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红线引发的惨案 作者:槲叶枳花   本文文案:   作为月老府唯一接班人,红线仙子每日每夜忙到脚不沾地,就等着那月下老头儿哪天嗝屁在酒坛子里,好继承他的仙位,翻身农奴把歌唱。   可红线没想到的是,比自己上司命更硬的,是自己自己编的红绳。   死死栓在天族面瘫太子的脚上,以致让人太子千年都光着一条棍儿!   红线挠头认错:嗯、额……小仙会解开的,求殿下别去告状……   言烨凉凉地瞟了她一眼:抬脚。   红线:嗯……嗯?!殿下,别啊殿下,等等!解不开也别把小仙一起栓上啊……   【注】:   1.第三人称;   2.三生系列之一。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异闻传说   主角:红线、言烨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绑错红绳怎么办?   立意:身陷囹圄,心向光明。 第1章 楔子 一根红线引发的惨案   天族少君言烨殿下脚上绑了根红绳。   这一直是红线仙子的一块心病。   瞧那根红绳粗制滥造的模样,定出自她手,绝不会有错!   可……   好端端一根姻缘绳,要么不绑,要么一绑绑两人,只绑了言烨殿下一个人算什么呀?   啊,摔!   但这些话,红线仙子谁都不敢说。   说了,她就成了言烨殿下千年未娶的罪魁祸首了。   她,月老府里兢兢业业小小一红线仙,可担不起这责任…… 第2章 姻缘绳 削仙位还是刮仙骨?   天高气爽,万里无云,祥光绵延数千里,一派祥和安逸。   而在天宫一隅,满殿朱红,连檐上挂满了姻缘绳的月老府里,却仍是有仙子正忙得焦头烂额。   “红线仙子,还在忙啊,你家月老呢?”   “醉死在酒缸里了!”一团团的红线堆里掺进一纤瘦的红色身影,她窝在一只小马扎上,头也不抬,只扒拉着手里的红色绳团,没好气地回了一嘴。   素若仙子到嘴边的问候不由梗了回去:“又去孟婆庄喝酒了啊。”   红线好容易从乱七八糟的红线团里理出一根姻缘绳,压着气往胳膊上胡乱缠了两圈,便从身下捞出一册簿子,细细翻看起来:“那老不要脸的,隔三差五去孟婆庄插科打诨,千把年下来,也没见人孟婆搭理他,要我是孟婆,准一闷棍一碗汤,一早就将那老不知羞的给推进了轮回井!”   “也不能这样说……”素若仙子面上尴尬,虽然月老想勾搭孟婆这件事众仙皆知,但左右人家仙位高些,手里又捏着自己的姻缘,她也不好随着红线的话明晃晃地道月老的不是。   素若仙子梗了两梗,扯开话题:“对了,说起这孟婆汤、轮回井,红线你可知临华宫最近出的那一档事?”   闻言,红线捏着姻缘簿子的手一颤:“临华宫离月老府远着呢,少君殿下宫里的事怎么会传的过来?”   素若见话题扯开,话便开始往外倒了:“事情的源头是这样的,咱天族少君言烨殿下,成年不是有些年头了么,约……约莫一千多年了吧……”   “九百九十九年零九十九天。”红线打断素若,纠正道。   素若一愣:“哦对,九百九十九年。”   而后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眯着眼奇怪地睨红线:“这还真是奇怪,你每日理这些绳团忙得脚不沾地,怎还能将少君的成人之日记得这样清楚?”   红线尴尬地咳了两声:“素若仙子接着说,临华宫发生了什么事?”   见红线不答,素若也不打算继续追问,熟门熟路地从一堆红线团里扒拉出一只小马扎,撩起裙摆坐下便开始同红线八卦:“咱临华宫的言烨殿下成年不都有千……咳,快千年了么。一千年,龙族同岁的那些小殿下蛋都下了好几窝了,咱殿下却连女仙的手都没拉过。这不是,帝后二人着急了么。”   红线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要完”,面上却不敢显露,只暗自揪着一根姻缘绳尾端的穗子,揣揣不安中带了点义愤填膺:“咋、咋还不兴人独身啊,西、西方那些尊神万万年都这样过来了,咱殿下才这么丁点小,帝后急、急什么啊!”   “……红线。”素若沉默半晌,“将才你口中西方那些万万年没成家的,都是佛陀。”   “……”红线一噎,立时便歇了气焰,“那素若仙子继续说。”   “所以,帝后二人就十分着急殿下的婚事,想给殿下寻个君妃。但不知怎么,几场相亲宴摆下来,众女仙均是兴致勃勃来赴宴,索然无味而离去,饶是帝后用千颗灵丹、万斛明珠以聘,仍是无一女仙愿做咱殿下的君妃。”   “唉……”素若叹息,“你要晓得,依咱殿下那张俊脸,漫天女仙肖想他也并非一天两天了,可众女仙竟同时同声拒了帝后……红线,你道,这是为何?”   这她怎么可能不晓得,言烨脚上绑的那根红绳,对面那头可是空空荡荡,别说女仙了,连个雌的都没有!   姻缘绳一旦缚上,即姻缘天成,除姻缘绳对面那人,两相皆看不对眼。   所以说,什么都没绑的言烨殿下能被谁看上?抑或是又能看上谁?   若有女仙应了帝后,那才真是奇了怪了。   红线打着哆嗦,闭紧了上下唇。   好在天地间除了将姻缘绳缚上的她外,再没人能瞧见言烨脚踝上的那根红绳。故只要她不说,漫天神佛便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天族少君言烨殿下的桃花,原一早就枯死在她手上了!   思及此,红线终是稳住了心神,勾着红绳团子上的丝绦,偷偷瞧了眼八卦兴致正盛的素若,问道:“为何?”   素若闻言,忽而一拍腿:“是了,连你这月老府里唯一的红线仙子都不晓得为何,帝后二人当然也不晓得是何故了。”   素若挪着臀下的马扎靠近她,瞅了瞅她手里的那团红色绳团,努了努嘴:“据临华宫那边女仙蛾的小道消息说,帝后觉觅媳难望,本是打算来你们月老府讨根姻缘绳的。你也晓得,姻缘绳这玩意儿,一旦系上,饶是祖神复生都难解开,如此便捷又稳当的法子,帝后自是想一劳永逸,捡个便宜儿媳妇回来。”   红线不自觉开始颤抖:“本?”   “是啊,绑根绳儿便能解决自家儿子的婚事,帝后一早便是这样打算的。”   然而素若却忽而摊手耸肩,一声长叹:“可奈何,咱殿下不肯啊。”   “咚”的一声,红线上上下下悬着的心又落下去:“殿下为何不肯?”   素若道:“好似是,殿下自己说的,说他已经绑了一根姻缘绳。”   “哐”的一声巨响,一身红衣的红线在素若面前仰面跌坐下去,她臀下的矮凳擦着地面滑出,不知飞到了哪里,整个人搅进红绳堆里,将今日理好的那堆姻缘绳扰得乱七八糟,然而她却仿若不觉,只紧紧抓着素若的袖子,迫切问道:“他、他……他晓得他身上绑了绳?!”   “哎哟,我的红线仙子,疼不疼?”素若赶紧起身,将红线拉起来,捋开她身上缠得乱糟糟的红线团,“你今天可算白忙活了,这些线团又得重理。”   红线却不管这些,仍是紧揪素若的袖子:“他晓得他身上绑了姻缘绳?”   素若闻言一怔:“口误口误,殿下的原话是说,他心里头的那根红线,已经绑了人了。”   红线惊魂未定,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也不晓得咱们平时那样不苟言笑的殿下,有一天竟也会说情话,心里有人便有人了呗,还拐着弯说心里的红线绑了人。”   素若滔滔不绝、啧啧称奇,而红线却仿似刚历了场大劫般,全身无力地撑起身子搭上了素若的肩,好半晌后才道出一句:“素若仙子,你下回说话,须记着,三思而后言!”   素若一愣,一脸茫然:“怎、怎么了?我方才有说什么要遭天打雷劈的话?”   红线:“……并无。”   素若狐疑地瞅了瞅她,继续道:“方才说到、说到……”   “言烨殿下心里有人。”红线出声提醒。   “对,殿下同帝后二人说自己心里有人,但帝后问是何人,他却又不说。故此,帝后觉得,许是因前些日子频繁的相亲宴,以致殿下不耐,便随口编个理由诓他们。”素若一顿,一脸神秘,“所以,帝后二人痛定思痛,决定假借殿下将至的升神劫为由,暗暗丢几个情劫进去。”   “几个!”红线惊道。   情劫这玩意儿,一个就够人受的了,帝后可真忍心,竟要自家儿子连历几个?   见红线这般惊讶,素若见怪不怪,旋即咂舌道:“上位者的,果真果断狠绝,一出手便是情劫几个几个地撒。许是怕咱殿下太过淡情,极轻松便渡完劫回来了吧,故趁此机会,广撒网,多捞儿媳妇。”   至此,红线沉默,细细思了半晌,当即将身上缠着的一簇簇姻缘绳抖落,扯着素若的衣袖,神色出奇认真:“那素若仙子,言烨殿下何时去历劫?”   素若瞧了眼被红线攥紧的袖口,思索道:“好似、约莫,前些日子刚下去的。”   得知言烨下凡历劫,红线马不停蹄闭了月老府门,从月老的私窖里提两坛子醉梦生赶去了天府宫。   好说歹说,还搭了根姻缘绳,才从司命口中套出了言烨历劫投生之地——凡界皇宫。   言烨此生,依旧是个太子。   对此,红线满腹疑问:“太子……司命你确定,这样安排,咱言烨殿下此行真是去历劫的?”   司命浅浅咂了两口醉梦生,斜睨她一眼:“历不历劫有何干?帝后主要是想要殿下娶妻,既然漫天女仙里寻不出一个君妃,那不若满凡界女子好了。一看红线仙子,便知你平时话本看少了,你难道不知太子长成便是皇帝?届时天下女子都是他一人的,还怕带不回一君妃?”   也是,说的好有道理。   可殿下脚上还绑着一根姻缘绳呢!   红线想了想,不安地揪紧了腰间坠下的流苏:“假若、假若此番历劫,殿下带不回君妃呢?”   司命不假思索:“若是带不回,帝后说了,瞒着殿下,让殿下再历一回情劫。”   “若是再历再带不回呢?”   “那便再历!”   “再带不回?”   “继续历,直到带回君妃为止。”说罢,司命到底是反应过来,“嘿,我说红线仙子,怎么你不盼着咱殿下点好的,竟一心想要他一人孤独终老?”   红线一僵,干咳了两声:“这俗话不是说,凡事都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么,小仙这不是平日里无聊,特来关心关心咱殿下么。”   司命半信半疑:“如此,那仙子便可宽心了,帝后二人私下已做好了打算,若情劫一途无用,届时便就要麻烦你们月老府了,红线仙子到那时再关心也不迟。”   红线一窒:“姻缘绳!”   司命:“对,就是姻缘绳。”   金乌西沉,月华渐出,红线垂头丧气地从司命那告辞,出了天府宫。她脑子混乱,不敢去同谁诉苦,只好一人胡乱思考。   帝后诓少君去历情劫,那没什么。   帝后要少君从凡界带回一名君妃,那也没什么。   帝后要给带不回君妃的少君绑姻缘绳,看样子,应是更没什么。   可……   只有她知晓,身上已有一根姻缘绳的少君,是再也绑不上第二根了。   届时两方姻缘之力冲撞以致绳断,帝后起疑,再稍稍用溯回镜查查,那少君被她坑害千年之事便会众仙皆知。   到那时,她月老府里一小小红线仙将会如何?   削仙位还是刮仙骨?   如此大错,定是该削的削,该刮的也都刮!   这样干想着,慌乱之下她心里竟渐渐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连月老府都没再回,直接趁着夜色,偷偷下了天宫。 第3章 小太子 “我?我是你亲娘。”   凡界,皇宫。   雕栏玉砌,红墙朱瓦,正值隆冬时节,绵绵雪花飘落,梅影重红叠叠之间,有暗香浮动。   “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一老者手执一册书卷,轻捻白须,视线轻轻浅浅扫过堂下弟子,最终落到坐在窗边的一名男童身上,“太子,你且来说说,此句当何解。”   男童起身,临窗而立,雕花窗桓内映出他稍显稚嫩的脸。他微微躬身,向老者一揖礼:“太傅,此句字面之意应当是说,君子之道,当如行远路,必从近处始,当如登高山,必从低处始。”   老者一笑:“那太子再答,其深意当如何?”   男童:“依学生之见,此句便是要我等,为君、为臣、为人,勿要好高骛远,当从足下而始。”   老者朗笑:“好个为君、为臣、为人。”   待笑够,他执书背过手,再次问道:“然三者不尽相同,太子又当何解?”   男童凝眉思了须臾:“学生不知,还请太傅指点。”   白胡子太傅笑了笑,而后拧眉扫了眼堂下窃窃私语的其他弟子,执书轻叩案台两下,道了声“静”。待课堂再复静谧,他便又将视线落回正立着的男童身上:“君、臣、民,虽皆为人,然其所行所想所悟,却并非能一言以概之,也不可一言以概之……”   太傅捻须侃侃道来,小太子团着手炉立在窗下静静听着,风雪卷着寒气和梅瓣擦过窗桓,将他脖子上围着的毛领细绒吹得轻舞翻飞。他露在外面半张略婴儿肥的小脸,细细柔柔像极了一只软绵滑糯的小糯米团子。   红线刚下来,七摸八拐寻到皇宫太学这里,瞧见的便是这副景色。   她隐身趴在梅枝上瞧了大半天,也不敢相信眼前这无害兔子样的男童,会是她们天族整日不苟言笑、且满身杀伐之气的少君殿下。   要知道,言烨生来仙胎,是帝后之子,将将成年不久,便接手天族兵权,征四海,战八荒,以稚仙之身承袭战神位,也因此整日整年奔走于天族与边域,养成那一副寡淡又薄情的性子。   所以,言烨,他与无害、软糯等词是断断扯不上干系的!   红线回忆了一番曾经偶然于月老府门前撞见言烨的情景,想起他那时侧目瞥过来的形容,就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抿唇皱眉隐在簇簇红梅后,紧巴巴拧着个脸露出一个怪异的神色。   她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可当她再抬眼瞧向屋里,想确认是否是言烨时,已瞧不见方才那小太子的模样。   小太子坐了下去,身量不及窗栏高,从红线这里只能望见他梳得齐齐整整的发顶,和束在脑后小小一簇发尾。   红线伸头瞅过去,正想跳下枝头扒上窗桓凑近点瞧时,堂上讲课的太傅忽地停声合书,道了声“下课”。   霎时,如同江河卸了闸,听学的稚童们呼啦啦涌出太学。   红线立时止住了自己要跳下去的动作,扶着枝干险险将身子缩回去。她细细在人群里寻了寻,没瞧见小太子言烨,便又探头探脑将视线挪向屋内。   此刻言烨确实还没起身出太学,他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正候着整理书案的侍童。   “殿下,今日拖堂,太傅又给殿下额外布了好些课业,连带着还要殿下看好些书,奴才瞧其他殿下也没像您这般辛苦的,太傅善喜点殿下答问便罢,竟这样忍心,大雪隆冬天的还这么规整殿下的功课——”   说到这,侍童忽然住口,自觉言语越矩,向小太子那方向悄声瞅了一眼,见他没反应,才暗自舒了一口气。   然而正是这时,沉默的小太子将手炉搁上桌,起身跨出座位,道了一声“走吧”。   侍童一愣,连忙将叠好的披风拿出来给他披上:“外头雪厚,且冷着,殿下仔细莫冻着自己。”   待扎好披风系带,小太子不发一言走出太学,侍童再不敢多嘴,收好太子的书具和手炉便急急跟上去。   然而主仆二人将将出太学没走几步,迎面几团雪球砸了过来,甚至还有几团捏的尤为瓷实的恰好砸中红线待的那株梅树,震得整株梅树猛颤了两颤,树上的积雪呼啦啦落下。   “我的天爷啊!殿下!殿下!”树下侍童惊惧地叫着,红线疑惑,抱紧树干稳住了自己后,低头望去。   一袭锦衣绒裘的小太子落了一身的雪,坐倒在雪地里,身上压着由梅树上落下来的积雪,好半晌都没起得来身。   侍童肝胆俱裂扑在他身边,手忙脚乱拍打他身上的积雪:“天啊!殿下!我的殿下,伤着没?”   “九弟。”宫墙一处拐角走出来两名男童,一高一矮。年长的那名男童眉眼柔和,神情关切,快步走到小太子身旁,帮侍童拍他身上的雪,拉他起身,“九弟可有事?快快起身,雪地里凉,仔细莫着凉。”   而年幼些的男童见状一横眉,怒骂一声,猛地抬手一挥,将手里还剩下的那团雪球砸到脚边地里,小跑过来拉住年长的男童:“大皇兄,你怎的还如此关心他,若不是他,太傅今日也不会拖堂,皇兄你今日也不会因此没赶上父皇的行程去御花园瞧一眼!”   大皇子言钰按下年□□童扯住他袍子的手:“八弟别这样说,快拉九弟起身,莫让九弟着了凉。”   八皇子言瑾咬唇怒视,倏忽摔开手里正攥着的袍袖,冲地上的小太子瞪眼:“活该他着凉!着凉了最好!”   撇开头后依旧愤愤:“凉死了更好!”   言钰的声音沉下去:“言瑾!”   言瑾被自家兄长教训,气得一下子瘪起嘴:“太子!太子!太子!不就是太子么!”他瞪圆了眼睛,在小太子和言钰两人间逡巡几圈,眼泪蓦地溢出来,“言瑾最讨厌大皇兄了!”转头便撇下二人向外跑出去。   望着言瑾拐进宫墙的背影,言钰叹了口气,将小太子从雪地里拉起来,替他拍了拍身上的雪:“八弟不懂事,九弟莫要怪罪,九弟向来宽仁,想必不会同自家兄弟计较的。”   自家兄弟……   小太子沉默地将目光移向自责的言钰,他手隐在袖下,轻轻捏了捏自己湿透的袖口,冰凉的雪水只一瞬便染湿了他一整个手心。他垂下眼,道:“无事,八皇兄同言烨玩闹,言烨谈何计较。”   言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随后叮嘱侍童要好生照顾太子后,便同小太子告辞,向言瑾消失的那方向追过去。   小太子站在原地,沉默地望着言钰离开的背影。   而侍童见大皇子走后,天塌了般拎起小太子袍子的一角,使劲拧了拧:“天爷啊,我的殿下,这般回去定会叫皇后娘娘大发雷霆的!殿下冷不冷,咱快些回去换身衣裳暖暖身子吧。”   “母后……”闻言,小太子喃喃出声,随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转而吩咐侍童,“你先回去,拿身干净的衣裳来。我现下仪容不整,不好现于人前,叫母后瞧见也不好,你快去快回。”   侍童见太子言辞间不容反驳,不敢多说什么,告了声退,立马转身小跑拐进了前方宫墙一头。   待人都走了,言烨后知后觉拎起自己浸满雪水垂坠得有些重的衣裳,小手捏着袖角拧了拧,他人小力道也不大,却也多少拧出些水,滴滴答答落进雪地里,砸出一个个小小的雪坑。   看了全程的红线待在树上,看见树下的小太子这呆呆傻傻的模样,很是叹了口气。   想不到少君一朝投生凡胎竟成了这副怂样,被同龄欺侮也不反抗,还平平静静自己咽了下去,除沉默寡言这性子半点没变外,他同曾经的战神少君哪里有半分相似之处?   红线沉浸在自己的腹诽之中,不想那声叹息忘了遮掩,脱口而出。   站在树下正拧着衣裳的小太子听到,手一僵,抬头扫视起这方院落,太学就在旁边,而后白雪、红梅、宫墙,四周静悄悄的,无半分人影。   他放下袖口,转身看向自己身后的这株红梅,倏忽心中一颤。   方才那声叹息……好似是从这株梅树上传来。   然而枝头朵朵红梅迎风孤傲而立,也无半分人影。   小太子僵了僵:“……谁?”   红线一阵懊悔,恼自己坏了事。   她此行最要紧的便是少君脚上的那根姻缘绳,她本想趁此机会,悄悄地来,悄悄地走,瞒下漫天众仙悄悄解开言烨脚上的那根红绳,却没想到被自己的破嘴给坏了事,叫凡胎的言烨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然而她此刻更恼的是现在树下正强装淡定的小太子,恼他耳太尖。   小太子小小身子裹着湿哒哒的衣裳立在树下,正抬头望梅树,他头发上的雪化了,湿凉的雪水沿着两颊往下落,滴滴答答蔓延进脖颈里。他蹙着眉头神情认真,但这副景状瞧进红线眼里,却显得尤为可怜。   红线叹了口气,抬手捏决向下方施了个术法,暖风凭空而来,烘干了小太子身上的衣裳。   她其实有些心存侥幸,心道自己隐着身,就算被发现,而今凡胎的言烨也定不知她是谁,所以只要她不现身,便就是帝后那面溯回镜,也决查不到自己身上。   红线捋清思路,便什么都不怕了,行为也愈发放肆起来。   她矮身坐上梅枝,轻抬眼皮,瞧向下方被忽然烘干的衣裳惊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太子,启了启唇:“我?我是你亲娘。” 第4章 梅树妖 “你是太子,也只能是太子。”……   闻言,小太子的惊慌没由来地全散了,他抬头望着头顶那一颤一颤的梅枝,涨红了小脸:“你、你……你放肆!”   少君殿下竟还会脸红?红线着实新奇地盯着他两颊瞧,仿似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意儿,她学着小太子方才的语气,捏细了嗓子:“你、你……你放肆!”   言烨小太子更是涨红了脸,良好的教养让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能骂人的话。须臾,他冷静下来,问对方:“方才我身上的衣裳,是你弄干的?”   红线也不遮掩,极干脆回道:“对,是我,怎么了?小太子是否要谢小……是否要谢姑娘我一声?”   小太子怔了怔,虽不清楚对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仍旧有涵养地道了声“谢”。   红线闻言也怔了一怔,她方才不过同他玩笑,不敢妄想被少君言谢,但小太子这样正正经经同她道谢,让她一时怔愣在树上,忘了该作何反应。   一阵静默后,小太子试探出声:“你还在么?”   红线回过神来:“在。”   小太子:“你……是妖?”   妖?不……   “我是……”红线陡然清醒,立时刹住了嘴。   她怎么能自报家门给自己挖坑?若说自己非妖而是仙,这不是摆明了给少君划好范围,等着他历劫结束去天宫逮她么!   不然干脆就祸水东引,栽赃到妖族头上好了。   红线心虚地揉了揉自己鼻头,含糊道:“嗯对,我是妖。”   树下的小太子,身子肉眼可见地颤了颤,随后好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抬头望梅树,小心打量着枝头的朵朵红梅,孩童的好奇心让他战胜恐惧:“你是这株梅树?你是梅树妖?”   红线循着小太子的视线看向枝头的红梅,又看见自己搭在梅树上同色的裙衫。她转动眼珠,很是适应地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嗯对,姑娘我是梅树妖,这株梅树就是我。小太子怕了?”   小太子仰头望着红线出声的方向,眼中有晶亮忽闪,像是缀满了流萤的夜空:“不怕。”   红线疑惑皱眉:“不怕?”   “你应是好妖。”小太子道,“鬼怪杂记中,每每谈至异类,便说其善伪装,好食人精魄。若是你是书中所谈论的那些妖类,恐早已趁此刻四下无人现身吞吃了我,而不是见我衣衫湿透,好心替我烘干。所以,言烨猜想,你应是好妖,书上所载许是不全。”   “好妖。”红线咀嚼一番这两个字,见小太子一脸认真同自己解释的模样,觉得有趣,便弯下身撑起下巴冲他笑了笑,然后又想起自己隐身他瞧不见,便玩心忽起,恐吓起他来,“小小孩童你倒是胆大,就不怕姑娘我此刻便来吃了你?”   小太子沉默片刻:“怕。”   红线一愣,她在月老府里干活许多年,牵的姻缘线大多都是凡人的,到底对凡人比旁的仙了解些。她知道,凡界这些半大的孩子,向来逆反心重,你说好,他偏说不好,你说他怕,他偏说不怕。她曾疑惑问过月下老头,老头说,这大抵是人族本源里的根性作祟,好欲好强,最不喜他人否定自己,说自己不行。   所以,红线本以为小太子也该顶她,逆着她的话说自己“不怕”,可她没想到,小太子言烨却是直接说自己“怕”,这倒是出乎红线的预料。   而正当红线想继续吓唬他的时候,小太子又开口:“本来是怕的,但此刻却不怕了。”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搅得红线纳闷至极,她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转身,望向宫墙拐角:“半刻有余,徐祥大约快回来了。”   “徐祥是谁?”红线疑惑。   正是此时,宫墙那头,小太子正望着的方向,“沙沙哒哒”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伴着几声急切的呼喊:“殿下,殿下,冻着没?”   一名小太监从宫墙拐角小跑过来,怀里抱着一叠干净整洁的衣服。   ——正是方才离去给小太子取衣裳的侍童。   见状,小太子侧头瞥向梅树,同红线低声道:“你是树妖,根在此处不得动弹,若你此时要吃我,我大可大喊一声让徐祥跑出去,届时宫内皆知太学里的这株红梅为妖,父皇知我葬身于此后,下令焚树,你觉得,你可能活?”   原来如此,即便自己活不了也要拉着对方同归于尽,不愧是我天族的少君,杀伐戾气都跟着魂魄带过来了。   红线如是想着,至此也肯定了小太子同少君是一人的事实。   “咦?殿下的衣裳怎么都干了?”侍童徐祥跑到小太子跟前,抖开手里的衣衫想给他披上,却不想触手之处皆是干燥,无半点湿凉。   小太子面不改色:“许是雪水只染湿了外衣,风一吹便干得快了。”   徐祥拎起小太子的袍袖捏了捏:“奇怪,方才不是还拧得出水么?”   小太子瞥他一眼:“你记错了。”   言语间正经无比,一点也瞧不出诓人的模样。   徐祥抱着怀里干净的太子服挠了挠头:“奴才记错了?”   小太子见他如此,也不解释,转身直接向外走去:“天色不早了,回宫。”   徐祥将怀里散开的衣衫叠好,急急忙忙小跑跟上小太子:“殿下,殿下慢点,真是奴才记错了?可方才那么厚的雪落下来,殿下的衣服不是拧出了好些水么?”   二人走后,红线浮空踏上梅枝,远远望着宫墙间那两人愈来愈远的背影。果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少君终究还是你少君,哪怕投生凡俗,满身仙力皆无,也吃不了半分亏。   红线深深感叹,待那主仆二人身影消失在视野,她也抖了抖裙子转过身去,准备捏决返回天界。   然而捏决捏到一半,她忽地一顿,一拍脑袋:   “哦豁!忘正事了!”   红线连忙沿着小太子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天光收敛,日头一点点沉下去。   小太子刚回宫,便迎面撞见候在宫门等候多时的皇后。   皇后凤珠翠冠罩着一袭精致的冬季宫服,坐在阶上一柄楠木靠背椅子上,腿上搭着一件厚厚的毛绒毯子,旁边暖炉燃着炭火,女侍宫人皆齐整地立在她身后。适时,她端着一杯茶,抬眼静静瞧着迎面踏进东宫大门的主仆二人,周身气质不怒自威。   小太子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僵了僵,立在原地拱手行礼:“母后。”   皇后淡淡扫过徐祥怀里的太子服,没说什么,捏起茶盖浅饮一口茶水:“什么时辰了?”语气淡漠无半分波动。   小太子回道:“回母后,酉时了。”   皇后:“酉时才归,太子可用了晚膳?”   小太子:“未曾。”   “既如此。”皇后将手里的茶盏搁在一旁小几上,掀开腿上盖着的毛绒毯子,站起身来,身旁随侍的宫女连忙上前给她围上一件细绒狐裘,她顺手接过宫女递来的一方小小八角手炉,淡淡撇过小太子,“那想必太子精力充沛,尚且不饿,今日晚膳便作罢吧。”   “娘娘,殿下是因……”徐祥想辩解,哪成想小太子抬手拦住他,哑声同上面雍容的皇后应了一声“诺”。   皇后看着阶下垂首不言的儿子,眼中光暗变动:“太子,为君者,当自省,你生来便与那些碌碌无为的旁人不同。”   “你是太子,你也只能是太子。”皇后说罢,不再看他,抬步带着女侍宫人们离去,不过片刻,东宫门前再次恢复寂静。   徐祥连忙搀起小太子:“殿下,您回回将事情压着,也不同娘娘说,今日到底是八殿下过分了,您怎么……”   “徐祥。”小太子站起身,打断他,“再多言,我身边也不用你了。”   徐祥愤懑:“殿下——”   天光敛尽,夜晚的颜色似乌黑的墨,一下子从天空铺散开。徐祥去给小太子准备浴水,小太子自己回了屋子。红线将东宫门前的母子大戏品了品,追着小太子窜进了屋里。   彼时宫侍摒退,四下点上了烛灯,静谧无人,屋内仅剩下隐身的红线和小太子。   小太子神色尽敛,沉默坐在书案前研墨,也不知在想什么,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红线沿着他寝殿绕着打量两圈,最终扒上小太子的桌案,将下巴搁在桌子上抬眼瞧他,见他额发垂坠掩住了后面的一双眼睛,便猛地凑近一瞧,问道:“将才那个,是你母亲?”   这忽然的动作连带着烛影骤然一阵摇晃,小太子额前的发被她带出的风吹至两边,险险露出他下面的一双眼,昏黄的烛光在他眼底摇曳,小太子惊得靠倒在椅背上,眼中含了情绪,似活了过来。   好半晌,他才压下了惊惧:“梅、梅树妖?”   红线:“对,是我。”   小太子惊奇:“树妖还可离体自如行走?”   红线回忆《妖族百科全书》,没想起有哪条说树妖不能离开本体,便道:“谁跟你说我们树妖不能离体了?修成人形不就可以在外行走么,你是妖还是我是妖?没事儿别看那些瞎写的鬼怪杂记,全是杜撰!”   “修成了人形?”小太子道,“那我怎么看不见你?”   红线:“隐身术法,你肉体凡胎,自然什么都看不见。”   小太子“哦”了一声,没缠着红线要她现身,红线便愈发觉得这凡胎的小太子乖巧至极,就趴在桌案上,伸手摸了摸他发顶:“真乖。”   小太子一惊,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头顶拂过的触感真实无比,他小脸红了红:“男、男女授受不亲。”   红线闻言,放在他脑袋上的手顺势一拍:“丁点大的孩子谈什么男女。”   而拍过之后,她想起来这是天族少君言烨的脑袋,又心虚的抚了抚:“不痛,不痛。”   小太子梗在喉头的“放肆”,硬是给她这番动作给憋了下去。   而后他试探地伸手摸上头顶,红线见之急忙抽回了手。小太子摸了个空,没说什么,只坐直了身子正经研墨起来。   红线想了想,拾起方才的问题:“方才宫门口那个,是你母亲?”   小太子未抬头:“我母后。”   红线:“亲母亲?”   小太子:“嗯。”   “可我怎么觉得你母亲……”红线顿了顿,“像是不大喜欢你啊。”   小太子手下一顿,瞥向红线出声的方向。   话出口,红线才察觉不对,立刻悔口道:“额……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们母子,怎么不像凡间其他母子一般关系亲密啊。”   “其他母子是什么样?”小太子问道。   但没等红线回答,他自问自答说了起来:“其实我是见过的。大皇兄同八皇兄一母同胞,皆是容妃之子,约不久前,八皇兄上学匆忙,忘了备手炉。我记得那日风雪渐大,容妃也不进来,手里捂着一只铜质小手炉,只围着一件绒裘便候在太学外头,待太傅讲完课,她才将手炉递进来。”   红线刚想说凡间其他母子便是这样,耳边复响起小太子不明情绪的声音:“我从未落下过什么,母后也从未给我送过什么……”   “但其实,八皇兄的那只手炉,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什,八皇兄只需差随侍回宫去取,或是容妃差人送来即可,并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显然……”他顿了顿,眼中的灯火也跟着跳动了一下,“容妃多此一举了。”   屋内莫名陷入一阵静默。   红线琢磨一番他方才的话,句句条理清晰,她无处反驳,可她却分外觉得有哪里不对:“做母亲的不都心疼自家子女么,许是、许是容妃……”   小太子静静听着红线的辩解,透过隐身的她望向窗外垂坠星月的夜幕:“许是母后说的没错,我是太子,也只能是太子。” 第5章 看脚脚 活像一只可怜又无害的兔子。……   徐祥放好浴水,在屏风那头唤小太子沐浴,沉闷的气氛因徐祥的闯入而被打破。   徐祥替小太子宽衣,手刚沾上他身前衣襟,就被他横手挡下。   小太子转身绕过屏风,望向书案那边,沉默须臾后,转而吩咐徐祥:“今日孤自己洗,你出去候着。”   徐祥一愣,他总觉得今日的殿下较往常有点反常,但他说不上来,而且他仅是个侍童,不敢对主子的吩咐有所置喙,故在怔愣这一瞬后,还是安安分分道了声“是”,告退出去。   徐祥离开,屋门被带上。小太子抬眼将自己寝殿内的摆设一一扫过,喊道:“梅树妖?”   “怎么了?”红线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小太子拾步走向声源,刚绕过屏风,就看到浴桶里的水,正像是被人拨动一般荡起水纹。   小太子抿唇:“你出去。”   红线:“出去?不啊,我等着你洗澡。”好趁机解开你脚上的姻缘绳。   红线眨了眨眼,尽量让自己显得一派无辜。   但很可惜,她隐着身,小太子什么都看不到。   小太子忍了忍:“非礼勿视。”   “非礼勿视?”红线一愣,明白了小太子的顾虑,随即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没事儿,你才多大点?被瞧一眼又不会少块肉,谈不上非礼。”   红线的手方才浸在水下,不巧正是她这一摆手,一瓢水花随她手的摆向飞溅出去,恰好一股脑全砸到正站在浴桶边的小太子。   小太子条件反射闭上了眼,猛后退两步躲开,却仍是没躲过,被结结实实兜头淋了一脸的水。   空气陡然陷入一阵安静。   红线“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   小太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上的水珠汇成一股沿着两颊流下,湿了他胸前好大一片衣襟。   须臾,他缓缓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向红线的方向,一言不发。   红线被他眼神瞧得心慌:“大、大不了,你就当我不存在,反正你也瞧不见我。”   小太子仍是眸光沉沉,瞳色幽黑,不发一言。   红线后背发凉,浑身寒毛直竖:“好、好,我出去便是。”   她心慌慌抖着手捏了好半天,才将将捏出一个标准的法诀,急忙消失在小太子的寝殿。   似逃出了魔窟,红线逃出寝殿后背靠宫墙深呼深吸,用力地抚了抚自己胸口,心道方才小太子那眼神委实可怕,像极了刚下战场满身戾气的少君殿下。   然而,被外头的冷风一吹,她忽然头脑清醒过来,自言自语道:“而今少君不过只是一介凡人,还仅是一名孩童,我怕什么?”   红线着实唾弃自己,竟险些被一名凡间孩童吓破了胆。她又深呼吸几下,平复好自己心情,再次悄声摸了回去。   时过不久,小太子正好沐浴完毕,身着寝衣披一袭长衫端正坐在书案前,执笔写着东西。   红线冷静下来,没再打草惊蛇出声暴露自己,蹲下身钻进书案下方。   夜长梦多,她需得趁早将少君脚上的姻缘绳解开才是,免得月下老头回府没瞧见她,下来寻她。   红线半扒半挪钻进桌下,一抬头,瞧见了小太子悬在空中的两只小足。   她愣了一愣,旋即腹诽道:不过六岁小儿,身量这样矮,偏还要坐成人的椅子,活该踩不到地面。   但这样正好方便她行事,红线暗自庆幸,抿紧唇悄声靠近,小心翼翼将手探向小太子的短靴边缘。   猛地一拔!   红线将小太子的短靴连带着袜子一齐拔了下来,露出他一只巴掌大的白嫩小足。   然而这小足露在空气中只颤了一瞬,便倏忽朝红线面部踢来!   “砰!”的一声巨响,红线险险躲过小太子踢来的脚,却重重撞上了书案底部。   “嗷!”红线痛呼。   “谁!”小太子立时抽回脚,往后一挪靠上椅背,警惕盯着桌子下面。   红线站起身,一边揉脑袋,一边绕过书案去瞧小太子缩在椅子上的脚。   脚趾圆润可爱正紧张地蜷起,大半的脚背被盖在裤腿下,红线瞧不见下面藏着的脚踝。   红线考虑了一会儿,不怕死地伸出手勾上小太子的裤腿。   又是猛地一掀!   然而白皙嫩滑的脚腕上却无半点红绳踪影!   红线懵了。   什么情况?她认错人了?   千万个念头在她脑海中奔腾而过,让她僵在原地。   小太子受惊,猛地挥手扫开红线隐形的手,此时此刻他已明白对面是谁,气急败坏道:“梅树妖!”   红线脑子有点乱:“诶,不是,你不是太子么?”   司命口口声声,少君投生凡间太子,怎么这小太子的脚上没有姻缘绳?   小太子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两脚半裸不裸踩在漆红的楠木椅边缘,眼里充斥着受惊过度的怒意。   红线僵了僵,不知该如何解释,视线飘忽间,瞥见他仍穿着短靴的另一只脚。   虽然少君脚上的姻缘绳是怎么被系上的,她一点印象都无,但既然如此,或许红绳所缚的并不是她方才瞧的那只脚,而是另一只?   想到这,红线刚被扫开的那只手又蠢蠢欲动起来,她伸手探过去,摸向小太子的另一只短靴。哪成想小太子觉察到,一把拉下身上披着的长衫搭上腿,险险挡住了红线探来的手。   红线悬手僵在空中。   “来人。”小太子转头朝屋外大喊。   徐祥马不停蹄跑进来:“殿下。”   小太子道:“今夜你便候在此处,不论发生了什么,孤让你跑你便跑,跑出去后,给孤将东宫所有人都喊来。”   徐祥一脸莫名:“啊?”   见小太子面色沉沉,徐祥立马转口应道:“是,殿下。”   红线:“……”   不过脱了他一只鞋,至于这般如临大敌?以为叫了人来,她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红线笑笑,捻指准备给他俩落下一个昏睡决,但她忽然又想起件事,捏决的灵光倏忽暗了下去。   每个人身上的仙法气息皆有不同,万一因此昏睡决,少君恢复仙身后循气息摸到了月老府怎么办?   而且,就算不提以后,要知道,少君此次历劫帝后是极在意的,若是阴差阳错闹得众人皆知宫中有妖,届时凡界人心惶惶,天君再派人下来查探,她又该如何?查不查她其实不怕,就怕最终查到了她。   想到这,红线悻悻收回了捏决的手。   “殿下。”徐祥道,“临近半夜,殿下还未用晚膳,可需奴才去膳房稍稍备些点心?”   小太子执笔做着功课,未抬头:“母后已撤了孤今日的晚膳,而且,孤不饿。”   徐祥:“娘娘虽对殿下严苛,但到底还是殿下的亲娘,殿下若饿了,悄悄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娘娘也必不会追究。”   小太子笔下一顿:“你说的没错,她是孤的亲娘。”   徐祥:“那奴才去给殿下准备些吃食?”   小太子神色一暗:“但孤的亲娘,也是父皇的结发妻子,这天下的皇后。”   她当她的皇后,还要他当好他的太子。   徐祥:“……殿下。”   小太子搁笔合上书,从书案上拿出另一本细细翻阅,再次执笔写起来:“无事,孤不饿,你若饿了,便先下去吃些东西,左右母后也只是罚孤,与你无关。”   徐祥:“殿下别这样说,殿下不吃,奴才又怎能自己去吃东西?能和殿下一起饿着,倒是奴才的福分了。”   小太子没再说什么,只是一本一本翻阅桌上的书,做太傅今日布下的课业。   徐祥在场,红线不敢轻易出声,也不敢再钻进桌子下面再扒小太子的靴子,她静静守在一旁,极无聊地看着小太子一本接着一本地做功课,青涩小楷不一会儿便布满了一整张宣纸,小太子揭过宣纸晾在一旁,又拿出一张新的宣纸继续誊写。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星月愈发明亮,徐祥靠在桌旁垂着头打瞌睡,书纸摩挲的沙沙之声在红线耳边徘徊,他趴在桌边撑着下巴耷拉下一双眼皮,极自然地打了一个哈切。   徐祥惊醒:“什么人!”   红线掩嘴打哈切的手僵在嘴边。   小太子瞥向红线出声的方向,没过多久目光再次挪回纸面上,执笔写了几字后合上书本:“无事,夜深了,这便就寝吧。”   “是,殿下。”徐祥上前来替小太子整理书案。   小太子褪下外裳上了榻,红线悄声跟过去,手刚及他脚边,又听他道:“孤今夜许睡不安稳,徐祥你便备张小榻睡在侧殿吧。”   徐祥应了声“诺”,侍候好小太子就寝后,熄了灯去了旁边的侧殿。   红线咬牙切齿:“不过脱了你一只鞋,至于么?”   小太子仰躺在榻上,闭上眼:“在孤看来,你不通人性,未有男女大防之心,许也不会对他人性命有多少重视,孤为自己安危着想,只得行此招。”   红线气急:“你以为姑娘我真拿你没办法了?”   “若你有办法,将才徐祥在场时,你便也不会忽然没了动作。”小太子淡淡道,“孤不过侥幸试了试,你果然心有忌讳。”   “……”小小孩童,心思如此重,红线气得憋红了一张脸,不知该哭还是该骂。   小太子见她再无回应,便翻过身面朝墙壁:“不知你们妖类需不需晨昏定省,但孤累了,先睡了。”   红线:“……”   凡间的孩童都这般精明?少君投轮回井前定是没将孟婆那碗汤喝干净!   红线脑子发热,费了好大劲,才压下了想回天宫参他一本的想法。   她忽而想起傍晚在太学里瞧见的大皇子和八皇子,没由来地觉得他们可爱至极,直道那才是凡间纯真孩童的模样。   怎么小太子被他人欺负时倒是一声不吭,独独在她这处吃不得半点亏?   红线又气又疑惑又委屈,撇头正想问他,却见小太子已然睡熟,他蜷着身体窝缩在被子里,呼吸轻轻浅浅,活像一只可怜又无害的兔子。   “这是少君?”红线怔住。   而后静默半晌,她一声长叹,像是无奈:“这居然是少君。” 第6章 听墙角 太子贵足万分可爱!   一连几天,小太子防她防得滴水不漏,既不同别人说她的存在,也不私下找道士来驱妖,红线琢磨了好些天,着实猜不透他的想法。   好容易少君投生凡胎这般好的机会,她却无可奈何,生生让它从指缝间溜走,红线开始深深怀疑是否月下老头当年点化自己时,宿醉过头仙力不济,以致她化形“残缺”,连个凡间稚子都应付不了?   红线愈想愈觉得有可能,遂重新拾起自己每日的必修课——暗地里诅咒那老头,咒他后一千年仍是得不到孟婆欢心。   此刻正是白日,小太子坐在太学里听课,稍稍侧目便瞧见窗外那株梅树上有束梅枝颤动异常,抖得整树红梅簌簌而下。他僵硬了一会儿,偏头打量太学里众人,见无人发觉,也就没说什么,佯装什么都没看见,继续认真听起课来。   红线趴在枝头,见他向这处瞧了眼后又挪回了头,更觉得无趣。   小太子每日行程排的紧凑,晨昏定省,天不亮便要起床看书,大半的时间皆待在这太学里,叫她都得不到空子接近他,也更别谈能解开他脚上的姻缘绳了。   红线一叹,将手搭在眼上,扫了扫周围后,随意选了个方向,自己闲逛去了。   七摸八拐不知飞到了何处,只见前面一处宫殿十分冷清破败,又鬼气森森。   红线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仙力,自觉凡间的几只小鬼没什么可怕,便好奇地摸了进去。   刚及门边,就听见里头的几只小鬼正侃天侃地地闲扯。   小鬼甲:“唉,现在下头严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难受得紧。”   小鬼乙:“咋的了?”   小鬼甲:“你们住在上头的鬼都还不晓得?”   小鬼乙:“什么事?”   小鬼甲:“也就前些年的事,一殿的秦广王瞧上了妖族的一只狐狸,大费周章铺了十里红妆,都快娶进门了,正喝着交杯酒呢,忽然从天而降一白皮儿的道士,将新娘子给劫走了!”   小鬼乙:“我天!还有这事?那秦广王还不得气死?”   小鬼甲:“可不是么,气得大发雷霆,差点掀了整个黄泉。”   小鬼乙:“秦广王就没去追?”   小鬼甲:“追了,怎么没有追,正追到一半,整个黄泉忽然间亮堂无比,浩浩荡荡来了一波天族的人。”   小鬼乙:“天族来黄泉作甚?”   小鬼甲:“好似、好似是送一名尊神去轮回井投胎。”   小鬼乙:“哪位神这么有面子,排场这么大?”   小鬼甲:“我也不知,彼时天族仙气浩淼,我身上的这点鬼气都险些给冲散了,怎么还敢再凑近瞧那神仙的模样?”   小鬼乙:“哦……”   小鬼甲:“可别说了,真是造化,当时秦广王眼看快追上了那私奔的道士和狐狸,哪成想黄泉为迎天族,冥界鬼门大开,叫他们钻得空子逃了出去,让秦广王在众鬼面前着实丢了好大一脸。”   啧,这不就是实打实的冥界版逃婚加私奔么?本以为黄泉阴气森森,养出的鬼民们也都只会呆呆傻傻到处瞎飘,没想到他们下头的日子竟这般刺激,过得委实风生又水起。   红线咂舌感叹之际,回过头品了品小鬼甲的话,直觉他口中那众仙簇拥去投胎的神仙,必是言烨无疑。   小鬼乙感叹:“青青原上草,冥界地里凉啊。”   小鬼甲没反应过来:“诶,正聊着,你这只鬼,怎么忽然念起诗来?莫不是欺负我生前未读过书!”   小鬼乙擦汗:“没,怎么会?只是有些感叹,鬼哥你且继续说。”   小鬼甲“咳咳”两声清清嗓子:“其实秦广王那头也没什么了,自那日过后他便自个儿窝在一殿里头生闷气,顺便下了一条死令,令冥界严进严出,凡黄泉鬼民,要是再见到那道士和狐狸,生死不论只管来报,一殿有赏。”   “自然,时隔六年,黄泉里再也没瞧见过那两人,但黄泉众鬼民却因他们二人,日日胆战心惊,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对,触了秦广王的霉头。”小鬼甲叹息,“唉……鬼哥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得了个机会,飘到上头来喘口气。”   小鬼乙安慰性地拍了拍小鬼甲的肩膀:“唉……原来下面的日子也不好过。”   小鬼甲一声叹后,又神秘兮兮压低声音继续同小鬼乙八卦:“不过也因此,黄泉开始流传,说秦广王自那日后,便记恨上当日来投胎的那位神仙,连带着瞧整个天族也愈发不爽起来。”   小鬼乙:“所以?”   小鬼甲:“所以,没处撒气的秦广王殿下,见有个神仙一连千年日日骚扰孟婆,觉得碍眼,准备头个就拿他开刀!”   骚扰孟婆?   红线心里一颤,那不是自家府里的月下老头么?   红线蹲在墙角听了好天,终是忍不住跳出来,逮住小鬼甲,提着他衣领问他:“方才你说的那个,骚扰孟婆的神仙,是不是整日身着一袭红色袍子,白发白胡子头上还扎着根红绳,叫做月老的一个泼皮老头?”   红线突然窜出来,将两只小鬼吓得一惊,小鬼们见她周身仙气漾漾,两条腿便不受控制地打起哆嗦:“仙、仙子饶命,我等并未做什么坏事啊,仙子饶命,仙子饶命……”   甲、乙两鬼求饶叫喊声凄厉悲恸无比,红线听得头皮发麻,不自觉松开了小鬼甲,还略尴尬地替他抻了抻被她弄皱的衣裳:“你们方才说的骚扰孟婆的神仙,是不是穿着红衣服,叫做月老?”   小鬼甲扛着压力,顶着红线迫切的目光和她周身散发的仙气,颤抖着身子努力回忆一番:“回、回仙子,那、那名神仙,好似是叫月老。”   红线心头一紧,复攥上小鬼甲衣襟:“若我记得没错,方才你们好像还说,秦广王要拿月老开刀?怎么开?如何开?那老头而今可还活着?”   小鬼甲抖成了筛糠:“回、回……回仙子,活、活着,那名神仙还活着。”   听到这话,红线手下一松,周身因急切而动荡起来的仙气倏忽一散,俩小鬼身上的压力骤然消失。   小鬼甲壮着胆子继续道:“秦广王憋着闷气,恰见那位神仙舔、舔着脸给孟婆献殷勤,也只是气了一气,下令将那神仙赶出黄泉而已,仙子莫要担心。”   红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冥界隶属天界管辖,不过是自家媳妇跟人私奔这么点大的事,秦广王也没必要拿整个鬼族开玩笑,去动天族的人。而且,再怎么说,她家老头到底也是一名正正经经的仙君,虽脸皮厚了些,但也不至于被人家欺负。   红线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而后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月老被赶出黄泉了?”   她又拽上小鬼甲衣襟:“那他现在如何了?什么时候被赶的?如今可回了天界?”   小鬼甲吓得一抖:“就、就昨日被赶的,今晨我出冥界时,听说他还赖在黄泉外撒泼,不知现下如何了。”   红线一阵懊恼,心下也愈发慌乱,当即撇下两只小鬼奔向太学。她得赶紧搞定小太子,赶在老头之前回到天宫,不然到时纵然给她八百张嘴,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私下凡间。   刚入太学,红线便直直飞向小太子,两手一撑扒上窗栏就冲小太子耳边喊:“小太子,本姑娘没时间跟你耗,你且说你有什么愿望,本姑娘愿意同你交换,帮你达成心愿后,你须得让我瞧一瞧你的脚。”   耳边忽然一声炸响,令屋内危襟正坐正听课的小太子手一抖,浓墨忽地染黑了笔下一小片字迹。   正是此时,堂上讲课的太傅恰好察觉到小太子的异常,便问:“太子可是对为师方才所讲有疑问?”   小太子淡定地扫过屋内众人,见他们面上寻常,防似未曾听见红线方才的叫喊,便搁下笔,站起身同太傅揖礼:“未有,太傅所言通俗易懂,言烨受益非常。”   太傅笑了笑:“如此,那太子便坐下好生听课吧。”   小太子:“是。”   红线旁观俩人温吞模样,气委实不打一处来:“别瞎瞧了,姑娘我施了法,只你一人能听见我说话。小太子快说,你有什么想要的,或是什么愿望?作为交换,姑娘我便大发慈悲地满足你。”   小太子正笔行书,连一眼都没瞧她:“无。”   红线一噎:“骗鬼呢,凡人六欲之盛,怎会没点想要的?”   小太子:“凡人六欲盛不盛,孤不知晓。但,就算孤在行骗,骗的也不是鬼,是一只蠢妖。”   “……”红线压了许久,才将将压下冲上心头的怒气,冷静想想后,也明白了小太子说没有的原因。   司命先前不是说,凡间以皇为尊,太子往后便是皇帝么?   届时天下都是他的,她许诺的这点心愿,他又怎么会看得上眼?   想清楚后,红线就差快哭出来了:“求求小太子,可怜可怜姑娘我,就让我瞧一眼你的脚吧。”   红线声音委屈至极,小太子闻言笔下一顿,两颊莫名浮上两朵红云:“男女大防自古便有,你这妖,怎么、怎么老想看孤、孤……孤的脚?”   红线眼神飘忽不敢说实话,索性闭上眼心一横,谎话随口便扯:“因为、因为太子贵足万分可爱,叫姑娘我心中欢喜,魂牵梦萦!” 第7章 变化术 “姑娘我扒起裤子,可是不认人……   “啪嗒”一声,小太子手里的笔滚落下去,砸到地面上,在安静的课堂上显得无比清脆。   太学陡然陷入一阵静默,正听课的学子们纷纷望了过来。   太傅亦是一愣,须臾后反应过来,干咳了两声:“太子今日是否身体不适?”   小太子将将回神:“回太傅,并无。”   但他的脸颊上仍挂着两片可疑的红云,叫人怀疑。   太傅沉默片刻:“虽说为师平日严厉,但也并非不通情理,若太子身体不适,便先行回宫歇息,待身子转好,再回太学听课。”   屋内气氛僵持,堂下的学子们奇怪地瞧小太子,堂上的太傅一脸关切,而红线却是不管,她着急解开姻缘绳,隔着窗户源源不断地在小太子耳边胡乱夸赞,说着些什么可爱、心悦、欢喜之类的话,小太子的一张小脸,红得愈发异常。   太傅见状更是担忧起来:“太子可还好?这脸怎么愈发红了?莫不是烧过头了?”   他搁下书,快步走到小太子身边,细细瞧了他的脸后,传唤外面侍候的宫奴:“去请太医!”   小太子一僵,开口拦下要去寻太医的宫奴,辩解道:“多谢太傅,言烨并非身体不适,而是因上课走神,没将笔拿稳,让它落地发声扰了太傅讲课,自觉羞愧而已。”   小太子言辞恳切一脸正经,太傅依旧有些怀疑,他打量小太子片刻,见他不像是扯谎,那点怀疑也就烟消云散了。随后也只训了他两句“听课莫要走神”,便让他坐下,转头继续讲课。   经此一事,小太子的内心倒是平静下来,听太傅的话坐下听课。   而外面正扒着窗栏着急的红线却不死心,好说歹说见他无半点反应,委实急了:“你这小子!怎么软硬不吃?逼急了姑娘,信不信我立刻进来扒了你的裤子!”   闻言,小太子一顿,但也再没什么大动作,偏过头凉凉地瞥她一眼。   红线见之不自觉一抖,只觉他方才眼神凌冽,就像是将她的隐身术瞧破了一般:“瞧、瞧什么瞧!再瞧你也看不见!”   然而小太子半分都没再应她,回过头认真听课。   见他如此,红线的胆子又莫名壮起来:“怎么的?小太子究竟想没想清楚?莫不是真要姑娘我亲自动手扒你裤子?”   话落,她又自觉缺了些气势,便银牙一咬,张口恐吓他道:“要知道,姑娘我扒起裤子,可是不认人的!”   小太子无所动容,视线跟着堂上讲课的太傅动而动,语气平淡但不乏威胁:“你试试。”   红线一噎,灰头土脸缩回了头。试她当然是不敢试了,到底还是少君,若真扒了他的裤子,待他回了天宫,她的下场……必定惨不忍睹。   既然强扒灰飞烟灭,那她也只有智取这一条路。   可明显,这小太子软硬不吃,这些天同那个叫徐祥的小太监形影不离,防她跟防贼一样,一旦她有什么动作,他便让徐祥喊人来,将自己围的跟城墙一般,令她半分都接近不得。   所以,要想达成目的,解开姻缘绳,她得做两件事。   一是,想法子支开徐祥,令他孤立无援。   二是,接近他,不仅得让他浑然不觉,还得叫他心无戒备,自个儿将脚伸过来给她!   红线半蹲在窗下好生思索半晌,想起方才那两只小鬼,一个绝妙的点子刹那浮上她心头,她当即马不停蹄朝先前那座破败的宫殿而去。   而与之相反的,甲、乙两鬼的胆子忒小,被红线那么一吓后,再不敢待在此处,商量好后路,便赶紧收拾东西准备跑路。可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们大包小包将将收拾好家产跨出殿门时,没想到倒霉地迎面又撞见那红衣仙子!   那仙子正风风火火地朝他们的方向赶来,面上严肃,周身仙气没遮没掩四溢而出,吓得他们脑子一慌,呲溜一窜,各自向外逃去。   红线刚巧看见两只小鬼要逃,便立刻捏诀提速,险险逮住一只正要翻过墙头的小鬼。她提着小鬼甲的后领,气喘吁吁地站在墙头上问他:“我又不会吃了你们,你们跑什么?”   小鬼甲被捏住后领,动弹不得,整个鬼身悬在空中缩成了一团,可却仍是抱紧自己怀里的那点家当死不撒手:“仙、仙子饶命,仙子饶命……”   红线梳理好自己的气息,凑近他,阴惨惨一笑:“我不要你命,只劳烦你们帮本仙办件小事。”   小鬼甲瑟瑟发抖:“什、什么事?”   红线:“你们鬼,是不是有招叫做鬼打墙的鬼术?”   小鬼甲:“是有……”   红线:“那你们俩会么?”   小鬼甲想了想:“会是会,不过这低阶鬼术只能迷惑凡人。”   红线嘿嘿一笑,将他放下,拍了拍他肩膀,将小鬼甲孱弱的身子拍得一震:“无碍,能迷惑凡人,足够了。”   她面上的表情阴森又狰狞,吓得小鬼甲缩紧了脖子,半个字都不敢多问。   是夜,无风。   月明星稀。   小太子正安静坐在桌前看书,桌旁候着的徐祥无声地打了个哈切后,瞧了眼窗外的天色,见时辰不早了,便出门去唤倒浴水的宫人。   片刻后,徐祥推门进来,领着宫人将热水倒好,让他们出去。   徐祥绕过屏风,走到书案前,悄声瞅了一眼正在认真读书的小太子后,垂首道:“殿下,该洗漱就寝了。”   小太子淡淡应他一声,却仍是低头书写不曾起身,窸窸窣窣的书纸摩挲之声持续未停。   好半晌,徐祥忍不住又瞧了一眼外面的夜色:“殿下,天色不早了,该洗漱沐浴了。”   闻言,小太子停下笔,奇怪地睨他一眼。   徐祥面上一僵:“奴才知道殿下事多,可殿下到底也不能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不是?浴水已放好许久,奴才怕水凉了,再冻着殿下。”   说罢,他忍不住抬头瞧小太子:“殿下此时该先沐浴才是,课业待会再做也是不迟的。”   小太子静静盯了他好半会儿,他顶着小太子的视线,僵硬着身子一动不敢动,隆冬大雪天的,他此刻甚至感觉额头有些冒汗。   须臾,小太子终于搁下笔,绕过书案走到屏风后面,准备沐浴。   徐祥……哦不,变作徐祥的红线紧绷的神经一松,长长吁出一口气。   小太子立在浴桶边上唤她:“宽衣。”   红线闻声,走上前去给他宽衣,手搭在他腰上摸索好一阵,才摸到了他腰上靠右侧的带扣,正要拉开时,便听他道:“徐祥?”   红线手一顿,按下心虚,平静地回道:“奴才在。”   小太子:“去将父皇赐孤的那枚玉珏拿来。”   玉珏?   红线一怔。   什么玉珏?   她哪晓得那什么鬼玉珏在哪?   红线慌张起来:“玉、玉珏?奴才先伺候殿下沐浴完,再去拿可成?免得浴水凉了,冻着殿下。”   小太子盯着她:“水冷了,再去换一桶便是,孤许久未见父皇,甚是想念,便想瞧一眼父皇给的那枚玉珏,回忆父皇对孤的教诲。”   而后他忽然话锋一转,冷冷道:“你莫不是忘了将那枚玉珏收在哪里了?”   红线刚想顺着他话说自己忘了,嘴张了张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小太子眉头紧蹙又是一声训斥:“父皇所赐之物贵重无比,若因你的过失而遗失,你担待得起?”   小太子:“来人!”   红线连忙拦住他:“等等等等!我没忘!我记得!”   小太子站在浴桶边淡淡瞥她:“那你去给孤寻来。”   红线:“是是是!”   红线不敢耽搁,转头绕出屏风进了内殿,一脸焦急地打量起殿内摆设。   这倒霉的孩子,好端端洗个澡要什么玉?神经病这不是!   红线心里焦急,将殿内大大小小箱柜扫视一圈,不知该从何寻起。她忽而忆起曾经学过的寻物术法,便闭眼并指,心中默念法诀。当她再睁开眼时,眼前之物皆入琉璃般通透,内里摆放一览无余。   然而,她放眼望去,却是满室琳琅,珠石玉珏不知凡几。   红线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殿下?”她试探着喊他,“奴才找见放玉珏的箱子了,不过其中同色玉珏良多,叫奴才有些记不清,陛下赐给殿下的那枚玉,较其他玉石有何特别之处?”   屏风后远远传来小太子的回应:“玉身莹白,上坠一朱红丝绦。”   “嗯,好的,奴才这就拿来。”红线一边应着,一边快速扫过满室玉石,终于在靠墙置物柜的最上一格角落,瞧见了小太子所描述的那枚玉。   她伸手一招,一只百年鎏金紫檀木的盒子便飞入她手中,红线心中窃喜,将盒子打开,随即铺面而来一股幽然清香,朦胧似兰。   “玉怎么会有香味?”红线执起那枚白玉,疑惑转身,正要朝屏风那走去,却迎面撞见不知何时走出屏风、站在她身后的小太子。   红线手一哆嗦,盒子和玉脱手而落,向地面砸去。   “我的三清老祖宗!”她心下一慌,伸手一捞,体内术法自发而动,在玉堪堪落地之前,险险将它召回手中。   然而,“哐当”一声,紫檀木的盒子砸到了地面上,磕陷了一角。   周身倏忽一阵静默。   红线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保持着伸手捞玉的动作,双眼闭了闭,无比懊悔。   小太子缓步行来,到她跟前站定:“说吧,徐祥呢?”   僵持半晌,红线做好心理准备,直起身,将白玉用双手捧着递到他身前,一脸无辜:“殿下说什么呢,奴才不是在这么?”   小太子淡淡瞥过递到眼前的玉,也不接,一直这么让红线干举着。   红线尴尬,委实不知该如何收场,只得将手里的白玉向小太子那处又推了推,示意道:“殿下,陛下的玉珏。”   小太子眼中淡淡,古井无波,一句话打破了红线的伪装:“父皇从未赐过孤什么玉珏,这是年前母后予孤的一枚香玉。”   红线:“……” 第8章 无情者 无情者虽寡,但却比任何人都能……   人有八苦,大抵不过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而仙要升神,就要历过这八苦,这才有了升神劫一说。   少君自也是不能免俗。   但即使如此,自古以来,倒在这升神劫上的仙者却也是不计其数,令众仙惶恐,以至于后生的那些小仙,过了万把年,仍还是小仙,都不敢去碰这升神劫。   红线便是这些小仙其中之一。   她不记得自己是因何而生了,只记得当自己从一片虚无中睁开眼时,瞧见的便是月老那一双浑浊的眼。老头对月独酌,将她点化成灵后告诫她:“姻缘神仙牵姻缘,入眼浮生当自断,皆是虚无,虚无啊。红线,三千烦恼三千丝,你做个小仙就好,三界安定,无灾无难,你莫要去碰那升神之劫。”   彼时她初初化形,灵识初生,对天地万物都倍感陌生,她不懂月老在说什么,只知他那时的一脸怅然,像是愁苦。   后来,她成了月老府里的小小红线仙,才从仙长们口中得知,那时的月老刚刚历完升神劫回来,却没历的过去,还是因一名女子才侥幸保住性命,留得了仙身。   但那女子,却因碎魂,搅得魂魄支离破碎,只独独留下一缕残魂,守在黄泉苟延残喘。   红线那时才知道,天道自然,法外无情。   有情者多苦,譬如月老。   无情者虽寡,但却比任何人都能适应天道,譬如少君。   红线这时才觉得,少君他,必是要封神的。   原来,帝后从不曾担心少君的升神劫,只担心他是如何将这劫难历过。   怕他本就无情。   面前立着的小太子冷静如斯,令红线胆寒。她慢慢将手放下,瞧他:“你早知我不是徐祥?”   灵光从红线身上浮出,将她一身太监服饰化去,渐渐露出下面一身朱红裙衫。但她面上却笼着一层朦胧,瞧不清后面的脸。   眼前的一切过于神幻,小太子不过凡身,着实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他细细打量她一身红裙,不问她为何要遮住自己的面貌,只不动声色绕过红线靠近殿门,缓缓回道:“徐祥从不敢干扰孤的课业。”   干扰课业?   红线脑中忽而闪过方才催他沐浴的那幕,一阵哑然。   原来她一开始就将自己暴露。   正当红线懊悔之时,小太子已将手搭上殿门把手,侧头静静看她:“你将徐祥如何了?”   红线见到他作势开门的动作,倏尔一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我没将他如何,只是将他暂时困在某处出不来而已。”   见她如此,小太子忽而放开门把手,缓步行到书案后,端端正正坐回椅子上:“你既然做到如此,那想必,院外的其他人也都支开了吧。”   红线嘿嘿一笑,跟过去,将双手撑在书案上,前倾身子凑近他,神情极是自豪:“自然,若非方才不慎,姑娘我此行定是天衣无缝。”   小太子面上沉沉,不发一言。   红线见他如此,心里又莫名打起鼓来,她不敢对他太过分,怕他记仇,怕他恢复仙身后想着法逮她。   故此,红线很是琢磨了一会儿,好声好气地开始同他打起商量:“你也不必做如此副形容,我又不会将你如何。”   她并指发誓:“只要你好好配合,待姑娘我事情办完,定会消失在你眼前,自此死生不复再见!”   小太子抬头:“死生不复再见?”   红线猛点头加重肯定:“对对对!你可答应?”   见小太子面上犹疑,她牙一咬,恶狠狠恐吓道:“不然,姑娘我将日日年年缠着你,叫你夜夜梦魇,生不如死!”   闻言,小太子面上一沉,抬眼扫向她,红线不自觉一颤,讨饶道:“嗯……所以,不过瞧一眼脚而已,这买卖对你来说,绝对不亏……”   小太子一阵静默,垂眼低首似在考量。   半晌,他侧靠上椅子的一边把手,缓缓将一只脚抬起,撇过的脸上似有羞愤。   红线看见他如此模样,刹那间只觉仙生圆满,而正要伸手去脱他鞋时,又突然顿住,尴尬地直起身子:“嗯……另一只脚。”   小太子倏忽偏过头来怒视她。   红线僵硬地指向他另一只脚:“那、那只。”   见小太子只顾瞪自己,不动作,红线没办法,干脆自己亲自动手,从他椅子后绕过去,走到他右手边。   小太子的视线如影随形,红线如芒在背,姻缘绳之事事关自己小命,她不敢马虎,不敢放任这根绳继续栓在少君脚上。所以,她只得顶着头顶上他愤怒的眼神,向他的脚,伸出了魔爪。   然而将将握住小太子的短靴,正要脱下时,寝殿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殿下,殿下,奴才方才、方才……”迟迟归来的徐祥撞见眼前这一幕,没说完的话戛然止在了喉头。   紧接着,是小太监冲天的尖叫声:“你是何人?怎会在太子东宫!”   他马上转头朝门外大喊:“来人啊,有刺客!有刺客!”   见状,小太子蓦地收回了脚。   红线手中一空,僵在原地一头黑线。   该死的甲、乙小鬼,竟连个凡人都困不住!   殿外忽而“哐哐哒哒”由远及近响起许多铁甲卫的脚步声,红线不敢再耗,立刻伸手抓住了小太子缩回去的那只脚,拔了两下却没拔得出来。   红线抬头,一脸不敢置信:“你方才应了的!”   小太子:“孤没应。”   “你……”   殿外甲胄摩擦声愈来愈近,红线气的脑子发涨,两厢僵持之下,狠狠瞪了他一眼后,将将赶在侍卫进门之前捏诀消失。   小太子理好衣衫,坐直身子。   侍卫闯进来,徐祥立马指向小太子的方向:“刺客!刺客!快去保护太子殿下!”   只小太子一人静静坐在书案后,并无其他人身影。   徐祥愣住:“刺、刺客呢……”   小太子同侍卫们道:“徐祥操劳过度眼花了,此处并无什么刺客,你们退下吧。”   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但见小太子无恙,也不敢逗留,道了声“是”后,准备退下。   小太子又淡声吩咐:“守在寝殿外不远处便可,左右也不过是保护孤,你们也不需离得太远。”   侍卫:“是。”   红线刚刚从小太子寝殿出来,便逮住了正想悄无声息逃走的甲、乙俩小鬼:“你们怎么办的事?那小太监怎么会突然闯进来?”   甲、乙俩鬼吓得缩成两团虚影:“仙、仙子,这可怪不得我们啊。”   红线气得两眼发红:“怎么不怪你们,眼看事快成了,那小太监忽然进来,小太子就立马翻脸不认人!”   小鬼甲:“这、这……仙子,鬼打墙是鬼术,可鬼术也属邪术啊。”   红线满脸怒气。   小鬼甲:“童子尿辟邪啊!”   红线:“……”   小鬼甲:“我俩兄弟本是将那小太监给困住了的,可谁知道、谁知道……那小太监在鬼打墙里绕了半天,憋、憋急了,就地解决,一招破了我们兄弟俩的鬼术,闯了出去。”   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她想破脑袋精心布局,却抵不过一泡童子尿?   红线一阵无语,又委实委屈,险些快哭出来。   小鬼甲见仙子走神,眼珠转了转,拉起还在跪地的小鬼乙便准备悄声逃掉,可没想到那仙子忽地一抬眼,指尖灵光闪过,将他们定在了原地。   俩小鬼讨饶:“仙子饶命,仙子饶命。”   红线:“我不管,今日全赖你们,你们得给我想法子!”   可他俩又能有什么法子,只得继续求饶:“我们兄弟俩哪比得过仙子,凭仙子这般才智,定是能将那小太子……”小鬼甲寻了半天也没寻出一个好词,“定是能将那小太子降服的!”   “降服什么降服!”红线一拍他脑袋,“人家可是……”可是天族少君,战神言烨!   自己没他被剁了就该庆幸了。   红线瞧俩鬼的怂样,也觉得他们斗不过小太子,便将他俩放开,冷哼一声:“今日总归是你们两的失误,你们也别想跑了,去给本仙去办另一件事。”   俩小鬼一阵瑟缩,只觉这仙子委实难缠。   红线掐指算了算自己来凡间的时日,又回忆月下老头对孟婆那死皮赖脸的模样,觉得自己兴许还有时间去对付小太子,便稍稍安下心,同两只小鬼道:“给本仙去黄泉盯着,一旦见月老离开,便来禀报。”   甲、乙俩鬼:“是。”   风雪潇潇,日子如流水般一天天逝去。凡间临近春节,太学也早早停了课,整座皇城喜笑满盈,各家各户都开始准备迎接新年。   而小太子自那日后,便再没见过红线。   这日,皇宫上下皆是忙碌,徐祥也跟着忙得脱不开身,恰好广储司来人为小太子量身做新衣,他便张开手臂让他们量着。   当宫女蹲下身量到他鞋底时,他忽而缩回脚,面色冷凝,脱口道:“梅树妖?”   宫女不知自己哪里惹小太子不快,连忙跪在地上连声求饶。   他看着宫女胆战心惊的模样,无端觉得心里空空的,摆手摒退众人,在殿内干坐半晌后,独自一人离开东宫。   所行之处,众宫人皆俯首跪地行礼。   不久,他走进太学。   太学停课许久,无人打扫,皑皑白雪盖了满地,入目之处,一株红梅静静立着,枝上朵朵红梅迎风而立。   他袖下的手紧了紧,拾步走近,将手贴上那株梅树,唤道:“梅树妖。” 第9章 太子失踪 “我带你回宫。”   风过处,红梅颤颤,无半点回应。   小太子贴在树上的小手渐渐曲起手指,攥成拳后倏忽落下,垂在身侧。   他后退一步,抬头望向枝头的红梅,唇一点一点抿起。   须臾,似放下了什么,他转身,朝外走去。   “啪嗒”一声,一个雪球突然狠狠砸在他脚边。   有一个人站在太学门前,正恶狠狠地怒视他。   *   天宫圣洁,除他们月老府外均是素白一色,并无什么节日之说。红线这回下凡,倒是头回瞧见满城喜闹,到处张灯结彩、红灯笼高挂的样子。   一连大半个月,小太子那里她无从下手,黄泉那边也没传来一丁半点消息,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她就悄悄跟着宫里采买的队伍出了宫。   天子脚下,皇城熙熙攘攘,一派繁华。   红线收起隐身术,一下子窜进了人流,到处走走看看,倍感新奇。   “你们说,容大人这是犯了什么事,怎么临近年末还被贬了官职?”   “谁知道呢,许是触怒了圣颜吧。”   “哎,我可听说了,圣上本要直接罢容大人官的,好似、好似是因容妃跪在殿前恳求,抚平圣上的怒意,才只以降职作为惩戒。”   “罢官?究竟何事,竟叫陛下这般动怒?”   “嗯……朝廷上封了口,具体的也不大清楚,对外宣称的原因好像是……好像是说容大人职责疏忽。”   “呵,荒唐,什么职责能疏忽到令圣上气得要直接罢官?”   “嘘……我表叔便在朝中任职,我可从他那听说了,容大人被降职前夕,是林相连夜向宫里递了张折子。”   “林相!那不就是皇后……”   “嘘!”其中一人抬首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到他们所言之事后,转回头压低声音,“别说了,皇家之事哪是我们这些寒窗能议论的?吃饭吃饭。”   隔壁桌的红线端着一碗疙瘩汤正听得有劲,见他们忽然收敛神色不再言语,着实心塞了好半晌。就如同瞧话本子瞧到了一半,恰好翻到了作者的封笔绝书一般,委实吊人胃口。   红线撇撇嘴,“咕咚咕咚”两声喝干了碗里剩下的汤渣,起身便要出去。   正是此时,店小二忽而跑过来将她拦下,他将手在自个儿裤腿上擦了两擦后,在她面前一摊:“嘿,多谢客官,一共三文。”   红线一脸茫然:“什么?”   店小二一愣,上下打量她,声音不大不小:“客官,疙瘩汤一共三文钱,不算贵,讲不得价。”   好奇心重的食客们被店小二这一喊,纷纷伸头望了过来。红线见到周边神色各异的视线,只觉自己应是触到了凡间哪条规矩,她眼神左右飘忽好一会儿后,转过头凑近店小二,小心翼翼问道:“钱?”   店小二闻言脸色一变,将胳膊弯里挂着的汗巾一把扯下,甩上肩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枚铜板,在红线眼前用手上下颠了颠:“钱!”   红线仔细打量那枚圆形方孔的物什,想起凡间好似确有一个以物易物的规矩。可她急忙忙空手从天上下来,除这一身红裙外,什么都没带,哪里会有店小二口中的钱?   想不出办法,红线只好深深抿起唇,一脸沉重地看向店小二:“钱……好似没有。”   店小二喉头一梗,正要发作,余光瞥见她身上的一抹润白,立时满脸浮笑,将手指向红线腰间:“没有钱,这个也是可以抵债的。”   红线顺着店小二手指的方向,看向自己腰间坠着的香玉,见众人目光也都落到了这块玉上,她心头一跳,伸手将玉一盖,挡住了众人视线,摇头道:“不行,这不是我的,这是小……是别人的。”   闻言,店小二收起铜板,一把扯下肩上的汗巾,步步紧逼走上前来,紧盯红线:“不是你的……莫不是偷的吧!”   才不是偷的!她递给小太子的时候,是他没接!   那时又恰好走得急,之后小太子身边的人不知突然多了起来,她没机会放回去,只得随身带上了。   众人见红线面上阴晴变化,只道应是被店小二说中了,顿时,满店的食客沸腾了起来:“送官!偷东西就该送官查办!”   红线被忽然围上来的人群吓住了:“我没偷东西……”   有人还从后厨拿来一捆麻绳挤进来:“让让,都让让,将她捆了去见官,好好一小姑娘,不仅吃饭不给钱,还敢偷东西,该她蹲个十天半个月的!”   那人拎着麻绳愈走愈近,红线看着眼前愈发混乱的局势,瑟瑟缩在角落,她觉得自己要完了,若动用仙力弄伤他们,定会闹得人心惶惶被天界察觉,届时不仅少君身上的姻缘绳没解开,她还会因此被逮回天去受罚,赔了夫人又折兵,她算是白下来一趟。   红线默默观察着,看准时机,选了一处人群最薄弱的地方,暗自背过手去,指尖一捏,一抹细微灵光悄然从她指上划过。   便是此时,人群中那处的人,呼啦啦自发散开。   红线心下一喜,两眼一闭,顶头撞过去!   待窜出人群后,她一路向皇宫跑:“你们别急,我一定会还钱的!”   “钱的……”   留下的那句话尾音渐渐消散在空中,一群没反应过来的食客干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道方才那骤然之间发生了什么,怎会让一名小姑娘从他们里头毫发无损地逃了出去。   红线没敢耽搁,直接捏诀回皇宫,一到皇宫,立马隐身,马不停蹄地朝东宫飞去。   她正想趁小太子寝殿此时无人看守,溜进去同他讨几个铜板,忽见东宫大乱,灯火通明,宫女、太监、侍卫,全东宫上下所有人皆面上沉重,正一刻不停地四下寻找着什么。   “噼啷……”   前殿忽地一声瓷器碎地的巨响后,猛然传来皇后的怒吼:“找不到,就去宫里找!东宫上下几百号人,太子出宫竟无一人跟随?本宫不在,你们都要造反么!”   小太子失踪了?   她出宫前还站在檐上远远看过,那时他还在屋里看书,怎么这么会儿就失踪了?   红线不信。   可眼前东宫大乱,人仰马翻,却也由不得她不信。   一阵疑惑后,红线也跟在寻人的侍卫后面出了东宫,往外寻起来。   侍卫们沿路问下去,被盘问的宫人们有说见过的,也有说没见过的。红线将说见过的那些宫人的位置,在心底盘算一下,脑中隐隐约约显现出一条路线。   这是去太学的路。   她立马抛下侍卫,朝太学那边飞过去。   此时凡间已入夜许久,皇宫各处陆陆续续燃起灯火,而太学却因停课,无人值守,里面静悄悄的,连一盏守夜的烛灯都没有。   红线站在门前,大致往里扫了眼,里面一片漆黑,无半点人影。   她试探地朝里喊了喊:   “小太子?”   “太子殿下?”   “言烨?”   寒夜冷风簌簌,刮得梅枝抖动,连檐下的竹帘都在沙沙作响,却无半点回应她的人声。   “应该不在这。”红线自言自语转过身,正准备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找时,太学里忽而传来“哐、哐、哐……”一阵清脆、连续的木棍敲击地面的声音。   红线倏忽转过身,站在原地静静听了一会儿。   “哐……”   “哐……”   “哐……”   敲击之声连续不断,从太学殿深处传来。   红线顺着声音慢慢走过去,她不乱绕,在自己身上施下一个穿墙术后,直接穿墙而过。   她一点一点走近,耳边的敲击之声也愈发清晰。   大约穿过有六七堵墙,她终于找到了小小一团、正窝在书架下的小太子。   小太子一身锦衣湿透,小手无力地握着没有火光的灯盏,一下一下敲击地面,湿哒哒黏在脸上的头发渐渐干涸,整个人看起来委实狼狈不堪。   待红线走近,小太子鼻尖动了动,恍惚间他嗅到了一股朦胧似兰的味道,握着灯盏的手指随之一紧,而后他慢慢地抬起头,看向红线的方向:“梅树妖?”   他面上极其惨白,一脸无色。   红线心中一颤:“嗯,是我。”   小太子道:“门窗锁着,我出不去。”   红线看向紧闭的书房门:“嗯,我知道。”   小太子舔了舔冰凉的唇:“这里冷。”   红线走近,到他身前站定,低头看着身下缩成一团的小人:“嗯,冷。”   正是这时,小太子忽地撒开手里的灯盏,凭空抓上她裙摆,抬起的眼中波澜颤颤,像是冷静,又像是压抑着恐惧:“我想回宫。”   红线将他的小身子抱起来,道:“我带你回宫。” 第10章 除夕夜 “那我将它拿去抵债了。”……   而后几天,小太子大病一场,烧得浑浑噩噩,宫里也因此发生了许多事情。   先是皇后一身盛装,声势浩荡地去养心殿求见圣上,也不知说了什么,叫皇帝大发雷霆。   再是早朝,林相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皇帝递上一张折子并一册罪状,参容家行贿、徇私枉法。   当晚,容妃便又哭哭啼啼跪到皇帝殿前替容家求情。   朝里朝外纠缠许久,直到新年前半月,皇帝才定下容家罪状,将容炳革职查办。   朝堂经历一场铺天盖地的动荡后,立马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百官噤若寒蝉,没一个敢再提容家之事。   而与之相反的是,东宫这边,无形之中,好似有什么正渐渐发生转变。   屋里静悄悄的,徐祥伺候小太子喝完药,端着空碗告退出去。   “吱呀”一声,顺手带上了殿门。   小太子靠在床头静静看书,没过多久他翻过一页,顺道挪了挪自己身子,调整一个更舒适的坐姿。   “诶,我说小太子。”寂静的殿内忽而响起一道女声,清脆的嗓音带着毫不遮掩的抱怨,却不见其人,“总归上回是姐姐我将你从太学捡回来的,怎么你一点感谢都没有,连瞧瞧小脚这丁点大的愿望,都不能满足?”   小太子目不斜视,眼里只有自己手中书页上的字:“感谢归感谢,男女之防仍是底线。”   红线忍了忍,骂道:“狼心狗肺!”   闻言,小太子没征兆地抬头瞥她一眼,令她反射性一颤:“好吧好吧,那你给我三文钱总行了吧。”   小太子不解:“三文?”   “嗯,对。”红线从腰上将那枚香玉扯下,递给他,“那天我出宫,也不晓得你们人间的规矩,吃了一碗面疙瘩后,店小二就拦着我要我付钱,还险些将这枚玉抢去抵债。好在姑娘我机灵,逃了出来,护住了你的玉。”   “喏,还你。”红线将手里的香玉向他那边递了递。   小太子忽见面前半空中浮出一枚白玉,却没见到递玉的人,愣了一愣,稍稍反应过后,他没接那枚玉,只一人一玉静静僵持,委实诡异。   红线疑惑:“你不要了?我干举着可是很累的。”   香玉泛着清幽幽的朦胧兰香,在他鼻尖缭绕,他淡淡移开视线,将目光挪回书页上:“不要了。”   红线忽然想起起他满室的琳琅,旋即释然,也不推拒,将香玉捞回,重新挂回腰间:“那我将它拿去抵债了。”   小太子倏忽抬头,惊的刚刚将玉挂好的红线手一抖,险些又将它扯下来:“不是你说不要的么?”   小太子:“孤说不要,可没说你能不要。”   红线有些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给我,我还不能扔?”   小太子撇开头不理她,半晌,空气中响起一声轻轻浅浅的“嗯”。   感情她就是临时储物袋?   红线梗了梗:“可我还身负三文巨债……”   “不急。”小太子将书翻过一页,“年后便是元宵,届时孤向父皇求道旨意,允孤出宫。”   “哦。”红线道,“可那与我何干?”   小太子抬眼瞪她:“孤去替你还债!”   *   宫外过年,最开心的是孩子,最忙碌的是大人。   而在宫内,倒是头回下凡的红线最为开心,小太子却忙得脱不开身,一整天没个歇,祭礼过后将将坐下,又被来传唤的小太监引去了晚宴。   晚宴过后,也不能离席,只能在席间干坐着,同众皇子公主一起,候着皇帝、皇后的压岁钱。   彼时红线正躲在小太子身边,趁人不备悄悄偷吃他碗里的糕点,听了一耳朵众孩童讨论的话题,便低头凑近他耳边,问道:“压岁钱是什么?”   小太子端正坐在桌前,抬手掸了掸因红线的靠近而落到他身上的糕点碎屑:“凡间习俗,长辈于除夕夜赐晚辈们压岁钱,用以镇压邪祟,祈福晚辈能平安度过一岁。”   闻言,红线囫囵两下吞下手中糕点,含糊道:“假的吧,凡间的钱还能镇压邪祟?”   她伸头瞅了瞅桌上那几碟糕,拍了拍小太子肩膀:“我要红色的那个。”   因红线这一拍,小太子干净的衣上又沾上几粒碎屑,他将碎屑拍下,倾身从桌上拿下一块红豆糕,在桌下递给她:“习俗而已,不过图个吉利。”   这时,小太子的动作引来皇帝注意,皇帝道:“莫不是方才晚宴不合太子口味,怎叫太子频繁吃了许多糕点?”   红线细细嚼着嘴里的红豆糕,偏头看小太子,看他准备如何回应。   小太子站起身朝皇帝行礼:“今日除夕,与父皇、母后、众兄妹同坐一堂,叫儿臣心悦,才不慎胃口大开,多吃了些。”   红线紧紧盯着他那张脸,琢磨了半晌,也没从他脸上看出“心悦”二字。   皇帝笑道:“倒是父皇我的不是了,平日里也未多多开家宴,同你们这些小辈的一齐吃顿饭。”   小太子:“父皇平日政务繁忙,能得空好好休憩便已是极好,儿臣又怎敢奢求更多。”   皇帝盯了小太子半晌,倏忽笑开:“太子倒还真怪朕了。”   红线不慎吞猛了,一口红豆糕卡在喉头憋红了她一张脸,她使劲闭紧了嘴巴,没咳出半点声。   小太子怪皇帝?   她怎么什么都没听出来?   正当红线纳闷之时,另一个也没听出来的货急急从席间站出来:“父皇是儿臣们的父皇,父皇该多陪陪我们才是!”   ——正是八皇子言瑾。   红线见他站出来,危险地眯紧了眼。   先前小太子一身狼狈被关在太学,就是这货一手促就。   容妃听到自家儿子没遮没拦的一句话,吓得坐都坐不稳了,训斥道:“瑾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坐回去!”   言瑾脾气里那股任性劲蹭蹭窜上来,他没注意自家母妃的表情,直接蹬着俩腿小跑到皇帝跟前跪下:“父皇,儿臣们平日都极想见见父皇的,可父皇只瞧得见朝政,瞧不见我们,便就是大皇兄……”   “父皇。”小太子突然出声打断,“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去守岁了。”   做皇帝的,敏感度只高不低,他一下子抓到言瑾话里的关键点:“你大皇兄怎么了?”   见皇帝的眼神莫名沉下去,言瑾就是再神经大条,也察觉出不对,他转而望向席间,见自家大哥的面色也是极不好后,便缩着脖子再不敢言语。   席间僵持了好一会儿,皇帝的面色愈发黑沉,跪在他身前的言瑾也小幅度颤抖起来。便就是这时,小太子走过去,同言瑾一齐跪在皇帝跟前:“八皇兄的确说得不错,父皇是儿臣们的父皇,儿臣自然都希望父皇能多陪陪我们。”   话落,席间寂静。   只听小太子又道:“但我们亦知,父皇更是这天下的皇帝,百姓比之我们,都更需要父皇。”   皇帝沉默,抿唇紧紧盯着小太子,不过须臾,他面上的压力蓦然一散,叹道:“太子虽年幼,但比你们这些做兄长的,倒更像是我皇家之子。”   “罢了,你们且都起来,我们去殿内守岁。”   红线叼着块糕看完了这场戏,着实不大懂他们皇宫里的路数,只慢悠悠飘到小太子身边,将他拉起来:“我说,这皇帝……哦不,你爹怎么这么奇怪?言瑾那小子有说错什么吗?不过是想要自家老爹多陪陪自己,怎么你爹一脸要吃人的模样?”   旁边的言瑾也被他大哥搀起来,面上依旧是一脸任性,他一把挣开言钰的手,恶狠狠冲小太子“哼”了一声,转身就跑了。   言钰手中一空,僵了僵,无奈地摇了摇头,同小太子道一声“谢”,便也跟着向殿内走去。   这时,小太子才转身看向那被众人簇拥的皇帝背影,淡淡道:“因为他是皇帝。”   ——就如同他母亲是皇后一般。   红线低头瞅他,她看不懂小太子的神色,不过她也不打算继续问下去,兜了一怀的零嘴儿,同他吱一声,就自己先回东宫了。   回到东宫,红线独自一人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便从小太子桌上随手捡了本书,抱着一怀的瓜果点心,蹭上了小太子的床。而瞧了没多久,她就觉得书上字句晕晕绕绕,令她眼皮沉重,很是想睡。   然而将睡未睡之际,殿门忽而“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丝门缝。   红线陡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小太子今夜守岁,应该回不来才是,这大半夜的,谁敢擅自进他的寝殿?   红线疑惑,抬眼向殿门那里看过去,只见一名陌生的小太监伸头往殿里探了探,确定四下无人后,矮身钻了进来,而后贼眉鼠眼将屋里打量一番,直直朝书案那里走去。   红线悄声跟过去。   没多久,那太监从怀里掏出一包粉末,偷偷摸摸往书案上摆的灯盏里倒进去,待倾倒干净,他又仔细将包粉末的纸皮叠好收进袖里,转身快步退出寝殿。   屋里再次恢复寂静,如无人来过一般。   红线好奇地朝灯盏里望了望,顺手捻出些许细白的粉末,然后凑近鼻子轻嗅。   寡淡无味。   这是个什么东西? 第11章 无红绳 “你怎么不同他们一起去耍?”……   “不是什么好东西。”   新年第一天,在晨光破开云雾撒向大地时,小太子才迟迟归来,他听完红线一番描述,淡淡瞥了眼那只灯盏,如是说道。   正当红线想继续问时,他又带着莫名的神色瞅她,眉头微蹙:“今后不论他们往我东宫‘送’什么东西,你也莫要蠢得直接上手碰。”   他拎起身边的一方锦帕,向红线的方向扔过去,道:“擦干净。”   红线上前一步接住锦帕,听话地用帕子将手擦了擦。没过多久,她反应过来:“既然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怎么还不叫人扔了它?”   小太子褪下外裳,躺上床:“有一便有二,与其打草惊蛇,不若瓮中捉鳖。”   他提了提胸前的被子,将自己裹紧,挪进床里侧:“孤先睡会儿,你莫扰孤……”尾音逐渐散去,鼻息也渐渐清浅,没过多久,已然睡熟。   见小太子睡得这样快,红线才想起他而今还是个孩子,彻夜未睡必然疲累,也就听话地没再出声打扰他,转身准备出去。   而将将踏出殿门,她蓦地止住脚步,抬头小心将四周打量一番。   此刻徐祥不在,小太子睡熟,殿外侍卫没有传召必不敢擅入太子寝殿,天时、地利、人和具备,可不是绝好的时机?   红线立马掉头进屋,跑到小太子床边。   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捏住床尾被子一角,将云纹锦被缓缓拉起。   她心如擂鼓,目不转睛。   随着被子被拉起,下面渐渐露出了一抹玉白,一只圆润可爱的小小脚趾从里面露出来,似忽然感觉到寒冷,无意识地颤了颤后,缩进被子深处。   红线没敢再耽搁,一把掀开他下半床的被子,将小太子的两只小脚完全露了出来。   寝殿内虽昼夜不停燃烧炭火,但到底还是抵御不了多少寒冷,两只赤裸小脚接触到外界那刹那,便缩在了一起,同时,他被子下的小身子也动了动,渐渐弓起,在被下蜷成了一团。   红线捏着被角僵手停在空中好半晌,见他身子不再动弹,才慢慢将手里的被子折过去放下。而后,她便向小太子盖在右脚脚踝上的裤腿,伸出了魔爪。   红线勾起裤腿一角,掀开。   “诶,殿下身上的被子怎么只盖了一半?”此时徐祥正巧推门进屋,见到小太子床上的状况,纳闷走近。   红线被他惊到,手下一抖,柔软的布料落下,轻轻盖住了一只幼嫩脚踝。   徐祥走过来,整理好小太子身上的被子,然后走到寝殿中央,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就守在屋内,准备等到了时辰,再喊小太子起床去帝后那里参拜。   然而,不论现在徐祥走或是不走,红线都不在意了,她现在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满脑子都是自己刚才在床上瞧见的那一幕。   小太子白嫩嫩的脚腕上空空荡荡,一点姻缘绳的影子都没有!   可她没瞧错脚啊!   上回是左脚,这回是右脚,怎么会两只脚上都没有姻缘绳?   虽只是百年前于月老府门前的偶然一瞥,但她确确实实在少君的脚踝上,看见了一根只系了一头的姻缘绳!   而且司命确确实实告诉她,少君此次投生凡间,就是这皇宫中的太子。既如此,小太子的身上为什么没有姻缘绳?   红线思前想后将这件事从头捋了捋,只觉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   约两个时辰后,宫里热闹起来,新年的气氛渐渐浓郁,徐祥看时辰差不多了,便上前隔着被子轻推小太子:“殿下,各殿的主子都准备好去陛下那拜见了,我们也该起来动身了。”   小太子眼皮动了动,挣扎着睡意慢慢转醒,被徐祥搀起身后,他靠在床头醒神,直到视线逐渐清明,才道:“那这便走吧。”   旋即掀开被子下床。   徐祥连忙将鞋给他穿好,伺候他换上新衣。   待锦衣小袍着上身,小太子的睡意终于散干净,临走前他吩咐徐祥:“将书案上那盏灯换掉,找只箱子锁起来。”   徐祥道了声“是”后,按小太子的话照办了,将那盏灯锁入侧殿的一只箱子里,做好这一切,两人一起出了东宫。   红线这回没跟过去,她顶着满脑门的疑问留在了东宫,兀自琢磨一整天,直到临近傍晚小太子快回来的时候,她才琢磨出一丝猜测。   首先,司命是绝不会骗她的。同为仙友万余载,她对司命还是那么些了解,以司命的脾气,他倒是宁可不说,也绝不会扯谎骗她。   其次,姻缘绳这东西,一旦缚上,便等于系住了魂魄,断断没有转世投生后消失一说。   所以,红线得出结论,定是因方才徐祥突然闯入,令她心慌眼抖,没将小太子的裤腿完全捋上去,没瞧见那根姻缘绳!   正是此时,在外面待了一天的小太子回到东宫。   他进屋后,摆手让徐祥退下,脱下裘衣,坐到床边,身旁不远处的被褥有一块凹陷。他道:“你今日没同我一起出去?”   红线挪了挪,被子上凹陷也跟着挪了挪:“左右不过是你们凡间的节日,我去做什么,吃没吃的,喝没喝的,叫我干站着看你们聊天?”   小太子从怀里取出一叠纸包,两指捏着油纸一点一点打开:“说到吃的,今日皇叔进宫拜年,倒是顺道给我们几个捎带了一些市井里的零嘴。”   待纸包全部敞开,一粒粒颜色各异的糖豆便映入红线眼中,各个圆润滑亮,看起来十分可口。   红线凑过去,捏住他托糖豆的那只手:“这是什么?”   因红线的靠近,她腰上香玉清幽幽的冷香倏忽撞进小太子的鼻腔,小太子解释道:“皇叔说,这是宫外孩童们最喜欢的一种吃食,含在嘴里甜丝丝的。”   “甜丝丝……”红线眼珠一转,占着隐身术的优势,猛地伸手从油纸包里捞了一把,抢来许多糖豆,她一口包进嘴里,含糊道:“那我先替你尝尝。”咂咂两声细细尝了尝后,又道,“确实挺甜的。”   小太子将手里的纸包连同里面剩下的糖豆一块搁在床上:“那便都给你吧。”   说罢,他整了整衣袍,起身绕到书案后,又捡出一本书看起来。   红线捞起纸包跟过去:“太学不是都已经停课很久了么,别家殿的皇子都在玩耍,怎么就你老坐在这里看书?怎么不同他们一起去耍?”   小太子顿了顿,答非所问:“太学停课许久,那里无人洒扫,雪好似又厚了些。”   “啊?”红线道,“那又怎样?”   小太子瞥她:“你觉得那里冷吗?”   红线:“还好吧,我又不怕冷。”   她忽而想起不久前衣衫湿透、被锁在太学书房里冷得发抖的小太子,转口道:“对你们凡人,好似是挺冷的。”   小太子一笑,目光移回书页上:“那改天孤让徐祥派人将你移来东宫。”   红线没反应过来:“把我移来东宫?可我不是在这里么?”   小太子捏起书页一角,翻过去:“孤说的是那株梅树。”   “梅树……”小太子不提醒,红线都差点忘了自己而今在他眼里是一只梅树妖。   她张了张嘴,旋即闭上嘴:“好吧,你移你移。”   左右不过是一棵树。   日子一天天逝去,昨日被远远抛在后头。   不知怎么,小太子对她愈发纵容,不论白日去了哪,夜晚回来时,他必会给她捎回来一些小玩意,有时是零嘴,有时是皇帝赐下的玉石器物,令红线倍感意外,又受宠若惊。   红线认认真真观察过他一段时日,只觉得小太子每次将东西递给她时的形容,像极了素若喂她家小叮铃。而小叮铃,是素若仙府里养的一只长毛犬。   思及此,红线心里一阵恶寒,使劲将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挤出脑海,不再深思。   凡间新年喜气洋洋,气氛浓烈,是个阖家欢乐的好日子。   但却就是这段日子,皇宫不大不小的事一刻都没消停下来。   具体的红线不清楚,她只知那日粉末事件过去没多久,小太子便派人暗中守在东宫各处,守株待兔捉住了那晚倒粉末的小太监,也由他,慢慢摸索查到了容妃和容家。   彼时小太子面色委实不佳,正当红线准备感叹容家大难临头时,却见他紧绷的小身子倏忽一松,摆了摆手让人将那小太监带走,勒令东宫上下都不得再提此事。   更令红线没想到的是,许久未踏足东宫的皇后,竟连夜摆驾赶过来,两母子关着门聊了半宿,出来时面色俱是不佳,像谈得很不欢快,搅得红线好些天没敢靠近小太子。   然后,短短几日,容家再逢霍乱,毒害皇子的罪名被定下,被抄了家产。   再然后,临近元宵,小太子从皇帝那求来一道旨意,准备带红线出宫。   而正是这天,许久不见踪影的小鬼甲匆匆从黄泉赶上来,寻到了红线。 第12章 灯会 “莫不是你们梅树妖……有什么特……   元宵前夕,小鬼甲带着月老快离开黄泉的消息飘进了东宫。   “仙子仙子,秦广王今夜点了一众鬼兵,正在赶往黄泉的路上!”   闻言,正剥着杏仁的红线手一顿,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坐在案前看书的小太子后,悄声搁下手里的杏仁,拎起刚跨进门的小鬼甲,飞快窜了出去。   须臾,飞到一个破败无人的大殿,她将小鬼甲放下,问道:“月老离开黄泉了?”   小鬼甲站稳:“还没,不过应该快了。”   红线:“快是多快?”   小鬼甲琢磨道:“依那老头……哦不,依那位老神仙这些时日的形容,想必还得同秦广王闹一阵子。”   红线焦急:“他可还能撑几日?”   小鬼甲面上纠结:“仙子,那神仙许待不了多久,今夜秦广王点的兵将,皆是我们冥界鬼兵排名靠前的那几位,鬼甲猜,猜那位神仙约明后两天便会被赶出黄泉了。”   “这样快?”红线惊道。   她沉默下来思考,想到明天和小太子出宫的事情,沉吟一声后,转而吩咐小鬼甲:“明日元宵,小太子同我一齐出宫,届时想必会带不少人,到那时,你便……”   小鬼甲:“嗯嗯,好……”   翌日,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晨雾朦胧,天还未亮,同小鬼甲筹谋一宿的红线匆匆赶回东宫,唤小太子起床,催促他快些出宫。   小太子被闹得没办法,撑着睡意睁开一丝眼缝,瞧了一眼屋外的天色,默了一阵,随后又默默躺回去,顺道还翻了个身。   红线一愣,隔着被子开始推他:“不是要出宫么,你还不快起来?”   “唔……”小太子轻声哼哼,细软的嗓音带着孩童的苏糯:“还早。”   红线:“快起来!”   小太子:“灯会夜间才开,我们晚些时候再出宫。”   红线焦急:“可、可……”可她怕月下老头今夜就被赶回去了。   小太子回头:“可什么?”   红线一噎,悻悻闭上了嘴:“没什么……”   从早晨到傍晚不过几个时辰,红线却感觉度时如年,整一日都跟在小太子身后如冤魂一般飘着,嘴里还时不时念叨要出宫。   小太子被念得头疼,闭不了她的嘴,只得早早用了晚膳,在落日还未沉下之时,喊她出宫。   红线立时如撒了欢的兔子,立马窜进他马车,催促他让车夫快点赶车。   约过了一刻有余,两人同一队便衣侍卫在皇城中一家茶楼落脚。   彼时,小鬼甲就跟在红线身旁:“仙子,鬼甲只要将这些侍卫拦下便可?”   红线点头,警惕着正踮脚扒上栏杆观望楼下街市小太子:“注意,莫要叫你的鬼术落在了小太子身上,不然你我今后都将吃不了兜着走。”   小鬼甲一哆嗦,直觉自己上了什么了不得的贼船:“是。”   这时,小太子转过身,循着香玉的味道找到红线:“灯会快开了,我们下去吧。”   红线应了他一声:“好。”   而满室的侍卫看不到红线,也听不见红线说话,见自家太子自言自语,他们面面相觑,以为方才那句话是同他们讲的,便也应了一声“是”。   小太子瞥他们,下令:“你们留在此处,不必跟着孤。”   红线一愣。   众侍卫亦是一愣:“殿下,不可,万一……。”   小太子打断他们:“无事,不过一个寻常灯会,孤不会有事。”   众侍卫:“殿下!”   小太子不理会众侍卫的不满,向红线道了一声“跟着”后,便独自一人下了茶楼。   红线怔在原地,不知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小鬼甲语气亦困惑:“那仙子,鬼甲还需将这些侍卫困住么?”   红线看向虽不满、却不敢违令的侍卫们,抿唇道:“好似不用了。”   片刻后,她追上出了茶楼的小太子,跟在他身后缓步走,心下盘算着该如何解姻缘绳。   夜幕垂下,路两旁的花灯逐一燃起,街市渐渐热闹起来,摊贩们的吆喝声越来越大,各色花灯的光亮映在前面太子的小小身子上,斑斓五彩,令红线有些记不清,他出宫时穿的是何种颜色的衣衫。   小太子长居深宫,甚少机会出宫,而今见了这灯会模样,面上新奇,他走到一处摊子前,捡了一只小小的红色花灯,从腰上的小钱袋里捏出一枚零碎银钱,递给摊贩:“这只花灯是哪种花?”   小贩笑笑,接过他递来的银钱,从瓦罐里找了几枚铜板给他:“谢谢小公子,小贩做的花灯大都一个形状,除颜色不同外,也没什么分别,做的时候并未照着一朵真花去做,故也并不属于哪类花种。若硬要说的话……这只红色的花灯,小公子便将它当成朵梅花吧,左右现下也就梅花还开着。”   小太子一笑,将手里的花灯提起,用手拨着转了转:“我也这么觉得。”   烛灯透过红色的灯纸印进他眼里,在他眼瞳深处,也慢慢浮现出一只花瓣舒展、灯光赤红的小小花灯来。他提灯循香走近红线,抬手将灯递给她瞧:“看,梅花。”   红线恍然觉得眼前这个眼里带笑的孩子,不像平日面容淡淡的小太子。   之前不论是在东宫还是太学,他都极少笑的,心思沉沉比她更像个大人。而今,他立在她跟前举着灯,面上笑意虽淡,但这个孩子的眼里染上了从所未有过的神色。   正是这时,小太子摸索两下拉住红线的衣袖:“过会儿替你去还钱。”   哦对,她还欠着一笔债,她倒差点给忘了。   还完债,她就要将那根姻缘绳给解了。   红线眸光微暗。   小太子瞧了瞧四周的店铺:“你欠债的那家店在哪?”   红线笑笑:“还不急,好容易出宫一趟,先玩够,回宫前顺路去还吧。”   小太子点头:“嗯,也好。”   来往街市的人越来越多,灯会逐渐热闹,也越来越拥挤,小太子没松开她袖口,拉着她一直往前走,在旁人眼里,这小孩就是牵着一团空气,但他本人面上始终正常,丝毫不顾忌旁人投来的怪异目光。   红线在一处面具摊贩面前驻足,低声同小太子道了一声“稍等”后,便从面具摊上捡出一只面具,走进前方巷子撤下自己身上的隐身术。   小太子刚给面具摊贩付完钱,就见到从巷子里钻出来的红线,她一袭红裙,脸覆面具,仅露出一双眼睛里,盈满了路旁各色花灯投来的光亮。   小太子问道:“为何要遮面?”   红线眼珠转了转:“太丑,不想辣你眼睛。”   小太子狐疑:“莫不是你们妖,只能化一副人身,化不了人脸?”   红线闻言也不辩解,依着他的话头一口应下:“对对对,差不多。”   说罢,也不管他是否相信,蹲下身朝他摊开手:“为了不让他人将你当做怪孩子,姐姐我只得现身来陪你逛灯会。来,我们走。”   小太子静静站着,双眼盯着红线伸过来的手,却并未拉上去。   红线见他干站着不说话,候了一会儿便没了耐心,干脆直接去牵他垂在身侧的小手。   便是这时,她指尖刚刚触及小太子的手背,前方灯市忽而一阵大乱,一道寒光从她侧面袭来!   红线一惊,反身一转,险险躲过身旁砍来的长刀,却没想到那刀竟不是冲她而来,见她躲过,刀锋不改,直直朝下劈去,正对下面的小太子!   “快躲开!”红线大喊,可还没等小太子有所反应,她惊慌之下,指尖仙力自发运起,一束灵光陡然射过去。   “砰”的一声,射出的灵光在小太子身上罩下一层光壁,将持刀的黑衣人猛弹了出去,砸进不远处的地里。   “啊!杀人啦!”整个灯会顿时混乱起来,民众到处窜逃,尖叫声此起彼伏。   黑衣人惊了片刻,不知自己方才是被什么东西弹开的,但不过须臾,他眼里再次充斥杀戾:“上!”   “嗖嗖”几声,一群同样蒙面的黑衣人从四面而来,将红线和小太子围起来。   红线不明所以:“这什么情况?”   小太子从她身后站出来,面上冷凝:“你们是什么人?”   “杀你的人!”黑衣人群起攻之。   红线不敢在人前使用仙术,所以不好再同这些人过多纠缠,她当机立断将小太子抱起来,给自己身上罩下一个结界后,就一路往外冲出去。   “砰砰”几声,结界上萦绕的仙力将撞上来的黑衣人均弹了出去。   红线跑得气喘吁吁,顶着满脑袋的疑惑,但是还不忘噼里啪啦地问小太子:“他们为何要杀你?你不是才这么丁点大么?什么仇什么怨?唉哟,我的三清老祖宗,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回宫?”   她倏尔想起他身上还有根未解开的姻缘绳,脚下立时一顿:“不行,还不能回宫。”   旋即捏诀缩地,连同小太子一齐消失在原地。   须臾,两人出现在一条黑巷中。   红线将他放下,蹲下身紧紧盯着他眼睛,却见其中并没有恐惧,便问:“有人要杀你,你竟不怕?”   小太子被眼前忽变的场景惊了片刻,落地后,后知后觉出声道:“怕。”   “怕?我倒是一点没瞧出来。”红线一肚子气,也不管他愿不愿意,一把扯着他胳膊将他拉下,同她一齐坐到了地上,靠上墙:“你方才可是冷静极了,刀临脖颈纹丝不动。”她想起方才那惊险的一幕,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到现在都还有些发颤,“真不知你是反应迟钝还是真不怕。”   “就不怕我刚才施法慢了?或是我不在场?”说罢,她撇了撇嘴,“哦对,若是没我,你许也不敢抛下那群侍卫。”   红线的聒噪一刻未停,小太子静静听着,同时他站起身,打量起目前所在的这条巷子,外面百姓的叫嚷声仿似离得很远。于是他问:“为何不直接回茶楼?”   红线一噎,随口胡诌:“仙……妖力不济,我回不了那么远。”   闻言,小太子提起手里的花灯,引着灯光照向她覆脸的面具,静静盯了她一会儿,缓缓道:“倒是孤小人之心了,孤还以为,你是想寻个僻静之处,打算对孤做些什么。”   “做、做……做什么呢做!”目的被瞧破,红线面具下的脸倏忽羞愧得发涨起来,“姑娘我是那种人么!”   小太子见状轻笑,嘴角被牵着往上,连眼角也弯了起来。   红线不可思议:“你竟还会笑?”   小太子停下笑,慢慢坐回她身边,小小的个子不到她肩膀:“其实孤一直不知,你为何非要缠着孤,要看孤的……足。”   多说多错,红线闭紧了嘴。   小太子见她不答,便兀自说起来:“孤查过怪志典籍,里面所载妖类,或吸天地灵气,或食人之精气,或噬血而生,却并未记载说有妖喜好……喜好人的脚。”他面色忽而怪异起来,“莫不是你们梅树妖……有什么特殊癖好?”   红线:“……”   鬼晓得为什么姻缘绳非得拴在脚上才能结成姻缘之力。   “书中所载的那些鬼怪嗜好,大多同他们命脉息息相关。”小太子顿了顿,复道,“就譬如人食米,树朝阳,妖之喜好虽大都背离人性,但也可以理解。”   红线抓到重点:“可以理解?”   小太子:“故此,虽然你的癖好有些独特,但若真同你命脉相关……”他侧过来身子,将自己右腿缓缓移至红线身前,“孤倒也并非不可接受。”   红线只觉自己是否听错了什么,迅速将头扭过去:“你说什么?”   小太子:“孤给你瞧。”   红线“咕咚”一声咽下口唾沫,她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些时日她费尽心机都没办法达成的事情,到如今竟是这小太子自己送上门的?   可她也没空多想,她生怕他再次悔口,立马伸手向他脚踝而去。   伸出的手很是颤抖,她仍是不敢置信。   然而,天再次不测风云,小鬼甲同众侍卫及时找来小巷,两方面上俱是仓皇。   侍卫:“殿下。”   小鬼甲:“仙子。”   侍卫:“东宫失火了。”   小鬼甲:“黄泉传来消息。”   侍卫:“皇后困在里面。”   小鬼甲:“月老出黄泉了。” 第13章 火海 皇后和太子皆在火里。   小太子匆匆随侍卫们驾马而去,不过片刻,漆黑的深巷中再次恢复寂静,独留下红线同甲、乙二鬼面面相觑。   小鬼乙从小鬼甲身后走出来,看到红线望来的目光,垂首道:“禀、禀仙子,老神仙刚出黄泉不久,仙子此刻快马加鞭赶回去,应不会迟。”   小鬼乙到底是比小鬼甲看得透些,经此一事,他已隐约猜出这位仙子许是私自下来的,而那月老想必同她有些关系,这才叫他俩去黄泉盯着,估摸着就是怕自己私自下界之事被老神仙察觉。但即使他猜出红线目的,也不敢以此要挟,他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也就听令好好守在黄泉,帮红线盯着月老。   小鬼乙俯下身子,恭敬道:“鬼乙出黄泉前,顺手从孟婆庄讨了一壶酒,赶在老神仙出冥界时,赠予他,想必能稍稍缓缓老神仙回天的步伐。”   闻言,红线眸光一亮,赞道:“聪明!”   她细细打量小鬼乙,见他躬身垂首恭敬立在她跟前,似是一派无害的模样,好一顿咂舌。这才不过月余,他竟将老头的性子都给摸透了,能想到用孟婆酿的酒去牵制老头,趁机回来给她报信,不可谓不机智。   红线叹了一声,心想怎么如今的凡人、鬼怪,都如此心思曲折!   不过,此刻却不是容她想这种事情的时候,好容易月老那被绊住了脚,小太子方才亲口许诺了她解姻缘绳,如此天赐良机,她怎能错过?   红线银牙一咬,肉疼地从体内抽出两缕仙力,转化成灵气团后,递给两只小鬼:“本仙此次下凡匆忙,身上也没带什么好物,这些时日麻烦两位了,便以此作为答谢吧。”   两鬼见之震惊,连忙推拒不敢接过。推推搡搡间,红线烦了,随手将两枚灵气团丢进他们怀里,片刻不敢耽搁,立刻向皇宫飞去。   东宫大乱,熊熊火势冲天而上,染红了大半边天。   奴仆们手忙脚乱,各自提着盆盆桶桶打水来浇火,然而火势不减。   红线在旁边瞧了一会儿,不想身前陡然“噼啪”一声木材炸响,一簇火光忽地燎来,将她逼退半步。   她定了定神,再抬眼望去,扫视四周寻起小太子来。   不多时,皇帝的步辇到来,院外很快响起皇帝的怒吼:“东宫怎会失火?皇后如何会在里头?”   宫人杂乱的声音说着“不知”,皇帝发怒:“太子呢?”   一阵静默后,一名宫婢颤身跪下去,抖着手,指向着火的宫殿:“回、回陛下,殿下在、在……在火里。”   皇帝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还不快去救火!”   “是、是……”宫人更是手忙脚乱打水灭火起来。   红线闻言,伸手拦下一名宫婢:“方才你们说,你们太子……在里面?”她不敢置信地指向面前火势滔天的宫殿。   宫婢提水匆匆而过:“是啊,皇后和太子皆在火里,你这婢子,还愣着做甚!还不同我们一起——”宫婢回过头来准备训斥拦她的这人,却见眼前一撇灵光闪过,那人眨眼间随光消失在原地。   “啊——”宫婢惊恐尖叫,但掺在四周嘈杂的救火声中,微乎其微,无人察觉。   “小太子!”红线捏决闯入火场,飞到大殿中央,竭声大喊。   但耳边“噼啪”、“轰隆”等梁柱烧塌、房屋坍毁的声音不断,叫她听不见什么人声。   红线努力眨了眨眼,试图透过耀目火光和浓黑烟雾寻找小太子,却始终瞧不清周身方寸以外的其他东西。   她莫名感到一阵心慌:“言烨!”她踩着火走过,一寸一寸开始寻起来。   这时,“莫要管我,你快出去!”前面忽而传来一道女声,强自镇定的嗓音中,好似带着怒意,“母后平日如何教你的?为君者遇事当处变不惊,而今你怎么这般拎不清,竟独自闯入火海?”   “给我滚出去!”   红线听出是皇后的声音,她当即绕过身前坍倒的横木,向声源处而去。凤袍的女人瘫倒在地,腿上死死压着一方烧着的木柜,面上痛苦却翻腾着怒气。   “母后,儿臣知。”一道沙哑的童声从她身边传来。   红线之一怔,立刻矮身穿过半塌的侧殿殿门,走进去。   小太子矮小的身子不及木柜高,此刻极力试图踩稳地面,双手使足了劲狠命推那方着火的木柜,旁边燎来的火,已将他身上的外袍烧了大半,就连他及腰的发尾,此时也都被烧得参差不齐,垂在身后打着卷儿。   红线心下一紧,连忙快步过去,一把将他拉离火源,反手朝火堆一挥,磅礴仙力涌出,将皇后身上的重物尽数挥开。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扒开小太子的手,却不想入眼满手水泡,她没由来的一阵气急:“不烫?不疼?你嫌命大,还是想死?”   而小太子此刻没空理她,见皇后脱困,立刻撒开红线的手,跑过去:“母后。”   红线见状更是气:“三清祖宗都快给你气死了,你脑子呢?平日那样精明,怎么今日这样蠢?怎么就不等宫人灭火?怎么就不等等我!”   小太子搀起皇后,仰首望红线,灰头土脸,摇摇欲坠,他眼中倏忽有泪滑下:“梅树妖,我怕。”声音颤抖好似含满了委屈。   红线抬手给他和皇后周边罩下一方光壁,上前牵起他,安慰道:“不怕。”   皇后被眼前这一幕惊到,后知后觉地从小太子方才的话里捡出重点:“妖?”   红线烦躁,不想同她多解释,眨眼间手中仙力浮出,将受伤的皇后托起来,旋即并指一挥,指尖仙力穿过重重火势,猛然撞向前面的墙壁。   “轰隆”一声巨响,石块碎溅而出,殿外凉气铺面而来,待层层灰雾落尽,墙壁上显现出一方半人高的大洞。   便是此刻,外面遥遥传来宫殿前门的嘈杂:   “什么声响?”   “塌了、塌了……又塌了……”   “陛下,好似是东宫主殿后传来的声响。”   “去看看。”   “是。”   凌乱的脚步声远远往这边赶过来。   红线不敢耽搁,牵着小太子出来后,将皇后放下,靠在一处干净的宫墙边。   “小太子……”红线刚想转头询问他身体如何,却见他的小身子倏忽一软,骤然朝她倒来,她连忙蹲身接住:“言烨,怎么了言烨?烧到哪里了?”   小太子撑着红线的腰,吃力地直起身:“没……”声音阻塞沙哑,被火里的浓烟呛得不轻。   然而话还没说完,他的手臂又是一松,整个人迎面倒向红线,垂下的头重重磕上她肩膀,令她痛得猛吸一口气。   红线惊:“言烨!”   皇后惊:“烨儿!”   红线立即将他垂下的手臂拽过来,温润仙力循序灌入,在他体内流经一圈后回到她身体。确定小太子无恙后,红线松了口气,轻轻将他放下,同皇后靠在一起,安慰道:“他没事。”   皇后亦松了口气,撑起身体挪近,将小太子揽进怀里,看向红线的眼里忽明忽暗:“多谢……这位姑娘。”   见她警惕,红线也不在意,当心里的慌张消失后,她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便伸手拉起小太子的右脚,准备替他脱鞋。   皇后一惊,前倾身子要推她:“作甚?”   红线躲过:“放心,我不会伤害他。”   她慢慢褪下小太子的短靴,剥开他的长袜。   此时此刻,侍卫奴仆们赶来的脚步声也愈来愈近,红线心里莫名擂鼓,她缓缓撩起小太子的裤脚。   然则……   一片空白。   红线怔住,僵硬地转过头望皇后:“你是皇后?”   皇后拧眉:“是。”   红线:“他是你儿子?太子?”   皇后面上浮现怒意:“他自是本宫的儿子,我言国的皇太子!”   红线瞪圆了眼睛,再次低下头,翻来覆去研究了半天小太子的脚踝,也没看到半点姻缘绳的影子。她不敢置信的声音陡然拔高:“红绳呢?绳呢?我的三清祖爷爷们啊,别跟红线开玩笑,红线经不起玩笑!”   侍卫的脚步声愈发接近,皇后忽而叫唤起来:“本宫在此,你们还不快来。”   红线一僵,猛抬头看她:“你!”   皇后蓦地将怀里的小太子揽紧,眼里满是戒备:“不论你是何人,莫再靠近我儿!”   “皇后,是皇后的声音!”不远处一阵骚乱,赶来的脚步声愈发急促。   僵持之下,红线焦急地在小太子露出的脚踝上来回逡巡,反复确认自己没瞧错后,她气得咬牙狠狠瞪了一眼皇后,赶忙捏决消失。   急急赶至的侍卫、宫人们规矩行礼过后,小心地搀起皇后。   皇帝匆匆而至,抱起小太子:“来人,传御医!”   ……   三日后,小太子在皇后的庆央宫悠悠转醒。   殿内侍候多日的宫婢惊喜,纷纷赶去太医院传唤太医。   小太子晃了晃神,费力地撑起身子坐起来,看了一眼床边安坐着皇后,而后打量起四周来。   皇后见他如此,眉头紧皱:“莫瞧了。”   小太子转头看她,面露疑惑:“母后?”   皇后垂首,捏着汤勺将碗里的汤药搅了一搅,淡淡道:“那妖没了。”   小太子闻言一僵。   皇后面上无波:“你院子里的那株梅树……”她舀出一勺药汤,贴近他唇边,“连同你的东宫,一齐烧没了。” 第14章 不知情者 “一名尚不知情为何物的凡间……   红线从东宫消失,立马回了天宫,躲过刚刚踏入天界的月老,忙不迭窜进了月老府。就在她刚刚打开府门重开月老府时,一老头提着一壶酒,迎面撞来。   老头满身酒气令她眉头一皱,忙伸出一指抵住他肩膀,险险将他推离:“老头,几日不见,怎么你又成了这副鬼样?莫不是刚从孟婆的酒缸里爬出来的吧?”   月老晃晃悠悠抬起头,眯着眼睛细细将她辨认了半晌:“红线啊。”而后“嗝”的一声酒嗝打出,浓烈酒气朝她扑面而去。   红线面色一黑,顿时屏气偏过头去。   月老醉醺醺傻笑两声,慢悠悠拎起自己手里的酒壶,在红线面前晃了晃:“香不香?我、我……不对……”他歪着脑袋摇了摇头,“黄泉的人都是流氓!竟将本仙君赶了出来……”他忽而瘪起嘴,“她……嗝……”   “咦!”红线嫌弃地将他倒靠在门边,转瞬退离他三尺外,冲他骂道,“醉鬼!”   他却没坐稳,身子一歪躺倒在地,同时将自己老树皮般皱巴巴的面皮拧得愈发波澜,面露委屈瞧向红线:“她竟也不管我,竟不管我,就那样眼睁睁瞧着……眼睁睁瞧着……”   红线无奈一声叹,懒得再同这醉鬼多费口舌,一把夺过他手里还剩的半壶酒,将他一路拖进府里,扔到他自己床上。   然而令红线没想到的是,小鬼乙从孟婆庄讨来牵制月老的那酒,竟是黄泉最烈的九香引,九香酒气醇厚浓烈,酒水入体即可醉人心神,令人神识沉入酒香大醉九日。   故此,待月老神识从九香中挣脱苏醒过来,已是九日之后。   彼时,红线正窝在府内的书房里,使着自己这辈子都从未有过的读书劲儿,风卷残云地翻着月老的藏书。   “假若司命说的是实话,小太子就是少君,那他身上的姻缘绳,究竟为何消失?”   她一连多日卯足了劲查阅,却仍未寻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纸面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瞧的她眼晕,她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烦躁,扯着书纸想将它给撕了。   这时,宿醉才醒的月老恰踏入书房:“红线,怎么姻缘殿里的红绳,同老夫走前一般无二?莫不是你这些日子……”   入眼一室狼藉令他僵住,望见红线手里动作后,他倏忽一声叫嚷,连忙快步走近,一把夺下红线手里的书:“天爷啊!你这丫头,想作甚!”   红线一僵:“没……”   月老不听她解释,转身将自己惨淡的书房扫视一圈,悲痛欲绝,顿时无比凄惨地哭嚎起来:“遭天谴的丫头,老夫的书!老夫的书啊!”   红线安慰:“没坏,就乱了些。”   “乱?”月老闻言瞪她,抬手指向一地的书籍,“只是乱了些?些?”   红线尴尬,怪自己翻书翻忘了时辰,算错了老头醒来的日子。   月老气得吹胡子瞪眼,余光瞥到脚边一本书,心疼地把它捡起来,捏着袖口小心擦了擦书面封皮:“这可是《三清道祖语录集》,老夫废了好些心力才淘回来的初版!你这丫头,竟就这样让你三清祖宗干干躺在地上!”   红线被他瞪的心虚:“想、想必祖爷爷大量,不会怪红线的。”   便是这时,红线看见月老心如刀绞的模样,心中一亮。   满室书籍浩如烟海,她要翻也不知道要翻到什么时候,何不另辟蹊径,选个更简单快捷的方式?   她家的这老头,可不比谁都更了解姻缘绳吗?   思清,红线抬头望月老,眼中精光忽闪,月老后背一凉:“作甚这般瞧我?”   红线“嘿嘿”一笑,一把扫开地上的书堆,腾出一片空地,将自己臀下小马扎挪出来,搀着他手臂,引着他慢慢坐下。   月老受宠若惊:“作、作甚?”   红线掌中灵光闪过,手中霎时现出一壶酒,她拔下木塞将壶口在他鼻下晃了晃,诱惑道:“香不香?老头,你可还记得这味道?”   酒香撞入鼻里,月老忽地神思一恍,贴近壶口大嗅一口:“记得,是我那日带回来的九香引。”   说罢,他准备伸手接过,不想红线却后退一步,转而将酒壶藏到身后,他见之眉头一拧:“你这又是作甚?”   红线笑笑,掏出一只酒杯浅浅斟了一杯九香引,递给他:“不做甚,不做甚,就是红线近日读书读出些不解,想同老头你讨教讨教。”   月老迟疑地接过酒杯,道:“你说。”   到底还是没扛住酒香浓烈,他一口饮尽。   红线咧嘴笑开,一杯一杯给他斟起酒来,边斟边半真半假地套起话来:“老头,我这些日子读书,读到一本杂记,里面寥寥几笔提及我们府里的姻缘绳……”   她眼珠转了转,视线悄无声息地落到他面上:“说我们府里的姻缘绳掺了水货,并不能同人魂魄一起转生,在投生时会被轮回井里的道法之力消弭殆尽。”   “放——”月老大怒,脏话梗在喉头,好半晌才噎下去,“哪本书说的?老夫倒是要瞧瞧这著作者谁,竟敢到处造我月老府的谣!”   红线瞥一眼满屋子的书,打起哈哈:“你瞧这成堆的书,一时之间,红线哪能找得出?”   她提起酒壶给他满满斟了一杯:“红线也觉得那著作者造谣。老头你想,平日里四海之内谁家喜事不都来咱这讨绳儿?会不会是他们哪家被绑了绳的去凡界投生,绑绳的去探望,没瞧见他身上的姻缘绳,才愤笔写下了这段话?”   月老啄了一口杯里的酒,思了半晌:“应是。”   闻言,红线心中一震。   老头的这声肯定,不正是说明她瞧不见小太子身上的姻缘绳,是有原因的吗?   她压下心中骇浪:“那……绑绳的那个,究竟是因何,才会瞧不见被绑绳之人身上的姻缘绳?”   红线心如擂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月老,生怕漏了他将要说的哪个字。   月老见她如此,一口饮尽杯中之酒,掂着空酒杯朝她脑袋磕了两下:“叫你课上走神!”   红线猝不及防被砸,抱头猛“嗷”了一声:“老头!”   却不想月老并不关心她痛是不痛,磕完她后,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酒壶:“老夫先前姻缘绳那课不是同你说了么,姻缘绳姻缘之力缚系二人,方得两人成年后情意初诞,才能显现,而四海仙家投生,必是同凡人一般,从母胎而始,你说,一名尚不知情为何物的凡间稚子,如何生得男女情意?”   红线实在没印象,只得从他的话里捡出重点:“所以说,得需被系绳者成年,心中情意初诞,系绳者才得以窥见他身上的姻缘绳?”   月老灌着酒,一声冷哼:“倒不知我这月老府是否选错了人,竟择了你这半桶水的货。”   红线尴尬一笑,托着他手里的酒壶底,将壶口推近他嘴边:“哈……彼时我不过初生,那么多要记的东西,哪记得过来啊。”   不多时,饮尽半壶九香引的月老又醉醺醺被红线搀回去,红线探他神识思了半晌,觉得他许又该沉睡九日,便开始筹划起自己的事情来。   凡人十六成年,她那日回天宫凡间新年刚过不久,小太子满七岁。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而今天界九日过去,可不正是小太子将将成年么?   且小太子先前金口玉言,说“理解妖类”,将脚递给她,那想必九年过去,也该是一样的。故此,她要是再提议瞧他脚,他应也不会推拒。   红线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只觉自己眼前一条通天的光明大道。待此事解决,她便再不用担惊受怕,只需本本分分守在月老府,等着千万年后老头退位,她继任仙君便可。   一回生二回熟,再下界时,红线熟门熟路直接飞至东宫。   火后重建的东宫同从前一般无二,雕栏玉砌,红墙朱瓦,庄严厚重之贵气扑面而来。   红线没心思欣赏,抬手给自己再次罩下一个隐身术,拿回藏在宫墙夹缝里的香玉挂回腰间,便直直穿墙进了小太子的寝殿,正准备久别重逢喊一声小太子时,却不想里面空荡安静无人。于是她合上唇,随意在屋里捡了一张椅子坐下,候他回来,还时不时捻起一旁果盘里的糕点吃着,打发时间。   金乌西沉,落日余晖斜斜从敞开的窗子撒入,打在地上落下一层昏昏黄黄的光影。   “啊~~~哈~~~”红线等了小半时辰也不见小太子回来,着实无聊地想打盹,眼皮也愈发酸涩沉重。   正是这时,殿外轻微一阵骚动,众宫人见礼:“殿下。”   红线闻言顿时清醒,连忙坐正了身子。   杂乱的脚步声中,她立刻分辨出其中一道沉稳的步伐,一呼一吸间不疾不徐,正缓缓向寝殿这里走来。   红线屏息静静候着,心中莫名生了一丝忐忑。   成年的小太子……该是什么模样?   正当她胡乱想的时候,素白常服的身影推门而入,斜晖从他身后而入,整个人静静立在那,像是从光中走来。   他微微侧眼,瞥见果盘里的狼藉,眉头一皱:“徐祥。”   因他抬头,红线借着阳光看清了他的脸,一刀一削棱角分明,熟悉得令她心头一颤,不慎脱口而出:“少君!” 第15章 再相见 “多年不见,你可还记得姐姐我……   言烨眼中波澜,然不过须臾,又恢复一片沉寂。   徐祥从他身后走出来:“殿下。”   言烨淡淡朝桌上的果盘一指:“换掉。”   徐祥见到果盘里的惨状后一惊:“这怎么……”随即唤来宫人将果盘撤下,不多时换上另一只干净的果盘,里头精巧红豆糕点摆放整齐。   言烨令其退下,眼角余光由屋内随意扫过,如常褪下外裳,捡了张椅子坐下,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红线不解,看向浑然不觉坐到她身边的这人。   她说的话带上了隔音术,她知道,但她这隔音之术隔的也是凡界其他人,从未隔过他,怎么方才她那一声喊出来,小太子全无所觉,不仅没回应她,还极自然坐下,对她置若罔闻?   莫不是她施错了法诀,将他也隔离在外?   红线凝神再次捏诀,反反复复确认言烨没再次被她摒除在外后,唤他:“小太子?”   言烨无动于衷,浅饮杯中茶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光影间他长睫垂下,在他眼下落了一层浅浅淡淡的明暗,他忽而抬眼望向窗外,静了须臾,起身行至书案后坐下,极平常地捡了一本书看起来。   红线怔了半晌,被方才言烨抬眼瞧来的那一幕惊住,只因他那时那刻那角度,全然就像是同她对视一般,他那双眼眸无波无澜,像极了平日里众仙口中淡漠寡情的言烨少君。   然而,更令红线吃惊的是,言烨对她的话仍无所察觉,仿似听不见一般。   “莫不是我术法倒退了吧。”红线顿时苦恼起来,“不过给了甲、乙两鬼两枚仙力,怎么如今连个小小隔音术也施不好了?嗯……现在回去讨要,还来的及不?不不不,怕是早已被他们吸收纳体了……”   相比红线的悔恨,书案后正认真看书的那人,眉头轻拧,薄唇微抿。   仙……   红线自言自语懊恼半天,干脆跟着走到书案边,细细打量起长大后的小太子。   剑眉朗目,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面容生的同少君一般无二。她倒是不知,原来仙家转生凡胎,竟容貌不改么?   “真俊。”红线感叹出声。   她换过一只手撑脑袋,侧身弯腰凑到他面前瞧,腰间润白香玉随之轻晃,丝丝朦胧冷香散出,绕在言烨周身。   言烨面不改色,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红线继续感慨:“真像。”   言烨眉尾轻挑,旋即拧眉又翻过一页。   红线惊叹他的速度:“一目十行?三清祖宗都没你看得快,假的吧?”   她绕到他身后,扒上他椅背,准备伸头瞧瞧他在看什么书。不想言烨却是合书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桌边坐下,面色沉沉。   红线疑惑,便跟着走过去,而当她快要走到他身边时,他将徐祥唤进来,冷冷道:“传膳。”   红线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更是一阵疑惑。   吃晚饭?   早了吧?   少顷,珍馐美馔陆陆续续端上桌,精致喷香,红线瞧得嘴馋,她已整整九日没吃到凡间美味,方才那点红豆糕完全不够她填胃,太子的晚膳一上桌,她肚子里的馋虫便霎时被勾出来。   她想喊言烨再加一双碗筷,可“小太子”三字喊出来,她又想起他听不见,便作罢,决定等宫人上完膳后出去,再现身同他久别话家常。   然则——   “徐祥这小太监怎么还呆着不走?”红线立时心急起来,“他不走我怎么上桌吃饭?”   言烨不动声色地勾起唇,执筷用膳:“今日这鱼不错,滑嫩可口。”   候在一旁的徐祥闻言愣住,不知自家太子今日唱的哪出戏。   言烨又夹起一块酥肉送入口中,细细嚼咽:“肉也不错,今日膳房掌厨者手艺极佳,赏。”   徐祥更是震惊,今日膳房照常准备晚膳,并未换掌厨啊,而且他家殿下何时如此在意口腹之欲了?徐祥不敢多疑,躬身替掌厨谢赏:“殿下喜欢便好,奴才替掌厨谢过太子赐赏。”   言烨一笑,静静用膳,不再言语。   而红线却不平静了。   “这酥肉好吃?假的吧,我怎么记得从前那厨子每回都将酥肉煮老?假的假的,定是假的。”   “白云流水我记得,这道菜鱼肉滚水,爽滑酥嫩,鲜美……呲溜……”   “这……”红线将一桌菜一溜瞧下来,停在眼前这盘没见过、又认不出的菜,“这是什么?”   言烨执筷从里面夹起一簇,形状细长,分节色黄,然后他将之送入口中,道:“今日的笋也不错。”   徐祥被反常的太子惊了又惊,颤着身子语无伦次:“是、是……是不错。”   红线疑惑地抬眼看他,直觉这小太监九日不见,性子变了不少,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言烨夹起嫩笋细品:“口感鲜嫩清脆,应是刚采下不久。”   徐祥应道:“宫内采买太监特地挑的新鲜嫩笋,而送入东宫的,自然也是最新鲜的。”   言烨咽下,点头:“不错。”   红线“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唾沫,凑近他:“真那么好吃?”   仿似回应她一般,他开口:“鲜嫩。”   顿时,红线难耐至极,呼啦啦飞到徐祥面前,气道:“你怎么还不走!”   速度之快,令衣裙鼓起,卷着强风瞬时撞向徐祥。   徐祥费力按下自己忽然无故飞舞起来的衣摆,四下看了看,疑惑道:“这屋里……怎么平地起风?”他看向言烨,“殿下,您方才可有感觉到一阵风?”   言烨放下筷子,余光向他那里瞥了一眼:“未有。”   徐祥更是奇怪,见言烨用好晚膳,上前给他递帕子净手:“那倒是奇怪了,方才奴才站在那里,袍子都被吹飞起来了。”   言烨不答,起身坐回书案后,道:“你先退下。”   徐祥答“诺”后正准备退下,红线见状心喜,可转瞬又听言烨道:“将晚膳撤下。”   徐祥:“是。”   红线:“???”   宫人陆续将珍馐撤走,红线欲哭无泪,守在桌旁紧紧盯着:“别啊。”   “我的鱼……”   “我的肉……”   “我的醋溜丸子……”   “……”   这时,撤的只剩最后一道清笋时——   撤菜宫人疑惑嘟囔:“怎么端不动?”   正是红线两手捏在瓷盘边缘同她较劲。   宫人使劲一抬,瓷盘离桌一指,然而霎时,“磕噔”一声,又被重重压回桌上。   宫人吓得一抖,立马松开手:“这……这……”   徐祥见之奇怪,试探性伸出手指推了推盘子,却分毫没推动,他也立马吓得颤抖:“这、这……这盘子成精了么?”   言烨抬眼瞧向那处,随后淡淡将目光移回书页:“那道菜留下。”   众人言诺退下,不消片刻,屋内又只剩下红线、言烨二人。   红线心里有气,身上灵光淌过,当即便撤下自己身上的隔音、隐身法术,飒飒红衣凭空出现在室内,腰间香玉随红穗流苏摇曳,她倏忽一步走近,拧眉直直对上言烨。   “多年不见,你可还记得姐姐我?”   “……”   “让他们将晚膳端回来,我饿了。”   “……”   “嘿,你怎么还听不到?”   言烨将书换过一手,偏过头不理她。   红线正想发作,然而这时,一名铁甲侍卫闯入,吓得她又立马将各种术法罩上身。   侍卫跪在言烨跟前抱拳见礼,面上严肃:“殿下,暗哨传来消息,那边有动作了。” 第16章 捉人 “莫不是你逃婚的太子妃?”……   言烨不发一言站起身,取下衣桁上挂着的外裳穿上,道:“出宫,依计行事。”   铁甲侍卫:“是。”   两人相继出门,被抛下的红线很蒙圈,她后知后觉发现,而今的小太子好像有哪里不同了,她很不适应。譬如,她方才现身,他为何仍无动于衷?譬如,现下日落临夜,他又因何踏夜出宫?   她可记得清楚,他幼时,皇后对他起居事无巨细,都管的极严。   红线琢磨一阵,愈发疑惑,便好奇跟上去,却不想,言烨这趟出宫,不仅仅是出宫,甚至出了城,还随行一队铁甲近侍。   马车靠林停下,言烨下车命人掩去车辙,令众人隐匿,他自己在一棵树后藏身。红线一头雾水跟上他,同时打量四周。此地背靠皇城,乃出入皇城必经之路,左林右崖,地势险峻,是个绝好的伏击之地。人一旦入林,再被截断三方后路,那便只能束手就擒。   红线想到这些,眼珠一转,倏忽贴脸凑近他,神秘兮兮道:“什么仇什么怨,你这样堵人家?”旋即笑开,又开玩笑道,“哈……莫不是你逃婚的太子妃?”   言烨眉间微不可察一皱。   红线见他仍对自己置若罔闻,心下一气,跺脚道:“莫装了,我晓得你听得见,方才我房中现身,你为何不理我?九年不见,你竟——”   忽而一阵天旋地转,红线口中的话哽在喉中,戛然而止。   言烨极精准擒住红线的手,一把将她拉下,他险险侧过半身,以掌抵肩托着她后背,将她稳稳按坐在树下,整个动作惊起两人周边枯叶轻荡,又簌簌落下。   红线睁大了眼睛,惊讶地一动不动。   言烨感觉到红线的身体不再乱动后,便放轻力道,压低声音:“人来了,莫出声。”   将将回神的红线怔怔地点点头,僵着身子不再动弹。   这时,林外忽而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马蹄声,言烨的呼吸愈发放轻,红线也不自觉绷紧神经,紧张起来。   小太子这般劳师动众,究竟是要捉谁?   “舅舅,此趟皇城出去,你多多保重,莫要再回来了。”   不远处停下一辆马车,一个模样青涩的少年掀帘从车上跳下来,他一身锦衣玉袍,似是世家子弟。   少年张望打量四周,着急地催促车内之人:“舅舅快走吧,夜渐深了,太子的眼线还布在我府里,言瑾不能离府太久,愿舅舅一路平安,恕言瑾不能远送。”   “言瑾?”红线惊讶,“他不是你……”   她转头望言烨,见他眉目紧锁,正警惕地盯着前方那行人,便闭嘴,继续听他们的谈话。   “太子?呵……一个毛都还没张开的狡猾小子罢了,若非生于皇后之腹,他如何是这东宫之主?可恨当年舅舅我下手不够狠辣,让他们母子从火里逃了出来……”车帘再次被掀起,一名中年男子探身出来,言语之间俱是怨怼。   言瑾惊道:“火?当年东宫那场大火是你……”   “是我又怎样?你母妃优柔寡断,有为后之姿,却无为后之果断,当年皇后并林相合手击垮容家,她却仍只懂哭啼哀求皇帝,不晓得该借此时机奋起,筹谋规划夺得一席之地,以致舅舅我逼不得已直接对东宫下手,却不想一招败落,令我容家藏头露尾这般年,令舅舅我如今被那小子逼到这般境地,东躲西藏,犹如过街之鼠!”   言瑾面上复杂:“所以,这些年太子身上发生的事也都是舅舅你……”   “自然是舅舅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舅舅我虽离朝政,但到底当年根系旁支俱在,再借由你那不成器的母妃威势施压,能容舅舅使唤的人自然不少。言瑾你莫要在意,虽那太子近些年是谨慎些,但到底有漏子可循,你平日多规劝规劝你皇兄,某要秉着什么兄弟、君臣之道,为君才是正经,待舅舅归来,必定将你们扶上这东宫之位……”   言瑾满脸不可置信:“舅舅!你怎么还如此!你还想拖皇兄下水?太子虽不近人情,但到底也是我九弟,你怎么……”   “什么九弟!天真!你们皇家可从不会有什么兄弟情深……”   “容大人。”不知何时,言烨收回按住红线的手,缓步从树下走出来,“皇家有没有兄弟情,容不得你一代罪之身来置喙。”   他衣摆拂过,牵起脚边落叶飞舞,叶声轻浅悉索。   这时,天间有夜云浮来,遮掩半束月华,言烨半隐半现立在树下,身上的衣袍银纹在月下粼粼折光,泛着冷意,一如他森然的面色。   “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该在……”言瑾惊道,“你设局骗我!”   言烨面容慢慢从阴影下浮现出来:“八皇兄将人藏得深,言烨只好如此行事。”   他转而抬眼看向车上的容炳,道:“容大人,逃了这些年,也该同孤回宫了。”   话落,周边隐匿的铁甲卫刷刷持剑而出,将马车同容家一干死卫团团围住。   容炳面上阴沉,他边说边借由死卫的掩护慢慢往后退:“小儿妙招啊,诱我出城,自己特地候在此处埋伏,倒是老夫棋差一招了。”   而言烨没打算给他机会,冷声下令捉人。   霎时,刀光剑影,乱了一林寂静。   红线头回见到这么大阵仗,呆呆愣愣不知道要作何反应,于是她靠近言烨,轻轻拽上他袖口,指尖捏诀准备着,防止他也搅进这场刀剑。言烨感觉袖上一沉,自香玉散发出的冷香灌入鼻腔,他微微出神,待回过神来,他便下令让众铁甲卫收拢,速战速决。   然而,容家死卫用刀狠戾不顾头尾,生生从铁甲卫的包围圈里撕破一道口,容炳见机跑出来,迅速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抓住不远处的言瑾,就架到他的脖子上,喝退铁甲卫:“退开!”   铁甲卫见状纷纷停手,不敢轻举妄动。   死卫并肩合拢,隔开一众铁甲卫,护住容炳后退。   言瑾不敢置信:“舅舅!我是言瑾!”   “舅舅知道。”容炳回道,手中匕首却无撤下之意,“但你也是皇子,瑾儿莫怕,他们不敢动你。”   言烨冷声道:“容大人说笑,而今不是我等动八皇兄,是你这罪臣,对皇子兵刃相向。”   同时,红线手里抓着的袖角滑走,言烨慢步走过去,他脚下枯叶轻起轻落,整个人不疾不徐、不慌不忙。众铁甲卫随他向前,一步一步逼近容炳。   不消片刻,容炳被逼退到崖边,面上怒意升起,神情忽明忽暗,猛地将手里匕首贴近自己侄儿脖颈,落下一条血痕:“都别过来,小心你们的八皇子!”   他双眼通红,布满血丝,怨恨地看向言烨:“原来你全都算计好了,一步一步将老夫逼得退无可退,原来是等老夫自投罗网!”   言烨:“容家如此境地,全因你而起,你以为手握皇子之命,便能逃脱?相反,若八皇兄因你容家霍难,依父皇的脾性,容家上下,连同容妃,一个都不得豁免。”   言瑾闻言一惊:“舅舅!你还要连累母妃么!”   而容炳自觉走投无路,只顾自己挣扎保命:“莫不是你想舅舅我死?莫忘了,平日言钰、言瑾,舅舅我可是偏疼你的!”   那头两相吵嚷,红线皱眉拉了拉言烨袖口:“莫不是你真不管言瑾死活?他再如何,到底还是你兄弟。”   “你法术可还灵光?”言烨压低声音同红线道。   红线蓦地想起自己先前隔音术失灵的事情,心虚道:“许、许是灵的吧。”   “好。”言烨道,“稍后孤引开容炳注意,你尽力救下言瑾。”   红线眼中一亮:“好。”随即撒开手里的袖子,捏诀准备靠近崖边,不想言烨感到自己袖口一轻,转而握住她手腕。   两厢皆是一愣。   半晌,言烨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道:“小心。”   “好……”红线嗫喏出声。   此时此刻,那边甥舅俩还在争吵,言烨看准时机倏忽一声高呼:“父皇!”   言瑾闻言一怔,转头:“父皇?”   容炳一惊,手中匕首一抖,偏离半寸:“皇上?”   便是这时,言烨将红线手腕松开,轻轻一推:“去。”   红线当即捏诀缩地一步踏出,转瞬出现在容炳身前,一手挥开他手里的匕首,一手将言瑾从他手下猛地拉出来!   众铁甲卫见机而动,上前迅速擒住一干死卫!   不过眨眼须臾间,崖边战况胜负已分。   众人分出一条路,言烨拾步上前。   愣住的容炳突然回神,赶忙捡起地上匕首,转身向言瑾刺去。   红线立马带言瑾旋身躲过,一掌仙力击出,将容炳击飞。   容炳一声痛呼飞远,被众人擒住。红线见状正准备同言烨邀功,却不想自己脚下崖石滚落,她一脚踩空,生生踏空落下崖去!   红线当机立断将手里的言瑾一把推向崖上,连忙抬手捏诀。   脚下云雾还未拢起,她手腕突然一紧,整个人天旋地转转瞬又被人扔回崖上。   红线懵住:“???”   待她站稳身子,脑子不再眩晕,便弯身向崖下看去,只见一抹素白锦色身影,正直直落向崖底。   那不是……   言烨吗?   众人肝胆俱裂:“殿下!”   红线惊地瞪圆了双眼:“少君!你是在拿命玩小仙!” 第17章 落崖 于我们仙妖,凡人寿命,确实不过……   红线立马调动全身仙力往崖下而去,身旁嶙峋石壁快速后退,崖下劲风如刀,狠命扯着她衣裙、长发,将她头皮拉的生疼。可她丝毫不敢耽搁,正要再次提速,只见下方言烨猛撞上崖壁横生的枯木,整个人骤然一顿,撞断枯木后又向下落去。   一道沉重的闷哼被风卷着从红线耳边刮过,她心中咯噔一声,立时收拢仙力击向崖壁岩石,身子霎时疾飞射出。   愈发接近,愈来愈近……   眼前言烨愈发清晰,他倒身往后坠落,如墨长发凌空乱舞,遮了半张面,而露出的另一只眼睛直直望向崖上,无惊无惧,面无表情,红线见之不由怒气横生,她忽地凝气为绳一把将他卷住,猛地拉近:“你疯了?壁立千仞,你跑过来作甚?”   却不想,被骂的那个全无动容,微怔之后,轻嗅了嗅鼻尖冷香,蹙眉瞥了眼急速倒退的景色,和相距不远的崖底,淡声道:“要到底了。”   红线一激灵,连忙施力减速,仙力灌入脚底,强大的气流顶着坠速慢慢降落。   不多时,两人落地,身边灌木丛生,崖底荒芜一片。   红线却炸了。   “你晓不晓得你如今凡胎?凡人最为孱弱,磕磕碰碰就没了,怎么你总吃不进教训,灯会遇刺那次便是,东宫失火那次亦是,怎么九年后的今日你依旧如此?你也不想想,千丈悬壁哪是你说上就能上的,你而今又不是少、少……你又不是我们妖族,哪能想救人便救人,想跳崖便跳崖!”   她重重抚了抚自己胸口,舒了舒胸中郁结,又暗自嘟囔起来:“是我隐身术不精,还是你真心没饮尽孟婆汤?次次回回叫你抓住,姑娘我老脸都给丢尽了。诶……你这是要去哪?”   而不论她怎样气骂,言烨皆充耳不闻,待落地站稳了身子,他便扫开灌木往外走去。   红线着实操心:“你莫乱走啊,当心丛中蛇虫。”   言烨一言不发继续走。   红线见他愈走愈远,心下一急,立时闪身掠至他身前,双手伸高抵住他肩头,语重心长道:“小太子,怎么九年不见,你性子愈发恶劣了,竟敢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耍玩我?装作听不见很好玩吗?”   闻言,言烨终是沉闷出声:“九年?”   红线一愣,还当自己算错了,便放下双手,兀自掰着指头重新算了算:“是啊,天上一……呸,东宫失火那日自今,可不是过了九年吗?”   言烨却不回她,静静盯着她半晌后,转了个话题问道:“你是妖?”   红线抿唇,不懂他作何突然这样问:“对,是妖。”   言烨:“当年太学那株梅树?”   红线:“是。”   “好。”言烨道,“那你便说说,你这九年去了何处?”   “我回了……”红线说到一半,立马刹住嘴,她抬头将他眉眼打量几圈后,深深抿起唇。怎么小太子而今愈发难以糊弄了,居然在话里给她设套?   言烨眸中一暗:“回?回哪?那般着急?”连句道别都没有。   他一声嗤笑,侧开身子绕过红线,继续往前走。   红线被问得一僵,生怕他猜出些什么,转身一把抓住他袖口,打算蒙混过关:“回、回……那时妖族恰好出了大事,我、我连夜回了族里,就没赶得及同你道别。”   良久,言烨垂首站在原地被她拉着,整个人静悄无声,仿似融入夜色。   他唇张了张,哑声切齿:“骗子。”   红线惊得猛撒开了手:“我没骗……”   言烨倏忽回身拉住她手腕:“那日醒来,孤以为你死了!”   红线懵住:“我……我没死啊。”   “那你为何整整九年,一点音信都无?”   他突然的一句质问,让红线语无伦次起来:“我、我……我那不是回去了么。”   “那你可知我院中的那株梅树……”言烨顿住,眉间复杂,静静站了半晌,他忽地松开手,转过身去,“罢了,对你而言,不过九年而已。”   红线哑了哑,不知该说什么。对她来说,这九年,确实仅仅只是她的九日而已啊。   凡人命理不过几十载光阴,爱恨情仇全都挤在一处,不像她们天族,生命浩淼如海,时间一长所有的情感便淡了,也就谈不上孰对孰错。以致她着实不懂,不过区区九年轮转,为何会令小太子这般在意。   红线想了想,认错似的,极诚恳道:“这点,你确然说对了,于我们仙妖,你们凡人寿命,确实不过眨眼间。”   但显然,这句话火上浇油了,言烨被她气笑了:“你倒是坦荡。”   笑着笑着他忽然又像是释怀了:“所以,你这趟回来,应不是来同孤叙旧的吧。”   红线眨眼,瞧向而今高出她一个头的小太子,月华泠泠似星河,正静静流淌在他发上。不知怎的,她两颊一热,自己倒是先扭捏起来:“这不是回来应当年之约,来瞧你脚的么?”   隐身术隔着,言烨看不见她,却仍是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落在自己身上怯怯的打量。   “但是孤怎么记得,那是九年前?”   红线一愣,从他的话里嗅出一丝不寻常:“你想反悔?”   言烨行到靠壁之处,极自然寻了一块平整的石面坐下,掸了掸自己袍角沾染的灰尘,道:“依你方才所言,我们凡人寿命不过眨眼,既如此,在这般短如蜉蝣的光阴中,我们该珍惜当下,而非沉迷旧事才是。”   红线一噎:“话不能这么说,你这是诡辩!”   “嗯。”言烨抬首望她,反唇相讥,“是又如何?”   什么叫无耻?这便是了。   红线瞧着他一脸坦荡的模样,委实不敢置信。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她着实没想到,正直不苟如少君,投胎一世竟连廉耻都全然丢弃了,儿时的软糯正经荡然无存,如今脸厚如城墙,竟敢就这样幕天席地,于一处杂草丛中,无耻地同她扯皮赖账!   等等……   幕天席地?   杂草丛?   红线抬眼扫过四周。   只孤仙寡凡两人,四下皆静悄无声。这不是天赐良机吗?她是脑抽了还是怎么滴,为何非要找不自在,去寻求他的同意?   想罢,红线脑中思路顿时无比清晰。她决定不再理会言烨的胡搅蛮缠,直接且果断地自给自足。   耳边女声消失,夜晚的漆黑像是被放大了,风拂过,草叶摩挲“沙沙”,再并上几声清脆的虫鸣鸟叫,本是极幽然寂静的夜色,却无端叫言烨皱起眉来。   他想开口唤红线,可张了张嘴后,他又发现,自己好似从不知晓她姓名。   似有些可笑,言烨扯了扯嘴角:“相识多年,还不知你姓甚名谁?虽说凡间女子名讳忌言于外男,但想来,你们妖,应是不沿用凡俗忌讳吧。”   闻言,红线心头一紧。   小太子这是想查她了?   她先前没露什么马脚吧?   妖族遍布四海,想来他仅凭一棵树也查不到什么,更别提查上天族了。   红线定下心神,不准备再回应他,一心筹谋姻缘绳之事,打算速战速决。愈耽搁愈坏事,她可不想如同上回徐祥突然闯入那般,再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和事打断。   是以,红线此次闭紧了嘴,满心扑在姻缘绳上,待接近言烨,便弯下身子,悄声将手探向他下袍。   言烨等了半晌,见无人回应,便深深眯眼打量四周。恰是此时,身侧有朦胧冷香似雾般慢慢向他拢近,而后如箭般袭来。言烨眸中冷意瞬起,一下子抬腿躲过。   险险同红线的掌心擦过。   “啪”的一声脆响,红线的手掌实打实拍上石壁。随后,是一阵极惨的痛呼。   “你!”红线气急,将自己拍红的手心凑到嘴边呼了呼。待手心的热烫渐消后,她捏着裙摆旋了一圈,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将自己打量一遍后,确定自己身上的隐身术没散,便怒道,“你开天眼了啊!怎么瞧见的我!”   言烨不答,反身又躲过她伸来的手,气得红线紧紧盯住他两脚抓,抓了半晌,着实将他搅得烦了。言烨便干脆直接地捉住她乱窜的两只手,压在石壁上。   “说孤诡辩,你也不见得好到哪去。”粗沉的嗓音响在耳边,热烫的气息呼撒而来,让红线顿时反应到他们二人间武力值悬殊的问题。   一直小太子、小太子的唤他,她却没注意到,而今他不小了,成年男子的力道大得惊人,她不加以仙术同他相对,无半点胜算,连偷袭都寸步难行。   红线被压制得着急,挣了两下没挣脱,脑子发热,两掌一叠便想施法震开他。   便是这时,这番动作不知使手肘撞到了言烨身上哪里,令他口中倏忽溢出一声闷哼,惊得红线忽然想起他先前落崖撞断枯木一事,而后她再不敢动弹,生怕又牵动他身上什么伤口。   两厢静默片刻,她终是小心翼翼开了口:“疼?”顺道仔细观察起他面部表情。   只见言烨闻言抬眸,漆黑的眼底既纯澈又幽深,玄如玉石,并无什么痛楚和异常。   红线抿唇深思,轻微挣了挣:“你松开,我帮你瞧瞧伤口。”   言烨不为所动:“不疼,不用。”   红线撇了撇嘴,心中无端生起一股怒气,扭着身子猛动弹两下,手臂磕到他左肩,果不其然又听见他一声闷哼。她得意地抬头,刚想说他分明还痛,便见他疼得竟还躬起了身子,然后不自觉松开了擒住她的手,弯身靠着石壁慢慢坐下。极痛似的,他额上甚至坠上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你……”红线伸手触上他背,不敢按重,也不敢将他袍子掀开。她想了想后,提议道:“不然我先带你回宫?宫内有御医。”   言烨:“不可,孤众目睽睽下落崖,怎能转眼间便安然无恙先于众人回到东宫?”   这不就是明摆着说你们家太子,有古怪吗?   红线想了想,觉得也是,也就不再提这事。她轻声一叹后,便用掌心调动仙力冷凝周围气流,轻轻缓缓敷上他背部,帮他压制血液流速,用以止痛。   仙力一触上他脊背,便完完整整窥见了他背上伤口,刚撞完没多久,白瓷的皮上倒是没泛青紫,但一大片可怕赤红的淤痕却满满布了他一整个背部,要是再重些,怕是脊梁骨都要断了。   红线颤着手指,隔着衣衫轻轻触上那片红痕,似惊似恐:“你们凡胎,真是脆弱。”   言烨听后沉默,感觉背上的痛楚稍微缓和了,便直起身来看她,轻声笑道:“那还真是让仙女操心了。” 第18章 不怕痛 连她们仙都会将他奉为神明…………   红线闻言手一抖,猛后退一步,被乱石绊地踉跄跌了一跤,“啪”的一声坐倒在地上,一阵疼呼后,她又立刻惊恐抬头看向言烨:“仙、仙……仙什么仙!本、本姑娘是妖!”   言烨眸光闪烁,似笑非笑:“好,那便妖女吧。”   红线一噎,满口的话立时梗在喉中,不上不下。   一阵静默后,她认命地爬起来,抬手引动仙力,继续凝出冷气敷上他背部:“你这人,愈长大愈没轻重,好端端跑过来作甚!”   言烨静静坐在原地,默然不语。   夜风拂过,草叶微动,冷香悄然漫出,进而逸散。   良久,言烨喉头滚了滚:“待凡间事情结束,你……是否还要回去?”   他嗓音低沉沙哑,伴着凉凉的夜风幽幽飘出,似泥封多年的酒,馥郁又醇香。   红线闻声而醉,脑中晕晕眩眩,随口应了一声“是”。   然而话脱口没多久,她又霎时一个冷战,反应过来:   事情结束?   他怎知她此次回来是身负要事?   她没跟他说过姻缘绳的事情吧?   红线一阵心虚,暗暗瞥言烨,却见方才还正常的他,此刻面容骤冷,眸光忽明忽暗,不知在想着什么。   红线见之疑惑,以为他背上又疼了,便凝出更多的冷气,敷上他背部:“背上还疼?”   便是这时,言烨擒住红线的手,红线被吓得掌中仙力一滞,连忙收回四溢的仙力:“你作甚?”   对方一言不发盯着她,静静握住她手腕,指间无意识收紧,愈捏愈紧。   红线挣了两下没挣脱,也不敢太大动作扯到他背上的伤口,但一直这样被他盯着,却着实令她犯怵。   她深深闭了闭眼,无奈道:“一回两回便也就罢了,回回被你捉住,我的隐身术约莫都成摆设了。”她转了转手腕,仍挣不开他手掌,“诶!你这人,还拉着我作甚!”   “别盯着我瞧了,你是凡人,便就是我这隐身之术再摆设,你也瞧不破的!”   “喂!你松手啊!”红线见他依旧无动于衷,委实急了,不再考虑他,使劲儿晃了晃自己手臂,连带着将手腕上挂着的他的手,也在空中猛摇晃了晃。   胳臂拉扯到肩膀,言烨背上的伤口忽而一阵撕扯,他手下一紧,眉间显而易见地皱了皱,但不久,他面容又恢复如常。   红线见之不可思议:“你不疼?”   言烨脊背挺直,整个人形容挺拔,若非方才落崖、撞木乃红线亲眼所见,她定是不信自己眼前这人,此刻还是个“伤残人士”。   “忍痛倒是一流。”红线撇嘴。   说罢,她又忽忆起一幕,白甲战神自天门外浴血而归,满天仙者尽贺,六六之数五彩神鸟旋飞于空,迎接凯旋,声势浩荡,诸天仙宫神光浩淼。但其中,更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在漫天庆贺喜气之中,白甲的少君将手隐在身后,血珠一滴一滴落下,砸到天宫石板地上,蜿蜒漫开。   他一一回礼,辞别众仙,拜见完帝后,一路回到临华宫。   红线知道,皮肉对她们仙者来说,不过是个壳子,皮肉之伤算不得什么大事,天上多少灵丹妙药都能救得回来,也就没人太过于在意言烨当时浑身的血红。但无端的,当她一路尾随,沿着一路坠下的鲜血跟在他身后,嘀哒之声不绝,令她莫名有些沉重。   很疼,这是红线最直接的反应,但纵然她觉得再疼,她们的少君从头至尾却都一声未吭。   红线是最怕疼的,平日稍稍磕碰她便叫唤疼痛,月下老头被她叫唤烦了,便意思意思给她些甜头来安抚,所以她有痛有苦开口便说,从不积压在心里。   而少君不说,真是因为他不怕痛?   其实不然。   红线觉得,许是他不像她,能大大方方说出来,能坦荡荡接受他人关怀。毕竟,从小天赋异禀,又在帝后期待下诞生的少君,连她们仙都会将他奉为神明……   思及此,红线微微愣神,抬眼瞧向而今面容尚嫩,但隐约已显露出当年战神影子的言烨,喃喃脱口道:“你好似,过得不好。”   言烨一怔,指尖一颤。   少顷,红线被捏疼了,顿时回过神来,掰开他手指,离他远了些:“方才不是说到我是否还需回去吗?是、是啊,你要晓得,我这趟也是偷跑出来的,族里事多,还没完呢,我当然得……”   还没待红线说完,言烨浑身的气息愈发沉寂,叫红线不自觉住了嘴,心里发毛:“你、你怎么了?”   言烨瞥她一眼,整理好袍子上的褶皱,坐回石面上:“无事。”   无事?   红线不信。   可就在她心里腹诽时,又听言烨道:“上回一去便是九年,那是否,此次回去,将无归期?”   他眼中无波,情绪掩尽,说话之时,视线虚虚落在身前不远处,仿似并不在意红线会回答什么。   但红线此刻却敏锐地觉察到他的不正常,一阵琢磨后,她忽忆起来一件事。一件久远到战神还不是战神、少君还只是个小少君时候的事。   彼时,老头不在府里,素若闲来无聊,时不时偷偷摸入府中同她玩耍,闲聊之时,她八卦起这么一件事。   “红线你说,咱小少君才这么点大,就被天君养得脾性这般奇怪,小小年纪冷冷淡淡,即便众仙参拜,他也只清清淡淡应一声。”素若道,“嗯……莫不是咱们小殿下在临华宫里待久了,闷得连话也不会说了?”   红线:“许是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众仙参拜也只是参拜,莫不是你还想要咱们殿下就此来场长篇大论?”   素若琢磨一会儿:“嗯……说的也是……不不不!你可不知道,前些日子我在我宫殿外撞见他啦,虽然仍言笑不苟,但、但……”   “但什么?”   素若:“但更奇怪了!”   “那日恰巧日尽,我见夕阳正好,便顺手拉着小叮铃出府溜圈消食,刚一转角便迎面撞见了小少君。”素若道,“彼时天枢在旁,见我家叮铃冲殿下摇尾讨欢,便一把逮住它扔回我怀里——”   “你也晓得,天枢那木头,因辅导少君功课,整日跟在少君身后,一本正经得讨人嫌。”   言至此,素若忽而尴尬一瞬,“额……扯远了,说回咱那小少君……所以我想,许是临华宫里没什么活物,他头回见着我家叮铃,应该是被惊着了,形容紧绷小身子僵硬,叫本仙子有些不忍,抱着小叮铃便准备打道回府,顺道躲开天枢那讨人嫌的,免得被他冠上个什么莫名其妙的罪名。”   “然而,正是这时,小少君忽然唤我留步。”   “三清道祖在上,这可是我素若头回除‘嗯’以外,亲耳听到小殿下吐出别的字眼!幸而我们少君尚还没变成一块木头疙瘩!”素若激动,“不过,当我回首,他却只是将我怀中的小叮铃静静盯着,不多时便随天枢离去了……”   素若沉吟,愈想愈困惑:“红线,我着实不大能理解,你说,这奇不奇怪?他唤住我又不说别的,是何意?”   红线敷衍道:“奇怪、奇怪……”   红线记得,那次素若琢磨许久,仍想不出头绪。而她只当是闲聊,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她,没怎么循着她的话往深处想。   直到有一天,像是恍悟了,素若马不停蹄奔到月老府,一把扫开她手里的姻缘绳,同她分析。   字里行间大致意思是,她们的这个小少君,虽身为少君,但也不仅只是少君,脱下少君这个壳子,他到底还只是一个心智未熟的稚童。而普天下的孩子,有哪个能真沉得住心,不爱耍玩的?更何况她家小叮铃那样毛绒可爱,又有几个能抵住它的诱惑?   “故此,彼时小殿下目光那样沉重又十分按耐……”素若一口下定结论,“定时瞧上我们家小叮铃了!”   然后素若就满心欢喜抱着她们家小叮铃上临华宫,预备讨言烨欢心。   再然后,素若连同小叮铃,一齐被天枢轰出临华宫。   红线掩目,着实不大想承认自己识得这位仙子。   话说回来,素若那时的分析虽断断续续,有头无尾,但到底还是有几分道理。   就如同当年小少君心喜小叮铃,却仍是能克制、按捺住自己心思一般,如今的太子言烨也是如此。他表面虽是问她“今后回去是否再回”,实则,他心里头应是不大想她回去的。   毫无疑问,太子言烨心喜她,是将她这个活人,当做小叮铃、可耍玩的小物那般心喜。   对此,红线很是沉默了很久,她九年前便隐约察觉不对劲了,果然她的感觉没错,言烨对她,同素若对她们家那条……狗的感觉是一致的!   红线噎了噎,欲哭无泪,原来在少君眼中,她竟连个人都不是吗?   悲哀完,她收回自己发散的神思,将视线挪回言烨身上,暗暗思考对策。   言烨想她留下,这是绝不可行的。   首先,她不是小叮铃,更不是狗,不想承下他这种喜爱,更何况她还有个月老府等着她回去继承,她可不想因小失大,流连于凡俗。   其次,她只是天宫月老府中一名小小的红线仙,解完他身上的姻缘绳她便要回去了,不能、也不想同凡间的太子言烨有什么牵扯。主要是,不论如何,她决不能让少君察觉,有关她和他桃花千年尽枯的缘由。不然,她的仙生想是要到尽头了。   故此……   她不能多留!   红线抿唇,一字一句不假思索道:“妖凡有别。”   静默一瞬,言烨忽而轻声笑了出来,他喉中嗓音沉沉,却像是比天上撒下来的月华还要冷凉。他道:“也是。”   又道:“说的不错。”   红线察觉到他语气有些不对,正想辩解两句,却不想,不远处忽而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铁甲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凌乱有力。   ——是铁甲卫们寻到路下崖来了。   “殿下,殿下,太子殿下。”呼喊声中夹杂着灌木草叶的踏碎之声,他们一路搜寻过来,速度很快。   便是这时,红线陡然反应到言烨身上的姻缘绳还没解下,正想抓紧时机去伸手解,但手还没碰到言烨衣角,便被他侧身躲过。他凉凉地瞥了她一眼后,冲不远处的人群唤道:“孤在此!”   “殿下……殿下还活着?殿下还活着!快!快!殿下的声音是从那头传来的!”   “……”红线一下子想起当年东宫失火同皇后对峙的经历,同现在小太子的行为一般无二,真不愧是母子。   不多时,言烨被众铁甲卫寻到,连忙送回了宫里,东宫灯火通明,御医连夜赶来东宫,整个宫里人心惶惶,闹的动静不小,但好似,他本人正希望如此。   言烨此刻正趴在榻上,面无表情,时隔多年的冷香再次萦绕回周身,他静静嗅了一会儿,同一名铁甲卫吩咐:“将容炳同那册罪证一同送入养心殿,父皇若问,你便将今日的事情如实相告。”   铁甲卫拱手:“是。”   正当铁甲卫要走出殿门时,言烨唤住他,眸中明暗变换过后,又道:“将言瑾送回八王府,父皇面前,莫要提他。”   铁甲卫:“是。”   “你这是准备护他?”红线问道。   不让铁甲卫在皇帝面前提及言瑾,那便就是将他从容炳之事中完全摘除,既掩盖了言瑾窝藏容炳之罪,又大事化小,将自己今夜落崖之事全然归到容炳头上。这不是护,又是什么?   红线笑笑,莫名生出一丝调侃的心思来:“就不怕他不领情?依他那性子,指不定还要怎么怪你给他设套呢。”   然而,不论她怎样说,言烨全然无动于衷,甚至转过头去,面朝床内,半分未理她。   红线哑然:“怎么?你这是记仇?”   “好端端,我如何惹你了?”   “又不理人?”   “姑娘我记得你儿时并非如此啊。”   “……愈长大,愈古怪!”   红线撇嘴,叨逼叨抱怨个不停,对方全无回应。   这时,榻边伫立许久的御医行礼过后,轻手褪下言烨的外袍,待褪的只剩一件内衫时,大片鲜血渗出,形容惨烈,御医观察片刻,从随身的医箱内拿出几把刀、剪,小心将浸血的内衫剪开,慢慢从言烨身上剥离。   “嘶……”言烨双肩轻微一颤,嘶唤了一声。御医一顿,手下动作再度放轻:“殿下,忍忍。”   “嗯。”一声应后,他回归沉默,不再开口。   带血的布片一点点从言烨背上剥离,一背的惨状此刻完整显露出来,触目惊心,较红线之前窥见的状况更为严重。   许是一路颠簸,又离了红线用仙力凝出的冷气缘故,导致他背上被撞的那一大片淤血破皮渗出来,鲜血淋漓布满了他一整个背,也仅仅肩头几处,尚能瞧见些许瓷白的皮肉。   言烨全程未出一声,他额角汗珠细碎,鬓边碎发湿透黏在脸上,形容比之以往,狼狈太多。   “很疼?”红线轻声问道。   而闹脾气的那个却倔强的很,依旧一言不发。   红线没办法,干脆不再问他,直接伸手贴上他肩头,引动仙力往他背上灌入冷气,帮他止痛。   女子细软的手裹着冰凉之气接触到肩头那瞬,言烨身子颤了颤,但不过片刻,他轻移动身子,向床内挪了挪,同红线的手离远了些。   “孤不痛。”他喉中嗓音闷闷。   众御医闻言顿住,一头雾水:“殿下说什么?”   言烨道:“孤不痛,上药。”   红线:“……”   这脾气闹得不小啊。 第19章 冷战 整个人像一只傲然的丹鸟,极尽灵……   初春,乍暖还寒。   一眨眼,凡间已不声不响过了好些天,屋外小雨淅淅沥沥,而阳光却还很明朗,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湿润却清新的气息。   一袭红裙的女子歪坐在窗栏上,檐上的雨水汇成一股落下,在她身前罩下一片朦朦胧胧的雨幕。她伸手接下几滴雨水,触指冰凉,捎带着几分初春的寒意。   “唉……”她忽而一声叹息,侧头瞥向屋内,无奈瞧向正坐在书案后拿着本书认真研读的那人。   “唉!”她朝着他又故意重重一声叹息,候了片刻,果然没得到那人半分回应。   红线苦恼。   她竟从不知,原来她们少君、如今的太子言烨,竟如此这般记仇,自他那日无端生气后,一连多日,半字未言,半眼未瞧,完完全全将她这个人当做不存在一般,不仅不让她近身,还将自己全身上下防的滴水不漏,叫她半点空子都钻不了。   “唉……”红线苦命摇头,又又一声叹息。解姻缘绳这事,怕又该遥遥无期了。   红线着实不明白言烨到底在气什么,不过只是一句“妖凡有别”罢了,如何能引人生气,竟还叫他记仇至此?   况且妖凡本就有别,肉体凡胎本就不能长久地吸食妖气,她这句话再合理不过了,不论怎么瞧,她都是一副为他考量的模样,怎的还令他闹出脾气记上了仇?   红线撇嘴,直觉少君自转生成凡胎后,心思比之以往更为曲折百回,她委实看不清、瞧不透。   “沙——”一道清晰的翻书声入耳,打断了红线的腹诽。   她倏尔回过神来,瞧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回过头盯向正端着书的言烨,深深抿唇过后,随即拧眉翻身从窗栏上跳下,几步跨到书案前,曲起手指用力叩了叩桌面,提醒道:“一个多时辰了,你可还记得今晨来换药的御医是如何说的?背上的伤还未好完全,你便这样长久地坐着,怕不是嫌它好太快?”   “沙——”又是一道清晰的翻书声。对面那人垂目看书,眼皮连抬都没抬一下。   “……”红线忍了忍,气得咬了咬唇,终是按捺不住一把抽出他手里的书,翻来覆去扯着他方才看过的那几页纸来回倒腾道:“不过密密麻麻几行几页字,好看?是能治好你身上的伤还是怎滴?”   手中书册被夺,女子指尖刚好擦过言烨手背,他瞳色微散,身子几不可见地僵了僵。好半晌,待红线说完话,他才稍稍回过神,抬眼扫向书案对面的红线。   此时被抽走的那本书正在红线手中,被她颠来倒去胡乱翻看着,动作没有半分仁慈,指尖翻转间还弄皱了好些纸张,言烨见之眉头一皱,但不过片刻又平复下去,随后视线不自觉落向眼前朱红之间的那一抹瓷白。   红袖皓腕,流苏灵动,满室浮香。   “啊——看的眼晕。”   “啪”的一声,红线两手贴着书封前后,往内用力一拍,猛地将书合上,袖口流苏随着这股力道撞向她手背,弹出后又落下,在空中猛晃了一阵,才渐渐平息。   这时,日头偏移,窗外的光恰透过雨幕撒进来,落到红线身上。她一身朱红,笔直立在光里,周身光亮非常,整个人像一只傲然的丹鸟,极尽灵动。   “尽是字,里面连一副画都没有,还不如我们府里头的姻缘……”红线忽的一顿,转而改口道,“还不若我族里的那些书呢,字画相和,每个人名后都带着一副画像,多少得些趣味,哪像你屋里的这些……”   她捏着书一角,原地转了一圈,从言烨寝殿内这些书格、架子上一一点过:“无趣!”   说着,她歪头瞧向言烨,恰见他正凝眉盯着自己捏书的那只手不语,神思像是飘远,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红线眼珠转了转,顺着他视线瞧向自己的手,想了想后,双手撑桌,弯身猛地凑近他,问道:“你在瞧什么?”   言烨倏忽回过神来,瞳色聚拢,旋即错开视线,忽闪着神色从手边又拿起一本书,再次翻开。   红线见他如此,更是疑惑。她直起身,将自己那只手翻来覆去瞧了一瞧,确认并没有什么磕碰、青紫等怪异后,便抬指按下言烨手里的书,继续问道:“你方才在瞧什么?”   言烨沉默,将书从她指下挪开,淡淡翻过一页,道:“并无。”   “可方才你那神色,并不像……”红线陡然一顿,双眼睁圆,不敢置信,“你方才是否回应我了?”   少顷,言烨漠然抬首,红线看着他眼睛肯定道:“你方才确然回应我了!”   言烨静静盯了她一会儿,眼里无动无波,但也只是静静盯了一会儿,不久便又低回头,将视线再次挪向书页。   红线见之一噎,不知该说什么,视线从他肩、腰几处伤重的地方逡巡而过,旋即冷哼一声,脚尖点地,飞身坐回窗栏上:“活该疼死你!”   说罢,她便撇开头再不看他。   外头雨势渐大,红线目光落入雨幕,恰见庭院长廊尽头一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人踏步走来,正襟凛然,面容严肃,一脸不好相与。徐祥走在他前面引路,颔首点头十分恭敬。   红线极目望去,只见两人唇瓣张张合合正交谈着什么,但又因隔得太远,她全然听不清楚。   这时,那名中年男人仿似察觉到视线,脚步顿住,倏地抬首望来,目光穿过层层雨雾准确射向红线。   红线一慌,连忙捏诀隐身。   窗栏上的红衣女子眨眼间消失无踪,男人瞳孔骤缩。   徐祥见男人神色反常,便顺着他视线望向太子寝殿,却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于是问道:“您这是?”   男人回神,强自镇定过后,若有所思道:“东宫近日可有什么特别之事?”   徐祥:“特别之事?不知您所指的是什么事情?”   “譬如一名红衣女子……太子近日可有带陌生女子回宫?”   徐祥讪笑:“您老说笑了,依咱们殿下的性子,能近身的女侍都没有多少,哪还能开窍带别的女子回宫?再者,宫规森严,宫外之人入宫必是要登记在册的,若殿下真带了陌生女子入宫,我们做奴才的也定会知晓。”   闻言,男人再次深深望向红线方才所在之处,眸光明暗面色沉沉,整张脸拢上阴影,更显严峻。半晌后,他道:“走吧。”   “是。”徐祥应道,抬手,“林相这边请。” 第20章 舅舅 她倒是忽然有点同情他了。   徐祥引林相进入东宫偏殿的会客厅,而后唤来宫人端上茶点在旁侍候,便告退,一路赶来太子寝殿,禀告言烨。   言烨听罢,往窗户那瞧了一眼,将书搁下,站起身来,同徐祥离去。   红线想了想,也一同跟过去。   绕过长廊,不久便到了林相所在的偏殿,而言烨这时却忽然停下,在殿门前不远处驻足,静静看着殿里面正侧对着他、端正坐着饮茶的林相。   雨丝稠密,徐祥跟在旁边给言烨撑伞,见他停下,也紧跟着停下来。徐祥纳闷,却不敢多言,只得尽量伸直手臂,将言烨罩在伞下,替他遮挡雨水。   但倏忽一阵凉风袭来,雨丝倾斜,言烨衣袍下摆便淋了个透。   徐祥顿时急了,压低声音催促道:“殿下身上还有伤,身子弱着,怎生久站在雨里?我们快些进去,叫林相久等也不好。”   言烨未答,抬步走进殿。   林相闻声回首,搁下茶盏起身行礼:“太子殿下。”   言烨上前将他搀起,道了声“舅舅免礼”。   红线被言烨这声“舅舅”惊得不轻,怔了半晌,将他二人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一番,见俩人面容轮廓确有些相似,才勉勉强强将他这声“舅舅”给消化掉。   林相是言烨的舅舅?那皇后便是这林相的姊妹?   原是如此,怪不得九年前那场朝堂动荡中,她老觉得他们二人所作所为莫名一唱一和,原来是一家人,那当年之事便就是有目的地将容家给按着头压下去。   “殿下近日身子可曾转好?”林相被搀起,沉目将言烨里外端详一番,道,“自殿下太学结课,受圣令上朝听政,不论寒暑,从未有同此次一般一连告假多日……”他顿了顿,凝视言烨,“不知是患了何病?”   言烨笑了笑,引林相坐下,命人续上热茶,宽慰道:“只是普通的伤寒罢了,并非什么大病,想是初春寒气未散,夜里受了凉,舅舅无需忧心。”   说罢,他却抬手虚虚握拳抵唇,压抑似的轻咳两声,作出一副病重形容。   红线见之暗自咂舌。   九年过去,小太子言烨果然是变了不少,学会了睁眼说瞎话,这模样装的,若非她本知晓实情,怕也该被他骗了过去。   但话说回来,太子重伤这般大的事,竟被压了下来?又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作甚瞒着不让人知晓?连自家的舅舅也说不得?   正当红线纳闷时,又听林相道:“殿下告假多日不曾露面,那可曾听闻近日朝堂上的事?”   言烨听罢,敛目垂首,似是沉思:“朝堂上的事?”他将一旁小几上的茶汤端起来,浅抿一口。热气从茶盏里蒸腾而出,遇冷凝成雾气浮在他面前,朦胧遮住了他雾后的面容。   “孤近日伤寒,遵循医嘱不曾离过东宫。”言烨微微错开视线,将茶盏放下,“且素日东宫不常有他人往来,消息阻塞,以致言烨不知……”他抬目看向林相,“舅舅口中这朝堂之事,所指为何?”   林相静静将他打量片刻:“殿下不知?”他笑了笑,“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逃逸多年的罪官容炳落了网,昨日还被陛下押入朝堂,斥罪重罚而已。殿下竟闻所未闻?臣记得殿下追捕此人许久,昨日之事,臣险些还当成是殿下的手笔呢。”   言烨:“舅舅说笑了,若真是孤所为,何故藏掖?”   林相笑:“殿下所言有理。”他紧接着又道,“昨日并容炳一齐押入朝堂的,还有一册罪状,其上所录,比臣当年承上的,内容还要详尽。其中便有一条,记的是当年东宫失火一事。”   林相紧紧盯着言烨面容:“原来当年东宫失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乃是他容炳所为。”   言烨端起茶水,默然不语。   林相一笑:“如此大罪,他容家本该牵连甚广,全族连坐……”他一顿,“可没想到,陛下却只罪责容炳一人,未言要将容家如何。”   言烨面色倏尔沉下去:“林相今日来此,是特意来同孤道父皇的不是?”   非议皇帝的罪名可不是他一名臣子能承受的,林相思罢,拧眉起身,不再拐弯抹角:“你既将他容炳捉住,又送到你父皇面前,何故还在承明所有罪证后,求你父皇对容家网开一面?竟还特地派人将那日落崖之事掩盖,你以为瞒得了你母后,还瞒得了我?”   林相声音拔高,似是动了气:“若非我费心拦下了你母后的耳目,指不定她当日便要赶来东宫,撞见你那一副鲜血淋漓的模样!”   话落,陡然一阵寂静。   言烨淡淡收回视线:“舅舅既然都知晓,何故还来东宫质问?”   “你!”林相动怒,“你究竟是如何想的?他容家可不是你母族,你这般护着,也不见得言钰、言瑾两兄弟能将你当作同胞!”   言烨听着,轻描淡写应了一声,也不反驳。   便就是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让林相大为震怒:“斩草当除根!你如今的仁慈,便是他日被夺命反扑!莫忘了,你是太子,如履薄冰走至今日,你难道还想同当年一般……”   “舅舅。”言烨忽而出声打断他,“言烨知晓了。”   林相闻言一怔,怒气一滞,静了好半晌,才缓缓开口道:“罢了,此事已成定局,无可挽回,左右也不可能再去陛下那请求他责罚容家,而今我们也只能一步步往下走。”他一声叹息,“你今后行事,莫要再擅自决断,定要先与我与你母后商议!”   言烨默了默,道了声“是”。   红线旁观至此,终是理清了其中缘由。   原来言烨伤重回宫的那日夜里,皇帝急忙赶来探望,一宿过后面上纠结万分,是言烨替容家求了情啊。然后他安排人将那夜之事掩下,为的就是防止皇后和林相知道?   却不想林相不但知晓了,还专程赶来东宫,语焉不详套了他半天话,才摊开说他这事做的不对,让他以后得听他们的。   理清之后,红线心下复杂起来。   虽然她模模糊糊只了解了这冰山一角,但经由这一角,她倒是总结出一点:言烨这太子当得太憋屈了。   司命口中那什么“太子长成便是皇帝,届时天下都是他的”原来全都是屁话!言烨这个太子,上头有母亲、舅舅压着,自己不管做什么事都被盯着,事后盖还没盖得住,被掀翻后还要被训一顿,再被教育一顿,最终算算,他还得遵循自己母亲、舅舅的心意,去做自己不情愿的事。   唔……她倒是忽然有点同情他了。   但不久,红线沉默过后思索,告诉自己:这仅仅只是少君的一场劫难,待太子言烨百年之后,少君便会封神回天,凡间种种,于他只是一场过眼云烟,浩淼神生中的一圈波澜,她作何犯傻到悲天悯人,替他担忧?   她自己都快自顾不暇了好吗?姻缘绳未解开,要倒霉的可是她自己!   红线猛地晃了晃脑袋,立马摆正好自己旁观者的立场,将解绳之事提上日程。   这时,林相恰将今日要说的话说完,拂了半管袖子,又收了回去,最终还是规规矩矩弯身同言烨行礼告退。而将将要从红线身旁越过之时,他忽地顿住,回头直直看向红线的方向。   红线一惊,连忙错开身子,却见他的目光仍是凝在那处,未随她而动,便暗暗吁出一口气。   原来不是瞧破了她的隐身术啊。   林相视线逡巡,将整殿扫视一番,随后拧起眉,又将言烨上下打量片刻,道:“若臣未曾记岔,皇后的那枚香玉是给了殿下吧。太子平日甚少熏香,臣从未见过殿下佩戴香玉,怎么现下殿内的这股冷香,像极了你母后的那枚香玉?”   红线:“……”   狗鼻子吗?这块玉冷香飘渺,气味极淡,她都得凑近才能闻得清晰,怎么这林相的鼻子这般敏锐,毫厘之差都能捕捉?   红线想了想,心下慌乱不知该如何补救,她借由隐身之便偷听他们的谈话本就不对,如今当场被抓,自觉很是尴尬。便是这时,她余光瞥见不远处伫立的言烨,顿时灵光一闪,几大步走过去,一把拽下自己腰上的香玉,塞进他背在身后的手里。   掌心一凉,言烨手中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他晃了晃神,随后握紧手里的香玉,将手抬起摊开,用指尖勾起白玉上穿孔而过的红绳,挂上自己腰间:“孤近日发觉这冷香不错,幽然沁人,便时常佩戴了。”   林相凝目盯着他:“如此,那便常佩着吧,好玉养人。”   说罢,他抬步走出去,跟随引路的宫人往东宫宫门那方向走去。   言烨静静立了半晌,伸手将腰上香玉摘下,递到空中。   红线连忙接过,小心将玉挂回腰间。   挂好后,她悄声打量他,见他此刻面容冷凝,不大爽利,也不敢上前触他眉头。   她默默想了半天,从“你是太子,尚且不需顾虑他人想法。”   到“你方才真该好好用皇族之威很压一压他!”   再到“你母亲同你舅舅真不是个东西!”等等一系列话中,   折中选了一句不褒不贬、不咸不淡、还不容易惹怒他的话,说出来:   “你为何要护容家?” 第21章 断木 她一整个幼年,像个未完成的半成……   言烨回神,却抿唇未言,兀自拾步走出去。红线见此刻四下无人,便拾起靠在门边的一把纸伞,追了出去。   俩人一左一右并肩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待漫步回到寝殿,雨也渐渐小了。   红线将伞收下,悄声瞥着还站在廊下的言烨,只见他目光落入庭院内的一丛花草植被中,神思飘远。   “其实,”红线道,“容家确与你无甚干系。”你大可不必管他们死活。   这话谁都可以说,仙却不能。   天族以德善治理三界,众仙或可无情无欲专心修行,或可不偏不倚、怀博爱之心入三界红尘,但却不能如她方才未说出的那句话一般,太过冷血。   那便再非仙者,而是妖魔。   然而,她此刻的身份——是妖。   思及此,红线笑笑,坦然道:“他人死活,与你无关。”   红线本质现实,贪生怕死。别看她素日一副规矩安分守己的模样,实则早已自认为自己内里残缺寡陋,无半点天族女仙仁善、宽容的品质。   但这也无可厚非。   她的化形是个意外,是月老酒醉后的产物,万千红绳中的其中一根罢了。莫名其妙生了意识,莫名其妙得了灵气化了形,再莫名其妙随随便便被安置在月老府中,当了一个莫名其妙、连品阶都没有的红线仙子。   她的诞生,比女娲造人撒出的泥点还来的粗糙。   月老明面上是她的抚养人,但自从化形那晚他趁着酒醉浑浑噩噩跑走后,再未出现过。满是姻缘红绳的月老府里,其实并不热闹,半点人影都没有,整座殿空空荡荡,梁上红绳幽幽暗暗静静飘着,她蜷在原地不知待了多久,好些时候都忘了自己是个人形。   她一整个幼年,像个未完成的半成品,混混沌沌半人半物独自守在府中不知过了多少年,才慢慢识得这世间。   好在,她最先学会的,便是照顾自己,照顾好自己。   但坏,也在于此。   凡人尊神敬仙,双掌合十便能向神仙祈祷,祈求福禄,祈求平安。可他们神仙,却无从祈求。   漫漫仙生磕磕绊绊走到如今,她只愿本本分分,一路安安稳稳走下去,不奢想福泽,不妄想好命,他人的死活好坏,同她无半点干系,她也不想被牵扯进是非之中。   所以,言烨护容家,可能有道理,可能做的没错,但如果是她,就绝不会做此无用之事,插这无用之手。   人存于轮回,生死福报皆为天命,旁人不必干涉,也省的牵扯上因果。   红线这样想着,这时——   “你看那丛花草。”言烨忽然出声,将她思路打断。   她循着他的话往院中看去。   那一处靠墙,下面有一丛花草,及踝高,春雨过后含上了嫩色,似才发了新芽,雨珠从上坠下,更显晶莹青翠。   “往里看。”言烨又道。   里头?   红线闻言疑惑,凝目望去,细细将那丛花草打量片刻,却并未见到有什么特别之处。正准备撇开眼,忽见绿影层叠之间乍现一抹乌黑之色,她便又仔细端详起来。   一根不足踝高的断木隐在花草丛间,通体漆黑,表面木刺参差,像是经历过烈火。   “这是?”红线不明白。   言烨:“它本是棵树,九年前东宫的那场火蔓延过来,将这里灼烧殆尽,残缺的只剩下小半丛花草。但没过两年它们便茂茂盛盛繁荣而起,将丑陋的树桩藏在后头,外人只看得见花草的繁盛,看不见隐藏在后面的残破断木。”   “虽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但依照眼前景色,这又生……”言烨忽而一笑,“也不失为一副好景。”   红线想了想,将他这番“好景”之言琢磨片刻,反驳道:“这花草景色是好了,然而你怎么能肯定,容家会如你所愿,同花草一般,变成好景?”   “不肯定。”言烨道,“但总归不能以一人之失,将整院花草全部铲除殆尽。”   未知之事可好可坏,或成就“好景”,或也会变成潜在危险,而言烨他却不连根拔除,放手任其发展。   红线撇嘴,想了想后,沉默下去,不再评价。   “若当年焚尽的是这丛花草,留下的是树。”言烨又道,长睫随之轻颤,“清寡寂寥之下,这树想必不日也该敛瓣息蕊,再无红梅飘香了。”   “错了。”红线立时反驳,“草木罢了,还未化形,哪能感觉得到寂寞?再说,花花草草生命力极强,如你方才所言,春风一吹,便又能繁盛起来了。届时不仅树在,花草亦在,如何还清寡寂寥?”   言烨静默不语,也没解释。   红线说罢又觉不对,琢磨半晌后,才恍悟道:“你方才将前者树、花草代指容炳、容家,莫不是后者之树指的是言钰、言瑾?”   所以,归根结底,言烨仍是在意那兄弟两。   红线瞥他,见他眉目沉沉仍只是盯着那丛草木,莫名觉得他话中之意应不止于此,可她只是一名过客,如今九年过去,她弄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是是非非,此刻听得半清不楚,她也着实听不出言烨话里之意。   红线懒得废脑子了:“罢了,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何故这般操心,反正不日也该走了,你们自个儿理吧。”   言烨听到这话,忽而回头,直直将她瞧着:“不日便走?”   “是啊,”红线解释道,“解完……嗯……过不久便要走。”   “嗯……”言烨低低应了一声,垂眼不知想了些什么,随后回过头去,不再言语。   红线眨了眨眼,他这反应有些过于平淡了,让她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眸光飘忽间,她又瞥见不远处那丛花草中的断木,脑中倏忽卡断一瞬,双眼陡然睁圆:“诶,不对!你方才可是说了红梅?那前头的那根断木……”   她抬手遥遥指向那根通体乌黑、却莫名让她觉得有些熟悉的断木,不敢置信:“它不会是、不会是……”   见红线如此失态,言烨偏头,淡淡睨她一眼:“对,是你。”旋即侧过身,闲闲倚上廊下木柱,挑眉道,“所以,孤很是不解,梅树受大火所蚀,你现下又为何还能好端端站在孤面前?” 第22章 尚可入眼 无闭月羞花之姿,无沉鱼落雁……   “我……”红线心生怯意,后退一大步。言烨的目光如影随形,叫她霎时便慌了神,抬步要逃。   而言烨步步紧逼,倏尔横过一臂,将她退路阻断。而后像是得了趣味,他垂眼贴近她,目光含着深意从她面上扫过,最终落到她肩侧一圈蜷曲的发尾上:“你该不会骗了孤九年?”   “不……”红线想解释,但此情此景来的突然,一时之间她委实编不出什么瞎话诓他。   红线惊慌,情绪起伏间,连带着她体内仙力滞涩起来,也因此,引得她面上那层灵气所凝的仙雾骤然一荡,如水纹般一圈圈波动开来。   其后面容隐隐绰绰,竟隐约显现出了些许轮廓。一笔一划,淡墨般,似是用世上最细柔的软毫勾勒而成。   言烨见之不自觉抬手,抚上眼前女子的脸。   风拂过,她鬓边碎发轻起,在他手背落下一阵阵痒意,他手指缓缓穿过薄雾,轻柔触上女子的眼睑,羽睫颤动间,细密的轻痒从他指下传来。   红线回神,见状一惊,身子猛然一震,滞涩的仙力倏忽一散,面上的灵气仙雾也仿似受了惊,震荡一瞬,逸散开来。   从言烨指下化开……   一双杏眼,熠熠明亮。   红线连忙退身躲开,抬袖挡脸,但窄袖宽度有限,遮不了全脸。她捏紧袖口,横过双臂挡在自己面前,仅险险露出一只又惊又惧深带防备的右眼,气道:“你、你……”   “你”了好半会儿,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直到言烨被她一番动作引得思绪回笼,她才将将沉静下来,深深闭了闭眼,压下心底的恐慌,施法拢回逸散的仙力,补全面上的术法,小心试探他:“你没瞧见什么吧?”   将才她掩面之时,仙雾还未散尽,言烨应该没看见多少,仅凭这一棱一角,便就是少君本人,想也不会立马认得出她。   天宫仙子浩如烟海,她不过只是其中的一小枚罢了,少君常年事务繁忙,她都没有机会见他几面,他又怎会对她有所印象?   故此,她目前应该安全!   然而,“瞧见了。”言烨道。   红线闻言两眼一黑,颤声问道:“瞧……瞧见了?”   尚还只是凡间太子的言烨,不懂红线此的心境,只觉得她这恐慌来的莫名让他心烦意躁,仿似她以雾遮面正是为挡他一般。   言烨:“一双眼罢了,没什么特别,一眼过后,忘得干净。”   “你!”红线心肝脾肺肾五脏俱疼。   她不大不小好歹也算是一名仙子,不称赞便罢,他怎么还评了句“没什么特别”!   正要回骂过去,她忽而想起自己的目的,又倏地笑开:“只一双眼?哈……那就好,那就好。”   日暮时分,云销雨霁,檐上积水一滴一滴砸下,“啪嗒……”声音清脆,凉意阵阵。   红裙的女子边笑边蹭上窗沿,极开心地将双脚荡在窗外,廊下的男子沉目静静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不久,一声轻笑落下,他启了启唇,却被女子笑声盖过,听不清说了什么。   红线笑眼望他,问:“你说什么?”   言烨亦勾唇睨她:“说你无闭月羞花之姿,无沉鱼落雁之貌。”   红线额角青筋一跳,狠“呸”了他一声,立马翻身落进殿内,“啪”的一声巨响,猛地合上窗户。   半晌,震动的窗户渐息,言烨回身轻笑,目光落进那丛花草。随后,空气中若有似无落下极轻极淡的几字:   “尚可入眼。”   春雨停歇,凉风乍起。   夜半,相府。   “确定看清楚了?”林相端坐在案后,正襟危坐,手边茶盖掀开,盏内的茶已凉透许久,他缓慢靠上椅背,不自觉握紧椅子扶手:“是何形容?”   下面跪着一名黑衣暗卫,他道:“太子身边确实跟有一名女子,如大人所言,红衣长裙,其腰间所佩,确为皇后赐给太子的那枚香玉。”   “果然!”林相惊惧交加,手不自觉颤抖起来,“先前那殿内,果然不止本相与太子二人。”   “大人猜的不错,那女子……果不是常人。”黑衣暗卫回忆红线的模样,不自觉生出恐惧,“自大人离开东宫,那女子便凭空现身,体态身形如常,但、但她面上竟空白罩着一层雾霭,就像、就像……就像是没有五官!”   说到最后,黑衣暗卫终于颤抖起来:“大人,太、太子殿下是否惹上……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   林相霎时一眼瞪向暗卫,目光凛冽危险,逼得暗卫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回去。   “太子乃国之储君,尔等岂能妄加非议!”林相语气骤然一沉,“今日之事若走漏半点风声,本相便将你拿去填那妖女之腹!”   暗卫一震:“属下不敢。”   这日,旭日东升,历经半月,言烨背上的伤好转,获得御医的准许,他当日便早早起床洗漱,整装准备去上朝,却意外得知林相称病告假多日,未定归期。   言烨闻言皱眉,而红线却是喜道:“这不是好事吗,省得你同他再撞上,被他挑挑剔剔还被瞧不顺眼。”   言烨沉思道:“舅舅重朝政,早朝告退之数屈指可数,何故此次一连告假多日?且先前东宫一面,他未有病态……”   红线见他面上担忧,随口胡扯:“林相他,许是垂死病中惊坐起?许是被你气的,特地留口气来东宫骂你,却没想到这一气一骂之后,病更严重了,至此缠绵病榻,早朝告——”   言烨眸光发寒,红线不禁吞回剩下半句瞎话,讪笑道:“……当我没说。”   红线被盯得安分,再不敢乱说什么,撇撇嘴,随手捏了一块糕点吃起来。   言烨收回视线,取下外裳穿上,准备出门,走前不忘嘱咐红线:“今日朝中事多,孤许是要晚点回来。”   “你莫要擅自出去,殿内的吃食孤都让徐祥给你备全了,足够你吃。故此,你莫要闹腾,等孤回来。”   “好好好。”红线一口应下,嘴里含含糊糊嚼着一口红豆糕,“我不出去,不闹腾,等你回来。”   这时,她恰见他身后发带缠绕,便上前帮他理正。   理罢后,又捻起一块酥饼吃下,没心没肺地将满是糕渣的手在他袖口蹭了蹭,而后催促道:“去吧,慢走不送!”   言烨眉头跳了两跳,静默片刻,终是按捺下去,默默拿起锦帕,将自己身上沾上的糕渣尽数抹掉。随后,他淡淡唤来徐祥,命他将殿内的糕点原封不动撤下,才缓步走出东宫,坐入步辇上朝而去。   红线叼着最后一口糕:“……” 第23章 道士捉妖 “我是仙啊!!!”……   见言烨一路走远,无半点回转之意,红线委实气急了,咬牙切齿拍掉自己手上的糕渣,起身准备出门,当下便决定要逆着他的话,去外面可劲地闹!   而待她一只脚跨出殿门,同言烨一齐走掉的徐祥突然转头返回,出现在院内,身后还领着一批宫人,将方才撤下的糕点再次陆续摆上桌。   待全部摆好,徐祥摆了摆手,让宫人们都退下,盯着桌上的糕点复杂道:“殿下愈发叫人瞧不透了,方才都走出去好一段路,半道上也不知怎么了,非得让我回来将这些再摆上桌。”   “他素日不爱吃甜食,这会儿人又不在,摆这么一大桌子当摆设吗?”   徐祥撇嘴,直觉自家殿下的心思太过古怪,他整日侍候在旁都半分不能理解。   徐祥自顾自摇头感叹一番,便关门退出去。待院外脚步声渐远,红线现身出来,坐回桌边,却并未拿起桌上糕点食用,只静静坐着,面上复杂。   所以……她还出门吗?   红线抿唇,瞧着满桌细腻精致的糕点,莫名不敢吃了,同时还无端生出些退意。   太子言烨,真的只是将她当作小叮铃来养?   她此刻委实摸不清了。因为她印象中,也没见素若只一味迁就小叮铃。   思及此,红线愣神,不敢再看这一桌糕点,径自起身,拾步慢慢走到窗边,推开窗,抬眼间望见院内那丛花草,又深深抿起唇。   春季草木涨势迅猛,不过半月,不足半膝的花草已葱葱郁郁长到了膝盖,将那段树桩藏在后面,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就在眼前,却模模糊糊让她捉摸不透。   红线叹息一声,只道自己多想了,按下心思不再去想。正是这时,有风从窗外拂来,将她的长发和裙尾牵起,吹得言烨屋内满桌宣纸翻飞,“沙沙簌簌”之声不绝于耳。   红线回身望去,见雪白的宣纸飞了满屋,愣了片刻,回过神后又看向书案,还有一叠宣纸被镇纸好好压着,风未停,这叠雪白纸张翻飞间,一抹赤色杂在里头,一上一下舞着,吸引着她的视线。   她走上前去,捏着宣纸一角,一张张翻开,约翻了有六、七页,映眼一纸朱红之色。   纸上一名女子,窄袖红裙立在窗边,身形灵动,面上却层叠着雾气,只隐约露出一双眼,作画之人仿似尤爱她那双眼,一笔一划细细勾勒,将女子那时眼中的惊慌绘得分毫不差,鲜活似真人。   红线手中一紧,捏皱了宣纸一角。   好半晌后,她艰难地闭了闭眼。   “荒诞。”再睁眼时,她眼底一片清明,漠然松开手,任宣纸从自己手中滑下,“噗”的一声,坠向桌面,将最下面纸上的红裙女子严严实实盖住。   “姻缘绳内姻缘之力乃天道自生,人、妖、仙皆困于轮回,受天道荫庇掌控,如何也不可能有挣脱天道的存在!”红线看着案上那叠宣纸,咬了咬唇,仿似想说服自己:“不可能的。”   随后又她沉声道:“该回天宫了。”   这时,“道长这边请。”屋外一道说话声将红线思绪打断,他声音压得低:“奴才安排道长入宫不容易,望道长莫要辜负大人的期望,现下太子不在东宫,道长放开手脚施法便好。”   太监话音一落,“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屋外光线撒入,一名长冠道服的男子正步走进来,眉眼间的正气凌厉又浓烈。   红线见状疑惑,太子东宫戒备深严,怎会有外人进来?   正想着,只见那道士在殿中央站了一会儿,横目将整殿左右、里外一扫而过,倏尔望向红线所在之处,斥道:“妖孽,还不现身!”   一束灵光霎时朝她这里袭来!   红线惊得立马捏诀,手撑书案翻身飞起,险险擦过道士那道灵光。   待落地,红线忽地明白过来,这道士的目的是她,大费周章潜入东宫,便就是为她而来!   可红线不解,凡间只言烨一人知晓她存在,她平日里时时小心,就连徐祥都没察觉,今日怎会却莫名来了一个陌生的道士,还是专门为捉她来的?   而道士却不等红线想清楚,抬手间又一道灵光稳稳扔向她,速度又快又急。   红线连忙侧身,灵光“砰”的一声打上墙壁,灼出一道乌黑焦痕。她见之眉头一跳,暗道如今凡间的道士怎么灵力都如此厉害,同他打斗怕是会毁了这间屋子,届时动静太盛,叫人听见怕是不妙。   她打算以和为贵,先和他谈谈。   “等会儿!”红线出声打断道士施法,心平静和准备同他谈判,“妖孽?错了错了,姑娘我可不是妖,道士你得先瞧准了再喊捉妖。”   说罢,她捏指撤去自己身上的隐身术,施施然出现在道士面前:“道士你瞧瞧,我这样,像是妖吗?”   道士见她现身,手中灵光瞬时散去,他凝目将红线上下打量一番:“妖力甚高,竟一丝妖气都未外泄!”转瞬他又将浑身灵气凝向手心。   一束束射来的光束满含杀意,比之方才,灵气更甚!   红线急忙飞身躲开,终是忍不住咒骂道:“你是不是瞎?!灵力这么高都喂了狗吗?瞧不出本姑娘是仙?!”   “我是仙啊!!!”红线怒吼。   然而道士却半点没理她,只道“妖类巧舌,善惑人”。   正当红线气得快出手时,这道士却不知怎么的,灵力倏忽一顿,仿似被什么打断了一般,红线立马看准时机近身贴近,反手一把制住他,冲他吼道:“你瞎吗?!我是仙!仙!”   道士被定住,动也不能动,不回红线,也不冲破红线下的禁制,低头低语,防似在和谁交谈。只听他道:“阿芜,你说什么?”   阿芜?   红线一头雾水,刚要问,又见道士怀里动了一动,她吓得连忙跳开:“我的天,什么东西?出来!”   道士眉间一拧,怒瞪红线,他怀里的东西同时一顿,半晌,一双白毛小爪扒上了道士前襟,慢慢探出一个雪白的脑袋来。   长嘴、尖耳、白毛。   “狐、狐狸?道士和狐狸?”红线只觉得好想有什么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可她却没抓得住。   狐狸虚弱地点头道:“奴家狐族有苏芜,见过仙子。”   “有苏家?”红线抬头看了一眼她面前的道士,复杂道,“你怎么同一个道士待在一起?”   说罢,她又仔仔细细将她一脸狐狸毛端详一阵,拧眉:“还搞成这一副要死的样子。”   有苏芜却未回答,只委婉笑道:“谢过仙子关心。”   红线见她如此,眉皱一瞬旋即松开。   也罢,道士和狐狸,俩死对头罢了,瞧他俩这副模样,想也是双双生情而已,还能有什么别的事?这狐狸不想她管,她又何必去蹚浑水?   红线将其中原委想清楚,便释然,解开了道士身上的禁制,绕着他转了两圈,将他端详片刻。   这狐狸究竟瞧中了这道士哪一点?全身上下半点都没言烨好看。   一顿腹诽过后,红线昂首叉腰,挑眉睨向眼前面色凝重的道士,道:“晓得了吧,我是仙,可不是你要捉的什么妖,就你这眼神,还不如你怀里的这只狐狸呢,还当什么道……”   却不想,话没说完,当头便是一束灵光袭来!   红线眼前倏尔满目白光,周身全然被笼罩进去!   然后——   她,撅了过去。 第24章 情之一字 情之一字害人。   奇耻大辱!   红线再次苏醒,脑中反反复复只这四个字,而待她心里这阵耻辱感过去,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自己全身被缚动弹不得。   她捏诀施法用力挣了挣,周身忽而一阵蓝光耀目,令人睁不开眼。好半晌,待灵光暗下,她看到自己身上绑着一捆灵气充盈的绳索,而这绳索她居然还很眼熟,当即惊道:“缚灵?这不是天枢的法器么?”   红线心下惶恐,立刻抬头到处看,生怕天宫那位出了名死心眼的天枢从哪个角落走出来。   然而环顾半晌,此地漆黑一片,连门窗都严严实实地关着,透不进半丝光,看不见半点人影,她小心翼翼细细感受一番,确认此地除自己以外再没其他神仙气息后,长舒一口气,将悬着的心放下来。   就同素若所言,天枢那人一板一眼,尤为死心眼,将天规条例奉若神旨,怎会突然下界出现在她面前?   再说,若真是天枢捆的她,定是一早提溜着她回天宫领刑了,私下天宫虽算不得什么大罪,但在天枢眼中,都与泼天大祸等同。   这时,暗处忽而一声男子沉音,似是思索:“缚灵?原来是仙物。”   他这一声让红线瞬间想起自己昏过去前的场景,怒道:“臭道士出来!”   “噗”的一声,红线身旁矮几上的烛灯凭空自燃,将她身前方寸照亮。红线便就着这点光亮,仔细打量起此处,见四周摆设贵重精致:“没想到你一个道士,家底还挺厚。”   “此处并非在下府邸。”道士从暗处走出来,白净道袍的一角慢慢露出来,没过多久,他怀抱一只雪白色的狐狸,正步踏进了光里。   而将将入光,他便顿住脚步,只身立在烛光光圈边缘,不再走近。   红线见他如此,讥讽道:“怎么?怕我?凡人持仙器绑仙,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道长‘丰功伟绩’委实令本仙咂舌。”   道士听罢皱眉,不答红线,只兀自立在原地躬身作揖:“仙子有礼。”   红线一听便炸了,狠命挣了挣绳索:“有礼个屁!你此番做派,是有礼?!”   然而缚灵却因感到红线体内灵气冲撞,倏忽一紧,将她胳膊紧紧勒住,令她“嘶”一声疼呼。   道士面上未见愧色:“多有得罪,望仙子见谅。”   红线狠狠“呸”了一声:“你们凡间修道的,而今倒是愈发能耐了,不但胆大偷盗天宫仙器,竟还敢私绑神仙!”   道士:“在下并未偷盗。”   红线:“你却绑了仙!”   道士:“……”   红线一句句将道士骂得哑口无言,见道士抿唇不再反驳,她只觉自己心里舒坦了许多,而正当她憋足气准备再骂这道士时,却见他怀中的狐狸呜咽一声,悠悠转醒:“时夷,什么时辰了?”   道士将手臂展开,令狐狸的长尾舒开,卧得更舒服一些:“快子时了。”   狐狸瞥见屋子里被绑住的红线,仿似想起来什么,她雪白的狐狸毛霎时一抖:“时、时夷……”   她连忙支起两只前爪,呼吸不稳语气急促:“时夷莫要犯傻,快、快将仙子松开。”   道士不说话,狐狸更急了,后腿踩空几下,摇摇欲坠从他怀里站起身:“仙者灵系天道,仙力由体内自生,强行转接有违——”   说到这,狐狸的声音倏忽一断,她整个身子软塌下去,落回道士怀中,双目紧闭,已然睡熟。   道士缓缓收回点在她眉间、尚存一丝灵光的手指。   “转、转……转接?!”红线从狐狸的话里听出不妙,吓得她汗毛直竖,“转接什么转接?!”   见道士一步步走近,她立刻引动全身仙力挣扎起来,缚灵愈收愈紧,她的心也愈跳愈快:“道士你不要命了?竟想拿走我的仙力!你究竟知不知晓,一旦仙力枯竭耗尽,我便会身死道消,体内仙印自毁,届时弑仙之印烙进你魂魄,莫说求道登仙,便就是那黄泉,你永生都过不去!”   道士紧了紧自己怀中的狐狸,面上神色不改:“仙子,多有得罪。”   “等、等……等!”红线惊恐地瞪圆了双眼,求饶道,“道长别冲动,有话好好——”   *   另一边,东宫大乱,宫女侍卫跪了满殿,一行铁甲卫将他们挨个盘查,言烨独自站在殿内的一面墙壁前,看着墙壁上一块乌黑的焦痕不语。   “殿下,那太监招了。”一名铁甲卫上前,同言烨道,“是林相。”   言烨沉目:“说。”   铁甲卫:“约今晨殿下走后不久,那太监按林相的吩咐,从宫外接进来一名道士,随后领进东宫,进了殿下的寝殿。”   言烨:“道士?”   “是。”侍卫点头,面上复杂,“那太监说,林相断言东宫混入妖邪,恐殿下已被妖邪迷了心智,便私下寻来法力高深的道长,入宫驱妖。”   言烨面色晦暗,铁甲卫摸不清,只好接着说下去:“而后约一刻有余,道士只身走出寝殿。听那太监说,彼时道士形容怔愣,面色很是不好。”   “道士……”言烨再次瞥向墙壁上那一大块乌黑的焦痕,眸色愈沉愈暗。   铁甲卫:“殿下,东宫今夜大动干戈,想必已传至各宫了,此事事关林相,碍及殿下声誉……是否属下先派人将消息截断,以防传进陛下耳中?”   言烨起身,未答一言,只道:“出宫。”   约一刻半,一列私兵从暗处将相府团团围住,言烨下车,走进相府,推开林相的房门,无半点拖泥带水:“那名道士呢?”   林相此时已经褪下外裳,准备就寝,见言烨突然闯入,受惊道:“放肆!你可知现下什么时辰?堂堂太子,夜半出宫,你是要叫那些人瞧我们林家的笑话?!”   言烨冷眼不答,只问:“那道士在哪?”   林相眉间一凛,正准备训斥,却被言烨打断:“林相,孤不姓林!孤问最后一遍,那道士此刻身在何处!”   林相怔住,他印象中,言烨自小沉默寡言、乖巧听从,从未有过如此不假辞色的形容。而今这孩子,今日却为一只妖,半夜来相府质问于他。   好似……无形间,有什么渐渐不受他掌控了。   林相张了张嘴,转瞬又无言地沉默下去。   言烨不再耽搁,径自转头离去,下令:“搜。”   待他身影渐远,林相一声叹息:“那女子非人,近不得。”   铁甲卫遍布相府,四下搜查,不消片刻,整座府邸便被翻了个底朝天。   这时,一名铁甲卫匆忙从后院而来禀告言烨:“殿下,相府后院有间屋子,房门紧闭无锁,却无一人能打开。”   *   此刻,相府后院,无锁房内,大片灵力波动,溢出的灵光令整间屋子亮如白昼。红线体内仙力大量流失,凝化而成的灵气汇出一股长线,从红线掌心直直延伸而出,灌入道士怀中的白狐体内。   因仙力流失过多,红线愈发晕眩,整个身子晃了晃,又艰难立住。她难耐地曲起手指:“有苏狐族灵力不差,在妖族也无天敌,怎会伤重至此?你们究竟是拖了多久,她体内这阴气都蚀了她好些、好些……”好些魂魄了。   红线不敢说,暗暗窥着身旁的道士。   道士此刻正握着红线的手腕帮她支撑身体,闻言手指紧了紧,半晌,才缓缓道出缘由:“多年前从黄泉逃出时,阿芜不慎跌落忘川,染上了一身冥界怨鬼之气。”   红线了悟。   忘川河底尽是魂鬼,更不乏那些沉溺了千万年的怨鬼,以致数万年下来,其河水怨力阴气极深,常人触之,便感魂魄灼烧。长久如此,自是伤及魂魄。   红线叹息一声,看向还抓着她手不放的道士,提醒道:“得了得了,臭道士快松开,再这样下去,本仙体内的仙力怕真要枯竭了!”   道士回过神,愧疚道:“抱歉。”正想将手放开,却不想“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猛地撞开!   院内火光照进来,尘土飞扬间,一张轻飘飘的黄色符箓从房门上震落,被劲力撞出,跌进角落,随后符上的灵光缩成一团炸开,灵气符箓落进尘里,变成了一张普通黄纸。   红线被光线迷了眼,偏开头去。   便是这时,她耳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阵大力过后,她手腕猛地被人从道士手里抽出,转瞬又落进另一只手中。而后有手搭上她肩,倏忽一股力道带她往后撞去。   她落入一人怀中。   “唔……”她此时正虚弱着,撞的力道太狠,令她痛苦地缩了缩身子。   身后那人手下一顿,连忙将她身子扶正:“哪里痛?”   这声音……   言烨?   红线回首,恰撞进他一双眼里,眸色漆黑幽深,瞳孔深处正倒映着她。   “你……”红线不适时忆起在言烨的书案上看到的那幅画,她有许多话想问,却又不敢问,最后还是默默将所有话咽了下去。   言烨抬眼看到屋内的道士,笑道:“阁下入宫如入无人之境,在下好生佩服。”而眼底却是冰冷一片,“那不妨,孤请道长入天牢一游?”   言烨神色一凛:“来人!”   门外的铁甲卫闻声而入,将道士和昏迷的狐狸团团围起来。   道士抱紧怀中狐狸,退身两步,掌中灵光渐起。   红线见状捏决,用隐身术将自己隐形,然后轻手扯言烨的袖子,道:“放他们离去吧。”   见言烨疑惑望过来,她又安抚性笑了笑:“放他们离去,此事回去再同你解释。”   言烨静默盯着她半晌,抬手命铁甲卫退开。   道士抱着狐狸走出去,红线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士,狐狸虽暂时平安了,但以我之力只能暂压下她体内的怨力阴气,却除不尽。若真为她好,你便将她送回有苏吧,狐族自有办法救她。”   道士一顿,极艰难挤出两字:“……多谢。”而后他怀抱白狐,踏着一院灯火,消失在相府。   红线抿唇,深深望向那一人一狐两道背影,只觉情之一字害人,遂叹了一声:“何必呢?”   直到手腕处一阵痛意传来,她才回过神。却不想手腕上的力道反又将她一拉,令她站不稳,再次跌进言烨怀里。   红线双手撑住他胸口,抬头看他。   只见言烨面上阴晴不定,嗓音压的极哑,却极端好听:“怎的?他比孤好看?” 第25章 皇后 “决不能是妖!”   “你的意思是,那道士本想将你全身妖力抽出,灌给那只狐狸?”   回宫途中,马车内,言烨言语间俱是不满。   红线仙力损失大半,此时虚弱地靠在车壁上,言烨一声嗤笑:“你便任由他抽?还不让孤抓他?”   说罢,他却忍不住从车内小柜中拿出小小一方软被,扔向红线:“垫着,舒坦些。”   红线轻声笑,抬手,又撤力,任手倏地由空中落下,示意他道:“瞧,我没力气。”   言烨默了默,矮身靠近,手掌插入红线后背与车壁间的间隙,缓慢将她扶起,而后拾起软被,小心垫在她身后。   呼吸咫尺。   言烨一侧目便望进红线眼中,两人呼吸俱是一滞。   红线心中波澜一阵,不过须臾,便尽数被她按下。她微眯起眼,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是妖。”   还不待言烨反应,红线又道:“妖凡有别。”   话落,言烨眼中所有情绪,尽数归于平静。他沉默坐回去,近靠在车门边,同红线相隔甚远。   红线摸不清是否姻缘绳出了什么差错,也不敢去试探,生怕试探过后,一切再不受她掌控。   是以,她决定快刀斩断乱麻,一次解决所有隐患。   “我九年后回来,并非为你。”   “待事情办完,我便要回去了。”她顿了顿,强调道,“而后千年百年守在妖族,不再出来。”   对方沉默,静静坐在原地,马车一颠一颠缓慢行着,“吱吱呀呀”的声音不断,衬得车内两人氛围更是僵硬。   红线盯着他面容瞧了会儿,不见他有异常,便作罢,便不打算再提这个话题。   而言烨这时却忽而出声:“那件事要紧?”   红线愣了愣,反应过来言烨所言之事,是指方才她口中之事,便直言答道:“要紧。”   言烨又问:“同孤有关?”   红线僵了僵,不知言烨如何猜到的,然而僵硬片刻,她回答一句:“是……”   红线却生怕他继续问,若是她不慎嘴漏扯出姻缘绳之事,那便不好了。   可没想到,言烨却不再追问,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嗯?   什么意思?   莫非他已然猜到了什么?   这念头凭空从红线脑海中划过,没过一会儿,便又被红线一口否定掉。   她平日处处小心谨慎,是绝不可能曾透露过半点有关姻缘绳之事!   红线边想边紧张,随手从车内小几上端起一杯茶水,深饮一口,试图按下自己心底的慌张。   言烨抬眼,目光从红线雾霭朦胧的面上扫过,落到她唇边那只白瓷茶盏上。盏内茶水刚被红线饮过,杯口沾上了几珠水珠,晶莹的茶黄,仿似刚凝成的琥珀。   他抿唇,又淡淡将视线挪到身前小几上,其上还有一杯同色的茶盏,茶盖完好盖着,未有人动过。   她饮错杯了。   少顷,马车抵达皇宫,在东宫宫门前停下。   言烨遣退众人,扶红线下车,俩人将将踏进寝殿,便迎面撞见了端坐于主座的皇后。   皇后沉目将两人望着,不待言烨上前见礼,便熟稔同红线寒暄道:“多年不见,姑娘倒是分毫未变。”   红线眉头一皱,忆起九年前皇后将言烨紧紧护在怀里时对她的戒备,只觉得皇后深夜前来,定非只是来同自己叙旧。但碍于言烨在旁,她只好回声寒暄:“皇后亦是如此,半分未变,仍同当年——”   然而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只因,皇后抬手掀开了自己腿上盖着的薄毯,撑着桌子站起身,向她走来,她眉间威仪一如从前,可那双腿……   一步一跛,仿似已腿疾多年。   红线震惊。   皇后的腿……莫不是九年前东宫那场火中伤及的?   思及此,红线更是心惊。   那言烨这九年,又是如何过的?   一国之母,身有残疾,必然受各方势力指点,且不说这不详之名会不会令朝野上下异声四起,便就是他们自家皇族内部的那些争斗,便已要夺了人半条命。   而今她却仍稳坐皇后之位……   其间该发生过何种风波?   风波中,言烨这名太子,又该经历过什么?   红线不敢想,也不敢问,目光落向去皇后身旁搀扶的言烨,沉默下去。   皇后见她如此神色,多少猜到了红线方才在想什么,但她不提,他们母子遭遇,不需旁人恻隐。   只问道:“姑娘多年后再归,是为了什么?”   红线不懂皇后为什么这么问。   皇后见她不答,也不强求,转头同言烨嘱咐道:“夜已深,明日还需早朝,太子该回寝安歇了。”   而后回首望向红线:“姑娘若无事,便随本宫一同出去走走吧。”言语间不容拒绝。   只见言烨沉声唤了声“母后”,便再无下文,默许皇后带红线出门。   红线苦道:“我、我有事儿啊!我还虚弱着,我也得安歇。”   但见皇后独自一人一步一跛,她又着实同情,无奈上前勾上她手臂,搀稳她,认命地陪她步入夜色。   身后言烨的身影愈来愈远,红线回头远远瞧了眼,见他只影一人,身形寂寥,便又闭了闭眼,转过头,认真看起路。她被皇后引着向右拐进一条回廊,言烨同他的寝殿便被远远抛在后面,再见不到半点影子。   这时,四下无人,皇后驻足,回身望红线:“当年东宫,多谢姑娘相救。”   红线不可思议:“你竟还会谢我?”又笑,“而今你不怕我了?”   东宫失火那次,皇后看向她的时候,眼底那深深的戒备与恐惧,她可是没忘。   红线本也只是随意一问,没指望皇后回答,不想皇后闻言,却是正正经经、正色答道:“怕。”   便是因此,红线忽而忆起,多年前小太子言烨立在梅树下同她说“怕”的模样,同眼下皇后此番形容比较起来,分毫不差。回味一番,红线莫名笑出声:“你们母子,倒是相似。”   见皇后疑惑看着她,红线便将与小太子言烨初见那时的情景告诉她。   皇后听罢感慨:“烨儿那时,倒是尤为心悦。”   “自然。”红线道,“他那时小小的一人,虽心思重些,但多少还都会闹会笑会戏耍人,白白糯糯是个甜芯的糯米团子。”   说罢,她又想起如今的言烨,旋即撇嘴嘟囔:“不像如今这个,切开后,里头全然漆黑!”   红线的描述令皇后不禁牵唇笑道:“姑娘所言有趣。”   本不相容的俩人,因这一笑,莫名缓和下来。   适时,红线瞥到皇后那双腿,忍不住问道:“你们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   因久站以致双腿疲累的皇后,矮身倚上回廊下的栏杆,似没有预料到红线如此在意他们母子,怔了片刻,而后抬眼将红线打量,缓声娓娓道出。   仅第一句,便令红线心神一震:   “其实,东宫火灭后那几年,兄长降职,林家被废,我因腿伤常年卧榻,倒叫东宫与林家两处,只烨儿一人苦苦支撑。”   红线愈听愈心惊,心绪随皇后的叙述而起伏,直到待皇后说完,才逐渐冷下去。   原来,红线之前猜的都没有错。   皇后火后落了腿疾,被容家残存的党羽煽风点火,借势造出一个不详的名声,恰那时林相手下一门生涉嫌贪污,朝中谣言四起,逼得皇帝步步维艰,弃车保帅,将林相降职。   那时,皇后在皇帝的隐瞒下偶然得知自己腿伤程度,便私下唤御医来诊,却不想御医的一句“此生无药可医”令皇后心溃,加之有心人特地传来的几句诛心之言,竟还令她险险生过几分轻生的念头。   便是这时,言烨站了出来,没劝说林相,也没去安慰皇后,只平静接过林家掌权家令,从宫中太学走出来,只身入了风云诡谲的朝堂。   不知他独自一人是如何熬过来的,只知待林相、皇后二人回神,林家经由言烨之手,在朝堂中再次勃升而起。   太子言烨,也变成了而今这一副冷淡形容。   “若当年焚尽的是这丛花草,留下的是树。”   “清寡寂寥之下,这树想必不日也该敛瓣息蕊,再无红梅飘香了……”   红线不自觉忆起,言烨那日廊下漆黑幽深的一双眼,霎时心头一震。   他便是树,他口中,孤树一人挨不过清寡寂寥,可他却还是独自撑起了这个九年。   这时,皇后说罢,又轻声道:“烨儿素日面无喜乐,我知晓他过得不好。但若是能长久平安度日,好或不好,其实并无分别。而今九年逝去,我只愿他能如从前一般,守着自己院子里的那一段梅树桩过下去,而后娶妻、生子,同此间普通人一样。”   “而非因一名连在人前现身都做不到的妖……”皇后看向红线,眼中情绪复杂,“致使自己日日提心吊胆,搅得旁人人心惶惶,还无法同自己父皇、朝野众臣交代,太子与妖邪,为何日日同进同出,同寝而眠!”   话落,红线静默,睫尾颤动,腰间白玉同朱色流苏随夜风而舞,飘渺间阵阵冷香腾出,叫风一吹,又忽地一散。   皇后手搭住栏杆站起身:“是以,姑娘可否放过我儿?”   “姑娘不惧时间蚀骨,他却不是。”   “他仅是一名凡人罢了,无法同姑娘长久相伴。届时百年过去,姑娘红颜依旧,而我儿却已白发满鬓,此生于姑娘不过戏耍一段,于我儿,却是一生。”   皇后一字一句俱是正理,最终,她双腿撑不住,又斜身靠上栏杆,额头上细汗密布。   “三人成虎,销毁积骨。他是太子,未来的帝皇。我言国今后的皇帝,周身之人可忠臣可小人,可仙者可凡人,却决不能是妖!”   红线沉默垂眸,眼中涟漪漾过一圈又一圈。最终,她抬眼看向皇后,沉静道:“你方才不是问我,九年后再回来是为什么吗?”   随后,“你帮我做一件事情。”她道,“待事情结束,我便走,再不回来。” 第26章 道别 “便就是因为它是我唯一所会,才……   自那日过后又过了几日, 东宫上下再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就连那夜不胫而走传入各宫的消息, 也如夜空划过的星陨, 转瞬即逝。   言烨莫名忙了起来,每每早早起身出门, 夜半才归, 除必要的洗漱就寝外,他都甚少回来。   红线不止一次见到徐祥匆匆回来,从言烨寝殿里翻找出一些册子物件后,又匆匆离去。   言烨躲她多日了。   红线静静站在门边,视线淡淡从空荡的殿内扫过。   她不知言烨为何躲她,却也莫名不想深究。她觉得现下处境甚好,时时见不到他,便也不会因他以致自己无端心绪不宁。   然而, 她和皇后约定的日期将至, 她不能再这般耗下去了。   这日夜里,红线特地守在寝殿里候着,等言烨归来。   夜色过半,子时将近。   院外远远一盏宫灯由远及近, 行走间昏黄光亮轻缓摇曳,正缓缓向寝殿这里行来。   言烨踏夜而归, 一袭素白的外裳,星辉杂糅进月色, 随之撒下,在他周身落下一层浅薄清冷的月之光华。   言烨走进殿内,抬手褪下外袍, 就着徐祥打来的热水简单洗漱一番,准备就寝。   红线站在不远处瞧着,待徐祥侍候完告退出去,才抬步从暗处走出来,平常般问道:“今日仍是忙么?”   言烨闻言一怔,没想到红线此刻竟还醒着,手顿一瞬,又忙将褪下的外裳拾起披上,答道:“忙。”   “哦……”红线应了一声,又问,“那两日后你可得空?”她顿了顿,“我那日要回去。”   “回去?”言烨面上一僵,身形顿住,随即反应过来,“这般快?”忍不住又道,“你那件要紧之事做完了?”   红线视线左右飘了好一会儿,心虚道:“做完了,所以这不是要走了么,便想约个时日,同你好生道别。”   话落半晌,言烨垂下眼,长睫掩下眼中情绪,静默许久,才听他道:“好。”   得到确定回复,红线的心稳稳落下来,随后马不停蹄退出寝殿,兀自一人在外头吹了好半会儿凉风。待捋平心中波澜,她便着手去准备两日后所需的物什。   少君如何她不管,但她半看着长大的小太子言烨,她是真的想同他好生道个别。   是以,她借由同皇后的约定,私下从皇后那处骗得了好大箱精致细软的五彩丝线,隐着身一路拖回了东宫。   却不想,中间两日过去,本答应得好好的言烨,竟在第三日不见踪影。   落日临西,红线有点崩溃。   她独自守着那一大箱子丝线,在东宫又候了小半时辰,终是按捺不住,攥紧了手里一小包黄皮油纸包,捏诀飞了出去。   全皇宫都不见言烨的影子。   红线急了,便去后宫通知皇后,皇后不由分说派人将刚回东宫的徐祥逮了来。   左右侍卫的架势立马让徐祥软了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娘,殿下、殿下今个一下朝便径自走了,不让奴才跟着,奴、奴才也不知殿下去了何处啊。”   皇后招手唤来施刑的大太监,徐祥一见便霎时慌了,转口道:“娘、娘娘,奴、奴才记得!太子殿下去往的方向,好似……好似自东往西,是……是太学的方向!”   皇后沉默放下手,瞥向红线。   红线亦沉默下来,低声同皇后道了声“谢”,便匆匆赶了出去。   余晖未尽,红线风尘仆仆站上太学的墙头,极目向下望去,一眼便瞧见了立在院中素衣白袍的言烨。   许久未来太学,原红梅的那处角落,已种上了一棵不知名的树,簌簌白花纷纷扬扬,树下的言烨,落了一身雪白。   似一身白衣战甲,又似一袭广袖仙袍。   雪白一身的言烨莫名迷晃了红线一双眼,她在墙头发了一会儿呆,直到落日愈发偏西,才回神轻身落下,惊起一地雪白。   言烨闻声回首,见是她,眸一动,又沉寂下去。   红线平常般笑了笑:“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   言烨不答,沉目望她片刻,又回过身去。   红线见状尴尬,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院中忽而一阵强风,满树白花飒飒舞开,铺了满地。   凉风阵阵间,红线莫名笑出声来,似是释然:“忘便忘了吧,左右我找来了。”   她上前走近言烨:“我先前说要告别,却也没什么同人告别过的经历,不知具体是怎样的流程,便就按着我自己的想法,为你准备了些东——”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被自己忘在东宫的那一箱五彩丝线,一拍脑袋,懊恼道:“糟了,我将它们忘在东宫了!”   说罢,转身便想回去拿。   不想言烨忽地拉上她手腕,止住了她离去的步子:“你……”他声音低哑,双眼沉沉盯着她,似幽幽的碧海,连绵漾过。   半晌,他唇张合过后,又像是将什么压了下去,改口道:“莫回去取了,同我在此处待一会儿。”   红线想了想,并指从自己发间划下,割下几缕黑发:“也是,不过是些丝线而已,我本身就有。”   抬手间,掌中黑发灵光闪过,变为了几根朱红的丝线。   她捻起丝线递给言烨:“诺,我教你编绳。”   见言烨神色微愣,红线也不解释,将他拉到树底下坐下,将手中的丝线的一头并起,打了个结后,塞进他手中。而后自己弯指勾起丝线的另一头,抬头瞧了一眼天色后,道:“看仔细了,我可只教你一遍。”   话落,她便指下反复,径自编织起来,边编边道:“先是将这两根展开,而后其余绕进去,再这些展开,再绕进去……”   红线兀自说着,言烨渐渐回神,目光从两人手里连接的朱红丝线上移,落到正认真编绳的女子面上,皱了皱眉:“为何要教我编绳?”   红线闻言一怔,不过一瞬,指间缠绕,又继续编织起来,云淡风轻般回他道:“教你学会打发时间啊。”   “不妨告诉你,我生来学会的第一件事,便就是这编绳。”她道,“自察觉自己能动,却又不得其法学会像其他人一般行走时,我便只能日日年年卧在原处,盯着我面前那一堆红绳打发时日。千把年下来,没学会什么有用的东西,倒是深深记住了那些红绳丝线间的纹路,竟叫我自然而然学会了编绳这一项技艺。”   “再然后,我便凭此,在天……在妖族谋得了一份好差事。”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而咧嘴笑开,极为灿烂,“是以,它对我来说,最为重要,也最割舍不下。”   言烨闻言沉默,静静盯了她半晌,道:“那为何要教予我?”   红线顿下手:“便就是因为它是我唯一所会……”抬头看他,“才教予你的啊。”   而后,她轻声一笑,歪了歪头:“毕竟,除了编绳,我一贫如洗,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会。”   红线笑得清浅,晃进对面那人眼中。树梢有白花落下,坠上他俩指间的红绳,顿了一瞬,又滑下,落向地面。   “虽然它对你无用,但我也只会这一个,再给不了你其他。”红线低头吹开手腕落上的白花,继续编织起来。   言烨却是手中一紧,将红绳拽近了些许。   红线正编着绳,手握的不紧,因他这一拽,不慎令丝线脱出手落下去。   红绳一头在言烨手中捏着,另一头坠下,在空中摇摇摆摆一圈圈转开,已编好的那一段绳结也因此一圈圈散开。   红线一惊,连忙伸手捏住,险险阻断绳结继续松散。她长吁一口气,捏着绳尾部将其提起,抬眼问言烨:“你方才拽什么?编绳需松散有度,轻轻柔柔的,最忌用力不均,稍不慎便……”   却撞进了言烨正垂下看她的一双眼里,内里纷纷扰扰映进了一袭红裙和一地白花,叫她口中一顿,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良久,红线尴尬撇开眼,将手里编了一半的红绳塞进他手心:“虽这编绳没甚大用,但、但至少可令你平日无事之时,不只有窝在房里看书这一种打发时日之法……”   言烨仍看她,她愈说,声音愈低,也愈发没底气:“罢了,不想学便不学吧,我能给的都给了,自此银货两讫,不欠你什么。”   说完,她自己却是一怔。   是了,她本不欠他什么,那为何近日惶惶不安,自觉亏欠他什么?   为何?   可不待红线思清,言烨声音一沉:“银货两讫?”他抬手便想拉她。   然而不知怎么的,他体内忽而一阵无力感袭上,眼前红白杂糅,双目眩晕,他倏地往后倒去。   红线连忙扶住他,慢慢靠在树干上。   言烨强撑出一丝气力,望向他眼前虚幻得只剩一抹红影的红线,眼里复杂含着丝丝怒意,却因药力袭来,再撑不住,缓缓闭上了眼。   树下一阵静默。   “言烨?”红线推了推他,轻声唤道,“太子?殿下?”   那人昏睡过去,一无所觉。   红线偏头,看向言烨的脚,而后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已展开的黄皮油纸,淡淡扔开。   想来,用的是凡间的东西,少君再怎么也查不到她身上来。   红线抿唇,指尖灵光闪动,轻缓化去言烨鞋袜。 第27章 回天宫 “仙君月老掌下,下首一仙红线……   天宫, 月老府。   “叮铃……铃……”远远一阵清脆的铃铛声靠近,没过多久,叮铃铃的铃声便穿过漆红的大门, 拐入庭院, 钻进了姻缘殿。   红线闻声额角青筋一跳,挥手便想将自己同面前的这堆姻缘绳罩住。可不待她术法落下, 一只白毛短尾小犬便从这堆姻缘绳底下耙出一个洞, 钻了过来,一颠一颠扒上了她裤腿,“汪——汪——”极欢快地摇着自己的小尾巴兴奋地望着她。   “啊——”红线无奈又崩溃,目光一垂,满含仇视盯向挂在自己腿上的小犬,它一身白毛挂满了朱红的姻缘绳,叫红线看得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它鼻子骂道, “你这狗!怎么又跑来我月老府!本仙子理了一整日的姻缘绳, 又全毁于你爪!”   小犬眨巴眨巴圆溜溜的眼睛望着红线,短尾愈摇愈欢,半点没听懂红线的话。   红线气的很是梗了一阵,一把揪起它的小短尾, 将它倒吊拎了起来,起身便想扔出月老府大门。   可没想到, “啊!我的心肝宝贝小叮铃崽儿!”许久未见的素若在这时跨进了姻缘殿,一眼便瞧见了自家被倒吊在空中、痛苦呜咽的小叮铃, 凄厉喊道:“红线住手!”   红线被喊得全身一震,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素若见小叮铃挣扎得痛苦,心神俱惊, 立马施法缩地,一步跨到红线面前:“你、你、你……”她来回将红线和小叮铃看着,憋红了一张脸,“红线你怎能如此!”   说罢,便心疼的一把抱向小叮铃,将它从红线魔爪中夺下。   “额……”红线尴尬。   欺负狗,叫狗主人当场给捉住,着实有些抹不开面儿。   红线梗了一阵:“其实……方才……方才我跟你家小叮铃闹着玩的。”   “闹着玩?”素若瞪圆了双眼,不敢置信地回头剜红线一眼,“回头得空,我也将你这般闹着玩!”   红线一噎,顿了顿后,从红绳堆里掏出另一只小马扎,引着素若坐下:“不气不气,素若仙子不气。大不了下回月老回过神,给仙子你牵绳的时候,我在旁盯着便是。”   闻言,素若双眼一亮,回首问道:“当真?”   红线:“当真。”   旋即,素若面上再无怒色,只剩一脸期盼:“要俊俏、温雅、深情的,嗯……仙力高不高深不要紧,比照君珩神君那样的去牵便可。”   君……君珩神君……   红线噎了好半晌,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立时转口道:“近日闲来无事,天宫如常,好似也没什么八……”八卦。   红线顿了一下,复道:“怎叫素若仙子想起来月老府闲逛了?”   素若给小叮铃顺毛的手一滞,似是想起来什么,抬眼便向红线看来:“怎会无事?少君殿下这不是今晨刚回天么?我才从天门那里瞧完热闹过来。怎么,原来红线你不知道?”   “少君回来了?”红线一惊,“今晨?这般快?”   素若:“快?红线你过日子过糊涂了吧,不快了,少说也一月有余,于凡间算来,约四五十年了。你理线团子理昏了头吧?虽说天宫无日月,我们对时日的感觉淡些,但到底是过了这般久,你怎么毫无察觉?”   是了,天宫无日月,呆在凡间过久,她险些都快忘了。自那日匆匆回来,没过几日月老便醒了,不由分说将她扔进了姻缘殿,令她将这些日子旷下的活全都补上。忙着忙着,她竟没察觉到时间流动,太子言烨的一生都这样过去了。   思及此,红线心中一沉,莫名一种感觉从心口化开。   少君今日回天,那太子言烨岂不是……   这时,素若见红线面上不佳,便微微眯眼凑近她,问道:“怎的?瞧你这形容,像是咱少君回来,你不大爽利?”   红线霎时回过神:“怎、怎……会!”   语无伦次过后,她镇定下来:“不说这个了,先前你不是说少君下界历劫,便就是为寻妃去的么?如何,他这趟回来,可带回了君妃?”   愈说,红线愈心虚。朱红一段的姻缘绳裹在红光中、躺在一地白花里的情状,从她眼前晃过。   “君不君妃我不晓得。”素若坐正了身子,手慢悠悠抚过小叮铃背上的白毛,“不过他今日回天,身旁空无一人。”   “唉……”素若一声叹后,耸了耸肩,“依此景来看,帝后的期望八成是落空了。”   自然该落空。   提及此,红线委实哽咽无比,心塞得甚至有几分想哭。   只因,少君身上的那根姻缘绳,她解不开,也不敢解开啊!   这事情的原委,还要从那日她用皇后所给的凡间药粉将言烨迷晕说起。   那日,她站在墙头,将药粉混入白花撒下,心惊胆战等着药力奏效后言烨昏睡过去。而好容易等到言烨昏睡,她化去言烨鞋袜,却发现姻缘绳那头系的是个死结,且系法尤为技巧,叫她指尖磨的生疼,都解不开。   随后她便灵机一动,想出捏诀收灵这个法子来,想直接将绳中姻缘之力吸尽,让其变为一根普通凡绳。   却不想,倏忽一道雷光从绳中冲撞而出,将她撞到在地,劈的她头脑不清。   彼时,“天道?!”她是这样震惊。   眩晕过后,以为自己方才感受有误,便咽下口喉中血,忐忑伸手再次捏起法决。   毫无意外又被当头劈了一记,她一口污血涌出,呛倒在地。   便是这时,升神劫三字倏尔出现在她脑中。   她陡然反应过来,姻缘绳同少君的升神劫绑在一起了!   红线愈想愈心惊,甚至开始隐隐猜测,是否她无意系上的这根姻缘绳,才是少君此番升神所要经历之劫?   可她又不敢去想。若真是如此,那她的罪过,相较于绑绳,要更大了!   正当红线胡思乱想时,忽感腰间一沉,似是有什么东西攀了上来,而后她便心神不宁回首去望,恰见言烨眼皮颤动,像似要醒。迷迷糊糊间,他一只手死死拽住了她腰间白玉上的红流苏,五指紧扣让她丝毫都掰不开。   红线焦急,言烨的意识慢慢苏醒,眼皮一丝丝睁开,眼中迷雾重重,像是正望着她。红线见状,尤为心慌,思索一阵,自觉自己这点浅薄的仙力同升神劫而言沧海一粟,无法抗衡,就再不敢耽搁,起身便走。   便是因她起身,白玉被拽,随言烨手落下,“咚”的一声,砸进地里,击起一地白花。   “唉……”不知何时,素若已离去,红线兀自一人垂头丧脑走出月老府,步入了临华宫地的界。   清雅的漫羽花时常开着,从临华宫墙头探了出来,坠了一串又一串。风一吹,便像一串串雪白的铃铛,在檐下摇摆。   红线直愣愣站在墙脚下望着,也不知在想什么,只觉自己现下心中有些不平,但不平什么,她又说不上来,只得这般傻愣愣地盯着人家墙头的漫羽花发呆。   “仙子喜漫羽?”这时,身后一道沉声,将红线的思绪拉回神。但回神过后,她却是全身一颤,不敢转身。   风吹花摇。   花叶飒飒间,身后那人喉中若有似无漫过一声轻笑,红线摸不清自己是否听岔了。   “漫羽娇生,虽美,却亵玩不得。”红线不答,他倒是自顾自说起来,“其花灵最为胆小,旁人一触其花,她便敛蕊收瓣将自己拢作一团,叫人不仅摸不得,也看不得。”   而后他顿了顿,看向漫羽墙头下的那名红衣仙子:“仙子若是喜欢,言烨不妨送仙子一株,临华宫中漫羽遍布,多少还是有些初生的幼苗。”   我不过多瞧了一眼你墙头的花,这便就要送我一棵树?   那若是人人都喜欢,岂不是人人都要送送一株?你临华宫难不成要变成荒院一座?   红线腹诽,但经此一想,她方才不安的心思倒是全然散去,旋即转身同他施礼:“仙君月老掌下,下首一仙红线,见过少君。”   闻言,言烨却是微微眯眼,淡淡望了一会儿墙下鞠身行礼的红线:“仙子有礼。”却未唤红线起身。   红线没抬头,听着对方没有波动的嗓音,她额角细汗直冒,不知方才哪里得罪了他,便将身子弯得更深了些:“少君有礼。”   而后候了半晌,仍不见言烨唤她起身,便试探地抬了抬头。   不想,恰撞进言烨一双幽深的眼里,吓得她当场话都说不好了:“少、少……君?”   更不想,言烨随之而来的下一句话,让她陡然生出几分想死的心思。   “仙子的这双眼,倒是尤为好看。”   听罢,红线心口一震,双腿一软,险险扶上墙,将自己身子撑稳。   眼?   少君莫不是认出了她?太子言烨之前可是见过她这双眼的啊!   然而惊慌之下再抬眼望去,却见言烨不知何时已转身离开,将将踏入临华宫门,稍一瞬,便消失在她眼前。   嗯?   红线又莫名纳闷起来。   莫不是自己想多了?实则少君并未认出她?   细想过后,她觉得很对。   她离开凡间时,太子言烨不过将将成年,他这一生少说有四五十年,而今三四十年过去,于凡人的记忆,未免太过遥远,必是记不得许多。而且瞧他方才那样平常的形容,像似都不记得曾经的凡间女妖。   那她自顾自这样胆颤心惊做什么?生怕叫人家少君不起疑,不怀疑她吗?   脑中逻辑理顺,红线立马唾弃起自己,直道自己委实胆小如鼠,经不起一点风浪!   便是这时,她眼角余光忽而瞥见一抹润白,她心下好奇,便回首望向言烨方才所站之处。   一枚浑然天成的白玉由一段朱红的丝绦穿着,孤零零躺在地上,玉身温润雅白,却因与空旷洁净的大块铺地石板相衬,显得尤为寂寥。   红线心中一颤。   这玉……   不正是她离开凡间那日,被太子言烨拽下的那枚香玉吗? 第28章 下黄泉 “少君投胎,你哭什么?”……   他竟带回了天宫!   红线不可谓不震惊。   要知道, 凡间之物生于凡俗,自是不同于仙物。天宫灵气密布缭绕,于仙物来说, 是滋补, 是引气化灵之始;于凡物,那可是毒!是祸!是虚不受补!   稍不慎, 便会灵气盈体, 炸裂开来!   可它竟还好生生躺在地上,半点事儿没有?   红线疑惑,便走近,将香玉拾起。细细观察下,察觉其表层隐隐罩着一层淡色的膜,像是结界。   少君竟为带它上天,施了隔绝之法?!   红线更是震惊。   隔绝之法虽微乎其微不耗损仙力,但若将其时时罩着, 却极其劳人心神、令人心疲。她当初回来都是在凡间找了个地方将它藏着, 从没想过将它带上天。   红线不懂少君的想法,若这玉这般重要,那他当年为何要赠予她?   红线想不清楚,也不知该从哪里想, 兀自拿着玉不知如何是好。瞧方才那状况,她应该已经在不经意间得罪了少君, 现下不敢再上门去触他霉头,纠结反复间, 她恨不得一把将这玉扔进墙头,眼不见为净。   可刚要扔时,她心中又莫名生出一阵复杂, 僵着扔玉姿势半晌,她默默收回手,将玉揣回怀里。   “不过是一块凡玉,大不了少君想起来的时候同我讨要,我再还给他便是,左右也是我捡的,又不是我偷的。”她如是安慰自己。安慰罢,又偏头看了眼临华宫墙头那一树的漫羽,而后撇撇嘴,沿来时的路折返回去。   又过了几日,天宫如往常般静悄悄的,祥和之气不减,却仍是无法让红线静下心,她边理线团子边等候,没等到临华宫的人来月老府取玉,也没等到帝后的人来取姻缘绳,倒叫红线愈发焦心起来,比蹚过那传闻中可怕的忘川水还要煎熬。   便是这时,月老府外擂鼓喧天,碧波浩荡,一下便将红线惊回了神。她满头雾水跨出府门,见府外仙气浩淼震荡,便逮了路过的一名仙,指着天宫宫门云层蔼蔼那处问道:“那里怎么了?战事告急还是兵临天界?是否我们该搬家逃难?”   说罢,红线便想回府收拾行礼跑路。   可没想到那仙气得将她手腕一扯,吹胡子瞪眼道:“什么战事,什么兵临!那是咱们少君!你这仙子,怎么整日脑子里都不想点好的!”   “哦。”红线闻言,愣愣回了一声,复道,“那少君这般阵仗,是要做什么好事?”   那仙一噎:“不是什么好事!”说完当即又反应过来,连声“呸”道,“也不是什么坏事!”   红线疑惑:“究竟是什么事?”   那仙平复好自己:“这不是少君前几日回来,并未封神,也并未有动情之兆么,帝后无奈,便借由少君还未历完升神劫之由,命司命连夜赶出了少君第二世的命格。”   红线:“所以……”   那仙:“所以他这是要去黄泉轮回井投胎。”   所以,帝后暂时还不会来月老府讨要姻缘绳,给言烨绑上!   红线心中一阵窃喜,由感自己仍还活着实属不易,然后心中苦楚泛出,她竟还有些泫然欲泣之状。   那仙瞧红线模样,吃惊道:“少君投胎,你哭什么?莫不是见少君升神之心甚坚,有感而发?”   碍于男女有别,他也不好伸手拍拍红线作为安抚,便又道:“莫要这般形容,若真感触甚深,不若拉上你家府上仙君随往,一同去黄泉瞻仰少君之容吧。”   听罢,红线霎时反应过来。   月老好长时日都没去黄泉了,他整日脾性不定,古里古怪待在府中,叫她这段日子连躲个懒歇息一下都不成,委实累惨了她。   恰好今日言烨下黄泉投生,届时冥界鬼门必然大开,一殿的那秦广王,必然也不好意思当众关门,只为赶月下老头出去。   是以,此刻不正是踹走月老的最好时机么?!   思罢,红线心情骤然一亮,连声同那仙道谢,然后匆匆赶回府中,一把拉起榻上昏昏欲睡的月老,捏诀要走。   红线风风火火之状,叫那仙着实怔了半晌,好半会儿才回过神来,愣愣出声:“而今这年头,年轻的这辈小仙,性子倒是愈发急了。”   他眨了眨眼,又摇了摇头,望回天门那里,奇怪地嘟囔道:“说来也奇怪,上回少君下去倒是平静得很,这回怎会这般阵仗?此状浩荡,倒像是生怕什么人看不见一般。”   说完,他又叹了声“当是年少”,便摇头晃脑捻须离去。   不多时,红线同月老下至黄泉。   鬼气森森,来往魂鬼通体幽幽。   一到忘川河边,月老便撇下她,径自往望乡台孟婆那里去,张口便唤“醒梦”,竟是半点都不管红线了。   红线撇撇嘴,也不管月老同正熬汤的孟婆醒梦,只候在原地,暗暗窥向正端着一碗汤,立在三生石前不言不语的少君言烨。   他仙袍广袖,端的是一副雅正仙君形容。然其面色沉下,眸光晦暗,正怔怔立在石前,也不知从三生石里瞧见了什么。   红线看不见,便也就不得而知。但想来,也不过是太子言烨成年前九年中的一段事罢了。相较于他后来登基为帝,必然是那九年过得最为苦楚、最为难熬。   正想着,这时有鬼差正押送一列魂鬼而来,恰走到言烨身旁不远。鬼声哀嚎呜咽,其中有一名鬼恰见到言烨,似是一震,而后走出来,缓步走到言烨跟前:“九弟。”   众鬼差被他惊得不轻:“什么九弟!这是天族尊神,才不是你什么九弟,你只需好生投胎便可,莫要妄自攀附!”   将那鬼训罢,鬼差转身同言烨连忙躬身讨饶:“少君见谅,凡间魂鬼不懂礼数,扰了少君。”   言烨回神,看向身前之鬼和鬼差,道了句“无妨”,便向那鬼道了一声“大皇兄”。   而后那鬼便又惊又喜上前同言烨叙旧。   红线藏在后面听墙角。   原来这鬼是言钰。原来她走后,东宫又发生些不小的波折。原来最终,太子言烨登基为帝后一天,便力排众议,一朝禅位给了言钰。   可,当年皇后同林相,不是满腹计量、就盼望着言烨登基,而后坐稳帝位吗?   怎么禅了位?   然而言烨只是一直静静听着,并未打断言钰的话,红线也就无从得知言烨的想法,便只能默默站在后面,胡乱猜测。   半晌,言钰一腔乡情抒完,便由着鬼差带往望乡台饮汤,投入轮回井。而后,言烨持碗贴唇,一干饮下汤水,也径自前往轮回井。   便是这时,他正要投入轮回井,却倏忽回首,破开河水面上层层雾霭向她望来,恰与她对视。   红线呼吸一滞,可不待红线再次软了腿,便见言烨淡淡同她对视了片刻后,回身化作灵光往轮回井中投去。   红线被他这副神色望得蒙圈,整个人怔住,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忘川河面无风起波,一圈一圈涟漪漾过来,湿了红线的鞋,浓郁的怨气叫红线深感不适,便是这时,一阵古怪的感觉袭来,她倏尔回神,后退几步。   “哟~那是你情郎?”   伴着一道轻幽之声,一双冰凉的双臂忽而从身后攀上,绕上她脖颈。红线感到脖间阴气阵阵,便立时矮身躲开,退到远处,难耐地用袖口狠狠抹了抹脖子,斥道:“什么人!”   抬眼间,一名黑裙女子正飘在空中,外罩薄纱细密,整个人幽幽然然却不似魂鬼。她不管红线眼里的戒备,挑眼掠过轮回井后,又轻佻望回红线,自顾自说道:“你不同他一起去吗?他那下一生,可是极为悲惨呐……” 第29章 灭满门 “若你是死人,我劝你莫去,若……   “忘川。”远远一道声音喊来, 黑裙女子闻声回首,望向望乡台上黑纱覆面正熬汤的孟婆。孟婆眼角微垂冲红线笑了笑,便同那女子道:“天族仙子不似我们黄泉的魂鬼, 仔细莫惊了人家。”   女子不答, 只又望回红线,挑眼闲闲瞥她片刻, 倏忽一笑, 化作一阵黑雾散去。   “你方才说他下一生悲惨,为何悲惨?又如何悲惨?”红线心急之下伸手捞来一缕黑雾,却不想转瞬即逝,同忘川河面上的雾气混作一团,叫她分不清那女子是否还在。   只听孟婆绵柔温软的声音再次响起:“仙子一路下来必是渴累,不妨坐于棚下饮些酒水,歇息片刻吧。”   听罢,红线抬头望向望乡台下那处简易的酒棚, 恰见月老正抱着一壶酒半醉半醒说着胡话, 便问:“他怎么了?”   孟婆一笑:“新酿的桃灼,未握好计量,致酒劲大了些。”   如此,那老头一时半刻便醒不过来。   如此, 若她把握好分寸,早早去凡间寻到言烨瞧上一眼, 再早早回来,想必也不碍什么。   思清, 红线将孟婆同月老来回望了望,便上前道:“鬼君有礼。”   孟婆笑笑,颔首同红线回了个礼。   红线见之, 便佯装焦心继续说道:“我乃天宫月老府中的一名下仙,名红线……”说到这,她悬指往下方棚子里面昏睡的月老指了指,“诺,便就是他府中的。”   而后她面上佯装为难,看向孟婆:“府内仅我一名仙子,我家仙君……鬼君想必也知,我家仙君终日饮酒浑浑噩噩,整府活计全然我一人勉力维持。瞧现下这时辰,也不早了,想着府中所剩的那些活,我焦心难安,便想着、便想着尽快回去,快些拾缀完。”   说罢,再抬眼悄声打量孟婆面上神色。   只见孟婆弯了弯眼角同她点了点头,红线想了想,便又道:“我家仙君醉卧此处,于鬼君添了许多麻烦,红线便先同鬼君道个不是。”拱手弯身同孟婆施了个天族礼节,“红线仙力薄弱,此番回天,想也是带不动他,便劳烦鬼君后几日照料则个,待红线忙完回来,必会好好谢过鬼君。”   这样一番弯弯绕绕说下来,绕是冷面掌刑的天枢,也该软声答应了吧。红线心里这样想着。   不曾想,孟婆听罢,垂眼看回锅里,手掌一柄大勺,来回翻搅,声音不咸不淡却仿似含上了几许笑意:“既然仙子如此不便,那不若我派几只小鬼跟着,同仙子一路,将月老搀回天宫吧。”   红线一听急了:“别!”   老头酒醒还是个未知数呢,若是在黄泉醒来,指不定缠烦孟婆之时,顺手再呷几口酒,就又醉过去。而若是在天宫醒来,届时遍寻全府见不到她人影,必是会借着醉意,闹得全天宫不得安宁,进而若是再扯出她多次私下凡间、插足少君命格等一系列事情,那叫她该如何是好?   是以,要么她这回安安分分不去凡间,要么,月下老头回不得天宫!   正想着,不想对面孟婆却是一声轻笑,转口道:“仙子去吧,你家仙君我且照料着。”   “……嗯?”红线一头雾水,不明白孟婆为何又突然答应了。   孟婆轻声打趣:“仙子如此,可是还想留在此处,饮上一口汤水?”   “不不不……”红线闻言望了一眼身前那方大黑汤锅,内里汤水浑浊掺沙,同下边那河忘川之水分外相似,叫她顿时浑身一紧,连声推辞。而推辞过后,她又连声道谢。   道谢过后,便马不停蹄往冥界大门而去,脑中也开始一刻不停地回忆方才轮回井上闪现的光。   方才言烨入轮回井时,井上显示的生辰地点是什么来着?   前面一串老长的日期她记不清了,地点好似是……   凡,溪宁乐阳,沉剑山庄。   思罢,红线刚巧跨出冥界大门,落到了凡间。彼时正是夜间,路上行人不多,红线便随手逮了一只街上游荡的小鬼问路。   “乐阳县?”小鬼才死没多久,身上鬼气浅淡,瞧不出红线的身份,便托着下巴上下将她好一阵打量,若有所思道,“乐阳那处近几年乱得很,若你是死人,我劝你莫去,若你是活人,我更是要劝你莫去。”   红线疑惑道:“为何?”   小鬼拧眉将红线上下又好一番打量:“莫非姑娘山里头才出来的?竟不知而今这天下混乱便是因他黑白两道敌对所致?这乐阳县,刚巧处于江湖黑白两道的中央之地,以沉剑山庄为界,过界者死。”   沉剑山庄,不正是言烨此生的投胎之地吗?   红线听之一惊,将小鬼的话捋清,连忙问道:“那这沉剑山庄,属黑属白?”   小鬼听罢连连摇头,瞧着红线直直叹道:“果真是山里头刚出来的。”   红线眉头跳了跳,忍了忍,将想敲爆他头的想法按下去,和声和气再次问道:“是是是,小妹才从山里头出来,里面消息不灵,对外界知之甚少,鬼兄便同我说说,这沉剑山庄,是属哪头的?”   小鬼实则年岁不大,被她这一声“鬼兄”唤得着实舒心,便飘飘然回道:“自然哪头都不是。沉剑山庄那般地界和地位,若稍稍偏了哪方,岂非嫌自己命长?杀身之祸这四字,虽不怎么好写,但于如今这世道来说,却也不怎么难写。”   是以,司命受命连夜赶制而出的命格,是要言烨此生刀尖舔血?   红线浑身一颤,忽地忆起言烨战神时的模样来,便再不敢耽搁,连声道谢告别都没来得及说,直直捏诀消失,朝小鬼先前所指方向而去。   小鬼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仙、仙……”   而当红线历经多日赶到乐阳时,县中央一处火光耀目,厮杀叫喊凄厉,女眷涕泣呜咽悲鸣,叫人忍不住心神震动。   红线是一名下仙,只是一名躲在天宫安乐窝里常年编绳子理线团的小小仙子,战事、斗法什么的从来与她无关,遇事只管往府里躲,从未受命前往过边界域外,也从未见过如此厮杀之景。   是以,当下一见,只一瞬,便叫她僵住了、愣住了,久久回不得回神。   而正当她想施法拉开烧杀抢掠的那些人时,又忽地顿住手,望向被火光印红了的一大片天空。   凡人命格轮回自有定数,她不能干涉。若干涉了,便属扰乱三界因果轮回,会降下天罚的。   红线僵硬收回了手,低下头,静静站在墙头,任凭心中波澜。   墙下这里正是沉剑山庄,肆意烧杀之人皆蒙面而来,眼里凌厉,下手很绝,老弱妇孺一干都不放过。   红线难耐地偏过头,闭眼念起了静心法诀,不多时,法诀奏效,耳边嘶喊声音渐渐遥远,空旷得只剩下自己逐渐平息的一呼一吸。   便是这时,倏忽一道极轻极浅的婴儿啼哭声入耳,红线霎时苏醒过来。   是了,少君一投胎她就跟了过来,这时他应该刚出生没几日才对!   红线转身飞下墙头,往方才传来婴儿啼声的内院而去。   七摸八拐,她进了一个院子,刚想进屋看看,便见几名黑衣持刀之人从里面走出来。红线连忙反身躲向一棵树后,待那几人的脚步声离去,才小心探出身子,摸进了屋,却再听不见孩童啼哭。   红线忍不住低声喊了起来:“言烨?还活着吗,言烨?”   红线遍寻整屋都没见到婴儿的影子,只有榻上侧卧着一名背对着的妇人,无呼无吸,仿似死了。   红线想了想,走上前,手触上妇人肩头,想将她翻过来。   却不想,方才还像是死了的妇人,回手便是一道寒光掠过,一柄薄刃匕首直直冲她而来!   “你!”红线连忙躲开,抬手便是一个定身术落下,不想动作没有人家练武的妇人快,仍是被她割伤了半寸小臂。   红线顿时含泪惊叫起来:“哎哟我的三清祖爷爷!疼死红线了!”   说罢,才想起来自己不是凡人,便立马捏指往自己的伤口灌输灵气,缓解痛楚。   妇人见她如此,呼吸霎时便乱了,连带着咳嗽阵阵不停:“妖……妖……”   红线一听便炸了。   怎么这些凡人尽抓着妖这个字不放,不想想是否是仙呢?   “仙!不是妖!”红线压着气如是回道。   妇人却没空回她,兀自一人咳得惊心,上气不接下气,叫命魂都半飘出来,浮在空中。   红线吓得连忙夺下她手里的匕首,撤下定身术,将她慢慢扶倒回榻上:“怎么了?我没回手啊?”   扶好后她收回手,才发觉自己染上一手的鲜血,触目又惊心。红线立刻向妇人看去,果然见她胸口一道深深的刀痕,胸前衣衫遍是鲜血。   她忽地想起方才从房中走出的那几名黑衣人,便问道:“是方才那些持刀的黑衣人砍伤你的?”   妇人按下心中惊骇,边咳,边压住自己的伤口,边打量红线,见她此迷糊状不像和外面那些人是一波的,也不像什么心思复杂之辈,便安下心,点头道:“是。今夜山庄莫名来了一波黑衣人,见人便杀,毫不留情,我被砍一刀后,便装气绝,残喘活到此刻,本想等娘家来人,托付……”   妇人一顿,仿似想到了什么,但不过片刻她又恢复如常,缓声道:“不想姑娘突然闯入,妇人以为那些人去而复返,便佯装已死,伺机而动。”   “误伤姑娘,多有得罪。”说罢,妇人又狠狠呕出一口血来。猛一阵咳嗽完毕,竭力撑起身子紧紧盯着红线,忐忑问道:“姑娘……不是妖?”   红线正推动灵气帮她吊着一口气,一听又气了一下:“说了不是!仙!是仙!”   妇人眸中闪烁,仿似没信多少,但眼中的防备已然降低许多:“那仙子……可否稍稍帮妇人一遭?”   红线眉头一跳,直觉她口中这“帮”准没好事,正想回口拒绝她,却不想榻上矮柜中忽然一阵轻微响动,进而一道软糯低哑的婴儿哭泣声响起,很沉闷,像似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巴。   红线听到之后好一阵复杂,然后抬眼看向妇人,迟疑道:“你——儿子?” 第30章 瞎眼 “不哭不哭。”   妇人垂首掩嘴猛一阵咳嗽, 命魂又倾出些许,却仍是不动声色暗暗窥着红线。   红线见状,也不多说什么, 一手给妇人灌输灵气, 一手施法挥开矮柜门,取出里头层层软被之间小小襁褓来。只见里面婴儿掩嘴的布料不知什么时候被扒拉下来, 整张小脸圆滚滚的, 小嘴瘪着,小眼哭着,眼泪鼻涕混作一团,傻傻愣愣不知所觉,确是一副喝干了孟婆汤的形容。   这样一想,红线便安下心,放肆将小小言烨打量起来,随口道:“好小。”   妇人听之一顿, 又心头一紧, 手缓缓向枕下而去,握上了一把冷硬尖锐的东西。   不想此时红线正盯着小小言烨的双眼瞧,倏忽惊讶开口:“他这眼?”   小小言烨双眼晶莹含满了泪,视线却没有聚集, 双手腾空乱抓,看不出来有什么目的性地抓取。   难不成她这么一个大活人在他眼前他看不见?   看不见……   他这一世莫不是、莫不是……   红线陡然心头一紧, 瞥眼看向妇人:“莫不是他天生失明?双眼看不见东西?”   妇人手中一紧,见她眼中不含敌意, 垂眸片刻,倏地松开了枕下的短刃,回道:“我儿命苦, 天残之体。”   这话一说完,似是悲怆牵动了伤口,妇人身体一软,手撑着床沿狠命咳嗽起来。   红线眼中,妇人的命魂好大半都倾了出来,盈盈的魂魄蓝光介于生死之间,红线不忍:“你……你且莫要说话了。”   妇人仿似也自觉自己时候无多,强撑一口气攀上了红线给她灌输灵气的那只手,巨大的沉坠感令红线身子一歪,险险要倒,但她立刻想起自己怀中还抱着小言烨,便一口气吸尽,勉力撑下,猛地一提劲,将双手两边一襁褓一妇人都稳稳扶住。   便是这红线脑中充血、头脑发胀之时,又听那妇人道:“如、如今……”   一开口,她嘴里的鲜血不停地涌出,但她不管,仍是说着:“如今妇人将死,今夜过后,山庄内想必没有活口。妇人看姑娘……看姑娘不似常人,亦能来回山庄自如,定是……定是有法子从山庄脱困的。”   她放开红线,一点一点挪着身子,吃力地在榻上做跪拜状:“妇人此厢便求姑娘,将我儿一同带出去,不求姑娘……能抚养我儿,但求姑娘保他一时,将他……将他送往常州清陵……敛剑阁……敛剑阁……”   说罢,一口鲜血呕出,她整个魂飘飘荡荡溢了出来,再回不去身体里面。   红线见状,蓄灵气的手一撤,双手稳稳抱好怀里的小言烨,轻手拍了拍,而后淡淡看向飘荡在空中的妇人魂体。   妇人还未从已死的震惊中回神,见红线望来的神色淡定如常,又是一惊:“你看得见我?”   红线无奈重复道:“说了我是仙。”   妇人沉默半晌,立在空中施施然行了一礼,平静咽下这个她还不能消化的事实,着急道:“方才多有得罪,望仙子见谅,还望仙子援手照看我儿几日,妇人永生铭谢。”   红线听罢,复杂地看了一眼怀中闭眼睡熟的言烨,回妇人道:“好吧,几日便成是吧。”   “是。”妇人道,然后目光温柔,看向红线怀中的襁褓,“将他送往常州清陵敛剑阁,交给敛剑阁阁主便好。”   红线摆了摆手,顺嘴叮嘱道:“无事无事,我此刻便要走了,你刚死不久,魂魄尚弱,莫要乱走,待在此处等鬼差来便是,届时他自会带你入黄泉。”   妇人飘在空中微微弯身向红线行了一礼,道:“谢过仙子。”   红线不管她作何想法,也不管她是否舍不得自家孩子,交代完一些小事,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了沉剑山庄。她本想随意找个客栈住下,却发现自己身上没钱,又刚巧沉剑山庄之祸渐渐蔓延出来,各户人家、客栈皆闭门熄灯,任你如何敲门都不出来。   红线敲疼了一双手,没将店内老板喊出来,倒是敲醒了小言烨,顿时一阵“咕咕呱呱”的孩童哭泣之声涌出,闹得红线心烦,着实好一声怒吼:“哭什么哭!”   不凶还好,一凶,他眼里的一包泪,啪嗒一下落下来,立马便是震天的哭声!   “……”红线顿时哑声,瞧见他晶莹却无神的双眼,又低声忿道:“小瞎子!”   然而,这时远远一阵杂乱声由远及近,步履沉稳不似普通百姓,红线旋即一道隐身隔音之法落下,轻脚退步靠到墙边。   “如何?还没找到?”一列黑衣持刀之人飞快掠至此处,为首之人说道。   “大人,方才孩童的哭泣声,好像便是由此处传来!”   为首那人眉头一凛,当下横刀由空中划下:“搜!”   黑衣人四散而去到处搜查。   站在旁边听了全程的红线:“……”   这情况是……她和小瞎子连城里都呆不了了?莫不是她须得带着小瞎子往山里跑?   才意识到这点的红线,着实好一阵垂头丧气,边丧气边瞥眼瞧自己怀里仍在嚎啕大哭的小瞎子,气道:“少君!你知不知晓你自己这么大点的时候,委实烦人!”   然而小瞎子半点没理她,仍是嚎啕。   红线无奈,极不适应地抬手,隔着襁褓安抚性将他拍了拍,察觉到他哭声渐消后,她惊疑一阵,立刻放缓力度慢慢拍起来,边拍边安抚道:“不哭不哭,我们去山里。”   先躲过这一阵再说。 第31章 村子 “小女子家道中落……”……   说是去山里, 但也不全然真的去深山老林,红线可没带过孩子,特别还是这么点大的婴孩, 若真去深山老林, 指不定她没被小瞎子哭死,倒先将小瞎子养死了。   如此, 那真是罪过了。   是以, 红线秉着“上天有好生之德,她们这些做下仙的,也该有点好生之德”等想法,径自出城,七摸八拐远远寻到一处黑咕隆咚偏僻的山脚下,沿着村落周围打量半晌后,敲响了一户看似干净整洁、井井有条的农家。   她先是装得孤苦又柔弱:“小女子家道中落,遭仇人追杀, 无奈连夜逃奔至此, 同怀里的孩子都疲累不堪、许久未食了,还望这位婆婆给个方便,赏些能下咽的食物和栖身之所吧,小女子今后定会……”   然而“砰”的一声巨响, 还没等红线把话编完,老妇人一把关上屋门, 将红线隔在屋外,吃了一鼻子的灰。   “咳……咳咳……”   面前的屋门不停震颤, 陈年老灰从上面蹦下来,呛得红线咳个不停,她伸手拉过襁褓布片盖住小瞎子的小脸, 同时后退几步,远离灰尘,却不想屋内紧接着响起一道惊恐的叫声:“鬼啊——”   她长的就这般不像仙?!!   林相皇后就不说了,当初他们受她满面雾气惊吓,误以为她是妖无可厚非,可如今她什么术法都没施,明明白白现身站在人前,怎么这些人还妖妖鬼鬼地乱喊她?莫不是真当她没脾气?   红线愈想愈生气,正待想再敲门同里面的人理论时,她怀里睡了许久的小瞎子忽而醒来,“嘤嘤”哭了起来,一声一声似是猫儿轻挠,闹得红线顿时又风中凌乱起来。   屋内的人,却像是比她还心慌凌乱一般。   隔着震颤的门板,红线都能听到靠在门上的老妇人粗重、惊恐的呼吸,和她上下齿打颤的声音:“鬼……女鬼……”   而后“吱呀”一声,里面好似有人推开了房门,走进厅堂:“老婆子,怎么了?关门这般大声做什么?嗯……外面怎么有婴孩的哭声?”   老妇人喘着粗气平静了好一会儿,半哑着嗓音,低声恐惧道:“老、老头子,外头来了只鬼……女鬼……有只女鬼敲、敲了咱家的门!”   而后屋内陡然一阵沉默。   半晌,“咕咚”一声清晰的吞咽声:“老婆子,你、你先回房。”   “老头子……”   “你先去后头!”咚咚两声,似有拐杖跺了两下地。随后又是一声“吱呀”,屋内恢复寂静。   红线在外面听得一头雾水,好一阵莫名其妙。   方才他们对话间分明已是将她当作鬼了的,如此,这老爷子该同老妇人一齐躲进屋里才对,怎的自己还留在了厅堂?莫不是他还想看看她这只鬼长得什么样?   正当红线奇怪着,她怀里的小瞎子哭喊声陡然一阵拔高,一抹黑影从红线眼角余光倏忽飞掠而过,阴森的凉气激的红线寒毛直竖。她厉目瞥向院侧一角,指尖燃起法术灵光,喝道:“谁!”   冷风刮过,矮篱笆下几只老母鸡抱团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盯着红线,而篱笆院外的林子中,树叶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黑洞洞的似一个食人的巨口。   红线紧了紧怀中的襁褓,指尖换上了细小的灼灵术,捻指一弹,射向树林,“噗”的一声沉闷响声,似撞上了什么东西。   红线正准备前去查探,瞧瞧是个什么东西,不想身侧倏忽“砰”的一声巨响,方才还紧闭不开的屋门此刻骤然大开,一道乌黑黑的棍子猛地朝她面门袭来!   红线反应不及,抬手挡下,“砰”一声闷击,推开门的老爷子高持拐杖,猛一下砸上了红线的手臂。   “唔……”红线一声闷哼,这条手臂恰还是被小瞎子娘划伤的那只。   红线僵硬地转头看向一脸震惊恐惧的老爷子,又看了看正压在自己伤口上乌黑拐杖,上头明晃晃包着一圈黄纸,有点眼熟。但她此刻没心思去想,忍痛憋气颤抖地咬紧唇,却抵不过这巨大的痛楚,不过片刻,她双眼便霎时包上了两包泪,随后啪嗒啪嗒掉个不停:“你、你打我做什么?”   老爷子的目光将红线打量一圈,见她无恙,手一颤后,便佝偻着身子退开两步,费力地挪开压在红线手臂上的那根拐杖。   然而却因年迈,动作不便,挪拐杖时太过费劲,以致带动拐杖上头的雕饰,在红线伤口上狠磨了两下,搅得红线一阵痛呼,双眼下的泪水淌得更快了。   “姑娘……”老爷子确认了红线不是女鬼。   不想屋内一阵响动过后,老妇人颤抖地拿着一柄扫把蹒跚走了出来,摇摇晃晃拦在了老爷子身前,冲红线挥舞:“鬼,女鬼,走开!”   红线再不想同他们强调什么仙什么鬼了,一个人慢慢拉开自己的袖子,边抱着小瞎子,边淌着泪,边委委屈屈地冲自己的伤口呼着热气。   她仙力低微,使不出什么传说中的生死人、肉白骨之法,做不到时间回溯将自己伤口合拢复原,也没从天宫带下什么灵丹妙药,只得借以灵气暂时压制伤痛,等其慢慢愈合。   可没想到老爷子一出来,不由分说当头砸了她一棍子,不凑巧她抬去挡的这只手又正是那只受伤的,一下子伤口崩开,疼死她了。   红线愈想愈心酸,愈想愈委屈,愈想愈觉得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疼痛非常,眼泪哗哗淌个不停,砸到怀里小瞎子的脸上,小瞎子也跟着她愈哭愈可怜。   对面那双老夫妇见状手足无措,一大人一小孩在他们面前哭得凄惨,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静默听着哭声半晌,老妇人按捺不住,颤声开口:“鬼、鬼姑娘,婆子晓得你死得冤,莫哭了,带着娃儿远远走开吧,莫要再来村子里害人了。”   红线睁着一双泪眼抬头望她,瘪着嘴,疼得难受,她的声音即含糊又委屈,不解道:“我死得冤?”   老妇人见她如此,正待开口,不想老爷子一把将她拦下,道:“老婆子。”   他看了一眼跟前的双双哭得凄惨的红线和小瞎子,极尴尬道:“你瞧错了,人家姑娘还是个活人,不是冤死鬼。”   红线望着眼前面色复杂的两人,眨巴眨巴眼睛,两串泪珠自发断了线砸下,湿了小瞎子一角襁褓。   便是此时,她忽而想起自己方才射向林子里仿似撞到了什么的灼灵术,犹豫须臾,终于问道:“你们村子,莫不是闹鬼?”   原来,自小太子言烨那一世过后,凡间又不知过了几许年,皇权势力渐微,江湖势力突飞猛进,而江湖驳杂、人心各异,都想趁乱世分得一杯羹,才导致天下混乱,分出了黑白两道。   虽说一黑一白,却也并非一“黑”一“白”,此间早已善恶不分,只分敌我,顺我便昌,逆我便亡。江湖纷乱四起,死伤无数,几年下来,凡间冤魂积累增多,无所归又没有及时等来黄泉的引魂鬼差,便只能在外漂泊,吸纳了许多怨气,成了恶鬼,将本就不安宁的凡间扰得更乱了一些。   红线今夜选的落脚村子,偏靠深山,阴气旺盛,更是容易滋养怨鬼,以致全村常年受其搅扰,弄得所有人都担惊受怕、杯弓蛇影,见到什么生人面孔,便觉其极可能是恶鬼。   而更不凑巧的是,红线恰是半夜来至,孤身一人抱着一名啼哭不止的娃儿,一身红衣的形象,可不就是民间话本里那些什么夜半来敲门的女鬼形容么?   红线听罢梗了一梗,拾起桌上倒好的一碗水饮下,却因水质涩口猛咳了两声,边咳边气道:“咳、咳……红衣便就是女鬼吗?!”   夫妇俩坐在桌对面不答,尴尬一阵,转而望向红线怀里还在低声哭泣的小瞎子:“小娃儿好生可怜,怎的还在哭,姑娘初初当娘吧,看娃儿该是饿了。”   “饿了?”红线连忙压下小瞎子颈下的襁褓,打量起来,见他面上糊了一层湿湿黏黏的鼻涕泪水,嫌恶一阵,然后转而望向老妇人,“婆婆家里头可有什么吃食?”   老妇人道:“只有一些隔了点时辰的面饼子。”说罢,她反应过来,“姑娘莫不是想要要喂娃儿吃食?”   红线点了点头:“婆婆可否给我几块面饼,我喂他吃下。”   老妇人闻言皱眉,将红线上下打量,蹒跚走上前来,轻手抱起红线怀里的小瞎子,前后晃着臂弯轻拍襁褓哄安静了,才同红线道:“姑娘不是这娃儿的娘?这般小的娃儿,牙还没长呢,怎么能吃面饼子?该喝奶水才是。”   奶水?   水行不行?   红线复杂地瞧了眼老妇人臂弯里的小瞎子,水应是不管饱的,可现下她同一双老夫妇三人,如何寻得到奶水?   红线好一阵为难:“婆婆,我的确不是他娘,他家遭逢大难,已无亲人了,我便将他捡来先养着,但是我从未养过孩子,不知其中路数,依现下情况,寻不到奶水,不知有什么替代之物可……”   然而还没待红线说完,老妇人掀开襁褓后,一声惊呼:“尿布都湿透了,你这姑娘,怎么带孩子如此糙,娃儿一路裹着一屁股湿布怎能不哭!”   尿布?   红线正疑惑着,却不想老妇人一掀开襁褓,一股恶臭便正好扑面而来,她顿时呼吸一窒。   而老妇人却不管她如何,急切之下,一手抱稳小瞎子,一手猛地拍向她肩头,催促道:“替代奶水,刚产子的牲畜奶水,或是米糊糊都可以。婆子家的院子里只养了几只鸡,没什么有奶水的牲畜,你便去厨房做一碗米糊糊给你家娃儿吧,婆子我去屋里给娃儿拿一些零散布片做一个尿布。”   红线屏着气,不慎被老妇人拍得身子一歪,猛又吸进几口恶臭,片刻间她仿似去了半条命。她听完老妇人的话,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二话不说立马开门出去,躲进了厨房。   而待她颤颤巍巍扶上灶台,深呼深吸了好几口干净的空气之后,倏忽想起沉剑山庄里小瞎子娘临死前的嘱托,转而悔得咬牙又切齿:“常州清陵敛剑阁是吧,得赶紧把小瞎子送过去!” 第32章 神者 一则生而为神,二则历劫为神,三……   然而, 米糊糊怎么做来着?   红线霎时收回了撑着灶台的手,后退两步,瞧着面前乌漆抹黑的一口大锅不知所措。   她可不会做什么凡间吃食啊!   不行, 小瞎子还饿着, 她得赶紧进去将婆婆换出来,让婆婆来做米糊糊。   虽是这样想, 但将将踏出半步, 红线又立刻顿住了脚。她忽而想起方才一身脏乱的小瞎子,又想到老妇人此刻正在帮小瞎子清理身子、做尿布,她若此时进去说自己不会做米糊糊,那是否老妇人转身去做米糊糊,从而将臭哄哄的小瞎子丢给她,要她做尿布?   顿时,红线又一阵嫌恶,陷入两难的境地。   吃的, 她不会做。   尿布, 她也不会做。   但相比较臭烘烘的小瞎子,还是这间整洁的厨房看起来更舒服些。   是以,红线捏着下巴绕着厨房,将灶台打量好半晌过后, 终是沉重地执起了灶上一柄大勺。   浓浓的黑烟呼啦啦随着烟囱汇入了黑夜,悄无声息。   少顷, 老妇人将小瞎子整理干净,裹上新尿布放到床榻上, 红线也恰踩着点,一个清洁术收拾好自己,端了一碗黑黑白白不知名的糊状物踏了进来。   她小心翼翼两手捏着碗沿, 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床前,伸头瞅了眼已恢复白嫩干净的小瞎子,长吁一口气:“此番多谢婆婆,婆婆这便去歇息吧,我来喂他。”   说罢,她便半遮半掩将自己手里的粗坯瓷碗搁到床边,用身体挡着,半遮半掩从碗里舀了一勺黑黑白白的糊,半遮半掩抖着手,心虚地往小瞎子的嘴边送。   便是这时,老妇人听见她的话,正准备退开身子,腾出些空隙好让她喂食,却不想回首不经意一瞥,就吓得心惊胆战、魂失了大半。   她一把推开贴上小瞎子唇边的那只勺,颤颤巍巍却十分迅速地将床上的小瞎子抱起来,抹掉小瞎子唇上沾染的黑糊后,便紧紧将他护在怀里,而后气愤地抬手,来回指着红线和榻上那碗黑黑白白、不似水又不似糊的玩意儿,斥道:“这是什么东西?!丫头你要将你家娃儿给毒死吗!”   不知是否老妇人惊吓过度,以致抱着襁褓用力过猛,小瞎子立刻难耐地低声哭起来,一声声猫叫般可怜的哭声夹杂着老妇人恐惧又胆颤的训斥,叫红线尴尬万分、如鲠在喉。   红线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那勺米糊,又抬眼瞧了瞧受惊的老妇人和她紧紧护在怀中的襁褓,哑了好半晌,终于艰难出声:“婆婆,其实这糊糊只是表面不大好看而已,实则……”她顿住,转着眼珠想了想后,昧着良心点头肯定道,“实则能入口果腹。”   老妇人听罢,视线在红线白嫩的双手间逡巡一圈,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紧绷的身子渐渐松缓,不再紧紧抱着襁褓,而是转手将小瞎子放回床榻,拉过一侧被子盖实,将小瞎子轻拍着哄安静后,便看向红线放在床边的那碗东西。   黑黑糊糊仿似刚从河边掺着水挖上来的一块淤泥。   老妇人不忍地侧过头,深深闭了闭眼:“是婆子错了,姑娘双手白净应是从未下过厨的。”   被看出来了。   红线被老妇人一副“这乱世怎么还有姑娘不会弄点吃食”的表情梗了一梗,随后便是一阵脸热。   她兀自镇定一会儿,厚着脸皮回道:“下过的,方才下过。”   老妇人一窒,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觉得红线许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娇养长大的,五指未沾阳春水,不识天下疾苦,于是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端起床边的那碗东西,又接过红线手里的勺子,由衷叹息一声:“罢了,姑娘留在屋里陪娃儿吧,这东西不能吃,婆子去再做一碗来。”   红线破天荒感到一阵羞愧,热着脸低声道了一句“谢”,便目送老妇人出了屋子。   羞愧感过后,她抿唇坐到榻边,伸指压下小瞎子一角襁褓,定定地瞧着他露出的小脸不语。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从沉剑山庄被屠,到她带着小瞎子四处躲黑衣人,再到进了这闹鬼的村子,一路颠簸令这点大的小瞎子饿了许久,又哭了许多回。此刻好容易安定下来,小瞎子沉睡过去,整张小脸捂在襁褓里红扑扑的,若不提方才厅堂里那一身脏臭,倒叫红线觉得他还是有几分可爱的。   瞧着小瞎子安静闭着眼呼呼熟睡的形容,红线没由来觉得神经一阵舒缓,轻声笑了笑,顺手抬指点了点小瞎子软乎乎的小脸。   红线一阵惊奇,直觉这绵绵软软的手感,好似比月老府门前的祥云还要软乎。   还好方才那勺米糊糊被老妇人拦下了,不然毒死了小瞎子,那便不好了。   红线着实好一阵庆幸和心虚,随后又忍不住轻戳小瞎子脸蛋,直到小瞎子被她戳地难耐嗫喏一声,她才悻悻收回手,再不敢扰他睡觉。   可不知怎么的,她瞧着小瞎子熟睡的模样,忽而忆起忘川河边黑裙女子的那句话,不禁眸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来。   她红线虽常年呆在天宫,对世事知之甚少,但闲来无事时也曾去过天宫书库,借阅过几册带画的仙史图册。虽印象久远,但她仍还记得上面有关“神”的记载:   三界神者,一则生而为神,二则历劫为神,三则天道引而为神。   诸者虽为仙,但不同于天,天之大,笼万物,道之广,天下皆为其民,故从古至今,无人由三为神。   历劫为神者,严于己身,克己情,严己欲,便为神。乃仙升神之途。   生而为神者,由上古存至今,多掩于各界,因史料久远残缺,致其名不可考,其身不可考,其踪迹不可考。唯知天宫碧霄连云天上君珩神,及流经黄泉十八狱之忘川神。(下附著者手绘神君画像)   红线记得清楚,而后便是两幅人物画像,许是著者酒后兴起所绘,其上人物线条绘得碧波荡漾,都快及得上她那一殿杂乱的姻缘绳了,令她瞧了好久才将将辨认清楚。   头一副画里白云盖天,一男神君端雅立在云头,仙气浩渺又朦胧。   而紧接着下面的一副画里,却铺纸浓黑,著者用极凌乱的笔锋和线条将汹涌的忘川河里百万怨鬼绘得压抑又可怖,一身黑裙的女神君便立在水浪之上,纱裙翻飞间,她面上的黑纱不动如常,只露出的一双眼,轻佻又幽然,不似素白天宫上的仙者。   一黑一白两幅画,视感冲击强烈,红线端详研究了好些日子,连带着深深记住了这两位载于史册、生而为神的神君。   所以,依照她记忆中那副女神君的画像,和先前孟婆唤那女子的一声“忘川”来看,那黑裙女子必是这位女神君无疑了。而古时存下来的神,其本身本就“不可考”,还带着一些野史中神神幻幻的描述……   兴许真有什么“不可考”的通天之能也未可说。   就比如黑裙女子口中,对小瞎子这一生所评价的“悲惨”二字。   黑裙女子先前同她说时,她原是没信几分的,可照今夜沉剑山庄被屠之事来看,小瞎子不仅出生是瞎子,一夜之间无父无母无家,依凡人的角度来看,他这一生总归算不得顺遂。   虽然司命那本命格簿子她没胆子去偷,但依照司命平日里的性子,小瞎子的命格的悲惨该不止于此。   是以,红线理清思路后,终于从中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   言烨小太子的那一世,她作为旁观者,一路下来未曾干扰过小太子的命格,天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没到要降下天罚的程度。   然则小瞎子这一世呢?   先前沉剑山庄混乱,她莫名奇妙被割了一刀,慌乱之下未思许多,一口便答应了小瞎子他娘的恳求,将小瞎子带出来,准备送往常州清陵敛剑阁。   可,是否小瞎子原本的命格便就是前往敛剑阁?是否她并未干扰多少小瞎子的命格?是否她红线仍像言烨小太子那一世一般,处于旁观者的地位?   若不是,那天道是否会认为她插足了凡人命格,干扰了轮回因果?   思及此,红线一阵恐慌,不禁猛地一哆嗦,偏头往窗外望去。   此时深夜时分,外头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她本该什么都瞧不见的,可不知怎么的,一阵压抑感袭来,她竟莫名觉得天空阴沉,仿似一片片沉厚的雷云正在缓慢聚集。   然而还没待她被恐惧感完全笼罩,便听见自己身侧忽而响起了一道惊奇、却满含兴奋的声音:“剑祖在上,这娃儿竟骨骼天造!定是天赐于我定风剑法后继之人!” 第33章 练武奇才 “这世道,瞎了活着都难,还……   啥玩意儿?   红线一惊, 猛地回头望去,只见一名长白胡子的老鬼,不知何时进来的, 正双眼放光紧紧盯着榻上安睡的小瞎子, 兀自一个人瞎念叨着什么剑法、剑诀、后继有人之类的话。   “真真是剑祖保佑,我定风剑法总算找着了后继者, 只要断不在老夫这一辈, 他居远岱那个老匹夫,就算还挂着个阁主的名,也没理由再给老夫安上个什么毁坏祖宗基业的名头!”   边说,他还边伸出手,像是想扒开襁褓,仔细瞧一瞧小瞎子。   红线一看不得了,眼见这老鬼老树皮般的手都快要挨上小瞎子了,立马弹指一个定身术, 定住了猥琐立在榻边、无所防备的老鬼, 斥道:“哪里来的冤死鬼!胆子颇大,竟敢趁本仙不注意,想打少……这孩子的注意!”   而后红线上下打量老鬼,见他全身阴气浓重, 虽像是死了许久,但整体却无半点怨气, 不像是什么会害人、闹村子的恶鬼后,拧眉疑惑道:“方才院外那林子里的, 不是你?”   不想眼前这老鬼却像是见着了什么不敢置信的东西一般,陡然睁大了双眼,全身僵硬不能动弹, 却仍是极力转过眼珠,又惊又惧望向红线:“你、你……你活人,居然能看得见老夫?!”   红线无言地翻了个白眼:“自然看得见。”   老鬼惊讶过后,又像是才发觉自身被定无法动弹,忽而惊惧道:“妖法!”转而便怒目而视,“竖子!还不快放开老夫!”   然而红线听见“妖法”二字后,扯唇冷冷一笑:“妖?”不知被她遗忘到哪个角落的火气,倏忽又从她眼底冒了出来,“呵,妖?”   她冷笑,矮身坐回床榻,形容悠哉地抬起手,整了整自己的裙子,理好裙子上的褶皱后,伸手将床上安睡的小瞎子抱起来,轻飘飘地在他耳上落下一个隔音术。   随后,她眸光一转,轻笑着挑眉望回老鬼,话说得也极为轻飘:“你不防再喊个妖女试试?”   老鬼被红线这一番反应搅得云里雾里,以致未曾发觉红线这句话下,所压着的森森火气。   是以,不明状况的老鬼琢磨一阵后,循着话头疑惑问道:“妖女?”   霎时,红线嘴角的轻笑全然冷下,周身气流迅速旋起,卷起她长发飞舞,令她整个人看起来比十八狱的恶鬼还要恶鬼:“道士和凡人认错便也就罢了,你魂体鬼身难道也感觉不出仙气?”   还不待老鬼反应,红线的话便夹在磅礴的仙气里冲撞而来,将他周身养了许久的阴气挤压殆尽、撞得所剩无几!   老鬼吓破了胆,终于察觉到红线身上的气息有着不同于凡俗的纯净后,也不顾自家剑祖的面子了,只管抖着嗓子连声讨饶:“饶命,大仙饶命,老鬼有眼不识泰山,识不得大仙,大仙饶命!”   红线此刻正在气头上,一想到自己在凡间一连多次被人误认为妖后紧接而来的惨淡境遇,更是火气翻涌,催动仙力引着自己体内的仙气不要命地往外倾:“我长得就如此不似仙?”   受红线情绪影响,周围涌出的仙气连绵震荡,挤压下此地其他气息的同时,压得老鬼呼吸困难,只觉自己身上阴气快要逸尽、濒临魂散了。   “似……似仙!”无多少阴气支撑,老鬼的魂体忽明忽暗变换,几近虚无,他吓得更是求生欲旺盛,连忙道,“大仙仙气浩瀚,全身无半点凡俗烟火气,自是最最似仙的仙子!老鬼老眼昏花,识错了大仙,还望大仙饶命,快……快收回仙气,饶了老鬼。”   红线听罢,微眯起眼,静静打量了他一会儿,气渐消了,身上的仙气也渐渐涌得慢了。   待四周气流平静,老鬼死里逃生费力稳定好自己的魂体后,颤声道:“谢过大仙。”   但全身仍旧被定,动弹不得,他也不敢开口求红线放他走,只得不声不响僵硬立在原地,任由红线打量。然而他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神,没一会儿便又飘到了红线怀里的小瞎子身上。   “咕咚”一声,老鬼盯着襁褓咽下一口唾沫。他是真的想要这个骨骼天造的孩子,来继承他的定风剑法。   红线见他如此,也猜出了他在想什么,便顺着他视线,低头端详起怀中熟睡的小瞎子,问道:“方才你口中的骨骼天造,是何意?”   “骨骼天造……”老鬼瞥了眼红线,见她面上恢复平静后,便又望回小瞎子,忐忑却兴奋道,“骨骼天造便就是说,这个孩子全身骨骼柔韧惊奇恰到好处,是个千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   “嗯?”凡间的武学还和骨骼有关?   红线不信地拧起眉,随即捻指捏出一簇火苗,威胁道:“你莫不是在诓我?”   老鬼吓的一抖,但为维持自己所剩无几的脸面,只得强装镇定回道:“自然不是。”   “嗯?”红线音调转高,仙力灌入,指尖的火苗猛地往上一窜,旺盛许多。   老鬼连忙道:“大仙是仙,久待于天上,许是不了解我们凡间,未曾深究过武学二字。”   红线目光转了转,道:“继续。”   老鬼:“凡间天下二分为朝堂与江湖,早些年朝堂文儒治理天下时,民众不尚武,武不如文受众广,以致武学二字只流于表面,外行人便认为耍刀会剑者就是会武,再不知更多。”   “……”红线这个“外行人”一噎。   “到后来朝堂势微,江湖出现在众人眼前,各方各派才渐渐为人所知。”老鬼继续道,“而武学大多来自于各派,为江湖各派立身之根本。但武学这两个字,却并非只是外行人口中草草所言的武功,其涵盖甚广,都是各方门派自开宗祖辈流传下来的传宗绝学。”   “因门派不同,武学不同,以致各派门下弟子所练所学侧重不同。就譬如擅长音攻的门派,年年挑选的弟子大多都是气长擅箫,或是指节灵敏,擅长琴筝的。又譬如黑道魔教里一支来自域外的门派,据老鬼生前所查得知,其门派养蛊用毒,擅于用蛊虫诱发催引人体经脉流通,以达到骨骼柔韧、肢体灵巧的地步,便也就不要求门下弟子原本天赋如何……”   说至此,老鬼不由地拧眉横目,忍不住斥声道:“但偏门邪术!伤人之根本,该算不得武学才是!”   红线不懂老鬼此时的愤懑,从头至尾将他这一番话听下来,还是半懂不懂:“你的意思是,吹箫、弹琴……就连那什么虫子,都是你们凡间的武学?”   红线的概括令老鬼梗了一梗:“……是。”   红线抱着小瞎子想了一会儿,嘟囔道:“真是复杂。”   但随即又瞅向自己怀里的小瞎子:“依你所言,凡间的武学同其侧重相关,那何种武学同骨骼相关?”   若小瞎子真是老鬼口中骨骼天造、练武的好苗子,那司命此生给他安排的命格该同此相关才对。   老鬼道:“自然是刀枪剑斧等江湖上主流的武学!”   红线一噎。   刀枪剑斧……等?   红线紧了紧裹在襁褓中的小瞎子。   小太子那一世,言烨就已日日读书,活的那般累了,怎的小瞎子这一世还得如此?倒不是文了,改武?改成日日时时泡在兵刃之中?   思及此,红线忽而一阵心疲,为小瞎子日后的生涯提前哀悼。但不过片刻,她瞧着闭眼熟睡的小瞎子,倏忽又想起来他此生都将看不见的事实。   “老鬼。”红线抬头望老鬼,“骨骼天造者若是天生失明,可还能习你们凡间的武学?”   “失明?瞎了?”老鬼没反应过来,僵愣愣地直言道,“这世道,瞎了活着都难,还学什么武?”   红线闻言心中一震,喃喃道:“瞎了活着都难吗?”   老鬼看到红线这副惶惶措措的模样,骤然反应过来,猛地看向她怀中的小瞎子,震惊道:“莫不是这孩子的眼睛——”   “啊——”   却不想,老鬼的话还没说完,屋外陡然响起一声惊叫。   是正在厨房煮米糊糊的老妇人声音!   然而不等红线有所反应,半掩的门窗“砰”的一声被猛地撞开,一股浓黑阴沉的气息霎时从外席卷而入!   红线浑身寒毛一竖,连忙抬手罩下结界。   撞进屋内的黑雾卷着阴沉之气,来势汹汹,不管不顾一头猛地撞上结界!   巨大撞力令结界往内凹陷一大块后,又倏地反弹回去,将黑雾猛地反撞回空中往后倒退一大段距离。   空气中弥漫开的浓重阴怨之气让红线全身难耐,她抬手掩住小瞎子露出的小半张脸,凝眉盯向黑雾。   空中的黑雾层层相交,细细密密缠绕蠕动,仿似千百万个某种细小的活物头尾相连,爬动所致。   红线顿时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胃里一阵翻腾:“这什么东西?”   不想她身旁的老鬼见到那黑雾后,眼里也泛起了憎恶:“是他!”   红线问道:“他是谁?”   老鬼抿唇不答,双眼紧紧盯着空中的那团黑雾。而那黑雾在空中停滞一瞬过后,像是反应过来,在空中一阵拉伸搅动过后,寂静一瞬,忽而响起了一道沙哑苍老的怪笑。   “这是个什么东西?”红线震惊。   然而不待红线反应,黑雾便又不要命地猛地撞向结界!   “砰!”   “砰!”   “砰!”   一阵阵撞击。   结界凹陷,弹出,再次被撞凹陷,再次弹出,如此反复。   红线见之,不由地感慨自己结界施的还到位,没一下给这黑雾撞出一个窟窿。   随着一次次撞击,空中的黑雾也愈发黑得浓稠,层层缕缕缠绕翻滚,细小的虫类相交穿行。而黑雾反复撞上结界后,一块块雾气仿似褪壳一般从上面脱落,黏上结界,一沾上结界,细黑的小虫便立时铺散爬开,密密麻麻布满结界。   透明的结界上一只只小虫乌黑一团,皆由黑雾构成,无半点活物气息,教红线瞧得头皮发麻:“这是什么鬼东西?”   黑雾里的桀笑声不断,令人心瘆。   半晌,老鬼终于出声:“该是道长符箓里的灵气逸没了,他逃出来了。” 第34章 黑雾 “我不会降鬼啊!”   道长?   红线:“什么道长?”   然而不等老鬼回答, 黑雾骤然延伸铺开,猛地往下一拍,狠命撞上结界!   好一阵地动屋摇!   红线一个没站稳, 倒坐回床榻上, 老鬼被定在原处,亦是好一阵摇晃, 他声音夹在凌乱的地动之声里颤颤巍巍, 却十分急切:“大仙!对了,大仙您不是神仙吗?这恶鬼已在此地危害多时,大仙仙力高深,不如趁此机会将其降伏!”   恶鬼?   这黑雾里爬满了虫子,连个人身鬼形都无,竟是恶鬼所化?   可……   “我不会降鬼啊!”红线惊惧道,赶忙抱紧了小瞎子,源源不断地往结界上灌输仙力, 防止结界被撞崩坏。   老鬼听后, 更是惊惧地睁大双眼:“您不是大仙吗?您不是……”用法术把老鬼我给定住了吗?   红线忙里瞅了一眼老鬼,见他满脸不敢置信,便没好气道:“怎的?许你们凡间分文武,还不兴我们天上也分文武?”   老鬼捋了捋思路:“那您是属文的?”   红线一噎, 气息顿时一阵紊乱,连带着体内的仙气也乱了起来, 一股脑激荡而出。她转头便气得冲老鬼吼道:“啥也不属!”   她仅是个仙法低微的下仙而已,不属文职, 也不属武职,又哪晓得只不过下凡一趟,竟这般巧地撞上了恶鬼?而且她也从未特地修习过什么攻击性术法, 如何降鬼?叫鬼来降她还差不多!   红线气的胆肝俱裂,从化形至今,她的运气怎么都这样差到极点!   便是这时,方才从红线体内激荡而出的仙气,倏忽扩散崩射开,猛地一阵震荡过后,突破结界迎头往贴面压来的黑雾撞去!   瞬时,两股力量怦然相撞,“轰”的一声巨响!   仙气直直穿通黑雾射出去,涤荡开来!   此间骤然一阵寂静。   仙气荡过后消弭,黑雾中的桀笑声中断。不多时,“呃啊”一声惨叫,静在空中的那一大团黑雾陡然炸开!   细细密密、千万百万个小虫随之从空中哗哗而下,砸向地面。   红线惊得怔住:“发……发生什么了?”   而结界外层满满爬布的黑色小虫也不知怎么了,仿似霎那间同时失去了鬼气依托,逐一环缩蜷成一团后从结界表面掉落,砸到地面依次化成一缕缕黑气消失。   老鬼惊地僵直了眼珠,一眨不眨盯着结界外黑虫所化的万千黑气:“大、大仙,您方才不是说,不会降鬼吗?”   “是不会啊。”红线哑然回道。   攻击性术法很难学,对仙力的掌握度要求极高,便就是因为她是由器物化形,对自身灵脉的感知不如胎生的仙者,做不到精细控制仙气,才只习了些浅显易学的防身法术。   是以,她能以定身术定住仅身负阴气、未成恶鬼的老鬼,却没胆子敢撤下结界,同满是阴怨之气的黑雾硬碰硬。   可方才究竟是为何,竟叫黑雾里那般浓重的阴怨之气顷刻间便散了个干净?   红线瞧着空中逐渐消弭的黑气和化散而开的细微仙气,倏尔忆起了一件事,立时想了个明白,“我想起来了,我乃物仙,在别处或许比不上其他仙者,但体内自生而成的仙气却较之他们更为纯净,是天然的辟邪之物!”   老鬼听得云里雾里:“物仙?”   红线思清原委,便顿时有了底气,高抬起下巴望向老鬼,道:“物仙,便就是说,你们阴魂鬼怪,天生奈我不得。”   怪不得从前的甲乙两鬼包括现在的老鬼、黑雾都对她的仙气十分敏感,原因原来在这里。   说罢,红线危险地眯起眼,低头看向地面上争相蠕动、像是想要再次聚拢起来的黑色雾气,开口道:“老鬼。”她抬手拢出一团纯白色的仙气,嘴角扯出一抹阴惨惨的笑,“你细细想想,方才触及我的仙气时,魂体是否难受?”   老鬼忆起不久前被红线仙气冲刷时的窒息感,仿似再次被什么扼住了咽喉,沙哑道:“自然难受。”   听到老鬼的回答,红线心里更是确定:“那便不会错了。”   她勾唇掀裙站起身,抱着小瞎子一步踏出结界。   “大仙!”结界外的地面上有零散的黑气正在聚集,老鬼眼见红线就这样不遮不掩直接走出结界,吓得心肝胆颤,“那恶鬼已无多少人性,大仙需谨慎!”   老鬼面上紧张,仿似极为担心红线,可他那双睁圆的眼,却只紧紧盯着红线怀里的小瞎子。   看来老鬼对这黑雾了解不少。   红线暗中提防老鬼,见他毫不遮掩赤裸裸地盯着她怀里的小瞎子,教她心里莫名生起一阵反感,旋即侧身挡开了老鬼的视线。   她紧了紧手中纯白的仙气团,恐吓他:“眼睛要是再敢乱瞟,本仙今日就让你同这恶鬼一齐消失!”   老鬼吓得立刻收回了自己满含觊觎的眼神。   红线说完,便从脚底运出仙气将自己的双足裹上,一步一步拾步往外去。   满地的黑虫或在地痛苦翻滚,或化作黑气丝丝缕缕往上布满整个屋子。   红线此刻便穿梭在黑气之中,地面上的黑虫一接触到红线足底的仙气,便猛地一阵痛苦翻滚,“滋”的一声,快速化作黑气散去。   红线目不斜视,紧盯着前方不远处躺在地上最大的一团黑雾,愈走近,她引出的仙气就愈发沉厚浓郁,足下黑虫也就消失的愈快速,最大的那一团黑雾便更是痛苦翻滚。   一声声低哑苍老的哀嚎中,黑雾表面半僵而死的虫,如脱壳般从黑雾表面簌簌剥离而下。   不多时,红线手托着仙气终于走到了黑雾面前,她低眼睨着黑雾端详一阵,问:“方才躲在院外林子里的,是不是你?”   黑雾只顾痛苦低嚎:“呃——啊——”   红线皱眉:“总归,闹村子的是你应该没错。”   说罢,翻手便要将仙气团扔下,可不想手中一顿,她又将仙气收了回来。   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方才屋外时,她感觉到的阴气好似没有黑雾这般浓郁。   不待红线思清,黑雾表面有波纹连绵漾过,一块雾气剥落,里头黑黑洞洞映出了一抹暗色的人影,一只苍老浑浊的眼便恰透过黑洞,痛苦地望向红线。   “不……不是。”   不是?   红线反应过来:“哪个不是?林子里的不是你?还是闹村子的不是你?”   黑雾中的眼睛看着红线,受红线身上的仙气影响,极难耐地合起了眼,他眼角的皱纹沟壑深深,形容极为痛苦。但不消片刻,黑雾表面又起了一阵波动,周围散落的黑虫迅速聚集,爬上黑雾,密密麻麻盖上黑洞。   将将只余一丝缝隙之时,红线看到雾中的那只眼倏地睁开,黑气漾过,眼中瞳仁霎时漆黑,再不复方才痛苦。   雾里的视线蓦地移向她怀中的襁褓,怪笑声复起:“好纯净的灵体。”   红线瞬时神经一崩,立刻捏诀后退,反手便将仙气团用力掷出!   黑雾像是有所防备,在红线的仙气团扔来之时,当即中空凹陷,雾气腾腾散开,完完整整躲过了红线掷来的仙气团。   “砰”的一声,纯白的仙气团擦过黑雾远远炸开,没挨到黑雾一星半点。   一层层黑虫再次附上黑雾表面,交缠翻滚。   红线瞧得委实头皮发麻,黑雾恢复,她仙气虽纯,却也不是源源不尽,她此刻决不能同这恶鬼硬碰硬。   是以,红线再不敢多想,转头便想躲回结界,反手便就是一团团仙气不要命地往后扔,意图阻拦黑雾接近的速度。   红线一个劲往结界飞,怀里的小瞎子被颠醒哭起来,红线更是焦急,缩地几大步跨过去,终于触到了结界光壁。   可还不待她庆幸,她左脚脚踝便是猛地一紧,整个身子被脚踝上的力道拉的重重往后一退!   “滋……”   顿时,缠住红线的黑雾在接触到她脚踝的那一刻,响起一阵“滋”声。   红线脚踝上的黑雾不断化作黑气消散,而新的虫子再爬上来化作绳索紧紧勒住她,不让她带着小瞎子躲入结界。   足踝上密密麻麻的细碎触感令红线猛然泛起一阵恶心:“啊——我的三清祖宗!这到底是什么虫!”   “老鬼!老鬼!”可红线到底没忘掉正事,腾出了手解开老鬼身上的定身术,立马极力伸直双臂,使劲将小瞎子递进结界里,“快过来,快把小瞎子抱进去!这东西的目的是他!”   红线胃里翻腾,足踝上恶心的触感令她嚎叫起来:“快过来!”   “好、好。”老鬼后知后觉飞过来,可不想手刚触到襁褓,便听红线身后又是一道惨叫声:“啊!啊——”   随着这声惨叫,红线脚踝上的力道霎时消失,黑雾松开她后,便痛苦地缩成一团在地上翻滚。   一名斑白胡须的老者,不知何时进来的,正手持着一柄半身长的拐杖,一下一下对着地上翻腾的黑雾狠命地敲打,往死里使足了劲。   拐杖头端缚着的一圈黄纸,因老爷子这一下下的敲打,泛出了耀目的灵光,黑雾触到灵光,便“滋”的一声,灼烧起一大块雾团。   “这……”红线惊讶地睁大了眼,“这是符纸?”   这符纸上的灵气好熟悉,好似曾在哪里见过。   不待红线细想,疼痛翻滚的黑雾骤然一下腾起,撞开了老爷子的拐杖后,猛地往老爷子身上撞去。   红线一看不得了,立时驱出一团仙气疾飞射向黑雾!   “滋……”   “啊——”   不想黑雾却不躲,生生挨下了红线这一招,一飞身直直撞向老爷子!   “砰”的一声,老爷子的背同墙壁猛然相撞!   一声极力痛呼之后,老爷子毫不迟疑高扬起自己手中的拐杖,“刺啦”一声扎入黑雾。   “啊——”   黑雾翻滚着痛呼,从空中落下,惨嚎着化作万千黑虫散落一地,争相爬开老爷子身体,“沙沙”往屋外逃去。   不一会儿,屋内就连一只黑虫的影子都见不着了。   老爷子慢慢从墙上滑下,坐到地上,他额角汗珠直冒,扶着拐杖,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呼气:“死……没、没死……他没死……他还是没死……”   他双眼睁圆,眼底一片恐惧。   好半晌,老爷子呼吸渐渐平息,慢慢撑着拐杖站起身,整个人惶惶措措往门外而去。   红线瞧得目瞪口呆:“这老爷子身子骨也太好了吧。”   “好?”这时,老鬼走上前来,不知正想着什么,他面上忽明忽暗,连带着整个魂体也开始波纹动荡起来,“大仙,依老鬼看,那老头不像普通人。”   红线疑惑:“不像普通人?”   “方才从头至尾同黑雾的一番打斗,除最后被黑雾撞伤的那一下,这老头……”老鬼顿了顿,“全程气息绵长不变,像是个练家子。”   红线明白过来,惊讶道:“他习过武?”   老鬼眸色幽深,紧紧盯着老爷子要跨出门的背影:“许还不止是‘习过’。”   老爷子脚步一顿,静默一瞬,缓慢撑着拐杖回头望向红线,面上慈和无比,不复方才狼狈:“姑娘同娃儿可还好?”   红线回道:“还好。”   老爷子点了点头,转着视线将屋内扫视一圈,颤巍巍提起拐杖,握在手里,而后缓慢看向红线,笑道:“方才姑娘在同何人讲话?” 第35章 符纸 “我红线从来就不是什么救死扶伤……   是了, 凡人凡胎肉眼是看不到无实体的魂鬼的,仙气看不到,结界看不到, 所以在她身旁同她讲话的老鬼, 这未通仙家道法的老爷子自然也是看不见。   而老爷子方才之所以能看见黑雾,并能将其重伤……   许是因为他手里拐杖上的符纸作用了。   红线边想, 边将视线挪向老爷子紧紧握在手里的拐杖, 一纸黄色的符箓正细细缠绕在其头柄之上,因刚刚才结束与黑雾的搏斗,纸上的灵气还未散尽,正一圈一圈泛着虚幻的灵光。   而且这灵气,红线尤为熟悉。   红线一时想不起自己曾经在哪见过,但感受着符纸里的灵气半晌,倒叫她忽而明白了为何老爷子能看得到黑雾。   凡间道术体系复杂,但归根究底都源于三界五行相克之理, 她虽不大懂凡间道士的术法, 但她根据这符纸中的灵力,也大概看得出这纸符箓同黑雾中的阴怨之气,便就是相克。   而正是因为此两者之间势同水火相克相碰撞,才叫持符的老爷子受符箓里灵气的影响, 瞧见了黑雾。   是以,非恶鬼的老鬼激不出符中灵力, 老爷子也就瞧不见老鬼。   是以,这制符之人的灵力该尤为强悍!   世上灵力高深者不少, 红线认识的恰好有一个。   ——那个同有苏家的狐狸相伴同行的道士。   可她再往深想想,她又觉得不对。   彼时小太子那一世时,她瞧那道士已正值青年, 而今小太子言烨一生都过去了,凡间少说都过了四、五十年,若道士还活着,难不成还颇有闲情雅致地,独自在外游历?还特地在路过闹鬼的村庄时,赠人一纸符箓,却不斩草除根彻底超度恶鬼?   可……若是他真这般闲情逸致,那曾经跟在他身旁、奄奄一息的有苏狐狸又如何?   思及此,红线忍不住抬眼望向正立在门前、形容警惕的老爷子,指着他手里那柄拐杖上的符纸,开口便问:“这纸符箓,是否是一名道士给你的?是否他身边还有一只白绒皮毛的狐狸?”   不想,老爷子闻言,浑浊的双眼中眸光一颤,猛地握紧了自己手中的拐杖,警惕道:“姑娘怎知?”   老爷子的这番反应很是有些奇怪,红线见之疑惑,但转瞬她便抛之脑后,因为老爷子的回答倒叫她肯定了自己这一番猜测。  但不过片刻,她又莫名酸了起来。   那道士的灵力原先就高,如今半百年过去,低也该低不到哪去,也难怪仅他的一纸符箓就能将“凶神恶煞”的黑雾打的东滚西爬。   不像她,身而为仙的,第一时间却只想躲进结界。   红线撇了撇嘴:“无事,我同他早先相识,前些年见过,方才见老爷子拐杖上的符纸熟悉,随口问一嘴罢了。”   然而,说完,红线立即反应过来:“他身边的那只狐狸还在?”   那臭道士没将狐狸送回有苏?那狐狸竟又熬了这些年?   不过惊讶过后,红线又冷静下来。   她急什么?   不管是道士、狐狸,还是有苏,都同她无关不是?她替他们紧张做什么?   红线想罢,又恢复常态,一副事不关己地摆摆手,阻拦了老爷子要说的话:“罢了罢了,他们之间的事罢了,我没甚好关心的。”   此刻最最要紧的,是方才来此闹了一遭的黑雾!   哦,对!红线骤然想起来,连忙抱着小瞎子上前:“方才那黑东西进来前,我好似听见婆婆叫唤,怎么样?婆婆如何了?该不会给那黑东西伤着了吧?”   风一阵、火一阵的红线叫老爷子来回反应了好半晌,才将将跟上她的思路:“没事,我家婆子给那鬼东西撞了一遭,好在未伤及筋骨,加之我及时赶到,用黄符吓退了他,此刻婆子正在屋里歇着呢,姑娘莫要担忧。倒是姑娘,鬼东西撞进来的时候凶猛异常,可伤着了姑娘和娃儿没有?”   红线刚想回“没伤着”,然而却看到老爷子看向她的目光不知怎么渐渐变了,复杂地盯着她打量一阵,面上很是有些惊疑:“方才情况那般险峻,姑娘不说受伤,便就是发丝和衣着都未乱半分,这……”老爷子镇定了一下,仍是掩不住自己的震惊,“姑娘倒是个能人。”   “哈~哈……”红线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得打着哈哈企图蒙混过关。   老爷子见她如此,张了张嘴后,把惊讶的话咽下去,不再多问,径自持着拐杖又仔细将屋内扫视一圈,然后他端详自己拐杖上的那圈符纸,见它并无异动,像是安下了心,同红线草草嘱咐一番,便跨出了屋门。   老爷子走后,红线立即拉下了脸。   老鬼说的没错,这老爷子的确有问题。虽然说不上来问题在哪,但他的言行举止却都处处都透露着一种古怪。   且不说一名年过半百的老爷子为甚宁愿放着自家受惊的妻子单独待着,还不怕死地急忙赶来打退恶鬼,便就是她方才问他有关道长与狐狸事情的时候,他表露出来那副模样,都不像是个普通村民该有的反应。   这村子,这黑雾,这对老夫妇,就连她身旁这看似惧她的老鬼,一个个都不简单。   老鬼此刻正盯着老爷子走出去的身影不语,红线便也就一直看着他,直到房门闭合,老鬼回神察觉到红线的目光,立马作出一副慌张的形容:“大……大仙,这样看着老鬼我作甚?”   红线慢慢咧开嘴,冲他笑笑后,挪开视线。而后径自推开屋门,去厨房将老妇人煮好的米糊盛了一碗端进来,也不理老鬼,只轻拍着小瞎子边安抚边给他一口口喂下米糊,旁若无人道:“果然还是天宫简单些,凡间的乱事真多,这村子待的也不甚安宁,小瞎子乖乖不怕,暂且忍忍,我们过两日便走。”   小瞎子才不过丁点大,自然听不懂红线说什么,温热的米糊喂到嘴边,他饿得便自发吮吸起来,咂吧咂吧小嘴没一会儿就弄得自己满嘴皆是。红线捏着勺柄将他嘴边一圈米糊刮了刮,又喂进他嘴里。   而老鬼一听:“大仙说什么?要走?”急了,“这村子大仙今晚也看到了,这般乱,大仙这就不管了?”   红线挑眼睨了一眼看似焦急的老鬼,漫不经心回道:“不管。不论天宫还是凡间,官员还是民众,不都得各司其职不是?大仙我又不是那些司战的仙倌,我本就只是一名小仙,作甚搅进这一趟浑水?再者,这村子靠近乐阳,今夜乐阳里的一个山庄刚发生过一场惨案,想来地府已察觉到此地魂鬼陡然增多,不日便会派鬼差前来,倒时路过见这村子异样,不也是会来收拾掉这烂摊子吗?我又何苦干预?左右黑雾今夜已然重伤,这几日在村子里也做不出什么妖。”   再说,瞧他们这人人这鬼鬼的,都隔着肚皮对她,全然复杂得很,她若插手黑雾这事,指不定自己最后还不一定能不能全身而退呢。   红线心不在焉地喂着小瞎子,内里的腹诽犹如翻江倒海。   好吧,说到底她就是怂,她不喜欢凡间乱七八糟的复杂事情,她害怕会因此干扰到凡间因果,她更惧怕头顶上隐隐可见、仿似下一刻就会倾天而下的天罚。   所以,她不能搅进凡人的事情里面,她得小心提溜着自己的这条小命!   而保住她这条小命的当前头等要事,就是尽快赶去常州,将小瞎子这块烫手山芋,送到清陵那什么敛剑阁里才对。   是以,红线轻拍着小瞎子,腾出一只手将空碗搁下,瞥向正慌张的老鬼:“老鬼出去!你们的事我管不了,我红线从来就不是什么救死扶伤的仁慈神仙!” 第36章 仙魂 烫手山芋。   “大仙!”老鬼慌忙上前, “大仙别啊大仙。”   可红线不管,也不想再听什么,抬手一道劲风将老鬼掀出屋后, 便果断地在屋外罩下一层结界, 拦住了想再进来的老鬼。   而后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将小瞎子放回榻上, 掀开被子, 躺了进去。   小婴孩事少,又嗜睡,小瞎子此时是凡胎,自然也不可避免,吃完米糊后便安然睡过去。此刻他白嫩嫩的小脸安安静静窝在襁褓之中,小嘴还无意识地微微张着,呵出的气息遇冷,便在他嘴边凝成了一股轻微的白雾。   是了, 凡间此时好似正是初冬。   红线回神, 后知后觉伸出手将胸前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而后顺手给旁边的小瞎子也压了压襁褓,再盖上一层被子。   小瞎子动了动唇,嗫喏一声, 极轻极微,又软又糯。   红线立时僵住了手, 静静待他呼吸再次平稳,才轻轻缓缓放下被子, 收回了手。   “麻烦!”她低声咒骂一声。但不知怎么,她瞧着他此刻安然熟睡的小脸,也不自禁微耷拉下眼皮, 侧躺过来。   “悲惨。”红线轻声嗫喏,视线在小瞎子面上转了转,然后收了回来,闭着眼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   其实,她想尽快离开此地还有一个原因。   那便是方才黑雾突然袭来之时,脱口而出的“纯净灵体”四字。   红线自嘲地笑了笑,静静感受着身旁婴孩所散发出的清渺灵气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骂自己:“红线啊红线,你竟才发现?你看你捡了个什么麻烦!”   她恨不得立即返回去掐死那个带小瞎子出了沉剑山庄的自己!   仙不同于凡的,是真的不同。   即便转生为人,仙也是不同于凡。   区别就是仙在转生成人后,刚出生的头一个月。   言烨经由轮回井变成了凡人,这没错,但主要就是,轮回井之所以以“轮回”定名,就是用于轮回、魂魄转生之用。而关键是,轮回井能引魂入胎,却自始自终无法改变魂魄本身。   意思就是——言烨乃仙魂,即便转生为人,仙魂就是仙魂,轮回井无法改变。在他魂魄还未完全融入小瞎子身体的头一个月里,他魂中所散发而出的气息,就相当一块散发着极香极美的气味,对邪物鬼怪有着一种致命诱惑的大补之物。   要知道,恶鬼受阴怨之气侵蚀,人性理智全无,可是见什么毁什么,见什么吃什么的啊!小瞎子这么个大补之物摆在眼前,它们会顶得住诱惑?   要是她,她早一口将他吞下去了好吗!   想到这,红线就有点崩溃。   更何况,现下的凡间还是个乱世,鬼怪遍行。   她不觉得言烨在入轮回井前没调查过而今的凡间,她更不觉得司命在写小瞎子命格时没考虑到这一层隐患,她只觉得是因自己擅自将小瞎子带出山庄,从而令他偏离了原本命格,才叫他暴露在这妖妖鬼鬼眼下。   毕竟,天宫众仙投生过人世的不知凡几,命格命途皆出自于司命之手,从没出过半点差错。红线想,定是司命在写命格时,刻意让他们在头一月都避开了妖鬼。   所以,也一定是因为她的插手,使小瞎子偏离了原本命格里该有的经历,才造成如今这副境况,令他暴露在众妖鬼的觊觎之下!   而今夜盯紧小瞎子不放的黑雾,就是证明。   是以,她作甚头脑发热跑来了凡间?!   言烨身上的姻缘绳已然解不开了好吗?插手小瞎子的命格,除了让她的现状变得更加糟糕以外,还能做什么?!   莫不是她还生怕少君和天宫不知她偷下凡间都做了些什么吗?   红线真的崩溃,小瞎子这块烫手山芋,在言烨魂魄未完全融入他这具身体之前,她居然还不能丢。   “呵……”红线无奈一声笑。   丢了,死的就不单只是小瞎子了,还有少君言烨的魂魄,还有因插手干预以致命格不可挽回的她。到时候,别说天罚,就是天宫下发三界的通缉令,她都逃不掉!   “唉……”红线长叹着垮下了身体。   要躲开黑衣人,要远离妖鬼,还要完好地将小瞎子送到常州清陵,让他回归原本的命格,令她得以脱身……   看似简单,然而对她这样一名法力低微的下仙来说,太难了。   红线眨了眨眼,用力憋回了自己眼里的酸涩,她缓慢翻了个身,看向小瞎子。他倒是安逸,呼吸轻轻浅浅正睡着,极密长的睫毛轻微震颤,不知在梦里见到了什么。   这么大点会做梦吗?红线突然疑惑,就静静盯着小瞎子的面容研究起来,但盯着盯着,却不知不觉跟着他一起一呼一吸,渐渐轻缓。   慢慢……慢慢……她额头抵上了小瞎子的侧脸,累极的神经一松,当下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鸡鸣了好几回。   红线醒了,小瞎子还没醒,日上了三竿。   “姑娘睡醒了啊,快午时了,婆子锅里还热着些米粥,婆子去取来给姑娘垫垫胃。”   红线抻了抻腰,“呼啦”一阵脆响,一阵酸爽的感觉从脊椎柱爬上来,令她舒服地眯起了眼:“婆婆歇着吧,我自个儿去厨房吃就成。”   老妇人闻言笑笑,红线便自发往院中厨房而去。   这院子里的厨房刚巧建在篱笆边上,往后就是村子里的一条过道,红线刚要踏入厨房时,便恰见一双布巾盘发的年轻妇人迎面从拐角处走来,而就在她们将将走到老夫妇家不远处,其中一名妇人抬头瞥见了这处院落,像是一惊,猛地往后倒退一步。   “不是去捡野菜么,怎么绕来了这家?晦气!”   “行了吧,你家娃儿不是喜欢吃野菜吗,方才你还说要多挖些呢,山前头的野菜都给村里头挖没了,就只这边山头还有,走吧走吧。”   “可……可这条道哪能走啊!”妇人急了,立在原地死活不愿再进一步。   “怎么不能走?”另一名妇人在她眼前来回走了一遭,又转回到她眼前,“得了,就村里说的那些?也都是传的,都传过了头,哪有那么可怕?假的罢了。”   “怎么会是假的!”妇人惊叫,“你难道没听到昨个夜里的动静?那一阵地动山摇,我家男人说就这头传来的,叫我平日离这边远些。”   另一名妇人惊了一瞬:“昨夜里地动了?我家睡得早,都没感觉到。”而后她渐渐平静下来,“莫怕,许是山里头大的野兽闹出的动静,往些年不也有过地动,莫怕莫怕。”   但说着说着,她声音渐渐不稳起来,转头同那妇人道,“算了算了,还是邪门的很,这地的野菜咱还是不要了,去山前头捡些碎菜苗子好了,走走走。”   “好好好!”   说着,这两人转身就想往回走,却不想一道年迈的声音出口拦住了她们:“这是王家和李家两位婶子吧。”   不知何时,老妇人挽着一篮子油绿的菜叶从篱笆院门拐出来,“你们这是要去山脚下挖野菜?”   她将臂间的篮子取下,从篮子里捞了一把菜出来:“刚巧婆子今早在边上也挖了不少,还鲜嫩着,两位婶子不嫌弃,就带回去给家里人吃吧。”   本是极自然的话,却不知怎么,两名妇人在见到老妇人像是见着了鬼,抖着嗓子惊叫喊着“不用”,而后猛地推开了老妇人递来的菜篮子,夺路而逃。   “哗啦”一声,老妇人不稳地踉跄后退一步,篮子歪落在地,一篮子的野菜撒了一地。   红线瞧着两名妇人逃走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看回老妇人。   她掀裙跨过篱笆,矮身坐在了篱笆上,端着一碗糯白的小米粥,饮了一口,甜笑着抬头冲老妇人道:“婆婆,这粥不错。”   老妇人见到她,又看了看一地的菜叶子,站直身子轻笑了笑:“让姑娘见笑了。”   “这倒没事儿。”红线细细嚼着嘴里的米粒,嚼碎后咽下去,“不过……方才那两名妇人怎么像是害怕婆婆?”   “哦,不。”红线又道,“她们话里话外,害怕的好似还不止婆婆,好似……”她转着目光将整个篱笆木房子打量而过,“是婆婆整个家。”   老妇人一僵:“许是、许是因为昨夜里的事吧。昨个夜里姑娘不也在场吗,那、那东西姑娘想是已经见着了。”   “哦,黑雾啊。”红线了然地点了点头。   老妇人道:“婆子家近山,那东西就是从山里来的,所以每回那东西出来闹事,动静都从这头传过去,叫村里人都怕了,再不敢来这里,离我们老夫妻俩自然也就远了。不常走动感情也就不再像以往那般深,才叫姑娘误会了两位婶子,觉得她们是害怕。”   “好像是这个理。”红线看着老妇人,又点了点头。而后她一口饮尽碗里的米粥,将碗搁在地上,起身去帮老妇人捡散落在地的野菜。   老妇人见之,也立时弯身将菜往篮子里捡:“姑娘莫累着了,娃儿睡了一宿还没吃呢,姑娘先去喂娃儿吧……”   “没事没事。”红线声音清爽,一个劲地往老妇人篮子里装菜。而就在最后一棵菜要放进去时,红线眸光闪了闪,突然喊道:“婆婆。”   老妇人未反应得及,开口便应了一声:“姑娘怎么了?”   “你们村子真的闹鬼?”   “哗”的一声,菜篮子猛然落地,里头油绿的野菜弹起来一瞬,又落下去。   一阵沉寂。   红线直直盯着老妇人。须臾,老妇人目光一闪,躲开了红线的视线,她捡起篮子站起身,仿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慈和笑了笑:“姑娘莫不是睡迷糊了,昨夜那么大动静姑娘都记不得了?”   “哟,快午时了。”老妇人望了望天,“姑娘先回屋里歇歇吧,过会就午饭了,婆子去将野菜洗洗,我们山里头就这野菜好吃,还鲜嫩。”   说罢,老妇人便自顾自拐进院子,往厨房而去。   红线看着她匆忙走掉的身影,静默半晌,也站起身来,拎起篱笆下那只空碗,一脚跨过篱笆,落进了院中。   她背着手慢慢往屋那头踱步,经过厨房时,顺道偏头往里瞧了一眼。   此时老妇人刚放下菜篮,将野菜全都浸到了清水里,正一棵一棵择着菜,剔除烂黄的部分。动作自然流畅,像极了普通农妇。   “啧……”红线边看边摇了摇头,也没进去放碗,抬头看了会儿天边的云后,径自慢慢踱回屋里。 第37章 鬼打墙 “这村子,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外……   吃完午饭, 喂完小瞎子,简单为小瞎子罩下一个结界后,红线就拐出门闲逛去了。整个村子坐落于山脚不远, 内里结构简单, 多是农户,没见有什么富庶人家的宅院。唯一奇怪的, 是她从老夫妇家出门逛到村口的这一路上, 村民见她,避如蛇蝎。   “大仙,”老鬼从出门就一直跟着她,“这一路上,您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吗?”   当然有,但红线不想掺合其中,对老鬼的话佯装不觉。老鬼见红线不理他,尴尬一下, 还是厚着脸皮凑上前来。他先是神秘兮兮道:“这村子, 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外人进来了。”   红线站在村口往外望,今日阴天,天空大地一片乌蒙,深秋的草地是一片枯黄之色, 远远的,还能望见两只灰兔窜进洞里。再远点, 是乐阳城门口的方向,昨夜她和小瞎子便是从那里而来。   这村子偏僻, 却离乐阳不远,怎么也不该整三年无人经过。   老鬼道:“也未有村民能离开这个村子。”   红线心中一顿,可不待她细想, 老鬼紧接着又说:“大仙您是这三年里唯一进来村子的人,村民见您眼生,又见您从那对老夫妇家方向过来,许是将您当成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凡人说话着实有趣,鬼便是鬼,为何避鬼字不谈,非要强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红线笑一声,斜眼过去:“凡人道鬼不干净也就罢了,你这只鬼,也觉得鬼不干净?既如此,那你认为你此刻干不干净?”   老鬼没想到红线如此纠结于这些口头称谓,刚想辩解,却被红线截过话头:“你既想说,那便从头至尾将这村子的事情说与我听,莫要拐弯抹角只说一半。三年无人进出此村,你当我什么都瞧不见吗?或许昨夜赶路匆忙我未曾察觉,而今站在村口,这偌大一个鬼打墙的罩子谁能看不见?”   昨夜变化诸多,红线赶路匆忙未来得及留意周遭,但经历昨夜的波折和今日村中村民的异样,她再傻都察觉到这村子的不同寻常,于是放出灵识往外一探,就摸到了一层雾蒙蒙的壁障。然而她昨夜赶路一路走来畅通无阻,甚至一点异样都未曾察觉,显然这壁障对仙人无用,现下再结合老鬼方才所言,此壁障应该是阻拦凡人之用,乃鬼打墙是也。   老鬼被红线的话堵噎住,他知晓这村子的鬼打墙对红线不起作用,却又不想红线早早离去不管村中是非,只好匆匆开口解释:“大仙,这鬼打墙——”   然而刚巧这时一群村民从村里赶来,乌泱泱一片,各个手里都紧握着一把铁锹类的农具,他们簇拥着中央一位老人赶到红线跟前,打断了老鬼的话。众人面上不善,由老人开口交涉:“姑娘,我乃此村村长,你是何人?何处来?何处去?而今到我们村子有何贵干?”   红线将一干人打量而过,见都只是凡人,便不想多生是非,于是面上一下子陪出笑来:“村长有礼,我是一名过路人,从乐阳而来,途径此处借宿几日,不久便离去,多有叨扰,望请见谅。”   不想,她话一落,一干村民的面色忽地沉黑下去,所有人面上更加警惕,更有甚者往前逼近一步,手中的农具险些戳上她。红线后退躲开,面上装出不解:“村长,你们这是?”   村长注意到红线身下的影子,半信半疑排除了红线是鬼怪的嫌疑,不过即便如此,他面上的警惕之色依旧不减:“姑娘从村外而来?敢问姑娘,如何进的村子?”   老鬼口中,此村三年无人经过,村内村外没有人能穿过鬼打墙,如此异状,生活在村子里的人自然早已悉知,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出现一个从村外而来的她,必然受所有村民怀疑。   红线眨了眨眼睛,依旧满脸的“不解”:“村长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从村外而来,走的自然是通往这村子的一条路进来的。”红线回身指向村外远处乐阳的方向,“喏,便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   村长才察觉到自己问话的方式太过诡异,只好同红线解释:“我们村子虽近乐阳,但位置偏僻,往年行商的旅人都不常在我们村子逗留,姑娘从村外而来,想来对我们这小村子不甚了解……实不相瞒,姑娘从村口这里往外看,虽看似平原一览无余,但实则隔有壁障,无法通行。”   “壁障?”红线合时宜地装出一副惊讶形容。   红线装得真切,村民们朴实,见她脸上表情不假,对她的怀疑和警惕渐渐消减。   村长继续道:“我们都不知那是什么,长久以来受其所困,只得以壁障二字称呼。只因我们村民这些年间几次三番出村,每每行至那里便不得再进。据折返回来的村民所言,他们一踏至那里,眼前便白雾蒙蒙,识不得左右,辨不清方向。如此,到如今我们村子已经整整三年无人进出了,其中家家户户在三年前去城里做生意的子女们,至今毫无音讯传回,着实令人焦心。”   红线努力表现出一名普通人该有的惊诧反应:“三年无人进出?可我昨夜前来,一路畅通无阻,并未遇到村长口中的壁障啊!”   村长听红线这样说,额上的褶皱沟壑加深几许,他唤来一名村民,命他出村往外走,直到这村民在不远处再次停住,随后不分方向原地打转,所有人的期望再度落空。   村民折返回来,村长叹道:“依旧如此。”   这世间的神鬼之事向来都不能以常理度之,想来这位姑娘只是碰巧闯进来的。又许是他们村子招惹了什么鬼神才引来这般诡异之祸?   至此,谁都不敢再提出村一事,老村长也打消了能出村的希望,直到他忽而想起方才村民赶来找他时上报的一件事,他看向红线的眼里再次显露警惕:“据我们村民说,姑娘方才是从山脚那边的农舍过来的?姑娘莫不是借宿在山脚下的那对老夫妇家?”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才松缓不久的一根弦再次被拨动,在所有人心中发出刺耳的一声“铮”!刹那,在场所有村民的脸色全变了。   红线尽量维持住平常,表现出无害:“我昨夜携幼前来,见各家各户都已闭门熄灯,不好打扰,只他家烛光未灭,便上前敲门借宿。”   红线不动声色地将每一个人的表情打量过去,见他们无一不是一副黑出墨的脸色:“怎么?他家有何不妥?”   话音落进人群里,无人应答。   半晌,村长僵硬回道:“并未……不妥。”   红线不信。但这些人在听完她的话后,各个表情都变了,明显不想再跟她攀扯,一个个的都按捺不住地想离她远点。独村长还好心地留下一句忠告给她:“虽不知姑娘是如何进村的,但若姑娘能出村,便尽早出村吧。莫要……莫要在他们家……村子逗留过久。”   说完,一干人立马避她如蛇蝎般一哄而散了,家家户户再次关紧门窗,闭门不出。   而待周围人走完,红线面上的笑终于淡去,她站在村口,面无表情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村头小路,喊出老鬼:“老鬼,接着说,这鬼打墙如何?”   老鬼闻声从旁边显出形来,好在今日阴天,见不到烈日,他鬼体虽虚但也能在白日行走。   幽幽的声音一如他现下隐隐绰绰的身形:“这鬼打墙,是三年前突然出现在村外的,便就是黑雾出现的那年。”   黑雾原名不叫黑雾,黑雾只是红线给他取的一个代称,黑雾原名虞乐枫,是凡间黑道来自域外一支门派的长老,便就是先前老鬼口中那支以蛊毒催化人体经脉以改善弟子练武体质的门派——银月教。   该门派擅蛊炼毒,极乐于炼制或研制改造人体的稀奇古怪的药品或方式,虞乐枫便就是其中之一。他生前,进行了一个令他整个门派都无法望其项背的研究——研制药人。以万毒万药侵蚀人体,毒虫作引,将毒素、药性穿针引线,流经人体每一道血脉经路,以达到百毒不侵却又全身皆毒的体质。   “百毒不侵?”红线听着矛盾,打断老鬼,“却又全身皆毒?”   老鬼点头,红线疑惑:“就算我不通凡间药理,但我也知晓,各类药物相生相克,以万毒万药侵蚀人体,环环相扣间,怕是稍不慎,这活人便被药理相冲给毒死了。”   老鬼道:“大仙所言不错,便就是因此,此项研究艰难,活人身体无法承受,所以在最开始,这项研究是以死人之身炼制的。”   红线闻言皱眉,抬头张望村后深山,深秋树木叶片凋零,但整座山中也不乏一些常春树,零落的灰绿点缀在山间,放眼望去,深深又幽幽。   老鬼适时说道:“失败的炼制体,便就抛尸在村后深山之中。”   红线想起昨夜黑雾底下那一双眼,不解道:“虞乐枫是这样的人?”   老鬼闻言一顿:“他是这样的人。”   “哦?”红线挑眼看回老鬼,“你同他这般相熟?”   老鬼忽地僵硬,红线笑笑,转开目光:“那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后搞成了那一幅模样?还有这村子……”   红线的视线从村里一扇扇紧闭的屋门上划过,轻飘飘的语调带出一串极轻的语句:“气息干净,村民康健,如何也不像是一个频繁闹鬼的村子啊。”   她再傻,也不会明知“山”有鬼,偏向鬼“山”行。   鬼打墙鬼气浅淡,她忙着赶路容易忽略,但若是频繁闹鬼的村子,却没这么容易逃过她的眼睛,她也就不会带着小瞎子往这鬼村里闯。   要说这世上有一件极适合容纳鬼气的容器,那一定是人体。人体是一个奇特却神奇的东西,便就如那句佛语,一念成佛一年成魔,凡人身体吸纳妖邪之气容易引发邪念堕魔,而吸纳纯净仙神之气,又易结成仙缘,在修仙一途往往比旁人更有成仙之望。所以若这村子真频繁闹鬼,她如何也不会在方才那些村民身上看不到半分鬼气,除开所有人面上的恐慌和警惕外,他们身体无半分异常。   这才是最最怪异之处。所有村民的言行举止无不在告诉她,他们这三年内受鬼怪侵扰严重,可她的双眼又告诉她相反的事实。   红线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便不愿再想,转而将视线睇到老鬼身上,等他解释。   老鬼:“人死,魂魄无所依无所附停留在原地,即便后来尸体被运走,人的魂魄也会一直被禁锢在那一片地方,非外力很难移动。所以当虞乐枫躲来这村子私下研制药人时,从外运来的尸体,只是尸体而已,并未带来其本体魂魄,此山山林的鬼怪并未增多,所以又何来村民们表现出来的经常闹鬼之说?”   红线也是这样想的,但便就是如此,这村子反而愈发让人看不透。   老鬼叹息一声,道:“只唯独在虞乐枫成鬼后,闹了那对老夫妇而已。”   红线并未出声打断,由他一人继续说道:“虽虞乐枫伤天害理钻研炼制药人之法,但那对老夫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知他俩来源,却亲眼所见,他俩合力以万千蛊虫将虞乐枫啃噬殆尽,才叫他成了如今这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而这鬼打墙,便就是在那时罩下的,想来是他死得凄惨,怨气太盛,以致将整个村子都囊括其中了。”   “老夫妇杀的虞乐枫?”红线不解,问道,“他们为的什么?”   老鬼道:“当然是炼制药人之法。”   红线皱眉,然而不待她细想,她忽而心神一阵震动,一股绵绵细丝般的感应从山脚方向传来,她瞬时眉头紧皱。   ——有人越过了小瞎子身上的结界! 第38章 风起 凡人都言,神仙救苦救难…………   没有半分迟疑, 红线周身灵光一晃,几息间回到农舍,出现在小瞎子的房间里, 冷眼看着床边那人正舀出一勺米汤, 往小瞎子嘴边送。   而就在木勺刚贴上小瞎子唇的同时,红线冷不丁出声:“婆婆。”   床边正给小瞎子喂食的老妇人吓了一跳, 手中一颤, 木勺落地,“啪”一道清脆的响声。   红线走过去,将木勺从地上拾起:“午饭刚过不久,我已喂过他吃食,婆婆怎的又来喂?饶是小婴孩再能吃,这般喂食也容易积食的吧。”   说罢,红线将手里的木勺搁至床边,伸手将小瞎子抱起来, 理了理他微散乱的领口, 压严实后,指腹掠过小瞎子唇瓣,不动声色地将上面沾染上的米汤狠狠抹掉。   老妇人未察觉异常,干笑一声:“姑娘不是出门逛去了吗?怎这般快便回来了?姑娘未当过娘, 许不清楚,这般大的孩子便就该少食多餐, 他胃小,装不了多少, 没一会儿消化干净便又饿了。老婆子见姑娘未归,便擅作主张熬了碗米汤来喂他,婆子这也不是怕娃儿又饿了吗。”   “如此, 那倒是多谢婆婆了,是红线思虑不周,不过现下红线回来了,那便将碗给我吧,我来喂他便可。”红线伸手向她讨要手里的汤碗。   老妇人见之停顿片刻,随后自然地将汤碗递给她。红线端着汤碗瞧着米汤里面细白糯软的几粒浮米,吹开汤面上的热气,漫不经心再次开口:“婆婆总说我未当过娘不知其中路数,那想必,婆婆这把年纪,定是当过人娘亲的。”   “嗯——”红线抬轻音调,瞧着米汤歪了歪脑袋,而后抬起头,将屋里的摆设打量而过,“那婆婆的子女呢?莫不是同村里其他人家的子女一般,出村进城做生意去了?”   几乎是一瞬间,老妇人变了脸色,嘴边的笑意没了,老树皮般深深沟壑的脸皮下藏着的那双眼里泛出冷意,她不再和红线瞎扯,视线仿佛随意一般掠过红线怀里的小瞎子后,便客气地告退出去了。   屋门被带上,红线的目光从紧闭的屋门上落回怀里的襁褓,小瞎子紧闭着眼熟睡,红线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   虽不知这俩老夫妇到底是何来路,但依照老鬼方才所言,定也不是好相与的,既如此,他们昨夜收留她和小瞎子,其中必有古怪。她仙身灵体凡物不侵,而小瞎子却不是,这件事着实是她大意了,小瞎子而今肉体凡胎,还身负追杀之祸,入口之物该万般小心才是。   红线目光移向手里的汤碗,仙气从手中蒸腾而上,没一会儿,汤碗里的米汤便消失干净,再看不到半点米粒的影子。处理完米汤,红线随手将空碗搁在一旁,掀开床上被褥,抱着小瞎子小心将他放进去。其间动作轻柔,仿似珍而重之地放下某件珍贵之物一般。   这一幕恰好被刚刚赶来的老鬼撞进眼中,红线刹那间感觉到老鬼身上的鬼气靠近,便开口喊他进来。老鬼犹豫再三走到跟前,一开口的话却将红线的神经再次拉紧:“大仙,这娃儿……是仙魂?”   红线有生以来第一次眼里出现杀意,老鬼见之赶忙摆脱嫌疑:“非也非也!在下并没有想对娃儿做什么的意思!”   然而红线的手依旧压在小瞎子的襁褓外,大半的仙力都在往掌心汇聚,面上警惕。   老鬼道:“先前只注意到这孩子骨骼惊奇,倒没留意他魂魄散中发出的灵气,若非黑雾攻击他,老鬼还以为周遭这些灵气,是大仙身上散出来的呢。”   老鬼沉思:“原来这娃儿乃仙家转世,这倒是怪不得他有这样一副极适合练武的好体质了。”   老鬼似为小瞎子的奇特找到了一个自己能理解的因果关系,他点了点头,但随后又皱眉,自言自语道:“可为何仙家转世,却是瞎眼之身?”   他看回小瞎子,而小瞎子此时睡在襁褓之中,白嫩的脸蛋藏在襁褓布料里,且红线在旁他不敢太靠近,也就看不到什么。于是他将视线挪回红线身上,却不想这位大仙眼中杀气腾腾,仿似只要他稍有越俎便会立即抬手将他灰飞烟灭。   老鬼吓得心肝胆颤,他完全明白红线在顾忌他什么,而正因为明白,他才有理由相信这位大仙此时此刻是真的动了杀念。老鬼终于不再乱扯,开口求饶极力摆脱自己的嫌疑:“大仙!老鬼本本分分一名好鬼,是绝不会干那种吃人之事的啊!到底我曾经也是人,便就是这娃儿魂魄中的灵气再补,老鬼也下不了这个口啊!而黑雾、黑雾那家伙只因成了恶鬼失了神智,才会被恶念侵蚀,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来的啊!”   “哦?”红线听他这样说,见他面上真诚不假,笑一声,手中仙力散去,“可你如今不是人了,吃了他,你鬼力必然增进。而且而今人间乱世,鬼差忙不过来,看样子已多年未来这个小村子了,鬼差不来便无人携你入冥府,入不了冥府过不得忘川你便投不了胎,久留人间这般久,你当真不急?或许我该再问一句,你而今魂魄尚稳?”   凡间乃凡人的地盘,天道从来都是公平的,鬼若长留于凡间怎可一直相安无事?便就有那么一群不愿离去的鬼怪,因留存凡间过久,被各种六欲之气侵蚀,以致泯灭人性,就连支撑魂魄的最后一点力量都会在时间流逝中消失殆尽。而这类鬼,要想继续支撑不至于灰飞烟灭,那灵物魂魄中的气息对他们来说可谓大补。   “好,”红线眼见着老鬼因她的话面上有了动容,却支支吾吾开不了口,便再不想理他,只说道,“且不说你而今人性是否尚在,便就说你如此这般一直跟着我,到底是为的什么?”   红线说罢,一番话令老鬼支吾开不了口,她瞧他这样也不打算再问。或许他确实没对小瞎子动邪念,但他定是有目的才这般接近她,许希望她管这村中是非,许还想她将黑雾降服,但这些事情却都是红线一概不想管的。现下她对这村子里的人有多少提防,她对老鬼便就有多少不信,老夫妇和虞乐枫的事情全然他一人之言,几分真几分假红线懒得去猜,总归,待小瞎子满月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剩下的交由鬼差便可,她何故插手干预这棘手之事?   话题草草终结,红线一股仙力将老鬼扇出房间。随后几天,她在山林间寻到一头刚产崽的母鹿,每日捏诀来回于山林和农舍间,装好鹿奶带回去给小瞎子喝,而老妇人提供的饭食,她再未碰过。鲜奶比糙食的米粥要好,小瞎子的身体愈发康健,魂魄逐渐融入身体,周身的灵气也愈加淡了,这说明他即将满月,而小瞎子满月,她就好动身带他离开这村子了。   同时黑雾在那夜过后也许久未有动静,想来是重伤严重不足以蓄足力量再次攻击她们,这倒是侥幸,红线也懒得多废精力去应对黑雾。而老鬼虽还在苦苦纠缠于她,但他只要不伤害小瞎子,那倒于她无碍。   所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   村里开始接二连三地死人,办丧事的声音远远都能传到山脚这边。   甚至于红线随意往人群里瞄一眼,都能看到其他村民大多面色泛黄、眼下乌青、印堂发黑,乃不久于人世之相。她先前在村口见过他们其中不少人,然而他们现下之状简直判若两人。   红线不清楚这段时日是否村里又发生了什么,只这段时间一直如影随形的老鬼再次幽幽地跟上她脚步,往人群中间那几口棺材上望,而望过之后,便突然沉默寡言。   老鬼的声音也十分幽凉,仿若从冥府鬼域那忘川河河面上吹上来的一股阴凉之风:“他们中毒了。”   一句话断言了村民们的死因后,他幽幽看回红线:“炼制药人的第一阶段,便是食毒草,受毒虫。”   红线往人群里望过去,果然大多数人唇色泛青,然后仙气从她周身扩开漫过去,毫无意外地在他们的身上都找到了几粒细小乌黑的虫眼。红线抿唇不语,不知该作何感想。   “虞乐枫死了,而今的黑雾浑浑噩噩毫无神智。”老鬼突然道。他盯着红线,观察她面部神情:“现今这村子里还有可能懂如何炼制药人的,怕只有山脚下那对老夫妇了。”   红线默不作声转身,打算离开。老鬼见状喊住她,眼里突如其来地产生了情绪波动,声调破碎:“便就是到了如此地步,大仙也不准备管?”   红线没回答,继续往前走。   老鬼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悲悯:“凡人都言,神仙救苦救难,可谁人能知,便就是如此这般事情撞见在眼前,神仙也能无动于衷,旁若无人掉头回返。”   红线顿了一下,她抬头往天边看,有凡人肉眼看不见的雷云在那里聚集,缓缓地、慢慢地,独属于她的天罚雷云在聚集。   她驻足了有一会儿,静静看着天边,看着那丛云缓慢地汇聚,许久,又慢慢、慢慢分开,直到天边再次晴朗起来。   很轻很轻的声音从红线张合的唇间散出去:“对不起。” 第39章 黑虫 村里鸣丧的礼钟持续响着,悲音扩……   老鬼听到, 顿时心凉了。他不再强求这位大仙,而是站在人群里往外望,望着那抹红影往前走, 沿着村中小路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眼前, 幽绿的深山是背景,此时此刻却仿似一个深黑的巨口, 一点一点将那女子吞噬而下。   红线拐过路口, 捏诀飞入深山,取到一壶鹿奶,回身准备直接回老夫妇家。不想此时身后灌木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红线周身仙气被惊起,几粒黑虫同时从她身上掉落下来,砸进泥土翻滚几下,然后因仙气盈体而死。   红线看到黑虫眉头一皱,只不过她没空细思, 迅速转开目光射入远处灌木, 残留在空中的几丝几缕黑气适时消散干净。   红线走过去,顺着极淡的怨气气息往山林深处走去,越往里,她感知到的怨气便愈发浓重。而后不知走了有多久, 空气中的怨气浓度已经到了能激起她周身仙气的程度了。她穿过面前一丛灌木,眼前忽然间豁然开朗, 随后立刻迎面扑来大片大片浓黑黑气,被她周身仙气壁障隔绝在外。   此处植被环绕, 中央一个大坑,大片大片的黑气裹杂着数不尽的雾气黑虫飘动在空中、蜿蜒在地上,它们布满了这里每一寸土地。而所有黑色雾气和黑虫, 都来自于同一个地方——中央深坑。   红线被眼前景象慎得头皮发麻,她仙力运上脚底,浮上空中,远远地往坑底深处看,多日不见的黑雾现下不成形状、苟延残喘趴在坑底,随着她视线望进去,坑底蠕动的雾气和黑虫一阵阵的波动更加剧烈,看起来那夜过后,黑雾十分忌惮她。   红线观察了一会儿,随后转开视线,打量这方林子的景象,目光扫视间,她注意到深坑边缘一张破碎的黄纸,极目望过去,还能看到纸上有字迹,同时这残余的字形让她很是似曾相识。回忆一番过后,她得出结论——这是一张符纸。   但此时符纸破碎,上面的灵气早已散尽,如今只是废纸一张。   想必这里应该就是老鬼口中道长封印黑雾之地了。   可依照红线的记忆,道长当年的灵力便已十分强盛,而今凡间少说一个朝代过去,虽她不知他凡人之躯是如何长寿至今的,但也不至于灵力倒退得如此严重,且就按她所见,老爷子拐杖上符纸的灵气都未有减少,怎的封印黑雾的这张符纸竟先破碎得这般干净?   红线不解,施法凑近,压低身子观察这张符纸,雾气和黑虫在接触到她周身仙气的同时便往外扩散逃逸,将下面散了一地的破碎符纸显露出来。红线看不懂上面咒文,也不懂凡间道术中这符箓一门的玄机,便也就只是随意瞧瞧,只是这样看着看着,倒让她看出这张符纸的奇怪,纸上破碎的纹路交错凌乱,边缘是一路坑坑洼洼的锯齿状,不像是因黑雾在封印里冲撞而被震碎裂开的。   红线皱眉,但想了半天她也想不出什么名堂,最后再瞥了一眼缩在坑里依旧警惕她的黑雾,便转身施法,提着一壶鹿奶干脆果断地回了农舍。   走进屋里,她习惯性先撤下小瞎子周边的结界,然后将鹿奶搁在一旁,掀开被子准备将小瞎子抱起来,而没想到她触及被子那一刻猛然察觉异常,随后一掌仙力击出,被子被击飞出去,几粒黑虫从被褥间弹飞到空中,掉到床板上蠕动翻滚。   红线条件反射捞起小瞎子,瞬时退开几步。她看着床板上蠕动的黑虫,眉头越皱越深。先前她在山里取鹿奶时,也有几粒黑虫从她衣缝间掉出来……   她仙身灵体外物不侵,所以没事,而小瞎子这里,若是她再晚回来一步——   红线心里不可扼制地突然蒸腾上来一股怒气,若是她再晚回来一步,怕是小瞎子身上也要添上几个同外面村民身上一样的虫眼了。   但慢慢地,她轻拍着小瞎子,慢慢将自己心里的怒气给压制下去。三天,只待三天,三天过后小瞎子就将满月了,她只要再等三天就好。   红线整理好情绪,将平生所学所有防身术法全在小瞎子身上设了一遍,冷静等待三天后到来。   可没想到,她千防万防、千想万想,设想了许多种在此期间他们可能遭遇的危机,没想到最先到来的,还是那个安静了许多日的黑雾。黑夜蔓延,小瞎子仙魂的灵气像是一望无垠夜空中最亮的那颗启明星,吸引着黑雾不断来攻击。   但是和第一夜不同,这次的黑雾相较之前更为聪明,他不再一次性一股脑冲撞结界,而是分拨分股轮流攻击,甚至他还有意识地分出一小股和老夫妇周旋,防止那夜失败的情况再次重现。   红线抱着小瞎子守在结界里,冷眼看着外面的黑雾一股一股往结界上撞,在察觉到小瞎子快要被吵醒时,她还有余力施法闭上他听觉,而后就这样一直坐在床沿,慢慢、慢慢,等待天亮。   如此这般度过三天,到了第四天,小瞎子魂魄中的灵气肉眼可见地在一点一点收敛进身体,红线终于开始准备动身离开。村里鸣丧的礼钟持续响着,悲音扩散到这片山里的每一片土地,久久不散。   她来时就抱了一个小瞎子,离去时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只抽空再去了一趟深山取来一壶鹿奶,便准备动身。回来的路上,红线抬头望村子上空的鬼打墙,思考着要不要待她离去,顺手将这鬼打墙打散,但一想到天边的雷云,她又摇了摇头,将此想法作罢。   作罢过后,她低回头继续往前走,然而没走几步,她忽然一顿,想起一件事来。   鬼打墙属于低阶鬼术,但凡会点仙术的都能将其祛除。而她一开始在察觉到鬼打墙后没有将其打散,是因村外还有小瞎子的追兵,鬼打墙的存在能帮她挡住他们。只是,既然鬼打墙不难祛除,那么为何道长当年却没将其祛除,只把黑雾封印住便罢?再则,依照她当年所见那道长的脾性,见此恶鬼,应该就地正法立即杀灭才是,怎会劳师动众额外施加封印之法?如此一想,他给老夫妇符纸,也太过多此一举了。   红线这样想着,一路慢慢走回农舍,恰巧老妇人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她:“姑娘今日依旧在房里用食?”   红线点了点头,为了不让他俩起疑,从那日过后她都单独将饭食拿进屋子再处理掉。老妇人面无异常,红线盯了她一会儿,见她不再说什么,便再次迈步往屋里去。   不想老妇人又开口拦住她,问道:“姑娘的身子可还好?”   红线一顿,脑海里忽然闪过前几日在她和小瞎子身边发现的毒虫,回头冷冷盯向她:“婆婆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妇人见状,嘴里的话顿住,转而改口道:“姑娘和娃儿来此已有多日,婆子顾虑姑娘是否会水土不服才有此一问,姑娘切莫多心。”   “嗯……”老妇人忽地沉吟,“娃儿近日好像不太吵闹了,想必身子康健,只不过若姑娘和娃儿平日里身体上有什么病痛,莫要瞒着我们夫妇,虽说我们村子偏僻人少,没有医师大夫,但祖祖辈辈下来倒也琢磨出几手疾病自医的本领,懂不少草药和病理,如若姑娘平日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夫妇或许能帮上不少。”   红线听着她如此这般拐弯抹角,心里冷笑,她懒得再她打腔调了,直接道:“倒不必婆婆费心了,红线准备今夜便带着孩子离开这里。”   近日夜间黑雾时常来袭,虽说今夜离开确实很有风险,但这村子她真的一刻都不想待了,等不及太阳再升起来了。   “今夜离开?”老妇人一惊,惊讶过后紧接着质疑,“姑娘能离开村子?姑娘先前不是同我们夫妇说不知如何离开这村子吗?”   老妇人眼里的情绪可没面上这般平静。村外壁障如何来的,再没有人比他们夫妇更清楚的了,他们比谁都知道,若想出村,他们是要和什么东西对抗。这姑娘来历不明,穿越壁障而来,这些时日他们话里话外问了多少次也没问出她是如何进来村子的,她自始自终只说不知道,他们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从她这得不到任何信息。   而今她又忽然说离开村子,这怎么能让他们不震惊?难不成这姑娘当真知晓该如何出入这村子?   老妇人压住心底惊骇,面上装得祥和:“姑娘准备如何出村?”   红线瞧她如此,笑笑:“走出去。”   老妇人一噎,谁都知道该走出去,但问题是村外壁障尚在,该如何走出去?她瞧这姑娘模样,便就是不想说的,既然不想说,那便不说吧,只要能出去就好。于是老妇人转口道:“姑娘准备今夜何时出村,如若方便,可否捎带上我们夫妇一程?我们——”   见她终于道出目的,红线面上笑意加深,干脆直接打断她:“无碍。”   老妇人以为还要继续和红线周旋几回,没想到她答应得这般干脆,心中惊骇不减,也不再说什么了,哆嗦着将手里菜盆子放下,谢过红线过后,步履蹒跚拐进屋里。   红线盯着她背影,想来她是去同老爷子说去了,许他们还应该商量些什么,但红线一概不管,总归,她虽说带他们出去,可没说途径鬼打墙之时会不会回头捞他们,他们能不能跟上她,那还是得看他们的造化。   如此,红线心情大好,哼着不成曲的小调,往小瞎子的屋里拐去。 第40章 出村 红线气疯了。   然而这日傍晚, 最后几个时辰里,小瞎子仙魂中的灵气却忽然收敛得奇慢,千丝万缕状布满了这一整片空间, 十分缓慢地纳进身体里。红线等得焦心。   老夫妇那边并未询问她很多, 速度很快收拾好行李,守在门外等她。红线看了一眼门外的天色, 见落日下垂, 再晚一些便要入夜,她干脆不等了,动手收住周围几缕灵气,罩下结界将它们留在这里,再用隔绝之法暂时阻断小瞎子身上的灵气气息。   随后一行人动身,红线抱着小瞎子走在前面,老夫妇两人相互搀扶紧紧跟在后面。他们小心警惕着周身,不敢多妄言什么, 只因近日频繁遭受黑雾袭击, 今日夜间出行,中途极有可能再次遭遇黑雾,为求心安,他们只好提高警惕, 紧紧捏住手里唯一能救他们命的符纸拐杖。   村子不大,从山脚农舍走到村口要不了多久, 所以没花多少时间他们一行人就踏出了村口,然而今日天黑得莫名快, 太阳数息间沉落下去,天光敛尽,黑夜就此漫开。一入夜, 村子里所有人家便全部心照不宣一齐闭门熄灯,村中再无动静,秋叶簌簌而下,只村中几口棺材静静安放在那儿,诡异的气氛一下子扩散到整个村子,往后蔓延至村后深山。   紧接着,山中鸟惊呜鸣飞散,一股黑气迅速穿越山林飞掠向山脚。红线见状加快脚步,老夫妇两人紧紧跟在她身后。   往前,一行人踏入鬼打墙地界。红线走远几步再回头,便看见身后两夫妇视线开始无焦无距辨不清方向,他们的脚步被迫停住,双双站在原地焦急地唤她。   红线驻足,没回应,转身准备抛下这二人就此离开。可不一会儿,她又停住,细细思量半晌,心不甘情不愿回头为他俩罩下一方结界,才再次转身离开。   再有几步便要踏出鬼打墙的地界了,而出了这里,才算是真正地离开这村子,眼看着鬼打墙的外壁近在眼前,红线这些日子心中堆积的烦恼愁绪一下子消散,甚至她还颇有兴致地伸出手将睡梦中的小瞎子脸蛋揉捏一番。不想,还没待她轻松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两道惊天的喊叫!   紧接着,一股阴寒之气以极快的速度从她身后飞窜而来,红线倏尔转身,一手仙力对撞过去,同时一方结界由她头顶罩下,将她和小瞎子保护在内。   “砰!”一声震天响。   两方力量刹那间撞上,漆黑、雪白两道光在红线眼前倏尔炸开,这一瞬间耀目光芒仿佛将天地照亮!   红线站在结界内,朝前方光芒冷冷看去。   慢慢,待炸开的所有光点簌簌落下零落散去,她才看清楚了面前的庞然大物。   雾气翻滚沸腾,无数黑虫蠕动在雾气之中,仿佛从地狱而来。   小瞎子被巨响搅醒,一声一声呜呜抽咽。   黑雾分股撞向结界,一道一道撞击的力度比以往更甚。红线护好小瞎子,冷冷看着结界外的黑雾。   他不该来的这般快的。   她离开时特地在农舍里留下了几团小瞎子的灵气团,便就是为了将他吸引住,而此时此刻灵气团结界未损,其中灵气并未逸散,小瞎子身上还有她施加的隔绝之法,依黑雾现下神智,该只认灵气认不出人才是,如何能在灵气团尚在的情况下这般快便追了上来?   红线思考其中哪一环节出了问题,但随后不久,她意识到此时不该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该想法子从此处离开才是,她总不可能在这里再等到天亮。   另一边,老夫妇没有大碍,红线给他们留下的一道结界,险险能顶住黑雾攻击。   红线见他们那边不需要自己留意,便不再关注他们,专心应对面前的黑雾。   距离上次黑雾重伤其实没过去多久,他现下依旧没有好全,总体力量不如一开始,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上次他同她在山林中相遇,他没有直接攻击她的原因。   所以只要再一次让他鬼体受创,魂魄溃散,他必然无法在短时间内再追上她。而上次黑雾受伤是因遭老爷子的符纸拐杖重击……红线没多大把握自己的仙力能伤黑雾多少,所以只能再次寄希与那枚符纸。但此时此刻老夫妇俩被黑雾和鬼打墙牵绊在不远处,自顾都不暇了,如何能赶来再次重击黑雾?   所以需要她想法子赶到他们身边去拿符纸。   可现下他们俩的位置距离她实在过远,而且她还怀抱小瞎子,一出结界必遭黑雾攻击,为顾小瞎子周全,她实在不敢轻易出去。然而要她将小瞎子一人单独放在这结界中,独自去取符纸,黑雾环伺在旁,她又着实放心不下。   想来想去,红线最终叹息一声,她算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尝到了凡间当娘的操心滋味。   而就在这时,在她想着要如何处理小瞎子时,她身旁忽然传来人声:“大仙。”   红线回头,见是老鬼,放下心来。老鬼当鬼当得自觉,行动间悄无声息,若非红线刻意留意,怕也察觉不到他的接近。现下黑雾铺天盖地布满这片地方,怨气浓度极深,倒将老鬼身上的气息掩盖住了,让红线没有察觉。   老鬼从黑雾底下钻进来,一惊一乍:“大仙这是准备出村吗?今夜我去农舍,见整个屋子人去楼空,随后黑雾袭来,不久立马掉头转向向村口这飞来,我才随他过来寻到大仙。”   而后他注意到不远处同样受黑雾所困的老夫妇俩,忽地皱眉:“他们为何同样在此?”   不知想到了什么,老鬼眉目间陡然怨气横生:“即便大仙一意孤行,不理村中是非,决定就此离开,可为何还要带上他们夫妇二人?他俩作恶至今,到如今还施手加害村中村民,大仙不仅不管,到如今竟还插手相帮了吗?”   目前面对的情况太糟,红线被困在结界中焦头烂额,无暇顾及老鬼,见他突然颐指气使指摘起她,她着实心情好不到哪去,冷声怼道:“帮?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带他俩出去了?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他们而今困在这鬼打墙之中,有谁帮了?!”   听红线这样说,老鬼冷静下来打量周遭,看清老夫妇俩周围的情况,转而心情转好,狗腿起来:“原来如此,是老鬼的错,老鬼眼瞎没瞧清楚状况,大仙莫要见怪。”   而红线并不理他,他见红线盯着结界外的黑雾头疼,便一笔带过自己方才的过错,挑开话题:“大仙是在头疼出不去村子?”   闻言,红线回首瞪他,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还要问一句,莫不是幸灾乐祸?   老鬼见到红线眼中不善,心里一怵,舌头跟打了结一样话都说不利索了。捋了半天,才将将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大仙何不一举将黑雾消灭,这样莫说大仙出村,便就是此村外围所罩的鬼打墙都会全部消失干净,到时全村人的出入都将不是问题。”   听到这话,红线气笑了:“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头一夜黑雾攻来的时候你是在场的,你观我,你好好观观你大仙我,可有你说的灭鬼之能?”   她这一生,攻击类的术法没学几个,打架更是一次没有,如何说消灭黑雾就能消灭的?呵,赶明儿回天宫,她一定要多学几个术法!   老鬼闻言一噎,视线转到不远处的老夫妇,忽然想到一个办法:“老鬼突然想到,这两夫妇手中不是还留有道长的一张符纸吗?或许它可以助大仙一臂之力!”   红线简直要翻白眼了:“你以为我没有想到?可目前的问题是,他俩现下同我相距甚远,我怀中还有小瞎子这么个拖油瓶,要如何做,我才能带着小瞎子安稳无虞地躲过这漫天黑雾到达他们身边?”   老鬼明白了:“大仙是担心这孩子在途中遭遇危险?”   红线懒得回答,随意点头当作应答。   老鬼沉吟一声:“那大仙不妨将这孩子暂时先交予老鬼,老鬼同孩子待在结界中不动,由大仙独自前去取来符纸?”   红线听此法子,眼前一亮,觉得可行,一边思考一边将目光转向老鬼,随后心里再次打起鼓。虽说此方法确实可行,但老鬼也是鬼,她不敢保证他对小瞎子确无觊觎之心。   而就在红线仍在怀疑老鬼诚信度的时候,她视野盲点一处结界忽地产生裂痕,一只黑虫见机钻入。在感知到结界破损那刻,红线吓得反手一道仙力挥过去,灭掉黑虫的同时,重新补足结界。   与此同时,不远处老夫妇俩那方向传来一声尖叫,他们那边的结界同红线这边的情况一般,也破损了一块,红线随之施法将那方结界一起补足。   补完结界,红线惊出一身冷汗,倒是她大意了,这几天下来,黑雾突破不了她的结界,她便以为她结界坚固他永远都突破不了,倒没想到今夜结界竟被他撞出裂痕来,看来黑雾这几天确实恢复了不少。   红线再次抬头看向天空,现下时辰尚早,才入夜不久,离天亮太远,她如今是真的不确定自己能否撑到天亮了。   于是乎,红线转头审视性看向老鬼,同时暗中再次加固小瞎子身上的防御术法——她决定赌一把。   红线唤老鬼近前,将小瞎子递给他,叮嘱道:“这段时间黑雾看样子恢复了不少,结界外我无暇顾及小瞎子,你便同他留在结界内,若此期间他受到任何伤害,我唯你是问。”   说完,她顿了顿,再次加重警告:“你该知他是仙魂,那我便告诉你他身份特殊,若他真的在凡间伤及魂魄,莫说我,漫天众仙都是要来找你麻烦的!”   老鬼心里一声“咯噔”,他从红线的话里听出一点不同寻常,但红线的眼神让他不敢多问,只好恭敬应道:“老鬼明白,大仙安心去吧。”   托付完小瞎子,红线转身一掌仙力击出,刹时,面前一路黑雾被打散,此片空间突然出现一条通路,通路产生的同时,她全力将仙力运上脚底,瞬间疾飞出去。   与此同时,周边黑雾团团涌动,倏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了上来,无数条黑色雾气飞速缠来。红线一刻不敢耽搁,专心前往老夫妇俩那。   可没想到,杀千刀的老鬼,竟如此办事不力,独自站在结界中,叫外面的恶鬼黑雾一吓,便软了腿,跌出结界,小瞎子滚脱了手,万千黑雾回收,疯狂缠上襁褓,刹那间所有黑雾连带小瞎子,卷着夜风和树影一瞬间消失在红线眼前往深山而去!   红线气疯了的声音震彻整座山林:“老鬼!!” 第41章 要符纸 “你们可想离开这里?”……   山林间鸟兽四散, 老鬼被红线这一声震得跌坐在地,两道结界在空气中抖动几下,缓缓消失。   红线没空关注老鬼, 迅速随黑雾飞入山林, 紧接着找到那日在林中发现的封印之地。然而此时此刻黑雾并不在这里,满林怨气弥漫, 一时之间, 她完全找不到黑雾踪影。   红线急得焦头烂额,但随后察觉小瞎子身上数道防御法术未散,左右僵持了无办法,只得调转回头回到方才鬼打墙的地界,一下子飞掠至老鬼跟前,将老鬼一把拎上空中!   “方才你是如何同我保证的!”红线气得两眼通红。   “大、大……大仙。”老鬼自知有错,大气都不敢出。   红线竭力压下自己心中怒意,瞪着手里的老鬼:“你话里话外同那鬼东西如此相熟, 你们一同待在此村三年, 你可知他抢了小瞎子会去哪?!”   老鬼被红线此状吓得哆嗦:“不、不知,黑雾三年皆在封印之中,老鬼同他并不相熟,并不知道他会逃往何地, 最多、最多最多因他失了神智,本性诱使, 下意识逃往他最熟悉之地。而若熟悉程度按所待时间长短来推断,他这时应该是逃往了深山, 去了他待了有三年之久的封印之地!对对对,便就是山里那个大坑!”   红线简直气疯了,这老鬼不仅弄丢了她的小瞎子, 还毫无作用:“方才我去的就是深山封印大坑,他根本不在那里!”   “那、那……”老鬼哽噎半晌,被红线的态度吓得心下急慌慌起来,他脑中飞快思索,想不出任何补救办法,只好心急地开始出馊主意,“那大仙不妨在山里再仔细找找?黑雾现下神志不清,必然不会主动离开此地,只要大仙用心找,那也只是时间——”   ——问题。   老鬼嘴里剩下的两个字被红线两眼一瞪,吓得囫囵吞了回去。   从黑雾逃走到现在已一刻有余,就红线所感知到的,小瞎子身上的防身术法未有异动,说明黑雾还并未伤害小瞎子,红线一颗心暂时放下去。   虽说她是众仙之中新生的这一辈,仙道法术并没有他人那般专精,但到底她这几个防身术法学得还不错,短时间内想必黑雾无法突破,所以只要她尽快想出办法,在这段时间里快点找到黑雾,再把小瞎子救出来就行了。   找黑雾不算难事,大不了她将全身仙力放出,施大型寻物术法,铺天盖地去搜寻这座山林,总能将黑雾和小瞎子给找到的,而难的,是在找到他们后,她该如何把小瞎子从黑雾手里救出来。   凭良心说,她没同人斗过法,也没同人打过架,她对自己的实力摸不着底,若真面对面同黑雾撞上,她还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把小瞎子给安全地抢回来。   想到这,红线叹气,松开老鬼衣领,心下骤然感到一阵无能为力。   老鬼从红线手中跌落,见她面上如此悲天悯人,委实自惭形秽起来:“这件事确实是老鬼的过失,黑雾神志不清,那孩子仙魂灵气精粹,若他这期间真有个万一,老鬼无以弥补,只有以命相填了。”   红线听到他这样说,“拿命填?”笑了,看了眼他一身通透飘渺的鬼体,“你而今还有命?”   随之嗤之以鼻:“若小瞎子在凡间真有个好歹,魂魄受伤,莫说你要拿命填,便就是我,都将三魂七魄灰飞烟灭,不得好死!”   老鬼被红线这一番话吓得脚下一崴:“大仙,这娃儿身份……”   但是他不敢问,紧接着红线一个眼神瞥过来,他剩下的话便一干全部咽回了肚子。   懂得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后,他开始着急地催促红线:“那大仙还不快将娃儿找回来?再晚点,怕是有个好歹!”   红线被他这副形容气笑了:“小瞎子被黑雾抓了去是我的错?还不都赖你!你也得给我去找!现在就去!”   红线正在气头上,老鬼不敢反驳,道了声“是”后,赶忙前往山中,而随后没走几步,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来,转而转头再次走上前来,询问红线:“那找到那孩子之后呢?老鬼前来告知大仙?可大仙能不能从黑雾手里夺回……”   老鬼嘴里的话一顿,看到红线不善的眼神猛缩了缩脑袋。她今夜着实生气得有些太频繁了,这老鬼仿佛每一句话都在她的雷点蹦窜。   而老鬼见红线的表情再次濒临爆点,便再不敢触她霉头,目光扫过不远处仍在鬼打墙中周旋的俩老夫妇,开口同红线筹谋:“老鬼建议大仙将老夫妇俩手里的符纸拿来,道长当年便就是用符纸封印的黑雾,大仙何不借符纸之力,再次封印黑雾?”   红线也在筹谋这件事,正经同黑雾打斗,中途极有可能会伤及小瞎子,但若瓮中捉鳖,借符纸之力再次封印黑雾,她或许还可省去同黑雾打斗的环节。   可是以夫妇俩日常对符纸的重视程度,她倒是还不一定能轻易从他们手里要来符纸。   老鬼看出红线顾虑,道:“大仙是在担心他俩不交出符纸?”   红线点头。   老鬼道:“他俩在意符纸,全然因其辟邪防鬼的能力,只因他们当年杀害虞乐枫,而后遭受黑雾寻仇,才杯弓蛇影将那枚符纸当作保命符。而如若大仙告诉他们,大仙拿符纸是去降服黑雾和山中其他鬼怪,再许诺保护他们今后性命无虞,他们必定会将符纸双手奉上。”   老鬼说的不错,老夫妇二人如此在意符纸也是因其能保他们性命,若他们今后性命再无恶鬼威胁,那符纸对他们而言便只是废纸一张,他们要之何用?   总归,他们一直期望的,便是今后不再受鬼怪搅扰,嗯……瞧他们今日如此迫切想随她出村的形容,或许他们还十分想离开这里。   那她便以他们想要的,来换取他们手中符纸!   想清楚其中环节,红线一路穿行鬼打墙,走近两夫妇,盯着他们在这迷幻鬼术下惊慌失措的面容,直接道:“你们可想离开这里,今后再不受鬼怪骚扰?”   两夫妇身处鬼打墙中,因鬼打墙干扰,他们看不见对方,只得相互搀扶以触碰来感知对方的存在,如今眼前白雾蒙蒙,红线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们未闻其人先闻其声,着实吓了一跳。而受惊过后,他们面上是掩盖不下的惊喜和庆幸:“姑娘安好?姑娘未走远便好,我们夫妇身在雾中辨不清方向,方才恶鬼来袭,我们夫妇着实惊慌。”   说着,他们往红线的方向走近几步,佯装关切:“方才听姑娘叫喊,可是出了什么事?姑娘可有受伤?我们现下可否继续行进离开这鬼村?”   两人握紧了手里那把拐杖,目光复杂晦涩,紧紧盯着红线所在的方向。白雾掩盖视线,他们看不到这姑娘一丝一毫衣角,生怕她再次将他们撇下独自离开。   红线没心情和他们周旋:“我知道你们不是这村子里的人,想来深受此村壁障所困久矣,你们可愿随我出去?我有法子离开这里,但需要你们助我。”   听完红线的话,两人目光一阵波动,但很快掩入平静,半晌,由老爷子开口交谈:“姑娘所言非虚?当真能带我们夫妇离开这里?”   红线道:“当然。”   老爷子问道:“姑娘需要我们夫妇做什么?”   红线道:“不需要你们出什么力,只要你们能将当年道长给你们的那张符纸给我,便可。”   闻言,两夫妇眉目间忽然警惕,握紧了手里拐杖,旧黄色的一张符纸缠在拐杖头部,在这夜的幽深背景之下,显得太过格格不入。   老爷子道:“姑娘要这符纸?”   果然他们对这符纸着实在意,她轻易怕是很难拿到。红线见到他们面上神情如此紧绷,转而威胁道:“凭我一人,能力不足,降不了恶鬼。你们好好想想,若没这符纸,我降服不了山中恶鬼,恶鬼不死,村外壁障永不会散,村外壁障不散,村外的人进不来,村里的人出不去,你们怕是要老死在这村中。”   老爷子皱眉:“姑娘能降鬼?可无凭无据,我们夫妇如何相信姑娘?符纸一旦交出,便等同于交出了我们夫妇俩的命,如此性命攸关之事,叫我们夫妇如何轻易敢信?”   红线闻言冷笑:“信不信由你们,你们该知那鬼祸害的只有你夫妇二人,他同村中其他人都无冤无仇,你们拿着符纸防身,可会使用它?待恶鬼今后力量增大,你们掂量掂量,凭借手中符纸,能挡他到几时?”   说到这,两夫妇终于动容,但他们心里仍还有些打鼓:“符纸就这样给姑娘也不是不行,但为保万一,我们夫妇也要留一点保命手段才是。”   红线听懂他们话里意思,问道:“你们想要如何?”   老爷子道:“依照姑娘这些天对那孩子的重视程度来看,他对姑娘仿佛尤其重要,不若姑娘将他先暂时交予我们照顾,待姑娘拿了符纸肃清恶鬼,我们夫妇再将他交还于姑娘。”   红线冷冷盯着面前这对同她讨价还价的夫妇,他们在这种情况下都还打着小瞎子的主意,不论目的是什么,都十分令她不爽。红线一声冷哼,没好气道:“你们的主意落空了,孩子没了,就方才那阵,被恶鬼抢走了。”   两夫妇一惊,他们忽然想起方才从前方传来的红线那道惊叫。想来孩子便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抢走的,这倒无怪乎后来为什么恶鬼突然中途停手消失。   所以说这姑娘此时折返回来同他们讨要符纸降鬼,便就是为救孩子?   至此,他们对红线索要符纸的目的清晰许多,得知她是真心决定降服恶鬼,对她的警戒心也放下不少。   但性命相关之事,他们依旧毫不松口:“总归姑娘要允我们一个性命保障。”   同他们扯这么长时间,红线的耐心耗尽,软的不行她便来硬的,谁愿意在这时候还同他们谈论什么保障?   随之,一股仙力从红线身上震荡出来,她压低声音恐吓他们:“没有保障,这符纸我便就是要拿走,你们给也得给,不给也的给!”   两夫妇被这一阵仙力吹得衣衫飞舞,强行定住身形好半会儿,却仍是没扛住红线仙力的压制,双双跌坐在地。他们被红线这股力量震慑到,由此也确信了这姑娘的确有降鬼之能,便不再犹疑,决定就此赌一把。毕竟这三年里他们被鬼怪折腾太久,如此这般继续耽搁在这村子里,将坏大事!   所以,他们二人细语合计一番,道:“我们夫妇愿意将符纸献给姑娘降服恶鬼,只不过现下我们三人困在此地许久,此事风险太大,要先回去好好商议一番才是。”   “好,”红线应道,“待我将你们二人送回农舍,你们便把符纸给我,我去降服恶鬼。”   红线说罢,一掌仙力推出,将面前二人推上空中,仙力裹住两人,随着红线,一并往山脚农舍飞去。 第42章 被困 “你姓甚名谁?何时死的?又因何……   回到农舍, 红线半逼迫半威胁用一个结界作为交换,要来了老夫妇俩的符纸。黑色符文纵横交错布在符纸面上,躺在红线手心, 它看起来被保存得十分完好, 接触之时,红线都能从中感受到来自道长的澎湃灵力。   红线心里沉甸甸的, 觉得此行定能将黑雾封印, 但她又着实忐忑,担忧小瞎子现下的情况。   照平常情况,此时临近午夜,他该又要饿得哭醒过来了。   红线收好符纸,转身出门。深秋的夜里,寒气从地下漫上来,将大地包裹。红线身上的红裙被凉风牵起,她抬头望向村后深山。   一股突如其来的怪异之感忽地从她心底冒出来。   小瞎子被抓过去这般久, 为何一点攻击都没有遭到?不是因为她在小瞎子身上设下防身术法的原因, 而是自从小瞎子被抓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感受到他周身防御护罩被攻击。   而且——   红线抬头望天,再有半夜过去,天便要亮了, 而天一亮,小瞎子仙魂中的灵气便要敛尽了, 黑雾此时还不动手,他图什么?   “大仙, 大仙……”   就在红线纳闷之际,远远一道鬼影从山脚树林飘过来。老鬼边喊边往红线这赶来:“找到了,找到了!老鬼找到黑雾了!”   闻言, 红线脚下运力,瞬时出现在老鬼身前,问道:“找到了?”   这般快?   老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找到了!找到了!老鬼还见着了娃儿,娃儿尚好,远远的,老鬼看到他安然躺在黑雾里,外罩的襁褓并未散开,想来一直安全。”   红线心里再次油然而生一股怪异,但她并未深想,只问道:“他们在哪?”   老鬼喘够了气,捋顺气息:“想来是大仙大意了,方才入山并未仔细搜寻,黑雾刚刚应该就藏在林中深坑不远,随后大仙离开他才出来。”   红线皱眉:“说重点。”   老鬼道:“他此刻带着娃儿就躺在深坑里呢。”   红线心中异感不减,方才她追黑雾进山,虽全山怨气弥漫,但若黑雾就藏在她身边不远,她绝对不可能没发现他。即使他收敛恶鬼怨气刻意不让她发现,但那般近的距离,她也不可能察觉不到小瞎子身上她设下的术法气息。   红线质疑老鬼:“你当真看清楚了?确定他现下正待在封印大坑里?”   老鬼坚定地点头:“老鬼生前老眼昏花,毛病又不带进死后的魂魄,大仙怎会有此一问?老鬼肯定是瞧清楚了才来同大仙禀报的。”   红线心里打鼓,但见他面上依旧坚信,慢慢又有点信任了。或许黑雾带着小瞎子满山乱转找不到藏身之处,才再次回到封印之地。   红线找到缘由说服自己,便不再耽搁,旋即决定动身入山。   然而手上术法的灵光刚染上手指,她忽地顿住,慢慢将头转向老鬼。   老鬼没发现红线异样,见她停下,催促道:“大仙快去吧,老鬼魂体羸弱,此行帮不了大仙什么,便不跟过去了,留在此处等大仙回来。”   他这一番话说得干脆又利落,红线心中生疑。而老鬼见红线还不赶快动身前去深山,他老树皮般的脸皮笑呵呵皱在一起,再次催促:“大仙怎的还不动身?再不快点,当心娃儿在黑雾手中有个万一!”   见他如此,红线眉头愈皱愈深:“老鬼,你我此番相识多日,你百般纠缠于我却无觊觎小瞎子之意,是为何?再有,此村怪异之事频发,倒叫我忘记问你一件事来。”   老鬼不解,接口问道:“何事?”   红线盯了他很长一段时间,见他面上依旧是和和气气的亲切笑脸,她话绕在舌上转过几遍:“你姓甚名谁?何时死的?又因何而死?”   刹那,老鬼面上的笑停滞,红线仔仔细细面上神情打量,半晌,见他又再次将脸上笑容维持出来,同往常一般:“大仙这般正经问,老鬼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只是老鬼的姓名家室啊,嗨,老鬼可不像大仙、黑雾你们这样是个什么样的大人物,老鬼只是村中一名老死的村民,姓任名长嵩,几年前死的,尸首便葬在村后深山。成鬼后许多年,见鬼差始终不来,便到处晃荡,才目睹了三年前虞乐枫被杀一事。”   听完,红线眉头依旧皱着,她心情并未转好,定定盯着老鬼半晌,将他周身鬼气仔仔细细再次查探一番。终于,因她长久盯着,老鬼情绪细微波动,魂体周身随之产生出一丝丝外溢的怨气,但很快,他再次将所有气息敛尽,一丝一毫都不外露。   红线毫不遮掩道:“你身有怨气。”   老鬼魂体骤然一缩。   红线盯着他,问道:“老鬼,你知道为什么凡间道士在遇到恶鬼之后,通常都是就地诛杀吗?”   老鬼不知,就目前的情况,他也没心思想知道红线口中的为什么。   红线继续道:“便就是因为怨气这东西,难消难散,一旦扎根人心,除解怨之外,再无办法。”   “而解除人心底的怨气又谈何容易。”红线叹了一声,“虽我不是人,却懂人,人心是个既复杂又简单的东西,它可以装下很多情,亲情友情,患难之情,它却又简单到一生只被一段仇恨填满。”   老鬼不明白红线此时同他说这些是做什么,他不关注红线口中的人心、怨气之论,见红线还不离开这里,他委实急了:“大仙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娃儿还在黑雾手中,大仙不急?大仙还不快去救娃儿,就不怕他在黑雾手中有个万一好歹?”   老鬼油盐不进,红线不再同他多费口舌,深深看他一眼,便转头离开,飞入深山。   没一会儿,她便按照记忆,寻路找到封印大坑,然而此时此地坑外围树林寂静,中间大坑毫无异样,说明黑雾此时并不在这里。   若非老鬼果真看错了,那便就是他欺骗于她。红线心下怒气渐起,但是没过多久,坑中忽而低低传来一声声婴孩啼哭,细微啜泣,断断续续,十分嘶哑,仿佛嗓子都快哭哑了。   红线心中一个“咯噔”,立刻反身翻入封印深坑,待落入坑低,她放眼望去,偌大一个深坑里,只小瞎子一人躺在深坑中央。   红线赶忙跑过去将他抱起来,轻拍安抚,另外还小心地注意着周围,生怕黑雾此时就藏在周边。然而待红线静下心来细细感受过后,却发现此坑方圆几里,并无黑雾踪影,就连更加浓重的怨气气息都丝毫没有。   小瞎子依旧在哭,红线暂时没空思考其他,立即旋身跳出深坑,召出先前准备好的奶壶,拔掉壶盖,见里面的鹿奶依旧温热,便随意找了一个空地坐下,一边轻拍安抚着小瞎子,一边一点一点将壶里的奶喂给他,让他的身体恢复体力和水分。   小家伙毫无危机意识,哭累了,奶一喂到嘴边,便咕咚咕咚喝了起来,些许奶汁溢出嘴角,往领口淌,红线见之,移开壶口,腾出手将他嘴边奶汁抹净。   随后,红线抬头,将视线从小瞎子脸上移开,打量起周围林子。   小瞎子仙魂中的灵气于鬼类来说大补,这是事实。头一夜黑雾袭来,本性驱使盯准了小瞎子攻击,这便说明小瞎子的吸引力对他是极大的,他不可能放着小瞎子这么一块肥肉不吃。可她不明白,为何小瞎子会被他遗弃在深坑中。   红线看回小瞎子,他周身灵气仍在丝丝缕缕回收,还未完全敛尽,灵气未消失的小瞎子,不可能突然对鬼怪没了吸引力。   老鬼不觊觎小瞎子,是因为他神志尚在,能控制住本心,那黑雾是为什么忽然间对小瞎子也没了想食之心?   难不成他神志恢复了?同老鬼一般,记得曾经为人的经历,食不了人了?   红线撇嘴,觉得这个猜测很没有根据,若他的目的不是小瞎子,那做什么如此大费周章将小瞎子掳到这?   适时,小瞎子吃饱喝足不再哭闹,两只大眼正空洞地望着天空,无焦无距,饶是红线在这段时日将他这双眼睛都看惯了,也还十分不习惯。   小瞎子仿佛感觉到红线的心情,两只小手伸出襁褓,凌空抓动,摸上了红线衣领。红线心中一动,低下头来,将脸贴近他,没过一会儿,两只奶嫩的小手便慢慢攀上她下巴,瘙痒似的抓了抓她脸颊。   奇异的触感令红线心头一酸,后怕忽然涌上心头,她一下子抱紧了怀里的小瞎子。   她再不管黑雾是因何抓小瞎子了,只要小瞎子无恙,她离开村子,这里所有事情都和她无关。   这样想着,红线站起身往外走,准备回去收拾收拾再度出村。   然而没想到,她才走到深坑外围林子的边缘,忽然一道壁障隐隐闪现拦住了她去路。同时因她的触碰,黑色光芒一闪而过,从她手接触的那点往外水纹似的荡开。   红线立马闪身后退,抬头往空中望。   坑外被布下了一道结界,由怨气所结,满林怨气弥漫,倒叫怨气结界升起之时红线没有注意。   这般大的本事,以怨气做成结界,明显是黑雾的杰作。可他又不准备吃小瞎子,缘何架起这道结界拦她去路?   红线不解,但好在结界只拦人,不攻击,她和小瞎子性命无忧,且此地并无危险,她便不着急破除结界出去。于是她边想着黑雾此举原因,边慢慢踱回坑边坐下。   直到——   远远一道感觉从山脚而来,她离开前为老夫妇两人罩下的结界突然遭遇攻击。   原来,他们的目的从来就不是小瞎子,而是山脚那对老夫妇。   对,他们,他和老鬼。 第43章 缘由 善心引祸事。   这一刻, 红线终于理清其中所有环节。   黑雾或许真的神志不清,但老鬼,一定别有目的。   他从一开始隐藏自己身上怨气, 刻意接近她, 为的,应该就是今天这情况, 诱使她拿走老夫妇俩防身用的符纸, 将她支开,然后单独去找夫妇俩。   虽然她不清楚他此举原因,但大致算是好猜。怨鬼的形成只因怨气做引,老鬼身有怨气,那明显是他有怨,死后的一切行为都不离这个怨字,那么他针对夫妇俩,也该是因为怨。而怨什么?他口口声声同她说目睹三年前夫妇俩杀害虞乐枫之事, 却对自己平生只字不提, 既不提自己死因,也不同她谈论有关自己生前之事,怕只怕他口中所言自己是村里老死的村民这一点,也是假的。   这时, 红线感知的对面,老夫妇俩身外的结界正持续不断地遭受攻击。红线抬头望向头顶半空所罩的怨气结界, 深叹一声,却一动未动, 一直坐在原地,静静抱着小瞎子,静静望着天边。天边弯月隐而不现, 夜色延伸至远方,那里繁星点点,无半片沉阴黑云。   盯着那处半晌,红线眼睛盯酸了,便收回视线,守在这里,一下一下感受着从山脚传来的异动,对方的攻击依旧未停,看似不破结界誓不罢休。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往后走动,后半夜其实没有多久,天上一天凡间一年,作为仙人,凡间时辰于她来说,本该是一晃眼便过去了的,可她今夜却第一次发现,同西天那些尊神一般守在一个地方枯坐着等待时间流逝,竟是这样一件难熬之事。   慢慢,小瞎子睡醒过来,嗫喏着小嘴酝酿下一轮哭闹。   红线习惯性掏出奶壶,准备喂他,而后,她仿佛感知到什么,抬头望天。   天边一丝亮线破开了黑夜的底色,不多时,太阳从地平线下轮转上来——天亮了。   与此同时,红线感应的对面,老夫妇俩周身的结界刹那间破碎。   小瞎子周身的灵气如同江海倒流,磅礴回退进身体里,一丝一毫不再外泄。   天地间一片亮色,灰绿的山间,红裙女子独坐山间,长叹一口气。   她耳边,终于安静了。   静坐半晌,估摸着感觉山下的动静都结束了,红线拾掇拾掇站起身,一掌劈开了头顶上的怨气结界,准备出村。她没有前去山脚农舍,而是换了一个方向往村里走去。   走,没有飞。   她在等待,等待着某个应该过来跟她解释的人。   于是就在她快下半山腰的时候,老鬼终于上山来了,同行而来的还有另一个人,一个怨气全消的人——黑雾,或者说任长嵩,怨气全消的任长嵩。   红线面无表情,静静抱着小瞎子,看着面前的老者,道:“所以他才是任长嵩,而你——”红线转回视线,看回老鬼,他面上的嬉皮笑脸终于没了,不谄媚,不奉承,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是虞乐枫?”   双方静默片刻,老鬼开口,同样的心无怨气,一身坦荡:“是。”   红线轻笑:“你们联合起来耍了我?”   老鬼沉默半晌,不多言辩解,只道:“是。”   这算是红线第一次被人这样摆布,在意虽说没有多少在意,但气总归还是气的,特别是老鬼现下一副全然无错的姿态,任谁瞧着心里都不太爽利。但,她此时此刻更在意的还是另外一件事:“那夫妇二人呢?你们杀了?”   闻言,老鬼顿住,半晌,淡淡的一句“没有”恰好落进随晨曦撒下来的暖意之中。   老鬼才是虞乐枫,黑雾才是任长嵩。简而言之,银月教长老,是老鬼而非黑雾,当年研究炼制药人方法的,也是老鬼。   老鬼本性不坏,生前喜好研究,但奈何性格乖张,同门派中其他人不仅不常往来,还得罪了其中不少人。偶然的机会,他为自己定下了下一个研究课题——炼制药人。   但其实他对这个研究的设想,并不是后来门派所期望的以活人炼制的想法,他进行这项研究,是为了那些因亲人离世而留在世间悲痛欲绝的人。所以他的药人炼制,从研究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活人炼制一说,从始至终,一直以死人之身炼制。   谁都知道,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谁都知道,帮人延长寿命便等同于与天争命。他知道就凭自己现今的医药能力还无法做到生死人肉白骨,那便只能另辟蹊径,用将死之人身体炼制药人,若能吊住他一口气,算好,皆大欢喜,若不能,那至少能留存这人身体不腐,往后能走能动同这人活着时一般,倒也能慰藉他那些还留存于世的亲人们。   这个想法其实是善心,但却没想到这样一个小小的善心,竟引来了后来那般杀身之祸。   以万毒万药之法炮制药人,有一个副作用,会令被炼制的人体全身皆毒却又百毒不侵。便就是这样一个他没放在心上的副作用,被他门派里的某些人看中了。   他们甚至动念头想将炮制药人的方法用在活人身上,如此将可造出一批无人可挡的奇毒大军。但万毒万药炼制之法,用在死人身上无碍,用在活人身上,药性冲击之下的百般痛苦,不亚于全身赤裸淌过冥府十八地狱的十八种刑法。这人若是在炼制中途死了,算是解脱,而若是一路活着淌了过来,那还不若死了。   所以门派的这种想法和打算,简直比以蛊毒催化人体以达到能练武的方式还要残忍,还要伤天害理,同他的理念不和,和他的设想完全背道相驰。他不同意他们这样做,但他不同意又能怎么样,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一生钻研医药一门,武学一道荒废严重,如何同一个门派相争抵抗?   于是他逃了,带着药人手稿逃了。沉剑山庄非黑非白,坐镇乐阳,他便想都不想直接逃来了乐阳,窝守在乐阳不远的这小村子里,见门派中人不敢大举进犯乐阳,便放下戒心,继续钻研还未完成的炼制药人之法。   然而没想到如此这般度过一段时间,他的研究没有多少进展,门派中人的动作却那般快,趁那年乐阳城中沉剑山庄迎亲之喜大肆庆贺之时,派出左右护法,潜进村中,找到了他。   而这左右护法,便就是现如今山脚下那对老夫妇二人。   他们二人拥护以活人炼制药人,对虞乐枫如此不看重门派未来,携手稿私逃这件事嗤之以鼻,加之护法的地位没有长老高,平时虞乐枫的颐指气使便很是让他们两怀恨在心,所以,如此情况下,他们对虞乐枫自然毫不手软,抢手稿是假,杀他才是真。   然而,谁都忘了,乐阳城中大喜,沉剑山庄迎娶敛剑阁之女居晴,送亲之人是敛剑阁定风剑剑主任长嵩。不凑巧,任长嵩送完亲回程途中途经此地,恰好将他救下,打跑了夫妇俩。   随后一番长谈,他们俩互相知晓了对方身份,虽异属两道,不同门派,但观念想法却颇为相似,都觉得他门派行事作风太过伤天害理。然后任长嵩肯定了他以私人炼制药人的善念,直言支持他,他的心里便更加坚定起来。   他们一夕间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虽大多时候都是他说他听,但如今这世道,能遇到如此交心之人,他已知足。   于是,任长嵩留下来保护他,保护他这个武功半桶水的他。   期间老夫妇两人偷袭好多回,因任长嵩的存在,他们始终未曾得手。他防备他们二人的蛊毒之术,任长嵩便只需要逮到两人,将他们揍一顿然后丢出门即可。   如此,几个月过去,他的研究在这般打打闹闹中竟奇迹般进展飞速,药人研究趋于完成,药人手稿也写到了最后一篇章。而任长嵩,却因门派来信,要走了。   任长嵩担心他走后虞乐枫的安危:“虞兄不若同我一同回敛剑阁,在阁中继续药人研究,如此,我也可在旁护虞兄安危。”   敛剑阁常年不许外人进出,虞乐枫只当他是玩笑话:“我这一把老骨头,现今只会玩药弄蛊,如何进得了你敛剑阁的大门,到如今怕是连把剑都提不起来了,哈哈。”   任长嵩是直性子,见他如此,以为是真的推辞,便没有更多言语相劝,但他仍是担心他今后安危。而虞乐枫只说,待他研究结束,他便一把火将手稿烧掉,此后炼制药人的方法就只存于他脑中,谁也拿不到,于天下万民无危。   任长嵩彻底被他堵到没有话说了,不再强求,并且到今日,那夫妇俩已经有月余没来骚扰他们了,于是虞乐枫决定和任长嵩喝一回饯行酒,便当天偷偷摸摸跑出村,去城里买酒。   可没想到,这天晚上回来,他却是再也见不到他这位好友的面了。 第44章 善 “这可不是我干的。”   “我还清清楚楚记得那日情状, 小小一间屋子,内里满布蛊虫,万千蛊虫爬满了他的尸身, 啃噬他身体, 我走进去的时候,刚巧对上了他白惨惨空洞的骷髅头。那夫妇便站在他的尸身旁, 拿着我的手稿, 看见了我……”老鬼道,“我有错,我的错,我不该心存侥幸在那日离开他左右。”   “我死的算是干脆利落,没受什么痛苦,而他不同,被万千蛊虫一点一点地啃噬,他死得太为痛苦, 死后那一刻便成了恶鬼, 怨气遍布此村,却也能保守本心没伤害其他村民,只攻击那对夫妇。然而没想到,天不遂人愿, 他将鬼打墙罩下的那一刻,一名道长前来将他降服, 动手要打散他,我便在这时脱离了尸身拦住道长, 将事情原委全盘告知。”老鬼道,“然而没想到我们求他杀了两夫妇,夺回手稿时, 他却说——”   “抱歉。”道长开口第一句话便将我们的希望全盘打碎,他说,“我修道,斩乱凡世之妖,除祸凡世之鬼,维护的,是人间律法护不及之事,此事事关凡人仇怨,乃凡世因果,我无能为力,只能交由凡间官府查办。”   红线听到这,好一阵梗噎,原来身为凡人的凡间道士,也受她们神仙的因果论所限吗?   老鬼的话未停:“然而他离开前,还是动手将任长嵩封印,甚至还交给两夫妇一枚符纸,额外告诫我说,任长嵩现下怨气深厚,难以消散,虽说他因为怨气杀了老夫妇不算大事,但杀了之后呢?若是一次性消除了怨气算好,若未消呢?你本性不坏,该为这村子里被无辜牵扯进来的那些村民考虑考虑。”   “然后道长便离开村子了,说是去凡间官府报官,但老鬼等了三年,鬼打墙边徘徊三年,也未见有官府的人来此,倒叫我在三年后等来了一批门派中人。他们怕是急了,想来是派人来询问他们二人手稿近况,但好在有鬼打墙的存在,他们不得而入。”   “三年,因道长给他们的那枚符纸,我无法接近夫妇俩,又因他临走前的那番话,我不敢妄自揭开封印任长嵩的符纸。三年,我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在他俩想要根据手稿改动,以村中活人炼药人之时,横加干扰,勉强护佑村中村民而已。直到——”老鬼看向红线,鬼眼幽深,“那夜,大仙视若无物穿越鬼打墙而来,敲响了那对夫妇的门。”   红线听到这里,心里复杂,对他们身上经历的事情没有多少妄论,只道:“从那时起,你便着手布下了此局?”   老鬼摇了摇头:“非也,老鬼那时不知您是如何穿过鬼打墙的,只觉得许是鬼打墙哪处有漏洞,才让您通行进来。只是村中那么多户人家,您独独敲响他们夫妇两的门借宿,才叫老鬼急了,在林中发出动静,想赶您离开,可谁能知道您竟不是普通人,一道灵光将老鬼我折腾得不轻。”   红线一哑,为自己的背运默哀一瞬,然后道:“那日林中之鬼果然是你。”   “老鬼本想大仙您是仙,神仙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若告知您当年之事,大仙或能帮我们教训夫妇俩,拿回手稿。鬼若告知您我们身上曾发生过的事情。可——”   “可你又担心我同那道长一般,因果论一番,不管你凡间之事。”红线道。   老鬼面上停顿,不言语。红线看他一眼:“你也不必如此形容,事实便是如此,我确实三番五次拒绝了你,说不管这村中是非。”   老鬼恢复如常:“在确定了大仙是神仙后,我当夜驱使蛊虫咬坏了封印任长嵩的符纸,借由村中闹鬼之事试探大仙,若大仙没有道长那派因果论的说辞,大仙降服任长嵩后,那便一定会插手手稿之事。但没想到,大仙的不管,是真的不管。”   “随后几天,我多番试探,大仙总是无动于衷。直到,因老鬼全心投入大仙身上,忽略了两夫妇,叫他俩得到了机会,暗中继续试验手稿内容,以村中村民活人身体炼制药人。”   “所以,这几日村民中毒,村中丧事不断,是因为他们俩在给村民下毒?”红线接过话。   老鬼道:“便是因此,老鬼最后一次请求大仙。可同预计一样,大仙依旧是不管。老鬼彻底死心,便引导任长嵩,一起布下这局,借由大仙之手,拿走了夫妇俩的护身符纸。”   红线听完这一切,心静了。这局其实漏洞百出,有心之人怕一眼就看出老鬼的错漏,但奈何她怕天罚,决定一心不干涉人间事,便所有环节都不深入,都不深想,倒叫老鬼一手成了这局。只是,既然如此,局面已成,她因果论限制尚在,只要她昨夜不下山,他们此行便无人可破,如此大好的机会,他们又为何不干脆利落杀了夫妇俩?   红线不解,问道:“这般深仇大恨,你们为何没杀了他俩?”   老鬼静了半晌,叹一声:“大仙也知,如今这世道,当人难,当鬼也难,杀与不杀,又有什么区别?从始至终,老鬼担心的也只是那一纸手稿,不愿它流落江湖,被有心之人利用,用来侵害万民而已。他们夫妇二人,杀他们脏了我们的手,不杀,留他俩继续活在这乱世,这般人吃人的世间,因果报应,他俩必定将受到我与任长嵩当年死时所受同等之苦。”   这般理由,欺人亦欺自己,说是留他们二人继续在世间受苦,但其实,就如同他说自己曾是人,对小瞎子下不了口的理由一般,他从始至终本性善良,杀人一事,同样下不去手。就类似于他虽身处邪门异教,但依旧会因同情因亲人离世而悲痛留在这世间的人,而去想方设法研制炼制药人之法一样,所行所想,全非为己。   想到这,红线心里不是滋味,若是她,她可做不到如此地步,一个天罚的雷云便就能让她望而却步了。   她叹气抬目望向老鬼:“虽不知你们口中的那名道长出村三年未有音信是何原因,但就我猜测,他将符纸给那两夫妇,却不是为他们,而是为你。”   深藏多年的事情一朝吐出,老鬼一身皆轻,然而红线这番话出来,他又倏忽愣住,不解道:“为我?”   红线道:“你们许是不知,人杀人,鬼杀人,不论是谁,只要杀人,那便是染上杀孽,下到黄泉经由冥主一番审问过后,仍是要受过炼狱噬心之苦抵掉杀孽,才能过奈何桥往生的。所以道长给夫妇俩符纸,其实并非想保护他们,而是在保护你,让你的手不染杀孽,过黄泉忘川无忧。”   听完,老鬼面上怆怆,半会儿过后,连额头上的眉头皱痕都被抚平了,心中最后一点怨结消失无踪。   道长是比她要强的,虽说她和他都受因果论限制,但道长却能在自己所能做的最大范围内,将老鬼保护至今,红线佩服,如若换做是她,怕只怕连一个字都不听对方言说,扭头便走了。   红线看向两人:“所以,你方才告诉我,说你们二人没杀他们,我是庆幸的。”   一番话聊完,村外鬼打墙散去,红线同二人告别,命他们不要离开死亡之地乱走,待她回到黄泉告知鬼差,让鬼差前来引他们入黄泉。   他们点头言诺。   然后红线转头要走,却又忽然被他们二人拦下,说村中村民身上有毒未解,求她帮忙。   红线想了想后:“这倒不是我推辞,药毒一术我真是分毫未沾过。”   老鬼道:“大仙莫慌,老鬼会解,但老鬼鬼体,白日碰不得实物。”   意思便就是要她帮忙,红线犹豫着点了点头。老鬼随后引她前去山里找了一些草药,指导红线研磨成药汁,装在一个顺手找来的瓷瓶里。   做完这一切,老鬼和黑雾向红线深深一揖礼:“那便麻烦大仙了。药人手稿我们方才已然销毁,老鬼平生无憾,只是友人任长嵩——”   红线懂了,就是交代后事,但是她不会在凡间逗留过久,刚想推辞,一直默默跟在老鬼身边的另一位老者走上前来,开口道:“我乃敛剑阁定风剑传人任长嵩,见过大仙。”   红线见他眉宇间刚正不阿,一脸说一不二的正派形象,想了想,将推辞的话吞回嘴里,决定先听听他要交代什么事再说也不迟。于是一手仙力推过去,这位老者的魂体便被她稳稳扶起。   任长嵩站直身,字正腔圆道:“先前之事袭击之事,长嵩对大仙不起,”他转而又望向红线怀里小瞎子,又道,“也对娃儿不起。”   红线哑了哑,没想到这人竟还如此刚正又正经:“没事,好在他并未受伤。”   任长嵩道:“自从当年将居晴送亲送到沉剑山庄,至今,已有三年过去,不知剑门可安好。”   他口中的居晴,应该就是方才老鬼口中敛剑阁阁主之女,没有意外,也该是沉剑山庄那名女主人,如若再没有意外,那或许还是那夜割了她一刀的妇人,小瞎子的娘亲。   敛剑阁自然是安好的,只不过沉剑山庄被灭了满门。   红线望着任长嵩想了想,心里默念了一句“死者为大”,便不准备告诉他外界的事和小瞎子的身份了。   于是,她回道:“据我一路走来所知,敛剑阁一门尚好。”   闻言,任长嵩仿似安下了心,继续道:“那便好。只不过剑阁派系旁支不少,我定风剑属其中一支,若由我这一代断了定风剑的传承,我难以有脸面下去见我定风剑的师承祖先……”   红线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   任长嵩道:“所以望大仙善心,将我定风剑法带出此村,交由敛剑阁,让阁内门人帮我寻找定风剑传人。”   红线想了想,视线转回怀里的小瞎子。好吧,送一个也是送,送两个也是送。于是她道:“好。”   任长嵩:“剑和剑谱因我当年身死落在农舍内,两夫妇见之无用弃之,扔在农舍后面,三年风吹雨打或许埋入了土里,”他顿了顿,面上有些许不好意思,“倒是可能需要仙长挖上一挖了。”   红线张了张嘴,“死者为大”四个字在她口中反复转了一转,从牙缝间蹦出一个“好”字。   任长嵩和老鬼再次揖礼:“多谢大仙。”   红线看他们再没什么事了,便转头回村里,然而到了村里,她手里拿着装有药汁的小瓷瓶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现在是白天,村里人都起床了,阳光照入村子,驱散所有阴霾,但他们此刻依旧眼下乌黑,没精打采地起床洗漱,去村中央打水做饭,甚至还没有人发现村外的鬼打墙已然消失。   红线看向天边,若她直接将解药交给村民,不知会不会被天罚判定。好不容易心惊胆战走到如今,她可不想一个不慎满盘皆毁。   适时,她怀里的小瞎子“呜呀呜呀”发出声音,一双大眼在光下波光粼粼,伸着小手往襁褓外胡乱抓着,碰到她手中的瓷瓶,被冰得往回缩了一下手,但紧接着下一刻,他仿佛得了什么趣味,记住瓷瓶的方向,小心地再把手伸过去,摸了摸光滑的瓷瓶,然后抓了抓。   红线眼前一亮,一个想法涌上她心头。她没有半点耽搁,一个隐身术罩住他们两,走到村中央水井旁,将瓷瓶放进小瞎子的小手里,然后捏稳小瞎子的手,轻移着,将襁褓慢慢推向井口,然后手下一歪,瓷瓶中的液体,就经由她捏着的小瞎子的手,淌进井里——   做完这一切,红线心虚地看了看天边,晴空万里,无半点雷云踪迹。   红线长吁一口气,耸了耸肩,看向怀里一无所知的小瞎子:“喏,这可不是我干的,是你干的。” 第45章 敛剑阁 脑补欢乐多。   处理完村子里的事, 红线按照任长嵩的交代,跑到山脚农舍后准备耙地。她来时并未经过前院,此刻农舍里面静悄悄的, 想来老夫妇两人早已离开。   确定前院无人后, 红线便更加肆无忌惮,专心耙地, 好半会儿过后, 还真叫她从地里耙出一本剑谱,然而同剑谱一起被耙出来的,还有一把宝剑。宝剑剑身在光下银光亮丽,正气凛然,显然不是凡品。仔细一瞧,掌下手柄处还刻有三字,一撇一捺苍劲有力,上曰:定风剑。   想来, 这便是任长嵩生前所携佩剑了。   红线将剑拔出来草草扫了两眼, 剑没引起她多少兴趣,随后又被她反手推回剑鞘。红线将剑和剑谱一并裹缠收好,提上重新装好的一壶鹿奶,抱着小瞎子踏上路途。   凡间地大物博, 土地广袤,这时候就证明了她当神仙的一个好处——不用同凡人一般徒步而行, 也不用想办法雇马车代步,顺手一个术法拈来, 她便能带着小瞎子腾云而上,日行千里。   只不过,她对凡间郡县划分着实一无所知, 废了好大劲从凡人那里寻来一张地图却也不大能看懂,所以只好中途几回从天上降下来,落回地面来问路。好在经由途中路遇的几名凡人和精怪指路,虽花费了大半天,但还是准确地找来了常州清陵。   清陵城上,红线抱着小瞎子隐身站在城门上空,往下望时,整座清陵几近繁华,同她一路走来遇到的其他城池截然两样。   城中住宅建筑分布有序,唯有一座清邈高楼直直矗立在清陵城中央,其气势傲然,令整座清陵,不是都城胜似都城。   红线将高楼一扫而过,往城内建筑打量,没找到敛剑阁的位置,便跳下城门,从空中落下来,褪下周身隐身术,拦下一位刚巧从她身边经过的一名男子问路。   “敛剑阁?”男子闻言停步,将红线上下端详,然后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姑娘往那看,可能看到一座漆白的高楼?”   红线随他手指方向往城内看,城中住宅建筑大都不高,他这一指,便准确指向了方才她在天上看到的那座白色高楼。   红线点头道:“看得到。”   男子道:“那是问剑楼,所属敛剑阁,敛剑阁便就在那高楼所在之处,姑娘只管往那楼的方位走,城中无一建筑可挡问剑楼光辉。”   红线被他这一番自豪的语气弄得十分奇怪,于是问道:“听兄台口气,兄台莫不是敛剑阁中弟子?”   却不想对方的回答令红线一头黑线:“那倒不是。”   红线哑了哑,决定不再同这闲人攀扯,确定了敛剑阁位置后,她同这人道了一声谢,转身准备离开。   而男子见她如此,忽地面上复杂,开口拦住她,问道:“姑娘当真是去敛剑阁?”   红线奇怪他的多此一问,而后见他面显难色,于是问道:“是,莫不是这敛剑阁有何不妥?”   男子再次将红线上下好一阵打量,注意到红线怀中襁褓:“姑娘前往敛剑阁,可是为寻亲?”   因男子这话,红线好一阵想了想,她红绳化形,天生天养,天地间并无她的血缘之亲,她去敛剑阁只是因为要送小瞎子过去,小瞎子的娘亲是敛剑阁阁主女儿,那小瞎子便就是这敛剑阁阁主的外孙,寻亲,要寻的也是小瞎子的亲人,而非她的。但若正经问她这趟是不是为寻亲去的,模糊算来,也该算是。   理清其中关系,红线回道:“大概算是。”   “大概算是?”男子被她这句回答搅得脑中好一阵卡顿,但随后他还是主动忽略掉此“大概”之意,只说:“若是寻亲,那姑娘便可沿来时的路折返回去了,三年一度的敛剑阁弟子见亲月早在七日前便已结束,敛剑阁大门已闭,平常不允外人进出,姑娘虽有亲人在敛剑阁中,但也还是进不去的。”   他见红线抱着襁褓一路风尘仆仆,脑中自我补足了一场女子家中突逢变故,千里迢迢来此投亲的故事。而待脑中这一场大戏过去,男子面上再不遮掩,赤裸裸表现出一种似是而非的同情:“且敛剑阁中禁止外人久居,姑娘若是前来投亲,怕是此行要无功而返了。”   “唉……”男子叹气一声,张望天空一眼,“今日天色已晚,姑娘带着孩子不便,在下建议,姑娘不若先行找家客栈投宿,明日直接沿路回返即可。”   说着说着,这位仁兄脑补过头,同情心似海浪波涛,而后竟还在自己怀里摸了摸,掏出几枚铜板:“可奈何在下囊中羞涩,身上只有这几枚铜板,便不要姑娘还了,姑娘拿去买几个包子烧饼,同孩子一起垫垫肚子吧。”   “?”红线一脸莫名地看着递到眼前的几枚铜板。   方才她还觉得这人言辞正经似个文人,然而他后来的一番话噼里啪啦一阵灌入她耳中,她现下只觉得他是个脑子有病的。而但凡脑子不正常的人,行为必然也不正常,所指之路又如何正常?她何苦来哉继续在这听他胡言乱语?   红线一脸“你脑子有病”的表情扫了男子一眼,随后立马快步走离他身边,往前方巷口拐去。   男子见之一头雾水,手拿铜板一路跟过去,然而当他抬眼望进小巷,往巷子深处望时,只见巷内一堵高墙,并未见到任何女子身影。   男子愣住半晌,直愣愣盯着巷中那面墙好半晌,而后仿似又自我脑补了什么,当即拍腿大赞:“好武功!好身法!”   而红线那边,她实在不敢信一个脑子不正常的人所指的路,只好中途再拦下一位行人问路,见他所指之路和方才男子指向一致,便沉默片刻,感叹一阵,不再犹疑,往清陵城中高楼方向飞去。   不多时,她抵达敛剑阁大门门口,果然如男子方才所言相同,敛剑阁大门紧闭,禁止外人进入。红线想了想,懒得敲门,直接跳上墙头飞入阁中。   然而红线并不知敛剑阁阁主此刻所在,且她又不能堂而皇之现身跑下去,问底下过路的弟子,所以她就干脆直接飞往白色高楼,边飞边找。   待飞至楼下,红线落地,抬目望去,长阶白台一路延伸往上,问剑楼高直矗立,浩浩正气扑面而来。   正当她犹豫着是否该进这问剑楼中找一找时,两名老者从问剑楼中走出来。   走在后面的那位老者突然上前,同前面的老者低声耳语:“阁主,距沉剑山庄灭门惨案已有多日,前去查探的剑主回阁复命,说沉剑山庄上下百余人,无一活口。”   说罢,两人依旧一前一后往前走着,只是前面的那位老者闻言后面色沉沉,一言未发。   长礼揣度不出阁主的意思,便继续道:“只是前阵子沉剑山庄传来小姐生子的喜讯,而剑主和弟子们收敛山庄尸身时,却遍寻整座山庄都未寻见一具婴孩尸首。”   居远岱听到这,一改方才阴沉形象:“那孩子还有可能活着?”   这倒无怪乎他家阁主如此在意,他老来得女,到如今女儿不在了,自然该疼他这唯一的亲外孙。长礼道:“虽不知屠杀沉剑山庄满门的究竟是何门何派,但据江湖线人消息,现下黑白两道各自都在暗中搜寻沉剑山庄这位小庄主的下落。想来,小姐的孩子并未落入他们任何人手中。”   居远岱沉默片刻,问道:“定风剑呢?”   长礼回道:“定风剑主自三年前护送小姐走后,至今未有音信传回,阁中数次派人找寻,始终未有进展。”   居远岱沉吟一声,下令:“定风剑那边让人继续找,让其他所有剑主都暂放下手中事务,携弟子出阁找寻那孩子。同时放出消息,张榜广告天下众人,若有能将居晴之子安全送来我敛剑阁的,我敛剑阁必报他如此大恩。”   长礼听完命令拱手言诺,但同时他心里如明镜般敞亮。阁主此番大肆行事,明面上看似为私寻孙,但实则昭告天下,天下并非非“黑”即“白”,他们这群不参与黑白争斗的,同样不会干涉黑白争斗,但若你黑白将手深入我敛剑阁的保护范围内,天下这浑水,不若再浑上一浑。   而此次沉剑山庄灭门一事,便就是这道引发浑水的引线了,他们敛剑阁必将不会继续安于一隅了。   思清其中环节,长礼不再开口,准备退下去安排往后事宜。却不想,这时不远处的树后忽而一阵动静,随之而来便是一阵婴孩的啼哭。   “什么人!”他立刻上前拦在居远岱身前,拔剑警惕瞪向树下。   而那里,恰是红线的藏身之处。   红线不愿现身于凡人面前,听前面两人交谈,得知其中一人就是她要找的阁主,便立马在树下撤了隐身术,将小瞎子、定风剑和剑谱放在两人必经之路。可没想到,她才将小瞎子放下,手还没离开他襁褓多久,这货便哼哧哼哧嚎哭起来,而小手也不知什么时候扯住了她裙摆,五指紧捏,死活都不放开。   一声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搅得红线心急如焚、焦头烂额,她当下脑子便乱了,不知该直接走还是该先将他抱起来哄哄。然而见到前面两人愈发接近此处,只得心下一狠,一把拽出小瞎子手里的裙摆,闪身退后,离远了这棵树。   随后,婴孩的啼哭声不止,居远岱二人忽然想到什么,长礼立刻收剑回鞘,快步走近。而就在他们就快要走近树下看到襁褓时,天边忽而一道惊雷,引开所有人注意。   不知何时,天边已雷云滚滚,暗紫的雷电游龙似的穿云淌雾,飞速往清陵方向赶来。   清陵城中多雨,平日不少雨云雷电,却从未有过如此气势汹汹的雷云,城中民众看着新鲜,所有的注意力便都被雷云引去。   没一会儿,庞大乌黑的雷云抵达清陵,摇摇摆摆扩开布满了整座城的上空,雷电裹挟大风,满城风帆被吹得呼啦作响。街边的摆摊小贩见这云不同以往,忽然意识到什么,吓得连外面都不敢待了,赶紧收摊赶回家,就怕大雨雷电倾盆而下,毁了街摊所有东西。   然而却没想到,好一阵子过后,一滴雨没落,一道雷没下,并且随后不久,那般乌黑大如城池的云刹那间抖了一抖,便当空散开,烟消云散了。   谁都没见过如此奇怪的云,不仅没降下雨来,还就地散了。城中民众想不通,各自抱着自己方才收拾好的家当站在街边,将天空望了望,见天上毫无黑云踪迹,好一阵奇怪。但奇怪过后,一个一个的都还是低回头,将手里的东西再摆回摊上。   而敛剑阁中居远岱二人,在雷云走后猛然惊回神,回首望去,耳边再无婴孩啼哭,而后他们急忙赶到树下,却发现此时树下已然空荡,并无一人。 第46章 命格 人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仙……   小瞎子安静躺在襁褓中, 而襁褓,安然躺在红线怀里。   红线欲哭无泪。   方才雷云来得那般快,怕是再晚一点, 让居远岱瞧见了小瞎子, 天罚即刻便要落到她头上了。   原来,少君此世的命格并非是回归敛剑阁, 而后在阁中长大, 她答应居晴送小瞎子来敛剑阁,这一开始便错了。   天罚从她带离小瞎子开始,便盯准了她。   司命的命格簿是个神奇的东西,同她们月老府中的姻缘绳一般,其间道法自生,规则天定,红绳绑定两人,两人便生姻缘, 命格簿书写命格, 这人命格便就由天道法规维护。而天罚,是天道法规钦定的一名掌刑者,违反规定的,由天道衡量定夺, 由天罚掌刑惩戒。   然而没想到,天地间蕴含道法的物件本就如此之少, 竟然一下让她撞上了两个,先是绑错红绳, 令她们少君千年无一朵挑花开放,后错手干涉小瞎子的命格,叫自己被天罚虎视眈眈, 满天地追着跑。   “唉……”红线抬头望向天边,此刻那里天朗气清,她却叹气一声。   人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仙,不外如是。怪只怪她非要追来少君的第二世,才摊上这么一件棘手之事。   从她将小瞎子带离沉剑山庄,她便被天道判定干扰了小瞎子命格。但其实,司命书写凡人命格,却不是事无巨细,仔细到连人的一日三餐、每日该做什么都写上,而是将这人命中注定该经历的一些大事,串成一条线后,誊上命格簿子。   所以只要不干涉到这条线上所编写的几项大事,影响不了此人今后发展,便不算毁了他命格,天道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雷落不下来。   这也是为什么从离开沉剑山庄至今一连多日,她带着小瞎子到处跑,天上都没落下半丝雷的原因,只因其间她并未遇到任何能直接改变小瞎子往后命运的人或事。   这于她在凡间遇到的其他凡人也是同理,只要她不插手干涉到他们生命中的大事,天道便不会太关注她。   而方才她将小瞎子放在树下,准备交给居远岱时,天罚急匆匆赶来,便说明,小瞎子此生命格并非是在敛剑阁中长大,她将他送入敛剑阁的举动,被天道认定为会改变他的未来,从而引来天罚劈她。   虽然其中逻辑如此,可小瞎子不该回敛剑阁又该去哪呢?她又不是司命肚子里的蛔虫,她怎知他会如何写少君的命格?   红线无语凝噎,这会儿,她是当真想回天宫去偷司命的命格簿子了,只是小瞎子现下还是个吃奶的年纪,身边离不了人,她又不能将他一道带回去。   “唉……”左思右想下,红线毫无头绪。   她离开敛剑阁后,便带着小瞎子在城中一路乱晃。倏尔抬眼,见街上行人越来越多将眼神瞟向她怀中襁褓,当下心下一怵,也不敢继续在这街上晃荡了,生怕清陵城中还有什么是能干扰到小瞎子未来命格的东西,当即抬手拉紧襁褓边缘,遮住了小瞎子一张小脸。然后草草在街头随意扫了两眼,便立马掉头回转,拐进街边的一条小巷,即刻捏诀飞出清陵城。   但即便是飞在空中,她此刻心绪还是十分纷杂,途中没多少心思留意周遭,以致忘记计算距离和时辰,待再回过神来,却发现此时已日落西山,而自己也不知到了哪一座城池。   红线站在城门上往下望,现下夜色深沉,整个城中灯火却未燃几处,朦朦胧胧几点光影令她不确定城中情况。   适时,一阵凉风吹来,襁褓内的小瞎子冷得瑟缩一下,她只好先从空中降下来,打定主意找户人家借宿一宿。   可直到她落地后才发现,此城荒凉极少人烟,连城门口的守卫都十分懒散,宵禁时分还未收闸关闭城门,一左一右仍杵着自己身前一柄长剑打着瞌睡,她堂而皇之从他们身边经过都没有一个察觉。   待入到城中,抬眼所见,满目荒凉,街边灯火昏暗零星,道路无人打理,杂草都长至及踝高了。   ——这里比她先前路过的那些城池还要荒凉。   随后一路走过去,放眼望尽,正经挂着招牌的客栈都没有几个。   过不久,红线站在一家檐下挂灯、稍显破败的客栈前面,将自己全身上下的家当估算一下,还是摇了摇头,转身离开这里,推开了客站对面一座荒凉宅院的大门。 第47章 变故 前辈?   走进宅院, 庭院里面杂草丛生,檐下蛛网密布,看起来已很久无人居住。   红线找了间还算干净的屋子, 东翻翻西找找, 发现柜子里的被褥已落满灰尘不能使用,只好暂时先将床铺收拾出来, 带小瞎子躺上去, 设下术法驱散寒气。   如此,度过一夜。第二日,光线透过破败的窗纱撒进来,将屋里熟睡的二人搅醒。   红线睁开眼,小瞎子张着小嘴在她眼前吐泡泡,伸出襁褓的手正一下一下触碰她脸边的散发。随后她视线缓慢移动聚焦,望见襁褓中他那一双空洞的眼,陡然清醒过来。   红线坐直身子怔了好半晌, 才意识到此刻外面已然破晓, 便赶紧伸手往身边摸去,摸到床头的奶壶,拔开壶嘴准备喂小瞎子,却发现壶里空空, 剩下的小半壶鹿奶早在昨夜她睡意朦胧时喂小瞎子给喂完了。   昨夜进城匆忙,她忘了该先去周边的林子里找些动物取奶水了!红线懊悔。   而懊悔过后, 她哼哧哼哧爬下床,抱起还在抓玩她头发的小瞎子, 推开房门走出去,决定先在这城里寻一寻,看能否找到小婴孩能下咽的吃食。   城中景象一如昨夜, 鲜少人烟,走了好半会儿才零星见到点人影从街道走过。不久,她找到一家包子铺,忐忑半会儿过后,决定上前讨碗稀粥。不想这家包子铺的老板人不错,见她孤身一人怀里还抱有一名婴孩,大发善心送了她一小碗豆浆。   红线将豆浆放凉一会儿,待碗中豆渣沉底,才拿起勺子,一勺一勺从里面舀出小半勺豆浆喂小瞎子,小瞎子乖乖地小口小口咽下。   适时,蒸笼内的包子蒸熟了,包子铺老板往自己双手裹上厚布,将蒸笼的蒸盖掀开,刹那,蒸笼里的热气一下子没了阻挡,忽地腾上空中扩散淡开,而后袅袅升上天空。   ——这座城里终于有了一丝丝烟火味。   “多谢老板。”红线喂完小瞎子,将空碗放至灶台,同包子铺老板道谢。   喂饱了小瞎子又道完了谢,红线决定启程离开这里。忽然,老板喊她停步,往灶台上的空碗里扔进两个热腾腾的包子,然后将碗递回给她,道:“净见着姑娘喂孩子了,想来姑娘自己还未用食,我家包子刚出炉,挺多,又热乎着,姑娘便一道坐下来再用个早饭吧。”   红线受宠若惊,连忙推辞:“不了不了,多谢老板,我只需喂足了这孩子便可,自己是不饿的,不需用食,老板的包子留着卖吧,我身上无银钱,白白蹭了老板一碗豆浆,已是亏欠了老板,怎敢再好意思吃老板的包子。”   老板听红线这样说,视线下一刻扫到街上,一下子叹出气来:“留着卖?姑娘且看看,放眼整条大街,行人都没有几个,又哪里会有人来买包子?”   红线从乐阳一路走来,途中遇到的城池不少,其中人烟稀少的也不在少数,然而现下这座城的情况更严重些,因为相较而言,其他城池中的律法条规尚存,街道上时不时还能见到来回巡逻的守城军,而目前的这座城池,她昨夜进城,守城门的士兵都如此懒散,连城门都能忘记关闭,城中情况糟糕到如何,不难想象。   只是,红线久居天宫,同掌管凡间土地的四方神都没什么往来,所以也实在不清楚如今凡间的情况。   而眼下包子铺老板这般愁眉苦脸,为报他方才赠豆浆的恩情,她倒是不介意继续跟他闲聊帮他打发时日:“老板怎会如此说?此城人烟虽不多,但还是有的,方才我过来时正有几名行人从街上走过呢,还有守城门的几位士兵,老板莫要发愁,只要城中有人,那他们便还是要吃食的,只要吃食,那过不久就会有人来老板的包子铺了。”   老板由红线口音和衣着看不出红线是哪里人士,但见她言语天真,猜测可能是个富贵出身,便道:“姑娘难道不知,如今的民间已非官府做主,只因江湖势力庞大,才造成了如此民不聊生之相?”   红线哑了一哑,先前在村子里她曾听老夫妇和老鬼谈及外界,但也只是大致了解了一下如今凡间的情况,却不知其中细节。   老板眼见着面前的女子忽地住了嘴,明白过来,随即吃惊道:“姑娘当真不知?”   红线顿住,摇了摇头,过了一小会儿,又小幅度、矜持地点了点头。   老板哑了好半晌,他终于开始好奇红线的来历:“敢问姑娘是哪里人士?”   红线僵硬了一下,随口胡诌:“乐阳。”   老板吃惊:“乐阳离此不止千里,姑娘如何找来这禹城的?”   红线心虚,不敢说话。   而老板惊讶过后,又疑惑道:“乐阳所属黑白两道分界之地,若姑娘来自乐阳,又怎会不知这天下事?”   红线意识到自己的谎话有纰漏,赶紧回口道:“非也非也,在下祖籍乐阳,后搬迁至清陵,故长在清陵,所以我也不知我该算哪里人。”   闻言,老板终于见怪不怪地望着她道:“若是清陵,那倒是怪不得姑娘不知世事了,据我所知,有个门派便在清陵,名叫敛剑阁,如此多年一直护佑清陵安危。”   红线浅浅呼出一口气,转回正题:“那敢问老板,此城荒芜,然而其中大多宅院的装潢都十分富丽,可见此城曾经的繁华,可为何现如今全城人去楼空,是否城中曾遭遇过什么祸事?”   老板放下最后一盘蒸笼,解开缠在手上的厚布,长叹一声道:“倒不是城中曾遭遇祸事,而是此城易主,已非朝廷所能管辖之地,随之全城百姓陆续搬离,才造就如此景象。”   红线满头疑问:“凡间……天下城邦,莫非王土,这禹城不靠近边疆,未被敌国吞并,怎会易主?而且朝廷为何不能插手管辖?”   “这件事说起来,那还是要牵扯上江湖上的事了。”   说着,老板绕下灶台,引红线坐回桌边,随后从旁边拖来一张长凳坐下,继续道:“这天下,不知在几多年前二分出黑白两道,他们互相争斗比较高低,他们里的门派也是一样,各个都大肆扩充门下弟子。开始,朝廷是没放在心上的,江湖也是民间,只要不是造反,朝廷对这些野路子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眼。可没想到,这样放任几年,却出了大事,各大门派势力遍布之快势如破竹,人数众多,朝廷这时候再想插手干预,却不能够了。”   “于是,江湖中各门各派的势力范围愈加扩大,到最后,他们争来争去,渐渐形成了地界划分,盯上了国土,一个个抢先占领那些易守难攻的城池,谋划分割山河地界,设立门派驻地。”老板道,“清陵是个好地方,敛剑阁本就在清陵,它门派不小,不争不斗,一直护佑城中百姓。可其他被划分的城池就没清陵这般走运了,被突然入侵的势力占领,所驻扎在城里的势力非黑即白,若是白的还好说,还能在面子上不为难城中百姓,而若是黑道邪教那一派,他们可没如此好心忧心城中住民衣食。”   “不凑巧,我们禹城偏西,一支邪教趁乱浑水摸鱼占领禹城,而后驻扎在禹城中,城中百姓便就是在那时,一个个举家搬迁,逃离禹——”   “庆老头,今天的包子还剩多少,爷几个全要了,快端上来!”街尾远远一道响亮的声音喊来,打断了老板的话,随之,便是一片凌乱的脚步声。   老板的脸色一下子全变了,视线忽地落到红线身上,收回闲扯的心,拉扯红线站起身,催促她快点离开这。红线纳闷地看着他动作,却半天没动。   老板急了:“姑娘快走,后面那群人便是侵占我禹城的贼!邪教弟子!姑娘莫要耽搁,往前走!快些走!莫要回头!快快离开此地!”   他不说还好,一说,红线的好奇心上来,特地回头望一眼。街尾拐出来十多名男子,统一着装,勾肩搭背,腰间还配有刀剑类武器,正慢悠悠地往包子铺这方向走来。而正是红线的视线扫过去的当时,几名男子恰对上她目光,眼中忽地一亮,但随后他们望见她怀中的襁褓,又不约而同同时一顿。   但所有人都没有开口,只是盯着红线的方向,依旧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警惕,在所有人心底滋生。   红线身旁的包子铺老板还在极力地催促她快走。红线想了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板住在城中这么多年,想来此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看这些男人的眼神,倒是她和小瞎子更危险一点,于是她当即决定掉头离开。   可不想,那群人见她作势要走,纷纷足下一点,运上轻功追上来,一个个飞到她身前拦住了她去路,质问道:“阁下何人?”   虽问的是她,可他们的眼睛,却都一双双直直盯向她怀里的襁褓。   红线抱着小瞎子的手臂收紧,他们这一搅和,她的心情转瞬直降,实在不想搭理他们,便转过一个方向,再次离开。   这群人盯上了她,见她离开又飞身挡在她身前拦住她,为首那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怀里的小瞎子,面上明显对她十分警惕,可言语间却又刻意礼貌:“前辈留步,是我等无礼了,前辈进城这般久,我等竟未察觉,招待不周,望请见谅。只不过,我教掌教此刻正在城中,想邀前辈赴宴叙旧,畅饮畅谈,望前辈给个薄面,莫要推辞。”   前辈?   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   红线一头雾水:“叙旧?若我瞧得没错,方才你们不是来找我的,如何现下却说你家掌教邀我前去饮酒?况且,我并不认识你家掌教。”   她在凡间,谁都不认识。这人想拉亲疏远近,怎的,竟还想拉到天宫吗?   呸!   为首的男子僵硬片刻,随后还是强行道:“认不认识无所谓,我教掌教有意结识前辈,前辈可能给个薄面?”   红线嗤之以鼻。   结识?看他们这一双双眼睛,都快贴在小瞎子的身上了,什么结识,分明意图不轨!   红线懒得继续跟他们周旋,坦荡荡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一眼都不再施舍。   然而没想到,这些人见她越走越远,左右之下了无办法,最终还是大喊一声拦在了她身前,纷纷拔出腰间武器,一个个面上凶神恶煞:“这酒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劝前辈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48章 抢孩子 天道在修正她所犯下的错误。……   红线闻言嗤笑, 懒得理他们,见他们仍挡着自己的去路,用假动作隐藏仙术, 将一群人好好揍了一顿, 然后堂而皇之抛下身后哀嚎躺了一地的众人,抬脚洒脱离开。   可不想, 她才走没几步, 快接近城门时,城门忽然“轰”的一声关闭,更多的人从她身后追过来,配合轻功迅速绕到她身前,将她团团围住!   红线手下捏着仙术,警惕周围这群人。   “阁下乃何人?为何怀抱沉剑山庄言亦离之子?”人群从中间分开,来人一袭黑衣,从半空中踏行而来, 脚下不紧不慢, 落地后将她上下打量,“在下好奇,阁下使的是何家功法,方才不过数息, 便将我教弟子一一打落,令他们丝毫没有回手之力。”   红线想了想, 既然对方这么有礼貌,那她也不妨搭他这腔:“仙家功法。”   如她所料, 对面男人喉腔低低一声笑:“阁下玩笑。”   凡人总是这样,她说实话永远没人相信,反而更信任自己的猜测。只不过, 他不信更好,左右她说出来也不是为了让他信的。   红线视线扫过周围层层人群,道:“你们想做什么?”   男人不答,自顾自道:“乐阳离此千万里,沉剑山庄灭门距今不过几日,且不说姑娘是如何在几日间孤身一人从乐阳走至我禹城的,便就是我教金银护法的传信信鸽,也才在半刻前抵达禹城。”   她怎么净撞见这么些神神叨叨的凡人?   红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听得不耐烦了,骂道:“你在说什么鬼话?”   男人被骂也毫无波动,面上依旧是让人捉摸不透的轻笑:“信中,我教护法被困乐阳一村三年,近日才得以脱困离开,他们在信中写道,沉剑山庄灭门惨案当晚,一名女子怀抱婴孩恰好从乐阳方向过来,投宿于村中,包裹婴孩的襁褓上印有沉剑山庄庄纹,而那名女子,一身红裙,身法诡异,不似常人。”   红线手臂收紧,余光小心瞥向自己怀里的襁褓,襁褓外的花纹线条干净悦目,她从没仔细打量,现下叫这男人一说,她才察觉到襁褓上的纹路有些许规律,但看了半天,她还是看不出来这是否是男人口中沉剑山庄的庄纹。   红线眉间皱起,抬目瞪向男人:“你想怎么样?”   男人轻笑:“阁下不需如此谨慎,在下对阁下并无恶意。方才我教弟子也曾代我向姑娘言明,在下只不过是想同姑娘交个朋友而已。”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素若常把这句话放在嘴边,一开始她是没信几分的,但经历小太子长大前后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经历,她是再也不信任何男人的任何鬼话了。   男人见她面上表情反复,便道:“姑娘不信?”   红线指尖捏诀:“要我信也可,你让他们开城门放我出去,如此我们就算是朋友了。”   男人一顿,又笑:“姑娘玩笑。”   红线满脸莫名:“我没有跟你开玩笑,快点,开城门,放我出去。”   男人道:“姑娘一人出城可以,只不过怀中的孩子需留下。”   果然骗人!   红线心里狠狠“呸”了一声,再不跟他废话,转身后手上随意挥出一个假动作,仙力从袖管喷涌而出,一干人等便被这迎面而来的磅礴仙力撞得人仰马翻。   但是“阻挡物”倒地后,红线也并未直接捏诀飞走,这里全是凡人,她如此这般就这样施术飞上天,怕会引起凡间舆论,于是还是一步一步从歪倒了一地的人缝间抬腿走过去。   “姑娘好功法。”身后的男人不嫌事大,没心没肺地在后面拍手鼓掌,还道,“姑娘究竟师从何人,出自何门何派?在下从未见过如此神乎其神的武功路数。”   男人言语太过温吞,红线烦了,回头怼道:“你究竟是来抓人的还是来问我师承的?要打便打,打完了你我走得也干脆。”   男人面色稍稍变化,抬手在空中轻招了招,瞬间,“噌噌”几声,周围建筑上飞身下来几个人,年纪几乎都偏长,身上的着装同倒地的弟子们不一样,像是他们门派里的长者。   一群人落地后同男人拱手行礼:“教主。”   男人依旧微笑着望红线,随后不声不吭又一抬手,他身前行礼的这些人便不由分说迅速转身朝红线的方向飞速而来!   目标直指红线怀里的小瞎子!   速度之快令红线来不及反应,手中术法下意识运起,一道结界立刻腾空而起,下一刻,汹涌仙力从她周身涌出,毫不留情撞开即将贴上她结界的一干人等!   然而这些人同倒地的弟子们都不同,清楚红线招式的诡异,见她动作,感知到周围气息变化,便迅速在空中翻过几个跟斗,几息间退开红线仙力攻击范围,稳稳落在远处。   只是亲自体验过后,他们亲身感受到眼前女子的诡异,都不敢再轻举妄动,轻易接近她。   只有一名老者转身退回去,回到男人身边,禀道:“教主,此女子身法确实不同寻常,我等数人皆近不得她身,只方才一招,我们都险些承接不下。”   男人站在一旁全都看在眼里,听完属下禀报,也不出声,只继续默默观察女子。谁都没有发现,几粒微小的黑虫此时从周边的建筑里悄然爬出,往女子的方向接近,然而不知为什么,在靠近女子周围三步远距离的时候,同时停在原处,再接近不了半分。   男人见之眼中一暗,看来这女子果真非常人,身上秘密奇多,就光她怎么将言亦离之子在沉剑山庄灭门之夜安然带出来的,都还是未解之谜。他要从她手里得到这孩子,怕非易事。而且——   男人双眼微眯,紧紧盯着前方那一身飒飒红裙。   而且,他还未弄清楚,她究竟属黑属白,是哪门哪派……   思清,男人敛下心头所有情绪,面上清风过,不留痕迹,轻笑道:“看来我教能力有限,教中上下数百人,就连教内一干护法,都非姑娘对手。”   红线压回掌中仙力,听他这样说,不清楚他肚子里又卖什么药,只道:“你们打不过我,又拦不住我,所以我可以走了?”   男人笑着摇了摇头:“非也。”   红线闻言面上一紧,男人见之又笑笑:“姑娘倒不用如此如临大敌,方才几番不已证明,我教中人并不能为难姑娘分毫吗?”   虽然是这个理不错,可这男人不知道,将他们凡人打退她可以,但若重伤他们,或是她不小心打死了其中某个,那她就不仅乱了凡间的因果,还同时违反了天规,天罚同天宫,一个都不会绕过她的。   她不清楚凡人体质,下手又没轻没重的,怕就怕他们这群人里面有个体弱的,让她失手给打死了,就不好办了。   见女子走神,男人见机问道:“在下见姑娘功法身姿飒爽,不同于人,有心结识,这几日在城中设下酒宴,姑娘可能赏个薄面?”   红线想了想,点了点头。但其实她的打算是,先顺这凡人的意思留在城中,有她保护小瞎子,他们奈何不了他分毫,待他们对她的戒心稍稍放下,她甚至都不用再和他们见第二面,就可以立马捏诀逃离禹城。   只是,逃离的事情不是红线所头疼的点,她最为忧心的,还是天罚。   红线抬头看向天边,那里空空如也,无半丝雷云踪迹。   上回居远岱靠近小瞎子,都还没见到小瞎子的面呢,雷云便那般一瞬千里赶来清陵,而现下此刻,这群人想抢小瞎子,并且已经见到了她怀里小瞎子的面了,天边的雷云却没有半点动静……   恐怕司命的命格簿子里,小瞎子命里此时该有的经历,便就与这些人有所交集……   即使没先前包子铺老板的那番话,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面前的这些人并非好人。   红线当下纠结起来,心里忽然产生一个不敢深想的猜测。   命格里,小瞎子不该在敛剑阁长大,那该在哪里长大?他全家都被灭门了,难不成除了他外公,他此生还有什么亲戚之类?   可若是司命不当人,按忘川河边黑裙女子“悲惨”的预言,将小瞎子此生的命格往极坏极惨的方向写,怕是极有可能给小瞎子安排一家灭门的惨案后,又让他落进坏人手里。   若真是如此,她该如何?将小瞎子带出沉剑山庄后又亲手将他送入“坏人”手中吗?   红线是怕死的,怕天罚怕天规,怕一切有可能让她送命的东西,她深知自己的这条命来之不易,仅有一次,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她甚至还没继承月老的仙位。   若司命当真无情写出如此命格……她真的毫无办法……   红线头疼半会儿,又尝试冷静。   小瞎子便就是少君,小瞎子经历此悲惨命格便就是少君经历此悲惨命格,按少君的性子,他必然不怕,也必然不介意,所以她其实完全不用插这一手!   红线说服自己,当下轻松起来,抛开心上包袱。   再说,天道在修正她所犯下的错误,她是如何都干涉不了天道的,她一路而来,先遇到老夫妇,后又浑浑噩噩闯入这禹城便是证明。   ——天道这一路上都在想方设法将小瞎子送回他原本的命格线上! 第49章 密谋 夜,繁星密布。   男人名叫林和泽, 银月教教主,带领全教从西南而来,霸占禹城后固守在此, 而后扩充门下弟子, 融汇天下无门无派之人,属江湖黑道一方一支赫赫有名的势力。   这是男人告诉她的, 他想拉她入教。   对此, 红线“呵呵”两声,没理他。   林和泽碰了软钉子,也不尴尬,继续一头热凑上前来,说要给红线安排住处。红线没有搭理他,转头回到自己昨晚住了一夜的小宅,林和泽一群人浩浩汤汤跟过去,见宅内情况不堪入目, 又主动安排了几个人帮她打扫院子。   红线全程没动手, 抱着小瞎子离远了灰尘,待宅子打扫干净,才重新走进去。恢复干净后的宅院崭新如故,想来原主人的家底着实丰厚, 只是,红线看上这宅子, 却不是因为它装潢富丽,回廊庭院多而繁复, 而是因它靠近城门,只要城内稍有动静,她便能立刻带着小瞎子逃离这里。   她规划好所有退路, 可没想到林和泽防她防得滴水不漏,临走前还不忘留下几名弟子围在她院子前后,美名其曰说是护她周全。   红线已经不能用“哑然”这一个词来概括自己此时的心情了,她推脱不掉这些人,只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不再推辞,就当看不到他们。   于是,红线当天恢复平静,住进宅子,生活如常,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等待——一个能将小瞎子合理送入他们手中的时机。   几日过后,林和泽一行人终于布置妥当,将邀贴递进宅子,红线拿眼神睇了一眼,告诉来送帖子的人,她会准时赴宴。   宴席当夜,林和泽和他的那些长老们面不改色同她笑谈,谈话途中,还有意无意再次透露想邀她入教的想法。红线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对他们门派没有想法。   宴席吃到最后,林和泽的脸色愈发沉黑,最后一次压上筹码以教中高位相邀却见红线仍旧敬酒不吃,整场宴席下来,他们所敬的酒也半分未沾,便以眼神为信,下令众人准备动手。   可没想到,即将而来的这场架还没打起来,红线忽然端起手边清酒,一口饮尽。   然后人便倒了过去。   ——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林和泽晃神片刻,怕有诈,让手下先去近前查探,确认红线气息全无,他所有戒心便此刻全部烟消云散。   他身边一名长老道:“这就死了?看她几日前那般生龙活虎,一身奇劲无人能敌,老夫还当是什么高人前辈,却没想到只是一只纸老虎,连酒中有毒都没察觉半分。”   林和泽看他一眼:“无影本就无色无味,她若从未沾过医药一术,自然无法察觉。你们也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此女子来历不明,一身诡异功法不能为我所用,便只能下入黄泉了!”   他语气不复先前那般清风模样,转而阴沉不明:“将尸体丢入蛇窟,将言亦离之子抱来!”   众人领命:“是!”   红线闭着眼安心等着,他们一台戏唱完,她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拖着抬起来,然后过了许久,抬着她的两个人貌似走了不短一段路,她周边便愈发寂静起来,甚至渐渐地,她都能听到“嘶嘶”的吐信声,杂乱无章,交缠错乱。   这里应该就是林和泽所说的蛇窟了,红线想到。   但还没等她消化掉这信息,她身下扛着她的两个人忽地停步,道了一声“打开”,随后便是拖拉沉重石块的一阵声音传来,紧接着,她身体受力被推出去,发丝裹挟风声呼呼打在她脸上,她整个人就被丢进了这蛇窟。   头顶石盖关闭,再睁开眼,红线眼前乌黑,她身下、腿上、胳膊上,片刻间缠上了无数条软体爬蛇。   滑腻的感觉从她的脖颈一路往上,一条蛇摇摆着身体攀到她脸侧,蛇信带出的“嘶嘶”声贴在她耳边,一下一下舔过她耳珠,丝丝发凉。   红线叹气一声,仙力从周身震荡出去,将缠了她一身的蛇纷纷震开,“噗噗”撞上石窟墙壁,然后落地,所有蛇在地上交缠,疼痛得翻滚蜷缩。   红线起身,周身结界盈盈而出。动物的感知十分敏感,他们察觉到这人身上散发的威胁,都不敢再靠近。红线便就站在蛇窟底部往上看,石窟的洞口上压着一块大石,挡住所有天光。   下一刻,窟内灵光闪过,蛇窟里面的女子转瞬不见踪影。   *   红线施法抵达宅院,隐身而入,几名统一着装的银月教弟子刚拿到襁褓,正从里面迎面走出来。红线见之还给他们让开了路,而后一路跟着他们走到了林和泽的住处。   “如何?金银护法可说拿到了药人炼制之法?”刚及门边,屋内便传出林和泽同人商谈的声音,几名弟子禀告完毕将襁褓放进屋里,便告退离开。   林和泽下面站着一名黑衣下属,听他问话,直言回禀:“金银护法重伤,信件皆由教中弟子代笔,信中只粗略交代他们三年间的遭遇和言亦离之子的下落,并未谈及更多。”   林和泽懒懒坐在上坐,轻“哼”一声:“他们竟也知事有轻重缓急?未言药人手稿,那便就是失了手,借言亦离之子将功补罪而已。什么三年被鬼困于村子,这天下有鬼?谁人能信?果真是人老了,竟编些这么不堪入耳的事情来脱罪。”   下属犹疑:“那教主如何打算?”   林和泽视线滑下去,漫不经心道:“既然他们编造那些谎言,同鬼相处三年,离村前夕才被夺去手稿……那他们也该同这手稿一起待了三年,所翻所阅次数合该不计其数,自然早就该把手稿中炼制药人的方法牢牢刻进了脑子里。”   下属一顿,道:“教主是决定……”   林和泽下令:“待他们抵达禹城,命人严加看管,让他们务必三日内将虞乐枫的药人手稿原封不动地默写出来!”   属下听令:“是。”   红线听完心下一“咯噔”,是了,老鬼毁了手稿,可他却忘了,不是毁了手稿他研究出的炼制药人的方法就从此不存于世了,手稿三年都在老夫妇手里,其间他们曾不断尝试用村里人试验手稿内容,那想必手稿中所记载的东西他们都能记得分毫不差了。   红线顿时不知该作何表情,老鬼放过那夫妇俩算善,可这药人手稿落到这些人手里,于天下人,算善吗?可若是他不放过他们,当时联合任长嵩将他俩给害死,下到黄泉受苦的又是他们自己……   凡人的事情当真乱麻,环环相扣间,皆因果循环。   “那这孩子呢?”正当红线想得出神的时候,屋里那名下属又道,“前日得到消息,敛剑阁各剑主陆续离开清陵,受居远岱之令,寻找这孩子。”   闻言,上坐的林和泽一笑:“可谁都没想到,这孩子最终还是落到了我的手里。”   笑完,他又道:“让他们继续找吧,且不说敛剑阁此般为私为公,沉剑山庄之事后如此大动作,便就是有人着急,那该着急的也不该是我们才是,让黑白两道打头阵的那批人先急着去吧,我们银月教从此事中摘出来,两不相帮。”   下属:“是。”   “那孩子,”林和泽一眼瞥过去,望向下面属下怀里的襁褓,里面的孩子仍旧安然躺在里面熟睡,没察觉到半分危机,“你带下去让人先养着,未来必有大用。”   下属:“是。”   说完,见上坐的教主没有开口的意思了,他以为没什么事再要交代了,便转身告退。可过不久林和泽又忽然喊住他,面上眉头紧皱,喃喃道:“那女子……”   “女子?”下属道,“教主所言,可是方才宴上饮毒酒而死的那名女子?”   林和泽道:“她身法诡异确是我等闻所未闻,多日下来也丝毫没从她口中套出她师门半点消息,你让人多留意着,若今后江湖上忽然出现什么隐世不出的门派,前来禀报。且让教中众人都记着,我们从未遇见过什么身手奇高的红裙女子。”   下属疑惑,道:“教主是怕她师门来寻仇?”   林和泽沉吟:“那女子身法诡异,我们却从未在江湖上听闻有如此绝学,想必她师门常年隐居不参与江湖争斗,怕就怕她师门中人各个都身怀如此武功,届时,我们银月教无人能挡。”   下属沉默,道了一声“是”:“属下立刻去命教中弟子封口此事!”   说完,林和泽再无事情交代,下属抱着襁褓回身退下去,红线一路跟着在后面,她目光从身后屋里表情沉黑的林和泽,转到她身前正一步一步往外走的这名下属身上,随后落到天边。   果然,她的猜测无误,只是她没想到,少君如此身份,司命竟然还这般无情,为他写出这样一番命格来。   ——眼瞎,被灭门,落入不怀好心人之手。   当真应了忘川河边那女子“悲惨”二字。   “唉……”红线低低的一声叹落进夜里,无声无息。   夜,繁星密布,无云无雨。   无雷。 第50章 再摆宴 她手指上的灵光随着情绪忽明忽……   银月教中女子不多, 几乎都是未成家的,没谁愿意在二八年华揽下一个照顾奶娃娃的责任,特别这奶娃娃同她们还并无血缘之亲。   于是教中弟子皆相推辞, 直到林和泽下属搬出教主之命, 直接指派一名女弟子来照顾小瞎子。被选上的女弟子面上百般不愿意,却仍旧不敢违抗教主之命, 一脸不情愿地从这下属手里接过小瞎子, 乖乖带回去养。   红线便就跟在这名银月教女弟子后面,一路走到她住处,而后眼睁睁看着小瞎子被她随意扔在床上,不被理会。   “妗月当娘了,哈哈,妗月当娘了,恭喜恭喜。”   “谁当娘了!我才没有!我才不是他娘!”   红线身后,一群少女在嬉笑玩闹, 开某个少女的玩笑, 调侃她摊上个照顾婴孩的任务,提早当娘。而那少女被众人取笑,说不过她们,一下子恼羞成怒摔门离开。   “砰”的一声重重的摔门声惊得睡梦中的小瞎子小身子一颤, 同时也令红线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一股反感。林和泽大费周章从她手里夺走小瞎子,竟如此随意, 随便给他指派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女照顾,气得红线手抖。   可她气恼并没有什么用, 她什么都做不了,司命所写的命格如此,小瞎子便逃脱不开这条“悲惨”之路。   屋里的少女们见妗月恼羞成怒摔门跑走后, 笑得更大声了,她们言语间打趣妗月,笑她年纪轻轻当人“娘亲”。待笑够,她们对妗月的注意力转开,全部被吸引到床上的婴孩身上,少女的好奇心普遍重,她们见孩子躺在床上安静过久,一个一个都跑过来凑上前来,扒开襁褓往里望。小小一团的婴孩被裹在三四层布料中,白瓷的皮儿滑嫩白腻,小孩子模样周正圆润,倒是顶顶讨人喜欢。   可然而,她们的喜欢却并非主动呵护,少女们好奇地将孩子身上的襁褓扒开,揉揉捏捏他身上的软肉,半裸的小婴孩终于被身上毫不不怜惜的动作捏疼了,哭醒过来。   红线站在一旁,就这么看着她们上下其手,她手指上的灵光随着情绪忽明忽暗,小瞎子哭了有多久,她如此忍耐便就有多久。   少女们见孩子忽然哭起来,一个个未经世事,从没遇到过眼前状况,片刻间全都慌乱成了一锅粥。毕竟这是她们教主交代要照顾好的孩子,若是被她们“玩”坏了,那定是要被重重处罚的。   她们一个个的都不想摊上这责任,所以一群少女只好手忙脚乱地将孩子周围散开的襁褓重新拢起,然后草草将妗月床上的被子拉过来给孩子盖上,便一个接一个马不停蹄地跑了出去,假装这间房里从未发生过什么。   片刻间,人去楼空,屋里恢复寂静,婴孩的哭声清晰地从厚厚的被褥底下传来,短促沉闷。   红线深呼深吸,将心头涌起的暴躁按下,把床上的被褥掀开,将小瞎子轻轻地从里面抱起来,为他整理好身上襁褓,然后按照她这段时日学会的哄孩子手法,放轻声音,用手掌轻拍襁褓,一声一声将小瞎子哄安睡了,才将眼神暗下去。   司命、司命,司命司掌人之命格,月老司掌人之姻缘,他俩的仙位应是同阶,待她继承她家老头的仙位,司命天府宫一干众人,一个都别想从她月老府求得半根姻缘绳!   红线边咬牙边撒气,将自己脑海中司命的影像好好折腾一番,然后叹气,可她家老头命硬,她倒像是个命浅的,她还不知她有生之年还能否看到她家老头写退位文书呢。   红线叹完气,刚巧门外再次传来动静,红线便又重新将小瞎子放回床铺,隐形的手从小瞎子软乎乎的脸蛋点过,没留下半分痕迹。   是方才恼羞成怒摔门离开的妗月回来了,红线站在屋子一角,凉凉地看着她。   妗月明显不会照顾孩子,甚至同方才那群少女一般无二,并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她回到房间见其他女孩都不在了,察觉到自己正单独和婴孩独处于一片空间,忽然就变得格外心浮气躁,坐在桌边提壶倒水,一杯接一杯喝下。   然而她心不静,小婴孩本该轻浅的呼吸对此时的她来说格外明显。最终,她还是放下杯子,起身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往床上望。   小婴孩圆圆的脸蛋并没有对她产生吸引力,她只是好奇,这孩子是何身份,教主为何特地将他养在教中?而竟然只有她一人这般不走运,摊上这么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来!   想到这,妗月更加心浮气躁,见小婴孩一直安静熟睡没有吵闹,便不再看他,转身再次出去。   红线从旁边走出来,视线落在少女背后,目光随着她渐渐走远而再次一点一点沉下。   直到站在这里等了小半时辰,她意识到时辰好似差不多了,才退出房间,飞到城外,找到一片林子,寻到动物取到奶,再回到这将小瞎子抱起来喂食。   随后,红线等了一夜,少女始终没有回来。   如此,妗月明面上是小瞎子的抚养人,白天时不时带来羊奶喂小瞎子,夜晚时候勉强在屋子里同小瞎子待了几夜,但很明显她不适应和婴儿相处,不懂他为何时不时忽然哭闹起来,哄不好便转头离开房间,宿在了别处。   但其实,小瞎子的所有,仍是红线一手操办,有时见妗月喂奶喂急了,呛到小瞎子,她便施法让她睡过去,自己端起她手里的羊奶喂小瞎子。有时见她抱孩子抱不习惯,头脚不平衡将小瞎子颠难受了,她便再次施术让她沉睡,将小瞎子哄好放上床榻。   可以说,妗月这奶妈,其实完全没起到任何作用。这段时日,红线极其忍耐地跟在她身后看她折腾小瞎子,多番想将小瞎子夺下带走,可也多番将这想法死死按下。   他命定要在这里长大,红线无可奈何。她一次次决定干脆不再跟着,直接调转回头,回黄泉捞月老,可一次次见妗月那般照顾小瞎子,她离开的脚步便半分都无法再挪动,如此犹犹豫豫一整个月,她仍旧一直隐身默默跟在后面。   直到——   这日,银月教再度摆宴,迎接金银护法归来。   时隔月余,红线再次见到老夫妇二人,她一动不动似一段树桩,守在怀抱小瞎子、站在人群边缘的妗月身边,冷冷看向高台那一干人等。   同她饮毒酒那日的宴席一般,高位上坐依旧是林和泽这个教主,银月教长老分别坐在下座左右两边,老夫妇这两名银月教的护法,因是此宴席中心人物,此时正坐在林和泽下面不远处。   只不过不知他们是因路途遥远长途跋涉而来太过疲累,还是因为身上伤重未愈,两人皆呼吸粗重,面如黄纸,却仍是将眼神偷偷睇向高座上那人。   “两位护法一路长途跋涉而来,辛苦。”林和泽面不改色坐在上面,嘴角噙笑,让人看不出他这一脸祥和之下都藏了些什么,“来,本教敬两位护法一杯,感谢两位护法卧薪尝胆三年,为我教尽力,着实劳苦功高!”   “金银护法艰苦三年,属实劳苦功高!来来来,喝一杯!”底下的人附和着一同敬酒。   老夫妇二人身体还未恢复,肢体不协调,但仍是极力端稳手中酒杯,回敬道:“不敢不敢,此番皆是为我教将来筹谋,我教中事,便是我等分内之事。”   说完,他们将杯中酒饮尽。   林和泽笑着看他俩动作,也抬手饮尽杯中酒,下面的人见他们的教主如此,随即相继饮酒。   林和泽道:“两位护法信件由弟子代笔,其中有许多叙述不清,本教有几点不太明白。”   夫妇二人放下酒杯,道:“教主但说无妨。”   林和泽眯着眼看他们,进而勾起嘴角,直接道:“两位护法辛苦三年,必有所成果,那么,药人手稿如今何在?”   夫妇二人闻言一顿:“我夫妇俩无能,未能将手稿安然带回来。”   林和泽面上笑意加深,可眼深处,却有东西在一点一点沉下去:“本教记得,你二人信中言,手稿被毁。”   夫妇二人解释道:“月余前,我们离开那村子的前夕,遭鬼怪袭击,手稿便就是在那时被毁了的。”   林和泽只当他们所言全是托词,丝毫不在意他们口中的“鬼怪”二字,反道:“若本教记得不错,你二人在信中还曾言,手稿在你们二人手中一待三年。”   夫妇二人道:“确然不错。”   林和泽道:“那想必以你二人之‘过目不忘之能’,三年时日,总该能把一纸手稿上所记载的字句,都记得分毫不差了吧。”   夫妇俩一顿,同时意识到林和泽的打算,但即使林和泽不提,他们一开始便就是如此打算的:“教主英明,我们夫妇住在村里时,多次借村中人试验手稿内容,虽都无故遭鬼怪打断,但关于药人的炼制过程,我们已将它牢牢记在心里。从乐阳出发回来禹城的这一路上,我们都在不间断回忆手稿内容,尝试复述记录下来。”   说到这,夫妇俩抬手,将这一路跟随照顾他们的一名弟子招过来,弟子双手捧上来一只黑木盒子,盒盖打开,里面躺着一面绢书,夫妇两将绢书从盒子里拿出来,道:“这便是我们夫妇二人在路途中凭借记忆复述而出的药人手稿。”   林和泽眼前一亮:“快呈上来。”   说着,他身边的下属收到示意,抬步往台下走,准备去接夫妇俩手中的绢书。可没想到夫妇俩口中的话一转,又道:“只不过虞乐枫手稿内容精细,每一步骤旁都标明忌讳和作用,我们夫妇试验药人,反复数次都被打断在第一阶段,后续步骤始终没有机会施行,后面的要点便记得没有前面牢靠。而且,关于每一步骤中用药用毒所对应的忌讳、作用这一项,我们属实记不清晰——”   林和泽听到这,打断他们:“无碍无碍,两位护法带回手稿已算有功,炼制药人的大体步骤记载清晰便可,其间小节模糊,不影响大局,且快快将手稿呈上来,让本教看看!”   “是。”老夫妇二人站起身,下属从上面走下来,将二人手中绢书取走,递到林和泽面前。   林和泽心中的激动无以复加,他双眼微睁,小心地从下属手里接过绢书。   徐徐展开,几幅草图并一面小字映入他眼帘。   底下的长老们也十分兴奋激动,恭喜林和泽终于得偿所愿拿到药人手稿:“我教有望!未来有望!药人手稿终归教主所有,此乃大喜!大喜啊!”   随后,他们激动的声音渐消,其间几人道:“药人手稿到手,那便该立即启动药人炼制,为我教造出一批无人可挡的大军,届时挥师北上,莫说黑白两道同敛剑阁了,便就是这天下疆域,都将是我教囊中之物!”   众人再次激动起来,紧接着有人问:“可禹城城空,城民早年便四散逃离,我们是否要潜入他城,抓几个百姓来试验药人炼制之法?”   “不用。”林和泽听到这,道,“如此必将打草惊蛇,药人炼制需暗中进行。虞长老一生浸淫药理,他所研究的还从未有过失败一说,先暂时从教中牢房挑几个人试验一番吧。”   下面的人答:“是。”   林和泽仍沉浸在获得药人手稿的喜悦当中,半晌,待他冷静下来,他望向台下远处一处回廊的角落,脑中忽而生出一个他认为极有意思的点子。   那里,他视线的方向,是正在和周边姐妹小声拌嘴的妗月,因教主在场,她即使再不喜欢自己怀里的孩子,也依旧还是好好抱好他,尽量不让他发出一点哭声,以免自己遭到教主苛责。   林和泽看着那里,视线落到襁褓上,下一刻,他嘴角一牵,下令道:“待药人手稿验证无误,便让那孩子,一同参与药人炼制。” 第51章 云涌 鹤立鸡群者,鸡群起而攻之。……   什么叫没有最惨, 只有更惨,这便是了。司命下笔果真心狠毫无下限,将小瞎子的命格又往深渊推近一步。   红线继续旁观, 如此一月一月往后, 一年过后,小瞎子已经能摇摇晃晃独自站起来走路了, 药人的试验结果终于传来。   林和泽大发雷霆:“全牢数百人, 怎会没有一个人能活着通过药人炼制!将金银护法给本教喊来!”   彼时,红线坐在不远处弟子房的屋顶上,懒懒照看下方蹒跚学步正沿着栏杆往前摸索的小瞎子。妗月在同姐妹们闲聊嬉闹,午后的阳光不强烈,红线耷拉着眼皮百无聊赖,睡意一阵一阵侵袭进她的脑海。林和泽的声音便就是在这时,毫无预兆地从远处灌来,将她激得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听到他话里的内容, 将注意力移过去。   没一会儿, 老夫妇二人面带谨慎,拄着拐杖,走进林和泽的住处。   林和泽的声音随之再次响起,压得极低, 隐含怒气:“两位护法确定所呈手稿内容无误?”   老夫妇二人忐忑思虑半晌,回道:“回教主, 定是无错的。”   林和泽道:“一年之期已过,全牢数百人, 皆按二位手稿的内容分阶分时仔细用药,到一月前,只剩最后一批活人, 而就在今晨,这最后一批药人的炼制结果传来——全员经脉尽爆,气绝身亡。”   林和泽冷笑一声:“二位可否,给本教一个解释?”   林和泽脸色铁青,夫妇俩扛不住他阴晴不定的威压,佝偻着身子弯腰下去,道:“回教主,我夫妇二人所呈的药人炼制方法,确然同虞乐枫药人手稿上所记载的内容一致,虽其中注解无法复述,但其炼制过程,我夫妇二人敢担保,必然无错。只是——”   夫妇俩一顿,抬头看向林和泽。   林和泽见之,眉头一皱:“只是什么?”   老夫妇俩道:“只是教主也知,虞乐枫所研究的药人,皆是以死人之身炼制,从未将活人列入药人炼制名单,而活人身体同死人相异,对活人所施所加的药与毒分量也应该有所不同,教主这一年炼制药人频频失败……许是因此。”   林和泽面色沉下去,他在这一年药人炼制失败的频频打击下,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不敢想,如今虞乐枫已死,教中上下在医药一术上无人能出虞乐枫左右,他又能命谁继续研究活人炼制的方法?   老夫妇见林和泽面上阴晴反复,试探谏言道:“既然这药人手稿早先是以死人之身研制的,那不若教主便就以死人继续炼制,左右如此所炼制而成的药人,坐行举止同活人无异,一样可以造就一批无人可挡的药人大军。”   林和泽闻言,轻蔑一声笑:“二位说得容易,可即使按照虞长老的手稿炼制出一批死人大军,又当如何?死人无意识,不受令,二位该如何令他们听本教指挥,受本教号令?”   这样所成的药人,仅有一副百毒不侵全身皆毒的身子罢了,死人无意识,不受控,便就是他以他们生前的亲人做要挟那又如何?他们还能明白那些是他们的重要之人?   他们银月教擅蛊不擅巫,没有能控尸的技法,要一批不受控制的“毒药罐子”有何用?   再说,巫术控尸乃传言,是否真实存在都还未可知呢。   林和泽这一说,夫妇俩才反应过来,他们确实控制不了死人大军,要一群能走会动的“木头”于他们银月教并无助力。   于是,他们俩同时恍悟过来,随即慌乱,担忧筹谋多年的计划一夕作废。   夫妇俩急道:“那——这——教主,这该如何是好啊!”   虞乐枫已死,无人有能力能担当主力继续这项研究,更何况活人身体比死人敏感脆弱,研究难度更高。   林和泽冷笑,气得翻起旧账:“你们居然问本教该如何是好,本教倒想好好问你们,本教可记得,本教当时的命令只是让你二人从虞长老手中夺得手稿,并未受命你夫妇二人将他弑杀。这可得容本教好好想想,教中护法犯上,越级坑杀长老,是何罪!”   夫妇俩一下子腿抖起来,好容易从困了三年的村子里逃出来,这才一年过去,他们就又要面临生死难关了:“教主饶命,教主恕罪,是我们夫妇错了,不该无视教条杀害虞长老,教主恕罪,教主饶命!”   林和泽冷“哼”一声,不理他俩。他俩哭嚎半晌,寻到借口,弱弱开口:“可当时虞长老身边有高人相护,我们夫妇若不下手狠重,怕是那时死的便是我们夫妇二人了。”   “高人?”林和泽听到这,忽然疑惑。   一年前拿到手稿他欣喜过头,全心投入药人炼制,从没过问当年事情的具体经过,这会儿听到他们这样说,他好奇心起,同时眉头紧皱:“什么高人?”   夫妇俩犹疑了半会儿,道:“敛剑阁,定风剑。”   “任长嵩?”林和泽皱眉,“敛剑阁固守清陵,从不参与江湖门派争斗,敛剑阁定风剑如何会同我教虞长老有交往?”   ——莫不是他教欲炼药人之事,早已走漏了风声?   可从那时至今四年过去,江湖上从未有“药人”二字流出。   夫妇俩道:“属下不知,但据属下所知,我们夫妇当时追虞长老到乐阳时,刚巧是敛剑阁居远岱之女居晴下嫁沉剑山庄的那年,当时的送亲之人,恰是定风剑。”   夫妇俩犹疑:“许是巧合?”   “敛剑阁一门皆是呆子,远离江湖许久,定风剑不可能插手虞长老之事,因为一旦插手,便就是将他敛剑阁一整门都拉入黑白泥淖,他不可能不知……”   林和泽沉吟,眉头越皱越深,小半会儿,他脑中千帆过尽,海浪波涛,所思所想的内容让他愈发心惊胆战,当即唤来门外候着的下属,下令道:“让教内线人全部下去打听消息,看这几年江湖中是否有过‘药人’一词出现,若有,那继续追根究底查探下去,好好查查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若是敛剑阁——”   林和泽话音一顿,面上反复。   下属见他停顿,抬头问道:“若是敛剑阁该如何?”   林和泽冷静片刻,沉声道:“若是敛剑阁——你让他们莫要打草惊蛇,直接回来禀报于我。”   “是。”下属收到命令,转头出去安排。   屋内仍站着的夫妇俩人同时疑惑道:“教主?这是?”   林和泽面上是抹不开的阴云:“若敛剑阁早已知晓我教炼制药人的打算,并且从虞乐枫那里得知药人的体质,你们觉得,他将如何?”   夫妇俩思考片刻,惊道:“必将出手遏制!”   敛剑阁固守清陵多年,不插手黑白之事,只因黑白并未将手搅进他清陵城,他护他全城百姓安危,可若是他知晓他们银月教有炼制药人的打算,那必将插手干预此事,阻止药人出世!因为,待药人大军炼成,天下无门无派可挡药人踏境,就连他们清陵,也必不会幸免。   然而此番思虑过后,夫妇俩又疑惑:“可如此多年过去,敛剑阁并无动静,只是大肆搜寻言亦离之子而已。”   ——若已经知晓,他们不该如此安静。   林和泽道:“这才是让本教最捉摸不透的地方,我教线人广布江湖门派之中,唯他敛剑阁入不了,沉剑山庄之事后敛剑阁豪无动作,依旧只是找那孩子,可找到那孩子又如何?彼时那孩子才不过刚刚出生,即使找到,也无法从孩子口中得知沉剑山庄灭门惨案的主导者是谁,敛剑阁如此一年无所动作,真的是对沉剑山庄一事看淡?”   “本教以为不然。按居远岱那性子,必然暗地里仍在搜寻证据,查找当年惨案主导,届时,以居远岱那一门护短的性子,必将睚眦以报。”林和泽继续道,“而他若是早已知晓药人一事,却始终一无动作,若非笃定本教无法炼出药人,便定是准备了一个更大的‘惊喜’,以待时机对付我教。”   夫妇俩不解:“可敛剑阁如此一言不发突然攻打我教,必破当下局势,黑道当中所有门派,必然窝火,他此举是将敛剑阁连同整个清陵,都放到火上烤。”   “可若是没有人有意见呢?”林和泽暗下神色。   夫妇俩道:“如何会没有人有意见?同我教交往甚密的门派众多,其中就有——”   “假若他们早从居远岱那方得知我教欲炼药人呢?”林和泽打断他们,幽幽地道。   夫妇俩道:“他们知道又如何,到底还是我们属黑的一方才是患难共同——”   夫妇俩的话音一顿,接下来的话全被他俩吞入肚中,同时心下一颤。   林和泽道:“若是他们得知我教欲炼药人,那将不仅只有敛剑阁欲摧毁我教了,莫说白道那边,便就是我们黑道这一方,也都容不下我银月教。”   因为药人大军,无人可挡。便就是那些门派自己,都不敢打包票说,银月教铲除完白道,铲除完敛剑阁,不会回过头来铲除他们黑道这一方的其他门派。   而今的天下,三足而立,唇亡齿寒,打破这平衡,那打破者,必将受其他两方共同敌对,更遑论他们银月教的举动是欲打破全天下所有门派间的平衡了。   门派之间可以相互争斗有上有下,可若是有一鹤立鸡群者,其他所有门派必然先联合起来铲除掉这只“鹤”。   夫妇俩惊吓:“那这——教主,这该如何是好啊!”   林和泽的眼神幽幽地望过去:“那便只有期望定风剑同虞乐枫只是萍水相逢,敛剑阁当真不知此事了。若真知道——”   当下药人炼制一事毫无进展,他银月教怕是要面临灭顶之灾。   林和泽沉沉吐出一口浊气,望这屋外的天空,面上阴晴反复。   不远处的红线听完全程,一脸莫名。   他们凡人可真是喜欢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就这么会儿功夫,他们就扯到门派存亡了?   红线满脑门奇怪。   就她所知,老鬼和虞乐枫,确然萍水相逢,并非早先相识,所以林和泽所言敛剑阁是否得知药人一事,红线万分肯定,他们是不知道的。   但她绝不会告诉他们。   让他们这样自己吓自己也挺好,如此,他们也就不会有闲心来祸害她的小瞎子。   红线撇撇嘴,见药人一事搁置,便托着下巴将视线转回来,不再理会他们,转而继续盯着下方。   此刻,小瞎子仍在栏杆下学步,一步一崴,小眉头皱着,哼哧哼哧好不认真。 第52章 学声 “嗯嗯!”   再一月过去, 小瞎子渐渐能扶着栏杆站稳了,但是由于眼盲的关系,他比同龄的孩子学什么都要晚些。好在, 银月教内并没有和他同龄的孩子, 他暂时还没有感觉到差距。只是,小家伙好像察觉到什么, 红线看到他蜷缩在心底小小一团的自己。   “呀~”小家伙还没学会吐字, “咿呀咿呀”地叫着,表达自己的情绪,这也不怪他,毕竟并没有人认真教他说话。   妗月在收拾床铺,今天是个好天气,她得将自己的衣物被褥什么的都拿出去晒一晒。   “呼呼~”小瞎子闻声沿着床沿摸过来,妗月整理衣物的动静很大,衣衫敞开掠过的声音略大, 是呼呼清晰的风声, 小瞎子学着出声。   “呼呼什么,走开些,莫捏着被子!”妗月叫道,随手将小瞎子扶着床沿的手底下的被角抽出来, 将整床被子团了团,连带着一叠衣物, 端出去。   小瞎子身子小,又轻, 被手下抽出的被角力道带的人一歪,跪坐在脚踏上,好在他身上穿的厚, 没磕碰着。听到妗月走出去的声音,他又将头歪了歪,朝向声音的方向,拟声:“哒哒……”   光线从门外而来,落在他奶气的小脸上,脸上的细小绒毛都在此刻变得分外柔软起来,像极了初春时候刚冒头的青嫩鲜草。这时候的孩子是最为软嫩的,眼睛是圆的,鼻子是圆的,就连粉粉两瓣小唇,上下一离,张开的形状都是圆的:“呜呜……”   ——这是妗月在外面拉开晾衣杆,陈旧的两根木杆交叉摩挲声。   小瞎子的一双大眼睛轻眨一下,细密柔软的两扇睫毛便扑棱一下,他这双眼里满是探知欲,同常人无异,可奈何,一丝光线都看不到。   红线站在房间一角,就这么看着他。   许是孩童玲珑心,敏感,她如此这般盯着他过久了,小瞎子圆圆的鼻翼动了动,将头转向,朝着这空无一人的屋子角落歪了歪脑袋,小眉头皱了皱:“嗯嗯!”   ——格外认真。   嗯嗯?   红线眉峰一挑,这已不止一次了,虽她不知是否是小孩子心思玲珑敏感所致,但她确定小瞎子确然是能感知到她存在的,并且在每次朝向她的方向的时候,都会发出“嗯嗯”两声。   说实话,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行走间并无声音发出,他这嗯嗯两声如何而来?红线不得而知。   于是,红线习以为常,在他朝向她的时候,将他的小脸蛋仔细瞧着,直到等他自己意识得不到回应无聊地将头转回去的时候,红线才收回视线。   妗月晒好被子衣物趿拉着鞋子走进来,将仍旧跪坐在脚踏上的小瞎子抱起,拍了拍他两膝盖上沾染的灰尘,将他丢到床上,然后不再理他。   小瞎子因妗月的触碰,得到触觉上的回应,顿时又兴奋起来,哼哧哼哧爬回床沿,学声:“哒哒!”   妗月明显习惯了他如此,没打算理他,对他的“咿咿呀呀”不做任何回应,而是继续在房间的衣柜里翻出过冬的衣物,准备趁天气好,全部搬出去晒。   “哒哒——呼呼——哒哒、哒哒——”   红线靠墙,静静看着妗月忙活,看着随妗月忙活而同样忙活的小瞎子。   “妗月,教主有令,命你将你家的小儿子抱过去。”外面忽然传来人声,是妗月的一名小姐妹帮人来传话。   妗月听到人声,回头:“知道了!”   转而,她寻思到对方话里的称呼,反怒道:“什么小儿子!你妗月奶奶还未嫁人呢!哪来的儿子!这小子才不是我儿子!”   由此看来,这一年过去,她还是没接受小瞎子的存在。   外面的人没再搭腔她,妗月气呼呼转回头磨磨蹭蹭地收拾手边的衣物,边收拾,嘴里还边嘟囔:“今天我才满十七,未婚未嫁的,如何有这么大一个儿子?”   她偏头拿眼睛睇床上的小瞎子,小瞎子懵懂一张小脸上挂着笑,朝着她的方向绽开。妗月一顿,随后她一下子回过神注意到他那一双空洞的眼,转瞬“呸”道:“还是个瞎的!我儿子才不会是瞎子!”   妗月冲小瞎子的方向狠“哼”一声。而外面的人见这般久过去里面还没动静,便再次喊声催促她快点带孩子出来,妗月心情委实不大爽利,一边骂她们催命,一边将手里的衣物猛地往柜子里一摔,直起身走到床边,将床上的小瞎子抱起,转头钻出屋。   妗月:“催催催!催命呢!”   红线挑眉,望向屋外,视线落到那群人的背影上,他们相互调侃动身往外而去,红线望了一会儿,也慢吞吞整了整下裙抬脚往外走,跟在他们身后。   不知何故,林和泽近日对小瞎子格外重视,频频让人传话命妗月将小瞎子抱过去,到如今,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十次了。   妗月抱着小瞎子进屋见礼,林和泽纹丝未动,只是眼皮儿抬了抬,示意屋里一旁站着的几名长老上前。几名长老明白,一个个捏着胡子走到妗月跟前。妗月将小瞎子放下,小瞎子落地一个没站稳,往前一歪,扑到一名长老腿上。   小家伙反应了一阵,轻手轻脚扒拉着对方的裤腿,哼哧哼哧站起身来。   “嗯?”小孩子声调中的奶音很重,在意识到自己撞到的是一个人后,便好奇地将小脑袋抬起来往上面望,虽然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依旧能感受到从上往下、落在他身上的数道视线。   林和泽等得不耐烦了,下令道:“快点!”   几位长老接到命令,纷纷蹲下身,七手八脚将小瞎子抱起来。小瞎子一下子四脚腾空,扑腾起来,但随后他察觉周围人将他抱得安稳,并无落地之忧,他又乖乖地保持安静停止乱动。   长老们动手将小瞎子身上的衣物解开,因林和泽的催促,他们不敢懈怠,动作不见温柔,落到他幼嫩的皮肤上,便就是忽轻忽重的揉捏,不一会儿,他的小身子上出现几道红痕。   老树皮般的手指、掌心在小瞎子的身上刮擦而过,带出一阵阵疼痛,小瞎子的小眉毛皱着,他在忍痛,之前的几次经历让他记得,熬过这阵就没事了,于是他乖巧地继续忍耐。   须臾,长老们速度很快地检查完毕,收尾时顺手将小瞎子的一双眼扒开看看,看完收回手,他们同时叹气,回禀林和泽:“这孩子年幼,骨骼尚且细弱,但依稀能见今后才能,确然同金银二位护法所言一致,乃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只是,倒可惜了他这一双眼,我等才学浅薄,无法医治……”   几名惜才的长老望回怀里的小瞎子,持续叹气,叹完帮他把身上的衣物拢好,然后将他放回地上。小瞎子一落地,凭感觉嘚嘚地往前跑,跑到妗月身边,拽住她裙摆,往她身后躲。   林和泽闻言,注意力落回屋里,笑道:“可惜?本教要的就是他双目无药可医。如此,才好操控。”   得到确定的结果,林和泽心情舒畅,不打算继续待在这里了,便同下面的长老们道:“既然检查完了,那便都散了吧,让人在药人炼制那边继续跟进,本教乏了,你们且都出去。”   说着,林和泽站起身往内屋走,不再管屋内这一干人。   一群人见事情结束,也不继续逗留,皆转身四散离去。   红线跟着妗月回到弟子房,午后的院子里面已经聚集不少女孩,她们皆是妗月的同龄姐妹们,正趁今日无事,扎堆凑一块来这晒太阳,见妗月回来,回头打招呼:“妗月妈妈回来了啊,哟,小家伙过来,过来过来,让你小姨姨们抱一抱。”   随着声音,这群女弟子们纷纷围上前来,将小瞎子抱起来揉揉捏捏,摸得她们自己舒爽了,才将小瞎子放下来,一个一个逐一回到原位晒太阳。   全程沉默的妗月,从进院子开始便明显沉不住气了,默默等待一群女孩笑闹完毕,她眼神从她们身上恶狠狠瞪过,将这群女孩们瞪得莫名奇妙。她们刚想问她怎么了,却没想她一声不吭,又回首低头瞪了一眼小瞎子,随即一把将他的小手甩开,闷头钻进了屋里。   小瞎子手中一空,站在原地愣了半晌,随后面上一下子紧张起来,抬手将揉疼的脸胡乱揩了揩,缓解痛意过后,便一刻不停地往屋子里摇摇摆摆快快小跑过去。   “月……”   “月……”   他不会说话,但从其他人的语气中,隐隐得知这个字有特别的意义。   虽然,他也许可能还不知道这是喊妗月。   弟子房的门槛不算高,小瞎子经常来回沿着门槛学步,这块地方摔过数次,他对院子里的这条走廊最为熟悉,可没想到,他心思敏感,在察觉到妗月方才的情绪后,心下急慌慌追过去,以致没多留意脚下,“砰”的一下被门槛绊倒,摔倒进屋。   红线隐身站在一旁,这“砰”的一声响,将地上的浅灰震起,也同时令她眉头一皱。她立刻将眼睛一闭,不忍看他。   过了半会儿,底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红线努力睁开一丝儿眼缝往下瞧。小家伙一声没吭,正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往床边赶,嘚嘚着小身子颠颠地往前跑。   红线双眼慢慢睁开,望向那小小一道背影,想道——小家伙走路好像愈发顺畅了。 第53章 养母 “气~”   小家伙摇摇晃晃跑到床边, 倏地一下又被脚踏绊倒,跪坐下去,扑在床沿边。而后他慢慢起身, 摸着床沿顺着床边走, 碰到妗月腿侧,他两只小手抓了抓, 察觉到手下的衣物是妗月的裙摆, 便一下子抓紧了再不松手。   “月……”   “月……呼呼……”   妗月纹丝未动,一概不理他所有动作,小瞎子小脑瓜容量不大,这种情况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凭借本能,继续惊慌慌地抓着妗月衣裙一角喊“呼呼”。   红线慢慢踱步跟过去,走到小瞎子身边,蹲下身, 平视这才一岁多丁点大的奶娃娃。她将他面上的慌乱全收归于眼底, 道:“你喊‘呼呼’没有用,她在生气,听不懂你的‘呼呼’。”   持续“呼呼”的小瞎子闻声一愣,面上的表情停滞片刻, 维持着抓妗月衣裙的动作,“嗯?”的一声歪头望向身侧。   且不说他眼瞎, 所以什么都看不到,便就是他双目正常, 此刻也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红线用着只有他一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她在生气,你该哄她。”   小瞎子听不懂,新奇地又“嗯”一声歪了歪脑袋, 这是一道陌生的声音,他从未听到过的声音,此时响在他耳边,他不明白这道声音在说什么。   红线轻声慢道:“月老说,女孩子生气,哄人需配上动作,用手摸摸她的发,用温柔的嗓音将她的气捋顺下去。可你现下太小,不会说话,声音太软不够温柔,你的小爪子也够不到妗月的头,那么你要怎么做呢?”   噼里啪啦一番话,小瞎子一概没听懂,只是他抓住了这道声音里最后的几个字,学着她声音的声调,憋着小脸酝酿,半晌,安静的室内忽然响起他费力吐出的一个“呢”字。   “呢~”   妗月察觉到小瞎子突然安静,不再喊“月”,一下子从怒气里回过神,望向她腿边的小瞎子。   红线看准时机,眼神往上抬,一边注意着妗月的动作,一遍凑近小瞎子,在小瞎子耳边蛊惑道:“来,跟我读——不气不气,娘亲不气。”   小瞎子好像察觉到什么,尝试张嘴,但是好半晌,憋红了他一张小脸,也只能吐出一个:“气~”   红线一哑,静了片刻,收拾好情绪,继续耐着性子教他:“是不气不气,娘亲不气。”   小瞎子用力:“气~”   “气~”   如此几番过后,妗月终于注意到这孩子的不同以往,面上的怒气消减下去,皱着眉头盯着下方正歪着小脑袋不知看什么的小瞎子,看着他憋足了力气,一声声吐“气”字。   红线终于开始额头冒汗,她算是没想到,原来教孩童说话,是这样难的一件事情。红线放弃长句,转而教他读短句:“娘、亲、不、气。”   “来,一个字一个字读。”红线道,“娘、亲、不、气。”   然而这会儿,小瞎子却不知怎么的,忽地静了声,一个字都不再开口,转而一脸莫名、皱着小眉头、探究似的对着红线所在的方向。   他在认真仔细地听着这道声音,注意这道声音的音色、声调,注意这道声音的一切。   直到,他圆圆的鼻头动了动,小眉头舒展开,面上又忽地挂上笑,用力道:“嗯嗯!”   嗯嗯?   红线满脸莫名,随即反应过来,气道:“现在不是喊嗯嗯的时候!”   虽然,她也并不知道他这“嗯嗯”两字的具体意思。   红线站起身,往妗月边上走,边走还边不放弃地教他:“喊娘亲,喊她娘亲。”   而一回头,却发现小瞎子的小脑袋正慢慢转动,随她的方向动而动。   红线见之,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心底深处涌上来,但随后,她将这感觉抛却,只觉得许是因她发声,他双目失明听觉敏感,才能准确捕捉到她的位置。   想清后,红线摇了摇头,抛开脑子里乱七八糟其他事情,解释道:“她,你妗月姨姨,二八年华带了你,养了你,她本身就还是个孩子,带你这个孩子带了一整年,这一年,又因你吃了许多苦头,你该喊她一声娘亲。”   说完,红线看回过去,小瞎子依旧一脸迷茫地看着她,红线这才意识到他不能听懂,随即放弃解释,接着继续方才的教学,一字一句教他:“娘亲不气,来跟我读——罢了,一个字一个字来吧,你先要说——娘。”   “娘——”红线盯着妗月腿边正一脸认真的小瞎子,她身子往后退了退,往妗月身后藏了藏,引他发声说话:“你要先喊——娘——”   小瞎子双眼眨了眨,仔细分辨耳边的声音,蠕动唇瓣,但没过一会儿,又沉寂下去,随后再次尝试动了动唇,紧接着却又沉寂。   ——这个字发音太过古怪,他不知该如何张嘴。   红线看得焦急,催促道:“娘——”   小瞎子低头,憋气,陌生的字眼带动唇瓣和舌尖,移动出和以往都不同的轨迹来。好半天,他唇瓣蠕动:   “呢——娘——”   一个极其蹩脚的“娘”字终于从他唇间吐出。   红线大喜过望,准备教他说第二个字。然而没想到,她旁边的这位女子,比她反应更大,更剧烈。   “什么娘!我才不是你娘!”妗月面上不敢置信,抖着手抬起来,抖着手扯裙摆,抖着手将裙摆扯离小瞎子的手,紧接着又抖着手,将小瞎子一把推开。   小瞎子小身子太轻,这道推力令他重心不稳,一下子仰面跌倒在脚踏上,而后滚了滚,滚落到地面上。   妗月的反应是红线没想到的,她以为她最多同以往一般恶语相向不承认小瞎子,转头离开这里,可没想到,小瞎子的一个“娘”字却她这般大动作,面上表情几近崩溃。   红线见之,沉目下去,她上下唇此时紧闭,面上方才还十分亮的神色,叫妗月这一番动作,带得一点一点沉下去。她黑沉的一双眼望着床榻上的女子。   “什么娘……我才不是你娘!我才不是你娘……”压抑了一整年的情绪顷刻间爆发,女子陷入痛苦,慢慢从床沿滑下来,“咚”一声坐到脚踏上,紧紧捂住脸。   “我才不是你娘……”呜呜的哭声从她手底下传来。   她难过、难受,红线此刻全然体会到了,她心里方才那忽然间生出的阴霾,顷刻消散。随后,她叹了一声,也慢慢弯身下来,坐到脚踏上,妗月身边。   一名隐身的女子,一名真实存在的女子,一名一岁大的孩子,静默维持此状再没出声,唯独“呜呜”压抑的哭声还在安静的室内蔓延。   直到半晌过后,小瞎子翻身慢慢摸索过来,再度抓上了妗月的裙角,平静唤道:“娘——”   他一双无波澜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面上此刻也平静非常,只是他记住了这个字眼,一声声喊道。   妗月承受了格外大的压力,“呜呜”哭了一段时间过后,一把将孩子的身体拉过来,抱住,头枕在孩子颈侧,心底涌出的更大委屈,被她压抑在衣衫布料下沉闷的哭声中。   红线抬头望屋外,整个人静静的,她没再出声,将遮掩声音的术法重新罩回自己身上。   月老教的不对,他该是没想到,于凡间妗月这般女孩来说,原来只要一个“娘”字,便足以。   虽过程有些许不同,但红线的目的还是达到了。这天过后,妗月对小瞎子的态度依旧如常,可心细的人会明显察觉,有哪里渐渐不同了。   比如,姐妹们再打趣说小瞎子是她的小儿子时,妗月没再反驳,只是以一双冷冷凉凉的眼睛,将她们纹丝不动地盯着。   比如,妗月再没有随意推搡小瞎子,小瞎子哪里惹出乱子,惹得她不高兴了,她也只是满面怒容将他骂两声。   再比如,林和泽活人炼制药人的研究终于有成果,命人将小瞎子带走,妗月一连多日,面上再无展颜。   而这时,已是五年之后,小瞎子满六岁的时候。 第54章 不同 他们不像。   小瞎子还是被带走了, 到这时,妗月才发现,原来她一直不知小瞎子从何而来, 不知教主为何将他养在教中, 不知他又为何这么多年一直不闻不问。甚至,她还不知小瞎子姓名, 或者说, 她连给他定名姓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这里,是银月教地牢深处,六年前被改造成药人炼制地。这里的每一个牢房里都挖有一整个牢房那么大的深坑,深坑中灌满药汤,浓黑如墨,在空气中交融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气味。   而每一池药汤中,都泡有一个人,这些人无一都双眼紧闭, 面上痛苦, 不知生死。   这里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的,每日都有挨不过炼制的人死去,然后被抬出去,每日也都有新人再被丢入药汤, 除开刚开始炼制的时候他们没日没夜痛苦嘶嚎,剩下的大多时候, 他们都是在痛晕过去的睡梦中度过。   红线也从刚开始的不忍渐渐变得冷漠。   小瞎子所在的药池在地牢最深处,林和泽专门命人挖凿的一口新药池, 因小瞎子眼盲,又年幼,林和泽甚至懒得让人在这口新药池周围竖立牢笼。   小瞎子就这般赤裸着身子躺在里面, 乌黑水面平静无波澜,漫过他胸口,盖住了他小小一具身子。   红线便就一直站在这池边,静静守着他。   “不是我说,你还真把自己当他亲娘了?”地牢口的方向传来人声,伴随地底幽幽的凉风,吹入红线耳中。   守牢的两名教众守在门口,拦住身前一名女子。   女子平静站在原地,凉风从地底吹出来,将她额前一簇碎发吹落,隐隐绰绰遮掩了她面上不少情绪。一眨眼五年过去,妗月而今二二年岁,五年时光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很多痕迹,只是令她周身的气质再不复当年稚嫩。   “两位大哥,容我进去见见,片刻就好。”妗月敛下面上神色,抬头,嘴角抿上笑,从袖里捏出两粒碎银,塞入两位守牢的同门手中,“见见,就一面,不妨事。”   不想,守牢两位同门不吃这一套,哼笑一声,毫不客气将她手臂推开,她被他们推得一个趔趄,银子没捏稳,“咕噜噜”不知滚到了哪里。   “你就说说这是你来的第几回了?教主同长老他们有多重视这批药人不用我哥俩再多说了吧?你进去倒是不妨事,但若是这块地儿出了什么事儿,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我哥俩?”他们道,“到底他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教主让你养他几年,只这几年,你就养出感情了?且不说他根本不是儿子,便就是你肚里出来的,教主长老要他的命,你还能如何?”   “而且现下还没准备要他命呢,只是把他炼成药人供我教驱使而已,你便这般要死不活,若是教主哪天不高兴了,当场要了他命,你怕不是要随着他去寻死?”   他们一番话说完,见女子站在原地一声不吭,一双眼盯着脚尖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皆不耐烦了:“滚滚滚,德行!又不是真死了!炼成了药人不就出来了?届时还是你家亲亲的好瞎儿子!”   两人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受不了她如此形容,见她还不动弹离开这里,当即嘴下再不留情,继续骂道:“滚滚滚,替教主养了几年孩子就这德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养的是哪家的太子呢!一个孤儿罢了,还是个瞎的,真当宝了?没眼力见的,你这幅要死的样子是做给谁看?要真想保你家那宝贝儿子的性命,快去求求教主吧,这绝对比来纠缠我们哥俩要有用!瞧瞧这都是第几回了,烦不烦?!”   外面絮絮叨叨骂个不停,好半晌后才逐渐安静,渐渐,有细微的脚步声远去,红线明白是妗月回去了,便收回视线,将注意力移回来,继续注视下方池水里的小瞎子。   过于安静的环境让她不由自主开始胡思乱想。她盯着池子里小瞎子的脸细细打量,想从他这张脸上找出点什么,可好一段时间过后,她一无所获。   小瞎子、小太子、言烨,他们是同一个人,可他们谁都不像谁。就比如,小瞎子这个年纪的面容轮廓同她刚见到的小太子一般无二,然而她还是没在他身上找到一丁点小太子的影子。   一股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从红线的心口渐渐泛出,直到现在这一刻,红线才明确发现,从言烨太子那一世寿终正寝,恢复少君之身回到天宫,小太子在这世上,便再不存在了。   他的那一世人生此刻就像是独属于她的一段经历,没有人知晓,没有人能体会,同时也没有人知道,原来世上还曾有过那么一个孤独、脆弱、连为人处事都如履薄冰的孩子存在。   小瞎子同小太子一点都不像。   小太子那一世不曾真切体会过的爱护,小瞎子体会过;小太子那一世不曾开怀大笑过的天真,小瞎子有过。虽然这一切,都是源于妗月的存在。   妗月和皇后不同,妗月敢爱敢恨,睚眦必报,这些年因有她的维护,小瞎子成长得很安稳,凡间孩童该有的经历他一概不缺。   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在红线都没注意到的地方下,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瞎”的含义,从此明白了自己不同于他人,随后渐渐变得敏感脆弱,同时也更加努力强颜笑得灿烂。   红线能看出来,妗月自然也能看出来。但她们俩都做不了什么。碍于天罚,红线连现身都不敢,也只有妗月在别人嘲笑小瞎子眼瞎的时候,用更凶悍的声音和语气把对方顶回去,然后告诉他,眼瞎算不得什么,因为这世上有很多东西,看不到要比看到好。   可小瞎子听不懂,但也许是因为他从小跟在妗月身边,亲近妗月,所以即使他听不懂,在妗月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也都认真听着。   不曾想,还没等他长大到能理解这句话的年纪时,司命的笔就无情地落了下来,林和泽派来的人找到他,将他带来此处。   红线叹了一声。   今日地牢中的池水清澈,是新换的药水,红线不清楚药人具体炼制过程,所以也就不知小瞎子现下到底度过了哪几个阶段,但她从他今日一入新药水便痛晕过去的情况得知,这池药水必然比先前的任何一池要更难熬。   小瞎子面上长时间拧着,一直不见苏醒迹象。   红线忽然想起老鬼曾经一段有关活人炼制的话来,他说,活人炼制药人,万毒万药冲击身体的百般痛苦,不亚于黄泉冥府十八狱的十八种刑法,他还说,被炼制的这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到如今,她才知老鬼所言不错,林和泽当真是在做一项极其伤天害理之事。   只是,红线又侥幸想到,小瞎子年龄这般小,若是挨不过死了,或许是好事。死了,他这一世就这样过去了,然后恢复仙身,重新回归天宫。   但是就不知道司命为他书写的下一世命格,会不会比小瞎子这一世还惨,不过到那时,即便再惨,她都不会再跟过来了。   升神劫——月老说得不错,这果然不是她这种小仙该碰的东西。因为就连现在她旁观她们少君历劫,都如此不忍心看了。   红线忽然回过神。是了,她受天罚所限,不能插手,不能干涉,小瞎子的劫难是少君自己要经历的,她守在这人间干看着做什么?救不了小瞎子还折磨了自己,她一定是脑抽了才一直跟在他身边!   而今小瞎子回归命格线,往后经历皆由司命一手书写的命格所安排,她继续守在这里能做什么?别忘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凡间六年过去,黄泉也该度过了六天,月老酒醒了没有?   想到这,红线迅速从方才一干乱七八糟的想法和情绪中抽身,冷静道:   “我该离开了。” 第55章 凿洞 她没有掉泪的冲动。   可虽然是这样想的, 但红线还是磨磨蹭蹭并未立即离开,依旧在暗地里偷偷摸摸地尝试用仙力缓解小瞎子的疼痛。然而她并不敢多用,她不通凡间医药一术, 不清楚这一池子药水的作用和反应, 怕就怕自己灌输的仙力太多,在小瞎子经脉里流经的方向与药力方向相反, 冲毁他一身经脉。   认清现状, 红线叹一声,收回仙力。而正当她收拾收拾准备离开时,这天夜里,地牢中发生了一点不大不小的事情来。   一粒细小的黑虫从地牢口悄无声息地爬进来,在红线的眼皮子底下,沿着池边一路爬上小瞎子的颈动脉。   红线冷眼盯着虫子,看它准备要做什么,不想虫子并未伤害小瞎子, 抵达小瞎子的颈部之后, 便一直安静地趴在那,一动不动仿若睡熟。   然后过不久,红线便感知到,小瞎子所在药池的右上方地面突然有了动静, 一道一道刻意压低的挖凿声清晰传入红线耳中。这道挖凿声白天停止,夜晚开始, 连续持续了有半个月,才终于抵达地牢墙角。而当只剩下一墙之隔的时候, 挖凿声忽然停下,墙对面的那人被地牢坚硬的大理石墙壁拦下,不得寸进。   这时候, 小瞎子脖子上沉睡了半个月的黑虫受指使醒来,从小瞎子身上一路爬下,爬上被凿的那面墙壁,开始间歇性振翅。   “是这了。”墙对面突然响起一道女声。   红线闻声挑眉,随之走下药池,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然后随意扫了眼正专心趴在墙壁上振翅的黑虫,便直接穿墙而过。下一刻,一条狭窄深长的地道出现在她眼前,而她身边,一名女子蹲在墙边,灰头土脸,脏兮兮的手心里托有一只黑虫,也正面对着墙壁间歇性振翅。   ——妗月。   红线低头看她,不知她来这是准备做什么。   妗月挖了半个月抵达这里,现下被地牢石壁挡住,她此时手头的工具都不够坚硬,要凿穿这面石壁不知还要花多久。虽然如此,但她还是默不作声开始凿了起来,但每一下用的力都不重,怕就怕稍微重一点发出太大的响声,引来外面守牢的那些人。   红线等了大概有小半时辰过去,见她果真决心要凿穿石壁进去,便顺手帮她打通了石壁。   “轰隆隆”的一阵低响被红线掩盖在隔音术法之下,紧接着,一个膝盖高的洞口便出现在深牢墙壁的一角。   妗月被面前忽然坍塌的石壁吓着了,掌心陡然一下捏紧了凿子,然而待耳边震耳的坍塌声过去,仍不见有人来抓她,她又松了口气。   洞口的石块纷纷滚落,妗月小心挪开石块钻进来,一出洞,她就看到了正泡在池中双眼紧闭的小瞎子。   妗月心下一紧,赶忙跑过去摸摸小瞎子的脸,然后探他鼻息,确认他现下确实无事,才放下心来。随后,她注意到小瞎子此刻的状况——小脸煞白,两眼紧紧闭着,小小一方额头上正一刻不停地冒冷汗。   妗月心下一酸,顿时搂紧了他,默不作声小心地将他从池水中捞出来。   红线见之眉峰一挑,她以为小瞎子此状是不可以轻易离开药池的,原来,都是她瞎担心吗?   妗月放下小瞎子,回头走回墙洞,从里面拎出一个小包袱,然后回到小瞎子身边,将包袱展开,从里面拿出一块巾帕,为他一点一点擦拭身体,将身上沾染的药水一一吸净。   小瞎子一动不动待在这里许久了,整日整夜泡在药池中,不仅他一身幼嫩的肌肤被泡得泛白起皮,生出褶皱,他的四肢也因长久不动弹而变得僵硬。   终于,在红线看不到的地方,妗月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砸在小瞎子泛白的肩头上。她一边帮他擦拭身体,一边轻轻揉捏他的四肢,帮他缓解肢体僵硬。   而一脱离药水,小瞎子所受到的痛苦便明显减少了,他面上长久拧着的五官终于慢慢舒展,就连一直紧攥着的小手都渐渐松开。只是已进入他体内的药力,依旧在他的身体里争相割据抢夺地盘,因此产生的一阵阵冲刷经脉的痛苦还是让他的小眉头紧紧皱着。   妗月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着,她一直低着头帮小瞎子擦拭身体,所以红线只能听到从她方向传来的一道道“啪嗒”声,却看不见她面上神情。   如此一夜,红线沉默旁观,直到天际蒙蒙亮,破晓时分,妗月才收拾好情绪,顶着一双泪眼将小瞎子放回池中,摆回原来的位置,然后仔细擦净池边的积水,将破洞的碎石推回洞里,用地牢中角落的杂物把洞口遮掩上,才钻进洞离开。   地底的深牢再次恢复寂静,红线不言不语守在原地,这一夜将妗月的一番举动看下来,她只觉得自己当真是不理解凡人。她还以为她进来是准备带小瞎子离开这里的,可没想到她忙活了大半个月凿洞进来,却只是将小瞎子从池子里捞出来擦干净,而擦干净后又扔了回去,整个过程她还一个人巴巴地掉着眼泪。   眼泪——   想到这,红线抬手摸上自己脸边,看回池中的小瞎子,同样是陪伴了小瞎子六年的她,却为何没有掉泪的冲动?   红线想出神,手随之慢慢放下。   她想,或许是因为,即使小瞎子、小太子、言烨他们三者再怎么不同,他们在她心里都是一个人,是少君,他们会痛会死,但少君不会,而在妗月心中,小瞎子只是小瞎子……   从这夜过后,妗月往后深夜时常来回这里,每回都带来一方巾帕为小瞎子擦拭身体,同时帮他揉捏四肢揉捏半宿。小瞎子紧闭着眼长久不醒,一日一日过去,妗月连掉眼泪的次数都慢慢变少了。   逐渐,如此半年过去,牢内同小瞎子一批的药人先行进入药人炼制的最后阶段,他们池中的药水更换的频率愈发加快,林和泽安排人引动蛊虫进入他们体内,拓宽他们的经脉,加速药毒钻入他们胸腔的心房。   于是,往后整日整夜,红线耳边的嘶嚎声再未断过,就连远在银月教东西南北脚的弟子房里,都能清晰听到这声音。   最开始不耐烦的,还是这些不知世事的年轻弟子。   “又来了,你们说药人炼制有多痛?他们叫得这般惨,教主的住处比我们还近些,他夜间可能睡得着?”   “别提了,教主现下可不在教中,必然是吵不到他的。我可听说了,前些日子,一名女子大张旗鼓从北门那边进来,手里牵了个女娃娃,说是教主的女儿,于是教主便被她俩牵跑了。”   “哇哦,我们教主何时有女儿了?”   “不知啊,谁人能知?”   一群被吵得睡不着的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而妗月,她在这讨论声中默默爬起来,披好衣裳准备出门。因小瞎子被带走,她从独栋的弟子房厢房搬了出来,回到和姐妹们一起的住处。   姐妹们见她如此,疑惑道:“妗月,怎么今夜还是你值夜?近日你的夜值尤其多啊。”   妗月闻言一顿,片刻间迅速在脸上挂起笑,道:“这不是香棋今日太累了吗,她麻烦我帮她值个夜,正好我也闲了许多年,现下无事也不累,就帮帮她。诶,对了,往后你们要是累了困了不想值夜,都可来找我。”   听她这样说,其中一名女孩翻了个身,往左边滚,滚到旁边并排的一张塌上,推了推正缩在被子里呼呼大睡的一名女子:“嘿,怎么你不爱干的净推给妗月?瞧你睡的,还睡不醒了?猪投胎吗?”   女子被推搡搅醒,睡眼朦胧地从被褥里探出个头来,不明情况:“啊……猪,什么猪?哪里有猪?天亮了要吃早饭了吗?”   说完,她再次倒头睡去,不省人事。   屋里的这群女孩见之,哄堂大笑。   妗月在笑声中,提上一盏灯笼,默默退出房间,然后合上房门,一路往外而去。片刻后她向右拐过一个道口,熄灭手上的烛灯,一路抹黑往地牢方向走。最终走到一个角落,她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当即掀开角落堆积的杂物,往下面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里钻进去。   随后,她从地底深牢的地洞里钻出来,出现在红线眼前。   小瞎子人小,承受力不如成人,所以每回给他施加的药毒的分量都要比其他人浅些,更换药池的次数也比其他人少,这会儿,当其他人都进入到药人炼制的最后阶段时,他还没结束当下这一阶段。只不过,近日他们为他更换的药池池水比原先愈发浅了,里面的药毒分量也在减淡,想必是在为他进入药人炼制的最后一阶段做准备。   而随着药池中药毒分量的逐渐减淡,小瞎子也愈发清醒了,他最早恢复意识的时候,是在一个月前,他挣扎着睁开眼的时候,妗月正好在旁边,叫她看着又好生哭了一通。   苏醒的这一个月以来,妗月从没开口说带他离开,他也渐渐明白了自己不能离开这里,于是在妗月不在身边的时候,他整日整夜地躺在池水中发呆,而当妗月来了,他脸上转瞬又挂上笑。   红线惊叹他小小年纪的变脸速度。   今夜,周围依旧是一声声痛苦的嘶嚎,小瞎子从醒来第一次提出疑问,他问妗月:“娘,药人是什么?”   妗月为他擦揉身体的手一顿:“药人……”   她转而强撑起笑:“药人百毒不侵,教里的毒花毒草多,成了药人以后,你便可以碰它们了。”   小瞎子“哦”了一声,可他不懂:“成为药人要泡药水,可泡药水痛。”他静静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痛苦哀嚎声,道,“他们也痛。”   妗月强撑着笑将他圈在怀里,眼里瞬时含上了一包泪,她的声音平静,没让他听出哭腔:“痛是必经的,你想想你儿时,那时候你想摘院门口的一朵花,跨门槛时摔的那一跤痛不痛?但是你想想,之后你摘到的那朵花香不香?”   由妗月的话,小瞎子仔细回想当时的那朵花,花瓣在他手心里软软的,吸入鼻腔的花香味是那样的甜腻。于是他嘴角一咧,天真的一张脸朝向妗月:“香!”   妗月的泪一滴一滴往下落,她忙用巾帕接住,避免落到小瞎子身上。   然而长时间的寂静让小瞎子再次疑惑:“娘怎么了?”   妗月擦干净泪:“娘没事。”   她再也遮掩不住的浓重鼻音终于让小瞎子意识到什么,紧接着他唇瓣蠕动,有什么即将脱口而出,可等待良久,这孩子又将自己所有的敏感再次小心藏回去,乖乖巧巧表现出自己是开心的:“娘今天又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妗月巾帕捂着泪,将他放下,从带来的小包袱里掏出吃食糕点给他,而后他们便就这样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再没人提方才之事。   天亮,大地破晓,妗月收拾好东西从洞里出来,回到弟子房。   隔天,噩耗传来,地牢中进入最后炼制阶段的药人忽然集体死亡,妗月跟着弟子们赶来看的时候,恰见一具具尸体被人从地牢里搬出来,准备抬去乱葬岗焚烧。   而与此同时,远在禹城之外的林和泽接到传信,说第一批炼制成功带去受训的那批药人,近日在训练途中,莫名接连死去,未查明原因。   林和泽听到这消息的时候,那一张脸,黑得简直不能再黑了。 第56章 不痛 烨者,火盛、明亮。   林和泽像是有更要紧的事情忙, 几日过去还没有回来,负责炼制药人的长老们凑一块查了查,发现药人死亡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们教主急于求成, 借蛊虫拓宽活人经脉, 导致大量药性一次涌入人体,超过了他们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让他们活活疼死的。   这可真是一步错, 满盘毁。   长老们得知这个结果,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面对即将回来的林和泽,和他开这个口。   反观林和泽那一边,他在赶回来的途中先去调查第一批炼制成功的药人死亡原因。他查验他们身体,发现他们的经脉无不干涸断裂,整体死状惨烈,而所有的现象都表明, 他们都是被体内药毒拓宽经脉时所产生的疼痛, 给活生生折磨死的。   从药人炼制成功时林和泽就发现,他仍然无法完美将活人炼制成药人,无数次试验都只能炼制出一些半成品,他们身体虽保留了药人本身全身皆毒、百毒不侵的特性, 可炼制过程中进入他们身体的药和毒却无法在他们身体中完全抵消。那些药和毒互不相容,每流经经脉一周天, 在经脉里相逢,便互相争锋相对、厮杀抢夺, 活生生再把药人的经脉拓宽一周,让他们每天都要承受一遍这样的痛苦。   人体的经脉虽有弹性,但总有一个限度, 超过这个界限,经脉就会承受不住爆裂、寸断,这人便会随之而死。   林和泽以为,他的药人总还能多撑几年的,可没想到竟这般快,这才不过两年,他们的经脉便承受不住体内的药毒,寸寸断尽,没有一个能活着等他回来!   如此一遭,林和泽琢磨了六年的药人研究再一次分崩离析,岌岌可危。直到他忽而想起自己留在教中那唯一的一张底牌时,才又一次产生希望。   长老们望着一牢的惨状,心思复杂,他们摆摆手安排了一些人收拾残局,便不愿在管这里。   地牢中死去的人逐一被搬离,牢房随之一间间空出来,银月教里的人忙了一整天,才将所有人搬空,进而,地底的这深牢开始有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众人心情低沉忙碌,没谁还有空搭理躺在深牢池中的这名孩童。   小瞎子便就这么静静地、纹丝不动地泡在水里。他池子里的药水已经很淡了,几乎再没有之前那种能让他疼晕过去的痛感,他四肢也渐渐恢复行动力。池子是专门为他量身打造的,并不高,所以只要他稍微用点力气,就可以爬出来。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整天整天地躺在池子里发呆,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就连红线都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只是红线渐渐发现,自从他醒来,只要妗月不在身边,他皆是这样一副神色。   而妗月的眼泪也不知在何时变得格外多,时常无声地抱着小瞎子掉泪,问小瞎子疼不疼。而每当这个时候,小瞎子都会扬起小脸,说不疼。   教中上下在这段时间都极其忙碌,林和泽那边的消息传来,众人悉知药人一事尽毁,唯恐教主回来大发雷霆,都没人再敢提药人二字,甚至除开继续值班守牢的教众,没有人再愿意靠近牢房这边。   只有妗月侥幸地以为,教主炼制药人一事受阻,或许也再没有下文了,所以他极有可能放弃药人炼制,放小瞎子出去。   可唯独红线知晓,药人这件事绝对不会这么简单落幕,司命这会儿顿下笔,可不是在少君升神劫途中忽然动了恻隐之心,想徇私给小瞎子一个安稳人生的。   红线终于开始害怕,害怕她这一口气松下过后,便再也提不上来。   终于,林和泽还是回来了。他回来的第一件事,果不其然召齐全体长老前来地牢,查验小瞎子的身体。   小瞎子的身体和他预计的不错,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骨骼惊奇,其经脉同样柔韧。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在轮番几次药毒浸泡过后,他的经脉非但没有受损,还变得更加柔韧了,甚至比他刚泡入药汤时只拓宽了一周。   这说明他的经脉和身体,比死去的所有药人都更能适应药人炼制,承受力也远比普通人要高。   林和泽松了一口气,这总算是他半个月以来听到的最好消息。   可——   林和泽忽而犹疑,看向手里的小瞎子,进而面上再次阴晴变换。   可这孩子出身沉剑山庄,唯一的亲人还是他现下碰不得的敛剑阁阁主,怕是将来不好控制。   这样想着,林和泽的视线随着思绪慢慢移动,紧接着,他留意到地牢墙角的一堆杂物,那里离这孩子的池子不远,空荡荡的角落堆积一些杂物并没有什么不妥。   只不过,在靠近杂物的地面上,有细细的白粉洒落在那,没有人知道是什么。   几乎是一瞬间,红线注意到林和泽的视线,她当即眉头一跳,抬手想落下一个遮掩术挡住林和泽的目光,可已然来不及了。   林和泽盯了那里只一瞬,嘴角忽地勾起笑,紧接着他视线偏移,将手里的小瞎子递回长老手中,道:“既然这批药人死绝,独剩下这一名稚子,那想必天意如此,本教药人的设想在普通人身上无法成功,只剩下他一人希望了。算时间,他药汤泡制该进行到最后一阶段了,如此,长老们准备准备,三日后,为他更换新药池。”   红线要施法的手顿在空中,她满面复杂地看回林和泽,不明白他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随后两日,牢中还剩下一名活人的消息不胫而走,而随着这消息的扩散,三日后安排这活人直接进入炼制药人最后阶段的传闻也随之传开。   但是所有人的面上都没有喜色,因为他们都知道,整整六年,教主在药人一事上荒废多少精力,可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成。药人——怕还是他们教主的天方夜谭。   所以他们对药人都不再有期待,传闻中这剩下的一名活人,谁都没有看好他。   只有妗月在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脸色煞白,因为只有她晓得,他们口中那剩下的最后一名活人,现下不满七岁,是他养了六年的小瞎子!   到这时,妗月才终于明白,教主最终还是不肯放弃药人炼制,不肯放过她的小瞎子。   地底深牢。   这里安静的只剩下小瞎子一人了,或许因为林和泽对他的重视,把宝全压在他身上,地牢周围的守卫还是增多了。   而妗月,在这天晚上照常到来,她将小瞎子的身体擦干,而后异乎寻常地从包袱里拿出来一小叠衣服,为小瞎子穿上。   全程妗月都很沉默,没开口说话,小瞎子敏感地察觉到她今夜的不同,问她:“娘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妗月心事重重,但见小瞎子这样问她,她只好暂时先掩下心事,转开话题:“嗯……娘近日多翻了些书,为你挑字选名来着,正巧今日看到一个烨字,觉得不错,你可喜欢?”   “名?”小瞎子疑惑,没反应过来。   妗月解释道:“对,名,名字,姓名。就如同娘的名字是妗月,小院里的姨姨们都唤娘妗月一样,娘今日为你定下名,今后其他人都会唤你名字,而不是——”   妗月话音一顿,忽地意识到什么,猛收回剩下的半句话。   小瞎子眨了眨眼睛,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出来一般,抬起笑脸道:“好,娘便为我取个名字吧。”   妗月心下一疼,见他小脸笑着,也强撑着挂起笑:“那便就唤做‘烨’吧,烨者,火盛、明亮,娘希望娘的烨儿,今后将一直开心绚烂,如同天上升起的旭日一般。”   说到这,妗月又一顿,她忽然想到,她的烨儿至今还未看见过太阳。她当下心头又是一酸。   小瞎子听完:“好,都听娘的。”   随之,他低着头琢磨一阵,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抬头道:“烨儿的名字便只有一个烨字吗?娘亲是两个字的名字呢。”   妗月一顿,她并非小瞎子的亲娘,不知他父亲是谁,所以不知他该随谁而姓,但为了避免触及敏感话题,她向来都避免同他谈他的亲生爹娘。于是她道:“对,因为烨儿是不同的,所以烨儿的名字只需一个字便好。”   小瞎子闻言没再说什么,随之开开心心地承下了妗月为他取得这个“烨”字。   这时,妗月为他穿好了衣裳,将他的小手牵起来,往池下带。小瞎子忽然意识到什么,脚步一顿,拉住妗月,问道:“娘亲这是要做什么?要离开这里吗?可烨儿能离开这里吗?”   妗月唇瓣抖了抖,忍住眼泪,又静了半晌,才重新挂上笑:“当然能,烨儿已经是药人了,当然可以离开这里,烨儿今后出去这里,去外面摸花摸草,做什么都可以,有娘陪着。”   然而事实并非这样,小瞎子清楚地记得,三日前那名奇怪的教主来到这,将他身体查验一番后,命人安排他三日后要泡的新药池。所以显然他还没有成为药人,因为药池他还没有全部泡完。   可为何娘亲在今日、他即将要泡新药池的前夕来将他带走呢?他不明白。   小瞎子静静想了一会儿,随后默默地从妗月的手中抽回小手。   他娘害怕那位教主,他一直都知道,她这样偷偷将他带走一定会惹那名教主不高兴的,而他一生气一不高兴,娘便会更加害怕。他不想让她害怕。   于是——   “娘,我待在这里挺好的,真的。泡药水不痛,真的不痛,之前都是烨儿骗娘亲的,烨儿其实一点都不痛。”小瞎子静静地说。 第57章 逃跑 “他根本不可能炼出药人!”……   妗月的泪一下子遮挡不住涌了出来, 她情绪崩塌,蹲下身一把抱紧了小瞎子:“好什么好!你要死了,要死了!莫说同你一批的那些活人, 就连已经炼成的药人都死了!他们都死了!药人是假的, 都是假的,教主疯了, 他根本不可能炼出药人!”   她这段时日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即刻涌了出来, 她怀里的小瞎子这般小,连太阳都不曾见过,老天竟还对他这样残忍,现在连他这一条命都预备着要夺走了。   她受不了了,她花费六年辛苦养大的孩子,她要带他离开!   左右地牢少一个孩子,教主还可以去别的城池抓人,他疯便让他疯去吧, 她只要她的烨儿活着!   小瞎子忽而静默。妗月不由分说将他一路拉着往墙壁走, 推开杂物露出下面的洞口,引着他蹲下,压着他头往洞里推,同时避免他磕到墙洞边缘。   小瞎子一言不发被妗月拉着走, 她提早规划好一条路线,从洞里出来后走了一段路, 抵达银月教大门口,她找了一个角落和小瞎子藏在里面, 蹲了好久,等到门口守卫换防,她才一鼓作气带他跑了出去。   整个过程她头一刻都没敢回, 拉着小瞎子一路跑出城,跑出城后继续往外跑。   而小瞎子确实是太久太久没动弹了,四肢极其不协调,被她拉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娘、娘……呼……烨、烨儿跑不动了。”   妗月没敢停下,仍是继续跑,直到手里小瞎子的坠力愈来愈重,连声又喊了几句“跑不动”,妗月才回过神停下看他,看到他跑得煞白的一张小脸,顿时又心疼了,抬眼左右看了看,见前方有一片林子,便抱起他往林子里走,准备在里面藏一藏歇一会。   “烨、烨儿莫急,我们很快就出禹城的地界了,娘身上带了不少银子,到时候到外头去,我们找一个安宁的城住下,往后便就在那生活了。”   银月教内弟子所擅长的都是蛊毒一术,妗月擅蛊不擅武,所以体力也并未有多少,此时也一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瞎子被她半抱着夹在臂下,听她这样说,顿时产生兴趣,对他从未去过的外界生出新奇:“娘,外面是什么样的?”   “外面——”妗月一顿,没找到一个好词解释,“外面同教里一样。”   林和泽带领银月教一路从西南而来,抵达禹城,在此驻守,为大局考虑,他多年藏锋芒,同时勒令教中弟子未经允许不可擅离禹城,所以她已经有多久没看到过外面了?妗月算不清楚,但她还是努力想了想,终于找到一个词:“外面,人多。”   小瞎子道:“比教里面人还多吗?”   平时,小瞎子的生活圈都框在那一个小院里面,周边、耳边,都是妗月和妗月那一群小姐妹的叽叽喳喳,他以为这样已经算人很多了。   妗月道:“比教里面人还多。”   ——至少在他们抵达禹城前的禹城,是这样的,人很多,很多。   “而且热闹,特别热闹。”妗月回忆起刚来时的禹城。   “热闹?”小瞎子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妗月意识到他不懂,便开始解释:“热闹就是——唔——”   然而她忽地一声闷哼,身体一震,紧接着猛的顿住。小瞎子感觉到妗月的停步,便问:“娘怎么了?”   没过一会儿,妗月抬手往上托了托小瞎子,再次往前走动起来,道:“没怎么,刚说到哪了?哦对,热闹——”   “热闹就是有大道,有街,有人,人们在街上吆喝,吆喝过路的人来买他家的东西。”妗月的脚步越来越慢,身体越来越沉重。   “吆喝?”小瞎子没察觉到妗月的异常,“娘,吆喝又是什么?”   “吆喝——”妗月的舌头渐渐不受控制,她嘴里有东西在不断往外涌,“吆喝就是——来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我、我家的香粉——最甜、最香,保准你的小情人啊,闻了一下,便再也走不动道了呀~”   妗月的视线模糊,她愈发挪不起腿来。她眼前,是刚开始的禹城,大街小巷都是摊贩店铺。   还记得那时候,一同出门逛的姐妹在听到那摊贩没皮没脸的吆喝后,皆互相打趣,小声讨论起自己日后的郎君,讨论预计何时成家,何时生娃,何时随银月教再回到西南,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界安家。   可多年下来,他们所有的想法都付之一炬,原来教主从没想过回去。   而现在,她甚至连家的念头都不可能再有了……   妗月捂住胸口,回头,望向禹城后的那片天空。自银月教迁徙到此,慢慢长途之中,她们早已没有家了。   血,一股一股坠落到小瞎子的身上,妗月回身将他放下,费力地抬起手,将他往前推:“走,快走,往前走——”   “莫要——莫要回头——”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混入血液,一股一股砸落到地上。   “娘?”小瞎子没反应过来,面上渐渐发愣,他摸到自己身上粘稠的液体,同时听到妗月愈发有气无力的声音。他忐忑着,不明白,疑惑:“娘?”   妗月竭力推搡他往前,他小身体在这推力下前前后后移动,妗月每推他一下,他便再次走上前靠近她。终于,妗月气力耗尽,再也推不动,手从他身上疲惫地滑下,整个人落地。   “轰”一声沉闷的声响。   “娘?”小瞎子愣住,定定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好半晌,他回过神,一下子跪倒在地,半爬半跑到妗月身边,两只小手拉扯着,将妗月的脑袋抱起来。   湿润的感觉片刻间沾染上他一大片手掌心,鼻腔忽地涌入一股极浓稠的铁锈味,小瞎子茫然:“这是什么?”   “是血。”林和泽的声音从远处而来,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有一群人将这片地方围了起来。   林和泽挑眼看了看倒地不醒、一身血色的妗月,面上毫不在意,即刻又挑眼看回他眼前这孩子。   “血?”小瞎子不明白。他小的时候跑摔倒,磕破膝盖手肘,那块地方会疼丝丝的,会流血,但从来都不是这么一大片湿润粘稠的手感。   “血——”林和泽好心情地同他解释,“就是流经你身体里的东西,有它,它在你身体里好生地流动,你就是活的,而一旦它从你身体里流出来,流干,你就死了。”   “死?”小瞎子忽而想起方才地牢中,妗月咬牙切齿同他叫嚷的“死”字。   “哦。”林和泽反应过来,“倒是忘了,这丫头把你保护得这般好,你许还不明白死是什么。”   小瞎子抬头,茫然的一张脸上空洞的一双眼,愣愣地望着他。   林和泽道:“死,就是她再也不会动,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话,你再也看不见她,听不到她声音。她将被埋在土里,慢慢腐烂,变成白骨。简而言之,你——没有娘了。”   林和泽颇有闲心地整了整袖口,他自认为自己解释得还算不错,说完,他便不动声色地望着身前那孩子,等待他反应。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孩子在听完他的一番话,发愣了好长一段时间,而后渐渐回神,摸索着手往妗月身上寻,寻到湿润的发源地,便狠命地用手将这块地方盖住、捂住,紧接着,他的声音一点一点变哑,变得嘶哑:“娘?娘你醒醒……娘醒醒——娘不疼不疼,烨儿帮你捂住,娘你快醒醒——”   他摇晃着妗月的身体,哭腔逐渐覆盖了他原本的音色,他低着头,脑袋埋进妗月的脖颈,他一声一声低哑破碎的声音从妗月脖颈间传来。   压着衣衫领口的布料,声音沉闷。   “娘——”   “娘醒醒——”   “娘你快醒醒啊!”   红线站在原地,手捏了又舒,舒了又捏,冷冷盯着站在一旁欣赏一切的林和泽。直到小瞎子快哭哑了,他才觉得差不多了,抬手命人将妗月的尸体抬走。   小瞎子嘶吼,嚎叫,疯了一般厮打所有接近的人,但他六岁的小身体攻击性接近于无,他什么都做不到,轻易地被左右两人钳住双手拉开,妗月的身体便被人从他怀里拖走。   林和泽欣赏他脸上的表情,心情极好,他耐着性子道:“这便是违逆背叛本教的下场。你也一样,你生在银月教,长在银月教,我银月教供你吃穿,可不是养废人的地方,你今后须得听本教号令,本教让你往东你便往东,否则那丫头的下场,便就是你的下场!”   林和泽一笑,故意刺激他:“你可记清方才那血的味道了?”   小瞎子不会骂人,六年时间他甚至连生气的时候都从未有过,他面前的这人,第一次让他怒急攻心,仇恨片刻冲上了脑海,极低的嘶吼声从他幼嫩的喉管中传出,极痛极悲,仿若一只被关在铁笼中痛苦嘶吼的小兽,眼中、脑海中,只想将身前这人撕碎!   红线慢慢靠近他,看清他一张愤怒到五官狰狞的小脸,心在这一刻也仿佛被什么同时捂住了,痛苦、沉闷,喘不过气来。   “带走。”林和泽见目的达到,一声令下,让手下将小瞎子带回地牢。   只是这一次,小瞎子再不是安静躺在池水中了,林和泽让人在池子周围竖立起牢笼,他狰狞着一张小脸,一刻不停地用身体撞击牢笼,牢笼坚固未有损坏,反而他的小身体被自己撞出一条一条的血痕。   林和泽烦了,便又命人打造出几条坚硬的铁锁链,拴住他四肢和脖子,让他只能躺在池中,不能乱动。   如此,一年一年过去,小瞎子走在司命专门为他书写的这条命格线上,林和泽在多次试验过后,终于将小瞎子炼成这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药人。 第58章 烨 “你当真以为本教不会杀你吗!”……   小瞎子从地牢出来了, 但是为了避免他不受掌控,林和泽在解开他身上锁链之前,还是喂了他一只蛊虫, 而后另行将他关在一个特制的铁监牢中, 不准任何人靠近。   他这时候,也才不过七八岁。   短短一两年, 小瞎子的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整个人罩在一层阴霾之下,面上再无喜色,他的两瓣薄唇长时间紧抿着,不言不语不动弹,成天独坐在铁牢一角。甚至虫蚁从他身上爬过,在接触到他皮肤时中毒气绝,从他身上掉落,他都面不改色, 无动于衷。   红线愈发看不透他。   直到小瞎子如此安静了小半年, 林和泽确认他无威胁,准备抽出身来调教他,才将他从铁牢中放出来。   首先,林和泽安排人给他训练。虽然他已是一名药人, 全身皆毒、百毒不侵,但如此情况还是和林和泽所设想的药人大军有差距, 林和泽只好痛定思痛,想方设法补救, 为不浪费小瞎子一身百年难得一遇的好体质,他决定在武功方面也好好培养他。   然而,整个银月教中在武学上有造诣的长老屈指可数, 这才不过一年半,小瞎子就青出于蓝,一一将他们打败,银月教内便再没有人能教他了。   但是碍于他的身份和他现下特殊的体质,林和泽不可能为了继续将他在武学上培养得登峰造极,而特地带他外出寻师让他提前暴露于江湖。   所以,小瞎子学武一事暂且搁置,但也因此,整个银月教中,再无人能随意欺侮于他。   小瞎子离开监禁终于自由了,可他依旧独行。   他被妗月带大,身上却没遗留下妗月娇蛮性子的半点影子,反而周身气息愈加黑沉,叫人不敢接近。就连在他儿时时常缠着他让他喊姨姨的那群女弟子,在他出来后,也都没敢再接近他。   红线默默望着前方那一身黑衣的背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小瞎子的身高抽长得很快,到如今已高于红线胸口了。他及腰黑发高束脑后,用一根黑布条随意绑着,前面的额发落下,半盖住眉眼,他那一双无聚焦的眼便就藏在这阴影下,黑得愈发深邃。   “好!好!好!”林和泽在发怒。   红线站在堂下,同她一起站在这里的,还有一身黑衣的小瞎子。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堂上,习以为常地看着林和泽嘶吼咆哮、气急败坏。   “好!好!好!”   “好!好!好!”   林和泽连说三遍好,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看起来比以往还要生气。   好半晌,林和泽压下暴走的情绪,强迫自己冷静,可——   毫无作用。   林和泽的咆哮声响彻大堂:“你当你是何人?我银月教的宝物?未来的教主?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小瞎子同样面无表情,蛊虫在他身体里乱窜,疯狂撕咬他五脏六腑。它咬得愈疯,愈说明,他上面的这位教主,当真大发雷霆、气急败坏。   但是他此番事不关己的态度又再次将林和泽激怒:“你只是一个药人!工具!我银月教的工具!本教允你读书习武是为了什么?只是要将你这工具培养得更得心趁手!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毁地牢!烧蛊房!你当真以为本教不会杀你吗!”   林和泽想杀他的话说了两遍,就连旁观的红线都看出来,他确实无法对他下杀手。   ——他可是他费尽心机炼成的唯一一个药人。   林和泽一番话说完,屋内的小瞎子一声不吭,依旧是那一副油盐不进、充耳不闻的形容,林和泽气得火冒三丈,想催动蛊虫好好管教这家伙,然而这时屋外又一阵巨响,又一间房塌了。   不远处的天空再次飘升起一股黑烟,众人凌乱大喊“走水“的声音再次从外而来。   紧接着,一名下属连忙从外面赶来禀报:“禀、禀教主……”   他话音一顿,视线触及旁边的小瞎子,忐忑一阵,随即闭眼道:“禀教主,这回着火的是药房!”   林和泽一下倒坐在椅子上,他额角青筋直跳,唇珠大颤,随即大骂小瞎子:“滚!本教不想看见你!滚!滚回你的铁牢!”   闻言,小瞎子面无表情地转身,一步一步走出这里,离开林和泽的住处。   而随着他离开,屋里忽而猛响起一阵砸物声。小瞎子漠不关心,走下台阶继续往外走,直到再也听不见林和泽房间里的动静。   他身体里的蛊虫持续作乱,他额角的汗珠在不停地往外冒,可他面上依旧无波动,平静穿过急忙救火的人群,步入一个地洞。   这里是林和泽专为他打造的铁监牢,只要他作乱、顶撞他,他便催动他身体里的蛊虫,将他丢入铁牢,任他生灭。   铁牢的外壁皆是精制钢铁,小瞎子走入这里,平静走到角落,矮身坐下。虽这里是地下,但他的听声辨位已臻至化境,地上兵荒马乱的扑火声音还是清晰传入他耳中。   他闭上眼,靠上墙,不言不语。唯额上不断滑下的汗珠还能证明这孩子是活的。   红线走过去,抱膝坐到他对面,静静看着他。   烧房子毁地牢其实并不能对林和泽造成什么伤害,但他依旧这么做,还一连做了好些年……红线这时才觉得,虽然他现在面上平静看起来像个大人,可他如此这般赌气捣乱的做法还是太过孩子气。   红线笑笑,悬起手,隔空摸了摸眼前男孩的头顶,唇瓣张开,用口型小声嘲笑:“小瞎子还是个小孩子。”   然而不想——   “烨。”小瞎子忽而抬头,一双眼睛睁开,平静望向前方,如有实质,“母亲为我取了名字,为烨。” 第59章 长乐 长乐不乐,烨者不烨。   红线一愣, 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你……你、你、你你你……”红线一手撑在地上,一手伸直指着他,面上惊恐。   随后, 她仿佛想起来什么, 赶忙收回手捂住嘴。   她身上有隔音术的!   “烨者,火盛、明亮……”他话音落进尘埃里, 渐渐无声。   而随着他眼中的光亮淡去, 红线面上的惊恐终于消失,她摆手在他眼前小心晃了晃,见他没有动作,她的胆子便再一次壮了起来,拍拍手起身,拍落裙上沾染的灰尘,重新蹲下身抱膝看他。   小瞎子额头上依旧滚着汗,他眼睫垂下, 细密的长睫在他眼下落了一层灰影……   几日后, 小瞎子再被放出来,林和泽却突然一改以往的暴脾气,将眼神递向一旁的下属,下属从手边的麻袋里拎出一个小家伙, 丢到小瞎子跟前。   小瞎子耳尖动了动,他清楚地听到脚边地上, 有东西在翻滚挣扎。   ——是一个人。   林和泽开口命他好好看着她,不要让她离开银月教。   小家伙双手被缚背在身后, 脚踝上被一根粗麻绳捆住,双眼蒙着一条黑布,就连嘴里都被碎布死死堵住。但她还是在地上狠命地扑腾翻滚, 极力挣扎。   ——一个女孩,看起来才不过七八岁。   林和泽道:“你体质特殊,莫伤及她,将她看紧便可。”   小瞎子面无表情,转身准备离开这里。林和泽见状头疼,转而威胁道:“你该知道你违抗不了本教,本教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本教让你看住一个人,你只能照办!”   小瞎子脚下顿了顿,但随后不久,他再度抬步离开这里。   林和泽见状示意下属,下属立马上前将少女手脚上的绳索解开。而女孩一得到自由,便立刻跳起来摘下眼罩扯下嘴里的碎布,朝上座的林和泽连声狠“呸”了两道,随即立马转身往外跑。   林和泽见状并未动作,他只望着门外愈发远的女孩背影,叹气一声。   女孩从这里跑走后,立马运轻功往外飞,她蹩脚的轻功让她一路踩砖踏瓦,好一会儿才飞到银月教的边界,而就在她即将翻过最后一个墙头飞出银月教时,忽而眼前一花,一道黑影迅速从侧方而来,利落一身立于墙头之上。   女孩吓得大喊“快闪开”,可没想到前方墙头那黑衣少年纹丝不动,不仅没闪开,还特地转过头将一双乌黑的眼睛睇向她。甚至就在她迅速飞驰接近之时,他还波澜不惊地抬起腿对着她。   “砰”的一声,她猛撞向少年的脚底,重重砸落下去,周边地上的灰尘被砸得飞溅而起,疼得她仿佛五脏都移了位!   “咳——咳咳……”女孩皱着眉头摆手扇开面前的飞灰,站起身抬头看向墙上,气急败坏地指着墙头的少年,“你!你是不是有病?!”   小瞎子一言不发,冷冷站在墙头。   林长乐见他没反应,猛“呸”了他两声,决定不跟傻子计较,瞥眼找到另一边墙头,撩起裙摆便哼哧哼哧往上爬。然而半晌过后,她好不容易爬上墙头,眼前居然再一次晃过黑影,方才那少年又一次鬼影似的站在了她上面这处墙头之上。   “妈的!”林长乐终于暴躁,开骂,“你这个傻子是不是脑子有病!这么多墙头你偏偏跟我抢!!”   小瞎子毫无反应。   林长乐暴跳如雷,她两只小手正扒着墙头,两脚踩着砖缝,被小瞎子此番搞得寸进不得。   “滚!你妈的滚远点!本姑娘可没功夫陪你这傻子玩!本姑娘有大事要办!”   小瞎子微侧身,抬起脚,往下压。   “欸!欸欸欸!”林长乐吓得头往回缩,大喊“傻子”,大骂小瞎子“邪教弟子”,但还是没吓退小瞎子的脚,她愈往下缩,扒在墙头的两只手受力便愈发大,于是没过多久,她手中一滑,便“砰”的一声,再次滚落墙头。   听到底下“嗷”的一阵疼呼,小瞎子淡定收回腿。   林长乐一张小脸疼得拧成了麻花,她揉着屁股爬起来,往墙头上瞪:“你她妈的脑子有病吗?!老子要出去!快给老子闪开!”   小瞎子无动于衷。   林长乐骂骂咧咧运起轻功往外闯,却无一不是被小瞎子再踢回墙内。到最后她挣扎得累了,飞不动爬不动了,一身衣裙摔得灰扑扑、脏兮兮的,一张小脸鼻青脸肿,终于成“大”字形一下子仰躺在地上,小嘴叭叭叭尽是一些骂人的话。   ——全是小瞎子从未听过的词。   小瞎子不理解,便不回应,不动弹,守在墙上,岿然不动。   很久后天色暗下,林长乐骂也骂累了,哼唧两声歪着脑袋睡了过去,小瞎子依旧守在墙头。   渐渐,月华慢慢爬上墙面,墙底下终于有了细微响动,隐在暗处的暗卫轻声掠过来,轻手将墙下的女孩抱起,回身往教内掠去。而待他们走后,小瞎子才脚下轻点,离开这里。   往后几天,林长乐反复逃跑反复被小瞎子阻挡,想方设法都突破不了小瞎子的防线,如此反复折腾,每回都气呼呼跑走。直到某天,她忽然变了态度,一路小跑跑到小瞎子面前,扭扭捏捏道:“听她们说,你也死了娘是吗?”   她小心窥着眼前面冷的黑衣少年:“我也是。”   她尽力不触及他伤心事:“既然同病相怜,那不若我们俩便相互照应吧,那天屋里的话我都听到了,你受制于他必须拦着我,我不怪你,但若是你悄悄放我走,那便更好啦!”   闻言,小瞎子转身要走,林长乐忙拦住他,然而被他侧身躲过。   “好啦好啦,我打不过你。”林长乐道,“我不跑了,不跑了,咱俩在这坏人窝互相照应,今后我是姐姐,你是弟弟,姐姐不跑,弟弟便就要听姐姐的话,不能老踢姐姐!”   说罢,林长乐踮起脚,想摸小瞎子的头,彰显自己身为姐姐的体贴,但没想到还没接触到他身体,又被他错身躲开。   如此,满口脏话的林长乐就这样忽然收敛了,放下了逃离银月教的想法,尽心尽力充当起小瞎子“姐姐”这一角色,并且当真细细关注他的情绪和日常。   可没想到,这段日子还没持续多久,林长乐便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传闻,说她娘是被林和泽害死的,同时得知小瞎子的娘也是被林和泽害死的,一下子怒气冲上脑海,不由分说闯门冲到了林和泽面前,从袖管掏出一柄匕首要砍他。   林和泽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掌将她扇出屋。   她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一下一下把手中匕首狠狠插入土地,咆哮,嘶吼,痛不欲生。   好半晌,她注意到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小瞎子,转而哭着爬着到他跟前说:“你娘也是被他害死的!我娘也是!你武功那么高,一定能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帮我杀了他!”   林长乐一张脸糊满了泪水,她望着面前比她高了有一个头的少年,见他无动于衷,迫切地抹了抹眼泪,抬手往后面那个屋子指:“他,这邪教的教主!杀了他!他丧尽天良,坏事干尽,快帮我杀了他!”   “杀他?”小瞎子低头,终于开口,面上却不解。   “对!”林长乐急切道,“他杀了我们的娘,我们要杀了他!”   林长乐一双泪眼极力睁大,她想抓住他衣衫摇他,求他快点去杀了那个坏蛋,可他总是在她的手即将触及他身体前往后退一步,不让她碰到。   小瞎子面上平静,告诉她:“杀不了。”   他能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胸腔深处,那颗心脏里面,有一只虫正待在那,当林和泽暴怒的时候,它就会跑出来撕咬他内脏,当林和泽放过他的时候,它就又乖乖回回到心脏里沉眠。而只要有它在,他就无法对林和泽做什么。   小瞎子这句话一出,林长乐面上的神情一瞬间破碎。她仰天长笑,眼中的热度一点一点冷下,她一步步后退,崩溃地指着自己眼前的少年,骂道:“你瞎!你不仅瞎,还傻!你认贼作父!他杀你母亲,你却听他命令,你是我见过天底下最荒唐的人!”   “我恨你!”她嘴边一口热气扑出,“药人!药人对他那般重要!你在他心里那般重要!”   她眼泪从眼眶里溢出,鼻音浓重:“你在他心里竟那般重要!比我和娘亲还重要!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小瞎子蠕动唇瓣,半晌,还是回归沉寂,他面上平静,无波无澜。   林长乐大笑,边笑,边疯癫地跑走了,独留小瞎子站在原地良久。   在经历过这段不长不短的事情后,小瞎子的生活再次恢复以往,死水般沉寂。   林和泽依旧限制林长乐行动,林长乐无法离开银月教,慢慢融入这里,她变得不像她,变得跟谁都能相谈甚欢,却只同小瞎子形同陌路,甚至偶尔擦身而过,她都不再有只言片语。   渐渐,林和泽无需顾虑林长乐,腾出手训练小瞎子,他见他日日一身干净着实不爽,便提着他前往黑道地界一个有名的恶人谷,然后将他丢入谷中,让人守在上面等着他。   终于,一年后他从谷底一路厮杀而出,谷口处血腥气弥漫,在这暗色的背景下,他那黑衣滴血——十岁的小瞎子,周身的气息再一次变了。   林和泽望着他一身血煞之气,尤为满意。 第60章 习惯 他不该如此。   红线是清楚地旁观了他这一整年的, 她理解他的苦痛和艰难,理解他刀锋所向,但她依旧不明白, 只是一年, 只是这担惊受怕、提心吊胆的一年,居然令曾经那般无邪的孩子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她觉得他不该如此, 如果他是少君、他是太子言烨, 他不该如此。   可现实从来就不是按照红线的意愿往后走的,小瞎子亦不是。   今天是离开恶人谷的第十夜,小瞎子仍未适应外面的安宁,他身着窄袖黑衣侧躺在床上,腿弯处微曲,双手抱臂。   这是一个极度自卫的睡姿,红线看了他一年,他一年都如此姿势, 谷底危机四伏, 他周围时时潜伏着危险,他从未有过一刻松懈的时候。   而今他回到地面上,虽睡在床上,但可能由于被子盖在身上会影响行动, 他自始自终都未动被褥一分。那一床的被褥整齐地叠在床内侧,未发挥出它半点作用。   可现下凡间入秋, 天气转凉,仅靠一身衣裳, 怕耐不住寒凉。   红线叹息一声,拾步上前,手撑着床沿, 躬下身子越过小瞎子,去抽床里侧的被子。然而动作间带动风,她眼前黑影一晃,少年的手便准确抓握住她手腕。   他手中劲力极大,仿佛能捏碎她腕骨。   室内静悄悄的,而红线并未诧异,她只是依旧僵持着此时的动作不动,静静等待。   终于,少年手中的力度渐渐松散,他收回手,重新抱臂安睡,全程莫说移动,他双眼都不曾张开过半分。   红线见怪不怪,平静地拉过被子,为他盖上。   少年的呼吸再次恢复平缓。   这是第几次了?红线记不清了。好似自从他愈发敏感、时常绷紧神经禁戒起周遭时,她的举动在他眼下便也就再藏不住了。   最开始的时候,是他在谷底被人逼入绝境,第一次将刀尖刺入他人身体的时候,她被满眼的血红惊吓住了,一时没站稳,踩响了脚边的石子。片刻间她眼前一晃,少年一身是血地出现在她身前。   好在她术法捏得够快,并未被他抓住。但是而后一年,朝夕相处中,她总有松懈的时候,最终还是被他发现。   他当时没有说什么,面上也并未惊诧,只捏着手里虚无的一只手腕片刻,便松开,甚至都没有问她是谁。   她也没有说什么,抬头望时,天边雷云并未聚集,她担惊受怕的源头不在,她便没有后顾之忧,安心当他身旁的一个隐形人便可。   他们在如此境况下愈发熟悉,熟悉到他再不用睁眼,便知晓是她,松手放开她。   翌日,林和泽为检验成果,安排比武演练,从教中不同资历的弟子中皆挑了几个,同小瞎子比试。毫无意外,他们都不是小瞎子的对手,连近身都做不到就被小瞎子一一打趴下。   可谁都没想到,林和泽的目的其实不止于此,他在小瞎子的刀尖即将挑飞最后一名弟子时,忽而传声于他道:“杀了他!”   随即,小瞎子身体里沉睡了一整年的蛊虫苏醒,随血液迅速流入经脉,啃噬他五脏。小瞎子的身体因此一滞,刀锋未改,猝不及防刺入身前那名弟子的身体。   “噗呲”一声,刀身入体,血溅当场,惊诧了演武台下一众弟子。   林和泽大喜,小瞎子身体里的蛊虫因此停止撕咬,随血液回退。   “好!好!好!以一敌多面不改色,不愧是我银月教的弟子!”   弟子?   药人罢了。   随着林和泽的朗声大笑,演武台下同样响起高呼、夸赞。   小瞎子握稳刀柄,平静收刀,回鞘。   林和泽当真满意如今的小瞎子,夜里设宴开席,同众位长老觥筹交错,一边庆贺银月教获小瞎子此宝,一边商议今后打算。   小瞎子只在席上待了片刻,便起身离席。林和泽瞥他一眼,眼下他心情大好,见小瞎子只是预备回去,便不干涉他,再次移回视线,继续同人推杯换盏。   夜色沉下,月色如水,小瞎子转过一条道,一袭黑衣融入暗夜,愈往前,他周边的灯火便愈零星,身后宴席上的恭贺之声也就愈发远。   红线走在他后面,同样沉默,心里不是滋味,唇瓣张合半晌,可到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几日后,林和泽着手给他安排任务,刚开始还都是一些简单的任务,不需动刀枪,来回一些城池便可。然而到后面,林和泽当真准备将他当一个杀人工具使用了,无尽为他派放愈发艰险的任务。   而随着平静的日子一天天往后,小瞎子身上刚出谷的血煞气渐渐沉淀,他变得愈发冷漠,抽刀收刀也愈发无情。   红线一路看着,亦愈发无言。   这日,小瞎子结束此行任务返回,天色已晚,便夜宿客栈。就寝前,他提起手边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碗茶,细细饮着。   红线手指沾水,想在桌面上书写什么同他说话,可话到嘴边,她意识到自己现下奇怪的身份,便又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了。而正当她犹豫时,她指尖的水珠滴落,“啪”一声砸到桌面上,发出一道微小却清晰的声响。   小瞎子闻声侧脸过去,下一刻,他听到有指尖划过木质桌面的声音,一笔一画,规律清晰。   直到红线写完,他才道:“我看不见。”   红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捏着袖管草草将桌面上的字迹擦了擦,而擦完之后,她又一顿,屋内陷入寂静。   随后,见对方停滞太久再无动作,小瞎子不再管她,放下茶碗,起身走向床榻,准备安寝。   “言烨。”红线终于开口,女子清灵的嗓音在屋内流淌开。   小瞎子坐在床上,面朝屋内,双眼虚虚望向前方,未有凝聚。   红线长久不说话,此时一开口倒叫她有点不适应,好半晌才调整好再次开口。她道:“谷底时,他们要杀你,你杀他们,合理。而今死于你刀下之人,却并无取你性命之意……”   红线停顿片刻,复道:“你杀他们,不合理。”   红线的逻辑想法一向简单,对方待她好,她便待对方好,对方待她不好,她仙力低微,做不到待对方不好,便退避三舍,不让对方有机会能再对她不好。所以小瞎子至此的所作所为虽皆是林和泽之意,但她还是不明白,他一路下来是如何做到出刀那般干脆,将那些陌生之人当萝卜一样一一砍去。   妗月一事后,即使他对林和泽没有仇恨之心,那也该退避三舍离开银月教才是,可能他体内的蛊虫让他无法离开,但也不至于将他弄成如今这样面冷心冷、麻木得连人都不像了的模样。   是。   而今的小瞎子在她眼中,活得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无半点悲愤痛苦之心。   红线有点不能接受,甚至她时不时会想,他这一世的命格太苦难了,可能会渡不过升神劫。她可是清楚地记得,当年月老劫后回来,他那一副怅然若失的形容……   倏尔听到一道陌生的女音,小瞎子并未立刻适应,直到她此刻出声,他才意识到这么多年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人原是个女子。   可而今的事态,他心如止水,并未对突然出声的红线生出半分惊讶之心,他只针对她方才所言回道:“我是一把刀,他林和泽的刀。”   红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心下忽生出一股凄哀——原来现下,就连他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作人了是吗?   红线唇瓣嗫喏了好半晌,才艰难道:“你是人……”   可小瞎子面上无半分波动,躺下后合眼睡下,他们之间此番首次交流便就如此告一段落。   半日后,小瞎子抵达银月教复命,林和泽将下一个任务的任命符丢给他,然后摆手让他退下。   跨出门时,恰好林长乐从外而来,她一身鲜衣长裙,腰间一柄长鞭,走路带风,从他身侧而过时,却连一眼都未瞥来。   “父亲。”林长乐跨入屋子里时喊道。   小瞎子听见这声音顿了顿,只不过随后不久,他恢复如常,再次抬步往外走,无半点停顿。   小瞎子如何,林长乐如何,红线都没空关心了,她眼下只在意一件事。   小瞎子这回接到的任务,并非是要杀谁了,而是要屠城——剿灭白道一方盘踞于聊北城的一个门派,为银月教扩充版图进一步开辟地盘。   红线忧心忡忡。 第61章 清闲剑 “娃娃,你眼睛瞧不见?”……   倒不是红线担心人家城池会如何, 她自始自终,担心的只有小瞎子,演武台上他以一敌多无人可敌, 可这次面对的是一整个城池、一整个门派, 他现下又非曾经的少君,没有少君那一身杀戾果决的仙法, 他如何能覆灭一城?   红线怕他被人家城给覆灭了。   可红线却忘了, 林和泽何人?他如此在乎小瞎子一身药人体质,又如何会这般草草地让他去送命?   所以直到红线全程忧心忡忡,随小瞎子抵达聊北城时,才意识到,无论谁,与林和泽共事,不亚于与虎谋皮。   聊北城城墙高耸、坚固,似年年都在修葺加固, 如此一年一年下来, 旧年垒上的砖石痕迹还未淡去,新年新砖石就又再被垒上去。到如今,红线站在这城门下往上望,这一面城墙高耸入云, 好似能遮天蔽日。   红线不明白,仅仅只是一个普通城池, 为何这般精心修缮城墙一事,于是她捏诀飞上云端往下望, 将黑白两道各自的版图大致在心底估算一番,才算是明白了林和泽用心之险恶。   黑白两道如何划分,大致从他们各自的行事作风可见一斑。   属黑一方的门派大多倨傲, 如群魔无首,谁都不受谁牵制,以致他们刻意将自己的踞地定得远,不同其他门派有所牵扯,各自为政。   而白的这一方却不同,不说他们心中仁义道德如何,便就说他们面上,相互称兄道弟好不亲近,皆相抱团守在一起,以黑为敌,共同对敌。于是,当红线从云上往下望时,他们白道的版图便就在大地上规划出一个近似于圆的形状。这种根据地的形状有个好处,那就是一旦圆上哪里有难,圆中门派相近,一传十十传百,能极快地规划出路线前去相帮。   只不过也正是这种踞地形式,才令白道一方易守难攻,形成天下如此黑白割据的局面。   然而,凡间土地并非按人的意愿生长变换的,凡间城池都是因人聚集定居而渐渐演变而来,虽从云端往下看白道版图近似于圆,但实际却并非圆。就比如这聊北城,临河而立,一条宽阔湍急的河流将它整个城池从这个圆中半割裂开。而正因此割裂,才让它成为白道这个“完美”圆形中最薄弱的边界。   聊北城中门派同城民想必正是知晓这点,才年复一年持续加固城墙,以防天下局势突变。   所以,其实林和泽命小瞎子随同两位长老一起来此,其意图却并非当真想为银月教扩充版图,而是借聊北城,将这个圆撕开一个裂口,以乱天下局势。   想到这,红线的眉头皱起来。当年沉剑山庄惨案便已如此血流成河了,如今林和泽又欲血洗一城……   凡间凡人的争斗好不凶残狠戾。   红线叹一声,收回自己过多的情绪。她自知自己的身份无权置喙凡间事,也或许正是天下动乱久矣,今后局势该当如此,正所谓不破不立。   因此行任务性质不同以往,小瞎子虽体质有利、武功无敌手,但他到底才不过十多岁,即使心性表现得再如何,林和泽都不能全然放心,于是,林和泽命两位长老同行,让小瞎子听令行事。   而他们此行的任务,便就是设法攻开聊北城城门,让银月教同黑道其他门派的大军过境无阻。   这任务说简单简单,说难也难,一行人都不清楚城内情况,便决定先入城查探一番再说。   可没想到,小瞎子几次出教行事都无差错,只这趟出来,竟被一个奇怪的老头给缠上了。   “娃娃,你眼睛瞧不见?”老头素衣长剑,从城门进来时遇见,便一直跟在小瞎子后面。他左手搭在腰间一柄长剑的剑柄上,指腹时不时摩挲柄上的纹路,一双眼盯着小瞎子,面上若有所思。   小瞎子面无表情,丝毫不理会老头。因聊北城人口稠密,为防止无意碰触到他人,他着了一身严实的黑色连帽披风,整个人隐在兜帽下,背上一把长刀,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两位银月教长老同样乔装改扮,他们深知此行任务紧要,入到城中不敢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于是对这老头一路尾随的举动敢怒不敢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算蒙混过去。   小瞎子不理老头,老头锲而不舍,追上来道:“娃娃你多大年纪?依老夫慧眼,你约不过十岁上下……十岁……娃娃你告诉老夫,你姓甚名谁?老夫看你有缘,你不若拜入老夫门下,随我回清——咳——随我回师门将名姓载入门派名册,同我修剑?”   老头紧跟着他们,两位长老无法脱身去查探城中情况,左右之下了无办法,顿时急了,加快步伐欲图甩开这人。   小瞎子默不作声跟在后面,脚下同时运力。   老头见之,朗声一笑,也运起轻功,边追还边喊道:“娃娃你看不见还跑那么快,仔细跌了!”   一行人你追我赶,谁也甩不掉谁,两位长老只好停步找间客栈暂且住下,从长计议。   “你可瞧清楚了?”房门关上,两位长老在屋中详谈,“他腰间所佩,是清闲剑。”   “瞧清楚了,清闲剑沈立远。可敛剑阁怎会来此?”   “应该并非敛剑阁派人来此,清闲剑性子捉摸不定,向来来去无踪,方才我见他身旁并无其他敛剑阁人,应非受命来此。”   “可——”另外一位长老话音一顿,视线不动声色地瞥向桌边坐着、正静静饮茶的小瞎子,压低声音道,“依方才情状,清闲剑好似对——”   他指了指小瞎子,道:“心里有了猜测。”   “猜测便猜测,天下——”这位长老似乎心中同样有所顾忌,将视线睇到桌对面,见少年无异常,才用手指沾水,在桌面上书写道:“天地如此广阔,同龄且眼瞎之人不计其数,清闲剑如何能确定是他?仅猜测罢了,不足为惧,你我该好好想想要如何甩脱清闲剑查探此城情况才是,其他的,教主心中必定有数。”   室内的交谈声倏忽断开,紧接着,有指腹划擦桌面的声音。小瞎子心中了然,不言不语放下茶碗,开门下楼。   店小二见有客人下来,赶忙在大堂收拾好一处干净的桌椅引他坐下,问他要吃点什么。   然而还没待小瞎子开口,老头清闲剑又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坐到小瞎子身边:“吃面吃面,来两碗面。”   小瞎子眉头一皱。   沈立远笑哈哈解释道:“你眼瞎瞧不见,店家报菜名累得慌,吃面,吃面方便。”   小瞎子面无表情,没有回应。   店小二见二人好似相识,便退下去喊后厨煮两碗面。   沈立远见人走了,将自己花白的一条胡子一捏,拖着身下的板凳靠近,将小瞎子上下打量一番,嗔道:“小友,相识至此,你还未告知老夫你名姓,这可非尊老爱幼的做法。”   小瞎子提壶倒水,分毫未理他。   沈立远见他小小年纪如此稳重,丝毫不因他所言波动,便开始没皮没脸地扯皮了:“小友当真无趣,你既不想老夫知晓你姓名,那可否透露一下你同方才那两位的关系?老夫瞧着,他们应不是你家长辈,小友身长面俊,想也不会同方才那俩老树皮扯上干系……”   少年不为所动,沈立远捏着胡须的手一顿,眼珠一转,盯上了小瞎子一身厚黑的披风外套,他左手忽地松开剑柄,速度奇快地一把抓上去,意图掀开:“欸,小友,今日天气未见寒凉,你怎的身披如此厚衣?”   然而下一刻,小瞎子察觉到掌风,眉目一凛,手撑桌面翻飞掠开,淡定躲开了沈立远的一双爪子。   小瞎子在大堂内站定后,面上掠过片刻不解,他不明白这人为何一直缠着他,但他也不准备询问,辨清周围的声音后转身,找到另一处无人的桌椅座位坐下。   沈立远见他身法干净利落,眼前一亮,再一次没皮没脸地跟了过来:“小友,身法不错啊,怪不得方才老夫欲收你为徒,你不乐意,原来小友这般身手,都快匹及老夫了。”   “看小友佩刀,那可否会使剑?若小友会剑,那不若由老夫举荐,随老夫一同回敛剑阁,老夫喊居远岱那老家伙也给你一个剑主当当,如此你便可以日日随老夫走马观花、饮酒舞剑,人生得意须得如此逍遥!”   沈立远兀自说道,说着说着自己朗笑起来,但随着他这番话道出,客栈内忽而响起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紧接着还有人嘴里小声地咀嚼“敛剑阁”三字。但虽如此,客栈内除了较先前更安静外,并无异状发生。   小瞎子察觉到周围动静,面不改色地提杯饮茶。   这已是他不止一次从其他人口中听到“敛剑阁”三字了,每回听到,周围人的态度都如此异常,想必,这敛剑阁在江湖中的地位非比寻常。   “如何?”沈立远见他毫无反应,再次凑上前来,“小友心意如何?而今天下乱局,小友若寻求安稳之地,天上地下,怕只唯我清陵敛剑阁有小友一席之地了。   虽他如此说,但小瞎子依旧毫无波动,反倒是红线,在听到沈立远这番话后“呸”了一声。   天上地下?   少君一人护天族安危,她们天宫不比如今的凡间更安宁?   这清闲剑好能扯皮。   而小瞎子听到这突然的一声“呸”,眉峰一动。   沈立远见他如此,以为他心动了,趁热打铁继续道:“小友心动了?那不妨小友同老夫结下忘年之交,老夫乃敛剑阁清闲剑沈立远,敢问小友姓甚名谁?”   沈立远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等待小瞎子回复。   而红线此时却叹一声,摇头,这清闲剑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因为现下就连小瞎子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于是乎——   小瞎子为摆脱这人纠缠,开口道:“我名烨。”   “烨?”沈立远沉思,沉剑山庄灭门时小庄主还未满月,未来得及行周礼加名,莫说敛剑阁上下,怕沉剑山庄整个山庄的人都活过来,都不知道小庄主现下名字是什么。   但是,他还有一个确认的方法。   沈立远追问道:“小友名烨,那姓氏呢?小友姓什么?”   小瞎子饮下一口茶,淡淡道:“无姓。” 第62章 计划 她希望他……   “无姓?”沈立远若有所思, 视线偏移,重新打量起眼前少年。他没有立刻排除少年身份的可能性,继续问道:“小友何许人氏?家中父母尚在?都有些什么兄弟姊妹?”   沈立远追根问底, 小瞎子眉头一皱, 不答,起身要走。   沈立远见之, 情急之下伸手想拉住他, 可不想小瞎子察觉他接近,转瞬侧身躲过了他手掌,而后脚尖点地,迅速掠开一身远。   “欸!”沈立远不乐意了,嗔怪道:“你这娃娃,怎么都不让长辈碰的!老夫身上可干净得很,如何近不得你身?”   沈立远还就不信了,下一瞬也以脚点地飞速掠过去, 抬手一道掌风追向小瞎子。这娃娃这样躲他, 搅得他脑子里乱的很,他懒得再确认这娃娃的身份了,而今他非要看看他这一身黑披风下,到底都藏了些什么!   思罢, 沈立远收敛面上戏谑,身下运力, 专心踩风追小瞎子,然而小瞎子经历恶人谷下一年, 身法武功较以往更甚,轻功亦是,他淡定躲开沈立远的掌风后, 等他再追来,然后再次躲开,如戏耍一般。   两人如此你追我赶,衣摆皆随风飒起,令这间客栈的大堂内平地起了一小阵风,乱了周围看客的衣衫长袖。   众位看客目不暇接,丝毫不关心其他,看着大堂中他二人身法,就差拍掌叫好了。   好半晌,就连端面回到大堂的店小二都不敢近前,任他们二人追赶。   直到二楼客房内的两名银月教长老商谈完毕,听到楼下动静下来,小瞎子闻声而动,淡定躲开沈立远纠缠,轻踏楼梯扶手飞上二楼,落到两名长老身后。   沈立远气急:“你躲什么!”   两位长老见状,眉头紧皱,质问:“阁下为何紧追我教弟子不放?”   沈立远见这俩老头露面,面上恢复他一贯的散漫:“二位是?”   两位长老见他如此轻佻,委实不爽,但他们并不打算和这清闲剑继续纠缠,敛剑阁清闲剑乐得清闲,他俩不是,他们此行身负要事。   “阁下如此纠缠我教弟子,于情于理,怕都是不妥的吧,就不怕传到江湖上,惹人笑话?”   笑话?   沈立远要是担心他人笑话,那他就不是清闲剑了。   “我教?”他注意到他们话里的用词,抬眼打量他们,然而并未他们门派出身,“你们哪个教?”   两位长老道:“与阁下无关。”   说罢,他们沿着楼梯从二楼下来,唤小二上菜。   他们不说自己门派,沈立远也无心追问,他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后面的小瞎子身上,他从他的身上问不到半点东西,那便换一个方向,追问起这俩长老来。   “这娃娃小小年纪便就如此一身武功,贵教教得当真是好。”   “嗯……这娃娃形如木纳,一问三不应,莫不是贵教门风如此,将门下弟子都教导得如此模样?”   “教中弟子从何而来?同其他门派一般每年招收弟子,还是如何?”   ……   终于,一番话后,他问到了自己想问的点:“敢问这小娃娃入贵教前,家事如何?家中父母如何?”   然而两位长老皆心知肚明沈立远所想为何,冷淡开口,意图打消他的猜测:“他生在我教,长在我教,父母二人皆我教教中弟子,不幸,两人在他幼时相继离世,独留他一人继续留在教中。如此,阁下可满意?”   沈立远心中仍是疑窦,刨根问底继续询问,两位长老没想到敛剑阁堂堂清闲剑竟如此纠缠,皆不耐烦了,于是接下来任他再如何追问,他们都只不咸不淡随意搭腔几字,再不正面回应,避免被他缠上。   如此一顿饭下来,沈立远一无所获,一桌人各自回到房间。   小瞎子眼盲,无法行查探之事,两位长老便将他留在客栈。而他们自己,在入夜后着夜行衣前去城中查探。   一夜很快过去,直到天蒙蒙亮,他们才回来,回来时刻意放轻手脚,避免被隔壁宿着的清闲剑察觉。   “如何?”房门关上,他们开始交流这一夜查探成果。   床上打坐的小瞎子睁开眼。   “城中夜间宵禁,闻雨派弟子同守城军交替走街巡逻,人数不多,统共不过两、三队人。”   另一位长老听到这,将手边的四个茶碗挪出来,在桌上摆出四个方位,然后手指沾水,在桌面上勾画起来:“城中平静,相较而言,城门守卫就要严密许多。整个聊北城四个城门,分别对应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我们是从南城门进城的,西城门外是宁西河,同城门相距较远,且其河水湍急,短时间内无法越过。东门、北门正对白道内部,是能和白道中其他门派互通的两扇城门。所以,教主所言不错,城中若起战事,城中百姓皆可由此两门逃往白道其他城池,同样,白道所派出的救援也能从此两门进入。”   “这便是说,我们的人只能从南门攻入,我们需要关闭、守住东、北两方城门,防止白道的人赶来援救?”   这位长老点头道:“教主的计策虽是如此,但我们三人到底人寡势微,不说全聊北城所有人,便就只闻雨派和守城军,我们就无法抵挡,如何能守住此两面城门等教主入城?”   他们忽而一阵沉默,随后想起林和泽的交代:“用毒!”   对方人数众多,用毒悄声无息,再没有什么比用毒更方便的计策了。   聊北城是白道版图边缘最薄弱的地方,城中人自知地势不利,主动加固城防,将城墙垒得愈发高,也愈发坚固。确实,这样收效明显,城中百姓多年安稳度日,战事被隔在了城墙外。   然而,它的弊端同样明显——   这里一旦起战事,四方城门紧闭,聊北城不仅隔绝了城外敌人,也同时将城中百姓全部困在城中,进出不得。   如此情况,于林和泽来说,是极度有利的。他的攻城计划是,大开南城门迎黑道众门派入城,而后紧闭东、北两方向城门,以防白道回头援救。对他们来说,只要占领了聊北这绝佳地势的城池,进可攻退可守,他们若胜,便进,若败,从南门回退,后方无阻,毫无后顾之忧。   所以,小瞎子他们三人先行一步进来,需要做两件事:   一、想办法使城中闻雨派和守城军中毒,无力反抗,任他们三人开关城门。   二、大开南门迎接黑道一方,进而关闭东、北两方城门,以防白道前来援手。   二好办,以小瞎子如此轻功,不满一刻钟便可来回四方城门,开关城门一事,于他来说不是难事。   而难,就难在一,偌大一个城池,他们三人该如何让闻雨派和守城军中毒?宁西河河水湍急,丁点毒下进去,没一会儿便不见影了,下毒于宁西河必然不是一个好办法。   而且,他们三人轻装而来,因城门守卫盘查严重,为防止还未进城便打草惊蛇,他们随身带的蛊和毒都不多。   两人考虑到这点,皆头疼起来。   于是,他们相顾叹息一声,决定先各自回房睡,这几日继续观望城中情况,走一步看一步,再无头绪便飞鸽传书与教主商议。   “吱呀”一声,屋门关闭,屋里恢复寂静,小瞎子重新闭上眼。   “他们出去一夜,原来也才这个结果。”这时,屋内忽而响起一道女声,紧接着,女子的足尖从虚无中踏出来,下一刻,嫣红裙衫的一道身影便就出现在屋内。   红线褪下隐身术,走到桌边坐下,随手翻起桌上的一只茶碗,为自己倒下一碗茶。   从那日交谈过后,她倒是不再顾忌是否能在小瞎子面前现身,总归,小瞎子瞎,看不到她,也不知道她是谁。   红线饮茶,心里轻松:“投毒一事说简单,却这般难,莫说全城百姓,以你三人之力,要跑遍城中闻雨派弟子的居住之地,逐一给他们下毒,也需要整整半夜。”   而这半夜时间,闻雨派的人又不是傻子,见门派中弟子无故身亡,再怎么都会觉得不对劲,进而加强城中警戒,届时,他们三人要再想行事,便会更难。   又或许她想错了?依林和泽那脑瓜,这般重大的事情怎会只让他们三人来办?是否林和泽另有打算,并非当真决定攻城?   红线兀自猜想,仍是没猜到林和泽的想法。随即,她摇头轻笑自己,她如此费脑猜测做什么?还是好好祈祷这聊北城起不了战事吧,只要这城不沦陷,黑白两道打不起来,天下安定,未尝不是好事。   于是,她不准备再想。   可没想到,正假寐的小瞎子这时却突然开口道:“宁西河位于西门,其河水湍急与聊北城相距较远,来回一趟费时费力,若来回途中还需搬运水源,那只会更甚。你以为,城中百姓吃喝用水,是从宁西河搬运而来?”   凡间城池建设红线不清楚,但她知道,城池旁边大多都有护城河,河水源源不尽供养一代代人,百姓用水自然来源于此?   红线想反驳他,可话到嘴边,她忽而想起昨日他们城中闲逛时,她一路下来并未发现有马车拉送水源入城,反而是日暮时分,她间或能看到有不少百姓正提着沉沉的桶子往家里赶。   嗯——城池建设还需抵御外敌,若城中水源需从外取用,那一旦战事吃紧,城中百姓无水可用,此城如何继续坚持下去?   那必将不日会降的啊!   “水井!”红线忽而想到。   聊北城中必有水井,井下地下水相连,连通宁西河!   可——   “方才那俩老头怎么没想到?”她疑惑。   小瞎子解释道:“教中,他们位高,平时有弟子安排起居,整日足不出户,每逢要事,他们只需听林和泽命令办事即可,善不用脑。启程时,林和泽单独召见他们,交代了他们进到城中该做什么,今夜一遭城中查探,他们只为验证林和泽所言无误。”   林和泽单独交代了他们什么,小瞎子和红线都不知道,但由他们二人方才所言,红线忽然间就明白了:“你是说,林和泽教他们投毒,却未明说投于哪里,他们脑子笨,一时之间没有想到水井?”   小瞎子不答。   红线便就当自己猜对了,她睁大着眼睛眨了眨,感叹一番,但随后不久,她面上古怪起来,不解道:“他们不知该投毒于哪,你这不是知道吗?那为何他们二人方才交谈之时,你不开口提点?”   “莫不是——”红线心中生出一股希冀,“你其实并不希望林和泽攻下聊北城?”   她希望他和她所想一般,并非杀人不眨眼,并非能坦然将这一城百姓的性命置于生死间。   可屋内沉默蔓延,小瞎子并未道出她希望的答案,他只道:“刀只是刀,刀不需要有想法。”   ——刀。   红线哑然,随即默然不语,她望着床上表情淡淡的小瞎子,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渐渐,术法的灵光从她指尖燃起,慢慢将她囊括其中,不消片刻,她再次隐入虚无,做回一名旁观者。   随后几日,小瞎子真就安心地当着他口中的“刀”,没有告诉两位长老水井投毒一事,然而,即使他不说,城中水井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   终于,在俩长老继续查探城中情况的几日后,他们终于察觉到城中百姓每逢傍晚总会提桶穿街回家,于是,在一番询问下,他们得知城中水源源于水井。   两位长老捶胸顿足。   而他们在懊恼自己的粗心后,再次认真起来,开始暗中查探起城中水井的情况。统计得知,城中水井大大小小共有十几二十口,他们所带毒药的份量刚好足够。   于是,两人飞鸽传书于林和泽,告知他城中情况,并商议攻城的时日和细节。   最终,完整攻城计划制定完毕,由他们三人先行城中各水井下毒,待城中百姓晚饭过后,两位长老去城中几处重要的城防点放火,然后三人分头前去一方城门,开南门,关东、北两城门,各自把守,待银月教同黑道其他门派一同涌入。   所有的计划都完善了,具体的细节在信中交流完毕,到了实施攻城计划那日,只需按照步骤进行即可。   可谁都没想到,两位长老收拾好行头准备动身,喊小瞎子取出包袱中的毒药时,小瞎子居然手滑,一整包毒药,漫天而撒。正巧屋内的两扇窗半开半掩并未关实,忽而一阵穿堂风而过,窗户被猛地吹开,簌簌白粉随风漫散,布满了一整间屋子。   两位长老作势接药包的手忽地僵直悬在空中,愈发僵硬。   小瞎子见半天无人接过他手中药包,进而,他感到手中的油纸包轻了许多,甚至呼吸间都好似能吸入一口粉尘,他才仿佛意识到什么,将手中敞开的油纸包拎回来捏了一捏,淡定道:“空了?”   “你都干了些什么?!”两位长老额角青筋直跳,但隔壁就是清闲剑沈立远,他们不敢大声斥骂,只得压低声音崩溃道:“教主如此重视此行之事,只差这临门一脚了,便就功亏一篑了?!”   两人气得两串胡子凌空乱抖,悬在空中的两双老手还未放下,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了怒吼的冲动。   这么多年,小瞎子面上首次出现茫然,问道:“没有毒粉了?”   “没有了!没有了!全都没有了!此行出来总共就带了这么点,再多聊北城门我们便进不来了,这下好了,极好,全被你一手撒了!”俩长老气得咬牙切齿,迅速思考对策,然而此时他们脑中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出来。   就在他们两张老脸急得快拧成麻花的时候,小瞎子面不改色,淡定道:“还有毒。”   两位长老被他这话气得头脑发昏:“药粉全被你撒了!哪里还有毒?!”   小瞎子被骂,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放到眼前,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就连他自己,他都看不见。   他抬头面朝屋内焦急的两位长老,神色未改,只道:“药人之毒,无人可解。” 第63章 蝶 “这一切都是你所希望的吗?”……   因他如此说, 两位长老忽而想起他药人身份。于是,虽投毒一事上细节有变,但攻城计划照旧, 先由小瞎子独自前往城中各处水井, 以药人血充当损失的毒粉下入其中。   而两位长老,眼下皆无法行动, 因方才吸入毒粉过多, 导致肢体僵硬无法动弹,虽立刻服下了解药,但还是需要留在客栈,运转经脉中的真气,以化开体内的解药,让药效发挥作用。   下午过半,小瞎子推门出去,依计行事。可没想到就在他即将跨出客栈大门时, 他身侧忽而一道掌风袭来, 逼得他退身躲开。   来人攻势迅猛,扑了空后,不见恼怒,只哈哈笑调侃道:“哟, 娃娃出门是要做什么去啊?”   ——毫无意外又是沈立远。   他这段时日总守着小瞎子出门,一旦见他出来, 便赶着凑上前接近,乐此不疲。   而因他过于缠人, 小瞎子从一开始的不解,到后来渐渐变得麻木无感,每每察觉到他掌风, 他甚至都不用想,身先心动自发地躲过他探来的手掌。   平时倒没什么,他能躲便躲了,只今日不同,他有任务在身。   “欸,娃娃你身上沾了什么?”沈立远视线落到小瞎子身上,好似注意到什么,下一刻伸手探向他的肩。   小瞎子侧身一闪,直接运轻功上了二楼,二楼走廊到底有一扇窗户,日常敞开着,从这可以听到外面街市上嘈杂的吆喝声。小瞎子当机立断翻窗钻出客栈,随后继续运轻功一路往前,直到躲进一个小巷甩掉身后追来的沈立远,才淡定从巷子里走出来,伸手摸向自己肩头。   肩头有粉末,细碎的触感从他指腹间晕开——是他方才在屋里撒了的毒粉。   想必是出门前没有清理干净。   思罢,小瞎子抹掉手指上的毒粉,按两位长老的交代,从南城门的方位开始,找寻第一口水井的位置。   好在聊北城中建筑排布齐整,城中水井位置规律,他这几日在城中行走,已能凭听觉分辨出常驻于不同街道和集市中的几名小贩声音。   很快,他找到第一口水井,割破手指,往里面滴入一滴药人血。   如此继续往下,找到第二口水井,紧接着是第三、第四口,因用声音定位需花些时间,甚至偶有几次撞见了仍在街上寻找他的沈立远,他躲避他又花了些许时间,所以当他找到位于城北的最后一口水井时,金乌已垂在天边,街上已能零散见到几个提了桶子预备去打水的百姓了。   终于,药人血滴入聊北城中最后一口水井,“咚”一声砸入井水中,发出微小沉闷的一声响。   血在通透的井水中坠下,渐渐晕开,扩散,慢慢变淡,悄无声息地融入井水……   小瞎子收回手,几根指头因为逼出血液而一刀一刀加深,此时豁口较大,皮肉翻卷,从豁口处流出来的血液晕染了他整个指尖。而随着他收回手,血液从指上滑下,“啪”一声滴入他脚边深褐色的土地里。   随后,他的手垂放在身侧,宽大的黑色披风滑垂而下,将他身体罩入披风,外人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金乌下沉,日暮将近,城北这口水井边上有序地排起了长队,皆是前来打水的城中百姓。木桶被干脆地丢进水井,“哗”一下砸入水里,盛满了满满一桶水后,再被拉上来,而后便是一道清晰的桶盖盖上的声音。   来排队的人愈来愈多,哗哗的水声持续响着,排队的百姓或交谈或八卦,打发等候的时间。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不远处的一名黑衣少年,他们疑惑地将话料转向他,吆喝几句喊他,而在见到少年一声不吭不作回应之后,他们对他失了兴致,将注意力再转回来,继续同前后排队的街坊四邻侃聊起来。   再后来,金乌沉下了大半,井边打水的人愈发少了,只有零星几个因忘了打水而匆忙提桶赶来的百姓还围在井边。聊北城内不知何时已升起了炊烟,袅袅烟火气汇入天空,这座热闹的城池终于安静下来,平凡的温馨在城内蔓延开。   少年任务完成,无事可做,无处可去,便就如此继续站在井边守候。   他沉默了多久,红线看了他就有多久。他说他是“刀”,红线心中复杂。自离开恶人谷以来,他确实合格地担任着林和泽手中的“刀”,直到方才,她见到那么多百姓从他身边走过,打上来混有他药人血的井水,预备着拿回去煮饭、饮用,而她见他面上全程无所动容,心里极不是滋味。   她现下是当真想知道,在做完这一切后的他,究竟是何种心情?   于是她问道:“你的血,将让全城百姓赴黄泉,你帮林和泽攻下聊北城,今后还会帮他杀人、下毒、再攻打其他城池或门派,不可否认,你未来定是他林和泽手中最趁手的一把利刃,但我想知道,这一切都是你所希望的吗?”   然而少年并未回答,就如同她每次问及他这类问题时他所表现的一般,面无波动,一派的风平浪静。   红线逼问不出他什么,她见他依旧如此,咬着唇,极忍耐地将所有话吞咽回肚里。   这时,一阵风来,秋风带来寒气,树上发黄的树叶随风簌簌而下,呼啦啦作响。树干上睡过一整个夏季的一只蝴蝶苏醒,破茧后等待翅膀变硬、变得鲜亮,而后光彩地扑扇起这一双漂亮的翅膀一下子从树上腾空而起,它不适应它这双新生的翅膀,在空中坠下,飞上,又坠下,又飞上……   渐渐,它习惯它们,忽上忽下地绕着树梢上下飞舞。   这是一只黄蝶,鲜亮的黄色。   少年伸手探向空中,他指上的血液干涸,皮肉向外翻卷。黄蝶从树梢飞下,上下振翅,落到少年指尖。   一抹鲜黄站立在干涸成黑红的血指上,成为少年身上唯一的亮色。   然而好景不长,方才还灵活舞动的蝴蝶翅膀,下一刻僵直,从少年指上落下,砸入土地,它一双才诞生不久的漂亮翅膀,被地上轻溅起的点点灰尘染脏。   半晌,少年平静收回手,垂隐于披风下,道:“药人,活物不近。”   他极轻的这道声音仿似叹息,随风而散…… 第64章 破城 “走了也好。   红线见此景, 心下一阵凄哀,她的声音静静响在这天地间,她问他:“假若、假若你是你, 你只是你, 并非林和泽的刀,你杀他们, 可会依旧无动于衷?”   少年未理会, 抬手拉上身后兜帽,整个人隐在披风下,拾步要走。   红线想都没想直接伸手拉住他,她迫切想知道他心里想法,他愈是这般不言不语,她愈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他的冷漠便就在她眼前一日比一日清晰。她认为他不该这样。   “告诉我,你杀他们, 是否无动于衷?你是人, 不是刀,作为人的你,执刀是否面不改色?”   小瞎子被拉住,步履停下, 他静静站在原地,没有挣开她的手, 红线便以为他是思考着预备作答,可不想, 两人身后忽而异动,小瞎子即刻转身,随手捏过空中飘下的一片落叶, 手腕翻转,树叶携破风之势急射而去!   “铛……”一声,被一柄素白一身的剑鞘拦下。   ——清闲剑。   沈立远从一棵树后走出来,面色不明地盯着小瞎子,随即,他收回视线,速度极快踏风而去,朝北城门的方向赶去。   虽对方从头到尾未开口一字,但小瞎子好似已然得知对方身份,在听到对方离去的声音后,他并未动身追赶,而是依旧静静待在此处。   直到日暮垂下,城中彻底入夜,聊北城忽而大火四起,寂静的夜空“咻”一声悄悄绽开一朵暗色的信号烟,小瞎子才转身朝北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他速度极快,耳边是飞速后退的风声,街上混乱的救火和叫嚷声被远远抛在后面,不过片刻,他悄然抵达北城门。   靠近白道内部的北城门这里,守卫没有南城门严密,而且因城中大火,此地守城军大多都已匆忙敢去救火,只余下零星一小队兵守在此处。   小瞎子抵达时,这里已没有了多少人,他甚至都未拔出背上长刀,就将他们一一打晕。随后他运足全身力量一掌击出,将北城门关上,然后落下门闩,他今夜的任务就此全部完成了。   反观城内,聊北城中大乱。   站在这里往里望,满城大火,浓烟漫天。   混乱。   嘈杂。   间或还伴随着呜呜的哭咽声。   火舌舔过城上空,将深黑的夜彻底映红。   小瞎子什么都看不到,只灼热感从城内而来,他往前踱近两步,热度便加深两分,并且他能听到,满城的哭嚎、悲戚与不平静。火光映在他脸上,这张脸依旧是面无表情。   红线看到他这张脸,退缩了。   她看着眼下这城中的景象,只觉得似曾相识。   那夜,沉剑山庄也是这般,大火漫天,黑衣人四处烧杀抢掠,整个庄子里除开哭嚎叫嚷和翻箱倒柜的摔砸声,那便只有冰冷长刀插入、抽出的声音了。   她万万没想到,有一日这景再现,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小瞎子一手促就的。   红线不理解,不相信,甚至不敢去想,她这段时日一直在自欺欺人,不愿意去想,她告诉自己,小瞎子便就是少君,是太子言烨,他再怎么换壳,魂还是那个魂,心应当还是那颗心,他依旧是少君,她坚信他并未变坏,并非甘愿当林和泽手中的一把刀。   红线等着,等着他为自己谋划出路,摆脱林和泽。可她终究是没想到,他当真麻木至此,屈于司命所写的命格,被这命格打压得再也爬不起来。   城中大火,百姓大乱,眼前场景如鬼魅一般缠绕上红线,终于打破了她一直以来的希冀,她彻底清醒过来。   少年身前是漫天火光,血红的、橙黄的,它们在空中翻卷燃烧,他一身黑衣站在这火下,静默无言。红线的视线终于开始恍惚,她愈发看不清、认不出他了。   她不明白,太子言烨一生未改,怎会只是小瞎子这短短数载光阴,就将这人灵魂深处的东西都改变了呢?   红线挪腾着步子往后跌,边跌边走。同太子言烨相处,她知他性情心性,曾害怕自己的身份被他发现,可她从未对他生过畏惧之心。然而现下同小瞎子站在这里,她虽心疼他此世命格悲惨,但却也是她头一回生了恐惧。   红线怕了,怕他的冷淡,怕他的无动于衷,怕他抽刀收刀时的面无表情。   红线退缩了,她愈发觉得自己看不清眼前这个孩子,他一身黑衣如夜,同少君那身白衣战甲无半分相似之处。   于是红线走了,转身走了,片刻间离开了这座被大火映红的聊北城,离开小瞎子,离开凡间,龟缩一般,躲回了黄泉。   少年仍在城门下站着,他听着耳边不曾停歇的百姓叫喊声,而后忽而静默,他仿佛意识到什么,回头,轻动鼻翼嗅了嗅,伴他长大的那股朦胧清香不在了。   半晌,火舌漫天的黑夜下,少年意外地笑一声,随即沉默。   “走了?”   他道:“走了也好。”   落寞一般。   林和泽携银月教入聊北城,黑道其他门派随后才至,一夜,整座聊北城中大乱,城民无以抵挡,城陷岌岌可危。而就在黑道一方即将占领聊北城之际,北城门忽而被破,城门大开,闻雨派携大批白道弟子同守城军,一举大败黑道,将他们赶出聊北城。   谁都不知道当夜聊北城北城门为何大开,就连林和泽也不知晓。   林和泽大怒:“谁守的北门!”   黑衣的少年站出来。   林和泽见是他,压着怒气质问:“北门如何沦陷?当夜你人又在哪?!”   少年面无表情:“当夜子时将近,银月教教众赶来北城门接替换防,我被换下,离开了城门,入到城中。”   林和泽一口气卡在了嗓子眼:“那北门如何被攻破的?”   少年道:“那时我已离开,不知。”   林和泽气得暴怒,随后他忽而想起一件事,转头质问两名长老:“信中,你们同本教商议城中下毒事宜,本教携教众入城之际,闻雨派同城中百姓应当已然中毒身亡才是,为何后来本教见闻雨派那些人并无异样,还能伙同白道反过头来攻打我教和其他黑道的弟子?你们给本教好好交代!”   两长老抖着身子颤声说不知道,但随后林和泽发火下令预备杖刑他们时,他们忽而想起他们计划中的细节:“教、教主,行下毒一事的并非我们,乃是、乃是这药人!彼时我们二人身已中毒无法动弹,独他一人前去下毒,定是、定是他并未将毒下入城中,有意背叛我教!或许、或许当夜白道那般快攻来,也是他走漏的风声!”   随后,他们将少年打翻毒粉,商量以药人血作毒代替毒粉下入城中水井一事从头到尾都跟林和泽说了,以尽力将自己从这整件事中摘出来,将所有罪错全然推到少年一人身上。   少年静静站在原地听着,并无反驳。反倒是林和泽听完他二人所言,面色忽然阴森,额角青筋直跳,眼底深处是压不住的风暴:“你们用他血液作毒,下于聊北城?”   俩长老点头。   转而,他转头问一面平静的少年:“你呢?便就如此同意此计了?”   少年道:“同意了。”   “你!”听到他这样说,林和泽临近爆发边缘,盯着少年咬牙切齿。   少年依旧面色不改。   终于,林和泽咽下了嘴里即将脱口而出的怒骂,转而下令道:“聊北城一战大败,我教于黑道一方颜面扫地,他们损失极重,恐今后记仇报复我教,传令下去,全教搬迁,退出禹城,择选他城而居!”   “另外,”他黑沉的目光再次落到下面黑衣的少年身上,“此战药人涉罪甚大,即日起关入铁牢,日日鞭刑,无功不得免!” 第65章 黄泉中 “你认为人生在世四个字指的是……   黄泉依旧是那个黄泉, 同天界一般时间流速,她在凡间度过十年,黄泉也才不过十日过去, 唯独月老, 赖在这孟婆的三丈石台上醉了醒,醒了喝, 喝了又醉, 说什么都不愿离开这里。   于是红线回来时,他依旧赖在这里睡得不见天日,红线搬不动这醉鬼,便同他一起,守在这望乡台上,看无数来往黄泉的魂鬼,看他们形形色色的人生和感悟。然而愈看,她愈解不开自己这次从凡间带回来的心结。   “饮了它, 红尘嚣嚣随汤散, 前世今生不可留。”孟婆醒梦依旧是一身布裙,黑纱覆面。她舀好一碗汤,递到身前正排队的一只鬼手中,她眼尾细细上翘, 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慈和。   那只鬼挣扎着,面上忽愁忽喜, 死前的一生在眼中轮番转过了一回又一回,最终, 他所有的喜乐哀怨全部化作一滴泪,落入手中的醒梦汤。而后他抬手将之饮下,他面上便再不复方才愁苦形容, 懵懵懂懂地将汤碗放下,沿着队伍向前走,走向忘川,登上奈何桥。   红线见之不解,便问孟婆:“鬼君,何为醒梦汤?”   孟婆一双笑眼睇过去,不答反问道:“仙子认为,凡人与我们仙神之间,相差什么?”   红线努力想了想,答道:“仙人以琼露为食,凡人以五谷兽禽为食。仙人不惧万载千年,仙生漫漫,凡人一生弹指一瞬,却万生轮回延绵。”   红线答完,看向孟婆,却只见她只看着自己笑而不语,红线不解,问道:“可是小仙答的不对?”   孟婆摇了摇头:“仙子所答,确是言之凿凿。可仙子于我望乡台上待了数日,见过的魂鬼不计其数,难道仙子不认为人之所思所想、所满载之情绪,才是同我们仙神最为不同之处吗?”   红线摇头不解。   孟婆笑一声,拿起一只空碗,从一口大黑锅里舀出一勺汤倒进去,汤色浑浊发黄,然而当她将这碗汤交由她身前的一名女鬼时,霎时,浑浊汤色粼粼褪下,进而呈现出一种似青似白的干净颜色来。   女鬼面上带笑,道谢过后接过孟婆赠汤,随后情绪随泪滴入汤中,她将其饮下,她面上的笑便再也不复,同前方所有魂鬼一般,变成一副懵懂神色。   红线看完依旧不解。   孟婆道:“她名蒋妩,生前家境殷实,父母和乐,与所嫁夫君一生平静安康,并且孕有一子。她这一生,当得平安顺遂,是以寿终正寝时,她心中毫无怨悔。”   “是个好命格。”红线道。   “可她不知,她前生乃是一名国之将军,父母一家遭人所害,她一生征战沙场,立下无数战功,却依旧于早年官场中遭人陷害致死。”孟婆又道,“她前生死时,怨气冲天,心悔不甘,不愿饮下醒梦汤,不愿轮回再入世。”   红线哑然,将方才的赞叹咽下口中,叹气一声。可叹完,她依旧不明白孟婆同她说这女子的前世今生是意欲何为,便问道:“可这同鬼君口中的仙凡差别又有何干系?”   孟婆道:“仙者,便是放下二字,放下情,放下欲,放下悔与怨,方能成就大道,将之一干全都放下,那才当以成神。便就是这放不下,古往今来的那道升神劫于众仙来说,才算难过。”   红线听至此,看着孟婆,她忽而想起自己身边昏睡不醒的月老来,于是问道:“月老当年,便就是未曾放下吗?”   ——未曾放下你。   孟婆但笑不语,听出她言语间的揶揄:“仙子这趟回来,貌似心中郁结,已然有放不下之事,那不若饮下我这一碗醒梦汤,前尘愁绪散尽,一干全忘,就此放下?”   红线见她当真作势要舀汤给她,吓得连忙推辞:“莫莫莫,是小仙嘴笨,鬼君莫要让我饮汤,如若我将前尘皆忘,怕也将我那唯一的一手活计编绳给忘了!”   孟婆笑着将汤碗拿回来,不再打趣她。   红线推辞间,往日的活力回来了,她忽而注意起周遭,往后一望,见整个忘川河面风平浪静,一如她先前所见一般,便疑惑地再问起孟婆:“鬼君,我忽而想起,一连多日,忘川河平静无波,黄泉中怎么不见忘川神?”   孟婆笑着回道:“她去寻该放下之事了。”   说完,她便执起大勺,再次为来往黄泉的魂鬼们继续派放起醒梦汤来。   孟婆兀自忙去了,红线无事可做,便就继续观魂鬼的一生和平静的忘川河极少的潮起潮落。   数日后,月老醒来,见她如此,坐起来醒了一会儿酒,然后问她这幅样子是做什么好事去了。   红线心中郁结未散,几日下来依旧开解不了自己,左右月老也不是外人,知道她将姻缘绳不小心绑在了少君身上后,估摸着最多也不过是生气地罢黜掉她的仙位而已,反正她命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姻缘殿中万年都是那点活计,她大不了不干了,便破罐子破摔,将所有事情里里外外全部告诉了月老。   她迫切想一刀斩断自己心中的郁结,也是孟婆口中的那种“放不下”。   而不想,月老在听完她所有的话,并未提出罢黜她仙位的事情,而是忽地愁绪上脸,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道:“是老夫不好,千万年下来,未曾担好一名仙君的职责,未留意过红线你心中所想。”   他像个老父亲般开始责怪起自己。   红线满脸莫名其妙,果断骂他有病。月老果然还是个不正经的,她想解开自己心中郁结,而不是让他再生郁结听他责怪自己。   红线拂袖欲走,预备不再理他,不想他又拉着红线坐下,问道:“红线,你、少君、太子言烨和瞎子言烨之间之事暂且不提,老夫问你,你认为人生在世四个字指的是什么?”   又是问她认为。几日前孟婆也曾问过“她认为”,可她不懂啊,他们脑中所思所想,永远和她不同。   于是红线摇头。   月老见她懵懂,叹了一声道:“便就是世事无常了。你认为他在受苦,或许他真的在受苦,但你认为他偏执入迷途,你可曾认真去了解过这个孩子的想法?”   “他在你眼中是前世冷静果决的太子,是言笑不苟的少君,是将来杀戾冷绝的药人,可他当下,到底不过还是个孩子。无是非,无正邪,有的,也只不过是旁人灌输的‘生存之道’罢了。”   红线听得出神,眼前复现起小瞎子从小到大的经历,他确然同月老所言合上了。   月老看着她这出神模样,深叹一口气,继续道:“既然他无是非,那你便教他是非,既然他无正邪,那你便教他辨正邪。左右司命的那本命格簿子,也只不过是司命为少君这一世所写的一段人生走向,如何也决定不了少君自己的抉择。红线,你该知自己要做什么。”   一番话下来,红线彻底了悟,连辞行都未有,她指上法诀灵光闪过,一瞬间消失在黄泉,再回到凡间。   然而不想,她这次回来,凡间又大变,聊北城一如既往,由闻雨派镇守,反而是禹城人去楼空,连带着小瞎子也不见了。   随后红线拎出几只当地的野鬼询问,野鬼们只说不知,说这城里最后的那拨人,都是在七年前全部搬走的,而搬到哪去,他们一概不知。   七年前,那便是她离开凡间的那一年。   不久,红线又从凡人口中得知当年之事,说是黑道一方大举进攻聊北城时,是清闲剑沈立远,当夜逃出聊北城,连夜前往最近的一座白道城池拉来的救兵,然后同闻雨派里应外合赶走了黑道。   红线注意到他们话里的一个关键:“闻雨派?当年城中的百姓和闻雨派不是已经中毒身亡了吗?如何同白道里应外合?”   而不想同她讲说的那人闻言一愣:“什么中毒?姑娘怕不是信口胡诌?当年闻雨派同聊北城中一城百姓皆相安好,并无中毒之相,他们救完城中大火,便同白道一起,将涌入城中的黑道一方全然逼退至城外了啊。”   红线听完,愣在当场。当年小瞎子滴血入井里,可是她亲眼所见,百姓傍晚打水回去煮食也是凿凿的事实,可为何当年聊北城中无一人中毒?   恍惚,她想起一件事来,小瞎子在恶人谷谷底一年,厮杀时所溅出的血液不计其数,却并未让对方立时毙命当场,反而还是直到对方触碰到他身体皮肤才中毒身亡。   还有,林和泽在小瞎子身体里放了一只蛊虫,蛊虫乃活物,并非小瞎子一般百毒不侵,如何在爬经小瞎子的血液管道时仍旧一如往昔,灵活移窜?   莫非——   药人全身皆毒,却血液无毒!   红线恍悟,怪不得林和泽万般希冀规划药人大军,却在炼成小瞎子后,忽然中断了药人的研制。原来药人只是肤上剧毒,只要对方不碰触药人皮肤,药人的剧毒体质便算无用。   而小瞎子,也是定然是知晓这一点,才故意将毒粉打翻,提出以药人血作毒的法子诓骗俩长老。   呵……   林和泽啊林和泽,药人全身皆毒,却血液无毒,他费尽心思炼成的小瞎子,就像是一块鸡肋,食之无用弃之可惜。可他依旧不愿相信,自欺欺人十数年,连教中一众长老都一同欺骗。他终究,还是为了他设想的大业而魔障了啊。   想完,红线再不管林和泽,她现下一想到小瞎子,忽地心又一酸。   他什么都不说,却把什么都做了。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原来他并非同她所想那般无动于衷,置整城百姓生死于不顾……   银月教举教搬迁,悄无声息,红线一路找寻,只偶有几次江湖流言,说曾见过一名背上背着长刀黑衣少年出现,她才追过去,而当她追到之时,当地又不见银月教影子。   于是银月教搬,红线追,如此之下红线百无聊赖,便拿着当年村中所得的虞乐枫所托付的定风剑与剑谱开始练了起来。   期间数次路遇恶鬼,她都尽力帮他们驱散怨气,而后引黄泉鬼差来渡魂,驱不散的,她不愿见他们被沉进忘川河中日日年年不见天日,便就此瞒下,偷偷带在身边,慢慢除怨。   如此,她一身剑法日益精进,竟也叫她在这江湖混出了点名堂,成为除敛剑阁外,第二大非黑非白的势力。   而正是这几年,才让她真真正正认识到这个乱世,悲哀的同时,身为仙人的她做不了任何事。   渐渐,四年过去,她终于确定地查到了小瞎子的消息。   只不过这时,他的身份却并非银月教的药人,而是敛剑阁刚找回来不久的阁主外孙,在一月前入了敛剑阁弟子谱,是敛剑阁弟子中光明正大的大师兄。 第66章 入剑阁 红线一眼就认出了他。   接到消息, 红线马不停蹄飞往清陵,一回生二回熟,她这回不需像先前那般畏手畏脚, 直接拎着定风剑一脚踹开了敛剑阁大门, 堂而皇之闯进了敛剑阁。   然而不想,守门的这届弟子年纪小, 任长嵩消失二十多年, 定风剑二十多年不曾回归敛剑阁,是以剑阁中这些小辈的,都不识得定风剑,见自家门派大门被一女子无故登门踩踏,皆气性上头,拔剑相向。   “哪里来的妖女,闯我敛剑阁,不要命了吗?”   红线懒得同这些小家伙费口舌, 见他们剑已出鞘正对自己攻来, 只好抬手用定风剑剑鞘将他们手中的长剑一一挑飞,而后运足她修习了四年的凡人真气,冲敛剑阁阁内吼道:“定风剑在此,居阁主可愿迎我这名送剑人入你敛剑阁大门?”   红线的声音随真气往外扩, 浩瀚传至整个敛剑阁中,阁中数位长老皆被惊动, 不约而同抬首望向敛剑阁大门的方向。   这时,敛剑阁中一处竹舍, 一名男子闻声一怔,下一刻也偏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而后眉头微蹙。但仔细一看, 却见他双眼视线并无聚集,防似未落到实处。   受命跟随在他身边照顾他起居的一名弟子,同时也听到剑阁大门处传来的声音,顿时面色古怪起来,倏尔回头望去,嗤道:“倒是十多年来破天荒头一遭,哪个不要命的敢在我们剑阁大门叫板呢?”   这弟子年少,话语间透出一股子少年意气,但随后他仿似意识到什么,两手一遮,把嘴一掩,立时回头看他这位新来的大师兄,见他面色未变,囫囵地将嘴里的脏话都咽了回去,不再胡乱说话。   男子一袭白衣清冽,女声传来时,他仿佛当做耳边常听的平常声音一般,并未异动,但随后不久,女声消散,周边静下,他终于还是放下了手中竹册,站起身,扫下衣摆,往竹舍外走去。   随侍的弟子见之“欸”了一声,好生意外,连忙喊了一声“大师兄等等”,然后立刻拿上廊下倒靠的长剑追了上去。   而剑阁大门处,这片刻间,红线的声音落下,几道白影便由阁内飞掠而来,拦在她身前,警惕地盯着她和她手里的定风剑。   即使没有她方才的那声吼,他们现下也都已然认出了她手里的定风剑。   “阁下何人?缘何无故破我敛剑阁大门?”   红线十分确定,他们一个都没有仔细听她方才所言,于是她懒得同他们多费口舌,直接提剑横在身前,冷淡道:“送剑。”   众人见她形容,将她模样同江湖传言中那位神秘的红衣女子的形象对上,再加之她手中的定风剑,他们更确定了她身份,便问道:“阁下乃红影?”   但随后又皱眉道:“我剑阁寻姑娘已久,姑娘一贯神龙见首不见尾,缘何今日登门送剑?”   红影?   红线听到这个词反应了一下,旋即想起好似这几年她行走凡间时,确有几个凡人在被她打趴下后骂她红影来着,好似、好似是因某次她施法缩地不小心被人瞧见了,又因她身着红裙,才被人口口相传成就了这个诨名。   想到这,红线一脸嫌弃,无缘其他,只因红影二字,着实难听。   各剑主一个个问题将红线问烦了,她来找的是居远岱,可不是他们,她若将所有事情和定风剑同他们交代,他们能让自己进敛剑阁大门吗?   红线瞧着他们这副如临大敌的形容,摇了摇头。怕没将她赶出去就不错了。   于是红线道:“我不同你们说,我要见你们阁主。待见了他,我自有交代。”   几位剑主见她如此无礼,“放肆”二字险些即将脱口而出了,然而正是这时,居远岱的侍剑使长礼运轻功从阁内而来,越过人群落到红线面前,摊出一只手朝向剑阁内,做出一副邀请姿态:“姑娘这边请,阁主此刻正于问剑楼恭候姑娘。”   如此,几位剑主再无怨言,随长礼这番话让开一条道,红线便抬步往敛剑阁中走去。   而后步上阁门前的这条长阶,她眼前瞬间豁然开朗,整座敛剑阁中练剑台不少,其中绿植错落,零零落落分隔开了不少小道,不同道通往不同的方向,但具体通往哪红线不知,她只知长礼引她所去的方向,是同敛剑阁大门正对着的,敛剑阁中最高的那座问剑楼。而正是二十多年前的问剑楼下,她差点就将小瞎子送到他外公手中了。   如若当年当真送到了,或许小瞎子后来就不必经历那般多事了。   红线心里叹一声,收好情绪继续随长礼往前走。   各剑主依旧警惕她,便随着她一同前往问剑楼。不想,方才门口处的弟子们头一回见自家剑主们如此阵仗,皆一道跟了过来,浩浩汤汤的一条队伍,好不壮观。   红线不管他们,问心无愧地往前走。   这时,她身后的弟子们好似注意到什么,间或零星地响起几道声音,红线却未曾听清。直到随后他们同时同声地往同一个方向喊了一声“大师兄”,红线才迅速回过神,往他们喊的方向望过去。   那是这条宽道左侧的一处绿植小道,具体是什么植物红线不清楚,只因现下正值初夏,绿植郁郁葱葱长得浓密,独留下中间的那条石板道,好似经常被人打理,清扫的十分干净。   那人便就踏着这石板路而来,步履缓缓,行如风停。   红线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如前世一般面貌,如天宫中少君一般棱角,甚至,他此时面无表情的模样,都同他们十分一致。   只不过,他此刻的眉眼间已没有了当年生人勿近的形容,周身气息冰凉却温润,仿似一块埋于极地风雪中的暖玉。   红线惊讶于他的变化,与此同时,她驻足停下。   言烨身后,那名一直在照顾他起居的弟子上前,同红线身后的几位剑主拱手施礼:“弟子元清,见过各位剑主师父。”   随后言烨也拾步走上前,随元清拱手的方向,同样躬身弯腰,道了一声礼。   众剑主都有心留意着他眼盲这件事,连忙唤他起身,让他不必多礼。   言烨眉眼间依旧淡淡,并未有多少情绪显露。   红线见状,心里犹疑,她不清楚他还记得她多少,想想后准备作罢,左右将这次当作她俩的初见也一样,以后的事日后再说,她眼下最要紧的事,便就是要留在这敛剑阁中,这样,她才能正大光明地接近他。   她可不希望同太子言烨那一世一般,她隐身待在他身旁再被当作妖类驱赶。   于是,红线未同现下陌生的小瞎子打招呼,反而催促长礼道:“你们阁主怕是要等急了,我等该快快前去问剑楼才是!”   长礼道了一声“是”,随之遣散众弟子,携红线同众剑主一同前往问剑楼。   只是谁都不知道,当红线随长礼走过这里,她腰间香玉摇摆,一阵风来,将一片极淡的香,往某个方向吹开、吹散。   而那方向所站,正是敛剑阁中这位新来的大师兄。   言烨静静听着所有人走散离开,才淡淡唤上元清,回返竹舍。   众剑主被长礼以阁主令拦在问剑楼外,独红线一人随长礼踏进去,整个问剑楼从外而看,高耸入云,圣洁的白色直冲云霄,而其内里,装潢古朴,沉着厚重之气扑面而来。   敛剑阁阁主居远岱,此时便站在楼内大殿之上,见红线进来,他一双淡然的眼望过来。   他同二十多年前的模样也相差了许多,周身的气质较曾经更为内敛了,乍一看,仿佛一位同小辈们围炉夜话的老人家。   可他不是。   红线深知这人是如何将整座敛剑阁维持至今的,这人不好糊弄,她酝酿着嘴里的话,慢慢踱步走过去。   居远岱将视线从她手里的定风剑移到她面上,见她一脸警惕,慈笑一声,眉眼间的柔和就此晕开。他道:“姑娘只身闯我敛剑阁,如何眼下才生了退意?”   红线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就被看穿了,一瞬间握紧了手里的定风剑。   居远岱并不在意她的警惕,再度看向她手里的定风剑,叹道:“姑娘手持我敛剑阁定风剑主之佩剑,那想必,任长嵩他,此时已不在人世了吧。”   这阁主的心思比她想象的还要敏锐。他见定风剑现下在她这一个不相干的人手中,第一时间居然不是苛责她,不是夺剑,而是叹息任长嵩已不在人世……   想来,他并非同她这四年在这凡间所遇到的其他凡人一样,眼中只被利欲蒙满。   于是,红线的警惕暂且放下,她沉下心来将当年村中事情从头到尾都告知了他。当然,她将其中鬼、仙等字眼刻意隐去,当做江湖仇怨一事一般告知他的。   居远岱听完,长叹一口气,并未对任长嵩所遭遇之事有过多评论,反而是沉吟一声过后,一脸慈笑地看向她,忽然问道:“方才姑娘在剑阁大门处自称是送剑人,可是送定风剑回归敛剑阁?”   红线点头答道:“是。”   居远岱道:“那容老夫一问,姑娘于何处所得定风剑?“   红线奇怪道:“我方才告诉你任长嵩之事时不都说了吗?定风剑是从任长嵩那里得来的,今日前来剑阁还剑,正是因当年受他所托。“   “这么说,姑娘口中,任长嵩之死,是姑娘亲眼所见?”居远岱问完,一双老眼炯炯盯着红线,就等红线作答。   红线想都没想直接答道:“自然!若非遇到你阁定风剑主,难不成我还是从旁人手中得到的这把剑,再来归还?”   “哦?”居远岱忽而敛下一面慈和的面容,恢复一阁之主的做派,“姑娘当真记得没错?若老夫记得不错,姑娘所言,定风剑主是死于二十余年之前的,而老夫见姑娘,约莫也不过二十周岁上下。二十年前,姑娘彼时最多也不过只是一名婴孩,如何在目击定风剑主死后,还能拿到定风剑同剑谱,甚至自小到大牢牢记至如今,要前来我敛剑阁归还?”   “……”   糟糕,她反复拟现今日场景,顾前又顾后,将自己话术中所有漏洞都想好了对策和说辞,甚至还特意避免了鬼、仙等字眼,可终究她还是忘了自己仙龄不同于凡人,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如何二十多年后的她依旧是一副小姑娘形容?   这她该如何作答啊?!   红线崩溃。   她现下被居远岱这一双老眼紧紧盯着,只觉得额头冒汗。她脑中转速不停,寻找说辞,可是半晌过去,她依旧没想出解决办法。   最终,她只能咳嗽两声,然后刻意哑着声音,尝试蒙骗人道:“其实,老身今年四十有余,只因面容显幼,才叫你们观之觉年岁浅,阁主,您可千万别被老身这一张小脸给骗过去了啊!” 第67章 定风剑主 她有这么无聊?   “哦?是吗?”居远岱一声闷笑。   红线生怕他继续追问, 忙将手里的定风剑往身前一横,强横问道:“这剑和剑谱你们还要不要?!”   “要。”待笑够,居远岱正经起来, 也不提她话里的漏处了, 只问:“姑娘千里迢迢送剑来我敛剑阁,所图为何?”   红线听到他这话, 疑惑地用手摸了摸自己脸, 她的意图竟已这般明显表露在脸上了吗?   但既然他都这样问了,那她便干脆随着他的话道出意图:“在下欲久居敛剑阁,你敛剑阁大门任我出入便可。”   闻言,居远岱眸色一暗,盯着下面的红线,见她面上神色干净剔透,并非什么不怀好心之人,于是又按下心中疑窦, 问道:“姑娘仅此要求?”   红线道:“仅此。”   居远岱望着她沉吟片刻, 将目光在她和定风剑之间来回转过两圈:“姑娘江湖名号红影,持我定风剑悠散各地多年,想必,将手中剑谱中的剑招都熟记于心了吧, 一手定风剑法定也是熟稔拈来。”   红线听他突然提及剑谱剑法,老脸一红。确实, 是她不问自取在先,擅自翻开了定风剑谱, 学了里面的剑招。   当下,红线羞愧起来:“是,确是在下无礼, 擅自翻阅定风剑谱,练了贵阁的定风剑法……但不过,若你介意,在下保证,今后行走江湖绝不使定风剑法,你也莫要太过在意。”   他总不能是想要废除她一身剑术吧?她可听说了,这凡间,废内功容易,废已学会的剑法却难,若非让这人变成傻子记不得剑谱,那就只能挑断这人的手筋脚筋让他此生都不能碰剑。   想到这,红线一下子捂紧了自己胳膊肘,警惕地瞪向居远岱,若他真妄图挑断她手脚筋,那她还不如变成隐形人呆在言烨身边呢,被当做妖便就被当做妖算了,左右他们对妖也没法子。   然而没想到,居远岱并非盯上了她的手脚筋。   “姑娘四年间从江湖黑白两道中走出来,非属黑道,又非属白道,老夫想知,姑娘来我敛剑阁究竟意欲何为?或者,老夫问姑娘,黑道白道,姑娘将来又会择何者而居?”   红线听懂了居远岱的意思,他是怕她是否是黑白两道哪边的,来他敛剑阁意图不轨。   这红线倒是敢直接跟他打包票了,她再来凡间,可不是为了参与他们江湖争斗。   为了让他信任,红线不介意撒个小谎:“在下对江湖黑白二道皆无意,今日来你敛剑阁,只因多年江湖漂泊无处可居,见你清陵敛剑阁中一派闲散繁华,动了向往之心罢了。”   自然,混迹江湖半生的居远岱可没这么好骗,但他见她面上无恶,便也不准备继续追问,于是笑了一声后,打蛇上棍,随她的话提建议:“既然姑娘是看中了我敛剑阁的清闲,往后半生有意安居于我阁中,且好巧不巧姑娘又练会了我阁的定风剑法,正好,我阁现下定风剑主之位空虚,左右姑娘闲来无事,那不若一道任了我阁定风剑主之位如何?”   “啊?”红线被他话里的意思惊得不轻,一时没反应得过来。   居远岱趁热打铁:“姑娘江湖人,江湖人自该知我敛剑阁中不留外人,若姑娘觉得此举不妥,有违姑娘心意,老夫也不强人所难,姑娘这便留下定风剑和剑谱,自请离去吧。长礼,送客!”   说完,长礼听令上前,对红线摊开手,朝向问剑楼门口的方向,道:“姑娘,请。”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居远岱一番话先礼后兵,搅得红线一时没能得跟上他节奏,一句“送客”道出口,红线的脑子霎时就乱了,来不及猜测他此举何意了,决定先应承下来留在这阁中,其他事情容后再想。   “妥妥妥!”红线忙道:“在下红线,便依阁主意,留在剑阁内当你敛剑阁的定风剑主!”   居远岱目的达成,面色复慈和:“姑娘识时务,既然现下姑娘已是我阁定风剑主,那定风剑同剑谱,便就留在姑娘手中,老夫不再讨要。”   随后,他唤长礼带红线下去安排住处。   红线脑子懵懵地被长礼引着往回走,怎么只方才那片刻间,她就成了他们凡人门派中的人呢?   她想起悬在头顶的天罚,回首又问居远岱:“方才我听你阁中弟子唤那些剑主师父,莫不是我任你阁定风剑主,他们也需唤我师父吧?”   这样算不算担任了这些凡人命中重要人物?是否会干扰他们因果?   红线恐惧地抬头往门外的天边看。   “非也。”居远岱道,“剑阁中,各位剑主随剑阁数十年,资历老、阅历深,平时闲散时间教授弟子们课业、剑术,而姑娘年岁浅,定风剑法独传一脉,非亲传弟子不可授,姑娘以为,自己除开这定风剑法,能教他们什么?”   哦,她被小瞧了。   但随后红线仔细想了想,她确实没什么可以教这群凡人的,她总不可能教他们仙术,而她编绳一技,他们定也不愿意学。   “我确实没什么能教的。”红线哑了哑后道,“那平日里遇见,他们该唤我什么呢?”   居远岱道:“与师同辈,那便是师叔。”   师叔。   红线将这两个字好好咀嚼一番,记在了心里。随后转身随长礼入剑阁中挑选住处。   居远岱将门外等候的剑主们喊进来,告知了他们任长嵩已死一事,同他们商议时日为任长嵩设立衣冠冢。最后,他将自己任命红线为定风剑主一事也告诉了他们。   毫无意外,各剑主连声反驳。但是随后他再告诉他们,这女子已练就定风剑法,当掌定风剑,他们的异声便小了许多。   居远岱挥手,让他们退下。   不久,长礼回来,静静站在居远岱身旁,禀道:“阁主,新剑主的住处选在了离竹舍不远的闻香阁。”   居远岱问:“她自己挑的?”   长礼道:“是。”   居远岱神色未动:“她是为烨儿而来?”   “不清楚。”长礼顿了顿,“她一路言行未越矩,也并未四处张望,只在路过竹舍时停留了片刻,而后道了一声此地竹香沁人,便将住处定在了闻香阁。”   “嗯。”居远岱应一声。   长礼不解道:“方才这姑娘话里处处纰漏,阁主既已知她入剑阁有所图,那又为何将她留下,任命定风剑主一位?”   居远岱不答反问:“长礼,你觉得,而今这乱世,乱不乱?”   长礼忽地沉默,不知阁主此问何意,只答道:“乱。”   居远岱又问:“那若有一人欲在这乱世中披荆斩棘踩下黑白两道挣出一个名头,难否?”   长礼回道:“自然难。”   居远岱回头看他:“往日阁外来的线人消息都需经你手,你回想,据近年信中所言,这红影从寂寂无名之辈走到如今名声同我敛剑阁比肩,令他人遇之不敢妄动,用了多久?”   因这问,长礼忽而想起了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一点,随之心中一震,不敢相信:“四……仅四年!”   居远岱:“一个姑娘家,一人一剑,只四年便从这乱世出头,你当真以为她只凭借了我敛剑阁的定风剑和一本剑谱吗?”   长礼心中震撼不停,艰难地张合唇道:“她……那她……”   甚至他心里都生出了恐惧。   居远岱眸色再次深沉:“若非身后有人相扶,那定然是这姑娘有过人之处。且不论她口中任长嵩之死一事是否真假,既然她来了我敛剑阁,那我们便不能再放任她随黑白两道而去,进这乱世搅弄风雨!”   说罢,问剑楼内一阵寂静,两人心中却皆不平静。   不久过后。   “她那边让人时刻盯着。”居远岱又道,“我现下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她方才道任长嵩之事时,曾提及药人同药人手稿,定风剑因此而死,此药人必定不同寻常,派人下去查查,近来江湖中可曾出现药人二字。”   长礼按下心中惊骇,拱手恭敬道:“是。”   红线的突然登门,黑白两道的线人同时收到了消息。这夜,黑道、白道、敛剑阁都不平静,唯独红线自己乐得开怀,庆幸自己顺利混进敛剑阁,半夜不睡,正躺在闻香阁中的床上卷着被子左右翻滚,犹豫着该不该立刻去找小瞎子相认。   然而现下的时辰,外面的弯月爬过了半窗,月色在天幕晕开,夜已浓深,凡间的凡人,大多都熟睡了。   言烨自然也该睡了。   而言烨都睡了,她爬墙进竹舍作甚?鬼魅般趴在床头盯着他睡觉吗?   她有这么无聊? 第68章 久别 相识亦不识。   竹舍外有棵大树, 靠近墙边,从这里往竹舍里望,整个竹舍一览无余。   红线爬上树, 大致扫了眼竹舍中景象。   此时凡间深夜, 元清睡在竹舍偏房,院中早没了动静, 只余下长了小半院的青竹, 郁郁葱葱将天际撒下的月华交错割离,铺碎了一地。   红线脚一蹬,轻易地翻进了竹舍,随后在竹舍内站定,捏诀钻进了言烨的卧房。   初夏夜间清凉,屋里的窗半开半掩,竹香乘凉风透进屋,盈满了一室的香与雅。   纱帐撩动间, 红线能明显看到床里面躺有一道人影, 他身上盖着薄被,两手规规矩矩放在身侧,一点儿都不像他十岁那年那般没有安全感的睡姿。   从里到外,他当真变了不少。   红线心中莫名一阵怅然, 她慢吞吞摸到床边,燃起指尖灵光, 让灵光随指轻移,从眼前慢慢挪过。言烨床头的这侧纱幔, 便就随着她指上的术法,被缓缓拉起。   他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渐渐从纱幔下显露。   红线深记得他十岁时的警惕和敏感, 所以为防止被他察觉,她都刻意控制了呼吸,也没敢将手伸过去直接往他面上摸,待纱幔被拉到床柱固定,她才收回手,小心地蹲在床头静静瞧他。   仔细观察过后,红线没从他脸上找到与少君和太子言烨的任何区别。他凡间这张稚童面貌张开之后,五官确实立体了不少,精致得仿似被人刻意雕琢的一般。   而且他现下这身气质,变化得尤其翻天覆地,好似屋内正朦朦散开的竹香,有凛凛清冽的冰凉之感,又如玉色一般温润。   只不过,他一如往昔地不爱笑。他熟睡时的模样同她白日见到的那时一般无二,两瓣唇抿成了一条线,让人看不出情绪。   她离开他十多年,她不知她不在的这十余年间他身上又经历了什么,但依照她对司命的印象,她不信这十余年间,司命的笔下,能有仁慈二字出现。   言烨整个幼年时期皆在银月教中度过,司命不让他回敛剑阁,目的便是让他少年时经历苦痛,比如炼制药人之苦,比如目睹养母身死之痛……   那既然司命在他幼年时不让他回归敛剑阁是为了让他经历“悲惨”命格,如今待他成年后放他回敛剑阁,定也不是心软收笔。   红线不是司命,她没当过人,没经历过人完完整整的一生,所以她不清楚也不了解,于现下的凡人言烨来说,命格悲惨地一路走至如今,还能怎么继续悲惨,去经历苦痛。   想到这,红线忽而想到什么,眉头皱起,复杂的目光落到言烨的面上。   司命放言烨回敛剑阁,此举何意?   或者说,林和泽安排言烨进敛剑阁,目的何在?   她于凡间江湖行走足四年,可从没听人提起银月教灭教或林和泽已死一事。   这样想着,为万无一失,红线决定先确认一番,便探出了一只手,放至言烨胸前半掌处,腾出仙力缓缓送入他体内。果然,她在他心脏位置发现了一只细小的黑虫,虽然此时黑虫沉睡,卧在里面一动不动,但也依旧改变不了它现下仍还活着的事实。   跟随小瞎子待在银月教中十年,她旁的没学什么,但知晓,蛊虫这东西,随主,主人死,这蛊虫便活不了多久。言烨身体里的这只蛊虫还活着,便说明,林和泽也定然还活着。   那既然林和泽没死,他又怎会如此轻易放手言烨回归敛剑阁呢?   林和泽乃银月教教主,银月教所属黑道,言烨乃敛剑阁阁主之孙,敛剑阁非黑非白。   红线代入林和泽的角度一想,忽然间脑中有什么清晰了。   黑道、白道、敛剑阁三足鼎立之势久矣,当年聊北城之事银月教大败,黑道没有从中讨到任何好处,三足之势仍存,林和泽并未达到自己目的,也未撼动三足分毫……   莫不是他此次欲故技重施,决定借言烨此世凡人身份,从敛剑阁这处下手,以断一足,令江湖再乱?   思及此,红线神色一凛,她日前得到言烨消息,匆匆赶来,其间未思虑过多,也未有时间静下心思考,言烨随银月教消失多年此次忽然出现是何原因,现下于此处梳理完其中环节,她这才热腾不久的心又再次凉了下去。   若她猜的没错,司命此番笔下的情节,怕是要引言烨弑亲了。   而这个亲,便就是现任的敛剑阁阁主居远岱,言烨此生的外祖父。   林和泽想借言烨身份接近居远岱,而后杀之,以乱江湖局势。   可居远岱毕竟是言烨凡间现存的唯一血亲,他当真下得去手?   红线不信,可她不敢赌。想清其中利害关系,红线一下子就心神不宁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月老先前那番话虽令她心中澄明许多,但到底还是没指点她该如何教导小瞎子,且月老又并非天道,月老默许她能插手少君凡间事,却非天道默许,她头顶上始终都还悬着个天罚,每次行事都十分束手束脚,生怕一道雷下来她就灰飞烟灭了。   如此,红线再没心思趴人床头干这类无聊的偷窥之事了,她决定回去好好思量对策。于是,她将手中的仙力一断,停止输送,收回手站起身准备捏诀回去。   可没成想,从她心乱了的那刻开始,她的呼吸便同时乱了,床上的言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双瞎眼幽幽地睇着她,恰好在她起身的那刻,抬手一把将她手腕握住。   红线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拉得往下一跌,“砰”一声趴回了床沿,随后便是她一声“嗷”的痛呼。   红线瞬间清醒,双眼睁圆,僵硬地将脑袋一点一点抬起,她胸腔内的心,同时“砰砰砰”地跳了个没完。   “久、久、久别——”重逢后第一句话,她不知该说什么,磕磕绊绊地连一个字都咬不清晰。   而正当她兀自凌乱的时候,言烨先行开口了,他言语间是一如既往的寡淡:“元清?”   元清?   红线脑子忽地卡顿,口中的话同时中断。   马上她想起来,元清是今天白天跟在言烨身后那名少年的名字。   他这是将她当作那少年了?   莫名的,红线松了一口气。   “天亮了?”言烨问道。   红线用空出的一只手捏诀,拟现出元清的音色,强自镇定地回道:“还未有。”   言烨静了片刻,仍旧捏着她手腕:“现下什么时辰?”   红线透过半掩的窗望天,外面夜色正浓,她看不出时辰,她只记得自己离开闻香阁时是子时,而现下貌似并未过去多少,应还是子时。   于是,红线回他道:“眼下子时。”   但同时,她不动声色地挣了挣手腕,却没挣开他手掌,便再次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道:“师兄,手。”   言烨一言不发,并未理她。   红线疑惑地用力地挣了挣,紧接着再次提醒道:“师兄,手。”   言烨并未关注红线的挣动,只平淡道:“往日元清向来早睡,如何今夜子时还未安寝,来师兄寝房?”   红线也并非从前那般遇事就慌的性子,这凡间四年磨练下来,她心性沉稳不少,谎话更是随口就来:“元清晚间起夜,见师兄窗户未关,恐夜里蚊虫干扰,便来为师兄关窗。”   言烨淡淡一声“嗯”以作回应,却仍不见松手放开她。   红线奇怪,生怕他察觉不对,便捏起指上术法,想将他弄昏过去再说。   不想,言烨紧捏着她好一会儿都不见放开,然而就在她昏睡术即将落到他身上时,他却忽然地松开了手,而后闭上眼,平静翻过身,面朝床内,道:“那元清去关窗吧,关完早些回去安歇。”   红线被他这一番反应搅得没反应过来,而待她回过神来,床上的言烨已没了动静。她只好怔怔地收回手,兀自站在原地睁着眼睛又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走到窗边关上窗,最后满脑门的奇怪推门走出去。   方才言烨的表现太过平常了,她极度不适应。   或许正因为她方才用的是元清的身份,言烨平时对元清,许就是如此平常。   红线如此开导自己,一路愣愣地走回闻香阁。可她不知,某人在松开她后却并未平静。   竹舍内。   “元清。”   “呵……”   他自嘲地呵笑一声,将方才捏住女子的手收至身前,手心松松拢了一拢。   药人之体,全身皆毒。   她不惧他身上奇毒,又如何会是元清?   空气中极淡的香味,随女子离开,而渐渐淡去。 第69章 红袖添糕 读书费脑。   翌日, 敛剑阁中各剑主、弟子日常照旧,红线成为敛剑阁新任定风剑主一事,居远岱只是召齐全剑阁人提了一嘴, 并未大肆宣告。但即使他未宣告外界, 整个江湖也都不平静了,底下暗潮涌动, 哪怕随手在街上拦下一名身佩刀剑的江湖散人问一句, 都能得知那位游走江湖四年、有名的散人红影,在不日前入主了敛剑阁,成为敛剑阁新任定风剑一事。   各大门派面上照旧,日常往来对此事只字不提,没谁能猜到他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只有些少年意气无门无派的江湖散人,未亲眼见过红线本事,对敛剑阁此次破格任命的剑主位有些不服, 登门挑衅。   然而高居问剑楼顶的居远岱, 闻言后只是笑一声,道此乃定风剑主私人恩怨,他剑阁中人不好插手,便手一挥, 命阁中众剑主弟子退下,独留下红线一人处理。   居远岱这声令下, 将红线气得不轻,她这些时日都在忙于思考如何应对言烨今后命格, 没心思应对其他闲事,这群闲人这般上门搅和,她本以为背靠剑阁好乘凉, 没想到他居远岱堂堂阁主竟因此露面,命一众剑主弟子都别帮她!   如此,红线瞧着门外那群散人着实厌烦,实在没心情规规矩矩地使剑招同他们打,干脆直接借剑气裹挟仙力,一个横扫,将他们一干全都打出门去,一次全部打服。   但是如此几天后,她发现这些人当真无穷无尽,气得持剑守在门内,气急败坏地骂他们道:“你们这些憨货!一个个逐一上门挑衅不嫌烦?你们不嫌我还嫌呢!姑娘我没多少耐心,此话我便撂在这了,如若江湖中再有不服我红线者,望你们凑一块好好商量一个黄道吉日,一鼓作气一同来战!”   说完,她携剑将剑尖向天一划,磅礴仙力随剑气划向天际,敛剑阁的两扇大门,便“轰”的一声,被仙力推挤,沉重闭上。   做完这一切,红线的面色仍是不佳,回身预备回去,然而一回头就望见了敛剑阁中央的那座白色高楼。   看到那楼,红线便更气了,气居远岱这般乐意看她笑话!   但她生气,却不能真的闯问剑楼质问他,毕竟她现下寄人篱下,万一搅得这位阁主不高兴,将她手中的定风剑要回去,撤了她剑主位是小事,但如若气得他将她赶出敛剑阁,那便不好了。   于是红线只好暂且忍着,望江湖中的那些闲人快些消停,她可不想废太多心力与时日用以应对他们。   这样想着,红线利落收剑往回走,路遇竹舍时顺手爬上树瞧了一瞧,见言烨同元清正好生待在竹舍里,正端着一本刻字的竹册细细研读。   红线回想他前世,觉得读书费脑,便又绕远路去了一趟剑阁厨房,讨来一碟子红豆糕,派人送往了竹舍。   而她自己,在做完这一切后便直接回闻香阁倒头睡下了,外间如何,一干不关她的事。   她这一睡不要紧,但只睡前这送糕点的行为,却将整个敛剑阁都轰动了。   “她当真绕远路去厨房拿了一碟糕给烨儿?”居远岱回头,问长礼,面上有些出乎预料的惊讶。   长礼同样不解,但仍点头道:“是。”   居远岱问:“她送糕点时可有说什么?”   “并未,”长礼道,“被她随手拉去送糕点的那名弟子言,她只说送往竹舍交给小庄主,让他勿要没日没夜地读书,读书伤脑。随后咕哝了一句什么,说他从前从小便是如此,此世不要这样了。”   “此世?”居远岱闻言疑惑。   “想应该是此时二字,许那名弟子听岔了。”长礼回道。   居远岱沉吟一声,将此话题揭过:“那她果然是为烨儿而来。从前……从小……莫不是烨儿失踪的那些年,她同他一处长大?”   “不知,”长礼道,“但她至今仍未登门竹舍,先前入敛剑阁那日,小庄主曾与她在剑阁内见过一面,他们二人面上皆平静,并无异常,貌似不像是曾经相识。”   居远岱沉默了一瞬,又问道:“糕点送入竹舍时,烨儿是何反应?”   长礼道:“仍旧执书研读,并未在意那碟糕点。”   长礼顿了顿:“小庄主一如往常,想来是当真不识得这位新剑主,许是她从某处得知了小庄主同您的关系,才想起来送些小礼以作巴结——”   但说到这,长礼的话却一止。这依旧不合常理,若是送礼,那也该精挑细选些稀罕玩意儿,而非去到厨房随意挑了一碟子糕送过去。而且,此举同样无法解释她口中的“从前”、“从小”两词。   居远岱笑一声:“长礼,你认为那姑娘会是乐意巴结之人?”   他仿佛听到什么好笑之事,嘴角的笑始终没下去:“天下何人不知我阁剑主各脉相承,缺一不可。她本可凭定风剑同老夫要求更多,可却只欲居入我敛剑阁中,且不论她是否另有所图,光不以定风剑要挟老夫这一点,这女娃的心性便就比旁人要高上不少,如此心性,又如何乐意攀附他人?”   长礼跟随居远岱多年,见识过不少江湖人,这姑娘入阁时他便已能察觉到这一点,可正是如此,才叫人更捉摸不透她入剑阁用意。   然而这时,居远岱却道:“你难道不觉得,烨儿此番态度才是最为奇怪之处吗?这姑娘乃我剑阁新任定风剑主,剑阁上下同她皆不相熟,而她这头一遭同阁中人交集,却是将糕点送入他竹舍,虽说烨儿他心性沉稳,不似旁人般受剑主恩惠便会受宠若惊,但他又怎生连半点反应都未有,甚至不在意那碟糕点半分?”   长礼这时才注意到这点,心下一惊:“您认为,小庄主此番态度乃刻意为之?”   “可若是他二人年幼果真相识,那又为何而今剑阁相见,两方面上皆形同陌路?”长礼依旧不解。   居远岱不答反问道:“派去查烨儿先前二十余年经历的那些人可有消息?”   长礼不解居远岱的突然此问,但依旧恭敬答道:“还未有。他们沿路查去,可每回都止于信泽,城中空旷无人,除了能根据其中的生活痕迹确认小庄主的确曾在此城生活过,便再没发现其他。”   居远岱叹了一声,万语千言终归一句“罢了”。   “烨儿同晴儿心性可真不像,此番归来,同老夫生分,老夫已多年未同他们这些小辈的交过心了,对烨儿着实毫无办法。你且让下面的人继续查着吧,新任定风剑那边,既然烨儿好似同她相识,并未排斥于她,那你便不需干涉什么,他们小辈间的事让他们自己去理吧,咱们这些老辈可掺和不了什么。”   长礼答了一声“是”,便从问剑楼中退下。居远岱望着外面的天长叹一声,心中愈发愧对自己早逝的女儿和女婿。   同时同地,敛剑阁中众弟子也都十分不平静。近日奇事尤其多,先是阁主突然找回的外孙成了他们的大师兄,后又来了个年岁不大的姑娘成了他们阁中一位剑主,现下竟又有流言传出,说这位新剑主特意命人送了一碟子糕进了竹舍……   而年岁不大的女子如此无故讨好相近年岁的男子还能有何原因?   定然是心中有意!   于是,整座敛剑阁中的弟子都无心练剑了,皆沸腾起来,讨论起他们二人的面相、身长,和相配程度来,一时间阁中好不热闹。   独竹舍内话题中其中一位人物仍在淡定饮茶,用指腹慢慢摸索着竹册上的字迹研读,他身边一小碟整齐的红豆糕点仍然安然地摆放在那,一下午下来并未被食用分毫。   直到日暮将近,天色沉下,他起身预备回屋,才仿似想起那碟红豆糕,平淡同元清道:“糕点甜腻,师兄肠胃不善,元清便拿去食用吧。”   说完,他执书走入卧房,房内燃起烛火。   留在院内的元清着实摸不着头脑,方才下午时他曾嘴馋问过他讨要糕点,可当时他并未理他,专心读书没给过他一块糕点。元清以为他是喜食的,可没想到这天一暗,他居然变了卦,将那糕点一整碟都给了他。   元清不明白。   这夜,剑阁内流言四起,众弟子皆掌灯夜聊此二人的话题,只唯独话题中的这两位,丝毫事没有,一如往常正经安歇睡下。   于是红线翌日醒来,见路遇的弟子们个个都顶着一双黑眼圈诡异地盯着她瞧,莫名不解,疑惑地抬手摸脸,以为自己今日脸上是否沾染了什么。   可摸完将手放至面前一看,她手中洁净,并未从脸上摸下什么。   这些人莫非都傻了么?   红线不解。 第70章 三合一 她不懂他。   但因她随后路遇的每一个人都如此盯着她看, 红线莫名心虚,便趁着道上的人少了以后,迅速捏诀隐身走至暗处, 幻化出一面水镜将自己身上、脸面好好照了照, 却并没有发现自己身上有任何异常之处,于是红线就更疑惑了。   她疑惑归疑惑, 却并未特地拦下一名弟子询问, 如常走至剑阁大门,将今日来的这波闲人打出去,完成了今日份任务后,她便悠悠闲闲收好剑原路折返。只是她今日却并不绕路去剑阁厨房讨要糕点了,而是见阁内一处林子中有几株枇杷树长势不错,便摘下几粒枇杷,让人洗净,送去竹舍。   随后时日, 来剑阁挑衅红线的人不断, 居远岱下令剑阁中人不许干涉,红线便只好被迫一日日任劳任怨地去前门赶走他们。每回回来的时候,她都会偷闲趴在竹舍外那棵大树上将言烨望一望,再去弄些糕点蜜饯或是果子甜汤什么的, 让人给他送进去。   如此一段时日过下来,红线渐渐习以为常。只是她不知道, 她从剑阁厨房搜罗出的吃食,却大多都填入了元清的胃。   头先几日元清还乐得有零嘴吃, 到后来他发现他们的这位新剑主往他们竹舍里送的全都是甜食,他才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的牙都快甜腻歪了。   于是这日在收下红线送来的枣甜糕后, 他着实吃不动了,便端着这碟子糕往厨房赶,预备将它送回厨房。   然而不想,他在路上见几名师兄师姐围作一堆碎嘴闲聊,便顿脚听了一耳朵,他们谈论的正是这位新剑主同他们大师兄的事。听完,元清恍然大悟,端着手里的糕点好比端着热炭,吃也不是,扔也不是,只好又将这碟子糕原封不动地端回了竹舍,推到他大师兄面前,面色古怪,欲语还休。   他此异常之举,引得言烨皱眉,言烨不解道:“作甚?”   元清端端正正跪坐在言烨面前,认错道:“师兄,此番确是元清错了,元清年幼不知事,竟没发觉剑主师叔每日送糕点来竹舍是另有意,元清不该贪嘴独食了这些日子里所有的吃食。”   他这一番话说得言烨疑惑,言烨将手中竹册放下,问道:“你方才可是出门去了?”   元清点头:“是。”   言烨问:“是否路遇了什么?”   元清又点头:“是。”   他性子直,言烨问了,他也无意遮掩,便将路上遇到的那些师兄师姐口中的言论都同言烨说了。   不想,他说完之后,他这位大师兄却并无太大反应。   言烨只是微微皱眉,将他话里的某些词句重复道:“他们说我红鸾星动?定风剑剑主投我以木桃?”   元清睁着圆眼耿直地点了点头:“是啊。师兄不常出门,元清出门的机会便也不多。定风剑剑主师叔几次三番送糕点果子给我们竹舍,元清以为其他师兄师姐们也都是有的,可直到元清这趟出门才知,原来剑主师叔只独独送了我们竹舍,元清记得,每回来送点心的同门都传话说是给师兄你的。所以师兄师姐们言,剑主师叔定是对师兄你有意,此举正效仿诗经中先人行径,投师兄以“木桃”,望师兄报之以“琼瑶”呢。”   说完,元清一脸认真地想了想:“师兄,是否我们也该去外面挑些瓜果点心,送去剑主师叔的闻香阁?”   然而言烨听完,面上仍是没有动静,只又将竹册执起,淡淡道:“不用。”   元清不解:“可剑主师叔都已多次向师兄投桃表情意了,师兄总不该什么都不做,任师叔日日巴望着我们竹舍里的动静吧。”   言烨面色依旧如常,同往常一般寡淡道:“既如此,那竹舍往后便不收外来之物,她定风剑剑主送来的一干物什,你皆拒了。”   元清吃惊,他以为他师兄会想出一个更巧妙的解决方法,或是干脆当面去回应这位剑主师叔的情意,可没想到他一言道出,竟是直接拒了剑主师叔每日送来的“木桃”。   元清尚是少年,年岁浅,未经历男女春心,自然也无法断言他师兄这般行径是否合适,但既然师兄都让他这样做,那他只需照办便是,左右剑主师叔情意的对象也不是他,他不必为此头疼。   于是,红线派人送往竹舍的东西忽然就被拒了,她有些意外。但意外过后的几日,她仍派人又送了几回,到最后竟是连人带东西都踏不进竹舍的大门了,红线这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   于是下一日,她提早动身,趁门外一干江湖散人还未至,早早地在剑阁大门上罩下一方结界,护住大门,敛下今日打架的心思,便提着定风剑,前去敲响了竹舍的大门。   “说了不收便就是不收,大师兄无意剑主师叔,怎生你们就是不听呢?!”门一开,少年骂骂咧咧的声音从竹舍内迎面而来。   红线敲门的手忽地顿在空中。   “无意?”她注意到少年话里的重点,疑惑地重复道:“你大师兄无意我?”   元清这才意识到这回上门的不是往日来送吃食的同门了,而是剑主师叔自己,立时,他嘴里骂骂咧咧的话猛然一止,整个人僵硬在原地:“剑、剑、剑……剑主师叔……”   红线不明白他方才话里的意思,于是又问道:“无意是何意?”   元清立马察觉到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顿时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回、回、回师叔,元清不知。”   红线奇怪他的恐惧:“无意二字从你口中而出,你如何不知?我方才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你说你师兄无意我,那你告诉我,这无意二字是何意?”   元清不敢直视红线,哆哆嗦嗦低下头,一个字都憋不出。   红线见他半天不回应,便干脆不问他了,提剑将他扫至一边,抬步跨入竹舍:“言烨,元清口中的无意为何意?他说不清,你来同我说。”   红线手持定风剑,乃现任定风剑剑主,元清不敢拦,也自知拦不住,便顺势随红线的一推佯装往门外一跌,就此钻出竹舍,并且极有眼力见的不再跟进来竹舍。他知他师兄身份特殊,剑主师叔定不敢随意欺辱,所以也就极放心地将竹舍留予他们二人,决定待他们谈完自己再进去。   于是,当红线神经大条地走入竹舍时,竹舍中空无他人,只言烨一人一身白袍坐于廊下,听见红线走入院内的动静,淡定放下手中竹册,面无波澜地将他那一双盲眼睇来,看向红线的方向。   红线瞧见他这一身淡然,不知怎么的,心里极不是滋味:“方才院外,我同元清的话你可曾听见?他口中那句无意是何意?”   言烨皱眉,不答,面朝着她的方向。   红线见他面上表情仍旧未动,顿住,忽地疑惑:“你莫不是认不出我?”   她翻身上廊,自来熟地同言烨面对面一同坐在这廊下,奇怪道:“不该啊,虽说你眼盲瞧不见,但你我十年相处下来,我知你其他四感皆灵,这会儿怎会凭声音无法辨认出我?”   言烨不答,面上依旧静默,注意力随她动而动,到眼下他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前的正前方、红线正坐着的位置。   红线几番询问皆未得到回应,她忽而忆起小太子那一世,她刚从天宫回来的那一段时日,他当时也是气得不理她。于是红线猜测,小瞎子此时或许也是如此,便“哈哈”一声笑道:“我知晓,你定又是在同我置气,我现下未隐身,正好端端站在你面前,你若是再装瞧不见,我可不会信了。”   而言烨,对她这一番话毫无波动,面上淡淡,只平静道了一句:“师叔有礼。”   红线闻言,眉尾一挑,看回他:“你当真记不得我?”   言烨不答反问:“师叔每日派人送来竹舍糕点吃食是何意?”   红线道:“送糕点来的小弟子没有将我的话带到吗?我说读书费脑,送些吃食过来,自是想让你得空放下手中书册,醒一醒脑。”   言烨轻“嗯”一声,道:“师叔的住处好似离竹舍不远,每日,师叔于剑阁大门处忙完回来,尚有闲心爬上竹舍外大树上窥望,如何得不到空自己送来?”   “……你怎么知道?”红线好一阵哑,双颊忽地腾上几分热度,“你何时知晓的?”   她自下决心修习凡人武功后,便很少使用仙术,她偷窥他时没用上隐身术和敛息术法,可她用了凡间武功中的收敛声息之术啊,她这一身武功放在凡人里不算差,如何一下子被他察觉到?   言烨回道:“师叔头回往竹舍送糕点的那日。”   红线顿时结巴了:“一、一、一从开始你就发觉了,那为何你不同我说,且、且我收声敛息,旁人都察觉不到,怎、怎就独独你能将我注意到?”   红线羞臊得一张脸热烫无比,动作同时凌乱,她身子摇晃间,腰上的香玉随之在她裙衫间摇摆,搅乱了玉下坠着的一条红流苏。香玉的香气便就从此处一阵阵腾出。   言烨静静嗅着,忽然问:“师叔日常熏的什么香?”   熏香?   她并未熏香啊。   红线将自己情绪的安抚下来,疑惑言烨此问,但依旧回他道:“我没有熏香习惯。”   她瞧着他现下一副从容模样,算是发现了,他而今相较于儿时,当真内敛了不少。   两人间的气氛再次沉寂下,红线终于正经忆起她进竹舍的目的,也不再纠缠他询问是如何发现的她了:“你莫要扯开话题,我问你,方才院外元清话中那句无意是何意?”   见她又提起此话题,言烨不动声色地拾回手边竹册,错开红线的视线,淡淡道:“元清年幼,不知世事,以致口无遮拦,他口中的无意,只是为拒绝师叔送来竹舍的吃食以作的由头而已,并无其他意味。”   “哦?是吗?”红线古怪地盯着他瞧,“我还当是——”   言烨抬眼,问道:“师叔以为是什么?”   “我还当是——”   她还当是他觉察到她图谋不轨,知道她意图以日常讨好的形式接近于他,便生气地拒绝她。   但既然言烨的话里并无此意,红线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而后道:“没什么。”   随后又问:“我瞧你日日读书费心伤脑,便好心时常找来零嘴给你,先前几日你都正常收了,为何这几日忽然拒绝?”   红线一句“没什么”落下,言烨眼中的亮色随之暗下。他回道:“我不喜甜食。”   “你不喜欢吃甜的?”红线惊讶,疑惑。   但仔细想想,她好像确实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他儿时的那十年间,前半段皆在妗月的养护之下,从不挑食,妗月给什么他便吃什么,以致她也从未关注过他喜欢吃什么。   再往前小太子那一世,太子读书皇宫中压力大,他每日精心读书上太学,虽宫中的膳食点心尤其多,但她也从未见他有馋嘴过几次,好似东宫摆在面上的糕点,都几乎填入了她的胃……   红线脸上涌上几分羞愧。   “好吧,”她决定不再纠结,干脆直接问他,“那往后我不送甜食了,你喜欢吃什么,告诉我,我去挑一挑送过来。”   红线的死缠烂打让言烨沉默,片刻后他于沉默中走出来,问红线:“师叔为何如此关心言烨?”   红线不懂为什么他每一个问题都问得如此奇怪,关心便关心了,哪有什么为什么?   但她见他面上不复方才那般漫不经心,便也不好随意回答,于是认认真真思量半晌,好好琢磨了一番话术后,才作答道:“或许是因为这凡间一遭我同其他人都不熟,只识得你,而你又身份特殊,于我而言与旁人不同,我便更留心于你了。”   “身份?”莫名的,这番话不知戳中了言烨哪片雷区,他面上的神情忽然间就变了,随之自嘲一笑,“原来一从开始你便已知晓我是敛剑阁阁主之孙吗?原来你伴我十年,竟也因此吗?呵……原来、原来……”   红线被他口中数句“原来”搅得满脑门疑问:“什么原来?”   她所说的身份是天族少君这个身份,并非居远岱之孙啊,居远岱如何与她有何干系?她在意的从不是凡间凡人间的弯弯绕绕,至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人啊!   “不是——”红线欲辩解,但话到嘴边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天族少君这个身份于现下的他来说太过遥远,小太子又是他的前世之事,他现下凡人一个,她如何能开口同他提及他前生和天宫之事?   言烨见她辩解无声,面色彻底凉下,冷淡着脸站起身。   红线当真是百口莫辩,这会儿见他要走,顿时急了,忙伸手将他衣袖拉扯住,凌乱道:“等会,容我想想。”   可这般情况,谁会停下等她想好?   言烨嗤笑一声,超乎寻常地动了脾气,一拂袖,抽回她手里扯住的衣袖,唤元清进来送客。   “稍等!稍等!容我再想想!”红线生死时速脑中飞速运转寻找说辞,可终究没元清进来的速度快。见元清武力值低赶不走她,言烨便抬手一挥,一道真气从他袖中腾空而出。   红线当下反应过来抬剑抵挡,然而待她回神,却发现自己已然落在了竹舍外面,竹舍大门在她面前“砰”的一声紧紧关闭。   “???”红线一头雾水,傻愣愣地干站在竹舍门外,不知该做何表情。   她这是——   做了什么惹怒的他?   小瞎子长大后当真喜怒无常。   红线这会儿脑子还是懵懵的。但即使是被赶出门去,红线仍未收敛,依旧按照自己心中所设想,使劲浑身解数讨好言烨、亲近言烨,因为如果她连接近他都做不到,又如何能教导说服他,引他避开他未来的悲惨命格?   所以,亲近,还是要的。   讨好,是她所能想到,通往亲近他这个目的的唯一路线。   既然言烨不喜欢甜食,那她便将甜食排除在外,开始经常出门上街采买,只是这回,她搜罗的不止是吃食这一类了,往后见着什么新鲜的小玩意儿全都统统买下,记在敛剑阁账上,然后亲自捧着一怀的瓜果点心去敲竹舍的大门。   然而元清却不似先前那般怕她了,许言烨同他说了什么,他生了几分骨性气血,再不惧红线剑主身份,不论红线说什么,他都不让她进竹舍大门。   所谓讨好,便就是要顺着要讨好者心意来,不能惹怒他,不能违逆他,要悄无声息讨好住他。所以红线只好将姿态再放低,装作得再卑微些,隔着元清往廊下唤了几声言烨,高声为自己辩解。可言烨始终不理她,竹舍的大门关闭,她这日又再次灰头土脸地将一怀的吃食、小玩意儿抱回了闻香阁。   唉,红线愁啊。   倒是问剑楼中的居远岱意外地开怀:“她当真吃了烨儿的闭门羹?”   长礼也笑:“吃得干脆利落,连回嘴都没敢。”   居远岱道:“这姑娘有趣。”   “是有趣。”长礼嘴边笑意不减,“只是他们二人武功都不低,暗人不敢跟得太紧,那日竹舍中,他们独处交谈,暗人进不去,但仅从竹舍里传出的只字片语,便已能确定他们儿时定然相识。”   长礼顿了顿:“然而长礼依旧不解,小庄主如此不苟言笑,这姑娘在那日究竟做了什么,竟让小庄主这般动怒。”   居远岱笑:“所以,此番不正巧验证了老夫的眼光确然不错,这丫头确是个人才,老夫乃烨儿亲生外祖父,都未能撬动烨儿的情绪分毫,她只这一面便令烨儿坐不住了,可喜,可喜。”   “如此,阁主,那阁外上门的那些挑衅之人……我们是否依旧旁观?”见居远岱此时心情不错,长礼提了一嘴。   “都打回去吧。”居远岱道,“他们身后之人是何心思谁人不知?既然这姑娘确只是为烨儿而来,对剑阁无害,她想留在阁中,那便让她留下,阁外那些上门挑衅、探我阁中虚实之人,一干全都打回去,让他们回去告诉他们身后之人,这姑娘只要留在我敛剑阁,我敛剑阁便就此保下了,警醒他们莫要妄动歪心。”   长礼答了一声:“是。”   如此,当红线隔日提着剑,习以为常地前往敛剑阁大门,准备清扫今日份“脏东西”时,阁外已不见来上门挑战她的江湖散人,直到而后几天依旧如此,她后知后觉地以为江湖中所有不服她者,全都已经被她打了个遍,时至今日已没有再对她任敛剑阁定风剑剑主位有任何异议的人了。   这是好事。   她终于结束了长久以来的这件麻烦事。   意识到这一点后,红线浑身上下好一阵舒坦,收剑回阁,前往竹舍,继续同言烨“缠斗”,依旧殷勤不断地往竹舍里递些零嘴和小玩意儿。   可是无可奈何,对方仍没理她半分。   然而正因红线近日愈发没皮没脸上门纠缠人的举动,令整个剑阁内关于他俩的传言愈演愈烈,到最后逐渐抵达高峰。   一时间,“敛剑阁新任定风剑剑主看上了阁主之孙”这件事传遍了整个敛剑阁,甚至都传到了外界,在清陵城中大街小巷流传不止,渐渐传得愈发夸张。   于是半月后,远在西南方向某座城池中的林和泽听闻到这传言,面色瞬间阴晴不定了:“你说,药人同那位新任的定风剑剑主红影……如胶似漆?”   下属道:“属下不知这消息真假,但清陵城中确有此传闻。”   “如胶似漆……呵。”林和泽笑一声,嘲道,“他一身皆是毒,如何同人如胶似漆?”   但沉默片刻后,他仍旧不放心:“红影是何人他难道不知?他怎敢如此不设防亲近于她?怕不是预备联手红影以摆脱本教主?可他莫忘了,他体内的蛊虫仍在,她也依旧在本教手中!派人传信进敛剑阁,告诉他,想摆脱本教,容易,此事过后本教放他们生路,自此他们同银月教再无干系,但是现下,他必须听从本教号令!算算从他进敛剑阁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不动手?!”   “是。”下属收到指令,退出去,飞鸽传书于清陵城中的线人。   于是当晚,言烨便收到银月教的传信,信中命他尽快动手。   只是谁都没想到,恰巧这时,正预备翻墙的红线瞧见了这一幕,她面上维持了好些日子的笑刹那间沉下,这段时日好容易生出的好心情片刻间消散。   言烨读完信后面色阴晦,红线多少能猜到几分信中内容。   于是,红线沉默了。她坐在树上望着他,望了很久,他出神有多久,她望了他便就有多久。而后见他迟迟不决,终于,红线面色晦暗,收回视线,捏诀消失在此处。   整个过程言烨全程无心身旁事,甚至都不曾发觉院中有香来至,又有香离。   红线回了闻香阁,将自己关在屋里,把床上的被子蒙在脑袋上,坐在床上,眼神空寂地一直看着窗外。   她想了很多,思考仙生,思考人生,思考一切一切,想了一类又一类,从自己的幼年时期回想到自己任仙位,回忆月老,回忆孟婆,回忆他们二人黄泉中曾对她说的那番话。到最后,她甚至想起了少君的幼年、太子言烨的幼年,还有小瞎子的儿时,她尝试揣度他们长大后的各类心境。   只觉得复杂无比。   就如同月老所言,少君的劫难、少君的命格,少君此生所经历的一切,终归都是少君自己的抉择,她尽力给他摆出另一条路,却始终不能代替他做选择。   他不是她。   她也不是他。   所以她不懂他。   她此生除了编绳一技,没在其他事情上有耗费如此心力。   她着实不明白,他此生的命途怎就如此坎坷,所要经历之事怎么就剪不断理还乱了。   升神劫允仙升神,可仙要升神却为何需要割舍七情、割舍一切?   或者她该问,自古以来的那些从仙升上的神,都是因割舍了七情、割舍了一切,才升上的神位吗?   然而没有人能解答她,于是红线陷入了一个思维怪圈。   她想不通,出不来。   如此几日后,剑阁中人终于察觉到红线的不对劲,居远岱便派人前来探望,闻香阁大门打开,他们见到的却是一面颓然的红线。   居远岱唤她过去。   红线心下糟糕烦乱,实在没心情,连剑都懒得提,草草为自己施下一个净身术,便随来人前往问剑楼。路过竹舍时,竹舍大门依旧紧闭,她一眼都没往那个方向望。   ——如陌路一般。   抵达问剑楼时,居远岱今日是一副悠然姿态,他见她进来,察觉到她的颓败,便问:“这才几日不见,姑娘如何一副面冷心死形容?”   红线回:“心情不佳。”   居远岱听出她的敷衍,笑一声,明知故问道:“如何不佳?莫不是我阁中有人令姑娘不快?”   她心中所想如何能同他说?再则,即便她能将仙凡所有事都同他言,他能不能帮她倒是后话,他这一把年纪没被吓昏过去就算不错了。   红线不愿多生是非,决定一笔带过:“无事,红线不劳阁主费心,或许待日后想通,红线心绪便能转晴了。”   虽说她言语间没留一点情面,但居远岱倒还挺欣赏她的坦荡,干脆直言问道:“姑娘可是为烨儿头疼?”   没想到竟然被他猜中了,红线意外:“你如何得知?”   居远岱笑:“这两月来,姑娘时常来往竹舍,剑阁中上下已有不少流言蜚语。”   是吗?   她不知晓。   怪不得她这两个月所路遇的弟子们都会拿一双诡异的眼望向她,原来他们私底下都在聊她。   红线心下好奇:“都有些什么流言?他们私底下是如何说我的?”   居远岱见她面上神情仿似当真不知,口中话语一敛。毕竟他是长辈,须端出一副长辈的面貌,而非将儿女孙辈间的少年情意如笑谈般摆上台面,让他们难堪。   于是居远岱话题一转,将方才所言淡淡揭过:“没什么。”   他问道:“姑娘是因竹舍闭门,不得进,不明烨儿心意,才有此烦心的?”   心意?   红线疑惑,言烨心意,想来是指他心中所想。   红线便点头,她确是因为不明白他心中所想,不明白他预备如何抉择,才终日头疼伤脑,走不出眼下这心底的心结。   居远岱见她承认:“姑娘是预备放弃了?”   放弃?   “不可能。”红线道。   她这趟折返凡间,便等同于把自己暴露在少君面前,她此番把命都赌上了,怎么可能在什么都没做成之前便就放弃?   不可能!   居远岱了然般笑了笑,点头道:“姑娘既然不是打算放弃,那如此将自己整日闷在屋中作甚?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虽说烨儿现下确然不通情理,但姑娘努力了这般久,若此时停下,长此以往将自己闷在屋中断了同烨儿的来往,怕姑娘在先前两个月里的努力会就此白费。”   居远岱讲得模糊其词,但红线还是听出了他话中意味。确实,虽说自那日无故惹怒言烨后她再进不去竹舍,但她前两个月的努力也并不是无用的,或许在她不知道的某个地方,言烨心中已有了动容。就如同凡人挖井,这最后的一锄头不挥下去,如何能知这块地下所埋的井水是否甘洌?   所以她先前的计策不该就此中断才对,断不能中途松懈,万一因她此次松懈令言烨心头她好不容易挖开的土再埋上,她这才是白费了功夫!   红线忽然间明白过来,眼中神色恢复,一瞬间精神再次抖擞起来。   只是,她仍有一点不解,疑惑望向居远岱:“你怎知我心中困惑?”   “你莫不是会读心术?”红线皱着眉头将居远岱上下打量,“莫非你是凡间这座城池中的地仙?”   但她确确实实没从他身上感受到半丝仙气,红线便更疑惑了。   居远岱被她这反应逗笑了:“你这女娃,着实有趣,能言道他人心思便就是仙了?哈哈,那在你这里,当神仙可真太容易了。”   红线察觉到他话里的嘲弄,抿紧唇不语。   居远岱笑够,见她一身形容再不似方才颓然,悉知她心中已然清晰了,便若有所指道:“想来,姑娘想清楚了,便该知接下来要如何做了。”   红线点头,由衷感谢他今日将她喊来,一番话将她点醒:“阁主一番话,令红线心中迷雾散开,红线此番多谢阁主。”   说完,她也不管居远岱了,转身就走,进而运上了轻功,飞出问剑楼,直接前往竹舍。   她断了好些天没去竹舍找言烨,她怕自己好不容易在他心中积累的好感全然塌毁了。想到这,红线脚下便飞得更快了。   她决定继续沿行自己先前的怀柔政策,尽力接近他,他坏,她就教他好,他冷漠,她就带他吃遍人间烟火美食,体味这人世间。总之,不论如何,她就是要把现下这个复杂的小瞎子切开来,不论他内里是黑是白,是坏心还是好心的,她都要把他强扭到正确的道上来,渡过这升神劫!   于是往后,红线便加倍搜罗清陵城中吃食和小玩意儿,往竹舍里送,加倍对言烨善,对言烨好,将所有力所能及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   不想,她的“变本加厉”还没来得及融化言烨,林和泽那边的催促都比她先,每逢子时催动起言烨体内的蛊虫,让他每夜都疼得死去活来。   红线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言烨已被迫做下了决定,在林和泽最后一道催命符发来的当夜,着夜行衣前往了问剑楼。   而红线这边,在察觉到竹舍中的动静后,便提上剑准备出门跟上他,可没想到正是此时,她却忽然一口黑血呕出,体内灵气一阵溃散。   红线一惊,随之抬首望向远处的天边,那是遥远西方一座城池的方向,是她这凡间四年的所居之地,她体内灵力所感知到的一阵阵冲撞感便就是从那方向而来。   那里有一座鬼之牢笼,是她这四年间所造,用以困住世间怨鬼。   她现下灵气溃散,便说明,那些怨鬼已醒,她快困不住他们了。 第71章 身份 “我不会害你。”   红线捂着胸口往那方向看, 最终,还是勉力收回视线,拄着剑往问剑楼的方向去。因为就目前的情况而言, 她的结界尚能继续坚持一段时日, 言烨这边却容不得她等了。   于是她指上仙术灵光划过,下一刻抵达问剑楼, 出现在屋内的那一刻, 恰见言烨正悄无声息地站在居远岱的床前,黑衣窄袖,面上复杂犹疑。   红线见他如此,便忽然地顿住了脚,旁观看他预备作何抉择。   月色从窗外淌进来,他印照在居远岱身上的影子随月移而动,居远岱呼吸平稳静静睡着,不知多久, 天上有云过来, 将月遮掩,月色便因此暗淡下来,他的影子逐渐融入黑暗。   终于,言烨伸手, 朝向床上的居远岱。   红线顿时心里一凉,眼见着他的手要触碰到居远岱, 她立刻捏诀,闪身掠至他身旁, 速度极快地施下仙力,提早按下他的反抗,而后一把将他拉离问剑楼。   他们二人离开的瞬间, 问剑楼楼顶的这间屋子里恢复平静,只除了床上正躺着的那位敛剑阁阁主居远岱,在他们二人走后,缓慢地睁开了眼,他眼中并无人睡醒时那般浑浊,自始自终一片清明。   红线没回闻香阁,也没去竹舍,她心下着实复杂难言,拉走言烨后,转身便带着他出现在一处静悄无人的空旷草地上,随后一把松开了他的手。   言烨感知到周围场景变化,面上却并无惊讶,短暂的异色过后,他一如既往地沉默。   红线复杂地盯着他,认真将他面上神情端详片刻,千言万语只汇聚成一句:“他是你外祖父。”   闻言,言烨面色动了一瞬,但随后不久,又再次回归沉寂。   红线心里当真是一团乱麻:“他是你外祖父,你此生最后一位血缘之亲,这世间谁都可以动手杀他,唯独你不能!言烨,你告诉我,在你心中,莫非林和泽的命令比你亲外祖父的性命还重要?”   即使渡升神劫需要割舍一切,那也绝非是抹杀一切,以抹杀代替割舍,才不是什么升神之道,此乃弑心、入魔之道!   她们天族的少君,即使同他们所有人一般渡不过人心七情、人世八苦,也绝不能因此堕入执念,堕仙成魔!   言烨沉默不答,却不想下一刻,子时一到,他体内蛊虫出巢,钻入他五脏翻搅,他身体便因此猛地一僵,额头迅速冒出汗来。   红线心中烦闷,头疼他依旧如此不言不语,气道:“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闷在心里,当我认为你是心思单纯不善言辞时,你心里其实早已藏了许多东西,而当我以为你心中清明凡事都有自己的谋划时,你却是一副双手被缚、听天由命之相。”   “言烨,我不懂你!”说到这,红线委屈又气,她努力了这般久,她却看不到他分毫的动容和改变。   不想,正是这时,她面前的男人被体内愈演愈烈的疼痛痛麻了身体,忽地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往她方向歪倒而去。   红线一惊,被他撞得一跌,随后忙伸手将他身体撑住,同时稳住自己。可她气力小,一时忘记施以仙术,转瞬两人一起往后跌落在地,言烨跌倒在她身上,一颗沉重的脑袋沉沉地搁在她肩上。   “你、你怎么了?”红线还没意识到现下已子时了,瞬间慌张。   言烨眼前眩晕,红线的声音嗡嗡的在耳边,他却听不清,无法回应她。直到他艰难又沉浊的气息一阵一阵扑在她颈上,红线才意识到他体内的蛊虫已动,忙伸手贴向他胸膛,用仙力压住他身体里的那只窜动的蛊虫,为他减轻痛楚。   好半晌,蛊虫被仙力压的不能动弹,言烨身体里的痛楚减轻,渐渐回神,只是四肢的气力还未恢复,挪不动身体,便只好继续保持现下姿势。   他神思逐渐清明,捡起她方才的话道:“你说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闷在心里?”   红线愣了愣,却依旧点头。   颈侧女子的脑袋轻点,带动脸侧的碎发挠得他脖颈处一阵细痒。言烨尽力忽略掉这种感觉,强忍住体内的疼痛,道:“可你不也是如此吗?”   红线疑惑,侧头问他:“我怎会如此?”   她吐出的气洒在他颈上,也是细细痒痒的。言烨脑中忽然闪过元清曾同他描述过的她的模样——一身利落的窄袖红裙。只是他脑海中关于她的面貌,却依旧是一片空白。   言烨渐渐恢复气力,撑起身子远离她,同她一起坐在草地上,费力喘息:“那好,我只问你一句,你是谁?”   “我是谁?”红线怔住。   “你是谁?”   他道:“一,银月教中,你随我十年,十年中,你出入银月教自由无阻,更甚者你能言会动,而教中所有人却都视你为无物,这是为何?二,母亲只为我取过烨这一字为名,从未为我定姓,你如何确定我出自沉剑山庄,开口唤我便是‘言烨’二字?三——”   他离开她手掌,没有她的仙力压制,他体内的蛊虫再次躁动起来,将他五脏六腑搅得天翻地覆,他疼得额上再次冒起了汗,却咬牙继续道:“三,成为药人后,我全身体肤皆毒,教中上下皆避我如蛇蝎,可为何独独你不惧我药人体质?甚至我多次抓握你手腕——”   言烨面上复杂,停顿一瞬,伸手准确地抓握住红线还停留在半空中的手,问道:“你却丝毫不会受我身上毒素所侵。”   夜凉,在外面吹风过久,女子外露的皮肤已然变凉,他握住手中一圈凉滑,但不过片刻,他又举止有度地迅速放开她的手:“你是谁?为何能不惧我药人毒?又或许,言烨该问,阁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精怪?   神仙?   他心中猜测无数次,却仍然未将她猜透。   红线被他这一番话问得彻底怔住了。   原来在他心里,他一直从未停止对她的猜测。   恶人谷谷底,他第一次发现她,面冷心冷,从未开口质疑过她身份,她便以为,他是不在意她的,哪怕能猜到她非人,他都不会在意她的存在。   没想到“她是谁”这个问题竟藏在他心底这么多年,至今才开口问她。   红线哑住,不知该回答什么,因为这是个连她自己都忽略了的问题。   他是少君时,她是天宫中一名仙位微末的小仙。   他是太子时,她隐身在他身旁,是一只假妖的身份。   那么如今呢?如今他是这江湖乱世中飘萍的一名卑末药人,她又在他的这段生命中担任了什么身份呢?   红线不知道。   万语千言只变作一句:“我不会害你。”   言烨笑,笑得躺下来,躺在草地上,夜风将青嫩草叶间的摩挲声奏成一曲清音,而男子的笑声便就夹杂在这曲中,朗朗清凉。   到最后,他所有的笑,都变成最后一道尘埃落定的自嘲:“你确实从未害我。”   他仍是对她一无所知,十余年前是这样,十余年后依旧如此。   这不碍事,他终究只是一人独行。   言烨再不提红线身份的话题,自嘲过后,反而一派轻松,他躺在地上,一双盲眼朝向天空,忽然问道:“天很美吧。”   因他话,红线抬头望天,夜色向天幕蔓延,沉沉地拢下,拢住一整个凡间。今夜的星不多,月却很亮,弯弯的一道月牙儿挂在天幕中央,它周边的几颗星便如失色一般。   红线点头:“是美。”   言烨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到:“幼时,听母亲说,无雨的夜,有星,有月,星时繁时密,月时圆时缺,却依旧无碍夜色之美。由此可见,双眼清明的人是幸运的,世间美丑皆可纳入眼中。只是,谁都知晓,人的心却不如这些可视之物一般,能许人看得清明。”   话落,他们之间出现了少见的宁静,沉默又和谐。红线知他意有所指,却不知该如何搭腔。   他身体里的蛊虫已躁动了很久,她知道,她能感觉到他此时身体很痛,因为即使他现在仰躺在草地上,刻意将疼痛忍耐压下,他的身体都还在极小幅度地微微颤抖。这却并非是怕她察觉、怕她同情,而是他早已习惯如此,默默忍下所有,习惯地不将疼痛表露在外。   直到他彻底痛晕过去,红线才叹一声,慢慢将身子挪过去,半抱着他,往他身体里灌输仙气,几乎是一瞬间,她找到了他体内作乱的那只蛊虫,用仙气包裹住它,远离他的五脏。   因此,昏睡中,言烨身体内的疼痛减轻,他皱紧的眉头便也随之被渐渐抚平。   红线感知着仙气团中的黑虫,有意识地将五指合了合,仙气收缩,黑色的蛊虫便立刻在仙气团中扑腾着挣扎起来。与此同时,这黑夜无边的天幕下,有云迅速聚集。   红线抬头望天,阔别二十余年的天罚雷云迅速聚集在她头顶,沉沉的,闷响着暗紫的雷电。不一会儿,这偌大绵延的一整块云团,便如同一只沉睡的巨龙,倨傲地盘踞在整个清陵城的上空。   红线手中的力道停止,言烨体内裹住蛊虫的仙气团便同时停止收紧。   雷云在天上虎视眈眈,仿似巨龙的一只眼眯开了一条缝,正居高临下地窥视着她。   良久,红线僵硬着手里的动作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叹气一声,松开了手里的力道。包裹蛊虫的仙气团随之消失,细小的黑虫便在此时,呲溜一下,吓得窜回了言烨的心腔,瑟缩着小小的虫身再不敢冒头。   清陵城上的雷云消散,月色再一次淌入大地。   红线收回手,缓缓慢慢又无奈地抱紧了怀里昏睡的男人。   翌日,言烨在竹舍中醒来,恢复平常模样,长久地闷在竹舍里不出,整日整日读那些居远岱专门命人为他誊刻地书籍竹册。   林和泽却始终没有放弃,每逢子时催动言烨身体里的蛊虫折磨他,他依旧默默忍受着,但同时每天夜里,红线都会偷偷摸摸地翻墙过来,用仙气将蛊虫教训一顿,帮他熬过子时。   如此,虽然两人谁都没有开口,但他们二人的关系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化,红线派人送来竹舍的东西,言烨再未拒绝过,只剑阁里有关他俩的流言却再一次转向。   红线没心思关心这些,日子愈往后,她心思便愈发心不在焉,因为她担心着西方那座城池中的鬼之牢笼。   于是,在某日她的担忧抵达到顶峰时,她先去了一趟问剑楼,在居远岱身上设下一个感应术法,便直接不告而别,前往了她在凡间住了有四年的那座空城——西睦。 第72章 西睦城 鬼之牢笼   敛剑阁中各剑主各承一脉, 在阁中的地位仅次于阁主,剑阁自古以来都没有对他们设立过条规限制行为,于是大多时候, 他们都不在阁中, 各自闲散游历在外,便就如清闲剑沈立远一般。   但只有一点, 一旦受到阁主召令召唤, 无论身处何处,他们都必须要立即赶回来。   所以当长礼翌日来告诉居远岱,说红线已于昨夜离开了敛剑阁时,居远岱并无惊讶,只随后听长礼又言他们布下的暗人将她跟丢了之后,居远岱才眉峰挑起,意外道:“跟丢了?”   长礼拱手,道了一声:“是。”   居远岱沉默一瞬:“可知她去往何处?”   长礼道:“不知, 但看方向, 是西面。”   “西……“居远岱沉吟一声,若有所思道,“据我们先前收到的消息,这姑娘在这四年间, 好似便就在西方的那片城镇间游历。”   长礼道:“是。”   居远岱沉思片刻:“消息中可有提及她的来历?抑或是她这些年的所居之地?”   长礼回忆一番,摇头:“并未, 江湖中无人知晓这姑娘来源,她在江湖上的传言有些古怪, 几乎都说她是在四年前凭空出现的,并且成名至今,无一败绩。”   “凭空出现……”居远岱倒是不关心红线的战绩, 反而对这神神乎乎的四字形容感了兴趣,“人存于世,衣食住行必都有迹可循,既然她这四年间混迹于西方城镇,在那些城中,必然都留有她的痕迹。暗人跟丢了那便跟丢了吧,你让人往西边沿途查过去,查查她这四年间都做了些什么。”   长礼低首,答道:“是。”   竹舍那边,因红线不在,已有几日没有东西送来,日子恢复平淡,元清却开始每日都在嘴里咕哝起剑主师叔四个字,奇怪红线怎么就忽然断了同竹舍往来。而言烨,只头先一次听见元清的言论时怔神片刻,往后面上便再无异常。   而这时候,红线已抵达了西睦,浮空站在空城西睦的上方,往下望。   一道凡人肉眼不可见的巨范围灵光正罩在这座城上,海量可怖的哀嚎哭叫声在罩中此起彼伏,随之便是从罩中四面八方溢来的怨鬼黑气,将这座城铺上了墨黑的底色,将罩上的灵光冲撞得忽明忽暗。   当年在设下这结界牢笼之后,为防止凡人误入,红线在此城周围也同时设下了幻术阵法。凡人靠近西睦,却只能看到黄沙一片,看不到城中任何景象。   因此,这四年间,虽然这里有一座鬼之牢笼,但周边城池依旧相安无事,未有任何诡异鬼怪的流言产生。   只不过,现下怨鬼们苏醒,她若是压不住他们,最先遭殃的,也必定是周边城池。   红线眼中一暗,视线从巨大的鬼之牢笼移向周边零星的几个凡人城池,随后再收回来,抬手,施出仙力往城中压,将整座牢笼的结界再加固几分,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直接前往黄泉。   黄泉中,月老又酩酊大醉赖着不醒,浑浑噩噩趴在望乡台上沉睡。孟婆万年如一日地在为来往黄泉的魂鬼们派送汤水,见她下来,便将视线睇过来。   红线同她轻点了点头,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向横亘黄泉的一条黑暗无边的长河。   忘川河面平静无波,忘川神始终未归。   红线下一刻飞至忘川河边,手一抬,掌心术法随手而起,一瓢河水化作水流飞上半空,缓缓向她流来,被她收入手中。   没过多久她取完了水,转头便准备离开黄泉。   正是这时,孟婆放下汤勺,喊住她:“仙子又来黄泉取水。”   红线脚步顿下,依礼走上前,同孟婆道一声:“鬼君有礼。”   孟婆的视线从她手上收拢的一汪忘川水落到她面上,道:“怨气难解难散,仙子长此以往,只能救他们一时。”   红线知道,但她目前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可怨鬼同鬼,也只是一字之差,怨气难消难散却并非不能除尽。现下乱世,地上鬼怪甚多,黄泉鬼差只引渡普通凡鬼,对恶鬼怨鬼不是就地诛灭,就是沉入这忘川河中,永世见不得天日。”   红线望向黄泉中排了老长一条的魂鬼队伍,同孟婆道:“鬼君,怨鬼与鬼之间,究竟相差什么呢?红线混迹凡间四年仍未弄清,莫不是只这一个怨字,便连轮回井都入不得了?鬼君难道觉得,同这一线生机相比,永生留在忘川河中不见天日,才是他们该有的归宿吗?”   红线不明白,想等一个解答,可她来往黄泉取水多次,却始终没人能解答她。于是见孟婆面上再次失神,她便不准备继续耽搁,道了一声“告辞”,立刻转身离开了黄泉。   下一瞬出现在西睦城上空,红线将手中的忘川水化作雨点洒下,透过结界落到怨鬼们黑透的身体上。因忘川水的作用,他们的气力被忘川水化尽,便逐渐消停不再反抗,最后闭上眼,再次陷入沉睡。   然而忘川水在地面上却不能持久,每隔一段时日便会被地面上的活人气息蒸腾殆尽,所以这次取来的忘川水红线不知能撑多久,但好在她现下已将他们安抚住,松下了这口气。   做完这一切,她便立马折返,回到敛剑阁。   这时,凡间已七日过去。   这趟取忘川水又安抚怨鬼,红线仙力消耗不少,回到闻香阁后,她倒头就睡得昏天黑地,再醒来已是深夜时分。她迷迷糊糊地抬头,见夜色已深,又子时将近,便收拾收拾,习惯性前往竹舍,为言烨压制体内蛊虫。   她这一觉睡得着实猛,于是在手贴上他胸前灌输仙气时,她仍觉得头十分沉重,意识未完全清醒,随口便是一个哈切打出来。   言烨见她如此,沉默片刻。随后淡淡坐起身,错开她手掌所灌输的仙气。他体内包裹蛊虫的仙气团便也随之一散,蛊虫得到空隙,吓得缩回了他心腔。   “你今日何时回来的?”他忽然问。   红线想了想:“约午时的时候。”   言烨淡淡应了一声。   红线上前,想将手再贴到他身上继续灌输仙气,不想,言烨却是躲开,莫名地不让她碰了。   红线尴尬地眨了眨眼,好一阵纳闷:“你怎么了?”   言烨不出声。   红线便又忐忑地猜测自己是否哪里做得不对,惹得他生气了,可随后一想,她这几日并不在敛剑阁中,如何能引得他生气?许是——   “元清惹你生气了?”她理所当然道。   言烨不语,面色隐在夜色中,红线瞧不清楚。   “不是?”红线疑惑,慢慢分析道,“不是元清还能是谁?阁中弟子的课业居远岱并不强求你去上,你不常出竹舍大门,而且你竹舍有居远岱的禁令,外面的弟子不敢随意往你这里钻,总不可能你凭空在生那些弟子的气吧。”   言烨依旧不回她。   红线问不出什么,怕他强忍着体内疼痛,便只好讨饶道:“好好好,许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有错,还望阁下高抬贵手,容我将仙——容我帮你压一压身体里的那只虫,不然你就要被他咬死啦。”   话音的结尾,红线无奈地夸张了音调。   而蛊虫见长久时间再没有仙气进来逮它,便缓缓地冒了个头,猛地往言烨体内的一块肉里钻。   钻心的疼痛霎时传来,言烨闷哼一声。   红线闻言,盯着他使劲地眯了眯眼,瞧他依旧强作镇定,只好叹气一声,主动抬手灌仙气帮他。   倒霉催的蛊虫再一次被困在红线的仙气团里,言烨的面色便恢复正常。   这段时日下来,他已察觉到红线往他身体里灌输的并非真气,但具体是什么,他无法猜透。而且更让他不解的是,她如何能隔空操物,如何能隔着他胸膛,压制下他体内乱窜的蛊虫?   于是他问红线:“你懂驱蛊之术?”   红线看他一眼,道:“不懂。”   言烨又问:“那你如何压制下我体内蛊虫的?”   红线答不上来了,她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说辞同他解释仙气这个东西。   言烨猜测:“用你精怪的法术吗?”   红线一顿,意识到自己又被他当作是妖了。但是除了这个解释,好像也没有其他更好的说法来同他解释她如何隔空控物的,于是她顺口回答:“算是。”   红线答完,便以为他也会如同小太子那一世一般,对妖类生出兴趣,追着她问东问西。可是他没有,在听完她的回答后,他陷入了沉默,面色沉在暗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慢慢,子时渐渐过去,他才开口问道:“你离开剑阁七日,去做了什么?”   红线想了想,随口掩下怨鬼之事,囫囵地开始扯谎:“回去办了点小事。”   “回去?”这回换成言烨疑惑,“你们妖,还有可回之地吗?”   妖有没有家她不知道,她口中的“回去”回的是西睦。   “嗯,有。”她继续这个谎。   言烨问:“你离开的这十多年,也是回了家?”   他这一问让红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十多年?”   随后她才明白他口中这“十多年”,指的是她在他十岁那年回黄泉后的那段时日,于是只好再次点头圆谎道:“是。”   “你家居何方?”他紧接着又问,这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行为终于将红线逼得接不上话了,她在脑中编造了好半晌,最后还是草草地报了西睦城三字。   “西睦……”言烨沉吟回想,“若我记得没错,西睦乃空城,百姓废弃之城。”   红线思考说辞解释:“你也知道,妖嘛,不随人居而居,所以为防止妖的身份暴露,我只能离群而居。”   没想到言烨居然点了点头,好似认同了她此番说辞一般,红线被他的反应搅得愣了一愣。   而随后,红线的脑子终于清醒得差不多了,见眼下他们二人之间关系仿似有所融解,便见缝插针,施行起她一直想规劝他的计划来。开口便是:“言烨,你瞧,虽你这二十多年在银月教中受了不少苦,但你要想,你唯一的一名亲人尚在人间,还是堂堂的敛剑阁阁主,且如今你已回到敛剑阁,敛剑阁便是你今后的家,不论如何,居远岱都是会护着你的,你倒不必继续听从林和泽的命令。”   说到这,红线停顿一下。   “哦。”她突然想到另一茬,便将正贴在他胸前的掌心往下按了按,示意道,“若你担心的是自己身体里的这只蛊虫,那大可不必继续忧心了,你瞧瞧我,我虽不能帮你将这只蛊虫拿出来,但每夜我都能前来帮你压制它,你也不必因它而怕林和泽。”   她言辞缓缓,尽了力地循循善诱。可不想言烨的眉头却并未因她的一番话而松下来,也并未被她言语间的恳切所打动,反而像是忽然间失了想闲谈的心思,下一瞬退身远离了红线的手心,挪下身子往下一躺,卷着被子翻身朝向床里侧,情绪不明般道:“夜深了,叫旁人瞧见不好,师叔早些回去休息,言烨累了,这便睡了。”   红线惊讶地张了张嘴,满脸莫名其妙:“你这又是怎么了?” 第73章 寻衅 她手熟?   “我哪句话说得不对?”红线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言烨再没理她,如此三番两次被晾着,红线也不是没脾气的, 转头便撂下这人跑了, 并发誓若再来竹舍找他她就是狗!   而后一天一天过去,竹舍那边并无动静, 红线这条小狗又哼哧哼哧跑回来, 趴在言烨床头,一声一声地讨饶求原谅,足足好几日,她才终于将言烨的情绪安抚好,两人的关系便再次恢复到原先模样。   只是长礼那边,听居远岱命令,派人沿途打听红线以往经历。但是传回来的信件中却对此人的来历、渊源皆含糊其辞,在所有人口中, 这女子一向来无影去无踪, 并且种种迹象都表明,她乃凭空出现。   长礼愈查,便愈惊心,倒不是他相信了外面传言中的怪力乱神之说, 而是他从这些信息中察觉到红线不同寻常,因为竟然连他们敛剑阁的信息网都查不到她的半分曾经, 她身世藏得严密,仿若当真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当日他就将这件事告诉了居远岱, 居远岱的面上只是愈发深沉,随后沉沉道了一句让他继续查下去,这件事便再次落入尘埃, 未掀起江湖半点风浪。   而正是这时,又一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闯敛剑阁。   这人一身鲜红长衣,窄袖纤腰,手扬一柄长鞭,哗一下甩上敛剑阁的大门。   紧接着便是敛剑阁中所有人耳边震耳的一声响!   不一会儿,数道身影从敛剑阁内飞出,手持长剑将剑阁大门护在身后。   女子手中长鞭拖曳在地,直到见到人来了,她才抬眼,将倨傲的目光在所有人面上一一打量过去:“据我爹说,那瞎子来了你们敛剑阁?”   瞎子……   整个敛剑阁中只有一位盲眼之人,女子口中所言何人,在场所有人都心中有数。   只是——   “什么瞎子!阁下面目皆全好生生一名女子,如何出口成脏,张嘴便是瞎子二字?”倒是敛剑阁中几名年岁浅的弟子率先沉不住气,破口大骂。   林长乐目中无人惯了,这些年在银月教中林和泽将她宠着,整个银月教无人敢违逆她,是以她便愈发无法无天。   几名小弟子的骂对她来说不痛不痒,她并不在意,却依旧得理不饶人,直言回怼:“我一贯如此喊他,怎的,你家主子没不乐意,你这狗倒先不乐意了?”   小弟子被她骂得憋红了脸,敛剑阁中的好教养从没教过他现下情况该如何骂回去,他一旁的师兄见状,抬手将他扫至身后护下,截下两人话头:“姑娘何人?如此堂而皇之闯我敛剑阁寻我大师兄,有何要事?”   林长乐回手,手中长鞭“啪”一声击打地面后被她收卷回手中:“眼下瞧着,你是个能说话的吧?”   她抬着眼皮,漫不经心地将目光瞧向这又冒头的一名弟子,道:“你回你们剑阁将那瞎子喊出来,本姑娘有话同他交代。”   这弟子被林长乐言辞间的不客气引得眉头一皱:“姑娘有何话不妨直说。”   林长乐瞥他:“听不懂人话?我让你回去喊那瞎子出来,本姑娘的话是要同他说,不是同你们说!”   “啪”的一下,又是一声鞭响。   这群弟子长时间守在敛剑阁中,没见过如此蛮横不讲理的姑娘,但因此刻她未出手伤人,鉴于江湖规矩,他们也不好拔剑将她赶走。只是偌大的一座敛剑阁,这姑娘此番赖在这里闹事,于情于理都于敛剑阁的颜面有损,于是由他作主,安排了几名弟子回去禀报,让阁主定夺。   而没想到,这时间时日尚早,红线刚巧出门走在去往竹舍的路上,恰见几名弟子一面的神色仓皇,从敛剑阁大门的方向赶来,看方向,好似准备前往问剑楼。于是红线便留心观察了一会儿,顺手捏出个远望术,往剑阁门口望,此时的敛剑阁大门口,正有一名看似不好惹的女子持鞭同众弟子对峙。   顿时,红线看热闹的心就起来了,居远岱瞧了她整整两个月的热闹,这回终是她要瞧他的热闹了。   她心里将居远岱嘲笑完,便收回视线,转身钻进竹舍。   可万万没想到,这才不过片刻,方才路上她遇见的那群弟子从问剑楼出来,直接来竹舍找她,说此刻剑阁门外有一女子正寻衅滋事,居远岱说她在处理这类事情上手熟得很,便将这次的事也一并交由她处理。   红线在听完弟子们的复述,额上的青筋便再未停歇过:“你们说什么?居远岱——”   她狰狞地拧着一张脸,转头问她面前的这群弟子,她胸口涌上来的气险些就要压不住:“他说我手熟?”   弟子们不明情况,但居远岱便就是这样同他们交代的,于是当红线再问,他们便耿直地点头:“是,阁主让弟子们来寻师叔,师叔此番得知情况,便随弟子们一同前去剑阁大门会一会那女子吧。”   红线气得一双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   她手熟?   她手熟还不是因他所致?   若非在那些江湖散人前来闹事时,他拦下剑阁众人,命他们都不要帮她,她如何能练就这般手熟?!   他现下竟还有理了?现在求着她让她去帮忙赶人时,给出的理由居然是因她手熟?   红线简直不要太生气。   气着气着,她忽而笑出来,笑的两边嘴角咧得又开又大。但因自己还在这群弟子面前,她还是尽量压住自己的暴躁,表现得亲民又和蔼:“乖,你们莫要听那老头的,你们瞧瞧,瞧瞧你们眼前的师叔我,且只是一名柔柔弱弱连剑都提不动的女子罢了,如何能干这类赶人的粗活累活?你们回去告诉居远岱,让他将这事儿交与他人吧,莫要来找我,这事儿谁都能干,唯我红线还就偏不去了!”   说到最后,她渐渐压不住自己的气性,暴露出的凶悍将众弟子吓得好一阵噤若寒蝉。   直到好半晌过去,弟子们的恐惧下去,梗着脖子,将目光从红线身上移向一旁正坐于廊下的言烨,极难言道:“师叔勿怪,阁主的原话是这样的,说此事因大师兄而起,若师叔不愿意前往解决此事,那便让我们劳烦大师兄,让大师兄去同那女子说道。”   两人听至此,皆眉头一皱,红线顿时来了疑惑:“这同言烨又何关系?”   弟子们回道:“那女子闯门时,张口闭口喊的都是大师兄,说有话要同大师兄说,但那女子面上看上去着实不好说话,想来是来者不善,所以弟子们便都不准备让大师兄前去交涉。但依阁主意,若师叔不愿前往赶走那姑娘,那以剑阁与人为善的本则,还是需大师兄先去同那女子接触。只是——”   只是他们大师兄眼盲,那女子那般不好惹,虽说他们大师兄武功高强,但怕就怕他会因对方是女子,不使全力而吃了亏。   然而此想法他们又不好摆上明面来说,怕“眼盲”二次伤及他们的大师兄,便只好舍近求远,去求红线:“师叔,你瞧师兄他这般不方便,只一会儿的功夫,师叔打跑了那女子便就回来,不碍什么事的。”   红线听到这,正疑惑为何有陌生女子特地来剑阁找言烨,顺便回忆她方才所见到的女子面相,对照着现下江湖中那些有头脸的人物,想着到底是谁。现下这江湖,谁人不知言烨乃居远岱之孙,居远岱而今无比地将他捧着待着,他这般身份又有谁敢这般肆无忌惮地指名道姓要见他?   然而半会儿过去,她没有半点头绪。   另外,居远岱的举动也属实异常,他将言烨直接推到那女子面前,就不怕她来着不善吗?   红线好一阵想,没想到女子身份,也没想出居远岱此举原因,侧眼过去,恰见言烨一面沉色地正思着什么,于是她只好抖了抖裙裾站起身,准备去帮他拦下这些“身外事”。   而正是这时,沉默良久的言烨忽然开口,问院中弟子们:“你们所见,那女子是何面貌?”   见大师兄开口问,众弟子一个个都按实回答:“那女子一身红衣,手中武器乃是一柄长鞭,面貌、面貌……”   他们找不着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林长乐,想着想着,他们将目光转向言烨身旁的红线,将她认真端详片刻,才道:“那女子面貌昳丽,却还是不及师叔这般顺眼好看。”   弟子们一双双眼睛朝向红线,年少不知事的他们还没意识到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正疑惑的红线听到他们如此说,“嗯?”了一声,突然回头新鲜地看回他们。   小子们,说话中听! 第74章 令 “林和泽有令——”   “长鞭……”言烨嘴里喃喃, 面上若有所思。   红线见他如此,开口让他不用担心。说完,她便转身以脚点地飞出竹舍, 不一会儿出现在剑阁大门上方, 将下面的情况瞧仔细了,才纵身跳下去, 飒飒红裙轻盈落地, 她将定风剑召入手中。   众弟子见是她,皆收剑回鞘,拱手唤她:“师叔。”   红线同他们打完招呼,偏头看向对面的女子,那女子一身利落红衣,窄袖纤腰,腰间一柄长鞭,浑身上下乃是一派江湖人的打扮。   这时, 林长乐察觉来人, 同时将视线望过去,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皆眯了眯眼。   片刻后,林长乐倨傲的神色再回归她面上:“阁下何人?”   红线持剑回身, 正正经经将她望着,不答反问道:“听说, 你指名道姓来寻我敛剑阁大弟子?”   听她此问,林长乐回忆了一番言烨回归敛剑阁后的身份, 道:“是他,劳烦阁下将那瞎子喊出来,此番姑娘我已等得够久了。”   红线问:“你找他有何事?”   林长乐见红线周身气息与旁人都不同, 是个不好惹的,便也不敢同方才那般对待那些弟子一般轻易对待红线,但见她频繁此问,她又着实烦了,干脆不客气道:“我找他何事与阁下何干?阁下只需帮在下递个话进去,将他喊出来,若再耽搁,待本姑娘的耐性耗尽,倒要在你剑阁门前搅风弄雨了!”   红线倒是欣赏她的直接:“阁下可知此乃何地?所寻之人乃何人?他现下同这剑阁又是何关系?”   如此堂而皇之登门寻衅,指名道姓要见言烨,怕已将言烨的身份摸清楚了。而都摸清楚了,还敢上门挑衅敛剑阁居远岱的脸面,若非是不惧敛剑阁之威,那定是个没脑子的愣头青,特地上剑阁这来找不自在的。   可不想,林长乐倨傲地抬高下巴道:“知道,此乃敛剑阁。”   “可敛剑阁又如何?”她又道,“你们剑阁一门皆是一群脑瘫迂腐之流,而今世道这般乱,你们有此等举重若轻之能,却依旧乌龟般龟缩在这清陵城中,莫不是以为外间一干乱局只要不闻不问,你们清陵城便就能永享太平?呵,笑话,你们一门皆是笑话,所有人都惧你们敛剑阁,我可不惧,而今我就站在你们剑阁门前,你们受这迂腐门规所限,敢拔剑杀我吗?”   听她如此诋毁自家剑阁,在场众弟子面上皆怒意横生,捏紧剑柄预备随时将她打出清陵城外,可只要他们身前的红线不开口,便没人敢率先拔剑动手,渐渐,终于有几名弟子着实忍不了,愤懑地唤红线:“师叔!”   可他们的师叔红线,内心毫无波动,更甚还附和那女子的言论:“你说的不错,他们确实迂腐了些。不过也或许并非因迂腐才龟缩城中,人嘛,贪生怕死四字乃人之本性不是?”   她笑了笑,又道:“姑娘不动手,吾等便也不会动手,吾等平生未与姑娘结仇,自然也没谁想要杀你。只不过,姑娘此行不是来我剑阁寻人的吗?可姑娘现下这态度——”   “如何是一番求人帮忙的态度!”定风剑随手翻转,抬眼间,红线周身猛地震出一股真气,浩浩汤汤朝林长乐方向奔流扩去。   林长乐察觉到气流,下意识抬手去挡,可没想到红线这股气势惊人,林长乐全身衣袂裙裾被强风吹得簌簌而起,并且她整个人同时间被震退两步,退离了敛剑阁大门范围。   “你!”霎时,林长乐心下感到羞辱,怒色片刻间上脸,“啪”一声扬鞭打下,转瞬便怒气冲冲地朝红线方向甩鞭攻来!   红线见状,将仙力运上手。这女子终于动手,她们此番回手便不算有违剑阁门规。于是红线再不同她啰嗦,决定将她同先前那一拨拨江湖散人一般,抬手打回去。   此时,红线掌中已运足了仙力,只待女子近前。   可不想,正是这时,一只手从她身后而来,将她运好仙力的那只手掌握住,而后按下,同前方道了一声:“长乐。”   红线周身仙气一滞,手中的仙力如流水一般迅速回退进身体里。   “她是林长乐?”红线惊讶,回首望向身后的男人。   言烨不知何时来的,恰在两人千钧一发之际拦了下来。对面的林长乐见他出现,手中的鞭子攻势瞬时减弱,随后反手被她拉回,“啪”一声击打向一旁的地面。   言烨听到鞭响,将红线的手握紧,将她拉至身后,沉默一瞬,皱眉朝向鞭响的方向道:“你如此,回去将受罚。”   林长乐行事向来不计后果,她所做的所有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引林和泽生气,他愈气她便愈开心。于是她听到他如此说,恢复先前那般懒散态度,毫不在意他口中“受罚”二字,反道:“瞎子,葛长老奉命带话给你,可惜出门前被我不小心给敲晕了,但好在本姑娘仁义礼善俱在,便顺手将他要带的话给你带来。”   说到这,她将她面前这位同她同病相怜的苦主脸上神色仔细盯了片刻,见他仍旧那副冷漠凉薄姿态,便将目光睇向他身后的那群敛剑阁弟子,刻意抬高音量:“林和泽有令,若你还不能尽快将敛剑阁纳入我银月教麾下,你母亲妗月——将没命活了。” 第75章 石门 言烨心思乱了。   女子清亮的声音响彻此间, 清晰传入每一个在场人耳中。   所有弟子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转向前方的男人,敛剑阁大门前忽然前所未有的宁静。那女子方才说了什么?他们大师兄和银月教?他们大师兄怎会同黑道的邪教有牵扯?   只红线闻言惊讶,从言烨身后冒出头来, 疑惑道:“妗月?妗月不是已经死了吗?”   言烨不言, 沉默良久后,一面沉色地同林长乐道:“你莫要再回银月教了。”   林长乐此番行事, 便就是将她爹林和泽多年的算计昭告天下, 他多年筹谋被她一朝毁尽,即便她是他女儿,他这次也不会轻易饶她。   可林长乐却不管,忽地咧嘴笑开:“不,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看他预备如何杀我。”她两边的嘴角咧得又开又大,面上的神情再不复方才倨傲,而是几近癫狂,“我偏要回去, 我要亲眼看看银月教在他心中有多重要, 看他准备如何对待我这个女儿。”   说罢,林长乐扬手将长鞭收回,疯癫的神情中,她保有一丝清明将言烨深深望着。她此番行事便也意味着同时将他和他母亲推向了悬崖边缘, 而他面上的神情却依旧是一贯的冷漠,她属实讨厌他这副情绪不露的样子:“瞎子, 你不恨我?”   言烨不答,她便“哈哈”笑了两声:“是, 你向来如此,我从未在你心里占据分量,你又如何会恨我?”   这瞎子自小冷淡寡情, 不论她如何骂他眼盲、眼瞎,他始终情绪不动,她现下终于看开,心中对他再无看法,做完她想做的一切后,她便极干脆地转身,洒脱地离开清陵。   只离开前,她淡淡留下一句话:“你母亲现下在教中地牢深处。”   两人一番对话,将整个敛剑阁搅得再不平静,他们的对话内容被传得满天飞,所有人的心里都如惊涛骇浪般,剑主们将此事闹到阁主居远岱面前,强横要求居远岱定夺。   而居远岱只是静静听着他们七嘴八舌言论,迟迟不表态。同时言烨平静地再回到竹舍,期间两人一直未有交集。   阁中风波不止,居远岱瞒下众人,将红线传唤过去,问她:“丫头,你是银月教人?”   红线摇头。   居远岱便又问:“你同烨儿幼年相识?”   红线顿了顿,而后点了点头。   居远岱:“关于烨儿幼年,你知之多少?”   她入剑阁便就是为言烨而来,期间示好不断,精明老练如居远岱,也早该察觉到她入剑阁的目的了,于是红线并不见怪他此问,只道:“十岁往前之事,皆知。”   居远岱深深将她打量,问道:“烨儿在这邪教中长大?”   红线分出神识望向楼外的天空,虽现下万里无云碧空如洗,但谁又能知晓下一刻是否会雷云满天?   红线收回神识,摇了摇头:“抱歉,碍于某种缘由,他曾经之事不能由我告知,阁主同他血脉至亲,不妨亲自去问他本人。”   然而居远岱却叹气,愁眉不解:“这段时日下来,姑娘应有所察觉,烨儿心中,同老夫生分。”   闻言,红线沉默,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也不知该如何缓和他们两之间的关系,她从未体会过凡人间的亲属血缘关系,不太明白亲人二字对凡人来说是个何等的存在。   她只好默默退出问剑楼,独留居远岱这位老人家在楼内长吁短叹。   往后时日,居远岱依旧没有对言烨的事情定夺,装作繁忙,命长礼拦下来问剑楼的众位剑主,也依旧没有去找言烨,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外孙。   而言烨也同样没有去问剑楼对此事交代,他们之间虽有血缘,虽是亲人,却比之陌生人还要陌生,谁都没有先行开口踏出这一步。   红线不懂他们,言烨自那日回来便一直将自己闷在竹舍中,她不知该如何劝解他,因为于此事上,她确实帮不了他们,只能安静做一个旁观者,待他们自己开导好自己,缓解关系。   可不想,没过多久,还没待他们二人关系融解,言烨却先不见了,蒸发一般静悄悄消失在敛剑阁中。敛剑阁上下顿时沸腾起来,“畏罪潜逃”四字如烙印一般被所有人打在了他身上。   红线静静听着众人的言论,听着听着听笑了,笑着笑着忽地冷哼一声,定风剑随手翻转,仙力携剑气瞬间一扫而下,将所有人都往后震退两步。   “畏罪潜逃?”她嗤道,“望尔等告知于我,言烨他所犯何罪?”   红线虽笑却怒,一脸不好惹,众人一下子噤了声。   弟子们在下面站得整齐,却连一眼都不敢睇向她,红线失望地看着他们道:“仅凭他人一言一语,便众口铄金定下你们师兄罪行,你们倒是好好想想,那女子所言之事你们大师兄可曾动手?你们敛剑阁可曾被归入邪教门下?亏是天下第一剑门,门中弟子皆如你们这般,不等证据齐全,便要将你们师兄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吗?你们好啊,好得很!”   一番话似一颗惊雷,在所有人心中炸响。   确实,当日对话中,他们师兄确实并未肯定那女子话中所言,这么多月下来,他也并未对他们敛剑阁做什么,他们如何信敌不信友,怀疑他们的大师兄?   红线将众人面上各色神色一扫而过,一脚踏地运起轻功离开此地,往她在言烨身上留下的感应术法的方向追了过去。   银月教搬移到西南方更远的一座城池里,城中形容比当年的禹城要更荒芜,已见不着原先城中百姓生活的痕迹。   此时是夜里,红线一路寻着感应气息找过去,抵达银月教大门。门口有几名守卫看守,她便在暗处隐身,再迈入银月教大门。而后一路往西南的方向去,最终抵达银月教地牢。   地牢门口的一干守卫早已被敲昏,横七竖八歪躺在地,不用猜都知道是言烨的手笔。   红线往深不见底的地牢里望了一眼,挥手在此地落下幻术,地牢门口的守卫们便都受她术法牵引,忽地站起身,各自在地牢门两边站好,如往常一般。因现下是夜里,光线不明,所以谁都不会发现,他们此刻其实依旧双眼紧闭,不省人事。   做完这一切,红线踏步走进地牢,牢中两旁灯火零星,牢内铺天盖地的暗色将她一身红裙笼入在内。   没一会儿她就到底了,可她却并未在这地牢深处见到妗月,只有早早来至的言烨正站在一面石壁前沉默地发着呆,他一双手两处虎口开裂,脱力地垂在身侧两边。   红线见之皱眉,片刻后转眼望向他身前的石壁,这面石壁上绘有零散的线条图案,错乱地布满了一整面墙壁,并且两边各有缝隙,整体模样似是一扇大门。   红线盯着观察了一会儿,仿佛拼合全上面的图案,才能引动机关打开石门。   石门沉重,内里由精钢铁水浇灌而成,非凡人凡力所能推动,言烨一双手受伤,想来是在她到来前强行推门所致。   红线近前观察门上的图案,意图找出规律。言烨嗅出熟悉的馨香,眉动一瞬,转头过来:“我眼盲看不见,你瞧壁上的机关可能打开?”   红线惊讶他的敏锐:“你怎知是我?”   言烨直言道:“气味。”   “气味?”红线还没意识到是因自己腰间的那枚香玉,疑惑的抬起自己胳膊凑近闻了闻,“我日日仔细清洁,身上如何能有味道?”   说着,见言烨面上神情不像是假,又疑心病地将自己嗅了嗅,仍没嗅出什么异味。   然而现下境况却并非两人能安心谈论的时机,言烨开口将她跑远的心思拉回来,问:“门上有什么?”   红线收回神,正经望向石门:“线条、图案。”   言烨道:“可能看出要如何才能打开这门?”   红线知道,便就是因为知道,她才回头望他,望向他那一双盲眼,复杂道:“仿似……移动门上石块,拼合全壁上图画,便能引动门中机关,打开此门。”   林和泽当真是欺负他眼盲,如此机关正常人花些时间都能解开,唯独言烨,因他眼盲,即便知晓妗月就在这门后面,他此生也都不能打开。   言烨闻言,沉默良久,才转身朝向她,恳求一般:“你——可能帮我?”   红线侧眼望那石门,而后将视线移回来,深深看着他,问道:“你如此多年始终听令于林和泽,是否便就是因为妗月?要我帮你也行,但你要先告诉我,妗月为何没死?”   当年她可是亲眼见到一支箭矢从后而来,贯穿妗月胸膛,林和泽只是一介凡人,如何能做到生死人肉白骨?   她不信。   因为连她都做不到。   言烨垂眼,一双眼隐在暗下,红线瞧不清他情绪,只听他道:“原先,我也以为母亲她死了……”   一切归咎于人心二字,只能说林和泽当真将人心看得清楚,他知晓仅凭一只蛊虫、仅凭身体的疼痛,是无法俘获人心的,人心不可控,但人之所求却可控,要想掌控一个人,那便只需将他所求之物牢牢掌握在手中。   此局,在他当年地牢中见到妗月所挖的那个洞时,便就此布下了。从言烨身边夺走一切,将他推入深渊,再向这深渊照下一束光,此光便是他之所求、他之所有,他再也离不开它。   言烨幼年时期,受妗月抚养,整个银月教中只有妗月待他亲善、待他如亲子,妗月便是言烨最为割舍不下。林和泽在他面前造出妗月假死之相,便就是将他推入深渊,要他绝望,绝望之下,他对他更是深深恨意,受恨意驱使,他想杀他,便只能努力变强。确实,所有都如林和泽所料,小瞎子不负他期望,以瞎眼之身,带着比旁人更坚定的心,熬过炼制药人的痛楚,从尸山血海的恶人谷走了出来。   林和泽很满意,满意的同时,却愈发控制不住他,当年十岁的小瞎子便已经能瞒下众人推翻他攻占聊北城的计划,那是他第一次明晃晃地违逆他意。绝望与怨恨共存,怨恨愈深,小瞎子想杀他的心便愈盛,往后多年,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等待他松懈,将他除之而后快。   可没想到,林和泽的局早已布下,在他终于将刀锋抵在这恶人脖颈上时,这人却告诉他,他母亲妗月没死,而决定她未来还能否继续活着的,是他听话与否。   林和泽将这一束光照了下来,深渊底部出现光亮,支撑言烨多年的信念分崩离析,林和泽以绝对的筹码扼住了言烨的命脉。   那年,是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在他即将能摆脱林和泽的时候,他手中的刀又再一次放下,继续担当着林和泽的刀,没有感情,没有诉求,只有命令和杀戮。   红线听完,忽地沉默,这地牢深处,随着男人嗓音落下,而陷入沉静。   而言烨却并不在意红线此时心境,他不需要她对他说什么,他现下心中皆是墙对面的妗月,此地并不安全,愈耽搁一分风险便愈加深一分。他欲开口唤她帮他,可唇瓣开合间,他这时候却莫名不愿换她“师叔”二字,于是他回忆起居远岱任命她为定风剑剑主那日,所唤她的名字——   “红线,”他神思回笼,问她,“你可能帮我破开这扇门?”   红线闻声一怔,而后忽地抬首望他:“你方才唤我什么?”   “红线。”他眉眼间恳切澄明,仿似并不觉得此称呼有何不妥,只听她反应才微皱了皱眉,“你不愿我唤你姓名?”   他顿了顿,复道:“若是不愿——”   红线立刻打断他:“便就如此唤吧。”   虽然她面上强装着镇定,但心里却始终未平静。   ——这是他第一次正正经经唤她名字。   临华宫外遇到时,少君唤她“仙子”。   小太子那一世,他唤她“梅树妖”。   此生他眼瞎望不见她容貌,不明她身份,却是首次唤出她姓名。   一股莫名的感觉随着他嗓音淌入她心底,红线的心“砰砰砰”跳动不停。   言烨听力敏锐,立刻就察觉到了,疑惑道:“你心跳很快。”   闻言,红线猛地咳嗽起来,欲以咳嗽声掩盖住心跳,并随之扯开话题:“并、并未啊,你听错了,方、方才说到什么?哦——这门,这门我能开啊。”   言烨注意力回归:“当真?”   红线道:“当然当真!”   言烨道:“那此番便麻烦你了。”   说罢,他往后退,让出路腾出空间,让她解开这门上机关。   却不想红线见他如此忽地将他手握住,他身体一滞。   红线疑惑道:“你退什么?”   言烨心思乱了。   红线却没能看出来,只道:“莫不是你以为仅凭此门,便能让我费脑子去想如何解这门上图案了?”   “莫忘了,我是妖,虽妖力不济,但这小小的穿墙术我还是使的出来的。”她将他的手握紧,空出的另一只手捏出法诀,回头同他道,“莫怕,一面石墙罢了,这便就穿进去了。”   话落,灵光闪过,两人消失在这地牢深处。 第76章 乱了 女子细软的声线里都是对他的责怪……   言烨看不见, 不知红线是如何施术的,待他回神,他周身气流流动的轨迹已不同于方才, 仿若进入了一个密闭的空间。同时, 握住他手掌的那一小截女子的柔荑很快将他放开,他虎口处的疼痛莫名减轻了许多。   然后他就听到女子的嗓音响起:“你总是这般, 凡事都闷在心中, 全然独自行事,若非我机灵先在你身上留下了一个感应术,你是准备在那石门前呆到林和泽来抓你吗?”   女子细软的声线里都是对他的责怪,言烨神色微动。   红线捏出仙气敷在他手上,帮他压下手上的疼痛后,抬眼打量起石门后的这间牢房。但与其说是牢房,倒不如说是一间普通房间,想来林和泽从未想到过言烨以瞎眼之身还能进来这里, 所以并未在此处布置机关, 寡寡的一间干净屋子模样,同普通的弟子房一般,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咳……咳咳……”   ——有人。   屋里只燃了一两盏油灯,四面墙仅有一个通风口, 其间光线昏暗,看不清什么, 只床上的人闻声挣扎坐起身来,她纤瘦的身影在纱帐后若隐若现。   “谁?”她声音很轻很虚, 带着咳嗽,呼吸吐纳间让人能明显感觉到她气息不足。   红线将视线挪过去。   “可是来送食的小清?”床上的人问道。   红线不语,将目光挪向身边的言烨, 此刻他身子有些发颤,面上不复平静,却迟迟没有开口回应床上的人。   这让红线不禁想到,妗月离开他时他才不过丁点大,如此十多年时间过去,他对他这位母亲的记忆想必十分模糊了,此时突然再见,犹如珍贵之物失而复得,这使得他面上开始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脆弱,他此时或许还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母亲。   红线默默地将她方才放下的他的手重新握住,用掌心贴上,靠近他,然后轻声告诉他道:“是你母亲。”   闻言,言烨身体一震,兀地抬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一步一步,缓慢地似一双腿绑上了千斤重。   他朝那方向道:“母亲。”   床上的人闻声,身体同时一震。   旁观的红线看着这场面想了一想,觉得自己不大想看接下来太过伤情的戏码,便在言烨耳边知会一声,在他身上落下一个传音术,就掉头离开了地牢,将此地留给他们母子二人。   地牢口被敲昏的守卫们还好生生站在两边,外间并无动静,想来银月教中人还没发现此地异状,红线便心安理得地在这银月教的新据地中逛了起来。   随后,她忽而想起那日疯癫的林长乐,想起她那日同言烨的对话,又留心着寻起她的住所,想看看她是否安好。   可不想,还没等她找到林长乐,却先看见了林和泽,远远望去,此人比十多年前要苍老不少,他面上的沟壑加深,想来这些年所经历的愁绪也不少。   红线见他如此,兴致上来,便停步落在他屋对面的一处瓦房顶上,饶有心情地观赏他满面愁容。   “敛剑阁将消息封锁,清陵城中无事发生,居远岱至今未有动作。”他下属跪在他身前,回禀今日清陵城中线人传来的消息。   林和泽面色阴沉,心情极度低谷,他下属明白他因何如此,禀告完所有的内容后,僵直跪在原地,长久不敢吭声。   良久,林和泽才道:“长乐呢?”   下属微微抬眼,回道:“受罚被禁闭在房中。”   说到这,他顿了一顿,又小心翼翼道:“不过这几日闹得凶,她屋外的那群守卫不敢对她如何,恐怕快关不住了。”   林和泽当真不知该用一种什么心情去看待他这个女儿,她母亲之死他确实有愧,他将愧疚补偿在她身上,如此多年尽职尽责当一个父亲,她惹点小乱子倒没什么,他可帮她摆平,可她现下都做了什么?将他多年筹谋一夕毁尽!   林和泽怒气上来:“她居然还敢闹?她倒是睁眼往外瞧瞧,好好瞧瞧!教中长老的意见本教可帮她压下,可她而今所做之事事关的可不只是我们银月教一个!此计乃本教同黑道其他门派共同筹谋,她这一手,这般干脆推毁了,她是期望她死,还是她爹我死?!”   林和泽发火,下属不敢回话,对于他们教里的这位小祖宗,只要他们教主不是实打实的表态,他们也不敢有丝毫的怨言。   林和泽气昏了脑子,想不出解决办法,气得怒气上涌,真气从手中灌出,一掌将桌案上的东西都扇飞出去,“劈劈啪啪”落了一地。   而撒气过后,他两手撑住桌案边缘,压着怒意,费力喘息:“她屋子关不住她,明日便将她关入地牢,总之这段时日莫要让她露面,等这阵风头过去,本教解决此事,同黑道那方交代完毕,再行定夺于她。”   下属拱手答:“是。”   “另外,”林和泽长吸一口气,又道,“明日召齐众位长老,一同商议此事。”   下属:“是。”   交代完毕,下属转身出去,林和泽浑身脱力,沉重坐回椅子里,可没想到还没过一会儿,下属又从外面拐进来同他禀报,说看守林长乐的教众来报,方才林长乐打伤了一众守卫跑掉了。   瞬间,林和泽额上的青筋再次跳得欢快起来,他咬着牙下令:“去找,都给本教去找,把那丫头逮回来,直接关入地牢!”   这夜,全银月教上下手忙脚乱,红线瞧得舒坦,正准备继续再欣赏一会儿林和泽的愤怒,而就在她施施然在瓦片上躺下时,随意侧眼一瞥,便见银月教满教弟子全部动身起来寻找林长乐,密密麻麻如地毯似的搜索一般,更甚者有一小队,正往地牢的方向找过去。   红线见之,低低咒骂一声,立即旋身起来,同时往地牢的方向飞去,边飞她还边联系上言烨身上的传音术。   于是下一刻,言烨耳中,红线焦急的声音同疾飞过程中呼呼的风声一起灌了进来:   “言烨,快带妗月走,银月教乱了,他们正往你们的方向过去。” 第77章 逃离 “那里不安全,不能去。”……   红线速度很快, 加之仙术加成,转眼她便抵达地牢,穿过石门回到地牢深处的那个小房间时, 言烨也才不过刚刚褪下外裳, 包裹住双手将妗月扶起身。   而妗月,在见到红线如此神乎其技地从墙对面穿过来时, 吓得全身一震, 险些没站稳。   红线这才想起妗月也才不过是个凡人,懊悔过后,她安抚她道:“别怕别怕,我不是坏妖,我不会伤害你。”   说完,见妗月面上惊吓还未消退,她干脆转头同言烨道:“现下外面全乱了,林长乐跑了, 林和泽大怒, 整个银月教铺天盖地地在找她,他们很快找来这里,一旦发地牢口的守卫都已昏厥,肯定能猜到有人闯入了地牢, 届时我们再走就难了。”   言烨扶稳妗月,道:“母亲莫怕。”   见言烨面上正常, 妗月猛烈跳动的心终于渐渐平息,但仔细观察, 她双眼其实还是有些微微睁大,看向红线的眼中依旧是惊魂未定。   红线此刻没余力关注妗月的情绪,走上前来将她胳膊拉住, 指尖法诀过后,他们三人便离开了此地。没过多久抵达地牢门口,红线顿住脚探头往外看,见外面无异样,转头同言烨商量,决定先行离开这银月教再说。   然而不想他们刚刚踏出地牢,前方一座瓦房的屋顶上一道红影瞬间飞掠而过,紧接着而来的是后方好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红线和言烨赶紧将妗月扶好退回地牢,往墙边一靠,隐藏在暗处。同时红线召定风剑入手,警惕盯着牢门口,以防有人闯入。   可好半晌过后,外间并无人注意到此处,他们脚步声匆忙追向方才掠过的红影,未在地牢口有片刻停顿,不一会儿便渐渐远去,再不见踪影。   红线悬着的心放下,收回剑,同言烨一起扶妗月起身,不想这时,外面又有踏空声过来,随后便是被术法定在牢门口的守卫们“扑通扑通”的倒地声,红线手中的术法瞬时捏起。   “嗯?晕的?”是女子的声音。   女子说完,仿似意识到什么,霎时闯入地牢,下一刻同地牢内的红线三人面对面撞上,立即抬手握住腰间长鞭鞭柄。   而待她看清楚眼前三人,又松开了手中长鞭,偏头同隐在暗处的言烨道:“瞎子,我还当你不准备来救你娘了呢。”   红线将手指移向身后,捏熄了指上的灵光。   “长乐。”言烨认出她。   林长乐“嘁”了一声,视线落向妗月:“想来,这位便就是你娘亲了。”   林长乐收敛性子,礼貌地同妗月打了声招呼:“伯母安康。”   而后却没等妗月回应,她视线又移向一旁的红线。   她回来时特地让人打听过这女子身份,所传事迹不少,甚至整个江湖都言她武功高深莫测,非一人之力所能敌。   林长乐心里嗤笑一声,将红线上下左右仔细打量过后,心想而今的江湖中人用词用句都十分夸大,这女子除了她身上一柄定风剑,整个人同闺阁中那些大家小姐并不相异,都着裙衫、梳发髻,粉面唇红,一派的娇弱之状,如何是他们江湖人该有的样子?   只是——   林长乐的视线又挪向言烨的面上。这瞎子向来生人勿近,如何这女子能近得了他的身,还同他这般亲密?   林长乐模模糊糊的心绪很不是滋味起来,想当年她儿时那般亲近于他,都未令他半分动容,这女子究竟哪点受这瞎子这般待见?   想到这,她接下来的话不由带上了点针锋相对:“想来,这位便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散人红影了,哦,不对,现下该称呼阁下为敛剑阁的定风剑剑主了。”   说罢,她却也不等红线搭腔,未施以一点好脸色,转头同言烨道:“如此,以你二人能力,定能将你母亲救离此地,倒没有我林长乐能帮忙的余地了。算我多此一举,跑来干涉了你二人,这便走了,江湖不见。”   林长乐抱拳转身,极干脆地脚踏轻功飞离此地,来追赶她的教众们发现她身影,再一次掉头,手忙脚乱地追了过去,外面又好一阵兵荒马乱。   “那姑娘是?”林长乐走后,此地恢复安静,妗月虚虚开口。   十多年过去,她的身体看起来不似以往,此刻正捂着胸口压低声音压抑地干咳,想来是因林和泽那支穿胸箭落下了病根。   言烨已成药人,体肤皆毒,不敢轻易抬手帮她抚背舒缓气息,只能待她咳完。而待她咳完,再抬眼,恰撞上红线的目光,她身子便再次不自觉地一震。她忽而想起,这姑娘方才可是亲口自称自己是“妖”。   红线从她眼中看出恐惧,便开口,代替言烨回她道:“方才那女子姓林名长乐,乃你们教主林和泽之女,算是——”   她顿了顿,又想了想,寻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林长乐同言烨之间的关系:“算是你儿子言烨的青梅竹马。”   “而我,”她紧接着同她解释自己,“你莫要害怕我,我不会害你,我现下的凡人身份乃敛剑阁定风剑剑主,你儿子的师叔。”   红线言辞缓缓,仔细让她听清楚每一个字。她自以为自己解释得很清楚,可她方才离去时留给他们母子的时间并不多,言烨还没来得及告诉妗月更多,以至于她现下还不知晓,她养育多年的小瞎子其实出自于沉剑山庄,是当年的沉剑山庄的庄主言亦离之子。   于是——   “敛剑阁?烨儿入了敛剑阁?”妗月愈发迷糊了。   而外面的脚步声远去,地牢外逐渐安静,眼下情况不容他们在此地逗留过久,言烨无心解释更多,便就此揭开此话题道:“牢外无人,我们先离开再说。”   话落,三人动身。因林长乐引开了大部分银月教弟子,红线同言烨此行顺畅,不一会儿便安稳无虞地离开了银月教,一路上畅通无阻,路遇的几名落单的弟子还没等红线动手,就都被言烨的掌风给劈晕了。   红线惊叹他下手的利索。   转瞬,三人抵达城门,预备就此出去先在外面寻个藏身之地,可不想此时林长乐在城中绕了几圈,跑着跑着也往此处而来,见到他们,惊道:“你们怎么还没走?本女侠特地在城中多转了几圈引开他们,不想你们的动作竟如此慢,这才将将抵达城门!”   红线见她来,想了想,开口问她:“银月教在此地驻扎已久,你熟悉这里,你可知这城周边有哪些城池能容人藏身?”   林长乐听她此问愣了一愣,惊讶道:“周边城池?你们不打算回敛剑阁?”   红线解释道:“你那日在敛剑阁门前所言已在阁中掀起风浪,数位剑主连同一众弟子都在逼居远岱定夺言烨,你以为,他现下还能回去?”   因她此言,林长乐这才想起自己先前的作为,老脸一红,咳嗽一声,糊弄过去:“嗯——周边城池——容我想想。当年聊北城一战后,我爹携全银月教弟子往西南方向逃,而此方向大多荒无人烟,最近的一座城池也依旧是一个黑道门派的据地,不能藏身……”   说到这,她抬头望向红线,仿似想起什么,道:“欸,红影,据我探得的消息,你成名这几年,不就是在西方城池间游荡吗,你的地盘你熟悉,银月教位处西南,此番你们回不去敛剑阁,不若干脆直接回你的地盘得了。”   “我的地盘?”红线脑中忽而闪现过那座怨鬼之城,心下复杂,“那里不安全,不能去。”   “如何不能去?”林长乐理所当然道,“你们笔直往前走,是回敛剑阁的路,若我爹察觉瞎子他娘已不在地牢,想起这瞎子同敛剑阁的关系,他第一时间,定是认为你们会就此返回敛剑阁,为中途拦截下你们,必定会广而告知这条道上所有黑道的门派,如此一路下去,你们将步步危机。此番,你们还不如转头前去你熟悉的西方,那地方你熟,我爹可不熟,他追不上你们,确定不了你们的位置,必定毫无办法。”   红线口中一哑。确实,林长乐所言句句在理。可她所熟悉的西睦城却并非是能容他们凡人自由来去的地方,她一人前去无虞,但她却没有多少余力能保护他们不受其中怨鬼侵害。   红线欲回口拒绝,不想言烨此时却忽然开口:“长乐所言不错,我们或可先去西方城镇暂避。”   瞬间,红线一口话被他堵下,她艰难地张了张嘴,道:“你们莫要如此果断地下定了决定,我所居的西睦城可不似你们所想的那般,现如今那里步步危机,我不能保证——”   然而,还没待她说完,他们身后的城中传来动静,银月教的追兵追了过来,并且连林和泽都亲自动身前来,以极快的速度凌空踏步踏着一众教众的肩膀疾飞而来。   “长乐!”他压低的声音里满含怒意,随真气远远而来,传入他们三人耳中。   林长乐回头见到她爹,吓得再不敢耽搁,赶紧催促红线:“莫说了,莫说了,莫管哪个城了,先离开再说。”   说罢,她再不管他们,立即运起轻功往外跑,不一会儿,便跑得只剩远方的一个红点了。   红线望着林长乐的背影,心中沉重,因为林长乐所去往的方向,正是西睦城所在的方向。   良久,眼见着林和泽的身影愈发接近,红线叹了一声,想不出办法,便只好唤上言烨扶稳妗月,随林长乐的方向追过去。 第78章 入城 “姐姐,你可曾见到过我爹爹和娘……   西睦城其实不近, 但他们几人却也并非普通人,这才不过半日路途,他们就抵达了西睦城边界, 此时天已大亮, 他们却被红线在西睦城外所设的幻术拦在了这一片黄沙之上。   放眼望去,草木凋零, 零落又杂乱地分布在黄沙之上, 看不到半点城池的影子。   言烨察觉到她们停步,问:“到了?”   红线抿唇望着前方幻术后的城池,城中怨鬼因她先前洒下的忘川水昏睡在城中,但他们身上所散发的阴怨之气却成片成片地扩散在整个结界之中,满目浓黑。   林长乐瞧着满目的荒芜,着实摸不着头脑:“此地并无城池,红影,你带错路了。”   红线不语。   此时, 一场大风刮来, 卷起地上黄沙,在地面上掀起一道模糊的风浪,众人赶紧捂住口鼻。妗月动作慢些,被扑面而来的沙子呛得正着, 一声一声咳嗽得厉害,言烨适时往前走一步, 挡在妗月身前,为她遮挡吹来的黄沙。   随后, 风停,林长乐亦好一阵干咳,同时在原地猛跳了两跳, 抖落发上和衣缝间夹杂的黄沙,气道:“咳咳——这什么鬼地方!”   红线回头见他三人形容,好生思索后道:“此地无城,许真是我记错了,我们继续去找下一个——”   她刚想提议他们离开这里去下一个城池,可没想到她仙术窥探的范围内,前不久才被他们甩掉的追兵,此刻在迅速接近,他们不知从哪里取来的马匹,浩浩汤汤的一大队人正在往这里赶来。而反观他们四人,徒步而行,妗月的体力已然耗尽,明显坚持不到下一个城池了。   追兵距离这尚远,除红线外其他人都还未察觉到他们的接近,于是林长乐听红线如此说,便也接口道:“好好好,走吧,去下一个城,这也没过多久吧,你堂堂红影的记性竟如此不济,害我们白跑一趟。”   红线不同她废话,决定就此赌一把,她指尖捏出一个术法,四人所在之地便再次平地起风,大风裹挟黄沙模糊了众人视线,他们赶忙以袖掩面。趁此时,红线挥手,掌中仙力随手摆开,他们一行人面前罩着西睦城的那方巨型幻术便被仙力推挤,从中分开,盈盈化散……   于是当风沙停下,四人将手放下,他们面前便忽然出现了一座占地广阔的城池,其城中空荡破败,城门残破倒地,黄沙从他们脚下绵延过去,整座城池寂静又荒芜。   “啊!”林长乐吓了一跳,惊道,“我瞧错了吗?这会儿怎么又有城了!”   妗月同时全身一震,言烨感知到妗月的惊吓,听见林长乐的话,面色微变,进而意识到什么,转头朝向红线的方向。   红线的心思不在他们三人身上,没注意到言烨的反应,她正一面复杂地看着这座西睦城,犹犹豫豫始终不敢带他们进去。但直到在她窥探范围内的银月教追兵愈来愈近,她才咬牙闭眼,决定先进去再说。   然而林长乐还在咋咋呼呼地问他们方才前方是否是一片黄沙。   红线不耐烦了,便扯谎道:“许是海市蜃楼——”   但说到这,她又一顿,海市蜃楼乃虚景,如何也解释不了突然出现的西睦城这个实景。   于是红线再想了想,却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便干脆随口囫囵过去:“许是方才风沙太大,模糊了视线,以致我们未能发现风沙后的西睦城,我居住此地多年,知晓此乃常见之相,大家莫要惊慌,先进去再说。”   妗月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城池惊得说不出话。言烨面上沉重,明显知晓是红线的手笔,但他却并未多言,只附和红线的话道:“先进去。”   唯独林长乐,一惊一乍,反复询问他们方才可有这城。红线不想答,但唯恐她拖慢了他们进城的速度,便放开妗月拉住她,一步一步将她拖着往城里走。   而随着四人踏入西睦城地界,红线的另一只手便藏在身后,再次摆了摆。西睦城周围的幻术光罩重新亮起,在他们身后缓缓闭拢。   马上,他们踏入结界入到城中,一股阴寒之气忽地扑面而来,吹得所有人身体一颤。   此时将近正午,太阳高悬于空,城中却不见暖意,尽是一阵阵寒凉的气息。   林长乐进到城中甩开了红线的手,打量城中景象:“这城里如何这般冷?”   妗月本就身体不好,受城中怨鬼阴气侵袭,她骨子里的寒意涌上来,立马掩嘴干咳起来。   只有言烨,仿似察觉到什么,将妗月护在身后,同红线道:“红线,先寻一个落脚之地。”   红线自打进城起,手下就拢着一团灵光,维持着四人周边薄薄的一层结界,此时听言烨这样说,便道了一声“好”以作回应。说完的下一刻,她不动声色地抬起脚,跨过一只横躺在路边的怨鬼手臂。   “往前走。”她观察着街边横七竖八歪躺着的怨鬼们,往前走了一段不短的路,见怨鬼渐少,便上前推开一个宅院的大门,同他们道:“都进来。”   不多时,四人进入宅中,红线暗暗施法挪走宅中几名昏睡的怨鬼。   一进到屋子里,林长乐打量完这整个宅子的破败,问红线:“红影,你原先便住在此处?”   那四年红线都在外寻找银月教和小瞎子,回西睦城的次数不多,每回回来,都是带怨鬼回来,而后随意挑一间屋子住两日便走,她哪记得住她是否住过这个宅子?   红线没心思仔细回忆,同言烨将妗月扶进来,将他们三人都安顿好后,她愈发发愁。   心想着距离自己上次洒忘川水还没过去多久,怨鬼们不应该此时醒来,就强逼着自己放下心,将注意力移回他们三人身上。   于是她问林长乐:“林和泽是你爹,他不准备杀你,你跑什么?”   因她此问,林长乐的态度又变了,面上复现轻佻,一撩裙摆坐上床塌,双手撑着床沿,抬着眼皮轻蔑地看向她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红线瞧着那一床的陈年旧灰,皱了皱眉:“你不说,那便走吧,此城无你容身之地。”   多一个人,她便要多操一份心,若能将林长乐劝出城,她倒是能省心不少。   而林长乐却以为红线此言是针对她,便立马不服气了:“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此西睦本就是空城一座,虽你曾居住此地,可这城可刻有你红影的名字?如何你能入得,我却入不得?”   她一边说,一边吊儿郎当地将腰上的长鞭解下,盘成一团扔在床上,随后向后一躺,仰躺枕在鞭上,视线未变,依旧轻佻地睇着红线:“我爹他们许就在不远处,我一出去准要被逮,说什么我都不出去,要抓那就大家一起被抓,谁都别想撇开谁!”   这位大小姐脾气惯了,红线说不动她,却又不放心她,只好暗中在她身上落下一个单独的结界,以防她出去城中乱逛被怨鬼缠上。设好结界后,她转头打量屋里的摆设,同言烨道:“言烨,此地无米无粮,你们今夜怕要饿一顿了,待夜深,银月教人追赶疲累之时,我再出去寻来吃食。”   言烨闻言,道:“我同你一起去。”   红线摇了摇头,意有所指道:“你该知道,我同你不同,我来回很快,你莫要担心,你留在此处将她二人看着,莫要乱跑,我去去就回。”   言烨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是妖,她行动起来比他们要方便,于是言烨只好点头,叮嘱她注意安全。   红线想了想,还是决定提一嘴:“你们夜里呆在屋里莫要出来,银月教那边不用担心,林和泽他们进不来这城。”   言烨听她如此说,面色一动,心领神会,道:“多谢。”   妗月已知红线是“妖”这件事,于是大概知晓他们在谈论什么,唯独林长乐,见两人眉来眼去打着她听不懂的谜语,委实烦了,干脆翻了个身,再不理他们。   随后他们几人动手收拾出四间屋子,天色将将暗下,没过多久便是深夜。待确认三人都已安睡,红线额外再为此宅多加了几道结界,才施法飞出西睦城,去远处的城池中打包食物带回来。   回来时她特地站在西睦城上空看了一眼,驾马来寻他们的银月教人有很多,一部分往前继续寻,一部分就此散开沿其他方向找去,还有一部分人,被西睦城外的幻术拦下,在原地打转。   红线将此情况在心底估算半晌,觉得他们在城中约莫再坚持个一两天,城外的那些人便都该走了,他们也就可以出城了。   如此,一两天,也不算太久。   思罢,红线带着一大袋的食物回到西睦城中那座宅院,三间屋子里都静悄悄的,里面的三人仍旧熟睡,仿似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并未发生什么,红线便安心地呼出一口气来。   直到——   “姐姐,你可曾见到过我爹爹和娘亲?”一道细软的孩童嗓音突兀地响在她身边。   几乎是同一时间,红线手中的仙气澎湃而起,随手往下拍去!   女孩虚暗的发丝同虚幻的魂体在仙气下搅碎,一寸寸化为虚无!   紧接着,红线看清了她掌下那女孩被搅碎得仅剩下的一只眼睛,正干净纯澈地看着她,并不带有分毫怨念之意。红线便立时住了手,收回手里的仙气,低头看她,看着她方才被她仙气搅碎的那半张脸缓慢聚拢、复原。   女孩仿似感觉不到疼痛,伸手又拽了拽她衣裙,继续问:“姐姐,你看见我爹爹和娘亲了吗?”   红线提裙蹲下身,平视她,不答反问:“你何时醒的?”   女孩仿佛并未听见她询问,自顾自道:“姐姐,我找不见娘亲了,你看见我娘亲了吗?还有我爹爹,太阳都下山了,娘亲还未回来做饭,爹爹也不见了,小离饿饿。”   魂体是不会饿的,这女孩虽是魂体,但模样同凡间所有的孩童都一般无二,眼里干净,外表无害,仿似还不知晓自己已成了鬼的事实。红线记得,她是她从北方一座城中带回来的怨鬼,那次同行带回来的,还有不少成年男女和孩童的怨鬼,但其中,并无她父母。   红线知晓她神志不清,决定先安抚她:“你忘了,你爹爹和娘亲不日前告诉过你,他们要出一趟远门,几日后回来,姐姐离开前让你睡觉,等睡醒了你爹爹和娘亲便回来了,现下天还没亮,你怎么就醒了呢?”   小离听完,面上神情愣愣的,她瞳中神色渐渐恍惚:“爹爹和娘亲——出远门了?”   红线点头,手掌携带仙力从她虚暗的发上抚过:“告诉姐姐,你何时醒的?”   红线没在小离身上找到半点忘川水的痕迹,她眼中一暗。   小离身上的忘川水何时蒸发干净的?同行醒来的是否还有其他怨鬼?她洒忘川水的那日距今日并未过去多久,为何近几次忘川水的蒸发速度愈发快了?   可不待她思清,小离呐呐道:“小离睡醒找不见爹爹和娘亲,便起来找爹爹和娘亲了。”   她始终未答自己是何时醒来的,红线心中猜测无数,有些着急,便一把握住了她两边瘦小的胳膊:“小离,告诉姐姐,你何时醒来的?同行醒来的是否还有其他怨鬼?”   小离闻言面上一怔,愣愣地抬首看向她,喃喃道:“鬼?”   红线见她面上神情,心下一个咯噔,然而没想到,紧接着——   “怨鬼?”男人的声音从离她不远的房里传来,言烨那间屋的屋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他静静站在门内,平静地朝向她所在的方向,问道:“何为怨鬼?”   红线一惊,她方才所有注意力都在小离身上,完全没有注意言烨是何时起身的,眼下他如此问,她着实不知该如何回他。   随后,她纠结反复,还没想清楚该如何同言烨解释,她身前女孩的喉咙里忽而发出一阵阵怪异桀笑,同时她面上的神情全变,再不是方才干净的孩童模样。紧接着,她嘴角的笑扩散至全脸,瞳色也瞬间漆黑,而后她僵硬地转头,朝向房内的言烨,一张脸可怖又妖异:“哥哥,你可曾见过我爹爹和娘亲?” 第79章 鬼孩子 “数以千万。”   “回去!莫要离开房间!”红线眼疾手快, 反手一道仙力将怨鬼小离困在结界中,而后腾云飞起,带小离离开这座宅院, 再向宅院丢下一个结界, 直接往城北飞去。   不多时,她飞至一处民巷, 将小离放下来。然而此时的小离依旧双眼浓黑, 两手携怨鬼之力奋力拍打困住她的结界,她满身怨气在结界中肆意冲撞,搅得结界中这一小片空间仿似扭曲一般。   红线落地,先抬眼打量周遭,待瞧清楚此地情状,她心下一凉。此地是她特地腾出的一片空间,早年她从北方城池带回来的怨鬼都安顿在此处,现如今这里空空荡荡, 只余下成年男女的怨魂还昏睡在此处, 同小离一起睡在这的怨鬼孩童们全都不见踪影。   顿时,红线骤然一阵心紧,回头问结界中的小离:“你们何时醒的?同你一处的其他孩子呢?”   小离未恢复意识,双眼被黑色的怨气占满, 愤恨又凶恶地将红线狠狠盯着,喉管里同时发出一阵似野兽般的低吼。   红线见之, 一挥手,掌心仙气涌出, 冲淡她身上的怨气。   良久,小离周身的怨气淡去,她眼中的浓黑褪下, 恢复了平常模样,看见了站在她面前的红线。   “红线姐姐?”她意识彻底恢复了,却未弄清楚眼前的情况,“你回来啦。”   她状似惊喜:“姐姐这趟回来,可带回了小离爹爹和娘亲的音信?”   ——她仍未放弃找自己的爹娘。   红线叹气,摇了摇头。她爹娘若非已被鬼差引入了黄泉,那就应该还继续在凡间漂泊,可凡间这般大,要找,不亚于大海捞针。这孩子的记忆停留在死前一天,红线不愿她再回想死前经历,便将这话题草草揭过,问她:“小离,你回头望望你身后,同你一起睡在这里的其他孩子们都去哪了?”   小离闻言转身,望向自己身后的街道,这是一个巷口正对的位置,贴近城门边,原先她一直和一群同龄的孩子一起居在此地,红线每回离城,他们都必须安睡,直到待红线再回来,他们才会苏醒短暂几日时间,在周遭玩耍。如此醒醒睡睡也不知总共有几回了,他们现下都十分熟悉彼此。   但此时此刻,这处地方却只有一些叔叔婶婶们还睡着,她的小伙伴们全都不见了,小离见状比红线还要惊讶:“小离不知道,小离今日醒来时他们还睡着,睡得沉,小离唤不醒他们,便循着气味离开这里了,怎么这会儿,大家都不见了?”   “气味?”红线疑惑,“什么气味?”   小离歪着脑袋想了想:“约午时的时候,有一股香气从城中而来,小离被这气味搅醒了,但中午的太阳太烈,小离走不动道,只好待在巷子里躲了一会儿,天将暗了才离开,方才见姐姐从城外回来,小离便一路跟着姐姐。”   “嗯——”小丫头垫着脚,伸长了脖颈往城内的方向嗅了嗅,“便就是这股味道,姐姐没闻到吗?”   说着,她往城内所在的方向靠近一步,她眼瞳中的怨气忽而涌动,竟有些再趋浓黑之兆,紧接着她神色涣散,不自觉继续往那方向走,“砰”的一下撞上结界内壁,被结界拦下。   红线瞧着她失神所对的方向,心中泛凉,因为那里正是他们四人选择暂居的那座宅院。   人之生气,众鬼趋之若鹜。   她以为城中鬼昏睡,一时醒不来,他们便没多大危险,可不想他们三人身上所散发的活人气息竟令忘川水加速蒸发,让敏感的孩童怨鬼们提早苏醒。   此处的鬼孩子们怕都因此醒来了,正赶往他们三人所在的方位。   想到这,红线不敢耽搁,一挥手,用仙气将小离周身涌出的怨气再次冲散,将她带远了一些,直到她感觉不到城中三人身上的活人气息了,才叮嘱她留在这里莫要乱走,便立刻捏诀往回飞。而待她终于回到他们所在的那方宅院时,一切果然不出她所料。   城中的鬼孩子们几乎都已醒来,从四面八方而来,一个个循着此处的活人气息找了过来。整座宅院全然被他们包围,阴气怨气升腾,大片大片的黑色浓雾中混杂着孩童们的怨魂,在宅院上空和四周游离、翻滚,将她离开时所罩下的那方结界冲撞得忽明忽暗。   好在,他们年岁不深,怨气不强,且此时意识全无,所以杀伤力未有多少,除了因受宅内的活人气息吸引,撞击结界,便再不能做什么。而结界内的三人,好像也并未受伤,只要他们没有受伤,那一切便都——   “瞎子!瞎子!你母亲晕过去了!”然而同红线所想不同,宅院里突然一阵叫喊,林长乐惊慌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红线赶紧挥开正扒在结界上的几名鬼孩子,抬步走入院内。只见他们三人正在庭院中央,几只小鬼从四周而来,往他们的位置聚拢,甚至有一只小鬼,早早抵达他们身边,扒上了妗月的身上,一双浓黑的眼瞳,正贪婪地盯着正昏睡的妗月。   红线快步走过去,一掌掀开这名鬼孩子,而后周身仙气震荡,将周围的几只小鬼统统震开,扇飞出结界。   “你们——”做完这一切,红线却有些心虚,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林长乐一手持鞭一手将妗月扶着,言烨护在她们身前,察觉红线回来,两人回头朝向红线。   这也无怪乎红线心虚,她携小离离开得匆忙,以为为此地落下结界便万无一失了,没想到在她落下结界之前就已经有几名鬼孩子潜进来了。妗月受怨气所侵昏睡不醒,这确是她的过失,她无可辩解。   于是,红线心中愧疚,上前一步,欲接过林长乐怀中的妗月:“你们——你们怎么都出来了?”   她预备装傻到底,因为只要她不说,他们看不到头顶上布满了一结界的怨鬼,便不会发现是她的过失,也就不会怪她。   可不想,林长乐见她接近,却下意识持鞭横在妗月身前,挡住她。   “怎、怎么了?”红线小心道,一双眼注意着林长乐怀中的妗月,妗月方才被鬼童拉扯的那半边身子此时怨气缠绕,正丝丝缕缕地侵入她身体。   若是平常人,被怨鬼触碰片刻倒不会有什么不妥,因为活人身上的生气会温养己身,排出怨气。但妗月不同,她身上长年有伤,那日相逢第一眼,她就看出来她阳寿没有多少了,如今再受怨气侵染,怕没有多少时日了。   怨鬼怨气难除,是因他们怨由心生,他们心中所怨不解,怨气便无法除尽。而活人不同,眼下妗月只是沾染怨气,只要她的仙气在她体内走一遭,便能迅速除尽。   思罢,红线再伸手,欲从林长乐怀中接过妗月。   然而林长乐后退一步,长鞭横在她面前,面色复杂地盯着她:“红影,此城异状,你是否早已悉知?”   红线装傻:“异状?有何异状?”   最多不过两日,两日过后他们便能离开此城,如此一座怨鬼之城断不能暴露在凡人面前,不然天将大乱。   林长乐见她如此,少见地皱了皱眉,仿似方才的经历太过神幻,她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想来想去,想不出该如何描述先前之状,气得她反手一鞭子挥打在地,“啪”的一声震耳响。   一直沉默的言烨此时出声,同样一面沉色:“先进去再说。”   于是他二人一左一右将妗月扶进屋,红线只好独自灰溜溜地拎起方才遗落在院内的一袋子吃食一起跟进了屋,关门时,她暗暗将外面的结界再加固几分,才回过身看他们。   她尽力将眼睛睁得又圆又大,表现得无辜:“方才都发生什么?你们怎么都醒了?喏,这是我从城外带回来的吃食,你们可否饿了?不若先吃些东西填填胃吧?”   妗月被扶上床躺下,屋里静悄悄的,无一人回她。   红线尝试缓解气氛:“这些都是周边城池中特有的点心,清陵城里吃不到,言烨你看这片皮鸭——”   “长乐,你先回房。”言烨却打断她,开口让林长乐先回去。   林长乐一听,气了:“什么事非要独瞒着我?呵……你让我出去我便出去了?瞎子,你以为你是谁?本女侠偏不出去,方才外间那般情状瞎子你可莫忘了,你这时候让本女侠出去,是否想让本女侠去送死?”   她一口一个“本女侠”,带着满满的气,言烨闭嘴,再不提让她离开之事。而待林长乐气劲过去,意识到现下情况,便随言烨一齐将注意力落回红线身上,一双复杂难言的眼紧紧盯着红线,预备听她解释。   可红线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唾沫,再次尝试扯开话题:“言烨,长乐,你们瞧,我今夜带回的吃食颇丰盛,你二人先坐下,吃些东西垫垫肚子,而后回去睡觉,妗月这边有我,明日一早起来——”   见她当真决定一瞒到底,言烨不继续耗了,开口打断她道:“红线,你方才院中是同谁讲话?你口中怨鬼二字又作何解?”   红线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林长乐闻言终于一声惊叫:“果然!果然我夜里听到的院里动静不是假的!她确然说了怨鬼二字!瞎子、瞎子——”   林长乐指着红线,红线视线睇过去,她吓得瞬间跳上了床,藏在妗月床里侧:“鬼——这城里有鬼!方才院中那阴风阵阵,我耳边杂声不断,定是她口中的怨鬼。啊啊啊啊——莫不是她也不是人!我们究竟来到了何处?!这城——这城——”   林长乐吓得语无伦次,她今夜所经历之事确实让人难以接受,她这二十年所建立的认知全然崩塌,一瞬间,她眼里的整个世界都仿佛大变样,她凌乱地不知该如何看待现下的世界和眼前的人。   言烨不在意林长乐的发疯,他心里有红线为“妖”这件事作铺垫,对鬼的存在较林长乐更能接受些。   只不过——   “你先前百般不愿我们来西睦城,是否便就是因此城有鬼?”他问。   既然全然都被他看透了,红线再遮掩也都无用了,干脆矜持地点了点头:“是。”   然而她这一声回答,又再次让林长乐发疯:“是!她说是!她居然说是!有鬼!这世上居然真的有鬼!”   言烨不理林长乐的抓狂,继续问红线:“城外,长乐同母亲起先看不见西睦城,随后却突然能看见,这件事是否是你所为?”   红线点头:“是。”   林长乐吓得睁大了眼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言烨问:“你后来又为何愿意带我们三人入城?是因为确定城中怨鬼可控,你能护我等周全?”   言烨当真猜透了她,红线无言以对,又一个“是”字从她口中吐出,低低落入尘埃。   “好。”言烨闻言,面上无风无浪,心里却是压不下的惊涛骇浪,虽进城时他心中已有了几分估量,但直到红线亲口承认的这刻,他才正面此事,却也不知该用何种态度来正视他们现下所处的这座鬼城。   他需要花些时间建立起新的认知。   冷静片刻,言烨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问道:“你口中的怨鬼,此城有多少?方才院中同你交谈之人……是否也是其中之一?”   听他此问,红线忽然间就静了,思虑半晌,终于还是决定简短回答一下他:“数以千万。” 第80章 忘川水 红绳,一根红色的绳子。……   林长乐一下子瘫软在床榻上, 眼中失焦,嘴里喃喃:“数以千万?数以千万是多少?”   言烨面上同时有片刻失神,迅速审度好利害关系后, 他冷静问红线:“如今我们可能离开此城?”   红线无奈, 如实告知:“现下城中怨鬼未完全苏醒,醒来的只是一些魂体敏感的孩子, 我尚能控制, 但城外不同,银月教人还在搜寻我们的下落,甚至分散出好几批人进入了周边城池,虽然他们皆被我的幻术结界拦下,但若是我们此时出城,一定会同他们照面。”   “不过你们放心,”她安慰他们,“最多不过两日, 他们在此地和周围城池中找不见我们, 定然以为我们已经去到了更远的地方,待他们离开此处继续往前追去,我们便可以出城,往其他的方向走, 便再不会让他们碰见。”   听她此说,言烨放下心来, 他不知她来历,不知她身世, 只“妖”一字便让他们二人之间隔阂许多,如今因现下这鬼城一事,他忽然发现, 原来他对她所了解的一切,都只是冰山一角。言烨心下复杂,再不知该如何看待她了。   他想问她有关这城中怨鬼一事,甚至想问她为何在他儿时便一直跟着他,但是他知道,眼下情况并非是能容他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便收拢好思绪,往旁边移开一步,露出身后床上的妗月,问她道:“方才院中,母亲被怨鬼所伤,昏睡至此时仍不见醒,红线,你看看,她有无大碍?”   红线视线随他移开,落向床榻:“无碍,方才鬼孩子扒在她身上,并未伤她,妗月身子弱,受怨气所侵暂时晕了过去而已,待清理干净她体内的怨气,便能醒来。”   说着,红线往床边走,伸手在妗月身上一拂,仙气从她掌中循循往下,流入妗月身体中,往她经脉中游走,将她体内的怨气推挤出来。   而林长乐,久久未回神,甫一抬眼,却见红线突然靠近,吓得惊慌失措身子往后缩了一寸。   红线见她如此,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再次安慰道:“莫怕,我不是怨鬼。”   林长乐盯着她,面色警惕:“那你是什么?鬼孩子、鬼孩子又是什么?方才你口中的怨气是什么?为何你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我——”红线顿住想了想,想缓解气氛,便状似轻松般道,“我不是人,我是绳。”她拿手比划,“你看,我原身最多不过这么长,如何能伤你?你堂堂银月教的女侠,还能怕我一根绳子不成?”   “绳?”林长乐闻所未闻,盯着她两手两指间笔划出一段短小距离,恐惧心淡下,疑惑道,“什么绳?”   红线自然不能告诉她自己是姻缘绳,就怕再扒出来自己出自天宫而非凡间,她是妖这个谎言便兜不住了:“红绳罢了,一根红色的绳子,不然你以为我红线二字之名从何而来?”   如此草率以形定名之事,怕也只有月老能干得出来了,红线暗暗咒骂那老头一声。   林长乐的注意被她话扯开,口里喃喃着“红线”二字,言烨在一旁,因她首次主动谈及自己身份之事而微微出神。   因视角原因,红线并未察觉到言烨的异常,而是望着林长乐,再开口道:“长乐,午时我建议你出城便就是因为此城危险,林和泽是你父亲,他不会伤害你,你那时若出城,定比现下安全。只是时至此时,你却不能出去了,现下情况不同,你爹的人就在城外,若你此时出城,很可能将整个西睦城暴露在你爹面前,若他下令让银月教的人继续蹲守,言烨同妗月,怕是要被困死在这城中了。”   她神色恢复严肃:“所以,在你爹的人离开之前,你不能离开这城,你莫要害怕,我会控制住城中怨鬼,不会伤你分毫。”   林长乐神色微动,她长大至今,还从未有人如此耐着性子同她好好讲理讲话,她爹只会命令她不准这不准那,银月教中的人向她卑躬屈膝,就连唯一不怕她的瞎子言烨,都十分吝啬字句不愿同她讲话。   林长乐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她对红线的害怕终于淡去,但碍于她一贯的大小姐脾气,做不来什么煽情动人之举,于是继续执拗着脑袋不低头,夸口道:“本女侠本就没打算离开,你莫要如此说,本女侠才不怕什么鬼不鬼的,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女侠害怕了?本女侠才不需要你保护,本女侠能将这城中所有鬼都打趴下,你要保护便保护他们二人吧,一个瞎子一个身子弱,才是需要你保护之人。而且,本女侠是怕被爹杀才跑的吗?才不是!若他要杀我,不用你们劝,我自会出城,本女侠跑,是因为他不仅不杀我,还不处置我,光关着我,本女侠被关烦了,可不得跑?”   红线听完她一番混乱的话,哑了哑,好在她是他的女儿,若是他人,她如此举动,怕不是要被林和泽杀上一百回?   适时,红线的仙气在妗月体内走完一个来回,妗月体内的怨气被尽数排出,缓缓醒来,而她面上神情却好似惊魂未定。   红线明白她是被方才院中发生的事情惊吓到了,便将和言烨同林长乐所说的话再同她说了一遍。   同样,妗月也难以接受,一双眼睛睁大,状似受惊,手压着胸口,费力地咳嗽:“怨——咳——怨鬼?”   言烨去桌边倒茶,红线接过,递到她手中。   红线解释道:“凡人身死,魂魄脱离肉身,此乃凡鬼。而若是死时怨念极重,死后怨气不散,便成怨鬼。”   妗月低头,捂着胸口猛咳了几声,再抬头,却是问了一个所有人都不曾问过的一点:“怨念?他们怨恨什么?”   先前院中,她左半边身体沉重,恍惚间,她好似听见有孩童的声音,那孩子在她耳边低语,然而她却未听清他说了什么。   妗月疑惑,便继续问:“城中怨鬼是否有孩童?孩童不知世事,他们何来如此深的怨念?”   红线一哑,呐呐了半天却没说出半个字来,若她知晓他们怨念由来,便能对症下药驱怨,何故将她们全都困在这城中?   妗月见红线面上哑然,自知自己方才问了什么对方不好答的事,便不再开口提怨念二字,转过话题道:“依姑娘所言,此时怨鬼已将此宅围堵,我们三人是否在不能踏出此宅半步?”   “非也。”因妗月提及,红线才想起这件事来,鬼孩子们趴在结界上守着这宅子,虽然因她设下的结界,他们进不来,无法对言烨他们三人做什么,但若是继续耗下去,怕只怕城中所有怨鬼都会因他们三人身上的活人气息苏醒了。   于是红线不再耽搁,从袖中取出上次用剩下的小半瓶忘川水,施法化作雨雾,洒在他们三人身上。很快,水雾化作灵光覆在他们身体上,渐渐隐入虚无,直至看不见。   言烨察觉到面上的凉意,问道:“这是?”   红线不瞒他们,直言交代:“此乃黄泉忘川河河水,它能囊括世间欲念,收拢怨气,掩盖一切,便就包括了你们身上的活人气息。而今城中苏醒的只是一些鬼孩子,他们怨念不深,只要闻不见你们身上的活人气息,便不会被怨气所控再次暴乱。”   同时,遮掩下他们身上的活人气息,城中其他怨鬼身上的忘川水便不会如此快速蒸发。   只是——   “此水却受不住你们身上的活人生气,它撑不了多久,待它挥发殆尽,你们无处可藏了。”   言烨问:“此水能撑多久?”   红线早先估算好了,便就是为了应对此时情况,她本想待到情况危急时再用,可她却忽略了他们身上的活人气息会令城中忘川水快速蒸发,令城中鬼孩子们提前醒来。所以依照目前情况来看,这些忘川水覆到他们身上,能撑的时日怕是要比她估算的时间还短些。   “约一两日。”红线道,“最多不过两日,若是走运,待城外银月教人离开,我们或能赶在忘川水消散之前离开此地。”   言烨沉默。   “黄泉忘川河河水?”林长乐却忽然开口问道,“志怪典籍中的那个黄泉?幽冥黄泉?”   红线点头。   随着红线的回应,一股瘆人的感觉再度袭上林长乐,她揉了揉自己胳膊,尽力压下害怕,问她:“此黄泉从何处进入?你能将此水取来,是否还能取?若能再取些水,水多些,我们定能多坚持一些时日。”   红线却摇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黄泉位处三界边缘,同天界接壤,时间流速同天界一致,若我此刻去黄泉取水,莫说片刻,便就只是呼吸时间,你们这里都两日过去了。如此一趟来回,来不及。”   “天界?”林长乐明白她话里意思,但她却被红线口中蹦出的其他词吸引了注意,“天界是哪里?天宫——天宫是否是神仙们所居住的地方?三界?三界又是什么?三界是哪三界?”   “……”红线当真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她怕再解释下去,将要说上一夜,便转头看剩下的两人道,“所以,忘川水有限,却也能撑两日,这两日内你们莫要擅自在城中走动,以免惊扰到其他尚在昏睡的怨鬼,而城外追兵,我分心留意着,你们莫要担心。”   言烨点头,不知有什么能做的,便问:“红线,我们能帮什么?”   红线摇头:“你们肉体凡胎,不必插手怨鬼之事,只要你们不惊动城中怨鬼,平安离开此城,一切都好。”   说着,她恍惚想起一件事,口中话一顿,面上忽而出现一阵复杂,支支吾吾抬眼看他们:“额,我好似才想起来一件事情。”   三人注意力汇聚到她身上:“何事?”   红线动唇,好半晌不敢开口,只好先分出神识往外探。自她将忘川水覆在他们三人身上后,他们身上的活人气息便被遮挡,宅院周围的鬼孩子们闻不见活人气息,怨气褪散,皆慢慢恢复成平常魂鬼的模样。   红线察觉到他们恢复正常,长舒一口气,同言烨他们道:“忘川水来自于黄泉,本就是为囚困世间怨鬼所用,它属神物,乃神水,自带神力,自然,它便就有一种神效——”   林长乐见她含糊其辞始终说不到正题,将将说到关键地方又忽然停住,胃口委实被吊足了,便紧接着问道:“什么神效?”   红线张了张嘴,支吾:“凡间志怪典籍中所载鬼怪之事不在少数,你们对鬼怪的见闻皆来自于这类书,然而这类书中所载大多都是杜撰,除身负灵气仙法的道士外,活人从未见过鬼怪,现下身处鬼城之中,你们可否——可否——”   林长乐急了:“可否什么?”   红线干脆闭上眼,一鼓作气问他们:“你们可否想见鬼?”   林长乐被问得一下子怔住了,连同妗月,仿佛都没反应过来红线说了什么。唯独言烨,疑惑地皱了皱眉:“红线,你此言何意?”   红线抿唇,抬步引他们往门边走,到最后走到门边,她手覆在门上,回头望他们:“忘川水出自黄泉忘川,黄泉乃幽冥之界,俗称鬼界,忘川位处鬼界,自然同来回其中的魂鬼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你们身上身覆忘川水,也自然——”   红线手下用力,推开房门:“也自然能通过它望见许多不属于凡间之物……”   随着红线推开门的瞬间,妗月同林长乐的眼眶睁大,仿似看见了什么无法接受之事一般。言烨眼盲,只察觉到周边忽然间寂静了,而随着红线推开门,他的注意力落向门外,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从门外而来,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言烨拧眉。   红线的目光同时落向门外,此地怨气散尽,围绕着这座宅院的所有鬼孩子们全都恢复正常,他们或围在院外的门边,或趴在红线的结界上空,无一不都用着一双比谁都干净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宅内,甫一见红线露面,一个个都惊喜非常:“红线姐姐回来啦!”   “他们是谁?”   “新来的哥哥姐姐吗?”   “他们好漂亮……”   “哇,那条鞭子好好看!”   红线回头,见三人面上愣神,却也并无受惊之兆,便安下心,犹豫着要不要撤下结界,可不想,正当她决定抬手撤下结界时,林长乐回神猛反应了一阵,见面前和头顶围了一堆密密麻麻却又魂体通透的小鬼们,一下子没喘上气来,白眼一番,极干脆地晕了过去。   红线:“……”   是她失策了。   小鬼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叽叽喳喳:“哇,漂亮姐姐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   “胆子好小,哈哈哈哈……”   言烨虽看不见,却迅速接受了现状:“他们便就是方才袭击我们的怨鬼?”   红线点头:“是。”   言烨站在原地未动,静静听着通过体表的忘川水而不断灌入耳中的童音,意味不明道:“你当真喜欢养孩子。”   红线:“啊?”   言烨缓慢挪步,回头,面朝她,神情不定:“十多年前,聊北城中你离开,是否便就是觉得将我养大了,无趣了,便藏身此城中,寻来这些怨鬼孩子养?” 第81章 恻隐 天道掌罚是该无情,可却为何如此……   红线惊讶地瞳孔微微放大, 果然这瞎子和太子言烨是一人,他们总会在些不合时宜的时候,问她一些让她难以作答之事。   言烨视线无聚集, 他看不见她, 此时面上的神情淡淡,仿似并不在意她将要说什么, 但红线看着, 总觉得不论自己待会儿如何作答,都不会让他满意。   于是,红线终于学乖,错开视线将地上的林长乐扶起来,扯开话题道:“呀,地上凉,长乐可不能就此在地上躺一夜,着凉了就不好了。”   妗月尚僵在门边, 眼眶睁大, 失神地望着院外趴了一结界的鬼孩子们。红线将林长乐扶上床走回来,走出房,抬手叉腰指着一结界的孩子们道:“下去!都去院外好好站着,哪个不听话, 这回便罚他睡得更久些,其他小朋友都不许同他玩!”   胆子小的, 红线这句话一出,吓得跐溜滑下了结界, 在院外好生生站好。胆子大的,却开始同红线胡搅蛮缠,嘤嘤装哭撒气娇来, 但直到红线照以往拧眉装出一副发怒模样,将他们一瞪,他们一个个哭声一,比谁都快飘下结界,在院外排排站好。   于是,待目光所及之处再不见半只鬼孩子,妗月才渐渐回神,猛咳嗽一声,用力抚着胸口喘气。   言烨以袖掩手,将她虚虚扶着。   红线走上前来。   妗月到底还是凡人,方才房中听红线解释,无甚实感,如今亲眼见着如此多的孩童魂体,飘飘渺渺漫满了一整座宅院,一时无法接受,这时候又见红线往她走来,不由心慌后退了半步,面上惊恐。   红线见她如此,实相地顿住脚,不再靠前,她着实说不了什么能安抚人的话,便干脆手一挥,先将结界撤下。   宅外的孩子们乖乖巧巧,没再接近这里。   “你们看,”红线道,“他们其实同凡俗孩童一般,只要将你们身上的活人气息遮掩住,他们体内的怨气便不会再暴动。”   妗月其实不懂红线的用词,但她知晓这姑娘是在安抚她,自银月教出来,这姑娘便一直在帮他们躲避追兵,她知她心地不错,可眼下境遇闻所未闻,她心中的恐惧并非她想减少便能减少的。妗月不知该回应她什么,便捏着言烨搀扶她的那只手臂,挪动步子预备先回房。   红线见她动作,心知她还无法接受,便不再解释,由着他二人往回走。不想正是这时,院外忽然响起一阵动静。   “你们都站在这做什么?”   随后是一阵叽叽喳喳的小声吵闹。   “红线姐姐生气了?”   “不准你们进去?”   “你们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你们别害怕,让小离先进去看看。”   紧接着,一道及腰高的小女孩魂体在院门处探出个头,将宅内所站着的三人打量而过,而后看到红线,她眼前一亮,便马不停蹄地往这边跑了过来,扒上红线胳膊道:“姐姐,他们知错了,姐姐莫要生气,有小离看着,他们不会再惹乱了,姐姐莫要让他们早早睡去。”   屋门边的妗月闻声一僵,回房的步伐一顿。   红线见之,赶忙同小离竖指“嘘”了一声,将她藏在身后。   妗月僵硬回头,因忘川水的效力,她能明显望见红线身后藏着的一只小鬼,魂体虚虚飘在空中,两脚不曾落地。   妗月一瞬间捏紧了言烨的胳膊,一口气梗在喉咙口,喘不上来。   适时,小离疑惑地将脑袋从红线身体一侧探出来,望见了屋内的言烨同妗月,问道:“姐姐,他们是谁?”   方才她一路跟红线而来,却在接近宅院时,被他们三人身上的活人气息引出了身体中的怨气,所言所行皆由怨气所控,此时清醒,已然记不得方才院中之事,也不记得自己已见过了言烨。于是这时,甫一见到城中进了活人,她一时好奇,便撇下了红线往他们身前走。   红线吓得欲施法将她定住,却不想她并未靠他们太近,走到门边便已停步。她新奇地将他们二人望着,从言烨无所聚集的双眼移向妗月,看出妗月身体的颤抖,于是问道:“婶婶,你是怕我吗?”   “莫怕莫怕,小离不会害婶婶。”她认真摆摆手,复小心问道,“婶婶同哥哥可是从北方而来?若是,小离可否问哥哥婶婶一句,你们一路而来,可有见着小离的爹爹和娘亲?小离很想他们。”   红线一默。   同时因这话,宅外一干鬼孩子们全挤来宅门边,一个个冒头跳脚往宅内望:“是呀是呀,哥哥婶婶可见过我家爹爹?”   “我家娘亲。”   “还有还有……”   “我家姐姐也好久没见着了,可见过我家的姐姐……”   “……”   如此七嘴八舌终于将妗月搅糊涂了,她面上的吃惊渐渐掩盖下恐惧,睁大了眼睛慢慢转向红线:“他们这是?”   红线叹一声,一挥袖,一道仙气将他们再次全部送出宅院,命他们不准进来,同时在宅内落下一道隔音术法,才同妗月解释:“你方才在房中,不是问我,他们孩童之身,不知世事,为何怨念深至如此吗?”   红线此话,妗月仿佛意识到什么,瞳孔微微睁大。   红线看着她,一句话击在她心间:“妗月,你出身银月教,银月教属黑道一方,你早年随银月教一路从西南方而来,占城掠地,如此经历,你当真不知,原先居于城中的那些原住民的下场吗?”   怨气,因怨念而生,怨念,乃不屈、不甘之心,若人之一生由生至死平安无悔,何来怨念?   乱世,活人不安,死去成鬼,心怨亦难平。   城中怨鬼无数,乃是她这四年间从四处引来困在此处的,虽她不知他们确切怨恨什么,但她知他们所怨,皆因此乱世所致。   就比方说,她从北方城池带回来的怨鬼小离,她出生时世间不平静久矣,当时又恰是黑白两道摩擦得最凶恶的时候,他们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大举割据国土,令她们一家三口,全然死在她七岁那年。   于那时而言,她农户之家,家中不富裕,算不上幸福安康,但却平安,若无大乱,本可安安稳稳度过一生,而不想,这乱世中,最不该奢求的,便就是平安二字。   北方黑道的一个门派于黎明入城,烧杀抢掠直至薄暮,那日夕阳极美,火烧云染红了天边,她所在的城中却遭逢大乱,她爹娘将她藏在家中米缸里,命她不要出来,而后锁死了房门,一转头,却被入城抢掠的“强盗们”砍死在门口。   她爹娘死得干脆,没多少痛苦,或许正因此,他们未成怨鬼,受鬼差所引下入了黄泉,红线如此多年便从未通过她的描述找见她的爹娘。   而她却不同,由门缝亲眼目睹自己爹娘惨死,后因城中大火,她家房柱倒塌,死死压住了她所藏身的米缸,于家中被活活烧死,以致怨气太重而留在了现世。   这城中所有孩子的经历几乎类似,凡人都言,孩童年岁浅,不知世事,不通爱恨,没谁没将孩子们的想法、体悟都放在心上,可只有孩子们自己,或是曾经处于孩童时期的大人们才知,他们的心性未尝不比闻识健全的大人们敏感,他们的体悟、想法同样满含情绪。   或爱或恨,或怒或怨,皆由此来。   凡鬼可由鬼差引渡,饮醒梦汤,过奈何桥,投轮回井,入下一生。而怨鬼所怨,醒梦汤除不尽,入不得轮回井,黄泉殿主们从没对他们这一存在想出万全之策,便只能命鬼差们将他们沉入忘川河底,岁岁年年沉睡,不再醒来。   而不凑巧,现今乱世,凡间新鬼不断增多,黄泉鬼差有限,无力兼顾,几大殿主便凑堆商量,颁下了一道鬼令,命黄泉数万鬼差,引渡魂鬼之时,若遇怨鬼,能渡则渡,怨念至深无力回天者,就地诛杀。   红线心不大,自认非圣人,凡人的生死苦痛皆同她无关,凡间这四年,她帮鬼差引渡魂鬼,其实是有私心的,期望少君身上姻缘绳暴露之时,天宫念及她多年行善网开一面,在抽她仙魂时下手轻些。   可直到她首次见到一名鬼差当着她的面,将一只怨鬼散魂鞭魄灰飞烟灭之时,她才忽然间觉得,这世间的缘道法规或许哪里错了,天道掌罚是该无情,可却为何如此无情?   无情者成神这几字,当真无误?   此规之下,这些生来不幸、死后不静的怨鬼们,再无下一世的可能,如此,当真顺应天道?   于是,她再一次回到黄泉,找孟婆,告诉她自己的疑惑,可孟婆于忘川边引渡魂鬼数十万载,看过的人生遭遇不计其数,却也给不出她一个解答。   红线便更迷惑了,但却因此次回去,意外得知鬼差沉怨鬼入忘川河,便就是因忘川水能囊括世间万物欲念……   她动了歪心,悄悄来回黄泉取水,通过忘川水拦截下鬼差们的探查,才造就了西睦这座鬼之牢笼。   听至此,言烨的眉头拧深,妗月心下哑然,一阵阵无力感从心底袭来,她不知该如何面对面前这女子同这一城的鬼孩子:“姑娘造就此城,可是有法子除去他们身上的怨念?”   红线摇头:“没有。”   哑了半晌,妗月自知自己身处的位置并无立场言说红线的所作所为,叹了一声后,却依旧道:“长此以往,并非良策。”   这话孟婆也同她说过,她并非不知,只是回神时,此城已成如今模样,她再想回头却不可能了。   红线道:“在下知晓,只是——暂且不论身为银月教弟子的你,便只说而今的你,若你此时身处我的位置,你会放手他们,任他们被鬼差们散尽魂魄吗?”   妗月忽地沉默,无言。   “妗月,”红线看着她道,“我记得,当年你是那般不喜小瞎子,如何后来却接受了他,甚至在他被炼为药人时,违抗林和泽的命令,带他逃走?”   妗月张了张嘴,不知她忽然提及此事是何意。   “你是他养母,待他如亲子,自是疼他爱他,不愿他受万般苦楚。而我,若你当真仔细问我为何救下这一城的怨鬼——”   “我只能说我也不知晓。”红线回头,望向宅门外安静寂寥的街道,她抬手撤下隔音术法,孩子们小声玩闹的声音缓缓渗了进来,看起来此次醒来,他们依旧无比开心。   “我非凡人,也非这城中怨鬼的母亲,本不该掺和你们和他们的事,可不想,待回神时,已深陷许多,挣不开,再逃不掉。我能瞧清你对小瞎子的心,却瞧不清我自己的,我是当真不知我到底为何对他们动了恻隐,若你能看清我,望告知于我。” 第82章 接受 “你们怨恨什么?”   如此, 除了昏睡过去的林长乐,在场二人都十分平静地接受了城中怨鬼一事,红线没再特意为此宅设下结界, 只额外叮嘱了孩子们莫要惊扰此宅中人, 尤其是这几人中年长的那位婶婶。   红线叮嘱得认真,孩子们牢牢记在了心里, 听话地没再靠近妗月, 却在咋咋呼呼的林长乐醒来后,一股脑涌到她跟前,新奇地扯扯她袖摆或是偷偷摸她腰间的长鞭,若非林长乐身手敏捷,她最爱的这柄长鞭趴在小鬼们手里轮过几遭,进而不翼而飞了。   林长乐被他们闹得头大,着实抓狂,挥舞着鞭子追赶他们, 然而长鞭穿透魂体, 每一鞭都未打在实处,伤不到小鬼们分毫。   小鬼“哈哈”地笑闹她,同时扮鬼脸戏弄她,于是这座宅院内时不时便上演起林长乐追着一群透明孩子原地兜圈的戏码。   这场面看久了, 妗月也从一开始的无法接受,到现下能慢慢推开窗旁观他们打闹了。   直到——   这日言烨随红线出城, 二人皆不在城中,红线为小鬼们扎的一团草球玩具, 被小鬼们玩闹时不小心扔进了妗月房中,咕噜噜滚进屋内阴影处。   小鬼们团团围作一堆站在院中,一个个点着脚目不转睛地望着房内, 却无一人敢进来房中。   床上的妗月被滚进房里的草球吸引,缓慢挪下床来,扶着桌沿将草球拾起,回首便见一群孩子们正守在房门不远处,一双双眼睛滴溜溜的,翘首以盼她手中的草球。   于是妗月伸手,将草球往门外的方向递,示意他们来拿,而孩子们见状却皆怯生生后退一步,不敢进来。   妗月候了一会儿,见他们仍无人敢上前,便抬手一抛,将球抛出屋,孩子们的目光瞬间随球滚进院中,下一刻全部散开,跟着球跑,如鸟兽散般混入院中的其他孩童间玩耍起来。   妗月见状,便扶着桌子缓慢在桌边坐下来,视线落到院中,看他们玩闹。   看着看着,她忽而想起自己曾经也是如此,林和泽虽不干好事,但极其重视他亲手扶起的银月教,早年时候待他们这批教中的弟子不差,是以早年她同姐妹们在教中的日子也不错,她儿时也同他们这般玩闹,到后来渐渐长大,都不爱动弹了,便常常同姐妹们坐在院中晒太阳,闲聊时吃些瓜果点心,阳光落在身上暖烘烘的,格外安逸。   只是,自林和泽这位教主携她们远离家乡,由西南方入驻当下的江湖中开始,什么都不复了。   想着,妗月慢慢站起身,往房门的方向走,今日气候适宜,阳光不错,日光穿透西睦城上方的结界洒入城中,被门框在地面上框出了一块亮色的门形方块。西睦城中怨鬼不少,阴气浓重,本该遍地寒冷的,而这白日的日光却给她带来了久违的暖意。   妗月被这日光照得身上舒服,便靠在门边晒起太阳来,慢慢慢慢,她的思绪同时被牵至远方。   “婶婶,你身体不好吗?”身前忽然响起的一道童音将她思绪拉回。昨夜见过的那只叫小离的怨鬼,正捧着一包油纸包站在她面前,油纸包此时敞开着,里面堆着些干草粒,她看不出是什么。   小离见她回神,继续道:“红线姐姐叮嘱我们,说婶婶身体不好,让我们莫要吵你闹你,于是小离同伙伴们都不敢接近婶婶。但小离想,城中空旷许久,或许原先城中的百姓离开时并未将所有东西都带走,许城中的药房里还剩有药草,小离便同伙伴们一起去寻了寻,果真在一家药房的药柜里搜罗除不少干药草。只不过小离不识药性,婶婶看看,这些药草婶婶可能用?”   小离捧着油纸包靠近,却在离妗月一步远的地方停步,因红线的叮嘱,他们都不敢靠这位婶婶太近,怕身上的寒气让这位婶婶的病加重。   妗月依她所言望向她手里的油纸包,妗月擅蛊,毒术一门同样没学好,但即使如此,她也依旧能看出,小离他们寻来的这包干草药已放置了许多年,上面积过深灰,但在拿来给她之前都被仔细清理掉了。   她忽然响起红线所言,说他们其实同凡俗孩童一般无二。至此,她才深深感受到这群孩子的细腻,他们确然同红线所言不错,抛开生死之别、肉身有无,他们仍只是一个个普通的孩子。   妗月再抬眼,眼中的情绪便变换了许多,她耐心问小离:“你的名字,是否叫做小离?”   小离点了点头。   妗月看着她那一双无害的眼睛,安慰她道:“没事,婶婶身上的病痛不碍事,不需用药。”   可小离却摇了摇头说:“小离的娘亲曾也这般说过,但有一次高烧,她强撑着,后来足足咳嗽了一月,直到小离的爹爹变卖了家中的一些物件,买来药熬煮予娘亲喝,娘亲的咳嗽才好。所以婶婶现在就如同小离的娘亲一般,怕苦不愿喝药,但不喝药,婶婶的病如何能好呢?”   妗月注意到她回忆自己爹娘时的表情,问她:“你很想你爹娘?”   “想!”提到这,小离眼里迸出光,“小离当然想爹爹和娘亲,爹爹最会摆弄那些木头为小离做玩具了,而娘亲,娘亲心情好时做的饭食最好吃!”   妗月望见她眼底的光,抬眼转向院内玩闹的其他孩子,林长乐被几名孩童扯了一下发扯生气了,正满院子追着他们挥鞭子要打,“咯咯”的笑声从未断下。   妗月不懂,这么一群孩子,如何会同红线口中的怨鬼二字扯上干系。   于是妗月忽生了点迫切,骤然一阵咳嗽,扶着门框,望向面上有些手足无措的小离,问了一个红线问了他们不下百遍的问题:“你们怨恨什么?”   小离面上一愣。   妗月扶下气喘,问她:“小离,你怨恨什么?”   小离不敢靠近,虚虚的双手拢在妗月胳膊下,欲搀扶住她,可碍于自己非人,她的手尚同妗月还有点距离。她一双眼中尽是不解,不明白妗月为何此问,却还是明明白白回答她:“婶婶在说什么?小离不怨什么呀。”   妗月的咳嗽声止了,却也沉默。   另一边,因两日时间太过短暂,为防止出纰漏,红线同言烨先行出城查探,预备探一探银月教离开的具体时间。   城外,幻术结界边缘,银月教留下的一波人在此扎好了营帐,貌似并不准备尽快回去,红线便察觉到情况不对,立刻带言烨直接去到离西睦最近的一座城池里,果不其然,林和泽随教众而来,安营扎在此处,此刻银月教一众长老随他一起围坐在长桌边缘,好似正商议着某事。   红线便为自己和言烨罩下隐身和隔音术法,偷听。   他们面前的长桌上展开着一张地图,期间地势平坦,大面积分布着黄沙,明显所绘的正式西睦城这篇区域。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图中黄沙上的一座城池,面色冷凝又沉重。   终于,守在帐外的属下进来禀报:“教主,据去城中打听的弟子们回来禀报,说、说——”   “说什么?”林和泽没多少耐心。   下属道:“说此异象乃近几年才出现的。”   林和泽皱眉:“近几年?具体是几年前?”   下属道:“将近四年前。”   说罢,下属忽而将头低下,继续道:“据周边居民言,四年前此地并非如此,西睦城仍在黄沙之上,便就是近四年前的某天,毫无预兆,西睦城一夜之间凭空消失,地面上再不见此城踪影。”   说到这,这下属同一屋子听他回禀的长老门皆浑身一个寒颤,一股毛骨悚然之感迅速从他们的脊梁柱上爬了上来,吓得开口唤道:“教主!”   若是以往,听人如此禀告,林和泽必会骂他扰乱军心,骂长老们怎会轻信这些鬼神之言,可直到昨夜抵达此处,看到下属递上来的西睦城地图,他同时寒毛直竖。一座城池,占地面积如此广阔,怎会消失得如此悄无声息?   他追林长乐和那瞎子而来,没想到竟遇到如此难以置信之事。   与此同时,他背在身后的掌中正松松握着小小一枚活物,从昨夜起,这活物产生的动静方向便直指地图中西睦城所在的位置,可现实却是,那片黄沙之上,并无半点城池的影子!   林和泽第一次产生了微微的颤抖,可一想到他女儿长乐也跟着他们跑掉了,一时气劲翻涌,手中不自觉使上了力,活物在他手中翻滚,片刻间居然掉转了方向,指向他周边方寸不远之地!   林和泽吓得猛然抬头,视线扫视而过又迅速低回了头,他强自让自己冷静,按下眼中的惊骇,好半晌,待心中平静,他恢复一贯地冷静,一字一句铿锵下令道:“此地诡异,此事今后莫要再提,传本教令,着此地所有教中弟子,尽快收拾好行囊,务必于明日傍晚前退离此地,掉头回教!”   林和泽的命令迅速传至此地所有银月教人耳中,包括还驻扎在西睦城外的那批弟子,林和泽令下,所有人都开始动身起来收拾好行囊原地待命,预备回教。   听完全程的红线同言烨对视一瞬,转身离开此地,决定待明日傍晚银月教人全部撤离此处之时,他们趁夜从西睦城其他城门口退离此城。而那时,他们身上的忘川水时效应将将结束。   而红线,在他们安全离开西睦后,后续路程她便不能继续陪着他们了,她须得先回一趟黄泉,再取些水回来,让城中已经苏醒的怨鬼们再度沉睡。   如此,四人商议完毕,明日很快到来,红线探出神识将外面的银月教人小心观察,确认他们全部离开了,天一暗,她便喊他们动身。   宅内外的小鬼们仿佛察觉到什么,一波上前扯住了林长乐的衣摆和长鞭,一波围住了红线他们,问:“红线姐姐又要走了吗?我们还不想那么早睡。”   红线安抚他们:“此次便先不睡了,你们守在城中莫要捣乱,几日后姐姐回来,陪你们玩两天再睡。”   小鬼们欢舞。   言烨不解:“近日你还要回来?”   光关注银月教了,红线忘了同他们提要回去取忘川水之事,同他们解释道:“刚来西睦城的那日夜里,我身上最后一点忘川水全然用在你们身上了,怨鬼们沉睡需要忘川水,我须得再回黄泉取一次。”   言烨忆起她曾说鬼界时间流速同凡间不同一事,皱眉问道:“你此次一趟去往黄泉,将几时回来?”   红线心里估算起来,上回从敛剑阁出发去往黄泉取水,来回不过七日,这次应该也差不太多。于是红线欲张口回他,可却没想,还没等她开口,言烨面上能明显看出黑沉起来。   他道:“你为妖,寿命长久,若你并无着急赶回之心,不慎于黄泉中多逗留几日,怕身处凡间的我等几人早已垂垂老矣。”   红线一愣,不明白他此话何意,疑惑地解释道:“黄泉中我只识得月老、孟婆二人,他们一个酒醉昏睡不醒,一个引渡魂鬼事务繁忙,其间如何能有绊住我手脚之事,令我逗留多日?”   “月老?”林长乐看不清情况,乍一听到红线口中新鲜的词汇,凑头过来,“月老是谁?孟婆又是何人?唔——好似志怪典籍中所载,这月老,是仙——”   红线意识到失言,猛将林长乐的口捂住,憨憨笑道:“非也非也,仅是黄泉中同孟婆一般的鬼君而已,我同他其实不太相熟。”   林长乐“呜呜”的叫唤声不停,红线手下施了仙术,才让她没挣得开。   言烨不关心林长乐如何,只神色严肃地同红线道:“可否晚几日,待我将母亲安顿好,我随你一同入黄泉?” 第83章 出城 “你们要乖,莫要再怨恨了。”……   红线闻言惊讶:“你是在说笑吗?黄泉鬼界岂是活人能入之地?”   听她如此说, 言烨面上的神色暗下,林长乐瞧热闹正瞧得起劲,一遍遍问红线“活人不能进那为何你能进”。   而妗月, 将他们二人面色观了片刻, 好似察觉到什么,便将手搭在言烨胳膊上轻拍了拍, 仿似安慰。   妗月问红线:“姑娘去黄泉, 需几日才归?”   红线答道:“约不过七日。”   妗月:“烨儿同我此次出城,尚未定去往何方,姑娘回来我们已不再此地,可能寻见我们?”   红线一僵,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当下一想,她回妗月道:“你们一路留下些隐密的痕迹,待我处理完西睦城中怨鬼一事, 便沿途去寻你们。”   妗月点点头, 再次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言烨的胳膊,道:“如此,我们便先启程吧,好让姑娘早早取完水回来, 也能早早追上我们。”   说罢,妗月拾步往前走, 言烨在原地默默无声顿了片刻,随后一言不发闷闷地跟上。   红线看着他这番乖巧的模样, 眨了眨眼,确认是他没错,也满脑袋雾水跟上去。小鬼们状似舍不得一般一路跟着, 飘飘荡荡好长一条队伍。   不多时,待他们来到这方城门前站定,红线抬手施法撤下幻术结界之时,他们身后忽而一道声音,怨鬼小离携一波小鬼嘚嘚地跑了过来。   他们各个手里都捧着一个油纸包:“婶婶、婶婶,昨日我们找的药不全,而后搜罗一日,小离同伙伴们果然又在城中找到不少药草,婶婶要离开了,将这些药也一起带上吧,路上好将身上的病治好。”   说着,小鬼们将手里的油纸包好好包好全部叠到小离怀里,怯生生抬头看了眼妗月,便往小离身后藏。小离怀抱着一怀的药草包走上前,欲交给妗月他们。   而妗月掩嘴咳嗽一声,缓慢蹲下身来,平视他们道:“都回去吧,婶婶身上的病乃多年积累所致,早已无药石可医。”   小离同孩子们身体一僵,包括言烨。   “不会的,不会的,婶婶身上的病会治好的,婶婶莫要担心,有红线姐姐在——”他们转头看向正施法的红线,“红线姐姐无所不能,有姐姐在,婶婶不会有事的!”   言烨信了孩子们所言,同时面朝红线的方向。   红线一哑,不知该回什么。   小家伙们没注意到红线面上的难色,一双双期盼的视线从红线身上又移回妗月,簇拥走进前来,却仍在她半步远的距离处停步,他们没忘红线先前所叮嘱之事,怕身上的阴寒之气再加重妗月的病情。   妗月见状,扯出一抹笑:“好,依你们,婶婶不会有事,婶婶同哥哥姐姐们此刻便要出城了,你们回去吧,莫要被城外的风刮跑啦。”   说着,红线的术法落下,灵光由她手指飞射向城上空,接触到结界顶端后随结界边缘一竖而下,下一刻,罩着整座西睦城的幻术结在空中波澜一瞬,在所有人面前从中分开!   城外的黄沙随夜晚的风猛地灌入,将众人的衣摆吹起,猎猎作响。   众人皆掩面屏息。   然而谁都不曾想到,紧接着一声马蹄踏下,一人令下,成百数千的马蹄声震耳欲聋地灌入!   “长乐,回来!”   红线心下一惊,迅速撤下掩面的手,林和泽携一群银月教弟子从城外冲进来,正怒目瞪向她,高扬马蹄一脚向她踏来!   红线下意识扬手以仙力阻挡,林和泽的马蹄便一下子“轰”一声狠狠踩踏在红线的仙力壁障之上,巨大的重量压的她腰往下一压。   红线赶紧回头,高喊:“快走!退回城!长乐言烨,带妗月从其他城门走!”   而林和泽见马蹄陡然踩上无形之物未伤下面女子半分。眼中神色终于黑沉得可怕,他周围的长老弟子们同时惊惧叫出声:“妖——妖怪!”   林和泽一眼望向城内,沉声:“长乐!回来!”   林长乐闻声吓得一抖,陡然反应过来,吓得拉住言烨扶妗月一齐往后躲。   林和泽当真生气了,不顾教中长老弟子们的恐惧,高声下令道:“除本教之女林长乐,其他皆乃邪物,杀!”   刹那,教主之令重如山,所有银月教弟子视死如归,全部涌入城中!   言烨闻声,将妗月交到林长乐手中,一掌将她二人推向远方:“走!”   转头脚踏轻功飞至红线身旁,一掌将林和泽扇下马去,红线身上的重量得以解脱,从马下挣脱出来。   城中的小鬼们见如此阵仗,吓得四窜,城中顿时混乱起来,林长乐被言烨推远,站稳后拉着妗月便跑。   不想,因城中大批活人涌入,活人生气令城中忘川水快速消散,整座西睦城小到街巷的一个角落,都有怨鬼从沉睡中苏醒。活人气息使他们双眼迅速漆黑,周身蒸腾起一股股黑色怨气,随后受怨气驱使飘向空中,往红线他们所在之地汇聚飘来……   一时间,此城在此遍布怨气,浓黑遮掩天空,月光都渐渐照不进来,四处各地的呜咽声不绝入耳。   “糟了!”红线瞬间感觉到周围的怨气浓度加深,立刻转头望向城中,见怨鬼们正一个个升空,往他们的方向赶来,顿时头皮发麻,心下焦急,反手将身边的言烨往城内推,“你过来做甚!快带他们从西门走,活人进城,西睦城中怨鬼苏醒,你们身上的忘川水坚持不了多久,快离开此城,银月教人我来拦下!”   言烨明白事态严重,而正是因为明白,他才更不放心红线,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道:“一起走!”   “你傻吗?”红线见他神情认真,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是妖,妖法无边,他们伤不了我分毫!你们先走,待清理完他们,我须得尽快去黄泉取水,洒完水我便回头去寻你们!”   说吧,红线不再耽搁,一张仙力将他推出,将他往林长乐他们方向远远推去。   而被言烨扇飞在地的林和泽此时猛呕出一口血,阴森森地笑站起来,手往空中一抬,一枚黑色的小虫在他掌心安静趴着,忽地,它仿似感应到什么,抬起身子往城中的方向走动两步,头顶上的触须轻微颤动。   “你们一个都跑不掉,虽不知阁下何人,如何令整座西睦城消失多年,但有西睦城地图在手,本教已让教中所有弟子堵住了西睦所有城门,不多时便会放火烧城,届时不论阁下是人是妖,将都随此城灰飞烟灭!”   说罢,林和泽猖狂大笑,下一瞬五指收拢,将小虫包裹在手心,随后猛地合拢紧紧捏,他手心的小虫便痛苦挣扎翻滚!   与此同时,正在空中的言烨身体也猛然一震,身体躬起,胸口剧烈起伏疼痛!   红线瞬间惊醒,她眼前再现当年妗月于地牢凿洞那一幕!   林和泽定是用他们教中的驱蛊一术感应到言烨的确定方位,进而看透西睦城的异常!   然而红线明白已为时已晚,西睦城幻术结界大开,银月教已从所有城门涌入城中,一时间她丝毫想不出解决之法!   “瞎、瞎子母亲!瞎子母亲!”   正当红线焦头烂额之际,她身后的城中再次传出一声惊叫,是林长乐的声音!   妗月!   红线猛回头望去!   小鬼们不知什么时候静止了,错落遍布街道,他们面上发怔,眼中浓黑虚虚实实迅速变换。   他们身前是半跪在地的妗月,胸前被一把长刀透过,长刀刀柄在后,被一名银月教弟子握在手中。   林长乐由惊吓中回过神,面上怒气横生,一柄鞭子满含愤怒,从那人身上一扫而过,将他远远击飞出去!   长刀被留在了妗月体内,没了支撑,她歪歪要倒。林长乐赶忙一鞭子扫开周围的银月教人,过去扶住她。   “咳——”妗月一口血咳出,同时“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她手上落下,“哗哗”散落一地。   “婶婶!”小鬼们眼中浓黑迅速褪下,纷纷簇拥涌上前来。   妗月眼皮颤动一瞬,吃力的微微弯腰,将散落在地的草药碎粒往跟前收拢。   同时,僵硬在她前方不远的小离瞬间回过神来,扔下手里已零零散散的药草包,快速跑过来,搀住妗月双臂。她泪花凝在眼眶里,欲坠不坠:“莫捡了,莫捡了,婶婶莫捡了,小、小离——小离今后再为婶婶寻更好的药……”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哭腔含在鼻音里。   正扶在墙边压抑体内疼痛的言烨仿佛意识到什么,身体一震,飞速往他们所在的位置而来,随后猛地跪倒在妗月身边,握紧了妗月手臂。鲜血从妗月身体里流出,漫过地面,流经他膝盖,粘稠带着热度,一如当年一致。   言烨身体颤抖,一个字都吐不出。   妗月见状,抬手,缓慢将手搭在言烨的手上,轻拍了拍,而后看向跟前哭得稀里哗啦的一群孩子。   “你——”她口中被血液糊满,吐不出清晰字眼。她喉咙艰难一动,将血液咽下:“你们乖,莫要哭。”   “咕咚”她又咽下一口新涌上来的血:“是我们对不住你们。黑道不对,白道也不对,不该受欲望驱使,分裂天下,割占城池,驱赶屠杀你们。我们是强盗,我们不对,搅碎了你们本该的平安。”   血,从她嘴里漫出来。   孩子们摇头:“婶婶,婶婶没有不对,婶婶莫要说话了。”   妗月也摇头,她的头现下十分沉重,要费十足的力才能抬起来。她伸手,想摸摸他们,可手伸到一半,身体里的力气便被抽空了,坠落下去再伸不起来:“你们要乖,莫要再怨恨了。”   同时,她视线模糊,努力将视线移向言烨,轻声道:“烨儿,莫要怨恨……”   这最后一句话落下,她身体终于失力,歪倒下去,言烨一手将她揽住,揽在怀中。   “婶婶!”孩子们悲切的喊声响彻此地,哭泣声不止,悲恸过度,他们身上的怨气骤然剧增,此地怨气猛然爆发,响起呜呜哀鸣的混乱叫嚷。   “我恨——”   “我恨他们!”   “我恨他们杀我爹!”   “杀我娘!”   “杀我全家!”   “我恨——”   “我恨他们手里的刀和剑!”   “恨他们肆意屠杀,烧毁我家!”   “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恨这些坏人!”   “他们该死!”   红线心中一惊,抬眼扫过,此地所有孩子全部双眼漆黑,被怨气包裹,面上形容狰狞,满含愤怒。   糟了!   下一刻他们迅速飘上空中,黑色怨气从他们身上腾起,混入将将赶来这里的怨鬼中间,将地面上肆意破坏屠杀的银月教人全部卷上天空。   “我恨——”   “我恨——”   “我恨——”   他们的声音混乱且不断,怨气从银月教人的五官侵入,猛灌入他们体中。   红线撇下林和泽也迅速飞上空中,用仙气冲荡洗涤。随后她好似想起什么,抽空往城中望去。   言烨同林长乐站在下方,怨气绕道而行。言烨正低着头,怀抱妗月,默不作声,林长乐站在他身旁,他们身上的忘川水时效渐至,正渐渐消散…… 第84章 天罚 吾已深陷久矣……   全城怨鬼恸哭, 随后怨气也将林和泽卷上天空。他在空中挣扎,见城中现状,显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整个银月教都被他送上了不归路, 他心中哀恸,但事已至此已然无力回天, 便立马转头望向下方的林长乐:“长乐!快离开此城!”   “长——唔——”下一瞬, 怨气由他五官灌入,呼啦啦似飓风般猛灌进他嘴里,阻断了他将要说的话。   林长乐听见她父亲声音,回过神来,瞧见了漫天鬼魅的场景,当下一惊,迅速转头往林和泽的方向望,见自家父亲同这满城所有活人一般都被黑气吊在空中, 她面上的神情瞬间停滞, 泪花同时在眼中停止。   她握着鞭子的那只手颤抖,转瞬以脚踩地飞上空中,一股作气一鞭子挥打向正纠缠她父亲的那道黑色雾气!   “啪”一声,鞭子穿透黑雾, 瞬间打空,鞭身带出的力道随之将她往下拉, 跌向地面!   她反身一个翻身稳住身子落地,抬头喊:“爹!”   然而她爹早已被怨气灌题失去意识, 再回不了她半个字。   “离开此地!言烨!快带长乐离开此城!”正在空中抵挡怨气的红线着急大喊,手中不断灌输出仙气,往怨鬼聚集之处击出。   她反复喊了好几声言烨, 言烨却依旧怀抱妗月跪坐在原地低垂着头,没有对她的喊话有半分反应。   红线便放弃叫唤她,转头喊林长乐:“长乐!快回来带言烨离开这里!城中怨鬼此刻全部苏醒,活人气息令他们暴乱,你和言烨身上的忘川水还未散尽,快趁此时候离开这里!再晚,这些怨气便也要裹缠上你们了!”   林长乐闻声看她,泪眼迷蒙:“红影,我爹他可有救?”   红线道:“你爹同这里所有活人都已被怨气灌体,他们不同于先前的妗月,怨气侵染五脏肺腑,纵使我现在能腾出手,也赶不及怨气要你爹命的速度!他没救了!你们快走!”   听她此说,林长乐面上忽然怔愣,红线瞧着无比焦急,气急地又喊回言烨:“言烨!妗月已经死了,你继续留在此处无济于事,快同长乐一起走!莫不是你还想见到长乐也死在这城中?!”   然而无论她如何吼叫,如何劝,这两人一个面如晴天霹雳,一个心死如灰,皆在原地一动不动。   红线见状着实着急,只好自己动手回忆脑海中自己曾学过的术法指诀,看是否有能将她二人迅速送出城之法。   可不想,还没待她寻到法诀,林长乐眼眶中的泪一瞬滑下,嚎哭起来,不愿相信地踩轻功一遍一遍跳上天空,一遍一遍挥鞭子击打空中的怨气黑雾。   一鞭一鞭,一下又一下!   却无一不落空都击回地面上。   林长乐:“我不信!我不信!我爹这么坏!祸害该贻害千年的,他怎会这么早没命!他还没杀我,他如何能死?!我不信!我不信!”   红线当真头疼二人,两人此时都深陷悲恸之中,她知晓,一旦凡人深陷大悲大痛,任旁人如何都无法劝慰的,更何况她现下正全力抵挡怨鬼压来的怨气潮,如何分心关注他们?   红线紧紧抿唇,腾出一只手暗暗运力,预备寻得空子将怨鬼们击退分毫,捞起地上的二人便跑。因为只要他们离开了西睦城,她罩在城上空的鬼之牢笼便能将众鬼困住,抵挡分毫时日,她便能趁这分毫喘息之机立刻前往黄泉取忘川水,再令众鬼沉睡!   正想着,红线手中的仙力已然运足,正欲击出,可万万没想到,同她打过数次照面的天罚雷云却在此时聚集,浩浩汤汤盖满整座西睦城上空,轰隆隆的雷声在此刻响彻万里!   忽而哗的一声,长龙般雷电当头劈下,在黑色天穹上狠狠划出一道痕迹,整个黑夜刹那亮如白昼!   “噗!”红线一口鲜血吐出,不敢置信地望向天空。   哗!   又一道天雷劈向西睦城上空的牢笼结界,红线口中鲜血来不及吞咽再次喷出!   红线的眼中终于出现恐惧。   她可并非什么仙力高深的大仙,她区区小仙所织的结界如何都不可能再承受第三道天雷了!   红线再无心顾及城中怨鬼,双手收回迅速捏诀,层层结界从她掌心推向西睦城上空。   她脑中同时混沌不解,不明白为何天罚雷云突然来至。   直到林长乐的哭嚎声从下方传来,红线才猛然醒悟,迅速回头望向空中所有吊挂着的活人身影,他们皆四肢无力垂挂于半空,再不现方才挣扎的模样,通体气息全无,显然已经死亡。   这是——天罚认定她导致此地所有活人身死,扰乱凡人命数,于是引来天罚,裁决于她?   红线的眼眶睁大,不知该作何感想,而与此同时,第三道天雷终于劈下,狠狠劈上她结界,一灌而下,将她身前结界层层劈碎!   红线喉中再次涌上鲜血,失力感褫夺了她片刻间的感官,她眼前白光耀目,再躲不开这道雷。   可不想,这瞬地面上有黑影跳起,一把将她揽住,随后迅速掠至远处。天雷“轰”的一声,猛然砸落在地,地面轰然震荡,烟尘四起,塌陷出深深的一方大坑!   “啊——”   “呜——”   怨鬼们同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嚎叫声,接触到天雷的怨鬼瞬间在雷光中灰飞烟灭,剩下的怨鬼受雷光照耀灼伤,魂体虚虚安安反复变换,仿佛再难以支撑。   这一瞬,城中的怨气也消减许多。   红线被人揽着飞走,被雷声震荡摔落在地,同那人一齐在地上滑滚了一段不小的距离。待四周的灰尘落下,她才看清了压在她身上的这人面孔,此刻他紧紧将她揽在怀中,一手压在她身后未防止她在滚落过程中擦伤。可当她望见他紧拧的眉头时才明白,他压在她身后那只手的手背,想必已在地上擦得血肉模糊了。   “唔——”   言烨忽而一声闷哼,身体塌下,所有重量全压在了她身上。因林和泽的死去,他身体里的蛊虫再感知不到另一方,正混乱地在他身体里搞破坏。   他下巴抵着她额头在喘息。   深深的无力感笼罩住红线,她这一瞬间鼻头忽然又些酸,因她开幻术结界他们入到城中,因她开结界银月教人入城,导致妗月身死,小瞎子再一次没了娘亲,如今又引动天罚劈毁西睦城,令城中多数怨鬼灰飞烟灭再无转世之机。   她怎会将所有事情都搞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湿漉漉的感觉从她眼眶里溢出来,她推搡身上的言烨欲站起身:“你们快离开此地,天罚因我而来,莫要波及你们。”   她声音含上了微微哭腔,说不害怕是假的,即使她能想到她会因少君身上的姻缘绳一事被刮去仙骨,但她却没想到死亡来的这般快。   她颤抖,她害怕,她即将死在天雷下,可她却不能带着言烨同长乐一起去赴死。天罚并非能小觑的,言烨未过升神劫,未塑成神骨,若同她一起留在这天罚之下,他身上的仙骨怕都会随着她一起被劈碎。   她泪水糊了一脸,奋力推搡他:“快起来,离开!带长乐离开!我活不了了,你们却不能无故送死!”   然而言烨仍旧一言不发,他身体里的蛊虫仍旧躁动,他将她揽紧,喉管震动,沙哑的声音随之吐出:“我不走。”   红线终于“呜呜”哭起来。   言烨未有动作,却重复:“你伴我十年,观我十年生死搏命,聊北城中不告而别,你心冷,你无情,你从未将我放在心上,我却不能——”   “我方才已没了母亲,此刻再不能痛失你。”   “吾不走,吾已深陷久矣……”   最后的话音仿似叹息,静静落在她耳边。   红线胸腔一震,面上的神情同时凝滞。   他——   然而下一刻,天穹再次被雷光照亮,夜晚的第四道天雷随之落下,红线惊讶的眼瞳中铺满白光!   而后“轰”的一声,雷声落地,大地颤动,众鬼呜咽,地上再次被劈出一方深坑,两人身下的地面塌陷,一起滚落坑中。   红线无比惊讶地睁大了双眼,躺在深坑中望向天空。   天罚天雷居然劈歪了?!   下一瞬再一道雷光迎面,天雷继续打在不远处,紧接着一道一道,全部打在了他们周边的地面,就连最近的一道雷,他们都能侧身躲过。随后,天雷落下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似焦急,仿似寻人,仿似找不到该受雷刑之人,四处摸索,焦头烂额。   红线:“?”   这雷瞎了? 第85章 生机 “姑娘——是仙界中人?”……   然而天宫并没有瞎雷之说。   红线吃惊地望向自己和言烨深陷的这方深坑, 坑底中央有火光余电闪烁,整个街道凹陷,远处的妗月和林长乐同时陷入坑中, 但看似同他们一般完好无损, 并未被雷电波及到。而反观空中漂浮的怨鬼和银月教弟子,多数都在天雷下灰飞烟灭了。   难不成天雷刻意避开了他们四人?   不, 并不是。   是忘川水!   红线忽然意识到什么, 视线从远处的妗月和林长乐的身体上掠过,迅速转回还压在她身上的言烨身上,他们身体上的忘川水依然稀薄,正虚虚弱弱地波动着微弱的光华,看似不过一刻便要全部消散了。   孟婆告知她忘川水能囊括世间欲念,收拢怨气令怨鬼们沉睡,额外提及忘川水掩盖一切的特质,才让她能在鬼差们眼皮底下造就了这座鬼之牢笼。   可红线万万没想到, 孟婆口中的“掩盖一切”, 居然能阻断天道的探查,帮她在天罚下藏身。若非言烨方才那刹那之间将她从天雷下带走,使他身上的忘川水覆盖了她,她怕早已命丧于天罚之下了!   红线心中后怕涌上, 同时惊骇,黄泉中忘川水能挡天道探查, 此乃逆天之能,她从前闻所未闻, 世间竟有这样一种东西存在,三界居然还能如此平安数十万年,恐怕无人知晓忘川水这种效力。   她忽而又再次想起自己于忘川河边遇到的那位黑裙忘川之神, 想起她只一眼便看出言烨下一生命格之事,惊骇只增不减。怕除忘川水可抵天道之力探查这一事之外,忘川神还有别的通天之能。   但此时她如何惊骇都毫无意义,言烨身上的忘川水逐渐化散,天空劈下来的天雷距离他们越来越近,他们须得尽快离开这里!   于是红线一张仙力击出,同言烨迅速翻身站起来,转瞬捏诀飞向林长乐所在的位置,将她捞起后同言烨道:“言烨,因你身上的忘川水,我得救了,但我们须得尽快离开此地,此后我将去往黄泉取水,抵挡天罚探查,而你们,去不了黄泉便就此先留在凡间,等我取水回来,再去寻你们!”   言烨反应不及,回神时发现已经被她携着在天上飞,随后听完红线一番话,明白她话中含义,忘川水同她性命相关,他再无开口的余地,便默默地一声不吭,随她一起飞往城外。   林长乐哭哑了嗓子在空中挣动,欲往城中去,一声声“爹”喊得背恸又凄厉。   随着红线起身,言烨身上的忘川水再罩不住她周身,她瞬间再次暴露在天罚之下,天罚雷云迅速往她的方向聚集。红线加快速度飞至城外,反手将城上破碎的结界补足,再次罩下一个幻术结界,便将他们二人丢在地上,捏诀消失在地面。   林长乐哭嚎不止,言烨甚至没来得及再交代什么,红线便已不见,他一句“早去早归”轻声落在空中。   红线消失的下一刻抵达黄泉,天罚雷云同时追来黄泉,在暗黑无光的黄泉中摇摇摆摆漫开,雷声炸响的那一刻,黄泉几位殿主同时被惊动!   而待他们急忙赶来忘川河边,却刚巧见一名红裙女子从忘川河里爬上来,浑身湿漉漉的还在淌水,天上的雷云此刻消散。   “姑娘——是仙界中人?”殿主们认出了她身上的仙光。   头一次被如此多鬼君围观,红线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她拱手施礼:“殿主们有礼。”   因心中心虚,她甚至没敢自报家门,小心移动着视线往孟婆的望乡台上望,只见那红衣老头仍在昏睡,人事不省。   红线闭了闭眼,一只手背在身后悄无声息地收拢住一大捧忘川水,尴尬道:“今日天宫燥热,天池之水自碧霄连云天上淌下,也沾染不少热量,还是黄泉的这条忘川河凉快啊,寒凉、寒凉——寒凉刺骨啊。”   好吧,她着实编不下去。   殿主们注意到红线一身仙光之下隐隐地黑煞之气,她额头的纯白仙印此刻也隐隐泛红,此乃仙堕之相。而堕仙,必是违反了天规律条之人。   于是他们了悟:“方才那雷云,是仙子引来的?”   眼见着愈发藏不住了,红线终于开始有些焦急,频频侧开视线往往乡台上望,期望月老快点醒来救她。   然而人一旦心虚,她的小动作就会十分明显,众殿主察觉到眼前仙子的目光,正欲开口询问,忘川台上正舀汤的孟婆忽而停下手中动作,开口帮红线解围:“诸位殿主稀客,今日整装聚集忘川河畔,可是有事求见忘川神?”   她这一句话平平淡淡,却仿似一颗无声雷,在所有殿主心底炸响,他们纷纷摇头否定。   而后孟婆便道:“若非求见忘川,可是来帮老婆子我渡魂?可老婆子现下仅一锅一勺,众殿主帮不上什么忙。”   众殿主难言:“鬼君,吾等是因方才天雷所来。”   孟婆状似恍悟:“可此刻雷云已散,天雷并未波及黄泉,诸位还留在此处作何?”   殿主们被堵住话,目光频频看向红线,欲开口。   可孟婆又拦住他们将要说的话:“方才天雷许只是这位仙子的渡劫之雷,无意闯入黄泉引来渡劫雷确是她过失,但好在雷劫渡过,并未波及黄泉,众殿主该顾及两界颜面,莫要聚众为难人家小小一名仙子。”   一番话落,见他们面面相觑仍不准备走,她干脆执起大勺在大黑锅的锅沿敲了敲,往忘川河的方向喊:“忘川,众殿主齐聚,许是同你有要事相谈。”   然而不想,她这一声喊,众殿主均受了惊吓,纷纷拱手告退,再不在此地逗留。   红线便就此瞠目结舌地看着众殿主片刻间全部走光,问孟婆:“忘川之名如此好用?”   孟婆却没回应她嬉皮笑脸的玩笑,收回大勺,面色严肃。   红线便将西睦城之事老实同她交代。   孟婆的眉头愈皱愈深。   红线宽慰她道:“鬼君不必担心红线,想来红线的命数该尽了,城中活人尽数丧命,红线一人一命抵他们数人性命,算起来还是红线亏欠他们许多。”   “只是——”红线面露为难。   孟婆道:“仙子有事不妨直说。”   红线道:“只是城中身死之人尚困在西睦城中,我须得回去将他们引入黄泉,红线心中对他们有愧,望鬼君在黄泉中多多照拂他们。”   孟婆为难:“凡鬼欲过轮回井,都需经由问心司问尽前尘,若他们此生作恶太多,本君也无力相帮。”   红线叹一声:“那只得我来世还他们这份因果了——”   说到这,红线一顿。   她会有来世吗?   天罚之下,罪仙之身神魂俱消,她如何会有来世?   红线自嘲笑一声,告别孟婆,转身回到西睦城。她须得尽快将此城之事处理干净,去找言烨,帮他渡完这一世,安然塑就神骨,她便能功臣身退了。   黄泉耽搁数刻,凡间已不知过去几日,西睦城外已无言烨他们的影子,红线随意在城周边扫了一眼,便直接入城将当日所有身死之人的魂魄找了出来,身负怨念入不了轮回井的,红线便将他们留在城中,身上干净纯净毫无怨气的,红线便将他们聚拢起来收入袖中。   好在,妗月的魂魄未被天雷波及到,安然无恙,身上无半丝怨气。   找见她,见她一身虚弱漂浮在空中,红线的眼泪终于绷不住,再次涌了出来,反复同她说“对不起”三字。   若非她失策,令银月教闯入城中,以妗月当下的身体和命数,怎么的都该还有三年命活。   妗月轻摇了摇头:“三年拖着这副残破之躯,生不如此,现下算得上解脱。”   红线打着哭嗝,说话断断续续,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怎么会?十余年前你死在逃亡路上,我旁观,未施手相救,十余年后你再死在我面前,我仍无半点作为举动。言烨说的对,旁观你们生死,我无动于衷,自始自终,冷心冷肺的只我一人,我却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在你们生命中,最后竟还造就如此场面,令言烨痛失母亲两次……”   妗月不知红线相伴他们多年之事,也不知禹城外她死时她隐身在场,此刻见这孩子哭得动容,她心倒是静了许多。她道:“经此一事,我悟出不少,人身死成鬼,鬼须过黄泉,投入下一世,如此反复,不过轮回二字,世间之事皆有规律,逃不过因果循环,早年随银月教占城掠地,冷眼旁观多少人生死?冷眼驱赶多少人离城?如今因果报应回归我身,却似解脱,我之恶、银月教之恶,都在此城中偿还,妗月已然身轻许多,我等命数如此,姑娘莫要一人揽责。”   红线哭得说不出话,猛摇头。才不是妗月话中之意那般,妗月不知天罚,不知凡人命格一说,不知他们在此城中命断乃是因她阴差阳错干扰了他们命格所致。终究,这城中所有事情,都乃她之过。   红线哭嗝不止,再说不出话,一挥袖将妗月魂魄收拢于袖中,猛抚了抚自己胸口,捋顺气息。   天雷下幸存的孩子们躲在街道角落,见她此状皆纷纷涌上前来,扒拉上她衣袖,欲安慰她。   红线猛灌一口气吸住,压住哭意:“没事没事,你们红线姐姐只哭一下,一下过后便就好。”   可说完,她的委屈和自责再次涌向心头,泪水糊住眼睛,嚎啕大哭起来。   不愿城中孩子看见自己惨状,红线干脆飞身飞上西睦城上空,施法令忘川水化作雨雾洒下。   城中怨鬼便再一次安眠。   红线一路哭着回到黄泉,将袖中凡鬼交由鬼差,没遮没拦地趴在望乡台上好生哭了一阵,哭到心情平复,才拾掇好自己离开黄泉。   她须得尽快去找言烨他们,莫要让他们担心。   然而当她再次回到西睦城周边,沿路打听而去,却找不见这二人分毫痕迹。   直到一个月后,她死马当活马医直接回到清陵,却见林长乐挥鞭欲闯敛剑阁,面上愤怒:“你们究竟将那瞎子如何了?!他死也是我银月教的人,同你们敛剑阁无半分关系,你们凭何处刑他?!” 第86章 鞭刑 “我想留在清陵。”   红线直接飞入敛剑阁, 阁中剑主、弟子皆在问剑楼下问剑台齐聚,台上跪着言烨,执鞭刑的弟子手高扬起, 居远岱同众位剑主站在问剑楼石阶之上, 面色不明。   眼见着那鞭子即将挥下,红线直接飞上问剑台推开掌刑弟子的手, 挡在言烨身前:“你们这是做什么?!”   居远岱同众剑主们望向她, 台下的弟子们见是她回来,拱手施礼:“定风剑主师叔。”   她身后的言烨听到她声音,同时身体一震,抬首:“红线?”   她看向台阶上沉目的居远岱同众剑主:“他所犯何罪?凭何受此鞭刑?”   一名剑主开口:“心怀不轨之罪!他须得受鞭刑百记,同从前过往断干净!”   红线听到“鞭刑百记”四字,心中冷笑:“你们这是想打死他!你告诉我,他犯了什么心怀不轨之罪!”   那人道:“他来自银月教,银月教乃黑道, 黑道向来居心叵测, 他一从开始入敛剑阁便已心怀不轨,身居我阁众弟子师兄之位,却暗中勾结黑道企图颠覆我敛剑阁,罪不可赦!”   红线笑:“勾结黑道企图颠覆你们敛剑阁?那你们告诉我, 若他当真勾结了黑道,以他先前敛剑阁中那般地位, 你们如何现下还能一个不差地好好都站在这里?”   众人一哑。   红线道:“你们该不会欲推责于先前上门的那女子,说是她不慎道出了他们黑道的阴谋, 才让你们提前识破了他的轨迹吧。”   众人:“这……”   红线打断他们:“那女子说她是银月教人,可银月教消失无迹多少年,你们如何断定她所言不错, 这一盆脏水扣在言烨头上,你们不查证,不寻来人证物证,直接由此断言言烨之罪,你们当真问心无愧,是闻名天下的第一剑阁?!”   众人沉默。   红线面上装出怒意,噼里啪啦盖头把他们一阵骂,心里却庆幸林和泽携银月教躲藏多年,让她虚晃一枪,问得这些人无以回答。   说着,红线回过身,将地上的言烨扶起来,欲趁他们此刻思绪混乱之际将他带走。可不想言烨起身,将她手按住,同她摇了摇头:“红线,不必。”   红线不解,疑惑看他。   台上剑主同时发话:“是了,是他亲口承认,一月前负荆请罪回来,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如何没有证据,他自己亲口承认的难道不是证据?”   负荆请罪?言烨自己亲口承认?   红线不敢置信回头望他,然而他面上神色无比平静,仿似肯定了这剑主所言。   他怕是脑子坏了才回来受这鞭刑!   红线反口回怼那剑主:“你莫要看他年纪小便欺负他,负荆请罪?负什么荆?请什么罪?他同你们敛剑阁有什么关系?他同你们敛剑阁之间还隔着一个沉剑山庄,虽他爹娘死的早,但沉剑山庄庄主之位定是留给他的,莫不是这二十多年过去,当年的沉剑山庄覆灭不存,诸位便觉得这小庄主任谁都能欺辱,不准备给沉剑山庄面子?!”   红线装腔作势搬出早被灭了门的沉剑山庄撑场面,不想意外地有效果,台下众人瞬间寂静无声,再没人敢反驳她半句。   沉剑山庄四字一直是敛剑阁的禁词,没人敢在居远岱面前再提起当年之事。此时红线提及,他们皆暗暗窥向台阶上一直沉默的居远岱,没人敢接红线的话,怕一个接错,他们敛剑阁便全成了无情无义、欺负遗孤之辈了。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台阶上的居远岱身上,等他开口。   而居远岱的目光却从红线身上落向言烨:“烨儿此生命舛,沉剑山庄灭门,他落入贼寇手中,于银月教中长大,老夫同剑阁上下寻他多年,现下找回,老夫疼惜他多年苦难,不怪他受恶人蛊惑行不善之事,此乃舐犊之情。但老夫除却他血缘之亲的身份,还是这敛剑阁的一阁之主,敛剑阁祖辈在上,他险些入迷途将敛剑阁拉入万劫不复之地,老夫作为阁主,需给敛剑阁一个交代。烨儿此次负荆回来,自是心怀悔过,此番鞭刑过后,他同银月教的纠葛在众人眼前散尽,自此依旧是我敛剑阁中弟子,清陵城中有他一席之地,我敛剑阁上下也再不回为难他。”   红线回头,见言烨静静站在原地,祖孙两隔台相望,相顾无言。红线不解:“你为何回来?”   他道:“我想留在清陵。”   红线一头雾水,低声问他:“西睦城中,银月教覆灭,林和泽身死,你再不受人桎梏,自此自由洒脱,天下那般大,你为何独独想留在清陵?”   言烨沉默片刻,缓缓道:“你可还记得,母亲曾说,离开银月教后想寻一个安宁的城住下,城中有大道,有街巷,街上有贩卖吆喝的人群,此便是安宁。此二十多年间,我随银月教去过许多城池,却无一不是萧条狼藉,唯独清陵城中,百姓安居乐业,无忧无惧,我想,这便是母亲所言的安宁了。”   红线心口一酸。   安宁。   是了,言烨此生至今,双目皆盲,银月教中受苦难太多,不曾享受过安宁二字。唯一的安宁,还是当年妗月带他逃亡路上,用言语为他所绘的“安宁”模样。   红线忽然间明白了言烨的想法,他想弥补遗憾,弥补妗月欲带他逃离找一安宁之城居住的遗憾。   红线不愿此事成为他心结执念,令他困苦一生,便抬步让开,同上面的居远岱打商量道:“百鞭下去,任谁都不成人样了,他好歹出自沉剑山庄,尔等怎能蔑视同僚之义,欺侮他们的遗子?五十鞭,五十鞭过后他同从前再无干系,以干干净净一名普通人的身份居于清陵,从此出入清陵自由无阻,可行?”   下面的人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红线的提议,众剑主亦是,只是他们的意见再如何都不重要了,因为居远岱发话了:“可。敛剑阁同沉剑山庄曾同气连枝,如此同僚之谊定不能负,便依定风剑提议,五十鞭,五十鞭过后此子同黑道再无瓜葛,我清陵城容他自由出入。”   “只不过——”他又道,“所谓养不教父之过,他父母二人皆亡,他二十余年无人教养,老夫身为他此间唯一亲缘,又是他祖父一辈,便代他父母受过,承下此养不教之过,代受半数鞭刑,以慰沉剑山庄庄主同吾女在天之灵。”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惊道:“阁主!”   然而居远岱心意已决,不顾众人言,飞身落向问剑台,同言烨站在一处。   言烨眉目间有片刻动容,却转瞬藏于无形:“言烨之过同生生父母毫无关系,阁主不必代言烨受过。”   台上执鞭的弟子见阁主上来,吓得一抖,退身两步,不敢打自家阁主。   红线见这场面有些乱,祖孙二人皆都固执,她开口无用,便干脆退身站在一旁,手捏术法以待。   居远岱扬声道:“掌刑!”   “这……这……”掌刑的弟子瞬间混乱了,迟迟不敢下手。   言烨道:“阁主是言烨的外祖父,阁主代言烨受刑是欲弥补养不教之则,可若是言烨眼睁睁看着外祖父受刑却无所作为,那言烨便成了不孝之徒。言烨已然身负不义之罪,此番若再落下不孝之名,言烨如何还有脸面存活于这世间?阁主心意言烨心领,言烨之过言烨一力承担,望外祖父莫要让言烨再心愧许多。”   说罢,他没等居远岱回应,便沉声同掌刑的弟子道了一声“掌刑”。   弟子本就不敢打阁主,见言烨出声解围,便不再耽搁扬鞭挥下,执起刑罚。   一鞭一鞭的声音响在问剑台上,一声接一声的闷哼响在众人耳边。   居远岱站在台上,面色晦暗,抿紧唇未置一词。他这外孙远比他所想的还要固执,同他一般无二。   所有人都在观刑,红线暗中使仙力减缓了掌刑弟子手中鞭子的鞭势,但数十鞭下去,也不是好受的,言烨已然不能支撑,猛地半跪下去。鞭子持续落下,他身上的衣衫破烂,鞭身在他皮上留下一道一道红痕,到最后竟打破皮抽出血痕,血在衣衫上晕开。   “哗啦”一声,他肩上的衣衫布料被抽烂,随鞭身被撕扯下来,他身上无数条鞭痕便豁然现于众人眼前。   密密麻麻的鞭痕!   密密麻麻新鞭旧鞭痕!   许许多多早已结痂落下,在他身上留下了抹不消的疤痕。   这是?   银月教中人所致?   所有人心底惊讶疑问。   红线眼中暗下,言烨武功已是当世无人能敌,除了曾经能拿捏他的林和泽,谁还能有本事在他身上留下如此多鞭痕?!   红线气得发抖。   恶人谷下,无论他受伤多少,受伤多重,有她在旁,她总是能暗中用仙力帮他止痛治愈,尽力不留下一丝伤痕。   可林和泽可恶至此,在她走后这许多年,如此折磨他!   红线后悔了,后悔将林和泽的魂魄也一同送入黄泉,她该将他留下也好好折磨一番才是!   但随后一想他生前作恶良多,死后在黄泉鬼狱中要经历不少刀山油锅,她又觉解气很多。与此同时,她手下的术法仙力加重,言烨身上的仙气壁障暗暗加厚几分。   随着言烨一身伤痕暴露,台上台下所有剑主和弟子们同时怔住,由此鞭痕,可见言烨曾经在黑道中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   众人无言,执刑的弟子同时恻隐,手下的鞭子在落下时也一次比一次轻,言烨身上遍布伤痕,他甚至不知下一鞭该打在哪里。   言烨额头冒汗,依旧闷声坚持。   居远岱的手背在身后,拳头在袖下握紧。   如此,五十鞭过,此地再无异声。   红线上前推开掌刑弟子手中的鞭子,扶住言烨。她虽知晓此非敛剑阁之过,但这一场鞭刑下来,她如何都按不住气,回手召出定风剑,质问他们:“你们可满意了?”   她声音响亮,然而此间天地无声静默,无一人回应她。   言烨身上的鞭痕渗血,染红了一背的衣衫,染红红线手掌,他费力地吐息喘息,咬字不清:“走——走……”   红线知他想离开,但她这口气不吐不快,她抬手将定风剑抛向问剑楼,“铮”的一声插入问剑楼台阶上诸位剑主身前地里,入地三分。   她道:“虽此事乃言烨自愿,诸位以理度事,刑罚皆依门规所制,我红线浮萍江湖四年,你们敛剑阁口碑如何我心知肚明,我敬你们秉公廉洁,护佑清陵一城安危,可天下百姓何止清陵一城?你们多年守于清陵城中与世不争,是否将其他百姓置若无物?清陵城外,饿殍遍野,你们当真不知?你们千怕万怕,怕恶人入城扰了你们清陵安宁,但你们以为,你们如此龟缩于此,还能将清陵城中的安宁守住几时?!”   她一番话字字珠玑,次次针对,皆气愤所致。她同时心知,如此乱世下,众人求生都难,能守住一城的安宁便已是敛剑阁倾尽所能,只是她四年下来,看尽这凡间惨事与怨鬼,她着实气不过他们龟缩守城,却没一点想平定这乱世的想法。将清陵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却将言烨打成这副模样,她就是不爽。   听者有意,她这番话在所有人心底炸开,自问世间乱世久矣,毫无平定之相,他们当真能继续守在清陵城中?而清陵城当真能一如既往安享太平?   “呵……”红线看着众人各异的面色,望向她扔出去的那柄定风剑,“既然你们还未醒悟,如此,我红线心小,同你们相处得不舒服,这敛剑阁我也不愿呆了,这定风剑主谁爱做谁去做吧,定风剑就此归还,言烨与我同你们敛剑阁再无关系,从此不再相欠,这便走了,不送!”   说罢,红线旋身起来,飞身将言烨带离此地。但因言烨身上的伤势过重,行动不便,不宜走太远,她便就近带他先回了竹舍,顺手在竹舍周围布下结界。   而问剑楼下,定风剑静静插在原地,同问剑台上一摊血迹狠狠刺着众人眼睛,仿若无声质问。   敛剑阁立派根本乃是“宁折不弯”四字,然而他们龟缩清陵多年,为人处事于众派中尽力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可如此行事,当真是宁折不弯吗?   他们心中,忽然间便再不似从前那般清晰明了。 第87章 夜话 “你回来了。”   到竹舍时言烨已半昏半醒, 鲜血沁满了他一身的衣衫,在被红线倒靠躺在床铺上时,又沾湿了一床铺的被褥, 待红线为他小心清理完伤口, 将床上的被褥重新换过,他便沉沉昏睡过去。   睡梦中, 他的额头细汗密布, 红线只好一遍遍为他擦拭。   凡人不论善恶,心都狠,因为只要他们心有执念,便不顾一切。   不提林和泽和居远岱,到如今言烨都因已逝的妗月遗愿,而这般不顾自己生死。   人活着,七情由心生,情生同时滋养执念, 红线理解。可她即便理解, 却同样唾弃,为执念轻视生死,一生过去,这执念能为这人留下什么呢?   还不是醒梦汤饮尽, 前生皆忘,轮回井一过, 回归孑然。   红线叹一声,将言烨额上再次冒出的细汗擦去, 便捏诀消失在竹舍,去剑阁门口将林长乐在清陵城中安顿好,便再次回到竹舍。   此时夜已深了, 她在屋内掌上灯,言烨恰闷哼一声,幽幽转醒。   红线小心扶好他,将他倒靠在床头。因她仙气护佑,他身上的鞭伤看起来严重,但未伤及五脏根骨,而只要没有伤筋动骨,依言烨这千锤百凿过的身体,便算不得什么。   红线伸手召来桌上早先备好的茶壶与茶杯,重新温好一杯热茶递给他。   手背上的鞭伤甫一贴近热烫,疼得他嘶唤一声。   红线见之,没好气道:“疼?你竟也知道疼?我还当你自愿挨这一顿鞭该不会后悔才是。”   言烨不言,仿似自知理亏,尤为乖巧地默默接过红线递来的茶水。   红线气得咬牙切齿:“疼死你活该!”   但手还是违背主人意,自发运出仙气为对方镇痛。   待言烨慢慢饮尽杯中茶水,喉管润湿,他终于道:“你回来了。”   红线动容,轻“嗯”了一声,降低壶中热度,为他续满茶水。   言烨啜饮,轻声道:“两月,你离开了整整两月。”   红线不知该说什么,此次来回黄泉两趟,她确实耽搁了不少时候,但也只是一月而已,另一月,是她在凡间寻他们!   于是她反驳道:“只一月,因你们离开得太悄无声息,我未寻见你二人踪迹,便在路上又耽搁了一月。”   言烨搁下茶杯,神色晦暗:“所以,你认为只一月便不长了?你先前是如何同我说的?你说来回黄泉只需七日。”   被这一番质问,红线没由来一阵心虚,因为她此次来回了两趟黄泉,两趟都在黄泉中耽搁不少时候,尤其是第二趟她趴在望乡台上哭,可太丢人了。   她自然不会将如此丢人之事宣告于众,便就是只他一人,也不行。   于是她挑挑拣拣删去几个跌面子的情节后同他道:“我那时躲过了天罚,却不慎惊动了黄泉里面几名大人物,被绊住几刻手脚,随后我离开黄泉又回到西睦城,收敛城中尸首掩埋,找到妗月和他们的魂魄,带回黄泉交给鬼差,才多耽搁了些时日。”   言烨无以分辨红线所言真假,只忽然间再听到妗月的名字,心口一颤,问道:“母亲她……”   红线见话题扯开,忙将西睦城中找到妗月之后的所有事情都告知于他。   言烨听完沉默,有片刻脆弱:“如此,希望母亲下辈子一生平顺。”   红线见他如此,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站起身,学着凡间长辈们模样,抬起手,安抚性摸了摸他的发。   言烨瞬间从失神状态回过神,甫一抬头,一双盲眼正与红线对上,他面上倒没过多神色,只红线,陡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举动,脸刹那一片烧红。   但所谓尴尬,便就是只要你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他人。红线便理所当然地咳了咳,清了清嗓子后道:“我在安慰你,你没看出来吗?”   言烨随即同样掩嘴咳嗽了一声,迅速侧开头:“母亲之事,多谢你。安慰——”他双颊也逐渐烧红,“亦多谢你。”   说罢,屋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尴尬气氛。   屋内烛光明暗,红线视线不明朗,却依旧瞧见了他漫上脖颈的红云,恍惚间想起了离城那日,天罚降下时他曾在她耳边曾说的话——深陷久矣。   她不知不觉念叨出声,声音虽轻,但在寂静的夜里却十分清晰。   言烨的身子一颤,随即僵硬。   红线直言问道:“言烨,我想起西睦城中你在我耳边说了许多话,其中有一句我不大理解,整句我记不清晰了,但若我记得没错,这句里头有‘深陷久矣’这四字,你告诉我,你当时跟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深陷是何深陷?久矣又是多久?”   言烨猛咳嗽起来,咳红了一张脸。他边咳边躺下,躺下时不慎撞到伤口又闷哼了一声,随后他压住疼痛,拉上来被子,将自己半颗脑袋罩在被褥之下,沉闷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许是你记错了,或是我说错了,我想,我当时所言并无他意。”   “不可能!”红线拉扯他身上的被子,“当时场面混乱,但我又不是聋的,我记性不好却也没不好到这种程度,你定是说了什么,才令我记忆到今,快告诉我,原话是什么,莫逼我用溯洄之法放出那日影像,看看你究竟说了什么!”   溯洄之法只是回放记忆场景的一类小术法,同帝后的那面溯洄镜不同,这类术法只能回放所施法之人自己的所见所闻而已。   虽不理解“溯洄之法”是什么,但由红线话里之意,言烨也能大致明白一点,但他仍是蒙着被子装死,甚至红线扯被子扯得很了,他此刻体力不支抓握不住,佯装咳嗽起来,并且一声比一声咳得凄惨,直到红线松开了手里的被子。   他总是这般,一旦遇到自己不愿回答之事,便一躲到底。可红线着实不懂,这又非什么大事,如何会令他羞涩不愿回答?   她又不会笑话他。   红线道:“你不说便不说了,我又非什么强人所难之人,你不说我也知晓——”   言烨的咳嗽声乍停,床上被子鼓起的人形一动不动。   “你就如同舍不得妗月一般,舍不得我罢了,多年相伴下,你也将我当作了如母亲那般可靠之人,这又非什么跌面子之事,只会让我知晓我在你心中同妗月一般同等地位,如何不好承认?”红线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再不逼他承认,拎起茶壶空杯往桌边走,预备将它们放回桌上。   然而正是这时,她身后床上的那人忽地一把将遮头的被子扯下,坐起身来,一张脸冷冷地朝向她,情绪波动无比大。   他道:“将你当作如母亲那般可靠之人?”   红线一愣:“不、不是吗?”   言烨道:“原来你对我当时所言是如此理解?”   红线将他面色风云,忽生一丝丝忐忑:“莫不是还有他意?”   “你!”言烨气得真咳嗽起来,面上青青红红交错,憋不出半句话。   红线提起胆子,问:“那你告诉我,你天罚下同我所说那句话,究竟何意?”   话落,她布在竹舍周围的结界忽然传来异动,她立即将神识收拢聚向竹舍大门。   有人踏入结界范围,衣襟沾染清露,走至竹舍大门,弯下腰,将一只白净的瓷瓶放置在竹舍门口的石阶上。   红线望见那瓷瓶好一阵面色古怪,她不理解他为何不敲门送进来,但即使再不理解,她仍是如实告诉她现下面前神色古怪的言烨:“你外祖父来了,此时正在门口,他在石阶上放了一个瓷瓶,好似是专程来给你送药的,你要还是不要?” 第88章 心悦 哇哦……   竹舍内静悄悄的, 居远岱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默默转身,离开了这里。   随后, 房内再次响起红线的声音:“他走了。”   言烨轻“嗯”了一声, 没说什么。   红线道:“你就不想同他说点什么?”   事情闹到这般地步,他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外祖父, 待他伤好后离开敛剑阁, 他们之间怕没多少机会见面了。   然而言烨沉默片刻,淡淡道了一声“不用”,重新躺回去,盖好被子。   红线捏诀将门外石阶上的白瓷瓶召入手中,拨开瓶塞闻了闻,里面是极好的伤药。而后她抬眼看了眼床上的言烨,盖好瓶塞,将药瓶搁在桌子上, 静静离开房间。   后几日, 红线一边照顾言烨,一边安顿林长乐,顺道将她父亲的魂魄已被她送往黄泉之事同她说了,随后便尽所能地安慰她。   可林长乐还是大哭一场, 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他报应,直到哭到日落, 将眼泪哭干,她才渐渐恢复往日里的形象, 洒脱招摇。   她道:“他该如此,即使不为母亲,为丧命在他手下的诸多百姓, 他都该是如此下场!一场泪还尽他养育之恩,我便再不欠他!”   说罢,她转身离开清陵,无甚多余交代。   红线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感叹人和人果然不同,她来时已做好了要好好安慰她一场的准备,却没想到她的为人处世要比言烨坦然不少,她提前准备好说辞没有几句派上用场。   感叹完毕,红线转身回到竹舍,给言烨端茶送水,扶他起身,顺道问他:“今日身上的伤还痛吗?”   痛肯定是痛的,但相比头几日,到如今已经好了很多,以他的耐疼程度来说,可以忽略不计。   他饮下茶水润喉:“不痛。”   今日一整天都不见她人影,他自是心知肚明:“你今日去见了长乐?”   红线“嗯”了一声:“我在她那待了一整天。”   银月教于西睦城中全体覆灭,林和泽身死,红线今日出去寻她,定是特地去将林和泽的魂魄送入黄泉之事知会她了。于是言烨继续问道:“你将他爹魂魄之事告诉她了?她可有如何?”   这算是除妗月外,红线头一次听他多言问另一个人,红线奇怪地将他面色打量,顺口将今日林长乐的反应告诉他。   言烨仿似并不意外:“她走了?”   红线道:“走了,方才走的。”   随后她眼神忽闪,唇张合半晌,终还是决定试探道:“日落时刚走,你是否该追上去见她一面?如若你此时去追,定然是能追得上的。你莫要担心你身上的伤,我可以施法带你飞过去,必不会耽搁太多时候。”   说完,她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面上神情仔细审视。   然而言烨面色如常,并未出现她期待的迫切。他平常地饮完杯中茶水,躺下后道:“不去。虽你是妖,来去人群自如,但如若被人察觉非人,将牵涉过多,甚至再不能随意出现在人前。”   “牵涉过多?”红线不理解,“我是妖便只我一人是妖,众人不待见我便罢了,如何会牵涉过多?”   言烨解释:“虽你接任剑主位时,外祖父并未为你大操大办,但因你身份特殊,黑白两道显然在你入剑阁那一刻起便关注到了这里,如若这时候爆出你非人而是妖类的消息,届时不仅人间动荡,人心惶惶,敛剑阁也会因你被黑白两道抓住把柄,成为众矢之的。”   “哦……”红线沉吟,逐渐明白他话中意思,却同时面色古怪地打量起他来,“那夜,居远岱送药来,不见你有多少动容,竟不想你会如此关心敛剑阁的安危,言烨,你同我说实话,你不亲近你外祖父,是否是心中情怯,不好开口?”   言烨咳嗽一声,错开红线的视线:“并非你所想那般,只因而今江湖三足鼎立,缺一不可,如若此时少了一个敛剑阁,人间再起战火,那清陵城中的安宁也将不复。”   “好吧,便当你是如此想的。”红线见他神色又躲闪,不强求他回答,回到方才有关林长乐的话题,“只不过,我术法在你心中便这般差?飞行途中能被凡人轻易发现?难道你以为我蠢得不会施隐身术吗?”   言烨闭嘴。   红线趁热打铁:“告诉我,你究竟想不想去,若你想见她,我立刻便能带你去见她,绝不叫人发现!”   言烨终于听出她话里奇怪的兴奋,意味不明道:“你此意,是希望我去见她?”   “自然!”红线口快,一个“自然”落下,立马又呸呸呸几声,否道:“这还得看你的意思。”   言烨缓慢转过头来:“你为何如此希望我去见她?”   红线道:“这不是最后一面了吗?你们二人青梅竹马,自该好好诀别一番才是。”   言烨问:“只是如此?”   红线点头肯定道:“当然只是如此!”   言烨放下心来:“那便不必你费心了,长乐一贯不受拘束,青梅竹马四字于她而言无足轻重,她洒脱离去自是希望再无牵绊,我不必特意前去告别。”   红线急了:“话不是这样说的!你们人,不是常说人之常情吗?她离去虽洒脱,但却并非轻视青梅竹马这四字,就比方说林和泽死之前,你能看出他在她心中其实有那般重要?你们人尤喜欢将重视之人或事深埋心底,你此刻不去挖一挖,如何能知你对她重不重要?”   言烨的眉头皱深,他渐渐品出红线话里额外的含义:“你的意思是,我对她重要?”   红线猛点头:“重要重要,自然重要?”   言烨问:“所以你其实认为她是心悦于我?”   他这一句一下子问到了点上,红线一顿,忐忑地瞅他,实诚地回道:“我是这样想的。”   言烨追问,面上神情碎裂:“所以你此番让我追去寻她,是觉得我也该心悦于她?”   红线终于闭上了嘴。   难道不该吗?   太子言烨那一世她离开前,便已经隐约察觉到少君身上的红绳好似不同常理,只绑了一边仍能对她生情,虽不知是红绳出了差错还是因绑上了升神劫,但只要能动情,放到这一世也该如此。   林长乐同他一般年纪,同在银月教中长大,如此青梅竹马,自该是最好的动情对象。   而只要他动情,他身上的红绳显现,她就能将红绳的另一头绑到林长乐身上,少君千年寡身之局不攻自破,如此他寻到了君妃,帝后二人也不该再逼迫他投入下一世历劫,升神劫从此避开,岂不两全其美?   说着,红线的视线往言烨的脚踝处望,此时他已掀开了被子站起身,赤脚往她的方向走来,他足上那一根明晃晃的红绳无遮无拦,在她眼前上下浮动,刺激着她神经。   红线逐渐睁大了双眼。   果然!   果然她想得都没有错,言烨已然动情,她该更尽力地为他二人牵线才是!   可没想到,待言烨走至她身前,却一把抓住了她手腕,面色出乎寻常的冷凝,沉声质问她:“你说我对长乐重要,所以我该心悦长乐。那你呢?你可知你在我心中无比重要,你是否也该心悦于我?”   耳边这句话防似惊雷般突然炸响,红线的眼睛愈睁愈大,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第89章 乱麻 操持你二人嫁娶,饮你二人奉茶。……   言烨压着情绪:“你如何能这般心大, 宁可杜撰毫无根据之事,也不肯直面我心意?”   “我……我……”红线脑中一团浆糊,却已然明白, “你心悦的不该是——”   “不该是长乐?”他面色晦暗, “你当真从未看清?西睦城中,就连母亲都能明晰我心意, 为何独你对此视而不见?”   “我……”红线说不出话。   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但这种可能太过匪夷所思,小太子那一世是个意外,只因他久居深宫,除了周围一干宫女,便只她一名女子。不想,这意外竟一并伴随至这一世。   言烨握紧她手腕,问:“你如何?”   如此紧逼之下,竟令红线心生退意, 不敢直面此事, 她目光在言烨面上打转,几番犹豫之下,终于还是捏出一个仙术法诀,随灵光消失在原地。   言烨手中陡然一空, 面色随之一瞬空寂。他体内的蛊虫感知到他的情绪波动,瞬间活跃起来, 穿梭嗫咬他五脏六腑,巨大的疼痛伴随失落涌上心头, 他猝不及防地捂住胸口,自嘲自己一厢情愿。   随后几日,红线消失得频繁, 每当视线触及他,她总是极僵硬地将头扭开,不敢看他,一旦见言烨开口好似要说什么时,她又吓得立马捏诀消失,不敢回应他一个字。如此胆小行径,一次两次便已伤人,次数多了,定然会令对方心灰意冷,于是这日在她第三次因逃避而消失之后,言烨终于面色冷下,心中再不生半点波澜。   而红线,这段时日她脑中混乱不堪,甚至开始自我反省,将言烨这一世至今各个年岁所发生之事从头回顾,仔细分析究竟是哪个环节让他意外对她产生了好感。   然而一无所获。   她只好又审视起自己的心境,深思言烨那日的“心悦”二字,为何会令她心中如此巨浪,至时至今都不得平静?   是否她也该同他所言一般,心悦于他?   不不不,如此便全都乱了!   小瞎子如何能喜欢她?   司命为他所写的命格中不可能有她的存在,命格簿中写有他本该属意之人,如何都不可能是此时不该在凡间的她!   可太子言烨那一世的动情又该如何解释?   想到这,红线忽然间又乱了,她的思绪搅成了一团乱麻,而她却怎么都理不开这一团乱麻。   如此混乱几日,红线着实理不清思绪,于是终于说服自己去找言烨,决定心平气和地同他讨论此事,将这一团乱麻捋开。可不想,待她回神时,言烨已然恢复了往日里的冷淡模样,甚至更甚,同她说话都不冷不热的。   红线仿似刹那被一盆凉水浇下,猛然凉得彻底。   他这是——   又不心悦她了?   红线抿唇不言,将此刻心间忽然涌上的奇怪滋味尽力按下。   不喜欢……便不喜欢吧,也省的她费心伤脑,自讨没趣……   此番过后,他们二人之间相处的气氛一瞬冷凝,两人各怀心思,谁都没再贸然开口,此后一日一日过去,言烨身上的伤渐渐痊愈,直到好了有一大半的时候,言烨行动无阻,二人便心照不宣地决定离开敛剑阁,一同前去问剑楼与居远岱告别。   居远岱心知他们二人去意已决,便不强求留他们,只说日后若有大事,他们二人尽可来剑阁寻他。   随后,他目光在他二人间奇怪的氛围中转了转,调笑道:“烨儿,老夫到底还是你外祖父,且你现下只老夫这一个外祖父,你若日后娶妻生子,莫要忘了老夫我,须记得提早来剑阁知会老夫一声,老夫为你备上丰厚聘礼,操持你二人嫁娶,饮你二人奉茶。”   他前半句没有什么问题,然而愈说到后面,却愈发口无遮拦,一口一个“你二人”,终于令红线的脸腾的一下红得彻底。   “你……”红线哑声指着居远岱,“你”了半天,未憋出半句反驳之言。   反观言烨,一贯的面色平常,没丝毫动静,在同居远岱道了一声“好”后,便默不作声地回身往外走。   红线只好收起面上灼红,转头跟上去。此刻言烨的步子却迈得大,红线小跑才能跟上,而当她追上他时,一侧头,竟能明显见到他耳后根正缓慢变红,紧接着愈发快速,直至蔓延到整个脖颈。   看着看着,红线终于意识到什么,心中一动:“言烨,你是否——”   然而不想,还未待她的话问出口,问剑楼外迎面而来一名剑阁弟子,匆匆赶来同居远岱禀报,说清陵城外有大批白道门派聚集,一个个均面色不善,口口声声说要同阁主讨要说法,说当年聊北城事件中,是敛剑阁阁主之孙言烨,伙同黑道投毒谋害聊北城中百姓,才令聊北城门大开,引发当年战事!   两人离开的步子猛然一顿,红线倏尔回首,问剑楼中,居远岱的眉头愈皱愈深。   与此同时,清陵城外的江湖,药人一词,迅速扩散。 第90章 抉择 她看不清,亦摸不透。   二人被迫留了下来, 居远岱同时下发阁主令,部分远在外地的剑主们均受令回来,其中就包含清闲剑沈立远。   十多年过去, 言烨长大, 轮廓张开,却依稀能辨认出当年聊北城中黑衣少年的模样, 沈立远一见到他, 就认出了他。   江湖中的传言同时愈演愈烈,甚至有人开始谣传说当年聊北城事件,乃敛剑阁自导自演,阁主之孙言烨藏在城中投毒,引起城中混乱,剑主沈立远贼喊捉贼去周边城池搬来救兵,以此营造敛剑阁仁义形象。   更有甚者,胡编乱造, 说敛剑阁已归属黑道, 敛剑阁之孙出自黑道银月教,乃银月教特意炼制的药人,百毒不侵却又全身皆毒,才悄无声息以自身血液毒害全城城百姓未被发现。如此, 敛剑阁并入黑道,介入黑白争斗, 再不复从前置身事外的态度,黑道势力扩大, 天下危矣。   一夕间,无数版本的传言遍布江湖,白道说得上话的头部人物齐聚清陵, 威逼敛剑阁交出言烨,为当年聊北城事件给出说法。   另一边,黑道众人,浑水摸鱼,虽未来清陵,却也在江湖四处煽风点火,假借而今的混乱局势一口承认白道的猜想,令江湖波澜再起,不能平静。   清陵城内外,剑拔弩张。   问剑楼中居远岱,召齐众剑主就聊北城事件商议。清闲剑沈立远将当年城中发生之事原封告知。   一时间,所有建筑物躁动起来,因为他们听到一个词——药人。   “药人?”众剑主不敢置信,“他当真是江湖传言中那般特异体质的药人?”   沈立远回道:“当年聊北城中,我跟随这小娃满城跑,看到他将自己血液滴入城中水井,随后一蝶落于他血指上,片刻气绝身亡,同近日江湖上传言一致,确是活物不近的药人。”   剑主们:“此药人太过匪夷所思,此乃天生,还是用什么法子引他变成如此?”   “若是天生还好,普天之下也只他一人如此,而若是黑道邪教有什么法子能令人成为这药人……这……这可如何是好!”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他自入敛剑阁便生人勿近,他该是知晓他如此体质,怕被人发现!”   “这娃儿确是在银月教中长大,银月教属黑道,黑道欲吞并白道久矣,莫不是当年这聊北城事件,确是他听银月教教主之令行事,一手促成?那这……”   他们或恐慌,或猜疑,或面露为难,最终都是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居远岱,到底,这娃儿是他们这位阁主的外孙,他需要抉择取舍更多。   红线入敛剑阁当天将任长嵩已死之事交代时,就已提及药人手稿一事,居远岱立即派长礼在江湖中查探,确从未有药人二次出现。   若黑道当真能大批量炼制药人,如此多年江湖早该大乱,如何都不可能等到今日,所以,药人该只有言烨一人而已,他们不必杞人忧天。   居远岱道:“药人之事不用过多费心,药人该只有烨儿一人,不足以危害天下。”   听他这样说,下面有人沉不住气了,道:“阁主,若黑道当真手握大批药人,最先沉不住气的,当属白道,如今他们抛开药人之事,紧咬当年聊北城事件不放,来清陵逼迫我等,必是已然知晓黑道再没有更多的药人,或是药人不足为惧。我们担忧的同样不是药人,而是、而是——”   “而是清陵和敛剑阁!”另一名剑主接过他的话,“此次清陵之乱必然有背后推手,同我们索要聊北城之事的说法为假,逼迫我们站队才是真!聊北城事件过去十多年,当年事件经过有谁记得清?此次来清陵讨说法的都非当年援助聊北城的门派,他们从何得知言烨娃儿乃是当年投毒之人?又如何一口咬定我敛剑阁沦落为黑道附属?人证物证皆无,想凭言烨娃儿的药人体质便令我等理亏屈服,便就是欲凭此事浑水摸鱼,促使我敛剑阁靠拢白道!”   “我呸!”一名慢半拍的剑主听明白其中环节,怒气便瞬间压不下了,“天下怎会有如此恶心之人恶心之事!我敛剑阁不问世事多少年?不干涉他二者争斗,怎的还来强拉我们下水去斗!”   “他们一贯如此,你第一天听闻他们如此行事?此事一出,黑道在江湖中四处拱火,显然这件事后面也必有他们推手!”   众剑主理清其中利弊:“一个逼迫我等站位,一个欲旁观我二者两败俱伤,敛剑阁如今当真进退不宜,步步维艰。”   “阁主,”他们望向座上沉默的居远岱,“他乃沉剑山庄后裔,敛剑阁自该保他,但若敛剑阁自身难保……”   他们忽然静默。   良久,不知谁的一声叹吐出:“这娃儿此生当真命苦……”   忽然间,所有人都忆起先前问剑台上他一身的鞭痕,皆心中一叹,无声不言。   红线静观几日,见城内外局势愈发紧迫,白道门派步步紧逼敛剑阁,居远岱自始自终未置一词,她终于决定不等了,一瞬回到竹舍,拉起言烨便催促他快随她走。   而言烨却纹丝未动,推下红线抓住他的手,道:“此刻众人眼中,我依旧是敛剑阁阁主之孙,此时离开,在他们眼中我便是畏罪潜逃,敛剑阁将会被坐实罪名,成为众矢之的。”   红线一噎:“可他们如此气势汹汹而来,摆明了是专程来找敛剑阁的麻烦,逼迫敛剑阁站队服软。而只要你离开,居远岱少了你这根软肋,即便身负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但只要他梗直了脖子不点头,哪头都不偏向,他们又能如何?他们可不敢当真同敛剑阁打起来,两败俱伤黑道将坐收渔翁之利,白道那群人也没这般傻。”   言烨道:“可若是白道能煽动天下百姓甚至是清陵城中的百姓,一起针对敛剑阁呢?”   红线反驳:“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可能会有这般能力!”   言烨道:“我是药人。药人一词一出,天下再不会平静。即便你我皆知林和泽炼制不出其他药人,天下独我一名药人,黑白两道知悉,可天下百姓能猜到吗?此刻只要再有一则流言传出,说黑道暗中炼制成功大批药人,将要霍乱天下,沾者皆死,你以为,百姓能有辨别流言真假的能力?”   “如此,白道将能以药人二字煽动全天下的百姓,共同针对敛剑阁,逼迫敛剑阁交出我。而届时若我早已离开了敛剑阁,外祖父交不出我,白道还能以窝藏药人不交的说法继续煽动百姓逼迫敛剑阁。”   红线忽地静默,哑声道:“敛剑阁岂不是进退都无路了……”   言烨同时沉默。   半晌,红线想起来一回事,问他:“只是我不解,林和泽炼不出其他药人,你是他唯一成果,他多年将你体质秘密藏得严实,甚至命银月教上下对药人二字三缄其口,而银月教在不久前全体覆灭于西睦城,现下的天下该无人知晓你是药人才对,怎么如今毫无预兆地曝出药人流言?”   言烨回道:“是有人故意为之。”   红线疑惑:“何人?除银月教人还有谁知悉你是药人之事?”   言烨道:“当年聊北城一事后,黑道伤亡惨重,林和泽因惧黑道来寻银月教麻烦,便携全教搬离。但随后几年过去,林和泽欲再回来,不得已需再依附黑道,只好将药人之事同我的真实身份告知他们,以表诚心。”   红线皱眉:“所以黑道早先便已得知你是药人?”   “所以——”她一边捋思路,一边沉吟,“白道此番围堵清陵,便就是黑道在后推手,借流言散布当年聊北城中之事和你药人的身份,果然是打着敛剑阁同白道两败俱伤的算盘!”   目的如此明显,白道显然也能猜到此事背后推手,但依旧佯装不知,按步进行,前来清陵逼迫敛剑阁……   怕是他们两方都不愿天下局势继续如此了,想借此机会洗牌,重新割据天下!   “……天下将大乱。”红线出神,喃喃出声。   “是。”言烨道,“正因如此,我更不能在此时不告而别。”   红线不理解:“你离不离开都不能改变什么,不论是黑道和白道,他们的目的都只有敛剑阁,你留下莫不是已有破局之法?”   然而言烨却摇摇头:“没有。”   红线奇怪道:“那你留下做什么,他们如此,便存着重新洗乱天下局势之心,你若没有破局之法,你留下,除了会成为将来新局面形成的一块踏脚石,还能如何?”   言烨沉目,面色不明:“他们要药人,那便给他们药人。外祖父一生为敛剑阁、为清陵,鞠躬尽瘁,不当是如此结局。敛剑阁上下百年清誉,不当是如此下场。还有清陵城中的安宁,也不该因人之贪欲一夕破碎……”   红线见他如此:“你莫不是想一力承担下当年之事?可言烨,你该知道,事已至此,他们心意已决,即便你将当年事情和盘托出,他们也可编造理由说居远岱为保敛剑阁放弃亲孙,命亲孙一力承担下所有罪责,届时依旧百口莫辩,仍是死局。”   言烨忽地沉默,面上愁丝加深,却依旧未同意红线就此离开之言。慢慢、慢慢,他面上神色松缓,无言中好似决定了什么。   红线同时心情变凉,心知自己再说不动他。   他定是又选择了一条万劫不复之路,原来自始自终她从来不能动摇他的想法与抉择。她仿佛一个跳梁小丑,一直在为一些不可能成功之事努力。   红线心中猛然一阵无力感袭来,她再说不出一句话,干脆转身离开房间。此时凡间已入夜,天幕深黑低垂,万里无星,她没由来地一阵迷茫。   黄泉中,月老曾告诉她,她可劝引他走向正确的道路,帮他避开劫难,可此刻她将他此生回顾至今,却忽然间发现,他其实从未误入歧途。   聊北城中,即使身负蛊虫受命同长老们入城投毒,但最终他却是以药人血混淆视听帮城中百姓避开了劫难。   而后长大后回归连剑阁,林和泽以妗月要挟他杀居远岱谋取敛剑阁,他其间虽有抉择纠结,但最终依旧未做。   到如今敛剑阁有难,他本可置身事外同她离开,就此远走高飞再不顾人间事,可他依旧不选择冷心冷肺抛下他外祖父同敛剑阁,而是留下共度风雨。   他从未行恶,又谈何正确道路?   那么升神之劫究竟考验的是仙的什么呢?   红线瞬间迷蒙了。   她看不清,亦摸不透。   想着想着,天上一滴雨点落下,砸在了她眼下,沿着她面划下,似一滴泪。   ——下雨了。   随后,雨线逐渐稠密,将她周身的暖意冲淡。   凡间深秋了。   小瞎子这一世她初初追来之时,人间也是如此深秋。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人间的时间流速慢,却也并未多慢,二十多年前从沉剑山庄抱出他的场景历历在目,仿似就在昨日。   唔——   她忽然想起,如此二十多年,她竟从未细算过他出生的时日,未同他过过一次生辰。   那么他那时是几月出生的呢?   好似是九月。   具体时日呢?   她着实算不清了。   而九月——好似已过去了。   红线笑一声,她果然再没机会为他过生辰了啊。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   寒凉的雨水令她清醒,禹城中、聊北城中,她逃避两次,丢下他两次,今时今日,她再不会丢下他了。   红线的眼中渐渐清晰,仿似同样决定了什么。   这时,朦胧雨雾中,问剑楼中的烛光灯火远远迷晃了她一双眼睛。   红线便扫开雨雾,往问剑楼的方向飞去。 第91章 风雨欲催 他们太闲!   居远岱一人独坐问剑楼内, 众剑主已散,楼外风吹雨斜,楼内烛火明暗。   红线落地, 走进问剑楼。   居远岱抬首。   红线环顾殿中坐席, 已然明晰这里方才发生过什么,默然不语走进去, 选了一处安静的位置坐下, 望向上坐的居远岱。   居远岱看着她,突然道:“你们离开敛剑阁吧。”   红线神情一滞。   居远岱道:“敛剑阁危难,那些人的目的是敛剑阁,同你们无关,你们不必留下搅入乱局。你们离开,此后去寻一处真正安宁之地度人,往后余生,莫要再回清陵。”   他说这话时, 一身寂寥, 仿似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像一名风烛残年的老人。   一番话令红线动容,却也令红线迷茫,她道:“老头,清陵城若破, 天下还能有何处安宁?”   居远岱叹息。   红线盯着他面上神色:“言烨不准备离开,你我劝解无用。”   居远岱一惊:“烨儿他——”   他口中话止住, 长长一声叹后陷入沉默,半晌, 他无奈笑一声,终于问出自己在意之事:“烨儿他如何成为的药人?”   他这话,令红线神思飘远, 陷入回忆,回忆起言烨身陷银月教地牢那几年,她面上的神情同时逐渐恍惚:“药人,以万毒万药淬体,扩经脉,灼肺腑,需历经百般苦楚和疼痛,方能成这么一个药人。”   居远岱神情颤动,放在宽椅把手上的拳头逐渐握紧,随身体微微颤抖。   红线见他面上悲痛,尝试安慰:“凡人命格由天宫司命所书,言烨此生命该如此,你莫要自责。”   凡人虽敬鬼神,敬畏之心常有,但因他们从未见过鬼神,对命格天定一事却不常信,所以即使居远岱听出红线的安慰,却也不信她口中命格命数一说,依旧身陷悔恨和心疼,自责自己未能早早找到言烨,令他经历如此多年痛苦磨难。   红线再找不到言辞安慰,便静静容他一人慢慢度过这锥心之痛。   这时,她的目光落向问剑楼外,夜雨时疏时密,沙沙哒哒,漫湿楼外的长阶与问剑台。雨打叶落,深秋的寒意从楼外涌入,为此地添上几分寂寥。   红线神思恍忽,视线落向远处:“老头,曾有人告诉我说,人生在世,便就是世事无常。既如此,天地间那本命格簿存在有何意义?命格簿司掌人生命数,姻缘绳令嫁娶有道,人有什么是能握在自己手中的呢?世事无常,究竟是何无常?非生死命数,非男女嫁娶,它该是什么呢?”   她这一番话虽似问他,却又仿若自言自语,话中涉及许多居远岱闻所未闻之物,居远岱不能理解,但见她面上迷惘,他仿似明白了什么,叹道:“丫头,你入迷障了。”   他这一句话似一记警钟,令红线清明回过神来。   居远岱道:“虽不知你话中命格簿、姻缘绳为何物,但若论及这人世间的无常,那当属人心无常四字了。”   “人心贪嗔痴,善、恶、怨,皆由心起,人心不止,欲念不尽,人心无常,便世事无常。”他道,“而正因为这人心无常,生七情,生六欲,才造就此般世间。同时也正因为人心无常,敛剑阁才会遭逢此霍乱,被众派围堵……或善,或恶,或怨,或利己之心,皆是无常人心,无常因人心起,无常造就这世间,你我皆受这无常所困,可若无此无常,你我同路边的石块、干草又有何区别呢?”   红线愈听愈迷糊,心中谜团愈发杂乱,但又好似有点理解了。人能因欲念伤害他人,人也会因心中珍爱愿舍己庇护,无常之心生七情六欲,七情六欲引人抉择,这人心便就是连命格簿、姻缘绳都无法束缚禁锢之物。   譬如西睦城中林和泽,若命格簿当真能规束人心,林和泽在城外即便发现了西睦城的诡异,也不会选择举教进城,而正是他的无常之心生出对林长乐的放不下,才造就那日西睦城的惨相。   天道若真能让世间所有皆按部就班,也不会出现天罚这样警醒众仙又执掌刑罚的存在了。   思罢,红线在明白与更加迷糊之间摇摆,她面上的神情挣扎反复。   终于,她不似来时那般心凉不解,她决定再不参悟什么天之道、心之道,干脆赌一把,随心而为,扔脱脑海中这团混乱思绪,同居远岱道:“阁主,这段时间多谢照顾,言烨今后便就麻烦你了。”   她突然的一句话仿似诀别,居远岱云里雾里:“丫头此话何意?”   红线道:“我有一法可解敛剑阁之危,你愿不愿尝试?”   居远岱惊讶:“什么法子?”   红线不答反道,似交代后事:“言烨性子矫情古怪,或因他儿时不常有人教导所致,你莫要介意,我看得出来,他对你这外祖父极为重视,你莫要觉得他同你疏远,只因他不善将喜恶表露在外而已。”   居远岱心中震动:“丫头你——”   红线打断他道:“敛剑阁之危皆因他们太闲,人间太闲,他们不满足于此状,致欲念扩大,若此时人间突遭危难,众人回护不及,谁还能有闲心找敛剑阁的麻烦?老头,你莫要担心,此事交予我,言烨今后便就麻烦你了,我今夜离开,你要记住,我自始至终都只是江湖散人红影,从未入主过你敛剑阁,他日有人问起,你定要如此回答。”   说罢,她不待居远岱再开口,转身飞出问剑楼,往遥远的天边飞去,几息时间就消失得不见踪影。   居远岱当即愣在当场,因为方才红线离开时,所使身法并非轻功,而是凭空而飞,且中途并未踏物借力。   这姑娘并非凡人!   居远岱瞬间明白过来。   但即便他此刻明白,却也不清楚红线为何离开,又凭何担保可解敛剑阁之危难。   这时,长礼打探完城外的状况,回来同他禀报,他一声叹又落入无声。   随后多日,敛剑阁中再不见红线踪影,居远岱未曾来竹舍同言烨说明当晚情况,言烨不知红线为何离开,只在心中猜想或许她身上的忘川水不足,又回黄泉取了,便按下心中担忧。   而江湖中的风波却再也按不住了,因这几日江湖上又忽然流出几个奇怪的传言,说当年沉剑山庄惨案便就是白道指使门派所为,如何所为,几个不同版本的流言传的满天飞,迅速扩散至整个江湖,令守在清陵城外的白道们面上忽黑忽白,气青了一张张脸。他们百口莫辩,无处撒气,便将怒气全然针对向清陵城内的敛剑阁,变本加厉地打着旗号催喊敛剑阁给说法。   如此,城外的压力一天比一天盛,居远岱终于扛不出四面八方的压力打开城门,邀白道几大为首的门派掌教携少数弟子入城,共议此事。   乌压压的一片人齐聚敛剑阁问剑楼大殿,一个个面上不善,打定主意要居远岱将敛剑阁靠向白道。   言烨同时于竹舍中动身,前往问剑楼。 第92章 千夫所指 诸位胡编乱造的功夫可见一斑……   问剑楼内局势一触即发, 众人言辞皆咬死在言烨的身份上,甚至给出了所谓的人证,欲当堂指认言烨, 咬定他乃黑道中人, 是银月教特意炼制的药人,当年聊北城之事皆他一手促就。   居远岱同众剑主黑沉着脸, 望向下方殿中来者不善的众位门派掌教, 他们心里知悉,不论敛剑阁交不交出言烨,只要他们不点头靠向白道,此事绝不会轻易善了。   “药人!近日江湖传言纷纷,药人全身皆毒,当年聊北城中祸事便就因此药人而起,他以自己药人血作毒,毒害城中的闻雨派同百姓, 才令聊北城大乱, 让黑道有机可乘破城而入!居阁主还不快快传那药人入殿,让人证当堂指认!”   “此乃板上钉钉、证据确凿之事,他是当年事件的罪魁祸首,居阁主还在等什么?派人传那药人上殿对峙, 早早了结了此事为好!”   “居阁主,莫不是你们敛剑阁已然投向了黑道, 准备就此包庇下这药人,欲置当年聊北城整城伤亡百姓不顾, 行此不仁不义之事?”   众人七嘴八舌,矛头直指言烨,言辞间不给居远岱半点喘息机会, 打着仁义等冠冕堂皇的幌子,编造莫须有的罪名往敛剑阁头上扣。   “居阁主,莫不是因此药人乃居晴之子,您失散多年的外孙,即便知晓他曾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您也准备将他护下?”   “居阁主!”居远岱仍不回应,他们提高了音量,“您莫不是欲将敛剑阁百年清誉毁尽,只为保下这名药人?您可莫忘了,我等虽在城中,但清陵城外皆是同我等一般心怀天下之人,眼里容不得半点害群之马的存在,敛剑阁若还是昔日那般中政廉明、两不相帮的地位,我等也不会多说什么,但若今日此事,敛剑阁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说法,我等如何确定敛剑阁非投靠了黑道,欲置天下于不顾?”   说着说着,这些人愈发肆无忌惮,仗着自己的人已将清陵围得水泄不通,便以为能只手遮天,逼敛剑阁点头。   问剑楼外,言烨已在此处站了许久,静静听着。楼内的大殿上,一帮人对居远岱咄咄相逼,言语间仿似从未打算好言相谈,居远岱身处殿中,自始自终未置一词,静待他们说罢。   言烨一双盲眼无波无澜,数日过去,红线仍未回来,他在楼外停留片刻,终于,唇动一瞬,落下了几字微不可闻的话后,抬步往殿内走。   不想,他身侧忽而一阵熟悉的香气袭来,一只女子的柔荑准确抓握住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问他:“你方才说什么?”   红线由空中落下,侧目看他:“再见?再见什么?你此行进去,是否打定注意同我来生再见?”   言烨眼睫一颤,有片刻失神。   她回来了。   问剑楼内杂乱嘈闹,红线的目光往殿内扫去,大致看明白了现下是个什么情况。她轻捏了捏言烨的手,贴向他耳边道了一声“莫怕”,便手聚一股力将他一推,推入问剑楼。   待言烨再回过神来,他已落在了问剑楼大殿中央,因他的突然出现,殿内陡然陷入一阵安静,数十数百条不善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而来,警惕瞪向他。   数息后,“就是他!”白道带来的那名证人突然开口,在殿内刺耳地叫嚷,“就是他!他就是银月教中的那名药人!引发聊北城惨事的药人!”   随后,殿内立马爆出大量惊人言语,说人证已指认确凿,望居阁主决断。   一殿的嘈杂声中,居远岱背在身后的拳头握紧,一双沉目从殿内叫嚷得最凶的那几名掌教面上一个个扫视过去,然而每当被扫到的人同他对上眼,气势变弱,迅速又有其他人大喊着要他秉公处理。   便就是这时,清朗的女子声音随一道红影踏空飞入问剑楼大殿:“什么药人?”   “红影!”她一落地,殿内就有人认出了她,而后众人迅速抬头看向居远岱同众剑主,却见他们面上并未有异,仍是一派黑沉的面色。   于是白道一干人盯着她,言语间意味不明:“敛剑阁定风剑主,红影?”   而殿上的女子在听到他们此言后,面上却现出一片疑惑,不解道:“敛剑阁定风剑主?你们在喊谁?我?我何时同敛剑阁有半分关系了?诸位胡编乱造的功夫可见一斑呐。”   白道众掌教一哑,却仍然有几名不清楚状况人的怼回去道:“阁下入主敛剑阁天下皆知,承袭敛剑阁定风剑一脉,此乃确凿事实,我等如何胡编乱造?”   红线挑眼看过去:“你说,我承袭了敛剑阁定风剑?阁下的脑子怕不是有问题?我红影乃何人,何须攀附他们敛剑阁,承他小小一名定风剑主的位置?你不信我,何不问问他们的阁主,我同他们敛剑阁可曾有半分关系?”   说罢,她却继续意有所指道:“由此可见,阁下的确凿二字,也确实有待商榷啊……”   随着红线这句话落下,众人均撇头望向殿上的居远岱同众剑主,只见他们的面色平常,并未对红线所言有任何反驳,并且居远岱还上前一步解释道:“我敛剑阁定风剑一脉,乃定风剑主任长嵩,从未传承他人,阁下从何处听来的这不实之言,轻信我偌大一个敛剑阁会将一剑之主的位置轻易任命给一名年岁阅历均浅的姑娘?”   众人被彻底堵住了话,只因红线被任命剑主位时,居远岱未大肆操办宣扬,他们得知此事,也是因潜伏在这城中的探子所探得,此行为本就不光彩,如此被人当众挑明,仿似被一个巴掌拍在了脸上,打得他们脸红耳赤。   殿中静默半晌后,白道几名位份高的掌教走出来,欲当和事佬将此事揭过去:“许这几位掌教贵人事多,记岔了,居阁主莫要见怪,只是——”   他们将矛头直指红线:“阁下若非敛剑阁人,何故此时突然闯入敛剑阁问剑楼大殿!”   他们所得到的消息中,这女子同此刻殿上的那名药人关系非同一般,在如此关键的时候来这里,怕目的是为这药人,他们须得警惕行事,莫要让她扰乱了他们此行的计划。   然而不想,他们这话一落,红线面上再度凝起不解:“原来,我非敛剑阁人,此刻是不能在此的啊。”   她话中明显有其他意味,众人按兵不动。   果不其然,红线随后将笑眼睇向他们:“我非敛剑阁人,不该出现在这问剑楼大殿,你们又如何能安心在此?甚至还集结了千万人,声势浩荡地将人家一整座城都围堵得严实?你们如此行事,是以礼相待之道?怕不是豺狼虎豹之流吧。”   “丫头放肆!”人群中几名年长的门派掌教捏着白须站出来,欲主持公道。   可还没待他们开口,红线立刻回怼他们道:“怎的?小女子说的不对?他们这些小辈的不懂事便罢了,你们几个却倚老卖老,合起伙来唆使小辈们围堵人家大门口,自己倒是一个个装得人模人样地藏在人后,还自以为公道在人心呢,你们可知你们一张张老脸的皮有多厚?你们先辈祖宗们的脸怕都被你们给丢尽了!”   “你!你、你——”一个个被气得喉咙里的气喘上不来,说不清一句清楚的话。   如此一番阵仗下来,白道们终于醒悟此女来者不善,再不接红线话茬,平息情绪后,冷淡开口:“姑娘年岁浅,想来不清楚当年聊北城一事,姑娘一路过来,可否听闻现下江湖中正传的沸沸扬扬的那几个传闻?”   红线佯装回忆,随后视线随他们的目光落向她身旁不远的言烨,状似了悟般开口道:“你们所说,是否是现下江湖中有关药人的传闻?说当年聊北城中,药人以药人血毒害聊北城一整城,大开城门引黑道入城劫掠?”   见她言辞回归正题,不再胡搅蛮缠,白道一干人立马点头道:“是是是,便就是如此了,姑娘明事理就好,也可为我等主持公道。”   然而——   “公道?”她面上的神色却又变了,“为你等主持公道?你们是当年聊北城中受害之人?你们是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被他药人血毒害过?或是你家中有谁当年身在聊北城中,被他的药人血毒害了?”   众人哑口无言,一个个面上青白交错。   红线嗤笑一声:“既没有,你们要什么公道?简直笑话!”   “你!”   “哦~”而后红线又再次面色一转,仿似明白了什么,“瞧我这脑袋,你们并非当年聊北城中的受害者,你们此行是来为那些受害者讨要公道的吧。”   众人面上仍旧青白变换,没人再接她的话。   红线一双笑眼看着他们:“可为何他们自己不来?”   她目光精准地在人群中打量:“若我瞧得没错,你们中间,一名闻雨派的掌教或弟子都没有吧?他们受害,该他们来讨要公道,怎会叫连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你们来讨?你们倒是哪来的脸围堵人家敛剑阁,讨要你们所谓正义凛然的公道?!”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众人脑中思考说辞,无一人敢轻易回答。   红线见状,忽地沉声下去,面色阴晴,情绪不明:“你们不敢让他们来,只因当年聊北城中,无一人因中毒而身亡!你们所谓药人全身皆毒,究竟是你们道听途说,还是有确凿证据,你们心知肚明!”   一直未发一言的居远岱听至此,终于明白了什么,紧接着红线的话附和道:“诸位,这位姑娘所言不错,事发于聊北城中,受难的乃聊北城中闻雨派同城中百姓,他们如何不来清陵指认吾孙?是否——当年城中实际情况同此证人所言有出入,吾孙言烨,不曾下毒于聊北城?!”   红线一句句话均点在关键点上,加之居远岱附和,众人一时未能想出辩解之言。药人以药人血投毒也是他们的探子从黑道那方得到的消息,如此编造出一名人证,本就没打算深挖当年聊北城一事,只要能将药人身份扣死在居远岱之孙身上,他便再无翻身余地,聊北城一事便能尘埃落定。   于是,众人终于思绪捋清,避重就轻,轻易挑开红线的质问,将矛头迅速指回言烨身上:“姑娘如何确定当年聊北城中无人因药人中毒身亡?我们手握人证,人证口中凿凿,当堂指认他就是药人,姑娘如此胡搅蛮缠混淆视听,是否欲掩盖什么?”   他们一个个拔剑持刀指向殿中央的言烨:“他定是药人!药人血剧毒,他便就是当年引发聊北城惨案之人!” 第93章 溯洄 少一人,我杀一门!   手起刀落, 红线剑指一划,言烨的手心在她指下撕开一条豁口,鲜血哗地一下飞溅到叫嚷最凶地那人脸上!   那人反应不及被泼了一脸血, 猛然一愣, 随即回过神来,“啊——”的一声剧烈惨叫!   他周围的同僚纷纷后退, 拔剑怒指红线:“妖女!你做什么!”   言烨的眉头未不可察一皱。   红线不在意他们口中的称呼, 执起言烨豁开血口的那只手,冷冷望着他们。待他们叫嚷声歇下,她才看向被鲜血溅了一脸的那人,冷声问:“药人血剧毒,所以你死了吗!”   那人惨叫声倏忽一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将掩面的手拿下来,他手心沾染药人血, 却无一丝异样, 没有中毒迹象。   “我没死!我没死!”他大喜过望。   也因他这话,在场所有白道中人皆明白过来。   “他血无毒!”红线道,“你们口口声声咬定他乃药人,以药人血投毒聊北城, 引发当年祸事,可如今他血液无毒, 你们又该作何解释?究竟是他非你们口中的药人,还是你们的目的本不是他, 故意编造药人投毒一事,坑害他与敛剑阁!”   红线掷地有声,一番话将指控丢回白道身上。白道们无以辩驳, 自打嘴巴,面上复现青白交错,但其中仍有人还不死心:“许……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大家莫要吵嚷,以和为贵。如今看来,聊北城一事已过去了十余年,经时久远,也许是这证人记岔了事,交代不清当年事件细节,不若待我等将敛剑阁的这位少侠带回去好好查证,查证完毕,我等定会还居阁主同敛剑阁一个交代。”   他这套说辞出来,白道其余人纷纷回过神来,忆起此行根本目的,连声附和。   红线听他们如此冠冕堂皇自圆其说,听笑了:“将他带回去好好查证?你们预备将他带回哪里好好查证?没想到如今你们人间,黑道那些正经犯过罪的,你们查办不得,而当真一身无辜之人,此刻却要被你们众口铄金、颠倒黑白!说到底,你们只是盯准了他同居远岱居阁主之间的祖孙关系,想将他扣在手中,以此来重重地打敛剑阁的脸?哦,许还不止如此,他如此特殊的身份怎么只用作打脸这般毫无意义之事呢?“   红线挑眼将白道们各异的面色一一打量过去,轻声似调笑:“许你们的目的一开始就只是敛剑阁,你们想借此机会浑水摸鱼,以此人要挟居阁主与敛剑阁,将这偌大的敛剑阁收入你们白道囊中?”   “你!”在场众人恼羞成怒,“你这妖女,满口胡言!我等岂会是你口中那等下作之人!”   红线一声“哼”,懒得理他们,她此行回来本就没打算同这些下作人好好讲道理。   好与歹,皆红线一人说尽了,他们事先预备好的说辞没一个派上用场,此番说不过红线,便避重就轻将指摘丢回居远岱身上:“居阁主,今日殿议,我等并未请来此女,她如此登堂入室,当庭指骂我等,居阁主便就眼睁睁看着,容此女如此放肆!”   然而还不待居远岱开口,红线哼笑一声,轻蔑看向他们。这群人心中无善,时时刻刻惦记人家敛剑阁,面貌上却要装得比谁都要仁善、正义,委实是一把做戏的好手。   多说无益,她不打算再同他们行口舌争辩,仙力随手涌出,灵光由她掌心荡开,一个仙术落向大殿,一瞬间,所有人都被红线送出楼外,“噼噼砰砰”落在外面的问剑台上。   众人被这一瞬间的转移吓破了胆:“妖!”   “妖——”   “妖怪!”   尖叫声此起彼伏,问剑台上人仰马翻,好一阵混乱。   红线又抬首施下一个术法,所有人立刻被定在原地不能动弹,只他们一双双眼睛,均恐惧地往红线的方向望来:“妖——妖!”   人群依旧尖叫。   言烨站稳身子,意识到红线做了什么,抿唇捏紧了红线的手。   红线抽空回头看他,见他面上黑沉,她想了想,安慰他一句:“放心,我不会有事。”   说罢,她恢复正色回望向问剑台上倒得歪七扭八得众人,高声道:“既你们心中再无正邪观念,我同你们分说黑白已是无益,你们口口声声要公道,要当年聊北城中真相,那此刻便好好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当年的真相!”   女子话音落下,一束灵光便再由女子掌心飞出,“噗”一声撞入天上的云层。   霎时,天幕瞬间暗下,灵光在天空划出一条亮线,一幅巨型幕布缓缓展开……   “砰”一声,一扇窗户被风吹地撞向窗桓,幕布画面中出现一个房间,漫天的白粉随风簌簌散落。   一名黑衣少年手捏着已空的油纸包一角,面色淡然:“空了?”   “你都干了些什么!”画面一转,两名白胡子的老者出现在众人眼前。   少年面上出现茫然:“没有毒粉了?”   “没有了!没有了!全都没有了!此行出来总共就带了这么点,再多聊北城门我们便进不来了,这下好了,极好,全被你一手撒了!”两位老者气急败坏。   少年依旧淡定:“还有毒。”   两位老者:“药粉全被你撒了!哪里还有毒?!”   少年语无波澜:“药人之毒,无人可解。”   紧接着,是少年孤身离开客栈,奔波至城中各处水井下毒的画面,再后来,是聊北城破,银月教率黑道大军攻入聊北城。   问剑台上,众人的视线被吸引过去,红线握住言烨的那只手正不动声色地收拢,而后施法,天幕上的画面便再次变换。清闲剑沈立远找来救兵救聊北城,却苦于城墙太高,轻功过不去,无法援手。城中闻雨派正抵挡黑道,来不及为他们开城门。   然而就在这城中混乱之时,早已离开的黑衣少年却突然折返,避开众人耳目,取下北城门的门闩。   城门大开,白道入城援救,同闻雨派一同抵挡外敌,黑道因此落败。   天空中的幕布暗下……   “看明白了吗?”问剑台上,女子的声音响起,一声一声随仙力扩开,震入此时此刻凡间所有正抬头看天幕的人心里,“药人血无毒,当年聊北城中,若非他,林和泽计划不变,银月教长老依计投毒,你们整个聊北城都没了!”   “如此救命之恩你们却恩将仇报,因一己之私胡乱扣他罪名,你们当真好得很啊!”   白道各个都紧闭着嘴,此行计划已然落败,他们的心思皆不在药人身份上了,而在红线这名“大妖”身上,恐惧蔓延,各个提心吊胆,高呼求饶求放过,但同时也有死不悔改欲浑水摸鱼之人:“她是妖女,大家莫要听信于她!方才所有皆是妖术,你们莫要被她蛊惑!”   这一声喊,众人回过神来,求饶声渐渐微弱,喊她“妖女”之人愈发增多。   红线彻底失望,仙气由手心涌出,将其中一名白道之人高高吊起,溯洄之法穿胸而过,天幕开始回放此人曾经经历。   “屠……屠、屠沉剑山庄满门?”天幕画面中场景变换,一道惊呼从中传来,扩散至人间每一处角落。   此声音白道众人再熟悉不过,便就是红线用仙术吊在空中的那人声音。   “师、师父!沉剑山庄中立,于我等筹谋无阻,我们为何要对他们下手?且沉剑山庄已同敛剑阁结下姻亲,他们二者携手,我们此刻屠杀沉剑山庄,必定会引得敛剑阁仇视报复!”   “正因为他们二者结了姻亲,我们才更要打断他们相连的这根线!”一名老者的声音出现在画面中,“沉剑山庄同敛剑阁皆言不争不抢,可他们是否当真无所图,谁人敢来担保?天下二分黑白,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们同黑道终将会分出高下,而若在我们二者分出高下、两方俱伤之时,敛剑阁同沉剑山庄携手入局掺合,他们这又是否是螳螂、黄雀之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就大事者,须步步周全,此事我已同诸位门派掌教商议过,由我华岐派做先锋,先行除去敛剑阁这一臂膀——沉剑山庄!”   红线手下,能明显感知到言烨身体一震。可她依旧沉默,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再一挥手,仙术法诀撞入云层,天幕的画面便再一转。   ——是她来凡间那夜,沉剑山庄被灭门,整座山庄,厮杀声、哭嚎声,持续一夜。   一阵咳嗽声从天空上的幕布中传来,画面中一名妇人,一口鲜血喷洒在床榻上:“妇人看姑娘不似常人,亦能来回山庄自如,定是……定是有法子从山庄脱困的。妇人此厢便求姑娘,将我儿一同带出去,不求姑娘……能抚养我儿,但求姑娘保他一时,将他……将他送往常州清陵……敛剑阁……敛剑阁……”   言烨身体颤动,在场的江湖人已然认出了画面中的女子:“居——居晴!”   居远岱同所有人一般被定在原地,但他的身体依旧颤动不已。   他曾想过,造就沉剑山庄惨案的可能是黑道中人,也可能是白道中人,但苦于没有证据,清陵同乐阳相距甚远,剑阁中的剑主们抵达沉剑山庄之时,整座山庄已不成样子,所有证据全被销毁。   二十多年,他什么都没做到……   “咳、咳——”居远岱气急攻心,猛咳嗽起来。   红线见之,抬手一道仙气送过去,温养住他心脉。   她身旁的言烨,同样颤动,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居晴的声音——他生母的声音。   红线回身看他,但因他身量很高,她做不了什么,便抬手置在身前半空中,安抚性地抚了抚。与此同时,言烨的头上出现一道虚无的手掌,带着女子掌心特有的温度,轻抚在他发上。   她此刻的声音格外轻缓,她告诉他:“言烨,她也是你娘。”   言烨身体震动。   能做的她都做了,红线挪开眼,视线落回问剑台。   此刻问剑台上场面混乱,敛剑阁众人怒发冲冠,白道众人目光躲闪,却仍旧推脱高喊:“她乃妖女!此乃妖法!这全是胡编乱造,诸位剑阁同僚莫要轻信!沉剑山庄之事与我等无关、与我等无关……乃、乃……乃华岐派掌教一人所为!”   白道众人心虚、恐惧,同声附和,将沉剑山庄一事全然推到华岐派头上,一时间,问剑台上吵闹叫嚷,一声声叫喊的“妖女”二字,沉落入交杂的混乱声里。   敛剑阁那边,再不听他们的辩解与指控,一个个面上怒目红眼,恨不得将这些假模假样之人就地撕碎!   红线见差不多了,便松开言烨的手,上前几步走至台中央。   直到她此刻再动作,问剑台上白道们警惕心起,所有人注意力再回到她身上来:“妖女,你还要做什么!”   红线不理他们,挥手而过,天空上的幕布消失,日光破云而出,天空恢复晴朗。   “看样子,你们仍旧不知悔改。”她的声音缓缓响在问剑台上,“我犯错由天罚,你们犯错,命格簿中,自有决断,你们将会用后世苦难用以赎罪。但,你们该清楚一些东西——”   红线的话落下,言烨不禁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却被她抬手一道结界拦住了去路,他心中的不安此刻加深:“红线。”   红线手抬着,掌心推出的一道结界拦在他身前。他白衣静立在结界另一边,虽双目不能视物,但红线仍从他眼中读出了许多东西。她眼中逐渐模糊,他三世的影像在她眼前缓慢重合。   “放心,我不会有事。”她依旧如此说。旋即五指一拢,一股仙气从她手中出来,一瞬钻入他胸腔,锁住其中正打盹瞌睡的蛊虫。   仙力由她周身扩散,她的声音静静响在这天地间,随风散布到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黑白二道听令!三日内齐集各门派上下所有人,三日后西睦城见,记住!少一人,我杀一门!”   话落,她五指倏忽合拢,掌中仙气压缩,仙气团内的蛊虫瞬时化为齑粉!   敛剑阁上空片刻转黑,一道惊雷猛然在天空炸响!   众人一惊,抬头望去。   不想下一刻,所有人身上的禁锢忽地一松,问剑台上的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雷寻不见身负天罚之人,没过多久便又散了。 第94章 对错 “你们要死就去死吧!”   红线消失后, 白道动作迅速,没等居远岱他们反应,迅速逃离清陵同城外同门会合。因红线的溯洄之法, 他们当年对沉剑山庄的险恶行径暴露, 在江湖里名誉扫地,白道二字就此被钉上耻辱柱, 门派弟子再抬不起头来。   他们恼羞成怒, 预备破釜沉舟,想趁此机会,一举攻下敛剑阁,同时让众人闭嘴。   然而不想,就在他们准备举旗攻打清陵之时,清陵城上空忽地一道光芒划过,一个巨大的灵光罩子从天上落下,将整座清陵包裹在内, 刀枪剑斧都劈不开。   所有人都想起了问剑台上那名妖女, 想起她消失前留下的那句话,他们心中忐忑,便只好先各自折返门派,聚集门派中的长辈, 商议该如何应对此劫。   只不过,任谁心里都清楚明白, 他们这次面对的可再非黑道那些同为凡人之人了,而是一名大妖!   所谓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妖,就该用对付妖的法子, 于是他们广招能人异士,什么道士啊、和尚,包括人间传言中那些神乎其神的有灵物件,他们都尽可能地寻来,欲对付红线。   可不想,三日之期很快过去,待他们跋山涉水赶来西睦时,他们其中不少人立刻就被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往回掉头!   只因,他们眼前如此广袤的一片黄沙地上,原西睦城所在的位置,偌大一个城池却凭空不见了踪影!   “妖术!妖术!此乃妖术!”人群中响起惊叫。   “你们要死就去死吧!在下上有老下有小,恕不奉陪!在下举指立誓,从此退出明清派,再不是明清派弟子,明清派行事同在下无关,望妖——妖女侠海量,莫要同在下一名小人物计较,放在下一条生路!”甚至有人当场断绝与自家门派的关系,只为离开此处保命。   他这话一出,许许多多人争相效仿,丢弃刀剑,运轻功往外逃。   “大侠,大侠饶命!我等在山中避世,从未修过什么仙法道术,乃是凡人之躯,对付不了此等大妖,大侠便放我等离去,此算行善积德,该——”   “噗呲——”鲜血喷涌,溅了满地。   周围的道士见状,战战兢兢围作一团,不敢再学方才那老道士吭声。   “我看谁还要走!”一句威慑声突然炸响,人群陡然一静。   但也只静了片刻,想走的还是要走,因为身在此地的江湖人谁都见过鲜血,谁都见过死人,此刻死一个道士,于他们而言无足轻重,如何都拦不住他们。   杀人的是一个身着黑衣之人,看样子出身黑道,他见状,再次抬刀,欲再杀几个震慑他们。然而正是此时,天穹一道光芒骤亮,所有人的视线都被眯的睁不开眼,半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弧形光罩,从上而下扣下,“轰”得一声落地,将所有人罩在其中。   年纪小的均吓软了腿,随大地震动歪倒在地。惊叫声一片接着一片,皆是逃出此地后被光罩捉住,再弹回来的那些人。   与此同时,天色沉下,天空开始下起了小雨,雨滴携着莫名的寒凉之意穿透结界落到他们身上,打湿他们脚下的这片黄沙地。   随之,随着雨滴加大,他们眼前的画面渐渐变了,破败荒凉的一座城池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僵硬、怔住,眼眶一点一点地睁大。   “啊——鬼!鬼啊!”   他们眼前,西睦城在雨中显现,城中无数灵体,幽暗幽暗,飘飞出来。   女子的声音震耳,由高空而来:“他们,便就是你们此生做下的恶。”   “是你!我记得你!”小离从怨鬼群中飘出来,她仿似忆起了什么,面上震惊,指着活人人群中一个人,踉跄往前两步。   那是黑道一个门派中的弟子,见小离接近,吓得跌倒在地,拼命用腿蹬着地往后退:“师父!师兄!救救我!救救我!别过来!啊!别过来啊!”   小离面上出现憎恨,转眼抬头望向这人身后的门派中人:“我记得你们!你们入城!抢劫!放火!我爹,我娘,我家没了!是你们!就是你们!门缝里,我看见你们持刀抹了我娘脖子!放火烧毁我家!我要杀了你们!”   她声音凄厉,面容扭曲,怨气忽地从她体内涌出,旋即她全身皮肤溃烂,一副烧灼之相。   “我要杀了你们!”小离双手成爪,眼瞳漆黑冒出黑气,向他们抓去!   众人纷纷惊惧后退。   然而“砰”的一声,疾飞过去的小离却被红线抬手落下的结界拦下。   红线拾步落下来,将怨鬼小离罩在身边,一手腾出仙气抚上她后脑,一手轻柔地落在她眼前,遮挡住她视线,而后淡漠望向倒地尖叫的那人,和他身后的同门中人。   “哗”地一声,所有人望见她视线后惊动,刀剑出鞘。   同时,西睦城出来的所有怨鬼都认出了这群活人,此地怨气忽地浓重,怨鬼们躁动,皆成了小离那副怨气缠身的模样,腾上半空,涌向他们!   红线淡淡抬手挥过,一道结界落下,隔开怨鬼与活人。怨鬼们在结界内张牙舞爪,结界同活人们仅一步之遥,因忘川水的作用,所有人都看清楚了贴面而来怨鬼们的模样!   “咕咚……”吞咽声,汗珠由他们额角滑落。   “他们恨你们。”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穿透众怨鬼的哀嚎,准确落在每一个活人耳中。   “因为什么呢?”女子又道。   此刻情况,众人手中的刀剑已然不管用,武力强的,为保命,将身后的弟子强制拎到身前,欲挡住飞来的怨鬼们。   “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为何那些当真没做亏心事的人,每日都谨小慎微小心做人,而你们这些真真切切手染鲜血之人,却从不担心因果报应?”   女子一顿,笑了一笑,仿似自嘲:“常言常言,原来常是反言。”   而待她笑罢,她倏忽语调一转,视线冷冷穿过怨鬼群射向结界后的众人:“你们可知错!”   错?   什么错?   他们此刻才没有心思去关心什么对与错,这般海量的鬼怪,他们能否活着离开都成问题!于是,就有人决定破釜沉舟:“诸位!此妖女诱我们前来,实则打着喂鬼的注意,正所谓邪不胜正,诸位与我齐心协力,降服此妖女,还天下一个太平!”   太平?   这人话一落,红线就笑了,笑着笑着,笑气了,气着气着,声音冷了:“太平?此世间还有什么太平!”   红袖抬腕间,溯洄术法再现,天幕骤然暗下,一副画面在空中展开,红线历经凡间四年,所经所历一幕幕回放于天幕之上。所经之地,饿殍遍野,所经荒城,怨鬼凄鸣!   人间烧、杀、抢、掠不断,人命似草芥,刀锋过处,尸横遍野。   人群,情绪浮动,随天幕中画面的变换而变换。   红线朗声再问:“你们可悔!”   然而——   “悔?我们有什么可悔?”复杂情感交杂下,竟令人群中几名青年子弟生出逆反心,他们一声一声铿锵有力,却仍微弱地含上些许哭腔,“我们生来,父亲母亲就教导我们,与人为善,与己为善,但我们又见到了什么?灾荒一年,生身父母因不争不抢饿死家中,而那些既争又抢之人却依旧好端端活在世上!活着,便要银子,要粮食,不争不抢,土地颗粒无收,哪里有粮食让我们活命?他们不死,我们自己就要死了!你说,我们何罪之有?我爹我娘,他们又为何会死!”   众人心中重重一击。   红线垂下眼。   是了,这乱世,人人都活得艰难,人人行事都先行利己。   “是。”红线道,“许生在这乱世中,你的做法不错,人该先为自己,但你瞧瞧你现下一身装束,再好好瞧瞧你面前这些鬼。”   溯洄之法穿胸而过,回放他当年行事,屠城之时,他面上未有分毫仁义模样,手起刀落间,毫不留情,烧杀抢掠,却对民房中的米粮未施舍一眼。   “你早已不受贫饿所困,不再会为米粮动容,你生死无忧,可为何依旧要随他们屠城?”红线道,“这便就是你口中所说‘他们不死,你便要死了’?”   青年瞳孔颤动,神情恍惚,跌跌撞撞后退两步。   红线目光从他身上挑开来,看向众人:“是,你们行恶,或许都有隐情,都有不得不为的苦衷,可你们再好好瞧瞧你们面前这些怨鬼,他们都因你们而死,怨气不散,入不得轮回,甚至再没有下一世,他们该何处伸冤?”   红线神情悲悯,她再不知该说什么,她望着他们面上各异的神色,期望他们醒悟,期望他们忏悔,期望他们的忏悔能令怨鬼们动容,怨气化尽,得以再入轮回。   然而,她清楚地知晓,她做不到。   不知何时,西睦城的雨停歇,微风轻送,吹开她额发,她一声叹息若有似无落入风中,她随风后退,远离人群,而后伸手探向空中。她身上的忘川水,在加速化散。   与此同时,她能感知到,在不远处一个她所施下的结界里,有一个人,正在奋力击打结界。   就在此刻众人沉默的时候,雷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突然炸响。   西睦城上空,雷云迅速密集,红线身上的忘川水化作水汽消散,第一道天雷落了下来。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大地颤动,女子被漫天的雷光掩盖,而她的声音却清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你们错与对确实不由我来评判,但你们记住,我之错,由天罚,你们的错,后世轮回万万,定会有人来讨的……” 第95章 天亦有错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雷光耀目, 雷雨密集砸落,将结界对面的女子同怨鬼们全部罩在雷光之下,万千哀嚎从对面传来。   “噼啪——”   有什么东西此刻碎裂。   “哗”的一声, 众人面前的灵光结界失去女子仙力支撑忽地破碎!   巨型雷电轰然砸落!   黄沙尘土飞扬, 众人连连后退。   怨鬼的哀嚎声铺天盖地!   他们在雷光下碎裂消失。   正是这时,众人后方的不远处, 同时一道清晰的碎裂声, 一道白影倏尔飞越众人往雷雨的方向而去!   “烨儿!”居远岱惊呼。   敛剑阁众人同时飞速追向男子!   然而被铺面的雷光逼的连连止步。   天罚下的红线费力睁开眼,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将男人推出雷雨范围,随即她剑指落下,术法光罩将男人困在一方结界之内。   “莫过来!”她大喊。   言烨撞击结界。   “你骗我!”他声音颤抖,“你为什么总是骗我!”   “你的忘川水呢!”他歇斯底里,“你用啊!用啊!”   天雷毫不留情,一道一道准确击打在红线身上,她撑不住身体, 重重落下来跪倒在地!   “言烨, ”她想说点什么寻求心安,“我……”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泪水溢满眼眶,终于脆弱地哭了出来,她没想到天雷落在身上这般痛, 这般煎熬。痛,好痛, 她从未受过如此痛楚,她声音哽咽起来:“言烨, 人犯错,都该要罚的,我如此, 是因我犯过错,犯了好多好多错。你身上的姻缘绳、银月教全教人性命,甚至还有——”   她周边怨鬼们的呜咽声不断,红线支撑身体,一双眼睛透过大颗泪珠模糊地看向他们,她心底的委屈海水一般漫了出来:“甚至他们的命数。若非因我造就这鬼之牢笼,他们或已沉睡忘川河底,无碎魂之忧。可……可偌大一个牢笼,我死了,他们无人照看,将乱凡间……我错了,我不该高估自己……”   “可天亦有错!”她泪珠滑落,神情严肃,声音凄厉,“我怜悯凡人,怜悯怨鬼,怜悯这世间一切,天却不怜悯,天道错漏,任怨鬼万万年沉积忘川河不予处置,是谓昏庸!”   云层陡然一声嗡鸣!   黑云愈积愈深,雷雨愈发迅猛,仿似天在震怒!   众鬼哀嚎,天地间此刻近似炼狱!   “我错,天罚,天有错,何人罚!”女声竭力,质问声穿透云层,高达上空。   最后一道雷霆之力随之轰然落地,大地颤动,黄沙席卷上天,众鬼最后一声凄鸣,破碎化散,天地间霎时沉寂。   黄沙落下,其中红影随风碎散……   包裹言烨的结界同时片片消散……   天地间陷入一阵肃然的安静,天罚停歇,日光破开云层照向大地。   渐渐,一点一点的异声从人群中响起,窸窸窣窣,微不可闻。   这时,人群中忽而响起一道清亮稚嫩的孩童声音:“她不坏,我们才坏。”   她没错,他们才真正错了。   众人心中一震。   方才天幕中一幕幕血淋淋的场景迅速在他们脑海中轮转起来。   从前,人间不是这样的。   他们很小很小的时候,听老一辈们谈起太平盛世,武功从不是人们的必修,没有武功,人们依旧安居乐业,没有性命之忧。   他们学武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太平盛世。   可为何如今这世间却愈发残酷,愈发乱了呢?   天际黑云散去,天空恢复晴朗,人们心中渐渐清明。   他们胸腔有复杂的感情在涌动,他们开始忏悔。   然而谁都没注意,结界破碎那刻,他们身前那个一直在沉默的男人,周身忽地涌现黑气,额上浮出一道白色印记,忽明忽暗极不稳定,甚至隐隐有泛红之相。   正是这时,天际骤然一片亮,数道白光从远处而来,落到他们身前那方曾受雷雨之地!   瞬间,众人受惊,纷纷后退。   白光散去,他们面前突然出现一众兵将,各个白衣战甲,神情肃穆。   为首那人扫视此地情况,皱眉,冷淡的声音仿似遥远仙音,撞入此地所有凡人心间:“何人在此受天罚?”   经历过方才那般雷雨,黑白两道凡人已见怪不怪,只心下警惕这些突然出现的兵将,无人回应。   天枢眉头皱痕加深,视线移动间,他注意到他们身前的言烨。   “殿下?”他微惊出声。   但紧接着,他立刻察觉到言烨周身气息异常,额上的仙印不稳,隐仙堕之相。   “殿下!”他快步走上前,施下仙力,却依旧无法稳住言烨神识。   左右估量间,他只好到了一声“得罪”之后,施仙术帮言烨提前恢复仙身。   层层白甲迅速罩上身,却又片刻转黑,黑纹由眉尾漫开,密布战甲。   天枢心下一惊。   言烨抬头,睁开眼,眼瞳漆黑。他听到自己召来神剑破邪,而后平静转头,看向天枢:“凡人无心,此间乱世久矣,天地已成炼狱,吾等如何?”   天枢眉头深拧,他不清楚现下是个什么情况,但听言烨此问,仍依礼回道:“肃清,择明主位紫薇。”   “然也。”言烨一身黑甲,神情肃色无动,提剑竖劈,大地再次颤动,黄沙卷浪。   凡人们皆站不稳摔倒在地,面色惊恐。   然而“铮”的一声,破邪剑气被一道金光挡下,紧接着金光漫天,数百数万条红色丝线从四方而来,在金光中聚拢,缓慢形成一根赤色红绳,霎时,灵气从此漫出,一瞬间涤荡万里!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场面。   红绳形成,虚虚浮在空中,而红绳周围,有无数虚白的丝线同样聚拢、拼合,于是天罚下那些破碎的怨鬼魂魄随之缓慢聚拢、拼合。   言烨见之神情恍惚,破邪脱手而落,消失在空中。   如此巨量的魂鬼气息终于惊动黄泉,一殿殿主秦广王携众鬼差前来,看到此地景象,心中一震,随即溯洄之法由掌心运起,他将在场众人的记忆观看一遍,得知了事情原委。   他捏出一把折扇,轻摇,冷静地安排众鬼差先行引魂。   鬼差们同时忙碌起来,却刻意避开了中央空中的那根体泛金光的红绳。   言烨拾步,身上战甲的黑色旋即褪去,恢复净白。他神情不稳,语含迫切,询问秦广王:“此红线的魂魄呢?”   秦广王闻声回首,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笑道:“殿下莫不是说笑?我们黄泉,可引凡鬼,可渡仙魂,却如何都奈何不了神魂分毫啊。”   言烨一怔,好似明白了什么,面色震动:“你说什么?”   秦广王转过身,好整以暇地将他面色好好打量一番。传闻中这位殿下,征战四海,一柄破邪无人能敌,极是能战,怎生此刻却是如此一副惶惶措措的模样?   随后他目光移动间,扫视到不远处的那根红绳,心中忽地清晰,于是骚气地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同言烨道:“若在下瞧得没错,方才天罚过后,这根红线已获神格,塑成了神魂。小君这厢便要先恭喜殿下贺喜殿下了,咱们三界的第三位神终于诞生,乃出自于你们天族呢。” 第96章 手记 我是狐狸,却又不是狐狸。   「我是狐狸, 却又不是狐狸,我也不知我是个什么存在。   但是娘说,莫要在意他人的眼光, 你是不是狐狸同他们无关, 你仍旧是娘亲的娃娃,你执掌天下所有姻缘之力, 可要比当狐狸顶顶好的!   娘说完后, 我心里舒服了一阵,虽然不明白娘口中的姻缘之力是什么,但总归要比阿弟那只啥也不会的傻狐狸好。   但这舒服,却也只是舒服了一小阵,没过几日,我又“呜哇”一声哭着跑回狐狸洞,埋进娘亲的怀里,好一顿委屈。   什么姻缘之力, 我不要!我不要!其他小狐狸都有的一身蓬松细软的狐狸毛, 为何唯独我没有!   我不干!我就想要同阿弟那样的一尾漂亮的狐狸尾!   娘亲总算没了办法,安慰我不行,便只好逮住了我在外撒欢的阿弟,薅秃了他一尾漂亮的狐狸毛, 为我细细缝了一条白狐尾。   阿弟呜呜咽咽抱着他那条秃尾巴不开心。   我却极是舒心,日日绑着娘亲为我编织的白狐尾在外招摇。」   “线线, 来吃饭了。”一道女声从狐狸洞外而来,趴在洞中小石台上哼哧哼哧写手记的小丫头笔下一顿。   「娘亲喊我吃饭啦, 今日就写这么多。   青丘狐历三万三千五百一十年,三月初三,狐家有苏, 红线留。」   小丫头着一身软红小衣,一手抓着小册子,一手圈握一枚炭笔,在她的小手记册子里落下最后一笔,立马快快爬起身,往狐狸洞外而去。   紧接着,洞外再次响起女子柔软却嗔怪的声音:“线线,瞧你这一双黑爪子,快去溪头洗洗再回来吃饭,爹爹娘亲等你。”   “好嘞。”小丫头从饭桌边爬起来,踩着一地的粉嫩桃花往离狐狸洞最近的那条小溪而去,绑在她腰际的狐狸尾随着她跑动在她身后一甩一甩,扫开一地的浮花,留下了长长的一条痕迹。   很快,三年过去,小丫头八岁了。   「阿弟尾上的狐狸毛长齐全啦。但因我这条狐狸尾未连接狐体滋养,毛发一日比一日稀疏颓靡,不见往日光泽,娘亲看我不高兴,便又将刚开怀没几日的阿弟逮回狐狸洞,拔毛织尾。   于是我又获得了一尾极漂亮的狐狸尾,青丘的小狐狸们只得再次闭上了他们嘲笑的嘴巴。   只不过,我这回得了尾巴,却没上回那般心喜了,我的注意力移到了别处,没再继续同那些小狐狸们漫山遍野地去抓鸟玩乐了。   因为娘亲的狐狸洞旁腾出了一大块地,垒起了一座四四方方二层的石盒子洞,有一个人住了进去,同我们做起了邻居。   山里的小狐狸们都说,他是从天上来的,而天族人多严肃,不好相与,小狐狸们反复叮嘱我和阿弟,叫我们莫要惹到旁边这位新邻居,怕我们被逮上天去挨雷吃。   阿弟听完,吓得好一哆嗦,他秃毛的狐狸尾被狐狸山上的冷风一吹,抖得更凌乱了。   他跐溜化作狐形钻进我怀里,细长的一张狐狸嘴埋在我肘间打颤:“阿姐,阿姐,天上的人这般可怖吗?他是不是来我们狐狸山抓我们小狐狸的啊,阿爹阿娘打得过他吗?阿爹阿娘会不会打不过啊,万一我们被他抓上天了怎么办啊?”   阿弟全身的狐狸毛都在颤抖,我抬手顺着,手下一阵细软的舒适感,然而我见他如此,却没安慰他,而是不怀好心地在他耳边恶狠狠地恐吓道:“会哦,小狐狸们都说他可怕,许他就是来抓我们青丘狐狸山的小狐狸的,可阿姐不怕哦,阿姐可不是小狐狸,阿姐是红绳子,他不抓阿姐。”   阿弟吓得从我怀里跳出来,连人形都来不及化,嘚嘚一路跑回狐狸洞,呜呜哇哇地扑进娘亲怀里,哭嚷间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呜哇——娘,抓狐狸——抓狐狸不抓绳——姐、阿姐不抓……”   青丘狐历三万三千五百一十三年,十月廿十,狐家有苏,红线留。」   又三年。   「阿弟日日提心吊胆,在山间玩乐时,只要稍稍接近了邻居那方盒子洞,他就老出错,不是玩皮绳时被皮绳缠住,“嘭”一声化回原形,就是抓鸟时瞥见盒子洞里桌上的纸张随风吹落,吓得四爪没抓稳,摔进下面的溪水里。每回都要我去溪尾捞,捞一下午才能将他捞回来。   总之,同他一队时,和小狐狸们的游戏我时常落败不能尽兴,叫那群小狐狸们把我们好一阵奚落。   我就不开心了。   而我一不开心,就容易干点大事。   比如,这夜,我趁爹娘和阿弟都熟睡了,化为绳身,飘出狐狸洞,一鼓作气钻进了隔壁的盒子洞。   然而钻进盒子洞里才发现,盒子洞中四面窗户敞开,一室清风,无半个人影。   我迷惑,就地化为人形挠了挠头,不久便极聪明地明悟过来。   怪不得这位邻居同我们家狐狸洞三年都没有来往呢,原来邻居的盒子洞乃是空洞,从未有邻居住进来过。山中那些小狐狸尽会危言耸听,吓唬我和阿弟。   自此,我的胆子和气势皆壮了起来,偷偷告诉了阿弟后,阿弟的胆子也被我调教得壮起来,我俩日后继续招摇狐狸山时,再没畏首畏尾,一连好几天的游戏,再未输过。   我心甚慰。   青丘狐历三万三千五百一十六年,四月十四,狐家有苏,红线留。」   又三年。   「青丘有苏狐族我红线,十四岁生辰啦!   生辰当日格外开怀,因逢除夕,爹爹在外游历一年,从他口中的那人间界回来,给我和阿弟带回来好些玩意儿。其中就有柄灯笼,编织得极为好看,栩栩如生如一瓣梅花。   我和阿弟同胎而落,就生在这腊月里,狐狸洞外细雪纷扬,山中的梅骨朵们竞相绽开,山间气息冷咧,却仍挡不住我和阿弟过生辰的开心。   只不过,阿爹在看到我手中的梅型灯笼后却怔了一怔,问我这灯笼是从哪里得来。   我极是疑惑,便告诉阿爹,灯笼是我从他带回狐狸洞的那些玩意儿里掏出来的。   阿爹沉默,随后却说,他此行回来,并未买过灯笼,同时他的眉头一如以往,渐渐拧起。   这时,娘亲突然插入我和阿爹的对话,笑着说:“时夷,莫要事事较真,这灯笼玲珑好看,得线线喜欢,便就让线线拿着。按人间的时日算,线线今年十四,明年及笄成年,那一位,也该从明清镜里出来了。”   娘亲话里打着谜语,我听不太懂,然而阿爹却在娘亲的话后好似明悟,不再纠缠我灯笼的来处不放,摆手让我和阿弟去戏耍了。   我心里搁着事,玩得不甚畅怀。娘亲那番话,好似是说我手里这灯笼并非爹爹带回来的,可青丘狐狸山从无外人,若非爹爹带回来的,那又该是谁呢?   十四年间,我的脑中里第一次产生疑问。   夜里风吹雪,雪飘飞入窗落进屋里,模糊间,有人为我拢被,而我却眼皮沉重睁不开眼。   隔日睡醒问娘亲,娘亲却说她记得我喜欢开窗睡觉,便特意去我屋里见我可有踢被,期间顺手用被子将我捂严实。   娘亲答时,一面自然,好似正是如此。   可真是如此吗?   我有些疑惑。   只因娘亲从不熏香,狐狸洞中日日整洁一新,昨夜我睡梦中,那阵风来时,携带几分清香,朦朦胧胧,也不似风雪梅香。   青丘狐历三万三千五百一十九年,腊月三十,狐家有苏,红线留。」   「终于,到了我十五及笄这年。   爹曾说,待我和阿弟成年,便能将我俩带出青丘游玩,我和阿弟盼了好些年,终于盼到了这日。   可正当我俩双眼巴巴地望着阿爹时,爹却又说,凡间男子女子成年岁数不同,红线十五成年,人间界,可去,时霖男子未及成年岁数,须继续守在青丘狐狸洞。   阿弟瞬间萎靡。   “哈哈哈哈哈哈……”   我对着他幸灾乐祸笑了好几日,仍掩不下心里的窃喜,每回一逮着他,我就特意端出一副同阿爹一般不苟的形容,而后同他道:“时霖啊,人间界中你可有什么心喜的物什?阿姐此次出去,虽不能将整个人间界为你端来,但带回来一个两个泥人小铃铛什么的,不在话下,时霖莫要同阿姐客气,想要什么同阿姐说,阿姐心里疼你。”   果不其然,阿弟一张狐狸脸迅速黑如滴墨,瞪我一眼,闷头钻回自己屋里,将自己锁在屋中不出来,任娘亲如何唤他出来吃饭,他都不理。   可真乐死我了。   然而不想,好景不长,一日天穹忽生金光,漫天扩散,五彩神鸟从天尽头的梧桐林飞出来,钻入云层。   阿爹见之眉头深皱,之后再未提带我出青丘之事。   虽娘亲的面上仍旧软柔,但也眉梢带喜,同我道:“线线,咱们三界的第四位神今日出世,位临神位,线线可心喜?”   第四位神?   我仙神话本子看得不多,对他们不甚了解。   看娘亲面色,这第四位神出世,我该是开心的。可我不懂,他位临神位,娘亲为什么如此期待我会开心?   我面色沉下来,想用面上的表情告诉娘亲,我其实并不开心。   他这一出世,爹爹都不提带我出青丘之事了,我怎会开心?   可娘亲却不甚在意我心里的想法,随后抬头同爹一齐望向天空,五彩神鸟在云层中头尾相衔,上下穿行,天穹神光不绝。   哼!   你们开心,我不开心!   青丘狐历三万三千五百二十年,正月廿九,狐家有苏,红线留。」 第97章 偷跑 “哥……哥哥哪里人?”   这日, 快满十五的红线在自己的小手记上愤恨落下最后一笔,而后重重合上。   有苏芜听见声音回首:“今日天还未暗下,线线怎就这般早写完了手记?”   红线生着闷气, 哼声哼气:“爹爹食言, 线线今日没什么好记的。”   有苏芜闻言嘴角牵笑:“线线此番可是记恨了你爹爹?”   红线不高兴地鼓着腮帮子歪过脑袋,不答。   有苏芜心里明白她想法, 便又问:“线线这般想离开青丘?”   红线听完一顿, 从石台子上跳起来,嘚嘚跑到有苏芜跟前趴在她腿上,一双眼睛极无辜地望着她,同她解释:“怎么会呢娘亲,线线不是想离开青丘,是爹说,待我们成年便带我们出去玩,现下他食言了, 难道线线不该生气吗?”   有苏芜看着她迫切解释的模样, 佯装深思,而后沉吟一声,佯装严肃,附和道:“是该生气。”   红线立刻猛点头:“是吧, 不是线线的错,是爹的错, 爹既说了,就该应诺, 若无法应诺,他当年为何夸下海口?此番就是爹的错!娘快去说说爹爹,让他带线线出去玩吧, 不然阿弟又该反过来笑话线线了。”   有苏芜笑,抚了抚她脑后的发:“可线线生辰不是在腊月里吗?现下才不过年中,线线如此着急做什么?”   红线眼眶里眼珠子打转:“这不是……这不是线线在青丘已经十五年了嘛,线线想出去玩,和爹一块涨涨见识,省的青丘狐狸山的小狐狸们都笑话线线,说线线是怪胎,欺负线线。”   有苏芜道:“当真?”   红线点头:“当真!”   可随后有苏芜却忽地掩嘴轻笑:“可据娘亲所知,青丘狐狸山上的小狐狸,没有一个灵力高过线线的吧。”   因红线胎落便是神体,灵气浓郁,她修行比狐狸山上所有狐狸都轻松快速,她小霸王的名声自小便已传遍了整座狐狸山,小狐狸们平常也只有嘴上得点便宜,一点实际性的欺负他们都做不到。   有苏芜笑笑,见她纠结支吾找不到说辞,不再逗她,同她解释道:“你爹爹并非食言,乃是因天宫那位已成神出了明清镜,你莫要心急,日后会有比你爹爹更合适的人带你离开青丘。在此之前,你先安心待在狐狸洞中,好好准备准备。”   红线听完,装委屈强挤出的几滴泪在眼眶里一滞:“有他人会带线线出青丘?谁?线线可曾认识?线线只认得狐狸山上的狐狸叔叔婶婶和小狐狸们,不认识他人,线线不要他人,线线只要爹爹带线线出去玩!”   红线拽着有苏芜的袖口撒娇,缠她,有苏芜只笑,抚着她的头道:“多大了,还这般娇气?”   红线气鼓鼓的又鼓起两颊。   有苏芜看着她现下模样,思绪飘远,面上神情似陷入回忆,轻喃道:“狐族有苏,得幸孕养神君神体,偿还当年恩情因果……”   而红线却一脸迷茫,未曾听清:“娘亲,你在说什么?”   有苏芜回神,揭开话题:“没事,娘亲想到一些遥远的旧事而已。”   红线歪着脑袋看她。   有苏芜望着她,似感慨似触动,终于还是沉声一句唤她:“线线。”   她将膝上搭着的新织好的一条狐尾递给她:“今后神生万载,若能有须臾时候忆起青丘这方狐狸洞,你想回来,尽可回来。”   红线听得半懂不懂,可任她如何追问,有苏芜都不再仔细解释,她晕乎乎地拿着自己的小手记回到房中,到桌前坐下,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看了看自己面前这册手记,心想今日果真写太早了,娘亲这番古怪的话也该记进去才是。   于是她又执起炭笔,在今日标注的日期下面多补了几行字。   但是她仍旧不高兴。   她信奉自己的原则。   她不高兴,就该做点大事!   于是,这夜,她收拾好自己屋里零碎的小玩意儿,装入有苏芜给她做的百宝囊中,揣在腰间,化作红绳,头都不回地往狐狸山下飘去。   没过多久,一根体泛金光的红绳抵达山脚,悄无声息穿过狐狸山结界。   与此同时,圣洁的天宫中,额上印记恢复往昔的男人睁开眼。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离开狐狸山后,红线一个术法飞出青丘,来到人间界的边陲小镇。随后进镇子没多久,她就看到一家客栈,而客栈,她在娘亲给她讲的故事里听过,是人间吃饭的地方。   人都吃什么呢?   红线好奇心起。   “打尖?”店小二招呼她,但是她不明白店小二话里的意思。   为防止周围人察觉到她的异样,她只好强装镇定回道:“吃饭!”   “好嘞!”店小二引她进店入座,报出一溜的菜名,随后问她,“姑娘要吃点什么?”   红线已然听晕,摇摆着手喊:“都要都要,每样都来一个!”   店小二一顿,随后打量她一身装束,瞥见她腰间鼓囊囊的一只荷包,不像是个会吃霸王餐的人,便一声“好嘞”道出,立即入后堂吩咐厨房去了。   周边几桌的地痞听见这边动静,往红线这桌瞥来。红线身上的衣物不凡,乃天宫年年派人送入青丘的仙蚕织就,袖口金银双线并行,绘出的暗纹精细雅致,加之她腰间一只做工明显不俗的荷包,众人便知,这女子定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他们不约而同地动起了歪脑筋,逐一往红线这桌聚过来。   “姑娘哪里人?深夜点这般多吃食,可能吃下?不如哥几个帮姑娘分担分担。”   说着,这群人没有丝毫羞愧,往桌边坐下,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将红线盯着,在心里计算价钱。   红线初到人间不大适应,不知人类的风俗,一路过来都未敢跟人搭话,现下一群人主动过来跟她说话,她兴致心起,便尽力遮掩自己以往的脾性,端出友好姿态同他们招呼:“可可可,我也就尝尝你们人……咳,你们镇子里的吃食,点这般多定是吃不下的,你们一起吃吧。”   你们镇子?   想来,这丫头还是个外地人,如此,他们行事更方便了。   众人心里算计完毕,同样端出一副来者皆是客的形容,笑得和善:“姑娘哪里人?这是头一回来我们青镇?可曾尝过我们青镇有名的桃酿?若没有,姑娘该好好尝一回才是,如此青镇一遭,才不枉此行。”   桃酿?   酒?   红线想起她娘亲每年都会为爹爹备下的桃花酒,虽一股挑花香气扑鼻,但她儿时不懂事时,曾缠过爹爹尝了一筷子,入嘴极是辛辣,辣鼻辣喉,极不好喝。   于是红线猛摇头,拒绝他们:“不不不,我不会喝酒。”   男子们嗔怪道:“姑娘怎能不喝?此番青镇一行,姑娘莫不是准备带遗憾而归?姑娘莫怕,此桃酿乃桃肉酿制,甜如桃汁,酒劲不烈,最宜如姑娘一般的娇弱女子饮用。”   红线听他们此言,半信半疑:“桃肉酿制?甜的?不辣?”   男子们见有戏,纷纷点头:“自然!”   随后他们赶忙唤来店小二点几坛子桃酿。   店小二点头应承,但见他们这桌情景和红线一脸没有提防的模样,忽地顿在桌前,想提醒红线几句:“姑娘想饮这桃酿?外头夜已深,姑娘不是本地人,想来不知我们青镇这桃酿,虽酒体甜厚,但酒劲——”   “小二!”男子们赶忙沉声警告,“好容易有外地姑娘来我们青镇,捧咱们桃酿的台面,你想说什么?莫不是你嫌你们这家小店安稳太久了,想挑点事?”   店小二一哑,边陲小镇天高皇帝远,莫得王法,这些地痞在镇子里横行霸道,常食霸王餐,镇中官府形同虚设,万一惹得他们不高兴砸店,他该如何同店主交代?   店小二只好闭嘴,认命地进后厨命杂役们去地窖搬酒。   刚及年中,地窖里还藏有年头收入的冰雪,从里面搬出的桃酿带凉,一移开压坛的石塞,浓郁甜香扑鼻,带出清凉阵阵。   “好香。”红线闻之,站起身凑近,往坛子里望。   清透的酒水在坛中晃动,引出一阵阵甜腻的桃香,酒水面上还甚至保留着几块浮冰,甜凉气息交杂,竟让她一时间忘记了尝她娘亲桃花酒的热辣。   “这真是甜的?”她好奇地问道。   众人连忙回道:“自然甜香,姑娘快尝尝。小二,上酒碗!”   店小二取来几只酒碗,为他们斟好桃酒。   红线端起面前的酒,仔细盯着酒面上细碎的一点浮冰,而后持酒碗贴唇,小幅度倾斜,极少极慢地轻抿了一丝丝酒在舌尖。   桃肉的甜度浓厚,迅速在她舌尖扩散,她霎那胃口大开,惊喜道:“真是甜的!”   随后也未等他人劝酒,她自己就“咕咚咕咚”地将手里这碗酒都干了。   可谁都没想到,他们这桌子下面摆的好几坛桃酿再没机会派上用场,这女子仅手里这一碗酒,便饮得醉昏过去。她一双眼睛再不复方才灵动,其间迷雾蒙蒙,晕晕乎乎识不得上下左右了。   “甜……好甜……比……比娘亲的桃花酒——嘻……要甜多了……”   众人对视一眼,挥手屏退店小二,扯下红线腰际的百宝囊,扛着她往外而去。   “这丫头姿色不错,你们觉得可以卖多少价钱?”   凡间城镇夜里虽有宵禁,但此地青镇,位处边陲,官府管得不严,这群人扛着人往镇外方向走,甚至肆无忌惮地开始交流买卖人的价钱。   “至少有这个数!”其中一个人伸出指头比出一个数,在众人面前比划两下。   而后他们皆笑开:“哥几个该有好一段时间都不愁吃喝了。”   笑完,又有人提了一嘴:“不过这丫头身上都是宝,就她身上那件衣裳,方才我可是瞟了不少眼,她袖口那纹路,是金丝的!”   “还有银!”另有人补了一句,“她身上这件衣裳料子我见都没见过,定值不少钱!”   “是,得扒下来!”   “小心点扒!这料子可金贵着呢!莫磕着碰着了!”   说着,一群人停下来,靠墙将晕乎乎的红线放下,一双双爪子摸了摸她袖口和衣摆的面料,皆惊叹出声。   随后,他们伸爪,预备将红线身上这件衣裳扒下来。   可不想,正是这时,天际一道光,忽地急射入青镇,将他们均罩入其中!   一名白衣男子凭空出现在他们面前,仅一挥手,他们连反应都来不及,一个个随光飞射天边,再不见踪影。   “嘻……甜……娘亲……桃……”独余下红线,小小一人团卧在墙根,歪着脑袋,眼前晕乎乎地冒泡泡。   然后她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己身前站着一个人,有几分疑惑,便跌跌撞撞扶着墙费力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前,跌入男人怀里。   男人手拢灵力虚扶住她,她迷糊地从他胸前抬起头,男人的身形在她晕眩的眼中化作了无数个。   随后,她尽力摇了摇脑袋闭了闭眼,调整视线,将他的面貌仔细打量,笑呵呵地开口,学起话本里那句她记得清晰的浪荡子常用来调戏良家女子的话:“哥……哥哥哪里人?今年多大?家中可有妻小?哥哥生的这般好看,不若……不若同本姑娘回青丘,姑娘我……活好,定叫——嗝——定叫哥哥好生快活。” 第98章 内人 “我名言烨。”   再次醒来, 已日上了三竿。   “嗯……娘亲,线线今日不吃早饭……”   耳边,是窗外街道上细细密密的嘈杂声。   “啊——什么东西这么吵啊——”   床上的少女嘴叭叭地叫嚷着, 一双眼皮死活未撑开。   “娘亲——娘亲——让他们别吵了!”   渐渐, 她意识慢慢回笼,她听见有小贩的吆喝声和马车车轮轧过地面时发出的细碎沙砾声。   青丘狐狸洞哪来的小贩和马车?   红线瞬间清醒, 刺溜一下从床板上弹起, 睁开眼。   待眼前刚睡醒的眩晕过去,她面前是一间无比陌生的房间。然而还没等她产生疑问,剧烈的疼痛似狂风海啸一瞬席卷她脑海。   “啊——好痛!我这是怎么了?”   “咯噔”一声清脆响声,似茶盏被放到了桌上。   紧接着,屋内毫无预兆地响起一道沉稳的男子声音,凉凉淡淡似清泉滑喉而过:“宿醉。”   “宿——”红线疑惑,揉着脑袋的手同时一顿,随后她猛地睁开眼往身侧瞥去, 压在额上的手迅速撤开凝出一掌灵力:“什么人!”   一名着白衣的男子清风一般端坐在不远处的桌旁, 眼中静谧无风,平静又平淡地望着她一番动作。   红线手中的灵力霎那熄灭。她体内灵力运转,缓解掉头痛,一边打量男人, 一边绞尽脑汁地回想自己为何在这。   昨夜,她从青丘溜出来, 来到人间,进入离她最近的一座的小镇, 找到一家客栈准备吃饭,然后……   然后呢?   她脑中一片空白。   红线的眼珠子不动声色地打着转,小心打量自己现下所处这个地方, 听外面声音,此处仍是人间,并且离人类街道不远,看装潢,似一家客栈。   她心里估算完,心落到了实处,张望的视线再次落回屋内的男人身上,仔细想了想,觉得不论如何自己首先气势不能弱,便刻意压下眼皮,轻抬下巴,问他:“你是何人?”   男人皱眉。   红线拾步下床,没踩入床边放好的一双崭新的小鞋中,而是直接赤脚踏在地上。   初春的寒意未散,从地下而来,贴上少女脚掌,而她却仿若丝毫没有在意,一双手背在身后,虚拢住一团灵力,靠近男人,连蒙带猜:“人?”   男人不答。   “妖?”红线皱眉。但看他周身气息这般清冽,也不像是妖族。   于是,她学着她阿弟时霖常有的姿态,一副狐狸样,倾身伸头,靠近男人嗅了嗅,一阵幽然的清香萦绕她鼻间。   她面上出现几分疑惑,只因这香气她居然有几分熟悉。   “仙?”她站直身子,手中灵力散去,抬手挠头,道出她最后蒙的这个答案。   她一头刚睡醒本就杂乱的少女发髻,便被她挠的更凌乱了几分。   室内寂静。   一阵衣摆摩挲声响起,红线身前的男人站起身,身形修长,未及十五的她加之一头杂乱的发,竟只刚刚及他胸前。   红线不高兴了,用力地点了点脚,没好气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男人的视线从她周身掠过,落在她不盈一握正施施踩在地上的一双赤脚上,随后皱眉。他一双眼睛睇向她,清清淡淡同她对视:“青丘狐族,便就是这般教导你的?”   红线吓得一瞬跳回到床上: “你——你你你——你怎知我来自青丘?!”   她紧拽着自己前襟,一副良家女子形容:“你你你——你是山中哪只狐狸?是爹爹还是娘亲派你来抓我的?”   客栈房间四面皆壁,仅她身后一扇窗户。   “我不回去!我才不回去!爹爹食言,我自力更生自己出来玩何错之有?而且我才刚出来,还没玩够呢,我不跟你回去!”   她眼神飘忽,左右没寻到一处逃生之路,便只好将心一横,迅速转身推窗,欲翻窗逃走。   可不想,这时屋内一道灵光亮起,一方灵气壁障直接将她包裹起来,浮上空中,远离窗户。   “唔——放我出去!”她受惊,奋力拍打结界,声音闷闷地从结界内传出。   男人静静站在下方,自下而上将她打量,她叫嚷闹腾,他沉默不言,也不知究竟闹腾了有多久,只知待她嗓子干了,气力尽了,男人依旧是那一副干净模样站在下面,面上神情未动,如一块冰雕。   她们狐狸山上有这号人物?   红线终于产生疑惑,干哑着嗓子问他:“你究竟是谁?”   而男人仍旧未有其他动作,只抬了抬手,一道清凉的灵气穿透结界,抚上她脖颈,从外渗入。她喉咙舒服了,声音恢复清脆,同时肯定道:“你不是我们山上的狐狸!”   狐狸叔叔和婶婶中从没他这般气息的人物,同她一块撒欢从小玩到大的小狐狸们其中也没他。   不清楚对方身份,却被对方抓住了,红线心中忽生一阵忐忑:“你究竟想做什么?我告诉你,我乃青丘狐族,爹爹还是有名的半仙道士,你怕不怕?快放我出去,不然等我爹爹来,定没你好果子吃!”   男人依旧未出声,一双看不出神色的眼无风不动地盯着她,她面上的表情同心里的小算盘在他眼下一览无余。半晌,待打量够了,他静静开口:“你的神力呢?空有一身神力不会使,离开青丘,你能走多远?”   “神力?什么神力?”红线一无所知,“灵力吗?我才这般年岁,有这么些灵力就已经很不错了好吗,狐狸山没一只小狐狸能打得过我!”   她坐在浮空的结界中,一身红裙铺散,气呼呼一声“哼”,抱胸靠上结界:“谁晓得你是哪里来的老妖怪?一身灵力强横,我仅是一名弱弱小小的女子罢了,如何能敌?还奚落我灵力不强,哼,待百年千年过去,我成为我们青丘最厉害的狐狸,而你老得牙齿掉光,我定也将你圈在这结界中好好折腾!”   她视线轻蔑地在她周身这一圈白光罩子上划过,鼻腔出气,又重重“哼”了一声。   男人却未在意她话里的不服气,只纠正道:“你非狐族。”   红线惊讶地睁大了眼,这人竟然连她不是狐狸都知晓!   “你你你——你究竟是何人!”她彻底心慌起来,远在这犄角旮旯的人间界,她终于心生不安。   忽地,她忆起娘亲口中,人间界常有的人贩子形容,虽她面前这人姿容上乘,朗目星眉,但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里面那颗心是坏是好?   红线吓得“呜哇”一声哭出来:“人界人贩子,我又不是人,你绑架我做什么呀,妖贩子,你是妖贩子!娘亲!爹爹!线线要被妖贩子抓走了!快来救线线啊!”   她跪坐在结界中,哭嚷着再次敲打起结界。   结界虽有压音术法,但她的嚎叫声愈演愈烈,逐渐惊动了客栈中其他人,外面的店小二闻声过来,犹疑地敲门询问:“客官?房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红线忙张口欲喊人。   可不想,男人抬手,敛息术法落在她身上,随后任她张再大口,喊再大力,她都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无事。”男人回道,“内人不慎打翻茶水,受惊惊叫。”   店小二闻言关切道:“夫人可有烫伤?可需我等进来清理清理?”   男人冷声道:“不必,内人现下仪容不整,不好现于人前。”   店小二明悟,再关切了两句,便转身下楼离开了此处。   而待男人再回头,上方结界中的少女正瞪着一双怒目愤恨盯着他。   他抬手撤下她身上的术法,紧接着是铺天盖地怒骂:“骗子!睁眼说瞎话!谁是你内人了?你可别以为我年纪小就什么都不懂,你占我便宜!你无耻!你下流!”   男人面无表情地在她身上再次落下术法,她声音一瞬消失。   红线气呼呼地抱胸躺靠在结界里,心想,死就死吧,十八年后她仍是一条好汉,爹爹娘亲发现她死得凄惨,定会为她报仇的,她可不能现下就屈服在坏人手里!   正想着,屋内响起一声极淡的叹息,她愤愤地抬起头,却发现她周身的结界竟在此刻化散,进而她从半空缓慢飘落下来。   “我不是坏人。”男人无奈,“一百一十五年过去,未曾想你竟变成如此模样。”   她落入男人怀中,有一瞬迷茫。   男人拾步走向床边,轻手将她放下,而后蹲下身,拾起床边一双摆放整齐的软粉小鞋,撩起她裙裾,将鞋贴上她脚尖,抬头望她,道:“或者我该问,是否现下这副形容,才是你最真实的模样?”   “红线,记住,”他道,“我名言烨。” 第99章 京城 “我要那个!”   云端, 去京城的路上。   她在男人怀中。   风往后吹,她细软的发被风吹得直往后飞,贴在男人颊边, 同他身后的发一同纠缠在风中。   她脑中仍是懵懵的, 抱着怀里一块坠着红丝绦的玉,久久不能回神。   男人说, 他们须去一趟人间的京城, 于是他们此刻身在云端之上。   男人说,她飞行法术着实差劲,恐不能跟上他,于是她身在他怀中。   男人说,凡间女子裙带规整,坐行得体,而她行止却太过豪放不雅,有失仪容, 便随手丢给她一枚玉, 让她用来充作禁步,以压裙摆。   于是,她现下正怀抱着一枚润白的玉珏,而玉珏上坠着的红丝绦随风往后, 吹荡在男人胸前。   她没弄清楚眼下情况,不知该作何反应, 未回神的她,看起来格外乖巧:“我们为什么要去人间的京城?”   她头顶上方, 男人下颚阖动:“还债。”   她问:“还什么债?”   男人胸腔震动:“还你的债。”   红线仍旧怔愣,卧在男人怀中,身体悬空, 紧贴着他胸膛的手臂,甚至都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   ——她爹爹都没这般亲密地抱过她。   不多时,男人停下,抱着她站在云端上,下方云雾散开,一座繁华的城池出现在两人眼前,城内高楼宫阙,车水马龙。   “哇——”红线惊叹出声,“这便是人间的京城了?”   言烨抱着她往下落去,两人悄无声息落入城中,因身带术法,城中无一人察觉,他们二人顺利混入人流。   言烨松开她。   红线落地,乖乖巧巧抱着怀里的玉,四处张望:“好多人……”   随后没一会儿,她便愣愣地随着路过的糖贩走远,又被言烨牵引着拉回来。   “人多,莫要乱走。”他道。   红线顿时就不高兴了,瘪嘴,抬手遥遥指向那名快要走远的糖贩,指着他身上扛着的那一大串糖葫芦:“我要那个!”   纵使是言烨,也不曾料到红线的幼年会是这样一副娇气模样:“你才刚用过午饭不久。”   几个时辰下来,红线已然看出他不会伤害自己,不仅不会伤害,看情况,一定程度内他竟还十分迁就她。于是,红线看准了这一点,酝酿几息抬头,拿出她同有苏芜那般撒娇的功力,两眼憋出泪花,两手轻捏住言烨袖角边沿,一摇一摆:“哥哥,我就要那个嘛。”   言烨眼中神色暗下,旋即撇开眼:“我不是你哥哥。”   红线怀疑他想扯开话题:“怎么会?你看,我今年生辰过后才满十五,定然是比你小的吧,你怎会不是哥哥?”   言烨喉结上下滚动,却未出声。   “哼,”红线佯装嗔怒,双手叉腰背过身,“青丘狐狸山上的狐狸可没一个被本姑娘喊过哥哥呢,没想到本姑娘头一回喊,竟吃了闭门羹,还遭了嫌弃!哼!那本姑娘不喊了!”   言烨回首,女子模样娇小,正背身立在前头,一副气性大的模样。她昨夜酒醉的形容在他眼前晃过,他问:“你当真只唤过我一人?”   红线“哼”一声,仍旧抱臂背身,不理他。   言烨:“……”   于是没过多久,京城最繁华的这条街道上,一名红裙的少女同一名男子一前一后地走着,少女手中握有一串鲜红色泽的糖葫芦,在日光下散发着格外甜腻的气息。   红线大步走在前方,一边舔着糖葫芦外面的糖衣,一边小嘴叭叭个不停:“不是我说,山里的小狐狸们都不爱化作人形,我一个正经娇滴滴的女孩子,哥哥二字怎生喊的出口?所以言烨哥哥你放心,线线我今日吃你一口糖葫芦,便唤你一声哥哥,小狐狸们可没有糖葫芦给线线吃,线线是绝不会唤他们哥哥的。”   前方的少女步伐肆意,言语豪迈,言烨如何都没能从她身上看出半点当年那枚小仙的胆怯模样。   “糖衣甜牙,莫要用食过多,否则等会儿用不下晚饭了。”他沉声叮嘱。   红线闻言眼前一亮,调转身子回头,少女软红色的裙摆在空中划过一条漂亮利落的弧线,而裙下,是一双软粉可爱却不怎么搭衣的小鞋。   “哥哥方才说,我们来这京城还债,难不成还完债,我们还能留在这里用饭?多玩几天?”   言烨点头,抬手,掌中灵力化作一封信件,随灵光飞向天边。   红线疑惑地看着他动作。   言烨解释道:“你此次离开青丘,并未同狐族知会,恐你爹娘心焦,便传信告知他们二人一声。”   听他这样说,红线顿时更加好奇,嘚嘚跑回他身前,问:“你还认识我爹娘?”   言烨道:“一面之缘。”   “你究竟是什么人?不仅晓得我,还认得我爹我娘?”她一双眼睛紧锁住他,连手里的糖葫芦都没心思吃了。   言烨不答反问:“你呢,你可知你是什么人?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   红线奇怪这人的问话:“我自己我当然知晓,我从爹爹和娘亲的青丘狐狸山而来,往人间界去,准备好好玩一玩,再回青丘同阿弟掰扯此次人间之行。”   说着,她注意力被轻易地转开,嘻嘻笑起来:“我跟你讲哦,我有个阿弟,他啊,胆子特别小,怕山林鬼怪,怕爹爹娘亲发火,还怕空无一人的盒子洞,他比我更想来人间界玩,可爹爹说他是男子,未成年,不能来,而我快成年啦,我就能来人间界,所以今年一开年,他便酸我酸了好一阵呢。”   两人一路走着,少女的话似滚滚雨珠,细细绵绵却无穷无尽:“本来啊,我这趟溜出来,是预备着带着他一起的,可仔细想想,他是狐狸,我是红绳,红绳轻轻飘飘生不出动静,但若是同行带着他,他不慎在山林里发出动静声响,惊扰了爹娘,那我们俩一个都走不掉了!嘿嘿,于是,我就撇下他啦。”   言烨注意到她话里的一点:“你说,你爹允诺,说待你们成年,便允你二人来人间界?”   “是啊。”红线歪头看他,“怎么了?”   言烨问:“既如此,约今年年末你生辰至,你便能光明正大地来人间界,为何现下提早偷溜?”   红线却关注在另一点上:“你竟连我的生辰时日都知道!”   言烨不答,她只好强自镇定:“我愈发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人了。”   她眼中的震惊仍未淡去,转开视线,转开话题:“我提早偷溜出来,还不是得怪爹,若非他忽然食言,我何必偷溜?”   言烨疑惑:“何故?”   红线哼声哼气:“这一切,都源于昨日神光天降,咱们三界突然飞升的第四位神。”   “第四位神?”言烨沉吟。   算时候,好似是他。   红线道:“是啊!若非他昨日突然飞升成神,爹爹也不会有那一番古怪表情,娘亲也不会同我说——”   然而“啪”一声脆响,前方街道忽然传来一阵吵闹的叫嚷,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红线抬眼一看,只见前方不远,聚集了不少百姓,围作一堆,好似正在看什么热闹。于是她的注意力再次被引开,急吼吼地也想去凑这人间界的热闹,便一把抓住了言烨的手,往前方的人群那去:“那里发生什么?我们快过去看看。”   言烨甫一被拽,有片刻出神,不多时回过神,便跟上少女的脚步一同往前方而去。   “哪里来的野小子,敢来我们丞相府撒野?滚滚滚!我们丞相家的小姐岂是你能高攀的?哪来的快滚回哪去,成天尽想着这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事!”   “散了散了都散了,看什么看?丞相家的热闹岂是你们能看的?仔细你们的眼睛!”   待红线近前,只见一块上书“相府”的府邸门前,几名府内侍卫正驱赶着人群,人群中央有一名书生,被推摔倒在地,他身后书篓子里的书洒落一地,沾染了不少灰尘。   “走走走!再不走我相府就遣人去唤府尹大人了!”相府管家怒骂着赶人。   随着一声“府尹大人”道出,百姓们看热闹的心顿时淡了,皆相散开。   街道恢复往常,车水马龙,再无人关心那名摔倒在地的书生。书生缓过神后,自己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将散落在地的书籍拢好,收回书篓,而后走到一旁,将地上一枚摔得四分五裂的玉一片一片拾起来。   红线站在不远,看了看他手里的玉,又看了看自己的,便仔细将玉揣进怀里,生怕也磕着碰着了。   书生拢着一手的碎玉,抬头望了眼相府的匾额,叹一声,掉头离开。   “我们来晚了,没瞧到热闹。”红线道。   而言烨却望着书生的背影,沉声道:“找到了,他便是你该还债之人。” 第100章 前生 “你居然还认识我前生?”……   “还什么债?”一路下来, 红线一直在追问,可言烨始终没有正面回复她。她嘴里咕哝道:“我何时欠过他人债?更何况他只是一名凡人,而我才不过十五岁, 十五年从未离开青丘, 如何会欠一名凡人的债?”   前方的书生径直离了城,一路往外, 愈走愈偏僻, 直到到达一户农舍,敲门进去。   “这里是他家?”红线问。   言烨抬手在他们二人身上落下隐身术,携她穿墙进去。   里面没什么特别,确实是一户普通农舍,桌椅简单老旧,屋里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   “周举人回来了啊。”这时,从里屋走出来一名农妇,笑着脸同书生打招呼, “哟, 快傍晚了,婶子这就去烧水煮饭,莫耽误了举人夜里读书。”   说着,农妇撩起袖口, 往外走。   书生道了一番感谢,从怀里掏出几枚铜板, 塞入他们手中:“这段时日多谢刘叔和婶婶了,志远打扰多日无以为报, 今日在城中帮人代写书信,赚得几枚银钱,权当志远这几日来的饭钱了。”   两夫妇连忙推辞说“不用”, 但仍抵不过周志远的坚持,将铜板收入手中后,他们宽慰他只管用心读书,科举之日在即,莫要被其他凡尘俗事搅扰。   周志远点头,目送他们二人出去,便转身回到自己暂住的那间屋,门沿上的隔布沉重落下,“吱呀”一声的阻塞的声响过后,房门也被他顺手带上。   “这里不是他家啊。”红线听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言烨解释道:“这书生名周志远,家在他乡,此次进京,是为科举。”   科举二字她从她娘亲口中听过,乃是凡间用以选拔人才为官之用。   红线点头,随即又道:“可他为何不住在城里?方才路上,我见到不少同他这般打扮的书生,他们吃喝在城中,住行在城中,他为何不同他们一起待在城中?”   言烨道:“他家底不丰,乡里为他筹得的盘缠不多,前段时日到达京城,他已然身无分文,住不起客栈。”   红线半知半解地点头表示懂了,而后见他立在原地不动,有些纳闷:“我们不进去吗?方才你不是说要还债吗?不进去如何还债?”   红线疑惑,但见他仍旧不动弹,便干脆不问了,松开他的手,指尖捏出术法,穿墙走进去。   下一幕,她眼前出现一方狭小逼仄的屋子,一个人影立在房中,屋里窗户皆闭,光线不明,她看不清什么。   而正当她预备仔细看时,她身后有衣袂带风之声,她身后的那人一步跨进屋里,迅速抬手将她双眼捂住。   眼前突然漆黑,红线抬手扒拉他手掌:“怎么了?你遮我眼睛做什么?”   对方未答,但紧接着,屋里响起一阵衣物摩挲的窸窣声,周志远的声音轻微响起:“嘶……果然擦破皮了。”   红线明白过来:“他在宽衣?”   言烨面色一黑,压着她脑袋将她按入怀中,一指术法落下,二人消失在屋里。   下一刻,红线挣脱桎梏睁开眼,他们二人已再次回到城中。   红线疑惑:“怎么回来了?不是要还债吗?”   言烨面色黑沉不解释,松开她往前走。   红线小跑跟上,伸直脖颈打量他,着实不能理解他为何忽然生气:“这有什么?不就是没穿衣服吗,我们山上的小狐狸们时常不穿衣服,也没什么的啊。”   言烨步伐不变,红线跟上有点吃力,见他仍旧不理她,她也懒得跑了,停下脚步,嘴里咕哝:“再说,我什么都没瞧到,他又没有少块肉。”   言烨顿脚,回头,语气不善:“听你口气,你莫不是还希望方才能瞧到点什么?”   红线见他情绪不稳,赶忙撇清嫌疑:“怎么会?定然还是没有瞧到的好,多亏、多亏言烨哥哥进来得及时!”   言烨忍耐:“难道有苏芜没有教你男女大防一事?”   “男女大防?”红线回想起来,“娘亲说是说过,可那不是凡间才有的规俗礼节吗?我生在青丘,长在青丘,又不受他们凡间的规矩约束。”   言烨忍不住道:“你非狐族。”   这句话一说出来,红线的心情瞬间转阴,一张嘴迅速瘪起来,“呜哇”一声叫唤起来:“是!我不是狐狸!山里的小狐狸都笑我,狐狸叔叔婶婶也在私底下说,倒不用你如此反复强调!我不是狐狸又怎么了?娘亲说过,我不是狐狸不要紧,我仍旧是娘亲的女儿,同你无关!”   言烨抿唇,皱眉。   红线着实气恼,一天下来好不容易对他生出的一丁点好感迅速消失,也不愿同这人待在一处了,转身就走,再不想看见他。   然而不想,还没等她走出几步,一束灵光她从身后而来,如一条绳索,迅速缠绕上她,让她再挪动不了半分。   红线破口大骂:“别以为你灵力高深,晓得我又认得我爹娘就能怎么样了!告诉你,凡人有句话此刻再适合不过,士可杀不可辱,你若杀了我,十八年后下一世,我定会来找你寻仇的!”   言烨头疼,扶额:“看来青丘并未设立私塾,你这些年连书都没读好。”   红线听他又奚落自己读书少,顿时奋力调动灵力挣扎起来,“呜呜哇哇”一阵生气的叫嚷。   终于,言烨放弃与她争辩,同她道歉:“是我的错,我不该说你非狐族。”   正挣扎的少女猛一停顿,却神经大条地没听出他话里的无奈,小心翼翼问:“当真?”   这般年龄的孩子果真情绪变化极大,生气迅速,消气也十分迅速。   言烨顺势点头:“当真。”   红线升起的怒气一下子没落到实处,就地化散。她撇开眼,撇撇嘴:“好吧,就当你方才嘴欠,那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同你计较了。”   言烨将她身上的术法解开,自言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你今生随狐胎而落,生长认知皆在狐族,我确实不该对你要求太多。”   红线没懂他突然的这一句:“你在说什么?”   言烨问:“你可听过前世今生一说?”   红线回忆片刻,想起某时从她娘亲口中听来的黄泉故事:“你想说鬼界黄泉的那口轮回井?”   言烨道:“是,也不是。”   红线奇怪地问他:“什么叫是也不是?”   言烨道:“神之魂魄不灭,不受命数规限,无轮回之说,自然也不受轮回井所制,你本该不会如此的。”   红线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叫我本该不会如此?”   言烨看着她,却未答,思绪回到一百一十五年前。   那年天罚过后,红线受天道认可,被天道引而成神,但天道却仍欲惩戒她,并未顺手治愈她魂魄上的伤。她神魂带伤,随后又以神力复苏所有怨鬼,化散所有怨气,导致神魂更加虚弱,沉睡在红绳中迟迟不醒。   这时,秦广王想出了一个法子,让身负红线灵气的有苏芜代孕红线,孕养红线神魂。   然而他那时,却因第二世历劫失败染上执念,仙印染红,被强行召回天宫,关入明清镜中,没能赶来送红线过轮回井。秦广王便借机徇私报复,在红绳过轮回井前,将她放在孟婆的醒梦汤中泡了一遭,自此前尘皆忘,再记不得他。   言烨此时仍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日他擅自中途离开,从明清镜里出来,寻来黄泉找秦广王时,他那一脸看好戏的形容。   他记得他那时仍摇着他那把不离身的折扇,一副欠揍模样:“殿下虽险些仙堕,但好歹仍旧美人在怀,如此倒令在下好生羡慕了。但不过在下仔细想了一想,若非殿下在那时突然来黄泉投生,引得冥府大门大开,在下的那位小娇妻,也不会跑得出黄泉,在下此刻,也该有美人在怀才是。所以现下,殿下这位小娇妻入了下一世,咱们便算一因抵一果,就此两不相欠。”   言烨无话可说。   神思回笼,言烨看向面前的少女,她所有记忆尘封,即便他同她提及前生事,她也一概不能明白。于是言烨放弃解释,而是转开话题道:“你可还记得,我带你来京城,是为还债?”   言烨一问,少女活络的思绪一下被他带跑偏了:“记得,那又怎么了。”   言烨道:“是为还你的债。”   红线点头:“你说过。”   言烨道:“你此生确实没有欠他,因为你是在前生欠的他。”   “嗯?”红线的兴致一下子上来,“你居然还认识我前生?”   言烨点头。   红线紧接着追问,一脸新奇:“我前生什么样?长得如何?是否同我现下一个样?我前生是否也是狐狸?”   言烨不理解少女奇怪的关注点,谨慎思索半晌,慎重回道:“仍是红绳。”   红线瞬间萎靡:“怎么还是红绳……”   言烨默了默,恐再点燃她怒火,便不敢再轻易接她话题,而是道:“那名书生周志远,他曾经的某一世乃是京城一家饭馆的店主,而你的前生,某次在他店中用食时……”   言烨顿了顿,委婉用词:“赊了账。”   但即便言烨刻意避免了某些词汇,却仍抵不过红线丝滑流畅的理解力,她瞬间抓住重点:“我吃饭没给钱?” 第101章 二合一 “有一个问题我很早就想问了………   “……”言烨不再过多纠缠这个话题, 继续道:“所谓因果轮回,你前生欠他这份因,今生便要还他这份果。”   就如同他第一世为渡劫前往黄泉过轮回井时, 令冥府大门大开, 致使秦广王同有苏芜的情缘断裂,秦广王挟因果论喂红线醒梦汤, 他却不能如何一般, 乃是他要偿还秦广王的因果。   再如红线在林相府中,放过那道士和狐狸一码,今生他二人育养红线长大,也是他们偿还红线的因果恩情。   有因必有果,因果循环,红线前世欠周志远三文钱,即便此时不还,未来的某一天, 也终将要还。但为避免天道因果折算时利滚利, 到最终难以偿还,他须得提早带她将这份因果还干净。   因果之论乃三界自天地开辟以来便就有的天道规则,狐族乃古兽一族,自然深知这一论, 红线同时霖一块长大,有苏芜也自当给他们二人灌输了此因果之论。   所以红线点头, 对言烨话里的因果论说法没有异议:“你说得对,确实要还。”   随后她问:“那我是多久前欠他的钱?过去这般久, 我此时又该还他多少?”   问完,她嘴里开始嘟囔抱怨:“倒没想到,我的前生竟一穷二白, 连一顿饭钱都付不起。”   言烨道:“你前生欠他,只三文铜钱。”   听完,红线乍舌,好半晌说不出来话:“三文?!我可听我爹谈论过人间界的钱币,只三文?那不是最小的钱币价值吗?果然,我前生当真一穷二白,竟连三文铜钱都付不起!”   说着,她也不等言烨动作了,自己腾双手往腰间摸去:“你等等,等等,我出来前做了不少功课,特地去狐狸洞外那条溪里掏了不少珍珠宝贝,爹爹娘亲说过,这些珠子在人间值不少钱,此番我便全给他了,定能还清他这份债。”   言烨静静看她动作,不想,下一刻少女却忽而一声尖叫:“我的百宝囊呢!”   她胡乱地在自己腰间摸索:“我的百宝囊呢?我的百宝囊呢!”   她急的化作了热锅上的蚂蚁,手忙脚乱。   言烨站在一旁,不清楚状况。   红线带出来的百宝囊不见踪影,顿时焦头烂额,这会儿也再不关心什么还债了,她从小到大十五年的宝贝可都在这百宝囊中,要是丢了,她心里这辈子都过不去!   于是她急忙忙撩开裙摆,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找了一遍,却仍没找到她的宝贝百宝囊,一下子急性上头,哭嚷起来。可还没等言烨说她,她仿似忽然想起什么,转而抬头怒视,朝言烨摊开手:“快还我!我的百宝囊!”   言烨看着摊开在自己面前的一只手,不解:“何为百宝囊?”   红线气他装傻:“百宝囊就是百宝囊,是娘亲为我缝制的一只灵袋子,内里海纳百川,我从小到大的宝贝可都装在里面。你莫要跟我装傻,我离开青丘来到人间时,它还好端端挂在我腰间,如何今日一醒来便不见了?你看我身上的衣裙,并非昨日我穿出来的那件,衣裳和鞋子都是你换的,我身上的百宝囊定然也是你拿走的,快还我!莫要逼我生气!”   言烨皱眉,回想昨夜唤天枢下来时带来的一套崭新仙裙,期间为她更换衣裙,并未看见有任何灵袋影子。   红线委屈极了,生怕他独吞了自己的百宝囊,两眼泪汪汪地拽上他胳膊,好不可怜:“哥哥,哥哥,好哥哥,快把线线的百宝囊还线线吧,那可是线线的命,线线不能没有它,如若你再不还给线线,线线可就不活了!”   言烨纹丝不动,冷冷垂眼看她。   他眼中再现那日天罚场面,她以结界困他,一心赴死在天罚下。   登时,他眼中冷凉,不可避免地横生了几缕戾气:“你将你的命看得这般轻贱?”   红线没留神,被他如此态度吓退了半步。   言烨见状,撇头,压下心底戾气:“我没有拿你的百宝囊。”   红线一愣:“怎会?”   “昨日离开青丘时,它还挂在我腰间,今日一醒来便不见了,期间只有你一人在身边,不是你拿的,还会是谁?”   转而,她想到一种可能性:“莫不是我昨夜睡姿不整,将它蹭落,遗落在那家客栈的床上了?”   想到这,她立马坐不住了:“哥哥哥哥,好哥哥,不如我们回去一趟吧,回上午那家客栈,回去找找我的百宝囊。”   她眼巴巴地望着言烨。   言烨不为所动,只道:“你的百宝囊应当不在客栈中。”   听他这样说,红线就差快哭出来了:“定然、定然是在的,我们先回去再说。”   言烨回想昨夜之事,已然明晰红线的百宝囊去向,抬手一招,传音入天宫,唤来天枢。   三人周身皆设下隐身术法,站在这京城夜景之下。   “殿下。”天枢出现,同言烨施礼,“殿下传唤,是为何事?”   他望向一旁的红线,神识探入自己内墟,看看是否还有仙子的衣裙以应对自家殿下所需。   然而,言烨此次唤他下来,却并非索要衣裙了。言烨将自己记忆中,有关昨夜那几名男人的画像抽取出来,交给天枢:“找到他们几人,拿回他们身上的一只灵袋。”   红线瞥见灵气中那几人的样貌,陡然想起来:“原来是他们!”   天枢言诺,收好画像,却并未立即转身离去,而是问言烨:“殿下逗留凡间多时,何时回天宫?封神宴即将开席,帝君已差人来临华宫中询问殿下下落。”   言烨道:“开宴前能回去。”   天枢的视线悄无声息转向一旁的红线,又问:“红线神是否一路?此次封神之宴,便就是庆贺殿下同红线神晋升神位,天宫的邀帖在今晨递进了青丘,红线神意下如何?”   “红线神?”红线正提防着这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此刻却被他突然的一句话搅得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什么红线神?我何时成神了?”   这回倒是换做天枢愣住了,红线借狐胎恢复神魂这件事他知道,但他不知秦广王徇私报复喂了红线醒梦汤一事。而当他正欲追问时,言烨却开口打断他道:“她随我一同回去。”   见自家殿下不愿自己开口,天枢只好暂时按下疑惑,恭敬回了声“诺”,转身离开此处。   红线听得云里雾里,见他突然走了,转头问言烨:“他是谁?方才为何唤我红线神?还有,封神宴是什么?帝君?天宫?你是天宫的人?封神、封神……”   红线一瞬恍悟,一双眼睛中神色迅速变化,警惕看他:“你莫不是我爹娘口中的那第四位神?”   她眼中的不善就差溢出来了,言烨着实不理解她何时对他生出的这般大恶意,扯开话题道:“你不想找回百宝囊了?”   红线立刻回到现实:“哦对,我的百宝囊。”   她想起方才灵气中那几人画像,转瞬面上愤恨:“原来是他们拿走了我的百宝囊!”   言烨宽慰道:“灵袋需灵力开启,落入凡人手中无碍,他们动不了你袋中的东西。”   红线点头,见他不似自己想象中那般可恶,便决定在自己的百宝囊找回来之前不同他计较了:“好,那如此多谢你了。我暂时不管你是不是那第四位神了,现下看在你能将我的百宝囊找回来的份上,咱们之间的债暂时勾销。”   言烨看着她如此认真的模样,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几分好笑:“如此看来,你竟还有几分洒脱。”   红线听不出他话里的调侃,顺杆上爬接受了他的称赞:“那是当然。”   言烨唇角扯动几分,无奈摇了摇头,不再同她纠缠此话题,而是伸手变化出三枚铜钱,递给她:“这三枚铜钱你收好,今夜睡时,压在枕下,待明日天亮那书生进城,再将它们还给他。”   红线接过铜板,一脸疑惑:“这便算还完了债?”   言烨点头。   红线不信,问:“我自欠他钱至今,过去多少年?”   言烨答:“约三百年。”   红线道:“你觉得我傻好骗?我可知道,凡间的钱币流通,欠款还债一说中有一个叫做利息的。我欠的三文钱确实不多,但如此三百年利息积累下来,也应当不止三文了才对。只还他三文,定还不清我同他的因果。”   言烨听完,笑道:“因果筹算这方面,你倒是算得清楚通透。”   红线道:“你莫要扯开话题,三文钱还不清债,那我还是会受与他之间的因果所困的。”   言烨让她宽心道:“放心,此三文,定能还清你们二人之间的因果债。”   红线不理解他为何如此肯定:“莫不是爹爹娘亲说错了,这人间界其实并无利息一说?”   “非也。”言烨道,“你今夜只管将这三文钱币压在枕下,待明日随我前去还债,便能知晓其中原委。”   红线半信半疑,却也听从他所言,夜里睡觉时将三枚铜板压在枕头下。翌日睡醒,她揣好铜钱随言烨出门,却恰好撞见周志远一幕受人欺辱的场景。   红线同言烨远远站着,心下生出了几分愤愤不平,但她更气周志远的不作为,挥着小拳头在言烨的结界中叫嚷:“笨啊!打回去!一拳打回去!打得他们不能再骂你!”   言烨手拢灵力拉住欲冲出结界的红线,心生几分无奈,目光从前方街道上的闹剧转回身边小姑娘的身上:“你待在青丘十五年,果真变化许多,竟如此好战了。”   言烨问:“有苏芜是如此教导你的?受气便要战?”   红线抽空回头,理所当然道:“受了气还不打回去?你是受气包吗?莫不是还等着他们给更多的气受?你看我青丘狐狸山一山的小狐狸,只有将他们打得服服帖帖,他们才不会老笑话我不是狐狸。”   言烨心中一动:“你便就是因此,才如此在意自己非狐族?”   “自然。”红线坦荡荡道,“狐狸有一身漂亮的狐狸毛,还有一条细软蓬松的狐狸尾,摸起来舒服极了,就阿弟那身白毛我馋了都有十五年了呢。”   言烨一哑,果然是他多想了,这丫头心大,在意自己是否是狐族之事并非是因受人欺侮所致。   于是他道:“你难道不知,天宫仙术中,有一术法,名曰变化之术吗?”   听到这名字,红线双眼忽地泛光:“你的意思是,我能用变化术变成狐狸?”   言烨视线调转回前方,言语淡淡,却极具诱惑:“待凡间事情结束,你随我回天宫,我教你。”   红线喜不自禁,连声道“好”,道完之后,她却忽然品味出他话里重点:“什么回天宫?不是回青丘吗?”   然而言烨再未答她,目光落向前方,红线只好先暂时按下心里疑惑,随他一起看向前方的闹剧。   那里是由一张简陋的木桌摆出的一个小摊,周志远坐在桌后,手执一支吸饱了墨汁的毛笔,而桌上的砚台、纸张却被人推下洒落了一地,他规整干净的长衫上都沾染上不少黑墨。   来代写书信的老妇被这场面惊吓,连忙退身站到了远处。   周志远面无波动,静静等待面前一干人辱骂结束。   “就你?周志远?周大举人?哈哈,就凭你这一副穷酸样也想攀附丞相?相府管家只将你赶走当真心善宽容,你也不看看你一身什么模样,不好好同我等一起准备春闱,竟妄图走捷径攀附相府!”   “我呸!什么腌臜东西!自觉得考不上功名那就快些回去,回你的乡里待着!莫要妄想什么鱼跃龙门之事!丞相家的小姐岂是你能攀附的!呸!”   “滚吧!快滚回去!”   “滚!”   “砰”一声响,周志远的摊子被掀了,一地凌乱。   众书生奚落完,见他全程无所动容,又连“呸”几声,按下再欲动手的心思,皆相勾臂快快走远。此处闹剧便就此歇下。   来代写书信的老妇连忙走远离开,不再逗留。   周围一众看戏的百姓见戏落幕,也均兴致缺缺离去。   待所有人都走远,周志远放下笔,轻扫了扫下袍,站起身来,将木桌翻起,将帷杆扶正,清理一地狼藉。而待清理完毕,他又坐回上书“代写”的帷杆后面,继续等人来光顾。   红线被言烨的灵力困着,抱不平:“他们那般欺负他,他为什么不还手?是他自知自己太弱,打不赢他们?”   言烨解释道:“科举期间,京城治安严谨,若有人在此时闹事斗殴,严重者将会被剥夺考试资格。那几名书生也正是因知晓此规,所以只推了他摊子,并未动手伤他。”   红线恍悟:“原来如此。”   但随后又气道:“如此可真憋屈。”   言烨未答。   红线挣开了他的手,问:“方才听他们说什么攀附丞相府,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言烨道:“现今朝廷的丞相,当年也是穷书生出身,因参加科举,一举成名,才有了如今这番地位。而当年,他同周志远的父母乃同乡,受周志远的父母接济,才得以入京赶考,他将传家的一枚玉交给他们,用以指腹为婚,为他们两方将来的孩子定下婚约。但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这位丞相一路官运顺遂,晋升至丞相之位,家中独女备受宠爱,深受上京不少官宦子弟青睐,眼界高,自然就有几分看不起这拿着定亲信物突然出现的周志远了。”   “所以那日相府门前,相府的管家故意推搡周志远,是为借机摔玉?”红线听明白了,“原来如此,那倒是无怪乎周志远这人被这么多人骂了。”   她这句话说出来,言烨有几分不解:“这是何解?”   红线道:“周家曾接济了丞相家,丞相家还钱不就行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为他们两家还没出生的孩子指腹为婚?他们可有问过孩子的同意?人家好端端一名女孩,不认识他,没见过他,对他一无所知,却在忽然的某天得知即将要嫁给他,你说人家女孩冤不冤?气不气?该不该恼?我认为方才那群书生的话不错,丞相家只差人赶走他算是轻的了,若是我,估计得先将人打残,而后再丢出狐狸山!”   “你如此理解,倒也无错。”言烨哑然,“只是他这婚姻,乃他们两家父母指腹为婚,那时他未出生,也并不知晓,而且他昨日去相府送玉,乃是为解除婚约,而非提亲。”   红线惊讶:“原来是为了解除婚约啊,那他为何当时没有说清楚,导致现下受这么多人奚落?”   言烨道:“昨日相府管家一见到那玉,便变了脸色,没听他过多解释,一心想碎玉,便顺势推搡了他。”   红线眨了眨眼,直叹这故事前后变化太过戏剧,随后表示理解,顺手从怀里掏出言烨昨日给的那三枚铜钱,问他:“那我的债呢,这三文钱该如何还给他?”   言烨道:“走上前去,让他为你代写书信。”   红线点了点头,便捏着手里的铜板走出结界,走过去,坐到周志远对面,喊道:“嘿,书生,帮我写封信。”   周志远抬头,只见一名红衣翩纤的少女出现在面前,他愣神片刻,下一瞬立马调转开视线,道了一句“非礼勿视”。   红线奇怪他的举动,重复道:“书生,听到没,帮我写信。”   周志远低垂视线,执笔吸墨,问她:“姑娘要写些什么?”   “写……写……”红线想了想,“写给我爹我娘吧,告诉他们我在京城玩得很开心。”   周志远明白过来:“姑娘是外地人?”   红线道:“算是。”   “京城玩乐确实不少,祝愿姑娘玩得尽兴。”说罢,他动起笔来,一边询问红线该要写什么,一边执笔书写,很快,一页信纸被填满,他收笔对折,塞入信封,递给她。   红线借机放下三文钱,揣着信跑走了。周志远一看桌面上的三文钱,连忙捡起钱币起身追过去:“姑娘,给多了,一封信只收一文。”   然而不想,不论他如何追,再追不见方才那名姑娘。红线回到言烨的结界下藏身,看到周志远追来,有几分气恼:“给多便给多了嘛,收下便是,这人怎么如此实诚?”   随后,红线将手里的信塞进言烨手中,道:“既然写都写了,那你便帮我将它送回青丘吧。我记得你术法厉害,上回‘咻’的一下便将信传回青丘给我爹娘了。”   红线挥手比划,言烨无奈,只好接过她手里的信,用灵力送回青丘。   解决了这件事,红线回身看向周志远,问言烨:“你昨日说,待我今日还完这三文,便能知晓如何抵债。现下我还完了,你该告诉我为何三文钱就足够了吧。”   言烨不答,只道:“你继续看。”   红线便仔细地盯着前方的周志远,生怕遗漏了什么。   周志远找不见人,只好垂首团好手中的铜钱往回走,渐渐地,红线看到他周身浮起一缕缕红色丝线,从他身前的手心里散出,将他包裹。   红线惊讶:“这是什么?”   她揣着那三文钱时并未见过如此红色灵气啊。   言烨却看不到,凭直觉回她道:“许是姻缘之力。”   “姻缘之力?”这四个字有几分耳熟,但红线不记得在哪听过了,正欲再问,只听前方“叮”的一声清脆响声,钱币落地滚远。   红线回首。   周志远手中的一枚铜钱不知怎么地,没拿稳落地,正滴溜溜往前滚,撞到一名女子的鞋跟停下,躺平在地上。   女子回身,捡起钱币,抬眼见到周志远,面上显现出几分惊讶、几分喜色:“志远哥?”   周志远更是惊讶:“阿芝妹?你如何来到了京城?”   两人开始叙旧,但红线却没心思注意他们的叙旧内容了,只因她看到他们二人手中钱币上连接出一根细长的红光,而红光正缓慢下移,移到他们二人的足间,进而纠缠到他们的足上,并且红光正在虚虚实实地变幻,近乎快形成一条如有实质的红绳。   红绳模样极其眼熟,像她本体,又像……   红线调转视线回头,望向言烨,又望向言烨其中一只脚踝,抬头问他:“有一个问题我很早就想问了,你说你你一个大男人,为何喜欢在自己的脚上绑一根鲜红的绳子?” 第102章 契机 “你想着嫁人了?”   言烨猝不及防被这一问, 问得怔住,随她视线望向自己脚踝,却什么都看不到。随后, 他防似明白了什么, 一笑:“原来因此。”   红线不解:“什么因此?”   她同时抬指指向前方街道上仍在叙旧的二人:“而且他们之间,此时也被一根红绳相连了, 且那红绳的模样, 同你脚上的一致,甚至——”   她回指指向自己,十分不解:“甚至同我本体都一模一样,这是为什么?”   言烨道:“你可有听闻月老与红线一说?”   “听过,”红线答,“娘亲曾与我们讲过,月老仙牵红线,红线连接姻缘, 而我娘亲就是因为这个, 才为我取名红线的呢。”   说完,红线恍悟:“莫非他们之间相连的那根红绳,便就是月老的红线绳?”   言烨道:“是,却又不是。”   红线生气他又打谜语, 欲追问,而言烨却已自发开口问她道:“你仔细看他们之间相连的那根红绳, 可有形成实体?”   红线回首望,只见周志远和那姑娘间遥遥相连的红绳仍在虚虚实实变化, 并未凝成完整的红绳模样。   红线回道:“还没有,一时是红光,一时又是红绳模样, 并未固定形态。”   “那便是了。”言烨道,“你的钱币上染有姻缘之力,而此姻缘之力只是为他们二人制造出相遇的契机,并非强行令他们二人立即成就姻缘。”   红线不懂。   言烨示意她继续望前方的街道,解释道:“那女子名林芝,乃周志远同乡,他从小到大的青梅,他们二人之间已互生情意,却始终未曾表明。林芝此次进京,乃是因为她偶然得知周志远有一名指腹为婚的未婚妻,而周志远此次进京赶考,一道带上了父母交给他的定亲信物,林芝一时不能接受,便欲进京寻他,表明心意。可京城偌大,他们能在京城再见的机会微乎其微,按常理,他们今生确实本该错过。”   “只是你的三文铜钱却在此时恰好为他们二人制造出相遇的契机。”言烨回首望她,转而问:“你可知这世上的很多人,很多对男女,其实相互间明明生有情意,却为何不能相守吗?”   红线此生还未成年,十多年间均待在青丘的狐狸山,并未生有过少女心事,所以还不明白言烨口中的情之一字。   于是她摇头。   言烨道:“乃是因为无缘二字。”   “无缘?”红线不解。   言烨道:“凡间流传着一句话,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人世间的男男女女,往往并非不相爱、不愿相守,而是相互间未曾坦然,缺少一个能让他们进一步接触的契机。而你所赠周志远的那三文钱,便就是为他们二人制造了这个契机,但他们能否把握如此契机,还是要看他们二人的造化了。若最终仍未能成就姻缘,那只能说明他们二人此生确实有缘无份。”   “所以,”听着听着,红线好像有点理解了,“我还债还给书生的,其实并非三文铜钱,而是他们之间的缘分,一次相遇的契机?”   言烨点头。   红线似懂非懂地点头:“可那三枚钱币是何时沾染的姻缘之力?怎么我方才拿着时,什么都没感觉到?”   她又望回他足踝:“还有你脚上的红绳,若说此红绳同样也是姻缘之力所化,那姻缘、姻缘,也该缚有两人才对,怎么你脚上红绳的另一头,什么都没绑?”   言烨沉默半晌,眼中神色变幻,垂眼深望她,叹道:“那得要问你了。”   “嗯?”红线不解,“为何要问我?”   言烨不答,只道:“现下你欠他的因果偿还完毕,我们可以离开人间了。”   红线没反应得过来,一听,惊讶道:“这么快?这才是我来人间的第三日,我还什么都没玩呢!”   言烨问她:“你想玩什么?”   红线并不了解人间界,甫一被问,她自己也不知能在人间界玩什么,只好尽力找出个能继续待几日的理由道:“你看他们,”她抬手指向前方的周志远与林芝,“虽我还完了债,但俗话说,做事做人该有始有终,我总该再多等几日,看看他们到底能否因我的契机成就姻缘才是吧,不然我这债还得,还不如三文铜钱来得实在呢。”   言烨点头,若有所思道:“有理。”   而正当红线以为自己的说法站住了脚时,却忽见言烨抬手一招,将一本古朴竹册式的簿子召入手中,随后他用指一点,其中一片木竹片从竹册脱离,虚虚浮上空中,一面字化作灵光从木竹片中浮出,显现在他们面前的上空。   红线惊奇:“这是什么?”   言烨研读着上空的文字:“命格簿。”   “命格簿?”红线惊叫,这个她知道,爹爹娘亲口中,天宫中的司命用来书写三界仙凡妖一生的东西!   她惊讶,睁大了眼睛看向言烨:“你还能随手召来命格簿?你是司命?”   言烨却未满足她的好奇心回答她,而是大致扫完了木竹片上书的文字后,回她道:“你赠予周志远与林芝二人之间的契机已成,周志远此生命格变动,高中榜眼后回乡娶妻,一生只有一妻林芝。”   说罢,他回眼望她道:“如此,你该放心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红线心中久久未能平静,惊讶言烨举手投足间的轻易,好奇心也同时全然移到他手里的那册命格簿上:“等等,等等,你顺道帮我看看,我今后的命格会如何?”   闻言,言烨收回命格簿,回眼看她:“你想知道什么?”   红线低头掰着指头数:“我爹、我娘、我阿弟,还有我,我们今后命格会如何?我爹我娘还会生弟弟妹妹吗?我阿弟何时娶妻,我又何时会嫁人?”   “嫁人?”言烨听到她话里这个词,皱眉,“你此时还未成年,便就想着嫁人了?”   “当然了,”红线道,“嫁人万一嫁个我打不过的,我便不如现下这般自由了,我须得提前看看我要嫁的是何人,若着实太坏太凶,我须得找个机会将他打残,这样他才不会出现在我爹爹娘亲面前提亲了。”   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   言烨扶额,看来他今后命途也着实不会太顺畅。随后,他又问她:“若你提前也不能将他打残,那又该如何?”   “那……那……”这一问让红线犯了难,她没想过这个问题。   言烨见她如此,也不再为难她,而是转口道:“你爹你娘同你弟,今生安稳无忧,不需你担心。而你已不困于轮回,不载入命格簿,你的命格无人能知。”   “我已不困于轮回?”红线忽地疑惑,“这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言烨垂眼望她,言语间刻意含上了几分蛊惑。   果然红线点头,言烨便隔袖执起她的手,两人周身逐渐聚拢起云雾。   他紧接着道:“那便随我回天宫,看看你能否记起什么。” 第103章 天宫 一千年过去,他一如往昔。……   “话说, 这世间神祇本只有二,乃碧霄连云天上君珩神君,同黄泉忘川之忘川神, 虽升神劫摆在那, 众仙均可通过升神劫受神印加封为神,但到底没多少仙敢去渡这升神劫, 能渡过的更是没有。可现如今你们瞧怎么着?三界大喜, 咱们天族终于新添了神祇,这一下还是两位,真真是喜上加喜!”   “两位?”刚飞升上来的一名小仙娥不解,拎着仙帚凑近,插嘴道,“可我怎么记得,神光漫天那日,只咱们殿下的神光普照三界, 并无第二位神啊。”   正闲聊的仙娥们闻言, 见怪不怪:“青团你当然不清楚另一位神君,另一位是在百天前飞升的神位,按下界的时候算,该有一百多年了, 那时你还在昆仑虚修道化形,收声敛息辟谷之境, 自是瞧不见当年那冲天的神光。”   小仙娥青团的好奇心一下子上来了,继续问:“那姐姐们, 百年前飞升的那位神君是何人?”   “这……”这一问却让这几名仙娥犯了难,只因百年前的那位神君飞升神位之后,并未立即回天宫受封, 甚至没有多少风声透出。想来,可能是因神君不愿张扬,天宫的帝君帝后便没有大肆宴请众仙昭告三界,以致这三界中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当真知晓那位神君的身份。   仙娥们答不出青团的问题,但唯恐自己在小仙娥们面前跌了颜面,赶忙收敛神色,端出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那位神喜好清静,帝君压下了许多不实之言,就连咱们临华宫的天枢仙君都对其三缄其口,你我怎能如此当众议论神君,该谨言慎行才是!”   小仙娥猝不及防被训斥,好奇心散尽,委委屈屈低下头闭上嘴,轻声道了一句“是”。   仙娥们见状,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凶悍,吓到了青团,便干咳一声,扯开话题:“青团,此次封神宴,帝君下帖广邀三界仙君,你们昆仑墟的仙君也在受邀之列,届时你可随我等前去席间帮忙,或能同你们昆仑墟的仙君们稍稍叙旧片刻。”   这个话题让青团小仙娥一下来了兴致,眼前一亮:“姐姐们所言当真?”   然而还没待青团继续说点什么,其中一位仙娥闻言插嘴道:“可不止昆仑墟,远在四海的龙族都请了。”   “龙族?岂不是那位也……”   “自然!”   其他不明情况的仙娥们纷纷聚拢上前:“如此神神秘秘,究竟是哪一位?”   提起这个话头的那名仙娥恨铁不成钢道:“你们忘了,东海的那位啊!此次封神宴原本不是设在明日吗,今日却突然发旨说往后推延两天,其实就是为了那位!我可从帝后身边当值的仙娥姐姐那里听说了,东海的那位龙女,前些时候才从人间界回来,回到东海后沉睡了些时日,昨日才醒,因时间太赶巧,赶不上咱们天宫的封神宴,本来不了的,而咱们的帝君左右思忖,竟破格为她改了封神宴的时间,往后顺延了两日。此期间内,提前抵达天宫的众位仙君们,帝君已下旨,妥善安置到天宫众仙家的仙府中了。”   仙娥们恍悟,压低声音悄声问:“是否……是为了咱们宫中的少……”   “肯定是啊!”她们的声音忽然间都压得低低的,“殿下历劫前,帝君帝后便隐隐动了这心思,此时殿下神印已成,神位已定,任殿下再如何推脱,想必也都拦不了帝君帝后二人的决断了。你们想想,那位龙女,虽她年岁浅,乃现任龙君新诞才不过三万岁的小女儿,但到底年龄同我们殿下相当,灵力武力又已经四海无人能敌,未来的龙君之位大几率会落到她身上,帝君帝后这心思,谁人能猜不出来?”   众仙娥听到这,皆了悟般唏嘘出声。话题论到这,众人也不能继续往下聊了,再议论,那便是过界越矩,编排了帝君帝后,这罪名她们可担待不起。于是,她们皆心照不宣地拿起自己司掌的浣洗仙具,相互点头颔首,四散离去了。   但青团小仙娥着实年纪浅,所知所闻不如众位仙娥前辈,一番话听下来,还是没听懂,见她们忽地住嘴不再继续聊,她的好奇心被高高吊起,连忙拿起仙帚追上去询问。   便就是这时,青团转身的那刹,一根轻飘飘鲜红的绳段从她后领下方飘落下来,悄无声息落到她们方才围聚的那方圆面石桌上。   红线平躺在石桌上,望天。   说实话,她听了全程也没听懂,但好在她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待众仙娥离去,临华宫这方园子里恢复寂静,她抖了抖绳身立起来,精神抖擞四处看了看,穿云淌雾继续往临华宫大门的方向飘。   没过多久,一根红绳悄无声息地飘出临华宫大门,东看看西逛逛,在这干净到一丝不苟地天界仙宫中闲逛了起来。   “要我说多少遍?你的缚灵真不是我偷的,那日小叮铃钻进了临华宫,我进去寻它,刚巧在你院子里寻到它,当时它口中正叼着缚灵,我狗口夺绳,不慎令它不小心掉下了云层而已。你这个榆木脑袋,究竟要我解释多少遍才能明白?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而且你不是已经将缚灵找回来了吗,怎么还依旧是这副死人脸的模样对我?”   不远处传来一道女声,红线吓得一瞬沉入云雾,将视线调转过去。只见一名素白仙裙的仙子,怀里抱着一只长毛小犬,正一脸气愤地怒视着身前男子,嘴里噼里啪啦地解释。   红线没仔细听仙子说了什么,因为她一见到她对面那男子的模样,立时心中一紧,连忙调转绳头,调换方向逃走。   这男子恰是天枢——言烨安排来看住她的那位天枢仙君。   方才言烨带她上天宫,还没过多久,便就有仙官前来寻他,说帝君有事相邀。言烨离开前,将她带来这临华宫,特地找来天枢叮嘱他看住她。期间,她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机会说。   本以为来到这天宫,会比人间界好,有比人间更好吃仙食,有比人间界更好玩的物什,可没想到所有地方,入眼皆白,一点意思都找不出来。而且受命看住她的这位天枢仙君,无聊且无趣,只管一个人闷着头在殿里批阅奏章,她问他十句,都不定能得到他一句回答。人还着实死板,任她嘴皮子都磨破了,都不放她出去玩一会儿。   她灵力斗不过他,被困在殿内跑都跑不了。   待着待着,待到她心里开始咒骂带她上来的言烨了,待到她犯困了,才有小仙娥从外面进来禀报天枢,说外面有人找,他才随手落下结界,独自一人离开了临华宫。   也同时好在,这世间的所有结界都对她没多大作用,她才得以逃出了临华宫。   想到这,红线颇为好奇地回头望了一眼天枢对面的那位仙子,只觉得她着实人美心善,这般凑巧帮她支开了天枢,她心里十分感谢。而待感谢完,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临华宫的地界,愈走愈偏,愈飘愈远。   不多时,天边一道红彤彤的光亮吸引了她目光,她便闷头往那方向飘,飘到一座挂满红绳的仙府。仙府大门正虚掩着,檐上红绳缠绕,绳形极是熟悉,仔细一看,竟也与她本体相差无几。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于是红线维持住红绳形态,浮出云雾,悄无声息地从虚掩的门缝中飘飞进去。   府内静悄无声,四下装潢皆是鲜红,檐上是数不尽的红绳,静静随风飘动,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在的模样。   随后,红线不死心地穿廊飘过几个大殿,仍没见到半个人影,才兴致缺缺地掉头回返,准备离开这里。   然而正是这时——   “红线那个死丫头!”   一道清亮的叫骂声从她身后而来,吓得她绳身猛一哆嗦,险些落地化回了人形。   “升了神也不回府,落下这数月的活,尽让老夫亲自来整!”   密密麻麻细碎的念叨声持续从身后而来。   红线疑惑,调转绳头往回看,然而她所在的这条长廊中并无半个人影。   “这小没良心的东西,尽学会灌老夫酒,跑下天宫干下那些个事,撞上那了不得的升神劫,险些把命都给丢了!”声音从后方一座大殿传来。   听着听着,红线听明白了,是一个老头在骂人。   红线调整绳身,往老头声音传来的方向飘去,欲看看戏打发时间。   她飘到殿外,趴在殿门边上探出个绳头,往殿内望。只见一殿的红绳堆中,一身红彤彤的老头正坐在一只小马扎上,嘴里骂骂咧咧,时不时拎起手边的酒壶咕咚咚来上几口,满脸的醉醺醺。   “老……头?”有什么从她脑中一闪而过,但她却没捉得住,任那古怪的感觉一瞬消失。   不想下一瞬,她的身体忽然被一道红光击中,落地化回了人形。   老头醉醺醺的,敏感度却不差,她一出声便立即察觉到她,但是一双醉眼盯了她半天,才勉勉强强看出些许轮廓,道:“哦……是丫头回来了啊。”   红线此刻确信这老头醉得不轻,连人都认不出了。   既如此,她也不用提心吊胆担心被骂乱闯仙府,于是站直了身子,佯装出一副久归模样,长叹道:“对啊老头,我回来了。”   她慢慢踱步过去,将殿中打量,捻出红绳堆里的一根红绳,用指腹细磨。   ——这手感竟也同她本体一致。   她心底一阵阵怪异的熟悉感漫上来。   适时,月老步履虚浮站起身,眼中浑噩明显看不清东西,却依旧摇摇晃晃往她这边而来:“你……你这丫头!怎生这时才回来!你瞧……这一殿的姻缘绳——还有……还有……”   他费力弯下腰,从一旁的红绳堆里挖出一本厚厚的簿子,指着上面一页字,打着酒嗝:“还有……还有这几页数百数千的姻缘,你都未及时为他们赐下姻缘绳。”   姻缘绳?   红线忽然想起什么,眼中神色染上新奇,上下打量他装扮,随后凑近扶住他问道:“您便就是传说中那位牵姻缘红线的月老仙?”   月老饮酒不少,勉强撑起意识,凑近脑袋仔细打量她,终于察觉到怪异之处,一只手抬起,一把按在她头顶上,奇怪道:“丫头,你怎生矮了?”   红线瞬间变脸,气恼道:“什么矮?我没到十五,还有的长呢!”   月老酒劲上脑,耳中嗡鸣,听不清她在讲什么,却没由来的一股委屈劲上来,老大一个人忽地瘪起了嘴,扑到红线身上,一把揽住,摸她的头:“丫头不怕,不怕,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一股久违的熟悉感冲上红线心间。   可还没等她仔细想,抱着她的老头又转瞬变脸,推开她后,莫名哭泣起来,边哭还边骂:“你这死丫头!怎么就挨了天罚了?怎么就渡了神劫了?老夫怎么告诫你的?千叮咛万嘱咐,让你莫要碰那升神劫,莫要碰那升神劫,你怎么还是背着老夫去渡那升神劫了?”   月老一把鼻涕一把泪,红线被这醉鬼前后突然的反应折腾得不轻,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月老却不管她,仗着酒劲戳她脑门继续骂:“你这丫头,差点叫老夫白发人送了黑发人,那日黄泉见你模样,那一缕魂魄虚弱的,绳上神光惶惶,还不如老夫身上的仙力稳呢,老夫还以为你挺不过去……你这万把年什么没学会,什么没学好,尽学会了捅娄子、吓老夫,总有一天,老夫定会被你吓得背过气去!”   红线错开身,躲开月老的指头,冷脸道:“老头你认错人了。”   说罢,见这醉鬼依旧一脸浑噩认不清人,也不乐意在此地多留了,旋即转身决定离开此处。   可不想,这时她身后却倏尔一道仙力袭来,化作缕缕红绳将她绑住,将她定在原地。   老头定住她后,摇摇晃晃绕到她跟前,训斥不止:“你当老夫当年的仙力是白给的吗?老夫点化你是让你去那渡神劫送死的?日后再不准去碰什么劫了知道吗!”   红线不同醉鬼瞎扯,暗自调动灵力挣动仙气绳索。   月老嘴里持续叨叨:“小少君要渡劫,同你有甚干系?左右不过他足上的一根红绳而已,你有老夫护着,帝君帝后能如何?再不行,老夫担着,你往黄泉你醒梦婆婆那一躲,天兵天将还能挥军下黄泉不成?姻缘绳罢了,你该知道,天宫的人,其实都没有那么看重姻缘。”   说着说着,他摇头晃脑忽而想起一件事来,指尖虚虚染上灵光,点在她额头中央,指下摩挲,嘴里念叨着:“险些忘了,你的神印呢?快亮出来让老夫瞧瞧,老夫这辈子还没有机会窥见神印呢。”   姻缘仙力从月老指下灌入,红线额间竟逐渐灼热,她终于生出几分难耐,惊呼:“老头你在做什么?疼、疼、疼疼疼——”   她竭力仰头,身子往后欲离开他手指,然而此时月老的指头却仿佛被吸附在她额上一样,分毫都脱离不了。甚至她还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源源不断地将月老的仙力吸纳,她额头中央那块地方,一股力量在迅速聚集,她脑袋胀痛跟要炸开似的。   “疼疼疼——手快拿开!”   但是即便月老此刻神志清醒,也拿不开手了。仙力仍在源源不断被吸入,红线疼得就快哭出来了。这时,忽然“咔——”一声,一道清晰的碎裂声,她额头中央一丝红光破开,凶猛的力量溢出,额头中央分外灼烫!   “原来——神印便是这般。”月老酒未醒,还未察觉到什么,甫一见到神光自红线的额头处亮起,新鲜感上来,眯着眼睛凑近,欲仔细端详。   而因酒醉,他眼前的所有事物均虚晃不清,一枚鲜红泛金的神印,此刻在他眼中却晃成了无数个。   “一个……两个、三个……”月老摇晃脑袋,眼前仍是无数神印,他愈数愈迷糊,“神印果真不同于仙印,竟这般多——”   然而还未待他说完,红线额上神印前迷雾瞬间破碎,一道金红之光自她额头荡开。   天宫震动!   月老与红线同时被震晕过去。   但几息过后,红线率先睁开眼。   “娘……娘亲——疼——”许多场面和景象如走马灯般从她眼前掠过,收拢回归沉入神识。   终于,她渐渐认出了眼前这方大殿,无意识喃喃出声:“姻缘殿?”   然而她脑中记忆驳杂,时间紊乱交错,一时令她分不清虚实,剧烈的疼痛让她不愿持续深想,连忙逃离姻缘殿,跌跌撞撞往月老府外走。   身在天宫的众仙君同时察觉到这股陌生的神力,均施法浮上云层,往神光传来的方向眺望,但可惜神光浩淼浓郁,他们的视线受阻,并不能望清什么。   红线推开月老府大门,虚弱扶在门框上,站在神光之中。她脑中仍旧疼痛,眼前场景虚虚实实变幻,一时是天宫,一时是人间,一时又是青丘,还有方才的姻缘殿与现下月老府门的景象。   变化反复,迟迟不得消停。   最终,她低沉痛呼一声,沉沉闭上眼,扶住门框站稳身子,再睁开眼。   而正是这时,她抬眼望见一名男子,一身白衣仙袍立在月老府门外不远,正与她遥遥相望。   此间神光未散,浩淼神力引动仙风,男子仙袂随风起,足上一缕红绳在神力中颤动,清晰鲜亮。   红线脑中场景变幻,反复对比重合,最终停留在一千多年前的某一日,那年的他同样也是这般,平平静静立在月老府门前,一身的风轻云淡。   红线的视线终于清晰,她眼前的景象与千年前的那一日重合。   红白两枚神印隔空遥遥相对,一呼一吸,随两人眼中神色明暗。   红线心中忽然间平静,脑中嗡鸣声消失。   一千年过去,他一如往昔。 第104章 绳与镜 “你今日这‘哥哥’,唤的倒是……   “恭迎神君。”四方参拜之声响亮, 天宫笼罩在神光之下。   而随着红线神力复苏,云上的神光渐渐被她纳回身体,神力不再动荡, 云雾不再翻卷, 天宫恢复寂静。   月老府外,正望着她的那人眼底深处, 有暗潮涌动。   两人额上两枚神印呼吸间变幻, 沉寂收拢,渐渐暗下。   红线唇瓣动了动,随后所有情绪被她收敛干净,恢复成小红线的模样,面上捻出笑:“哥哥方才哪去了?将线线一个人抛下,线线好生无聊,便在这天宫里逛了逛。”   她这一声“哥哥”喊出来,言烨眸光一动, 眼底深处的暗潮尽数退却。   然而红线自以为掩藏的很好, 一路小跑下台阶,往他的方向而来。言烨静静看着她走来,面上是一贯的神色,再无半丝波动。   红线被他盯心虚了, 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哥哥怎么了?可是要责怪线线偷跑出来?”   言烨面上淡淡,风平浪静, 望着少女半晌,撇开视线:“无事, 回去吧。”   说罢,也不待少女问出口,转身离开。   红线也不知他这是察觉了还是没察觉, 心中忐忑暂歇,随他一同抛下四周还在云上观望的众仙家,一路走回临华宫。   而当他们即将步入临华宫大门时,天枢从外归来请罪,请罪的内容自然是因其擅离职守没将红线看住。   红线站在一旁听着,事不关己地不发表看法。   “红线!”却不想素若的喊声紧接着从后而来,惊喜道,“你回来啦!”   红线身体一僵,艰难转过身。   素若见之,赶忙奔过来将她上下仔细打量,甚至揉捏她脸蛋:“哟,还变了不少,瞧这样,该年轻了至少有万把岁吧!”   红线麻木,任她在自己脸上胡乱揉捏,而待适应好现状,身体僵硬消减,她立即装出一副胆怯模样,躲开苏若的手,抓紧言烨的袖子往他身后藏:“这位姐姐是哪位?如何这般欺负线线?”   素若早已从天枢那得知红线升神仪式,同时也知晓红线借狐腹养魂,但她却不知红线曾饮下醒梦汤,见她这副怕生模样,惊道:“你我相识数万载,几万年姐妹情谊,现如今怎么就担上你“欺负”二字了?”   红线闭了闭眼,心里讨饶,但面上死不悔改,两眼用力向素若使眼色。   但无可奈何,素若刚好错开眼,问天枢:“这丫头究竟怎么了?”   天枢道:“神君在过黄泉时,好似不慎饮下了醒梦汤。”   闻言,素若提着的心放下,口中喃喃:“那怪不得不认得了……”   她转回视线,望回言烨身后只冒了个头的小姑娘,现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不过随后她忽然想起来,道:“可方才那漫天神光的景象你我都瞧见了的,红线神力恢复,如何破不开黄泉醒梦汤的记忆封印?”   说罢,她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又一脸古怪地望回红线,抬指指着她:“你给我出来,同我装傻?你现下就给姑奶奶出来好好认认,当真识不得姑奶奶我?”   于是在场三人目光同时汇聚到言烨身后的红线身上。   红线心下愤愤,怎么这素若同她交好数万年,竟连现下的局势都看不清楚?难道看不到她在使眼神让她先走吗?   “你那眼睛怎么了?莫眨了,当心眼皮抽了。”素若极不会看眼色地打断她,“快出来,莫不是要姑奶奶我过去捉你?”   说着,她撩起两边袖口,动身欲转到言烨身后捉人。   红线见之,只好放弃同她眼神交流,甩下手里言烨的袖口,缩回脑袋往他身后藏,再不敢探出头来。   小姑娘闷闷的声音气愤地从男人身后传来:“不认得、不认得!再看都不认得!”   同时天枢也拦下素若,道:“你越矩了。”   因这话,素若瞬间回过神来,重新打量现下境况。小丫头全身都藏在言烨身后,状似熟稔,而他们的这位少君殿下,自始自终纹丝未动,默许了小丫头的动作。   素若终于意识到什么,连忙拱手施礼,讨饶道:“殿下恕罪,是下仙失礼了。”   言烨一眼未瞥,未责怪,也未说什么其他的,而是淡淡转身,走入临华宫。   红线没了“遮挡物”,再次暴露在素若面前,素若一见她,转瞬怒目,红线连忙捏好裙摆往言烨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不一会儿,两人消失在临华宫中一处拐角。   素若望着拐角处消失的两人背影,咬牙切齿:“她定然记得我!”   天枢不解,问道:“你何以确信?”   素若理所当然道:“直觉。”   “直觉?”他果然不该问她,她口中向来都问不到什么东西。天枢转身,走入临华宫,抛下素若一人留在临华宫大门外生闷气。   而这厢,言烨一路走回寝殿,并未再回到大殿,记忆全然恢复的红线跟他来到这里,却在寝殿门外忽然顿住了脚,不再往里迈步。   言烨回身,便看见小姑娘正犹犹豫豫站在寝殿门外迟迟不敢进来,于是道:“先前凡间时,倒没见你如此在意男女大防一事。”   他这一说,倒让红线迅速反应过来,没恢复记忆时她还是一枚少女,常年待在青丘不知世事,行事从无顾忌,此刻突然一反常态进个寝殿都畏首畏尾,反倒容易引人猜疑。   思罢,红线立即敛尽面上犹疑,抬步跨进寝殿:“哥哥说什么?方才外间几簇流云飞过,很是好看,线线便驻足多看了两眼,以致没听清哥哥说了什么,哥哥不妨再说一遍。”   言烨垂目望着从门口一路走到他跟前的女子,眸色淡淡,未发一言。   红线心里打鼓。   终于,言烨移开视线,道:“封神宴延后两日,期间,天宫各仙府皆安排迎接提前到来的下界仙君们,天宫四处繁忙,无处能有空闲招待你,你便暂时留在我临华宫中,天枢会安排你起居。”   红线一边听着,一边装作天真眨眼睛。   天宫各仙家没空招待她?   难道她还不能回月老府吗?   红线没戳穿言烨的心思,面上仍然挂着她作为小红线时一贯的笑,回道:“好。”   言烨依旧淡淡看着她,带着不易察觉的打量。如此过久了,红线心里再次打鼓,尽力避免自己视线躲闪,问他:“哥哥怎么了?”   言烨却道:“你今日这‘哥哥’,唤的倒是比前两日勤。”   红线立时老脸一热,说不出话:“这……这不是……”   言烨静静等着她狡辩。   “我……这不是……”然而仍未等出红线的狡辩之词。   言烨放过她,转而叮嘱道:“临华宫中庭院不少,漫羽花开在栖伊院,随后你可随天枢前去看看,看是否合你心意。”   听他这么说,红线疑惑:“哥哥——”   紧接着她忽然忆起他方才言论,猛住了口,改口道:“你不一同去吗?”   言烨道:“封神宴在即,天宫比往日繁忙,帝君那我还有他事要忙,暂时没空陪你,但若是你要寻我……”   言烨顿了顿,抬指施出一道灵光落在红线腰间的香玉上,玉珏表面光滑波澜阵阵,渐渐沉寂。他道:“你若要寻我,对着此玉唤我便可。”   红线捞起自己腰间这枚白玉,淡淡朦胧香萦绕身周,一瞬恍若仍身处凡间一般。不久,待她回神,她回他道:“好。”   她心中几分复杂,几分疑惑,但所有话至口边,却仍不能启齿,皆归于虚无。   言烨见状,也不说什么,转而离开了这里。   不多时,天枢进来,将她安置在隔壁的栖伊院中,院中漫羽馥香,数簇漫羽枝条蔓延,探入隔壁言烨的那方院内,同墙那头青绿色的枝桠交缠。   她额上神印浮出,她抬手用指腹轻触,温温神光暖上指尖。   她怎么就成神了?   红线从记忆复苏至此时,仍未能想明白。   于是,红线又转身从院子里走出来,越过天枢,再掉头回到言烨的院内。此时寝殿内空无一人,她不好擅入,便干脆撩裙坐在寝殿门口,等他回来。   天枢见状,着实有些看不下去,便提议她:“神君不若进屋等候殿下?”   红线看了一眼天枢,心道既然天枢都如此说了,她也不好推辞,便扫裙站起身,利落步入寝殿。   天枢守在殿外不动,等候差遣。   屋内干净整洁,所有东西的陈列方式几乎都和太子言烨的寝殿一致,天宫无尘,殿内器物崭新,未落下半点灰尘。   红线进去扫视片刻,小太子那一世的熟悉感扑面而来,随后殿内一侧的桌案上一抹红色吸引了她视线。   她走过去。   桌上稿纸书籍规整,一叠白纸被压在一方镇纸之下,一根编织了只有一半的红绳正平躺在白纸之上,色泽鲜红,却隐隐泛旧,而它编织到一半的位置被人仔细系了一个绳结,刚好拦住了红绳继续散开。而剩下未编织完的几根红色细线随意散落铺在雪白的宣纸上,红与白交相辉映,一瞬又将她的记忆拉回到那一年的凡间皇宫。   零零落落一院白花,白花中所躺的男人一身白衣,手中半截红绳,被迷药迷得昏迷不醒。   红线笑一声,坐到了桌前,执起面前红绳。指腹摩挲红绳表面,甚至能感觉到边边角角细微的毛躁,她几乎能想象到,自她走后太子言烨的后半生,该是如何渡过的。   她至今才醒悟,她这枚姻缘绳所化就的红线仙,竟是最不懂情的。   红线自嘲一笑,将红绳摊回桌上,望向窗外。   天宫建在云上,入眼一色白,窗外云卷云舒,天光时明时暗。   此刻她想了好多东西,可均一知半解,有些东西书本有教,月老也曾讲解,她花些心思学学,总能悟懂,但有些东西,却如这天上的云一般,任你如何想,如何思索,都找不见答案。   便就如她和言烨这三生,似一幕幕戏,只有等他们二人唱罢,才知最后定局。   现如今他们二人皆已成神,戏应罢,曲也散,此方幕布落下,看似已成定局,言烨心思昭然若揭,且三世未改,而她的心思如何,她真能看清了吗?   红线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尚需要些时日缓缓,待脑中这阵浑噩过去,再来思考如此深沉的东西。于是她干脆将脑中的乱麻放下,走一步再看一步。   而正当她起身时,天际云雾推散,天光忽明,一道光自桌角处折射过来,晃入她眼中。   那里摆着一本敞开书页的典籍,边角下方波光粼粼,似一面水镜。   红线抬手拿开书籍,下方水镜露出,边框铜质古朴,雕纹简约精致,乃三清三净之祥云的图案。镜面平整似江海水面,却突兀地从中碎裂出三条痕迹,将一面极透极亮的水镜裂成三块。   见到这面镜子,红线倏忽想起她曾从有苏芜口中听到的一个词。   ——明清镜。   甚至于,一个在天界流传至久的传言从神识记忆深处涌上她脑海。   ——尘世如梦,梦醒明清,镜外一瞬,镜中一生。 第105章 放下 “放下什么?”   传闻, 明清镜是自三清时期便有的东西,乃天地自生,能让人看清一些东西, 看明白一些东西, 甚至渡神。   但谁都没有见过这面镜子,因为它早就已经被帝君和帝后封印在昆仑墟顶的无妄池下, 无人可近半分。   红线幼年时, 曾好奇问过酒醉的月老,问既然明清镜可令仙渡过神劫,那为何他同众位仙家都不愿去找帝君帝后借这面镜子。   月老那时,双眼破例有一瞬清明。他告诉她说,苦难一生,苦果一世,尝过一次便已足矣,谁人愿再多尝半分?失她一次已痛入骨髓, 谁还能继续承受如此千次万次的刀刮之痛?明清镜, 那是比升神劫更不能接近的东西,明清明清,明什么?清什么?不过白白多痛几次罢了。   红线听不懂,欲继续追问, 然而月老一口酒闷下,那双眼睛再度浑浊, 她什么都问不出来,只好作罢。   红线思绪回笼, 目光重新回到这面明清镜上,镜面碎痕醒目,但她不懂, 如此神器,怎会轻易破碎。   于是她伸手探过去,欲将这面镜子拿起来好生观望。   可不想,一道灵光由外而来,将她面前的明清镜罩住,收回门外来人的袖中。   窗外天光明暗,一日已过,言烨从外回来,自门口走进来。   红线起身,从书案后绕出来,问他:“方才那面镜子,便就是明清镜?”   言烨见她现下神色坦然,几分意外:“不继续装了?”   红线老脸一红,干咳一声,转开话题道:“你是否便就是在这镜中升神?这镜中升神,是否比镜外容易?”   这也无怪乎红线如此好奇,明清镜在她化形前就已被尘封,天界关于它的传闻不多,众仙均对它避而不谈,但所流传的丁点说法里,又将它说得神乎其神,好似只要有它,便能成神一般。   而正当红线视线逡巡,在他身上欲找出那面镜子时,言烨却道:“那不是好东西,你莫要对它太过感兴趣。”   红线闻言萎靡,对明清镜的兴趣瞬间淡了不少,而待她的新奇心淡去,她发现自己现下正面对一个更棘手的境况。   红线忐忑抬眼望向他,却见他不动声色已望了自己许久,哑了半晌后,尴尬道:“你回来了啊。”   言烨轻“嗯”了一声,目光自然地从她身上移开,褪下外袍,绕进里殿,挂在衣桁上。   “听天枢说,你今日在这殿里待了一整日,可是有要事寻我。”   红线两颊开始燥热,没想到这天枢如此多嘴,她白天想好的说辞此刻全然作废了。僵硬片刻,她回道:“是……是有点。”   言烨回身,走到她跟前,问她:“是何事?”   头顶的眼神如有实质,红线有几分局促,心下审度,小心拿捏言辞:“我想知道,当年那场天罚过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不仅没死,还成了神?甚至还在青丘出生?”   并且她还想问,他如何会没历过去升神劫?她记得她曾在有苏芜口中听到过明清镜三字,他如何最后竟要劳烦帝君帝后取来明清镜渡劫?   当年天罚过后,他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然而言烨却只是静静打量着她面上的迫切,言简意赅道:“当年你在天罚下渡过升神劫,却因后来用神力复苏在场所有怨鬼,以致神力衰弱,神魂濒危。好在你当年用灵力救了有苏芜,她身上有你的灵力,才能以狐胎孕你再生。”   红线大概捋清了其中环节,终于忍不住问出口:“那为何当年我升为神,而殿下你却……”   言烨眸光波动:“你是想问,为何你经历天罚后历过了升神一劫,而我却需要进入明清镜才得以升神?”   红线张了张嘴,点头小声道了句“是”。   言烨见状问她:“你可知升神需历过什么?”   这个红线自然知晓,此乃天界所有仙家都知道的东西:“人世八苦。”   言烨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历过这八苦,方能成神。”   红线点头。   言烨便又问她:“那你可知该如何历过这八苦?”   这一问天界传言中却没有答案,月老同仙塾的典籍中也没有。   红线摇头。   言烨告诉她:“乃是放下。”   “放下?”红线疑问道,“放下什么?”   此间寂静。   而就在红线以为言烨也答不上来的时候,他依旧沉目望她,缓缓道:“放下情,放下欲,放下执念。”   红线的瞳孔有片刻涣散,她哑声了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言烨却出声告诉了她心底那个答案:“你当年,将我放下了。”   “不曾想,还放下得那般干脆。”言烨声音几分自嘲。   红线始终没说话,他不奢求她有交代,只继续道:“你当年,将你的命同我一起放下时,便已一并渡过了后四苦,塑成了神魂。但因你是以仙体渡神劫,天道许看不顺眼,未仁慈将你一身伤痛治愈,我便顺势让秦广王带走你,让你过轮回井,投入狐胎,补上一世的肉体凡胎之苦。如此,你的神印才能稳住。”   红线仍旧愣神状态,不知该解释点什么,这般情况倒是更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但随后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心下有了底气,于是状似无意般问他:“那你此次成神,是否也在明清镜中放下了什么?”   她心中几分忐忑,几分不安,但不安什么,她却说不上来。   言烨自始自终都一直望着她那一双眼,而她却因心虚不敢同他对视。须臾后,她终于听到他回答:“我从未放下什么。”   红线不信,这时言烨说罢,转身往殿内走,红线立马跟上去,反驳道:“可你方才不是说,升神劫须得放下才能历过吗?你若不曾放下,如何修得神身?”   闻言,言烨回身,红线连忙停下,险险离他半指,一抬头,却见身前的男人眼中几分复杂。他冷淡道:“倒是让神君失望了,言烨从不曾如神君这般心狠。”   他这般称呼她,她一时分不清是调侃还是讥讽,她又再次没得话说了,沉默好半晌,才敢呐呐出声,委屈道:“我又如何心狠了?”   她这一句话落下来,言烨少见地动了情绪,不愿同她争辩,而是唤来天枢送客。   就这样,红线最终是被天枢“礼貌地”赶出了言烨寝殿,回到隔壁的栖伊院。   漫羽花簌簌,她站在院中待了一会儿,见隔壁当真没了动静,才一头雾水地回屋洗洗睡了。   翌日,言烨依旧早早出门忙碌去了,天枢将素若放进来给她解闷,她们姐妹俩叙旧了半日,又顺道将天宫近日的趣事聊了聊。   红线全程没什么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她。   素若察觉到她心不在焉,问道:“你今日这是怎么了?这般模样,莫不是成了神君后,便不待见了昔日的姐妹吧?”   红线连忙回神解释:“非也非也。”   而后她将昨日言烨说她心狠的那一番言论告诉她,随后道:“你同我相识数万载,知我为人,我待人处事向来小心谨慎,从不随意同人吵闹争辩,心狠二字,如何能同我沾上半点关系?”   而素若却看着她沉吟,问:“小殿下当真是如此说的?”   红线认真点头。   素若敛下眼底光暗,理所当然道:“小殿下如此说,定然是有他的道理的,光你每回那不待见我家小叮铃的模样,便就能让人看出几分心狠了。”   红线一下子就没话说了,放弃与她谈论。   虽说言烨昨日动了气,但在生活起居上,还是命天枢同整个临华宫上下好好待她,甚至欲上门来拜见的仙君们都被拦在了临华宫外。她确实省事了不少。   但两日下来,他始终未主动来找她。   红线有点待不住了,闲着的时候就总想他究竟生气到了何种地步,会不会因此动怒将他心底对她的那份好感迅速消磨殆尽,将她扔出临华宫外?   她本就不是个能轻易拿出信任的人,她熟悉小太子,熟悉小瞎子,愿意为他们忙前忙后,但并不代表她熟悉如今的少君。她虽有数万年的为仙生涯,但曾也只是一名下仙,同高高在上的他本就没多少机会接触,加之因姻缘绳的事,她又处处躲他,她对他的所有了解和认知,便只能从他人口中听来。   所以说,若将他同前两世割裂开单独看,她确实不怎么了解他,不知他同前两世性情是否一致。   她害怕她现下胸腔下泛滥的心悸与心乱都只是她一人的一厢情愿。   她该好好辨认清才是。   然而,经历这般多事,她也知晓了自己是个容易陷入想法怪圈的人,放任自己一个人独自想,容易出事。而一出事,那便不好了。   于是她决定放空脑海,执起自己腰间所坠的那枚香玉,用指腹擦了擦,小心唤道:“言烨?殿下?在不在?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白玉表面的灵光闪动几息后暗下,再无半点动静。   红线的心情随灵光暗下而低落。   他莫不是气到连他自己设下的传音术法都隔断了?   而正当红线心生几分委屈的时候,玉上灵光复燃,随对面传来的男人声音忽明忽暗:“你问。” 第106章 羞羞脸 “这人……好没羞没臊!”……   但话到口边, 红线却哑了一哑,两颊迅速开始发热。   玉上灵光明暗:“你想问什么?”   红线红彤彤着一张脸蛋,酝酿开口:“你……你心里是如何看我的?”   “如何看你的?”玉对面那人防似没预料到她这种问题。但即便如此, 他仍旧认真思索过后, 严谨作答:“胆小,怯懦, 杞人忧天。”   红线心里所有忐忑迅速消退:“我不是指这个!”   虽然说她的确胆不大, 但也没必要当面说出来给她难堪吧?   虽然……   红线看了看手里的玉。   好像也不是当面说的。   她抠着手里玉上的纹路,嘴里咕哝:“再说,我的形象有这么有碍观瞻吗?”   声音极低,但对面那人还是听清了:“还好,尚可入眼。”   红线被他堵得没有话说了,扯回话题道:“我是想问你……想问你……”   “问什么?”言烨问。   红线两眼一闭,丢下所有羞耻心,问出口:“你对我这般容忍, 还放任我住在你宫中, 是为什么?或者说,我偷下凡间的那两世,包括现今,在你心里究竟是何种存在?你是否……是否……”   “是否心属意于你?”言烨的理解能力一向敏锐, 知晓了她想问什么。   霎时,红线的两颊似被天边最红最烈的晚霞照耀一般, 红得险些看不出原本肤色。   “是……是。”她结巴地点头,持续拉低自己羞耻度的下限。   玉那头却忽然传来几声极轻极微的笑, 言烨的声音从那头传来:“神君想问什么直接问便可,神君已修得神身,还怕三界有人会笑话神君不成?”   红线的脸已经热得不能再热了, 气道:“你现下就在笑话我!”   对面的轻笑声歇下,嗓音里却仍掩盖不下现下的一番好心情。他道:“那确然是言烨的不是了。”   红线气鼓鼓着双颊不答,瞪着自己手里的这枚玉。   对面忽而一阵衣物窸窣声,似言烨整了整姿势,倚进了一张椅子里。他嗓音里的调笑意味消失,竟显出几分疲惫。他问:“我同前两世,你想知道哪个?”   两生至今,一共三百年过去,他前不久才从明清镜中封神出来,天宫事务积累过多,这段时日必然繁忙不少。   红线按下心里颤动,闻言回神,告诉他道:“我都想知道。”   言烨点了点头,小声轻叹:“若前两世你对我有如此上心便好了。”   红线却没听得清,问他:“你说什么?”   言烨不答反道:“无事,你当真要透过此玉听吗?”   红线思索片刻,想着若是同他面对面谈论此事,依她的脸皮,必会羞臊地说不出半句话,恐会无功而返,而如此隔着一层玉说话,至少对面看不到她总是羞红的脸蛋。所以自然,他们还是隔着玉将这件事谈完为好。   于是红线回他道:“就这样说吧。”   言烨没有意见,便开口了,只说了一句话:“望神君牢记,在下言烨,不论身处凡界皇宫,还是人间江湖,心属只一人,不曾有改。”   红线防似被天界最柔软的云朵撞上,整个人陷入云中,颤手捂住玉,说不出一句话。   玉两头,无声良久。   终于,言烨打破沉默,嗓音轻松含笑:“神君可还满意?”   红线压制住自己内心的不平静,平复好情绪后,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那……天界仙宫中的小殿下呢?可同皇宫江湖中一致?”   “小殿下?”言烨准确抓住了她话里对他的称呼。   糟糕,她不慎将私底下同素若闲聊时对他的称呼脱出口了。   红线立时有几分尴尬,干咳出声,脑中迅速思考说辞,欲掀过这个话题。   然而言烨却仿佛沉思后道:“据言烨了解,四海内外,好似并无因男子仙龄虚短,便不能参四海、拜三清、行嫁娶周公的说法。”   红线一下子干咳地更剧烈了:“嫁娶?周公?”   她们的话题进展这般快吗?   言烨道:“神君莫不是欲抛妻弃子,抛下糟糠之夫?”   红线断定自己的咳嗽今日一定是停不下来了,她竟从不知,天族这位少君小殿下,开起玩笑来这般没有下限。   她赶忙赶在他再开口之前打断他:“行了行了,我明白了。”   言烨轻笑,不再逗她,寂静须臾后,转而说起正事:“红线,明日便是封神宴,帝君已知你醒来,正在天宫中,便命我邀你前去赴宴。”   听罢,红线道:“我知道,天枢同我说过。”   他揉了揉额角,似分外疲惫:“届时三界众仙齐聚,若你不善应付此场面,便全程跟在我身后。”   红线点了点头,轻声嗫喏:“好。”   “赴宴的仙袍,今晨已送来了临华宫,不过此刻天色已晚,你先歇息,待我明日晨间回来,再同你一同试穿,一同前往封神宴。你明日睡醒,直接随天枢去我殿里便可,不必拘束。”他声音缓缓,这几日的压力疲惫都从玉对面透了过来。   红线答:“好。”   随后却忍不住问:“天宫里不是还有帝君和天枢吗?你如何这般疲累?”   言烨道:“天枢可帮我处理些天宫琐事,但众仙仙折同四海内外要事,他却无力定夺。帝君操劳半生,又为我父,我该多做些,让他安享余生。”   红线心里闷闷地不答话。   所以说,他这般疲累,是他自己愿意的?   然而没过多久,言烨似想起了什么,同她道:“不过,我儿时曾听帝君讲过一个道理,当时不甚明白,时至今日,倒也懂了几分。”   “什么道理?”红线被他牵着鼻子走,顺口问道。   言烨道:“帝君曾说,人间有句话,叫做养儿防老,我们仙,仙龄亘古,虽不同凡人那般,眨眼须臾后便老态龙钟什么都做不了,但我们一生总会有疲累的时候,而这时,若膝下子孙绵延,那自然能乐得轻松,将一身重担传承下去。不巧,帝君膝下只我一人,我便是他择选出传承他身上的重担之人。”   红线听着,有几丝明悟:“所以说,月老当年点化我,其实也打着这门心思的?”   “想来是了。”言烨唇角牵起,嗓音蛊惑,“红线,这般看来,现今你我修得神身,帝君同月老的心思昭然若揭,你我既然皆无法推辞,那何不沿用他们的传承之法?”   红线心里忽然涌上一股不太妙的预感:“你这话什么意思?”   言烨闷笑,一字一句道:“下神言烨,以身相邀,神君可愿同我一起共择天宫后世传承之人?届时我或可抛下一身重担,如帝君帝后般,携神君看山,陪神君游水,享子女膝下之乐。”   言烨自始自终,声音都是平平的、静静的,但红线听着,他这话却比往日任何时候说的任何话都没了下限。   红线的一张脸便就这么缓缓地、慢慢的,到最后砰的一下全然红透。   什么共择?   他一番话里,分明是共育!   对面的呼吸声此刻无比清晰,红线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连忙捂住手里的香玉,切断了传音。   然而切断传音后,她仍平复不下心绪,甚至胸腔里的心跳声愈演愈烈,一张脸愈发红透,赛过天边红云。   她压着胸口,面上愤愤,齿缝间挤出责怪:“这人……好没羞没臊!” 第107章 龙女 只是几分难受……   翌日, 天枢一大早就来敲门唤她起床,因此次织云殿织就的仙袍太过繁复,不易挪动, 便引她前去言烨的寝殿更衣。   而待她好不容易将一身仙衣穿齐整了, 还没照镜子仔细看呢,外面天光明朗, 言烨一身风露从外归来, 停在门口。   红线的一张脸,便又止不住地渐渐红了。   “你……你在看什么?”经过昨日那件事,她已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言烨摆了摆手,让殿内的仙娥们下去。他一夜未,本该十分疲累,而此刻却似几分餍足般倚在门框边,站在光下看她,缓缓道:“看云, 看月, 看吾殿未来之主。”   红线忽然间就觉得自己好似身处火炉之中,整个人就快烧着了。   言烨淡笑,抬步跨入殿,从她身旁经过, 绕至衣桁后,褪衣, 将赴宴的仙袍着上。   期间窸窸窣窣之声不间断,红线面上泛热, 好不局促,便连忙提起裙摆往外走,边走边解释道:“这衣裳层叠难穿, 我去殿外唤来天枢帮你。”   然而窸窣之声不久便停下,言烨从衣桁后走出来,出来时,他一身仙衣白袍已着好,长身如玉,目若朗星。   他道:“无事。”   又问她:“你可用膳了?”   红线努力忽略掉面上的热烫,回他道:“方才饮了不少仙娥送来的琼露。”   他行至榻前坐下,淡笑望她:“离开宴还有些时辰,我先歇会儿,你若饿了,便再唤天枢进来送些果子蜜露。”   红线呐呐点头,见他疲累低首扶额,便放轻手脚注意着不要吵闹到他。   随后,言烨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抬首,又叮嘱她道:“稍后宴上仙家众多,免不了推杯换盏,你酒量浅,记住,莫要沾酒。”   她酒量浅?   她从未在他面前饮过酒,他如何确定自己酒量浅?   红线纳闷,但虽然纳闷,却也未同他争辩,轻声道了句“好”。   殿内呼吸清浅,渐渐无声。   红线候了半刻,见他好似熟睡了,便轻手轻脚提起裙摆,往回走,坐回到梳妆台边,却并未打量自己镜中的模样,而是背对着梳妆镜,望着殿内床榻上正扶额小憩的人。   观赏片刻,她忽而察觉到自己此举失礼,两颊顿时又热烫起来,错开视线。   而正是这时,男人衣袂下浮动的红绳引起了她的注意。   言烨封神,升神劫过去,脚上的姻缘绳同升神劫分开,这时候是最好解开这根绳的。   虽她同样修得了神身,不再受天规条律所限,但这件事到底是自己的失误,将人家绑了这般久,她心里愧疚万分。此刻该抓紧将这根绳解开,了了这最后的因果才是。   思罢,红线说干就干,动身往榻边靠,抬手间,各种收敛声息术法毫不吝啬地往自己身上套。   红绳被包裹在一层姻缘红光之中,似察觉到她身上的姻缘之力,在她的手将将触及之时,极附和地往她手里钻。红线便顺势将它捞在手心,伸出另一只手探过去,摸绳上的绳结。   可不想,就在她快要摸到姻缘绳的绳结时,榻上的男人不知何时已苏醒,伸手握住她手腕,并且目光随着她手的方向,望向自己脚踝。   “这便是我身上的姻缘红绳?”言烨问道。   红绳自落入红线手中便已显形,此刻正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男人面前。男人就着她的手打量红绳,顺道问她:“你要做什么?”   红线身上乱七八糟的术法顷刻间散去。她支吾了半天,没想出什么狡辩言辞,只好认命地告诉他所有事情的原委:“它许是我哪次不小心绑在你身上的,自你下凡历劫后,便同你的升神劫绑在一起了,我解不开。而如今你的升神劫已过,此绳累赘,倒不如容我将它解开,还你一个轻松?”   言烨神色未变,目光从她身上挪回到红绳上,眼中有奇异的光华流转,让人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清淡淡道:“还好,我未曾感觉累赘。”   红线一愣,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而就在她都没有反应过来的这时候,言烨的手动了,从她手心划下,接过了她手里的这根红绳,缓缓道:“不过先前凡间,你有句话确实说得不错,姻缘红绳,自该缚系二人。”   说着,他将红线扶起,引她坐上榻,抬手牵引着自己手里的这根红绳,往红线脚的方向而去。   红线一瞬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几分忐忑,几分恐惧,到最后这份忐忑和恐惧占据上风,让她产生退缩心理,反射性缩回了脚。   言烨的手因此顿住,静默片刻,他抬眼望她,面上平静无风,眼里却似浪潮涌动。   红线当即醒悟过来自己方才的行为有多伤人,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凝结。   谁都没有开口,时间在呼吸间流逝,言烨的面色肉眼可见地愈发黑沉。   直到天枢的声音从外而来,打破两人间冷凝的现状。他禀告言烨,说四海的龙族已到了天宫,按天族礼节,帝后让他前去迎接一下。   言烨依旧没有出声,眼中沉沉风浪翻涌。   红线见之心里打鼓,一口大气都不敢出。   天枢没得到言烨的回应,欲进殿再禀告。言烨这时候才动身站起来,姻缘红绳自他手中脱离,随红光隐于虚无,似从未出现过一般。随后他便随天枢离开了临华宫,一路都没回头。   时间一点一点往后,红线心里的忐忑终于消失,甚至几分懊恼,懊恼中夹杂着不解,她不明白自己方才为何拒绝了他。   外面的小仙娥们逐一走进来整理,整理完抱着盘子和衣物撤离寝殿。   红线独坐在在殿内懊恼得心慌气短,委实坐不住了,便也起身出去外面透透气。而便就是她这刚及门边之时,外面不远处的树下,几名小仙娥的谈话远远传过来。   “方才天边水汽泛滥,想必是四海的龙族来了。”   “殿下方才离去,可不就是因龙族来人了吗?方才我就在不远,听天枢仙君的口气,是帝后那边传话来让殿下亲自去的。咱殿下已封神,何等尊贵?往年还是仙身时,四海来人,殿下都不必亲自去呢,今年……今年怕真是帝君帝后的心意已定,想在这封神宴上,同龙族结为秦晋之好了。”   “可、可现下咱们宫中那位仙子……神君怎么办?看殿下的态度,对她这般上心,必然是有意于这位神君的。”   “有意是有意,我也看出来了,往年都没见殿下同哪位仙子交好呢,可想想,殿下同她才相熟多久?他同东海的那位龙女不都已相熟了两世了吗?还成就两世姻亲,合该、合该更有意龙女才是。”   “你这话说的在理。不过我可听说了,司命星君为殿下书写的两世命格好似出了纰漏,并未作数,殿下同龙女的两世姻缘并未……”   红线心神惶惶,她们后面再说什么,红线都没心思听了。据她所知,天宫同四海并不常来往,素若平日里也甚少提什么龙子龙女,更甚言烨要同东海龙女定亲,怎的昔日里一点风声都没有?   红线不知自己现下是何种心情,待仙娥们散去,她才拦在一名仙娥面前问她:“你们方才口中,那位龙女同你们殿下,是怎么一回事?”   而这名仙娥见她突然出现,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神、神君。”   红线耐着性子叫她莫怕,让她将言烨同龙女、天宫同四海的事情交代清楚。   仙娥颤声半晌,才将将稳住声音,垂首道:“帝君同帝后,在殿下下凡前其实就打着这个主意了,只不过那时候万事未定,龙族那边态度不明,帝君帝后便没过多提及宣扬。直到定下殿下下凡历劫这件事,帝君帝后才同东海的龙君商量着让龙女小殿下一同投生凡间,伴殿下渡劫,并命司命星君在命格簿里安排两人成就凡间的姻缘,便就是有意待他们二人归来时撮合他们。”   红线心神一晃,问道:“你们殿下,彼时是否已知晓帝君帝后的主意?”   仙娥头垂得更低了:“殿下一向性子寡淡,彼时……彼时帝君帝后这个主意流传出来时,殿下并未……并非反驳,想来……想来是默许了的。”   红线一个没站稳,后退一步。   仙娥见状,欲上前扶她,她却拦住她让她退下,转瞬捏诀离开了临华宫,往封神宴的方向而去。   此时时辰尚早,封神之宴并未开席,席间只错落坐着几位仙君,见她来,眼睛均一亮,连忙拱手上前欲行礼拜见。   然而红线只在席间扫视几眼,便匆匆走了。   她最终是在帝后宫里的一汪灵池边看到的言烨,他一身是离开时的仙袍,白净之色尤比身旁灵池中的仙莲。而他身旁却并未许多龙族,只跟着一名女子,女子额上龙角蕴出龙吟之力,瞧身长年岁,正是仙娥们口中那名宴上要同言烨定亲的东海龙女。   随后红线观她面貌,立时心神一晃。   ——是长乐。   陡然,红线好似明白了什么,惶惶措措转身,离开灵池。   她没有回临华宫,也没有回月老府,独自一人走在天宫圣白的仙道上,整个人似失了魂。   龙女是长乐,长乐便就是龙女。   “帝君同帝后,在殿下下凡前其实就打着这个主意了……直到定下殿下下凡历劫这件事,帝君帝后才同东海的龙君商量着让龙女小殿下一同投生凡间,伴殿下渡劫,并命司命星君在命格簿里安排两人成就凡间的姻缘,便就是有意待他们二人归来时撮合他们。”   方才仙娥的话此刻再现于她耳边。   “殿下一向性子寡淡,彼时……彼时帝君帝后这个主意流传出来时,殿下并未……并非反驳,想来……想来是默许了的。”   帝君让龙女伴言烨下凡渡劫,其实是想借此次机会撮合他俩,欲成就天宫同四海两族的姻缘。   更重要的是,言烨知晓,且未拒绝……直至今时今日……   “有意是有意,我也看出来了,往年都没见殿下同哪位仙子交好呢,可想想,殿下同她才相熟多久?他同东海的那位龙女不都已相熟了两世了吗?还成就两世姻亲,合该、合该更有意龙女才是。”   相熟两世?   成就两世姻亲?   太子言烨那一世她走后还发生了什么?   天罚过后又发生了什么?   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吗?   司命……   红线忽然想到,司命谱写这两世命格,自该分外清楚。   于是乎,她拾步转向,欲前往天府宫。   而不想,正是这时,前方传来人声。   “司命,司命星君,慢点慢点,你出来时可见着月老了?”   是素若的声音。   红线连忙施下隐身术隐在一旁。   前方的司命闻声回首,一名素衣的仙子正抱着一条狗往他这方向跑,待跑到他跟前,他回道:“没呢,月老府里静得很,红线封神,他自该比谁都高兴,许早早就前去入宴了。”   而素若却惊道:“那老头懒得很,怎会有这般觉悟!你天府宫离月老府那般近,就没进去看看?完了完了,铁定完了,没红线督促,那老头子哪记得时辰!该不是忘了封神宴,还闷头在府里头睡大觉吧!不说了不说了,司命你先行去入宴吧,我先去一趟月老府把那老头提溜过来。”   司命“哈哈”道了一句好,二人便就此散开,各自往两个方向离开。   待两人离远,红线才从一旁现身,而此刻她手里正拿着一册竹片所制的簿子。   她指上神光闪烁,手中竹片应光而动,迅速在她手里变化翻转,最终两片竹片脱簿子而出,浮上半空。其中一片竹片上的字迹化作盈盈白光呈现在她面前。   「言国,太子言烨登基为帝,百姓富足,国泰民安,一生妻妾屈指,唯独钟爱皇后许长乐,享年六十五,应生、老、病、死之苦。   应……   应皇家子弟缘深情浅怨念之苦。   应……   应……」   其中三苦字迹模糊,防似被抹消空白,甚至还有司命的红笔将这页所有字划线划掉,和他抓耳挠腮的批注:   少君命格有变,不知其因,可叹酒醉误事,误少君渡劫。   红线看完,下一片竹片交替浮上,上空字迹更替,入眼便是司命又用红笔划掉的几行几列字:   「朝权更替,江湖乱。沉剑山庄之子言烨,一生苦楚,仍不改良善悲悯之心,泯恩仇,平乱世,携妻林长乐重建沉剑山庄,归并敛剑阁,享年八十八,应生、老、病、死之苦。   应血缘亲友别离之苦。   应乱世苦难怨念之苦。   应……   应……」   随后的字迹同样被抹消空白,紧接着跟着司命的红笔批注,却意外地带上了几分无奈:   所幸,未醉。   但只叹,红线啊,红线……   少君情深许将错付,仙堕之事……本仙君还是去寻些酒来将自己灌醉吧。   红线看得不甚明白,但到底,没被抹消成空白的那几行字她还是看得懂的。   ——言烨两生,皆属意长乐。她走后他登基帝位,迎娶那一世的长乐。她天罚后,他平了那时的乱世,同长乐一生相守。   差点因她的介入将他的姻缘搅乱。   红线忽然间就有点想不开了,思绪在脑中乱成了一团乱麻,独自站在清寂的仙道上良久。   直到天枢找来,“红线神君。”他见到她手里的命格簿一顿。   但天枢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一句没提她手中的命格簿,只道:“封神宴即将开席,殿下无法抽身,便命下仙前来引神君前去宴席。”   红线心下几分怅然,她一向容易陷入死胡同,此刻亦是。   想不清楚,她不愿难为自己,便决定不强求自己,将手里的命格簿放入天枢手中,同他道:“天枢仙君,现下、现下我这脑子,有几分拎不清,许这般前去,会扰了宴席,仙君、仙君便帮我同帝君帝后道声不是,原谅红线此次无法赴宴吧。”   天枢面上神色变动,红线拦着不让他说出口,她压下心口的那份难耐:“我……我心里有些闷,想必……想必是在人间待久了,呼吸不惯天宫的气息了。”   她声音逐渐颤抖:“仙君……仙君莫要担心,红线只是几分难受,难受过去,便好了……仙君、仙君先行去席上吧,红线……红线下去透口气。”   天枢明显感觉不对劲,但还没待他问出口,红线话尾含上哭腔,颤抖着手捏诀,一瞬消失在天宫里。 第108章 终·大梦初醒 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   天上五日过去, 人间五年时光消逝。再回到凡间,红线身体抽长飞快,恢复成原先为仙时那般模样。   时霖见她偷跑后, 也一路溜去了凡间, 他爹前去逮了,两人至今未归。到最后有苏芜见他们迟迟未归, 放心不下, 便同红线告别一声,也离开了狐狸洞。   狐狸山上一如既往,狐狸洞中物是人非。   不过这也没什么,她乐得清净,但不过她这片刻的清净,却也眨眼没。   只因青丘这些年,新生了一群小狐狸,狐族见她回来, 皆赶着小狐狸们上山。这群小家伙嗓子尖嫩, 音调尤其高,时不时吊着嗓子在她狐狸洞外扯上一声“小姑姑”,她一条老命都快被吓离魂了。   有时实在受不了了,她便会去狐狸群里拎出那几只跳得最欢的小狐狸, 作恶狠狠的模样问他们:“哪个让你们喊我小姑姑的?你们家狐狸爹爹和娘请没教过你们吗?你我不是同一支狐狸祖宗的血脉亲缘,如何日日这般在我狐狸山喊我小姑姑?”   而小狐狸们见她这样, 却并不害怕,他们总会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 怯懦懦道:“可是……可是爹爹娘亲都是这么教我们的,他们说狐狸山上狐狸洞里的那位神君神通广大,要同她多亲近, 说亲近好了,将来长大,神君疼我们,便会给我们不少好处的。可、可小姑姑,我们不懂,爹爹娘亲口中的好处是什么?是否是时夷爷爷常从外面带回来的蜜饯甜果子?”   红线无奈,随手将这几只才不过几年、几个月大的小狐狸扔回狐狸堆,面上凶狠:“蜜饯没有!甜果子也没有!狐狸山上花草植被那般多,想吃甜果子?一个个的快学会爬出自己去摘!”   小狐狸们被她这一吓吓得好些天都没敢靠近狐狸洞。但年幼的小狐狸同凡间稚童一般,忘性大,也不记仇,没几天便又忘记了红线的警告,哼哧哼哧爬上山来,趴在红线的窗台上,一声一声喊“小姑姑”。   红线彻底没了办法,久而久之,她倒是渐渐习惯,认命地用神力帮他们找来狐狸山上最高的那颗树上最甜的那几枚果子,堵住他们的嘴。   日子,便就这般一日一日过去,狐狸山上风吹叶落,雨打芭蕉,狐狸山外,她的结界毫无动静,从无外人进来。一季一季,红线的心,便也随着这般时日的流去,而慢慢淡却。   直到,春去冬来的某一年某一日,时常爬她窗台的小狐狸们身高抽长不少,携新生的又一波小狐狸们惯常地爬上山来,敲了敲她窗桓。   “小姑姑,那人在山脚下已站了许多年,总是不走,又是一年大雪天,他干站在那又成了一个雪人了,小姑姑今年还是不准备放他进来吗?”   红线胸腔尘封多年的那根弦再次被波动,她从榻上支起身,问:“什么人?”   小狐狸们面上奇怪:“小姑姑不知道吗?那人被小姑姑的结界拦了许多年,我们还以为是小姑姑故意不放他进来的呢。”   红线一怔。   小狐狸们尝试用手比划:“是一个、一个……高高、大大,同时夷爷爷差不多的……的人。”   小狐狸们常年待在青丘,并未见过除青丘族群以外的人的气息,他们认不出来那人身上的气息,便只能这样代指。   红线手撑在榻上,支着身子,面上晃神。   小狐狸们见状奇怪:“小姑姑今年也不放他进来吗?今日大雪落得这般厚,他身上没有我们这般皮毛,必会同那些快入冬了都还没筑好巢的鸟儿们一般受冻的。”   红线闻言回神,波澜心绪被按下,抬手用神力扫下窗台上的撑棍,木窗户“轰”一声落下,将小狐狸们的视线阻断。   “放心,我的神力并无人家厉害,若他真想进山,我的结界拦不住他。”红线的声音从窗内传出,小狐狸们却并不能听出其中情绪,面面相觑过后,只好各自散了。   雪愈积愈厚,日子一天天往后,年前几天,有苏芜同时夷终于将时霖从人间界捉回来,然而经过山脚,回到狐狸洞中时,他们望着红线,却欲言又止。   红线知道他们想说什么,不开口打破这僵硬的气氛。只时霖看热闹不嫌事大脱口而出:“阿姐,咱们山的山脚下站着个人呢?都快成雪人了,阿姐的结界罩得那般稳当,当真不放那人进来吗?听爹娘口气,他好似同你一般也是位神君呢。”   红线执筷的手一顿。   时霖将话题说开,有苏芜按耐不住了,也欲开口劝说红线。   但红线依旧沉默,兀自放下筷子,起身转头直接回屋了。   有苏芜到嘴边的话不由咽下。   又不知几多日过去,除夕过去,新的一年到来,山间积雪渐薄,冬去春来,山上的草木灵兽开始复苏。小狐狸们仍旧一身雪白的皮毛滚在薄雪里嬉闹,素若从云端而来,轻易地穿过红线的结界,熟稔坐到她跟前。   素若问她:“你可知我为何事而来?”   红线倚在藤椅里,温温日光从天际洒下,驱散了狐狸洞外的寒意。她道:“我知道。”   素若却道:“你不知道。”   ——斩钉截铁。   红线一怔,睁开眼,目光从她身上越过,落向绵延的山间,落向冬雪消融下逐渐复苏的草木,遥远遥远的山脚下,他依旧站在那。   “他为什么不破除我的结界?”红线忽然问,“是愧疚?是心虚?”   还是她对他来说其实没有那般重要?   可若是不重要,他为何始终不曾离去。   红线看不透。   素若倏尔哑了。   红线回神,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不想将她们之间的气氛搞得那般凝重。于是她支起身,笑道:“许是因我比他成神早了一百多年,神力便也比他高上了一百多年吧。”   素若一双眼沉沉地看着她,忽而道:“那按你的理论,我们为仙时,同样比这位小殿下年长几万岁,那为何近万年上战场厮杀之人,是他而非我们?”   红线忽然就答不上来了。   素若语气有几分沉重:“红线,你我知根知底,你这个神位是如何撞大运撞来的,你我且先不论。但你想想,好好想想,天下间还能有谁同你这般运气?莫不是你以为你的神位轻易得来,少君殿下的神位便也同你一般,只需在天罚下过一遭,不仅死不成,还白得一个神位?”   红线垂下眼。   素若道:“这事谁都可以不知,却唯独你不能,此番我便将这事摊开了同你讲,你且细细听着。”   红线疑惑:“什么事?”   素若道:“天罚过后,你塑就神魂,却因神魂虚弱,一直沉睡红绳中不醒,你可知道?”   红线道:“知道。”   素若接着道:“那你可知,你在天罚下身死那场面,成了人家少君的执念,他因你的死而险些仙堕?”   红线心下一颤:“仙堕?”   素若道:“那时,仙堕之事仅目睹的几个人知,小殿下为避免闹大将你推上众矢之的,便只好借由历劫失败为由,从帝君帝后那求来明清镜,入镜渡劫。”   “合该……合该这小殿下入镜渡劫,该这劫难走得平顺才是,然没想到,这明清镜是什么东西?它乃是由三清的神力所化,一遍遍复现所用之人心中最深、最伤、最放不下之事,一遍一遍轮回复现,令他看清,令他醒悟,令他放下。可……可你我都不知道,这小殿下在某些事上却这般执拗,一遍一遍重走那一生那一世,一遍一遍看你死在天罚下,始终不能渡过。”   红线心神一晃,口中喃喃:“一遍一遍……看我死?”   素若见她模样,也不遮掩了,直接道:“你方才问我,他为何不破除你的结界。可你不知,他是不想破吗?是不能破,是破不掉。”   “红线,你以为你什么都不知,便能置身事外了?”素若有几分咬牙切齿,“他现下确然塑成了神身不错,可你不知道,他却并非因历过了升神劫为神,而是因你、因那时对你的执念、因在明清镜中积累下的万生万世的执念而成神!”   “他此生战无不胜,却因此执念,永远都不能对你如何。”   红线心神震动,好似明白了什么,却又好似更加混沌了:“我不懂……”   “你是不懂。”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素若打断她道,“你的心思一向好猜,你不懂龙女同小殿下的关系,你不懂司命命格簿中的记载,你不懂你设的结界这般薄弱,连我都能轻易穿透进来,却为何那个人始终不进来。我知道你在等他,在等他进来,可你不知前情,不知他成神根由,便也不明白,此生只要是你所设下的结界与隔阂,他这辈子,都无法进来。”   素若说罢,从怀里掏出一面剔透似水的镜子,递给她。   而这面镜子她再熟悉不过了,乃是她曾在临华宫中所见到的那面明清镜,言烨当时迅速拿走了,没让她碰到半分。   红线眼前朦胧,素若所说的所有事情在她脑中交织成一团乱麻,她视线落到明清镜镜面上那清晰的三条裂痕上,迟迟不敢接过。   素若干脆一把将镜子塞入她手中,气道:“你不妨自己亲眼看看,看看他这神印这神位究竟是如何得来的。他瞒下了帝君帝后,瞒下了满天众仙,到最后仍还想将你护在掌心,瞒下你。你该知道这所有的事。”   镜体入手冰凉,红线被迫接下了镜子,随着素若最后一句话落下,他手中的明清镜面上渐渐泛起点点灵光,她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到那面碎裂的明清镜上,迟疑和不安,顷刻捂住了她。   然而明清镜却未等她反应,虚弱的镜体最后一丝灵气携带她神魂飘远,沉入镜中。   狐狸洞外这方天地一瞬虚无,她周边的日光同白雪如水流般沉下,下一刻,铺天盖地的雷声在她耳边炸响。   再睁眼,她回到了天罚那日。   无尽无尽的雷光与怨鬼的哀嚎声交织。   天罚歇下,有一人站在废墟中静默,仙衣白甲,寸寸化黑。   镜中复现当日场景,却更加残酷,她在天罚下死了,是真的死了。   此间没有半丝神光。   他执剑破邪,为仙之心仍存,放过了在场所有凡人,却未放过自己。仙印红白交替,他最终提剑对自己。   自刎,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   镜中的每一场轮回皆是如此,他心中的执念,便也因此愈积累愈深。   红线心口,一遍一遍紧缩,眼泪已不知何时充盈了她眼眶。   她忽然就明白了明清镜“明清”二字的含义。   明心,清心,塑放下之心,方可塑神。   然放不下者,只能继续一遍一遍承受这无尽轮回之苦。   “你当年,将我放下了。”   言烨天宫中同她说这句话时的场景再现于她面前。   红线忽然间就有几分站不稳了。他这百年在这镜中明晰了历过升神劫之法,却仍不改执念,他知晓的那一刻,对她怕是许多失望吧。   失望一次,伤痛更深一份。   眼前画面一转,是言烨从明清镜中离开了。镜外之事镜中不知,但算时候,是她还是小红线之时的十四岁生辰之日。   红线想起当时时夷带回狐狸洞的那盏梅形灯笼。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见她,又再一次回到明清镜中。   红线终于压抑不住低声哭出来。   一遍一遍,镜中执念积累到明清镜无法承受的极限,镜面破碎,镜中三清神力灌满他身体,他才终于破镜成神。   他成了世间仅有、独一无二以执念成神的神君,却因此执念,一生都不可能站在她的对立面。   她的结界,他是当真破不开。   红线哑声,泪流不止。   而在这一切的一切都看完后,红线从镜中醒来,如大梦初醒。   她晃神许久,眼下两行泪干涸,神思聚不拢,听不清素若在她耳边都说了什么。只怔怔地放下多出了几道裂痕的明清镜,从藤椅上站起身,一步一步,往山下而去。   与此同时,山外她的结界,也在一点一点化开。   所踏之处,冰雪消融。   终于,她在山脚薄雪覆盖的溪边找到他。   他定定地望着她,一如既往。   她问道:“你可还记得要找回我的百宝囊?”   言烨神色一动。   她尽力不让自己声音发颤,同他道:“你送我的生辰礼物还在里面呢,元宵将至,我们去凡间赏花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