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批男主逃出镇妖塔后 作者:殊明   文案   【女主版:】   段云笙飞升之前,爱过一妖,   可此妖爱的却是她的前世。   新婚之夜,他要杀她,复活她的前世。   失败之后,便逼她做自己前世的替身。   她假装顺服,抱着他说爱他,   却将镇妖钉刺入他后颈,亲眼看他被打入镇妖塔。   为了永世不复与他相见,她飞升成仙。   可终有一日,镇妖塔倒,   他扼她的后颈,得意癫狂:纵你成仙成神,也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男主版:】   被她刺伤后,他将她拉下云端,困在身侧,幽与暗室,   要她不见天日,只能向他索取,对他哀求,   到他烦腻厌弃,忘却那刺骨之痛为止。   直到他看着她从坠仙崖陨落,尸骨无存,   他才明白,自己为何对她骗他的那句“我爱你”耿耿于怀。   他以无尽寿元换她重生,将她捧于掌心,   事事依从,小心哀求,只为她能回头看他一眼。   丨男主疯,女主狠,女主对自己想要什么,始终都很清醒。丨   【排雷】   1,有强取豪夺情节;   2,男主身心都是从一而终,女主不会;   3,女主不会回头,男主后期卑微到底,虐到底;   4,男主前期虐身,后期身心俱虐,才是真虐。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虐恋情深 爱情战争 相爱相杀   主角:段云笙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对我穷追不舍。   立意:追求自我,保持独立。 第1章 又见面了   长天浩渺,松柏参天,青衣女子盘坐于群峦之巅,闭目静息。   忽而一片枯叶与风而来,落在她的手掌之间,她的手指微微搐动,灵气波动,搅动周身云雾如同气浪一般以她为中心形成一个光怪陆离的漩涡。   随着一片雷鸣之声在耳边渐渐响起,扭曲的雾浪之中慢慢浮现出一张似曾相识的人脸。   此人神色癫狂,手中捧着一颗紫光四溢的乌珠,用一双血色的眼看着眼前刻满封印符咒的铁门。而后她决然吞下珠子,毫不犹豫地撞向面前倒刺林立的封印之门。   带着乌珠紫色幽光的鲜血从她全身被铁刺穿透的伤口中流出,如同活物一般爬上玄铁门,渗入篆刻符咒的凹槽之中。   突然,铁门碎裂,一道巨大的光芒从里面劈面射来。   青衣女子不觉伸手去挡,可顷刻之间那刺眼的光芒散去,大地恢复宁静。一片素银的衣决在此时映入她的眼帘,她抬头,见他一身银白立在眼前,眉眼微弯温柔似水,向她伸出一手,笑着唤她“小云”。   她愣怔着,似要伸手,正要搭上那骨节分明的冷白手掌时,忽听身后又传来他的声音。   “小离,我在这里啊。”   她回头,见他披散乌发,一身玄青华袍,双目如鹰,如看猎物一般凝视着她……   段云笙倏然睁眼,四周已被喷薄的妖气遮蔽了天日,一片昏暗之中,她的耳畔响起当初将他镇入镇妖塔下时,他狂妄的笑声:“纵你成仙成神,也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她低头,看着从自己魂魄中喷涌而出的妖气,眼神慢慢凝结成霜。   万年前,她还是一个凡人时,爱过一妖,名殷九玄。   可殷九玄心中想要的却不是眼前的她,而是她十世之前的前世。   镇压殷九玄之后,她修仙得道,为了了断与此妖的一切联系,只因感受到她的仙体中有他留下的妖气,她便舍弃了自己的仙体,将仙躯焚于九幽,后耗千年时光以灵气重结灵体。   却不想他竟比她更绝,竟不惜自损妖丹,将他的妖气刻入她的魂魄之中,只待此刻发作,叫她明白这万年的清静,不过是他施与她的一点喘息的时间罢了。   她始终没有逃脱他的眼,他的五指山……   “你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鬼魅一般的声音忽远忽近地飘荡在她的四周,像是一条无形的枷锁,故意松开,又在她以为自己已经逃出升天时时收紧,然后无情地嘲笑她的天真。   段云笙倏然站起,伸手一指,以灵力将那片枯叶直立与指尖。   她看着眼前被遮蔽的天日,以指为剑,将这一片枯叶挥出。   那枯叶便带着一道锐气,势如破竹一般,划开眼前的妖云邪气。   天际喷薄而出的万丈金乌,瞬间照入她脚下的山峦,她又弹指拨开脚下云海,日光照入人间,霎时雾凇沆荡,天地俱是一片晶莹光亮。   这才是她要的天,她要的地。   她从来就只是她,绝不为人替身,即便那人是自己的前世!   眨眼间,段云笙手边白雾气如漩涡一般凝聚,最后聚成一柄冰冷通透的剑。   她伸手握住长剑,飞身跃入凡间,天际只留下一声清冽的剑鸣之声。   ——   一声兽嘶划破天际,成片的村庄茅房瓦舍轰隆倒下,来不及逃跑的村民瞬间便被压在废墟之下。   哀嚎四起,一只刚从镇妖塔逃脱的妖兽,站在废墟之上,正贪婪地吸取着被压在瓦砾之下的村民的精气。而那些逃过房舍坍塌的村民也没有好到那儿去,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困在了这山村之中,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也逃不出去。   那妖兽吸食完脚下村民的精气之后,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一步步走下废墟,和那些被困的村民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一时之间,这原本宁静的小山村,化为了人间炼狱。   到处都是哀嚎和鲜血,已然填饱肚子的妖兽,开始享受起猎杀的快乐,他用利爪撕碎被抓住的村民,青黄色兽瞳沾上了血色,他忘我地嘶吼着,发泄被镇妖塔镇压几百年的压抑。   自他被关入镇妖塔之后他便再未如此畅快过。   这妖在剖开爪下的胸腹之后,便兴趣缺缺地丢开手中村民的残躯,将目光转向颤抖着蔽身在废墟残破的门板之后的小女娃。   浑浊的兽瞳因为对方的弱小和恐惧显得更为兴奋,他舔着尖牙,一步步走向那个小女娃。   便在此时,一道青光破开妖兽罩住山村的结界,一道剑芒破空而下,登时化为一个青衣女子。   此女子青丝及腰,面容清绝,恍如谪仙,只是那一双极美的眼中,却透着一股不像仙神的漠然煞气。   妖兽被这道剑芒逼退几步,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   只见那女子虚影一晃,妖兽还未分清女子方位,只觉五内俱震,待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被这女子踩在脚下。   “你是从镇妖塔中逃出来的。”女子的语调很平,似乎并非在询问于他。   “知道殷九玄在哪儿?”   女子丰神如画立在那儿,衣摆被带着血腥的风沙轻轻卷起,好一会儿,这妖兽才明白女子是在问他话。   “殷九玄是谁?”妖兽不觉反问。   “不知?”女子收回原本看着周遭惨象的眼,低眸扫了他一眼,剑峰稍动,只见这妖兽瞬间被劈成两段,化出豺狼的原型。   一旁的村民看着那凶残的豺狼妖来不及呜咽半声,便气绝当场,又见女子眼峰冰冷,一时间竟分不清眼前这天仙一般的女子,究竟是好还是坏?各个噤若寒蝉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真怕落得与那豺狼妖一个下场。   段云笙感到了村民的害怕,并不多做解释,一挥衣袖,身边坍塌屋舍的废墟立刻浮在了空中,她用自己的仙力,将原本被压在房屋下的人和那些被豺狼妖杀害的人的尸首抬出,用灵力替他们修补好尸首的残缺之后,好生安置在空旷处,再往空中放出一道灵力,便转身离去。   镇妖塔倒,妖兽流蹿人间,各门派都在奋力捉妖,此处在燕山派边界,待燕山派的人看到她所发出的信号之后,自会有人来收拾残局安顿村民。   直到段云笙消失在空气之中,那些村民才反过神来,连连跪地对着她消失的方向叩拜:“仙人啊,这是仙人降世……”   听着身后村民的叩拜之声,段云笙淡漠的眼几不可见地动了动,便一跃飞出数里之外,接着去寻找下一条殷九玄逃出镇妖塔后去向的线索。   既然殷九玄不愿意放过她,那么只有诛杀了他,她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仙人?”就在段云笙飞至一旷原时,一个声音从虚空中响起。   段云笙指尖化出一道灵针向着这个声音甩去,一个火红的身影便渐渐显现出来。   男子轻松地挡下灵针,用双指夹着针尖,颇为玩味地靠在一旁的枯枝上把玩着。   段云笙见男子有着一双翠绿色的眼眸,身上穿着一身与他的红发一般如火一般的袍子,只是这红袍的下摆像是被火灼烧了一般只留下破碎的烧痕,逶迤拖曳到地上。   一阵焦灼燥热的风吹过,那火红的衣袍下露出一双赤足。   这双赤足苍白而干净,但他脚下的土地却像是被地狱的炼火灼烧了一般,焦黑皲裂。   “鸣蛇?”段云笙皱了皱眉,素白的玉手已经捏上了寒玉剑的剑柄。   “好眼力……”鸣焱话音未落,一道青光剑气便笔直向他刺来。   此剑一路破空,激起层层如火星一般的霜花,鸣焱立刻御起妖气去挡。   就在他的妖气与这剑气相撞的电花火石之间,他那灼眼的红发飞扬,四周卷起无比炙热的旱遭之气,身周的一切瞬时焦土横生,草木瞬间化为飞灰。   狂沙伴着火舌向着段云笙狂躁压迫而来,如此同时这股凶悍的旱火也如滔天之势向着的十里外的山村扑去。   趁着段云笙被旱火牵制的刹那,鸣焱退后一步,跳入火芒之中,抱着双臂,露出一派看热闹的神情,想看看这所谓的仙人,是先救自己还是别人?   段云笙也不迟疑,立刻祭出寒玉剑开道。   那寒玉剑瞬时冲破火舌的包围直上云霄,又如星坠一般,带着一剑飞霜凌空而下,一剑斩断了那旱火向着山村蔓延的道路。   鸣焱看到段云笙此举,不由笑道:“还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小仙子,放着自己不管,也要先就那些村民。”   说着,鸣焱弹指一笑,原本包围着段云笙的旱火暴涨,铺天盖地的压向段云笙,似要将她立时烧成灰烬。   而就在这时,插入大地的寒玉剑,竟自剑身两侧放出一道冰墙,飞速围成一道数丈高的冰墙,迅速包围了火势。   同时,段云笙也挥掌,在这旱火之中生生辟出一条晶莹的冰道。   她站在开出的冰道之上,身姿笔挺,抬手一伸,寒玉剑带着嗡嗡长鸣飞至她的手中。   段云笙这边杀气毕现,但鸣焱却依旧是一派混不正经的模样,直拍手道:“有意思,真有意思,一个小仙也能有这等修为,不枉我白来这一趟。说起来我上一次吃神仙,已经是两万多年前的事了,我不吃无名无姓的神仙,我叫鸣焱,你叫什么名字?”   “段云笙。”她握着剑直视着他。   与她而言,即便鸣蛇是上古妖兽,但该杀还是得杀!   段云笙紧握寒玉剑,稳步走向鸣焱。忽然她脚下步履一凝,心神顿乱,她心下一惊,猛然低头,便看到自己握着寒玉剑的手已被体内那股妖气所缠绕。   偏偏是这个时候,段云笙立刻警觉地看向鸣焱。   却见原本吊儿郎当的鸣焱也是面色一变,像是被什么激怒的猛兽一般,寒毛炸起,竟放出全身妖力,猛然向她扑来。   若是平日段云笙却也不惧,但此刻她的仙力却殷九玄刻在她魂魄中的这道妖气所束缚,莫说施展法术,便是想逃离都难,只能咬牙硬生生抗下鸣焱当面袭来的这一击。   带着如炼狱之火一般灼热燥气的妖力,如巨山坠石倾轧而来。   脚下的冰面在顷刻间裂开化为水汽,段云笙忽觉一股腥热冲上喉间,一丝鲜血跟着就从她嘴角渗出。   自她抛弃原本的身体,重新凝结仙体之后。这几千年来,她未曾流过半滴血。   她心知在这种情况之下,即便继续抵抗,也是不可能战胜面前这上古凶兽的。   而且她体内的妖气从未突然失控到这个程度,也许……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若真如此,她勾唇一笑,突然闭目,收回了所有抵御的仙气。   霎时间,她便像是堕入了烈火地狱,每一寸肌肤都被如刀一般的火舌削肉剥骨,在如同被千刀万剐的剧痛之下,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要被这妖火化为齑粉……   忽然,一道玄青从天而降,轻轻盈盈地落在段云笙与鸣焱二人之间,不过不紧不慢地抬了抬手,便把气势汹汹的鸣焱击飞出百米之外。   “小云,我们又见面了。”在这个过程之中,玄青色人影的目光始终都在支着剑单膝跪撑在地的段云笙身上,那声音柔和竟如春水一般。   可段云笙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话,随即瘫软倒在了地上。   “殷九玄……这不可能!”被击飞撞在枯枝上的鸣焱捂着胸口,看着找了多年的仇人,心下大骇。   殷九玄他明明被……现在的他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力量?   难道殷九玄已经恢复力量了?   但仔细想想却又不像,若是殷九玄真的恢复了全部的力量,那方才的一击便足以叫他灰飞烟灭。   或许殷九玄只是恢复了一部分的力量……   当初他被殷九玄生生撕下一翼,他会跟着段云笙,正是听到段云笙在找殷九玄的缘故。方才妖力暴走,也是因为在段云笙身上感受到了殷九玄的妖气,激起当年被断翼的旧伤,才会陷入暴怒。   但若是他早知殷九玄已经恢复了部分力量,他便不会如此莽撞的撞到枪口之上!   想他鸣焱,堂堂上古凶兽,纵横三界多年,没死在两万年前的仙妖大战的战场上,今日竟要葬身在这不毛之地。   就在他等着引颈就戮之时,却不想此刻殷九玄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径自走向了瘫倒在地的段云笙。   这小仙子究竟是什么人?   鸣焱一面想着一面趁机稍稍调整周身乱窜的气息,若是殷九玄不急着杀他,他自然也不想死在这里,有机会逃的话他当然要逃。   殷九玄走至段云笙的身边,屈膝下蹲,竟如珍宝一般抱起满身鲜血狼狈不堪的段云笙。   这奇异的场景,让鸣焱甚至一时间都忘了运行气息。   他分明记得殷九玄是最讨厌和他人接触的,更何况这小仙此刻浑身血污,他可是亲眼见过殷九玄是怎么对待那些不知死活贸然触碰他的人的。   就在鸣焱诧异于殷九玄对段云笙的态度时,一件更让他吃惊的事发生了。   只见殷九玄抱起段云笙之后,那似乎已经丧失神智的段云笙却突然睁了眼,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她手中的长剑立刻化为一柄短刃,被她狠狠刺入殷九玄的胸口。   就在那短刃埋入殷九玄心口的刹那,段云笙一掌推开殷九玄,那冰刃立时炸出千百道冰刺,瞬间自内而外刺穿了殷九玄的身体。   眼看着曾令天地震颤的大妖殷九玄轰然倒地,鸣焱竟有些懵。   这小仙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她方才难道是故意收了仙气,了引殷九玄前来,想要借机杀了殷九玄?   鸣焱疑惑之时,段云笙口吐鲜血,往后踉跄了几步。   鸣焱以为这一次她也该倒下了,不料她竟摇摇晃晃地愣是站直了身子。   她绝不会比他殷九玄的先倒下!   段云笙虚弱地抬起手,收回寒玉剑,殷九玄的身躯上便只留下了无数的冰刺。   她确实是故意的,她知道殷九玄不会放过她,更不会让她死。   他要的是将她生生世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怎会让她如此轻易的死去?   所以她故意收了仙气,留下最后的力量,就是要赌这一刻。   幸好她赌赢……   “小云,你还是不死心。”   随着冰刺慢慢碎裂的声音,熟悉的带着笑音的话语,让段云笙浑身一颤。   殷九玄抚了抚自己胸口那骇人的血窟,又将沾血的手指放在唇上舔了舔,慢慢地站了起来…… 第2章 再杀一次   “你!”段云笙握着寒玉剑,勉力撑住自己几欲倒下的身子,咬住牙关,举起一手捏诀,“既然这一刀杀不了你,那就再杀一次!”   随着段云笙的仙诀,殷九玄身上的冰刺便如活了一般,开始疯狂的长大分叉。   于此同时,早已不堪重负的她,七窍开始流出鲜血。但她却依旧没有停下,一直到那些冰刺长成一座十几人高的尖刺横立的小冰山,她才终是支撑不住,连握紧剑柄的力气都未留半点,随着寒玉剑一同跌倒在地。   鸣焱在一边看着这一幕,不由感慨:这小仙子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更是狠得下手啊。   在这种情况下强施仙法,施法者五脏六腑便会被仙妖两股相克的气息挤压,甚至碾碎,其痛苦堪比被巨石压碎全身器官骨骼。如此相较起来,她对这一路上被她一剑斩杀的那些妖,倒算是心慈手软了。   只可惜这小仙道行相较殷九玄还是太浅了些,殷九玄这种老不死的东西,哪是这么容易杀的?   果不其然,那冰山一阵喀喀作响,冰刺断裂滚落,山体也开始出现裂痕。   段云笙见此,心知今日自己是逃不过了,只是她没有想到,这殷九玄被镇压了近万年,修为竟未损反增……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甘如此束手就擒,既然逃不过,不如……   眼看段云笙这边似要燃烧仙元与殷九玄同归于尽,鸣焱转动了一下脖颈,感到被殷九玄打乱的气息终于顺畅了一些之后,趁着那冰山仍桎梏着殷九玄的行动之时,化出原型飞身上前,带走了段云笙。   “鸣蛇?”冰山之下的人,望着那急急逃离的只剩三翼的鸣蛇蛇尾卷着的人,带着笑意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   —   “为何救我?”   段云笙被鸣焱带至一洞府之中,随意安放在一张石床之上。而他自个则在一旁堆满杂物的小石桌上捞了个酒壶,往旁边的紫藤椅上一靠,一边喝着酒一边说道;“你放心,殷九玄那老东西虽然厉害,但也找不到这儿的。”   “答非所问。”段云笙用手强自撑起身子,盘膝而坐,直视鸣焱,“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大家都和那老东西有仇,不妨交个朋友?”鸣焱直起身子,故作潇洒地抹了一把他火红的头发,化出一个酒杯丢向她。   段云笙接住酒杯,看了一眼杯中清酒,并没有喝,只是望着眼前这一团火红的妖怪,冷声道:“你和殷九玄有仇是你的事,我不和妖做朋友。”   说着,她就将酒杯丢了回去。   鸣焱一把抓住酒杯,往身后随意一丢,大笑道:“有意思,原来那老东西好这一口啊。说说,你和殷九玄是怎么认识的,他为何对你如此不一般?”   “与你无关。”段云笙冷冷答道,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寒玉剑的剑柄。   鸣焱睨了一眼她手上的动作,挑挑眉,语调中透着一丝威胁:“小仙子,以你眼下的仙力,你觉得自己有胜算吗?”   段云笙闻言却突然笑了,她本清艳若天脊峰上的凌霜花,这一笑却若凌霜消融,世间姹紫嫣红俱绽于她眉宇之间。   鸣焱微微愣怔,未几,便闻她清泉一般开了口:“我身上有殷九玄的妖力,你这里再是隐蔽,我若放出妖力,你觉得殷九玄找到此处,需要多久?”   鸣焱稍一迟疑,转瞬哈哈大笑:“有意思,你这小仙确实有意思。不过小仙子,你也要明白,你既身在我的老巢之中,有些事,你不说,我也有法子知道。”   话音未落,段云笙便感到自己身上涌起一阵难以抵抗的舒倦暖意……   “你对我做了什么?”她试图调动仙力抵抗,却发现身上的仙气与妖气都像是被这股暖意所安抚了,松松散散地在她的周天有规律地运行着,全然不受她的控制。   “小仙子莫急,就是在这洞府之中点了些暮莲香。”鸣焱往前倾了倾身子,用双手托着下巴看着她道,“解药在酒里,可惜你不喝。”   “你……”段云笙晃了晃头,依旧抵不住那股睡意,总是倒了下去。   这暮莲花开于极西之地落日崖,其香是三界之中疗伤的圣药,只是有个小小的副作用:会让人陷入沉睡。   当然只要在此前喝下暮莲花根的汁液便可避免。   鸣焱的想法很简单,如果段云笙肯喝他的酒,那他们就是朋友,既是朋友,她自然就该告诉他,他感兴趣的事。如若她不喝,那他就自己想办法弄清楚一切。   反正他就是很想知道殷九玄那老家伙为什么会对这小仙如此不同?   他满意地看着陷入沉思的段云笙,指尖化出一点红光,轻弹入段云笙的眉间,他面前的半空中便幻化出了一面玄光镜。   镜中有一少女,十四五岁的模样,与段云笙有着别无二致的美丽容颜,但却有着一双完全不同的不知忧愁的眼睛。   她坐在紫藤架的秋千上,目光柔中带着光,笑容温软得像是一朵未经风雨的花。   她是家中幼女,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十四年来,除了偶尔随母亲去别家做客,她几乎从未走出过家中后院这一方天地。后来她的家人为她订了亲,对方是世伯家的小公子。   虽说两家是世交,但她却也未见过那位小公子的模样,只是听家人说,那小公子长得金圭玉质风度翩翩,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而且世伯家中家风严谨,不可随意纳妾,这是一门万里挑一的好姻缘。   听家人这般说,她也便心满意足了,更何况她还听说世伯家祖籍江南,她只在书上看过江南烟雨,想着将来嫁了人,或许也能在三四月间,与夫婿在烟雨中的江南共坐一方小舟,看看那花红柳绿,烟雨朦胧的江南景色……   可她却遇见了他。   那日,她随兄嫂去清凉寺拜佛,寺中早已屏退了旁人,兄长准她带着丫鬟四处走走。   就是这一走,她莫名地与丫鬟走散,又莫名地迷了路,转来转去却怎么也走不出那一方小小的花园。   就在她急得直掉眼泪是,他却在树上笑看着她。   他说他是妖,问她怕吗?   她捏着手帕,挂着一脸泪珠,摇了摇委屈的小脸。   他大笑,一挥手便带她走出了迷境。   他就这样闯入了她的世界。   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带她飞到山顶看星星;会在她出门与贵女们聚会时,仗着别人看不见他,在她与她们说话的时候,亲她的脸颊;也会在她被师傅逼着学习女子规条时,在她的手心放一朵初开的花……   他说,他们前世便是一对。   这样的话,听着就叫她心动。   她还哪里能记得什么江南,什么未见过面的未婚夫婿?   那是她才十几岁,遇到他之前的世界只有后院的一方天地,便以为那就是女子该过的一生。可遇到他之后,她的整个世界便都成了他。   她喜欢他们之间的前世今生,更喜欢认识他之后,见识到的整个世界。   在那之前,她从未见过那样宽阔的星海,没有听过夜风在山间的呼啸,更不知原来除了后院的琐碎之外,这世上还有那样宽广的风景。   所以,即便他是妖,她也要与他在一起,因为只有与他在一起时,她才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   没有三从四德,没有女戒女训,没有时时被提醒女子应当如何的训诫。与他在一起时,她可以不用顾忌女子的矜持,拥抱他,大声地告诉他自己喜欢他。   为了嫁给他,她拿着匕首指着自己的脖子,逼着父母退掉了前面的亲事。   十七岁生辰那日,她如愿嫁给了他。   她以为,父母的反对,已是这段感情最大的困难,过了这日,她便会与他长相厮守,共度此生。   大红喜帐之下,他解开喜帕,她满怀欣喜地低下头,却听他在她耳边唤了一声“小离”。   “小离是谁?”   她茫然抬头看他,而他却顾自将她拥入怀中,自言道:“小离,过了今天,你就能如愿呆在我身边了。”   她的头压在他的胸膛上,浑身僵硬无法言语也不能动弹,鼻尖尽是他身上淡淡的荼蘼香气。   若非她身上那块相国寺高僧所赠的玉佩,那一夜便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夜。   后来她才知道,她与他的渊源结于十世之前。那一世他被魔气所伤,妖力衰竭,刚满十七岁的小离为了救他,吞下镇山神珠,用自己的一身精血冲开封印,放出了他被封的力量。但小离也因此遭受了天谴,注定承受十世轮回之苦。   人若是一再转世,终究是会慢慢忘记某一世所发生的事的。   他为了不让转世之后的她忘了他们之间的事,便用妖珠锁住了那一世的记忆。只要在十七岁生辰之前杀了转世之后的她,那她便永远不会淡忘那一段记忆。   而段云笙作为小离第十世的转世,已然可以脱离天谴轮回之苦,所以他为她好了妖身。只待她段云笙一死,小离的记忆复苏,他便抹去她这一世的记忆,将她的魂魄引入妖身,让她彻彻底底成为小离。   只可惜,他并没有在她十七岁生辰之前杀了她。   于是他便将无法让小离复活的怒火发泄到了段家人的身上,他让她看着,段家一百一十口人一个个的死去……   “不要!”   段云笙忽然惊醒,打断了玄光镜中的景象。   “你……哭了?”看到段云笙眼角的一抹泪痕时,鸣焱心中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这小仙,杀妖时没有哭,被他的旱火焚烧时没有哭,用几近自残的手段刺杀殷九玄时也没有哭,却在回忆起她家人被害的时候,哭了。   “你还想知道什么?”段云笙咬着牙,将脑海中那一张张熟悉的惨白面孔压回心里的最深处。   她宁可自己说,也不想再回忆起那一段往事。   她能直面殷九玄,却永远无法面对那些因她而惨死的亲人。   “后……后来呢。”不知怎么的,一贯不顾他人感受,只管自己开心的鸣焱,此时竟有些犹豫。   “后来他囚禁了我,将小离的一切一遍遍的灌输给我,逼我变成小离。”段云笙语气淡淡的,全然没有方才说起她家人时的伤心,“我不甘心就这样被他掌控,于是与一位仙长联合。我假意顺从,扮成小离的样子,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将仙长给我的镇妖钉打入他的体内,仙长便趁着这个机会,将他打入了镇妖塔。”   段云笙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为了生生世世都不必再见他,我拜入仙长门下,终得飞升天界,却不料……呵……”   “他将自己的一部分妖元融入你的魂魄之中,除非灰飞烟灭,否则你休想逃出他的掌控。”鸣焱说着,又有些好奇地看向段云笙,“不过我不明白,这三界之中,肯为他殷九玄赴死的,何止千万,他真的会因为一个凡人为他而死,就爱上此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段云笙轻轻蹙眉,不解地望向他。   鸣焱笑一笑道:“你可知殷九玄的来历?”   段云笙摇头:“当初救我的仙长也未辨出他的原形。”   “那你可知道烛九阴?”鸣焱问道。   “烛龙?”段云笙的双眼微微睁大,闪过一丝惊讶,“据天界史书记载,创世古神真身便为烛龙,你说说殷九玄他……”   “正是。”鸣焱翘起二郎腿,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懒洋洋地道,“上古时还有一种说法,说这殷九玄与创世神乃一卵同胞的兄弟。但这也只是传说罢了,能肯定的是他的确是这世间唯一存世的烛龙。”   “这怎么可能……”段云笙渐渐陷入了沉默。   传说中烛龙,开目为昼,闭目为夜,风雨雷电尽在其吐息之间。   正因有如此神通,才有开天辟地的创世之能。   若是殷九玄真是烛九阴,那她……段云笙捏住掌心,清冷的面色更沉。   “不管怎么样,殷九玄显然对创世神父死后以身体血肉化山林江海的创世之举十分不屑。虽为古神他却自堕为妖。在两万多年前,还因为太过无聊掀起了一场仙妖大战。说起那一战,可真是痛快,每日都有新鲜的神仙可吃……”   鸣焱用分叉的舌尖舔了舔唇,回味了一番之后才继续说道:“不过好景不长,老子被殷九玄这老东西断了一翼之后,元气大伤只能躲起来闭关疗伤。等我出关之后,殷九玄已经被镇压了。听说殷九玄那老东西是栽在天界的算计之上,只是这世间无人能杀得了他,只好聚集四方帝君之力,将他的双目,肉身,心肺,头颅分别封印在四方帝君镇守的神山之下。”   “原来如此,原来都是因为你!”说着说着,鸣焱突然从藤椅上坐了起来,直愣愣地看着段云笙,“我就说殷九玄那老东西,被封印之后,留在人间的不过是一缕影子罢了,怎么会如此厉害。原来是你这小丫头的前世,不知好歹破了北方封印,才让殷九玄恢复了现在的力量。老子本来是想借此机会好好寻寻那老东西的晦气的,没想到差点被你害死!”   段云笙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年小离所撞破的封印应当就是封着殷九玄的四方封印之一。   但若真是如此,小离一个凡人,又怎么能闯入有四方帝君镇守的神山,破除封印?   只可惜,她的脑海中只有殷九玄灌输给她的十世之前的记忆,无法知道当时小离真正的想法。   于此同时,鸣焱也回过味来,不由问道:“这不对啊,你确定你那前世,真的只是一个凡人?”   段云笙点了一下头:“至少从我有的记忆来看,小离确实是个凡人。”   而后,二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罢了罢了,管他如何,反正现在我也打不过那老东西,以后就不去自寻晦气了。”鸣焱摆摆手,潇洒往身后一靠,还顺便劝段云笙道,“我劝你也不要白费力气,杀又杀不死,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藏起你体内的妖气,多过几天安生日子,看那老东西的样子,不像是会轻易放过你。”   他这好好的话说出了一派风凉话的意味,反倒惹得段云笙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你既然自知打不过殷九玄,还去找他晦气,是因为蠢吗?”   “你才蠢。”鸣焱一撩红袍起身,两大步走到段云笙面前,双手叉腰,俯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道,“老子那是以为他不过是个影子,知道他虎落平阳,我自然要好好欺负欺负他,哪晓得你这小仙的前世竟能搞出这种事来,说到底还是你的错!”   看鸣焱一脸正经,再听他理直气壮地说殷九玄虎落平阳自己要去欺负一下的样子,段云笙憋着笑问道:“你可知虎落平阳后面半句是什么?”   “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你骂我是狗!”   鸣焱瞪起眼看着她,却见她噗呲一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鸣焱看着她的笑颜愣了一愣,然后就转过了身,哼哼唧唧地坐回了自己的靠椅上,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突然问了一句:“今日如若我没有救你,你是打算与殷九玄同归于尽了?”   “没有,我从未想过要死。”段云笙的声音依旧清清冷冷的,但对他的语气却缓和了许多,“我敢那么做,是因为我知道殷九玄不会那么轻易让我死。”   “什么意思?”   “你信不信,即便我为了杀他而燃烬仙元,他也会不惜自损修为救我,他恨我,要我生不如死,哪会如此轻易放过我?”她的语气中透着讽刺,“我当时是想,在我耗尽仙元重伤他,他又损耗自身救了我之后,我再杀他,是不是会容易一些?”   鸣焱闻言,猛地转过身看了她一眼,对上她淡淡的眼神之后,又迅速转了回去。   “女人还真是招惹不得。”   他闭着眼对着洞府镶嵌着夜明珠的穹顶哼了一句,眼前却浮现出了她方才那一笑的模样。 第3章 断骨之痛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段云笙在一片铺天盖地的红帐中醒来,她扶了扶额,望着眼前熟悉却陌生的一切,心觉得哪儿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来人走至她身边便在她唇上落下一吻,低柔地问她:“累吗?”   一片说不出的混沌之中,段云笙只觉得自己藏在宽大的喜服衣袖中的指尖轻轻颤了一颤,可心中却仍是茫然一片。   她睁眼望着男子模糊不清的面容,嘴唇翕动却又说不出什么,只能任由男子一点点吻上了她的眼角唇边。   她觉得自己正在被一种混杂着无力而暧昧的混乱所淹没,拼尽全力举起手臂,却发现周遭的一切又变了。   她的双手不知何时已被轻软的绸绑缚,而眼前也只剩一片昏暗,只有从蒙着双眼的黑纱间,能隐约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高大朦胧的人影。   “你……谁?”她气若游丝,连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问话。   面前的人也没有回答她,只是向着她近了一步,那人身上的体温便隔着薄纱侵袭而来。   或许是因为被蒙着双眼的缘故,她的触觉变得更为敏感。   来人身上喷涌而来的热气,让她感到不安,她挪动着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的赤足步步后退,最终被逼到一根冰冷彻骨的玉柱之上,背后突如其来的刺骨的寒意,让她的身子微颤。   她正想逃开,却又被那人堵住了去路。   他欺身上前,将她压在玉柱之上,身体相贴传来的热气变得更为焦灼霸道。   但就像是故意的一般,这股热气虽霸道却无丝毫暖意,反而叫她夹在身后的酷寒与这股灼热中备受煎熬。   痛苦带来的汗水很快濡湿了她的乌发,她的思绪也在这折磨人的痛苦之中稍稍清醒了一些,但也终究也只是暗夜中的萤火罢了。   “你究竟……是谁?”   她奋力咬破了唇,才勉强让自己说出这样完整的一句话。   可她得到的答案却只是男子的一声轻笑,他一抬手便将她的双手举过头顶,束缚在缠绕在玉柱的铁链之上。   而后他又俯身挑起她被虚汗浸湿玉白色的下巴,用舌尖品尝了她唇上的鲜血之后,突然就紧紧地搂住她微颤的身躯,将头埋进她细白的颈间,似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他的骨血之中。   段云笙感到窒息,却又无力挣扎。   交缠的青丝很快被她浸透薄纱的汗水打湿,黏连在二人身上。   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之际,男子却突然松开了她,低下头轻柔地吻了吻她的锁骨,然后伸出冰凉的手指温柔地抚摸这寸无瑕的肌肤。   “你爱我。”男子突然在她耳边轻语,然后用指尖在这绝美的锁骨上轻轻一按,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她身体紧绷,双目睁圆,断骨的剧痛立刻将她从一片混沌中拉回,敷眼的黑纱掉落,她终于看清了男人的脸……   “殷九玄!”睁开双眼的段云笙轻哼一声,伸手捂住自己的左锁骨,立时便吐出一大口鲜血。   “这是怎么了?”方才离开片刻出去找些小妖打牙祭的鸣焱,刚进洞府便看到了这一幕,再看段云笙身上妖气冲天,不觉大惊。   段云笙没有立刻回答鸣焱,也不顾自己嘴角的血迹,颤着手指便化出一枚冰针,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的心窍之中。   妖气立时散去,段云笙这才抓住了鸣焱的手,咬牙道:“快走!”   回过神的鸣焱,便立刻抱起她飞出洞府。   “对不起,毁了你的藏身之处。”段云笙靠在鸣焱的怀中,有气无力地说道。   鸣焱低头看了她一眼,她此刻虚弱的像是山林间即将褪去的一抹月光,冷冷的却莫名叫人心疼。   “算了,老子纵横三界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么个窝。”   “谢谢。”段云笙微微阖着眼,“只可惜我已经把以前的仙体烧了,否则倒是可以让你饱餐一顿。”   鸣焱一怔,想起自己确实提过几次吃神仙的事,不觉笑道:“哎,你这小仙子,真是……”   “我暂时用冰针封住了殷九玄的妖气,但被发现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你走吧,没必要受我牵累。”段云笙无力地推了推鸣焱的胸膛,浑然没了他第一次见她时的气势。   不知怎么的,鸣焱看着这一幕,心中竟只浮现出“任人宰割”这四个大字。虽说眼下这小仙子的话十分有理,他确实没必要为了这么个小仙冒险,但一想到把她丢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万一遇到了什么好色的野妖……   鸣焱烦躁地甩了下头,反而将怀中的人搂的更紧了一些:“与其把你丢在这种地方便宜了不知道哪儿来的野妖,倒不如就让老子吃了你,还能祭一祭老子的五脏庙。”   段云笙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就闭上了眼睛。   鸣焱见她呼吸渐渐平缓,又看她一只细白的手一直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心中竟颇为畅快。   待段云笙再次醒来时,她已在一间打扫干净的客房之中。   窗外头是沿街商贩的叫卖声,房门外则是来往的人声和小二的招呼声。   她掀开身上的棉被坐起身,看着房中的木架子床以及简单朴素的木柜桌椅,心里竟感到了一丝温暖。   虽说她自幼锦衣玉食,但这点对人间烟火之气的思念,却始终都藏在她的心底。   “你醒啦。”鸣焱推门进来,见她坐在床沿上发呆,便上前问道,“怎么了?”   “没事。”段云笙先答应了一声,才摸了摸自己锁骨上覆盖着的贝色的蛇鳞,抬头对鸣焱道了声谢。   “那是我的腹鳞,可止你仙骨断裂之痛,也能暂时压制住你身上殷九玄的妖气。”说着,鸣焱又小声地说了一句,“你心窍里的冰针用不上了,我便取出来了。”   无论是去冰针,还是植腹鳞,都难免会有肌肤上接触,按说以他鸣焱的个性绝不会在意这些,但面对段云笙的时候,他却就是有些心虚,还有些怕她会因此翻脸。   可不想段云笙却只回了他两个字:“多谢。”   她知道他此举是好意,自封心窍本就是自损修为的无奈之举,更何况修行万年,她若连这都看不破,还用世俗名节的观念看待他为自己治伤去针之举岂非可笑?   见她如此坦然,鸣焱也暗自松了口气,转身给她倒了杯水,递给她时,目光却不小心扫到了她脖颈上青紫的淤痕。   到底也是上古的妖兽,有些事不必她说,看一眼他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看她一句话也没说,双手捧着茶杯,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有些心疼。   如殷九玄这样的大妖,哪怕只是留了一小片妖元,别说是一般人,就算是修为了得的仙神,要夺其身借体重生也并非难事,更何况只是控制其心绪,借妖元之力化出实形,对她施加暴行……   况且殷九玄本体妖力越强,留在她体内妖元的力量也会越强,如今的殷九玄虽只恢复了部分真身的力量,但这世间也已难有其敌手。   以她仅万年的修为,靠自己压制住妖元的力量之余,还能一路斩杀从镇妖塔中逃出来的妖物,除了天赋,其心性之坚韧更是罕见。   难怪当时这小丫头见了自己,不躲不跑,还一心想杀了自己。   “小妮子这是艺高人胆大呀~”鸣焱坐在条凳上,枕着双手背靠着木桌,看着她感叹了一声。   “什么?”段云笙放下水杯,看向他。   他笑笑:“没什么,想出去走走吗?”   段云笙扭头望了一眼支起的窗台,听着街道上喧杂的人声,最终点头嗯了一声。   此刻的鸣焱早已幻化为凡人的模样,一头青丝松松地束起,眼瞳乌亮却透着散漫,身上的袍子穿得也是随意,只是偏生长着张好看的脸,就是这般懒懒散散却也有些说不出的风致。   这样的他与不染纤尘的段云笙行在一处,竟有些奇妙的般配。   正如卖胭脂的大婶所言,小娘子一看便是能持家主事的,而这小相公就是年轻散漫些,但瞧着就会疼人,必是事事都听娘子的好夫婿。   段云笙闻言只是尴尬地笑一笑,避开了旁人打量的目光,倒是鸣焱满脸春风地买下了大婶手中的水粉,还一个劲儿地说道:“婶子真有眼光。”   那大婶立时双眼笑成了一条缝:“那是,你婶子见过的人比你们吃过的盐还多哩。”   段云笙这辈子做人的日子并不长,大部分的时间还生活在后院之中,修仙之后更是不再过问人间凡几,如今突然站在这热闹的人情俗世之中,一时竟不如眼前从未做过人的妖来的游刃有余。   趁着段云笙发愣的功夫,鸣焱将那盒不算精巧的胭脂塞到了她的手中。   这一路逛下来,他就发现她看着这些小玩意儿时,眼睛亮亮的分明很喜欢,但却连摸都不敢去摸一下,即便有商贩将东西递到她面前,她也只会克制地避开。   一个杀妖时眼都不眨一下的人,却在这最简单的人际交往中显得那么生疏无措。   鸣焱用余光瞧着她把那小粉盒揣在手心,一路上都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手中粉盒的样子,只觉得从前自己手下那些风骚的蛇妖说的也没错,女子确实是比男子可爱许多。   这偏僻的江南小城的街道并不长,二人很快就沿着街走到了城门口。   这土城门外还有一条护城河,浅浅的,二人沿着河走到一座小亭子中坐下。   段云笙的手中还揣着那个胭脂粉盒,她悄悄看了一眼鸣焱,见他正望着亭子外的一颗垂柳,才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收了起来。   鸣焱早已注意到了她的举动,只是假装没有看见罢了,待她收好了东西,他才勾着嘴角对她说道:“要下雨了。”   段云笙顺着鸣焱的目光仰头看向亭外的天空,就见原本艳阳高照的天,转瞬便变了颜色,不消片刻便窸窸窣窣的下起雨来。   她望着亭外的雨水,落到护城河上,在河面上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心中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宁静。   这些年来,她的心里始终压着殷九玄的阴影,让她不敢有丝毫的停歇和懈怠……   “我都快忘了人间是什么样子了。”她轻声叹道。   “你要是喜欢,我们便到处去走上一走。”   “我们?”段云笙猛地扭头看向鸣焱,在对上鸣焱慵懒闲逸的眼之后,又默然转回了头,“我很感激你帮我做的这一切,但你我并非同道……”   “你怕殷九玄发现会连累我?”鸣焱直言打断。   段云笙垂下眼眸,看着从亭檐上滴落台阶的水珠:“你我本就仙妖有别,况且殷九玄他是不会放过我的,你本可逍遥人间,何必趟这趟浑水?”   说话间,段云笙已从乾坤囊中取出一物:“此物乃我当初重炼仙体时所得,据说有聚魂魄塑肉身之效,只是需以使用者自身精血滋养,我放在身边也没有什么用,就当感谢你这几日为我所做的一切吧。”   “聚灵珠。”鸣焱一眼便认出了眼前之物。   此物乃是古神陨落后灵气凝聚而成,只要没有灰飞烟灭,便可借此物重聚魂魄肉身重生。只是此珠需以自身精血滋养,在其与自身骨血融合之后,才能有此效果。   鸣焱抬眼凝视段云笙许久,最后忽然挑眉一笑,抓起珠子便吞了下去。吞下珠子后,掸了掸双手,看着段云笙道:“现在好了,你也不必担心我日后会被你连累,反正我体内有聚灵珠,死了也能重新活过来。说说,咱们下一个地方去哪儿玩儿?”   段云笙没想到他会有此举,愣愣地看着他,半响也说不出话来。   不是她不会说,只是这万年来,因为担心过往发生在她家人身上的悲剧会再次发生,她始终都是独来独往,修炼时避开与同门的师兄妹接触,就连飞升之后,也很少与仙界的同僚来往,唯有与那位曾住在月华宫的小月鸟有些短暂的交集。   其实当初她与那小月鸟交浅言深,说出自己的往事时,她便知道,她再是习惯独自一人,也还是会眷恋陪伴片刻的温暖。   但她清楚,这种眷恋到最后只会害人害己。思及此处,她的目光微沉,正要张口拒绝鸣焱时,又一年轻人突然闯入亭中。   来人一副书生的模样,穿着一身洗旧的月白直裰,他一面收起那漏雨的破油纸伞,一面举着衣袖抹去沾在面上的雨水。   “叨扰二位了。”小书生收好伞转身,谦谦有礼地与二人拱手。   却不想段云笙一见到他的脸,便愣怔在了原处。   “是你?” 第4章 她说爱他   不待旁人反应,段云笙竟不顾大雨,转头便跑出了亭子。   鸣焱看了看一脸茫然的书生,立刻跟上前去。   走入客栈客房的瞬间,鸣焱身上的水渍湿痕立时化为水汽消失。他上前,见她盘膝端坐在床上,竟丝毫看不出方才的失态神色,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心,出卖了她此刻心绪不佳的事实。   “他是谁?”鸣焱拖了长凳就坐在她床前咫尺的地方,看着她问道。   段云笙展眼盯着他看,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开口道:“他是这人世间唯一一个与我还有关系的人。”   鸣焱闻言,没有插话,只是静静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当初殷九玄当着我的面杀了我全家一百一十口人后……就消失了。”段云笙收拢掌心,慢慢说道,“我突遭如此变故,一时经受不住大病不起,那个时候只有他从千里之外赶来,帮我安葬了家人,还为我延医治病……”   鸣焱见她捏拳的手指骨节泛白,默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拳,段云笙神色一顿,低头看了看他包覆着自己的手掌,又抬头看了看他,最终没有甩开他的手。   “继续说。”鸣焱望着她道。   她嘴角微动,在从手背传来的暖意的安抚下,手指微微松动了一些:“他叫沈青绪,是父母曾为我定下的未婚夫婿,但在我家出事之前,我从未见过他。”   “我曾为了殷九玄,逼着父母退婚,可他却在我家出事之后,顾念世交之情伸出援手……”段云笙微微叹息,按下心头泛起的一丝惭愧,“在他的倾心照顾之下,我的身子日渐有了好转。那段日子,我们朝夕相处,若说一开始他对我家施以援手是为了全两家多年相交之义,那他在我痊愈之后,仍迟迟不肯回乡,便全然是一份怜我惜我之情。只是我又哪里还有什么颜面接受他的一片心意,况且当时我心中一直担心殷九玄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于是便再三劝他回乡……”   段云笙缓缓说着,清冷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淡淡的哀怨。   “你很喜欢他?”或是被这从未见过柔婉愁悯所感染,鸣焱询问的语气也格外的温柔,这份温柔甚至盖过了他心底隐隐的酸意。   “我不知道。”段云笙道,“经历了殷九玄之事,那时我心中哪还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但这世间之情本就也不只有情爱,仅仅是他当时雪中送炭的情义,在我心中已比男女之爱重上万分。”   “见他不愿意走,我便将我满门被害的真相告诉了他。强盗旱匪尚可报官伸冤,但妖邪鬼魅他又能如何?他不是孤身一人,父母亲友,举业抱负全压在身上,他走,是合情合理,也是我心中所愿。”她道,“只可惜……他走之后,我一直悬着一颗心,要等到听到他安全回乡的消息方能安心,但我等到的不是他的平安信,而是他的人头……”   鸣焱感到她的身体绷紧了一瞬。   “其实殷九玄他根本没有离开,他一直在暗中看着着一切的发生。”她冷笑一声,眼底尽是讽刺,“他就是想要报复我,让我也尝一尝失去挚爱之痛。”   “那日清晨,我如常醒来,一转身……便看到了摆在我枕旁的人头……”   她的手在他的掌心之下轻轻颤动,一滴温热的泪水砸在他的手背上,他抬头便见她双眼湿红,好似真的看到了记忆中人被割下头颅后惨白的面孔。   “殷九玄不止杀了他,还当着我的面打散了他的魂魄。”   段云笙闭目侧面,仿佛不忍再看那一幕的发生。   但殷九玄哪会这样放过她,他抓着她的头发逼着她看着这一切……   待她绝望之后,他掐着她的后颈,强迫她看着他,得意而癫狂地问她:“怎么样?你满意吗?你不是喜欢他吗?现在你生生世世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生生世世……”段云笙收回思绪,望向鸣焱,“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我以为他早已魂飞魄散了。”她失神地说道,“我成仙之后,害怕殷九玄终有一日会从镇妖塔中出来,便一一寻到了转世的亲友,用自身修为,抹去了他们那一世的全部痕迹,然后又用法术毁去了我对他们转世的记忆,只记得自己已经抹去了他们前世痕迹之事,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在尘世间安然度日。我以为我早已是孤身一人,我以为这世上早已没有任何与我有关之人,却不想今日竟然在此处又遇到了他……”   “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段云笙陷入沉默,眼中露出犹豫。   她原以为自己并不在意孤寂,可当她一次次抹去曾经的亲友与她的关系之后,她才发现她也抹去了她与这个世间全部的联系。   仙寿漫长,身边那么多人出现离去,却都与她无关。   时日越久,她越是觉得自己与那山间随处可见石子无异。守着万古长空,一片孤清,在便在了,没了也便没了,即便被日月侵蚀成砂砾,也不过是风过无痕,无人在意罢了。   可现在世间却突然出现了那么一个人,虽只是牵住她与这人世的一缕细丝,但却也是她以后千年万千与这人世唯一的联系。   鸣焱看着她低眸不语的样子,心下已是了然。   他从诞生至今,曾和他一起从上古洪荒中出来的那些老东西,也早都是陨落的陨落,沉睡的沉睡。   这些年他为了打发这漫长无际的时光,他占过山头做过大王,也在曾混迹人间纨绔度日,甚至还在昆吾之巅悟道一梦千年……可到头来他还是他,依旧懒懒散散愁着如何打发这明日复明日的日子。   他虽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在意这一点早已不存在的虚无缥缈的情感念想。   但他却能读懂她眼神中的寂寥。   “你要不先去看看他?”鸣焱松开她的手,“你说当年殷九玄是当着你的面打散了他的魂魄的,以殷九玄的能力不至于会失手,这件事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你说的对。”段云笙身影一晃,眨眼间已经到了房门前,“我得先去看看他。”   段云笙自制过人,先前在洞府之中即便是被殷九玄的妖力所侵,她也没有丝毫慌乱,如今却为了个凡人失了方寸。   鸣焱起身,目光追随着她略显急躁的背影,低声叹气,心底到底还是酸了。   而这时,段云笙却止住了推开房门的手,半悬着手,她微微回头:“这件事与你无关,你走吧,别跟着我了。”   若此事真是殷九玄故意为之,那么她在这里遇到沈青绪的转世便不是巧合,既然如此再让这条鸣蛇跟着,只会……   说罢她瞥他一眼,推门而出,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这是在担心我?”鸣焱双手抱胸,散淡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精光,“这样的话,我可要来精神了。”   他带着带着一丝笑意,往前两步,也消失在房间之中。   -   妖都毋吾宫。   大殿两旁一根根雕蟠龙缚锁链的玄铁黑柱,森然威严。   殿上一把硕大的龙椅上,斜倚这一个人。他眉目如画,肤色苍白,身穿玄袍黑靴,鸦黑的青丝如瀑一般披散而下,静坐在此好似一幅水墨美人。只是他半阖的眼中的那双金瞳,却是气势迫人,让人不敢仰视。   随着殿前台阶上一群雀鸦急急飞起,椅上之人忽而睁眼,面上竟露出了一个叫人琢磨不透的诡异笑容。   “终于碰上了。”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低语,“小云,你会怎么做呢?”   自上次借妖元之力侵入她的身体之后,他已有两日未掌控她的行踪了。   他确实也有些无聊了。   不想她却在这个时候遇到了沈青绪的转世。   其实当初不过是突如其来的一个念头罢了,她家人死的时候,她还会哭还会求他,但那个沈青绪死的时候,她却伤心的连哭都不会哭了。   她不是说他杀她八世复活小离是疯子所为吗?他倒是想看看,要是让她遇上了沈青绪的转世,她会怎么做?   她不是很喜欢他吗?就不想让他记起她?   殷九玄的舌尖抵了抵上颚,嘴角的笑意更深,但眼神却变得更为阴冷。   只是不知道若让沈青绪的转世记起她的代价是让沈青绪再在她面前死一次,彻彻底底消失于天地的那种,她会不会后悔喜欢他?   想到喜欢二字,殷九玄突然发现他似乎已经不太想得起小离的样子了。   人生无聊,他连天都逆了,也实在是找不出什么能让他提起精神的事了。   凡人总喜欢乐此不疲地歌颂人间真情,就连九重天上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也为了这点情爱不惜生死纠缠,自毁道行。   他就想这所谓真情总有些有意思的地方吧。   恰好就在他起了这个念头的时候,遇到被街头恶霸围在墙角的乞丐小离。   英雄救美,也算是个不错的开头。   自那之后,那小乞丐便一直跟在他身后,乖巧安静,什么都想着他顺着他。   但世人都说,真情是要经过考验的。于是他抓了一只魔,故意让其伤了自己,并告诉她,只有解开北辰山封印才能救他。   北极紫微帝君下凡历劫,控制住区区玄武,对他而言易如反掌。他在暗中扫清障碍,让她拿到镇山玄珠,又借玄武之口告诉她破封的方法。   小离也算没辜负他的期望,吞珠血祭,破了封印。   他想,过了考验,那便算是真情了吧。   既是真情,那他自然也要如凡人所说的那样,寻她转世,圆了她想陪着自己的念想。   他不喜欢别人打断他的计划,即便在一世又一世的轮回重复之中,他最初的那点新鲜感早已消磨殆尽,但这个游戏要不要停下,什么时候停,只有他可以决定,而不是她段云笙。   殷九玄闭上眼睛,见伊人绛绡薄缕,目若含春,抬起玉臂搂上他的颈,雪腻的脸枕在他的肩上,对着他倾诉柔肠……   “……我爱你……”   她温湿的气息轻喷在他的脖颈之间,与这甜蜜之语一道来的是,铁钉锥骨之痛。   他抬手拂过自己颈后那道镇妖钉留下的骇人伤疤,然后用指尖一点点挖开那才愈合的疤痕。   鲜血沾染上他苍白的手指,他将带血的指尖含在嘴中,眼中竟露出了一丝满足。 第5章 换个玩法   人间六七月的天气最是无常,一阵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雨水刷洗过的江南小城,透着一股清爽的气息。   段云笙隐去身形跟在那衣着朴素的书生身后,看着他买了几株青菜,又去买了一只老母鸡,最后摊着手掌看了看自己剩下的铜板碎银,犹犹豫豫地走到一旁的铺子上,捡了一支素银打的簪子,小心地询问老板价钱。   当听到老板的报价之后,他带着文卷气的眼中一亮,将手中的银钱递给老板,然后小心仔细地簪子贴身揣入怀中,便满面喜悦地出了城。   她跟着他来到城郊的一座小院,院中只有两间土瓦房并一个用来遮盖土灶做厨房的土棚,不过这院子虽房舍简陋,但却种了修竹秀草,加之打理得当,看着却也十分清雅。   书生到了院前,又隔着衣料摸了摸怀中藏着的素簪,眉眼间便又多了几分温柔。   他推门进院,走到土棚搭的厨房放下手中的青菜和老母鸡,洗净了手,便转身对屋内喊了一声:“娘子,我回来了。”只听屋内有女子应了一声,书生便拿出怀中素簪进了屋。   段云笙站在不到半人高的矮竹篱笆之外,凝然不动的看着这一切,神色中浮现出一份安慰与一丝几不可见的落寞。   “妖气?”突然她看向屋内的目光一冷,只见衣影晃动,刹那间她的人影已在屋中。   此时书生正坐在榻上为卧床的妻子簪发,忽见以女子持剑凭空出现在房内,来不及多想便将妻子护在了身后,硬是提着气问道:“你……你是谁……是你?”   与书生的反应不同,那女子见了段云笙手中的寒玉剑,面色霎时一白,竟如蒙大限一般,伸手一指定住了书生,立时扑身跪倒在地,对着段云笙哀求道:“小妖自知有罪,只求上仙宽予时日,待生下相公的孩子之后,小妖必当以死谢罪。”   段云笙看了看被定了身形口不能言,却一直想要阻拦那女妖的书生,又将视线落在女妖高高隆起的腹上,握着寒玉剑的手微微动了一动。   “这小狐妖腹中怀的竟然是个人。”玩世不恭的声音从空气中传来,一个高大颀长的男子双手插袖,出现在段云笙与书生夫妻之间。他弯下腰看了看女妖的腹部,直起身子转头冲着段云笙就是一笑:“原来这狐妖身上有天狐铃,难怪能以妖身怀人胎。”   “我说了,你别再跟着我。”段云笙收起寒玉剑,从鸣焱身边擦身而过,走到那狐妖面前,眸光从狐妖颈上的一道凡人难见的暗光撇过,转向狐妖手腕上系着的那颗红珠。   虽然已用法术隐去真形,但确实是天狐铃。   天狐铃乃天狐一族修炼时结出的骨铃,能聚集天地灵气,每只天狐毕生也只能结出一颗天狐铃,可以说是天狐修炼的至宝,若有此物加持,自然可以消去狐妖体内胎儿的妖气。   段云笙刚到此院,没有立刻发觉这狐妖的妖气,也是因为狐妖的妖气被这天狐铃掩盖的缘故。   只是眼前这狐妖一看就是凡狐成妖,如何会有这样的至宝?   她皱眉看向狐妖:“这天狐铃你从何而来?”   那狐妖顿觉一股带着寒气的威压从头顶压下,让她险些连跪都跪不稳了。   “此物并非小妖抢窃所得,乃是住在村口的谷神医的夫人,暂借与小妖,望上仙明察。”狐妖身若筛糠,强撑着身子答话,语气中不敢有丝毫不敬。   “人妖结合……”   段云笙看了那狐妖一眼,喃喃道了这四个字。语气冷淡如常,但却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施加在狐妖身上的压势。   狐妖自觉身上一轻,立时感到轻松了许多,知是眼前的仙人手下留情,连连叩首求告:“小妖知道人妖结合天理难容,乃是大罪,小妖只求能诞下腹中孩子,为相公留下一点骨血,此后小妖定当自行领罪,求上仙开恩,求上仙开恩。”   段云笙挥出一道仙气,拦住狐妖的叩拜:“你既知是这样的结局,又何必……你也不必求我,你虽有罪,你腹中之子却无辜,在孩子落地之前,我不会伤你。”   她的声音还是那般冷清,但看着狐妖的眼中却掠过一丝神伤。   她挥手解开了书生身上的定身咒,正要转身离去,却听那书生喊道:“我认识你!”   段云笙脚下一滞,眼眸微顿,又听书生道:“你是亭子里的那个女人。”   她神色略黯。   而那书生则一边小心地扶起妻子,一面对着她的背影愤然说道:“我虽不知你究竟是哪路神仙,但你说人妖结合便是有罪,又说是因玉娘有孕暂不治罪。那我呢,我早知玉娘是妖,仍一意孤行要娶她为妻,我便无罪吗?你是不是也该杀了我?”   段云笙背脊一僵,抿了抿唇,却依旧没有开口。   可一旁的狐妖金玉娘闻言一震,却惊望向身旁文弱的男子,“相公,你早知我……”   “娘子,从第一眼见到你,我便知道娘子你并非凡人。”书生一手扶着金玉娘,想起初见妻子时,她重伤在身不小心化出狐尾的样子,眼神中就泛起一片怜惜,他伸出一手握紧妻子的葇夷道,“你别怕,不管有什么事,我们夫妻一同承担。”   说罢,他又看向段云笙:“我虽不知我和玉娘情投意合碍了谁的事,犯了哪一条天条,但你若将来要杀玉娘,为何现在不便杀了我?难道只因玉娘是妖,而我是人?便让二人所犯之罪,都让她一人承担?这算什么天理?你若执意要杀玉娘,也不必等到玉娘生产之后,你今日便杀了我们夫妻……”   “相公!”   金玉娘正要开口,却被书生拦住:“娘子,你也不必求她。娶你是我心甘情愿,不,是我一生之幸。你若必死我也不会独活,若是留下孩儿一人,他这一生也会被流言所困。这世间若容不得我们,我们便在地府相聚,只要我们一家三口能在一起,阿鼻地狱,刀山火海,我都甘之如饴。”   “相公……”金玉娘此刻早已满眼是泪,张口半日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紧紧依偎在书生的怀中。   有他这一番话,即便让她此刻灰飞烟灭她也无憾了,可她不能看着他死。是以她再次狠下心定住男人,跪地膝行至段云笙面前,匍匐在她脚下:“上仙,小妖甘愿伏诛,但相公他……小妖求上仙答应小妖,待我受死之后,请抹去相公他对我的记忆,让他安然度过下半生。”   书生闻言,亦是泪流如注,一直张着喊不出声的口,似在喊着“不要”。   段云笙微微侧身,闭目道:“你先起来,我会暂时布下结界在此,待我查清天狐铃的来历,若真如你所言,乃是他人赠借,我便放了你们,就当我从未来过此处。”   “上仙?”金玉娘怔了一怔,明白她是要放过她,忙不迭地叩头感恩。   段云笙僵着手想去扶她,但却瞥见鸣焱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转既身形一隐,消失在屋内。   鸣焱便也化去身形,跟了过去。   出了小院,段云笙回头一挥手,小院四周便升起一圈淡青色的光罩,转瞬又化为透明消失不见。   “你对这书生还真是心软。”鸣焱抱着双臂,微微地下头,凑到她的肩侧,酸不溜丢地说道。   “我说了,别再跟着我。”段云笙转身就走。   鸣焱赶忙大步跟上道:“你为何不告诉那小书生,这狐妖乃是从镇妖塔中逃出来的妖孽?殷九玄也曾被关在镇妖塔中,这么巧你就在这里遇到了沈青绪转世的小书生,又是那么巧这小书生的妻子也是从镇妖塔里逃出来的,你说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段云笙没有搭理他,脚下却更快了一些。   鸣焱说的她早已想到,镇妖塔中的妖物即便逃出,颈侧也会留下暗色纹记。   但她看着书生的样子,她开不了口,告诉他,他深爱的妻子,乃是天地不容的罪妖。   “我还听说寒玉剑原是镇妖塔镇塔神女之物,神女陨落后,继承寒玉剑之人,若私纵无天赦而逃出镇妖塔的妖孽,必受寒玉剑反噬。”鸣焱问道,“你当真为了这小书生,放过此妖?”   段云笙步伐忽然一滞,但转瞬却又化为一道幻影,腾空消失。   -   段云笙他们离去之后,一道玄色人影在那小院外幻形。   暮色渐深,那双灿若淬金的金瞳微微一动,他便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穿过了那道透明的结界。   屋内,未着灯火,刚经历了一番波折的夫妻二人,静坐在床榻之上,执手相拥,竟不觉外面天色的变化。   忽而,一点金光一闪而过,搁在床头矮柜上的油灯霎时亮起,屋内瞬间变得灯火通明。   玄色人影悠闲地坐在屋中唯一的小圆桌旁,一手靠在桌面上支着下巴,半敛金瞳,看着二人,笑道:“玉面青狐,别来无恙啊。”   “尊,尊主。”金玉娘见到来人,登时浑身打颤,双手抱拳跪地拜道,“玉面青狐,拜见尊主。”   “你,你又是什么人?”书生苏辰忙上前护住金玉娘,只是他一抬头,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金眸时,登时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心蹿上天灵盖,身躯竟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尊主饶命。”金玉娘本不敢多言,但见殷九玄的目光落到了苏辰身上,还是硬着头皮开口求饶。   “饶命?”殷九玄玩味地看着金玉娘,“本座叫你来看着这小书生,可不是让你来和他过日子的。”   说着,殷九玄的目光便扫到了金玉娘隆起的腹上。   金玉娘登时背脊发凉,强压着恐惧求道:“求尊主放我们夫妻一条生路。”   “生路。”殷九玄忽然大笑,这让心惊的笑声却又在看到二人惊惧不已的眼神后戛然而止。   “好啊。”他突然道。   金玉娘乍听此言,竟无半点惊喜,反而因为不解其意,而感到更为恐惧。   殷九玄却丝毫都不在意金玉娘的反应,只是勾了勾手指,将苏辰悬空凑近眼前,笑道:“你呢?想让她活吗?”   “嘶……想……”苏辰被殷九玄的眼神慑得牙颤舌结,好不容易才吐出这一个字。   “很好。”殷九玄指尖一松,将苏辰丢下,在掌中化出一物丢到苏辰跟前。   这是一枚通体乌黑长约七寸的长钉。   蚩尤钉?   金玉娘心中霎时大惊。   这蚩尤钉乃是由蚩尤遗骨炼化而得,此物煞气极重,若是钉入仙神之体,即便其修为了得,没有立刻灰飞烟灭,也要时时承受如凌迟刮骨之痛。   “只要你把这钉子刺入今日所见的女子体内,本座就放过她。”   殷九玄语带笑音,语调温柔地叫人几乎要忽略了他这话中叫人心惊肉跳的话中之意。   看到苏辰战战兢兢地捡起了那黑钉。   他抬手抚着后颈的伤疤处,悠悠然活动了一下筋骨。   他本在苏辰体内设下禁制,只要段云笙唤醒苏辰前世的记忆,苏辰便会立刻魂飞魄散。可惜他等了半天,也不见她这么做。   她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在意这个小书生啊,非但并没有让其恢复记忆的意思,似乎还甘愿受寒玉剑反噬之苦,来成全这书生。   既然如此,那他就为她换一个玩法。   她既然那么在乎这个小书生,就让他来叫她尝一尝这被所爱之人椎骨切肤的滋味。 第6章 与她相见   见苏辰面上隐隐已是下定决心之意,殷九玄展臂伸腰懒懒起身。   墨色的玄衣拖展在小屋的青砖地面上,他如闲庭信步一般走了两步,忽又转回身来,垂睨那握着黑钉颤抖不止的苏辰一眼,对金玉娘道:“你真的愿意为了这庸碌书生放弃一切?断尾之痛,被镇千年之仇都不想报了?”   金玉娘微微一震,但转既又在地上重重一拜:“求尊主高抬贵手,放我们夫妻一条生路。”   她做了千年妖狐,修得六尾,因犯下杀孽,被断五尾关入镇妖塔。她也曾怨恨于心,日日指天咒骂誓报此仇,但这一切在遇到苏辰之后,就都不重要了。   “所谓真情,本座也曾有过,不过尔尔之物。”殷九玄状似惋惜地看了金玉娘一眼,“本座曾以为你可以为复仇付诸一切,哎……你还真是叫本座失望啊。”   殷九玄语中调笑,却叫金玉娘惊惧不已,只得匍匐跪地,但求一生。   殷九玄却只笑着道:“你也不必求本座,你的生死都在他的手上,你也知道本座可不喜欢被人背叛……”   “青狐谢过尊主法外开恩。”金玉娘知道以殷九玄的性子,知道她与苏辰有私时便该叫她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眼前这一切这已是破格“施恩”。   “那此事就这么……”   交代完,殷九玄挥了挥衣袖,闲闲信步消失在虚空之中。   金玉娘见他走了,才过去扶起苏辰,又满腹愧疚地将自己的来历,以及不完成殷九玄所交代之事的后果说与苏辰听。   说清来龙去脉之后,夫妻二人望着那枚黑钉,相视而坐,俱是沉默不语。   思及殷九玄最后的话,他们此刻俱是心如明镜,若这次完不成殷九玄的任务,别说是地府相聚,只怕连一丝飞灰都留不得人间。   —   段云笙来到村口,找到传说中谷神医所居之处。   还未进屋,只在门前瞻看,便觉这屋中透着隐隐祥和之气,心中已经确信此处确有仙人隐居。   她上前叩动门环,见一老妇出来应门。   段云笙看老妇人只是寻常村妇,便想开口询问,却不想老妇人却先开口说道:“姑娘是来找谷大夫的吧,谷大夫与他夫人出诊去了,需两三日方回,老太婆也只是帮谷大夫他们照看一下屋子,姑娘若是有事过几日再来吧。”   段云笙忙问:“请问老人家,你可认得城郊金玉娘夫妇?”   “你说的可是苏秀才他们两口子?”那老妇点着头道,“认得,他们两口子与谷大夫家经常来往,我家就住隔壁,自然也是相熟,姑娘为何要打听这个?”   “没什么。”段云笙展出一个客气的笑道,“我原本也是听了苏夫人的介绍,说是这里住了一位神医,才特意上门拜访的,不想来的不是时候。谢谢老人家,那我便过几日再来拜访。”   段云笙与那老妇告辞之后,转身便看到了候在门下的鸣焱,浮着客气笑容的脸一下子便又恢复了往常不苟言笑的孤清模样。   “我还以为你不擅长与人交际呢。”鸣焱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但段云笙却像是没有看到他一般,回身往苏辰家去。   其实她确实不擅交际,万年以来,她斩断旧亲旧友,又不结交新朋,早已忘了要如何与人相处了。   只是不擅长并不代表不会,毕竟她也做了十几年的人,寒暄客气还是会的。   “我方才看了,那谷神医所住之处确实有仙气缭绕,再听那老妇人所言,金玉娘所言或许并非虚言。”鸣焱全然忽视她的冷面冷语,盯着她月光下定若雪峰的侧脸问道,“可即便如此,你就真的打算自己承担寒玉剑反噬的后果,放过她?”   段云笙停下脚步,扭头看向鸣焱,正要开口,突然神色一冷,身上立刻放出一道锐利如锋的仙气,以破云之势劈向前方林叶遮蔽的暗处。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鸣焱也放出了一股狂躁的旱风袭向同一方位。   这两股力量,一道尖锐如利刃,一道强悍如龙卷,却在打入那黑暗后,被消弭的无形无踪,甚至都没有惊动周遭蛰伏的鸟兽。   段云笙化出寒玉剑,那剑身感受到主人心绪,立时发出嗡嗡之声,杀机毕现,一触既发。   而鸣焱则往前半步,将半身挡护在段云笙之前,神色凝重的盯着那一处黑暗,眼中翠光若隐若现,周身妖气已是蓄势待发。   只有那从黑暗中漫步而出的人,面上仍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只是那双鎏金眼中不经意倾泻而出的兴奋,实在叫人战栗。   他从暗处走来,林间斑驳的月光一点点照亮他苍白的脸,就如上一次一样,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段云笙的身上,就如蛇信一般阴湿寒冷,一寸寸舔过段云笙的全身。   “是你。”段云笙一把握住在她手边鸣震不止的寒玉剑,正要出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影。   “沈青绪!”   她一惊,再不顾得再与殷九玄纠缠,立刻化影飞向苏辰的院子,却被一道玄青光柱拦住去路。   “你觉得你能走?”   殷九玄抬手,却被道炙热的火舌缠住手臂,一看是那鸣焱以火绳之术暂时缚住了他的手臂。   “你先走。”鸣焱道。   段云笙凝目看他一眼,咬了咬牙,浅青身形一晃,已飞出千丈之外。   她急急赶到小院之前,一触结界,便知这结界已经被人碰过。   只可惜她平素攻伐决断,甚少在这类守御之法上用心,否则以她的修为早该感应到有人穿过了结界。   段云笙进屋之后,只见金玉娘跪伏在床榻旁痛哭,而苏辰则如死尸一般挺直仰卧在床上。   她平波无澜的心,竟突突跳了两下:“这是怎么回事?”   金玉娘见她,如见救星,立刻拉住她的衣裙下摆道:“方才来了个黑衣人,进屋便伤了相公,上仙您快救救他,求您快救救他!”   “黑衣人?”段云笙心中虽急,但还是看着金玉娘道,“你不认得他?他原也被关在镇妖塔中,叫殷九玄。”   “是他?”金玉娘一听这名字,立刻放开手瘫软在地上,而后又扑向苏辰大哭不止。   “你这是?”段云笙眉心轻蹙,似有不解。   “若是万妖尊主殷九玄所为,那相公他……”金玉娘又痛哭起来。   段云笙见她如此,似乎真的不认识殷九玄,加之心中本就着急苏辰伤势,便道:“你先起来吧,让我看看他。”   “上仙,您能救他?”金玉娘举着一双泪目看着她,瞧着着实可怜,“只要您能救我相公,我愿以死相报。”   “你先起来。”段云笙侧过脸去,隐有不忍。   金玉娘将这看于眼底,也不觉微微垂目,掩去心中隐隐愧意。   金玉娘退到一边之后,段云笙从指尖化出一道青光想要探入苏辰的伤口之中,却立时就被一道妖气挡了出来。她见状叹了口气,立刻用仙力扶起他坐起,然后与他当面而坐,将自己的仙力输入他的体内。   随着段云笙的仙气破开那道妖气进入苏辰身体之后,她却突然发现,苏辰体内还有一股奇怪的力量,竟是一道与苏辰魂魄相连的的禁制。   这道禁制在感应到她输入苏辰体内的仙气之后,立刻与苏辰伤口的妖力,及她的仙气相互牵制勾缠,形成鼎足相生之势。   若是现在段云笙贸然撤回仙力,或是强力拔除苏辰体内的妖气,便会直接触发禁制,叫苏辰魂飞魄散。   为今,她只能拼尽全力先解开禁制,而后才能驱除苏辰体内妖气。   只是如此,她或许可能会因损耗太过压制不住体内妖元,导致妖气袭心。   这事情一步接着一步发展到现在,段云笙心中也是洞若观火一般,知道此事必是殷九玄与金玉娘设好的局。   想到这儿,她自嘲一笑,殷九玄算准了她对沈青绪的转世会关心则乱,以致被金玉娘蒙蔽;也算准了她眼下的能力,这禁制会叫她饱受妖力失控之苦,却不至要她性命;更算准了她明知是局,依旧只能陷入局中。   只是殷九玄不知道,她身上有鸣蛇的腹鳞压制妖元之力。   只要她控制得当,或许不至让体内妖元失控。   段云笙面色沉稳,不再做他想,慢慢的控制着自己的仙气,一点点渗入那禁制的力量之中。   就在她逐渐摸清这道禁制的关窍,开始施力逆转解开禁制时。   却见苏辰忽然睁开了双摇,文弱的手中凭空多了一枚玄钉。   他对着她的心口举起黑色长钉,却又颤着手臂迟迟下不了手,只是望着段云笙不住地落泪。   而此时正是解开禁制的关键时刻,段云笙不想被此事扰乱心神,索性便闭上了眼。   就在她闭目的一瞬,苏辰也在同时侧面闭目一刺,将蚩尤钉插入她的心窍之中。   蚩尤钉一触及她体内仙血,便如活物一般顺着仙气血脉生根蔓延。   段云笙立时如被千虫蚀骨,万仞切肤,如玉面庞瞬时青白如透明一般渗出丝丝冷汗。   但她依旧没有睁眼,继续对苏辰灌注仙力,直到她解开禁制驱除妖气,才猛然睁眼,挥手将苏辰推到金玉娘身边。   “快走。”她强忍着全身剧痛,咬出这两个字。   金玉娘原也不知殷九玄在苏辰体内下了禁制之事,只是在段云笙替苏辰驱除妖气时,隐隐察觉,本以为段云笙会立刻放弃苏辰,斩杀她,却不想……   “走!”见金玉娘还愣着不动,她竟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强用仙法将二人送了出去。   可惜金玉娘二人才飞出房门,便被一股力量拦下,被禁锢在院中。   段云笙感到之后,颤然抬手凝出寒玉剑,拖着身子下榻,打算出去与那人正面相对。   却不料她的踏星履才触及地面,一股强风扑面而至。   只见殷九玄倏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一手扣住她轻颤的肩头,指尖嵌入她的肌肤,直至鲜血渗透青纱,另一手,则将她的双手反剪于身后,欺身将她压倒在竹榻之上。   男子如墨发丝倾泻而下,与她散落床榻的青丝相缠。   他垂眸看着她的双眼,一寸寸的逼近,直到二人呼吸相闻,朱唇相触。   “在想我?”   他温声软语,好似情真意切,但段云笙却听到了他轻磨牙关,那双在阴影中依旧摄人心魄的金瞳,似要将她拆骨食髓…… 第7章 以身化冢   屋中灯火跳动,段云笙恍然从眼前的金瞳中看到了自己僵紧的脸,但就在与他眼中的自己目光相接的一瞬,那张脸便对着她扬起了嘴角,绽出一个如夭桃般明艳娇秾的笑颜……   她看着她,纯澈的眼眸在一层迷蒙旖旎的薄雾下嫣然流转,她朱唇亲启,嘴唇翕动……   段云笙猛然打了激灵,认出她所说的正是“我爱你”三字。   想起她亲手将镇妖钉刺入他后颈时的画面,她募的闭眼,将头偏到了一边。   殷九玄见此眼中笑意竟更深了一些,他俯首过去轻轻的用薄唇触了触她的耳垂。   “疼吗?”他贴耳喃喃,化出尖牙叼住她柔软的耳垂,一点点得咬下去,直至血珠染红他的齿尖。   仙气衰竭带来的虚弱让她的身体变得比往常敏感了许多,她不由咬紧牙关,将双目闭的更紧,决意不让自己吐出半丝声响。   见她依旧负隅忍耐,他眼中的兴奋之色更甚。   “不想见我?”他半撑身躯俯视着她,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他身下的阴影之中,“或许你在这般场景下,见见外面的小书生?”   “你!”段云笙转回头,惊怒地看着他,但转瞬面上就恢复了孤冷,缄口不语。   见她竟就这样轻易放弃了,他又问:“那你可想知道那条鸣蛇现在怎么样了?”   段云笙面不改色,但瞳孔却难以察觉的定了一瞬,冷冷道:“不过一妖罢了。”   “是吗?”殷九玄的指腹隔着轻柔的天纱,在她覆着妖鳞的锁骨上轻轻摩挲,意味不明地低声重复她的话,“不过一妖尔……”   段云笙立时感到背脊一僵,骨缝发凉。   她睁目看着他,体内的蚩尤钉依旧在折磨着她每一寸身躯……   她骤然一笑,猛抬起身,吻上他的唇。   他目中金光一收,眼底泛起一片冷意。   往昔之事历历在目,他冷着眼看着她。可她却对他的眼神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地亲吻着他的薄唇……   起初她的吻还有些生涩,但慢慢的她便越来越大胆肆意,甚至极具侵略性用皓齿咬伤了他的唇……   他的瞳色终于渐渐转暗,沾染上了温度,直到那一丝梵火燃断他心头的弦。   他猝然松开了钳制着她双手的手,狠狠将她揽进怀中,立时夺回了主动,不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机会。   蚩尤钉带来的疼痛,让段云笙不断沁出冷汗,洇湿他玄黑的衣衫。   可他却全不在意,似要将她揉碎入骨血一般,环抱着她的力量几欲压断她的脊骨。   可段云笙却好像感受不到一般,反而伸手让二人拥得更紧。   “呵……”她带着恶意的笑音隐没在唇齿之间……   屋中突然传来“叮”的一声清响,是玄铁叩击地面的声音。   只见那寒玉长剑竟从殷九玄的背刺入,贯穿她的心窍,剑锋直刺穿二人身下的竹榻。   乌黑的蚩尤钉,就这样被寒玉剑刺出段云笙的体外,透过床板,滚落在地。   眼见殷九玄神色顿住,段云笙清绝的面庞上竟露出了一丝得意。   她强撑着身子在他耳畔轻声说道,“同样的伎俩,能骗你两次,你还真是愚蠢。”   说完之后,她松开双手,千疮百孔的身体如一片轻羽坠倒下去。   她锁骨上的蛇鳞一片片的剥落,失控的妖元如附骨的藤蔓缠上她的全身。   剑尖依旧滴着殷红鲜血的寒玉剑,失去仙力维系,顷刻化为一缕青烟散去。   只有那枚蚩尤钉尤在地面上滚动着……   段云笙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可就算如此,她若承万分之痛,即便只是万一她也要从他身上讨回来一分。   殷九玄怔然看着瘫倒下去的段云笙,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血窟,脸上竟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就是这种感觉,万年来,如同附骨之疽,时时啃咬着他的心,叫他一刻也难忘。   他自天地初开至今,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即便是逆天,与他而言不过也只是激起了他一时的兴趣,唯有此事,历经万年,仍时时萦绕,甚至在记忆中越酿越烈……   他忽的抱起她,让她松软无力的身子伏靠在自己身上,身体滚烫炙热,仿佛要同她一起燃为灰烬。   “云笙,云笙……”他埋首在她的颈窝,暗哑的嗓音竟如含着蜜一般。   听到这两个字,段云笙几近涣散的瞳孔,无意识地收缩了一下。   因小离之故,他从来只叫她小云,唯有那一次,她把镇妖钉刺入他体内,亲手推入镇妖塔时,他叫过她一次云笙。   但很快她的意识渐渐消散,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   一阵马蹄车轮之声过后,一个手牵马车缰绳的年轻男子跳下马车,对身后马车内的人说道:“少爷,段姑娘都说了那妖物凶悍,不知何时就会回头再来,叫您快些回家,您为什么还非得先来相国寺走这一遭?”   随后车帘轻挑,走出来一个穿着月白青竹襕衫,一身书卷气的俊雅青年。只是那青年面色沉重,心里像是压着千斤重的心思。   青年举目看着相国寺寺门上的几个大字,重重叹息一声,一边下车一边对身边的书童书墨说道:“云儿叫我回家是怕牵连于我,但云儿曾提起过,那妖物曾为相国寺苦尘禅师所赠玉佩所慑,才没能要了云儿性命,我想既然世俗官府治不了他,或许相国寺的高僧会有办法,自然要来这一趟。”   那书童闻言快走一步,伸手拦他,苦口婆心地劝道:“少爷!有些话书墨我早就想说了,那段家曾不顾与我们沈家的情谊,上门退婚,段小姐又与妖怪,私相授受,行为不检,才遭此横祸。况且那段小姐都与那妖怪拜过堂,成过亲了,或许早非完璧,少爷您又何苦为了这样一个女人……”   “住口!”沈青绪呵斥道,“一来段家遭此横祸皆因那妖物而起,他既是为杀云儿复活前人而来,难不成云儿不理他,他便会就此罢手?再者那妖物心中既早有此阴谋,必定是有意勾引,想云儿一直被养于深闺之中,天真烂漫,那妖物又不知浪荡世间凡几,手段心机皆强过云儿,又怎么能怪云儿受骗?况且你我来之前并不知道此事其中实情,就连附近乡里都以为她家是糟了强盗之祸,云儿她若非是心地善良,又何必将这段不堪往事据实已告自损家声名誉?”   “你也跟着我读了几年圣贤书,须知这世间多少悲惨之事,看似因女子而起,岂知千日之贼防之难禁,终其恶因还是因那居心不良之人诡计多端。你我听圣人之言,岂可像那市井莽夫刁妇一般,将罪责都推到那些无辜被骗的柔弱女子身上?”沈青绪推开书童,走向寺门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   ……   “青绪!”段云笙徒然从黑暗中睁眼,一双妖异的金瞳便映入了眼帘,她登时明白了方才的幻象皆是殷九玄让她看的,不由问道,“殷九玄,你……究竟又想做什么?”   “不过是……”殷九玄拖着音调,苍白的手指划过她心口被寒玉剑刺穿留下的伤口,“想让你多了解一些你在意的这个小书生罢了。怎么,你不喜欢?”   “你……你。”段云笙双手捏拳,指甲掐进掌心之中。若她所见是幻象是真的,那当初沈青绪走后并未归家,反而为了她置身险境,去了相国寺,后来才招致杀生之祸,她心中之愧疚便更加难以赎清了……但她也明白,以殷九玄的自负,是不会编造这样一段幻象来骗她的……   见她惨白疏离的脸上,终于有了崩塌的神色。殷九玄一把脱住她的后颈,一手抓着她的手,强按在自己颈后镇妖钉留下的伤口上,笑着问道:“怎么样?这种滋味好受吗?”   段云笙知他话中之意,无非是记恨她当初骗他用镇妖钉伤他之事,但一想到沈青绪前世的回护,而苏辰夫妇此刻还在被禁锢在院外,她心中登时方寸皆乱。   “你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她终是问出了这一句。   “我要什么?”映着段云笙凌霜般玉颜的金瞳顿了一顿。   小离?殷九玄想起那张面容已然模糊的脸,心中并未升起些许波澜。   那他还想要什么?   段云笙见他竟然被此一问问入沉思,随即当机立断,立刻以燃耗仙元之法,强行催动仙力,压住妖元,放出仙魂锁。   一条条带着淡青色萤光的玉质锁链,眨眼间在空中交汇,织成一张巨网,在段云笙趁着殷九玄恍然之际脱身之后,如泰山压顶一般寂然罩下。   一时间大地震动,那小小茅屋轰然倒塌,尘埃四起,结界之内所有物件皆化为齑粉,只有被段云笙护在身后的苏辰二人幸免于难。   “上仙,您这是……”金玉娘看出段云笙体内仙元正在急速燃烬,知道此乃玉石俱焚之法,心中不觉大惊。想到她此举竟是为了救他们,不由愧疚:“上仙,您何必为了救我们夫妻,做到如此地步?”   段云笙化出寒玉剑,目光如炬地盯着漫天尘埃之中,淡然说道:“这本就是我欠了他的。”   “他?您说的是我相公?”金玉娘原只是被派来看着苏辰,并不知前情,但经历这些之后,心中也明白了,她相公必是与眼前这位上仙有什么关系,只是她不懂,像殷九玄这般立于三界之巅的人,为何会如此费尽心力,只为对付眼前这位上仙?   “你听好。”段云笙打断金玉娘思绪,将一玉简丢到她脚下,背对着她说道,“你们离开之后,你要抹去沈……苏辰所有前世往事,然后带着这个去落玉山找山神,他会帮带你们去玉髓池,脱去此身,此后你们便改头换面去别的地方安度余生吧。”   落玉山乃是段云笙之前为重修仙体开辟的道场。   “玉髓池?”金玉娘愣住,“那岂非……”   “入了玉髓池,你就能脱去妖身化为凡人,也能化去镇妖塔罪纹,从镇妖塔罪妖册上除名。”前方寒玉相擦的锁链之声越来越响,段云笙感到殷九玄正在从仙魂锁的倾轧之下慢慢站起来,她秀眉轻皱,指尖用力,只听得又是一声巨响,原本微微隆起的玉网,又轰然倾轧了下去。段云笙立时感到喉中一热,默然将那仙血咽回去之后,才转身看着二人,“你还有什么要问?”   金玉娘被方才这一幕骇住,她原本觉得以殷九玄的能力要杀眼前这区区上仙不过是易如反掌,但此刻她才明白为何眼前这看似与其他上仙无异的仙子,能继承曾有战神之誉的镇塔神女留下的寒玉剑了。   她转过头看了身边已然被吓呆,但依旧无意识地抱护着她的丈夫,终于是下定了决心。   她突然捏诀,从口中吐出一流光溢彩的金丹,又摘下手上天狐铃所化的红珠,捧于双手之上:“不管上仙与我相公有何渊源,但上仙此前救我相公一命,又在我相公以蚩尤钉伤你之后相救,还为我夫妻谋划后路,让我有机会以人身与相公共度此生,此恩此德,我们夫妻无以为报。现在我愿自毁妖丹,愿以此勾销罪孽,也不至让上仙为我担下私纵罪妖的大罪。另外还请上仙替我将这天狐铃归还原主。”   说着,金玉娘便一把捏碎了自己的妖丹。   此时苏辰才恍然惊觉,忙抱紧金玉娘:“娘子!”   金玉娘安慰道:“相公,不用着急,我受天狐铃滋养多时,即便失了妖丹,力量也不会立刻散去,只要我们到了上仙所指之处,你我在世为人,便可相守一生,我也再也不用担心人妖殊途天理难容了。”   段云笙见此,心下微动,默然挥出一剑,在结界上劈开一道口子道:“你们走吧。玉简会带你们到落玉山。”   于此同时,她又悬空抬掌,往下一压,玉网又是一声轰隆之声。   苏辰扶起金玉娘,往结界破口处低着头走了两步,忽又回头,对段云笙说道:“我虽不知你我前世有何渊源,但我想你既如此宽宥待我,想必是我前世为你做了好事,或是你前世对我有所亏欠。可不管是哪一种,我想那都必定是我心甘情愿,况且你今日救我夫妻,已是恩同再造,不管前尘如何,我希望你明白你早已不再欠我。希望今日别过后,你能放下前尘,不必再为往事所绊。”   说完,苏辰便扶着金玉娘走了出去,他们刚走出结界,那玉简将二人化为一道轻烟,消失在这夜色之中。   见二人已走,段云笙看了一眼地上的天狐铃,指尖轻弹便将它送回了谷神医的住处。   眼看所有事都已了结,她募的一笑,拖着寒玉剑一步步走向那仙魂锁织就的玉网的中心之处。   她蹲身坐下,挥手撤去了覆盖在玉网上屏蔽五感的仙法,低头看向下面的殷九玄。   “现在,就剩下你我了。”她擦去嘴角森然渗出的鲜血,笑了一笑,“这万年以来,为了避开你,防着你,我舍去原身,苦心修炼成仙,亲手斩断了所有与我有关之人的关联,亦不敢与任何人结交。现在苏辰也走了,待他抹去前尘,入了玉髓池脱胎换骨之后,他与我也不过是毫无干系之人。“   此时,她体内仙元已出现细细裂横,她只好暂时停下,艰难地调整姿势,盘膝而坐,将寒玉剑横放在自己的膝上之后,才继续说道:   “说来可笑,如今这天地之间与我唯一关系甚深的,竟是你。”   段云笙语调凉薄,满是讥讽自嘲。   可玉网下的殷九玄听到这话之后,隐在阴影中的瞳孔由沉转金,在那玉网之下如鎏金一般闪动,一股难以言说的欲望自他心底升腾而起。   就是这个,他想要的就是这个唯一,他要她只能对他依附仰望,向他索取,对他哀求,直到他烦腻厌弃,忘却那附骨之痛为止……   “我知道我杀不了你。”段云笙看不见那妖异魅惑被欲望沾染的双眼,继续说着,“但我段云笙,从来是我受万分之痛,即便是死也要讨回一分。只要你活着,我便永远走不出这万古孤寂,与其如此,不如我就在此以身铸镇妖仙冢,再镇你万年。虽不足以偿我丧亲失友之痛,但我会布下法界,此后万年,你将目不能视物,耳不能闻声,如坠寂静虚空尝受万年寂寞,也算是略补我独受万年孤苦之罪……”   “你再最后看一眼这世间吧。”她释然笑起,体内仙元之力猛然暴涨,她的身体在暴涨的仙力中渐渐变得透明。横卧在她膝盖之上的寒玉剑,慢慢化为玉石晶体,扎根入地,包覆住整个玉网,渐渐化出一座坟冢的模样…… 第8章 仓仆晁奇   最后一丝日光被布置于仙冢的法术遮蔽,周遭的一切都湮灭于寂静。   她竟要他万年不见天日!   殷九玄心里升起一丝奇异的震怒。以他之能,即便是当年被天界所设计,肉身被分成四份封印,他也未又命不由己的感受。   毕竟当初天界以数万天兵为饵,才堪堪困住他,又有四方帝君联手才勉强封印住他的肉身,就算他败了,也是虽败犹荣。而如今,但他却真实地感受到了一种被人扼住咽喉一般无力反抗的感觉。   即便这只是因为他力量被封,无法化出真身脱困。但自有天地以来,他何曾有过这种体验?   这般带着屈辱的愤怒,甚至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微妙与不甘。   这也是他被封印的这两万余年来,头一回真的想要取回完整的肉身。   因为以她如今之能,只有他夺回真身,他才能肆意将她踩在脚下,扼住她的喉咙,居高临下俯瞰于她,折断她的傲骨,叫她永远只能匍匐依赖在他的足下。   他真的很想看看,到那时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因此,她还不能死!   殷九玄磨着后槽牙,阴森而愉悦地笑了一笑。   真是连天意都在帮他,若是当初取回的不是北方紫薇帝君所封印的躯干,他今日还真的要被她困在此地万年。   尽管只有这区区躯干,不足以让他化出真身,但他所需的不过是一件能破冢而出的利器。   他扬天大笑,癫狂至极。   这世间难道还有比他的椎骨更为尖利之物?   他抬手,五指成爪,在狂妄的笑声之中插入自己的后颈,慢慢地抽出一条鲜血淋漓的白色脊椎骨……   “喀嚓!”   寂静的夜色中传来一声清冽的巨响,那晶玉化成的坟冢哗然裂开一道巨缝,而后无数细小的裂缝开始从巨缝的边缘蔓延,顷刻之后,那玉冢便寂然化为尘粉散开。   在这一片粉尘弥漫之中,一个黑色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但若细看,便能发现此人只有一半完好的身躯,另一半的身体,竟如那沙尘一般,时而汇聚时而散开,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出身体的轮廓。   林风吹过,卷起他完好半身的宽大袖袍,被他捏着后颈一路拖行出来的人影在他的宽袖之下若隐若现。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的。”   他抬起手,粗暴地将早已神智消散的人拎到眼前,对着她已渐渐玉化的面庞,用极尽温柔地语气说道。   就在这时,一道火红的影子猝然冲碎了他如幻沙一般的破碎半躯,从他手中夺过人后,便逃之夭夭。   “又是这条鸣蛇!”他望着红点消失的方向,牙根发痒。   可惜他此刻也是元气大伤,妖力甚至已经无法撑起完整的身形,更不要说去追夺回段云笙的身体。   —   鸣焱抱着段云笙,见她体内仙元所剩无几,仙魂几近消散,心中竟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是妖,即便妖力强悍,对此却也是束手无策。   他该怎么办?   恰在此时,一柄通体乌黑毫无装饰的长剑,竟不知在什么时候飞到了他的身边。   只见那长剑一直绕着他与段云笙打转,剑鸣之声嗡然不止,似要给他们带路。   “你想让我跟着你走?”鸣焱问道。   那长剑听问竟立直剑身对着他像是点头一般,摆动了两下剑身。   鸣焱心中虽有疑惑,但看到怀中之人已经快要完全化为玉石,便把心一横道:“带路!”   随即他便跟着长剑,来到一处位于陡峭山壁上的洞府。   在二人进洞之后,那长剑竟化为一灰衣墨发的男子。   “这里是……”   “终于回来了,小云笙没事吧。”鸣焱还来不及开口,就见一个身穿白底银丝云纹锦袍的男子,一边缕着头发一边整理着衣装就走了出来,“小云笙,你看看我这一身装扮你可喜……”   “晁奇?你怎么在这里?”鸣焱一愣,又上下打量了一眼他身上的打扮,补充道,“你何时变得这样骚包了?”   晁奇,原形为上古四凶之一的穷奇,好食人。当初殷九玄掀起仙妖大战,也曾想收揽过这穷凶极恶的妖兽,但却被他以耽误它吃人被拒绝了。没想到现在竟会躲在这不见人迹的地方,还做如此招蜂引蝶的打扮。   “鸣蛇?”那白衣花俏的男子看了一眼鸣焱,目光突然扫到他怀中抱着的段云笙,立刻上前两大步,劈手夺过段云笙的躯体,转头问身边的灰衣男子道,“仓仆,这是怎么回事?”   “还是先把主人放入凝仙潭再说。”名叫仓仆的灰衣男子说道。   “对。”白衣男子闻言,立刻将段云笙打横抱起,疾步走向洞府之内。   鸣焱便只好跟随其后。   他跟着二人穿过一处石室,入了一条漆黑的甬道,甬道之后,竟是另一番天地,乃是一处隐于山环之中两丈见方的露天山谷。   这谷中云烟掠地,山花袅然,当中还有一碧岩泉寒潭。   晁奇走到潭边,将段云笙小心的置于潭中。   只见那潭水之中,立刻升起缕缕如水雾一般的灵气,慢慢凝绕笼罩在段云笙的全身。   忽然,一道煞光闪过,只见那灰衣仓仆已将一柄墨剑抵住了鸣焱的喉咙。   “现在你可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灰衣男子的声音朴若暮钟,语调与段云笙如出一辙。   鸣焱垂眸瞥了一眼抵着自己喉头的剑,才发现原来这剑身并非原来就是黑色,只是因为杀戮太甚,血渍浸入剑身才凝结成了看似黑色的暗红色。   方才听这男子唤段云笙为主人,他便猜出此男子大约是这小仙子的剑灵。这样一想,他便更觉这小仙有趣,这样一个若天山雪莲一般高冷的仙子,所用之物竟然比妖魔之物更为凶煞的凶剑,若非亲眼所见,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与他浪费口舌做什么?一剑杀了便是,想知道什么等小云笙醒了再问不就行了。”一旁晁奇想起方才这臭蛇搂着小云笙的样子,心中十分不快。   “不行,若是他救的主人,便不能杀。”仓仆一板一眼地回答,又看了鸣焱一眼道,“但你若不说,我只当是你伤了主人。”   仓仆话中的意思很明白,若是他伤了他的主人,仓仆立刻会一剑杀了他。   这性格还真是和段云笙那小仙一模一样,鸣焱无奈地挑挑眉:“好,那我就给你们说说吧。”   于是他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简要地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仓仆放下剑道,“既然如此,在主人醒之前,你便先留在洞府之中吧。”   “对了,你既是有灵宝剑,方才为何不化出灵身给我们之路,反而要以剑身示意,万一我看不明白,岂不是耽误你主人疗伤?”鸣焱问道。   “未经主人允许,不得在外抛头露面。”仓仆面无表情地说道,“若你看不懂,我便杀了你,自己带主人回来。”   “抛……抛头露面?没想到这小仙子家教还挺严。”鸣焱摸了摸鼻子掩饰自己偷笑,又随手指了一下一直蹲在潭边看着段云笙的晁奇,“还有,他是怎么一回事?总不会是你主人的朋友吧。”   “和你一样,是自己厚着脸皮跟着我主人来的。”仓仆冷冰冰地说道,“我要去拿丹药,失陪。”   说着,还不等鸣焱反驳,仓仆便转身进了甬道,闹得鸣焱张着口硬生生把这满肚牢骚咽了回去。   “这剑灵,说话真是……”   这时,蹲在潭水边的晁奇突然一闪,一把掐住鸣焱的喉咙,将他推到山谷四周的岩石壁上举起:“说,你方才所言都是真话?当真是殷九玄那厮把小云笙害成这样的?”   此刻晁奇凶相毕露,终于显出了上古四凶之一的骇人之态。   “没想到堂堂四凶之一,也会关心一个神仙。”鸣焱呲牙一笑,“穷奇,你和这段小仙是什么关系?”   晁奇想到方才仓仆的话,掀着眼皮瞅了鸣焱一眼,无不得意地说道:“本座与你这种无名无分死皮赖脸纠缠而来的野妖不同,本座乃是小云笙的坐骑。”   “哈?”鸣焱一愣,转眼哈哈大笑起来。   他觉得这段小仙也着实太有趣了些,曾设计殷九玄这样的骇世的大妖被镇镇妖塔,继承了前任战神的神兵寒玉剑,自己还藏着这么一把凶煞逼人的凶剑,还收了上古四凶的穷奇做为坐骑。   他一想到她一身素衣如霜地站在凶恶滔天的穷奇之上,手握那柄凶戾之剑斩妖除魔的样子,竟不知她究竟是不食烟火的上仙,还是杀伐果断的凶神?   “笑什么?”晁奇看他大笑,抬手将他重重地撞在石壁之上,“先把殷九玄的事给本座说清楚!”   “你都是她的坐骑了,怎么连她与殷九玄的关系都不清楚吗?”鸣焱之前被殷九玄所伤,此刻毫无还击之力,但嘴上却还是毫不相让,“看来她对你也不过尔尔嘛。”   “你找死……”   “晁奇。”   仓仆突然捧着几瓶丹药出现,语气平淡地呵了晁奇一声,晁奇便立刻放开了鸣焱,赔着笑脸颠颠地跑过去道:“我就是试试他有没有说谎,仓仆,这事你可别告诉小云笙啊。”   说完,晁奇又指着仓仆手中的瓶瓶罐罐道:“你拿的这些,都是些什么丹药?有用吗?我看小云笙这次伤的可不轻啊。”   仓仆并不理会他,只是将手中的灵丹仙药依次倒入潭水之中。   这时,鸣焱也凑将过来,蹲到仓仆身边,指着晁奇问道:“他怎么这么怕你?”   “不是怕我,是怕主人生气。主人立下规定,在洞府之中不得主动动武。”仓仆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晁奇却对这鸣焱大哼一声:“你这臭长虫休要得意,等出去外边,本座一定把你这双碰过小云笙的手臂撕下来。”   晁奇方才说完,仓仆便一脸严肃地告诉鸣焱道:“你放心他不会,他与主人有约定,没有主人允许,他不会擅自出洞府。”   “原来是这样啊。”鸣焱这才明白,为何这老不要脸一身嫩草打扮的老妖精,明明这么着急段云笙的安危,却没有自己出去寻找的原因了。   “好了。”仓仆下完药物之后,收拾了瓶瓶罐罐起身,看着鸣焱道,“鸣道友,我已经打扫了石室,你跟我来。”   “我就在这里陪着小……你家主人。不行吗?”鸣焱问道。   “不行,这里是主人修炼疗伤之地,没有主人允许本不该让外人进入,方才因为事情紧急才未拦你,现在你还是跟我去石室休息。”   仓仆神色严肃,仿佛只要鸣焱说半个不字,他立刻会指剑相向。   “那他呢?”鸣焱一脸不服。   仓仆道:“他是主人坐骑。”   “你这外人还是快走吧。”晁奇满脸得意嘴脸。   鸣焱看看晁奇,又看看仓仆这张肃正的脸,最后咬牙切齿地跟仓仆走了出了山谷。   见二人走后,晁奇看着潭中的如玉雕一般的人,化出虎身长翅的真身,盘着身子窝在她身侧的巨石上,幽幽长叹。   他这老树逢春,逢得还真是坎坷啊。那古板不通人情的凶剑仓仆也就罢了,现在又来了这么条晃眼的红蛇,他何时才能上位啊……   不过比起这些,晁奇的虎睛中掠过一阵凶恶,殷九玄这厮还真敢在老虎嘴巴上拔毛。   若是殷九玄还在全盛时期,他自然是忌惮他几分。可如今这老长虫不过是个身残的老匹夫,待他得了小云笙的首肯,能出洞了,他非好好替她出了这口恶气! 第9章 诛杀百妖   山中无甲子,转眼间已过了三个多月,段云笙的状况才渐渐有了一些起色。   这些日子,仓仆每天都会到凝仙潭换药,而晁奇则一直以原型之身陪在段云笙的身侧,只有那鸣焱日日都只能在甬道中张望,远远地看一下段云笙的情况。   这日,段云笙的意识终于从沉寂中醒来,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竟身在她成仙时的洞府之中,便开口唤了一声:“仓仆。”   暗红发黑的宝剑顷刻而至,在她身边化出一灰衣男子,单膝跪在她身边道:“主人。”   段云笙微微颔首,慢慢站起身道:“是你救了我?”   仓仆剑是她所炼成的第一把剑,更是陪着她一路斩妖修炼成仙的剑。只是她修炼之初,因往事之故,杀妖太多,戾气太重,以致仓仆剑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把凶煞无比的凶剑。   为了化去仓仆戾气,她才命仓仆在此洞府修炼,无她之命,不得出洞。但仓仆毕竟是她一手打造,冥冥之中与她自有感应。她当时仙元耗尽,神识消散,仓仆剑会不顾她的禁令出洞,也是情有可原。   “不是。”仓仆伸手扶起她,如实回答,“仓仆找到主人时,主人已被一鸣蛇妖所救,仓仆只是将主人与他带回了洞府。”   “鸣焱?又是他救了我。”段云笙轻叹一声,又看向一直“乖巧”地候在一旁,已然变回一副锦衣公子模样的晁奇,“晁奇。”   “小云笙。”被段云笙点名之后,他立刻走到另一边去扶住她,讨乖道,“我可是一直谨记这你的话,这些年来一步都没离开过这个洞府。”   段云笙退后半步,脱开左右扶着她的二人的手:“不必扶我。”   仓仆皱眉,似有不满地看了晁奇一眼。   晁奇却扬着眉回了一眼,还细细回味了一番方才扶着她手臂的滋味。他早知道会如此,反正他扶不上,那就让大家都扶不成。   总比叫他只能在旁边看着仓仆那块木头与小云笙亲近,眼热又没有办法强。   此时,一声清亮的鹤鸣划破谷顶的天空。   三人仰头望去,就见一只仙鹤在上空盘旋几周后,滑翔而下。   仙鹤收翅,落于谷中,将口中所衔玉卷展开,一排排金字,便从卷中飘逸而出,在空中化出一份完整的书令。   待她读完书笺,金字散去,那仙鹤便又振翅而上,归天界复命。   段云笙望着仙鹤消失的天际,疏冷的眉轻轻蹙起。   她没有想到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殷九玄他已聚集了百万妖众,破了西方勾陈山与东方妙严山的两处封印。   “主人当真要去南方降霄山抵御妖军?”仓仆问道,清隽俊逸却过于板肃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担忧。   “既然天庭有旨,我自当前往。”段云笙道,“更何况……”   段云笙抬手化出寒玉剑,握在手中,目若利刃。   南极降霄山已是最后一道封印,当日是她太过轻视轻敌,竟以为自耗尽仅剩仙元便能再镇压殷九玄万年……   如今她不会再有此等天真的想法,她的双指慢慢地摩擦过寒玉剑的剑身……   仓仆在旁看着她轻抚寒玉剑,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微微张口似是想说什么,但很快便又掩饰了下去。   这一幕被晁奇看得清楚,不禁在心里偷笑:“这仓仆天天板着张脸,看着一本正经,现在旧爱见新欢,而且此次如此大事,看小云笙的样子还是要带寒玉剑去应战,岂不是得酸死了?”   “咳咳,小云笙,那个这次大战凶险,还是让我随你一起……”   “可惜了。”段云笙徒然开口,打断了晁奇的话。晁奇与仓仆二人忙随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她细白的手指拂过之处,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玄青妖气在寒玉剑中游走。   “主人,这是怎么回事?”仓仆不由问道。   “寒玉剑,神兵无形,全靠我的仙气凝结成剑体。我体内有殷九玄的妖元,不想这妖力竟能通过我的仙气侵染寒玉剑,看来殷九玄的妖力确实强了不少。”   她低叹,放开手掌,对着寒玉剑说了一声去吧,寒玉剑便化为一道寒光,笔直地插入段云笙之前疗伤的寒潭之中,顷刻化为一柄石剑。   在她清除体内妖元之前,为防神兵被妖气所污,便只能先以凝仙潭之灵气压制寒玉剑中妖气。   “仓仆,此次便由你跟随我出战。”段云笙道。   “是,主人。”仓仆低下头恭谨抱拳,目光中却闪过几分炙热的欣喜。   “那我呢?”晁奇凑近身来,一脸委屈,“小云笙,你可不能如此偏心……”   “你也同去。”   不想不等晁奇施展其不要老脸的撒娇大法,段云笙便一口答应。   就在晁奇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时,但见段云笙郑重地向他说道:“此战我需你全力助我。”   晁奇被段云笙的神色一震,突然长笑一声,跃身化为真形。   巨大的兽身展翅立于半空,遮蔽了谷中天日,那偌大的虎兽之上目似凶神,尖牙毕露。一身赤黄皮毛凌风波动,与那粗壮四肢上的尖锐钩爪一道,形成一股天地震骇的凶恶之相。   灼热迫人的气息从那兽鼻中喷出,它引颈长啸,募然低下虎首,目光所下凶相毕露,身若仓鼓洪钟:“吾便助尔一战!”   站在甬道口看着这一幕的鸣蛇,一时间竟被这滔天凶悍的气势压住,半响都没回神过来。   直到段云笙带着仓仆晁奇从他身边走过。   “鸣焱,此事与你无关,你今日便离开此处。”她的语气中丝毫没有商量的意思。   “我也要一起去。”鸣焱跟上几步,喊道。   段云笙停住步伐,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回首道了一声:“仓仆。”   “是,主人。”   仓仆突然身形一闪化出剑形,而后分出无数剑影,围着鸣焱笔直落下,化为一圈铁笼。   鸣焱反应不及,待回过神时,已在牢笼之中。   段云笙见已困住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鸣焱见她离去,化出妖气试图脱困,却被一边的晁奇劝道:“省点力气吧,这洞府中都是禁制,你想在这里冲开仓仆的禁笼,只怕不死也得赔上半条命。小云笙是为你好,老实待着,等此事了结,这牢笼自己就会打开,别瞎添乱了。”   鸣焱聚出妖气的手一滞,他虽是上古凶兽,比之寻常大妖,也算是妖力了得,但比之四凶之一的穷奇,和恢复了大部分力量的殷九玄……   翠色的兽瞳顿时颓败地垂下,自上古以来,历经数万年,他从未像此刻一般渴望力量。   “但是她……”鸣焱忽然抬头,“她难道就能对付得了殷九玄?”   “看来你是真没碰上小云笙能打的时候。”晁奇瞥他一眼,看了看段云笙离去的方向,“你以为本座愿意跟着小云笙,只是因为她皮囊好看?再者此事不只是天庭旨令,还是小云笙的私事,即便她此次当真战死,也是她的选择。本座看得出来你与本座一般,皆对小云笙有意,但你得明白小云笙可不是那种你打着为她好的旗子就能替她做主的女子。你救她两次,这恩本座记着,若此次本座未随她死在殷老虫的手下……”   晁奇嘴唇一抿,抬步跟上了前面的二人。   若此次殷九玄解开最后封印,恢复真身,他知道以小云笙的玉石俱焚的个性,可能这便是他与她并肩的最后一战了……   “万古长空寂,不若生死从。”他迈着大步,向着前方微光中的一点素青走去,“人间那些酸秀才,有时候也能写出几句真道理来。”   -   出了洞府,晁奇化出原型,段云笙与仓仆立于其背上。   “主人,我们是立刻前往降霄山?”仓仆问。   段云笙摇头:“自哀山,取定妖珠。”   晁奇闻言,立刻展翅飞向自哀山。   “主人,若是取了定妖珠,那镇压在自哀山之下的百妖怎么办?”   “若不悔改,就杀。”段云笙闭上了双眼。   定妖珠,乃是数万年方得一颗的宝物。当初她杀戮太重,她的师尊曾劝她不要再轻生杀孽,于是她封存了仓仆剑,留了她所抓的这些罪大恶极的百妖性命,只以定妖珠镇压在自哀山之下。   今日她需定妖珠压制体内妖元,却也不能放任这些妖物出去为祸人间。   若是以她往日之念,那些妖物当初就该死在她的剑下。只是这些年的平静,让她误以为她也可以像别的仙神一般,以仁为念,站在云端之上,俯视众生。   但殷九玄的再次出现,却让她明白了,只有手中之剑才能平她心中之痛,让她得所往之自由。   杀心既起,若不全力以赴生死相搏,岂非痴妄可笑?   到了自哀山百妖洞前,仓仆化为利剑,晁奇缩小身形仍以双翅虎身跟随。   段云笙,手握仓仆剑,一走进幽不见地的洞穴,耳边便传来桀桀魑魅之音。   “是她,她来了……”   幽暗中妖影崇崇,腥臭的湿气一阵一阵地扑来。   “杀了她,杀了她,快杀了她,她死了我们就能出去了……”   那些躲在隐蔽角落的妖物不断窃语,但始终没有哪个敢轻易上前。   突然一阵妖风吹过,黑暗之中划过一丝猩红的幽光。   玉指一挥间,岩壁上的石柱做的火把无风自燃,洞中顿时一片大亮。   只见段云笙拿着那柄如噩梦般的黑剑,一只蝙妖就那样被刺穿要害,死在剑下。   殷殷妖血渗入剑身,段云笙挥剑一挑,挑出妖丹,丢与身后虎身双翼的穷奇:“吃了。”   晁奇张口吞下,只觉得味同嚼蜡,穷奇平生最喜食良善之物,即便是妖也爱吃那好妖,这些恶贯满盈的恶妖的妖丹,自然不合他的口味。只不过在被段云笙打断七根肋骨之后,他便收身养性再未开过荤腥。   此回降霄山一战,或是九死一生,他确实需要补充妖力,以待这一战。   那些妖物见此,大骇之余也是愤慨不止。   “段云笙,你压我们千年还不够,现在还要赶紧杀绝吗?”   “你们听好,若你们之中有悔过者,自己留下妖丹,我放它走。若没有……”她手中的仓仆剑剑光一晦。   这里所关押的,都是罪恶滔天却颇有修为的妖物,自挖妖丹,虽然会让他们失去妖力变回林间禽兽,但却不会要了它们性命,比之于惨死在它们手中死无全尸的那些无辜冤魂,下场已经好过太多。   “你简直是在做梦!”   “你欺妖太甚!”   群妖双眼赤红,齿根咯咯作响,似要随时冲上来,将她啖肉食骨,撕成碎片。   “或者,你们能杀了我。”她握着仓仆剑的掌心一翻,一道剑光自这些终于按奈不住冲上来的猩红杀气中穿过,一具具妖尸纷纷落下,在地上砸出“砰砰砰”的闷响。   “你好……狠。”尚未死绝的黑面熊妖,伸出手爪,想要去抓段云笙的流仙裙摆的青纱。   却被一只长着如钩利爪的脚,一脚踩碎了它的兽骨。   “她也是你配碰的?”晁奇兽瞳往四周一扫,若非段云笙交代他不准插手,他此刻早已捏碎了那些躲在阴影中觊觎窥视的妖物的脑袋了。   段云笙没有看他,只是剑锋一扫,扫出一堆妖丹,淡淡道:“都吃了。”   晁奇苦着脸叹了口气,这些妖丹虽补,但他也是真的不喜欢,只是他家小云笙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捏着鼻子吞了下去。   群妖见状,知道今日已无退路,索性一起上,想要借数量胜过段云笙。   转瞬之间,兽尸成山,原本凶恶滔天的兽鸣,渐渐成了呜咽求饶之声。   整个百妖洞中血腥味叫人窒息,洞壁和地面上都被暗红的妖血染红,唯有那一身素青的段云笙,依旧是纤尘未染,执剑而立。   “求求你放过我。”一花妖化成的少女,瑟缩在山洞的一角,颤抖着哀求。   段云笙垂下眼眸:“只要你留下妖丹,就可以走。”   “求求你,我、我是真的知错了!”花妖双目含泪。   段云笙微微侧目。   “……我也不想骗那刘家郎,我只是……你!你如何知道……”   花妖不可思议地看着刺穿自己的剑,那根偷偷对准段云笙心窍的毒藤立刻化为粉尘。   晁奇在一边看得真切,他知道段云笙方才确实有过心软,若不是这花妖不自量力自以为聪明……   “哎,还是这么容易心软。”他长叹一声,却接到了段云笙丢过来的花妖妖丹。   “最后一颗。”   她冷冷的说着,眼中丝毫没有杀红眼的兴奋,眼底反而变得更为冷肃。   晁奇压着反胃将这颗妖丹吞了,目光扫了一眼段云笙手中的仓仆剑。   仓仆剑原是段云笙所铸,浸染万妖之血后化灵,存封多年难免失了些光华,如今被这百妖之血开刃,那股凶煞之气终于展露无遗。   段云笙飞出妖洞,从自哀山山顶取下定妖珠,吞入腹内。   “去降霄山。”   她一手执剑,站在巨兽背上,淡淡说道。 第10章 好,很好   一轮昏暗的黄日悬挂在天边,降霄山百里内,草木凋敝,血腥冲天,不见半点生气。   而原本仙气缭绕的南极仙境降霄山,此刻也被声势撼天的百万妖军所围。   狼烟滚滚,与妖军身上的妖气,汇聚成缕缕黑气,遮蔽了天空。震天的妖鼓,与妖兽们嗜血的嘶吼声,叫人心惊胆裂。   眼看镇守在降霄山上的天兵节节败退,在阵首的两条巨身蛟龙妖将的带领下,那些妖兽杀红了眼,竟开始放弃兵器,化出兽身,撕咬战亡的天兵的残躯,更甚者甚至将那些天兵的头颅扯下挂在脖间,以做炫耀……   随处可见的断臂残肢,和到处都能听到的啃肉咬骨之声,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天兵,也不觉感到胆寒。   眼看着乌泱泱的妖军,开始越来越逼近降霄山,手持长戟的天兵们在那滔天压势下步步后退……   只听天空中一声长吼,一惊天巨兽从天际俯冲而下,直接将妖军阵前的那两条妖蛟踩于前肢的勾爪之下,瞬时撕成几段。   眼看己方妖将被杀,杀疯了的妖兽们,乍见此景,俱都屏息惊了一瞬。   转瞬之后,它们却又被这惊骇的一幕激怒,兽毛炸起,杀意更疯。   但站在巨兽之上的素青人影,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扫视一眼这血海炼狱一般的战场,轻轻翻动握剑的手,俯身一跃,冲进陷入更疯狂杀戮的妖兽群中。   不过是眨眼之间,成片的妖兽被穿透背脊倒在地上。而那素青身影落脚之处,那些早已杀得丧失理智的妖兽,竟然因为畏惧她身上的凶煞之气,不自觉地后退,生生在她周围让出一圈空地。   这时,晁奇也冲出一条血路,落到她身侧。   她轻身跃上虎背,目光睥睨而下,如千钧之重压在那些妖兽之上。有些修为较低的妖物,已经被这股戾煞之气,迫得低首匍匐跪地。   眼看局势逆转,天兵这边本该立刻趁势反击。   但当降霄山上的天兵们,看到战场上的那驾驭着上古凶兽的上仙那周身凶戾无比的气息时,竟都有些不敢轻易上前。   不过此刻段云笙尚未去天兵统帅营帐报到,并无久留战场之意,见妖将已诛,妖军士气大败,她便驾着晁奇飞向降霄山天兵军营处。   晁奇在降霄山军营之前降落,段云笙轻巧落地,他便抖落了身子缩小了身形,仰着头喷着鼻息凶神恶煞地跟在段云笙的身后。   那些金甲白衣的天界将士,见了此状,纷纷侧目回避与他们目光交汇,脸上隐隐还透着嫌弃的神色。   作为天界上仙,修得这一身凶煞戾气不说,竟还以四凶恶妖为坐骑,要妖兽助阵作战,实在有辱仙威!   但段云笙却像是没看到这些眼神一般,径自往帅营走去,直至走到帅营前一射的空地之时,被两个金甲兵士拦住。   “前方帅营重地,妖兽不得入内!”   “还有你手中的凶剑!”一个士兵厉声补充道。   段云笙面色略沉,抬手按住身后已经蠢然欲动的晁奇,化出仓仆道:“仓仆,你和晁奇且候在此处。”   然后又回头摸了摸晁奇的虎头,似做安抚道:“好好在此等我。”   晁奇兽目一顿,轻轻嗯了一声。   这时那两个天兵见她与妖兽举止亲密,不耐烦地催促道:“好了没有,神君军务繁忙,岂有功夫等你?”   不过区区上仙罢了,还带着这样恶兽凶剑,装样子给谁看?   晁奇闻言突然自目中放出两道威压,逼得那两个天兵,连连跌退了几步几乎摔倒,才哼笑两声屈膝一盘悠闲地躺倒在仓仆身侧,一脸乖巧得等着段云笙回来。   段云笙轻轻叹气,上前对那两个兵士揖了揖手表示歉意,道:“请带路。”   那两个天兵,站稳身子,哼了一声,往前面营帐走去。到了帐前,等守卫进去回报出来之后,才对段云笙冷着脸道了句:“进去吧。”   入帐之后,段云笙才发现帐中已聚集了不少神仙,各个白衣飘然,气度出尘,只有坐于上首帅座的赤衣男子,身穿玄铁盔甲,一声军戎装扮。   段云笙上前两步抱拳道:“见过朱雀神君,小仙扶霜元君奉天旨,前来助阵。”   扶霜元君,是她成上仙后的封号。   那赤衣男子抬眼看她一眼,想起方才在帐中窥得战场上的那一幕,起身回礼:“方才得元君助阵逆转战势,此番还需元君鼎力相助。”   “是。”段云笙又问道,“可否拜见连山帝君,小仙想知道封印具体如何了?”   对段云笙而言,要挡住妖军容易,但要防住殷九玄破封印难。她还需要了解这封印的详情,才能想好对策,这就必须亲自询问降霜山的主人南极连山帝君。   不想她此言一出,帐中众仙竟都面面相觑,甚至露出不屑的神色。   小小上仙,才到军营,便敢开口想要见一方帝君?   段云笙不去看他们的面色,只是看着朱雀神君。   朱雀眼中闪过一丝犹疑,虽然他十分欣赏眼前仙子的战力,但他确实也如其他仙神一样,忌惮她这一身煞气,还有她那连各方帝君都难以收服的坐骑穷奇。   “帝君此前被殷九玄所伤,此刻正在闭关疗伤之中。元君不妨先去营帐休息,待本神回禀过帝君之后,再做安排。”朱雀的语气还算客气。   段云笙略环视了周围的众仙一眼,垂眸道:“好,那便有劳神君安排。”   就在这时,帐外又有天兵道:“皓钦上神与楚锦上仙到。”   随着这一声诵唱,帐帘被士兵挑开,方才还一脸冷漠的众仙立刻都站起了身,等着来人进入。   段云笙虽对这些人态度冷暖的变化心若明镜,但也不怎么在意,只是默声退到了一侧。   不消片刻,一个银冠白衣罩流云甲的男子与一同样穿着一身纯白的流光云锦仙裙的女子,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   众仙忙上前行礼:“见过上神,见过仙子。”   那皓钦上神只是对着众仙微微颔首,便继续缓步往前走,只是目光在一群仙气飘飘的白衣中的那一点素青上留了一瞬。   而他身后的那位仙子则给众仙回了礼:“楚锦见过众位仙家。”   而后才跟着走上去,同样目光也在段云笙的身上停驻了一瞬。   “上神请上座。”朱雀神君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让出了自己的帅位。   皓钦上神点了下头,便毫不客气地坐上了主位。   待朱雀神君在左下首的座位上落座之后,皓钦才开口道:“天界得知连山帝君负伤,特命本君前来坐镇降霜山。”   朱雀神君对着虚空抱拳道:“朱雀感念天恩。”   而座下的众仙们也纷纷道:“有上神坐镇,我们也便可以安心了。”   其态度与之前对待段云笙时,可畏是大相径庭。   这也难怪,毕竟这位皓钦上神,乃是前任天帝幼子,又年纪轻轻便已是上神之境,况且他还是前战神丹瑶神女的唯一的弟子。自然是丹瑶神女陨落之后,最有希望继任战神之位的人。   但段云笙脸上可不像这些神仙一般乐观,倒不是因为自己受到了冷待而嫉妒。   只是三千年前她与这位上神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往天脊山之巅,争取丹瑶神女留下的寒玉剑之时。当时这位上神便败给了她,想到眼下的对手是恢复大部分力量殷九玄,她便觉得在场的这些神仙未免过于乐观了一些。   这时,那位楚锦仙子开口道:“本仙奉天命,率一众仙官带来琼浆佳肴,嘉奖三军以振将士士气,却不想竟在这儿遇到了昔日下属。云笙仙子,别来无恙啊。”   小万年前,段云笙刚飞升之时,曾经被派到天界月华宫做仙娥,当时管理众仙娥的便是这位楚锦仙子。只不过段云笙向来沉默寡言,只埋头做事,并不与旁人来往,与这位楚锦仙子并没有什么交情,也未受过她的关照。   “楚锦上仙。”段云笙上前半步行点头之礼。   不料那仙子却轻哼了一声,似有所指地笑道:“倒是本仙疏忽了,如今你与本仙一样是上仙之位,自然无需再向本仙行揖首之礼了。”   对于楚锦仙子话中有话,段云笙自认从前并没有地方得罪过她,于是便坦然回了一句:“仙子客气。”   不料楚锦却被她这番态度一噎,面色微变。她虽只是上仙,但她姑姑乃是天界元清帝君之妻楚月娘娘,如今她又是皓钦上神宫中掌事仙官,天界谁不给她三分面子,何时被人这样顶过话?   况且此人还是这段云笙!   皓钦上神出身高华,又生得俊美无俦,加之年轻有为,楚锦恋慕其已久。可惜神女有意襄王无梦,好在皓钦上神对别的仙子也是一样的客气疏远,而她还能央着姑姑,让她进入皓钦上神的澈云殿服侍左右。   她想,如此日日相伴,总能打动君心。却不想三千年前,她跟随皓钦上神往天脊山取寒玉剑……   她不相信,以皓钦上神的神力会比不过段云笙区区一个小仙!更何况她还记得在她家上神与段云笙飞下试炼崖后,皓钦上神看那段云笙的眼神!   定是上神放水相让,才让那段云笙拿得了寒玉剑!   想到这儿,楚锦上仙心中一股妒火上涌。她哪里想得到,寒玉剑乃战神神兵,神兵有灵,岂是能靠他人放水就能取得的?   “正好,本仙此次所带人手不多。云笙仙子原也在我手下做过仙娥,伺候酒菜之事想必也还熟稔,不如就请云笙仙子出去给仙官仙娥们帮把手吧。”   楚锦突然说出此话,就连帐中众仙也听出了话语中的折辱之意。再怎么说这云笙仙子也是受天命前来助阵的上仙,哪能去伺候兵士的酒菜呢?只是他们本就不大喜欢段云笙,加上楚锦身后又有楚月娘娘撑腰,便都只是沉默应对,任由楚锦羞辱段云笙。   “不了。”段云笙却是语气平淡地回道,“我本奉天命来助阵杀妖,待朱雀神君安排好营帐之后,打算先去查看一下周遭的情况。至于酒菜之事,请楚锦上仙自行安排吧。”   说着,段云笙便看向了朱雀神君。   “你!”   “楚锦!”就在楚锦即将发作之时,坐在上首的皓钦轻呵打断。   “上神!”楚锦本还要再说,但在对上皓钦冷然的眼神后,不甘地闭上了嘴。   “既然云笙仙子另有安排,神君,你先让人带仙子去营帐吧。”皓钦对朱雀神君道,“再则本君也想先是休憩片刻,军务之事暂劳神君处理,本君晚些时候再过来交接。”   朱雀忙道:“好,全听上神吩咐。”便立刻唤了几个天兵进来,让他们带着几人去各自营帐休息。   出了营帐之后,段云笙跟着引路天兵向前走去,晁奇与仓仆见她出来便立刻跟了过来。   却不想此时皓钦上神却也走了过来。   “云笙仙子。”他开口唤住她。   “上神有事?”段云笙问道。   而站在她身后的晁奇见了皓钦却故意呲牙舔了一下牙尖,满满都是恐吓警告之意。   他最是讨厌这些自以为潇洒出尘的小白脸神仙,在他家小云笙面前卖弄风情。   皓钦看了她身后的穷奇一眼,并不为晁奇的威势所影响,兀自从袖中拿出一物递给段云笙。   “这是?”段云笙看着他手中巴掌大的纸风车,不明其意。   “当初天脊山一争,本君不慎弄坏了仙子的风车,这是本君赔给仙子的,望仙子能收下。”皓钦声若清竹,叫人听了便有一种清风拂面之感。   段云笙蹙着眉回忆了一下,才想起确实有那么一件事。在她飞升之初在月华宫做仙娥之时,住在月华宫的那只小月鸟天妃见她思念凡间之事,便将其带上天界的一只纸风车送给了她。她很喜欢,便用仙力收了几千年。   直到天脊山一战,因她那自修仙后一直使用的破乾坤袋在打斗中被皓钦的剑气所损,里面唯一放着的那支纸风车也被劈成了两段。   物既损毁,她也没有再做过多纠结,便就此忘了,没想到这皓钦上神竟还记得。   “那……”她看着皓钦诚恳的态度,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就不尴不尬地接过风车,“小仙收下了。”   好在那皓钦上神的态度也是朗月风清,见她收下,便拱手离去。   段云笙看了一眼纸风车,直接收入乾坤袋中。   只有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的楚锦,绞着衣袖,气愤不止。   直到今日她才知道,她唯一一次进入皓钦上神寝殿时,看到的那支插在皓钦床榻案前玉晶仙瓶中,用仙瓶灵力滋养着的断了半截竹签的纸风车是谁的了!   难怪前两日,他家上神突然对如何做纸风车有了兴趣。   再仔细想来,这些年天帝对他家上神颇为倚重,而段云笙这些年几乎从未在天界露面,此番会突然降旨宣召她来助阵,只怕也是她家上神安排的。   她看着段云笙离去的身影,心中有了一个想法……   -   妖军大营,帝主营帐。   殷九玄懒懒地倚在一张宽大的紫株妖木椅上,看着他安插在天界的人给他送来的玄光卷。   玄光卷可记录声音画面,只要展开便能事无巨细地了解对方元帅营帐中发生的一切。   “……伺候酒菜……”当他看到楚锦为难段云笙的那一幕时,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搭在案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嘴角划过一丝意义不明的笑。   身边四员妖族大将被这两声清脆的叩击声一惊,不由望向上方,但立刻又在殷九玄那绝对凌驾于世人之上的,犹如悬刺于颈的冰刃般的眼神下,迅速低下了头。   “好,很好……”殷九玄突然放声肆笑。   他身边这几位早已站在妖族顶峰的大妖,却俱都感到了难以抵御的压迫,跪倒在地,不敢发出丝毫呼吸之声,更不敢抬头仰视…… 第11章 我想要你   跟着士兵认了自己的营帐后,段云笙便驾着晁奇在降霄山周巡视了一圈,对封印所在的位置有了一个大致的估计。   而后她又飞至战场之上,虽击杀了几只不知死活的上来挑衅禽妖,但因妖军营地处被重重妖瘴所遮蔽,也未探查出殷九玄营帐所在的位置。   因她尚未得到统帅调遣,不可久留战场,见一时也探不出结果,便就此回了营帐。   刚走进营帐段云笙就发现帐内竟已候着一个男子,正在她帐内的矮几边干坐着,也没有给他自己倒杯茶水。   来人穿着一身天界随处可见的白衣,只是面料朴素,既无祥云花草之类的暗花,也无星璀月华的坠光,只有额间隐隐灵光显示出他的身份并非一般的小仙官,而是有封号的上仙。   段云笙回忆了一下,想起方才似乎在帅营中见过此仙,正想开口。不想这白衣男子一见到段云笙,便热络地起身走到她面前揖了一揖,比她先一步招呼道:“扶霜仙友。”   而后也不等段云笙回礼,就满眼是光地看着她身后的晁奇:“这便是上古四凶之一的穷奇兽,快让我看看,哎呀,今日竟让我见到真身了……”   “敢问这位仙友,你是?”段云笙有些莫名地打断他问道。   那男子一听,忙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憨憨一笑道:“你看我,让仙友见笑了。在下是黎闻灵君,专司管理天界仙兽园的,只因晓得些驾驭控制妖兽之法,所以才被派到这儿来给各位仙友打个下手。因我天性喜百兽,乍见到这古籍上记载的穷奇凶兽的真身,一时兴奋忘形,还望仙友见谅。”   就这一段话的功夫,黎闻灵君的眼珠子就几度瞟到晁奇的身上,不晓得的还以为他这是在馋这穷奇兽的肉吃!   “哪里。”段云笙对于黎闻灵君一副想要当着她的面拐走她的坐骑的样子,视若无睹,只是问道,“请问灵君此番过来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黎闻听言,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一个不大好意思的表情,伸手挠了挠自己耳后,腆笑道:“那个,主要就是……那个仙友们对仙子你的穷奇兽有那么一点儿,不大放心……”   “什么意思?什么叫对本座有那么点不放心?”化出人身的晁奇扬着眉瞅着黎闻灵君,威慑十足,“要不是事关小云笙,你当本座稀得来帮你们这些狗屁神仙收拾烂摊子?”   “别别别别生气。”黎闻灵君一着急就有些结巴,“这这这我、我也觉得有那么点……不妥!”   “晁奇。”段云笙微微侧头,示意晁奇收回自己身上张牙舞爪的威压,看向黎闻灵君叹了声气,“那按各位仙友的意思,希望我怎么做?让我将晁奇送走?”   “那、那倒不必。”没了晁奇的威势压迫之后,黎闻的口齿顺畅了许多,“哎,其实我也觉得各位仙友有些多虑了,只是……”   黎闻满脸为难,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究竟要如何,灵君但说无妨。”段云笙道。   黎闻抬眼看看她,面露难色地从广袖中拿出一个紫金色的钢圈。   “紫金伏兽圈?”段云笙脸色一变,直直看向黎闻,“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各位仙友的意思,这坐骑也是兽。这紫金伏兽圈,本是仙兽园为了降服监视园中不服管教的恶兽的颈圈,他们说……”黎闻说不下去了。   “不可。”段云笙肃声道,“晁奇是我的坐骑不假,但我不会让他受如此侮辱。”   “这……哎……”黎闻长叹一声,“可他们说若是穷奇不带此圈,便不敢再让仙子你参与军务,说这穷奇兽毕竟分属妖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怕会泄露了军机……”   “那我便让晁奇离开。”段云笙知道自己必须留下来解决殷九玄的事,但也绝对不愿意一心助她的晁奇受这样的折辱,“总之此事我断然不会同意。”   “主人,当真要让晁奇离开?”仓仆问道,他虽然也不想让晁奇受辱,但却也知道少了晁奇相助,来日遇上殷九玄,他家主人的胜算便就有少了一分。   “不必说了。”晁奇看了一看段云笙,“本座就戴它几日又如何?”   他知道段云笙此次本就是凶多吉少,而此战她又无法回避,他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她而去。   “晁奇。”段云笙回头望着他,神色不忍。   晁奇知她又心软了,微笑暗叹,她便是这种性子,看似凶狠,实则心软得很,旁人稍稍为她做些什么,她便都往心里搁。   “哎,不管了。”那黎闻见这番情景,突然开口,看了看四周确定四下无人后,低着声对段云笙道,“我便与仙子实话实说罢,此事是那位楚锦仙子起的头,倒没有经过皓钦上神的首肯,只是仙子你也知那位楚锦仙子背后的靠山是元清帝君,寻常不好得罪。眼下皓钦上神又进了降霄殿,与连山帝君商议加固封印一事,恐怕这十天半月的一时也出不来。我看仙子就先让穷奇带上此环,待皓钦上神出来了,再让上神主持公道。俗话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仙子便暂且忍一忍吧。”   “主人,我觉得这位灵君说得有理。”仓仆也劝道,他实在不愿让自己的主人在这种时候失去晁奇这一战力。   晁奇也道:“小云笙,我也觉得仓仆言之有理,非常时期当以非常处之,更何况我来此地只为你,以我之能,又岂是这小小颈圈便能折辱得了的?”   段云笙沉默片刻,闭目只道了一个字:“好。”   若是平日,她遇到这种事,必会拂袖而去。但眼下最重要的是阻止殷九玄,她若在这个时候和众仙翻脸,不止会让她无法参与抗击殷九玄,更会让殷九玄有机可乘。   因此,她不得不忍。   只是若他们折辱的人是她自己,为了成大事,她自可漠然处之,不去在意。但如此侮辱她身旁之人,却让她……   眼看着晁奇化出兽身,戴上那紫金圈,她心中实在燥闷非常,便索性闭上眼打坐,不再去看。   -   这几日,段云笙白日杀敌,晚间便打坐修炼,除了那位楚锦仙子不时过来拈酸刻薄她几句,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只是有时候,晁奇不耐楚锦聒噪,便会显出原型龇牙咧嘴出言恐吓,把楚锦吓得花容失色后,才慵慵懒懒地伸个懒腰,掏掏耳朵,往软云垫上一趟,得意的看着楚锦仙子跳脚离去。   这日晚间,因连日打了几场胜仗,朱雀神君传天兵前来,让她与众天将一道去帅营之前享用天界赏赐的美酒佳肴。由于不能带晁奇同行,她便只带着仓仆。   席间各天将身边都放着其随身法宝兵器,也是彰炫战功之意,即便是坐在上首的朱雀神君,身边也立着他那杆威风凛凛的赤炎枪。唯有段云笙与坐在她邻席的黎闻灵君案面上没有放任何兵器。   只不过段云笙是把仓仆剑化成一玄黑指环套在了手指之上,而黎闻灵君身周却真是没有半点兵器所带的锐利之气。   酒过三巡,席间将士的兴致却丝毫不减,只有段云笙身边的黎闻灵君已不胜酒力,伏倒在案上,似乎是醉过去了。   段云笙看了看席间各人,她早已是兴致缺缺,想要离去,便起身对朱雀神君告了退。   见她要走,那些喝得正开心的天将也只是停下来看了她一眼,便又开始呼五呵六地喝将起来。   就在她起身之时,她突然感觉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气息转瞬即逝。她疑惑地看了看席间众人反应,似乎都没有察觉,便只能凝着眉转身离开。   走了一段,她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飘在空中的“小云”。   她登时寒毛倒竖,见周遭并无士兵,应该都去喝酒吃菜去了,便马上化出仓仆剑,追着那声音的方向飞去。   但追出两步,她便想到,这降霄山有连山帝君亲设的护山阵法保护,若非她身上有天庭御旨,也无法在降霄山来去自如。殷九玄的真身若是能轻易破阵而入,便也用不上那百万妖军攻山了。   如此,即便方才的声音真是殷九玄的,只怕也只是个幻象虚影。   “调虎离山?难道……封印!”段云笙神色一重,立刻化出仓仆吩咐道,“仓仆,你先去帅营将此事告诉朱雀神君,让他做好防备,再与晁奇汇合,去白日巡视之处仔细查找。我去追那虚影,看看他究竟想做些什么!”   “是,主人。”仓仆得令,立刻回头去帅营找朱雀。   而段云笙则接着去追那道声音,即便只是一道虚影,在不知其意图之前,她都不能轻易放过!   很快她就追至山林深处,在一密林中,突然失去了那若有若无的气息。   她站在林木中间,凝神搜索四周。   忽然,一抹阴影从她身后悄无声息地笼来,高大的虚幻身躯带着丝丝凉意覆盖在她的后背上,环住她的腰身。   他那苍白的面孔自她身后擦着她的耳垂探到她的面旁,伸出鲜红的舌舔过月光下她白腻的侧脸:“好久不见,想我吗?”   他的声音如鬼魅一般飘入耳中。   “你来这里想做什么?”段云笙捏紧手指忍耐杀意,冷冷问道。   “我想要你啊。”殷九玄轻浮地呵气,没有体温的气息带起她耳边的发丝。   段云笙神色骤变,募的转身,以掌为刃,一掌劈散这道虚影。   那虚影立时便如沙尘一般粉碎散开。   “呵呵,我们很快会见面的……”一阵风带着一缕黑色的细沙捋过她的鬓边,牵起一绺青丝,又随着这声音散去……   段云笙见他如此轻易便退去,心中更觉不安,就怕封印有失,便立刻动身飞回营中,打算面禀朱雀,让她亲自去守护封印。   不过她刚飞到统帅帐前,就看到所有人都冷眼看着她,神色中似乎还颇有愤慨之意。   仓仆见了她,上前低声回禀:“主人,出事了。”   “是封印?”段云笙急问。   仓仆摇头:“是楚锦仙子被害身亡了。”   “什么?”段云笙一怔,“那凶手是谁,难道是有奸细?”   有护山大阵,若无同行旨令,连殷九玄都等闲进不来,自然不可能是妖物潜入害人,那么便只能是这营造有妖族的奸细混在其中。   但仓仆却又摇了摇头,面色沉重:“不,凶手,是晁奇。” 第12章 突念往事   “凶手,是晁奇。”   仓仆的话,让段云笙愕了一瞬,她眉心皱起,环视了一圈周遭不善的目光,沉声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朱雀神君现在何处?”   “朱雀神君在得知有殷九玄幻影闯入后就进降霄殿……”   “怎么一回事?”仓仆还未说完,一个中年面相的男仙就上前一步,愤然看着段云笙,“还能是怎么回事?!穷奇本就是凶兽,凶恶无比,妖性难训。哼,也许,这穷奇兽本就是假意投诚,来窃取我方军机的!”   “窃取军机?星君可有证据?”段云笙毫不回避他的眼神,直视过去。   “证据?还要什么证据?”那星君阴阳怪气地回道,“楚锦死后,元帅帐中,刚从天界送来的密旨就不见了,除了穷奇还有谁人会做这等事?还是说,扶霜元君宁可相信一只凶兽,也信不过我天族将士?”   见对方全然不肯就事论事冷静讨论,段云笙便也不想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问仓仆道:“晁奇现在何处?”   仓仆回答道:“还在主人的营帐之中。”   “我的营帐?”段云笙略一思忖,便道,“我们回去看看。”   见段云笙不顾众仙,顾自走了,那群仙人脸上的神情更是愤慨,但却又不敢轻易上前阻止。毕竟这位扶霜元君虽不常在天界露面,但也可以说是凶名在外,况且这几日她在战场上“逞凶”杀妖的样子还在眼前,也明白真要与她动起手来,在场的只怕都不是她的对手。   段云笙来到自己的营帐之前,一揭开帐帘,一股血腥味就扑鼻而来。   虽然楚锦仙子的尸首已被抬走妥善安置,但从现场的四处可见的抓痕和血迹来看,当时的情况应该是极其惨烈。   “你自己看。”方才那个星君长袖一挥,楚锦仙子死亡后尸体的幻象便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这就是我们发现她时的样子,恶兽岂有天良?穷奇兽暴戾恣睢,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段云笙看着幻象中楚锦仙子的死相,几乎是被兽爪开肠破肚,也微微侧开眼睛,不忍地阖目轻叹了一声。   她低沉问道:“可否能让我看一看仙子的遗体上的伤口?”   在场的人都感觉到,自她看到楚锦仙子的死状之后,身上的气势弱了不少,但却都不明白她如此,并非心虚,而是叹惜。   他们只当楚锦素日爱寻段云笙的麻烦,段云笙自然也讨厌楚锦。却不懂,对于段云笙这般常年孤寂的人而言,楚锦仙子连日来的小打小闹,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说有时候她看着楚锦和晁奇争吵拌嘴,甚至会觉得身边偶尔有点人声也不错。   除了一开始要晁奇佩戴紫金伏兽圈这件事,段云笙基本没有将楚锦做的那些事放在心上过。即便是这件事,见晁奇自己没计较,只是时常逗那楚锦仙子玩,便也就没再太纠结了。   “看便看,免得你说我们冤枉了你的坐骑!”那星君横眉瞪她,“来人,把楚锦仙子的尸首搬进来。”   “不必。”段云笙道,“死者为大,不必再惊动遗体,仙子遗体现安置在何处?我过去。”   听她这么说,那星君的脸色才稍稍好了一些,他本是元清帝君座下星神沐德星君,也算是看着楚锦长大的叔辈,如今见其惨死,心中自然愤愤难平。   “跟我来。”沐德星君道。   段云笙点头跟上。   楚锦仙子的仙体暂时被安置在她生前所住的营帐中,这营帐布置华美,摆设精致,恍若仙宫,与段云笙所住的只有一榻一桌的营帐真是有着天渊之别。   段云笙上前,动作轻柔的揭开盖在楚锦身上的云缎,见她身上已换了干净的仙裙,再看她的面庞苍白却依旧能看出往日飞扬神采,竟觉心头沉重,低低呼吸了一口气,才慢慢揭开覆盖在伤口上的衣物,探了一探伤口上所留下的妖气。   而后她就仔细地整理好了楚锦仙子的衣物,回身道:“的确是晁奇的妖气。”   说罢,她又回了自己的营帐,站在被捆妖绳紧紧捆傅已然昏迷的晁奇之前。   紫金伏兽圈乃是兽类的天克之物,一旦反噬,只怕这晁奇此刻身上的兽骨也没几块是好的了。   “怎么,你还不信?”沐德星君道。   “有紫金伏兽圈在,即便晁奇有意要伤楚锦仙子,只怕也是不易。”她看着晁奇身上被紫金圈和困妖绳掐出的血痕,缓缓说道,“更何况……”   更何况她心里十分清楚,晁奇虽然性情恶劣,但只要事情与她有关,便极有分寸,绝不会在她即将面对殷九玄这样关键的时候,做出这种事。   只是这话,她没有说,一来是知道说也无用,二来更是了解这些仙人的偏见,她若这样说,他们更会觉得她是有意偏袒晁奇,那只会对晁奇更为不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果然仅是如此,就有仙家先开始指着她怒问道。   “紫金伏兽圈本就有监视之用,请问可有事发时的画面。”段云笙问道。   方才指着她的仙人立刻道:“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说着便对一直跟在身后始终没有声响,一脸胆小怕事模样的黎闻灵君道:“灵君,你便给她看。”   黎闻灵君有些瑟瑟缩缩地点了点头,才双指捏诀调出画面。   却见晁奇双眼猩红,从人身化为兽性,咆哮呲牙猛然扑向楚锦,而那楚锦仙子见状竟是一脸的吃惊,只吐出“你怎么……”三个字,便被晁奇开肠破肚,惨死于利爪之下。   画面结束,段云笙问道:“为何只有这么一段?晁奇突然暴走,必有前因,请灵君调出这之前的画面。”   “这……”黎闻灵君为难地看向沐德星君。   沐德星君立刻道:“这紫金圈在穷奇挣扎之中有些损毁,只保留了这段画面,况且紫金圈所留画面并非仙力可以更改,有这一段还不够说明楚锦正是被这恶兽所害吗?”   “紫金伏兽圈损毁?如此巧合竟然只保留了晁奇行凶的这一段画面?”段云笙目光如剑,看向黎闻灵君,“听说黎闻灵君善御兽,可有叫妖兽暂时丧失理智之法,更何况当日这紫金伏兽圈正是经灵君之手,戴到晁奇颈上的,若是……”   “仙子这是何意?我我我我可冤枉啊!”黎闻立刻手足无措地喊起来,“在在场的仙仙家都能作证,当当日,是楚楚楚楚……”   “当日提出要给穷奇佩戴伏兽圈的并不是黎闻灵君!他难道能未卜先知,提前在紫金圈上动手脚?再说了,他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沐德星君打断道,“还是你想说,他是与楚锦联合,故意害你?若真是如此,现在死在这恶兽爪下的就该是你,而不是楚锦!”   “事情或与星君所说的丢失的密旨有关。”段云笙道,“晁奇一直昏迷在此,若真是他拿了密旨,密旨此刻应当还在这里,这说明另外有人拿走了密旨,而且此人应当是可以进出帅营之人。”   沐德星君闻言暴怒,认为段云笙这是在给死去的楚锦泼脏水,想暗示楚锦可以自由进出帅帐,能拿到密旨,嫁祸与她,便声嘶力竭道:“她若正想借此嫁祸于你,怎么会挑个穷奇在的时候过来?更何况如你所言,若是楚锦拿走密旨,楚锦死在这儿,那我们方才过来之事就该发现密旨才是。楚锦她再如何也是名门之后,断不可能做出此等有辱门风之事!”   “星君,我并非此意。”段云笙解释道,“但凡事总有因果,若不知前事,怎么能知道晁奇为何会突然暴怒伤人?穷奇乃上古妖兽,修为之高,星君心里想必清楚,岂会那么容易就丧失理智?更何况,楚锦仙子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在我营帐?那紫金圈为何就坏得如此巧合,别的画面都毁了,偏只留下晁奇行凶一段?这哪一处不是疑点重重?”   段云笙停下看了众仙一眼,继续说道:“而且今晚殷九玄突然出现,只怕也与此时有关。此事如此蹊跷,若晁奇他真是被有心人利用,岂不是叫楚锦仙子枉死?甚至是中了敌人的圈套?而且穷奇乃我一大助力,这几日也算立下不少战功,如今他突然重伤,与我方难道不是少了一大战力?各位可曾想过,此事或是敌方阴谋?”   沐德星君面色一顿,但想起自小看大的楚锦死状,还是痛声道:“你也说了穷奇是妖兽,妖兽伤人何须因由?殷九玄一事,也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当时那么多仙家天将在场,怎么只有你感应到了殷九玄的气息?还是扶霜元君认为,我们这些人不过都是些昏庸无能的废物?况且即便事情真如你所说别有内情,但楚锦她却真真切切是死在这恶兽爪下。你要查真相,本星君不管,但你要是想要为这凶兽开脱,本君绝不答应!”   段云笙听他这么说,也沉下脸问道:“晁奇被紫金圈反噬,伤势沉重,只怕一时间根本醒不过来。这事真相如何,也当等他清醒之后听一听他的证言。还是,星君连个辩白的机会也不给他?”   沐德星君,盯她一目,哼了一声道:“你既说到这里,本君就把话挑明白了,我已派人将此事禀告元清帝君,不日便会有人将此恶兽押至天界受刑,来日你若真查出另有真凶,本君自会禀明帝君亲自去捉。但这恶兽杀了楚锦已是不争的事实,那就必须要用它的命来抵!”   “这么说,星君是决意要置他于死地了?”段云笙环视了一圈身周众仙道,“各位仙家呢?难道也是这样的想的?”   那些仙人纷纷垂目不去看她,也有小声议论的:“杀人者偿命,是凡人都懂的道理,更何况是妖兽杀了天界上仙?”   “是吗?各位常在背后论我杀妖太过,甚至时常摆出一副悲悯众生万物平等之姿态,指责我杀戮太甚,有损仙德。敢问各位一句我所杀之妖,哪个不是恶贯满盈?”段云笙道,“而今我不求各位以怜悯之心待他,只是此事分明疑点颇多,我只希望能查明真相。若晁奇真是被人设计,便还他个公道。各位却连这样的机会也不愿给他,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众生平等吗?”   “你不必再说,此事就此决定。”沐德星君呵声道,“楚锦出身天族名门,父母都为天族战死,本就是功臣之后,又是楚月娘娘亲侄,如此身份,别说这穷奇兽杀了她,就是伤她一根手指,也已经是万死难赎。如今本君没有当场杀了它挫骨扬灰,已是格外恩典。”   段云笙闻言,不想再争,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仓仆。”   说话间仓仆已化出剑身,握于她手中。   众仙见她如此,俱是大惊:“扶霜元君,你想作甚!”   “晁奇之事,我一定会查明真相给天界一个交代。若他真是故意行凶,我必亲手诛之。但它此行本为助我而来,我绝不能在真相未明之前,让他丧命于此。”段云笙一剑劈断晁奇身上的紫金圈与捆妖绳,扶起晁奇,“所以我今天必须带走他!”   “你敢!”众仙一边畏惧其凶煞的仙力而往后退,一边呵斥道,“若你今日敢携凶妖私逃,便是背叛天庭,你可想清楚后果!”   “我若让倾心助我之人枉死,我便是背叛了自己。”段云笙挥出一道剑气开道,带着晁奇离去。   -   妖军营帐之外,圆月高挂,一玄青人影立于最高处的妖帝帐外的断崖之上,负手看着月光下的降霄山。   “她带着穷奇走了?”他悠然闲问间,一步踏出那断崖之外。夜风猎猎,吹起他的衣袍,而他却依旧在这万丈断崖之上悬空漫步。   “是。”   他的背后渐渐隐出一个白衣人影,素白的衣衫不着半点装饰,月光照过他俊逸的面庞,却是那黎闻灵君。   只是此刻的黎闻灵君,身形姿态全无半点往常的懦弱之气,反而有种强者的自信。只不过他面前之人气势实在太过霸道披靡,以至于他依旧稍显势弱。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玄青人影的步履走在万丈空中。   又听前面之人道:“你做得不错。”   “也不全是属下之能。”黎闻如实禀道,“天界之人对那扶霜元君,就是那位云笙仙子,早就偏见颇深,加上此事涉及穷奇,比起真相,只怕那些神仙此刻更想要的是穷奇的命,甚至是想要那云笙仙子负罪受罚。”   “哦?”玄青男子突然转回身,目光不明地看着黎闻。   黎闻见状,立刻跪下拱手道:“主子。”   “别动不动就跪。”殷九玄抬了抬手,似乎颇有兴致,“说说,她是如何不招人喜欢的。”   “是。”黎闻很少见主子有这种兴致,心中虽不明,但也知道自家主子对那扶霜元君颇有些兴趣,否则他上回送来玄天卷,主子也不会单单只问起楚锦仙子为难这扶霜元君的这一段。   于是他就俱实说道:“这位云笙仙子平素几乎不与旁人来往,不管是哪位仙家相邀,即便是递上拜帖,她也从不到席。性子又十分嫉恶如仇,常在下届捉妖,有罪者打入……”   想起自家主子的经历,黎闻不由一顿,但当看到主子脸上隐有不耐之色,连忙继续说道:“有罪者打入镇妖塔,罪无可恕者便当场斩杀。但这些妖物中也不乏有天界神仙的坐骑灵兽,甚至是一些兽仙的族亲晚辈私自下届闯祸。她见了也还是这般处置,是以也得罪了不少人。但她平日战功显赫,天界多有倚重之处,故而那些不喜她的神仙拿她也没有办法。平时那些神仙也只能在背后骂她杀心太重,杀戮太过,有失仙德之类的,或是在一些用度杂物上面多做苛刻。”   黎闻道:“属下发现,此次大战那么多助战的仙人之中,唯有这位云笙仙子与属下一般身上所穿之物乃是天界最低级的仙娥仙童所用的素锦。不过属下如此是因为属下乃是妖身得道成仙,本就在天界多受歧视排挤,但那云笙仙子,却是因为为人冷淡又不买人面子。而且属下还发现,此次只有云笙仙子所住营帐乃是士兵所用低级的营帐,就连属下我所居的营帐中都是布置得体,而她的营帐中竟然只有一张木榻与一张木几,唯一的那张软云垫还被穷奇用了……”   黎闻突然感到自家主子身上气场有变,便立刻闭上了嘴。   “她从前倒是爱热闹,喜在衣物上绣蜻蜓荷叶……”殷九玄突然低低说了一句,说完之后,连他自己都愣了几息。似乎是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些毫无意义的事,又似乎是在疑惑自己怎么会记得如此无谓之事。   “主子?”   “无事了,你回去吧。”不知怎么的,殷九玄突然就失去了兴致,一抬步,身影便消失在半空中,落步时他已在妖帝帐前,负手走了进去。   黎闻见此,远远地对着妖帝营帐一拜,也消失在了空中。 第13章 我在等你   段云笙带着晁奇直接回了自己的洞府,如今降霄山被百万妖军包围,难以分出人手追拿她,等降霄山上的仙神将此事上禀天庭,再派天兵来擒,少不得还要几日时间。她需在天庭的追兵到来之前,放走被关在洞府之中的鸣焱,同时……   将晁奇托付给他。   “你想让我照顾这老怪物?”鸣焱双臂交叉抱胸,不满地盯着昏死在旁的晁奇,“凭什么,你不是说不需要我帮忙吗?”   他哼着鼻子,看似语气坚硬,但眼中却还是透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缝隙,仿佛在说,若是你求我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一般。   “此事是我求你。”段云笙望向他的眼底,诚恳道。   “……”鸣焱显然没有想她竟这般直接地说出他心底所想听的话,面上不由松动起来,“真的?”   “真的。”说话间,段云笙突然拱手对他深深鞠了一躬。   鸣焱忙拉起她:“你这是做什么?你都开口求我,我怎么会不答应?谁要你这样求我了,更何况还是为了这老妖怪……”   他的语气越来越软,也越来越酸……   段云笙直起身子,看着他道:“本来这件事,我没有立场求你帮我。只是你也知道,这些年来,我几乎不与旁人来往,身边能算得上亲近的也只有你、晁奇还有仓仆三个。这次晁奇会遭此大罪,皆是为了帮我,我不能看着他死。此事,我所能交托的人也只有你。”   “只有我啊……”鸣焱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心绪微荡,但转念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忙道,“眼下晁奇受伤,你将他托付给我,难道是要一个人去对付殷九玄吗?”   “嗯。”段云笙点了一下头。   “不行。”鸣焱道,“那我得跟着你一起去,比起这老家伙的生死,我更担心你!”   鸣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叫段云笙呆了一瞬,倒不是因为惊讶,而是真的已经太久没有人对她说过担心的话了。   她何尝不知仓仆晁奇对她的关心,但他们两个都非常了解她的能力,也对她的实力十分有信心,他们会对她以命相随,但却永远不会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谢谢你。”她轻声回他,眉宇间多了一丝浅浅柔色,“但心有挂碍,便无法心无旁骛的对付殷九玄。对我而言,晁奇的伤势,你的安危,都会让我分神。”   段云笙并非喜欢矫饰情感之人,更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说模棱两可之言,徒增误会。她就是猜到放了鸣焱之后,他很可能会一意孤行跟着她,才想出将晁奇交于鸣焱的办法。   一来鸣焱与晁奇皆为妖兽,妖力相融,鸣焱的帮助更有助于晁奇恢复。二来她也是想要用此事拖住鸣焱,虽说她与这鸣蛇相处时日不长,但他几次救她陪伴她,她并不希望他有事。   “我怎么会是你的挂碍?”鸣焱不服,“难道晁奇能帮你的,我就不能?”   话虽是这么说,但很显然他的底气却并不是那么足,毕竟要说修为力量,上古四凶之一的穷奇,确实比他强上几分。   段云笙看他一眼,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的石壁上,轻叹道:“这样吧,你我现在在此分出胜负,你若赢了,你想怎样便怎样,你若输了,就帮我照顾晁奇。如何?”   “好。”鸣焱一口答应,身上的妖气立刻开始腾涨。虽然晁奇与他曾透露她的实力不止于他从前所见那般,但他却也不信,她一个才修炼万年的小仙,真能力压他们这些上古活下来的妖兽?   “仓仆,护住晁奇。”段云笙道了一句,眉宇间的那丝柔静瞬间消退,凌厉而极具压迫感的煞气慢慢蔓延开来。   他们二人都没有出手,只是静静地对视着。   两股力量悄无声息地碰撞对抗着。可鸣焱却很明显地感受到,从一开始段云笙就没有使出全力,她游刃有余地控制着释放出的威压,无论他如何增强力量,都仅仅以多一分的微弱优势压制着他,似乎是在等着他主动认输。   渐渐地他脚下的地面开始出现裂痕,而他的身体也如被巨山压顶般沉重,他几乎可以感受到自己全身的关节在这股力量的倾轧之下所承受的压力与隐痛……   就在这时,段云笙收回了她的力量。鸣焱感到身上一轻,那种突然从窒息中恢复的轻松感让他的身体不觉一软,往后跌了半步。   “再下去,你会受伤。”   她淡淡的话语飘进他的耳中,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正如她所言,再这样下去,要么他被她压制到全身骨骼碎裂,要么会因为过度释放妖力陷入失控暴走。   但不管是哪一种,她的这份游刃有余,就已经说明了他与她力量之间的差距。   “我输了。”他垂下头。   “我……”段云笙张口似乎想安慰他两句,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交代道,“晁奇这次被紫金伏兽圈所伤,若非根基深厚,只怕早已是丹毁妖亡。即便是他,这伤若无一整年静养恐怕无法完全复原,这一年间我希望你能找个隐蔽的地方陪着他,以防天界的人的追捕,确保他的安全。”   紫金伏兽圈,之所以能天克各种兽类,便是因为其有轻易损毁兽丹之能,一般的妖兽被其反噬,大部分都只能落个命毙当场的结果。   “我知道了,我会的。”鸣焱闷声答应。   “如果,这次能顺利解决殷九玄这件事……”段云笙顿了顿,“我会去找你们。”   鸣焱猛地抬头,看着她:“真的?”   “……嗯。”段云笙犹豫了一瞬还是点了头,“如果我这次侥幸能赢,大概也会需要闭关休憩调整一段时间,加上天界还有事。我们便以一年为约,明年今日你在自哀山顶等我。我若能来,我们或可结伴为友,在人间到处看看。若我没来……我希望你与晁奇都不要再想此事,更不要去找殷九玄。”   “你,你一定能回来的。对吗?”鸣焱急急道。   “……”   段云笙凝视着他着急的脸,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好像是蛮奴铁骑横扫北疆,她二哥奉旨率兵去前线抗击,前路未知九死一生,她二嫂就是这样看着她二哥的。   后来朝廷惨胜,班师回朝,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她二哥也生死不明。几番托人寻找无果之后,她二嫂便一心求死殉夫,即便天天派人看着,依旧绝食明志……   幸好就在这个时候,家里终于收到了她二哥托人送来的信。   约是三个月后,她二哥回来了,没了一条手臂和一条腿,拄着拐杖进了段家的门。   她已经忘了送二哥回来的人说的,他是怎么从尸体堆里发现尽力往外爬的一身血污的二哥的。   只记得二哥站在院中,手上的拐拄倒地,他用仅剩的一只手搂着二嫂时说的那句话:   “……我回来了,我说过我一定会回来,有你这样等着我,我若死在战场上回不来,老天爷都会觉得不公平……”   她明白这世上,或许永远不会有人像她二嫂等着她二哥那样等着她。   但她拥有的实在太少了,即便只是知道有人念着她回来,她心里依旧高兴。   她想她这一生,晦暗如斯,或许一次老天爷也会对她公平一次……   “我……”她才要开口,却又低了下去,始终无法将这句没有把握的诺言说出口。   鸣焱却道:“记住,我会等你。”   她抬起头,看着鸣焱坚定的眼神,深吸一口气,转身将仓仆化出剑体,抬步离去,却在走了两步之后,停了一瞬:“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鸣焱愣愣地喃喃了一句,心里涨起了一丝心意被接受的甜意,但很快却又被更深的担忧覆盖……   他叹一口气,扶起了一边的晁奇,离开洞府。   他做不了别的,但答应了她的事,他一定会做到。   -   这一来一去,段云笙回到降霄山时,已是她带着晁奇逃离后的第三日清晨。   为了不引起天族与妖族双方的注意,她特地隐去身形,收敛了自己的气息。不想刚到降霄山下,她就发现降霄山护山阵法已破,山上妖气冲天……   “这……”段云笙看到这个情景,心中不免震惊,怎么仅仅一日,这事情就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静下心来想,护山阵法与降霄山的主人连山帝君气息相关,按眼前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连山帝君遭到了什么意外。否则以这百万妖军之力,即便在她离开后占据上风,也不可能在一日之间就攻破了阵法的防护。   如此,只怕是天军内部出了问题。   段云笙脑海中迅速闪过黎闻灵君的那张看似无害懦弱的脸。   她始终觉得,在晁奇这件事上,黎闻的嫌疑很大。只是如若他真的有能力控制晁奇这样修为的妖兽,让他暴走杀人的话,那这黎闻的实力就远不止是一个驭兽灵君那么简单了。   有如此修为,若再有机会接近已经负伤的连山帝君的话,想要暗算帝君,打开护山阵法确实不难。   段云笙抬眼看了看那漫山的妖气,眼下她只能希望山上的封印还没有被破。   她握了握拳,化为一道轻烟,立刻飞向她之前预计的封印所在的方位。只见那原本施加在封印之上的障眼之法已破,在近山顶的一侧露出一个秃无草木的黑色石台,往里便是一扇巨大的刻满符咒长着尖刺的大开的铁门。   看到铁门已被打开,段云笙直觉不好。她凌空飞落到平台之上,看了一眼四周倒落的天族将领的尸体,一挥手,将他们都安放到了平台的一边,为他们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但看着眼前的情景,她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来晚了一步,否则这里怎么会连一个妖都没有。   就在这时,自铁门后吹出的一阵凉风,激得她下意识回头。   “好强的妖气……殷九玄!”她盯着铁门后寂静无声的幽暗通道,握紧仓仆剑,一步步走了进去。   她每往里走一步,那股妖气就强上一分。在走过一条阴湿昏暗的长道之后,她终于看到了一丝光,她提着剑走了进去。只见在无数月明珠的月华的照耀下,巨大的洞体中一片光亮。   原本高华无尘的皓钦上神倒在一旁,虽然尚未昏迷,但却已然没了反抗之力。   而那个人却就那样近似安详地盘膝端坐在,原本封印着他部分身躯的高台之上。   一身月华在他身上泛起细腻而妖异的光泽,那双淬金的眼眸微阖,嘴角带着一丝诡谲妖异的笑意。   “你来了,我在等你。”他轻柔地对她说。   如菩萨梵音,亦如枭鬼夜语…… 第14章 骨裂之声   闻言,段云笙停驻了脚步,而那人也在同一瞬,抬起了眼眸。   视线交接之时,电花火石之间,一道剑芒破空直指殷九玄而去。一声龙啸起,只见一条巨大的玄青龙影自殷九玄身后腾空飞起,以尖利无比的龙爪挡下了这一击。   而就在此同时,段云笙已然瞬移到皓钦上神的身边,将他带到一旁,在他身上罩下一重结界,让他靠着洞壁调息休息。   “就因为他不是妖?”   低柔幽冷的声音忽然贴着耳后传来,语气不明。   他还记得她不在意那条鸣蛇死活,因为他不过一妖尔。   段云笙眸光一凝,立刻回身挥剑,眼前的那玄青虚影,立时化如砂砾散开,又在距离她咫尺之处凝结为人形。   “你这样,他还是会死。”他的声音如浮云单薄,好似只是在与她说一件平常不过的事实。   但却正是这句话,触动了段云笙的某一处神经。   “还是会?”她神色微动,她的余光掠过依旧盘膝端坐在高台上的人,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是啊。”她以同样轻的语气回他,清灵得就像是山间的云荡过衣襟时留下的一点轻雾。   只是,就在她的轻语之间,她手中的仓仆剑却悄无声息地自她的手掌中消失,化为无数几乎细到肉眼难以察觉的细刃,以包围之势悬浮于空中,锐利无比的刃尖都指向殷九玄的本体。   “可他还活着……”段云笙冲着他笑一笑。   顷刻间,他的虚影被无数细刃切割成齑粉,而那端坐高台上的人也被细碎的妖气与尖刃交击的尖锐之声所包围。   很快数不清细刃便密不透风地围住了殷九玄,那些细如针尖的尖刃,无一不想刺破他的妖气,将他挫骨扬灰,碎为粉末。   可她也知道,想要杀殷九玄并没有那么容易。   不过数息的功夫,那些细刃便被殷九玄的妖气震开,转瞬又凝结于她手中化为一柄通体发黑的凶煞之剑。   就在那无数尖刃被震散之时,一缕青丝从殷九玄的耳边横切断落,随即他苍白的脸上也慢慢洇出一道鲜红的血痕……   “果然。”段云笙握着仓仆剑的手掌微翻,剑伤冷厉晦暗的光一掠而过。   她再也不像一开始那样收敛着小心试探,直接化为一道青光笔直刺向殷九玄,身形所过之处只留下一道极浅的虚影。   殷九玄身后的墨青色散影也瞬即聚出龙形,盘旋张爪,引颈长啸,张着巨大的龙口,咆哮着向她冲来……   一阵震天巨响,震得山体晃动,被两股力量冲击而成的气旋,将自龙影身上碎裂化出的砂尘卷起,将整个洞府都遮蔽在暗尘之中。直到扬起的墨色砂尘慢慢沉落,那压制着玄青人影的一抹素青才渐渐清晰起来。   段云笙掐着殷九玄的脖子,将他按在高台上,高举起手中的手,转动剑柄,毫不犹豫地将暗红发黑的剑刺穿他的心脏的位置,直至刺入石台,将他死死钉在石台之上。   殷九玄做事从不会心慈手软,如果他早就有要皓钦死的念头,而皓钦却还活着,那么就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因为他暂时还杀不了他。   故而她才以仓仆剑化出无数细刃试探。   结果果然不出她所料,即便他以妖力震开了仓仆剑所化的尖刃,但很显然,眼前的他,还不能完全控制刚刚恢复的身体,包括那隐藏于身体中的巨大妖力。   那缕被横截斩断的青丝,和那道被细刃划伤的血痕,就是最好的证明。   “哈哈哈哈……”   殷九玄看了一眼插在自己胸口仓仆剑,忽而大笑起来。   他伸出长臂,抓住段云笙的后颈,慢慢地抬起身,被贯穿的胸口一点点划过仓仆剑的剑刃,耳中尽是他的肋骨与剑刃摩擦相抵的声音……   “你真是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他攀着她的颈,将下巴抵在她的颈窝中,压制着笑意的声音中,呈现出竟似交颈般的缠绵意味。   就在这时,“噌”的一声清响,一道冰冷的戾芒闪过,段云笙已然握着仓仆剑飞出几丈之外,而她原来所在的石台的位置,竟在瞬间被无形的力量碾压成了粉末。   段云笙知道再晚上半息,她就会和那半个石台一起被倾轧成尘。   看着那被压成粉尘的半个石台,她面无表情地从自己的后颈扯下那只被她齐齐斩断手腕,却依旧紧紧扼着她脖颈的手,厌弃地丢到地上。   那只过于苍白的手立刻便化为玄青色的砂影……   殷九玄神色从容地从没有坍塌的那一半石台上坐起身,握着才被斩断的手腕,活动了一下刚长出来的手掌,然后便拖着及地的墨青长袍起身,微笑着一步步下高台,走向段云笙,金色瞳孔的原形瞳孔一点点收缩成兽状瞳带。   他舔了舔从面颊滑落到嘴角的鲜血,身子忽然往前一倾,下一瞬他便已在她的面前。   与他一同扑面而来的是一只巨大的龙爪,伴随龙啸之声如一张巨网铺天而下,段云笙立刻挥出一剑,往后退出数步,剑锋在空气中荡出嗡嗡激鸣……   两股力量撼撞,立刻在二人之间的山石地面上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爆炸激起了一阵肆虐的狂风。   段云笙的乌丝青衣被狂风卷动撕扯着,但她的目光却依旧沉着锐利,仿佛拥有洞穿一切的力量。   就在她的眼睛锁定住一个方位的瞬间,她的身形即刻化为一道弧光,向着那一点墨色直冲而去。   “砰——”狂啸乱舞的飓风被一刃剑气劈开,在一声巨大的碰撞声中瞬时安静了下来。   只见她再次将他掀翻在地,无数的仙魂锁从她的手臂中释放而出,扎根入他下的山岩之中,将他牢牢捆傅在地面上。   而后,她的手臂才慢慢地从仙魂锁的锁链中伸出来。她的那只细白的手,像是被鲜血淹没过一般,沾满了刺眼的鲜红,而她那握爪的手心中竟抓着一颗依旧在跳动的心脏。   她从来不会让自己犯同样的错误,既然仓仆剑制不住他,那么这次她绝不鬼吝惜仙元之力,直接祭出了仙魂锁!   仙魂锁需要仙元的仙力维系,虽然眼下她身体的情况并不像上一次那么糟糕,但眼前的殷九玄却也不是那时只解开了一个封印的殷九玄。就算他目前还不能完全控制刚恢复的真身,但她能感受到他的妖力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快速增长。   他的妖力增强一倍,她便需要耗去成倍的仙力来控制住他。   即便有定妖珠压制着体内妖元,她所能消耗的仙力依旧有限。   更何况,她很清楚,他的妖力越强,她身体里的妖元的力量也会更强。   以殷九玄妖力增长的速度,她身体里的妖元突破定妖珠的压制,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已经没有时间让她再这样和他耗下去了!   她站起身,垂下戾利的双眸,一脚踩到殷九玄的锁骨之上,立刻就听到“喀嚓”一声骨裂。   段云笙冷然看着他依旧闪着觊觎猎物一般恶意玩味的眼,平淡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既然杀不了你,不如就重新把你切分成段,封印起来。”   说话间,她甩手一扔,将手中的心脏丢到石壁之上,立刻用一段仙魂锁缚住。然后就握着仓仆剑,指向他下巴处的喉颈,用力一推……   一丝鲜红的血,立刻从他的喉颈溢上了她的剑尖。   但也仅仅只是如此而已,她的剑尖被一股强大的妖力所阻,想要再往下刺半分竟都十分的困难。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细密的汗水从她白皙的额间渗出,她知道他的妖力已经快要增长到她能控制的临界了。   她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不顾体内妖元,放手一搏;要么立刻撤退,以待来日。   只是,对她而言真的有来日吗?   她比谁都清楚,只要应九玄恢复了真身,他绝不可能放过她。   那么,她能选的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她闭上眼睛,眼前闪过鸣焱说会等她时的画面。而下一瞬,她脑海中掠过的便是她的亲人在她面前死去的景象。   她知道,只有解决了殷九玄,她才能实现约定,才能守住这一点点仅剩的牵绊!   她伸出另一只手,覆在握着仓仆剑的手背上,将仙力在顷刻间全部放出,压在剑柄之上。   那剑尖以极慢的速度一点点地破开坚若金石的妖气的防护,一寸寸刺入他的喉咙。而就在这时,她体内的定妖珠也在愈发暴涌的妖元之力下,渐渐裂出细纹……   “啊!”她轻喝一声,倾注全部的力量。   剑,终于刺穿了他的喉咙。   但她体内的定妖珠也在这一刻破裂粉碎,被妖元妖力焚为灰烬。   她的身体瞬间被汹涌而起的妖气席卷,仙妖气两股不能相融的力量相互绞斗,痛楚很快肆虐她每一寸身躯,失去仙力维系的仙魂锁渐渐失去光泽断裂消散……   这是她生平第一感受到如此强大的力量,一种甚至可以凌驾天地的力量。   只可惜,今日之后,她或许永远没有机会,在没有束缚的情况下与这样的力量一战。   段云笙眼看着他握着仓仆剑的剑身,一点点抽出插入他喉咙的剑刃,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   他抬了抬手,失去了仙魂锁束缚的心脏转瞬就回到了他的手中,然后隐于他的手心。   而后他才动作僵硬的转动了一下,才被刺穿,现在却在快速恢复的脖颈。   段云笙见他在恢复时动作似乎变缓了一瞬,当机立断,立刻用最后的力量向着皓钦的方向抛出仓仆剑,命令道:“带他走!”   她被妖元所控,根本不可能逃出殷九玄的手心。在这种情况下,能救一个是一个。   仓仆剑与她心灵相通,也没有丝毫的犹疑,立刻带起皓钦往通道处飞去。   “想走?”   眼看殷九玄就要释出妖力去堵截,段云笙想也没想,直接扑上前抱住了他。   殷九玄面色一滞,垂下眼眸冷然地看着抱着自己腰身,无力地伏靠在自己身上的人,目光晦暗不明…… 第15章 我有心魔   刹那间,声静如凝,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殷九玄一瞬不瞬地看她,目光中的凉意似要穿皮透骨直渗到她的魂魄之中。   “你想做什么?”他扣起她的下巴,逼视着她的眼睛,明知道她每一次主动的讨好都不怀好意,却全然没有想要推开她的意思。   “你想知道?”段云笙抬起眼眸望着他,乌沉沉的眼仁之中映照着那双微微上挑的仿佛从未将任何事物放进眼里的金瞳。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浓重如墨的瞳仁中那一丝妖异的淬金变得更加灼眼。他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微微偏开,露出一段雪白无瑕的侧颈,狠狠地咬了下去。   直到品味到了那一丝腥甜,他的嘴角才满足地勾起:“你可以说说看。”   他在她耳侧轻语,似乎极尽宠溺,又似乎暗藏危机。   可段云笙却只是扬起头,黑亮到有些吓人的眼中,慢慢泛起一层血气,她看着头顶布满了月明珠的山洞穹顶,轻声对他道:“来了。”   殷九玄恍然一愣,也抬头看了一眼,突然低声笑了起来。   他低下头去看她那双血气越浓的双眼,这双眼中明明装满了无限的欲念,眼神却柔弱的像是在风中飘摇的雪莲。   “因为你。”她冲着他笑了笑,笑容干净的如溪涧浅浅的清泉。“我心中有魔。”   她师尊早就告诫过她,即便是天生的凶神,造下如此杀戮,积下这一身的戾气,也需要入世渡劫去去煞戾之气,否则迟早因杀入魔。   但她却清楚,她的心魔从不是因为杀戮而生。   心魔生于执念,她对杀戮并无执念。   她的心魔,与她能成仙的决心,是一样的,都源于眼前这妖。   她从来就是如此,若仙道不成她便修魔道,只要是她决定的事她便一定要做到。   只不过,这些年她有无数机会去除心魔,但她却只是将祂关在角落,小心驯养,为的就是今日。   天道有常,若是一个人能在成功晋升至神位的那一刻同时入魔,天道便会降下紫雷劫诛之。   这也是她这些年一直不晋升上神的原因,要论修为她早已远超上神的实力,但她要等的就是这一刻。   紫雷劫诛神杀魔,即便是上古天神也难以承受。   其实上一回,她便想过,但当时她为救苏辰夫妇消耗了太多仙元,根本无法依靠仅剩的仙元强行晋升境界。   而这一次,无论她体内的妖气如何涌动,她的仙元却并没有太多损耗,足以让她突破现在的境界。   感应仓仆早已带着皓钦逃离,而雷劫的结界已包围了他们。   “所以和我一起死吧。”她看着他,眼中游曳的血丝如细小的蛇,“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哈哈哈……”   他望着她,望进她血气浓郁的乌瞳,低沉的笑从他的唇间溢出,然后笑声慢慢变得猖狂,直至他的肩也跟着笑声剧烈地颤动起来。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他问道:“你是在求我?”   段云笙带着猩红血气的眼顿了顿,而后道:“是。”   “好。”他将她按入怀中,似要将她揉入骨血,“我就陪你到雷劫结束。”   段云笙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你就那么确定这紫雷劫能杀得了我?”在渐渐高涨的轰隆之声中,他亲吻着她头顶的发丝,慢条斯理地问她。   “那也得试过才知道。”她闭着眼,慢慢地答。   她从来就是如此,只有在要他的命时,才会如此乖顺地靠在他的怀中。   殷九玄看着这样的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自开天辟地以来,这天地之间只出现过一次紫雷劫,那便是诛灭魔神之时。   自古以来,从来就只有因心魔而晋升神位失败的,除了魔神之外,有谁能在成功升神之际主动堕魔?   就连他自己也不确定是否能从这紫雷劫中全身而退,但这又如何?   重要的是,她求他。   如此有趣,有如此新鲜,叫人牙根发痒,又叫人不想拒绝。   他一把托住她的后脑勺,狠狠吻下,撬开她的牙关,肆意掠夺,捧着她面颊的苍白指尖化出尖锐的勾甲,在她的颈项游走,感受着她薄薄的肌肤下血脉的律动……   “轰隆——”   天地俱是一片紫白光亮,降霄仙山像是被巨剑拦腰截断了一般,半山腰以上的山峰顷刻间化为齑粉。   “……我会等你回来……”   段云笙在一片茫白之中,看到一个一缕红色身影。   她想要伸手去够,却看到自己伸出的手竟在一点一点的化为粉末散开。   “……霜儿,等着为师……”   那缕红色如烟雾般扭曲散开,又化为一抹银白。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到她的面前:“霜儿,来……”   她迷迷糊糊地扯开一丝眼缝,只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谁?”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   “放心,殷九玄伤得不轻,你现在是安全的。”   段云笙只觉得眼前的人的声音清爽若竹间的风,然后便又闭上了眼睛。   皓钦看着她在他怀中沉睡过去,瞥了一眼身旁的寒玉剑,低声命令道:“回去吧。”   寒玉剑便立刻消失,回到了凝仙潭中。   “不愧是她唯一留下的一念所化之人。”皓钦望着她眼睑下投出的淡淡阴影,神色略有些复杂。   他是这世间唯一知道她与他师尊丹瑶神女的关系的,因此他从未怀疑过她能成长到如今的地步。   只是他确实也没有想到,她竟然能抗下紫雷劫。   就连殷九玄都因这雷劫元气大伤,若不是妖族的几大护法来的及时,他或许可用寒玉剑再次封印他……   他看了一眼她额间若隐若现的浅紫色法印,知道她体内的战神的印记马上就要觉醒了,只要她醒来之后,去天脊山持心湖接受天道绶礼,那她便就是新一任的战神。   “师尊……”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描绘着她的眉眼,试图从中找出记忆中那个人的痕迹,只可惜即便能找出相似之处,也终他心中想见之人。   到了澈云殿,皓钦也终于支持不住了,他之前与连山帝君在降霜殿中加固封印时被神秘人偷袭负伤,后又与殷九玄一番撕战,早已不支。   他将段云笙交给宫中天医之后,便立刻进了幽室闭关。   听闻皓钦上神与扶霜元君回到了天界,以元清帝君为首的一干仙神便匆匆赶到了澈云殿,在得知皓钦上神已闭关疗伤,他们便都去了安置段云笙的寝殿。   在看到段云笙额间的浅紫印记时,在场的人面色均是一变。   “这,这是战神印记……”白发白须的紫齐灵尊惊叹道,“没想到,这小小上仙竟有如此造化。”   “尚未在持心湖接受天道绶礼,便算不得真正的战神!”一个年轻男子反驳道。   此人名叫元陆,乃是元清帝君的子侄,元清帝君为了历练他,这次让他做了沐德星君的副手前往降霄山抗敌,之前沐德星君与段云笙起争执之时,他也在场。   因为楚锦仙子的关系,他早已看不惯段云笙。加上这次段云笙携穷奇逃走后,妖军就大破降霄山,沐德星君也因此负伤,他心中便更恨段云笙。   “即便还不算是真正的战神,那也是一件喜事。”那紫齐灵尊看着一直没有出声的元清帝君说道,“帝君,战神之位悬空多年,此时殷九玄又恢复了真身,天庭正是用人之际。扶霜元君一贯战功彪炳,待她伤势好转之后,应当尽快安排她接受绶礼,正式接任战神之位,才好稳住天界各族啊。”   元清帝君沉默了一瞬,最后还是认可的点了一下头。   但一边的元陆见帝君首肯,立刻争辩道:“二叔……帝君,灵尊,这扶霜元君从前虽颇有战功,但之前楚锦之死,与她的坐骑穷奇有莫大的关系。并且她在明知敌军围山的情况下,携穷奇私逃,实在是罪无可恕,这样的人怎堪配战神之尊?”   “这……”元清帝君垂眸深思。   自上次天地浩劫,天帝以自身修为渡天地劫后,至今一直没有归位,如今在金阙云宫凌霄宝殿上所坐着的不过是天帝留下的一个分神罢了。   这件事他与皓钦、紫齐等几个天界高层都知道内情,这些年天界的各项事务,基本也都是他与皓钦在处理。   虽说此事一直瞒着天界各族,但时日一长,各族多少会得到一些风声。   偏偏在这种时候,殷九玄又恢复了真身,以往那些暂时臣服于天族的各族中难免会有异心蠢动者。   他不是不明白眼下天界的情况诚如紫齐所言,确实需要一个战神来压住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但楚锦……他与妻子楚月膝下并无子女,一直将楚锦姐妹二人当做亲生女儿养在身边。   只要想起她惨死的样子,他心中便隐隐作痛。   “二叔!就算不说楚锦妹妹的事,当日若不是她带着穷奇跑了,即便降霄山护山大阵被破,战局也不会那么快就倒向敌军,我天族将士也不会死伤如此惨烈!”看到二叔元清帝君的动摇,元陆情急道。   元陆明知当时段云笙是被逼到无奈才带着穷奇逃跑,但他依旧觉得段云笙是为了包庇一凶兽而背弃了他们这些天族的将士!   紫齐见元清帝君一直拿不下主意,立刻劝道:“帝君,老夫知道帝君一直将楚锦仙子视若己出,但眼下局势逼人,帝君还请以大局为重啊。”   元清帝君看着躺在榻上昏迷的段云笙,沉默了一瞬,问一旁的天医道:“扶霜元君何时能醒?”   天医道:“回帝君,清醒或就在这几日,但身上的伤没有几个月只怕连床都下不了。”   “好,你们且好生照看着。”元清帝君吩咐了一声,便拂袖转身要走。   “二叔?”元陆不解。   紫齐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拱手道:“帝君真是深明大义。”   -   经过天医的精心救治,段云笙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她的神识虽然清醒了,身体却像是被拆了全身的骨头一般,几乎动不了,就算只是抬一抬手臂都需要她用尽全力。   不过即便如此,她却依旧可以感觉到自己的仙体就像是被解构后又一点点重生了一般,正在缓慢的新生出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力量。   而原本她体内的妖元和心魔似乎都在躯体分解重构的过程中被天雷所净化了。   这或许就是从前她父兄常与她说的那句,置诸死地而后生吧。   段家是将门贵族,她那时虽不习武,但也时常听父兄说起战场上的事。   若是阿爹和哥哥们知道,昔日那么爱哭鼻子的她现在竟然是这个样子,会作何感想……   段云笙闭着眼睛在心中想着,却突然感受到了一丝杀意。她立刻睁开了眼睛,就见一个少女模样的仙子,正红着眼,双手握匕首,像是想要刺杀她,却好像有下不了手。   “你是谁……”段云笙刚把话问出后,神色又是一蹙,“还有人!”   “是你的同伴?”段云笙问道,但很快就先否定了自己的问题,“看来是有不速之客。”   少女虽有杀意,但杀气动摇犹豫,和此刻前来的冷冽阴毒的气息完全不同。   “你先避一避。”既知来人是冲着自己来的,段云笙并不想连累旁人。她艰难起身,挥手将少女推到后面的屏风后,又隐去了少女的气息,然后正坐起身子,等着来人。   “看来,元君早就知道在下要来。”来人见一路通畅,既无仙官看守也无天医陪护,竟以为是段云笙猜到他要来,特意安排。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段云笙神色略紧,看到一道通体素白的人影就走进了房中。   她道:“是你,黎闻灵君。” 第16章 事实真相   没了往日唯唯诺诺的假面,白衣仙人身上倒多了几分洒脱不羁的意味。   他轻叩响指,殿中的琉璃盏便都亮了起来:“仙子既知在下要来,怎么不明灯?”   段云笙知他误会,也不多说,强自抬手,悬空将桌椅推到他面前:“坐。”   黎闻灵君看一眼跟前的红玉圈椅,眉梢微挑,含笑坐下:“仙子果真天赋异禀,经紫雷劫不过数日,如今看来已能行动自如了。”   段云笙懒得与他客套周旋,直接说道:“你这个时辰到这儿来,不是来说这些的吧?”   “确实。”黎闻灵君笑一笑,突然掀眸看她,“仙子难道不怕在下是来杀人灭口的吗?”   “呵。”段云笙轻笑,面色平淡,“你可以试试。”   黎闻闻言,眯起眼认真地瞧了她须臾,才笑道:“在下不敢。”   “……”段云笙不喜欢这种没完没了绕弯子的话术游戏,直接挑破,“你是殷九玄的人。”   黎闻目光一收,随即点了点道:“是。”   “所以楚锦之死,是你控制了晁奇,让他暴走行凶。”段云笙神识在身后的屏风上点了一下,直接说出事情的关键。   虽然她还没有问那前来行刺的少女的来历,但从少女与楚锦相似的眉眼与病弱的气息之中,她心里大概也猜到了这少女的身份。   楚锦有一亲妹名叫楚玉,与楚锦一同养在元清帝君夫妻膝下,只因天生体弱,平素不大在天界走动。   楚玉想为其姐报仇,她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件事弄弄清楚。   “仙子猜得不错。穷奇突然失去理智之事,确实是在下所为。”   黎闻的话一说完,段云笙就感到屏风后的人想要冲出屏风的冲动,她不动声色的按制住楚玉,看着黎闻灵君道:“果然。”   “仙子不想问问为何是楚锦吗?”黎闻饶有兴致的反问。   “她平日便与我有些嫌隙,背后又有元清帝君。”段云笙垂下眼眸看着身侧床榻上镶嵌的明珠,“无论是动机还是背景,她都是最好的人选。”   当时战况焦灼,只有像楚锦这般身份的人受害,这件事才不会被暂时压下去,加上楚锦连日找她麻烦,又有紫金伏兽圈一事,倒也显得动机充分。   “可不只是因为这些。”黎闻道,“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这是那个人的意思。”   “殷九玄?”段云笙愣怔了一瞬,冷笑,“还真是劳他费心了。”   又是这样的算计,楚锦被害,晁奇被冤,她为保晁奇离开,偷袭降霜殿,打开封印,几乎每一步都在算计之中。   “不过在下一开始倒是也没想到事情能办的如此顺利。”黎闻笑道,“其实当日对峙,仙子早已指出了其中不少破绽,可惜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可曾愿意为了一只妖兽的公道听你一言?”   段云笙没有接话,她心中很清楚,这件事会发展成这样,最主要的还是,天界之人对晁奇妖兽身份的偏见,以及对她的不信任。   见她沉默,黎闻接着说道:“其实说起来始作俑者还是楚锦仙子自己。她若不针对你,或许便不会被那个人注意道。若不是她一心想叫你难堪,也不会听我之言,非要让穷奇佩戴紫金伏兽圈。若没有紫金伏兽圈中的手脚,即便是以我的修为,只怕也难以控制住暴走后的穷奇兽,让人将它当场拿下。”   “天界丢失的密旨想必也是你偷的吧?”段云笙问道。   “这事仙子可冤枉在下了。”黎闻的嘴角始终擒着笑,对段云笙说话的语气也一直带着份尊敬,“偷取密旨欲嫁祸你私通敌军的是楚锦仙子自己。是她自己来问我,有何方法可以让穷奇暂时昏迷。我便顺水推舟将驭兽香给了她,只不过此香名为驭兽,可不只有让妖兽昏睡之效,若是加上密旨之上的普化香……”   说到这里,黎闻似乎突然感到了一丝很轻微的仙气的波动,他立刻停下话语,谨慎地在看了一圈殿内。   段云笙见他似怀疑屋中有别人,立刻将躁怒不安的楚玉给压制了下去,开口接过黎闻的话,转移他的注意:“就能让晁奇暂时丧失理智,是吗?所以事后你拿走黎闻密旨,就是为了销毁证据。”   如果只是为了获取密旨的内容,那么读取了密旨内容之后,将密旨留在她的营帐之内便更能做实晁奇夺取密旨通敌之嫌。   而晁奇未逃,密旨却不见了,反而会给此事留下破绽。所以黎闻这么做的原因,只能是为了销毁证据。   “普化香虽然隐蔽,但却很难消除,天界的这群神仙虽然刚愎自用,但也不是全然没有见识,我自然不能留下这么大的隐患。”黎闻道,“不过,看来仙子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然清楚。”   “所以你今晚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段云笙看着他。   “在下这次来,一来是道别,在下与仙子虽无交情,却也十分欣赏仙子行事的风骨;二来则是给仙子带句话,那个人说让仙子等着他。”   黎闻说完,便站起身来,恭敬地与她拱了拱手,转身要走。   段云笙看着他的背影,还是问道:“你本为仙,为何要为殷九玄卖命?”   “仙子也是仙,不是一样为了穷奇妖兽担下叛逃天庭的罪责吗?仙子可曾想过,你若非因祸得福得了战神印记,你现在该是何等境地?”   若是没有这战神印记,在这样全无反抗之力的情况下被送回天界,她此刻轻则被关入极寒炼狱,重则上诛仙台穿骨受刑,为楚锦偿命,根本不会有为自己辩白的机会……   “再者,在下本原是下界白蛇成仙,本就是妖兽得道。天界有天族仙兽,有神族异兽,唯有对下界凡兽妖兽成仙者歧视排挤。倒不如妖界,不问出身,只看实力来的痛快。”   说罢,黎闻便消失在了殿中。   段云笙感应到他已远去,身子一松瘫倒在榻上,无力地挥了挥手放出了屏风后的人。   “他是凶手,你为何不拦住他!”身体才刚恢复自由,病弱的少女就喘着气憋红着脸指着段云笙质问道。   段云笙扶了一下靠枕,瘫靠在上面,淡淡地反问:“拦下他?你提前打发了内外的守卫仙官,眼下这儿只有你我二人,想拦人,是凭你手中的那把匕首,还是凭我现在的这幅身子?楚玉仙子不正是因为知道我眼下身负重伤行动不便,才来找我报仇的吗?”   “……”一下子被戳破身份目的的楚玉,直接愣在了原地,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反而觉得手中的匕首竟像是烫手一般,让她如握芒刺。   “我,我……”   她着急地喘着气,眼看脸上的潮红已经快蔓延道脖颈了,段云笙叹了口气,道:“现在仙子已知真相,那便请回吧。”   “你……不怪我?”楚玉诧异地看着靠在织云纹的大靠枕上虚弱的人,面上又惊又羞,眼圈也被这难以控制的情绪激得泛起了红。   看着少女的模样,段云笙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好像也是这般,一着急就红眼。   “你并没有伤到我。”她语气柔和,“你回去吧。”   只是这蔼声蔼气的一句,却叫楚玉更是难安,她瞪大眼睛盯着段云笙的脸,揪了半日衣袖,才提起步子离开。   “我会把真相和姑姑说明的。”她背着声对段云笙说道。   “好。”   段云笙闭目,直到听到少女推门急去的声音,她才真正睡了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着实太过虚弱的原因,近日,她总是特别容易想起从前的事,那些没有没有遇到殷九玄之前的事。   迷迷糊糊的时候,还会想起那时家中后花园中那玲珑的小拱桥下默默流淌的溪水,和溪水中的几尾红鲤。   春归如梦,她看到自己趴在溪水边的回廊上,在纷纷扬扬的落花中,无聊而懒散地往水中丢着食饵……   以往每每梦到这里,她便再不敢让自己梦下去,这样的梦她做过无数次,上一刻还是闲散安逸不知忧愁的时光,下一刻便是满门血腥亲人惨死的噩梦……   可这一次,她回头,看到的却是一个红发如火的身影,他在杨花之下懒懒地笑着,目光却异常坚定地向她伸手:“我知道你会回来……”   她默然睁眼,这似乎是这万年来,她第一次没有被梦中景象所惊醒。   认真想来,这近万年的岁月,执念也罢,心魔也罢,没有一样是为她自己。唯有对这一句“我会等你”所起的一丝心念,一丝挂怀,完完全全是因她所往所想。   随着这一丝心念一同升起的还有那一份无法回避的隐忧,既然黎闻灵君替殷九玄留下了话,她便知这紫雷劫并未如她所愿要了殷九玄的命。   不过至少她现在身体里没有了妖元的束缚,不再是被殷九玄用细线牵在手中的玩偶。   心念既起,便不会轻易消退。   她想或许有了战神之力之后,她在历经了万年的孤寂之后生出的这一点心念,不至于变成她以往碰都不敢碰的奢念。   现在殷九玄还未出现,想必这一次也是伤的不轻,她必须得尽快恢复,接受天道绶礼。   只有掌握了能与殷九玄对抗的力量,她才能得偿所愿。   如此想着,她便又开始闭目调息,一点点去引导和掌控身体中新生的力量。   -   离开天界之后,黎闻到了妖都。   他站在毋吾宫前,抬头看着巍峨肃穆的巨大宫殿,眼中尽是对过往岁月的怀念,直到身边的人黑衣男子提醒他:“尊主让你进去。”   他才收回目光,跟着来人走进殿内。   殿中的黑玉地砖散着幽幽冷光,几可鉴人。   他跟着黑衣人穿过竖着森然蟠龙石柱的大殿,到了后殿寝宫。   中央偌大的墨玉床榻上,黑纱轻幔低垂,那人的身影在纱幔之间若隐若现,慢慢睁开了一双如鎏金一般的眼。 第17章 金笼为聘   “主子。”黎闻跪地,恭敬地低下头,不敢仰视那双眼睛。   而方才带他入内的黑衣人,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殿内。   “她怎么样了?”床榻上的人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深渊般的叵测。   “主子的话,属下已经传达。云笙仙子她伤势虽重,但此次也算因祸得福,若是能顺利接受天道绶礼,便可晋升战神之位。”黎闻回禀道。   “战神?”   殷九玄扬手轻指,面前的纱幔便自动分开两边。他坐在墨玉榻上,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人身后的黑玉地砖,须臾之后他才挑眉笑了一声:“本座记得,当年征楚地得一金笼,以灵族祭祀至纯灵魄为祭所铸,光华若星,华美非常。”   “主子的意思是?”黎闻将头低的更低。   “这样好的金笼空着可惜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黎闻立刻醒悟一般,略抬起头:“属下这就带人去天界要人。”   他却笑道:“要人?本座是让你以此金笼为聘,替本座去求亲。”   殿中镂金兽炉中香烟袅袅,黎闻心中被这句话惊骇的半响没反应过来,竟颇为失态地愣了一瞬,才抱拳道:“属下明白了。”   好在此刻殷九玄的心情似乎还算不错,并未加以责怪。   一直到退出毋吾宫,黎闻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他家主子对那位云笙仙子颇有兴趣他知道,以他家主子的性子,会为了这点兴趣翻云覆雨他也能预想的到,但求亲?   着实超过了他的预想。   黎闻迈出殿门之后,殷九玄身边的护法之一的方犀见他一脸余震未散的样子,便上前问他道:“怎么了黎闻?在天上待傻了?刚回来就一副见了鬼的死样子。”   “主子说他要娶亲。”黎闻有些愣怔地说道,目光依旧飘在原处。   “你说什么?”方犀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一惊。   很快这种情况便在殷九玄的四大护法内出现了传人的现象。   -   回了元清帝君的尚贤宫之后,楚玉心里一直在想着在段云笙殿中听到的那些话。   除了涉及真凶的那一段之外,关于她姐姐楚锦私盗天庭密旨意欲嫁祸段云笙的事,也在她心头萦绕不止。   “姐姐她真的做了那样的事吗?”   这几日来,她一直坐在窗前看着来往消散的浮云,心里头来回想着这一句话。   “仙子,娘娘见您这些时日也没什么精神,特意唤了天膳房的天厨来做了些糕点,传人过来叫您过去用呢。”一个仙娥走将进来,恭敬地对她说道。   “姑姑找我?”楚玉回神问了一句,又有些怔怔道,“对,我也刚好要去找姑姑。”   她得把事情的真相和姑姑说清楚。   仙娥见她有些魂不守舍的,想到她刚经历了丧姐之痛,忙关切地问道:“仙子,您没事吧?可要叫天医过来看一看?”   “没事。”楚玉看一眼身侧的仙官,平复了一下心绪道,“带我去见姑姑吧。”   -   “此话当真?”一身鹅黄华服的美貌女子问楚玉道。   楚玉捏着锦帕,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不行。”面容雍容的女子道,“这件事决不能传出去!”   “姑姑?”楚玉猛的抬头看着她的姑姑楚月娘娘。   “玉儿,我们楚家几代忠烈,你的父母更是为了天界壮烈战死。若是如你所言,锦儿她当真为了嫁祸扶霜元君做出盗取天庭军事密旨之事,那我们楚家满门清誉,几万年的忠烈之名,岂非……”楚月偏头闭目,满面痛心。   “可是姑姑,若是不说出真相,那扶霜元君纵容穷奇盗旨行凶的罪名就洗不清了。”楚玉道,“我们总不能让人平白受冤吧,况且此事也不是只有我一人知晓……”   “冤枉?”楚月冷哼一声,“那扶霜元君若不以穷奇为坐骑,锦儿岂会用紫金伏兽圈防之?若非穷奇凶恶,锦儿又如何会惨死?锦儿是我一手养大的,我最是了解她的性子,她虽骄纵,却也不是这般不知轻重之人。若不是那扶霜元君其身不正,与妖兽为伍,锦儿断不会做出这般糊涂事来。她害死我锦儿,现在难道还想要毁了我楚家满门的荣誉吗?!”   “姑……”   “你不必再说了,这件事你要是敢往外透露半个字,你便不是我们楚家的女儿!”   楚月厉声呵责她之后,对门外喊道:“来人。”   不一时便进来两个卫兵装扮的男子,俱是楚家旧部,楚月的心腹。   “你们立刻带人围了扶霜元君的寝殿,没有我的话,不准任何人私下与她相见。”   “这……”两个天卫相视一眼,有些犹豫地问道,“娘娘,这件事是不是先与帝君商量一下,毕竟眼下照看扶霜元君的人都是帝君的人。”   “你们先去。这件事,我自会与帝君说明。”楚月道。   “是。”   两个天卫立刻领命退出殿内,带着人前往段云笙的住处。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元清帝君从凌霄殿回来。   楚月一见到丈夫便上前亲手为其更衣。   元清帝君见她神色有异,似有心事,就打发了殿中仙官宫娥,执着她的手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有想起了锦儿之事心中难过?”   楚月摇了摇头,哀哀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拿起元清帝君更换下来的衣物走开。   元清帝君见状,一把将她拉回,耐着心道:“你我夫妻已有数万年之久,你的性子我最是了解,有什么事只管与为夫说,何必闷在心中自苦呢?”   “帝君。”楚月看他一眼,突然跪下身道,“为妻对不住你。”   “你这是作甚?”元清帝君立刻扶起她,拉着她到一边的水晶罗汉榻上坐下,“有什么事你告诉为夫便是,何须如此?”   “我……我派人围了扶霜元君的寝宫。”她侧过头,以袖掩面,“我知道帝君为大局必要保下那扶霜元君,但锦儿的仇,和……我放不下。”   “哎……”元清帝君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和声安慰道,“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不过扶霜元君之事,夫人只怕是怪错人了。”   “帝君……”楚月以为丈夫已经知道了楚锦偷取密旨一事,不由一惊,但细看又见他面上并无愠怒之色,便小心问道,“帝君何出此言?”   “你知道今日是谁来天界提亲了吗?”元清帝君道,“是那黎闻灵君,带着殷九玄的四大护法前来,说是要替殷九玄向扶霜元君求亲。”   “什么?”楚月惊道。   元清帝君面上略有愠色,沉声说道:“当初锦儿一案,本就有些疑点,尤其是那紫金伏兽圈一事,损坏的着实巧合,如今想来应当就是这黎闻暗中搞鬼了。可惜这些日子天庭事物纷乱,没有人发现他潜逃之事,如今他成了殷九玄的人,倒不好办他了。”   听了丈夫的话,楚月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她本就为了如何掩盖楚锦所犯之事苦恼,现在倒是有了现成的应对之法。   她翻过手掌握住元清帝君的手掌道:“帝君,你可曾想过为何殷九玄会突然求娶扶霜元君?”   元清帝君不由问道:“夫人此话何意?”   楚月道:“那殷九玄向来眼比天高,何曾将什么人看进眼里?为妻是怕此二人早有渊源,甚至是早有勾连。”   “那倒不至于。”元清帝君道,“夫人可是忘了,之前扶霜元君为诛灭殷九玄还以身引来紫雷劫。”   “说起此事,本也可疑。这世间除了魔神之外,从未有仙者在升神之时堕魔。此事若是巧合也便罢了,若要说她是为了诛灭殷九玄而特意而为,实在叫人难以信服。”楚月看着丈夫的眼睛道,“帝君,您要说,这世间有大能者,能做到随心控制修为晋升的我信。但若是要说有人能在心魔俯身的情况下顺利晋升,且心魔不灭,甚至能控制心魔让其在同时堕魔的,我却不信。”   “这……”元清帝君望着妻子的面容,略一思忖,问道:“阿月,你与为夫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听丈夫突然改了称呼,楚月一惊,不知自己是哪里出了纰漏。   元清帝君见她反应,便知自己猜的没错,长叹一声道:“你我几万年的夫妻,我怎么会不知你?你平素处事公正,即便因锦儿之事心中难免怨怼,也不会如今日这般处处针对扶霜元君,方才你说你派人围了扶霜元君的寝宫,其中可是另有什么内情?”   “我……”楚月张口结舌,只能偏开了目光。   “可是与楚家有什么关系?”云清帝君追问道。   “帝君?”楚月抬眸看向他。   “果真是如此。”元清帝君叹道,“也只有与楚家有关之事,才能让你如此失了分寸了。”   话都说到了这儿,楚月也不好再瞒,只能将楚锦为嫁祸段云笙而私自盗取军机密旨之事说了。   说完来龙去脉之后,楚月立刻下榻跪在元清帝君面前:“帝君,我楚家一门忠烈,家父家母为镇蛮荒巨兽而亡,大哥死在鬼族动乱之下,三弟血祭伏妖山,我二哥二嫂更是为了对抗魔尊,死在魔尊魔器之下,尸骨无存。楚家所剩下的除了锦儿与玉儿姐妹之外,只有奉先祠中那块忠烈碑了。如今锦儿惨死凶兽爪下,我若再保不住楚家万古忠名,我怎么对得起楚家,对的起死去的父母兄嫂?”   “可……”元清帝君俯下身扶住妻子的双臂,面色犹疑不定。   “锦儿有错,她也已经付出了一条命,楚家的荣誉决不能有损,那可是楚家几代人,几百条性命,拼着灰飞烟灭的后果换回来的!”楚月抓住他的手臂,仰面望着他道,“帝君,楚月愿用自己的命,保全楚家的荣耀。”   “阿月!”元清帝君轻呵一声,但一看到妻子面上清泪,心中便又不忍,终是说道,“你先起来,这件事……为夫自会处置。”   -   “帝君的意思,是当真要同意殷九玄的提亲?”   金阙云宫议事殿中,青烟袅袅。紫齐灵尊拈着长须,一脸惋惜:“可扶霜元君如此资质,让她嫁给殷九玄实在是可惜啊。”   “灵尊可曾想过,若不嫁扶霜元君,天界可有人能抵挡住如今的殷九玄?”元清帝君言辞恳切,“如今天帝陛下尚未归位,四方帝君历劫的历劫,负伤的负伤,如此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啊。”   紫齐却道:“其实若是那扶霜元君能顺利继承战神之位,以战神之力或可与殷九玄相抗衡一二。”   “这也不过只是个猜测罢了,殷九玄与创世神尊同根同源,莫说是战神,即便是昔年天道化之曦神,能否压制于他,也是尚未可知之事。”元清帝君道,“再者当初为了诱捕殷九玄,牺牲了十万天兵性命,又集合了四方帝君之力,才勉强将其封印。如今三界各族蠢蠢欲动,天界哪里还能付得起如此代价?既然殷九玄承诺只要扶霜元君下嫁,便无意逆天动武。这也是牺牲一人,换三界安宁的大义之举啊。”   “可是帝君,并非老夫多言,以扶霜元君之能,恢复之后,只怕天界也无人能出其右……”紫齐灵尊捻须摇头看着元清帝君,“如此人才,叫她嫁于殷九玄,万一到时候她倒戈相向,如今的天界可又有人能拦得住她?”   “灵尊所言,也是本君所顾虑的。”元清帝君说道,“但形势逼人,若是我们现在拒绝了殷九玄的要求,势必会挑起仙妖大战。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手段,人我们可以给殷九玄,但也决不能将一个准战神交到他手上……”   “帝君的意思是……”紫齐灵尊不解地看向他。   元清帝君神色一重:“必要时便请出一十二玄天钉。”   “这……”紫齐灵尊错愕之余,更多一丝扼腕,“扶霜元君渡紫雷劫得战神印实在难得,我们以削骨钉毁人仙格修为是否太过有违天道?”   “难道灵尊有更好的两全之策?”元清帝君反问道,“若是仙妖大战再起,三界生灵涂炭,灵尊可曾想过,其一人命格与天下苍生,究竟孰轻孰重?”   “……”紫齐灵尊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其他,但心中到底难安,只得道,“此事事关重大,皓钦上神尚在闭关,是否等上神出关相商之后再行决定?”   “我们可以等,但殷九玄能等吗?他是何等心性,灵尊难道不知道?”元清帝君道,“他此刻不提当初封印之仇,只求娶一女仙,已是侥幸。难道真的要拖到他没了耐心,再起风浪才好?”   “那……便由帝君做主吧。”紫齐叹了口气。 第18章 设计下嫁   段云笙坐在镜前, 窗外祥云霞彩映照,鸾凤和鸣之声不止。她抬手轻抚自己的额间的位置,原本隐隐闪现的浅紫印记已经消失不见。   段云笙目无波澜地看着镜中自己这张妆容精致的脸, 竟有种不真实的陌生感。   脸还是那张脸,但眼中的那点万年不灭的零星的希望之火却在一点点的黯淡下去。   她从未想过,她的希望竟会折在她一直效忠的天界手中。   或许前几日外面看守的仙官突然被换了一批人时,她就该谨慎一些的。   只是这些时日来, 她身体尚未复原,又一心想要尽快掌握新生的力量,以为换人只是因为那日楚玉行刺之事, 并未细究其他原因,加上她平素就不与旁人来往,竟未发觉这是幽禁之举。   待到她察觉不对时,她体内已中了克制她仙力之药,被神虚散迷倒。   她醒后,背上便多了这十二颗钉子,还被换上了这一身灼眼的嫁衣。   一十二玄天钉,又名削骨钉, 乃是当年镇压刑天尸首之神物。   十二钉打入体内, 仙骨尽毁,仙格尽损,她这么多年的修为, 也一朝被封。   她又背过手去,摸了摸自己背后自肩及腰的两排打入削骨钉后留下的疤痕。   确实不痛,她眼中闪过一次讽刺,想到那元清帝君,在她刚苏醒后的嘴脸。   “殷九玄步步紧逼, 本君已让天医尽量减去刺入削骨钉时的痛楚了,还望元君以苍生为念,能谅解此为万般无奈之举。”   “先毁人修为,再来说万般无奈,元清帝君还真是高风亮节,君子行径啊。”她反唇相讥,“反正我现在也无反抗之力,帝君又何必装出这幅无奈做派,难不成我若不允这桩婚事,你便会放了我?”   她的话刺的元清帝君面上一时青一时白的,但对她而言却没有任何意义。   当初她就是为了挣脱殷九玄这三个字,才拼尽全力修炼,只为晋升天界之后,可以与身为妖的殷九玄永世不见,可现在她却要被天界当做一件换取和平的物件送给殷九玄……   到处杨梅一样花,原来这天界和人间并无区别。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她还在段家,她的发小平郡王府的高县主的事。   那时蛮奴常年犯境,一直到她二哥带兵出征,以她二哥失去一手一腿,十万大军几乎全部战死的代价惨胜,换来蛮奴主动议和。   便是在那个时候,入京谈判的蛮奴王子看上了高县主,于是当时的皇帝便封高县主为安定公主,远嫁和亲。   高县主与定远将军的幼子洛小将军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她忘不了高县主出嫁前最后一次与洛小将军时的眼神,也忘不了突然听到高县主刚到蛮奴王庭完成婚事后便自尽身亡的消息时的震撼,更忘不了洛小将军自那以后便一直守在前线,最后在大破蛮奴王庭,带回高县主的遗骨后,便吐血倒地撒手人寰的哀恸……   从那时起,她心中便暗自下了决心,她的命运决不能任由他人随意决定。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为了一妖,反抗父母之命,决意退婚。也是因为始终抱着这样的信念,当年她才有勇气将镇妖钉刺入殷九玄的身体,将他打入镇妖塔,逃出升天……   而今,她看着自己身上的一身红妆嫁衣,默默闭上了眼睛。   “仓仆。”当她调动神识念力的时候,背后便传来的一阵刺骨剧痛。   她被紫雷劫大伤元气之后,仓仆也陷入了暂时的休眠之中,原本她该在自己恢复之后再唤醒他,但现在她没有时间了。   一缕暗红的烟雾慢慢绕上她细白的手指,化为一个暗红发黑的指环。但仅仅是动用了这么一道念力,她的额上便沁出了密密的细汗,背后鲜红的嫁衣上也洇出了鲜血的痕迹,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二处。   “楚玉仙子,帝君交代了,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能进去。”   “你们让开,我是替姑姑来办事的,要是耽误了我姑姑的事,你们自行请罪去!”   “这……”   “还不让开!”   院外一阵吵闹之后,就听到一声开门声响,身穿浅粉色天纱的楚玉就走了进来。   楚玉关上门后,走到段云笙的身边,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段云笙从镜中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对不起。”楚玉上前一步,伸手想要碰她,又有些犹豫的不敢去碰,“我……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恨死我了。”   那天她亲耳听到了姑姑姑父的话,知道他们打算将扶霜元君嫁给殷九玄,还要用十二玄天钉封了扶霜元君的仙力……   她知道姑姑和姑父这样做,是要让扶霜元君没有机会翻案,以保全楚家的名誉。   但她真的做不到在明知真相的情况下,就这么看着扶霜元君被推到万劫不复的火坑之中。   天界中人都说殷九玄是十恶不赦的大妖,而扶霜元君……楚玉想起那日她来刺杀她,她非但没有将她交给那叛变的黎闻灵君,也没有责备她意欲行凶之事,甚至在知道真相后,都没有说出半句指责她姐姐嫁祸的话。   说到底是她姐姐先欲嫁祸于人,才会生出这么多事,她觉得如果她是扶霜元君,一定恨死他们一家了。   段云笙从镜子中看着身后的少女,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指间的铁环,她做事从不牵连无辜之人,更不屑挟持无辜以求脱身,但今日……   就在这时,她看到镜中闪过一道冷光,她倏然回身,几要出手,却见那粉衣少女将一把匕首往她手中一塞,低声道:“我知道我们楚家对不起你,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帮你,你就用这匕首挟持我逃出去吧。”   段云笙登时一愣,蹙眉看着少女尚带着些稚气的脸,片刻之后,微微偏开目光,将匕首推了回去转回了声:“我不用你帮。”   天界的人或许会顾及楚玉的性命,但今日来迎亲的妖族可不会对她手中天族的人质手下留情。反而很可能为了避免她逃跑,先对人质出手……   “你要是不逃……啊,血!”   楚玉本是着急,不小心拍了一下段云笙的后背,却不想一触碰到她背后的嫁衣,就感到一片湿热,抬手一看竟沾了一手血迹。她这时才发现这鲜红的嫁衣上竟已被鲜血渗湿了。   “这是因为削骨钉吗?”少女的眼眶红成一圈,有急又悔,眼泪珠子一颗颗地往外掉,小声问道,“你这样是不是很疼?”   段云笙微微回眸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眼角的泪珠时,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回道:“我没事。”   这时外面远远地传来了喜乐之声。   楚玉心中更是着急,忙拉起她道:“快,你就听我的吧……”   但看到段云笙吃痛的皱了一下眉后,又把手收了回来,手足无措地说道:“那个……院子里的几个天兵都是我姑姑的人,不敢伤我的,迎亲的就要来了,现在不走来不及了。”   段云笙看着她那张泪迹未干的脸,突然低头笑了一下。   “诶?”楚玉不懂她为何笑,正要问,却感颈后一重,便身子瘫软地倒了下去。   段云笙将她扶到榻上躺好,轻声道了句“谢谢”,便转身往外走去。推开了殿门,守在院中的天兵便立刻警觉地都看向了她。   段云笙看了眼内外重重守卫的天兵,自知眼下体力不支,待到南天门,仙妖两队人马交接之时,才是最好的时机,便暂时放开了摸向指间铁环的手。   此时迎亲的队伍也刚好进了院子,不过跟着迎亲队伍而来的并非是天界嫁娶常用的鸾凤鲜花玉辇,而是一个一人多高装饰华美的金笼。 第19章 跌下云端   金笼落地, 两个仙官便上前打开了金笼的笼门。   一个仙官走到她面前,手向着笼门的方向一展道:“元君,请。”   他身后的两个仙娥立刻想要上前来搀扶段云笙上去, 却被段云笙的一个眼色威慑了回去。   “我自己会走。”她冷冷道。   那两个仙娥被这凶戾的眼神吓得一怵,不自觉地便往后退了半步。   她提起裙摆,挺直背脊一步步走上金笼。待她在金笼中的羽垫上跪坐之后,仙官便命人关上了笼门, 鸾凤齐鸣,仙乐启奏,队伍开始往南天门行去。   十六头灵兽抬着放置金笼的玉辇, 跟着队伍浩浩荡荡地行向南天门。段云笙微微仰面看着天边万古不变的祥云,手指始终摩挲着指环。   这万年来,她并非没有遭受过无端的刁难,但她的剑上却从因此未沾过半点无辜之人的鲜血,但这一次……她默然阖目。   队伍慢慢行至南天门附近,在感受到妖族气息的一霎那,段云笙募的睁开了双眼,眼看着金笼慢慢在南天门内停下, 妖族的人上前来接手金笼, 她目光一凛,指环瞬间化为长剑。   剑光一闪,金笼笼顶被掀, 断成两截。   段云笙持着剑,一步步从金笼中走出来,目光所扫之处,那些执着长戟的天兵不觉都后退了半步。   “这不可能!”元清帝君惊诧道。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在被一十二玄天钉封骨的情况下施展出这样的仙力,但看着段云笙手中的那把煞气冲天的剑, 他却也不敢贸然行动。   就在这时,有一狼妖偏是不信邪,立刻化出妖身,猛扑了上去,却不想眨眼之间就被段云笙一剑贯穿了头颅,当即倒地身亡。   这一下,在场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些发毛,今日能代表殷九玄前来迎亲的妖族,无一不是修为了得的大妖,却不想竟就这样被段云笙一剑毙了命。   他们俱握着兵器慎重地盯着段云笙,只觉得在眼前这女子的目光之下,竟如白刃在喉一般,叫人如坠寒冰地狱般通体发冷。   段云笙往前走一步,他们便不自觉地往后退一步。   须臾之后,在场的人才发现,段云笙的身后,曳地的衣摆拂过的地面竟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原来她竟是在强忍着削骨钉的反噬,强行突围。   “将她拿下!”在明白段云笙的处境之后,元清帝君立刻下发出了围捕的命令。   天兵们得了旨意,也就顾不得害怕了,一窝蜂地围攻了上去。   看着来势汹汹的天兵,段云笙咬了咬牙,挥出一道剑气,一股锐气逼人的剑芒震动天门,剑鸣声起,撕碎了天边的祥云瑞彩。   围攻上来的天兵被这道剑气逼退,可待惊魂落定时却发现自己的身上却依旧毫发无伤,只是手中兵器俱被这道剑气击碎。   “别逼我!”段云笙沉着声,勉强吐出这三个字。   “都给我上啊!”元清帝君身边的元陆见天兵们都定在原处,便自己提着尖枪飞冲过来,却被段云笙一脚踢飞了出去。   段云笙依旧一步一步地往南天门外走着,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倒在这里,因为有人还在等她。   一万年了,第一次有人说会等她。   就像她二哥说的,有人在等着她回去见他,她若是倒在这里,就连老天爷也会觉得不公!   可是,她前进的步履,还是在不受控制地慢慢变得迟缓,但围着她的那些天兵却像是没有发觉一般依旧步步退却。   他们后退不只是因为害怕,还因为不忍心。   在场的天兵都明白,方才若不是他们围攻的扶霜元君手下留情,刚才那一剑断掉的就不是他们的兵器,而是他们的身体!   不论过往扶霜元君在天界的风评如何,今日她在这种情况下肯顾念往日同僚之情,不愿痛下杀手,他们又岂能恩将仇报置她于死地?   鲜红的血痕长长地拖过白玉的地面,眼看着距离南天门还有几步之遥。妖族立刻有人蠢蠢欲动想要阻拦她,却被黎闻一下子按住了回去。   “尊主的人,你也敢碰?”   这一句话,叫那妖登时打了个冷颤,想到方才惨死的狼妖,突然明白这狼妖即便今日没死在这凶神恶煞一般女仙剑下,回去后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就在这个时候,元清帝君却身形一闪,突然出现在行动已有些僵硬的段云笙的身后。   他一掌打在段云笙的背上,手上立刻沾满了她的鲜血。   段云笙倏然往前一倾,喷出一口血来。   刚丛段云笙的寝殿赶到这里的楚玉,被这一幕惊得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巨大的负罪感顷刻间压垮了她。   她明明可以挟持她做人质的……   她想着这些日子从各方打听来的关于扶霜元君的过往战绩,又想着她定住她后对她说的那声谢谢,心绪纷乱。   即便是在如此困境之中,扶霜元君不计较她意欲行刺,也不利用她做人质脱困。而她呢,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在一干天庭元老面前说出真相,也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提醒她一句姑姑姑父的阴谋,却因为不敢忤逆姑姑,因为害怕楚家名誉受损,而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逼到这样的境地。   楚家家训:“忠贞刚烈,正值敢当”,可现在她们楚家却要为了保全一点虚名,对一个真正忠贞刚烈正值敢当的人下这般狠手……   楚玉觉得自己心中的什么,正在崩塌。   被元清帝君重击之后,段云笙的目光渐渐涣散,但脚步却还是无意识的在往前挪,直到她踏空半步如一片秋叶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双手接住了倒下去的她。   只见那双苍白的手的主人,在将段云笙轻揽入怀的同时,一挥衣袖,便将元清帝君掀飞出几丈之外。   而就在元清帝君嘴角渗血堪堪站稳的时候,那拥着一身鲜红的玄色身影,又像鬼魅一般出现在了元清帝君的面前,轻而易举卸下他的一条手臂。   “下次再碰本座的东西,就不只是一条手臂了。”   殷九玄很是随意地将撕下来的手臂往地上一扔,嫌弃地甩了甩手,那一点从元清帝君断臂处被溅到的血迹立刻化为一点雾气从他手上消失。   洁净了手掌之后,他的手才轻柔地抚过段云笙的背,指尖从那一颗又一颗的圆钉上掠过。   “削骨钉。”从他牙缝中溢出的这几个字,意味不明,但却叫人如有芒刺在背。   元清帝君扶着自己的断臂处起身,愤然看着殷九玄道:“殷九玄,你要人我们给了,你可不要忘了自己承诺。”   失去一臂对于元清帝君而言自然算不上什么重伤,但这撕心裂肺的疼痛却也不是假的。   “你觉得很痛?”殷九玄似乎根本没有在听他的话,只是不轻不重地问出了这一句话。   不知为何,在场的人立刻感到有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身周的空气都像是凝固化成了一只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们的脆弱的咽喉,只要那人稍微起一丝念头,他们便立刻会被捏断喉咙,命丧当场。   “你,你想怎么样?”元清帝君强提着一口气问道。   殷九玄弹指间,丢出几道如针妖气,瞬间刺穿了元清帝君的身体,刚好便是那十二道钉的位置。   元清帝君随即往后跌了几步,若不是有楚月上前扶住,只怕要当场跌倒在地。   殷九玄转身,抱着怀中的人消失,只留下一句,“你们最好记清楚,就凭你们没有资格在本座面前提承诺二字。”   殷九玄留下的话让元清帝君顿觉毛骨悚然,他知道殷九玄所言不虚,殷九玄愿意遵守承诺,只是他兴致所起,施与他们的恩典罢了。他们从未有那个实力,在他面前谈任何条件。   只是他也知道,殷九玄虽然行事诡异难测,但从未有过毁约之举。   即便殷九玄的这种遵守承诺的举动,更像是在遵守什么他自己定下的游戏规则。但也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他们才敢与殷九玄做这个交易。   可是殷九玄方才的话中之意,显然在说,若有下次,他便不会再管什么承诺……   若是殷九玄真的因为扶霜元君这件事,连这点自我约束都抛开了,那天界……元清默默拂去额头的冷汗,心中竟隐然有些后悔。   毕竟他自己也很清楚,将扶霜元君交给了殷九玄,相当于将眼下天界唯一可能抗衡殷九玄的机会给扼杀了。   随着殷九玄的离去,妖族众人也渐渐跟着离开。   一直在旁冷眼围观的黎闻灵君,在走之前突然转回身对元清帝君道:“既然是我家尊主与贵界扶霜元君大喜的日子,我便送件东西庆贺一下吧。”   说着,他就满脸微笑地将一只紫金伏兽圈当着天界所有的人面丢在了地上,圈体震动,空中立刻出现了一副画面,正是已故的楚锦仙子,用驭兽香迷魂穷奇之后,拿着天界密旨偷入段云笙营帐意欲嫁祸的画面。 第20章 皆是他予   “这是?”紫齐灵尊看了这短短的一段画面, 不由看向元清帝君夫妻二人,心里却也隐约明白元清帝君为何会急着将扶霜元君嫁给殷九玄了。再想到方才那扶霜元君竟能在被玄天钉封体的情况下,强行使出如此力量, 心中便更觉可惜。   自上古以来,共出现过五位战神,能有如此资质者,只怕是只有前任战神丹瑶神女了。   而今, 天帝未归,四方帝君亦是各有劫难,又遇妖族盛起, 三界各族异心四起,天界正是风雨飘摇之际,他们却将原本可以稳住局面的最有利的筹码亲手毁了。   “哎,这都是什么事啊!”常年端着一副处事沉稳的老者风范的紫齐灵尊,此刻竟懊恼地直跺脚,甩着手中拂尘瞪了元清帝君一眼便唉声叹气地走了。   一旁的楚月原本心中更挂念丈夫伤势,直到听到身旁渐渐响起的非议之声,她才着急施法毁去了地上的紫金圈。   但她的这种慌张的举动, 无疑更加证明了这段画面的真实性。   此起彼伏的非议之声在在场的仙人天兵中响起, 原本他们不喜扶段云笙,便有楚锦被其凶兽坐骑所害的原因在里面。现在众人都明白了楚锦被害的原因是因为意图嫁祸,心中的同情便少了许多, 加上所有人都看的很清楚,楚锦手中意欲嫁祸扶霜元君之物乃是天界军机密旨,心中变更是感到有些不耻。   楚家能在天界享受旁人望而难及的殊荣,正是因为楚家先祖战功赫赫忠名在外,现在楚家后人竟做出这等盗取军机嫁祸他人的事, 自然也更为叫人愤慨!   更何况他们方才还因为段云笙的手下留情而死里逃生,两相对比,心里的不平之感也就更强烈了。   黎闻对天界这些狗咬狗的场面并没有兴趣,轻蔑地笑了一声后,也跟着妖界的队伍离去了。   而楚玉在人群中,木木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呆然望着黎闻离开的方向,眼神中的天真烂漫被这些扭曲的真相撕碎。   那个人,就是害死她姐姐的真凶,他还背叛了天界!就因为他身后有殷九玄撑腰,整个天界却没有一把剑指向他的,反而都将矛头指向了无辜的扶霜元君,这难道就是天理,就是公道吗?   她缓缓起身,无心去听周围的人对她姐姐的非议,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南天门,走到了司命的司命殿。   一直到她看到司命那张清隽的脸的时候,她才像是突然从梦中清醒了一般抓住了司命的衣袖:“司命,你要帮我。”   “小玉,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司命让她进屋,给她倒了杯热茶问道。   “你不是说从前仙界派去妖界的卧底,可以暂时脱去仙体,附身在妖身身上的吗?”楚玉抬头看着司命道,“我想让你帮我找一副妖身,我要去妖界。”   她姐姐和楚家亏欠扶霜元君的,她来还。她姐姐的仇,也由她来报!   -   妖都建于世间妖气最盛之地,毋吾宫后殿处的一处温泉眼,却是仙雾缭绕,灵气葱郁竟如九重天上瑶池一般。   但事实上,就在上一刻,此温泉本还是一处妖气冲天的妖泉。眼下之所以会有如此灵气,是因为殷九玄刚将一枚创世神尊的遗骨镇入了原本妖气蒸腾的温泉水中,神骨神力无边,转眼之间就将这妖泉就变成了一处灵泉。   创世神尊,又被称为神祖,其遗骨何其珍贵,放眼三界也是绝无仅有的至宝,就连天界的金阙云宫中也不过只珍存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而殷九玄将此物如此随意的使用,要是天界那些人知道了,真不知会作何感想。   但殷九玄毕竟是殷九玄,他若在乎这些,倒不是他了。   见温泉已备,他一手剥去了段云笙身上渗着血渍的血红嫁衣,将她和着中衣放到热气弥漫的泉水之中。   或许是因为热水突然浸碰到了伤口,段云笙神识不清的面上秀眉微微蹙动了一下。   尚未结痂的血丝慢慢的从钉着削骨钉的伤口中一丝丝地渗入泉水之中,将她身周清澈的泉水都洇染成了浅浅的红色。   殷九玄看着这一幕,用双指探入这浅红的泉水,沾起少许轻轻摩挲于指尖,又置于舌尖轻舔。   随后他的目光专注落在她苍白而狼狈的脸上,金色的眼瞳在氤氲水汽之中散发出一丝叵测而暧昧的眸光。   在一片虚无的白芒之中,段云笙感到自己的神识就如片片浮云一般,正在被什么力量一点点的聚拢。   但即便是在如此神思飘若浮萍的情况下,她依旧记得有人再等她……   他在等她……那她又是谁?   心头的疑问渐渐化为一丝亮光,倏然如灵光穿过脑海,她在一片混沌之中终于想起自己是谁。   随着所有神识骤然收拢,身上疲钝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下巴被人捏着抬起的感觉,让她缓缓睁开了疲倦不堪的双眼,入眼之处只有一个模糊人影,和一双叫人见之难忘的灿目金瞳……   “谁在等你?”   如耳语一般的低喃轻问之声,就像是极尖利的指甲勾断了一根琴弦,铮然一声叫段云笙脑海中的弦丝猝然绷紧,她勉力睁大了双眼去看眼前的人……   “没……”疲倦到几乎失去思考能力的她脱口便要否认,但悬在心口多年早已深入骨髓的防备却让让她生生改了口。   “你啊……”从她口中吐出的字词就像是蒙了一层薄纱一般,在这缭绕的热气之中,如真似假,更显不真实的朦胧。   “是吗?”   殷九玄颀长的身影穿过隔在二人之间的雾汽欺身靠近,段云笙几近本能地往后退缩了一分。   他将她的反应纳入眼底,欺身上前将她圈入怀中,在感到了她身体一瞬的僵硬之后,才像是得逞一般,伏在她肩头轻笑道:“又在骗我。”   四肢百骸仿若瞬间被巨大的枷锁牢牢锁住,沉重到连呼吸时,她都能感到身体起伏带来的阵阵酸楚。只是这种酸楚却不似削骨钉反噬时的带来的铺天盖地的刺骨剧痛,而是伤口正在被渐渐抚平愈合时身体疲倦至极的倦怠之感。   在这种极度的疲困之下,她身体反应的本能也渐渐超脱了她思维的控制。   当殷九玄冰凉的指尖隔着中衣的薄纱从炙热的泉水中,慢慢拂过她背后正在愈合生肉的伤口时,那丝破开温泉燥气和骨肉新生的涨痒的凉意,还是让她忍不住低低嘤咛了一声。   “嗯……身子倒是难得的诚实,看来这玄天钉也不是全无用处。”他的手拂过她浅红的唇瓣,俯身轻咬上去,被她唇间的轻吟极大的取悦。   他原本想将她踩在脚下,折断她的傲骨,叫她身受他日日辗转承受的附骨之痛。可自上次,她抱着他,要他与她一起死时,他心中的想法就变了。   比起看她痛苦,他更喜欢这种让她退无可退,只能向他求取一切的滋味。   他要她的身心,都只臣服于他,要她忘却日月星辰,凡尘俗事,只将他视为天地间的唯一,喜怒哀乐皆因他的施与,悲欢痛痒都在他的掌控……   他用修长的指尖勾了勾她湿腻的下巴,指尖一路游曳而下,从细白的颈,划过锁骨,然后勾起中衣的襟口,轻勾下滑,哗啦撕出一片裂帛。   他阴冷的指腹在她身上游走,这种在极热中的一点琢磨不定的凉意,极大的刺激了她的神经,让她忍不住喘息起来……   却也正是因为这一声声刺耳的喘息声,叫段云笙微微涣散的神智收拢了一些,她的瞳孔受惊,强自捏紧了拳头,将指甲深深插入到掌心之中,用这一点刺穿手掌皮肉的痛楚,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唤会那仅剩的自制之力。   “呵呵……”他将她无力的反抗看在眼里,勾着唇将她的手慢慢捞起,然后将她的手指一根根的展开,低头用舌尖轻柔地舔去她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的血迹之后,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地插进她的指缝之中,与她十指紧扣。   段云笙无力地挣扎着手臂,想要挣开他的手指,换来的只有十指更紧的钳制。   “你……你放……放开……”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游丝一般的语调中却多了一分平素少有的清润水汽,细细糯糯地落到耳中,不像是在挣扎警告,倒像是欲拒还迎的告饶,森然勾起了他那淬金一般的眼中的一丝梵火。   他猛的将她压倒在温泉的玉石台阶上,将十指相扣的手举过她的头顶,用唇咬开黏在她脸上的发丝,全然不顾她闭目偏转开去的满是拒绝的面孔,似是要将她的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头都生吞入腹一般,疯狂的掠夺……   她就是他的,万年前便是!   什么前世今生,真情真爱,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他就是想要她,仅此便足够了。   “我说过,你逃不掉的。”他贴着她的耳,舔舐她被温泉蒸地泛着淡粉色的耳垂,用最温柔的语调说出最残忍的话语。 第21章 幽于暗室   段云笙醒来时, 发现自己已然置身于一个偌大的圆形暗室之中。这暗室雕梁画栋,布置精美,但却无窗无缝不见天日, 只依靠着穹顶的夜明珠照明。   她用手支撑起身子慢慢地从密室中央的紫晶榻上坐起身,身上的覆盖着的薄纱滑落,她伸手去捞,垂目所及之处尽是惨不忍睹的斑斑爱痕。   温泉中的场景瞬间在她脑海中闪过, 她咬牙侧目,抓过一旁的衣物穿上,覆盖住身上的痕迹, 奋力要将这满腔的屈辱与不甘强行压制到脑后,让自己静下心来,盘膝而坐,入定调息。   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必须要冷静,必须要想出应对之策……   可是,只要她一闭上眼睛, 殷九玄对她强取豪夺那一幕幕的景象, 便随着这周身的痛楚,连同被她尘封多年的,他当初逼着她做小离的替身时, 她为了逃出生天同他虚与委蛇委曲求全的怨恨和耻辱,一同冲上了她的脑海。   她顿时气血上涌,周身气息大乱,若不是及时平缓克制,只怕又要伤极吐血……   即便她的心性再坚韧, 再是不肯怨天尤人,但此刻她依旧想问,老天究竟为何要如此待她?她又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从这场漫无止境的噩梦中醒来?   难道唯有一死?不,她十分清楚,以殷九玄的性子,即便她死了,她的来世也不能逃过他的掌心。   想要逃过他的掌控,唯有灰飞烟灭。难不成她就只能拼的一个永不超生,才能得到一丝自由吗?   她心中一片苍茫。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听到自己在说:“算了吧,何苦再这样苦苦挣扎。”   可凭什么?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仅仅只是因为曾经爱错了一妖,仅仅只是因为十世之前救了他,她便要承受如此多的痛苦折磨?即便她历经磨难飞升成仙,苦守万年孤寂,却依旧逃不出这无涯苦海吗?   她不甘!她又如何能甘心?   更何况……她想到了那个火红的身影。   他说过会等着她回去,而她想要回应这份等待。   自飞升后的万年来,她已经做了太多不想做却必须得做的事,这是头一次她如此想要完成一个约定。   她怎么能就此放弃?   她握紧双拳,沉沉地吸气,又重重地呼气,一点点地把自己从颓败羞辱的泥潭中拉出来,强迫自己专注于应对眼前的情况。   她强自静下心来查看目前自己身体的情况,感到身上的玄天钉反噬所造成的伤痛似乎已经痊愈,按她仅有的记忆来看,应当是因为那温泉水的缘故。   想到那温泉水,殷九玄的那双鬼魅妖异的金瞳就在她眼前闪过。   她甩了甩头,试图甩开那些不堪的回忆,继续思考刺在她骨血之中的这十二颗削骨钉的事。   一十二玄天钉入骨生根,若是强行全部取出,便会立刻反噬被钉之人,叫人魂飞魄散,神魂俱灭。因为被玄天钉反噬所留下的伤削骨噬魂很难治愈,即便只是取出一根,也会让人一直饱受仙骨断裂神魂震碎之痛,仙气不断从断骨裂魂处不断流失,会损毁已有的修为不说,甚至还会因为仙骨神魂难以重塑,而无法重新修炼恢复修为。   这才是削骨钉最为阴狠刻毒的地方,中了玄天钉的人,即便舍去仙体重新炼体,神魂之伤亦难以弥补,终究也只能是个废人。   可若是那温泉之水可以治愈玄天钉反噬的伤痛,或许同样也能治愈取出玄天钉时被反噬带来的魂骨之伤。   只是如今她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暗室之中,要如何才能验证这个猜想呢?   段云笙抬起了一只手,默然看向自己的手心,最后就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闭上眼睛,摸上在自己锁骨下方的位置。在感应到刺在背后同一位置的玄天钉后,她突然指尖用力,猛地往下一按,将那颗钉子强行逼出了体外。   神魂瞬间被撕裂的痛苦让她产生了自己整个人都在分崩离析的错觉,如瀑的冷汗涔涔而下,她立刻如烂泥一般瘫软到了床榻之上,全身的骨头像是马上就要散架了一般,因为身体剧烈颤抖而发出咯咯的摩擦声……   这种难以言表的痛苦让她生不如死,但若是取不出玄天钉,她便永远只能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幽室之中,成为殷九玄掌中囚雀,倒不如豁出去赌一次!   现在她仅仅只是想要抬动一下手指,竟都会牵动全身剧痛的经络,都让她有种不堪重负的感觉。   她浑身发冷,本能地蜷缩进软锦中打着冷颤。   这种清醒的承受这将骨头一根根碾碎、皮肉一片片剐下却无力解脱的痛苦的过程,她想即便置身十八层阿鼻地狱,所经之苦也不外如是。   但她必须忍耐住!   因为这就是她的一线生机,即便这生机真的仅有一线,她也必须去做。   她知道殷九玄不可能放任她不管,她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不可能会逃过他的眼睛。   他迟早会来。   就在她听到密室的石门被打开的一刹那,她伏在软塌上的肩微微动了动,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淡到几乎看不见的虚弱的微笑。   她忍耐着屈辱,将自己仅存的最后一点力量,都覆于面庞之上,清冷的眉目化为一双楚楚杏眼,她慢慢变成了那个曾叫她受尽屈辱的人的容颜……   如果为了那一线生机,她注定要承受屈辱,她想那么至少要让自己所受的每一份屈辱都能换得自己自由一分筹码……   夜明珠柔和的光洒在她的身上,莹白湿濡的身躯如一株带着露珠的青莲一般在风中微颤,殷九玄立在榻边,身体投下的阴影恰好遮盖住了她蜷缩的身躯。   他知道她的目的,也明白她的伎俩。   无非知道了之前有神祖遗骨的温泉水的功效,便孤注一掷取出玄天钉,想要赌他会不会救她罢了。   若是旁人做这样的事,他只会觉得既然此人自寻死路,那留着不死也是无用。   但当他看到她这番无助柔弱的模样时,心中却隐隐生出些类似怜惜的情绪。   不过只凭这点还不够,他知道她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是想好了该如何说服他帮她了,他倒要看看她打算怎么做?   殷九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慢慢撑起身子,伸出一只细白的手,一寸寸攀上他的衣袖,那张已被汗水湿透的面孔便顺势一点点的抬了起来。   当她的面就那样对着他,湿漉漉的眼直直望进他的眼底时,他的面色微变,眸中神色竟暗沉了几分。   “九玄哥哥,救我……”   她低声喃语,唤起了他脑海中的那张早已模糊的面容。   “小离……”   他垂眸看着她,想起自己曾为了这张脸,掐着她的纤细脆弱的脖子,逼着她模仿眼前的这张脸的主人,甚至在她已陷入崩溃濒临发疯之时,依旧行将这张脸的主人的记忆强行灌入她的体内……   可现在,他看着她支撑着几近破碎的躯体,尽力模仿出了小离的神韵语气的样子,他的心里却没有半点满足,甚至还感到了一丝焦躁。   无明业火在他的眼中越蹿越高,他如同是在宣泄这股闷火一般,重重捏起她的下巴,逼她与他对视,眸底的暗光几乎要将她的这张幻面撕碎。   “这就是你想到的说服我救你的办法?”带着危险意味的字句,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的齿缝中挤出。   段云笙看着他的反应,感到这一切并不如预期所想。但她身上痛楚已然让她无法冷静地去分析殷九玄的意图,只好又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九玄哥哥。”   殷九玄见她如此,钳着她下颚手更加用力,几乎要捏碎她的下巴。他倏然逼近,直至二人鼻尖相触,他才定目看着她,一直到她的眼底只能映照出他眼中那一片暗藏着怒气的金色,他才一把将她甩开。   她重重的跌落在床榻之上,伏身喘息不止,面上的幻象顷刻散去,露出她原本苍白却依旧清绝的脸。   殷九玄低下眼眸看着她,视线从她濡湿的鬓角缓缓移到她被玄天钉反噬之痛折磨的几近涣散的双眸,幽暗的眸光中更生些许冷漠。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恼怒,就像是有尖爪勾着他的心窍狠狠划过似的,丝丝生痛。但他可以确定的是,此刻他并不想看到她变成任何人的样子来讨好他,尤其是小离。   痛楚就像是永无止境的噩梦,段云笙伏在软塌之上,勉力抬起眼与殷九玄相视对峙,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丝可以抓住的蛛丝马迹。   只可惜她现在已经被这痛楚折磨得全然无法凝神思考,就连视线也变得难以凝聚,她只能看着他变得越来越模糊的身影上的那两点暗金幽光,如随波的浮萍一般任凭自己神识一点点地脱离她的掌控。   就在她的神识完全脱离控制之后,原本被她丢弃在心渊之中的那些回忆也一点点地飘浮上来,那个被她封印到最阴暗的角落的身影也渐渐和眼前的模糊人影重合,变得清晰起来。   “阿九……”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时隔万年之后,她竟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又叫出了这尘封已久的名字。   这两个几乎低到被风一吹就化为烟尘的字,轻轻地飘进殷九玄的耳中,却又重重地砸进他的心里。   他与她相识十世,这十世之中,只有她段云笙会这样叫他。   而她最后一次这样叫他,便是她将镇妖钉刺入他的身体之时。   如同大梦初醒,他望着她的骤然一变,立刻将她从床榻上抱起,走向后殿处的温泉…… 第22章 怎么求我?   这一次段云笙是在温泉水中醒过来的, 身边早没了殷九玄的身影,但她全身酸胀,躯体上到处都是被他疯狂掠取的痕迹, 可想而知,殷九玄在这温泉之中又对她做了什么。   不过好在身上玄天钉留下的伤痕却已然痊愈。   她偏过头,伸手摸了摸背后已取出的那根玄天钉处的肌肤,光洁如新。   这温泉之水果然有治愈玄天钉反噬之伤的功效。   只是, 她不太明白为何在妖气如此旺盛的妖都,会有这样一眼灵力葱郁的温泉?   她闭上双眼,细细感应这泉水的特别之处, 只觉得这泉水中似乎又一股非常强大而古老的神力。   正当段云笙想要探究出这股神力的来源时,她的身后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从水中捞起她的一缕发丝,从背后覆身上去,将额头抵在她薄瘦的肩上,亲吻着手中青丝道:“在想什么呢?”   温柔如蜜的话语声中,段云笙感到痊愈的伤口处丝丝凉凉的细吻,强自吸了口气, 压下心中的恶意, 垂目道:“没什么。”   殷九玄抬起面看她,恰恰看到她稍稍露在青丝前的一点克制的侧影,抬手摸过她背上的钉痕, 轻柔浅淡地提醒她道:“还有十一颗”   段云笙背脊不由一僵,微微侧过面,一点余光恰好与他相视:“你想我怎么做?”   殷九玄话中之意她岂不明白,玄天钉不能一次取出,否则立刻反噬灰飞烟灭, 但若是一颗一颗的取,那么每一次她都有求于他。   殷九玄俯身上去,将她整个人都圈入怀中,线条分明的下巴搭在她的肩上,扭过头与侧着脸的她仿若点唇相贴:“再叫我一声。叫对了,便再帮你一次。”   氤氲的热气不断从温泉水中蒸腾而上,蒸得段云笙粉腻无瑕的面上皆是薄薄细汗,她半垂着目盯着靠在她肩头的人金瞳中的暗芒,思忖他这话中的意思。   再叫他一次?叫他什么?   据她所知,小离总是唤他九玄哥哥,但根据前一次的经历,她能确定他想听的定然不是这个。   哪还有什么?九玄?殷九玄?阿玄?还是……   她眸光一暗,脑海中突然闪过两个字——阿九?   想起这两个字时,她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那段甜蜜却又正是因为太过甜蜜而更显讽刺的记忆又要冲破她的桎梏,从她心里最黑暗的角落逃出来。   “怎么,不愿意?”他的面上依旧带着笑,却将环着她的手,顺着她的手臂,覆上她的手背,将手指一根根挤进她微蜷的手指间,指尖的力量越来越重,似要用相扣的十指将她的手掌一点点捏碎一般。   段云笙的眉心因为指间的疼痛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她并不敢确定他想要听的是不是她脑海中所想的那两个字,但她却知道,殷九玄这样的人,既然已经开了口,今日不从她口中逼出他想听的,势必不会轻易善了了。   背后相贴的人身上摄人的威胁之意越发浓烈。   但她却并非惧怕他的威慑,只是她的始终都很清醒,既然已经下了决心要摆脱玄天钉的束缚,为自己争得那一线生机,那么这些都是躲不过的事。   如果无法忍耐,那她之前所忍受的一切,便都前功尽弃了。   再者即便她讨厌这些虚假欺骗,但她与他之间的感情本就是从此开始,自然也只能从这欺骗中结束。   她敛去眼中的那一丝屈辱和自嘲,放柔了声,试探道:“阿九,我痛。”   背后那道如抵在颈上随时会落下的利刃的胁迫之气突然消失,段云笙知道自己猜对了。可当她看到他眼中的威慑的戾芒渐渐化为似要将她生吞一般的焚身业火时,她还是不由深吸了一口气,闭眸缓了一下想要躲避的情绪。   只是风雨欲来,又岂是她能躲得了的,他猛的松开手指,一把将她抱转面向着他……   就在酥魂蚀骨,欲达顶点之时,他将她的玉臂搭在自己背后,让她抓着他的背。   他说叫对了便再帮她一次,他没有食言,只是他却偏就要选在这样的时候兑现“承诺”。   妖力暗动,他不消一瞬便逼出了她体内一颗削骨钉!在冲上云霄时坠落地狱,在欢潮的顶峰切骨攒心,极致的痛愉交织,她的指甲不由深深嵌入他的骨肉,掐出道道可怖的血痕,可他却似乎因这些只属于她的痕迹变得更为兴奋了……   待一切过去,段云笙几近昏厥地靠在他的身上,像是被拆去骨头一般,全身瘫软,任由他用细软的布擦拭她身上的汗污。   他一手环着她的肩膀,扶起她无力的手掌,将她的一只手置于掌心之中,细细擦拭把玩,动作轻柔仿佛是对待什么珍稀之物一般。   这样的动作让她想起,殷九玄此人并非是不会温柔,不会哄人的。在那段他编织给她的虚假梦境中,那时他还是那个比谁都温柔比谁都懂她的阿九时,他总是隐着身形陪着她,不动声色地为她挡去麻烦,不时给她制造一些叫人眼前一亮的小惊喜。   那时的他体贴得恰到好处,温柔得恰到好处。   有时候她恼了,他也会放下身段来哄她。   段云笙当时就在想,他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妖,为何在她的面前却是那么小心笨拙,仿佛她的一次蹙眉一滴眼泪就能要了他的命似的。   那时天真无知的她,只当这一定是他爱惨了自己。   所以那时的她,也用自己满腔的真心喜欢着他,小心的呵护着他的小心笨拙,生怕自己有一点点做的不够好,便辜负了如此赤诚的一个心。   只可惜,有些爱情本就只能发生在没有真正了解一个人之前,她的阿九,自始至终都是不曾真正存在过的假象。   她靠在他的臂弯中,微微抬头,伸手轻柔无力地沿着他与阿九相似的轮廓,轻描了一圈,但手指始终没有触摸到他的脸庞,直到殷九玄抓住了她伸出的手,将她的手掌熨帖在他的面颊之上时,她才浅浅地笑起,轻唤了一声:“阿九。”   在殷九玄愈发温从缠绵的眼神中,她小心地收敛起自己心中越来越浓稠的杀意。   当从虚假中生出的感情,变为无法摆脱的附骨之疽时,你死我亡就是早已注定好的结局。   段云笙看着他,嘴角的浅笑渐渐也化为更浓稠的蜜剑……   她小心地揣摩着他的态度背后的想法,他似乎并不喜欢她变成小离的样子,甚至她的这一行为之前还触怒了他。   这是让她最为不解的一点,当初他因为想要复活小离而要杀她,为了报复她“阻碍”了他复活小离,而要她眼睁睁看着家人惨死,之后又将她幽禁起来,逼她模仿小离,强行将小离的记忆灌输给她……   那些年他对她的全部伤害,无一不是为了小离。   为何他现在突然就变了?   段云笙突然想起自己将镇妖钉刺入他身体的那一夜,为了让自己能压制住满腔的仇恨投入其中,她甚至对自己用了催情之药,在那一瞬的意乱情迷之中,她似乎还是忘了那时自己真扮演着小离,将那声“阿九”唤了出来……   那似乎是她最后一次这样叫他。   她想或许万年过去,殷九玄早已不再执着于小离。只是还记恨这她当初将镇妖钉刺入他体内,将他入镇妖塔的仇恨。   也是,仇恨总是比爱意更刻骨持久。   她虽然不知道殷九玄现在究竟在唱哪出,但他既然现在愿意唱,那她便暂且陪着他演。   与虎谋皮从来就没有什么万无一失之策,重要的是在对峙较量中不断根据情势改变应对的策略,争取每一份可能对自己有利的机会。   或许殷九玄现在帮她,不过是为了在最后关头再打碎她的希望,叫她尝受更绝望的滋味。但她依旧要以身去试,赌的便是,是殷九玄先打破她的希望,还是她先逃出升天。   清洗完之后,殷九玄亲自将她抱回了密室。   这一路上,她都尤为乖顺地任由他抱着,到他将她放在紫晶榻上,她才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进一步试探道:“阿九,我不喜欢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殷九玄目中含笑,挑起她的下巴,目光在她一看便知是假的笑容上反复逡巡:“阿皎忘了,镇妖塔可从来就是见不得天日的地方。”   段云笙的手在空中蓦然僵了僵,他果然是在记恨镇妖塔之事。   不过更让她感到不适的,却是从他的口中听到了“阿皎”这个名字。这两个字让她瞬间失去了与他拉扯的兴致,她默然松手,侧着身躺回了床榻之上,闭上眼后再也未发一眼。   见她突然又变回了之前隐忍克制的沉默样子,殷九玄并不恼,事实上他也不在意她对他得寸进尺,但他要的是她尽力地求他,甚至是哀求与他。   只要她能做到,他又有什么不能满足她的?   殷九玄缓缓俯下身,贴在她的耳畔,用温柔的几乎要化开的口吻“好心”提醒她道:“玄天钉还有十根,我想你该先想好这十次要如何求我帮你之后,再去要想考虑怎么杀了我的事更好。”   殷九玄垂落的发丝扫过在段云笙的面颊,与他呵气一般的语调在她耳侧生出丝丝痒意。但她面色却依旧沉静如水,只是微微颤动一下的睫羽,泄露了她此刻心中的波动。   殷九玄将她这微小的却足以说明内心动摇的反应,尽数收入眼底,心满意足地拂身离去。 第23章 要他让步   殷九玄的气息在这不见天日的幽室中消失之后, 段云笙才缓缓的睁开了眼。   蒙在往事上的尘灰,被波动的心绪擦去,那一幕幕过往又历历在前。   “阿九, 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和我阿爹阿娘他们一样叫我阿皎呀?”她第一次这样问他的时候,是在一个断崖之上。那山崖奇高极峭,可崖渊之下,却有一座苍劲如剑, 高耸入云的高塔。   即便如此,这崖顶的风景却依旧美得不似人间。   殷九玄是趁着她家人都睡着了之后偷偷带她来的,他说这山崖叫做坠仙崖, 而那座漆黑骇人的塔叫镇妖塔。她说这地方很美,可这些名字却有些不详。   除此之外他还给她带了一支初绽的桃花,是他特意在一夜间跑去江南给她折来的,上面还带着些那个江南小镇夜雨朦胧的水汽。   她小心地将桃花枝揣在手里,生怕压到那娇艳的满含心意的花瓣。然后与他并肩靠着他的肩头坐着,视线一直望着从裙摆下露出的鞋尖,犹豫了很久,她才又轻又软地像是撒娇一般说道:“这世上和我最亲的人都这样叫我, 我也想……你这般叫我。”   可他却说:“我觉得小云就很好。”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 叫人听了就很难再生他的气。但只要她稍稍用心便能感觉出,他根本从未在意她收藏着少女的小心思的那点撒娇之意。   阿九,阿皎……听起来多相近的两个名字, 只要发音稍稍含混一些,便就分不清楚究竟是在叫谁。   当初她就是因为发现了这点,才那么执拗的坚持叫他阿九,而不是他曾要求的九玄哥哥。   也是因为这点小心思,她才那样一直希望他叫她一声阿皎。这一声阿皎, 不仅意味着他是与她家人一般最亲近的人,也藏着她那点可笑又可怜的少女清怀——仿佛只要两个人的称呼有那么点相似相近,便就能叫他们更贴近一些,关系更紧密一些,便能让他们被冥冥之中的力量捆在一起恩爱相守一生似的。   而事实上,在今日之前,殷九玄也确实从未叫过她阿皎,甚至是她的本名段云笙。   无论她如何撒娇耍赖,他还是坚持用那样宠溺的口吻一口一个小云的叫着她。   那时的她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直到这场虚幻的梦境破碎,他露出真实的一面之后,她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对他而言从来都无关紧要。   那时的她在他的眼中,不过是她前世的影子,复活小离的一个载体,一个躯壳罢了。   谁又会在意一个载体的名字呢?   她想,或许在她将他推下镇妖塔之前,他很可能都没有真正记住过她的名字——段云笙。   真是可笑至极可悲至极的过往。   她实在不喜欢想起这些回忆,可她又没有资格忘却这些回忆。就是因为这些虚假的过往,她才看错了他,让她失去了生命最重要的家人,那么至少在她能真正杀死他之前,她不能忘!   段云笙想她或许从未了真正了解过殷九玄,从这次发生的事来看,他似乎对于小离并没有那么深的执着。   她甚至有一种感觉,或许这一切不过是他一时兴起,杀她全族,将她逼到疯狂的边缘,不过仅仅只是对她破坏了他对所谓感情的“美好期许”的惩罚?   只是这个念头实在太过疯狂,甚至让今时今日的她都感到不寒而栗。   “阿九,阿皎……”   段云笙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面上嘲讽之意难以掩去。   老天还真是“如她当初所愿”的将他们绑在了一起,千年万载,你死我活,至死方休。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很累,她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这样累过了。   她拉过锦被,将自己静静地裹在其中,就像是小时候听了什么可怕的故事之后害怕会做噩梦,便希望这一床薄薄的锦被能替她抵挡住所有的不安和恐惧。   只是她现在本就是身在噩梦之中,这一床薄被又能抵挡住什么呢?   -   接下去的日子,段云笙没有急着取出削骨钉,更没有开口求殷九玄帮忙。   因为这些天,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像殷九玄这样的人,从来不会真的满足于别人一味的顺从。   在殷九玄给她的记忆里,小离对他可谓是千依百顺,最后甚至不惜为了他而生吞镇山玄珠,以自身骨血为祭,撞开封印救他。   可经过这几日的小心试探,她却发现现在的殷九玄,对小离真的是半点情分都不剩了。   之前,她故意说错一些小事,将曾发生在他与小离之间的事张冠李戴到他们之间,可殷九玄却只能记得她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完全不记得这些事是小离曾为他做的。   或许再深的感情也敌不过刻骨的仇恨,又或许对殷九玄而言,这所谓的深刻的爱本就没有存在过。   也正是因此,她才更觉悲凉。   即便她的种种不幸皆因小离这个前世而起,但若要说感情,她却也为小离,为自己的前世今生而感到不值。   和这样的人,不,妖物谈感情,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和殷九玄这种或许根本就没有真情的妖相与,危险更甚于与虎谋皮,这一刻的温存小意,很可能在下一刻就变成致命的剧毒。   为了达成她眼下去除玄天钉的目的,她虽不能太过忤逆他,但也不可处处都顺着他。若是在玄天钉全部取出之前,他就厌倦了的话,她的目的无法达到不说,甚至还很可能会因此死在他的手上。   毕竟她知道殷九玄对她无爱,却有恨。而殷九玄是不会轻易放过他恨的人的。   所以就算她眼下身处劣势,她也要在眼前这段虚假扭曲的关系中占据主导,决不能听之任之,事事都由他说了算。   想明白了这些,段云笙便镇定地入定静坐,不再做任何多余的事。   这些天,她就一直这般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就像是一件没有活人气息的木雕美人像。   殷九玄原本以为以段云笙做事毫不拖沓的风格,这两天便该想出法子来求他帮她,取出第三颗削骨钉了。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她非但没有这么做,这些日子以来竟然像是自我封闭了一般,如失了生气的泥胎木雕般一直沉默枯坐,未着半语,连一丝半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无论他是以语言相激,还是出手折磨,她始终都是那般,神情木然,不出一声。   于是他便使出更为残忍凶狠的手段要她屈服,要她求饶!可她却依旧只是咬着牙轻轻蹙眉忍耐,哪怕是掌心都被握拳的指甲掐出血来,哪怕她整个人都快要忍受不住昏厥过去,也还是抵死忍着,不肯让他得逞。   这让他心中躁郁丛生,就像是一条毒蛇一般一寸寸钻进心窍,痒痛难耐。   他可以接受她得寸进尺,可以接受她口蜜腹剑步步心机,唯独忍受不了她如此对待他。   这日,他在她的肩上恶狠狠的留下斑斑血印之后,他终于不耐,死死掐着她的脖子,刻毒恣睢地看着她,咬牙切齿一般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终于熬到了自己想要的话,段云笙如木雕似的眼珠子突然动了动。她抬起一双细白的手轻柔地覆盖住,几乎要掐断她脖颈的手,对着他绽出一个柔美的笑:“阿九,我不喜欢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段云笙很清楚,她身负玄天钉,在这段关系中天然就是被施与的弱势方。因此她若是还想要保留主动权,那么对于自己已经提出的要求,就绝对不能有丝毫的退让。   她必须让他知道,她可以死,可以不取出玄天钉,但是只要是她说出了口的要求,她便一定要达成目的。   这是一条危险的路,稍有不慎或是一死,或是生不如死,但这却也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否则便只能被他予取予求,直到他满足厌倦之后,被丢进永不超生的无底深渊已是最好的结局。   殷九玄看着她温柔和静的如春日下的棠梨花一般的笑容,竟呆然愣了一瞬。   而后他却突然狂笑起来,松开了掐着她脖子的手,俯身凑近到她的面庞之前,鼻息相闻,静静地望着她的眼。   片刻之后,他才对着她弯起的唇角,发狠似的咬了下去。   直到将心中的压抑着的情绪尽数宣泄之后,殷九玄才看着虽竭力克制却还是忍不住轻促呼吸的段云笙,笑道:“好,我答应你。”   长时间被夺去呼吸,让段云笙几乎失去全部的力量瘫坐下去,可她却支撑着起笔直的背脊,用柔情死水的目光看着他,道:“谢谢你,阿九。”   殷九玄望着她看似深情的眼,狭长的金瞳如被眼底的灼热化开,一寸寸地掠过她的面颊身躯……   突然,他猛的将她拉到身前,钳制住她的双手,俯身上去……   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的强制忍耐让她耗去了太多心力,又或许是实在承受不住殷九玄莫名高涨的兴致。   当一切结束时,段云笙终是没能再支持住昏睡了过去。   殷九玄看着怀里缩在他胸口暂时放下了伪装和防备的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嘴角的上扬,只是觉得心中畅快了不少。   他叫人准备了暖汤,抱着她一点点洗净之后,便兑现了他的诺言,直接将她抱到了自己的毋吾宫。   他是答应了她让她离开暗室,却从来没有说过要为她另辟宫室,即便他这妖都帝宫宫室繁多,但他偏偏就是想把她放在眼前,绑在身侧。   想要逃出他的掌控?绝无可能!   其实若要说那幽室是不见天日的所在,那么毋吾宫也不过是个光能照到的牢笼。   这偌大的殿中除了她之外便无半个活物,就连原本不时落在殿前台阶上的鸟雀,现在也被笼罩在毋吾宫四周的禁制结界所阻拦。   但对段云笙而言,重要的是殷九玄的让步和妥协,并非是她真的在意多着这寸日光。   在过去的万年中,除了独自清守的无数个长夜,她也曾为了修炼,曾在不见天日的万鬼洞中整整生活了三年,日夜与鬼魅为伴,已修定心,这区区暗室又算的什么?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不时对殷九玄提出些额外的要求,有时候是几本消遣的闲书,有时候只是要写纸笔……   这些东西虽然看起来无关紧要,但却是她掌握这段扭曲的关系的主动的极为重要的一步。提出的要求不能太过,太过了把握不好度,一旦有哪个要求因为踩到了殷九玄的线,而被拒绝的话,她在这段关系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妙平衡就会被打破,她便会立刻回到极度被动的位置。   但却也不能不提,这种主动是一个需要逐步加深稳固的过程,殷九玄此人本就极具侵略性,她与殷九玄的关系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若不不断巩固这种相处模式,那他们的关系很快会被打回原形。   所以除非事关取出玄天钉,她一般反复的去试探殷九玄的。   不知不觉间,段云笙在这毋吾宫中已渡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了,取玄天钉一事进展十分缓慢,直至前夜,她才取出了身体里的第四颗玄天钉。   她如常坐在窗台之下,手边的崭新的书籍并没有翻阅的痕迹,她只是一如往常般微微抬着面,静默无言地看着窗外变幻的云,只不过今日她那双素来清澈无绪的眼中却隐隐藏着些不易察觉的波动。   就在她取出第四颗削骨钉的时候,她终于弄明白了那奇异的温泉水的奥秘,她发现在这泉水流入温泉池之前,泉水还是妖气森森的妖泉,而在注入这方玉池之后,便立刻成了蕴含上古神力的灵泉。   所以其中关窍,应当并不泉水本身,而在这池体之中。   只是她现在还用不了仙力,神识的感知之力也受到了莫大的限制,一时之间还无法感应出让流入的温泉水改变性质的根源究竟在哪处?   但依据她的猜测,若非这池子本身就是件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宝物,那么就是这池子下面藏着绝世的上古神物。   而她在池中呆了那么久,并未察觉出这方池子本身有何特别,所以十有八九便应该是后者。   若真是如此,段云笙闭上双眼,藏在宽袖下的双手互握,指尖轻轻抚过她左手中指上那道若隐若现的黑砂。   只要得到温泉池下的神物,她便不再需要依赖殷九玄帮助她愈合取出玄天钉后的伤口,只要没了玄天钉的限制,即便她眼下无法杀了殷九玄,以她之能要逃出这妖都却并不难。   指尖的黑砂随着她的心念慢慢汇聚成近乎实体的存在,取出了四颗玄天钉之后,她身体上所受的限制确实小了一些,若是之前,她如此调动神念,背后钉着玄天钉的位置应当早已皲裂出血了,但现在她只是感到阵阵如被针刺的疼痛,伤口却并没有裂开。   其实以仓仆的力量,想要破池夺宝并不难,难的是要怎么逃出去!   毕竟只要她身上还有玄天钉,她的仙力就会被限制,那她能从殷九玄手中脱逃的概率就十分微小。   或者应当孤注一掷一次,段云笙想起她每次取出一颗削骨钉,便要在池水中泡上一天一夜才能恢复。在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殷九玄并不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或许她可在取出第五颗削骨钉时,趁着殷九玄离开的那段时间,化出仓仆破池夺取神物后,她就立刻吞噬神物,将剩余的七颗削骨钉一次性全部全都逼出体外。   也许可以凭借神物之力,她就能快速摆脱玄天钉的桎梏,只要没了玄天钉,她想即便她负伤,她也能支撑到逃脱之后。   只是这一招实在是险,虽说她已经取出了四颗玄天钉,但谁不知道将剩余的玄天钉一起取出会遭受什么样的反噬,她也不敢保证凭借这神物之力就一定能抵抗住取出全部玄天钉的瞬间的反噬之力。   万一这件上古神力的恢复能力,抵不过同时取出玄天钉时的削骨噬魂的伤害,她这么做反倒是自寻绝路了。   “我是不是太过急躁了?”段云笙微微张开双眼,半敛着眼眸,隔着覆盖在双手的玄色衣纱看着自己指尖的那道始终没有凝结成指环的黑砂,默默想道。   她行事雷厉,但却从不是急躁冲动之人,若是平日在掌握了这些信息之后,她必定会小心安排,谨慎布局,绝不会做出如此孤注一掷,险中难有一成胜算的安排。   可眼下……她又想起了那个梦。   或许是因为她与鸣炎约定的一年之期所剩下的时日已不足一半,她心中已暗暗有些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急躁了。   昨夜她做了一个梦,梦并不复杂,仅仅只是梦到鸣焱站在自哀山顶的古松之下,满目欢喜地与她说了一句:“我终于是等到你了”。   可叫她心惊的是,就在她意识到自己梦境可能会被殷九玄窥视,猛然睁眼的一瞬,她便对上了枕边的那双暗金色的眼。   他那么安静地看着她,目光一瞬也不瞬,却将她看得心惊肉跳,浑身僵硬……   在这种时候,比起他威胁的话语,这样无言的凝视更叫人窒息恐惧,全身发凉。   可惜殷九玄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用那只冰冷毫无温度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过她强制压下剧烈跳动的心脏背后的肌肤……   这一瞬,她是真的害怕了。   这世间之事就是这么奇怪,她不惧怕死,也不惧怕生,却因为一只认识不久的妖的一句承诺而有了软肋。   有时候,她也会扪心自问,她这一世活了万余年,到了如今亲缘断尽,无朋无友,只剩下了这样一句可以期待的承诺,她这一生是否太过可悲?   或许这确实可悲。   但她转念却又觉得她这一生,在她亲手斩断亲缘,断去与这世间的联系之后,还能有人不因她的凉薄而止步,依旧想要靠近她陪伴他,愿意许她一句话的承诺,又何尝不是她的幸运?   她从来不是贪心的人,一生所求,无非是一丝自由,一点温暖。   即便她不清楚她对鸣焱算是什么样的感情,也分不清自己对他究竟有没有一点男女之间的情愫,可她却很明白,仅仅只凭这些,他对她而言便很重要。   若是没有他的这一句约定,她或许早已失去了抗争下去的勇气了。   亲眼看着亲人惨死的痛苦,万年的孤寂,天庭的背叛,殷九玄予她的永远都挣脱不开的枷锁……   纵然她已是仙,又何尝能一再承受这些?   “阿皎在想什么?”   突如其来的男子的声音,让段云笙手指微滞。   她不动声色地化去指间黑砂,又将眼底的情绪收的滴水不漏,安静地抬起眼眸,从面前檀香案上的铜镜中看了身后的殷九玄一眼,柔缓地叫了一声:“阿九。”   殷九玄笑着凑上身来,俯身在她身后,握着她的双肩,贴着她的面颊,温柔地看着铜镜中她:“阿皎啊,有心事。”   他语气亲和,身上与她所穿的一色的黑纱,被从窗台外吹进的微风轻轻卷起,脸上全然是一派可欺尽世人的恩爱静好的模样。   可段云笙却看得到这张和煦面孔上,那双灼热金瞳中的不时显现的露骨的疯魔和残忍。   “没有。”她语调平稳的答。   “又骗我。”殷九玄微微起身,用双指勾起她一缕长发,放在鼻下细嗅,语调依旧和缓,但那双赤金的眼眸中却透露出了危险的锐光。   段云笙被他的话惊愣了一瞬,不再看着铜镜,直接转过身去看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他话中所指之意。   但刚转过身,她便又惊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了。只是行为已做,她便只好与他正面对视。   窗外的风依旧徐徐吹着,四目对峙之中,殷九玄依旧带着和煦的笑。   只是他笑得越是无害,她便约是难安。   如愿在她匆匆伪装的面上逼出一丝裂痕之后,殷九玄才有些称意地笑出了声。   他摊开手掌,掌心化出了一截散发着淡淡神光的碎骨,似真似假地说道:“阿皎难道不是在想怎么得到这个?”   原来他早已察觉自己暗中感应探查温泉水的奥秘之事!   按理来说,段云笙此刻应该感到紧张,但不知为何,她心中却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只要他言中所指不是那个梦便好……   只是段云笙心中虽有庆幸,但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敌,依旧如临大敌一般盯着殷九玄,指尖甚至暗暗化出一道灵针,随时准备出手。   不管殷九玄这话是真心,还是试探,她都得防备他可能对她做出的举动,也必须让殷九玄相信,她方才一瞬间的反常确实是因为这件事。   哪怕她这样贸然使用仙力,又要在遭受玄天钉反噬的痛苦!   “哎……”看着她清白的面上隐隐渗出细汗,殷九玄轻轻叹息一声,一挥指便击碎了她藏在袖下的暗针,而后一把将她拉起拥入怀中,指尖一划,她背后的衣料便层层裂开,露出她那因为妄动仙力而开始渗血的后背。   “你怎么就永远学不会善待自己?”他握着神祖遗骨,将神骨的神力灌入那些伤口之中,在她耳边仿若真心心疼般叮咛,“下次可不许如此,你要记住……”   他冰冷尖锐的甲尖轻滑过她凝玉一般的背:“你属于我。”   段云笙闻言低垂下了眼眸,咬着后槽牙将翻涌的情绪压制的涓滴不遗,伸手抱住了殷九玄的背,低低应了一声好。   只是她那双看着他背后墙上挂剑的乌瞳中,还是划过一丝摄人心魄的冷意。   殷九玄为她治好玄天钉反噬的伤之后,注意到她十分克制地看了他掌心的神骨一眼,便翻手将神骨收了起来,提醒她道:“我不喜欢阿皎总是看着旁的东西。”   这一次,段云笙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他将她抱到了床榻之上。   他将她放下,在她额间轻轻印上了一吻,依旧是那副柔情似水的模样道:“阿皎好好休息,养好身子才有精神看我为你准备的惊喜。”   说罢,他便又消失在了殿内,这殿中也便恢复了寂静毫无生机的样子。   待殷九玄走后,段云笙才蓦然睁开了眼睛,伸手压住跳动不安的心口,想着殷九玄口中的所谓的惊喜会是什么。   不好的预感淹没了她全身,上一次他这样说的时候,正是她全家一百余口人死在她面前的时候。   玄天钉削骨噬魂,即便不催动仙力,也足以叫她平日精神不济极易感到疲倦,更何况殷九玄索取起来从来无度。   待一切过去,她早已疲累得几乎要失去意识昏厥过去。但就算是这样,她这几日却都只是闭着眼睛假寐,从不敢真正睡去,生怕自己不受控制的梦境会,不小心泄露心底不可让他知晓的秘密。   迄今为止,他从未放过过任何一个她所在意的人,无论是亲人、朋友,还是沈青绪……   在无力保护自己所在意之人的时候,她只能拼了命让自己小心的守住这点心思,否则后果她实在是不敢想象……   只是要欺骗殷九玄又岂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不敢在任何细节上有所疏漏,即便是在极度疲倦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她还是必须小心翼翼地,放缓呼吸的频率,平稳心跳脉搏,仔细地收起周身的焦虑不安。甚至为了让他放松戒心,强忍着心中的厌恶和强烈的杀意,假装在熟睡中无意地向他挨近……   而在这般小心的应付这殷九玄的同时,她还要分出心力思考,要如何才能说服殷九玄帮她取出第五颗玄天钉?   现在那块散发着上古神力的神骨已经在殷九玄的手上,以她现在的实力想要靠强力从殷九玄手上抢到神骨,无异于痴人说梦。   如此,她便只能按部就班的按原计划一颗颗取出玄天钉。   说来可笑殷九玄尽管已经替她取出了第三第四颗玄天钉,但她至今都没能想明白能够打动殷九玄的点到底在哪里?   当时打算取第三颗玄天钉的时候,她曾几番试探甚至用心机讨好,可殷九玄都无动于衷。   后来却是因为她在前殿案上见到了几张人间的桑皮纸,让她想起了自己刚升仙在月华宫做宫娥时,那位前天妃送给她的纸风车。她潦潦草草做了一个,随手放在窗台处,不想他当日便拿走了,随即就为她取出了第三颗玄天钉。   第四颗玄天钉取得更是莫名奇妙。那日她实在无聊,便拿了他殿中的长刀把玩,他突然出现,或许是她确实有那么一瞬不想收住挥出的刀势的想法,那锋利的刀锋恰好划伤了他的手背。   她不过是虚情假意地问了他一句“你疼么?”,他却突然起了兴致,直接将她抱到了温泉……   最初,她以为他一口一个阿皎的叫她,又让她叫他阿九,是想玩重温旧梦的把戏,但她几次以人间恋人之间示好的方式试探,他却并不领受。   她实在是摸不透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又究竟想要什么?   若是没有经历过过往的种种,殷九玄如此表现,她或许会以为他是想要她的真心。   可这万年来的噩梦早已让她明白,之于殷九玄这般人,真心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她十世前的小离,她的每一个转世,乃至于她自己,哪一个对他没有真心?他又何曾将谁的真心真的放在心上了?   即便是小离,现在不也被她抛诸脑后了吗?   她还没有疯到和一个疯子谈真心的地步。   -   殷九玄这几日都没有在毋吾宫出现,这让段云笙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同时也让她心怀忐忑。   往日里殷九玄也会在晨起离开毋吾宫,段云笙虽不知他去干了什么,但他这般连着几日都不出现实在罕见,也叫她不安。   可段云笙再是隐忧,除了等待她也做不了别的,这毋吾宫被结界包围,她出不去,殿中除了她又无旁人,她想打听也无处打听。   其实殷九玄虽然不怎么在意妖界如何,但多少总算有点身为妖帝的自觉,平日里还是会决断一些妖界的大事。   以往这些事他都是直接在毋吾宫中处置的,但自从他将段云笙安置进去之后,他便不再让人进入毋吾宫了。就连他身边的四大护法,平日也不能进入毋吾宫,这些琐务也就需要搬到专门的议事殿中处理了。   他这么做,除了不想让进出汇报的人打扰道段云笙之外,他也不想让段云笙因为这些仙妖人界的事分散注意力。   他与她纠缠那么多年,还是知道她的性子的,她一贯爱为旁人的事操心。即便是在镇妖塔中的那些年,他也听说过她不少事迹——这些年她虽独来独往,却把斩妖卫道天下苍生当成了她的责任,镇妖塔中那些妖物,每每提起她的名字,便如见凶神噤若寒蝉。   他不喜欢她心中被这些无谓的事占据。在他看来,她的眼中根本不需要有天道,也不需要有苍生,只需有他一个便可。   当然更不需要有那条卑微低贱的鸣蛇,所以他要帮她拔掉着无需存在于她心中的挂碍……   议事的紫宸殿中巨大的黑木案上,乌木笔筒中手工并不精致的风车转转停停。   刚刚回到妖都的殷九玄心情颇佳地坐到了黑木案后的昆仑墨玉椅上,闭上双眼往身后宽大的椅背上一靠,手指不断地摩挲着另一只手的手背。   早时被她划伤的伤口早已痊愈,但每每当他想起当时她淡淡看着自己,轻蹙蛾眉问他“你疼么”时的样子,他心中便升起一股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的酥酥痒痒的暖意,让他忍不住想要去抚摸那道伤口曾经存在的位置。   想起当初,他还未恢复真身,某次不慎一件出世的宝物所伤,她发现后,捧着他受伤的手臂,一边掉着眼泪一边问他:“你是不是很疼?”   那么多人为了追随他流血流泪,甚至永不超生,可不知为何,他却偏只记住了她当时落在自己的手背上的那两滴眼泪的温度——热的叫人心绪浮动,却又不叫人生厌。   他想,她必然不会那样为那条低贱的鸣蛇流泪。   想到这儿,他摩挲着手背的手指突然顿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不虞之中又有些燥灼。   “黎闻。”他阖着目唤了一声。   黎闻的声音就马上在下首传来:“主子。”   “那条鸣蛇怎么样了?”   黎闻跪在地上禀道:“一切都已按主子的意思安排好了。”   “嗯。”   他微微颔首,渐渐睁开的眼中渐冷,空气中浮动的杀意,让黎闻将头低得更低。   “出去吧。”   知道殷九玄开了口,黎闻才恭恭敬敬地躬首退了出去。   殷九玄凝目看着桌案上的风车,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当初她为了沈青绪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的燥郁益发强烈。   一个沈青绪还不够,现在还要有这么一条鸣蛇!   殷九玄的头一点点地低下,慢慢藏进阴影中的面孔变得晦暗不明。   她明明知道该怎么做,她不是早就亲手断去了和过往那些人的关联了吗?   她为何还偏偏要将这低贱的鸣蛇放在心里?区区鸣蛇,有什么特别的?值得她那样小心的维护着。   想到她的梦境,想到她为了隐藏这个梦境故意装出熟睡的样子,他心中便被一种焦灼到足以让人发疯的情绪所占据。   他不知道这种情绪为何而来?他只知道,只有让她亲眼看到那条鸣蛇的下场,让她永远记住这个教训,再也不敢再将他人看进眼里,叫她明白她的眼中心里都只能有他一人。   他才能抚平心绪,排解这股汹涌而起的叫人抓心挠肝的情绪。 第24章 那是鸣焱?   黎闻才走出议事的紫宸殿, 便看到一个白衣少女立在殿外的石阶下,翘首看着紫宸殿的大门。   那少女一见到他的身影,便露出了一个欣喜的笑容, 小跑过去道:“黎闻哥哥,你回来啦。”   “小玉,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黎闻看了看四周的妖族守卫,才垂眸看着少女道, “不是与你说了这里是妖帝御宫,不可随意乱跑的吗?”   他说话的神情看似严厉,但眼中却并没有什么责备之意。   名叫小玉的少女也全然没将他的话听进去, 反而用一双小手牵着他的衣袖,仰起精巧的小脸,闪着一双杏眼看着他撒娇道:“可是,我想早一些见到你啊。”   黎闻低头望着少女星子般的眼眸,无奈地笑了笑,叹了口气,软下口吻道:“我们回去吧。”   “好。”少女开心地抱住黎闻的手臂,在一脸幸福的微笑中低了低头, 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   回到了黎闻所住的御螣阁后, 少女立刻跑进小厨房,端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酒菜。   她将黎闻按在圆凳上,她自己则坐在他的对面, 捧着小脸歪着脑袋看着他,认真道:“黎闻哥哥你快尝一尝,这可是我知道你今日回来,特地给你做的。”   黎闻看了少女一眼,拿起玉著, 夹了一块白玉豆腐放进嘴里。   少女立刻就亮着双眼问他:“好吃吗?”   他点头嗯了一声。   少女撇撇嘴道:“是不是不好吃?”   他摇头,儒雅俊逸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无奈:“味道很好,只是我不大习惯吃这些。”   “我们兔子本来就吃素……”小玉嘟着嘴,低下头一边拨着手指一边说道,“我也知道你们蛇都是吃荤的,可我是真的不敢杀那些鸡啊鸭啊的……”   “没事。”黎闻见她如此,忍不住笑了笑,安慰她道,“以后多吃一吃,就习惯了。”   “真的?”少女抬起头,眼中又恢复了平素的光彩,拿起筷子不断的给黎闻夹菜,“那你快多吃一些。”   黎闻看着她,温柔地点了点头。   这只叫小玉的兔妖,是在他几个月前外出办事回来的路上,从一个猎户手上救回来的。   他也说不出因由,只是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便觉得这只道行颇浅的兔妖的气息似曾相识。   直到远离人界,这小兔妖化出人形之后,他才明白他为何会有那样的感觉——妖物化形,除非是特意幻化,否则化出来的人形与其自身独特的妖气密切相关,而这兔妖化出的人形,竟与他魂牵梦萦的那位小仙子十分相似。   两万多年前,他还只是一条灵智初开的白蛇,曾被一个不知名讳小仙子所救。   后来他主动隐藏在天界卧底,也有想要找到当年那位小仙子的一番心思。   只可惜那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一无所获。   “可惜你不是仙。”黎闻望着她低低的感叹了一句,若非他确定她的真身是只不足五百岁的白兔,他真的要将眼前的少女当成当初救他的小仙子了,毕竟即便她们之间虽有仙妖之别,但这气息却实在相似到叫人难以置信……   小玉对他这话却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笑道:“做神仙有什么好,哪有做妖来的自在?”   她夹起一筷青菜放到他面前的玉碟中,转换了话题问道:“我听方犀大哥说,你这次跟着尊主出去,抓了只上古的大妖回来,那妖怪厉害吗?尊主为什么要抓他呀?”   黎闻听到她打听殷九玄的事,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玉著,沉下声道:“方犀怎么什么都和你说?你以后不准再打听这些事!要是有什么风声传到了尊主的耳中,到时候连我也保不住你。”   “哼,就你小气。”小玉不以为意地冲他皱皱鼻子,“黎闻哥哥,你不用吓唬我。方犀大哥都和我说了,现在尊主寝宫里关着的那个神仙,是天界那个杀妖不眨眼的什么……什么元君。那个大妖怪,就是因为和那个女神仙有关系,才被尊主抓回来的。方犀大哥都能说的事,我怎么就不能问了?更何况尊主他老人家知道我是谁吗,他哪有那个闲工夫管我呀?”   “你啊。”黎闻看着小玉的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全然狠不下心来指责她,只能把罪过都推到自己的好兄弟身上道,“方犀也真是的,都把你惯成什么样子了。”   “难道黎闻哥哥你就不惯着我?”小玉厚着脸皮冲他笑着吐了吐舌头,“况且方犀大哥说了,只要我给他酿酒喝,他就是我亲哥哥。”   “真是拿你们两个没办法。”黎闻无可奈何地叹气,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炒菇放入嘴中。   “那……黎闻哥哥……”小玉转着眼珠子觑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那个大妖怪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上古的妖怪呢。他是多长一个脑袋,还是多生了一对翅膀啊?”   “胡闹。”黎闻剑眉微皱看着她道,“你最好把你这点好奇心给我收起来。”   “你那么凶干嘛?”小玉委屈地抽抽鼻子道,“不肯就不肯嘛,大不了我去找方犀大哥带我去看。之前想让你带我去看看那个住在尊主殿里的女神仙你就不肯,现在我就想看个上古大妖怪,你还凶我……”   说着,她就抽抽搭搭地抹起了眼泪,一双乌瞳也渐渐化为兔妖原本的红色,看着就是可怜极了。   黎闻素来以行事诡谲隐忍出名,如今却被这小兔妖治的被办法,看她这幅小可怜的模样,他的底气就先短了三分,少不得要软下口吻劝道:“方才是我语气重了,只是小玉你要明白,在这妖都,无论你闹出怎么样的事,我和方犀都能保你无事。只有毋吾宫中的那位,一切和她有关的事,你最好都不要去问,不要去好奇,否则不要说是你,就连我和方犀的命……”   黎闻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别哭了,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让我陪你逛逛妖市吗?今夜我便陪你去。”   “真的?”小玉搭着衣袖擦去眼泪看着他。   黎闻一笑,按了按她的脑袋:“真的。”   小玉便立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看着她眼角还未干透的样子,他忽然觉得,其实不是仙也挺好的。   他本是生活在阴沟里的鳞虫,曾被天界那一道注定握不住的光照暖,但抓不到的注定是抓不到的,又何如眼前这天真纯白的笑容,能时时照暖他冰冷的心……   用完饭后,小玉收拾了碗碟,回到小厨房时,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便消失了,眼中只剩下冷漠和坚定。   看来,目前想要说服黎闻帮她接近扶霜元君暂时是不太可能了,她还是得想别的办法。她还需要搞清楚,这次被抓回来的上古妖物,是否就是扶霜元君手下的那只穷奇?   若是,她姐姐虽死在他的爪下,但追根究底他却也是受害者,他有伤人之过,但也轮不到这些妖怪来决定他的生死,若是她能救……   只可惜自她想司命要来这绝密的妖身,与司命一起设计黎闻救下她来到这妖都已有好几个月了,始终找不到办法接近关着扶霜元君的毋吾宫。   倒是在取得害死她姐姐的仇人黎闻的信任上,进展得十分顺利,若非她还需要利用他来帮自己救出扶霜元君,她早就用幽冥蚀骨毒死他了。   楚玉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碗筷,放下之后,在转身走出厨房的瞬间,脸上便恢复了那一派天真无害的笑:“黎闻哥哥,我们走吧。”   -   殷九玄回到毋吾宫时,段云笙依旧如往常一般坐在窗台下发呆。洒金一般的夕光伴着清风从窗屉间照进来,照暖了她清冷的眉眼,在她的周身笼上一层微暖的光。这柔美却不知为何显得极为易碎的景象,让他的心微微一窒。   他不由分说地走上前去,从身后紧紧的抱住了她,环着她的玉臂将她的玉手捏紧在手心之中,平素冰冷的掌心渐渐变得炙热无比。   “不要再这样看着那些云。”他的头抵在她略显消瘦的肩上轻轻地厮磨。   他不喜欢她那样的悠远的眼神,仿佛透过那些浮散的云,在思念着远方某一处的谁。   段云笙收回目光,并不理解他这话中的意思,但还是柔顺地说了一声:“好。”   “你要只看着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殷九玄埋着首继续说,额头隔着玄色的纱贴着她的肩,轻而沉的声线中竟沾上了些许难以发现的绵绵情意。   段云笙微微愕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将面孔稍稍转向他的方向,反手握住他的手掌,语调低柔地试探着问道:“阿九,怎么这几日一直都见不到你?”   比起殷九玄看似动情的告白,她始终更担心她心中隐忧之事。   殷九玄抬起头,将她整个人连着座下的圆凳一同转向自己,蹲下身仰面看着她顺从中带着些柔倦的脸。   由于结界的存在,窗外连一丝虫鸣鸟叫都没有,只有那丝安静的诡异的风柔柔地吹着。   殷九玄定定地望着她的面,心中隐隐有些燥闷。他知道她并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她若是真的在意他,真的将他当成她的阿九,便会直接问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而不是如此小心谨慎地试探他的口风。   他不知他为何要在意这些,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注意到这些。   但有些事,就是这样毫无道理,一开始他只想困住她的人,可渐渐的他就连她的心也想要了。   一旦这样的念头生了,那就注定就是会得寸进尺,食髓知味。   有时候他也觉得只要她一颗心都想着自己,无所谓她是在想如何骗他还是在想如何杀他。他要的只是占据她的每一寸思绪,掌控她目之所及的一切。可渐渐的他就发现,即便他掌握她的生死,她还是会分心给别人。   哪怕就连她自己都清楚这是不该发生的,她还是无法自控地在梦中惦念着与旁人的约定。   这或许就是凡人时常说的情难自禁,可她怎么能对旁人情难自禁?!   仅仅只是这样一个念头,便足以叫他心中如被百蚁啃噬一般难以忍受。   即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但他却很清楚他绝不允许她对旁人有这般的思念!   只是……   他望着她的脸,平静柔和,却不知为何又让他有种握不住的感觉,似乎只要他再稍稍用力,她便会粉碎,随风而去一般。   当初沈青绪死时,她绝望到哭都不会哭的样子募然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最后一次。”他握紧她的手,贴着她的掌心,将头靠在她的膝上,像是立下什么保证一般说道。   这次之后,他便不让她再见任何人,仙神妖魔,以后千年万年,只有他在她身边,直到她眼里心底都只有他,如此她便不会再重蹈这样的错误了。   “阿九,你怎么了?”段云笙感受到了殷九玄的反常,却又不明他为何会如此,心中的不安不由得加剧,只能更为小心地问道,“阿九,你在说什么,什么最后一次?”   可殷九玄却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头深深地望她,带着灼光的金目一遍遍的在她的面上游走,然后他突然就起身,将她打横抱起,走向飘荡着黑纱的床榻……   这一次他似乎特别的温柔,也尤为在意她的反应。   他一次次地唤她的乳名,一次次迫她看着他,在意她的每一点反应,就连落在她唇上的吻,也不似平日那般冰冷霸道只知索取。   若非过往种种不堪的经历,她甚至要有一瞬的错觉:他似乎是在努力想要取悦她。   但对段云笙而言,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柔,只会让她产生了更深的戒备。与殷九玄相处的经历,让她本能的觉得这都是包裹在毒药之外的糖霜,只要她稍有放松,他便会露出真实的面目,让她感受生不如死的痛苦。   可这种紧张也让她的身心便更为敏感,只要殷九玄的动作略微有些变化,便会让她绷紧脑海中警惕的弦,从而让她更难抑制身体做出的反应。   她的“回应”,让殷九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   以至于他的脑海中,竟都生出了她与他本就是两情相悦的荒唐念头……   事后,他亲自抱着她去沐浴,尤为耐心地为她清理,又亲手将她抱回到榻上。   所有的动作都温柔小心到叫段云笙毛骨悚然。   整整一夜,他都支着下颚,侧卧在她身边,一手握着她的手背,与她十指相扣地搭在她的小腹上,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身上游走,从头到脚,从发丝到指尖,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缕青丝都该是他的……   -   殷九玄连日来反常的温柔,让段云笙真真体会了一次,何为如坐针毡,坐立难安。   仿佛他的温柔,比他的恶意折磨更叫她心惊。   尤其是这日黄昏,他突然带来了一身鲜红的嫁衣,要她穿上,而他身上也早已穿了同样款式男子的婚服。   嫁衣描龙刺凤,做工精致,每一处花纹都透着吉祥如意的意喻。只是这婚服的形制却并非时下人穿的样式,倒是很像段云笙还是凡人时,那时的人间所时兴的款式……   段云笙看着这眼熟的服饰,沉默着换上了嫁衣,与殷九玄并肩站在等人高的铜镜之前。   看着镜中千万年来未有一丝改变的面孔,她恍惚间之间仿佛看到了当年她准备出嫁前试嫁衣的情景。   她从来就不擅长刺绣,嫁衣上的龙凤并非她亲手所绣,她只是在工匠做完之后,绣上点睛的龙凤双目。但那嫁衣上图样却是她自己所绘,用的事寻常的龙凤呈祥的样式,只是金龙的龙爪被她描画得尤其像一个“九”字。   是九,也是久,一双龙爪便是一个“她与她的阿九的长长久久”,那时候的她,还真是全心全意地想着他,将对未来的全部美好期许都暗暗藏在这些细小的地方……   她垂下眼眸,看了一眼广袖上的相绕的龙凤,不过只是普通的龙凤图案罢了。   物不是,人也非。   段云笙望着镜中曾经笑容明艳,若初桃一般的少女,看着她满怀憧憬地透过镜子看着眼下的自己,有些恍惚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似乎是在怀疑,如此烂漫明艳充满希望的笑容,真的曾经绽放在她的脸上吗?   那样的少女的一生,不该是她这样的啊。   “云儿,你要记住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她忽然想起了沈青绪以前一再对她说的这句话。   她一直都不懂,沈青绪为何总是这样告诉她。但她自己知道他口中世间最好的姑娘,却害得他险些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阿皎。”   殷九玄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恍恍惚惚地看着他捧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印上一吻。   “你放心,过了今晚一切就都好了。”他低声说道。   “什么?”段云笙下意识地问道,因为瞬间的恍惚而暂时忘却的不安感,再度袭上她的心头。   可殷九玄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目若含情地看着她,轻柔地执起她的手,兀自说道:“跟我来。”   二人的身形立刻在毋吾宫中消失,转瞬之后,就出现在了妖宫前殿外广场上的一座高台之上。   这高台上虽然没有旁人伺候在侧,但却早早的布置了好了红绸红花,锦罗玉缎,漫天喜红,就连中央席座后的屏风上也挂着一对面盆大小的大红的双扣如意结……   而从高台顶顺着台阶上逶迤而下的大红灯笼,一路延伸到御宫宫墙之外的妖市,这一夜,整个妖都都是灯火通明的一片。   五彩缤纷的妖火在妖都上空飞舞环绕,绽放出比烟花更妖艳夺目的光彩。   流光溢彩的妖萤布满了整座宫宇,丝竹管乐无风自动,在着一片热闹欢喜之中,殷九玄拉着她在席案前坐下,笑着问她:“这些,阿皎可喜欢?”   他望着她,金色的眼瞳在流萤妖火之下,散发着旖旎妖异的光。   她微微侧首,敛起目光中隐约翻动的情绪,点了一下头:“喜欢。”   心中却被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所占据。   她不知道在殷九玄眼中这场热闹的婚礼意味着什么,但在她眼中,这一切,不过是一把将旧时伤口重新划开的钝刀罢了。   她至今有过两次婚礼都是他给她的,第一次被心中所爱背叛,第二次被效忠的天界背叛,而这两次背叛也皆来自于他。   如今他却又要给她这样的一场婚礼。   她垂下眼眸,拿起面前的酒,想要接着酒力压下心口难以排解的隐痛。   就在她握起酒杯,欲要仰面一饮而尽时,她的目光却突然停在了高台下广场中央的篝火处。   巨大的篝火堆燃着等人高的火焰,将整个广场照得分外明亮,尤其是那被绑在篝火当中的巨大黑色铁柱上的人,有着比火焰更为张扬的赤发……   那人赤着脚被架在铁柱之上,底下熊熊燃烧着红莲业火蹿起的火舌,仿佛随时会攀上他的身躯,在顷刻间将他焚为灰烬……   就在她秉着呼吸,确认了那底座已被烧红的铁柱上的人的面孔时,段云笙觉得周遭的一切都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她的心跳声在愈跳愈烈,仿佛随时会破开她的胸口而出。   而就在她被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震得耳聋发聩的时候,他的声音却又如鬼魅一般在耳边响起:“即便鸣蛇是御火的旱妖,可一旦沾上了红莲业火,那也只有灰飞烟灭这一个后果。”   红莲业火,乃是焚世之火,一旦沾染活物那便是不烬不灭。这三界之中,无论人鬼魔神佛,即便是浴火重生的凤族,也难以招架红莲业火的净焚之力。 第25章 亲自动手   段云笙被他的话触动, 捏着酒杯的手指不由得轻轻一颤,洒出的酒水立刻沾湿了她的手背。   酒精带来的凉意让她迅速回了神,她低头喝了杯中的酒的同时, 不动声色地擦去沾在手背上的酒水。   她要想清楚,这个时候,她到底该怎么说才好!   她知道只要她的话语间露出少许关切,殷九玄便会马上要了鸣焱的命。   可是如果她什么都不说, 殷九玄也不会放过他。   她抓起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饮下。   殷九玄既然已经将人绑在那儿了,还特意挑选了这样的日子,他势必就没有想过要善了此事。   家人惨死的面孔, 沈青绪被割下的头颅……那些无论过多少年都无法淡去的伤痛又开始撕裂她的神经,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的心脏……   她该怎么办?她究竟该怎么办?   时隔万年,她难道还要如从前一般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意的人惨死,却什么都做不了吗?   那她活这万年的意义何在,她这万年近乎自虐般修炼斩妖磨砺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在又灌下一杯酒后,她抿了抿唇,竭力让自己因为过往的噩梦而发颤的声音柔和下来:“阿九,今日是大喜的日子, 我不想看见这些。”   殷九玄闻言定眸望着她, 淬金的眼中看不出喜怒。   片刻之后,他说道:“即便是在这个时候,阿皎都不愿意称‘我们’吗?”   段云笙一怔, 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一直在回避我们这个称呼。   “阿九。”她主动伸手按住他的手掌,将声音压得愈发的低柔,“答应我,不要在这个时候这样做, 好吗?我想让……我们的婚礼,留下美好一些的回忆。”   说完,她小心地望着他,藏在桌下的手早已紧紧捏成了拳。   被笼在大红灯笼的纱罩妖火,朦朦胧胧地照在她的面上,在她清绝的眉心中染上一片浅淡的绯红,益发显得她此刻克制着哀求的眼神动人。   “阿皎既然知道今日是你我的大喜日子,就不该把心思分到旁的事上,是不是?”   他的语气好似在循循善诱,但落到她的耳中,却带着浓浓的威胁的意味。   段云笙惊觉的想起,这些时日来,他一再对她强调的那句“你是我的,你要只看着我”……   她忽然明白了过来,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要她心甘情愿被他禁锢,被他绑缚,失去自由,失去一切可以期盼的东西。   这难道就是他报复自己的方式吗?   段云笙看了一眼玄铁柱上昏迷不醒的鸣焱,和他身上被红莲业火的热气灼伤的皮肤之上布满赤红蛇鳞,慢慢地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阿九。”她深深吸了口气,即便已经在极力克制自己,但声音还是不自主的发颤,“就当是我求你,放了他。”   “你求我?”殷九玄长眉一挑,眼中沾染愠色,伸手就捏住了她的后颈,将她拉到自己的面前,低垂的眸深深地望进她墨黑色的眼瞳之中。   “你为了他求我?!”他又重复了一次,从齿根缝里透出的凉意,足以叫人骨寒毛竖。   即便是在她抱着他,要他一起在紫雷劫下赴死的时候,她都没有说一个求字。是他亲口问她那算是她求他吗,她才轻飘飘答了个是字。   现在她竟然要为了这区区的一条鸣蛇,求他?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不管殷九玄的态度如何,她都没了退路。   或者说从一开始她便根本就没有退路,殷九玄从来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   她不求他,鸣焱会死。她求他……   段云笙望了台下高高蹿起的火焰一眼,垂眸掩下眼中所有的灰败:“你放了他,我就认命……”   想到那暗无天日的未来,她终是闭上眼,将一切光亮隔绝在视线之外:“我心甘情愿的永世陪着你。”   “心甘情愿?永世?”殷九玄望着她,眼中的金瞳渐渐呈现出兽睛的带状,猛然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只是这样还不够。”松开她的唇之后,他在她的耳畔低语,“我还要你的身心,你的全部,永生永世都只属于我一人。”   “……好!”她咬了咬牙,沉声答应道,“我可以立下心魔誓言。”   “阿皎,你知道的,你只要看着我,我可以给你一切。”他托着她的后脑勺,紧紧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可你不该把他放在心上,你知道你的心里不可以有别人。”   他拥着她的双臂越收越紧:“不过你放心,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不会再有以后了。”   听到殷九玄的话,段云笙猛然一惊,背脊发凉。   原来他所说的最后一次,指的就这个!   “以后我不会再让你有机会看到别的人,不会再让别人出现在你的梦里……”   殷九玄的呓语如阵阵轰雷一般,在她耳边轰然炸开。   所有的担忧都变成了现实。   他早知道了她的梦境,他等的就是今日!   这一切这根本就不是她放弃一切哀求他就可以改变的。   眼前的一切,就如万年之前,无论她是跪在地上求他,还是撕心裂肺的咒骂他,他想要的结果从来都不会因为她的态度而改变。   “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她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悲凉的笑声连带着她薄瘦的肩也跟着轻轻地颤动了起来。   她一把推开了他,用一种极度嘲讽的表情望着他:“你不会放过他的,是不是?你从一开始便想好了。呵,殷九玄啊,殷九玄……”   她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眼前的男人,那张已经覆盖在她脸上万年的,淡漠的面孔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愿不愿意答应我的条件?你今日若是放了他,我可以不再追究以前的种种,永世待在你身边,直到你厌弃于我。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永不超生!”   她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她也无法再承受这种亲眼看着自己所在意的一切被毁去的痛苦了。她宁可让自己永远堕入黑暗,来保住心底最后的这一点光,也不想活在光下,感受着心中无边的黑暗。   “阿皎,听话。这是最后一次,过去了就好了。”他起身,将手伸向她。   “呵。”在得到他最终的答案之后,段云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冰寒如玉的脸上,唯有那双狭长的眼角泛着的猩红,泄露出了她此刻内心的戾气。   一道道煞戾的仙气,顷刻间在她身周凝聚成无数锋利的刀刃,一缕暗红的砂影在她的指尖慢慢凝聚成型,化为一柄通体乌黑毫无装饰的凶剑。   殷九玄伸出的苍白的手臂,立刻被利刃割出无数道细小的血痕。但他的脸上却依旧带着一丝近似宠溺的疯狂的笑容,直到他那被煞气割得血肉模糊的手指触及她的脸庞,他才如劝慰一般道:“阿皎,乖,你知道你救不了他的。”   对于他看似关心的虚假面孔,段云笙只是冷哼了一声,当即挥剑斩断了他的手臂,而后一把抹去了沾在自己面颊之上血迹,看着他冷冷道:“不过是拼得一死,动手吧。”   这高台被殷九玄的结界包围,不打败他,永远也走不出去,又谈何救人?   殷九玄望着她的脸,断臂很快就凝聚重生,新生的手指还保持着相捻的状态,指尖相互摩挲,似乎还在回味方才触摸到她面颊的余温。   “你这样做只会伤了你自己。”他今日似乎特别有耐心。   但段云笙却早已没了和他再继续言语纠缠的耐心,直接挥出剑去,与此同时她身周的细刃也一并急速地攻向殷九玄。   可面对这些攻势,殷九玄却只是轻微地抬了抬手,他周围的空气就像是凝结成了一堵看不见的厚墙,挡下了全部细刃的攻击,唯有段云笙手中的剑还在艰难地突破这无形的墙的挡御……   段云笙握着剑,一点点地往前推进,剑尖与空气之间擦出尖锐的撕裂之声,就连她握着剑的手的衣袖上的龙凤金纹都在这股强行催动的仙力中变得扭曲虚幻……   而她背上玄天钉也开始绞碎她的仙骨,不断地撕裂她的血肉……   但最让她难以忍受的却不是这个,不知怎么的,她感到自己身上的力量正在快速散去,而这并非是因为玄天钉的反噬。   “你……这嫁衣!”段云笙忽而全身一软跪倒在地,只能用仓仆剑支撑着身子,“你竟然对我下伏仙草。”   自从被天界的人下药打入玄天钉之后,她对于饮食香料一贯都非常警惕,却没有想到,殷九玄竟然会将这药下在嫁衣的龙凤刺绣之中。伏仙草汁无色无味,只要她不催动仙力,那么伏仙草便对她不会产生任何作用,但若是她擅自使用仙力,那么这伏仙草变成了卸去她全部力量的软骨散。   “我只是不想让你伤了自己。”伏仙草只会暂时卸去仙人的仙力,却不会伤及其仙体。   殷九玄上前一步,段云笙立刻强撑起身体,用剑抵住他的胸口道:“你别过来!”   “阿皎,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的时间还很长,足够你忘了这些。”殷九玄一步一步往前走着,任由她的剑刺进他的胸膛……   看着殷九玄疯魔到温柔的神情,她知道这一次她彻底输了。   “他今天必须得死,是吗?”   段云笙无力地放开了手中的剑,黝黑的剑身顷刻就化为黑烟散去,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她绝望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布满血丝的眼中透露出难以自持的茫然。   “我做了什么?”她往后跌了两步,兀自问道。   到头来她还是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无力保护……   既然保护不了,为何还要去贪恋那一点温暖,既然始终都是留不住,又何苦如此苦苦挣扎着伸手去抓?   无尽的虚妄漫过她的身躯,她再也不想这样挣扎下去了。   罢了,就让她亲手斩断自己的这一丝念想,一点希望吧,也亲手了断这漫无期待的一生吧……   “你可以不放过他,但他不能死在别人的手上。”   她缓缓地抬起头,黑到发沉的眼瞳静静地看着殷九玄,一字一句的说,语气中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   “如果他今天必须死,我要自己动手。” 第26章 她的抉择   殷九玄的指尖一顿, 看着她目光略怔,眼中竟然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疑惑,他知道她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 但她……殷九玄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形容,但他知道她从来都只会为了旁人不顾自己的性命,何曾亲手杀过一个她在意的人?   “你,当真想这么做?”他想说什么, 但张了张口却只问出这一句话来。   “是。”段云笙回答得丝毫没有犹豫,口吻无不讥诮讽刺,“你放心, 现在身上的力量根本不可能逃出这妖都。我是不会手下留情,让你有机会再杀他一次的。”   “我……”看着她如此,殷九玄竟生出了一瞬的迟疑。   “你不愿意?”段云笙淡淡的看着他,“这难道不正合了你的意吗?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性格,你不答应我也去做,大不了也就是一死罢了。”   她说着,突然笑了一下。   就是这一笑竟叫连天地都不放在眼中的殷九玄,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做心惊。   确实, 这正是他所愿见的, 他没有必要连这点要求都不答应她。   他想,她若是能亲手斩断这些本就不该存在的念想,或许也就明白她自己错在哪儿了。   可殷九玄却不懂他的心中为何会有种说不上来的烦乱和浮动?尤其是在对上她那双过分平静的双眼时, 他甚至生出了这一生都未体味过的不安……   “好。”殷九玄沉默了一瞬,终是解开了包围着高台的结界。   就在段云笙正要飞身离开时,他突然开口喊住她:“阿皎。”   可当段云笙停驻身微微侧脸等着他的下一句时,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再过几日江南的桃花就要开了……”   说罢,殷九玄自己也愣在了原处, 似乎完全不懂自己为何要说这样一句,可目光却又忍不住有些期待地望着她的背影,似乎希望她会懂这句连他自己都不懂的话语的意思。   段云笙闻声低头苦笑了一声。   那是她在成亲前夜偷偷与他见面时说的话,原话是:“阿九,再过几日江南的桃花也要开了,我们成了亲之后,你带我去江南看桃花吧……”   以前的老人常说新人在婚礼前夜见面会招至不详,原来真的没有说错。   “不必了。”她低低的回了一句,便从那高台之上轻跃而下。   她从小生活在北地,一直听说江南的春天很美,杨柳依依,桃花霏霏,她也一直很想在初桃绽放的日子去一趟江南,看一看那些诗人笔下仙境一般的美景。可惜她做凡人的时候,被困于后院的这一隅之地。成了仙之后,心中日夜挂念的唯有修炼与除妖的职责,活了万年她竟依旧没有在桃花盛开的日子到过江南。   这或许就是命,有些东西,看似轻易就能拥有,实则却是她一生都不及的奢望。   她想起了铜镜中穿着嫁衣,有着若桃花般明艳笑容的少女。她有着夭桃般的笑,却终其一生都未能见到她想见的江南的桃花。   在她满腔甜蜜地绘制嫁衣的图案的时候,在她满怀期待地试穿嫁衣的时候,在她还期待着和爱人一同远去江南的时候,她一定想不到这就是她一生的结局……   -   原本台下饮酒作乐庆祝婚典的众妖,突然看到一抹火红的身影从那装饰华美的高台上轻落而下,不由皆是一惊。   尤其是与黎闻一道坐在靠近高台旁的席位上的楚玉,见到这道熟悉的人影之后,下意识地就站起了身,差一些就要喊出那道身影的名字。   “小玉,快坐下!”她身旁的黎闻见她突然有这么大的反应,立刻出声提醒。   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是他黎闻,心里都很清楚,不管那高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都不是他们可以去管的,甚至不是他们可以置喙的。   楚玉看了一眼身边的黎闻,按捺住满腹的担忧默声又坐回了席位之上,只是一双眼始终都盯着段云笙看,生怕她会在她面前出什么事。   直到看到段云笙安然停落在那被巨链锁在玄铁柱上的上古妖物前面时,她才稍稍放下心来,喃喃自语道:“她这是想做什么啊?”   就在这时,一直在关注着她的反应的黎闻突然挨过身来,小声问道:“小玉,你很担心她?”   语气中颇有些试探之意。   楚玉一惊,这才想起自己在黎闻眼中与这天界来的女仙毫无关系,不该有这样大的反应。   她扭过头看着黎闻,怕自己慌忙否认反而会引起他更深的怀疑,索性就顺着黎闻的问题,皱起眉头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道:“是啊,刚才那个不是今日尊主的新娘子吗?怎么突然就跳下来了?黎闻哥哥,你说上面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啊?尊主他在上边不会有事吧?”   黎闻听她这般说,也是暗自松了口气。   他在天界卧底多年,早已养成了谨慎多疑的性格,方才见小玉为了那扶霜元君慌乱失措的一刹那,他心中确实对她产生了一丝怀疑,但见她回答中毫不掩饰她的关心和意图,才觉得自己有些太过多疑了。   他拉过他的小玉的手,握在掌中,言语中亦有所指:“尊主她不会有事,你一直好好的在这里陪着我就好了。”   “嗯。”楚玉乖巧地点头,目光却依旧不时地落在一身鲜红嫁衣的段云笙的身上。   但见段云笙悬空落在鸣焱的面前,在她停住身形的同时,足下徒然生出一层冰面挡住了底下红莲业火的滚滚火焰。   只是她现在身中伏仙草,还被玄天钉所限,能释放出这点仙力已然耗去了她全部的力量,站在冰面上的身影也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被烧红的铁链绑在玄铁柱上鸣焱蓦然感到一丝清亮,双眼艰难地撑开一丝细缝,那双碧玉一般的眼眸中,就倒映出了那个他时时想念的人影——她正穿着一身鲜红的嫁衣,从晶莹的冰面之上,一步步向他走来。   他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是在笑,被灼气烤干的嗓子中发出又轻又涩的一句:“你……回来了。”   “嗯。”段云笙微微笑着走向他,将强制突破伏仙草的效力而涌上喉咙的血咽了回去,上前握住他被折磨的瘫软无力的手,轻声道:“鸣焱,我回来了。”   “真好。”鸣焱虚虚探出覆满着蛇鳞的一只手,慢慢摸上她的面颊,抹去她眼角泛出的一点眼光:“只是我……没能遵守住我们的约定……没有照看好晁,晁奇……”   听着鸣焱的话,晁奇平日没有半点正经的模样便清晰地浮现在了她的眼前,眼角的泪光瞬时化为一颗泪珠滴落到鸣焱的手背之上。   “我知道,这不怪你。”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尽力维系着微笑。   “你也,不要难过。”鸣焱望着她,用尽仅剩的力量扯出了一个笑容,“还能……再见你一面,我真的很开心。”   “可是我救不了你,我只能……”段云笙哽咽了一下喉咙,胸口就像是千斤重物所压,让她张着口也不知该如何才能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我明白。”鸣焱拉着她的手的手掌微微握紧了一些,“你……动手吧。”   他了解殷九玄是什么样的人,若非是为了要他的命,殷九玄是他放她来见他最后一面的。   “鸣焱!”段云笙的眼泪不断的落下,可她又能说什么,只能一再的与他说“对不起”。   鸣焱虚弱地冲她,笑了笑:“其实我活了那么久,早就……腻了,能……死在你的手上,我,高兴。”   无尽的痛楚在这一瞬刺穿了她的心窍,她闭目伸手抓住缠绕在他身上的已被业火灼红的铁链,将晶莹的冰体覆盖在烧红的铁链上,然后奋力一拉,在一片“喀嚓”声中,方才还被烧的火红的锁链,瞬间便碎裂成一节节的铁块。   锁链碎裂,鸣焱的身子顷刻间便失去了支撑,瞬间倒落下来,被她牢牢搂进怀中。   随着她的身周慢慢亮起浅青色的光芒,她怀中的人影也慢慢失去重量……   “其实我偷偷去过……自哀山”他伏靠在她耳畔轻声说道,“那儿山顶上有一颗古松,我一直想站在那颗松树下等、等你……”   “我知道。”她吸了吸气,悄悄地告诉他,“我曾梦到过,你在那颗古松下等我回去。”   “你……真好。”他靠在她的身上,慢慢闭上了眼睛,身体化为点点萤光散开,“你要记住,你是……这世间最好的……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鸣焱?”段云笙轻轻的唤了一声,脑海中突然又浮现出沈青绪的模样。   他也曾一再地告诉她,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从前她不懂他为何总是这样的说,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他只是想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沈青绪,鸣焱,他们因自己而死,却都告诉她,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   “啊……”她看着怀中飘散开去的点点萤光,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心口,难受到想要将自己的心从再也无法承受的胸口中挖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   他们为什么不怪她,为什么至死都不怪她!   而她又为什么如此无能,重要的人,她为何一个都守护不了?   所有的念头,懊悔、戾气、愤怒、无力疯狂的撕扯着她的身心,她心中的所有都在这一刻崩塌,陷入无尽的绝望之中……   直到当那些情绪悔恨将她溺毙之后,她才觉得周围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她的心也随之冷静了下来。   她望着面前渐渐消失的萤光,让指尖的黑砂伴随着萤光一同随风远去。   “再也不见。”她低低的对他说道。   鸣焱身上有她曾经给他的聚灵珠,只要不是被红莲业火焚烧到灰飞烟灭,他便可以重生。   而在这个期间,仓仆会一直陪着他,保护着他。   只是鸣焱有机会重生,可她却不想活了。重生的鸣焱不会记得他们以前的事,而她也不想再一次次的重复同样的悲剧。   她抬头望了望依旧热闹绮丽的妖都的天空,忽然笑了一下。   到头来,她终究还是一个人。   不过这样也好,没了牵挂,也不想让自己的来世再遭受这样荒诞无稽的命运。   她想,脚下的红莲业火或许就是她最好的归宿吧。   “阿娘,我好想回家……”   她望着天空喃喃,终于解开了用早已枯竭的仙力强行支撑着的冰面。   只可惜她早已没有家了。段家已毁,就连所有的亲人都被她亲手抹去那一世的记忆,这天地间早已没有了她的归处。   “罢了,都一样……”   她闭上眼睛,如一片迅速枯萎的红叶一般,落入熊熊燃烧的红莲业火之中,顷刻便被高高蹿起的火舌吞没…… 第27章 他不舍?!   “阿皎!”   原本在高台之上冷眼看着段云笙与鸣焱道别的殷九玄, 乍然看到这一幕,脑海中轰得一声炸开。   在段云笙抱着鸣焱,如此情难自抑制为着这条鸣蛇流泪的时候, 他心里如被毒蛇爬上心口般难耐,难忍想要把她拘回身边,将她关到谁也见不到的地方的冲动,想要叫她永远不能再如此为旁人落泪。   只是他心中方生出这样的心念, 脑海中便一再浮现她方才那声决然的冷笑。   莫名的不安和心惊,让他僵持在原处,不敢轻易动手。   就像是那日, 他见她坐在窗台之下,柔静美好却仿佛随时会随风散去,那一刻,他心中莫名的一窒。   这种感觉或许就是所谓的患得患失。   他只好竭力克制心底嫉妒和刻毒,一再对自己强调,这是最后一次,就当是……就当是放任她一次,为了她退步一次。   等这一切都过去, 只要那条低劣的鸣蛇死了, 她便,便只属于他一人了。   只要她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他便不再去计较她为那条鸣蛇流过的眼泪, 也可以为帮她取出身上全部的玄天钉。   只要她是他一个人的,即便她只是虚情假意,他也认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让他所有的理智瞬间崩盘的一幕发生了——她身上还穿着他特意寻来的与记忆中她曾穿过的那一身一样的嫁衣,可她却那般毫无留恋地就解开了脚下的仙术凝结成的冰面, 坠入熊熊蚀人的红莲业火之中。   她竟然想死,她为什么想要死,她怎么可以想要死?!   万年之前的婚礼上,他要杀她,她不肯死,现在她却如此毅然决然的在他们的婚礼之上赴死!   难道仅仅只是为了那条卑贱的鸣蛇?   他不解,可也没有时间让他去想明白这一切。   此这一瞬,他的心中唯有一念,那便是她不能死,他绝不让她就这样死去,他不允许她就这样死去!   发疯似的念头瞬间便淹没了他,他甚至都不曾考虑这小小的妖宫能否承受住他化出真身之后震天撼地的真龙之气,便化出真龙之身俯冲下高台,冲入了那红莲业火之中。   一时间这旷荡的广场之上龙气大盛,一些修为略低的妖,都被这股龙气所震慑得显出了原形,更有修为不够的妖怪,当场就被这股气魄的威压震得七窍出血,几近暴毙。   眼看这股气势已要波及到自己身边的小玉,黎闻想也没想,立刻化出了白蛇的妖身护住了身边的她。   楚玉看着身周那些经受不住这足以撼动天地的妖龙之气的小妖们一个个的倒下,有些甚至当场爆体而亡,心中已是惧骇无比。然而就在这她以为自己也难逃厄运的,满是心惊的时刻,黎闻却用他蛇身围卷住了她,将她护在了蛇身之中。   眼看着黎闻挡在她外围的身体被这龙气生生掀起片片的蛇鳞,雪白无瑕的蛇身顷刻间到处都是片片血痕,她心里五味杂陈,复仇的决心在这一刻有了一丝动摇。   殷九玄冲入红莲业火之后,便立刻卷起了已被火舌包围的段云笙,便化为一道狂啸的黑风撞入了毋吾宫,只留下这仿佛经历了腥风血雨一般的广场。   -   进入毋吾宫内殿后,他挥手扯去了中央宽大的黑玉榻上的纱幔和所有的织锦软罗,将段云笙放在了露出冰冷的黑玉床体的榻上。   此刻她身上燃烧的火焰早已被他的龙息扑灭,但那些被灼烧过的伤痕的边缘,却依旧闪着火星在她的躯体之上蔓延着,慢慢吞噬着周遭尚好的肌肤,仿佛都要将她整个人都化为一躯发红的乌炭,然后焚化为点点灰烬之后方能熄灭。   红莲业火余焰的火光在殷九玄暗金色的瞳孔忽明忽灭,他无声地站在床榻边冷眼看着如此狼狈的她,想起她决绝地坠入红莲业火的样子,突然就发狠一般伸出手掌,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颈。   为了一条鸣蛇,就为了一条鸣蛇!   他将所有愤恨都倾注于手掌,似乎想要将她心中这些叫他难以容忍的想法全部捏碎。   可当他的手掌真的触碰到她被红莲业火的余烬灼烧发热的脖颈时,他却又想起了她在夕光下柔美的一幕,如此脆弱纤细,就好像他此刻捏着的细颈,只要他稍稍一用力,一切都会化为烟尘。   她从未让他有过这样的感觉。   在他的记忆里,她似乎永远都不会低头,永远都不肯服输。哪怕是咬牙切齿地与他做戏,哪怕是全身颤抖的被逼上绝境,她似乎一直都在想要如何活下去,要怎么逃出去……   这样的她怎么会想要死?   殷九玄恍然一怔,眼中竟生出些茫然。看着她万年也未曾变过的脸,目光触及早已刻入她眉宇的那淡淡肃冷时,他握着她脖颈的手忽然就如反射一般松了开。   那双看到自己便会弯弯笑起的眼睛,没有了。   那么,那个眼中永远带着笑意,望着这世间如同望着珍宝一般,心心念念想着要和他一起看遍这世间所有的美景的人,还在吗?   殷九玄心中突如其来的感到一阵慌乱,猛地将床榻上的人抱入怀里,将她的脸抵在自己胸口,竟似哀求一般说道:“你别死,不要死好不好?”   他喃喃着,让她与他的肌肤相贴,将她身上的红莲业火的余焰过渡到自己的身上。   那些干裂发黑的灼斑边缘的暗红火光,一点点的燎开他身上的衣物,爬上他那苍白到略显病态的身躯,然后慢慢地蔓延开去。   当那些火光攀燃上他的躯体时,如被炮烙一般的火辣刺心的疼痛便从肌肤钻心而来。   身体就像是被无数烧红的尖细针球滚过一般,从肌肤一径灼刺到五脏六腑,每一针都带着能烫熟血肉的热辣和剧痛。   他身上那些被余焰燎过的肌肤的表面,立刻就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玄青色的龙鳞。   许久之后那些火星才被他身上的龙鳞控制住,慢慢在他的身上暗了下去。   他与传世神祖同出一源,有龙祖之鳞保护,红莲业火本伤不了他。但他这次却是直接将业火的余烬渡到了自己的身上,即便不会致命,但那刻骨一般的疼痛却分毫不减。   那些遍布在他苍白却又线条分明的身躯上的玄青龙鳞,在他忍受痛楚流出的细密汗水的浸渍下,散着点点幽光,竟然他整个人都生出了一种奇异的虚弱而病态的脆弱美感。   可他根本不在乎身上的剧痛,他现在唯一在乎的,是怎么才能让眼前的人活下来?   虽然他已经渡去了段云笙身上红莲业火的余焰,但却无法治愈她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的被灼烧到几近炭化的伤痕。   焚净灭世之火烧出的伤口,又岂是一般的药物法术可以治愈的?   加上段云笙落入红莲业火之时,元神虚弱,力量耗尽,那脆弱身子毫无仙气庇护,若非他出手及时,此刻她或许早已被红莲业火焚为飞灰。   而即便他已是以最快的速度救出了她,她此刻也如风中之烛,全身元神之气外泄,再也经受不住半点外界强加的力量了,更遑论是他那霸道强悍到天地俱动的妖气?   殷九玄望着她,毫不犹豫地拿出了神祖遗骨,捏在手心中碾碎,让后将神骨的粉末灌入了她的身体之中。   如此才算勉强保住了她的元神。   只是红莲业火烧伤的痕迹却依旧在侵蚀着她的神魂,若是不加以救治,她迟早会神魂消亡,灰飞烟灭。   即便是创世神骨,也难消业火之伤,这世间唯有一物可化去红莲业火的净焚之力的,那只有那至善至净的佛子之血。   这让殷九玄不得不想到那个人,那个心甘情愿自负枷锁,跟着他来到妖都,发愿要渡化他以拯救眼下妖物肆虐的人间,普度苍生的释子昙音……   -   “你若能救她,本座便应你所求,颁下妖界法条,严禁妖族为祸人间,放过你想拯救的苍生。”   依旧是那般高高在上的口气,但他眼底的强隐着戾气的血丝却出卖了他的心境。   “但你若是救不了她,本座便让你口中的苍生都给她陪葬。”他一字一句之中,尽是可翻天覆地的威胁之意。   但那穿着浅灰僧衣的佛子,却只合十双手与他微微颔首,而后稳步走到榻前,伸出双指虚虚地探了探段云笙的眉心,双手合掌对着殷九玄微微一拜道:“殷居士,要救这位小檀越并不难,但若想要让她身上的业火之伤痊愈,却少了一味关键的药引。”   “你说。”殷九玄睨他一眼,“无论是要何等不世珍宝,只要是这世间所有之物,本座皆可取来。”   僧人摇了摇头:“此物并非何等珍惜之物,只是要这小檀越一滴泪罢了。”   “她的一滴泪?”   “这位檀越是甘心受火寻死,早已断了求生之念,业火入心,她又这般心如死灰,即便有小僧之血,也消不了这红莲业火的净焚之力。”僧人望一眼榻上之人,微微叹息,“但小僧可以先以灵佛法印,暂且将她唤醒。至于能否若殷居士所愿,小僧也只能尽力一试。”   “尽力?”殷九玄眼中划过一丝冷凝之意,“在本座这里,从来就只有成与不成,没有什么尽力一试。你若做不到,本座说了叫要天下苍生陪葬,便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活口。”   昙音闻言微微摇首,抬起慈悲悯人的目,望着殷九玄道:“殷居士可曾想过,居士你能如此轻易的舍了苍生,却为何如此舍不下这位檀越?”   “舍不下,为何?”殷九玄被他问住,垂下眼睑深思片刻之后,抬眼问他,“为何?”   “或是因为这世间唯一叫殷居士留恋牵挂的便只有眼前这位檀越了。”昙音看着他,目光更显仁悯,“但若是反过来想,这位檀越如此心灰求死,或许也正是因为对这世间没有了半分留恋不舍。”   “这世间之人皆俱死,所以要一个人死很难,但同样的,若是想要一个心死之人生,却也是这一件极难之事……”   “小僧每日巳时来为段檀越清续法印,至于最后能否让这位檀越重拾求生之念,即便居士以天下苍生为要挟,小僧亦不敢诳语诓骗。于小僧而言,这位段檀越亦是苍生之一,无论如何,小僧必然会倾力相救的。”   ……   崖上的风虚虚吹动树枝间的月影,那张清白的面孔上带着淡淡的笑,浅青色的袖摆与她的青丝一起向上飘舞着,他看着她从他面前坠下那深不见底的崖渊,急急伸手去抓,指尖方碰到她飘起的衣袖,那素白的面孔便突然碎裂,化为点点尘烟散开……   “阿皎!”殷九玄猛然惊醒,想到方才梦中的景象,他的心里便被被方才似乎要永远失去她的一瞬带来的恐惧砸开了一个空空荡荡的洞,叫嚣着回荡着让他忐忑不安的回响。   即便他殷九玄自堕为妖,但他到底是上古神明,与创世神祖同胎而生,他的梦境,可窥天道,可预未来……   这种感觉就如同被整个世界所抛弃了一般,窒息、孤寂,四肢百骸皆冰冷,麻木……   昙音与他说过的话,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若无留恋牵挂,便心如死灰,难以再有求生之念。   难以再有求生之念……他闭目,仿佛又看到了那张破裂的,粉碎的青白面孔……   “不。”他猛地看向躺在身侧的未有半点意识的人,仿若失而复得一般将她抱入怀中,埋首在她的颈窝,一遍遍嗅着她身上淡若清水的浅香。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安抚他心中丛生的不安。 第28章 逼她醒来   殷九玄抱着段云笙, 看着祥光四溢的“卍”字佛印慢慢地隐入怀中之人的眉心之中。   约莫过了极短的几息的时间,怀中的人总算是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可那双乌木一般的眼中,却仿佛失了灵魂, 没有半点波动,只是那般木愣愣的睁着。   “阿皎。”   他在她耳边唤她,却依旧未得到她半点回应。   她是醒了,却不哭不闹, 不言不笑,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   任人摆布,如同一具制作精美的提线人偶。   旁观着这一切的昙音, 也是忍不住叹气道:“段檀越她听得到,也能看得到。可若是她自己不愿醒来面对这个世界,那旁人如何努力,也不过枉费罢了。”   可殷九玄却不信,死死抓着她的双肩,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只剩下一片漆黑的眼眸。   按捺着几乎样撑满胸膛的勃然愤怒,将握着她双肩的手掌越收越紧,直到指尖几乎要掐破她身上的素衣, 嵌入她的骨血。   可她的眼神却依旧如同泥塑木偶, 甚至照不出半点他的人影。   他终是颓然败退,松开手掌,将她拥入怀中。   “阿皎, 你醒一醒啊……”   不可一世的面孔被眼前波澜不惊的面庞击碎,从裂缝中溢出的哀求,叫一旁的佛子也不忍地侧开目去,合着双手,低语了一句:“阿弥陀佛。”   就这样转眼过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来,他只要一合眼便会被那个梦惊醒。   而现实中,即便昙音日日过来念佛续印,段云笙的元神也在红莲业火烧伤的侵蚀下变得越来越弱。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是近身旁的谁私下说的一句话,入了殷九玄的耳:“那和尚既然说夫人如此是因为心中没了牵挂,那便再让她心中生出牵挂不就好了。夫人可有什么好友知己,或者是做人时候的亲眷家人,哪怕是转世也好,寻几个来,让他们伴着,即便是铁石心肠,也难不动心念……”   她的家人亲眷,她的知己好友?   往事旧账徒然被翻开,上面写满的却只有整页整页的血债。   她的亲朋好友哪一个不是被他所杀,就连她之前的九世转世,都是死在他的手中。   往事历历,他殷九玄这一生从未有过半个悔字,可现在他却不由地想,若是可以回头,若是一切可以推翻重来,他该如何……   只可惜,事到临头,唯一不能的就是重来二字,一切不过都只是覆水难收罢了。   每每想到这些,殷九玄便只能将那泥偶一般的人紧紧搂住,才能稍稍平复他心中的焦躁不止的乱绪。   从前她要生,他还能扼制住她求生的希望,要挟她,逼迫她,叫她服从,叫她哀求……   可现在她却只想求死。   他又想起了那日她坐在窗台之下的面孔,轻盈易碎,叫他身心一窒。   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在那一刻他早已动摇了。   就像是当初看到她因为沈青绪的死,全然失去了生气,连哭都忘了怎么哭的时候一样。   他一直都不愿意承认,那种难以言表的,随时会失去对她的掌控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当年突然生出暂且放过沈青绪的念头?难道真的只是想等她找到沈青绪的转世后,让她再感受一次失去沈青绪的痛苦吗?   他垂目看着怀中的人,当初绝望到失去表情的惨白面孔与眼前的人渐渐重合。   或许他只是想让她后悔罢了,让她后悔喜欢上沈青绪……   心中霎时间被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情绪塞满,早已习惯了轻轻松松便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最是无法应对不来这种无能为力,却又挣脱不开的感觉。   当他再三的哀求都唤不回她之后,心中的暗戾便又爬上了他明暗不定的眼。他捉起她的手放在掌心中反复摩挲,一遍遍地在她耳边重复着:“没关系,没关系……”   既然前尘已定,无法推翻重来,那他便再给她找一个牵绊,铸一把枷锁。   这世间从未有他求而不得之物,他既不舍,便绝不放手!   哪怕她化为飞灰,他也要将她拉回人间,更何况只是再造一个绑缚住她的牵绊?   -   这日正午,阳光正好,明媚的暖阳斜斜地照进毋吾宫的正殿,洒金一般在地面上铺出一层华光。   殷九玄抱着段云笙坐在上首的玄铁龙椅上。   “阿皎,我今天带了个人来看你。”他极尽温柔地与她说道。   抬眸间,他的属下便带着个六七岁的凡人小女孩走了进来。那小孩穿着一身水绿的裙袄,上衣的衣摆角上还绣着一只立着蜻蜓的荷角。   待那妖将领着小女孩走到殷九玄二人面前之时,那妖将便推了小女孩一下,示意她说话。   可怜的小女孩霎时就是一惊,瞪着一双圆圆的杏眼,强忍着害怕,对着上首的人,喊了一声:“小……小姑姑。”   这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让段云笙的眼瞳几不可见的动了一下。   从前一切与段云笙有关的人,都被她抹去了那一世的痕迹,淹没于芸芸众生之中,再无踪迹可寻。   但即便找不到她原来的亲人,这世间难道还找不出一个年龄相似样貌相同的人吗?   比如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就与她从前最为疼爱的小侄女段君秋长得几乎全无二致。   当年她为了小秋,可以拿着匕首刺进她自己的胸口,跪在地上求他,说只要他放过小秋,她可以立刻死在他的面前……   “阿皎,还记小秋吗?”他握着她的手,轻声帮她回忆,“你从前可是最心疼她的,她病了,你几夜都不肯合眼,一定要陪着她,看着她好起来。”   末了他还要添上一句:“你以前对我都不及对小秋好。”   段云笙的大哥早年战死沙场,她大嫂又因思念亡夫,思郁过度常年缠绵病榻。侄女小秋便一直与她一道养在段夫人的院子里,可以说是她看着抱着长大的。   就连小秋第一句学会的话,都是“姑姑”二字,她又怎么能不偏心不疼爱这个小侄女?   “看来阿皎并不想见小秋。”殷九玄将她耳畔的一缕碎发扶到她的耳后,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依旧没有反应,便道,“也罢,那咱们明日再换个人见,这世间之大,总能找到让阿皎想见的人的。”   说着,殷九玄轻抬了一下手,那个牵着小女孩的妖将便点了一下头,回眸看了小女孩一眼,手掌就握上了腰间佩刀的刀柄……   小女孩眼看着面前凶神恶煞的妖物对着她举起了明晃晃的白刃,吓得什么都忘了,只会哆嗦着喊“阿娘”。   殷九玄见状,不由感到失望,教了这么多天还是记不住,空有一张相似的脸有什么用,若真是小秋,着急了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她的小姑姑。   难怪入不了阿皎的眼。   “杀了吧。”他云淡风轻地说道,用衣袖挡住了段云笙的眼。   就在刀光将落,小女孩大喊“阿娘”的瞬间,段云笙眼眸微动,瞳孔收缩,身形若风,下一刻便挡在了小女孩的面前。   只见她眨眼间以仙力拔出壁上挂剑握在掌中,翻手一挥,砍下了妖将高举白刃的手臂,而后背身一挡,挡下了妖将断臂处飞溅的鲜血,也挡住了小女孩看到这血腥场面的视线。   从始至终这瑟瑟发抖的小女孩都没有看到她斩断妖臂的一幕。   她低头望着抱着膝盖发抖的小女孩,默然用宽袖挡住了剑伤的血迹。   将沾血的剑送回了墙壁上的剑鞘之后,她将小女孩护在袖下,抿了抿唇,终是张开了一直沉默着的口。   “别害怕,没事了。”她柔声说道,声音因为长期没有说话,而显得略有些生涩。   殷九玄见她终于开口,心中激荡不已,立刻挥手让那受伤的妖将退了出去。   “阿皎,你终于肯醒过来了。”   他上前想要抱她,她却立刻将那被吓坏的小女孩抱起护在怀中,全身防备地看着他。   “阿皎?”   他上前半步,她便抱着那小女孩往后退了一步。   “我……”他张张口,不知该如何说。   他一心想逼迫她醒来,但现在与她两相对视,却又觉得无措。   “你赢了。”   这次是段云笙先开了口。她漠然看着他道:“可你又能得到什么?”   “我,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他道。   段云笙看看他,将怀中的孩子放下,温柔地替她理好了散乱的鬓发。   “在你身边我便活不了。”她轻柔地替小女孩擦去脸上的泪痕,不轻不重地说道,“你是打算像当初对待我一般对她,让她变成小秋的替身,变成你逼迫我就范的工具。但你应该明白,即便你真的在我面前杀了她,我不可能会落泪。”   说着,她转头看向殷九玄道:“殷九玄,你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人在绝望时会哭,是因为他心里还期盼着一丝希望。而更深的绝望并不会让人哭泣,只会叫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正如昙音所说,这些天她听得见,也看得见,她知道没有她的眼泪,她的元神迟早被身上的业火之伤耗尽。   她也不等殷九玄回复,径自牵起小女孩的手往内殿走去。当发觉身后的殷九玄跟步上来时,她也不曾回头看一眼,只是背着身道:“你若还想让我多活几日,就别跟来。”   殷九玄闻言,竟下意识抵止住了脚步,只是抬了抬手,却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都不想看自己一眼,又怎么会让他替她治疗方才妄动仙气的伤呢?   按理来说,她如此忤逆于他,他应当将她按在身下,强迫她听从才是。   可当他看着眼前的她的时候,心中竟生出了两个字:不敢。   她虽为了这小女孩醒了过来,可他却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因深刻的绝望而带来的平淡。   就像她说的,更深的绝望并不能留下她。   ……   得知殷九玄的意图而急急赶来救小女孩的昙音,刚到毋吾宫正殿时,正好就目睹了段云笙救人的一幕。   在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之后,他也是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不住地摇头。   就在他不由感叹这滚滚红尘迷人眼,念到“贪爱之心生红尘”一句时,殷九玄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侧。   “你去看看她的伤势。”殷九玄道,“记住我们的约定,她若活不了,本座定要这世间苍生给她陪葬。”   和尚闻言,又愣了一愣,低低叹了一声:“殷居士何须如此,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即便居士不说,小僧也会尽力救治段檀越。”   说罢,昙音便合着带着镣铐的双手,对殷九玄低头一拜,抬步跨过殿前高高的门槛,疾步往内殿走去。 第29章 因他爱她?   昙音走进内殿时, 就见段云笙席地坐在幽静深邃的宫室中的墨玉矮圆桌旁,手中握着一方软帕,正垂着眼温柔细致地替小女孩擦拭手上的细小的擦伤。   自雕花的窗屉间透过的一缕光, 轻暖地照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都映照的如晶玉一般剔透柔和。   “好了,没事了。”她轻声安慰着小女孩。   在感应到昙音进入内殿之后,她也只是将目光略略往昙音进来的方向过了一眼, 仍旧低头着替小女孩处理着伤口。   为小女孩清洁了伤口之后,段云笙将软锦搁在身边的矮桌上,指尖凝出一丝仙力抚平了女孩掌心的擦伤, 然后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化出一个极柔善的笑,蔼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睁着圆圆的眼睛抬头望着她,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怯怯糯糯地答道:“我我叫阿元……小秋,段君秋的小秋。”   听到小女孩这么说,段云笙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脸颊, 叫了她一声:“阿元。”   小女孩听到她这样轻柔的叫自己的名字,一下子便红了眼眶,抽抽搭搭地吸着鼻子, 却又不敢哭出声来。   “怎么了?”段云笙忙拿起软帕替她擦去眼泪,轻声细语地安慰她道,“是不是想家了?”   叫阿元的小女孩点了一下头,然后又重重地摇了摇头:“他们,他们说阿元以后不准再叫阿元, 阿元要叫自己小秋,也不准说想家,要,要永远和小姑姑在一起……”   段云笙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轻轻叹息,怜惜地握起她的小手,放柔声线对她说道:“阿元就是阿元,不是小秋,也不是别的任何一个人。阿元,不需要和小秋的姑姑在一起,阿元有自己的家人,对不对?”   听到她这样说,小女孩睁着泪眼,呆呆地望着她,好一会儿之后,才哇地哭出了声,边哭边道:“阿元好想阿娘和阿爹,阿元好想回家……”   段云笙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阿元会回家,会见到阿爹阿娘的……”   “可是阿爹和阿娘,他们……他们都死了啊……”   小女孩越哭越大声,段云笙便任由她趴在自己身上大哭,只是默默抚着她的背脊,静默地陪着,一直到小女孩苦累了,伏在她怀中困倦地睡过去。   昙音站在内殿门口的屏风旁,一直就这么静声等候着,直到段云笙将哭累了睡着的小女孩抱到床上放下之后,他才轻着脚步入内。   段云笙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挥手在床榻上施加了一个小小的隔音术,免得小女孩被他们的谈话惊扰睡梦。   “坐吧。”段云笙转身走过来,指了指圆桌对面的锦垫。   昙音合手行礼,走到她所指的锦垫上盘膝落座,视线却在她之前坐的锦垫后边地面上的血迹上落了一瞬。   “檀越,殷居士让小僧来为檀越治伤。”他合着双手,诚恳地说道。   段云笙浅淡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昙音明白她这是拒绝的意思,想起殷九玄的话,他又看了一眼床上的熟睡的小姑娘,开口道:“檀越既然知道这位小施主并非檀越故人,为何还要救她?”   段云笙看了看他,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她救了阿元,说明她怜悯之心未死,既然如此,他便希望她同样也怜悯苍生,成全他的一番苦心。   她沉静着眼看一眼面前的这张清隽慈悲的面孔,又看了看他手腕脚腕上缚着的锁链,并不想为难他,平淡地据实已告:“我救不了法师想救的苍生。”   殷九玄三番几次用苍生威胁眼前的僧人的事,她不是不知。但她却也是真的无能为力,若是她死可换回苍生的命,她义无反顾,可偏偏殷九玄要的是她生。   “非我自私到,不愿为苍生落一滴泪。”段云笙的目光中干净到看不见一物,“只是我做不到罢了。”   眼下的一切,于她而言,生也罢死也罢,实则并无多大的差别,她早摒弃了希望,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即便她有心为苍生而哭出一滴泪来,奈何心中早已无泪。   见僧人眼中似有不解,段云笙平淡无绪地解释道:“《增一阿含经》中有言,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法师,我历经万年方明白其中道理,只不过如法师者以修行超脱轮回,而如我者,只能以寂灭求得解脱而已。”   “既是如此,檀越今日又何必救下阿元?来日阿元一样要与苍生一同覆灭,檀越又何苦为了救她而强迫自己醒来?”   “这或许便是为人的弱点,知不可为而为。明知最后结果无法改变,但依旧做不到见死而不救。”段云笙道,“我成仙多年,却未修成道心,终究是仙身人心罢了。众生既我,我既众生,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我苦,众生亦苦,我若有力救之,自然会救,即便只是多救一日,一个时辰,一刻钟。只可惜,眼下之我,莫说是为苍生落一泪,即便是想为自己所受之苦哭一哭,也已然做不到了。”   昙音闻言一愣,继而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披着一身光照的柔和,脸上并没有绝望之人的哀怨和凄苦,只有淡淡的平静,点水而不惊的平静。   她的乌黑的眼底虽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但她那样皎柔地坐在光下,却如菩提一般,纯亮而柔和,孤绝而慈悲。   他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样女子,只觉得这世间鲜活的一切分明与她无关,但她却依旧克制地爱着这鲜活的世间。   她绝望却无怨由,孤寂却无愤恨,如此平静,却又如此悲悯……   想到这儿,他忽而起身,合十双手,对她虔诚地一拜,道了一句“阿弥陀佛”之后,便匆匆离去。   昙音走后,段云笙依旧坐在原处,回头静静地看着床榻上熟睡的小女孩。   她知道,以殷九玄的性格,倾灭苍生的确是他做的出来的事。   但她却也确实对此无能为力,她绝望,但她并不厌恶这个世界,更何况即便与亲人斩断了一切联系,她也知道他们现在依旧在这世间的某一处生活着。   她只是真的没有眼泪了,想哭,却也哭不出来……   -   紫宸殿中,殷九玄靠坐在宽大的昆仑玉椅上,窥视着毋吾宫中所发生的一切。   “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他如呓语一般重复着段云笙说过的这两句佛经,心里像是被什么砸中了似的,一顿一顿的闷着隐痛难受。   他生来就是站在天极俯视众生的存在,莫说是天地中的凡俗,即便是九重天上的神尊,亦只有仰视于他的份。哪怕他自堕为妖,这世间亦只能任他予取予求,这世间有多少人,倾尽全力也不过求他垂眼一顾。他要攻山,百万妖众便自愿供他驱使,他要逆天,天下妖魔便为他舍身忘死。   他从未想过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者说他从未在意过任何一个人的想法。   他想要她,那么哪怕是刻毒怨恨,他也要她时刻都把他的名字刻进心里,刻入骨血之中。   可现在,他的眼中却升起一丝茫然。   原来有些东西只要她不愿意给,他便真的得不到……   就在这时,四大护法之一的艳妖浮梦来禀,说是昙音和尚跑了,请示他是否要去将人追回来。   殷九玄却摆了摆手表示不必,昙音本就是自愿佩上镣铐,在妖都弘法的。   只要佛子放不下心中的苍生,自然会回来。   这个时候,他更担心的是段云笙。她现在元神虚弱,身上又有玄天钉,还不愿意让昙音替她治伤。   如此下去……他心念一动,人已出现在了毋吾宫之前。   有些东西,他可以等,等到她愿意给为止。   但她的命,却不能由她说了算。   殷九玄身形一虚,下一刻便已坐在了段云笙对面的锦垫之上。   “阿皎。”   他开口叫她,但她却如同没有听见一般,依旧盘膝闭目地坐着。   他等着,一直等到不耐攀上心头,隐怒再难忍耐,才直接掀了隔在二人中间的墨玉圆桌,倾身上前,将她压在身下,唇齿间是止不住的恶意:“你确定要在这里?”   说话间,他的一只手已经扶上了她的腰,而另一只手的手指轻抬,便解开了罩在黑玉榻上的隔音术。   段云笙睁眼,一双墨色的瞳孔幽幽发暗,用余光看了一眼依旧在榻上熟睡的小女孩后,抵着他的胸膛推开了他,起身施法让那倒地的圆桌复原,便沉默着走出了内殿。   殷九玄见她再无抵抗之意,便环上她的腰,将她带到了紫宸殿后的落天阁中。   这是妖都幽峰上最高的建筑,俯眼望去整个妖都都尽收眼底。   他记得她从前最喜欢在高处俯瞰这世间,觉得这样便能将这世间的美景一切都尽收眼底。   他将段云笙放在落天阁外围的视线最好的环廊之上,可她始终都只是垂着眼静立着,不去看脚下的风景,也不开口说半句话。   “方才我并不是真的想要强迫于你。”   寂静之中,殷九玄突兀地解释了一句。   那一瞬的想要欺负她,想要逼迫她的恶意确实是真的,但并不想再将她逼入更深的绝境的想法却也是真的。   “殷九玄。”段云笙微微抬目,脚下的妖都热闹就像是人间的皇城,她的目光薄薄地扫过脚下的妖生百态,然后落到身旁的人的身上,“到此为止吧。”   她的眼中无波无澜,也没有一丝光亮,黑沉到甚至映不出他的身影。   “你又要离开我?”他一步一步凑近,方才还残留在脸上的示弱,顷刻间散去,低沉的语调中森然冒出刺骨的寒气。   段云笙只是望着他,摇了摇头,“看来你也不懂。”   “不懂什么?”他抓过她的肩,瘦弱不堪一握。   “你为何非留下我不可?”她面不改色,仿佛肩上的几乎被捏碎的疼痛并不存在一般,“若是恨我,我早已生不如死,你也应该满足了。”   “恨你?”他的语调陡然升起,仿佛感到不可思议一般,似乎还带着些被误解的委屈。   但他自己却又说不出是与不是,他确实想要让她痛苦,让她体味他所尝受的痛苦……   可他恨她吗?或者说他恨过她吗?   他分不清那些复杂强烈的感情究竟都是些什么,但他很清楚,他不会放手!   “我不管那些,但我可以告诉你,段云笙,你和我之间,永远都不可能到此为止!”他抓着她的肩,将她按进怀里,“永远不可能!”   “或者你是……”段云笙顿了顿,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太过荒诞,可看着他如此疯魔,到底还是说出了口,“或许你是爱我,所以才舍不得我。”   “爱……”殷九玄怔然低头,看着怀中的人。   不舍是真,可他爱她吗?他以为他爱过小离,就像是人间话本中的那样,小离为他死,他一世世的去寻找小离的转世。   这才是所谓的真情真爱,不是吗?   可她,怀中的这个人,她曾亲手断了他复活小离的计划,又一再地骗他,甚至将他打入不见天日的镇妖塔中关了近万年,她每一次见他都在想着怎么杀他,他身上唯一一处留下疤痕的伤,便是她亲手用镇妖钉刺出来的。   他会爱她?   他为何要爱她?他从未在一处戏,一本书中见过,这样的爱。   可即便他这样想着,但还是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从他心地深处奔涌而出,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将怀中的人搂的更紧。 第30章 就陪着我   看到殷九玄的反应的, 段云笙也便明白了。   “这世间竟然真的就有这般荒诞的事。”她伸出手,轻轻地搂住殷九玄的背,“你爱我。”   平平无需的语气中听不出半点感情的波动。   她落不了泪, 也不想再如此活着。既然阻止不了他,她想或许可以把他一起带走。   有些事很难懂,但一旦想明白了,过去所有的线索便立刻都串联了起来。   她是凡人成仙, 总是用人的想法思考殷九玄的行为。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凡人总是努力付出,几经艰苦却依旧求而不得, 故而便以为珍惜心中所爱,守护在意的一切是理所当然。   可如殷九玄这般生来就超脱三界的人,得到对他而言才是理所应当,他根本没有体会过“求”的艰难,在他眼中没有求不得,若有便会用更蛮狠霸道的方式索取。   无论段云笙觉得这一切有多讽刺,但殷九玄的纠缠强迫,确实是因为他在乎, 他想要。   而他之所以在乎想要, 便是因为爱。   段云笙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上难得的温度。她想,殷九玄无所谓逆天叛道, 也无所谓覆灭天地,更不在意天下苍生,他这样的人,或许连他自己都不在乎。如果她是他唯一在意之人,那么她或许也是唯一能将他带离这个世界的人。   她本在无尽的黑暗中等待着解脱, 却不想最后依然要将给予她黑暗的人一起带走,才能让她曾经在意过的人们在这世间安然生存。   “所以你会一直陪着我的,是不是?”无论是黄泉还是归于寂灭的荒芜。   殷九玄听到她的话,身子猛然一震,握着她的双臂将她推到面前,死死的盯着她眼睛,像是在辨认她的话是否出于真心。   可惜她的眼中除了一片如沉水的墨一般的黑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希望我陪着你?”他不甘地问,双眼望进她的眼底,目光似要穿透她的人。   “如果你爱我,那么你就永远都不会让我一个人走。”她看着他,字字句句依旧是同样平平无仄的音调。   这样的口吻,似乎是在向他说爱,但与记忆中那个,闪着眼眸红着脸,好容易憋着一口气,在坠仙崖上对他喊出那句“阿九是阿皎最喜欢的人”的人实在相差的太远。   他努力想要从她的眼中,从她的语气中,寻找出一丝丝记忆中的爱意。但即便他的目光似要在她眼底灼出两个洞来,他却依旧没有找到半丝感情存在的痕迹。   有些东西正是因为得到过,所以才无法自欺欺人。   她爱他的样子,他见过。   他的目光一下子静了下来,缓缓又将她搂进怀中,下巴抵在她消瘦的肩上:“阿皎,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好。”段云笙几乎没有是没有任何考虑就答应了他,“那你要跟着我,无论我到哪里。”   这样的话,简直就像是在重复着这段时间他一直对她说的话,可他的心在此刻却被这样的话给深深刺痛了。   见过光便无法再忍受黑暗,得到过才明白失去的痛苦。   从前他不懂,现在他却只想找回她对他的那份炙热的感情,无论需要多少时间,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   “好,我答应你,我陪着你。”他轻声,“永远。”   -   殷九玄将段云笙送回毋吾宫时,阿元已经醒了,她醒来见不到段云笙,便只能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默着声掉眼泪,害怕自己再次被抛弃,又怕自己的哭的声音会引来那些凶神恶煞的妖怪。   所以当她看到段云笙突然在殿中出现时,她几乎是本能一般想要冲上前去拉住段云笙,可当她发现段云笙身后还跟着那个可怕的黑衣人时,却被吓得僵在原处,一动也不敢动。   “阿九,你先回去吧,阿元她还不习惯你。”段云笙对殷九玄说了一句,便上前抱住了受惊的阿元。   许是想到这样似乎对他太冷淡了一些,抱起阿元的时候,她还是旋回身对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她从来都是美的,姣好清绝的面容,即便是九重天上的天女也没有几个能比得过她。   但她这一笑,却让殷九玄感到莫名的难过,那笑容看不出丝毫喜悦,甚至是一个人该有的情绪,仿佛她早已不在这身躯之内,如今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具躯壳。   他的阿皎,那个鲜活炙热,沾着一身烟火人情却又那样脱俗可爱的阿皎,变成了一具会动会笑,却失去了所有的鲜活与生气的人偶。   而这一切却是因为他。   或许他确实不懂感情,但他却很明白爱一个人是不该如此对她的。   当初他将随随意意的将小离归为爱情,所以小离想要什么他便给她什么,就像是人间的话本子里中所说的那般。后来小离为他而死,他更是一次次的去找小离的转世,只为了复活小离。   可他对她呢?一开始温柔体贴,不过是欺骗,是从追逐她前世的过程,中慢慢学会的技巧。   他真实给予她的,却只有伤害。   殷九玄看着眼前的段云笙,好在一切还来得及,他会补偿她,他会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她,他会让她变回原来那个爱哭爱笑,永远不会轻易低头轻易不服输的,却又总是心软的阿皎。   就在这时,段云笙忽然又补充了一句:“让人送些吃的过来吧,阿元也该饿了。”   虽然语气还是那样平淡,但到底是有了一些人情在里面。   仅仅是这样一句话,便足以叫他眼前一亮,他立刻道:“好,我马上让人送来。”   “嗯。”她点点头,又是那般对他笑了一下,“谢谢你,阿九。”   一切举止就仿佛是她给自己定了一个行为的标准一般。   殷九玄的目光在这笑容中回归黯淡,道了一句“你好好休息”之后,转身走出了毋吾宫。   -   殷九玄吩咐的食物很快就送到了毋吾宫,段云笙看着阿元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东西,心里却在想着落天阁上的一切。   她确信他的确对她有感情,可依旧还是觉得可笑。   他不爱她的时候,他几乎是这世上最体贴最完美的恋人,而他爱她的时候,却成了这世间最可怕的噩梦。   他杀了她所有重要的人,亲手抹去了她人生全部的希望。   现在他又要将无辜的苍生扯到这场荒诞可怕的感情之中。   她默然望着小心翼翼地捧着糕点的阿元。   想到这样幼小可爱的姑娘,还没见过这世间的美好,就被牵连到这场扭曲的感情游戏之中,便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心可以死,但肩上的责任却无法就此抛开。   她知道这一切源头,是殷九玄。   可她若阻止不了他,便会让伯仁因她而死。   或许能让杀死他的,也只有他自己……   “檀越在想什么?”昙音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了殿中。   阿元见到来人,立刻丢下手中的糕点,躲到了段云笙的身后。   “没事,别怕。”段云笙一边安抚着小阿元,一边问昙音道,“法师这个时辰来,有什么事吗?”   才意识到自己冒失的昙音,立刻放下怀中的装着一盆泥土的瓦盆,合手作揖道:“小僧一时情急,唐突了。”   而后他又上下看了段云笙一眼,问道:“檀越身上的伤没事了?”   段云笙知道他指的是玄天钉反噬的伤,便点了点头。   神祖的神骨上回已被殷九玄用来保住她的元神了,这一次殷九玄是直接割破了他的手腕,让她喝下他的血,才让玄天钉的伤口复原的。   就算殷九玄自堕为妖,他也是这世间唯一与创世神祖血脉相连的上古神明。   在落天阁时,他甚至对她说,只要她愿意好好活着,待她身上的业火之伤痊愈之后。她若想取出玄天钉,即便这世间再找不到他兄长的遗骨,他就自取肋骨,炼化为神骨,替她取出所有的玄天钉。   “那就好。”昙音说着,就跪坐在段云笙的对面,将面前的瓦盆往她面前推了推,“小僧为檀越带了一件东西。”   段云笙看着面前平平无奇的土盆黄泥,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不知檀越是否听说过阿以目花?”昙音问道。   段云笙摇头。   昙音又问:“那万灵族呢?”   “听说是个上古的种族,虽是人族,却天赋灵力,并且天性仁慈,每当天地有劫难之时,万灵族的大祭司便会牺牲自己,以其强大的灵力反哺世间生灵,帮助生灵度过劫难。”段云笙如同默书一般将所知道的说出,“不过听说这个族早已被灭族了。”   “檀越说的不错,这阿以目花正是万灵族的圣花。”昙音道,“小僧的师祖与万灵族的一位后人有旧,故而我们金光寺中有这么一颗阿以目花的种子。”   “法师是想将这盆阿以目花给我?”段云笙问道。   昙音颔首:“阿以目,在万灵族的语言中是留着泪的眼睛的意思,也有看向希望的目光之意。传说中,阿以目花开花的时候,所有看到它的人都会因为它的美丽而落泪,就连亡魂也会因其美丽而哀嚎不止,留连在人间不肯离去。”   听了这个传说,段云笙就知道了昙音将这盆花送给她的意思,有了阿以目花,花开之时,她便能落下眼泪,她就有救了。   “多谢法师费心。”段云笙望着他,目光纤柔静寥,“不过已经不需要了,他答应我无论我到哪里他都会与我一同去,法师心中的苍生不会有事。”   说着,她微微笑了笑,将花盆推了回去:“再者如此珍贵之物,也实在不必浪费在我的身上。”   昙音一惊,细细品味了她的话之后,才明白她话中之意。   她是要殷九玄跟她一起死。   他震然望着她,见她垂眸微笑地端坐着,穹顶宝珠细腻的光照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叫人心惊的纤细与单薄。   他不由的去想,这样一个线条单薄到叫人怜惜的女子,究竟有着一颗怎样心,才能在自己已然沉沦绝望苦海之时,迫使自己肩负起保护苍生的责任?   “不。”昙音恍然回神,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苍生重要,段檀越一样重要。小僧想救苍生,也想救檀越。”   段云笙微怔了一下,看了眼僧人虔诚的面孔,低下头,抚摸了一下抱着自己望着二人的小阿元的额际:“听说法师乃是生踏金莲,从法化生的佛子。佛子有心,自可普渡众生,解万民苦厄,实在不必将此圣心,浪费在我身上。”   昙音却道:“小僧要救檀越,不为苍生,也不为殷居士。”   “那佛子为何?”   “……”   昙音低头,眼中若有迷惘,并非答不出那一句“只因檀越亦是苍生”,只是不明心中为何迷惘?   “其实谁也不知阿以目花何时才会开花,师父说一切随缘法,小僧只是想看一看,这缘法中可有檀越。”   昙音垂眸敛目,一双慈悲目中难掩哀悯。   段云笙轻轻叹气,微微摇头,但口中却软了态度:“既然一切随缘法,那佛子这花我便收下了。望佛子不要再因我而难过,佛子已然尽力了。”   她虽知不可能,但依旧不忍见他人为自己而难过。   ……   到了晚间,殷九玄又被那个梦所惊醒,段云笙支离破碎坠下山崖的样子,在他眼前久久不去。   他在紫宸殿中来回踱步,依旧消不去心中的不安。   难耐之下,他还是忍不住隐去身形,悄悄到了毋吾宫的内殿。   直到看到段云笙正搂着阿元安然躺在榻上熟睡时,他心中才算平静了一些。   望着她拥着小阿元安宁入眠的静好模样,他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他轻蹑地上床,躺到她的背侧,将她慢慢地搂入怀中,贴着她的背,对她低语道:“阿皎如果喜欢孩子,我们也可以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或许有了孩子,她便不会再如梦中那般决绝的抛下这个世界了吧。 第31章 檀越笑了   段云笙的身子一僵, 慢慢张开眼睛,细白的指尖在阿元的眉心轻点,确保她不会被惊醒之后, 才推开殷九玄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坐起身回头看了殷九玄一眼。   “我们出去说。”她道。   殷九玄顺从地的跟着她走出内殿,不过刚迈出内殿的门,他便从背后抱住了她:“阿皎, 我知道以前我做得不对,以后你想要的,你喜欢的, 我都会给你。你那么喜欢小秋,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你一定也会很喜欢她的。”   “她不是小秋,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阿元。”段云笙拉开他环着自己的手臂,转过身去看着他的眼睛道,“阿九,你要明白这世上没有谁是愿意做别人的替身的。”   段云笙的话, 让殷九玄想起了他以前那般逼迫她成为小离时, 她痛苦到几乎要发疯的模样,不觉猛地搂紧了她:“好,你说的对, 她是阿元不是小秋。”   “至于孩子。”段云笙由他抱着,平平淡淡地说道,“我在成仙之初,便舍弃了原身,现在的身体乃后天凝练的仙体, 是不会有孩子的。”   以灵力凝练的仙体更纯净强大,但却也失去了天生肉身的繁衍之力。   不过段云笙此刻也并没有为此事而感到惋惜,只是以一种叙述事实的口吻将这件事告知殷九玄罢了。   可殷九玄听得却如被针毡包裹着捏住了心窍,手掌捏紧,根根细针也跟着被按入心脏之中,刺痛难忍。   她舍弃原身,是因为他将自己的妖气留在了她的身上。   一切都是因他之过!   “我也并不想要孩子。”段云笙补充道。   可这话落到殷九玄的耳中,却像是扯开了旧时的龌龊,让他充满了懊悔,不由按着她的颈,让她与自己贴得更近:“我知道,你这是在怪我,不要紧,不要紧。你信我,你失去的我都会补偿给你。”   补偿?殷九玄身后墙上明珠的光芒照进段云笙的眼中,转瞬又消失在那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之中。   她轻声叹息,殷九玄怎么会明白,有很多事,有很多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失去便是失去了。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失去都可以用补偿填平伤痛的。   -   或许是因为好不容易对段云笙许下了承诺,殷九玄对这件事颇为上心,有了眉目之后,便亲自去了传来消息之地。这几日,白日里便只有昙音日日会过来为段云笙加续佛印,顺便也看一看阿以目花的情况。   “听说殷居士亲自去竹山,是为了找女娲泥。”为段云笙加固了身上的佛印之后,他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似闲谈一般与段云笙说道。   “原来是去找女娲泥了。”段云笙这才知道殷九玄这几日干什么去了。   女娲泥是传说中女娲大神造人时最初所用的神泥,只要将这神泥捏成人形,然后注入二人精血,确实就能得到一个活生生的有二人血脉的孩子。   她的仙体无法成孕,殷九玄便想用这样的方式得到二人的孩子。   段云笙唇角微动,似苦笑了一下。   见她如此反应,昙音又问道:“檀越似乎并不想要孩子。”   段云笙侧过身先看了看身侧的阿元正在写的字之后,才抬头对着昙音摇了摇头。   “那檀越为何不与殷居士明言?”昙音问道。   “说了。”段云笙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低下头指了阿元正在书写的纸上的字,轻柔地握起她的小手,一笔一划耐心地教,“这里应该这样写。”   “殷居士前些日子下令,叫下面的人不准再叫小施主小秋,想来也是檀越的意思吧。”昙音又说道。   见昙音总是在不断的找话题与她说话,段云笙就放开了握着阿元小手的手,看向昙音说道:“佛子是想借闲聊之言开导我?”   “一切都瞒不过檀越的慧眼。”被她直言揭穿之后,昙音心里反倒踏实了许多,继而道,“不知檀越是否愿意听小僧絮言。”   “佛子请讲。”段云笙道。   “檀越坚持叫小施主为阿元,又教她读书识字,可是在为她的将来打算,想让她日后回到人间?”昙音问。   听到昙音的话,阿元突然抬起小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对再次被抛弃的害怕:   “阿元乖,好好写字,还记得姐姐和你说过的话吗?”段云笙摸了摸她的脑袋。   “嗯。”阿元点了点小脑袋,如同背书一般将段云笙的话背了出来,“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先为自己而活。”   “对。”段云笙微微笑了笑,拍了拍阿元的额头。   “可阿元不想和姐姐分开……”阿元的声音越来越轻。   段云笙也不知该如何与她说,只能对她道:“阿元,乖,要记住姐姐说的话。”   “嗯。”小阿元吸着鼻子点了点头,又拿起笔,听话地写起字来。   段云笙见状,不由轻轻叹了一声,再看向佛子昙音时,素来少情的脸上竟有了些无奈:“佛子所言,对也不对。我坚持叫她阿元,是因为她原本就是阿元。佛子可见过凡间的女子,她们大多一生都被困于一方院落,譬若我的祖母。虽是能上阵杀敌的巾帼,但未出嫁时她是李小姐,嫁于我祖父之后,她便成了段李氏。她一生立下功绩无数,却始终只能以丈夫儿子的功绩而被封为诰命夫人,到终了也只能以段李氏之名下葬。”   “我祖母曾说,她这一生最想听的,不是别人叫她李小姐,或是段家夫人,或是段母李氏,而是简简单单的一句李月清李将军。”段云笙道,“凡间女子这一生大多困于四方之地,从于父夫子之后,能有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名字,而非谁之女,谁之妻,谁之母,本就是件珍贵难得的事。我要阿元记住她是阿元,并非小秋,只是想让她时刻都记住自己是谁。”   “原是如此。”昙音低声喃喃一句,突然合掌对段云笙拜了一拜道,“檀越这番话,实在是解了小僧多年之惑。”   “佛子?”段云笙不解其意。   “小僧本出生于一商贾之家,出生时因天生异象而被金光寺主持收为俗家弟子,十二岁才正式剃度出家。在那之前,小僧一直居在家中。父母常年忙于搭理家族生意,小僧自小是被收养在家中的一位族姐带大的。族姐秉性温柔,做事极有分寸,却在小僧十一岁时与一家奴私奔,被抓回后,在得知家奴被杖毙之后,竟也为其殉情而死。”   “在族姐被抓回之后,小僧也曾问过她为何要这样做,她本可以嫁于殷实的商贾之家,掌家理事,做一家主母,为何要为一个家奴沦落至此?可族姐却说,这世间唯有那家奴记得她本来的名字,知道她曾经的落魄难堪,依旧愿意为她而生为她而死。”   昙音轻叹:“族姐在到我家前,自幼丧父,被继父虐待,也从未有人好好的叫她原来的名字洛芳,她的家人一直随口叫她小草。我父母是因为信了方士之言,认为她命理于我有益,才将她接到我家,而到了我家之后,家里人也一直叫她方士取的那个名字。”   “后来我剃度出家,但这件事却一直萦绕在心头,曾与师父说起,师父只答‘行住坐卧,触目遇缘’,原来缘在今日。听了檀越一言,小僧才算明心见性,解了此中心结。”   说着,昙音又虔诚地对她拜了一拜。   “佛子客气。”段云笙略略颔首回礼道,“我还以为佛子会说,执着一字一名乃是执迷痴妄。”   她并未想到,眼前佛子能理解身为女子想要找寻自我的不易。   昙音却摇头道:“吾修佛道,为解众生苦,若不知众生为何而苦,妄称渡化,岂非缘木求鱼?小僧从前只知世间女子艰难,却不知这世间女子为礼教规训分而治之,困于父夫子,比之世人更难求的真我。空有一颗怜悯其不幸的悲心,却无知其为何而苦的慧心,还想要劝其放下执着怨哀,岂非自大?”   “小僧不求从经文禅定中知悟佛法之解悟,但求入世磨炼,经生死堪红尘,尝众生而后得解脱之法的证悟之道。”   说起心中宏远,昙音难免心潮激昂,但话音一落,一张清隽分明的脸上却又有些愧红之色。   “小僧又妄言了。”他红着脸,尤为腼腆地挠了挠点着戒疤的头。   段云笙见此,忽然垂眸笑了,就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何想笑,但那浓密睫羽下微微流动的流光,却叫昙音怔了一怔。   而就在此时,小阿元惊异地喊道:“姐姐,长芽了。”   “嗯?”阿元的这一声惊呼,让二人无暇深思这一笑的意义,皆举目去看阿元所指的放在桌面上的土盆,果然那土盆的中央在众人不觉间已抽出了一段小小的嫩芽,看似平平无奇,却似乎是在方才的一笑之间突然长出来的。   这盆阿以目花,段云笙每日都会依照昙音所言,为其注入一点灵气培育。只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一直都没有什么动静,不想今日却突然抽了芽。   昙音望着阿以目花浅青偏白的嫩芽,又想起段云笙方才眼中闪现的一点流光,心中一动,开口言道:“檀越日日居于宫室之中,对身体也无好处,况且阿元小施主也该出去走一走。小僧知道最近妖市中开了一家小店,专门卖一些人间小玩意儿,檀越可想去看看?”   “人间的东西?”段云笙眼角低垂,想起了那日鸣焱塞给她的那盒胭脂,描花黑漆的盒体粗糙滑腻的手感似乎尤在手心,但那人却……   见段云笙沉默,昙音忙又道:“都是些好玩好吃的,纸鸢,风车,拨浪鼓、九连环、陶响球,糖葫芦、蜜饯、龙须酥……嗯……”   昙音垂眼也想不出别的,只能看着阿元道:“小施主,想去吗?”   小孩子天性就喜欢这些,更何况阿元日日在这毋吾宫中,虽没人拘着她,但知道外边都是妖怪,自己便也不敢随处乱跑,只敢跟着段云笙走动。可段云笙平日又安静少动,现在听了昙音的话自然想去,又不敢说,只能看着段云笙道:“姐姐去,阿元才去。”   看着阿元渴望又小心掩饰的眼神,段云笙有些心软,看了一眼案上还未写完的字,说道:“阿元把这些字都写完了,姐姐便陪你出去逛一逛。”   阿元眼睛一亮,立刻就拿起了笔,开始认真写起字来。   直到将整页纸写满,便迫不及待地拿给段云笙看,眼中充满了期待。   自阿元跟着段云笙之后,一直都是小心翼翼乖顺听话不敢提出任何要求的样子。半日见不到她的人,阿元便不安到躲在角落等她。   难得现在阿元眼神中有了些期盼,段云笙自然不忍心拂了她的意,立刻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阿元写得真好,我们走吧。”   说着,她便牵起了阿元的手,对昙音道:“有劳佛子带路了。”   昙音忙道:“哪里。”   -   三人出了妖帝御宫,因殷九玄早有了话,这一路也没有人敢拦着段云笙。   只不过妖宫能出,但这妖都她却出不了,殷九玄为她一人设下的结界依旧笼罩着整个妖都。   无非是将一宫大小的笼子,换成了一城之地罢了。   妖市中的妖不像妖宫中那般统一都化成了人形。路上的行人样貌千奇百怪,有一板一眼化成人形,也有只幻化出人身依旧露着个妖兽脑袋的,更有长着飞翅头上生花的虫妖花妖……   小阿元见了先是害怕地抱着段云笙的腿不肯松手,但看到一路上的妖也不敢来招惹她们,有些见了她段姐姐后好像比她们还要害怕的样子,便也渐渐没有那么害怕了。   妖都的众妖早就知道他们的妖帝娶了一位神仙做夫人,而且之前妖帝在广场化身的事虽被严禁讨论,但也有不少风声传入了街市之中,加上有不少妖知道这位夫人的来历,甚至亲眼见过这位夫人杀妖的情景,岂有不心生畏惧的道理?   段云笙却也不在乎这一路上众妖看她的眼神,只是牵着阿元跟着昙音一路到了他所说的小店。   刚到小店门口,阿元的眼睛便在了门前的糖葫芦串上黏了一瞬。   进店后,坐在杂货堆后的长着两只兔耳的灰兔妖抬头看了一眼,见来人是昙音便道了句:“大和尚是你啊,自个儿随意看吧。”   昙音道:“灰施主,玉姑娘不在店里?”   兔妖阿灰道:“跟着黎闻大人办事去了,且不会回来呢。”   段云笙听到兔妖说起黎闻,不由问道:“这里的姑娘认识黎闻?”   听她这样问,那灰兔妖便来了精神,丢开手中的闲书,坐起身看着她道:“这位客官是新到妖都的?瞧着面生,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小玉姑娘和尊主身边的黎闻大人可说是情非泛泛,就连四大护法之一的方犀大将军也是我家姑娘的干兄长。对了,客官看着也不像是妖,打哪儿来的?”   阿灰又看了眼段云笙身边的阿元:“嘿,人类的小丫头片子跑这儿来了。小心大妖怪一口吃了你!”   说着,阿灰就站起身故意化出妖兔的面孔,做了个妖怪吃人的动作吓唬阿元。   阿元当即被他唬的躲到了段云笙身后。   段云笙见状,目光从杂货柜上飘过,拿起了一只布老虎,弯腰递给阿元道:“阿元喜欢这个吗?”   阿元看了看她手中的布老虎,又怯怯看了眼灰兔妖,想伸手又不敢。   段云笙微微一笑,将布老虎放在她的手上道:“兔子精最怕老虎了,阿元不信的话就试一试。”   “开玩笑,小爷我会怕一只布老虎……”   灰兔精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小阿元手中的布老虎突然活了,凌空跃起,化为了一只吊睛白额的巨虎,张开血盆大口就对着他的脸一声狂吼。一时间吼声震天,将那灰兔精吓得直接跌回了身后的靠椅上。   而后那老虎便转回身,越变越小慢慢走了回来,待走到阿元身边时,巨虎已成了家猫的大小,用脑袋蹭了蹭阿元的小手后,便又化为了手掌大小的布老虎。   “阿元喜欢吗?”段云笙弯腰将布老虎捡起来放在阿元的手心。   阿元看了一眼被吓的耳朵都倒垂了下来的兔妖,又看看手掌中的布老虎,重重地点了点头:“有大老虎保护阿元,阿元就再也不怕坏妖怪了。”   “阿元说的对。”段云笙笑着摸了摸她白白嫩嫩的小脸颊,抬起身问灰兔精道,“这个怎么卖?”   惊魂未定的灰兔精闻声,忙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平了两口气才道:“今儿个是遇到大仙了,咱也不敢和大仙讲价,这布老虎,两块妖石就成。”   “妖石?”段云笙愣了愣。   “妖石您不知道?就和您们修仙的修真界的灵石一样,在咱们妖界就用这个。”兔妖解释着,又上下看了段云笙一眼,“您不会没有吧,那用灵石也成,但得贵点儿,毕竟您也知道对于咱们妖来说,那灵石上的灵气哪比得上妖石上的妖气实在对不,就五块灵石怎么样?”   段云笙又愣了一瞬,她成仙多年,平素就很少收集什么珍宝更别说是灵石了,上一回用灵石还是在近万年前的事了。之前她身上倒是还有几个上上上个朝代的铜板和给几味仙药。但上回坠入红莲业火时,她那凡品乾坤袋被业火烧了,就连身上的衣物都是殷九玄送来的,现在真真就是两袖清风。   “怎么,您不会连灵石都没有吧?”灰兔妖瞅一眼阿元手中的布老虎,也不敢去拿回来,只能说道,“这……咱们开门做生意也得讲规矩不是,您这么大的仙儿,总不能欺负咱们平头小妖吧。”   说着,他那双眼珠子便一直滴溜溜的在阿元手中的布老虎上转。   段云笙叹了口气,蹲下身对阿元道:“阿元,姐姐现在身上没带钱……”   “阿元知道了,我阿娘说过买东西要给钱,那阿元不要了。”说着阿元垫着脚就把布老虎放回了灰兔精面前的台子上,不舍地看了一眼后,就去牵住段云笙的手道,“姐姐,我们走吧。”   “阿元真乖。”段云笙便牵着阿元走出了杂货店。   “檀越,等等。”约是走过了几家摊位之后,昙音突然在身后喊道。   段云笙驻足回身,就见他背着手走过来,弯腰从身后拿出了方才的那个布老虎递给阿元道:“阿元小施主。”   阿元立刻看了一眼段云笙,见段云笙点了点头,才开心地接过布老虎甜甜地对昙音道了句:“谢谢佛子哥哥。”   “佛子哥哥?”昙音呆了一下,又笑着从身后拿出一串糖葫芦在阿元面前摇了摇道,“那这个小阿元要不要?”   阿元还是先看了看段云笙。   “喜欢就拿着吧。”段云笙道。   阿元便立刻拿过了糖葫芦:“佛子哥哥是大好人!”   这夸张可爱的神情不止逗笑了昙音,也让段云笙的眼中多了几分暖意。   “檀越,这是你的。”就在段云笙看着阿元高兴的时候,昙音站起身,从身后拿出了另一串糖葫芦,递到了段云笙的面前。   段云笙微微愣怔的呆然望着昙音,眼中的那一丝暖意却并未散去。   “姐姐,糖葫芦可好吃了。”像是害怕她不知道似的,阿元拉了拉她的手说道。   段云笙回神,低下眼眸笑了一下,接过糖葫芦:“那谢谢佛子了。”   昙音见她的笑意终于进了眼底,如同覆着冰霜的花蕊终见暖阳,人间的柔美静好俱凝于她这低头一笑。   他挠了挠头,侧开眼看着天边渐渐变红的夕阳,轻轻道了一声:“我佛啊……”   夕阳西下,三人并肩往妖宫的方向走去。   他问道:“檀越方才用了术法,身体可要紧?”   “小小的障眼法罢了,不碍事。”段云笙道,“就是不知佛子是怎么换来这布老虎和糖葫芦的。”   “说来惭愧,小僧在妖都布法,常上人门上说道,有些施主嫌小僧啰嗦就会给小僧些妖石打发小僧走。当然有时候,也会有施主花钱请小僧上门去讲法……”   “哦?不是不喜欢听吗?怎么还请上门去?”   “哎……并非是请小僧去他自己家中说道,而是让小僧去他的对家门上讲法,指望小僧能烦死他的仇家……”   “这妖都的妖众还真是有趣。”   “檀越,你又笑了……”   ……   到了毋吾宫门前,昙音见时辰不早了,便在殿门外与段云笙和阿元告辞了。   段云笙谢了他今日相伴之行,便牵着阿元进了正殿。   二人才进正殿,便听殿内上首有人说道:“阿皎,今日出门了,玩得开心吗?” 第32章 佛子怒了   一听到殷九玄的声音, 原本还在开心的吃着糖葫芦的阿元立刻打了一个激灵,抱紧了怀中的布老虎躲到了段云笙的身后。   段云笙似安抚的将手轻轻搭在她小小的肩上,望一眼坐在上首龙椅上的人, 眉头轻蹙,但还是若无其事地点了一下头道:“嗯,今日和阿元出去走了走。”   然后她便抱起阿元往内殿走。   这时,殷九玄的身影一下便从丹犀上闪到了二人的面前。阿元一见到他, 便缩了缩脖子,将小脸藏到了段云笙的颈窝处。   “小秋……”殷九玄看了一眼段云笙的脸色,马上改了口道, “阿元,今天玩得高兴吗?”   听到了殷九玄看似问候的话语,阿元非但没有放下防备,揪着段云笙衣襟的小手反而捏得更紧了些。   段云笙看看怀中瑟缩的小阿元,看了一眼殷九玄道:“我先送阿元进去,阿九,你这儿等我。”   殷九玄虽然听从的让了让身子,但眼神却冷冷地掠过了她怀中阿元小小的身躯。   待到段云笙再次出来, 他便立刻上前拥住了她, 让她靠在自己胸膛上,一边把抚摸着她乌长的秀发,一边像是告状一般说道:“阿元她好像不喜欢我。”   段云笙面色微沉, 原本已经平静的几乎死寂的心,也不知怎的兀然生出些怒气来:“你又对她做过什么值得她喜欢你的事?别忘了,你害死了她的父母!”   她低声呵着,推开了殷九玄的怀抱。   “我……”殷九玄马上就想到了他在她面前杀了她全家的事。   而段云笙也震惊于自己突如其来的反应。   就在她感到疑惑之时,她冰封的心蓦然裂开了一道口子, 所有熟悉的刺骨铭心的痛感也从死寂之中喷涌而出。   那些让她痛苦万分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不受控制地在她面前轮转着,千愁万恨一时间如千万根针一齐刺入她的心房。   她难以忍受地抓着胸口,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缩蹲倒……   “阿皎,你怎么了!”   殷九玄见状,也顾不上自责了,慌忙上前扶她。但他的手才刚一捧到她的臂弯,便被她本能地推开。   “阿皎?”殷九玄怔住,却见她的手指已然在她自己胸膛上掐出几个血窟窿来,见她似乎要徒手挖出自己的心脏来。也顾不得其他,便立刻用法术封住了她神识,将她抱到了内殿的榻上。   而就在这时,感应到施加在段云笙身上的佛印有松动的昙音也立刻折返回去,冲进了内殿。   当他看到面色苍白的躺在榻上的段云笙时,只对殷九玄简单点头行礼,便上前道:“让小僧看看。”   殷九玄睨了他一眼,但还是微微侧开了身,让他检查段云笙的情况。   一如之前,昙音依旧只是用双指贴近她的眉心,略略感应,极有分寸地未触及她半寸肌肤。   可当昙音看到她衣衫心口位置被指尖掐出的血洞时,他的手指还是情难自禁地颤了一颤。这轻轻的一颤间,他的指尖贴过她眉头的一点肌肤,极凉的手感便在他的指尖留了一瞬。   他如同触电一般急急收回自己的手,合手闭目忏然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阿皎她为何会如此?”殷九玄没有察觉昙音的一点异常,只是十分急切地问道。   昙音恍然回神,几不可见地吸了一口气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忙又转身去查看放在墨玉圆案上的阿以目花,果然那阿以目花已在不知不觉间抽出枝叶长出了花苞。   原本浅青偏白的嫩芽,现在却长成了一株不到一尺长的乌植,这植株通体乌黑如同被黑漆覆体,唯有中央抽出的那一个花苞的苞尖上有一点清白色,仿佛就像是有一点光刚好照到这里。   “殷居士,檀越她或许有救了。”昙音望着阿以目花花苞上的那一点清白,仿佛看到了照进黑暗的一点光亮,语气中带着一些激动,全然不复平日的慈悯从容。   好在殷九玄此刻也没有心思在意昙音这点异常背后的深意,全部的注意力都被昙音的这句话的内容若吸引。   “你说阿皎她有救了?”他有些急切地问道,心中不由荡出一点点灼热的期待。   他想,她有救了,那他们就真的可以重新开始了。   “是。”昙音指了指桌上的阿以目花说道,“小僧想,檀越的情绪之所以会突然如此激动,或许是因为阿以目花的缘故。阿以目花与饲主心窍相通,听说饲养阿以目花的人,在开花之前会回忆起人生所经历过的所有苦痛,等待到希望的光照入其苦痛的心渊,花开涅槃之后,放得解脱重生。或许传说中美到叫人落泪的阿以目花,正是因为其生于绝望,长于切身苦痛之海,最后却向着希望而开,才会叫人如此怜惜如此不舍吧。”   就像是眼前的这个女子。   昙音敛下眼眸,藏起眼波中流过的情绪,又在心中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你是说阿皎如此痛苦,就是因为这盆花?”殷九玄鎏金般的眼瞳中划过一抹暴戾,暗芒微动似要毁了眼前这盆“罪魁祸首”。   “不,并不是阿以目花让檀越她痛苦。”昙音立刻挡住了殷九玄看向阿以目花的戾气十足的目光,“害段檀越如此痛苦的,是那曾经给她制造了如此深刻绝望的回忆的人。阿以目花不过是媒介,它只是让檀越想起了那些痛苦的回忆。殷居士,你不该迁怒于花朵,这盆花是唯一能让段檀越落泪自救的希望,居士若是毁了它,才是真的毁了段檀越的生机。”   “让她如此痛苦的是给了她那些痛苦回忆的人……”殷九玄恍然一惊,抬头看向紧闭双目躺在榻上的人,心中竟似感受到了她心地无尽痛楚一般,手也不自觉地伸向了自己的心口。   昙音见他如此反应,忍不住将心中已猜想了许久的疑惑问了出口:“小僧敢问殷居士一句,段檀越她今日如斯绝望,是否一切都因……居士而起?”   殷九玄闻言猛然扭转过头,顷刻爆发的力量便随着他这一眼如利剑一般射来。   昙音忙手捏法印,化出大威罗汉法印,挡住了他这一击。   于此同时,他还不忘小心地护住身后的阿以目花与一直躲在角落的阿元不被这股力量的余威波及。   “殷居士,请你慎行!”昙音看了一眼殿内,除了二人都刻意避开的床榻的位置,和被昙音护着的放着阿以目花的圆案和阿元,其他的物件几乎都被殷九玄这股霸道的戾气化为了齑粉。   “小僧现在要为段檀越诵经加持佛印,若居士还要动手,就等小僧做完这一切,便与居士去外面好好切磋,又何必在此处闹?既扰了段檀越休息,也吓到了阿元小施主!”   也不知是因为确认段云笙所受之苦都是因为殷九玄而生,还是因为真的是被殷九玄的不讲道理激怒了,平素泥菩萨一般好性的佛子昙音,此刻也动了三分火性。他收了法印,过去抱起阿元,轻声安慰了她几句后,便将她放在身侧,留了一截衣摆让受惊的阿元抓着,然后盘膝坐在地上,闭目颂念起经文。   那些经文经他的口之后,就化为一串串散发着祥和金光的文字,慢慢地飘入段云笙眉心的灵台之中。   如有丝丝清润的莲香入了灵台,在化去她痛苦的同时,也慢慢解开她因痛苦而紧锁的眉间,一点点抚平那些灼人心肺的苦厄……   殷九玄在一边冷眼看着,第一次有想杀人,却又不敢真的动手的感觉。   因为他知道他的阿皎还需要眼前这个让他看不顺眼的和尚来救!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心中的愤恨和不甘才更加折磨着他,她的一切痛苦绝望因他而起,却要靠眼前的这个和尚来拯救?   这种感觉简直比将他置身火海更叫他难受。   他静静地望着席地而坐的昙音和他身边的阿元,脑海中更是想起了他带着女娲泥回来时,所看到的和尚与阿皎三人,在夕阳下欢声笑语,仿佛一家人一般回来的场景……   指间的关节咯咯作响,就在殷九玄几乎要抑制不住这股汹涌升起的杀意时,他看了一眼榻上的段云笙,咬了咬牙,霍然转身离开了毋吾宫。   他知道如若他再多待一刻,他便会克制不住自己,可为了阿皎,他必须得忍。   -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昙音因消耗了不少灵力而盘膝坐在原处入定休憩,直到他醒来的时候,外面已是圆月当空。身边的阿元不知何时被人抱到了床上休息,而原本在床榻上的段云笙也不见了。   他急忙起身,出殿去寻,最后在殿阁的屋顶上找到了她。   只见她穿着一身素白中衣,长发披散,轻轻盈盈地站在屋顶高高翘起的飞檐角上,微微仰着面望着悬挂的圆月,皎柔如缎的月光披在她的身上,散出莹莹微光。   在感知到身后的人之后,她浅浅地转过一点面庞,目光却依旧望着天边的月。   “今天的月色真好。”她轻柔的说,清风吹过,吹散她披散肩头的发丝,露出她曲线单薄的肩。   不知为何,昙音望着她,觉得美,却又觉得想落泪。   他想世人见到阿以目花的时候,或许就是这样的心境吧。   他没有出声,只是虔诚地合十双手,静静地陪着她,在月下站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艳妖浮梦来禀告殷九玄道:“夫人醒了,昨夜在屋顶上看了一夜的月亮。而那个昙音和尚,他又跑了。” 第33章 梵行凡心   殷九玄无意去管昙音这次逃了又是为了什么, 只是马上去了毋吾宫看段云笙。   毋吾宫的陈设已经连夜换成了新的。   他到毋吾宫时,进门就看到段云笙正在教阿元写字,她微微俯这身子, 一手握着阿元的手书写着,眼睫低垂,一举一动都透着温柔。   “阿皎。”他站在入门的屏风边唤她,想着等将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是否也会这样温柔的教导他们孩子?   会的,他知道她从来都不是会迁怒的人,即便他做错了很多事, 她还是会……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段云笙抬起了头,眉宇间的温柔顷刻间便消散了,她只淡淡地对他说了一句:“你来了。”然后摸了摸阿元的头,叫她自己好好练字,便先一步起身,与他擦肩走出了内殿,仿佛不希望他再踏足她和阿元休憩起居的地方。   “阿皎。”他跟上前去, 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却被她拒绝地甩开。   段云笙回眸望了一眼内殿,态度有些冷:“有什么事,我们去落天阁谈吧。”   并非她不想装出些温和的样子, 只是在阿以目花的影响之下,那些痛苦的过往变得格外的清晰,只要她稍稍闭目,便能看到那一切。殷九玄没有出现的时候,她还能借由佛子的佛印静下心来, 但一看到殷九玄这张脸,她便再难压制住心中的痛苦煎熬。   之前她深陷绝望麻木时,尚能无痛无痒地和殷九玄周旋,但现在她实在勉强不了自己。   “好,你想去落天阁,便去落天阁。”   殷九玄立刻便将她带到了高阁之上。   段云笙站在环廊上,迎着风望着脚下的妖都。远处热闹而嘈杂的人声,和时不时从妖宫外天空飞过的妖物,还有那些漂浮在半空打着盹的妖灯,一切显得那样怪异,却又有着与人间相似的烟火味。   “阿皎,我……”殷九玄站在她的身侧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觉得她活了,可仿佛却又变得比之前毫无生气的时候更为脆弱了,全身透着一种一折便断的气质,让他不敢逼步上前。   过了许久之后,段云笙的目光才从脚下市井的热闹中收回来。   “阿九,别人的命,也不是草芥。”她虽然依旧叫着他“阿九”,但语气却较之之前更冷了,而且自始至终她也没有转过头来看他。   “我,我知道……”殷九玄抬脚上前一步,但看到她的神情后,却又不自主地收回了半步。   “我知道你怪我杀了你的家人,我错了,阿皎,我真的错了。”殷九玄道,“我说了我一定会补偿给你,我已经找到了女娃泥,你会有自己的孩子,新的家人,我一定会和你一样好好对待她!阿皎,你相信我。”   “……”段云笙闻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是扭头看向了殷九玄,“你还是不懂,这世间人也罢,妖也罢,并不是你手中的玩具。他们有鲜活的生命,更有自己的意志。我讨厌你用这些生命当筹码来威胁我,你能明白吗?”   别人的命,不是草芥。她说的是苍生,而他的眼中却从来都没有苍生。   “阿皎,只要你在我身边,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他也终是上前拉住了她的手,一如从前那般,明知她不愿却依旧我行我素,只是换了一个更婉转温和的方式罢了,“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也会乖乖听你的话的。”   段云笙叹气,可散不去心里如被重物压着一般窒息和压抑。   “我不想要孩子。”她沉着眼眸看着他,眉宇中倦态毕现。   “可……”   “我说了,我不想要孩子!”她的声音微微扬起,毫不留情地打断殷九玄。   “这件事……阿皎,唯独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他的语音很低柔,甚至有些卑微,但却依旧让段云笙感到了令人心窒的逼迫。   “你一定要这么做?”段云笙看着他,声音出奇的幽冷,神情就像是当日她问他是不是一定不会放过那条鸣蛇的时候。   这样的神情,让他感到心慌,甚至让他想要答应她放弃这个想法。   可是他心里很明白,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不可能留得住她。   他有想起了梦中的那一幕……   “不,我……只有这件事,阿皎,只有这件事……”他不住地道。   段云笙看着他的眼中终于只剩下的讥诮:“殷九玄,你就是你,永远都不会变。”   即便是退让,都带着步步紧逼的意味。   “你可以按你的想法来。”她冷笑了一声,“但孩子出世之时,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她。我和你想要的这个孩子,永远就只能有一个。”   “阿皎……”殷九玄似乎是不敢相信她会这么说。   “你不信的话可以试试。”段云笙突然笑道,“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杀死自己在意的人了。更何况,那算什么孩子,不过是两个人的精血加一团泥捏出来的人偶罢了,你也只不过是想将她当成困住我的枷锁,可悲的是她还会有自我的意志,与其如此,不如让我亲手毁灭了她,免得以后造成更大的悲剧。”   说完,段云笙便跳下了落天阁,消失在半空之中,只留下殷九玄一人站在环廊之上。   她不想要他们的孩子,也不在意他们的孩子。   殷九玄握紧环廊的栏杆,脑海中一遍遍地想着那个梦境。   他与创世神同根同源,每一个梦都有其意义,他知道梦境既是预言,那一切终有一天会发生。   这一瞬间,他心中甚至又生出了将她幽禁在天光找不到,就连天道都寻不到的地方的念头。可他也知道,那样的话,不用等到梦境的发生,她就会被逼到魂飞魄散的地步。   他究竟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   段云笙回到毋吾宫时,昙音正在内殿中等她。   而阿元大约是学字累了,加上身边有昙音在,便放下心抱着布老虎窝在榻上睡着了。   一见到段云笙走了进来,昙音便立刻起身,对她合手打了个招呼:“檀越。”   段云笙见他头戴斗笠,身上穿着一身白衣,披一件白底金丝莲花纹的袈裟,脚上穿净袜罗汉鞋,手中还握着一根九环禅杖,不似平日灰衣净袜草鞋的打扮,不由问道:“佛子这是?”   “这……”昙音忽然有些面红,那双如菩提一般慈悲的眼中便沾了点红尘烟火,清隽出尘的卓卓风姿中也多了些许人情暖意。   他急忙摘下斗笠,又低下头取下挂在颈上的佛珠,玛瑙的红擦过他线条干净的颈,落到他修长的指尖,然后被他放到了圆案之上。   “这是小僧从前为人做法事的行头。”他笑了笑,有些腼然,就像是一株青莲沾了薄薄红粉。   “佛子是为人做法事去了?”段云笙请他坐下,为他倒了一杯茶。   昙音举起双手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杯,那双干净分明的手掌拂过之处便留下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浅淡莲香。   或许是因为身体中有昙音的佛印的缘故,段云笙尤为喜欢这股淡而清的香气,闻起来很柔很静,就像是有人温柔地替你托起了压在身上的痛楚,让你得以稍稍喘息放松片刻。   “不,不是。”佛子捧着茶,垂了垂眼,似乎有意在避开段云笙的目光,“其实小僧只是想到了一件东西,可这件东西价格不菲,小僧身上又没有那么多银钱,所以就拿出了以前的行头,找了一大户,替他家驱了纠缠多时的冤魂……”   “原来佛子是去赚钱了。”段云笙微微笑起,不知为何,与眼前的佛子说话时,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放下心中顾虑,甚至还会生出些玩笑之意,“就是不知佛子这一场法事,可赚到了足够买下佛子心中之物的钱了吗?”   昙音也跟着笑了,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道:“金光寺是本朝国寺,小僧也有朝廷钦发的度牒,蒙那位施主不吝,小僧总算是买下了欲取之物。”   段云笙笑道:“如此,我却想看看这究竟是件怎么样的宝物,竟叫佛子动了凡心。”   一言之间,佛子的面色更红,低下头默声从佛修常用的如意布袋中将东西取了出来,放在圆案上,缓缓地推到了段云笙的面前。   段云笙将眼前的物件拿起来,握在手中细看。   这是一面绸纱团扇,深蓝色半透的纱面上,以双面绣绣着一轮孤月照着一枝青莲,无星无云,只有薄薄的月光与清浅的潭。   段云笙伸出手指慢慢地拂过扇面上的那一枝萦绕着孤意的莲,心中泛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小僧……我觉得它很像你。”暂时放下了心中清律的昙音,抬眸望着她,轻柔的说道。   他觉得,她就和这扇面上的莲一般,都把那不染尘埃的孤清氤氲成了独特的气质。   在月下看到她的那一霎,他便想起了这幅由江南名家所绣的扇面,并想要将这面团扇送到她的面前。   “我想将它给你。”昙音说道。   “给我。”段云笙抬头望他,眼中却并没有多少惊异,从他拿出这面团扇的时候,她心中便隐隐觉得他不是为了他自己买来了这面扇子。   她低下头去嗅沾染在扇面上的他的莲香。   心中生出了一个奇异的想法,他的莲香让这扇面的上的孤莲活了。   “还有这个。”昙音又递过来一颗珠子。   莲子般的形状,却有着蜜蜡的颜色。   “金莲子?”   段云笙伸手去接,而他捏着莲子的手,在还未触及她的掌心时便松开收了回去。   “为何要给我这个?”段云笙望着掌心中的金莲子问道。   灵山莲池,佛祖座下,有金莲,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再三千年,才得九枚金莲子。只是此物虽珍贵,但于段云笙而言似乎并无什么用处,她修炼向来只凭自己,很少借助灵丹妙药之力。   “金莲子能安神清心,也有利于稳固元神。阿以目花也不知何时才会开花,檀越眼下因阿以目花的缘故,心中想必受着十二分的苦楚。小僧想金莲子或许能帮檀越排解几分。”   他又自称小僧,唤她檀越。   “佛子是不愿……”段云笙握着金莲子,突然察觉自己话语失度,连忙将后面的半句话咽了回去。   佛子是不愿时时在我身边?   段云笙捏紧抓着金莲子的手,心中诧异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更诧异自己怎么会差一点就将这样的话说出了口。好像自从阿以目花抽出花苞之后,她身上的各种情感都变得越来越清晰,而她对心中情感的克制力也在变得越来越薄弱。   “不,小僧愿意,时时为檀越诵经结印安抚心中痛苦。”昙音合着双手,阖目又无声地用口型道了一边,“我愿意……”   段云笙看着他的唇,错愕了一瞬,而后眼神慢慢地柔软了下来,静默地握着莲子,之后二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   殷九玄终于是答应了段云笙不要孩子,但却执意要一直陪着她等到阿以目花开花。   段云笙怕他吓坏阿元,也怕他阴晴不定的性子会伤到阿元,便请了佛子时常去毋吾宫看阿元,自己则带着阿以目花和殷九玄去了落天阁上。   如此佛子便也不能时时过来看她,二人也只有在每日昙音为她加固佛印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   在阿以目花的影响下,段云笙只要看到殷九玄的脸,便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回想那些撕心裂肺的悲痛。故而在与殷九玄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紧闭着双眼不断念诵清心咒文,以免自己因痛苦而失控。   唯有在昙音来的时候,在他闭目为她加持佛印之时,她才睁开双眼对着阖着双目的他微笑着点一下头,而后又继续闭目念诵清心咒。   而昙音也不会多说什么,只看一眼她颈上挂着的金莲子,便合掌颔首告退了。   这几日,他们二人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甚至连一个相互交汇的眼神都没有过。   但二人之间荡漾着的那种平静的温柔,却让殷九玄恨得咬牙切齿。   “阿皎,再这样,我会杀了佛子。”他在她耳边说道,齿缝中的恶意叫人骨骼生凉。   可段云笙这一次却没有如从前那般,在他用她所在意的人威胁她时,露出叫他痛恨却又满足的无措。   痛恨是因为她的无措说明着她的在意,满足是因为他知道他还有掌控她的筹码。   “我真的会杀了他。”见她没有反应,他又说了一遍。   “杀吧。”段云笙终于回应了一句,但双眼却依旧闭着,“你想杀人,谁又能拦得住你?”   说完,她又低低地念诵起了咒文。   “阿皎,你不在意?”殷九玄似有一瞬的惊喜。可转瞬之后他却又靠上前去,抱紧她,将头枕在她的肩上,如呓语般道:“阿皎,为何你心里中总想着别人?”   “呵。”段云笙突然停下念诵,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烦怒,冷笑了一声,稍稍扭过头看向殷九玄道,“你的心里倒是从来只有你自己。”   “阿皎我……”   不等他说完,段云笙便推开了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你想说你心里有我?这样的话,你骗骗自己便就罢了,何必拿出来骗我?”   阿以目花花苞上的白点微微闪着光,段云笙心中的情绪也像是冲开了闸口的洪流,不住的倾泻了出来。   “你会像伤害我一样伤害你自己,你会逼的你自己全无希望吗?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心里有我,呵呵……你施加在我我身上的痛苦,仇雠相刃尤有不及,你还说你心里有我,这岂不是太可笑了?”她无不嘲讽地说道。   “过去的事,是我错了……”   “过去?”段云笙打断他,“即便不提那些往事,你现在做的事和过去有任何区别吗?过去你为了让我痛苦,便用我最亲的人来要挟我,利用他们来折磨我。现在只不过是你的目的变了,你想利用我还有可能会在意的一切来掌控我,留住我。你根本没有变,殷九玄。”   “我……”   “殷九玄,世人都说爱屋而及乌,而你永远只会用毁了我所爱的一切的方式毁了我。”她转过身,慢慢走向放着阿以目花的架子。   “殷九玄。”她的手轻轻捏上了阿以目花脆弱的花茎,“你还记得你答应我,无论我去哪里都会跟着我吗?”   突然,她手掌一紧,猝不及防的一声脆响,那阿以目花顷刻被折断,花苞坠地,只在地面上撞出极轻的声响。   “阿皎!”殷九玄几乎是冲到了段云笙的面前,“你怎么能……”   “那你就陪我一起灰飞烟灭吧。”段云笙转过身看着他,抬脚,一脚踩在那朵黑暗中有着一点光一般的花苞之上。   心中想起的却是那日昙音无声的话:我愿意为段姑娘入阿鼻地狱,受十万苦……   曾有僧人如陀,爱上了一盲女,盲女死后,如陀心中难舍便陪她入地府。判官言其命中还有十万苦,需再受轮回苦难,受够命数之苦之后方能解脱得一世圆满一世善终。如陀便自愿入阿鼻地狱,替她身受这十万苦,只求她能逃脱命运,得一世自由安乐。   佛子愿意为她受十万苦,她亦愿意为佛子。   她知道,以殷九玄的性子,阿以目花开花之时,便是他杀死佛子之日。   不若如此,只要她还要依靠佛子的佛印活着,他便不敢动佛子的性命。   待到她油尽灯枯之时,便带着他一同离开这个世界,如此保住了苍生,也保住了佛子的命。   “怎么,你不愿意?”段云笙直接踏过脚下的花苞,往前一步,走到殷九玄的面前,“还是你怕死?”   望着她凌厉而残忍的目光,殷九玄不由地又想起了梦境中她破碎却又决绝的面孔,他慌忙地握住她的肩:“不,阿皎,你不能死。”   他说不上为何不能,但这一刻他竟有一种即便他死,她也不能死的念头。   “檀越!”   就在这时,昙音突然出现,打断了二人。   他看了一眼段云笙身后地上已经被踩扁的阿以目花花苞,眼中一痛。   方才他就感到了莫名的忐忑,怎么都想要再过来看一眼,没想到真的就印证了他心中的不安。   昙音知道,殷九玄一心想让段云笙活,是不可能会毁掉阿以目花的。那么毁花的人,便只有段云笙她自己。   可他却也不忍怪她,因为他也明白,她这样做必然有她要这样做的原因。   昙音抬手,那朵被踩碎的阿以目花,便就轻然飘到了他的手心上。   段云笙看到他眼中的哀悯,脸上的残忍决绝便少了几分。   “我……”段云笙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但看着他的眼神,却又觉得此举多余。   “小僧明白。”昙音一手捧着残花,一手竖掌道。   殷九玄看着段云笙看昙音的目光,眉目间渐渐弥漫起一股尖锐的刻毒……   而就在这时,艳妖浮梦却突然飞入了落天阁,她看了一眼段云笙和昙音,走到殷九玄的身侧,垂首禀告道:“尊主,天界皓钦上神来了。”   “皓钦,那个扶司清的徒孙?”殷九玄想起先前在降霄山时看到的皓钦身上的天脊山传承的印记。   “他说他想见夫人一面,还带来了这个。”说着浮梦便用双手呈上了皓钦带来的东西。   那东西看着像一块普普通通的勾玉,但当段云笙看到它时,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抹银白色的身影……   “师尊……”她喃喃着,可却又清楚眼前这一瞬的幻象与她现实中的师尊慕华仙子并不是同一个人。   “阿皎?”殷九玄见段云笙神情不对,立刻上前扶住了她,以为她是想起了在天界受的伤痛,挥手道,“去告诉他,夫人谁都不见,妖都不是他们天界的人想来就来的地方,下次他天界的人若再敢来,别说扶司清已死,就是扶司清还在世,本座也绝不会客气。”   “尊主,可那皓钦上神说,这块勾玉与夫人的命数有关。”艳妖浮梦自上古时便跟着殷九玄,是他最信任的下属,故而有些话也只有浮梦敢对他说。   “不,我去见他。”不等殷九玄开口,段云笙便拿过了浮梦手中勾玉,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浮梦忙看向殷九玄,见殷九玄微微颔首之后,才道:“此刻正在紫宸殿前殿。”   得到了答案之后,段云笙便立刻飞出了落天阁,出去之前却只对昙音道了一声“佛子”,连半个眼神都没有留给殷九玄。   昙音看了一眼殷九玄,又看了看远去的段云笙,将阿以目花的花苞收入怀中之后也跟了上去。   殷九玄望着二人,眸色不由暗了几分,正要跟上之时,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身边的浮梦一眼,从手中化出一片玄青的龙鳞丢给了她。   “尊主?”浮梦一震,看出此乃殷九玄的龙鳞之后,竟吓得直接跪到了地上。   “阿皎说,爱屋及乌。”殷九玄道,“那个半妖的雷劫又该到了吧。”   这一下,浮梦眼中惊异更甚。   她的夫君是一只半妖,半妖不容于世,每百年便要承受一次天雷轰顶之痛,而且随着年月越深,这雷劫的威力也越大,这些年都是靠着她替他承受着雷劫,他才能残活下来。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想过向殷九玄求助,一来是因为她知道殷九玄从不在乎这些事,二来也是因为不敢。她想,这世上或许就不会有人敢对殷九玄开口提要求。   却不想今日,只因为那位女仙的一句话……   浮梦看着手中龙鳞,她知道这一片龙鳞对于殷九玄而言并不算什么,但对她而言,却是能救她夫君于雷劫之下的至宝。   “多谢尊主。”浮梦几乎感激涕零,深深拜倒在地。   殷九玄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一直忠心耿耿的下属,头一回见她如此流露真情。   爱屋及乌?   殷九玄脑海中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第34章 丹瑶神女   皓钦坐在紫宸殿侧旁的圈椅上, 依旧是如掠过青竹的凉风般清爽挺拔的风姿,他见到段云笙后,起身道:“扶霜元君。”   段云笙颔首, 回道:“皓钦上神。”   皆是生疏而客气的语气。   而跟随着段云笙而来的昙音,则一如往常,合十双手诚恳行礼。   落座之后,皓钦看了一眼段云笙身后的佛子, 低了低眼眸,看着手边案几上的茶盅。   “既然到了此处,有什么事, 神君但说无妨。”段云笙道。   这是妖都,是殷九玄的地界,他们有什么话都不可能瞒得过殷九玄,而段云笙也不想瞒着佛子。   “好。”皓钦道,“元君可拿到那块勾玉了?”   “神君说的是这个?”段云笙拿出从浮梦手上拿来的深碧色的勾玉给皓钦看。   皓钦点头道:“正是,元君可知这块勾玉的来历?”   “愿闻其详。”段云笙道。   皓钦的目光又望了段云笙一眼,见她面容中隐隐有元神亏损之相,心中便又想起他出关时所听闻的事:“关于玄天钉……”   他顿了顿, 还是先将话题转了回来:“这勾玉乃是我们天脊山一脉的传承之物, 是我师祖扶司清降世时握于手心之物,后传于我师尊丹瑶神女,现在又到了本君的手中。”   天脊山师祖扶司清乃降生于天地未开之时的神明, 也是天地间的第一代战神,但段云笙不懂这些与她有什么关系?   “既是如此,神君为何说这勾玉与我的命数有关?”段云笙问道。   皓钦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才道:“元君可知,当日元君荣升上仙, 天道石为何会赐扶霜二字为元君封号?”   “听说扶霜乃是丹瑶神女的原本的名字。”段云笙道。   当初天道石赐她这两个字时,天界还起过一阵非议,有不少平日看不惯她的仙家在背后议论,说她辱没了这两个字。只是封号天授,那些仙人议论归议论,却也没有办法,时日长了便也就没人在拿此事说事了。   “我师尊自小被我师祖收养,随我师祖姓名为扶霜,百岁升上仙,天道赐丹瑶二字,后升天神,又升上神,最后在我师尊坐化归墟之后一万五千年正式接任战神。”皓钦道,“这天地之间共有过五位战神,在位最短者不过千年便以身殉道,而我师尊丹瑶神女乃是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也是公认实力最强的一位战神。”   说到其师尊,皓钦如清竹一般的眼中燃起点点光亮,满含敬佩也有思慕。   “但再强的人的也逃不过天命,师祖扶司清坐化之前便算到了我师尊的命数,于是为我师尊留下两件东西,以期保下我师尊的一线生机。”皓钦道,“这两件东西便是寒玉剑与这块勾玉。元君已取得寒玉剑,必然也清楚寒玉剑之神力。至于这块勾玉……”   皓钦又看了她一眼:“我师尊本应与天地同寿,但在五万年前,我师尊顺应天命以其元丹铸造塔基,用半身修为自损寿数铸镇妖塔,结束了天地间人妖混战的局面。塔成之后,我师尊便一直镇守镇妖塔,直到大限之日才回到天脊山封存寒玉剑,坐化于天脊山巅。师祖扶司清早知其有此死劫,便留下了这枚勾玉,保住了师尊的一丝灵念,使其进入轮回。那一丝灵念便是……”   “便是我?”段云笙问道,心里却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嗯。”皓钦颔首,“为了不节外生枝,此事并无外人知晓,现今唯有我知道其中内情。”   “所以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在承受紫雷劫之后,非但未死,反而得到战神了印记?”   “或许。”皓钦道,“战神印记乃是天道所赐,其中即便有你是师尊一念转世的原因,但更重要的还是你自身的修炼与向道匡正之心。本君活了这么久,你是本君亲眼所见的唯一一个可以凭自身心性控制心魔之人,其心之坚韧不言而喻,故而元君也不必妄自菲薄。师尊在世时便常说,修者修行修心,天赋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心性。”   “心性。”段云笙浅笑着摇了摇头,她一向认为自己是仙身人心,舍不下忘不了修不得太上忘情无欲无求。   “所以今日神君来此,究竟所为何事?”她问道。   皓钦低眸看着漂浮在茶水中的嫩芽,低低叹气:“师祖扶司清虽以勾玉保下师尊一念,但当年我师尊坐化之前便早已说过,这一念只怕也不过只是天数要她尽完该尽的职责罢了。”   说着,皓钦便止住了话语,静静地看着段云笙,眼中似有不忍,也有不舍。   只是不忍是为眼前的她,不舍则是透过她的眉眼看向了更远的已然消失的身影。   看着他的眼神,段云笙便知这必然不是什么好事,便道:“有什么话,神君不妨直言。”   “这或许就是天意,按我师祖之想,你应当只历一世劫,而后归于我师尊神体之内,至于是否能唤醒师尊神元,便要看冥冥之中的机缘造化。可你却如我师尊丹瑶神女所料,历经十世竟自己修得仙道,差一步便能成战神之尊。”皓钦道,“当年师尊她就说过,你虽是因她一念而生,但一念起便万念丛生,你入了劫数,可以说是她也可以说不再是她,如今要你承担起她身后之责任,也不知对你而言是公平还是不公平。”   “如今镇妖塔倒,你又继承了寒玉剑,这天数看来还是如师尊所言落到了你的身上。”   “责任?”段云笙思忖,直言问道,“难道是想让我重铸镇妖塔?”   皓钦摇了摇头,说道:“重铸镇妖塔并非当务之急,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要修复镇妖塔的底座。”   “镇妖塔的底座?”   “嗯。”说着,皓钦轻挥了一下衣袖,化出了一道玄光镜。   镜中所展现的便是原本镇妖塔屹立的地方。只是现在此地已只剩下断壁残垣,周遭葱郁的草木不再,一缕缕如烟雾一般的黑色瘴雾从皲裂的塔基裂缝中飘出,所到之处生灵凋敝,再往外看,方圆百里内但凡有生灵之处,都横着惨不忍睹的恶腐尸首,而从尸体上飘出的更为浓稠的带着血色的黑雾又与那瘴雾汇合,化为更为一股更为强大的妖瘴。   而后画面一转,到了一处牢房之中,锁链悉索,巨石打造的牢墙上绑着两个面目腐烂,双眼猩红,似妖非妖,似仙非仙的怪物。   他们眼球突起,面目狰狞,仿佛没有意识一般低吼着想要攻击眼前的一切,即便被绑缚的手足上的腐肉被扯下,也依旧像是没有痛觉一般,朝着看守着他们的天兵挣扎嘶吼……   “这是什么?”段云笙蹙起眉心,看着画面中的怪物,心中有了猜测,“是因为那些瘴气造成的?”   而坐在她另一侧的佛子昙音也因为看到了如斯惨象,而不由闭目默念“阿弥陀佛”。   “是。”皓钦道,“镇妖塔不仅镇压万妖,更重要的的塔底镇着九大妖祖的妖骨和怨念。”   “妖有九祖,当年为夺天位,掀起三界大战,以致生灵涂炭。后被我师祖与天道之子斩杀于浮川之上,其血入浮川染数千里,所经之处,血气冲天,生灵凋敝,五谷不生。我师祖便以自身神血净之,也因此折损了自身寿数。后经万年,九祖埋骨之地妖怨冲天,竟生出一条妖脉,从这妖脉之中化出重重妖瘴。此妖瘴,凡人生灵碰了便会当场腐烂暴毙又生出新的妖瘴,而若是有修为的仙妖触及,便会变成那等丧失理智的怪物,没有痛觉也没有思想,只会不断攻击活物,将这妖瘴之毒传染给别的活物。”   “当年我师尊舍身铸造镇妖塔,一来是想竖立约束这世间妖物的法度,结束人族与妖族多年在这地界的争端,有恶妖为祸人间便镇之于镇妖塔中。二来便是要封印这九祖妖脉,以免这妖瘴之毒荼毒生灵。如今镇妖塔倒,封印妖脉的塔基也出现了裂痕,虽然天界已在那一带布下结界,防止妖瘴蔓延,但这也只是权宜之策,若不及时修补封印,妖瘴出世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这世间也唯有你,能重新修补师尊留在塔基上的封印了。”   段云笙闻言,微微垂目,眼神中有些黯淡:“话虽如此,但却要让神君失望了,以我如今的情况,自救尚且无能,又谈何救世?”   “玄天钉的事,本君已然知晓。这些年天界确实……”他重重叹了口气,天界陈规腐朽,几大世家执掌天职揽权擅专,天帝又未归位,又逢如此乱世,他也是时常有心而无力。   想起这些皓钦脸上便有倦怠之色,但眼下却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摊开手掌,自掌心化出一个小锦盒,放到二人座椅中间的案上,打开。   不等他开口,段云笙便认出了盒中之物,正是之前殷九玄替她取玄天钉所用的神骨,只是这一块比殷九玄所有的那块要小的多。   “此物乃是创世神祖留下的残骨,能愈玄天钉反噬之伤。”皓钦道,“元君可用此骨取出身上的玄天钉。”   段云笙望着盒内散着淡淡光芒的神骨,沉默了片刻才扬起面望着皓钦道:“即便玄天钉可取,伤痛可愈,皓钦神君又凭什么认为我会愿意去做这样的事?再者这九重天上那么多诸仙神灵,为何又非要叫我牺牲?丹瑶神女曾是最强的战神,为封印妖脉铸镇妖塔,亦难逃寿元消尽神死道消的命运。以我眼下之能,若要重新封印妖脉,又会落的怎样的下场?”   “若非无可奈何,本君也不愿如此,你生,师尊在这世间至少还有一念尚存,你死……”皓钦摇了摇头,“不过本君也不会勉强于你,于情于理,这件事本应是本君的责任。只可惜我天生神魂残缺,力有不逮……不过在来之前,本君也早已决定,若你愿意封印妖脉,待你封印妖脉之后,本君便以这区末之体重铸镇妖塔。若元君不愿,本君也会拼尽自身之力重新设法封印妖脉。”   说罢,皓钦便站起身,似要离去。   “神君,你的神骨。”段云笙提醒道。   皓钦驻足道:“无论你愿不愿意前去封印妖脉,这都是天界欠你的。于公本君今日必须走着一趟,将这一切告知与你。但若要说起本君的私心,却并不希望你前去。为大道而生,为苍生而死,本就是我们天脊山一脉的宿命,你若能逃过这宿命,过自己的人生,想必师尊心中也会觉得有所安慰。” 第35章 佛子之死   皓钦离开紫宸殿后, 昙音望了望段云笙,见她一直微仰着面,目光游移在屋梁之上, 心中隐约有些担忧,低低唤了她一声:“檀越。”   段云笙回神,回眸与他相视一眼,轻声道:“我没事。”   说罢, 她便站起了身子,看了一眼门外,想到殷九玄一直没有出现, 不知道又在计量些什么花样,便暗自一叹——不知该如何评说她这一生的命运。   命运一环接着一环,若是没有殷九玄,她本该只经历一世便归于丹瑶神女神体,又何须转十世,受十世天道的惩罚?也不会有今日成仙的段云笙。   这一路走来,她其实从未真正有过自己的选择,一直被命运所左右。如今上天突然给了她一个“选择”, 却是要她选是否要为苍生牺牲自己。   她不惧死, 从她自己折断阿以目花的时候,她便有了了断的决心。   但她却又不甘,她这一生行止俯仰无愧, 却偏偏晦暗如斯,每每她想要守住些什么的时候,都只得到了更深的黑暗。   可上苍却要如此晦暗的她,肩负起拯救世人的重责。   命运不许她抓住生命中的每一点光亮,却又要让她成为照亮世间的光。   这叫她如何甘心?   “佛子……”想到这儿, 她突然开口叫他,可开了口,却又不知要说什么。   她知道只要她说了他能懂,可能懂了又能如何?   只不过是让多一个人,去承受这份无力而晦暗的隐痛罢了。   “檀越?”   “无事了,我想回毋吾宫去看看阿元怎么样了。”她道。   “小僧陪檀越去。”   “好。”   -   殷九玄在暗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听了皓钦的话之后,他才明白那个梦的含义。   她竟然是丹瑶一念转世,坠仙崖之所以叫坠仙崖,是因为当年丹瑶铸塔便是从此崖坠下,而那悬崖之下便是镇妖塔。原来她在梦中坠下山崖为的是重铸镇妖塔塔基,这便是她的宿命,也是她的天数!   而他更在方才的场景之中,看出段云笙与昙音之间的默契,察觉到了段云笙对佛子那份隐忍克制的依赖。   “爱屋及乌……”他咬牙切齿,仿佛是在提醒着自己。   直到他落座在议事殿中的书案后,目光在书案上笔筒中的做工粗糙的桑皮纸风车上停留了许久之后,他才又说了一遍:“爱屋及乌。”   他的语气很笃定,金黄色的瞳孔中却明暗难辨,嘴角上勾起的状似温柔的笑容中透露出的疯魔,却叫人不寒而栗。   ……   这几日,毋吾宫突然就变了天。   殷九玄先是叫人送了一群婢子来毋吾宫伺候,又着人挑了几个外貌上与阿元一般大小的小妖进殿来陪伴阿元玩闹读书,还让人给阿元收拾出了暖阁单独居住,更延请了学识渊博的青狐族长老来教导她读书。   同时更叫人不解的是,殷九玄竟然还让佛子昙音住进了毋吾宫的侧殿。也不再让段云笙住到落天阁上,就让佛子和阿元在毋吾宫陪着她。即便他日日晚间都会到毋吾宫来过夜,但也只是安分的睡在她的身侧,再未勉强她做什么。   有时候段云笙睡不着,他也只是在旁安静地坐着陪她,安静到甚至让人觉得安分的地步,就连阿元见了他,都不似之前那般害怕了。   这日午后,阿元牵着小玉的手走进来。小玉是之前殷九玄为毋吾宫添人时进毋吾宫来的,听说便是之前去过的那个杂货店的老板,还是四大护法之一的方犀的结义妹妹,在被挑进毋吾宫的那么多人之中,只有她特别招阿元的喜欢。   阿元进屋后,先看了一眼坐在段云笙身边的殷九玄,而后才有些怯怯地走到段云笙的身边,低悄悄地与她说道:“姐姐,小玉姐姐说妖市上来了一只人间的杂耍队……”   “人间的杂耍队?”段云笙扭头看了一眼殷九玄,见他神色便知道是他特意安排来的,就转回头来问阿元道,“阿元是不是想去看?”   阿元点头。   “那就让小玉姐姐陪你去吧。”段云笙抬眼看了看小玉,总觉得她身上的气息熟悉,但几次看她原形,又确实是妖,心想或许是她与阿元有缘,加上这几日她心中始终挂着镇妖塔的事,便想要是万一……阿元身边有个人能陪着也好。   “姐姐不去吗?”阿元问道。   “阿皎若是有兴趣,何不与阿元一同去看看?”殷九玄也突然开口道。   可段云笙却依旧摇头,从前她确实很喜欢这些新鲜的热闹,当年殷九玄说要偷偷带她去看马戏的时候,她兴奋的几夜都睡不着,但现在……   “去吧,记得早些回来。”她对阿元和小玉说道。   阿元和小玉走后,段云笙走到殿外兀自望了许久毋吾宫外的天际,忽然对殷九玄说道:“我想去人间走一趟。”   她不知道殷九玄这些日子的所为是想做什么,也没有心思去猜想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此刻她心中有更想弄明白的事。   她想知道她究竟该怎么选?   “好,阿皎想去哪里?我陪你去。”殷九玄答应得非常爽快。   段云笙和他说爱屋及乌,他自认做不到,但他知道段云笙却一定做得到。既然毁灭她在意的东西不能留住她,那么他就将她所喜爱所在意的东西都放到她的面前,要她留恋,要她不舍,要她因为她所爱而不忍离开。   只要她不愿意,什么宿命,什么天数,有他在,天道又能耐她何?   唯一让他害怕的,不过是她要弃世她要认命。   段云笙知道拒绝不了,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对身边的人吩咐,这一去或需几日,请她们照看好阿元。   因一时回不来,段云笙又需日日加持佛印,故而佛子也少不得要跟着一同前去。   这一趟段云笙也没有去别的地方,只是到了她家故居的地方。万年前的繁华城镇,如今已是一片荒野,最近有人烟的地方,还是十里外的一个散落着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   她站在荒野之上,望着原本段宅所在的位置,看了许久,依旧找不到半点从前痕迹。   沧海桑田,世事如烟,她抬手指了指面前不远处的位置,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那儿,曾经立着我们段家的功臣碑,上面刻着自我曾曾曾祖父段老令公到我父辈五代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的段家人的名字。”   昙音闻言,合十双手对着她所指的方向拜了一拜。而殷九玄却只是看着她,猜着她这话中可能与镇妖塔一时有关的含义。   “其实我小时候特别讨厌那块功臣碑。”她转过头看似对二人说,但目光却只在昙音的身上停了一瞬,“我的伯父小叔,包括我的大哥,都是活生生的人去,马革裹尸而还,就连我二哥,好好的一个人回来便没了一只手一条腿。可即便如此,我们段家仍然屡遭猜忌,我父亲几度被贬,那时我是真的不懂,朝廷这样对我们段家,为何每每边关有事,我们段家依旧要身先士卒死而后已。”   “不过,我祖母说,段家先祖是棺材子,其生母是逃难来的段家庄,死的时候,身世姓名皆不详。先祖被段家庄的村民收养,从小就吃各家奶水,穿百家衣……”说着段云笙突然就不说了,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片荒地,直到日落西山,三人才去了最近的五十里外的小镇上找了一家客栈投宿。   第二日,段云笙又在这镇上的城隍庙中呆了一日,那小小城隍见突然来了这样三位道行高深的仙妖佛,倒先是被唬了一跳。不过在看到这三人都无恶意之后,才安下心来。   段云笙问他如今人间的百姓都会来城隍庙求些什么?他便捻着胡须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日,最后才说道:“都一样,无非就是求家宅平安,求亲友安健,家中五谷丰登,再就是儿女姻缘,生子求女等事。小老儿在此地千年了,凡人所求的也就是这些事,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希望小日子能过的安稳些,凡人嘛,离不得生老病死几字。”   “凡人……”段云笙沉吟片刻,对那城隍道了句,“多谢。”   城隍老儿见她态度颇为有礼,便不由多添了一句:“上仙若是想要体察民生,这小镇南面还有一座段公庙,香火颇为鼎盛,上仙可去看一看。”   “段公庙?”   “约是一百五十多年前,前朝败落正是打仗的时候,到处生灵涂炭,死的人多了就闹鬼疫。上仙也知,这些年啊上头……”城隍老儿将声响降了降,胖乎乎的手指往头顶指了指,“实在不大管事,我们这些微末小仙也是有心无力。那时这一代啊,那可真是恶鬼昌行,大白天的都是乌云蔽日,鬼气冲天。后来有一夜晚,闪电雷鸣,一个惊雷就从五十里外的荒地里炸出一块石碑来,那石碑从天而降就落在小镇南面的山坡上。自那之后,就不断有人看到一手持青龙长刀的将军杀鬼除疫……待鬼疫过去之后,这儿的百姓就给那块碑建了个庙,因那石碑年代久远,只依稀看出上面有个古文的段字,那庙便就被命名为段公庙了。”   “不过说实话,小老儿也去那庙中瞧过,那碑中虽有凛然正气,但却并无碑灵。小老儿想,那碑灵或许已在与恶鬼相斗中……哎……如今在段公庙充当庙祝的是个鬼仙,据其说他正是被那段公从恶鬼手中所救,为了报恩才留在段公庙中打理庙务。那鬼仙擅占卜寻物,段公庙在他的打理之下,这些年香火倒也颇为旺盛。”   “好。”段云笙听其说完,立刻告辞,去了镇南的段公庙。   “小仙今日占卜,知有恩公故人来访,想必便是三位了。”   此时已经过了酉时,庙门早已关上,但他们三人才到门上,便听一男声说道。抬头一看,就看见半开的庙门上已站了一个穿着青衫的书生模样的青年,像是早已恭候了多时。   “先生。”段云笙拱手打了声招呼,便径自进了庙,走到供在庙中央的石碑看了一眼,轻轻叹了一声。   碑确实是她们段家先人的碑,但碑中所附的灵却不是人魂,而是……段云笙转头看向挂在背后墙上的断刀。   是她先人的佩刀天长日久生了灵。   她抬手,往那短刀中输入了一段仙力,那刀刃下方便立刻化出一个穿盔甲配长刀的虚影。   “恩公!”那青年书生立时上前喊道。   而那一身将军打扮的虚影却先看向了段云笙:“尔乃段氏后人?”   段云笙看着他点了一下头。   “好。”那刀灵道,“主人守护一方百姓之愿,终于有人继承了。”   说着,那刀灵便伸出了一只手,手中化出了一块乌黑的缺了一个角铁牌,递给了段云笙。   段云笙默然接过铁牌,这铁牌原被供在他们段家的祠堂之内,乃是她曾祖之物,上面只刻着一个字:人。   段家人忠,忠的不是君是国,守护的是生活在这片国土之上的百姓。   她祖母曾这样和她说,人,作为万物之灵长,要论暴力体格远不如猛禽巨兽。但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群中总是会有愿意负重而行的强者,在尽自己所能保护弱者。   段家人强,则民安……   段云笙握着残破的铁牌,愣了半响,才道:“我们回去吧。”   “檀越……”昙音看了一眼她握着铁牌的手,张了张口,最后却又只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回到妖都之后,昙音回了侧殿。而殷九玄同段云笙进入内殿之后,就拉起她的手道:“阿皎,那些事与你无关。”   段云笙默默看向他,目光平淡而自持。   许久之后,她才挣开他握着她的手,只道,“我想去看看阿元。”   殷九玄忙道:“好,我陪你去。”   段云笙沉默了一会儿,道:“随你吧。”   二人到了暖阁,此时阿元已经睡了,身旁有小玉陪着她。   段云笙静静垂眸看着窝在小玉身侧安睡的阿元,面上难得的浮现出了些许笑容。   “姐姐……”阿元喃喃呓语了一声,踢掉了盖在她与小玉身上的薄被。   段云笙弯下腰,为二人盖好被子,便又出了暖阁。   “阿皎,只要你喜欢,阿元可以一直陪着你。”到了毋吾宫内殿之后,殷九玄突然扶住段云笙的肩说道,“哪怕是佛子,你若喜欢,也可以一直留在身边。”   “若是还不够,无论你想将谁留在身侧,即便是你想如人间帝王一般设置后宫,我都可以满足你。”他说道,说的那样理所当然,仿佛这世间所有生灵都是他手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偶。   段云笙一愣,觉得他这话荒唐,却又觉得这样荒唐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又十分平常。   “我累了。”她低声道,并不想与他接着讨论下去。   因为她知道他说这样的话的目的,他始终都想留住她,不愿意她去管什么天命。   但这件事她要自己来决定。   身为仙家的责任,身为段家人的操守,这些她都明白。阿元对她的不舍,殷九玄想要强留的心,她也知道。但这一次,她想放下这一切,只是扪心自问,如果她只是她,她看着苍生有难,天地有灾,她救不救?   她不喜欢天界的绑架,但她知道即便放下这一切,她心中的答案依旧没有改变。   她始终是仙身人心的段云笙,有着一颗己所不欲便也不希望他人承受同样苦难的凡心。   她这一生竭力挣扎,依旧无力逃脱命运摆弄。她苦,苍生也苦,她因无法反抗殷九玄而失去家人亲友,她便不想看到苍生因为他们无能为力的妖瘴而失去家人,失去所爱的一切。   “阿皎,你不要逼我。”殷九玄见她如此,望着她的金瞳中逐渐升起暗涌,竭力克制着的欲念也开始涌动,“上古有痴心妖蛊,无论仙妖神魔中蛊之后,便会忘却世间的一切,痴恋施蛊之人,别说是一滴眼泪,即便是要食尔髓饮尔血,尔也甘之若饴。”   殷九玄推着她一步一步往前,将她逼到背贴着墙,微微俯下身,与她相对而视,金黄的眼中叵测森然。   “可你知道我并不想对你做那样的事,我知道那样得来的一切都是假的,但若阿皎注定要离我而去,那么我想能留住一个虚假的阿皎或许也是好的……”   他一手撑着墙面,一手轻柔地拂过段云笙清冷的面庞,语气变得更加温柔:“阿皎,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你可以喜欢任何人任何事,只要你喜欢的,你想要的,我绝对不会去伤害毁坏,我会让你喜爱的一切都陪伴着你,直到你厌倦为此。但你,绝不能离开我。”   “……”段云笙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眼神中也没有惶恐与不安,她只是觉得疲倦,对眼前一切疲于应对的倦怠。   -   昙音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后,一直在想着段云笙这两日说的言行,他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心中不忍之余,他又想起了那日她在月下的情景,他默然拿出那朵被她踩碎的阿以目花的花苞,放在面前的桌案之上。   合着双手默念了许多遍心经之后,他才忏悔一般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对着这阿以目花施加了读取其中记忆的术法。   阿以目花与饲主心神想通,当段云笙想起那些往事时,阿以目花中也便记录下了那一切的过往。   昙音静默地盘坐着,阿以目花中的记忆化为一缕幽光满满沁入他的眉心之中。   从她无忧无虑的少女情怀,到被灭全族被幽禁逼迫的不堪过往,再到她刻苦修行的艰难,以及她杀妖诛魔,独自舔舐伤口,守过一个又一个孤寂长夜的岁月……   他看到她曾天真烂漫笑靥如花,也看到她坚韧不屈倔强求生,看到她被逼迫,被背叛之后,内心依旧宽仁柔软,也看了这份宽仁柔软给她带来的伤害和绝望,以及在绝望之后,依旧柔软的内心……   从前他觉得她善,觉得她美。   而此刻他觉得她难得,天下唯此一人绝无仅有的难得。   如此坚韧,如此决绝,却又如此心软,如此脆弱……   “佛祖,弟子有愧。”他对着西方稽首叩拜,匍匐于地久久不起。   -   翌日清晨,段云笙还未起,小玉便带着阿元急匆匆地跑进了内殿。   “姐姐,佛子哥哥走了!”阿元也不顾得害怕殷九玄,看到段云笙坐起身,便立刻跑上前去着急地说道。   “别着急,慢慢说。”段云笙起身,看着阿元身后的小玉问道,“怎么了?”   “佛子走了。”小玉道。   段云笙想起之前昙音也偶有突然离开后又回来的情况,便宽慰二人道:“佛子或许是有什么事,等办完了了事,他便会回来的,你们不用着急。”   “不会了。”小玉觑了一旁的殷九玄一眼,忍不住道,“佛子他不会回来了!”   “怎么回事?”段云笙看着她的眼神,心头略乱。就连殷九玄也起身看向了小玉二人,不说别的,他还需要佛子为段云笙续命。   “这是佛子留下的,您自己看吧。”小玉说着,就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段云笙。   段云笙接过东西,是一个手掌大的琉璃净瓶和一个小木盒,以及一封信。   她将净瓶和木盒先放在一旁的案上,展开信纸,上面未注受信之人,也未署名写信之人,方正遒劲的字体只写着两行内容:“瓶中为小僧精血,得檀越之泪混合后可治业火之伤。盒中乃是莲花舍利,小僧离去后,檀越可凭此舍利暂且稳固元神续命。”   段云笙读完信,立刻便赶去了昙音的住处,她看到了桌案上的阿以目花的残苞。阿以目花与她心神相同,在她触摸到花苞之时,眼前便看到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佛祖,弟子有愧,弟子心中爱苍生,但更爱段檀越。实不忍见其身死,只能有负如来,舍罗汉佛骨渡她此劫。”   她见佛子心口取血,那如染着金粉一般的血液一滴滴的流入琉璃净瓶之中;见佛子取下颈上佛珠,化出藏于佛珠中的舍利子置于盒中;见佛子写下信笺,向她所居的宫室合掌一拜后离开……   “不可。”   这是她的宿命,不应该由他替她承受!   她未及想,身形已然飞出侧殿,奔向镇妖塔而去。   坠仙崖上,喷薄而出的佛光自崖底的镇妖塔残垣之上,破开重重妖瘴,直穿天际云海,在天空中化为巨大的九瓣金莲法印笼罩在镇妖塔的塔基之上。   自金莲法印底座旋转而下的无数“卍”字真言,在塔基之上围成层层结界。而那结界中央金刚座的佛子正合掌颂念经文,散发着金光的血液不断从他的指尖溢出,化为他口中所念的经文的梵字,然后围绕着佛子的周身一重又一重地落到塔底的裂痕之上……   一时天地之间,莲香弥漫。   而那莲香,竟是来自于佛子的血液。   眼看着佛子的身形在那重重金光法文中越来越淡,段云笙不顾一切冲上前去,对他伸出手掌:“佛子,回来!”   佛子闻声,微微张开眼,看到了她将他赠与她的团扇化在掌心所呈现出的图案——孤月照着青莲。   他曾以为她是那莲,原来她是月,是照亮他的月。   他最后对她笑了一笑。   佛子爱苍生,檀越亦是苍生。   我爱苍生,段云笙重于苍生。   金莲佛印轰然而下,真言,法文,还有佛子,都在佛印之下化为虚无,只留下镇妖塔底焕然一新的底座,和那底座上偌大的金莲印记。 第36章 做好父亲   段云笙跪倒在地, 掌心支撑在刻满底座的莲纹之上,清泠的泪珠一滴滴地自她的眼眶落下,砸入那莲花状的纹路之中。   她的心在四散的莲香之中怦然跳动, 成仙后的万年来,她的心第一次感到如此鲜活的疼痛,仿佛那些陈旧的痂都被拨开,露出了里面的嫩肉, 每跳一下都是痛的。   痛到痛彻心扉,痛到她最终不支地伏在莲纹底座上,痛到眼中的流淌出的泪渐渐被染上血的颜色, 她最终倒下,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段云笙最终在毋吾宫中醒来,身上的业火之伤已然消失,就连身上的玄天钉也被取出了。   是啊,她想起她哭了,为佛子哭了。   她浑浑噩噩地想,睁开眼,却又闭上, 心里空落落的, 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就好像一个死了的人,短暂的活过来了一瞬,然后又迅速的枯萎了下去一般。   “阿皎。”   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殷九玄, 在感应到她瞬间神思波动后,坐起来将她抱入了怀中。   他知道她醒了,也知道她不想醒。   但没有关系,他已然想好了对策,佛子没了, 换一个可以代替佛子的人就好了。   他命人抱来一个婴孩放在段云笙的身侧。   他道:“阿皎,你睁开眼看看她,她是你和佛子的孩子。”   段云笙闻言,紧闭的双眼的眉心蹙了蹙,指尖蜷曲着动了一下,但却并没有睁开眼睛,似乎并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是真的。   殷九玄见她有反应,便继续说道:“阿皎,你睁眼看一看,你看了便知道我没有骗你。”   从他见到她在镇妖塔莲纹台上的样子的时候,他就明白,她已经承受不住了。   他看着她,觉得她的眼泪,都像是回光返照是突然又开始流动的血液一般。   他为此而感到心痛嫉妒,但更多的是害怕。害怕她回到之前那种如同木偶一般对任何事都没有反应的状态,更害怕她会像当日跳入红莲业火那样决然弃世。   所以在用佛子留下的血治疗她身上的业火之伤的时候,在他望着她眼角的血泪,再看着琉璃净瓶中流通着淡淡瑞光的血液的时候,他心中便有了这个想法。   他从来就不在意什么血脉的传承,在他想要得到段云笙之前,他甚至连他自己的身体也不在乎。被封印了那么久,他既没有想过去复仇,也不在意是否要解开封印恢复真身。   他想要解开封印,是因为他知道只有恢复了实力,他才有能力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才能将她困在自己的身边。   而他去找女娲泥,也不过是想要创造出一个她会爱会不舍的,与她有血亲关系的孩子,来让她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罢了。   自始至终,他所在意的,他做这一切唯一的目的,都只是她而已。   至于这个孩子身上另一半的血脉是谁的,他并没有那么在乎。   她不想要他的孩子,那就要佛子的,如果她依旧不想要,那便再换一个,他无所谓。他在意的是她要活着,要留下,要一直陪伴着他。   段云笙沉默着睁眼,垂眸看向躺在身侧的婴儿——粉雕玉琢一般的一个小玉人,眉眼像她,小嘴和厚实的耳垂像佛子。   她看着小宝宝的同时,小宝宝也在安静的看着她,一双漆黑乌亮的眼瞳中有些好奇,在对上她的目光之后,竟裂开小嘴对她笑了。   她一怔,说不清心中的感觉。   她从未想过要做一个母亲,即便她已然感应到了眼前的孩子身上留着她的鲜血,也感觉到了孩子身上与佛子一样的淡淡莲香,但她却依旧无法让自己用一个母亲的目光去看待这个孩子。   她静默着看了孩子许久,在这期间,这孩子竟也不哭不闹,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也一直看着她,每每与她目光相触的时候,便会开心地笑,还会生出小手望她的方向抓动,似乎是想要伸手抱住她。   “阿皎,你看她多喜欢你。”殷九玄道,“你要不要抱抱她?”   段云笙闻言,转头看了殷九玄一眼。   这一瞬间她觉得他可恶可怜,又可怕。一个能将天地踩在脚下的人,明明不懂,却偏偏想要爱。做出的事情,大约便总是这般扭曲和可怕的。   人命对于他而言太轻了,与蝼蚁刍狗根本无甚区别。   他又如何能懂的创造出一个生命应该负起的责任和担待?   “你把她抱给我看看。”段云笙叹了一口气道。   “好。”殷九玄答应,伸出手将孩子托在掌心中,举到段云笙的面前,就好像是在拿一个什么物件。   段云笙将孩子托住,用手调整了他抱孩子的姿势道:“你应该这样抱。”却丝毫没有要将孩子抱到自己怀中的意思。   孩子在殷九玄的怀中转着眼珠子看看她又看看殷九玄,然后伸出小手抓了抓殷九玄的下巴,忽然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殷九玄小心地抱着这一团小小的雪团子,望着她咧着小嘴笑的模样,忽然想起了从前段云笙笑的样子。孩子身上有一半的血脉来自段云笙,但长得却尤其像她,特别是那双点漆一般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亮晶晶的,与她从前的样子真是一模一样。   殷九玄望着怀中的小团子,心中竟觉得有些什么滚烫的东西在缓缓流动,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看住段云笙:“阿皎,你看她,她真的是你的孩子。”   他当然知道这是她的孩子,这是他亲手用她和佛子的血与女娲泥造出来的孩子,可在段云笙没有醒来之前,他只是叫人看着这个孩子,不让孩子死了便成,孩子,只是他留住她的工具。   一直到方才的那一刻,他才真真正正地感觉到眼前的这个孩子是她的血脉,身上流淌着她的鲜血,有着一双与她几乎一样的眼睛,可以绽放出记忆中的她的笑容。   “阿九,你会好好对她的,对吗?”段云笙的目光落在他怀中孩子的脸上。   小人儿很像自己,只有耳垂和那微微扬起的仿佛天然就带着善意与慈悲的嘴角很像佛子。   “阿皎……”殷九玄抬眸望她,眼底带着些灼然暖意,“你又叫我阿九了。”   他觉得他这一步做对了,她喜欢这个孩子,而他也确实愿意喜欢这个和她有七八分相似的,流着她的血的孩子。   “我会好好待她的。”殷九玄伸出一只去握住段云笙的手,将她细软的手拢在掌心之中。   -   取出了玄天钉之后,段云笙的身子好的很快,只是消失的战神印却一直没有恢复。   这些日子孩子一直养在她这儿,但平日照顾孩子却都是殷九玄。即便这孩子天生早慧不爱哭闹,但也少不了要尿床喂奶,殷九玄为孩子找了一个龙族的乳母。亲自和乳娘学了如何给孩子换衣,还学会了如何给孩子拍奶嗝。   但段云笙却始终都没有亲自抱过这个孩子,即便是她想要看看孩子,也只会让殷九玄抱着让她看。   这日午后小玉带着阿元过来,在阿元逗孩子玩儿的时候,就问段云笙道:“姐姐,宝宝叫什么名字啊?”   “阿皎,你想……”   “叫殷念。”段云笙打断殷九玄,直截了当地对殷九玄说道,“孩子跟着你姓殷,单名一个念字,念天地苍生的念。”   “孩子随我姓殷。”殷九玄望着她的金黄的眼中如有化开的金水流过,将这两个字默默,“殷念。”   但段云笙却缓缓的移开了目光,定定望向窗外的天空,轻声嗯了一声。   小玉看着她的眼神,心中有点难受,却又没有办法。   她混进毋吾宫这么久了,却一直都找不到办法救她摆脱这个地方,她日日看着她被绑缚在这个地方,只要稍稍想象一下她的经历,便能切身的感觉到那种窒息的感觉。   可最让她心痛的是,眼前的扶霜元君她似乎已经不在意这种窒息了。   “夫人今日想不想出去走走?”她突然开口问道,即便暂时逃不出去,她也想让她出去走走,暂时摆脱这叫人窒息的毋吾宫,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   但段云笙却摇了摇头,她转头对殷九玄道:“我想要一些布料和针线。”   殷九玄立刻便叫人去置办了起来。   接下去的日子,段云笙便一直坐在宝宝的摇篮边,低头做着针线。   宝宝身上有淡淡与佛子相同的莲香掺着一股子小孩子身上的奶香气,闻了便叫人感到温馨安定,殷九玄只要有空便会将她抱在怀里坐在段云笙的身侧,看着她忙碌,有时候甚至会学着小孩子语气借着小念儿的口,与她说话。   “小念儿,快问问阿娘,阿娘在绣什么呢?”殷九玄席地坐在蒲团之上,展目看着段云笙绣绷上的图案,抱着小念儿对她说道。   听到阿娘这两个字,段云笙捏着针线的手凝滞了一瞬,但还是抬起眼眸看着身旁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她将手中的绣绷拿给殷九玄看,淡淡地问他道:“阿九,你还记得这个吗?”   殷九玄看着上面的蜻蜓和荷叶,不由就想起当年她给自己做的荷包,上面绣的便是一双蜻蜓停在同一片荷叶上。   “我自幼就不擅长女红,跟着江南绣坊来的师父学了几年,能拿的出手的却也就只有这蜻蜓和荷叶。”她垂下眼眸将针穿过绸面,拉紧绣线,轻声说着与当初将她亲手绣的荷包给他时几乎一样的前言,只是神态语气完全不一样。   当年她对他说完这一番话后,接着说的是:“所以别的姑娘都是给心上人成双的蝶,或是鸳鸯,我就只能给你绣两只蜻蜓。”   那时她面上带着淡淡羞赧,可乌亮的眼却忽亮忽亮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一句“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的话。   而现在她说的是:“我想给你和殷念做一对荷包,蜻蜓给她,荷叶的给你。”   段云笙这么一说,殷九玄才发现她所绣的图案上,蜻蜓与荷叶并不在一个画面之上。   “为何不将它们绣在一起?”殷九玄问,语气很柔,看着她的目光潋滟如水,就仿佛是一个丈夫在闺房中与妻子闲闲的一句。   “蜻蜓陪伴着荷叶,荷叶为蜻蜓提供庇护与栖息之地,而殷念也要依靠着你长大。”她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将殷九玄望向她的视线挡在外面,“阿九,你要好好教她,告诉她她的名字的意义,让她快乐的成长,让她长成一个开朗正直的姑娘。”   说着段云笙慢慢地抬起眼,看着殷九玄道:“阿九,你能做到的对吗?你一定会做好这个父亲的,是不是?” 第37章 永世相伴   “父亲?”殷九玄看了看段云笙依旧疏离冷淡的眉眼, 又低下头看了看怀中的小人,不知怎的,似乎是头一次感到这种近似安定的感觉, 温暖的叫人天然的就会生出几分依恋来。   他在这之前,他虽然同意段云笙留着阿元佛子,佛子死后,更用佛子和她的血造出了殷念, 但他却从未将这些人真正看在眼里。他对佛子有妒,但就像是在嫉妒一个吸引了段云笙注意力的物件,本质上, 他从未将佛子,乃至这个孩子看成是与他和她一般的存在。   他觉得,这一切不过就是能逗阿皎开心的小东西罢了,与那些鸟儿雀儿猫儿狗儿没什么区别。他讨厌这些会分散她注意的存在,但若是这些东西能帮他留下她,那他也并非不能容忍。   只不过在他真正抱起了殷念,见到了殷念与他的阿皎的相像的笑容,意识到了殷念身体中一半的他的阿皎的血脉时, 他才对这个小人儿有了些类似喜爱的情绪。   可现在, 阿皎却说要他做好殷念的父亲。   殷念是她的血脉,而她却要他做孩子的父亲。   他心中蓦然有一丝澎湃而起的热流,眸光又落回她安静的面上, 有一种将她和孩子都紧紧搂入怀中的冲动。   家人。   他心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词,他虽是创世神祖的胞弟,但他从未有过家人,他的兄长是天下的,是大道的, 兄长从不会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在他对兄长稀疏的记忆里,永远只有兄长伟岸却如远在天边的背影。   但此刻,殷九玄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温馨感,让他想要守护她们,想要将最好的都给面前这一大一小的二人,不是威逼也不是利诱,只是觉得她们便该拥有这世间的一切幸福,唯有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才能配的上她们。   “阿皎。”他望着她,诚然点了一下头。   段云笙被殷九玄金色的眼眸中的光灼得略略恍惚,忽然想起当年他对她求亲时,眼中似也有这样一瞬的干净热忱。但当年不过是眨眼的一瞬,转瞬之后,连他自己都似乎陷入了一刻的迷茫,而她每每想到那一幕,也总以为那一瞬的目光不过是自己的眼花的幻觉。   可眼前的他坚定的像个刚刚被付以重任的少年,那样的神情是笔,用新墨将旧时的记忆勾勒得尤为明显。   念及旧事,她心中微沉,转过头接着将针刺入绸缎中,抬手拉线时,掌心中的孤月和莲扫过她的余光。   “阿九,其实你之前找来的嫁衣确实很像当年家里为我做的那一件。”段云笙突然有些突兀地说道,“可惜你不知道,当年的嫁衣上刺绣的图案是我自己画的,我画的龙的爪子像九字,那是你的名字,而我也以为那样也可以意喻着两个人的天长地久。”   殷九玄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件事,不期然就怔住,一种带着悔意的甜蜜在心头漫开,让他不自觉往她的方向坐的更近了一些。   “阿皎……”他略略低头沉吟,做出承诺,“我一定会让人做一件一模一样的给你。”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但她却摇了摇头:“这世上哪有一样的东西?我也早忘了当初画着那龙凤图样时的心情了。而且……”   她顿了顿,放下针线看他。   “我也不需要那样的东西了。”她道。   “阿九,爱上一个想象中的人,真的是件很可怕的事。”她拿起剪刀剪下剩下的线,然后将绣完的绣绷放到了一边,似认真似随意地问道,“你说是不是?”   “我……”殷九玄一时词穷,他知道她是在说她自己,年少时爱上了一个虚幻的假象,导致了这一生的悲伤,“阿皎,让我补偿你。”   段云笙笑了,笑的像是卷舒不定的云一般疏淡:“让我知道我曾经爱上的只是一个不爱我的幻象,或许这整件事中最仁慈的一部分。”   这话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刺进了他了心里。   可她却似乎并不想与他再计较过去的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候,对他道:“阿九,我想重新开始了。”   他一怔,一时间仿佛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脑海中再三确认了她的话,他才有些激动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好,好……”   他喃喃着,可她的目光却一直望着自己手心的莲和月。   “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她道。   “什么事?”他问。   她说:“告诉我,你真的爱我吗?”   “我爱你。”他的声音很坚定。   可段云笙却摇了摇头道:“不是现在,我希望你想清楚。这世间的爱有很多种,有的人的爱是独占,不顾所爱之人的感受,也不管对方是否情愿,更不允许旁人有丝毫沾染,否则情愿同归于尽,但很多人说这样的爱,其实算不得爱,那人只是更爱自己的感受罢了。”   “有的人的爱很包容,宽容,似乎可以容忍对方一切的行为,但也有人说,可以容忍是因为爱得不够深。”   “你觉得你是哪一种?”她淡淡地问,起身将针线收起。   “你想要哪一种,我便能给你哪一种。”他单手抱着殷念霍然站起,高大的阴影笼罩在她的身上,许久不见的睥睨气势又回到了身上。只要她愿意说出心愿,他都能给!   段云笙却依旧在笑,像是故意的一般靠上前去,用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心口的位置,轻声问:“是吗?”   一股热流随着她轻软的声音荡过他的心头,让他的喉咙有些发暗,不似从前嚣张无妄的答应,这一次他竟是低低的嗯声,但却又显得珍重万分。   他曾经没有做到,但这一次他一定能做到。   可段云笙微微勾起的嘴角中却始终带着一丝讥诮。她想着,他曾想要独占,或许其中有些微不足道的感情,但更多的是想要掌控的欲望。而现在他看似容忍的举动,目的依旧是为了掌控。   佛子死后,她心中很多情绪就像是突然退潮了一般退到了心里最深的角落,也让她对眼前的一切,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游离感,再回首时,对很多事都多了一个近似旁观者的视角。   她一直就不懂,殷九玄为何爱她,又是在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明明在她对他怀有满腔爱意的时候,他的眼中根本没有她,而后来她所做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想要杀了他罢了。   他究竟爱她什么?   知道这些日子她才有些明白,他所谓的爱,或许只是一种无法掌控她的不甘。   他存世这么多年,天上地下又有几件事能让他如此受挫?   所以他的目的也很简单,不择手段的掌控住她。将她幽禁,留下阿元,乃至制作出殷念……看似矛盾的事,他都做了。因为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独占,不是爱,而是对她的绝对的掌控,让她能甘心被他掌控的感觉。   所以他才能像个疯子一样,因为她的一个梦就杀了鸣焱,却又对她说只要她听从她的她可以留下佛子,甚至可以拥有后宫,甚至还造出和他毫无关系的她的孩子。   她不知道这种感情算不算是爱,不过她也并不在乎。   “我想要的……”她听着他略略躁动的心跳,浅笑着推开了他,没有再说下去,转身便拿了针线走到了书柜旁,将手中的东西往上头一搁。   那样轻轻一搁转回身的动作,沾了些凡人烟火,生动地让他以为自己还在万年之前,而她还是以前的那个笑靥如花的姑娘。   他抱着殷念,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有些事就是那样奇怪,他明明就从来没有见过她做这样的动作,但满脑子却都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从前也不觉得她作为凡人事那点带着烟火气的灵动可爱,现在却觉得那一切珍贵无比。   她看他痴愣地望着自己,低头笑了笑,走到她身边问道:“是不是想起从前了?”   想起那个不会怀疑,全心信他,容易掌控的她了。   这段时间,段云笙很认真的想过之前的事,也是得益于前一阵子阿以目花帮她回忆起了很多有些模糊的往事,才让她想起更多从前与他相处的细节,才发现原来之前他每次被取悦,都与他们过往的相处的回忆有关。   他那个时候明明对她没有一点感情,现在却开始怀念起那时的她。   她想,或许仅仅只是因为那时的她好骗好控制吧。   当然殷九玄心中却不是这么想的,他看着段云笙浅笑嫣嫣地看他,竟忽然有些理解她为何如此在意那一点念想了。   因为他的心中,此刻也有了一些念想,就如同戏台上的恩爱夫妻,他,与她,还有孩子,那样静好相处的一世。   只要想到那样的画面,他的呼吸竟也有些粗促起来。   这不是一时兴起的新鲜,而是想要绵绵柔长的细水长流。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情,暖在心头,让人急切,却又不让人烦躁,徒然生出想要永远拥有的希冀。   -   段云笙的荷包做得很慢,每逢一针都像是在倒数一般,每绣一针,她的脸色都会白上一分。   但殷九玄却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喜欢抱着小念儿看着她柔静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做着针线的样子,尤其是偶尔她转过头来对他浅浅的一笑,那是他此生都未体味过的静谧美好。   这日,段云笙将小玉和阿元叫了过来,还特意让阿元将之前佛子送她的布老虎拿了过来。   她拿过布老虎,也不说什么,在布老虎的一直脚上绣了个元字,便将布老虎还给了阿元。   小玉看着阿元手上的布老虎,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些天这扶霜元君对妖帝殷九玄的态度也太好了一些吧,难道真的是认命了?   她想,这样的话她还要不要救她?   不等她想出点头绪,便听段云笙对她们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和阿九还有事。”   小玉愣愣怔怔地和阿元退出内殿,她和这扶霜元君也没见过几次,说不上了解,但总觉得她不是认命的人。   “走吧。”殷九玄抱着殷念出现在内殿之中。   段云笙道:“等等。”   说着,她就拿出了那两个终于做完了的荷包,亲手将荷叶的系在殷九玄的腰间,又将另一个蜻蜓的挂到了殷念的脖子上。挂好荷包之后,她轻柔地摸了摸殷念的小脸,眼神柔和而不舍。   殷九玄见状,问她:“你要不要抱抱她?”   段云笙这一次没有摇头,但也没有接过孩子,只是伸手用圈住殷九玄的方式抱了抱眼前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在她环住二人的时候,小殷念便冲着她笑了笑。   她望着小殷念小小的脸,迟疑着放开了手对殷九玄道:“我们走吧。”   三人来到了坠仙崖。   殷九玄本不想来这儿,但段云笙说,总该让佛子看看殷念,而且她想要重新开始便必须要来这个地方做一个了断。   做一个了断,重新开始。这些话对于这段时日仿佛泡在蜜罐中一般的殷九玄而言,确实有着非凡的诱惑力。   这就像是一个承诺,仿佛过了今日,他便能永远享受与她日日相对,看她绣花练剑的那份安逸美好。   所以他答应了,反正有他亲自寸步不离的陪着,她不会有事,他也不会让她有事。   “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来这里的时候吗?”段云笙坐在地上靠着殷九玄的肩问道。   殷九玄将殷念放在膝盖上,用一只手小心护着,生出另一手臂环住她的肩道:“记得。”   “那时候我以为你会给我带来我想要的自由,你会带我走出后院的一隅之地,带我走遍大江南北,看遍山川湖海……”她依旧笑着,只是嘴边的笑容变得有些冷。   “我会的。”殷九玄答,“如果你还想去,我便立刻带你和念儿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阿九,我想如果一个人真的爱另一个人,他应该是可以知道她想要什么的。”她道,“其实这么久以来,我最想要的始终都是自由。”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开了殷九玄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   “阿皎……荷包?”殷九玄恍然,但却感觉到自己的全身像是被无数无形的枷锁锁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是啊,我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荷包,每一针都注入了我所能注入的修为,若不是为了隐藏荷包上禁制的痕迹,也用不了这么久的时间。”她道。   这便是她每缝一针脸色就会白一分,每缝一针就需要休息片刻的原因,若是只以瞬间爆发的实力,她未必能压制住殷九玄,所以她便将力量储藏在这小小的荷包之中,白日将全部力量不动声色小心地化入针线,晚上修炼重新凝聚仙力,直到将荷包做完为止。   即便殷九玄再强,一时也不可能脱开这荷包的束缚。   其实段云笙也想过,将殷九玄重新打入镇妖塔,他现在虽然恢复了真身,镇妖塔未必能压的住他,但她想若是这塔身由她真身所化,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留下的。他或许会有所顾忌,不敢轻易毁塔逃脱。   但她又觉得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自视过高了,或许殷九玄根本不在意毁去她留下的塔身,反而会让好不容易重塑的镇妖塔毁于一旦。   更何况,段云笙看了一眼殷九玄怀中的殷念,她还需要人照顾。   “阿皎,你想做什么?”殷九玄一边将自己的妖力注入荷包之中试图解开段云笙荷包上的禁制,一边试图稳住她道,“阿皎,不要做傻事,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我想要的很多,想要守护住我所爱的一切,想要挽回我生命中失去的温暖……但我想要的始终是自由,我想要自由的去爱,也想要自由的不爱,我想能自由的选择自己想选的路。”她望着他道,“你所谓的爱或许真的可以给我很多,但我想要的你却都无能为力,也不愿意给。”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段云笙看着他一步步地后退,直到站到山崖的边缘。   “阿皎,你回来。”殷九玄身上的妖气正在疯狂的暴涨,但神情却变得越来越的卑微,他哀求道,“你回来,好不好?”   可她却只是一笑,仰面往万丈悬崖下倒去。   “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即便你真的能给我我想要的爱,我也不会要你了。”   佛子说他爱苍生更爱段云笙,她懂得佛子的爱,他不是想要用自己的牺牲绑缚她,而是想要给她一个摆脱宿命,重新选择的机会。   而她的答案是,她爱佛子,也爱苍生。   生命中重要的人早已逝去,放不下的一直是她自己。有些事她不能勉强自己放下,可有些事她却还可以自己选择去承担。   佛子懂她舍不下苍生所以愿意替她化为塔基,她又何尝不懂佛子心中大爱。   既是如此,她也愿以身化镇妖塔身,与他永世相伴,也还给人间一个清静。   “阿皎!”撕心裂肺的嘶吼在坠仙崖上震动天地。 第38章 佛子转世   昨夜下了一宿的雨, 清晨的太阳一照,这晨气就格外的清新。   一个穿着身浅蓝布裙背着个箩筐,梳着高马尾的女子打城门口过时, 在城门边上摆着的小摊主们,便都纷纷与她打招呼:“段姑娘。”就连城门上的守军小将张勇见了她,也特特过来打招呼道:“段姑娘这么早就进城送药呢。”   段云笙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刚穿过城门, 正要往城内走,衣袖就从身后被人扯住。   “姑娘是小僧要找的人吗?”   一个又清又温的声音伴随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檀香从身后响起。不等段云笙回头,方才与她打招呼的守城门的小将便先上来抓住了年轻和尚的手腕。   “哪来的疯和尚。”张勇叱斥道, “光天化日之下,你动手动脚的想做甚!”   段云笙在半年前来到柳城,当时柳城因疫妖作乱死了不少人,更糟糕的是那疫病传播之快,来势之凶,若非段云笙来的及时驱除了疫妖,救下了全城的人,只怕这江南小城早已是座死城了。   只是段云笙并不想让人知道她身怀异能, 故而也并未提过这疫病是因妖而起。本地百姓也只当她是个游方的大夫, 正好路过此处救了全城的病人,故而平日里对她也是十分尊重友好。   “张……”段云笙转过头,在看到眼前的年轻的和尚的脸时, 凝然愣住。清澈若镜的眼中,一分一毫地映下眼前人至纯至净如莲的面孔。   “姑娘是否是小僧要找的人?”年轻的和尚不到二十的模样,眉宇中的仁慈依旧透着些稚气的纯真,但望向她的眼神中却带着淡淡的茫然。可原本牵着她衣袖的手,却不自觉的抓上了她的手腕。   一旁的张勇见了, 双目惊得瞪圆,骂道:“嘿,你这小和尚,年纪轻轻的竟是个登徒子,扯人衣袖不算,你还动上手了……”   “张大哥,没事,我看这位小师父并无恶意。”段云笙打断张勇,笑着让他回去看守城门。然后面上染起些温柔,唤了和尚一声:“小师父?”   清晨带着昨夜雨水湿气的凉风吹过,年轻的和尚像是突然回神一般,猛地收回了自己握着段云笙手腕的手掌,合着手退后两步,憋红了脸不住地念着“罪过”,而后抬头对段云笙深深一拜道:“小僧失礼了。”   “无事。”段云笙笑了笑,收回停驻在他面上的悠远目光,点了下头,便转身走了。   是他,段云笙下意识地抬手,看了一眼手掌中团扇的图案。   但她并没有打算认他。   原本佛莲降世的佛子,为她舍了一身佛骨修复了镇妖塔底,毁了一世梵行,已经够了。   她不想再扰他修行。   可她走出了一条街,却发现身后的年轻的和尚依旧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她只好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和尚一眼,温声问道:“小师父,还有事吗?”   “施主……檀越。”灰衣白袜黄草履的僧人,不由一愣,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就这么叫了,可想起心中的事之后,又往后退了半步,对她合手拜了一拜道,“檀越,是否是小僧想要找的姑娘?”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问她是否是他要找的人了。   段云笙心中隐然生出些什么,上前半步问道:“小师父在找人?”   年轻的和尚点头。   “是一位姑娘?”段云笙犹豫着又往前半步问道。   和尚耳根后微微泛起些红,下意识地垂下眼眸,又点了一下头。   “那姑娘是……”段云笙突然止住了声,把自己心中的念头压了回去,顿了一瞬后,才温声道,“我从未见过小师父。”   她告诉自己,已经三百年了,即便眼前人是佛子的转世,也不知是第几世了,即便他在寻人,未必寻的便是她。   “可小僧觉得檀越就是小僧要找的人。”不知不觉间,和尚就习惯了用檀越来称呼眼前的女子,仿佛他原本就是这样称呼她的。   段云笙一怔,一时间心绪纷乱,猛然转回身,依旧背着箩筐往药铺走。   进了药铺送完了药,将卖药的钱收好,出门时,她发现那年轻的和尚依旧站在药铺门外的旌旗下等着她。   她不想扰他修行,可若是他执意跟着她,她又如何拒绝的了?   段云笙走过去,和尚立刻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性子倒是和佛子坦然的性子不太像,段云笙想着,望着他依旧是一脸的友善:“我叫段云笙,敢问小师父的法号。”   “段云笙……段云笙……段姑娘。”和尚像是被什么所触动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段云笙也不催他,只是陪他站着,半响之后,才听他道:“小僧了尘。”   “了尘……”段云笙轻轻点头,又问道,“小师父到此处寻人可有落脚的地方?”   了尘摇头,而后才问道:“檀越可知这儿哪儿有可挂单的庙宇?”   段云笙笑着摇头,直接道:“小师父既是来寻人,又觉得我像小师父要寻的人,何不便去在下陋室落脚,待小师父弄清楚我到底是不是你要找之人后,再行打算。”   “这……”了尘有些犹豫,他为寻人而来,但心中却依旧抛不开佛门的清律。   “便就如此决定吧。”段云笙道,“小师父可用了早膳?”   不等回答,段云笙就牵住了他的衣袖,拉着他往前走。   了尘呆呆地看着她的行动,任由她牵着,看着她一路坦然的与来往的人打招呼,买酒买菜,还购置了一床被褥,最后在方才看守城门小将惊异的目光中出了城。   段云笙眼下住在城郊的一个小院中,有一正一侧两个房间,正侧的房间连着一个堂屋,屋中上方有一张长桌,正中有一张木桌,靠着房间的那一侧立着一个竹做的架子,算是隔开房间与堂屋的遮挡。   段云笙让他把背上的箱笼放在侧边的小房间中,把新的被褥放在房间中的小竹榻上,就拉着进了厨房,给他做了一碗素面。   “算你运气好,早碰上两世,未必吃得到这样的手艺。”她隔着木桌与他对面坐着,毫不避讳地说道。   了尘有些不解地看着她,段云笙却没说下去,只是问他:“小师父找到了想找的人之后呢,想做什么?”   了尘捏着筷子,沉吟了片刻之后,实话实说道:“小僧也不知,但小僧的师父说,小僧尘缘未了,需了了这段缘,才能找到以后的路。”   “所以你师父才给你取了这个法号?了尘,了断前尘。”段云笙脸上一直带着笑,眼角却有些难以发觉的落寞。   “嗯。”   了尘应了一下,玉白的脸被面碗的热气蒸出些红晕,恍恍然若玉佛染了胭脂一般,诱人想要轻言戏弄。   段云笙的目光轻轻扫过了尘脖子上挂着的檀木佛珠上的伏魔印,笑道:“小师父可曾想过,若你找的姑娘,并不是人,是个妖是个魔。又或者你们前世有缘,姑娘见了你便要你还俗许她一身,这你又当如何?”   “她若是妖魔,我便渡她如正果。她若是要我还俗,我便……我便……”僧人重复了几次,依旧说不出违心之言。   段云笙笑道:“小师父不用着急,我并不想叫小师父还俗。”   “啊?”了尘愣住。   段云笙笑意更深:“小师父不是说觉得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吗?”   “我……”了尘有些犹疑,但还是说出了实情,“其实小僧也说不清楚,只是小僧知道,若是在下个月初一时,还找不到要找的人,便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段云笙问道,“这是何意?”   了尘还是摇头:“我也不知,一切都要等到那一天才能知道。”   “下月初一。”段云笙站起身,看向窗外,低低道,“那便就等到那一日吧。”   用了早膳,段云笙让了尘自己去侧房休息,而自己则回了房中,歪在靠椅上看降妖录,而她手边的藤几上还放着不少医术与有关捉妖伏魔和撰写符箓的书籍。   殷九玄强行保下了她一命,可她的大部分修为已化入镇妖塔。从前她凭着一身修为,斩妖除魔,现在却要像个凡间的捉妖师一般,画符施术来降服妖魔。同时,这些年她游历各地,也学了不少医术。   斩妖除魔也罢,悬壶济世也好,都是为了救人,在她眼中也没有多少差别。   她拿起手边的素陶茶杯喝了口茶,又翻过一页,伸手摸了一下贴身挂着的红线,下面穿着的是一颗琥珀色的莲子。   心中微微的涟漪很快便就有平静了下来。   这种事很奇怪,当初她遇到沈青绪的转世的时候,心中那般激动,几度失了方寸。现在遇到了佛子的转世,短短的激荡过后,却很快就明白了眼前的人并非她的佛子。   她放下书,捧着茶杯望了一眼外面的天,暗自感叹,原来真的将一个人喜欢到骨子里,便就没了所谓前世今生。   因为佛子就是佛子,独一无二,是即便转世也代替不了的独一无二。   她和佛子,甚至连指尖相触的亲密都不曾有过。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对他的感情却越变越深。   他能理解她所说的作为女子的不易,也能明白她心中始终没有放下的对众生的责任,他是因为懂她而爱她。   而她的感情也因为越来越懂他的爱而越变越醇,直至无法取代。   想到这些,她的目光又看了看侧房的方向。   她轻声道,“下月初一吗……”   到了午后,了尘过来与她说要出去一趟,她应允,只是同他讲:“小师父,记得戌时前回来吃饭。”   了尘应了,到了晚间果然在戌时前回到了小院,只是面色不大好,身上的衣服上还有尘土。   “午后遇到什么事了吗?”段云笙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问道。   了尘有些不好意思,忙道谢,道完谢才老老实实的说出了实话。原来他午后在城中化缘,路过大户林员外家时,觉得人家家里有妖气,就愣头愣脑的上去敲门说人家家里有妖,被人推搡了出来不说,还摔了一身泥。   段云笙看了一眼他身上,打着补丁洗的褪了色僧衣道:“还真是不像,小师父出来多久了?”   当年的佛子,虽然悲悯纯善,但却十分通晓人情世故,知道赚钱之前找出自己那身唬人的高僧行头,是个一个晚上能赚到买下那面价值不菲的团扇的银钱的。可眼前的小和尚,虽和佛子长着一张极相似的脸,却呆呆愣愣的,叫人担心上街会不会被人卖了。   “什么不像?小僧自十六岁出游寻人,现在是第四年了。”然后又像是怕她担心一般加了一句,“这样的事小僧也不是头一次遇到了,檀越不必为小僧担心,明日小僧再去林府好好说明白便是。”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世人难免以貌取人。小师父长得年轻,身上行头也不像是那个名寺出来游方的高僧,人家自然不愿信你。”段云笙笑道,“不过这一回这林家人可是看走眼了,小师父佛珠上的佛魔印,是千叶寺的传承,小师父是真人不露相。”   “檀越知道千叶寺?”   千叶寺不像金佛寺大悲寺这些国寺一般有名,但在佛学修为上却丝毫不逊色于这两座天下闻名的大寺,而在降妖伏魔的本事上甚至要更胜一筹。   段云笙道:“嗯,略知一二。林府有妖一事,小师父也不必太担心,依我看那妖气暂时并无害人的迹象,明日我再陪小师父一同去林府。我曾给林员外瞧过病,多少有几分薄面。”   了尘愣愣地看着段云笙,觉得眼前的女子言行很怪,但又莫名的想要信她,最后低头扒着饭嗯了一声。   用了饭之后,段云笙让了尘陪她下了盘棋,了尘看到她屋中书架上那一卷卷各门派的捉妖典籍后,更觉得她不简单,可心里却还是莫名的觉得她一定是个好人。   过了戌末,段云笙叫了尘回房去,走之前还特意嘱咐他道:“小师父住在我这儿样样都方便,就是有一点,过了亥正后不要出房间,小师父可能答应?”   了尘不太理解,但客随主便还是应下了。   没想到到了亥正的时候,这静谧的小院中突然出现了一股异常强大的妖气,了尘见过那么多妖魔,还从未见过如此霸道强悍的妖气,怕段云笙有危险,急忙下榻要出去查看,却发现他的门窗早被一股力量封住了。   段云笙也感到了这股气息,但却像是完全没有感知到一般,吹了灯,顾自躺在窗下的藤椅上,静静望着窗外夜空中的明月。   “阿皎。”黑暗中的人影轻轻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藏不住的虚弱。 第39章 求你活着   夜色深重如墨, 屋内唯有窗外照进来的一点月光。   躺在藤椅上的段云笙的一只手垂在月华之中,莹白通透到几乎像是要变得透明一般。   阴影中的人影看着那只轮廓越来越淡的低垂的手,忙上前去将她从藤椅上抱起来, 抱到了房中的木床上。与此同时,房中的烛台中也凭空亮起了一豆微光,浅浅的照亮了整个房间,照出了段云笙几近透明, 仿佛立刻就会消散的身体。   “别怕,阿皎。”殷九玄搂着她,带着些微光的浓重妖气渐渐自他的身周笼上她的身体。   慢慢的怀中几近透明的人又渐渐汇聚成了平素的样子, 那张几乎就要消散开的脸上也有了一些生气。   “我从未害怕,害怕的人是你。”段云笙的声音幽幽响起,她有些无力地伸手拉开殷九玄的衣襟,苍白却结实的肌肤立刻露出了一片仿佛被无数刀刃割剐过红色痕迹。   这些红痕从他脖颈处那一点剜去逆鳞的疤痕开始向下蔓延,一点点爬满全身,然后一寸寸地绽裂开来,渗出洇洇血丝。   殷九玄见状,忙将她放到床上, 拉好衣襟起身, 虚弱地往后退了几步,但却没有离开,依旧守在床榻边望着她。   他这是怕弄脏了她和她的床榻。   当年她刚醒的时候, 他如此为她续命,而她却道:“你觉得我会感谢你吗?”,然后将沾染他鲜血的东西都丢出了房间,毫不客气地说道:“别脏了我的东西!”。   那日她以身化塔,早该魂飞魄散了, 他却剜下他自己的逆龙鳞为凭借,用逆天之术将她四散的魂魄聚集。   既是逆天之术必会遭受反噬,每聚集一点魂魄,就会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伤痕,而那时她的魂魄早已散若尘埃,所以他的身上才留下这一身仿佛被鱼鳞剐了一般的密密伤痕。   每天白天,他身上伤口因为他本身的恢复力渐渐愈合恢复,到了晚上再次施法裂开,日复日一日,周而复始,他就这样过了三百多年。   若非他与创世神同胞同源,有着万物不可企及的恢复力,他早该被这逆天法术反噬到血肉无存了。   可即便他有着如此惊人的恢复能力,这术法依旧在不断消耗他的精气寿元,哪怕他是超脱六界的存在,这样下去,也迟早会有寿元精气耗尽的那一日。   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口中渗出的血洇湿衣袖,在他苍白的手上汇聚,然后顺着他微颤的手指滑落。不过这血滴还没落到地面,便在半空中如被蒸发了一般消散无形。   就算是在这种全身刺骨疼痛到几乎要站立不住的情况下,他依旧在用术法避免自己身上的鲜血沾污她的地方。   而这仅仅只是因为她不喜欢。   若是往常,他这个时候就已经走了,只是今日有些不同。三百年了,除了她刚醒的那一日,这是她这三百年来头一次主动开口和他说话。   虽然他明白这可能仅仅只是因为她终于遇到了……   他微微侧目,目光往院子中侧屋的方向扫了一眼。   渐渐恢复生气的段云笙看了他一眼,从床上坐起身,然后站起来,经过他僵直的身体,从他身后的三脚高几上拿了晚间泡的茶,走到外间,坐在木桌边倒了两杯茶,对他道:“坐。”   殷九玄拖着步子慢慢的走过去,已经开始慢慢愈合的伤口,随着他的步子又裂开了一些。   他施法净去了身上的血污之后,才坐到段云笙所指的位置上,将她倒的茶捧在手心,手指缓缓地摩挲着茶杯,十足珍惜这一杯凉了的茶水。   “这样下去,就算是你,也会耗尽寿元而死。”段云笙捧着凉茶喝了一口,对他说道。   殷九玄垂眸望着双手捧着的茶水,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她不愿意依靠他的力量活着,现在见到了想见的人,便更不想如此下去了。   “鸣焱现在很好,晁奇也有了苏醒的迹象。”段云笙慢悠悠地说着。   这些年她去看过他们,当年鸣焱被抓,重伤的晁奇落入深渊,但却没有死,只是陷入沉睡,在她找到他时,已经隐隐有了苏醒的迹象,她便将他送到了仓仆那儿,交给仓仆照顾。   只是为难了仓仆,要照顾一个失去记忆退化为幼体处于叛逆期的鸣焱,同时还要照看晁奇。   “至于过去的事。”段云笙顿了顿,殷九玄的心也随之揪紧。   她道:“我不会原谅你,但我已经放下了。”   “阿皎。”殷九玄伸手想要触碰她,却又不敢,“我到底该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段云笙看了看他,低头微笑,笑容愈发像从前的佛子:“你很清楚,即便我原谅你,我也不会爱你。更何况有些事不是说原谅就可以原谅的。”   殷九玄静静听着,不知是心里更痛还是身上的伤口更痛。   “至少,至少好好的活着,好不好?”他哀求道。   只要想到她魂飞魄散时的景象,他难受得恨不得先杀了他自己。   段云笙叹了一口气,目光越过敞开的门看了一眼门窗紧闭的彻屋,对殷九玄道:“我遇到他了,可惜是他又不是他。遇到他之后,我突然有些明白你那个时候为什么非要小离了。原来佛子是佛子,了尘也只是是了尘。”   “不……”殷九玄抬眸看向她,却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与小离的过往,不是说不清,而是他知道她不在乎,最后只能不甘地说,“我爱的只有你。”   果然她听到这话眼中毫无波澜,只是笑了一声:“或许吧。”   “阿皎,我知道我错了,我不会再勉强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更不会限制你的自由,我只希望你能活着。”殷九玄说道,语气中卑微的哀求,让人很难想到眼前的人竟是让天界都忌惮十分的大妖。   “殷九玄。”段云笙淡淡地说道,“其实你不明白,我始终都只是个人,一个人是会累的,累了就会失去重新开始的能力。”   她在人间生活三百年,去了所有她曾经想去的地方,但她身上的孤寂却并未减少一分。   这些年在人间的经历,只是让她从一个与人相处时有些无措的人,变成了一个能自如处理这些人际交往的人。   可她依旧是她,从前她不敢与人交往,是以为身上背负着殷九玄的阴影,怕与自己的关系会伤害别人。而现在她无法与人建立亲密的关系,却是因为她的经历早已改变了她。她可以对每个人都友善,但却无法要求旁人理解她的经历给她带来的一切。这世间不是人人都是佛子,能那么轻易的了解她的克制和想法。   “阿皎……”殷九玄望着她,脸色难看的几乎要哭出来,“你知道你如果放弃的话,后果……”   “灰飞烟灭。”段云笙淡淡地答。   她不过是殷九玄用逆龙鳞为凭借以术法所凝聚的一躯残魂,只要殷九玄不再为她续命,她立刻便会烟消云散,根本不可能进入轮回。   “可这也是我自己选的。”她说道。   她不想依附着别人活着,可她现在却被身上的逆龙鳞控制,只要殷九玄不想她死,她便死不了。所以她也只能等着,等着他放弃,或是等到他也无力维系这样蚀人的法术为止。   “但是你现在不是过的很好吗?”殷九玄道,“只要你喜欢,你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会干涉你分毫,我只是希望你活着。”   “你……哎……”段云笙有些无奈。   殷九玄不会明白,一个人每到夜间就会慢慢失去行动能力,几近濒死,要依靠别人的力量苟延残喘的感受,也不懂她无法接受殷九玄所谓的牺牲的理由。   她不是不爱活着,可即便他将她身上的全部痛楚都转移到了他自己的身上,她依旧讨厌这种永远被一根线绑着的所谓“自由”。   她之所以没有自暴自弃,不过是因为她本就是这样的人,即便无奈,但既然活着,她总想去做一些事,去帮助自己可以帮助的人罢了。   如若要她选,她宁可自由的活一天,也不想无止境的这样下去。   “算了。”她叹了口气,“你回去吧。”   还有三日就是下月初一了,或许……她低下头,不再言语。   她下了逐客令,殷九玄也不敢多留,忙捧起茶杯,仔细地饮尽她为他倒的茶水,便拖着依旧虚弱疼痛的身子走出了院子。   殷九玄走后,段云笙静静的在木桌旁坐了很久,才吹熄了烛台睡去。   翌日一早,一直守在房门口的了尘突然惊醒,发现门窗上的禁制被撤去之后,急忙推门出去去确认段云笙的安全,却见她此刻正拿着一柄木剑在院中练剑。   她的动作很利落优美,但却带着一股像是已经深入骨子里习惯的狠绝。   莫名叫人有种“霹雳手段,菩萨心肠”的观感。   段云笙见他出来了,便停了手中的剑,随手一抛,木剑精准的插入了挂在门口柱子上的剑鞘之中。   “小师父醒了。”她笑着看了一眼了尘身上穿着的昨日的旧衣,像是明知故问一般说道,“小师父昨夜没睡好吧。”   “檀越,昨晚……”   “来的是我的旧仇家。”段云笙弯着眉眼,打了盆水递给了尘,“小师父去洗漱一下,过来吃早餐。”   “仇家?”了尘惊住。   段云笙却依旧含着笑,也不解释,只是把手中的水盆往了尘的怀里送了送,“快去。”   她动作亲昵而自然,笑容又那样温柔,就仿佛是一对老夫老妻……   “阿弥陀佛。”了尘被自己心中徒然而来的念头吓了一跳,不觉退后了两步,匆匆接过水盆,飞快进了自己的房间。   段云笙看着他着急忙慌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   小师父有佛缘,可惜佛心未定。 第40章 又见佛子   段云笙给了尘准备的早餐是白粥和炒菜, 依旧是她看着他吃,就像是昨日,她也只是给他夹菜, 自始至终都没有吃过一口。   了尘忍不住问道:“檀越不吃吗?”   段云笙笑道:“不吃,我平日只能喝些茶水,吃了这些身体会不舒服。”   了尘忍不住盯着她的脸看,犹豫了好一会儿, 终于把自己心里的疑惑问了出口:“檀越,你……是普通人吗?”   段云笙笑着反问道:“小师父觉得我像普通人吗?”   “可檀越身上并没有妖魔之气。”了尘诚实地说道。   “不是没有,而是因为他替我掩盖的太好了。”段云笙道。   “他是谁?”了尘问道。   段云笙笑了笑:“就是昨晚来的人。”   “你的仇人?”   “旧仇人。”段云笙更正他。   “为何这样说?”了尘问。   “他曾经杀了我全家, 甚至包括我所有的朋友。”段云笙的笑容渐渐变淡,而后叹了口气道,“但后来他又用他的半条命救了我。”   “所以你原谅他了?”   “没有。”段云笙否认,“我只是放下了。”   了尘想了想她的话,又问道:“那他昨夜为何而来?”   “为了让我活下去。别看我现在好好的,但事实上我一直依靠他的妖气维持着生机,只要他一日不来我立刻就会神形俱灭。”段云笙说这段话时的语气很轻松,还拿起筷子给了尘夹了自己腌制的小菜, “尝尝, 我觉得这个做的不错。”   “所以他每晚都要来?”   “是啊,怪烦的。”段云笙朝他眨了眨眼,语气中带这些无奈, “小师父有什么办法能拦着他,不让他吗?”   “不是说没了他的妖气,檀越你就会死吗?”了尘有些摸不着头脑,望着面前的段云笙,实在想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你果然不明白啊。”段云笙的口吻中有些失望, 但脸上却依旧带着理所应当的笑。   她知道他不是佛子,自然不懂。   了尘用完了早饭之后,段云笙起身拿下了挂在门口柱子上的木剑,化为一只小木簪插到了马尾的发带间,对了尘道:“咱们走吧。”   “去哪儿?”了尘没反应过来,待看到她伸手从系在腰间的袋子上拿出一打黄纸后,才明白过来是要去林府,忙道,“好,檀越且等我一下。”   说着,他便跑回了房中,戴上佛珠,又将一双一尺见长的金刚筷插在腰间。   段云笙靠在他房门的门框上,看了看他这两件行头,想起林府那颇为怪异的妖气,回屋去拿了一个小盒子,丢给了尘:“小师父拿上这个。”   了尘接住盒子打开,立见一道祥瑞温润的佛光从盒子里溢出。一股清淡的莲香之中,静静躺着一颗舍利子。   “莲花佛骨舍利?”了尘有些吃惊,不懂一个住在如此小城镇郊外的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佛门珍宝?   “小师父很识货嘛。”她笑了笑,目光轻轻从舍利子温润的佛光上扫过,二话不说就拉着他的袖子,走出了院子。   锁好了院门之后,她又要去牵他的衣袖,却被了尘退后一步,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开了,有些严肃的问道:“阿弥陀佛,檀越你为何会有这个?此乃……”   “佛祖座下佛莲入世,成为一代高僧,圆寂后得莲花佛骨舍利,再转世为佛子……”段云笙望向了尘这张与佛子相似的面庞,柔声道,“它本就是你的。”   “我的?”了尘感到十分讶异,莲花舍利他只在佛学典籍上看过,可她却说这本就是他的。但若是细细感知,他确实又能在舍利子上感受到一股十分熟悉的气息。   “好啦。”段云笙道,“给你你就拿着,我若要害你,又何必给你这样的东西。”   “不不不,小僧绝不是这个意思。”了尘听到段云笙这么说,立刻就为自己方才有些咄咄的语气感到了后悔,“檀越请见谅,是小僧言语失当。”   “傻和尚。”段云笙笑道,“我说一句你就信了?我若真的有什么阴谋,只怕你被卖了还要帮我数钱呢。”   闻言,了尘一呆,最后只好喃喃道:“小僧觉得檀越不是坏人。”   段云笙噗呲笑了,转过身顾自迈开步先走了:“还去不去捉妖了?”   了尘看着手中的舍利子挠了挠头,最后还是收进了如意布袋中,疾步跟了上去。   -   段云笙是柳城的恩人,又给林员外一家治过病,林府上的人一看来的是段云笙,态度就立刻客气了不少。不过林府的管事请二人入内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小声问了段云笙一句:“段姑娘是怎么与这位小师父结识的?”   段云笙脸上依旧是往常那般和善的笑容:“这位是千叶寺的了尘法师,千叶寺在方外之地故而名声不显,但却是佛学大宗,现今金佛寺的方丈真如禅师也曾特地去千叶寺受训学佛。”   在尘世活了三百年,段云笙知道比起一味的说真相,有时候摆出些权威资质更能说服人。   “原来是千叶寺的高僧啊。”林管家立刻客气的对了尘行了个合手礼。他不知道千叶寺有多厉害,但却明白金佛寺在当朝的地位,若是连金佛寺的主持都要去千叶寺学习,那千叶寺自然是非同凡响的。况且林管家也知道眼前的段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却十分有阅历,这半年来帮柳城百姓解决了不少离奇古怪的事,她说的多半不会有错。   “不敢不敢。”了尘腼腆地回礼。   段云笙又说道:“千叶寺佛法高深,降妖除魔的本事更是了得。昨日我听了尘小师父说看贵府上空有些异样。想到我来柳城之后多得员外和夫人照拂,心中担忧,今日便与了尘师父一道来了。想着若是真有其事,为了员外与夫人的安危,自是要要越早处理越好。若只是一场误会,也能请法师为林府诵经祈福,保佑家宅安宁。”   “原来如此,不过只怕段姑娘这回是多虑了。”到了花厅门口,林管家做了个请的姿势,对二人道,“二位先在花厅稍座,小的这就去请我们家老爷。”   说着,林管家又叫下人给他们上了茶。   待旁人都走后,了尘环视了一下四周,看了一眼依旧慢吞吞喝着茶的段云笙道:“这里的妖气有些怪。”   “邪气十足,却不像是妖。”段云笙用茶盖拨了拨浮叶,浅呷了一口道,“好久没遇到这么邪性的妖人了。”   了尘点头,想了想又伸手进布袋中,把舍利子拿给段云笙:“此地不简单,此物还是由檀越拿着,可保檀越……”   “收回去。”段云笙一句话就打断了他的动作,她看了一眼花厅的外面,面色有些沉,“这东西放在你身上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而且我给出去的东西,即使丢了也不会要回来。”   了尘见她变了脸色,怂怂地将舍利子收回如意布袋中,然后也跟着她的目光一起看向了花厅外面。便看到一个穿身织锦袍身材略臃肿的中年男子正往这里走来,身后跟着一个白衣胜雪,半披长发,风姿卓然的年轻道人。   若不是段云笙感觉到这道人身上若有若无的妖邪之气,还真要当这人是谪仙下凡的高人了。   “段姑娘。”林员外已经听管家说明了情况,进屋便先和段云笙打了招呼,然后才看向段云笙身旁的了尘,语气便有些淡,“法师。”   而后又给他们介绍道:“段姑娘,这位是弗清道长,是位不出世的高人。”   段云笙和了尘与这道长见礼之后,各自入座。林员外便与二人说了这位道长的来历,还说了他与这位弗清道长的一些过往。   原来当年林员外只是一届名落孙山的落魄考生,在回乡路上遇到妖物被这位道长所救,道长说他没有做官的命,便给他另指了一条明路。这些年他便是听了这位道长的话做买卖发家,后又听从这位道长所言乐善好施,才有了今日的身家。   “当年我遇到道长时,道长便是这般年轻俊逸的容貌,如今真是丝毫未变。”林员外道,“道长真乃是世外高人啊。”   听完这些话,段云笙总算明白了林家上下为何会对了尘如此排斥了,她原本还想着,林员外是柳城有名的大善人,即便家人们觉得一个穿着破旧的小和尚上门说有妖物不吉利,也不该动手。现在看来却是因为眼前这位道士。   林家人如此推崇这位弗清道长,而这些天这位道长正好在府上做客,这时候来了个和尚说林府上有妖气,这不是打了道长的脸面吗,也难怪林家下人会对了尘这般不客气了。   可惜啊,小师父说得却是对,林府上不仅有妖气,且这诡谲的妖气十有八九还是因眼前的这位道长而起。   “林居士谬赞了,居士能有今日之福缘,乃是得益于平素广施善缘,并非贫道之功。”弗清言笑晏晏,端的是一派无尘谦和的高人做派。   “道长忒谦了。”林员外恭敬道,“对了,道长,这位段姑娘就是我之前与您说的那位半年前救了柳城一城百姓的段姑娘。”   “无量功德,段姑娘好医术。”弗清闻言,才将一直打量着了尘的目光收回来看向段云笙。见她布衣马尾,虽长得十分不俗,但身上却感知不到任何不属于凡人的气息。倒是那双眉眼莫名让他想起一位数万年前的故人,不过那人已神死道消,弗清神色微动。   段云笙见他神色,想到柳城半年前那疫妖出现的诡异。这世间万物有灵,皆可精变,但要疫病化妖却十分不易。这世间出现过的疫妖,大多都是人为催变,只是段云笙待在柳城查了半年也没有查出什么头绪,如今看来……   她细细感知了一下周围的妖气,她修为严重退化,要区分妖气中细微差距比之前难上许多,一时间也无法完全确定眼前这道人的妖气与那疫妖的妖气有什么关联,只是本能的觉得那股子邪性的气息很是相似。   “哪里。”段云笙微微笑,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不过只是因症施药罢了。其实当初我刚到柳城的时候,也曾遇到一位高人。那高人告诉我柳城那场疫病是因妖物作祟而起,还说待他除了妖物之后,这疫病才能根除。只可惜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位高人,也不知其中究竟是真是假。”   段云笙半真半假地说着。   了尘知道如果之前的疫病真是因妖而起,段云笙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又不能说诳语骗人,便挑着真话配合着说:“若真是如此,那此前这儿应当是遇到疫妖了。”   “疫妖?”林员外惊讶道。   了尘解释道:“疫妖一般生于天灾人祸的乱世,要有瘟疫爆发,天怒人怨聚集出极大的怨念才能化疫为妖,柳城这般安逸的城镇按理来说生不出这样的妖物。敢问施主半年之前柳城可发生过什么异常之事?”   林员外闻言,不自觉地就看向了坐在身侧的弗清道长,而后摇头否认道:“因我与道长有旧,道长每三年便会来我们柳城开坛做法为柳城祈福,这些年柳城一直非常安定,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妖物。我想段姑娘或许只是遇到了个行骗的江湖神棍罢了,半年前柳城城外遇了一场洪灾,大灾过后有疫情也是常事,未必真就与什么妖物有关。”   “林员外说的有理。”段云笙并不着急,反而顺着话问道,“原来弗清道长每三年就会来柳城一次,这么说道长这回也是为三年一次的祈福而来的?”   “正是呢。”林员外道,“半年前遇到了那样的事,这一回我与各位乡绅大户都商量过了,打算好好办一场祈福消灾的法事,法坛就设在城郊的白虎坡上,到时候段姑娘可以来观礼。”   “好。”段云笙笑了笑,转换了话题问道,“对了,林公子这些时日身体可好些了?”   往常提起体弱多病的儿子,林员外总是一脸愁容,但今日他白胖的脸上却有些喜气:“犬子体弱,这半年多亏段姑娘费心调理。不过这次道长为小儿带来了一味仙药,用了之后身体已然好了许多,待小儿身子再好一些,我与他娘便打算替他把亲事给定了,也算了了一件心事。真是有劳段姑娘挂心了。”   “哦?”段云笙道,“这世间竟有如此仙药,那真是恭喜员外了。”   “山野丹方罢了。”弗清笑道,“若非门规所限不可将丹方外传,段姑娘医术了得,贫道倒是也想叫段姑娘看看这方子是否有什么可以改善之处。”   “不知道长师承何处?”段云笙笑了笑又道:“既是不传秘方,自然不能示于外人。不过我想去为林公子把把脉,不知可否方便?”   弗清道:“无名小派,不足挂齿。”   而林员外则说:“段姑娘方便去看看小儿,那自然是好。”   说着,林员外便让下人带着几人去了林公子所住的院子。   林公子林暄年方十六,长相随其母,长得十分清秀,加上常年患病,便更显得病弱清逸。他一见是段云笙来了,有些恹恹的眼神中就亮起了一点光。   “段姑娘,你来看我了?”他从靠榻上坐起来,看着她,一点也不顾及旁人在场,毫不掩饰面上的欣喜之意。他虽然年纪小,但却从来不肯叫段云笙一声姐姐,一直固执的叫她段姑娘。   段云笙看他面色确实比先前好了许多,微笑着点头道:“听员外说你身子好了不少,所以过来看看。”   说着便让他伸出手腕来。   林暄听话地伸出手,一双黑沉沉的眼一直盯着段云笙,有些委屈地问道:“若是我的病好了,段姑娘是不是就不来看我了?”   段云笙笑着示意他换一只手,道:“待你好了,你可以到我家去看我啊。”   在段云笙眼中,林暄年纪小,又患病,像是个有些娇气的弟弟。   “嗯,我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林暄显然很是高兴。   “好。”段云笙笑着收回手,转头问弗清道,“不知道长丹药可有什么禁忌,若是没有的话,我想给林公子开一副固本的方子。”   弗清的目光落在她的眉眼之上,像是透过了这双眉眼看着另一个人,笑道:“没有。”   段云笙便写了个方子,交给了林府的人,然后从腰间的袋子里拿出了一个小布包,交给林暄:“这是我自己做的糖丸,这方子苦,喝完之后可以吃一些驱驱苦味。”   “嗯。”林暄小心地收好小布包。   段云笙想着之后还是得再来一趟,便加了一句:“等你吃完了,我再给你送来。”   “好!”林暄立刻重重点了下头。   看完了林暄,段云笙便与了尘告辞了,可不想二人走出林府没多久,那位弗清道长便跟了上来。   “道长还有别的指教?”段云笙问道。   弗清笑道:“没有,只是觉得段姑娘面善,想送段姑娘一件东西。”   他拿出了一朵似玉非玉的色若琉璃的昙花花苞,托在掌心递给段云笙。   “无功不受禄。”段云笙婉拒。   “一朵非梦罢了,段姑娘是怕贫道在里面做手脚?”   弗清依旧是笑吟吟的,可段云笙却感到了一股十分强势的威压绑缚住了她的双腿,明晃晃地昭示着只有收下这花,她才能重获自由。   她伸手接过非梦,身上的威压立刻散去。   “那就多谢了。”段云笙面上依旧挂着笑,就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没发生一般。   “不必客气。”弗清笑意盈盈地转身回了林府。   “檀越……”   “先回去再说。”   段云笙握紧捏着非梦的手,与了尘回了自己的住处。   一进自己的院子,段云笙便在院子的各个角落都贴上了符纸,然后双指点唇念了一段咒语,院中立刻升起了一个力量强大的结界。   “檀越,你这避妖符会不会挡住昨晚那个人?”了尘看着这结界有些担心。   段云笙却道:“能挡得住就好了。”   说着,段云笙就进了厨房,问了尘中午想吃些什么?了尘觉得总让她为自己做吃了有些羞愧,就赶忙进去帮着烧火劈柴。   用了午饭之后,了尘主动收拾了饭桌洗了碗筷,又将院子里劈好的柴火都搬到墙角下摞好之后,才洗漱干净了,又去给段云笙煮了一壶茶。   他乐意做,段云笙也不拦着,挥袖将房中的靠椅摆在廊下,躺在上边闲闲地看着他忙活,直到他给她端来茶水,又搬了个竹椅与她隔着藤几坐着。   了尘先给她倒了一杯茶,而后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捧在手中,长歇了一口气后才问段云笙道:“檀越,林府的事你怎么看?还有那位道长送的那颗似花非花的圆珠是什么?”   “林府的事不简单,那位林公子的病乃是命数,根本无药可医,突然有了好转,其中必有蹊跷。”段云笙道。   了尘问:“是不是那丹药中用了什么邪术?”   段云笙摇头:“不像,若是用了邪术林公子身上必然会有邪气缠绕。”   “对了,檀越给林公子留下的糖丸是否有什么关窍?”了尘游方在外,偶尔也会替些穷人看病,颇通医理。他看过她开的方子,确实只是固本养神的药方。   “就是普普通通的糖丸而已,我平日里买了喂小花的,关窍在装糖丸的布包上,上面有我做的符咒。”那布包上有她用同色的针线绣上去的符文,是昨晚殷九玄离开之后她做的。林家的妖气她这几日进城送药时也注意到了,只是一时查不出头绪,加上未看出害人之意,便一直没有贸然去林府,但既然了尘提了出来,她便就准备了一下。   “原来如此。”了尘又问道,“小花是谁?”   段云笙笑笑,从腰袋中摸出了一个大点的油纸包打开,打了一个响指,原本在墙角下的一点翠绿的嫩芽,突然之间就快速的长大,蜿蜿蜒蜒如同一条游蛇一般游到了段云笙的面前。段云笙从油纸包里摸出一颗糖丸丢过去,那植物便张开前端的如蛇的头一般的苞芽,接住糖丸,一边吃还一边扭动身体,仿佛十分开心的样子。   虽然段云笙和眼前的这株植物似乎相处的很融洽,但了尘的面上却还是露出了惊愕的神色:“这,这不会是传说中的龙蛇草吧。”   龙蛇草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妖植,年岁越大便越像龙。了尘看眼前这株,虽然顶已经有了两个凸出的小包,但还是蛇的模样,便知这株龙蛇草还不是成年体。但龙蛇草的毒液极毒,即便不是成年体,也能轻易地杀死地仙级别的生灵。   “是。”段云笙笑着摸了摸小花的圆墩墩的蛇头,又给它喂了一颗糖丸,然后就把装糖丸的纸包收了起来。那龙蛇草见她收了纸包忙蹭着她的衣袖卖萌,段云笙只好又拿出了一颗道,“最后一颗,不许再吃了,你看看自己都园成什么样了?”   那龙蛇草听了,就含着最后一颗糖丸摊着肚皮躺在段云笙的脚边,脖子下边的两片长叶往两边摊开,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直把了尘看得惊异不已。书上都说龙蛇草是一种极其凶残的妖植,即便是修为高深的仙人也不敢轻易去招惹一株快要成年的龙蛇草,可眼前的这株……   了尘又看了它一眼,正好看到它正在用圆滚滚的脑袋蹭段云笙的鞋面,俨然一颗无公害绿色小蛇草。   “小花,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段云笙拿出弗清给的像昙花花苞一般的非梦,放在藤几上,小花便立刻凑过它的圆脑袋来盯着看了看,又闻了闻。   了空这才想到龙蛇草又称为地知草,据说通晓一切长在地面上的事物,也是唯一能成龙的植物。传说也正是因为如此,龙蛇草在未化人形前都是不会开口说话,也不能书写文字,否则便会有损修行。且龙蛇草要化出人形,必须经历三次雷劫,百妖谱上说这是天道对龙蛇草窥看天机的惩罚。   小花对着段云笙点了点圆溜溜的脑袋。   段云笙又问:“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吗?”   小花又点头,然后伸出一片长叶,看了看段云笙,又转头看了看一边了尘,毫不犹豫地用叶子尖戳破了了尘的手指,然后卷着他的手指往那颗花苞上滴了一滴血。   眼看着那滴血很快就被那琉璃花苞给吸收了,段云笙问它:“这样就可以了?会对小师父不利吗?”   小花点点头又摇头,然后眨巴着眼睛用叶子尖戳了戳藤几上装糖丸的纸包。   段云笙拿它没有办法,就又给它喂了一颗,它便又盘到段云笙的脚边懒洋洋地晒起了太阳。   龙蛇草头中毒液剧毒,叶子却是疗伤的奇药,了尘手指上的伤口很快就好了。不过段云笙依旧有些不好意思,对了尘道:“小花是那人留在这里保护我的,不敢伤我,我又未与它说清楚,方才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望小师父见谅。”   了尘见她诚恳,忙道“无妨无妨。”   段云笙和了尘等了一会儿,见那花苞吸收了鲜血之后便没了反应,问小花需要等多久,小花也只是摇头表示不确定,便就将那花苞放在了正厅的木桌上,各自做各自的事去了。   到了晚间,殷九玄依旧在固定的时辰出现,他为段云笙续完妖力离开时看了一眼桌上的琉璃花苞。   “非梦,已经沾了血了……”他走出屋子,走到墙角之下,低声问道,“是你把那小和尚的血滴上去的?”   龙蛇草晃晃悠悠探出脑袋点了点头,它奉了眼前这位主人命令在这里保护段段,当时主人就与它说过,要是段段少了一根寒毛就要拿它是问。那段段问它非梦有什么用,它当然只能用那个小和尚的血演示给她看了,它觉得自己的做法完全没毛病。   “罢了,或许让她见他一面,她便……”殷九玄回头看了一眼摆在木桌上的非梦,袍袖一挥,便撤去了段云笙加在了尘门上的禁制。   而后垂着头慢慢离开了这个院子。   一直警觉地待在房间里的了尘,在感觉到自己门窗上的禁制突然被撤去之后,有些担心段云笙便立刻跑去了正屋。   他刚走进正屋,那放在木桌上的非梦便像是有了感应一般,突然散发出了点点萤光,随着这萤光化为越来越灿烂的溢彩流光,那非梦的花瓣竟也一瓣瓣地舒展了开来……   已然恢复了生气的段云笙从床上起来,走出来看发生了什么,却听到一句十分熟悉的“檀越。”   “了尘小师父?”她感到异样地转过头。   悬空漂浮着的琉璃昙花在僧人的手掌中静静的开放,他整个人都笼在流光浮影之中,用那双慈悯的双目望着她浅笑,虚幻的好像一场醒不来的梦。   “佛……佛子?”段云笙蓦然喊出了心中的称呼。   那被光芒笼罩的人,笑望着她,轻声道:“檀越,我们又见面了。” 第41章 相见欢喜   真的是他!   段云笙愣愣地在原处定了许久, 最后才在确认的眼神中,无声地笑了一下,但眼中却在不知不觉间蓄满了眼泪。   佛子始终微笑地望着她, 直到她笑了,他才展开手臂慢慢向她走去,想要将她拥入怀中。但待到真正走到她跟前后,他却迟疑了。   不是他不想, 而是他从未将一个女子拥揽入怀,心中有些急切,但手上便更不知该如何做才对。   段云笙见状, 觉得他的无措实在有些可爱,噗呲轻笑,抹去了眼眶中的泪水,直接扑过去拥抱住了他。   佛子一愣,而后轻轻笑起,将尚还展开着的手温柔地环上她的背。   “对不起……”佛子忽然轻声说道,“我不该……”   “我明白。”段云笙靠在他的怀中低声道,“你只是不想我被命运所束缚, 谢谢你。”   她还是她, 不需要太多的解释,就能明白他人对她的善意。佛子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能将她搂的更紧了一些, 直至他感觉到了她身上的异样。   “你……”他开口,想要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这三百年来,他每一年都会在四月初一那一日清醒过来,他也曾经去看过镇妖塔,看到了她所化的塔身, 但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情况下铸起镇妖塔,现在元神又为何会如此……残破。   可段云笙却不想让他继续问下去,踮起用红唇脚在他的嘴唇轻轻印了一下,然后仰着头笑看着他。非梦的流光映入她的眼中,像是盛了一湾星河。   “我很好。”她用简单的三个字回答了他的问题。   能再见到他一面,她才觉得这些年她活下来了真好。   佛子垂眸望着她,耳根微红,但却还是有些生涩地低头轻轻地亲了她一下,而后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嘴唇,脸微微红着,像是偷吃糖被抓到的孩子,真诚中带着一丝纯真和生涩。   段云笙凝望着他,感到他的心房的跳动,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异常的亮,不由分说便吻了上去……   “下月初一是什么日子?”段云笙靠着他,伸出细细白白的手指摸了摸他的眉眼,所有的欣悦此刻都聚集在这双眉眼之上,但仍旧带着佛子与生俱来的安静和真挚。   “不管法力如何高深,记忆依旧会在不定的轮回中慢慢被淡忘。三百年,是我用法术保留一世记忆和意识的期限,而每一年我的记忆只有在那一天才能完全醒来。”佛子轻声说道,“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想知道我的段姑娘过的好不好?”   “我很好。”段云笙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羽,挡住了他的视线,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真实的情形。   可即便佛子没有了尘的记忆,但他依旧能感受到她神魂异常的虚弱。但他看着她的神情,知道她的想法,不忍揭穿,反而顺着她的话轻轻嗯了一声。   他也不想让她感到难受。   这时,非梦的光变得越来越弱,佛子也感到自己的意识又要沉睡下去,他紧了紧环着她的手臂,有些不舍:“非梦开花时能暂时唤醒人执念最深的前世记忆,现在非梦快要谢了……”   他顿了顿,不知该说什么话道别,只能提醒她道:“你要小心将这朵非梦花送给你的人。”   为了让自己的记忆和意识保存的更久,佛子平日都处于沉睡的状态,并不能知道每一世的转世日常都做了些什么。但从之前段云笙与他解释这非梦来历的话中,他知道给她这花的人的目的并不简单。   “好,我会注意的。”段云笙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问道,“下月初一,我是不是还能……”再见你最后一面?   “嗯。”佛子轻声答应着,在她的头发上吻了一下,目光变得越来越远……   第二日,了尘在自己的房中醒来,怎么也想不起昨夜发生了什么。他拍着脑门走出房门见段云笙今日没有练剑,有些担心,便去正房敲了敲窗问道:“檀越,你还好吗?”   段云笙从房门处走出来,站在门框下看着他。虽然长着几乎相同的一张脸,但只要看一眼,便能区分出眼前的人和佛子的不同。   “我没事。”她道,“早上想吃些什么,吃完了咱们去昨天林员外说的白虎坡看看那个法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想起林府的事,了尘赶忙先去洗漱了,然后拦下了段云笙,自己进厨房弄了些吃的。   段云笙的院子在北郊,白虎坡在城南,二人便只好穿过城镇从南门出去。守城的张勇见这两日段云笙一直与这和尚在一块,啧啧称奇,这位段姑娘长的好,医术又了得,又对柳城有恩,这柳城有多少大户公子都属意于她,这半年上门提亲的媒婆都快把人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可偏偏这段姑娘就是油盐不进,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但对谁也都始终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距离。   现在竟然和这寒寒酸酸的小和尚处到一块去了,这世间之事,还真的意想不到。   二人到了白虎坡之后,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高高搭起的法坛,或许是时辰尚早,并未见到搭建法坛的工人。段云笙便走了上去,仔细看了看法坛的布局。   看完之后她说道:“看起来确实是一般的祈福法坛,但总觉得有哪儿不对。”   “段姑娘对法坛布局也有研究?”突如其来的人声让段云笙和了尘都惊了惊,扭头便发现弗清道长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身后。   能在不知不觉间靠近她不被发现,段云笙眉头微蹙了一下,想到昨日眼前的这个道士用强硬的手段要她收下非梦时的情景,更觉得此人不简单。   “道长。”段云笙淡淡地打了一声招呼。但弗清的目光却一直往了尘身上瞥:“非梦可不易得,姑娘真是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意。”   弗清的语气有些轻佻,又没有自称贫道,听起来就颇为暧昧。   段云笙皱了一下眉,但还是平淡地问道:“道长对我的前世很感兴趣?”   非梦的作用既然是能唤醒前世的记忆,那弗清一定要她收下这花,目的自然也于此有关。   “是啊。”弗清毫不掩饰地承认,尾音拉得有些长,仿佛一片痴心被辜负的样子,猝不及防地伸出手摸了一下段云笙的眼睛。   段云笙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做,便先本能地就闭眼偏过头去:“你想……”   “阿霜,扶司清他……”弗清喃喃。   “道友,请你自重!”不等段云笙呵斥,了尘已经抓住了弗清的手臂,一脸严肃的警告道。   可段云笙却听清了弗清方才情难自禁的言语,望着收回手的弗清,故意试探道:“道长方才说的阿霜是谁?”   丹瑶神女的名字就叫扶霜,而且她的师尊便是第一任战神扶司清,扶司清在十万年前于归墟坐化,而丹瑶神女,在五万年前化镇妖塔后便一直镇守塔内再未出世直到死去。若眼前的道士认识这二人,那就真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怪物了。   当初皓钦就说过,她是丹瑶神女被勾玉保留下来的一念转世之事,这世间并无外人知晓。可弗清却拿了非梦想要试探出她的前世,显然是对她和丹瑶神女的关系有所怀疑,这足以说明眼前这道士的来历比她之前想象得更加复杂。   即便她遇过不少上古妖物,但她现在失去了往日的修为,做事便不得不更为谨慎一些。   “你说阿霜啊。”弗清静静立在那里,身后是白虎山的一片翠意,他慢慢笑起,狭长的眼中闪烁着一丝叵测,“你的眼神,和阿霜很像。所以……”   “你想要我的眼睛?”   了尘被弗清说话的语气激得竖起了一身的寒毛,但段云笙的面上却非常的平静。   她当然感觉的到他语气中的不怀好意,但在面对过殷九玄之后,这个程度的恐吓,对她而言真的已经毫无感觉了。   可弗清却摇头笑道:“这得看你和阿霜究竟有没有关系。”   “若是没有呢?”段云笙问道。   “那样的话……”弗清笑了笑,“那只能麻烦段姑娘亲手挖下自己的眼睛毁了,我不喜欢这世上有俗物玷污了阿霜。”   段云笙听到这话,不由感慨这世间不可一世的变态的想法还真是相像。当年她醒后刚离开妖都那几年,小玉来看她的时候,就说过有妖族美人刻意寻了画皮鬼做了一张与她一样,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皮囊,试图接近殷九玄,最后却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的事。   鉴于以往的经验,段云笙知道和这类人讲道理并没有什么用,便直接问道:“那若是有呢?”   “有?”弗清上下来回地看她,突然笑道,“阿霜答应过会陪着我,你可以吗?”   段云笙听到这个话,顿时感到头大,唉声叹了口气。原来她这招奇奇怪怪的人的体质,是从丹瑶神女这儿传下来的。   “檀越!”就在这时,了尘打断了二人的谈话,指着柳城的方向道,“那是什么?”   段云笙沿着他的手指看去,就见柳城上空不知何时已被层层乌云覆盖,而那云中竟然还长着一只巨大的散发着诡异红光的眼睛。   “逆灵阵!”段云笙看向弗清,“你想做什么!你应该明白丹瑶神女的神魂已散,即便你用逆灵阵重造生魂,那也不是丹瑶神女!”   逆灵阵可以用祭生灵之魂魄的方式,重聚生魂,但这仅对那些还有残魂余魄留存于世的才有用,像丹瑶神女这般神死道消,未留下一魂一魄,只有她这一念转世的人,并无用处。 第42章 命中死劫   “段姑娘觉得我不知?”弗清说着看了段云笙身边的了尘一眼, 笑道,“要不我们玩个游戏吧。”   说话间段云笙脚下的法坛上突然亮起了一个怪异的法阵,法阵的外围是奇异的上古文字, 中环画着星辰符号,正中也是一只眼睛图案。   “这是……”在这法阵快速展开的时候,段云笙毫无犹豫,用出了保命的符咒, 先将了尘送出了法阵的覆盖范围之外。   但这样的举动却让她自己陷入了法阵的控制。这阵法困住段云笙之后,立刻用一种极为强悍的力量将段云笙压制到不得不跪坐在阵法之上。   “檀越!”了尘当即摘下脖子上的佛珠,一边念诵佛号一边将佛珠丢出, 那佛珠立刻在空中放大罩在段云笙的头顶不断转动,撒下一道金色佛光,暂时护住了段云笙。   “哎……”弗清叹气,有些可惜地说道,“真是的,本来想将小和尚困住,让段姑娘你选是要让小和尚活命还是让整个柳城的百姓活命的。没想到段姑娘你竟然想都没想就把自己的保命符用在了小和尚的身上。不过段姑娘确实厉害,昨日我就隐隐感到你身上有月转星移符, 但没有想到以你这点修为还能制造出这样厉害的符箓, 倒真是让我有些舍不得要你的命了。”   月转星移符,是一种可逃过一切法阵禁锢的符。即便是天界专精符箓的仙人一生也未必能制成功一张。段云笙能制作成功这一张,完全是得益于她的心境。月转星移符文书写时必须用十分精准平稳的灵力完成, 旁人制作此符,必要一次性注入灵力撰写符文方有机会成功,因为只要心境稍有不同便会影响灵力,就会使得符文书写失败。   而段云笙多年饲养控制心魔的经验,让她在控制心境的方面有旁人难以企及的优势, 加上她修为虽减少,但灵力却依旧十分精纯,故而才能分多次制出此符。不过即便是这样,这三百年来,她也只做出了这一张而已。   段云笙没有搭理弗清的话,只是展眼望了望柳城上空的逆灵阵,又低头仔细地看了一下脚下的阵法。   她在古籍上看过逆灵阵,但却没有见过脚下的这种阵法。这种阵法简直就像是用几种阵法混合的一种奇阵。   只是,阵法之事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稍有不慎施展阵术之人还有可能会被阵法反噬。即便是在五行阵术上极有天赋之人,能混合两种阵法,已经算是旷世奇才了。   “这阵法与柳城的逆灵阵相连……”段云笙猜测着,慢慢看向弗清,“我们昨日才见面,逆灵阵或许是你早就布下的,但我脚下的阵法却不可能在昨日之前就准备好。因为你要是早就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便早会想办法弄清楚我与丹瑶神女的关系,所以这阵法是你昨夜临时布下的,为的就是要请我入瓮?”   说着,段云笙心中更为不安,如此强大而复杂的阵法,竟然用一个晚上便布置好了,眼前这道人的实力实在是深不可测。   段云笙接着问道:“我虽不知这阵法是如何做到的,但依你方才所言,我猜这阵法与柳城的逆灵阵相通,而且一旦激活,我和柳城百姓便只能活一个,对吗?”   “段姑娘可真是聪慧之人,若不是你这双眼睛实在叫人看着碍眼,我都有些想要收姑娘做弟子了。毕竟当年我唯一看中的阿霜,被扶司清抢了去,这么些年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合意的传人呢。”弗清说道。   “既然如此,你总该让我知道你是谁,不能叫我做个连自己死在谁手上都不清楚的糊涂鬼吧。”段云笙一边拖延时间,一边在心中推演着脚下的阵法,以尝试找到破解之法。   “我?”弗清笑了笑,蹲下身子平视着段云笙道,“在下连白蕴,从前天界的人称我为卫渊上君,段姑娘可满意了?”   “卫渊上君……”段云笙虽早有猜想,但还是略有吃惊。   神尊扶司清生于天地未开的混沌之时,师从天道,其师弟便是这位卫渊上君。不过按天界史籍上的记载,卫渊上君是在丹瑶神女坐化后天魔降世的浩劫之战中牺牲了,没想到竟躲在凡间做了妖道。   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弗清,真的让人很难不联想到神尊扶司清的名字。   这让段云笙都有些不明白这变态,究竟是更执着于他的师兄扶司清,还是丹瑶神女了。   “不过段姑娘这么容易就不想活了吗?”弗清继续说道,“我可是还想让这小和尚选一选,究竟是要让你活命,还是要救柳城的百姓呢。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在这小和尚心里是你重要还是柳城一城的百姓更重要吗?小和尚身上有用过非梦的气息,段姑娘又在关键时刻舍了自己保下了这小和尚,只怕和这小和尚的前世情非泛泛吧。”   “檀越?”一旁一直在尽力施法控制佛珠保护段云笙的了尘,立刻惊异地看着段云笙道,“你当真是我要找的人?”   段云笙叹了口气,对了尘道:“这不重要,要找我的其实也并不是你,你现在不要分心想这些。”   想要找她的人是佛子昙音,了尘不过是被昙音留下的念愿所影响了罢了。   弗清却道:“小和尚,怎么样,你都听明白了吗?不明白的话我就再给你解释一遍。简单而言,就是段姑娘脚下的阵法与柳城的阵法相连,只要一边的人祭了阵,另一边的就能得救。一头是刚刚才用自己保护了你的姑娘,另一头是一城的百姓,你现在只要说一句话,便能决定一方的生死,怎么样,很有意思吧。你想怎么选?”   “我……”了尘看着眼前被困在阵法中的段云笙,又想到柳城一城的百姓,心中辗转,如何能做出选择?   而就在这时,段云笙却说道:“等等。弗清道长难道这样就认为我与丹瑶神女无关了吗?”   “哦?”弗清眼神中玩味十足,“难道段姑娘想说自己与阿霜有什么关系。”   段云笙想了想,伸手化出一物:“若弗清道长真的是卫渊上君,应该认得此物。”   “这是!”弗清盯着段云笙手掌中的勾玉,又看向段云笙,“你真的和阿霜有关,可阿霜她明明已经魂飞魄散了!”   段云笙道:“听丹瑶神女的徒弟说,当初扶司清上神算出神女死劫,便以此保住了神女的一念,以期能保住神女一线生机。而我便是丹瑶神女这一念的转世。”   这个阵法实在有些复杂诡异,段云笙用少许灵力略略感知后,发现这阵法的设置简直就像是民间最手巧的工匠所铸造的连环锁一般,一个机窍扣着一个机窍,要解开此阵法,只要出一点点错误便会前功尽弃,触发杀阵。   就这阵法的功效而言,其实并不需要这种布阵的方法,若是想困住阵法中人,有的是比这简单有效的方法。   段云笙觉得弗清这么设置阵法,不单纯只是为了布阵而用,还有一股子“我乐意”的显摆劲儿。就这阵法内中包含的天律、阴阳、五行、数术的复杂程度,便是布下足以困住一国生灵的术法也够了。   想到这儿,她心中暗自叹气。虽说她这些年所学颇杂,但多重岐黄俘虏之术,对此造诣尚浅,想要以自己的所学破解此阵法实属困难。即便真破解的了,眼下的时间也是不够,不如坦白自己的身世看看是否能换来一线希望。   想到这儿,段云笙也不免感叹,想念从前一剑扫平一切阻碍的日子。这世间没有强力破不了的阵法,若是不行,不过是力量还不够强罢了。   “扶司清?哈哈哈哈哈哈……”弗清听了段云笙的话突然蹲在地上抱腹大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见段云笙依旧面色未变,似乎对这种情绪突变的情况习以为常的样子,他才觉得无趣止住笑声,开口说道:“段姑娘不要见怪,我只是觉得扶司清这老东西实在可笑罢了。当初他若是听我之言,在死劫尚未触发之前,炼血魂替阿霜承担命格,阿霜又怎么会死?他自己愿意为这天地折损寿元是他的事,凭什么还要让阿霜顺应什么狗屁天命牺牲自己?说什么为苍生而生是他们天脊山一脉的责任,简直就是放屁!这漫天神佛哪一个不受人间香火朝拜?阿霜她又有什么,做了几万年的战神,人间可有一座战神庙中供奉的是女子?凭什么要让她为了这天下而死!”   “段姑娘,你说这公平吗?”弗清突然问了她一句,而后就一直沉默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回答。   随着他的发问,段云笙脚下阵法的力量骤然变强。段云笙知道自己若是说错半句,眼前这人可不会顾念她和丹瑶神女的那点关系,心中不由暗自叫苦。想着若是叫他知道,不止丹瑶神女要为封印妖脉铸造镇妖塔而亡,就连她这个转世也一样,不知眼前这人会做何种感想?   不过段云笙也明白,对这样的人,一味顺着他说话,未必就能有什么好结果。她垂下眼眸略略思索了片刻,决定按自己心中所想如实回答。   “其实最重要的是丹瑶神女她自己的想法,不是吗?”段云笙道。   弗清一愣,视线冰冷地沉默着盯了她少顷,才笑了一声道:“果然是阿霜留下的一念。”   当初若不是扶霜自己坚持要拯救苍生,他早已不顾天道,逆改其天命了。   阵法的压迫感稍稍减弱,段云笙暗自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方才如若违心顺着他的话数落扶司清的话,只怕现在已被这阵法所侵蚀。   “好了,我们也聊了很久了。”弗清索性就坐在地上,扭头看向了尘道,“小和尚想好了选谁了吗?”   “?”段云笙有些疑惑,问道“若是了尘选了柳城百姓,你真的要杀我?”   弗清看出她脸上的疑惑,很有耐心的解释道:“看来你还不知道啊,你手中的勾玉也叫战神玉。扶司清用这玩意儿保下阿霜一念,不过是想将来有机会能复活阿霜。但若是要复活阿霜,便需要这一念的转世也觉醒战神印。但我看你的样子,魂魄残缺,也活不了几天,这辈子没希望觉醒战神印了。若是这小和尚选你,我便让你再活一阵子,若是小和尚选柳城百姓,你也就是早死了几日而已。”   “反正都差不多嘛。”弗清脸上挂着理所应当的笑容,“以你的情况这一世自然死亡也一样会魂飞魄散,死在这阵法中也是魂飞魄散,根本没有什么差别。但你放心,既然你遇到了我,我还是会保下你魂魄中阿霜留下的那一念的力量的。只不过这样再转世的话,就和你没什么关系了。但就算让你觉醒了战神印,也是要你死了,阿霜才能复活,横竖差不多,你还是都得死嘛。”   “什么意思?”段云笙闻言,心里突突跳了两下。   “不明白?”弗清皱皱眉头,“扶司清保住阿霜的一念让其进入轮回,在此之前又用战神玉为这一念滋养出魂魄,便是算准了这魂魄的转世之中迟早会有成觉醒战神印者。只要他在你的命格中布下死劫,只要你觉醒战神印便触发死劫,待你死后,这一念回归阿霜遗体,便能叫阿霜觉醒了。可惜了,他机关算尽,却不想你竟在未触发死劫之前便已经搞成这个样子了。”   段云笙这下子终于是明白了。   当初她离开妖都时,殷九玄怕别的妖物会认出她的身份,遭受那些曾被她关进镇妖塔的妖物的报复,便在她身上的逆龙鳞上施了法术,即便是在修为高深的仙人眼中她也只是个略懂些术法的普通凡人。   所以弗清根本没有就没有发现她早已成神,以为她还只是个摸到些术法符咒的凡人,才会以为扶司清的布局失败了。   但事实上……段云笙感到自己的头脑都有些麻木了。   她这一生苦苦挣扎,不过就是想掌握自己的命运,没想到到头来一切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她那么刻苦的修炼除妖,以天下为己任,事事以苍生为念,她以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没想到,这一切不过是早就定好的死局。   从她身上的战神印觉醒之时,不,从一开始,她就被命运裹挟着往前。   “呵呵。”她冷冷笑了两声,“这一切确实可笑。”   而最可笑的是,她知道死劫一旦触发,便无法逃避。   即便佛子为了给她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舍了一身佛骨,埋骨镇妖塔下。殷九玄为了让她活着,拼上逆龙鳞和无尽寿元逆天施法,依旧无法改变她的结局。   或许连今日,会遇上这样的结果也都是死劫中的一环罢了。   “真是太可笑了……”她垂下眼眸慢慢地说着,向下的掌心中却出现了一条条赤红色的符文。   “小师父,没关系,便按你心中所想的选吧。”她依旧低垂着眼眸,淡淡地对了尘说道。   “可檀越,柳城的百姓是苍生,你又何尝不是苍生中的一个?”了尘面色悲悯不忍。   段云笙轻声笑了一下,想起佛子所留下的话。   佛子说他爱苍生,但更爱段姑娘。   对佛子个人而言,她段云笙比苍生更重。但眼前之人是了尘,他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选择,对她,只有不忍。   “没关系。”段云笙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手中的赤红符文又一点点地化为玄黑色。   之前她不想活,但现在她却不想死。   凭什么她的一生都要被命运摆弄?她想见佛子最后一面,想像个普通人一般,爱己所爱,恨己所恨,有亲友相伴,得一世烟火人间。   “檀越……”了尘心中惶然,可看着柳城上空乌云中的眼珠变得越来越猩红,还是犹豫着,“那我选柳……”   说到这儿了尘就说不下去了,他觉得这样不对。一城之百姓固然重要,但即便抛开他心中对段云笙的那些疑惑,难道一个济世救人的善人的命就不重要了吗?她曾救过柳城一城的百姓,这些天他跟着她在城中走动,从百姓与她的对话中也可以知道,她来柳城之后赠医施药,帮助了许多有需要的人。   难道就因为她善,所以就能理直气壮地牺牲她吗?了尘茫然。   “对啊。”弗清见他动摇,立刻打边鼓道,“段姑娘说得对,其实你救了她,她也活不了几天。你放心,虽然这柳城的逆灵阵原本是我答应了别人替她重聚她丈夫的魂魄,但没了柳城还有别的地方嘛,你放心我这人一向说话算话,只要你选了,我一定会放人的。”   “可弗清道长……”段云笙慢慢的将双手按在脚下的阵法之上,一缕缕黑气从她的掌心中飘出来,就像是墨汁一般立刻沿着阵法的纹路散开,“你又凭什么决定别人什么时候死?” 第43章 暴打弗清   “这是……这怎么可能?你疯了!”弗清警觉地看着她, 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慌,“你怎么会用魔神的法术……不,你怎么敢用!你可知道用此法堕魔, 方圆几百里都会变成生魔之地!你想将此地堕为魔界吗?”   弗清不在意人命,却也无法眼看着一片人间疆土沦为魔域。   “道长,不,卫渊上君。你不会想说你在乎吧?”带着血气的黑雾围拢在段云笙的身周, 她慢慢地站起身,满是嘲意地看着弗清道,“再则, 若你是那些百姓,你是宁可化身为魔继续活着,还是想要就此祭逆灵阵魂飞烟灭?”   “你这是强词夺理,明明只要你……”   “明明只要我死了就行了,是吗?”段云笙笑了一下,“可我不想死,你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   “你以为你堕入魔道便能不死?你魂魄已碎,根本承受不住这般强大的魔气, 你这样只会死得更快!”弗清有些歇斯底里, “你这样做魔气会侵染阿霜留下的一念的,你快住手!”   “可笑。”段云笙缓缓抬步,一步步走出阵法, “你觉得我现在还会在意这些?”   “我可以撤去阵法,只要你住手……”段云笙身上的魔气愈发浓重,这让弗清更为慌张。可他却又不敢出手斩杀,生怕会将丹瑶神女的一念一同斩断。可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段云笙身上魔气却在飞速增长, 转眼之间竟然便有了压制他的力量。   在他还在犹豫之时,那股魔气已经悄然包围了他,迅速缠缚住了他的身体。   “这怎么可能?”弗清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明明看起来就是个凡人,可一个凡人怎么会用魔神之术,凡人堕魔又如何会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檀越!”了尘修为尚浅,此刻早已不得不收回佛珠法器,以佛法压制周身侵袭过来的魔气,以防自己被这魔气所侵蚀。可当他看到段云笙这样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出手阻拦。   段云笙回头看了他一眼,猩红的眼中微微一动,低声呵道:“顾好你自己!”   了尘一怔,想要开口,可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他要相信她。   “你不能这样!我不许!”被魔气缠缚住手脚的弗清疯狂地嘶喊着,他不许别人污染阿霜的一切!   可段云笙却只是微笑着抬手,用魔气掐住了他的咽喉:“不许?上君说笑了,阶下之囚,手下败将又有什么资格说不许?”   “你说什么!”弗清被她的话激怒,几度释放出自己妖力,却都被段云笙压制了下去。更可气的是,无论他如何挣扎,段云笙却都只用刚好压制住他的力量,就想是特意为了嘲讽他一般。   “难道不是?上君想要让这一城百姓魂飞魄散时,可问过他们许不许?想要取我性命时又可曾征求过我的同意?”段云笙面上笑意更深,“你为上位强者之时视弱者为可以生杀予夺的蝼蚁,自己成为弱者时却想让别人尊重,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我……”弗清瞬间变得恐慌起来,不自觉地就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段云笙手指几不可见地一滞,感到自己的神魂已经快要承受不住这般暴涨的魔力了,咬了咬牙,不再与弗清啰嗦,直接使出了摄魂术。   以她眼下的情况,不是杀不死弗清,只是要杀他难免要耗费太多力量。她还有想见的人,可不想与他在这儿同归于尽。   在摄魂术的作用下,弗清的魂魄渐渐被抽离凝结成为一颗魂珠。   段云笙将魂珠丢给了尘,盘坐在地,竭力控制体内暴涨的魔气。   “寒玉剑!”段云笙伸出一手,艰难地喊道,顷刻之间一道剑鸣之声划破天际,青白雾光冲破魔气,在她的手上凝为一柄长剑。   只见段云笙握住寒玉剑之后,立刻挥剑破去了柳城上空的逆灵阵。   而后她就用另一只手双指指剑,口中念绝,就看到一道青白色的至纯光华便顺着她的指尖被抽出了寒玉剑外!   “檀越,你这是想……”了尘心中大惊,怎么会看不出段云笙此举是在吞噬寒玉剑的剑心。   寒玉剑是上古神兵,又是镇妖塔镇塔神剑,即便了尘涉世不深,也在古籍上读到过这柄神剑的厉害。   “你难道真的想看到我堕为魔道,想看到此地变为人间魔域吗?”段云笙将寒玉剑心引入体内,不消片刻她的身体之上便一层比寒冰更为冰冷的寒玉冰晶所覆盖,而与此同时,她身上的魔气也开始渐渐被压制了下去,只是十指的指尖之上还是留下一缕缕如藤蔓一般的暗红色魔纹。   被抽离剑心的寒玉剑,立即碎裂,化为齑粉。   段云笙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体内的气息,慢慢地将覆盖在身体上的寒玉冰晶收回体内。   “阿皎!”就在这个时候,殷九玄突然出现,见空气中还弥漫着尚未散去的魔气,立刻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段云笙,“阿皎,你用了魔神术?你现在感觉如何?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帮你,但……都是我的错,以为掩盖了你的气息便能护你安全。”   殷九玄心中愧疚,段云笙不准他白日里追踪她的行踪,要不是今日与段云笙血脉相连的殷念忽然觉得心神不安,他都不知道她已经出事了!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殷九玄自责道。   “与你无关。”段云笙十分冷淡地推开了他,走到了尘身边道,“小师父,扶我回去。”   了尘愣怔怔地哦了一声,上前扶住了她,只觉得即便隔着衣物也能感到她的身体冷得就像是一块冰。了尘扶着她走了两步,见她步履蹒跚的,便挠了挠头道:“檀越,要不我背你吧。”   段云笙摇了摇头:“我体内的寒玉剑心还未完全融合,身体相触,你受不住的。”   “阿皎,让我送你回去,好吗?”殷九玄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一直抬着手虚护着她,可却又不敢在未得她的允许下真的扶住她。   三人穿过柳城时,城中的百姓都因为逆灵阵的缘故暂时陷入了昏睡,了尘在扶着段云笙走出城门之后,便用佛法唤醒了城中的百姓。   回到段云笙的小院之后,了尘将她扶到藤椅上坐下。殷九玄看她面白若霜,气息游离,再看她指尖褪不去的魔纹,心疼不已,寒玉剑至寒至刚,与妖魔相克,这样两股力量在体内争斗压制,该要承受怎么的痛楚?   眼看着段云笙的面色越来越白,一旁的了尘心中也很是慌张:“檀越,你没事吧。”   段云笙蹙着眉,突然捏紧了拳头,那冰冷的寒玉冰晶便立刻又覆盖住了她脖子以下的全身,刹那间这屋中的空气也一下子变得寒冷起来。   殷九玄上前一步,抬手便要给她输入妖力对抗体内魔气,可她却低声呵止道:“你别碰我!”   “阿皎,魔神之术是何等霸道,即便你吞噬了寒玉剑心也只能暂时压制住体内魔气罢了,你让我帮你,你这样被两股力量折磨会很痛苦的。”殷九玄几近央求。   “痛苦?”段云笙虚虚地一笑,“当初你用妖元控制我,我体内被仙妖两股力量折磨的时候难道就不痛苦?殷九玄,天界那群人或许不是好东西,可你又是什么好人?现在又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想到弗清所说的话,想到她这一生的遭遇,即便心性如她,也难以心甘!   殷九玄此刻也是悔得恨不得杀了以前那个自己!   “阿皎,过去的事,是我的错。如果你愿意,你想怎么报复我都可以。可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身体啊,阿皎!”殷九玄着急得眼睛都红了。他确实可以用强力让她屈服,可他了解她的脾气,若是真的让她恼了,她是真的会做出放出体内的魔气玉石俱焚的。   “报复,呵。”段云笙冷笑一声,“我想你死,可你若真的死了,殷念她会恨我。我恨透了这种处处都要被命运牵制,被你牵制的日子!你要是真的对我有所愧疚,就别再管我!”   “这……”殷九玄别开脸,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不能看着你死。”   “可这样的日子对我而言生不如死!扶司清造出了我,却是为了让我死。我一生都在反抗你的控制,可到了最后却要靠你的力量活着。我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段云笙忽然闭上了眼睛,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还未滑下,便凝结成了冰,“殷九玄,你便不能让我如愿按自己的意思活一次吗?”   “我……扶司清?”殷九玄,“阿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段云笙闭着眼睛没有理他,了尘见状咬了咬唇,开口对殷九玄说道:“这……这位施主,要不还是先让段檀越休息一下吧,你想知道方才的事,小僧可以告诉你。”   殷九玄抬眸看了一眼了尘那张与昙音极度相似的脸,心中泛起一阵不快,但看段云笙的脸色,还是对段云笙道:“那阿皎,你先好好休息。”   然后便对着了尘一甩衣袖走出了屋子。   了尘挠了挠头,垂眸看了看闭目的段云笙,从如意布袋中拿出了那颗莲花佛骨舍利,放在段云笙的手中,小声道:“檀越,你拿着这个会舒服一点。还有方才对不住,但我其实并不想放弃你救柳城的百姓,我想那样是不对的,檀越你是个好人,你的生命也很重要。”而后也跟着走出了房间。   一股带着莲香的轻浅暖意从手心的佛骨舍利中传到她的全身,段云笙微微睁开眼,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舍利,以及手心中那面月与莲的团扇图案。 第44章 相伴出游   “扶司清!”殷九玄从了尘口中得知段云笙身世命格的真相后, 简直有种立刻去归墟将扶司清拖出来鞭尸的冲动。   “施主,其实小僧觉得……”了尘挠了挠光头道,“虽说死劫既成便难以化解, 但最要紧的还是段檀越她自己的意思。其实这世间的凡人,每一个都要经历生老病死,可即便如此,有些人一生幸福事事随愿, 有些人却孤苦艰难一世,虽说我们出家人不该说这样的话,但对于尘世中人而言, 这也是不同的。”   “你想教化本座?”殷九玄一个眼神过去,了尘立刻被震得吐出一小口血来。   了尘抬手擦去嘴角的血痕,合掌道:“施主,小僧并不是想要教化你,只是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段檀越她想要的是什么么?即便小僧与她相处时日并不长,可偶尔听她说起从前的家人,偶尔见她看向普通父母子女眼神中的艳羡,便知道她想要是自由自在的过一世普通人的日子!”   “闭嘴。”殷九玄不耐的挥手, 将了尘掀翻撞到了院墙之上, “凭你也配教我做事!”   这时,段云笙从里面走了出来,对殷九玄道:“殷九玄, 你要发疯,就滚回你的妖都去!”   “阿皎……”殷九玄见了段云笙之后,身上一下子便没有了方才的气势。   “以后你也不用再来了。”段云笙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直接走过去扶起了了尘。   “可我若是不来,你会……”   “殷九玄, 你是不是真的听不懂人话?我求你帮我了吗?从前你费尽心思要让我死,现在你又拼了命的想让我活着。”段云笙松开扶着了尘的手,走向殷九玄,眼中是罕见的愤恨,“我在你眼中究竟是什么!生由不得我自己,死也由不得我自己?扶司清至少给了我一个做人机会,你呢?你自己做过些什么你心里没有数吗?”   她逼视着他的眼,一步步走近:“扶司清不过要杀我一世,你呢?我转世十世,那一世不是死在你的手上?你以为你一厢情愿耗了半身修为救我就能让我感激你,你以为你做这么点事就能弥补你对我做下的过错?”   “可你想过没有,如果当初我不是为了避开你,便不会去修仙。这些年若非你苦苦相逼,我便不会抛弃一切拼了命的修炼。若非你一直不肯放过我,我便不会拼尽全力阻拦你恢复真身,更不会以身引来紫雷劫想要与你同归于尽。”段云笙立在他的面前,一双乌沉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若没有紫雷劫,我便不知何时才能觉醒战神印,更不会触发这命格中的死劫!”   “我本在尘世为人,即便扶司清设下死劫,也不知我要到哪一世才能修道成仙,哪怕修成仙道,也不知要再过多少年才能觉醒战神印。是你,将我推到了如今的境地!是你,把我逼上了今日的绝路!而你却还在妄想,以为只要我活着,便有一日会接受你!我若能接受你,我都不知道是你疯还是我疯了!”   她句句诛心,毫不留情:“若是这便是你所谓的爱,我宁可一生断情绝爱,配于猪狗,也不想遇见你!”   她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利刃深深插进殷九玄的心口,让他不由得步步后退。尤其是在她说出是他让她困于死局,是他让她走上绝路之时,化不开的苦涩如凌迟一般搅动他的五脏内腑四肢百骸,悔恨难以压制的上涌,终是叫他心焚吐血。   可段云笙看了却毫无感觉,只是冰冷地转身道:“你若还有些良知,便不要再来打扰我!”   若说之前段云笙尚且还能勉强接受这样依靠殷九玄的妖气苟延残喘的日子,现在的她却真的一点都不想在被任何人摆弄着生活了。寒玉剑心的力量足以让她支撑到下个月初一,见了佛子最后一面之后,不管今后是只能活一日,还是一个时辰,她都只想按自己的意愿活着。   说完段云笙便扶着了尘进了屋,并让了尘关上了房门。   殷九玄则一直站在院中等到半夜,直到确定段云笙身上的寒玉剑心确实暂时控制住了她神魂上的损伤,才默声离开。   他回到妖都时,殷念已经在毋吾宫中等着他了。   “阿爹,阿娘她怎么样了?”殷念问道。   现在的殷念已经长成了人间少女的模样,不过脸上却有些与这番面容不大相符的沉稳。   殷九玄凝神望了望她与段云笙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了她,见她神色担忧,才硬是微微笑了一下道:“不过你阿娘她目前不会有事。”   殷念这才松了一口气,扶着殷九玄进内殿坐下。   “念儿。”殷九玄坐在蒲团之上,毋吾宫内殿中的一切布置还是当年段云笙在时的样子,“你阿娘她……”   殷念看他欲言又止,坐到他身侧的蒲团之上,给他倒了杯茶道:“阿娘她是不是不愿意再这样过下去了?”   “嗯。”殷九玄碰过女儿递过来的茶水,脸上竟有些慈父的模样。   殷念微微叹气,抿了抿唇才道:“阿爹,你就成全阿娘吧。”   这些年殷九玄就像是惩罚自己一般,从未对殷念隐瞒过当初他对段云笙所做下的错事,所以殷念也很清楚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自己的阿娘只会在她睡着之后才会来偷偷的看她一眼,平日也不愿意让她去看她。   “成全她……”对于旁人殷九玄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但对于这个女儿的话他却无法当做耳旁风。   “阿爹,有些事错了便是错了。就像小玉姐和黎闻叔,小玉姐当初为了救黎闻叔差点丧命,她卧底身份暴露之后,黎闻叔也为了保住她的命而搞成那样。”殷念道,“可即便如此,小玉姐还是义无反顾地回了天庭,因为黎闻叔害死的人是她的姐姐,她不是不爱他,只是无法原谅他。”   “可你阿娘她……”她并不爱他,至少现在她不爱他了。   “阿娘这个人虽然重情义,但爱情对她而言却并不是最重要的。”殷念道,“她想要自由,只把情义看得很重。只要一个人对她好,即便没有男女之情,她也会为他赴汤蹈火的。阿爹,对于阿娘而言,活得像个人,活得像她自己才是她最想要的。”   当初段云笙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坠仙崖的,给殷念的香囊中留下了一缕残影,这个影子一直伴随着殷念的成长,会在她孤独的时候给她说故事,会教她做人的道理……   所以即便这些年段云笙并不愿意见殷念,殷念却还是长成了一个极富责任感和爱心的姑娘。这几年殷九玄一直围着段云笙的事忙,妖界的事务大多都是她在处理,由浮梦和黎闻帮着辅助,加上又有殷九玄的威严罩着,妖界倒是比殷九玄随心所欲的统治时要安定得多。   “自由,可她要的自由,是一条死路啊。”殷九玄道。   “嗯……”殷念垂眼思忖片刻,问道,“阿爹,这世上可有什么法子,能让阿娘她如愿的像是一个平常人一般再活一世的?”   “再活一世?”   “是啊,忘记这些不愉快的事,让阿娘自己选,想要如何活一辈子。”殷念说道,“死劫既成便难以挽回,但至少我们还能在那之前让她真正快乐活上一次,不是吗?阿爹。”   殷九玄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才摆了摆手让殷念退下。   殷念走后,他静默地坐在以前段云笙常坐着发呆的窗下,望着外面的天空。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她为何会用那般出神而空洞的眼神望着外面的天空了,当一个人对一切现状都感到无力时,也只能如此了。   “真正的快乐……”他喃喃着,眼前的天空中浮现出段云笙少女时的样子,巧笑颜兮巧目盼兮,年轻的脸上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   -   日子很快就到了四月初一,段云笙早早地候在厅堂之中。了尘进屋后,她看向他所问的第一句话便是:“是你吗?”   佛子对她点头,上前握住她的手,感到她身体比之前更为虚弱了,而且还被魔气所扰。可看着她面上的笑容,佛子便明白了,她强撑着到这一日,便是想要见他最后一面。   如今的他已经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救她,他能做的就是好好陪着她度过这一日。   “今天段姑娘想去哪儿?”他笑着问她,眼眶却有些红。   段云笙虚弱地绽出一个笑颜道:“从前,我还未出阁的时候,便想过若是将来嫁了人,或许也能在三四月间,与夫婿在烟雨中的江南共坐一方小舟,看看那花红柳绿,烟雨朦胧的江南景色。只可惜……”   “那今日段姑娘可有兴致与小僧一道共游江南?”   佛子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段云笙也忍不住噗呲笑了笑,将手搭在了他的手掌之上。   佛子驾云将她带到了江南杨城,杨城自古繁华,白水青城,翠柳红花,满城都散着茶酒花香,飘着琴韵曲声,连穿过城中的河水也是细细瘦瘦弯弯袅袅,透着江南的旖旎婉约。   昙音虽是佛子,却人情通达。不消片刻便用身上如意袋中千叶寺的药物换来了雇佣画舟的银两。   这画舟从外头看是一只小小的红漆画舫,内中确实五脏俱全。圆形的镂空花鸟园窗下的小榻上放着一张小几,两头有锦垫,几上有清茶棋子,船舱壁上还挂着花鸟画与一把琵琶。   昙音将段云笙抱到榻上,笑着问她:“段姑娘可满意?” 第45章 一生结束   段云笙笑了, 打趣似地用双手环住了他的后颈,仰面攀上去用鼻尖轻轻触了触他的鼻尖,柔柔地看着他的双眼, 一直到他红了脸,她才放开,轻轻道了句:“我很满意。”   昙音用温和的神情望着她带着狡黠笑意的面庞,探过身去拥抱住了她。段云笙便调整了一下姿势, 靠在他肩上,一抬眼便看进佛子正用那双晶亮的眼看她,让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他的眉眼。可当她抬手看到自己指尖上殷红的魔纹时, 却还是不由地握了拳,将手收了回去。   可昙音却在这时握住了她细白的手,环着她用双手慢慢地将她握拳的手掌展开,然后托起轻轻地在她的指尖上温柔地印了一吻。   “真的很美。”昙音声音轻轻的,语气却诚恳万分,“我从不知原来只要人美,连长起来的魔纹都是美地。”   段云笙笑了笑道:“你啊,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套了……”   “云笙。”   “嗯?”这还是段云笙头一次听到昙音叫她的名字, 不由仰头看着他问道, “怎么了?”   昙音红着脸抿了一下唇:“没什么,就是想叫一下。”   “那我该叫你什么,阿音吗?”段云笙调笑道。   不料昙音却回答道:“我在未剃度前, 家中姓谢,字希知,不过家中父母姐姐都叫我阿钰。”   “阿钰。”段云笙道,“我闺名叫做阿皎,皎皎如月的皎, 只可惜……”   昙音想起以前殷九玄总是这样叫她,知道她是想到了那些往事,便安慰道:“名字并不会因为被谁叫过而改变什么,伯父伯母确实有个皎皎如月的好女儿。”   段云笙见他说的正经,故意取笑道:“伯父伯母?啊,你这大和尚佛心不定,是想还俗吗?”   昙音却道:“是啊,段姑娘乱我修行,可要负责啊。”   段云笙被他逗笑:“那和尚想让我怎么负责?”   “一会儿就知道了。”   ……   画舟沿着河慢慢驶出城外,在郊外的一处停了下来。昙音扶着段云笙下船,抱着她走了一路,才到了山顶的一处平坦之处。   山顶上立着一块帮着红绳的石头,昙音放下段云笙,对她说道:“我听杨城的百姓说这是一块姻缘石。”   段云笙明白了他的意思,抬起衣袖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水:“即便如此,又何必抱着我走上来,驾云上来不是更省力些。”   “我不累”昙音笑了笑,替她拨开被山风吹散的额发,“这样的事,要亲力亲为才显得有诚意。”   “来。”昙音牵着她的手,走到石头前跪下,看着段云笙道,“我不求来生,也不管过去,只问眼前此刻眼前的段姑娘,你可愿意嫁与我这个和尚为妻?”   段云笙被他的话说的哭笑不得,眼中却微微泛红,嗯声点了一下头。   二人跪拜天地之后,相拥着在山顶上坐了很久。   今日过后,昙音的记忆便会在了尘身上彻底消失,而这一世之后,也再无段云笙此人。   可能她依旧庆幸,在那一切发生之前,他们能再次相遇。   日落之后,二人回到了画舟之上,夜间的杨城是极热闹旖旎的,他们相拥在两岸的丝竹歌舞之中,随着河水一起荡漾,直至快到凌晨,昙音才将段云笙送回了柳城的小院中。   “我……要走了。”昙音道。   段云笙没有说话,只是含着泪强行让自己绽出笑容,点了点头。   这样的结局是早已注定的,她不想让悲伤成为二人最后一刻回忆。   “我爱你,从无后悔。”在最后一刻,佛子这样说道。   “我也是……”段云笙看着眼前失去意识慢慢倒下的佛子,眼中的泪水终于是落了下来。   -   翌日,了尘醒来之后,便到了正房与段云笙道别:“不知为何,小僧现在心中似乎并不再有寻人的执着了,或许是小僧回寺修行的时候了。”   “那真是恭喜小师父了。”段云笙如常笑着,指了指桌上的包袱道,“里头有些干粮小菜,就当是我为小师父送行吧。”   了尘合手道了一声多谢,但又愣了一下,将段云笙还给他的舍利子又拿出来交给了她道:“此物小僧还是希望檀越能够收下,不管这究竟是否是小僧前世之物,既然他送给了檀越,便该是檀越的,檀越就当留个念想。况且小僧到此之后多蒙檀越照顾,也无以为报,檀越如今的情况小僧又帮不上忙,这舍利子至少可以帮檀越减轻一些痛苦。”   “不必了。”段云笙道,“我有金莲子,服下后足以暂时应对体内魔气了。如今我这个样子,舍利子放在我身边,若是被什么妖物盯上,反而会招来麻烦。而且要说念想之物,我已经有了。”   段云笙展开手掌,指尖轻点,掌心中的图案便化为了一面团扇。   “团扇?”   “是啊。”段云笙问道,“好看吗?”   了尘也不知为何,突然便想笑,点了点头道:“好看。”   “那小僧就告辞了。”   “慢走,不送了。”段云笙看着他走出去,在他快要迈过门槛时,却又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佛子。”   了尘疑惑地回头,段云笙望了他与佛子极像的眉眼一眼,垂下含泪的眼摇头道:“没事。”   了尘走后,段云笙才冷冰冰地对空无一人的屋中说道:“出来吧。”   她话音刚落,虚空中便出现了两个人影。她的目光略过殷九玄,看向他身边的少女,冰冷的眼神有一丝动摇:“阿念。”   “阿娘。”殷念主动走上前去。   段云笙略略侧开眼眸,不去看她那张与自己和佛子都极为相似的脸庞,只是转过身走向内室,但语气却明显比平日里单独面对殷九玄时柔和了很多:“今日有什么事吗?”   即便殷念的出世并非是她的意愿,这些年来她也一直避免与殷念培养感情生成羁绊,但她却从来不会在殷念面前与殷九玄争吵。   “坐吧。”她指了指房间中的小圆桌,又给二人拿了壶茶水,便顾自在藤椅上躺下了。   殷念看了一眼段云笙的脸色,又看了看身边的阿爹,忙上前给二人一人倒了一杯茶水,先给了殷九玄一杯,然后又亲自把另一杯送到了段云笙的手上:“阿娘,今天我和阿爹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阿娘商量。”   段云笙望着殷念乖巧的模样,不忍心叫她为难尴尬,便缓和了一下面色,对殷九玄道:“什么事,你说吧。”   殷念闻言,立刻过去将殷九玄拉到段云笙的身边,又拖了一个圆凳让他坐下:“阿爹,你好好和阿娘说。”   殷九玄望着眼前人的苍白而虚弱的面庞,抿了一下嘴角。他知道这番话,一旦说出了口,后果便是永远失去她。   “阿爹。”殷念见他一直不说话,小声地提醒了一下。   殷九玄看了殷念一眼,叹了口气道:“阿皎,我和小念商量过了,决定……”   他停顿了一下,直到殷念着急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角他才继续说道:“我决定尊重你的选择,以后不会再干涉你的生活,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段云笙问道。   殷九玄闭上双目,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手掌中化出一根一指长的散发着莹白微光的肋骨。   “这是……”段云笙蹙了蹙眉,感到这根肋骨与之前的创世神的遗骨十分相似,可又有微妙的不同,想到殷九玄的身世,便问道,“这是你的肋骨?”   “是。”殷九玄承认,“它可以保你三十年寿元,你的身体无法承受更强的力量,这已是极限,唯一的条件就是你不能拒绝这个。”   段云笙看着肋骨上的微光,没有立刻答应,她很清楚殷九玄虽是上古神明,却早已自堕为妖,眼前的肋骨神力精纯,不知又耗去了他多少修为才能炼化至此。   “阿娘。”殷念以为段云笙是不肯接受,便说道,“你放心,阿爹和我只是想让阿娘你能够忘记从前的一切,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并没有别的意思。”   “忘记从前的一切,过一辈子?”段云笙低头看了一眼手心中的团扇图案……   -   秋大娘进屋时,段云笙正在堂屋的竹椅上午歇。外头秋蝉叫闹,秋大娘也不客气,将手上的一刀肉往桌子上一放,就给自个儿倒了杯水先喝了一口。   段云笙见了起身过去问道:“秋大娘今天怎么过来了?”   秋大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边甩着衣袖扇风一边指了指桌上的肉道:“这是张屠户叫我顺捎带来的,说是谢谢你前几日给他娘开的方子,这几天张大娘可好多了。”   “好了就好。”段云笙笑了笑,拉了长凳过来道,“您先坐。”   秋大娘坐下,隔着竹屏风往里屋瞧了瞧问道:“小念呢?”   “前两天我给送学堂去了,现下还没放课呢。”段云笙答。   “哎呦喂,也就是你舍得,换了别家谁家舍得给姑娘家念书啊。”秋大娘把身子往她身边挨了挨,说道,“一年的束脩得花不少钱吧,你这一个人守着寡,虽说医术好,但平日里街坊邻居有个头痛脑热的,你又是白给人瞧病又是送药的,给那些大户看病赚的银子也贴进去不少了吧。你说你,这得过的多辛苦啊。”   “没那么辛苦,平日里有乡亲们帮衬着,总是给我家送吃的,您看,你这不又给带肉来了么?”段云笙笑笑把桌上的干果往秋大娘面前推了推道,“也亏得大娘您人面广,又照顾我,总是把我介绍大户家的奶奶太太们看病,这回我家阿念能上学,也是大娘您之前带我去给夫子家的小孙子看好了病的缘故,我还没谢谢您呢。”   “这话说的。”秋大娘笑眯眯地摆了摆手,面上却很是受用,“不过大娘说句真心话,你来咱们村也有四五年了吧。你刚来的时候给你介绍人,你说心里还念着你死去的丈夫,可现在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念都快十岁了吧,你也该找个人好好照顾你了。我呢,也不和你卖关子,咱们县里的李捕头,你是见过的,年轻能干,长得又俊,上个月还帮着来京里来查案的官爷破了大案,前途好着呢,多少乡绅都愿意把闺女嫁给他,可人家就看上你了,就问你愿不愿意吧?”   “承蒙李捕头抬爱了,可我真的没有这个心思。”段云笙腼然笑了一下,语气却很坚决。   “哎……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秋大娘叹气,“可你说家里总得有个男人吧,不然以后小念长大了嫁出去要是被欺负了,都没个给她做主的人。你不为自己想,也为孩子想……”   “汪!”一声狗叫打断了二人的说话。   段云笙抬眼见家中的狗不知何时进了来,正龇牙咧嘴地盯着秋大娘,直把秋大娘吓得平白打了个寒颤。   “小鸣,乖,去厨房待着,秋大娘拿了肉来,晚上给你做肉吃。”段云笙柔柔和和地摆摆手,大黄狗立刻呜了一声转头出去,而它身边的狸花猫则翘着尾巴颇为得意地从它面前走到段云笙的脚边蹭了蹭,然后喵的一声跳上她的膝盖,盘身睡了起了。   “你家这猫狗倒是有趣,懂人话似的。”秋大娘尴尬地笑笑,想起前几次来每次劝段云笙考虑将来的事,这对猫狗就会出来捣乱。   “都是小念捡回来的,不过确实挺听话的,就是偶尔会皮一下,大娘别见怪。”   “不会,我这么大个人还能和这些畜生……计较……”段云笙膝盖上的狸猫突然睁开了眼看了她一眼,秋大娘立刻打了个哆嗦。   “呵呵。”秋大娘干笑两声,起身道,“那你再考虑考虑,我先走了。”   “不再做会儿吗?”段云笙也跟着起身。   秋大娘看了看屋里的猫,又看看屋外站在厨房门口盯着她的狗,摇摇白胖的脑袋:“不了不了。”   心中暗叫,这真是邪了门儿了,这一猫一狗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刚才怎么就平白打了两个寒颤呢?   段云笙见状忙进厨房拿了一个纸包,将秋大娘送到院子门口,塞给秋大娘道:“那大娘拿着这个,您前阵子不是说我家的菜干和莲子糕的味道好吗。这些天我又做了一些,你拿回去尝尝。”   一听有好吃的,秋大娘立刻就笑得合不拢嘴:“那我就不客气啦,哎呀,你这双手啊,真巧,人也长得标致。说句心里话,这十乡八里的,也没几个姑娘及得上你。就是命不好,早早守了寡……哎,不说了,我走了,外头热,你快进去吧。”   段云笙回了屋,看了看在她跟前卖乖的猫和狗,笑着叹了口气道:“你们啊。”便起身进屋去看医书了。   到了傍晚,女儿殷念回来,段云笙已经做好了饭菜,让女儿放下了东西,就叫她先去洗手。   殷念进厨房舀水,那一猫一狗便跟着进了厨房。   “小念,今天那个秋大娘又来找你娘了,还想之前来看刀伤的那个姓李的小子介绍给你娘!”狗子用传声术和殷念告状道。   殷念闻言,看了看院中水井旁的桃树,没说什么,就跑进去正屋吃饭了。   “阿娘。”殷念吃了一口饭,忽然问道,“我爹爹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阿娘你当初为什么会嫁给他?”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了?”段云笙给她夹了一块肉。   “因为秋大娘总是来劝阿娘再嫁一个,可阿娘总是不同意,但这些年来也没听阿娘说起过爹爹,所以有些好奇。”殷念笑着吐了吐小舌头。   段云笙笑着想了想,转身进屋去拿了一把绸面的双面团扇出来:“喏,这就是你爹给我的定情信物。”   殷念用小手拿起来看了看,看着上面的一月一莲,想起她那日远远地看过一眼的那个与自己阿娘同游杨城的佛子,觉得确实很像他们。   “其实我也不大记得清你爹的样子了,阿娘不是早年生了场病嘛?很多事都记不清了。”段云笙道。   说起这件事,殷念就有些心虚。当年阿娘同意了她和阿爹的提议,用幻梦之法封印了过往的记忆开始新生,却不想待她阿娘醒后,竟记得自己嫁过人还有孩子,把化为凡人模样暂时照顾她的浮梦吓了一跳,赶紧去找殷念商量此事。   不过殷念倒不紧张,幻梦之法本就不会完全抹去一个人的记忆,而是会保留其记忆中最深刻最快乐的少许回忆,在此基础上幻化出一个虚假的过往。   所以在大概了解情况之后,殷念就变成一个小屁孩儿,来到了她的身边。不过幻梦之法造出来的毕竟不是真实的记忆,总是会有模糊不合理的地方。   比方说因为她阿娘早已失去了全部的亲人,所以她阿娘就怎么都想不起自己父母的样子,故而殷念和浮梦便只能告诉她是因为生病所以忘了很多事。   这些年来,殷念只知道在她阿娘的记忆中,她阿娘是个丧夫的寡妇,但却从未提过对方是谁,虽然她心中也有猜测,这段记忆应该是和与她有真正血缘关系的佛子有关。   “阿娘记得……”段云笙想了一下,笑道,“我和你爹,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庙里。对,说起来你有可能不信,你爹他是个和尚,而且……”   段云笙拍了一下额头轻轻嘶了一声:“而且还不是人。”   “啊?”殷念挠了挠小小的脑袋,不明白她阿娘的脑海中究竟是把那段真实存在过的记忆幻成什么样子了。   段云笙见他疑惑,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拿起团扇为她驱赶走身边的小飞虫:“后来,嗯……应该是你爹他对我一见钟情,我病了,他便来府上为我治病。他还偷偷带我去山顶看星星,他给我买过糖葫芦,还悄悄地跑出去为我买了这把扇子,好像还送过我一盆很奇怪的花,不过我想不起来那是什么花了,就记得好像一盆美到可以叫人落泪的花。后来我为了他违抗父母之命,他……”   段云笙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哪儿有些不对。   可殷念听着却有些明白过来了,转头看了一眼院中安安静静的桃树。鸣焱叔叔曾给她看过她阿娘年轻时的记忆,她也听阿元姐姐说过她阿娘与佛子之间的事。   原来阿娘她不止记得佛子,也记得和她阿爹的过往。   “再后来么……我忘了是因为什么事情,我们分开了一段时间,但很快我们就重逢了。我们去了江南,你爹说要为我还俗,我们便在在姻缘石前拜天地成了婚。只可惜,你爹他为了救我……”段云笙叹了口气,“虽然我有些记不太清楚了,可你爹真的是这世上最好的人,若是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我。”   “……”殷念沉默了一会儿,才看着段云笙点了点小脑袋道。“嗯,念儿知道了。”这样也好,至少阿娘记住的都是那些让她快乐的事情。   “对了,今天在学堂还好吗?夫子都教了些什么?”段云笙问道。   “很好啊,夫子教的,我听一遍就能背了。而且学堂里没一个人打得过我,现在我就是他们的老大。”殷念抬头看着段云笙,眼睛亮晶晶的,“阿娘,我厉害吧。”   “真厉害。但是你要记住,不可以欺负同学,更不可以忤逆师长。哪怕你学的比旁人好些,也不可以自满自傲,要尊重身边的人。好吗?”   “嗯,我记住了,阿娘。”   ……   晚饭后段云笙独自在房中看着手中的团扇发了许久的呆,实在串不起来脑海中的记忆,便放下团扇翻了几页医术,睡下了。   殷念见她睡了,在她的房中布了隔音的结界,出来站在桃花树下,对树说道:“阿爹,你听到阿娘说的了吗?她还记得你们之间的事呢。”   那桃树慢慢化为一个人形,殷九玄答应过段云笙不能在打扰她的生活,却又不放心她,于是就化为了这颗桃树,悄悄地陪着她。他隔着窗屉望了屋中的人一眼,点了点头。   “记得那点事有什么了不起?”这时一旁的狗一边口吐人言一边化为一个长着一头嚣张红发的青年,“要不是他这老妖怪,云笙会变成这样?”   “闭嘴!”殷九玄低声呵斥,一股迫人的威压立刻压在了鸣焱的身上。   鸣焱看了一眼一旁盘着身子看热闹的狸猫道:“晁奇,你就不想说两句?”   “有什么好说的,都是要跟我争宠的,没一个好东西。”晁奇懒洋洋地说道。   “仓仆,你看他们都欺负我。”   鸣焱喊了一声,屋内正堂上挂着的那柄剑便立刻化出了一个灰衣男子走了出来,看了几人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安静一些,吵到了邻居,万一让邻居以为这里闹妖怪,会给主人惹来麻烦的!”   “无聊。”晁奇看了几人一眼,起身伸着爪子撅着屁股松泛了一下身子,就跳上窗台进屋跳到段云笙的床上,盘在她的手边睡了。   段云笙迷迷糊糊地感到手边有毛团,下意识地就撸了一把,又接着睡了。   简直把鸣焱看得酸得不行。   “早知如此,我也变成猫了。”鸣焱想起之前他也想跳上床睡,却被段云笙一脚踢了下来的事,就更是忿忿不平。   ……   三十年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这些年段云笙一直过得很开心,在殷念“十八岁”的时候,麒麟族的少主化为富家公子,与殷念在凡间成了亲。   到了弥留之际,所有的记忆再次醒来,她看着围绕在身边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轻轻笑了一下:“谢谢你们,陪着我过完了这一世,这一生我真的很快乐。”   “说什么呢?”鸣焱偏过头吸了吸鼻子。   段云笙躺在床上看着他,虚弱地笑道:“鸣焱,再见到你真好啊。”   “那你别死了好吗?”鸣焱往前一步,蹲身跪在她的床边看着她,“我舍不得你,我们都舍不得你。你若是死了,以后我们该去哪儿找你啊?”   听到鸣焱的话,在场的人眼眶都红了。   这不是简单的生老病死,是灰飞烟灭,即便他们想再寻着她的来世,偷偷地看上一眼也再不能的绝别。   段云笙眼中含泪张了张口,最后却只能对他轻轻摇头。死劫已定,再做挣扎也是徒劳。   鸣焱见状再也无法忍耐,跳起身指着一直守在她床头的殷九玄道:“都怪你!要不是你,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既然照顾不好她,又为何还要勉强……”   骂着骂着,鸣焱就没了声音,最后只留下轻轻的抽泣声。   “好啦!”一旁的晁奇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就少说两句,别再让小云笙为难了。”   “小云笙,不管你想怎么做,我晁奇……”晁奇咽了一下喉咙,红着眼道,“都听你的。”   “谢谢你,晁奇。”段云笙望着他轻声说道。   然后她又看向仓仆和殷念,嘱咐道:“阿念,仓仆,以后他们就交给你们了,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阿娘我知道了。”   “是,主人。”   段云笙说完之后,又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才道:“阿念你先带他们出去,我有话想和你阿爹单独说。”   “他把你害成这样,你还和他说什么啊?”鸣焱不满道。   “别闹了,走啦。”晁奇拉着鸣焱先走了出去,但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段云笙一眼,他知道这是最后一眼了。   殷念带着丈夫和仓仆出去,关上了房门。   段云笙看着殷九玄,轻轻笑了一下,似乎是释然了:“谢谢你,这一生我过的很幸福。”   可殷九玄却依旧自责:“鸣焱说的没错,都是因为我,才让你变成了这个样子。阿皎,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你知道的,只要你点头,哪怕拼了这一条命不要,我也会为你逆天续命。”   “你答应过我的。”段云笙笑着摇了摇头,却主动伸出了手,殷九玄立刻握紧了她的手。   她看着他,张张口,似有千言,却又仿佛什么也说不来,他们之间的一切早已不是用一两句话语就能说清楚了。他在她最好的年纪出现,也曾满足过她少女时对感情的所有幻象,但他却也曾夺走她生命中一切重要的人,将她逼上绝路,可若不是他,她也遇不到佛子,无法拥有这一世的幸福……   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怨情仇,早已说不清楚。   所以她最后只是冲着他笑了笑,就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抱着她飞出迷境后,她破涕后的那一笑。   “九玄,我走了。”她捏紧了手中的团扇,最后对他说道。   “阿皎!”   撕心裂肺喊声传出院落,坐在院中的所有人都低下头哭了起来。   他们知道,这偌大的世间,将再无段云笙此人。   可当他们冲进房间时,却发现段云笙的衣冠和殷九玄都不见了。   段云笙是灰飞烟灭,并没有留下遗体,殷九玄便带着她死前所穿的衣冠和那把团扇,走遍了天南地北,看遍了她曾经一直想要看的景色,最后在坠仙崖上立了一个衣冠冢。   无论殷念怎么劝,他都执意一个人陪着她的衣冠冢。   她曾因为他,度过了一万年的孤独岁月。而现在他也会守着她的衣冠冢,守着她的镇妖塔,独自度过往后数万年的时光,直到寿元耗尽……   “阿皎。”他靠在她的墓碑上,望着那屹立的镇妖塔,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唤她的名字……   (正文完) 第46章 番外   这几日天界最大的事便是丹瑶神女觉醒之事, 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位在仙史上赫赫有名的女战神,刚觉醒就闭了关, 一闭就闭了一千多年。   千年之后,天脊山紫气大盛,雷鸣不止,全天界的人都以为这位女战神修为又突破了境界。紫齐灵尊更是忙不迭向才归位不久天帝进言, 要给这位女战神再册封个仙号,不料传旨的仙官刚到天脊山脚下,便被丹瑶神女刚收的小仙童给拦了下来, 说是神女出游去了,归期未定。   紫齐听了之后,不由地就摸着胡须叹气,虽说仙史上所记载的丹瑶神女的∵事迹都确有其事,但他们这些天界的老人却知道这位神女做事啊……   哎,紫齐叹了口气,想着这天界以后可就要热闹了,又嘱咐自家小童, 将自己那紫青宫里长得好看的仙官仙娥们看紧些, 叫他们没事少在天脊山附近溜达,即便有事以后也要绕着天脊山走。   丹瑶出关之后,也没干别的, 直接去坠仙崖找了殷九玄。   段云笙一念归体,她自然也有段云笙全部记忆。   她觉得她师尊这么做虽说是为了救她,但多少也有些不厚道。   “堂堂妖帝,创世神胞弟,就这德行?”丹瑶这人做事没什么避讳, 直接双手搭膝蹲在了段云笙的衣冠冢的墓碑之上。   “丹瑶?”殷九玄望着她,即便知道她与段云笙的关系,却依旧没有将她与段云笙看成是一个人,冷冷道,“你想找死?”   丹瑶顺着他刻毒的目光看了看脚下的墓碑,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人都死了再抱着哭,你假不假啊。”   “你!”巨大的气压从殷九玄的脚下升起,搅动着山崖上的云雾,气势滔天地向丹瑶袭去,可丹瑶却只是慵慵懒懒地对着那搅动成龙形的云雾之首轻轻弹了一下手指,那云雾便立刻散开,消失地无形无踪。   “哎,年纪大了就别逞强。”丹瑶跳下墓碑,走到他面前道,“我今天来可不是找你打架的,况且你这样子也打不过我。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想要你半副龙骨。”   “你说什么?”殷九玄金瞳中目光炸裂,咬牙切齿地问道。   可丹瑶却依旧是那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激动什么?又不是我自己要。要是我想收藏烛龙骨,怎么也得要整副的呀,拿半副没头没尾地放着看,我都嫌占地方。我是想用回光镜回一万多年前用魂玉为她……”   丹瑶指了指身后的墓碑:“再塑魂魄。”   说着,丹瑶便摸出了怀中的一块青紫相间的璞玉,让殷九玄看了一眼,“为了完整的抽出这一念,我可没少费力气。”   “前几日天界异象是因为这个?”殷九玄望着带着他熟悉不过的气息的璞玉,心脏难以制止的跳动不知,“阿皎。”   “屁话。”丹瑶翻了个白眼道,“凝练魂玉乃是逆天之举,不得挨雷劈吗?你也别废话了,就说给不给吧。但我劝你还是自己给的好,你也知道我这人下手可没什么分寸。”   事关段云笙,殷九玄自然不会不答应,可等到真的要开口,却又觉得眼前这女战神说话实在气人,咬牙强行把这口气咽下去才道:“好。”   “爽快。”丹瑶满意地笑了一下,“不过话得说在前头,这龙骨本来就是你欠人家小姑娘,我可不管这断了半身龙骨要多久恢复,会损伤多少修为,将来你要是敢拿这件事做说项再来骚扰她,可别怪我不看脸。”   这话说的,殷九玄差点被气得一口气上不来。   可丹瑶却像是没有看到他发黑的脸色一般,还催促道:“还站着干嘛,抽个龙骨很难吗,墨迹个什么劲?本神还打算回来后参加龙海老龙的寿宴呢,死了这么多年一活过来就忙着搞魂玉,我都多久没凑热闹了,你可别耽误我寻开心。”   殷九玄黑着脸,也不再说话,抬手抽出自己腰至尾部的龙骨,那半身龙骨一去,殷九玄身上为段云笙逆天续命留下的旧伤便在瞬间裂开,鲜血洇湿了他的玄袍,一层又一层的汗水从他惨白的脸上滑下。他将龙骨化为手掌大小递向丹瑶,虚弱地说道:“给。”   丹瑶有些嫌弃地看了看沾在龙骨上的血渍,瞥了他一眼:“别卖惨了,就你之前做的那些事,受什么罪不应该?”   说着,丹瑶就打算离开。   却听背后的人虚着声问她:“有人告诉过你,你说话真的欠揍吗?”   丹瑶笑了笑,反讽道:“有你做的事欠打吗?再说了,别人觉得我欠不欠揍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那个人打不打得过我。”   说完,丹瑶的身形便消失了。   回溯时光是天理难容之事,尤其是丹瑶还要用魂玉重塑段云笙的魂魄,这两件事加起来简直罪不容诛。虽说以她的修为,这雷劫也不是抗不过,但既然有殷九玄这个工具人,自然是不用白不用,有他半副骨架挡雷劫,自己也能省点力,否则被劈的外焦里嫩的,又不知道要闭关多久了,这么多年没有喝点小酒凑热闹调戏调戏小仙友,她都快素成蘑菇了。   所谓的用魂玉重塑魂魄,事实上是用魂玉复制一个与本人同样的魂魄。   上古时有魔尊曾用这个方法,在被诛灭死后用备用的魂魄重新复活自己。这故而这术法是三界的禁术,一般修为不够的小仙,在施术时就会被这法术侵蚀。不过此术早已失传,她丹瑶之所以会用,是因为当初那复活的魔尊墨霄在没有完全恢复魔力时一直隐匿在人间,丹瑶见他长得好就……只可惜啊,这魔尊对她也算有些情义,只是那点露水情缘始终比不过心中的野心。   对丹瑶而言,感情是感情,打架是打架,最后还是封印了魔尊。   想到这儿,丹瑶不由道:“说起来苏醒了之后还没去看过墨霄呢,得找个时间安排一下啊。”   她一边说一边也不耽误办正事,施法打开了回光镜,把自己送到了段云笙刚出生的时候。   刚出生的婴儿的魂魄纯洁,也更容易复刻。   她用刚出生的段云笙的一点精血为引,用魂玉复刻一个同样的魂魄之后,立刻就回到了现世。   果不其然,她一从回光镜中出来,天雷早就蓄势待发的等着她了。   幸好她早有准备,躲在殷九玄的龙骨下等天雷过去,才回了天脊山。   回去之后,又关上门捣鼓了好几日,就连皓钦上门请安也没见。   几日之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便跟着她走出了密室。   这时,得了消息的紫齐灵尊早就拉着元清帝君等人在门口候着了,天界还有那么多事要找丹瑶神女商议,天帝的旨意也还没宣,他可真怕一个不留神这位神女就又溜了。   可当众人看到跟在她身后的少女时,脸上的神情就十分精彩。   不过到底还是紫齐老练,先开口问道:“神女,这位是?”   “段云笙你们不认识?”丹瑶抱着胸,目光懒懒地扫过在场各人的脸,“要是大家不熟的话,今天我就正式给大家介绍一下。段云笙,我留在凡间私生女的转世,怎么样是不是和我长的还挺像?据我所知,我这乖女儿曾经成仙还挺争气,差一点就当上战神,可却被人阴了一把。紫齐,有这回事吗?”   这一下,在场的人的脸色也就都有些难看了。若是旁人说这种话,或许没人会信,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眼前这位神女。   在天界有些资历的老人都知道,这位神女大是大非上从来没得挑,可要说私德作风上,那可真是……   “啊呀,神女,您就别开玩笑了,她长得确实很像云笙仙子,但……年纪看着也不太对啊。”紫齐打圆场道。   “我开玩笑了吗?”丹瑶一本正经,“要不是我闺女,天道石会把扶霜二字赐给她,她能取得寒玉剑,还能觉醒战神印?”   丹瑶这样一说,要不是段云笙早就知道事情的原委,都要被丹瑶神女这一副有理有据的样子给忽悠了。   这一下,在场的人,脸上就像是开了染坊,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的,谁不知道当初元清帝君做主给这位扶霜元君用了玄天钉?在场的仙人们下意识地就离元清帝君站远了两步。   这丹瑶神女是出了名的护短不着调,在天界就是得罪天帝,也不敢得罪她呀!   丹瑶本来还想再演一会儿,但看看天色,估摸着东海的宴席也快开了。她可不想错过鲛人族美女的歌舞,于是便将段云笙往前一拉道:“闺女,你先和这几位打个招呼,今天咱们就先到此为止,以前的事,以后再慢慢算。”   段云笙听话地道了一声:“见过各位仙家。”   说完,丹瑶就拉着她走了,走时还特意给元清帝君丢了个自己体会的眼神。吓得这些本来是要来找丹瑶议事的仙人,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什么事都没办成眼睁睁地就看着她走了。   “神女……”   飞出天脊山后,段云笙刚开口,就被丹瑶打断道:“你不必说了,以后你就是本神的乖女儿兼入室弟子。你本就是我一念而生,其实和我生的也差不了多少。”   “……”那可差太多了,而且史书上明明就说丹瑶神女收徒要求极为苛刻,可眼下看来……段云笙偷偷笑了笑摇了一下头,觉得这位神女和史书上所记载的完全不同,但她心中却觉得有些暖,她这辈子除了从前在家的时候,还没人像这样护着她过。只是她想到自己从前看的那些仙史上都是写丹瑶神女如何正直勇猛,如何仙德高崇,现在一看……就有些不太真实。   “其实仙界和人间官场没什么区别。”丹瑶突然转过头,绝美的脸上显露出罕见的严肃,“你有天分,也肯努力,但就是心太直了一些。敢于担责任是好事,但不能忽视其中的利益关系。虽说你从前不交际是因为别的原因,但有时候也要给同僚一些颜面,有些场面功夫还是需要做的。笙笙,你要记住,想要做个好人,就要比坏人更精明才行。”   段云笙笑了笑,心想方才您就没给谁留面子。但心里却明白眼前的这位神女并不想史书上记载的刚直到不近人情,也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荒诞无稽,她只是有自己的一套处事的做法,而她还愿意将这些都教导给她。   “嗯。”段云笙乖巧地点了点头。   虽说段云笙现在身体中有着过往的全部的记忆,但或许是因为现在的这个灵魂和躯体都太过年轻,不免也影响到了她的一些心态和行为。   丹瑶见她乖巧,就揉了揉她的脸道:“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