岸上一同为她祷祝, 可是她不能保证真的会有神回应她的召唤醒来,也不保证唤神符会即刻生效。   一场寻常的祭典尚需数个时辰的准备,要想让定飖湖底那不知是否存在的神明醒过来,必然需要更长的时间。定飖湖底是什么情况没有知道, 也许那威胁了樾姑数百年的“龙神”会在阿箬坠入湖中的第一时间便杀死她, 也许他会她机会让她拖延时间,总之一切都是未知。   那时站在岸上的巫祝以焦灼的心等待着祷告的时机,当她看见湖面泛起金芒并感受到了从湖底传来的明显震动的时候, 她意识到是时候动手了。整个勾吴所有的巫者那日都被她以各种借口调到了勾吴, 几百名巫者一同念诵传承自上古的祝词, 恳求那沉睡于黑暗中的神明醒来,醒来救苦救难。   短暂的沉静之后是更加猛烈的地动山摇。年轻的巫祝其实并没有见过真正的神,但在那时她心中忽然有种预感, 也许阿箬真的唤醒了什么某位了不起的家伙。   不过巫祝终究不敢跃入水中一探究竟,因此她也就不知道那天湖底究竟后来发生了什么。再后来东方忽有漫天霞光翻涌, 似是有仙人驾云而来, 定飖湖中央则是有什么冲天而起,扑向了那团云霞。巫祝心中恐慌, 匆匆领着那群巫者离去,打算设法疏散樾姑百姓, 以免真的有神仙打架殃及凡人。   后来她雇了渔夫潜入定飖湖地,在那里只找到了一座石宫的废墟,那祸害了樾姑城数百年、吞噬了不知多少无辜少女的龙神不见了,连带着阿箬也无影无踪。   新任的勾吴王听说了献祭那日的异常, 将巫祝召去了座前向她厉声询问真相。   巫祝没有多少犹豫便将她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巫祝是在很小的时候便成为巫祝的,从小学的如何敬神礼神,如何主持祭仪。她的心思过于单纯,勾吴王因此也轻易的就问出了她曾帮助过阿箬,以及“龙神”或许已死的事情。   她也不必担心她会被勾吴王报复,凡是能成为“巫觋”的男女,祖祖辈辈必然也是侍奉神明的人——在凡人这里,成为巫觋意味着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尊荣,因此在云月灯死去七千年后,平民早已没有了成为巫觋的机会。她来自一个庞大的家族,本姓朱,成为勾吴巫官之前全名“朱简”。她的家族在勾吴来源于上洛城,最早可以追溯到云月灯的某位养女。巫祝朱简可以不必在勾吴王面前低声下气,她坦坦荡荡的承担自己的罪责,昂着头颅看勾吴王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之后勾吴王派出了大批的军队,秘密寻访失踪的湛阳翁主。朱简想要阻止,但巫者是不能插手俗世斗争的。于是她只好无奈的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宫殿之中,不再理会樾姑城内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   湛阳与阿箬一样,都是她自儿时便认识的友人。很多次午夜梦醒,朱简都在扪心自问,她是否应该置身事外。   可是自她垂髫便成为了巫女,师父一直以来告诫她,巫者不该沾染过多的凡尘,否则……否则便会惹来灾祸。十余年前上洛城中的“羽衣之祸”便是教训。   云月灯死后,她的权力被继承给了她的学生,之后每一位大巫官都被称为“太祝”,统领天下所有的巫者,负责祭祀中央天帝“荒”的最高祭仪。久而久之巫官开始不满足于至高的神权,转而将目光投向了世俗。她们假借□□义插手天子的废立,随意颁布法令,很长一段时间里太祝成了皇帝的敌人,矛盾积压了千百年,终于在前任皇帝,即现在的崇嘉上皇登基之后,天子与巫官之间撕破了脸皮。借助着仙门“天衢阁”的帮助,崇嘉上皇七千年来第一次将屠刀指向了原本至高无上的太祝。   时任太祝,尊号“月长明”的那个女人在帝都集市被处以极刑,其家族亦受其牵连,族中男女或死或没为奴婢。这便是所谓的“羽衣之乱”。之后数十年上洛城再无“太祝”,这个设立了七千年的官职就此废除。   皇室的冷酷震惊了各个诸侯国。月长明也姓朱,她的家族与朱简的家族出自同源。上洛朱氏一夕覆灭,朱简作为勾吴朱氏的嫡女,每每想起京都本家的凄惨都觉得心有余悸。   可是……人非草木,她的心是柔软的,会悲伤会愤怒会不甘,她若真如师父所期许的那样冷心冷情,如顽石槁木一般专注侍奉神明也就罢了,然而朱简终究只是个十余岁的寻常少女,喜爱神殿外的繁华鲜妍,贪恋友谊的温暖。   她知道她的族人悄悄的支持湛阳翁主,但她没有告知新任勾吴王。   她的族人找过来含蓄的告诉她,如今翁主已到了山穷水尽需要她的帮助,她没有明确回绝。   去求助于神吧。她暗示族人。   湛阳牺牲了阿箬换取了自己活下去的机会,可她并不是要苟且偷生,昔年骄纵刁蛮的小翁主选择了一条无比艰辛的道路。她要复国,就注定要流尽身上的血泪。   羽衣之乱后本就风雨飘摇的上洛愈发混乱,王朝已经走到了风烛残年。崇嘉禅位给了侄儿以求保全性命,新登基的少年皇帝根本没有能力震慑天下主持诸侯之间的公义,被夺去了诸侯之位的湛阳即便闹到了上洛城去也没有办法,要向抢回原本属于她的侯国,必需得用非常之法。   没有军队、没有民心、没有堪比圣武帝的天纵之才,年少的湛阳凭什么赢呢?   只有求助于神明了。   勾吴的国境内是存在神明的,朱简确信这一点。如果没有神,定飖湖底的“龙神”又是谁杀死的呢?虽然不知道阿箬去了哪里,但朱简凭借着巫祝的直觉,愿意相信那位神救了阿箬,阿箬应当还在这个世上好好的活着。   那位古老的神明既然愿意帮助阿箬,那能否也帮助湛阳呢?朱简将唤神的法子交给了湛阳,怀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一时的侥幸之心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她为湛阳选定了一年之中最适应召唤神明的吉日。地点则是在北郊的王陵,有先祖庇佑,邪魔不侵。   然而那日到来的那一天,朱简不知为何心中不安。她烧红了龟甲为湛阳占卜,每一次都是“大凶”的结果。   凡人巫觋的占卜结果自然比不得天衢阁内的修士要精准,朱简往日里只是在祭典上象征性的卜算,预测来年能否风调雨顺。可是接连出现的“大凶”让她不由慌乱,她心里实在害怕,没忍住偷偷赶去了北郊王陵。   那时候她才知道,勾吴国境不但沉睡着神,也沉睡着魔。   上古之时最年轻的魔尊鬼蛛娘就长眠于这片土地,她是在神魔最终决战之前被封印的,因此本体并不在传说中的群魔之墓“罹都”。湛阳一行人不知为何记错了时辰,至阳的唤神术阴差阳错的成了至阴的召魔阵,更有忠心的大臣为了能够打动神明,不惜自刎以己身为祭——自从七千年前云月灯与诸神定下盟约之后,神已经不需要如此血腥的祭品了,那死去的忠臣反倒误打误撞成为了地底魔尊的饵食。   朱简赶到北郊时已经晚了一步,她亲眼看着一节节的白骨破土而出,如同霜雪开出的花一般,臣子们惊叫着逃窜,却无一不被白骨所擒获,拽入了地底。   唯有湛阳安然无恙,只在原地瑟瑟发抖——这恐怕是由于她是圣武帝血脉的缘故。   大地一寸寸龟裂,吞食了凡人血肉的魔头挣扎着想要醒来。朱简当机立断用师父给她的法器砸向了召魔阵的中央,白骨拼成的花一瞬凋零,她抓着湛阳的手腕转身就跑,逃出北郊王陵之后,两个人都如劫后余生一般倒在地上大口的喘息。   劫后余生,那时候她们以为是劫后余生,却没想到这只是灾祸的开始。   湛阳十六岁,朱简十七岁,两个懵懂又阅历浅薄的少女从未应对过如此可怕的事情,慌乱中的朱简将湛阳带回了自己的居所。卫兵问起的时候她说:“这是为大王备下的美人,过一阵子要献进宫中的”。   而湛阳自那天之后则如同被吓傻了一般,一连多日不言不语也不饮不食。   朱简没有精力管湛阳,她忙着翻阅神殿古籍。她仓促间抛出去的那件法器据说来自京都朱氏本家,有着极强的灵力,但她不信那东西能够将醒来的魔重新封印。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没有错。鬼蛛娘云伽终是出来了,妖界的王者不远万里赶到了小小的勾吴国,与这位魔尊结成了同盟。   浩劫自此拉开帷幕。 第42章 凡人在他们面前简直毫无……   魔尊与妖王联手, 凡人在他们面前简直毫无胜算。   如同巨蟒一般的藤蔓从四面八方涌进樾姑城,凡是被藤蔓缠上的凡人瞬息之间便被勒杀。樾姑城内城外训练精良的军队在妖魔面前根本毫无挣扎之力,刀枪剑戟砍在藤蔓之上却伤不了其分毫。垂死的凡人在绝望之际或是相拥哭号, 或是向天痛诉,但妖魔杀人哪里讲究什么道理呢,就好比人类碾死路边的蚂蚁,不是因为憎恨, 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朱简在关键时候想起了很久之前她曾经看过的一则古老文献, 文献中说,哪怕是最凶残最狡猾的妖魔,都不能伤及然渟家族的血裔, 因为六界的生灵昔年都曾与云月灯定下过盟誓, 不伤人皇后裔便是他们所许下的承诺。   朱简不知道这承诺究竟是真是假, 但关键时候容不得犹豫。她闯入了议政大殿——那时勾吴王正与臣子们商议该如何逃跑,眼看着军队节节败退,想要赢妖魔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朱简向勾吴王请求打开宫门, 将勾吴百姓迎入城中保护。勾吴王震怒,认为他堂堂一国诸侯, 怎可冒如此之险。朱简回答, 正因他是一国诸侯,所以才该承担一国百姓的生死。   最终朱简还是说服了勾吴王, 他没有弃城出逃,而是按照朱简的要求紧急打开了王宫城门, 接纳了幸存的百姓。也正如朱简所说的那样,妖魔在王宫前止住了脚步,藤蔓化成的蟒蛇环绕着宫墙爬行,又不甘的缩回。   朱简登上了宫城最北端的城门, 城墙上士卒们弯弓搭箭战战兢兢的指向前方,前方是死难者的鲜血、是倒塌的房屋、是飞快撤去的藤蔓、是低吼着退下的妖魔,但同时,却也有个矮小的身影一步步的走到了城墙下,仰起小小的一张脸儿,憧憬的望着黄昏下的华美宫阙。   与此同时,待在朱简居室内的湛阳也忽然像是疯了一般痛苦的嘶吼——只是当时并没有人听见,听见了也不会在意。宫城中挤满了难民,随处可见失去了亲人的百姓在痛哭,谁会关心巫官住所的古怪声响。   魔尊。朱简在那孩子走近的时候,惊恐的屏住了呼吸。虽然从外形上来看,那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童,可凡人身上哪里会有那么可怕的压迫,巫者通灵的眼睛看见了她身后冲天的黑焰,那是她犯下的孽障,若非魔尊,怎能背负如此深的罪孽。   “瞄准她!”朱简惊慌下令。   城墙上所有的重弩都对准那个瘦小的女童,然而在魔的眼中,人类最引以为傲的武器也只是玩具而已,她不急不缓的上前,直到她走到宫门之前,都没有人敢向她射出哪怕一箭。   魔尊将手按在了宫门上。朱简紧张的闭上了眼睛。   但魔尊却又忽然从宫门收回了手,像是摸到了一块烙铁。她一步步的往后退,最后离开了凡人们的视线,只在走之前留下了意味深长的一笑——距离太远,凡人都没能看见。   妖魔退去后,他们得到了短暂的喘息时机,活下来的凡人掩面而泣,在哭累之后睡下,以为苦难已经结束,天真的低估了妖魔的狡诈程度。   次日清晨,戍守在城墙之上的卫兵们看见了诡异的一幕,仅一夜之间,被破坏的樾姑城便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昨日死去的人从血泊中站起,叫卖的叫卖、赶路的赶路,就好像还活着一般。曾经发生在眼前的杀戮似是一场不真实的噩梦。   宫中的幸存者有不少都在昨日失去了家人,听说他们竟然又“复活”了之后,有人激动难耐,当即就试图闯出紧闭的宫门去与家人团聚。也有人较为谨慎,认为这是妖魔设下的圈套,反对打开宫门。   宫中的皇帝与大臣那时还有一定的威慑力,他们在一场紧急的朝会之后认为暂时不应冒险,下令所有人和他们一起继续待在宫中。   就这样过去了好几日,宫城外的平和景象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无声的诱惑。人们不由自主的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疑心他们的亲人根本就没有死,疑心妖魔从未出现。   渐渐的有人偷着攀上宫墙试图溜出去与家人团聚,再后来是逐渐开始有人聚众闹事,仗着人多想要冲开宫门。更有甚者竟将这座给他们提供庇护的王宫看作了囚笼,吵着要逃离。   军队逐渐失去了约束力,士卒中原本就有忠心旧主不服新王之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更是军心动摇,不少披甲之人也想着出宫去见家中父母。   一场场冲突爆发,每一次都以数百人的惨死而告终。宫内的氛围越来越紧张,所有人都惶惶不安。   朱简不敢随意出门,她待在她小小的神殿,每日与沉默寡言的湛阳作伴。人们出于对神的尊敬,暂时不敢对她无礼。因此她的住所附近倒也还算清静,可是王宫中的许多角落里,却有一桩桩惨案不断的发生。很多人没有死在妖魔口中,反倒丧命于同胞之手。   湛阳还是像个痴儿一般对外界的一切不做出任何的反应,但她时常望向北边宫门的方向,朱简猜,她或许也是想要出去的。   那些离开了王宫的人最后怎么样了,没人知道,至少当时是没有人知道。   又过了一段时间后,宫中所有的人都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们见到了鬼蛛娘,高高在上的魔尊向他们做出了许诺,说是只要他们愿意杀死勾吴王,鬼蛛娘就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不仅如此,还能让他们死去的亲人重新活过来。   朱简梦醒之后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鬼蛛娘没有办法杀死然渟皇族,于是便想出了这样歹毒的借刀杀人之策。   大部分的民众都不知道他们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鬼蛛娘忌惮然渟皇族的缘故,然而就算他们知道了,鬼蛛娘的承诺焉知不会让他们丧失理智?   勾吴王宫彻底乱了起来。有人过去怯懦无能,现在却壮起了胆子,提刀往皇帝的寝宫杀去;有人本就心怀旧主,更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杀死勾吴王为先王复仇;也有人野心勃勃,想着用勾吴王的人头做投名状,看能不能从妖魔手中换得什么好处;也有人似朱简一般清醒,意识到了鬼蛛娘的借刀杀人之计,于是选择护卫在勾吴王的身侧,不可避免的与那些想要杀死勾吴王的人斗了起来,这又是正中鬼蛛娘的下怀。   在混乱之中,人性的恶意被释放,哪怕是饱读诗书的君子,在这时都变得有如野兽。到了后来这甚至不再只是针对勾吴王的狩猎,更是成了发泄邪恶的一个机会。有人选择在这时杀死往日里怨恨的仇人,有人趁乱玷污他们原本不敢直视的女人,有人在怀揣着末路狂欢的心态,在宫内肆意的享用美食与佳酿,有人在极致的恐惧中失去了理性,见人便杀成了彻彻底底的疯子。   法度、道德都烟消云散,这是真正的地狱,行走在地狱中的是比妖魔还要可怕的东西。   朱简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那段日子了,她在惊恐中闭锁了神殿的大门,带着湛阳一块藏进了殿内的密室。   她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最开始的那段时日里,她偶尔会听见凄厉的惨叫声,再后来是绝望的悲号,再久一些,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当她紧贴着石门的时候,方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轻响。   她不知道她在密室中究竟待了多少天,当她因为食物不足而离开那间密室的时候,王宫中已经找不到活人了。   却也没有尸体,地上干干净净,好像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都一夜之间化成了水汽。   朱简仿佛是被遗弃在了这个世界,她踉踉跄跄的赶到勾吴王的寝宫,跪倒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忍不住嚎啕大哭。   却还有更可怕的事情等着她。当她回到藏身之所时,她才发现湛阳居然也失踪了。她找到她时,年少的翁主正在王后的寝宫对镜梳妆,青涩的面容上涂抹了华艳的脂粉。   “湛阳,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湛阳扭头,她这才看见她脸上满是泪痕,泪珠不断从眼眶滑落,冲开了胭脂,可那双手却仿佛不听使唤一般,仍旧木然的往脸上涂抹着脂粉。   “救我、救我……”湛阳用尽力气的朝她哭道。在哭泣的同时她换上了王后的礼服,如同被操控的傀儡一般,跌跌撞撞的朝外走去。   是鬼蛛娘在操控她。   朱简忽然间明白了,唤醒鬼蛛娘根本不是意外,布下召魔阵的人清楚的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就是想要借魔尊的手来复仇。   鬼蛛娘无法伤害人皇后裔,可如果那个人皇后裔自愿成为鬼蛛娘的傀儡呢?   在鬼蛛娘重回人世的那一刻,湛阳便自愿同她订约,她将自己献给鬼蛛娘,鬼蛛娘为她达成心愿。   现在是她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第43章 阴阳双相   当湛阳被血色的丝线操控着一步步往宫门外走去的时候, 朱简试图抓住她。作为巫者,朱简对上古的神魔或多或少有一定的了解,她知道鬼蛛娘最擅长的是“尸傀儡”之术, 也就是使死人臣服、驱使亡者为她所用。对于活人,鬼蛛娘反倒没有那么强的控制力。   所以她还是有办法解救湛阳的,只要她找到什么切断湛阳四肢的血色丝线,那么她就能……可是她有什么是能够斩断那傀儡丝的?她手中什么都没有。她想起了师父给她的那件法器, 那件法器属于京都朱氏, 有着强大的灵力——然而在鬼蛛娘最开始挣破封印的时候,她就已经使用了一次法器了。她当时在仓皇中将那件金贵无比的法器当做石块投掷了出去,砸坏了召魔阵的祭坛, 暂时阻止了鬼蛛娘重出人间。后来, 她将那法器给忘了, 那时她只记得抓着湛阳逃命,法器被她丢在了北郊王陵。   记起这一点的朱简后悔不已,而湛阳则在她回忆法器下落的时候迈着扭曲的步子走远。朱简提裙追去, 湛阳迈出宫门之后,忽然间前方出现了大批的人。   不, 不是人, 是死去的尸体。他们身着王宫卫兵的甲胄,身上还有着未干的血迹, 却像是还活着一样能走能跑,组成了护卫王后的仪仗队, 将湛阳半是强迫的拽上了鸾舆——新任勾吴王并没有妻子,因此属于王后的鸾凤肩舆一直被存在库房深处,即便这次宫中大乱,它也未被损毁, 重见天日的时候华美一如从前。   湛阳出发之前换上了王后的服饰,这群活尸又簇拥着她登上了鸾舆,用王后的仪仗护卫着她向北方而去。朱简一时之间没弄明白这是为什么,直觉告诉她湛阳这一走今后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她必需追上她——   可是活尸朝着她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她吓得一个哆嗦,终是止住了脚步。   肩舆之上的湛阳努力的朝她扭头,最后给她的是一个含泪的安慰,“阿简,回去吧、回去吧。”   “我有今日是自作自受,是我自愿召唤出地底的邪魔,我那时只想着复仇,却没有想过魔并不是可以被轻易驾驭的牛马。”   “我对不住樾姑的百姓,对不住我的父母……我如此孱弱,孱弱便是我最大的罪孽。”   “我愿意以死谢罪,谁也不必救我。我只是害怕我死后,邪魔会利用我来做更可恶的事情。”   “阿简,救救、救救百姓……”   湛阳的话语在风中消散,活死人拼成的仪仗队伍走远了,朱简疲惫的摔倒在地。救百姓?她连她都救不了,又该怎样救百姓呢?   朱简那时还并不知道,就在湛阳从皇宫出发的时候,有一男一女造访了这座已经成为死地的樾姑城,女子是她的旧友阿箬,男子则是那位昔年沉眠与定飖湖底的“古神”。   他们也许会是樾姑城的希望,却也是鬼蛛娘一定要对付的敌人。鬼蛛娘召唤湛阳出宫,是为了将他们引去北郊王陵,在那里,阿箬会与某个疯子重逢,而鬼蛛娘则要借助聆璇之手杀死还活着的湛阳。   湛阳死后,尸傀儡之术才能真正的发挥效力,届时她方能完全的控制住这位人皇血裔。   然而这些朱简都茫然无知,湛阳走后她彻底陷入了绝境,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能在已经荒废的王宫之中四处游荡,寻找着活人存在的迹象,可是到处都是安静无声,她仿佛是被这个世界给遗弃了。   恍恍惚惚之中,她又走回了自己的居室,凝望着正殿摆放着的陶瓷雕像,朱简如同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一般瘫倒在地,她什么也不想做了,只是默默的对着神龛上的云月灯祷告,尽管这一点用处都没有,但这是她仅剩的安慰了。   若是云月灯泉下有知,会显灵拯救她么?   只怕不会,非但不会,还有可能以她为耻。昔年云月灯以巫者的身份周旋于神魔之间,虽刀尖起舞,却游刃有余,而同样是巫觋,她朱简却只能在妖魔来袭之时绝望的哭泣,在哭泣中静待着死亡。   朱简已经不想挣扎了,她只希望有谁能够终结她的痛苦。不管是活尸还是活人亦或者是妖魔,只要能过来给她痛快的一刀就好。   她等了很久,从白日等到明月高悬。终于在她昏昏沉沉即将睡去的时候,她听见了细碎的声响。   “湛阳?”她惊喜的在门口见到了熟悉的人影,“这、这怎么可能?你居然活着回来了?”   湛阳不回答她,只是倚在门边微笑。   **   聆璇与风九烟之间的对决以聆璇的失败而告终。   十余根藤蔓从不同的角度刺出,束缚住了他的四肢,与此同时一根巨大的黑藤贯穿了聆璇的胸口。   尘埃落定,风九烟抹了把唇边的血,看着被钉死在半空的宿敌大笑,“聆璇啊聆璇,你也有今日。”   聆璇歪着头打量着风九烟,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好似就连痛苦他也感知不到,“我不就输了一次么,你至于这样高兴?”   “你这幅不慌不忙的模样,真叫人恨得牙痒痒。”风九烟冷笑,“我知道,你还有保命的底牌,我杀不了你。不过你也别太得意。”   苦战了半个晚上,他们双方其实都已精疲力竭。风九烟也受了不轻的伤,在晨曦时分的凉风中摇摇欲坠。但她硬生生的咽下了涌到了喉头的血,目光望向了聆璇身后的阿箬。   聆璇在和她斗法的时候一直好好的将阿箬护在后方,而风九烟也并没有卑鄙的操控本命藤蔓绕到聆璇身后偷袭,就是害怕吓到阿箬。   现在这一战宣告终结,她可以得到她的战利品了。她朝着瑟瑟发抖的阿箬微笑,一步步的朝着对方走了过去。   “来,到我这里来。”   阿箬却似乎十分害怕她,脸色惨白,神情呆滞,她一步步的走近,她便一步步的后退。   熹微的晨光穿透东方浓云,落在了风九烟的身上,在日光下,她的身躯和面容在逐渐的发生变化——变化其实不算大,只是个子略微拔高、肩背稍稍变宽、眉眼更为深邃,娇媚的少女在几次呼吸的时间里化作了清隽的少年。   风九烟是树妖,树木本就是没有性别的,或者说可以是男子也可以是女子。风九烟有阴阳双相,愿意以哪一面示人全凭他自己的喜好。七千年前他一度放弃女子的形态,以男子之身行走于世上,不过若真仔细算起来,他的法力其实是在作为女人的时候比较强一些。   “你别靠近她。”被藤蔓固定在半空中的聆璇嫌恶的警告风九烟。   男子模样的风九烟根本不屑于理会他,执着的朝着阿箬所在的方向一步步靠近。   阿箬不停的后退,却最终退无可退,还在惊惶之中不慎绊倒,爬起之时风九烟已经到了她的面前。   “你为什么要怕我呢?”他小声的埋怨,碧色的眼瞳中仿若有水光潋滟。   阿箬因这片刻的温柔而呆滞,不知不觉竟朝他伸出了手。   风九烟心满意足的抿唇,然而就当他触碰到阿箬手心的那一刻,眼前的阿箬忽然化作烟雾消散,阿箬所在的地方窜出一支光矢,直刺风九烟的要害。   “都说了让你别靠近了。”聆璇在半空注视着风九烟狼狈的模样,冷冷的讥诮。   “幻术,这是幻术!你胆敢骗我!”被重伤的风九烟倒在了地上,之前被阿箬刺伤的心口这一次又添上了新的伤口,他疼得在地上不住发颤。   愤怒之中的妖王收紧了缠住聆璇的藤蔓,伴随着清脆的响声,聆璇呕出了一口血。   “她在哪里!”风九烟厉声喝问,男女之相来回转换,理智与狂躁交迭不定。   “你这样在意她,莫非她是那个人的转生?那我更加不能让你得到他了……”聆璇声音虚弱,面色的神情却还是如方才一般从容,风九烟越是情绪激动,他越是嘲弄得起劲。   忍无可忍的树妖从地上爬起,猛地向他扑去。聆璇却在对方的杀招到来之际化作了砂砾一般光点,在他面前消失不见。   **   阿箬是与聆璇分开行动的。   他说:“我是被鬼蛛娘他们紧盯着的目标,他们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眼下我要去樾姑城,他们说不定就在樾姑城前设下了埋伏等我。跟着我你可能会受伤,所以我建议我们暂时分开,你觉得怎样?”   “分开行的动?”初听他计划时阿箬有些懵。   “嗯。你在暗,我在明。我去拖住风九烟他们,你则潜入樾姑城中,帮我寻找一样东西,那样东西便是我的软肋。当然你找不到也没关系,只要别让鬼蛛娘得到它就可以。我把我的佩剑白霜送给你,它能够保护你的安危。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其实阿箬是有些害怕的。   她一个凡人,在妖魔鬼怪鬼怪面前不吓得走不动道就算不错了。月色下的樾姑城漆黑阴森,城内藏着多少危险她尚不得而知,一柄剑真的就能保护她?   可是,她最终还是答应了。 第44章 “丰安侯?”   阿箬之所以应允聆璇的请求, 原因很简单——她在聆璇眼中看到了信任。   浮柔岛上的修士在阿箬面前态度各有不同,有人轻视于她、有人厌恶于她,哪怕是待她最为亲和的公孙无羁, 在很多时候也仅仅只是将她视作了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凡人而已。唯独聆璇放心大胆的将关系到他性命的大事委托给了阿箬。   既然他愿意相信她,阿箬也不好叫他失望。于是她最终还是握住了“白霜”的剑柄,朝着聆璇郑重的点了点头。   “在樾姑城中,不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 眼睛会被欺骗。真实与虚幻, 你要凭借着你的头脑去判断。”这是进入樾姑城之前,聆璇给她的最后忠告。   进入樾姑之后,阿箬发现聆璇的叮嘱的确十分有必要。因为现在的樾姑城, 就是一个让人难辨真假的地方。   从城外山岗往下眺望, 樾姑城是一片断壁残垣。可是身在樾姑城中, 所见到的却是与过去一般无二的繁华喧嚣。   樾姑地处东南水网稠密之处,各地商贾南来北往常需途径樾姑,樾姑城宵禁并不严格, 常有夜市通宵达旦。即便是半夜三更,也可以听到商贩叫卖、见到行人往来。   阿箬走进樾姑,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通明的灯火, 行人穿梭于灯下,或笑或闹, 便是那市井泼妇的拌嘴、小商贩讨教还价的争执,都是那样的鲜活亲切。一刻钟之前, 阿箬接受了樾姑城百姓皆已死亡的事实,怀揣着悲痛进入了曾经被她视为半个故乡的地方,而此时此刻,在她认知中已经死去的人却又好端端的活了过来。   “来, 姑娘,坐。”食肆的老板娘热情的张罗阿箬在她店内坐下,问她是要热汤面还是苦麦饼。   阿箬僵硬的站在原地没动,按住佩剑沉思不语。   她以为她进入樾姑城内会看见一大群的妖魔鬼怪,届时她只要拔剑迎敌就好。然而妖魔没有出现,她眼前只有一个个面目和善的凡人。   聆璇说,眼睛会被欺骗,也就是说,她现在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么此刻拽着她胳膊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妖怪么?她需不需要直接拔一剑斩下去?   “姑娘,瞧你风尘仆仆,想必是远游的旅人吧,开来我这儿坐坐,吃点热乎的东西,歇歇脚、暖暖身子。”食肆老板娘殷勤的劝道,阿箬抬眸看了眼不远处充满了烟火气的小小铺面,又看了看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士农工商,目光最后还是落回到了这老妇人身上,她垂眸,借着灯火的光,在老妇人手腕见到了丑陋的斑痕。   是尸斑,这位仍旧像往常一样做着小本买卖的老妇人已经死了。整条街上的人也都死了,清风拂面,阿箬嗅到了隐隐约约的臭味。死者不知道他们已经死去,仍旧固执的在阳世停留,重复着过往平淡的日常。   右手掌心被聆璇烙下的印记开始发烫,下一刻上古神剑“白霜”出现在了她的手中。   白霜严格说起来不是一把剑,在阿箬看来它比较像尖锥或是利刺,甚至还会在不同的情况变换不同的形态。在聆璇手中白霜长有三尺,锐不可当,而在阿箬这里,白霜是灵巧轻便的匕首。   阿箬挥动它——斩断了自己的半截衣袖。   她原是想要直接将那老妇人的手给砍下来的,可是匕首落下的那一刻她下意识的心软刺偏了。   她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凡人,从小到大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拥有过任意裁决人生死的机会,杀人这活她是真的不熟练,凡人就是容易被眼睛所见的东西个给蛊惑。如果她面前的是牛羊猪狗、是妖魔鬼怪,她绝不会手软,可一个慈祥微笑的老人,叫她怎能毫不迟疑的动手?   所以她只是斩断了她的衣袖,衣袖裂开的那一刻她挣脱了老妇人的手,借机飞快的后退,退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老妇人死死攥着半截衣袖的手此时正缓慢的长出尖锐的指甲,她抬起头看向阿箬,面颊是青灰色的。   “姑娘,要不要坐会?风尘仆仆一路走来,想必是累了吧。”老妇人咧嘴露出满口尖牙,木然的重复着之前说过的词。   阿箬攥紧匕首紧盯着她,与此同时集市的灯火骤然熄灭。假象被粗暴的破坏,只眨眼间她从繁华回归到了荒凉。人类的肉眼无法适应光源的瞬间离去,她短暂的眼前一黑,但警惕让她及时的将白霜横在胸前,这一刻白霜锋芒暴涨,从三寸匕首化为了凛冽的长剑,整条街的活死人都在月下变为了狰狞的模样,一步步的朝着阿箬靠近,如同野兽一般低声咆哮。   这些家伙已经不足以被视作为人了,不如给他们个痛快。不过——   阿箬看了看他们的数目,在短暂的犹豫之后,选择了转身逃跑。   这不是心慈手软的问题,是她根本没有实力和这么多的活死人硬拼。她也就是在服侍湛阳的时候跟着这位小翁主一块学过几招剑术,连花架子都称不上,更不可能在眼下的情况以一敌百。   之前聆璇在北郊王陵与那些大臣的死尸作战的时候阿箬就观察到了,活死人的力量虽大,但肢体在死去后不可避免的僵硬,纵使鬼蛛娘能让他们如生前一般行走跳跃,他们的动作也会迟缓许多。于是阿箬也就利用这一点,溜着身后成百上千具活尸,借助着街道复杂的地形尽量拉开双方的距离。   这时候就需要庆幸,阿箬过去并不是娇养的千金而是需要干活的婢女,她的体力尚足以支持着她一路狂奔,而不是跑几步就要不住喘息。不过她十分担心她的耐心,跑得久了,她未必不会被追上。   在她想着这些的时候,已经有活尸靠近了她。前方与后方皆是他们,阿箬胡乱的挥剑一劈,剑气霎时间划出了一道沟壑,不但震慑住了他们,也让阿箬着实吓了一跳。   看样子聆璇愿意让她孤身进入樾姑城也是有道理的,凭着这把剑,一般的小角色还真威胁不到她。   樾姑城的地形阿箬其实并不很熟,她过去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居住在王宫之后。四下张望之后,阿箬发现了前方一座长桥。   活尸们不依不饶的追在她身后,阿箬振作精神朝着长桥跑去,上桥之前先几度挥剑,以剑气逼退敌人拉开双方的距离,上桥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另一端,从桥上一跃落在岸边时,活尸们大部分都还在过桥的路上,阿箬挥剑直接斩断了桥梁,断桥带着数百具活尸一同坠入了湍急的河流。   暂时算是安全了。   狂奔之后心脏一时难以平复,一口气放松下来之后,四肢全都失去了力气。阿箬瘫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呼吸。   不,她还没有安全。四面尚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藏在暗处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只知道他们在窥伺着她,等待着她丧失警惕。   阿箬强迫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将身形隐没在河岸附近的杂草丛中,悄悄的打量四周。   这一带她有些熟悉,想了想才认出这里竟然是太庙,祭祀然渟先祖的地方。   难怪这附近不见多少活尸,因为这里之前就没有多少百姓居住。   那细微的响声越发明显了,就好想是有一条巨蛇拖着庞大的身躯在河堤边爬行。白霜握在手上给了阿箬极大的安全感,分别前聆璇说这是一把能够斩神杀魔的剑,那么杀一条蛇也不成问题——前提是那真的只是蛇。   提心吊胆的等了一会,阿箬决定不等了。她果断的主动出击,猛地扑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饶命啊——”凄厉的呼号响彻寂夜晚。   从半空扑下的阿箬落地时一个没站稳狼狈摔倒,恰好与那匍匐在地的人对上了视线。   这不是妖、不是魔、不是活尸,是活生生的人。   樾姑城中竟然还有活人?阿箬疑心大起,顾不得爬起来直接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压在了对方身上,一把掐住了这人的喉咙。   “饶命、饶命——”那人不住挣扎,拍在阿箬胳膊上的手却是十分的无力,阿箬怕勒死他,稍稍松手将重新变作了匕首的白霜抵在了对方的颈部。   “你是谁!”她低声喝问。   那人却不回答,只是一味的哭。   哭声,隐约有些耳熟。   来不及等答案的阿箬一把揪住了对方的头发,强迫他抬头对着她,看清了那张脸之后,阿箬差点没控制住握着白霜的手,“丰安侯?”   湛阳翁主的堂兄,昔日的丰安县侯,现在的勾吴国国主。   衣衫褴褛状如乞丐的勾吴王没认出阿箬的身份,听见“丰安侯”三字后浑身一抖,忙不迭的朝着阿箬口头求饶。   阿箬心情复杂的看着这个曾经在现任国主灵堂前悍然宫变、杀死了凌夫人又险些害死他的男人,一番纠结后终是收起了白霜。   不过收剑之后还是忍不住抬脚对着他踹了过去。 第45章 聆璇上人的眼睛   朱简瞪着面前这个正朝她走来的女子, 随着对方的靠近,她心中也越发的恐惧。   这个在深夜忽然造访的女人有着湛阳的外貌,似是白日里那个被鬼蛛娘强行带走的小翁主承蒙上苍庇佑, 竟活着回来了。可是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作为巫者,她能够看见湛阳身上的死气,眼前这个向她走来,脸上带着微笑的少女, 已经是个死人了。   “翁主、翁主……”朱简瘫在地上爬不起来, 只好一点点的往后挪,最终被身后的石墙堵住了退路。她用染着哭腔的声音轻唤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女,自欺欺人的希望对方能够予她回应。   有着湛阳外貌的少女大发慈悲的朝朱简投下了轻蔑的一瞥, 说:“你的翁主已经不在了。”   朱简如同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一般, 再也没有动弹的力气。她已经意识到了眼前的“湛阳”, 其实是鬼蛛娘。   魔尊的业障在巫祝的眼中是清晰可见的黑影,黑影超绕着素白的少女,已经将她完全吞噬。   鬼蛛娘生性弑杀, 对于诞生于死亡中的魔来说,世间万物死去时的模样才是最美好的。但她倒是没有为难朱简的意思, 而是大步的从她身边走过, 最终停在了神龛之前,抬头深深的凝望着那默然端庄的彩陶雕像, 许久之后才轻描淡写的说:“这就是后世凡人想象中的云月灯么?嘁,她哪有这么漂亮。”   朱简战战兢兢的瑟缩在角落, 身为巫祝自小培养的淡然、多年位居上位的高傲,此时此刻都在这女魔面前烟消云散。道行高深的妖魔不必展露狰狞的样貌,他们仅仅只是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不动,便能让凡人害怕到肝胆俱裂。   “喂, 我在和你说话呢。”鬼蛛娘对朱简的沉默很是不满,“看你的装束,你应当是这儿的巫者吧,怎么如此胆小,真是在你先祖面前丢脸。不过也罢,我不和你计较。在云月灯面前,我不喜欢杀人。”   “我和云月灯算是旧相识了。”鬼蛛娘声音很轻很柔,如夏夜之中染着露水清凉的风,“七千年前我们颇有一段渊源。那时候她的胆子可比你大,明明只是一个卑下的凡人,却在神魔面前都是那样的高傲,我羡慕她的傲气,我也憎恨她的轻狂。不过往事已矣,这世上终究没有第二个云月灯。”   “我有个人类的名字‘云伽’,好听吗?她给我起的。”鬼蛛娘指着雕像,神情中略带怅然,“那家伙一生未嫁,无儿无女,但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四处收养流落在这片大地上的孩子。她予我们衣食,抚育我们成人,也会向我们索取回报。我曾经以为她是那种滥好心的圣人,后来我才意识到,她哪里是在散播她的仁慈,她是在有意识的培养一批属于她的臣属,六界是她的棋盘,我们都是供她驱使的棋子——知道吗?这看似圣洁庄严的女人其实狡猾得很,最擅长利用人的感情,我、妖王风九烟、你们凡人的天子宣明帝,都是被她用恩情牵系的傀儡。”   鬼蛛娘忽然咯咯得笑了起来,好似是发现了什么让她乐不可支的事情一般指着雕像眼睛上裹着的红纱,“所以她后来瞎了眼睛,我听说这事时一点也不意外。这可不就是她的报应么?盲目、遭受永生永世的诅咒,这都是她的报应!”   朱简捂住了耳朵,鬼蛛娘的声音尖锐如刺,听着就让人难受,更让人难受的是那笑声中的悲戚,鬼蛛娘笑容如同天真明媚的孩子,然而笑声中分明浸满了哀凉。   “云月灯,阿姊,我回来了。”附在湛阳身上的鬼蛛娘抬手擦拭脸上的泪珠,魔是不会流泪的,可是她现在是在人的躯壳之中。作为魔,眼泪这种东西多少让她觉得有些心烦,仔仔细细擦拭完眼角之后,她蓦然抬手,云月灯的雕像在瞬间炸开,碎成了无数的泥块。   朱简抱住头惊叫了起来,鬼蛛娘突然的举动狠狠的惊到了她。烟尘涌起又缓缓落定,站在空荡神龛前的鬼蛛娘脸上已是冰冷一片,泪水擦干之后,她就好像从未哭过一般,方才那个哀婉的控诉只是朱简做的一场梦。   “把那东西交出来吧。”鬼蛛娘简短的命令道。   “什么、什么东西?”朱简还没反应过来,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死到临头。   “眼睛。”鬼蛛娘说:“我要云月灯的眼睛,或者说——聆璇上人的眼睛。”   朱简死命摇头,她根本不知道鬼蛛娘说的是什么东西。眼睛?云月灯死了七千年,骨头都成灰了,哪来的眼睛,“聆璇上人”又是谁?   鬼蛛娘皱眉,她已经慢慢的失去了耐心。好不容易借着湛阳翁主的躯壳突破王宫的禁制一路走到了这里,她可不愿多日苦心功亏一篑。风九烟此时应当正在城外与聆璇缠斗,可即便是妖王也没办法杀死聆璇,必需要取得聆璇的眼睛方能真正的毁灭他。   “交出来,否则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不,我不知道……”湛阳生得一张娇俏无辜的脸,可是当鬼蛛娘用她的躯壳说出威胁的话语时,却是那样的可怕。朱简毫不怀疑自己会凄惨的死去,魔想要折磨一个凡人,必然多得是法子。   鬼蛛娘惋惜一般的叹气,弓起五指,指缝间青色的蛛丝涌出。   就在这时,却忽有一柄飞剑呼啸着扑来,鬼蛛娘仓皇躲避,阿箬借机从窗口跃入殿内,抓着朱简的手就跑。   “阿箬?”朱简愕然的瞪着自己儿时的故友。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间,快跟我跑!”阿箬拽着朱简用尽了力气往前冲刺。这一夜她不停的跑过来跑过去,感觉心脏都已负荷到了极限。   白霜剑不知能拖住鬼蛛娘多久,阿箬回到王宫主要还是为了完成聆璇交给她的嘱托,他想要的那样东西据他所说应当是在宫内。和鬼蛛娘正面碰上在阿箬的意料之中,朱简的出现则在她意料之外,仓促间她只能将白霜剑丢出去,然后带着朱简逃命。   “阿箬、阿箬你别管我了——”朱简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所见的究竟是真实还是死前的幻觉,她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不愿再拖累旁人,“你自己走吧。”她原本就忍受了多日的饥饿与恐惧,又在鬼蛛娘那里被吓得不轻,再没有力气了。   阿箬没工夫和她磨叽,将摔倒在地的朱简拽了起来,咬咬牙直接背起了她。   “阿箬……”   “别废话。”阿箬扭头看向身后,白霜缠住了鬼蛛娘,聆璇的佩剑果然不同凡响,她正要松一口气,忽然前方地动山摇,一只有半个宫殿高的巨兽从地底破土而出,那巨兽是蜘蛛的模样,却是由一根根的白骨拼接而成。瞳孔的位置在黑暗中燃起幽幽的冥火,照见了阿箬之后便朝着她狂奔而来。   阿箬没慌,之前在北郊王陵,类似的怪物不知道看着聆璇杀了多少只。白霜剑意图折返回来保护她,却被鬼蛛娘的丝线一把缠住。阿箬背着朱简方向不改,继续往前狂奔,巨兽的利爪即将落下的时候,她带着朱简一块猛地往地上一倒。   朱简被摔得昏头转向,抬眼看见了骨刺扑追时心想她们果然是到了穷途末路,正打算扑在阿箬身边为她挡过这一击,阿箬却推开了她,一把从身旁的草垛中拽出了某团黑漆漆的东西横在她们身前。   骨刺停下了,在半空中与阿箬僵持住。   朱简在这时候才看清被阿箬拿来做盾牌的是个男人,还是个活着的男人。   “这是……”   那男人满脸脏污,嘴被布团塞住,手脚也统统被绑缚,然而仔细看了一会之后,朱简猛地反应了过来,“王上!”   “嗯,就是他。”阿箬用手牢牢的抓着勾吴王以免他逃跑,同时死死盯着面前的怪物。   然渟家族的血脉,神魔不能伤及。阿箬在遇见勾吴王时,原本有些疑惑这人为何能在百鬼横行的樾姑城内活到了现在,紧接着才猛地想起了聆璇和她说过,七千年前六界生灵与然渟皇族之间的盟誓。   阿箬憎恨他,将他视作乱臣贼子,倒是险些忘了他其实也姓然渟,流着与湛阳相似的皇族之血。意识到这一点后,阿箬便将勾吴王绑了起来带在身边,事实也证明了,这是比白霜剑还要好用的护身符。   白骨蜘蛛四处搜寻着可以进攻的角度,阿箬则不断调整着勾吴王的位子,与此同时向朱简提问,“湛阳同你说什么了?”   “那不是湛阳,是鬼蛛娘!”朱简情绪激动,若非眼下情况紧急不容松懈,她险些就要哭出来。   “……我知道,湛阳死了。鬼蛛娘同你说什么了。”   “她让我交出一个东西。”   “是什么?”阿箬手一抖,差点就给了白骨蜘蛛可趁之机。   “我不知道。”朱简老老实实回答。 第46章 我这不是自愿自觉的跟着……   “不知道?”阿箬吃了一惊。   “确实不知道。”朱简紧张的攥着阿箬的衣袖, 白骨蜘蛛在她们头顶上方跃跃欲试,她有些不明白阿箬为何在这样一个时候居然还有闲心去理会这样的小事,“湛阳……那个魔头一过来就先是对着云月灯的雕像说了一堆很奇怪的话, 然后就是问我要、要云月灯的眼睛,云月灯死了七千年,早就烂得骨头都不剩下了,她竟然想要找她的眼睛?就算要找, 也该去上洛城外云月灯的陵寝才是, 到这来做什么?”   “眼睛?”   出发前阿箬再三问过聆璇,他要她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聆璇只说那是个小物件, 等阿箬进到了樾姑城自有机缘指引她寻到它, 若是寻不到也只能说是天命如此, 怨不得谁。阿箬一头雾水的进了樾姑城,在城内为了躲避活尸四处乱跑,怎么跑都没撞见那所谓的机缘。听朱简说鬼蛛娘要找的东西竟然是一个死人的眼珠, 她的第一反应也是觉得可笑,然而转念之间马上又反应了过来, 云月灯的“眼珠”必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眼睛, 这里或许是在指代别的什么东西。   不过朱简方才抱怨说鬼蛛娘应当去上洛都城云月灯坟墓中去找她想要的,这倒是给了阿箬提示, 也许鬼蛛娘是想要某个从上洛城来的东西。她知道朱简的本家就是上洛朱氏,当年“羽衣之乱”勾吴朱氏说是置身事外, 其实也悄悄的收容了一批从京都逃来的朱家人,以及,暗地里吞下了一部分上洛朱氏的财产,也许其中恰好就有鬼蛛娘想要的那个“眼睛”。   不过想明白这点后阿箬也没有急着问朱简, 东西能不能找到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让鬼蛛娘找到就是了。就眼下的情况来看,鬼蛛娘暂时还没有得到她想要的,那么阿箬想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阻止对方找到更多的线索,同时尽量在这个夜晚活下来。   用勾吴王做盾牌暂时威胁到了白骨蜘蛛,但阿箬觉得这不是办法。神魔妖鬼只是在七千年前约定了不会伤及然渟血裔,可又没说真的伤到了姓然渟的人就会受怎样的惩罚。湛阳便姓然渟,她不也还是死在了聆璇的剑下么?   必须得快些像个办法才行,阿箬在心中催促自己。好在白霜剑是真的很强,竟硬生生的拖住了鬼蛛娘,保证了阿箬眼下片刻的安全。   东方云际渐渐的泛起了烟灰色,是旭日即将磅礴而出,阿箬此时还不知道樾姑城外聆璇和风九烟的战斗到了一个怎样的阶段。只是在某个瞬间,她心口忽然没来由的一悸,无意识的望向了北方——   虽然她与聆璇也不算心有灵犀,可这一瞬她的直觉告诉她,聆璇或许出事了。   白霜剑在这时忽然失去了光华,竟被鬼蛛娘的蛛丝缠住,紧接着转化为萤光散去。   局势转瞬逆转,瞬间失去了最大依仗的阿箬只觉得忽然间就有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喘不过气来,原本她心态从容、好整以暇,现在她则是猛地被抛入了地狱,死亡的阴影一下子压到了她的头上。   忽然间失去了对手的鬼蛛娘轻盈的从半空飘落,扭头望向了阿箬所在的方向。虽然以阿箬一个凡人的眼力根本没办法看清楚对方脸上的表情,但阿箬猜鬼蛛娘应当是在笑,阴测测又得意的笑。   阿箬首先做的事情是拔下头上的簪子——狂奔了一个晚上后,她的发髻早就散了一半,好在头上那根最长最尖的鎏金发簪还在,她直接用簪子的尾部抵住勾吴王的喉咙,防止这人从她手中挣脱。   勾吴王可不是傻子,他很早就意识到了城中的妖魔不会伤害他,要他去给阿箬做肉盾他当然是不乐意的。白霜剑消失之后阿箬的神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这变化被他瞧在眼里,他以为时机到来,于是再度试图挣扎。   “再动我杀了你!”簪子刺进皮肉些许,阿箬恶狠狠的威胁。   眨眼间鬼蛛娘已经到了他们的面前,朝着阿箬轻蔑的一笑。   “你难道觉得这样就能够保住你的性命?”   “我觉得能。”阿箬直接呛了回去,她算是看明白了,鬼蛛娘的法力并不如聆璇,聆璇可以杀湛阳,而鬼蛛娘却不能。那么换而言之,鬼蛛娘或许也杀不了勾吴王。   就算不能,阿箬也要在自己死之前杀了勾吴王。显而易见勾吴王不是个有治国才能的人,篡夺王位纯粹是为了满足私欲,他既然没有保护樾姑百姓的本事,阿箬留他做什么。   鬼蛛娘让湛阳稚气的面容多了几分阴沉的高贵,如果现任勾吴王见到这幅模样的“女儿”,或许会感叹自己的孩子终于有了君王的威严。来到了阿箬面前的鬼蛛娘并没有朝阿箬动手,听到阿箬的那句话之后也只是笑了笑,活了数千年的魔怎会轻易的被凡人给激怒。   “你一个凡人,为何会和聆璇走到一起?”鬼蛛娘问。她最好奇的还是阿箬与聆璇的关系。聆璇喜欢凡人的癖好七千年前她也听过,但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爱好,七千年前她没想明白,七千年后也同样想不明白。   这似乎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老老实实回答也未尝不可,不过阿箬短暂犹豫之后,却是不答反问,“你一个魔,为何会和妖走到一起?”   “为了合作呀。”鬼蛛娘说:“我给风九烟他想要的,风九烟便帮我得到我想要的,很公平。你们凡人不是最喜欢合作了么?”   “我们凡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与旁人合作的,得看对方能给我们带来的东西究竟值不值得我们犯险。我猜你找风九烟是为了联合他对付聆璇,那么你能支付给风九烟的报酬是什么?”   鬼蛛娘暂时没有杀人的意思,于是也就悠然的顺着阿箬的话回答道:“我能为风九烟找到他的……”   “云伽。”有一道声音从天而降,打断了她未说完的话,“你可小心别被她套话了。”   劲风卷起漫天尘沙,阿箬一时间睁不开眼睛,只能凭本能感受到有人落在了她的身边。朝阳出现的无声无息,再睁眼时她首先被东方的旭日刺得眼睛生疼,短暂的恍惚之后意识到了此刻已是清晨。再一扭头,一抹翠色便闯进了视线之中,长发雪肤的女妖依旧如昨夜所见那般娴雅美丽,完全看不出她曾与聆璇恶斗过一场。   “云伽,这可是个狡猾的丫头呢。”风九烟对鬼蛛娘说话,眼睛却看着阿箬。   这女妖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也就意味着……聆璇已经出事了?阿箬掌心汗湿,只好挪开目光不去看这位女妖以免对方发现她的慌乱。   “聆璇被解决了?”鬼蛛娘问。她有些不大明白为何风九烟要一直以女性的形象出现,不过怎么变幻姿态都是风九烟的自由,她犯不着管这些,眼下她只在意聆璇的生死。   “他已经不在了。”女妖朝着阿箬微笑,既是回答鬼蛛娘的问题,也是对阿箬的恐吓。   “很好。”鬼蛛娘颔首,指了指阿箬,“这么看来与你合作我真是找对人了,这是你想要的女人,你把她带走吧。”   朱简已经彻底懵了,不明白眼下是怎么一个状况,她靠着阿箬,能感受到阿箬的心跳陡然加快。怎么,这是个很可怕的妖精么?朱简不明白阿箬为何如此恐惧风九烟,明明风九烟看起来比鬼蛛娘要和善许多——当然她也猜到了风九烟必然不是人类,可是阿箬明明在鬼蛛娘面前尚能保持镇定,为何却要害怕风九烟?   “啷当”一声,是阿箬摔了手中的银簪,如同自暴自弃一般,她舍下了无畏的抵抗,一脚踹开了勾吴王后斜睨向风九烟,“你要将我带去哪里?”   “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跟着我。”   “哦。”阿箬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知道这种情况下她的意见不重要,“那么在带走我之前,把这家伙给宰了吧。”她指向鬼蛛娘。   一妖一魔都有短暂的愣神,鬼蛛娘是愠怒,风九烟则是大笑了起来,“你这挑拨离间的法子,未免也太拙劣些了。”   鬼蛛娘也冷笑,“你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成?风九烟在意的不是你,而是——”她的话没有说完,树妖碧色的眼睛朝她投来了冰冷的一瞥。   “我其实无所谓跟着谁的。”阿箬叹气,“我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在这天地间孑然一身,似水中飘萍。树妖,你也不需要用什么挖眼、断手之类的来吓我,凡人嘛,能吃饱穿暖就够了,我不在乎什么自由啊尊严啊之类的东西。所以不管你带走我是要做奴做婢还是要当宠物养着玩儿,我都无所谓。不过既然我属于你了,我就有义务站在你的立场为你考虑事情了。你说你和这个魔头合作,你为她杀聆璇,而她负责帮你抓到我。可是你仔细想想,鬼蛛娘帮了你什么,我这不是自愿自觉的跟着你的么?” 第47章 想骂人   阿箬振振有词的说完那番话之后, 风九烟竟当真沉默下来思索了一番,而后点头,“有理。”说着抬手, 数十条藤蔓从地底刺出,一举将阿箬面前的白骨蜘蛛粉碎。   果然是有着很可怕的实力。阿箬在一旁悄悄想道。   鬼蛛娘连忙后退几步,风九烟脑子不清醒是出了名的,她是真怕被他一时兴起给杀了, 然而见到风九烟身后的阿箬她又觉着恼火, “风九烟,你还真愿听她的胡言乱语?”   “她是真的很为我着想啊。”风九烟半是委屈半是幽怨的按住心口,“要不是她, 我真就被你给占便宜了——谢谢。”说着他还不忘回头朝阿箬含羞带怯的一笑, 眼中竟当真满满都是感激。   “不客气。”阿箬抿唇微笑。   “风九烟!”鬼蛛娘气得厉声大骂, “我算是明白了,你根本不是脑子出了问题,你是想要耍无赖。我好心与你结盟, 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现在想统统推翻了不认账?堂堂妖王这般不要脸, 也不怕传出去被别的妖魔耻笑!”   妖、王?阿箬皱了下眉头。是她想的那个妖王么?她只当风九烟法力高强, 倒真没想过他会是群妖之首。说起来她之前是不是听过一些和妖王有关的传闻……   聆璇说,他的弟子云墟早年曾与妖王结怨, 原因是他见妖王貌美而大胆追求于她,结果却发现妖王竟是男性。   那时候阿箬便猜, 传说中的妖王应当是个美的雌雄莫辩的男子。但现在——她在眼下这危急关头分出闲心去打量风九烟的体态与容貌。看来看去她还是确信,这是个女人,绝对是女人。   毕竟聆璇说的都是七千年前的事情了,说不定王座上的妖精早就换了好几轮。凡人之间常有权力之争, 待在高处的上位者有相当大的概率不能善始善终,说不定花开不长久的概念通用于所有的族群。   而在阿箬愣神的这段时间,鬼蛛娘与风九烟之间的争执还在继续,前者似乎实力略逊于后者,故而不敢真的同他动手,只敢逞言语之快。后者则似乎不屑于同她争辩什么,只是微笑着倾听她所有的谩骂,那数十条如同蟒蛇一般的藤蔓自始至终就没有收回去的意思。   “风九烟!”鬼蛛娘是真的急眼了,“你真要和我打么?别怪我还没提醒你,聆璇还没死,你我鹬蚌相争,当心他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很好,聆璇还没死。听见鬼蛛娘说出这句话的阿箬长舒了口气。她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死去,只要他不死,那么她就还有希望。虽然她并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深厚的情谊,但她就是笃定聆璇会来救她,一如之前那许多次一样。   “聆璇死不死,和我关系不大。”风九烟无辜的歪头,把玩着垂在胸口的长发,“我的确和他有些旧怨,但不似你们一般和他有血海深仇。现在——”风九烟后退半步,将坐在地上的阿箬搀扶了起来,似是炫耀一般,“她回来了,我也就不和聆璇计较过去的事情了。”   阿箬极力的克制着自己对面前妖精的恐惧,然而在对上那双翠碧色的眸子时,她下意识的打了个寒噤。   那双眼睛其实一点也不可怕,深情款款,温柔似春花、似秋水,似阿箬能够想到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可是那双眼睛落在阿箬的脸上,却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不,风九烟就是在看另一个人。他的目光好似是要撕开阿箬的皮囊、拆分她的骨骼,在摧毁她之后,再从她身上找寻另一个人的痕迹。   这妖精不像是发疯,倒真像是与阿箬相识了很多年的故人。传说世上有幽冥界,人死后的魂灵便归于那里。幽冥界有阴司地府专门管理亡者的魂魄,生前犯下罪孽者在此赎罪,罪孽偿清的,便可以转世轮回,轮回之前会有一老妇递上汤药一盏,饮下那药之后前尘往事烟消云散,转生之后开始的便是全新的一生。   莫非这女妖是与她在前世认识么?阿箬心想。   但她并没有多余的好奇心去探查自己前世的身份以及同这女妖之间的爱恨情仇,阿箬向来活得世俗而又理智,她只关心“当下”的路,至于“昨日”,既然已经逝去,那就不值得再去想。   “好、好——”鬼蛛娘气得不轻,湛阳那张娇俏的面容被她扭曲成了狰狞的模样。然而鳞羽自面颊爬出又消失,鬼蛛娘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展露真魔之态与妖王打上一场。她扬起了漫天黑雾,雾气散去之后,她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话威胁回荡在原地,“那你便等着聆璇回来和你算旧账吧!”   按照鬼蛛娘的意思,聆璇还未被彻底杀死,这时他们应当联手将聆璇斩草除根。可是风九烟竟真的就这样看着盟友离去,连挽留都没有。   鬼蛛娘消失,阿箬自己都忍不住错愕。她是真没想到这挑拨离间居然可以如此简单,是该说鬼蛛娘暴躁易怒呢,还是该说风九烟头脑简单,又或者是因为妖魔是真的没有什么契约精神,也不讲究道义?七千年前聆璇与风九烟有过一段仇怨——就算他们梁子结的不深,风九烟是妖,聆璇是修士,他们也理应势不两立。   抬眸对上风九烟的眸子之后,阿箬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倦然。阿箬猜,不是风九烟不想对聆璇赶尽杀绝,而是他做不到,所以才顺着阿箬的那句话装疯卖傻,单方面撕毁了与鬼蛛娘的盟约——这时的阿箬还不知道风九烟已被聆璇重伤,但她的直觉帮助她做出了判断。   鬼蛛娘走了,没能看见她和风九烟打起来两败俱伤,阿箬多少有些失望。风九烟这个阴晴不定、疑似脑子有问题的女妖,比鬼蛛娘要难对付,两人从实力上来看显然是前者占据上风——但阿箬冷静下来仔细的想一想,他们不无论哪一个其实都比她要厉害,她思考他们孰强孰弱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那么抛却实力只谈对她的态度,就短时间来看,鬼蛛娘威胁更大。   鬼蛛娘是会简单直接的要了她的命,而风九烟似乎更偏向于予她漫长的折磨。   啧,折磨也好过直接杀了。阿箬惯于忍受疼痛,自认为性格平平无奇,唯有坚韧算是优点。只要她不死,她就会用尽一切办法寻找机会救自己。   被吓懵了的朱简缩在原地抽噎,阿箬不动声色的挡住她。在风九烟眼中,朱简只是个寻常的凡人,他应当还不知道朱简掌握着怎样的秘密,而那个秘密就连朱简本人也未必清楚。   “现在,你可以带走我了。我们要去哪?”   风九烟不说话,只是眯起眼睛,视线一寸寸的从阿箬身上剜过。   “你真的要将我手脚折断、眼睛挖出、舌头割去么?”阿箬学着从前记忆里在勾吴王宫中所见的妃嫔的模样,装出一派天真娇憨。   “你猜啊。”风九烟似笑非笑。   阿箬点头。   “你会离开我么?”风九烟问。   阿箬很想回敬一句,“您老人家也猜猜看哪”,不过理智阻止了她,她摇头一脸诚恳,“不会。只要你对我好,给吃给穿让我过得好,我为什么要走呢?”   风九烟的神色略发生了些变化,无论是之前狡猾的深沉还是压抑着的疯狂都稍稍淡去,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朝着阿箬伸出了手。   阿箬暗暗咬牙,微笑着也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可是奇怪的是,这时风九烟反倒略收回了手,他们的指尖只是接触了片刻便又分开。阿箬诧异的望向风九烟,以她十九年的浅薄阅历,尚不能理解翠色眼瞳中复杂的悲喜。   当时的阿箬心里只有害怕,没有精力去共情一只妖怪。风九烟的突然收手只让她不安,疑心他是要变卦。   于是她主动抓住了风九烟的手。   碧色的眼中如同有雾水浮起,霎时间迷蒙一片。   然而很快他又变了神情,如同预感到危险的野兽一般,仰起头四处张望。阿箬抬头看向了天际,下意识的望向了东方——   她看见了熟悉的霞光。   来的是浮柔岛上的剑修,他们比聆璇出发要晚,但好歹总算是赶到了,并且到的也还算及时。虽然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赢过风九烟,不过看目前风九烟这如临大敌的模样,阿箬觉得有希望。   忽然她觉得眼前这一幕其实有些眼熟,她想起不久之前,和聆璇也曾经历过类似的事情。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浮柔岛的剑修,不知道他们的善恶,也不知道他们是聆璇的徒孙,只不过那时的聆璇将她护在了身后,而此刻的风九烟……   风九烟直接往她身上甩了道符咒,防止她逃跑。   被束缚住手脚的阿箬此刻心情复杂,略有些想骂人。   她用了最后的力气,偷偷将一物甩到了朱简面前。 第48章 你、你哭什么?   阿箬极其厌恶被捆缚住手脚的感受。其实就算风九烟什么也不对她做, 她照样跑不了,在会飞天遁地的妖魔面前,凡人的两条腿简直就是笑话。然而风九烟疑心病重, 非要将她的手足都用细小的藤蔓束缚起来。   阿箬忍不住开始回忆自己的童年,童年的她也有过一段类似的记忆。那时她的母亲死去,她带着弟弟在艰难的在这世上求存,尽管已经十分小心, 却还是不慎落入了人贩的手中。   她那时年纪小, 还没学会让自己变得狡猾,只凭着骨子里的烈性反抗,于是那一批孩子中就数她挨得打最多, 也只有她一天十二个时辰手脚都要被牢牢捆住, 那些人是要用“无力感”来挫败她的精神, 面对着鞭子她只能像虫子一样在地上打滚,面对着饭食她也只能如狗一般乞食。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弟弟被一个身着锦缎、头戴帷帽的女人买去,弟弟走时撕心裂肺的哭, 可是她被牢牢捆住了手脚,无能为力。那个买走她弟弟的女人俯视着在地上拱动的阿箬许诺说, 她的弟弟今后一定会过得很好, 然后便带着她的弟弟头也不回的离开。从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自己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她在夜深人静之时回想弟弟的容貌, 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记不清同胞手足的长相,记忆中只剩下分别时男童撕心裂肺的哭喊, 和那女子略带上洛口音的冰冷话语。   时至今日阿箬又一次被绳索捆住,她感觉自己再度变回了集市中那个可以任人指点挑选的货物——但其实她和货物能有多少区别呢,很快她也要失去自由了。   浮柔岛的剑修的确到了,但阿箬旁观风九烟与他们的对决, 渐渐的也就对他们失去了信心。她现在有些理解为何聆璇对自己这些徒子徒孙都看不上眼了,因为他们……确实就是很差劲。   当然,这差劲是相对而言的,作为凡人阿箬绝对没资格评判他们的实力,然而他们在风九烟面前——   阿箬仰头看向天穹,逆着阳光她也看不清来的究竟是浮柔岛上的那些人,不过她在岛上住了那么久,能够认出这些修士穿的是岛上各峰长老亲传弟子的衣装。公孙无羁曾告诉她,这些亲传弟子都是岛上精锐,未来是要继承宗门的,然而此时此刻,这些亲传弟子却一个接一个的在风九烟手下落败,结成的剑阵也一次又一次的被破开。   阿箬想起风九烟似乎还受了不轻的伤,也许这些人拖久一点便能够找到风九烟的弱点,前提是他们能够拖久一点。   暂时先别指望这些剑修了,她自己先琢磨一下该如何自救好了。她原本的想法是落到风九烟手上之后先见机行事保住性命,然后在等待聆璇前来救她——不过指望他人毕竟也不是完全可靠,阿箬仔细的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应当抓住现在这个机会,趁着风九烟被剑修们缠住,赶紧想办法逃跑。   手上与脚上缠着的藤蔓似乎并不是一般的植物,阿箬怎么也无法挣开。然而被聆璇握过的右手却在这时隐隐发烫,下一刻白霜剑又一次的出现,被她握住。   她以这柄在上古之时能斩神诛魔的宝剑割断了手足的绳索,接着低头看向了朱简。   阿箬在思考,要不要带着朱简一起走。   她自己估算了一下,此刻成功逃出去的概率不到两成,若是带着朱简一起恐怕连两成都不会有。经历过数十天的饥饿与惊慌,朱简已经失去了逃跑的力气和勇气,现在的她只呆愣愣的仰头看向天穹中缠斗的双方,眼中没有丝毫的神采。   可是如果阿箬跑了,愤怒中的风九烟或许会直接杀了朱简。这就是阿箬犹豫的原因。她没办法做到用另一个人的鲜血为自己开路,尤其是这个人还是她自幼相识的友人,曾经在她危难的时候救过她的性命。   这时战况似乎发生了变化,阿箬抬头时看见有一个身着靛蓝长袍的女人挥剑加入了战局,阿箬一下子便认出来了那是公孙无羁。有俪峰长老助阵,剑修们一下子士气高涨,竟然联合起来将风九烟从半空之中击落到了地上。   这……这就让阿箬有些为难了。因为风九烟好巧不巧的就落在她的脚边,吓得她连忙收起任何小动作,装作还被捆着的样子。   不过转瞬之间,公孙无羁便也追着风九烟杀了过来,风九烟仓促之间倒也没精力去看阿箬。眼见着公孙无羁就要一剑刺过来,风九烟扑向了朱简——   电光火石间阿箬明白了风九烟想要做什么,他这是要拿朱简的挡剑。   勾吴王在之前阿箬与风九烟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悄无声息的滚在草丛之中爬出一段距离了,这人虽然没有王者的风范,却在求生方面意志坚定让人佩服。反倒是朱简满脸的颓然,就一直躺在阿箬身侧的位子,动都不曾动一下,风九烟只要一伸手就能够抓住她。   情急之下阿箬也顾不得许多,握着白霜剑朝风九烟的手砍去。   风九烟错愕的抬头看着她,与此同时公孙无羁一剑贯穿他的胸膛。   阿箬记得之前她就以白霜剑刺过一次风九烟,现在公孙无羁又给了他致命的一击,就算妖精的心脏再怎么强韧,这时也该是伤痕累累了吧。   不过,树妖有心么?   树妖没有心脏。这个答案阿箬很快就知道了。因为受了如此重伤的风九烟非但没有彻底倒下,反而眸中霎时间凶光大盛,一把抓住了阿箬。   刺他的是公孙无羁,他恼怒的对象却是阿箬。阿箬被他掐着脖子,这一瞬气恼的有些想要骂骂咧咧。   “阿箬!”公孙无羁朝着阿箬伸手。   重新见到这样一个故人,阿箬心中百感交集。她也朝着公孙无羁伸手,然而还未触碰到对方的手指,风九烟一挥衣袖,眼前的空间便出现了扭曲,再一次睁眼时,阿箬便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勾吴王宫了。   这里是……她粗略的观察了一下四周,得到结论的那一刻松了口气。这里还是樾姑城,只不过是在城墙外的山岗。   在她身边不远处,倒着的是风九烟。他的身体已经支撑到了极限,原本是想要将阿箬带回翚羽城以免再生事端,奈何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再用过多的法力。   要跑吗?阿箬再一次冒出这个念头。   风九烟并未昏倒,伏在地上调整好气息之后,立刻便扑倒了阿箬,再度死死的钳制住了阿箬的手足。但阿箬看得出来他已是强弩之末,这时她要是将白霜剑召唤出来,说不定还真有机会胜过他。   “你想逃?”风九烟猜出了阿箬此刻的想法,“你休想!我就算是现在杀了你,我也不会让你离开!”   阿箬运气凝神,思考着一会该如何一击毙命,却见那双碧色眼眸中的水汽越来越重,最后风九烟竟是在她面前落下了眼泪。   阿箬呆住,她是真没想到妖精居然也会哭。这么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妖,在她面前这一哭,便如梨花带雨一般让人心生怜惜,瞧对方哭得这么难过,阿箬都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脑子里霎时间都是过去听到的薄情儿郎与痴情女的故事。   “你、你哭什么?”阿箬是真的有些慌乱。风九烟一面流泪,一面恶狠狠的保持着钳住她手足的姿势,看起来既凶恶又可怜。阿箬怀疑她疯了,又觉得自己也快被这家伙搞疯了。   风九烟不回答她,下一刻他终于是再没有力气,直接倒在了阿箬的身上,可是一只手却还是按在阿箬的咽喉,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不忘朝阿箬威胁,“你有胆子用白霜剑杀我,我便即可掐死你,绝不手软。”   阿箬想了想,将高举在风九烟后背的手放下,换了个相对和善的姿态同他说:“你我之间何必打打杀杀的,既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相安无事不好么?”   风九烟有气无力的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我们从前是不是认识?”阿箬试探着问:“那时候莫非我与你有什么仇怨么?若是没有,我们更没道理刀剑相向了。”   “……你想要离开我。”沉默了许久之后,风九烟开口说道。   他的声音中多少有些幽怨的意味在其中,倒是让阿箬既新奇又不安,“我不能离开你吗?”她说,“既然上天给了我手和脚,又给了我可以自主思考的头脑,那我为什么不能按照我自己的意志,确定我该去往何方?慢着,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阿箬对上了风九烟的眼睛,“你的想法太粗暴了,我认为不可取。若是你真喜欢谁,想要她永不离开,我倒是有个好的法子。”   阿箬猜风九烟的执念并不在她自己身上,困住他的应当是他的过往。她自认为并没有本事开解对方,不过她或许可以短暂的糊弄一下这位深不可测的妖王。 第49章 腐坏她的志气   “我其实能够理解你想要将某人拘在身边, 叫她永远不离开你的心情。”阿箬将风九烟从自己身上推了下来,见对方没有明显的反抗,便又大大方方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一定很喜爱那个人,喜爱永远都是伴随着独占欲一起的。不止你们妖有这样的情绪,我们凡人中的大部分在喜欢上某人时也会由爱生妒,由妒生恨。你要是真的出于嫉妒, 采取一些过激的手段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我却认为, 你之前说的那些其实都只是小打小闹,不值一提。”   风九烟的眼中浮起了迷茫。   “人有灵魂、有躯壳,灵肉合一方能拼出一个完整的她。你若仅仅只是断其手足、毁其双目、封其口舌, 你也不过是留住了她的躯壳。她被迫待在你的身边, 心却在别的地方, 你费尽心机终究还是没能得到她。相反你每每看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只会一次次的被刺痛,意识到她根本不属于你。你的行为就好比是看中了一捧插在长颈彩瓷瓶中的鲜花, 结果一番折腾只抢回了空空的花瓶。”   风九烟低眸不语,思索片刻后说:“我们妖向来最擅长迷心之术, 没有什么是我不能蛊惑的。你跟着我走, 我不会让你感到悲伤或是痛苦,很快你就会忘了你过去所经历的一切, 只将我视作你唯一的需要信任的人,只有待在我身边, 你才是快乐的。”   这法术真吓人。阿箬不寒而栗,但面上还要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说:“你仔细想想,这样得来的爱侣真的有意思么?我若是你,我会设法让她主动自愿的跟随着我。妖术总有失灵的一天, 就比如说你现在,你现在伤得好像不轻哪,你还能使用你的妖术么?听我的,我教你怎样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   阿箬一直刻意将自己和风九烟的执念对象区分开来,她根本就不认识眼前这个貌美却疯癫的妖精。她猜这要么是前世冤孽,要么就是她被当做了某人影子的投射——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让她感到恼火。   又及,阿箬现在还认为风九烟是个“女妖”,而那个让风九烟执迷的对象似乎也是个女性——唔,这就让阿箬多少有些疑惑。不过她也不是什么没见识的小丫头,磨镜之好嘛,她懂她懂。   阿箬既然打不过风九烟,自然也就只能陪着笑脸,继续用迂回委婉的方式唬他,“你之前同我说,你养的雀儿丢了……”她敛睫,其实心中完全可以猜到风九烟所说的“雀儿”指代的就是他念念不忘的那个女人,“可我认为,是你没有养好它。”   “没养好?”风九烟一愣。做了几千年高高在上的妖王,九州八方的山妖海怪,谁不在他面前战战兢兢,他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不曾听到有谁正面指出他有哪里做的不好了。   “我们凡人的贵妇人也喜爱豢养画眉啊、鹦哥啊之类的,不知道你有没有观察过,凡是那些自小便被养在笼子里的鸟儿,都是不敢飞向天穹的。它们生了翅膀也等于没有,你即便为它们将笼子打开,它们也会瑟瑟发抖,不敢迈出半步,甚至于你怎么敢,都赶不走它们。”   “所以……”   “所以你当给你所爱之人锦衣玉食、珍馐华服,让她耽溺于声色之中,让丝竹管弦腐坏她的志气。这样一来不需要你主动做什么,她自己都会害怕离开你,生怕从你身边走后便享受不到人间至乐,到时候只怕她还会黏着你不放,让你烦不胜烦。”   风九烟十分怀疑阿箬说这些是在为她自己牟利,但他还真一时半会讲不出反驳的话来。   “当然,即便你做到这一步,我想你心里也还是会思考:她所爱的究竟是你,还是你所给予的优渥生活?所以接下来你要做的,是让她也喜欢上你。到最后不需要你刻意阻绝她与外界的交流,她满心满眼都只会是你,你若是离开了她,她会对你思念,你若是抛弃了她,她会为你伤神。她为你衣带渐宽日渐憔悴,为你神魂颠倒不知世事。这样不比将一具断手断脚、目盲声哑的臭皮囊养在身边要好?”   “那我该怎么做?”风九烟问。   “很简单,第一步,坦诚。”阿箬用仿佛喝水吃饭一般都语气说:“不介意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对我坦诚,把你心里藏着的事都交待一下吧。”   风九烟再度陷入沉思。他是真的越思索,越觉得阿箬是在算计他,可偏偏还真就说不上来她哪里不对。   “你放心我不是占你便宜,我说的坦诚,指的是双方互相坦诚。一段感情的开始需要双方彼此了解,我愿意让你了解我。”阿箬赶紧补充,她现在心中的恐惧是越来越淡,话说时也越发利索,三言两语便交待清了自己的身份背景,包括在哪里出身、去过哪些地方、家中有几个人、院子里有几头牛、邻居家有几只鸡都回忆得清清楚楚。   风九烟:……   他堂堂妖王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感觉自己仿佛听了一堆毫无意义的东西。   又及他现在已经完全忘了自己该做什么了。   “好了,该你了。”阿箬看着风九烟的眼睛,微笑。   之前咄咄逼人的风九烟此刻如同哑巴一般缄默。   “我知道你们妖精一般活得都比较长,没关系,你捡重点的说就行。”阿箬一脸和善,“如果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话,你可以告诉我,你和你‘雀儿’的故事。”   风九烟不受控制的眨了眨眼睫,抬起那双雾蒙蒙的碧色眼眸盯着阿箬。   “说吧,我想听。”阿箬放柔了声调。此刻风九烟恍如一个跋涉千山万水的旅人,而她是他在路途中不经意遇见的陌生人。她让他叙述他旅途的故事,是给他一个歇脚的机会,让他可以暂时坐下,仔仔细细的思考这一路上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自从成为了妖王之后,身边就再没有谁能够坐在他身边听他说话,此刻开口时,风九烟只觉得喉咙干涩,“我与她相识是在很久很久之前,按照你们凡人的记岁时间来算,应是七千一百零九年。”   **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初春,冰霜消融之后的深山草木疯长,残破的庙宇被葳蕤的草木吞噬,他拨开层层翠碧,见到了沉静如雪的孩子。   是她的亲朋将她送到这里的,他们皆是沉默着以佝偻的姿态走到这座破庙,然后放开了女孩的手,一步步的后退,细雨渐湿了他们身上褴褛的衣袍,他们的身影最终消失于青山深处。   那时候凡人还没有建立起属于他们的国度,不同的部族互相征伐,偶尔在妖魔来袭之时结盟。贫苦人家的凡人养不起孩子,便会将他们丢入深山。   风九烟见过许多凡人孩童的尸骨,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他不想多管闲事,因为他是妖,没必要对凡人心生怜悯。   他只是有些奇怪,那女孩为何没有哭泣,她不曾怨恨也不曾不甘,棕褐的眼眸宁静的像是藏着一汪清澈的泉水。   后来他才知道,女孩是主动走入深山赴死的。   “原本要被丢进山里来的是阿姊。”她说:“阿姊生了病,部落的巫医都说能救,可是阿爷没有足够的食物和药,只能将她丢了。我说,既然家中一定要丢掉一个孩子,那个人可不可以是我。他们同意了。”   “为什么?”风九烟问。那时候他与女孩已经熟络,他幻化出人类的形体,他们会一同坐在篝火旁进行简单的交流。   “阿姊是被喜爱的人,她死了,喜欢她的人会伤心。我死了不会有人难过,所以我愿意代替她。”早慧的孩子断断续续的说出这句话。   “被喜欢的人?”   “就是……对部分人来说,她很重要。”   “有喜欢你的人吗?”   “没有。”   “那你很可怜。”风九烟感慨:“我听说,这世界上的每个人总会遇上一个喜爱他的人。你还这么小,你代替你阿姊死了,岂不是遇不到会喜欢你的人了?”   “可我还没有遇上,所以不会难过。”   “我还是觉得你可怜。”在那之前已经活了千百年的树妖怜悯着这个凡人的女孩。   却见她扭头,认真的对他说:“你也是啊。”   她是被抛入深山的凡女,风九烟是不能离开这座深山的树妖。千万年来,这座大山不知多少次花木枯荣,密林的寂静却是亘古不变,他们一同被这座大山所埋葬,被世界所遗忘。陪伴他们的只有眼前粗陋的破庙、终年呼啸的山风。   “这样吧,我们约定。”女孩朝他伸手,“我喜欢你,将你当做我最重要的人,你也把你的喜欢给我。我们彼此陪伴,这样谁都不会寂寞。”   “你的一生能有多长?”他不以为然。   “我会尽量活得久些。”她信誓旦旦。   之后很多年里,她都在努力兑现这个诺言,即便要活下去并不容易。 第50章 后来,他们谁都没有得偿……   风九烟那时并不懂该如何去照料一个孩子, 他每日的依旧眺望着这片绵延起伏的山峦发呆,只在觉得无聊时同云月灯闲聊几句,至于她吃的好不好, 穿的暖不暖,完全不去理会。好在女孩并不是一个让人操心的孩子,会默不作声的自己照顾好自己,甚至后来还能腾出手去管风九烟的事情——这片大山中并不只有他这么一只妖精, 只不过他的实力最强, 所有人都畏惧他而已。但也总有狂妄的小妖前来挑衅,他不得不时常外出应战,运气不好就带着一身的伤回来。   女孩在他的指导下学会了辨认百草, 每次在他伤重之时都会主动过来给他敷药。从那时候开始风九烟惯于在她面前以女子之相出现, 因为女孩毕竟是个女孩, 在男子面前总会害羞,明明无论男子相还是女子相那都是他,可她就是偏偏对那女子之相要更为亲昵。   风九烟从不刻意去计算时间, 所以他也不知道和女孩一直生活了有多久。总之昔年稚嫩的女童一点点长开了眉眼。   其实女孩完全可以借助他的力量走出深山。他的树根牢牢扎根在这片土地,但那时候的他已有了数万年的修为, 什么飞天走地、什么驾云踏雾都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情。虽然他被一道封印困在了这片山林, 但他是完全有能力送她离开的。   风九烟偏不这样做,他清楚他很自私, 她是人,而他本质上是一块木头。但相互陪伴, 总比他孤零零的要好。   可有时他也庆幸,还好女孩在他的身边,因为他看见山下的战火越烧越旺,是神与魔的战争、妖与人的战争、人与人的战争。烽烟四起血流漂橹, 几乎所有的人类部族都卷入了乱世中,死伤惨重。   但这些都没能打扰深山的宁静,所以他也就懒得理会。直到某日他无意中将这些透露给了云月灯。   那夜他听到了她房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为什么要流泪呢?”他不能理解她的悲伤,“你的族人抛下你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不,我即便被人类舍下,但我身体中流着的照样是人类的血。我变不成石头、变不成禽鸟,我始终还是人类。既然我还是人,那就会人类的命运而感伤。”   “……你不会是要走吧?”风九烟忽然看懂了她的眼神。   女孩没有说话。   四周的藤蔓随着风九烟的心绪而动,如同爬虫一般缠住了女孩纤细的脖颈。女孩没有躲,她垂眸,谦卑却也执拗,“如果我死了,魂灵也会到我的族人身边。”   人的记忆是不是都不怎么好?她似乎已经忘了儿时曾对他许下的承诺。   风九烟因为恼怒而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同她说话,她却还像过去那样时不时前来找他,为他捡来林中飞鸟的尾羽,编织成美丽的首饰。又缠着他说话,问他——   “这座甚少有人踏足的深山,为何会有这样一座古老的庙宇?”   她当初被遗弃在山中,幸运的找到了这座古庙才躲过了被蛇虫咬噬的危险。之后这些年,她也一直居住在庙宇之中。林中的鸟兽显然不会建房筑屋,生活在这的妖精山鬼大多居住在洞穴或是像风九烟一般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造出这座屋子的,只可能是凡人。   风九烟终是忍不住开口,“因为千万年前,这里就是人类的栖居地。”只不过后来时过境迁,一批批人来到这里,又一批批的走去,千万年后沧海桑田,这里只剩下被草木埋葬的断壁残垣——事实上也多亏了风九烟念旧,若不是他用法术维系,这座万年前的古庙未必能保留到今天。   之所以说他念旧,是因为他自打有灵识起,就一直生活在这里了。万年前他第一次“睁眼”,所见到的还是热闹的人类聚居地。尚处于荒蛮中的人类身披野兽毛皮,将带着血的猎物献祭在这座庙前,乞求来年风调雨顺。   “真是久远啊……”女孩喃喃,“这世界上最无情的大概就会时光,我们渺小的人类,在这个世上又能留下什么呢?我们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做主,只能一次次的卑微叩首。”   那一刻风九烟觉得女孩好想忽然长大了,她看起来让他很是陌生。明明她说的话他都听得懂,可是他就是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   也许他真的要失去她了,哪怕将她束缚在这里,她的心也永远在这片深山之外。   后来有一日,她果然失踪了。在一块岩石上,她用木炭歪歪扭扭的写下了人类的文字向他道别——她知道风九烟能够看懂人的文字。   风九烟没有试图去追,山林中的每一株花草每一片绿叶都是他的眼睛,它们将她的行踪报告给了他。要靠着人类的双腿走出这片大山是不可能的事情,她每日不是跋涉在泥泞之中,便是为了躲避豺狼而殚精竭虑,更是有好几次险些死于林中的毒菇毒果。   风九烟等着她吃够苦头之后乖乖回来,可是——有一个没眼力见的家伙却出手帮了她。   聆璇,那个路经此地多管闲事的家伙便是聆璇。   说起来他和聆璇是真的交谊匪浅,他们的灵识差不多诞生于同一地点、同一时候,只是后来人类迁走,聆璇也跟着走了,而风九烟则留在了这里。   风九烟知道聆璇去了很多的地方,有时候他会回来看他——不,也不算是来看他,聆璇主要还是为了在古庙前凭吊过去。   他们互相称呼对方为“老东西”,相比起人类来说,他们的确很老了。这三个字说出口,更多的是一种辛酸的调侃、一种对过去的追忆。   顺便说一句,那时的风九烟还不叫风九烟,他没有名字,只被称呼为“树妖”,聆璇却已有了“聆璇”之名,追随他的凡人称他为“聆璇君”,虔诚的跪伏在他的脚边,请求他的垂怜。   而聆璇大约是被凡人跪的次数多了,对凡人居然有了莫名其妙的好感,遇见了险些被蟒蛇吞下的女孩后,不需要她开口,直接就出手把她救了,救完之后还觉得不够,顺便就运起一阵风,将她送去了距这片荒山最近的人类城池。   风九烟那时候是真的被气到想要杀了聆璇这个混账东西。   不过,若干年后的聆璇也会气到想要自杀。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他救的是未来的死敌,风九烟也并不知道他的女孩在离开他之后会做下怎样经天纬地的事业。   “我找到了成神证道的方法。”见到他之后,聆璇并不理会他晦暗的神色,而是兴冲冲的宣布了他自己的好消息。   “是什么?”   “弑神。”聆璇用再风轻云淡不过的口吻说:“杀了神,我便是新的神。”   见风九烟不肯说话,聆璇想了想,问他:“你该不会是妒忌了吧。我在那些追随我的凡人身上常能见到这样的情绪。你留在这片荒山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悟出该你的大道吗?”   “……我只想离开这里。”风九烟想了很久,开口说道。   荒山之中永远不会有什么大道,只有无尽的孤独。在女孩走后他忽然意识到了,如果他继续被困在这里,迟早会和这里的枯叶一般悄无声息的腐烂在泥土。   “可是,你能够离开吗?”聆璇这样问道。也不知他是心怀恶意想要看他的无助模样,还是真的只是单纯的好奇。风九烟身上的封印是从他诞生之初就存在于他身上的,这是对他的诅咒也是对他的保护。   风九烟是树妖,树木本就不喜迁徙,所以千万年来风九烟也从未觉得待在这里有什么不好。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要离开。   “我不能,但你能帮我。”风九烟看向了这个曾经与他相伴千万年的故友——那时候他们还算是“故友”。不曾分道扬镳,仙妖殊途。   “我能是能,可我为什么要帮呢?”聆璇不是在摆架子,是真的在思考帮助风九烟的理由,“我向来只回应凡人的诉求,还从没有妖对我许过心愿……不过,”他忽然又笑了,“我愿意帮你。”   聆璇不是乐于助人的心善之辈,他笑时眼中分明藏着深深的恶意。那年的聆璇还不是什么被敬仰被尊崇的仙门宗师,还没有学着如何变得沉静,也没有爱人之心,他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孩子。风九烟是他当时见过实力最强的妖,让他离开这片束缚住他的荒山,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十分的有趣。   于是他解开了风九烟身上的封印——那困住了风九烟千万年的封印,在他这里就如同烟雾一般,一挥袖就能散去。   “喂,老东西,自由之后你要去哪里?如果没有地方去的话,要不要帮着我完成我弑神的计划?”风九烟重获自由之后,他兴致勃勃的问他。   风九烟不屑的轻嗤,理都没有理他,径直驾云飞远。   可是后来,他们谁都没有得偿所愿。 第51章 她仿佛看见了聆璇   风九烟最初离开那片困住他的荒山只是为了寻找他的故友, 那时候他并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妖族中的王,也没有想过自己从那片山林中走出来后,居然再也没办法回去。   他没能再找到他的女孩。她在离开他的时候, 命运轨迹就已经同他剥离。她的一生波澜壮阔超出他的想象,她后来又认识了许多的人,那些人一步步的挤占她心中的位子,最终他彻底沦为只在她偶尔翻动回忆时会被忆起的一抹影子。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凡人本就薄情且健忘, 因为他们的一生只有那么短,有限的精力不够他们记住所有的人,也不允许他们长久的耽溺于某种情感。她是凡人而他是妖, 他们注定了要渐行渐远。   她死去之后风九烟思考了很多年, 他耿耿于怀于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失去她的。最后想来想去, 得到的答案是——他最开始的时候就不应该放她离开他身边。   可是她是凡人,她注定不会在那片荒山中长久的停留。最爱和凡人混迹在一起也最喜欢观察凡人的聆璇告诉他,凡人习惯于在族群中聚居, 离开了村社城邑的凡人就好比是离开了水的鱼,会死的。   那就让她死去吧。风九烟冷冷的想。   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时, 她是枯瘦目盲的老人, 浑身上下都是岁月刻下的风霜,腐朽的药味渗入了她每一寸肌肤, 他愣愣的看着她,只觉得陌生无比。而她朝他轻笑, 用疏离而客气的语气唤他:“大人。”说,“我为天下间所有的凡人前来见你,有一个请求,望您替我们实现。”   这不是他的女孩, 这是精明而又冷酷的王。他的女孩淹死在了时光的长河之中,他再也、再也找不到了。   **   “找不到她固然很让人遗憾,可是,你难道就再没有遇见比她更好的人了吗?”阿箬问他。   风九烟方才说了许多的话,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再开口,阿箬只能从他的眼睛中判断出他的答案是否定。   “你对她,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呢……算了,姑且不管是怎样的情感,实际上你们也就最多一块待了十几年而已。十几年,和你漫长的寿命比起来未免也太短了。”阿箬猜,那个女孩对风九烟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她让风九烟明白了什么是孤独——或许她曾给风九烟带来过什么美好的回忆,但那短暂的美好和千万年的光阴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她能让风九烟记住她这么久,是因为她让习惯了安静、寂寞的树妖意识到了他有多可怜。   “你从那座荒山中走了出来,又在那个女人死后活了这么多年,我不信你没有遇到过有趣的人与事,没有见到过绚丽的景色。你可以摆脱孤独的,只是你不愿意罢了。”   风九烟冷笑,阿箬的话理所当然的让他感受到了不快,不过他现在伤重,没有办法给她点颜色瞧瞧。   “我看妖王陛下你呀,就是自己给自己织了个套子,然后钻进去不肯出来了。”阿箬故意坐在距风九烟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大声的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   “对了——”在风九烟动怒之前,她又赶忙问道:“你在故事里说的那个女孩,在凡人之中是不是有个名字,叫,云、月、灯?”   阿箬从小熟读史书,风九烟叙述中有部分的情节与她所见过的云月灯传记贴合。再加上之前鬼蛛娘似乎是想要从朱简那里逼问云月灯的“眼睛”,阿箬自然而然的做出了这样的联想。   风九烟默默的蜷缩在山石之间,沉默不语。   “我……”阿箬犹豫了会,提出了心中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是她的转世吗?”   对于阿箬这样一个凡人来说,转世轮回意味着新的开始,她不在乎自己前生是什么人,也懒得去向自己下辈子会变成什么样。不过对于风九烟这样寿命漫长的妖来说,一个人的前世今生是可以放在一起来看的。   风九烟不知什么时候合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更像是昏过去了。   阿箬忍不住凑上前去查看他的情况,要是他真的昏迷了……她就抓紧机会逃跑。对,逃跑,反正这是堂堂妖王,把他丢在这里也不用怕他被什么野兽啊妖怪啊吃掉。   就在这时一抹翠色从风九烟指尖冒出,如闪电一般缠住了阿箬的手腕。   “风九烟,你——”阿箬的手腕重新被纤细的藤蔓缠住,藤蔓的另一端连着风九烟的手。   碧色的眼睛睁开了一瞬,向阿箬投来讥讽的一瞥,之后再度闭上。这一次风九烟是真的陷入了沉眠,难以醒来。   阿箬用力的扯拽着手腕的藤蔓,果然不出所料根本就没法挣开。行吧,她之前和风九烟苦口婆心说的那些都是废话,他根本就没听进去。   不过,一个万年老妖的执念,想来也不是她一个凡人女子可以三言两语就轻易解开的。这样的结果她倒也并不意外。阿箬丧气的在风九烟身边坐下,望着樾姑城的方向,猜测那群到达了樾姑城的浮柔剑修能不能找到她。   之后风九烟昏了足足一天,期间一直不曾见他醒来。阿箬几度怀疑他是不是死了。如果他死了,施下的法术不知道能不能解开,故事里都说妖精死后会变回原形,那么他会断气之后化作一棵巨大的枯树么?说起来他是树妖,他的头发是枝叶变成的么?双脚难道是树根变作的?把他埋进土里能救他么?阿箬胡思乱想着这些。   倒也不是阿箬喜欢异想天开,而是她太饿了,不想法子转移一下注意力,怕是会恨不得生啃树皮。此外她还非常的困,凡人是要睡觉的,不好好休息根本没精力去应付别的事情。可是她眼下落到了风九烟这样一个大妖手中,怎么敢随便睡觉,万一睡着的时候恰好错过了浮柔岛的救援该怎么办?   然而人的本能终究是没办法抗拒的,阿箬心里想着这些,眼皮还是不知不觉的越发沉重。最后她是实在忍不住,靠在风九烟的身边的岩石闭上了眼睛。   **   她是在入夜之后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看见了远处有漆黑的云雾朝她这里飘来。   是阴瘴。   阿箬不确定这些阴瘴是为了觅食而找到了她,还是被鬼蛛娘所操控杀上门来报仇了——无论是哪种情况,对她来说都一点也不妙。   阴瘴吃不吃妖精她不清楚,但阴瘴吃她。阿箬醒来第一反应是跑,然而才猛地记起,她根本跑不掉,藤蔓还缠在她手腕呢。   并且更要命的是——白霜剑斩不断这藤蔓。她在下午确定风九烟不会醒来之后就偷偷的召唤出白霜剑试过了,锋利的长剑根本就拿这细小的藤蔓没有一点办法。   难不成,她该砍了风九烟或者自己的手?阿箬心中发狠,眼见着阴瘴越来越近,一咬牙召唤出了白霜剑。   砍自己……疼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她很有可能会失血而死。到时候血腥味要是引来了阴瘴,她更是没有活路。   那么,砍风九烟?把这老妖精惊醒了,阿箬觉得自己也是必死无疑。   或者她干脆心狠一点,也别对着风九烟的胳膊挥剑了,直接朝他脖子砍过去如何?   问题是,阿箬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砍死他。风九烟已经被捅了好几次心脏了,这要是个凡人——不,别说是凡人,哪怕是个道法高深的修士,心脏被白霜刺上一剑也绝对是必死无疑。乐和可不就是这样被她杀了的么?   风九烟被白霜剑命中要害却还能活蹦乱跳,阿箬有理由怀疑妖的身体构造与人不同。   而且自从风九烟昏睡过去之后,他的身上便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爬上了层层藤蔓,那些护在他身上的枝条纤细而脆弱,但阿箬却怀疑它们堪比铁石坚硬。   阴瘴越来越近了。   不仅是天空中有阴瘴飘来,附近草木中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越发清晰。大概是有什么魔物在暗中潜行。想来应是白日里负气离去的鬼蛛娘又回来了。阿箬觉得她不能再犹豫下去了,深吸一口气之后,白霜剑朝着风九烟斩下——   她不是要杀风九烟,她就是想给他一剑,看能不能把他疼醒来,他要是醒了,搞不好还能帮她应付一下眼前的局面。   然而白霜剑却如同有着自己的意志一般,在剑尖距风九烟只剩三寸的时候停了下来。   阿箬疑惑的眨了眨眼睛,下一刻她仿佛看见了聆璇。   是幻觉吗?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见到聆璇就站在她的对面,和她一起握着这柄白霜剑,他朝她摇头,说:“小心,惹怒了这个疯子你会死的。”   可是再一定神,她面前分明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的,风九烟也还是继续沉睡着,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一柄长剑指着。   阿箬哆嗦了一下,猛地后退与风九烟拉开了距离。 第52章 你救我,也得不到任何的……   阿箬扭头看着逐渐逼近的阴瘴, 短暂的思索之后,猛地掷出了手中的白霜剑。   长剑自行向着阴瘴所在的方向刺去,带起锋利的剑芒, 瞬间穿透了前方重重阴霾,接着剑锋调转,又一次与被打散的阴瘴厮杀了起来,期间顺便从半空俯冲, 刺穿了几条在地上匍匐前行的双头魔蛇。   果然这才是白霜剑正确的使用方法啊。阿箬注视着远处华丽的剑光, 在心里感慨。仙人的剑就是与凡俗的剑不一样,不但格外锐利,还能自己使用它自己。瞧这如游龙似闪电一般的剑术, 阿箬简直是要忍不住为一柄剑鼓掌叫好。   当附近邪魔被悉数斩除之后, 白霜剑在半空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 重新回到了阿箬的身边,剑尖朝下剑柄朝上的悬浮在半空,等着阿箬来握住它。   然而这一刻, 阿箬却好像再度出现了幻觉,她竟然又看见了聆璇, 他就站在她的对面, 白霜剑不是悬在半空,而是被握在他的手中。   “仙长?”阿箬犹豫了一下, 出声唤道。   这一次面前这抹轻飘飘的幻影未曾消失,那个仿佛并不真实的聆璇竟然还朝她点了点头。   “嗯, 是我啊。”他的语调还是同过去一样,既散漫又轻柔,如此刻夜间微凉的风。   “仙长……”阿箬迟疑着不知该说什么,“你, 还好吗?”她已经隐约有了预感,他的状态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   聆璇朝着她伸出了手。阿箬不解其意,愣了一会之后才在聆璇的眼神示意下,将自己的手缓缓放在了他的掌心。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触碰到,在她面前的聆璇,真的只是一团不真实的虚影,是一触就散的烟雾。   “我实力退步了,不是风九烟的对手了。所以就被他打败了。”他用自嘲的语气说道:“所以只能以这样的面貌来见你了。”   “你……”   “你放心,我不会死的。就是有些丢人,居然输在了风九烟的手里。”聆璇愁眉苦脸的叹气。   “风九烟是妖王嘛,实力一定很强。”阿箬忍不住笑了笑,说了这样一句也不知是安慰还是感慨的话。   “过去他可不是我的对手。”聆璇颇为不服气的说道。   他们周遭漫起了迷蒙的雾气,那雾气遮蔽了视线,却让人满心的宁和。聆璇在山石上坐了下来,同时招呼阿箬也在他的身边落座——就好像还在浮柔岛时那样,他们在夜风中低语,天地之中好像只剩下他们。   阿箬左腕上缠着的藤蔓不知何时消失了,她走到了聆璇身边陪他一块坐下。雾气散开些许,她看见的是一轮玉色的圆月。   这里不是樾姑城外的那处山岗,这里是哪儿阿箬也不知道。她清楚的意识到了自己应当是踏入了一场梦境之中,不过她暂时不愿去追究现实与虚妄,只想安安静静的好好看一会月亮。   “我和风九烟是旧相识。”聆璇说。   “嗯,我知道。”   “他同你讲了这个?”   “他和我说起了他与云月灯的往事。”   “哦,那个女人呀。”聆璇提起云月灯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嘴里说的却是,“就是那个女人害了我,我如今实力不如风九烟,她至少得负一半的责。”   “她对你做了什么?”阿箬很是关切的问道。   “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与执着于过去的风九烟不同,聆璇的态度异常洒脱,洒脱到好像从前发生的那些事情与现在的他没有关联似的。   他扭头看了眼阿箬,在她的脸上发现了局促不安的神情。这年阿箬还只十九岁,就算刻意让自己变得老成持重,也终究会在聆璇这种真正的“老东西”面前露出情绪上的破绽。聆璇轻易的猜到了她的想法,忍不住一笑,“你在想,你究竟是不是云月灯的转世对不对?”   阿箬沉默了一会,点头,“的确。”   “我不能告诉你答案呢。”月光映在聆璇的眼底,他的眸子中空空荡荡没有瞳仁,仿佛也浮着一重重的雾气,“不是我不愿意说,而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失去了我的眼睛,见不到你魂灵的本相。”   眼睛?   这个词让阿箬心中一动,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但仓促间她来不及细细思索,只是顺着聆璇的话往下问,“为什么你会失去眼睛?”   “早年轻狂气盛,还以为自己可以弑神成神,结果我输得特别惨。眼睛,是输了之后赔出去的。”   “风九烟与云月灯是旧相识,”聆璇继续说了下去,“风九烟又是个傻子,耽溺于幻影,哪怕后来杀了翚羽城中的孔雀精做了妖族的王,也还是个可怜的傻子。你别搭理他。我沉睡了七千年,但我听说七千年来他的疯病就没好过,期间一直在不停的寻找与云月灯的转世,试图从转世中找寻云月灯的影子。可云月灯死了就是死了,他想找回一个死人,就好比是让河水倒流、四季逆转一般困难。”   阿箬听后沉默,她对风九烟并没有多少感情,然而听见聆璇说他已经疯了七千年,又实在忍想要欷歔。逝水不能逆流,死者不能归来,失去的就是失去了,再也没有办法挽回。真叫人难过。   “你怎么了?”聆璇能够觉察到阿箬的情感波动,只是很多时候他都像现在这样,不能懂她的情绪变换的理由。   “没什么,只是人的寿命短暂,所以有时候就格外喜欢悲春伤秋,感叹时间的残酷。”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谁让风九烟非要把自己的执念牵系到一个凡人身上呢?这就好比将舟楫系在芦苇之上,水流涌动小船就自己飘走了,你在岸上追到精疲力竭,也没有用的。”这时的聆璇尚能以旁观者的冷静点评风九烟的故事,他风轻云淡、他置身事外、他含着浅笑戏谑,既没有料到自己的未来,也不曾注意到当下身旁阿箬眸中微微的凉意。   “所以说,风九烟是将我当做了云月灯的转世?”   “嗯。不过你无需在意她。云月灯是云月灯,你是你。你要是崇敬云月灯,想要模仿她的言行与性情那是你的事情,若你不愿意做云月灯,那你不要管风九烟,继续做阿箬就好。”   “风九烟说要将我掳到翚羽城去。”阿箬皱眉。   “翚羽城啊……那是妖族的王都,等闲修士或许终其一生都找不到它的入口。据说那里汇集着世间至乐,最诱惑人心的东西都在翚羽城,到了那里的人将沉醉于美酒与美色之中,忘却烦恼、忘却抱负,甚至忘却天地,一生都不愿醒来。你不愿意去那吗?我不干涉你的选择,我只问你,去或是不去。”   “不去。”阿箬答得毫不犹豫,“我不信这世上有真正的至乐,所谓‘至乐’我想不过是麻痹我的心智,让我逐渐失去清醒,最后浑浑噩噩,成为傀儡。而且,我不想做云月灯。就算我前世真的是这样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那又如何呢?阿箬是阿箬,云月灯是云月灯。”   “这么说你不想去翚羽城?”   “不想。”   “好,那我可以帮你。”聆璇爽快的应道。   这是好事,也是阿箬意料之中的答案。然而不知为何,她却鬼使神差的又多问了一句,“你答应帮我,是因为你讨厌风九烟,所以想和风九烟对着干么?”   “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你救我,也得不到任何的好处。”   聆璇无奈的瞥了一眼阿箬,“你就当是我这个无聊的老人想找乐子好了。不过——”   “不过什么?”   他俯身凑到了阿箬的身边,朝她说了些什么。   雾气消散,眼前所见的一切崩塌。   *   阿箬猛地睁开了眼睛,从梦中醒了过来。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聆璇,她仍旧是在风九烟的身边,手腕缠着藤蔓,只不过不知何时白霜剑握在了她的手中。   阿箬向远方看去,竟真的见到了妖魔的尸骸。这么说她之前的确曾经遇到过一场袭击,那么聆璇,他究竟有没有出现呢?还有她在梦中所听到的那些……   阿箬看向了白霜,用力握紧了剑柄,似乎可以借此找寻些许安慰。   **   樾姑城,勾吴王宫。   浮柔岛前来的修士聚集于此地,商议着应对眼下局面的措施。   “还是没能找到祖师爷么?”公孙无羁向被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内门弟子问道。   “罗盘显示,樾姑城如今已是魔窟,四处都有魔物爬行。鬼蛛娘已经完全掌控了这里。弟子没能探到祖师爷的气息,只知道鬼蛛娘必然还未离开这里。我等若不小心行事,只怕是要吃亏。”   “鬼蛛娘竟然屠了一座城,真是可怕的手段啊。如果不是忌惮浮柔的剑阵,她现在只怕是要闯进王宫将我们也一网打尽了吧。”   “我看未必。”   “你的意思是?”   “鬼蛛娘不来找我们的麻烦,或许是为了寻找祖师爷。祖师爷一定是还活着,或许就藏在这座城内的某一处。”又有一名弟子说道:“鬼蛛娘与他有仇,必然会先杀祖师爷。” 第53章 剑宗行动会   浮柔岛外门弟子史明远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诸侯王的宫殿。   他站在王宫议事的金殿前, 瞭望者远处残破的宫阙,有种身在梦境的恍惚感,以及戚戚然的悲凉。   虽然已经成为了修士, 但修道之前的史明远也是普通的凡人,会带着艳羡想象那居住着王孙公子的宫阙该是何等的奢靡,想象宫中的丽人有何等绝色的风华。现在他得偿所愿,总算站到了一位诸侯王的居所前, 然而这里早就成了废墟。   到达这里的浮柔剑仙们在从云端降落之时都吃了一惊。他们在浮柔岛上感受到了西方陆地上或许发生了一场杀戮, 接着他们猜测到了鬼蛛娘出山,打听到了妖王风九烟或许也在樾姑城内推波助澜。他们那时候还不急,为了确保能够胜过鬼蛛娘, 他们清点了一堆的法器、调来了最得力的弟子, 而后才姗姗赶来樾姑。   到了这里之后, 一切都已经迟了。他们见到的是一座空城,城内的人几乎都死绝,只留下寒鸦盘旋在上方, 虎视眈眈的盯着地下的尸骸,而那些尸骸在死后竟也还能活动, 乌鸦们不敢靠近, 就这样不甘的在上空鸣啼。   城内还是有活物的——那些臣属于鬼蛛娘的魔物便是活物,它们连化形都做不到, 战力弱得可怜,奈何数目却很多。樾姑城方圆十里被鬼蛛娘设下了结界, 凡人难以靠近,而结界之内已成为魔物的巢穴。他们一行人在进入樾姑地界之后便在不停的战斗,打到了一批魔物还有新的一批涌来,受结界的影响他们也无法离开樾姑城, 只能硬着头皮不停的继续厮杀。   以公孙无羁为首的领队长老试图联络先行出发的聆璇,结果却发现——聆璇根本就没带上浮柔剑宗为他准备的传音符,也就是说,这位祖宗去了哪里他们根本就没有办法知道。   勾吴王宫是唯一一处不被魔物侵入的地方,他们理所当然的朝着王宫方向赶去。结果到了王宫便正好撞见了他们最害怕的对手,妖王风九烟。   派出的灵兽早就打探来了消息,他们知道妖王已经同鬼蛛娘联手。虽然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妖王的实力远胜于鬼蛛娘,他们出发前恨不得搬空了宗门宝库中所有的宝物,就怕他们到时候应付不了妖王。   结果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们往勾吴王宫方向去避难,就正好与妖王迎面撞上。但逃跑是不可能逃跑的,他们浮柔剑宗的弟子,纵是实力不济,也不能在这样的关头丢了师门的脸,更何况阿箬姑娘还有一对陌生的男女显然落入了妖王的手中,他们修仙之人修得是济世行侠之道,不可见死不救。   三十六名浮柔岛弟子结成剑阵冲了上去。史明远当时没有上前,他修为实在太差,公孙无羁让他不要轻易去送死。史明远默默看着自己的师兄、师叔、师伯们一窝蜂的冲上求,又一窝蜂的被风九烟击落云端,心想:他们难道不是去送死的吗?   谁知很快风九烟便败了。   史明远百思不得其解,不止是他,亲自冲锋在前的公孙无羁也没反应过来。   妖王……这么弱的么?   但是慢着,妖王弱归弱,可他把阿箬姑娘抓走了。   不过,他们实在是没有空余的精力再去解救阿箬姑娘了。和风九烟交手的弟子大多受了不轻的伤,剩下的长老则聚在了一起,暂时将勾吴王的议政殿当做了他们商讨要事的场合,讨论的是——聆璇去哪了。   阿箬是聆璇所喜爱的凡人,她被风九烟抓走了,而聆璇居然没有现身出来抢人。这简直不符合他们祖师爷那不肯吃亏的强硬性子。   与此同时栖息于樾姑城内各个角落的魔物也纷纷行动了起来,它们倒是没有进攻樾姑城,而是在城内四处行动,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也许它们也是在找聆璇。   史明远只浮柔剑宗的低阶弟子,许多大事他插不了手,只能按照公孙无羁的吩咐守在殿外,随时等候他们的差遣。   是战、是逃、是找寻聆璇祖师爷还是去围剿妖王,都是长老们要考虑的事情。史明远只是有些担心他的小命。   说起来他现在其实已经不再是外门弟子了。乐和掌门死后,公孙无羁成为了浮柔剑宗的主事长老之一,她的俪峰也不再清静,而是按照规矩添了一批弟子,或是随她修行,或是为她打理俪峰事务。   史明远有幸被公孙无羁挑中,成了俪峰的记名弟子。如果他肯努力,说不定未来还能做内门弟子,甚至成为她的亲传弟子。   还没来得及享几天记名弟子的风光,这时忽然传来消息,说宗门要派人前去勾吴国调查鬼蛛娘重回人间之事。这是个历练的机会——史明远那时又想起了自己久违的行侠之梦,于是他以记名弟子的身份报了名。   队伍的核心是长老们,主要战力是内门弟子们,至于他这样的外门弟子,主要的任务还是跟着打打杂、伺候伺候内门精英,记录一下长老们斩妖除魔的英勇身姿以便事后存入藏经阁。史明远对此没有什么不满的,这份活技能开拓眼界还不用冒生命危险,多好。可是现在——他不这么看了。   长老们在殿内已经商议了大概四五个时辰了,太阳一点点落下,天地漆黑一片。浮柔剑宗就这点不好,长老太多,意见总不能统一,一点事情就能争到地老天荒。   他们商量的时间越久,史明远就越发不安,他想这一次他们或许是碰上大麻烦了。那个什么鬼蛛娘竟然能够屠光一整座城,还能让聆璇祖师爷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必是厉害的狠角色。他们现在逃跑不知是否还来得及么?若是来不及……史明远背靠着朱漆殿柱,怅然的叹气。   夜风中隐约传来了女孩的哭泣,史明远认得出这哭声属于那个被他们救了的凡人巫女。她和阿箬姑娘似乎是旧识,阿箬被抓走之后,她便如同枯木死灰一般坐在原地哭泣。史明远好心的前去劝过她,那姑娘不为所动,史明远也就随她去了。   “明远。”殿内传来了公孙无羁的声音。   大殿四周设下了结界,史明远本是听不到殿内声音的,这时忽然能够听见,必然是长老们有事要传召他进去了。   殿门自行打开,史明远连忙振作精神,快步入内。才进殿门,他便听见了殿内长老的争执之声。   然而奇怪的是,他们争论的却并不是眼下的脱困之法,而是在说——   “祖师爷无论如何是要找回来不可。”   “祖师爷是该找回,可你们这些人心心念念的记挂着祖师难道是出于孝心么?呵,你们不过是心怀私欲,想要祖师爷带你们进入罹都而已。”   “这罹都现在谁人敢进……呵,一个鬼蛛娘便如此可怕,直接毁了一整座凡人城池,罹都之中可是还有七位如她一般的魔尊。”   “现任掌门遗愿,要我等务必进入罹都,取得那至宝。如今光耀宗门的机会就在眼前——”   “够了,现在不是商议罹都的时候。我们被困在樾姑城内不能脱身,祖师生死未明,你我要做的是想办法全力营救祖师!”坐于首位的公孙无羁怒喝道。   诸侯王的议政殿占地极广,史明远走到大殿深处那群长老跟前时,不可避免的听到了好几句他们的交谈。虽然听不懂,但他意识到他们说的事情非比寻常,于是深深的低下头。   “祖师爷要如何去找?”有长老冷嘲,“他老人家那样的道行,怎么可能有事?我猜呀,大约就是他游戏人间,抛下我们走了。”   “不可能。”公孙无羁笃定的反驳。   “那你倒是说说,祖师爷为何会失踪?可别说他是因为打不过鬼蛛娘与妖王逃了?按照藏经阁内典籍记载,便是再加上几位魔尊一起,他们都不是祖师爷的对手。”   公孙无羁并不回应这位长老的话,只是对史明远说:“你去将那个凡人巫女找来。”   “凡人?那个凡人有什么用?妖王都已经抓走一个了,也不见祖师爷出手管管啊。”   “你闭嘴!”公孙无羁忍无可忍的对那身着绯色长袍的青年男子喝道,同时正色对殿内所有同门道:“祖师爷不会抛下我们。他必然是眼下出了什么事情,不能与我们会合。就在刚才,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寻找祖师爷的法子。线索就在那女巫身上。”   史明远愣愣的看着公孙无羁,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殿内其余长老同样一脸茫然,只有少数几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催促着史明远赶紧去找来那幸存的勾吴女巫。   而就在这时,一声巨响自南方传来,震得大地隐隐颤动,房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不好!”公孙无羁轻身飞出殿内。   以她的目力,足以看见天际耀眼的光芒。那是正在交战的鬼蛛娘与聆璇。 第54章 ‘眼睛’是什么   定飖湖。   聆璇曾在湖底的洞穴沉睡了七千年, 那里虽然不是什么让他感到舒适的地方,但在他身受重伤之时,他还是会选择来到这里来疗伤。   不过他运气不好, 被鬼蛛娘给找到了。   附身在湛阳翁主身上的鬼蛛娘已经完全舍弃了人类的形态,她的面颊上爬满了鳞片一样的纹路,耳后长出了羽毛,白骨刺穿了后背的肌肤长出了宽达数丈的翅膀——鬼蛛娘虽然是叫鬼蛛娘, 但化作魔的形态时, 可并不是蜘蛛的模样。   她是数千万年来世上所有生灵对死亡的恐惧、是战场之中含恨之魂淬炼的怨恨。若不是漫长的封印削减了她的实力,她展露在世人面前的模样会更为恐怖。   定飖湖的水沸腾了起来,这一带的大地在她的操控下震颤。忽然一瞬直接湖水干涸, 地面坼裂。在她身后是密密麻麻如同乌云一般的臣属, 那些魔物们咆哮着, 在她的指挥下朝着湖底俯冲。   可是没有谁能够真正接触到定飖湖底,一道金芒冲出,劈开了冲来的群魔。金芒之后是一道虚浮的云雾, 云雾在半空之中凝出了聆璇的身形。   “你终于肯出来了。”鬼蛛娘冷嘲。此刻她的嗓音也变了,变得森冷沙哑, 像是某种野兽的嘶鸣, “聆璇上人,不是你说要同我决一死战的么?你躲什么, 你缩在你的洞穴中就像是一只受惊缩回壳子里的乌龟王八!”   “我不躲,我现在就站出来和你堂堂正正的对决, 可是你要怎么杀了我?”聆璇被她搅得有些烦,“鬼蛛娘,你就自己一个人来了?风九烟呢?哦,他抛下你不管了吧。那个老树妖一向不讲义气, 亏你还愿意同他结盟,看,你果然被他耍了。我知道你现在情绪激动,需要发泄,但我劝你还是回去较好。你没有办法杀死我,甚至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杀了我自己。算你行行好,给我个痛快,你去做好万全的准备再来找我行么?”   他这样的态度再度激怒了鬼蛛娘,伴随着一声尖啸,数十根漆黑的丝线穿透了聆璇的身躯。但显然鬼蛛娘的攻击对他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聆璇只是无奈的看着鬼蛛娘,轻蔑而又惋惜的叹气。   “我杀不死你,但我也要让你尝一尝七千年前我的族类所受过的苦。当年你将他们封印在罹都的时候可是半点都没有心软。我要将你困死在这定飖湖,让你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办法离开这里半步——”   面对着鬼蛛娘恶狠狠的威胁,聆璇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说完了,说完了可以让我继续回去睡了么?”   “你的徒子徒孙们来了。”鬼蛛娘忽然冷笑。   聆璇抬眸,果然看见远处有一行人正御剑赶来。   “我要是当着你的面,杀了你的徒子徒孙,你会悲痛么?”她咯咯的笑了起来,“七千年我我看着我的血裔们在一个个的陨落,我那时候可真是心痛,痛得像是要疯掉一般……”   她的语调那样哀婉凄厉,七千年怨恨凝就的血泪从眼角滑落,过往的悲惨画面好像一眨眼就会重新浮现。   然而,聆璇面无表情的打断了她,“你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魔尊,同族死掉了,居然还会难过。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情感丰富啊。”聆璇一本正经,且十分虚心的向鬼蛛娘讨教,“等会你杀了我的徒子徒孙,我要不要做出悲伤的样子来,需要流泪吗?还是学着你一样哀嚎几声?”   从勾吴王宫赶过来的剑修们应当是听到了定飖湖这边的动静,所以特意跑来支援他们师祖的。多么有孝心的一群晚辈啊,可惜碰上一个冷血无情的师祖。鬼蛛娘身为魔,简直都要心疼这些修士了。   “聆璇,你……”鬼蛛娘冷笑:“我忽然有些明白你当年为何能够背叛我们了。明明前脚还在与我们饮酒作乐共同商议弑神大业,后脚便能帮着那些凡人一起,封印了罹都让我们永世不见天日——你是真的没有心。”   “心?这种东西我当然没有。”聆璇用理直气壮的语气回应,“我是个什么东西,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   聆璇是什么?   聆璇,非人。   数万年前他与风九烟一同诞生灵识,风九烟是妖,他也是妖。   树妖在与某个孩子相处的时候一点点的明白了什么是寂寞,从此以后便有了依赖、眷恋与执着。云月灯是风九烟的软肋,也是他的心。而聆璇呢?聆璇无拘无束,他从不留恋任何的风景,也从不曾有脆弱的一面   他的心是空的,千万年来始终没被填满过,所以他也就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   “有时候,我会觉得祖师像一尊神龛上的雕像。”浮柔剑宗记名弟子史明远喃喃感慨道。   作为低阶弟子,他当然是没有资格与聆璇说话的,他们之间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他说出这样的话纯粹是出于直觉。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他形容成雕像么?因为他就是给我一种……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感觉。小时候我随我父母去庙里拜神,庙中巫官警告我,不可以直视神明,我于是一直小心翼翼的低着头,后来出庙时不经意抬头,我见到了那神像的样子……当时拜的是什么神,那神长什么样我全都忘了,我就记得那神像气势逼人,让人看着都不由打哆嗦——祖师爷就像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雕像。”   长老们都走了,他们在意识到祖师爷在哪之后,便一个个抄起本命剑就赶过去助阵了。说是要恭迎祖师,帮祖师击败宿敌鬼蛛娘。   史明远作为记名弟子,任务是留守在勾吴王宫,看着半疯了的女巫朱简。   这是个无聊的差事,但总比冲在迎战鬼蛛娘的最前线要安全。史明远也就安心呆在了朱简身边,看着这个疯子发疯。   朱简眼下跪在云月灯的雕像前——那雕像劈成了数块碎片,也不知是是谁人干的。朱简跪在地上,捡起一块块碎片拼在一起。史明远也不懂他要做什么,看着看着觉得无聊,便随口将自家宗门的祖师爷与雕像类比了起来。   反正祖师爷不在,宗门其他人也不在。他随口抱怨几句也不碍事的。   朱简这时却抬眸看了他一眼。   史明远不知道这个疯子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那个眼神让他发憷。   “即便是雕像,受人跪拜久了,也是有灵性的。”他听见这个小疯子一字一顿的说道。   史明远不以为然,但看见这小疯子捡拾碎片的动作实在认真,只好蹲下来也帮着一起。   史明远手脚麻利,很快拼出了云月灯的头颅,只是拼成的这张脸竟然没有眼睛,看着多少有些瘆人。   “大巫官原本就是没有眼睛的。”朱简说着,将一条长而窄的红纱松松的系在了雕像眼睛的部位。   “传说中圣武帝在萋原战场兵败,被敌军围困不得脱身。那时距天下一统只差最后一步,云月灯向诸天神明乞求庇佑,求他们救圣武帝及萋原将士性命。司掌冥府的鬼君及司掌世人命格的司命告诉云月灯,圣武帝必死无疑,这是天为她定下的命数。云月灯便剜下了自己的眼睛,说愿意用这样的代价,换取圣武帝延寿至人世诸部族统一为一个国度。”   “后来呢?”史明远虽然过去也曾是凡人,但这些久远的凡人历史,他也不曾听过。   “后来……有很多种说法,有说法是,神明拒绝了云月灯的请求,他们坚持要圣武帝死。于是云月灯用了某种秘术,换回了圣武帝的命;还有说法是,神明们应允了她,并且在救回圣武帝之后,将云月灯的眼睛也还给了她。这是个皆大欢喜的故事,圆满的不真实——你相信这个结局吗?”朱简忽然看向史明远。   史明远挠了挠头,他觉得自己也是很奇怪,居然和一个疯子认认真真的聊起了天,“我……不信。”   “我也不信。”朱简抚摸着雕像的眼眶,“你看这雕像——古往今来,匠人们铸造了无数座云月灯的雕像,每一座都没有眼睛。可是今天有个女人过来,问我要云月灯的眼睛……我呀,当时被吓坏了,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是就在方才,我忽然想明白了,明白了她找我要的‘眼睛’是什么。”   朱简疯了,她喃喃细语说的什么,史明远完全听不懂,可她又好像没疯,这一刻她的眼神那样明亮,明亮到让史明远害怕。   “嘘,她来了。她又来找我了。”   “谁?”   “鬼蛛娘。”   那个前往定飖湖与聆璇纠缠不休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鬼蛛娘,她才没有那么傻,只因为被风九烟背叛,就自暴自弃的直接跑去找聆璇报仇。定飖湖上方的鬼蛛娘,只是一具傀儡。   风九烟虽然毁约,但鬼蛛娘相信仅凭她一人也可以杀了聆璇。关键要诀就在于朱简身上藏着的那个秘密。   云月灯的眼睛,在哪里。 第55章 云梦宫   “小姑娘, ”有个声音幽幽的响起在窗外,附体于湛阳翁主身上的鬼蛛娘笑盈盈的穿过重重回廊,走到了她的面前, “我之前向你问的那个问题,你还没来得及给我答案呢。”   史明远不知道这就是魔尊。因为鬼蛛娘不是从天而降也不是破土而出,她用人类的身躯缓缓走来,身姿形貌乃至于神态, 都让史明远短暂的愣神, 以为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是樾姑城里罕见的幸存者。   朱简猛地往后瑟缩,之后竟是毫不犹豫的从地上抓起了一块碎陶片对准了自己的舌头。   她是在拼接云月灯雕像的时候才意识到了“云月灯的眼睛”指代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她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也猜到了鬼蛛娘会再来找她, 也就是在那时候, 她做好了断舌赴死的准备。   但鬼蛛娘毕竟是鬼蛛娘, 从死亡之中诞生的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朱简有赴死的意向?在朱简还未来得及抬手的时候,鬼蛛娘便轻轻弹出了一根鲜红的丝线,那丝线刺穿了朱简的手腕, 将她捆住直接拽到了她的面前。   史明远被这变故吓得猝不及防,他倒也没有转身就跑, 剑宗弟子的骨气支撑着他以一种强硬的姿态站在了原地, 还哆嗦着拔出了佩剑,朝着鬼蛛娘大喊:“快把她放下!”   鬼蛛娘冷笑, 一只手掐着朱简的脖子,斜眼朝着史明远看了过来, “倒是个有勇气的孩子,若是将你制成尸傀儡,你也一定能保留生前的悍勇,替我冲锋在前。”   史明远脸上不可控制的浮现出了恐惧, 但他紧紧咬住了牙关,不让自己害怕到面部扭曲。   “浮柔剑宗的弟子,都已经出发去了定飖湖了哦。”鬼蛛娘笑,她在魔尊之中的实力不算特别强,所以格外喜欢使用一些聪明的花招来将自己的对手耍得团团转,每当看见敌人们落入她圈套的时候,她都会理所当然的感到愉悦,愉悦让她暂时不想杀人,反而悠然的同这个浮柔剑宗的小弟子说起了话,“你们剑宗的祖师爷是个不要脸胆小鬼,打不过风九烟便跑。我其实知道他在哪里,但我不会去找他,因为我现在找他没有意义。我要找的是这个小姑娘——”鬼蛛娘亲昵的抚摸朱简的面颊,这个女孩已经几乎被她掐死,整张脸都涨成了难看的红色。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取得一具皇室血脉的躯壳做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可是你们这些人守在宫里,多多少少给我添了麻烦。不过幸好你们蠢,我只是派出了一个傀儡伪装成我的模样,就成功的将你宗门的长老都引到了定飖湖。啧,七千年前云月灯和我说,人类虽不以体能见长,又没有法力傍身,可是人有智慧,智慧能让这个族群绵延不绝,直至有朝一日与神魔平起平坐——呵,真是可笑,你们人类哪里聪明了。哪怕有部分的人具备了灵窍,学会了法力,可愚蠢始终与你们相伴而行。”   史明远愤怒的朝着鬼蛛娘扑了过来,却根本没机会近鬼蛛娘的身,她只是轻轻一挥袖便震退了史明远,让他倒在地上咳血不已,而鬼蛛娘懒得给他哪怕一个正眼,她只是牢牢的盯着朱简,“云月灯的眼睛在哪里?说。”   朱简用仅剩的力气摆手。   鬼蛛娘稍稍放松了五指。   “你……咳咳……你杀了我吧……”朱简艰难的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她的想法是宁愿一死,也不愿意遂了鬼蛛娘的心愿。虽然她并不知道鬼蛛娘要那样东西做什么,但想必不是什么好事。樾姑城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想来想去她都是要负一定责任的,这一次她决不能再软弱妥协。   朱简以为自己很慷慨壮烈,却不知她的求死之心恰好如了鬼蛛娘的愿。   “你真的想去死?”   “我宁肯死,也……”   “那你就去死好了。”鬼蛛娘猛地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这世上没有谁可以做到起死回生,唯独鬼蛛娘可以。她能够让死去的人重新站起来,只不过当死者“复活”的那一刻,便会成为鬼蛛娘的奴隶。那人生前的记忆与本领都还在,感情却会完全变化,重新睁开的眼睛里只看得见鬼蛛娘,重新行动的躯体只会为鬼蛛娘所屈膝。   朱简不愿意将“眼睛”的下落说出来,这不要紧,反正——她死了之后就会心甘情愿的告诉鬼蛛娘。   骤然发力的五指只在瞬间便能扭断朱简的脖子,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鬼蛛娘感受到了身后逼来的可怖气息。   本能让鬼蛛娘当机立断的松开了朱简,在她身后,漫天火雨落下,赤色焰火将夜空映照的比白日更为明亮。   十余名梳高髻、着广袖的女子从火雨中飘然而至,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展开了下一轮的攻击,跳跃不定的焰火此刻是她们掌心乖巧而凶戾的仆从,在她们的指挥下朝着鬼蛛娘直扑而来。   史明远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许久都没能从震撼之中回过神来。   这是……云梦宫。他想起来了,这些女人来自于云梦宫——建立于云梦水泽之上的仙门,宫中修士最擅长的却是操控烈焰的术法。据说云梦宫最初的创立者乃是赤帝的血裔,七千年前一口气烧干了大半个云梦泽,而后在云梦泽上建立起了巍峨庞大的神宫。   云梦宫世世代代只招收女子,据说宫中皆是容貌绝世,却又性情毒辣的女人。常有凡人在湘南国与江楚国交界的山岚之中看见美艳而又法力高强的女子,凡人将她们称之位神女,但实际上部分的神女乃是南方山泽中的山鬼,另外部分,则是猎杀山鬼的云梦宫女修。   鬼蛛娘重新出世,先是屠杀了一整座城池的生灵,而后设下结界阻隔住樾姑附近的交通,又驱使阴瘴漂洋过海扑向浮柔岛——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怎么可能不惊动其余的修仙门派。云梦宫是出动最迅速的那一批。   **   定飖湖的巨响也惊动到了阿箬。   虽然在她这边听来,那只是一声微不足道的、来自于远处的轰鸣,可是当她因地位微颤而站起,继而辩认出定飖湖方面有奇异光亮跃动之后,她心里隐约猜到聆璇或许是出事了。   聆璇消失之后她也有猜过他会去哪,想来想去,定飖湖的确是一个适合给他养伤的好地方。梦里她见了聆璇一面,聆璇的状态看着不是很好,但似乎也不是很差,他甚至还能优哉游哉的和她说起七千年前的旧事,并且从容镇定的向阿箬保证一定会来救她。   之后他还向阿箬说了什么,但那句话阿箬并没有听清楚。梦境在那一瞬间崩塌,就好像是给她托梦的聆璇遭遇了什么危机。   然后阿箬果然就看到了定飖湖那边不祥的光亮,已经漂浮在定飖湖上方不祥的黑云——不对,那好像不是黑云,是飞在空中的邪魔。   要说不担心那肯定是假话。聆璇亲口承认了,他在风九烟那儿受了不轻的伤,可能一时半会难以恢复。这时候要是再和鬼蛛娘交手,不知道会不会吃亏。可是她的担心实在是毫无意义,她就一个凡人,难道还能在这时手提宝剑、脚踩祥云,冲过去保护他不成?   或许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就是试着去定飖湖,把白霜剑还给他。   阿箬在浮柔岛时被乐和真人轻视,那时阿箬还很不服气,认为乐和怎可因为她是凡人便看不起她?然而在历经了一次又一次的惊险之后,阿箬也不得不无可奈何的承认,做凡人是真的很辛苦,自己弱小,在危险面前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她保护不了湛阳、保护不了朱简,也保护不了聆璇,真可悲。   这是束在左腕的藤蔓轻轻动了一下,是风九烟终于睁开眼醒了过来。   “你在看什么?”睡了一觉之后他好像精力恢复了不少,翠碧色的眸子中又有了神采,紧盯着阿箬时有着森冷锋利的光华。   “看风景。”阿箬重新坐了下来,就坐在他的身边。   犹豫了一会之后她还是问出了心理关心的问题,“你现在情况如何了?”   风九烟捂着心口,冷笑不语。   阿箬好像忘了自己过去捅了他一剑似的,继续说道:“就在你睡着的时候,我们遇到了阴瘴的袭击,差点你就要在睡着的时候被阴瘴生吞了。”   风九烟却显得很无所谓,“云伽恨聆璇更胜过恨我,她的主力不会放在我这里的。”   这他倒是猜对了。定飖湖上方,此刻是真的密密麻麻聚集了一大堆的邪魔。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阿箬心里担忧聆璇,可面上还要不动声色,以免激怒对方,“你和聆璇之间是怎么从友人变成仇敌的?”   她不能救聆璇,但说不定她可以鼓动风九烟送她去定飖湖把白霜剑交出去——前提是风九烟伤得并不重。   不过风九烟看着好像恢复过来了——她心想。   然而下一刻,风九烟猛地低头吐出了一口血。 第56章 姑娘,你真的是被妖王掳……   “你怎么了?”阿箬连忙扶住他。虽说风九烟与她乃是敌对关系, 可谁让这树妖生了一张楚楚可怜的脸,阿箬关心他纯属本能反应。   她以为风九烟是旧伤复发,可风九烟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对她说:“快走——”   阿箬低头, 她看见了幽幽荧光在地面闪动,组成了奇异的花纹。她一个凡人当然不懂仙门阵法的门道,但本能的意识到了这个法阵对风九烟有伤害。她从地上扶起受伤的风九烟,尽可能快速的离开阵法所在的区域。   这时候她还不知道来者究竟是善是恶, 万一是比风九烟还穷凶极恶的妖怪——那她当然是选择站在风九烟这边。至少风九烟好糊弄, 虽然是妖却比人更有人性,跟在他身边阿箬不至于死太快。   可是前方却没有了道路。阿箬无论怎么走,都会绕回原点, 就像是过去民间传说中的鬼打墙。她不信邪, 每一次都努力的辨认道路, 眼看着这片树林就要走到尽头,可是一晃眼却又一次的回到了最开始出发的地方。与此同时那法阵的光芒也越发的强盛,风九烟的身体开始微微的发抖, 不久前还不可一世的妖王,此时竟是虚弱到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只能靠阿箬背着的地步。   “这回来得不管是谁, 都未免太可恶了些。”阿箬擦了把额头的汗, “要杀便杀好了,这简直就跟猫拿耗子似的, 一点点的折磨人。”   风九烟轻轻拍了拍阿箬的肩膀,示意阿箬将她放下。   他站定之后, 妖力倾泻,霎时间震毁了脚底阵法。这时前方忽有一道黑影闪出,似是从树木高处跃下,却并不落地, 而是悬浮在半空,掐诀施术引来数道雷电居高临下的朝着风九烟劈去。   这样的攻击依旧没能奈何妖王,他轻松的将对方进攻化解。若是依照他往日里的脾气,这时他一定会杀了那个敢于偷袭他的宵小,可是此刻,他只是静默的站在原地,警惕的与那抹黑影对峙。   阿箬的目力不足以看清楚黑影的样貌,也无法判断那究竟是人是妖。她只是忽然感觉到手腕一松,是风九烟解开了对她的束缚。   “你走吧。”他说。   莫非这是碰上了劲敌?阿箬惊讶的想。   不过也未必就是劲敌,只是之前风九烟受的伤太重,现在已是强弩之末,所以未必有胜的把握罢了。   风九烟真可怜,像是被困浅滩的蛟龙、落入平阳的猛虎——然而可怜归可怜,阿箬跑起来的时候并没有一点犹豫。风九烟让她走,她真就当机立断的转身换了个方向逃命,连头都不回一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玩命的逃。   因为根据她的经验来看,不管是妖、是魔、是修士,总之这些会法术的家伙一旦打起来,必然是地动山摇。其破坏力远比凡人斗殴要可怕得多。她不抓紧时间跑,到时候只怕一不小心便要会被什么泥块石头给砸中脑袋。   风九烟是很可怜的,不过风九烟可怜和她有什么关系。她留下来是能帮到他什么吗?她帮了他是能得到什么好处吗?显然这两个问题都是否定的答案,她也没必要傻愣愣的站在原地。   阿箬现在心里挂念的还是定飖湖上空聆璇和鬼蛛娘的战斗。她想她总得赶过去将白霜剑还给聆璇,有白霜剑在手,聆璇总不至于在交战的时候吃太大的亏。在她身后风九烟与那陌生黑影的交战逐渐激烈,果然如她预料中的那样,整座山头都颤抖了起来。她脚下的土地裂开,身后一块巨石朝着她滚来,她灵敏的闪身一躲,仓促间回头看见风九烟竟是被那黑影从半空击落在地,硬生生的砸出了一个深坑,扬起了数丈高的烟尘。   可怕。阿箬在心里感慨。   月色晦明交替之际,她看清楚了黑影的样貌,那竟然是个女人,身形高挑,穿一身素净简朴的黑袍,使一柄古拙沉重的巨剑。   一眼之后阿箬继续不要命一般的往前跑,生怕那女人解决完风九烟之后顺手给她也来一剑。   然而之前封住路径的阵法却还在发挥作用,阿箬不管怎么努力都还是被困在这山林之中,前方道路逐渐扭曲,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拧过似的,不管是路边的树木还是脚下的小径,都变得歪歪扭扭曲曲折折。   阿箬停下了步子,确认自己不会被泥块石子波及后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跑是跑不出去了,再怎么努力也是浪费体力。白霜剑还在她手腕中封印着,她想她要不要试着将其召唤出来——御剑飞行?她见浮柔岛上的剑修经常踩着本命剑窜来窜去,心想自己或许可以试试,就是不知白霜是否愿意让她踩着;又或者,她应该把白霜剑朝着定飖湖的方向投掷出去,也许白霜剑可以自己飞到聆璇的身边。   这时阿箬看见前方忽然缓缓走来了一个男人,他衣着打扮像是一个书生,有着文质彬彬的气韵,眉目间尽是干净纯澈的光亮,朝阿箬望过来时,嘴角还带着些朴质的笑,让阿箬一晃神几乎以为这是偶然路过此地的游学之人。   然而紧接着,书生唰得一下展开了一柄纸扇,扇子边缘竟是锋利如刃,直直的指向了阿箬。   “你是妖?是人?”书生面上笑盈盈的,那剑的手却稳得很,“呀,原来是个模样秀丽的姑娘。失礼失礼,既是姑娘,那我自当客气几分。在下闻雨来,浏水仙盟闻雨来,那边使剑的凶悍婆娘,那是我的双生妹妹,望春汐。姑娘听过我们的名号吗?”   “你们……是修士?”阿箬其实心里不是很害怕,她在魔尊、妖王手底下几度历险,现在区区一个什么仙盟的修士已经不足以吓到她了,但她为了打消对方的警惕心,故意装作紧张的样子。   “对,我们是修士。”书生眉眼弯弯,“姑娘你又是什么人?你的气息不像是妖,你的体内也看不到任何的灵气。你是普通人?可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呢?”   “自然是被那妖精掳来的。”阿箬低垂眉目,装作害怕的样子。那把边缘镶着利刃的纸扇还搭在她颈边,让她多少有些烦躁,“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忽然遭此横祸,实在是害怕极了,幸而两位仙人解救,实在感激不尽。”言下之意就是她只是一个无辜人,这位修士但凡讲些道理就该赶紧将她放了,一身本事用来对付她这么一个凡人像什么话。   “你没骗我?”书生非但没有撤走纸扇,反而用扇子抬起了阿箬的下颏,仔仔细细的打量她的神态与眉眼。   阿箬当然没有骗他,只不过隐去了最关键的部分信息而已。一来是她不想和这人说太多的话耽误时间,二来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家伙或许不是好人。   书生质疑她话里有假,她也并不分辨,只是睁大了眼睛流泪。一个寻常的凡人,碰上了这样惊险的情情况害怕到只会哭也是正常的。   “你知道那个正与我妹妹斗在一团的妖精是谁吗?”书生用未曾持扇的手指了指前方。   “不、不知道。”   “是妖王呢。”书生的眼睛好像被什么光点亮了似的,霎时间熠熠生辉,“知道什么是妖王么?群妖之首,就好比是凡人中皇帝。我与我妹妹听说樾姑城里有魔尊现世,原是打算去捉拿魔尊的——知道吗?在仙市之中,魔尊的头颅可值灵石十万。十万哪,我们兄妹俩要杀二十只甲级妖魔、两百只乙级妖魔、一千二百只丙级才抵得过一只魔尊……”他说到兴头,索性当着阿箬的面算起了帐,“一件本命法器,至少得需五万的灵石。符咒、护身衣甲零零总总两三万灵石总是要有的。还有就是洞府,你是不知道啊,我们这些散修想要一个好一些洞府有多不容易。有灵气的山头谷底多半是被大宗大派给占了,我们呢,就只能在小角落里吸纳污浊脏晦的灵气,甚至与凡人聚居一处,实在恶心……杀了魔尊有十万灵石,杀作恶多端的大妖有八万,杀妖王——嘿,你猜猜有多少?”   阿箬这可猜不出来。   前一刻还儒雅谦和的书生忽然一本正经的算起了帐,一下子看起来不再像是个书生,反倒像是个商贾。而且他还越算越起劲,整个人都仿佛被贪欲所只配一般,乐颠颠的指着风九烟,“必然是不下百万!魔尊算什么东西,七千年前的残兵败将,纵然一时冲破封印重回人间,也没什么用处。妖王可是了不得的大肥羊。仙市之中迟迟未有人敢悬赏他,但杀了他就能进入翚羽城,去到了翚羽城中,还愁这辈子富贵不足?”说着他又忽然瞪向了阿箬,彻底撕下了谦谦君子的外皮,“救一个被妖魔掳掠的凡人也有赏,钱不多,但好歹能给我的灵宠买些口粮。姑娘,你真的是被妖王掳走的吗?你家里还有别的人被他掳走吗?要是没被掳走的可否送到妖王手中让他再掳一次?”   阿箬:“……” 第57章 活着的妖王比死了的价值……   阿箬和闻雨来动手的时候, 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名为“闻雨来”的修士从一出场就具有极大的欺骗性。他穿长袍文质彬彬,看起来就好似一头扎进书堆里的读书人。之后他滔滔不绝的算起了帐,锱铢必较的架势让他看起来像极了阿箬在市井里见过的寻常贩夫走卒。   然而当那双精明的眸子落到了阿箬身上时, 阿箬再傻也意识到了不妙。   “解救一个被妖魔掳走的人,报酬五十灵石,若是那人被妖魔操控,助其恢复神智, 赏金翻倍。姑娘, 你身上的气息不对……”   白霜剑感知到了他的杀意,主动跳出向他刺去。   白霜是有独立灵智的剑,剑法胜过阿箬千百倍有余, 穿梭于妖魔之间, 矫健如传说中的游龙。可是这人身手竟是出乎意料的敏捷, 白霜竟是扑了个空——好在这也给了阿箬逃开他身边的机会。她猛地往身后一退,接着借助一棵巨木掩住身形。脖颈血管边没有冰冷刀刃抵着的感觉让她舒了口气,意识到白霜暂时无法胜过闻雨来之后, 她伸展五指,将白霜召回到手中牢牢握住——说来奇怪, 聆璇的佩剑在她这里竟是意外的乖巧, 居然能够根据她的意念行动,就好似是她手臂的延伸似的。   “你果然不是凡人——”闻雨来擦了下面颊的血丝, 方才白霜终究还是让他破了相,“你是什么东西?我为何在你身上感受不到妖邪的气息?你是哪里的精魅?亦或者是使用了秘术伪装自己的鬼祟?不管怎样……”他眼里亮起了渴求的光, “你的头颅一定值很多钱吧!”   这家伙是穷疯了吗?阿箬当时怔怔的想道。   不过后来她知道了,做散修的,的确一个个都穷疯了。   当然,闻雨来是其中疯得特别厉害的。   阿箬手中的宝剑一看就不是凡品, 抓了阿箬将剑抢到手,剑能换钱——抱着这样的想法,闻雨来看阿箬的眼神愈加炽热,纸扇一摆,对着阿箬便扑了过来。   其实有白霜剑在手的阿箬并不需要畏惧闻雨来,可问题是阿箬实战经验过少,又因为自己是凡人所以心中自然而然的对闻雨来抱有一份忌惮。纸扇挥来,她的第一反应是防守而非进攻,如此一来,白霜这样凶戾的神兵在她手中锋芒便折损了一半。   “仙长误会了!”阿箬在打斗间隙不忘为自己辩白,“我并非妖怪,也不是什么奸邪狡诈的歹人,我是真的被妖王掳掠来这的,此剑是另一位仙长借我防身用的,我现在急着将剑还他,还望——你疯了吗!还打!”   闻雨来眯起眼睛,“这是甲级的的宝剑吧……不,这远胜于甲级,说是天级都不过分……我从未见过哪柄剑上流转的灵气竟有如此之强盛,我要是得到了它、我要是得到了它……”闻雨来微微一颤,他贪婪却也清晰,大胆与精明同时存在于他体内。他意识到了他纵然得到了此剑,也未必守得住,然而想了想,他又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姑娘,劝你还是将剑交给我,你拿着它,可是有性命之忧的。各大仙门及往日里游走四方的散仙如今都得到了消息,樾姑城有魔尊出世。不用多久他们便会一股脑的往这里赶过来,你手中长剑的灵气,就如同珍馐佳肴的甜香,必然会吸引一众的老饕。我虽不知你缘何得了机缘,竟能执掌此剑,但你要知道,一旦你被视作了猎物……”   “所以还请仙长让道,便于我赶紧去将此剑交还给他的主人。”两人说话的时候还在继续打,阿箬被白霜剑牵引着出招,招式逐渐变得快速而又狠厉,她自己都几乎控制不了。而闻雨来也没有收手的意思,一面用纸扇格挡,一面回答——   “主人?敢问此剑的主人是谁?姑娘可愿为我引荐?云梦宫的宫主惯使一条可长可短,变幻无穷的丝带、天衢阁主的法器乃是一柄以苍龙之须做成的拂尘、诉仓掌门用刀,刀名玄卿,细如柳眉,却又凌厉霸道、白蘋观不喜杀戮与血腥,常带着一把瑶琴行走四方、碧罗门门主的本命法器则是数十枚音色清脆的铃铛,铃铛缚在手腕脚踝,随她起舞时可杀人摄魂……东边浮柔岛上倒是有一群用剑的修士,可他们要是能有如此锋利的长剑,当年掌门云墟也就不至于落败与云梦宫主之手。所以这剑的主人到底是谁?”   闻雨来身形灵动,出招快如鬼魅,阿箬仓皇间躲过他一记杀招,这时她再迟钝也意识到了这人有杀人夺宝之意。她本想报出聆璇的名号出来震慑此人,然而开口时大脑却短暂的卡壳。   聆璇他……有什么威风的称呼吗?比如说“妖王”啊、“魔尊”哪之类的,听起来都很了不起,聆璇该称呼为什么——浮柔剑宗太掌门?   犹豫的时候闻雨来一纸扇扫来,阿箬被白霜剑带着下腰躲避,顺嘴说出了四个字,“他叫聆璇。”   闻雨来动作一顿。   阿箬生怕他蹦出一句,这谁啊?   毕竟聆璇他是真的老了,这片大地上的年轻辈都不认识他是正常事。   “聆璇仙人大名,我仰慕已久。”谁知闻雨来竟收敛了面上的轻浮,郑重开口。   阿箬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说是仰慕聆璇的闻雨来却是又一次对阿箬发起了进攻,攻势比之前还要凌厉。   ……这难道就是修士们表达仰慕的方式么!   终于阿箬露出了破绽,纸扇只扑向她脆弱的脖颈。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根藤蔓缠住了阿箬的腰肢,拖着她往后一闪,躲开了闻雨来的攻击。   是风九烟帮了阿箬,在被望春汐纠缠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关注阿箬这边的情况。   阿箬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风九烟帮了她,她自然感激,然而当她抬眸望向风九烟的时候,望春汐恰好用重剑砍在了他的肩头。   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了判断,提起白霜剑就往风九烟所在的方向跑去。   眼下关头她也不管风九烟是不是妖了,在立场方面,她和他才是一致的。这两个修士显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落到了风九烟手中好歹还能保全一条命,落到这一对兄妹手中她能有什么好处?何况风九烟刚刚才救过她一命,她要是抛下他不算那她未免也太混账了一点。能力弱不要紧,要是品行还低劣不堪,那是真的活该被鄙夷了。   短时间内她想到的东西只有这么多,等到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借着白霜剑的帮助回到了风九烟的身边。   风九烟看着她来,眼神中有不加掩饰的惊讶。   在他的记忆里,云月灯从未与他并肩而战过。   “你还好吧。”阿箬抓紧了白霜剑的剑柄,要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话。闻雨来跟着她追了归来,和望春汐一前一后的将他们包围了起来——虽说两个人的阵型严格意义上算不得包围。   “你现在受了伤,要对付他们或许有些难。但我记得你好像还会瞬移的法术,这样吧,你带着我赶紧去定飖湖,实在不行去找浮柔剑宗的人也行。我们只要联合起来,不信斗不过这对兄妹。”   风九烟却是在深深的凝望了阿箬一眼之后,倒在了她的怀里。   他的身体状况,比她想象的还要虚弱。他这一倒让阿箬彻底慌了,之前她不慌是因为白霜剑在手,后来意识到白霜剑在她手中发挥的效力不足以击倒闻雨来后,她也并不害怕,因为风九烟还在,可现在风九烟倒下了……   阿箬当机立断将白霜剑递向了正朝她逼近的闻雨来——不递给望春汐是因为这个女人神态阴冷到有些古怪的程度,阿箬信不过她。   “我是人类,货真价实的人类。我不会阻碍仙长斩妖除魔的大业,也请仙长饶我一命。这白霜剑我可以献给二位,魔尊鬼蛛娘的踪迹我也知道。请容我为仙长带路,我必将全力助仙长铲除魔尊。至于妖王……”   阿箬抱紧了怀里的风九烟,抬头看着面前的兄妹二人,“活着的妖王,应当比死了的价值要大,对吧?”   闻雨来半眯双眸,似乎是在计算利益得失。迎向阿箬期许的目光,他暧昧含糊的点可点头,可那个名为望春汐的女子却是从头到尾都始终沉默着,眼中有着几乎麻木的冷光。她对阿箬的话毫无反应,只是喉间发出了隐隐约约的嘶吼,就如同野兽捕猎前的示威。   猛然间她再度挥舞重剑对着阿箬劈了过来——   **   天火驱魔阵。   云梦宫最精锐的十九名弟子现身王宫,一同摆下此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鬼蛛娘只能狼狈逃窜。此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鬼蛛娘逃走之时,定飖湖上方伪装成鬼蛛娘样貌的傀儡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聆璇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鬼蛛娘”灰飞烟灭,什么也没说,只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另一个女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衣着华丽,发髻上布满珠钗,不像是修道之人,倒像是凡尘俗世中的贵妇。   云梦宫主,绿卮夫人。   “好久不见,师祖。”她同浮柔岛众修士一样,朝着聆璇行弟子之礼。 第58章 徒劳的眼睛   云梦宫对聆璇来说颇有些陌生, 他是在短暂的错愕之后才想起,云梦宫的祖师也曾得过他的指点,算是他的弟子。   早年……也就是七千多年前, 那时的聆璇常爱与凡人混迹在一处,神与魔斗得昏天黑地,他只带着他庇护的凡人旁观看热闹。凡人中有羡慕神魔通天彻地之能的、或是不想沦为刀俎之上的鱼肉的,都想要修仙证道。十个想要修习法术的凡人中往往只有一两个有天赋, 那一两个有天赋的聆璇都会毫不吝啬的教, 只要他们肯来找他学。   聆璇这样做不是为了桃李满天下,被凡人尊称为“师父”什么的并不能让他感到多满足。他主要还是为了恶心那些高高在上的神——那些自天地初分便诞生于混沌之中的古神谁也看不起,尤其是将凡人视作蝼蚁, 认为凡人之所以存续于世间, 不过是得了天道的三分怜悯。他若能助凡人迈过那一道隔绝在神与凡人之间的鸿沟, 使他们得到与神平起平坐的机会,想来能让那些古神尝到懊恼且无奈的滋味。   不过……人在成为神之后,还能称之为人么?他们会在修行的过程中淬炼曾经柔弱的肌骨、砥砺浅薄的心智、同时也会逐渐抛下作为人的情感, 当人没有了弱点也没有了喜怒哀乐之时,他或许便能得到天道的认可, 超脱凡俗的羁绊飞升成为神, 然而那样的“人”还是“人”么?他岂不是也成了聆璇所厌恶的“神”中的一员——那时候聆璇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这样的思考并没有深入。因为那时的他也想成神, 不成神便成魔,无论哪一条路, 都好过以妖的身份游荡于天地之间。   可是,他该如何成神呢?   有个女人告诉过他,如果实在找不到属于他的大道,那就不妨试着帮别人飞升, 多看看别人脚下的路,说不定他也能找她自己的路。   和他说这番话的女人叫云月灯。   时至今日,聆璇很怀疑自己当年是又被云月灯那个女人给糊弄了。但不管怎么样,云月灯死后七千年,有不少的凡人已经摸索出了修行之法。他们甚至组建起了一个个宗派,用宗派关系团结彼此,传承功法。当年随手指点了不少凡人的聆璇,这时候怕是好些个宗门的祖师爷。   “你是……渺烟丫头的徒弟?”聆璇是通过绿卮夫人脚下踩着的青色焰火莲花认出了她的师承。   渺烟即是云梦宫的首代宫主,人称渺烟仙姑,聆璇称“渺烟丫头”。   “妾身不才,是她的关门弟子,也是如今云梦宫的掌事之人。”绿卮夫人轻轻颔首,髻上珠翠发出轻微的脆响,甚是悦耳。   不少人在选择踏上修行之路后,便会同时摒弃凡尘,就此清心寡欲的隐居山林之间,还会给自己起个彰显他高洁品行、孤傲性情的道号,以示他不同俗流。   因此在修士之中,常常可听见某某君、某某仙子、某某上人,可云梦宫主的名号,却是来自于上洛宫廷。   据说现任云梦宫主曾在年轻的时候委身嫁给凡人中的天子,绿卮夫人是她在做宫妃时那位皇帝赐下的封号。那皇帝短命,活了不过二十岁便早早的撒手人寰,死后也不过是在史书之中留下短短几支竹简的记载,被子孙定了个无功无过的谥号而已。作为他宠妃的绿卮在他下葬皇陵之后悄然离开上洛回到了云梦,从那之后,她便以“绿卮夫人”之名行走于天地间。别的仙家掌门穿素色衣袍、裹羽巾、披薄纱,唯独她每每出现在众人面前,都是珠光宝气雍容华贵,半点也不似仙人。   “你来找我,为的是什么事情?”聆璇对她的装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也只是多看,并不多问。   绿卮夫人微微一笑,但在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的时候,以公孙无羁为首的浮柔剑修便齐刷刷的抽出了本命剑指向了她。   鬼蛛娘的傀儡消散之后,盘旋在定飖湖上方的邪魔也一瞬逃窜。外部的威胁解除,那就当清算内部的冤仇帐。云梦宫与浮柔岛有宿怨未消,云墟真人当年,便是是在绿卮夫人的手中。   “你是云墟的徒孙?”绿卮夫人斜眼冷对着公孙无羁,“修为连你师父的一半都不到,就不要在我面前丢人现眼。”能让绿卮夫人客气的只有聆璇,而在其余人面前,她高傲一如当年她居于皇城之时。   公孙无羁仍没有放下剑,“师祖当年与你斗法,败在你的手下心服口服,我剑宗上下虽惋惜师祖,却也没什么好怨恨的。今日之所以要与你拔剑相向,是不愿见你算计聆璇上人。”   “算计?”绿卮夫人讥笑,不再施舍公孙无羁眼神,她转头看向了聆璇,“妾身来此,是为了救师祖。听闻师祖遭魔尊云伽的暗算,我十分担心,所以带着云宫梦的弟子日夜兼程、披星戴月的赶了过来。”   聆璇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女人,忽然道:“你在说谎。如果是你的师父在我面前的话,她会选择老老实实将心中所想交待清楚。因为我一向最讨厌虚伪最厌恶谎言。狡诈大概成了你的习惯,但我劝你在我面前最好还是放下你的小聪明。”   绿卮夫人一愣,然而神情依旧不见慌乱,反倒坦然的承认,“不错,妾身在赶来樾姑城的时候,并不知道师祖遇难。妾身来此的目的是为了抓鬼蛛娘。眼下正有各地的修士源源不断的赶来这座死城,他们都是为了鬼蛛娘而来。魔尊们被封印了七千年,这还是第一只冲破封印逃出来的魔。”   “她还真可怜,重获自由的那一刻,便成了你们眼中的猎物。”聆璇感慨。   “魔不可怜,被魔戕害的无辜生灵才最可怜。”绿卮夫人说:“我听说罹都之内,尚有其他魔尊被封印其中……”   聆璇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讲的话:“你是不是想要让我打开罹都大门,放你进去替□□道,斩杀魔尊?”   绿卮夫人听到这话之后又一次的看向了浮柔岛众人,“……想必,这样的说辞,师祖已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你们一个个的急着去罹都送死,我真是弄不懂你们。我不会放你们进罹都的,那里的封印虽然已经松动,但只要我不死,终究还能撑个千万年,不用你们假惺惺的操心。”   “那如果,我们这些人坚持要进去呢?”绿卮夫人半点也不客气,“您会答应我们的。”   “凭什么?”聆璇疑惑。   “您恐怕还不知道吧。就在您从沉睡中醒来后不久,便有一则消息传开了——虽然不知道消息的来源在哪,但是九州四海的仙门都听说了,您的‘眼睛’流落到了樾姑城,只要为您找到了您的‘眼睛’,便能够换取您的一个愿望。所以——”她刚才其实又撒了一个谎,修士们赶来樾姑城不止是为了捉鬼蛛娘,更是为了找寻那样据说可以换取聆璇君一次听命机会的东西。   说到这里,浮柔剑宗中部分人眼神起了变化,开始意味深长的盘算着什么。   “你们,该不会是想以此来威胁我吧?”聆璇不恼不躁,他垂眸望着大地,在视线之外,他能感受到有大批的修士正在涌来,“没用的。”   “没用?”   “七千年前我将我的眼睛送给了那个女人,那么她就是它的主人,不经过她的同意,你们就算得到了眼睛,也没有对它的处置权。要不要将眼睛还给我,全凭她的决定。”聆璇嘲弄的笑道。   **   七千年前得到了聆璇眼睛的人是云月灯。   那个传说是真的,云月灯为了人皇的安危剜下了自己的眼睛之后,人皇最终活了下来,并且按照天道安排好的轨迹,统一了凡世的各个部族,将凡人带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神明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决定将云月灯的眼睛还给她。不是还她原本的眼睛,而是要将聆璇的眼睛送给她做礼物,让她从此能够洞察六界的一切风云。   云月灯死后,那双眼睛被炼成了法器,世世代代掌握在上洛城的太祝官手中。太祝从此拥有了极强的灵力,和实力赋予的尊崇地位,并最终一步步的成为了皇权的威胁。   羽衣之乱,崇嘉女皇借助天衢阁修士之手,斩杀了都城中所有的巫觋。那件法器流落到了上洛朱氏的旁支,勾吴朱氏手中,从此默默无闻的在樾姑城里蒙尘数十年。   聆璇在从定飖湖底醒来的时候就感知到了眼睛的存在,他当时没有去取,是因为他知道他的眼睛依旧不属于他,即便经过千百年,这依旧是云月灯的眼睛。   但架不住各方的仇敌、野心家得到了这个消息后蠢蠢欲动,先有鬼蛛娘屠戮樾姑城,试图将这里翻个底朝天之后找出“眼睛”杀死聆璇,之后又有诸修士闻风而动,希望能用“眼睛”威胁聆璇。   然而他们终究只是徒劳罢了。 第59章 粗劣仿品   鬼蛛娘最初冲破封印重回人间的时候, 勾吴巫官朱简曾试图阻止她。当时情况危急,朱简将手中的一串法珠对着破土而出的鬼蛛娘砸了过去,法珠上的灵力让鬼蛛娘短暂的失去了行动能力, 从而让她顺利的带着召唤出鬼蛛娘的湛阳翁主逃回到了樾姑城内。   之后没过多久,鬼蛛娘便联合风九烟一同率领着妖魔发起了对樾姑城的进攻。就连朱简本人都忘了,她还有一串遗落在北郊王陵的法珠。   那串珠子是家中长辈赠与的,但长辈赠与她的东西多了去。朱氏一族世世代代都是巫觋, 家中收着的灵宝数不胜数, 那串似是白玉磨成的法珠丢了便丢了吧,她也不可惜,何况当时樾姑城内情况十万火急, 她也没心情去在意一串法珠的下落。   那时候的朱简并不知道, 这串法珠便是鬼蛛娘要找的“眼睛”。而鬼蛛娘本人也不知道这一点。七千年过去, 被炼制成法器的“眼睛”由于世世代代被上洛太祝持有的缘故,已经不剩多少聆璇的气息。鬼蛛娘事后也想过要找到这串法珠,她那时有疑惑过一件事情, 为何区区一件凡人巫官的法珠都能让她在冲破封印后短暂的失去行动能力。不过她没能找到它,法珠在被朱简掷出砸中她之后便化作烟雾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像是诞生了灵智, 故意在躲着她一般。   不过鬼蛛娘可不认为一串凡人的法珠能有灵智,她想那串珠子多半是碎了。之后她咄咄逼人的向朱简逼问“眼睛”的下落, 却不知道“眼睛”就在北郊王陵,她曾经只差一点点就能得到。   被错过了的“眼睛”就此游荡在荒山野岭之中, 寻找着它命定的主人。   当阿箬即将被望春汐的重剑劈成两半的时候,它出现了,如同划破天际的流星一般带起绚丽的光芒,它停在阿箬的面前, 光幕笼罩在她身上成了坚不可摧的盾,刀枪难入。   阿箬和闻雨来都为此怔愣,风九烟只是淡淡的瞥了眼悬浮在阿箬面前的那颗玉石一般的珠子,见怪不怪的再度合上了眼,只专心调息气息,望春汐仿佛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重剑被光幕阻拦,她便麻木的挥剑再度斩下。   阿箬下意识的心中一惊,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受控制的伸手去握住了那颗玉珠。   这是七千年来上洛太阴宫中的至宝,是每一代太祝都将佩戴在额上的华胜,是羽衣之乱后流落到勾吴的法珠,是七千年前云月灯从聆璇那里得到的眼睛。   玉珠被握在阿箬掌心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仿佛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拽到了一个遥远的时空。   这是哪儿?风九烟、闻雨来,还有那个疑似神智失常的持剑女修望春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阿箬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居然身处数十丈高的半空。   她坐在一座雕像的肩上,雕像是白玉琢刻而成的,被放置在很高很高的祭坛上,底下是千百个伏跪在地的凡人。   这又是在做梦吧。她心想。   然而摊开掌心,那枚玉珠居然还在她手上。白玉的质地与她身边的这座玉雕颇为类似,也与……与白霜剑很像。阿箬记起了白霜剑也是玉做的,虽然锋利坚硬堪比铁石,但白霜的材质摸起来的的确确就是玉。   “你引我到这个梦中来,是为了告诉我什么呢?”阿箬闭上眼睛,轻轻问道。   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她听见了聆璇的声音,那嗓音如同是飘荡在风中,又仿佛是响在他的耳畔——   “来解答你的疑惑。”   阿箬睁开眼睛,玉珠不见了,被她握在掌心的是聆璇的手,他与她并肩坐在白玉雕像的肩上,一同俯瞰着脚下的大地和虔诚跪拜的黎民。   “这是……”阿箬眯起眼睛,总觉得这些凡人的衣装说不上来的粗陋。   “距你生活的年代大约好几万年吧。这些凡人,都是你的先祖。”   “那它呢?”阿箬指着玉像。   “这是我。”聆璇面无表情的回答。   聆璇的真身是一座白玉雕像。数万年前的凡人日子过得比现在还要凄苦,他们靠着采集与狩猎为生,组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部族抵御天灾与人祸。因为太过弱小,所以他们自诞生之时便学会了向身边更为强大的力量寻求帮助。他们逢山拜山、逢水祭水,无论神、魔、妖、鬼,只要能够予他们庇护,他们便愿献上祭品供奉。   聆璇是模仿着“荒神”雕出的玉像,“荒”据说是诸神之首的名号,凡人们不知其相貌、不知其性别,甚至不知其是否真的存在,他们只能依照他们的想象,召集凡人中最好的工匠,用最美的玉石,雕出了他们心中“荒”的样貌,然后日日夜夜虔诚膜拜,每年每岁贡品从不缺席。   聆璇自诞生起每天都听着凡人们的祈愿声,愿风调雨顺、愿太平安康、愿衣食无忧。可他并不是真正的神,真正的神有没有听到这些凡人的声音他也同样不清楚。也许神听到了,但是神不屑于回答。   “你是如何看待凡人的呢?”高高在上的视角让阿箬感觉到新奇,作为凡人,作为一名地位卑微的凡人,这是她第一次被跪拜,尽管她明白这些人跪的不是她,甚至也不是聆璇,而是聆璇多代表的荒神。   “我喜欢他们。”聆璇风轻云淡的说出了答案,就好像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阿箬看着他的眼睛,这一瞬明白了为何聆璇会对凡人有着莫名的善意,也懂了为什么公孙无羁说,阿箬无论向他乞求什么,只要他能够满足的他就一定会答应。因为这完全是他的本能,他是凡人的造物,自诞生的那一刻起便对凡人有着天然的好感,而聆听众生心愿是他的职责,所以他名为“聆璇”。   “但我也讨厌他们。”很快聆璇却又一次的开口,说话时眉头皱起,露出了半真半假的厌恶。   “为什么?”   “你愿意被当做是一个替身么?一个可以被更换的代替品、一具傀儡、一座摆件?”他问。   聆璇在最初诞生灵智的时候也同时拥有了自我的意识,或者说,正是因为他明白了什么是“自我”,他才不至于继续浑浑噩噩的度过漫长的光阴。那时候他还没有独立的名号,人们只将他视作是荒神在凡间的象征,而他抗拒这一点。他从未真正见过荒神,也不曾将凡人们的祈愿转告给祂。他心里想的是,那些凡人如果有心愿想要实现,为什么不来找他呢?   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缘故,他拥有极强极强的灵力,行云布雨、改变山川地貌又或者是逆转生死,对于那时候的他来说都不是难事。这些凡人一个个的跪伏在他脚下,却高唤着荒□□讳,他们不知道能拯救他们的存在其实就近在眼前。   “这些凡人很蠢是不是?”聆璇朝着地上的那些人扬了扬下颏,斜眼看向阿箬。   从他们此刻的视角来看,地面上的凡人就好似一只只的蚂蚁——说蚂蚁有些夸张了,他们所处的高度还不至于让他们将地面上的凡人看作蚂蚁,但是他们的确是如蚂蚁一般无头脑的来来去去,只低头专注盯着脚下土地,从不曾仰头看一眼天穹。   “是。”阿箬深吸了口气,她虽然身为凡人,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上古之时的先祖们活得还十分蒙昧。   “我忍受不了他们了,于是有一日我化身成了人的模样,从神龛上跃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你问我为什么要变成人的样子?那是因为……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该以怎样的形貌行走于世间。”   “凡人很蠢,可那时候的我也不聪明。”聆璇老老实实的把自己也骂了,“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只清楚的知道,我与荒神是不同的存在。因此我变成人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改易容貌。虽然荒神长什么样我也不清楚,但我就是不喜欢凡人工匠为我雕出的那张脸。我面容被我自己改变过很多次,最终才成了现在你见到的样子。”   “可我没有名字啊,没有名字的话,我还是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我遇到了很多凡人,我为他们实现心愿,不管那心愿是什么。于是渐渐的,我身边聚集起了一大群的凡人。他们将我也当做了神,称呼我为‘聆璇君’。我不喜欢,可我接受了。”   “再再后来啊……”聆璇少年人一般的嗓音中有着苍凉与青涩混杂的情感,阿箬发现他们身边的景色又变了,这一次是在云端,四处都飘着渺渺雾气,云雾中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却又好像藏着某种至高无上的存在。   “再再后来,我便被荒神找到了。”聆璇垂下眼睫,神态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有些冷,“他认为我是粗劣模仿他的赝品,是不该出现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第60章 坦率恶人   “你心中的神是什么样子的?”聆璇忽然侧过头问阿箬, “仁慈?悲悯?高贵?”   阿箬想了想,摇头,“我以前在书上见过一句话, 说是大道无情。我想神明应当是无喜、无怒、无悲、无欲的,他们心中没有仁慈,也不会施舍悲悯予尘埃之中的众生。至于高贵与否……我不认为神明高贵。需要人抬头才能望到的人可以用‘高贵’二字形容,而抬头也望不见的神明, 我只能说他们离我太远太远, 以至于他们让我感到虚无缥缈。”   “很少听见有凡人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不过你说的很对,神既不仁慈也不悲悯,更谈不上高贵。我与神、与魔都打过交道, 后者给我的感觉是极度的放纵与疯狂, 那么前者就是极度的冷静与理智, 就好像是……”他沉默了一会才想出一个可以让阿箬理解的比喻,“冰块,你你见过冰块吗?又冷又硬。我当年见到荒神的时候, 他给我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我心想那些将我雕琢出来的凡人真是愚蠢,荒神与我分明一点也不像, 他们怎么就能将我当做是荒神的替代品呢?”   “荒神见到你之后, 对你做了什么?”阿箬从聆璇的眼角眉梢判断出他当年经历了一场不愉快的记忆。   “没什么,反正最后, 他也没能杀得了我。”聆璇扬起眼睫,眸底有着浅淡却毫不遮掩的欢喜。   雾气袅袅散开, 阿箬在大雾的深处看见了两道对峙的影子。   她看不清他们,但她猜这两道影子中的一个是曾经的聆璇,而另一个应当就是“荒”,传说中至高的神。   她听不清楚荒神都说了些什么, 神的言语在她耳中是隆隆雷鸣,但她听见了聆璇清越的声音——那时的聆璇音色同现在略有不同,少了略哑的慵懒,更加清脆空灵,像是玉石随风叩击的悠然清响。   “荒神,我并非是你的拙劣仿品,相反,凡人们真正需要的是我。我能为凡人排忧解难、能聆听他们的喜怒哀乐、能寄托他们的希望与期许,于他们而言我才是真正的神,你呢?你又算什么?”   阿箬试着朝大雾深处走去,然而无论怎么走,她始终好像是在大雾中绕圈子,于是她明白了,聆璇只希望她在远处旁观。   “你说你不在意凡人的崇敬,可如果你不在意,为什么要找到我?不过,你对他们其实也算不得在意,不是么?你如果真的在意他们,你就不会放任这一族群在水深火热之中苦苦挣扎。说到底,你不过是嫉妒,嫉妒以及虚荣……承认吧,所谓的神,也有这样卑劣的情感。”   神,竟也会嫉妒?阿箬迷惑的皱眉,忍不住开始思索。   接下来,他们之间的对话还在继续,阿箬不知道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只是没过多久,她看见了漫天的霞光,其中一道影子消失,天地间回荡着他走前的话语,这一次阿箬听清楚了——   荒神说:“有贪嗔痴恨的是你,看不透凡尘的是你。你没有资格取代我。我将亲临凡世,去体会你所说的人间疾苦,而我亦将济世,使世人心甘情愿的膜拜于我。”   荒神自愿步入冥府,饮下忘却前尘的汤,投胎成了一个凡人。   这是天道冥冥之中的指引,也是聆璇刻意在言语中诱导的结果。   “这就是你说的赌约?”眼前的雾气再度浓重,场景正在变化,阿箬没有在自己身边见到聆璇,但她知道聆璇必然就在这里。   她还记得聆璇说过,他的眼睛是打赌输了挖出去的。   “啊,赌约……”聆璇的声音响起,略有些含混,过了一会阿箬听见他说:“其实我一开始根本就没想过靠打赌赢得什么。”   “你是打算——”   “直接杀了他。”虚空中响起的声音坦率而又严肃。   *   聆璇没有善良与邪恶这个概念,他也不是什么单纯善良的生灵。他是人造物,人的性情影响了他,常年混迹于人群之中,他首先学会的是贪婪,其次是欺骗。   那时的聆璇想过要弑神。   他在拥有独立的意识的同时也萌生了对荒神的厌憎,荒神以鄙薄的眼神看向他,他也报之以挑剔与嫌恶。荒神是他头顶的阴影,他想要真正的活着,就只有让荒神不复存在。   将神骗到了凡世,要杀他就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   荒神投生成了一个凡人,还是个女孩。   *   “女孩?”   阿箬看着幻境场景变化,再次定神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血淋淋的产房。年轻的女子脱力瘫倒在铺了柔软皮毛的地上,年迈的妇人将脏污的孩子抱起,高声宣布,这是为新的王女。   阿箬还未来得及疑惑“王女”这个身份,便将那才生下孩子的妇人忽然抓起了枕边早已藏好的短刀,对着新生的婴儿刺了下去。   阿箬悚然一惊,她从未见过有如此心狠的母亲,即便儿时逃荒也曾见过亲族反目,但“母亲”这个身份,在她潜意识中始终都应该是温柔的。   不过……母亲真的就理应温柔么?   眼前发生的一切忽然定格,时间在这个幻境中停止了流动,阿箬得以从容的看清楚了妇人脸上的神情——她虽然要杀这个孩子,但脸上并没有怨恨,当然,也没有不舍,一个生产过后虚弱至极的女人,眼眸竟好似清冽的冰湖。   阿箬又转头打量这间屋子的布置,这是古时的建筑,确切说来是七千年前邦国王族的房屋。那时的凡人分裂为不同的邦国城邑,实力强悍的便可以称王。不同的小国相互攻讦,人间四处都是动荡与杀戮。   “圣武帝。”阿箬忽然明白了面前女婴的身份。   然渟皇族的家庙中绘着这个家族古老的历史,越深处的越是久远。湛阳在及笄之时阿箬曾陪同她一同走进家庙的最深处,在斑驳的壁画上她见到过类似的一幕。   然渟皇族的师祖圣武女帝在诞生之初,就险些在亲生母亲手中丢掉性命。原因是她在出生之时,就被做出预言说将成为部族下一任的王。   九州何其之大,区区一个蕞尔小邦何足挂齿,然而人是那样渺小,只需要眼前一点点的利益就可以为之疯狂。   圣武帝的母亲是那个小邦的君王的女儿,在上古之时,还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封号,那时公主还不叫公主,叫王女。她有七个兄弟,而她要做的是杀死自己的兄弟,夺取这个小小邦国的王座。   就在这时预言却说,她的孩子才是下一任的王,也就是说,她会输给自己的骨血。   所以她当然得杀了她,不是不爱女儿,只是这份爱比不过权力的诱惑。野心驱使着她与兄弟为敌,也可以让她将刀尖对准心生的婴儿。那个荒蛮年代的人大多冷血,因为生存不易,因此他们从不讲究什么仁义礼仪,一个个都是凶悍的野兽。   “荒神真的是圣武帝吗?”   “圣武帝……哦,这是你们凡人对她的称呼。”聆璇的声音响起,他好像就站在阿箬的身畔,与她一同见证七千年前人皇的降生。   阿箬感觉到手指被轻触,是聆璇握住了她的手——喜爱人类的亲昵,这是他的本能,毕竟他曾是玉石。如果不是人类的欣赏,玉也不过是荒郊野岭中的一种石头罢了。是凡人被玉的华美晶莹所蛊惑,将玉打磨成他们喜爱的模样,日日把玩。本体是玉雕的聆璇心灵最深处还有身为白玉时的记忆,触碰阿箬的手掌,这是他下意识就会有的动作。   “这当然就是荒神——你是不是奇怪荒神为什么会是一个女人?”   “……不。”聆璇是凡人依据想象雕琢出来的神像,可工匠们不曾见过真正的神明,怎会知道荒神究竟是男是女?更何况这重要么?神又不需要靠阴阳结合来繁衍,自然也不会被性别所拘束。   “我奇怪的是,那个预言,”阿箬握住了掌心的那只手,扭头,“与你有关么?”   “当然有。”聆璇大大方方的承认,“自打荒神降世的那一刻起,我就在谋划着要如何让她形神俱灭了。”   “你……还真是坏得坦率。”   “这些告诉你也无所谓啦,”聆璇轻快的叹息,“因为反正后来我失败了。”   眼前所见一切崩塌,崩塌之后重组,出现在阿箬面前的又是新的景致。她看见初春大雪消融,看见雪与泥污混杂,看见盲目的婴儿被遗弃在深深的草垛之中,融化的冰雪自她身畔流淌。   女婴被划瞎了双眼,但没有死,也许是她的母亲在最后一刻终于心软,也许是产后虚弱的双手拿不动尖刀。   她被丢在了路旁气息奄奄,而就在这时,阿箬看见了天尽头缓缓走来的女子。也许是因为前世今生的感应,她心脏狂跳了起来。   “云月灯。”聆璇冷哼,说出了这三个字。   聆璇计划的失败,从圣武帝与云月灯的相遇开始。 第61章 她向天道做了个交易……   阿箬记得史书上有记载, 云月灯是圣武帝的女官。同时也有野史传闻说,云月灯是圣武帝的养母。   圣武帝的生母是然渟部族的王女,她抛下了自己的女儿, 被遗弃的圣武帝由当时正游历在然水一带的云月灯所收养,成年后的圣武帝回到部族战胜了自己的母亲从外祖父手中夺到了王位,让她出世时的那个预言成了真。   云月灯在那之后被封为了她身边辅佐她的女官,再然后才成为然渟部族的巫官, 等到天下一统之后她住进了那座华丽庄严的太阴宫, 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祝。   那么,云月灯在收养圣武帝的时候是预料到了这个女孩将征服天下、赐予她无上荣光么?不,并不是这样的。虽然后世传说中云月灯是无所不知的智者, 随意掐算便能通晓天机, 但那时候——至少在她抱起泥滩中那个小婴儿时, 她还只是个普通人,救婴儿只是出于普通的善念,并未想过要得到什么回报。   那年云月灯十六岁, 距她离开风九烟已经过去了两年。她漫无目的的游荡在这片浸染在苦难中的大地,以一双早慧的眼睛见证到了世间的悲欢离合。她心里怀着救世的愿望, 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实现, 她那样渺小,以她的视角看去, 命运就如同头顶上方阴沉沉的天穹,触碰不到, 却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一路走来收养了很多被遗弃的孩子,她也曾是被遗弃者,知道被亲族同胞抛下的痛苦。那时的她还没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阻止不了贫病交加的父母遗弃子女, 她只能在那些夫妇麻木的离去后默默的抱起他们的孩子,然后带着他们继续往前走去。   人与那时荒原上的白羊、山林中的麋鹿没有区别,都是靠着群居来获取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可一旦灾祸真正降临,却只能徒劳的挣扎。人族要如何绵延繁衍下去?如何才能有尊严的延续这个族群?云月灯试图在游历的过程中找到答案。她见到了智谋超群的凡人、也见到过力大无穷的凡人,她甚至还发现原来部分的凡人也可以通过吸纳天地灵气来获得法力——可凡人中这样的佼佼者毕竟还是少数,就算他们有着过人的天赋,也没有办法拯救整个族群。   强大的是神与魔,时常威胁到人类的是妖和鬼,凡人只能在夹缝中生存,用恭谦讨好的姿态来换取生的机会。所以说,难道凡人的出路只能是依附于比他们更强大的存在,世世代代作为眷属、奴仆而活着么?这样像极了被饲养的家畜,家畜的命运多是被驱使着劳累一生,而后再被烹食,到最后连骨头渣子都未必能够剩下。   云月灯一面抚养自己身边的孩子们,一面苦思答案。她已是凡人中少见的天生聪慧之人,可是她想不到人族的出路在哪。或许天道创造“人”,就是为了让人受尽世间苦楚。   *   “如果你是云月灯,你会怎么做?”聆璇问道。   阿箬在幻境中已经跟着云月灯走过了很远很远的路,云月灯所见到的悲辛她也统统收入眼底,云月灯那时的苦痛与挣扎,她同样能够理解体会。   被她救助过的村庄,可能来年就会毁在妖魔的手中;被她收养的孩子,也偶尔总会有那么几人熬不过饥饿与寒冷早夭。悲剧在眼前发生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你明知道未来还将有一连串的悲惨,可你无能为力。   阿箬垂目看着道旁荒草中的白骨,即便知道这些都只是幻境中的虚像,却还是忍不住心生恻隐。   “我若是云月灯——”她深吸一口气,胸腔似乎被什么沉甸甸的压着,“我若是她,我便放弃所谓的救世愿景,只专心做我的平庸小民,虽不过是碌碌一生,但只要运气好,聪明运用到得当的地方,保不准我能安然无恙的活到寿终,而我死之后,哪管人世会是什么模样。”说到这里她顿住,脸上的神情蓦然换成了凝肃,“可我不是云月灯,”她低声喃喃,“如果是七千年前的云月灯……”   聆璇并不催促,安然的看着阿箬在原野之上不停的踱步,绞尽脑汁的思索。   “神与魔之间的斗争人族无法插手,妖和鬼对人的掠夺,人也没办法反抗。只剩下一条道路——从人族内部着手。”阿箬说:“阻止不同部族的内斗,将所有的凡人联合成一个整体。”   “对,她当年选择的就是这样一条路。”   *   云月灯将少年的圣武帝送回了然渟部。   那个生下来便失去了双眼的女孩有着超乎常人的毅力与智慧,即便没有眼睛,她也是凡人中当之无愧的强者,不论是智谋还是听风射箭的本事,都让她很快得到了年老君王的喜爱。   之后发生的就是阿箬早在史书中读过无数次的故事了——争权逐利、烛影斧声、血亲相残。   最终胜者踩着死者的鲜血登上王座,拥有权力的那一刻,也就是成为真正顾家寡人的时候。   云月灯成了圣武帝背后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的为她出谋划策。圣武帝没有眼睛,云月灯便是她的眼,决定她箭矢射往的方向。而那些被云月灯抚养长大的孩子或是成为了圣武帝麾下的臣子,或是转身去开辟了属于他们的天地。但无论那些孩子有没有离开云月灯的身边,他们都是云月灯手中的风筝,受她的牵引。   在得到王座之后,是征战天下,要想结束人族之间的内斗,最终还是得通过战争的方式。聆璇曾试图在这一过程中杀死荒神。   “不过没成功。”七千年后的聆璇用淡然的态度回忆当年的失败,“云月灯一直在保护她,那时候的我没能赢过这个凡人。”   “哦。”阿箬只能用这样一个平板的音节来回应他。作为人类,她自然是站在圣武帝与云月灯的立场,而从这一立场来看,聆璇是不折不扣的恶人。   阿箬面前的画面飞速的变化,圣武帝的经历过于波澜壮阔,短时间内根本叙述不清楚。阿箬看见了大漠看见了雪山、看见了血流漂橹的战场,也看见了盛大恢弘的典礼。一座雄伟的城池在地平线尽头拔地而起,那是上洛,建于九州中央的凡人心脏。自圣武帝之后的人皇世世代代都居住在上洛城中,震慑着八方的诸侯与暗处的邪魔。   荒神终于是成为了圣武帝。当年转生之前她向聆璇承诺的那些话语,即将成真。   但也在这时她陷入了一场危急之中,她的敌人包围了她,将她困在雪山之上意图取她性命,这敌人既有凡人的诸侯,也有被她击退过的妖魔。诸神则以高高在上的态度旁观。当时六界之中只有他知道凡人的圣武帝是荒神。其余的神明们多以惊诧、忌惮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出自然渟部族的女帝。神向来只将人类与虫蚁等同,可其实在他们内心最深处,对凡人是有恐惧的——那时的他们尚不能说清楚这份恐惧究竟是什么,但他们不想看见凡人联合成一个整体,试图统一凡人诸部族的圣武帝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威胁。   以当时的情况来看,荒神转生的圣武帝难逃一死。十二路诸侯联军、三名魔尊、四十二位大妖都参与到了对她围猎之中。   聆璇那时却忽然有些厌倦了,他退出了这所谓的联军,转身找到了云月灯。   云月灯向来不敬神明,聆璇和她斗了十几年,很清楚这一点。但高傲的云月灯在圣武帝遇难的时候选择了低头,她向诸天神明乞求,求他们让她的王活下来。   “没有用的,那群神最是自私自利,他们才不会帮你。”聆璇劝她。   “那魔呢?”   “魔则贪婪无度,不知收敛,你向他们祈愿,纵然一时如意,之后也势必会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云月灯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她的面容并不好看,后世的文人为她写诗作赋,将华丽的辞藻堆砌在她的身上,将她描述得仿佛可与星月争辉,但实际上云月灯只是个容貌平平的女人,暗黄的肤色、颊上缀着麻子、鼻峰不高不低、身量不胖不瘦,她就是路旁再随意不过的长相,看一眼就会被忘记,她唯一漂亮的就是她的眼睛,流光溢彩,摄心夺魄。   那双眸中的华光以绝望而散去,她带着绝望步入了沧山——那时的沧山还不是雪山,山上还有草木葱茏,鸟雀鸣啼。聆璇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步步爬向了山巅。   在山巅之上她向天道做了个交易,换回了养女的性命。下山之后的她没有了眼睛,而生来目盲的圣武帝就从此见到了光明。   之后三十年,能征善战的女帝率领着她的军队踏遍了九州,而云月灯——云月灯实际上是在失明之后才真正成为了太祝,以巫者的身份住进了上洛城的宫阙之中,此生再未踏出过那里半步。 第62章 聆璇并不想要回自己的眼……   时光弹指而过。   这并非是一个夸张的形容, 在幻境之中,时间的流速就是快如流水,阿箬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见证了圣武帝一生的功业。她四处征战, 终是在老年时候使九州的凡人同归于她的帝座之下;她将群妖驱逐入了山野,使他们再不敢轻易进犯人族;她还与六界生灵缔结盟约,从此凡人可以不被打扰的繁衍生息,直到七千年后遍布每一处山川湖海。   圣武帝死在她六十岁那年。荒神来到凡世恰好一个甲子的时间, 她来之前与她走之时, 凡世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不管聆璇是否甘心承认,当年那个赌约, 她都算是赢了。   圣武帝的躯壳在上洛皇城之中停止了呼吸, 神魂尚未回归上界的那一刻, 聆璇其实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让她元神消散不复存在的机会。   可是聆璇终究没有出手,他好像是忘了自己数十年前定下的弑神计划,在荒神打开上界之门的时候默默在旁护法。   当年那场赌约是怎么说的来着?是说, 聆璇如果输了,就得去死。   可是荒神却又改了主意。在人世走过一遭的神明, 心境不知为何有了些许的改变, 她用不再冰冷的嗓音对聆璇说:“就把你的眼睛作为赌注交出来吧。”   “这双眼睛对你来说有什么用处呢?”他问。   “对我没有用处,但是……”她眺望下界, 话语中有着淡淡的眷恋。   荒神是荒神,圣武帝是圣武帝, 在重归神位之后,她在人世所经历的那些就只是大梦一场。再精彩的梦,醒后也很容易就会被遗忘。她眉宇间的柔软,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短暂——她清楚这一点, 所以她要趁着她对人世还有那么一丝温柔的时候,做好最后的安排。   “你的眼睛,能洞察世事,凡人若是得到了你的眼睛,便不会轻易的走上歧途。”   “我明白了。”聆璇沉默须臾后回答。   *   阿箬看着七千年前的聆璇落在了太阴宫的琉璃屋顶,看着他在夕阳的暖光下长久的注视着庭院里侍弄花草的云月灯。   这年云月灯还活着,尽管已是白发苍苍的衰朽老人。再过几年、或者再过几月,她就会死去,可她死之后,太祝的身份和这双玉石眼瞳将会世世代代的传承下去。   在聆璇抬手剜目的那一刻,阿箬忍不住开口——   “为什么一定要挖出自己的眼睛呢?”   有个声音回答了她,那是聆璇的声音:“愿赌服输而已。”   “我以为你并不会真的去遵守那个所谓赌约。”   聆璇轻笑了下。   “你为什么……”阿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将那个问题问出口。   为什么放过圣武帝,为什么放过荒神。站在人的立场,阿箬自然乐于见到圣武帝寿终正寝,可是如果从聆璇的角度思考,她想不通他为何仁慈。   “原因很简单。”风中那个声音如同叹息一般,“因为我发现,我也不是不能接受死亡。白玉本就是冰冷的死物,重新回归到死物的状态,倒也没什么不好。我已经活了很久了,早就对生命感到烦腻。”   “生命竟会让人感到烦腻么?可这世上分明还有那样多追逐长生之人。”就譬如说那些修士,去天材地宝为法器,吸纳日月精华增修为,为的便是层层突破境界,最终成为不死不灭的神。   “可是——我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呢?”聆璇问。   他本是匠人雕琢出来用于祭祀膜拜的神像,诞生最初被赋予的意义是为凡人带来一份心安。他在拥有法力之后以为自己可以取代荒神,可是荒神向他证明了,凡人更需要的是她。即便失去了全部的法力变成一个普通人,也能重新为世人所崇敬。被奉入宗庙,成为青史中代代传颂的“新神”。   聆璇仔细想了想,他是不如荒神的,既然如此,他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七千年前,我在剜目的同时,斩断了我与这世间的因果。”聆璇将他与这世间的因果藏在了眼睛之中,剜目的那一刻他真正自由,不再是荒神的替代,也不再是凡人祈愿的对象,他只是聆璇。但这自由也是自我放逐,是他在苦思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之后,心灰意冷的结果。   “这个世界与我没有任何的关联,没有人需要我,我也同样不需要谁。我好像是这个世上一抹格格不入的影子,游离所有悲欢之外。”阿箬听见聆璇这样解释,“挖出眼睛的时候很疼,失去眼睛之后活在这世上也有很多不便,可我并不后悔,我将我的眼睛交给云月灯,那么我至少、至少算是在这个世间留下了一点点属于我的痕迹……”聆璇的声音低了下去,幻境中被暂停的时间再度流动,阿箬看着那个青年模样的聆璇孤独的坐在太阴宫的飞檐之上,将手指按向了自己的眼球。   不,不对。   阿箬总觉得聆璇的思维是陷入了一个误区。他不该自残躯体,人类也不需要他的眼睛。这一刻她忽然变成了云月灯,她在那苍老妇人的身躯之内,以她的视角抬头望向夕阳下华光万丈的少年。   她朝他伸出手,不是为了接过那两颗玉石眼珠,而是为了阻止他。   幻境在这一刻破碎。   无穷无尽的雾霭终于散去,她置身于一个冰冷的石窟之内。石窟中什么也没有,只有水滴偶尔从头顶坠落,发出“叮”得一声清响,将这片小小的天地衬托的越发空寂,就好似是被整个世界所抛弃一般。   玉珠又回到了阿箬的手中,在黑暗中发出幽微的光芒,是黑暗中唯一的明亮。阿箬将其捧在手上,仔仔细细的打量,透过晶莹的玉石,阿箬看见了前方的一条长路,她没有犹豫,顺着这条路往下走去,身边的景致让她隐隐感觉到熟悉,她想起来了,这里是定飖湖底,她最初遇见聆璇的地方。   在她握住手心玉珠的那一刻,它便将她带到了这里,之后她在幻境中见到了聆璇的前半生,而现在,她要见的是他本人。   阿箬深吸口气,脚步越来越急。忽然间她停下了脚步,仰头——   万年前的玉石雕像深深嵌入了岩壁,岁月风霜一遍遍打磨,她已辨认不清这原来是一尊神像。   “聆璇……”阿箬喃喃。这世上没有不会衰老的事物,有个词叫做沧海桑田,崇山会化作深海、深海能变为沙漠。阿箬愣愣的站在了原地,眼前所见的一幕给了她极大的冲击,让她一时之间竟不敢上前。掌心的玉珠却发出微微的暖意,似是一种温和的抚慰。   她一步步上前,扒开了玉雕上的枯藤和新鲜的苔藓,轻轻抚摸时光刻下的纹理,而后将附近的石头一块块垒砌,颤颤巍巍的往上爬。   她很轻易就能辨认出玉雕“眼睛”所在的位置,七千年过去,那里还留着两个浅坑。玉珠只有一个,阿箬犹豫了下,将珠子朝着距她最近的那个眼眶叩了过去——   “你真要把眼睛还给我吗?”聆璇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比幻境中要清晰很多,不再像是响在云雾之中,反倒可以清晰的辨认出,那声音就在她后方。   阿箬扭头,果然看见了熟悉的红衣。   聆璇因为本体是白玉的缘故,他向来都是以白衣白发的形象示人,但他其实不喜欢过于素淡的颜色,在与阿箬一同动身前往樾姑的时候,将白发化作了青丝,又将身上的长衫变作了丹朱色的锦袍——阿箬说这是勾吴国年轻公子最时兴的装束,他便按照她的描述这样变化了。   聆璇厌恶着自己。在看到了他前半生的命运轨迹之后,阿箬忽然明白了这一点。   他讨厌冰冷的白玉,讨厌素净的颜色,所以一旦有机会,他便将自己变作是人类的模样,用最绚丽浓重的色彩装点己身。   “你……”阿箬站在石块上与他对视,有许多话想要问出口,那些想要出口的话都堵塞在了喉间问不出来。   “那块玉石是我,现在正和你说话的也是我。你拿的也的确是我的眼睛。”赶在阿箬开口之前,他先行答完了她想要问的一切问题,“但是我并不是很想要拿回它。没有眼睛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事,我可以运用神识来观察身边的天地,我知道你是什么模样,我看得见你。”   “你真不要它了?鬼蛛娘好像在找它,它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谈不上重要。”   只是挖出眼睛的时候,他尚处于全盛之时,眼中存了一部分属于他的灵力,以及部分神识。那年他还没有受云月灯的煽动去封印罹都,也就还没有损失一半的灵力成为眼下的少年模样。   所以说聆璇等于是“不死”的,就算鬼蛛娘之类的仇家有天大的能耐冲到这定飖湖底找到他的本体玉像,砸碎了玉像,这世上却还有另一个“他”存在着,玉珠中有另一个“聆璇”,那是青年模样的他,说不定实力更为强大。   当然,如果他想要取回当年被分出去的灵力,以此恢复到过去的实力,也可以选择将玉珠重新收回眼眶——所有一窝蜂过来抢夺玉珠的修士都以为他心里揣着这样的念头。因此他们想要提前找到玉珠,用玉珠来作为筹码。   可是聆璇并不想要回自己的眼睛。 第63章 可我想,我能救你   阿箬在触碰到“眼睛”的那一刻便被拖入了幻境, 幻境破碎之后则是直接进入到了定飖湖底。对于闻雨来和望春汐而言,阿箬是从他们面前直接消失了。他们当然无法知道阿箬去了哪里,望春汐重剑落下在地上砸出一个坑, 以她的智力不能明白为何面前的凡人忽然间就如同蒸发一般无影无踪,只能茫然的望向自己的兄长。   双生兄妹中一个天生神力却头脑浑噩,一个聪明绝顶却体力孱弱,闻雨来默然的盯着阿箬片刻前所在的位置瞧了片刻, 伸手揽住妹妹的肩, 示意她稍安勿躁。他多少已经能够猜到那颗忽然出现的玉珠是什么东西了,想来那就是七千年来上洛太祝额上的华胜,聆璇君赠与云月灯的眼睛。   许多修士并不知道聆璇的真身是什么, 甚至在这之前他们都不知道聆璇失去了眼睛。上洛城中也没有任何的文献记载过七千年前的这段往事, 被炼化成了法器的眼睛只被当做是一件首饰而已, 根本就没有太多人在意。   聆璇从沉眠中醒来的消息是在不久前传开的,就像是有人在刻意的推波助澜似的,几乎一夜之间, 所有修士碰面讨论的话题都变成了那位沉睡了七千年的上古大能。伴随着聆璇苏醒的消息传开的——是他正在寻找自己眼睛的传闻。   据说只要帮他找回了他的眼睛,便能让他答应做一件事情。如今很多年轻辈的修士都逐渐淡忘了“聆璇”这个名号, 然而罹都的存在却让聆璇重新被记起。   没有见证过神魔之战的修士多半无法想象当年的战况有多惨烈, 年轻一代的修仙者平日里就算是因为宗门任务或是悬赏的缘故去斩妖除魔,倒在他们剑下的也大多只是些杂碎, 他们不明白真正的魔尊有多可怕,于是那个封印了群魔的罹都在他们眼中看来, 只是个充满了宝藏的秘境而已。   罹都之中有一至宝,名为“九问”,拿到了它便可知天地万物的命运。这样的好东西谁不想要,就算不想, 诸如闻雨来之类的贪婪之人,也想着浑水摸鱼趁机进入罹都去捞上一笔,罹都可是当年的神魔古战场,在那里说不定就能捡到一些古时的法器神兵,转手卖出去那便能……治好望春汐的病。   想要进入罹都,便需依靠聆璇的帮助。要想打动聆璇,目前唯一的途径是找到他的眼睛,而他的眼睛——就在刚才被一个凡人女子拿走了,或者说,是那颗眼珠子带着一个凡人女子跑了。   要追么?当然要追,可是该去哪里追?   闻雨来看向了南方。往南走是一片名为定飖的湖泊,湖底的洞窟曾经沉睡着聆璇——这点闻雨来并不清楚,但他能感受到定飖湖上方的灵力波动。想来聆璇就在那里,那么聆璇的眼睛说不定也是带着那个凡人女子往那个方向去了。   不过在动身之前,他们兄妹俩还得解决一个麻烦。   闻雨来与自己的妹妹对视了一眼,接着同时低头看向了倒在地上的风九烟。   地上气息奄奄的女子原本让闻雨来下意识的放松了警惕,他知道这是妖王,然而在他心底其实又有些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妖王。闻雨来所见到的妖王实力强横而性情暴戾,而这个女子虽有着风九烟的面容和气息,但展露出来的气质与神韵却与他记忆中的妖王截然不同。   闻雨来兄妹并不清楚风九烟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总不至于是妖王陛下在翚羽城待腻了,所以出来闲逛。不过小小的樾姑城内现在汇集了各方的势力,所以他们在樾姑城外见到这样一个伤重的风九烟时,其实半点也不意外。   可是这毕竟是群妖之首,就算不慎着了他人的道吃了些亏,怎么也不至于虚弱到要靠凡人保护的地步。所以闻雨来很是怀疑自己遇到的是一个假的风九烟。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千万根藤蔓从地底破土而出刺向了这对兄妹,望春汐身手不凡,当即抓起兄长的衣领往后猛地跃出了数十丈,避开了这凌厉的一击。   风九烟缓缓爬了起来,顺手理了下凌乱的长发。阿箬消失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眼下这幅模样,才更符合人们对“妖王”的想象。   “之前那病怏怏好像快死的样子,果然是在做戏。”闻雨来并不慌张,反倒是笑了起来,用谈天一般的口吻扭头对自己妹妹说道:“堂堂妖王居然还玩这样幼稚的把戏,阿汐你说他是不是很可笑。”   望春汐没有回答,她就像是个哑巴,在小心翼翼的放下双生兄长后,只是警惕的盯着风九烟看,喉间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   修行成人的妖物,凡是原身不便挪动的,都会在修为到达一定境界之后,将形与神分开,真身藏在隐秘的地方,元神化形行走四方。这样即便是在外受了重伤也不至于死去。风九烟是树妖,他的本体多半是在翚羽城,只要没人将他深入地底的根部悉数掘出,他便能很快恢复元气。   不止风九烟,聆璇其实也是一样的,他的玉石真身在定飖湖底,这也是他难以被杀死的原因之一。   枝条支撑着风九烟重新站起,站起之后他扭头看了眼定飖湖的方向,半是怨恨半是不甘的轻嗤了一声。接着那些枝条化作了他的手足,风九烟以人形站在闻雨来兄妹俩的面前,只是冷冷的打量着他们,倒是没有在第一时间急着与他们交手。   “妖王陛下——”闻雨来夸张的朝他行了个礼。他思维活络观察力一流,从风九烟的神态中很轻易的就能猜到对方并没有杀他们的意思,同时他也很快反应了过来,他们兄妹二人不是风九烟的对手,于是赶紧低服输,“之前对陛下不敬,是我兄妹失礼了。陛下大人有大量,应当——不会怪罪我们吧。”他弯唇勾起一个笃定的笑,“毕竟我兄妹二人对陛下您而言,也算是有功了不是么?若无我二人配合,陛下您怎么可能有机会在那姑娘面前上演出那般精彩的好戏呀。”   “你们现在要做什么?”风九烟没有和闻雨来说笑的意思,在他身后藤蔓弯曲如蓄力中的蛇。   “去做和您一样的事情。”闻雨来还是微笑,眼眸弯弯。风九烟的余光一直锁定着定飖湖,他显然是想要去追那个凡人女子的。   “你们休想动她。”风九烟简洁的警告。   “陛下放心,我们只是想要求见聆璇上人,请他为我们办一件事情而已。那凡人女子若是妖王您的心头好,我们自然不回对她做不好的事情。”   说话间天穹划过了数道一瞬即逝的光亮,但那不是流星,是急着赶路的修士。他们的目的地也都是定飖湖。   “陛下,您与其在这与我们浪费时间,不如赶紧跟过去。万一那姑娘硬气,死活不肯交出大家想要的东西,怕是会受委屈。”闻雨来很是聪明,仅凭着蛛丝马迹就猜出了阿箬与聆璇以及风九烟之间的关系。   风九烟站着没动,不知是在想什么。   “陛下。”闻雨来露出了唯恐天下不乱的笑,“您去找您的姑娘,我们去找聆璇上人。目的地若是一致,我们不妨结伴而行,这一路上,我或许能帮您,排忧解难。”   人有爱看热闹的本能。闻雨来就爱往火上浇油,这是他骨子里的恶劣秉性。   风九烟斜睨了他一眼,到底没有拒绝。   而就在这时,定飖湖上方金光冲天。   聆璇出来了。是取回了眼睛,恢复了七千年前实力的聆璇。   身为云月灯转世的阿箬,竟是毫不犹豫的便将七千年前赠与凡人的东西,归还给了聆璇。   **   湖底的洞窟猛烈的震动了起来,玉雕身后的石壁开始龟裂,覆盖在雕像身上七千年的尘埃泥土都在这时松动,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重新给这座陈旧的玉雕打磨了一遍,让他在一瞬间恢复了曾经的光彩。   “我不需要你的眼睛,凡人也不需要。”阿箬说:“七千年过去了,上洛都城中始终争权夺利的厮杀,上洛城外的九州大地上,饥寒贫苦的凡人也照旧过着凄苦的日子。我听人说你的眼睛中有着强盛的灵力,但是,我们凡人大概是用不上它。”   “大家都想要争夺它,我也没有能力守住它。你将你的眼睛留在我的手中我能做什么呢?我不是云月灯,没办法救世,更不知道该如何用它来救世。它在我的手中反倒会引来祸患。我倒不如将其还给你。”   阿箬站在玉雕面前,神态平静,完全看不出后悔或是局促。   “再说了,这本就是你的眼睛。我们凡人有句话叫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虽然没有父母,但你还是得爱惜自己。或许你觉得活着无趣——”她想了想,“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什么是有趣。我也许救不了天下人,可我想,我能救你。” 第64章 天衢阁主   天衢阁主居住的地方, 是上洛城闹市中的一处寻常宅院。他喜爱听人世喧嚣,观众生百态。   每日有数不尽的贩夫走卒从他门前路过,却没有谁能猜到, 窄窄乌木门后,竟是怎样的一位大人物——当然,寻常人也不会注意到这座平平无奇的小院,庭院外施下了天衢阁主亲自设计好的阵法, 在阵法的干扰下, 任是哪一个途径此地的人,都不会对这座宅院萌生半点好奇的窥探之心。   哦,修士路过这里也是同样的效果。   因此凡是前来拜会天衢阁主的修士, 必定要在来访之前先设法知会阁主一声, 否则哪怕是将上洛翻个底朝天, 也未必能从千万座宅邸中寻到阁主的住处。   这日有一只素绢叠成的白鸟轻飘飘的盘旋在闹市上方,地上熙熙攘攘的凡人各自忙碌着各自的生计,没有谁抬头仰望一眼苍穹。只有蜷缩在角落的小乞童仰面见到了这奇异的一幕, 他看见白色的鸟儿缓慢的翱翔在天空,接着有一线银光缠住了鸟儿的脖颈, 下一刻, 云端上方似乎似乎有一抹人影跃下,消失在了银光所在的方向。   乞童讷讷的朝着天空伸手, 喉间发出咿咿呀呀的呼声,路过的行人只懒散的朝他丢出几枚铜板打发他闭嘴, 没有谁在乎他到底想说什么。   **   天衢阁主是相貌清雅的少年。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他是少年的形貌。   帝都这些年时兴宽袍广袖,贵公子们都爱穿一身半旧的长衫,不戴发冠披散青丝, 造作出一副慵懒倦漠的姿态——而他们所模仿的,正是天衢阁主。   天衢阁主已经活了很多年了,崇嘉上皇还未登基的时候他就是这幅模样,羽衣之乱时他还是这般模样,而到了如今元武八年,他也还是没有一点点的变化。   平日里他并不主持宗门事物,天衢的长老十几年都未必能有机会见他一眼。他也不耽于修行,帝都这样嘈杂浮躁的地方,充斥着污秽之气,很难找到纯净的灵气可供修炼,于是他也就坦然的惫懒了起来,每日只听曲、作画、下棋,好像他真是一位生长于富贵乡的公卿。   来客轻盈落在庭院中央,徒步穿过架在莲塘之上的独木桥,在水榭的轻纱后,见到了天衢阁的阁主。她深吸口气,庄重下拜,而少年并未理会,好似没有看见她的到来似的,只专注的倚在红裙侍女的怀中,听一旁梳着螺髻的乐伎清唱着一支《采莲曲》。   “阁主。”访客再度朝他一拜,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刻意在乐声最是宛转的时候拔高了嗓音唤道。   纱帐内的少年抬起一只白皙的胳膊,梳着螺髻的乐伎立时停止了歌唱,红杉侍女搀着他坐起,又细心的为他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乐长老。”阁主含笑的嗓音从帐内响起。   被称为“长老”的白衣女子眉目冷淡如霜雪,“云梦宫及浏水仙盟、唳山的弟子,都没能拦住聆璇上人,他已从樾姑城顺利脱困,目前暂不知他身在何处。”   “你之前传来的消息不是说,云梦宫的绿卮夫人都亲自出手了么?堂堂云梦宫主,也没能拦住聆璇?”   乐长老冷哼了一声。   “唉——”阁主夸张的叹气,“都是废物,神魔之战终结七千年后,这个世界可是越发的无趣了。”   “阁主想要搅乱这天下,何必自困于此一隅之地?”乐长老半点也不客气的讥讽:“您若是与那南边的云梦宫主联手,何愁不能对付聆璇?”   天衢阁主笑了起来,音色很清脆,就像是莲塘中锦鲤跃起又落下时溅起的水花响,“乐长老,我听说你的儿子死了。”   “嗯,死了。”乐长老平静的回答。   “如我没有记错,他是浮柔剑宗的新任掌门吧。五百年前云墟死后他才即位的,是个有天分的好苗子,只可惜命途不顺了些。乐长老,虽说那孩子年少时就被云墟从你身边讨走了,可他怎么都是你生下来的骨血,他死了,你当真半点也不难过?”   乐长老没有说话,并非是悲伤过度无语凝噎,纯粹是觉得阁主这句问话太过无聊,她不屑回答。   “狠心的女人。”阁主软软的枕在红衣侍女胸口,斜睨着帐外的白衣长老感慨,“不过咱们天衢阁中,谁人不狠心呢?”   天衢阁弟子最擅长根据天上的星象、云气或是烈火中的龟甲来推算世间万物的命数,但或许是因为命运在他们眼中展露得过于直白,久而久之,他们便会成为冷心冷情的样子,只将人世百态,看作是一幕早已泄露了结局的大戏。   “你不在意你的儿子,甚至从没想过去救他,无非是因为那个叫乐和的孩子在你心中半点也不重要。我不在意聆璇的下落,因为他去了哪里都对我并不重要。”   “不重要?”乐长老扬起纤细修长的眉,“没有聆璇,谁来替你打开罹都大门?”   “就算没有聆璇,魔域的大门也未必就打开不了。”天衢阁主懒散却又总能精准的洞察人心,“天底下贪婪的人那么多,贪婪会驱使着人去思考,去找寻新的出路。聆璇能够按照我们的设想行事那固然是好,聆璇就算是脱离了我们的计划,那也不值得你我烦忧,船到桥头自然直,急着进入罹都的人多了去,你可别小看他们的才智。”   乐长老缄默须臾,“你说的有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费点心思去掐算一下聆璇的下落比较好。否则小心哪天你一梦醒来,枕边横着白霜剑——你不会觉得上古时的聆璇君是什么以德报怨的谦谦君子吧。”   天衢阁主扶着红衣侍女圆润的肩头坐起,若有所思的凝望着眼前碧塘与青天,也不知有没有将将乐长老的话听进去。   “对了,那小皇帝来找过我。”乐长老放柔了音调,又补充了这样一句话。   “小、皇、帝?”茜纱被侍女的酥手挑开,露出天衢阁主那张满是疑惑的脸。   “你忘了么?崇嘉上皇在杀死了太阴宫的太祝之后不久就退位了,现在的皇帝是个十六七岁的小男孩。”   “哦。”天衢阁主木然的应了一声,“他来找你做什么?”   “鬼蛛娘屠了勾吴国的都城,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不在凡人中引起恐慌?小皇帝来问我应当如何是好。”   “你怎么答的?”   乐长老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在咱们眼中看来,一城的百姓并不算重要,死了便死了,但那小皇帝却受不住这刺激,我见到他的时候,总觉得他有些不大对劲。”   天衢阁主抚摸着袖中常用于卜算的法器,沉吟片刻之后冷淡的摆了摆手,“一个无趣孩童,没必要放在心上。你若是有空闲,还是替我盯紧崇嘉那个女人比较好。”   乐长老并不赞同,然而一番欲言又止之后,终究还是转身走了。   庭院中侍奉在各个角落的侍婢都上前过来送她,这些女子无一不是穿着薄纱裁成的裙裳,夕阳下玉色肌肤若隐若现,一举一动皆暗含挑逗的意味。   修仙之人虽不一定要讲究禁欲忘情,可纵情声色终究有损修行。因此每次乐长老在见到这些妖娆的女子时,心中多少都有些不悦。   但这份不悦并没有表露在面上,因为她很清楚,眼前这一个个看似灵秀的女子,实际上根本就听不懂她的话语,她们的脸上永远只有固定好了的表情,以及——   她们有的,是同一张脸。   **   没有人知道聆璇眼下在哪里,哪怕是天衢阁的阁主也无法根据星象算出他的具体方位。   但实际上聆璇并没有刻意的躲藏,从定飖湖底离开之后,他便带着阿箬去了海市。   所谓的海市设立在东海之上一座小岛,此岛据说乃是上古之时某神兽的背甲,神兽被杀死之后这幅空壳被抛在东海,时间久了,便化作了岛屿。   海市是仙门众人交换法器、灵草、符咒与情报的地方,混迹在这里都不是修士便是妖魔。   聆璇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听了阿箬的意见。阿箬说她能救聆璇,这话的意思是说,她能让聆璇明白他是为什么而活着。聆璇其实并不十分相信她有这样的本事,但反正他也没有什么不得不做的急事,索性也就跟着阿箬四处走了。   他问阿箬他该做什么,阿箬当即便反问了他一句话——   “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要算计你么?”   聆璇自从醒过来之后便一直不得安宁,不知有多少人都想着通过他来进入罹都寻宝。目前可以确信,有人故意散播了他醒来的消息,并且让天下几乎所有的修士都知道了一件事情——他失去了眼睛,并且正在寻找自己的眼睛。   阿箬已经将他的眼睛还给了他,但这事不能就这么简单的算了。她想,至少得找出幕后推手,否则将来只怕还是会有数不尽的麻烦。海市是最适合打听情报的地方。 第65章 被骗   海市中的每一样东西对阿箬来说都十分新奇。这里毕竟是修士交换灵宝的场所, 集市里买的不是瓜果蔬菜,而是一样样闪烁着华光的法器又或者是奇形怪状的灵宠。阿箬见到了会自己飞行的茶壶、看似巴掌大小却内里藏着乾坤的钱袋、能够自己酿酒的坛子。她很想在路过一些奇怪东西的时候停下来好好的打量一番,不过她还得装作是个修士的模样, 于是只能努力的目不斜视。   海市是不允许凡人入内的——确切说来倒也不是不允许,而是就算没有谁明令禁止凡人踏足这里,凡人也根本寻不到海市来。阿箬披着公孙无羁与她道别前赠她的霓裳,衣衫上附着的灵力能勉强让其余修士误以为她是个出入某宗门的练气弟子。   而聆璇居然也对海市不熟悉, 这让阿箬多少有些意外。他在来到海市之后便收敛了威压, 也学着阿箬的模样,装作是某某门派的低阶弟子。两人一同走在熙熙攘攘的路中央,时不时会被某贩卖灵禽店铺里突如其来的鸟鸣吓得倒吸凉气, 或者是用余光匆匆瞟一眼身边的新奇玩意, 然后板起面孔, 装作不那么好奇。   “我是凡人,没见过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也就罢了,怎么你也好似是那头一回进城的乡下人一般, 瞧什么都新鲜。”   “七千年前可没有如今这许许多多的新奇玩意。”聆璇告诉她,“就算有, 那时候也不存在这样的集市。”   说话间的时候聆璇用储物袋中的灵石顺手买下了一支据说附有宁神咒的发钗——这一路上他已经顺手买下了许多东西了, 多是出于好奇,有时候是好奇货物本身, 有时候则是好奇这种以灵石换法器的交易方式。   “那时候没有集市,你们……”   “直接靠抢的。”聆璇说, 说完后还认真的解释:“毕竟除了少数修士,大部分的都做不到既精通炼器又善于画符,同时还能种灵草、养灵兽之类的。”   “那你们为何不选择以物易物?据树上所载,凡人在没有货币的时候, 便是靠着这样的方式来换取日常所需。”   “可能,是嫌麻烦吧。”聆璇费神的琢磨了一阵子,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不过,”他又说:“杀人越货虽然方便,但修士终究还是学起了凡人那一套,这海市,与你们樾姑城的东西市并没有多少分别。”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樾姑城整座城池的百姓都已经死了,他和阿箬见到的,实际上是受鬼蛛娘操控的死人。聆璇不懂得什么是难过,可他猜阿箬或许会伤心,于是他扭转了话题,一边不动声色的施下咒术防止身旁走过的行人听清楚他们的对方,一边对阿箬说:“其实凡人对修士的影响还不至于此。”   “还有哪里?”   “我说不上来——”聆璇沉吟,“我只知道,七千年前修士的穿着打扮不是现在这幅样子。”   阿箬禁不住笑了出来。   的确,修仙者们自认为比凡人要高贵,将大地上的芸芸众生视作尘芥蝼蚁,可他们却又被凡人所包围,怎么也没法摆脱凡人所带给他们的影响。   就譬如说服饰。凡人们总想象仙人们宽袍广袖,因为凡人的平民一来织布不易、二来为了下地干活方便,所以大多身着短打,这些穿着粗布短打的凡人在想象高贵的仙人时,总觉得他们的衣裳应当是有着宽大的袖摆、拖曳这数丈的裙尾——反正仙人们又不必担心清洗的问题。凡人们在几千年前给衣衫染色的技艺还不够高明,没法在一方素色的布匹上染出绚丽的色彩,于是他们便想象仙人的霓裳上应有浓重的颜色,譬如朱红、深紫之类。后来凡人渐渐又了多种途径给衣料染色,然而出于种种审美风潮的影响,近几百年来他们又嫌弃大红大绿俗气,抬头看天上的白云,觉得素色才是最有仙气的,于是寺庙的神像、画中的仙人,一个个的又换上了一身白衣。   修士不必理会凡人的喜恶,然而不少的修士在拜师之前都是凡人。又及他们的宗门哪怕是在深山老林之后,可下山之后,总会发现有一片凡人的村庄围绕着他们的宗门。要想不被凡人影响,谈何容易。   就连发钗——阿箬盯着聆璇不久前随手买来的金凤钗,凤钗被他拿在手中把玩,在日光下折射熠熠光辉。阿箬认得出这钗子的造型都是仿照凡人宫闱时兴样式打造的。   “你很喜欢吗?”聆璇对旁人的视线向来敏锐,几乎是马上就注意到了阿箬的视线。   “唔……”喜欢自然是喜欢的,阿箬作为一个少年时期生活在王宫之中的女性,每日里见惯了奢华,对精巧华丽的物件有着自小养成的喜爱。但她现在关注的重点并不是这支凤钗本身——   然而她还诶来得及解释,聆璇便抬手将凤钗插到了她的发髻上。   “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他向来都是这样大方,也向来都是这样坦坦荡荡。他对她好不怀目的,也完全没有想过可能会引起的误会。   阿箬别过头去,用力的深呼吸。   “如果找到了那个想要害我的人,接下来我又要做什么呢?”她镇定下来的时候聆璇已经自顾自的换了话题。   “什么?”阿箬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你劝我来海市寻找要害我的人,说是如果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活着,为自己挑选一个复仇的目标,至少就不会太无聊。可是,如果我们找到了那人呢?找到了那人之后我们该怎么做?”   “你有线索了么?”   “……没有。”   “没有线索你问我这个做什么?”阿箬理直气壮的反问。   “但我觉得,”聆璇被阿箬问得语塞,他仿佛忘了二人之间巨大的实力差距,回答时居然有些窘迫:“我们很快就能找到答案。”   “很快是多快?”   “少则几个月,多则几百年吧。”聆璇一本正经的回答。   对于聆璇这样一个活了近万年的老东西来说,几个月或是几百年的确区别不大。   阿箬叹气,“我们凡人有句话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几个月也好,几百年也罢,都是由你所度过的每一个时辰所累积的。你活得比凡人要长,就譬如站在高处的人,自然而然能看得很远。可远足者首先要关注的是脚下的路,否则你当心——当心你看着远方的时候,被脚边的坑给绊倒。”   阿箬这句随口说的话竟成了谶语,不久后他们竟真的碰上了绊子。   来海市的目的是为了打听情报,但情报该如何打听,这是个问题。阿箬与聆璇对这海市都不熟悉,不熟悉的后果就是短短几天时间里,他们被骗去了身上所有的灵石。   灵石这种东西类似于阿箬认知中的钱币,这些石块大多开采于蕴含着灵力的山脉,被采掘出来后也没有哪个修士会去费心将其打磨成的圆形方孔的规整形状,交换物件时也不看灵石的大小,而是根据灵石中的灵力来判断其价值。   聆璇生活的那个年代,修士之间还不兴用灵石来做交易媒介,所以他身上当然没有这种东西。阿箬手里的灵石,还是在定飖湖与公孙无羁道别的时候,她所赠送的。   那日她将眼睛还给了聆璇,聆璇重新从定飖湖底出来的时候,无人敢阻拦。   鬼蛛娘被云梦宫众人打败之后逃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包括绿卮夫人在内的一众修士见聆璇找回了眼睛,猜他修养个一段时间估计也就能回归昔年的实力。到时候别说为他们打开罹都大门,不随手杀了他们就算聆璇脾气好——想明白这点后他们也就灰溜溜的散去。   风九烟不见踪影,连带那夜在樾姑城郊袭击过他的双生兄妹也一起不见了。也不知是风九烟杀了那对兄妹逃了,还是那对兄妹绑走了风九烟去换赏金了。不过聆璇说风九烟不会轻易死去,也没那么容易就被两个修士抓走,阿箬便也松了口气,不再费心去找他的下落。   聆璇带着阿箬离开的时候,只和浮柔岛的修士们认认真真的到了别。他虽然是不在意什么师徒之情,也很少会有情绪上的波动,甚少讨厌人也甚少喜欢人,但在见过云梦宫的绿卮夫人后,他还是无端的对浮柔岛上乖巧的徒孙们萌生了些许怜爱,虽然不打算再回浮柔岛,却也还是找到了在清点弟子人数的公孙无羁,告诉她,他们要走了,叫她好好保重,顺便叮嘱她乐和死后浮柔岛上基本就没有拿得出手的修士,让她不要随便向绿卮夫人挑衅。   公孙无羁听说聆璇要走的时候明显是想要挽留的,但是她也清楚,她既没有资格也没有实力去挽留聆璇,因此她最终只是将一只存放了灵石、应急丹药与法器的储物袋交给了阿箬,然后告诉她,如果想要打听情报,去海市是最好的。 第66章 她好像看见了她的弟弟……   阿箬和聆璇来到海市的第七天, 储物袋里的灵石一块不剩。   其中有部分是聆璇大手大脚浪费的,沉睡了七千年才醒来的老头子看什么都稀奇,稀奇的东西都想买回来好好研究一番, 另外一部分则是被骗走的。海市中修士们交易的不仅仅是法器、符咒、灵草灵兽,还有各式各样的情报。情报贩子们往往藏在阴暗的角落,熟悉门道的人才能找到他们。   阿箬和聆璇在这短短七天的时间里见到了起码十个自称是“万事通”的修士,花大价钱从他们口中打听到了一堆不知真假的“仙门辛秘”:什么某某掌门竟与徒弟私通啦、某某掌门的道侣实际上是妖精哪、什么某某宗派的首徒居然和师娘勾结妄图谋取掌门之位啦。   这些都不是阿箬想要知道的, 她想知道的是——是谁将聆璇从定飖湖底醒过来的消息传开的、又是谁将一大批修士引到了樾姑城。   而这些问题, “万事通们”一个都没回答上来,拿了灵石胡诌一通便溜之大吉。   阿箬追不上这些修士,聆璇也不去追, 他往往是蹲在一旁看热闹, 骗子跑了他只是笑, 就好像被骗走的钱和他没关系一样。   不过他本就没把身外之物放在心上,到了第七天山穷水尽的时候,他贴心的安危一脸忧愁的阿箬:“慌什么, 你要是那么喜欢那些叫做‘灵石’的东西的话,我帮你抢些过来好了。”   “别别别……”阿箬虽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良善之辈, 但要她做强盗她还是不愿意的, “我去翻翻公孙道长给我们的储物袋中有什么可以变卖的。”   “姑娘如果想要打听什么秘闻,为何不来找我?”一道声音冷不丁的响起在阿箬身畔。   聆璇设下了隔音的法阵, 可是他却听见了阿箬之前都说了什么,并主动过来毛遂自荐。这下就连聆璇都感到了惊异, 朝着这人望了过去。   阿箬看见的是一个身着古怪黑袍的男子,面颊一张古朴的青铜面具所遮挡,面具的造型诡异,像是一只腾飞的鸟, 眼部的位置镶嵌着剔透的晶石。   这是闻雨来。   阿箬只在短暂的错愕后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虽然戴了面具裹了宽袍,可闻雨来的身形及说话的声音阿箬绝不会忘记。不少修士都能掌握各式各样的幻术,如果他不想让阿箬他完全可以将自己变成另一幅模样,可他偏不,他偏要敷衍的将面具一戴、长袍一披便大摇大摆的来见阿箬,好像阿箬这个凡人没有灵力也没有眼力似的,发现不出他就是那个在樾姑城郊差点杀了她的人。   阿箬后退了半步,攥住了聆璇的衣袖。   闻雨来那个使用重剑的双生妹妹在不在这附近她不知道,但她相信就算是这对兄妹一起上也不会是聆璇的对手。   “窥天镜。”阿箬听见聆璇轻轻说了一个她并不懂的词。   “什么?”她小声问道。   聆璇握住了她的手,目光并非落在闻雨来身上,而是紧盯着他面具上的镶嵌的晶石,“窥天镜居然流落到了你这样一个不过结丹的修士手中。”   “这并非完整的窥天镜,而只是窥天镜的两块碎片而已。”面具下的闻雨来彬彬有礼的答道:“可即便是窥天镜的碎片,也足够我找到聆璇上人您。我猜上人从沉眠中醒后,面对着这七千年时过境迁的新天地,心中或许正无所适从。我可以为您解惑,一切疑惑都可以。”   *   聆璇牵着阿箬跟随闻雨来一同进入了海市中的一栋小楼。   乍一眼看起来,这就是个贩卖陈旧法器的店铺,所有破损的、亟待更换的法器都堆积在这里,店内充斥着萧索的以为,明明四周打扫得很干净,却似乎总有灰尘漂浮在半空中。   她见到了望春汐,这个女子有着二十余岁的面容,神情却很天真,不拿重剑的时候安静乖巧,坐在角落里拨弄着一串锈蚀的铃铛,在叮当脆响中露出沉醉的笑。她不理人,甚至当闻雨来走上前去将一盘点心搁在她手边的时候她也不理。   “阿汐的智力的等同于一个孩子。”闻雨来注意到阿箬在看着自己的妹妹,于是平淡的给出了解释。他将脸上的面具摘下,露出那一张儒雅秀气的面容,“聆璇上人想要知道什么,戴着这张面具就可以了。窥天镜这种上古法器的效力,您应当比我了解。通过这张面具上镶嵌着的镜片,你可以见到你想要的答案,无论你问什么。”   聆璇却没有伸手去接,屋内燃烧着能够祛邪的香料,但即便是那股清甜的味道,都掩盖不了一丝妖气。   曾经有一只妖精在这里停留过,是风九烟么?这世上的妖精千千万万,然而聆璇首先想到的却还是风九烟。   “你见过妖王么?”他想问什么一般直接就问,很少会拖沓扭捏。   “见过。”闻雨来答得爽快,眼睛直视着聆璇,眸中是没有丝毫阴霾的坦然。   “他来找你做什么?”   “我是个生意人,在海市待了几百年,只为了牟取微薄利益。您是我的客人,妖王陛下亦是,我将你们想要的给你们,而作为交换你们予我我想要的。”   “他找你做了什么交易?”   “妖王想要上人您身边的这位姑娘,于是我教给了他一个法子。”闻雨来大大方方的说:“我知道您取回了您的眼睛,这天下所有的生灵在您的面前都成了没有秘密的透明人,我瞒不过您。千万年前,您的眼睛可是能与窥天镜及‘九问’相提并论的宝贝,‘九问’能通晓过去预知未来、窥天镜使人能够洞察九州每一寸土地,而您的眼睛,则是能够看见人心的‘欲望’。我说的对么?我在这海市三百年,三百年来多少珍宝从我眼前如流水来去,可那些都是俗物,有什么能比得上您本人呢?”   “不对,”阿箬却忽然打断了闻雨来的装腔作势,“上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显然还不像现在这般有见识。”   那时候闻雨来见到了聆璇的白霜剑,只将白霜当做是至宝。可白霜实际上是聆璇的一部分——聆璇的本体是白玉雕像,而当年工匠们雕刻荒神神像时,不单单将荒神想象成了男人,更是给这个男人顺便雕出了一柄宝剑。   聆璇化形之后,将玉雕上的剑拆下来成了自己兵器。这兵器原本和他一样没有名字,只因是由白玉打造,通体雪白,所以才被叫做白霜。   上古之时关于白霜剑的来历有不少的猜测,有人说是某位尊神赠与,也有人说,聆璇的徒弟云墟善于铸剑,白霜剑是他毕生的精血。   若是不知道聆璇的真身,也就无法知道白霜剑是从哪里来的。樾姑城外闻雨来在见到白霜的时候,动过夺宝的心思,但如果那时的闻雨来知道聆璇的本体是玉雕,他就不该对作为聆璇身躯一部分的白霜剑有邪念。   阿箬将这一点指出,而闻雨来也坦然承认,“这些都是妖王陛下说与我的。他将这些告诉我,是为了让我明白,聆璇上人您,是多么可怕的对手。”   “你要帮着他来对付我?”聆璇问。   “怎敢。”闻雨来朝他一欠身,“只是收人钱财,就需替人办事。妖王陛下想要您身边的姑娘,而他又给了我足够的好处,我自然要帮他——将这些告诉您是因为本质上我与您并无仇怨,陛下他也并未给我封口的费用。当然,如果您想要保住这位姑娘,只要您开价,我也可以为您出谋划策。”   阿箬在心里骂了一声:奸商。   而聆璇还是面无表情。身无分文的聆璇上人大概是真的已经做好了赖账或抢劫的准备。   闻雨来好像是猜到了聆璇的心思,说:“在下的确贪财,但这一次——”他的神态稍稍郑重了些许,“我想要的并不是寻常的财物,而是聆璇上人您的一个承诺。”   “你也想要去罹都?”聆璇简直是烦不胜烦。   “不不不,”闻雨来连忙解释,“我只是想要救我的妹妹。”   “我不会医人。”聆璇一口回绝,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一旁痴痴傻傻的望春汐。   “您有办法。”闻雨来却这样笃定的回答,“就算您现在救不了她,将来也一定可以帮到她。”   在聆璇疑惑的目光中他苦笑,“我的妹妹,是在同我一块寻找窥天镜的路上变成现在这幅样子的。”提及妹妹的时候,他嗓音温柔至极,就好像将人名咬重些许,都会惊扰了她,“她从前很聪明的,哪像这般傻傻呆呆。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让她恢复到过去的样子。像我这种散修,常年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结识的仇家一大堆,要想要得到什么机缘也非得付出千百倍的艰辛不可。我的修为不如她,注定会死在她前头,不趁着我还活着的时候治好她,我死了她一个人在这世上要怎样才能活下去?所以我敢于和妖王做生意,也敢于站在您的面前同您谈条件,我不是生来胆子大,我只是为了让我的妹妹能够好好的活下去。”   聆璇侧头瞥了眼望春汐,眼中并无多少波动,他没有兄弟姊妹,也无法理解闻雨来的这种心情。倒是阿箬在这时不禁出神,她想起了她的弟弟,在她记忆中弟弟永远都是那个矮小的孩子,被人从她身边买走的时候,一边哭一边回头看她。   “好,如果我能救你的妹妹,那我可以救她。”聆璇开口:“我答应了你这个条件,那么你就该为我做事情。”   “自然。”闻雨来颔首,谦卑的垂下眼眸,“有了您这个承诺,我就放心了。不过——你想要我为您做什么事情呢?”   聆璇一愣。   “我想要你告诉我,那个将各个门派修士引来樾姑城的人是谁……”聆璇的语速越来越慢,他意识到了闻雨来在这里给他下了一个圈套,“但我也想知道,风九烟从你这里讨到了什么计策。”   “一个承诺,只能换我帮您做一件事情。”闻雨来眸中的温柔消散,他又变作了狡猾奸诈的模样。   下一瞬,白霜剑被聆璇召唤,架在了闻雨来的脖子上。   “有话好说,”商人的市侩与精明又堆在了闻雨来的脸上,“窥天镜的碎片可是认了我为主人的,您若是想要硬来只怕不成。我这人向来讲究和气,您想要的我都会给您,何必动粗呢?要是打斗时候不小心摔了这面镜子……您不会可惜么?”这是威胁了。   低头玩着锈蚀风铃的望春汐则是看见兄长有危险,第一时间发出了一声低吼,如同一只野兽一般就要对着聆璇扑来。   “慢着。”阿箬在这时将手按在了聆璇的胳膊上。   她环顾着这间摆满了陈旧法器的屋子,虽然以她凡人的眼力根本看不出这屋子里有没有藏什么陷阱,但小心谨慎总不会错的。   闻雨来方才说的那些话,简直就像是故意在惹聆璇对他出手似的。如果他真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在少年之时就与妹妹四处流浪,那么他应当不至于天真到认为世上所有人都可以好好讲道理。协商是建立在双方实力对等的基础上的,闻雨来既然不是聆璇的对手,凭什么和聆璇谈条件,他就不怕聆璇直接抢了他的面具,再顺手抓住他的妹妹么?   “你想挑拨我与聆璇上人。”她反应了过来。   她的确不会法术,在紧急情况下只能被动的接受保护或者沦为猎物,可是她的头脑并不属于修士,尤其是在宫闱生活久了,见惯了阴谋诡计,闻雨来的挑拨离间,在她眼里实在是有些幼稚。   聆璇来找他的目的原本是查明白想要害他的人是谁,这时闻雨来却又告诉他,风九烟要对阿箬下手。这时候就看聆璇是优先解决自己的事情,还是先管阿箬的安危。   人人都有自私之心,聆璇就算是先考虑自己也无可厚非。但万一,阿箬是那等无理取闹自私自利的女子呢?万一,阿箬喜欢上了他呢?   这世上大部分的人,在动心之后总会想象自己在对方心中是特殊的,特殊到可以让那个人不顾自身的性命。   俗世中人多喜爱看那些描述男女之情的故事,故事中总有那么一对情侣愿意为情而生生死死。故事中君王愿意为了红颜弃江山于不顾、有公子王孙愿为美人一笑而一掷千金。在不少人眼中看来:爱情与亲情、友情不同,它不是涓涓细流,不是平淡如水,它炽烈而癫狂,不能战胜理智的感情便不配被称之为爱。   阿箬说到底也是凡俗女子,若她对聆璇动心,她便也会奢求聆璇肯为她抛却理智,事事只以她为首位——她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也不会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可她如果真的对聆璇动了心,又是那等小心眼的女子,难保她不会因他一时的“自私”而与她有嫌隙。   或许这嫌隙在他们的关系中微不足道,可冬天冰面开裂往往是始于一个小小的缝隙。   “姑娘,太过聪明有时不是好事。”闻雨来盯着她,似笑非笑。   聆璇茫然的沉思着挑拨离间的意义。   气氛短暂的僵持,片刻后是阿箬主动伸手,将闻雨来手中的上古神器拿到了手中,动作随意的就好像他们交接是一块石头。   出于种种复杂的心态影响,她首先做出了选择。   “要怎样用它?”青铜面具沉甸甸的,面具上雕镂的花纹古老质朴,让阿箬想起过去曾在书中看到过的上古画卷,古时的巫者脸上常常戴着这样的面具,为的是震慑祭坛下方跪拜的黎民。   “这面具上的只是窥天镜的碎片,能够被使用的次数有限。我与我的妹妹因为种种缘故已经使用过它四次了,最近一次是用来在海市上找到您。现在它还剩最后一次使用机会,若您不信的话,可以用探查镜中所剩的灵气。这最后一次的机会可要好好把握,用过这一次后,窥天镜大约也就碎了。”   阿箬微微蹙眉,总觉得闻雨来是在暗示她用这只面具去窥探别的秘密。   “将面具戴在脸上,然后,心中告诉它,你要看到什么。”他说。   面具覆盖上来的时候,阿箬下意识闭眼。失去光明的那一刻她本能的心慌,闻雨来的声音变得缥缈,就好像是隔着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视线透过面具眼部镶嵌着的晶石状“镜片”,她看见的不再是这座光线昏沉的杂货铺。她就好像是一只鹰隼,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万里山河。   我想要知道是谁要害聆璇,我想要知道……她不停的在心里默念。   接着她视线中出现了喧嚣的市集、看见了灿若星河的灯火,天尽头华美的宫阙如山峦一般拔地而起,她用力的眨眼,无意识的向前伸手。   这里是哪里,好熟悉。   窥天镜的视角还在不停的向前,她无可控制的往这座城池的深处扑去,快了,她很快就要得到她想要的那个答案了。   终于一个少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少年身形高挑,又因身上华贵的长袍而愈加的气度不凡,阿箬却在看清楚他的面容时 ,因失态而险些摘下脸上的面具。   弟弟,通过窥天镜,她好像看见了她的弟弟。 第67章 弟弟   窥天镜中所见到的这个人, 有着让阿箬熟悉的面容,如果这不是什么幻术的话,那么这人应当就是她的弟弟。   阿箬是在十岁那年与自己的亲生弟弟失散的, 如今她十九岁,她的同母弟弟这年应当是十六,十六岁少年的五官其实与七岁有了极大的不同,她不该仅凭着一张脸就认定镜中所见到的这人就是她弟弟。何况她弟弟的面容与她并不相似, 姊弟二人一个肖母一个类父, 阿箬的弟弟自小清秀宛如女子,加之他生性喜静的缘故,常被认作女孩, 而阿箬身为货真价实的女子, 眉宇间反倒比起弟弟更多了坚毅与英丽, 少年时代她被养在凌夫人膝前,夫人常笑说阿箬生的一张端庄大气的脸,日后只怕要做贵人。   镜中所见到的那个少年就凭长相而言, 并不像是阿箬的手足。   如果阿箬不是在几年前见过弟弟一眼,她或许不会将这人当做是自己的弟弟, 而是只会将他看作是一个有着她幼弟影子的陌生人罢了。   是的, 阿箬其实早在几年前就见过自己的弟弟,这点就连湛阳都不知道。所有人都以为阿箬和自己的同胞手足在十岁那年失散之后就再未碰面。但阿箬其实在三年前的上洛, 见到了自己的弟弟。   阿箬的弟弟名叫阿梧。乡下人起名不讲究,阿箬出生那年庭院后头原本半枯的箬竹在一场春雨之后回绿, 于是父母便管她叫阿箬。三年后她弟弟出世,母亲自卧房的窗口往外看,第一眼便见到了窗外的梧桐树,于是又随口给这个儿子起名叫“梧”。   后来村子里有读过几句书的老人夸他们一家孩子的名气得好, 说凤凰以竹实为食、见梧桐而栖息,他们姊弟二人的名都与这神鸟扯上了关系,将来必有一番造化。阿箬的母亲听后十分欢喜,大造化什么的虽不敢想,但却领着他们姊弟二人专程去拜了拜庙中以凤凰为坐骑的金母,希望凤凰能保佑他们姊弟二人平安长成。   却没想到若干年后,名为“阿梧”的孩子,竟然真的成了贵人。   三年前阿箬十六岁,随湛阳一同入京。诸侯定期进京朝拜天子是从圣武帝时便定下的规矩,只是七千年过去,圣武帝的血裔纵然有着诸神庇佑,也终究是一代不如一代,气运逐渐消减,所治理的天下也不复安定清明,到了当今天子元武帝登基的时候,九州诸侯已有大半抛却了对天子的恭敬,别说什么进京朝见,能按时将贡赋上交京城就算不错了。   勾吴国是位于东南边陲的小国,但即便是这样的小国,都甚少愿意老老实实进京。勾吴老国主只在某年将自己的女儿湛阳送到过京城,那一次是为了替湛阳讨国储的尊号。   阿箬那时已是湛阳的贴身女婢,自然是跟随着湛阳一同去往了上洛。   在上洛阿箬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是天家富贵,什么是帝都繁华。上洛城的皇亲贵胄很多,有不少就连湛阳都认不全。宫中召开大宴的时候,阿箬被眼前清一色的华服珠翠迷了眼,人群中却忽然有一张脸吸引了她的视线。   仿佛是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她在盛宴的灯火中与一个年轻的少年对上了视线,然后不知怎的,竟无法将目光挪开。   少年的脸让她感觉无端的熟悉。并且少年似乎也是认识她的,否则他眼中怎会有那样浓郁的眷恋。湛阳以为她是贪看京都贵公子的好容颜,用手肘轻轻撞了她一下,阿箬匆忙收回目光,再抬眼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他好像是故意躲着阿箬似的,从错愕中恢复了神智,便匆忙闪身将自己没入了人群。   这时阿箬才猛地想起,她之所以对那张脸感到熟悉,是因为那个少年像极了她早年失散的弟弟,而她的弟弟如果还活着,也确实该是少年那么大的年纪。   阿箬记得弟弟被买走的时候,那位身着绫罗的买主操着一口京畿的口音。阿箬服侍在湛阳身边后无时无刻不尽心尽力,就是想着有朝一日湛阳封王,可以让她做个女官,好有机会能去上洛寻亲。但上洛城中住着数十万的居民,要想找到一个人就好比是在大海里捞针。她以为她得耗费许多年的光阴方能得偿所愿,却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她竟然如此轻易便与失散的手足重逢。   但她不明白,阿梧为什么在与她匆匆见上一面后又匆匆逃离,以及他究竟是以怎样的身份,留在这京都。   那时阿箬听说京中贵妇人以蓄养貌美少年为风潮,她怕自己的弟弟也是做了哪位夫人的娈宠,于是不敢声张,只悄悄的打听消息。   湛阳在上洛待了差不多有两个月,那两个月的时间里,阿箬一无所获。   直到她离开上洛的时候,乘车马驶出帝都,在登车之前她看见前来围观翁主仪仗的百姓之中,赫然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一刻她几乎想要跳下车去拥抱他,然而车轮转动,载着她离开了这座天底下最繁华的城池,她拼命回头,看见那少年抬手朝她轻轻挥了挥。   后来她收到了一封信,信笺的落款是阿梧,阿梧在信上说,他在帝都过得很好,被大户人家所收养,希望她不要挂念,多加保重,他还说他现在不适合见她,但总有一天他会主动过来找她。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隽秀刚劲、信上的每一个句子都遣词风雅,如果这是阿梧亲笔写的信,那么就说明他的情况确如信中所说的那样好,不仅过得富贵,甚至还读了不少的书。   阿箬对弟弟的担忧之心,就这样放下了。之后三年,她没有再得到任何与阿梧有关的消息,如果不是那封署着“阿梧”之名的素绢还在,她简直就要怀疑自己是在帝都做了个姊弟重逢的幻梦。   但偶尔她也会想,要是能够再见阿梧一眼就好了。湛阳与阿梧年岁相仿,她对湛阳好,是因为将湛阳当做了自己的弟弟,可湛阳毕竟不是阿梧,每当她看着湛阳欢笑嬉戏的样子,就会忍不住想,要是能再见到阿梧该多好。   再后来她遇到了聆璇,聆璇答应可以给她一个承诺,帮她做一件事情。   可她却不知道该让聆璇帮她做什么。去见阿梧么?可是……每当这个念头浮现的时候,她就会想起阿梧信上的那句,总有一天他会主动来与她团聚。   既然这样,那便暂时不见了吧。她想。   *   可是,透过窥天镜,她却又一次见到了三年前在帝都瞥见的少年,她的弟弟阿梧。   相较于三年之前,他的个子拔高了不少,眉目舒朗,气韵不凡,如果不是三年前阿箬曾经见过他,她几乎就不敢相信这就是她的亲弟弟,是那个和她一起从乡下走出来的阿梧。   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见到阿梧,只能暂时压抑住内心的惊诧继续看。   在阿梧身边,站着一个白衣乌发的女人。   阿箬之前和聆璇讨论过凡人喜好对修士的影响,说起现在修士人人一身素白,还觉得十分可笑。然而不得不承认,有些人一身白是在哭丧戴孝,有些人则是生来适合着白。   女子有着一张好似对万事万物都不上心的脸,这种不上心不同于聆璇的散漫慵懒,而是一种好似看腻了世间纷繁的倦漠,无论是那淡色的双眉还是那半垂的眼眸,皆透着槁木死灰一般的衰颓之气。   她理应穿一身简单到极致的白衣,因为世上一切的颜色落在她身上都是沉重的累赘。也正因为这一身素白,让她有了出尘绝世的冷冽,就好似北国荒原上封冻千年的寒冰,阿箬只是远远的看着,都觉得寒冷。   这女子必不是凡人。直觉告诉阿箬。   紧接着她看见阿梧抄起了桌上的一只瓷瓶,对着这女人的脑袋就砸了过去。   窥天镜只能看,不能听。阿箬不知道她的弟弟究竟和这个女人都说了些什么,只看得出他们是在争执。阿梧情绪激动的指着女人像是在破口大骂,而那女人就好似石头,只偶尔才张口给一两句回应。   正是这一两句回应激怒了阿梧,使他做出了抄起瓷瓶动粗的举动。   阿箬的心悬了起来,这女子既然是修士的话,那么想来可以轻松化解这一击,说不定还会杀了阿梧。   但女子动都没有动一下,瓷瓶碎在了她的额头,殷红的血顺着她的眉宇落下,如雪地开出红梅。   阿箬虽未能亲临现场,但仍旧被这样一幕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时房间里却又出现了两个人,他们是忽然来到这里的,不是从那扇门走过来,而是如同一颗被抛入水中的石子一般,在阿箬一眨眼的时间里,就站在了女子面前。   是一男一女,年纪看起来只比阿梧大上几岁的少年人如同猫儿一般倚在身旁红群女子的怀里,看着受伤的白衣女和阿梧,哈哈大笑。 第68章 你难道就不担心你?……   阿箬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这恐惧来得毫无由头, 毕竟眼前这些人都只是她通过窥天镜看到的,并不在她身边。但她就是在那一男一女出现之后,因直觉而后背一凉。   此刻心中产生了恐惧的并不只是她。一男一女凭空出现之后, 阿箬清楚的看见阿梧脸上流露的惊慌,而那名之前还冷如冰雪的女子,也眉梢一挑,目光陡然警惕。   红衣的女子丰艳娇媚, 若是笑起来只怕能与三春争辉, 顾盼间也必有秋水盈盈,可她不笑,甚至连眼珠子都不曾转动一下, 木着一张脸, 就好似她的五官是画上去的。而她身边的少年倒是表情丰富, 先是大笑,笑过之后便彷如猫儿一般懒洋洋的靠在女人身上,用手指缠着女人垂在胸口的发丝在她的锁骨打圈, 动作轻佻至极。   阿箬曾经在浮柔岛的藏经阁内大致了解过当今各个仙门的内部情况,这轻浮少年的样貌她依稀记得自己曾在某张画卷中间过, 那画被挂在藏经阁显眼的地方, 与云墟真人的画像挨得很近,想来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就在她思索少年身份的时候, 少年朝着她“望”了过来。   冷汗霎时间爬上了阿箬的额头。她首先以为这只是巧合,少年只是恰巧抬头张望, 视线与她对上了而已。他们眼下真实的距离怎么都有数万里,她根本就不和他们处在同一空间之中。   然而少年含笑的眼神给人的压迫力极强,阿箬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诡异的是少年的视线随着她的移动追了过来,他竟然好像真的能够“看”见她。   莫大的惊恐攫住了心脏, 阿箬即便是在与妖王对峙的时候都不曾像现在这般慌乱。她意识到了不妙,第一反应是赶紧抬手想要将脸上扣着的面具摘下,可动作晚了一步——   脑袋歪在女人肩窝的少年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抬起了手,阿箬只来得及看清楚他袖口有着日月星辰的纹路。   少年用手指朝着她轻轻一划,危机感如排山倒海涌来。下一刻青铜面具被猛地摘下,是聆璇见势不妙及时的出了手。   阿箬捂住狂跳的心脏,青铜面具上镶嵌着的窥天镜碎片在这一刻忽然崩裂,碎成了粉屑。   “你都见到了什么?”闻雨来开口问阿箬,视线凝在窥天镜碎屑上,带着浓郁的惋惜。曾经他与他的妹妹为了这个东西出生入死,现在窥天镜没了,过去的一切努力好像都不再有意义。   “我见到了……”阿箬深吸口气,抹了把额上被汗打湿的头发,“我的弟弟。”   闻雨来轻笑,“姑娘,我告诉过你,在戴上窥天镜的时候一定要专心,不能有别的杂念,否则这镜子不知道你到底想要看什么。”   “我没有。”阿箬一口否决,她匆匆瞥了一眼聆璇,发现他还是在发呆,仿佛游离世外一般,“我没有,”调整了一下情绪之后她再次重复了这几个字,“我就算再怎么挂念亲人,也不至于在这时候擅用窥天镜。我想,我之所以见到我弟弟,是因为……因为他或许和我们要找的幕后真凶有瓜葛。”   “哦?”闻雨来摇晃折扇。   “我是凡人,我的弟弟也是。但方才,我通过窥天镜看见他身边站着两名修士,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   “那两个修士长什么模样,是什么装束打扮?”闻雨来见多识广,很轻易的就能凭借衣着和三言两语的外貌描述来判断对方的身份。   “一女子身着白衣,形如槁木,眼如死灰。一女子着红,雪肤乌发,丰腴美艳,却又神态呆滞,如同失魂。那男子……”阿箬轻阂双眼,努力去回想与他视线对上的那一刻,“他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乍眼看过去,就如同帝都酒肆勾栏中随处可见的浪荡公子。但他的实力似乎很可怕,好像能够发现我的存在。我看见……他袖摆有着金丝绣的北斗、袖角是银丝绣的明月、袍裾是祥云暗纹、云纹掩映着织金的旭日。”   “我知道这是谁。”聆璇将手中的青铜面具放下,他盯着它已经看了很久了,“是天衢阁的那个小后辈……哦,对我来说是后辈,对你们来说,他也是个和我差不多的老东西。”   “天衢阁主么?我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了,仔细算算,他已经在上洛城隐居了差不多百年,这百年的时间里就像是死了一样。”闻雨来接话。   “那家伙是不会轻易死掉的。”聆璇说:“他很可怕。”   能让聆璇给出这样的评价,足以说明那少年的确是个难缠的对手。阿箬想着自己的弟弟,一颗心沉了下去。   “他的实力与你相比如何?”阿箬小声问道。   “他不如我,但很聪明。最重要的是,我甚至不明白他算计我的目的是什么。我从未与他结过什么仇怨,如果是为了罹都……以他的法力,想要进罹都也不是特别的难,没必要算计我。不过就算这天底下所有的修士都利欲熏心急着赶去罹都送死,他也不该跟着一块疯。”聆璇向阿箬解释:“罹都中即将出世的九问说到底是个能帮人占卜的法器,而天衢阁主他本身就已经做到了洞察命数,‘未来’对他来说是清晰可见的一条线,一点也不神秘。九问对他来说,没有多少意义。”   闻雨来也严肃的思考了起来,“如果这位姑娘并没有说谎,窥天镜中所见到的那个幕后真凶真的是天衢阁主的话——那么他将聆璇上人您醒过来的消息昭告天下,又将胁迫您的方法四处散布,看起来就好像是老谋深算的天衢阁主忽然闲得无聊并善心大发,什么也不图就为了帮我们这些在红尘世俗中挣扎的可怜人进入罹都。”   “想要知道这位阁主要做什么,简单一点的路是直接找到他诘问他,委婉一点的方法就是调查他的亲朋好友,揣摩他的心思。但不管怎样,在这里猜测是没有意义的,事不宜迟,我们认为我们应该赶紧动身去上洛。”阿箬抓住聆璇的衣袖对他说道。   聆璇略有些诧异,阿箬向来谨慎,这一次却表现的十分急躁。想了一会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她之所以急着要去上洛,恐怕不止是为了见天衢阁主,也是为了见自己的弟弟。她那个身份是凡人的弟弟不知为何与天衢阁主这么一个危险的老家伙搅在了一起,她会担心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但想明白这点后,聆璇也还是站着没动。   “风九烟的事情,你还没有告诉我。”他看向闻雨来。   “我可以告诉您。”闻雨来还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这世上的道理说来说去不过一条,强者为尊。您的实力既然远胜过我,我没资格与您谈条件。妖王陛下的确谋划了一个阴谋,想要夺走你身边的姑娘。不过,您确定不先解决掉您在帝都的那个麻烦么?天衢阁主可是不容小觑的对手。”   无论是风九烟还是天衢阁主,都不是他可以短时间内能战胜的对手。也就是说,现在的他只能选择一条路。   “走。”阿箬又一次抢在聆璇之前作出了决定。说完她抓着聆璇的手走出了大门,完全不给他犹豫的机会。   在她身后,闻雨来微笑着敛低眉眼,半点也不惊讶她的选择,只沉默的目送她远去。   **   “……你知道该怎么去上洛城么?”   “知道。到海市的西边的港口乘船,抵达陆地后再雇马车往西。之后再向南,大概一两个月,我们就能到达上洛。”   “唔……”   “又或者,您愿意辛苦一下,御剑带着飞过去?”阿箬松了他的手,扭头盯着他。   聆璇不打算去上洛城,至少他现在还没下定决心去上洛。他是真的懒散到了极致,明明是和自己性命息息相关的事情,他都不甚想理会。阿箬牵着他从闻雨来那儿离开之后,他便一直以一种不大情愿的姿态被她拖着走,根本就没打算直接带着她用更快捷的方式到达上洛,去会一会那个对他不怀好意的天衢阁主。   “阿箬你有些奇怪,”他对于情绪的捕捉一向是敏感的,“你为什么如此着急去上洛呢?是为了,去见你的弟弟么?”   “是。”阿箬承认,“我看见我的弟弟似乎是处在危险之中。他与一个修士起了争执,对方是一动手就能碾死他的存在。我实在是担心他。”   “你担心他,你难道就不担心你?”聆璇有些恼火——尽管这时候的他还不是很能明白愤怒这种情绪意味着什么,“你就不怕风九烟在你前去上洛的途中给你挖陷阱使绊子?你如果真被他抢到翚羽城去,你可能永生永世都得不到自由。”   阿箬沉默了一下,说:“我相信您。”   “相信我会救你?”   “相信您能挫败这世上一切的阴谋。我有种预感,天衢阁主的所作所为,背后的目的并不简单。如果他真是要作恶,我想您一定能阻止他,顺便,也能救我的弟弟。” 第69章 抹去记忆   阿箬惯于压抑自己心中的情绪。   童年之时她是家中长女, 父亲自她有记忆起便出征在外,母亲留在家中辛苦抚养她与弟弟。做母亲的两个孩子都爱,但手心手背终究略有不同, 阿箬身为长女,懂事之后也就自觉的担起了照顾幼弟的责任。   不然呢?她难道要无视母亲的辛劳么?在乡下一个女人要想拉扯两个孩子是极不容易的事,春时要耕田、夏时要挑水、秋时要收谷、冬来还需在家中没日没夜的纺织,否则孩子来年长高, 衣裳都没得穿。母亲的辛苦阿箬看在眼里, 她若是再随意哭闹嬉笑,只会给母亲添麻烦。   少年时她是湛阳翁主身边的侍婢。湛阳有父母娇宠、有翁主的身份,自然活得骄矜恣意, 而她只是个奴婢, 每一天活着都需仰人鼻息。进宫第一日教引她的嬷嬷就告诫过她, 深宫之中,谨言慎行方是上上之策,做下人的, 需戒骄戒躁,宠辱不惊。因此纵使湛阳待她亲厚如姊妹, 她也始终牢记本分不敢逾越。   那时湛阳每每得了父母的封赏, 总会如同炫耀一般将那堆金玉珍玩摆在阿箬面前,问她喜欢什么。这时阿箬总会正色说:“忠心事主乃奴婢之本分, 阿箬别无所求。”   其实倒也并不是真的没有想要的东西,她又不是什么看破红尘的出家人。她如同这世上大部分的寻常女孩一样, 喜欢罗裙与珠钗,只是她在宫闱见过太多恃宠而骄最后下场凄惨的宫人,所以宁肯被湛阳讥笑“无趣”、“沉闷”,也要坚定的一次次推开湛阳的示好。   人是会因时间而产生惯性的, 阿箬习惯了弟弟比她重要,因为弟弟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是母亲的希望;习惯了湛阳比她重要,因为湛阳是高贵的翁主,能赐她富贵荣华也能让她万劫不复。   当然,她并不嫉恨他们。无论是弟弟还是湛阳,他们都给她留下了很好的记忆。只是童年与少年时的经历让她打心眼里就不相信,这世界上除了她自己之外,还有谁会在意她。   闻雨来让聆璇做选择,阿箬抢在他前头把窥天镜拿到了手。她不愿意看聆璇纠结为难,也不愿意看着自己被聆璇放弃,在这种情况下,先行放手反倒能让自己看起来比较潇洒。   她其实并不是很害怕风九烟,对方要将她带去那么什么翚羽城,那她去就好了。反正她在这个世上的亲人差不多都死了,只剩阿梧一个弟弟,而阿梧显然也有了自己的生活。   风九烟执着的并不是她,而是七千年前的云月灯,她不想变成云月灯的替身,也就只有自己再想办法,至于想什么样的办法……她还没考虑好,但她反正是没寄希望于聆璇帮她。   虽然偶尔心里会忍不住冒出一些天真幻想,但那些想象是时候放下了。她一来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可以让聆璇痴迷,二来也没有足够的实力与她平起平坐,而在这之前他已经帮过她很多次了,她不可以再奢求什么。   她心里想着这些事情,大半往港口走去。可是忽然间聆璇挣开了她的手。   “你想通了打算御剑或是驾云去上洛了?”阿箬眼睛都没有直视他,“这样挺好,总比我们真靠车马船只要快许多。”   “你等我一下。”聆璇这样说着,转身走向了一条道路。因为这时阿箬没有抬头看他,于是她也就不知道,他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   聆璇径直回到了闻雨来那间开在小巷角落的店铺。   没有太多废话,双足落地的那一刻他直接施术破去了闻雨来护在店内的阵法。在望春汐提剑杀来之时,以最利落、最快捷的手法缴了她手中的重剑,而后拧断了她的腕骨。   紧跟着望春汐出来的是闻雨来,在见到妹妹落入了聆璇手上之后,他收起已经展开的折扇,以绝对恭敬的姿态朝着聆璇揖身,“不知聆璇上人有何指教,还请放了我妹妹。她懵懂无知,最是无辜。”   “放了她可以,告诉我,风九烟到底打算做什么?”   “您果然是为了这个回来的。”闻雨来并不意外,反倒是了然的舒展了眉眼。   “风九烟……我和那家伙认识有几千年了,他有多疯癫多可怕,阿箬那小丫头不清楚,我心里却是有数的。原本我也没有义务要管云月灯的转世,他们爱怎样纠缠就怎样纠缠,一切与我无关。可阿箬毕竟不是云月灯,她也不想做云月灯。我答应过她,我会帮她,我说到做到。”   “天衢阁内那位心机深沉的阁主大人正等着您,哪怕您现在正被他所威胁,您也不想着先解决自己的麻烦,而坚持要去管那位凡女的事情?”   聆璇扔了手中的望春汐,直接拔剑朝着闻雨来刺过去,摔倒在地的望春汐来不及护卫兄长,抬头时闻雨来已经倒在地上,脖子前架着长剑白霜。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再这样啰嗦,我就直接把你给杀了。”聆璇威胁人的时候照样是没有多少表情,语调平淡说着冷厉的话语,好似是在叙述今日的天气,“你也不要以为你死了我就拿风九烟没办法,他敢和我作对,我就能找到他的翚羽城去,将他的妖族子民无论兔子、山鸡还是狐狸,一块打回原形生煮了。”   上古之时没有法度、没有公理,信奉的就是强者为尊,像聆璇这种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老怪物,大抵染上了那个时代的凶性,说要杀人那就一定会杀人,杀完之后还能做到毫无愧疚,半点都不认为是自己的错。   闻雨来意识到现在已不是该玩话术的时候,连忙道:“我说、我说——”   店内阵法被毁,望春汐捂着受伤的手腕一时间无法助战,闻雨来深吸口气,仰头看着聆璇那张冷漠的脸,缓缓开口:“我为妖王陛下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去找云梦宫宫主绿卮。”   “找她做什么?”白霜剑离闻雨来的颈部血管又近了几分。他的耐心一向很好,但到了这时差不多快用完了,“一口气说完。”   “妖王陛下说了,您身边的那个小丫头是他前世的的故人,他想要得到的其实并非是那个小姑娘本身,而是那位早已死去的故人。绿卮夫人百年前曾经有一位情人,那情人流着人皇的血脉,曾是上洛城中的某一任帝王。不幸少年早夭,与绿卮夫人厮守不过短短几年而已。他死之后,夫人带着他的尸首回了云梦宫,说是要复活这位情人。”   “这是不可能的。”聆璇蹙眉,忍不住打断了闻雨来的话。   人死之后身躯腐朽,魂灵归于冥府,这是天道定下的规矩,任何人都无权更改的法则。回到冥府的魂灵会在漫长的光阴中洗去生前罪孽,待魂魄复归纯白之际,则会饮下汤药忘却前尘,转世轮回重新开始。   人死之后无法复生,是因为哪怕是神都没有办法将死者的魂魄从冥府夺回,魂灵转世之后,是不同于前世的全新存在,哪怕费尽心机让他知道前生的事情,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听了一个故事而已。   “是啊,人死之后哪能真的复生呢?可绿卮夫人她就是不信这个邪,百年来各种花样都试了,让人一度以为她是堕魔疯了,连带着云梦宫这些年的风评都差了许多。但是——绿卮夫人这些年也并非一无所获。她没能找到复活死人的法子,可是她却寻到了改变人记忆乃至性情的办法。”   聆璇迷茫的眨了眨眼,“这有什么用?”   闻雨来轻笑,“上人不妨想想,假如您那位阿箬姑娘要是落到了妖王陛下手中,妖王陛下用从绿卮夫人那里求来的法子抹去她现世的记忆,然后将她前世的经历植入她的脑子里,再更改她的性情,让她和他记忆里的那位故人有着同样的喜好,你说最后她到底是你认识的阿箬姑娘,还是妖王陛下的千年故旧?”   聆璇慢慢的放下了剑,“云梦宫真的找出了这样的法子?”   “千真万确。”闻雨来摇头晃脑,“我在海市买卖了这么多年的情报,打听消息的渠道可比您老人家要多上许多。我以我妹妹和我本人的性命起誓,方才与您说的这些句句属实。好了,我已经将什么都告诉您了,接下来要怎么做是您的事情。您……”闻雨来露出一个讨好的笑,“现在您,不会是想要杀了我这个可怜的生意人吧?”   “你不可怜。”聆璇重新将白霜架在了闻雨来的脖子上。   *   阿箬坐在闹市的街边数着天际飞来飞去的修士。   数到第三百二十一的时候,她看见了聆璇。   “事情办完了?那么现在动身去上洛么?”她拍了拍衣袖,从地上站了起来。   “不去上洛,”聆璇抓住了阿若的手,“去云梦宫。”   阿若吸了吸鼻子,在他身上嗅到了血的腥味。   “你杀人了?”她奇怪的不仅仅是他杀了人,更奇怪的是,他居然会让血的味道沾上自己。 第70章 我眼珠子掉了   在前往云梦宫的路上, 阿箬不止一次的问起聆璇,真到了那里他要做什么。   聆璇掰着指头用风轻云淡的口吻告诉她,当然是拆了云梦宫、弄死绿卮、找出风九烟、弄死风九烟。   “你确定……你做得到?”阿箬战战兢兢的问, 同时牢牢的抓紧聆璇的衣襟,防止他一个不恼羞成怒,将她从万丈高的云端扔下去。   聆璇沉默了。   接下来两人一块急速的下坠,就好像他是被戳中了心事要带着阿箬同归于尽似的。   当然, 活了近万年的聆璇上人不至于肚量如此之浅, 忽然从空中下来,是因为——   “我眼珠子又掉了。”   这话听起来很惊悚,实际上——也的确很惊悚。   阿箬在他的怀里抬头, 果然看见这家伙的眼眶部位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黑洞, 偏生此人还一脸迷茫无辜, 衬得这张脸更加诡异可怖。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帮你找。”阿箬抬手挡在了她和聆璇之间,“但是麻烦你能不能用一下幻术——好歹像从前一样变出一双假眼睛出来, 谢谢。”   阿箬在定飖湖底将他的眼睛还给了聆璇,然而, 归还失败。   与玉雕本体分离了七千年的眼珠子好像有了自己的想法, 阿箬将其叩进聆璇眼眶,但它根本就没有办法和本体玉雕重新合为一体。聆璇带着它行走四方, 结果每隔一段时间它就会自己滚出来,像是不待见聆璇, 迫不及待的想要从他身边逃离。鉴于它之前认了阿箬为主,所以每当它逃走的时候,也就只有阿箬能够找到它,否则它能在某个阴暗角落里藏到地老天荒, 哪怕聆璇因为失明而踩坑里摔死它也不会管。   这也是为什么阿箬觉得他打不过绿卮夫人也打不过风九烟的原因。在譬如闻雨来之类的外人眼中,聆璇是取回了自己的眼睛,恢复了当年的实力,但只有阿箬和他本人清楚,经过樾姑城那一战后,他其实更弱了。消耗的灵力还未恢复,就不得不为了各种各样的阴谋而东奔西走,眼珠非但不会将灵力分一部分给他,还会时不时就从他这里溜走。   “我在想,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就找个地方藏起来好了。”阿箬拨开草丛与灌木,试图找寻某颗亮晶晶的白玉珠,“我认为你现在最好还是休养生息一段时间,等到什么时候身体恢复了,再去找你那些昔日的仇人、旧日的冤家比较好——诶,你别不服气啊,你不是连闻雨来都没杀掉么,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背着我去找闻雨来算账,觉得不能放过那个奸商,可是最终也没能遂愿。”   聆璇才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沾着望春汐的血,可按照他从前的洁癖性格,是不可能容忍敌人的血溅到他自己衣裳的。所以说来说去只有一个解释——他没办法像从前杀死定飖湖底蛇妖、浮柔岛上阴瘴那样轻轻松松就将敌人给碾碎了,对阵闻雨来兄妹的时候他不得不与他们近身作战。   并且即便近身作战了,这对兄妹也还是没死。   聆璇坐在路边草垛,“睁”着空洞的一双眼,一会施术给自己变一双绿眼珠、一会给自己变一双红的,但不管怎么变,幻术化出的眼睛终究是没有神采的——当然,眼底也没有瞳仁。   “不是我打不死他们,是我有意放过了他们。”他一本正经的向阿箬解释,“使折扇的小子是个奸商没错,如果不是他将绿卮找到邪术的消息告诉了风九烟,咱们也就不必折腾这么一遭。可是他……倒也是个有用的家伙,虽然讨人厌,但我打着打着也不是很想让他死了。还有就是,那个叫望春汐的女孩,实力强得诡异,我要是认真起来倒也不是杀不了她,可我们当时是在海市,不是你说在海市里我们要低调行事的么?还将我打扮成了一个浮柔剑宗外门弟子的样子,我一个外门弟子,哪有能耐使出那些惊天动地的法术来对付她。”   “是是是,您怎么说都有理——”阿箬专心寻找着眼珠的下落。如果她是有灵力的修士,想要找寻某件认了她为主的法器那很简单,只要她调动神识搜寻四周就好。可问题是阿箬是个凡人,因此她只能老老实实靠着直觉寻找。反正冥冥之中的指引会让她很快见到聆璇那颗不安分的眼珠子的。   “我不是在找借口,我是在认真解释,你也认真听好不好。”聆璇有时候像个小孩,在一些琐屑事情上格外爱较真:“还有,我不会躲起来的,你别劝我,劝我我也不会听。”   “不想躲起来,是因为担心你再度沉睡的期间,那些野心勃勃之辈会趁机惹是生非么?”阿箬一面继续找,一面回复聆璇,“也是,要是你过个几百年后再醒来,醒来时发现那个什么……罹都被打开了,群魔都被放出来了,目之所见四处都是断壁残垣,的确挺吓人的。”   “还好吧,倒也不是很可怕。”聆璇却说:“不过我要是为了养伤再去睡个几百年,几百年后你岂不是也死了。我可不想像风九烟、绿卮他们一样,费尽心思的去找让死人复活的法子。”   风九烟与绿卮想方设法想要复活的都是他们曾经的爱人,她算是他什么人呢?阿箬忍不住想,心里悄悄的颤了一下。   “找到了。”阿箬在溪流中摸出了那颗莹润的玉珠,它果然是有着自己的灵智,虽然掉进了水中,居然也没被湍急的山溪冲走,稳稳当当的卡在两个卵石之间,在阿箬探手往水里摸索的时候,发出了浅浅的光华吸引阿箬找到她。   聆璇“看”向了阿箬,幻术变出的眼睛没有视力,当然也没有任何的情绪。阿箬将捞出来的玉珠放进了他的手心,他沉吟了一会,忽然又把自己的眼珠递还给了阿箬。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要它了,你拿着吧。”   “你自己的眼睛,给我是什么道理?”   “我不想要它,而它好像也不想要我。既然这样,倒不如把它送你。”聆璇站起硬是拉过阿箬的手,将冰凉剔透的珠子塞进了阿箬的掌心,“这玩意没什么大的用处,不过你拿着它,好歹能护身。危机时候它能为你驱魔秽,平常时候你就拿绳子啊金丝啊什么的将它串一串,当做首饰之类的也好。”   “你……你是真的要去云梦宫?”阿箬心中沉重,好像又回到了樾姑城,聆璇将他的白霜剑交给了她就孤身一人去迎战风九烟,最后重伤被迫回到定飖湖底,直到阿箬得到了他的眼睛,这才重新见到了他。   过去常和凡人打交道的聆璇对凡人的脆弱有着很深的了解,并且他也算是细心,每次要去冒险之前,都一定会给阿箬留下足够保护她的东西。上回是白霜,这次是眼睛,说不定有一天能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放阿箬怀里让她揣着。   “是啊。”   “有什么计划吗?”阿箬问:“如果云梦宫内没有找到风九烟你该怎么办?如果云梦宫主拒不将破阵的方法告诉你,你该怎么办?如果他要和风九烟联手起来对付你,你怎么办?”阿箬并不是啰嗦,只是聆璇活了几千岁,但性格太过懒散,反倒让她这个做凡人的放心不下。   “没有计划。”聆璇的回答果然不出她的预料。在他诞生的那个时代,天地间的一切都是荒蛮野蛮的,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心机与智慧只不过是锦上添花。再加上他自有灵智以来便甚少碰上对手,所以他早就习惯了放弃思考,只靠纯粹的暴力解决问题。   “而且定计划什么的,来不及了。”他轻快的说道。   “啊?”   “我们已经到达云梦宫的势力范围了。”   曾经跟随湛阳出访江楚,为此忍受了数月舟车劳顿的阿箬:“好、好快。”   “并且我们已经被发现了。”聆璇指了指天穹,同一时间漫天火雨朝着他们砸来。   **   绿卮夫人这段时间来一直都在闭关。   云梦宫的弟子对此见怪不怪,自从百年前那个少年天子死后,绿卮夫人有大半的时间都将自己关在石宫深处,不见外人。   宫中弟子都知道夫人这是打算寻找复活死人的方法,这是她们都唾弃的邪路,然而绿卮夫人实力不凡,她们就算对她有再深的不满,也只能忍着。   近些天绿卮夫人闭关的石室内总有若隐若现的魔气逸出,叫宫内长老暗暗心惊。她们悄悄商量是否要破开石室的大门去看看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又忌惮宫主阴沉的性情而迟迟不敢有所动作。   这一日他们总算有机会可以打开石室大门而不必担心遭到绿卮夫人的责罚了,因为这一日,数千年来外人不敢入侵的云梦宫,终于遭到了敌袭。   敢于闯云梦宫的,是前不久从沉睡中醒来的聆璇上人。待到云梦宫长老半是欢喜半是慌张的赶去宫主闭关的石室时,他已经差不多毁了云梦宫的护宫大阵。 第71章 天子与神女   绿卮夫人被迫出关, 是在聆璇一路杀到了云梦宫大门,拆了云梦宫大门前那座恢宏精美的琉璃凤阙之时。   云梦宫修建于云梦泽上,亭台楼阁散布不同汀渚, 以重重朱廊相连接,主殿则是完全悬空于浩浩荡荡的碧波之上,如同一朵盛开在水面的莲花,每当被夕阳余晖亦或者是晨曦霞光所笼罩的时候, 华美的就像是幻梦。   不仅住在云梦泽附近的凡人会将云梦宫当做是仙境, 云梦之美在仙门中都早早扬名,不管是浮柔剑宗修在海岛山巅的白玉宫殿还是唳山宗门那开凿于悬崖峭壁的石窟,都及不上云梦宫精巧绚丽。   然而聆璇在闯宫之时, 对云梦宫没有丝毫的怜惜之心, 那些漂亮的朱梁、翠瓦、红墙凡是挡了他道路的的, 都在他手下化为了飞灰。云梦宫向来只招女修,宫内女子多是秀美绝伦的佳人,常被赞为神女, 而他对这些所谓的神女们,更是没有心慈手软的意思。   云梦宫女修们施法燃起大火, 火焰凝聚成巨龙朝他扑来, 他灵巧的在空中闪避,闪避的同时不断向云梦泽中心的宫殿靠去。   “贼子尔敢!”为首的女修厉声呵斥。双手结印, 又是一轮火雨落下,若是个修为一般的人, 根本撑不过这轮攻势。   这些云梦宫女修在聆璇触动云梦宫护宫法阵的时候,就如同潮水一般源源不断的朝着他杀了过来。姑娘们的身形如惊鸿、如白鹤,但在聆璇眼中她们就像是苍蝇,怎么赶也赶不走。   聆璇其实也没想为难这些姑娘, 他就只是想见云梦宫主而已。原本他的目的是为了询问风九烟的事情,然而越是靠近云梦宫,他越是觉得古怪,魔气萦绕在云梦泽之上,那位貌似端庄圣洁的云梦宫主恐怕大有问题,他就算不在乎什么苍生、什么大义、什么正邪之类的,为了能让阿箬那个小丫头长命百岁,这个人间还是太太平平的比较好。   正当他被苍蝇扰得烦不胜烦,打算动真格的时候,云梦宫主殿的大门打开,身着繁复宫装的女子杀了出来。是绿卮夫人终于按捺不住,冲出了闭关的石室。   与聆璇交手是并不聪明的选择,两人的实力差距悬殊。然而聆璇都杀到云梦宫宫门前了,绿卮夫人不得不上前迎战。云梦宫师祖得了赤帝传承,善于操控赤焰烈火,绿卮夫人在对上聆璇之后不敢一味强攻,首先做的事情是召唤出本命炎灵结成法阵,用幽蓝冷火护卫住自身,而后方冷冷喝问:“不知我云梦宫是哪里得罪了聆璇上人,竟惹得您亲自上来寻仇,连我宫中筑基的小弟子都不放过。”   “我和你云梦宫没什么仇怨——只要你不帮着风九烟。”聆璇并不废话,首先就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话题,“风九烟在你这里吗?如果在的话,将他交出来。”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绿卮夫人额上花钿有一瞬扭。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聆璇继续问道:“有人告诉我,你一直在钻研能使死者复生的邪术,是真的吗?”   绿卮夫人还是否认,“我没有。”   她这样执拗的态度多少让聆璇有些意外,他原本还以为堂堂一宫之主,怎么都该坦荡一些。   “你真的不说实话么?撒谎是没有意义的。”聆璇与绿卮浮在距地面数百丈的高空,没有急着和她动手,仍旧试图和她讲道理。   在定飖湖上方,他们也曾短暂的对峙过。眼前的一切好像是时光倒流,绿卮夫人当初带着弟子前去定飖湖胁迫聆璇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有句话叫做风水轮流转。   “如果坚持要撒谎的话,你先解释解释——”聆璇抬手指向了云梦宫主殿的方向,“为什么你的住所会有魔气。”   绿卮夫人神情阴沉,开口似是打算解释,却在聆璇放松警惕的一瞬猛地向他扑来。   她是宁愿死在聆璇手中,也不肯将她藏在石室中的秘密说出。   **   云梦宫的长老抬头看着天穹上方三团刺眼的“太阳”。   其中两颗“太阳”是聆璇与绿卮夫人,这两人的法力都不弱,整片云梦泽都因他们的斗法而卷入了危险之中,火雨时不时从天空降落,坠入云梦泽瞬间便蒸腾出大量的雾。可怕的威压使这一带的生灵都不自觉的伏跪在地发出悲鸣。   “我们走。”几名长老在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确定这一战不会太早结束。于是互相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贴着水面飞行,一起朝着云梦宫主殿方向而去。   不止是聆璇,她们也能看得到主殿不断渗出的魔气。疑虑与惊慌在心中积压了太久,逼得她们不得不铤而走险。   云梦宫中不少年长的弟子都还记得自家宫主当年是怎样的性情,那时还不叫“绿卮夫人”的云梦宫主为人正派,待弟子严厉的同时对自己也相当严厉,毕生所求,乃是荡尽邪魔。在成为宫主之前她四处行侠,斩妖除魔无数,做了云梦宫主之后,她更是护卫了江楚、湘南两国的太平。   转变始于百年前。   上洛城的人皇出巡列国,在来到江楚与湘南边界时,他乘彩漆画舫飘荡于浩荡水泽之上,说是要寻访神女下落。   云梦宫并不是一味避世的仙门,历代云梦宫主都与江楚、湘南两国的王孙贵胄有交情,会在他们的新生儿降临之际前去赐福,可是云梦宫并不想和上洛城中的人皇扯上关系。因此那时的云梦宫主用护宫法阵隐蔽了云梦宫的踪迹,让天子在水上飘荡了数月仍旧一无所获。   但那天子也是执拗的,寻不到他想要的神女,便一直不肯上岸,就这样耗了足足三个月。有不少云梦宫的女修出于好奇都去偷偷瞧过那个年轻的天子,他们见到的是一个俊雅的少年,常站在甲板发呆,会在天气好的时候用洞箫吹奏一支哀伤的曲子。她们将见闻带到了宫主的耳边,而当时这个打败了云墟真人,被誉为仙门第一人的女修只是盘膝坐在蒲团上,默默念诵咒诀,对身畔的笑语和嗟叹置若罔闻。   直到某天云梦泽下起了一场暴风雨,少年天子的船只在风浪中几欲沉毁。平日里云梦泽上哪怕是有寻常渔夫落水,云梦宫的女修都会设法去救,更何况这一回陷入危急之中的还是人皇。当时宫内不少女修已经打算施法驱散乌云停遏风雨,却见她们的宫主忽然化作一道金芒跃入了水中,捞起了就在片刻前跌入水中的天子。   在那之后她的态度忽然转变,竟然答应跟随那个少年一同去了上洛城。云梦宫中长老得到消息的时候,人皇已经下令将她册封为了自己的妃子。   哪怕是与她相处时间再久的长老都不明白这位宫主心里在想什么。短短几年过后,她又回到了云梦宫,天子死了,除了一个“绿卮夫人”的封号之外,什么都没留给她。   奇怪的是,她脸上竟然也没有多少伤心的表情。回到云梦宫后,她还像从前一样做着她的宫主。寻常农妇死了丈夫也要哭几声,她却好像只是外出游玩一趟,一朵开败的花落到了她的裙裾,她轻轻拂去,并不在意。   她只是越来越喜欢闭关,将自己锁在石室探寻那些深奥的上古法咒。   然而某天她不知为什么,忽然开始四处寻找能够挽回她早逝丈夫的法子,就好像之前她的冷淡都只是伪装,她对那小皇帝一片痴心,甚至为了他可以不惜走上邪道,连累整个云梦宫声名受损也无所谓。   外人不明内情,说起绿卮夫人时总用嗟叹的语气惋惜她的爱情,甚至流言传着传着,就成了绿卮夫人与那早逝的天子情深意笃,天子死时她就恨不得以身相殉,殉葬不曾便陷入疯魔,百年来别无所求但求死者复生。   可是云梦宫中的人却都觉着古怪,她们宫主与那人皇之间究竟有没有所谓的“爱情”,还真不好说。   然而绿卮夫人什么也不告诉她,她长年累月的不见弟子,只偶尔在闭关的石室中下达一条条古怪的命令让弟子们去做。这回前往樾姑城就是其中一个“古怪命令”。从樾姑城无功而返之后,她也并没有多少气恼,照旧将自己关了起来。   她闭关的石室之中,一定藏有秘密。现在是难得的一个机会,不冒险一探,或许今后就再没有机会。因此当绿卮夫人与聆璇打起来的时候,云梦宫的诸位长老们并没有赶过去助阵,而是有一部分部下迷惑视线的阵法,另一部分则悄悄往石室方向赶去。   可惜她们错误的估算了她们与绿卮夫人之间的实力差距。绿卮夫人留在石室门口的禁制她们未能解开,反倒为禁制所伤。伴随着惨叫声响起的是猛烈的爆炸声,半边宫殿因绿卮夫人留下的禁制而倒塌。正在半空之中与聆璇斗法的绿卮夫人神色一凛,硬生生挨了聆璇一掌之后,掉头往石室飞去。 第72章 疯狗一般的女人   聆璇去云梦宫砸场子的时候, 阿箬就藏在一旁的山坳。她不参与战斗,她只负责在旁围观看热闹。   看热闹也看不了多少热闹,凡人的目力有限, 她从山岗远眺,浩浩汤汤的云梦泽的确气势惊人,水泽之上的琉璃宫阙也的确美轮美奂,可是这些与她的距离都太远了。她只能大致通过灵力爆发之时五颜六色的光芒来判断出聆璇和云梦宫的人大概还在打架。   云梦宫上方燃起的烈火烧不到她, 她最多也就只能感到大地隐隐震颤。不得不承认聆璇将她放在这里实在是有先见之明。她完全没能感受到战况的激烈, 非但不曾惊心动魄,反而倍感无聊,最后干脆坐在石块上, 随手薅下了一把杂草编花环。   她也不想这么悠闲的, 奈何聆璇似乎并不需要她为他出谋划策。而作为一个各方面资质都相当平庸的普通人, 她也并不觉得自己的智谋已经出色到可以扭转战局的地步,想来想去,她如果要帮聆璇, 最好就是待在这座小山岗上默默观战,不去添乱。   花环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她不找麻烦, 麻烦却终于还是找上了她。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时,阿箬是没有反应过来的, 凡人的听觉连山间野兽都比不得,那细微的动静就好像是草地里爬过蛇虫, 一瞬而逝。她拔下了手中一朵野花的花瓣,抬头又一次的看着聆璇所在的方向为他担忧,却不知道有人已慢慢的走到了她的背后。   说是“走”那并不妥当,那人是如同女鬼一般飘过来的。来者使用的是云梦宫的浮空之术, 是云梦宫的一位内门弟子,修为不高、在宫中的地位也不高。   此时此刻,云梦宫里的高阶弟子们在积极参战,试图在混乱中绊住聆璇,好给他们的宫主创造一个有利的胜机;云梦宫的长老们则在想法设法混入宫主的闭关石室。大部分的普通弟子要么忙着躲藏逃命,要么——就如同这位姑娘一样,积极的寻找着能在宫主面前立功的机会。   偷袭聆璇是做不到了,聆璇就算不向她这种小弟子动手,光是修为差距造成的威压就足以让她在靠近他的时候动弹不得。不过好在这位小弟子她幸运的发现了阿箬。   阿箬身上穿着的还是公孙无羁给她的裙子,用东海鲛纱裁成,轻软得如同云雾,没有一点重量。样式则是浮柔剑宗弟子常穿的样式,腰身紧束、箭袖广裾,穿着便于行动,最适合使剑的剑修。   穿着这样一身衣裳的,必然不是附近的村民,而阿箬身上又没有灵灵力,很轻易就能让云梦宫的弟子猜出她的身份。   绿卮夫人从樾姑城铩羽归来后,那些跟随绿卮夫人一同前去樾姑的弟子带回了一个消息,其一是,活了上万岁的聆璇上人外貌是个秀美的少年;其二,上人身边跟着一个凡人女子,两人关系亲密,聆璇上人找回眼睛从定飖湖出来的时候,怀中就抱着这个女人,她们不少人都亲眼看到了。   修仙的姑娘哪怕日日夜夜念叨着“清心寡欲”,但姑娘家就是姑娘家,活泼好动爱热闹,没事凑在一块的时候除了讨论某某法咒如何去练、某某符文该怎样画之外,聊得更多的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闲话。   聆璇上人与那凡人女子的关系,是近些天来云梦宫小女修们热衷讨论的话题。年长的长老们说起聆璇,总是一脸沉重的,既要操心聆璇出山对今后仙门势力的影响,担心浮柔剑宗压过她们云梦宫,又要思考该如何利用这位活了万年的上古大能进罹都。小女修们关心的东西就简单多了——她们才不管聆璇这样的上古仙人有没有七情六欲,反正在她们看来一切模样周正的家伙都可以往风花雪月方面扯。   聆璇为何与那凡人女子举止亲密?一定因为他俩是情侣关系。   可区区一个凡人,哪能打动聆璇上人?他们一定是前世的情人,一同历经了种种爱恨纠葛。   阿箬以为自己是被聆璇的光芒所掩盖的小角色,却不知道她原来在云梦宫女修这里有着相当高的关注度,甚至她的画像也都早就在云梦宫传开了。   认出了阿箬就是陪伴在聆璇身边的那个女人之后,靠近她的女修先是用浮空术悄无声息的凑近她,接着猛地掏出本命法器对着阿箬扑了过去。   云梦宫正直的修士是不会伤害凡人的,她要做的,仅仅只是活捉阿箬而已。   是的,活捉而已。   虽然大部分的云梦宫弟子都不知道聆璇为什么会杀来云梦泽,但是出于人护短的本性,她们愿意相信她们的宫主是无辜的,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误会。只要她们抓住聆璇的爱侣,那么聆璇一定会住手吧。   谣言传多了也就成了真理,云梦宫的小弟子们已经默认了聆璇与此女乃是前世恋人。   小弟子挥舞着法器扑向阿箬,信心满满的以为自己一定能够降服这么一个凡人。虽然她才将将筑基,但如果连凡人都打不过,那么她简直可以自废筋脉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还真打不过阿箬。   在她即将碰到阿箬的时候,一道透明的结界迅速生成,将阿箬保护在其中并且顺便震飞了那名小弟子。阿箬听见了头顶的巨响,叹气,编完了花环的最后一步,抬头看向了悬浮在自己头顶上方的“眼珠”。   “谢谢了。”这枚不过拇指盖大小的玉珠是聆璇在走之前留给她的,也是他敢于将她丢在这里的倚仗。   “眼珠”好像能够听懂阿箬的话,围绕着她环绕了一圈。   阿箬这才扭头看向方才被震开的女修,那个外貌看起来不大,心智也谈不上多成熟的小姑娘此刻倒在距阿箬数十丈远的乱石堆中,脑袋被磕破了皮,流了不少的血,当她龇牙咧嘴从地   上爬起来的时候,看着颇为凄惨。   “你下手真重。”阿箬小声说道。   其实也并不是真的可怜这个小姑娘,阿箬只是想找话题和这枚“眼珠”聊一聊,毕竟眼珠也是有神智的,将它当成另一个聆璇也是可以的。阿箬还想过要不要给它起个名字,过去七千年来,它一直都是太祝额上华胜的一部分,并没有专门的名称,总叫它“眼睛”又略显惊悚。   眼珠在阿箬身侧晃了两下,似乎是想表达不满。   就在这时,又有一名云梦宫弟子找到了阿箬。她的修为比刚才那个要高出一截,见到阿箬之后也不废话,当即举剑向阿箬刺来。   阿箬站着没动,但就在这时一柄长剑凭空出现在了她的身边,自行招架住了女修的这一击,并且顺便划破了对方的手腕,挑开了她手里的剑。   忽然出现并保护了阿箬的是白霜。   聆璇走之前把白霜也留给阿箬了,他去单挑云梦宫的时候,是真的什么都没带。   “白霜啊,我现在很安全。你在我这也是浪费,不如你还是去支援聆璇吧。”阿箬语重心长的劝道。   原以为阿箬很好对付,却在顷刻间败退的云梦宫弟子:……   阿箬或许也是和聆璇待久了,对危险的估判不够敏锐了,聆璇的狂妄感染到了她,她现在是真没拿云梦宫的普通弟子当回事。淡淡的瞥了眼那两个满脸愤恨又不敢上前的女修之后,她继续坐到了石头上,拔下了石头边长着的野草编竹篓。   然而这时白霜剑却发出了一阵清鸣,白玉眼珠子也仿佛躁动不安一般环绕着阿箬一圈又一圈的旋转。阿箬抬头,看见了不远处凌空站在一截树枝上的绿衣女子。   女子的容貌她看不大清楚,不过之前被打败的那两名女修一见到她便仿佛见到了亲人一般激动大吼,唤她“师姐”。她的服饰与其余云梦宫弟子的相似,都是华美曳地的广袖长裙,搭配着长长的披帛,只是衣料比起阿箬所见的其余弟子要更好些,在没有风的情况下也能轻盈的舞动,在夕阳中有浅淡的光芒。   阿箬站了起来,将白霜剑握在了手中。   逃是来不及逃的,现在就看聆璇留给她傍身的法器能不能保她一命了。   “来吧。”阿箬轻声说道,做好了应战的准备。这女修光是气势就不一般,她必需要全力以赴——   然而下一刻,这绿衣女修轻飘飘的从树上飘到了她的面前,好像她与阿箬是失散多年的亲姊妹一般,“你没事吧。”她一边这样问着,一边握住了阿箬的手。   白玉眼珠凝成的结界瞬间在她的手指上烧灼出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但她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只是盯着阿箬。   阿箬默默的后退了一步。修士之间那些足以裂天彻底的法术没有吓到她,这个女人的眼神吓到她了。上回看见她就好像看见骨头的狗一样扑过来的家伙,是风九烟。   “你们退下!”绿衣女修转头向两名师妹叱道:“贵客远道而来,岂容尔等无礼!” 第73章 被重重朱红符文锁住的鬼……   一身绿罗纱裙的女修朝着阿箬伸出了手, “我们云梦宫无意与姑娘为敌,之前我这两位师妹对姑娘不敬,还请姑娘见谅, 我愿意为她们向姑娘道歉。此地并不安全,为防姑娘受惊扰,还请姑娘跟我一同前去云梦宫做客。”   阿箬垂眸凝视着绿衣女子朝她伸过来的手,这手莹白如玉, 纤细娇嫩, 好似用力一折便会如枝头花朵一般坠落。   阿箬没有将自己的手放上去,视线往上挪,她看向了女子的脸——这是一张素净而陌生的脸, 阿箬确信自己此前并没有见过对方, 可女修却对她表现出了极大的友善, 这份友善非但没能让阿箬放下警惕,反倒让她愈加担忧。   “姑娘似乎并不信任我?”女修那双并不十分漂亮的眼睛眨了眨,霎时间有了泫然欲泣的妩媚。   “你只说说, 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阿箬并不是真的就要和这个女人聊下去,她更多的还是想要借此拖延时间。此女的实力深不可测, 阿箬在和她说话的同时将白玉眼珠握在手中又悄悄抛出, 拥有灵智的玉珠应该能懂她在想什么,她希望它能够用她争取到的时间施法来布下陷阱困住此女, 然后她再抓住机会凭借白霜剑击垮对方。   “我从海市得到消息,听说你云梦宫与妖王有勾结。还听说你们宫主有意害我, 聆璇上人此番前来,是为了替我主持公道,他并不想与你们宫中弟子起冲突,可你们却不分青红皂白先去对他动手, 酿成如今的局面难道你们就没有责任吗?”阿箬深谙吵架的要诀,以上来便先发制人。   而那绿衣女修也不生气,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模样,温声细语的告诉阿箬:“云梦宫自建立之后,数千年来,从不许外人擅入。来者若不曾提前用灵力传书,负责守卫宫门的弟子只会将其当做是进犯的敌人。至于勾结妖王——这还真是欲加之罪,我云梦宫向来与以匡扶正道为任,千百年来不知斩杀了多少在云梦泽一带作恶的妖精。妖王不恨我们入骨便是好的了,怎会主动与我们‘勾结’?”   那之前被打翻在地的两名女修此刻也忍着伤痛踉踉跄跄的走到了她们师姐的身边,有了师姐撑腰之后说话都硬气不已,“就是,我们云梦宫根本不会放过任何一只妖精!”“大胆凡人,信口雌黄,污蔑我宫的清白!”   阿箬没吭声。她连云梦宫主的面都没见过,确实是没有办法判断这个女人究竟是善是恶。闻雨来告诉聆璇说,云梦宫主与风九烟结成了同盟,愿意协助风九烟施展邪术来对付她。若是让他们得逞,她作为“阿箬”的一切记忆都会被抹去,从今之后只会以为自己是那七千年前的云月灯。   这是相当恶毒的一个法子。聆璇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直接就带阿箬赶来了云梦宫,但阿箬心里是有怀疑的。   万一闻雨来是在撒谎呢?万一闻雨来是与那个被称作绿卮夫人的女人有仇,所以故意祸水东引呢?   所以当云梦宫的女修开口为自家宫主辩白的时候,阿箬并没有第一时间反驳。她想要听听这些女修还有什么要对她说的。而她的沉默则被绿衣女修当做了一种冰冷的抗拒。   “姑娘若是不信……”阿箬听见那绿衣女修又一次开口:“我还有别的证据。”   “什么?”   “鬼蛛娘。”女修上前了小半步,“鬼蛛娘在我们手中。是我们抓住了这位魔尊,这就证明我们云梦宫还是站在正道这一边。”   这算什么证据,阿箬有些想笑。这世上有黑吃黑一说,杀死恶人的,不一定就是好人。就譬如说闻雨来那样的修士,他当时一见到风九烟便积极的与之作战,这是因为他心怀正义不愿见妖王为祸苍生么?才不是,他口口声声念叨着的,是杀死妖王之后能得到的赏金。而从他之后表露的言行来看,这人也绝非善类。阿箬不清楚闻雨来有没有作恶,但他无论如何都算不得君子。   不过……   “你们怎么抓到鬼蛛娘的?”法阵完成了,但阿箬暂时没有急着动用白霜剑,而是朝绿衣女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也许是她过于敏锐了,她总觉得这绿衣女修是在她面前故意提起了鬼蛛娘,等的就是她这一问。   **   云梦宫主殿符阵爆裂,震开了所有想要趁乱潜入其中的云梦宫诸长老,但所发出的惊天巨响也吸引了聆璇的注意。   绿卮夫人当机立断往自己闭关的石室扑去,拼着身受重伤也在所不惜。而聆璇比她反应更快,抢在了她的前头落地。   绿卮夫人在自己住处设下了十分狠毒的禁制,若有人想要强行破开禁制,潜入那座她埋藏有秘密的石室,禁制便会在瞬间杀死潜入者。这一回有数十名云梦宫的长老一同试图进入石室,石室外法阵发动的那一刻,长老们也都齐齐施法抵抗,两股极强灵力碰撞,霎时间摧毁了半座云梦宫主殿。   这座华美的宫阙原本是靠仙阵悬浮在云梦泽上,宫阙半塌,这法阵也毁了一部分,聆璇落在宫殿青石台上时,不少砖瓦正缓慢的碎成粉尘,而后坠落入水泽之中。这一幕有着奇异的凄美,就好似看着一朵盛放的莲花凋零。   聆璇没有时间去感伤花谢,他虽目盲,却能用神识“看”见此地漆黑的魔气,这里无疑是藏着魔的。而魔气的来源……是云梦宫正中央。他甩下了一个法咒绊住绿卮夫人追来的步伐,接着往那个方向赶去。   路上倒伏着气息奄奄的云梦宫长老,她们大多是在方才被爆裂的法阵所震成了重伤,还有部分原本伤势不重,却在短时间内为浓郁的魔气所侵蚀,如今连坐起运功都做不到,只能躺在地上痛苦的哀嚎。   聆璇在路过她们身边的时候短暂犹豫,而后还是停下脚步施术吊住了她们最后一口气。就是这短暂的停顿,绿卮夫人已经追了上来,不管不顾的朝着聆璇挥出了一掌,烈焰凝成蛟龙,朝着聆璇气势汹汹的扑来,聆璇捏诀引来云梦泽的水流,然而云梦一带的水却与别处不同,碰上了绿卮夫人的火焰,竟是霎时间蒸腾为雾,比火焰灼烫百倍的雾气掉头对着聆璇袭来,如同一只吞天的巨兽,要将他一口咬下。   聆璇在紧急关头往后一倒,地面坼裂开来,他坠入了宫殿深处——也正是魔气的源头。   他不惧怕什么魔气,当年神魔之战结束,作为主要战场的罹都还是他给亲手封印的。他在坠落的过程中猜测等会他要见到的会是什么,反正无论是多邪门的东西,都不会比当年的罹都更可怕。   闻雨来说绿卮夫人已经掌握了能叫死人“复生”的方法,即是用邪术抹去一个活人的记忆、更改他的性情,让他“活”成死者的样子。又有传言说,绿卮夫人对百年前她早逝的夫君念念不忘。她如果真的钻研出了这样的邪术,告诉风九烟的时候说不定自己早就实践了。闻雨来还说,那邪术的阵法需要漫长的准备,更需要天时地利之便,要施展在所谓的“水与火之间”、实行于“阴与阳分离之时”。后者聆璇一时间没能参悟明白,但前者所指的显然就是云梦宫。   云梦宫继承上古赤帝传承,宫中供奉火焰之神,然而宫殿却建造在云梦水泽之上,如果这里称不上“水与火之间”,还有哪里称得上?   这也是为什么聆璇会来云梦宫而不是去翚羽城找风九烟的原因。聆璇的目的是救阿箬而非惩恶扬善,绿卮夫人用不用邪术,和他的关系其实并不大。假如风九烟真的准备好了阵法要害阿箬,聆璇这时候该先去毁了法阵,然后再来找绿卮夫人算账才是。可天底下如果只有云梦宫是施术的最佳地点,那么风九烟要夺阿箬的记忆,也该是在这里。   聆璇在下坠的过程中想,他落下后会见到的,或许就是个阴森诡异的法阵。   又听说绿卮夫人当年离开上洛城的时候,盗掘了皇陵带走了她丈夫的尸体。所以聆璇还猜,法阵中央,大概还摆着一具死去百年的陈尸,尸体或许还面目如生,毕竟修仙之人,连自身的寿命都可以延长,延缓尸体的腐败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再新鲜的尸体也还是尸体。聆璇想想就觉得恶心。他想不通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会抱着死人念念不忘,收着亡夫尸身的绿卮夫人是疯子,七千年来一直在想方设法复活云月灯的风九烟也是疯子。   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他已经坠到了一处漆黑的空间。按理来说这样高度足够他摔进云梦泽的水底了,可他却还在云梦宫的建筑之内,显然是绿卮夫人使用了某种折叠空间的法术。   凛冽的风从耳边扫过,黑暗中有什么向他袭来,聆璇灵巧的闪身避过,神识放出探查这一方天地,他见到的是——   被重重朱红符文锁住的鬼蛛娘。 第74章 阿箬以为自己听错了   “抓到鬼蛛娘是很难的一件事情么?”那绿衣女修轻笑。   她的两名师妹也纷纷帮腔, “就是,我云梦宫斩妖除魔多年,怎会没有对付那所谓魔尊的法子?就譬如久居山麓的猎人必然经验老到、弓矢精良。我云梦宫也多得是克制邪魔的法器与符咒, 还愁对付不了一个鬼蛛娘么?”   “你们能制住鬼蛛娘那自然是好,可是——”阿箬不动声色的攥紧了白霜的剑柄,“我才从海市过来,有人告诉我这么一个见识浅薄的凡人, 说海市乃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可即便是在那消息最灵通的海市,都不曾听有人说起鬼蛛娘的下落。云梦宫捉了一位魔尊,却将这消息严严实实的捂着, 实在是很奇怪啊。就算是你们再怎么不图名利, 也不至于一点风声都不走漏吧。你们不像是为民除了大害, 反倒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阿箬的话说得难听,那两名额头上还沾着血的女修当即发怒要对阿箬动手,还是那绿衣女子拦住了她们, “两位师妹先退下吧。我与这姑娘好好说说理。”她好像并不在乎师妹走后,自己在没有帮手的情况下会被阿箬暗算, 这也许是她对自己实力的自信, 即便阿箬手握白霜剑她也可以不放在眼里。   “姑娘怀疑我们捉住鬼蛛娘,其实另有目的?”   “说不定还有什么阴谋呢。”阿箬冷笑, “鬼蛛娘现在在哪里?她杀了一座城的百姓,我恨不得她死, 而她此刻不会正在你云梦宫中当座上之宾吧?”   绿衣女子却没有忙着反驳,她注视着两位师妹踏云离去的背影,再转头看向阿箬时,脸上的表情……让阿箬感觉颇为古怪。   阿箬也说不上古怪在哪, 绿衣女仍旧一脸温和,只是那微微弯起的眼角眉梢之中,似乎隐约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讥诮。   “姑娘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家宫主过去曾有个丈夫,知道她百年来心心念念只想着让他起死回生么?”   这是阿箬已经听说过了,她先是用点头回答了绿衣女的提问,接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们宫主绑来鬼蛛娘,不会就是为了让鬼蛛娘帮她复活亡夫吧。”   鬼蛛娘的确能让死人复生,但那复活的仅仅只是躯壳。重新站起来的死者不再是生前的那个人,而是鬼蛛娘操纵着的傀儡。这种“复活”毫无意义,阿箬心想那位素不相识的绿卮夫人就算再怎么思念丈夫,也不当选这样一条路。   “世人皆道我家夫人与那人皇情深意笃……”绿衣女喃喃,忽然抬起头问阿箬:“姑娘相信这世上当真有生死不离的感情么?”   阿箬回答:“鸟兽寻觅伴侣,乃是为了繁衍生息,人苦寻其所爱,除却传续香火姓氏之外,更是为了相互陪伴。可是……两个人永远做不到像藤蔓一样紧紧相缠,总有许多的波折会拆散有情之人。就算熬过了一重又一重的险阻,死亡也会将他们分开。我从前读过话本,话本中描述过不少一方故去,另一方恨不得以死相随的故事——我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绿衣女闻言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哥,只是眨了眨眼睫,继续听阿箬说了下去。   “我不记得在哪见过一首诗,诗中有句是:易求千金宝,难得有情郎。若这世上当真有人愿意为了情之一字抛生忘死,这份情谊固然值得敬佩,但不值得效仿。我身为人,常感慨天地广袤,己身渺茫如尘芥,一想想这世上还有许多山川待我踏访,我便觉着,没有哪个男子是值得我为之豁出性命的。”   绿衣女子轻轻颔首,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又问:“若是你之所爱先于你而去呢?”   “心中怀念即可。”阿箬回答这一问题时短暂的心神不宁。   所爱之人,她所爱的人是谁呢?她先是想到了这一问题,而后心底怅然。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有爱的人,如果那人真的是她的所爱,她又何需担心他会死在她的面前。只怕到时候她白发苍苍,而他容颜依旧,她若有幸老死在他膝头,也不知他是否会为她叹息一声。   想到这里她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掌心,以免她再胡思乱想下去。镇定下来之后她大约明白了绿衣女子想要和她说什么,无非是希望她站在绿卮夫人的立场去思考她又多么为难,多么不易。   “依我看来,”阿箬说:“世间一切都需随缘,譬如春时花开、秋时叶落。人能长情固然是好,就怕情深太过成了执念。”   “我家宫主,大约也是也抱着和你一样的想法。”绿衣女子却轻笑着说道。   阿箬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家宫主对那人皇,感情并不如你们外人所想象的那样深。那小皇帝死后,宫主从未流露过半点悲伤之态——你大概要说,人有时悲伤到了极致,反倒显露出云淡风轻的姿态。可你如果这样想宫主,那你可就错了。宫主是真的一点也不难过,她要是难过,怎会百年来始终野心勃勃的想着罹都、想着那不出世的至宝、想着仙门首席的位子呢?”   “那么,她想要复活亡夫的事情……”阿箬悄悄收回了白玉眼,她现在是真的暂时不想同这个绿衣女子动手,对方说给她的情报实在太有意思,她忍不住要继续听下去。   “你知道,魔是如何诞生的么?”绿衣女子却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阿箬没有回答,绿衣女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魔诞生于至阴、至浊、至秽之处,集合世间一切贪嗔痴怨。他们与神同源,和神一样无情无心,却又与神殊途,最是纵欲随心。魔与神明此消彼长,却始终不死不灭。七千年前神魔战后,诸神或是归于寂灭,或是蛰居上界,轻易不出,群魔则大多沉眠,带着他们的传说一起在天地间逐渐被人忘却。九州的每一个角落,过去都曾是神魔的战场,每一寸土地,深处或许便埋葬着魔。而当年最是凶悍的魔尊们,则大多被封印在一个叫做罹都的地方。罹都在哪里没有人知道,罹都的入口七千年不曾打开,所有的魔都被凄惨的困在罹都之中,不见天日。但是——”绿衣女咬重了音节,“魔是不死不灭的啊。”   最后那半句话她说出口时,声音苍凉嘶哑,好似奔袭过旷野的风,疲倦而幽冷。阿箬侧头,细细思索着她这话的含义。   “魔是不死不灭,那么……”阿箬想起了鬼蛛娘。按照聆璇的说法,鬼蛛娘是魔尊之中相对较弱的那一个,可就是这个相对较弱的鬼蛛娘,便能毁灭一整座樾姑城。   “魔既然不死不灭,”她说了下去,“难道七千年来,就没有别的魔曾经苏醒过来么?”如果是更强大的魔醒来,为这人世所带来的,恐怕是一场劫难吧。   “有。”绿衣女修微微眯起了眼睛,“当然有。虽说那些实力强大的魔都被封印在罹都,可罹都经过七千年,早就不是从前那座坚固的牢房了。不死不灭的魔找到了机会,你说怎么可能不设法逃出罹都去寻仇?即便他们逃不出去,可只有这世上有污秽、肮脏、阴暗存在,便永远都会有新的魔诞生哪。”   **   被符咒锁住的鬼蛛娘此时此刻是湛阳翁主的模样。在樾姑城外聆璇毁了鬼蛛娘的躯壳,于是她俯身到了被聆璇杀死的湛阳身上,从而得到了人皇血脉——之前她那副壳子属于七千年前的一个未活到及笄的女孩,总之原本也不属于她,毁了就毁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湛阳的相貌极好,毕竟皇族出身,论气韵与五官都不输凡俗。在这片黑暗之中,她的存在便有如破开黑暗的光,朱红色的符文写在黄绸之上,缠绕着她的手足与躯干,两枚晶莹剔透长逾数寸的钉子刺穿了她的掌心,将她钉在了石壁之上。聆璇落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没有醒,垂着脑袋,长发飘散在面前,有种格外凄楚的美。   还好阿箬不在,否则她该有多伤心。聆璇并不认识湛阳,之所以记住这张脸不过是因为他杀死湛阳之时,阿箬看他的眼神。   因为这副躯壳,聆璇决定救鬼蛛娘。   他的思维有时候就是这样简单且不讲道理。他杀了湛阳,所以觉得自己该赔一个湛阳给阿箬。至于阿箬愿不愿意接受一个只有壳子的湛阳,他完全没想过。   就当聆璇抬手施术,打算拆去鬼蛛娘手足缠绕着的符咒之时,他的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他及时的躲开,而片刻前他所站立的地方,则被炸出了一个深坑,燃起的烈火照亮了这座石室,也照亮了匆忙追来的绿卮夫人,那张写满了恼怒与阴沉的脸。   “上人不觉得自己过分了么?”她咬着牙冷冷的说道:“上人先是无缘无故闯入我云梦宫,对我这个晚辈大打出手还横加污蔑,现在竟然打算释放魔尊?” 第75章 弑神   聆璇歪了歪头, 看着绿卮夫人那张正气凛然的脸,忽然唇边浮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我放鬼蛛娘是出于私心, 可你抓住鬼蛛娘,难道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么?”   他话说的同时一步步往后退,直到退到鬼蛛娘身边,绿卮夫人想要阻止他, 却畏惧于他的实力不敢轻举妄动。   “是, 晚辈承认晚辈的确是有私心。”绿卮夫人狠狠的擦去唇边的血渍,“晚辈的私心,不过是想要请鬼蛛娘为我保全我丈夫的尸身罢了。”   宫装女子满身的珠翠在火光下如同一只只含泪的眼, 绿卮夫人收敛了之前与聆璇拼命时的凶悍, 就好似一个受了委屈的女人。   “晚辈百年前曾有一爱侣, 他不幸早亡,我心中十分挂念。我不忍他葬入那暗无天日的地底陵寝,为虫蚁所噬, 便将他尸身带来了云梦宫小心封存。我因丧夫之痛而百年来甚少外出,那些嫉恨我、与我早年曾结下了仇怨的人便开始造谣, 竟说什么我苦心钻研邪术, 妄图逆转生死,甚至还有谣言说我早已堕魔——真是可笑, 千百年来,我云梦宫向来以匡扶正道为任, 我自接任宫主之位以来,兢兢业业从不敢懈怠。上人若是不信,大可随便去找一个云梦宫的弟子问问,问问她们我这个宫主, 她们是否服气。说到底,我不过是个死了丈夫的可怜寡妇,茕茕独活于这世上已是不易,还要忍受天下人的诋毁诽谤——”   “呀,那你可真委屈。”聆璇打断了她的哀怨陈辞,十分敷衍的表达了对她的同情,“你这样委屈,我是不是该帮你做些什么,以此来彰显我这个长辈的仁慈?”   绿卮夫人冷笑,“不敢劳烦上人,我只请求上人不要多管闲事也就够了。我抓鬼蛛娘,是因为历时百年之后,我亡夫的尸身已有了腐坏的势头,听说鬼蛛娘能使死人血脉复通,精气凝聚宛如生前之时,所以我才悄悄擒住了她。虽然这是为了我一己之私欲,可我也未曾妨害过他人,怎么就惊动您老人家来替天行道了?您说我云梦宫上方有魔气逸出,那也并非是我做了什么恶事,而是鬼蛛娘她身负累累罪孽,所以即便是我云梦宫的正气,也镇不住她的魔气而已。误会我已经向上人澄清了,上人可以放过我了么——”   聆璇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他一向甚少有喜怒哀乐之情,眼下却实在是被绿卮夫人逗乐,“呵,误会啊,我真是……活了这么多年,就没想过似你这般无耻的家伙。我也就睡了七千年,现在都后辈是怎么了,既蠢且恶,还一个赛一个的自命不凡——”笑着笑着,他忽然猛地揭下了贴在鬼蛛娘手腕上的一道黄符。   之前绿卮夫人在说话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凝聚灵力,为的就是此时此刻能够瞬间撕下鬼蛛娘腕上的这道符咒。符咒撕下之后露出了惨白的手腕,腕上竟还有密密麻麻的咒印,是黄符之上的咒文深深刻在了她的肢体之上。一道道血痂组成了极恶毒的诅咒,若非鬼蛛娘附体在湛阳身上,有人皇血脉庇佑,这时候恐怕早就撑不住了。   “我在海市遇上了一个讨人厌的奸商,他和你一样自大,自以为能左右逢源,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我本想杀了他的。可那奸商倒也不傻,用一则情报换来了活命的机会——那个叫闻雨来的奸商告诉我,云梦宫主你其实早在我醒过来之前就在想办法进入罹都了。你找到了一个秘法,用一位魔尊做献祭,以祂的血铸阶梯,找寻通往罹都的方向。”   “鬼蛛娘,就是你的祭品吧。”聆璇转头看向了被钉在墙上的女子,数千年前叱咤风云的存在,到了而今居然沦为祭品,真是可笑又可怜。   阴谋被戳破,绿卮夫人也不再矫作姿态。之前聆璇重伤了她,真相暴露之后,她终于是撑不住捂住伤处吐出了一口血,踉跄了几步,几乎摔倒。   “聆璇上人……”她轻声说了什么。   聆璇以为她是要放弃抵抗投降,可是就在这一刻,她脚下忽然涌起了血色的雾气。她以她的鲜血为媒,发动了她早就藏在这座石室中的“弑神阵”。   所谓“弑神阵”,是上古魔族用来对付神明的法阵。云梦宫流传有部分阵法,虽然不全,但杀聆璇绰绰有余。   **   在西沉的斜阳下,阿箬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站在她面前的绿衣女子身形恰好被金阳笼罩,阿箬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绿衣女子说出的那些话让阿箬不禁深思,然而除却思考那些话语本身的内容,阿箬更是在思考,这名绿衣女修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   “这位……仙子,”阿箬仰起头看她,女修比她高出了足足一个头,投向她的视线中总有居高临下的意味,“你,到底是想要告诉我什么?”   “想告诉你,这个世界或许比你认为的还要危险。”绿衣女修微微弯下了腰,凑近阿箬,“你以为你是凡人,你摆脱了眼下的麻烦就可以回归到你的凡人城镇中去,今后你这一生或许都不会再碰上这些神魔鬼怪。可我说,凡是风能吹拂到的天空、水能流淌到的土地,从今以后都不会再安全。”   “那……我该怎么办?”阿箬敷衍的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脚下的土地在隐约震颤,阿箬怀疑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但在眼下的情况中,她不敢放松警惕。   “跟着我走吧。”女子那张素净清丽的脸离阿箬越来越近,她低垂下了眼睫,明澈的瞳孔中霎时间涌起了复杂的情绪。而那微弯的眼角总能让阿箬感觉到一丝丝的魅惑,明明她生得是一张干净素雅的面孔。   在这电光火石间,阿箬意识到了什么。她先是猛地往下俯身避开绿衣女子,接着挥动白霜剑朝地底刺去。   土石碎裂,巨大如蛇的藤蔓冲出。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云梦宫的弟子,这是妖王风九烟。聆璇找上云梦宫去想要逼绿卮夫人交出风九烟,但其实风九烟早就化形成了云梦宫女弟子的模样。如果聆璇还在阿箬的身边,一定能够拆穿他的伪装,可惜聆璇一靠近云梦宫地界便受到了云梦宫护宫法阵及宫内弟子的攻击,为了不连累阿箬他只能和她仓促分别,之后又比云梦宫主殿上方的魔气吸引住了注意力,根本就忘了提防风九烟。   好在阿箬手中还有白霜和白玉眼,白玉眼在霎时间凝出结界阻止了风九烟的致命一击,阿箬则飞快的运剑斩断了地底冒出的不知是藤蔓还是树根的东西,接着转身就跑。   她没有世间站在原地惊呼或者质问风九烟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更没有试着劝风九烟放下执念,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跑。   风九烟却并没有急着追她,他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背影,待到阿箬与他拉开一定的距离之后,他施法,数千长藤朝着阿箬扑了过去。   这是风九烟的乐趣所在,他本可以在一见面的时候就直接抓走阿箬,但那样做未免太没意思了些。他还是想和阿箬好好玩一玩,这是他表达喜悦的方式。   渐渐的他意识到了不对,阿箬似乎是在被他追着往前跑,可她实际上也是在不停的往聆璇所在的方向靠近。   这一世的云月灯不知为什么,竟是那样信任聆璇,这份信任让风九烟妒忌。   聆璇有什么好值得托付的?她为什么会在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朝他所在的方向奔去?他心里想着这些,越想越是难受。   他再度施法,前方的道路被他以结界堵住。阿箬不慌不忙,直接拔出白霜剑以硬碰硬。伴随着轰然一道清鸣,他设下的第一重结界裂开。   而伴与此同时响起的是另一声叫人心悸的轰然之声。哪怕阿箬与云梦宫还有一定的距离,凭着肉眼凡胎都能看出那里好像出了大事。   这时候是云梦宫诸长老潜入主殿未遂的时候。阿箬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但紧接火光亮起,焰火巨龙从天际俯冲下来的气势,让远处的阿箬都下意识屏息。她猜或许是聆璇应当是遇到了危险。   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支援聆璇,阿箬义无反顾的跳下了云梦泽。   她不会像修士那样飞来飞去,这一带又没有渡船可以供她乘坐,要想前往位于云梦泽中央的云梦宫主殿,她只有跳湖。   至于凡人跳下湖水后要游多久才能游到云梦泽中央,她没有想过,她游到一半会不会因为力竭而沉湖淹死,她也来不及细想,因为藤蔓紧追着过来,她迟一点点跳下去,都会被缠住带回到风九烟的身边。她不知道自己落入风九烟手中会不会真的如闻雨来所说的那样被洗去记忆变成云月灯,不过她是宁愿冒着被淹死的风险也不愿去赌风九烟的良心。   在阿箬跳湖之后,藤蔓的移动停了下来。保持着毒蛇扑食一般的姿势凝固在湖岸边却迟迟不动,仿佛水中有它们忌惮的东西。 第76章 一只可怕的魔   风九烟撤去了幻术, 恢复了原身的相貌,且是他惯于使用的男子形态。   风九烟的男身也是一等一的美人,而这世间的妖, 大多有天然的魅惑之态,风九烟化作男子的时候,眉眼并不如女子一般纤细秀婉,然而低眉垂目之时, 却有说不上来的风.流, 不经意间好似能勾魂摄魄——这也是为什么阿箬肉眼凡胎也能拆穿他伪装的缘故。他之前变成了云梦宫中某位高阶弟子的模样,单论五官、体态,他都没有任何破绽, 毕竟他也是活了近万年的老妖了, 法力不可谓不深厚, 可是一个寻常的云梦宫女修眼中是不会有他那样的妩媚的,那好比是岁月酿成的醇酒,好酒不该盛放在茶碗之中, 风九烟的眼神不该出现在一张涉世未深的脸上。   不过风九烟倒也并不在乎自己的伪装被阿箬所拆穿的事,反正……她逃不远的。   他站在山岗上, 眯起眼睛看着阿箬义无反顾的跳下了云梦泽, 冷笑一声后不紧不慢的上前,那些在湖岸边作势欲扑却又迟迟不敢下水的藤蔓在见到了他之后都变得躁动不安, 如同在外受了委屈,迫不及待想要家中长辈出恶气的顽童。   “乖。”风九烟轻轻抚摸着这些藤条, 它们霎时间安静了下来,盘旋在风九烟的脚下。   “让她逃吧,她以为她是在向着生路进发,实际上, 前方可是我为她准备好的笼子。”   **   阿箬不知道自己跳湖的举动究竟是明智还是愚蠢,但她在游到一半的时候敏锐的感受到了这云梦泽深处,应当蛰伏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每游一段,被她系在腰间的白霜剑便会发出警惕的低鸣,而阿箬在这时低头,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总会看见有一抹漆黑的影子在湖水深处游过,就好像是某种巨大的鱼……或是别的什么怪物。   阿箬不是一名修士,没学过各式各样的法术也不了解仙门各个宗派的来历,所以她并不知道云梦宫的最早乃是赤帝在人间的宫殿。在遥远的上古之时,在那个神与魔纷争不断,人间还是神魔战场的时候,云梦泽乃是天底下最有名的魔窟,云梦宫最初是赤帝对抗邪魔的前哨所,后来初代的云梦宫主继承了赤帝传承,也继承了赤帝的职责,以云梦宫全宫之力镇压生活在湖底的……那些东西。   聆璇和绿卮夫人打了一场,拆了云梦宫主殿也毁了部分的护宫法阵,因此湖底的那些东西也就蠢蠢欲动的浮上了水面。七千年过去,它们的凶性衰减了多少尚不好说,但顾忌着白霜剑和那枚白玉眼的威严,它们暂时也只是浮上来探头探脑一番,并不敢对阿箬真的做什么。   阿箬不知道自己现在脚下有多危险,她紧盯着前方云梦宫主殿的方向努力的游着。聆璇和绿卮夫人在打斗的过程中,不少云梦宫的建筑都遭了秧,因此眼下湖面上时不时就会漂来几扇门板、几件木制的器具,阿箬游一段路便攀着那些漂浮物休息一阵子,起初倒也还轻松。然而云梦泽被聆璇和绿卮夫人的灵力牵引着涨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潮,如同沸腾的水一般。越是靠近云梦宫主殿,她的行动就越是困难。   一阵大浪拍来,阿箬没能躲过去,在浪潮中她不慎松开了她抱在怀里的浮木,往水中沉了下去。   她及时的憋住了呼吸,原本是可以在浪潮过去后很快浮起来的,却有什么缠住了她的脚踝,将她往下拽。那不是水草,阿箬努力的在浑浊的湖水中睁开了眼睛,惊骇的发现自己脚踝处竟是空无一物,就好像抓住她的是她看不见的水鬼。   之前那些游曳在湖底的巨大阴影这时反倒不见了,然而这片水域却也连一条鱼都见不到。白玉眼在阿箬坠湖之后也跟着入水,发出的光芒照亮了相当广阔的一片空间,而在这片空间中,什么都没有,没有活物、甚至也没有砂石,寂寥到让人心惊,只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阿箬不断下沉。   阿箬拼命挣扎,那柄悬在她腰间、有着神智可以自行行动的白霜剑并没有在这时候主动跳出来帮她,好像在这片水域中它也成了一件彻彻底底的死物。阿箬趁着自己还有最后的意识,主动解下了佩剑握在手中,屈起身子猛地朝自己的脚踝斩去,她在濒临溺死边缘的时候这样在水里出剑很容易会伤到自己,然而她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   可是让她倍感惊恐的是,白霜剑竟然什么都没有触到。   她不仅是看不见那只拽着她下沉的手,那只手甚至可能并不存在。那么,究竟是什么在带着她下坠……   在这样的惊恐之中,她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她的第一件事是大口的呼吸空气,既然还能呼吸,说明她现在已经回到了陆地。侧身吐出了几口片刻前喝下去的积水之后,她捂住隐隐作痛的肋骨,从地上爬了起来。   爬起之后她不再确信自己是否真的在陆地上,环顾四周她所见到的是一间狭小的石室——或者说,墓室。   在浮柔岛上的时候,她也去过别人的陵墓,坟墓中那种阴沉逼仄的环境她至今都还记得。一口巨大的棺材占据了视线中绝大部分的位置,四角则燃着长明灯,幽蓝色的火焰让阿箬想起了凡人神话中的地狱。   她不会是死了吧……这样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然而低头,白霜剑还在腰际,抬头,白玉眼仍旧如同一只苍蝇——啊不,是仍旧如同一只美丽的蝴蝶一般环绕着她飞舞。她想她应当还活着,如果她死了,聆璇的一部分没道理和她一起下地狱。   用力深吸几口气后,阿箬在空气中辨出了潮湿的腥气,也就是说,这地方可能与云梦泽并不远。是谁将她带来这里的?脚腕上已经没有了那种被什么东西握住的感觉,她不确定的伸手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   从冰冷的砖石地面爬起来后,她按住了腰间的聆璇,而后一步步的走近了石室中央的棺材。这口棺材用的是阿箬不认识的材质,不像是凡人下葬时会用的木头,更类似于……她壮着胆子摸了一下,这口棺材虽然是漆黑的颜色,但更像是冰,透着瘆人的凉意。   由于这间石室实在太小,且没有任何连通外界的进出口,就……就像这座也是一只大棺材似的。阿箬找不到门和窗在哪里,唯一能够着手调查的也只有眼前的冰棺和棺中的人。   如果这里面真的还有人的话。   朝着冰棺躬身致歉之后,阿箬用白霜剑划开了棺材盖,之后猛地后退以防被突袭。   但是什么都没有,她等了一会,四周保持着沉寂。   她再次小心翼翼的走近,看见的是一张诡异的脸。   棺材不是空的,里面确实躺着类似于“人”的……阿箬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来形容,她都不能确定棺材中的是不是活物。她首先见到的是一张介乎青年与少年的脸,苍白、孱弱,有着病态的憔悴。   躺在棺材中的应当是死人,可这“人”的眼睛是睁开的,瞳孔是青灰的颜色,浑浊一片没有丝毫神采,像是眼底有一片大雾。   可他又确实死了,他的脖子与脑袋分开、四肢与躯干分开,就好像是进入这口棺材前曾遭受过那惨无人道的车裂之刑。伤口处没有血渗出,阿箬只捡到了青灰的雾气,那雾气如同有生命一般飘动着,只是始终没有扩散开。   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阿箬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触摸,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这人叫然渟湫。曾经的人皇。”   阿箬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开口的不是棺中的尸体,而是——   她扭头,看见小半座石室不知从何时起竟爬满了苍翠茂盛的树木枝条,那些枝条如蛇一般缓缓爬动,不多时聚拢在一处,化身成了一个阿箬从未见过,却又分外熟悉的男子。   “妖王陛下?”阿箬没有见过风九烟的男身,但是风九烟变成男人时候的脸和他以女子形貌出现时多少有些相似,就好像是孪生兄妹一样。   “是我。”他轻声应道,在注意到阿箬眼里的陌生后,他又说:“如果你喜欢我另一幅姿态,我也可以变成那个样子。不过事先说明,我在化作女相的时候脾气会比较暴躁,我现在想要和你好好说会话,所以我才用这样的形象站在你面前。”   “你想和我说什么?”   “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啊。”说话间他走到了冰棺面前,用手指着棺材中那具介于生和死之间,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尸体”道:“这个人叫然渟湫,曾经的皇帝。”   “我知道。”阿箬回答。作为湛阳的侍女,她曾陪着湛阳一起读过《国史》,然渟湫即是百年前的“惠平帝”。   “……也是一只可怕的魔。”风九烟噙着笑,又补充了一句。 第77章 罹都的大门就要开了   惠平皇帝竟然是魔?风九烟告诉阿箬的这一事实让阿箬觉得荒唐。   她是熟读过国史的, 国史中记载惠平帝的生平,用了不过四五支竹简而已,轻描淡写的说这位在位不过七年的皇帝是宗室出身, 在其伯父烈闵帝病亡、其堂兄庄康帝被鸩杀、另一个堂兄昏德侯被废黜之后,他被大臣拥上了皇位。对于当时上洛城的掌权者来说,这个小皇帝不过是个傀儡,是不得不摆在金座上的塑像。而之后他也果然没有摆脱这样的命运, 直到他二十三岁死去那年, 玉玺还握在太皇太后手中、国政摇摆于太傅及太尉之股掌。   他出生在了一个不算好的时代,百年前的上洛城,宫闱斗争频繁。皇帝与太祝之间的矛盾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这是七千年前云月灯留给后人的致命隐患。云月灯辅佐了圣武帝, 立下了绝世的功勋。她与圣武帝曾是养母与养女的关系, 两人直到死都亲密无间。因此云月灯可以在这个王朝拥有极高的地位, 她的权力可以凌驾于天子之上。当云月灯死后,之后千百年来的每一任太祝都继承了她生前的权力,可那些女人却未必能够让同时代的皇帝心服。天上不能有两颗太阳, 这个国家只能有一个统治者。于是天子与太祝之间,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争斗。   十五年前的羽衣之乱是这一场漫长斗争的终点, 而百年前则是这场斗争发展到末期最为激烈的时段。在血色与阴谋之间, 这个少年登基、青年早夭的皇帝一点也不重要。后世的人们学起这段历史时,记住的是一个个手握生杀的权臣、是野心勃勃的投机者、是斡旋在各方势力之间长袖善舞的商贾、甚至于是在史册中书写下鲜红一笔的刺客, 但总之没有人记住这个一生无功、无过、无出彩之处的皇帝。   现在风九烟告诉阿箬,这个平平无奇到死后谥号中都摆脱不了一个“平”字的皇帝, 竟然是一只邪魔。阿箬简直都要被笑死了。惠平帝若是魔,为何不设法位自己延寿?为何不杀了那些敢于轻慢他的臣子?为何不在上洛城中搅起更汹涌的腥风血雨,而是默默地做了七年的傀儡然后默默地死去?   当然这些质疑的话阿箬没有说出口,她还不至于狂到去和妖王唱反调的地步。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石室, 她最好还是保持沉默。   不过即便她一句反驳的话都不说,风九烟也猜到了她心里在想什么,“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吗?我说,这个世界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到处有魔的存在了。神魔之战未能消灭他们、罹都的封印不能彻底困住他们,更要命的是,只要这世上还有污秽、阴暗、哀怨,就会有新生的魔。百年前,你们凡人的帝都上洛,是我见过最好、最适合培育邪魔的温床。然渟湫原本是人,然而他身处魔窟之中,无依无靠偏又是格外打眼的皇帝,简直就是群魔眼中最适合的猎物。魔气侵染了他,有从罹都逃出来的魔附身到了他的体内,想要借他的复生。”   阿箬静静地听着,风九烟说的话其实……有几分道理。尽管她作为一个凡人并不明白“魔”究竟是什么,但风九烟告诉她的那些,逻辑上是讲得通的。她还是拿不准风九烟要做什么,不过她决定听下去。   “可是——”然而这时阿箬又想起了一件事,“聆璇和我说过,说圣武帝与六界神魔仙鬼妖共同定下了契约,不许他们伤及她的后世子孙。这份契约难道是假的么?”   风九烟语塞了片刻,他大概也是没想到阿箬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一脸淡然地在他说的话中挑错。   说实话,风九烟得到的情报中并没有解释为何姓然渟的然渟湫会被魔气侵蚀,而他在听闻雨来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惭愧惭愧,他其实不曾仔细深入的思考过,也就忽略掉了这个不合理的地方。   “也许然渟湫其实不是皇族吧。”风九烟思考良久,如是答复。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虽然是妖,并且常年住在我的翚羽城里不怎么和人打交道。但我的子民们却也陆陆续续的给我带来了不少有关人间的消息。百年前的上洛……我听我的子民说,那里比我们妖族的翚羽城还要颓靡。一年到头城中四处都充斥着歌舞、风吹过上洛的时候会染上浓郁的酒香、河水淌过上洛,被胭脂污成了暗红色。城中公卿王侯纵情声色,无论男女都以蓄养美人为风尚。一对夫妇,常常是丈夫有十七八个宠妾,而他的妻子也必定会有不亚于这个数目的面首。所以……”风九烟扬起他漂亮的眉毛,“也许这然渟湫是他母亲与那位情郎生下的野种呢。本不该姓然渟,而是改姓王、姓李什么的。”   阿箬面无表情的扭头看了眼身后冰棺,心想这棺中的兄弟怎么还不跳起来把这爱嚼舌根的妖精暴揍一顿。   “总之,然渟湫的确是被魔物附身了。”风九烟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百年前他前来云梦泽,名义上是以君王的身份出巡四方,实际上是为了求云梦宫的修士救命。”   “绿卮夫人答应了他?并且愿意以‘妃子’的身份跟随他前去帝都降魔?”阿箬猜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没错。云梦宫主应允了他的请求,前往上洛为这个可怜的天子禊祓,以及祛除京中邪魔。”风九烟唇边挂着讥诮,“毕竟云梦宫向来自诩正义,怎会拒绝人皇如此恳求又合理的哀求呢?云梦宫主成为‘绿卮夫人’,也是她在去到上洛之后的事情了。”   阿箬再次回头看了眼冰棺中的青年,这一次她倒并不觉得他可怕,反倒觉得他有些可怜,“禊祓失败了?”如果成功,然渟湫不至于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显然是失败了。然渟湫南下云梦泽求救的时候,身份还是人类。但现在这个躺在你面前的东西,虽然仍保留有人的部分体征,实际上已经是魔了。我是真的和好奇,绿卮夫人究竟是怎么救人的,竟可以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将一个被魔气侵蚀的凡人,彻底的变成魔。”风九烟冷笑,“不过很可惜,云梦宫的人一向喜欢针对我的子民,绿卮夫人一到帝都,我那些化作人形藏身在上洛的子民被吓得纷纷变回妖身逃了出去。于是之后那几年帝都发生的事情,我什么都没打听到。”就连闻雨来,对那几年的事也所知甚少,他告诉风九烟,那几年绿卮夫人主要是与然渟湫居住在皇宫之中,而皇宫那样的地方,由于圣武帝那份契约的缘故,不管是妖魔还是神仙,都是无法随意进入的。   几年后然渟湫暴毙于上洛,说是病亡,但真实情况究竟是怎样无人清楚。   然渟湫被下葬后不久,他的尸体即便绿卮夫人从皇陵中掘出带到了云梦——这事在仙门中被传得有鼻子有眼,而闻雨来则笃定的告诉风九烟,这就是真的。   作为海市中以贩卖情报为第一财路的散修,闻雨来用了将近五十年的时间,甚至动用了两次窥天镜,总算是探查清楚了绿卮夫人的秘密。   “道貌岸然的绿卮夫人,是故意将然渟湫变化成魔的。”风九烟说出了这么一句让阿箬毛骨悚然的话。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附体在然渟湫身上的,乃是一位从罹都逃出的魔尊。绿卮夫人钻研出了一个法阵,用一位魔尊做祭品,则可以打开前往罹都的门。这么多年来,她似是怀念‘亡夫’,一心想方设法复活死者,实际上不过是在筹备那个法阵罢了。”   阿箬顺着风九烟手指的方向低头,这时她才自己脚下的石砖上有淡淡的暗槽,这些暗槽拼在一块,似乎能组成一个华丽复杂的“花纹”,也就是风九烟说的法阵。   “阵法只差一点点了,罹都的大门马上就要打开。”风九烟出神的凝望着脚下法阵,缓缓说道。   阿箬却猛地打了个寒噤,她意识到她和聆璇果然是被骗了。   闻雨来说,绿卮夫人数十年来一直在寻找复活爱侣的方法,于是想出了一套邪术,这套邪术被教给了风九烟,风九烟要用其来对付阿箬。   可是,如果绿卮夫人当真如风九烟所说的这样,对然渟湫根本就没有一点感情,这些年来想的不是如何让他起死回生,而是要将他的尸身当做阶梯——那么闻雨来所说的那个能够吸人记忆更改性情的邪术,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   如果那个邪术实际上并不存在,聆璇和她来这里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罹都的大门就要开了。电光火石间,阿箬抬头看向风九烟,在那双碧色的眼睛中,阿箬看见了可怕的向往之色。   他向她伸出了手,如同是一个邀请。 第78章 他似乎被耍了   绿卮夫人的实力终究是不如聆璇, 即便占了主场优势,使尽了了各种的花招,最终依然落败。   鬼蛛娘身上缠着的黄符被悉数揭下, 贯穿了手掌的长钉聆璇拔下了一支,另一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便见鬼蛛娘倒吸一口凉气睁开了眼睛。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醒后的鬼蛛娘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朝着绿卮夫人声嘶力竭的大吼,若不是还有一支长钉将她固定在了墙上, 她只怕就要冲过去和绿卮夫人拼命。   而绿卮夫人已被聆璇重伤, 此时倒伏在地气息奄奄,面对鬼蛛娘的怒火时,她只是扬起唇角, 讥诮的笑了笑。   “你身体看起来还不错。”这样一来聆璇反倒没有急着动手去拔第二根长钉, PanPan“受了这样重的伤, 还有力气打打杀杀。”   鬼蛛娘这才注意到了聆璇的存在,扭头看向了他,“为何是你在这?我不要你救——”   被监禁数日的鬼蛛娘神智濒临崩溃, 似乎聆璇只要松开她最后的束缚,她就会冲出去大开杀戒去宣泄心中的愤怒。不过这也不难理解, 她是魔, 魔本就较人来说更为暴躁噬杀。而她又是魔中的魔尊,七千年前叱咤风云, 七千年后醒过来一心想要找聆璇报当年之仇,结果折腾一番非但没能拿聆璇怎样, 自己却还糟了他人的暗算,沦为了阶下之囚。她要是不恼怒到恨不得毁天灭地,那才叫奇怪。   聆璇并不同情她,也不害怕她, 醒过来的鬼蛛娘哑着嗓子又吼又叫,他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是那种火上浇油的嘲笑,“云伽啊云伽,你怎的凄惨成了这副模样。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狂吠着要去抢骨头,却被链子拴住的狗。”   才醒转过来的鬼蛛娘险些被聆璇气的再次昏过去。   而聆璇属于那种格外不会察言观色的家伙,凑过去又满脸好奇的问鬼蛛娘,“云伽,和我说说你是怎么被抓的呗。睡了几千年,你究竟是脑子不如从前了还是武力不如从前了?又或者你之所以被抓起来是因为你无论脑力还是武力,都在漫长的沉睡中废掉了?”   鬼蛛娘浑身上下都在流血,黄符揭下之后,刻印在她身上的那些符咒裂开,她整具躯体看着血肉模糊凄惨不已,然而饶是如此,鬼蛛娘也顾不得休息,她挣扎着躯拔她右掌上的那根透明长钉,为的就是重获自由然后狠狠给聆璇一耳光。   然而身负重伤的她根本就聚不起足够的灵力去撼动这枚钉子,聆璇被她的窘态逗乐,毫不客气的笑了起来——作为一尊玉雕,聆璇本不该有太多表情的,然而和凡人待久了,他便会不自觉地受凡人的影响,不自觉地学会他们表达情绪的方式。就比如七千年前,他和那个玩世不恭的弟子王二牛……呃,云墟真人待在一起,他也跟着一块不正经,云墟好色多情,他虽然不至于跟着徒弟一块满世界寻求道侣,但是也一度因为云墟的缘故懂得了什么是美人,如何欣赏美人。现在他和阿箬朝夕相伴,性情也会下意识的朝阿箬靠拢,别的不说,至少他现在学会了如何笑,如何嘲笑。   鬼蛛娘和绿卮夫人都伤势颇重动弹不得,一方在拼命挣扎着拔钉子,另一方沉着脸盘膝打坐,似乎是想要在调息之后再度发起进攻。只有聆璇在一旁悠然的笑,笑完鬼蛛娘后笑绿卮,笑够之后忽然正色,向绿卮夫人问道:“你抓鬼蛛娘,真是为了进罹都?”   绿卮夫人深吸一口气,“想必上人已经听说了,罹都之中‘九问’出世。”   “你也是为了‘九问’所以才……”聆璇皱眉。   他是真想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多的人对九问趋之若鹜。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样还算厉害的法器罢了。   不过九问究竟是怎样的一件法器,聆璇也不清楚。他活得虽然久,但见识也算不上一等一的广博。他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九问之名是在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在很多很多年前,有关九问的吹捧就已经流传开了。那时的人们还要夸张,说这是至宝、是天道的化身、是通晓万物无所不知的存在。   可是,聆璇就从来没听说过,有谁真的得到了九问。千万年来,甚至都不曾有人亲眼见到过它。它就好像是传说中虚构的某样神兵,现实中其实并没有它,人们追逐的,只是各自的贪婪之心而已。   “不,我不是。”绿卮夫人却一口否认。   “哦?”聆璇半垂长睫,唇角微微扬起,这显然又是一个嘲笑的表情,他并不信任绿卮夫人这句话。   本就怀着怨气的鬼蛛娘更是停下了挣扎,朝着绿卮夫人骂道:“呸,虚伪歹毒的女人。端着一脸圣洁高贵,内里比谁都要肮脏卑鄙!”   “住口!”绿卮夫人也被激怒,冲着鬼蛛娘喝道:“你们魔才是这世上最恶毒最卑鄙的东西,没有资格指责我!上人——”她看向聆璇,“晚辈之前的确对上人多有无礼之处,但晚辈执着于要前往罹都,并非为了一己私欲,而是为了替这天地除魔驱恶。”大概是自己都觉得自己这话说出来没有信服力,她急忙补充,“上人可知罹都之中早就有魔逃了出来?一百年前他们险些在上洛酿成大祸!罹都的封印已经衰弱了……”   “罹都封印衰弱了你可以请我再去封印一次,你自己进罹都,是想要给哪里的魔送餐么?”   “我要杀了他们。”绿卮夫人的答案的又一次的让聆璇感到出乎意料,这位外貌雍容娴雅的女子,此时此刻看起来狰狞如兽,“上人不觉得奇怪吗?千万年来不曾在世人面前出现的九问,忽然间要在罹都现世。没有人知道这则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但没个传递这消息的人都将其说的有板有眼。”   这下别说聆璇,就连鬼蛛娘都屏住了呼吸保持静默。   “许多人都认为,罹都不过是一片静默的坟场,那里曾是神魔之战的最后战场,堆积着神与魔的骸骨、徘徊着他们死后的怨念——但也仅此而已。去坟场走一遭只需要耗费些许勇气,却不至于受到什么伤害,于是很多人只将罹都之行看做是一场冒险,完全没有想过,这或许是一个圈套。我曾与罹都中逃出来的魔打过交道,我知道罹都不是安静的乱葬岗,而是危机四伏的陷阱。九问是不是真的出世了尚不好说,我怀疑这一切只是群魔编织出来的谎言,为的就是吸引我们过去,然后将我们赶尽杀绝。”   “即便如此,你还要以身犯险?”   绿卮夫人恍惚了一阵,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说:“上人,魔的生命力是可怕的。我认为仅靠着封印没有用处。他们比人更狡猾、更卑鄙,挫败了他们一次阴谋,下一次他们还是会在更隐秘的地方设下圈套等你们跳入。在人与魔的斗争之中,会有越来越多的无辜之人受难。所以我们不妨干脆一点,我们——”她的双眼中布满了血丝,执拗、恨意、决绝——这些情绪如铁一般凝在眼瞳深处,“将所有的魔都一并除去。”   鬼蛛娘保持了沉默,作为魔她理当在这时候讥讽或是谩骂几句,但她不敢,因为方才绿卮夫人的眼神的确可怕,让她这个魔尊都忍不住收敛了骄狂。   聆璇也保持了沉默。他沉默是因为他感受不到绿卮夫人的情绪,对杀魔提不起任何的兴趣。此外还有个原因就是,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他似乎被耍了。   “绿卮,我问你个事,你,真的没见过风九烟吗?”   “没有。”绿卮夫人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回答。   “我听人说你钻研出了一种邪术,说是能够让死者复生。具体方法是找一个活人,将死人的记忆植入那活人的识海,然后让他就此以为自己是那个死者……”   “这样的邪术我怎会去碰!”绿卮夫人忍无可忍的喝道:“这百年来有种种传闻说我已然堕魔,但那实际上不过是外人构陷。上人若是不信,大可一剑杀了我便是。我决计不受这等侮辱!”   云梦宫的女子不知是因修习御火之术的缘故,还是受森严宫规的影响,一个比一个烈性。聆璇都有些忌惮这样的性格,摆手叹气。   “我不杀你,我只是……”活了近万年的老头捂住了自己的脸,“我才想明白,我好像被一个奸商又骗了一次。”   闻雨来那样的贪利之人,必定是对九问志在必得。   这天底下那样多的人想要进入罹都,就算聆璇不帮他们,他们也会自己想到办法打开罹都大门,别的不说,绿卮夫人反正是已经想到了办法,献祭鬼蛛娘的法阵眼看就要完成,如无意外,绿卮夫人是一定可以去到罹都的,如果她进了罹都,说不定会妨碍他抢夺九问。   于是他干脆就借聆璇之手,把绿卮夫人的阵给毁了。 第79章 门开   当风九烟伸手过来的那一刻, 阿箬本能的惊慌失措。与此同时大地开始震颤,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她在惊惶之中转身就跑,虽然这间石室她找不到出口, 但在那一刻她只想离风九烟远些,越远越好。然而她回身看见的是铺天盖地的翠碧,在这密不通风的石室,不知从何时爬满了树木的枝条, 那些细嫩柔软的树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 很快爬满了阿箬脚下石砖的每一道凹槽。风九烟不去理会阿箬,而是将自身的灵力注入了脚下法阵之中,以他所在的位置为中心, 飓风掀起, 四周的一切景致在此刻模糊扭曲——   这便是绿卮夫人筹备了近百年的法阵, 能够联通现世与罹都。她将一切的准备都已做好,维度欠缺两样条件,其一是如风九烟一般强横的法力, 绿卮夫人眼下的实力虽不弱,但仍然不足以打开罹都大门。法阵只能帮她触碰到“那扇门”, 却不能帮她推开“那扇门”;其二是她或许还是心软了。只差最后一步的时候, 她忽然不想再牺牲她曾经名义上的丈夫,那个可怜的小皇帝然渟湫。于是她宁肯多花些功夫, 先是去樾姑城找聆璇,失败之后又绑了鬼蛛娘, 试图用鬼蛛娘来代替然渟湫。   风九烟没绿卮夫人那样优柔寡断,他来云梦宫,一早就是打定了注意要借绿卮夫人的这个阵法前往罹都,并且是要带着阿箬一起去罹都。   他对那个所谓的至宝九问其实没有多大的兴趣, 他去那里是为了云月灯。如果他真想要与云月灯长相厮守再不分离,就必须得在罹都了结一些前尘旧怨才行。樾姑城外,那个叫做闻雨来的商人说要给他出主意帮他得到云月灯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在意。因为只要他愿意,他有的是手段将现在是阿箬的云月灯带去翚羽城,让她此生都离不开他。闻雨来区区一个小散修,他的那些小聪明,身为妖王的风九烟根本就看不上。   但他为何还是不能与云月灯在一起呢?因为阻隔了他与云月灯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命运。   是的,命运,那玄而又玄不可捉摸的东西。七千年前云月灯就告诉过他,即便是妖王也不能违抗命运。七千年过去,风九烟还是能够回忆起云月灯与他说这话时的决绝,她失去了眼球的“眼睛”定定的“注视”着他,空洞的眼眶中有血色的泪缓缓落下。   云月灯在生前曾经以眼睛和此后生生世世早夭的命格为代价,换来了一些东西。   闻雨来却笑着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告诉风九烟:“陛下,命运也是可以更改的。”   风九烟惊诧的问他要如何改,闻雨来为他指了一条路——前往罹都。   罹都究竟在哪里,这个问题没有多少人知道。当年神魔之战波及六界,四处都是他们的战场。最后一战发生在人界,那时候的罹都还不叫罹都,具体的名字七千年后已无人考证,总之聆璇将罹都的怨念与魔气一并封印之后,罹都便在这片大地上消失了。之后七千年世人一直想寻找神魔古战场的遗迹,却总是无功而返。   但风九烟知道罹都的方位。他毕竟也是活了万年的老家伙了,和聆璇差不多同时诞生。罹都这个地方,他曾经比聆璇还要熟悉。   PanPan   想起了罹都过去的名字,风九烟承认闻雨来说的没错。那里,的确可以逆天改命。   罹都过去的名字是——沧山祈峰。那是西陲重峦中最高的山岭,也是当年云月灯挖下自己的眼睛,与天道做交易的地方。   只是他虽然知道罹都在哪里,却没有办法进去。聆璇封印住了罹都,他就算赶赴记忆中的那个地点,见到的也不会是罹都而是漫天的大雪和被皑皑积雪覆盖的山岭。   闻雨来又告诉风九烟,云梦宫中的绿卮夫人早已摸索出了一套阵法,用那套阵法可以打开一个法阵,那法阵能送他进入罹都。闻雨来愿意设法替他将阿箬骗去云梦宫,届时他找到机会,便可以启动法阵带着阿箬一起回到沧山祈峰。   风九烟当然同意了这个计划,他只好奇一点——他知道神魔之战的最后战场是祈峰,是因为他活了万年,曾是那段历史的见证者,可闻雨来却是怎么得知这个秘密的?   面对他的诘问,闻雨来只是小心翼翼的笑了笑,说他自有他的机缘。   商议过大致的计划后,风九烟先行前往云梦宫,伪装成宫内的弟子,费了一番功夫之后,总算谈查清楚了法阵和然渟湫所在的地点——绿卮夫人将然渟湫藏在了云梦泽下。云梦泽的巨兽被她驱使着护卫在石室四周,若是等闲之辈擅闯,必定会被那些巨兽撕碎吞食,若是风九烟这样实力强横的来客潜入石室附近,则会在打斗过程中惊动闭关的绿卮夫人,绿卮夫人闭关的石室距埋藏着然渟湫的石室很近,她完全有时间销毁法阵与然渟湫的尸体。   好在今日聆璇来了,聆璇大闹了云梦宫一番,将云梦泽的巨兽们吓得不轻,竟放阿箬一路游到了石室附近。而绿卮夫人则是忙于同聆璇斗法,竟也没有发现阿箬和风九烟来到了她那所谓亡夫的身边。   天时地利人和具备,风九烟毫不犹豫的发动了法阵,阿箬在大地剧烈的震颤中仓皇的往后退,身后冰棺却在这时裂开。棺中介乎生与死的然渟湫动了起来,他裂开的四肢重新拼回到了躯干,只是头颅仍然是断的。他在棺中伸出了手,阿箬被这石室中涌动的气浪掀起,恰好落进了他的怀中,死者僵硬冰冷的肢体一下子锢住了她。阿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眼前的景色崩析,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抵达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   法阵启动之时,整片云梦泽都沸腾了起来。磅礴灵力的波动哪怕是云梦宫初入门的弟子都能清楚感知。只是她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唯有无助的相拥在一起。   魔气从云梦泽的湖底涌出,一瞬间带给人的是极度胆寒的压迫感。然而这压迫感也只有一瞬,就好像是在丛林中与野兽偶遇,目光短暂交汇之后那野兽径自走远。   *   “罹都的门被打开了。”隐藏在云梦泽岸边芦苇荡中的闻雨来喃喃自语。   他的妹妹望春汐不安的半跪在他身边,警惕的将手按在了腰间佩剑上,随时准备拔剑杀人。   “你感受到了魔气是不是?”闻雨来摸了摸妹妹的头发,“不要怕,我们等会就要去一个到处都是魔与罪恶的地方了。很多年前我们去过那里,你还记得吗?在那里我们得到了窥天镜,你也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握着妹妹的手,温柔的将她从地上拽起。   “不过没有关系,我会让你恢复正常。”他如是许诺,这些年来类似的话语他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早已成了坚定的信念,“为此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会退缩的。来,我们走。既然妖王陛下已经为我们打开了大门,那我们就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我们去罹都。”   *   阵法引发的震动让绿卮夫人霎时间脸色惨白,她明白这是她布置在然渟湫棺材附近的法阵被人启动了。启动的这一刻罹都的大门正式打开,付出的代价是然渟湫从此生生世世堕入魔道,再无转圜的可能。   “不——”片刻前还能勉强镇定下来与聆璇好好说话的绿卮夫人尖利的嘶吼,气急败坏之下指尖凝起锐利的剑芒,刺向了鬼蛛娘。   这时候她杀鬼蛛娘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她只是为了泄愤。曾几何时她认识了一个凡人的少年,那个少年为魔气所侵蚀,她答应过他要救他,可她没有做到。   聆璇眼疾手快的挡住了绿卮夫人这一击,但挡下这一击后他却也仍不觉茫然失措。他当然能感知到就这刚才,罹都的大门被打开了。以及,阿箬被那扇打开的门带走了。   “是……风九烟!”底层法阵关闭,但残余的灵力还未散去。他在这灵力中感受到了那只老树妖的气息。   聆璇不该恼怒的,风九烟过去和他作对很多次了,好几次差点要了他的命他都没有生气,可是这次他的情绪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他抬手结印,不需要什么法阵也不需要什么献祭品,片刻前关闭的罹都大门又一次的出现。那是他曾经亲手封印住的地方,也是属于他的领域。他要在那里将阿箬重新找回来。   漆黑的洞口凭空出现,没有犹豫,聆璇直接跳了进去。绿卮夫人在愣神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罹都入口。   只是这一刻不知为何她竟然产生了些许慌乱,在迟疑了一会之后,这才跟着一起跳了过去。   鬼蛛娘总算是挣脱了钉在手掌的长钉,冷笑一声,在聆璇打开的这个入口关闭之前,也跃入其中。 第80章 罹都   阿箬坠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在这片黑暗之中, 她的意识模糊不清,只能感觉到自己是被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拉扯着,要前往某个她熟悉的地方。她并不感到害怕, 只有平静而又怅然的情感萦绕心间。   隐隐约约,她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她辨不出男女、分不出老幼,似响在天边如雷声轰鸣, 又仿佛就近在她耳畔, 是情人含情的絮语。   “你又来这里了。”   “是为了结束七千年来的不幸么?”   “当年你所承诺的,天与地都看着呢……”   “命运、命运,瞧瞧你身上这杂乱的线, 你究竟会选择哪一条道路?”   “来吧, 来呀……”   阿箬四处张望, 她找不到声音的方向,但能够看清楚黑暗尽头的淡淡的白光,就好像那里是出口, 是希望所在。她在一片虚空之中努力的想要往那个方向靠近,最后有一只手握住了她。   **   阿箬睁开眼, 这里是罹都, 传说中的神魔古战场,也是不少修士心中的藏宝之地。   她的一只手还被风九烟紧紧的握着, 但他并没有看他,而是警惕的盯着前方, 细软的枝条在他们身边舒展开,随时提防着暗处的异动。   罹都是个危险的地方,即便是身为妖王的风九烟待在这里也必需时刻小心翼翼,生怕下一刻就莫名其妙的送了性命。而阿箬倒不似他那么紧张, 反正无论角落里冲出什么怪物她都打不过,不如放弃挣扎能活一刻算一刻。   罹都没有日月星辰,永远都是漆黑的夜晚。脚下的土地寸草不生,举目所见皆是荒凉。并且这里的时间似乎也是停止的,阿箬用在心里默默数数的方法计算时间,他们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可是在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她没有感受到饥饿,也不曾有半点疲惫,只麻木的跟在风九烟身后随他一起行动,渐渐地阿箬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成了一只孤魂野鬼。   所幸还有恐惧和疼痛提醒她,她还活着。   在来到罹都之后,他们遭遇了好几次袭击。袭击他们的有飘荡在空中的阴障、有面目狰狞的异兽、有他们途径某处时自行动起来的白骨。风九烟告诉她,他们还仅仅只是在罹都的边缘而已,越深入罹都的中心,他们遇到的危险会越多。   “罹都真的不会天亮的么?”阿箬作为一个习惯了日升月落的凡人,实在是不大喜欢罹都的永夜,长时间的黑暗总让她感觉心中压抑。   “不会有。”来到罹都之后风九烟时而变成女子的形态,时而以男子的面目示人,看得出他的心情也多少受到了环境的影响,变得焦躁压抑。   后来阿箬才知道,身处罹都的一切生物都会变得不安而暴躁,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的陷入疯狂——这不是因为他们心智脆弱,而是罹都堆积了七千年的怨与恨不允许这里有谁能保持平和。   “我们来到这里,到底是要寻找什么?”   风九烟不理她,只专心的驱使着细藤向前伸展,做探路之用。但罹都这样没有光也没有水的地方,让身为树妖的他受到了重重的限制。   “我们为什么非要来这里呢?”阿箬又问。她其实从前没那么多嘴多舌,之所以话多主要还是因为心里恐慌。风九烟将她带到这样一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她本该愤怒到恨不得弄死他,可是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只有他们能够互相作伴,就好比困在水洼中的两条鱼,唯有相濡以沫而已。   “为了云月灯。”风九烟简短的交代。话说完的时候他又一次的变换了体态,从窈窕妩媚的少女,变作了高挑清隽的少年。   阿箬记得风九烟告诉过她,他以男子形象出现时脾气会比女相相对温和一些,见他重新变成了男人,阿箬也就大着胆子继续啰嗦:“我就知道你又是为了她——诶,我说你这个妖王是不是有些不负责任哪?身为王,你难道不需要处理政务吗?不要批阅奏疏吗?不要抚慰子民吗?一天到晚惦记着一个不属于你的女人,在我们凡人那儿,你这样的君主是要被文臣弹劾、被武将造反,被史官写进史册之中,被后世骂作昏君的。”   “政务?奏疏?子民?你在和我讲笑话吗?”风九烟冷笑,“要成为妖王很简单,打败所有的竞争者就行了,要坐稳王位也很简单,杀死所有的挑战者就够了。我们妖可不像你们人那样啰嗦。”   阿箬挑眉,“所以说,你打过多少场架了?”   “也没几场。”风九烟用一种无辜的语气回答,“我七千年前将先任妖王一家子拔毛、扒皮、悬挂在翚羽城城墙风吹日晒直至他们化作灰烬,之后就没有多少妖精敢造我的反。对了,先任妖王是一种孔雀精,雄孔雀,翚羽城就是他建造的,因为他是禽鸟,所以起名叫做‘翚羽’。他的尾羽极其漂亮,我拔下来赏给我的臣子们做了首饰,你要是喜欢,我改天翻找一下仓库,也送你一支。”   阿箬摆手,坚定的拒绝了。   “你就不担心有朝一日你也被谁推翻,你的树枝被人剪下编篓子、树干用来做脚踏、树叶埋土里当肥料?对了,我只知道你是树妖,却不知道你是什么树——”阿箬低头去观察风九烟指尖冒出的青嫩枝芽,看了半天也没认出这究竟是柳是樟。   “若真有那么一天,倒也不坏。”风九烟却这样说:“反正这个妖王我当着无趣。有谁喜欢这个位子,尽管去抢好了。”   “既然不喜欢做妖王,那为什么要抢王位?”阿箬随口笑道。其实凡人的历史中也多的是类似于风九烟的君王,没有得到权力之前想方设法的谋权,得到权力之后,不顾一切的滥权。   “因为云月灯,她死之前希望我能够成为妖王。”风九烟给出了一个既让阿箬意外,又仿佛在情理之中的回答。   阿箬扶额,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评价风九烟了。   “那时候天下的妖精们在那只孔雀精的统治下为非作歹。孔雀精定下规矩,命每一族的妖精,不管是狐妖、蛇妖,还是石头白骨化成的妖,都得定期向他上贡。贡品是凡人少女的血、凡人男子的精气、凡人幼儿的骨与肉——这些对妖来说,是珍馐美味。而那时候的妖比现在也要放肆许多,就算不需要向翚羽城上贡,他们也会出于贪婪而大肆的猎杀凡人。孔雀精对此乐见其成,纵容着妖将人当做猎物一般对待。于是云月灯找到了我,希望我杀死那只孔雀精成为新的王,希望我能为天底下的妖精确立秩序与法度,约束他们的暴行。”   阿箬沉默了,静静地听着风九烟说了下去。   “我答应了她。从那之后我杀了很多的妖,我不许我的臣民随意闯入人间滥杀。虽然他们还是会有部分出于种种缘故违抗我的命令,但比起七千年来,其实已经好上很多了。只可惜她永远也看不到我做了什么。而早晚有一天,我会凄惨的死去,就如你所说的那样,我曾用残暴的手段杀死过一位妖王,而终有一日报应会轮到我头上。我早就被我的同族所记恨上了,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阿箬忍不住叹气。站在一个人类的立场,她当然感激云月灯,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轻轻松松的就能够以妖制妖,为人类换来和平,有什么不好?可如果站在妖的立场来看……   “你难道就没有意识到云月灯是在利用你吗?”阿箬问道。   “意识到了。”   “意识到了还甘之如饴?”   回答阿箬的只有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凄寒萧索。   这罹都没有日月,也没有云层和落雨,天空是一成不变的漆黑,偶尔有黑色的雾气飘过。这里唯一的气候变化是风,风从四面八方涌动,涌向东南西北方向,没有任何规律。时而这风温和阴凉,时而暴烈且带着灼热的温度,有时候则会形成可怕的飓风,还有些时候……   阿箬起初没有在意卷起她袖角的风,她心里想着事情,风穿过前方峡谷时的呜咽被她下意识忽略,等到风声越来越大的时候,她才猛然惊觉。   那不是风,是某种野兽咆哮的声音,是战事开始前千军万马的嘶吼。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真有千军万马突兀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阿箬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风九烟却无动于衷,“幻象而已。罹都保留了当年神魔之战的片段。偶尔过往的情景会再度重演,但那仅仅只是过往事件的残存影像。你无法影响到他们,他们也伤害不到你。”   这一刻阿箬心里冒出了一个诡异想象,她忍不住将罹都想象成了一个活着的人,一个衰朽却还不至于垂死的老人。老人会时不时的回忆当年的峥嵘,在回忆的时候发出如同乌鸦鸣啼一般的笑声。 第81章 七千年前的聆璇   阿箬爬上了一处山岗, 想要看一看上古之时的神魔之战究竟是怎样的宏大场面。风九烟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偶尔发出几声耻笑,笑阿箬是在浪费时间。   “往事已矣, 七千年前的旧恩怨和现在的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何非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也没什么别的目的,不过是作为一个见识浅薄的凡人,想见一见神魔之战的宏大场面罢了。”   “宏大?最宏大的那几场战事并不在罹都。罹都的最终一战, 是魔的势力已经衰退到了极点, 最终被诸神驱逐到这片西陲雪原,而后在求和不成的情况下惨遭围剿。”   “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又见不到你所说的‘宏大战役’。只有眼前的景象能提供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瞻仰一下上古神魔的风姿罢了。”   “哦, 那我问你, 现在感想如何?”   说话间二人已经爬上了这一带相对较高的一个山头, 这里视角极佳,能够很好的将前方的战事尽收眼底。因灵力的猛烈涌动,这一带的风格外狂躁, 短时间内风向便转换了许多次,风中时而夹杂着火焰的温度, 时而冰寒刺骨。风九烟虽然嘴上对阿箬多有挑剔, 但也没有真的扫阿箬的兴,当阿箬站在山巅被劲风吹得摇摇欲坠时, 他还顺手施了个咒,展开结界护住了她。   阿箬站在结界内凝神盯着前方, 片刻后她收回了目光,“感想就是:好刺眼。”   风九烟大笑了起来。   神与魔的战事,阿箬看出门道才怪。凡人的眼睛只能让她看见灵力碰撞爆裂时的刺目光亮,在此刻阿箬的眼里, 除了一堆赤橙黄绿之外她大概什么也瞧不见。   “看,他们输了。”风九烟轻轻说道。   阿箬再度向前望去,她看见战场上双方竟然都在飞快消解。方才气势如虹的两拨军队顷刻间化作了粉尘,这样的一幕却让她一个旁观者也感到了震撼和悲凉。   “输了?哪一方输了?”她感知不到灵力的存在,区分不清交战的双方谁是魔谁是神。   “哪一方都输了。”风九烟如是回答:“神魔本是一体,就如同光与影。一方出现,另一方必然也存在,一方死去,另一方也不能长存。”   类似的话,阿箬之前已经懵懵懂懂的听过好几次了。最初她感到迷茫,而现在她依然迷茫,“既然神魔一体,他们为何要互相争斗不死不休?又是谁将他们的命运捆到了一起呢?”   风九烟没有回答,他静默的盯着阿箬瞧了一会,阿箬大大方方的让他看,最后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了,开口问道:“怎么,这样的问题难道云月灯也问过么?你看着我,是又想起了她?”   风九烟笑着指了指天空,说:“你看那边,有你的熟人。”   “你岔开话题的方式未免也太拙劣了些。”阿箬虽是这样抱怨,但也还是顺着风九烟所指的方向远眺,下一刻她竟然真的在罹都见到了熟悉的人。   “聆璇?”   她心脏狂跳了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欢喜一下子涌上心头。罹都的永夜仿佛成了晴空、这里的压抑也统统不复存在,聆璇出现之后,所有的愤懑、恐惧、彷徨都随风散去,这个埋葬了万千枯骨的坟冢,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在阿箬心中居然成了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   但那也只有一瞬而已。一瞬之后阿箬清醒了过来,她原是想要向着聆璇所在的方向狂奔,可是她在迈步之前忽然反应过来了,她见到的不是聆璇——确切的说,那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聆璇。   他披着耀目的光芒,从云层降落的那一刻有如神祇。他没有看向阿箬,而是缓缓从方才的战场走过,一个巨大的法阵在他脚底缓慢生成。   阿箬看了眼风九烟,终究还是犹豫着朝那个聆璇一步步走了过去。风九烟也不拦他,冷笑着注视着她的背影。   走近之后,阿箬看清楚了,眼前这个聆璇从外貌上来说,比起她认识的那一个面部轮廓更深、五官更为锐利,身量也更为挺拔。这个聆璇有着青年人的体态,就好像是她所认识的那个聆璇长成后的样子。   阿箬走到了他的面前,而他的眼中依然没有她的存在。那张脸上的表情很淡,仿佛对万事万物都不在乎,唯有垂眸之时能在他的眉宇窥见些许悲悯,如同寺庙壁画上所描画的天神。   “这是七千年前的聆璇。”风九烟从山岗跃下,轻盈的落在了阿箬的身侧,妖精翠碧色的美目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是不是以为,他是来救你的?”妖向来聪慧而敏锐,风九烟轻而易举的就猜到了阿箬的想法,以及她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欲念。   “嗯。”阿箬木然的回答,“但我知道他不是。”   她看着这个她所陌生的聆璇喃喃念诵着她听不懂的咒文,漫天的萤光簌簌落下,就像是在下一场盛大的雪,落雪掩埋了战场的遗迹,如同无声的哀悼。   这是七千年前,那个受云月灯之托,来封印罹都的聆璇。   “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风九烟抓住阿箬的手腕带着她离开,“你傻站在这里继续看下去,也只会看见他因为消耗了大量灵力后虚弱狼狈的样子。”   “我有件事情很好奇,”阿箬迈开步子跟上风九烟,“他是在这之后,从青年模样变作了少年么?”   “不然你以为呢?”风九烟冷笑。   “那他为什么……”在阿箬看来,聆璇可不是什么舍己为人或是乐于助人的性子。罹都的怨气就算为祸苍生,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大概是云月灯和他达成了什么交易。”风九烟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颇为微妙,“即便是我,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云月灯心机深沉,行事不择手段。”   但就算是这样,你也对她心思塌地。阿箬在心里悄悄感慨。   “你有没有想过,把我给——”阿箬做了个杀人的手势,“然后让云月灯回来?”   “如果我真要杀了你,然后换回云月灯,你打算怎样,引颈就戮么?”   “当然不,我大概……”阿箬把心里想的那句“抢先找机会弄死你”咽了下去,用说笑一般的口吻道:“你何必那样不留情面呢?我想我们还是可以和睦相处的。我也不讨厌你,咱们一块在这罹都历险,少不得要互帮互助不是么?你想要做什么,不妨说来给我听听,也许我能帮你呢。要是咱们能做朋友,对你也不是坏事啊。”   “云月灯死后七千年,我曾经有无数次找到过她的转世。”风九烟却忽然开口说道。   “但是……”阿箬猜他这句话的后半部分必然会有这样一个转折。假使风九烟真的和云月灯的转世和和美美的度过好几世,说不定他心中的执念早就放下了,何至于七千年后还纠缠着她不放。这就好比凡世中那些情投意合的才子佳人,冲破重重阻拦长相厮守之后,日夜相对,光阴迟早会将满腔的爱意消磨。   “但是云月灯的每一世,都是早夭的命格——”他扭头看向了阿箬,“包括你。”   阿箬感觉到毛骨悚然。她一向身体很好,自以为能够寿终正寝,这时候风九烟却和她说她一定会早死,这话听着简直晦气。   “我多番调查,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问题就出在罹都。”   “哦?”阿箬揉了揉眉心,尽量驱散心头的阴霾,就好似听别人的故事一般轻松的发问,“和罹都有什么关系?”   “神魔一体,这话你还记得么?罹都是充斥着怨念的群魔坟冢,也是曾经沟通神明的天然祭坛。七千年前云月灯曾在这里许愿,我不知道她最终得到了什么,我只知道她付出了一双眼睛和此后生生世世短寿的代价。”   阿箬不自觉地慢下了脚步,落在了风九烟的后头。她低头摊开了自己掌心,凡人有看掌纹测命途的说法,可她的掌心的纹路都很长,小时候母亲常笑着说她是大富大贵之命。   所以说,她真的会早死吗?对死亡的恐惧让她忍不住发抖。然而想起母亲音容笑貌的那一刻,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却又笼罩了她。活得再久有什么意义呢,她在这个世上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了。   “怎么了?”当余光中看不见阿箬的身影时,风九烟停下脚步回望。   “你来到罹都是为了帮我破开这个……类似于诅咒的命运?”   “是。”   “如果你成功了,成功之后你打算怎么做?将我变成云月灯吗?”   风九烟没有给出答案。而他的沉默,在此时此刻近乎于默认。   阿箬倒也没有哭闹或是不甘,她眨了眨略有些发酸的眼睛,又一次从容的跟上了风九烟的步子。   别的什么先不管,当下活着最重要。   再说了,要想抵达沧山祈峰之巅,向当年的云月灯一样得到与天道直接对话的机会实在太难太难,风九烟也只是不抱希望的在尝试。如果失败了……那就失败吧,大不了两个人一起死在这。 第82章 魔也会生孩子么   阿箬其实很不能理解风九烟一个树妖为什么那么热衷于走路。   他在进入罹都之后便一直带着阿箬用双脚跋涉在这片起伏不定的山地之中。阿箬盯着他长袍下修长的双腿, 默默地将这双腿想象成会自行往前爬行的树根,将风九烟的深黛色长发想象成苍碧葱茏的树冠,将他白皙细腻的肌肤想象成粗糙坚硬的树皮——不行, 快打住,再继续想下去她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风九烟疑惑的扭头过去问阿箬为什么表情那么古怪,阿箬赶紧正色,问他:“你要去那个什么祈峰, 你怎么不带着我直接飞过去呢?堂堂妖王像个凡人一样靠脚走路, 不觉得很丢面子么?”   风九烟半眯起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冷笑,“你催着我去祈峰做什么?我就算是要去祈峰向天道求情, 也不是为了救你, 而是为了救云月灯。”   阿箬耸了耸鼻子,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风九烟这几日对她格外没有耐性,自从她问过风九烟会不会抹杀掉她换云月灯回来之后, 他便越发喜欢在阿箬面前提起那个七千年前就死去的女人,每一次还都是用这样尖刻讥嘲的语气。   “行行行, 你喜欢那个女人你救便是。反正我也打不过你, 除了听之任之也没有任何办法。不过在救云月灯之前,你总得先救我。我从前听人说, 两个人哪怕是仇家,在一同出生入死之后都会萌生出几分情谊来, 所以我啊,心里还抱着侥幸,希望你能够看在咱们一块在这罹都闯过生关死劫的份上,到最后关头能放过我呢。”   “呵, 我怎么可能放过你。”风九烟连犹豫都没有,这样一句话脱口而出。   阿箬不恼,笑嘻嘻的跟在风九烟身后。似乎是真的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性命。   其实她心里还是慌张的,只不过在经历过最初的迷茫之后,她很快反应过来为自己找出了一条生路。   首先,如果风九烟和她说的那些不是假话,那么风九烟在到达那个所谓的祈峰祭坛之前不会伤害她。这对她来说是好事,意味着在这段时间里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做她想做的事情。   她要勾引风九烟。   那些民间的志怪传说中向来只有妖魅引诱凡人,还从来没有哪个凡人居然反其道行之的。阿箬模样生的不差,但风九烟的男身和女相皆是绝色,要诱惑一个绝色,实在需要勇气和自信。   阿箬倒也没想过能让风九烟在短时间内就爱她爱到可以放下云月灯的地步,她只需要风九烟对她小小的心动一下就足够了。   风九烟是个至情至性的妖精,一点点的心动只要把握得当,就可以为她赢得生机。   阿箬为自己想了三条生路,其一是找机会逃跑,不过她既不会飞又跑不快,风九烟很容易就能将她抓回来。这个方案执行的可能性不高。   其二是利用风九烟的心软拖延时机,等聆璇过来救她。可是……聆璇真的会来救她么?他的徒子徒孙求了他那么久,他说不开罹都门就不开。阿箬自认为她对聆璇有些用处,他将她带在身边可以解闷,她偶尔还能为他解答一些他迷惑的问题。但,她的作用也仅此而已了。这天底下有那么多的凡人,她不是独一无二的,聆璇能够活很久很久,漫长的光阴足够让他找到她的替代品,或者说,比她更好的人。   于是只剩最后一条路——杀了风九烟。阿箬手里有聆璇的白霜剑和一枚蕴藏着他七千年前法力的白玉眼。虽然不知道这两样法宝能不能帮助她找机会战胜风九烟,但万一风九烟真的想对她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也只有放手一搏。   杀人前要做足准备,不取得风九烟的信任实在不好下手。她打算尽可能的用朝夕相伴的这段时间套出风九烟的弱点。因此在前往祈峰的这段路上,她表现得比风九烟还积极。原本她不是话多的性子,然而最近一找到机会她就会和风九烟闲聊几句。   要讨好谁对阿箬来说不是太难的事情,做了九年的婢女,怎样低头怎样俯就,她心里一清二楚。男妖精……或者说不男不女的妖精和男人之间的区别有多大阿箬也不清楚,但过去她在勾吴王宫中见惯了那些妃子夫人的心计手段,她认为她可以照搬过来试一试。   “所以说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用脚走过去呢?”阿箬过了一会又纠缠着风九烟问道。   化作了女相的风九烟斜睨了一眼挽着他胳膊的阿箬,倒也没有推开她,“因为我不认路。”这个答案被他风轻云淡的说出。   阿箬脸上的表情略有些僵硬。有那么一瞬间她又想起聆璇了,在她的记忆中,只有聆璇才能如此不靠谱又理直气壮。   “罹都的时间、空间都是混乱的。”风九烟沉默须臾之后,开口为阿箬解释:“所谓的时间紊乱指的是,我们今天遇到某个人,过几天遇到的可能就是尚是幼儿时的他,又或者你见到谁死了,可是过一段时间你又会与还没死去的他重逢。至于空间紊乱则更好理解,你一直向南走,可你最后或许会出现在最北端,你在旅途中没有变换过方位,可你会发现你一会去了西方,一会去了东边。”   “……这还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所以寻找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碰运气。祈峰据说就在罹都的中央,我也只能带着你试着往那个方向走而已。”   阿箬黑暗中模糊的地平线,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如果不是碰上了敌人,我不想用法力。在这样一个地方,灵力的波动可能会惊动藏在暗处的敌人。七千年前这里的确是一片死寂的战场,可是七千年后那些死去的魔又陆陆续续的活了过来。也许此刻你的脚下就暂时睡着一只魔尊,你要是愿意用力跺脚将其吵醒大可以试试。”   阿箬知道风九烟说的后半句话只是想要吓唬她。但她还是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她心里也认可风九烟,到了一个陌生又危险的地方,的确还是保持低调比较安全。   “前方那是什么?”她的注意力被不远处闪烁的东西吸引住,“魔也会用灯笼吗?还是说那是危险的东西?”   罹都没有太阳,一直以来都是风九烟用灵力点燃一小簇火焰悬浮在前方指引他们前行。而阿箬却看见了黑暗中闪烁的金光。   “要么是陷阱,有谁正在那里等着你被光亮吸引后自投罗网,要么——”风九烟脸色稍微变了,他意识到了不对劲,“那是残破的法器。”他的目力比阿箬要好,看清楚前方的事物后一字一顿的说给了她听。   “魔的法器?”   “不,似乎是修士的。”   阿箬并不说话,她竟然对此一点也不意外。在进入罹都之前,几乎她遇上的每个修士都在想方设法的要进罹都。以他们的执著来看,聆璇不答应他们,他们也会找别的方法。   风九烟也只是淡淡的扫视了一眼那些残破的法器之后便带着阿箬离开了。死在这里是他们活该。既然下定了决心要来冒险,就应该要做好送命的准备。那些法器破的很厉害,它们主人的尸体则零散的躺在不远处,看起来在这之前曾经经历过一场激战,也不知朝他们下手的是罹都的魔还是和他们同行的人。   而继续往前,他们又陆陆续续的见到了好几处战事留下的痕迹——有魔与魔争斗后留在地上的巨大骨架,骨骼上还有啃食过后残留的血肉;有人与人打过之后留在悬崖峭壁上的狰狞剑气;阿箬和风九烟还目睹了一场人与魔的战斗,那个不知出身哪一门派的修士联合他的同门一起在罹都布下了攻守兼备的剑阵,结果才解决掉一只似蛇而长有羽翼的怪物,黑雾之中却又忽然爬出了一只看不清楚面目也没有四肢的东西,以从容优雅的姿态将这些威风凛凛的仙门弟子一一吞食。   风九烟就在一旁沉默旁观,没有丝毫上千帮忙的意思。而那怪物吃完了全部的仙门弟子后,朝着风九烟所在的方向遥遥一“望”,又闪身缩回了黑雾中。   这些天来已经见惯了死亡与血腥的阿箬面无表情的叹了口气,一边麻木的同情死者,一边盘算着要不要等会找机会悄悄摸走死人身上的法器。   又有一日,阿箬看见了更大的场面。进入罹都这些天来,出现在阿箬面前的魔都是奇形怪状的兽态,风九烟说它们不过是被豢养被驱使的魔族眷属,可这天阿箬却见到了数十个近似于人的魔。   那十余个魔似乎分属两个阵营,一方在围剿另一方,而被围剿的那方,居然还有幼儿。如果不是那幼儿身后有着羽翼,阿箬简直要怀疑这是被魔拐来的人了。   “魔也会生孩子么?”   “你怎么确定那就是孩子呢?”风九烟带着她在一块岩石后坐好,“鬼蛛娘不就喜欢将自己变成女童的模样么?不过——魔的确会繁衍后代。” 第83章 八大魔尊   风九烟说, 魔亦有爱恨嗔痴,若是将那些冷心冷情的神比作一张白纸,那么魔就是涂满了绚丽色彩的画卷。有爱恨, 自然就会有离合,所以即便是在罹都,也会有魔聚成亲族、或是结为夫妇,而后在这无望的黑暗中繁衍生息, 连同子孙后代一起默默地等待着重见光明的那一日。   所以说罹都中出现幼年的魔人一点也不奇怪。而这些孱弱的新生命往往又相当容易夭折在这样残酷的环境之中。他们中的大多数, 会沦为成年魔人的食物。毕竟魔本就不注重什么道德伦理,新生魔人的血肉精气于很多成年魔人来说是补品。   风九烟与阿箬藏在远处相对安全的地方观战,虽然之前风九烟举出了鬼蛛娘的例子来说明魔人中外貌像是小孩的不一定是真小孩, 但仔细观察片刻, 风九烟确信被追杀的就是魔人的幼儿。   眼前发生的一幕很好解释, 一位实力强大的魔看中了一个鲜美孩子想要吃了他,那孩子的父母亲族——姑且将护翼在那幼儿身侧的其余魔人看做是他的亲族,他的亲族则是想要保护他, 所以带着这孩子在旷野中拼命逃跑。   猎物有一群,猎食者却只有一个, 可那紧追在后方的魔实力似乎很强, 双方之间的距离在不断拉近。最后两拨人直接在荒原上交起了手,而人多势众的那一方反倒很快落了下风。   “我们要不要过去帮忙?”阿箬拽了下风九烟的衣袖。他现在又化成了男子的模样, 身上的衣裳由绿纱襦裙变作了一身颜色淡雅的直裾袍。   “不去。”风九烟拒绝得很果断。他以男子姿态出现时意味着他不想和人动手打架,“魔的纠纷,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但我们可以和他们做交易。你救下其中弱势的一方,然后就能向他们打听你要去的地方究竟在哪里了。罹都虽然时间和空间都是混乱的,可这些魔人在此地生活了七千年, 总能找出些规律吧。无论如何我想他们都比你更熟悉罹都。施恩与人,然后收取回报,你们妖难道不会用这样的计策么?”   风九烟瞥了阿箬一眼,这一眼中多少有些惊讶的意味,“你们凡人总说我们妖狡猾,但其实我们的狡猾,不及你们万一。”   “现在不是争论这种事情的时候。底下那一拨魔人,你到底帮还是不帮?”阿箬扶着山石,从高处俯瞰,即便她作为凡人视力一般,她也看出底下那些魔人已经死了不少,风九烟再拖拖拉拉他们就要死完了。   阿箬倒也不是悲天悯人见不得魔人死去,她只是在盘算如果她杀死了风九烟之后仍旧没找到离开罹都的路径,那么她大概就要在这里生活下去,想要在这里活下去,提前找几个熟悉罹都的魔打听一下情况总归是好的。   “你说的有道理。”风九烟半阖双眸沉吟了一会,再睁眼时他化身女相。阿箬以为他马上就要跃下山头参与到战局之中,可是他却仍旧一动不动。   “怎么了?”   “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是那个家伙的对手。”风九烟指向了正在山崖下大肆屠戮同族的那名猎食者。   阿箬朝山下望去的时候,恰好看见这个魔人伸手硬生生的掏出了另一个魔人的心脏,而后又将其撕裂。这血腥而残暴的一幕让她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连你都怕他。”   “如果在罹都之外,他未必是我的对手。可是罹都之中,我不一定能胜得过他。顺便告诉你一句,这家伙我认得,是我的一个仇家——好了,别那么惊讶,活得久,结的仇自然也多。把手给我,我带你离开这里,等会要是被他发现我了,估计我们脱身会很难。”   “啊?好。”阿箬见风九烟说得严肃认真,也不再谋算那些有的没的。她缩回了身子朝风九烟伸出了她的手,却没有看到山崖下有一双眼睛看向了她。   那是一个浑身漆黑的女人,瘦削矮小的身影裹在一团如同斗篷一般的黑雾中。她是被追捕的那一方,却始终沉默着站在相对安全的位置,搂着那啼哭不止的魔人幼儿温柔安抚,并未参与到作战中。她看着同伴不断的倒下而无动于衷,眉宇间有从容的笃定,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阿箬缩回身子打算和风九烟一起逃跑的时候,女人抬头,漆黑如墨的眼中有淡淡的失望。紧接着她开口说话了,“平宁羽,你就算将我们全杀了又有什么意思?”   那面目狰狞的猎食者因女子轻轻的一句诘问而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姑姑,罹都之中弱肉强食,这是七千年前就定下的规矩。您若是害怕,大可以站在我这一方,何必要帮着这些孱弱到活该被吃掉的家伙呢?这可不是人界,不讲究什么尊老爱幼。”   “平宁羽,弱肉强食害的是整个族群。罹都的魔如不众志成城,永远也出不了这座牢笼。就算子藏、长桑他们设法将自己的一部分神魂送去了人界附身到凡人身上,可你看,他们的本体不也还是至今都留在罹都受苦么?我说了,我们要壮大我们的力量,以求有朝一日冲破聆璇的封印重见天日,可你们却乐于吞食同类连新生的孩子都不放过。这样一来,罹都之中的魔只会越来越少。”   “那又如何?我们是魔,又不是人。只有人会在意族群,总想着要置身于同伴包围之中。魔喜欢独来独往,强大的魔往往脚踩着大批同族的尸骨。更何况罹都这样的地方,灵气匮乏,修行不易,生出来再多的魔人小崽子,他们也注定成长不起来。不如给我们吃了,还能滋补一二。”   “罹都的确灵力匮乏,我们中过去实力最强的奚浑都已经有数千年不曾突破境界了。可是——如果你非要吃些什么,为何不挑选别的目标呢?比如说,你头顶上方的山顶上,此刻就有着一只树妖潜伏在那里。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杀了他,咬破他的喉咙、吸食他的血液、生吞他的元丹、啃碎他的骨骼。”   “你说什么?树妖?”被称作平宁羽的魔人抛下了手中即将被他勒死的同族,霎时间情绪变得激动不已,魔气在他身上暴涨,他仰天长啸,身后有赤色的羽翼倏然展开。   “是的,树妖。”黑衣女子还是那样温柔宁和的笑着,“树妖风九烟,你七千年前的死敌,夺去了你的王座、杀死了你家人的死敌。”   **   阿箬即将握住风九烟的手的时候,忽然感受到了一阵地动山摇。   风九烟脸色遽然一变,仓促间只来得及往阿箬身上甩出一道护身咒,紧接着他们脚下站立的山峰就直接裂开。阿箬看见一只巨大的红鸟冲天而起又扑向了风九烟,那只金鸟乍一眼看上去有些像是孔雀,尾部展开了绚丽的羽毛,可阿箬活到这么大,从没见过鲜红如血的孔雀,并且这孔雀还有三只脑袋,丑陋的就像是噩梦中的怪物。   阿箬想起了之前风九烟告诉过她,翚羽城曾经的主人是孔雀精,他杀死了先任妖王的一家,然后才成为了妖界的王。   所以这只红孔雀和过去的妖王是什么关系?但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现在阿箬可以确定,红孔雀与风九烟是仇敌。这两人一见面就直接打了起来,翠碧枝叶与赤色羽毛交织在了一起,霎时间飞沙走石不断,阿箬则直接被气浪掀起,摔下了山去。   风九烟施加在她身上的护身咒在这关键时候保护了她,她在坠落的过程中并没有被碎石块砸中,有一层她看不见的光护在了她身侧,托着她以相对缓慢的速度往下落。   但阿箬毕竟是人,没学过御剑飞天更谈不上有什么充足的失重经验,往下坠落的时候她就是抑制不住的心慌,这一霎她觉得自己仿佛就要死去。   心脏因恐惧而一阵抽痛,本能让她闭上了眼睛。   “姑娘、姑娘。”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耳边有人轻轻唤她。   她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居然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似乎是她在她坠落的时候接住了她。   不,这不是女人,这是一只女魔。   意识到这点后阿箬连忙从那温软的怀抱中起身,瞬间将白玉眼召唤出来悄悄攥在了手里,“你是谁?”   她注意到她已经到了山下,身边除了那个裹着黑雾的女魔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魔。他们或头上生有犄角、面部覆盖鳞羽、或生有好几颗头颅、五六只手臂……总之一个比一个奇怪。   但他们的神态却并不可怕,阿箬与他们的目光对上,发现那一双双的眼睛中,只有纯然的好奇与畏缩。   “我名为曈。”笼在黑雾中的那个女人开口了,她的外貌年轻,声音却嘶哑苍老,“是这罹都之中被困住的八大魔尊之一……也和我身边这些孩子一样,是风雨飘摇之中挣扎的可怜人。” 第84章 我曾是一个人类   “你, 是魔尊?”阿箬不敢置信的盯着眼前这个看似孱弱的女人。虽然她也清楚,外表和实力无关,聆璇长着一张清纯无辜的少年脸, 杀起人来照样狠厉无比。   可这个黑衣女人,刚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身边的魔人被那只红孔雀屠戮,她却始终无动于衷的站在一旁。阿箬最开始往下观察的时候,还以为她是那种没有多少战斗能力的被保护者。   “对, 我是魔尊。姑娘好像对此很是意外?”黑衣女子抬起脸, 笼罩在她身上如同斗篷一般的黑雾稍稍散去了些许,阿箬看见她有着一张说不上是年轻还是苍老的脸。   若说年轻,可哪个年轻人会有她那样冷而空洞的眼神, 好似见惯了世间姹紫嫣红, 对一切纷繁都失去了兴致, 仔细观察她的眼角,还能看见淡淡的皱纹——这实在是很奇怪,阿箬认识的那些修士, 哪怕最多只有筑基修为,都会采灵植练丹药来施自己的面容看着更为青春, 而这个自称是魔尊的女人, 却顶着一张写满了沧桑与疲惫的脸。   可若说苍老,她的面颊却还带着少女的圆润娇憨, 眼如杏仁、眉梢弯弯,微翘的鼻尖下是娇嫩的樱唇, 整张脸的线条都是柔和的,柔和中透着仿佛不谙世事的青涩。她的眼睛是沧冷的,然而笑容中却又有着明媚的纯真。   “我这人没什么见识,迄今为止见过的魔尊不多。”阿箬不动声色的与这女人拉开距离, “你与别的魔尊,看起来并不相似。”   “八大魔尊,各不相同。”那名为“曈”的女子好脾气的笑着,“方才袭击你同伴的那只孔雀,名为平宁羽,也是魔尊之一。他曾经是妖,后因怨恨而堕魔。有人杀了他的妻儿,抢走了他所拥有的权力与地位。于是他吞食了自己重伤却还未断气的两个儿子,从妖堕魔。之后千百年来,他不停的杀戮,吃掉了许许多多势力不如他的对手,妖、魔、神、仙,凡是败在了他手里的,他一个也不放过。终有一日他成为了魔尊,而成为魔尊的时候他的内心已经被暴戾和嗜血所充斥,再也变不回从前的样子。但他并不在乎,因为他只想要复仇而已,哪怕变得再狰狞再丑陋他都无所谓。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去寻找他那位宿敌,就被困在了罹都。真可怜啊,你说是不是?”   阿箬没回答。失去了妻儿的确可怜,但那些被他吃掉的无辜者也可怜。而且,她差不多也能猜到这个平宁羽过去的身份了,孔雀精、妻儿被杀、痛失权位,这不就是风九烟所说的前任妖王么?看样子风九烟并没有斩草除根成功,这个和他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还活着。如果真如风九烟所描述的那样,平宁羽在做妖王的时候对人类凶残狠毒,那阿箬也没必要同情他。   “你呢,你又是什么变成的魔?”阿箬好奇的打量着曈,虽然这样并不算礼貌,可是这位名叫“曈”的女子显然也不反感阿箬的视线。   “我难道不可以是先天的魔吗?”她怀抱着一只小小的魔人微笑,那魔人幼童看起来就像是人类三四岁的孩子,蹭着她的手臂不住撒娇。   所谓先天的魔便是这种父母都是魔,生下来自然而然也是魔的家伙。又或者,如鬼蛛娘一般,由阴气、执念、罪孽等自发凝聚而形成的东西,也叫做先天之魔。   “可是……”阿箬对魔又不是很了解,曈这一问的确难到她了。然而盯着曈看了很久之后,阿箬还是迟疑着给出了她的回答,“你看起来很像人。”   曈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那笑容中好像既有喜悦又有嘲弄。笑够之后,她抬手轻轻一抹眼角,就好像她方才笑得太厉害笑出了眼泪似的,但其实作为一个魔,她是不会流泪的。   “对,我曾经是人。”曈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可是我的族群驱逐了我,天地之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我辗转流浪,最后只好来到了这里。罹都虽然荒凉,但至少这里的魔不会赶我走。”   “你是说,你是主动来罹都的?”阿箬越发觉得这女魔古怪。而与此同时头顶的爆裂声越发惊心动魄,她不由得在说话的同时分出一丝注意力去关注风九烟那边的战况。   “嗯,没错,罹都是个很好的地方。”   阿箬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并不认同她这句话,甚至开始怀疑魔的思维方式是不是和人不一样。   “那么你呢,我曾经的同族,你来到罹都又是为什么呢?”   阿箬下意识的想要用谎话来敷衍。在这个古怪的女魔面前,她不想太多的暴露自己的底细。然而谎言堵在嘴边却又怎么也没法说出口,女魔漆黑幽深的眼睛好像能洞察她的内心,仅仅是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阿箬就觉得毛骨悚然。   冷汗从额头涔涔落下,被女魔的眼睛盯着的时间越久,阿箬的心里就越慌。甚至觉得对方其实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然而这时曈却忽然挪开了视线,轻声说:“好了,我不管你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既然你曾是我的同族,我就会帮你。”她指了指天空,“看,你的同伴要输了。”   阿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张望,风九烟和平宁羽之间的斗争似乎已到了白热化的阶段。阿箬看不出谁要赢谁会输,天空时而闪过血色的光芒,时而划过苍翠的绿色,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风九烟那边好像是占据了上风的……吧。   阿箬才这样想着,便看见那血色光芒忽然暴涨,半空中的风九烟似乎被什么贯穿了。   过去她也曾捅了风九烟好几次,风九烟似乎皮糙肉厚并不惧怕这样的伤害。但看着他被那只红孔雀伤到,阿箬还是为之感到揪心。   “别怕,”曈柔声说道:“现任妖王的实力虽然在罹都受到了削弱,可他还是能够与平宁羽拼个两败俱伤的。”   她果然敏锐——阿箬霎时间打了个寒战。她担心的其实不是风九烟的安危,或者说,她虽然担心风九烟,但这份担心远远及不上对自己的担心。不想风九烟输,是因为害怕风九烟输了那只红孔雀会对她不利。如果不是自己身边站着一只态度不明的魔尊,又被一群魔团团围着,阿箬说不定就会拔出白霜剑过去帮忙了。   “他们都会受伤,然后这一战以平局作为结尾。双方各自逃窜,不久后将再次重逢。”仿佛是宣判似的,曈缓缓说出了这句话。   就在她话音落下之时,阿箬看见风九烟从半空中追下,那只血色的三头孔雀也好像是受到了重创,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鸣,转身便往另一个方向振翅逃离。   曈展开双臂,一道银色的光芒凝聚,轻柔的接住了坠落的风九烟。方才她就是这样接住阿箬的。   风九烟在落地之后马上站起与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抓住了阿箬的肩膀,警惕的盯着曈。   “别来无恙,妖王。”   风九烟冷淡的轻哼了一声,“我见过你,你是魔尊中的一位。”   “是的,数千年前我们也曾有过几面之缘。大家都是被时光遗弃的长生者,能够再见面并不稀奇。倒是与我们同时代的许多故人,这时候都已不在了。”   “你要对我们做什么?”风九烟身上还有未干的血,但他很快就做好了又一次作战的准备。藤条贴着地面爬行,迅速包围住了曈。   那些站在曈身边的魔人露出了担忧的表情,曈则是淡淡的笑了笑,摇着头对风九烟说:“无论是谁进入罹都,都会被这里的氛围所影响,变得好斗噬杀。但我不想和你动手,我喜欢理智,希望能与一个清醒的你对话。收起你的武器,我只是想要救你身边那个女人。”   “目的是什么?”   “没有目的。”她答:“仅仅因为我曾是一个人类。”   **   风九烟和阿箬选择了跟在曈的身后。   反正在罹都之中他们也没有一个具体的方向目标,那么去哪其实但一样的。   曈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山谷,这座山谷地势隐蔽,难以被发现。而曈抵达山谷的时候,有一群的魔人涌了出来。   阿箬和风九烟都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这是曈设下的圈套。   然而这些魔人根本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欢欢喜喜的奔向了曈,或是嘘寒问暖或是腻在她怀里撒娇,就好像她是他们的母亲一样。   往山谷深处走,可以看见不少的房屋,甚至还有开垦出来的田地——虽然那田地中种植的并非粟豆麦稻,而是阿箬认不出来的灵植,田间忙碌的魔人肩上扛着的也并非是什么锄头犁耙,而是奇形怪状的法器。但阿箬觉得,这里真的很像是一座普普通通的人类村寨。   “他们都是我收留的魔。在罹都之中,他们的实力不够强大,四处流浪有被强者吞食的风险,所以我庇护了他们,让他们在这里安然度日。”曈解释说。 第85章 山谷之中,似乎藏着很多……   哭声哀哀戚戚的回荡在这片山峦, 又戛然而止。   聆璇将一魔人撂倒在地之后一脚踩在了她的脸上,在她哭出声的时候又加重了力道逼迫她闭嘴。   “长桑啊长桑,你也有今天。你哭啊, 你倒是继续哭啊。”鬼蛛娘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笑得开心。被聆璇踩在地上女子正是八大魔尊之一的长桑,她和鬼蛛娘一样,是由世间所有阴暗、沉重的执念所凝聚而成。鬼蛛娘是世间生灵的求生畏死之念,长桑便是世间生灵在面对死别之时的悲戚哀恸。   长桑别的本事没有, 唯独擅长哭泣, 任谁听了她的哭声都会斗志全无,脑海中压抑着的悲伤过往会不可控制的浮现,被这样的情绪所左右, 再骁勇善战的人也会在作战中露出破绽。而长桑更强大的地方在于她能让人想要去死, 七千年前不知有多少与长桑对决的人最后死于自己的刀剑, 悲伤从内部摧毁了他们。而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神,也会有不愉快的回忆、不能弥补的遗憾,长桑最擅长的, 便是深入敌人的意识,发掘对方不愿直面的东西。   这样的本事让长桑坐稳了魔尊的位子, 但这样的本事, 没能让她在与聆璇的作战中占到半点便宜。   聆璇等人在来到罹都之后,一路斩杀了不少挡路的魔, 长桑是他们正面碰上的第一位魔尊。之前他们所杀的不少都是长桑的眷属,一心要为眷属复仇的长桑直接布下了七千年前她最擅长的“悼己阵”。预备在阵中击杀聆璇等人。   她几乎就要成功了, 如果聆璇不在阵中的话。   聆璇完全不受“悼己阵”的影响,当与他同行的绿卮夫人与鬼蛛娘受长桑影响而垂目低泣的时候,他直接了当的找出了藏在阵眼的长桑,没有寒暄或是威胁, 他一出手就将魔尊之一的长桑揍了个半死不活。   阵法破去之后,鬼蛛娘如梦初醒,也不知道她刚才都见到了什么悲伤的事情,反正清醒过来的她既羞且恼,嚷嚷着要聆璇让开,她要亲自结果了长桑。   “她是魔,你也是魔,你怎么比我还想要杀她?”聆璇并没有按照鬼蛛娘所说的将长桑交给她,鬼蛛娘在这之前先是于樾姑城战败受创,而后是被绿卮夫人用法阵困住,掌心钉入了六寸长的镇魔钉,以她现在的战斗能力,不在罹都拖后腿就算不错了,将长桑教交给她,那恐怕长桑杀了她的可能性远比她杀了长桑要大。   “我们魔对自己的同族也是半点都不手软的。”鬼蛛娘冷笑,“你当我们是人么?只有人才会在意什么家人、族亲。”说起“人”的时候,她咬牙切齿,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除非是曈在这里,曈一定会端着一张善良大度的脸劝你放过长桑。”鬼蛛娘冷笑,转过身去踹路边的石子。   “曈……”聆璇眨了眨眼睛,“我见过她吗?”   在很多很多年前,也就是聆璇还没有将眼睛献给云月灯的时候,他和魔族之间的关系一度还不错。如今勾吴国的樾姑城,曾经就是他与群魔饮酒作乐的地方。八大魔尊中的每一个他都能清楚的回忆起,可唯独这个曈……他想不起来。   “她见过你,但你大概没注意到她。她一向性子古怪,常常深居简出。可要说她孤僻嘛,她却又比谁都要在乎自己族群,常常把什么‘团结一致’、‘勠力同心’挂在嘴边。呵,她过去曾是人类,想来就算是之后堕魔了,她心里其实也还是将她自己当成了人。”   绿卮夫人算是最年轻的小辈,那些活跃在上古之时的魔尊她一个都没见过,于是在这时她保持了沉默,乖觉的不去插嘴。   聆璇没有再打听曈的事,反正他也并不是很在意,他松开了踩住长桑的脚,但与此同时也马上掐住了长桑的嘴,防止她又大哭大号,“诶,好久不见啊。还记得我吗?算了你也不用想起我是谁,你只要告诉我,你有没有见到过一只老树妖,那个老树妖身边还带着一个凡人女子,你见过她吗?你说话啊,哦,我忘了,我把你的舌头给拔了……”   鬼蛛娘无奈的看着聆璇拷问长桑,心想他大概问不出什么东西。不过她也没胆子打搅他,于是默默地站到了一旁假装去看风景。   但罹都之中又有什么风景可看呢?除了漆黑还是漆黑。吸引住她视线的是绿卮夫人,宫装华艳的女子瑟缩在角落里,垂着头像是在哭泣。   “哟,我们的云梦宫主怎么像个小可怜似的。”鬼蛛娘闲来无事,便索性上前冷嘲热讽,“瞧瞧你的眼睛,你一定是刚才哭过吧,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我想起了我的丈夫。”绿卮夫人居然坦坦荡荡的就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你的丈夫……那个小皇帝么?呵,原来你是真的将他当做自己的丈夫啊,我还以为你只是利用他呢。”鬼蛛娘冷嘲道。   “我也不知道我心里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情感。”悼己阵虽然被破,对人心的影响犹在,绿卮夫人还沉浸在回忆之中无法脱身,“我记得我和他经历过的一切,我确定我曾经很在乎他,我郑重的向他许诺了一件事情,可是……”   鬼蛛娘皱眉,“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颠三倒四的。”   绿卮夫人只是苦笑,轻轻合上眼,又一串泪珠追下。   鬼蛛娘越发的烦躁,她讨厌人的眼泪。   “你呢?”这时她听见绿卮夫人轻声开口问道:“你刚才被阵法影响,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你虽然没有哭,可我看你要是有眼泪的话,你早就哭出来了。”   鬼蛛娘将脚边的一颗石子远远地踹走,扭头瞪了眼绿卮夫人。   “……云月灯。”过了一会后,她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我想起了云月灯。”   那个女人是她的梦魇,也是内心唯一的柔弱。她深恨着她,却也无时无刻不想再见到她。   鬼蛛娘眺望着罹都漆黑的天穹,眼瞳深处空空荡荡。罹都没有星星,也没有曾经故人的痕迹。她抚摸着自己现在这张脸——这是湛阳翁主的脸,娇艳无双,天生高贵。但她却不喜欢。她一挥手,不惜消耗自己体内本就所剩不多的灵力,将自己重新变成了孩童的模样。   孩童过去的名字是云伽,云月灯总带在在身边的小养女。   **   阿箬跟随着曈住进了这座类似于村寨的魔人栖息地。   风九烟被平宁羽所重伤,需要时间调养,曈的这个山谷能提供给他们庇护。而山谷中所居住的魔人,似乎实力都不算强,换而言之,对他们产生不了多少威胁,所以几番思量之后,风九烟到底还是没有拒绝。   阿箬在小村寨里逛了几圈,之后对曈提了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收留这些魔人?”   “因为他们是我的同族。”曈毫不犹豫的回答:“因为是同族,所以应当庇护。我曾经还是人类的时候,被我的族人所驱逐,那时我心中充满了悲愤,我心想此后不论接纳我的是哪一族,我都一定会尽心竭力的报答。”   “你为什么会被人类所驱逐?”   曈淡淡的说:“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我都已经忘记。人类驱逐同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你是人类,你难道不明白吗?人类由于自身的脆弱,所以习惯了聚居。聚居之后必定会定下重重的规矩来约束众人,而有了规矩之后便有了权力之争,有了权力之争,有了权力之争,什么肮脏龌龊的东西便都出现了。”   阿箬想起了湛阳翁主,于是沉默不语。   不过风九烟私下里悄悄和阿箬说,八大魔尊,没有哪一个是纯善之辈,即便是这个看似温柔博爱的曈,也必需要警惕。   “我明白。”阿箬朝风九烟点头,报之以赞同的眼神。   他们两人因为种种缘故不得不栖身于此处,但对未知环境的警惕让他们自发的站在了同一阵线。阿箬现在满脑子想着的不再是找机会杀了风九烟,而是设法打探清楚这座山谷的秘密,确保风九烟能在安稳的环境中较快的恢复元气。   “我最近一直在这座山谷中四处乱逛,暂时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东西。”虽然风九烟在屋外设下了结界防止偷听,但阿箬还是压低了声音好像担心隔墙有耳,这样风九烟为了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就不得不向她凑过来,“我还试着和曈搭话,她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不,她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但就是由于一举一动过于完美,所以才让我感觉到可怕。我觉得她好像能够读心,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她统统能够知道。”   “曈是八大魔尊之中最神秘的那一个。”风九烟凝肃的劝,“……要不然,你还是别试着去打探什么了,专心等我养伤,伤好之后我就带你离开,一刻也不耽搁。”   “不,”阿箬赶紧否认,“打探情报时候必要的。因为这山谷之中,似乎藏着很多秘密。”   比方说,就在不久前,她在魔人之中看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闻雨来、望春汐兄妹。 第86章 闻雨来必需死   阿箬将她见到了闻雨来兄妹的事情告知了风九烟, 然而风九烟却显得很平静。他并不惊讶于闻雨来兄妹会出现在罹都,他只是对于闻雨来兄妹居然也在这处山谷的事情表达了些许诧异。   阿箬仔细一想也就想通了,闻雨来那样贪婪的性子, 怎会轻易放过罹都这样一个“宝地”。而恰好风九烟的目的地也是罹都,说不定一早他就和风九烟商量好了,他帮着风九烟拐骗阿箬,而风九烟则在打开罹都之后给他留门, 方便他也跟过来。   “妖王陛下与那对兄妹关系似乎不错。”阿箬轻轻冷笑。   风九烟瞧着她这副阴阳怪气的样子, 反倒觉着新鲜,“算不上好,只不过是用共同的目的, 所以姑且合作过一次罢了。”   “是是是, 你们合作起来欺负我。”阿箬按住心底的恼火, 刻意用撒娇一般的口吻来表达自己的不满,“闻雨来那个奸商有什么好的,樾姑城外, 他们兄妹二人要取你的性命,你可别忘了是谁救了你。怎么你一转头竟是与他们亲密了起来, 反倒将我忘在了一边。”   “我, 将你忘在了一边?”   “可不是么?”阿箬理直气壮的倒打一耙,“我答应过于陛下您一同去您的王城, 可樾姑城一别之后,您就再也没来找过我。纵使我有心要跟您走, 可我连您在哪都不清楚。聆璇上人见我可怜,怕我流落在樾姑附近为妖魔所食,所以带着我一块去了海市,陛下您倒好, 不主动来找也就罢了,还伙同闻雨来设下圈套算计于我,真是叫人伤心。”   阿箬这胡搅蛮缠的本事是与勾吴后宫中的妃嫔们学的,过去她看那些夫人、美人们撒娇扮痴、颠倒黑白还觉得好笑,如今轮到自己要用这一招了,只恨不得自己眼波能再灵动些、音色能再娇柔些。   当然,也不可娇柔太过,小心过犹不及。在她面前的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妖精,妖最擅长的就是以色惑人,她要是将心机流露的太过明显,那就要担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因此话说到一半,阿箬赶紧错开了风九烟的目光,半垂下视线,就好像是真的伤心了一般。   风九烟倒是愣了愣,“你的意思是……你原本是真的做好了准备与我一同进入翚羽城的?”   阿箬轻哼一声,并不将话说满,只道:“不,我并不想去你个翚羽城,我们凡人讲究安土重迁,碰上天灾人祸要背井离乡都难免悲痛,何况是去一个尽是妖精的翚羽城呢——不过嘛,我这人重信诺,既然答应过你,我就不会言而无信。所以说你何必要与那个什么闻雨来联手,多此一举的生出一堆事端来?”   风九烟迟疑了下,竟不由自主的开始认真的思考阿箬这番话的对错,而阿箬不给他继续深思的机会,赶忙又进一步的挑拨离间,“那闻雨来贪心不足,摆明了就是想要利用你。他要进罹都来寻宝却苦于找不到路,只好想着占你的便宜。要如何才能占到你的便宜呢?想来想去也只有一条路,故意制造一个机会施恩于你,或者说,是给你营造一种错觉,一种你不与他合作便无法得偿所愿的错觉。那奸商惯于用这样的小聪明,你要是到这时还没反应过来,那你妖王的位子不如让与闻雨来坐。”   风九烟托着下颏思索了片刻,却说:“若是我真被这一对兄妹算计了,倒也……不妨事。”   阿箬吓了一跳,“你几时这般大方了?”   “闻雨来虽贪,但进入罹都的目的却并非是为了这里的珍宝,而是为了救他的妹妹。”   “那个痴痴傻傻的望春汐?”   “望春汐头脑痴傻却身负神力,樾姑城外,即便是我与她交手都颇感困难——但她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阿箬思索着风九烟这番话的含义,隐约猜到了什么。   “她向天道付出了一定的代价,交换到了强大的实力。”风九烟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轻得像是一片小心翼翼的落羽:“……就好像七千年前的云月灯一样。”   果然又是云月灯。   谈到这个女人,风九烟总会变得感情用事。他可以为她出生入死,也可以为她宽容大度。   阿箬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对云月灯的感情,在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前世的时候,她如同这世上大部分的平凡人一样,只将其当做是一个值得崇敬的古人而已,知道云月灯与自己的关系后,阿箬感觉……有些嫉妒。   是的,不是与荣有焉,而是嫉妒。   但这份嫉妒其实来得毫无道理,她深吸口气,试着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比起那个早就死了的云月灯,她更该在意还活着的闻雨来兄妹。   望春汐也就罢了,闻雨来……她能杀了么?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的时候,阿箬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曾经的她也不过是个安分守己的宫女——最多有些向上爬的野心,想着早晚有一天要不再低声下气,可以保护弟弟和她自己。但那时候的她从没想过要害谁,满脑子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也许是见惯了杀戮,自己也几度濒临生死一线的缘故,她的心态早已悄然发生了改变,杀人对她来说竟然就好像摘片叶子一样轻松,她在谋划着要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时候,心里居然没有半点负罪的挣扎。   是闻雨来活该。在意识到自己不对劲后,阿箬暗暗的宽慰自己。   是闻雨来先算计她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没错,但她也不至于贱到人若犯我以德报怨的地步。   闻雨来这种修士,怎么都活了好几百年了吧,就算被她杀了,他也不算亏了。   再说了,这个奸商贪婪成性、不择手段,从前一定害过很多人,今后也不知道要害多少人,杀了算是除害——不过这个理由其实也并不是很能站得住脚。   其实最最重要的一点是,闻雨来太聪明了。虽然她在风九烟面前笑话闻雨来是小聪明,可对方的小聪明却让她实在防不胜防。阿箬承认她害怕这个男人。风九烟看起来并不排斥闻雨来,而闻雨来又是那样善于为自己找靠山的家伙,也就是说他们未来还是有可能联手,他们要是联手,阿箬不确定自己的逃跑计划还能否成功。   所以为了自己今后的性命安全,闻雨来必需死。   她心里想着这些,爬上了山谷的某处高低往下眺望。山谷中的魔人们如同村夫村妇们一般过着耕种的生活,农田里栽种着各式灵草,练成丹药后用以增加修为,曈说在罹都这样灵气匮乏的地方,只有这种办法才能帮助魔人们修炼。   灵植的生长习性千奇百怪,有些灵植就喜欢黑暗阴沉的地方,罹都恰巧适合它们。有些则需要充足的光照,这部分的灵植就不得不让魔人们专门施法变出一个虚假的太阳悬挂在农田上方。还有些灵植在成长期间需要大量的灵气,在罹都难以成活,这时候就需要魔人用自身的灵力灌溉它们长成,等到它们成熟之后练成丹药,再来反哺魔人。   最初来到这座山谷时,被魔人环绕的阿箬还会惴惴不安,后来意识到这些魔人大部分没什么实力又性格淳朴后,她也就放下心来。她喜欢找一块地势相对较高的地方来观察他们,这些辛勤劳作的魔人让阿箬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亲切感,看着他们就好像是看见了故土的乡亲。她也曾是农家女,居住在一个安静宁和的村庄,邻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而就在这时,她又一次见到了闻雨来的身影。   他站在田埂,蹲着身子和一位正弯腰摘采灵果的魔人闲聊着什么。换上了一袭短打的他看着既不像书生也不像商人,反倒真的像个农民,想起来的时候都是满脸的憨厚。   阿箬右掌掌心隐隐发烫,白霜剑在她掌中叫嚣着想要出来。   与此同时闻雨来也看见了她,他笑着抬头,恰好与阿箬对上了视线。对视片刻之后,闻雨来的第一反应是转身就跑,而阿箬掌心的白霜剑则是直接出鞘,冲着闻雨来就扑了过去。   关键时候有人跳出来替闻雨来挡下了致命的一击,如阿箬所预料的那样,是望春汐。挥舞着重剑的女子在救下兄长后恶狠狠的朝着阿箬咆哮,像是一只受惊后的兽。   阿箬原本没想这么快就动手的,方才的攻击那是白霜剑自己的意思。不过见到望春汐后,阿箬变了主意,开始有意识的操作着白霜一次又一次的对闻雨来发动攻击。   望春汐的重剑不及白霜纤巧灵活,很快她就招架不住。但望春汐虽然痴傻,在武技方面却有着可怕的直觉,意识到对付不了白霜之后,她朝着阿箬扑了过来,只要阿箬有危险,白霜一定会过来护住阿箬。   阿箬站着没动。因为反正她就算是想躲也躲不开。   她平静的等着,如她意料之中的那样,风九烟忽然出现,挡在了她和望春汐之间。 第87章 套话而已   风九烟挡在阿箬和望春汐之间, 振袖一挥,方才还凶悍勇蛮的女子便被忽然窜出的藤条拖拽着从半空跌落,且这一下摔得不轻, 扬起了漫天的尘土、惊动了不少在这附近劳作的魔人。闻雨来扑过去查看妹妹的情况,而望春汐在被兄长搀扶着站起后,一时间竟不敢还手,足见方才这一击, 风九烟是动了真格。   阿箬面无表情的将白霜剑收回到掌心, 在短暂的时间里稍作思考,挤出了一个害怕的神情,这样一来风九烟回头时, 见到的就是一双蓄着盈盈泪光的眼。   “你……被吓到了?”   阿箬抹了把眼眶中及时落下的泪, 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方才我在屋子里看得可是一清二楚, 分明是你先动手挑衅。”风九烟有些紧张,他见过不少女人的眼泪,但从没见过云月灯悲伤的样子。   阿箬红着眼扭过头去, 一言不发,只是眼泪扑簌簌的掉。   “好了——我知道你委屈了, 别哭了, 我这不是帮你教训了那个女修么?”风九烟赶紧放柔了音调去哄,妖作为六界之中最擅魅惑的一族, 向来是撒娇扮痴等着被哄,作为妖王的风九烟, 主动哄人这还是第一次,“你该不会是真的被吓到了吧,唉,我说你、你手里就算拿着聆璇那个老东西给你的剑, 也不该这么猖狂嘛。你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剑修,怎么是人家的对手——好了好了,我不说你了,把眼泪擦了。”   风九烟其实也有怀疑过阿箬是在装模作样骗他,她的性格狡猾不逊于他治下的妖魅,说不定此刻就是在做戏。然而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脸,再一想到这是云月灯的转世,质问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算阿箬是在做戏,但她既然肯演这样一场戏,或多或少能够说明,她有向他服软的意思吧……风九烟这样想着,纵容了阿箬的行为。   “谁让你当初伙同这兄妹二人一起来诓骗我?樾姑城分别之后你不来找我也就罢了,还骗我,云梦宫那样危险的地方,我差点就死了——”阿箬面上哭得伤心,内里几乎憋不住要笑出来。她性格自小刚强,自从母亲死后就再没哭过,没想到时隔多年第一次落泪,居然就是为了撒娇。   不过方才故意让望春汐差点打中她,倒也不完全是为了在风九烟面前博取同情。   她手里有聆璇的白霜剑,至于白霜剑在她手中能发挥多大的威力,风九烟并不清楚。阿箬故意冲着闻雨来兄妹动手,然后故意败给望春汐,是为了向风九烟表明,即便她手里拿着白霜剑这样的神兵,她也还是个弱到不行的凡人。   但愿风九烟能够被她迷惑,到时候她逃跑的时候才能够有优势。   阿箬哭的正起劲,垂眸时忽然看见了一幅浅浅的翠色,是风九烟将衣袖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抬头诧异的看着风九烟,一双眼睛还含着泪,晶亮剔透。风九烟微微失神,不自在的别过脸去不与她对视。   而阿箬毫不客气的抓起了他的衣袖抹眼泪——当然,动作看似粗鲁,实则讲究,既要让风九烟感受到她心里的委屈,还要在粗鲁之中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娇憨,此外就是不能真的将眼泪鼻涕什么的一团糊在风九烟的袖子上,这样怪恶心的。   “走吧。”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经干干净净再没有眼泪,只是眼眶还泛着红,像是敷了淡淡的一层胭脂。   风九烟揽住她的腰,带着她从小山岗上飞了下去,轻盈的落在了闻雨来兄妹的面前。   这对兄妹眼下看起来都颇为狼狈,但做兄长的在见到风九烟与阿箬之后,唇边依然噙着温和的笑,面上看不出半点对他们的怨愤,望春汐被闻雨来紧紧搂在怀里,朝着阿箬龇牙咧嘴。   四周的魔人在短暂的混乱之后又重新各自拾起了各自的农具,干起了活。只剩他们这几个外来者在沉默中面面相觑。   “一块聊聊?”风九烟首先开口,碧色的眸子看向了闻雨来。   “恭敬不如从命。”农人打扮的闻雨来朝着风九烟拱手,仍旧是儒雅的派头。   阿箬默不作声的跟着他们,只不过在与闻雨来视线交汇的时候,朝他抛去了一个冷嘲的眼神。这个眼神的意思是:就算他闻雨来再怎么费尽心机,风九烟还是会站在她这边。   递出这样的眼神,倒也并不是因为阿箬小人得志狐假虎威,而是为了离间风九烟与闻雨来,确保他们今后不再联手。   而闻雨来也不是会被轻易恐吓住的,当即还给了阿箬一个轻笑,意思是——你个小小凡人再怎么得妖王爱幸,也不过是占了前世的便宜罢了。而妖王想要的终究只是云月灯而已,你不要自作多情。   阿箬很快知道了闻雨来敢如此硬气的原因,他居然打听到了祈峰的下落。   “我想要救我的妹妹,而妖王陛下要救云月灯,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刻意看向了阿箬,目光中的得意收敛的恰到好处,既不会让风九烟有什么不满,又能挑衅到阿箬,“陛下给了我进入罹都的机会,我当然会竭尽全力的寻找祈峰的方位。这不仅仅是为了报答陛下的恩情,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妹妹。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我苦寻多日,总算是有了线索。我正苦恼着要如何将这线索传递给陛下您,我们就在这里重逢了。这还真是缘分,上苍都在帮着陛下您哪。”   “别废话,祈峰在哪?”风九烟以女相现身,闻雨来再啰嗦拖沓,他是真的会在烦躁中绞杀了他。   “我没有找到祈峰的具体位置。”闻雨来赧然一笑,又赶在藤蔓即将缠上他脖颈的时候飞快说道:“但我找到了线索。”   不等风九烟开口催促,他飞快的说道:“陛下还记得之前我告诉过您的事情么?罹都的封印不牢,很早之前就有魔尊悄悄分出部分元神逃离此地,潜入人间。数百年前我与我的妹妹还只是海市中以卖命为生的散修,我们再除魔的过程中误打误撞与其中一个魔尊的元神有了交集,在混战中,又因机缘巧合而被他拖入了罹都之中。所以说,我们兄妹可能是最早进入罹都的人类。”   罹都这种地方危险到就连风九烟都不得不谨慎小心,几百年前的兄妹到了这里等同于是半只脚踏进了地狱。如无意外他们应是有来无回,可是偏偏机缘巧合,望春汐在绝境之中找到了祈峰。   她在祈峰上以自己的部分神魂为代价,换取了保护兄长的实力。之后这对兄妹在罹都之中抢到了窥天镜,通过窥天镜找到了离开这里的路,这场噩梦才算彻底结束。   然而在那之后,闻雨来一直都想再回罹都一次。神魂不全的人无法转世投胎,也就是说,不找回望春汐丢失的魂魄,她这一世就是她的终结。   “说来惭愧,我妹妹当年在祈峰祈愿的时候,我这个做兄长的并不知情,我那时候被罹都之中的某位魔头所俘获,差点就成了他的盘中餐。后来春汐救了我,可她救下我的时候她已经成了痴儿,她是我们中唯一知道祈峰方位的,但她无法将她知道的告诉我们。不过——线索还没断,数百年前春汐与我失散踏上之前我们最后见到的人是曈,魔尊曈。之后我很多次试图诱导我妹妹说出与祈峰有关的线索,她每次都会反复喃喃‘曈’,所以说,很有可能当年带她前往祈峰的就是曈。”   “那么,曈会告诉你祈峰在哪么?”风九烟问。   闻雨来脸上的笑僵住了。   想要从曈口中问出祈峰方位,这就是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座山谷的原因。可问题是曈就是死活不告诉他他想要的。   这个浑身笼罩在黑雾中的女人永远都是那样神秘,就好像是她披在身外的雾气一样,人怎么努力都抓不住雾,闻雨来再聪明也猜不透曈。告诉闻雨来祈峰在哪对她又并没有什么损失,闻雨来也向他许诺了大笔的报酬,可她仿佛是刻意想要逗闻雨来玩似的,他越想要知道什么,她就越是三缄其口。   “或许,我可以试试。”阿箬主动提议。   “你?”闻雨来挑眉。   “套话而已,又不需要灵力,我一个凡人难道做不得么?”阿箬理直气壮的反驳。   曈对她似乎抱有好感,阿箬是真觉得她如果出马,说不定能撬开对方的嘴。就算不能——不能就不能吧,那她也可以试试和曈结成联盟什么的,万一到时候她和风九烟撕破脸,能够让曈也庇护她一下。   风九烟没有反对,闻雨来也说不出嘲弄的话,于是最终阿箬得以光明正大的去接近这位曾经是人类的魔尊。   阿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田地间侍弄一株墨色的花,在见到阿箬的时候她微微轻笑,就好像她是在专门等着她过来似的。 第88章 猜想再大胆些   “阿箬姑娘, ”曈用她那沙哑的嗓音轻柔的唤道:“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阿箬抚摸了下手臂,曈开口说话的时候,她总有种仿佛听到了蛇群从枯叶上簌簌爬过的错觉, “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她保持着微笑走到曈的身边,“我只是想起这些天我受了你不少的恩惠,如果没有你的帮助, 或许我还在荒原上朝不保夕的流浪。凡人讲究知恩图报, 我虽然没多大本事,但也想着要见你一面,向你亲口道谢。”   曈低下头去修剪着花木的枝叶, “与我这般客气做什么?我说了, 你是凡人, 所以我愿意帮你。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就如同这盆花一样,盛开时各有芳华, 互为争艳,然而实际上根茎却还是连在一起的。”   阿箬趁着曈低头时的间隙揉了揉自己的唇角, 要想在一只魔面前装出一副亲密的样子实在不容易, 想她过去十九年的人生中,也就是胆子稍微大了点, 为湛阳讲志怪故事的时候能够做到面不改色罢了,她是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能和一位魔尊并肩站在一块闲聊, 好似是相逢多年的故友。   当曈抬头看向她的时候,阿箬又已经飞快的将笑意重新挂在了嘴角,“我能叫你曈吗?”她仿佛是真将面前的魔尊当做了可以结交的友人,“或者说, 我可以称呼你过去的名字吗?你过去还是人类的时候,叫做什么?”她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倒要看看这位魔尊能对她纵容到何种地步。   “名字?”她在黑雾织成的兜帽下眨了眨眼睛,“是了,名字。名字对人类来说,是很重要的吧——不,不止是人类,这世间大部分有灵智的生命,都会在意他们的名字……可是,我叫什么呢?”   “我忘了。”想了一会之后,曈轻轻的摇头,“我已经做了很久很久的魔了,最后一次以人类的身份站在天地之间,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多少年前呢?”阿箬其实也并不在乎曈究竟叫什么,她只是想借着闲聊的机会不动声色的套话而已。   “我的年纪,比你认识的聆璇,和那位妖王陛下都还要老上许多呢。”曈风轻云淡的笑着,好像只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   阿箬下意识的松开了袖中攥紧白玉眼的手,曈扫来的眼神让她在这一刻她再度感受到了那种被窥探的恐惧,就好像她在曈面前是透明的。   “你比聆璇还要年长?”如果这是真的,那阿箬有些担心白霜剑和白玉眼能不能在关键时候保护住她了。   “我还是人类的时候,曾亲眼看着聆璇由白玉被雕琢成神像、看着那时风九烟抽枝发芽。你要问我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那我一定答不上来。因为那实在太久了,而在那个久远的年代,人来甚至还没有历法,浑浑噩噩不知何为‘时间’。”   “您说您是因为权力争斗才堕魔的。”   曈轻声的笑了起来,“没错,是因为权力斗争。”   “上古蛮荒之时的人,也会有权力斗争么?我记得古书上说过,那时的人不知有君,不知有父。”   “如你所言,那时的人类中的确没有所谓的皇帝、也没有大臣。但谁告诉你,权力之争,就一定是发生在人类内部的?”   阿箬对上了曈的视线,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   权力之争不一定是发生在人族内部,也就是说……   “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有一个说法是——人族乃是天道钟爱的宠儿,身下来便拥有灵智,注定要主宰六界。你相信这句话么?”   阿箬抿着唇没有回答。   “我那时候是不信的。”曈继续说了下去,“道祖许诺人族兴盛,可那兴盛在我看不到的未来。天道哪里钟爱于人了?祂纵然给与了人适宜淬炼的道体和智慧,却也让人脆弱到可以被随意欺凌。我于是便向天道祈愿,我说我愿付出我能给与的最大代价,我想要看到人族与神明比肩的那一天。”   阿箬被这一宏伟的愿望惊到,“太古之时的人,都像你这般狂的么?”她小声的问道。曈是妖与神争权——不,确切说来是在挑战天道的权威。   漆黑而幽深的眼中带着些许笑意,“狂妄么?不觉得。只是后来的人习惯了卑躬屈膝,也就将不公当做了理所当然。”   “那后来呢?天道答应你的请求了吗?”   向天道祈愿——这样一个关键的信息点她想要忽略都难。风九烟说当年的云月灯也曾做出过同样的事情,闻雨来说他的妹妹也是在祈愿之后才变成了傻子。现在她想要知道“祈愿”究竟意味着什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以及是否可逆。   “道有恒常,有所损,便有益,有所得,即有所失。你不能偿还你得到的东西,便无法将你失去的拿回来。”曈答非所问,又一次好像看穿了阿箬内心的想法。   她后退半步将自己藏入了黑雾之中,好像不愿再与阿箬交谈下去。闻雨来说的没错,想要从她这里套话的确很难。说话爱绕弯子也就罢了,最可气的是故弄玄虚,藏头露尾,让人陷入恐惧却又偏偏不告诉对方该如何摆脱恐惧。   在曈即将转身走开的这一瞬,阿箬心一横,伸手径直穿过黑雾,抓住了曈的手臂。   那只手臂冰凉如铁,冻得阿箬一个哆嗦,但她即便如此也没有松开,反而愈发用力抓紧。   “何故如此执著?”曈看向她的目光中包含悲悯。   “怎么可能不执著?魔尊殿下您似乎无所不知,那么您想必也已经猜到了我的前世。如果您知道我前世向天道做出了什么交易,烦请您和我说一声,我这一世才十九岁,我不想死。”原本阿箬是打算用些恳切的言辞来打动曈,可是千言万语到了喉间,她也只说出一句,我不想死。   这四字发自肺腑,是她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   曈却并没有半点同情的意思,只是看着阿箬淡淡然的笑,“活着,真有那么好么?”   阿箬简直被气到想要笑出来,“您活了千年万年,自然不觉得活着有什么好。可我,我这样寿命短暂的凡人,却只想好好活着。活着有什么意义?活着能做些什么?这些问题都太深奥了,我不愿去想。别说是我,您就算是在道边见到一只虫子,一脚踩下去那虫子也会逃呢。您愿不愿意为我指一条生路那是您的事,而我会不会尽力挣扎,那是我的选择。”   曈若有所思的盯着她,幽黑的瞳孔中映着的仿佛不仅仅是阿箬,更是七千年前的云月灯,“真有趣啊。”她笑着说。   在化作一团烟雾散去之前,曈留下了一句话。   “罹都曾是沧山,沧山,曾是太古人族的祭坛。”   **   “我是真的会早死吗?”阿箬找到了风九烟,向他问了这句话。   风九烟沉默的别过脸去,不看她的眼睛。   “你说我大概还能活多久?”阿箬继续追问。她知道风九烟心里或许也不好受,但她暂时不想去顾忌风九烟的心情。   “其实我并不知道。”七千年来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失去的风九烟叹息,他仰面躺在山石上,看着头顶空茫漆黑的苍穹,“每一世你死去的理由都不同,死去的年纪也不同——我只能说每一次你死的时候,都还未来得及老去。”   “那我就放心了。”阿箬却这样说道。   “放心?”   “如果你告诉我,我一定会死在二十岁,那我或许会在死亡到来之前就郁郁寡欢,什么志向什么抱负,都会抛到一边,只一心等待着死亡。但如果你不告诉我我的死期,那我至少还能怀抱着希望活下去。”   “希望?难道不是惴惴不安么?”   阿箬在风九烟身边坐下,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山谷的一处高地,从这一带往下眺望,可以看见辛勤耕作的魔人,以及整座山谷的地势走向。   阿箬阖上了眼睛专注的思考着曈留给她的线索,“惴惴不安?有什么还惴惴不安的?就算实在破除不了你所说的那个诅咒,那我也可以安慰自己,我还有些年头可活——在老去之前死去?呵,要我说,我即便到了头发花白,都不算老,都不该死。”   “风九烟,你去过沧山吗?”阿箬忽然问道。   “去过。但没有去过祈峰。沧山不止一座山头,是一整条绵延不绝的山脉,而只要抵达祈峰,才能够见到道祖。千百年来没有人能找得到祈峰,直到闻雨来和我说,他的妹妹在罹都之中得到了与天道交易的机会。所以我在想,祈峰会不会就在罹都。”   怕阿箬理解不了,风九烟坐起身向阿箬解释,“罹都是沧山的一部分,祈峰是罹都的一部分。当年聆璇封印罹都,很有可能将祈峰也一并封印住了。从此以后这座山峰不再出现于人间,只有进入罹都才能找到它。”   “这只是个猜想。”   “对。”   “那么不妨再大胆些,所谓的祈峰,就是我们脚下踩着的这座山丘。”阿箬说。 第89章 你将进入罹都的方法泄露……   脚下这座山峰即是他们要找的的祈峰——这个猜测是方才忽然冒上心头的。她这么想着, 也就大大方方的说了出来。反正猜错了也不会有谁给她惩罚,她就是个没见识的凡人,还不许凡人犯几个错么?   “为什么?”风九烟讶然的问道。但也做好了耐心聆听阿箬解释的准备。这是多年前的旧习惯了, 很多年前当他还没有和云月灯分开的时候,他惯于让云月灯来发号施令,那个身材矮小、年轻不足他零头的凡人少女很多时候都比他更为冷静理智,而她做出的决断大多都是对的, 风九烟只要遵照她的命令执行她的意志就足够, 偶尔她会像风九烟说明她做出一些判决的理由,她的理由永远都是天衣无缝,找不出半点破绽。   “因为直觉吧。”阿箬沉吟片刻, 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直觉?”   “你站起来。”阿箬弯腰去拽风九烟, “你站起来仔细看这一带的地势, 有没有觉得这就像个大祭台,这座山岗适宜用来放置一尊高大的神像,而底下的谷地则能够聚集大批的民众跪拜。”   “这算什么理由。”风九烟笑, “天底下的山谷多的是,各个都像祭坛。”话虽如此, 他也还是按照阿箬的意思站起, 朝着眼下他们所在的地方多看了两眼,而后沉默, 静静地听阿箬继续说了下去。   “曈告诉我,她是太古之时的人族, 是先于云月灯之前登上祈峰与天道对话的那个人。我想祈峰对她应该有很重要的意义,所以,说不定千百年来她都未曾真正离开祈峰,她所在的地方, 就是过去的祈峰。”   “可,这样的理由是不是太过敷衍了些。”   “反正我也只是猜猜而已。诶,如果这里真是罹都,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我还是感觉有些古怪。”风九烟说,伸手指向了山谷中劳作的魔人,“假如这里真是曾经的祈峰,我要是曈,我就死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擅入。祈峰可是能与天道做交易的地方,虽然交易付出的代价很大,可这世上从来不乏野心勃勃之辈。”   阿箬哑然了片刻,最终也不得不点头,“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她想了想,又道:“也许和天道直接对话也不是什么容易事,还需要经历一些复杂的仪式什么的,所以曈可以放心大胆的将魔人们放在这里。”   风九烟没再多说什么,阿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就这样一起站在山岗高处,看着脚底下的风景发呆。   “你说,曈她收容这些魔人是为什么呢?”许久之后,风九烟再度开口轻问。   “她说她没有目的,只是想要庇护同族。”   “我不信。”风九烟皱眉,“不是我对魔有什么偏见,但千万年来,我是真没见过乐善好施还心肠柔软的魔。选择了修魔这条路,不管你在堕魔之前是怎样的善人,随着修为的加深你都会逐渐变得阴沉而嗜血。曈是八大魔尊中最神秘的一个,从前很少听到有关她的传闻,子藏贪婪好权、长桑爱拐骗妇孺、鬼蛛娘是个喜欢收集尸骨的疯子、平宁羽则是暴食成性——几乎每一个魔尊在世间流传有不好的故事,而他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时常会凑住一起,拿他们过去犯下的罪孽来互相吹嘘。唯独曈好像清清白白,清白到许多人在说起八大魔尊的时候,都会将她忘记。”   “……可你怀疑那又如何?有什么能验证你的猜想么?”阿箬一想起曈那飘忽的说话方式便觉着头疼。   “有。”风九烟却出乎意料的给与了阿箬一个肯定的答复。   “什么?”   风九烟指了指远方的天际——那里也是一片漆黑,在罹都甚至连云层都看不见。阿箬正想问风九烟究竟要让她看什么,却见脚下有树根藤条爬到了她的指尖,轻轻的震颤。   这些藤条长达数千丈——至少阿箬再怎么努力的朝远看,都看不见藤条延伸的尽头。它们是风九烟的臣子,为他探听情报。   “发生什么事情了?”阿箬在意识到不对后赶紧压低了声音。   “敌袭。”风九烟给出了这简单的两个字。   **   七千年前风九烟夺走了前任妖王平宁羽的王座,还顺带杀死了他的一家老小,而后将一窝的孔雀都吊在了翚羽城外,震慑整个妖界。   侥幸不死的平宁羽吞食了自己两个尚有气息的儿子,得以挣开风九烟的藤蔓锁逃出生天。之后他堕为了魔,在吃掉了大批的同族之后成为了魔尊,原以为这样就能够找到风九烟复仇,谁知紧接着就被困在了罹都七千年。七千年足够将一个本就被仇恨煎熬到几乎崩溃的疯子变得更疯。风九烟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不死不休。先前那一次撤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要去重整旗鼓。此刻他再度杀来,身后带着的是浩浩荡荡的眷属。   但想要找到曈这个山谷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曈既然能够带领着魔人们在此地耕织度日,说明这里的确足够隐蔽。罹都的空间又是混乱的,按理来说他想要找到这里还得看运气。   “你故意泄露了这里的位置?”阿箬看着远方越来越近的黑影,下意识的退了好几步,撞上了风九烟的肩。在看向风九烟的那一刻,阿箬忽然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   “没错。”风九烟坦然的承认,“要想知道这些魔人在曈心目中究竟是怎样的地位,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来试探了。”   平宁羽率领着眷属杀至山谷的时候,风九烟挥手施术,将他与阿箬藏了起来。而那边前来找风九烟寻仇的平宁羽同山谷中的魔人对上之后,双方自然发生了冲突。   “这些魔人数目虽多,但就算加在一起都未必是平宁羽的对手。曈的实力是怎样我暂时不知道,我很期待看到她出手。”   而曈也的确出手了,她说她将山谷中的这些魔人当做自己的手足兄弟,当他们处于危难的时候,她也的确如她承诺的那样,挡在了这些手足面前。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正当阿箬在心中感慨曈重情重义的时候,她看见曈被平宁羽一掌拍碎。   这不是夸张的说法,那个浑身笼罩在黑雾中的女人,是被平宁羽一击之后便倒地死去了,平宁羽那一掌也没有用什么惊天动地的力量,他就只是朝着翼护在山谷入口处的曈轻描淡写的拍了一下,然后曈便倒地成了一滩血水。   这一幕发生的太过突然也太过,远远超出了阿箬的预料之外,也吓到了等着看戏的风九烟。两人面面相觑,阿箬眨了眨眼,“我方才是眼花了吗?”   “……恐怕不是。”   曈是真的死了,探到山谷入口的藤条触到了她的鲜血。   堂堂魔尊之一,战斗力竟然低到这般地步。这是风九烟和阿箬都没有想到的,平宁羽也愣住,一愣之后仰天大笑,挥手带领着身后的眷属冲进了山谷。   山谷中的魔人不是平宁羽的对手,闻雨来和望春汐兄妹更是指望不上。风九烟深吸口气,抬手掐诀,打算与平宁羽战个你死我活。   然而就在这时,却有另一方的势力加入了进来。那些人或御剑、或乘云,手持各式法器,身穿广袖宽袍——是修士。   且来得不仅仅是浮柔岛、云梦宫的修士,许多人身上的服色阿箬根本辨认不出,猜不到他们究竟来自哪个宗派。他们的人数也实在是多到惊人,密密麻麻从天穹另一侧扑来的时候,就像是迁徙的候鸟。   **   聆璇闭上眼,静静的感受风中的灵力波动。   “……罹都还真是个受欢迎的地方,居然多了这么多的访客。”睁开眼后他喃喃着笑,一转身银光凝成利芒,刺向了绿卮夫人的咽喉。   绿卮夫人狼狈闪躲,却也还是被划破了脸。下一刻聆璇直接出现在了她的身后,抓住她的脖子将她用力砸向了坚硬的石地。   鬼蛛娘鼓着掌欢呼,她厌恶绿卮夫人,见她倒霉自然高兴,然而欢呼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住,看向聆璇的目光警惕而茫然。   “她、她做了什么你要这样对她?”在鬼蛛娘的印象里,聆璇向来散漫,眼下突然暴起伤人,简直就像是疯了一样,如果聆璇疯了,那她可得赶紧跑才是。   “罹都的封印是我亲手设下的,就算过了七千年变得不那么牢固了,也不该像现在这样轻轻松松就能涌进一大批的修士。毕竟这儿又不是什么市场。没点本事的修士还真来不了这——我想了想,只有一个可能。”他攥着绿卮夫人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拖拽起,“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你将进入罹都的方法泄露了出去。”   绿卮夫人优雅的抹去了脸上的泥土,迎上聆璇的目光说:“是。我说过,我要荡平天底下所有的魔,若不集合仙门诸宗派,如何达成所愿?” 第90章 无关风月   聆璇这时却又松开了绿卮夫人的头发, 后退了几步。如果说之前他朝绿卮夫人动手时还有愤怒,那么现在的他就是平静如死灰。几步的后退更像是一种要与绿卮划清界线的意思。   “我就不该理会你们这些人类的破事。”他冷笑出声:“七千年前云月灯哄我封印罹都,她说这是为了匡扶正道, 维持人间的秩序与安定。七千年后你们人类主动去破坏罹都的封印,又搬出了同样的理由。”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绿卮夫人抹去唇边血渍,扶着被磕伤了的膝盖从地上爬起。   “我的意思是——我若是你,我现在就不会再去管罹都如何, 我会直接逃出这个地方, 然后赶去人间示警,叫凡人们赶紧逃。”   “罹都的封印要毁了?”鬼蛛娘听到这话瞬间露出了欢喜的神情,不过一想到与她同行的绿卮和聆璇都不是和她同一阵营, 连忙又赶紧收敛了喜色, 低头做出一副沉痛万分的模样。   “是, 罹都要毁了。”聆璇淡淡的瞥了鬼蛛娘一眼,“我当年封印罹都的时候,打乱了这里的空间与时间, 为的是能够让群魔迷失在此地,此外我还抽走了这里的灵气, 让整个罹都都陷入一种枯竭的状态, 为的是能够延缓罹都中魔尊苏醒的时间。这就好比是一汪湖泊在旱年干成了水塘,小鱼小虾尚有机会苟延残喘, 大鱼则会死去。”   鬼蛛娘好歹也是活了千万年的魔尊,虽是孩童身躯, 对灵力的掌控却是一流的,她只稍加思索便明白了聆璇方才为何会暴怒。   罹都就好比是一座被截断了水源的死水塘,死水塘放着不管,随着天长地久的日晒风吹, 塘中的水早晚会干涸。而罹都的灵气稀薄,那些在神魔之战中受到了重创的魔尊无法汲取足够的灵气恢复己身,而困在罹都的魔人为了修炼也势必要消耗大量的灵气,这样一来罹都中本就不多的灵气早晚会被耗光,到头来他们都会被困死在这里。   可是现在罹都的大门被打开,且不止开了一扇门,进来了多少修士,就开了多少的门,伴随着修士一同涌入罹都的,还有罹都之外的灵气——这相当于天将甘霖,让临近枯竭的水塘再度恢复了生机。而大批的修士在进入罹都之后,势必要与这里的魔人作战,在激烈的战斗中,七千年前聆璇刻下的法阵也会被进一步破坏,等到整座法阵都毁了的时候,罹都中的群魔就会冲破牢笼重新杀回人间。   这对鬼蛛娘来说当然是好事,所以她现在是笑得最开心的,就算不敢再聆璇面前笑,转过身去的时候也还是忍不住弯了嘴角。   聆璇则是面无表情,他的心理转变很快,在几乎把绿卮夫人打死的时候他就想明白了,为了一群傻子不值得动气,这是人类自己寻死,和他没关系。他现在只是在思考罹都封印被冲破后,人间必成炼狱,他要在哪里才能寻到一个清净地不被打扰。   对了,为了防止无聊,他决定在隐居的时候顺便带上阿箬。不过这样选择的前提是他能够及时找到阿箬。   绿卮夫人的反应更是平淡——她明明是最不该平静的,可在这时却显露出一种无畏的坦然,“人间不会有事,只要我们能在群魔破开封印之前,杀光他们就好。”   “魔是杀不死的。就算能够杀死,也是杀不完的,只要世间还有纯阴的灵气流转,魔就能源源不断的诞生。”鬼蛛娘坐在一块山石上欢快的晃动双腿,高兴之余不忘向绿卮夫人讥笑道:“你难道就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么?”   “诞生多少我辈就杀死多少,杀不死的便将其封印镇压,让它永生永世不得翻身。”绿卮夫人以一种极其冷硬的口吻说道,宫装的贵妇人此刻看起来就像是即将率领千军万马冲锋的将军,“罹都必需要消失,我不能容忍有任何邪魔活着,除非我死。为了今天这一战我已经筹谋良久,我们这些修仙问道的修士,在踏入道门之前,原本都是凡人。为凡人慷慨就义,乃是我辈义不容辞的职责。聆璇上人,您要么加入我们,要么——就请您不要挡道,人类对魔已经容忍了七千年,不想再忍了。”   聆璇七千年前定下的方案在他自己看来是可行的,将罹都变成死水塘,用漫长的光阴煎熬困在这里的魔。可这一方案也是有缺憾的,是封印就会松动,松动的封印会放出部分的邪魔。在聆璇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偶尔逃出那么几只魔,造成的破坏也就那么大,总比群魔出逃,为祸整个人间要强。   可是绿卮夫人无法容忍。云梦宫世世代代以除魔卫道为任,她曾行走与九州大地,亲眼见到了无数百姓因邪魔而死。在聆璇眼中那些百姓等同于蝼蚁,他们死亡就好比是秋来叶落一般平常,可是在绿卮夫人眼中,她看见的是千千万万家庭的悲欢离合。   不惜代价彻底荡平邪魔的想法,源自于百年前。   百年前有个少年来到了她的身边,对她说:“吾乃人皇,愿为子民谋求一个太平盛世,纵万死亦不辞。今与仙子携手,但求还世间一个朗朗青天。”   那时候的帝都是群魔的巢穴,是孕育邪恶的温床。少年的天子在登基之后眼见子民受难,苦寻出路无果之后,毅然决然的向当时的太祝祈愿,请求对方做法,将帝都的魔气悉数汇聚到他的身上,以此让百姓得以安居。   百年之后诸如阿箬这样心思敏锐的人曾怀疑过然渟湫被魔气侵体的真实性,因为他是皇族,照理来说世间是没有哪个魔可以伤害到他的,为此甚至猜测过他不姓然渟。但真实的历史是,然渟湫作为血统纯正的然渟皇族,原本可以不被魔气所扰,可他却于在位期间主动自愿的将魔困在了他的身体。   以血脉为牢笼暂时困住邪魔之后,少年天子南下见到了云梦泽上的女仙。那时还不叫“绿卮”的云梦宫主被他的孤勇所打动,与他定下盟约,约定逐尽世间邪秽。   后来人们都说绿卮夫人对自己的丈夫并无半点爱意,这话倒也不假,因为这一对男女心中,原本就不存在什么风花雪月之情。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是情侣,不如说是战友。   所谓战友就是,一方哪怕死去,另一方也要肩负起对方意志继续往前冲锋的关系。   一百年前然渟湫死去,死亡是他主动要求的。   一百年前他们两人面对着帝都的魑魅魍魉束手无策,混沌的魔气清除完一波又有一波,那些魔气不可能永远靠着然渟湫来吸收,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   上洛永无宁日的原因之一是因为罹都还存在,要想覆灭罹都……需要付出代价。然渟湫那时已经知道附在他身上的是一只魔尊的神魂,于是他主动请求绿卮夫人杀了他,一来一面那位魔尊借着他的身躯为祸四方,而来是用自己的尸体来为绿卮夫人开辟一条通往罹都的路。   他闭眼的那一刻,罹都的魔对于绿卮夫人来说就不再仅仅是她为了维护世界和睦而要铲除的对象,更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   魔尊子藏在他的洞窟中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在等一个可以离开罹都的机会。   聆璇封印了罹都七千年,但对于罹都内的魔来说,他们度过的何止七千年的光阴?罹都的时间是混乱的,在往复循环的苦难中,他早已忘了自己等待了多少年。   大多数时候子藏都是睡着的,很多年前神魔之战留在他身上的伤口还未愈合,罹都这样一个灵气匮乏的地方,他除了沉眠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偶尔他会醒来,醒来的时候放出自己的触手四处游荡,打探这罹都之中谁死了,谁又活了,谁在这无尽的空虚之中疯了,疯癫之后沦为别人的眷属。   后来罹都的封印渐渐的松动了,封印松动之后有不少魔人试图逃出去。但他是逃不了的,他是魔尊,聆璇的封印主要防的就是他们这些魔尊。但是不要紧,只要能重获自由,他可以把自己撕碎,他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分裂出了无数份神魂,让自己的神魂混在魔人之中悄悄逃出罹都。   有部分神魂被罹都结界所绞杀;有部分在逃出后为正道修士所斩杀;有部分被其他的妖异吞食;还有部分不知所踪。   但子藏每次醒来却都还在锲而不舍的尝试,对自由的追逐已经成了他的执念,而在罹都之中,不够执著的都已经疯了。   这一天他又一次从沉睡中醒了过来,罹都内部剧烈的灵力波动惊醒了他,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曾经被他分出去的一抹神魂,回来了。   那抹神魂附在一具少年的尸体中僵硬的向他走来,他大笑着张开手臂,与之合为一体。 第91章 半死不活   子藏融合了他百年前分离出去的那部分神魂, 也融合了那缕神魂的记忆和意识。   原来这竟是人皇的血脉,曾经的天子。看完那部分的记忆之后,子藏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 这并不是讥嘲,虽然这小小人皇在抵抗他的侵蚀时,的确表现出了幼稚天真的一面,但子藏不会轻易嘲笑谁, 他笑是因为高兴, 高兴自己的这缕神魂在流落人世的时候,居然见证了这样精彩感人的情谊,这份精彩的情谊将会帮助他从罹都获得他想要的自由。   然渟湫的尸身在他面前化为了粉尘, 即便流着受庇护的人皇之血, 在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之后, 这具躯壳再难支撑。从此以后这世间不再有然渟湫。   子藏缓缓舒展了自己的肢体,从栖身的洞窟中爬了出去。他与鬼蛛娘一样,是从贪婪中诞生的魔, 鬼蛛娘是贪生之欲,而子藏是对权力的贪婪。他的本体像是一条蜈蚣, 长长的躯干有千百条触角向四处伸展, 就好像要将一切他所看到的东西抓取到自己的面前来。   触角探出洞窟的那一刻,他就感知到了远方有一场战役正在发生。罹都已经很多年不曾这样热闹了, 这份热闹让他格外开心。   他放出去的神魂出色的完成了他给与的任务——煽动天底下所有的贪婪之辈进入罹都。   绿卮夫人只知道她与然渟湫是有着共同目标的战友,却不知道然渟湫的意志其实早就被子藏所操控。子藏的神魂的确没办法彻底控制住流着然渟氏血液的人皇, 可是人皇也是人,人就有贪念,附身在然渟湫体内的子藏无法操控他的肢体与口舌,但却能够用花言巧语蛊惑他的头脑, 让然渟湫“自愿”的,去做出他想要他做的事情。   子藏告诉然渟湫,要想彻底歼灭他们魔,就得深入罹都……   是,魔是很难被消灭,可是你们人类难道不想试一试么?   对,你们可以召集天下所有的修士一起进入罹都尝试尝试,来一场不惜代价的大决战……   如果赢了,你将扬名后世……   正道修士们以为他们来到罹都,是为了匡扶正义,是为了斩除邪魔还天地一个太平,可实际上他们这些罹都的邪魔也正等着修士大批的涌入罹都,为他们贡献一条生路。   现在,就要看哪一方的实力比较强了,看看究竟是修士将罹都屠戮干净,还是罹都的群魔趁机挣破牢笼逃出生天。   子藏认为,还是他们这边的赢面比较大。   因为,九问在他们的手里啊。   他怡然的爬出了洞穴,一眨眼化身成了长身玉立的翩然公子,峨冠博带,气度不凡,未曾见过他那丑陋真身的,只怕是真会将他当做什么高贵的人物。   他抬头看向了天际,永夜的罹都上空划过了两道闪耀的星子,那不是真正的星星,而是平素里和他一样蛰伏在角落里的魔尊重新出世,带上了他们的眷属,正奔赴向九问为他们划定的那片战场。   是的,今日这一战,九问在很早之前就给出了预言。它本就是能洞悉命运的宝物。   子藏深吸口气,身后黑雾中涌现出了他千千万万的臣子。   “来,和我一起——”他挥手,就好像七千年前那样,他率领着他们一同征伐四方,旗帜飘扬到哪里,哪里的敌人便望风而降,“我们一起去重新抢夺本该属于我们的,自由。”   风中传来了魔尊长桑递来的讯息,哀哀的哭声回荡在风里,让出征前的豪情壮志一下子被浇灭了不少。   子藏皱起了眉头,但还是耐心地听完。长桑用哭声告诉他,聆璇也来到了罹都。   这是九问不曾预言过的事情。提起聆璇,不少的魔都会下意识的颤抖,既怨恨,又畏惧。   “聆璇为什么会来罹都,来加固罹都的封印么?”子藏身边有魔人窃窃议论。   “不,没这个可能。”子藏否决的很是笃定,“当年的我们在与神的决战中大败,他趁着我们虚弱才有机会封印住我们,可现在经过漫长的时光后,我们又重新醒了过来,醒过来的我们只怕就算是聆璇也未必敢轻举妄动。更何况——我想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灵力来再将罹都封印一次了。”   **   “战局有些不对劲。”阿箬抓住风九烟的胳膊,拽着他往暗处又藏了藏。   平宁羽找风九烟来寻仇的时候,风九烟为了试探曈的底细,故意没有在第一时间站出,于是惊人的一幕发生了,身为魔尊之一的曈居然就这么被平宁羽轻轻松松的打死了。还没来得及愧疚,平宁羽便踩着曈的血,朝这座山谷杀了过来。然而就在风九烟打算迎战的时候,却扑来了一群修士,朝着平宁羽发起了进攻。   这些做修士的斩妖除魔无可厚非,这里乌泱泱的聚着一大群的魔,而他们的人数却比魔还要多,不赶紧过来围猎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可阿箬想不通的是,罹都之中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的修士,而且看他们这阵势,不像是零零散散潜入罹都来寻宝的,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大军。   “我们,要上去帮哪一方么?”阿箬迟疑的扭头看向风九烟。   风九烟眼中有着和阿箬如出一辙的迷惑,显然他这也没弄清楚状况。眼下发生在这山谷的是一场混战——被曈庇护了的魔人在曈死后如同疯了一般进攻平宁羽那一方,平宁羽一心甩开这些麻烦闯入山谷中搜寻风九烟的踪迹,而那些新加入战局的修士们,则是见魔就杀,丝毫不管他们的阵营。   “我看,我们还是远离是非为妙。”风九烟预感到了麻烦逼近,罹都不是妖界,他在这里不占据任何的优势,就算心里再怎么好奇,这时候也不得不做出逃离的决定。   “好,那事不宜迟——”阿箬最后望了眼混乱之中看起来像是浮柔岛弟子的那拨人,“我们赶紧走。”   不止风九烟,阿箬也感到了不安。人的本能便是趋利避害,再这样一个处处都透着诡异的战场上,她的第一反应也是逃,逃得越远越好。   在逃跑的路上他们没有见到闻雨来兄妹,那两人不知去了哪里。不过闻雨来向来聪明,恐怕是早早的就意识到情况不对,然后带着他的妹妹走了。   一道金光从天降落,阿箬下意识的扭头去看金光所在的方向。   “那是,绿卮夫人么?”相隔的有些远,她也只能勉强看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是她。”风九烟答。   绿卮夫人降落在了那群修士中央,如同将领一般自然而然的指挥起了修士们作战。阿箬从前听公孙无羁说过,自从几百年前绿卮夫人战胜云墟之后,她就成了仙门之中公认的第一人,虽说有不少的修士私底下对她不服,但都心里清楚绿卮的实力无人能及,因此在她面前多是毕恭毕敬的。   “她为什么会在这?”阿箬感到奇怪。这时的她还不知道聆璇和绿卮夫人一起来到了罹都,但是在看见绿卮的时候,她心跳忽然变得很快,隐隐约约的猜到了或许聆璇就在这附近。   风九烟却直接一把抓住了阿箬的手腕,不容她继续四处张望。   “诶?你等等——”   “等什么等?再东张西望我们谁也逃不掉!”   然而话虽这样说,风九烟的脚步却在这时猛地顿住。   有个人站在了他们的面前,那不是别人,正是方才死去了的曈。   “两位客人这是要去哪?”她温婉的笑着,好像之前阿箬他们所看到的只是幻象。   “你没死?”风九烟疑惑发问,与此同时藤条从他身后如毒蛇一般弓起。   “你想要再杀我一次么?”曈不怒不恼,“来,尽管动手好了。”   她这样说话,反倒让风九烟迟疑,一时之间不敢下手,生怕她藏着什么阴谋。   曈却继续又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你不动手杀了我,我就要带走你身后的那个女人了——阿箬姑娘,请跟我走。”   阿箬颇为不解,“为什么?我难道是什么金银珠宝么?还是你们眼中的什么法器神兵?”   风九烟要抢她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多了一个曈。   风九烟没有给曈多说废话的机会,藤条直接扑上去,在那一瞬间勒断了曈的脖子和脊椎骨,她连惨呼都还未来得及发出,便又一次的死去。   “我们走!”风九烟握住阿箬的手,拽着愣住了的阿箬就要匆忙离开,可是这一次还没来得及多走几步,地上的那具“尸体”便又动了起来。曈踉踉跄跄的从地上爬起,先是掰正了自己变形了脖子,接着扶着身旁的石块站起,脊椎断了的身体摇摇晃晃几乎就要摔倒,她却温柔的朝着阿箬伸出了手,说:“来,跟我过来。我对前世的你许过承诺,我不会食言。”   阿箬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承诺,看着这样一个不知道是死尸是活人的东西,她只觉得惊悚,当即拔出白霜剑,对着曈斩了下去。 第92章 “你是谁啊?”   白霜剑的锋利阿箬是能够深刻感受到的, 有这样一柄神兵在手,她一个凡人都敢大着胆子去和闻雨来那样的修士对战。曈向她伸手的时候,她下意识的选择了出剑, 倒并不是觉得自己可以一击杀死眼前的魔尊,她只是出于恐惧想要逼退曈而已。   但曈竟然不闪不避,迎着剑刃朝阿箬扑了过来,白霜剑瞬间斩断了她的手, 并在她身上划下了一道巨大的创口, 然而即便是这样,依旧没能阻止她的脚步。   关键时候是一堆藤蔓死死的勒住了曈,这才暂时控制住了她的动作。而曈也并不挣扎, 只是看着阿箬轻笑——她总是笑着的, 眼睛里却始终都没有光亮。在她被制住无法动弹的时候, 阿箬看见她身上的伤口飞快的愈合,眨眼间她又成了完好无损的模样。   难怪平宁羽没能杀死她,风九烟也杀不死她, 这家伙简直就像是不死的怪物。   “阿箬姑娘,你其实不该来到罹都。顺从命运的安排死去难道不好么?这世间好比炼狱, 活着也只是徒添烦忧。你自比为蝼蚁, 可蝼蚁哪里能感受作为人的悲辛呢?阿箬姑娘……”   曈沙哑嗓音中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是蛊惑,阿箬不是容易出现大伏情绪波动的人, 可是在听到她絮絮叨叨的呢喃之后心里却是说不上来的烦躁。   曈的声音那样熟悉,好像是在梦里听过。   对, 梦,她在来到罹都之后曾经做过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相似的嗓音,那个嗓音对她说……   “阿箬!”风九烟的呼喊唤回了她的神智,“阿箬, 跑!快跑!”   活了千万年的树妖在这寸草不生的罹都变化出了千百条的藤蔓死死缠住了曈,让她不能再靠近阿箬,但仅仅是控制住曈,就已经耗费了他不少的灵力。与此同时平宁羽也杀出了重围,正向他扑来。为了阿箬的安全起见,风九烟只能让她赶紧逃。   电光火石间阿箬只犹豫了一瞬,一瞬之后她做出了选择——逃。   虽然说风九烟和她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但只要一想到对方只是拿她做云月灯的替身,阿箬便很难对他再萌生好感。如果风九烟真的死在平宁羽手中了,阿箬想她大约也不会真的太过伤心。所以在危机到来之时,就算风九烟不说,她也会主动的跑远。何况就算她留下来也帮不了风九烟太大的忙,说不定还会成为他的拖累。   但,她在转身逃跑前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风九烟一眼。   她并非是那种冷心冷肺的人,风九烟眼下的的确确是为了她而身陷险境,仔细算算他已经救过她很多次了,尽管他救她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云月灯,但也不能否认她在他那儿所受到的恩惠。   在短暂的迟疑瞬间,她与风九烟视线交汇。阿箬弯眼笑了笑,朝他掷出了手中的白霜剑。   蕴含着强大灵力的白霜剑在脱手之后便即刻按照阿箬的意思朝着平宁羽刺去,为风九烟赢得了喘息之机。接下来便是风九烟与平宁羽之间的缠斗,阿箬帮不上忙,只有自己逃命,白霜剑则是被她留在了风九烟的身边帮忙,至于她自己——现在她面临的最大危机是曈,而白霜剑显然没办法对付曈,也就只有风九烟能够暂时制住曈而已,不把白霜剑给风九烟,要是他被平宁羽杀了,她也得不到好。   将白霜剑交出去或许会面临危险,她现在正拼尽全力的往山谷之外跑去,山谷之外也许有还有更可怕的危险等着她,不过她手中还握着聆璇的那枚白玉眼,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那枚玉石眼睛能保护住她。   或者……   或者聆璇能够出现。   她并不知道绿卮夫人的忽然现身和聆璇有什么关系,但她期待着能再看到他。   总之她赌聆璇就在这附近,赌她自己很快就能见到他。冲出山谷谷口的那一刻她心里揣着一种自己都说不上来的决然,抬头看向沉重漆黑的天穹,目光搜寻着熟悉的身影。   她并没有看见聆璇。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说失望也算不上多失望,最多让她有种从美梦中骤然清醒的空虚感。   茫然的吹了一会凉风,她开始思考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站在原地等风九烟是不可能的。风九烟能不能赢还不一定,而且这座山谷已经沦为了战场,虽说目前交战的地点是山谷东南面的入口,但如果她一直待在这附近不走,难免不会最终波及到她。想通之后,阿箬将白玉眼召唤到了手掌心,攥紧之后朝着黑暗的深处一步步前行。在她身后还隐约可以听到激烈交战的声响,余光偶尔会瞥见天边刺目的光亮。有那么一瞬间阿箬觉得自己就像个逃兵。在她的脑子里,有个念头告诉她,她应该留下来,眼下发生的这场战役并非是与她无关的,就算她卑微如尘,也当在其中出自己的一份力才是。   可是那个念头很快又被理智所压垮,她的双腿带着她不停的往前,前方是浓如墨汁一般的黑夜。   白玉眼散发出淡淡的光芒,照亮她脚下崎岖不平的道路。可是走着走着她忽然间意识到了不对,所有的声音、光亮都消失了,除了她脚下方寸,四周皆是无尽的漆黑。   她不敢再往前,紧张的情绪让她浑身上下都变得僵硬。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无意间闯入了某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又或者,是在不知不觉中踏上了一条通往冥府的道路。   这时脚步声忽然从前方响起,对她来说无异于是种莫大的惊吓,她收起白玉眼的光芒试图将自己也藏入黑暗之中,却忽然听到了一个轻轻的声音:“你是谁?”   伴随着那个声音落下的是光,前方的光芒破开了黑暗,有一道人影踏着光走来。在还没有走近的时候,阿箬便觉得他熟悉,当他靠近之时,阿箬则是直接惊讶到忘记开口。   她见到的居然是聆璇。   就好像美梦成真一样,她真的看见他向她缓缓走来。这一刻内心的狂喜如海潮一般汹涌,她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向他伸出手去。   但是慢着,不对劲——   这个聆璇是白发白衣,一如她在定繇湖底最初遇见他的模样,纯白如初落人间的雪,未经涂抹的纸。   可是阿箬记得聆璇其实并不喜欢素白的颜色,在离开浮柔岛后,他便欢欢喜喜的将自己变作了凡世贵公子的模样,且若不是阿箬拦着,他简直就要穿一身五彩斑斓的衣裳,将自己打扮成花哨的模样了。   这又是幻象。阿箬猛地明白了。   她在来到罹都之后碰上了好几场幻象,罹都一些特殊的地方,会保留下过去发生的事情,那些幻象会反反复复的重演。她已经不止一次见过七千年前的聆璇了,七千年前的聆璇是青年人的外貌和身形,看起来比她所认识的那个聆璇要耿冷漠一些,她看着他沉默的走在罹都的土地上,结印封印住哀苦的群魔,目中含着疏离的悲悯。   通过罹都的幻象,她还见到了七千年来在这里发生的众生百态,见到了她所憎恶的魔是如何可怜而又可叹的挣扎在痛苦之中;也看见过弱肉强食,实力强大者毫不犹豫的杀死弱小者,甚至就连自己的亲生子女也不放过;更看见过沉眠的魔一次次醒来,一次次绝望,最终直至疯癫。   眼前出现在她面前的,无疑是又一抹幻象。一定是七千年前聆璇曾经途径过这里,而这里独特的灵力场恰好保留了他七千年前的身形罢了。   想通这点之后阿箬内心平静了下来,但她没有动弹,就这样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聆璇——其实他的脸她早已经看过无数次了,就算七千年前的聆璇和她所认识的那个有所不同,也到底还是聆璇。   可是,她就是想要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当她凝视着他的时候,心中有着只有她自己才能懂的欢欣与满足。   聆璇走近了,这果然是七千年前的聆璇,面容轮廓更接近于青年。   阿箬屏住呼吸,等着他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一瞬。   每一场幻象持续的时间都不会太长,也许下一刻他就会消散,如同海中的泡沫。但是不要紧,能够再这里见到他已经算是一种幸运了,聆璇的出现驱散了之前萦绕在她心中的恐惧,就算这抹幻象消散,她也能够安然的行走于接下来的黑暗之中。   可是,当这个聆璇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却转头看向了她,他的眼底清晰的倒映出了她的影子。   “你是谁?”这个问题他又问了一次,垂眸的时候他看到了阿箬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于是他迟疑了下,小心翼翼的握住,就好像是好奇心旺盛的猫儿似的,看见朝他伸出的东西,便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抓住。   阿箬猛地倒吸了口凉气。   这不是幻象,是真正的聆璇,她触碰到的是他微凉的手指。   “你是谁啊?”他又问了一次。 第93章 昨日与明日   “你……是谁?”阿箬将这个问题还给了他。   她惊讶的瞪着眼前这个活生生的聆璇, 由于受惊过度,一时间就连脑子都是一片空白。而聆璇则是在她愣神的期间满怀好奇的打量着她,神态间是毫不掩饰的陌生。   “我啊……没有名字, 认识我的人叫我聆璇上人,你可以跟着他们一块叫。诶?说起来你是凡人对吧,在你身上我感受不到一点魔气。可是你一个凡人为什么会在罹都呢?而且——”他握住阿箬掌心的手紧了紧,“你身上居然会有我的气息。”   阿箬下意识的攥紧了自己藏在袖中的手, 而在那只手的手心里, 是聆璇的白玉眼。   “你是聆璇……”她喃喃着,壮大胆子凑近他,这一次她可以清楚的看见聆璇的眼底没有瞳仁。也就是说, 这是七千年前失去了眼睛的聆璇。   但她还是不敢相信, 七千年前的聆璇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时电光火石间, 她记起了风九烟告诉过她的一件事——罹都的时间与空间是混乱的。在罹都行走这么多天之后,她已经习惯了空间的混乱,常常是往南走着忽然便往北方向去了, 想要到西边,走着走着却回到了东边。   而时间的混乱则是……   则是在罹都之中她可以跨越七千年的光阴, 见到那个在神魔之战结束后, 赶来封印罹都的聆璇。   阿箬将攥紧的手掌心打开,白玉眼在她的掌心发出了柔和而绚丽的光辉。虽然聆璇看不见, 但他可以感受到白玉眼上与他同源的法力。   “这是……我的眼睛?”他疑惑的往阿箬这边凑近,不过并没有伸手去触碰, “你是云月灯吗?”   “不,我不是。”   “那我的眼睛为什么会在你这里?”他问:“我记得不久前我才将它送到云月灯那里。你是云月灯的什么人……不,不对,你好像就是云月灯。”   他空洞的眼睛看不到阿箬的相貌, 可阿箬灵魂的他却可以感知清楚,“你分明就是云月灯,你为什么不承认呢?”   “我……是她的转世。”阿箬迟疑的开口,在心中思量着该如何向聆璇解释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她是云月灯的转世,与他相识于七千年后,又因为七千年前旧事的缘故来到了罹都,再然后则是莫名其妙的遇到了七千年前的他——这一系列的事情,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出乎意料的是,聆璇居然什么也没追问,在知道阿箬便是云月灯转世之后,他也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所以,这一世你叫什么呢?”   “见到我,你不觉得意外吗?”   “罹都的时间和空间是我搅乱的,所以见到几个来自未来的人,好像,也算不得奇怪。你叫什么?”他将这个问题再次问了一遍,阿箬是谁并不重要,姓名只是称呼人的方式。他不是执着于前世的风九烟,他开口询问的是她现世的姓名。   阿箬愣住,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绽出一个笑来,“叫我阿箬吧,七千年后,你就是这样称呼我的。”   **   聆璇漫步在罹都的荒原上。   这是第三次来罹都了,七千年前这里还是沧山祈峰的时候,他陪着云月灯来过这里一次,后来云月灯寿终之前拜托他来封印罹都,他又来了这里一次,眼下是第三次,这一次是为了一个叫做阿箬的姑娘。   阿箬被风九烟带来了这里,他得救回她,所以他来了——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至于为什么非救阿箬不可……因为她有趣、因为救他对他来说也不是很难、因为答应过会帮她,一瞬间他能够找出很多的理由,而这些理由归纳总结起来其实就一句话:他不想让她离开他身边。   绿卮夫人邀请他加入她组建的联盟,一同荡平罹都邪魔的时候,聆璇只觉得无趣。活了近万年,什么样的纷争他都见过,并且已经看腻了。人与魔之间那点恩怨纠葛,在他眼中完全不值一提,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就拒绝了那个女人。争执就此爆发,绿卮夫人心里清楚,如果没有聆璇相助,他们这边的胜算会少上很多,因此当聆璇提出拒绝之后,她不惜用上了近乎撒泼一般的强硬态度,只希望聆璇能够看在人世众生的份上出手;鬼蛛娘则是站在魔的立场,趁着聆璇和绿卮夫人动手的时候浑水摸鱼,希望能够杀了绿卮。   三人打了一场之后,就此分道扬镳,聆璇继续去找阿箬;绿卮夫人则按照灵力的指引前去寻找她那些身在罹都的同盟;鬼蛛娘不知所踪,也许是打算去帮助她的同族,也许是想要蛰伏在暗处来个坐收渔翁之利。   在偌大的罹都要想找到一个人非常不容易,尤其是在寻找的过程中还得小心避开混乱的时间和空间。阿箬手中握着的白玉眼和白霜剑都是聆璇本体的一部分,聆璇原本是可以靠着灵力的指引找寻她的踪迹的——可问题就是罹都的情况实在太复杂,多绕了几个圈子之后,就连他自己都迷了路,只能在心里自嘲,笑自己当年为什么要在罹都设下那样多的法阵。   最后聆璇干脆颓然的往后一倒,躺在了砂砾上打算先稍作休息。在来到罹都之后,他可以说是走了一路杀了一路,七千年前他将群魔封印在了这里,七千年后罹都的魔再碰到他几乎都想杀了他,而他的实力比起最初的确要弱了不少,在接连的战斗过后,居然会有虚弱的感觉。   不过,能感受到虚弱也是好事。如果云月灯还活着,一定会告诉他这是好事。   “你在这里啊。”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在寂静的罹都之中忽然听见有人说话,聆璇的第一反应是有敌来袭,猛地翻身坐起之后才发现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敌人,而是一个面容熟悉的凡人。   既然是凡人,那就难怪他没有提前感受到对方的灵力。可凡人,为什么会出现在罹都?   “在这里遇见你,还真是让人高兴。”那个凡人走近了他,用手轻轻拂过他的发鬓,为他别好了一缕凌乱的青丝。   “阿箬?”聆璇目盲,看不见凡人的长相,他只能通过灵魂来判断对方的身份,而这人的灵魂给了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应当就是前不久与他分开的阿箬。   可这是阿箬,却又不是阿箬。她的声音不似他记忆中的那样清澈温和。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般好运气,居然能在时空混乱的罹都之中与阿箬恰好碰上。   阿箬没有回答他,下一刻,她轻轻拥抱住了他。   聆璇不大能理解这个拥抱的含义,他曾经以为拥抱是对弱者的关怀,后来他认为拥抱是为了诉说情人之间的思念。这一刻阿箬给他的拥抱让他心中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感受,他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这个拥抱,像是为了诉说别离。   聆璇觉察到了阿箬的悲伤,他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就像过去一样。可是这一次触碰到的,却不是柔软的青丝而是冰冷的珠钗。这个站在他面前的阿箬盛装华服,身上有着沉檀的气息。   **   阿箬决定暂时和这个聆璇结伴而行。   “你知道该如何送我回我所在的时间点吗?”阿箬原本也不想死缠着这个明显和她不熟的聆璇,奈何她提出这个问题后,对方给她的是否定的答案。   既然如此便只有跟着聆璇了,罹都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她害怕,理直气壮的害怕。   而聆璇并未拒绝她的跟随,不管她是云月灯也好,是阿箬也罢,对他而言都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陌路人。   不过偶尔他也会和阿箬说几句话,这是因为阿箬是个人类,而他对人类有天然的好感。阿箬心里清楚这一点,为了生存自然也就利用了这一点。   “你不好奇我一个人类为什么会在罹都吗?”阿箬问他。   “嗯,好奇。”聆璇的回答听着有些敷衍,可转过头,阿箬在他的眼中却又能看到真真切切的疑惑。   他好奇是真的,不在意也是真的。这世间有太多让他弄不明白的事情,他没有精力一一关注。就如同此刻出现在他面前,自称和七千年后的他有交情的阿箬,他对她有那么一点兴趣,但这兴趣也不过那么一点点而已。   “我是被你的一个故人给拐过来的。”阿箬说。   而聆璇认认真真的想了一会后,居然问她:“什么是故人?”   “就是,和你认识的人。”   “只要认识,就可以称之为故人么?”   “不,倒也不是……”阿箬算是发现了,只要她和聆璇相处,对话就很容易变成这种一问一答模式,“你呢,你为什么会在罹都?”   “为了封印这里。”   “可是,你为什么要封印这里呢?”在封印罹都之后,他会失去很大一部分的灵力,甚至连身形都会成青年变做少年,这一点他知道么?   “云月灯让我来的。”聆璇在说话的时候张开双臂,罹都的灵力受他的牵引而动,一座巨大的法阵在他脚下形成,很快这一片区域也将被封印住,葬身在这里的魔即便千百年后等来了复活的机会,只怕也难以走出这里。 第94章 你是不是喜欢七千年后的……   为了封印罹都他设下了三十六个法阵。其中八个法阵分布在罹都的八方, 负责圈住这片曾经神魔交战的战场,让这一带从此与沧山分离开来;另有七个则用于镇压在神魔之战中因受到重创而陷入沉眠的魔尊;此外有九个法阵抽干罹都的灵;九个搅乱这里的时空,让困于此地的魔永远的迷失于此地。   还有三个法阵发挥着什么作用聆璇没有说。阿箬只看得出来一件事, 那就是每一个法阵画出,他都会虚弱上几分。她跟着他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由于罹都没有昼夜,如果不可以在心里数数计算时间,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究竟度过了多久, 然而聆璇的变化却是肉眼可见的,在她跟随他的这段时间里,仅仅从外貌上来看, 聆璇就已经从二十出头的青年, 变作了十八或是十九左右, 介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模样,他向阿箬解释,这是由于灵力损耗过度所带来的影响。而阿箬知道, 这样的损耗还会继续下去,七千年后的聆璇, 看起来最多只有十六岁, 每个曾经认识他的人,都会说他的实力已大不如前。   又一个法阵画完, 这一带的灵气翻涌形成风暴,而聆璇则从风暴中坠落。阿箬下意识想去接住他, 但在落地之前,聆璇就已经站稳,只是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好而已。   “那,云月灯说服你的理由是什么呢?”阿箬顺着方才聆璇的回答往下问。对于自己的那个前世, 阿若一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虽然风九烟反反复复的强调她就说云月灯,曈也当着她的面叫出了云月灯的名字,可阿箬始终没法将自己与七千年前那位太祝大人牵扯到一起。   对于云月灯,阿箬既好奇又畏惧,这份复杂的情感中偶尔还会掺杂几分妒忌,妒忌那个女人的强大,以凡人之身居然能做成那么多了不起的事情,不像她,孑然一身的同时一事无成。   说话间他们登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之前才施法画出了一个庞大法阵的聆璇没有休息,在山丘之上又接连施术。山丘脚下是一片尸骸,倒在地上的,是奇形怪状的尸体。   这些都是魔。是神魔之战中死去的魔。而就在这时阿箬也猛地发现,他们脚下的山丘其实不是真正的山丘,而是一只巨大魔兽的尸体。这时罹都的天穹还没有那么漆黑,而凡是视线所能触及到的地方,皆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累累白骨。   七千年后的罹都只剩下荒凉,而七千年前的罹都才能让人真正感受到神魔之战的惨烈。群魔之战中死者的怨气聚集,有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魔从他们的尸骨上诞生。聆璇施术是为了驱散他们死后的怨恨。   “云月灯说,封印住罹都才能够保证人族的长久太平。这就好比要建立一座牢固的房屋,才能让人免于风雨侵袭,免于风雨侵袭之后,方能安然耕织。不将这片战场封印住,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魔从这里诞生或者苏醒,前往人间兴风作浪,这样一来人类没法在平稳中繁衍生息,这是大不利。”   “不利什么?”并非阿箬有心想要抬杠,她是真的好奇聆璇舍下大半修为替人族封印罹都究竟所图为何。七千年后的聆璇曾用一种半是平静半是愤愤的语气对她说云月灯就是个骗子,说封印罹都是被她所“诓骗”。阿箬好奇云月灯究竟是怎样骗到他的,而目前他说的这些理由来看,既不是欺骗,但也完全站不住脚。若聆璇是个人类,被云月灯的这番话所鼓动,决心奉献自己拯救苍生,那很正常;若聆璇心怀大义,为此甘愿牺牲自己,那也没毛病。可问题就是聆璇既不是人,心里也没有什么正义,他被云月灯以“保证人族长久太平”的理由说服,那就很奇怪了。   聆璇暂时没有回答,他按住心口怔怔发呆。   山脚下的尸骸堆中,有未死绝的魔在挣扎,发出最后一击朝着他扑了过来。阿箬吓了一跳,瞬间掏出了白玉眼想要凝聚一道结界保护聆璇。   而这个聆璇却根本不需要他的保护,他在那只魔物扑来的那瞬间,直接从高处一跃而下,于半空之中掐住了对方的喉咙。耗尽最后力量凝聚出濒死一击的魔物轻而易举的在他手中粉碎,聆璇落在了山脚的尸海之中。银光自他指尖流泻,如水一般霎时间弥漫在血色之中,那些未死的魔都被惊动,咆哮着要冲杀上来与他拼命,而他们的动作最终都硬生生的凝在了半空,银色的华光如同冰一般冻封住了他们,即便他身处危险之中,也根本就没有谁能够近得了他的身。这就是七千年前聆璇的实力。   银光流转,最后竟成了漫天的星河,又或者是冬夜里的飘雪,眼前这一幕美得让人震惊,但阿箬很快也就明白了,聆璇这是在画最后一个法阵,一个能够彻底封印住罹都的法阵。   非要做到如此吗?她讷讷的想。她看见聆璇的面容在飞快的发生变化,最后他倒了下去,群魔的呼号随着他的倒下而终结,罹都安静极了,安静到阿箬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踉踉跄跄的从巨兽的尸骨上爬下,走到了聆璇的身边。理智告诉她,她应当和这个聆璇保持距离,可是她的动作却比思想更快,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将将聆璇抱在了怀中。   而聆璇也没有反抗,在看了一眼阿箬之后,将头埋进了她的怀中。   “为什么要封印罹都?因为想让人族长久的繁衍下去。为什么要看着人族繁衍?因为,人这一族若是不存在了,我存在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聆璇是人造之物,最初的他是供世人拜祭的荒神雕像。有了灵识之后,他开始反抗这样的命运,拒绝再被视作荒神的象征,而希望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份。为此他与荒神打了个赌,赌他才是被人类所需要的。   那个赌约他输了。   在按照荒神的约定剜出双目之后,他坐在云月灯居住的太阴宫的屋脊发了很久的呆。风将上洛城的欢笑悲哭送到他的耳边,然而他感受到的却是无边的寂寥。   他心里缺少了一些东西。所以即便他的实力已经强横到足以与大部分的神魔匹敌,仍然不能成为真正的“神”,更别说取代荒神。   那要如何找到他所缺失的东西呢?云月灯告诉他,他既然是被人所创造出来的,那么他多缺少的,自然要从人中间找。他的大道在芸芸众生之中。   那么,他缺失的究竟是什么呢?这个问题他也想过。   也许,缺失的是爱人之心吧——云月灯是这样回答的。   可是,他怎么会不爱人呢?他是被人创造出来的,天生就对人亲近。   然而云月灯却告诉他。这份亲近并不是爱,只是一种出于本能的依赖。什么是对众生的爱,如何爱众生,这个答案荒神在转世为圣武帝的时候已经找到了,所以这就是荒神能够赢过他的原因。   失去了双眼的聆璇在太阴宫与同样没有眼睛的云月灯论道七日,七日之后,他被云月灯所说服,踏上了前往罹都的路。   “其实能不能成神我都无所谓。”靠在阿箬怀里的这个聆璇闷闷的回答,“我已经不想取代荒神了,只是——我想要知道那个答案。”   他抬起头与阿箬对视,没有瞳仁的眼睛清澈的倒映着阿箬的脸,“你是人,你能告诉我如何爱人么?”   阿箬并不意外他会提这个问题,但她也没有想好该怎样回答。沉吟片刻后,她只能给出这样一个回答,“如果我是你,那我就没事多走走多逛逛,无聊的话就收个徒弟,太无聊的话就去睡一觉——道不可强求,顺心随意几颗。反正你有漫长的寿命,我想你早晚会找你想要的。”   “就这样?”   “嗯,就这样。”   “那么,”聆璇扶着她的肩坐了起来“你能告诉我,七千年后的我找到我要的答案了吗?”   这一次他看向阿箬的眼神中已有了信任。阿箬说她是七千年后认识他的人,但并没有拿出任何的证据。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信了。   其实你直到千年后都还在寻找呢。阿箬很想这样回答他。   但是,虽然还在寻找,但你却不再执著,你比现在要洒脱许多,这样也很好。   “我……不告诉你。”她眯起眼睛。   “为什么?”聆璇一愣。   “知道了未来,那么现在也就没有了意义。不放怀揣着一个对期待的心去等待明天。”   聆璇没有说话,默默的沉思了许久,忽然朝着阿箬一笑,“你不告诉我也不要紧,有件事我猜出来了。”   “什么事?”阿箬看着他笑容中的狡黠,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你是不是喜欢七千年后的我?”阿箬听见这个聆璇问她,用轻快的、好奇的、含着淡淡戏谑的口吻。 第95章 如夫妻   喜欢聆璇?   这个问题如同战场上突袭而来的一支冷箭, 阿箬没有做好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如果非要回答这个问题的话,她该给出的, 是肯定的答案。这年她也就十九岁,像她这样的少女最易心动,她喜欢窗外绚烂的星河,喜爱园中艳丽的红花, 喜爱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自然也会喜欢聆璇。   怎么可能不喜欢聆璇呢?他的容貌胜过世间绝大多数的男子,与他相比起来,从前阿箬见过的那些风.流公子、如玉儿郎, 皆黯然失色, 成了可以被轻易抛诸脑后的庸脂俗粉;他的性情更是让阿箬感到新奇, 阿箬是头一次遇上这样集合沧桑与纯澈为一身的矛盾体,有时候他高高在上如悬挂天穹的明月,可有时候他腻在她身边, 又宛如一只亲人的猫儿;更何况他还那么多次救过她,几番出生入死, 她都不知道她心脏狂跳是因为危险的濒临还是因为他的逼近。   她心里其实早已意识到了她的那份喜欢, 但她刻意强迫自己不去理会那份喜欢。因为这份喜欢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乐和与宁氏女的故事告诉了她,两个时间不对等的人若要相守会有多难, 对于修仙者而言,百年不过弹指一瞬, 可对于普通来说,百年便是漫长的一生。再说了,就算她愿意将自己代入到宁氏女的身份,聆璇还不一定乐意做乐和呢。就他现在这种对万事万物懵懵懂懂的状态, 能不能弄懂什么是喜欢都不一定。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再转头看向身边那个聆璇时,眼神已经平静了下来:“如果我回答‘喜欢’,你能懂什么是‘喜欢’吗?”   意料之中的看到了七千年前这个聆璇摇头。他刚刚才消耗过大量的灵力,脸色看起来虚弱憔悴得很,再配上一副迷茫呆滞的神态,简直像极了……   像极了一个痴儿。   阿箬略有些怨愤的转过头不再看他,这天底下男人那么多——慢着,不说男人了,男妖精也好、男神仙也可以,那么多可以供她交付喜爱之情的对象,她却偏偏就喜欢上了聆璇。这就好比是给枯树浇水,朝瞎子送秋波。别说,聆璇还真是瞎子。   “云月灯告诉我,我得学会爱人。爱人之爱可分为爱天下众生的大爱,以及偏爱某某人的小爱。这两种爱我都不懂。”说到这里他眼睫垂下,颇有些沮丧,“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阿箬叹气,这个聆璇不自觉流露出的可怜模样,简直就像是她欺负了他似的。她想起过去聆璇每每在安慰她的时候都喜欢抚摸她的头发,就好像她是个小孩子,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聆璇分明比她更像一个小孩。于是她伸手,指腹轻轻滑过聆璇那一头逶迤至地、光洁如绸的银发。   “不会觉得你没用,反倒怀疑羡慕你。无欲则刚,不心动意味着你可以省去许多烦恼,不必为谁伤神,不必因情而做出许多蠢事。”说这句话时,阿箬想起了风九烟,也想起了自己大概注定无望的单恋,语气中有隐藏不住的幽怨。   聆璇却摇头,“这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你既然来自七千年后,那你知不知道我的一个秘密,有关我真身的秘密。”   阿箬将握着白玉眼的掌心摊开,“你的眼睛都到了我的手里了,你觉得我会不知道么?”   聆璇将那枚白玉眼拈在了手指间,“玉石坚硬,却也脆弱。你说无欲则刚,可实际上无欲未必就能刚强。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玉石始终只是死物,由玉石变化而成的聆璇,也从未真正活过。   “我过去见过许多的爱恨情仇,一直很好奇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将白玉眼塞回到了阿箬的手中,“请教会七千年后的我怎样去爱人。”   话音落下之后他起身,前方扬起漫天的沙尘,他却义无反顾的朝着沙尘肆虐的方向而去,脚步未曾有丝毫的迟疑。   “你要做什么?”   “继续封印住这座罹都啊。”他轻快的回答。   “封印完之后呢?之后你要做什么?”阿箬本想追上他,然而在抬脚的那一刻却又迟疑了。她有预感,他们已经到了该分开的时候了。   “按照你给我的建议,四处走走逛逛,去收个徒弟玩玩,如果无聊了就找个地方睡一觉,睡醒之后,说不定我就遇见你了——对了,”七千年前的聆璇回头朝她弯眼一笑,“答应过的事情,可要兑现啊——你刚刚没有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   聆璇被陌生的阿箬拥抱着,忘记了反抗,也忘记了今夕何夕。   他已经很久没被谁拥抱过了,人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暖,作为玉石的他,本能的贪恋这份温暖。   “重新见到你,真让人高兴。”阿箬笑着在他耳边说道。   “嗯,我也高兴。”他伸手反抱住了她,指尖触碰到的,是冰凉的衣料及繁复的刺绣。   “你还好吗?阿箬。”他暂时没有去思索那些让他感到不对劲的东西——比如说分别之前阿箬身上穿着的明明是浮柔岛弟子的鲛纱裙衫,可现在她身上所着的,则似乎是一件华丽而沉重的长袍。   “这也是我想要问你的。”阿箬松开了他,接着聆璇感受到她的手温柔的落在了他的面颊,“你还好吗?”   他面部有一道新添上的伤口,他也不记得这道伤口出现是在何时,也许是在和绿卮夫人的那场打斗中,也许是对战魔尊长桑的时候。   “不要紧的啊。”他满不在乎的说:“又不疼。”   这不是逞强而是实话。他的原身是一座白玉雕,白玉本来就感受不到疼。即便他化成了人的样子,在感官上的反应也比真正的生灵要迟钝许多——这也是为什么过去许多次碰上危险的敌人他都能赢的缘故。不会痛的人,当然比起对手更能下得了狠心去拼杀,七千年前一众神魔在他面前尽铩羽,就是因为他们不像他一般能够豁出去。   然而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却又想起了当年和云月灯在太阴宫的那场交谈。云月灯问他,他真的算是“活着”吗?   “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也没有丝毫的弱点,真是可怕呢。”依稀记得,七千年前那个垂垂老矣的女人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说:“你虽然变化成人已有数千年,但你的肌骨血肉皆是虚假的。聆璇,你始终还是那座白玉雕像。玉石乃天下至坚,刀枪不入,可是玉石也很脆弱,你要小心,小心早晚有点你会破碎。”   一晃眼许多年过去,云月灯早已作古,而他还是那尊没有血肉的玉雕。此时此刻云月的转世和他说:“你不疼,可我会疼。”   “你?你疼什么?”聆璇茫然的问。   “替你疼啊。”她说。   聆璇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半天没反应过来,只是从未泛起过涟漪的那颗玉石心脏,忽然间有了一丝悸动的感觉。   阿箬在他愣神的时候将他拉到了一边坐下,先是用帕子仔仔细细的擦拭他面上和血混在了一起的的灰尘,之后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梳子,将他的头发一点点的梳好。   聆璇愣愣的任由她摆布,眼下的相处模式让他竟忍不住产生了一丝迷茫,只觉得自己像是堕入了梦境。   阿箬从前和他也不是没有过亲密的举止,可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的她……就像是他的妻子一样——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聆璇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但是他在游历人间的时候曾见过许许多多的寻常夫妇,那些夫妇之间的相处,就、就像是现在的样子。   他一把抓住了阿箬的手,阻止她进一步的动作。   而阿箬也没有反抗,温柔的坐在他的身旁,等待着他开口。   太诡异了,实在是太诡异了。他没有从阿箬身上感受到任何的恶意,可她的行为模式就是说不出来的奇怪,就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可如果她真的被谁所操控又或者是遭人夺舍,他不会看不出来的。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了……   “你为什么不摸摸我的脸呢?”这个阿箬忽然说话了,开口时还是那种沙哑到让他倍感陌生的嗓音。   聆璇深吸口气,抬手一寸寸的抚摸过她的脸庞。凡人的礼法他从来不在乎,可是这一刻他的手却在发抖。他摸到的不是光洁细腻的少女肌肤,而是粗糙如树皮一般的脸,爬满了因岁月侵蚀而生成的皱纹。   “你是未来的阿箬。”他说出了答案。   他当年在罹都设下了三十六重法阵,罹都之中四的稀薄的灵力在法阵的操控下形成了一个个颠倒时空的漩涡。现在要么是他处在未来,要么是未来的阿箬来到了现在。   “嗯,我是。”阿箬给了他肯定的答复,话音中带着平和的笑意。   聆璇暂时没有去思考这个老年的阿箬为何会对他做出亲密举动,他握住阿箬的胳膊,问出了他心中最在意的事情,“你……为什么会来罹都?” 第96章 总之就是不行!”   “我来这里, 是为了做一件我必须要做的事情。”聆璇听见阿箬这样回答他。   她的答案很敷衍,只是声音温柔到如同春日水波,叫人不自觉的沉醉其中, 忘了要继续追究。然而聆璇却在温柔中听出了不祥的意味,潺潺春水之下藏着的是无限的眷恋与哀伤。   “什么事情?为了做这件事情你必需要冒险吗?”聆璇追问。   罹都这样危险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别说凡人,就算是他都不想轻易进来。可是老年的阿箬居然又一次的来到了这里, 简直就像是活腻了故意来此地送死。   阿箬没有再答话, 她松开了聆璇,一步步的往后退,“我该走了。”   “走?你要去哪?”   “那个接我的人来了……”   聆璇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要拦我吗?”阿箬笑问。   “我……”聆璇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方才那是他下意识的动作。他总有种预感, 如果放走这个阿箬, 或许她就会死。   当然凡人总会死的,早几年死晚几年死在他看来区别不大,他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理会她。就将这次邂逅当成是一场梦好了, 他要找的还是那个十九岁的、为他所熟悉的阿箬。等到他认识的那个阿箬老去之时,也许他早就厌倦她将她抛下了, 所以何必要在现在管这个属于未来的阿箬的事情呢?   可是即便已经想明白了这些, 聆璇却还是没有松手。而他不松手,阿箬也不挣扎, 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聆璇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感知到她的情绪, 这一刻他在这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了莫大的悲伤。   “你……哭了?为什么要哭?”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能够重新见到你,真好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未来的我,并不在你身边么?你们分开了?”虽说这个结果并不让他意外,可是在问话的时候,他却还是不自觉的皱起了眉。   阿箬回答时语气中带着眷恋的笑,“不,我们关系很好。”   “那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一刻聆璇喉间发涩,竟有了几分紧张的感觉。   “夫妻啊。”这个阿箬说着,转身而去,“不过可惜,即便是夫妻缘分,也有终结之时。”   “你什么意思?”阿箬挣开了他的手,他只来得及抓住一节光滑的丝缎,那是她衣裳的披帛,被她毫不在意的舍下,徒然的留在了他的手中。   聆璇这时忽然想到了云月灯。作为云月灯转世的阿箬其实和那个女人一点也不相似,然而老去的她却又和他记忆中的云月灯重叠。而云月灯……云月灯有着并不美好的结局。   “再见,保重。”阿箬毫不迟疑的远去,声音混杂在罹都的风中,模糊而缥缈。   聆璇感受到了附近的灵力波动,有个法力极强的人正在靠近。他以为那会是未来的自己,可等到的却是他的死对头风九烟。阿箬将自己的手交给了风九烟,后者在设下了一道禁制防止他追过来后,带着阿箬乘风远去。   聆璇不明白阿箬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会和未来的他分开,为什么会跟着风九烟一起来到罹都。在惊讶之中,一些无关紧要的迷惑反而不再重要——比如说为什么这个风九烟在见到他之后居然没有发起攻击,要知道风九烟一直深恨着他;又比如说,为什么未来的他和阿箬会成为夫妻。   “夫妻”,当他从阿箬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时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是极其复杂的感受。现在的他其实很不能理解“结为夫妻”意味着什么,他在游历人世的时候,见过无数对结为夫妻的男男女女,他们在举行完古老的仪式后便同食同宿,为的是能够繁衍后嗣,互相扶持。他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成婚,而且成婚的对象竟还是阿箬。   他们为什么会结亲,结亲后要做的是什么?这些问题他都没向明白,紧接着这个来自未来的阿箬便从他身边离去。   风九烟在仓促间设下的禁制不难破开,他很快便追了过去,想要找到这个阿箬将心里的疑惑问个明白。可是就在这时,又一个时空风暴掀起,他在风暴中,迷失了方向。   等到一切平静下来之后,他再度听见了阿箬的声音。   这回的声音不再苍老沙哑,清脆得如同银铃或是泉眼——总之聆璇愿意用世间一切美好的词来形容此刻响起的嗓音。他朝着来者扑了过去,在对方反应过来前用力的拥抱住了她。   *   阿箬被聆璇抱住的时候有点懵。   她才从过去回到现在,在罹都混乱的时间长河之中,她误打误撞的去到了七千年前,与七千年前的聆璇见上了一面。   她与七千年前的聆璇之间的交流,总体来说倒也还算愉快。分开之前他明明已经走远,却又仿佛忽然想起来似的,回身甩给了阿箬一个法阵,将她送回到了她原本属于的时代。   重新站在七千年后的土地上,阿箬怔愣了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七千年后的罹都看似平静,但实际上危机四伏。身边少了一个人再度孤身跋涉于黑暗之中,哪怕她胆子再大都会心里发虚。   好在不久之后聆璇就出现了。她远远的看见了他,一眼便从对方的衣着、发色、身形和气韵上认出来了,这就是她熟知的那个聆璇。   奇怪的是聆璇却没有发现他,他好像是在匆忙的追赶着什么,阿箬大声呼喊着他朝他奔去,出乎意料的被他一把抱住。   这个拥抱让她再度疑心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她认识的那个聆璇怎么会随随便便的就抱她。这要么是别的什么怪物假扮,要么就是……   她想着这些的时候,聆璇松开了手,对她说:“你回来了。”他之前脸上的表情一直淡淡的,很少会有多少情绪上的剧烈起伏,然而此时此刻阿箬却发现他眼中藏着恐惧,像是在害怕什么。   “嗯……我回来了。”她愣愣的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直到这时她还是不敢相信这就是聆璇。   话音落下后,聆璇倒在了地上。   不管这是不是真正的聆璇,阿箬都被吓了一跳,并且下意识的接住了他。白玉眼也从她的袖中飞出,将部分灵力输到聆璇的身上帮他恢复过来——虽然这只眼睛一直很抗拒回到聆璇的体内,但如果聆璇出了什么事情,它倒也不会坐视不理。如此看来,这的确是真真正正的聆璇无疑。   “你、你这是怎么了?”阿箬就算是再迟钝的蠢人,这时都能反应过来聆璇状态不对,这种不对的状态不仅体现在身体上,也体现在心理上。   他枕在阿箬的腿上,在开口前非要固执的抓住她的手腕,好像不这样她就会变成断线的风筝飞走似的。   “来到罹都后和不少过去认识的人碰上了……”   “嗯,然后?”   “然后把他们都杀了。”   “……哦。”这答案虽然有些惊悚,但由聆璇说出口,她又觉得很正常了,总之一点也谈不上意外。   “有好几个都是难缠的对手,所以受了些伤。”   “那你现在还好么?”阿箬关切的问。   “……再然后,我碰上了时间乱流,遇到了过去的你。”   这倒是把阿箬给吓了一跳,她碰到了曾经的聆璇,聆璇便遇上了未来的她。这还真是称得上机缘巧合。   “那么,未来的我是什么样子。”阿箬好奇的问。   聆璇却不说话了,他抓着阿箬的手覆在了脸上,宽大的袖摆盖住了他的脸,叫阿箬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这是怎么了?   活像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阿箬。”他闷闷开口。   “嗯?”   “我们离开罹都吧。”他掀开袖子,露出两只不安的眼睛。   的确是该离开罹都。   这又不是什么好玩有趣的地方,如果不是风九烟将她掳来了这里,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往这里靠近半步。   按照他们原本的行程,在去完云梦宫之后就该去上洛城,她还是很在意自己弟弟为何会与天衢阁主待在一起,若能早些调查清楚这桩事情也好。   可是——   “我认为我们还是迟些再走比较好。”她认真的回答。   “为什么?”聆璇诧异的问。   因为——   因为风九烟现在还生死未知,她总不能抛下他不管;   因为山谷那一块魔和修士仍在死战,虽然他们之间的战斗乍一看和阿箬没多少关系,但阿箬还是不想就这样直接走人。   “你是不是还想找风九烟?”阿箬还没来得及开口,聆璇就猜出了她要说的话。   阿箬不好否认,愣了一会后极为生硬的从嘴里挤出一个字:“……是。”   谁知道这个答案一说出口,聆璇就有如被点燃的炮仗一样跳了起来,“不行!”   阿箬再一次怀疑眼前的聆璇是个假人,她认识的聆璇哪有这么大呼小叫一惊一乍的时候,“为什么不行?”她诚心实意的问。   聆璇捂住脸,“总之就是不行!” 第97章 不愧是云月灯   但最终聆璇还是出现在了人与魔交战的那座无名山谷。他赶到的时候正是风九烟与平宁羽之间战斗最为激烈的时候, 而他直接从背后一击贯穿了平宁羽的心脏,将这只方才还耀武扬威的赤色孔雀从天上打了下来。   风九烟在看见帮了自己的人竟是聆璇之后,意料之中的不曾领情, “谁要你来的?你不横插一脚,我差点就能赢了。”   其实如果方才聆璇不出手,被刺穿心脏的或许就会是风九烟。虽然作为树妖他和聆璇一样并没有真正的心脏,就算被平宁羽穿胸也不会伤得太重, 但不可否认, 他的确是快输了。   如果按照聆璇过去的脾气,他一定会反驳风九烟几句。聆璇不懂该如何讥讽对方,但一本正经的点明事实, 往往更伤人自尊。   可此时此刻风九烟却意外的没有听到聆璇开口, 他只是阴沉着脸瞪着风九烟, 就好像与风九烟有深仇大恨,方才重创平宁羽是他失误,他真正要弄死的是风九烟似的。   平宁羽挣扎着扇动翅膀又飞了上来, 这性情凶戾的孔雀精不管刚才伤了他的是谁,张牙舞爪的就扑了过来, 一副要将聆璇和风九烟一起生吞了的架势。   聆璇抬手, 将悬浮在风九烟身边的白霜剑召唤到了自己的手中,而后提剑便朝着平宁羽杀了过去。其动作之迅捷, 其架势之凶狠,让和聆璇相识了许多年的风九烟都目瞪口呆, 疑心面前这个聆璇是被什么给夺舍了。   聆璇和平宁羽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之所以下手如此狠,纯粹是为了泄愤。他算是被阿箬逼回来的,心里要是没有不痛快那才奇怪。   原本他是坚定地要带阿箬直接离开罹都的。   虽然不明白未来的阿箬为什么要抛下他和风九烟走, 但无论如何这都让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霾,以至于他现在听到“风九烟”这三个字就不舒服。   他对阿箬……他想,是没有那所谓的男女之情的,虽然那个来自未来的阿箬说他们会是夫妻的关系,可聆璇就是一块玉石,他连“夫妻”意味着什么都弄不清,自然也不会在意什么“忠贞”,阿箬和谁跑了都无所谓,他难过只是因为他不喜欢那种被抛下的感觉。   当那个年老的阿箬松开他的手奔向风九烟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很久远很久远的一段记忆,那时他还是一座玉雕,沉默的看着底下跪拜的黎民苍生,人族的栖息地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迁的,更何况人这一族生来贪婪,稳定与和睦注定不会在这个族群中长久存在,随着战火的燃起,他脚下聚落的子民越来越少,他看着长大的人在绝望中老死,他看着出生的人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故乡,到最后那座山丘只剩下黄昏时偶尔飞过的寒鸦。   如果他真的下定决心要带阿箬离开罹都,甚至想让阿箬这辈子都见不到风九烟——其实是可以做到的。实力是肆意妄为的资本,他就算是把阿箬强行带走,阿箬也反抗不了他。而就在他思考着要不要动手的时候,阿箬问了他一个问题,她问他,为什么罹都中会聚集那样多的修士,为什么他们会被统一起来,在突然间就对那座无名山谷发起了进攻。   聆璇没有撒谎的习惯,就老老实实的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阿箬。   正是他的坦然,促使阿箬下定了决心要留在罹都。   原本她不想那么快离开,一方面是因为放不下风九烟,另一方面则是实在好奇无名山谷那一战的胜负。可风九烟死了她也不会太难过,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她也不至于哭天抢地。如果聆璇坚持要带走她,说不定她抗议两次见抗议无效就会作罢。可是当聆璇告诉她人间即将面临一场浩劫、罹都的封印很快会被破坏、如果不能杀死这里的群魔,他们就会逃出去四处为祸——   这样一来阿箬没办法坦然的离开了。她也是人类,虽说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既没有享受过至高无上的荣耀,肩上也从未担负什么救苦救难的职责,她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人物而已,哪怕顶着云月灯转世的名号,也仍旧只是个小人物,她没什么大的抱负只想好好活着,如果有谁让她当什么英雄只怕她不会从心中涌起什么豪情壮志反倒还会倍感惶恐。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可以看着自己的同族受苦。魔不是什么平和温驯的绵羊,他们出了罹都,肯定是要杀人吃人的,被囚在牢笼之中野兽好不容易自由,难道会隐忍嗜血的欲望变成谦谦君子吗?这显然不可能。   阿箬相信,就算到了那个时候聆璇也肯定不会对她坐视不理,他都可以为了她来到这座罹都了,足以证明她在他心中的位子,或许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稍微高上那么一点。到时候就算群魔将人界变成地狱,说不定他也能找一处安静的世外桃源,让她在哪里怡然的度过此生。   可是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她一定没有办法做到放下内心的愧疚。所以她想要趁着悲剧还未发生,及时的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去阻止。如果阻止不了……那她还不如死了算了。毕竟她不是鸟兽虫鱼而是活生生的人,一只画眉或者金丝雀能够在脱离山林的情况下于笼中欢歌,而她做不到。   因此阿箬没有握住聆璇朝他伸过来的手,再三犹豫之后她开口:“……过去你说我可以向你提出一个承诺,你还记得吗?”   聆璇脸色一僵,不等阿箬开口,他已经意识到了她要说的是什么,“你非要这样?”   “我承认我很无耻,”阿箬苦笑,她自己没能力,就只有借助聆璇的能力,有些像是藤蔓,只能依附着大树方能看一眼青云。但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想做大树,生下来就注定了是藤蔓,这难道是后天努力能更改的么?   “……可是即便无耻,这一回,我还是坚持我的选择。”在生存面前一切的道义都是云烟,如果可以保护住她千千万万的同族,别说胁迫聆璇了,再过分的事情她都做得出来。   “更何况,”表明自己的态度之后,阿箬又补充了一句,“您的剑还在风九烟手里。”   此话一出,聆璇的脸色越发难看,看起来就好像控制不住要去杀人。   阿箬都被他吓了一跳,愣了一愣后才把后半句话说完,“……他和旧日的仇人打起来了,为了防止他被杀死,所以我就把白霜留给他,然后,我自己跑了。”   反应过来的时候,阿箬已经被聆璇一把拽住了胳膊,踏上了云端。再一眨眼,他们就来到了那座无名山谷。   他们回来的还算及时,风九烟还没被打死,山谷内部魔人和修士之间的混战也尚未结束。就是聆璇飞行的速度太快,从天上被放下来那一刻,阿箬整个人都晕头转向,之后聆璇与平宁羽作战,而阿箬只能扶着大树干呕。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向她靠近,她不用抬头就能知道来者是谁。   “你果然还是回来了。”曈的声音轻柔的响起在附近的草地中。阿箬低头,发现她此刻正躺在杂草堆里,四肢和躯干都被分开,头颅恰好滚到了距她最近的位子,看样子是风九烟之前将她五马分尸过一次,但很显然,这一次她也依然没有死。   阿箬用麻木的眼神注视着这个女人一点点的拼合自己的身体,最后又完好如初的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们说魔是不死不灭的,难道指的就是你这种情况?□□哪怕受了再重的伤,也能够很快恢复?”阿箬现在面对着曈已经没有惊慌的情绪了,调整好状态后,她还能以轻快的语气同她对话。   “你是想要套我的话么?试探我能力的底线。”曈眨了眨那双漆黑如深井的眼,“很聪明,不愧是云月灯。”   “所以我说的到底对还是不对?”   “不对。”曈竟也认认真真的回答了,“魔不死不灭的意思是——魔尊法力深厚,在受到了重创的情况下也不会轻易死去,并不是说他们不会死。至于不灭——那是说,这世间有阴即有阳,有火光点燃,那么暗处的阴影也必然会加深。旧的魔死去,新的魔也会源源不断的诞生。可我,我和所有的魔都不一样,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的人可以杀死我,哪怕是道祖。”   阿箬愣住,开始思考面前女子的这番话究竟是狂妄的自吹自擂还是实情。   在她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曈朝她迈了一步。   “你别过来!”虽然没有白霜剑在手,但阿箬这一声大喝仍旧颇有气势。   “你怕什么?怕我抓住你,还是怕我杀了你?”曈淡淡然的笑。   “你难道不会这样做吗?”   “不会。”曈轻飘飘的承诺,“你是云月灯,就算我不强迫你,你也会主动回到我这里来的。” 第98章 贪利之心   “可不可以不要再把我称为‘云月灯’了。”这些天听多了这个名字, 阿箬自己都有些烦躁了,“她是她,我是我。她有怎样的命运与我无关, 我选择走哪条路也和她没关系。”   曈并不反驳,只是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叫人格外恼火。她的那双眼睛空茫而又锐利,好似能够看破世间一切云雾,阿箬的分辨与挣扎, 在她眼里, 就好像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所以说七千年前你究竟答应了云月灯什么?”到最后阿箬干脆放弃了继续和这个古怪的女魔讲道理。   “七千年前的你,拜托了我一件事情,那就是一旦你的命途偏离轨迹, 我就要负责将你拉回来——不过, 七千年来我统共也没有几次发挥作用, 你的每一世都很自觉,哪怕被风九烟几番干扰,也最终还是会乖乖走向既定的结局。”曈回答的是阿箬听不懂的答案。   “既定的结局是什么?”   “死亡。”曈那张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蓦然绽放出了一个笑容。   这一瞬间一股莫名的寒意爬上了阿箬的脊背, 她猛地后退。而曈则向她伸出了手,如同索命勾魂的女鬼——   就在这时白霜剑呼啸着从半空坠下, 不, 是被聆璇直接砸了下来,长剑深深刺入阿箬与曈之间的土地, 掀起的劲风几乎将人吹倒。   这是聆璇给与的警告,此刻白霜剑是钉在曈的脚边, 可方才但凡她多往前走了一步,被刺穿的就是她的颅骨。是,她是不会死,可她会疼。即便活过了漫长的光阴, 痛觉仍旧不曾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麻木,疼痛,提醒着她她曾是人类,是她的折磨也是她的享受。   浑身笼罩在黑雾中的曈抬手如同拨开帘帐一般拨开了雾气,露出了大半张脸及骨瘦如柴的胳膊——她暴露在外的肌肤皆是一种不正常的灰白,看见这样的肌肤阿箬会忍不住心中发憷,感觉像是看见了棺材中死去多日的死人,但相较于其他的魔,曈的外貌的确是最贴近人类的,甚至在阿箬的审美中,她的脸算得上是清秀,身段也堪称玲珑——雾气散去,便于曈眯起那双幽深无光的眼睛仔细观察四周,她抬头久久的注视着聆璇的身影,最终如同是下定决心放弃什么重要东西似的,惋惜的笑了笑,接着张口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呼啸。   呼啸响起之后,整座山谷中的魔人都开始有条不紊的撤退。他们在这一战中原本也不占多少优势,聆璇加入之后,修士们士气高涨将他们杀得节节败退,再不撤走可就来不及了。   与此同时平宁羽也在哀鸣一声后再度从半空坠落,他华丽的尾羽被聆璇拔了七七八八,身上的伤也不会轻到哪去,可见沦为了聆璇的泄愤对象之后,他是有多凄惨。   这一次坠空之后他没有再试图反抗,倒是逃得比他的眷属还快,虽说以他的性格过不了多久必然会因为咽不下胸中那口气而前来寻仇,但至少现在他跑了,天空中少了那只血红色的孔雀,一下子宁和了不少。   魔人如同潮落时的海水,转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最后这座曾经居住着无数魔人,如同凡世村寨的山谷,只剩下断壁残垣一片狼藉。废墟之中的修士们有些想要追击,有些则已疲倦到只恨不得赶紧睡去,绿卮夫人没有第一时间下命令给他们,而是走到了聆璇身边,毕恭毕敬的向他行礼。   她在拜倒之后,不少的修士也纷纷跟随着她的动作一同朝着聆璇揖身,远远望去就像是风吹过后,麦田里的禾苗尽数倒伏。聆璇坐在山谷中最高的屋脊上静静的看着他们,忽然一言不发的驾云而去。   到后来阿箬才知道,这天下众多的修仙门派,其实也并非散沙一盘,他们会每隔百年推举出一名盟主负责拟定征讨妖魔的计策。如今这一百年,盟主是绿卮夫人。这些修士之所以会聚集在罹都,也是受了绿卮夫人的号令。绿卮夫人向聆璇跪拜,意思是要将仙盟之主的位子让给聆璇。   不过聆璇没答应,他直接走了。阿箬倒并不担心他,以他的实力足够在这罹都横着走——嗯,大概足够横着走。总之她曾看着七千年前的那个聆璇踏遍罹都的每一个角落,现在的聆璇虽然实力似乎不如从前,但罹都对他来说,应当不至于是陌生的龙潭虎穴。   此外她有些心虚,怀疑聆璇之所以负气出走是因为她的缘故。他那样性格的人讨厌被威胁也是正常的,就是不知道要怎样赔礼道歉才能让他消气。   聆璇走后,那些修士又聚在了一起开始商议如何进一步清缴罹都的群魔。今日这一战在他们开来是旗开得胜,需得乘胜追击。阿箬这个平平无奇的凡人没有谁去理会,只有浮柔岛来的剑修有几个认得她,还跑过来与她打了几声招呼,但之后也就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地位较高的长老去参与盟会商议讨敌大计,地位较低的弟子则是聚在一起治疗在战斗中所受的伤——不少人都在方才那一战中受了伤,而罹都这样一个灵气匮乏的地方,想要疗伤需要漫长的时间,若不争分夺秒,也许下次敌袭的时候就是死期到来的时候。阿箬一回头才发现,就连风九烟都默默找好了一个被安静的地方盘膝坐好,他在运功前遥遥的看着阿箬,阿箬懂他的意思,他是希望她能够走到他的身边去。   生病或者受伤的人不仅身体脆弱,心理上也是一样的脆弱,这时候会希望能够有个人陪着是情有可原的——即便风九烟并非人类而是一棵老树妖。   但理解归理解,阿箬还是没有走过去。她朝风九烟摆了摆手,转身便走到了他目光再也追寻不到的地方。她很清楚的知道风九烟想要的不是她,而是云月灯。可她不是云月灯,就算她有着和云月灯一模一样的魂灵,却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风九烟拿她当替身,她却没必要纵着他继续自欺欺人。   ……只是决绝回头的时候,心里又不可避免的有些可怜风九烟。   数千年来都在追逐同一个幻影,真不知是执著还是疯狂。   她无所事事的爬上了高山,坐在土堆上俯瞰整个山谷,经历过一场混战后这一带的地势都变得不再一样,半座山谷已经塌了,那些粗陋的房屋和整齐的农田都再难寻觅,放眼望去,四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色。   那些魔人看着是真的很可怜很淳朴,他们甚至让阿箬一度回想起故乡的父老。当然她也没有忘记他们都是魔,方才大战开始之时,她在逃跑的路中就亲眼看着一位看似憨厚的魔人忽然变作血盆大口的怪物硬生生的咬断了一个修士的脑袋。   “哟,在这想什么呢?”有个熟悉的声音乍然从背后响起,阿箬扭头一看,见到的是闻雨来的那张脸。   “原来你没死啊,真是遗憾。”阿箬和这个奸商没什么话好说,面上笑盈盈,嘴里说出来的话夹枪带棒。   “我妹妹的实力堪比化神期的大能——算了,你也不懂什么是化神。”   “是,你妹妹是很厉害,让她保护你,你也不嫌丢人。”阿箬讥讽。   闻雨来不说话了,望春汐是他心中的伤疤,阿箬冷不丁给他戳这一下,是真有些疼。   “你妹妹呢?”   “受伤了,被一个魔人险些吃掉了半条胳膊,明明我们和那批修士不一样,我们没打算参战。可是没谁会听我的解释。”   闻雨来坐到了阿箬身边,这一刻眉目间的精明狡诈都敛去,他显得黯然却又亲切,阿箬看着他,不自觉的就问出了一个问题,“人和妖魔,魔和神……为什么要打来打去的?”   “人类之间不也常发生战争么?人和人为什么要打仗?”闻雨来并没有笑她这一问幼稚,而是又抛出了一个问题,“我是修道者,算起来比你大了好几百岁,我至今还记得几百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九州大地烽烟四起,我与我妹妹在乱世中沦为了孤儿,若不是误打误撞被一个老修士收为徒弟,我们早就成了乱世中的无名白骨。几百年后我以修仙者的身份重新将目光放到人类的土地上,却发现当年争来斗去的那些人,他们的后代还在争斗不休。凡世似乎从未有过清净的时候,这是为什么呢?”   “我过去给一个诸侯王的女儿做婢女,诸侯王每每兴兵总会找出一堆的借口,什么讨伐大逆、什么惩奸除恶,但实际上,只是为了抢夺邻国的土地、人丁和财宝而已。一切的争斗,本质上都是为了逐利。”   “是的,正如你所说,一切的争斗,都是为了逐利。”闻雨来点头,“所以你刚才看到的,其实也不过就是一张为利益而起的混战罢了。”   “修道之人也会有贪利之心吗?”阿箬问道,不过转头看了看闻雨来,她自己又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嗯,我看会有。” 第99章 “……我们出不去了。”……   “贪利之心, 呵,谁能没有贪利之心呢?人若不贪利,哪里还称得上是人?”闻雨来张口便是一句歪理。   阿箬瞧不惯他这振振有词的样子, 反驳,“可你们这些人成日里修行问道,求得不就是超脱凡俗么?摆脱人身所带来的桎梏飞升成神,这才是你们所应当追求的吧。”   “飞升哪有那么容易啊。”闻雨来向后一倒, 将双手枕在脑袋下, 一脸的颓然和散漫,“我就没打算飞升,我修行只是为了活命。再说了, 我也不信有人若是清心寡欲、品行高洁便能做神仙了。”   “所以说, 千百年来, 到底有没有谁成功飞升过?”阿箬问出了她心中一直以来最好奇的一个问题。   在她看来聆璇已经足够强了,甚至初见时她都将他当成了某位神明,然而即便是聆璇都尚未够到那飞升门槛, 她好奇还有谁能做到。   “也许有吧。”闻雨来冷冷淡淡的说:“但那些成功的例子,必然是在很多很多年前。而我辈就不要肖想如此好事了。”   “为什么?”   “你一个凡人怎如此聒噪多舌, 将这些问题刨根问底, 难道对你有什么益处么?”闻雨来在海市的主要生意是贩卖情报,只要客人在他面前给出数目足够的灵石, 他便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前提是客人给够了灵石。阿箬一穷二白,什么好处都没给他, 不久前还差点操控着白霜剑杀了他,他凭什么要把他知道的告诉阿箬?   阿箬沉默了须臾,须臾之后白霜剑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手心,她将剑架在了闻雨来的脖子边。   原本没将阿箬放在眼里, 正打算酣然睡下的闻雨来在感受到白霜的剑气后吓得往旁边滚了两滚,“这剑怎么又在你手里!快放下!仙家的利器在你一个凡人手里握着像什么话——我是说,姑奶奶你驾驭不了这剑,你赶紧把它收了,否则仔细误伤了您自己。”   闻雨来这瞬间谄媚的态度让阿箬十分受用,但她就是不收剑,她还偏要提着白霜往闻雨来身边凑,“我也不知道这剑是怎么就忽然出现了,明明之前我都已经将它还给聆璇上人了。哎呀,你说,这该不会是聆璇他就在附近吧。我要不要将他叫过来咱们三人一块聊聊?你之前,说了什么来着——”   闻雨来忙道:“我说什么不重要,您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我必定将我所致的一切都尽数告诉你,绝不叫您失望。”   阿箬满意的点了点头,“行,那你就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说现在没有办法飞升了。”   “想要飞升其实从来不止一条路可走,要么修为足够高,高到突破境界,足以与神明比肩——就好比聆璇上人,他的修为其实早就够了,离成神只差最后一线,只要他自省内心,放下执念,便可超脱成神,从此逍遥于六界之间。”   放下执念?阿箬暗暗苦笑。聆璇内心空空荡荡,根本就没有执念。他不是因为放不下而不能飞升,他是因为有所欠缺所以无法悟道。   “继续说。”   “要么,就是立下不世的功勋,以功德证道。就比如说圣武皇帝,她老人家戎马倥偬半世,一统九州四海,虽然平生未曾接触过什么仙术,寿命也短暂得一如每个寻常凡人,但我敢打赌,她死后魂灵必然被上界所接纳,只要她愿意,她便能超出论据,成为诸天神明中的一员。”   不,她不是死后成神,她就是神的转世,死后也不过是回到了她的世界继续做神罢了。阿箬在心里悄悄说。   “你方才讲的这两条路的确不好走,但总不至于都走不通吧。”   “第二条路尚有希望。”闻雨来说。   “为什么是第二条路?”阿箬诧异,她第二条路才是最难的——以功德证道,可功德又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就好比你想做个乐于助人的善人,那也得身边有人落难你才能有机会伸出援手。要想拯救苍生,也得等到苍生陷入水深火热不是么?要是苍生吃好喝好安居乐业,谁稀罕什么拯救不拯救的。   “第一条走不通是因为现在的修道者,不管再努力再有天资,修为最终也就止步于某个境界再难往前。”   阿箬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不禁疑惑的蹙眉。   “这是天道的规则。”   “什么规则?”   “阿箬姑娘,你有没有稼穑的经验。如果你曾在农田里劳作过,那么你就应当知道,一片土地再怎么肥美,用不了几年也会地力衰竭。若任由禾苗疯长,到了收成之时你只会看见一堆的枯枝败叶。一片土地只够供养一定数目的作物,就如同此时天地之间的灵气只够供那么少数几个人修炼成仙。至于灵气什么的,和你说了你也不懂——诶,把你的剑收好,我是真说了你也不会懂。总之你只要记住,灵气是修为增进的根本,不管是我们还是妖魔神明,修炼的过程都无非是将灵气通过灵窍吸纳入全身筋脉、灌溉灵根。灵气不充足的情况下,要想突破境界是难事。而灵气丰沛的时代是在上古,现在——唉。”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理解了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如此崇古薄今。像什么窥天镜啊、九问啊,都是千万年前的老东西了,在我们凡人这里,若是家中不缺钱粮,器物用了几年就该换新的了,只有贫寒人家才会抱着陈年的破烂不撒手——抱歉我不是说你们所追逐的上古法器是破烂。在凡人这里,古董都是摆在架子上充门面用的,拿古董盛饭喝茶的是真的少见。古时的器物不少用起来并不便利,就比如说相比起爵、觞,我喝酒更喜欢小瓷杯。”   所以说,如果这些修仙者们真是过得一代比一代更好,早就炼出更强大的法器了,何至于对几个老古董争来抢去。   闻雨来瞪着阿箬看了一会,最后不得不抿嘴,默认了阿箬说的有道理。   虽然不想承认,但的确他们这些修道者是日渐没落。   “所以说——”他幽幽长叹,“这次罹都的战役是必然会发生的。”   他的话题跳转的有些快,阿箬愣了一愣才跟上他的思路,“想要靠诛灭群魔来获取功德么?”   “我猜这些被绿卮夫人召来的修士心中的确抱着这样的想法。”   “要是天道不认这项功德呢?”   “那就多杀几只魔、多抢些法宝,总之有利而无害。”   有利……无害么?   “可你们就不担心罹都的结界破损,被困了七千年的魔涌入人间酿成浩劫么——如果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那究竟是除魔的功德更大呢?还是放出群魔的罪孽更深?”   闻雨来惊讶的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么?”这下阿箬也惊到了,“罹都的结界快要被破坏了。”   **   在与闻雨来聊过之后阿箬找到了几个浮柔岛的弟子,通过和他们的交谈,阿箬确定了一件事情——进入罹都的大部分修士都不知道,罹都的结界会崩溃。   他们还以为罹都是座牢固的囚笼,被关进里头的魔是等待他们围猎的猎物,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来到罹都,兴致勃勃且意气风发,浑然不觉笼子已经快被他们挤爆。   组织这次猎魔行动的绿卮夫人知道这件事情吗?   也许,她知道,但她故意没有说?   毛骨悚然的猜测浮现于心头,阿箬只觉得浑身发冷。   现在看来唯一的破局方式就是趁着罹都结界未破之时赶紧将这里的魔全杀了,杀不了就封印住——可是接下来的局势发展却并不容乐观。   罹都之中的几大魔尊联合了起来,他们逆转了攻守之势,主动向修士们发起了进攻。前来罹都的皆是各个门派的精英,带着各自宗门的镇派法宝,然而即便如此,却也没能胜得过这些被困七千年,照理来说已经虚弱不堪的魔。   所幸白霜剑在手上,阿箬并没有在混战之中受伤,但她却不可避免的开始担心起另一个问题——罹都结界若是被损坏了,聆璇会怎样?闻雨来告诉阿箬,所有的法阵都大同小异,一旦阵法被毁,画出阵法的那个人也会被反噬,轻则受伤,重则死亡。   她这段时间一直没见到聆璇,自从那次被迫跟着阿箬回来救了风九烟之后,聆璇便失踪不见了。如果不是白霜剑在手上,阿箬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负气抛下她直接走人了。   罹都没有黑夜也没有计时的工具,阿箬自己动手做了个沙漏,靠着沙漏算聆璇消失的时间。终于在他离开差不多三天之后,阿箬又见到了他。   才一见面他便握住了她的手腕,接着整个人都倒在了阿箬的怀里。   “你怎么了?”阿箬被他吓到,慌忙抱着他坐下,“你受伤了?”   聆璇靠着她的肩膀,气息虚弱,“……我们出不去了。”   “什么?”   “我说——”他冷笑,“我们出不去了,离开罹都的门被封死了。” 第100章 永远的瞎子   离开罹都的门被封死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 有一重法阵覆盖了整个罹都,在这阵法的影响下,罹都中无论是魔还是修士, 无论处在哪一个角落,所做出的的一切试图离开罹都的努力都会失效。罹都之中的生灵,就如同一只被铁钵扣住的蚂蚁,再怎么焦灼的爬来爬去, 也都只是徒劳。   为了证明这一点, 聆璇双手结印,银光自他脚下冒出,渐渐汇聚成一扇门的形状, 然而就在这扇门即将推开的时候, 光芒忽然散去, 像是夏夜里受到惊吓四散飞舞的流萤。   “原本对我来说,进出罹都就跟开门关门一样简单。我不需要借助什么邪术,也不需要献祭谁来做阶梯, 他们把罹都比作囚笼,那我就是掌管这座笼子钥匙的人。可是现在——”聆璇遗憾的松开手, “如你所见, 钥匙失灵了。”   “失灵……那我们还有出去的那一天么?”阿箬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有人在我给罹都谁下的结界之外又设了一重结界,不将那重结界破开, 我们都出不去,嗯, 不止你、我、绿卮、那些修士出不去,魔也出不去。”   阿箬苦笑,“这倒是个好消息,魔也出不去了。”   聆璇却没有笑, 摇了摇头,抓起了阿箬的胳膊。   阿箬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接着聆璇挽起了她的衣袖,指腹顺着小臂一路往下——   “怎么了?”阿箬下意识想要挣扎,又硬生生的忍了。   ……要是聆璇真对她有那方面的想法,那才值得她惊讶。就他那石头脑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他对她一切的亲昵都出自无意识,可越是这样,就越是让阿箬苦闷,甚至隐隐觉得不公平。他可以在撩拨之后淡然的转身离去,她却要在他走后耗费大量的时间去平复急促的心跳。而最可恶的是她的挣扎他看在眼里却始终无法明白,他只会用无辜的眼睛注视着她,问她是怎么了。   “你看这里。”聆璇清冽的声音将阿箬从走神的状态中唤醒,她看向他手指按住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天她心里压着太多的事,以至于都没有发现自己手臂上竟不知何时爬上了一道道青灰色的细纹,它们像是瓷器被摔在地上后的裂痕,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你被魔气侵染了。”聆璇说:“罹都困住了太多的魔,魔气源源不断的侵蚀着你的身体。你就像是一柄落在了水中的长剑,短时间内没事,但时间久了一定会被锈蚀。”   “我会变成然渟湫那样么?还是说,我会变得更惨?”阿箬想起了云梦泽石室内那具冰冷的活尸。说起来她和风九烟还是利用那具尸体才来到罹都的,可是后来那具尸体去了哪里她不记得了,她只能回忆起阵法生效那一刻然渟湫的尸体忽然动了起来紧紧抱住了她,这样看来他应当也到了罹都才是。   “不会。”聆璇握着阿箬的手臂没有松开,“我不会让你继续被魔气侵蚀的。”   “你要做什么?”尽管方才聆璇说话的语气十分平淡,但阿箬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决然的意味,不由有些慌乱,“你可别做什么傻事。”   过去她和众人一样以为聆璇既然是活了千万年的老祖宗,实力又深不可测,那么他做事必然是有条理的、信得过的,然而跟随了聆璇一路之后,她算是确信了一点,聆璇很多时候是真的在凭冲动行事,说好听些叫随心随性。   “你不必担心。”聆璇抬手,看起来像是要摸阿箬的头发——过去他常用这种类似于哄孩子的方式去安抚阿箬的情绪,但这一次不知为何,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阿箬的时候又被他收回,“你照顾你自己。”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走了,转身之时匆匆掠开了目光避开了与阿箬最后的对视。   阿箬觉得他最近有些奇怪,确切说来是自从在罹都重逢之后他就变得很奇怪了,像是厌烦了她有意在躲着她。   天空中又一次的响起了惊雷一般的轰鸣,不用想也知道这一定是哪位魔尊又率领着他的眷属杀了过来。聆璇说这样的挑衅还会连续出现很久,罹都的魔恨不得多与外来的修士们打几场,打赢了生吞对方增长修为,打输了也不要紧,激烈战斗所引发的震荡会间接的破坏罹都的阵法,这样一来他们也就能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前提是罹都之外没有多出一重结界的话。   阿箬看着头顶电闪雷鸣的云层,决定先找个地方藏好。还未决定往哪个方向走,一截藤蔓便悄无声息的攀上了她的肩膀。   “风九烟,你做什么?”阿箬猛地抖动肩膀,一把扣住了肩膀上缠着的树藤。   藤蔓化作了美人的柔荑,风九烟以女子的形象出现在她的面前。   “真热情啊。”他笑。   阿箬赶紧松手。   “聆璇走了?”   “嗯,他是走了。所以——”她本想问风九烟有何贵干,但看着他略显憔悴的一张脸,她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你的伤势恢复的怎样?”   风九烟冷笑,然而看向阿箬的眼神却又是温和的,“怎么,你担心我伤势恢复不了,到时候你有危险,没人能护着你?”   “你那是护着我吗?你是护着云月灯罢了。”阿箬毫不客气的反驳。   “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多找几个靠山。”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风九烟讥笑,“聆璇可能会有护不住你的时候,你得早做准备。”   “他怎么了?”   “刚才你和聆璇之间的谈话,我听到了。”他抬手,白皙奸细的指尖缠绕着一重重的细藤。   阿箬立时了悟,风九烟是树妖,地面上所有的草木皆可以充作他的耳朵。   不过有一点阿箬一直很好奇,她想知道风九烟的原身是什么样的树木,每一次问这个问题他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但迄今为止,阿箬已经见风九烟操控过不少的植物了。听说白鸟都会臣服于凤凰,白兽臣服于麒麟,难道这世间的草木花卉也有个王不成?   “你知道这个结界是谁设下的?”   “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的存在对于你所在意的苍生来说是一桩好事。”   阿箬按住自己手臂,默然。   的确是好事,就好比是给一间摇摇欲坠的牢房又加上了一道锁,能顶多大的用处暂时不知道,可她想应当至少能够延缓一下魔尊们逃出去的时间。   “可是你会死在这里。”风九烟又道。   他说的是阿箬早已想到的事情,即便语调阴阴凉凉让人不适,阿箬也没太大反应,只是冷漠的:“哦。”了一声。   “你将聆璇的眼睛交出来吧。”风九烟失去了逗阿箬的心思,直接开口说明了这次他来找她的目的,“不将眼睛交出,我们都别想离开罹都。”   白玉眼中蕴含着强大的灵力。当年聆璇封印罹都之前就挖出了自己的眼睛,这枚眼中藏着巅峰时聆璇的部分神魂,之后它又被当做是太祝的法器供奉了七千年,哪怕阿箬只是个凡人,都能明白此物有多可怕。   阿箬下意识的攥紧了手,白玉眼被她死死握在掌心,她的心跳在这一刻变得很快。   聆璇现在的灵力不足以封印整个罹都,那么如果将白玉眼中的灵力抽出来呢?   可是如果这样做的话,聆璇就永远也无法复明。   “容我考虑考虑吧。”阿箬说。   “考虑?如果我面前站着的是云月灯,她会毫不犹豫的将聆璇那家伙的眼睛交出去。”   于云月灯而言,这世上就没有不能充当她棋子的东西。她可以对一个人掏心掏肺的好,也可以一转身就为了利益毫不犹豫的将将其出卖。   “可是,我不是云月灯。”阿箬闷闷的回答。   风九烟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眼神中有淡淡的哀凉。   留给她考虑的时间不会太多,知道她手里握着白玉眼的修士很多,只是现在大家正斗志昂扬,一心想着剿灭魔族暂时忘了借助法宝的力量。可如果罹都的魔族若是迟迟不能得到剿灭,他们迟早会反应过来。   接下战况的发展应验了阿箬最坏的猜测,这些聚集在无名山谷的修士完全不是魔族的对手。接连吃了几场败仗之后,绿卮夫人派出了身边的弟子过来请阿箬。   在跟着聆璇进入罹都之后的一路上,绿卮夫人都过得凄惨无比,然而这回来到罹都的还有不少云梦宫的弟子,只要回到弟子身边,她便又成了那个趾高气扬仿佛尊贵无比的绿卮夫人。   阿箬答应那位云梦宫弟子会去找绿卮夫人,然而过了很久也只是坐在房间里发呆而已,   风九烟说过的话始终回荡在耳边,如果是云月灯,一定会交出聆璇的眼睛。   眼睛……   只是眼睛而已,聆璇已经做了七千年的瞎子,此后永久的瞎下去又有什么关系? 第101章 九问   思考了很久之后阿箬才起身出门, 没有去绿卮夫人那,而是放开了手心里握着的白玉眼,让玉眼指路, 将她带到了聆璇身边。   她原本以为寻找聆璇的路应该会很漫长,毕竟对方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要是一个高兴飞到了距她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她要找他只怕是要磨断双腿。但没想到聆璇竟然就在无名山谷的某个角落, 她轻轻松松的就找到了蹲在一株枯萎灵植前发呆的他。   “你来做什么?”他仰起头看向阿箬, “你最好找个隐蔽点的地方藏好,否则要是等会就有魔人杀过来,你一个凡人碰上他们会被直接吃了。”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一句话, 你说, 只要我跟在你身边, 就是安全的。”阿箬拨了拨干枯的杂草,在聆璇身边坐下。   “我不可能永远都守在你身边。”聆璇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我知道。”   尽管阿箬至今也都还没弄明白聆璇为何近来对她态度转变,不过她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一事实。   “我来, 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告诉你。”白玉眼在半空晃晃悠悠飞舞,阿箬一伸手, 它便轻盈的落在了她的掌心, 就好像是她饲养的爱宠又或者是属于她的法器,“有人告诉我, 可以用这枚眼睛封印住罹都。”   “嗯。”聆璇平静的点头。   阿箬深吸口气,“所以我今日来这, 是为了将这东西还给你。它本就不属于我,就算你当年曾将它赠给了云月灯,那么它的主人也该是云月灯,就算云月灯死了, 之后世世代代持有它的也是上洛城的太祝——总之它是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你将它交给我,只是害怕我遭遇危险。我不是它的拥有者,只是暂时的使用者,因此,我没有权力擅自处置它。”   在这番话说完之后,她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不将它收回去,我真的会将它交出去,让绿卮夫人用他来镇压罹都的魔。”   “你心里其实还是希望能够用它来封印罹都的对吗?”   “对。”   “哪怕从此以后我的眼睛一直是瞎的,再也见不到光明?”   “我可以把我的眼睛给你。”阿箬没有任何迟疑的回答,这是她早就决定好的,“我是人类,我希望我的同族们能够平安。即便他们在你眼中或许脆弱、无用、且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劣根,可我的心还是向着他们的。但我也明白我没有资格要求你来做出牺牲。我愿意和你交换,你献出你的眼睛,我就把我的眼睛给你。”   一口气说完这些之后,她垂下眼不敢直视聆璇。她心里是忐忑的,一来她不知道这个方案是否可行。虽说七千年前的故事告诉她,云月灯曾剜下自己的眼睛,让生来目盲的圣武帝恢复了光明,但她不清楚如果自己效仿云月灯,能否真的将自己的眼睛给聆璇;二来则是她担心聆璇也未必看得上她的眼睛,一双凡眼,怎么比得上白玉。   聆璇一言不发的伸手搭在了阿箬的眼皮上,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阿箬浑身一激灵。   “我现在只要稍微用一点力气,就可以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聆璇贴在阿箬的耳边开口,他的声音是凉的,指腹的温度也是凉的,“这可不仅仅只是失去了眼睛那么简单,你会流很多血,运气不好还会大病一场高热不退,从今以后你就只能顶着干瘪下凹的眼眶活在这世上,你漂亮的脸算是就这么毁了。可这还只是开始,今后你漫长的一生都会面临着失去眼睛的种种窘迫,直到你死为止,而等到你死后,葬入棺材中的也是一具没有眼睛的尸体。你们凡人不是最忌讳这个了吗?死无全尸者,小心入不了轮回哦。”   聆璇说这样一番话也许只是想要吓她,可惜阿箬听后全无反应。他说的这些她早就设想过了,不过聆璇的话忽然让她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失去眼睛后有这样多的不便,那么你呢……你如果不能复明,是否就会影响到你的修为和境界?”   聆璇并没有回答阿箬这个问题,他再一次将自己的眼睛塞进了阿箬的手掌心,“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做什么事情,就不要有太多的顾虑。有时候我会觉得你们人类的道德实在是无聊又可笑。阿箬,有时候不妨心狠一点,足够心狠才能够做出你想要做的事情。”   阿箬看着手中莹润的白玉,却是忽然笑了,“不,倒也无需太过狠绝。”   “那你想怎样?”   “我方才和你探讨的不过是一条或许行得通的道路,如果你不接受这条路,那么我们大概还可以走第二条。好了,伸手,把你的眼睛拿去。我是真的来还你这个的。就算我不会控制不住把它交出去,它留在我手里也始终是个隐患,万一有人将注意打到了它这儿,我可没能耐保护它。伸手——闭嘴,现在听我说我想的第二条路。”   思考了几天之后她想明白了,她为什么要顺着风九烟的思路走苦情的在天下苍生和自己的爱人之间做出选择?她就不能换个东西来牺牲么?   “你无法再度封印罹都,是因为灵力不够对吗?”   “……对。”虽然有些丢人,但聆璇还是无奈的承认了。   “一般来说,那些上古之时的老古董,应该都蕴含着不少的灵气对吧。闻雨来和我说,普通的山精水怪用个几百年就能成人形了,有千万年历史的所谓‘神器’甚至可以练出器灵、剑灵什么的。”   “对。”聆璇已经隐约猜到阿箬要说什么了,眼睛不由的弯起。   “他们都说罹都之中藏着神器‘九问’。我们干脆就用九问来代替你的眼睛。”   “我也是这么想的。”聆璇撑着下颏,唇边扬起一个淡淡的笑,“所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找九问。”   九问的下落向来成谜,七千年前聆璇封印罹都的时候,可并不知道九问就在罹都之中,否则以那时的他的脾气,还苦苦追寻什么大道啊,直接去问九问不就好了。   然而七千年后的今天,却是忽然有消息传出,说九问就在罹都之内。之前阿箬和聆璇都怀疑这是一场别有用心的阴谋,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展开调查,就被迫来到了罹都。   在到了罹都之后,阿箬被风九烟带着去找祈峰祭坛,聆璇则忙着找阿箬,谁都没那精力和空闲在意什么九问的事情。直到现在——   一群被封印了七千年的魔居然战斗力如此之强,实在是让人奇怪。唯一的解释就是这群魔的手中握有九问。   “我猜九问在某一位魔尊手中。”   “巧了,我也是这么猜的。”阿箬满意的笑了,为她和聆璇之间罕见的默契。   “不过,我们要怎么得到九问?”阿箬问道,这是最关键的。他们总不可能找到魔族的地盘上去,然后客客气气的敲门,问里头的魔尊可不可以把九问送给他们,好让他们去拯救苍生顺便加固罹都的封印?   “我或许可以帮你们。”伴随着声音落下,绿卮夫人从暗处走了出来。   阿箬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绿卮,更没有料到绿卮夫人会说这样一番话。   而绿卮夫人好像是怕她没有听清似的,走到了阿箬的身边,再度重复,“我可以帮你们。只要九问能够封印罹都,那么我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   “你们这些修士想要九问,难道不是贪图九问的神力么?我可得告诉你,如果真拿九问去镇压邪祟,就没有办法再帮你预知未来了。”   “我要知道未来做什么?我来罹都的目的就只有一个,从前是这样,今后也不会改。只要邪魔能除,我死都可以,哪还顾得上什么将来?”绿卮夫人的话铿锵有声。   “你打算怎么帮我?”聆璇问道。   阿箬却是站在聆璇身边,悄悄的后退了一步。   有时候越是弱小的,越是依赖直觉,直觉告诉阿箬,绿卮夫人可能有问题。具体是哪儿的问题她说不上来,阿箬就是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怕。   诛魔、诛魔、诛魔,她翻来覆去的念叨着这个口号,偏执到几近疯狂,不,阿箬怀疑她已经疯了。那双眼睛明亮得像是有熊熊烈火在燃烧,而大火烧尽之后,就只剩下荒凉了。   **   “我曾经见过绿卮夫人。”曈盘膝坐在山巅,悠然的回忆着过去。她的嗓音沙哑说话的语速很慢,就像是一个将行就木的老人怀抱着慈爱之心在讲故事。   她也的确算得上老人了——与鬼蛛娘相比。   八大魔尊中最年轻的鬼蛛娘此刻正坐在不远处的悬崖边,童心未泯的晃悠着肉鼓鼓的小腿。她是罹都被封印的时候唯一一个不在罹都之内的魔尊,却又还是在七千年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   “哦?绿卮那家伙原来早就来过罹都了?啧,这鬼地方真是谁想进就能进啊。”她看着漆黑无光的天穹,撇嘴抱怨。 第102章 盗窃   “百年前绿卮来到我这里, 用她对某个人的记忆,换取了对某一观念的坚定信念;再早一些,有个叫做望春汐的小女孩来到我这里, 用她部分的神魂为代价,换来了她同胞兄长的平安;时间再往上回溯,前来拜访我的人是云月灯。”曈用苍凉沙哑的声音回忆着往事,唇角弯起一个浅淡的笑, “所以说啊, 罹都还真是个奇怪的地方。被困在这里的魔想方设法的要逃出去,贪心不足的人想尽办法要进来。大家都在求一个机遇,而机遇这种东西么……”   她不说了, 山风拂过这座断崖, 她坐在崖边, 笑声融进了风里。   鬼蛛娘听不大懂曈在说什么,不过她倒也习惯了听不懂曈说话。这家伙的说话方式就如同她本人一样,笼在雾中虚实不定。   “曈, 你有办法能让我们出去吧。”鬼蛛娘现在关心的只有这个问题,“人族想去祈峰就带他们去祈峰, 想要九问就给他们九问, 我们魔只要自由就好。是你说能给我们自由,所以我们才聚在你身边听你调遣的。”   “云伽, 你要什么自由呢?你原本是被封印在罹都之外的……如我没有记错的话,是云月灯亲手封印了你。你为什么又回到了罹都来?”   “因为……”鬼蛛娘孩子一般的脸上浮现出忧伤的表情, “因为孤独啊。曈,你知道我的过去,那你就该明白,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害怕孤独。我习惯了活在族群之中, 如果这世上只剩我一只魔存在,那我一定会难过到疯掉。不久前,圣武帝的一个后裔傻乎乎的将我从地底唤了醒来,我醒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大家报仇——曈,我是不是很值得夸奖?过去我只会跟在你们身后受你们庇护,现在我也知道给你们报仇了。可惜报仇失败了,我没能杀死聆璇,还被一群修士当做是猎物追杀,后来又很没出息的被抓住,受了好长时间的折磨。”   鬼蛛娘可怜兮兮的眨眼,声音中憋出了哭腔,只是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眼泪流下。   曈叹息着从黑雾中伸手,摸了摸鬼蛛娘梳着双鬟的小脑袋,后者这才心满意足的眯起了眼,收敛起了苦大仇深的表情。   “曈,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明明七千年前人族还没有这么厉害的。七千年前哪有这么多的修士,就算偶尔有那么几个被神垂怜,被赐予仙骨授予仙术,那也不是咱们的对手。可是现在啊,修士的数目是七千年前的好多倍,他们甚至不再依附于神,有了专门的宗派来传授功法、组织作战。我是比不过他们了,所以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回来,在罹都之外我会受欺负,在罹都之内曈会保护我——曈,你将我们聚拢到一起,是想要效仿那些人么?我们也要和他们一样相互配合着作战,在大事小事上团结一致么?”   “不是我团结了魔族,而是大家都怀揣着一颗想要自由的心,这颗心让我们暂时走到了一起。”   鬼蛛娘似懂非懂的点头。曈的手指温柔的从她的发上拂过,她就像是一只猫儿一样眯起了眼。外貌是孩童的鬼蛛娘性情也如同孩童一般喜撒娇、爱粘人。八大魔尊中的六位都与她关系平平,可唯独曈和她十分亲厚——说起来,曈和哪一位魔尊都交情不凡。这个由人堕魔,原本实力最弱的魔尊,凭借着她的长袖善舞,隐隐有成为魔尊之首的架势。不仅是才回到罹都的鬼蛛娘自发的赶赴到了她的身边,罹都之中的每一只魔都遵照她的呼唤聚拢到了她的身旁,哪怕是最桀骜的平宁羽都能在被聆璇重伤后向她俯首。所有的魔都愿意相信,曈能够带着他们重获自由。   “曈,你很像云月灯呢。”忽然间鬼蛛娘睁开了眼睛,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曈幽幽叹息,“云伽,你还是对她念念不忘。不过我并不像她,只是你习惯性的依赖他人,而由于你最初依赖的那个人是云月灯,所以从那之后,每个被你依靠的人,在你眼里都成了她。”   “是吗?我想要忘记她的。我太爱她了,可我也深恨着她,不想让自己难受,就只有忘了她。可是,曈,要忘记一个人还是好难。这回我醒来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她,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千年,她肯定早就死了之后,我差点就要哭了——啊,不过我哭不出来。真可惜,哪能就让她这么轻易的死掉呢,我就该找到她,将她抽筋扒皮碎尸万段。”她咬牙切齿的说着这样一番话,眼神凄惘而表情凶狠,“风九烟曾与我联手,他是恋慕着云月灯的妖——虽然我并不觉得他是真心爱她,只是被蛊惑了心神七千年都没能醒来……我们联手找到了云月灯的转世,可那并不是云月灯。”她再次用哭腔开口,就好委屈至极。   “不,她是。只要灵魂还是过去那个,她就是云月灯。”曈看起来像是在安慰她,神情却严肃得好像是在公布某桩真理。   “曈。”沉默了一会,鬼蛛娘期期艾艾的开口:“当年云月灯在你这交换了什么?”   “我手头保存了一段七千年前的往事,是云月灯在死之前寄存在我这里的记忆,你要看么?云伽。”   曈坚持称鬼蛛娘为“云伽”,而曾经拥有“云伽”之名的,是云月灯养在身边又凄惨死去的养女。   鬼蛛娘仰起她小小的脸,脸上没有泪痕,只有细而密的鳞纹,这是魔气侵染的痕迹。   “不必了。”她说:“如果过去的那个云伽还活着,她一定会很关心云月灯的事情。可是,云伽毕竟是已经死了……”   **   绿卮夫人与聆璇在此时此刻悄无声息的潜入了群魔的巢穴之中。   他们是来盗九问的。   礼貌的请求持有九问的魔将其交出显然是行不通的,若要硬来胜算也并不高。除了采取这样的宵小之行外,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聆璇倒是不介意做一回小偷,绿卮夫人堂堂一宫之主,平日里打扮得就像个贵妇人,和他一起轻手轻脚的穿梭于魔巢之中,动作和神情都让聆璇感觉到一种说不上来的滑稽。   “你别太紧张。”他拍了拍绿卮夫人的肩膀,“你与我的修行都胜过大部分的魔人,眼下施在身上的隐形咒是不会失效的。不过——你的脸色很难看,是紧张么?”   “不是。”绿卮夫人颔首匆忙撂下这句话,同时侧身避过一队巡逻的魔人。   “你不习惯做小偷这我能够理解,毕竟像你这样的一宫之主,肯定是习惯了被人前呼后拥,做贼一定还是头一回。像我这种老人就和你们这些娇贵的后辈不同,过去那个时代没有什么规章秩序也不讲礼义廉耻,我们那时候看上了什么机缘就去抢,抢不过就骗,骗不过就偷……”   绿卮夫人全神贯注的放出神识探路,没有理会聆璇在说什么。   聆璇挑了下眉,选择闭嘴。   他还是喜欢和阿箬一起行动,至少阿箬会搭理他。   “九问在东南方面,请上人跟好我。”将神识收回来后,绿卮夫人扭头对聆璇说道。   “前方应当会有不少的机关吧。”聆璇感受着风中的灵力波动,“实在不行的话,你就留在这里休息吧。”说这话倒不是关心绿卮夫人,而是真情实意的怕绿卮夫人拖自己的后腿。   “我不去给你指路,你怎么找到九问?”绿卮夫人冷笑。   这一路上的方位全是绿卮夫人指的,聆璇也不知道她给的路到底正不正确,如果是正确的,她究竟是凭借什么能力才得以探听到九问的下落的?   “你为什么会知道九问在哪?”聆璇心里有疑惑就会直接问出来,从来不憋着。   绿卮夫人笑而不语。   “该不会是……然渟湫?”这样一个猜测陡然冒出。   然渟湫曾被一位魔尊附身过,绿卮夫人通过然渟湫打听到了一些罹都内部的情况也不是不可能,而那部分情报中说不定就有九问相关的。   “别提起那个人。”绿卮夫人低声喝道。   “为什么?”聆璇活了七千多年,很少有谁敢对他下命令。此刻他倒也谈不上多愤怒,更多的还是好奇,好奇绿卮夫人忽然的情绪变化。   她在听见然渟湫的名字后紧紧捂住了额头,好像很是痛苦,然而眼神却是空洞的,没有一点情绪。   “他到底是不是你的爱人?”聆璇一直都很好奇绿卮与然渟湫之间的关系,之前无数次的向她问过,都被绿卮夫人敷衍了过去。   即便做贼也没有换下宫装的女子深吸口气,扶稳了头上摇摇欲坠的发簪,转过头时脸上已没有了之前的痛苦:“上人,我们还是赶紧配合着找到九问吧。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好。不问就不问。”聆璇答应得很爽快,并且走带了绿卮的前头。   他是很赶时间,因为阿箬不方便跟过来,所以她现在在那座无名山谷,和风九烟在一起。 第103章 云伽   盗取九问是聆璇与绿卮夫人的事, 阿箬想了很久都想不出自己能在其中出什么力,于是最终也就安安分分的留在无名山谷专心等他们回来。   山谷中聚集的是各个宗派的长老和弟子,大部分阿箬都不认得, 但不少熟悉的服色让阿箬确信曾经在定繇湖见过他们。她尽可能的避着这些人走,就连浮柔岛的那几个弟子她都不敢与他们多聊,就怕聊着聊着,这些人忽然就记起了她手里有聆璇的眼睛, 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最终想了想去, 阿箬只能和风九烟凑一起。这毕竟是妖王,光是名头拿出来就足以震慑不少小辈。有些人惦记着海市中对风九烟的高额赏金,这些天来蠢蠢欲动, 然而最终还是一个个败于内心的恐惧, 不敢真和风九烟动手。于是可笑而又诡异的一幕就这样出现了, 修士和妖精在魔的地盘上相安无事的生活着,互相装作看不见对方。   聆璇走之前不得不将阿箬交给了风九烟。看着自己故人不情不愿的眼神,风九烟心情倍好, 忍不住就出口刺激聆璇,说只要他走了, 就趁着他不在拐跑阿箬。气的聆璇差点就不管绿卮夫人要和风九烟先打上一架。最终还是阿箬劝住了他, 好说歹说总算是哄着他和绿卮夫人走了。   “你和聆璇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他的性子你已经稳稳拿捏住了。”风九烟调侃。   “是吗?”阿箬反问, 接着自己就先摇头否认,“他不是被我拿捏住了, 是我逐渐学会了顺着他的思路想问题,所以能够猜到他内心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但也只能猜出一小部分而已,大部分时候聆璇的所思所想,对她来说就是个谜。   “那么我呢?你猜猜我现在想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阿箬瞪了风九烟一眼, 就算她是个傻子都看得出来,风九烟这是在故意逗她。风九烟越想看她张皇的模样,她就越不让他如愿。   树藤悄无声息的从她身后冒出,作势要将她捆住,但阿箬如磐石一般稳稳坐在原地,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的心倒是比聆璇还要宽。他都在害怕我对你图谋不轨,你居然无动于衷?”   “你想要的无非是云月灯,我要是死了,你的云月灯也回不来。”   “可你活着,她也不见得能回来。”   “是啊,真遗憾啊。”阿箬面无表情的说道。   “你上回告诉我,这座山谷很有可能是当年的祈峰。这么多天过去了,你找到了新的证据没?”   当然……没有。   虽然风九烟告诉她,不找到祈峰解除当年的诅咒她这一世也注定活不长久,可这些天来她哪里有心思管什么祈峰?   将死的阴霾又一次笼罩在了阿箬的心头。她平常时候不会去想自己活不长的事,然而风九烟却喜欢在她面前一次次的提起。   “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祈峰……我有试着在山顶祈愿,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这些天受伤的修士那么多,他们肯定在治伤的时候也曾在心里暗暗哀求过上苍,希望能够结束伤痛。可是,我也没见到有谁得到了回应。”   “所以说,你的猜想是错的?”   “不一定,也许是我们所用的方法不对。你想想天道他老人家……呃,我们这里暂时先将其比喻为人,他肯定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联络到的,说不定需要什么独特的仪式,奇怪的祭品。”   “那是怎样的仪式、怎样的祭品呢?”风九烟好气又好笑的问。   不用想也知道,阿箬给他的答案一定又是摇头。如果她能找回七千年前的记忆那她说不定就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可如果她找回了七千年前的记忆……   想到这里风九烟迟疑了一下。如果她能找回七千年前的记忆,那么她的性情也会变成云月灯那样么?   云月灯最初并不是冷酷无情唯利是图的女人,在最久远的记忆中,她也曾天真烂漫笑语嫣然——有些像是现在的阿箬,睁着一双澄澈清明的眼,挺着笔直的脊梁,有着过于死板认真的性格,执著的信奉着所谓公理与正义。   如果阿箬找回了七千年前的云月灯,如果她变成了云月灯,风九烟反倒会有些害怕。真是可笑,他堂堂的妖王,居然会怕一个凡人女子。但事实就是这样的,他在云月灯面前会不自觉的将自己放到很低的位子,那个瘦小女人投下来的阴影沉重得就像是一座大山。七千年前他习惯于追随云月灯的脚步,但仔细想想,和云月灯待在一起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少快乐的记忆。   如果说童年时候的云月灯和他还是友人的关系,那么成年之后的她,就只是纯粹的那他当做盟友、甚至于是棋子。当他终于在聆璇的帮助下得以离开那座困了他千百年的大山之后他过了很久才找到她,而那时的云月灯已是高高在上的掌权人,她看着他微笑,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温度。   风九烟惧怕云月灯。如果她回来了,活在阿箬的躯壳之中,他是决计不敢用对待阿箬一样轻松的态度去与她说笑的。   “诶,想什么呢?”阿箬觉察到他在发呆,于是拽了下他的衣袖,“打扰到你想事情是我不对,可你的脸色很难看。”   风九烟匆忙别过脸,“没什么。”   他说自己没事,但阿箬隐约能够猜到他心里在想谁,“不介意的话,咱们聊聊云月灯?”   其实阿箬对这个女人谈不上有多少好感,只是不聊云月灯,她和风九烟之间就再没有话题能打破眼下的僵局。   “你对她的了解有多少?”   “不多,所以想听你说说。”   风九烟以一种宁静而复杂的目光注视着阿箬,过了许久之后他说:“云月灯是个坏人。”   “为什么要这样说她?”阿箬知道自己这个前世或许不算什么良善之辈,但聆璇对云月灯有意见也就罢了,怎么风九烟也是这样的态度?   “你很恨她吗?”阿箬问。   “恨她并不意味着我不爱她,爱慕与厌憎是两种互不干扰的情绪。而且仔细说起来,对云月灯抱有复杂感情的不止我一个,就比如说鬼蛛娘,她对云月灯感情可比我的要激烈许多。”   **   鬼蛛娘悄无声息的从半空落下,将自己挂在了悬崖之上。   从她这个角度远望,可以看见阿箬和风九烟的身影而又不会被风九烟发现。她经常会来这里偷偷看一眼阿箬。   她并不喜欢阿箬,只是好奇云月灯的转世会是什么样子。   云月灯是恶人,在后世的史册之中,她功劳赫赫足以名垂千古,但对于她那个时代许多的人来说,她就是十足的恶人。   那个叫阿箬的小丫头知不知道自己前世双手染了多少的血?呵,她当然不会知道,轮回之后前尘尽忘,她重新开始了新的一生,这一生纯澈无辜,只留下鬼蛛娘一人受昔日回忆的煎熬。   云月灯出世的时候人族四分五裂,结成不同的部落依附于不同的神。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凡人就像是野草,被牛羊啃噬、被野火燃烧,来年春天还能长出新绿。而云月灯的所作所为相当于垦荒,不给野草生路非要将整片荒原上的草悉数拔了再种上麦苗。   她活着的时候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的战争,为了夺权、为了开疆拓土杀了不知多少的人,那十多年来人族所流的血,恐怕比过去百年还要多。   鬼蛛娘是被她所攻下的某个小邦国的王女。   那时候她还叫云伽,自幼被云月灯所收养,连名字都是云月灯所赐予。幼年时的她是母国送来然渟部的质子,代表的是两邦结盟的美好愿景。普通的百姓们都希望不再有战争发生,而那时的云月灯假意接受了他们的请求,许下了和平的承诺,为了表达她的友善,她还将她这个小小的人质收为了义女,起名云伽。   那时的云伽才两岁,她在云月灯身边生活了十年,十年来一直天真懵懂,将云月灯视作自己的养母,全心全意的依恋着她。却不知自己原来只是云月灯笑容背后包藏的野心。她在云月灯的安排下学习然渟部的文字、习俗,完完全全的忘了自己的母邦的乡音。   直到有一天然渟部的金戈铁马踏破了她母国的城邦,她被云月灯带回了她自小离开的故乡,在那里她被拥立为王。父母亲族的尸体让她瑟瑟发抖,而云月灯则强硬的将她拽上了王座,用十多年如一日的温柔话语告诉她,王位就是她给她的生辰贺礼。   不,那并不是所谓的贺礼,那是致命的毒是锋利的刀,云月灯只是将她当做傀儡,借她的手屠杀了她一拨又一拨的同胞。那段时间她被折磨到几近崩溃,费尽心思才从云月灯的手中逃出来,付出的代价是所有跟在身边的好友统统为了保护她而死去。   然而重获自由之后,她见到的是更可怕的天地。 第104章 决战前夕   云伽在流浪的途中, 见到的是人间地狱。   长年累月的战争让村寨凋敝让城池成空,她走过许多曾经繁华的都会,所见到的只剩断壁残垣, 寒鸦在枯树上鸣啼,道旁是干枯的白骨。   兵燹过后是灾荒,农田无人耕种大片荒芜。灾荒中死去了更多的人,他们倒在逃难的路上, 死之前双眼瞪着天空, 也许是不甘,也许是不解。他们已经在努力的活着了,为什么上苍还不给他们一条生路?   灾荒过后接踵而至的是大疫, 无人掩埋的尸骸污浊了土地和水流, 疾病在大地上迅速的蔓延开来, 一批批的人倒下,倒下之后就再也没能爬起。   云伽走过一重重的山川,见证了一场场的苦难。最初的时候她为人间地狱而惊恐, 后来她为生离死别而悲戚。她曾握住将死之人试图拯救他们,可是每一次的努力最终都只能成空, 她阻止不了死亡。最让她绝望的是她从一个兵痞的手里救下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来年再去到那个村庄时孩子却还是死了,饥荒之中百姓易子而食, 他成了邻人逃难时充饥的口粮。   十多岁的女孩忍不住嚎啕大哭,她父母兄姊死的时候她不曾流泪, 因为比起悲伤,那时她心中更多的还是震惊;伙伴为了掩护她逃离云月灯的掌控而死去的时候,她也没有流泪,因为除了悲伤, 那时的她心里还有对未来的希望。而当她将这个世界的种种凄惨都收入眼中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悲恸,倒在一具具骸骨之间放声哭泣。   魔气在那时候侵染了她。   每一个惨死者生前的不甘、每一个试图活下去的人在这乱世中挣扎的执念、每一抹枉死魂灵的怨恨交织成了阴瘴,阴瘴跟随了云伽一路,终于在她精神崩溃的时候趁虚而入。   众生皆苦……   活在这世上如活在汤镬之中,百般煎熬,不得解脱……   可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我们有什么错呢……   活下去、活下去……   无数道声音在云伽耳边响起,像是有千百缕死魂在她耳边呢喃,那些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交织在一起后便如同被活埋如棺材的人因不甘而用指甲抠挠木板的声音。   云伽过去的信念早已崩析,她曾是云月灯的养女,所学会的一切本事都是云月灯教给的,所拥有的性情也是云月灯培养的,她充斥于她记忆中的每个角落,是她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说如果没有云月灯,那么就不会有现在的云伽。而怨恨让她背弃了云月灯,背弃云月灯意味着她要重新寻找自己的价值所在。   于是她朝着阴瘴伸出了手,主动的拥抱了它们。   云伽是这世上第一个主动被阴瘴吞食的凡人,或者说不是阴瘴吞食了她,而是她主动将千万名死者的不甘纳入了自己的躯体。从那之后这世上再没有云伽,只剩下鬼蛛娘。那个叫做云伽的孩子死在七千年前的某处荒村,死的时候还不满十四岁。   鬼蛛娘保留了云伽的记忆和爱恨,但鬼蛛娘毕竟不是云伽。此时此刻她远远的望着云月灯的转世,没有心跳的胸腔同样也没有过去复杂激烈的情感。   行了,该走了。她悄悄告诉自己。   这个叫阿箬的女孩也就那么好看,长得不像云月灯,性格也不像云月灯,她再怎么观察也没法从对方身上发现云月灯的影子。她也不知道自己天天来这盯着阿箬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无聊吧。   但就在这时阿箬看向了云伽藏身的方向。   这八成是巧合,凡人的眼力一向很差,风九烟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阿箬更加不可能见到她。然而阿箬这一眼却让鬼蛛娘吓得浑身一哆嗦,险些撒手从悬崖摔下去。七千年后她依然惧怕云月灯。   与此同时风九烟似乎也发现了她,豁然站起之后藤条自他脚下一瞬张开。   不,不对,他们不是发现了她。鬼蛛娘抬头看向天空,罹都的天空向来是漆黑的,可是这时却被染成了血红。她嗅到了浓烈的魔气,抬头时看见了率领着大批眷属飞来的红孔雀。   “平宁羽?他为什么会来这里?”鬼蛛娘惊讶的喃喃。   很快她发现,来的不止是平宁羽,四面八方都有魔尊率领着眷属赶来,包围住了这座山谷。他们倾巢出动,就好像是最终的决战终于到来。   “怎么回事,曈并没有事先通知我。”鬼蛛娘心烦意乱的看向魔巢所在的方向,“难道是……”   **   魔巢。   魔尊子藏从浅眠中醒来。他睡得不是很好,梦里他见到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景象。他明白这是为什么,自己过去分离出了那么多额神魂逃离罹都寻找附体的目标,那些神魂在人世经历了种种悲伤,他们的记忆也会一并传送到子藏这里。子藏对这些爱恨情仇不感兴趣,平日里他都会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些,然而每当他睡下,脑子便会不受控制的运转将那些被他深埋的记忆翻出,搅得他不能安眠。   他不该睡过去的,睡着的时候是他精神最为脆弱的时候。可是最近的生活实在太无聊,除了睡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八大魔尊近来齐聚在了一起,原本被封印在罹都之外的鬼蛛娘回来了,那些在七千年时间里总争来斗去的魔尊也因为曈的劝说暂时放下了刀剑联合在了一起——因为曈告诉他们,重获自由的时候马上就要到了,只要他们乖乖听她的安排,他们就能从这七千年的牢狱中解脱。   魔尊们平日里各自为政,就好比是不同山头的狼王,谁也不服谁。可是他们都愿意听曈的话,这是大家对曈实力的信任。   曈给每一位魔尊都安排了任务,有些负责不间断的去骚扰聚集在罹都的修士,有些被曈调去化一个很复杂的法阵——那法阵子藏就连看都看不懂,自然也和子藏没什么关系。子藏被曈安排来守着一座高塔,他问曈塔里面有什么,曈回答说:“是九问。”   “九问还需要我来保护吗?”   “需要的。”   既然曈都这么说了,他也只有认命。他有怀疑曈只是看他太无聊了所以给他找了个地方睡觉而已,自从他全部的神魂回归之后,他就一日比一日嗜睡。   直到这一日细微的震动将他唤醒,他起初以为是曈庇护的那些魔人又惹出了什么麻烦——魔和人不同,魔生来好斗且没有多少合作的意思,只有鬼蛛娘这种过去曾经是人的魔才会怜惜同伴。两只魔相遇,必定会爆发战斗,轻则一方被另一方收为臣属,重则互相吞食两败俱伤。   可是曈偏偏不信邪,非要让这些魔人效仿凡人的样子聚族而居,又是耕田又是纺纱的——要不是这些魔人摄于她的威严不得不从命,只怕早就跑了。   不过细听了一会之后他意识到那不是魔人闹出的乱子,而是有一个强大的对手正在靠近。   聆璇来了。   **   首先与子藏交手的是绿卮夫人。   这一路上她与聆璇碰上了不少的机关,靠着聆璇的法力轻松化解之后,绿卮夫人与聆璇终于来到了面前的高塔之下,如无意外塔上应当就藏着大名鼎鼎的神器九问。而就当他们想要进入高塔的时候,数不尽的肢体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魔尊子藏赫然出现。   “我拖住他,你进塔去找九问!”绿卮夫人习惯了下命令。这一次也照样是赶在聆璇开口前冷声喝道。   “你确定这塔里面有九问?”聆璇放出神识感知,触碰到的是一片空虚。塔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藏着千万种危机。   “我只能说,九问大概率就在里面。”   然渟湫生前被子藏的部分神魂附体,他死后,魂魄则与子藏融为一体。子藏将分离的神魂收回本体,然渟湫便也借机附在了他的身上。绿卮夫人在然渟湫死前在他身上施下了一重咒印,与他分享感官,从那之后然渟湫之所见所闻便是绿卮夫人的所见所闻。然渟湫哪怕死了,只要魂魄不灭,这道咒印就能依旧生效。   曈叮嘱子藏守护九问的话,然渟湫听见了,便等于是绿卮夫人听见了。   子藏来到这座高塔走过的路,然渟湫看见了,绿卮夫人便也看见了。   “这可是魔尊,你确定你能拖住他?”聆璇还在迟疑,反手施术暂时压制住子藏的行动之后对绿卮夫人道:“你上塔,我来拖他!”   绿卮夫人却根本不听他的话,广袖一挥便是不管不顾的朝着子藏扑了过去,凶悍程度远超从前,完全就是要豁出性命和对方拼个死你我活的架势。   聆璇愣了一愣才想起绿卮夫人和子藏有仇,仇人如果不能死在她自己的手上,想必她会很痛苦。如此一来他也不再坚持,当子藏挣脱他的束缚朝着绿卮夫人张开血盆大口之时,他没有管他们,而是踩踏这子藏的身躯飞上了塔顶。 第105章 相杀   绿卮夫人其实已经不记得然渟湫了。她的记忆缺失了重要的一部分, 她能回想起数千年前初入师门时师父殷切的叮嘱,能够记起自己在继任宫主之时万仙来贺的辉煌,却唯独想不起百年前那个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是谁。   有外力篡改了她的记忆, 好在她找到了一本手札,手札是以清隽秀雅的字迹写成的,她认得出那是她自己的笔迹。手札中原原本本的叙述了她与然渟湫之间的相识、相知与相离,并且告诉了她, 她现在该做什么。   从那时起她心中就一直有个声音在不停的对她说——你要去斩妖除魔, 你要为了死去的人去讨还公道,你要为了然渟湫复仇。   惩奸除恶本就是云梦宫的宫规,是她自小便坚持的信念, 可是这信念从没有像这般坚定过。就好像是有一枚钢钉深深的嵌进了她的心里, 让她寝食难安, 做梦梦里都是和妖魔的战斗。   修道之人讲究的是自然无为,太过执著其实不是好事。执著到了一定的程度便是偏执,偏执则易诱发心魔。绿卮夫人猜到她心里恐怕早已有心魔种下了, 可她顾不得许多,随着时光的流逝心中的那枚钉子好像越扎越深, 实在是让她痛苦不堪。她必需要快些完成那个为然渟湫复仇的愿望, 哪怕为此不择手段也可以。   可是,她为什么非要为然渟湫复仇不可呢?偶尔有那么几回她自午夜的噩梦中惊醒, 会短暂的从那种狂热的念头中清醒,她想自己为什么非要为那个叫做然渟湫的年轻人复仇——为了正义吗?这个答案原本无可厚非, 她是云梦宫的弟子,是仙盟的盟主是正道的掌舵人,然渟湫因罹都的魔而死,为他讨还公道这没什么不对。可是这天下有那么多因妖魔而横死的无辜之人, 她不可能逐一过问。为什么她心里充满了迫切?为什么每当她呢喃着“然渟湫”这三个字的时候,胸口便觉得憋闷?   失忆前的她用手札完整的记录了她与然渟湫之间的故事,且用法术保留了他们之间相处的种种片段,在云梦宫的水下石室中,然渟湫就沉眠在那里。可以说只要绿卮夫人愿意,她能够轻易的了解然渟湫的一切。   可是即便如此,然渟湫于她而言也只是陌生人而已。她施术让过去的种种在自己的面前重演,见到了上洛城中那座寂寥的宫阙,看见她与那个清瘦苍白的少年静静的依偎在大树下——她想,过去的然渟湫与她一定关系很好吧,否则怎会如此亲密。可她无法体会那份亲密,对然渟湫的感情伴随着记忆一起消失了。   越是想不起当初发生了什么,愧疚便在心中积累得越深。然渟湫很好,也许他爱她,可是她却在他死后将他给忘了,如果不能为他复仇,她未免也太对不起他了。   这样的想法在见到子藏时成了烈火燎原之势。她要杀了子藏,她必需要杀了她,否则此后这一生她都将再难安宁!   她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朝着那丑陋的魔尊扑了过去,在其庞大的躯体上用尽平生所学的一切法诀。   聆璇真的没有再管她,径自登上了子藏身后的高塔,塔中也许还有别的危险——毕竟这一路走来他们除了子藏之外一个魔尊都没见到,说不定剩下的魔尊就藏在塔中等着聆璇来自投罗网。但这是聆璇自己的事情了,绿卮夫人现在管不了许多,以她的实力要对付子藏都是难事。即便在黑暗中沉睡了七千年,魔尊也依旧还是魔尊。   但绿卮夫人原本实力也并不弱,如今仙门之中她算是第一人,数百年前战胜了聆璇的亲传弟子云墟真人之后她便被捧到了一个极高的位子上。她对自己有着充足的自信,正是这份自信促使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   可为什么她在面对子藏时,却怎么也占不了优势呢?   很快她意识到了,之所以占不到优势,是因为她在下意识的放缓攻击的力度,理智告诉她她该杀死子藏,然而本能却让她放过子藏。   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因为然渟湫就在子藏体内的缘故吧。   她已经忘了对然渟湫的感情,所以在做决断的时候可以毫不留情。可是她的本能却还记得然渟湫,所以即便到了生死关头,仍旧不忍心伤害他。   这样不行。她一边躲避子藏如同暴风骤雨一般的袭击,一边暗暗想道。   她来罹都是为了除魔的,不是来和一只魔尊打情骂俏的。就算眼前的子藏体内真的有然渟湫的灵魂,那也该杀。   想通之后她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半生的修为在手中凝聚成剑,她挥剑以豁出去的架势朝着子藏刺了过去。   除魔、除魔、除魔——这一执念成了她的心魔。在心魔的影响下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满脑子只剩下杀死那个敌人。   于是她也就没有意识到之前与子藏对战的时候,其实不止是她自己没有下得了狠手,其实子藏在每一次即将要杀了她的时候也都及时的收回了尖利的触手;她也没有看见子藏眼中的挣扎;没有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   长剑刺进了子藏的身体,与此同时子藏的触手也贯穿了她的胸腔。   鲜血喷涌的这一刻子藏从狰狞的怪物变成了人的形体,这样一来他和绿卮夫人看起来就像是在拥抱对方。   绿卮夫人在子藏的怀里抬头,然而对上的却是一双熟悉的眼睛。那些被遗忘的爱恨都藏在这样一双眸子里,只需要与之对视一眼,绿卮夫人便心神大震。   这不是子藏。   她杀死的不是子藏,是……然渟湫。   绿卮夫人的记忆始于然渟湫气绝之后,被她遗忘的然渟湫对她来说等同于是一个陌生人。也就是说她其实从未与然渟湫打过交道,然而这一刻她仅凭着一双眼便认出了他。   她杀死的不是子藏而是然渟湫。在她与子藏对决的时候,子藏体内的然渟湫一直在争夺着这座身体的控制权,为的是不伤害她。   终于他成功了,人的魂魄战胜了魔的心智,他短暂的控制住了子藏的身躯,得以与绿卮夫人真正的见上一面。   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刻,绿卮夫人的剑贯穿了他。   **   子藏守护的白塔内,如聆璇所预料的那样,是一片虚空。   塔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重重的黑雾弥漫,混淆了虚拟与真实的边界。聆璇没有往前走,他站在原地以灵力劈开了雾气,雾中倒是没有藏着什么敌人,只是当雾气分开之后,他见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   曈站在道路的尽头,缥缈如海市蜃楼一般。   “你来了。真高兴还能见到你。”   “我们之间很熟吗?”聆璇问。在他满脑子想着要弑神的时候,他的确曾经与不少魔尊都有过交情,但那时的曈深居简出,好像和他也没有正式打过几次交道。   曈笑了笑,“你来这里,是来找九问的?”   “看样子你已经提前判断到了。”   “九问既然能够预知未来,未来,自然也包括你这一番冒险。”   这么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他们过来偷九问,可手握九问的魔难道不会通过九问来判断他们的行动吗?聆璇沮丧的叹了口气,“既然这样,那我就只好明抢了。”   这句话放到任何人身上都会被嘲笑狂妄,唯独聆璇说出口时是那样的妥当。曈收敛起脸上的笑,朝着聆璇轻轻一颔首,“我相信你有这样的实力。所以,我专门准备了对策来防范你。”   聆璇一愣,倒是有些好奇,“什么对策?”   “怎么,你害怕了?”   “有点。”聆璇老老实实承认,“你这个女人深不可测,我至今都没摸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是魔却又不完全是魔,可如果要将你算作是人,你的种种行为又早就脱离了‘人’的范畴。你大概是活了很久很久吧,你的眼神是死的,虽然你努力要将自己的表情变得灵动一些,可你的一颦一笑其实僵硬的就好像死尸。最重要的一点是——七千年前我封锁罹都的时候你并不在这里,你是后来主动进入这座牢笼的。而且你不止是主动进来的,你甚至还可以主动出去,我在罹都设下的一切禁制都对你无效。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曈。”   “但现在我出不去了。”曈说。   聆璇缓慢的眨了眨眼睛,“这么说来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罹都之外又被第三方势力添加了一重结界的事情。   “是,没有什么可以瞒过我的眼睛。”曈平淡的回答。她不是在自吹自擂,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就算我们都出不去罹都,斗争也是有意义的,不是么?”   她说的正是聆璇所想的,他摊开双手,灵力在指尖凝聚,“没错,你这样的怪物,趁早还是制伏了比较好,不然我真怕你算计我。你刚才说你想了针对我的策略,来,不妨摆出来。”   曈没有急着动手而是问了聆璇一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千百年来,胜过你的人那么少么?” 第106章 “永恒的生”   聆璇为什么实力强悍?这个问题千百年来有不少人思索过, 败在他手下的敌人想过这个问题,试图效仿他的人想过这个问题,就连聆璇自己都想过这个问题。   从他化出人身自由行走于天地的时候起, 他好像就很少败过。他生命中大多时候都是顺风顺水,所以才敢于提出弑神的计划。而除了荒神那样的至高之主外,还真就再没有谁能够降服他。   不少人在观察过聆璇后都会觉得不公平,从未见这人辛勤修习过, 也不曾见他历什么劫灾, 他一生强大的法力好似是天生就有的。聆璇本人有时候自己都会奇怪,为什么这个世上能够战胜他的人那么少——虽然“想要被人战胜”的愿望已经在短时间内不知被人满足过多少次了,但每一个能胜他的, 不是妖王就是魔尊, 寻常之辈还是照样近不了你的身。   “你与这世上大多的仙和妖都不同, ”曈的声音绵软缥缈,好似响起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还记得你的灵力来自于哪里吗?聆璇。”   灵力, 来自哪里?好奇怪的问题……   聆璇有些头晕,黑雾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包裹住了他。这雾气似乎没有任何的危险, 可是聆璇却感觉到自己的理智正被这黑雾一点点所侵蚀。他不由自主的顺着曈的提出的问题深思——   最终当然是什么都没想起来。正如人类永远也回想不起自己出生时的记忆一样, 聆璇也记不得自己灵识不全时的事情。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最多只能模模糊糊的想起玉匠在他身上雕琢时手心的温暖, 想起自己被立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巫祝狂乱的起舞, 许许多多的人在他面前下拜。   ……   ……等等!   灵光乍现于脑海,如闪电一瞬划破夜空,他猛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想起来了?”曈与她的距离不知何时缩近了,这个不死不灭形如僵尸的女人绽放出了一个欣慰的笑, “这样一来,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你也就能理解了。”   她盘膝坐下,口中喃喃念诵着什么。与此同时罹都之中被曈庇护的千万魔人也迈着整齐的步伐从栖身之所走出,走到了一张巨大的法阵前——这法阵画在高塔的四周,高塔所在的位置恰好就是法阵的阵眼。如果将法阵比作蜘蛛网,高塔便是蛛网中央被牢牢束缚住的猎物。每一个魔都走到了法阵中,在固定的位置盘膝坐下。   千万道红光交织成雾,落在了聆璇的身上却沉重的像是大山,压得他不由自主的半跪在地。与此同时他浑身的灵力也在飞快的消逝,他在短时间内便陷入了一种虚弱的状态。   “如何,能够想起你的过去了吗?你被放置在高处听众生祷告时的岁月。”曈恬静而又悲悯的眼神一如记忆中巫祝俯瞰世人时的神情。   无论是神是仙是妖是魔,他们的灵力都是来源于流转在天地间的灵气,至阴至柔的灵气为魔族所吸纳,至阳至烈的灵气为神仙所用,妖则喜爱混沌之灵——而聆璇则是特例,他的灵力来自于众生的祈愿。   千百人怀揣着希望在他面前跪下,日复一日的祝祷,终于让冰冷的玉石有了自己的意识。聆璇诞生于祈愿之中,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云月灯告诉他,他必需得帮着人族延续,因为他本就是被人所创造,形体是人雕琢而成,意志来源于人对未来的希望。   但反过来,群魔的祈愿配上特定的阵法便可以遏制住聆璇。   至于特定的法阵……呵,曈活了这么多年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法术她不知道?有多少失传了的秘术都保留在她这里,她是漫漫时光长河的见证人和记录者。   “你……咳,知道这些……是因为九问吗?”曈听见聆璇开口,凑近之后才听见他问得是这句话。   “还在关心九问,我是该夸你心志坚定呢?还是该心疼你不知道痛苦的滋味?”曈说这话倒不是嘲讽,而是真情实意的怜悯。   “九问到底在哪,我是为了九问来的,我总得知道它的下落,否则我不甘心哪……”聆璇的声音越来越低,可见也是撑到了极点,群魔的祝祷正在持续不断的侵蚀他的肌骨和精神。   “我知道你的事情,并不是依靠九问,纯粹是因为我活得长。聆璇,当你还是一块白玉石的时候,是我看着你被一点点雕琢打磨成像的呢。那是人族的耻辱——太古之时的人族从来不屈膝祈求神明,我们只相信自己的力量。奈何作为天道的宠儿,我们却最终没能胜得过神明,不得不向他们低头,仰仗他们的庇护。你便是那耻辱的伊始——很奇怪吗?现在的人族习惯了在神明的鼻息下过活,可太古之时却不是这样的,太古之时的人敢于向神发起挑战,尽管败了,但虽败犹荣。战败之后,当年那些有勇气站起来反抗的人一个个的都死了,他们死后,他们的故事也就湮没在了历史之中,数万年后过去,再没有记得他们,也再没有人记得他们的意志。人们下跪跪习惯了,便以为这是理所当然。”   聆璇听着这女人古怪的发言,意识却伴随着疼痛越来越模糊,到后来甚至觉得自己耳边响起的嘈杂声只是他的幻听。然而就在这时曈的一声冷笑又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聆璇,这个世上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九问。”如槁木死灰一般的曈很少会有情绪上的波动,然而这时她的笑却是发自内心,“如果你实在想要找什么九问,不妨——叫我‘九问’。知过去、知未来、知世事更迭、知沧海桑田,这是当年人族战败之后我先天道讨要来的补偿。不老不死不灭,这是天道给予我的惩罚。”   每一个向天道交易的人都会付出惨烈的代价,曈的代价是“永恒的生”。   **   就在曈与聆璇对峙的时候,八大魔尊中的六位都集体率领臣属杀向了正道修士们聚集的无名山谷。   魔是残暴好杀的,痛痛快快的进行一场杀戮,这是曈赏给他们的奖励。   “用不了多久诸位便将从痛苦中解脱,解脱之前,你们想做什么便去做吧。”这是曈说给他们的话。   于是除了子藏和鬼蛛娘之外的魔便欢呼雀跃的带着所有的臣属开始了他们的狂欢,一马当先的是平宁羽,作为平宁羽的宿敌,风九烟在他还未抵达山谷之前便敏锐的感知到了对方身上浓烈的魔气。而平宁羽也没有隐藏自己的意思,半边天穹都被他招摇得染成了赤红色。   “跑!”风九烟毫不犹豫的就抓着阿箬的手往相反的方向狂奔,“你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无论听到了什么都千万别出去!”这一带的山丘多的是洞窟,风九烟带着阿箬往地形复杂的山岭中钻,试图让阿箬躲进洞窟中躲避。   “来得敌人很多吗?”阿箬一边在狂奔中剧烈的喘气,一边这样问道。   如果只有平宁羽,风九烟就算是为了维护妖王的尊严,也会留在原地和平宁羽对决,又或者他就算要跑,抱起阿箬直接御风飞行更快,可是他的第一反应却是要将阿箬藏起来,可见是因为敌人来得太多,实在没有逃跑的余地,只能躲藏。   阿箬话音才落下,头顶的山崖便瞬间坍塌,山石气势汹汹的朝着她奔涌,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几乎是没有生还的机会。   她因惊恐而下意识的紧闭了眼睛,再睁眼时她发现自己被风九烟护在了怀里,铺天盖地的藤蔓形成了一面盾挡住了山石。而片刻前的塌方显然不是意外,阿箬听见了尖利刺耳的笑声和某种怪物扇动巨大翅膀的声音。   “别看,别怕。”风九烟轻轻说:“我在这里的话,你不会有事的。”   阿箬因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而短暂失神,不过转念一想她也明白了,风九烟这是又将她当做云月灯了。   “谢谢了。”道谢还是要道谢的,不管风九烟救她时抱有的是怎样的心态。   “一会我拖住他们,你一定要尽力的跑,跑得越快越好。”风九烟按着她的肩膀叮嘱。   原本阿箬死了他也无所谓的,毕竟这只是云月灯的一个转世而已。死了大不了他再等个十几年。   可是也许是之前失败过太多次了,以至于他逐渐心灰意冷。如果阿箬死了,也许他再也不会去寻找云月灯。不同的经历会早就不同的性情,他找了那么多云月灯的转世,没有一个像云月灯,同理,就算以后再找到阿箬的转世,那个转世也不会像阿箬。   所以如果不想太快失去身边的人,最好还是在危险到来的时候好好保护好她。   可问题是,他真的有这个能力吗?   在来到罹都之前他就受了伤,罹都的环境也并不适合他,他在这里要受到多番掣肘。魔气越逼越近,曾经不可一世的妖王在这时没了信心。   “风九烟,我有一个脱身之法。”阿箬忽然开口。 第107章 曈的意思   “你想说什么?”   “如果逃出去实在是困难的话, 那我们干脆试着往回跑吧。”阿箬说。   “你的意思是让我和那些修士合作?”风九烟自然是很快就听懂了阿箬的言下之意,并且即刻表示了反对,“这不行!”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情况紧急, 眼下他们虽然藏在了藤蔓的庇护之下,但就算是阿箬这样的凡人都能看得出风九烟撑不了多久,撞击声和利齿啃噬源源不断从藤蔓之外传来,阿箬只好加快语速, “那按照你的设想, 你替我挡住那些魔人,我自己一个人逃——姑且先不管什么义气不义气的问题,”反正这样的事情她又不是第一次做了, “你好好想想, 我真的逃得出去吗?就算逃出去了我可以独自在罹都活下去吗?”   他们头顶又藤蔓编织成的壁垒在这时被猛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只长有利爪的魔人从裂缝探头露出了狰狞的笑,风九烟及时地出手将他击退,但也有越来越多的魔人正在朝这边靠近。   四面八方都是魔, 这些魔畏惧于妖王的威严而不敢轻易靠近,但他们数目庞大的确让人害怕。   “看吧, 我就说了我逃不了。”阿箬喃喃道。   平宁羽在这时也追击而至, 三头红孔雀仰天发出尖利的一声长啸,对着风九烟冲了过来。这一次风九烟没能及时的躲开它, 不过好在关键时候阿箬掏出了聆璇的白玉眼,坚硬如玉石的结界瞬间凝成, 将平宁羽震开。   “还等什么,快走啊!”阿箬催促道。PanPan   风九烟不再犹豫,当即抱起了阿箬腾空而起,不是要逃出这座山谷, 而是按照阿箬所说的,往修士们的聚集地赶去。   一旁悄悄窥视着二人的鬼蛛娘默不作声的跟了上去。   **   修士们眼下乱作一团,比阿箬预料中的还要糟糕。   绿卮夫人作为仙盟盟主不在这里,或许的确影响到了士气,可是照理来说他们也不该像现在这样乱成热锅上的蚂蚁。来到的罹都的都是各门各派的精英弟子和有丰富作战经验的长老,就算魔族来得突然,他们也本该可以从容应对才是。   可是阿箬看见的是魔族肆意冲杀,正道弟子只能狼狈招架,又或是直接放弃了抵抗面如死灰的站在原地,然后被魔族一口吞食。   “这是怎么回事?”   “看见没,那个长发的女人——”风九烟指向了半空,在无数魔族军队之中,果真有个格外显眼的长发女子,她的头发起码是身体的数倍,漂浮在她的脑后,如同一张大网似的张开。在别的魔都忙于拼杀之际,她什么也不做,只是浮在云端不住的哭泣,声音哀婉动听,阿箬盯着她瞧了一会,竟也不由自主的被她的哭声所感染,想起悲伤的事情红了眼眶。   “别一直盯着她。”风九烟伸手捂住了阿箬的眼睛,“那是长桑,魔尊长桑,象征着世间所有悲伤痛苦,她的能力就是让敌人沉浸在哀愁之中丧失斗志。”   “所以说这些修士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长桑?”阿箬揉着心口,方才她只不过是盯着长桑看了一小会,对方就影响了她的心神,“有什么办法可以克制住她么?”   “八大魔尊之中长桑的实力仅比最年轻的鬼蛛娘稍强,局面乱成这个样子,恐怕不仅仅是因为长桑。”风九烟答道。   很快阿箬就明白是什么摧毁了修士们的斗志。天空上方除了一个长桑在不停的哭泣干扰他们的情绪之外,还有数百名长着蝙蝠双翼魔人在来来回回的盘旋,大声吼着:罹都大门已闭。   罹都被第三方封锁的事情首先发现的是聆璇,但他并没有声张。罹都之中的修士们原本都还没有离开罹都的意思,也就没有一人意识到他们已经无法离开罹都。这时魔族忽然大举来犯,先是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大肆宣扬罹都被封的事实,自然是将他们吓得不轻。   有人当即就想要尝试着施术打开罹都大门,但马上就和当初的聆璇一样意识到了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于是原本志得意满的他们顿时如同被困进了笼子中的野兽一般惊恐,在惊恐中丧失了理智只能任魔族宰割。   “风九烟,你是妖王,王应当很擅长指挥部下吧。如果把这些修士都交到你手里来调度,你能带领着他们——不说赢过魔族,暂时稳住局势应该是可以的吧?”阿箬深深吸气,扭过头认真的向风九烟问道。   “说了我和你们人类的皇帝不一样,妖族向来只是以强者为尊。”风九烟的意思是他根本就不懂指挥。   “行——那实力你总有吧。”阿箬对于风九烟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意外,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等会便听我吩咐……别误会,不是让你以一敌百单挑这些来犯的魔人,我是要你闹出一点大动静来,吸引住这些修士的注意力,震慑住他们,让他们听你指挥。不管人和妖之间的矛盾冲突有多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现在你和那些修士既然站在同一战线,你又比他们的实力要强,他们如果不想死,脑子还清醒,就会乖乖的听你安排。你不会指挥没关系,我来。指挥一群修士和魔作战,和应当指挥一群士兵攻城略地没什么区别。”   “你做过将军?”   “不,我没做过将军。不过我当过诸侯女儿的丫鬟。”   “……差别是不是有些大。”   “就算有些大,现在你除了相信我还能相信谁?”阿箬说着,从藏身之地站了出来。   她做了十多年的小人物,一直以来习惯了听人号令被人差遣。奇怪的是此时此刻她心中竟然并没有多少的忐忑。   大概是因为到了生死关头已顾不得忸怩,又或者,是因为近来“云月灯”这三个字听的次数太多,以至于她下意识的将自己也代入到了云月灯的位置。如果她是云月灯,如果她站在一个至高的位子,她需要做什么,她能够做什么——这是多日来她心底下意识思考的东西。上一回无名山谷的混战她抛下了风九烟自己逃命,一边逃一边心中不安,总觉得她错过了很多东西。这一次,她索性不逃了。   **   鬼蛛娘没有参与到魔族对修士之间的战斗中去。她坐在山崖边,远远地瞧着酣战的双方,眼中是沉重的悲哀。   她讨厌战争,讨厌死亡。诞生于“畏死贪生”之情的鬼蛛娘大概是所有魔中的一个异类,她从不轻易杀害什么生灵——当然,不杀死并不意味着不会折磨对方。就好比她在勾吴国的都城屠杀了一整座城的百姓时那样,她不亲自动手,只一点点的捉弄对方,等到对方死了她还要将其做成属于她的尸傀儡,这样她就可以告诉自己,他们并没有死,而是是以另一种形态活在这个世上。   “你真的不愿意过去吗?”长桑轻飘飘的落在了她的身后,幽幽响起的声音吓得鬼蛛娘一哆嗦。她虽然生平最常和死者打交道,但不得不说,死相再可怕的人,都不会有长桑可怕。煞白面孔漆黑长发的她永远一脸愁容,哀怨得就像是民间志怪故事中的怨鬼。   “你怎么来了?”   “那边不需要我了。”长桑委委屈屈的回答:“妖王忽然出现重创了平宁羽和墨月他们,吓到了不少的同族,也振奋了那些修士。跟在妖王身边的是个凡人小姑娘,那小姑娘在战场上又喊又跳的,气势十足,之前被我蛊惑的修士们一看她这凡人都如此英勇,他们便也纷纷不再惧怕,战起来比之前凶悍了数倍。我发挥不了多少用处了,只好来找你说话。”   “那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姑娘,是云月灯转世。”鬼蛛娘沉默了一会之后,告诉长桑。   “云月灯呀——”长桑拖长了嗓音,“可是,灵魂在转世轮回之后,不是会忘记前世的一切么?她怎么还是那么像云月灯呢?”   “她很像云月灯么?”   “不像吗?你还记不记,很多很多年前,云月灯就像是现在这样斡旋在神仙妖魔之间,操纵着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明明之手一个脆弱到不得了的凡人,心智却是那么的可怕。她带领着人族投靠诸神,又拉拢了神与妖一同对战我们魔族的时候……哦,我忘了,那时候的你已经被她杀了。她虽然法力不高,但是很擅长用计,难怪你最终没能胜得过她。你小心,那个小姑娘,像极了云月灯。”   鬼蛛娘半天没有给她回应,长桑的话让她想起了七千年前不愉快的记忆,同时也给了她提示,她真的开始认认真真的观察远处那抹人影,试着将阿箬的形象和云月灯重叠起来。   “不过,你还是别太在意她了。”长桑洞察人心,自然也就知道鬼蛛娘心中的执念,“她注定是要死的。”   “为什么这么说。”鬼蛛娘吓了一跳。   “这是曈的意思。”从来只会哭的长桑模仿着曈的样子挤出一抹神秘莫测的笑。 第108章 你别吓我   指挥修士与魔族作战比阿箬料想中的还是要简单一些。   她在做出这样的决定时就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结果后来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很难不为此而感动。所谓作战,无非就是敌方攻过来的时候防守, 挑敌人薄弱的地方进攻。过去湛阳翁主是被当做诸侯国的储君培养的,从小就学习兵法,阿箬那时候就跟着她一起学。有时候勾吴国主会令宫中的侍卫分充作兵卒供湛阳操练,湛阳不喜金戈, 常将操练之事推给阿箬。故而她对领兵作战, 倒也不是很陌生。   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阿箬就是什么能征善战的将军了,她连兵法的皮毛都没能摸到,如果真让她上战场她绝对是要死在敌人刀枪之下的。好在此时此刻的她可以待在风九烟的身边, 背靠着妖王体验一把狐假虎威的感觉。无名山谷中的修士们也不是战场上的等闲小卒, 一旦从最初的混乱状态中清醒过来, 展现出的战斗力便足以让阿箬叫好。在人类的战场上有将领、有小卒、有先锋兵、有弓弩手,而在对抗魔族的战斗中,不同的修士其实也可以按照类似的方式来划分。善于用剑的浮柔岛弟子被阿箬派去作为进攻主力, 善于结阵的唳山弟子被阿箬调来后方布阵,云梦宫弟子则是配合着浮柔岛, 用她们最擅长的御火之术燃烧荒野上逃窜的魔人。   魔族的进犯是有预谋的, 他们的行动也是有计划的,但在阿箬看来, 相比起习惯了用计谋使兵法的人类,被困罹都七千年且从来没有合作习惯的魔族即便联合起来作战, 在战术上还是略显僵硬,因此应对起他们竟然也不是特别困难。   总之他们最终还是抵抗住了魔族的第一轮进攻,而在这一次的防御战中,阿箬的主要作用还是联络风九烟和不同宗门长老, 调和他们之间的矛盾,以免这些人在抵抗魔族的过程中因为固有的矛盾而内斗起来。   魔族退去的时候阿箬忍不住瘫坐在了地上。但那些魔族并没有走远,视野尽头所见到的天空依然是赤红色的。这足以说明他们只是暂时的撤退,用不了多久还会回来。   阿箬并没有参与战斗,光是在作战过程中协调各方就已经耗费了她大量的精力。她想,她最好能用些办法让无名山谷的修士们和风九烟组成一个联盟,这样便于调度指挥。刚才仓促之间的合作并不算太好,虽然击退了魔族,但他们这边的消耗依然很大。   阿箬是想到什么就会去做的性子,下定主意之后当即从地上爬起,打算找那几个宗门的长老商议一下结为联盟的事情。风九烟盘膝在地疗伤,听见动响后睁眸看了阿箬一眼,“你要去哪,四处乱跑当心小命不保。”   “放心,我有这个。”阿箬说着晃了晃手里的白玉眼。   之前混战的时候也多亏了有它帮忙,否则她还真未必能够平安。   ……就是不知道聆璇怎么样了。他和绿卮夫人前往魔窟至今还没回来,虽然这也很正常,毕竟这里是时间空间混乱的罹都。可担心一个人的心情是无法控制住的。魔族忽然大举来犯的事情也很让阿箬在意,担心聆璇是出了什么事情。   “你能感知到他的情况吗?”她轻声问自己掌心的白玉珠。   这枚拥有灵智的玉珠能够听懂阿箬的问话,但它并没有回应阿箬。似乎是因为它与自己的本体关系不怎么好的缘故,阿箬随口问它自己漂不漂亮之类的问题它都会认真回应,可一旦问及聆璇相关的事情,它都会默不作声的装死。   “罢了。”阿箬叹了口气将白玉珠收回自己的袖子,然而就在这时,她感受到了一阵灼烫,冰凉的玉石在这一刻好似成了一块烙铁。   怎么回事?阿箬立刻警惕的用余光观察四周。白玉眼忽然变烫,一般是有危险就在附近。可这一带空旷安宁,只有不久前死去的尸体静静的躺在地上。   不过无论是魔族也好修士也罢,隐蔽身形的障眼法都多不胜数。也许危险就在她身边,只是她肉眼凡胎看不到而已。想到这里阿箬佯装无事的继续往前,一边凝神听着四周的动静一边暗暗加快脚步。她还没离开风九烟多远,不远处就是正在休息的云梦宫弟子——只要变故发生,她随口大喊一声他们也应该来得及赶过来救她。   嗯,应该。   这也是她觉得奇怪的地方。这一带是修士们的地盘,无论是哪个魔敢轻易出现都有可能丧命,究竟是谁那么大胆,深入敌穴就只为了她这样一个凡人?   有什么勾住了她的裙角,她心里想着事情没有在意,正打算迈步的时候,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却乍然如潮水一般吞没了她。   她意识到了,虽然一般的魔人难以靠近这里,可是鬼蛛娘是个例外呀。   僵硬了的脖子一点点扭转,她低下头,看见了裙角苍白的手。方才勾住她的不是什么树枝而是一个死人。才结束过一场大战的无名山谷遍地都是死人,而鬼蛛娘最擅长的,就是将死人变作她的奴仆,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让这漫山的尸体重新站起,手拿刀剑扑向曾经的友人。   “你好啊,阿箬姑娘。”死人开口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阿箬不敢动弹,有两具生前被人从半空撕碎抛下的尸体恰好落在了她附近的一株大树上,死尸垂下来,手指恰好可以勾到她的脖子,而现在那两具残尸在鬼蛛娘的操控下用冰冷的指甲抵住了她的后脑。   “有话好好说,你要做什么我照做便是。”阿箬身陷险境多次,对于如何保命早已有了一套自己的心得,当下既不哭也不闹,飞快的就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而鬼蛛娘却是沉默了许久,过了好一会才通过死人之口阴森森的对阿箬下命令,“我要你跟我走。”   “去哪儿?”   “按照我的指示走就是了,”死人说:“不要想着能够求救,在有人赶过来救你之前我会先割断你的喉咙将你做成我的傀儡。也不要想着用聆璇的眼睛来对付我——呵,我劝你最好妥帖保管好那东西,聆璇的灵力用一分少一分,说不定这就是他给你的最后纪念品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箬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   “……你跟着我的指示过来就是了。”死人说道,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我不会害你,如果我想要害你,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所以你不要自作聪明的弄一些小花招来节外生枝,明白了吗?”   阿箬低头,看见地面上的死人不知何时都统一伸手指向了一个方向。她顺着那个方向走,没有走多远就见到了鬼蛛娘。   在心里悄悄估算了一下目前的位置和各大宗门聚集点的距离后,阿箬暗暗松了口气,与鬼蛛娘讲话时的态度也就平淡了许多,“好久不见。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孩童模样的鬼蛛娘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她,大而幼圆的杏眼承载不了太多的感情,怎么看怎么违和。打量了阿箬好一会儿之后,鬼蛛娘才终于对她伸出了手,“跟我走。”   “你说什么?”   “曈要杀了你们所有的人,我来带你走——”她咬了下嘴唇,恨恨的说:“我不想你死。”   阿箬愣在原地没动,一来是惊讶于鬼蛛娘古怪的态度,二来是好奇曈要用怎样的手段来对付他们。鬼蛛娘没有多少耐心,直接上前一把抓住了她,“走啊,你还在等什么——”   曈算无遗策,凡是她想要做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鬼蛛娘和曈打交道的时间不多,但曈带给她的恐惧她心里一直记得。阿箬这一次和曈站在了对立面,曈说要杀了这里的所有人就一定会办到,可鬼蛛娘却不想让阿箬死。   阿箬的确很像云月灯,如果她真能活成云月灯的样子,鬼蛛娘希望阿箬能够帮她解答一个困惑。那是云月灯留给她的,在她心中被她反复纠结了七千年的问题。   然而鬼蛛娘没有如愿,阿箬在与她掌心相触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惨叫。   “怎么回事?”鬼蛛娘感觉到了一阵诡异的灵力波动,她匆忙收回手,可阿箬却控制不住的在惨叫之后倒地。   “你别吓我,你起来、起来!”   鬼蛛娘被吓得不住后退。她紧盯着自己的手掌,想了很久之后终于想明白了。有人将一个法阵偷偷画在了她的掌心,在她碰到阿箬之时,法阵生效。   “是……曈?”   只有曈接触过她的手,也只有曈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她掌心画下隐秘的符咒。鬼蛛娘记起来了,她在出发在这里之前曾和曈有过一场交谈,曈说她这里有七千年前云月灯留下的一段记忆,问鬼蛛娘要不要看,鬼蛛娘当时拒绝了,因为她始终没有办法面对晚年时的那个云月灯。曈在听到她的答复后仿佛同情一般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又握住了她的手。 第109章 太古之人   阿箬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方, 被鬼蛛娘触碰之后,一种彻骨的寒凉瞬间吞没了她,那种寒冷就好像是用冬夜里被人丢进了冰湖一般, 冷得让人浑身刺痛。她在那种剧痛中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她竟然真的见到了茫茫大雪,覆盖着皑皑积雪的重峦叠嶂占据了她的视野。   她这是在哪?她思索着这个问题,但双腿却在她想明白这点之前不受控制往前迈动, 她拄着一根坚实的拐杖, 吃力的攀登在雪山之上,狂风裹挟着雪花朝着她扑来,如同刀子一般在她脸上划下细小的血痕。可是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一步步的深入这雪域深处, 就好像感受不到这份痛苦似的。   她这是在做什么?快停下、快停下——阿箬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再往前走, 再往前她就会被这大雪吞没,死在这漫天遍地的素白之中。可就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执念催促着她继续往前。   对了,她想起来了, 她要在这片雪域之中寻找一个人。只要能够找到那个人,哪怕自己死了都不要紧。   可是她真的能找到那个人吗?她的肢体无比沉重, 她的心跳越来越迟缓, 一缕鬓发被风撩到了她的眼前,与大雪同色。她心中一颤, 低头看向自己牢牢抓着拐杖的手,那双手皮肤皱起, 干枯如老树;她的膝盖不自觉的弯曲;她的脊梁佝偻如同身后背负着千斤重担。   她是谁?她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到这茫茫雪山却不是为了送死,而是为了求生。这一路上她历尽了重重艰难险阻,这是最后的一重考验, 她绝对不会放弃。   ……但是慢着,她到底是要寻找什么?就算找到了她想见的那个人,又能得到什么?   阿箬觉得自己此刻像是体内有两个灵魂,时而浑噩时而清醒。   她将视线从无边无际的大雪挪开,望向了更高更远的天穹,在灰暗的云层后,她依稀见到了一抹熟悉的人影。那人藏在云后,一直在悄悄的注视着她。正是他护送了她一路,虽然他们之间甚少会有交流,但如果没有这人的陪伴,也许她的精神状况会比现在更差。   这个人是……   聆璇。   她没能看清楚云后那人的脸,然而熟悉的名字却在第一时间从脑海中涌起。伴随着这个名字涌起的是她原本的记忆。她忽然间从浑噩的状态中醒了过来,记起了自己是阿箬,记起了她原本是在罹都的无名山谷,因为鬼蛛娘而突然昏迷。   这里是哪她不知道,她只能判断出自己大概是被暂时性的困在了一具老人的躯壳之中。这个老人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一定要前往这雪山之中,而聆璇显然是认识这个老人的,否则也不会默默守护了她一路。   阿箬这时候意识到这具被她附身的躯壳是谁了。这是云月灯,而那个藏在云层之后的,是七千年前的聆璇。   聆璇告诉过她,七千年前荒神转世的圣武帝被神、人、魔、妖困于绝境命悬一线,如果圣武帝死了,处于混战中的人族或许永远也无法迎来光明。于是云月灯踏上了前往沧山的路,而聆璇则暗暗的跟随在她的身后。   这不是阿箬第一次见到旧日发生的事情了,所以她倒也没太惊慌。她猜测自己是不是又一次因为罹都混乱时空的缘故到了七千年前,但仔细想想好像又不对劲。现在的她更像是被困在了云月灯的身体里,而且这里也不像罹都。   这儿更像是沧山。她在浮柔岛上曾听过乐和的故事,在乐和的故事里,沧山上住着法力强大的金母,当年他为了救被绿卮夫人所伤的云墟真人,不惜跋涉过雪山,穿过寒天幻阵,九死一生后才终于站到了金母的面前求到了起死回生的灵药。而现在云月灯走过的这条路,像极了浮柔岛藏经阁内,一幅巨大壁画上的沧山。   不过这里没有幻阵,也没有金母,视线尽头突然出现了一抹漆黑的影——这并不是夸张之词,那的确就是一抹黑影,袅袅的烟雾聚拢在一块成了人的形状。阿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曈,那个诡异到了极点的女人。   “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这。”沙哑的声音遥遥响起。曈明明是站在远方的山头,然而说出的每一个字,落在耳边都是无比的清晰。   “我来时为了寻找祈峰。在六界之中一直有一个传闻,沧山有一座山峰名‘祈’,只要抵达山巅,跪倒在哪里虔诚的向上苍祈愿,天道的意志便能感受到祈愿者的心意。天道是这世间的规律与法则,天道的意志化身为道祖,掌管六界一切生灵的命途与轮转。有句话叫做‘大道无情’,但是据说只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就能够打动道祖,让他破例更改规则,这更改大到可以改变某一族群的延续,小到可以改变某个人的生死。”   轻轻的一声耻笑被风雪带到了云月灯的耳边。黑雾之中的女人用一种不屑的态度说:“那就请继续找寻下去吧,人族的太祝。你可以试试,试试卑微的俯首能否换来道祖的垂怜。”   云月灯摇头,“见到您之后我便明白,我不再需要继续寻找下去了。”   这个老迈的女人松开了手里的拐杖,颤颤巍巍而又坚定不移的朝那远方的黑影跪下,恭恭敬敬的三叩三拜。附身在她体内的阿箬被她这一行为所震惊,她怎么也想不到七千年前的云月灯在曈面前竟会如此的卑微。难道曈真是什么了不起的狠角色么?   “世人都在寻找祈峰,而我却知道,沧山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祈峰。凡是您所站立的地方,便是祈峰。”她说。   “你朝我跪下,是希望我能够可怜你,好让你与道祖联络?”   “不,我跪您,仅仅只是为了表达我对您、对太古人族的敬意。”   阿箬附在云月灯的躯壳内,然而她现在脑子已经完全乱了。这两个人说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懂。   “祈峰——它在你们的传说中被怎么描述?”曈问。   “在我们人族的故事里,祈峰是先辈祭拜神明的场所,是沧山最高的山峰。先辈们采山中玉石雕琢成了神像,之后世世代代都会在每年的正月前去祈峰祭拜神明。久而久之,祈峰便成了人族与神明沟通的场所。甚至只要足够虔诚,在祈峰上还能越过诸神直接与道祖对话。然而后来沧海桑田,沧山的地貌几度变迁,祈峰也不再是当年的模样。人族历经几轮的战乱与王朝的更迭,也逐渐淡忘了祈峰祭祀的习俗。”   “你说的没错。祈峰的确是祭坛,但它作为祭坛之前,是处刑台——”   “处刑台?”   “对,处刑台。处死的是千千万万的太古凡人,你的先祖。”   黑影扩散,就好像是曈的情绪也出现了激烈的波动似的,雷鸣电闪隐约伴随着她的声音响起,“道祖劈分六界,创千万生灵,人族乃是道祖宠儿,是祂定下将繁盛兴旺的一族。诸神不服,诸神自以为是六界中的最强者,无法容忍有朝一日人族凌驾于他们的头上;人族亦不甘心,道祖之告诉了人族他们终究成为万物的主宰,却没说那是在多遥远的未来。先天孱弱的体魄和短暂的寿命让人族惶惶不安,生怕道祖的许诺只是一个谎言——终有一日,人与神之间爆发的战争。”   “人族输了。”无需曈说出那个结局,云月灯就已经猜到。   “是,人族输了。从那之后人族开始臣服于神,祈峰之上矗立的玉雕就是耻辱的象征。如果你现在继续往前,你会见到祈峰的遗址,但你就算在那座光秃秃的山上待个千年万年,你所谓的诚心也无法召唤出奇迹。因为神从来就不屑于人,人族是战败的一方,最初低头乃是迫不得已,可那之后千万年过去,你们竟然将这视作了理所当然。以为只要向神俯首,便能换来他们的怜惜,殊不知在神眼中,你们仅仅只是蝼蚁而已。”   曈这一番话尖刻难听,云月灯跪伏在地沉默不语。   “不过——”就在这时曈话锋一转,“。如果你想要与天道对话,我的确是唯一能够帮你的。你方才说祈峰是我,这话……倒也有理。我曾是太古人族反抗诸神的领袖,是那场屠杀中唯一的幸存者,也是第一个与天道达成交易的人类。天道予我洞穿命运的能力,也给了我不死不灭的诅咒。我活了已经有很多年了,因为活得太久,反倒渐渐的对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随着时光的流逝,人们逐渐习惯了向神低头,而将我视作了异类;神却依然忌惮我,派来了金母在沧山看守住我;我不入轮回,与鬼无缘;到头来竟只有妖魔能够接纳我。所以——如你所见,我已堕为魔。云月灯,你来找我是为了人族的命运。可是我的心中,早已不在乎什么人族。” 第110章 带我去见曈   “曈, 莫将话说得太满了。”云月灯淡然的反驳,她的年纪和资历也许连曈的零头都不到,但也许是因为长期身居上位的缘故, 论起气度来,她竟是半点也不输给曈这个老怪物,“我清楚你已对人族失望,可是如果我说, 我能将人族变回你从前熟悉的样子呢?”   “云月灯, 你可真是狂妄。”   “曈,听说你能够洞察未来,那么现在就请你睁开你的眼睛, 看一看我是不是真的狂妄。”   又一阵大风呼啸, 笼罩在曈周遭的黑雾这一次彻底散去, 曈一眨眼从远方的高山落到了云月灯的面前。阿箬藏在云月灯的躯壳内,用老人昏花的眼睛第一次看清了这太古人族的模样。   对了,这时候的云月灯还是有眼睛的。而她剜出眼睛, 是不久后的事情。   曈的外貌是清秀的女子,虽然已经堕魔, 可她第一眼看起来和普通的人类没有任何的区别。与寻常人类少女不同的是她有着很长很长的头发, 拖曳至身后数丈,如同漆黑的裙摆, 多少凡人穷其一生都蓄不了这样长的头发,这就好比是树的年轮, 见证了时间的沧桑。   “你来到我这里之前,应当见过金母。”曈这时却转而说起了一桩仿佛毫不相干的事情。   “是的。既然金母受命在沧山看守你,我来找你之前就一定会先遇到她。刚好我也有事要与她商议,于是便在见你之前先和金母聊了会。”   知道在曈面前卖关子没什么用, 她停顿了一会之后继续道:“我与金母商议了一件事情,再过三年之后,我会协助诸神在沧山这一带围剿残余的魔族——神魔之战持续了很多年了,战场遍布六界。因为他们之间的纷争,千百年来我们这些人类始终没法好好的繁衍生息。我希望至少在人界,从此以后不要再有神和魔之间的战火燃起。我愿意帮助神赢得这最后一战。只求作为战胜方的神明们,能够从此以后退出人界。”   “仅仅只是帮助诸神赢得这最后一战么?你还与他们达成了协约吧。”   是什么协约这两个女人都没有具体明说,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阿箬却是不懂,只能暗暗迷惑。   “有人跟着你。”这时曈看向了远方天穹,“我拦住了他,他现在没有办法靠近。不过——你们之间的关系还真是奇特。他是你的仇敌?然而这一路上他却在保护着你,云月灯,如果不是他你也许没有办法走到我的面前。让我再看看……啊,你们的命轨居然是交织在一起的。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在未来。真是有趣……”   云月灯有一丝的迷惑。曈能够洞察过去与未来,她掌握的信息远远超出大部分的人,所以和她说话的不管是谁,都未必能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不过即便不懂,但云月灯还是笑了笑,告诉曈,“他是我早些年结仇的对头,不过并没有做出什么伤害到我的事情,他叫聆璇——”   阿箬立刻集中注意力去听。   “他非妖、非魔、非神、非仙,乃是我见过最奇特的存在。后来我几番探查才知道他原来是一尊玉雕。让他拥有灵智并化身为人的是千千万万凡人的祈愿。”云月灯继续说道。   “祈、愿。”曈轻喃着这两个字。   “我之前很惊讶也很奇怪,人的祈求之中,竟然包含着如此强大的力量,足以让冰冷的玉石化身为人。可是后来我意识到了,这的确是一份强大的力量。所以我带领着人族投靠了神明。”   阿箬一愣,接着想起了早年在史书读到的内容。   在云月灯之前的那个时代,凡人们为了活命愿意去求神,也愿意去求妖、求魔甚至求鬼,占据山头的妖精能被人当做“妖神”供奉,为祸四方的魔也能成为被膜拜的“魔神”,那时乡野的村庄中多的是后来被称为淫祠的庙宇。云月灯作为第一任的太祝,在天下一统后取缔了这些淫祠,将妖神、魔神一并打为邪神禁止人们祭祀,并且云月灯还制定了一系列祭神的礼仪、固定了举行祭典的时间。   “神与魔斗了千万年了,而人,是帮助神取胜的关键助力。”云月灯扬起了下颏,看似温和绵软的老人在这一刻语调忽然锐利,“执著、不甘、恐惧、希望、绝望——人的情绪催生不同的信念,不同的信念汇集,则会诞生强大的力量。我给与神明凡人的信仰,他们在得到这股因信仰而凝聚的力量之后将战胜与他们同根同源的魔。但魔不会被彻底消灭,神也还是会一直存在,并且凌驾于凡人之上。可这至少,至少能给人足够的时间去一步步强大。我并不知道人类是否真是道祖的宠儿,我只知道我们如同深埋在泥土中的竹笋,要想见到太阳就得拼命的生长。族群的延续需要付出代价,族群的强盛需要漫长的时间。我看不到那一天,不过我可以为我的子孙后代做好迎接那一天的计划。曈,帮帮我,这是我来找你的理由。”   云月灯从地上爬了起来。她之前与曈说话的时候是跪着的,到了真正提出自己的请求时反倒挺直了佝偻的脊梁,“我知道你对人族已经失望,可是曈,你难道愿意你当年的同伴白白死去么?你可以看到未来,你旁观着人类的兴衰,但你也可以选择参与进来。”   “参与进来?”   “参与进来,推动命运的发展。道祖给予你洞察命运的能力,或许就是想让你因无所不知而丧失对一切的兴致。可我始终认为,命运是可以因人力而改变的。就好比是河流,在久远的过去,人们只能看着河水从面前奔流而过,洪涝时被浪潮席卷,干旱时望着龟裂的河床哭泣,可是后来人学会了修堤筑坝,用人力改变河流的走向。”   曈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不会衰老的脸永远停留在了她最好的年华,虽然是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老人,可当她垂下幽深的眼眸时,她的神态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孩子,然而当阳光稍稍调转了方向从侧面洒在她身上时,她又仿佛是恬静高贵的神像。   “那我就如你所愿。”曈沙哑的嗓音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响起:“不过,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做好了,我愿意用我此后生生世世的命格,去换取一个机会,一个让人族可以在太平中繁衍下去的机会。我的养女即将统一人族聚集的这片大陆,我希望她能够成功,我也希望能够在我死之前,给她的后代留下足够坚实的保证。”   “生生世世,你付出的代价还真是大。”   “是啊,所以我有些可惜。”   “惜命?”曈猜测,但很快她又否决了自己的猜测,幽黑的瞳仁中划过一丝微光,在那一瞬间她已经见到了云月灯未来的命运。   “我愿生生世世早夭,可我觉得,我不能白白的就这么死了。我为我的后人铺好了路,可我又担心命运发展的轨道会偏离我的意愿。这样吧,曈,我可以生生世世早死,但请让我生生世世都死得有价值。”   “……好。”这一声承诺回荡在雪山,庄重如宣誓。云月灯枯皱的手与曈白皙细腻的手握在了一起,这一刻风暴席卷了整座山脉。   **   阿箬从云月灯身上抽离,她又回到了自己的体内。   就在刚刚,她看到了七千年前老年云月灯的记忆,重新睁开眼见得到罹都熟悉的天空时,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你醒了!”鬼蛛娘的声音响起,小魔尊的脸上居然有种激动的喜悦,如果她会哭的话说不定还能在她的眼里看见泪花。她像是想要扑上来拥抱阿箬,但是害怕自己又身上藏着什么被曈提前画好的符咒,所以不敢靠近。   “我刚刚……见到了云月灯。”阿箬不用鬼蛛娘询问,主动将自己方才的经历告诉了她——也许是因为鬼蛛娘眼中的担忧触动了她,“仅仅只是见到了而已,但我本人好像并没有多少事情。”   “是云月灯的记忆,曈说她保留了一段云月灯的记忆。可是她为什么要让你看到那一段记忆,还要通过我来让你看到!”鬼蛛娘之前被吓得不轻,现在也就格外的愤怒。当然她是不敢冲到曈面前去大喊大叫的,只能在阿箬这里宣泄她被曈戏耍了的愤怒。   阿箬从地上坐起,沉吟片刻后说:“带我去见曈吧。”   鬼蛛娘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   “带我去见她吧。”她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鬼蛛娘为什么会对她那样执著了。这个老家伙倒是意外的守诺,七千年过去还依旧记得当年答应云月灯的话。   **   魔巢,高塔。   聆璇控制不住的半跪在了地上,灵力正在从他体内飞速的流失,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受。   “嘘,别急。”曈朝着正在挣扎的他微笑,“那个与你命轨交织的人,马上就要来救你了。” 第111章 你相信了?   “你在说什么?”聆璇皱眉。他现在正忙着抵抗曈的禁锢, 曈的话在他听来是为了分散他注意力的荒诞之言。   曈设下的法阵利用千百魔人的祈愿之力抽走了他本身的法力,如果不阻止曈,再用不了一会他就会消散——其实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聆璇自认为活得已经够长了, 死啊活啊的他也不是很在意。仔细想想,他的故人和仇家都凋零在了漫漫时光之中,他也早没了当年弑神的勇气,云月灯要他寻找的大道他至今都还没找到, 消散对他来说到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反正活着也是无趣。   可是他想起了阿箬,那个小姑娘无依无靠,他死了她怎么办?要么她会死在罹都的混乱之中, 要么她就要被风九烟带走当做云月灯的替代品。可是他承诺过会保护她, 如果他就这样死了, 算不算违约?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总得努力一把试着活下去。但要如何破解曈的阵法,他目前并不知道, 唯一能做的就是如同溺水之人一样想尽一切办法去抵抗去挣扎。   “我说,你就要见到云月灯了。她会来试着救你, 那个傻姑娘, 呵,如同世间大部分的人一样, 一旦感情用事起来,胆子就会变得很大。这是人的特点之一, 情感让他们冲动,但情感也赋予了他们值得敬佩的勇气。”   “她不叫云月灯,她叫阿箬。”被阵法压制到半跪在地上的聆璇认认真真一字一顿的向曈解释。   “真让我意外,聆璇你居然也会在这样的细节上和我计较。你这双空洞的眼睛看不到她的眉眼、肌肤和身段, 你所能见到的只有那抹和云月灯一模一样的灵魂,又何必强调什么她不是云月灯呢?聆璇啊聆璇,不管你承不承认,你其实也早已被‘感情’所侵蚀了。”曈说是很意外,但实际上表情一直是淡淡的,今时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她在七千年前就已经看到了。   “嘘,她来了。安静,准备好迎接她。瞪我做什么?运转你体内灵力的时候小心一点,你现在的状况很危险,再分心的话,你这具灵体就要消散了。”   **   当阿箬主动提出要进入魔巢去寻找曈的时候,鬼蛛娘几乎以为她是疯了。   “你以为曈是什么好说话的善人么?别妄想了,那家伙虽然口口声声的自称从前是人,可你觉得一个活了千百万年的人还能算是人么?我们魔都惧怕她,你还傻乎乎的主动送上门去,嫌命太长?”   “我的命本来就不会太长。”阿箬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胸腔中年轻的心脏有力的跳动着,她才十九岁,在人世中尚未活到第二个十年,然而天命却注定了她一定会早早的夭亡。也不知道她这一生会有怎样的死法。   “你不带我去见曈,那你倒是说说,你打算带我去哪?”阿箬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裙子上的泥土,“你能从曈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么?”   “我——”鬼蛛娘语塞。逃当然是逃不掉的,曈作为八大魔尊中最弱的那一个,早就对自己的实力失去了信心,“我可以试着去求一求曈。”   “你凭什么求她?凭你孩子一样的脸么?可你该不会长了张孩子脸就真以为自己是讨人喜欢的小孩子了吧。”阿箬尖刻的发问。虽然目前鬼蛛娘好像并没有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情,还口口声声说要救她,但樾姑城百姓的死始终让她心存芥蒂。   鬼蛛娘被阿箬气得无话可说,最后只能从地上跳起,粗鲁的一把抓住阿箬的手腕腾飞至高空,“好,那我就带你去见曈,你别后悔!”   后悔……后悔是不可能后悔的。曈必需要见,如果方才她所看见的真的是云月灯的记忆的话,那么曈就应当是关系到人族命运的重要角色,云月灯当年定下的究竟是怎样的计策,大概现在也就只有曈才知道。   当她被鬼蛛娘一阵风驰电掣的带到了魔巢前的时候,她唯一后悔的就是离开的匆忙,没有好好与风九烟道别。不过以风九烟的性格来看,如果她真去道别了,风九烟不会准许他来这。说不定还会与鬼蛛娘打起来。   在抵达魔巢之后,她意料之中的没有看见多少魔人,也没有见到魔尊。想想也是,魔族的大军都盘踞在无名山谷之外预备着与修士决一死战,魔巢自然不会剩下太多的人,毕竟罹都是个死地,就算曈这些年保下了不少的魔人,可是他们的数目也应当不会太多——   这样想着的时候,阿箬听见了雄浑的声音,是有许许多多的低语交织在一起,让她想起了一下庙宇碰上盛大祭典的的时候。但与庙宇的念诵经文的声音不同,这里的喃喃声让她感觉毛骨悚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再往前走,她又听到了尖锐的嘶吼声与激烈的打斗声,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她看见了一条如同身形如同长龙一般的怪物游走在前方高塔上空,和那怪物相比,那个正与他打斗的人影显得无比渺小。但她还是猜出来了,那是绿卮夫人。   “子藏这是和谁打起来了,战况好可怕……他那个敌人怎么回事,就好像疯了一样。”鬼蛛娘感慨,“罢了,我们先上塔。”   她又一次抓住了阿箬的手,阿箬只是眨了眨眼就,就进入到了一个充斥着大雾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什么都没有,她脚下踩着的不是地面而是雾气,抬头看见的也不是天空而是没有尽头的雾,大雾充斥着四面八方,看不见尽头。   鬼蛛娘也不见了,明明之前她还抓着她的手腕,然而在进入了这片空间的那一刻,鬼蛛娘就好像凭空蒸发了一般。   阿箬试着往前走,她迈步时 ,脚下依旧没有触碰到土地的真实感。她像是被云雾托起,而云雾之下是什么,万丈深渊么?   “曈,你在吗?”她不确定的朝着雾气深处发问,因为紧张而声音干涩,“你出来吧,我是来找你谈话的,不要故弄玄虚。”   雾气如同潮水一般涌动了起来,曈出现在了阿箬的面前。和七千年一样,她的外貌、神态、举止都没有任何一丝的改变,嘴角噙者淡淡的笑容,好似是和善的东道主欢迎原来的贵客。   “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不过,我有些失望。”   “失望什么?”   “失望来的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丫头,而非云月灯。”   阿箬咬了下自己的舌头,用疼痛来克制住这一瞬的怒气。风九烟也就罢了,鬼蛛娘、曈,这些与云月灯有故交的人不是想要从她身上找云月灯的影子,就是想要将她变成云月灯。   “云月灯早就死了,没有什么云月灯,来的是我,阿箬。我来这里是为了救聆璇,顺便问一问你,要怎样才能放过我们。罹都已经被封印住,无论是魔还是修士都无法出去,你忽然发起战斗有必要吗?”   “你就不想成为云月灯吗?”曈问。   阿箬心里一阵烦躁,云月灯是很伟大,云月灯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她决然的牺牲自己时也的确值得敬佩。可是……她做不来。   也许这就是她为什么云月灯被那么多人铭记,而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的原因。一想到自己这一生很有可能会早死她就觉得内心压抑。救世济民什么的在她看来都是太遥远的事情,这时候曈却站出来告诉她,她该做一个像云月灯那样的人。   “罢了,我知道你不是她。你也没有做好准备成为她。”曈稍稍后退了半步,似是失望,“云月灯曾亲自走遍九州,见证过世间疾苦,遂有救世之念,自愿为众生献祭自己。而你的经历与她不同,所求所思更是与她迥异,我若是强迫你去做云月灯做过的事情,你就算点头了,也不是出自你本心。”   “那么,如果我要成为像云月灯那样的人,我该怎么做?你七千年前和云月灯做的约定究竟是什么,要怎样才能……”那后半句话她说不出口,因为即便是她这样胆大的凡人,都从未想过人族有强盛到胜过诸神的那一天。   “我现在做的事情就是约定的一部分。”曈说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的意思是?”   “还没想明白么?聚集在罹都的修士,是我引过来的。同样也是我将所有的魔聚集在一起鼓动他们奋力一搏,以求能够得到自由,或者解脱。修士们来到这里以为他们可以斩除邪魔获取功德,魔族听从我的号令与进入这里的修士战斗以为我能带他们出去,实际上他们都错了,我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将他们双方都埋葬在这里。罹都的第三重封印是我加上的,我要让他们困在这里自相残杀,直至耗尽双方最后的力量。”   曈说话的时候一直很平静,好像是在宣布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阿箬深吸口气,后背一阵冰冷。   “我说的这些,你相信了?”这时曈却又眨了眨眼睛,笑意更甚。 第112章 像梦一样   曈能够根据某个人的命运猜透她的心思, 却很少有人能够看穿曈在想什么。阿箬最终选择在曈的面前闭嘴,用沉默来表达她放弃抵抗的态度。   曈也许是在戏耍她,但也不排除曈刚才的话是认真的。阿箬警惕的瞪着这个活了千万年不知是否还能被称为“人”的老东西, 在意识到对方近乎无懈可击之后,索性直截了当的发问:“所以你到底打不打算放过我,你想要对我做什么?”   如果真按照曈她自己的说法,她将修士和魔一起困在罹都之中是为了让双方自相残杀——姑且不论曈和修士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 那这一场战争和阿箬并没有任何关系。   曈可以答应过云月灯,她的转世可以早死,但必需要死得有价值。   “我知道一个已经失传了的古老秘术, 你如果同意让我献祭了你, 那个秘术就可以杀死罹都中所有的魔。”曈又用那种半真半假的语气说起了让人难辨真假的话, “这样一来我也算是兑现了对云月灯的承诺,你用你的死换来人界再不受魔族侵扰。”   “你在开什么玩笑!”阿箬咬紧了后槽牙。   献祭?祭品?她与那羔羊牛犊有什么区别?她还没有想好自己该不该接受早夭短寿的命格,曈就为她选定了这样屈辱的死亡方式。   盯着那双纯黑冰冷如同石子一眼的眼睛, 阿箬忽然间反应过来了。曈说的任何话她都不需要放在心上,因为曈也根本就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过。   活了千万年的老怪物既不再是人, 也并非是真正的魔。她冷眼旁观这世上的悲欢离合, 就如同看地面上的蚂蚁爬行一样,只觉得无聊和不屑。阿箬在她这里也只不过是一只普通的蚂蚁, 而她真正要等的人是云月灯。   “曈……云月灯轮回了那么多世,不可能每一世都像她。那些不似云月灯的转世, 你会怎样处置。”   “命运自然会指引着每一个转世变成云月灯的模样。”曈似笑非笑。   “那如果那个人不想变成云月灯呢?”   “没关系,我可以把你杀了,反正人的生长很快,你死了, 灵魂再入轮回。只要稍微登上十多年,我便又能再见到你。”   阿箬没见过曈出手杀人,她的能力好像就只有预知未来和不死不灭而已,可是魔都那么害怕她,阿箬记得就算是噬杀的平宁羽,在追猎同族的时候遇上曈都不敢造次。   阿箬当机立断的改口,“好好好,那就请你告诉我,我要怎样才能成为云月灯。你总得为我指一条路出来,我都没有见过云月灯,你要我怎么成为云月灯。”   她心口不一也不是第一次了,弱小者善于用谎言来保护自己,然而这一次她面前站着的却不再是能被她轻易懵逼的风九烟,曈的眼睛冷冷的盯着她,让她毛骨悚然,这一刻算是真正感受到了鬼蛛娘为何如此恐惧曈。   “你能不能成为云月灯,取决于你心里想不想。很显然你现在并不想,你来到我这里,满脑子都在谋划着如何为自己牟利。我不怪你,这是一切活着的生灵的本能。”   这一刻曈仿佛成了善解人意的长辈,慈爱与高深莫测交替出现在她的脸上。阿箬在跟随鬼蛛娘来到魔巢之前原本并不是很害怕曈,可曈越是这样不动声色,她心里就越是不安。她悄悄的后退,浑身绷紧,无意识的握住了袖子里的白玉眼,并且由于紧张而没能意识到白玉眼诡异的灼烫。   “不过我的确没有打算让你死在这里。罹都是我的棋盘,而你闯入这里是个意外。就算你是短命的命格,罹都也不是你的葬身之地。我可以放你出去。”   ……所以说罹都之外的封印真的是曈设下的?阿箬默默的想。   “条件是什么?”阿箬在听到曈说要放过她的时候并不感到惊喜,曈不是悲天悯人性子,一时慈悲之后必然有苛刻的要求等着她。   “条件——不如你杀了聆璇吧。聆璇于你,是个阻碍。你喜欢他,我看见你们的命轨纠缠在了一起,这其实对你很不利。云月灯就从来不在乎和某个人之间的感情,她冷酷无情却又对众生饱含爱意。你要成为她,不如在这点上学习她。去杀了聆璇。”   阿箬僵住。她越发的确定曈就是在说笑话,“杀了聆璇?这哪里是我能够做到的事。”   雾气这一刻散去,阿箬看清了高塔之中景象。这座高塔内的确什么都没有,塔身像是用一整块漆黑的石头凿成,看不见一丝的砖缝,塔内没有楼层,没有任何的摆设,一眼抬头可以看见塔尖。她惊讶的看到了被钉在墙上的鬼蛛娘,看样子这个小魔尊是在带着阿箬进入高塔之后的第一时间就被曈给制住了。   更让她惊讶的是聆璇,她见到了聆璇,见到了一个虚弱至极的聆璇,他原来就在她身前不远的地方,方才只要她往前走几步就能够触碰到他。聆璇躺在了地上,紧闭着眼睛不知是生是死,他的脸色苍白到可怕,像极了他的白玉本体。阿箬曾经在定繇湖底见过重伤的聆璇,可那时的他尽管伤情严重到了不得不回到本体休养的地步,却也总好过现在这个样子。阿箬没有再聆璇的身上看见一丝一毫的伤痕,可是直觉告诉她,他的情况糟糕至极。这是她认识他这么久来,第一次在他的身上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她强撑着镇定站在原地没动,疑心这是曈设下的陷阱。而曈则用一种充满了玩味的眼神注视着她,对她说:“现在你可以动手了。”   其实曈能够预测到阿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然而看着这个姑娘挣扎痛苦实在是太过有趣,她忍不住要多欣赏一会阿箬面上复杂如雨云一般的脸色,一边欣赏,一边回忆那些早已被她所遗失的人性。   “……他这是怎么了?”   “如你所见,他失去了一切的行动能力。我知道他曾有恩于你,我忽然间让你对他动手或许有些不近人情。可是阿箬,我这是为了你好。我能够看见你的未来,如果你是真心想要成为像云月灯那样的人,你就最好杀了他。他会妨碍你,杀了他,现在动手,这是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可是……”阿箬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她在想她凭什么要听曈的,什么叫聆璇会成为她未来的阻碍?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成为云月灯。   可是在这座高塔内她孤立无援,曈是魔尊,她害怕自己不是这家伙的对手。   “去吧。”那蛊惑的言语又一次的响在她的耳边,“杀了他,杀了他你就能成为云月灯,杀了我让你出罹都。”   阿箬挪动着僵硬的步子一步步走近聆璇。但不是要去杀,而是拥抱住了他。   她飞快的掏出一直被她藏在袖子里的白玉眼想要像在定繇湖中那样赛回到曈的眼眶中,曈汲取了灵力便能够重新站起来。   可是没有用,有一股力量推开了白玉眼,又或者是白玉眼感受到本体已经没救,拒绝再与他融为一体。   “对了,这也是聆璇的一部分。”曈朝着阿箬所在的方向伸手,白玉眼不受阿箬控制的冲曈飞了过去。   阿箬不管不顾的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那枚眼睛,被带着一起往曈的方向拖拽了过去,但即便这样她也依然没有松手,白霜剑在她靠近曈的那瞬间自她掌心显现,她握住剑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曈投掷了过去。   这是赌上了她全部希望的一击,曈的确杀不死,她现在只想用白霜这样尖利的东西暂时将曈的行动给固定住,就像曈将鬼蛛娘钉在墙上那样,她现在唯一的胜算就是如法炮制将曈也给顶住。   然而她的行动早就被曈所预料,能够知晓未来是极其可怕的一种能力,阿箬所有的想法都被看穿,曈即便没有别的魔尊那样强大的灵力,但她轻轻松松的就避开了白霜剑凌厉的一击。黑雾如同有思想的活物一般朝着阿箬裹来,像是要将她直接吞下。   阿箬握紧了白玉眼往下一倒,恰好落在了聆璇的怀中。她的本意是想要再次尝试,将白玉眼交还聆璇,用眼中的灵力将聆璇唤醒——这样的尝试其实她自己都没有抱太大的期望。   然而奇迹就是这样出现了,在阿箬向着聆璇倒下的那一刻,聆璇忽然挣开眼睛紧紧拥抱住了阿箬,被掷出的白霜剑一个回旋飞到了聆璇的手中,他握住这柄相当于他本体一部分的长剑,朝着曈凌厉的晖去。   即便曈能够猜到聆璇的行动也无法躲过这样势如雷霆的一击,她被硬生生的劈成了两半。强大的自愈能力就在聆璇收剑的同时发挥功效,而聆璇没有继续给曈再补上一剑,而是抱住了阿箬,破开了高塔转身就逃。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对阿箬来说就像是梦一样。 第113章 如雾消散   聆璇是费了很大的代价才最终挣脱了曈那个阴邪法阵的束缚, 之前曈与阿箬的对话他都听着,还好他最后总算及时,没有真的让曈那个女人称心如意。   他曾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莫说是在七千年前他正处于巅峰的时候,就说是七千年后从定繇湖醒来的他,碰上了不如意的事情,可是从来不会憋在心里委屈自己的。如果是别的人敢用法阵困他还试图散尽他一身的修为, 那么他一定会不惜一起代价的报复回去。可是这一次他迟疑了, 用白霜剑将曈劈成两半之后他甚至没有顾得上再给曈补几剑,逃跑是他目前为止最想做的事情。   和阿箬一样,他在曈的身上感受到了恐惧。这真是种新奇的体验, 聆璇自诞生起部分情感就是缺失的, 他因信徒的虔诚而有了意识, 曾在高处俯瞰着众生的喜怒哀乐,前来叩拜他的人满脸忧色,于是他便学会了蹙眉;叩拜他的人喜气洋洋, 他便学会了微笑;叩拜他的人满怀怨怼,他便学会了愤怒。   但太复杂的感情他却是体会不到的, 比如说恐惧, 七千年前来救没有谁教过他什么是恐惧,直到现在, 他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不安,如果他胸腔中真的有心脏的话, 那么那颗心脏此时一定是在狂跳。   而这份恐惧其实是阿箬带给他的。他在抱着阿箬第一时间逃离高塔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用的是质问的语气,不同于过去的散漫淡然,这是聆璇第一次疾言厉色。   阿箬愣愣的看着他, 直到这时她都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情不真实,用力的咬了下舌尖平复了心情之后,她用最简短的语句告诉了聆璇她之前的遭遇,“我被鬼蛛娘挟持了,而在鬼蛛娘那里,我见到了七千年前云月灯的记忆,从云月灯的记忆中我得知了我短寿的理由,以及破解这般命格的方式。而且我猜测你也在曈这里,可能有危险,所以……我就来了。”   聆璇稍稍舒展了眉头,他本就不是多么严厉的性格,因她最后那句话,淡淡的喜悦在这时弥漫于他心间。   “你呀……那你有想过万一我没能及时的醒过来,你该怎么办?”说到这里他却又顿住,轻轻的抿了抿唇,“不过,我总会醒来的……为了你。”   世上的凡人千千万万,纵然他对凡人有着本能的亲近之感,也不至于将每一个都放在心上。阿箬是芸芸众生之中于他而言最特殊的那一个。特殊在她是他从定繇湖底醒后见到的第一个凡人,特殊在他们一起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阿箬和七千年前他的弟子有些相似,那时候他出于无聊收下了这么一个徒弟,当时也并没有想着要教这个徒弟多大的本事,只是想着——云月灯让他从众生之中证道,而众生既然被称之为“众生”,其数目庞大有如河滩砂砾,他怎么知道究竟哪一个才能给他启发让他顿悟呢?   不过路是要一步一步走的,万事总得有个开头。于是他听从了某人的建议,决定先收个徒弟。   在他观察中,人与人建立羁绊,要么是靠亲情,要么是靠友情,要么是靠爱情,后两种感情太复杂,被他直接否决,亲情的话……他一尊玉石雕既没有兄弟姊妹,更没有父母先祖,难道要想办法去生个孩子建立所谓的亲情么?可是他生下来的孩子,必然就不是凡人了,想来想去,只有收徒最为便捷有效。   但其实他对云墟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仔细想想,如果云墟处于危险之中他也会想方设法去救他——早年云墟惹出的祸事那么多,他还不是一桩桩一件件摆平了?可那仅仅只是出于做师父的义务而已。聆璇不懂什么是师徒情,所以对待徒弟的态度完全只靠模仿旁人。那时候神魔之战才结束没多久,由于云月灯带着人族倒向了神族的缘故,有不少的神怀着对人的亲切,收揽了部分有天资的人类做徒弟,教他们辟谷、使他们断情、让他们将天地中的灵气引入四肢百骸灌溉筋脉,最终一步步的修炼成足以与神比肩的“仙”。   那些便是如今所谓的修士,神魔之战结束之后的那几百年,也正是不少仙门草创的时间。   ……一不小心思维发散太过了。聆璇扯回自己的思绪。他抱着阿箬落在了地上,但并没有马上松开。被他破开的高塔翻涌起滚滚的烟尘,重伤的曈果然如之前很多次那样重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朝着他们走近。   这个女人心里在想什么没人知道,被她追上后会发生什么更没人知道。聆璇拂袖设下了一道禁制暂时阻拦住了她的脚步,带着阿箬快速逃离了这片高塔。   但即便是被聆璇抱着置身于高空,阿箬还是能听见那若有似无的祷祝声。这时的她还不知道那祷祝声对聆璇来说不亚于是诅咒,她以为他们已经逃出生天,虽然未来仍旧渺茫,可只要他在她身边,她就能有勇气面对这世间一切风风雨雨。   “……曈说的那些话,你一句也不要理。”聆璇这样和阿箬说道。   “嗯。”阿箬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云月灯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圣人,就算她是,你也不需要成为她。你有你的价值。”聆璇很少会和人说什么大道理,他不擅长劝说,所以讲出来的话有些磕磕巴巴。   “还有——别信曈说的那什么牺牲你一人拯救全世界那一套,这世上比你厉害的人多了去,何必要你去送死呢?大家如果都想活着那理应一块出力,靠着一人的献祭而牟取所谓的太平,不可取。你就算愿意牺牲,你能做出的贡献也就只有那么大而已。就比如说云月灯,她其实就太高估自己了,我虽然没弄懂她到底想做什么,可是你看,她死后七千年人世依旧混乱不堪,就算没有邪魔四处横行,人族内部照样还是会燃起一轮又一轮的战火。她根本就没那么伟大,你知道了吗?”   “好,我知道了。”阿箬眼中含笑。她什么都知道,包括现在的聆璇正想方设法的人安慰她。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想着云月灯能够回来,聆璇所在意的,却依旧是阿箬——有他一人的这份心意,阿箬便觉得足够了。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你说呢?”   阿箬向来是有主见的人,聆璇既然问了,她便直截了当的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我想我们的当务之急应当还是要抵御魔族的进犯,然后想办法离开罹都。曈说这一战是她故意挑起的,罹都之外的那重封印也是她刻意设下的。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但罹都终归不是适合长期待着的地方。魔族那边的态度我摸不清楚,不过修士们应当很乐意团结一致一起杀出去,所以我们还是得回到修士那边。”   聆璇点头。   “风九烟之前答应了会与那些修士结盟,毕竟如果他被困死在这里了,他的子民也就群龙无首了。不过风九烟的性子我十分不放心,总害怕他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与那些宗门的长老起矛盾,你回来了就好,这样就能在联盟中形成三足鼎立之势,你能命令那些修士,可以制衡风九烟。这样一来所有人都可以更好的团结起来。”   “对了,绿卮夫人。”阿箬扭头望向了高塔的方向,鬼蛛娘也就罢了,聆璇没有救鬼蛛娘的义务,可是绿卮夫人毕竟是和他一起来这里的人,“你不管她了么?”   老实说绿卮夫人那边的情况让她有些不安。她来到高塔的时候,绿卮夫人正与子藏缠斗,无论是阿箬还是鬼蛛娘都不敢轻易打搅他们之间的恶战,于是阿箬连绿卮夫人的面都没见到,就被鬼蛛娘直接带着进入了高塔,到了高塔之后她又被黑雾笼罩,顾不得别的什么人什么事,只能全神贯注的应付曈,之后聆璇带着她从逃那里逃出去,仓促之间她也忘了绿卮夫人。   “绿卮她……成魔了。”   “什么?”   阿箬来得迟,没有看见绿卮夫人亲手杀死所爱时的那一幕。聆璇的话让她感到疑惑,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但是聆璇没有解释什么,他抱着阿箬从空中落了下来,“再往前方是就是那座无名山谷,如果你运气好的话,可以回到风九烟身边。他能够带你离开罹都,我也相信你有足够的智慧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阿箬预感到了不好的事情,紧紧地抓住了聆璇的衣袖。   风中那如同诅咒一般的低语越来越清晰。聆璇掰下了阿箬的手,主动的抱住了她。   阿箬和云墟的不同就是,云墟是他的责任,而阿箬不是。光是能够看见阿箬平安的活下去,他就会很开心。   “再见。”他带着微笑,如同烟雾一般散在了阿箬的面前。 第114章 醒悟   曈走出高塔, 瞭望着聆璇与阿箬消失的方向,并没有马上去追。她知道阿箬终有一日会再回到罹都,也知道聆璇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 最终都会成空。   永远也不会有气候变化的罹都这时却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曈摊开掌心,滴在她手中的雨水是鲜红色的,这不是雨而是血。她抬头看向半空, 在空中子藏与绿卮夫人的鏖斗已接近尾声, 到头来竟是绿卮夫人占据了上风,这个神智早已崩溃的女人骑在了身如长蛇的子藏背上,用一口并不算锋利的牙恶狠狠的从他的背上咬下血肉, 用化作了利爪的双手硬生生的从子藏身上刮下一片又一片的鳞。   “绿卮已然入魔。”曈叹息。   百年前她为了替然渟湫复仇, 自愿用记忆交换一份坚决之心的时候, 成魔的种子就已经种下,道法讲究自然无为,过分的执著会让人偏激, 偏激者早晚会成为魔。   只是绿卮夫人即便成了魔,竟然还是心心念念的想着除魔。真不知道是当年种进她脑海中的那份信念过于强大, 如深埋河床的石桥梁柱一般怎么也冲不垮, 还是由于杀死挚爱的那份恨意实在是过于激烈,这才让她选择与子藏不死不休。   子藏知道自己融进身体的神魂之中夹杂了一缕属于别人的意识, 他猜到了那缕意识或许与绿卮夫人有关,于是他在与绿卮夫人对战的过程中故意放出了那抹意识, 然后借着绿卮夫人的手,杀了他。   绿卮早就忘了和然渟湫之间的过往,然而彼此之间的感情却是一直存留在她的心中,痛失挚爱那一瞬间的疼痛胜过刀斧相加, 她这一生坚持正义,行斩妖除魔之事,可最终她斩杀的却是自己的爱人。当然渟湫在她怀中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数百年来支撑着她的信念崩塌,醒过来的子藏趁机掏出了她的心脏,也就是这一刻,作为云梦宫主的绿卮夫人死去,邪魔绿卮就此诞生。   这将是最孤独的魔,她的执念使她与所有的魔为敌,她的身份让她被排除在人世之外。从今往后她只能如同游魂野鬼一般徘徊在罹都,继续着她永远也不会终结的复仇。   “痴儿。”曈轻声感叹,转头又一次的走进了那被聆璇拆毁了大半的高塔。在塔内,鬼蛛娘仍然被钉在玄晶石雕成的塔壁上,聆璇那家伙带着阿箬逃走的时候并没有顺手将鬼蛛娘给放下来。   “你何苦呢?”曈脸上倒是并没有怒色,像个为顽劣幼儿而无奈的慈母。   封在鬼蛛娘口舌的禁制被曈所解开,能够说话之后,鬼蛛娘迫不及待的大哭了起来。七千年前云伽死去的时候还是孩子,七千年来一直用着云伽躯壳的鬼蛛娘尽管很多时候狡猾精明,但内心深处依然有一份孩子气,受委屈了喜欢大哭,哭声尖利刺耳,吵闹得很。   “你再哭,我让你永永远远被钉在这座塔上,不得自由。”   鬼蛛娘讪讪闭嘴。   “你终究还是去找阿箬了。”   “您这不早就知道了么?”鬼蛛娘撇嘴,“您料事如神,啊不对,神都比不上您。这世间所有的人与事,哪个不是掌握在您的手中。您呀,是早就算计好了吧。先是和我聊起云月灯,故意刺激我想起她,而后又让长桑他们去攻打无名谷,使我因为担心云月灯那个转世而方寸大乱。我想要带她走这一点想必您也早就料到了,不然画在我手上的那道符咒是怎么来的?那小姑娘在看完前世的记忆后必然会来找您,这点您也算准了。呵——”一直以来在魔尊排名中都屈居末位的鬼蛛娘酸溜溜的咋舌,“您可真是厉害,欺负我真是折了您的身份,您该去称霸六界,一统神魔才是。”   曈不理会鬼蛛娘的讽刺,转身就走。   “慢着慢着!快把我放下来啊!”鬼蛛娘急了,“我不乱说话了还不成么?您生气了?”   曈抬眸看着鬼蛛娘,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比起聆璇那尊玉雕,她才更像是冰冷的死物,“把你放了,你又会去找阿箬。”   鬼蛛娘没有撒谎,老老实实承认,“嗯。”   “魔向来执著,心中若没有一份经久不散的怨恨,又如何称得上是魔?”曈感慨。   “怨恨么……怨恨是有的,只是比起怨恨,我的那份感情更像是困惑。七千年前我是被云月灯杀死的,她杀死我的时候我有个问题没来得及问出去,于是七千年来我一直在思索那个答案。”   曈头也没回的离开,“所以我不能放了你。现在的阿箬不是云月灯,她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也担负不起你的信任。”   “那你什么时候放了我?”鬼蛛娘气急败坏的问。   曈轻轻一笑,“时机到了的时候,我自然会放开你”   这一回答让鬼蛛娘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蜘蛛”这个名号其实更适合曈,她才是步步织网,将所有人都困在蛛丝上任她摆弄的蜘蛛。   **   风九烟在阿箬失踪之后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鬼蛛娘用胁迫的方式带走了阿箬,并没有动用什么毁天灭地的法术,留在原地的魔气也就并没有多少。不过这里是罹都,又不是上洛城,阿箬总不可能是随处乱逛然后在热闹的集市迷了路,整座山谷都发现不了她的踪迹,那么她一定就是被魔族给抓走了。   风九烟的第一反应是杀到魔巢直接去找阿箬。那个叫曈的怪物一早就表现出对阿箬的兴趣了,现在阿箬说不定就在她的手上。   至于无名山谷的修士他完全没有考虑过,如果一会魔族反攻,那就反攻好了,他们的生死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本来就是妖,这样想着的时候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然而就在他即将要动身的时候,他听见了天空传来的嘶鸣声。三头红羽的孔雀又一次的朝着他扑了过来。   他的运气是真的差到了极致,才打算去找阿箬,平宁羽便杀了过来。魔族在休憩了片刻之后重整旗鼓,他现在想走也走不了。   “平宁羽,你我之间的仇怨日后再了结如何?我不想与你在此纠缠不休!”他一边招架着对方的攻势一边试图劝说平宁羽。   红孔雀蓦然化身为人形,发出了嘲弄的大笑,“风九烟啊风九烟,你也有今天?你跪下求我我也不会放过你,还记得七千年前你是如何杀光了我一家老小么?你洋洋得意的抢去了我的王座,可是你看看你又做得如何?呸!你这个妖王当得还不如我,你也有脸与我来争?”   风九烟忍不住在打斗的过程中嘲弄了起来,“平宁羽你也配称王?你就是个暴君,你忘了你掌管妖界的时候造下了多少孽债么?如果不是我——”   讲到这里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平宁羽称王的时候纵容妖族肆意杀戮,那是神魔之战的末期,曾经在六界叱咤风云的两族都没有精力去理会妖的事情,于是群妖们趁机胡来,那可不仅仅是在人界兴风作浪那么简单。   冥冥之中自有天道掌管着世间一切的是非曲直,妖族太过猖狂,早晚是会遭受报应的。风九烟将平宁羽从王位上拽下,之后约束着群妖过了几千年相对安稳的日子,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救了妖族。否则天罚早就降下,妖界未必会有如今的兴旺,翚羽城也不会成为六界之中驰名的享乐之地。   可是七千年前风九烟之所以会成为王,是受了云月灯的安排。   他本身难道没有拯救妖族的意愿么?他真的只是像个偶人一样按照着云月灯的意思行事么?   不……其实不是的。   就在这时风九烟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七千年来不管是他还是外人,都觉得他对云月灯一往情深,生生世世都在寻找她的转世,当年还曾为了她而夺下了妖王的位子。可是现在仔细想想,就算没有云月灯,难道他就不会去做妖王了么?就算当年他没有争权夺利之心,可是妖族的存亡安危,他就真的完全不顾了么?   不是他一往情深甘愿为云月灯付出所有,而是云月灯恰好和他站在同一利益点上。   包括他七千年来一直在寻找云月灯的转世其实也是一个道理。他何尝不知道轮回过后的转世就不再是云月灯,即便将她找回到自己的身边,也无法复制当年的朝朝暮暮,他要寻找云月灯的转世其实是为了……   一个愣神之间他被平宁羽刺中,吐出了一口血。   他其实是为了阻止云月灯的那个计划。   云月灯在七千年前定下了那个振兴人族的计划,之后她的每一世转世都会以早死为代价,推动着那个计划实施。而他不能看着云月灯实现她的心愿,因为……   平宁羽蓦然法力,将风九烟从半空中击落。他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轻飘飘的坠下大地。七千年来自以为是的情深被他自己所戳破,他忽然间想明白了自己潜意识里所渴求的,其实并非云月灯。 第115章 逃出去   地面上有数十魔族举起了兵刃张开了血盆大口, 只等着风九烟坠落之后一股脑的扑上来将他分而食之。   这时却忽有剑修赶上前来,眨眼间将那地面上的魔人悉数斩杀,在关键时候救了风九烟一命。   “妖王没事吧?”其中一名蓝衫的剑修接住了风九烟, 询问这句话时眼中的关切不似作伪。   妖与人之间的矛盾不算太深,却也绝对不浅。平宁羽做妖王使纵容群妖不知屠戮了多少人族,后来风九烟夺得了王位,虽然对子民多有约束, 经过了七千年的时间, 渐渐地妖与人也不复最初的和平。近百年来随着人间纷乱四起,越来越多的妖精擅离妖界前往人世胡闹,而被修士杀死的妖也多不胜数。这也就导致了风九烟和这些修士一碰面时就互相憎恶, 阿箬还在的时候, 是多亏了阿箬从中调停他们这才勉强联合起来将魔族击退了一次。现在魔族卷土重来, 能够居中斡旋的阿箬下落不明,这时候却有修士主动站出来帮风九烟,这点让风九烟颇为惊异。   他从那蓝衫女修怀中晃晃悠悠的站起身, 倒也不是害怕自己给这小姑娘添麻烦,完全是出于本能的防备着这剑修暗算他。   但是那小姑娘是真的什么都没做, 见他狼狈抹去嘴角鲜血却又控制不住又吐出一口血之后, 还很是好心的问他:“我浮柔剑宗有绝好的治伤灵药,妖王陛下可要一试?”   风九烟看向她的眼神中有着藏不住的狐疑, 那女修无奈的叹气,“在下浮柔剑宗, 公孙无羁。”她率先自我介绍,希望能以此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厮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群魔又一次的包围了这座山谷,这座山谷中的所有人都在陷入苦战之中。而这些浮柔剑宗的修士们愿意来救风九烟, 是因为他们已将风九烟看做了可以并肩作战的同袍。   意识到这点后风九烟有微妙的愧疚,他一开始可是打算抛下这些人不管,直接去找阿箬的。   “战况如何?”稍稍振作之后,他向那蓝衣女修问道。   公孙无羁利落的挑剑刺死了一名意欲偷袭的魔族,回答:“并不算好,但也不至于有多差。我辈皆在苦战之中,冲出包围大约已经不大可能,只愿能够多斩杀几名邪魔,便也不虚此行了。”   “不虚此行……”风九烟运起法力,细藤巧妙穿梭在刀剑之间,为这些剑修们助阵,“若是真的要你们葬身罹都,你们难道也心甘情愿?”   “陛下,先别说什么甘不甘愿了。”回答风九烟的是另一名身穿紫袍的修士,他在说话间挽起凌厉的剑花,斩下了逼到他面前一名邪魔的头颅,“我辈修行的意义就在于斩妖除魔,匡扶正道。只要罹都的魔对人世有威胁,我辈的义务就是将他们阻拦在这里,哪怕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真是豪迈。”风九烟笑了。并肩作战似是能无形中拉近不同人之间距离,不久前风九烟还在防备这些修士,而现在他则开始欣赏他们了。   “陛下一定以为,我们这些人是各怀目的进入罹都的,出了危险一定会想着不择手段的逃——”公孙无羁被一名魔族刺穿了肩窝,风九烟上前用树藤瞬间绞杀了那魔族,一回头公孙无羁已然像个没事人一样重新提剑杀入了群魔之中,血花四溅的同时她朗声对风九烟道:“这可大错特错,我们来到罹都的确有自己的私心,为了觅宝、为了寻一个飞升证道的机会,这些都是我们的原本的目的,然而虽是怀揣着这些目的——”   她的话风九烟听不出清楚了,因为她已经陷入了一大群魔族的包围之中。风九烟只能奋力拼杀,试图将她救出,但能不能再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她,那就不好说了。   不过公孙无羁要说的内容,风九烟实际上已经猜到了。   纵然他们这些修士不一定全能做到毫无私心,可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从来不会松懈。   千万年来,真正能从凡人飞升成神的又有几个呢?大部分的修士心里其实清楚这一点,他们在踏入道门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成为缥缈遥远的神,习得一身高强的仙术,能为自己延年益寿,也可以守卫这天下的黎民众生。   云月灯与神明定下契约,她率领着众生予诸神供奉,让子孙后世代代信仰他们、崇奉他们,但同时她也有条件,条件之一就是她将大批根骨绝佳,生来即有灵窍的人类孩子送到了神的跟前,让神收他们为徒。   那些人类在学得了神明法术的那一刻起便不再算是凡人,他们成了修士,独立与人世之外,在高山深谷之中创立了各自的门派,传承各自的心法,也传承除魔卫道的信念。   当然,从来不乏有修士高高在上又冷漠自私,只一心想着自己的长生不死,可更多的修士还是如眼前的公孙无羁一样,死战于罹都半步不退。   这些人修习了仙术,一心想着成为神,但他们在成为神之前,仍旧是站在人的立场上的,现在,至少现在他们还是“人类”。有着人的心与热血。   “你当年想要保护的,就是这样一群家伙吗……”风九烟又一次的想起了云月灯,那个一生都在为人族而呕心沥血的云月灯。   天空中传来了可怖的咆哮,紧接着一只巨大的怪物从空中坠下——或者说,是被什么狠狠的砸下。那怪物身如长蛇,浑身却长满了纤细的触手,丑陋狰狞,落地那一瞬间扬起浩大的烟尘,它坠落的地点距无名山谷还有一段距离,然而传来的震动却连风九烟都能感受得到。   “子藏……子藏死了!”   “子藏被杀了!”   头顶徘徊的魔族中有部分尖叫了起来,或是惊讶或是恐惧。   子藏……魔尊子藏死了?风九烟都吃了一惊。   他仰头看向子藏坠落的那片天空,想要知道究竟是谁杀了堂堂魔尊。罹都漆黑无光的云层翻涌,忽然间有一个女人破开了云波杀了出来,那是绿卮夫人,但又仿佛不是她。   她和之前离去时已经不一样了,可唯一不变的好像好像就是她对魔族的痛恨,在杀死子藏之后她显然也受了不轻的伤,风九烟看见她身着绛红色的裙裳,但那其实不是红衣,而是她那身层层叠叠的宫装被浸染成了血的颜色。可是她好像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在杀死子藏之后又朝着无名山谷扑来,眨眼间就到了平宁羽的面前——它是所有魔中最显眼的那一个,赤红的羽毛和巨大的身形让绿卮夫人一眼就注意到了它,她恶狠狠的扑到了平宁羽的身上,然后一口咬住了对方的脖子,就像是一只嗜血的凶兽。   **   闻雨来向来不擅长战斗,所以当魔族又一次袭来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带着自己的妹妹赶紧跑。   他们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无名山谷,以闻雨来的聪明不会意识不到留在那里才是最危险的。虽然山谷里有着很多法力高深的修士,可那里也被魔族视为了最大的目标。   闻雨来没有多么高深的理念,他和公孙无羁之类的修士不一样,他只想带着自己的妹妹好好活着,就像是窜在阴沟里的老鼠,不体面不光彩也不要紧,只要活着就够了。   可是即便逃离了那座混乱的山谷,在罹都之中横冲直撞也是个死。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要进罹都的目标是为了找回望春汐遗失的神魂,当年望春汐用神魂做代价换取他们兄妹俩一起逃离了罹都。   曈是唯一的线索,闻雨来现在仍不知道望春汐当年是怎样与天道达成交易的,只知道望春汐曾经见过曈。那么他现在就应该去找曈。   只不过曈哪有那么好说话,要怎样才能打动她,让她愿意给他们兄妹一条生路呢?闻雨来疲倦的瘫倒在地,思索着这个复杂的问题。   也许他应该给曈一份礼物做投名状,曈好像对那个叫阿箬的姑娘很感兴趣,在仓促出逃之前,他其实应该把阿箬也顺手抓到的。   不过他也就是想想而已,一来阿箬身边跟着风九烟,他不敢得罪妖王;二来……这样做终归是太过卑劣了。   可是不卑劣他又当如何呢?他疲惫的倒在地上,转头看向一直默默站在他身边的妹妹,“春汐,我们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呢……”   其实他并没有指望妹妹能够给他答案,望春汐痴痴傻傻,永远只会木讷的追随她的哥哥。   可是这时她却开口了,“大树……”   “什么?”闻雨来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   “大树……大树……找到……逃出去……”   大树?罹都寸草难生,怎么会有树木。找到树木就能够逃出去了?闻雨来狐疑的思索。望春汐已经有多年不曾开口,在这种情况下努力挣扎着说出来的,想来是有深意。 第116章 醒醒   “春汐, 咱们真的只有找到树才能出去吗?”在经历过了那样多的事情之后,闻雨来对罹都其实已经产生了一种恐惧。第一次进入罹都的时候他历经九死一生,第二次来到罹都, 他又碰上修士与魔尊之间的恶斗。老鼠胆小,受惊之后就会马上将自己藏好,性格如同老鼠一般的闻雨来现在也只想赶紧离开危险之地,一听说有逃出罹都的方法, 他整个人都变得雀跃。   “不过不行, 我还得去找曈。”满脑子都是逃生的闻雨来在看见妹妹呆滞无神的眼睛之后稍稍冷静了些许,他还记得自己进入罹都的目标是什么。当初他不辞辛苦设下圈套,不就是为了能够来到这里拯救自己的妹妹吗?现在妹妹还没有救到, 绝不可以半途而废。   “我们还是去找曈, 等找到曈, 拾回你丢失的神魂,我们再去想离开罹都的办法。”   一向木讷只会听从兄长吩咐的望春汐却是在这时不住的摇头,就好像她的神魂已经回来, 能够判断是非对错。   “你要我去找那棵树?”闻雨来试探着问道。   这一下望春汐拼命地点头。   他并不知道妹妹让他找的大树究竟有什么用处,但是既然望春汐这么坚持, 他作为兄长就得替妹妹完成她的心愿。然而暗无天日的罹都哪里有什么树木?就算有树木, 他又该用怎样的方法找到?   闻雨来忽然想到了风九烟,那可是棵活了千万年的老树啊。百年朝于凤凰, 百兽臣于麒麟,也许这世上的植株也都奉风九烟为王。那么隐藏罹都之中的那棵树, 说不定风九烟能够找到。   不过要怎样才能让风九烟帮他们,这是个难题。如果那棵大树所在的地点的确是逃出罹都的出口,那么说不定风九烟真会带着他们去找那棵树,毕竟风九烟自己也早晚要离开这里的, 他总不可能在罹都呆一辈子。   法力高深者可以直接在罹都撕开一道口子,用特定的阵法传送出去。七千年前聆璇设下的结界只为了困住魔族,到并不会针对进入这里的修士——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的修士敢于来到罹都,因为他们在进来的时候,都以为自己可以顺利离开。而像闻雨来这种法力平庸之辈,过去如果要从罹都逃离,是需要依靠一些特殊的通道,比如说他们兄妹俩第一次来到罹都的时候,为了脱困望春汐付出了自己的神魂做代价,换来了一条生路——当然由于那时的闻雨来处于昏迷状态,他其实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妹妹究竟是怎样带他回到人世的,现在他猜那条生路应当和望春汐口中的大树有关,只是……   只是闻雨来在从无名山谷趁乱溜走的时候曾听见有魔人在空中大喊,说是罹都之外有另一重结界笼罩。所有人都无法从罹都逃走。这样一来就连他也不确定当年走过的路能否再一次走通。   所以现在他到底要不要找到风九烟?   或者说,他到底要不要听自己妹妹的话,去寻找那棵所谓的大树?   望春汐不再说话,只是用那一双略显焦灼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闻雨来。从小到大闻雨来最是受不了妹妹这样的眼神,他虽然困苦浑噩,却一向将望春汐视作掌上珍宝,恨不得满足她的一切请求,既然妹妹说要去找那棵树,那就去找吧。闻雨来下定了决心。什么曈啊、人魔之战啊,先撇一边去。不管那棵树究竟意味着生机还是危险,他一定要先去看一看。如果找到那棵树之后真的就能找到离开罹都的路,那么大不了到时候他送走望春汐,然后再自己折返回来找到曈,去想办法换回望春汐的神魂。   不过他并不打算将这一切都告知风九烟。虽然现在只有风九烟有可能帮他,但是像闻雨来这种脑子里全是小聪明的人,这时候就忍不住会多思。   如果那棵大树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不能够指引罹都中的人离开这里,风九烟会不会认为他是在戏耍他,一怒之下要了他的命?   又或者,就算风九烟不会杀了他,可是万一他不信望春汐的话怎么办?万一他信了,却也泄露了消息,将其余的修士也引了过来——闻雨来可不想便宜了他们。眼下魔族正在攻打无名山谷,他们好像不管自己能不能出去,只想着将这些修士一网打尽。要是那些修士一股脑的涌过去试图逃跑,那么或许他们一个都出不去。总要有部分人留在原地阻拦魔族的。   闻雨来冷冷的思索着这些。他这人向来精于算计、冷酷自私,同族是死是活他并不在乎,人世就此毁灭他也不会关心,他和那些心怀道义的修士不一样,习惯于活在阴沟的老鼠,只在乎眼前的苟且。   **   风九烟已经很累了。源源不断的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差不多已经到了筋疲力尽的时候。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退却的意思。也许是被身边的修士所感染,也许是因为平宁羽的张狂的确激怒了他,他现在就是很想和这些魔族血战一场,绝不后退。   说来也是好笑,妖竟然与人站在了同一阵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会率领着修士一同与魔族作战。   在又一回合的战斗中,他被数十魔人挥剑贯穿了胸腹,但很快又有修士冲上来救了他,他们接住了倒下的风九烟,然后又马上投入到了新的战斗。   树妖没有心脏,不怕这样的伤口,风九烟咳血,不顾周围修士担忧的目光试图坐起来继续战斗。   “我没事。”这时如果将他带回到树木原身之中去,他能很快就恢复元气。   他和聆璇一样,本体都不能自主移动,在拥有了一定的灵力之后,都选择了用灵力具化成灵体自由行动于天地间,而将本体藏在了世上的某个角落。   风九烟的本体被他永远的留在了那座翠意森森的深山,七千年来他从未回去看过一眼。反正他知道那棵参天巨木一定生长得很好,枝繁叶茂、根茎深深扎入地底,风雨不能侵扰。现在他受了重伤,最好的疗伤办法就是赶紧回到自己的本体中去。可是风九烟不想动弹,也许是过于疲惫了,他现在只想站在罹都与魔族死战,哪怕真的死了也不要紧,反正他活得也足够长了。   在意识到自己对云月灯也并非那么情深似海之后,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再没有意义与价值。遇上云月灯之前,他是深山茂林之中一心修炼的树妖,除了本能的汲取天地灵气之外心里什么都没有。云月灯闯进了他的心中,成了此后七千年来他一直追逐的幻影。   而现在这抹幻影破碎了。   鲜血大量的从伤口涌出,其实那都不是真正的血,毕竟他是一棵树,树怎么会有血呢?然而伴随着鲜血奔涌,那种疲惫的感觉越来越重,他终于闭上了眼睛。   **   风九烟听见了缥缈的笑声,那声音很熟悉。   他睁开眼,见到的是澄澈蔚蓝的天穹,有女孩咯咯的在他身边笑着,说:“你快醒醒啊,你怎么睡了这么久?”   风九烟醒了过来,在他身边坐着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有着乌黑的长发与清澈的眼瞳。   在见到她的第一眼风九烟有些愣神,一阵恍惚之后才想起来,这是云月灯。   慢着,云月灯是谁?   ……云月灯是他不久前捡到的孤儿,被家人遗弃在了这座大山中。   这座大山是哪里?   这座大山是他千百年来生长的地方,千百年来他一直不曾离开。   那么,他又是谁?   那种恍惚的感觉越来越重,他竟然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的身份了。   “发什么呆啊,我住的神殿又漏雨了,快来帮帮我。”女孩晃着他的衣袖撒娇,明媚的笑着,蹦跳着往前走。   “诶。”他下意识的应声。边走边整理自己的记忆。   想起来了,他是这大山深处的无名树妖。这座山中灵气丰沛,滋养出了不少的山精鬼怪,而他是这里最老的妖精。他认识的人一批批的老死了,认识的妖大多选择了离开深山,去见识外面的天地,可是他不能走,他被困在了这里。直到近些年来,这个小姑娘的到来给与了他安慰。   他带着满心的欢喜跟在那小姑娘身后,看着她蹦蹦跳跳,自己的心也雀跃了起来。阳光明媚的洒在他的头上,天空没有丝毫的阴霾。他完全忘了自己是谁,要做什么,只一心沉醉在这片刻的欢喜之中。   这时小姑娘停下了脚步,问他:“你知道这座山有多大吗?”   “不知道。”他赧然的笑。   “知道山中有多少鸟兽虫鱼么?”   “不知道。”   “笨蛋。”姑娘的声音清脆,带着丝丝甜意,“那你总知道,这座山里最老最大的一棵树在哪里吧。”   这个他知道。   他张口,正要喜滋滋的说出答案。可是却有个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起——   “醒醒、醒醒!” 第117章 你很想离开罹都么   他呆滞的站在原地, 如同被冻住了一般浑身僵硬。   “怎么了?”女孩回头看着他,眼神清澈无辜,“傻站在原地做什么呢, 快过来帮我呀。我住的屋子房顶坏了,你不帮我,我可就找不到别人了。”   “哦,没事。”他用力摇了摇头, 将那呼唤他的声音从脑中驱除。   为什么要去管那个声音呢?他想。他现在过得也很好啊, 深山中的日子安宁平静,他所爱的人就在他的身边。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一辈子都能这样。   可是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翻来覆去的在他脑子里吵吵,不停的叫他, 醒来、快醒过来!   “你听见那个一直在吵闹的声音了吗?”他迷惑的问少女。   少女挽起耳边乌黑的发, “什么声音, 这里只有你和我呀。”   是的,这里只有他和她——他本该为此而感到心满意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空荡荡的, 好像缺失了什么东西。伴随着那一声声的呼喊,渐渐填充进他内心的, 是一种名为恐惧的情感。   “你……”他缓缓指向少女, “你们的声音……”   少女的声音和那道正在呼唤他的声音极其相似,就好像是同一个人。他不由得感到迷惑, 本就浑噩的脑子这时开始隐隐抽痛。   “什么声音啊。”少女凑到了他的身边,亲昵而又关切的抚摸他的额头, “你今天怎么了,一直奇奇怪怪的。是生病了吗?不要怕,我在你身边。来,躺下——”   他木然的被拉到了那个少女的膝头, 枕着她的双腿睡下。少女专注的盯着他,眼中只有他。于是那种惧怕的感觉又渐渐淡了下去,他安然的半眯起了眼睛,在午后晴好的阳光下昏昏沉沉。   “我向你提的那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少女附身看着他,发间有淡淡的馨香。   “……什么、什么问题?”   “这山林中,最大最古老的那棵树在哪里啊?”   这可真是一个无聊至极的问题,他为这个问题而感到好笑,正张嘴想要回答。那种惊恐的感觉却又一次的回到了他的心中。   不能,绝对不能说。说出来他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风九烟,你醒醒!”尖利的女声划破丛林之中的宁和,炫目的光芒乍然间亮起,比之天上的太阳更为明亮。   风九烟?   是了,他想起来了,他是风九烟。   他坐了起来,朝着光芒所在的方向望去,他看见的又是一个乌黑长发、豆蔻年华的少女——那个少女与他身边的姑娘,长相一模一样,神态却迥然不同。   她焦急的瞪着他,眼神中透着关切。而他身边那个姑娘……他扭头,看见那姑娘还是笑着的,一派纯稚无辜的模样。   不,不对劲。   风九烟一下子挣脱了她的怀抱,不带一点留恋。   他想起来了,这个姑娘是云月灯哪。曾经陪伴过他,却又抛弃了他的云月灯。   云月灯……云月灯不爱笑,她小小年纪就沉稳内敛,她虽是弱小的人类,性格却远比他要坚强。在他与她相伴的那段岁月之中,他其实从未见她露出过现在这样柔软而又依恋的神情。云月灯是不可能依恋他的,她注定了要独自踏上旅途前往远方,而他会被她遗忘在身后。   另一个有着云月灯相貌的女子也不是云月灯。她手握着一枚明珠忽然出现,发出的光芒耀眼的像是太阳,可这依然不是云月灯。云月灯永远都是平静淡然的神情,世间几乎没有什么能够让她平静如水的眉目出现波澜——换而言之,他不可能在云月灯的脸上看见担忧之色。   云月灯……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他忽然想起了这一点,刹那间泪如雨下。   “风九烟,快过来!我带你离开这里!”那个手握明珠的云月灯朝着他伸出手。   而那个神情柔婉的云月灯则是温温润润的朝着他笑,笑中流露出不舍与眷恋。   风九烟看了眼这个依赖着他的云月灯,最终还是毫不犹豫朝着那个呼唤他的云月灯扑了过去。   那个云月灯,不,是那个相貌酷似云月灯的姑娘牢牢的抓住了他的手,在他们掌心相扣之时,一切幻象散尽,风九烟看见了阿箬的模样。   七千年来执着于云月灯的风九烟,这一次选择了放下。已然逝去的再难追回,他只能抓紧阿箬的手。   *   风九烟在醒来之后很快明白了,方才他之所以会回到七千年前他生活过的深山,重新见到七千年前的云月灯,那是因为有人算计了他。   他睁开眼睛,见到的是罹都漆黑的天空。杀伐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他还在之前那个战场上,与魔族之间的斗争还在继续。他记得他是因为受伤过重而昏过去了,昏过去后便坠入了那个幻梦。   那么是谁在暗算他?藤蔓在一瞬间展开,如同闪电一般深入各个角落。重新醒过来的风九烟可不是梦中那个好脾气的树妖,他做了七千年的妖王了,七千年来习惯了受人叩拜,还没有谁敢对他如此无礼过。   幻梦之术的施展需要一定的距离,那个暗算他的人也许就藏在某个隐蔽角落,但绝不可能离他太远。   惨叫声从西南方向传出,树藤按照他的指令,将一个男子捆缚到了他的面前。   “是你——”风九烟提着这个男子,在看清楚他的面貌之时,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涌起了无尽的杀意。   暗算他的人是闻雨来,这个精明、狡诈、无耻的小人。   他在被风九烟抓住之后还在努力的谄笑,尽管这笑得比哭还难看。可是他不能不笑,哪怕活下来的几率渺茫,但只要有一线的希望他就会努力。因为他的妹妹还在等着他。   他让望春汐待在了安全的地方等着他,只要他从风九烟这里套出了大树的位置,他就马上去找她。现在望春汐还不知道他已经被抓了,如果他就这么死了,那个傻姑娘一定会在原地痴痴傻傻的等一世。   “你刚才,是要做什么?”风九烟扶着还隐隐作痛的额头,咬牙切齿的发问。幻梦之术其实对他的伤害并不算大,他不能容忍的是有人竟敢借助云月灯的幻影蒙骗于他。妖王的尊严不允许他这么被人算计。何况如果不是之前他在魔族手中受了重伤,闻雨来的幻术根本影响不了他。他生平最恨的,就是闻雨来这种趁人之危的家伙。   闻雨来这个惯会耍花招的人还想靠着自己的小聪明蒙混过去,可是下一刻,又一根藤条拖拽着一个女人来到了他的面前,在见到那女人之后闻雨来瞳孔猛缩,拼命的挣扎了起来,“你放开我妹妹!放开!”   风九烟不说话,只是默默收紧了勒在望春汐脖颈上的树藤。   “我说!我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闻雨来这下彻底崩溃,撕心裂肺的大吼起来,用最快的语速将自己的计划和盘道出,同时也告诉了风九烟,望春汐之前的古怪。   “大树……”   “是的。大树,我妹妹之前一直念叨着这个,所以、所以我疑心这棵树背后应当藏着什么玄机。”闻雨来大口大口的喘息,明明树藤勒住的不是他的脖子,可是他却好像自己即将窒息而亡了似的。   “呵。”闻雨来冷笑。他不再理会闻雨来兄妹,而是捂住胸膛的伤口,站起来四处搜寻着什么。   “你出来吧。”他说。   他其实已经虚弱到了极点,虽然现在还能勉强糊弄一下闻雨来兄妹,但实际上方才不是有人帮他,他是完全没有可能从幻梦中醒过来的。   阿箬手握着那颗原本属于聆璇的白玉眼,一步步从藏身的石壁后走了出来。   再一次见到她,风九烟忍不住有些惊讶,惊讶于阿箬神韵气质的变化。明明不久前他们才分开过,分开之时的阿箬还是会笑会跳的人类小丫头,然而此刻在见面,风九烟能够明显的感觉到阿箬和从前不一样了。她变得更为深沉,也更为阴冷,眼中没有一点点的光亮,死死的抓着手中的白玉珠,就好像这是她与人世最后的纽扣。   “方才是我进入到了你的梦里,把你唤了醒来。”她主动承认,“闻雨来兄妹的计划,我也一早就知道了。”   她被聆璇送到了无名山谷附近,之后聆璇再难支撑,她眼睁睁的看着他消散身形,化作了一场雾。   之后她强忍着悲伤继续往前,还没来得及找个空旷地好好的哭上一场,就碰到了闻雨来兄妹。她当然是下意识的将自己藏了起来,之后又悄悄尾随,一路跟到了这里。   “你为什么不早点站出来?”风九烟不解的问。   “因为……我其实也想离开罹都。”阿箬苦笑,“所以我想知道,这对兄妹究竟能从你这里套出什么情报。可是当我看见他们对你使用幻术之后,我有点不忍心。你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一定是属于云月灯的吧,美好的记忆不该被玷污。因此我用白玉眼的力量将你叫了醒来。”   “你很想离开罹都么?”风九烟在意的却是这个。   “当然。”她疲倦的回答。 第118章 青年模样的聆璇   阿箬艰难的睁开眼睛, 睁眼的那一瞬间,被太阳的光芒刺得眼中流下了泪。   待在她身旁的望春汐木然的盯着她看了一会,而后找出了一块手绢, 递到了她的面前。   回到人世之后阿箬便患上了这样一种古怪的病症,她见不得强光,哪怕是晨起之时稀薄的金阳落在她的眼皮上,也会让她不觉的落下泪来。望春汐在她身边跟了这段时间, 对此早就见怪不怪, 呆滞木讷的傻姑娘竟也学会了随身准备一块手绢。   对了,阿箬已经回到了人界,并且在人界已经待了四五天了。   至于她在罹都中究竟耗费了多少光阴, 阿箬自己也不清楚, 但总之她最终离开这里重回人界的时候, 距她上一次站在云梦泽边也不过一个月。   不管怎么说,能活着离开罹都是幸事。再一次见到阳光之时,她自己都不敢确信, 就好像是回光返照的垂死之人在做一场美好的梦。   对所有被困在罹都的生灵来说,走出那里都是难事一桩。罹都之外的结界阻绝了他们的逃生之路, 就算聆璇肯撤去七千年前他设下的全部阵法, 罹都之中的人也只能继续待在囚笼之中慢慢等死。哪怕是聆璇本人都暂时没有办法突破那一重新设下的结界重回人世,可是这对于风九烟来说, 竟然不算太难。   那日在罹都的无名山谷阿箬救下了风九烟,将他从闻雨来的幻术中唤醒。风九烟也许是想要报答阿箬, 也许是他执着了七千年后终于还是感到无趣,他竟然问阿箬愿不愿意离开罹都。   如果阿箬愿意,他就放阿箬走。   当初是他自己将阿箬带进罹都的,可是这时前世诅咒尚未破除, 他却又问阿箬想不想走。   阿箬当然是想从罹都离开的。罹都的魔气侵蚀着她的肌体,作为凡人她要是长久的待在这里,难免不成为然渟湫那样的怪物。   此外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她要离开罹都,寻找拯救聆璇的办法。   聆璇在她面前化作烟雾消散,这一幕给了她极大的冲击,走出罹都之后一连许多天,她都还是会在梦里重新回到与聆璇分别的时候。聆璇过去对她来说其实也不是很重要,她是喜欢他没错,可这份浅浅的喜欢又不是什么情根深种……就算她真的对他用情至深,他死了她也不至于非要相随而去。少年时听民间的传奇故事,她最难理解的便是殉情同葬之类的戏码,聆璇就算是真的死了,她也能在大哭之后擦干眼泪好好的继续活下去,然后过个几年她就会将他忘记,可是——   聆璇并没有死。既然他没有死,那么她就不该忘了他。   当阿箬眼睁睁的看着聆璇身形消散的时候,她呆若木鸡的站了很久,之所以傻愣在原地就是因为她不敢相信聆璇就这样轻易的死了。虽然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情,可她还是觉得,聆璇不该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死去。   而那时她手中握着的白玉眼忽然亮了起来,柔和光芒照耀她前方道路的时候,她总算是痛痛快快的将眼眶里憋着的泪水哭了出来。白玉眼是聆璇本体玉雕的一部分,藏着聆璇的部分意识和灵力。就连聆璇本人都曾用一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告诉过阿箬,白玉眼中有一个“小小的聆璇”。   那枚莹白的玉珠悬浮在阿箬的身边,如同萤火虫一般轻盈的舞动,指引着阿箬站起一步步的往前走。那时候的她就已经坚定了信念,不管前路有多难,她一定要想办法救聆璇。   ……除了要拯救聆璇之外,她还要弄明白曈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救世这种事情只能她来做?   为什么她一定要为了自己的额同族牺牲不可?   为什么曈非要算计那么多的人,无论人还是魔,她都要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些问题的答案她都想弄明白,可是曈不屑于回答她,要想站在曈的面前与她平等的对话,除非她是云月灯。   既然这样,那她就将自己变成云月灯好了。   罹都不是适合她长久居住的地方,她必需要回到人界去,只有人界才适合她。所以风九烟问她要不要回到人世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不过那时的她对于自己究竟能不能回到人世还心存疑惑,她也没指望风九烟能够真的凭一己之力就带着她出去。那时她想的是,联合无名山谷中所有修士一起,试着冲破罹都之外的结界,大家一起重回人间。   可是风九烟告诉她,这样的方法虽然可行,然而结界一旦被破,罹都中的魔便也会涌到人世为祸苍生。   妖王竟然也会担心天下苍生,这着实让阿箬惊异了一下。不过她也承认风九烟说的有道理,之前是她考虑失当了。可是她不愿服输,她想她总能找到平安出去的办法。   而风九烟却在那时指向了闻雨来兄妹,对阿箬说,你跟着他们出去吧,他们找到了离去的方法。   闻雨来兄妹第一次离开罹都,是依靠着一株大树的指引。那棵大树高有数百丈,根茎深入地底千里,如网罗笼罩了沧山。   这样的一棵大树,其实就是风九烟。   沧山便是当年人族向神明祈愿的地方,聆璇是祭坛上的玉雕,而风九烟则是祭坛附近栽种的树。沧海桑田,曾经翠意森森的山林覆盖上了皑皑积雪,聆璇将自己的玉雕真身挪到了定繇湖底的岩洞,而风九烟的巨木本体却还留在这座大山。沧山虽然早已变化了气候,可是一株活了千万年的老树,早就不畏惧什么寒冷干旱了。   七千年前神魔的战争,就是发生他本体脚下——不止是最终一战,之前陆陆续续也有几次重大的战役是在沧山。激烈的战斗甚至改变了沧山的地势,将这一线的山脉拔高了数百丈,使暖风越不过山麓,使山尖堆满白雪。后来最终战役结束,聆璇封印了战场,被封印的地带称之为罹都,而他的本体,好巧不巧就在罹都之中。   不过这时他的根茎早已深入地下,即便本体被困在了暗无天日的地方也不要紧。这一次当他们被困在罹都的时候,他的本体甚至还能帮助他们出去。覆盖住罹都的结界最多不过笼罩了方圆几百里的地域,而他的树根却早已绵延到了千里之外。落在山石间的种子会破开岩石,从缝隙中发芽;被坚实泥土压制的冬笋来年仍旧可以长成翠竹;一个小小的结界,怎么可能困得住地底的树木根茎。   然而风九烟虽然答应放走阿箬,可是他自己却没有走。   “你不想离开罹都么?”走之前这句话阿箬反复问过他很多次。   修士与魔族之间的战争还未结束,风九烟还心系着那片战场。阿箬怀疑风九烟是不是被打坏了脑子,一只妖居然积极的参与到了人与魔的对战之中。   她从魔巢回来后气质大变,而风九烟在她眼中其实也有了显著的变化。曾经既刻薄又脆弱的老树妖好像一下子沉稳了许多,他淡笑着对阿箬说,他留在罹都,是想试着放弃云月灯。   七千年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围绕着这个女人,心里早就很累了,只是他自己之前始终不觉得。这一次来到罹都,他没能得偿所愿反倒被一桩桩一件件的意外弄得身心俱疲,在与前任妖王厮杀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所做的许多事情都没有意义,而闻雨来的那个幻梦更是让他进一步的意识到了,云月灯其实永远都回不来了。   他不想离开罹都,因为罹都对旁人来说是囚笼,对他而言却是故乡。他是在这里生长的,七千年前因为云月灯而离开,现在他累了,想回来待一会。   当然,他也不傻,不会永远的停留在这里,什么时候他觉得该走了,他自然会离开。所以道别的时候他还叮嘱阿箬为他留意那些隐匿在人间的妖族,如果那些妖敢胡作非为,就让阿箬以他的名义去惩戒他们。风九烟的威望一向不错,阿箬只要拿走他的一片叶子做信物,就足以把大部分的妖吓得俯首帖耳。   于是风九烟和阿箬就此别过,这个一见面就对她纠缠不休的老妖精在这时选择了放手。   望春汐是跟着阿箬一起离开的,闻雨来则被扣在了风九烟这里做人质。望春汐身负神力,足以保护阿箬,闻雨来这种诡计多端的,最好还是留在罹都和他一起对付魔族比较好。   不过阿箬其实没有多少地方能够用得上望春汐,从罹都出来之后她很想劝说这个傻姑娘和自己分开。她要去帝都,去寻找拯救聆璇的办法。   风九烟担心她会有危险所以让望春汐保护她,但其实这没必要,因为——   白玉眼中涌起袅袅烟雾,一个青年模样的聆璇站在了阳光之下。   自从少年的聆璇在罹都之中消散之后,白玉眼好像从此再无什么禁忌,大大方方的化出了人形,就这样自由的行走于天地间。 第119章 朱箬   “这么说你是下定决心要去帝都了?”白玉眼中的聆璇有着青年的样貌, 但神情举止比起原本的聆璇来说都要更为活泼,化作人形之后便一直在好奇的四下张望,天地间的一切事物对他来说都是新奇而又有趣的。   “是。”阿箬看向这个聆璇的眼神颇为复杂。   “我劝你最好别去。”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之后, 他大摇大摆的飘到了阿箬身边坐下。   “为什么?”   “小姑娘,你干嘛用那种防贼人一样的眼神盯着我?”这个聆璇满脸无辜,撑着下颏笑盈盈的望向她,“如果是我的那位本尊劝你不要去帝都, 你一定欢欢喜喜的就听了, 哪里会问这么多的‘为什么’。你在防备着我呢,真让我难过,他是聆璇, 我也是聆璇, 凭什么要被你区别对待?”   阿箬略显狼狈的收回了落在这家伙身上的目光。这些天来, 她心里一直都在纠结,失去聆璇的痛苦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要将这个聆璇当做她所认识的那个对待,可是理智又告诉她, 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好吧,确切说来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可是不同的经历造就了不同的性情, 眼前这个聆璇无论再怎么像她从前认识的那一个,她就是没有办法做到交付信任。   “我知道我知道——”他拖长了嗓音, 就连说话时的声音和腔调都和过去的那个近乎一模一样,“我知道我的本尊他对你的意义不一样, 这我就不服气了,我和你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可本尊和你认识也同样没多久。本尊几次拯救你于危难之中,可是小姑娘你别忘了, 我也曾陪你出生入死啊。”   这话说得一点错也没有。樾姑城外,当她即将死在望春汐兄妹手中的时候,是这枚白玉眼主动跳出来救了她,这算是他们之间的初识。之后阿箬试图将白玉眼还给聆璇,聆璇却不要自己的眼睛,白玉眼也拒绝回到聆璇那里,于是之后他差不多一直都待在阿箬这里。阿箬几次遇到危险,如果没有他出手相救,她说不定早就死了。   “你过去救了我,我很感激。”阿箬深吸一口气,重新平复了心绪之后看向那个从白玉眼中化身出来的聆璇,“我要去帝都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可以选择不跟着我。”她本想看着对方的眼睛认认真真的与之交谈,然而后者早已被窗边的斑鸠吸引住了目光,兴致勃勃的观察着禽鸟羽毛的花色,完全没将阿箬当回事。   七千年前从本体中被分离出去的白玉眼的性格要更为潇洒恣意一些,也许是因为待在历代太祝身边的缘故,这个聆璇早就不自觉地沾染上了世俗的烟火气,比起过去阿箬认识的那个聆璇,他更加像人。   “为什么不听我的?”斑鸠飞走后他看向阿箬,好像有些生气的样子,“上洛城很危险的,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去那里是要送死吗?你让我别跟着你——啧,真是狠心。可你别忘了,我不能离开你的。”   最后那句话他刻意放柔了声调,仿佛含情脉脉,令阿箬不由得一愣,直到瞥见了他眼底的笑意,这才回过神来。   白玉眼中的聆璇说他不能离开她,并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深情厚谊,一旦分开就会难舍难分,而是因为七千年前聆璇将自己的眼睛送给了云月灯,即便七千年过去,云月灯仍然是白玉眼的主人,哪怕云月灯尸骨都烂成了灰,他仍然属于云月灯的转世。   “上洛城能比罹都危险?”阿箬正好想要打听上洛的情况,干脆就以此为切入点询问,“上洛再怎么说也是凡人的都城吧,能有什么危险的?”   “城中潜伏着妖魔。”   “我不怕妖魔。”阿箬说着指向了一旁发呆的望春汐。由于兄长被闻雨来挟持,现在的望春汐不得不乖乖听从阿箬的吩咐。   “城中有野心勃勃又奸诈邪恶的小人。”   “我不怕小人。”阿箬说着指向了自己,意思是她生长于宫廷,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识过。   “那你倒是说说,你去到帝都是要做什么?”   “参选太祝。”阿箬铿锵有力的甩出了这四个字。   她眼下是在樾姑城,樾姑城朱府。   遭逢巨劫之后的樾姑城并没有空置太久,在鬼蛛娘被云梦宫抓走后不久,这座曾经的东南都会便陆陆续续又有凡人搬来入住。毕竟这是乱世,诸侯之间争斗不休,水祸旱灾年年都有,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饥民,樾姑城既然空了,那么自然就会有不怕死,又被逼到了生死边缘的可怜人怀抱着尝试的心态搬来这里。   皇帝虽然还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但实际上早就丧失了对九州四海的掌控,因此上洛城的天子对于樾姑的动乱并没有明确表态。勾吴国的国主虽在混乱中苟活了下来,但却无力再掌控国境,勾吴四方的诸侯国纷纷趁乱抢夺领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将曾经的勾吴拆得七零八落。   如今樾姑城并没有一个主宰,曾经的国主早就逃了,城内百废待兴,秩序却是混乱的。不过几天前有宦官带着一道天子的圣旨来到了这里,说是不日便将派一位官员接管樾姑。皇权衰颓百年,如今帝座上的那个小皇帝居然又有了胆子染指东南,着实让人佩服。伴随着这道圣旨一块传来的,是帝都即将挑选太祝的消息。   那宦官说,等到新的太祝被选出来了,会驾临樾姑,在这里举行祭礼,安抚亡魂,保此地百姓安然无恙。   帝都竟然要有太祝了,最初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阿箬还以为这是个笑话,又或者是那宦官为了安抚樾姑百姓编织出的谎言。可是很快,她曾经的友人,勾吴国的巫女朱简告诉她,这事是真的。   朱简出身于上洛朱氏的分家,上洛朱氏是个有着悠久传承的家族,族中曾经出过数位太祝。   自从羽衣之乱结束后,上洛城已经有很多年不设太祝官了,可现在皇宫之中的那位天子却忽然说要重新恢复这一古老的官职。   也许阿箬是有些多心了,但她总觉得是有谁在暗处针对她。她才从罹都之中逃出来,上洛就开始挑选太祝,而太祝偏偏是她前世所担任的官职。   是的,太祝是她前世所担任的官职,不止是云月灯,她每一次转世都大概率会成为太祝。   她曾问过白玉眼一个问题,既然他被云月灯传给了后世的太祝,那么如果他在太祝的手中碰到了云月灯的转世他会奉谁为主?   白玉眼中的聆璇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告诉阿箬,不存在这种矛盾的情况,他听命于云月灯的转世也同时归属于历任太祝,云月灯的魂魄若是轮回了,不管出生在怎样的家庭,都会最终成为太祝。   云月灯每一次转世,都会回到上洛城太阴宫,握住她前世的法器,成为至高的巫官。   这算是什么?无可违抗的命运么?   既然这样,阿箬便也不打算逃避了。虽然不清楚敌人是谁,可是既然上洛城内召开了太祝遴选的省会,那么她就坦坦荡荡的前去赴会好了。反正她一开始,也是打算去上洛城的。   云月灯的坟墓在上洛城郊,云月灯生前留下的一切记载也都存放在太阴宫中。光凭几个记忆的片段不足以让阿箬了解云月灯,她想她如果真想成为云月灯,那么最好回一趟上洛城。   此外就是,她还想得到聆璇的另一颗眼睛。   聆璇虽然是玉雕,但他是按照人类模样雕出来的玉像,当然有两颗眼睛。七千年前他将两颗眼睛都剜了出来给云月灯,但现在到阿箬手里的就只有一颗,阿箬疑心另一颗眼睛还在上洛城中——不过问起来,这个聆璇总是笑而不答,多问几句他便说另一颗眼睛早就碎了,再问是谁打碎的,他说是他自己。   阿箬分辨不清他究竟是在说笑话还是在认真的告诉她一件事实,只能希望他是在玩笑,如果聆璇真的还有另一颗眼睛存于这世上,那么取到那颗眼睛或许可以救他。   还有,她之前就想要前往帝都打探自己弟弟的消息,现在聆璇虽然不在她身边了,但她不可能放下自己的弟弟不管。所以不管现在她身边的那个聆璇怎么劝,她终究还是要去帝都的。   她如今暂住在好友朱简的家中。朱简自上回樾姑城混乱中捡回了一条命,之后休养了许久精神才恢复正常。但说什么她都不愿再继续担任巫官了。此番天子遴选太祝,照理来说她是要进京参选的,而她不愿意,于是阿箬便说:“让我替你吧。”   樾姑城遭逢劫难之后,官服的名籍档案混乱不堪,朱简趁机将阿箬的名字加到了朱氏的户籍上,于是从今往后阿箬便成了樾姑朱氏的女儿,是朱简的堂姊妹,名朱箬。这段时间来朱简一直在教导她各种祭礼,只为了她能够看起来更像是朱家的孩子。 第120章 天子   朱简告诉阿箬, 要想成为太祝,需要前往太阴宫历经三重考验。   至于那三重考验是什么,朱简说她也不知道。   “我从生下来至今, 其实从未去过帝都的那座太阴宫。自我记事之时,羽衣之乱已然发生。上洛朱氏被崇嘉上皇几乎连根拔除,我这一支虽未收到波及,但族中长辈却也不敢轻易踏足上洛。”朱简坐在阿箬身边回忆, “小时候我听长辈说, 太阴宫是建在月亮上,那时深信不疑,以为做了太祝就是变成了月宫中的仙子。后来才知道, 太阴宫不是建造在月亮上, 而是在上洛城的最北端, 那是一座高山,山巅可以俯瞰整座帝都。太阴宫的位置甚至比皇帝居住的皇宫还要更高,如果从太阴宫方向派兵冲杀下去, 可以直取皇帝的寝居。”   阿箬仔细的听着。   “不过千百年来,太阴宫从来没有兵甲。皇城之内十步一哨所, 昼夜都有卫士巡逻。数不清的高手在暗处随时待命护卫天子, 可是住着太祝的太阴宫却是唯一不设防的地方。宫内只有一群的女人——是的,女人。不仅历任太祝都是女人, 就连侍奉在太祝身边的仆从也尽是女子。七千年来从没有哪一个太祝在死时不是贞洁之身,人们都认为一个少女在她被选为太祝的时候就已经嫁给了神明, 这世上没有哪个凡夫俗子配得上迎娶她。”   朱简在说话的同时为阿箬更换巫祝的衣裳,阿箬要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巫官世家的姑娘,别的不说,至少得先适应这层层叠叠繁复累赘的裙裳。巫觋的服饰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款式, 但几乎没有哪一件是便于穿着的。最盛大的那一身礼服足有数十层,穿在身上简直让人寸步难行,可偏偏这样她还要试着轻盈的起舞。   朱简说那不叫舞蹈,是祭祀的请神礼。   阿箬学着她的样子,顶着数十斤重的压力扭动胳膊,摆腰挺胸,做完这个动作后自己都觉得尴尬,“你确定这不是在跳舞?”她和朱简多年的交情了,讲话没必要太客气。   “我辈巫觋岂能和寻常的舞伎相提并论?”樾姑城的劫难摧毁了朱简作为巫觋的骄傲,但在这时她还是忍不住撇嘴小声的分辨,“这真不是在跳舞,就算是跳舞,那也是在娱神,和那些取悦贵胄的优伶不一样的。”   阿箬跳着糅杂了妩媚与诡异两种风格的请神舞,心里想到的却是罹都中的曈,那个出生于太古时期的老怪物曾用一种怀念而语气向她回忆过人族的过往,她说过去的人类有着与神明同样的骄傲。   “步子慢了。”朱简用手中的杨柳枝轻轻扫过阿箬的腿。   穿着厚重祭服的阿箬根本感觉不到痛,但还是下意识的心中一惊,努力让自己跟上鼓乐的节奏。她要学的东西还很多,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除了舞蹈之外,一名巫官还需要记住祭礼上的流程,什么时候该献上什么祭品都有讲究;献祭之时要如何跪拜,如何感谢神明,又是一重规矩;甚至于那些华丽花哨的祝词,都需要用特定的腔调念出,不像是在说话,反倒像是在歌唱……这些繁琐的东西,阿箬要在短时间内全部学会。虽然心里清楚自己多半会成为太祝,可要是真到了上洛,阿箬并不想让自己因为表现过于笨拙而引人注目。   巫官世家倒也不是每一个族中的子弟都会送去做巫祝,但肯定每一个孩子在幼年的时候就会学着如何做巫祝,基本的祭礼是一定会掌握的。阿箬现在要伪装成朱箬,就得有点朱家女孩的样子。更何况这些繁琐的祭礼其实并不算太难学,一遍遍的在请神舞中挥汗,总比什么都不做,只在日光下默默发呆回忆聆璇要好。   阿箬其实也并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救回聆璇,可是她如果不给自己找一些事情做,她恐怕会疯掉。   “不过说起来,那三重考验危险么?过去七千年里,有没有人因为那三重考验丢过命?”阿箬真正关心的还是这个。   朱简摇头,“你在开什么玩笑呢,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试炼么?从未听说过有人死在试炼中。你呀,也别太紧张,你只是代替我去上洛走一回过场而已,又不是真的让你做太祝。”朱简并不知道阿箬在过去那几个月都经历了什么,轻笑着宽慰她,“早去早回,我还等着来年春与你一起做桃花糕呢。”   阿箬不受控制的眼睫一颤,朝朱简报之以淡淡一笑。   和一群仙魔妖鬼打交道久了,又在罹都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被困了很久很久,她有时候都差点忘了自己是个人类。朱简的话将她拽回到了过去的记忆中,她好似又回归到了曾经那种平凡的生活中,阳光明媚的从窗外洒落,女孩们并肩坐在窗边,穿着柔软鲜艳的裙裳,数着指头期盼花开。   阿箬什么都没对朱简说,但朱简好像也看穿了阿箬心里藏着事情。她并没有天真的以为阿箬冒姓朱氏进京只是因为义气,盯着阿箬的眼睛瞧了很久之后,朱简忽然从自己的房中捧出了一只木匣,匣子打开全是灿灿的黄金。   “你是想要做太祝的对吧。过去凌夫人就常说,阿箬你是个心高气傲的,一定不会久居人下。如果翁主还活着,如果翁主可以继位,她在做了国主之后一定会封你个女官当当,可惜翁主已经不在了……你要是想做太祝,就将这匣子拿着,进了京城四处打点,聊胜于无。”   阿箬没有接她的匣子,只是悄悄垂下了眼睫,遮掩住泛红的眼睛。   **   上洛,宫城,紫清殿。   天子已经有差不多十多天没有上朝了。朝臣们却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甚至都没几个公卿大夫肯在享乐之余,派出使者去打听一下他们的皇帝究竟是怎么了。   小皇帝登基已有八年,八年来一直未曾树立起什么威信,有不少生活在上洛的老人还以为如今仍是崇嘉上皇当政的时代,浑然不知而今帝座上坐的是谁人。   唯有侍奉在紫清殿前的宦官会为这个小皇帝而担忧。他已经在殿内呆了整整十天了,十天之内甚少饮食,不少的宦官都担心天子就此驾崩。   倒也不是天子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好好的非要把自己关在殿内不肯出来,而是他被禁足了。有人下令将他关在了紫清殿内,每日只给他少量的食物和水,就好像是要存心磋磨死他。   能够磋磨皇帝的只有上洛城中那个比皇帝更加位高权重的女人——崇嘉上皇,曾经主宰这个王朝的女帝。羽衣之乱后她退位隐居,由于没有亲生儿子,于是便从宗室之中挑选了一个侄儿登基继位。也许因为小皇帝与她隔了层肚皮的缘故,这对姑侄之间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新帝继位后的八年来,太上皇不知道为难过他多少次。   天衢阁乐长老斜坐在一只仙鹤的背上,悠然飞过了守卫森严的阙门,落到了紫清殿前。   紫清殿外的侍者都毕恭毕敬的朝着这女人叩拜,“向仙人请安。”   天衢阁的修士在上洛城中地位比什么丞相、太尉更高,哪怕是皇帝都得在天衢阁的一个小弟子面前屏声敛气。若干年前就是这样一群人协助崇嘉上皇终结了七千年来太祝乱政的历史,他们帮着那时还很年轻的上皇杀死了太祝,并将朱氏满门抄斩。然而十多年过去,上皇的侄儿却忽然要宣布要重新遴选太祝,这等于是在打姑母的脸。   崇嘉上皇为此勃然大怒,下令将侄儿禁足。但天子派出去的使节已经动身,前往九州各地不同的巫官世家,他们将挑出最适合担任太祝的少女,在不久后送来帝都。   上皇与天衢阁向来同进同退,有时候上皇像是天衢阁在俗世的传声筒,又或者天衢阁是上皇忠实的刀剑。在天子被软禁数日之后,天衢阁的乐长老忽然来到紫清殿,这让紫清殿的侍者不能不为之惶恐,生怕这位仙人是来问罪的,如果她真的想要问罪于天子,那么他们这些凡人就算是豁出性命去也阻拦不了她。   当然,他们也是愿意为天子豁出性命的。天子是个好人,登基八年来,待他们如同家人。   乐长老却是轻轻摇头,“我来这里,是为了救他的。”   眉目清冷如霜雪的乐长老偶尔凝视人的时候,眼神会给人一种慈悲的错觉,但实际上这个女人冷酷无情到了极点。宦官们在听到她的话之后仍旧战战兢兢,不敢有半点放松。   “前段时间陛下……”   “我们阁主向来不拘小节,陛下那一点孩子脾气,不算什么,我们阁主不至于为此斤斤计较。倒是太上皇人到中年越发的暴躁了,你们这些做下人的,有空还是好好劝劝。皇帝就这么一个,他死了,谁来替?”乐长老挥袖,紫清殿的大门豁然打开。而她没有多说一句话,跃上白鹤翩然而去。 第121章 勾引   紫清殿的大门被打开之后, 卫兵们恭恭敬敬的垂首站在门口等候着天子从殿内走出。亲近些的宦官则直接迈着细碎的步子,躬身走了进去,想要赶在第一时间照料被囚多日的小皇帝。   片刻之后一声惨叫响起。   “陛下、陛下不见了!”   紫清殿内空空荡荡, 连鬼影都没有一丝。多日来殿外都戍守着重重卫兵,用夸张的说法就是一只苍蝇也难以飞出紫清殿。可是皇帝居然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消失了。龙袍挂在架上,干净整洁,冠冕搁在榻上, 旒珠闪烁无声的冷光。所有能够象征皇帝高贵身份的物件一样没少, 皇帝就像是穿着一身寝衣就被某个不知名的人物给绑走了。   有年轻的宦官立时哭天抢地,好似到了末日一般惶惶不安,甚至急着就要往天衢阁方向跑, 要请那里的神仙道长做法找回他们的陛下。有几个年长的宫人倒是镇定, 一把拽住了那些就要去天衢阁的宦官, “慌什么,仙人们既然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那么想来这事也早就预料到了。陛下吉人天相, 不会有事的。”   “可是、可是,万一仙人们并没有算到呢……”   “没算到那才是好事呢。”老宦官幽幽说道。   皇帝未必是被什么鬼魅妖精给挟持走了, 也有可能是自己跑了。为什么要跑?因为这小祖宗从来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脾气。   这是小天子登基后的第八年, 也是他第六次试图逃出藩篱。   **   帝都的来使抵达樾姑是在一个明媚的清晨。   勾吴国不复存在了,樾姑成了被弃置的城池, 可那天子的使节听说东南一带有个姓朱的巫官世家,便还是不辞辛劳往这里跑了一趟, 要带走这家适龄的姑娘。   适龄的姑娘……挑选太祝竟也和挑选妃子没什么两样。首要的条件便是年轻,过去是要十三至十七岁的少女,今年忽然放宽了限制,说是要十三至十九的女子。阿箬恰好十九岁, 很难不为此怀疑,怀疑这次的遴选就是针对她一人。   出发前她谨慎的带上了白玉眼。想了想,又将望春汐装扮成了自己的丫鬟,让她跟着她一块进京。   神魂残缺的望春汐有时候就像个四五岁的稚儿,差遣她会让阿箬有种欺负小孩的罪恶感。可是她也没有办法,难道要她将望春汐丢在樾姑么?这么一个痴痴傻傻的女孩,就算身负高强的法术,也难免不被人算计;而阿箬倒是不傻,可她没有法力,到了京城说不定就会被什么妖魔鬼怪一口吞了连骨头都不剩。所以最双赢的办法就是她把望春汐也一块带去上洛。望春汐负责保护她,而她照料望春汐。   不过望春汐可听不懂什么双赢,她从前只知道跟着自己的兄长,兄长被风九烟扣在罹都之后,她便只知道跟着阿箬——大约是闻雨来在分别时对她叮嘱了什么,这段时间来她在阿箬面前倒也算乖顺。   朱家宴请了那帝都的使节之后,便半是欢喜半是忧愁的送走了阿箬。朱简原想将阿箬再多留一会,可使节说大选将至,再拖拖拉拉恐延期误时,朱简只好含泪将阿箬送上了前往上洛的船只。   要想最快抵达上洛,最好走水路,经运河一路北上。   前来接阿箬的船只修得格外奢华,船用千年的云杉制成,漆成庄严的朱红色,雕龙绘凤,巧丽华美。与阿箬坐在一艘船上前往上洛的还有七八名候选的姑娘,但阿箬在上船之后便被带到了一间单独的厢房之中,禁止与那些姑娘交谈。   这点朱简过去也告诉过她,即将成为太祝的候选人,在待选之前最好能够一月不开口说话,以此来保持她的纯洁。若是成了太祝,她的口舌便将成为沟通神与人的桥梁,寻常凡夫俗子怎可轻易聆听她的声音。   云月灯是瞎子却不是哑巴,她做太祝之前难道不开口说话的吗?阿箬在心中默默地想道。她疑心很多规矩都是云月灯做太祝时想都没有想过的,只是后人为了让太祝一职看起来更为神秘莫测,所以增添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忌讳,什么不许成婚、不许说话之类的。   但不必和那些候选人交谈也是好事,阿箬近来精力越来越差,实在是没有闲心再去应付七八个叽叽喳喳的姑娘。   她们出发的时候是在夜晚——这也是规矩,说是太祝身为女子,居住的又是象征月亮的太阴宫,因此她们这些候选人赶路也最好在夜间出发,这样便能得到月神的庇佑。   收拾完住处又安排望春汐睡下之后,阿箬也在简单洗漱之后躺到了被褥之间,打算好好休息。近来她常常失眠,一闭眼便是罹都中所经历的生生死死。然而这一晚她不知为何,竟然很快便沉沉睡下,还做了个格外香甜的梦。   梦里见到的是什么她忘了,总之那是个好梦。她在梦里不由自主的欢喜,因喜悦而感到浑身轻盈。   然后她便醒了,醒来的时候身上一点也不轻盈,反倒沉甸甸的。有什么东西压在了她的身上。   正常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恐惧,阿箬也不例外。然而就在她想要尖叫着反抗的时候,那个东西,或者说那人将手指搭在了她的唇上。   阿箬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安静片刻之后铿锵有力的低吼,“从我身上滚下去——你自己有多重你心里不清楚么?还当自己是颗小小的白玉珠子么?”   聆璇的笑声轻轻的从阿箬耳畔拂过,撩拨她的心弦,“我也不想躺你身上,可是你能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将我贴身佩戴着么?”   阿箬被这既无辜又撩人的声音堵得说不出话来。一枚玉珠,还是一枚重要至极不能丢失的玉珠,不贴身佩戴难道要串一根绳子拖在身后么?再说了她也并没有将其贴身佩戴,她只是将他收到了自己的袖中,还并没有收到最里层,他连她的胳膊都没有碰到,怎么就算是贴身了。   “大晚上的你忽然又变成人的样子做什么?”   “我有千变万化的能力,想要以什么姿态出现在你的面前,都是我的自由。”他轻笑,从阿箬身上翻了下来,但并未离开她,仍旧是紧紧地将她箍在怀中,“我喜欢人的样子,我就要变成这个样子。”   “你过去可一直是玉珠的形态。”   难道是畏惧本尊的力量,所以不敢在他的面前显现人形么——这句话阿箬没说出口,但她眼中的挑衅对方不会看不出来。   “因为害怕你会寂寞,所以特意变成人的样子来和你说话啊。”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你现在,是在前往上洛的路上?都说了不要去上洛了,可你就是不听我的。”   他好像是在责怪她,又好像是在撒娇。阿箬抿紧双唇,刻意没有理会他。   “我说……”聆璇贴近她的耳朵,一字一顿的对她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私奔?”   阿箬的头脑空白了片刻,之后她直接从榻上滚了下去。   不是她欣喜过度乐极生悲,而是她现在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和聆璇拉开距离。   不能再靠近他了。阿箬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坠落那一刻她以手撑地稳住了身形,站起之后就急速的后退了两三步,就好像聆璇是什么采花大盗,她不赶紧跑就要清白不保了似的。   如果是别人对阿箬说这样轻佻的话语,阿箬早就大喊捉贼,让人将这采花盗给拖下去打死了。可是这个聆璇顶着她所爱的那人的样貌,有着与之类似的声音,这样一来他就算再怎么轻浮孟浪她都不忍心怪罪。聆璇有着一张极好的样貌,看人时候眼神尤其无辜尤其真挚,让人不由自主的怀疑他方才说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话,不由自主就开始浮想联翩。   阿箬用力的掐了自己一把,抄起薄衾对着那张她所恋慕的脸砸了下去,“你想勾引我?做梦!”   如果是聆璇本尊半夜爬她的床,阿箬会觉得他只是不懂俗世的男女大防;如果聆璇本尊贴着她说话,阿箬会觉得他只是下意识的想要靠近人类;如果聆璇本尊对阿箬说:我们私奔吧,阿箬只会怀疑聆璇理解错了私奔的含义,他真正想说的应该是我们一块出去瞎逛几圈吧。   总而言之,如果是聆璇本尊在这里,阿箬绝不会有如此过激的反应。可是白玉眼中的聆璇就不一样了,白玉眼在太阴宫待了七千年,七千年来陪在太祝身边,太祝是什么人?是上洛城中的掌权者,势力甚至一度胜过天子,阿箬不信七千年来他没见过男女之事。   “嘁。”聆璇坐了起来,将滑到了肩头的衣袖拽回去,“态度这么坚决,你是非要去帝都不可了?”   “也不是非要去。”阿箬说:“可我很不明白,为什么你那么反对我去。你总不可能是真的担心我的性命安危,生怕我死了吧?” 第122章 妖怪   “你不想让你的本尊醒过来。”阿箬盯着那双清亮剔透的的眼睛, 缓缓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白玉眼化出的聆璇发出了清脆一声冷笑,“你难道是才意识到这件事情么?”   “之前就有感觉到你对本尊的敌意,但我一直都没能想明白这是为什么。你们源自一体, 他并未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情,你——”   “你再说一遍?”这个聆璇激动到声音都拔高了不少,恶狠狠的瞪向阿箬——好吧,就算他是在瞪着阿箬, 其实表情也并不吓人, 这张脸长得太漂亮,再凶狠也只能让人欣赏到另一种风姿的漂亮,“将你最后那句话再说一遍, 什么叫他没有伤害过我?”   “……好吧, 当初他将你从眼眶里挖出来是他不对。”阿箬扶着额, “可是他也很疼啊,没有眼睛七千年来他过得也很不方便。再说了他也不是故意要挖你的,谁会喜欢无缘无故的自虐呢?还不是因为与荒神之间的那个赌约。”   回应阿箬的是冷冷一声轻哼。   白玉眼化出的聆璇与本尊是真的差距极大, 聆璇本尊是从来不会有这样激烈的爱憎。这个聆璇好像是一切都要与本尊对着来,不仅性格与本尊截然相反, 在知道本尊喜欢鲜艳的色彩之后, 他索性成日里以白发、白衣的形象示人——但说实话,其实那个爱穿红衣的本尊才更为适合清冷的素白, 而这个性情跳脱的聆璇着一身艳色反倒是更适合。   “我不是怨恨他将我挖出来又将我赠给云月灯。”他说:“毕竟,要是他不这样做, 我到现在还和他是一体的,也就没有单独的意志。”   “那你怨恨他什么?”阿箬顺着话往下问。   却见这银发的聆璇用一种极其复杂,仿佛掺杂了爱恨嗔痴的目光盯着阿箬。   阿箬往后退了两步,“怎么了?”   “我怨恨的不是聆璇, 是你!”即便阿箬已经出于规避危险的本能后退了,可还是被聆璇一把抓住了手腕,拽到了他的身边。她没能站稳直接倒在了榻上,聆璇扣住她的手腕,欺身上前,“你有多少次试图将我塞回给聆璇?你想要救他,所以我就活该消失了?明明我也有了自己的意识,可你却想要抹杀我。”   那张清隽秀丽的脸上有着明明白白的愤怒,愤怒之下翻涌的是孤寂与委屈。阿箬盯着这张脸,一时间不由得愣住。   “……抱歉。”   最开始的时候她的确想过要将白玉眼重新与聆璇本体融合。那时的她并没有考虑过白玉眼是否愿意,人在看见残缺的东西后会下意识的想要将其补全,聆璇没有眼睛,而她手里恰好握着他的眼睛,她当然会想要将眼睛还给他——不然呢?难道她要拿着别人的眼睛死活不还么?尽管聆璇和他说眼睛他已经送给了云月灯,让阿箬安心拿着便是。可在阿箬心中,一直都没将自己当做是云月灯。占着别人的东西不还,这让她很是难受。   不过白玉眼想要恨她也是理所当然的,在罹都的时候,也就是当她看着聆璇被曈所束缚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就选择了将白玉眼塞给聆璇,希望聆璇能汲取白玉眼中的灵力重新站起来。那时的她已经知道白玉眼有独立的意识了,可她在紧急情况下,完全没有去想若是聆璇真的吸收了白玉眼中的灵力与之合二为一,那么这一抹独立的意识到底还能不能存在。   她还想为自己辩驳几句,比如说向他解释,她去上洛虽然是要寻找拯救聆璇的办法,但绝不会将他再推出去牺牲——但话还没说出口就硬生生的堵在喉咙中了。   她想要去上洛,的确是因为她已经放弃了将眼前的眼睛与聆璇本尊融合。她心里想的是上洛城中说不定还有一枚眼睛,她可以将那枚眼睛取过来救聆璇。   但如果,那枚眼睛中也有独立的意识呢?如果那抹意识也不愿意回归本体呢?这样一个问题想想就让阿箬头疼。   “不过我还是要去帝都。”她凝视着面前的银曈,认认真真的回答他,“我不可能放弃聆璇不管。就算不能找到他的眼睛,我也要试试其他的方法。”   曈是杀不死的,但也许运气好的话,她可以找到曈的弱点——这世间的一切生物都应当有其弱点才是。七千年前云月灯说不定就很了解曈,否则她也不会再圣武帝出于生死关头的时候离开上洛孤身前往茫茫雪域。那么如今的上洛城中,也许会有云月灯当年留下来的线索,关于如何对付曈的线索。   总而言之她需要拥有足够的筹码,那筹码能让她可以站在曈的面前,平等的与之谈判。   银发的聆璇颓然松开了她,“你一定要救他?哪怕救到他之后是让我去死?”   “为什么他得救之后你便会死?”阿箬感到迷惑,“你们又不是水与火,光与暗,一方存在另一方就要消亡。”   “总之你就是不在意我。”银发聆璇翻身背对着阿箬,“明明我已经在你身边了,我也是聆璇,如果你非要一个聆璇陪在你身边,这项任务我可以完成,你还要去找罹都那个家伙做什么?”   他在赌气,又或者是在撒娇?在吃醋?阿箬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弄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就算他是在吃醋,她心里也并没有多少喜悦的感情。   “不早了,我先睡了。”阿箬虽然觉得聆璇不会怕冷,却还是摸出了一床丝褥盖在他身上,然后径自闭上了眼睛,“明早上还要跟着嬷嬷学习宫中的规矩,不能起迟。”   聆璇火冒三丈的一把掀开了身上盖着的御寒物,“我不管你了。”   阿箬没理他,紧闭着双眼好像是睡着了。   “上洛就是个妖怪窟,你等着被吃掉吧!那个叫望春汐的小姑娘也护不住你。”   阿箬没说话,她是真的困了。   “你和我一起走有什么不好?东海之上列岛数万,如浩瀚星河,随便找一座小岛隐居,以我的本事就算是曈也找不到你。你就算是早夭命格也无所谓啊,你死之后我有办法让你成为鬼修,魂魄不散不灭,不入轮回,虽死犹生。你照样可以看这世间的风花雪月,一切和你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阿箬略为心动,心动到翻了个身,闭上眼继续睡。   又一次怀柔失败,这个本就脾气不算好的聆璇彻底暴露了本性,“好!那你就去送死吧,我走了!”   他本可以直接化作一倒银光消失在阿箬的房间,可他偏要闹出大动静来,唰的一下打开了厢房的窗子,然后朝着碧波滔滔一跃而下。   “没有我,你连上洛都去不了——”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带着怨愤、不甘之类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阿箬才从榻上爬起,走到舷窗边幽幽的发了一会呆,然后才在夹杂着雨丝的夜风中缓慢地合上了窗。   奇怪的是,聆璇就算走之前大喊大叫,可是居然也没有谁听到动响赶过来看上一眼。不过他身负高强的法力,想来是施了什么咒术让除却阿箬之外的人都没能听到他的声音。   意识到这点之后,阿箬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她站在窗边,有种推开窗子再去看一眼江水的冲动,去看一眼那奔流的江中,究竟有没有藏着一个等待她去发现的聆璇。   不过她最终还是没去开窗,而是静下心开始思索聆璇最后那句话的含义。   也许聆璇是在故意吓他,但也许,他说的是真的。   在她上船的时候,她注意到望春汐忽然变得紧张了起来,就好像是嗅到了天敌气息的小兽。   不过望春汐终究还是跟着阿箬一起上了这艘船,她紧紧护在阿箬身边,警惕的环顾着四周。阿箬悄悄问她怎么了,她用了很久才憋出一句话——   “妖……怪。”   常年甚少开口的望春汐声音并不算好听,虽然有着少女的外貌,但她的音色粗粝如指甲划过砂石的声响,透着森森然的冷意。   在夜晚的月光下,阿箬摸出了与风九烟道别之时,对方塞进她怀中的那片绿叶——那应当是从风九烟本体上摘下来的叶子,不过阿箬这些天来一直都没能分辨出这片叶子究竟来自于什么品种的树。树叶被摘下来后这么多天来一直不曾枯萎,青翠欲滴,但除此之外看起来和寻常的樟树、槐树的叶子也没什么大的分别了。   然而风九烟却说,仅凭着一片叶子,她就可以号令群妖。   ……唔,但愿可以吧。   阿箬将树叶再次收好,回到了榻上进入了梦乡。   次日她醒得很早,用过早膳之后便开始在船上四处晃荡。她有预感自己在去往上洛的这一路上必然会遇到危险,与其等危险降临,不如主动出击。   可是这座船上四处都是看起来和她一样的普通人,如果真的有妖,那个妖它藏在哪里?   忽然她下定了决心,在甲板上摸出了叶子,然后作势松开手。 第123章 天真的妖精   在阿箬站在松开翠叶的那一刻, 忽有一阵狂风袭来,卷起了还在她指尖的叶子,飞扑向了另一个方向。阿箬与从清晨开始就一直站在她身边的望春汐对视一眼, 两人一起追了过去。   风停在一处僻静的角落,角落中站着一个肥胖丑陋的老年宦官,他拈着已经到了他手中的翠叶,抬起浑浊的三角眼, 似笑非笑的看着阿箬。   望春汐拽住了阿箬的胳膊强迫她停下脚步, 同时将手按在了腰间——在那里佩戴着一只精巧的香囊,可那并不是香囊而是一只储物袋,袋中藏着她的法宝和她惯用的重剑。   能让望春汐如此警惕, 说明前方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老人不容小觑。阿箬没有再往前, 噙着淡笑与之交谈:“公公, 你手里拿着的是我的东西,还请还给我。”   偶有行人远远路过,看见阿箬与这宦官的身影, 还以为是这名待选太祝的女子为了入主太阴宫,正想方设法的贿赂天子近臣, 心中一方面唾弃, 另一方面则是暗暗的下了决心,决心也赶紧回去准备好金银珍玩, 在“礼数”方面决不能输。   而匆忙回去筹备财物的行人并没有看见,那身着锦袍身形苍老的内侍有着尖锐的獠牙和如同野兽一般的利爪。阿箬看见了, 但即便看见了也镇定依旧。在罹都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她没见过?   “这是你的东西?”那内侍阴恻恻的冷笑,“好你个大胆凡女,信口开河也得有个限度。你当这是你道旁随手捡来的落叶?这……这圣物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你又究竟是什么身份?说起来你上船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小小凡人, 身上却沾染了妖气和魔气,我起初以为这是因为你来自樾姑城那个地方的缘故,樾姑不久前才被屠过一次,城内聚了些魔气也算正常。可你这叶子总不至于是在樾姑城中随处乱逛捡着的吧,到底是哪来的,如实交代,否则我就将你生吞活剥,让你死后葬身在我的五脏庙中。”   阿箬一手按在望春汐的肩头,安抚她躁动的情绪,“我不说这叶子是从哪来的,你也会将我吃了吧。为了灭口。毕竟您老人家的妖形已经在我面前展露了——你是狼妖还是豹子精?不安安分分的待在你的妖界,擅闯人间做什么?”   没能吓到阿箬,还反被她正色厉声的训斥了一番,那内侍脸上怒气更甚,好像随时都会扑上来将阿箬撕碎似的,“好你个大胆的凡人,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自己会点巫术便能降妖除魔了——”   阿箬不慌不忙,“风九烟同我说过,你们妖乃是六界之中最擅智谋的一族。可你怎么却是这般的愚钝不堪。用你那连当摆设都不够格的脑子好好想一想,我一个凡人,究竟是凭什么拿到你家陛下的圣物。你总不会以为你们的陛下和那寻常树木一般,随随便便的长在可以轻易出入的山林里,到了秋天就会掉一堆的叶子让我捡拾到吧?”   内侍还是不信,“陛下怎会将他的落叶交给一个凡人?莫非……”他瞪大了眼睛豁然意识到了什么,匆忙跪倒,“小妖叩见云月灯大人。”   “你起来吧。”阿箬不动声色的往旁边一让,不愿接受如此大礼,这妖怪敬得是云月灯,她不是云月灯,受不起这样的礼。这妖怪变脸速度之快也着实让她惊异了一把。   然而妖精站起来的那一眼让她刚刚放下去的心又再度悬起,阿箬一向善于察言观色,几乎是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对,这妖精摆出毕恭毕敬的神态,但眼中分明满是算计。   “陛下数千年来一直在寻觅大人的踪迹,这一世大人与陛下再度团聚,真是可喜可贺。”许是在人间待久了,这伪装成老宦官的妖怪神态举止也像极了宫中的内臣,嘴边的笑意谄媚的恰到好处,微躬的身形透着小心翼翼,就好像阿箬是什么可以操控他生死的大人物,“陛下曾说,若是找到了大人您,势必要将您迎入翚羽城做妖后。臣方才对殿下无礼,真是臣有眼无珠。还望殿下莫要怪罪。敢问陛下现在何处,臣多日不见陛下,心中甚是牵挂——”   “所以你来到人世,是为了寻找你家陛下?”阿箬讥讽:“为了找陛下还将自己装扮成了这副模样,还真是不容易呵。”   那化身成了内侍样子的妖精讪讪低笑,却就是不舍得将自己的本相展露在阿箬面前,“陛下走后,翚羽城便起了乱子。我也是没办法,只能到人界来避祸。”   “翚羽城起了什么乱子?”阿箬问。见这妖精面露迟疑之色,又道:“你方才还说要奉我为妖后,怎么如今我向你问话,你倒是支支吾吾的。行,我知道你们妖看不起我这个凡人,改日我自己去找风九烟说说这事。”   “不敢不敢。”那妖精半真半假的慌忙回答:“只是怕翚羽城中腌臜事脏了殿下的耳朵。说起来也无非就是狐族和鸟族之间起了纷争,打斗的时候又卷入了狼族、鱼族,翚羽城如今乌烟瘴气,我这种小妖不敢久留,只好逃来人间。”   “你到人间是为了避祸,还是为了觅食?我记得你们陛下七千年前似乎曾许诺过,妖族永不犯人界吧。”   “自然是为了避祸。”那内侍连忙回答。   “为何又是宦官模样?”   “我——”那妖精语塞,他虽然是妖,却也知道在人间宦官身份低贱,“我族中有远亲曾受皇族之恩,所以我化作内侍,来为皇族卖命,以求偿还恩情嘛。我们妖向来重恩义,若是欠下恩情,以身相许的都有不少,更何况是当牛做马为奴为婢呢?”   “但愿你没有撒谎,否则我一定饶不了你。”其实这个妖精说的是真是假阿箬一点也不清楚,她既不知道翚羽城的真实情况,也不清楚妖族是不是真的重恩义,不过既然她要装作和风九烟交情很好的样子,那就不能一味的追问不放,“我此番进京乃是风九烟的安排。”她知道这妖精想要问什么,抢先一步编造了理由,“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具体是要做什么,你没资格知道。你只要清楚,我可以随时联络到他就够了。要是我没能成功进京,耽误了他的计划,是什么后果你心里清楚。”   “是、是。”这妖精战战兢兢伏地,同时将方才从阿箬手中夺来的翠叶双手奉上,“臣必当尽心竭力护卫殿下入京。”   “船上仅你一只妖么?”   “是,只有我而已。”   阿箬冷冷的打量着这妖精的神情举止,并没有马上去接他手中的翠叶。最后还是望春汐过去拿起了这片薄薄的绿叶,确认过叶子上没有附着什么恶咒之后才交给阿箬。   不过即便这妖精表现得足够乖巧,阿箬也不敢信任他。风九烟倒是曾向她保证过,只要拿着他的一片叶子就能号令群妖,但阿箬对此表示怀疑。   凡人有句话叫做皇权不下县,意思君王的命令推行到地方便无人理会。反正山高皇帝远,斗升小民做了什么天子也管不着。风九烟尚且不一定能够指挥得动天底下的每一只妖精,更何况是她?这些妖看见她拿出这信物后大可以把她直接杀了然后谎称从未见过她。反正她决计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怀揣着疑虑,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不久之后,一场诡异的风暴袭来,阴云堆积在了船只上方,狂风大雨几乎将这艘小船掀翻。   眼下并不是多雨的时节,阿箬猜这场雨应当是针对她的。   果然如她所料,暴雨交织成了雨幕,河水中窜出了一只银色的怪物,不少人以为自己是眼花错看了闪电,而阿箬却瞧见那分明是一条长蛇。   楼船在风浪推得倾泻,阿箬一时间没能站稳,朝着舷窗方向摔去。而就在这时,长蛇对着她扑了过来。   今日早晨那枚被内侍夺走又交还给她的翠叶却在这时忽然裂开。   风九烟的叶子是不会如此脆弱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那妖精在交还她翠叶的时候悄悄动了手脚,用普通的树叶交换了风九烟的叶子。   妖族善于幻术,这点风九烟曾经告诉过她。   电光火石间,长蛇扑至。阿箬一手抓住望春汐稳住平衡,另一只手掏出了怀里的另一片翠叶,拍在了长蛇的脑门。   霎时间风雨平息,这条长蛇在僵硬片刻之后抽搐着坠入了湍急的河流之中。   啧,这些妖精有时候也是够天真的。他们该不会以为风九烟就只给了她一片叶子吧。阿箬看了眼仍未散去的阴云,从怀里又摸出了四五片一模一样,翠绿晶莹如碧玉的树叶。   咆哮声从后方传来,阿箬回身将手中的翠叶一口气全部甩出。这一只妖精比起方才的要强,只是暂时被阻住了行动。阿箬又从袖中摸出了一截树枝,用树枝抽向了形貌狰狞的来袭者——   这些天真的妖精,该不会以为风九烟只给了她叶子吧。 第124章 你看我有用吗   银发聆璇坐在碧波之上, 眺望着远方朱船。   他虽是负气说要离开阿箬,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走远。他在等阿箬服输,早在跟随阿箬登船的时候他就觉察到了船上的妖气, 那些妖精能是什么吃斋茹素的善类么?他们不在路途中生事那才叫奇怪。   算算时间那些妖精该发难了吧。怎么尖叫声、求救声还没有传过来?该不会是那丫头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直接杀死了吧。不应该啊,他是她的所有物,换而言之他在到她手上的那一刻就已经认了她为主,如果她死了他是能够感知到的。   银发聆璇站起身, 有些想要回到那艘船上一探究竟, 但又碍于面子迟迟不敢行动,他当初走的时候可以说是潇洒利落,现在眼巴巴的又跑回去, 实在是有些丢人了。   这点他比不上本尊, 本尊想到什么就会去做什么, 从不拖泥带水,也从不顾忌什么所谓的颜面。而他可能是在人类居住的地方待久了,渐渐地沾染上了俗世烟火气息, 也有了人的种种恶根性……也不能说是恶根性吧,如果本尊在这里的话, 会很羡慕他, 畏葸不前、游移不定这都是恐惧的表现,而聆璇本尊, 恰恰是感受不到恐惧的,这是他先天的缺憾, 白玉眼原本也有这样的缺憾,却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为自己补上了心里的空白。   而就在他反复纠结的时候,一声巨响炸开, 他想都不想赶紧扑了过去。楼船被什么给撕裂开来,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烟尘翻涌成浪,银发聆璇看见有一抹纤细的影子在爆炸中被掀起,他乘风而行,飞身上前接住了她。   但,那并不是“她”。那是一个矮小而又丑陋的妖怪,似乎是鲤鱼精或者泥鳅精,身上滑腻腥臭,在被他抱住时因他所带来的威亚而吓得不敢动弹,只茫然的看着他,大约是不明白聆璇为何要接住他。   聆璇也愣愣的看着这个妖怪,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就接住了这么个玩意。阿箬呢?   他看向楼船,船身破裂处涌出的浓烟在狂风大雨之中很快散去,阿箬站在裂口处,用手扶着木板的断口,将身子探出船舱往外望,与银发聆璇目光对上之时,她也有短暂的错愕。   聆璇面无表情的发力,扭断了怀中泥鳅精的脖子。阿箬会和一群妖怪打起来,这是他早就料到的,但他没有料到阿箬居然没输而且还可以将妖怪像丢破麻袋一样丢出去。   船上的妖不止两三只,在他们游神的时候,又有一只蛇妖甩动长长的尾巴,对着阿箬卷了过来。   银发聆璇如同闪电一般扑过去想要救阿箬,但他还是晚了一步。   不是没来得及救阿箬,而是阿箬在被他拯救之前,就已经自行解决掉了那条蛇妖。银发聆璇这时才发现阿箬的另一只手上缠着翠绿欲滴的藤条,方才蛇妖想要缠住她,而这些藤条在蛇妖触碰到阿箬之前抢先将蛇妖给缠了起来。   “风九烟?”银发聆璇冷冰冰的挤出了这个名字。   “是,这是风九烟给我的。”阿箬低头看了眼手臂上的藤蔓。风九烟给她的原本只是一截树枝,那截树枝在脱离了本体之后一直不曾枯萎,当那群妖精试图一拥而上围攻阿箬的时候,阿箬将其从袖中掏了出来,长不过四五寸的枝条在那一瞬间化作了长长的藤蔓,以一种凌厉狠绝的气势,绞杀了大部分敢于靠近阿箬的妖。   当然银发聆璇是很不愿意看到这样一幕的,风九烟的枝条竟然如此神勇,那么阿箬还要他做什么?她的确是可以自己前往上洛了。   不过生气归生气,他还是回到了阿箬的身边。在阿箬面前站定之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将这船舱中所有的妖精,不管死了还是没死,统统一口气扫落到了滔滔江水之中。由于心情不好的缘故,他下手颇狠,惨叫声此起彼伏,甚为惊心。   厢房内的望春汐敏锐的觉察到了氛围不对,缩了缩脖子努力的将自己埋在了角落里希望能够降低存在感。聆璇先是瞪了一眼这个担负着保护阿箬的职责,方才却几乎没有发挥任何作用的女人一眼,接着又瞪向了那缠在阿箬手上,如同活物一般缓慢颤动的藤条。   “你和风九烟关系不错?”他有些酸溜溜的开口——在人间生活了七千年的银发聆璇当然知道眼下他心中这种感情叫做嫉妒。他并不打算否认这种情绪,嫉妒就嫉妒好了,就算因为嫉妒把自己扭曲成了丑陋的样子,他也还是要找机会发作,宣泄一下心中的不满。   “不不不。”阿箬也不是没眼力的姑娘,当即开口解释,“我和风九烟的关系,比不上我和你的关系。”这是实话,“风九烟将本体上的枝条和叶子交给我,主要还是为了让我帮他清理妖族中不听话的败类。”   银发聆璇冷哼了一声,勉强满意她的答案。不过还是忍不住像个怨夫一样长吁短叹,“你不必多说什么了,我知道我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我苦口婆心劝你不要去上洛,你死活不肯听我的,呵,原来是因为早就做好了准备。也是,有妖王在背后为你撑腰,你还怕什么妖魔鬼怪呢?我是对你没什么用处了,你反正也嫌我,我不如走了算了。”   说是要走,但偏偏没有任何动静,只斜睨着阿箬,等着她来哄他。   阿箬心里觉得好笑,眼前这个家伙年龄不知是她的多少倍了,可不管是本尊还是白玉眼,都跟个小孩似的。   但其实仔细想想,聆璇会像小孩也正常。他的经历实在太浅薄了。尽管活了很长很的光阴,可在那漫长的光阴中,他甚至都没有体会到完整的喜怒哀乐,生命如同井中的水,而井水怎能与波澜壮阔的大海相提并论呢?   不对,他的生命也是有起落的,弑神失败就是他经历过的最大挫折。可是他毕竟与人不同,既没有办法从挫折中感受到悲愤,也没有为此而奋勇的动力。他本是玉石,由人打磨雕琢,这才有了如今的形态,他的心也是玉石,需要旁人的打磨——对,他不是没有心,而是需要被打磨。阿箬豁然意识到了这点,禁不住微笑了起来。   如果没有心,七千年前的聆璇怎会在罹都中祈求她去帮七千年后的他?   如果没有心,聆璇为何会在罹都中为了她而舍生忘死?   他是有心的,只是他比一般人要驽钝,需要仔细雕琢。一旦雕琢成功,那颗心必然流光溢彩美丽绝伦。   “你笑什么?”银发聆璇闷闷的问。   “我在笑你说了个笑话。”阿箬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怎么可能对我不重要呢?”   “这么说……我对你很有用?”聆璇曾是物件,所以直到现在思考的方式也是站在物件的角度,重不重要取决于有没有用,没有用的物品理应被抛弃。   阿箬伸手理了理他柔顺的鬓发,他没有躲开,专注的看着聆璇。   “你看我有用吗?”她问他。   聆璇语塞。   其实倒也不能说阿箬没用,如果没有阿箬,那么他一定会在很多事情上举步维艰。可要说阿箬有用在哪里,他又一时之间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抛弃阿箬,阿箬是否有用也就不重要了。   阿箬笑了起来。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便被江上的呼救声所转移。这些妖精在杀阿箬的时候又是呼风又是唤雨,先姑且不管打斗过程中损坏了船只,有没有吓到这艘船里的普通人,只说这条江上还有不上的渔夫及过往客船,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一下子将他们打翻入江水。   “有件事情需要你帮我。”阿箬说。   聆璇一下子来了精神。   “能否把那些人都救上来。”阿箬指向前方在水中挣扎的人们。狂风暴雨虽因妖怪们的死去而平息,不少的渔民也会水,可是他们的船只早就在惊涛骇浪中被打成了碎片,如果不将他们带到这艘船上,他们或许会因为脱力而沉入水中溺死。   “为什么要救他们?”聆璇不解。   为什么要救?阿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是她心底本能的想法,就好像路旁看见一只倒了的油瓶会下意识顺手去扶,在见到有生命挣扎在生死边缘,便会尽自己所能去帮一把。   “大概,是因为敬畏吧。”阿箬回答,这敬畏是对生命的敬畏,而聆璇本就是没有生命的物件,原是不懂生命的可贵,在听了阿箬的解释后依然站着没动,逼得阿箬不得不催促:“先别问我这么多了,快救救他们吧,晚了可就真的淹死了!”   聆璇这才出手,一道白光闪过之后,视线范围内所有落水的人都被他捞起放在了这间破了墙的厢房内。这些人中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他们以为自己是遇到了神仙,在获救后大哭着跪拜。   只有一个少年人是例外,他沉默的坐在角落里,紧紧盯着阿箬。 第125章 他们看着阿箬死去   阿箬下意识的朝着那个少年走了一步, 想要看清楚少年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可是银发聆璇拽住了她的衣袖,“你做什么?”   “那个人……”阿箬小声的告诉他:“很奇怪。”在一群忙着哭号、忙着感激涕零的渔民之间,这少年的沉默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当然他也有可能是在方才的风暴中被吓坏了, 所以才表现得如此呆滞。可阿箬注意到他的服饰也不大对劲,他身上穿着粗布短打,看起来和其余的渔民没有多少区别。然而当阿箬将目光移到他的手上时,她发现这少年的手白皙细腻, 一看就是那富裕人家的孩子。   “再奇怪也和你没关系。”聆璇瞪了她一眼, “这不过就是个和你素昧生平的凡人,也值得你在意么?”   阿箬轻拍了拍银发聆璇的肩头,算是一种对他的安抚, 这老家伙脾气和年纪一样大, 之前他的气还没消, 现在又惹他发火可就不好收拾了。   可是阿箬的眼神却还是不由自主的黏在那个少年身上,那少年好像藏着很多的秘密,让她不得不留心。这时少年抬眸, 对上了阿箬的视线——他的眼神是深沉而又阴郁的,但其中并不包含敌意。他静静的看着阿箬, 就好像是一只胆小的猫儿在来到了陌生地方后下意识的将自己藏进了角落, 又从角落中偷偷观察着陌生人。   “你……”阿箬试图和那少年多聊几句,这时却忽又一阵阴凉的风拂面而来, 冻得她一哆嗦,一下子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做什么。   在之前的打斗中, 她居住的船舱被破开了一个大口子,好几只妖怪都是从这个大口子被她丢出去的,风从破损处涌入,如同刀割一般让她感觉到面颊生疼。她下意识的往风来的方向看, 然后不由得愣住——   兴风作浪的妖怪都被她和聆璇杀了,可是天穹的阴云始终没散去。虽说现在已经无风无雨,可沉甸甸的云层压在上空,就好像随时会有一场倾盆大雨落下。   更为奇怪的事,是直到现在都没有别的人赶过来。   阿箬和那些妖精打起来的时候,船上的人理应听到了声响,之后聆璇一番折腾,将落水渔民悉数打捞到了阿箬居住的这间厢房,数十人说话的声音更为嘈杂,难道住在阿箬附近的人都是聋子么?   阿箬示意缠在手上的藤蔓将厢房的门打开,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嗅到了隐约的血腥味。   心中不安的感觉愈发的浓烈,她看了看聆璇又看了看望春汐,最终选择对望春汐说:“你留在这里看住他们,我出去看看。”   一个月前的她根本不会有这样的胆子,也不知是各式法宝在身给了她勇气,还是因为这些天来她经历的危险太多她已经麻木了。   望春汐老老实实的点头,从储物袋中取出她惯用重剑握在手上,虎视眈眈的盯着这间厢房中的人们——渔民中有几个年纪较小,看见望春汐这么一看貌似娇俏的小姑娘忽然掏出了一把古朴的大剑,吓得战战兢兢。而望春汐浑然不在意他们,只警惕的张望四周。   聆璇因为之前和阿箬之间的矛盾还未解决,此时果然如阿箬预料的那样气鼓鼓的坐在榻上,并不理会她。眼见着阿箬真的走出厢房后他才有些着急,追了上去,“你不要命了。”   “要啊。”   “那你还……”   “情况有些不对,不好好探查一下,难道要乖乖等死吗?”   “你到处乱走,就不怕羊入虎口?”   阿箬弯眼一笑,“哪有你这样不好啃还长满利齿的羊?”   聆璇愣了愣,“我可没说我会陪着你。”   “哦,那我只能求助风九烟了。”阿箬垂头看着自己胳膊上缠着的活藤——叫它们“活藤”是因为它们生机勃勃翠意盎然,也是因为它们仿佛活物一般会自行爬动。不过据阿箬的观察,这些活藤并没有思考的能力,不像白玉眼。可见风九烟只是将自己的一截枝条送给了她,并没有在那截枝条种附上自己的意识。   聆璇才不会管这些,他就是连一截树枝的醋也要吃,“要什么风九烟,我足够护住你了。”他抓住阿箬的胳膊,恰好掐住了她手臂上的树藤,吓得那些树藤唰的一下缩了起来。   这倒正中阿箬的下怀。   在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过了一层船舱,一路上当真没有见到一个人。不安的情绪在心中弥漫,阿箬深吸口气,不将慌乱显露。   “都不见了。”银发聆璇说:“那些和你一样待选太祝的少女、负责教导少女的嬷嬷、伺候人的婢女、管事的宦官,都不见了。”   “该不会他们其实都是妖怪变的,刚才都被杀完了吧。”阿箬猜测道。这个猜想还挺可怕的,不过她说出口的时候却是面不改色。   “不。”聆璇摇头。   当他们走到甲板上的时候,血的腥味豁然浓郁了起来,一瞬间熏得阿箬差点作呕。接下来她看见的一幕更是诡异阴森,整片甲板都成了绛红色,数不尽的尸体堆积在船头——那些都是之前船上的活人。   “能够在短时间内出手杀死这么多凡人,这怎么都看是妖族中一族之长的水平了……”银发聆璇喃喃。   相比起来,阿箬之前出手解决掉的,也就是几只小喽啰而已。   阿箬的注意力被血海尸堆所吸引,而聆璇注意到的则是四周的天空。   阴云比之前颜色更深,如同一只铁青色的罩子盖住了这片水域。   船只几乎没有在流动,甚至就连之前奔涌的江水也不知何时停滞如一面光洁的镜。雾气出现在前方,茫茫大雾之下藏着什么,谁也看不穿。   “这是什么情况?”这时阿箬也从震惊中回过了神,她抬头,疑惑的打量着四方。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被困进了一片结界之中。”聆璇回答,“现在结界之中,大概只剩下我们还活着了。”   阿箬沉默须臾,问:“那有办法出去么?”   “能。”银发聆璇继承到了本尊的狂妄,因为有着绝对强横的实力,所以无论何时都云淡风轻。   “你认为,困住我们的会是谁?”阿箬松了口气,继续问。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银发的聆璇蹙起眉头,显露出了为难的神情,“我的本尊有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唯独缺了眼识,这是因为七千年前他将我分离出本体的缘故;而我,除却意识、眼识,其余的都没有。”   阿箬愣住。   “所以有时候你还是不要太信任我的判断为妙。”他说。   阿箬木然点头,忽然意识到自己大概犯了个致命的错误,“所以说,你其实并不知道我们刚刚从水里捞起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进入结界之后,船上的活人都被杀死。而在活人被杀死的同时,他们却又在水中救起了一大群落水的渔民。阿箬那时只是顺手行善,没有过多思考。聆璇方才的话忽然点醒了她,如果他们已经进入了旁人设下的结界,那么结界之中,真的还会存在着无辜落水的渔民么?   “我不知道。”银发聆璇一字一顿的给出了让阿箬颇为绝望的答案。   “那还等什么,快回去!”望春汐可是被她留在了一堆妖精之中。要是赶不及救,那姑娘可就死了。   **   阿箬急切的穿过重重船舱,一路上所见到的景色已经和之前大不相同。   鲜血溅在墙上、窗上,腥味蔓延到了每一处角落。阿箬还听见了若有若无的惨叫声,那声音让她浑身难受。   但一路上也并没有谁来阻止她,她竟然是畅通无阻的跑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厢房。相比起她的急切,聆璇倒是不慌不忙,毕竟他又不担心望春汐的安危。也许之前走廊上的血迹他已经看到了,只是他懒得和阿箬说而已。   “你慢点——”他拖长嗓音劝:“那小丫头修为不差,那些妖精她打得过就打得过,打不过你过去也是送死。”   可阿箬已经推开门了。   这一刻她忽然变得莽撞,好像被闻雨来附体了似的,一心只想着望春汐的安危,竟连房门中有没有提前设好的埋伏都不顾了。   大门打开的那一刻,又一条长蛇迎面扑来,直接卷住了她的腰,瞬间爆发的力道折断了人体脆弱的骨头。   “啊——”   阿箬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而巨蛇还在不停的收紧身子,她吐出一口血,全身瘫软,眼看就已经到了气绝之时。   大门这时完全敞开了,就如同之前所猜测的那样,屋子里黑沉沉一片,藏着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渔民,而是奇形怪状的妖精。他们看着阿箬死去,纷纷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仿佛阿箬是他们宿敌世仇,她死了他们才可以得到解脱。   然而却没有哪只妖精意识到聆璇诡异的沉默,按理来说看着阿箬死去,他应当愤怒才是,可他居然就只是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们,就好像被吓傻了似的。 第126章 陛下也许会原谅我们……   成功绞杀了阿箬的蛇妖还未来得及高兴多久, 忽然间就感觉到一阵剧痛。被它勒死的阿箬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一束藤条,那藤条在眨眼间反过来勒住了它,纤细的枝条如同刀刃一般直接切进了巨蛇的肌骨之中, 转瞬便将它裂成了数段。   而在杀死一条蛇妖之后,藤条不给屋内其余妖精从震惊中缓过来的机会,直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势又扑向了他们。   至于真正的阿箬——她此刻正站在银发聆璇的身后,悠然的往前迈步。   在动身回来之前, 阿箬问过银发聆璇一个问题, “妖精的障眼术原来竟也能蒙骗你么?”   银发聆璇自称六识缺四,唯剩眼识与意识,既然眼识尚在, 如何看不破幻象?阿箬也不记得从前听谁说过, 说七千年前尚在实力巅峰的聆璇, 可以洞察世间一切虚妄。   银发聆璇因她的诘问而神情僵硬,最后只能无奈的告诉她:“若是蒙上你的眼睛,你与人会面之时看不见那人的神态、捕捉不到他说话时的口型, 那么他说得是什么,你未必就能像过去一样清晰的收入耳中;废去你的嗅觉, 山珍海味送到你的口中都未必能有过去那样鲜美;戳聋你的耳朵, 你的音喉便也等同是一块废去了,从此不论行于何方, 都有如坠入深海,不闻一丝声响, 那么你就算目力再好,也终究会被拖累,无法准确判断出四周是否有危险。五感六识,从来就不是各自为政, 是要互相配合。缺少了某一感、某一识,都会影响到其余的感官。”   又及,即便他不愿意回到本体,可是他终究不是独立完整的存在。失去了眼睛的聆璇本尊尚且实力大打折扣,更不用说他。聆璇过去能洞穿虚妄,而这双能够洞穿虚妄的眼一旦离开了聆璇,便也不再像从前那么神奇。白玉眼珠里的灵力,是远远比不上本尊的,所化出的银发聆璇,比起本尊来说也要弱上不少。   阿箬愕然的眨眼,一方面是被银发聆璇的描述所震撼,另一方面是——   “你没有听觉,是怎么和我说话的?又是怎么听见我和你说话的?”   她总是善于寻找某人话语中的漏洞,然后视情况决定要不要不给情面的戳穿。银发聆璇说到底仍旧是聆璇,她对聆璇有着多日来培养出的亲密,自然也就不会太过顾忌。   本就脾气不好的银发聆璇看起来更加嗔怒,“本尊没有眼睛,那你看他有没有走路跌跌撞撞,每隔三两步就磕碰哪里?我和他又不是凡人,近万年的法力你当是用来玩儿的么?”   阿箬讷讷闭嘴。也是,修道之人能和凡人一样么?阿箬虽然弄不懂许多仙术是怎么施展的,但她知道聆璇其实是可以依靠法术达到“视物”的效果。面前这个银发的聆璇是聋子、是哑巴、没有触觉,这些都无所谓,大不了多浪费些灵力就是了。   “……至于你问我,为什么之前被妖精的幻术骗了过去,给你两个理由:其一,那些妖精的法力高强;其二,那就是我们方才从水里捞出来的确实是人,妖精藏在了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而我闻不出妖气,感知不到妖力,所以我找不到那些妖在哪里。”   阿箬听了他的话之后思索了片刻,蓦然间狡猾一笑,“你不能拆穿妖精的幻术不要紧,我问你,能不能施出一个可以蒙骗妖精的幻术来。”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妖族的幻术给耍了,心里这口气咽不下,总得找办法戏弄一次这些喜爱戏弄他人的妖族才是。   初步的计划就这样在短时间内敲定,先不管阿箬的厢房之中有没有妖精,有多少妖精,总之先将风九烟的藤条幻化成阿箬的样子,用藤条充当诱饵打头阵。   果然如他们预料中的那样,房中果然埋伏了不少的妖,那些妖一见到阿箬就直接扑了上去,也不想着仔细分辨什么,大约是心里太过轻视这个凡人,完全没有想过他们会栽在她的手上。   风九烟只是折了本体的一截枝条给阿箬,而仅仅只是这一截枝条,就藏着可怕的灵力,占了出其不意的优势,竟然真就在转瞬间绞杀了大批的妖精。   而屋子里也的确是有人的。如之前银发聆璇所猜想的那样,他之前救上来的大部分是真正的渔民,而妖精是藏在了渔民随身携带的鱼篓之中,又或者是干脆缩小了自己的体型,将自己隐蔽在了渔民的衣衫里、鬓发间。   这些渔民在阿箬赶过来的时候都已经被妖杀死了。望春汐倒是还活着,相比起那些凡人,战力不弱甚至曾经一度可以与风九烟交手的她即便是被群妖围攻仍然不落下风。阿箬赶到的时候望春汐正拄着重剑喘息,而在她身后居然还有个活着的人——那是之前吸引住了阿箬注意力的古怪少年。   “春汐,你没事吧?”阿箬站在门边朝望春汐喊道。   望春汐摆手示意阿箬不要急着进来,同时看向了房顶。   房梁处缠着一条庞大的黑蛇,那条蛇的身形粗如梁柱,阿箬第一眼竟然没能注意到它,反倒是将它看做了房梁。   适才藤条解决掉的都是些自不量力的小喽啰,而真正可怕的,是这条大蛇。蛇妖的体型应当与强弱无关,之前那条试图勒死阿箬又被藤条切成数段的长蛇身形便也十分巨大,照样还是被藤条像切豆腐一样切开了。这条蛇与其余大蛇不同的是,一是他的蛇鳞似乎格外光亮,如同一位将军披在身上的铠甲;二是它的脊背上竟然有尖利的鳍,像极了一条龙。   不过阿箬并不懂龙与蛇之间能有什么关系,民间虽有传言说,蛇活千年便能化为蛟龙,可她也不知道这传言是否属实。真正让阿箬感觉到可怕的是这黑蛇带给她的压迫感,黑蛇蛇没怎么动弹,就懒洋洋的缠在梁上,却让她不敢挪动半步。恐惧是所有生灵在面临危险时本能的情绪,阿箬的理智也说不上这条蛇究竟可怕在哪,然而她的身体却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你来了啊。”就在阿箬紧盯着黑蛇的时候,黑蛇开口说话了。   说话间巨蛇的上半身化作了人形,是个黑发白肤,俊美不凡的年轻人。下半身的蛇尾轻轻松开了房梁,只一眨眼他便落到了阿箬的面前。   银发聆璇及时抬手,在阿箬与蛇妖之间设下了一道结界,阻止他继续靠近。   蛇妖不惊不恼,只是冲着银发聆璇冷冷一笑。   “我们认识吗?”阿箬从蛇妖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丝古怪,这条蛇妖应当就是银发聆璇所说的“一族之长”,他率领着自己的子孙屠光了一整艘船的人,就好像是在专门等着阿箬过来似的。   “当然不。”蛇妖轻笑,笑起来时妩媚无比,“不过——”话锋一转,媚态荡然无存只剩森冷,“我得……杀了你。”   “为什么?”这个问题或许有些傻,但阿箬是真的很好奇,“冤有头债有主,你既然不认识我,为什么要杀了我?”   “我不能多说。”蛇妖遗憾的摇头,蛇尾也跟着轻摆。   “你难道就不怕风九烟?”   那蛇妖笑了起来,“怕,谁不怕陛下呢?可是啊——大家只是害怕陛下,却并不敬畏陛下。我们妖与你们人不同,从不讲究什么以德服人、以德治民。在妖界,我们以血亲为纽带团结在一起,以族内长老的命令为行动的准则。长老们畏惧妖王的实力而臣服于他,可是陛下既然不在妖界了,我们也就没必要听他的了。”   “你杀了我,就不怕你们的陛下报复?”   “陛下如今身在罹都呢,你倒是将他叫来啊。”蛇妖满不在乎的斜睨了阿箬一眼,这一眼风情万种,若是平常只怕能酥了人半边骨头。   “你怎么会知道你们的陛下在罹都?”   更何况罹都是只针对魔族的囚笼,法力高一些的修士进了罹都想要出来都随时可以——在那道新的结界设下之前。这条蛇妖为什么笃定风九烟出不了罹都?   蛇妖没有回答,只是说:“陛下要报复也无所谓了,我们这些妖的日子都不好过,但愿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不过是个凡人,本就短寿,陛下也许会原谅我们。”   蛇妖话音落下之后,再度化作了庞大的原型,朝着阿箬砸了过来。银发聆璇抬手掐诀,控制住阿箬面前的结界不至崩溃。但黑蛇却在撞击结界的同时破坏了船身,裂缝如闪电一般瞬息撕开了船舱,阿箬本想趁着银发聆璇拦住黑蛇的时候转身逃跑——这是保存实力的做法,因为她根本就不是黑蛇的对手。逃跑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她已经毫无心理负担。   不过既然船都被撕开了,她想跑也跑不掉了,干脆站定,直面气势汹汹的黑蛇。   也不知道银发聆璇能不能胜得过这条黑蛇,不过,她也不能就在一旁站着什么都不做。 第127章 你还是去做蚯蚓吧   黑蛇知道自己短时间内或许无法与银发聆璇分出胜负, 于是便开始利用自己庞大的身形破坏船只。银发聆璇也放弃了一味防守的策略,主动撤下结界,冲上去与黑蛇厮杀到了一起。   阿箬灵活的闪躲着朝她砸来的房梁、跃过脚下裂开的缝隙, 她必需全神贯注,否则随时都有可能送命。被重物压死是个憋屈的死法,她从定繇湖底的蛟龙口中死里逃生、在浮柔岛上几度遭遇阴瘴、和疯癫的掌门交手、又在樾姑城下历经重重磨难、在罹都九死一生——以上劫难她都有幸存活了下来,结果最终却在一搜船上被倒塌的房梁砸死, 传出去也太好笑了。脚下的裂缝也得注意, 她虽然会水,可是这一带的水域未必就是干净的,水中说不定藏着不少翘首以待的妖精, 张开了血盆大口, 就等着她入水之后将她分而食之。   然而一直紧绷着精神, 保持着高度敏捷的状态是十分累人的,必需要速战速决。阿箬找准时机用藤蔓缠住了一段房梁,将自己挂在了半空中, 朝着黑蛇一弹指,七八枚翠叶如同箭矢一般朝着黑蛇射去。   阿箬当然不会什么使用暗器的招数, 在颠簸与摇晃之中她也没有办法瞄准, 好在翠叶之上都附有灵力,知道自行寻找目标, 落在黑蛇身上之后便有如一块烙铁一般印下。这想必是很疼的,黑蛇虽然不会惨叫, 但阿箬看见蛇头陡然高高扬起,紧接着蛇尾的动作越发狂躁了起来,船身被黑蛇拆了个七零八落,四处都是滚滚烟尘。   阿箬用藤条缠住的那截房梁也终于断裂, 她不受控制的向下坠落。银发聆璇及时回身接住了她,抱着她悬浮在半空,同时撑开了一面结界,护住他俩不被砸伤。   “风九烟本体上的叶子虽能侵蚀蛇妖鳞甲,但数目不足,除了让他吃些苦头之外没有别的什么用处,”银发聆璇神情肃然,“还有么?”   “没了。风九烟也只是摘了几片叶子又折了一根枝条给我,难道你还指望他把他的树冠都砍下来送我么?”   “呵,所以你看,关键时候你还是只能靠我。”黑蛇又一次的扑了过来,银发聆璇将阿箬放在一处相对较为安稳的地方,转身迎上了黑蛇。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吃醋?”阿箬好气又好笑。   不过很快她连笑都笑不出来了,黑蛇找准时机将银发聆璇缠了起来。阿箬从前看先人记下的博物志,说湘南国以南的荒蛮之地,有长大数丈的巨蟒,巨蟒猎食之时,猎物只要被它们卷住,便必死无疑,身形庞大的巨蟒甚至能够在一瞬间扭断虎豹全身的骨头。   黑蛇不是不同的蟒蛇,是蛇妖,他这一下的力度也不知道银发聆璇能不能扛得住。聆璇的本体是玉,玉石在人的印象中是华美而又脆弱的。   如果白霜剑还在这里就好了,那柄无坚不摧的宝剑一定可以切断黑蛇。   可是白霜在聆璇本尊身上,本尊跟绿卮夫人一起去魔巢寻找九问的时候,阿箬因为担心聆璇而将白霜还给了他。后来聆璇他……   他消散的时候,白霜也跟着一块不见了。   就在阿箬苦恼于没有趁手兵刃的时候,望春汐冲了过来,挥动重剑,一剑斩在了蛇尾——她只是神魂不全所以表现得比旁人要呆滞许多,当她并不是真的傻子,她看得出银发聆璇和自己是同一阵营,且是他们之中最强的战力,银发聆璇如果死了,她也活不了。此时不救聆璇,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重剑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又或者材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望春汐凝在那剑身之上的灵力,总之一剑落下之后,黑蛇的鳞甲竟被破开,伤口深可见骨。   阿箬趁机用藤条刺向巨蟒的眼睛。柔软的藤蔓想要像重剑一样破甲是不可能的,黑蛇浑身上下唯一的弱点大概就是眼睛。阿箬不仅是想要刺瞎黑蛇,更是想用藤蔓直接刺进黑蛇的头颅要它的命。   但就在这时,黑蛇因为疼痛而挥动尾部重重地扫向了望春汐,望春汐被逼着向后一跃,跳到了房梁上,蛇尾紧跟着扑来,这一次望春汐又是灵活的躲开,她的身手一向不错,这点阿箬早就见识到了。   电光火石之间,阿箬还没来得及为望春汐而庆幸,便看见被蛇尾击中的房梁吱呀一声倒下。   其实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这艘船本就已经被黑蛇拆得七七八八了,不在乎多坏几处。大不了他们几个合力杀死黑蛇破开笼罩在这一带水域的结界后,银发聆璇抱着阿箬飞到陆地就是了。   但是,此刻倒塌的房梁下,却还有一个活人。   那个穿着渔民衣衫却气度不俗的少年之前一直被望春汐保护着,没有像其余的渔民一样凄惨的死去——虽然阿箬也不知道望春汐为何别的渔民不护,单单护住这一个,但总之他现在是这艘船上,除了阿箬之外唯一还活着的凡人。   房梁落下的时候,少年其实有时间闪躲。他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料想双腿都还完好无损,他完全可以跑开,就算吓软了腿没力气跑,在生死关头打个滚避开落下的重物也是可以的。   然而少年就只是仰头呆呆的看着,如同一尊不会动的雕像。   你是在找死吗?阿箬很想骂上一句。   原本要去刺瞎黑蛇双眼的藤蔓在阿箬的牵引下调转方向,在千钧一发之际卷住了少年的一条腿,并以闪电一般的速度将少年拽到了阿箬的面前。   一气呵成的将人救下之后,阿箬自己都还有些懵。   说实话这个少年有些古怪,她原本是不想救的。可是那一刻她还是下意识的出手了,少年虽然古怪,但并不惹人讨厌,他展现在阿箬面前的,是一种纯稚无害的气韵,真的很像一只迷路的小兽,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让人不禁怜惜。   更重要的是,他让阿箬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阿箬的母亲也是被活活压死的,那年她带着一双儿女南下逃亡,在即将抵达勾吴的时候病倒。阿箬将母亲留在一座破庙之中休息,自己则外出寻找食物。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回来的时候那座破庙成了废墟,她的母亲被压在泥土木石之间,等她终于好不容易将她掘出的时候,她已经断了气。   很多年后阿箬都忍不住会想,当母亲躺在稻草堆上,眼睁睁的看着屋顶朝自己砸过来时,她该有多恐惧,也许被掩埋的时候,她还没有死,在被土块堵住口鼻一点点窒息的时候,她又该有多绝望。   “行了,你没事了。”阿箬扶着那少年站稳,将藤蔓从他身上撤去。   然而少年却好像是真的被吓软了双腿似的,阿箬才松开手,他便一下子又倒在了阿箬的怀中,搂着她不停的发抖。   阿箬浑身一僵。除了聆璇之外,她还从未与哪个异性如此亲近过,她想要推开少年,礼节什么的她可以暂且不管,但是这样被抱着她是真的很不安,万一这少年是个有歹心的,手里握着刀子对她后背捅一下,她可必死无疑。   然而少年的力气很大,无论阿箬怎么推,他都死死抱着她不撒手。   炫目的光芒忽然在这时亮起,阿箬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便见银发聆璇已然挣脱了黑蛇的束缚,而黑蛇则是倒在了地上,鲜血迅速漫延。   聆璇浮在半空之中,银发飘散,周身笼着淡淡的华光,圣洁有如神明。不过他本就是仿造神明打磨而成的塑像,像神也是很正常的。而在他的指尖则是流转着冷厉的玉色烟雾——阿箬以为那是烟,然而银发聆璇做出了凌空披斩的动作,那烟雾便即刻在黑蛇身上划下了一道巨大的伤口,阿箬这才明白,这不是烟,而是利刃。   她之前只记得白玉脆弱,却忘了玉石也是这世上至坚之物。白霜剑聆璇本体玉雕上的佩剑,用玉石雕成,和本体用的还是同一块玉,白霜无坚不摧,而只要聆璇愿意,他自己也可以无坚不摧。   “饶我、饶我——”黑蛇凄惨的祈求道。   如果此刻它面前的是那个不懂爱也不知何为恨的聆璇本尊,那么他说不定真就轻轻巧巧放过它了,最多会问一问阿箬的意见,如果阿箬说要杀,他这才会杀死黑蛇。   可银发的聆璇虽然外貌上比起本尊更为成熟,心理上却像个恶劣的顽童,“放过你,好啊。你只要让我将你身上的蛇鳞一片一片拔下,我就放过你。我讨厌你的鳞甲,我也讨厌蛇,我比较喜欢蚯蚓,你还是去做蚯蚓吧。”   阿箬无奈淡笑,并不打算劝阻银发聆璇。黑蛇方才差点杀了她,又纵容子孙屠了那样多的凡人,她要是在这时候为黑蛇求情,那她一定是脑子不清醒。   惊雷炸裂在上空。让阿箬原本放松下来的心再度收紧。黑蛇仰起头,好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银发聆璇却冷笑,“别等救兵了,来的是你的死对头。” 第128章 进入帝都   阿箬专注的听着不远处的雷鸣之声, 原本她还觉得这说不定就是蛇妖的徒子徒孙赶来救他。但银发聆璇一脸淡然,她也就不再担心。   “你说来得是蛇妖的死对头?”   “嗯,来的是天衢阁的人。”银发聆璇轻描淡写的解释。他在上洛待了七千年, 看了七千年的人世烟火。上洛城繁华过、衰颓过、也再度振兴过。近百年来,天下纷乱再起,居住在上洛的然渟一族也不复先祖的英明神武,上洛城中妖魔横行。而天衢阁的修士的存在, 让那些妖魔的行为好歹有所收敛。   天衢阁是什么时候进入到上洛城的, 这点已无从考证。这一宗门的历史似乎并不算太长,又仿佛已经在岁月长河之中埋藏了很多年。天衢阁的阁主隐居于闹市,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的弟子们最初也是零零散散分布于上洛, 有些是贩夫走卒寻常布衣, 有些是心怀长生之愿的公卿贵胄。再后来,天衢阁的弟子逐步渗入中枢,阁中的长老也获得了几代帝王的信赖, 被封国师,被赐金银——但即便如此, 天衢阁那时候也依旧不被人所重视。   凡是立志修仙问道的宗门, 对世俗都是不大关心的。诸如云梦宫、唳山、浮柔岛,他们在意的是宗门中有几个弟子根骨绝佳有望飞升, 而不是有哪些人能够得到皇帝的爱重。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那些修道无望, 只掌握了些许术法皮毛的修士才会混迹于闹市繁华之中,靠着坑蒙拐骗牟取短暂的富贵荣华。   天衢阁在早些年也是被当做神棍之流,不少修士都以为这就是一群掌握了粗浅相命观星之术的练气、筑基修士凑在一块兴风作浪而已。直到有人真的见识到了天衢阁主料事如神的本事,这才不由得对他百般叹服。   别的不说, 云墟真人之死他就预言到了,他给出预言之时,云墟真人风头正盛,他却笃定的说这位大能虽有名师指点,但可惜并无飞升之运道,且必定败于云梦宫主之手。   当时的云梦宫主绿卮夫人还只是宫内的大弟子,常年闭关修行,没有多少人在意,其师法力平平,别说战胜云墟,能不能顺利度过化神之劫都是难事。可是没想到几百年后,新继位的云梦宫主竟然真的重伤了修为已至巅峰只差一线便能成神的云墟真人。   云墟死后,天衢阁主名声大噪,有不少人赶去上洛寻他,找他讨教洞察命理之术。在过去占星、看相、望气之术虽有传承,但并不十分受人重视,甚至一度被视作仙术末流。天衢阁主改变了过去固有的观念,让一众对未来心存茫然的人们禁不住争相抓起了龟甲与蓍草。   可是这个身负卜算之能的男子也颇有世外高人的风范,平时深居简出,要想得到他的接见,要么是京中贵胄,要么就是他的弟子。不少的仙门世家折服在他的这份高人风范之下,纷纷将族内的子弟送到他的手里,天衢阁的规模于是就此进一步的扩大。   而上洛城由于混乱,魔气在哪里滋生,妖魅也暗藏在城中阴暗的角落,将上洛当做了狩猎场。如此一来不可避免的与天衢阁发生了冲突。天衢阁不像云梦宫,没有那种强烈的除魔卫道之心,但既然他们修的是正道,就不可能与妖魔同流,数百年来,双方厮杀不断。   后来羽衣之乱爆发,那不仅仅是皇帝与太祝之间的厮杀,天衢阁也趁乱铲除了不少帝都中的妖魔。妖血与人血混在一起,上洛一时秽气冲天——银发聆璇不喜欢上洛就有这点原因。   人是六界之中心思最为复杂的生灵,也许是由于生命有限,人极易耽溺于欲念之中。欲念催生的勾心斗角永不断绝,如同海面上一波又一波的浪潮。   黑蛇妖是不是从帝都来的尚未可知,但既然是妖,总不可能和天衢阁和睦相处。在到天衢阁法器“罡星锤”所发出的雷鸣之后,他豁然流露出了惊恐之色——其实蛇头上哪能看出什么表情,阿箬只是觉得他昂起头颅四下张望时颇有些可怜。   然而还没来得及同情或是讥讽,这黑蛇再度凌厉的朝着阿箬扑了过来。阿箬连忙抖开藤条防守,然而那黑蛇这一次却不是冲着她,他一口吞下了那倚在阿箬身边的少年,掉头扑进了茫茫江水之中。   事出突然,别说阿箬,就连银发聆璇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口口声声说要杀了阿箬仿佛是在开玩笑。他最后逃之前居然还要先吃掉那个少年。   “要追吗?”   “……罢了。”阿箬看向天际,之前厚密的浓云已被完全破开,数十个身披羽衣,气度超然的男女从云层中伴随着阳光一起落下。之前阿箬感觉银发聆璇圣洁如神,但和那些男男女女比较起来,银发聆璇反而像是沾染了世俗烟火的凡人了。   “天衢阁女宿阁长老。”   “天衢阁鬼宿阁长老。”   “天衢阁柳宿阁长老。”   为首的几个男女走上前来,向阿箬自我介绍。他们走近之后阿箬才发现他们都有着一张美丽、同时也卓然出尘的脸,漂亮的像是冰雕。   “我……”这段时间来阿箬什么大场面都见识过了,不至于就这么被唬住,这时忽然语塞是因为,她发现聆璇不见了。   天衢阁那几位长老如同落雪一般翩然降临这艘被拆得七零八落眼看就要沉没的船只时,银发聆璇也同时消失了。阿箬瞧瞧摸了摸自己的衣袖,感受到玉珠的形状后才松了口气,重新看向天衢阁的那几位长老。   而他们似乎只是将阿箬当做了寻常民女,以为阿箬之前沉默不语是被吓到了,其中有一位弟子还站出来简单的安慰了阿箬几句,告诉她不要害怕,他们天衢阁的人一定会平安护送阿箬到上洛城去。   通过与他们的谈话阿箬这才知道,这一次挑选新任太祝乃是天衢阁的主意——天衢阁自羽衣之乱后便不断有宗门内的弟子跻身官场,或是被封国师临朝摄政,或是加入了金吾卫的队伍之中,负责守卫京畿安危。恢复太祝之职的命令虽然是皇帝下达的,却是天衢阁拟定的。   目的?目的是为了天下苍生。   他们的原话说得冠冕堂皇。虽然三十多年前羽衣之乱中是天衢阁襄助崇嘉上皇将太祝满门抄斩的,但三十多年后,考虑到上洛城中妖邪肆虐,所以他们决定重新恢复太祝一职。   “我们天衢阁可以荡平京都邪祟,可人心教化,终究还是需要一个太祝去引领。若是人心不定,便自然会有魔从心生,杀戮不止,四方妖异也将嗅血腥而至。阁主他老人家愿意放下昔日之恩怨,乃是他宽宏大量。”   阿箬木然的听着天衢阁弟子吹嘘自家阁主的言论,克制住想要反驳他们的念头,努力的将自己伪装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待选小巫官。   而从那弟子接下来的话语中,阿箬知道了京中派去地方上迎接待选巫官的队伍几乎都遭到了妖精的袭击。她被天衢阁这些救下不是偶然,而是天衢阁主在算出这一切后及时的向门下弟子下令,让他们前往各地救援。   “可惜我们还是来得迟了,这艘船上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么?”那弟子满脸唏嘘的看着船上被血染红的甲板。   “……是。只剩下我,和我的侍女。”   “那么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有一名弟子向阿箬提出了质疑。   阿箬当然不能说因为历代太祝的法器在我身上,也不能告诉他们她手里还有妖王的藤条。只能低垂眉眼,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抽泣,说自己是运气好,妖精杀人是一个接一个的杀,就好似猫玩耗子似的。她只是运气好,成了那个被留到最后的,如果诸位仙人再迟一下,她一定也要死了。以及她的侍女之所以看起来痴痴呆呆,完全是被那妖精给吓傻了。   天衢阁弟子有没有相信她,她不知道。反正她也并没有相信这些看似高洁的仙人。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道来的确给阿箬提供了保护,之后的一路她走得风平浪静,在这些修士的护送下,她只用了不过一日一夜的时间便抵达了上洛。   她还是在很多年前的时候来过这座古城,这里大约有着七千年的历史。厚重苍凉的城墙不知有多少次被岁月所毁又被居住在这里的人重新建造。这里已经找不出半点云月灯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当然阿箬也没想去找。   她站在城门前不自觉地出神,是因为她又回想起了自己的弟弟。早些年她在上洛见到过自己的弟弟,那场重逢短暂的就像是梦一样。   “怎么了?”身旁有少女疑惑的催促她。是和她一样待选太祝的女子。   所有的候选者身着素纱衣裳,头戴竹笠,列队缓行在夜晚的上洛长街。抬头远望,视线尽头那座巍峨宫阙,便是太阴宫。 第129章 这一次我不管你了   待选太祝的女子出行多在深夜, 说是沐浴在月华之下,可得太阴神的庇佑。   阿箬抵达上洛之后,先是住在城外某驿馆, 那驿馆之中暂居着绝大部分从九州各地送来上洛的待选者。稍作休整之后有婢女服侍她焚香沐浴,之后又换上了一套式样古怪的衣裳。那衣裳内里是贴身的薄甲,外罩宽大的长衫,长衫用的是南方名贵的烟罗纱, 银丝线在袖角裙摆绣着密密的暗纹, 每一位待选者裙上的暗纹都各不相同,但终归都是某种祥瑞之物。阿箬裙上的是白虎,凶悍的百兽之王趴在她的裙摆, 虎眼中有森寒的精光。   有衣上绣着祥云的待选者在见到阿箬后偷偷与身边绣莲花的待选者交谈, 说虎乃凶兽, 凶兽怎么也可充作祥瑞。   阿箬没有理会她们,白虎自然也是祥瑞的一种,这点她从前在做宫女的时候就学到过。勾吴王宫的教书夫子那时告诉过她乱世重典的道理。凶狠勇猛主杀伐之事的老虎在盛世或许不招待见, 但到了乱世必然会被群豪拥戴。   当然,白虎之所以是祥瑞主要还是因为它是白色的, 人类总是对稀奇的野兽也格外的执念, 别说白虎了,什么白鹿、白狐、白猴子, 只要毛色与众不同,那就会被当做吉兆送往上洛。从前勾吴国也像上洛进贡过白色的野兽, 说这是天下太平的吉兆。上洛城的使者欢欢喜喜的将“吉兆”接入皇宫养着,勾吴国主欢欢喜喜的接受天子送来的赏赐。至于那些“吉兆”为何没有给天下百姓带来太平,没有人在乎。   想到这里阿箬心中也不由唏嘘,她憎恶妖魔鬼怪, 也对那高高在上的神明没有多少好感,可是不得不承认,人间之所以如此混乱,人族自身也脱不开干系。锦缎绫罗过个数十年便会褪色腐朽,一个王朝绵延七千年,内里早就烂透了。   阿箬到上洛的时间较晚,从各地赶来的待选者差不多已经凑齐到这里了。她没有等待多久,便听说了太阴宫宫门打开的消息。   太阴宫的宫门是为她们这些人打开的,她们要在宫门打开的那个夜晚一起进入到太阴宫去。之后在宫内等待那三重考验,没有通过考验的直接离开,到最后宫内只会剩下一个人,那个人便是新任的太祝。   待选女子在日落月升之时出发,什么行李也不必带,只需要穿着薄甲,披着那件绣有祥瑞的长衫再往头上戴一只斗笠便可以动身。   繁华无双的上洛城在这一晚为了她们这些待选女子而早早地宵禁,城内静谧无声,一只只灯笼悬挂在她们前往太阴宫毕竟的道路上,让阿箬不禁想起传说中三途河畔的鬼火,她们这些人就像是赶赴幽冥的鬼混。   有这样联想的显然不止她一人,起初队伍中还有兴奋不已的小姑娘交头接耳,后来谁也不敢再说话,都在这阴沉的氛围中选择了缄默,低着头紧跟着前面那人的步伐。   阿箬倒是没有低头,她扬首四处张望。一来是感慨,感慨时光匆匆,曾经她陪着湛阳一块来到这里,如今湛阳已经不再,勾吴也成了史书中的陈旧记忆,她还曾在这座城里见到过自己的弟弟,这段回忆没有人可以分享,是独属于她的秘密。或许眼下她的手足仍旧在这座城中,然而一座城内有何止千千万万的人,她要如何才能找得到他?二来则是警惕着暗处的妖魔,银发聆璇告诉过她,上洛就是一座妖魔窟,她可不敢掉以轻心。   然而这一路上异常的平静,等到她们抵达太阴宫下时,阿箬还有些不敢置信。   太阴宫在月华之下如同被覆上了一重寒霜。这无疑是座精美的宫殿,而相比起那些住着皇族或诸侯的宫殿,太阴宫更多了一份庄严——也许是因为它宫殿的台基修的比寻常宫殿要高,让人不由自主的在巨大的阴影下就感到战栗;也许是因为太阴宫的木材用的全是芬芳的沉檀,轻嗅其气息,便叫人心中宁静;也许是因为太阴宫修建的位置绝妙,建在上洛最高的山头,最大的那座宫殿,被月亮完全笼罩着,如同身披轻纱的绝世美人。   阿箬怔怔的瞧着这座宫殿,惊艳于它的美丽,但心中一片空茫。据说她每一世轮回都会踏入这里,然而今生的她对此毫无印象。   三十余年前的羽衣之乱据说惨烈到染红了大半座太阴宫,宫内侍奉太祝的婢女被金吾卫格杀于宫中,之后很多年太阴宫里都能听见婢女们凄惨的呼号,仿佛她们的魂灵被永远的困在了死亡的那一天。而太祝这个官位虽被废弃,崇嘉上皇却也并没有下令拆除这座宫殿,更没有让谁住进来。于是昔日象征着至高权位的太阴宫就这么被当做寻常鬼宅一般弃置着。直到不久前才有宫人打开宫门清扫这里的灰尘与杂草。   如今她们这些待选者被领着穿过一道道阙门走向太阴宫的最深处,恍惚间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就好像这座宫殿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而这漫长三十年的空寂都不曾存在过。   太阴宫由三座大殿组成,由重重回廊与复道相连,令有厢房三百六十五间,足够住下?这些待选的年轻女子——她们总共也不过九十九人而已。   穿过大半个上洛城抵达位于最北端的太阴宫时,不少娇惯的待选者双脚都已经磨出了泡。再加上时候已经不早了,因此负责引导她们的嬷嬷只是为她们分好了住房,之后便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考试什么时候开始?”有性急的待选者直接朝嬷嬷问道。   嬷嬷只微笑着说:“诸位好好休息。”   她没有透露半点与挑选太祝相关的信息,就这样带着谦恭的笑往后退,融进了夜幕之中。既然打听不到什么,那不如便去睡下吧。这些待选者们没有凑在庭院里相互交流的意思,太祝的候选人能少说话就少说话,大家都信奉那个旧日的规矩——太祝的声音只有神明才有资格聆听,要想成为太祝,最好平时就养成沉默的习惯。   大家各自散去,回到了被安排好的厢房准备好好休息。阿箬这时候感觉有些奇怪,因为她们这九十九个人的厢房非常分散,就好像是故意不让她们互相交流似的。   然而她实在太困了,也就懒得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多做计较。她住的地方就是太阴宫里一间普通的厢房,陈设俱全却也并不算奢华,大概是过去太祝弟子居住的地方。简单洗漱之后她倒头就睡。   这一觉并不安稳,梦中总提剑嘈杂的声音。奇怪的光影在梦里闪动,有谁在凄厉的哭号。   “醒醒、醒醒。”那个呼唤她的声音愈发清晰了。   阿箬翻了个身,一点也不想醒。她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而她是人类,人类的身躯是会感觉到疲倦的,疲倦过度是会死的。   “醒一醒——”那声音加重了,有人在摇晃她,摇晃未遂之后掐住了她的脸。   这下阿箬就算睡得再沉也被迫醒了。   “你在做什么?”阿箬有些恼火。   如预料中的那样,果然是银发聆璇在捣乱。他侧卧在她身边,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脑袋,另一只手掐着阿箬的脸,阿箬醒后也依旧没有松开,而是又扭了两把。   “再不醒过来,你可就要死了。”银发聆璇说。   阿箬一下子坐了起来。银发聆璇虽然看着没有本尊那么正经,但也不至于拿这种大事乱开玩笑。   “怎么回事?”   银发聆璇竖起手指,示意阿箬安静。风送来了窗外的声响,即便她已经醒来,那在梦中就一直纠缠着她的嘈杂声居然还存在着,阿箬仔细听了听,听出了哭声、嘶吼声以及大火燃烧的声响。   意识到这点后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就在这时望春汐闯了起来,化妆成侍女的望春汐就谁在阿箬的房间外,此刻她重新拿出了她那柄重剑,一言不发的拽住了阿箬就往外走。银发聆璇没有跟上,他怡然的躺在阿箬的被褥上,就好像是回到了家——不过话说回来,太阴宫对他来说的确就像是老家一样。   “聆璇?”阿箬扭头。   “这一次我不管你了。”他头也不抬的朝阿箬摆摆手,就与之前赌气不同,这一次他是相当平静的和阿箬说:“考试开始了,我帮着你可就算是舞弊了。”   “什么?”   火光这时快速蔓延,透过窗纱,可以看见隐隐约约的红亮。   “玩得还真是大呀。”银发喃喃。   阿箬被望春汐扯着出了门,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考试开始了”是什么意思。   “互相厮杀吧,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进入下一关。”这是银发聆璇说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惨叫声来自于被杀死的候选者,大火是某场战斗中被点燃的。那些弱质纤纤的姑娘们要么倒在了血泊中,要么提着兵刃穿行在夜色里,唯有胜者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第130章 斗兽场   太阴宫内待选太祝的少女大多是巫官世家娇养的千金, 阿箬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将她们放在心上,直到她几次差点被藏在角落里忽然蹦出来的小姑娘砍死。   人到了危急关头,哪怕是平时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也能被刺激到可以拉开弯弓, 如果只有杀死别人才能获得继续活下去的机会,那么很大一部分人都会愿意化作狰狞的恶鬼。   而且阿箬一开始也忽视了一件事情——她可以带着法力高强的望春汐进太阴宫来保护她,别的世家千金也可以。既然是累世高门,家中自然不缺钱财, 雇佣擅长武艺的女子甚至雇佣有筑基、金丹期修为的修士都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这些人加入战局, 让本就混乱的局面乱上加乱。好在望春汐始终气定神闲,看样子她有把握在混乱之中护住阿箬。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阿箬想过要不要下令让望春汐将太阴宫里的人全杀了算了。她虽然不清楚望春汐的修为到了什么水平, 仙门之中那一套划分标准她总听不大懂, 但一个望春汐再加上妖王的藤条, 不信不能称霸太阴宫。   可这也只是一闪而过的恶念罢了。阿箬并没有感觉自己被逼到了绝境,也就不会想着抛弃固有的道德观去做个滥杀的魔鬼。豺狼虎豹都不会去屠戮自己的同族,更何况她是识礼乐知仁义的人类。   是, 考试的规则是说,要杀光竞争者才能接受第二重考验。可阿箬并不想接受这样无礼的规则。樾姑城中曾有段时间风靡斗鸡、斗狗, 贵胄子弟花重金豢养禽兽, 平日里妥善喂养,养到彪肥之时便将其驱赶到一方小小的擂台上, 让那些禽兽与自己的同类相残,杀到鲜血飞溅之时, 台上看客只哈哈大笑。一场斗争除非有一方死去,否则不能结束,死去那一方的尸体随意丢弃,而活着的也多半身受重伤气息奄奄, 若是有幸伤好痊愈,等待着它的又是新一轮的厮杀。   阿箬现在疑心太阴宫是被当做了斗兽场,而她们这些为了成为太祝而进京的年轻女子则是被当做了供人戏谑的鸡、狗、蛐蛐。   是谁在观看着这一场决斗呢?她抬头看向漆黑的夜空,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今夜真是很奇怪,月亮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却偏偏没有一颗星星,那颗悬在太阴宫上空的明月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冷漠的注视着地上血流成河。   “呀啊——”就在阿箬抬头望向明月的时候,有手持利刃的少女突然从灌木丛中扑出,大吼着冲向了阿箬。   然而紧接着,她的嘶吼卡在了喉咙里。一根翠绿色的藤条缠住了她的手足,让她无法再行动,藤条的末端则指向了少女的眼睛,好像下一刻就要直接刺过去让她从此失明。   “嘘,安静。”阿箬说。   少女战战兢兢的发抖,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望春汐抱着她的重剑站在一旁,看都没往阿箬这个方向看一眼。那少女自以为埋伏的足够好,但其实早就被她们给发现了。这样一个会抄着武器大吼大叫冲上来的敌人根本就不值得她们害怕,望春汐甚至连出手都不屑,完全将这人交给了阿箬。   在罹都见过神魔之战、见过修士与魔的混战,阿箬现在再去看人类之间的自相残杀,只觉得索然无味。藤条缠住那姑娘的手腕轻轻一扭,那姑娘便因为恐惧而松开了握在手里的刀子。   “饶命、饶命……”   那把刀并不算是好刀。阿箬低头默默地想。   她认得出这是北方袤国贵族女子佩戴的腰刀,作用嘛……就是用来装饰的,刀柄上镶嵌着亮晶晶的宝石,与袤国女子色彩绚丽的裙袂极为相衬。而这求饶的少女一口温软的南腔,显然这刀原本的主人不是她,再看看她脸上和裙上的血渍,阿箬大致能猜到这刀的前主落得了怎样的命运。   不过阿箬也没资格责备这姑娘。四面八方持续有惨叫声响起,不想杀人就会被人杀。她优哉游哉是因为她提前做足了准备,她有实力对眼前的混乱与残忍皱眉,在血色之中保证自己干净无辜,可更多的人只能陷落在这片地狱里,于痛苦之中苦苦挣扎。   得想个办法结束这一切……   阿箬在来上洛城的路上曾听银发聆璇说起过历代太祝选拔的流程。银发聆璇说,七千年时间对人类太过漫长,选拔太祝的规则随着时间早就换了好多次。   最初太祝是从云月灯的弟子和养女中挑选。云月灯活着的时候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收养来自不同的孩子——圣武帝最初,也就是她的养女。有些孩子是战乱中被父母亲族所弃的孤儿,有些则是出于政治目的被其家族送到云月灯身边的质子。   云月灯尽心抚养每一个养在身边的孩子,每一个孩子都被她培养成了棋子,在成年之后为她所驱使。天资更好一些的孩子则被她收为了弟子,在她晚年的时候留在太阴宫,侍奉于她。   她死之后太祝之位依次传给了她的弟子们,弟子们死后,太祝之位流传在弟子们的家族之中。而后时光变迁,这些家族有些覆灭在了历史里,有些则将重心移到了朝堂上。   再后来天子意识到了太祝的存在是对皇权的威胁,于是开始插手太祝的选拔。这样一来情况更加复杂。   这时阿箬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银发聆璇说,她每一世的转生都会成为太祝。可她不会每一世都恰好成为某某巫官世家的千金,就算成为了巫官世家的千金,万一碰上了皇权强盛那几年,她不还是会被排斥在太祝候选名单之外?   银发聆璇听完她的质问后冷笑,说命运的玄妙她是不会懂的。   阿箬还真不懂。命运什么的对她来说就像是风,风拂动的时候她能够感知,却无法捉摸。她要是能够洞察命运的轨迹,那她就可以去做天衢阁主的徒弟了。   ……说起来,天衢阁主和曈的能力实在很相似,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有联系。这一回到了上洛,如果有机会的话,最好调查一番。   总之银发聆璇和阿箬说了一堆没用的废话,大体的意思就是,阿箬身为云月灯的转世,注定是要做太祝的。她可以将自己当做是大海中的一片浮藻,什么都不用做,自有海浪裹挟着她前行。   所以,她现在可以直接躺下继续睡了吗?既然命定了她是太祝,那么她现在什么都不做也是可以的吧。阿箬扯了下嘴角,第一次觉得命运和预测命运的人都是那么可笑。   她当然不会现在真就找个地方躺下睡觉,将性命交托给飘渺不定的命运。   “打晕她。”阿箬对望春汐下了一道这样的命运。   她不想杀死这个来偷袭自己的女人,打晕让她别碍事就够了。这一路上所有试图杀死阿箬的,都被望春汐这样处理了。   望春汐即刻执行阿箬的吩咐,没有半点犹豫,手刀利落的斩向这姑娘的后脑,她来不及喊叫便闭上了眼睛。望春汐的力度拿捏的恰到好处,既不会伤到这些脆弱的凡人姑娘,又能够让她睡下去。   阿箬又一次的抬头看向天空,试图从天色中判断时间。此时距黎明还有好几个时辰,太阴宫内的厮杀正处在最激烈的时候。看似柔柔弱弱的姑娘们都已经杀红了眼,抛下了所谓的仁慈怜悯,扭打在了一起。   阿箬不会傻傻的冲过去大喊住手。她现在要做的事情是——   逃出太阴宫。   如果头顶上当真有一双眼睛注意到了她的行动,那么……阿箬很期待那个家伙能从幕后走出,与她直接谈话。   既然她的命格注定了她会成为太祝,那么这场厮杀就是没有意义的。她既没有必要参与到这厮杀之中,也不该纵容这厮杀继续发生。   阿箬在逃向太阴宫出口的时候,故意吸引了不少女子的注意力。有些人如同疯子一般追了过来,有些人则是从阿箬的行为中受到了启发,意识到没有必要在这里冒险,不如放弃太祝之位逃出去。   就这样阿箬带着一大群浩浩荡荡的人顺着来时的路跑到了太阴宫们前。   然而接下来她见到的景象让她一愣,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太阴宫修建在山上,可眼下这座山居然坍塌了一大部分,山路被毁,只剩下一座断崖。她们中并没有人会飞,继续往前只能是粉身碎骨。   难怪没有人能够逃出去。想到要逃的不止是阿箬一人,幕后策划者想看的就是热闹,怎么会不防着她们逃跑呢?   但还有人想要尝试,那人大约是学过一点法术,哆哆嗦嗦的掐诀想要浮上半空。然而就在她即将飞度断崖的时候,一只鱼似的巨兽忽然从崖底跃出,一口将那女子吞了下去。   “天亮之前,太阴宫中活着的人若是超过三成,你们就一起去死。”   半空之中有一道声音幽幽响起,让所有人脸色大变。 第131章 这是什么鬼   天衢阁主的私宅中有有一汪池塘, 池中不种菡萏,不养锦鲤,任一池碧波随风自在潋滟, 如熠熠生辉的翡翠。   今日天衢阁主稍稍饮了些酒,在侍女的搀扶下晃晃悠悠走上了拱桥,又停在了桥中央,随意的坐下, 垂眸凝望着池水中倒映出的漫天星光, 缓缓举起了手中酒樽,好似是要敬这浩瀚星辰。   侍女扶着他的肩,以防他栽倒进水里——虽说他也淹不死。但保护他是她的本能。   金樽中的美酒倾倒, 在池塘中激起了几朵水花和一圈小小的涟漪。然而很快这圈涟漪又神奇的自行扩散, 涟漪中所映出的不再是天上的星河与明月, 而是上洛城北的太阴宫。   太阴宫眼下所发生的一切,都在池水中如实的呈现在了天衢阁主面前。   “瞧瞧这些斗志昂扬的小姑娘们吧,不觉得有趣么?”他笑, 头一歪倒在了侍女的怀中。   侍女没有回答,天衢阁主便又自顾自的说道:“你当然不觉得有趣, 这世上除了我, 你也不会有别的在意的人或事了。然而你总是这样,未免也太可怜了些。世上有花红柳绿有百媚千娇, 你却只见得到我这一抹颜色……这是我的错。”   侍女还是沉默,只专注的看着天衢阁主, 生怕他跌落水中——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她的眼里只有他。   “不,不要再看我。去看她们。”天衢阁主躺在她的膝上,用手指着池塘, “来,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去看,去观察。瞧见那个紫衣的姑娘没,那是湘南国最有名的巫官世家的女儿;那个使双刀的,她的先祖曾是云月灯的弟子,今夜她来到太阴宫,一定是想要重振先祖的威名;还有那个梳朝天髻的小姑娘,她可真漂亮,看这招式,应当是唳山的外门弟子吧,大约是由于根骨不佳无力突破境界,于是索性来这里做太祝。这样也好,太祝虽然也只是凡人,却是最高贵的凡人……不过很可惜啊,这些心怀着不甘、期待和决绝的小女孩们,最终都要死。这不是我给她们做出的预言,她们还不值得我动用我的蓍草去测算她们的命格,我说她们要死在今晚,这是我对她们的判决。”   侍女神情木然,对他的话没有任何的反应。   “测算他人的命途,哪有决定他人的命途有意思呢?”天衢阁主浅浅笑着,复又看向池塘中的倒影,“太阴宫中的人今晚都要死,我想要她们死,她们就得死。能够活下来的只有一人,其余的人都是她踩在脚下的台阶。来,让我看看那个家伙如今在哪里、在做什么?”今夜没有风,池塘的水却忽然晃动了起来,之前所映出的画面散去,水面再度平静下来时,天衢阁主看见的是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   这是阿箬,现年十九。天衢阁主从未见过她,却早已通过一次次的测算算出了她的样貌,她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有着秀婉的五官,乍一看如江南水乡含情脉脉的小女子,然而抬眸之时眉宇中的坚毅冷淡却能让人惊讶。   “她会活下来,会成为太祝。我本可以直接找到这个姑娘,然后将云月灯留下来的东西都交给她。可这样太没意思了,我决定还是要多玩……慢着,”天衢阁主脸上戏谑的笑忽然僵住,那种醉醺醺的神态也在一瞬间荡然无存,“这个女人在搞什么?”   天衢阁主出于傲慢,并没有提前卜算阿箬的行动。他仅凭着自己对人形的了解推演了阿箬今晚的情绪变化。他想这个姑娘最开始进入太阴宫的时候一定是志得意满的,在发现太阴宫陷入了混战之后她或许仍不会太慌,以她的性情,那时候的她说不定还觉得自己可以拯救其余的女子,但几番尝试之后她会绝望,在她绝望的时候一定会有姑娘攻击她,她不会那么轻易被杀死,但她会死心,同胞的自私将催动她拿起刀剑也参与到互相残杀的混战之中,在手染了同胞鲜血之后,她说不定会精神崩溃。   所以天衢阁主做好了见到一个凄惨、悲戚、癫狂的阿箬的准备,他完全没有料到,池塘中倒映出来的阿箬,居然正坐在山崖边的一块巨石上……喊口号。   有相当一部分的待选女子聚集到了她的身边,站在巨石下仰头看着她,呆呆的听着她大吼大叫着什么。然后这些姑娘们分成了数个小组,开始了整齐划一的行动——其中一部分去砍树,太阴宫附近没有多少巨木,于是姑娘们便整齐划一的把太阴宫内庞大的梁柱给拆了下来;还有一部分姑娘则将太阴宫中的锦帐粗暴的拽了下来。太阴宫空置了三十余年,这些绫罗绸缎都是近期重新添置过去的,耗费了数万金,而现在这些姑娘们则将价抵万金的绸缎搓成了绳索,绸缎与绸缎之间还绑上了死结,唯恐不结实。   “她们这是要……造桥?”天衢阁主目瞪口呆。是他下令让自己的门徒施术让北山山体塌陷,在太阴宫外造出了一条断崖。不过那条断崖倒也不是很宽,一个晚上的时间说不定还真能造出可以横跨过去的简易木桥。   可是……他还在崖底安排了自己的坐骑土蛲埋伏,一旦有人试图越过断崖,便让土蛲跃出吞食之。这些姑娘难道还没有见识到土蛲的可怕么?   这时天衢阁主又看见一队姑娘从灶房出来,抬着火油和一些坛坛罐罐。她们将砍下来的灌木做成火把,然后在火把上裹满了厚厚的火油,而那些坛坛罐罐中毫无疑问也是易燃之物,她们是打算在过桥时用这些玩意烧死他的土蛲啊。   这还不算完,太阴宫中凡是会法术的姑娘都被阿箬召集起来组成了另一队,其中会画符的正忙着画符,擅用剑的忙着擦剑,更有好几个出身高门的姑娘,一下子就从储物袋中掏出了不少家中给的防身法器,按照阿箬的吩咐挨个分发。   天衢阁主觉得自己有些头晕,大约是酒劲上来了,他现在是真的很想一头扎进池塘清醒一下。   阿箬没有按照他预料中的那样崩溃,她甚至就连绝望这种情绪都不曾产生过。在意识到前路被封之后,一般是哭泣或是另寻出路,她倒好,不哭也不跑,而是想要抄起家伙将被堵住的路给硬生生挖开。   太阴宫中没有谁是她的对手,她可以轻轻松松的杀了她们,但她没有,她挑出其中几个最难对付、脾气最倔强的狠揍了一顿,以此来胁迫其余的姑娘统统听命于她。   混乱的秩序就这样被她一种简单直接的方式重新整顿。阿箬下令让这些姑娘造桥,那时候人们还并不信服她,或者说并不认为一座桥就可以带她们脱离困境。   “明日清晨若是还有三成以上的人活着,咱们可都要死啊——”有姑娘哭着重复了这场考试的无理规则。   阿箬便冷冷的告诉这些姑娘,“那好办,太阳升起之前若是桥还没造好,我直接随机杀人,杀到只剩三成就行了。哦对了,我杀人也看心情,先杀不听话的。若是有谁对我忠心耿耿,为我卖力干活,说不定到时候我会放过她。”   这话一出,姑娘们还等什么,一个个忙不迭的砍树修桥去了。再较弱的女孩在这时都是拼了命的干活,唯恐自己成了阿箬眼中“不卖力”的那一个。   人一旦找到了要做的事情,内心的恐惧和迷茫便也渐渐消散了,头脑也就逐渐清醒了,到后来这些姑娘甚至是自发的为逃离太阴宫极化而出力献智,近百人空前的团结。   ……这一幕无疑是天衢阁主不想看到的。   夜幕之下,有女仙乘鹤而来。那是天衢阁的乐长老。   “阁主——”   “你想说什么我已经知道了。”天衢阁主摆手,先是苦笑,苦笑最后成了大笑。   “阁主?”乐长老有些奇怪,她甚少能够理解自家阁主心里在想什么。   “没事,不要去阻止她。她这样的选择……倒也不坏。”天衢阁主显露出一副宽和大度的模样,“不过——”   “怎么了,阁主?”   “你去见见她吧,也不能纵着她一直胡闹。我疑心她就是在等着咱们去见她,她其实自家都没多少把握能靠一座桥逃离太阴宫,大费周章的闹这些,只是为了逼咱们出来。”   “见到她之后,要和她说什么?”乐长老问。   天衢阁主想了一会,他思考的时候既好像是在发呆,又仿佛是在为某件关乎天下苍生的大事而沉吟,总之脸上的表情既深沉又严肃,让身旁的乐长老略感陌生。   但说不定这样深沉而又严肃的他,才是原本的他。   “你到那个叫阿箬的女孩面前,问她一个问题……你告诉她,接下来的两场笔试可以不必继续了,她已经赢了。问她愿不愿意接受。”   “怎么会有人不接受呢?”乐长老觉得有些好笑,“她不就是为了当太祝才来上洛城的吗?” 第132章 心安理得   “直接就将太祝之位给她?”乐长老这样一个向来寡言而又冷情的人在听到阁主这句话之后, 都罕见的流露出了讶然之色。   “对,直接给她。”   “这是对她的另一重考验么?”乐长老猜测,“考验……她的自尊心?”   在乐长老的预判中, 阿箬应当会义正词严的拒绝这样白送上门的太祝之位,有道是贫者不受嗟来之食,而有时候越是地位卑下的,便越是喜欢死守着那么一点可怜的尊严。阿箬那样穷苦出身又一无所有的姑娘, 也许并不会因这从天而降的大馅饼高兴, 说不定反倒会火冒三丈的怒斥天衢阁,认为自己是被人小瞧了。   天衢阁主却在这时意味不明的摇了摇头,说:“不……”   **   完全出乎乐长老的预料, 阿箬欢欢喜喜的接受了白给的太祝之位。   乐长老在黎明降临之前乘白鹤翩然降落在太阴宫门前, 她一贯是白衣长发, 素面含霜,臂上缠着披帛,腰间束着丝绦, 在半空中显得既飘逸又出尘,完全就是大部分凡人想象中神仙的样子。每每出现在凡人面前, 总能引来一阵惊叹, 男子对她顶礼膜拜,女子因她自惭形秽。   然而这一次她落在太阴宫门前时, 没有一个搭理她。那些因砍树、造桥、画符而筋疲力尽的姑娘们此时一个个恨不得瘫倒在地好好睡一觉,乐长老来了她们也只懒懒的瞥一眼, 有人甚至觉得是自己太累产生了幻觉。甚至当乐长老迈着从容优雅的步伐向人群中的阿箬走过去时,伐木小队中的监工还朝着她呼喝道:“你是哪一队的!怎么还不干活!将你身上那些丝带啊、纱罗啊统统脱下!挽起袖子过来帮忙!”   乐长老:“……”   阿箬笑出了声。   她的笑声音不大,却在一片嘈杂中首先吸引到了乐长老的注意力。乐长老朝笑声发出的方向望去,看见阿箬蹲在一块石头上, 正指挥着一群姑娘们将拆下的房梁拼接到一起,在与乐长老目光相接之后,她轻轻摆手示意身边的姑娘们停下一切工作,从石块上跳下,“可算是来人了,我还以为你们真要纵着我搭完一架桥呢。”   这个狡猾的人类,她果然从一开始就没指望靠一座木桥带着自己的同族逃出生天。她只是要用这样看似胡闹的方法引出他们这些藏在幕后的人罢了。   “云月灯的这一世,想不到是你这样的姑娘。”乐长老轻轻感慨。   “你不服?”阿箬原本是有些反感自己总被人当做是云月灯的替代品的,可是看乐长老这样一副仿佛心有不甘的样子,她又觉得有趣。   “呵。云月灯的转世,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已经成为太祝了。”   “好呀。”阿箬欢喜的拍手。   站在她身边的待选者们都听到了她与乐长老之间的谈话,有些人想起来之前的宏图壮志,心中黯然;有些人则是回想一夜的惊魂,只想着好好活下去,对于谁当选太祝并不在意;更有部分人在被阿箬指使了一夜之后竟反倒是对阿箬心服口服,成了她忠实的走狗,听说阿箬要做太祝,竟是与荣有焉,骄傲得好像是自己当选了一般。   乐长老倍感无力,在她落到这座山头的时候那种无力感就已经产生了,现在更是如浪潮般涌了上来吞没了她。   这些待选者是什么态度姑且不管……   “你,云月灯的转世,你就不好奇我们为什么会直接就把太祝之位给你吗?”   “好奇。”阿箬干脆利落的回答:“但好奇也没什么用处,难道你会大发善心的解开我的疑惑?”   的确不会。   “你就不担心我们有什么阴谋?”   “担心。”阿箬还是毫不犹豫,“可我早就料到你们会有阴谋了,那又怎样?我还是来到了这里。”   “你就不觉得是受了嗟来之食?你得到太祝的位子并不是由于你有足够的实力跨过重重考验,而是你得到了我们阁主的一念之仁。”   “原来在幕后操作着这一切,观察着我们这些凡女厮杀的,真的是你们的阁主啊。既然能够左右太祝的废立,说明你们的阁主在上洛城中,已经有了等同于皇帝的地位了吧——”阿箬的重点却全在乐长老的后半句话。   乐长老不再吭声了,她有预言,自己再说下去只会被眼前这个狡黠如狐的少女给气死。   “我不感激你们阁主,因为他给予的不是施舍,相反他是挖好了陷阱在等着我跳。既然不是施舍,我也不必受之有愧。你们挖好了陷阱等我,我却还有勇气往里跳,那是我有胆量——呵,你可别说你们不打算进一步算计我了,如果你们是真的诚心实意想让我做太祝并且从此决定再也不害我,那你敢不敢立誓?立毒誓,若有背信弃义,今后走火入魔飞升无望的那种毒誓——瞧,你不敢了吧。太祝之位是我应得的,我想要便拿走,不欠谁。”阿箬理直气壮的说道。   乐长老生平不知遇到了多少个在她面前诚惶诚恐的凡人,她有时候无意中给那个凡人一个好脸色,那凡人都会觉得是莫大的殊荣。阿箬这种全然不将天衢阁放在眼里的凡人,她是真的甚少碰见。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嘴巴撕烂,然而修道之人一来不便大动肝火,二来……现在时机未到,不是动手的时候。因此乐长老便也只能将眼睛一闭,心中默念清心咒,不去看阿箬挑衅的眼神。   乐长老这样的反应在阿箬的预料之中。她盯着这个女人观察了许久,忽然问:“我要是做了太祝,山上这些待选者你们可以放了吧。”   这些待选者?乐长老之前根本就没将这些待选者放在心上。她们就如同脚下的尘土、道边的蝼蚁,是生是死都与她无关。原本天衢阁主召集这么多的待选者到太阴宫,是为了逼阿箬崩溃。   只有同类的死才能刺激到人。鸡鸭牛马倒在人类的面前,人类无动于衷;妖魔鬼怪在人类面前陨落,人类只会快意欣喜;只有同类的鲜血可以化作一把刀,深深的刺入人柔软却又冷漠的心中,让他们感受到剧烈的疼痛。不少战场上的兵卒第一次杀人时都会恐惧,杀完人之后便觉得世界都与从前不同了,同类的鲜血浇洒在身上的那一刻,一扇禁忌的大门就此打开,杀人者再也回不到从前。   九十九个待选者,除了阿箬之外的九十八个,包括她们带来的婢女都要死在太阴宫的,就算不死在第一重考验里,也会死在第二、第三重。天衢阁主期待看见一个因同类之血而哀伤、崩溃最后麻木的阿箬。结果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阿箬一点事都没有。接下来就算再把这些待选者杀了或许都没什么意义,阿箬的心性比他们预料中的要坚定数倍。杀人只能徒添罪孽。   “我会放了她们。”乐长老无奈的回答。   “那就好。”阿箬这时才总算是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这样才算是一个名门正派——说起来你们应当是名门正派吧。我从前听浮柔岛上的弟子和我说,你们修士中有部分人为心魔所惑,最后背弃正道,成了残忍滥杀之辈。这样的修士最终也会为天道所厌,不得善终。我还听人说,最初一个个的修仙宗门被创立,是为了斩妖除魔、为了仗剑行侠、为了救济天下苍生。你们天衢阁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数百年来一直待在上洛城中,插手俗世的权力之争,你们的阁主难道是想要做皇帝么?”   乐长老脸色铁青,“我天衢阁的事情,不劳你这个凡人来操心,我们做什么,也用不着你来规劝。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凡人而已。”   阿箬无言的冷笑了两下。这些修士本质上还是人,或者说是介于人和神之间的群体,然而他们对人却有着神一般的轻蔑,他们明明还未曾登上九重云霄,却已经学会了高高在上的俯瞰。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的修士都是这样的。阿箬只是不喜欢其中部分修仙者自命不凡的态度。   “你这样,真的能够悟得大道么?”她轻轻问道。   乐长老也许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也许是听到了但懒得回应。她回身振袖,袖摆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光芒。断崖一点点的消失,如同人体被割裂的伤口一点点的愈合一样。很快月光映照出了一片平坦的土地,之前的悬崖好像从未存在过。这便是修仙者的力量,强悍到可以改易山川形貌,将沧海桑田化作一瞬。   阿箬长长叹了口气,默然无言的看着眼前山路。待选者们先是惊,然后是喜,最后提起裙摆就匆匆忙忙的跃上了逃生之路,跑得如同蝴蝶一样轻盈。有人迫不及待的逃离,也有人走之前还朝着乐长老叩首拜谢,就好像是乐长老大慈大悲,拯救了她们一样。   不是她们忘性大,而是弱者的本能就是慕强。 第133章 伪装   阿箬如愿成为了太祝。过程虽有波折, 好在结果不错。身披太祝衣袍的那一刻她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好像是在做梦啊……”她任由侍女为她挽发,将一支支的玉簪插戴在她的发上。太祝的衣装是华丽而繁复的,裙摆拖曳数迟, 一身珠翠重似千斤。   阿箬从前是贫寒农女,后来是湛阳翁主的丫鬟。被人伺候还是第一次,穿上如此庄重的衣着也还是第一次。当她在镜中凝视自己的身影时,心尖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 在这一刻她忽然懂了衣装的重要性。   从前看宫中贵人往身上裹一层层的绫罗绸缎, 在头上戴重到几乎能把脖颈压弯的珠翠,她还觉得不理解,心想这些他们既然已经有了至高的权位, 何苦这样再折腾自己?上位者掌他人之生杀, 甚至有时候天下安定与动荡都在他们的一念之间, 难道诸侯打扮得不华丽人们就会拿他当做乡间村夫么?难道王女衣着简易便会被人轻视怠慢么?她想是不会的。   而此时此刻,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就懂了绮罗金钗的意义何在。就如同战士在上战场之前要披上铠甲一样, 位高者身上繁复华丽的袍服亦是他们的武装。皇帝、诸侯、公卿、或者说太祝,他们与凡俗中的普通人没有任何的区别, 既不比他们多一条胳膊, 也不比他们多只眼睛,他们要与庶民区别开来, 就只能靠衣着发饰、靠簇拥着他们的仪仗。   她,一个山野村姑的女儿, 祖上从未有过什么显赫的大人物,身体里也没有一滴高贵的血,然而现在的她……阿箬深深呼吸,因镜中的自己而头晕目眩, 在金银以及数千盏灯火的映衬下,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自己耀眼有如天上的明月。婢女们在为她整理好衣带与袖角后诚惶诚恐的跪倒在地,阿箬看着她们白皙纤细的脖子,陡然涌起了一阵践踏在她们柔软脊背上的冲动。   她狠狠的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是什么月亮,人可以自尊自信,但不可与狂妄自满,她连触摸九天云霄都做不到,又怎能成为月亮?她也同样没有资格去踩踏这些侍女,她并不比她们高贵,她们同样也不比她卑贱。早几个月前她也只是别人的奴仆,之所以能有今日,依靠的也并不完全是她一个人的力量。   所以千万要冷静,千万不要被珠玉的光芒迷住了眼——在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反反复复的告诫她自己。   她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更多的跪倒在她脚下的人,数不清的脊背在她面前排列成海,放眼望去,她是唯一站立着的人。   “太祝千岁——”呼声浩大如海浪。   云月灯最开始成为太祝的时候,并没有经过多么复杂的仪式。是后世的人不断的增加册封典礼的流程,以此彰显太祝的威严。就如同当初云月灯在入住太阴宫时身上穿着的也无非就是一件简朴的白衫——之所以是白衫还是因为那个年代的人类没有办法轻松地提炼出染料,而那时王朝初建百废待兴,即便是身为圣武帝养母的云月灯的也和平民一样,就只是一袭未经漂染的白。而到现在太祝的服饰早已不是简单的白衣,是用丝纨裁成衬里,用西南的锦缎做裙,用东海的素纱织成宽大的外衫,白银提炼出丝线在礼服上绣有九种不同的花纹,无论是站在阳光下还是在月华里,她都绚丽到惊心动魄。   一身华裳的阿箬默然接受着众人的朝拜,跪拜与呼喊持续了大约一刻钟有余,而这仅仅只是开始。之后是祭奠云月灯。祭奠完云月灯之后是祭天地、祭山川、祭日月星辰、祭四方神明。再然后是乘坐在肩舆上穿过上洛最繁华热闹的含光街,让万民来瞻仰她的风仪。   当然,大部分庶民在人山人海中再怎么拼命去挤,最多也只能看见围绕在她肩舆旁的彩衣侍者而已。她的面容不是等闲人可以见到的。云月灯晚年失明,用白绢束住了干瘪的眼眶,后世的太祝哪怕双目完好无损,为了模仿云月灯也会在眼眶缠上一块白绢。再后来这块白绢渐渐的改成了半透明的银纱,松松的缚在脑后,既能保证太祝可以看见眼前的景象不至于被干扰到视力,也可以让旁人在看向她的时候没办法直接看清楚她的容貌,给人神秘之感,让人敬畏不已。   阿箬是不喜欢这样的装束的。再薄的纱也还是会对她的视力造成干扰,她坐在肩舆上,浑身都紧绷着,就是怕会有危险突然从角落里窜出来。   她还记得自己在来上洛的路上遭遇了妖族的袭击,而上洛城中尚有数不清的妖埋伏着……   天衢阁看似道貌岸然,但说不定,不,是肯定居心叵测,他们也不得不防……   然而这一路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人干扰她成为太祝的典礼。她在劳累了一整天之后成为了第二百三十一任太祝。   每一任太祝都有尊号,尊号被刻在印章之上,是她此后批阅公文的信物——是的,太祝是需要处理庶务的,早在很多年前,太祝的权力就足以和皇权分庭抗礼了。   圣武帝在后人的叙述中是像太阳一样光辉的人物,而辅了圣武帝的云月灯被称作是月亮。月亮在深沉的黑夜之中破开一丝光明,就如同云月灯在七千年前的乱世之中为凡人寻求希望。云月灯死后她居住的宫殿被称为“太阴殿”便是有这一份缘故。之后每任太祝的尊号都与“月”有关。   譬如说前一任太祝,也就是那个在三十年前羽衣之乱里被杀死的太祝,她的尊号便是“月长明”。   月长明,然而她本人却短寿薄命。真是不吉利。阿箬在听说了这个尊号之后,心里忍不住想。   而阿箬作为太祝的尊号是——“月同孤”。   这更是一个不吉利的词。从此以后这份不吉就要长伴于她,她不再是阿箬,而是“月同孤大人”。   那么,孤独是什么呢?   奇怪的是,阿箬在成为“月同孤”之后,居然感受不到孤独了。   每日都有很多人围绕在她的身旁,那些人是她的婢女、是京中的官僚、是想要巴结讨好她的人。   每一晚太阴宫中都有笙歌宴饮,最初她还很抗拒这样奢靡的生活方式,然而渐渐地,她不由自主的也放弃了抵抗,沉醉在了美酒与佳肴之中。整个上洛都弥漫着纸醉金迷的浮华,她被裹挟在红尘的浪潮之中,如何能够免俗。   只是当她醉酒高歌的时候,心底总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你要冷静、冷静,千万别被迷惑住了双眼。   可是舞乐响起,那声音渐渐的听不清楚了。   有许多容色妖冶的少年被献到了她的身边——是,太祝的确终生不嫁,成为最高巫官的那一刻,便等同于嫁给了神。然而……京中尚且有那么多的贵妇人在成亲之后背着丈夫另觅新欢,她又为何不能追逐春.宵?   献上美少年的公卿们告诉她,历代的太祝其实都豢养着大批的娈.童。叫她不要推辞。   于是她便真的不曾推辞,安然收下这些美人,成日里与他们载歌载舞。   眼下她过得是与过去十九年截然不同的生活,而她,似乎很喜欢这种生活,喜欢到已经差不多忘了她最初是为什么要成为太祝。更忘了……   忘了什么呢?她依偎在少年身边,隐约觉得他的眉眼略有些熟悉,像极了过去爱着的人。   但她现在不打算理会过去所爱的人了,她端起酒樽,朝着天空的明月敬酒——   月同孤?呵。   她并不孤独,就算孤独,也不需要看得见摸不着的月亮。   **   月色在晃晃悠悠的水中散开。   天衢阁主坐在自家庭院的池塘边,池塘中映出的是正玩着骰子、拥抱着美人的阿箬。   阿箬以为她已经轻松地得到了太祝之位,可以从此高枕无忧,却不知第二重考验正在进行中。   天衢阁主从来就不是什么耳根子软好说话的人,给阿箬免去考验让她直接成为太祝,那是骗她的。现在看来,这个傻姑娘真的中计了。   她没能战胜内心的贪婪、虚荣,败在了声色之中,被权力和欲.望侵蚀,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帝都中不缺醉生梦死的废物,她居然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就成了这些废物中的一员。真叫人失望啊。   “杀了她吧,她活着,已经没有价值了。”天衢阁主怜悯的长叹一声,转头对自己身边的侍女说道。   那侍女在听到他的话之后即刻起身,僵硬的朝着太阴宫方向走去。   天衢阁主最后看了一眼池塘,却在这一眼中看到了未曾预料的画面——   池塘里映照出阿箬的影子,她在身边所有人都醉倒之后,蓦然拔出了袖中一直藏着的短剑,刺向了美貌少年的喉咙。这一刻她的眼神清醒而又冷酷,之前的沉醉都是装的,她这时才终于露出了凶悍的面目。 第134章 你疯了   阿箬好像习惯了锦衣华服, 丝绸冰凉如水,轻柔似云。然而她在重重叠叠的丝绸之下,贴身不离的藏着一柄短剑, 剑身尖利坚硬,仿佛能破开世间一切阻碍,刺进人的喉咙之时利落到只是一眨眼,一条人命便就此终结。   阿箬默默擦去溅在脸上的血, 沉默地看着那倒在案上连惨叫都没得及发出的美貌少年, 片刻后那美貌少年化作了白骨,风一吹,白骨散落成尘。   阿箬扶着案几站起, 一次次的手起剑落, 方才还充斥着欢歌笑语的大殿内最后只剩下她自己的脚步声, 那明媚的歌伎、那灵动的舞者、那谄媚的佞臣、那骄矜的贵妇,都成了地上的灰烬。   红颜白骨皆是虚妄。这些天来她在上洛所享受到的浮华,无非是一场大梦而已。   现在她玩够了, 厌倦了,是时候从梦境中醒来, 重新站起再和自己藏在暗处的敌人继续他们之间的较量。   她打开太阴宫的大门, 顺着来时的山路往下。上洛城的夜晚并不寂寥,宵禁在这座城中如同虚设, 除非是什么重大的日子,譬如说天子驾崩又或者是太祝待选, 否则城内贵胄府邸内的欢宴会一直持续到黎明。   然而从山头往下眺望,上洛这座天下最繁华的城池又好像是盛夏湖边的一块芦苇地,亮起的灯火是萤火虫。夏夜里萤火虫成群的飞舞将芦苇荡笼罩在数不清的微光之下;而上洛则被困在灯火织成的华丽囚笼之中。   上洛城有十八条长街,横竖交错整齐划一, 如同棋盘上的经纬。阿箬穿梭在长街之中,经过一座座里坊。上洛有些地域热闹,车水马龙与她擦肩而过,行人脸上多是洋溢着餍足的笑;有些地段清冷,只偶尔有破旧的窗中透出零星光亮,传来唉声叹气与怒骂斥责,有人悲伤于贫困,有人悲伤于疾病,有人悲伤于无望的未来。   幻境中的一切都是假的,然而幻境中呈现的众生疾苦却又是真的。这个虚假的梦完完整整的还原了上洛百姓的悲欢疾苦。   她也曾是寻常人家出身,对寻常人家的苦楚最为感同身受。她每往前走一步,心中便沉重一分。最后她索性闭上了眼睛,专注的听着风中传来的哭声与祈愿。   有人求消灾。   有人求渡厄。   有人求长生。   有人求姻缘。   祈愿是这世上最无力的一件事,然而如果苦难中的人可以向命运挣扎,又何苦求助于虚无缥缈的神明?   阿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聆听,在聆听之中她放任自己一路往前,这一路上她畅通无阻,千万行人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一个干扰到她的脚步。   终于有一道门槛绊住了她的脚步,她睁开眼,发现停在了一扇门前。   这里便是她今夜的目的地所在了。   她曾经听聆璇大致为她讲解过阵法的原理,说想要破去一个阵法,最好直接找到阵眼。虽然她不会布阵,但不妨碍她认为聆璇的话有用,将其牢牢地记了下来。   眼下她还在幻梦之中,虽然她杀死了太阴宫中的人,可是那些人化作粉尘的那一刻,她仍然没有从幻梦中挣脱。于是她只能从太阴宫中离开,去寻找阵眼。   缠在手腕上沉寂了许久的藤蔓在这时终于醒了过来,如同感知到了猎物存在的蛇一般探头探脑,阿箬越发确定了这里就是她要找的地方。   她推开门,门后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庭院,种植着李树、杏树,还有一口浅浅的池塘,池塘的拱桥上,坐着一个身着宽袍的年轻人。   上洛公卿之间风靡宽袍大袖,说是这样能展现他们的风仪——而宽袍大袖风靡的源头,便是天衢阁主。   阿箬只用一眼便确定了面前这个青年人是天衢阁那位至高的存在。旁人穿宽袍像是钻进了一只麻袋,而他穿宽袍,衣袍上的每一丝褶皱都让他看起来风度翩翩。   “来了,坐。”青年叩了叩自己身侧,一只小小的酒案出现,他举起酒杯朝着阿箬拱手。   阿箬坦坦荡荡的走了过去。反正她也不是这人的对手,如果天衢阁主想要她的命,此刻她身在他构建的幻境之中,难道还有活路吗?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被欺骗了?”天衢阁主问道。   “人们都说天衢阁主无所不知,想要答案的话,何不自己掐指算上一算?”   “如果万事都要依靠卜算,活在这世上未免也太过无趣了。”   “是不愿,还是不能?”阿箬接过他递来的美酒,似笑非笑的问道。   天衢阁主半眯起了那双秀美的眸子,“姑娘,你是想要套我的话。”   阿箬并不否认,“我曾经认识过一个能人,她在卜算方面的本事强到可以洞悉一切。不知道你能否达到她的水准呢?”   “你是说曈吧。七千年前的魔尊之一,千万年前的太古人族。背负着天道的诅咒,不死不灭。”   “我很好奇你和曈之间是什么关系?”   天衢阁主将杯中酒饮下,神态温和而又不容置疑,“我们还是回到方才的话题吧,你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身在虚妄之中的?”   “聆璇不在我身边。”阿箬回答。   她摊开手掌,掌心空空荡荡,并没有那枚闪耀着华彩的玉珠。   乐长老出现在她面前向她宣城她已经是太祝之后,她第一件事不是庆贺,而是在太阴宫中寻找银发聆璇的踪迹。   可是她找遍了太阴宫都没有见到他,这很奇怪。   “你认为,聆璇是不会抛下你的吗?”天衢阁主仿佛是在讥笑她。   阿箬先是沉默,然后回答他:“对,我相信。”   天衢阁主这下笑出了声,“千万年来,人在面对着实力更强于自身的神仙妖魔时,总会下意识的将自己放到一个卑微的位子。卑微久了则会患得患失。你却是第一个对自己自信满满的人类。”   “只是基于事实做出了相对理智的判断而已。聆璇……他虽然强大,但他心很脆弱。虽然他自己口口声声说他不懂喜怒爱憎,可他实际上心里敏锐地不得了。因为敏锐所以能够清晰的意识到内心的空白,执着的想要弥补这份空白。我曾经答应过要为他填补空白,解开他内心的疑惑,就冲这一点,我相信他不会抛下我。”   这个诺言既是对聆璇本体许下的,也是对银发聆璇许下的。银发聆璇看向她目光中总隐含着期待,他总愿待在阿箬身边,便是这个缘故。   “仅仅是因为那枚白玉眼不在你身边,所以你就能断定眼前的世界是假的?”沉吟片刻之后,天衢阁主问道。   “怎会?”阿箬摇头,“还有一点让我怀疑的就是——我自上任太祝以来,过得实在是太安逸了。美酒、美食、美人都有人赶着奉到我的面前,对于我这样穷苦人家的孩子来说,一切都是过去做梦都未曾想到的。每当我享受这些的时候,我就会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在做梦。我的母亲过去曾告诉过我,多劳者多得。而我什么都没有做,平白无故便拥有了庞大的财富、至高的地位、无上的权力,这简直比天降馅饼还离谱,你要我怎么能够不警惕?”   “嗯。”天衢阁主轻轻点头,“继续说。应该还有别的理由。”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幻境中的这个上洛城——”阿箬冲着天上的明月伸手,展开了五指,感受夜风从指间流淌的温度,“太平静了。上洛聚集着人、鬼、妖、魔、仙,既有人与人之间的权力斗争,也有魑魅魍魉们在暗处蠢蠢欲动。可是我到达上洛之后,所见到的只是纸醉金迷,你们甚至都没有派人过来杀我!”说到这里阿箬将酒樽往案上重重一叩,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般,“是我实力不够,还不足以让你视作对手么?你连动个手指杀我都不屑,就这么放任我在上洛做太祝?”   天衢阁主微笑着摇头,“当然不。”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承认?”   “承认你故意设下圈套在上洛等我,想方设法诱我到此处。”   天衢阁主微愕,继而颔首,“不错,是我。”   “所图为何?”   “这个……就得等你破开这重幻境,找到真正的我之后,我们再来好好谈谈了。”   “那么幻境该如何破?”阿箬理直气壮的问:“我一个不同阵法的凡人,没有半点灵力,难道要考我手边的石块来破阵么?砸死你阵法解除,我便能重新回到现实世界?”   “试试吧。”天衢阁却这样说道。   “什么?”   “我说,试试吧。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你杀不了我?也许杀死幻境中的我,的确是你离开幻境的唯一出路呢?”天衢阁主用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的口吻说道。   “……你疯了。”阿箬目瞪口呆。   她只是个凡人,凡人如何杀死身负强大法力的修士?就算幻境中的天衢阁主并非本尊,这……也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第135章 废物   “凡人可以触摸到月亮么?”天衢阁主站起, 向阿箬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阿箬呆滞在原地。   “凡人可以追逐到太阳么?”在阿箬还在愣神期间,第二问又紧接着抛出。   阿箬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这些问题她从来没有思考过, 现在天衢阁主将其摆在了她的面前,她只觉得茫然。   “你认为,这些都是人类做不到的。”   “……是。”阿箬眉头蹙起。   “你一向傲气,这时怎么低下头了?”   “这样的事情, 不低头也不行吧。”阿箬苦笑, “民间有愚公移山的传说,用以比喻那些看似艰难但只要持之以恒便能做到的事情。然而山就在那,只要肯下定决心用世世代代的岁月去与土石较劲, 说不定真有能将一座大山搬走的那一日。可是太阳与月亮呢?在人类诞生之前就一直高高在上的悬挂于天际, 人就算登上了最高的楼, 努力踮起脚尖,距日月仍有数千万里之遥。”   “你要想打败我,其难度就好比逐日追月。要试试么?”天衢阁饶有兴致的看着阿箬微笑, 也不知是在鼓励她还是在打击她。   主动提出让阿箬和他较量的是他,举出例子让阿箬意识到他们之间实力差距的也是他。阿箬一时间有些摸不懂他的想法。但她不是会轻易放弃的那一类人, 如果杀死面前这个天衢阁主的确是脱离幻境的唯一出路……   “有个问题我很好奇, ”这时阿箬仍不放心,“在幻境中我若是死去了, 现实中的我会死吗?”   “你在害怕?”   “生命来之不易,谁能不怕死呢?我以凡人之躯与你对战, 就好比用鸡蛋去磕碰石头,如果在幻境中死了,现实中的我也会一块死去,那我还是不要尝试了, 因为这就相当于是自寻死路。除非你告诉我,那鸡蛋是金刚不坏的,这样我才有兴趣拿它和石头磕一磕。”   天衢阁主满脸亲善,十分好说话的样子,“你在环境中死去,现实中不会受到影响。并且每一次你死之后,我都会将你复活,你意下如何?”   如此倒也不是不能接受。阿箬心里想着,当真是抄起身边趁手的家伙——那只由天衢阁主变出来的酒案朝着对方的脑门砸了过去。   天衢阁主轻盈灵动的一闪,接着拂袖,狂风霎时间将阿箬推入了池塘,阿箬不幸头朝下,撞上了池塘底的石头,就这样死了。   意识消失后不过片刻,她又一次的睁开眼睛。一切都恢复到了片刻前的样子,她穿着整齐干净的衣裳,坐在拱桥上和天衢阁主喝酒,甚至酒樽还握在她的手上。   简直就像是逆转了时间一样……阿箬在心中感慨着修仙者法术的强大,另一方面对自己赢的把握又降低了几分。   这一次她没有再采取之间那种简单而又无效的进攻方式——当时的她满脑子只想着自己必败无疑,完完全全是怀揣着必死的信念在往前冲,倒是忘了自己的另一样武器。   缠在她手腕上的藤萝瞬间扑出缠住了天衢阁主,就好像她从前勒杀蛇妖那样。   但天衢阁主不是粗笨的巨蛇,他在藤蔓缩紧的那瞬间化作了一道轻烟逃出,下一个瞬间他便又出现在了阿箬的背后,指尖闪过一道银光,劈向了阿箬的头颅。   “风九烟的部分本体上的确蕴含着少量属于他的灵力,然而你根本就不会使用它……”意识消失之前,阿箬听见天衢阁主这样说道。   再一次醒来她又完好无损的坐在拱桥上,手里握着一只酒樽。   这一次阿箬把酒樽一抛就开始冲着远离天衢阁主的方向狂奔,似乎是之前两次死亡耗尽了她的勇气,现在她已经放弃作战只想逃命了。   天衢阁主倒也没有去追,平静的坐在拱桥上赏月喝酒。没过多久,忽然一只酒坛从背后砸向了他。天衢阁主不慌不忙一弹指,酒坛破碎,酒液洒在了他的身边。   接着一只又一只的酒坛对着他砸了过来——不止是酒坛,还有油壶之类的。也不知道他一个修士家中为何要常备着柴米油盐。   最后一只坛子飞来,毫无意外的在半空碎开,这一次坛中的不再是酒或者油,而是燃烧着得炭。   火星溅落,转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火,且在一眨眼间就点燃了天衢阁主身上那件拖曳在地的长袍。   天衢阁主被烈火所吞噬,然而却并没有如阿箬期待的那样在地上打滚哀嚎,他好像没事人一样站起,朝着阿箬藏身的方向望去。   一簇火焰被他弹起,落在了阿箬的身上,很快点燃了阿箬身上的衣服怎么也扑不灭。阿箬在痛苦中被活活烧死。   第四次,阿箬还是选择了在醒来之后马上离开天衢阁主。   这一次她倒是没有再用火。她跑去上洛城的兵器库,用暴力的手段打开了那里的大门再用鹿车运出了几架重弩,那是攻城略地时的兵器,一支箭甚至可以震塌一面城墙。在藤蔓帮助下阿箬带着这些重弩攀上了一座高楼,然后从高楼瞄准天衢阁主,试图用弩.箭.射.死他。   然后,她又失败了。这一次她死于高楼坍塌。   ……   第八次的时候阿箬设法找出了天衢阁主房内的储物袋,她拿着天衢阁主的法器去对付他,一开始的确是神勇无敌,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电光在她身后闪动,火光跃动在她身后,水波随着她的指令涛涛翻涌。   可惜她还是死了,因为天衢阁主的这些法器根本就不听她的指挥。   ……   第二十次的时候,阿箬总算是在上洛城中找到了望春汐。虽然幻境中的一切都是假的,望春汐也是假的。可这个虚假的望春汐继承到了现实中的望春汐的法力,也和真正的望春汐一样肯听她指挥。   望春汐受她命令与天衢阁主决战,这是阿箬距胜利最近的一次。天衢阁主显然只擅长掐指算命而不擅长战斗,没多久就败在了望春汐的重剑下。   但他在落败之际,叫来了天衢阁的弟子。他的弟子们不一定有他那样善于卜算,但战力都颇为不俗。在他们的围攻下,阿箬和望春汐最终一块被杀。   ……   第五十三次。   这一回耗费的时间比以往都要久,阿箬没有马上去杀天衢阁主。她用了大约几个月的时间策反了天衢阁中实力最强的弟子,告诉她杀死阁主之后她就会是新的阁主,让这个弟子去暗杀天衢阁主。   然而这一次她又败了。没有背叛可以瞒过天衢阁主手里的龟甲。   ……   第八十二次。   这一次醒过来的阿箬已经濒临崩溃,直接扑上前去对着天衢阁主又抓又挠又咬。   当然,这样发泄的后果就是惨死。   第八十三次。   醒过来的阿箬眼里一片空白。她仰头将金樽中的美酒喝下,然后放下了酒樽转身离开了这座小院,走的时候面如死灰,好像生无可恋随时准备自我了断。   事实上她是真的有些想死了。杀死天衢阁主,破开幻境,这是怎么都不肯能完成的任务。   “愚公移山都不至于有这么难……”她随意找了口有水的井,依靠在井壁边喃喃自语。   “可是在你们凡人的传说中,那几座大山不是被挪开了么?”有个人这样问道。   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她曾经无数次思念拥有着这口嗓音的人,陌生是因为,她在幻境中已经不知道度过了多久,再听到这人开口,恍如隔世。   聆璇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她的身边,银发在月华下清亮如水。   阿箬怔怔的看着他,以为自己会大哭,会恨不得一把拥抱住他然后寻求安慰。但她最终没有这样做,她的精神状况似乎比自己预想中的还要坚强一些,在与聆璇对视的过程中,之前的疲倦、委屈都渐渐消散,她最后也只是平淡的同他说:“帮助愚公移开那几座大山的,是上天的神。传说中神明被他的意志所打动,使用神力搬开了愚公门前的两座巨山。”   “你也可以求助于我啊。”银发聆璇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肩上,眼神如无声的邀请。   阿箬并不介意引来外援,如果真的老老实实用自己的实力,那么她一开始连武器都不该用,更不该找望春汐、找天衢阁弟子。   然而她现在是真的很累了,累到连幻境都不想出了。她瘫倒在地上,问了聆璇一个问题,“你是真正的聆璇么?不是幻境中的假人?”   “当然不是假的。天衢阁主那点道行,还没有资格复制一个我到他这简陋的幻境中。”   “你之前就一直有能力进入这幻境中?”   “……是。”   “那你还看我被折磨了这么多次!”阿箬一怒之下坐了起来。   银发聆璇没有料到她的话题会忽然拐到这方面,顿时呆滞。   “能带我离开幻境回到现实么?如果你可以,我还杀什么天衢阁主啊我!如果你说不行,那就有多远滚多远,你个废物——”阿箬是真的已经精神崩溃,脾气暴躁的指着银发聆璇就骂了起来。   “……我不能。”银发聆璇说。   阿箬没有再骂下去,她仰望着幻境中的星空,忽然间无比平静。 第136章 第三关   “在看什么?”聆璇问她。   “看星星。”阿箬指了指天穹, “幻境中的星空,与现实中一样宁和美丽。而在现实之中,我疲于奔命, 已有多日未曾有时间仰头好好看一眼头顶的星星。既然这是幻境,既然天衢阁主也不会主动过来追杀我,我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好好休息,看一看星星月亮, 也算是忙里偷闲。”   “如果回到现实, 你会感觉很累?”   “很累,累极了。”   “那……你还会想要回去吗?”   “说实话有些不想了。”阿箬瘫倒在地,有气无力的回答:“幻境和现实既然如此相似, 我又何必执着于现实?在这里我是太祝, 一呼百应, 荣华无限。所有的烦恼都可以在声色欢愉之中被抛却,我不必去操心什么天下安危,不必去想自己注定早夭短寿……也不必在意什么聆璇。我可以不管你那个本体, 反正他也不喜欢我,而在幻境之中, 我随随便便就可以找到像他的人。要不……你留在这里陪我也是一样的。你不是不喜欢你的本尊吗?现在你该满意了, 我不去找他了。”   银发聆璇脸上没有喜悦,“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阿箬闭上眼睛, 好像是睡着了。过了好一会才慢悠悠的说:“可是就这样认输,也未免太窝囊了。”   “知道吗?天衢阁主不久前曾问过我两个问题。”她又道:“他问我人能否可以追逐太阳、触碰到月亮。我那时以为不能。”   “那现在呢?”   “现在我想, 我大约是不能,可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天分和本事。追星逐月虽难,总会有人能够办到。就算现在没有人能办到, 也许……也许在未来,后世子孙中也会有人能够办到呢。”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尽管还是有气无力,眼神却是清澈而坚定的,“走吧,去找天衢阁主,杀掉他,然后设法离开这个幻境。”   人类是弱者,弱者的尊严也就那么可笑的一点点。然而她就是不愿意失去那一点点的尊严。哪怕她一次次的尝试在天衢阁主眼中看来无聊至极,她也还是要继续去试。   日与月遥不可及,但未必真就永远不能触碰。天衢阁主看似强大,但谁说他就不能被杀死?八十多次的挑战,她有好几次都是只差一点点就能成功了,这时候认输简直是对不起过去的自己。   银发聆璇跟上了她。   “你既然不能作弊,你又能帮我什么?”阿箬真心实意的问。尊严是很重要,但也不能不懂变通,如果确有捷径可走,又何必浪费时间去绕远路。   “我可以指点你啊。”银发聆璇回答,“不能帮你作弊,是因为我除了是聆璇之外,还是太祝的法器。太祝的挑选有一套规则在那里,尽管那规则时常变化,但无论怎么变,我都不可以直接插手。不过我在太阴宫待了七千年,每一任太阴宫的主人是如何走到我身边的,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指点不算是作弊么?”阿箬蹙眉,“若是违背了规则,你会有怎样的下场?”之前她头脑不冷静的时候的确对他大吼大叫过,让他帮不了自己就滚,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关心他的安危。   “指点当然算是作弊——”银发聆璇笑着说:“这也是为什么之前我一次都没有出现在你面前的缘故。”   他们并肩行走在夜幕中的含光长街,而这一次街上的行人统统不见,车水马龙化作了泡影。也许这是因为银发聆璇走在阿箬身边,天衢阁主已经发现了他,知道粗浅的幻术不能蒙骗他,于是也就撤去了一切的虚像,收束灵力,严阵以待。   “不过,”他继续道:“现在不算是了。”   阿箬暂时没能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只看见前方路口有白雾袅袅飘散,雾气越来越浓,像是要将她吞没一般。   自从在罹都与曈交手之后,阿箬便有些害怕看似无害的雾气。她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却在后退之前看到了天衢阁主。   天衢阁主出现在了雾气之中,而且不止一个,每一个路口中都走出了一个身着广袖宽袍的他。一个天衢阁主就已经足够难对付,现在一口气居然又多出了这么多个。   “你学过巫官的请神舞吗?”银发聆璇在这时忽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学过。”阿箬一边警惕的盯着一步步走开的天衢阁主,一边回答道。   “请神舞发展了七千年,流派各异,但最初都是源头都来自于七千年前云月灯创造的那一支。现在,试着将那支舞跳出来,我为你伴奏。”   “跳舞?”阿箬错愕的瞪大了眼睛。   银发聆璇轻轻击掌,风中忽然传来了清脆的响声,那声响似是有千万枚玉珠在风中轻轻叩击,柔美空灵至极。   但阿箬听得出,这并不是配合请神舞的乐曲。   这是……将请神舞给倒了过来。   她忽然明白了,请神舞倒过来,便是“驱神”。   她将请神舞的动作倒着跳,这是一支不怎么柔美的舞蹈,每一个动作都扫起凌厉的劲风,比起雾,这更像是剑法或者刀法,能够破山裂石的那种。   可她手中没有剑,她也没有可以供她调动的灵力。   这时银发聆璇握住了她的手,从这一刻他成了她的剑。   阿箬并不是真正的巫官,请神舞本就学得不大流畅,将这支舞倒过来跳,更是动作笨拙肢体僵硬,可是银发聆璇始终都没有放开她的手,既像是在指引她,又像是在配合她。衣袂在旋转中飘扬,如同是蝴蝶的翅膀,到后来这支舞越来越流畅,阿箬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都构成了一个复杂法阵的笔画,银发聆璇眼中有淡淡的玉色光芒,视线落在阿箬的身上时,似是温柔迷离,又仿佛圣洁悠远。   “目前你遇到的考验,是七千年来最难的一次。但——也并不是太难,相信我,虽然三场考试的规则都是天衢阁主制定的,可是他也没有太过为难你。每一场试炼都给你留下了生路。你只要用心,就能够解开。”   “第一场试炼我算是过了吗?”   雾气好像比之前要淡了,一步步逼近的天衢阁主没有再往前走。阿箬用余光观察他们,在幻境的月色下他们就好像是一个个纸人。   “显然是。”银发聆唇角含着促狭的笑,“不过,你的通过方式违背了天衢阁主原本的料想。第一场试炼原本最残酷,让你手持刀剑,去杀死你的同胞。这是要教会你什么是牺牲,有时候为了更高的利益,必需死去一部分的人。”   “此话怎讲?”阿箬不再关注天衢阁主的动向,一道看不见的结界仿佛随着舞曲的演奏而成型,她不必再担心自身的安危问题,只专心的沉浸在这一支驱神舞中。   “你是云月灯的转世,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你的确因为她的缘故得到了很多东西。如果太祝一定要救世,你比所有的姑娘都更合适,因为你拥有的东西比她们多,你比她们的能力更强。你杀死她们,可以救更多的人,她们杀死你,却没有办法完成你能够完成的事。”   阿箬轻轻皱眉。这样的话让她感觉到不适,可是她没有办法反驳。   想了一会,她明白自己不适在哪里了。鬼蛛娘,那张小小的孩子脸一下子从她脑海中闪过,她意识到了第一场比试的目的,“第一场比试,是在模拟云月灯的前半生么?她是圣人也是罪人,为了整合人族的力量,她曾发起过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她手中同胞的血,其实不比妖魔更少。”   “没错。”银发聆璇回答她,“第一场试炼的目的就是要让你去体会云月的处境。看你愿不愿意为了更大的目标,去承担罪恶。”   “但我并没有成为云月灯。”   “你做出了和他不一样的选择。这很好,你本来就不是她,没有必要要像她。”银发聆璇说道:“之后第二关……”   “就是咱们眼瞎正在经历的这一关?有什么问题吗?”   “不,第二关你已经通过了。”   阿箬诧异的看向周围那些仍然存在的天衢阁主。   “第二关是让你见识到了上洛的奢靡浮华,考验你能否在欲望中坚守本心,在挫折里能否做到不折不挠。不管你有没有杀死天衢阁主,你都已经通过试炼了。”   “那我现在……”   “现在你在第三关,这是我的主场。七千年来,不管挑选太祝的方式如何改变,第三关永远是我来主导,由我来选择,有资格做我主人的是谁。”   这也是为什么七千年来云月灯的转世即便会有不同的出身不同的阅历,仍然能成为太祝的原因。因为最终也是最重要的一关由他来一锤定音。   “现在,第三关的内容,便是清缴这座幻境中的敌人。而你身边有我,你将无往不利——”他握着阿箬的手指向前,指尖所对着的天衢阁主,在霎时间化作云烟。 第137章 太上皇   驱神舞的最后最后一个动作完成, 幻境中上洛城内的大雾散去,每一个路口站着的天衢阁主随着大雾的消散而破碎成灰。   明明之前那八十次阿箬绞尽脑汁都没能杀得了哪怕一个天衢阁主。而现在他们却一起灰飞烟灭,风一吹后什么都不剩下。   一舞结束之后, 阿箬站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驱神舞并不算太长,可她却在这一支舞中好像感受到了地老天荒、沧海桑田。到最后她甚至看见了七千年来历代太祝的身影,那些女子形貌各异,年岁不同, 无一例外的身着素洁银裳, 神态悲悯。   玉珠的响声在舞乐结束后仍没有停歇,交织成了新的乐章。在这乐章中银发聆璇又一次的握住了阿箬的手,然后化作了一颗明珠。   第三关, 你通过了。   第一关砥砺心性;第二关考验信念;第三关只看聆璇的态度。而认真算起来, 最后这一关她很早之前就通过了, 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就已经接受他了。   幻境破碎,她又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坐在太阴宫门前的石兽旁,看着满地零散的木材和绳索。夜幕静悄悄的, 黎明仍未到来, 她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大梦初醒,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太祝大人。”直到清冽的女声唤回了她的意志, 她抬头,看见了乐长老。这个女人在第一关结束的时候来到太阴宫的, 之后她堕入幻梦,而乐长老大概就一直没走,只默默地在一旁观察着她。现在看她醒了,乐长老便走了过来朝她躬身行礼。   阿箬往旁边一闪, 她不大能适应别人对她过分恭敬的态度,尤其不能适应乐长老这样一个生得高傲面相的女人在她面前低头。乐长老冷着脸称她为“大人”,怎么看都感觉像是被逼无奈,下一刻就要将她脑袋给直接拧下来似的。   “您现在已经是太祝了。”乐长老一字一顿的说:“现在,站起来,进入到太阴宫中去,从此时此刻开始,你是这里的主人。”   太阴宫的主人……阿箬回头看了眼被自己拆得七零八落的宫殿,陷入了沉思。   先不提太阴宫里的尸体和鲜血,当时她指挥着其余的待选者一块拆太阴宫的殿柱和房梁的时候完全没有丝毫犹豫,现在乐长老告诉她,太阴宫是她的了,阿箬这才迟钝的感受到了一丝心疼。   她从小穷惯了,好不容易有了大屋子。没想到居然是座破屋子,这破屋子之所以破,还是她一手造成的,这就难免让她心情复杂了。   当然,她都是太祝了,再去计较这些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   在她成为太祝后不久,朝中便有大臣赶过来告诉阿箬,不用多久就会派工匠来为她修葺房屋。阿箬听后沉思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上洛城中既有那么多的修士,随便请一个法力不弱的过来,修几座房子对他们来说难道不是易如反掌么?”   那官员战战兢兢,好似亵渎了神明一般惶恐不安,“这、这怎敢劳神仙们的大驾呢?”   他们又不是神仙。阿箬在心里悄悄地说。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了,在上洛城,天衢阁的地位是真的出奇的高,天衢阁随便哪个弟子,都可以在城中横行无忌,若是那些弟子们愿意,甚至大可以抛下修道之人的清规戒律,来试试强抢民女民男的滋味。而上洛城中巡逻的金吾卫队决计不会干涉他们肆意妄为。   不止如此,天衢阁弟子渗透到了朝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管输内都有身着素色宽袍的天衢阁弟子,他们不拿俸禄,但是他们管理着官署内大小事务的最终裁决之权,所有的朝廷命官都需要在他们面前乖乖奉上自己的官印,哪怕那是三公九卿。   在阿箬的册封典礼上都出现了天衢阁的弟子。   册封典礼的流程阿箬在幻梦中已经见识到了,所以真到了自己被册封的那一天她显得格外镇定。惹得那些不知情的大臣们纷纷夸赞阿箬有处变不惊的风仪。   然而再淡定的一张面具在见到天衢阁弟子的那一刻还是略微撕裂,册封礼上阿箬看着天衢阁的来客暗暗皱眉,而在那些弟子之中,阿箬还看见了天衢阁主。   说起来这其实是阿箬与天衢阁主的第一次见面,之前她在窥天镜里见过他,在幻梦中见过他,然而正儿八经的相见是在册封典礼。堂堂阁主的衣着打扮与天衢阁内普通弟子无异,在场的高官权贵们大抵也是没有想到天衢阁主居然会这样低调,因此也都将他当做是普通的弟子。   唯有阿箬真的见过他,并且在人群之中一眼认出了他。他们的视线隔着人山人海交汇,天衢阁主弯眼朝着阿箬笑了笑。   阿箬亦是平淡的一笑,轻描淡写的将目光挪开,不再去看他。   如果是从前她与这样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家伙对上目光,她会感到惊恐不安,而现在——也许是因为在环境中将天衢阁主杀死过一次的缘故,天衢阁主在她眼中竟也不再像过去那样高深莫测。   天衢阁主在她的册封典礼上没有生事,也没有说哪怕一句话。当这一天平静的过去之后,阿箬得到了自己的尊号“月同孤”。居然还是和梦境中的一模一样。   “尊号这种东西,是谁拟的?”她问自己身边的侍女。   “从前是皇帝。”那小丫鬟回答。   “那现在呢?”   “现在是太上皇。”   太上皇便是那个曾经发起过羽衣之乱的女帝,她退位已经有很多年了。可是在上洛城的影响犹在。这些天来阿箬不曾见过那个九年前被扶持起来的小皇帝,倒是听许多人说起了这位上皇的事迹。   这个退位的上皇仍旧是王朝最高的主宰。甚至就连太祝的尊号,都是由她来拟定。阿箬在册封典礼上没有见到皇帝,这是因为皇帝实际上并无权力只是傀儡,没有资格出席太祝的册封典礼,但太上皇也没有现身阿箬的册封典礼,这似乎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示威。   阿箬不在乎这个老妇人的示威,她在乎的是“月同孤”是幻梦中天衢阁主为她虚构的尊号,而当她真的成为太祝之后,崇嘉上皇给与她的尊号竟然也是这个。要说这是巧合阿箬是不信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崇嘉上皇与天衢阁主是一条心,“月同孤”这个号是天衢阁主通过崇嘉上皇之口给她的礼物,或者说警告。   “我年纪轻,有许多事情都还不懂。”阿箬放下刻有“月同孤”三字的印章,和颜悦色的对那小侍女说:“该去拜见一下太上皇才是。你去为我打听打听,太上皇何止有空能与我见面?”   “这好说。”那小丫鬟笑道:“太上皇她老人家想见您很久了。她在命人送来印章的时候就告知了婢子,说秋蝉宫的大门永远为太祝你而敞开。”   这话简直不像是一个三十年前发动了羽衣之乱,诛灭了太祝三族的人会说出来的。   说起来阿箬还顶着“朱箬”这个假名,从身份上来说就是三十年前被灭族的太祝的远方侄孙。太上皇居然还敢见她,是完全没有把她当回事还是已经通过天衢阁主知道了她其实根本不姓朱?   胡思乱想是得不到结果的,阿箬还是决定去见这个女人,带上了望春汐一起。   “崇嘉上皇就是个普通女人,你至于还这样担心吗?”银发聆璇的态度倒是让阿箬意外,他化成巴掌大小,躺在一片荷叶上晒着太阳,好像完全就没把那个曾经杀死了他前任主人的女子放在眼里。   “上洛城内我没有任何助力,这里等同于是敌人的巢穴,不谨慎一些我实在是怕自己哪天就不明不白的死了……不过,崇嘉上皇真的不可怕?”   “她就只是个脑子不大好的凡人。”   “她只是个脑子不好的凡人,那你还任由她掀起了羽衣之乱?”   “你是不是想直接问我,为什么前任太祝死的时候,我没有保护好她?”银发聆璇坐起身。   “嗯。如果你愿意说的话,可以讲一讲。”   银发聆璇默然了一会,说:“羽衣之乱的时候,我没有办法阻止。因为背后策划这一切的人是天衢阁主。我说崇嘉上皇不可怕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那女人就只是一个傀儡,没有一丝半点自己的想法。她过去是一个寻常的宗室,父母亲族被妖所杀——百年前上洛的妖比现在还多,你也知道的。天衢阁主救了她,并将这个孩子放在身边抚养,视若亲生女儿。对,他不教她法术,只是将她当做女儿一样万般骄纵。带到这孩子成年之后,便让她当了皇帝。那时候天衢阁还未像现在这样猖狂,但许多人都怀疑,天衢阁主是用了什么隐秘的手段残害了大半流着圣武帝血脉的然渟族裔,当时帝都宗室几乎都死绝,这个小女孩便登基为帝。” 第138章 世俗权力   秋蝉宫虽名“秋蝉”, 但并没有半点秋意萧瑟之感。这座宫殿遍植百花,又有宫娥无数,美人与名花交相辉映, 衬得金砖玉瓦愈加富丽堂皇。   崇嘉上皇是在秋蝉宫的一处临湖水榭见得阿箬。这个女人已经有五十余岁了,只是保养的极好,且眉目间自有一股天真烂漫的稚气,乍眼一望就如三十出头的娇憨妇人。   “拜见太上皇。”阿箬恪守着宫廷的礼节, 在见到这女人后不敢多看她, 当即屈膝下拜,才拜到一半便被太上皇搀住了胳膊,这脸上抹着厚厚脂粉、妆容精致珠光宝气的女人细细的打量了阿箬一会, 笑着扶阿箬在她身边坐下, “新任太祝果然是个貌美灵巧的小姑娘, 我很喜欢。听人说你叫朱箬?箬者,竹叶。我见过翠竹、紫竹、黄竹,还没见过朱红色的竹子, 如果真有,那必然是世间罕见的祥瑞吧。”   阿箬一时间没摸清太上皇的脾气秉性, 于是只抿着嘴笑笑, 并不多话。   太上皇轻轻抬了抬下巴,身边站着的女官会意, 轻轻击掌,侍女们即刻鱼贯而入, 端上了各类果品糕点——阿箬少年时期生长在诸侯王宫,见识也不算浅薄,但此时此刻端上来的吃食,十样中竟有七八样是阿箬叫不上名字的, 而每一样都是色香俱全,叫人一眼望去便不禁食指大开。   更有琴师在水榭不远处抚琴奏乐,讴女和乐浅唱,身形修长的貌美青年于风中起舞,身上裹着的纱罗翩然如翼。   太上皇还挺会享乐的。阿箬在心中默默地想。   不过再回忆起自己于梦中所见到的上洛众生相,顿时便觉得崇嘉上皇这样并不算过分。满朝公卿贵胄,谁人不醉生梦死,太上皇听几支小曲,养几个会跳舞的美男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我一个人住在秋蝉宫,实在是孤寂无聊。”有莺莺燕燕无数的太上皇长吁短叹,“爱卿你可得常来陪陪我。”   “太上皇有令,臣自会好生遵从。”阿箬满脸恭敬,“今日来秋蝉宫,一来是为了拜谢太上皇之恩情,二来也是为了向上皇表臣之忠心。”   “爱卿真是客气了。恩情……说的是赐号之恩吧。”年过半百的女人仿佛不谙世事一般笑道:“那号不是我赐你的,是阁主赐你的。阁主很关心你呢,你的三场考验他都在自家庭院里紧紧盯着,你赢下第三场之后他马上就找到了我,说要将月……月什么来着,总之说是要将那个尊号送给你。我跟了阁主这么些年,还从未见他对谁这般上心呢。”   太上皇的话语中似有娇嗔及淡淡嫉妒,阿箬暗暗咋舌,面上仍然一片平静,顺着太上皇的话继续说道:“天衢阁主最上心的,还是太上皇您呀。臣听人说,当年太上皇为阁主所收养,将您抚育成人,在您登基继位之后亦是尽心竭力的辅佐于您,这样的待遇,再没有谁能够比得上了。”   “你说的没错。”太上皇笑了起来,“他待我很好,就像是我的父亲一样。所以,我与他也是一条心的——太祝,我今日与你会面,便等同于天衢阁主与你会面了。”   太上皇在说完那句话后忽然严肃了起来,笑意在她眸中隐去,她郑重的问阿箬:“你知道阁主为什么会让你做太祝吗?”   阿箬沉默了片刻之后淡笑着摇头。   “阁主他啊,是为了与你合作。”   “合作?”阿箬拔高声调。   但她其实也不是很惊讶,天衢阁主忽然恢复太祝之位显然不是闲的没事做,他必然是有所图谋的。天衢阁主找到了阿箬这样一个云月灯的转世,之后又一直想方设法的让阿箬成为太祝,或许是因为阿箬在成为太祝之后能为他带来什么利益。   “你先说说,你在成为太祝之后有什么感悟?”话锋一转,太上皇又好似变回了之前那个散漫的小女人,品尝着糕点笑盈盈的打听着琐碎的事情。   成为太祝后有什么感悟?   感悟是什么?重要么?   阿箬成为太祝不超过三天,她能有什么感悟?   但是慢着,阿箬其实已经做了不止三天的太祝了。   她忽然想起,在幻梦之中她也成为了太祝,在太阴宫内住了好几个月。银发聆璇说第二关主要是为了考验她的心性,但其实第二关也可以视作是她太祝生涯的提前预演。她在梦中早已熟悉了她的工作。   “感悟便是……太祝之职,有如人的心脏。”阿箬按住了胸口,感受着胸腔下有力的跳动。   过去阿箬以为太祝不过就是一个巫官,负责在祭典上跳跳舞而已。勾吴国过去养着那么多的巫官,他们也就最多在每年祭祀的时候有一些存在感。但她在成为太祝之后便不这样想了,在幻梦中,她成为太祝的那段时间里每天都要接触大量的公文。   太祝不是皇帝,她需要操心的不是农田水利之类的庶务,百姓能否饱饭与她无关,她需要在意的是,如何在百姓能吃饱或是不能吃饱的情况下,维持住他们情绪上的安宁。   太祝肩负的是万千黎明的信仰,他们挣扎在温饱之中,希望是他们活下去的动力。如果将这世界比作泥潭,那么不可触及的众神便是天上的星星。而太祝,则是沟通泥潭和星空之间的桥梁。太祝是承载着众人祈愿的“神”。   在初来到上洛的时候阿箬还很是不满,认为太祝要守的规矩太多,什么终生不婚、什么闭口少言,还总穿着一身白,脸上还要缠一块纱,营造出的神秘感实在是无聊又无用。   现在她稍微有些懂了,神秘感是作给所有的黎民百姓看的,他们不懂太祝是什么,才会安心,以为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同神明对话,这样就算他们身陷于疾苦之中,也会有人代他们发声,恳求神明拯救他们。   羽衣之乱废去了太祝一职,由此引发的动乱在那之后三十多年仍未平息。阿箬感受不到太祝的重要性是因为她还年轻,还不满二十岁,她没有出生在太祝仍然存在的年代,所以她不觉得太祝的缺失有什么不对,可是那些年长者却不这样想。至今仍有许多人固执的认为崇嘉上皇掀起羽衣之乱会遭天谴,那些人在各地发起叛乱,打的是“替天行道”的口号。   太祝是万千黎民的心脏或者说是神魂,难怪在过去的七千年里,不掌握军队也没有法力的太祝可以与皇权对垒。   “您曾经在羽衣之乱中废去了太祝之职,现在却又将我任命为了太祝……”阿箬用疑惑的目光望向崇嘉上皇。   这个女人看似娇憨,可眉宇间却有坚毅狠绝的神态。她不像是意识到了自己年轻时犯下了错误,在这时追悔莫及的想要弥补。废黜太祝是为了权力,若干年后重新设立太祝,也还是为了权力。   “我需要一个听话的太祝。”果然,她笑着对阿箬说道:“阁主说,你会很听话。我很高兴有你这么一个听话的臣子。你将太祝比作是‘心’,我不认同,我认为太祝应当是斧钺——你知道什么是斧钺吗?那是上古之时的兵器,天子将这两样兵器握在手中,向示人昭告天子的至高权力。斧钺也就成了权柄的象征。太祝是朕的斧钺、是朕的玉玺,总而言之是朕治理这天下的帮手,而非阻碍。”不知不觉她又恢复了过去的自称,“朕”,这个字眼被她铿锵有力的吐出。   “您说的这些话,究竟是天衢阁的意思,还是您自己的意思?”上皇眼中凛冽的神色是她娇憨外壳下不慎流露的破绽,阿箬紧盯着她的眼。   “我说过,天衢阁与我同心,我的意志即是他们的意志。”   “修道之人,竟会对世俗权力有如此大的渴求么?”   “为什么不呢?”崇嘉上皇咯咯笑了起来,仿佛怜悯似的,“朕是天子,生平从未离开过上洛,却也知道名山秀水之间,藏有世外之人,他们饮甘露、食灵雾,有无边法力、千载寿数——朕不羡慕他们,他们的生活没有半点意思。修道是为什么?为行侠天地?为救世济民?为得道飞升?可是这天底下总会有自私的人,这些人关注于己身,关注于眼前,因此美名对他们而言不重要,飞升对他们来说也没多大的吸引力。既然有了强大的实力,可以轻易左右凡人的生死,那么他们凭什么不可以站在权力的至高点,去享受万民供奉,去享受美酒、美食、美人?天衢阁内,汇集的就是这样一群人。”   “你明明只是个凡人,可你这话说得,就好像你也是天衢阁的弟子一样。”阿箬冷冷的说道。   “我是天衢阁的弟子。”崇嘉上皇却一本正经的说:“我只是没有灵窍,对,我和你,和大部分不幸的凡人一样,我们不具备掌握力量的资格。但幸运的是,我姓然渟,这个姓氏让我可以成为天衢阁在世俗的代言人。” 第139章 妖袭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阿箬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她转头看向水榭外的歌舞, 好似被那绚丽的舞蹈迷惑了心神。   太上皇倒是并不在意她的无礼,自得的笑了笑,说:“喜欢他们么?等你什么时候拥有了至高的权力, 你也可以拥有属于你的美人。到时候不知会有多少人匍匐在你的座驾前,娇柔妩媚的祈求你的垂怜。”   阿箬叹了口气,仿佛屈服一般道:“世间谁人不好美色,就算真有人定力强到能视红颜如枯骨, 也会被权力、地位所吸引, 成为欲念的傀儡。”   “怎么能说是傀儡呢?”崇嘉上皇在阿箬话音落下之际反驳,“我们是财富和权力的拥有者。”   “所以你们便要将芸芸众生变作你们的傀儡?”阿箬盈盈微笑着,眼底却已有了淡淡的怒意。   她已经听懂崇嘉上皇之前那番话的意思了, 天衢阁应当统治人间, 他们是强者, 他们的能力胜过凡人不知多少倍,理当享受这世间所有的财富。而崇嘉上皇身为圣武帝的后裔,自愿成为天衢阁统治这世间的工具、或者说象征。她以“斧钺”来比拟太祝, 而她现在要做的,却是天衢阁的斧钺。   “阿箬姑娘似乎对我的计划有很大的不满。”崇嘉上皇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阿箬则是开始观察, 如果一会打起来了, 她要从哪条路逃生比较好——她早就料到今日这一次会面将不欢而散,崇嘉上皇见她不可能只是为了和她品茶吃点心。她背后有天衢阁撑腰, 谈判崩盘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是刀剑相向。   果然站在崇嘉上皇身后的婢女有两个动了动,伸手就要往袖子里掏什么, 阿箬看见她们指尖亮起了森寒的微光。   望春汐也在这一刻将手按在了腰间,悬在她腰带上的香囊其实是她惯用的重剑。   “慢着。”崇嘉上皇却抬手阻止了即将开始的战斗,她看向了阿箬,这一次她的眼神威严而沉稳, 总算有了老年人应有的模样,之前的轻佻都只是她的伪装,“阿箬姑娘,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此话何意?”   “年轻气盛,一腔热血固然值得赞赏,可做出来的都是不理智的事。我问你,若是不让天衢阁统治人世,那么统治人间的会是谁?”   阿箬沉默了。   天衢阁不做幕后的统治者,那么人世名义上的最高掌权者是皇帝,可是七千年来,然渟一族几度浮沉,如今影响力已大不如前,天子的政令最多能主宰京畿一带,放眼九州,诸侯国之间厮杀不断,各自称霸,乱世之中百姓困苦不堪,都在祈求一个如圣武帝一般有着强大实力的人站出来结束一切纷争。   “百姓在我然渟一族治下是傀儡,在诸侯的治下是傀儡,在天衢阁的手中也会是傀儡。不过傀儡也有多种多样的,有些傀儡抹着鲜亮的油彩、裹着绫罗绸缎,有些傀儡破损不堪,缺胳膊少腿,最终只能送去一把火烧了。只要天衢阁能够维护住天下的安定,百姓们会在意他们是哪家的傀儡么?”   阿箬面对她的质问,没有半点反驳的余地。她心里隐约觉得这套说法是不对的,然而也正如崇嘉上皇所说的那样,她太年轻,年轻到在对方的阅历碾压之下一时间竟落了下风。   口口声声指责阿箬稚嫩的上皇又换上了慈爱的眼神,仿佛阿箬是她的一个晚辈,“有些道理你不懂,我不会怪你。人非生而知之,总要经历些什么,才能悟得一些道理。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阿箬下意识的回答她。   “十九啊……我十九岁的时候,上洛城混乱的有如地狱。那时候天子早已大权旁落,然而然渟一族的子孙们却还在为了那么一点点的权力而互相倾轧。一个皇帝登基,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另一个皇帝拖下御座斩杀。直到我继位之后,情况这才稍有好转。因为我身后是天衢阁主,他是我的靠山,是我的盾甲,只要有他存在,没有哪个野心勃勃之辈敢对我造次!我做了二三十年的皇帝,二三十年来,从未有人造反成功过。”   “那是因为你将你的亲族几乎都杀了。”阿箬回忆起了自己在幻梦中的一段经历,梦中的她曾进入皇宫储藏档案的文库,翻到宗室玉牒的时候,眼前所见的是触目惊心的一片红。   “杀了他们难道不好么?你看,这十多年来京都确实太平了不少。”崇嘉上皇理直气壮的反问。   阿箬无言以对。   **   阿箬并没有答应崇嘉上皇的邀请。不过上皇倒也没有真的杀了她。秋蝉宫中的氛围从始至终都是和睦安宁的,上皇在被阿箬拒绝之后依然在客客气气的笑,最后当阿箬起身告辞的时候,还亲自将她送到了宫门口。   出了秋蝉宫之后阿箬松了口气,瘫坐在了马车内。   “我来上洛明明只是为了查询真相以及设法拯救被困在罹都的那些人而已,怎么就卷进什么权力之争去了?”她苦笑。   “或许,有空还是得去找一找天衢阁主?”马车内的望春汐不会给她回应,阿箬只能像个疯子一样自言自语,“我疑心天衢阁主与曈之间有什么渊源,甚至有可能是听命于曈。罹都之外的那一重结界,会不会就是他设下的。曈希望我成为云月灯,他便助我得到了太祝之位。要说这两人没关系,我是不信。”   “然而我现在不能去找天衢阁主。”阿箬苦闷的抱住头。   幻梦之中她在银发聆璇的指引下跳出了驱神舞,最终击败了天衢阁主。但是阿箬不确定在现实中她还能否再一次打败天衢阁主。秋蝉宫里的那个老妇人虽然是掌握生杀大权尊贵无比的太上皇,但实际上也不过是个人类,阿箬在她面前可以与她平起平坐。然而天衢阁主……   她倒也不是害怕,可出于谨慎,她总觉得自己该多做些准备。   她其实一直很想问银发聆璇一个问题——另一颗眼睛在哪里。   当年聆璇本尊可是剜下了两只眼睛给云月灯,现在怎么只有一颗。如果能得到两颗眼睛,那么她在天衢阁主面前也能有些底气。   耳垂传来灼烫的感觉,也许是银发聆璇猜到了她的想法。他平时都是玉珠的状态,戴在阿箬的耳边,充作耳珰。   太阴宫中画着历代太祝的肖像,不是画在纸上,而是画在墙上,定期有画师前去补色,所以历经七千年仍然鲜艳如初。   其中并没有云月灯的壁画,但可以看到七千年来,太祝的衣服首饰都是相似的,都拖曳着华丽的银色长袍,头戴沉重的珠冠,发髻上垂着一两尺长的大步摇。   并且每一任太祝耳边总会戴着两颗熠熠生辉的明珠——而阿箬眼下却只有一枚耳珰。   太常寺的官员为阿箬奉上了她的礼服和钗环,但其中并没有耳珰。服侍阿箬的婢女们也没有想过要给阿箬找一副耳珰来,看见阿箬耳垂上只有一颗珠子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   阿箬猜测,七千年来聆璇的两颗眼睛一直都是作为太祝的耳珰而存在的。直到羽衣之乱中这两枚耳珰不知所踪。阿箬耳上这枚是流落到了勾吴朱氏手中,并掀起了腥风血雨,引来了各路修士争夺。另一颗却至今未曾现身。阿箬过去以为另一颗是在太阴宫,但她显然是想错了。   在阿箬沉思的时候,望春汐忽然冲上来摁倒了她。   尖锐的响声呼啸而过,霎时间马车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所撕开。望春汐抱着阿箬纵身跃出马车,阿箬抬头一看,发现他们仍然在上洛的街头,只是这条街上充斥着各色的妖魔,他们平日里化身为人藏在市井之内,此刻露出了獠牙、尾巴、或是双翼,狰狞的瞪着阿箬,将她包围了起来,且正逐渐缩小着包围圈。   为阿箬驾车的车夫已经死了,倒在地上喉咙里冒出血,一只巨大的鸟扑棱着翅膀落在房顶,它便是方才杀死车夫撕裂马车的罪魁祸首。   望春汐丝毫不惧这些妖魔,挥舞着重剑就朝他们冲了上去。阿箬也早就不慌了,翠绿藤蔓从袖中飞出,朝着向她扑过来的妖精们发起了进攻。   与此同时戴在她左耳的玉珠中冒出缕缕烟雾,最后烟雾化身成了银发聆璇的模样,“真是的,想睡个安稳觉都不成。”他嘴上抱怨着,却还是尽职尽责的展开了结界,护在阿箬四周。   “这是天衢阁主派来刺杀我的么?”阿箬刚刚才拒绝了崇嘉上皇,此刻第一反应想到的就是那个站在上皇身后,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   但一转念又觉得不对。她来上洛的时候也有妖精想要她的命,最后还是天衢阁弟子救了她。天衢阁与妖族是对立的立场。   “想要知道他们的幕后主使是谁,抓住一只妖精好好拷问一番不就行了?”银发聆璇散漫的笑,下一刻如闪电一般杀入妖群之中。 第140章 死而复生的少年   “慢着。”阿箬猛地用藤条拽住银发聆璇, “谨防有诈。”   “有什么可怕的。”银发聆璇不以为然,“这些妖精虽然看着吓人,虽然数目是多了些。但不过是乌合之众, 我能轻松解决他们。”   “怪就怪在这里。”阿箬观察着四周的情况,不安的回答道:“还记得上次在船上想要刺杀我的那一群蛇妖、鱼精么?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幕后主使是谁,但他们显然是冲着我的性命去的。而现在这群妖——你不觉得他们的实力差了很多么?说不定这只是让咱们放松警惕的阴谋,你一旦大意了, 就会被偷袭暗算了。”   银发聆璇却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姿态, 虽然被阿箬拽着,但就是跃跃欲试着想要冲过去与群妖们决一死战,“你不必这么担心, 我承认你的谨慎很有道理, 但是, 在上洛这个地方,只有弱者才需要小心翼翼,只要你足够强, 你完全可以横行无忌,因为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前, 一切的阴谋诡计都有如易散的云烟。”   “你实力很强?强到可以在上洛没有敌手?”   银发聆璇如同被噎住一般语塞, 他并没有马上回答阿箬,阿箬观察他的眼眸, 看见了他黯然的神色,“……如果真能没有敌手就好了, 天衢阁中便有人比我要强。三十年前——罢了,不说了。”   三十年前羽衣之乱,前任太祝惨死,满门抄斩, 帝都血流成河。那时的银发聆璇没能护住自己的主人。不是他不想护,是他不能护。   和银发聆璇相处的时间越久,阿箬便越能感受到他与聆璇本尊在很多地方是不同的。银发聆璇与人生活的时间很长,也就沾染了人的感情,会有眷恋、不舍、内疚与责任感。对银发聆璇而言,既然他选定了前任的太祝做自己的主人,那么就一定会好好保护这个人。过去七千年来他与两百多任太祝相伴于深宫之内,看着她们从妙龄少女指白发苍苍。这一过程或许乏味无趣,但本不该有任何的意外。   “你去吧。”阿箬松开了缠住银发聆璇胳膊的藤条。   “你——”   “我仔细想了想,就算前方真的有什么陷阱在等着你,其实也没必要害怕。”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战斗着的望春汐,“我们会救你的。”   这算是一种别样的安抚,她是用这种方式告诉银发聆璇,过去经历的噩梦不会再重临。她不是前任太祝,她会保护好自己,他也不再是孤立无援,就算他不是天衢阁主的对手那又怎样?她会和他站在一起。   银发聆璇扬起眉梢,笑意展露在眸中,他飞身扑入敌阵,身形轻巧灵动得恍如一只白燕。   阿箬注视着他的背影,这一刻又觉得他还是很像本尊的。   就如同之前他们所估计的那样,这群妖精也就看着吓人,但实力真的不算太强。他们声势浩大的在这条长街内堵住了阿箬,可根本没有足够的本事将阿箬留在这里,就好比是渔人捕鱼,结果用的是不结实的网,还没来得及把鱼捞出来,网就在鱼的挣扎中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在银发聆璇凌厉的攻势下,妖群中出现了异动。似乎是有几只妖想要逃跑。而那几只妖还簇拥着一个身着黑袍,将自己浑身上下严严实实裹着的家伙。   “聆璇!”阿箬叫了一声,指向了那几只妖逃跑的方向。她虽然不知道那个裹着黑袍的是什么人,但见对方既然举止古怪,就有必要抓住好好探查一番。   银发聆璇在同一时刻也注意到了这群异样的妖,在阿箬话音还未落下之际,便踩着几只小妖做垫脚石,朝着那伙妖飞扑过去。   方才看着好像贪生怕死的妖精们却在这时如同舍身忘死一般保护那个黑袍人,银发聆璇轻轻松松的便擒住了一只龇牙咧嘴的虎妖,顺手就要扭断这家伙的脖子,那黑袍人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身对银发聆璇大喊,“不要!”   是清澈的少年嗓音,阿箬下意识的皱眉,心中不知怎的竟涌起了一阵诡异的熟悉感,好像声音她在哪里曾经听过。   而伴随着熟悉感一起冒出来的,是一种奇异的不舍。她忽然就有些慌张,害怕银发聆璇杀死这个少年,“别、别杀他——”她的喉咙先于她的思维发出了这样一声阻止。   银发聆璇下意识的停手,黑发少年身边的同伴得以趁机从银发聆璇手中抢夺回了受伤的虎妖。眼看他们就要逃跑,银发聆璇想要去追。灵力涌动带起一阵疾风,掀开了少年头上的兜帽。   站在远处的阿箬没能看清楚少年的脸,银发聆璇却清清楚楚的瞧见了他的五官与面容。   这竟是那日在船上被黑蛇所食的少年!   那日阿箬出于一时善心救起了在浪潮中挣扎的渔民,渔民之中便有一个寡言少语且行为古怪的少年。当时阿箬便对他起了疑心,认为他虽穿着粗麻衣裳却细皮嫩肉,实在可疑。然而没过多久,那少年便被黑蛇一口给吃了,他们也就忘了他。   可是现在,原本葬身蛇腹的少年却又活生生的站在了他们面前,银发聆璇在错愕之中没能抓住他,一眨眼那群妖怪便带着少年逃了。   而少年走后,其余妖精便也如同丧失了斗志一般,竟一个接一个的撤退,眨眼间这条街道便空空如也,只剩下满地狼藉。   **   “你说,有没有可能那少年才是在幕后指挥那群妖精的人?”事后阿箬与银发聆璇分析,“今日你杀到了群妖之中,那些妖精们怕你伤着他们的主公,所以匆匆忙忙带他逃离,他一走,剩下的妖精群龙无首,也就都跑了。至于那天他被黑蛇所食……也许是我们理解错了。黑蛇不是吃了他,而是在逃命的时候急着带他走,可是蛇又没有手,只能将他含在嘴里。”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指挥那群妖精的人,但我知道他确确实实是个‘人’。”银发聆璇咬重了最后一个字的音,并且再三强调,“他是人,我向你保证,那个少年真的是人,和你一样的凡人,完全没有法力的那种。一个普通的凡人,怎么可能指挥得了妖族?”   阿箬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目前为止妖族给她留下的印象是桀骜不驯外加狡猾多变,她拿着风九烟的本体枝叶做信物都没能镇住这些人,一个似乎比她年纪还小几岁的凡人少年是怎么驯服那群妖的?   “可惜没能抓住一个活口,否则现在咱们也不至于坐在这里瞎猜。”   阿箬摆手,“没抓住活口不要紧,反正我有预感,他们还会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们等就是了。”   但阿箬的预感也是有错误的,他们最终并没有等待另一波的妖族。   不过没能等到他们的理由倒也很合理,天衢阁主在听说阿箬遭到了妖族刺杀之后,派遣了大批的弟子在上洛城中四处巡逻,凡是搜到了伪装成人的妖,一律格杀。   他这般雷厉风行的安排,就好像阿箬也是他的义女似的。阿箬说不准他这样究竟是想要向阿箬示好,还是要给阿箬招恨。但仔细想想,他大肆捉拿城内的妖族,也未必就是为了阿箬——天衢阁与妖族之间,毕竟早有矛盾了,阿箬只是个借口而已。   很快阿箬又发现,不止是天衢阁,九州四海,到处都有妖与修士开战的消息传出。   阿箬还记得罹都之中有大批的修士仍被困着,那些修士多是宗派的长老或是备受重视的弟子,他们不在宗门,剩下的人居然敢于和妖族开战,着实是让阿箬感到了惊讶。   至于他们开战的消息阿箬为什么能知道,这是因为尽管那些宗派大多修建在深山老林险峻之地,说是要避开人世烟火,方能静心修行——可是法力强大的修士与妖在斗法之时,难免不折腾个地动山摇,波及到人族也是在所难免,轻则是山洪、地裂、林火,重则是一村一寨的人成群沦为牺牲品。一时间各地诸侯纷纷送上奏表,请求天子赈灾救民。   阿箬在太阴宫中看着这些奏表,心里百味杂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个词她如今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人类是无辜而孱弱的鱼,即便心中愤懑却又无能为力。   赈灾是没有用处的,今日治完一地的灾祸,明日哪位大能途径,说不定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陛下怎么看待此事呢?”   “陛下对此没有任何的回应。”侍女答道。   “他是皇帝,怎能无动于衷?”   侍女轻蔑而笑,“上洛城中真正的天子乃是太上皇她老人家,陛下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   阿箬想不通的就是这点,太上皇既然退位,却还握着皇帝的权力。可是她既然握着皇帝的权力,为何又要退位?   然而侍女却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即便最年长的女官也只能含糊的说,太上皇当年是因病退位。   为什么会病?   似乎,是因为触怒了天衢阁主。 第141章 弟弟   自认为是天衢阁主亲女儿, 对其忠心耿耿恨不得抢着上去做其狗腿的崇嘉上皇居然也有得罪天衢阁主的时候?阿箬从侍女口中听到这段旧闻之时,还以为自己是听了个不大好笑的笑话。   然而太阴宫中那些年长的嬷嬷都在阿箬面前用力点头,认真的告诉她, 她们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可要是仔细询问她们当年崇嘉上皇被迫退位的原委,她们却又一个个都说不上来。   罢了,说不上来便说不上来吧。阿箬这时倒也没有太多的空余精力和时间去理会某些逸闻琐事。九州各地遭灾,那一连串的山洪、地动虽不算是天灾, 但为了安抚人心, 阿箬这个做太祝的也得正儿八经的举行好几场祭礼,一场超度亡魂、一场上告天神、一场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灾祸不会因这三场祭祀而平息,阿箬在祭礼结束之时乘肩舆回太阴宫, 一路上看见了不少因灾祸而流浪至上洛的民众,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却又在看见太祝的那一刻眼中迸发出了明亮的光彩,就好像阿箬身上承载着他们的希望一样——这样的眼神让阿箬感到心酸。   然而朝廷除了让阿箬出面祭了几次鬼神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动作。用上洛公卿大夫的话来说就是:诸侯各自割据一方, 其下辖领地遭灾,天子不费一兵一卒便可使其粮草消耗、车马劳累, 此乃天子之大幸。   又说上洛无需担心灾异, 那是因为上洛有天衢阁庇佑,妖族与修士之战无论如何也波及不到京畿。如此一来, 对天衢阁的追捧甚嚣尘上。莫说是高官贵胄,就连寻常百姓都自发的在里坊之间塑了天衢阁主的泥像, 从早至晚都有人前来上香供奉。   阿箬在心里想过,如果她是皇帝,那么这时候至少会打开国库拨出钱粮——至少会救济那部分流浪到京都的难民。不管出身自何方,他们都是天子的子民, 是和上洛黎庶流着同样血脉的同族。   不过这种事情她想了没用,她不是皇帝,甚至不是上洛城中的掌权之人。虽然有“太祝”的身份,但她这个太祝不比过去,一来声望不足,二来她资历不够,三来她背后并没有庞大的家族可以支撑她。   阿箬只能让侍女将太阴宫内储存的粮食分发给附近的饥民——这还得偷偷的发,不能让朝廷误以为她是在收买人心,想要与上代太祝一样与皇帝争权。做完自己能做的事情之后,她索性命人关了太阴宫大门,不去听宫外的哀号痛苦,一心将自己埋在了太阴宫的藏书阁中。   藏书阁中有历代太祝留下来的札记,阿箬主要是想在其中翻找云月灯留在人世的只言片语。然而她找出的都是些无用的东西,譬如说什么敬神之时要如何保持内心虔诚、身为太祝切记戒骄戒躁之类的训言。   没有任何与曈有关的内容,更别提如何胜过曈。   除此之外太阴宫中还有过去两百多任太祝的档案,七千年来两百多任太祝有善有恶,更不乏庸碌之辈。阿箬不知道自己的转世是哪一个,或许也是尸位素餐、浑浑噩噩的那一批也说不定。   可是……   可是云月灯曾经许下愿望,说是生生世世都愿为了人族而死。所以每一世她的转生,一定都不平凡。   如果阿箬不是云月灯的转世,她一定会敬佩这个女人,然而身为云月灯的转世,她只感觉疲惫。   先别提她愿不愿意救世了,她连怎么救世都不知道。就比如说现在妖族与修士混战,殃及人类,难道是要她主动跳出来对着开战双方大吼:你们别打了,要打就先杀了我吧!   想不通出路的阿箬颓然的倒在藏经阁的书海之中,任由竹简将自己掩埋。银发聆璇在这时出现,拨开了盖在她脸上的木牍,问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阿箬盯着他剔透而华丽的眼睛,“你能看穿皮相之下的魂灵么?”   “能啊。”他轻轻说。   “既然如此,那你可以告诉我,之前两百多任太祝,那些是我的前生么?”   “知道这个对你有什么意义吗?”银发聆璇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你是打算效仿?还是想要用她们给自己增添压力?省省吧,你已经够累了。”   阿箬没有回答,却是一直攥着他的手不曾松开。   银发聆璇如何不懂她的意思?叹息道:“就这么和你说吧,前任太祝,便是你的前世。”   “她?”   “是不是既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有些丢人?她和皇帝斗了一生,最终死在天衢阁主的手中,死时还连累了整个家族。她也拥有着云月灯的魂魄,然而她不是英雄,最终只能作为落败者被挤在史册的角落,背负千载的嘲弄与怜悯。”   阿箬久久无言。前任太祝月长明的生平实际她早就在藏经阁中读过了,的确是糟糕的一生,和万丈光芒的云月灯比起来,月长明简直就是月亮上的阴翳,是可怜可笑的耻辱。   “那么你呢?你是怎样看她的?”阿箬其实想问银发聆璇的是——他是否也觉得月长明丢人。如果她活成了另一个月长明,他又会如何看她?   “我很喜欢她。”银发聆璇却这样答道。   “我很喜欢她。”银发聆璇重复这句话,目光落在了阿箬身上,他们久久的对视着,银发聆璇的声音温柔苍凉,“如果不喜欢,又怎么会为了她而死。”   阿箬一愣。   “你不用再找聆璇的另一只眼睛了,因为他是真的不在了。月长明死的时候,他也跟着一起破碎了。如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可以为了你去死。”   阿箬豁然站了起来。   银发聆璇这句话显然不是玩笑,但正因为其郑重,所以反倒叫阿箬无所适从。   她该欣喜于他愿意为了她而交付性命吗?   她需要他的命吗?   她凭什么得到他的命?   她脑子里呼吸乱想着许多事,不知不觉讲就走出了藏经阁。侍女问她想要去哪,她发了好一会的呆,说:“去见太上皇吧。”   不能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太祝,也不可以像月长明一样丢了自己的性命。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   侍女前来禀告阿箬说,太上皇不在秋蝉宫,今日一早便去了紫清殿。   紫清殿那是天子的居所,太上皇和天子之间的关系向来不是很好,她去见那个小皇帝做什么?   而且足足一个上午,她都没有从紫清殿出来。   阿箬其实对皇家那点破事没多少兴趣,听人说太上皇是因为天子并非她亲生所以不喜欢他,但这对阿箬来说都不重要。然而在听说太上皇忽然驾临了紫清殿后,她忍不住心头一动,对侍女说:“我们也去紫清殿。”   以她太祝的身份,出入宫禁是很自由的事。她想要去拜访皇帝,甚至不必提前打招呼,直接乘轿辇过去便是了。侍女们按照她的吩咐为她准备好了太祝出行的仪仗,然后将她送到了紫清殿门前。   今日的紫清殿有些古怪,门前居然不见侍卫与宦官。只有太上皇从秋蝉宫带过来的侍从守在殿外,他们在见到阿箬之后露出了惊慌之色,为首的女官谄笑着上前,便要阻拦阿箬。   他们如果不阻拦还好,上来一拦阿箬更加觉得情况不对劲。打了个手势,示意望春汐解决掉所有试图挡住她的宫人,阿箬自己则快步走到了殿门前。   她听见了瓷器破碎的声音。   接着传来的是责骂声。女人尖利的咆哮简直如魔音灌耳,阿箬认出了那是太上皇的声音,“你这个孽障!瞧瞧你都你做了些什么!”   阿箬皱眉,有些犹豫自己该不该掺和进皇族的家事之中。   “如果不是我的儿子死了,你又怎么有资格做皇帝!”太上皇还在继续叱骂着,“你个卑贱、肮脏的贱种,你就不配穿上这一身龙袍,踏足于我然渟氏的宫殿之上!”   好歹也是做过女帝的人,怎么出口如此粗俗?阿箬心想。   “好啊,你还敢反抗是么?那不如我直接杀了你!反正你也没有资格做这皇帝,我杀了你——”   女声愈加凄厉,伴随着怒吼传来的,竟真的是长剑出鞘的声音。   阿箬吓了一跳,连忙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臣拜见陛下——”她揖身行礼,装作自己只是前来朝见皇帝的无辜之人。   抬头那一刻,她愣住了。   皇帝狼狈的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太上皇则凶神恶煞的用剑指着他,眼看就要一剑刺穿他的胸膛——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事情是:紫清殿内的皇帝,有着一张与阿箬同胞弟弟一模一样的脸。   “阿梧、阿梧?”阿箬惊讶的喃喃。   这必然是她的弟弟,绝非什么巧合。因为就在二人视线相接的那一刻,年轻的皇帝匆忙低头,用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如果他不认识阿箬,何必如此掩耳盗铃? 第142章 昏君   “太祝大人。”崇嘉上皇回首看向阿箬,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为人臣者,前来拜见天子,向其述职, 与其议事,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吗?”阿箬扬起唇角,悄悄在衣袖擦干了掌心的汗。   “太祝大人之前见过陛下?”崇嘉上皇未能听清楚阿箬方才的喃喃,但却敏锐的觉察到了阿箬神态间的异样。   与此同时, 倒在地上的天子朝阿箬递来了焦急且惶恐的眼色, 意思是让阿箬千万不要说出实话。   阿箬不动声色的将目光从天子脸上挪开,轻笑着说:“见过见过,自然是见过的。早些年勾吴国翁主进京, 我随侍其身侧, 远远地拜见过皇帝。就算不曾凑近去瞻仰陛下之容光, 我对陛下也是满怀着敬意的——很奇怪么?九州之内的百姓,谁人敢不敬天子不爱君父呢?”   崇嘉上皇稍稍和缓了脸色,却是仍然用剑指着小皇帝, “只可惜我这个庸碌的后辈行事浑浑噩噩,上愧祖先、下愧黎民, 既不堪为君, 也不配为父。”   “上皇此话怎讲?”阿箬忙问。   崇嘉冷哼,“太祝大人一定很是奇怪, 我既然已经禅位,搬去秋蝉宫颐养天年, 为何还要频频插手政事?天子虽是我晚辈,但既为九五之尊,我也需待他客气才是。只可惜,这莽撞小子犯了大错, 我不得不对其严加管教——太祝大人先别忙着反驳,不妨听听这昏君都做了些什么?”   “他做了什么?”   “他竟与妖邪为伍,几次三番试图害死太祝你。”崇嘉上皇斜睨着阿箬,眼中有狠厉阴冷的神情流动。   “陛下为何要杀我!”阿箬惊讶到下意识的拔高了音调。   如果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个陌生的君王,她最多只会疑惑,但不会有多惊慌。然而现在崇嘉上皇却说这个有着她弟弟容貌,甚至极有可能就是她弟弟的少年想要杀她,这简直就是天下最滑稽的事情。   “这就得问问这昏庸小子了。”崇嘉上皇用剑挑起天子瘦削的下颏。   这是一个极其侮辱人的动作,少年浑身都在发抖,却是一声不吭,只狠狠的闭上了眼。   阿箬与自己弟弟的容貌是有相似之处的,就比如说他们的眉眼、他们的面部轮廓、他们皱眉时的神态。如果崇嘉上皇眼力再好些,联想的能力再强些,说不定就会发现阿箬与小皇帝之间的关系——又或者她其实已经发现了,但她就是故意不点明,为的是慢慢磋磨阿箬。   少年始终闭口不言,之前崇嘉上皇说他有意害死阿箬的时候他不为自己辩解,让他解释自己行为的时候他亦是一言不发,就好像是个哑巴似的。   上皇并不是什么慈爱温和的长辈,耐心被耗尽之后当即抬脚给了少年恶狠狠的一踹。阿箬尚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弟弟,然而看着他被这样对待,依旧心中一颤。   紧接着崇嘉上皇做出了一件让阿箬更为惊慌的事情来,她竟是再度抬手,直接将长剑捅进了少年的心窝。   少年闷哼了一声,因痛苦而皱紧了眉。   阿箬冲上来推开上皇,“您这是在做什么!”仓促之间她只能用自己银白色的衣袖去堵住少年胸膛上的伤口,连怎么包扎都忘了,“这可是皇帝,太上皇您难道要弑君么?”   太上皇漠然的用一旁垂下的丝帐擦拭剑上的血渍,就好像她刚才刺伤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木头、一只布偶,“弑君?不就是弑君么,你以为我会在乎?只要我还活着,上洛城内我便是君。这小子又算什么。”   崇嘉上皇抖动长剑,剑光耀眼如闪电,而后她收剑回鞘,动作潇洒,像极了阿箬曾经见过的那些剑修——看样子她的确是天衢阁主的养女,还是备受宠爱的那种,否则也不会学习剑修的招式,以一个五十岁的老妇之身,挽出漂亮的剑花。   “之前我与太祝说过的那些话,还望太祝慎重考虑。我真心实意的招揽太祝,不要让我等太久。这上洛城中的局势你应当看得清楚,与其守着一个注定要被废去的昏君哭哭啼啼,不如早日站到我的身边来,也省的沾上一身的血,污了衣裳。”   “……上洛城的局势我并不是很清楚。”就在崇嘉上皇即将离去的时候,阿箬冷冷开口。   在短暂的慌乱过后,此时此刻的她差不多已经冷静了下来,冷静到可以心平气和的一边撕下自己的衣袖为少年包扎,一边从容的发问:“上皇之前告诉我,说这天下需要一股强有力的势力来稳定。修士既然有着比凡人更长的寿命也更强的实力,他们理应成为人上人。可是现在各地灾祸四起,流民纷纷涌入上洛,天衢阁又做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崇嘉上皇坦然的答道:“他们这些仙人所做的事,岂是我等凡辈可以任意揣测的?”   “那么您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您的子民惨死?”   “人总会死的。”太上皇以一种淡然的态度回答:“九州之内有成千上万的人,每一天都有人死去,老死、病死、饿死、冻死、或是因意外死亡。我能阻止么?我如果能,我便是神了。”   她回首,对满脸惊愕的阿箬说:“既然灾祸四起是因为妖,把妖杀了就是了。等到妖什么时候被杀完了,天下自然就安定了。你该不会是指望我,或是指望我指挥军队去杀妖吧,做不到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寄希望于天衢阁,阁主会带领着他的弟子还我们一个太平清净。”   “被无辜波及的百姓该怎么算?”阿箬怒不可遏。   “算他们命不好,让他们下一世记得投好一些的胎。”   有一股轻柔的力道拽了拽阿箬的衣袖,阿箬低头,看见少年朝她小幅度的摇了摇头。阿箬意识到现在不是和崇嘉上皇撕破脸的时候,于是闭口不再多话。   上皇提着那柄长剑大摇大摆的从紫清殿离开,她走之后阿箬扶起怀里重伤的少年,“阿梧、阿梧?”她试探着这样唤他。   少年倚在阿箬的肩头,“姊姊,我在呢。”他虚弱的微笑,同时牢牢抓紧了阿箬的手。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成为皇帝?”   少年看向她的眼神温柔,半点杀气也不沾染,哪里像是上皇所说,要取阿箬性命的样子,“阿姊,你受苦了。”   “我……”   “但是,不要继续留在上洛了。走、快走……”他呕出一口血,方才崇嘉上皇那一剑虽未刺中心脏,但也伤及到了他的脏腑,“我之前派出刺客去杀你,是我不对,日后若有机会,你想打我想骂我都可以,只是现在你务必要听我的,离开这里、要离开——”   “你先别太激动!”阿箬按住他的伤口,“慢些说话,我去给你找大夫——”   “阿姊。”皇帝却抓着阿箬的手不放,“我原本是想要杀了你的……不,不是杀你,是有可能成为太祝的人,我都要杀。太祝、咳咳、是天衢阁那个老贼阴谋中……重要的……不能有人再成为太祝了。可是——为什么阿姊你会来上洛,为什么你要是太祝……我不能杀你,我只能吓吓你,我希望能把你赶出上洛。阿姊,不要怪我……”   阿梧说了些什么,阿箬完全没能听懂。而他则是头一歪彻底昏死了过去。阿箬将他抱到了软榻上,在屋内搜寻了一圈也没发现伤药,更没发现侍从。   她的弟弟是和她一样的凡人,胸口被捅了个大窟窿是没有办法自己愈合的,她必需找到药和御医。   她推开紫清殿大门跑了出去。殿门外还站着崇嘉上皇留下来的侍从,他们倒是没有阻止阿箬。然而当阿箬跑出去没过多远的时候,一声清鸣从后方传来。   阿箬预感到了不好的事情,她回头,看见几名天衢阁的修士从天而将,他们挥动拂尘形状的法器,神态肃穆而冷酷。   “春汐!”阿箬叫道。   声音落下的那一刻,望春汐便挥舞重剑冲了上去。   一道半透明的光便将整座紫清殿给笼罩了起来,重剑砍在那道光上,如同碰上了铜墙铁壁,望春汐被震飞了出去,站起来后朝着阿箬摇了摇头。   阿箬想起了罹都。她从罹都逃走之后,看见沧山的某座山峰之外便笼罩着这样一层半透明的光。那便是天衢阁用独门秘法布下的结界。即便是聆璇那样的修为都拿这结界没有办法。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她看向浮在半空中的那几个男女,认出了他们都是天衢阁的长老。天衢阁用二十八星宿的名字给不同的长老命名,但据说长老的数目远远不止二十八个。   “奉阁主之命,给皇帝一个教训。”一名貌美的女子笑着回答:“陛下昏庸,竟然妄图加害于太祝,这是阁主不能容忍的。”   “他是皇帝,你们竟敢——”阿箬的怒吼卡在喉间,她猛地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第143章 群妖   阿箬聪明的没有选择再与天衢阁的那些长老再纠缠, 她凝视着被封禁的紫清殿,一步步后退,最终转身跳上了自己的马车。   “回太阴宫!”她这样吩咐。   但其实她也不是想回太阴宫, 只是想离紫清殿远一些,离那群天衢阁的修士远一些。天衢阁既然能够卜算未来,那么不知他们能否推断出她和大殿之内那气息奄奄的皇帝乃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姊弟?   阿箬不明白自己的亲弟弟为什么会成为天子,总不可能是像话本故事里说的那样, 某某皇帝微服出巡, 兴致来了便私幸某某民女,某某民女身怀龙种却隐忍不言,直到若干年后交予孩儿信物, 命其前往京中找寻生父。这类故事的结局往往是欢欢喜喜的大团圆, 流落在外的龙子凤孙得以认祖归宗, 封王授爵,从鲤鱼跃成了蛟龙,从草头麻雀变作了凤凰。   故事只是故事, 这样事情决计不可能发生在阿箬家中。且不论崇嘉上皇前几任帝王都是短命的女帝,阿箬所出生的那个偏僻乡里, 完全就不像是皇亲国戚会屈尊途经的地方。弟弟阿梧出生之时阿箬已经三岁, 有了模糊的记忆,她的母亲绝不是那种会与丈夫之外男子交好的女人。   所以可以肯定, 如今坐在帝座上的皇帝,并没有然渟一族的血。   混淆皇室血脉据说是很重很重的一项罪名, 阿箬暂时不愿去理会这项重罪,她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没有圣武帝血脉的阿梧,还会不会受到庇佑。   圣武帝的血裔能够不被仙魔妖鬼所伤,阿箬的弟弟却只是一根可以被随意折断的野草。阿箬不清楚天衢阁的那些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他们知道,那么他们就完全不需要有任何顾忌,只要他们想,便可以杀死阿梧。如果他们意识到了阿梧和阿箬之间的姊弟关系,那么他们就会用阿梧来威胁她。这个同母所出的弟弟乃是阿箬在这世间唯一的软肋,如果天衢阁伙同崇嘉上皇挟持阿梧,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迫阿箬放弃聆璇投向天衢阁这一方,那么阿箬说不定真会认真考虑一下。   “你确定?”戴在阿箬耳垂上的白玉珠偶尔能够洞穿阿箬的心思,读出她隐秘的想法,阿箬在思考这些的时候,一道微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下一刻银发聆璇自耳珰中化身而出,趴在了阿箬的肩头朝她发问。   他声音是慵懒的,姿势是暧昧的,就是眼神恶狠狠的,好像阿箬一旦点头选择自己的弟弟,他就会直接扭断阿箬的脖子。   阿箬尴尬的僵硬了片刻,道:“我又不是在你和他之间做选择……”   “少花言巧语的糊弄我。”银发聆璇对着阿箬的脑门敲了一记,“真当我是好糊弄的傻子?本尊即是我,我即是本尊,你抛下他和抛下我有什么分别?”   “你和本尊还是有些不同的……”阿箬揉着红了一块的额头,反驳道:“至少他比你好糊弄。”   不过之前压抑沉闷的氛围至少在插科打诨之时轻松了不少,阿箬深吸口气,脸上也重新展开了笑意,“你放心,我不会真的把你给放弃了的,无论是你还是本尊,我都不会。”   银发聆璇神情严肃了起来,拍了拍阿箬的肩膀,说:“你也不必太担心你的弟弟,那群天衢阁的修士只是用结界困住了他,并没有伤害他。”   “可是他受了伤。”阿箬捂住心口,也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她觉得自己的心房也隐隐作痛,“受了很重的伤,也许他会死的。”   银发聆璇只能安慰她说:“可能那些天衢阁的修士会去救他,我看他们的修为怎么都有元婴以上了,要想救个凡人还是很简单的。”   “那也得是他们想救,不是吗?”   “……说老实话,我没有把握破开天衢阁的结界去救你弟弟。”   “没关系的。”阿箬连忙摆手,“我……可以再想办法。”   她开始回想多年前自己与弟弟分开时的情景。那年她和湛阳翁主一道进京,却意外的见到了阿梧。阿梧行迹神秘,并不透露自己是被怎样的家庭收养了,也不肯跟着阿箬一起走,只说让阿箬在勾吴等她,时机到来的时候他们姊弟自会重逢——其实在那时候阿箬就隐约猜到他的身份不寻常了,他如果真是被卖去了哪家权贵府邸做娈童,也不至于如此神秘,更不至于举手投足之间尽是贵气。   时间再往前推,十岁那年,他们姊弟第一次被分开的时候。那是在勾吴国的市场,从各地搜罗来的奴隶崽子和鸡、狗、牛、马等畜生一起摆在市场出售,她看着一个身着华服,操着一口上洛官话的女子在竹笼间挑挑拣拣,最终她选中了阿梧。阿箬哭喊着弟弟的名字,那女人回头朝她笑,说阿梧被买走是他的幸运,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那个女人是谁?她难道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策划混淆皇室血脉的阴谋?   马车猛地停住,阿箬没提防,往前栽倒。银发聆璇及时扶住了她,并且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了?阿箬用口型问道。   “有妖的气息。”银发聆璇小声的告诉她。   上洛既然是妖魔窟,那么出门遇上妖魔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阿箬前不久才被刺杀过一次,这一回又碰上妖,倒是淡然了。   “他们应该是没有恶意的。”阿箬猜测道。   银发聆璇点头,他能感受到逼近的妖身上并没有血腥的杀气,于是轻轻打了个响指,放开笼罩在马车四周的结界,眨眼间一道道流光闪烁,光芒敛去后,有四五名形貌各异的男女出现在了车厢内。   这些男男女女都有着隽丽的容貌,只是身上或多或少带着兽形,有些是长着狐狸的耳朵,有些是拖曳着长长的豹尾,有些是颊边有形如鸟羽一般的纹路。   他们都是实力不俗的妖精,平日里隐藏在人间,可以轻易将自己变作人的模样不露半点破绽,此时在阿箬面前展露妖身,是刻意示好表达诚意。   “拜见太祝大人。”为首的女妖似乎原型是一只狐狸,她朝阿箬下拜之时,露出了身后火红色的尾巴。   “你们找我……”   “我们找太祝大人,是为了营救陛下。”   这些妖既然听命于皇帝,自然也就从皇帝口中得知了阿箬与他的关系。皇帝身边有不少的宦官都是妖族所伪装,他被困紫清殿,他们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之后第一时间赶到了阿箬身边。   **   “你们是妖,为什么会听命于我弟弟?”阿箬将这些妖带到了太阴宫,但她还是不能完全的信任他们,不得不提出了这个问题。   “为了利益。”狐妖回答。   “我弟弟能给你们什么利益?”   狐妖苦笑,“太祝大人可知我们为何会离开妖界来到人间?”   阿箬摇头,“我和一条蛇妖打过交道,那蛇妖说你们妖族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可是我也见过你们的妖王陛下,你们的陛下却是从未提起过你们作为他的子民正在水深火热之中。”   “陛下觉察不到我等小民的苦难是很正常的,陛下已经是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大妖了,不必在苦海之中浮沉。”狐妖哀叹,“而我等不一样,我等日夜勤于修炼,却千百年来不得突破。只能前来人界寻找我等的机缘。”   狐妖说的话让阿箬感觉到熟悉。是了,她曾经听人和她说过,说修士突破甚难,飞升更是无望。所以他们才会前往罹都,去那里冒险。   “六界之中灵气分布并不均衡,如今灵气更是日渐枯竭。再过个千万年,灵泉或许便会干涸,到那时我等仍未修成正果的妖精,便只有等死一条路。”   “你们说与我弟弟合作是为了利益,难道他能助你们修道么?”   “他能助我们对付天衢阁。”   妖族与人族其实是联系最为紧密的两族,说是相互依存也不为过。人吸纳灵气则成修士,与人共生的生灵甚至死物沾染了灵气则有可能成为妖。妖与人很长一段时间一同生长,妖会不自觉的模仿人,都说妖族最是精明狡猾,其实那不过是因为妖学习了人的智谋罢了。   天衢阁主一直以来有一个大的计划,那个计划不仅仅是攫取世俗中最高的权力,更是要联合天底下所有的修仙宗门,一旦联合成功,他便会讨伐群妖,与人共生的妖若是不复存在,枯竭的灵力也就少了一部分的争夺者。   “这计划能成功?”阿箬听后只觉得荒唐。她既不是妖精也不是修士,说不出计划荒唐在哪里,可是就是本能地觉得这条路走不通,像是在儿戏一般。   “是啊,原本是不能成功的。”狐妖幽幽的看向她,“如果没有太祝的话。”   “和我有什么关系?”阿箬惊讶。   “不是说您,是说从古至今历代的太祝。您……还不知道您的那些前世都做了些什么吧。” 第144章 紫罗   “你知道我的前世和前前世, 以及前前前世都做了些什么吗?”阿箬问银发聆璇。   后者还她一个无奈的眼神,“我怎么记得过来?”   “那诸位可知道,我前世都做了些什么?”阿箬又问那些妖精, 瞧他们的态度,仿佛是阿箬曾经犯下过什么大奸大恶的罪,所以才在今生招来报应。   让人意外的是,那群妖精方才还在一本正经的质问阿箬, 当阿箬反过来诘问他们的时候, 他们倒是尴尬的面面相觑,摇着头说:“我等其实也并不知道。”   “但是——”赶在阿箬发怒之前,一名鹤精抢先开口, “天衢阁知道。我们得到了消息, 你是天衢阁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天衢阁主若是想要成为绝对的主宰者,势必要得到你。我们不能让他如愿,只好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杀了你。”   阿箬无言以对。   她转身去了太阴宫的藏书阁, 自行寻找线索。银发聆璇曾说过,上一任太祝月长明其实就是她的前世, 她便以这个女人为突破口开始调查。   月长明的一生平平无奇, 她出身在世代都是巫官的上洛朱氏,从小规规矩矩的学习祭祀的礼仪, 十四岁的时候被选为太祝,从此一跃而成为这个王朝最高的掌权人之一。   她成为太祝的时候上洛城远比现在要混乱。阿箬还记得绿卮夫人的丈夫然渟湫, 然渟湫在位的时候,上洛城内的宗亲们为了皇位而争斗不休,到了月长明那个年代,紫清殿仍然不得安宁。宗亲势力在漫长的内斗中消耗严重, 于是又接连出现了外戚干政、宦官当道、外戚专权。而这些月长明就只是看着,并不加以干涉。那段时间里上洛乌烟瘴气,而太阴宫太平如昔。   “虽说月长明和我一样只是凡人,可是她身边有你,不,不止有你,还有聆璇的另一只眼睛,如果她愿意,应当是可以让上洛稍稍稳定一些的吧。”   “嗯,是可以。”银发聆璇坐在竹简堆上,遥遥朝着阿箬点头,“不过她没有这样做。”   “为什么?”阿箬下意识的接话。   “需要理由吗?那我想想……也许是因为不屑吧。”   “不屑?”   “太祝是众生心中距神明最近的凡人,也许不知不觉每个太祝都将自己当做了神。你若是神,你会在意地上的蚂蚁抢食么?”   阿箬闭上了嘴。   如果她是神,她的确不会在意。反正蚂蚁就算死了一批,很快又会有新的一批出生。只要这个族群仍在延续,那么久没有必要插手。像什么外戚啊、权臣啊、宠宦啊,以凡人视角仰视,那简直是了不得的大人物,然而若是从神的角度俯视,这不还是蚂蚁么?   “大道无情。”她喃喃着这个词,拿起了另一卷竹简。   这一卷说的是月长明在成为太祝之后的事情,记载的并不算长,但是由于内容枯燥,于是显得十分无趣。卷轴上说,月长明在做了太祝之后,每日早晚按时拜神,每年节庆主持祭典从不缺席,碰上什么大灾大难,她也会在太阴宫内设下道场超度亡魂……总之就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完美也十分正常也十分无用的太祝。   不过阿箬注意到了有一点不寻常的地方,她指着竹简上最后一行文字,“上洛都乱成那个样子了,她还有心情到处游山玩水?”   银发聆璇趴在她肩上扫了一眼,解释道:“不是游山玩水,是巡幸四方。”   “巡幸?”   “嗯,不止是月长明,之前有许多代太祝都做过类似的事情,从上洛出发,周游九州,沿途驱魔祭神。你要说这是游山玩水倒也没多大毛病,因为的确要途经不少名山大川风景秀丽之地。”   “那过去一定有很多任太祝喜欢巡幸四方吧。”   “恰恰相反。”银发聆璇摇头,“太祝自认为,或者说是被人认为是天底下最神圣最纯净的女子,她们最好待在太阴宫半步都不出去。过去不少的太祝为了维持住自己的神秘感,除却祭典绝不出太阴宫半步,直到年纪衰朽,气绝在床榻上,棺木将她们的尸体从宫门抬出去。”   月长明不是个有故事的太祝,记载了她生平的不过两卷竹简而已,而其中大半的篇幅,还是在描写她死前经历的羽衣之乱。   曈说云月灯的转世都会是利国利民的英雄,可是阿箬看看手中的竹简,怎么也没有办法将月长明这么一个失败者与英雄相提并论。   “两百多任太祝中,还有谁是我的前世?”阿箬看着面前浩瀚的卷轴,向银发聆璇提问。   银发聆璇如同羽毛一般轻盈的悬浮在半空,从书海之中挑出一卷又一卷的竹简丢向阿箬。那些都是曾经的太祝,是云月灯在轮回之后经历的某一世。其中有部分的转世一生醉心权力,在太祝的位子上翻手为云覆手雨;有部分太祝一生勤俭爱民,屡屡在灾荒或是战乱之时挺身而出,荫庇一方百姓;也有太祝碌碌无为,一生既无大功也无大恶。   阿箬将云月灯每一世轮回所做出的事迹在一片木牍上详细记下,最后总结出了一点,虽然每一世的经历不同,但每一世的云月灯都会出巡,出巡地点有些离京畿很近,有些则是很远,远至海外。   “拿地图来。”阿箬用朱砂笔将每一任太祝出巡的路线勾画出,最终在图上形成了十九个交汇点。   “这十九个地点,意味着什么?”她皱眉深思。   银发聆璇坐在竹简堆上若有所思,却也是一言不发。   **   天衢阁主难得出门。   这一日他依旧是醉卧于美人怀中,喝酒听琴,闲来无事摆弄龟甲,忽然间就脸色一变。   红衣美婢不知他心事,仍旧自顾自的斟酒,再一回身,天衢阁主已化身为一道银光消失不见。   他去的地方是秋蝉宫,并且径直落到了太上皇的跟前。   彼时太上皇正在凉亭中与自己对弈,看见他来了欣喜一笑,“你是来陪我的么?真好,我已经有很久不曾见到你了。”   天衢阁主一言不发的在她的对面坐下,盯着棋枰许久却并不落子,“紫罗,你的棋艺是我教的,学了许多年也不过就是勉强能在我手底下走二三十子的水平,即便如此你也还是要与我对弈么?”   “深宫孤寂。”崇嘉上皇如同小女孩一般笑着,“正因为孤寂无聊,所以只能找些乐子了聊以慰藉。”   “输了也不要紧。”   “不要紧,我又不是没有输过。”她仰头娇嗔的轻嗤,垂眸,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已经架在了她的脖颈边。   天衢阁主坐在一旁饮茶,长剑被他用法力悬浮在崇嘉上皇的颈边,只要他愿意,便可以轻易的斩下她的头颅。   “这把剑,是你用来刺伤小皇帝的吧,我现在用它来杀了你,不知你可否服气?”   崇嘉上皇沉默了一会,忽然如同撒泼一般大哭大笑了起来,“罢罢罢,你杀了我便是,反正我对你也没多少利用的价值了。你们修道之人讲究冷情冷心,我看你对我根本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怜悯!你要是想杀我你动手便是,何苦来吓我!我这条命本就是你给的,我难道还会还手不成?”   天衢阁主讪讪的挪动手指,让剑锋偏离崇嘉上皇的脖子,免得这老泼妇真扑倒剑上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天衢阁中多的是如乐长老一般因为洞察世事而孤冷寡情之人,天衢阁主与他们交流简便的很,他们话少而精炼且时时刻刻都保持着理智,哪像崇嘉上皇——   这个女人明明出身皇族,明明自幼便是由天衢阁主亲自教导她琴棋书画,然而她偏偏就是一日比一日乖张,有些时候胡搅蛮缠的像是乡下不明事理的农妇。   天衢阁主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孩——即便她眼角已有了皱纹,鬓边生出了白发,但在他眼中依然是个孩子,他以看孩子的目光注视着她,而后无奈的投降,“我怎么会杀你呢,只是,你不该从违背我的意愿行事,我将部分天衢阁的弟子交给你来差遣是为了让你辅佐我,而不是让你给我添乱生事。”   “阁主是在护着那孩子么?”   “紫罗……”   “我知道阁主是在护着他。”苍老面容上的娇蛮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崇嘉上皇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还是像个女孩一样皱眉噘嘴,“阁主无非就是想问我,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杀那个小皇帝。好啊,我告诉阁主便是了,我嫉妒他。”   她抬手将棋枰推下,棋子叮叮当当散落一地,“阁主昔年狠下心来将我废黜,之后却将这么个无知顽童扶上了帝座,待他尽心尽力就如同当年待我,这让我如何能够不嫉妒?女人的嫉妒心是可怕的。”说到这里她神情略变,“紫罗当然也知道,不该妨碍阁主大事,紫罗愿向阁主道歉,如果阁主不愿原谅我——那大不了我向阁主发誓,今后再不伤害他便是了。” 第145章 红裳婢女   “她在骗你。”   当天衢阁主从秋蝉宫回到自己位于上洛市井的小庭院时, 平日里寡言少语的红裳女婢忽然间开口说话了。   只不过她的脸上还是木然空洞的表情,之前天衢阁主离开的时候她在倒酒,现在他回来了, 她也仍是跪坐在酒案边,专注的整理着温酒的器具,刚才那句清冷的陈述好像并非出自于她的口中。   天衢阁主盯着自己的婢女瞧了很久,直到她又一次轻启红唇, 以略带讥诮的口吻, 面无表情的说道:“她不是单纯的小女孩,也不是善妒的小女子,她是皇帝, 是流着圣武帝血脉的皇帝。她将自己伪装成刁蛮任性的模样, 是为了能够放松你的警惕。她要做的, 是摧毁你的图谋。”   “她摧毁不了的。”天衢阁主在红裳婢女身边坐下,拿起她手中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但她以为她可以。”   天衢阁主沉默不言。   他既然不曾阻止, 红裳侍女便滔滔不绝的讲了下去,“她与现任小皇帝的关系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别忘了, 那小皇帝是她自己主动挑选的。你当年为她择了夫婿, 让她生下了孩儿,你打算将她的孩子扶持上帝位, 可是她宁肯悄悄掐死那个孩子,也不愿意遂了你的心愿。”   “她没有掐死自己的孩子。”天衢阁主打断了红裳女婢的话语, 主动地为崇嘉上皇辩解道:“虎毒不食子,她再狠绝也不至于真的杀死自己的骨肉。她是悄悄的将那个孩子送出宫了,为了防止我知道这件事,她命令心腹逃得越远越好, 最后远到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她的孩儿去了哪里。之后她又命人从南方偏远小国买来了一个容貌略似于她的小男孩,谎称这是她的侄子,可以被立为皇储,这便是咱们如今紫清殿里那位桀骜不驯的小天子。”   天衢阁主以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了这惊天的秘密,圣武帝的后裔一手主导,混淆了高贵的皇室血脉。   “她想要毁灭然渟皇族。”天衢阁主颇为唏嘘的仰头,注视着夜幕之上的星子。七千年前繁星注视着人世悲欢离合,七千年后星辰浩瀚如昔。   七千年来,帝座上的人永远都姓然渟,即便碰上叛乱,有乱臣贼子篡夺了帝座,也从来就没有长久过。然渟一族的后裔就仿佛是上天注定的王者一般,永远都能赢得权力之争的最终胜利,并且永远也不会被邪秽所伤。   不,不是“仿佛”,这一族的确就是天定的王。荒神在庇佑着他们,只要神明不灭,人皇的血脉便能世世代代位居万人之上。   可是现在帝座上的那个人却换成了与然渟家毫无关联的乡野小子,如无意外他未来将娶妻、生子,他的儿女、孙辈则将继承他的皇位,他们虽有“然渟”之姓,却并不是真正的“然渟”,神佑从这一代开始,将无法发挥效力。   “她不是要毁灭然渟皇族。”红裳侍女轻描淡写的说道:“她是要毁灭这个王朝一切立足的基石。”   如果有人见过年轻时的崇嘉上皇,如果有人仔细的站在红裳女婢面前仔细的比对她与上皇的眉眼,就会发现这个冶丽妩媚的姑娘,单从相貌上来看简直就是二十年前的太上皇。   崇嘉上皇并没有生育过女儿,红裳女婢也与她不存在半点血缘,事实上她只是一只假人,天衢阁主摄取了部分崇嘉上皇的意识,融进了他为崇嘉上皇所画的画像之中,化作了这红裳的婢女。她有着上皇的容貌与同样的思维方式,所以说上皇在想什么,她全部都能猜到,她相当于是这世上另一个然渟紫罗,唯一不同的就是,她缺少了然渟紫罗独立的意志,因此她是百分百忠于天衢阁主的,如同藤蔓依附大树。   **   阿箬暂时没能从典籍中找出前世的秘密,但她想,她大概已经发现了些许端倪,只是那真相有如隐藏在大雾后的明月,若想见上一面还得等云雾散开的那天。   眼下比起前世的事情,更紧要的是皇帝阿梧的性命。阿箬亲眼看着他被太上皇用剑在胸口刺了一记,当时未死,可是若得不到及时的医治他未必能活。天衢阁的长老们只负责将紫清殿团团围住,却没听说有谁担心小皇帝会死,主动走进殿内为他疗伤。   阿箬试着想要进紫清殿,结果自然是失败了,天衢阁的结界挡在了紫清殿外,银发聆璇都毫无办法。   群妖们聚集在一起,说他们合力去破解结界,或许能够成功——前提是天衢阁主不出来阻挠他们。   “他的法力很强么?”阿箬好奇的问过。   得到的答案是,“深不可测。”   她虽然曾与幻境中用驱神舞打败过天衢阁主一次,但幻境中那个虚假的天衢阁主,据说实力还不及原身的一半。   所以阿箬最终还是站在了天衢阁的门前——群妖们说,他们会在暗中施法,伺机毁掉紫清殿外的结界,阿箬要做的,就是来到天衢阁,找机会吸引住天衢阁主的注意力。   天衢阁是宗派之名,也是上洛城南一座庞大阁楼的名字。这座阁楼高九丈,通体漆成朱色,金粉涂描诸天星辰于阁楼壁上。阁楼四周常年有云雾缭绕,上洛百姓无人敢轻易靠近这一带,公卿贵胄的车马飞驰到了附近,也得小心翼翼的绕道。   天衢阁主不主在这座九丈高阁之内,但是天衢阁有不少的弟子身在其中。除了这座高阁,上洛城中还分布有不少天衢阁修建的阁楼,按照二十八星宿在天上的次序排列,分别住着不同的长老,这座最大不以二十八星宿命名,而是被称之为“天极”。   妖精们告诉阿箬,天极阁与二十八星宿阁不同,没有长老坐镇,是为天衢阁主准备的居所,然而天衢阁主喜欢隐居于闹市,因此空置下来的天极阁反倒是最容易被攻克的。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要让阿箬去攻打天极阁,她的作用是在天极阁内制造混乱。   她以太祝的身份进入天极阁,由于她现在怎么说也是朝中高官,天衢阁的弟子倒也是对她毕恭毕敬,将她迎入殿内奉茶,问他因何事而造访。阿箬回答说:“我近来朝受妖邪侵扰,很是恐惧,故来贵地,求助于阁主大人。”   前来迎接阿箬的弟子回答:“我家阁主并不在天极阁中。不过太祝若是有危难,可以去找各长老求助,长老们必然愿为太祝解难。”   阿箬摇头,“不成不成,那追杀我的妖精法力高强,我怕你们长老不是他们的对手。”   弟子讪笑,“长老们各有神通,区区小妖不难对付,倒是阁主潜心修炼,我等也难以见他老人家一面。”   然而阿箬就好像是听不懂他们的委婉之词似的,一味胡搅蛮缠,一边絮絮叨叨的同这弟子说起自己被妖物威胁,有多恐慌多害怕,一边就好像是被吓坏了似的,不住往天衢阁内闯,闹着要见天衢阁主。弟子们解释说天衢阁主隐居于自家庭院,平日里甚少会来此地,阿箬便撒泼让这些弟子们去请阁主过来,全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反复强调有妖精追踪自己,她要是离开了天极阁必然会惨遭不测。   她是太祝,不是上洛的寻常百姓,又有白玉珠庇护,有望春汐护卫,弟子们就算有心对她动粗,也一时间奈何不了她,只能任由她一层层的攀上高楼,最终抵达了天极阁的最高处。   天极阁的最高层在阿箬面前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景象,踏入这一层便有如踏入虚空之中,不见天、不见地,四周都是黑茫茫的一片——倒与罹都的魔巢颇为相似。   在黑暗中央是一座类似于球体的仪器,妖精们告诉阿箬,这是天衢阁的至宝,叫“天算”,是用来卜测未来的法宝,虽然比不上曈的眼睛,但也能前后推算八百年。天衢阁中据说只有天衢阁主能够使用这法器,这是天衢阁的镇派之宝。阿箬今日来这里的目的……是炸了它。   毁掉天算,天衢阁主自然会被惊动赶过来,天衢阁主赶过来,埋伏在紫清殿附近的妖就有机会破坏结界,营救阿梧。   这是一项危险的任务,天极阁的弟子虽然实力平平——狐妖是这么评价他们的,但毕竟都是有修为的修道之人,阿箬要在他们中间搞破坏还要全身而退,是有难度的。   但为了阿梧,她必需一试。   轻触耳上明珠,又与望春汐对视了一眼,阿箬捏紧了袖中的符咒打算出手,就在这时,伴随着一声叹息,一名白衣的女子翩然落在了阿箬的面前。   这是乐长老,阿箬见过她,在太阴宫的门前,也在乐和的回忆之中。   “太祝大人,收起你袖中的东西吧,你要做什么我都清楚。”   阿箬无奈松手,天衢阁难对付的一点就在于他们可以预知未来。再详细的谋划到了他们的面前也是白搭,因为他们什么都猜到了。 第146章 重回罹都   “乐长老。”阿箬被戳穿了计划也并不惊慌, “好久不见长老了,别来无恙否?”   乐长老挡在“天算”前,垂目对阿箬说:“这是我天衢阁的至宝, 关系着万千黎民的将来,不容你放肆。”   “长老早就算准了我会来这?”   “我天衢阁门人,最擅长的便是测算推演。”   “那么——”阿箬忽然问:“你儿子的时候,你算出来了吗?”   乐长老怔住, 久久不言。   “浮柔掌门乐和是你的亲生骨肉对吧, 他在不久前死了,他死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你有什么想问的吗?问问……他死得安详吗?他死前有没有提起你?还是说, 这些都不用我来告诉你, 你早已提前从命运的洪流中看到了这一切?”   乐长老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千百年来她一直是这样,一块难以被融化的坚冰,“这是我儿的命数。”   “这么说你早就料到了。”阿箬冷笑, “你知道你的儿子会死,可你从未想过要拯救他, 甚至在他死之前, 你都不愿去看他最后一眼。”   乐长老抿紧嘴唇,谁也不知道这时候她在想些什么, 她只是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一般矗立在原地,许久之后才说:“世间万物, 皆有其命数。明月有阴晴圆缺,你望月兴叹却无可奈何;春花转瞬绚丽,你为落红而哀叹也于事无补。”她像是在为自己的冷血而辩解,又仿佛只是在麻木的重复着自己一贯坚守的信念, “……众生如水中漂萍,沉浮有命,聚散随天。”   “若是你算出了天命将使你万劫不复,你也要坦然接受么?”   乐长老蹙眉,神情微微一动。她听出了阿箬方才这句话中别样的含义。   她紧急掐算,然而当她算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阿箬耳垂上的白玉珠不知何时消失了。方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本人身上,倒没有谁在意她耳边的那一点微光。银发聆璇出现在了乐长老的身后,悬浮于空,足尖轻点在“天算”之上。   “别动,小心我直接踏碎了你宗门至宝。”银发聆璇用戏谑的语气“好心”的劝道:“天衢门人最擅推演测算,这话是你自己说的,那么就请你算一算,你在面对着我的时候有几分胜算吧。”   乐长老怒而不敢言。   方才她口口声声说,人要顺天命行事,天命告诉她,她绝不会是聆璇的对手,哪怕仅是只拥有部分聆璇灵力的白玉眼,她也难以匹敌,现在她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放弃一切抵抗,因为抵抗了也不会有任何用处。   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之下,天衢阁门人就算是能预知未来又如何?就算是能洞察阿箬那一方全部的计划那又如何?命中注定该败,就迟早会败。   **   天极阁内的争端,此刻正清清楚楚的显现在上洛市井中的某座小庭院内的池塘中。   天衢阁主坐在拱桥上,桥下池塘倒映的不是他自己的影子,而是阿箬和乐长老对峙的身影。天衢阁主悠然的看着她们之间的争斗,时不时还会笑笑,为她们偶尔精彩的发言。直到看见银发聆璇出手,他也没有半点焦急的意思。   池塘倒影中,双方之间的战斗一触即发。信奉“天命不可违”的乐长老及天衢阁弟子,在宗门至宝将要被毁的情况下选择了同银发聆璇抗争。   “大约是不甘心吧,明知道不可能胜,却也还是要奋力一搏。”天衢阁主扭头对身旁的红裳婢女感慨道:“我这些弟子,平日里非要效仿我,一个个装出一副清心寡欲、不争不抢的姿态,实际上却……”   说着他又笑了起来,“不过这样也好,人总要有七情六欲贪嗔痴恨才像人。”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饮酒么?”他突然间向侍女问道。   仅仅只是偶人的红裳女婢木然的看着他,别说回答,能否理解他的问题都不一定。   天衢阁主不以为意,温柔的摸了摸她漆黑如锻的长发,“因为只有酒醉,我方能体会到爱恨情仇。我活了太久太久,心早就已经死了。众生是奔流的溪水或江河,独我,乃是一口干涸的井。你见过聆璇么?对了,你没见过,我是见过他的,那家伙比我的情况还要糟糕,他甚至都体会不到酒醉的感受。千万年来他一直在追寻着能让自己拥有一颗‘心’的方法——越是缺少什么,便越是想要得到什么。”   他像是喝多了,胡言乱语的说着颠三倒四的话,对天极阁内的争斗置若罔闻。说着说着他笑了起来,一扬手将樽中酒液悉数洒入了池塘之中。   水面上起了大片涟漪,而与此同时,天极阁也忽然震动了起来。   天衢阁主无需亲临天极阁,他的法力可以穿过空间的阻碍,直接影响到天极阁内的众人。   “聆璇,放下‘天算’。”天衢阁主的声音响在了众人的耳边,“不放开‘天算’,你终有一日会后悔。”   银发聆璇仰头张望,却并没有看见天衢阁主的身影。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既然想要威胁我,为什么你自己不现身?”   “我不是威胁,是给你一个善意的忠告。”   “善意?忠告?你与我之间,有什么‘善意’可言!”银发聆璇的眼中浮现出了狰狞的怒意。他和天衢阁主是有旧怨的,三十年前,正是他杀死了银发聆璇的前一任主人。阿箬不记得月长明的事情,所以即便知道了月长明是自己的前世,对天衢阁主也谈不上有多少愤怒,银发聆璇却是在当年眼睁睁的看着月长明死去。   “可我认为,你我之间却也没并没有所谓的恶意。杀死月长明的是权欲,至于你……当年是自己主动吞食掉你的‘兄弟’的,你忘了吗?”   “住口!”银发聆璇流露出了罕见的暴怒,他踏着天算扑向了天极阁顶端无尽的虚空,好像要将天衢阁主从那一片茫茫的黑暗之中拽出来。   天衢阁主看着池塘中银发聆璇越来越逼近的影子,不慌不忙的丢下了手中的酒樽。酒樽落进池塘溅起巨大的水花,与此同时天极阁中的众人也感受到了一阵强大而可怕的威压。包括乐长老在内的所有人都倒了下去,银发聆璇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击中,从半空坠落。   千钧一发之际,阿箬忍着在威压下站起来的剧痛,挥动袖中的藤条扑了上去。她接住了银发聆璇,却也喷出了一口鲜血。两人一块被看不见的力量推动,砸中了那枚如同球体一般的“天算”。   这一刻天算忽然发出了耀目的光芒,将他们二人吞噬。银发聆璇忽然意识到了,这不是一件简单的法器,而是一扇门,一扇……   通往罹都的门。   **   聆璇在黑暗之中“睁”开了眼睛。   神识探知四方,看见的仍然是魔巢的黑雾。他仍旧被困在魔巢之中,不能动弹,亦无法得知阿箬的消息。   曈偶尔会和他聊一聊,这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女人竟然也会害怕孤独。她孤独的时候就会让聆璇从沉睡中醒过来,和他说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但聆璇不是很想理她每次和她对话时都是懒洋洋的。   “你又做梦了吗?我将你从梦中唤醒,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既然知道我不会高兴,你还是要让我醒过来。”聆璇现在是玉雕的状态,不能做表情,否则他一定会向曈“呸”一声,“曈,你这人实在是很可恶。”   “活得太久,善恶是非我都已经丢掉了,作弄一下你,你又能拿我怎样?”曈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语气中尽是满不在乎。   聆璇默然,也不知是懒得和曈争吵,还是又一次的睡下了。   “醒过来。”一束灵力落在了他的身上,强迫他睁开眼,“很有趣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你怎么可以继续睡。”   “再有趣的事情都和我没有关系了。”聆璇回答,“知道吗?这段时间来我一直在做梦。”   “做梦?”   “嗯,过去我很少做梦的。因为心里空荡荡的很少装什么事情,所以也很少做梦。可是我最近会做梦了,梦里……”   “梦里你见到了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有时候我梦见自己成了天上的飞鸟、有时候是水里的游鱼、有时候是花间的彩蝶——总之在梦中,我体验过每一种生灵的视角。”   “还有呢。”   “我还梦见了七千年前的过去。我跻身于红尘之内,混迹在市井之中,芸芸众生从我身边走过,却不为我停留。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个声音唤我,那个声音很熟悉——”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那声音很熟悉,像是阿箬的声音。她站在人海之中唤我,我朝她走过去,就在我走到她面前的那一刻,我和她一起化作了人世的寻常夫妻。”   曈静静的听着,微微颔首,“然后呢?”   他不说话了,玉石做的眼眶中,第一次有了落泪的冲动。 第147章 崩溃在即   “曈, 你流泪过吗?”聆璇仰起头看向那藏身于黑雾之中的女人。尽管他讨厌她,但她也的确是这魔巢无尽的黑暗之中,唯一的交流对象了。   “自然是流过的。”曈的声音从雾气深处传来, “那时候我还是人类,我能够轻嗅春花的芬芳、感受夏日的凉风、看见秋日枫红的绚丽、也还会为皑皑冬雪下的生灵而嗟叹。”   “后来你不会流泪了吗?”   “不是不会。只是活得太久,心上积累了一层又一层的尘埃,我逐渐寻找不到哭泣的理由, 也就不会再哭了。哭是需要理由的, 哭比笑、比怒都要难,因为哭泣需要眼泪,而眼泪是一种很珍贵的东西。”   聆璇想要触碰自己干涩的眼眶, 奈何他现在仍旧不能动弹。曈从黑雾之中向他投来探询的一瞥, “你想要流泪吗?”   “我不知道。”聆璇条件反射的否认。   “你流泪的理由是什么呢?”曈明白他是在撒谎, 不于是略带笑意的抛出了这个问题。   聆璇原本还想说他不知道的,只是这一次他在开口前迟疑了。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哭吗?   不,他是知道的。   那个答案就在他心底。自他诞生后的数千年来, 他浑浑噩噩、没心没肺,既逍遥又迷茫。直到后来他心里挤进了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填上了他心间原本的空缺, 他逐渐能够体会到喜怒哀乐,在明白了何为思念之后, 便也懂得了感伤的滋味。   “在梦里,我和她一起做了人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夫妻。”那四个字被他珍而重之的吐出, 带着叹息的意味,“我知道这只是个梦,梦是虚假的镜花水月,越是得不到什么, 越是会梦见什么。”   “不过——”在曈开口之前他又道:“做梦也挺好,我乐意留在魔巢之中长梦不复醒,你这个狡猾的老怪物可休想从我这里讹到什么。”   “你比过去要警觉了,只是这份警惕,你用在我身上真的合适吗?”曈无奈的轻笑,“我只是个无亲无故、无欲无求的老人罢了,又能从你身上图谋到什么呢?”   “曈,你过去虽然只是人类,可当你获得永生不死的诅咒及洞察古今的能力之后,你理所当然的就会成为所有生灵畏惧的对象,不止是我,妖、魔、恐怕即便是神都会害怕你。你的阅历让你深不可测,你的眼睛在注视着某人的时候,谁也不清楚你看的究竟是他,还是未来。”   “可如果我碰上的是七千年前的聆璇,他根本就不会怕我。玉石是世上至坚之物,因此你也不会有任何恐惧,你的心坚硬到无坚不摧。然而现在,那颗玉石做的心长出了血肉,开始变得柔软,你也有了恐惧。”   “这是好事吗?”   “谁知道呢。”曈说:“不过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就是我这回将你唤醒后,一直想要说给你的。”   “什么?”   “那个叫阿箬的姑娘,又一次的回到罹都了——先别忙着惊讶,我再告诉你另一件事情吧,罹都,支撑不了多久了。”   **   又一次站在罹都漆黑阴沉的天空下,阿箬内心简直是毫无波动。   作为一个凡人,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她经历的事情已经多到用“惊心动魄”都难以形容的地步,不就是又回到罹都了嘛,又不是没来过。   不过这一次罹都的情况,好像比之前更为糟糕。   罹都是荒凉的,以凡人的视角来看,罹都没有太阳寸草不生,故而可以被称之为“荒凉”;以修士的角度来看,罹都灵气稀薄,停留在此地修为难有突破,所以堪称“荒凉”。   阿箬第一次来到罹都的时候,见到的是黑漆漆的天空、是嶙峋的山脉、是随处可见没有生命的沙石。这一次她来到罹都,映入她眼中的,是地狱一般的场景。   大片的山脉坍塌,岩浆从地底翻涌而出,血腥味在风中经久不散,四处都是死亡的气息。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小心翼翼的绕过一处地裂,如果不是银发聆璇及时拉住了她,她刚才就要跌入万丈深渊了。   “似乎是因为激烈的交战,破坏了罹都原本的稳定。”银发聆璇张望四周,不安的蹙紧了眉头。   “他们难道……”阿箬在离开罹都的时候,修士与魔族之间的战斗仍在持续,可是在重回罹都的时候,却没能瞧见他们的身影,罹都只剩下满地疮痍。   “也许是全都死完了,也许是休战了,也许是我们运气不好还没能遇见他们。”银发聆璇搀扶着阿箬往前走,“但不管怎么样,这个罹都给我的感觉很糟糕,我们最好赶紧离开。”   罹都的景色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座困住了群魔的牢笼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一旦真正崩溃,先不提囚笼外的人,身在笼子里的他们必死无疑。   “罹都之外的那重结界仍然存在。”银发聆璇试着感受了一下,“正是那重结界困住了罹都中的正邪双方,也是那重结界维持住了罹都自后的稳定。那重结界与天衢阁大概脱不了干系,我们居然在天极阁内通过天算进入了罹都,足以说明天衢阁主在很早之前就关注这里了。”   “如果不是那重结界的存在,罹都之内正邪双方的厮杀也不会如此激烈,如果厮杀不像现在这般激烈,罹都也不会崩溃。”天上莫名其妙的又开始坠落火星,阿箬狼狈的闪躲,“如果结界真是天衢阁主布下的,那他便是罪魁祸首,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   银发聆璇抱着她直接飞离了火雨坠落的区域,“那些妖族说,天衢阁主有统治天下的野心,现在看来应该是真的。既然他要统治天下,将其余宗门的势力葬送在罹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们现在要怎么出去?”阿箬问道。她不是在问银发聆璇,而是在问自己。当初她离开这里的时候的确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回来,可是她绝对不想这么快就回来,云月灯的计划她才开始调查,天衢阁主有什么秘密她也还不清楚,她甚至都还没能找到救聆璇的方法。   “上一次能够出去是因为风九烟,这一次难道还要再去找他?灰溜溜的跑到他面前说,抱歉啊,我不小心回来了,你再送我出去吧。”阿箬想着想着,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更好笑的是她完全找不到风九烟在哪里。   魔族与修士之间的战斗毁了部分聆璇布下的阵法,这里之前时间和空间混乱,现在则是部分区域混乱,部分区域正常,有些区域时而正常时而错乱,比起从前更加难找方向。   银发聆璇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你怎么了?”阿箬注意到了银发聆璇在进入罹都之后情绪便一直很低落。   银发聆璇不说话,落在一处高山将阿箬放下之后,便开始久久的眺望远方。   阿箬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天尽头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茫茫的黑,他眼中也同样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   阿箬想起来了,其实他情绪不对劲是在进入罹都之前。那时天衢阁主同他说了一句话,说……说他吞食了自己的兄弟。   所谓的“兄弟”应当指的就是聆璇的另一枚眼睛。银发聆璇曾说过自己吃掉了他,又说那枚眼睛是为了月长明而碎的——真真假假阿箬也不清楚,但真假也并不重要了。阿箬并非不善言辞的人,可有些事情她没有办法给予安慰,于是她只能默默的站在银发聆璇的身边,与他一起吹着罹都的山风,在清寒之中放空思绪。   “他说,这是必要的牺牲。”银发聆璇在许久之后开口,所说的那个“他”自然指的就是另一枚眼睛,“有朝一日,我也会牺牲。”   他望向远方,以阿箬人类的目力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却知道,远方的天尽头,便是她曾经去过的魔巢。在那里,聆璇正等待着她的到来。而他不管怎么挣扎,早晚也会回到本尊身边的。   **   就当天极阁内法器“天算”被毁的那一瞬间,紫清殿外的群妖也恰好破开了天衢阁长老们设于殿外的结界。   群妖中年纪最长道行最深的狐妖首先闯入了殿内,扶起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皇帝。   他身上的伤只被简略包扎过,此时又有鲜血渗出,狐妖触碰他的额头,感受到了灼烫的温度。   善于医术的妖精急忙前来将灵力输入皇帝体内,他很快醒了过来,只是醒过来时仍旧有气无力。   “陛下、陛下受苦了——”这些妖精与皇帝相处已有很长的岁月,小皇帝平日里待他们不薄,妖族本就重情重义,时间久了看他便如同是看一个晚辈,此时见他如此受苦,有妖精竟忍不住露出哀戚之色。   小皇帝却是推开了身边搀扶他的妖精们,神色冰冷如铁,“诸位,现在不是庆幸也不是感伤的时候。我既然还活着,那么……”   他抬手指向殿外,“现在便是复仇之时。” 第148章 求死   “知道人生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崇嘉上皇在这日忽然向自己身边的侍女们提了一个问题。   鬓边微霜的崇嘉上皇在私底下并没有多少君王的威严, 她常常笑着同自己的侍女说话,看起来就好像是她们祖母。因此秋蝉宫里那些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在她面前也不拘谨,听到上皇问话后, 一个个仿佛雀鸟一般叽叽喳喳的凑上来回答。有人说是贫穷可怕、有人说是疾病可怕、有人说,是心上人对自己无动于衷最可怕。   清风从碧纱窗外涌来,晃动鎏金的鹦鹉架,拂动女孩们身上的丝绸披帛, 她们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脂粉的甜香化开在秋日的午后。   当紫清殿的小皇帝率领着军队气势汹汹杀过来的时候,秋蝉宫中的宫娥们尚对们接下来的命运茫然不知。   这是相当平静的一天,长街上行人照常往来, 市集里商贾按时开市, 最多只有靠近天极阁一带的贩夫走卒在那日的午后听见了一声隐约的闷响, 他们以为这只是晴天炸雷,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仍旧从容的做着各自手头的事情。   不久后再度响起了类似雷鸣一般的巨响, 但那不是雷声,而是千军万马奔驰的声音。在隐忍多年之后, 一向与太上皇关系不和的天子在经历了险些被自己姑母杀死的危难之后, 终于痛下决心起兵与之对抗。   谁也不知道小皇帝是何时攒出了一支军队的,更可怕的是, 他手中握着的不仅仅是训练有素的御林军,更有群妖襄助于他。   妖精们飞在半空之中, 召来了阴云和雷电,在云层里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上洛的百姓惊慌失措的四散而逃,躲进了家中严严实实的关紧了门窗。所有人都猜到了,风雨欲来。   *   “你们都错了。”崇嘉上皇温和的笑, “人生最可怕的是死亡。”   “死亡?”宫娥们都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她们大多还很年轻,又在秋蝉宫内养尊处优,死亡对她们来说是十分遥远的事情。   “当你死去,你生前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化作泡影。名利、权势、地位,这些都不再属于你,你纵然能带着黄金千两下葬,魂归冥府的时候,也依旧会是两袖空空。人世的爱恨情仇也在你死去之后与你再无瓜葛,爱你的人会逐渐将你遗忘,恨你的人亦会学着将你放下,活着的人会开始新的生活,而那新的生活中,不再有你的影子。等到你坟前长出青草的时候,至亲、挚友都将把你遗忘。”   宫娥们停止了嬉闹,迷惑的看向了太上皇。她们再天真烂漫也瞧出了太上皇此刻眼中有严肃而又哀伤的神情。   “陛下……”   崇嘉上皇轻轻摇头,打断了宫娥们想要说出口的疑问。   “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和兄姊,那年我六岁,或者说七岁?死亡降临之前,我们一家人还坐在庭院里赏花赏月,那是个并不算美好的夜晚,虽花好月圆,但那时的我们并不珍惜。父亲在外有了别的女人,母亲与他吵闹不休,阿兄和阿姊那时候都想要世子之位,彼此之间亦是明争暗斗不断……如果我提前预知了死亡即将降临,也许我们会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和解。可是那时都以为平淡的岁月还能继续很久,再怎么争执吵闹,也终究还能有时间去弥补。”   有宫娥眼眶泛酸,这是崇嘉上皇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主动在她们面前提起自己早逝的亲人。她说的轻描淡写,可是每一个字眼中都能透出一股浓郁的哀伤。   “所以说,死亡真是可怕啊……”这个年华老去的女人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不久前她小憩了片刻,说话之时侍女正为她梳理散乱的鬓发,而她清楚的在青丝之中看见了银光。她老了,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而衰老的尽头便是死亡。   “陛下,天衢阁前些时日不是送来了不少养颜添寿的灵丹妙药么?”有宫娥不解的问道:“陛下为何……”   年长的宫娥轻轻拽了下她的袖子,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话。   身为天衢阁主的养女,崇嘉上皇本可以凭借着丹药和灵宝让自己获得长生——虽然不死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她能拥有比普通人更长的寿命以及更持久的青春。   然而这么多年来,崇嘉上皇就好像是在故意和谁赌气似的,从来不碰那些能让她肌肤光洁如初、华发再生青丝的丹药。在天衢阁主面前她永远都像个任性不懂事的小女孩,她用小女孩的口吻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既然在阁主心中,不管她是鸡皮鹤发还是黄口垂髫都还是他的紫罗,那么她也没有必要去维持自己年轻时的美貌。   “我就是要用一副苍老的模样与你并肩而立。每年春天都有鲜妍明媚的花朵绽放,这世上永远都不会缺少年轻貌美的女子,可是她们比不上我。”   这是崇嘉上皇曾与天衢阁主说过的话,至于她心中是不是真这样想的,没有人知道。总之她是个固执的女人,固执的任由自己老去,也固执的……任由自己死去。   这时的她其实已经能隐约听到天边的雷鸣了,女孩儿们不知道危险正在靠近,还以为是即将打雷下雨,站起出门打算将晒在庭院里的书卷给收了。崇嘉上皇喊住了她们,说:“性命是宝贵的,如果不想白白丢了命,那就赶紧走吧。”   “走?”女孩们面面相觑,“太上皇是要我们去哪?”   这时已经有眼尖的宫娥看见了天际不寻常的阴云,也有人感受到了大地隐约的震颤,她们惶恐了起来,不安的情绪飞快的蔓延。   “离开秋蝉宫,离开上洛城,去……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战争就要开始了,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云层中忽然有怪物扑出,那是长着巨大双翼的鸟妖,它振翅掠过流云朝着秋蝉宫扑来。   秋蝉宫外有天衢阁主安排的弟子,他们平日里负责监视太上皇,更负责守卫她。自然是在群妖袭来的第一时间跳出来布阵,可是赶过来的妖太多了,好像藏在上洛城内所有的妖精都聚拢到了这里,他们突如其来的反动了全面的进攻,天衢阁的弟子根本抵御不住如此猛烈的攻击,很快败下阵来。   与此同时天子带过来的军队也正在撞击秋蝉宫的宫门,宫娥们发出惊叫,求生的本能让她们什么都不想,转身就逃。这时候哪怕是再傻的姑娘都看出来了,一场劫难即将发生。天子这是要发动宫变,杀死自己的姑母。   有忠心耿耿的宫娥想着带上皇一起走,却被上皇给拒绝了。她不愿意逃,反而还如同着魔一般为自己换上了登基之时穿上的衮冕,然后一步步的走到了秋蝉宫最高的高台上。   她在那里等着自己的侄儿。   不,那其实也不是她的侄儿,那是她下令从民间挑选来的孩子,流着哪家哪姓的血她并不知道,反正那不是然渟家的孩子。   她没有等太久,那孩子被一只鹰妖驮着,落到了她的面前,身上穿着铠甲,手中还提着长剑。   几天前他被她所刺伤,伤口被妖术暂时治愈,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英武的将军,她注视着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好孩子。”   守在上皇身边不肯走的忠仆们在见到天子手中的利剑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慌忙挡在上皇身边,试图以血肉之躯护主。   但天子虽然拿着剑,眼中却并无杀气,而上皇也拨开了挡在身边的侍女们,一步步的朝着这个年轻人走了过去。   他们之间谁也没有说话,一切的交流都通过眼神。天子登基已经八年了,八年来崇嘉是他表面上的敌人,却更是他的师长。无需她开口命令,只需一个眼神,天子便懂了上皇要他做的是什么。   长剑铮然出鞘。   然而尚未及冠的小少年仍在犹豫,他看着手中的剑,眉头紧紧蹙起。   就在这时,天边响起了一声尖锐的清鸣,是天衢阁主赶来了。在处理完阿箬之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养女正在危难之中。   他原本可以不来的,世上有那么多的女孩,然渟一族死了一个紫罗,总会有更听话更乖顺的傀儡。   可是正如然渟紫罗从前是说的那样——这世上没有谁能代替她。   寡情冷漠的阁主终于在这时显露出了惶急之色,他朝着然渟紫罗所在的方向伸手,好像是要抓住她,有好像是追悔莫及,想要挽回什么。   数十只妖合力布下结界挡住了他,与此同时,然渟紫罗主动扑倒了小皇帝的剑上。   是她自愿求死,可是在外人眼中看来,就好像是天子杀死了自己的姑母。   “好孩子……”崇嘉上皇用最后的力气,悄悄的擦掉了天子眼角落下的泪,“别哭,之后的路……自己走。去、去吧,去将那些陈旧、腐向的东西……统统打破。”   天子大吼一声,拔出了长剑。衰老的女人以一种绝美的姿态倒地,鲜血溅落如一幅凄艳的画。而天子用沾着姑母鲜血的剑指向苍天,高呼:“杀!” 第149章 失踪的风九烟   在罹都如野鬼一般游荡了约莫两天左右, 阿箬和银发聆璇终于是见到了除了他们之外的活人。   那是几个人类修士和一只魔。他们厮杀在一块,如同荒野之上一场血腥的围猎,狼群扑上去撕咬体型庞大的鹿, 而鹿也会用形状狰狞的犄角奋力反抗。   狼群是持剑的修士,鹿则是被他们围攻的某位魔尊。阿箬也不知道那究竟是魔尊中的哪一个,但银发聆璇说,从对方身上的灵力来判断, 那必然是一位魔尊。   堂堂魔尊都沦落到了如此境地, 可见罹都之内的战事惨烈到了怎样的程度。   那名魔尊气息奄奄,但那些追杀他修士看着也并不轻松,一个个的也遍体鳞伤。阿箬他们藏在一旁观战, 眼看着修士一方就要取得胜利, 然而就在这时那濒死的魔尊却忽然扬天长啸, 扬起了漫天血色尘埃,所有被尘埃触到的修士都惨叫着倒下,而那只魔则在尘埃散去后消失不见。   阿箬与银发聆璇连忙赶上前去, 同族遇难,总不能救死不见——就算真想见死不救, 在罹都这样一个荒芜的地方想要打听点什么, 总得依靠眼前这群好不容易再遇上的人。   银发聆璇抬手掀起飓风,吹散了血色的尘埃。那一群修士从半空坠落在地, 一个个狼狈不堪的喘着气。阿箬勉强能从他们身上的服饰判断出他们中有人来自于唳山、有人是云梦宫弟子、有人则是散修。   “你们怎样了?”阿箬掏出了在担任太祝期间,从天衢阁手中拿到的灵药——天衢阁不擅长炼丹, 但天衢阁既然掌握了天机,那么这世上自然多的是想要从天衢阁弟子口中打听出自身命途的好奇之人。法宝、丹药、灵石,这些都是天衢阁门人卜算得来的报酬。而天衢阁的势力与上洛朝堂紧密交织,不少弟子都与皇亲国戚交往甚密, 逢年过节拿出几瓶他们用不到的丹药来送人也是常事。这样导致了一个问题的出现:上洛公卿贵胄因得了灵药而得以延寿,虽然不至于长生不死,但许多疾病都奈何不了他们,他们寿数被人为的拉长,朝堂之上放眼望去皆是一片苍苍然的白发,老而不死的怪物们裹在锦绣袍服之中,散发着衰朽的气息,却又牢牢的掌握着一个王朝最高的权力和最多的财富。   阿箬身为太祝,上任时间虽短,但也有不少王公贵族来向她示好,天衢阁弟子赠与他们的丹药在权贵之间互相流通,平日里串门不带几瓶仙丹做礼物都不好意思来访。阿箬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拿到了好几瓶出自仙门的甲等伤药。她本人没什么机会用上它们,正好在这时拿出来。   但那几人只是苦笑,“多谢姑娘好意,只是我们纵然留得这条性命,也终究是躲不过一死。倒不如……”   有人眼神已经黯淡了下去,显然是有了求死之志,他们方才在于魔尊厮杀的过程中奋不顾身,就是希望能够死在对方的手中,求一个安宁。   阿箬没想到这些过去威风凛凛好像能上天入地的修士居然也会颓丧成这个样子,仔细一问她才知道,原来罹都的情况在她走之后,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了。   首先是激烈的战斗接连摧毁了聆璇设在罹都的阵法,那些能够搅乱时空的法阵在被毁之后引发了灵气的混乱,阿箬是凡人感受不到灵气也不觉得这有多重要,但对于这些修士来说,灵气混乱就相当于他们的喉咙被人掐住,而在罹都这样一个地方灵气混乱,那就好比是人潜入水中然后被掐住了喉咙。   更可怕的是不久之后修饰之间爆发了一场内斗。   说到内斗,这倒是在阿箬的意料之中。罹都的那些修士来自不同的宗门,而不同的宗门之间有些是同盟,有些则是敌人,就比如说云梦宫与浮柔岛,那就是死对头。仙门之间结仇的原因多种多重,比如说某某派的长老杀了某某宗的大弟子、比如说某某门与某某宫争夺法宝而结仇、又比如说某某观与某某阁修建于同一条灵脉之上,每隔个几百年就要打一架,好比是凡人乡下里两个紧邻着的村子在旱年抢水源似的。   阿箬早就意识到了这些矛盾的存在,也正是这些矛盾让她明白了,看似仙人们虽然看似高洁,一个个的顶着一张无欲无求淡漠出尘的脸,但斤斤计较起来比凡夫俗子还可怕。当初她还在罹都的时候,为了能让不同宗派团结起来一致对敌,没少东奔西走。后来她被风九烟送出了罹都,那时她就担心过不同宗门之间会再起纷争,不过风九烟那时已经成为了仙盟实际上的盟主,有他镇着,照理来说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才对。   可是风九烟失踪了。   修士们告诉阿箬,风九烟就是那场内乱的祸首——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原本只是各自宗派的寻常弟子,虽然在宗门内部地位颇高,但不像那些长老一样能够参与决策。他们只是听从各自长老的吩咐,结果长老们忽然有一天就自相残杀了起来,风九烟则似乎是那场内斗的挑起人,那一战过后不少长老陨落,风九烟则消失的无影无踪。   “罹都现在是什么情况?”   “无论是魔族还是我们,都在之前的战斗中耗费了太多太多。他们的领袖魔尊曈不知为何忽然闭锁了魔巢,不再与他们联络,他们失去了统一的指挥,于是各自分散;而我们也因为长老们之间的内讧而分裂,无法再组建成联盟。”   “于是,我们便开始互相猎杀。”另一名修士接话。   “我们在偌大的罹都中游荡,魔族若是看见了我们,会不惜代价的冲过来杀了我们,而我们见到了他们,若是实力比他们强,也会想方设法要了他们的命。”   “不止是魔族与我们,甚至魔族内部之间也出现了互相残杀的局面。”   “我们这边,同门之间也有类似的情况。”另一名修士冷笑着说道:“我们在进入罹都之时,各自带进来的法器也就那么几样,只有杀死别人,抢夺对方的法宝,吞食对方的灵力,才有机会活下去。”   “呵,活下去?”有人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冷笑,“我们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罹都马上就要崩溃了,我们也会跟着一起死!”   阿箬茫然的看着他们,也许是才到罹都没多久,她还不曾经历过他们的绝望,所以当他们一个个痛哭流涕的时候,阿箬反倒有种麻木的镇定,“那,有什么办法可以尝试吗?”   银发聆璇之前已经向她解释了为什么罹都会毁灭,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这里的灵气混乱的缘故,混乱的灵气会使罹都进入一种不稳定的状态,就好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不过阿箬不知道什么是火山,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能喷火的大山,银发聆璇只好又向她详细的解释了一遍。作为历代太祝的耳珰,他跟随着那些巡幸天下的太祝去过不少的地方,曾经有一任太祝就曾出海,海底恰好就有一座巨大的火山,山顶裸露出海面,有如一座小岛,他们一行人登岛,看见了岛上的水如同沸腾一般翻涌,于是匆忙离开继续西行,后来他们原路返航时发现那座海岛的地貌已经大为不同,有一大半坍塌,岩浆凝结新生出了海岛的另一部分,岛上的植被全部被焚毁,没有任何的生灵幸存。   罹都当然不是火山,虽然它也是存在与山上,是沧山山脉中的一部分。这里被封了七千年,之后又被天衢阁设上了一道新的结界,而现在混乱的灵气很有可能以一种简单直接的方式撕开结界,而在这过程中,所有停留在罹都的生命都因为承受不住那样的动荡而死去。   “离开罹都,在爆发之前离开这里。可是我们要怎么离开?”被阿箬问话的那名云梦宫弟子哭一般的笑着,全无半点传承自她宗门的优雅。   忽然间她好像发现了什么,猛地抓住了阿箬的手臂从地上坐了起来,“我认得你!我认得你!你是之前那个凡人女子!你是怎么离开罹都的,快说——”   其余的修士也一瞬间看向阿箬,眼中仿佛有一团火被点亮。   阿箬扒开了那个抓着她的女修,警惕的后退,而那名女修因为伤重的缘故,轻而易举的就被她推开。   “我是被风九烟送出罹都的,要怎样出去,我也不知道。也许你们可以试着去找他,但能不能找到我不确定。我因为意外又被送了回来,现在也正在找风九烟。”她隐瞒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袖中还收着一截风九烟的枝条,凭着那根枝条她想要找到风九烟应该不会很难。   可是,她并不打算说出来,这些人状若疯癫,她实在是有些害怕。   “聆璇,我们走吧。”她转头对身边的银发青年说道:“别留在这了。” 第150章 第一个愿望   “你难道忍心看我们死在这里么!”就当阿箬要离开的时候, 有修士声嘶力竭的吼道。   “你想要我怎么帮你?”阿箬回头看向他们。   “去找风九烟……不,风九烟在哪尚未可知,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就算他没有死,说不定你找到他已经来不及了,何况风九烟、风九烟他也未必会愿意救我们……”这些人心中也是十分慌乱,半天都没想出一个适合的逃生之法, “这样吧, 姑娘,你告诉我们你是如何又回到罹都的。有进来的路就比如有出去的路,那条路在哪!”   阿箬便耐着性子老老实实的将自己是如何潜入天极阁, 如何与天衢阁主发生冲突, 又是如何误打误撞的弄坏了法宝天算, 而后通过天算来到这里的事情说给了他们听。   这群人听后面面相觑,唳山弟子向来与天衢阁交好,当即便怀疑阿箬是在扯谎, 其余几派的弟子倒是不约而同的产生了和阿箬一样的猜测——天衢阁主果然是很早之前就盯上了罹都。   罹都之内有“九问”出世的消息疑似是他放出的,罹都之外那一重莫名的结界设下之后, 这里与外界隔绝, 可是天衢阁的法宝天算却还能连通这里——这一条条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答案,他们被困罹都, 是天衢阁主一手策划的阴谋。   “我早就看出那老贼居心不良!”有人愤愤的叱骂:“那老贼来路不明,行事诡谲, 偏偏又会故弄玄虚,在上洛唬得一群凡人将他奉为神明,我看他根本就是个丧尽天良的骗子!”   “骗子倒不至于,天衢阁主的卜筮之术的确很准。”有人冷笑着开口, “但恐怕他虽然不是骗子,却是个野心家。上洛城中他已然控制了凡人中的天子与权贵,如今又设法将我们困在了离得远。诸位,我们都是各自门派备受器重的弟子,肩负振兴宗门的重任,我们要是死了——”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下去,但后果大家都猜得到。各个宗派的精锐折损于罹都,那么这天下就是天衢阁的了。   “我们必需出去!”有人按捺不住一声怒喝,好像打算豁出性命去撕开罹都之外的结界,“绝不能让那老贼的奸计得逞!”   “姑娘,”之前抓着阿箬胳膊的云梦宫女修这时再一次看向了阿箬,她似乎冷静了下来,又恢复了从前的娴雅柔美,“我知道你害怕我们,不愿与我们同行,好,我们可以与你分开。只是姑娘你若是找到了妖王陛下,他也愿意再帮你离开罹都,那么还请你……”她深吸了口气,“请你联络云梦宫,让我宫中长老设法毁了罹都之外的结界,放我们出去。”   阿箬垂眸看着这些虚弱的修士,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们。   “姑娘,上苍有好生之德,你不帮我们,难道是真想让我们死么?”那女修急了,如果不是阿箬身边站着一个让她倍感威胁的银发聆璇,她恐怕会在一起扑过去抓住阿箬的胳膊。   “我不愿意你们死。”阿箬说:“可是……”她皱了下眉头,“我记得从前就有谁和我说过,罹都之内的群魔一旦涌入人间,必然会掀起一场浩劫。从前罹都是有聆璇留下的法阵困住那些邪魔,现在法阵已经被破坏,那么,就只剩下罹都之外那一重疑似天衢阁主设下的结界能够囚住邪魔了。如果那重结界被毁,魔就会重现人间。”   阿箬这番话说出口后,一时间静默无声。方才情绪激动的修士们没有一个反驳她,因为她说的确是事实。   “可是为了众生,我们就活该去死么?”漫长的沉默之后,有人用一声嘶吼打破了这沉默,“我八岁拜入唳山远清长老门下,三十岁筑基、百岁结丹、三百岁元婴大成,从此之后云游四方行侠仗义,我一生斩妖除魔无数,走过不知多少村寨,救下了不知多少无辜黎民,可为何这个时候我却要去死!”   其余的修士默然无言,但眼神都和这人是一样的。他们都曾是正道的弟子,也都做过救世济民之事。如今要他们为了苍生的安危死在这罹都之中,这未免太残忍了些。   阿箬和银发聆璇离开的时候,他们没有阻拦,只是瘫倒在罹都粗粝的砂石地上,呆呆的仰望着漆黑无光的天穹。   “你说,有没有办法既能救得苍生,又能救得他们?”阿箬在寻找风九烟的路上心烦意乱,于是开口向银发聆璇问道。   “你现在连你自己都救不了,还是少操心别人的事了。”银发聆璇毫不客气的说道。   时间紧迫,他也顾不得灵力的损耗了,直接抱起阿箬穿行在罹都的云层之中。风九烟的确是唯一有可能帮助他们离开这里的人,但不知道风九烟可以不可以帮助别人一起离开。如果罹都剩下的修士都可以通过风九烟的根茎从罹都出去,倒也没必要再去破坏罹都之外的结界了。   可这份幻想太美好了些,当初送走阿箬一个人就消耗了风九烟不少的灵力,如果要让风九烟将罹都所有的人都送走,那简直是要他的命。   而且最最可怕的的一点是——就算所有人都走了,风九烟也是走不了的那一个。他是树妖,他的根茎深埋于地底,与这片土地相互依存,沧山祈峰若是毁了,他也会一块枯萎。   所以不管怎样安排,都有人要牺牲。   “我忽然有些懂你的感受了。”阿箬埋在银发聆璇怀中,闷闷的说道。   银发聆璇收紧抱住她的手臂,什么话也没说。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很愧疚吧。”   “还好。我和他本就是一体,一个吞食了另一个,其实也不会有太多的感伤。那时候月长明快死了,她被逼到了穷途末路,我们两个没办法从天衢阁主手底下护住他,于是他和我商量说,要我干脆吃了他。他说如果他被吃掉了,他的灵力到了我身上,我应该就能带着月长明一块离开上洛了。于是我就吃了他——可是我吃了他,也还是没能胜过天衢阁主。月长明还是死了。他的牺牲,毫无意义。”   “但他在死去的时候,至少不会后悔。”阿箬安慰他,“倒是你,你还活着,所以要背负更大的责任。”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银发聆璇问道。   阿箬一愣。   然后她说:“我可能会去做那个牺牲自己的人。”   这话是她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她当时完全没有思考过,只是本能的觉得,这就是适合她的路。   就在这时血色的尘埃忽然在他们面前弥漫,毫无征兆,只一瞬间便扩散开来充斥了这片天空。   是方才那只与修士交战的魔去而复返,他没有去找那些重创他的修士算账,却是找上了阿箬他们。他在血色尘雾之中扑出,猛地撞向了银发聆璇。   猝然的袭击让银发聆璇松开了阿箬,阿箬从高空中坠落,银发聆璇想要救她,却被这只魔缠住。   坠落之时人的大脑几乎不能思考,阿箬只看见有一抹红色的东西向她袭来,那似乎是那只魔的尾巴。恐惧让她挥手以藤条劈开了那条刺向她的长尾,短暂的延缓了下坠的速度后,接着下落。   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那条长尾其实不是要洞穿她,而是要卷住她。姑且不管被这只魔抓住后会有怎样的下场,但至少她不用马上摔死。   眼看她就要着地了,坚硬的地面会让她变成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吧……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接住了她。   是那名和她不久前分开的云梦宫女修。阿箬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她居然还愿意救阿箬。难道这是什么以德报怨的高尚品格?   这样的想法只持续了片刻,很快阿箬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对方根本就不是为了救她,而是和那只魔尊一样,是想要掳走她。在接住阿箬之后她二话不说,对着阿箬的后脑就是一记手刀,阿箬还想挣扎,却是在铺天盖地的眩晕之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   魔巢。   聆璇此刻正与曈讨价还价。   说是讨价还价,其实更像是威胁。曾经那个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聆璇上人此刻气到骂骂咧咧,如果不是和人打交道太少,不知道怎么骂脏话,只怕他早就开始问候曈早已不在人世的父母。   “你快把我放了!放了!”怒吼声回荡在魔巢,曈哪怕捂住耳朵都能听见。   曈面无表情的坐在聆璇身前——他现在仍然只是一尊玉雕,怒吼是从他心底发出来的,但这远远不够,他还是动弹不了,甚至在脸上做个表情都很困难。   “放了你,然后呢?你要去做什么?救人吗?”   “废话!我不救她难道救你?”   “自你诞生之后数千年来,这是你的第一个愿望呢。”曈说:“你从来只帮别人实现心愿,自己却近乎无欲无求,想当年唯一的野心也就是杀死荒神,失败之后居然连反抗都没有,随随便便就挖出了自己的眼睛。那时候你要是有现在一半的执著,说不定你就赢了。” 第151章 牺牲与否   怒骂声短暂平息, 是聆璇本人也在沉思。   “你说的没错。”想了很久之后他平静的承认,“数千年来我对任何事、任何人、任何物都是无所谓的态度,这世上有四季轮回、有月圆月缺, 从没有什么是恒常,我也在很早之前就习惯了不断失去又不断得到。我遇见过许多人,有些人比阿箬更聪明、有些人比她更温柔、有些人比她更有趣。他们一个个离去的时候我不曾挽留,因为我知道此后漫长的千百年, 我迟早会遇见相似的人。”   “那么,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对那姑娘的态度?”   聆璇这一次过了很久才开口:“我发现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世上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是不相同的。春时花凋、秋来叶落,来年的确会有新生的花叶,可那终究……不同了。阿箬死了, 此后千秋万载, 就再也没有一个阿箬。她的灵魂会转入轮回, 她的血脉也会在人间代代相传,可无论是她的后裔还是她的子孙,都不是她。我看着风九烟七千年来苦苦寻找云月灯的样子, 觉得他实在可笑,却又实在可怜……更何况, 阿箬也不是路边随处可见的花木。”他可以随手摘花、随手折叶, 但他没有办法用高高在上的态度去俯视她。阿箬虽然只是人类,但其实远比他要强大, 他需要依靠阿箬的指引,而阿箬就算离开他, 也一样能自己活得很好。   “所以,把我放了。”聆璇的声音比起之前平和了很多,却于平和之外透着威压,“我得去救她。我知道她是凡人她早晚会死, 但我不想什么努力都不尝试,最后只能在抱着悔恨独自度过千万年的光阴。”   “那你就试试你能不能做到吧。”曈如此说道。   这话不是在挑衅,只是一句简单的陈述。曈并不是什么法力高深的大能,她能够制住聆璇,只是因为她活得足够久,掌握了许许多多早已湮灭在历史中的秘术。她可以将聆璇的法力抽走让他重回玉雕状态,但其实她本人并没有办法将那个阵法倒转。所以说一切真的就只能看聆璇本人的努力。   “如果不想悔恨,就大胆的试一试。曾几何时,千万信徒的祈愿祝你凝出了身躯,现如今,你可以试着用自己的祈愿,再度造就能够打破玉石禁锢的血肉之躯。”   **   阿箬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座悬崖上。那名从魔尊手中掳走了她的云梦宫女修正坐在她的身边,对方蓬头垢面,神态憔悴,偏又死死地盯着她不肯放松,有如秃鹰一般吓人。   阿箬从容的坐起,一边揉着隐隐作痛的后脑一边四下打量。方才她遇上的那些修士眼下差不多都在这山崖之上,他们将阿箬包围在中央,用冰冷而又焦灼的眼神注视着她,就仿佛她是一道等待被享用的珍馐,而他们则是饥肠辘辘的老饕。   “你们将我抓过来,所图为何?”阿箬倒也不慌,如果这些人真要一拥而上杀了她刚才早就动手了,既然能够耐着性子等她醒来,那就说明她对他们还有用处。   “我们说过,我们想要活着,想要活着离开这座坟场,回到我们的宗门去。”云梦宫女修开口,嗓音嘶哑粗粝。   银发聆璇还在阿箬身边的时候,这些人的态度明显要好上许多,看向阿箬的眼神中还有恭敬之色,而现在他们直接撕下了伪装,毫不掩饰的露出了贪婪。   阿箬悄悄按在手臂上,看似是因为害怕而瑟缩,实则是在安抚自己袖中躁动不安的藤条,“我知道你们想活着,我也想。我们的诉求是一致的,但你们绑了我没有半点用处。”   “我们曾经想过要凭借我们的力量找到妖王……”一名修士神情阴沉的说道。   阿箬心想,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这里有找到风九烟的方法。却听那人话锋一转又道:“可是风九烟下落不明,实在太难寻觅。更何况他是妖,终究是信不过的,因此我们决定,换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听说你是云月灯的转世?”有一名着浮柔岛弟子袍服的修士看向阿箬,“如你真是她的转世,那可就好办了。”   “云月灯是什么绝世珍宝么?怎么一个个都在争抢她。”阿箬禁不住冷笑了起来。   “不是争抢云月灯,是争抢云月灯的遗产。”那修士道:“确切说来,是每一世云月灯的转世留下来的东西。”   云月灯每一世留下来的东西?阿箬心中一动。她想起了自己在太阴宫中所见到的史籍。   关于自己的前世都做了些什么,她现在也只是摸出了大致的眉目而已。如果不是因为急着就自己的弟弟,她也许会留在太阴宫再继续探查一阵子,说不定就能发现真相了。   “别和她说那么多了。”在阿箬即将能从那名浮柔岛弟子口中得知一些新的消息之时,另一个人恶狠狠的打断了他,“我们得赶紧动身,时间迟了大家一起死。”   “姑娘,别怨我们。”那名云梦宫女修用微颤的声音和她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也不想伤害你。”   “你们打算对我做什么?”阿箬好奇的询问。   “献祭你,”这名云梦宫弟子闭上眼,用一种决然的态度说道:“献祭你,然后换取我们的平安。风九烟失踪前曾与我们的长老们发生了一场内斗,我们刚才没有将引发内斗的缘由告诉你,说我们也不知道——但其实,他们究竟争了些什么,我们其实听到了一部分的。”   “姑娘,烦请你牺牲一下自己吧。”之前那名自称一生行侠仗义的修士红着眼眶看向阿箬,“我们的宗门还等着我们去拯救,天下苍生,那么多处在水深火热,他们也需要我们去惩奸除恶,我们不可以死,所以……”   所以就让阿箬去死吧,她只是个凡人,她活着没有多大的用处,如果她一个人的死亡可以换取他们的存活,那么这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这些人心中都是这么想的。   阿箬木然的看着他们,既不愤怒,也不惊慌。   不久前她还和银发聆璇讨论过“自我牺牲”这类话题,她认为背负内疚活下来实在是太累了,就顺口说如果可以,她愿意为了别人的安危而牺牲自己的性命,反正她也是注定早死的命格。舍己为人什么的,听起来还很高尚。   但是舍己为人也得看看舍下自己所拯救的是什么人。要让阿箬自我牺牲去拯救眼前这几个家伙,她忽然就有些不愿意了。   诚然他们说的没错,他们都是仙人,如果踩着阿箬的尸骨从罹都出去了,他们一定会四处斩妖除魔行侠仗义,但是他们现在满脸焦灼与贪婪混杂的神情,实在是让阿箬喜欢不起来。   不知为什么她又想起云月灯了。云月灯晚年与天道做出交易,牺牲的可不止是她自己,而是将此后生生世世都献给了众生。可是这样值得吗?众生并不感激她,甚至不知道她的牺牲,而她满心想要拯救的众生中有有庸人、恶人、有卑鄙者、也有她的仇人。她下定决心将他们一块拯救,不知道会不会感到恶心。   “要我去死也是可以,”她看着这些人的脸,又慢慢的将视线从他们身上挪开,“但你们总得告诉我,为什么我死了才能救你们。又及,我这一死,到底能救多少人?是能够拯救整个罹都,还是只能拯救你们?”   “还有,”她又补充道:“这件事是不是只有你们知道,还是说其实罹都中的魔和人都都知道了。”   修士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回答。   阿箬看着他们的反应,心里大致有了猜测。也许她不一定会死,或者说,不一定会死得那么快,因为在她死之前,必然会在罹都掀起一阵风浪。   她看向天空,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只双翼展开的邪魔正无声无息的扑向他们,目标显然也是她。   “我还真是抢手。”在被那只邪魔一瞬间掠夺到手之时,阿箬无奈的苦笑。   **   曈坐在黑云之上,饶有兴致的看着聆璇。   她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人了,对什么爱恨情仇早就不感兴趣了,她只是喜欢看有些新奇有趣的事情,来为自己平静如死水的心增添几丝波澜。   聆璇就很有趣,她对他投向期待的注视。这家伙原本是死物,可是死物居然也有活过来的一天。向来只有活着的生灵因为死亡而化作没有生命的枯骨,然而眼下这尊白玉雕却在慢慢的化为血肉之躯。真是有意思极了。   但是他应该没法成功,因为他还差一点,差一颗鲜活的心脏。什么时候他拥有一颗活着的心,他才算是真正的活着。   “可惜啊,你没有时间了……”曈叹息,叹息到忽然又预感到了什么,她抬头望向远方,而在远方视线之外,有个熟悉的人影正在靠近。   “聆璇,你的眼睛回来了。”曈笑着说。 第152章 银发与素衣   银发聆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自我意识, 这点他自己也记不得了。   他最初从聆璇本体上被分离出去的时候,还只是一枚无知无觉的白玉珠,虽然这颗小小玉珠中蕴藏着庞大的灵力, 但那时的他就如同母腹中的胎儿,不知喜乐哀惧,不通世故人情,浑浑噩噩, 无知无觉。   他是在太阴宫内女子的祷祝声中逐渐“醒”过来的。醒过来之后的他先是学会了用神识去感知万物, 将灵力编织成一张庞大的网,用这张网去网罗住风中的花香、枝头的鸟语、阳光的温度。他化出了属于自己的耳、口、鼻,再后来他化出了身形, 可以自由的行走于天地间。   但他并没有离开太阴宫, 因为, 那时候的银发聆璇和他的本尊一样,无情无爱,对这个世界并没有多少的感情, 也就并不会有好奇这种情绪。   他与他的“兄弟”——聆璇的另一只眼睛一块待在太阴宫中,漠然的看着花开花落, 四季更迭。太阴宫是个寂寥的地方, 修建在上洛城最北端的高山之上。出于种种缘故,云月灯死后的历代太祝都极力崇古, 太阴宫内的一切陈设都严格的按照云月灯活着的时候来布置,千百年来未有丝毫的改变, 只偶尔有匠人被派来修缮腐朽的房梁、朱漆剥落的宫墙。   太阴宫中就连花草都不会有变化,某块园子固定栽种牡丹,某一块固定是月季,一年四时都有花卉盛放, 而枯萎得来年也会再开。宫娥的数目也是早就定好了的,三百三十三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她们统一穿着仿古形制的袍服,梳着古时的低髻,低眉顺眼的趋行于亭台楼阁之间,身形轻飘飘的,就像是纸人。她们很少交谈,更别说嬉笑,太阴宫的规矩就是让她们时刻保持沉默,直到她们二十五岁那年获准离宫为止。但一批“纸人”走后,又会新的“纸人”被送入,她们睁着无神的双眼,就好似是这古老宫殿中的游魂。   太阴宫中唯一有变化的是太祝,每一个太祝在来到太阴宫的时候都是鲜妍如花一般的女子,她们将在宫阙之中消耗这一生的光阴,慢慢的老去,最终死去。没有什么比生老病死更能吸引银发聆璇的注意,他观察着每一任的太祝,试图从对方的一生中找寻他想要的东西。   那么他想要的是什么呢?他那时候其实并不知道。他隐约觉得,他得在这漫长的、无趣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时光中找寻一些东西,能够让他知道他从玉珠化为人形的意义。   每一任太祝都有着不同的性情。有些温柔如潺潺春水,有些明艳似秋日炽阳。她们在他的面前展露过悲欢喜怒,有人意气风发挥斥方遒,有人一生郁郁含恨而终,她们人生走过的路或长或短,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她们会在他的怀中死去,不管他是挽留也好、漠视也罢,每一任太祝都会死去,而在棺材被抬出去后不久,马上就会有轿辇将新一任的太祝给接进太阴宫中来。   太祝就像是夜晚的烛火,熄灭之后又会点燃新的一根蜡烛。他是这样理解的。   当然,每一根蜡烛都是不同的,每一个太祝也是不一样的,但那时候的他并不在意,反正他只知道他身边永远都会有个女人陪着他一起在太阴宫中度过漫长岁月就够了。   有些时候送到他身边的太祝候选人会让他感到熟悉,那是云月灯的转世。云月灯在轮回之后成为渔夫的女儿、农妇的女儿、商贾的女儿、贵胄的女儿,但不管是怎样的出身,她终究会被命运推到他的面前。   每一次转世后云月灯都会有新的容貌,也会完完全全的忘记他。她在他面前睁着纯澈无辜的眼,等待着他来挑选她成为他的主人。   银发聆璇其实和云月灯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他被本尊送到云月灯身边时,云月灯已经是衰朽的老人了。她命人将聆璇的一对眼珠打造成了耳珰,但她自己不曾佩戴,因为在那不久之后,她便老死在了太阴宫的正殿。因为契约的缘故,白玉眼永远都需要认云月灯为主,哪怕她转世轮回,契约依旧附着在她的灵魂之上,所以之后每一代太祝更迭,棺材从太阴宫抬出,轿辇将年轻的小姑娘带到他面前时,他都必需留意,这其中是否存在着云月灯的转世。如果有,那么不管他有多喜欢其余的候选者,都必需无条件的挑选那个转世来做太阴宫的新主人。   最初银发聆璇对这项契约并不满意,他甚至想过故意使坏不让云月灯的转世成为太祝。可是后来渐渐的,他开始喜欢上云月灯,每当云月灯的一个转世死去之后,他都会在心里期待与她的下一次重逢。   至于为什么会喜欢上云月灯……那是因为七千年来,在寂寞的太阴宫中,只有云月灯可以算是他的老朋友。每隔数十年她就会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一次,虽然记忆不同性情不同、但那都是同一个灵魂。七千年的光阴,对于银发聆璇来说就是一个与云月灯不停的重逢又不停的分开的过程,他在这一过程中渐渐懂了什么是思念、什么是喜悦。   七千年来,坐在太祝位子上的自然不可能永远是云月灯。灵魂的轮转需要十余年甚至上百年,云月灯不在的时候,太阴宫的主人是形形色色的女子,但她们都不足以让银发聆璇记住。更不足以让他在意。云月灯和她们是不同的,不同在哪他也说不上来,但至少每一任云月灯的转世都不会被困在深宫之中,她会带着他一同踏足大江南北,去见识各色的风光。   “你喜欢这山河么?”他问过很多个转世。   得到的大多是肯定的回答。   喜欢,正因为喜欢,所以要拼尽全力的去守护。   也有转世说不喜欢,山川江河是什么面貌,与她无关。但即便是这样,那些不喜欢这天下的转世们仍然希望天下安定,因为这世上,总有她所眷恋的人,唯有山河宁好,她所爱的才能太平无忧。   银发聆璇感受到了,每一任云月灯的转世回到太阴宫都带有目的,那目的是什么他不清楚,但总之不会是为了替他排解寂寞。转世们踏遍九州山河,似乎像是要寻觅什么,太祝的仪仗队中永远秘密带着一伙匠人,转世们在哪里停留,便会下令让匠人们在哪里深掘,然后在地底修建宫殿。   这是秘密,也是我每一世轮回所肩负的使命,嘘,不要说出去啊。她对着银发聆璇微笑。   银发聆璇不由自主的点头。他是聆璇的眼睛,有着从本尊那里继承来的骄傲,虽然名义上认了太祝为主,但实际上很少有太祝真正指挥的动他。唯独在每一世的云月灯面前,他格外的乖顺。   仔细想想,这或许是因为他其实早已在心底接纳了云月灯,在他的理解中,他与云月灯是“共生”的。本尊将他和他的兄弟赠送出去,是希望他能作为那个失明老妇人的眼睛代替她看清这世界,可在此后七千年的岁月里,云月灯的转世更像是他的双足,她带着他看遍了山高海阔、见证了世俗人情。   云月灯的转世几乎都会死在太阴宫外,死在寻觅的路上早夭的命格让她们很少有顺利活到三十岁的。偶尔也有云月灯的转世尽管在种种机缘的推动下成为了太祝并且记起了自己生前的事情,但她们决意反抗命运。   这世上有千万人可以与情人终老、可以生儿育女、可以平淡度日,凭什么我就要背负上前世的使命?若这人世少了我一人的努力便会被毁灭,那就让它毁灭好了。   然而每一个试图反抗命运的转世,都会被杀死。杀死她们的是一个叫做曈的女人,那个女人带着一身的魔气,不管银发聆璇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从她的手上救回那些转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平静的微笑着,将满眼不甘的女孩勒杀,然后又用那种风轻云淡的口吻对银发聆璇说:这一世出了些意外,不过没有关系,你耐心的再等个十几年,云月灯的魂魄去冥府里走一遭,忘却了前尘之后会又一次的投胎转世,然后走到你的面前。   银发聆璇不知道那个叫曈的女人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杀死那些试图反抗宿命的转世,他曾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而这个多次杀死过云月灯转世的黑衣女人却只是笑着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是爱她,还是更爱这天下?”   这个问题简直让银发聆璇感觉到莫名其妙。那时候的他并不懂得什么是爱,人世间的爱分很多种,但他自认为对云月灯没有任何一种。爱天下那就更谈不上了,天下指的是什么他都不知道,如果指的是山山水水,他最多是喜欢看风景而已,如果指的是生活自山水之间的苍生,那他更加不在乎了。 第153章 吞食   可是, 他不知道他的兄弟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心中有了“爱”这种感情的。   七千年来他们总在一处,所见到的是同样的人、所经历的是同样的事。他以为他们的心始终是一块的,对方想的是什么他清楚, 而他脑子里是怎样的念头对方也明白,然而从某个时刻开始,他读不懂自己兄弟的眼神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情,毕竟, 在与本体分离之后, 他们便是各自独立的个体了。他们虽然形影不离,但心终究会离彼此越来越远。只是他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更没有想到, 他和他的“兄弟”居然也有分开的那一天。   云月灯不停在轮回之中与他们重逢又分别, 每一世都继续着前世未完成的使命。但即便观察了七千年, 他仍然摸不准她究竟是要做什么。他在某一世她濒死之时问她,这仿佛无休止一般的轮回何时是尽头,而那个因为病弱即将死去的女子摸了摸他银白色的长发, 虚弱的微笑,“也许很快就要结束了, 到时候, 你就可以……自由……”   不,她错了。云月灯的转世也并非每一世都聪明通透, 这一世的她就没能猜出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自由么?当然不,他一直都是自由的。虽然的确是有一重契约将他束缚在了太阴宫, 逼迫他七千年来一直为太祝所用,可是如果没有这重契约,他就真的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意义。这世上没有谁再需要他,难道他要回归本尊体内么?还是漫无目的的浪荡在人世间, 做一片水中漂萍?   他不想要这样的自由,他想要的是……结束她的折磨。   尽管对于他来说,她每一次死去都是短暂的分别,可是于她而言,每一世的死亡都是生命的终结。即便他只是一枚冰冷坚硬的玉石,七千年来反反复复的看着她倒下,也终究会有不忍。   他见过许多一生美满的女孩,她们幼时降生之时被父母捧于掌心爱若珍宝,成年之时出嫁,价得如意郎君,琴瑟和睦,晚年之时又有儿孙饶膝,亲朋在侧。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云月灯想要的,但这样的生活似乎是大部分凡人女子所渴求的。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她也能拥有这样美好的一生,而不是每一世都以太祝的身份孤独的死在他的怀中。   她说,快要结束了。   这结束意味着什么?是意味着七千年来她一直在做的那件事情即将成功,还是……   很快他明白了什么是“结束”。这一次他等了八十年,八十年间换了两任太祝,然后她才以十四岁小女孩的模样重新站到了他的面前。他一如既往的挑选她成为了新的太祝。   这一世她姓朱,成为太祝之后的尊号是“月长明”。她和之前数代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性情稍显文静,笑靥温柔如春,在做了太祝之后没多久就如同过去那样,被那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指引着翻阅完了太阴宫中留下来的全部经卷,得知了自己的前生和这一世要完成的使命。   知道这些之后,面容清秀神态稚嫩的女孩呆呆地坐在太阴宫的最高处发了一天一夜的呆,最后是他实在忍不住,从她耳垂边的玉珠珰中化形而出,问她:“你不去吃点东西或是喝口水么?难道是不能承受这样的命运,所以决心饿死自己?”   他只是随口说笑,七千年过去,他也会讲玩笑话了。   可是那小姑娘竟然认认真真的说:“是有这个打算。”   他错愕的看向她。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是云月灯的转世,我为什么不可以平静安宁的度过这一生?从小在家中,我便是那最不起眼的孩子,我天资平平、相貌平平、出身平平,族中没有谁看中我,也没有谁喜爱我,哪怕是我的父母都有各自偏宠的孩子,而我永远都是被忽视的那一个。参选太祝只是来走个过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被选中。可是一朝之间我就登上了这至高的太阴宫,然后你告诉我,我的前世是云月灯。”女孩露出了一个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表情,“我不习惯荣耀加身更不习惯万众瞩目,我就想默默无闻的活着,这世上没有人喜欢我,我便做角落里无人问津的野草,自在的生长、自然的凋落,这就足够了。我凭什么要为了我并不熟悉的天下苍生,献出我的命呢?”   他伸手摸了摸这姑娘戴着沉重珠冠的头发,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她,可曈那漆黑的身影却又一次的浮现在他心头,他叹了口气,无奈的告诉这个姑娘,“……这是命运,命运是不能反抗的。”   很多年后银发聆璇仍会深深地感到后悔,他不该在月长明面前说出这样一句话,他应该在那时握住她的手,然后带着她杀出太阴宫去,什么见鬼的命运、什么早已注定的死亡,都不要去理会,他就该一心一意的带着她走,从太阴宫这座华美森冷的囚笼中杀出去,无论是谁都挡不住他们,就算是曈来了,他也该豁出去与那个女人同归于尽。   当时他什么也没做,眼睁睁的看着小姑娘眸底的光辉熄灭。   太祝月长明,原名朱樱,这个名字中带有“樱”字的女孩,一生短暂的就仿佛是春时的樱花。她的精神死于那一日,死于他告诉她命运无法反抗的那一日。   而她的身躯……   死在二十年之后的羽衣之乱中。   那时她已经三十多岁了,京中许多的贵妇人在那个年纪都如盛极的牡丹一般绚丽,而对于云月灯的转世来说,三十多岁就已经等于是晚年。早夭的命格如同一根用丝线悬在她头顶的利剑,随时会落下来劈开她的头颅。   可是他没有想到,死亡居然降临得那样盛大。   羽衣之乱是一场浩劫,牵连进来的贵胄不计其数,帝都化成了一片血海。她被枷锁缚住,被囚入水牢,然后被拖去了市场穿着一身赤衣,枭首于黎民面前。   七千年来,两百多任太祝,从来就没有过如此不体面的死法。他当然想过要救她,可是没有成功。他过去期待着什么能够打破宿命,现在那个打破宿命的人出现了,天衢阁主,那个男人穿着宽大的白袍,好似是帝都中随处可见的轻浮公子。他笑盈盈的决定了朱樱的命运,眼中没有喜怒,只有对这个世界的轻蔑。   天衢阁主打破了宿命,却是以一种银发聆璇不能接受的方式打破。他杀死了月长明,废去了太祝,封禁了太阴宫。银发聆璇想要反抗,却发现不是对手。他和他的兄弟所继承到的终究只是聆璇一部分的灵力罢了。   “你将我吃掉吧。”绝望之时,他的兄弟这样告诉他。   “不……”他当然下意识的拒绝。   “快些!再迟一点,就来不及了,我们得救她,我们得救救她啊……”兄弟痛苦的揪着他的衣领嘶吼。   可是,为什么要救她呢?反正死后,她还能转世,下一世不做太祝,大不了他就跨越茫茫人海去寻找她,不管找到她的时候她是垂髫小儿还是妙龄少女,那都是她。现在救下她那又如何?她、她活不久了啊——   可是他看着兄弟痛苦的眼神,他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没有人教他们两个什么是爱,可是漫长的七千年,他们之中终究还是有一个人学会了。   爱是炽烈的、是不理智的,如山洪、如岩浆,摧枯拉朽,气势浩荡。   “别怕,”他的兄弟最后留给他的是这句话,“我并不后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不是就此消失了,我会与你融合,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原本就是一体的啊。”   **   一眨眼三十年过去,三十年来他辗转各地,逐渐懂得了当年兄弟的感受。   也许他说的没错吧,吞食了他之后,他们就合二为一了。   爱慕、无悔、坚毅……这些原本他所不具备的感情,在那之后充盈于他的胸臆。很遗憾他最终没能救得了月长明,不过幸好,他又一次的与她相遇。   在勾吴国,樾姑城外,当他第一眼看到她之后,便不管不顾的扑向了她。他当然明白每一世的云月灯都是不同的人,虽有着相同的灵魂,却有着不同的记忆与性情。   不过没关系,无论她变成什么样,都是他的老朋友。他不介意与她重新相识、相知,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再次与她并肩踏足大江南北,少了她的风景,终归是不及当年那般迷人。   他跨过罹都的重重山峦,找到了魔巢所在的方向。他的本尊就在那里,他一进入罹都就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回归本尊,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选择。   “好久不见。”满头银发的他重新站在本尊的面前,注视着对方空洞的眼眶,微笑着向他询问:“要不要……吃了我?”   罹都崩毁在即,他所在意的人命在旦夕,他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上洛,这一次他做牺牲的那一个。   不后悔。 第154章 斩树   罹都没有昼夜之分, 阿箬只好将自己每一次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当做是清晨。   她这一次醒转后看见自己正身处一个巨大的洞窟之中,随手一摸摸到的便是落满了灰尘的枯骨。   再一抬头,迎面扑来的是炽热的吐息, 一只形貌狰狞的巨兽在她面前张开了血盆大口,好像随时准备将她吞入腹中。   阿箬淡然的抓起地上的枯骨拨开了巨兽的嘴巴,并且嫌弃的抱怨了一声:“好臭。”   这让巨兽十分尴尬,但它并不能吃了她。而阿箬之所以敢如此放肆, 正是因为笃定了对方不敢吃了她。   巨兽化作了人的样子, 只是脸上有丑陋的鳞片,下半身拖曳着长长的尾。这是一只魔,是这些天来第七位将阿箬争抢到手的家伙。   阿箬仔细的记着数, 在短时间内她已经被争夺了十二次, 从修士们的手中到魔的手中, 再从魔的手中到了另一批修士的手中,然后那批修士被偷袭,她又落入了又一批修士手里, 那批修士没能提防好暗处的危险,又全体死在了一只魔的手中……   就这样阿箬被反反复复的争夺着, 目前抓住她的这只魔倒也还算争气, 已经杀死两个试图抢走她的对手了,并且似乎并没有马上杀死阿箬的意思。他们之间很少交流, 阿箬只知道这家伙正带着她往某个方向赶去……之前那些抢夺她的家伙也是一得到她之后便匆匆忙忙的带着她赶路,只是去的方位似乎各有不同。   “醒了?”那只魔冷冰冰的向阿箬开口, “醒了就和我走。”   “……我有些饿。”阿箬很不给面子的答道。   那面上长鳞拖曳长尾的魔人恶狠狠的瞪了阿箬有一会,仿佛是在犹豫要不要干脆一口将阿箬给吞了,拿她当食物。   不过理智最终战胜了感情,这位魔人大爷再三纠结之后, 一甩尾巴出了山洞,片刻后拖着一具死了的魔兽尸体回来。   “皮甲太厚实了。”阿箬皱着眉头抱怨。   这魔人只好忍着气,辛辛苦苦的又为阿箬将兽皮剥了,将兽肉切块,又为她生好火,将肉块串在废弃的刀剑残片上烤。   “多谢。”阿箬朝他点头。   “一会吃饱之后,你记着老老实实的跟我走。”魔人开口,嗓音嘶哑狠厉。   “我知道我知道——”阿箬头也不抬的回答,“你也打算将我带到一个地点之后,杀掉我是吧?”   “不错。”魔人冷冰冰的回应。   “所以你到底是要打算领我去哪呢?”阿箬追问:“去哪?要用怎样的方式杀死我?为何我只有死才能救你们?你总得为我将这些困惑给解答了,否则是要我做一个稀里糊涂的鬼么?”   说完她又道:“如果让我做一个稀里糊涂的鬼,我还不如现在就了结自己,反正都是要死,死哪里都是一个死,自己动手总好过被人杀了。”   魔人看向阿箬,用沉郁的嗓音开口道:“我们……并不是非要你死不可。”   “哦?”阿箬好奇的看向对方的眼睛。她发现了,魔与人在某些方面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不同,魔和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偶尔他们也会感伤,会怜悯,会疲倦。   “我们这一族被困在罹都已有数千年,想要的无非就是自由而已。”他喃喃道:“这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不对。”吃人的嘴软,阿箬咬着这魔人烤的肉,也就暂时抛下了自己作为人类的立场,大声附和道。   魔人懒得看阿箬,继续说:“如果天道真的有自己的意志,如果天道的化身真的在暗处注视着我们,祂也会出于怜悯和理解而站到我们这一边——知道为何我们这一族被困罹都七千年,仍旧还能存续下去么?”   “因为……魔不死不灭?”阿箬想起了之前聆璇告诉她的话,“世间只要有光便有影,神既然存在着,你们魔也就不会死。”   “七千年来,有人始终用四方的灵气供养着罹都。保证了罹都不至于灵气干涸,保证了我们能够自由行动,不会陷入漫长无期的沉睡之中。”这魔人回答。   阿箬被这样一个答案惊到,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些。   “云月灯。”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心中一直不能解开的困惑,在电光火石间忽然就解开了。她明悟了什么,但又转瞬陷入了更大的疑惑中。   “天地之间弥漫着灵气,你们凡人感知不到,但那却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东西。灵气汇聚于灵泉,灵泉存在于陆上、存在于海上、存在于天穹。云月灯用了七千年的时间,将九州大地上的各个灵脉打通,将灵气引到了罹都。”   阿箬想起了太阴宫中那幅地图,她曾比对着史籍,将历代太祝走过的地方用朱砂笔描画于地图之上,错综复杂的路线交织成了一张庞大的蛛网。   “那可是相当震撼啊……”阿箬感慨,“凡人的一世只能活七八十年,云月灯的转世寿命更短,最多也就二三十年。于是她便只能每一世都回到太阴宫,继续前世未完成的事业。这可真是像极了愚公,诶,你知道谁是愚公么?愚公是我们凡人杜撰出来的一个人物,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可是他决意要搬走挡在自家房屋前的两座大山,于是他扛着锄头背着篓子便出了门。邻人们都笑他,笑蚍蜉之力难撼大树,他一个衰朽的老人,每天去搬运土石,就算是搬到死,也最多不过是挪走大山的小小一角。”   魔人好奇的看着阿箬。而阿箬没有理他,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与其说她是想要给眼前的魔人讲故事,倒不如说她是想要将这些说给自己听,“愚公说,他有子子孙孙的后代,他死之后,他的子孙会继续他的事业,终有一天,他的后代可以为他完成他的心愿。”   云月灯的寿数短暂,可每一世她都会回来,天长日久逐年累积,终究能将天下的灵脉引至罹都。   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只不过阿箬暂时还不明白她这样辛辛苦苦是为什么。   “也许云月灯是不想让我们魔族消亡吧。”这魔人从前应是某位魔尊座下的亲信,法力不俗、见识颇广,在看出阿箬心中的疑惑之后,他略一思索,为阿箬解答道:“云月灯是你们凡人的太祝,太祝是崇神的,历代凡人对神的信仰与畏惧,都由太祝不断的塑造和强化。然而身为最初的太祝,云月灯却对神并无半点敬意。”   这点阿箬早就知道了,她默默的啃着手里焦糊味的烤肉,想起了曈的那段记忆,记忆中晚年的云月灯跋涉山水走到了曈的面前,那时圣武帝濒死,神不愿回应云月灯的祈求拯救圣武帝,因为神不愿意看见人族因为圣武帝的存在而整合为一体。于是云月灯毫不犹豫的便抛下了神,转而深入沧山,找到了堕魔的曈。   曈是太古之时的人类,那时候的人与神是敌人。而从云月灯与曈的对话中,阿箬没有听出半点她对神的尊重。   “哦,她不敬神,所以呢?”   “所以她留下我们魔,很有可能是希望我们能够牵制住神明。”魔人冷笑,“这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且狂妄,把神和魔都当成了可以被她操控的棋子。”   阿箬没有说话,她隐约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云月灯是很狂妄,而且说不定比这魔人想得更加大胆,用魔制衡住神算什么,说不定她真正的心愿是……将神与魔一同摧毁呢?想到这里她微微一颤。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了我。”阿箬垂下眼睛遮住此刻的情绪,将被岔开的话题又拉了回来。   “被引到罹都的灵力,一直处于被压制的状态。”那魔人接着说了下去,“压住住灵气的,便是一株从千万年前便生长于沧山之上的巨木。”   “风九烟。”   “不错,正是妖王。眼下罹都崩毁在即,只要妖王可以让天下的灵气都涌入罹都,便能让脆弱的罹都重新稳固。”   “还有这等好事,那要怎样才能让天下的灵气涌入罹都呢?”阿箬挑了下眉头。   魔人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回答道:“斩断那棵巨树。”   阿箬也不由得沉默了,“妖王陛下他除非是疯了,不,就算是他疯了也不会疯到自杀的地步……”她说着说着,思绪渐渐清晰,“所以你们抓我,是为了对付风九烟?”   对方沉默不语,也许是默认。   “天下的灵气被重新引入罹都,你们魔是不是就能够冲开结界重回人间了?”   那魔人想了想,倒是坦坦荡荡的一点头。   “那我还是趁早自杀吧。”阿箬幽幽的说道,不过并没有马上动手。   又一波抢她的人出现了,上方的天空中闪动金光了,风云被搅动。来得不知是邪魔还是正道,总之两拨人的目的是一样的。阿箬擦了擦手,平静的看着他们打成了一团,她怀疑就算到了罹都真正毁灭的那一天,他们也没法分出胜负来。 第155章 风九烟真身   新冒出来争抢阿箬的这一拨人穿着阿箬熟悉的衣装, 是浮柔岛的弟子。阿箬曾经在浮柔岛居住过一个月之久,现在想想,那可真是一段值得回忆的平静岁月。   是的, 平静,相比起她之后经历的那些风风浪浪,浮柔岛上乐和掌门折腾出来的那些事简直不算事。与世隔绝的浮柔岛至今在阿箬心中都是美好得有如梦境一般的地方,岛上风景怡人, 又有数不清的奇花异草、灵禽珍兽, 让初次踏入仙门的她大开眼界。那时候她尚不知道自己身负的命格,不清楚她是谁的转世、肩上有怎样的责任,她也不曾和谁有感情上的纠葛牵扯、不曾喜爱谁。   浮柔岛上有部分的弟子与她有交情, 至今她想起曾经受过的恩惠, 也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微笑。只是过往的温情终究只能存在于过往, 阿箬看着半空中那与魔人缠斗在一块的浮柔岛弟子们,眼中没有半点暖意。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人想要杀死掳走她的魔人并不是为了救她,她落到他们的手中, 照样难逃一死,最多就是他们这些正道出来的弟子在要求她去死的时候态度会比较和缓, 说不定在她死前还能让她吃好喝好, 然后假惺惺的问她还有没有什么遗愿。   不过……阿箬这里忽然又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如果按照那魔人所说的,他们的目的是想要将七千年来云月灯凿通的灵脉中涌动的灵气引入罹都, 从而遏制住罹都的崩溃……那么他们何必要抢她,这种事情谁做都一样, 反正最后只要大家都能活下来,那就皆大欢喜不是么?   魔人的话不可全信。她暗暗思量着,同时观察着不远处的战局。   虽说无论哪拨人抢到她都一样,可是阿箬还是要紧盯着他们。因为……阿箬打算趁他们斗得难舍难分的时候, 逃跑。   这些天来她一直乖乖的,不管是落到了谁的手中,都老老实实的当她的俘虏。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经丧失抵抗的意志决定做案板上的鱼肉了。她只是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罢了。   现在时机似乎到了。这一次杀出来抢夺她的浮柔岛弟子们实力不弱,可以与那只魔人一战,又不至于实力太强,强到可以在短时间内就把她夺到手。现在双方似乎陷入了僵持之中,阿箬则趁机放出了袖中的藤条,试图解开缠在她脚腕上的灵锁。   阿箬不会法力,也不知道魔人锁在她脚踝上的东西要怎么打开,只能用藤条随意试上一试。好在她运气不错,只见藤条灵巧的穿梭在她的脚踝与灵力构成的锁链间,不消片刻那灵锁便化作了轻烟。   阿箬最后看了眼头顶上方的战局,确定了那两伙人都没有注意到她之后,贴着山岩悄无声息的狂奔。   然而就在她跑出了将近半里路之后,一柄长剑从半空落下斩在了她面前。   阿箬回头,身后魔人和修士的战斗其实仍未结束,而此刻拦住她的——   那也是个浮柔岛弟子,穿着青灰色的衣裳。阿箬在浮柔岛待过,知道青灰色衣裳的是新晋的内门弟子,在岛上地位不低,但也并不太受重视。但就算是一个不受重视的新晋内门弟子,于她而言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她失算了,她只想到趁乱逃跑,却没有想到那些修士都是成群结队行动的,善战的长老牵制住了魔人,法力较低的弟子则过来抓她了。   而与那弟子打了照面之后,阿箬愣了愣,“我好像见过你。”   那弟子也点头,“是的,我们见过面的。那时你被祖师爷带上岛,在上养伤的时候,我们曾经见过面。”   “说起来,岛上有不少人都于我有恩,公孙长老带我泡灵泉,为我敷良药,岛上不少弟子也曾赠我灵果、灵兽,与我谈天说地……没想到现在我却要与浮柔岛却要刀兵相向。”阿箬一边说着,一边抖动藤条,纤细柔软的绿藤霎时间暴长成了七八丈,蓄势待发的在半空中颤动。   “我们也不想的。”那弟子亦将剑握在手中,指向了阿箬,“你是我们曾经救下的凡人,我们现在却要杀了你,真是可叹。浮柔岛开宗祖师曾留下箴言。告诫吾辈务必要惩奸除恶,护卫苍生。而今,我们这些自诩正道这人,反倒要对你一个凡人下手。在拜师修仙之前,我也曾是凡人,如今……真是令我羞愧。”   “羞愧又如何?羞愧你们便会放过我了吗?”阿箬毫不客气的嘲弄“啰嗦的话说再多也没用,动手吧。”   过去的她从没想过要和这些身负法力动不动就飞天入地的家伙打一架,记得最开始接触这些人的时候,即便她身边有聆璇撑腰,她心底也还是不安的,谈吐间总透着小心翼翼,能够避开争端就会尽量避开。   而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尤其是在幻境杀死过天衢阁主一次之后,她好像胆子变大了。不,不是胆子变大了,是她一点点的调整了她抬头仰视他们的习惯。这些人并不高洁,并不神圣,也并非不可战胜。他们想要她死,她不能接受,最好的办法就是站出来与他们进行一场对决,谁想要她的命,她就先要了谁的命。   抱着这一丝狠劲,阿箬操控着藤条与眼前的浮柔岛弟子斗了起来。相比起魔人和浮柔岛长老之间的战斗,他们这边的场面实在是不算大,最多也就是扬起了大片尘雾,溅起了些许砂石的地步。但对于阿箬来说,这却是惊心动魄的一战,严格说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正式的与人一对一的厮杀,没有任何后援,也没有任何退路。有好几次剑锋贴着她的头皮扫过,她必需要调动自己全身上下的警惕,同时还要绞尽脑汁的将自己过去十九年来学过的一切招式运用上来,不管是剑法、刀法、鞭法还是过去流落在外和野狗争食时乱抓乱咬式的打架方式统统都用在了此时。相比起对方从容飘逸的剑招,她的姿态并不好看,头上的发髻不知什么时候松了,现在的她就像是一个疯婆子。   不过就算变成疯婆子也不要紧了,在生存面前,什么都不重要。困在罹都中的这些家伙不也都一个个的疯了么?   藤条一瞬间击碎了修士手中的长剑,而后勒住了对方的脖子。胜负在这一刻分出,阿箬紧盯着对方看了很久,那张胀红的脸告诉她,她的的确确胜利了,并且眼看着就要夺走对方的性命。   但是这一刻阿箬忽然觉得索然,她松开了藤条,这名浮柔岛弟子瘫倒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阿箬接着又用藤条废去了对方的手足——仙门中多的是灵丹妙药,到时候想要将他的手足重新续上也不是什么难事。   阿箬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逃,这里的打斗已经惊动到了一旁的魔人和浮柔岛长老。他们原本是为了争夺阿箬才打起来的,现在阿箬就要跑了,他们自然各自收了兵器朝阿箬所在的方向追了过来。   阿箬夺过了那修士手中只剩一半的断剑,她不会飞,但从前见过不少修士御剑而行,现在她想试试能不能控制住这柄断剑。   ……当然,她失败了。   不过失败了也不要紧,她再一次抖动藤条,摆好了应敌的架势。虽然不一定打得过对方,但她没准备轻易认输。   就在这时飓风掀起了飞沙走石,这一下的动静比之前都要大上许多。在狂风之中魔人和浮柔岛长老被吹开,阿箬也被卷上了天,落入了某个人的怀中。   很好,她又一次被抓了。阿箬沮丧而又无奈的想道。   飓风停止后她落到了一座高山前,而那个抓她的人……   阿箬回头,竟然谁也没看见。   见鬼了,难道刚刚那个搂着她的是幽魂么?罹都中那么多人想要抓她,抓她是为了将她变成待崽的羔羊,而刚才那个人抓走了她,却似乎更像是要救她,并且做好事不留名,救完她便走。   “风、风九烟?”阿箬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人。   她大声呼喊,然而四周只有风声流淌,再仔细想想,那未必就是风九烟,方才抱住阿箬的是一个小小的怀抱,那双手用力箍在阿箬腰际,纤细得好像随时会折断。风九烟就算是变成了女身也不至于身形那样瘦小。   既然对方藏了起来不愿意见她,阿箬便也不再强求。她从地上爬了起来,睁大眼睛打量四周。在看清楚周围的景致后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找到风九烟了。   在她面前的是一座并不算高的山麓,而这座山中有千百口洞窟。风九烟的真身就藏于其中。   风九烟的本体并不是完全生长在罹都,而是有部分枝干被罹都的结界所笼罩。根茎深入到了罹都的地底、数千年来他的根脉早已和罹都的土地融为一体,这座遍布洞窟的石山深处,便深埋着风九烟的一部分。 第156章 少女云月灯   阿箬仰视着面前不高不低的山丘, 陷入了深思。   罹都中人人都要找风九烟,而眼下她显然是已经找到风九烟了,可是找到之后又该做什么呢?   她百无聊赖的用力的跺了两下脚, 之后又蹲下去伸手叩了叩脚下的土地。风九烟的树根就埋在这一带,然而却没有给阿箬任何回应。阿箬放出了袖中的藤条,原本灵动如活蛇一般的藤蔓此刻竟然仿佛死物一般躺在她手心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藤蔓青翠如故, 阿箬真要怀疑它已经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有些不安。就在不久前她才靠着这根藤条战胜了浮柔岛弟子, 她本身没有任何灵力,在罹都之中失去了可以傍身的法宝,等于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风九烟、风九烟——”她又试着呼唤了两声, 和之前一样, 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罢了, 风九烟出不出现都无所谓了。如果风九烟在她面前现身了,她除了祈求对方庇护之外还能做什么?假设那魔人说的话是真的,斩断风九烟的真身便能够拯救罹都, 那么她是不是就要痛哭流涕着为了大义、为了苍生而对风九烟刀剑相向?   阿箬想了一会,最终还是踏进了这座山丘之中。   山中有万千石窟, 顺着洞窟往下, 便可以看见风九烟深埋于地底的根茎。之前阿箬曾跟着风九烟走过这样一条路,但是这一次她选择了向上攀援。冥冥之中有个声音让她到山顶去, 山巅之上有什么她还没有见过。   反正现在也无事可做,那就上山去看看吧。阿箬对自己说。   她开始试着往上攀爬, 看似平缓的山丘竟是意外的陡峭,这里大约七千年来从没有魔踏足过,所以也没人想过要在这里修一条山路……不对,魔可以飞来飞去, 他们要修什么山路?苦了阿箬这样只能靠脚走路的凡人,在嶙峋的山石只能靠手脚并用来爬,有好几次她还险些一脚踏空摔下去。   然而每一次她即将跌落的时候,都会有一股奇异的、看不见的力量托住她。   那个人,果然还在。阿箬确定了这一猜想,悄悄舒了口气。尽管这时她尚不知道那个在暗处帮助她的人究竟是敌是友,但不管怎么说,对方既然此刻没有让她死的意思,那么她在向上攀援的时候也能更放心大胆一些。   终于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她抵达了山顶。   山顶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的确,也是该什么都没有才对。如果这千万年无人踏足的山峦之巅忽然多出一座宫殿,那倒是不可思议了。   但要说什么都没有那也不大准确,阿箬在山顶晃荡了一圈,看见了一座石碑。   七千年的风化让石碑上的字迹模糊不清,甚至将石碑本身都侵蚀,乍眼看过去,阿箬还以为这是一根天然矗立在此的石柱,站在这“石柱”前辨认良久,才看出了柱身上有模糊的字迹。   但那字迹写的是什么她也认不出来了。   “你出来吧。”她说。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瘫坐在地,不知为什么在见到这座古老的石碑后,她心中涌起了一种十分疲倦的感受,就好似是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走到了终点。而伴随着疲倦一同掀起的,是一种莫名的悲怆,她注视着眼前的石柱,莫名觉得在七千年前,这应当就是一座墓碑。   那个将她带到这里的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现在已经如愿了。她想这座石碑应当就是对方希望她看见的东西。她已经走到了这座碑下,现在是时候与那人来一次面对面的对话了。   石碑这时抖动了起来,簌簌尘埃从碑上落下,尘埃落地之后,一个少女出现在了阿箬的面前。   阿箬没有见过这个少女,所以当她出现后她很是惊讶了一阵。她原以为站在她面前的就算不是风九烟也会是鬼蛛娘,她记得那双抱住她的手臂有多纤细,想来想去罹都中也只有鬼蛛娘会有那样一对孩子似的胳膊。   “你是谁?”阿箬开口问那个少女。   少女身上没有任何的杀意,她只静默的注视着阿箬,眼波平静空灵。同时她也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飘散在空中的尘埃,跨越数千年的光阴,伸手触碰便会散去。   少女看向了阿箬,她的眼神也是空茫缥缈的,像是在看阿箬,又像是在注视着她身后无尽的夜幕。   “你、你是——”少女没有回答,阿箬却是猛地想起了什么,赶紧站起,“云月灯,你是云月灯!”   阿箬曾在不同人凝造出来的幻境中见过不同的云月灯,曈给她看的是老年时的云月灯,聆璇则让她见过青年时的云月灯,那时的云月灯还没有成为太祝,是游荡在九州大地的流浪者,她偶遇了聆璇一心想要杀死的荒神转世,将其收为养女,而后开启了传奇的一生。   在聆璇记忆里的那个云月灯有着一张平凡的脸,肤色不算白,眼眸不算亮,嘴唇不够红,身段亦不够窈窕,她是这世上乍眼看上去再平淡不过的一个女人,就好像江河中一滴水一样。所以阿箬在见到这个少女时,竟一时之间没能发现她很是眼熟。   眼前这个像是少女时期的云月灯,比起聆璇记忆中的那个要更为稚嫩,容颜还未曾历经过风霜的摧残,肌肤细腻而有淡淡的红晕。   “云月灯已经死去很多年了,我不是云月灯。”然而她却摇头,否认了阿箬的猜测。   这时阿箬袖中那截如同死去一般再无动静的枝条又活了过来,活过来后自发的在空中游动,抛下阿箬缠在了那少女的手臂上。阿箬这时发现少女的发间竟掺杂着树木的枝叶,这显然不是个普通的人类,就算是人类的亡魂也不可能。   “你是树妖?”   “算是吧。”   “你和风九烟是什么关系?”阿箬看着她发间的枝叶,又看着她酷似云月灯的脸,不由自主的开始怀疑,云月灯当年是不是和风九烟生了个女儿出来。   “我是风九烟的创造物,是他以他记忆中云月灯的样貌为模板,注入了他的思念,然后创造出了我。”少女似乎是看出了阿箬心里的猜测,笑了笑,柔声解释道:“我和你手中这截藤蔓是同一种东西。”   “唔。”阿箬半懂半不懂的点头。   “而这个……”少女走到了石碑前,如同抚摸情人一般温柔的拂过冰冷坚硬的碑石,“这是云月灯的坟茔。我奉风九烟之命,为他在此地守护云月灯的骸骨,保她千年万载不受惊扰。”   “云月灯不是葬在上洛城郊的皇陵之中了么?”阿箬惊讶的问。   史书有栽,云月灯死后,后世帝王为了表示对她的尊敬,将她附葬在了圣武帝的陵墓中。可是现在这个少女居然说云月灯葬在罹都内的这座无名山上。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风九烟那种性格,既然都可以生生世世的去寻找云月灯的转生,把云月灯的尸骨从皇陵刨出来埋在他的树根旁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那么,现在风九烟他在哪里?”阿箬问这个自称是风九烟一部分的少女。   看着这个少女,阿箬想起了白玉眼。白玉眼中的银发聆璇也是聆璇的一部分,但他不像这个少女一般乖巧。少女可以做到七千年都听风九烟的话,而银发聆璇满脑子都是叛离本尊。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银发和聆璇,各有各的性情,就让作为两个不同的个体存在下去吧。此时的阿箬还不知道这世上已经再没有银发聆璇。   “我不会告诉你。”少女摇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你没有必要知道。”少女的态度很冷淡,却并不讨人厌。她就像是一个尽心尽责的小管事,主子交代了什么,就一定会一丝不苟的完成。   “那么我有必要知道的是什么?或者说,我需要做的是什么?”阿箬围着石碑转了一圈,七千年过去,别说坟丘了,这里连一点土都看不到了,她怀疑云月灯的骨头也早就化成了灰。   “是你将我带到这里来的吧,你带来这里是要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少女一板一眼的回答:“是我将你带过来的,但我不知道该让你做什么。不如,你就在这里休息,好好等一等吧。”   “你……”阿箬简直无话可说。在罹都之外,她的弟弟马上就要死了,在罹都之内,她的同伴银发聆璇也生死未卜,结果这姑娘邀请她一块坐这看风景喝茶?   不过罹都没有什么风景可看,更没有什么茶。   “你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但有人告诉了我,我该做什么。”阿箬索性再度瘫坐在地上,对少女说道:“有人建议我砍断风九烟,说只要风九烟被砍断了,罹都就得救了。”   少女听完后不惊不怒,淡然的点了点头,“那你可以试试。”   阿箬越发颓然,“呵,试什么,我能是你的对手么?” 第157章 “就好像她一样。”……   “何故颓丧?”少女轻轻摇头, “方才你迎敌之时意气风发,此刻却面若死灰。我难道比起那些要杀你的人更让你害怕么?”   “我不知道。”阿箬打量着这个身形瘦削好似风一吹就会跌倒的小女孩,“也许你真的很强, 强到一只手指头就可以捏死我的地步呢?你煽动我和你动手,为了安全起见,我更加要谨慎了。”   “谨慎归谨慎,可你现在好似是连斗志也一起丢掉了。”少女手指间缠着碧绿的藤蔓,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它在我手中么?”   风九烟给予阿箬的翠藤在少女手中温顺得如同被养蛇人驯服的蛇, 阿箬悻悻的看了一眼,说:“猎人手中没有弓箭便不能捕猎、士卒手中缺少刀剑便无力对敌,我这里现在什么都没有, 你叫我怎么和你打?”   “那我将它还给你?”少女朝着阿箬伸手, 藤蔓听从她的指令, 朝阿箬游动。   “免了免了。”阿箬摆手,“你纵然是将它还给我,我也还是不想和你打。”   “为什么?”   “你真奇怪, 总想和我一个凡人斗什么呢?我从前住在浮柔岛,那里的弟子想要与旁人切磋, 都多半会找实力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对手。你纠缠着我这个凡人不放, 是什么居心?”   “你如果连与我切磋都不敢,我怎么相信, 你有逆天弃神的勇气?”少女的嗓音陡然严厉,几乎是用喝问的方式向阿箬开口。阿箬被她这一问惊得坐起, 却看见少女仍是平静淡然的神情,好像方才根本就不曾开口似的。   慢着,方才好像的确没有任何人开口。阿箬的耳朵不曾听见什么声音,那一声喝问是在她心底响起的。就好像……   她看向了不远处孤独矗立于天穹下七千年不倒的石碑。   就好像是云月灯在与她对话似的。   翠藤朝着阿箬游了过来, 且蹭了蹭她的手腕,仿佛真是有感情的宠物一般。然而阿如想了想,也只是一把抓起了它然后将其收入了袖中。   “怎么?”   “这家伙之前离开我忽然到了你的身边,算是一种背叛。我不用它。”   “你很介意背叛。”   “倒也不是介意,只是担心如果我真和你打起来,打到一半的时候它会不会忽然反戈一击。”阿箬从地上爬了起来,却是以警惕的状态后退,与少女拉开距离,“你说我没有斗志,这点我承认。因为真实的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作战能力。这段时间以来,我能够平安无事,要么就是靠别人的保护,要么就是靠法器的保护。”阿箬看着自己纤细的胳膊,在凡人的女子之中,她也不算是强壮的。过去还做宫女的时候她倒也做过一些苦力活,后来调到翁主身边做婢女,也曾跟随翁主一起练习弓马,她自以为体魄还算不错,但她所认为的“不错”,仅仅只是和那些娇养着的贵女们相比较。如果不给她任何帮助,她可以轻易的被罹都内的一切生灵所杀死。   “你颓丧,是因为你孱弱。尽管你现在已经不弱了,就在不久前你还战胜了一名浮柔岛弟子。可你仍旧认为,借助外物力量的你,不能算强大。”   “难道不是么?”阿箬反问,“你看,你只要收走了我依仗的法宝,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可你还有你的头脑、你的唇舌、你的耳目,你想要战胜我,可以想方设法的赢得藤蔓的信任,也可以使诈用计蒙蔽我的心智。一个人的能力,并不等同于那个人的战力,你能否战胜谁,除了要看你的实力外,更要看你的心里有没有决心,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阿箬沉默了。   道理她是懂的。在战胜天衢阁主的幻影之时,她一次次的从死亡中醒来,又一次次的尝试。最后她赢了,那一次胜利给了她信心,一种她也可以迎战强敌的信心。所以她才敢于在不久前面对着浮柔岛弟子的长剑抖动藤蔓冲上去。胜利带给了她喜悦和得意之情,然而少女夺走藤蔓,让她从得意之中陡然清醒了过来。之前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失落。她开始萌生了一种自我厌弃的想法,认为自己一无是处,战胜敌人的是风九烟给予的法宝,和她本人没有半点关系,她有什么资格认为自己可以与眼前的少女对决呢?   但少女的话让她从自厌的情绪中醒了过来。   “人……真的可以战胜实力远强过自己的对手么?”阿箬喃喃着问道,像是自言自语。   “我在罹都待了七千年,七千年来我曾经有好几次遇见了一位自称是太古时期的人族。”   “曈?”   “她告诉我太古之时的人,个个都敢于与神明对决——我想,这应该就是你想要的答案了。”   阿箬却还是在想,太古之时的人也是人,他们有法力么?还是说他们拥有别的本事,否则怎么能与神做对手呢?藤条再度从她的袖中钻出,她怔怔的看着它。忽然她隐约明白了什么,扬起手,藤条按照她的指令猛地飞扑向了少女所在的方位。   少女轻盈的闪躲,藤条在她片刻前立足的土地下砸出深深的坑。这不是阿箬的力量,但,这又是被阿箬所操控的力量。   “猎人的弓箭、渔民的钢叉、士卒的刀剑……”她所有所思,“这些都是工具,人的身躯先天孱弱,工具便是人肢体的延伸。如果……如果有朝一日人造出了更强的工具,那么是否就可以——”   她看向了天穹。   有些话她不敢宣之于口,但心中已然明悟。   逆天弃神,这便是云月灯想要做到的事情。她只是凡人,她所统领的也只是这片大地上无助的凡人而已,所以……   所以要用计、要借势、要牺牲。   “有人和我说,云月灯将天下的灵脉都引到了罹都附近,这是真的吗?”阿箬看向少女。   “是真的。”   “她这样做,并不是为了造福罹都中的群魔吧。”   “自然不是。”少女唇带微笑,阿箬的每一个问题,她都给出了清晰的回答。   “找到灵脉所在的地点,开掘灵脉,引导灵气的走向,这是每一任太祝的能力么?”   “这是曈对她的赐福,如果你愿意接受你作为云月灯转世的身份,你也会有这样的能力,这能力——”少女看着阿箬的眼睛,“举世无双。”   阿箬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少女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意思是——明白了也不要说出口。天道在上,人世的一切都逃不过祂的眼呢。   阿箬主动走向了少女,看着她那张与云月灯相似的脸,又看着她发间青翠的枝叶,问了一个问题,“那么,是否最终还是要斩断风九烟?”   少女眼睫低垂,似有哀戚之色,然而唇角却仍是微笑着。她点头,说:“是。”   “那么风九烟本人知道吗?”   “他知不知道,这很重要吗?”少女还是微笑,仿佛她与风九烟之间毫无关系。   “不,我不懂……”阿箬捂住了额头,陷入了挣扎之中。   “听我说——”有着云月灯样貌的少女抓住了阿箬的手腕,“你不必在乎风九烟心里想什么,也不必有愧疚。你想要活下去,想要你的族群延续下去,想要实现你千百年来的伟大构想,就必需要砍断风九烟。既然要砍断风九烟,那就不要犹豫,更不必愧疚。”   “怎么可能不愧疚?”阿箬甩开她的手,“云月灯当年是故意的吧。她知道将天下的灵气都引至一处会很危险,于是便故意将她构想中的‘灵海’设置在风九烟的脚下,万年树妖的法力镇住了脚下汹涌的‘灵海’,可一旦有朝一日她需要用这‘灵海’中的灵气了,风九烟便只能被斩断。她怎么能这样做?风九烟他——”   阿箬说不下去了。   风九烟和云月灯之间经历了什么,她知道的并不算多。虽然她名义上的确是云月灯的转世,可云月灯和风九烟的故事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旁观的路人。云月灯能够狠下心来去算计自己多年的好友,她有什么资格置喙?   但是、但是……   “你想说,这样有违公理、有违道义?”少女眼中是淡淡的怜悯。   “可是啊,”她继续道:“这世上的许多事,都是不可以用道义来衡量的。你在来到我这里之前,被很多人追杀过是不是?他们中既有你曾经的敌人,也有你曾经的友人。他们愧疚、他们感伤、他们犹疑,可他们中没有谁真正停手。活下去,本来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如果不拼尽全力,如何能有生存的资格?而当你拼尽全力的时候,你很容易就会变得不择手段,最后,你会成为冷酷无情,却又绝对理智的那个——”她将手按在墓碑上,“就好像她一样。”   阿箬站在原地沉思着,许久没有答话。   “你还在迟疑?”   “……是的。”   “但你没有机会再迟疑了。”少女指向远方,“追捕你的人到了,他们正形成包围圈。” 第158章 逃亡   风九烟坐在嶙峋的山石上, 静静地回忆七千年前与云月灯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那时的云月灯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她身披素色华服躺在宫殿的台阶下,安静的就像是一捧落雪。   在那年, 与神、魔、妖、鬼之间的协议已然达成,然渟一族的血脉在那时强大到可以庇护整个王朝,九州之内凡是有然渟氏的子民,妖魔鬼怪皆不得侵扰。风九烟想要看望她, 还需正儿八经的递交拜帖, 获取她的许可,否则便会那份契约所惩,受极大的痛苦。   他对此颇有些不满, 向云月灯埋怨说:“你我这般深厚的情分, 竟也需要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从前你我吃住都在一块, 现在我要见你一面都是难事。”   云月灯笑着说:“你我之间自然不必拘礼,可是我很快就要死了,我死之后, 太阴宫就会更换主人,难道那时你也想要招呼都不打一声, 随意来去么?”   风九烟苦笑, “若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你长生不死就好了……”他无意中想起了在他漫长生命中曾听过的一则传言, “有传言说,将大量的灵力汇聚成泉, 即便是毫无灵窍的凡人,浸泡在那灵泉之中也可以脱胎换骨。只是我不知道,要用怎样的办法才能将灵力引到一处,也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一条路……”   “不, 这条路是存在的。”衰老的云月灯却开口说道。   “什么?”   云月灯扭头,换了话题,“我没有必要长生不死,这一世我想要做到的事情已经完成。尽管还有许多遗憾,但那些遗憾可以等到来世再弥补。”   “来世的你,也依然是你么?”风九烟不明白云月灯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他在乎的是他能否再见到她。   云月灯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他,“我当然还是我。”   “那我们约好了,”他欢喜的握住她的手,“我一定会再次找到你。”   “为什么一定还要来见我呢?”云月灯问。   风九烟答不上来,他想了很久后说:“因为……因为我们说好的啊。”   他们许诺过永不分离,妖族最重承诺,答应了什么就一定会记住。   很多年后风九烟会明白过来,他对云月灯的感情其实是一种对美好的渴望。幼年云月灯在深山中陪他度过的,是他这一生中最温暖的岁月。他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无数次追忆那短暂的温暖却不知该如何找回。于是他只能去寻找云月灯,他以为,找到了云月灯就能够找回过去的时光。   停留在原地的树木不会知道江河奔流过不同的土地便会有不同的面貌,云月灯最初或许是明澈的山泉,可是当她江河大海之时,她自然也就不复往昔的明澈。   “不要来找我了。”云月灯悲悯的看着他,“你会怨恨我的。”   那时的他不能理解云月灯的话。他怎么可能怨恨她呢?她是这世上一切美好的集合,是他心上的月光。   而七千年后,风九烟坐在高山之上,眺望着云月灯的坟茔,懂得了一个道理,一朵花最美的时候是它绽放在枝头的时候,记住那朵花绽放时的样子就好,等到它凋零入泥土,也就没有念念不忘的必要了。如果非要将枯败的花叶放在心上,那么早晚有一日,会厌倦、会迷惘、会忘记那朵花原本的样子。   云月灯想要弑神——七千年前他就猜到了这一点,七千年后他确信了这一点。   七千年前她快要死的时候,总坐在庭院中安静祥和的晒着太阳,呆呆看着天空,就好像世上大部分的老人一样。只有风九烟觉察出了她眸中的冷意。凡人说六十知天命,她晓悟了天命,却从不向天命屈服。天命让她衰老而亡,可她那时却已经悄然埋好了毁灭诸神的陷阱,望向天穹的眼中藏着熊熊烈焰。   而弑神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就是他。   她利用了他,将天底下的灵气引至罹都,然后用他的巨木本体镇压灵体,致使七千年来都无人发现这个秘密。   七千年来他由于灵气的滋养而法力愈发高深,却还以为这是云月灯对她的馈赠。   罹都的魔因为源源不绝的灵气供应而得以存续七千年,并且在七千年后有力量反抗罹都的封印,他们以为这是云月灯想要用魔来制衡住天界的神。   其实云月灯哪里是什么仁慈的人,她要做的是截断这世上所有的灵脉,让灵气消散于世间,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修士,也不会有什么神、魔、妖。   **   “追捕你的人已经到了。”数千年来一直看守着云月灯坟茔的少女用看死人的眼神注视着阿箬,就好像阿箬也埋进了地里似的。   “他们会杀了我吗?”阿箬眺望向远方,以她凡人的目力都能够看见天际边云涛翻涌,是有大批的修士或者魔族正御风乘剑赶来。   在少女回话之前,阿箬又忍不住轻笑着感慨了一声,“我回到罹都才多久呢,就惹来了这样大的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成了什么大人物,走到哪里都能掀起风雨雷电的那种。又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罹都早已成了猎场。诶,你参与过围猎吗?我从前生活在凡人中的诸侯身边——诸侯,你可以理解为是凡人中的魔尊。诸侯们平日里养尊处优,可每年秋天,野兽最是丰美的时候就会组织起一场场的狩猎,一大群王公贵胄们乘高头大马,手持最好的弓箭井然有序的围捕猎场中的野兽。”   少女懂了阿箬的意思,她是在说,眼下这么多的人忽然赶过来抓她,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但少女轻轻摇头,说:“野兽可没有心思去在意,即将杀死自己的是贵族还是寻常猎户。”就算现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有人暗中推动的阴谋那又如何,阿箬如果不想死,那么当务之急就是赶紧设法保命。   “所以说,他们真会杀了我?”   “我不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只不过你既然是云月灯的转世,不论是落到谁的手中,他们都不会轻易放过。”   阿箬的反应速度比少女想象的要好上许多,她听完之后掉头就下山,少女问她要做什么,阿箬理所当然的回头对她说:“不是你说我被抓住会有危险吗?既然有危险,我当然就是跑咯。”   脚下的石山有成千山万的洞窟,最深处还掩埋着风九烟的部分根系,钻进那些山洞之中也许能为她赢得部分的生机。   少女闻言点头,说:“那你保重。”   阿箬往前走了几步,回头时看见少女仍站在原地,无悲无喜的眺望着正赶来的群敌。   “你不走么?”   “我不走,我的职责就是守护在云月灯的墓前。”   “你真奇怪,你究竟是不是风九烟的一部分?”   “为什么要这样问?”   “如果你真是风九烟分离出来的一部分,你不应该怨恨云月灯么?”反正云涛还远在天尽头,阿箬也就站定下来,和少女继续聊,“云月灯可以说是害了风九烟吧,就算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凡人我也看出来了,如果不是云月灯将天下灵气引到风九烟的根茎下,风九烟就不会有现在的灾祸,如今罹都中人人都想要砍断风九烟来释放出被压制了千百年的灵气。这对他来说算不算无妄之灾。”   “当然算。”   “所以,你不恨?”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少女看穿了阿箬内心的顾虑,朝她摇了摇头,“我说了,我只是风九烟的一部分,他在将我分离出来的时候,没有给我怨恨之类的情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望在这里。哪怕天地毁灭了都与我无关。”   “那么,天地真的会毁灭吗?”阿箬心中一动,看向了云月灯的墓碑。   碑后的坟茔都已不复存在,云月灯的骨骸也早就成了灰。然而眼前这个有着云月灯面容的少女,无论是身形还是气韵,都像极了那个女人。   “会啊,毁天灭地,正是云月灯想要做的事情。”少女是风九烟的一部分,但她果然更像云月灯,就连云月灯在七千年前的想法,她都一清二楚。   “毁天灭地?她想要如何毁天灭地?”   “你还是快些走吧。”少女回过头去不再看阿箬,“要怎样毁天灭地,你现在没有时间知道了,不过你之后总会知道。你要活下来,活下来才有希望……”   后半句话她说了什么,阿箬听不清楚了,因为少女双手结印,似乎是发动了什么阵法,阿箬脚下的地面忽然塌陷,她向下坠落,落入了漆黑的洞窟之中。   凭自己的力量爬回去是做不到的,她先是茫然的坐在原地发了会呆,然后起身一步步走向地底深处。   少女的话是否能够全信她也不清楚,如果她真的害死了风九烟,不知道那个少女是否还能存在。   牺牲风九烟,换来罹都的安定,听起来真是不错。阿箬其实也考虑过这个方案,毕竟就连云月灯都可以狠心算计风九烟,她和风九烟没什么交情,更加没有心理上的负担了。 第159章 公孙无羁   阿箬不是不能做忘恩负义违背良心的事。虽然从小到大她没当过恶人, 但她见过不少恶人,多少王公贵族吃人不吐骨头,脚下踩着累累白骨却还能安享富贵荣华, 可见良心这种东西根本就没多大用处,死守着良心的人在这世上反倒成了傻瓜一般的角色。   总而言之,她可以为自己找出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去将害风九烟。但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那个有着云月灯外貌的小女妖也许是因为替云月灯守了七千年墓把自己守疯了的缘故,居然完完全全的站在云月灯的立场上说话, 不停的劝她沿着云月灯铺的路继续走下去, 要砍断风九烟那便砍吧,不要犹豫也不要负疚。可这家伙根本就没告诉阿箬,要想砍断风九烟该怎么做。   顺着脚下的路不断往下, 如果运气够好, 她能够一路摸索到地底, 可以见到万年古树粗如巨龙一般的根系。可是她要怎么斩断风九烟的根茎,她手中连像样的兵刃都没有,难道要像个耗子似的用牙去咬么?   她心里想着这些, 却还是不停的深.入地下。头顶摇摇晃晃,一波又一波的震动传来, 是那些想要抓她的人陆续赶到。他们有没有和守墓的少女交手阿箬并不知道, 不过他们就算是把云月灯的坟给扬了阿箬都不介意。   说起来,如果这些人的目的也是为了斩断风九烟, 释放灵泉中的灵气,那么阿箬倒也可以和他们站在同一阵线。阿箬手里没有兵刃, 他们总有吧,什么长剑、弯刀一起招呼,说不定还真能将万年古树给斩断了。阿箬到时候就坐一旁看热闹就好。   可问题是,风九烟的本体真的是这些修士或魔族想斩断便能斩断的么?好歹那也是活了近万年的树妖了, 寻常的云杉、松柏,但凡粗壮些都需几个人合力去斩,万年的古树……该是怎样庞大,又该有着怎样的坚硬。   再者就是,就算阿箬愿意配合这些人,恐怕自己也难以在罹都全身而退。少女提醒了她,她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更是云月灯的转生。在前世、前前世,她将天下的灵脉凿通引到了罹都,这秘密如今被人知晓,他们不会放过她的。   这座石山内部复杂的洞窟帮了阿箬,她穿梭在迷宫一样的岩洞之内,为的就是能够躲避他们的追捕。即便是有着深厚的法力,岩洞的地形也会让他们迷失其中,他们深处洞穴之内,既不能飞,也不能跳,要是有谁烦躁起来直接动手炸毁这座石山,自己也要被连累。   阿箬最开始的时候还认路,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到后来她已经不管记路了,纯粹就是带着自己身后的追兵在复杂的洞窟之间兜圈子。   被抓住是早晚的事,不过在被抓住之前……   阿箬猛地停下了脚步,面前出现了熟悉的人影。终究还是有一队人事先找到了她。   “公孙长老。”阿箬在与那女子对视了片刻之后,轻轻朝对方一颔首。   公孙无羁亦是朝她颔首,还了这一礼。而后两人有许久都不曾说话,流淌在他们之间的,是一种沉闷的尴尬。   故人久别重逢,理应坐下来好好叙旧。但阿箬不想叙旧,她只想快些离开。公孙无羁愣神的时候,阿箬悄悄后退了两步,而下一刻公孙无羁的剑已经抵在了她的喉间,而她本人则站在了阿箬的身后。   “阿箬姑娘。”她仿佛叹息一般轻唤她的名字。   “怎么,你这是要杀了我?”悬浮在半空的剑离阿箬的喉咙贴的极近,已经在她喉间划出了一道血丝。   “不错,我是要杀了你。”公孙无羁的回答出乎阿箬的意料。   她来到罹都这么多日,哪怕落到了穷凶极恶的魔人手中,对方也只是想要挟持她,没想过要杀了她。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公孙无羁看出了阿箬的疑惑,她的眼中既悲悯又歉然,“只是……你不得不死。”   并非所有被困罹都的人都想要离开这里,有些人,比如说公孙无羁这些人,他们就想要带着罹都的魔一块同归于尽。   “一旦灵泉被释放,罹都固然能够停止崩溃,可得到了大量灵气滋养的魔也将拥有能够杀出罹都的力量。到时候天下将要大乱,苍生将困于血火之中,我们不能看到这一天发生。阿箬姑娘,你是释放灵泉的钥匙,我们只能提前摧毁了你。”   阿箬闻言想笑,却是笑都笑不出来了。   总而言之,两拨目的不同的人,无论正义或是邪恶,不管是存有私心还是大义为民,她都讨不了好。她做错了什么呢,这无端之祸偏生要降临到她的头上。她甚至怀疑天衢阁主或许是一早便知道了她来到罹都之后便有此劫,所以才故意放任她接近天极阁内的“天算”。   不过,不止是她会抱怨自己所遭受的命运有多么不公,风九烟想来也会抱怨吧,云月灯借助他的根系掩盖灵泉的时候,可从没顾虑过他的生死。阿箬忽然想道。   公孙无羁的剑锋逼到了她的喉咙,这时她应该赶紧想办法奋起反抗才是。她袖中收着不久前守墓少女还给她的翠藤,这是她手中唯一的武器。如今她对翠藤的操控水平已经远超从前,她可以用翠藤出其不意的偷袭公孙无羁,在摆脱了长剑的威胁后,再抓住机会用藤条攻击头顶石壁的薄弱处,设法引起坍塌,她就有机会甩开公孙无羁身后跟着的弟子,得以成功逃脱。   但阿箬并没有动手,袖中的藤条如蛇一般绕着她的手腕缓慢游动,然而她只要一想起这藤蔓是风九烟所赠,而她或许很快就要杀死风九烟,她便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去用这根藤条。   守墓少女告诉她,不管是人还是魔又或者是妖,想要活下去都必需不择手段,然而事到临头她还是会迟疑,会不可克制的想起风九烟,会于心中涌起浓烈的负疚感,然后因这负疚感而产生自毁的念头。   她想她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反正她还会转世轮回,说不定下一世的她会比这一世的她要更为果决也更为狠毒,到时候那个“她”一定能够完满继承云月灯的遗志。   可是公孙无羁并没有动手,被道德囿困住的果然不止是阿箬。   阿箬稳了稳心神,对公孙无羁道:“是谁告诉你我必需要死,然后你才能拯救苍生的?”   她想弄明白一件事情,是谁在幕后推动这一切的。她只是离开了罹都一段时间而已,这里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与魔之间的战争走到了尾声也就罢了,风九烟无故失踪、而整个罹都的人好像一夜之间得到了云月灯深藏了七千年的秘密,翻天覆地的寻找着她。   公孙无羁稍稍收回了长剑,她意识到了阿箬心里在想什么,而这段时间里其实她自己也有分析,如今罹都众人狂热的行为,是否是被某人刻意煽动了。   “矛盾首先开始于你离开之后……”她缓缓回忆,“仙门众弟子,有不少还是对你有印象的。你是我们这些修士中唯一的凡人,不管大家怀揣着怎样的目的,总会对你多看几眼。忽然有天你就失踪了,大家还以为你是被魔杀了,或是被掳走了……那时候我还担心过你。”这句话公孙无羁说的很小声,但马上她又重新恢复了冷静,对阿箬道:“结果没多久,有流言传出,说你不是被杀了,而是被妖王送回了凡间。”她看向了阿箬,眼中有无声的指责。   阿箬心中一颤,“抱歉……”她当时只知道自己的□□凡胎在罹都支撑不了多久,所以一心想要离开,而离开罹都也是为了寻找拯救罹都众人和聆璇的方法,并不是出逃,但她当时没有考虑到,在那种极端的环境下,她的消失对士气会是多大的影响。   这就好比是守城之战,将士们退路被截,唯有血战到底,然而这时却忽然有人通过地道逃走了,那么势必会导致军心溃散。   “不怪你。”公孙无羁摇头,“怪只怪贪婪和求生之欲。有人在意识到妖王可以帮人离开罹都之后,便动了邪念。他们或是对妖王百般谄媚,或是打探到了你失踪前最后去过的地方,试图寻找蛛丝马迹。原本大家都一心只想着战胜魔人,可是逃跑的风气一旦开始,便再难遏制。有人试图重新凝聚大家的斗志,于是悍然杀死了几个蠢蠢欲动的弟子,熟料这却成了内斗的开始。”   阿箬凝住呼吸,听公孙无羁继续说了下去。   “……有人前往你失踪的地方探查,他们没能发现你是通过什么阵法离开的,却无意中感应到了地底下强大的灵气涌动。但那时人们并不相信罹都地底下有灵泉,直到风九烟与云梦宫主斗了起来。”   “他们为何——”阿箬惊讶的挑眉。 第160章 七千年前的叹息   “云梦宫主后来都丧失了理智, 堕身为魔了。”公孙无羁说着,扭头看了阿箬一眼。关于云梦宫主堕魔一事,许多仙门弟子其实并不知道其中原委, 他们只知绿卮夫人忽有一日舍下了自己的弟子们,和聆璇上人一同去了趟魔巢,不久后魔人大军发起了总攻,聆璇上人迟迟未归, 反倒是身为妖王的风九烟在混乱之中站出来成为了仙盟暂时的盟主, 指引他们与魔人对战。在战事正酣的时候,云梦宫主回归,再出现于人前的时候, 她已是魔身, 只不过即便堕魔, 她依然选择了人类的阵营,所以当时除了云梦宫弟子之外,也并没有太多的人在意绿卮夫人堕魔这件事。   “你别看我, ”阿箬摆手,“我也不大清楚绿卮夫人为什么会忽然成为魔, 我只知道她和聆璇上人是为了寻找‘九问’才去往罹都的, 我只是凡人,不便参与到战局之中, 所以我当时没有跟上。我是后来被鬼蛛娘掳去了那里,我到罹都的时候, 他们与曈的战斗已经结束,聆璇被化作了玉雕,而云梦宫主……我没能和她说上话,只远远地看见了她与魔尊缠斗, 战况惨烈,然而我那时连逃命都顾不上了,哪里还管的了她?”   公孙无羁点头,收回了放在阿箬身上的目光,“总而言之,后来堕魔的云梦宫主又回到了我们的身边,在与魔的交战的过程中身先士卒。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神智清明,那时她早已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魔了,之所以会执著的对魔发起进攻,不过是因为她的执念而已。执念在她成为魔之后仍然操控着她,让她死守着斩妖除魔的信念——当时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所以谁也没有想过要控制住已经神智混乱的云梦宫主。直到有一天,云梦宫主她忽然就对妖王下了手。”   “……因为,妖王是妖的缘故?”阿箬猜测道:“她的信念既然是斩妖除魔,杀了魔,也没道理放过妖吧。”   “可那时候魔尚未被除尽,对我们威胁最大的仍然是魔。”公孙无羁在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放下了长剑,“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从妖王身上感受到了比魔更强的威胁——有个事情你恐怕不知道,妖的实力普遍不如魔,魔吸纳天地之间至阴的灵气修炼,数量虽少,但却个个骁勇而凶悍,妖数目庞大,大部分的妖比起魔来说,实力都要弱上不少。从前魔族强盛之事,妖只是供他们驱策的仆从而已。云梦宫主丧失神智,她不懂得自己面前的敌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她只是优先清理掉那些让她感觉到有威胁的家伙而已。九州四海的灵气汇聚成灵泉,灵泉奔涌在风九烟本体巨树的根系之下,千百年来不停的滋养着他,这使他身上充盈着大量的灵力——从前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可是在进入灵气匮乏的罹都之后,人人都因为苦战而耗尽灵力,如此便显得风九烟格外不同,他自然也就以因此被当成了云梦宫主首要的进攻目标。”   “可你说的这些,也仅仅只是你的猜测。”   “听我说下去——云梦宫主最终不敌妖王,死在了他手上。我虽然还叫她云梦宫主,可堕魔之后的她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宫主了,她的实力早已超脱了本身的境界,就连几个魔尊联手都未必胜得过她,可是她居然就这么被风九烟杀死了。她死之前的奋力一击撕开了脚下的大地,露出了风九烟埋藏在地底的根茎。我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她在成魔之后觉察到了灵泉所在故意为之,但伴随着她的死,风九烟最大的秘密暴露在了人前。”   “于是你们之间爆发了内讧,仙门的长老们试图杀死风九烟,吞占树根下的灵泉?”   “这还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曈在这个时候从魔巢中走了出来,她告诉我们,灵泉是由你所开凿,这样一来大家都疯了,不管是魔还是人,都想着要找到你。可你偏偏离开了罹都,大家除了发疯之外什么也做不到——”说到这里公孙无羁无奈的看向阿箬,这一次她的眼神中多出了无奈和忧惧,“你走就走吧,为何还要回来?你若是不回来,也不至于有此无妄之灾。”   阿箬苦笑,“我说我是被人算计的,你们信么?公孙长老,我劝你先不要杀我,身在迷雾之中的人往往看不清脚下的道路,一心往前走指挥跌入深渊。想想你们是为何来到罹都的,想想你们来到罹都之后的经历,再想想我现在的遭遇——要说这背后没有阴谋才叫奇怪。”   公孙无羁轻叹,“你说的没错,我们中的许多人也思考过,我们或许是被人利用了,可——你是云月灯的转世,这是事实,风九烟的本体之下藏着灵泉,这也是事实。不管有没有人存心引导,争夺你、杀死风九烟,都是我现在必需要做的事。”然而话虽如此,她却再没有对阿箬动手,只是按着剑柄站在原地,出神的想着什么。   脚下隐隐有震动传来,阿箬不安的环顾四周,她知道,追兵要到了。   突然间面前的土石崩裂,数十个衣着各异的人或魔从烟尘之中冲出。关键时候公孙无羁筑起结界挡在了阿箬的面前,避免了她被土石所伤,可是结界挡不住这些人向阿箬伸过来的手。   有人要杀她,有人要生擒她,有人什么状况都没弄明白,只是随波逐流的凑热闹。   阿箬这一刻觉得自己像是猎场之中被十几支箭矢同时瞄准的兔子,逃跑在这时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因为四面八方的路都被封死了。   下一刻,更大的动荡传来,有什么缠住了她的腰肢,拖拽着她往地底而去,所有试图追赶她的人都被疾风所慑不敢上前,只消片刻,阿箬便暂时的摆脱了这一群追兵。   拽住她的是树藤……不,不是树藤,是树根。   这树根粗得如同蟒蛇,缠在她的腰间,只要一拧就可以扭断她的骨头要了她的命。   阿箬屏住呼吸不敢再动,她不知道自己被拽到了哪里,但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嗅到隐隐约约的腥味,以及什么在地上拖曳的窸窸窣窣声。   “风、风九烟?”她壮着胆子喊出了这个名字。   紧接着火光亮起,几乎刺瞎她的眼。   适应了火光之后,阿箬这才看清楚了,她处在地底一个巨大的溶洞之内,身边爬行着的不是蛇类而是树根。寻常树木的根系只能在土里缓慢的生长,而风九烟的根茎却无时无刻都在地底涌动,这座石山内满是洞窟,实际上不少的洞窟都是树根穿行之后留给石山的创口。   风九烟站在阿箬既阿箬不算近的地方,阿箬看不清他的神情,然而却感受到勒在她腹部的树根在不断的缩紧,最后疼到了她不得不开口的地步,“你是要杀了我吗?”   风九烟这才缓缓转头看向了她,“这问题也是我想要问你的。”   “我不想杀你!”阿箬赶紧高声说道,怕自己开口迟了,便被风九烟干脆利落的绞杀了,“要杀你的是云月灯,你要是有能耐你就回溯时光去问问她为何要对你狠心——啊!”   她也是急糊涂了,居然一张嘴就戳中了风九烟心中最疼的伤疤,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树根猛地收紧,差点疼得她昏死过去。   在模糊的视线内,她看见风九烟一步步朝自己走近,那张漂亮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就好像他根本就不在意什么云月灯似的。   “你想要杀我。”他笃定的说出这句结论,掐住了阿箬的下巴,这一刻他又一次的透过阿箬见到了七千年前的风九烟,眼下所有的控诉与报复,都是针对那个女人的。   阿箬拼尽全力的想要掰开他的手,但却根本使不上一点劲,只好闭上了眼睛,索性开始装死。   “为什么不挣扎?”她装死了,风九烟反倒松开了手。   “我不是你的对手,不管我想没想过杀你,我现在落到了你的手里,就只能任你摆布。”阿箬故意这样说道。   在觉察到风九烟收敛了杀意之后,她睁开眼试图劝阻他,“如果你暂时不想杀我,那我们,不妨聊聊?”   她的求生欲还是很强的,即便是到了这种末路,还想着做最后的努力。   “……我认为,你可能是误会云月灯了,毕竟她已经死了七千年了,七千年前她是怎么想的谁知道呢?也许,你只是被人误导了。”这段话是阿箬在情急之中说出口的辩解之词,毫无半点证据可以证明这话是真的,然而——   然而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真的好像感受到了一丝无奈,仿佛是七千年前的云月灯在她的耳边叹了一口气似的。   风九烟不看她,只是双眼放空的沉默着,就当阿箬思索着要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缠在她腰间的树根终于松开了。 第161章 动手吧   摆脱了束缚的阿箬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过了许久那种疼痛都未曾消散,就好像她身上的骨头真的已经被扭断了似的。   风九烟一声不吭的注视着她,由女相切换回了男相。阿箬知道他变成男相时是他性情相对较平和的时期, 虽然他一句话也不说,但已经做好了与阿箬“谈一谈”的准备。   于是阿箬揉着自己在被拖拽过程中擦伤的手臂,抬起头开始认真的与风九烟分析,“云月灯是怎样的性情我不清楚, 但你是最了解她的人, 她究竟有没有杀你的意思,你要自己去评断。云月灯死了已经有七千年了,她的遗愿不管是什么, 经过七千年的时间难免不出现扭曲你说是吗?也许人家云月灯的初衷根本就不是凿通灵脉, 只是后人曲解了她的想法, 所以才酿成了今天的局面。”她飞快的找寻着能安抚风九烟的话语,至于这些话语有几分可信度她现在顾不上了,她只知道一旦风九烟进入暴躁的状态, 她就得死。   “……还有,你不觉得现在我们经历的这些都太巧了吗?就像是背后有一只手在推动着我们一步步往前走。你如果现在不想杀我, 那就暂时放我去调查真相。我已经大致有了眉目, 等我查到是谁主导了这一切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但是如果你非要在这时杀了我——我也没有任何的办法,我只能任由你动手, 不过我既然是云月灯的转世,被那所谓的‘命运’束缚, 说不定下一世我还会与你站在对立的阵营,到时候你难道还要再把我找出来杀一次么?”   风九烟只是怔怔的瞧着阿箬,说:“你知道我为何而怨恨么?”   “知道,因为要杀你的人是云月灯。”阿箬清脆的回答。   风九烟作为一棵树妖, 在这世上活了千万年了,仇敌只会多不会少。别的仇人最多能伤及到他的躯体,可云月灯却能真正伤到他的魂灵。   “你是否觉得,我对云月的的执念太过了。”风九烟垂下头,轻声问道,仿佛是在进行自我反思。   阿箬想了一会,老老实实的点头。   凡人中一直有个传说,传说将各色毒虫关在一块任它们厮杀,最终的胜者便是蛊。有一种蛊能够迷惑心智,让某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一种无法摆脱的依恋。阿箬一度怀疑风九烟是被云月灯给下蛊了,否则为何七千年过去仍然对那人念念不忘。   “我会恋上她,那是我的宿命。”他说:“有或许我恋上的不是她,而是……”   而是什么?阿箬好奇的盯着风九烟,又顺着风九烟的目光,将视线投向了缓缓涌动着的树根。   “知道我的本体,是什么树木吗?”   “不知道。”阿箬所见到的只有风九烟的部分根茎而已,他本体的全貌她尚未见过,但料想,那是极其雄伟的一株巨木。   “建木。”风九烟说出了这个让阿箬倍感陌生的词。   她只听说过槐木、柳木、樟木,建木……她竭尽全力的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最后终于想起来了,她曾在巫官的典籍中见到过这个词。   传说中的建木乃是一种神木,是人类沟通神明的桥梁,要怎样沟通阿箬不得而知,因为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是事情了,久远到典籍都未能记下。   但如果风九烟是建木……这就能够解释为何他与聆璇是老相识了,聆璇是神坛上的神像,建木是神庙外与诸神沟通的桥梁。他们一个是生灵一个是死物,但都带有神性,最终一个历经千万年化身为妖,一个因祷告而拥有了躯体行走于天地间。   “你有没有见过别的树妖?”风九烟又问了这样一个问题。阿箬朝他摇头以示否认,风九烟又问:“那你总见过其他的妖吧。”   “见过。”   “觉察到我们有什么特质了么?”   这问题难倒阿箬了,她总不能回答说,妖的特质便是绝美与狡猾吧。答案不该如此简单。她冥思苦想了许久,终于意识到了一点,“妖,都是成群结队的出现的。”   “人也总是成群结队。”风九烟似笑非笑。   “妖……是在模仿人?”   “算是吧,妖在模仿人,又或者说,是妖与人不约而同的走上了同一条路。”风九烟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注视着阿箬的眼睛,他的样貌很美,不论男相还是女相都美,这种美不像聆璇那样超出凡尘,而是带着烟火气息,像一个真真正正的人类。   “妖在成为妖之前,或是飞禽、或是走兽、或是某某器物、或是草木花卉。人之一族,遍布九州四海,便是高山、荒原之中,都有人类聚居。妖在成为妖之前,多是与人共生的。在拥有了灵力能够化形之后,也会选择将自己变成人的模样。比起什么神啊、魔啊,妖是最像人的。”   这话阿箬赞同。她没有见过神,在聆璇的记忆之中,至高的荒神只是一团没有实体的光。后来她有问过荒神的本貌,聆璇说那团光便是荒神原本的样子,祂既已是六界之中最强大的存在,又何需拘泥于形体?聆璇还告诉她,不止是荒神,许多神明都没有个实实在在的躯体,有些像是一缕风、有些像是一片雾、更有些神祂只是作为一个概念而存在着,连形体都没有。   至于魔嘛……鬼蛛娘像人是因为她原本是人、曈像人是因为她原本是人,至于风九烟那个堕魔的死对头,原本就是一只孔雀精,故而也常化作人形,化为人形时是一个俊美的年轻男人。别的魔,什么稀奇古怪的形态都有。   她点了点头,示意风九烟继续说下去。   在这幽深地底,她暂时也不必担心追杀她和追杀风九烟的人赶过来,既然风九烟愿意长篇大论的和她说起她的过去,她也就摆好了耐心倾听的姿态。不知道是不是阿箬的态度安抚到了他,他的情绪也的确比之前平静了许多,不知不觉便沉入到了对过去的追思之中。   “妖精形貌上像人,也会仿照着人一样聚族而居。这也是由于我们实力不够强的缘故,与庞大的族群生活在一处,终归会感到安心。”   “可是你很强大。”阿箬适时的插嘴。   “也许吧。反正自从我走出我诞生的那片荒山之后,所遇到的妖就没有一个能胜过我的。”风九烟云淡风轻的说道:“然而我比起我的那些同族,其实更加渴望陪伴。因为我是建木,你知道建木是怎么诞生的么?”   阿箬摇头。   “我与聆璇一样,是人造物。万千巫祝的祷祝凝聚在原本普通的树木之上,最终使它拥有了通天之能。我可以说是因为人类而诞生的,虽然不至于像聆璇一样对人有天然的喜爱,但……”他回忆着过去,眼神苍凉萧索,“但当我看着脚下的人一个个离去,心中还是会感到孤独。你们人类有个词叫做沧海桑田,我所经历的漫长时光里,便有山峦成海、海做荒原的事情发生。地貌变迁、气候变化,这些最终都导致了我被遗弃在原地。我也不像其他的妖族那样有同族,建木仅我一株而已,我修行需要庞大的灵气,只要我活着,身边的草木、石块又或者是鸟兽都会被我掠夺走灵气,终究没有办法凝成神智。”   “所以,你很孤独吗?”   “不,那时候并不觉得孤独。是云月灯来了又走,才让我意识到我孤独可怜。云月灯虽被家人所弃,可天下千千万万的凡人,每一个都是她的同族。她离开我,是为了救这天下千千万万的同族,而我呢,我甚至没有一群同族,可以值得我牵肠挂肚——你说我对云月灯一往情深,但我在她面前时而男相时而女身,我与她大抵是没有风月之情的,之所以对她念念不忘,也许是因为羡慕。”   阿箬听罢无言,她想她大致能懂风九烟的意思。他告诉她,他和聆璇有着同样的出身,那么他的心境也就不难理解。   说到底,聆璇和风九烟都是孤独的存在。这世上他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同伴,如同在阳世四处游荡的亡魂,人间的一切欢喜悲愁都与他们无关。   “我羡慕着云月灯,羡慕云月灯对同族的那份爱。我曾经想过,我能不能得到那份爱,取代同族在云月灯心中的位置。我就好比是一只断线风筝,不想被卷到远方再也回不来,就只能将线交到某人手上——云月灯就是我选中的那个人。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我要成功了。对,就在云月灯死的时候,她死前看向我的眼神温柔如春风,我心想,她都要死了,这一世既然没有什么遗憾了,那么下一世她总该属于我了,可是……”   可是云月灯从来没有考虑过风九烟,她生生世世都将自己的族人放在了首位,为此可以不惜算计他。   失望吗?   当然失望,而除了失望之外,风九烟更多的是疲倦。   “动手吧。”他说。   “什么?”   “你想杀我,而我得反抗。我们之间得有一战,该回忆的往事我回忆完了,该抒发的情感我也抒发完毕,现在,我们动手吧。” 第162章 “为什么非得是阿箬?……   聆璇跋涉在寻找阿箬的道路上。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虽说罹都七千年前是由他一手封印的,但七千年过去后他早就不再熟悉这里。更别说此刻罹都崩毁在即,山川丘陵早已变了模样, 或是高山沉入地底,或是裂谷凭空在地面划出深深地伤痕。罹都的灵气更是紊乱到如同一场风暴,许多寻人的法术施展起来都有困难。   好在他遇见了鬼蛛娘。   这个孩子面孔的魔尊在将阿箬带到魔巢之后被曈钉在了魔巢之中受罚,但她是象征着“不死”的魔尊, 虽然做不到如曈一般永生不灭, 但仅仅只是被钉在墙上的惩罚根本伤不到她的皮肉,她很快便恢复了元气,并且趁乱逃走, 之后她去了哪里聆璇并不知道, 鬼蛛娘的性情不同于其他的魔尊, 她也不曾被困罹都七千年,没有那样彻骨的怨恨,所以她大概是在这段时间里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荡, 而现在她游荡到了聆璇的面前。   她出现在聆璇面前的时候,聆璇正在考虑一件严肃的事情, 假如在罹都毁灭之前仍然找不到阿箬, 他要不要采取一些过激的手段,比如说抓几个魔尊逼迫他们和他一起找。就在这时鬼蛛娘施施然的晃悠到了她的面前, 就好像是酒足饭饱的老人家出门遛弯似的。聆璇正打算抓几个魔尊,鬼蛛娘就送上了门, 他不抓她简直有违天理。于是聆璇朝前方伸手,轻轻巧巧的掐了个诀,那见势不妙正打算逃跑的鬼蛛娘就被一阵狂风强行拖拽到了聆璇面前。   “才多久不见你法力怎么又强了!”曾经在聆璇手中吃过亏的鬼蛛娘激烈的挣扎着,“我远远看见是你, 还以为是我看错了,曈怎么将你放出来了,你身上的气息怎么竟也和从前不大相同了,你究竟是不是聆璇——啊!”   聆璇面无表情的掐着了鬼蛛娘的嘴巴逼迫这孩子似的魔尊不要继续聒噪下去。   “你见到阿箬了吗?”   鬼蛛娘转了转她那双浑浊的眼珠子,聆璇以为她要耍什么花招,却听见她大大方方的说:“没见到,但我听说了和她相关的消息。”   “是什么?”   鬼蛛娘拍开聆璇的手,“她在被整个罹都所追杀。”   她瞥了眼聆璇,见他似乎并不惊讶而是陷入了沉思,心里大致也有了数。便随意找了个土丘坐下,将这段时间她所听闻的事情悉数告诉了聆璇。鬼蛛娘如此慷慨的给与他情报,这算是一种表态,意思是她愿意与聆璇和解,过去的恩怨既往不咎。如今罹都之中,人或魔都因执念而疯癫,唯独鬼蛛娘游荡于纷争之外,心思一日比一日澄净。   “罹都底下的确有一湾灵泉,这我能够感受到。”聆璇按着额角,在与自己的眼睛融合之后,他不仅重新获得了视力,更是获得了七千年来银发聆璇兄弟两个的经历。过去云月的的转世都做了什么他已是一清二楚,“然而这些人想要抓住阿箬,靠她来谋求罹都众人的平安或天下百姓的安定,实在是可笑。”   “如今罹都是一座囚笼,无论是你我还是其余的人,大家都是被困在囚笼中的野兽。野兽在濒死的时候发疯,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鬼蛛娘撇了撇嘴。   “他们发疯也没有多大的用处。”聆璇淡淡的说道。   “我想也是。”鬼蛛娘赞许的点头,“云月灯是什么样的人,她数千年的谋划岂会被他们轻易毁去?更何况云月灯身后站着的还是曈。”鬼蛛娘深恨那个女人,却也深深地信任着那个女人的实力。所以当她的同族一个个忙着抓阿箬的时候,鬼蛛娘完全没有掺和进去的意思,“我猜哪,如今发生的这一切,也都在云月灯的预料之中呢。说不定七千年前她就猜到了会有一大群的修士和魔族在罹都厮杀,厮杀到最后又为了争夺她的转世进一步厮杀。而厮杀到最后,渔翁得利的也必然是她。”   “这些人以为抓到阿箬就能逼迫她打开灵泉,又或者杀死风九烟便能如愿。可惜他们的祈愿终究只是一场空。风九烟不会乖乖被杀,我也……不会任阿箬被杀。更何况无论是风九烟死还是阿箬死,灵泉都未必能够打开。厮杀只能加速罹都的毁灭,而罹都毁灭后……鬼蛛娘——”   “嗯?”   聆璇仿佛是忽然间想通了什么,“你说的没错,也许早在七千年前,云月灯就设好了一个局了。局中的我们都是棋子。”   鬼蛛娘苦笑,无力的说了一句,“那个可怕的老太婆……”   “嗯,是很可怕。”就连聆璇也不由点头赞成,“鬼蛛娘你倒是很了解她。”   “因为我恨她啊。我恨她就会忍不住一直想着她。我想了她七千年,七千年来我一直在不停的思考她的野心、她的行事方式、她的弱点。最后我想明白了,这云月灯虽然有着人类的外壳,却比我们魔更可怕,她居然想要毁灭神、魔、妖、仙。就如你说说的,她是个完美的棋手,任何一方的势力到了她的手上都是棋子。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族群。她站在神明的那一方终结了神魔之战,为人类赢来了七千年的和平;她困住群魔却留给了魔反抗的机会,是为了让魔去制衡高高在上的神;至于仙……那些剑仙、药仙、乐仙,说到底都是修行了法术的人类,七千年前她送出了大量的少年男女投身神明座下去学习他们的法术,将他们培养成修士,不过是想让他们在人类缓慢繁衍的过程中起到保护人类的作用。而一旦他们没有用处了,就会被清除。”   聆璇听着这些话,最终也还是默默地点头。   鬼蛛娘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云月灯深刻的剖析。她将天下的灵气引入到罹都,不是为了风九烟、不是为了便宜这里的魔、更不是为了让自己的某一世转生能够浸泡在灵泉中获得仙体,而是为了用灵泉做诱饵,促使罹都中不同的势力毁灭罹都,而在罹都被毁灭的瞬间,天下的灵气都会被搅乱,到时候唯有完全不依靠灵气的人类能在这场浩劫中全身而退。   “有没有办法为我找到阿箬?”他问鬼蛛娘。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找她?”鬼蛛娘讶然,“你不试着反抗么?虽然我至今都不明白你究竟是妖还是仙,可是一旦灵气被搅乱,你的修行之路也就完了。”   “你不是也没反抗么?修行之路很重要么?反正已经活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这一次我醒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救阿箬,管她是不是云月灯棋盘上的棋子,我都要救她。”   “为什么非得是阿箬?”鬼蛛娘最后还是忍不住多嘴多舌的问了一句,“天底下有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她对你来说是重要的?我和风九烟他们在意阿箬,是因为她是云月灯的转世,可你明明对云月灯不感兴趣。如果不是为了云月灯,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欢笑,与她分开我会难过——只这个理由就足够了。”他淡淡的说道。   “好,我明白了。”鬼蛛娘颔首。   在灵气紊乱即将崩毁的罹都找人,对聆璇来说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可对于鬼蛛娘来说,这很容易。   因为要找的人是阿箬,而阿箬是不同势力争夺的对象。她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留下遍地的尸骸。而鬼蛛娘是掌控死者的魔尊,虽然对付生灵她不大在行,可某个人一旦死了,便是她的臣子。   狂风将亡魂的絮语从四面八方送到了鬼蛛娘的耳边,她很快就确定了阿箬所在的方位,“跟我来——”   **   藤条一圈圈的缠在阿箬的手腕,鲜血从她的指尖低落。   这是她与风九烟之间的对决,风九烟仁慈的给予了她武器——从他本体分离出来的藤条被他正式的赠与了阿箬,阿箬可以挥舞着它与他对决。不过即便如此,几轮交手之后阿箬也还是受了伤,藤条缠在阿箬的伤处,汲取了她的血液,变得越发粗壮。   风九烟抱臂站在不远处,好整以暇的等待着阿箬恢复体力继续扑上来。铺天盖地的翠色汹涌在他身后,这表明他已经做好了杀死阿箬的准备。   阿箬从没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与风九烟交手。这可是妖王,是和聆璇同时代而生的老怪物。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要和风九烟坐下来好好聊聊,实在不行的话跪下来求他饶命也是可以的。作为弱小的人类,不久前她满脑子都是苟且偷生的想法。   可是风九烟眼中的坚决让她意识到了,她想要活命,就只有和他厮杀。如同羚羊想要生存,便只有奋力逃过狮子,狮子想要不被饿死,也只能竭尽全力的去追逐猎物。   “休息好了么?”风九烟还是仁慈的,明明可以直接击杀阿箬,却还是愿意给她反抗的机会,“休息好了,那就继续。” 第163章 这是聆璇的眼泪   在招架风九烟的同时, 阿箬也渐渐明白了,风九烟不是心中怀有怨恨,要杀了她向云月灯报复, 而是在用这样一种方式告诉她,想要活下去,就需要拼尽全力。   用巧计、用尊严换生存都只是一时之策,要想堂堂正正的立于世间, 就需要足够强大的实力。而一个族群要想延续下去, 同样需要实力。   但现在的她毕竟实力不足,在与风九烟交手到第一百零七招的时候,她露出了破绽, 被风九烟以藤条束住了手脚, 眼看就要遭到绞杀。   关键时候风九烟停下了动作, 看向阿箬,“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么?”   “交代遗言吗?没有遗言。”阿箬神情淡然,“我输了, 你可以杀了我,这是咱们一开始的时候就说好的。不过我就算死了, 这也并不是结束。我的来世也还是会来找你, 也许下一世的我就能够战胜你了,就算下一世不能, 下下一世、下下下一世,总有一世能胜你。”   “你寄希望于你某一世生有灵窍, 可以淬炼体魄,可以修行登仙?”   “谁知道呢。”阿箬只是笑笑,同时呕出了一口血。尽管风九烟已经手下留情,但这毕竟是妖王, 她还是因他而受了伤。   不过阿箬并不恨风九烟,风九烟也好似忘了云月灯所带给他的伤害。他们在此刻如同老友一般朝对方微笑,在微笑的同时,风九烟一点点收缩紧了缠在阿箬脖子上的树藤。   阿箬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到来。不过她听人说因窒息而死的人死相会很难看,死前会瞪大眼睛,这样看来她眼睛闭不闭都没什么区别。   ……风九烟怎么还不给她一个痛快啊。又等了一会,她忍不住想道。既然说了要杀她,何苦磨磨蹭蹭,徒添烦恼?他该不会是下不去手吧?需不需要把她放下来和他来个挥泪道别?   她睁开眼睛迷茫的看向风九烟,而风九烟怔愣在原地,好像是在出神——这一次重逢之后他经常这样,过去那样凌厉洒脱的妖王陛下,如今时不时的就站在原地发呆,想来是因为云月灯的算计给了他不小的刺激。   阿箬张口,想要唤他一声。然而这时一声清脆的巨响却盖过了她的嗓音。   头顶的岩壁崩塌了。   那些追杀他们的人,终究还是找到了这里。   风九烟在第一时间撤下了对阿箬的禁锢,对她吼了声:“快跑!”   阿箬没跑,因为没有路可以让她跑了,她重新握住了风九烟赠给她的那根藤条,与风九烟站在了一块。   “你这是做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不能让这些人杀了你。”阿箬与他背靠着背站立,挥出藤条击退了第一波涌下来的敌人——也不管对方是魔还是修士。   “如果灵泉不能释放,罹都就这么毁了,倒也挺好的。”她说:“魔不该重现人间,而和魔一起被困在这里的修士……他们也最好和魔一起葬身在这里。他们怀揣着贪欲踏入罹都的时候,就已不再是过去光风霁月的仙人,堕魔的不仅是云梦宫主,他们其实也早就是‘魔’了。”   “你说的没错。”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风九烟笑着认同了阿箬这一观点。   他们与所有袭来的对手斗到了一起,这一场打斗比方才还要惊险,毕竟这些人可不会让着他们。   “你害怕吗?”在激烈厮杀的间隙,阿箬听见风九烟这样问她。   “怕——”阿箬被人群裹挟着不自觉的离风九烟越来越远,为了能让风九烟听到她的声音,她不得不拔高声调,“但是——”她利落的一个回旋,闪开了某剑修致命的一击,“反正我也是早夭的命格,什么时候死都不算亏!”   在知道了自己是云月灯转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阿箬怀揣着的都是这样一种无所顾忌的态度。她敢于冒险不是因为胆大,仅仅只是因为悲哀的命运早已被注定。   风九烟没有再回答他,因为他已经没有精力来管阿箬了。越来越多的敌人扑向了他,其中既有魔,也有近乎疯癫的人。这些家伙知道风九烟是妖王,比起阿箬更难对付,所以将进攻的重点都放到了他这。   “看!这一定就是风九烟的本体树根!”有人大吼。   紧接着成百上千支飞剑刺向了古树的根系,而受伤的树根如同发怒的蛟龙,在地下洞穴疯狂展开反击,一时间大片的石块坠落。   阿箬一个凡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颇为艰辛,但她更加担心风九烟那边的情况。他……应该不会有事吧。她自我安慰的想着,风九烟那样强大,一定不会死。她自身难保,居然还在担心他,真是可笑。   “先抓住这个凡人!”有人指着阿箬大吼。   于是那千百柄飞剑调转方向,朝着阿箬扑了过来。   阿箬没有办法躲避,只能睁着眼睛等死,然而就在关键时候,一根巨大的树根排开众人,挡在了阿箬面前。   众人都被这树藤掀起的劲风推开,阿箬于人群之外看清了风九烟如今的模样。   片刻前所有的侥幸的想法都破碎成灰,风九烟不是不死之身,他真的快要撑不住了。他的面色灰白,深翠色的长发从发尾开始花白,如同枯萎的枝条。一条条的巨大伤口贯穿了他的身体,他无力的朝着阿箬微笑,眼神却越来越黯淡。   阿箬朝着风九烟扑了过去,哪怕风九烟身边包围着大批的魔人与修士,她也还是义无反顾的扑了上去。   并不是她和风九烟情深义厚,对方濒死她也要赶着去殉情,只是在这样被围攻的时候,她不由自主的对这唯一的同伴产生了依赖之情。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只有风九烟是可以依靠,她就算是要死,也得爬到风九烟的身边去,和他肩并着肩一块死去。   被短暂威慑过的修士和魔人们又冲了上来,朝着阿箬袭来的有各门各派的精英,进攻风九烟的敌人中,甚至还包括好几位魔尊。场面混乱到了极致,有数柄利剑终究还是在混乱中刺穿了阿箬的胸口与腹部,她徒劳的用藤蔓反击着四面八方的敌人,脚步却越来越虚弱无力。   她快死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陷入危机之中,但这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人在将死的时候是有预感的,此刻她就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终点。   快死的时候她最后一次抬头看向了周围的人们,他们手持寒光闪闪的刀刃,脸上的表情或是不忍、或是急躁、或是漠然。他们杀死了她,但阿箬心中并没有怨恨。   生存之战向来残酷,就好比之前她和风九烟那一战一样,一方输了便要死,赢得那个才有机会活下去。你可以说这战斗不公平,对方以多欺少倚强凌弱,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平可言。   她慢慢的看不见了,如同沉入了漆黑的湖水之中,刺骨的寒冷伴随着黑暗一起将她吞没。这便是她的结局。   然而在最后那一刻,却有一束强光亮起,那束光不由分说的将她从黑暗中拽了回来,她明明已经垂死,却被那束光刺得想要落泪,但在落泪的同时又睁大了眼睛。   “聆、璇……”她念出这两个字。尽管已经看不清楚来者的模样了,可是她的本能让她猜出了他的身份。   阿箬想要大哭,又想要大笑。她好像回到了定繇湖底,于绝望之中等待希望的时刻。   阿箬习惯于自己做好自己的事情,不依赖别人,也不期待什么,可是她喜欢希望,希望就好像是一团火光,可以将这个无望的世界都点燃,而后一口气焚烧殆尽。   聆璇在降落在众人面前之后,天地便好像都安静了。   有人想要大吼着冲上去给他也来一剑,如今这地穴中皆是丧失了理智的疯子,别说来的是聆璇,就算来得是至高之神,他们也照杀不误。   但没有人可以开口,也没有人可以动弹。聆璇抬起了一只手臂,在沉思片刻之后,轻轻跳起了一支古老的舞蹈。   驱神舞。   在融合了自己的眼睛之后,聆璇便学会了这支舞蹈。在过去七千年里,他的眼睛曾不止一次注视着云月灯的转世起舞,现在他将这支舞还原,狂风都为他所控制,乖顺的奏出苍凉的乐曲。   舞步所经之地,无论是魔还是人都一同倒下,无力的趴在地上,向聆璇表达了他们的臣服。但仅仅是臣服还不够,聆璇念诵出了森冷的咒令。七千年前他封印了群魔,七千年后他不介意将这些家伙再封印一次。融合了银发聆璇之后,聆璇本尊再一次回到了巅峰期的实力,这世上再没有谁是他的对手,甚至就连神也不能。   当驱神舞结束的时候,他正好轻盈的旋转到了阿箬的身边。这时阿箬已经支撑不住倒在了血泊之中,聆璇将她从鲜血中捞起抱在怀里,如同珍宝失而复得。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擦过耳畔,阿箬眨了眨眼,过了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是聆璇的眼泪。 第164章 千年之战   天子然渟彧过去有个名字, 叫阿梧。   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间。   当他还是阿梧的时候,他只是这世上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乡间孩童。当身着锦袍的女官将他从人牙手中买来, 并千里迢迢的带着他赶赴京都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命运。他以为自己会成为奴仆、会被当做是富贵人家的娈童——在落到人牙手中之后,他在囚笼里听过不知多少与他经历相似的孩子的凄惨结局。他满心惶恐,原以为自己也将在无尽的折磨中死去。   可是侍女们为他换上了柔软的衣裳, 喂他品尝了清甜的泉水和软糯的糕点, 将他带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内,一个个倾国倾城的女子从四面八方翩跹而来,用柔顺的姿态在他的面前伏跪。   他以为自己是来到了仙境, 但他想, 他只是一个卑贱的乡下小子, 何德何能前往仙境呢?他一定是死了吧,眼前所见的一切美好,皆是濒死之人的痴念。   想到这里, 欣喜如潮水退去,他一言不发的站在大殿的中央, 以一个六岁孩子的身份, 开始严肃的思考起了生与死的意义。   一声叹息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他吓了一跳, 过了好一会之后才发现,叹息的是那些“仙女”之中衣着最华丽的那一个。她穿着层层叠叠的纱罗, 头戴金光闪闪的珠冠,可是她好像并不高兴。   他们目光遥遥相接,这一刻都从彼此的眼中瞧见了如水一般的哀愁。   “你真是奇怪……”那女子开口,音色清如珠玉, “若是别的孩子乍然身处于这泼天的富贵之中,必然欣喜难抑,唯独你似有愁色。呵,是个早慧的孩子,我很喜欢,来,上前来。”   女子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威严气度,阿梧在听到她的话之后,不由自主的顺从,哆嗦着一步步走到了那人的面前。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女人便是人界至高的主宰,然渟一族的皇,他只是觉得这女人很憔悴,她涂抹脂粉、她珠光宝气,但这些都掩盖不住她眼中的疲倦。她既美且衰,如同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   这多将要坠落的花凑近了他,手指柔弱如茎叶,一点点的抚摸过他的面颊。   “你这孩子,倒与我有几分相似……”她说:“很多年前,我被那个人带上皇座之时,我也像你这般不哭也不笑——你以后记得叫我姑母。”   “姑母?”孩子冰霜一般的脸终究因为她的那句话而有了惊讶的表情。   “对,我是你的姑母。”女人牵着他的手站起,“你是我的侄儿,是我然渟一族的宗亲,你自幼遭逢劫难父母俱亡,不幸流落民间直至今日。好在,我终于将你找回来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侄儿,”她咬重了最后那句话的音,“是这天下未来的主人。”   孩子茫然的跟随女人走出殿门,注视着殿外如山峦一般起伏绵延的宫阙。   很多年后他成为了人们口中的元武帝,而那个女人则被尊为“崇嘉上皇”。这世上大概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谁知道他们并非姑侄,所有人都以为他就姓然渟,天生流着至高无上的皇血。   “……你为什么要让我这样一个卑贱的小子,来混淆皇家的血脉呢?”他曾经这样问过崇嘉。   “你并不卑贱,然渟也并不高贵。如果非要我认真评价的话,我会说然渟是这个世上最肮脏的姓氏。”   “你想要毁掉它?”敏锐而早慧的少年很早就领悟了这个女人的想法。   “是,我是要毁掉她。”崇嘉用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了这句疯狂的话语,“这世上没有不死不灭的东西,哪怕是那些修行仙术妄想登天的修士,他们的寿命也是有终点的。不管是什么东西,寿命到了就得死,死去之后再过一段时间,便会悄悄的腐烂。然渟这一族早就烂了,只是七千年前先祖给予的庇佑让这个庞大的家族依然得以存续,但这样的存续是有违常理的。你懂吗?”   他当然懂。   在帝都他亲眼看着皇室贵胄醉生梦死,在乡下的时候,他也曾听说诸侯盘剥无度。先祖的庇佑让这个家族得以长久的成为天下众生的统治者,他们什么也不必敬畏,即便犯下恶行也没有什么能够制裁。长此以往,就算这个家族中曾诞生过明君圣主,明君圣主的功绩也会被不肖子孙所玷污。连天都不怕的家族在七千年的时间里如同得到了充分滋养的藤蔓一般疯长,到最后土地的养分耗尽了,就是藤蔓枯萎的时候。然渟一族七千年来作恶不断,最终一场场叛乱酿成,尽管每一场叛乱都未能摧毁这个家族,但确确实实的在不停的削弱他们。   只是这样的削弱终究不能彻底毁灭然渟氏。而在战乱与灾荒之中,最凄惨的终究还是百姓。   崇嘉上皇姓然渟,但她恨自己的家族,所以哪怕不惜一切代价,她也要摧毁然渟氏。   “不止是皇族,整片山河都烂透了。所有长期延续下去的东西,都带着一股腐臭的味道,我要将所有古老的、衰朽的东西统统摧毁。只是这还不够——”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中仿佛燃着一场大火,“我还需要一场战争。战争能够摧枯拉朽,能在荒芜的废墟上建立崭新的秩序,七千年前我的先祖正是靠着一场战争而创立了属于她的王朝,七千年后……我当效仿她。”   “那么,我们要对谁开战呢?”那时的阿梧还小,他抬头茫然四顾,不知道哪里是他们的敌人,又觉得无处不是敌人。   崇嘉上皇抱着小小的孩子带着他从高台之上远眺,最后握住他的一只手,指向了远方——   天极阁。   “那是我们的敌人。”   “可是姑母……我听说您是被天衢阁主扶上皇座的。”   “没错,我当政的那十多年,也是因为他我才坐稳了皇位。然而,人族不需要修仙者。”   “为什么?修仙之人,他们难道不是人么?他会为人间斩妖除魔行侠仗义,人们都很喜欢他们。”   “但他们在踏入仙门之后,都不再是人。人世的一切羁绊他门会主动斩断,也许他们对人世怀有怜悯,他们终究还是会选择远离人群。他们不会去耕田、不会去织布、也不会去生儿育女、更不向朝堂缴贡纳赋,而人族的兴衰,也终究与他们无关。”   “那我们不能与他们相安无事的处下去么?”那时的少年天子脑子里还满是稚气的想法。   上皇抚摸着他的发旋,说:“这很难的。”   *   阿箬被搀扶着走到了一座庙宇前,冲天的烈焰早已被扑灭,她来到的时候只能看见袅袅黑烟。   这是战争,而被焚烧的庙宇是战后的遗迹。   她回到了人界,回到人界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她走之后,居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皇帝与太上皇交恶,以太上皇之死为开端,一场战役爆发。这是人与仙之间的决战。起初是上洛城内,拥立皇帝的大臣与天衢阁弟子之间的混战,再然后厌恶天衢阁门人的上洛百姓加入了进来。之后各地诸侯打起了勤王旗号,饱受不同宗门欺压的百姓趁机反抗,他们结伴揭竿,闯进了深山与沼泽,用鲜血与暴力撕开神圣的宗门大阵,将怒火投掷入内。   各门各派的精英与长老都困在罹都,后又与魔一同被聆璇封印,他们无法赶回来支援,宗门中剩下的都只是些外门弟子。   不过即便是外门弟子,也足够让凡人们付出惨烈的代价了。阿箬这一路走来,见到了不知多少尸骸。   这是一场需要持续很久的战争,她现在的心愿就是能够看到这一战的结局。   “小心。”聆璇扶着她绕开了一块倒地的树木。   阿箬怔怔的看着枯死的树,叹了口气。   “你又想起风九烟了?”聆璇挑眉,“他伤的很重,但你放心,他根系茂盛,睡个几千年就会再度醒过来。倒是你——”   “我没事的。”阿箬朝他笑笑。   聆璇蹙眉,眼中满是忧色。   阿箬这具躯体已是千疮百孔,如同被摔成了无数碎片的瓷器,眼下只是勉强黏上了而已,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她会不会崩裂。   那时当他赶到阿箬身边,阿箬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她是凡人之身,内脏被刺穿就会死。他将大量的灵力输入她的体内为她保住最后一丝生机,可是……   可是阿箬这样的早夭命格,就算再这时侥幸存活,也许不久后也还是会因为其他的缘由丧命。难道今后每一次她遇上危难,他都有本事将她救回来吗?   “你放手吧……”那时垂死的阿箬用尽力气朝他挤出了一个笑,微微摇头。   可是他怎么也不愿意放手,阿箬如果死了,就算灵魂可以转世轮回,那也不再是阿箬了。   而就在这时,鬼蛛娘出现了。 第165章 将来   鬼蛛娘在关键时候出手, 为阿箬维持住了这副即将崩溃的躯体,使阿箬以一种介乎生与死之间的状态存续着。   这个魔尊的行事原则永远都是这样叫人捉摸不透,她曾经想要杀了阿箬, 现在却又救了阿箬。尽管这也不算是“救”。以半生半死形态存活于世间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更像是一种折磨。因此在将阿箬做成活尸之后,鬼蛛娘没有忘记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问了阿箬一句,“假如牺牲你一人之性命便可以拯救天下, 你倒不如直接自尽算了, 如此既不用在这世上受煎熬,也还能为自己换取一个好名声。”   “人都死了,流芳百世又有什么用。”阿箬当时淡淡的回应道, 意思很明显——她不会听鬼蛛娘的煽动去自杀的。   “我懂我懂, 谁都是自私的嘛。”鬼蛛娘轻哼了一声, “如果你不想死的话,那就……跳进灵泉,将自己这副□□炼化成仙胎?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拥有千万年的寿命, 还能够呼风唤雨呢,不心动么?”   然而阿箬竟也只是平静的摇头。   “你真是个怪人。”鬼蛛娘皱着眉头说:“比云月灯还奇怪。”   “无论是毁灭灵泉, 还是享用灵泉, 都是我现在所办不到的。灵泉在风九烟的根系之下,风九烟如今陷入沉眠, 你难道是要我趁着他沉眠,杀死他么?就算我愿意杀死他, 想要控制那口灵泉,恐怕还需要一个条件吧。”   “什么?”鬼蛛娘倒是懵了。   “我需要……变成云月灯。”阿箬一字一顿的说出了这句话。   她记起了曾经和曈的那次谈话,曈说她没有资格与她交谈,除非她变成云月灯。而要如何才能变成云月灯呢……   “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情, ”阿箬看向了一旁的聆璇“云月灯在七千年间最少也轮回了百余次,为什么每一世她都能清楚的知道前世的自己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原本聆璇是不知道的,可是他融合了自己的眼睛,眼睛七千年来所见证的,他如今也都见到了。他思索了一会后,告诉阿箬,“云月灯每一世在死之前,都会将自己生平所做的事情写成卷轴,置放于太阴宫的秘阁。新任太祝若是有救世济民之诚心,那么秘阁的大门就会打开。新太祝可以自行取阅那些记录了前任太祝事迹的卷轴,再判断要不要沿着先人的道路继续往前走。”   “就这么简单?”阿箬惊讶的问。   “对,就这么简单。”   阿箬哑然失笑,“这也的确是人类的法子。”人寿命短暂,但人创造了文字,先辈的经验、智慧便通过文字代代相传。人族的阅历以书卷的形式代代累积,而人族就在这一过程中不断的发展。   所谓的“成为”云月灯,并不是指用什么秘术让死去了七千年的云月灯在她的身上重新活过来,而是指她自愿继承云月灯的意志和事业。   “但是,”一向近乎无欲无求的聆璇却在阿箬陷入沉思的时候开口,罕见的提出了他的请求,“我希望你不要去。”他不顾鬼蛛娘嘲弄的眼神,抓住阿箬的手恳求道:“不要变成云月灯,也不要为了别的人去牺牲自己。”   “聆璇上人,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苍生罹难么?”鬼蛛娘站在魔的立场上考虑,的确不希望阿箬去救世,她巴不得这世道越混乱越好,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要讥笑聆璇几句。   “鬼蛛娘,你难道忘记当年你自己的痛苦了吗?当你还是人类的时候,你也是被云月灯牺牲的那部分人。她发起战事,毁灭了你的部族,你难道要为此而感到荣幸么?”   鬼蛛娘不再说话。   当聆璇与鬼蛛娘在争执的时候,阿箬一直在思考,思考了很久之后,阿箬拍了拍聆璇的手背。   聆璇诧异的抬眸,又因为不安而反手紧攥住了阿箬的手。   “你是因为人类而诞生的,如果有朝一日人族覆灭,你会心痛吗?”   聆璇几乎没有犹豫便摇头。   他并不爱人类,只是对人类有着天然的好感。这份好感成为不了“爱”,因为过去的他没有学会什么是爱。而现在的他,在融合了眼睛之后的确会了,但那仅仅只是对某一人的爱。如白玉眼千年守望云月灯的转世一般,他现在也仅仅只在意阿箬一人。   “我想也是。”阿箬笑着点头,“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做不到博爱苍生。我曾经以为仙人悲天悯人,胸怀大爱,可罹都中所见到的种种,磨灭了我的幻想。每个人心中的爱只那么一点点,这一点点的爱,只能给予身边的人。人会因为喜欢某个人,而喜欢上那段承载着他们共同记忆的土地,会因为所牵挂的人还生活在这个世上,而眷恋这人世间。”她只说了这样一番话,此外再没有任何言语。既不曾表态她到底会不会遵循云月灯的遗愿去摧毁神魔仙妖,也不说她是否爱这人世。   罹都荒凉的风从她身畔卷过,那个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云月灯转世鲜血的女人也并没有伴随着黑雾出现。曈也许是认同了阿箬,也许是有别的考量,总之,她默认了阿箬的自由。   除了鬼蛛娘之外的所有魔以及罹都中濒临堕魔边缘的修仙者都被聆璇所封印,崩毁在即的罹都被他以绝对的力量压制。这里重新归于平静,至于这份平静能够维持多久,没人知道。   “我想要四处去走走。”阿箬看着自己残破的身躯,“我想要去看看这天下是什么样子。过去十多年,我一直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而活着,我是‘苍生’的一员,却从未想过什么是苍生,就好比河流中的一滴水不会去思考大海是什么模样。然而这些天总听人说什么‘苍生’什么‘救世’,我既感到烦腻,又觉得好奇。我想要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陪着你一起。”聆璇在听到她的话之后拥抱住她。   于是他们二人就此结伴而行。在取回了全部的力量之后,天衢阁主设于罹都之外的那个结界对聆璇来说不再是阻碍,他轻松的将其破去,然后带着阿箬走下了沧山。目的地是哪里他们谁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一路不停的向前,去看这世上的山川大海、去看人世百态。   然后他们便看到了战争。到处都在混战,人与仙在交战、仙与仙也在交战、妖族在四方煽风点火、沉眠于山岳河流的古神也在这动荡之中隐隐约约有了醒过来的兆头。   “这是个乱世。”阿箬站在山顶上俯瞰着脚下奔流的河川——河水被上游的血染成了红色,“不过,乱世也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她扶着聆璇的手从山上走下,山脚有还未死去的平民,阿箬将从各门各派得来的灵丹分与他们。   这一路上她总是在救人,遇上了垂死的人她救、偶尔遇上了妖她也救。聆璇问她这样做的原因,她想了想,说:“我只是觉得,不该轻易地让一条生命逝去罢了。”   “你救了他们,他们也许不久后还是会死去。”   “我知道。但譬如春日里的鲜花,能多开一日也是好的。”   “你往前走,还会见到更多的死人。”   “这是不可避免的。”阿箬回答的很平静,只眼底有哀色隐约浮起,“有人和我说过,要想活下去就需要不择手段的厮杀。”她回忆着记忆中守墓少女所说过的话,以及她在罹都中所经历的事,“可是我在想,有没有一条路,可以避免厮杀。如果弱小就一定要被毁灭,那么我们脚下的青草不该存在,因为它不如树木高大、林间的麋鹿不该存在,因为它不如狮虎凶悍。我是凡人,还只是凡人中一个贫贱的女子,我也不该存在,因为我弱小、卑微。可是,这世上难道真的只有弱肉强食一则道理么?”   聆璇默默地看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将一个个倒在地上的人扶起。她这样做有多少的意义他不知道,她所提的问题究竟有没有答案他也不知道。   阿箬曾经回到过上洛。聆璇以为她是要去太阴宫取回云月灯生生世世的传承,但好在她只是到了太阴宫去见了见自己的弟弟。   但那个少年其实已经不算是她的弟弟了。即便当她唤对方“阿梧”的时候,那个身披龙袍的少年仍然会有回应,但他越来越不像那个与阿箬一同从山村走出来的小男孩,他伏案凝视着九州堪舆,笔尖所指,便是军队冲锋的方向。   “在战争中,已经死去了多少人了?”阿箬问自己的弟弟。   “我不知道。”那个少年疲惫的回答,“但是阿姊,尽管大火烧过平原的时候会留下一地荒芜,可是来年春风拂过,又会有新绿冒出。”   “那么这一场战争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我也不知道。阿姊,这不是我能控制的,谁也不能控制。还是用大火来做比喻吧,你点燃了火,火星借着狂风形成燎原之势,可之后大火就不是你想扑灭就能扑灭的了,除非风停、除非所有能烧的东西都焚烧殆尽。仇恨与怨愤已经酝酿了千年,七千年来王宫贵胄的腐败、妖魔横行的张狂、仙人与庶民之间越来越深的隔阂都是提供给大火的柴料,而眼下绝佳的时机是助长火势的风。”   “那么阿梧,你要当心自己也被火焰吞没啊。”阿箬最终只能留下这一声叹息。   她就此离开了紫清殿,走之前她听见已经变得陌生的少年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被烧死那也无所谓啊,我认识的一位故人曾经告诉过我,这世上不该有永生不灭的东西。”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阿箬就明白,她和弟弟,此后大概再也没有办法相见了。   离开上洛之后,阿箬继续往前走,漫无目的却又并不迷茫。她走到哪里,就随手帮助哪里那些身陷危难的庶民——就好像最初的云月灯。   七千年前,当云月灯也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她就这样流浪在九州大地,拯救着她眼前所能见到的苦难,而后思考着济世的最佳出路。   阿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模仿云月灯,不过也许这也不算模仿,这只是良心尚存之人的本能。   聆璇始终跟在她的身后,不干涉她的一切行为。   时间久了,有一则传说渐渐的随风吹遍了许多地方,人们都说有一个身穿素色衣衫的女子穿梭在战场之间,她形如幽鬼,却心怀慈悲。只要见到了她,不管是在多么绝望的境地之中,都会得救。   某日阿箬见到了天衢阁主,在一座荒废的城池。   战乱首先爆发于天衢阁弟子和上洛权贵之间,然而天衢阁主实际上却早早的就离开了战场。天衢阁中那些依仗他的声势而在上洛为所欲为的弟子们杀死,皇帝指挥着群妖将这些平日里看似仙风道骨的家伙撕碎,吊在城墙上,而天衢阁主也无动于衷。他出世隐居,谁也找不到他。阿箬见到他是出于偶然,不过这偶尔或许也是天衢阁主刻意为之。他想要见阿箬,想要和她聊聊。   阿箬没有在他身边看见那个总在他身边的红衣侍女,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朱红色的瓷瓶,阿箬问他瓶中是什么,他淡淡的回答说,“是骨灰。”   阿箬并不知道这是谁的骨灰,不过是谁的都无所谓了,乱世之中死去了那么多的人,无论死者生前是富贵或是卑微,死后他们都将化作尘土。   “你在这里做什么?”阿箬与他并肩坐在残破的城墙上,眺望着远方的日落,“你不应该去想方设法杀死现在皇帝,然后赢得天下么?”   “我要天下做什么?”天衢阁主苦笑,“我是修道之人,修长生、证大道,俗世的功名利禄,与我无关。”   “你过去可不是这样表现的。”   “我刚才所说的,的确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阿箬扭头看着他,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仿佛超脱世俗的神性,这种神性,像极了那个堕魔的人类。   “你和曈,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师父。”   这个答案并不让阿箬意外。   “你们师徒俩,一个在罹都引发混乱,一个在人世搅动风云,都是灾星。”   “灾祸之后才会有新生。”天衢阁主笑容温和平静,“你见到过人类的未来吗?我见到过,在你看来,你的族群孱弱不堪,可我知道,人族早晚有一天会强大起来。你们的肉身脆弱,可你们有朝一日也能够飞天入地,能够掌握抬手间便毁灭世界的力量。”   “真的?”   “真的。只不过你们要走到那一步,需要抛弃你们现阶段所依赖的神、所信仰的巫、所臣服的皇。”   阿箬看着荒草中的白骨、战场上的短剑,唏嘘道:“这一过程,还真是疼啊。”   “的确,是很疼。而这样的疼痛还会有很多次。”善于卜算天机的修士浅浅一笑,“人族将会兴盛,但这兴盛不是长久的。这一族群还会经历种种劫难,一次次在劫难中走向毁灭,又一次次的从灰烬之中重生。但这些都与你无关了,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天衢阁主看着阿箬苍白的面容,“你既然是个死人了,何苦去理会别人的生死?你不入轮回,执着的徘徊于这世上,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阿箬并不回答,她眺望着远方,眼神空茫好似在发呆。聆璇站在她的身后,如同沉默的影子。   “看来你还是没有办法放下你的族人。”天衢阁主了然的收回了目光,轻轻摇头,“你想效仿云月灯么?以一人之力做干涉历史洪流的伟人?”   “……不,我不愿意。”她清晰而又坚定的回答,“阿箬是阿箬,云月灯是云月灯。她选定了一条路,但这不意味着我就要走她选的这条路。更何况七千年过去,你们怎么知道,现在走得这条路,就是云月灯最初选的呢?七千年,数百代传承,也许脚下的道路早就出现偏差了。那么这时顺着这条走偏了的路向前,焉知不会通往深渊?就算这条路未有偏差,那么,我又怎么知道,云月灯选的路就一定是对的。”   “云月灯的计划是搅乱天地间流动的灵气,从而使神魔妖魅这些实力远强于人族,可能会威胁到人族的族群凋亡。她的法子的确不适用于现在了,因为战乱已经发生,而凋亡需要成百上千年。毕竟你就算是将一朵花从枝头摘下,看它枯萎都还需要好些天呢。就算是云月灯本人还活着,都不能解决眼下所经历的痛……不过我很惊讶,你居然敢于质疑云月灯。”天衢阁主淡淡的感慨,语气中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弄。   “七千年来我是第一个吗?”阿箬回头看向融合了白玉眼记忆的聆璇。   “不,你不是。”聆璇云淡风轻的回答,“但那些质疑云月灯的都死了,云月灯如果做皇帝,一定会是个暴君。”   “你居然连‘暴君’是什么都知道了,看样子是真的从银发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阿箬笑道,“不过她就算是个暴君那又如何呢?我已经死了,也就无所畏惧。”   天衢阁主因阿箬这份无所畏惧的态度而弯眼,曾经他们在幻境中厮杀,而现在他们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恨不得给对方斟上一杯美酒。   “我一直在想,一个人的能力,究竟能对一整个族群做出多大的贡献。而一个族群如果只能靠某个人的力量才能延续下去,那么这个族群又是否还存在延续的必要。”   “那么你认为云月灯的功绩如何?”   “她是个伟大的女人,我不及她,可是我也不想成为她。”阿箬站了起来,宣告这场谈话差不多已接近终末,“而尽管我不愿意成为她,但我敬佩她。”   “所以你要效仿她吗?”   “你难道不是在效仿她吗?”阿箬扬起声调笑问。   天衢阁主的心思,她现在已经看明白了。这人最初给了她一种错觉,让她以为他是利欲熏心,想要依仗通天的法力来统治人间。但现在看来,他真正的志向是推动命运。人族要想朝着那个兴盛的未来走去,就必需要抛弃现有的秩序,就好比是要建造一座新的屋子,就不得不拆毁旧宅。而天衢阁主所做的一切,是在腐朽的房屋内点燃了一把火,烈焰冲天而起,将斑驳的朱墙与腐烂的绿梁一同吞噬。   “我倒没那么伟大。”天衢阁主那双永远如同镜子一般平静明亮的眼睛黯淡了下去,“我只是想要证道飞升……我诞生于很久很久之前,在我还是个人类的时候,我曾经历过什么我已经忘记。我只记得我有幸具备了修行的资格,这让我区别与身边的凡夫俗子。我为此而得意,可我很快发现,我的天赋与那些修士也不一样,我不会用剑、不会炼丹,我唯一能会的,居然是窥探天机。可是古往今来,卜筮之术向来被人所轻视,从来没有谁靠着窥天算命而证得大道,我想做这第一人。”   “那你现在为何还未飞升呢?”聆璇开口。他与阿箬不同,取回了眼睛的他能看见天衢阁主身上所披的金光,这个男人方才与阿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属实,他的确身负功德,只差一步便能圆满。   “因为忽然觉得无趣了。”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手里握着那只鲜红的朱瓶。   这是阿箬与聆璇最后一次见到天衢阁主,他嘴里哼着古老的歌谣,消失在了夕阳之中。   阿箬继续沿着他们脚下的路前行。聆璇也继续跟随着她。   他们所拯救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开始有一拨人自发的聚集在他们的身边。   “我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神,你们跟随着我,得不到任何的好处。”每一次有人想要加入他们的队伍,阿箬便会用这样一句话劝阻。   而那些人说,他们在乱世之中孤苦无依,只是想要一份简单的庇护。   他们跟随着阿箬,就算阿箬不能保护他们,可这样多的人聚集在一起,总能互相帮扶,在乱世之中相濡以沫的活下去。   跟在身后的人数目越来越多,阿箬也不再如幽魂一般游荡于世上。她选择了一处战火未曾波及的土地,在那里与人们一同营建房屋,开垦荒田——那里是沧山山脚。最靠近罹都的地方,反而现在是最安宁的所在。   这时战场上的局势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人在面对着仙的时候不占优势,即便天子然渟彧与妖结盟,在最开始的时候人类依旧损失惨重。可是人就如同野草,生生不息,顽强的毅力让他们一直支撑了下去。阿箬在有空的时候去了一趟战场,在战场上她见到了巨大的弓.弩,一支箭甚至就能毁灭半座城墙——这是人类的武器,在短时间内人类便于危难之中创造出了强悍的利器,而这仅仅只是个开端。   天衢阁主说过,在他看见的未来中,人类飞天入地无所不能。阿箬开始逐渐相信这个预言,愚公世世代代执着于移山,王屋、太行都未必不能撼动,而只要人族持续的繁衍下去,那么也许真的有一天,可以胜过神明。 第166章 是时候落雨了   聆璇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学会了如何耕田, 现在他正试着在犁过的土地上播种。   “来年春天应该会长出旺盛的麦子吧。”他问身边的农人。   “会的会的。”那人笑着回答。   身穿短褐、头戴斗笠的聆璇现在看起来既不孤高出尘,更不像个仙人,如果仔细观察他那一身在太阳下也永远晒不黑的肌肤, 很容易就会将他当做是寻常的农夫。   而他现在也确实是个农夫,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和其余的农夫农妇一起犁田、插秧、除草、施肥。   做农人是相当辛苦的,聆璇曾身负强大的法力,能与神魔对决而不落下风, 可现在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竟然常常累到抬不起胳膊。   然而即便疲累,他依然对耕作之事兴致勃勃。不仅耕作,他还喜欢上了制陶、造瓦、劈柴、织布——凡是与人类劳作有关的事情, 他都想要尝试。   “你这样努力的模仿人, 难道是想要将自己变成人?”阿箬好奇的问他。   “是啊。”聆璇也大大方方的承认。   “为什么。”   “因为你是人类。”他这样回答, “我想和你一样。”   七千年前,聆璇曾问过云月灯,如何才能寻到自己的“道”。云月灯对他说, 你是人雕琢打磨出来的玉像,你的“道”自然在人群之中。他听了云月灯的话, 混迹于市井江湖, 却始终不得解答。如今他放弃大道,只一心想陪着阿箬做平凡人类, 心中却豁然开朗,仿佛云开月明。   “人类的生命是短暂的。”阿箬却说。   “我知道啊。”他们说话时肩并肩的躺在荒原的草地上看天上的月亮, “在我心里,一瞬也可以永恒。”   他握住了阿箬的手,十指紧紧扣在一起。如今他们两人的掌心都冰冷一片。然而交握在一起的时候,竟也有微微的暖意。   “那……”阿箬凝视着他的眼睛, 这一刻天地宁静,好似时光都停滞,“你是否愿意与我成婚呢?”   这句话自然而然的从她口中说出,没有任何的迟疑。她可以毫不避讳的在旁人面前承认,她爱慕聆璇许久,但她过去从未想过,她竟有一日可以如此坦然的将自己的心意当着聆璇的面诉说。   这也许是因为,此时此刻的聆璇,在她眼中已不再遥不可及。她曾经需要踮脚抬头仰视于他,而现在他就在她的身边,在她伸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   聆璇在听到她的这句话后沉默了一瞬,眼中浮现出了迷茫的神色。阿箬以为他是不能理解“婚姻”的含义,于是打算向他解释,而聆璇却赶在她开口前说:“好,我答应你。”   他紧紧拥抱住她,就好像她随时会消失不见。   举行婚礼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在阿箬修建的聚落之中,每个月都有结为夫妇的新人。操办婚礼的流程早有人滚瓜烂熟,阿箬与聆璇也似凡世一对寻常男女一般,着婚服、拜天地、饮合卺。   几乎所有受过他们庇护的人都赶来参加了婚礼,那一天场面空前热闹,诸侯王的宫宴都比不上阿箬婚礼气派。   她在欢笑声中转头看向聆璇,而对方也恰好在看她。目光交汇,化作浅浅一笑。凡世男女结为夫妇,是为了繁衍、为了能够相互扶持着更好的走下去。而阿箬之所以选择和眼前这个男人成婚……理由她自己一时间都说不清。   也许是因为感情到了浓时,总恨不得能更进一步。   也许是她俗气,执著于一份世俗的礼节。   也许,是她想要给聆璇留些念想。   美酒入喉,她已品尝不出滋味。这副介乎生死之间的躯壳还不知道能支撑多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期待着她的死亡。   婚后阿箬和聆璇度过了一段相当平静的生活,而在这段日子里,有源源不断的流民逃难到了沧山脚下。阿箬庇护了他们,他们则为阿箬提供了外界的消息——某某诸侯国前些日子又清缴了哪个仙门、某某城池一夜之间惨遭屠戮、某某诸侯与某某仙宗议和、某某妖前些时日在战场之上又与人类的军队起了冲突。   阿箬总是默默地听着这些情报,不发表任何的看法,直到有一日她听说,皇帝死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阿梧只是个普通人,他没有然渟的血脉庇佑,却偏又主动站到了风口浪尖,以凡人之躯统帅千军万马。   皇帝的死让九州大地上的凡人一度陷入了惊慌。数千年来,他们习惯性的臣服在然渟一族的脚下,而当天子死去的时候,他们这才发觉,由于之前数百年来的皇室内乱,这片土地上已再没有了然渟一族的子孙。   于是他们愈发迷茫,在迷茫之中损失惨重。最终有人痛定思痛,在没有皇帝指挥的情况下,抄起刀剑自封为王。   阿箬也被推举成了新的王。   这时她的名字已经传遍了人世,所有人都知道沧山山脚有个神秘女子,她掌握着可怕的力量,身后跟随有百万雄师。   百万雄师?阿箬站在聚落——现在已经被修建成了一座宏伟的城池,她站在城墙往下眺望,看见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不知不觉之间,她已收容了数十万的人。   这些人中有部分畏惧战争,只想在世外桃源宁静度日,也有些人在战乱中失去了亲族,他们来到阿箬这里只是为了休养生息,随时预备着复仇。他们推举阿箬成了他们的王,甚至希望阿箬可以做这新时代的皇帝,率领着他们继续战斗下去。   阿箬想起的却是很久之前她在紫清殿问阿梧的那个问题,战争要多久才能结束呢?   阿梧回答了什么她已经忘记了,总之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一眨眼,将近十年的岁月就这样流逝。十年里她不知看了多少回花荣花谢,十年,被她收养的孩童都已长大成人。   作为凡人,她原本该对光阴的流逝敏感。可是这具不朽不腐的身躯模糊了她的感官,以至于她竟然忘了,十年已经匆匆过去。   “我不会做皇帝的。”她开口推拒。   “可您纵然不愿意接过这担子,您在我们心中,也早已是当之无愧的皇帝。”劝进的人们说。   阿箬那颗已经不再跳动的心脏隐约一颤,她意识到了这些人说的没错。就好比她过去一直坚持自己是个普通人,然而就算她再怎么坚持,她是云月灯转世的事实也是无法更改的。   那日她回到了自家的住宅,聆璇与她一样,纵十年沧桑,面容仍无半点衰老之态。阿箬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正陪伴着几个邻家的小儿玩闹。   “你回来了?”在听见阿箬的脚步声后他站起,他穿着粗布短褐,头上歪歪扭扭的插着方才小孩胡闹戴到他发髻上的花。   孩子们争相恐后的跑过来唤阿箬“大人。”而后又嬉笑着散去。阿箬走到聆璇面前,耐心的为他整理发鬓,“你很喜欢这些孩子吗?这些天我总见到你与他们玩。”   “算是喜欢吧。”他说,“过去并不喜欢,可是现在我很喜欢他们。我算是发现了,‘喜欢’这种感情就好像春天里的花草,种子埋在地里,时机到了就自行发芽生长,不知不觉便开出漫山的花来……我对你的喜欢,便也是这样的。”   曾经不懂七情六欲的人,现在居然能够一本正经的和阿箬说起感情之事。   阿箬听过之后不由的笑了起来。   她早晚有一日会死的,鬼蛛娘的法术让她以活尸的身份存在,但她不会一直不人不鬼的活着。总有一天她的身躯会腐朽,会化作白骨。而那时她的魂魄将脱离躯体,堕入幽冥,等待下一世的轮回。   而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她必需要去完成一件她早就该去做的事情。   她在那天夜里悄悄告别了聆璇,登上了沧山。   沿着七千年前云月灯走过的那条路前行,越往高处,风雪越寒。最后天地间只剩白茫茫一片,她抬头看着连成一色的山与天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前路好似没有尽头,一重复一重的山,山中没有任何的活物,天地之中只有她孑然一身。   不,还是另一个人的。   鬼蛛娘从空中跃下,他们已经有很多年未见了。聆璇封印了罹都之后,她也跟着出来,之后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这些年,你一直在沧山一带徘徊么?”   “是啊。”孩子模样的魔尊埋怨道:“哪里都在死人,可你也知道,我最厌恶的就是死亡。所以我只好留在沧山,至少这里干净。”   阿箬点头,“我也厌恶死亡。可是死亡永远无法避免。旧事物死去,方有新事物诞生。”   “那么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寻死么?”鬼蛛娘看着阿箬的眼睛,这一刻她又好像看到了云月灯,时隔七千年,她们重新站在了一起,面对面的交谈。   “是,请你解开我身上的禁咒,让我从活尸重新变回一个濒死的人类。”   “呵,你这是在折腾什么呢?十年前你早该死了,那时你不肯死,非要半人半鬼的活着,说要看看这世道成什么模样。十年之后你看够了?看够了想来寻死了?”   “天下何其之大,怎么可能看得够。”阿箬淡淡的笑,“然而我的心告诉我,我得去走我该走的那条路了。”   “为什么?”鬼蛛娘不解。   “因为我这十年来,看到了人族的顽强与坚韧,我也知道了这一族将有一个很好的未来。我可以放心去死了。过去你们都说云月灯是救世主,就好似一个族群的安危,皆系在一抹幽魂之上,这让我实在不安。我现在知道了,不管有没有云月灯,人族都将兴盛,那么我,身为人族的一份子,也该为之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   鬼蛛娘叹气,又道:“可你得知道一点,时光在你身上已经停滞了将近十年,这十年的时间等于是你偷来的。偷来的时光带到偿还之时,需要付出成倍的代价,你可能会在这一瞬间直接死去。”   “还请你再想个法子,让我勉强多活几日。”   “你要做什么?”   “我不是云月灯,但我会活成另一个云月灯——大火已经烧得原野寸草不生,是时候落雨了。” 第167章 结局 刻石   阿箬与聆璇告别的时候, 聆璇是知道的。   在很早之前他就猜到了这一天会降临,而当阿箬真的从他身边离开的时候,他没有惊讶, 只是感到了彻骨的寒冷。   明明他连痛都不知道,和人在一起呆久了,居然会感觉到冷。   他从被褥中爬了出来,在月下静坐了一会, 之后转身走出了与阿箬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家门。   阿箬去沧山, 向西,而他则是走向了东方,夫妻俩踏上了不同的道路。   *   罹都之内, 如今尽是一片荒芜。第二次被封印的古老战场之上如今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阿箬又回到了这里, 这是她第三次到达罹都, 对这里的每一条路都熟悉无比。   罹都已经不再暗无天日,隐约的阳光能够从厚厚的云层投下。乍一看起来,罹都和沧山的其他山峰并没有任何的区别, 同样都是光秃秃的山石和陡峭的崖壁。只有地上未来得及被收敛的白骨,宣告了此处非同一般。   除了白骨之外, 罹都之中还有部分的残余的法阵。那些法阵是七千年前阿箬第一次遇见聆璇时留下的, 可以逆转时间与空间。现在它们能发挥的作用不大了,只是偶尔还有那么几个法阵, 一脚踏进去后,还能短暂的穿越时空。   她在踏入某个法阵的时候遇到了过去的聆璇。这是一段并不算新奇的经历, 但在这样一个时候重新见到了聆璇,她还是忍不住感慨万千。   不过她并没有在那个聆璇身边多做停留,那是属于过去的聆璇,不该贪恋。她离开了他, 继续往前,直到来到了风九烟的本体附近。如她没有猜错,这里应当就是曾经人类祭祀神明的古老祭坛,也是唯一能够与天道对话的地方。   风九烟问她:“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这个风九烟并不是原本的风九烟,虽然他有着和风九烟同样的面容,可确切说来,他其实是风九烟的“儿子”。妖王风九烟因为伤重,至今仍在沉睡。但他是树妖,树妖的繁衍并不需要阴阳沟通,随意折下一根枝条插在土地上,只要风调雨顺,枝条便能长成新的树木。   为云月灯守墓七千年的少女便是这样诞生的,而如今阿箬身边这个风九烟,则是曾经风九烟赠送给阿箬的那根藤条。   不过短短十年的时间,他便从藤条化作了人形。再见到阿箬的那一刻他是欣喜的。阿箬许诺了他自由,只要他能够助她完成一件事情,她便能让他离开罹都。   “你与风九烟似乎不大相同。”阿箬看着这个与风九烟在外貌上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年感慨。风九烟是沉默且封闭的,直到云月灯出现在他的身边,他才第一次有了探寻外界世界的念头。可这个少年在见到阿箬的第一眼便毫不掩饰的表达了他对她的亲昵,以及对罹都之外广阔天空的好奇。   “我虽然像他,但我不是他。正如同你虽然是云月灯的转世,可你是阿箬而非云月灯。”他大大方方的说:“有什么能让我为你做的,尽管开口吧。”   “风九烟曾经告诉过我,说他的真身是建木,是沟通天地的桥梁,我想知道,你能帮我吗?”   “你想与天上的神明对话。”   “不,我想要与六界之内,所有的神仙妖魔鬼怪对话。”   “你有谈判的筹码吗?”   “有。你脚下汹涌的灵泉便是我的筹码。”   “你有这个实力去谈判吗?”   “我愿意付出代价。”她说:“七千年前,云月灯以生生世世早夭为代价,而我,我许愿死亡——永恒的死亡。”   **   所谓永恒的死亡,便是一个死去之后,再被活着的人彻底遗忘。   那人在这世上多留下的一切痕迹都将被抹除,天地之间好似从未有过她的降临。   阿箬用这个代价换得了对灵泉的掌控。她不是要摧毁灵泉,而是以灵泉的存续,换取神魔妖怪的一个承诺——承诺离开人界,再不干涉凡人的生活。而凡人的世界也再不会有试图叩问长生之道的人。   自然,这份承诺也有个期限。纵然灵泉中的灵气她愿意分给他们,可灵泉也终有枯竭之时。阿箬为这份约定设下的期限是七千年。但愿下一个七千年,人族已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大兴,人类再不是六界之中最渺小卑弱的存在,那时也不必再牺牲某个个体,人便可以获得与神平起平坐的对话机会。   诺言生效的那一刻,凡人生存的世界与其余五界自动分隔,哪怕再强悍的法力也无法突破这一重阻碍。人界的妖也好、神也罢,纷纷退回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而修仙者也在这时大多遁入了另一个时空,抛下了这纷乱的人世,寻觅属于他们的安宁。   也在这一刻,世上所有关于太祝的记载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矗立了七千年的太阴宫轰然倒塌,世间所有的云月灯雕像化作粉尘——而沧山脚下,那些受阿箬庇护将她视为再生母亲的人、那些想要复仇希望借助阿箬力量的人,都在一瞬间遗忘了她。   他们为何会聚拢在沧山脚下?   哦,似乎是为了躲避战乱。   那么他们现在是在等待什么?   罢了,不等了。要想在混乱的世道好好活下去,唯有依靠自己的手。   **   定繇湖底。   聆璇找到了自己的白玉真身。   誓约的效力也正在他的身上发挥作用。他在忘记阿箬,先是忘了成婚那夜她对他的微笑,再是忘了他们在罹都之中出生入死的记忆,再然后……他连初遇都开始回忆不起。   “这个女人,还真是狠心啊……”他苦笑。   他一早就知道他与阿箬是会分别的。不仅仅因为阿箬是人,也不仅仅因为阿箬的躯体随时都会崩毁。   她是短寿的人类,哪天就算是死了,他也可以前去冥府找到她的魂魄,将她的鬼魂养在身边;她的躯体衰朽,他也可以上天入地去为她寻找珍宝延缓衰朽的速度,实在不行他为她重新塑一具身躯也是可以的。总之只要她愿意,他有的是方法无限期的延后他们的分别。   可问题在于,阿箬不会愿意。   她终究还是为了自己的族群献出了自己,而且还是以这样残忍的方式。   聆璇做好了与她分别的准备,这就好比你在春天里看到了一朵美丽的花,你虽然不能留住它,但你可以在记忆中一遍遍的回忆它的美好。然而现在她连回忆的机会都不给他,走得如此决然。   不过还好,还好他来得及。   在记忆完全被抹去之前,他于自己的白玉真身上一遍遍的刻下了阿箬的名字。玉是这世上最坚硬的东西,他将她的姓名镌在心口,从此以后便不会忘记。 第168章 番外(一) 世界是科学的   从幼儿园的时候起, 我就知道这个世上根本既没有神仙也没有妖怪。世界是唯物的,是科学的。   我家附近——额,大概开车半个小时的路程, 有一片湖,这口湖是省内还算有名的旅游景点。它的古称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到了现代,它被旅游局一轮包装之后, 就以“仙人湖”的名号响彻全国。观光宣传手册上说, 这口湖底下住着仙人,早些年有人在湖底挖出一尊几十米高的白玉雕像,正打算交给国家呢, 到了夜里忽然电闪雷鸣, 玉雕化作了一缕白光消失不见。   我对这个故事嗤之以鼻, 我想这肯定是地方政府为了吸引游客胡编出来的故事。而我的父母不巧都是导游,每次接待游客时总要把这个俗套又夸张的故事翻出来一遍又一遍的讲。小时候我一个在家没人照顾,偶尔也会跟着父母出团, 帮游客看管包裹、拍拍照片什么的。那时的我是个实诚人,每当我听见他们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 我总义愤填膺, 心想爸妈怎么可以骗人?世界上是没有那些妖魔鬼怪的,我们要做红旗下的新青年, 为什么要迷信思想?   因此在父母给游客讲故事的时候,我常在一旁拆台, 告诉游客们要相信科学。我不知道我挨了多少顿打,但年幼的我认为这是值得的。能为破除迷信做出贡献,我真棒。   *   十岁那年,我遇见了一个奇怪的游客。   当时我并不觉得他奇怪, 我只觉得他中二。   他看起来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新潮的衣服,身形修长,脸上带着大大的眼镜。从外貌上来看他并不是很英俊,至少在我这个孩子的眼中看起来,他实在平平无奇,不如我前些天偷偷从漫画杂志中见到的少女漫男主角好看。可是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后,我不由自主的多盯着他瞧了好一会才恋恋不舍的挪开了目光。大概是因为这家伙气质出众吧。   在旅行大巴上,妈妈又一次说起了那个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故事。十岁的我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不懂事,但妈妈还是在说完之后瞪了我一眼,警告我不准多嘴。我趁着妈妈转身,朝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这一幕恰好就被那个游客看见。   “这里叫仙人湖啊……”车停之后,这个青年游客慢悠悠的跟在队伍后下车,从我身边路过的时候按了按我的脑袋,“小妹妹,你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仙人存在吗?”   我按着胸前的红领巾,“我只相信科学。”   “可我就是仙人哦。”他说着指了指车窗外澄碧的大湖,“这是我家。”   我当然没有相信他的话,这要么是他说出了哄我的玩笑话,要么就是他中二病,一把年纪了还沉醉在幻象小说中,以为自己是故事里的男主角。   *   好些年后我才知道,这家伙根本没有骗我。   那时的我已经背弃唯物主义精神,成为了一名玄学研究者,每天的消遣就是趴在电脑前搜索各种论坛怪谈。而那个让我弃科从玄的家伙,则是懒洋洋的悬浮在我的身后,时不时的对电脑上我搜索出来的帖子指手画脚。   “这个明显一看就是编的,东门广场那一带的风水很好,阳气旺盛,怎么会招鬼?”   “这个显然也是编的。苗疆的确有从上古的时候流传下来的巫术,但据我所知,最后的正统继承人,三百年前就死了。”   “这个肯定也是假的,妖精是不能随随便便跑到人界来的。”   我忍无可忍,“行了行了,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你难道就不能让我看个乐子吗?”   他摊手,闭嘴,浮在半空之中,继续赏着被霓虹灯光分去光辉的明月。   十多年过去,他还是初见时的样貌,没有皱纹、没有白头发,也没有社畜疲于打工的沧桑眼神。而这十多年来我经常可以看见他,在公交车、在地铁站、在百货商场、在包子铺。我说他像个阴魂不散的野鬼,他振振有词的反驳,说他家本来就住仙人湖,和我相遇完全是偶然,绝非什么尾随痴汉。   我也问过他,“仙人湖底都是水,莫非你是鱼精?”   他对我贫瘠的想象力表示了鄙夷,但到底也没告诉我他究竟是什么。   我在网上搜罗来的怪谈,据他所说大部分都是胡编乱造,我索性把电脑一关,缠着他给我讲述真正的怪谈。   他清了清嗓子,对我抛出死亡三连问,“期末论文写完了吗?”“四级考过了吗?”“秋招的简历准备好了吗?”   我:……   “你不是有仙术吗?”我拽着这人的牛仔裤,“你可以帮我嘛。”我越发相信这家伙是神仙了,因为就算穿着破洞牛仔裤和半旧的宽T恤,他居然看起来还是那么的仙气十足。我想我身边都有个活神仙了,我还努力什么啊,直接抱大腿不香吗?   不过意料之中的,他拒绝了我,哪怕我向他承诺将我新买的游戏机借给他玩他都不答应。   “求人不如求己。”   “好吧,我不求你,你收我做徒弟怎么样?”   他说:“不行,你资质太差。”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个问题,“我资质差,总有资质好的吧。电影里都说什么,有凡人资质好,被神仙收为徒弟,然后就此踏上修仙之路,可厉害啦。”   他垂眸淡淡的瞥了我一眼,说:“这也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他在月光下降落,坐在了我的床上,盘腿屈膝,手撑着下巴,缓缓地和我讲述了一个古老的故事。   他说在很久很久之前,神与魔混战、妖与人杂居,人臣服于神,虔诚的祈求祂们的垂怜。后来有一个女子隔绝了人界,从此不管是法力再强的神还是贪婪邪恶的魔,都无法干涉到人的生活。   “所以死心吧,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见不到什么神仙妖怪了——除了我,我是唯一的例外。”   “为什么你是唯一的例外。”我这人好奇心重,遇到疑惑的事情就忍不住问,哪怕他的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抗拒。   他过了很久之后才告诉我,“因为我喜爱人类啊。”   “人有什么好的?”   他却说:“我也不知道。”   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这叫什么回答,你是在糊弄我吗?”   然而这一刻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眼神中的悲怆让我心惊。   后来我又问了一个让我迷惑不解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将人界隔绝?没有神仙妖怪,没有仙术魔法,你看看这个世界多无聊啊。”   他笑着说:“因为只有在这无聊的世界,你才是安全的。”   他向我描述了上古之时的混乱,而我未曾亲身经历,只能空洞的想象。直到有天我买了一套潜水设备,沉入了仙人湖底。   我在湖底发现了古老的岩洞,岩洞内的路径错综复杂,我一开始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态进入洞穴,后来忍不住往深处走。   最后我发现了一尊玉雕。   那是尊很老很老的玉雕,乍一看我还以为是一块巨大的白石。我想起了那个印刷在旅游宣传手册上的故事,慢慢的游近白石,这时才勉强分辨清楚,这是一座人形的玉雕,玉雕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古老文字。   不知为何,那些字迹让我感觉到触目惊心,潜水设备在这时出了故障,我在短时间内无法上浮,最终因窒息而昏迷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坐在我的床畔。夜晚的风扬起他的衣摆,PanPan我看见了和玉雕上同样的文字,密密麻麻,殷红如血,就好像是小刀子在他身上硬生生刻下来的伤痕。   我掀起了他的衣摆,他试图推开我,但没有用力,最后索性任评我摆布。我本科学的是古文字学,能够吃力地读懂其中一部分的内容——这些殷红的文字诉说了一场劫难,人魔妖仙混战,大地生灵涂炭,有个女子牺牲了自己。   她叫……   那两个字我认不出来,但我猜那是她的名字。   “她叫朱箬。”他开口,用的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   “她是个伟大的女人。”我想起他之前和我说过的那个故事,这样评价,“……不过,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的故事,哪怕是传说都没有。”   “她被忘记了。”   他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与我叙述了一个名为朱箬的姑娘的一生。她与他的初见、她与他的经历、他与她度过的十年光阴,以及她最后的决绝。   “所哟,你忘记了她吗?”   “原本是该忘记的……”他抚摸着手上的累累伤疤,“可幸好,有这样的方式可以让我记住她。”   “那后来呢?”我兴致勃勃的追问。   “什么后来?”   “后来你们重逢了吗?她是真的死了吗?她死后转世轮回了吗?”   他温和的笑笑,语气淡的像是夜晚的风,“在许愿之后,她还活着,我陪着她走完了生命之中最后的那段时光。她死后,因为她曾许愿永恒的死亡,所以照理来说她是不会有转世轮回的——不过其实有没有都无所谓了,阿箬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阿箬。哪怕是转世,也不再是她。”   “可是,”我忍不住内心纠结,“她真的没有转生了吗?电影里经常会有那种三生三世的情节的……”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噗嗤一笑。   我尴尬的捂脸。   他摸了摸我的头,继续说了下去,“然而我用我的方式记住了她,她便算不得‘死去’。她的灵魂可以转世、可以拥有不同的命运。只要我还记得她,她就能够在这个世上一直存在下去。”   “那么——”在晨光到来、他即将与我分别的时候,我唤住了他,“我到底是不是她的转生呢?如果是,有什么是需要我为你做的呢?”   他朝我摆摆手,身形如雾一般消散在了阳光之中,“这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