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魔尊身份互换后》 作者:上官赏花   文案:   天界下了一盘棋,趁魔界被灭得只剩一个魔种的时候,把他心魂肢解了,而四方朱雀上神用自己的一半神心,与他渡入轮回。   魔种成了修仙道君,而上神失了一半心魂,成了长安城人人胆寒,杀人放火的女魔头。   相传在长安城里,有户一顶一有钱的富商花家,家财万贯的花老爷只得一个宝贝闺女,   但收了三个义子,兴许善事做多,这生意越来越大,没人知晓他们家到底多有钱。   这花府的三个儿子,长兄沉,二兄邪,三兄虎。   是生意场上一等一的高手,对此,花老爷子很满意。   至于女儿嘛……   就说这全长安城的人,他们都视花玉龙为混世魔王,为防她烧屋毁舍,还将她困在一座道观里。   直到有一天,京城来了位少年,听说是位修仙道家,专除世间妖恶,很得圣上赏识,特招入宗正寺。   法术高强又美如谪仙,关键还特别有安全感,听说全城的媒婆都快把他家的门槛石踏平了。   花家眼看无望,想着要不趁机对其他良人下手时,少年突然找上了门——   “听闻花家养了个魔女,本道若不收了,这长安城恐无法安宁。”   ——这一场轮回里,三界太大,我只要渡你。   纯情鲁莽修道仙君VS人见人怕魔王大小姐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爽文 异闻传说 奇谭   主角:花玉龙,玄策 ┃ 配角:花重晏,花遇桥,花谦牧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魔头对神君的强取豪夺之路   立意:我命由我不由天! ============= 第1章 春城飞花 这大唐正经男子,谁不束冠啊……   高高的青石板边上,一个看着七八岁的小道童,正坐在那晃荡两只墩胖的小短腿,一手抓着油纸,另一只浑圆的小白爪上,捏着个咬了道月牙口的青团。   葡萄大的眼睛提溜地往天上看,嗅了嗅空气,眉毛皱成了两道小蜈蚣:“啊,又要下雨了,我衣服还没收呢!”   “轰隆~咔嚓!”   一道巨雷在厚厚的灰云中划开一道亮光,小道童惊了个激灵,赶忙把宝贝青团包好,爬起身往道观跑。   就在他绕到观前时,脚步猛地一刹,只见那建在湖面之上的白石长廊,竟直直通向了天心观的大门!   “扑通!”   手里的油纸包突地掉到了地上,小道童哆嗦着嘴皮,指着灰扑扑的院门喊道:“师姐,师姐又把结界给破了!”   ——   三月初春的长安城,寒意褪去,空气中萦着蒙蒙水雾,是从地缝底下钻出来的。   晌午刚过,春明门大街上,斜刺里穿出一匹头系红绳的棕马,四蹄如雪,惊得植在官道两旁的槐树顷时飞起漫天槐花。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马上高高坐着一位红衫少女,双臂的鹅黄色披帛上,缀了几点刚落下的白花瓣,飞驰而过时,一双明亮眼眸之下的脸颊,挂着一抹挡住了模样的纱巾。   忽地,骏马打了个响,没等路人回过神收拾摊子,马儿就进了那春意料峭的平康坊了。   听闻这坊里的春杨巷新开了一家南曲楼,里头亭台花苑好不富贵,院子几进几出,在那儿待上个三五日,都有的是新鲜活玩。   此时守在南曲楼外的门童,一把接过红衫少女扔来的马鞭,没等上前,就见她径直往楼里走了去。   穿过香气簇鼻的妙音阁往里走,就是那些酸腐文人最爱评头论足的画廊了。   但这个画廊,又与其他画院不同——   “姑娘,不知您是来作画呢,还是来赏画?”   柜台前,绕出一个中年男子,身穿文人长袍,脸上的笑却一点没跟钱过不去。   “咚。”   只见一锭白花花的银子落在眼前,伴随来一道清丽的脆声:“赏画,也作画,我要你们这儿最好的画师。”   “呀!姑娘真有眼光,我们孟画师可轻易不出来应酬,不过像您这样的贵客,就是他现在招呼着旁人,我也得给您支过来……”   掌柜边说边不着痕迹地收起银子,无视身后厅堂里坐着闲聊打趣的客人们,引着少女上了二楼。   这画廊设计巧妙,一楼供清赏饮茶,二楼则分出了许多房间,燃着缕缕檀香,花玉龙环视屋子四周,一几一案,青色的藤席上还摆了张矮脚圆椅。   想来,是供被画的客人摆弄姿态。   房门一关,外头的喧嚣也被隔开,倒是生出了股凉意。   刚收回视线,竹藤织起的帘子声动,内里走出来一道身影颀长的白衣郎君。   花玉龙眉梢挑起,双手负在身后,一袭高儒红裙曳地,目光直直看着他:“你就是孟之涣?”   男子面容白皙,长发只用一根飘带半扎在脑后,其余皆垂在肩侧,啧,这大唐正经男子,谁不束冠啊。   “承蒙姑娘耳闻,正是在下。”   声音倒是蛮好听,花玉龙坐到矮脚围椅上,懒洋洋道:“见你还得找个坏天气。”   孟之涣浮笑,看向窗外,“这样的天气,确实不适合外出作画。”   “我今天就是来找你画画的。”花玉龙葱白的指尖滑过笔架上的毛笔,“就给我画副小像吧。”   孟之涣跪坐到画案前,左手挽过宽袖,右手作了个请:“那还麻烦姑娘摘下纱巾。”   花玉龙一双杏眸滑笑:“我说照着我画了吗?我知道你们这儿有个玩法,但凡能在南曲楼留下画像的人,都可以让其他被画者相看,但前提是给得起钱。”   “在下作画求真,若是愿意在南曲楼留画,那这小像不仅赠予姑娘,谁若是想出钱相看,自然也需付银子。”   话音刚落,案上便落下一锭银子,“我要看你画过的女像。”   这下,孟之涣倒有些意外,南曲楼虽坐落烟花平康坊,但因画廊里的画师常被邀去给达官贵人作画,因此名气不小。   而相看画像,则是私底下心知的约定,就因之前一家高门贵女寻亲,媒人把男方夸得天花乱坠,还好这家兄长留了心眼,令这儿的画师去画了男子的小像,这才知媒婆一张嘴说假话。   这事一传出后,不少适龄男女都悄悄来这南曲楼想要相看,一来避免盲婚哑嫁,二来说不定能遇意中人,这下,画廊反倒做了媒人生意。   但眼前,这十六七岁的姑娘,却是要看女像?   花玉龙的指尖敲了敲桌案,“女子看女子,有什么问题?”   孟之涣略一颔首,笑了笑,“姑娘倒是特别。”说罢,起身到后排画架上,取了十来卷小像。   那小像不大,展开不过双掌宽,外面都用深青色的缂丝绣布装裱,倒是一视同仁,看不出谁比谁富贵。   花玉龙看到画像,这才提了兴致,把一幅幅展开平铺在画案上,左手指尖饶了饶脸上的纱巾一角,右手忽地指在了一张画像上,脆声道:“我要这双眼睛!”   孟之涣被她惊得手上的笔差点没握住,接着,就听少女继续道:“这个鼻子,还有这个嘴巴,合在一起怎么样?”   花玉龙白嫩的指尖在这些画像上巡了一遍,没注意孟之涣看自己时眼里的意味。   “再就是要这个脸蛋,衣服嘛,就我现在这身好了。”   “姑娘。”孟之涣轻声打断道:“我们南曲楼的作画规矩,是真。”   花玉龙掌心托腮,“我有说要把画像留在这吗?”   孟之涣楞了下,“我们的小像,都是由南曲楼特有的装裱标识,倘若您从这里带出去的画与您本人出入,砸的也是我们南曲楼的招牌。”   “这样啊~”   花玉龙若有所思地念了声,尾音拖得让人心痒,不过一瞬,她一双杏子眸便亮了:“简单!你们这些小像上都只有画,没有字,我知你们都藏在内筒里,以保隐私。但我不用,你直接把我的名字写上,这便是我本人了。”   孟之涣笑得有些艰涩,“姑娘,您倒是爱破规矩。”   他刚才瞧见花玉龙指的画像,那些女子虽容貌清秀,却也无出彩的艳丽,就说眼前的她唯一露出的眼睛,也是极明昳灵动,犹如一汪湖水引人留连的。   就在孟之涣按她的要求作画时,花玉龙则站起身往他身后的画架走去。   “姑娘,那画架上的画是摆放有序的,还请您高抬贵手。”   “啧!”花玉龙回身笑道:“看完女子的,总得看些男子的吧!”   孟之涣有些无奈,正要唤隔壁间的画童过来,突然,屋外突然响起一声惊雷,一阵风鼓了进来。   花玉龙伸手上前,直接把窗户杵上,回身朝他看去,清凌凌的声音道:“孟画师,您还是赶紧画吧。”   画架上的画卷不多,但摆放整齐,而且包布都一样,花玉龙目光扫了一圈,按孟之涣的身高,在他顺手的地方拿了卷画出来。   不知画过千人千面的孟画师,觉得什么样的人好看。   “咦?”   花玉龙发出一声惊叹,“这个画得好!她还抱着猫儿~”   孟之涣少有被搅得心烦的,便道:“姑娘,不知您的小像上,要写什么字。”   花玉龙目光还落在画中那白猫上,只见它脑门勾了三笔黄色,纯得可爱,而抱着它的女子温婉端庄,嘴角只浅浅一笑,却已标致极了。   “好看!”   孟之涣:???   但听她这么说,便也在画卷一角落了这二字,随后起身走到花玉龙跟前:“姑娘,画好了,您去看看。”   “噢?”花羽龙眉梢一挑,把手里的画卷转到他面前,“我还要这个姑娘手上的镯子,帮我也画上。”   孟之涣顺势接过那画轴,道:“好。”   花玉龙见他没看就收了起来,于是便提着襦裙跟他往画案走去,只见他在画中女子的手腕上勾画起来,很快便现出一个金玉手镯,与方才那猫儿主人的手镯一模一样,不禁暗叹,这画师还真技艺超群,画过什么都记得住。   这副画笔触没有一丝多余,人物却已栩栩如生。   “姑娘,按规定,这画不能留在南曲楼,也不会加盖我们画廊的印子,只能请您带回了。”   “那是自然,我花玉龙的小像,岂能随处搁置。”   花玉龙吹了吹画像,卷起收进袖中,摆了摆手:“走啦!”   孟之涣逋一打开门,又是山雨欲来之前的狂风,吹得屋内帘卷翻飞,看着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红影,眼里也漾起了风,低声道:“还真是个混世魔女。”   画廊在南曲楼的北侧,与花玉龙先前进来的大门不同,后门围墙挨着道窄窄的小巷,不过却也是出楼的捷径,画童把她引到院外的台阶下,稍等再去牵她的马儿来。   花玉龙抬头望天,还未临近傍晚,这天色已经快要滴出墨来,黑云浮在屋檐上,透过一角的缝隙,在她脸上压下一道暗影。   而就在下一瞬,“哗啦啦——”   积攒已久的云,终于接够了洪水,往天下一倒,倾盆而来。   花玉龙脚步往后一缩,手扶上门想回去,却发现这小院门紧闭着,用力拍了下,天边突然“哐擦”一道巨响,把一切声音都淹没于暗。   她只好再缩回墙边,拍了拍手臂上的水花,两手抓着披帛环胸,这下只好等着门童赶紧带伞具过来了。   而就在她望穿春雨时,巷子挨着尽头的一角,有道修长的黑色暗影走了进来。 第2章 玄衣少年 玄衣少年身影落至轿顶,气定……   花玉龙眯了眯眼,身子稍微往外探了出去,只见那人一袭玄色襕袍,劲瘦的腰间配着镶玉蹀躞带,这大雨天,身上却没有披着雨具,长发高高束起,几缕发梢黏在下颚边。   看这打扮,不是门童。   花玉龙把身子收了回去,这小巷不大,但处处漏雨,有屋檐能挡水的,除了她这边,就只剩对面搭出来的棚子。   果然,那人迈着长腿,便站到了对面的石阶上,隔着厚厚密匝的雨帘,花玉龙只隐约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少年浑身透着寒气,大约是长得白的缘故,这样的天色里,她却觉得这个人像块白玉,会发亮。   许是察觉到对面女子打量的目光,那少年抬了眼,视线一接,黑眸如潭,花玉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如果是玉,那也是天山雪莲玉了。   “喵呜~”   突然,斜刺里一道尖锐的猫叫,打破了雨声里的寂静。   紧接着,“噗通”一声,似有什么软物跌到了地上!   此时地面已漫开了水洼,她循声低头,映入眼的,竟是一道蜿蜒过来的血水,在雨雾充斥的空气里,瞬间漾开了血腥味。   她心一惊,顺着血道看去,这巷子中间,竟躺着一只浑身是血的猫儿!   没等她缓过神来,就听不远处传来一串急促的马蹄声,花玉龙侧出身子,抬手隔在眼帘上挡雨,但身上的衣服顷刻被屋檐的水珠砸中。   昏暗的巷口处,奔来一批人马,打马在首的是个蒙面的黑衣人,在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把唐刀。   花玉龙牙关一咬,下一瞬便奔出屋檐,在路中间弯腰一提,把猫儿抱到怀里,眼看马群就要冲过来,只得脚步不停地跑向对面的草棚处。   哪知她刚一踏上台阶,手臂就被一道外力钳住,踉跄一步,耳边即响起刀剑尖锐的划破声。   脑子“嗡”地一响,花玉龙回头,就见先前那玄衣少年挡在自己身前,抬起的另一只手握着剑鞘隔在手臂上,堪堪挡住了骑马人手里划来的唐刀。   千钧一发,命悬一线。   花玉龙抱着猫儿的手有些抖。   这些人,是谁……   花玉龙眼睫悬着雨珠,越过玄衣少年的肩膀往外看,赫然瞧见这些人马后面,跟着一顶红色软轿,他们迅疾地从眼前经过,风吹起了轿子的窗帘,里面是一张惨白的脸。   再低头看怀里的猫,一个念头划过花玉龙的脑海!   “停、停下!”   一道脆声穿过如针尖的雨线,此时纵马的黑衣人们已然掉转了头,直直往他们这儿冲来。   身前的玄衣少年顷刻如一道闪电跃起,手中剑已出鞘,划开雨帘,对上方才执着唐刀的蒙面人,只见他手中长剑如灵蛇般,把唐刀一绕,剑尖直取面门。   剑气堪堪划过,那人脸上的黑布便瞬间碎开,花玉龙瞳孔一睁,那不是一张人脸,是,是老鼠!   玄衣少年身影落至轿顶,手中飞出一道黄符,气定神闲地吐了两个字:“找死。”   花玉龙只觉抱在怀里的猫儿似没了动静,忙把它放到角落里查看伤势,猛不丁听见一道脚步声滑过雨水往这边刺来。   此时她脸上的纱巾被雨水黏在脸上,呼吸一窒间,蹲着的身子往墙边一倒,手在周围胡乱一抓,找了个木根挡在身前。   “滚开!”   花玉龙后背抵在墙上,手里的木棍在剑尖戳下的一瞬间,扎到了这黑衣人的心口,啸忽间,木棍自她掌心处被燃起了火焰!   黑衣人一错神,低头就见那木棍的火势直窜到衣服上,忙踉跄着后退,也是在这一瞬,身后飞来一道黄符,将他化成了一缕黑烟。   “哐当!”   花玉龙捂住心口,瞳孔里还映着刚才的画面,一双眼睛直直地发愣,直至听见有玄铁跌落的声音,才让她回了下神,喉中已然一阵干呕。   刚才那妖怪差点索了她的命!   想到这,她抬头看向巷子中的玄衣少年,虽说他手里的符对这群鼠妖有用,但因这雨雾,黄符的飞势被生生砍半,刚要袭到妖身上,就被他们化作一团黑烟溜了!   花玉龙觑着局势,伸手迅速把刚才落在地上的铁牌捡起,这是她那股不受控制的火焰窜出来的时候,把鼠妖挂在身上的铁牌绳给烧断了。   来不及细看,她赶紧在四周找趁手的武器,刚捡到一只够长的柴火棍,便两手紧紧攥着,也不敢挪动。   这时,被围攻的玄衣少年忽然朝她低喊了句:“到轿子后面去!”   花玉龙一听,一手攥着木棍,一手抱起了猫儿,如果她没判断错,刚才来砍她的鼠妖,就是冲着这只猫来的。   她弯着腰,尽可能降低引起的注意力,兴许是刚才她那把火放的缘故,冲过来的鼠妖有些避忌——   突然,她感觉脚下的泥土似有股力量拱了起来,低头一看,是打旋的黑烟,紧接着,是一只老鼠的脑袋!   “啊!”   花玉龙抓起手里的木棍便往地鼠脑袋砸了下去!   伴随一股恶心的焦味,这鼠怪还没涌出就被花玉龙的火灭了,此时她挥着手里那根着火棍,把四周照出了一道火光。   难怪怎么杀都没完,这些鼠妖全都是从这地底下窜出来的!   玄衣少年侧眸,见她已猫着身子缩到了身后的轿子处,一提气又跃至轿顶。   待花玉龙把猫儿放进红色软轿内,才举起手里的火棍,逆着雨,抬头便见少年清朗的背影。   少年手中的长剑忽地换作一道木鞭,上面似由无数藤根缠绕,坚硬却又柔软,只见他手腕一转,那木鞭随着长臂的力道挥出,一时间,花玉龙看见无数桃花瓣自木鞭挥过的地方刺出。   那桃花雨美得心惊,令人目眩神迷,只桃花瓣一遇到鼠妖,便如暗箭嗜血,一击,封喉。   好像只是一息的时间,地上躺满了鼠妖的尸体,空气粘滞,而世界只剩下雨声了。   少年旋身落到花玉龙面前,神色如常,越过她掀开了轿帘。   花玉龙执着手中的火棍,借着光望进去,轿子里的少女仍在昏迷,双眼紧闭,但这张脸,却是熟悉。   这时,一旁的玄衣少年见她睁着一双杏眸窥得认真,让开了地方,自己则走到了巷子中间。   花玉龙正皱眉思索,忽地听见一声火花炸开,惊得她手里的木棍都掉了。   忙跑到少年跟前,却见他盯着地上的一支焰火棒凝神。   这个东西她在阿兄那儿见过,是用于紧急关头联络的烟花信号,但眼下,这焰火棒,没在天上炸开,而是炸在了地上……   这?   花玉龙不解地看向少年,只见他清寒的眼神落下,淡淡道:“是迷雨阵。”   花玉龙:??!   迷雨阵!   花玉龙反应过来的下一秒,立马提起湿嗒嗒的襦裙跑到南曲楼的后院小门前,抬手使劲拍了拍,却感觉手上的力量竟似打在了水面上,但激不起一丝浪花。   迷雨阵,她记得在天心观的杂书道藏里看到过,要怎么破来着?   她脚步焦虑地往回走,赫然发现地面的水渍肉眼可见地隐没,干净得就像没下过雨一样,而此时的他们,就像被包在了一个大水球做的结界里。   都怪师父没用这个阵法对付过她,不然她肯定知道怎么解了,这会搜肠刮肚,书到用时方恨少。   正想着,但见玄衣少年双手负在身后,抬头望天——   “诶!既然你知这是迷雨阵,还不快解,”说着,花玉龙指了指软轿,“这里头还晕着一人一猫呢!”   “把你刚才拾到的腰牌给我。”   花玉龙眼前伸来一道白皙掌心,等着她把刚才的战利品供上。   “这个能破阵?”   她有些狐疑,甚至有些不想给。   但那少年的目光冷得发怵,花玉龙心想,眼下局势,好女不跟男斗——   她掏出腰牌,递之前特意加了句:“用完要还给我。”   哪知少年接过腰牌,掌心翻飞,没等她看清楚,那玄铁便隐入袖间!下一秒,凛冽的剑光自他右手挥出,左手掌心握上剑刃一滑,顷刻便有鲜艳的血珠沁出!   却见那血线如灵动的游丝,萦漫到他们四周的水雾中。   忽地,她似乎感觉到自己左手上系着的桃音镯动了动?   但不过一瞬,只见那凛凛剑尖直指天穹最暗处,少年白皙刚劲的手腕挥剑旋绕,于空中现出道道金光!   他这是以血染剑破阵!   是了!   迷雨阵是遮蔽阳光才得以施展,要破阵,就得要以阳克阴!   加上少年手上的那把剑,一看就非凡物,所以肯定……   “哗啦啦!”   猛地,雨突然又下了起来,似要将那金色符印冲散!   少年目光一沉,这时,耳边有道轻微响动,垂眸,是少女纤细手腕上传来的。   那被剑刃划过的左手隔着花玉龙黏湿的襦袖,抓起了她的手。   花玉龙吓了一跳,顺势看去,赫然发现自己手腕上戴的金镯子在发着光!   “桃音镯?”   少年低沉一声,看着发光的镯子,内里似有千丝万缕的红光在游动——   花玉龙杏眸里映着的镯子,正、正在吸那少年掌心里的血!   “铃铃铃——”   花玉龙下意识甩手,却没料被他越抓越紧——   “捏诀结印!”   “啊?”   她还没搞明白这桃音镯怎么突然就发光了,而且虽说这镯名带了个“音”字,可却从没听它响过。   她知道这时候问问题很不靠谱,但她还是要说:“捏,捏什么啊?” 第3章 宗正寺丞 身长如玉,瞧这气质,真像一……   “不会?”   看着他的冷眼,花玉龙白纱下的脸颊蓦地涨红,但没等她说什么,少年便将右手执着的剑暂且隐于掌中,松开花玉龙的手腕道:“你跟着我做一遍。”   花玉龙被雨水打得眯着眼点头。   只见少年抬起左手小臂,横亘于胸前,捏出道家常见的画符手势,右手同样如此,但并拢的食指和中指却在左手腕上由内至外虚环了一圈,而后双手小臂一伸,于天际画了一个漂亮的圆弧,以左手为器,右手为辅,直指苍穹。   “天地太清,日月太明,阴阳太和,与光冥一。”   少年手势利落干净,声音似清泉击石,泠泠有力。   少女手腕抬起,照着少年刚才教的手势,只觉体内一股热量渐渐燃起,灵力涌动,就在环镯之时,果然见那桃音镯光亮更甚!   最后,就在她引着光指向天顶时,身旁少年一声低喝:“断水!”   剑花一挽,剑尖直入地下!   天光现,银瓶乍破,水浆迸。   顷刻间,一股强大的风如刀般以二人为中心刮开,将漫天的雨切了干净。   原来,他的剑叫“断水”。   雨声啸停,花玉龙吐了口气,摸了摸手上的桃音镯,一股疑窦涌上心头。   这镯子?   “砰!”   花玉龙闻声抬头,一道焰光在天边散开,这下,少年的烟花信号总算发出去了。   想到出来的时候已是晌午,现下耽搁了那么久,还得尽快赶在宵禁前回去。   结界破了,那门童应该很快就能把自己的马儿牵来,花玉龙抖了抖裙身,她穿的绫罗是江南近来特有的织品,极易干爽,也比一般的绸缎舒软,现在她漾了漾,倒没觉得衣服多粘腻,不过她现在穿这么一身走在大街上,到底不好——   想着,摸上襦裙的手忽而一顿,猛地抬头朝少年看去:“我的腰牌!”   只见那少年负手立在轿前,听到她的话,略一侧头,一副黑木劲松的姿态,疏离淡漠。   “寺丞!”   就在这时,两个袍服少年从屋顶跃至少年中间,一高一矮,一蓝一青,高的看起来成熟稳重,矮的却是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喊着那声“寺丞”里,满是焦急。   花玉龙略一打量,这还有帮手了呵?   她理了理鹅黄色的披帛,边抬手摸了摸头顶簪的金步摇,缓步而有气势地走到这位寺丞面前,伸出白皙的掌心,眉梢挑了挑。   忽然,那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抬起手中的剑鞘,挡在两人中间:“你是何人?”   花玉龙嘴角一勾,眼里带了几分讥笑:“你家寺丞的债主。”   债主?   两个新来的明显没搞懂情况,回头看自家寺丞,就听他目不斜视地吩咐了句:“这轿子里还躺着人,你们速去联系府尹,看是谁家姑娘。”   “不用了。”   花玉龙指尖在空气中拨了拨,有些不耐烦道:“你赶紧把腰牌给我,我告诉你们,她是谁。”   听眼前这个奇怪少女这么一讲,山原和竹猗俩人一下子不知是走……还是不走。   “还不快去?”   这次,少年的声音里多了丝不耐。   竹猗心里突地一下,就见自家寺丞转身要走,耳边紧接着传来少女轻喝:“想跑?!”   下一秒,他就见这红衫女侠追上了玄策,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俩跟班登时倒抽一口凉气,眼睛都瞪大了。   玄策袖袍被她一抓,竟是有些愣神,以为她只是要拦住自己,哪知下一秒,她的手竟往自己袖子里钻。   少女的手如柔夷般,隔着打湿的布衫,撞上他的小臂——   “放、放肆!”   玄策被气得,结巴了。   花玉龙感觉自己刚要碰到,就被他一股外力推了出来,这袖子甩得脾气够大,刚才杀妖的时候都没见你如此义愤。   “吧嗒!”   一卷黑布包着的圆筒滚到了玄策脚边,他垂眸,眼神一暗,掌心一运便将那东西重收回袖中。   “这——”   花玉龙还没来得及说,便感觉自己脚后跟似碰到了什么,提起裙摆回身低头一看,原是画了她小像的画轴,外面亦是用黑布包着防水。   看到这,心里一顿窝火,背对着玄策蹲下身拾了起来,往袖子里捅回去,想要的没掏出来,倒把自己的东西给甩出来了!   “还不走。”   头顶,是少年清冷的声音,花玉龙气得抬头正要骂人,却见对面俩人双手抱剑,转身就跃上檐顶消失了。   花玉龙:“……”   别走啊,他这句“滚”是对我说的。   “那个腰牌明明是我从妖身上烧下来的,你凭什么抢走!”   玄策抖了抖衣袖,一副嫌弃她爪子的架势:“这腰牌是查出妖患的一个线索。”   “你要线索自己找去啊,拿我的东西做什么?”   “那你要这东西何用?”   花玉龙气了:“我的东西,关你什么事?”   玄策嘴角压着火:“若这长安城人人像你如此只顾自己利益,还如何天下太平!”   “你好不讲道理,我一介女流,为什么要顾大家啊!你这个大官少给我讲道义!”   “玉龙!”   猛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花玉龙脖子一僵,脑子“嗡”了下——   完蛋!   只听身后一串疾疾的脚步声,顷刻便站到了她面前,男子手中折扇往她脑袋一敲,头顶的金步摇害怕地颤了颤。   “好啊,好得很!若不是为兄看到你那苍雪马,我都不知你竟敢溜到这平康坊来!”   说话的男子一身宝蓝色襕袍,头冠紫玉,一双桃花眼虽是笑的,但内里却全燃着火气。   花玉龙刚才理论的气势,蔫了一半。   这种情况,跟二兄硬抗和解释都是没用的,所以——   她立马抬手,指着对面的玄策道:“阿兄,是他欺负我!”   玄策扫了眼身旁这个一出现就阴阳怪气的年轻男子,剑眉微不可察地一皱。   花重晏先是眼神警告地看了花玉龙一眼,随即把妹妹拉到身后,右手折扇敲了敲掌心,他此刻虽情绪愤怒,但姿态闲适,像隐忍波涛的海面,朝玄策道:“不知舍妹,与这位公子,是有什么瓜葛?”   玄策眼里淬了道冷笑,从腰间摸出鱼符:“宗正寺办案,任何证据,必须上缴。”   宗正寺?!   花重晏的眉眼向花玉龙压了压,刚要开口,就听她捂住鼻子:“阿嚏!”   玄策眼眸一低,蔑了花重晏身后的花玉龙一眼,只听对面这人朝随从喊道:“阿大,快把马车里的披风拿下来!”   花重晏刚才被这丫头抓着转移视线,都没顾得上看她,眼下见她她这光洁的额头上耷拉着两络发丝,浑身被雨淋得像只落魄的小猫,还得忍着气不发作,先把她带回马车里。   “阿兄!”   花玉龙眼里有些愤愤,她向来是心里想什么,眼睛里便有什么的人。   “你这丫头,知道宗正寺是什么来头吗?”   他边把花玉龙往马车那拽,边压低声音道:“在大唐九寺的官制里,有一个最为特殊,也最为神秘的权职部门,那就是‘宗正寺’。它位列九卿,仅次于诸王。对外,声称是管理皇室事务,但它之下,拥有一个崇玄署,掌管天下道宗,能飞符追灵,隐秘无踪。”   花重晏拿过披风给花玉龙披上,还特意着重地把帽沿拉下,见她脸上纱巾完好,心里算松了口气,继续道:   “无论长安城里的贵族还是百姓,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这些人盯上,因为崇玄署里的官员,走的不是科举入仕,而是由皇家直接授命,鲜少出现在百官朝堂之中。因着这层微妙,崇玄在暗,而众人在明。因此,坊间还有这样一个传闻——大理寺办不了的案子,宗正寺办,大理寺抓不到的人,宗正寺抓。”   花玉龙听到这话,心头一跳,“阿兄,你别是在吓唬我!”   “我这是在给你上课!你这是遇着老虎还上赶着去给人拔牙呢!”   这时,身后的巷子突然传来疾疾的脚步声——   “玄寺丞!”   花玉龙闻声望去,但见赶来的一群人中,打头的是身穿绯绿官袍的中年男子,正朝口中的“玄寺丞“拱手作揖。   玄策微一颔首:“沈公。”   那少年负手而立,刚才打斗时的灵器已然隐去,在他身上,俨然看不到半点杀戾。   身长如玉,瞧这气质,真像是一朵天山雪莲啊。   “沁岚!真的是沁岚!”   跟着官兵过来的还有几位平民,此时他们往掀开的轿帘子里一看,差点没晕过去。   花玉龙忽然感觉头顶被人一压,收回视线抬眸,是花重晏的手把她脑袋转了过来,脸上那副狐狸脸带着笑:“还冷么?”   花玉龙发怵地摇了摇头,花重晏的笑可以有很多情绪,唯独没有和蔼可亲。   这时,已有官差过来示意他们离开。   花重晏有些疑窦,对妹妹道:“你怎会遇上他?”   花玉龙双手笼着帽子:“我也不知道他是宗正寺的……”   “你还道他拿了你的东西。”   说到这,花玉龙蓦地抬头,此刻他们面前已然隔挡了许多人,再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如此阵仗,难道,那个叫“沁岚”的女子,是谁的千金不成?   花玉龙挑了挑眉,轻哼了声:“那确实是我的东西,不过,民不与官斗,等我晚些再来取便是。”   花重晏立马打消她这个念头:“你休想溜出来,到时二兄差人去领便是,现在天色不早了,你又淋了雨,赶紧跟我回去。”   “唉!阿兄!”   花玉龙不情愿地被他拽上马车,脑袋里还在继续盘算,就在车门阖上之时,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走了过来,朝她和花重晏拱了拱手,抬头道:“寺丞命我前来传话,姑娘切不要再惦记腰牌之事,否则,可就要被这腰牌的原主盯上了。”   花玉龙一愣,这人说的什么意思,难道拿走腰牌,是他的好心不成?   嘴角带了丝冷笑,“那你替我回话,我把腰牌给他的时候说过,要他用完后还给我的,他现在却言而无信。”   竹猗一听,心里有些气,赶紧往玄策那儿跑过去,看寺丞怎么回怼——   一会功夫,花玉龙见竹猗又跑了回来:“寺丞说了,你既说用完便还,那这腰牌他还有用处,眼下是不能给您了,望姑娘配合官府办事。还有,天色不早,您再不回去,可是宵禁了。”   花玉龙快气炸了,咬牙道:“岂有此理,欺负良民!希望你家寺丞守好‘别人’的东西,别到时丢了,怪到‘别人’头上。”   说完,抬眸朝远处的玄策看去,人群涌动中,正对上他凌凌目光,不过一瞬,两人都错开了。   看着马车驶远的影子,竹猗皱了皱鼻子,不悦道:“这女子还真不死心,莫不是要缠上我们家寺丞!” 第4章 真假飞钱 嘴角永远带笑的漂亮男人,是……   花玉龙二人的马车前脚刚到天心观,后脚,宵禁的梆子就敲响了。   “四娘!”   “师姐!”   马车前,一高一矮,一大一小,还有一个老嬷嬷,三人直扑花玉龙而来。   最后,还是那个年轻纤瘦的身影率先抓住了她的手。   “四娘你去哪儿了!一整天都不见了人,我们寻你都急坏了!呜呜呜~”   十五六岁的丫鬟一边抱着花玉龙的手臂,一边眼睛就往外淌泪。   两个月了,整整两个月,四娘两个月都没出去,本以为她能耐住性子等到观主回来,没想到这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唉!好了好了,绿珠,我没事!”   一旁花重晏似笑非笑:“你倒是高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不过是出外巡游了一番,半点没淋到雨,一根头发丝都没掉。”   花玉龙想拉开哭得更凶的绿珠,感觉自己半边肩膀都快被打湿。突然,腿边的披风被人拉了拉,低头,是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仰着肉肉的脸,可怜兮兮地说道:“师姐,你是不是靠天雷的灵力,破的结界?”   很好,一回来就跟她对答案。   花玉龙耸了耸肩,点头道:“这结界防你师姐火攻,但扛不住雷劈呀。”   这世上,本就没有永恒的结界,就像人的意念一样,它有强的时候,也会有薄弱的时候。   花玉龙见他小脸上的肉都纠成团了,遂一边腾出一只手由绿珠抓着继续哭,另一只手则摸摸师弟的发冠,道:“希夷小道长,你是不是还想问,我有没有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花玉龙挑着眉,嘴角哄笑地低眉看他。   果然,那双眼睛一下就亮了,没料,却撞上一张突然出现的严肃脸,立马就蔫了下去,低头犯错似地抓手指头:“嬷嬷……”   看到于嬷嬷,花玉龙也不敢笑了。   倒是花重晏,上前补了句:“没有噢。”   “啊?”   这个好看的少年,半蹲下身,笑得眉眼微弯,抬手摸着他的脑袋,用极好听的声音道:“好吃的,没有哦。”   “呜呜呜!”   希夷顿时被他半吓半插刀,哭丧着包子脸往后躲。   花家这个二公子着实恐怖,能用最漂亮的嘴巴,说出最恶毒的话!   真是个蛇蝎心肠的男人!   于嬷嬷无奈地摇摇头,双手朝花玉龙比划了几下。   她是一个哑巴,不会说话,平时跟四娘的交流,只能靠手语:“娘子,饿了吧?赶紧进屋换身衣服,嬷嬷这就准备开饭。”   花玉龙被她这么一说,肚子果然顿觉空空,点头道:“确实是饿了!”   一旁绿珠哭缓了过来,自己擦了擦眼角,引着自家娘子回观里。   花玉龙边走,边朝花重晏笑道:“二兄,今日你可有口福了!”   花重晏扇着扇子,嘴里还是挂着浅浅的笑:“放心,一会不管四妹吃多慢,阿兄都会等你,把你带回家。”   花玉龙:“……”   她虽住在天心观,但这院子后面可直通花府,由于她平日里待不住闺阁的性子,在观里的时候比在自己的府院要多。   虽然花府家大业大,但对她管教宽松,唯有一个要求:便是不准出门半步。   小时候还能防住,等越长越大,花家稍不留神,就会把她跟丢。   为此,花老爷不惜让她在八岁那年带发入道,并在花府一隅造了座天心观,请来修仙道长清垣设阵,用结界困住她。   但饶是如此,花玉龙还能在几个月里溜出去那么一次。   起初花家老爷很生气,觉得这个结界保质期也太短了,差点就要花玉龙还俗,但本来不肯收她的清垣观主却说:“花家四姑娘有灵气,是修道的好苗子。”   并保证会好好栽培她。   虽然花老爷子不需要他的“栽培”,但这么多年,清垣观主是第一个能抗衡花玉龙的人。   就姑且,先这么办吧。   当时,小玉龙听了观主的话,心里嗤之以鼻,他那个破结界,不就是照书里写的那样设么。   只要多读几本道藏便自然晓得,他就忽悠吧。   不过,能多一个地方待着,还有阵法可以玩,也好过在花府百无聊赖。   在走回花府的路上,花玉龙知道这个花二又要在她的出逃史上狠记上一笔。   他这个人啊,脑子心眼比海都深,一旦让他发现点苗头,便能计算出自己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偷溜出府。   这种城府讳莫如深,但嘴角永远带笑的漂亮男人,才是最可怕的。   “二兄啊,你有没有觉得,做人做到你这份上,是不是有点……聪明过了头?你看,今年过了生辰,就十八了吧!”   花玉龙假装掰着手指头,惊讶道:“却还没订亲!这若是旁人,孩子早就满地打滚了。”   听到这话,花重晏脸色竟真变了一下,花玉龙又继续道:“所以啊,二兄,这做人得积福气,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满地打滚的小孩,脏死了。”   花玉龙:“……???”   她清了清嗓子:“今日软轿里坐着的,是位叫‘沁岚’的姑娘,你是没看见,模样生得极好看,那个玄寺丞今日英雄救美,保不准又是一桩好事!二兄,你瞧瞧人家,若是你有这般救人心肠,这长安城里的姑娘还不得对你倾心相待啊!”   花重晏点了点头,侧眸对上妹妹笑盈盈的目光,道:“对噢,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我问你,你今儿为什么跑去南曲楼画小像。”   花玉龙:“……”   “莫不是你相中了哪个意中人?”   “……”   “跟二兄说说,一会我便在阿耶罚你的时候,跟他解释解释,好让他再气上一气。”   “……”   花玉龙咬了咬牙,径直迈着大步往前走,不再跟花重晏讲话,气鼓鼓地就冲进了前厅。   “阿耶!”   为了以防恶人先告状,花玉龙索性——   “咦,木管家,您也在。”   正当花玉龙踌躇怎么打腹稿时,就见坐在厅堂中央的花觉闻一双浓眉沉沉,目光凝在木管家手里端着的案板上,胡子随着抿唇的动作而向下弯,一副心神重重的样子。   花重晏跟着走了进来,见此情形,自然上前地朝那案板中放着的物件望去:“飞钱印版?木管家,您怎么把它拿回府里了?”   花玉龙伸着脖子往前探,只见那是块约双掌大小,通体黝黑的雕刻版,上面嵌着的文字与图案纵横精细,巧夺天工,她倒是第一次见。   正想着,步子便走上前,抬手就把它拿了起来,“这就是印刷飞钱的印版啊!”   话音一落,只听“吧嗒”一声——   花玉龙:???   花重晏:!!!   花觉闻:“玉儿!快放下!”   木管家见状,手都抖了。   “这……这印版,怎么是碎的!”   “呀!快给我放下!”   花玉龙被花觉闻吓得随手把碎块丢回去,结果这一下,还把原来的碎块都撞开了。   她有些着急,又伸手想把它摆回来,结果,由于每块拼图的式样过于精致,以至于她得仔细辨认,才能找回刚才那块,并把她放回刚才她抓的地方。   “四娘……”   木管家见花玉龙来了兴致,端着案板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花觉闻见状,无奈摆了摆手,朝管家道:“寒声,你给玉儿放到桌上吧。”   木管家颔首,忙把手中案板平移到桌上,花玉龙的手和眼也跟着挪,最后,索性坐到椅子上,专注地把玩起来。   “木管家,这版碎了,那飞钱,还印吗?”   木管家脸上戚戚,无声叹了口气:“自本朝开国以来,能开采用于打造铜钱的金属是越来越少,而通商贸易则愈加频繁,为了避免银钱流出,朝廷授意官府与我们花家全国的柜坊合作,发行纸质的飞钱便换,同时也能让大家免去携带繁重铜钱出行的麻烦。所以啊,四娘,这飞钱,咱们自然还是得继续印。”   花重晏见状,朝父亲道:“爹,是飞钱出现重复票据一事,发现了什么疑处?”   重票?   花玉龙手中动作一顿,看向他们父子俩。   花觉闻摇了摇头:“我们这雕版极其精细,需是用最坚固的北寒玄铁方能铸造,且不说工艺能达到这般程度,便是这玄铁都是极难寻得。我们派出去的人,还没查到谁的手上,有这种原料。”   花重晏皱了皱眉:“我们飞钱除了标准的印刷版面,每一张飞钱上都有独特的数字符号,不仅是标识,也相当于是发行的数量,盗印飞钱的人,竟然能发现这数字中暗藏的密码,并将其印了出来。”   花玉龙抽出这破碎的印版下压的几张飞钱。   展开仔细一对,确实真是两张数字一模一样的飞钱,而在数字符号的阳文中,还有几点微不可察的白色阴纹,她把两张一重叠,抬起手对着光看,赫然发现,连这看起来毫无章法的白色密码,竟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竟然分不出哪张是真,哪张是假!”   花玉龙放下飞钱,朝阿耶和二兄问道:“那这原来设计飞钱的人呢!如果这世上会有两片相同的叶子,那创造它们出来的人总会认得!或者说,那人也有嫌疑!”   她话音一落,厅堂里的气息骤然沉凝,就见花觉闻撇下的嘴角,抿得更紧了。   花玉龙不解地看向木管家,问道:“你们有去查这个人吗?”   被四娘一问,木管家膝盖有些打颤,嘴皮还有些哆嗦,道:“这……这印版的原稿,正是出自二郎之手。” 第5章 道门中人 “杀人放火,你只干了一半!……   花玉龙一愣,忽地站起身,只听“哐当”一声,原本放在她腿上的印版碎块滚落到地。   一时间,她的注意力似被什么东西引了过去。   木管家忙弯腰去捡,道:“此事已经向铸钱监禀报,现下我们花府唯有将原来的印版碎开,暂停飞钱的印制事宜。”   “等下!”花玉龙从木管家手里拿过印版碎块,仔细端详了片刻,又重新朝地面扔了下去。   “玉儿!”   花觉闻有些头疼,已没心思教训这丫头了,正要叫她回房,却听花玉龙道:   “这声音,好熟悉……”   花重晏朝她走过去:“玉儿,你见过这种原料?”   花玉龙点了点头,肯定道:“就是那块被崇玄署的人拿走的腰牌。”   花重晏脸色略一沉,这时,身后的花觉闻听见他们的讨论,开口道:“玉儿,你跟阿耶老实交代。”   花玉龙心头一跳,偷溜出观是大忌,但眼下花家有事,她自然得把看到的说出来,当然,她只挑重点的说——   “就在南曲楼后面的小巷子里,”花玉龙有些怵花觉闻,说话的声音不觉压低:“我拾到了一块腰牌,当时是从一个鼠妖身上掉下来的,声音很特别,腰牌也像这印版一样,通体纯黑,但是……现在被人拿走了。”   “你又出府了。”   花觉闻的声音夹着怒气,女儿说了那么多,重点还是这一句。   花重晏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折扇,从小到大,无论花家发生天大的事,只要知道妹妹一出府,父亲定会把其他事撂在一边。是以,他这个当兄长的,也绝不能替她隐瞒。   只希望妹妹能受教训后乖乖听话——   此时的花玉龙低着头,哼了声:“嗯。”   果然,听话,是不可能听话的。   花重晏心里叹了声,板了板脸道:“阿耶,玉儿一出府,观里的希夷和绿珠就跑来找我了,这丫头纵马逛街,还撞见了崇玄署的寺丞,若不是她知道把脸蒙住,追究下来,花家恐怕又难以消停。您看,这次是罚她抄三百遍经书,还是吩咐厨房,把吃食都换成她最不爱的那几样?”   “啪!”   一道大掌猛地拍下桌:“翅膀硬了,嘴也犟了!这些小惩小戒,我看对你这个妹妹是毫无用处,把为父的话当耳边风,是她最大的功夫!寒声,你马上给清垣观主写信,让他速回长安!”   “是!”   “阿耶!”   花玉龙心里鼓着气,“我又不是出去杀人放火!”   “是,杀人放火,你只干了一半!”   花玉龙小声反驳:“我那杀的还是妖呢。”   花觉闻气得指着她道:“你还撞见崇玄署的人!那些人出现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事?还说从妖身上捡到一块腰牌,你是觉得你阿耶命太硬了,经得起你这般气我!”   花玉龙被骂得有些心惊胆战,不过阿耶的脾气向来是龙卷风,刮得汹,去得快:“阿耶,你别生气嘛,别人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到我这是‘女行一里父担忧’!阿兄都能天南地北闯,偏我要待在家里。这长安城满是男男女女靓装出行,偏我出门要戴面纱。阿耶,其实女儿还是很听话的,你看,我一听柜坊飞钱出了事,立马一五一十什么都说了……”   花觉闻撇过眼去,冷哼了声:“你不说,自有你二兄说!”   花玉龙听他顺着自己的话了,忙道:“那腰牌我抓在手里看了几眼,本是想拿回观里给师父瞧瞧,没想到会跟这飞钱得印版相似之处。”   花重晏就怕她这话说的没根没据:“玉儿,你可瞧清楚了?”   花玉龙点了点头,脸上转而神色愤愤,握拳道:“要不是被拿走了,现在便能比对看看了!”   花重晏不放心道:“崇玄署向来行踪诡秘,风评讳莫如深,今天玉儿碰巧撞见,就怕生出什么瓜葛。”   花玉龙冷笑:“呵,现下是他们仗着官威拿了腰牌,这瓜葛可不是我种下的。”   那是自己死里逃生才捡到的妖物,从前她就在书里见过,妖最爱宝贝,越是贵重,越会随声携带。   “够了!”   花觉闻见这女儿在观里养了那么些年,脾气秉性是一点没有收敛,又气又无奈地摆了摆手,道:“时候不早了,你给我赶紧回房,在清垣观主没回来之前,好好抄书,哪儿也不准去!”   花玉龙小声嘀咕:“又是抄书,不如罚我去厨房生火。”   “还不下去!这次你要是敢把笔烧没了,我就让你一个月吃冷食!”   “阿耶!”   “回去!”   花玉龙一跺脚,气鼓鼓地转身便走,一出厅堂,就见绿珠抻着脖子往里看,一见自家主子出来,两眼顿时水光蒙蒙,扶着花玉龙的手,开口就问:“四娘,老爷这次罚的是什么?”   花玉龙习以为常道:“上次抄的书还剩了些存货,反正写什么阿耶也不会仔细看,我再找些新鲜的书来抄,也不至于无聊。”   花府正南最里间的那处小院,便是花玉龙的厢房,这个地方格局错落有致,中央还挖了一湖池水,上面垒叠着从太湖底抽出的景观石,颇为讲究。   但这池水四周却少了树木绿植相映,水与石便孤零零地立于空旷之地,一入夜便有风灌入,凉意袭人。   走进屋子,绿珠不由冷得哆嗦了下,房间里陈设的物件极少,就连梁柱都是老爷特意令工匠搬来的汉石砌成,只是外形上漆以木色掩盖。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给花玉龙铺好床褥,道:“现在尚是早春,入夜还是有些寒凉,四娘先歇着,我去倒些热水过来。”   “不用,”花玉龙坐到案几边,“方才在观里的院子都洗漱过了,绿珠,你来给我磨砚。”   “这么晚了,娘子明儿再抄吧。”   虽这么说,但绿珠还是听话地找来了砚台。   只见花玉龙一双秀眉微蹙,笔头点了点光洁的下巴,不过一息,似想好了什么,笔尖拖过墨汁,在纸上画了起来。   那是一个腰牌的轮廓,于暗纹的中间,却刻了两个字:楼观。   是楼,还是观?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花玉楼挠头细想之时,绿珠似发现了什么,握着她的手奇怪道:“小姐,你的桃音镯怎么看着有些变了?”   “嗯?”   经她一提醒,花玉楼这才想起这茬事来,搁下笔的右手把镯子摘了下来,借着烛光,见那金色镯子上缀着的桃花苞,似乎开了一些。   “这花苞,好像开了一点?”   听绿珠这么一说,花玉龙晃了晃镯子,却没有声音。   “奇怪了,今日这镯子是怎么响起来的,好像是在破结界的时候……”   绿珠心有余悸:“我听说金玉之物护主,四娘,你今日是不是遇到什么危及性命的险事?!”   花玉龙摸了摸镯子,道:“就是遇见了个……道门中人罢了。”   绿珠轻叹了声,道:“我还记得,从前听夫人讲过,她说刚生下四娘你没几天,某日夜里,迷迷糊糊间,竟看到几个白衣人影走到了婴儿床边,他们周身明光柔和,宛如神仙中人。夫人也一点不觉得害怕,当是在做梦。谁知第二日起来,便真见四娘的手腕上套了这镯子,当时她问遍府中上下,都说不见有人来过。夫人便将夜里的事讲了出来,长辈们都说这是吉兆,花家要走大运了,果然,不久后,咱们花家的生意就越做越大……”   可谁知,不到几年,夫人便去世了。   想到这,绿珠心里又生出了难过,若是夫人尚在,老爷也不至于光顾着生意,而无暇照顾小娘子了。   “所以,绿珠想,这镯子一定能保佑娘子的。”   花玉龙托腮细想:“阿耶曾经说过,师父是唯一能道出这镯子名堂的人,便让我拜他为师,其实我当时心里在想,这镯子谁都没见过,那瞎编一个名字谁不会呢?”   “扑哧!”   绿珠被小姐的心里话逗笑:“清垣观主法力高强,又怎会瞎编,更何况当初他还不愿收您为徒儿呢。”   “绿珠啊,人心复杂,你去东市买簪子,人家还一副吊着不愿卖予你的样子,最后还不是卖了?”   绿珠听她一副见惯世面的语气,忍俊不禁道:“四娘,观主是世外高人,怎能相比!”   “我知道我知道,”花玉龙有些困乏,掌心托着的脑袋歪了歪头,喃喃道:“今天我遇见了一个人,他也认得这镯子。”   “真的!那他说的可也是‘桃音镯’?”   “名字嘛,只是一个叫法,不重要。”   绿珠:“……四娘方才可不是这么讲的噢,如果名字一样,说明便是对的。”   “好啦,我困了,替我更衣吧。”   “四娘,那他说的名字到底是不是这个嘛!”   “下次你若是见了,问他便是了。”   “娘子,你又寻我开心!”   花玉龙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绿珠见她躺好,便把灯火吹灭,轻声阖上了门。   屋子里恍惚一下便陷入了寂静的黑暗,借着月光,花玉龙重又打量起这桃音镯来,摸了摸上面的坠子,除了这花苞不一样外,其他似乎没什么变化。   当初师父不过是知道这镯子的名堂,阿耶便让自己拜了师。   如今这人不仅认得桃音镯,还晓得如何结印驱使法器,那阿耶若是知道了,难不成让她认师祖么?   不过,今天她第一次见这镯子绽出那样明亮的光来,心里真的是欢喜,便是被阿耶罚两个月吃冷食,她也是甘愿的。   花玉龙闭上眼,在脑子里又复习了几遍结印手势,此时,那道玄衣襕袍的身影竟也没那么讨厌了。   这些年她翻遍观里的古籍都没找到的答案,没曾想以这样的方式遇见。   好吧,看在这镯子的份上,本姑娘便暂且将腰牌借予你用上两日。 第6章 洵之洵之 “不行的,师姐你千万不要出……   花府的厅堂中央,花觉闻和花重晏父子一坐一站,还在议事。   “你方才说,那块与飞钱印版材质相似的腰牌,如今正在崇玄署的玄策手里?”   花重晏点了点头:“这种北寒玄铁,质地极纯,烧铸之后不仅表面光滑,还能做出极细致的雕琢工艺,我们至今没查到谁的手里有这种原料。或许,真如玉龙所说,是妖在作祟。”   花觉闻的指节轻敲了敲桌面,沉吟片刻,道:“眼下我们已将飞钱重票之事上报给了铸钱监,以免再拖下去,等朝廷发现了端倪,反而先讨伐我们花家。加上现在有此线索在手,到时若大理寺经办,便让他们去找宗正寺的崇玄署,那我们便好摘清干系。”   花重晏了然道:“现在印版暂毁,虽然钱庄柜坊的生意有所停滞,但此举也是表明花家的决心与清白,眼下父亲勿过分担忧,真相终会水落石出的。”   花觉闻轻叹了声:“这次倒是让你那妹妹误打误撞了,但该罚她的还是得罚,这段时间你长兄和三弟都未在府中,只得你这二兄盯着她。咱们商贾之家本就末流,实在得罪不起这长安城的贵族大户。”   花重晏见父亲似想到了什么,脸色更是疲惫。   他这个做儿子的,又怎会不知:“重晏明白。”   花觉闻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全国的飞钱发行,花家能与朝廷合作是费了不少力气。妖作祟,爹不怕,怕就怕有心人作祟。这飞钱的印版样式本是由你亲自设计而成,到时铸钱监和大理寺那边,你要做好应对的准备。”   花重晏微低头,露出紫玉头冠,“父亲放心,无论如何,儿子定会保全花府不受牵连。”   花觉闻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里略带疲惫的沙哑:“重晏啊,辛苦了。”   说罢,双手垂回身后,“回去好好歇着吧,累一天了。”   花重晏只觉心头涌起一道触动,“阿耶也早些休息,家里的事,有重晏在。”   花觉闻脸上的皱纹稍微松了松,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走。   看着花重晏离开的背影,他不自觉叹了声,“真快啊,都长这么大了,懂得给阿耶分忧了。养得好啊……只是这玉儿,唉,还不如旁人知道心疼我这个老头。”   ——   第二日,花玉龙是睡到了自然醒,打着哈欠让绿珠梳头发。   只要她不出门“作乱”,花府也不会把她管得多严,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个米虫,一个被养在笼子里,只要乖乖听话就有饭吃的蛀米虫。   再看整个花府上下,没有一个闲人,他们走在路上都是忙得马不停蹄,只有她,日上三竿了,还能慢悠悠地去天心观抄书。   刚到观里,就见于嬷嬷从厢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个黑布包着的东西,花玉龙见着有些眼熟,等她走近,脑子才猛地想起,这是昨天去南曲楼画来的小像。   于嬷嬷把小卷轴递给她,比着手势说:“小姐,这是昨晚洗衣服的时候,从你兜里找出来的,我没打开来看,也不知道弄湿了没有。”   花玉龙忙拆开布包,外面这层油袋子是防水的,里面的画应该没事,虽然这么想着,但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忙掏出画轴,站在光亮处展开,视线随着画轴展开而下移,然后,动作一僵。   站在一旁的绿珠,跟着看到了画像的一半,眼珠子瞪得老大,惊诧地捂住嘴巴:“这,这是个男子的!”   向来沉稳的于嬷嬷也被惊着了,急急忙忙地比手语,但此时凌乱在原地的花玉龙,眼睛根本没空看她“说”什么。   那画像还没看完就被花玉龙急忙卷了回去:“这是我捡到的!你们紧张什么!于嬷嬷,还不快去给我准备早点,绿珠,去看看希夷那小子起来了没有,敦促他练功!”   她说完,只觉得脸颊一热,想着走回花府,但到了中途又觉得哪里不对,挠了挠头,还是折了回来,往天心观正殿后边的走廊走了过去。   绿珠看着她这一番动作,脖子有些僵硬地扭向于嬷嬷,“咱家娘子,这是,怎么了?”   于嬷嬷脸上担忧,“一个女子拿了男子的画像,成何体统,这事不知要不要告知老爷和二郎……”   “你们谁都不准说出去!”   突然,观后传来了花玉龙的嗓音,她似是料到了她们会想什么,登时警告地喊了句。   绿珠被她吓得缩了缩脑袋,“那我倒是说还是不说?”   于嬷嬷有些踌躇,“我先去准备早点,你叫希夷过去娘子那儿,探探口风。”   绿珠忙点头,小跑着进了道观旁的小屋里。   上午的阳光渐渐晒得地面发热,花玉龙靠在青石板筑起的墙面上,双手环胸,画像被她抓在手里,心里有些烦躁,怎么回事,她的画像怎么会变成一个男的?   她仔细回想昨日在南曲楼的经历,当时孟之涣画完之后,恨不得我赶紧走人,又怎会拿一个男子画像搪塞她,再者,给他画的小像并非她本人,南曲楼留着也没用……   等等,难道说——   是她跟玄策要回腰牌之时,从他袖子里给抽出来的?!   想到这,她赶紧展开小像,一双目光凝在那画像中的少年身上,剑眉星目,落英缤纷,他一袭玄衣襕袍,身后竖执一柄长剑,高高扎起的黑发垂在身后,如针尖麦芒般冷硬。   当真有那么几分相似……   昨日场面凌乱,她又有些着急,一时不察,以为掉在她身后的画轴是她自己的,只是,这也太巧了,他怎么也会有南曲楼的小像?   她边想着,视线还在端详这画中人,这是一双狭长的眼睛,目光如有实质般透过画纸看向她,花玉龙被颤得心头一哆嗦,觉得有股熟悉的感觉。   棱角分明的脸上,是英挺的鼻梁和浅色的嘴唇,这人面无表情,却让人觉得杀气四溢,是兼了玉的冷硬,又有剑的锋芒。   是他?   画像展开到底后,左下角上写了几行字:   “玄策,字洵之。任宗正寺丞,司崇玄署。”   “洵之?”   花玉龙小声念出了这个字,所以这是他的官方画像?   忽然,头顶一道暗影落下,她下意识把画像一阖,转身看去,那挡住一片阳光的圆脑袋还能有谁——   “希夷!”   “师姐,你在这偷偷做什么?”   花玉龙眼睛一眯,“师姐昨日把结界破了,趁师父没回来,你想不想出去?”   希夷立马摇头,脸色害怕道:“师姐,外面都被花府的人团团围住了,你不能出去的!”   “我又没说我要出去,我只问你,结界防的是师姐,又不是你,”说到这,她抬手摸了摸希夷的脑袋,故意叹了声,“小小年纪就陪着师姐守观,你也是怪可怜的。”   希夷被她一说,心里不禁生了些向往,但……他用力摇了摇头,似在晃掉不该有的想法:“师父让我陪着师姐,好好练功的!”   “既然这样,那师姐只好自己闯出去看看了……”   “啊!”   希夷忙从青石板高台上跳下来,挡在花玉龙面前,着急道:“不行的不行的,师姐你千万不要出去伤人!”   花玉龙翻了个白眼,“那你替我去?”   希夷小脸纠结,但内心又是如此的正义凛然,师姐修行未到净化,而他身为三清童子,理应助她度厄……   花玉龙:“给你加一份滴酥水晶馃。”   “好的!”   花玉龙满意地点了点头:“是这样,师姐有件事得去办,但其实很简单,你只需走出观,找一个要去南曲楼画廊喝茶的人,你给他点银子,跟他说,若在画廊里看到有穿玄色襕袍的人来询画,就叫这人说出来,那是花家四娘子的小像。”   “啊?”   “是不是很简单,早去早回,滴酥水晶馃等着你哦。”   “可是师姐,他们看了你的画像不就知道你长什么样了么?那人既来询画,如果真是你的,我拿回来便是了!”   “希夷,”花玉龙任重道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虽然年纪轻轻,但做事向来稳重老成,也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这件事你先去办完,回头师姐再给你解答,快去,若晚了,可就坏了你师姐的好事了!”   小道长一脸疑惑,但听花玉龙这么说,他也有些着急,况且这事似乎也没伤天害理——   看着希夷跑远的小身影,花玉龙心里竟有几分轻快起来,虽然自己的画像丢了,但如果真落在玄策手里,她便顺水推舟,借他之手完成计划。   而且,现下他的画像也落在了自己手中,听二兄说,崇玄署的人轻易不暴露身份,既如此,那这小像就当是将她腰牌赎回来的筹码罢。   ——   南曲楼的妙音阁,管弦丝竹之声袅袅如烟,穿过内堂,飘进了楼内的画廊里。   在此处品画的多是走科举的读书人,与妙音阁里那些世袭荫封的贵族子弟不同,他们既不想沉沦于声色,又想求一方天地,好得以从书海中得片刻休憩,便来了这不拘束又颇迎合他们趣味的画廊。   午时刚过,这画廊的掌柜支棱起窗户,朝外看了眼,今儿也不知刮的什么风,来了两位稀客,在隔间里端坐的少年穿着织锦玄服,周身气场冷然,与厅堂里高谈阔论的文人雅客格格不入。   “这位公子,您稍等片刻,画师很快就下来。”   因着不知来历,掌柜还是小心为妙,脸上堆笑。   而此时站在玄衣少年身后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脸上尚带着稚气,脸却绷着,说道:“我们赶时间,可没功夫在这里干等,再不下来,我便上去抓人了。” 第7章 花家妖女 “这门亲事再不黄,就变白事……   这一隅里的动静,早把厅堂里众人的目光引了过去,那些文人讨论的声音也由噪杂变成了窃窃私语。   不多时,大家就见阁楼上下来一身穿白衣宽袍的年轻男子,往那半开的隔间走了过去。   “在下孟之涣,听画童说,阁下是在找,我们画廊里昨日曾给女子画过小像的画师。”   玄策坐的地方四角垂了竹帘,隔住了外边人的视线,案桌上放了一卷黑布包着的画轴,那正是南曲楼独有的防水油布。   他摆了摆手,示意道:“有劳孟画师打开看看,这画像是否出自先生之手。”   孟之涣略带疑惑,待他展开画轴,见到那上面写的“好看”二字时,脸色顿时现出一丝尴尬,轻咳了声,道:“这确实是孟某……应了客人的要求,所作的小像。”   玄策眉梢微挑,似来了些兴致:“噢,那这位客人是谁?”   孟之涣微摇了摇头:“这……涉及客人隐私,恕在下不能相告。”   “这幅画是玄某于南曲楼后巷中拾到的,若画师不告知它的主人是谁,玄某又如何物归原主?”   玄策一席话,讲的是理由,但语气是不容拒绝的。   “这画,只怕阁下不好归还。”   玄策:“那也要还。”   这时,身侧的竹帘晃动了下,站在玄策身后的竹猗警惕地抬眸,见是端茶进来的画童。   孟之涣沉吟了下,开口道:“这画的主人,是长安城富商花家的四娘子,花玉龙。”   “吧嗒!”   倒茶的画童手中一个不稳,杯子竟摔落到地上,惊诧道:“这、这便是那长安城的小魔女,花玉龙?!”   听见他吓得拔高的声音,厅堂里那些人的眼神更是毫无顾忌地往竹帘内张望,玄策长手挽袖,一眨眼的功夫便将那画轴卷回,下一瞬,竹猗便拽着那画童的后背往外赶,不高兴道:“你们这儿的画童好不讲究!”   哪知那画童刚一出来,就被旁边的看客围住——   “那幅画,当真是花家四娘子的小像?”   画童点了点头,“昨日那花娘子便是来我们画廊,寻孟画师作画的。”   看客当中一个布衣书生好奇道:“画得是什么模样?我们这长安城,见过花四娘子的不多,就算是见着了,那也是蒙着脸,谁也不知这小魔女生得如何!”   “没错!南曲楼画廊里的小厮可也是擅长笔墨的,来,快给咱们画出来瞧瞧!”   玄策隔着竹帘,看见那画童被众人簇拥着,不得不提笔画了起来。   剑眉微不可察地蹙起。   孟之涣见状,忙朝玄策道:“阁下若是没别的事,孟某就先行告退了,这画童实在缺了管教,我这便去把他带走。”   玄策没说话,视线转而落在那些酸腐文人身上,眼里划过一丝讥诮。   在南曲楼的画廊里,养着长安城数一数二的画师,便是个画童,也有出色的临摹功夫。   “这就是那花四娘子的模样?长得……实在一般啊。”   这中间一个男子评头论足的语气里,带着似笑非笑。   那些人见画童画好了,这才松开拦住孟之涣的手。   “我道她怎么每次出门都遮遮掩掩的,还以为是自觉坏事做尽怕被人认出来呢,想不到,原来是真的没脸见人!”   布衣男子说完,旁边的人也笑出了声。   “啧,你们瞧,这花家生意是越做越大,奈何唯一的亲骨肉竟是个魔女,居然还来这南曲楼画小像,怕不是也想寻门亲事啊?哈哈!你们说,谁人敢娶啊!”   “听说她一出生,花家就走了水,差点把房子烧没了。”   “可不是,那花家本不住在长安城,但自打花玉龙出生以来,邻里街坊不断遭殃,今天走水,明日倒霉。后来还惊动了官府,他们就去请了个高人过来,劝花家搬走,说这孩子心性未定,惟有天子都城,才能压得住邪气。”   “这花家如此遭嫌,可不是得搬么!”   “没错,这长安城天子脚下,皇恩浩荡,花家搬来的头几年,确实安分。况且这京都每日有的是新鲜事,久而久之,也不会注意到这末流的商贾之家。”   “花玉龙被看管在家,只要不出来闹,谁会知道她那些事。加上花家极会做生意,长安城的贵胄对他们颇有好感。当时的花家也不知走了什么运,竟然给女儿攀上了定安侯府家小郎君的亲事。”   说到这,在坐初到长安的人,都惊讶地吸了口凉气,“士农工商,这定安侯府怎么会看上花家?”   竹帘内的玄策,凝神看着眼前的茶汤,热气消散,凉意渗壁。   “这还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听说是花家对定安侯有恩,侯爷又是极重情义之人,这便让两家结秦晋之好。为了这个小女儿啊,花家可谓是煞费苦心,可是呢,你说这人的命,能承多大的福气,它真真是注定了的。”   “不会是那花玉龙在这个时候,出来闹事了吧?”   “可不就是嘛?!”   另一个书生晃了晃脑袋,抿了口茶道:“当时恰逢定安侯小郎君的生辰,侯府便邀了花家前去,那花玉龙本是不该去的,但不知怎地,那天竟让她溜进了马车,跟进了侯府。”   “怕不是着急见自己那个小郎君噢!”   此时,席间有人打了声趣,其他人顿时随之笑了起来。   “定安侯小郎君与那花玉龙相比,身份是何等尊贵,这门亲事定得是连皇家都颇有不满,本以为那定安侯会迫于压力退婚,但谁能想到,反而是那花玉龙一手毁了花家挣来的荣耀。”   那布衣书生说完,众人的八卦之心都聚拢了起来:“此话怎讲!”   “那会正值隆冬,定安侯府那片池水都快冻成冰了,就在那一天,花玉龙把侯府的小郎君给推下了水!”   “天啊!”   “岂有此理!”   “简直是个魔星转世!”   竹帘内,竹猗听着外间的议论也有些气愤,朝自家寺丞道:“那花家四娘子原是这样坏的人,难怪上次撞见,寺丞的小像就被她偷了去!”   厅堂里继续传来声音:“好在当时有护院在,没多时就从水里把侯府的小郎君给救了上来!其他人便赶紧去通知了侯爷和夫人。那花玉龙见小郎君得救,很不乐意,正要上前,下人们自然是警惕地拦着,谁知那花玉龙伸手一推,下一秒,只听一声嚎叫,被她推的下人跌倒在地,身上竟是燃起了一团火!”   “这花玉龙简直是个妖物!”   “没错!但凡谁招惹了她,就会被引火上身,当时那群下人也是被吓到了,纷纷往后躲,哪知小郎君醒了过来,站起身要阻止花玉龙,就被她一打手,衣袖就沾上了火星子!”   “嘶!”   厅堂里的那些刚到长安城的年轻学子们,被这出往事吓得倒抽一口寒气。   “好在那小郎君身上的衣服沾了水,火苗没往上窜,不然这侯府还得了!”   “那花玉龙不过出身商贾之家,竟敢害那侯府郎君,不是说他们还订了亲吗?!”   “正是啊!当时在这花园池边的侯府客人,被花玉龙吓得你推我赶地往外跑。好在侯爷和夫人来了,一看到形势危急,赶紧让人去请了道长,那花家大老爷花觉闻见状,自知这篓子无转圜之地,赶紧让人把花玉龙带回去。”   “那侯府肯把人放走?”   另一个书生冷笑:“我看这门亲事再不黄,就变白事了。”   头戴幞巾的年轻人接着说道:“侯府宴席,碍于面子自然不好发难,当时侯爷派人去请的道长很快就来了,花家大老爷眼看事情瞒不住,只好跟道长交代,那会花玉龙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却十足一个小魔星。那道长和花家把花玉龙带回去后,侯府小郎君是高烧了几天几夜,而花玉龙的行径也在长安城被传得人尽皆知,纸包不住火,大家都等着看侯府怎么发难。这小郎君金尊玉贵,跟这花玉龙定亲简直是倒了大霉!”   “不过这花玉龙倒是走运,小郎君受惊,高烧之后挺了过来,侯府虽受了难,但看在姻亲的份上,还请那道长收了花玉龙为徒,不然,只怕她就要被当妖物处理了。但这亲事肯定是断了,花家哪还有脸面攀侯府的金枝。”   “侯爷果真是世家大族啊,气度非同凡人,若是旁人,这花家哪还能在长安立足?!”   一个学子听得津津有味,追问道:“我记得定安侯府有几个郎君,不知这跟花玉龙定亲的是哪个?”   “呀!说到这个就当真有意思了!这小郎君不是谁,正是去年被荫封为侯府世子的萧云归!”   竹帘子外,那群好事之客的声音刺耳难听,竹猗见自家寺丞坐得纹丝不动,面前的茶盏也没喝。   他便坐到玄策旁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寺丞,这茶有点凉了,我让人再来添点?”   说完,只见玄策甩了下衣袍,素白的指尖碰上茶盏,端起便一饮而尽。   竹猗斜觑了他一眼,还真准备让人再添茶,寺丞这是准备坐着听到什么时候?   眼下崇玄署不是还有要事?   正想着,竹帘子外的厅堂里,八卦之声仍未断绝,这花玉龙在长安城的名声到底有多难听啊。   “自打出了侯府这事以后,花玉龙就被道长困在了天心观,这观是花家建的,就挨在花府后边,从此以后就鲜少出门了。听说那花玉龙在观里也极不听道诫,没人敢去伺候她,只得一个哑巴婆子被撵了过去,还有一个小道童,天天被他欺负。”   这话说完,大家不禁唏嘘一声。   “这算来,花玉龙也过了及笄的年纪,现在仍待字闺中,你说,谁敢娶她啊!”   “哈哈哈,现如今大伙瞧过她那小像,也无甚姿色,不过这花家还是有先见之明,让她出家当个小道姑,刚好遮掩这嫁不出去的事实嘛!” 第8章 大理寺丞 人家根本就不打牌,一出手,……   竹帘掀起,一小厮提着水壶进来添茶。   玄策的眼眸压低,热茶的雾气从细长的壶嘴逸出,散向他那晦暗不明的瞳仁。   他想起昨天在南曲楼后巷里,当鼠妖袭击花玉龙时,那股自她掌心窜出的流火,他原以为此女子是道门中人,识得法术,可戴在她手腕上的灵器,她似乎又不懂驾驭。   没想到,这长安城里人人都将她视作一个魔星。   既不是妖,又拿她胡作非为的行径没办法,可不就是魔星么?   一旁的竹猗见水倒好了,正要端起一杯递到嘴边,还没喝上,就见玄策忽然站起了身,掀开帘子往外走了。   呃……   竹猗只得赶紧放下茶盏,起身跟在玄策身后,却发现他并不是径直往大门走去,而是稍稍饶向了那堆正在八卦中心的文人附近。只错眼的一瞬间,竹猗就见那玄袍的衣袖间,飞出一道亮光,啸忽隐匿在那聚集着人群的桌子底下。   竹猗眼眸一动,快步跟上了玄策,只听他低声冷道:“多事。”   竹猗暗抽了口气,那道飞出去的撞梁符,足够让这些人好几日天天倒霉的了,别说喝口凉水塞牙,还烫嘴皮子呢。   “唉哟!”   就在他们走出画廊之际,身后传来人仰马翻的声音,“见鬼了啊!”   ——   天心观里,跑腿回来的希夷心满意足地吃着滴酥水晶馃,这道点心轻易是吃不上的,因为只有花家二郎花重晏院子里的掌厨,才做得出这味道。   虽然他每次见这位花二郎,小小的脑袋就会变得很大,但在吃面前,他愿意妥协。   此时,花玉龙和花重晏两兄妹正坐在观里议事,希夷不知道的是,这狡猾的花二肯带点心给他,还是师姐用一纸线索换来的。   观殿内,花重晏手中捏着张画,见上面描绘的形状,念道:“楼观?”   花玉龙点了点头,“我记得那腰牌上就刻着这两个字,但到底是楼还是……我没明白。”   “今日关于飞钱重票之事,大理寺传我去问了话,我提到在南曲楼恰逢崇玄署的人,他们在捉妖时得了一块腰牌,似乎与飞钱印版的材质相同。眼下,它成了案件唯一的线索,接下来他们还会继续盘问花家,你只需乖乖在观里呆着,万事不可出头,知道吗?”   花玉龙“噢”了一声,不悦道:“反正崇玄署拿了东西,便让他们去查呗。就怕到时他们乱扣帽子,坏我们花家清白。”   花重晏将画纸放回桌上:“现在有大理寺插手,两方相持的话,对我们花家反倒有利。”   两人正说着,就见希夷跑了过来,敲着殿门,喊道:“师姐!观外有人找你!”   希夷嘴里还囫囵着吃食,说不利索。   花重晏少有的神色一沉。   “找我?”花玉龙惊讶,“我在长安城可没朋友,他是不是寻错观了。”   “好像是官府的人,说要寻花玉龙……”   希夷的声音有些瑟瑟发抖,花重晏一听,起身迈步去开了门,低头顺着希夷手指的方向看去——   官府的人……   大理寺不知玉龙的存在,那观外的,便是崇玄署的人了。   因着这天心观的结界被花玉龙破了,所以现在,除了花重晏安排的护卫外,这观对官府的人而言,没有任何阻拦。   “他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   花玉龙突然朝希夷问了个古怪的问题。   “黑色的。”   花玉龙眼眸一亮,“头上是不是扎了道蓝色的飘带?”   希夷歪头想了想,没等他回忆起来,花重晏便道:“竟这么快让他查到这儿了。”   花玉龙努了努嘴:“你去问他,如果不是来还腰牌,那我就不见了,省得浪费时间。”   希夷“哦”了一声,既然师姐这么说,那显然是认识的,心里便定了下来,想到师姐竟然跟官府的人有交道,不禁觉得厉害起来。   天心观门口,比希夷大三四岁的竹猗故作老成地双手背在身后,睨着眼,朝矮他一截的希夷道:“你去同你师姐讲,她还有一件东西在我们这儿,需得她拿另一样东西来换。”   希夷圆圆的脑袋仰着,葡萄大的眼珠子看着竹猗:“什么东西啊?师姐说了,要腰、牌。”   竹猗有些不耐烦跟这个小屁孩说话,遂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黑色的油布袋,“把这个给你师姐拿进去,她看到自然就懂了。”   见希夷迈着胖短腿往观里走,竹猗不耐烦道:“这天心观门可罗雀,连排面都没有。”   身后的玄策抬眸,这小观楼隐匿于市,进来的道旁种满了高大的槐树,有清风吹过,簌簌而响,却是闹中取静。   他负在身后的掌心握着一副小像,这样的安静里,他脑中忽然回想起昨日那双眼睛,惊奇的,害怕的,紧张不安的,还有愤愤恼怒的。   似乎,又与手中的画像有些出入……   正想着,那小道童又出来了,这次礼数周到地弯了弯腰,做了个请的姿态,只嘴角边还粘了些点心碎,没来得及擦。   湖面的曲桥中间,有一个小凉亭,四面无依,如浮在水面,视线再往里探,有一道水红色的倩影。   花玉龙看着走近的玄策,眼里带着欢迎,面纱下的嘴巴却噙着冷笑。   “玄寺丞,来天心观找我何事呀?”   现下在自己的地盘里,这玄策休想让她吃亏。   玄策见她没坐,自己也便站着,将昨天调错的小像画卷放到石桌上,道:“这是你的东西,昨日,与玄某的画像掉错了。”   花玉龙气定神闲地打开那小像看了眼,旋即,戴着面纱只露着一双眉眼的她,笑得明媚,朝玄策道:“寺丞,这小像上画的人不是我噢。你找错人啦。”   玄策脸色平静,似心知她的狡猾:“你看了我的小像,却不归还,怎么,要留作纪念?”   花玉龙没想到此人竟敢说出此等脸皮厚的话,也太不讲究身份了,好在这凉亭里只有他们二人——   “咳,昨天我衣服湿透了,那画轴我没来得及打开,都化掉了。现在只好请您再去重画一副了,如果您要赔偿也可以,到时候花了多少钱,让小厮来我们花府讨画钱便是。”   玄策语气冷淡道:“那小像上有官印,就算是化了,也该交回,现下本官来了,你仍不还,即为藐视,按本朝律例,本官足够将你收监。”   “你少恐吓我!”   玄策懒得与她周旋,转身走下凉亭,忽而,脚步一顿,侧身朝她看来:“我若是想取,你藏在何处都没用。”   花玉龙沉了沉气,转而扬眉道:“你这么说,我就偏不给你,你若是有本事便自己来取,可别像上回那般,把我腰牌骗了去。”   玄策脸上掠过一丝好笑,这女子竟还念着那妖物。   逋迈下台阶,忽见天心观的大门外,走进一色绯绿官袍,玄策神色一凝,那一行中为首的人正朝观内张望,很快,视线便落在了他们这处凉亭。   大理寺?   他们来这做什么?   正当玄策疑虑之时,天心观的另一侧内,走出一道挺拔的少年身影,一袭紫袍映得他面如冠玉,迈下台阶的脚步径直迎向那群身穿官袍的大理寺官员。   不过一瞬,玄策回头,目光意味深长地朝花玉龙看了眼。   少女毫不避讳,明亮的眸子里含着调皮的笑意与他对视。   只见绯绿官袍的男子与紫袍少年说了几句话,便朝凉亭这儿走了过来。   玄策似是知道他们的目的,站在原地等着。   此时,花玉龙站在玄策身后,待那绯绿官袍的人走近,才看清他的脸,约莫二十岁的样子,模样年轻,皮肤很白,显得面容更好看了。五官里,那双眼睛却是平平淡淡的,至少不会让人不舒服。   思及此,花玉龙朝玄策的背影看去,相反,这玄策的眼神一看就不是善茬。   “见过玄寺丞,在下大理寺丞,温简。”   花玉龙心里噢了一声,平级。   玄策似笑非笑地回道:“温寺丞此行,是来找我,还是找这天心观的人啊?”   温简对这玄策的为人早有耳闻,否则寺里也不会闻“玄”色变,推他这个新人来接管本案。   只见他从袍袖里掏出一张宣纸,展开到玄策面前:“不知玄寺丞,是否见过这画上的腰牌。”   花玉龙见玄策眉眼一压,脸色没什么变化:“昨日收缴的一个线索。”   温简点了点头,将那画纸又小心叠好,收回袖中:“这也是大理寺在追查的案件线索,既是在玄寺丞这里便是更好了,还烦请您带本官去比对一二。”   玄策扫了花重晏一眼,道:“不必去了。”   温简秀气的眉头一皱,正想着怎么再打商量,玄策便唤了站在不远处的竹猗,道:“将那腰牌递给温寺丞检验。”   花玉龙心下吃惊,朝二兄边上走去,小声嘀咕道:“这回他怎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花重晏手中折扇敲了敲手心,“人家当官的,跟咱们不一样。”   花玉龙努了努嘴,“果然,还是得上头有人。”   “你上头也有人。”   “谁啊?”   花玉龙顺嘴问了句,就听一道沉声回道:“观里的大帝和老君,多拜拜,显灵的。”   她一抬头,就见玄策双手负在身后,一句话怼了她一脸。   花玉龙翻眼看他,嘴角挂着笑,一语双关道:“寺丞真是‘成心’啊。”   “玄寺丞就不要跟舍妹开玩笑了。”   花重晏脸色笑笑,眸子却看不出情绪。   “花二郎疼护妹妹,玄某算是看在眼里了。你方才本就在天心观,却不出来,可不正是差人去大理寺,好请温寺丞过来截我么?”   温简比对玄铁的动作一顿,有些尴尬。   听说玄策不按礼数出牌,却不知人家根本就不打牌,一出手,那就是翻牌。 第9章 妖在作祟 这丫头的反应,何止是火气大……   一旁的温简轻咳了声,开声温和道:“我们印版的材质,确实与玄寺丞的腰牌相近,不过还不能完全确定都是质地纯粹的北寒玄铁……”   说到这,温简的话顿了顿,似有什么难言,打眼看了看玄策。   花玉龙知道他接下来想说要带回去再检查,但玄策这边肯定不允,像他这么——   “你把印版给我看看。”   玄策朝温简伸手,示意他把印版碎片给他。   那碎片上有飞钱票的纹路,玄策仔细看了几眼便明了:“北寒玄铁不仅触手生冷,而且能吸噬光源。”说着,似想到了什么,目光无意朝花玉龙的手腕掠了下,才道:“所以只需拿火星子一撩,若是光亮从暗至熄,便是玄铁无疑。”   “原来如此!”   温简话音落,引来了花玉龙的目光,只见他忙从衣服里掏出了火折子,吹出了火来。   不是说大理寺与崇玄署不对盘么,这温简方才来的时候还端着官脸,现下不过待了不到半炷香,少年性子就出来了。   此刻,那腰牌经火光一试,竟真如玄策所说那般结果,温简又拿印版再试了试,叹道:“真是神奇,火光暗了,玄铁却更亮了。玄寺丞,您真是厉害!”   众人:“……”   花玉龙:“温寺丞,敢问眼下大理寺是将飞钱案子,全权交给您处理么?”   温简这才注意到站在玄策身后的红衣少女,心里不由疑惑,崇玄署的人一般是不与外人打交道的吧,心里有些惊奇,道:“并非全权,此等涉及铸钱监的大事,还得有大理寺卿部署人员,我是先来了解情况的。”   花玉龙点头,这大理寺是派了个软柿子过来,知道玄策不屑得一捏。   花重晏:“我看这腰牌上写着‘楼观’二字,却不知是何解释?”   这问题,也是花玉龙想不明白的。   这下,大家都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了玄策。   不过当事人,却把问题转到了温简那儿:“温大人饱读书籍卷宗,不知对‘楼观二字’,有什么看法。”   温简没想到玄策会问自己,那白皙的脸蛋忽地红了一下,搜肠刮肚想了一番,开口道:“在历朝的建筑制式里,都没有楼观二字的记载,莫不是指在楼里修了个‘观’?可长安城地舆图上,却不见有这等奇怪建筑。不过,本官听过,在修道门派中,“楼观”,据说是一门能夜观天象,凝神修炼的法术。”   花重晏听完,嘴角一笑,这玄策,不能让大理寺蹭崇玄署的人力,可不得看他们自己有什么本事呢。   花玉龙插了句:“可这腰牌是妖的,怎会与正道扯上关系?”   温简讪讪道:“确实蹊跷,但妖道之事,还是玄寺丞清楚。”   说着,就见玄策坐到了凉亭的石凳上,示意竹猗收回腰牌,才道:“既然温寺丞手上的案子与我崇玄署线索相关,还请您将案情细节告知,免得到时候两寺有什么误会,就说不清了。”   花重晏见状,朝温简作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坐到玄策对面。   温简也客气地让花重晏坐下,虽说对方是商贾之家,但花府的富贵可是长安城里排头号的。   哪知两人刚相请坐下,花重晏一抬头,就看到花玉龙已经坐在了旁边,双手托腮地等着他们说正事。   花重晏轻咳了声,怕对面玄策这尊大神不悦,忙开口转移他的注意:   “温寺丞手上的玄铁碎片正是我们印制飞钱的印版,不久前,我们发现长安城出现了编号一模一样的飞钱,真假难辨,而且越来越多。花家柜坊以诚信做生意,因为无法辨认真伪,所以不得不兑换,这就导致了严重的亏损,我们先是内部自查,加之飞钱出现重票,旧的印版已经不能使用了,便以更换新版飞钱为由,暂停飞钱的发行。”   玄策:“就算我手上这块腰牌与你们印版材质相同,也不能说明飞钱案与妖有关。”   花重晏与温简对视了一眼,温简道:“我们派人查遍长安城,目前除了玄寺丞手上这块玄铁,还未有其他发现。”   花玉龙皱了皱眉:“当日那妖看起来不像是个很大的头目,连他都能佩戴这块腰牌,就不应该是独一份才对,那他们会在什么地方做这些腰牌?”   玄策:“这飞钱的样式,是谁画的。”   花重晏:“正是在下。”   玄策眼里倒没什么惊讶,只道:“连你都分不清哪张是真,哪张是假?”   花重晏自嘲一笑,从袖袍里掏出两张飞钱:“寺丞请看,这上面的编号一样,但一个编号只对应钱库中的一份五百两,如今两份编号一样的飞钱,能在柜坊里兑换走两份五百两。我仔细比对过了,这些飞钱的痕迹与真的一模一样。”   花玉龙不由道:“连我阿兄都分不清楚,说不是妖在作祟都很难解释得通。”   玄策听到,目光饶有兴味地看了眼花重晏:“这么多天过去了,外界还没什么风声,花家还真是金库充盈。”   花重晏:“玄寺丞公务繁忙,自然不会听些小道流言。”   玄策:“一模一样的飞钱,连刻版的人都分不清楚,确实有蹊跷,不过,现如今花家的钱被流水一样兑出去,我想花二郎也不会坐以待毙罢。”   花重晏手中折扇一点,道:“眼下我们还不知这假飞钱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但可以肯定,背后的谋划者就算能造一百张假飞钱,也不可能找到一百个不同的人来兑换。所以,我们花家柜坊对外声称即将发行新版飞钱,而旧版的飞钱只能在指定的柜坊兑换,在那里当差的下人们都是记性极好的,只要发现第二张重票,便会将兑换人的相貌记录下来,若是频繁兑换,定然有疑,而那些有假飞钱的人自然不敢常来,近日的重票率已然降低了不少。”   听到这,花玉龙忍不住拍了下手掌,惊叹道:“哇,二兄,你好聪明啊!这么厉害的法子你都能想到!”   温简也笑道:“不愧是花二郎,难怪当初少府监提议由花家柜坊发行飞钱时,朝堂竟鲜少有反对之声。”   花重晏摆了摆扇子:“花某也只能做到如此,要破案还得靠二位官爷。”   花玉龙追问道:“二兄,你那新的印版何时做好,如果新飞钱印出来了,还有重票怎么办?”   花重晏:“这也只是权宜之计,这新飞钱,恐怕还得等案子破了。”   “新飞钱,又不一定是真飞钱。”   忽然,花玉龙旁边的玄策开了口。   花重晏眼眸一亮:“玄寺丞是有何良策?”   玄策感觉花玉龙一双圆圆的杏眸转而盯着自己,想到她方才耍赖不肯交还自己小像的举动,心里不由有些闷气,遂从袖中拿出那卷小像,但只递给了花重晏。   “你看看这画像中的女子,是谁。”   花重晏有些奇怪,但却注意到花玉龙眼里陡然生起的紧张,不由背对着她,打开了那画轴。   “呀,阿兄!”   画卷逋一展开,却是副女子小像。   玄策继续道:“这是玄某那日在南曲楼后巷拾到的,今日原本是要归还给主人,奈何她不认账,也不愿交还玄某的东西,花二郎机敏过人,不知对此有何办法?”   南曲楼后巷……   他一说,花重晏便知玄策指的是谁,眼眸登时扫向这个妹妹,声音也沉了起来——   “玉龙,你看这画的人是谁啊?”   花玉龙嘴硬:“我怎么知道!”   “你还拿了人家东西!”   “我没有,他还拿了我的东西呢!”   “那还说不是你拿了玄寺丞的东西?”   花重晏深知自己妹妹最讨厌别人冤屈她,一激她就撒不了谎话。   花玉龙心里顿时憋着一股气,扭头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玄策,气得下眼睑的睫毛都分明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   “玉龙,怎么跟玄寺丞说话的!”   花玉龙生气地站起身,朝他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要小像是吧,且等着!”   说完,气鼓鼓地提起裙摆往凉亭外走了。   花重晏无奈地朝玄策道:“抱歉,舍妹失礼了,她平日里就是火气大了点,有什么都写在脸上,但她肯定会把东西还给你的。”   玄策脑子里还刻着方才那双眼睛,委屈的,泛红的,生气的,好像……小鹿的眼睛。   这丫头的反应,何止是火气大了点。   花重晏见他似在想什么,便道:“玄寺丞,还请不要跟舍妹一般见识。”   玄策眼光一动,看向那副画,道:“花娘子到南曲楼找画师画了副小像,然后声称这便是她自己,那所有人便都以为这画像上画的人是她。同样的道理,若是印出了新版的飞钱,说这是真钱,那大家也便会如此认同。”   花重晏一下便明白了玄策的意思:“我们柜坊发行新的飞钱,那谋划者便会以此为模板复刻。而且他想要掩人耳目,就必须复刻,这样才能分散他的人到多个柜坊点兑换。”   温简激动道:“没错!一旦分散兑换地点,那花家就无法及时统计真假飞钱,这也是他们前期能得手的缘故。但问题是,我们新做的假飞钱,要怎么才能实现这个目的?”   花重晏:“这就看我们柜坊的操作了,如果这假飞钱是以非正常的手续流出,也就是说,它不存在兑换金银的能力,那就是一张画纸罢了,一旦谁拿来兑换,柜坊便可声称这是假的。而且,就算持有者在民间流通交易过,我们也可以按图索骥地追查。”   温简恍然一悟:“原来如此!假飞钱在钱库里不存在对应的金银,便是假的,哪怕谁拿来当铜钱交易,如此大笔的数额往来,肯定也能一个个追查下去。”   玄策指尖在桌上点了点:“那么,现在只需想,新的假飞钱,该如何巧妙地放出去。”说着,他抬眸看向花重晏:“这长安城里,有哪个地方,钱流得特别快。”   花重晏淡笑,说了三个字:“平康坊。” 第10章 宋家小女 “寺丞不用在意她,反正以后……   “啪!”   忽然,玄策面前的石桌上,摆了一副黑布画轴,旋即,那放画的小胖手瑟缩地收了回去。   玄策顺着视线低头看,是个扎圆髻的小道童。   “寺、寺丞,师姐让我拿给你的东西。”   希夷鼓着勇气说完这句话后,还是不敢看玄策,不对,这一桌子的人,他都不敢看。   玄策指尖在桌沿轻点了点,似在思量什么,问道:“她人呢。”   “昨儿师姐偷跑出观,方才被她阿耶逮到了,这会让她闭门抄书,不便出来见、见客,请官爷见谅。”   希夷一口气蹦那么多字,实在是太考验他面对大场面的心态了。   玄策:“抄书?”   希夷点了点头,张开手画了个大圆,道:“好多书!”   想到方才师姐径直往观里跑了进来,“砰”地把门关上,他还没来得及说花老爷来了。   果然,没多时,就见本来还气汹汹差点要烧房子的师姐,打开观门递给了他一样东西,让他拿给凉亭里穿黑衣服的玄寺丞。   花重晏见状,心里叹了声:“我这妹妹,让二位寺丞见笑了。”   玄策将画轴展开,有了上回与花玉龙打交道的经验,他还是谨慎为妙。   花重晏干笑一声:“物归原主了。”   玄策点了点头:“有劳。”   花重晏下意识还想解释一句:“我这妹妹,鲜少对外人生气的。”   “我听说花娘子一生气,就会放火?”   这时,站在身后的竹猗忍不住开口道。   温简一惊,忙回身朝花玉龙离开的方向望去,确定那道观是不是没有起火。   花重晏见玄策没有打断那随从的问题,只好做个解释:“我这妹妹,坊间确实爱传她的这些事,她自己倒不甚在意,不过要是谁真跟她抢东西,那就有些麻烦了。我还记得小时候,无意拿了她的一个布偶玩,后来忘了还给她,也不知放哪儿了,她当时生了好大的气,后来我找回来还她了,她还冷了我这个二兄很长时间。不过……”   说到这,花重晏忽然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玄策:“我妹妹她,从小没有朋友玩伴,所以才会在待人交际上有失分寸。但玄寺丞也不用在意她的这份脾气,反正,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往来。”   ——   从天心观出来,玄策抬头望了望天色,暗蓝之中,眼角的余光还映着那古朴的观顶。   “寺丞,快到宵禁闭城了,我们是赶回崇玄署,还是回府?”   竹猗把系在槐树上的马绳解开,朝玄策牵了过来。   玄策收回视线,长腿跨上马,道:“回府。”   竹猗愣了下神,他方才不过是随口一问,寺丞向来不是以署为府么,一个月能在那儿住上二十日的人,眼下飞钱案方有眉目,还以为要回署里……   正想着,前道斜刺里奔来一人一马的身影,似有些熟悉,定睛一看,是山原。   “寺丞,”山原稍一拉手上的缰绳,朝玄策道:“那位被鼠妖惊吓昏迷的宋家娘子醒了,但由于身子虚弱,她父亲少府监长官宋鹤亭说,只能请寺丞到府里询问了。”   说着,并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函,“这是查到的,宋鹤亭入仕以来,历任官职的简目。”   玄策拆开信函,凝神扫过一眼,沉吟片刻,什么也没说,只将信纸一叠,另掏出一张黄符,手腕一转,符上登时窜起火苗,舔上那信的一角,便顷刻将其吞灭。   被烧尽的余灰扬至灰暗的上空,那玄衣襕袍的身影后跟着两位随从,骑马消失在槐柳道的尽头。   ——   距离皇城不远的宣阳坊,是长安城中贵族高官聚居的里坊,而玄策身为宗正寺丞,职管崇玄署,也不过七品官,但当圣上赐宅于此时,大家竟都没有意见。   那时竹猗刚搬过来,有一次听见邻里的丫鬟和老妈子经过门前,满脸含笑说:“听说玄寺丞不仅风姿倜傥,而且凛然正气,有他镇守我们宣阳坊,就连附近的房屋都比往先涨价了不少。”   此刻,竹猗跟着玄策和山原到了宋府大门前时,他这才知道为何玄策要回府。因为这宋家,也在宣阳坊。   山原翻身下马,上前敲开了宋府的大门。   门的两个小厮似早已等在那儿,一个引马停在门侧,一个领着三人往府院里走。   这时,天色已几乎黯淡了下来,月于天角可见,拐过前山假石,才到宋鹤亭安排的厅堂里。   只见首座上,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面色沉凝,见玄策进来,忙起身迎上。   “宋监。”   玄策作揖,身板直挺如松。   “不必多礼,本官已让人唤小女出来,寺丞快请坐。”   待玄策坐定,空气陷入了一道诡异的安静,面前的宋鹤亭似有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   玄策心里了然,道:“宋监,本官需对牵涉此案的宋娘子单独询问,还请案件外的人暂且回避。”   宋鹤亭一听,抬手捋了捋胡子,思忖后,终是开口道:“小女遭遇意外,实在令宋某心惊,好在玄寺丞及时搭救,这才得以幸免,否则,这后果不堪设想。但……事出蹊跷,是以,本官不得不舍下老脸,希望玄寺丞,尽量保守此事。”   玄策颔首:“这是自然。”   闺阁名声,对女子而言最是要紧,若是与妖惑有了牵连,流言更是可畏。   想到这,玄策脑子里忽然晃过一道亮红身影,不过,有一人倒是不在意,还怕旁人不知晓她那魔女的来头。   呵。   正想着,偏听珠帘响动,一位脸色苍白的少女,由丫鬟扶着走了进来。   “宋监,就有劳宋娘子将事发当日的详情细节告知,其余人等,需在厅外等候。”   宋鹤亭知晓办案规矩,便吩咐了下去。   偏厅的桌案上,山原铺纸作录,玄策摆手道:“宋娘子,请。”   宋沁岚轻咳了声,柔弱中带风,开口道:“昨日我与丫鬟出府挑买首饰,经过平康坊,听说那儿的胡食出名,便留下吃的中饭。吃过后,丫鬟去张家记买点心,我便回马车里等着,没多时,就感觉有些犯困了。我感觉车里头是有什么香气,熏得我发晕,便想掀开帘子透气,却见车夫不在,接着,我眼前就一片黑影了。”   玄策略一点头:“宋娘子的口供算是完整,思路清晰。”说着,他朝宋沁岚身旁的丫鬟看去:“买的什么点心?”   丫鬟紧张地看向宋沁岚,只见她目光微怔,没想到玄策问得这么仔细,迟疑了下,道:“只是应季的蜜饼团。”   玄策注意到她迟疑的神色,这应是出乎她准备的口供之外。   “当时你还有一只猫。”   玄策这句不是问话,没有给她思考的余地。   “嗯。”   “它还好吗?”   玄策话一出,宋沁岚那双漂亮眼睛里,顿时蒙上了一层水雾,眼睑像下雨天的屋檐,盛着水线往下滑落。   “我醒来后,他们跟我说,狸奴不行了。它是为了救我……”   玄策沉吟片刻,开口道:“这只猫你养了多久。”   宋沁岚缓了缓略带哽咽的嗓音:“三个月。”   玄策目光微挑,“从何而得?”   宋沁岚抿了抿唇:“抱养的。”   “捡的?”   “嗯……”   玄策想到那天被花玉龙抱在怀里的猫儿,虽是满身沾了血污,但一看那双漂亮的猫儿眼,便知是名贵血统。   “宋娘子,认识花家的四娘子么?”   宋沁岚听到这话,眉心微蹙,“花玉龙?”旋即轻摇了摇头,道:“不曾打过交道。”   玄策眼角的余光扫过山原的笔录簿,他想起了那天傍晚,花玉龙掀开了软轿的红帘,朝他道:“你把腰牌给我,我告诉你这个小娘子是谁。”   人家不认识你,你倒是知道人家是谁了。   ——   待玄策主随三人在宋府调查完后,夜已入暗,因着玄府离此处不远,便由竹猗牵着马,他们一行走回家。   路上,玄策单手负于身后,似在思忖什么,不时从腰间拿出了那块玄铁腰牌。   竹猗见状,忍不住道:“寺丞,是有什么线索了?”   玄策知他按不住心气,便道:“那你今日随本官查案下来,又得了哪些线索?”   竹猗被他一问,果然认真思考了番,最后还是挠头,道:“花家的飞钱案,长安城出现的鼠妖案,少府监千金被劫。这两个案子看着没什么关系,但又因为这块腰牌有了牵连,感觉像是一张迷网,不知从何抓起了。”   玄策摩挲手中腰牌,“花玉龙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些,但在腰牌出现的时候,她就一定要拿走。”   “对,”竹猗用力点头,“今天听了一番她的来历,没想到这长安城下竟有这样的人,我怀疑这个花玉龙是知道点什么,有嫌疑!”   玄策垂眸看向他:“当时鼠妖拿剑冲向她,她是用手里的烧火棍把妖点着了,是那火,将腰牌绳子舔断的。”   竹猗和山原愣愣,互相看了眼。   “寺丞,那花玉龙口口声声说腰牌是她夺下来的,也不想那些鼠妖可是您杀的,否则,她连结界都出不去!”   玄策轻叹了声,这竹猗啊,是每一句话都说在矛盾的点子上。 第11章 这是送礼 “天心观开门迎客,不受香火……   “那鼠妖利用雨阵将我们困住,我的断水剑能断水,却无法独破阴翳,而那花玉龙手上戴了个桃音镯,施咒之下光芒刺眼,云破日出,结界方散。”   山原想了想,迟疑道:“所以这结界,是靠花娘子的法器破的?”   玄策:“嗯。”   山原:“那这腰牌,也是靠花娘子的火烧下来的?”   玄策:“嗯。”   竹猗小声嘀咕:“今天寺丞拿着花娘子的小像去南曲楼找人,结果被大家瞧见,传出了些有损花娘子名声的话。”   山原:“……”   竹猗:“然后寺丞还拿小像去了天心观,找花娘子要回了自己的小像。”   玄策:“……”   山原:“花娘子可给了?”   竹猗:“给了。”   山原:“那花娘子也算是帮了咱们……”   竹猗:“我们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她因为偷溜出观,结果被她爹罚抄经书,闭门思过了。”   山原:“……有点惨。”   竹猗:“那她自己不溜出去,也不会被罚。”   山原:“那寺丞就拿不到腰牌,也破了不了结界……”   竹猗:“她能为崇玄署办事,是她的荣幸。”   玄策走在前头,身后两人一言一语的话钻进他耳根子里,忽地,他停下脚步,转身道:“我方才问得了什么线索,你们那么多话,倒是没一个答在点子上的。”   竹猗像只刺猬似地立马压肩站直,道:“寺丞如果是怀疑她可能知道些关于腰牌的事,那何不去审问她。”   玄策有些想笑:“审问?”   山原:“腰牌可以拿走,但她不想说的话,怎么让她开口?”   竹猗:“是哦,估计花娘子现在心里最讨厌的人,就是咱们家公子了。”   玄策:“……”   竹猗突然灵光一闪:“今天花二郎说,花娘子生气也没关系,反正我们与她也不会有什么往来。所以,公子,我们如果绕过花娘子的话,是不是也能把案子查得水落石出?”   说完,竹猗感觉额头遭了一顿爆栗:“啊!山原!”   “但凡能抓到一丝线索都不能放过,如果查案像你这么糊弄,每条线索都绕过去,那永远都摸不到真相。”   竹猗揉了揉脑袋,不甘心道:“那确实是嘛,你不知道我今天都听到了些什么,那花娘子好可怕的,我们寺丞现在得罪了她,怎么可能哄得好,还帮我们嘛……”   两人还在身后嘀咕,玄策的身影已经往前走远了,竹猗虽是说了一堆废话,但有样事,却是说得没错,要想让花玉龙配合,还得先把她的火给灭了。   ——   入夜,子时的更声敲过,竹猗已经睡得呼呼熟了,山原想到明日还有案子要查,也不耽搁早点休息。   偌大的玄府,唯有那书房还亮着灯。   一排排密集的书架前,坐着一道深色笔挺的身影,少年修长的手指捏着狼毫,在干净的宣纸上写着:   “心若水,动而不惊,止于平静。神内敛,命外放,无神既无命,养命于养神……”   玄策翻看道经,不由念叨了句:“这本《清心咒》,宜降火。”   ——   第二日,天心观和往常一样,希夷被于嬷嬷抓起来到院子里练功,绿珠在厨房里做好了早饭,端到了花玉龙的房里。   “四娘,时候不早了,快起来洗漱吃点东西吧。”   绿珠边说边把早饭端到床沿边,让香气朝花玉龙鼻尖晃过去。便见她侧趴在床上,一手压着枕头,另一只手还握着支笔,底下是没写完的稿纸。   绿珠把托盘放回到桌上,边收拾书纸,边道:“娘子你熬夜抄经书做什么,横竖也没有期限,你就算慢慢抄,老爷也不会说什么的。”   “呜!”花玉龙不耐烦地轻哼了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双手搂着被子道:“结界破了,师父肯定也快回来,到时候我更没法玩了,只要我……我把经书赶紧抄了,等阿耶问起,我便说……有一直在抄……”   绿珠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是想帮娘子抄书的,但奈何之前做过一回,被发现了字迹。   “唉。”   她轻叹了声,哄道:“那四娘,你先起来吃点东西,再继续睡好不好,饿着肚子睡觉也不舒坦。”   如果说这世上,谁最纵容花玉龙的话,绿珠是碾压性地排在第一。   花玉龙嘟囔着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用意念给自己打了个气,道:“我昨晚已经抄了不少,今天再努努力,就能看到这苦海的岸了!”   说着,两脚胡乱地套上绣鞋,走到铜盆边,双手掬水扑到脸上,指腹将上下眼皮一撑,试图让自己的眼睛睁大,好清醒过来。   吃过早饭后,花玉龙捧着书往道观的院子里走去,还适宜地抻了抻懒腰,“啊,果然是,一日之计在于晨啊。”   这道声音一吐,花玉龙身子正往后弯,她穿着初春的水红纱襦裙,如瀑的头发尚没有梳起,慵懒地垂在身后,雪白的脸蛋正迎着阳光,杏眸眯了眯,抬头望向了天。   忽然,感觉眼角的余光里,似映入了道长影,但逆着光,不很清晰。   她掌心挡在眉眼上,隔挡了太阳,赫然看见屋顶上正站着一道挺拔身姿,长手负于身后,这个姿势有些熟悉,好像一个人。   此刻,玄策垂眸看着屋下的少女,从她出现的那一刻,就是明媚而跳跃的,甚至有些怪异,谁会身子往后仰地抬头看他呢?   “都日上三竿了,还是早晨么。”   待他说罢,旋身轻跃至院中,就在花玉龙站直身子,眼神回归平视时,他已掠袍坐至面前的石凳上了。   天心观虽小,但花玉龙的院子还是五脏俱全的,她愣愣地看了看玄策,又转头看了看院门,突然开口,喊了句:“大胆毛贼,私闯民宅,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此时,只见玄策将一个方正的黑布包放到石桌上,气定神闲地说了句:“天心观开门迎客,不受香火么?”   玄策见花玉龙的视线果然被他手里的东西引了过去,正如当初盯着那腰牌一样。   出身商贾的花家,身上那股对外物的执着,真也是比旁人更加明显贪婪。   “什么香火?”   玄策下巴挑了挑,示意她打开那黑布包。   “给我的?”   花玉龙有些意外,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还是走了上前,就在手触到那包东西时,蓦地一收,她脑子转了过来: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玄寺丞今天不仅登了,还来‘上香’,小女子惶恐呀。”   她说着,眼睛眯了眯,往他身上看去。   “听闻花娘子被禁足观中,罚抄经书,想来之前你夺腰牌也是有功,而碰巧,玄某手里名经道藏还是有些,便拿了先前抄录的文稿过来,这抄书归抄书,变着花样抄,更有意思。”   玄策说着,嘴角竟浮起些微不可察的笑意。   而花玉龙听见,就像有人在戳她心窝子,咬牙生气道:“玄寺丞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挖苦人。”   玄策眼眉一挑,竟有些难得的得意:“花娘子不打开看看?”   “我不要。”   玄策的略微傲娇的表情僵了一下,不确定地看向花玉龙。   她说不要?   “你还没打开来看。”   他语气显然有些不悦。   “你给我,我就得受着么?”   花玉龙心想,我偏不。   玄策冷哼了声,不跟她兜圈子:“你先前说认识宋沁岚,但我昨日见了她,她说并未见过你。”   花玉龙没反应过来:“宋沁岚,谁呀?”   “花玉龙,你休跟本官装愣,那天在南曲楼后巷里,你分明说认识软轿里的女子。”   玄策说着,瞥见花玉龙又用那双杏眸盯着自己,里面既无辜又疑惑,然后是惊醒——   “噢!你说的是那位白猫儿的女主人么?谁说我认识她了,我不过是……”她说着,双手理着袖子,转身坐到他身旁的石凳上,但嘴里的话,戛然而止。   “不过什么?”   花玉龙抿了抿嘴巴,好像琢磨出点意思来,又看向桌上的黑布包,双手交叠搭在石桌上,对着玄策,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   “玄寺丞这是来问审呢,还是来送礼呀?”   玄策脸色一冷,没有搭话。   花玉龙见状,双手拿过黑布包,这下她倒是肯拆了,还拆得理直气壮,待打开外层包袱后,看清里面整整齐齐的一大沓子稿纸时,一双眼睛顿时瞪得浑圆。   她惊讶地拿出书稿来翻了翻,只见上面笔迹苍劲有力,又工整得让人看着赏心悦目,花玉龙惊叹地说了声:“这……是你抄的?”   玄策没看她:“不过是些先前抄录的书稿,至于典藏的道家文书,自然是不可能给你的……”   “太好了!玄寺丞,你抄得真好!”   玄策被她说得愣了下,轻咳了声:“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花玉龙还在看玄策的手稿,忽然想到自己的一个问题:“唉?可是我们的字迹不一样,我阿耶若是看见了,肯定会说是我请了代笔。”   说着,她有些气馁地下巴压着手背,伏在桌上,看着那堆书稿叹气。   玄策见状,真是说辞都要替她想好:“你便说是我抄的,当日在南曲楼里,你也算除妖有功,若是因此受罚,看到我写的书稿,我想你父亲也是明白事理的……”   玄策说着,侧眸去看花玉龙,却发现她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第12章 男女大防 花玉龙的名声,在长安城早就……   玄策觉得这样一双眼睛,好像要看进他心底,让他很有些不自在。   “啪”地一声,花玉龙双手一合,似想明白了过来,又好像故意才想明白一样,道:“对噢!我帮了玄寺丞,阿耶却因此罚我,那罚的不正是你么!”   此理说通后,花玉龙立马起身,把那叠书稿收好,再用布包起来,宝贝似地抱在怀里就往屋内跑去,半道还不忘回身朝他一笑,道:“寺丞且等等我。”   玄策看着她逆光虚晃的脸,恍惚才发现,她今日没戴面纱。   来时他心里只想着怎么把东西送出去,方才脑子里又是案子的事情,竟是这一瞬间,见她明眸皓齿的回头,才转过神来。   联想起之前看过的那副小像,难怪她说上面的人不是自己,着实是差得远,但奇怪的是,她为何要画那样一副小像,以致见过的人都是一番嘲笑。   难道说,她不想让人认出来?   想来也是,花玉龙的名声,在长安城早就败坏了。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从玄策坐着的地方望去,是个身穿湖水绿襦裙的少女,她手里正捧着衣饰,逋一抬头,小脸顿时惊慌——   “啊!你、你是谁!”   娘子的院头里,怎会有穿黑衣服的陌生男子!   绿珠惊吓地往院子的厢房冲了进去,害怕得发抖的双手张开,毅然挡在门前:“娘子,绿珠来了!”   玄策:“……”   这时,厢房门咿呀一声打开,就见花玉龙赶紧扶下绿珠的手,道:“没事没事,这位是宗正寺的玄寺丞。”   “不是坏人?”   绿珠听到,转眸看向玄策,眼里满是警惕:“那为何有大门不走,非要偷溜进娘子的院里?”   花玉龙一听,赶紧捂住她嘴巴:“什么偷溜,玄寺丞这是有公务在身找我的,不便让其他人知道,明白吗?”   绿珠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花玉龙才放下捂住她的嘴,道:“这可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记住了?”   “那娘子你是又要出门吗?”   花玉龙:“……”   绿珠指了指玄策:“他是来给你打掩护的吗?”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比花玉龙更不看人脸色说话的人,那就是绿珠。   玄策心里冷哼,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   花玉龙沉脸道:“那你就更不能跟别人说了,知道吗?”   玄策:“……”   花玉龙:“绿珠,你先进去。”   “娘子,你还没梳头发,衣衫也没换。”绿珠拦住花玉龙,“再着急出门也不可如此见外男。”   说完,又朝玄策正色道:“玄寺丞,你且等等,我家娘子还要梳洗一番。”   “唉?”花玉龙还没来得及说话,人就被绿珠带回房,门也顺势阖上了,遂有些无奈:“绿珠,你好生大胆!”   绿珠把花玉龙按到梳妆台前,利落地打开头油给她梳发,“娘子,好生大胆的是那位玄寺丞,他这般私闯,你居然不喊我们赶人!”   花玉龙看着铜镜上倒影的绿珠,有些没底气道:“我方才喊了,你们没听见。”   “这个玄寺丞,昨日便来过观里一次,熟了就这般没礼节,还要带娘子出门!若是出了事可怎么办?”   “绿珠,你别以为自己的缓兵之计对我有用,若是一会玄策等不及走了,我可就都怪你了!”   说完,感觉绿珠的动作顿了顿,然后,就是低低的抽噎难过之声:“娘子,你是不是要跟玄寺丞交朋友了。”   花玉龙心头一震:“才不是!你想什么呢!”   “绿珠虽是丫鬟,但也希望娘子不要骗我。”   花玉龙站起身,抬手让绿珠系好裙带,低声道:“眼下花家的钱庄出了事,那玄策办的案子正牵涉其中,他来找我问话,我自然想帮上忙,否则,我怎么能理会他?”   当然,他也不可能理会我。   “我听闻生意场上,多是过河拆桥的人,那玄寺丞是官,更加高人一等,娘子你私底下帮他,可要保护好自己。”   绿珠是一脸惴惴不安。   花玉龙最后将面纱戴上,拍了拍绿珠的肩膀道:“放心,我也不会让花家吃亏的。”   说罢,她拿起桌上用黑油布包着的小画卷,径直开门走了出去。   院外的石凳上空无一人,花玉龙忙提裙走了出去,视线逡巡了一番,玄策呢?   绿珠也跟着找了一圈,说了句庆幸的话:“难道……他走了?”   “我刚才梳发弄了很久吗?”   绿珠摇头:“很快的,也不到三盏茶的功夫。”   花玉龙有些生气:“这都等不了,真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绿珠悬着的心倒是安了下来,反而给他说好话:“他既不打招呼来,也可以不打招呼走,娘子不要跟他计较了。”   “呵!”花玉龙转身走回屋里,骂了声:“混蛋!”   绿珠本想跟着进去,没想到花玉龙直接把房门“砰”地一声关上。   她虽是吓了一跳,但好在那玄策还算懂眼色,知道娘子不能出门,不然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他负担得起么。   想着,绿珠视线又在院子里找了一回,确认干净了,她这才往院外快步走了出去。   厢房里,花玉龙听见绿珠把院门关上的声音后,便轻手把房门打开,走到院中,回身往屋顶上望去,就看见一袭玄色襕袍的身影,正悠闲地倚坐在屋脊上。   在见她出来后,便道:“你能上来吗?”   花玉龙摇了摇头。   玄策身姿一跃,落至她跟前,“方才骂我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自己出不去,还得靠我?”   花玉龙眼神往别处飘:“我真以为你走了。”   玄策双手抱胸:“不走,难道当着你丫鬟的面把她家小姐掳走?还有,我何时答应带你走了?”   花玉龙拿着手里的小像,精致的下巴扬了扬,隔着面纱的嘴角笑起:“你不是问我,为何认得那宋沁岚么?”   “我将道藏的手稿给你,作为交换,你就该回答本官的问题。”   “不对。”花玉龙双手背在身后,“方才你明明说手稿是因为我当日除妖的苦劳,才送的。”   玄策被她一噎,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我来找你,可没说要带你出去。”   “是呀,但现在我丫鬟都知道了,如果一会真找不到我,可不就赖你头上了。反正都这样了,你不如真送我一个人情罢。”   玄策见她手里拿着的东西,似是他那日来还的小像,“此物与宋沁岚有关?”   花玉龙笑道:“可不是嘛,当日送给你,你不要?”   “你到底那句真话,哪句假话。”   “你带我出去,我就告诉你真话。”   “你利用本官。”   花玉龙笑眯眯:“彼此彼此。只要您能带我出去,我就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   玄策垂眸看了眼她鹅黄锦纱臂帛,“你把这个缠腰上。”   “嗯?”   花玉龙低头把臂帛拿下,围着襦裙一绕,绑了个花结子。   原本她身上的襦裙只是显得上身脖颈修长,现下腰身被带子一绑,真柳条身姿,盈盈一握。   玄策撇过眼,单手绕到她身后,抓着那帛带,正要提气,手臂忽然被一道软力缠上。   心头一惊,垂眸看去,竟是这女子攀上来的两道柔手。   花玉龙眼下是顾不上男女大防了,心里只想着出门……不,只想着为花家查清真相。   万一腰带松了,她岂不是扑得——   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双脚一下离地,轻盈盈地往屋顶上跃去。   脚下风景拉得越来越小,视线也变得越来越宽广。   “哇!”   要是她有这身本事,破了结界也不用心惊胆战地钻空子了。   没等花玉龙看够这风景,两人已经落在了花府的天心观外。   其实玄策今日也是想正大光明地进来,但见这天心观外围了护卫,找花玉龙定然免不了通报,层层上去,他没有这样的耐心。   待花玉龙落地后,便低头把腰带解开,这动作让玄策猝不及防地一愣,下一秒,眼神有些仓促,往天上飘去。   她却是浑然没有察觉,整理好衣裙后,忙从袖口里掏出小像,展开给他看:“当时你拾到小像,肯定没仔细看吧。”   若仔细看那才是居心不良吧!   玄策哼了声:“我倒是不知花小姐如此用心良苦。”   花玉龙不听他话里的讽刺,指了指小像里的女子:“你看这上面的手镯,跟那天软轿里的姑娘手上戴着的一模一样。”   玄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种手镯虽看着名贵,但也并非独一无二,况且这小像不是你的么,如何跟她有关系?”   “你今日不是见过我长什么样了吗?跟这小像里画的又不是同一个人。这是那天我在南曲楼里,挑了几幅女子的画像,让画师拼凑起来的。说来也是巧,我在画架上随手翻了一些画轴,里头有一副尤其让我印象深刻,因为她怀里,抱着一只白猫。”   “白猫?”   玄策脑子里浮想起那天与花玉龙的初遇,她闯过小巷朝自己奔来时,怀里抱着一只白猫。   “那画中女子抱着猫,手上的镯子便露了出来,”说着,花玉龙抬起左手,在玄策面前晃了晃那桃音镯,“因为我也有一个镯子嘛,便让画师照着姑娘的镯子,也给我的小像上画了一个。” 第13章 授受不亲 “长安城哪有像你这般任性的……   玄策隔着衣袖抓起她的手腕,目光凝在那金镯子上:“你造一副假的小像出来,又是为何。”   花玉龙被他一抓,心跳了下,挣脱道:“唉!男女授受不亲。”   玄策松开,那手转而落回自己腰侧,这桃音镯并非一般法器,怎么会在她身上。   想着,视线往街道望去:“既然线索还是回到了南曲楼,那就有劳花娘子给本官带路了,请吧。”   “我都把知道的告诉你了,怎么还要我带路啊,本姑娘时间宝贵,寺丞,我相信您自己行动效率会更高的,我就先告辞啦!”   玄策看着她开溜的背影,慢悠悠道:“花玉龙,你今日要敢离开本官视线,不出半柱香的功夫,花家人便能立刻找到你。”   花玉龙脚步一顿,回头眼睛瞪着他,气道:“你要去告状?!”   “不管是否在下本意,你都是跟我出的观,姑娘若是有何闪失,到头来所有人都会把罪往我身上戴,要我如何解释。”   花玉龙打哈哈:“可我什么也帮不了,你带着我也只会是拖累!况且我只想去花家的柜坊看看情况,又不是去闯祸!”   “眼下花家的案子与崇玄署也有牵涉,柜坊那里我已派了山原和竹猗过去,加上大理寺的温寺丞,哪一个不比你,对花重晏有用?”   花玉龙小声嘀咕:“那我作为花家人也有责任……”   玄策直截道:“你不过就是想借我溜出天心观,你以为本官如此好利用么?”   花玉龙似被他说中,顿时有些气急败坏:“你怎么像我阿耶和二兄那般烦人,管天管地还管我!”   玄策被她这突然炸毛的脾气整愣了下,谁爱管了,脱口道:“不可理喻,长安城哪有像你这般任性的女子。”   说罢自顾往前走,半道还是把心头那团乱气往下压,说道:“南曲楼在平康坊,那里是长安城最大的销金窟,若想查到飞钱的线索,就要往钱流得最快地方走。”   花玉龙看着他的暗色背影,心里顿感纠结,立马又有一股烦躁涌上心头,虽然但是,她还是不想跟玄策同路,因为跟他说话,没两句就让人上火。   而她又不是个耐性子的人,于是拔腿小跑到他身后,一把拽过他的手臂,道:“说什么全长安城没有我这般任性的女子,你了解我几分了,你就轻易判决一个人,我还说全长安城,没有你这般傲慢无礼的男子呢!”   说完,也不看他表情,因为他着实是高,仰头费脖子,便大步走在他前头,面对此等形势,气势不能输。   玄策被她突然虎了一脸,还有点没晃过神,竟然有人说他傲慢无礼?   他咬牙怒极反笑,深吸了口气,默念了几句昨夜抄的《清心咒》。   上士无争,下士好争。   天下果然没有白抄的经书,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   平康坊南曲楼内,妙音阁的丝竹弦缕之声不断,直钻进听客的耳朵里,袅袅娜娜的,又挠得人心头发痒。   花玉龙穿过花厅,见这男男女女明明衣着光鲜,却不知怎地透着艳丽的不正经,白日放歌,纵酒狂欢,真是日日是好日呀。   “姑娘,上楼听曲呀~”   花玉龙往楼上看了看,她上回着急来找画师,都没来得及逛这南曲楼,毕竟新店开张,花样肯定很多。   忽然,花玉龙视线被一道黑影挡住,背对着她的人,声音沉沉:“我们要去画廊。”   花玉龙那颗可怜的好奇心,生生被他按在地上擦灭。   说到画廊,就不由想起了孟之涣,她便朝引路的小厮道:“孟画师今日在画廊里么?”   小厮:“画廊里的画师都是有挂牌的,今日未见孟画师的牌子,应当是外出作画了,若是郎君和姑娘要寻,还得找画廊里的画童问个真切。”   花玉龙听了,心里暗喜,但脸上却露出遗憾:“这样啊,那你不用带路了,我们四处逛逛,等孟画师回来。”   听到这话,小厮却没走,笑脸道:“这儿的花园曲径通幽如迷宫,还是由我送二位贵人,免得迷路罢。”   “没事,我来过,不会迷路的。”   小厮笑笑:“花园是刚修过的,便有好些贵人迷了眼,掌柜的吩咐我们不能怠慢,二位请。”   花玉龙的眼睛在花园里探了探,道:“那行吧。”   小厮在前头引路,玄策略一抬手,稍稍拦了下花玉龙的步伐,她抬眸望去,就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颚线,那双如墨的瞳仁扫视四周,没有说话。   画廊与妙音坊宛若两个世界,前头热闹非凡,后头异常安静。   他们俩都来过画廊,且不过隔了一两日,这花园就变了样么?   花玉龙也仔细瞧了瞧,可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了。   “二位,画廊到了。”   画廊是由一个长长的走廊引进室内的,廊道两侧垂下竹帘,遮了日头,打下一片凉意。   花玉龙压声跟玄策道:“我之前来过,好像也没有不一样。”   “有不一样。”   “嗯?哪儿?”   玄策忽然顿住脚步,双手负在身后,见她好奇的眼睑扑楞楞的,忽而心情有些奇妙,倾身在她耳侧,道了句:“说了你也不懂。”   花玉龙在气息压来的前一秒,心跳停了下,而后的下一秒,她觉得心跳被点了火。   “玄策!”   花玉龙咬牙切齿,奈何打不过,便索性坐在走廊栏杆的椅子上,而眼前的玄策也不走了,掀开竹帘,视线往画廊的二楼望去。   她转了个身,双手搭在栏杆上,下巴抵着手臂,看了看楼,又看了眼玄策。   “你记得是在哪个画室么?”   花玉龙轻哼了声,撇过头去:“说了你也不懂。”   玄策回头,看到她坐没坐姿的模样,只留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这花园的布局遵循的是风水禁忌,一旦挪了一个花盆,多栽了一棵树,也许差别细微,但路可能就不通了。”   花玉龙把头转了回来:“那你这么说,我不就懂了,你方才分明是看不起我!”   玄策眼里多了分揶揄:“那你知道是哪棵树多了,哪盆花挪了?”   花玉龙:“我哪里知道。”   玄策:“多一分是满,少一分是亏。这园子里,除了风水布局外,还有一个阵。”   他说着,侧眸见花玉龙一双眼睛清凌凌地朝外望着,眼角勾起一道笑意:“如果你好好看了我抄的道藏经书,便知道这是个什么阵了。”   所以,说了你不懂,但是,看了你就懂了。   花玉龙也知道些道术阵法,但仅限于从书里扫过,唯一的实践就是破师父的阵,但布阵,她不会……   此刻的她,突然生出一股劣等生的自卑,于是,为了展示她也是有本事的,便扬起手,指了指画廊二楼的窗户:“喏,是那间,我记得孟之涣画室的窗帘子。”   花玉龙见玄策眼眸微眯了眯,像只黑鹰。   “你是不是在想,像今天溜进我院子那样,溜进那画室?”花玉龙双手环胸,不吃亏地反讥道:“你们崇玄署的人都是这么办案的么?难怪二兄说,你们来无影,去无踪~”   玄策:“那倒也不必。”   说罢,他收回视线,往走廊尽头的楼里走了进去。   柜台前,一道暗影挡住了门外的光线,掌柜的逋一抬头,看见了一副冷脸,不由打了个寒颤。   倒春寒。   花玉龙扬了扬下巴:“我们找孟之涣。”   “噢,孟画师啊,他今日不在画廊里,您二位若是要找他的话,得先下帖子,不然扑了空就不好了。”   玄策:“他去哪儿了?”   “呃,这个嘛,我们没有透露主顾的规矩,恕不便相告了。”   站在一旁的花玉龙忍不住道:“神神秘秘的,那我们上楼等孟画师罢。”   “这……”   花玉龙不耐烦地拿出先前在这里画的小像,道:“掌柜的眼力非凡,不会连我这个前日刚来求画的客人都忘了吧。”   掌柜自然对戴着面纱的红衣花玉龙有印象,至于眼前这位男子,也是昨日才刚来过,两人一黑一红,都是找孟之涣的,便道:“既是如此,那我这便让画童带二位上去。”   花玉龙记得孟之涣的画室里有张圆椅还挺舒服,刚进了画室,便径直朝那儿坐下,却见一旁的画童进来关了门,自己却没有要走的意思,遂朝对面的玄策看了眼,然后又往他身后的画架使了个眼色。   花玉龙:“咳,我有点渴了,小画童,劳烦您给我们倒杯热茶可好?”   那画童脚步踟蹰了下,似是在算从离开到端水回来要花多长时间。   “咳咳咳。”   “二位贵人且稍等一会,我这就去倒热茶来。”   房门逋一关上,花玉龙蹭地站起身,提裙往画架快步走了过去。   玄策则去打开了窗户。   对比刚才从画廊往上看的角度,现下从高处眺望,花园的布局看得更加清晰,他心里那个猜想也渐渐浮现——   “咦,我记得是放在这里的,怎么没有呢?”   玄策听到花玉龙疑惑的声音,放下帘子,回身朝她走去。   “难道被他收起来了?”   这座画架又宽又高,花玉龙挑的是自己趁手的位置找,但眼下数量这么多,如果一一翻查,还不如直接找孟之涣要。   此时花玉龙正蹲在地上找画,忽然,目光一转,似乎在忙乱间发现了什么东西,伸手往画架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捻了起来,定睛一看——   “玄寺丞,你快来看,这是什么!”   此时,玄策也跟着半蹲下身,视线凝在她手上的一撮毛发上,色白,长度约一指。 第14章 盲婚哑嫁 她心头一跳,结舌解释道:“……   花玉龙脑子里登时升起一个猜疑,惊道:“这是猫毛?”   就在这时,室外的窗户晃过一个人影,玄策利落地飞出一道黄符,往门上一贴,旋即将花玉龙拿下的画卷摆回到画架上。   待两人回到桌案前,这才把飞符收回袖中。   画室门一开,是满脸疑惑的画童,端着热茶进来了。   花玉龙按下刚才的紧张,抿了口茶,开口道:“小画童,你知道孟画师有养狸猫么?”   画童皱了皱眉,摇头道:“不曾看见,二位请用茶。”   玄策目光落在画童脸上,审视道:“昨日我来画廊问一副画,也是你倒的茶,看见了我的画,还临摹了出来。”   画童顿感赧然:“郎君好记性。”   “未经画主的允许就擅自摹画,你天赋再好,品格也不行。”   画童倒茶的动作一抖,在桌案上滴下几朵水珠子。   花玉龙没料想玄策说话如此毒舌,昨日那场局就是她让希夷推波助澜的,这小子才找了画廊的小伙伴,遂开口道:“人家还是孩子,你说他干嘛,肯定是客人让他画的,他不能说‘不’。”   玄策狭长的眼眸忽而看向花玉龙,“你怎么知道。”   突然被他语气一压,花玉龙视线忙顾左右:“猜也猜到了。”   “你可知道昨日那些人看了这画童的画,是如何说花家四娘子的么?”   他盯着花玉龙的脸,发现这个人,除了脾气不好之外,还会把心思都写在脸上。   “我自然知道,玄寺丞第一次听么?”   他眼里淬了冷笑,看向那画童:“如果我是他们口中的花玉龙,就该在这画廊里放一把火,再不济,也要拔掉那些人嚼的舌根。”   画童脸色一白,跪坐的身子忙往地上一拜:“对、对不起,小的不是有意,实在是当日……”   玄策:“当日你想表现自己。”   “当日受人之惠,让我在众人面前画那副小像。”   花玉龙:“咳咳咳咳!”   希夷怎么回事,让他找个人办事,竟是找了个跟他一般大还不懂事的画童!   玄策见花玉龙拍了拍脑袋,眼里一道清凌划过,只手上端起了茶,动作不急不徐:“受何人之惠。”   花玉龙忙道:“孩子还小,你别吓着他。”   说罢,转而朝画童说道:“你再去倒壶热茶过来。”   这画童吓得肩膀打筛,起身也不敢抬头,忙端起那托盘就往外走。   这下,室内寂静。   玄策淡定地抿了口茶,就在花玉龙以为世界就要这么一直安静下去时,他开口了:“想不到花玉龙的名声如此好用,一开口,就把人吓跑了。”   花玉龙尴尬地笑了笑。   玄策:“你说给他施惠之人,是不是住在天心观呢?”   花玉龙后脊冒起了薄汗,“这种小事,玄寺丞关心做什么。”   玄策嘴角勾笑,不知是喜是怒:“我原本也不关心,就是没想到,我不过是来询一幅画,就有这么大一出戏等着我瞧。”   花玉龙嘴角嘀咕:“您可别误会,这不是专程要给您看的。”   这话直接给玄策心头那把火添了道柴,声音发沉:“是么,那你这要专程给谁看的。”   花玉龙冷哼了声:“满长安城都说我是魔星降世,容貌丑陋,既是如此,那便让他们瞧个够!”   玄策:“……”   她这一哼,突然让他这一气没处安置。   花玉龙说完,起身又往画架处走去。   眼下画童被他们俩方才一“恐”一“吓”给赶走了,这唬小孩的戏倒是配合得不错。   玄策顺着发现白猫毛的地方再仔细搜寻,扳开最底下的画轴往里探了探,发现角落处堆着一个巴掌大的藤编小球。   拿到光亮处看了看,藤球上还有一些细小的抓痕。   花玉龙也看到了,蹲下身道:“是给猫儿玩的小物件,孟之涣没养狸猫,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可能是养猫之人落下的,也可能,养猫之人常来,所以备着。”说到这,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眼花玉龙,“我昨日问过宋沁岚,她那只白猫才养了不过两三个月,说是抱养,来路不清,而且说到猫死了时,她整个人都伤心欲绝。”   花玉龙听到最后一句话,收拾画卷的手忽而一顿,看向玄策道:“小白猫……死了?”   玄策没有说话,只将手心里的藤球施了个术,隐在了他的袖笼之中。   花玉龙双手环住膝盖,默然了良久,轻叹了声:“我还抱过它……”   “它也是为主牺牲。”   “多好的小白猫啊。”   玄策看到花玉龙展开的小像,发现上面有男有女,“南曲楼的画师技艺倒是不错,难怪连官府的文书画像都找他们。”   花玉龙:“你的小像还跟这些不一样,你的有官职名字,而南曲楼里的规矩,多是留像不留名,不留名是保护隐私,但在这里留过小像的人,可以看其他人的小像,若是对了眼,经对方同意,方能知道名字,算是适婚男女相亲的另一种方式罢。”   玄策听着轻笑:“这南曲楼倒是想出了个避免盲婚哑嫁,又能赚钱的好生意。”   说着,忽而似想到了什么,朝花玉龙道:“你说,你是在这画架上看到宋沁岚的小像?”   花玉龙点了点头,“是呀,当时就放在中间位置,我记得很趁手的,怎么这会找遍了都没有……”   玄策起身,朝画架扫了眼,道:“给我指一下位置。”   “噢,”花玉龙忙站起身,不料猛地一下太急,眼前忽然闪出一片晕眩的黑影,右手连忙抓住画架,却发现它并不稳当,怕给弄倒了登时收了手,身子晃悠悠地想找个东西扶一下——   忽然,手臂被一双力气握住,花玉龙感觉眼前的黑影如幕,上面冒出了无数星星,于是闭了闭眼睛,顺手抓着跟前人的衣襟,待睁开眼睛,于那一片迷蒙中,渐渐看清了一张凌霄花般冷然的脸,她心头一跳,结舌解释道:“脚、脚麻了。”   玄策听了,也没松开她,花玉龙倒是想松,但是双腿一阵阵的麻意涌得更加激烈,像蚂蚁那般啃噬,搞得她心尖发乱,难受得抓着玄策衣襟的手更紧了。   一时寂静的屋子里,花玉龙低着头,嗅到了他身上的清香。   玄策是道门中人,自有一身清风道骨,而这香气,不似她在阿兄们身上闻过的那些香囊,而像是一场大雨过后,走在竹林中时,才会碰到的气息。   茂林修竹,郁郁清清。   花玉龙忍不住,又凑上前嗅了一下。   下一秒,感觉身上支撑的力量突然松开,花玉龙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退势往前倒——   这下好了,直扑到玄策怀里。   四目一对,那双黑瞳仁里似有暗影流动,花玉龙心头炸了个火花:完了,这这这——   “对、对不起!”   她忙站直身,这时,脚上的麻意好了半分,但心头的麻意还没缓过来。   她站离两人几步远,往画架上一指:“大、大概在这个地方看到的。”   玄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背对着她,顺便整理了下被她抓松的衣襟……   花玉龙见状,弯腰把画轴都收拾起来,让忙碌把刚才的一切冲走,冲走……   “孟之涣有多高。”   “嗯?”   花玉龙把怀里的画轴放回原位,目光落在玄策的身上,比了下,道:“大概跟你差不多吧,头顶到那一格子画架。”   玄策抬手:“那小像放在这里,确实是他趁手的位置,我猜也可能是因为你来了,他临时放置在这儿。”   花玉龙回忆了下,道:“难怪那天我翻到这副画的时候,他有些着急了。”   玄策冷冷道:“他自然着急了,那宋沁岚是少府监的千金,自有姻亲,又怎会将小像留于此处供他人观看。”   花玉龙顿时一愣,宋沁岚是官家千金?!   玄策说罢,负手往画室门走去,“走吧。”   “要去哪儿啊?”花玉龙有些没回过神,跟上前问道。   玄策打开门,初春的暖阳流到他身上,染了些光芒,那双狭长的眼睑微压,视线落在她身上:“正午了,本官还没吃饭呢。”   ——   两人刚从画廊出来,便有小厮在廊道候着。   花玉龙:“我听说进了这南曲楼,可以笙箫玩乐数日,就不知有什么好吃的。”   小厮笑道:“那就一定要尝尝我们酒家胡的美食,不仅有长安城最时兴的菜式,还有正宗的胡酒胡食,以及外商从西域带回来的胡姬歌舞侑酒。”   “喝酒!”   花玉龙眼睛一亮,“好,就这家了,走!”   说完,竟是跟着小厮走在了玄策的前头,兴奋地张望了几回后,才想起后头有个玄寺丞:“寺丞喜酒么,是高昌国的葡萄酒,还是波斯的三勒浆?”   玄策扫了她兴奋的鹅蛋脸一眼:“龙膏酒怎么样?”   小厮惊讶道:“郎君好品味,这龙膏酒,莫说是南曲楼里,就是整个长安城,那也是最上等的西域贡酒,市面上一杯就要一千钱!”   花玉龙回头:“一千钱!这喝的是酒还是黄金啊?”   玄策与她并肩走着,道:“花氏家财万贯,他家娘子,该不会连这一千钱都没有吧。” 第15章 白日纵酒 “不点两个姑娘,怎么做正经……   花玉龙抿了抿嘴:“有……那是自然,有的。”   嘴里说着,心里却打了下鼓,因为花府上下都防着她出门,又如何会给多少银两零花。   而且,阿耶和阿兄他们恨不得自己身无分文,无法出街。   玄策见她眼珠子转了转,脖子下意识缩了缩,就猜到了她肯定没钱——   “那就好,方才听花娘子点酒的语气,至少是要样样都得上个几壶。”   花玉龙呵呵笑道:“大白天的,这样不好。”   玄策邪了她一眼,含了抹笑:“嗯,倒是正经。”   花玉龙抬头看他,什么叫正经,刚要说话,引路的小厮就已经把他们带到了南曲前主楼,“二位,酒家胡就在妙音阁的楼上,从这里进去便是了。”   这南曲楼,顾名思义,不仅有最好听的曲儿,楼里更是曲径通幽。   他们从大门经过的妙音阁,也不过是冰山一处,就跟唱的曲一样:好戏在后头。等真正走至花园中心抬头看,才发现整幢楼是一个环形设计,东南西北四个出入口,而上再架亭台楼阁。   宛如一座城墙。   花玉龙心里似明白了些,难怪方才玄策说这像一个阵,因为普通的酒肆商家并不会建此等规模的样式。   小厮将他们引至西楼,便停下脚步,转而由候在门口的另一个小厮接待。   花玉龙:“这南曲楼的侍应倒是讲究。”   忽然,耳边压来一道声音,“一会别叫我寺丞。”   花玉龙耳根子有点痒,边揉,边侧眸看了他一眼,心想,来这平康坊,还知道自己见不得人呢。   此处较前门更是热闹,兴许是花玉龙跟在玄策身旁的缘故,频频遭来异样流连的目光。   “二位是要在厅堂用宴,还是楼上的厢房。”   玄策:“厢房。”   话音一落,那小厮眉眼笑得更弯,而身后听到他这话的中年妇人立马一个优雅转身,走到玄策跟前,花玉龙猜她应该是这妙音阁里的管事妈妈,只见她打量了玄策一番后,才把眼神拽到花玉龙身上,但话却是对玄策说的:   “这位官爷,可还需要我妙音阁的姑娘唱曲儿伺候啊?”   玄策扫了眼厅堂里那些抱着乐器的姑娘,道:“来两个吧。”   花玉龙眼珠子一下惊愕地瞪大了。   小厮:“二位,这边请。”   花玉龙跟着走上楼梯,压着声音朝玄策道:“你点两个,有我的份吗?”   玄策:“你给钱吗?”   花玉龙:“玄……玄公子,我们可是来办正经事的。”   玄策撩开襕袍上楼,身影清俊夺目,竟是引得不少姑娘往这边儿看,而他则低声与花玉龙说道:“不点两个姑娘,怎么做正经事。”   花玉龙一听,面露嫌恶,再看他玄色襕袍上绣的鸟兽暗纹,咬牙道:“衣冠禽兽。”   厢房门逋一打开,一股馥郁花香袭来,伴随着珠帘声叮咚作响,很是悦心。   两人刚坐定,方才楼下那位优雅的管事妈妈便引着两个姿态倩丽的女子进来:“公子,这位是东珠,这位是西璧,一个善弹琵琶,一个歌喉如莺,您看,如何?”   玄策照旧端着一副高岭之花的俊脸,目光落在站着的两位姑娘身上,直把她们看得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花玉龙眼睛也是亮的。   玄策问她:“喜欢吗?”   “嗯?”花玉龙面纱下的脸带着欣喜,点了点头。   “那便留下吧。”   管事妈妈屈膝作了个福,笑道:“那还请二位客官先把听曲的赏钱付了。”   花玉龙有些惊讶:“还没听呢,就要先付银子了?”   管事妈妈手帕掩嘴笑道:“姑娘是第一次来,不知我们南曲楼规矩,妙音阁开席的赏钱多少随客官心意,等一会听曲的时候,若是高兴了,加赏的银子便归这些姑娘们的。”   花玉龙这下倒听着新鲜:“那我先随意给两个铜板也行?这样你们妙音阁岂不是要亏本?”   听到这话,那两个唱曲姑娘也跟着抿嘴笑了,管事妈妈倒是保持一如既往的得体:“那也得看我们姑娘愿不愿意,我们南曲楼,做的是你情我愿的买卖。”   花玉龙见两个姑娘忍不住往玄策身上飘,不由说道:“你们南曲楼赚钱的花样还真是多。”   说着,转头朝玄策道:“我只是来吃饭,姑娘的赏金,我方才帮你讲价了,”她竖着指头,道:“两个铜板就可以。”   玄策从袖间拿出两张飞钱,放到桌上,道:“两个铜板,听不来。”   看到桌上的飞钱,管事妈妈脸上的笑僵了下,道:“公子,我们这儿,不收飞钱。”   她话音一落,花玉龙皱起眉,不高兴道:“飞钱怎么了?你去花家的柜坊,人家肯定给你兑银子。”   管事妈妈扯了扯嘴角:“我们只收金银现钱,这是南曲楼向来的规矩。”   花玉龙:“那我们也不可能扛几百两在身上啊!”   “也有客人以珠宝首饰抵当。”   花玉龙脸上顿时更不悦了:“你们真是好算计,金银首饰溢价可比真金白银值钱多了,你这不是黑店么!博美人一笑还真不便宜!”   现在的花玉龙,是典型的我没钱我有理。   她说着时,玄策骨节分明的手似握着什么东西,抬起放到桌上,松开后,上面滚出了一掌多的珍珠。   猛然看到这么多色泽圆润的纯白珍珠,花玉龙顿时咋舌,惊愕地转头看向玄策,只听他道:   “这样够了吗?”   这下,管事妈妈脸上的笑是优雅中多了几分见钱眼开,点了点头道:“自然是够了,东珠,西璧,好好伺候二位贵人。”   管事妈妈收起桌上的珍珠时,花玉龙觉得她一只手都装不完,舔了舔舌头,觉得玄策真是太浪费了:“等下。”   管事妈妈:“这位姑娘,有何问题?”   花玉龙:“我们菜还没点呢,都快晌午了。”   旁边两位姑娘顿时忍俊不禁,管事妈妈只好先将珍珠收入袖中后,道:“那姑娘想吃些什么,我们这儿的酒家胡,有胡食,有好酒,还有时令馔品。”   玄策:“上几个这儿的招牌素菜,”说着,忽然朝那东珠和西璧看去,“你们都爱吃什么?”   突然被问的两人有些受宠若惊,但眼睛都亮了起来,行了个礼,道:“悉听公子尊便。”   玄策有些不耐:“让你们点。”   两人愣了下,东珠只好开口道:“胡食里的醴酪很是不错,清爽开胃。”   玄策右手的五指在桌案上点了点,道:“还有呢?”   两位俪姬感觉玄策像是在等着一个他喜欢的答案。   西璧想了想:“眼下是三月初春,不如吃些应季的蜜饼团,可祛邪消病。”   玄策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   花玉龙听着新鲜:“蜜饼团?这个似乎不错!”   西璧笑道:“是呀,我们楼里的蜜饼团同外边的不一样,掺调了鼠麹草,清甘而不甜腻。”   花玉龙期待的小脸顿时一僵,旋即忙摇头道:“鼠麹草这个,不要!”   她可还记得在这南曲楼的后巷里,被一群鼠妖给吓得差点命都没了,“我现在最听不得‘鼠’这个字。”   “就要这个。”玄策一句话,不给花玉龙拒绝的权力。   东珠和西璧见状,脸上溢着欣喜:“谢谢公子。”   花玉龙:“……等下,”她虽心里膈应,但想到刚才玄策给出去的那一斛珍珠,咽了下口水,朝管事妈妈伸出两根手指,道:“还要两壶龙膏酒。”   玄策:“……”   管事妈妈满面春风地走出门时,眼神还不忘示意东珠和西璧好生伺候,最后不忘得体地把厢房的门给带上了。   此时玄策斜倚在圆椅的靠背上,手肘支着扶手,眼眸微阖,似在休憩:“唱吧。”   东珠和西璧一双芙蓉面微赧,西璧扶着琵琶,青葱手段一抚,流动的音律便倾入耳膜。   伴随着琴音,东珠的歌声响起,还未饮酒,那脸颊已淡粉如酒容,歌喉清丽,百媚坐中生。   花玉龙双手托腮,她是第一次在如此声色极佳的场所里听曲儿,不由享受地阖上眼睛,掌心支着的脑袋,也不自觉歪向一边。   除了丽人柔声的音乐外,房间里再没有旁的嘈杂,在这晌午时分,昨晚熬夜抄书的花玉龙,竟有些瞌睡上头了。   只觉眼皮越来越沉,脑袋越来越下,身子一斜,手脱了下巴,竟是往一旁倾倒过去,就在这失重感猛然袭来的瞬间,花玉龙感觉脸颊上贴来一道热力——   眼皮子一颤,睁开眼的瞬间,是玄策那宽大的手掌心,托住了她的侧脸。   温热的,还有些粗糙的奇异感。   花玉龙清透的瞳孔睁了睁,紧接着整个人蹭地缩了回去,脑子也清醒了,宛若睡了一个时辰的午觉。   玄策收回的手落了回去,指尖不易察觉地摩挲了瞬间。   耳边是丝丝缕缕袅娜的歌音,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花玉龙倒了杯茶,刚喝了口,房门就被推开了。   是小厮端着酒菜进来了,花玉龙的注意力顿时被转移到这一桌琳琅的美味上。   而其中,有一盘淡粉色的点心,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绿,“这就是你们店的蜜饼团?”   “正是。”   花玉龙一想到里面掺了种叫“鼠麹草”的东西就很抗拒,这时,目光扫到了一旁用琉璃壶盛着的龙膏酒,眼神一下亮了——   “这酒……”   她正要伸手去端,忽然似想到了什么,收了下手,朝玄策道:“玄公子,您先请。” 第16章 南楼春醉 在他眼底蓄起了一抹笑:“你……   玄策眼眸的余光看着她的小动作,以及那不自觉咽了下口水的喉咙,不着痕迹地笑道:“把酒倒上吧。”   话音落,就见一双白净柔软的酥手伸了过来,声音婉转:“由奴来服伺公子。”   花玉龙眼睛凝在那倾下的酒,真是如脂玉般,香气瞬间四溢,引人心神荡漾。   “有劳!”   花玉龙端起东珠放在面前的琉璃杯,摘下面纱,嗅了嗅香气,只感觉发紧的太阳穴瞬间得到了放松,送到嘴边抿了抿,齿颊生香,宛若酒酿在舌尖种下了花。   “好酒~”   东珠见面纱后的花玉龙容貌熠丽非常,心下惊艳,道:“姑娘,别光顾着吃酒,也要吃菜呀。这毕罗也是我们南曲楼的一绝。”   她说罢,花玉龙的筷子就已经伸了过去。   虽说这顿饭是玄策给的银子,但她出来也是帮他办了事,解决顿午餐也不为过吧,况且他一出手就给了那么多珍珠,啧,好在自己帮他吃回了点本,不然,多亏啊。   她正认真品尝着,就听玄策开口道:“你们可认识这画廊里的孟之涣?”   “孟画师?”东珠问了句。   玄策眼眸点了下。   西璧:“认得,他是我们这儿画人像最好看的画师。”   玄策视线落在那盘蜜饼团上:“他也爱吃这个。”   他这话音一落,花玉龙心里微讶,他不是没见过孟之涣么,怎么会知道他爱吃啥?   西璧:“是呀,孟画师的画室多有贵人,时常会拿我们这儿的点心去招待。”   花玉龙好奇:“你们怎么知道?”   这儿人来人往,她们又不是厨房里的小厮……   哪知听了这话,东珠和西璧掩嘴笑了笑,“孟画师是南曲楼里容貌数一数二俊俏的郎君,只消留点心,自然就知道他的喜好了。”   花玉龙的脸顿时从迷茫,到明了:“噢~确实长得俊俏。”   玄策邪了她一眼,才转眸问道:“前两日,孟画师有来拿蜜饼团吗?”   “前两日?”   花玉龙心下似知道他想问什么了:“便是下大雨那天。”   东珠顿时想了起来:“有!我记得当时天色昏暗,他赶来拿点心时,楼里的姑娘还想着这雨快点下,好让他留下来。”   听到这话,花玉龙忍不住跟着笑了,蓦地,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朝玄策道:“可是那天我去画室,没有看到桌上有点心啊。”   看来,很显然这点心,不是给画室里的贵人吃的。   西璧:“没想到孟画师看起来清清冷冷的人,竟喜欢吃甜食。”   听到这话,玄策指尖点了点茶杯里的水,在桌上画了道符,没等花玉龙看清,他的掌心滑过,那水痕便顷刻消失,随着他的袖袍一挥,隐于空中。   一旁的花玉龙看得惊奇,倒是东珠和西璧只以为他在擦桌子。   花玉龙收回视线,跟东珠和西璧八卦起来:“我也是听闻孟画师的名声,特意来找他画了小像,确实技艺非凡,也不知他成婚了没有。”   她这一问,东珠和西璧瞬间了然她的目的,东珠目光含笑地在玄策身上流转了下,道:“姑娘,您当着公子的面如此问,也不怕他生气。”   “咳!”   花玉龙忙摆了摆手:“两位美人别误会,我跟他没有关系。”   东珠继续笑道:“但我看着玄公子要比孟画师好呢。”   花玉龙瞟了眼玄策那幽冷的眼神,脱口问道:“那孟画师哪里不好了?”   西璧回忆道:“听说孟画师原本出身贵家,但幼年不幸横遭劫难,父母双亡,是被族里的亲戚养大,但大约过得并不好,否则,以他的才华,怎会不走科举仕途。”   花玉龙边吃菜,边点了点头:“难怪,我第一眼看他就觉得他气质忧忧郁郁的。”   东珠点了点头:“就这点便更招姑娘喜欢了。”   花玉龙:“这样的家世,看来是没有婚配了。”   东珠:“是啊,所以来找孟画师画画的女子还不少呢。”   西璧:“但也只是远观,一睹容颜罢了。”   花玉龙:“倒是现实。”   说罢,又喝了口龙膏酒。   西璧自嘲:“但论出身,我们比孟画师不堪多了,哪有资格评论别人?”   听到这话,花玉龙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唉~那你们谁也没我不堪,我是真的,太难听了。”   “怎么,你今日要在这南曲楼开比惨大会?”忽然,在一旁沉默许久的玄策开了口,“那孟之涣是什么时候来的南曲楼?”   东珠想了想:“南曲楼刚开那会,我是跟着妙音阁一起来的,那时他已经在画廊里了。”   花玉龙有些惊讶:“原来这楼里是先有的画廊,才有的妙音阁啊?”   玄策:“那这南曲楼的老板,是谁?”   东珠和西璧这次竟同时摇头,西璧道:“我们也不知道,整个妙音阁也没见过。”   玄策眉梢微挑:“连你们的管事都没见过?”   “记得妙音阁进来的时候,是酒家胡的掌柜搭手的,我们好奇问了,他也说自己没见过。”   花玉龙也奇了:“不是说画廊是最早进来的么,那画廊的主事也没见过老板?”   东珠摇了摇头:“我们私下好奇也会问,但这画廊在没有南曲楼的时候,已经开在这儿,只不过后来被合并了。工匠来施工的时候,顺带把那地方给征了,但还给他们用着,所以这楼的格局才会如此,刚好连着画廊围了个中庭院子,同时它又好像自立为户,与我们隔开。”   花玉龙听了这番话,心里不由觉得,这南曲楼和画廊,似乎没看起来的那般简单。   她忽然想到那天在软轿中看见的宋沁岚,一个官家千金,却与性情内敛的画师孟之涣联系在一起,那两人中间到底是什么牵连呢?   花玉龙边思索着,不知不觉喝掉了一瓶龙膏酒,就在她晃了晃瓶身,发现倒不出来的时候。   她觑了眼玄策,见他没在意,便把酒壶放回原位,手又自然地挪到了另一瓶上……   “那孟之涣祖籍是哪个地方的?”   西璧看了看玄策,又看向花玉龙:“公子,您这是来打听孟画师的么?为何不去问他本人?”   花玉龙又喝了杯龙膏酒,觉得吃人嘴短,遂替玄策打圆话:“这不是我想知道么,上次找孟画师作画,一直想再见他,奈何今日好不容易出门了,他却没在画廊里。”   比起西璧的稳当的性子,东珠则要跳脱些,听花玉龙这么说,惊讶又八卦道:“您与旁边这位公子……只是朋友?”   花玉龙点了点头,感觉这酒有些上头:“那是自然,否则,他怎会带我来此处寻美人。”   说罢,她抬手撩了下东珠坠仙髻上插着的金步摇。   一旁玄策揉了揉太阳穴,“孟之涣家道中落之前,是什么样的家境,若是还有根基在,攀上高门,也不是不可能。”   花玉龙应和地又点了点头。   西璧:“听说他家原是从商。”   玄策眼眸动了动:“做什么生意?”   东珠和西璧摇了摇头:“家道中落后,应该什么都没了,孟画师孤身一人,在长安也无旁的亲戚,要想打探他的消息,除非他自己说。”   花玉龙:“这好说!我家也是做生意的,我的三个阿兄,知晓天下行当,广结好友,他们肯定知道!”   她话音一落,眯着眼看向玄策,却没注意对面的东珠和西璧的脸色,皆霎时一白——   “姑娘,莫不是那、那花家四娘子?”   东珠见花玉龙吃酒的动作一顿,然后缓缓放下酒杯,而方才脸上挂着的笑已然没有了,转而是淡漠的表情:“花家四娘子,怎么了?”   东珠往玄策身上看了眼,下意识挪了挪位置,尽量按下脸上的惊恐,扯笑道:“没、没什么,花娘子能来我们南曲楼,实在是……蓬荜生辉。”   说完,东珠感觉旁边的西璧在桌底下抓住了她的衣袖,但她无暇低头去看,因为眼前,是花玉龙渐渐放大的一张俏脸,以及她朝自己伸来的手。   “花、花……”   东珠吓得一瞬间动弹不得,脑子里飞快闪过的都是花玉龙那些恐怖的纵火画面,而此刻她手里端着酒,那么浓烈的酒,烧起来火一定会更旺吧!   忽然,近在眼前的那张鹅蛋脸,因为皮肤白皙以致于冷俊起来非常可怖的花玉龙,忽然展颜一笑,食指勾了下她的下巴。   “啊!花四娘饶命!”   东珠吓得身子往后一软,差点没晕过去,但惊恐之中,全身只是下巴痒了一下。   花玉龙坐回去,双手一拍,笑道:“原来美人失色,也还是美人呢!”   一旁的玄策见她那番动作,心是想这放在寻常女子身上,定然是失格的,但在他眼底,却不知觉蓄起了一抹笑:“你喝醉了。”   花玉龙转头,眼睛瞪着,道:“我喝醉了吗?嗯……没关系,这么好的酒,不醉不值得!我今天就是来喝酒和听奇人趣事的!”说着,她转头又朝吓得抱在一起的东珠和西璧道:“那最近这南曲楼里可有什么让人匪夷所思的怪事?”   “怪、怪事?”   西璧性子要比东珠稳重些,见花玉龙这般笑容,也不知她是高兴还是生气,这南曲楼眼下的怪事不就是来了个花玉龙么!   “是啊!例如,专掳漂亮姑娘的妖怪!”   东珠被花玉龙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吓得心惊:“没、没听说呀。” 第17章 正经八卦 所谓的情爱之力,让他们奋不……   花玉龙又道:“那可有什么人走了,或者突然就消失了?”   西璧想了想:“南曲楼因着刚新建没多久,出出入入的客人工匠都比较多,确实有今天来上工,明天就不来的,但好像也没留意什么人是突然不见了。”   玄策忽然开口:“没有人不见了,但银子却可以突然不见了。”   他话音一落,东珠和西璧眼睛睁了睁,一时缄默,似被说中了某些事。   “啪!”花玉龙双掌一拍,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们南曲楼里的店铺都不收柜坊兑换的飞钱,只收现银,而你们主事的人又说,没见过南曲楼的老板,那到底是谁来跟你们交接租金?况且这里的租金不便宜,总不能阿猫阿狗不相熟的人就给过去吧?”   这下,东珠和西璧却是噤声了,花玉龙挑了挑眉,站起身,缓缓走到东珠身边蹲了下来,指尖饶了绕她垂下来的一缕长发,在她耳边轻声道:“刚才玄郎君给出去的一斛珠,你说会去哪儿呢?”   东珠紧张得双手抓着裙摆,闭着眼睛道:“我们也不知道现银和珍宝去了哪里,但我们每次,从管事妈妈手里拿到的都只是一张张飞钱。”   玄策神色一凛:“那就没有人跟她接头吗?”   西璧也摇了摇头:“不知道……”   花玉龙松开东珠的头发:“那管事妈妈什么时候交租金?”   东珠:“我们也不知道……但她一般是每个月的七日给我们缠头。”   玄策:“七日?”   花玉龙单手托腮,细想道:“今日是六日,那明日你们便能拿到钱了?”   西璧点了点头:“是的,而且今日长安城宵禁后,南曲楼也不营业,倒是我们难得轻松的时候。”   “不营业?”花玉龙奇怪:“长安城宵禁后,平康坊内也可以日夜笙歌不是?而且在拿到银子的前一日放假,难道是让你们不要乱花钱么?”   西璧笑了笑,心里觉得这花家娘子的想法竟有些可爱:“是的,不过我们拿到飞钱也会让丫鬟替我们兑换,或者直接去买昨日相中的东西。但多一日考虑,倒就没那么冲动了。”   玄策:“也就是说,六日这天,你们都会出这南曲楼?”   东珠点了点头,抿了抿嘴犹豫了下,道:“所以今日宵禁后,我们就算想继续伺候郎君娘子,但妙音阁也不营业的。”   玄策指尖点了点膝盖,道:“这倒是件有意思的事。”   花玉龙:“这有什么意思的?”   玄策侧眸看向她,答非所问道:“龙膏酒喝完了么?”   花玉龙晃了晃瓶身,约莫是喝上头了,没有刚才的不好意思,反而朝玄策点了点头,仿佛完成了一份隆重的任务:“喝完了。”   玄策:“那便让小厮进来,把这蜜饼团打包了,回去吃罢。”   花玉龙眼珠子睁圆:“我不要吃这个,你点的不是给两位姐姐吃的吗?”   玄策忽而嘴角一勾:“两位姐姐在这儿有的是机会吃,你么……”   他这话里有话,也不直说全长安城都知道花玉龙被禁足这等事,只道:“毕竟是这儿的特产,你还是带点回去罢。”   走出南曲楼,花玉龙跟着玄策拐到一旁的侧巷里,抬头就见一辆马车停在角落。   而一旁正站着一高一矮两个清瘦少年,便是玄策的两个随从山原和竹猗。   “寺丞,方才收到您的音讯符,我们刚把人带到。”   山原长手打开马车的车门,花玉龙顺着他动作望去,便看见晦暗的车厢里,正坐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的眼睛似许久没看见光一样,一对上她们的视线,就紧张不安地往后缩了缩,怀里的竹匣子抱得更紧了。   玄策侧眸朝身旁的花玉龙道:“上去吧。”   她刚吃了酒,本就有些困乏,现下见有辆马车,忙不迭要进去休息,遂自然地把怀里抱着的食盒塞到玄策怀里,双手撑在马车边,正准备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突然,前头的壮马受了车轮子的力道,忽地嘶吼了声,四肢马蹄作势动了起来——   “呀!”   花玉龙有些头昏,刚要在马车上站直身,就被这突然晃动的马车吓得个心跳骤疾,双手抓住车门,结果那门框却是开合活动的,定不住身子,花玉龙双膝一弯,眼见着就要往后倒——   “玄、玄寺丞!”   在她喊出声的同时,腰后托来一道力量,好像无论她如何往后倒去,都能有温定的依靠。   她又嗅到了,那股令人心安的神香。   仰头望去,恰对上了玄策的下颌线,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是今日,她第二次嗅到这香气。   几息间,马似乎安定了下来,她越过玄策的肩膀,看到竹猗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摸着马头,眼神幽幽地看向自己。   花玉龙脑袋一缩,手忙脚乱地从玄策身上离开,并顺势拿过他左手上的食盒,隔着面纱揉了揉鼻子:“这马好不听话,把本姑娘吓一大跳。”   竹猗:“花娘子走路不稳,还怪上马了。”   花玉龙晃了晃两根手指:“那你要吃了两壶酒,还能像我这般自己走路,我倒夸你厉害。”   玄策收回的手负在身后,道:“还不进去。”   话里虽是催促,但语气却又很轻。   竹猗听了,眼睛瞪圆地看向山原。   待花玉龙抱着食盒刚坐下,只感觉身侧一道暗影打来,玄策已坐在了身旁,目光看向对面梳着双丫髻的少女。   玄策示意花玉龙:“把食盒里的蜜饼团给她尝尝。”   花玉龙圆圆的杏眸从他身上滴溜了一下,反应了半拍确定他说的话后,才打开食盒,嘀咕了声:“还好不是让我吃。”   玄策目光盯向对面的丫头:“尝尝看,是不是在哪儿吃过。”   花玉龙见丫头有些害怕,便把食盒往她面前怼了怼:“吃啊!没毒的!”   那丫头似被她催得紧了,便伸手捏了个蜜饼团子送到嘴里,仔细尝了尝,眼睛睁了睁,道:“是我家娘子给我吃过的。”   玄策眉梢挑了下,看向她怀里的食盒:“这便是两日前,宋家娘子叫你去张家记买的蜜饼团?”   丫鬟点了点头,也打开怀里的食盒,道:“味道与你们的差了一点。”   花玉龙看向丫鬟食盒里的点心,再看她盒子里的,一时间感觉是自己有些眼花了,揉了揉眼睛,道:“你那个是光滑纯色的,我这个上面,怎么都是密密麻麻的小绿点啊。”   “是揉碎了的鼠麦草。”   玄策声音沉沉,朝丫鬟道:“宋娘子出事那天,她让你去集市买点心,她自己则在平康坊转悠,然而等你回到原处,却发现一直等不到娘子,你这才跑回了宋府。”   丫鬟不安道:“如果当时我在的话,定然也要撞见不干净的东西……”说到这,她脸色更白了,“娘子恐怕心里已经留下了阴影。”   玄策:“所以车夫一直在原来马车上等着?”   丫鬟仔细想了想,点头。   玄策:“那便是她自己走出去,然后被掳走的。”   丫鬟抿了抿嘴:“当时娘子说要四处逛一逛……”   花玉龙:“她这是支开你,那是要去哪儿?”   她说话直接,对面的丫鬟早已脸色煞白,抱着食盒不说话。   玄策:“当时那马车就停在此处,如果没猜错,她来的便是这南曲楼。”   花玉龙沉吟了下,朝丫鬟道:“宋娘子养的那只猫,埋在哪儿了?”   丫鬟眼眸闪了闪:“离宋府五里的城西槐树下。”   ——   花玉龙感觉这马车都快把周公给晃出来了,再这样下去她怕是要把难得的出府时间用来睡觉了。   于是她决定正经讲些“八卦”,好让自己精神起来:“玄寺丞,你说那个孟画师,是不是跟宋娘子有什么关系?他把人姑娘的小像放在最顺手的位置,接着又藏起来,可能是喜欢她!”   玄策眼眸微阖,整个车厢就他们两个人,就算不想搭理,但花玉龙也只能是跟他说话:“这也不无可能,但以宋娘子的身份,他们是没结果的。”   花玉龙单手托腮:“宋小姐如果不喜欢他,又怎会偷偷绕开丫鬟来这南曲楼呢?还有那蜜饼团,只有这南曲楼的特别,看那丫鬟的样子定然是常见了,我觉得他们见面不是一次两次。可是,既然没结果,为什么要这样上杆子害相思病呢?”   玄策侧眸看她:“说不定人家只当对方是知己。”   花玉龙摇了摇头:“那更可惜了,知己却不能在一起,多见面只会徒增伤感。”   玄策没再说话,他忽然被花玉龙的话牵入了沉思,如果没有结果,那他为何要三番五次见面,倘若让宋监知晓,那这长安定然没有孟之涣的容身之处,这对谁都是毁灭的风险——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情爱之力,让他们愿意奋不顾身。”   花玉龙揉了揉眼睛,靠到车厢边。   马车晃了一阵,便停下来,玄策长手一伸,车门打开的瞬间,外面的光投了进来。   山原:“寺丞,宋娘子的猫便是埋在这里。”   槐树下的地很平整,但按丫鬟所述,埋有雪奴的那个地方之上,树干被刻了字。   花玉龙有些疑惑:“我们是要在这守着吗?”   玄策抬头望了望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挖。” 第18章 少年脸红 “你长得比寻常男子还要白,……   山原和竹猗的剑柄斜插入土壤,往外一抽,便带出不少黄土,不多时,槐树下的土坑内,就现出了一个漆盒。   花玉龙探头看了看,道:“你们这是……要验尸?”   山原抽出剑身,锋利的剑刃小心翼翼地沿着盒盖与盒身的缝隙间划过,只听“滴答”一声,漆盒被打开了。   花玉龙心跳一缩,身旁的玄策已倾身上前,只见漆盒里安放着一个白布包裹,山原的剑尖一挑开扎着的绳结,那布囊中的东西便顷刻展现在众人眼前。   花玉龙杏眸一睁:“猫儿呢?”   在那白布包裹里,静静躺着的,是一只用棉布编织成猫儿形状的玩偶。   玄策语气沉沉道:“那只白猫,没有死。”   花玉龙看向他:“你来挖棺,难道是早就怀疑?”   “那天在南曲楼里撞见这只白猫,就隐隐觉得不对劲,鼠妖再胆大横行,可猫鼠毕竟是天敌,”说到这,玄策目光不由看了花玉龙一眼,接着道:“那天你把猫从地上抱过来的时候,鼠妖就执刀刺向我们,应该是冲着这白猫。”   花玉龙略一回想:“那宋沁岚为何要撒谎,说猫死了?”   这时,只见玄策从百宝囊中拿出今日在画室里寻到的猫球,放在地上,朝花玉龙道:“用你的火,烧一烧。”   听他这般寻常地说出这话,花玉龙心头顿时一虚,双手负在身后,眼神往别处瞟:“咳,我这……这火,可不是说放就放的……”   玄策挑眉:“意思是,你控制不了火候?”   花玉龙:“……”   竹猗:“难怪全长安城都防着你。”   玄策只听说她从小自带火体,但没想到这么大了,还不会用,遂道:“那你蹲下来。”   花玉龙应声蹲到他面前。   玄策:“掌心悬在这藤球上,闭上眼,集中精神,跟我念。”   花玉龙见玄寺丞又要现场教学了,立马听话地阖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悬着黄昏的金色,扑闪扑闪的。   这时,一道清朗如风过松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晴者心火,天地炎炎,若合符契,雷霆掌中。”   花玉龙顺着他的话低吟片刻,只觉掌心一热,蓦地睁眼一看,只见掌心下的藤球顷刻被火舌舔上。   她下意识握掌为拳,那火便熄了。   不由惊喜道:“玄寺丞好厉害!”   一旁的竹猗嗤笑:“这种小火苗,我们只肖用火符念咒即可,花娘子这在道观修炼如此多年,怎么连这点法术都不会?”   他话音一落,忽然眉头皱起,食指堵上鼻翼,道:“有妖气!”   说罢,众人看向那藤球,只见方才的明火顿时烧成了黑色,伴随一阵腥臭,最后将它烧成了灰。   山原:“是妖物!”   花玉龙震惊道:“是那只猫?!”   玄策目光冷冷地看着那一地黑影,道:“回南曲楼。”   ——   在马车赶去平康坊的路上,玄策打开车门,朝山原道:“绕到天心观,将花娘子送回去。”   花玉龙眼看就要到宵禁闭坊的时候了,想她溜出来了一天,若是还不回去,被父亲和阿兄知道……虽然她并不怕责罚,但心底里,是不想让他们不高兴的。   遂听他这么讲,自己也就按下了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沉默地跟着马车回观。   对于天心观这条路,竹猗和山原都走熟了,马车很快便驶进了槐树道,就在尽头的道观门前,他们看见那儿也停了辆马车。   山原和竹猗下车,叉手行礼道:“温寺丞。”   花玉龙打开车门,就见花重晏和大理寺的温简,正站在观外。   而花重晏在看到妹妹从观外回来时,眼里也没有讶然之色,显然,他已经知道了。   花玉龙心虚地下车,走到花重晏身边,低声道:“阿兄……”   花重晏:“玄寺丞已与我说了,案情有些地方需劳烦你出观。”说着,哼笑了声:“你倒是让人家寺丞打掩护,自己呢,却一声招呼都不打了,没礼数!”   花玉龙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向玄策,见他正跟温简说话,没曾想他已经替自己圆了话,心里顿时轻松了半分,道:“我说了也没用。”   温简:“我们刚从铸钱监回来,现下宋监已经同意我们假制飞钱印版的方案了,新的样式也打了样,最快明日,假飞钱便能印制出来。”   玄策点了点头:“好。对了,不知二位是否去过南曲楼的妙音阁,那里的人不收飞钱,只要真金白银,但他们的主事却会用飞钱当赏钱。”   说完,却见温简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忙摆手道:“我们大理寺作风严谨,断不会随意出入此等风月场所。”   花重晏听了,眼眸笑着一转:“温寺丞,查案所需,不拘小节。”   温简努力咳嗽了几声,以掩过尴尬,谁料花玉龙突然来了句:“阿兄,我今晚还想跟玄寺丞出去。”   她刚说完,脑袋上就被一把折扇揍了个栗子。   “疼!”   花重晏:“你还知道疼,我以为你不怕挨板子呢!还不给我回天心观,道经都给阿耶抄好了吗!”   花玉龙揉着脑袋,理直气壮:“自然是抄好了!你再打我,我就把你折扇烧光!”   花重晏把手中折扇一合,背到身后:“那也不能出门!”   “阿兄,我也是为了咱们花家,那鼠妖我见过,那宋娘子我也有份子救,而且今日也查出了一点线索,原来之前给我画小像的孟画师,还是个落魄贵公子,但没有人知道他具体的身世,我觉得,越是遮掩的,就越欲盖弥彰,阿兄,你耳听八方,是不是有办法查到他的身份?”   花重晏脸色忽而一凝,盯着花玉龙,直把她看得心头一慌:“阿兄?”   “你是不是喝酒了?”   花玉龙:“……”   玄策开口:“花娘子确实是喝了两壶,不过也不是什么坏酒,西域的龙膏酒,不宿醉不头疼。”   花重晏揉了揉太阳穴,扯了扯嘴角道:“玄寺丞见笑了,一会我便让仆人把酒钱送到府上。”   花玉龙没想到玄策这么计较,嘀咕了声:“难道帮忙查案,还不包伙食么。”   玄策依旧脸色稳定如常:“方才你也说了,是为了花家。”   一旁的温简好脾气地打圆场:“花小姐果然女中豪杰,温某就不胜酒力,莫说两壶,便是两口都上脸了。”   花玉龙难得被夸,笑着朝他道:“你长得比寻常男子还要白,自然是易脸红的。”   花重晏最怕自己这个妹妹夸人,哪有说男子脸白的,忙道:“小妹看人说话角度奇特,温寺丞可千万莫放在心上。”   温简笑得露齿,摆摆手道:“花小姐性情直接,没有弯弯绕绕,我看也比寻常女子更大方得体。”   花重晏没想他们俩还互夸起来了——   “玄某还有事,先告辞了。”   忽地,站在一旁的玄策丢了句话,就转身欲走。   花玉龙忙喊了声:“玄寺丞,你等一下!”   玄策侧身而立,见花玉龙提着轻盈的长襦裙,身影小跑跃进了天心观的门,眼神收了回来,看向花重宴:“今日有劳花娘子,那酒钱花二郎无需言谢,玄府也不会收的。”   花重晏拱手笑道:“那便当是花某回请的,您如何也要收下。”   玄策:“玄某官职在身,不便受礼。”   花重晏折扇一拨,狐狸般的脸上还是挂着商人不卑不愠的笑:“如此,那等案子结了,我们再好好喝一杯。”   玄策不置可否,只转眸朝温简道:“大理寺卷宗为全国之最,关于孟之涣的身世背景,还需尽快查明。”   温简突然被玄策投了话,心头登时紧张,这人一直冷着副脸,真如传闻所说的:宗正寺玄策,冰山不可攀。遂温简只剩点头,认真道:“今夜我们便熬夜查阅,不漏过一丝线索。”   “还有,”玄策听到身后的青石台阶处踏来轻轻盈盈的脚步声,语气幽幽道:“当时,当地,历任的各级官员,都需对应。”   就在温简怔愣之时,身后响起一道铃铛般悦耳的声音:“玄寺丞,您今夜怕是路途艰险,所以我特意给您找了个帮手,长安天心观观主的唯二关门弟子:希夷道士!”   玄策转头看向花玉龙,再顺着她期待的目光,垂眸把视线落在希夷的脑袋上,那双葡萄般乌黑天真的眼睛,正告诉他:我没捉过妖。   “崇玄署办案,还用不着一个小道童帮忙。”   花玉龙忙拦着道:“唉!崇玄署掌管天下道观,我这天心观的师弟自然能差遣得,今日您叫我去办事,本姑娘不也没推辞么!”   说着,拽着希夷就往玄策身前推了推:“我这个小师弟天分了得,只要您说一声,他都能给办成。”   花重晏自觉妹妹是在胡闹,便道:“既是危险重重,你还叫希夷去,他还小,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可还得了!”   听到这话,希夷抬头,心里眼里瞬间涌起了感动,没想到花二爷竟会如此护着自己,但,师姐说得没错——   “在下没问题,除妖伏魔本就是道家天职,玄寺丞,我保证不给您添麻烦。”   说罢,他一板一眼地叉手行了个礼。   玄策见状,自然是知花玉龙葫芦里卖什么药,花家不肯她夜不归宿,但放一个小跟班在这里,就不怕事事不在了解之中。   “既然花府如此相助,那希夷道士,你便跟过来吧。”   这话一出口,玄策觉得他答应得似乎有违自己的作风。   而一直在旁边忍气的竹猗顿时傻眼了:“寺丞,这怎么行……”   山原拉住他,冷静道:“时候不早了,赶紧办事。”   花玉龙则一脸心满意足,摆手恭送玄策道:“玄寺丞慢走啊,路上注意安全。”   玄策双手负身往前走,眼眸侧侧看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第19章 打压吓唬 “玄寺丞法术高强,会保护我……   马车里,希夷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正襟危坐,正打算如此维持空气的状态,直到目的地。只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把他好不容易的矜持吓成了炸毛——   “希夷道士。”   “哈!您、玄寺丞叫我希夷就好了!”他忙摆手笑呵呵道。   对面玄策慢条斯理地捋平衣袖上的褶皱:“平日里,都除过些什么妖?”   希夷一时被考,肉肉的脸蛋瞬间有些涨红:“呃,师父每次离开长安,都让我和师姐留在观里,所以……不曾抓、抓过什么妖……”   这个答案似乎意料之中,玄策又道:“那你们在观里,都会些什么,譬如,布阵。”   听到“布阵”二字,希夷葡萄般的圆眼睛亮了:“这个我拿手,师父教我最多的,便是布阵。”   玄策:“噢?所以你师姐最擅长的,便是破阵了?”   没料到玄策能如此顺畅地把话题拐了这么个大弯,希夷脑子刹车刹了好一会,才蹦出了一个音:“嗯……”   “她被你们这般困着,心里必然是记恨的,所以让你此行跟着我,看来知道是凶多吉少。”   希夷猛一抬头,就见玄策眼眸半阖,似在休憩,于这昏暗的车厢里,冷然的脸色让人张起的嘴皮子有些发抖,他结巴解释道:“不是的,师姐是让我来历练历练——”   “呵,”玄策忽然冷笑,“我们崇玄署是去伏妖,不是去上课。现下除了对阵过的鼠妖,还可能有其他妖鬼,而你又是阳气极盛的三清童子,不是本道吓唬你,”说到这里,他眼睑忽而一抬,于黑暗中对上希夷的目光,里面淬着冷漠,道:“像你这样的,最是那些东西的盘中餐。所以啊,趁现在马车还没驶出坊门,希夷道士,你还可以回去。”   被他这么一说,希夷圆脸上肉眼可见地滚下汗珠来,但是,他想到师姐说过的话:难道你就要一直在观里读着道书,练着不知有何用的道术,过着不知何时能降妖伏魔的日子吗?   从他进天心观起,就一直想师父能带他出城,但是,一次都没有。   他自知自己道行浅薄,但——   “师姐说,玄寺丞法术高强,会保护好我的。”   说完这句话,希夷心跳瞬间打起猛鼓,刚才在观里,师姐吩咐他,一定要说这句话,只要玄策听到了,知道了,就不会不管他的死活。   而在希夷心跳都快打完一首曲子时,玄策才在他心口上幽幽压下一句话:“又是你师姐教你的?呵,简直心术不正,若是此行伏妖出了岔子,这罪她也脱不了干系。指着别人保护你,那你现在就可以跳下这辆马车。”   希夷此刻别说汗流浃背了,眼泪都顷刻蹦出来,强忍着酸楚道:“不是的,玄寺丞,您别这么想师姐,师姐她人很好的,我、我一会一定保护好自己,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玄策见打(吓)压(唬)之下,算是听到了句中用的话,这才收了口。这小道士确实有心除妖,而不只是凑个热闹,专程来满足她师姐那份好奇心的。   就在希夷流的汗都差不多干了的时候,奔驰的马车终是停了下来。   待两腿着了地,希夷方抬起头,见日头已落,仅存的最后一丝白光,在地平线的尽头晦暗不明。   他扯了扯身上的青色道袍,圆圆的身板背后还背着一柄桃木剑,显出几分与孩童稚气格格不入的严肃和紧张。   街鼓响,入宵禁,长安城内的七十二坊大门悉数关闭,而平康坊内,华灯燃起,金明熠熠。   山原和竹猗,外带一希夷,跟着玄策往春杨巷拐了进去。   “今夜南曲楼不开张,我们只能从后巷进入。”说着,竹猗抬头看了看南曲楼的院墙,朝希夷道:“能翻上去吗?”   可怜的希夷小道士,这是今日面临的第三次灵魂拷问——   他摇了摇头。   竹猗抱剑嗤笑道:“所以你师父都教了你些什么啊。”   玄策:“你用鹰爪锁带他上去。”   竹猗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闭上不说了,不然寺丞又嫌自己话多。   只见他从腰间抽出一道透黑发亮的铁索,索身如三道蛟蛇交缠,于顶处分出六道弯钩般的触角,如鹰爪仿佛能抓住一切。   此刻竹猗将鹰爪锁往院墙上一抛,轻巧地钩住内墙檐,转身低头朝希夷道:“小胖道士,还不赶紧抱住你阿兄的腰!”   希夷一脸感激地赶忙上前,胖手刚抱住,就感觉衣领被人往上一拽,顷刻双脚离地,随着一道力量越飞越高,翻过了院墙,最后像鸟般轻巧滑落。   而在他刚稳定住身子时,就见玄寺丞和山原大哥已蜻蜓点水般落在了前头,这一刻,他幼小的心灵又燃起了一个大目标:学轻功!   玄策:“山原,你去跟踪妙音阁的掌事,今夜阁里的姑娘都外出了,去看看那葫芦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竹猗,希夷,你跟我去南曲楼环廊内的花坛,布阵。”   “是。”   南曲楼里的夜色似乎较外面的更浓沉朦胧,借着疏离的月光,玄策一行人从画廊走入花园。   一路上,希夷都屏气凝神,沿着隐蔽的丛林穿梭,直到玄策停下了脚步,抬头朝一处窗户望去。   “竹猗。”   “在。”   “看看那间屋子里有没有人。”   话音落,竹猗的身影啸忽纵起,无声穿过黑夜,落至屋顶,再一个倒挂金钟,从窗的顶檐边往里视探,紧接着,一眨眼的功夫,已轻巧地钻了进去。   看着他一气呵成的动作,希夷忍不住惊叹出声,旋即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被人发现。   约莫几息的功夫,竹猗便回到他们跟前:“寺丞,亮着灯,却没有声响,不见人影。”   玄策眉梢微挑,点了点头:“你带希夷进去。”   这次,竹猗没有一丝迟钝,单手拦过希夷的腰,仿佛夹了个胖枕头在胳肢窝上,几纵就跃入了楼上的房间。   刚落定,希夷就忍不住开讲:“竹猗兄,你好厉害!”   竹猗:“哼,你道什么人都能跟着玄寺丞呢。”   希夷顿感受挫,但一想到自己今年八岁,等到竹猗兄这样的年纪,他还有时间!   忽地,耳边掠来一阵风,玄策也进了屋。   竹猗:“寺丞,房门我已经从内往外反锁了。”   “嗯。”   希夷靠在窗沿边,抬头望向窗外的夜幕,又看向院中的花坛,现在他们居于高处,反而能看清整个院中的变动。   “小道士,能瞧出是什么阵么?”   竹猗见他认真的侧脸,像鼓起的两坨肉包子。   “唔……那就要看他们守的是什么了,南曲楼是做生意的,这个布局就很像个风水阵,但是……”希夷咽了下口水,“又好像是守人的。”   竹猗轻笑道:“守人你在行,你们不是天天守着你师姐么。”   被他说中,竹猗挠了挠头,但脸蛋却很严肃:“问题在于,守阵和困阵是不一样的,困,消耗精元;守,不阻挡气运,甚至可以养精蓄锐。”   竹猗面露疑惑,再去仔细看这花园布局,正要研究,却瞥见了有暗影晃动——   玄策:“是山原跟着的妙音阁掌事。”   这下,他们三人都不再作声,只盯着那身着翡翠绿深襦裙的中年妇人,只见她走到楼里正中间的花坛,怀里还抱着一个包裹,确定四周没人后,才正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   玄策他们隔得有些远,但那包裹在打开后却是隐隐发光——   “是大人的夜明珠?!”   竹猗认得这光,夜明珠的颜色是月白光,但唯独东海的夜明珠,光是青蓝色的。   而借着这光,他们看见那掌事敲了敲花坛的地砖,接着好像从腰间拿出了个什么东西,放在了上面。   紧接着,掌事便将那捧装满金银珠宝的包裹放到了她敲过的地砖上,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依然跪在那里,但很快,东海夜明珠的青蓝光亮隐没,但却换回了什么东西,被她揣回兜里。   众人疑惑,那会是什么东西,竟比珠宝首饰还金贵?   不过几盏茶的功夫,掌事便起了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再扶了扶云鬓发簪,往南边的妙音阁走了回去。   “走。”   玄策话音一落,黑影便跃出窗外,往花坛中央掠去。   逋落回地,就立马半蹲下身检查方才掌事跪过的地方,指腹触了触地面,指节叩了叩声响,然而,却是一丝动静都没有。   “寺丞。”   原本跟踪女掌事的山原,这时回到了玄策身边。   “可看清她拿回的是什么?”   山原沉声:“飞钱。”   玄策剑眉一凛,果真是,用金银珠宝换纸钱。   但为什么呢,这些东西拿去长安城的柜坊,也一样能换银钱……   山原接着道:“方才,我见那掌事用的竟是玄铁腰牌,它能叩开地砖,跟地下交易。”   听到这话,玄策忽地想到了什么,朝山原道:“你再进南曲楼,伺机偷几张方才的飞钱出来。”   “明白。”   在竹猗和希夷赶到之时,山原再次隐没入浓浓的夜幕之中。   玄策拿出先前鼠妖身上收来的玄铁腰牌,指尖绕于上方捏诀施法,等了几息,却仍不见它与这个地方有什么牵连反应。   竹猗见状,忍不住道:“寺丞,不如将那掌事的抓来?”   玄策:“不要打草惊蛇,而且那掌事身上并无妖气,还需得先查探清楚,这里作怪的到底是人是妖。”   忽然,站在一旁的希夷“咦”了一声,引去了他们的注意,只听他道:“昨日师姐抄书时,给我看了副图,上面画的式样好像这块腰牌啊,她还让我帮她翻查有‘楼观’二字的典籍。”   听到这话,竹猗忙道:“如何,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希夷双手塞在袖袍里,一副努力回想且老持庄重的样子:“玄寺丞站的地方,正是方才那妇人站的,这牌子上的‘楼’字,字上似跟南曲楼对应,不过你们看,从这块地砖沿着花坛中心延伸过去,视线再往上,越过花坛最高的树干,就会看见这腰牌恰恰能跟一个地方重合。”   话音落,竹猗便迈步站到玄策的身后,顺着花坛中轴线往上看,目光投向那树林最顶端不再遮挡的地方,忽而,瞳孔猛地一睁:“寺丞手里的腰牌,正对着月亮!”   “是守月阵。”   此刻,玄策的声音透着寒气,在这寂静的夜里响起。 第20章 不知羞耻 “那她要是伤着人家玄寺丞怎……   希夷点头:“是的。但……这腰牌有一个奇怪的地方,上面的‘观’字,到底是‘道观’的‘观’,还是指目力所见之意。还有就是,天下修仙门派众多,寺丞身在崇玄署,也是知道,有一门道法,正是叫‘楼观术’?”   玄策略一侧目,对希夷的知识量却是认可:“没错。”   说到这,希夷低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所以昨晚……我跟师姐也没想明白,这到底是哪一种可能。”   竹猗皱眉:“难道要破了这阵,才能知晓这腰牌里的玄机?”   希夷抿了抿唇:“但守月阵极难破,如果此处是阵眼的话,那整个南曲楼就是托拱阵眼的结界,一旦方法有误,这四面八方就是没有缺口的围城,会将破阵之人使出的法力反噬攻回,”说着,希夷抬头望夜:“今日十五,月上中天,连同这阴气一起,将身处阵眼的人置于死地。”   竹猗心里一沉:“寺丞,可有破法?”   玄策手心运气,那玄铁腰牌便离开掌心,悬于半空,铁牌微微发颤,沁着冷光。   “楼观术最开始,是一位修仙高人,于深山中结草为楼,观月望气,所以得名‘楼观’。眼下不知这二者是否有关联,所以我们先不布阵,且试探一二。”   希夷见那腰牌与方才待过的阁楼窗影遥相掩映,忙道:“寺丞,您有带法镜吗?”   他今日算是见识了玄策的百宝袖囊,简直是修炼之人的梦中情物啊!倘若让师姐知道他袖囊中有这么多高深法器,定是要钻进去玩个底朝天的。   果然,眼前的玄策掌心一翻,希夷就见上面登时悬现出了一枚雕纹精致的圆铜镜——   “空同镜!”   竹猗挑眉:“哟,倒是识货。”   希夷兴奋地点了点头,两只小胖手小心翼翼地捧过镜身,仔细打量道:“师姐说过,这崆峒镜能照世间一切梦幻泡影,她一直想见识,没想到在玄寺丞身上,”说着,他方才飞扬的神色忽儿垮了下去,有些失落地喃喃道:“要是师姐在就好了。”   玄策心里好笑,这小道士的那位好师姐,此刻估计已经洗漱好,舒舒服服地躺在卧房里了,哪儿会想要跟来遭罪。   边想着,步子已绕着这花坛边,走到了对面。   竹猗和希夷跟在他后边,此刻玄策站定的地方,与对面女掌事方才跪过的地砖两点一连,就又是这圆形花坛的中轴。   玄策像方才那般,驱动玄铁腰牌缓缓往上升,堪堪越过那花坛上的树梢尖。   这次,希夷很好奇,这腰牌对着的地方,会是哪里。   但由于个矮,他只能透过看玄策的脸色,来观察这结果的好坏。   只见他唇角一抿,道:“画室。”   竹猗一惊:“这是方才,我们潜进去的那间?!”   他只以为刚刚寺丞是随便指了道窗户让他们翻的,没想到,竟然与这守月阵上的月光相对称!   玄策:“看来,并不简单。”   这道窗户,还是今日,花玉龙给她指过的,孟之涣的画室……   此时,希夷心头一揪:“这种对称型的守月阵更加厉害,完全找不到出口,施出的法术稍有不慎就会在这里面打转,一旦人找不到方向,那就是入了迷阵!”   玄策转身道:“希夷,一会你用空同镜折射月光,往我这里的腰牌投过来。竹猗,你带希夷上到那画室里,他坐阵,你守阵。”   竹猗点了点头,这回,他直接把希夷背在身上,脚步一点,便跃上了树林的枝桠。   正当玄策收回视线时,身旁忽然落下一道暗影——   “寺丞。”   来的是山原,只见他将手中之物递到玄策面前,沉声道:“是飞钱。”   玄策接过展开,确是花家柜坊发行的飞钱,但眼下分不清真假,便将飞钱收入袖中,只好带回去给花重晏检验。   “寺丞,我查看了整幢妙音阁,确实是走空了,我便将那女掌事暂且打晕锁在房里,以防打扰我们行事。”   玄策:“方才你离那掌事最近,可有看清她如何从地下取到飞钱?”   山原凝神细想,指了指玄策此刻站着的位置:“方才她跪在这里,将怀中的包裹放到花坛边上,其余什么动作都没有,没等多久,就看到这地砖隐隐亮出了一道光来,我就看见她掏出了跟鼠妖身上相似的玄铁腰牌,放在了那亮光的地面,这时,那地砖似有了灵性,与那腰牌严丝合缝地嵌上了。   “接着,女掌事便将装满现银的包裹放在了腰牌所在的地砖处,不同的是,腰牌还露在外面,而包裹却凭空消失了,像是……被吸进去的。我就看那女掌事一脸紧张兴奋的模样,没想到很快,有腰牌嵌着的那块地砖,涌出了好大一沓子飞钱!”   山原少有用夸张的形容,而他这个“好大一沓”,玄策自然知晓,方才他们在孟之涣的画室里,离得并不近,也能看到那东西不少。   玄策:“也就是说,这腰牌,果然有通牒之用。”   山原:“就是不知,为何那女掌事什么都没做,这地砖就有了变化,而此刻却寻常得就是一块普通的砖头而已。”   玄策目光落向这花坛,说道:“一会我要用楼观术,你来给我守阵。”   “是。”忽然,山原似想到了什么,下意识道:“可是楼观术不是要……”   玄策打住他的话:“情况非常,现在只是试阵。”   山原点了点头:“好,寺丞小心。”   玄策仰目,见画室的窗户边上,希夷已支好了空同镜,此时镜面引着月光,正朝向此处而来。遂左手一抬,驱使玄铁腰牌,将它与空同镜的方向汇成一线——   右手双指凌厉于虚空画符,顷刻间腰牌泛出盈盈蓝光,玄策声音沉沉如深水击石,念道:“乘虚入冥,藏身远遁。”   啸忽,那玄铁剧烈旋转起来,似吸附着空同镜投来的冷月之光,下一秒,猛地朝地面坠下,“砰”地一声——   那玄铁直往方才掌事所跪之处撞去,但,与山原所说的不同,那本该让它嵌进去的地砖,现下坚如磐石,与腰牌碰撞出尖锐之声,却拒之门外。   护在玄策身后的山原瞳孔一睁:“寺丞小心!”   被撞开的玄铁似受了更大的反弹之力,竟朝牵引它的玄策飞了过来。   玄策袖袍一挥,堪堪挡住那腰牌攻势,只见它悬空定着,却没有停止旋转,正当他疑惑之际,忽然,耳边传来远处的一抹歌声——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玄策心头一震,猛地回头望天,黑夜中除却枝头,杳无一物。   但这女声却丝丝缕缕萦绕耳畔,似从远方飘来,又仿佛近在咫尺,而这和着琵琶弦的歌调,却似在哪里听过……   突然,他眼睑一睁,是东珠,和西璧!   但,她们今夜不是出了南曲楼么,怎么如此快便回了来?   ——   此时,花玉龙正跪在厅堂上,双手捧着一沓抄写的书稿,心里虽有些紧张,但眼珠子还是往上抬,瞟向坐在太师椅上的花觉闻。   “阿耶……”   “这些字,是谁写的?”   花玉龙想到玄策今天教她的话术,说道:“是玄寺丞的字,他说那天我助他除妖有功,如果被罚擅离道观,那他便也承了这罚。”   “啪!”   花觉闻掌心猛地拍向桌面,顿时惊起一道木头沉声,把跪在花玉龙身后的绿珠吓了一大跳,忙伏到地上叩头求情道:“老爷,四娘昨儿翻书抄检了一宿,她今日离观,也是因为那玄寺丞威逼利诱,他是官,四娘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民啊……”   “够了!”花觉闻冷哼了声:“先斩后奏,不知羞耻!你一个女儿家跟一个陌生男子出门,那能安全吗?”   此时,站在一旁的木管家打圆场道:“老爷莫气,凭咱们四娘的本事,那玄寺丞伤不了她。”   花觉闻捏着书稿又往桌上一拍:“那她要是伤着人家玄寺丞怎么办!”   花玉龙、绿珠、木管家:“……”   花觉闻继续道:“这位玄寺丞初到长安,对我们花家的事不甚了解,所以查起案来才如此的不避讳。但我们自个儿心底要门清,他可是圣上钦点的宗正寺丞,还掌管崇玄署,平日里听说,那些达官贵人们想跟他求个平安符都难见得着人。”   花玉龙低着头,但抬起的眼睑之下,一双眼眸发亮,道:“那我下次见着了,也让他给个平安符?”   “咳!”花觉闻脸色愠怒,但这话倒是没错:“还下次呢。他为长安请命,是百姓之幸,倘若因你而出了什么差池,你说咱花家还要不要在长安立足了,还要不要做这天下的生意了?”   “那我再向他请个财神符!”   这下,花觉闻捋了捋胡子,神色竟然恢复了平静,甚至有了几分和颜的耐心:“他给你抄书,是一份谢礼,人家知书达理,进退有度,你倒给杆子就顺着爬了。你以为爹不知道,若不是那玄寺丞在场,你能从那些妖孽跟前全须全尾地回来?你没谢人家也就罢了,还以为自己能上天!” 第21章 亲密举动 吸引着,挪不开。   花觉闻一下子说那么多话,情绪起伏突然,没忍住猛地咳嗽了几声。   “阿耶!”   花玉龙一时慌乱,膝盖跪着往父亲身前挪了几步,有些烦躁道:“女儿知道了,您别气了。”   花觉闻接过管家递来的茶抿了口,才顺了顺气,但一双浓眉还是在眉宇间皱出了道川字纹,那副日常习惯紧绷的严肃脸上,泛起了苍老之色:“你要答应阿耶,从今往后,不得擅自逃离出观。”   花玉龙低着头,嘴唇抿得有些发白,不敢看阿耶的眼神。   木管家有些着急了,道:“四娘,您倒是应声啊!”   绿珠扯了扯花玉龙手臂上的披帛,声音带着哭腔道:“小姐,您每次出门,绿珠都担惊受怕的,更何况老爷,您别再让他操心了。”   花觉闻似有些疲倦,摆了摆手无奈道:“罢了,也不是没让你答应过,若是有用,还要那天心观作何。”   花玉龙视线撇到一旁,眼里虽是倔强,又有些心软:“阿耶……我答应你,不会出去闯祸。”   花觉闻:“夜深了,且回去吧,你师父很快便会回到长安,到时,也就他有法子让你安分了。”   花玉龙脸色顿时丧了下来,由绿珠扶着起了身,朝花觉闻屈膝请安,失落道:“女儿回去了。”   花觉闻看着女儿清瘦的身影隐没于院门外,重重叹了口气:“我愿意倾尽所有,给我唯一的女儿,她却又为何,不肯体谅我半分苦心。”   木管家垂首,夜将他掩在了角落暗处,似乎只有声音,说道:“这外头的世界啊,对一个年轻的姑娘来说,确实是越禁锢,越吸引。”   ——   从花府回到天心观的九曲池廊上,绿珠在前头掌着灯,道:“娘子,小心积水。”   因为花玉龙这身怀奇异的体质,整个花府什么不多,就水池子多,当初还是特意请的风水高人勘看过,就连造房子的工匠,都识得堪舆之术,所以整个长安城的人都说,花府能赚得盆满钵满,都是因着这主财的水流得好。   花玉龙有些失魂地提着裙子往前走,刚踏入天心观的院子时,抬头看了眼漆黑的天色,“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了。”   绿珠边说,边替她褪下薄披风。   花玉龙收回目光,往厢房走了进去,道:“你也回房歇息吧,见阿耶之前也洗漱过了,不用伺候。”   说罢,打着哈欠关上了房门。   绿珠见状,便也收住了脚步,替她无声阖上了房门,道:“娘子好眠。”   室内寂静,花玉龙支棱起窗棂,坐在窗边的凳子上抬头望月,一颗心却是不安地悬着,不知希夷那家伙情况怎么样了,妖见着没有。   想到今日自己一问他要不要跟玄策捉妖,他一双眼睛都瞪得铮亮。说实话,他们师姐弟在这道观修行已久,她是为修心,而希夷呢,他也想出去外面闯荡,当一回希夷道士。   花玉龙正发着呆,突然,垫在下巴处的左手腕传来一股灼热之感,她奇怪地低头看去,竟然是那桃音镯上的花苞自旋转了起来,同时还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花玉龙吓得直站起身,可那光芒却是越来越烈,扎得她眼睛都睁不开来,右手慌乱地覆上这金镯,想要把它摘下,没料想,突然一道猛强的白光,将她身子往一个方向吸了进去。   一阵天旋地转间,花玉龙只感觉身子忽然一飘,仿佛穿过了一片迷蒙的黑暗天地,浑身先是失重地找不着落脚的地面,但很快,又似有什么东西将她缓缓往下拉坠——   “啊!”   花玉龙一下跌坐到地,双手撑在身侧,但屁股还是有些钝痛,掌心处传来麻麻的针扎感,待她借着月色低头看时,赫然发现自己竟身处在一面花坛上?!   “这,这里是……”   她忙慌乱地爬起身,正四处张望,却陡然见前方不远处,站着一道熟悉而挺拔暗影,奇怪道:   “玄策?!”   花玉龙脚步加快地朝他走去,没等得空寻思自己是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方的,便被玄策身处的境况登时吓到——   只见他一双原本冷寒的眼睛皱眉紧闭,嘴角带着血痕,手紧紧攥着的那把断水剑,此刻剑尖正支撑在地,似乎稍一挪动,它的主人就要随之倾倒。   “玄策?”   花玉龙走上前,轻声试探地问出声,忽然,他嘴角又沁出了一口血,身子往前坠来——   花玉龙下意识伸手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扶住,但她的力气实在不够,便转而双手穿过他的腋下,用小臂托着,谁料这玄策竟是身子的重力都往她身上倒了,最后两人的姿态,近乎成了拥抱式的搀扶。   而此时,花玉龙手腕上的桃音镯已缓缓消停,没有了方才可怕的光,只幽幽亮着。   她不知道,此时的玄策,身处何方——   那是在漆黑一片的幽寂之地里,他寻了好久都没有出路,直到一束光打来。   有一声熟悉的呼喊,他似蓦然从梦中惊醒。   玄策薄而细长的眼睑上,扫下一道睫毛的阴影,那是一双丹凤眼,此刻正微微动了动,上下眼睑才终于分开,露出内里深邃的瞳仁,他看见了一张煞白的小脸,小鹿般的眼睛与他贴得很近,他还感受到了,那紧张,却令人安心的呼吸,撩过面庞。   好像,清醒过来了。   “花娘子……”   他声音喑哑地唤了花玉龙一声,似要在一句回复中,确认眼前的情景。   “玄寺丞,发、发生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花玉龙说着,只觉架在玄策胳膊底下的手有些发酸地忍不住往下垂,而这一动,才让本尊注意到眼下两人的亲密举动,身子下意识一直,站离了她一步,侧手挽起袖袍,得体讲究地擦了下嘴角的血,道了句:“失礼。”   花玉龙:“……”   这慌乱情形之下,他还能如此讲究仪容礼貌,难怪阿耶说此人知书达理。   “师姐,你怎么来了!”   不远处,是胖乎乎的希夷赶过来的声音,而玄策的随从山原和竹猗也才从阵法中脱了出来,一脸神色未定。   花玉龙看到师弟,一把将他抓了过来,半蹲下身从头到脚扫了一眼,确认他无事,才松了口气,刚要站起身,忽听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我们方才,入了幻境。”   “幻境?”   花玉龙只觉浑身颤了一颤,猛地回头朝玄策问道:“什么幻境?”   她话音一落,玄策幽深的目光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希夷也着急道:“是啊,师姐!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今天花二爷还在天心观外又加了一层护卫,说要是抓到你再跑,就只能锁院子里了!”   听到这话,花玉龙自己也很奇怪,抬起左手晃了晃上面的桃音镯,道:“我原本回了房正打算睡觉,哪知这金镯子突然烫得不行,紧接着就发出一串刺眼的光来,扎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一转眼,就掉到了这里来。”   玄策视线凝在花玉龙皓腕上的金圈,那里缀着几朵金色桃花苞,似比他之前印象中的还要盛开了些,正要仔细端详之际,四周忽地传来了响动——   山原脱口道:“不好!是那歌声又来了!”   玄策声音转寒:“列闭音阵!”   啸忽,花玉龙见山原,竹猗和希夷迅速分开跃至花坛的三处,起势捏诀的瞬间,原本掠过耳旁的风声,都被他们的阵法隔绝在外了。   “砰!”   天边突然散开一道焰火,花玉龙抬头,她认得,这是玄策的烟花讯号。   “你在这里待着,不要走出闭音阵,我此刻要到楼外部署崇玄署的人,很快便会回来。”   他交代完,见花玉龙愣愣地点了点头,这才提气跃至楼顶,身影迅速隐没于黑幕之中。   今夜的南曲楼,到底发生了什么?   花玉龙正疑惑,蓦地,察觉天边一处似飞来了什么东西,转头望去,待视线一汇,发现竟是两个身穿紫衣和绿衣的妙龄女子,轻盈的身姿正悬于夜空中,裙摆随风飘扬,好不夺目耀眼。   只见绿襦裙的美艳女子嘴角勾笑,红唇一张一合,似在唱歌。而一旁有道紫色倩影,随音律曼妙转动,她手里拿着一副琵琶,但这姿态奇特,不像是寻常抱着的手法,而是将那琵琶架在了肩后,双手抬起,因而露出了纤细的玉臂。这,花玉龙心头一震,难道就是她在书中所见过的画像——   “反弹琵琶!”   她话音一落,那两个女子竟越来越近,花玉龙目力极视,两位歌姬粉颊腮红,额间花钿,嘴唇点出嫣红的梅花妆,极艳光靡丽,比她今日在妙音阁中所见的姑娘都要惊美——   等等!   花玉龙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东珠和西璧?!”   怎、怎么会这样?她们今夜,不是不在楼里吗!   她目光凝在东珠的嘴唇上,只见那唇畔染着的红梅花一张一合,是在唱歌。   花玉龙的注意力被她的嘴唇,吸引着,挪不开。闭音阵里传不进来歌声,但此刻的她知道,东珠在唱的是什么。 第22章 魔种降世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花玉龙整个人浑然被定在原地,那双杏眸怔怔,顷刻间有水纹流淌。   她见过这首诗,是在阿耶的书房里。   那时她还好小啊,六岁连字都认不全,听着阿耶教她念诗,边念边唱,好叫她记住,但唯有这首诗,他从不教。   后来她认字了,把诗抄了下来,回去问师父,师父说:“它叫《绿衣》,是一首悼亡诗。在先秦的时候,相传是邶地汉族的一位丈夫,在妻子去世后,目睹了她的遗物,倍感伤心所作。”   恍惚间,此刻的花玉龙回到了那个从前,她仰头能看到天心观的殿顶,师父正对着小小的自己说道:“后面两句是‘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小玉龙问道:“那这是什么意思呢?”   师父摸摸她的头,温声解释道:“丈夫想念已故的妻子,但他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愁肠百结,就只好对着这绿衣上的丝,说‘这是我妻子织的,就是合身’;看着葛衣,就说‘我妻子做的,就是凉快’,我妻子做什么都很合心意。”   小玉龙似懂非懂,歪着头看师父。   师父眯了眯眼,道:“他说了那么多,不过是五个字:‘我好想你啊。’”   我好想你啊……   花玉龙的眼角,滚下了泪来。   阿娘是什么时候离开我们的呢?   眼前的场景忽然一换,花玉龙站在写有“花府”二字的大门前,黑夜中有冲天火光漫起,舔食着四周的院墙——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   突然,一道外力将她推搡倒地,伴随而来是漫天的扔掷:“都是这个灾星,克死了她娘亲,还要连害左邻右舍,她就应该被烧死!”   花玉龙缩在墙角,双手抱着头,有什么东西砸到她脑袋,“砰”地一声,粘稠的液体糊着她双眼,白皙手背被碎石擦过,血痕斑驳——   “我不是灾星,我不是!你们走开,走开!”   她稚嫩的愤怒里,是带着哭腔的呼喊,声音破开瞬间,掌心挥过之处,火苗啸忽窜到了这些人的身上。   “啊!魔女,魔女放火啦!”   “我不是,我不是魔女,我不是……”   “魔种降世,你就是天生的魔种!”   花玉龙拼命摇着头,这黑夜已被火光刺穿,她站起身,看见被她烧伤的人滚落在地,痛苦不堪,烧着的房子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浓烟滚滚,恶臭难闻。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难道,难道我真的是魔种?   那些火仿佛在她心头碾过,焚烧,花玉龙手心用力捂住胸口,喘不过气,无处可逃,四面八方都是围住她的人,要把她扔到火里……   “玉龙,不要看!”   突然,一道温热的掌心覆上了她的双眼,顷刻,这幻境里生出的喧嚣地狱,烟消云散。   鼻翼间,一道清冽的神香萦绕,她身子颤了颤,意识清醒了半分,抬手抓着那人的手腕,轻带了下来。   她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涟漪滚烫的泪水。   模糊的视线触及那张熟悉沉静的面孔,心头的余悸才终被熨帖而过。正要开口说话,眼角的余光再次瞥见玄策身后的那两个女子,拿着琵琶的西璧,此刻见玄策回了来,玉臂一拨,似有无数金针自琵琶槽倾卸而出,朝他们俯冲刺来!   此时花玉龙还抓着玄策的手,下意识将他往身后一带,脚步上前挡在了他身前,抬起带着桃音镯的左手,迎着那如雨丝般的金针,一双眼眸透着狠意,生气,她很生气:“便是我这个魔女,来要你们的命——”   啸忽,那手镯似蹦出了一道有质的光盾,笼罩在他们面前,抵住金针的瞬间,发出“铛铛铛”的撞击声,那些金针竟是都被反射了回去!   玄策没料想这丫头竟胆大到要护着他,遂右手迅疾挥动断水剑,朝见空隙,朝东珠刺去。   此刻,山原和竹猗,希夷三人分坐在花坛的乾坤兑方位,见那两个歌姬被玄策和花玉龙打得渐渐失了分寸,更不敢懈怠,紧守闭音阵,牵制幻音境。   而西璧眼见花玉龙方才如此护短,突然,红唇裂开了一道笑,收了攻向她的金针,手腕一转,竟是朝坐在兑位的希夷杀了过去。   “希夷!”   花玉龙心跳几乎蹦到嗓子眼,忙追跑过去,就在西璧抓住希夷肩膀的瞬间,花玉龙吓得伸手去抓,不料西璧反手琵琶一挥,朝花玉龙狠狠打了过来。   踉跄倒地的瞬间,花玉龙不忘顺势抓住了西璧手里的琵琶!   西璧惊呼一声,没想到花玉龙竟力气如此不小,惊愕地正要夺回琵琶之时,只见花玉龙眼角一勾,扬起下巴,幽幽念道:“晴者心火,天地炎炎——”   西璧瞳孔一睁,顿觉有灼热传至手中!   是火!   花玉龙嘴角的笑,在西璧看来如地狱使者,来葬送她心爱的琵琶:“你竟敢烧了我的琵琶!啊——你竟敢!”   西璧发出尖利的痛苦声,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挥开了琵琶,但她的另一只手,抓着希夷的脖子更紧了。   “噗!”   希夷煞白的嘴唇吐出了一口血。   “希夷!”   西璧眼眸充血,身子轻盈地绕到希夷身后,朝花玉龙阴森森地笑着:“那就让你的好师弟,给我的琵琶陪葬吧!”   “不要!”   花玉龙看着她的手用力一掐,而希夷却像被定住一般,眼睛紧闭,嘴里含着血念守阵咒,无法停止!   花玉龙急忙站起身要冲过去,不料琵琶身上猛然窜起的烈火隔挡在他们中间,就在她伸手去抓希夷时,却见西璧竟拿出了一块黑色的东西,花玉龙眼眸一睁,是玄铁腰牌!   “再见了,花玉龙。”   手心一执,腰牌落地,只见一道瘆人的寒光绕在西璧和希夷四周,像圈出了一个微小结界,不过一瞬,这结界之下竟开了条通道,一弹指间,将二人从花玉龙眼前带走。   “希夷!”   花玉龙扑了过去,但光也噗地,消失了。   “花娘子!”   此刻闭音阵缺了兑位,已然不成,不过花玉龙也把西璧的琵琶给烧没了,山原和竹猗得以脱手。   而此刻,竹猗也赶了过来,却还是迟了一步。   另一边,玄策的断水剑垂下,抵在东珠纤细的脖颈上,声音冷寒如冰:“西璧,到底去哪里了。”   东珠瞳孔盯着玄策,嘴角却勾得邪魅:“玄寺丞,奴现已在您的刀下,要如何处置都归您,还念着西璧做什么呢?”   山原见状,半蹲下身,在她腰间按了按。   “咯咯咯,郎君,您怎这般等不及了,何不到妙音阁再行事,好痒啊哈哈!”   “在胸口。”   这时,花玉龙走到山原身旁,只见她蹲下身,右手如游蛇般钻进了东珠的衣襟——   “啊!你!”   在东珠挣扎的下一秒,花玉龙的指尖就碰到了一块金属铁器,登时从她衣服里抽了出来。   东珠被山原点了穴,整个人平躺在地上,一见到腰牌便顷刻没了底气,仿佛刚才的千娇百媚都是平日里的逢场作戏,谢幕不见了。   玄策:“你们今日在南曲楼跟我们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你们做的局,目的,是引我们过来,是不是!”   这声审问,花玉龙听见里面暗潮涌动的愤怒。   此时的东珠却有些得意了,“就算我们说这是陷阱,你们也一样会来的。不是么,玄寺丞。”   花玉龙:“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到底谁是贼!花娘子难道心里还不清楚么!”东珠的眼睛忽然恶狠狠地盯着她:“花府有如今的富贵,积的是谁的财,盗的又是谁的富!”   花玉龙心头一怒:“你说什么?我们花家盗了谁的富了!”   东珠的笑里淬着可怖:“那可就数不清了,花四娘,你该问的人是你阿耶!”   忽然,东珠的脖颈被玄策抵着的剑沁出了血痕:“西璧到底把希夷带去了哪里。”   方才被东珠那番话怔住的花玉龙,被玄策带回了神——   “你再不说,我就像方才把你好姐妹的琵琶烧掉一般,也把你的喉咙毒哑,看你还怎么唱歌!”   听到这话,东珠突然笑出了声,还是那么清脆婉转:“你烧啊,你就是花家的魔女,是灾星!你根本不配站在这里,西璧应当把你也一并带到地下,让那些人好好瞧瞧,这就是恶贯满盈的花玉龙哈哈哈哈哈!”   花玉龙:“你住嘴!”   “啊——”   突然,东珠嘴里吐出了一大口血,花玉龙惊愕地看向玄策,只见他收回了投药的手:“这、这是怎么回事!”   玄策声音如常:“你不是说要把她毒哑吗?”   花玉龙没料想玄策居然还随身携带毒药!一瞬间心头发抖,幸好先前那般得罪还没被他投毒,这是得感谢他呢?!   “啊——”   此刻,东珠痛苦得面庞狰狞,脸上的血,在为她永远死去的声音祭奠。   玄策:“要怪,就怪那个教你幻音术的人。” 第23章 歃血为盟 “谁要跟你当兄弟。”……   东珠躺在地上,眼神空洞像被人挖掉了眼球,一张嘴绝望地张着,唇角淌着血,里面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解开她的穴。”玄策慢条斯理地收起药瓶子,道:“腰牌也还给她。”   花玉龙还有些怔愣:“你好像要了她的命。”   “花玉龙,你在怜悯一个为妖卖命的人?”   “可她是人。”   “为祸世间的人,和妖有什么分别?”   突然,东珠抓过玄策手里的剑,整个人欲撞向剑尖,但她的力道在玄策面前如蚍蜉撼树,他轻轻一抽,面无表情地收回剑身:“妖行人事,尚可以放过,人行妖事,不可放过。”   花玉龙站起身,把腰牌丢到地上,目光里的恼怒把眼眶描了一圈红晕:“如果我师弟死了,我一定让你痛不欲生。你现在也尝到滋味了,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东珠的眼神仿佛沁了毒,站起身就冲到竹猗跟前,作势要拔他的剑——   竹猗剑柄一挥,直接又将她打倒在地:“疯了。”   “看来比起死,你更在意你的声音。”玄策的话在东珠的身后冷冷响起,“只要你带我们去你口中所说的‘地下’,我便可以把声音还给你。”   东珠动作一顿,惊愕地回头,就见玄策朝竹猗道:“把开声丸给她。”   竹猗点了点头,拿出怀里的药瓶,倒出了一枚粉色丹药。   东珠如临大赦,不管那丹药有没有毒,抓过来便往嘴里松。   正如玄策所说,比起死,她更接受不了的,是失去声音。   “咳咳咳——”   一阵冰凉镇住了她喉间的撕裂血腥,这一声咳嗽,让她眼睛一亮:“我的声音……”   突然,她瞳孔一睁,“我的声音!”   玄策收起剑:“这是你八十岁的声音,如果你想回到十八岁,那便要告诉我们,西璧到底去了哪里。”   花玉龙惊愕地看向东珠,她居然能开口说话了!   她想到了于嬷嬷,从她记事起,就默默照顾自己的哑妇人。   是不是于嬷嬷也能用这个开声药丸……   “他们,就在这地底下。”   东珠张着与她年龄容貌完全不相符的苍老之声,诡异至极,对众人说道:“一块腰牌只能带一个人。”   听到这话,花玉龙顿觉疑惑:“不对,方才西璧明明把希夷带走了!”   东珠嗤笑出声:“你怎知她身上只有一块?”   花玉龙脸色一凛:“你们带那么多腰牌,所以,是准备带谁下去?”   东珠指尖绕了绕鬓发:“自然是我们白天见过的那两个人啊。”   花玉龙没想到,她们竟已步步为营,与其等着被崇玄署抓住,不若先下手为强……   玄策:“是谁指使你们的。”   东珠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朝玄策莞尔笑道:“多带一个人进地界,可是能从老板娘身上多拿一份佣金呢。”   花玉龙皱眉:“老板娘是谁?”   东珠侧眸朝她道:“娘子别急嘛,下去不就知道了。”   玄策:“我身上有一块腰牌,山原,一会你与我下去,竹猗留在这里守着。”说着,目光扫了眼花玉龙,你跟竹猗待着,天亮了就送你回府。   眼下时间紧迫,等他办完事,再问这丫头是怎么跑到南曲楼来的。   这时,东珠却走至玄策跟前,敛手道:“玄公子,奴的话还没说完呢。”   她用着苍老的声音,语调却还是柔柔魅魅的,听着好不瘆人:“玄公子应当知晓楼观术吧,方才你要破守月阵,却奈何无法施展,现在花娘子在此,便万事俱备了。你们是地下的生人,若想进入,非此术不可。”   花玉龙对这种坏人说的话都是保持最恶意的怀疑:“那为何西璧可以将希夷带下去,他也是生人,你不也可以像方才西璧施术那般,带我们进去么?”   东珠摇了摇头,笑道:“花娘子的问题可真多呀,我自然可以引路,但到了下面便是妖差把守的大门,现在那希夷小道士定然已经被关了起来,你们是想跟着我被关进去,还是另寻他法潜入啊?我倒无所谓,但你们需答应我,我只把你们带到,便把恢复声音的药给我!”   花玉龙咬了咬牙,朝玄策道:“她说的是真是假,总怕又被她诓了!”   玄策看了她一眼,花玉龙出生商贾之家,虽未经手生意,但疑人之心真是祖传的,还倒真适合干审问犯人的差事。   花玉龙见他沉吟不语,抿了抿嘴,才把那句话说了出来:“玄寺丞,这楼观术,是不是很难?”   玄策:“……”   合着她问这问那,是怕做不来啊。   东珠面露焦急:“公子,时间不多了,若不用楼观术,你们根本找不到那小道士现在到底被关在了哪里。”   玄策看向东珠,也大约猜到她的私心,这楼观术,于她也有用。   只是,他看着一脸茫然又有些防备的花玉龙,这楼观术,他也只是知晓方法,却从未用过……   花玉龙见玄策一言不发,显然是很为难的样子,只好试探地又问了句:“这个是不是像之前那般,集中精神施咒即可?”   方才听东珠说需得有她才可以起效,搞得自己一下就压力很大,眼下这么多人,虽然她花玉龙破过天心观大大小小的阵,但那都是硬来的,有时候瞎猫碰上死耗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破了。   眼下万一自己搞不来还拖了后腿,这着实是给花家和天心观丢脸啊。   再看玄策这面露为难的神色……   而这一看,蓦地对上了玄策投来的目光,只见他定定地看向花玉龙,说道:“确实不易,但倘若真失败了,便让东珠带我们进去,就算与妖遇了正着,那也是他们自寻死路。”   突然听玄策这番话,花玉龙不安的心落了落,转而坚定地点头,表示:“我会努力的。”   玄策心里轻叹了声,这也不是努力不努力的问题……   旋即又朝其他人道:“你们离远一些,背过去守阵,以防外物分心,看好东珠。”   山原和竹猗面面相觑,心里存着疑惑,但还是道:“明白。”   四下散开后,这花坛中央只剩花玉龙和玄策,她抬眸看着他,头顶是树林掩映,明月别枝,轻声问了句:“我是不是又要背符诀了?”   玄策摇了摇头,黑曜石般的瞳仁里倒映着她的面庞,似有几息的沉默,才轻声开口,似风掠竹林:“我有个字,叫洵之。”   “洵之?”   花玉龙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她记得自己在捡到的那副官像上看过,但这个节骨眼上他突然说名字干什么啊?   “洵美且异的洵,溯游从之的之。”   “洵之……”   花玉龙又念了一遍,似在确认无误,语调轻轻柔柔的,很是好听,但那副俏脸上满是疑惑:“为什么楼观术要我跟你,山原和竹猗不行么?”   玄策掌心摩挲着剑柄,道:“楼观术,是指穿透世间实物,去观它的另外一面,就像太极图里的阴阳,由一生二,可指万物。”   “噢!所以你是阳,我为阴……”花玉龙明白了些,又追问道:“那东珠也可以呀,为什么她说要我来?”   玄策觉得这小丫头今晚的问题怎么如此之多,压了压脸色,道:“需要纯阳和纯阴,法力才能最大。”   “啊?噢……”花玉龙吐了吐舌头,“这法术还这般挑人呢。”   玄策把手中的断水剑递了过去:“拿着。”   听到这话,花玉龙霎时惊喜,像恭迎宝物般双手接过剑柄,低头仔细端详起来,她可见识过玄策这把剑的厉害,一招之下,片甲不留。   此时玄策目光微垂,其实行楼观术,他心里是有些不愿的,但眼下境况,却又是最好的办法,只好开口道:“在施术之前,你可能要有点心理准备,后续还……”   花玉龙挥了挥剑:“唉~我心理已经准备好了!赶紧开始吧!希夷还在那儿等着我们!”   玄策:“……”   他喉结滑动了下,目光撇到一旁,这事也不知是谁委屈了谁。   “得罪了。”   他说罢,宽厚的右掌握住花玉龙的手背,让她抬起手里的剑,而没等她回过神来,剑刃划过带着薄茧的左掌,顷刻便有血珠自他掌心沁出。   “你……”   玄策手腕一转,将剑拿回自己手上,道:“你的左手握住我的手。”   “啊?”   玄策眉梢一蹙,“要等我这只手的血流干吗?”   花玉龙忙覆到他握剑的手背上,掌心带着入夜的微凉,缓和了另一只手心之下的刺疼。   玄策声音沉朗:“像我方才那般,伸出你的右掌来。”   她有些瑟缩地握紧了拳头,深吸了口气,心跳却是紧张的,没来由蹦出了句:“我们这是要歃血为盟,结为兄弟吗?”   玄策那棱角分明的脸浸着月色,似消融了白日的寒霜,但高傲,还是高傲的:“谁要跟你当兄弟。”   说完,剑尖毫无迟疑地滑过那白嫩的掌心——   “嘶……”   花玉龙倒抽一口凉气,素白的右掌上,只肖轻轻一带,那断水剑便饮上了她的血,啸忽发出红色的光泽。 第24章 心理准备 “不知玄寺丞今年多大了?”……   玄策见她忍痛不说,只咬着牙蹙起眉,那双平日里灵动如水的眼睛,此刻倒有些不敢看自己的掌心。他收回剑说道:“一会给你药,不留疤。”   说完,他却有些愕然。   花玉龙睫毛颤颤,偏回脑袋,看向玄策。   只见他垂着眸子,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打出一片暗影,看不出神色。   难道这就是他方才所说的……心理准备?   后续还可能留疤,嘤嘤嘤。   掌心的血带出的疼痛越来越强烈,这时就感觉手指缝被一道骨节分明的五指穿过,她低头看见玄策同样划伤的手,堪堪与她的右掌十指相握。   她一双杏眸瞪大:“这……”   不合适叭!   所谓十指连心,她长那么大,还没跟谁这么握过手——   “玄、玄策!”   “洵之。”   “啊?”   玄策:“你要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她狐疑地扫了他一眼,见他已专注地闭上眼施术,也便只好听他说的,心里默念起来。   交握的手置于两人胸口中间,像一道桥,连接了彼此的某个地方,体内的暖流随着血液于掌心汇聚,散发着盈盈的淡金色光辉。   她抬眸看向玄策,发现他也看着自己,忽地,似有一股魔力,将她的目光定住,于那人幽深的瞳仁之中,她看见了自己的脸庞。   此刻,他是不是也会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   她忽然觉得有些奇妙,就像玄策所说的那样,透过世间的实物,看见他的另一面,那么,玄策是不是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忽然,掌心一记灼痛,惊得花玉龙心头颤了下。   但玄策仍没有松开她的手,转而带着她握住断水剑,剑柄置于他们十指相缠的掌心,紧握的剑柄之下,那已散发着荧荧光辉的剑尖,正立于阵眼之处。   花玉龙被他突然的力气握得有些吃痛,顷刻,只见两道鲜艳的血流从剑柄蜿蜒而下,蔓延至锋利的剑身,于凛凛寒光中,汇聚成了一道蓝光,随剑尖滴落,而转瞬隐没于地下。   他又低声沉沉道:“闭上眼睛。”   花玉龙心头不知怎地跳得很快,被他握着的手像架在火炉子上烤着,奇怪了,她平日里放火都不觉得烫手,今日怎如此的不隔热?   她闭着眼睛,于紊乱的心神中,念着那两个字:洵之,洵之。   忽然,一道微风自平地而起,花玉龙闭着的眼睑被外面亮起的光灼得生疼,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俗话说,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更何况现在她还抓着玄策的手。   “匡擦、匡擦……”   突然,耳边传来了地砖石砾之间错落摩擦的声音,平地的风起得更猛,光好像终于要透过眼皮扎进来。一时间阵眼之外的变化猛然急剧,如置身天塌地陷,飞沙走石之境,花玉龙眼睛紧紧闭着,玄策说,她这次什么咒术都不用背,只要念他的名字就好。   忽然,玄策带着她的手挽起了剑,于虚空中划过,似流星潜破黑夜,他声音如流入深处的静水,念道:   “天地变幻,日月而生!”   一刹那间,那股猛然的风,啸忽歇了下来。   花玉龙感觉自己的长发服帖地落回了肩上,耳边响起玄策的声音:“守月阵,破了。”   花玉龙缓缓掀起眼皮,方才那感觉到的透亮蓝光依然还在,雾蒙蒙的视线渐渐清晰,待看清此时此景,她整个人被惊在了原地。   只见这南曲楼中央花坛的整个地面上,赫然倒映出了另外一面世界!   玄策见她一脸不可思议,甚至因所见之壮阔而感到惊奇时,负手说了句:“楼观术,把这南曲楼的另一面,展现出来了。”   花玉龙:“所以方才的地砖移动,就是在拼凑出这样一副场景?那这是哪个地方?!”   透过这面地砖,能看见倒映在地下的一个坊市,衣香鬓影,灯火摇曳,于灿烂的繁华中,它仿佛是一副活灵活现的长画,里面的人在动,在笑,但却看不见他们!   这时,原本在远处守阵的山原和竹猗,以及被他们看牢的东珠都赶了过来——   “楼观术,真的是楼观术!”   在东珠那副苍老的声音里,是几近癫狂的惊喜,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在这副巨型的地画上游走,低头拼命在寻找着什么,又生怕踩碎这些金贵的光。   花玉龙见状,忽然意识道:“这就是那些妖所藏身的地方?”   玄策点了点头,“他们,找到了一处地界。”   说着,眸光中却发现竹猗的眼睛正瞪得大大地,惊讶地朝他们俩看了过来,手肘还撞了撞一旁的山原。   那眼神里,透着三分惊讶,五分调笑,以及二分八卦。   玄策循着目光,发现自己与花玉龙还十指相扣着。   “花玉龙。”   “嗯?”   此时她正低着头,四处检视“江山”。   “手。”   他话音一落,花玉龙低头一看,才发现他们还握着手,忙松开了自己的力道。   这番场景,看在山原和竹猗眼里,怎生有些像是别人主动,寺丞被迫的模样。不对,花娘子松手了,他才跟着“顺从”地松手。   这时,花玉龙才注意到被别人盯着,忙道:“你们别误会,”她把掌心一摊,“方才握着止血。”   山原了然地点了点头。   竹猗倒是认真看起她的伤口,眸光又转向玄策,道:“这血好像还有些没止住呢?”   玄策:“……”   花玉龙甩了甩手缓疼,“没事。”   说罢便从袖里抽出手帕,在上面绕了一圈,朝眼睛看过来的竹猗道:“帮我打个结。”   玄策:“竹猗。”   竹猗刚要抬手,就被玄策叫住:“地界之门很快便会关闭,要马上找到安全的入口,以及希夷所在的地方。”   竹猗一听,立马抖起了精神,立马跟山原在这副流动的画上仔细搜寻起来。   而花玉龙一听到说地界很快就会关上,顿时紧张,也不扎手帕了,只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提起裙摆,仔细看这副巨型地图。   这一看,她发现在这地下世界里的都是人,并不像上次他们所见的鼠头人身妖。而且,这些人似乎都沉浸在一个极乐世界里,摇骰子的,下注打赌的,听曲儿美人相伴的……   等等,这、这不就是另一座南曲楼吗?   花玉龙赫然抬头,下意识寻找玄策的身影,却见他站在不远处,双手负在身后,掌心隐隐露出一道深红的剑痕。   她怔了怔,这人没手帕子吗?   思及此,便低头将手里攥着的手帕撕成了两半,小跑到玄策身旁,道:“玄司丞,止血的,不然带着血腥味,容易引妖邪。”   说完,就见玄策将手伸了过来,目光却还盯着地面忙碌,花玉龙那放手帕的动作顿了顿……   好叭……   她将手帕在那伤口处盖上,再绕到手背后,仔细地扎紧,并用心地打了个蝴蝶结。   很满意。   这时,玄策似终于看完了脚下的这块地方,才抬头看她,语气很顺便地问了句:“你还没包扎?”   花玉龙:???   玄策:“战场上,永远都是先照顾好自己,才能去想别人。”   花玉龙:“我方才正要……”   说完,就见玄策从袖中拿出一瓶药罐,被她用手帕扎了个蝴蝶结的右手,动作有些怪异地拔出瓶盖,道:“摊手。”   “哦。”   素白的掌心,就这么被他方才划了一道深深的剑伤,他抬眸看了眼花玉龙,心想,这若是平常姑娘……哎,这丫头又不是什么平常姑娘,不可比。   遂手轻扬起,在上面撒了粉白色的细腻药粉。   那粉末一触到肌肤,花玉龙瞬间感觉到一阵冰冰凉凉的熨帖,肉眼可见地在剑伤处迅速凝成了一道透明的屏障,掌心的刺痛感消散了不少。   这时,玄策才给她用手帕包扎,与那蝴蝶结不同,他的包扎之法似专程学过的,绕得很平整,连打的结都在虎口处,很小的地方。   花玉龙抬眼看他,有心夸赞:“寺丞好熟练啊。”   玄策收回手:“没人帮你包扎的时候,用嘴也能咬紧,不必事事求人。”   花玉龙:“……”   敢情这是在说自己方才让竹猗帮忙的事呢。   “不知玄寺丞今年多大了?”   玄策低头看她,不知这丫头何故突然问上年龄,便道:“过了下个月生辰,便是二十。”   “二十啊!”   她数了数,“你比我长兄要小三岁,但是有比二兄和三兄都大,咦,怎么看起来比他们都要啰嗦啊。”   “……”   玄策收回目光,这丫头眼珠子狡黠得很。   “萧梧,萧梧!”   突然,方才走到远处角落里的东珠竟呼喊出声,她似看见了什么,整个人猛地发抖,跪到地上。   花玉龙紧忙跟着玄策赶过去,只见那砖面上映出了地界的一处房间,里头正坐着一个年轻男子,身上着灰褐色粗麻衣,鬓边散落几缕头发,这般没有梳洗,应该是呆在那儿好些时日了,但任是如此,因着那张棱角硬朗的脸庞,倒是让他看起来不至于太落魄。   此时,跪在地上的东珠,双手撑在地面上,浑身无力,却还在唤着一个“萧梧”的名字,用她那道苍老的嗓音,听着竟是几分伤感。 第25章 我便赔你 花娘子与我在一起,放心。……   花玉龙拽起她的手道:“别叫了,一会你下去不就能看见他了。”   东珠摇了摇头,有眼泪跟着泫然滑落脸颊:“他被困在了一个地方,如果不是玄司丞的楼观术,我还不知道他现在会在哪里。”   花玉龙见拽她不起,便也半蹲到地上,一边看着地界下的密室,一边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这话说完,东珠沉默了。   花玉龙:???   这就能止住叫唤了……   “情郎。”   花玉龙忽地抬头,这话是玄策说的。   此刻的他,负手站在自己身旁,头顶是一片黑夜,那道束发的蓝色丝带被晚风吹得飘飘扬扬,她脑子里忽然想到了一句,从前在话本上看到过的诗,它是这样形容貌美而孤傲的男子:   冰雪消无质,星辰系满头。   听见玄策的这个回答,东珠依然没有说话,只眼角默默滚下了泪珠。   “希夷!”   不远处突然传来竹猗的叫唤,花玉龙猛地一惊,站起身寻找了一圈,拔腿便跑过去!   地界之内,喧嚣热闹的赌坊之中,穿着一身青衣道袍的小道士被绑着带到了中间的高台,一旁把守的壮汉脸色兴奋地指着他说着什么,而台下的观众都在拍手,俨然一副就要公开处刑的架势!   花玉龙惊恐道:“他们说要把希夷卖了!我得马上去救他!”   竹猗惊讶:“这里明明听不见声音,花小姐如何知道……”   花玉龙语气快速道:“我的贴身嬷嬷是个哑人,我自幼与她相处,习得了些唇语。”   竹猗一时眼里有些“佩服”地点了点头,难怪方才他们已结闭音阵,花玉龙却还是会被幻音所惑。   花玉龙说罢,正转身要去找玄策,却没料他竟已站在自己身后,她这突然一转身,直接撞到了他的胸口——   “呀!”   面前一堵墙,直把她要埋了进去,气息四面八方地涌来,令她一时怔神。   她仰起头,就对上玄策垂下来的目光,如神祇般静静地看着她。   花羽龙撇开眼神,掌心揉了揉鼻子,皱眉道:“你怎么走路没有声音!”   玄策见她笔尖撞得有些泛红,“你方才喊那么大声,我步子再响都盖不过去。”   花羽龙吸了吸鼻子,算了先不与他计较:“我们得马上下去救希夷!”   玄策方才观察过地形,道:“这地界的路线较南曲楼的更为复杂,而且他们将希夷放到如此热闹的地方,幕后主使显然是不怕把事情闹大,来救他的人越多越好。”   “疯子!”   花玉龙看着那些豪赌的人,咬牙切齿地骂道,忽然,似想到了什么,朝东珠望去,见她还在那个伤心地瘫坐着。   “这个幕后主使,莫不是东珠说的那个老板娘?”   玄策:“这地界与外面的连接,就像五脏六腑与人的皮肤一样,上面会有许多个呼吸的气孔,现在守月阵一开,我们只需找到最好的营救路线,便可利用玄铁腰牌,进入就近的通道。”   玄策脑子里迅速计算这里最好的路线,猛不丁襕袍下摆被人一扯,低头一看,是跪在地上的东珠。   花玉龙见她娇艳的脸庞上泫然落泪,用力扯着风箱般枯竭的嗓音:“玄公子,我知你法术高强,请你,请你救救萧梧……”   花玉龙很生气,方才若不是她们,希夷如何会被架在刀子上:“你们与妖为伍,我们凭什么救他!”   玄策只觉自己的衣摆被东珠抓得更紧了,“松手。”   “萧梧,他只是一名铁匠,他不是妖,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他人很好的,他真的很好……”说着,东珠眼眶又红了起来:“他下雨的时候会给我送伞,天冷的时候,给我偷偷加炭火,他还会做这个世上最好看的簪子,送给我。”   说着,东珠的手渐渐松了开来,人也无力地坐回地上:“他让我拥有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东西,从来没有人,会把心交给我。”   花玉龙的心颤了颤,先前东珠的声音与面容因突兀而令人嫌恶,但此刻说的这番话,却让人觉得这个女子,明明那么年轻,却已那么苍老地,走完了这一生。   果真是情郎啊。   “那他为什么会被妖抓走?你为什么又会听从妖的指派?”   东珠垂着头,像朵被雨打落的将离草,眼神茫然地看着地下的变幻:“他是全长安城数一数二的铁匠,那些鼠妖看中了他,要他去做铁牌。而我……”说着,她自嘲地冷笑了声,“我本是风尘女子,入了妖眼,得以练成幻音术,便是有了源源不断的金银。”   花玉龙看着她:“你们,是在进入地界前认识的?”   东珠有些绝望地点了点头:“我想赚赎身的银钱,而他,想要赚一个家。但是后来……后来他突然跟我说不想再做下去了,想要逃出来,结果,他连这地界都出不去了。”   玄策面色冷然:“为什么突然不想再做下去了?”   东珠摇了摇头,“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花玉龙奇怪道:“有什么,竟比妖还可怕?”   说着,她突然发现地面的光一下暗了暗,心头猛地一紧,便听身旁的玄策道:“地界很快便会消失,我们要马上从甬道里进去。”   说罢,便往萧梧所在的地方走去,花玉龙见状,一时呆楞住了,朝他喊道:“希夷在这里!”   玄策回头,见她倔强地站在原地,看向他。   一旁的竹猗也有些着急,但他不敢说话,眼下萧梧显然是破案的关键线索,而希夷,更不能不救。   这两头,一东一西,该先救谁啊。   花玉龙有些害怕了,又道:“希夷,等不及了。”   玄策:“你知道,他们在那里设了陷阱,便是等我们去救人。现下楼观术起效,萧梧所在的地点,就是最好的通道。”   花玉龙掏出方才从东珠身上拿到的腰牌,有些生气,焦急道:“那我自己先去救他。”   山原忍不住道:“花娘子,寺丞绝不会放着希夷不管,你自己下去,万一救不了他还把自己陷进去,岂不是更危险!”   花玉龙心里知道,查案除妖才是玄策最重要的事情,而希夷……   “他是我叫来帮忙的,出了事,我这个做师姐的也要负责……”   话没说完,花玉龙就见玄策沉着一张脸朝她走过来,掌心握住她的手腕,一用力便将她带着跟自己往前走了。   花玉龙挣脱着要他松手,“既然希夷这个筹码对你而言,没有萧梧重要,你也不要管我。我不能让希夷成为,被放弃的那一个。”   玄策声音转寒:“我们一刻不到,他们便一刻都不会动希夷,如果他出事了,我便赔你。”   听到这话,花玉龙心头顿时委屈地泛起了苦涩,朝他质问道:“你能赔我什么啊……你找山原和竹猗啊,你抓着我干嘛,我不同你去,本姑娘不欠你的!”   这时,一旁的山原和竹猗无辜地面面相觑。   眼下东珠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这才开口解释道:“花娘子,是你与公子一同施的楼观术,这生门只认你们二人。而我本是地界里的人,拿着腰牌便能与你们一同下去,你们一个人,或者其他旁人,都是不行的。”   此刻,玄策牵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拿出玄铁腰牌,驱令之下,只见那腰牌顷刻浮于半空中,闪烁着幽深的暗光,紧接着旋转得越来越快,一旁的东珠乖乖缀在他们身后,就见那腰牌啸忽冲至地面,这次,它不再像上一回那般硬撞,而是堪堪嵌入地砖之中,它像找到了锁孔,钥匙一下,便打开了大门。   于这一片与地界相连的地面之间,腰牌驱动出一道蓝色光圈,亮得越来越深,这时,玄策朝山原和竹猗道:“我已命崇玄署的人封住了南曲楼,此守月阵下的地界之门,只在月落前出现,若日出之后我们还未回来,你们便再等入夜。”说着,朝花玉龙看了眼,又道,“还有,与花府的二公子知会一声,就道花娘子与我在一起,放心。”   听到这话,山原和竹猗面露担忧:“明白,寺丞万事小心。”   花玉龙听他说完后面的话,心情就似那腰牌,悬着,撞着,落着,还带着伤的手被他握住,“被迫”跟着走进了那隐秘的光圈。   这,便是地界的通道。   玄策:“闭上眼。”   这时,花玉龙不再挣脱他的手,只安安静静地等待。   一阵风卷云涌袭来,却不那么剧烈,只是隔着眼皮,能感受到骤然而来的黑暗,压抑,与无尽。   呼吸之间,她睁开了眼睛,四周很安静,没有人声的安静,而于这安静中,一声声的打铁响,变得更加清晰,放大在耳膜之内。   鼻翼间是潮湿的空气被灼烧后的气味,有点难闻,令人不安。   这时,东珠已经寻着声音在狭窄幽暗的甬道中往前走,小声道:“这里是铁匠坊,鼠妖最集中的地方,而且甬道很多,一会我们要小心行事,若是被发现,便说你们是从赌坊出来的客人,迷了路。”   往前走,他们靠近甬道的光愈来愈亮,忽然,花玉龙脚步一停,玄策手被她一扯,侧眸看她,目光里带着询问,只见她指了指靠近自己的这一侧墙面,小声道:“这里还有一条路。” 第26章 洗白流言 “眼下除了在你身边,哪儿都……   东珠回头,见状压低声音道:“眼下这些都是地界里纵横交错的甬道,就像东市和西市的坊街,通往各个地带。”   玄策将花玉龙护在身后,让她隐在暗影中,一双黑曜石的眼睛如鹰隼般观察着不远处那片劳作之地,这里与地面上所见的铁匠铺相似,工序也大同小异,都是炼铁,打铁,铸铁。   从东珠和西璧身上都佩戴的腰牌看来,北寒玄铁在这里并非稀罕之物,但,如此少有的金属,这里是如何找得到这么多的?   此刻,花玉龙站在玄策身后,被他压得抵在墙边,几乎能感觉到他后背的所有气息,她暗暗慢慢地呼吸,生怕闹出什么声音来,却也不知是怕被妖发现,还是怕被这个人察觉。   亮盈盈的目光从玄策的肩头探了出来,忽地似看到了什么,不由打了个寒颤,只见那铁匠坊内,走出了三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不,不对,她见过这身形怪异的东西,那斗篷之下,拖着长长的尾巴,这是鼠妖!   花玉龙瞳孔一睁,捂住嘴巴,生怕自己惊呼出声。   那三个鼠妖,有人身,却是鼠头,正在边走边聊,为首的那个,头上还带着抹额,中间镶嵌硕大的绿松石,好一只富贵金钱鼠啊。   正走着,忽然,他那远远便能看到是戴着玉扳指的鼠爪抬起,身后的鼠妖,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这一停,花玉龙只觉这阴暗之处充满未知的危险,因为鼠妖再往前走,就要经过他们所在的甬道口,而只肖一扫眼,就会发现他们——   不过闪电的瞬间,玄策捏过地上的碎石,往那铁匠铺站得最近的男子腿窝上一打——   “哎哟!”   那铁匠膝盖一弯,手里的铁锤砸落到地,发出一道震响。   那几个鼠妖一下被吸引了注意,往铁匠的方向走过去,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在花玉龙听来极其尖细,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谈论些什么。不过,他们除了能直立,身体膨胀成人般高大外,并没有进化多高的智力,也就是一般小妖,被点化了。   只是,谁会有这般点化妖物的法力?   这时,就在鼠妖们欲弯腰查看匠人的端倪,把后背暴露出来的瞬间,玄策眉眼一抬,手中忽飞出黄符,捏诀念咒,袖袍一挥,低喝:“定!”   不过眨眼间,那三个背对着他们的鼠妖顿时被定在原地,曲着腰,视线落在地面。   花玉龙暗松了口气,但这时,她却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怎么这样的动静,那些铁匠坊里的人,却个个似乎都丢了魂魄般,也不往这边看去,只顾手里的铁器,机械地捶打着。   玄策朝东珠道:“带路。”   东珠按了按胸口,深吸口气,脚步轻盈地转出了甬道,往铁匠坊的尽头走去。   玄策示意花玉龙跟上,而自己则护在后面。   穿过铁腥味浓烈的铺子,在甬道尽头,锁着一道铁门。   花玉龙:“难道这个也要用玄铁腰牌?”   东珠皱眉摇了摇头:“鼠妖对这个地方极度谨慎,用这种铁门护着的说明是机密之处,水火不侵,就是萧梧,也解不开,所以才会被困在里面。”   玄策透过锁洞看里面的锁眼,铁铸得精细异常,像是鲁班锁。   这让他心里不禁生起更深的疑云,会设守月阵,懂楼观术,甚至通晓奇门机关,这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搞鬼。   花玉龙环顾四周,眼眸忽然一亮:“方才那鼠妖从这里出来,说不定他们身上有钥匙!”   玄策从她的话里抬眉:“你在这里待着,我去取。”   花玉龙摇了摇头,说了句:“眼下除了在你身边,哪儿都危险。”   玄策:“……”   这话听着虽有些占便宜,但却又夸得恰到好处。   反正玄策便让她跟着了。   走至为首的鼠妖身后,花玉龙环视了一圈,果然在它腰部的侧边看到了一串金属钥匙,此刻她尽量避免跟这些妖怪目光对视,因为实在恶心。   玄策指尖虚空一挥,像有一道蓝色光线饶上了那串钥匙,只见他手中力道一扯,钥匙却是纹丝不动。   此刻,那群鼠妖已双眼通红地看向他们,就在玄策那蓝色绳子被扯断的瞬间,禁锢猛然被冲破,伸出的利爪顷刻朝他们张牙扑了过来!   “小心!”   花玉龙脱口而出,玄策手中已现出断水剑,横挡在两人之前。   这次鼠妖只有三个,玄策能将她护在身后,而这些打铁匠,却是连看都没往这处看来,只专心低头干活,就像这空气一样,存在,却不被察觉。   花玉龙一双眼睛瞅着那鼠妖身上的钥匙,咬了咬唇,忽然脑袋里灵光一闪,似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掌,竟是引来了那些妖的注意。   玄策一剑就将其中一只妖的喉咙刺穿,血浆喷涌,花玉龙嫌脏地往后一退,没料到为首的那只鼠妖觑见空隙,直往她这边袭来!   “来得正好!”   花玉龙佯装的害怕面孔之下,唇角一勾,眼眸一抬,视线对上鼠妖的一瞬,挥出的掌心处啸忽便有火花窜出,直击鼠妖面门。   “嘶啊——”   那鼠妖惊吓后腿,被玄策一剑砍断了胳膊,啧,断水剑,切妖如切菜。   花玉龙趁这只金钱鼠痛得在地上打滚之时,手心的火苗朝向他的腰间一放,火舌似有灵性般游走,舔上了那挂着铁门钥匙的绳索,“吧嗒”一声,烧断了。   而这时,火舌却没有收回的态势,俨然要继续吞噬着鼠妖的全身,只见鼠妖另一只残存的手拼命去拽烧下来的钥匙,结果下一秒就被玄策的剑给削没了。   “嘶——噗!”   一刀下去,那鼠妖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钥匙的绳索。   玄策挑开鼠妖的手,突然,“哗啦”一声,一盆水就往那被烧死的鼠妖身上浇了下去。   侧眸,就见花玉龙从用于打铁降温的水池子里又舀了一桶水过来。   他心头好笑,还真是,自己点的火,再着急也要先把火灭了。   纵火有度,灭火第一。   玄策将钥匙拾了起来,只觉鼻翼间满是烧焦的恶臭味,遂从怀里拿出符箓扔到鼠妖身上,迅速捏诀,只见那止火符蓝光盈盈,充满水汽,一下便将火势覆灭。   手里另还有几个,便递到了花玉龙面前。   她一愣,道:“给我的?”   玄策:“止火符。”   花玉龙眼眸一亮,朝他摊开了掌心,接住那几个三角符箓,惊喜道:“玄寺丞真是什么都有!”   这时,原本等在铁门前的东珠焦急地跑了过来:“快走!”   说罢便一把将花玉龙往铁门方向拽了过去:“那绳索只能火攻,可一旦烧到了鼠妖身上,就会散发出非常浓烈的味道,鼠妖嗅觉灵敏,很快就会聚集过来的!”   被她一说,花玉龙心跳骤然一升,耳朵贴到门边,觉得玄策慢一秒打开门都是在浪费生命!   精密的钥匙投进了铁门的鲁班锁里,身后阵阵打铁声如敲在心头,花玉龙屏住呼吸,只听着轻巧的一转,厚重的铁门嘎吱打开了。   一阵阴冷的凉风迎面吹来。   花玉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见那偌大的屋子内,竟整齐地摆放着桌椅,靠墙是一整面颇具雅趣的书架,中央铺着红绿相间的宝花纹织锦地毯,安静雅致,与外面嘈杂混乱俨然是天壤之别。   这,是谁家大得如厅堂般的书房啊?   恐地界里的鼠妖就快追来,玄策让花玉龙和东珠赶紧先进去。   门阖上的瞬间,外面的嘈杂声瞬间隐没,屋子里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呼吸。   眼前是暂时拦住了鼠妖,却不知此处会是哪一出陷阱。   花玉龙不自觉往玄策身边靠了靠:“那个、萧、萧梧,在哪里?”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东珠已经往屋子里走了进去,着急道:“方才我在地面上有看到地形,应该就是在最里面的房间。”   玄策目光警惕地扫视一圈,忽然,东珠脚步逋往前一踩,只听“咯噔”一声——   “别动!”   他话音一落,数支飞簇自高墙射出,不过眨眼的瞬间,自玄策手中挥出的断水剑堪堪挡在东珠面前,只听“铮”的一声剑鸣,断水分出的六剑于空中列阵,迅速旋转了起来,快如一阵风,将那箭簇卷进了风眼里,最后悉数打落。   东珠惊魂未定,回头看向方才射箭的方向,却是那布满书籍的博古书架。   花玉龙:“那书架有问题。”   玄策指向厅堂中放着的矮桌,朝东珠道:“你脚不要动,手去够那桌子,蹲下来,把桌面挡在书架朝向你的方向,以防再有暗箭。”   东珠点了点头,大约是人到了危机的关头爆发的潜力,那看着一点都不轻的桌子,竟是被东珠提了起来。   玄策见她已在桌底下藏好,提气轻跃,脚尖点在桌腿上,伸手一下便将旁边的另一张矮桌提了过来,转而旋身回到花玉龙身旁。   “你也躲到桌子底下。”   此时此刻,花玉龙点头如剁蒜,要么世人说她是废柴呢,她是一点都没有要洗白流言的意思。 第27章 情人眷属 “你记住了,是我花玉龙,和……   玄策见她躲好,便提气轻跃,朝着那博古书架过去,屋子的地砖上都铺满了花团锦簇的地毯,仔细看却是有了些年头,颜色暗淡陈旧,但底下掩盖的机关却是异常灵敏。   花玉龙抬头,见玄策已走到书架前,才暗松了口气,跟着眯了眯眼,试图去看那书架上放着的都是些什么书。   经史礼乐,道家佛藏。   难道那布阵之人,真是道门高手?   玄策双手负在身后,只凭裸露在外的书目判断,担心若是拿下一本书,也会触碰到机关。   就在他目光浏览至中间的书架时,瞳孔里闪过一丝惊愕,兵法?   突然,一道响声自书架旁的侧门传来,玄策警惕地侧身,却见那里转出了一抹紫色的纤细身影。   东珠瞳孔一睁:“西璧?”   西璧显然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东珠着急地朝她摆手:“你别过来,小心有机关!”   但她话已经迟了,西璧刚踏出两步,机关拨动的声音震进玄策耳膜——   “趴下!”   玄策沉喝一声,挥出的断水剑一分为六,直旋向那飞下的一面暗器。   趁乱之际,花玉龙见西璧朝东珠爬了过去,“救我,东珠,快救我!”   她努力伸着脖子,花玉龙却心头一骇,只见那纤细的脖颈处,隐隐有一圈红色的细线。   方才在地面上打斗时,西璧穿的是矮领襦裙,并不见有这骇然的痕迹,莫非,希夷有什么事?   想到这,花玉龙心头怒火直窜了上来:“不准救她!”   东珠刚要伸手,却被花玉龙这声音喝住,这时,西璧注意到躲在另一张桌底下的红色身影,脖子有些僵硬地转了过去,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好奇。   花玉龙心头一震,这西璧……怎么笑得如此鬼怪。   “你把希夷带到哪里去了!”   这时,玄策已将箭簇打停,见西璧要往花玉龙那边爬去,拐下一支箭便扎至她面前的地毯上,“嗡”地一声,让她从寸步难爬。   西璧扯了扯嘴唇:“我怎么知道。”   花玉龙抓着桌腿子,恨不得翻起来砸过去,用最凶狠的语气骂道:“你这个坏人!”   玄策:“此地不宜久留,西璧,你方才进来的那道门,是通向何处?”   西璧从地上站了起来,露出一双茫然无措的眼睛,无辜地看向他道:“我也不知,我是逃出来的,那些妖要把我抓起来!”   花玉龙:“你抓了人下来,可是立了功,那些妖抓你干嘛!”   这时,西璧楚楚可怜地看着玄策:“他们要抓的是公子和娘子,又不是那小道士。”   玄策目光审视了她一息,道:“一会你带我们去找希夷,否则,你就留在这里。”   花玉龙忍不住暗道一声好。   东珠心里隐隐不安,忍不住道:“西璧,那些妖怎么会追到这里来?”   这时,她叹了声,摆手道:“还不是我们的事情败露了。”   东珠惊诧:“你是说,他们知道我们要救萧梧?”   西璧双手一拍,眼里竟露出灼灼的兴奋:“是啊,所以我们没时间了,赶紧去救吧!”   这时,花玉龙后背顶着桌子,慢慢弯身站起来,沿着方才东珠走过的安全路线过去,又朝玄策道:“你躲进我这里来。”   玄策见她一眼担忧,心里竟是有些暖,便弯身进去,替她抬起了桌子。   这时花玉龙才得以松手,甩了甩道:“可算有高个的顶着了。”   玄策:“……”   所以方才她那焦急的眼神,其实是这桌子太重了?   想到这,沉沉地吐了口气,冷冷道:“走罢。”   东珠要走,西璧却脚步不挪,朝玄策道:“奴怕又有机关,还劳烦公子走在前头。”   听到这话,花玉龙暴脾气了:“你在上面对我下狠手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我们救你!”   西璧掩嘴笑道:“奴还要留着命,引你们去救那个希夷呢。”   花玉龙咬牙道:“你最好做到,否则我当场给你放一把火。”   玄策带着花玉龙往前走,忽地,低头在她耳侧低声说了句:“你绕到我身后,看着她们。”   花玉龙抬眸,见他眼睛警惕地扫向前方,因为靠得太近,说话的语气拨得她耳畔发痒:“记住,不要把后背暴露给不信任的人。”   “嗯。”   花玉龙双手抓着桌子腿,转至东珠和西璧面前,一双眼睛满是警惕。   这时,玄策的手按到铁门上,意料之中,也是锁死的。   东珠有些着急,喊道:“萧梧,萧梧!”   玄策:“这门和外面那道一样,完全隔绝声音。”   花玉龙眼珠子转了转:“要不你拍一下,使劲了拍!”   玄策:“……”   虽然但是,他还是拿起剑柄朝铁门“咚咚”地敲了几响。   就在大家以为没用时,突然,门上传来了同样的敲击声!   东珠含泪的眼睛忽地一怔:“萧梧!”   但方一出声,她却抬手捂住了嘴。   花玉龙奇怪:“怎么了?”   东珠微摇了摇头。   玄策观察着锁眼,只觉与外面得那道门有相似之处,但置入从鼠妖身上剥下来的钥匙时,锁眼却如何也转不开。   奇怪,明明两道门,但那鼠妖身上却只有一根钥匙……   花玉龙背在他身后,似知道他想什么,道:“难道那鼠妖身上还有别的钥匙?”   玄策微摇了摇头,沉思时,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钥匙,忽地,动作一顿,定睛看去,却见那钥匙头上,有一道细小的接口!   方才急切,完全没注意这钥匙上的机括,现下他沿着那凸起的活动铁块,往里一按,只见外层包裹的精细铁片隐了下去,只留芯里的一根钥匙。   而且原本钥匙前细后宽,这一剥离,却是反了过来,宽的地方里才藏着打开锁的钥匙。   玄策心里暗惊,这地界之内,竟有如此通达奇门机巧的人。   只听“滴答”一声,这道封闭的厚铁门竟往里转了开来,这时,东珠却是如何也等不住了,离开桌底,径直推门往内室踏了进去!   而就在她看清里面日思夜想的人时,眼里的泪珠顷刻夺眶滚出。   花玉龙见先进去的东珠无事,这才跟着走了进去,逋一入门,就看到东珠几乎是扑似的抱住了面前那个身影高大的男子。   她的嘴巴下意识张了张,似要开声说话,但又突然止住了,唯有一双眼睛里倾诉着眷恋与不舍,最后得偿所愿。   这一瞬间,花玉龙似乎明白了,东珠不想让萧梧听到她那不再如黄鹂般悦耳的苍老嗓音。   花玉龙开口道:“你就是萧梧?”   此刻他双手被反捆在身后,无法拥抱东珠,只能点头,道:“在下萧梧。二位是?”   花玉龙抬手指了指自己,又指向玄策,道:“你记住了,是我花玉龙,和玄策救了你。”   玄策:“那些妖为何要将你捆在此处?”   花玉龙见玄策手里有剑,但没有要给人松绑的意思,反而是趁机审问了起来。   萧梧眼睑低垂,沉吟地看向怀里的东珠。   这时东珠才注意到他被反捆的手,一边用力替他松绑,嘴巴又是张了下,但旋即便紧闭了起来。   萧梧却是有些奇怪,皱了皱眉:“怎么了,你不说话?”   这时,花玉龙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作为朋友的西璧,怎么没发现东珠声音的怪异?   就在她下意识转头看向西璧时,却见她啸忽抬起了手,指尖闪过一道寒光,定睛一看,那是飞刀,没等花玉龙反应,便瞬间往东珠和萧梧的方向射了出去——   “小心!”   花玉龙惊呼出声,但到底是迟了,西璧离他们最近,隔挡在他们和玄策之间,即便玄策是神仙,那剑也无法转弯救人。   但东珠可以。   她双手忽然用力将萧梧往地上一推,他因着双手被反捆,任是如何高大的人,重心一斜便倒了下去,而此刻的东珠却拦在他面前,没来得及闪躲,竟是被飞刀直直戳中了后背的肩胛骨。   “东珠!”   东珠的嘴角顷刻溢出血来,终是站不住,倒向了瞳孔几欲眦裂的萧梧怀里。   “你不是西璧!”   花玉龙喊出声,却见西璧的脑袋第二次僵硬地转向她,嘴里噙着诡异的笑,“好玩,有情人,不得眷属。”   玄策挥起剑往西璧身上刺去,却发现她身子不同那僵硬转头的脑袋,竟是灵敏至极,一下便往门外跑了出去。   花玉龙见她踩上那地毯,却全然没有触发暗器——   玄策:“不好,她要打开大门引来鼠妖!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说罢,他提剑割开萧梧手上的捆绳,又在东珠的伤口处点了止血的穴位,道:“背上,带她走!”   萧梧被玄策这一声给唤醒,忙吸了口气站起身。   花玉龙边扶着东珠往萧梧身上落,边朝玄策道:“往哪里跑?”   这时,玄策追出内室,那西璧已走到了大门处,手扶在锁眼上,眼皮子往上翻,嘴角带着可怖的笑,似等着他们就绪了,才要揭开幕布,轻飘飘地扬起声音:“来咯~”   玄策目光一扫,便看见西璧方才从外面进来的暗门,虽不知通往何处,但眼下情况危急——   “速随我来!”   这是最近的逃走通道,眼下他不能浪费时间,耗在这里绝路杀妖。 第28章 真假玉龙 “我要先杀了你们,碍事鬼!……   他抬脚踢开了门,视线往里探路,却发现这竟是一条黢黑的甬道,狭窄得只留一人通行:“快进来,玉龙,把门锁上!”   说罢,他从怀里拿出火折子,进来将这甬道照得分明些,旋即,回头看去,先是萧梧背着脸色惨白的东珠进来,而后是花玉龙的红色身影,只见她手脚利落地将铁门一带,迅速落上锁,这才喘了一口气。   玄策定了定神:“此处甬道狭窄,需跟着我的光往前走。”说着,朝萧梧和东珠道:“你们可知前面通往的是什么地方?”   萧梧浓眉皱起,“我也是这几日才被锁在此处,并不知晓这道门打开是这样的。”   玄策一双狭长的眼睛在夜里凝起警觉,在地面之时,楼观术勘看的地形只到这内室,景象也在此处停住了,并没有延伸到这里,他心里谨慎异常,但眼下甬道狭窄,实在无法让花玉龙越过来。   便道:“玉龙,你要跟紧些。”   花玉龙:“我知道,我扶着东珠。”   玄策:“好。”   甬道内的气味潮湿难闻,越往里走,漂浮的灰尘密度极大,让人喘不过气来。   玄策小心往前探路,脑子里不由细想,若是妖鬼,定然掩不下身上的血腥气味,但方才那个西璧,却没让他嗅到妖气,是以才得逞。   “东珠,方才那个西璧,到底是被人冒充的,还是说,本就是她?”   此时的东珠因肩胛重创,稍微呼一口气便要痛到晕厥,唯剩气若游丝的力气,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玄策眸光映着火影,回身继续往前走。   而脑子里迅速浮现各种猜测,若是真的西璧,那一切便好说。   他只怕,并不是。   这地界不仅陌生,还妖鬼重重,若真有人能以假乱真,混入其中,才令人可怖。   正想着,耳边却传来加重的脚步声,以及身子摩擦墙壁的声音,玄策心头一震,回头望去,却被萧梧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视线,这狭窄的甬道里,让他背着东珠往前走,确实难行了。   “玉龙,什么声音?”   不知怎的,让花玉龙走在后头,他总是不放心。   “刚才顾着东珠的头,有些看不清路。”   萧梧有些歉意:“劳烦您了。”   玄策见状,回身往前走的步子加快了些,这里应当是通向什么地方,要么更隐蔽,要么是没修好,得赶紧走出去才是。   忽而,玄策嗅到鼻翼间的浊气散开了些,前面不远,应当是更开阔的地方。   果然,玄策手里的火光往前一探,他们走到了甬道中的一个分岔口。   一条往东,一条朝西。   玄策回头,没问萧梧该怎么走,而是朝他身后的花玉龙道:“玉龙,你到我身后来。”   萧梧让开一道身子,站到开阔的地方,这时,他背后的红衫倩影才现了出来。   于火光摇曳中,玄策看见花玉龙那双杏眸盈着笑意,嘴角微勾,提着裙摆朝自己小跑了过来。   玄策的神思,瞬间如这摇摆的火光般,晃动了下,目眩了下。   “我们现在要怎么走啊?”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似麋鹿般看着他。   玄策目光扫过两条分岔的甬道,尽头都是黢黑一片,遂撩起襕袍下摆,半蹲下身,在甬道地面仔细观察了番,说道:“东边的脚印要多些,方才西璧应该是从这里过来的。”   说着,朝萧梧道:“这里通向何处,你可知道?”   萧梧额头渗着汗珠,有些羞愧地摇头:“我平日只在铁匠坊和造纸坊来往,其他地方,实在没有印象。”   听到这话,玄策眉心微蹙,掌心分别覆在两条岔道的地面上,指尖捏起碎土揉了揉,又放到鼻翼嗅了嗅,道:“这里地面潮湿,水汽更足,往东边。”   说罢,站起身,从袖间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花玉龙,道:“先给东珠吃下一颗。”   “好。”   花玉龙伸手接过,露出了那包扎口不知何时散乱开的手帕,玄策见状,忽然隔着衣衫握住了她的手腕,顺道检查方才的伤痕。   而就在他拆开手帕的瞬间,动作忽而一顿。   花玉龙道:“伤口好得差不多了,我先给东珠喂药。”   说罢,她把手收了回去。   玄策看着她给东珠送药的动作,一言不发。   一双掩映在火光后的眼睛幽幽,如深不见底的潭水。   萧梧见东珠吃下药后,心安了一大半,朝玄策道:“谢谢公子。”   于是背着东珠往玄策指的岔道方向走去,道:“事不宜迟,我们得赶紧加快脚步,免得鼠妖追来!”   玄策面露寒气,道:“你们往东,我和花玉龙,往西。”   他说完,明显感觉花玉龙身子轻微颤了下,不解道:“我们要分开?万一那东边是妖怎么办?”   玄策将花玉龙手上的帕子拿下,扔到西边的岔道,“若是追来,我们便能引开,东边岔道的土地要湿润些,离造纸间应当不远,这条应该是它们后面挖的暗道。”   说完,示意花玉龙走向西边,他跟在后面。   火光昏暗,花玉龙看不清他的脸色。   萧梧见状,虽心里害怕,但玄策用手帕引走了妖物,也是给他们脱身,遂道:“公子今日救命之恩,待萧梧来日定舍命再报。”   玄策看着她眼里的感激与坚定,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女子,淡淡道:“快走吧。”   西边,眼前一条黑暗之路,玄策和花玉龙无言地往前走。   忽然,走在前面的花玉龙开口,说道:“这里没有人走过的脚印,你可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玄策:“到了便知道。”   花玉龙:“万一是妖呢?”   玄策:“遇妖杀妖。”   花玉龙低头,轻声似冷嘲:“那你也让我走在前头?”说到这,她顿了顿,旋即轻叹了声,“不过男子都这样,在危急关头,把女人推出去。”   玄策心头一沉,手中的断水剑握得更紧,“你很讨厌男人?”   前面的花玉龙耸了耸肩:“但女子却又非是离不开男子,这万物道法,实在令人讨厌。”   这时,玄策见前面的甬道越走越开阔了些,应当是要到尽头了。   不多时,两人穿出岔口,便踏入了一处平地,与方才甬道内的泥土地不同,这里的地面,是用青砖石铺成的,像是长安街道上,谁家的屋舍。   果然,玄策一抬头,就见眼前立着道高耸的朱红大门,下面铺设了汉白石阶,宛如高官大户的宅门。   玄策道:“把门打开。”   花玉龙上前,抬手推了推,道:“打不开。”   他站在后面,一根弦紧绷着,抬起就快燃灭的火折子,在门框边游走,这并不是方才见过的那些铁门,却是厚重的木门,高耸至顶,如神祗般,俯视着来人。   在上面饰有各色彩绘,看样式,不像是本朝流行的纹路。   倒是……与方才厅堂上的地毯有异曲同工之处。   玄策淡淡道:“如果打不开,那便将此木门烧掉吧。”   “不行!”   忽然,花玉龙声音尖细起来,听着刺耳。   玄策抽出断水剑,剑尖直指门缝,寒光凛凛之间,那木门竟啸忽发出幽幽绿光,如轻石点水,泛起了串串涟漪——   原来,是有封印。   他侧眸看向花玉龙,说道:“为何不行?”   花玉龙眉眼微弯,转过身,眼神朝他柔柔魅魅地看着:“我的意思是……烧,行不通。”   “如果我非要进去呢?”   花玉龙转身立在玄策与朱红大门之前,忽然抬起手,掌心覆到玄策的心口,脚步慢慢往前走,玄策瞳仁微怔,往后退了半步,剑尖也离了门。   他站在台阶下,不再往后,而花玉龙却贴了上来,目光直视着他,道:“我们回去吧。”   玄策的剑尖突然转向,抵上了她的脖颈,幽幽道:“玉龙,你把她藏到哪儿了?”   杏眸上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我见尤怜的模样:“你在说什么啊?”   玄策:“你到底是谁。”   她双眼无辜:“我是玉龙啊~”   玄策牙关咬了咬,他现在不知道,眼前这副躯壳,到底是花玉龙的,还是……不是,但是,他几乎可以肯定,这里面的芯儿,不是真正的花玉龙。   她又嗔道:“你干嘛拿剑指着我,我又没害你,你们男人怎么这样啊,狼心狗肺!”   说罢,她的五指猛地箍上玄策的脖子,下一秒,手臂一甩,便将他打至对面的墙上。   玄策手中断水剑一挥,在空中直指花玉龙,踏罡正步,双手凌厉地于空中画符,一道蓝光现起,剑身一分为三,让她无路可逃。   对面的花玉龙站在台阶上,却气定神闲地双手负在身后,笑容竟有些天真:“你不敢的,你不是还不知道,她在哪儿吗?”   玄策眼眸冷如霜:“你为何要扮成她的样子。”   她双手一拍,笑道:“哈!我本来是想杀了萧梧,谁知道啊,你们撞上来了!不过就在方才,我改变主意了!”   玄策蹙眉:“什么主意。”   她纤细的食指点着玄策,有些脾气道:“我要先杀了你们,碍事鬼!” 第29章 爱而不得 “你喜欢我么?”……   眼前的花玉龙立于石阶之上,侧身抬手,只见那道掌心一过,强烈的旋风顷刻自平地而起,直冲向玄策面门。   瞬间,与断水剑相交,发出刺耳冰冷的撞击声。   剑身的蓝光变得若隐若现,几乎强撑着抵挡。   花玉龙眼眸冰冷:“呵,跟老道斗,你还嫩着点!”   断水剑忽然发出颤鸣,玄策内力一输,三剑再分为六剑。   于刺眼的光芒中,玄策按下紊乱的气息,说道:“既是同道中人,何苦性命相逼!”   “你们阻我杀萧梧,我便先杀了你们!”   “萧梧不过一个打铁匠,与您这样的高人有何冤仇!”   这话仿佛激怒了花玉龙,她表情变得有些狰狞,玄策透过剑光看见,她那脸庞上隐隐爬现无数红色的血管!   “我说过,不可再动那些兵戈,他却还要再烧,还要再烧掉!”   兵戈?   玄策一晃神,脑子忽地想起,方才在厅堂的博古书架上看到的兵书……   “你到底是谁!”   他话音刚落,一股强大的内力就冲了进来,直撞到他的胸口,唇间瞬间浮起血腥,薄唇紧抿,只怕那口血要流出来。   那女子的脸忽然贴了上来,张着一双跟花玉龙一样的眼睛,朝他撩拨道:“你喜欢我么?”   玄策瞳仁微漾,没有说话。   对面的女子笑得更灿烂了,这样的笑,他仿似从未在花玉龙的脸上见过……   “有情人,是不得眷属的噢!要么你死,要么她死,反正我得杀一个,留一个。”   好强的内力,玄策原本只想将萧梧和东珠引开,单独与她斗法,却没想这人法术竟如此高深,而且还不是妖。   难道……   他瞳孔忽地一睁,舌尖的血腥疯狂蔓延,染红了他的嘴唇。   女子又道:“你不选,莫不是怕死?哈哈哈,也对,天下男子皆如此负心薄幸!”   对面的女子仰天大笑,但在玄策眼里,这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发泄。   突然,露出了白皙的脖颈,那儿就像被绕着划了一刀,是血溢出而凝成的一道红线,它就仿佛是根蛊咒绳,缠绕着她。   想到这,玄策嘴角猛然渗出血痕,他只觉体内真气正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住,然后慢慢抽走,让他无法动弹,就连神智也在渐渐空白——   “玉龙……你到底是不是……”   他嘴角轻轻地动了动,轻轻地喊了声。   “洵之!”   就在玄策意识开始涣散的瞬间,一道清丽而温暖的声音喊住了他。   他心头一震,侧眸,便见那从甬道口冲了进来的红衫少女!   是那熟悉的身影——   玄策意识猛然凝聚,所以对面这个女子,不是玉龙,神智不是,连身体也不是!   花玉龙陡然见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正把玄策逼到了墙角,还掐着他的脖子,气瞬间不打一出来,指着她骂道:“就是你方才扔的本姑娘!”   旋即,握紧的拳头瞬间抬起,直冲向那假玉龙挥了过去。   “咯咯咯”这假玉龙竟又笑出了天真的声音,说道:“他还没选让谁先死呢,你就自己送上来了,这天下的女子,何时能聪明些呀。”   说罢,她匀出手朝花玉龙轻轻一挥,原以为她不过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哪知突然一道精火冲了过来,直把她惊得往后一退,收回的衣袖却已经被舔上了火花!   玄策觑见间隙,双手一挥,运掌将她拍至石阶之上,伴随襕袍掠过的风,空中六剑齐发,直抵那假玉龙的面门——   “火!火它烧到了我的裙衫!啊!你怎么会进来的,我明明把门锁上了,你明明被丢回了内室!你怎么能进来!”   花玉龙冷笑:“你都能变成我的模样,我怎么不能闯进来了!”说着,她晃了晃手里的镯子,看向玄策道:“多亏寺丞聪明,给我留了个手帕引路!”   那假玉龙忽然被她左手腕上戴着的金镯引去了注意,眼见上面似还缠绕着凌凌光芒,正要细想这是何物,不防却被一股寒冷的内力逼退,直撞到门上。   这时,她已顾不上自己衣衫上的火焰,再次抬手结印,但这次,玄策没有给他机会——   “断水,破!”   顷刻,六剑如梭,擦过这女子散落的鬓发,就在发丝落至地面的瞬间,断水直穿过那雕栏画栋的奢华大门,山崩地裂之间,有股阴寒的冷风窜出,这女子猛然回头,瞳孔眦裂——   “不——”   伴随这一声撕裂的呼喊,她脸上的血管几乎破开,瞬间容貌尽褪,红衫如碎片被火舌吞噬脱落,现出了一身白衣。   是的,纯白的衣服,长长的黑发坠着,而那火,也不再烧了。   花玉龙欲走上前细看,却被玄策握住了手腕,护在了自己身后。   花玉龙心头一跳,回身看向他,竟是坠入了那双暗潮涌动的黑潭瞳仁之中。   “玄寺丞……”   只见他低头,摊开了花玉龙受伤的掌心,那上面的手帕是玄策包扎的,扎口完好,但此时,他却将它解开了。   玄策上的药也很好,现在伤口已经变成了一条细细的血线,他托着这素白的手,掌心握住了她的掌心。   不过一息,便松开了,花玉龙神色怔怔,竟看到了自己手心上面若隐若现的水蓝字纹,那是她今夜念得千回百转的咒语:洵之。   花玉龙惊愕地看向他:“怎么会有字?”   这时,那原本瘫趴在石阶上的女子,忽然发疯般地朝两人扑了过来——   玄策一侧身,长手一掌便握住了她脖颈,力道几能捏断,而他此时说话的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好一出,幻容术啊。”   “幻容术?”   花玉龙震惊地看向面前的女子:“我听闻这道术最早源于戏班的变脸,后来被心有邪念的道家修炼所得,是种极高境界的法术!据说得道之人,只需取一根想要变幻之人的头发,即可以假乱真,远非凡人所能为……”   玄策看着这女子,道:“今日得见,果真非同凡响。”   花玉龙见这被掐着脖颈的女子脸色惨白,但五官却熠丽非常,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但可惜,一双眼睛凸出如死人,此刻嘴皮子还牵扯地笑道:“都说了,同道中人,年轻人若是放了老道,我便将这法术传你也可。”   听到这话,花玉龙双眸顿时燃起怒火:“东珠和西璧的幻音术,也是你教的?”   “哈哈哈哈!”那老道眼神阴森,“怎么,小姑娘也想学?那你需得拿点东西献祭给我,老道从来要的都是他们有的。那东珠给的是情郎赠她的簪子,你么,便将手腕上戴的金镯子舍我,老道就教你幻容术,变成大美人~”   花玉龙下意识护住手镯,方才若不是这手镯闪出红光,又像今夜将她从天心观送到南曲楼那样,把她带到这里,她还不知道玄策会如何被这老道逼害!   “我才不要学,我又不丑!”   听到这话,那老道眼睛忽然睁了睁,旋即,没有聚焦般开始涣散,不知望向何处,嘴里喃喃说着:“我那么美,可他终究还是骗了我。这世间,根本不会因为一个人拥有副美丽的面皮,便让她得到爱人。根本,不会。”   有一瞬间,花玉龙似看到了她眼里的悲伤,也许,她曾经是美丽的,但现在,已经掉不出眼泪来了。   玄策发现,任凭自己手上的力道捏得多紧,这女子竟没有半分喘气,难道,她是个死人?   花玉龙:“你别说得自己好像受过多大的迫害,这并不是你能伤害别人的理由!我问你,你为何要在南曲楼下布楼观术,还让这么多鼠妖为祸!”   “为祸?”   这老道似听到了什么笑话:“这些鼠妖,它杀人了么?这长安城,死人了么?真正杀人的,是人,是你们这些人!”   她说到这时,玄策手腕的力量陡然收紧,却见老道嘴角一咧:“你要把我这头捏断了,我还能再接回来,你信不信呢?”   花玉龙气得发抖:“那我便把你的头烧掉!”   “小姑娘,别烧啊烧的,烧掉了,那我就换你的头咯,虽不及我原本美貌,但,我这容颜啊,想给他看的人,也已经死了啊。”   花玉龙心里着急火燎,瞥见旁边这道敞开的大门,于是故意气她地脱口道:“死了?是埋在了这里面吗?!”   这一句无心的话,没想到竟瞬间激起了女尸的癫狂反应,她双手突然抓紧玄策的手腕,几尽巨大的力量,要将他的手捏断——   “你们谁也不许进去!”   玄策掌心被她扯开,断水剑护主地刺向这女尸后背,只听“锵”的一声,那剑却只划破衣衫,丝毫刺不进去!   花玉龙定睛一看,那衣服底下闪着光,这色泽——   “是玉!”   断水剑再刺破另一处衣角,现出来的,还是玉!   玄策心头一凛,难道——   “金缕玉衣!”   断水剑伤不了女尸,但她同样无法靠近玄策,这时,这女子转而伸手扑向了花玉龙。   花玉龙一想到她方才的反应,于是猛地一转身,冲进了那道暗红大门!   “不许进去!”   玄策抬腿将女尸踢倒,一个跃身便挡住了她攻向花玉龙的手,剑锋直抵她的喉咙——   “这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第30章 楚楚可怜 “寺丞不怕!我有办法!”……   就在花玉龙迈进这朱红大门的瞬间,眼前景象如细密尘埃冲进瞳孔,她整个人愕然惊在原地。   这是一个大殿,空旷的,寂静的,地上铺满黑色的砖石,两旁是雕工精湛的汉白玉石柱,正中间有一道阶梯通向高台。   花玉龙视线往上,看到那桌上有一个莲叶状的石托,竟嵌着如玉盘般大的夜明珠。   光芒熠熠,是这大殿上唯一的光。   是以,她看清了这夜明珠左右两旁还各放着一个石砌的,高大的——   棺椁!   花玉龙眼眸一震,这里怎么会有棺椁!   她忙走上前去,赫然看见那夜明珠的背后,有一高立的黑色石碑,上书:定远将军沈琰与夫人沈白氏之陵。   这时那白衣女子已经冲了进来,玄策飞出的定身符于她丝毫没有用处,眼看她就要去抓花玉龙——   玄策收剑,掌心一展,轻呵了声:“桃木鞭!”   霎时间,空气中一瞬氤氲起了桃花香,竟让这白衣女子的动作忽而一顿,便是这一出神,她全身就被一束桃藤缚住!   但她的神色,却没有变,眼神恍惚间,似跌进了一道回忆里。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花玉龙听到她凄哼出声,回身朝她走去:“这里为什么会有两个棺椁?这个沈琰将军,又是谁?”   玄策目光看向石碑,忽而,凝在了左下角那列小字上:春和十年……   这,难道是——   “前朝的陵墓?”   花玉龙听见他这一句话,顿时愕然,前朝陵墓?   玄策转眸看向白衣女,直逼问道:“我们先前用楼观术,却未见此处隐秘之地,想来便是你特意隐藏,难道,这整个地界,就是这对定远将军夫妇的墓室?”   一个前朝将军的墓室之大,足够在这里开好几个南曲楼了!   这时,花玉龙似看到了什么,忙跑了过去,在那大殿的一角处,有一高大的红木架,上面放着一身威风凛凛的将士战袍——   “北寒玄铁?”   玄策眉心一凝:“那些鼠妖身上的腰牌,便是你用这些陪葬品做的?”   白衣女阴冷地咯咯笑出了声:“沈琰死后风光大葬,有士兵陶俑无数,还用北寒玄铁为他们打造战袍,在这地府里,为沈将军摇旗呐喊。”   说到这时,玄策看见这白衣女子的脖颈处,那道红线隐隐散发着红光,他瞳孔一睁,道:“你是断头女尸?!”   那白衣女子又歪了歪头,仿佛下一秒,头就要掉下来了,但看着玄策的目光却有那么几分无辜:“他以为这样,就能防得住我,怎么可能呢,老道我纵使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他的!”   花玉龙震惊道:“你们什么仇,什么怨,要让他死后如此不得安宁!”   她神色静静,似陷入回想:“什么仇啊?”转而又咯咯冷笑,道:“他将我骗回了自己的国都,却突然翻脸说我是妖女,还砍掉了我的头!你该问他,我与他是什么仇,他竟要如此害我!”   说罢,她忽而抬起眼皮,瞳孔陡然睁大,一道刺眼的光自她身上倾泻蔓延而出,眼看桃木鞭几欲要被她挣裂!   玄策凝神念诀,那桃木鞭则随之越收越紧,以抗衡她的邪力。   “放开我!啊——”   突然,大门外窜进一道黑影,迅疾如闪电,径直扑向了玄策!   “小心!”   “喵!”   一声凄厉刺耳的猫叫声,顿时将玄策和花玉龙吓了一跳!   “猫!”   花玉龙冲上前,正欲看清楚,没料那女尸身上发出的刺眼绿光瞬间将他们盖住!   而玄策方才抬手挡住那猫爪的瞬间,松开了结印,桃木鞭一散,那断头女尸竟是逃脱了!   “追!”   玄策再次施动桃木鞭,只加那有桃花缠绕的木藤鞭如游蛇般,在地面瞬间窜了出去。   花玉龙跟在玄策身后,道:“那只猫,好像,好像那天我们在南曲楼后巷里救的那只!”   两人追出大门后,那女尸与猫已不见了踪影。   花玉龙有些着急:“玄寺丞,那鞭子是不是往这甬道里追了进去?”   玄策点头,“眼下只有一条我们来时的通道,但是狭窄非常,若是他们在中间设下陷阱,甚至是,像方才那样,用幻容术变幻身份,我们只会置身更加危险的境地。”   他想到方才这女尸在甬道中变成了花玉龙的样子,竟是手心有些发汗。   “可是,我们要离开这里,也只能走这条道!”   花玉龙见他垂眸,开口低声说了句:“我的火折子,方才烧完了。”   听到这话,花玉龙一眼了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以表安慰,道:“寺丞不怕!我有办法!”   说罢,她一溜烟又跑进了那墓室。   玄策怕她有危险,只得又跟了进去,只见此刻的花玉龙,正双手合掌,在石碑前鞠了三次躬,道:“将军、将军夫人,眼下形势所迫,我们要抓拿妖尸,所以唯有借您们的夜明珠一用了!有机会一定还!”   方才她就见这大殿上的夜明珠价值千金,简直是两眼放光!当然,她花玉龙也是有道德底线的人,如果一开始叫她动,她是不敢动的,除非,非拿不可!   看着花玉龙捧下那颗两掌大的夜明珠,光亮照得她脸颊笑意盈盈。   玄策:“……”   实在是……   玄策只好朝石碑叉手行礼,道:“定当归还。”   花玉龙:“……”   说罢,玄策便朝花玉龙抬起手,掌心向上。   花玉龙:“……”   她低头不舍地摩挲了下手里澄净光明的夜明珠,幽幽亮光,温和照人。   玄策等了两息,才见那夜明珠放到自己手里,难得,这回不跟他争了。   “走吧。”   他说。   见她沉默地跟在身后,玄策嘴角竟生出一丝孺子可教的宽慰笑意来,毕竟那儿还有不少北寒玄铁,她只拿一颗夜明珠,也实属不易了。   当然,他是没想到,花玉龙确实打过这个主意,只是太重了,不好搬……   两人再次走进甬道,想到方才那断头女尸的幻容术,玄策回身低头道:“你跟紧我,别丢了。”   花玉龙也害怕,毕竟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东西追上来,想到就寒毛立起,下意识抓住玄策的衣袖。   玄策垂眸,见那玄色襕袍的一角上,被纤细指尖捏得紧紧,她力道还不小,指甲盖都泛起了淡粉色,他顿了顿步子,没说什么,继续抬头往前走。   借着夜明珠的光亮,这次甬道里的情况看得更真切,玄策矮着身子,脚步也加快了些,朝她问道:“你方才是怎么被那女尸掉包的?”   提到这,花玉龙就上火,道:“方才我跟在萧梧和东珠身后,正要进来,突然嘴巴被人捂住,紧接着就把我丢进了内室,脑子差点没被撞昏!”   玄策听她这语气,看来是被转移了些害怕的情绪,又接着问:“那你怎么知道往这边来找我?”   说到这,花玉龙心里也疑惑得紧:“我也不知道,我生怕厅堂的铁门被鼠妖打开,又怕你们忘了我,那女尸还把这条路的门锁上了……”   说到这,她心头一酸,“就在我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手上戴着的镯子突然发出了光,太奇怪了,就跟我今晚莫名其妙出现在南曲楼一样,这道光一亮,我就到了这甬道的出口。”   玄策剑眉微凝,回头正要去看她手腕上的桃音镯,哪知方才花玉龙说话说得认真,步子跟得又紧,玄策这一停下来,她的胸口毫无防备地就往他手臂贴了上去,这一贴不打紧,至少隔着衣物,但这甬道又窄又矮,她避之不及,脸竟是往玄策的唇角撞了上去!   于夜明珠的幽幽光辉中,花玉龙一双杏眸瞪得如小鹿般茫然无措,对上那双深潭黑眸,既害怕又着急,眼睑瞬间晕染起了一圈红影。   她的脑子空白了不知多久,才感知到了来自嘴唇的触觉,她,她亲到了玄策的嘴角!   一个侧身,一个上前,就这样的姿态,被甬道挤压在了一起。   花玉龙猛地后退,她看到玄策脸上瞬间浮起的悲愤,以及举起了他平日里捏诀画符的食指,咬牙道:“你!”   “对!对不起!玄寺丞,对不起,我,我给你擦擦!”   说罢,玄策一双黑瞳怔住了,在花玉龙的手伸过来时,他下意识,甩开了……   花玉龙手腕被他一打,人更害怕了——   “玄寺丞、冒、犯,真的是冒犯!您别生气啊!”   她越说,见玄策那眉心皱得越厉害。   想到玄策那杀妖不眨眼的手段,她脑子里瞬间蹦出了两个字:完了。   眼下,玄策见这少女脸颊涨红,一双眼睛慌乱得竟生出一丝楚楚可怜来,双手捂着那方才“作恶”的嘴唇,总之就,怎么都看得他心烦意乱。   遂甩了甩襕袍衣袖,背过身去,继续往前走,语气冷硬道:“赶路。”   这下,花玉龙不敢吱声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眼睛也不敢往哪儿看,就盯着地上。   突然,脚边上好像亮起了一小片东西,她下意识抬手想抓住玄策的衣服,但刚要触碰的瞬间,才反应过来这厮生人勿近,于是手就这么悬空僵住,而前头的玄策,见她低着头,也停住了脚步,这么一回头,就看见她那想要抓,却没抓住的手。 第31章 雌兔迷离 “站到我身后。”   花玉龙抬眸,忙收回手,指着地上的东西道:“这、这有桃花瓣。”   玄策面无表情地垂眸,“嗯,是桃木鞭的引路。”   此时,他们已经走至甬道里的岔路口,一条通向的是来时的厅堂,而眼下,这桃花瓣指着的,却是另一条,萧梧和东珠所去的方向。   一时间,玄策和花玉龙心里皆浮起了一丝不安。   若是萧梧和东珠再与断头女尸撞上,无疑是死路一条。   玄策沉声:“快走。”   花玉龙提起裙摆追了上去,发现这条甬道却是比方才的好走些,只是越往前走,空气中的潮湿味道越重。   待终于走到了尽头,玄策手中的夜明珠熠熠发光,照亮了眼前这道铁门,上面的锁已经被打开,玄策和花玉龙此刻的心情,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沉重。   玄策的掌心按在门上,在推开的前一瞬,朝她道:“站到我身后。”   厚重的铁门没有声音,但里面的光却有方向,它投到了玄策的肩上。   视线往里看去,这是一间比方才所见的书房还要小些的屋子,但靠南边有一张很大的花梨木书桌,除此外,没有人声。   玄策又往地面看去,没有地毯。   心头稍舒了些,但警觉还是拉满,只见他弯下身,将手中的夜明珠放到地上,在花玉龙惊愕的眼神下,轻轻一推,让它滚到对面的墙上。   花玉龙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夜明珠滚落的方向,生怕一会找不回来。   而在夜明珠滚过之时,玄策看到了地上还散落的一片桃花瓣。   夜明珠刚一停下,玄策便迈步走了进去,拾起地上的桃花瓣:“那女尸来过。”   听到这话,此时正跑去捡夜明珠的花玉龙,脚步一僵。   玄策视线搜寻,见另一片花瓣落在了暗侧的一处角门上,又道:“不过,又走了。”   花玉龙暗吐了口气,忙继续着去捡回夜明珠。   玄策心头笑了下,脸上还是严肃的,至少他这么认为。   玄策朝四周逡巡了番,就被那张及腰高的长方形胡桌吸引,在那上面好像放了什么东西。   花玉龙擦了擦夜明珠上的灰尘,想找个地方把它收起来,奈何她身上没有像玄策那样的百宝囊,能装世间一切宝物,但她还在寻找。   这动作落在玄策手里,实在觉得她是徒劳无功,便道:“拿来。”   花玉龙见状,心里叹了声,抬头,就见他此时正站在南边的那张长方木桌前。   于是走了过去,不甘地捧上夜明珠,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收进了玄策的衣袖中。   花玉龙心里越挫越勇,决定再看看这里还有什么趁手的宝贝,不,物证,以便随身携带。   正找着,视线就落在了这木桌上放着的一个半透明的白色方块上,长度大约有两掌——   “咦,这是什么?”   说着,她的手不由伸过去拿了起来,哪知这个东西竟不是硬实的,而是有些软,她拿得着急,拇指露出的一小点指甲,突然就嵌了进去,在上面直戳出了一个指甲盖状的半月形印子——   花玉龙:“……”   玄策:“……”   在对上玄策那双沉默的眼睛时,花玉龙忙把东西放了回去,后背已冒出了一层薄汗。   这个玄司丞的眼睛,简直太可怕了!   玄策看向方才被花玉龙搞过破坏的东西,道:“应该是个蜜蜡,眼看,手勿动。”   花玉龙双手背在身后,为自己辩解道:“我哪里知道它是软的,我以为是硬的。”   玄策冷笑:“我看最硬的是你的嘴。”   花玉龙最讨厌别人说她了,脱口道:“你才硬!”   玄策:“……”   他不说话,但心口陡然闷起了一口气,火气。   花玉龙见玄策又沉默了,突然顿时有些心虚,毕竟二兄让她时刻记住,人家是官,我们是民……   正想着怎么转移话题,却见桌上摆了几卷纸,正要伸手,眼神下意识往玄策身上瞟,却见他目光有些飘离,脸色好像被她气到了,竟泛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红来!   唉,花玉龙也很头疼,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这气人的天赋从何而来。   实冤。   “那个,玄司丞,我能碰它吗?”   “怎么,你准备点火?”   听他这话,花玉龙也跟着气了,“说话阴阳怪气的,又不是点你的火!”   玄策:“……”   他只感觉自己那刚平静下来的情绪,瞬间又被她拱得涨潮了,气煞了人。   而对面的花玉龙却俨然淡定从容,摸了摸这桌上的纸,视线朝四周看了眼,小声嘀咕道:“刚刚闻着这儿挺潮湿的,怎么也没杯水喝。”   玄策背过身去不理她,按了按自己的无名火,继续朝这屋子的其他地方搜寻。   “咦?”   玄策步子一顿,决定无论她说什么自己都不去接话。   “这纸张,有些特别。”   玄策回头,但没说话。   此时花玉龙将那白纸放到鼻翼间嗅了嗅,然后,摊开掌心,真的如玄策所说的,烧掉它。   玄策这回,太阳穴突突发疼。   火苗窜起,花玉龙看了看火光,又煽了煽,将火熄灭。   “真的是花家的纸啊。”   玄策这次径直迈步上前,“如何确定?”   花玉龙抬眸看了他一眼:“玄司丞这是在问我?”   玄策:“对,本官在问你。”   花玉龙:“……”   交朋友的时候是玄某,耍官威的时候是本官。   呵。   她手一抬,把白纸递到他面前:“喏,你自己看,这纸被烧了之后,也不会落成灰,而是成片连在一起。再在光下看这没有烧过的地方,就会发现,这白纸上面全是细密的网状纹络。你再摸这纸张,我们花家造的桂堂东纸,不敢说是天下最雪白的纸,却是天下最坚韧的纸。”   玄策眼眸微亮,接过这纸,果然触手质感细腻,与寻常书写的纸张大有不同,遂疑惑道:“这里怎么会有桂堂东纸?”正说着,忽然似想到了什么,看向花玉龙:“你们通常拿这纸做什么?”   花玉龙想了想,道:“因为材料难得,所以都是皇宫御用,或者装裱珍贵的名画,还有……”说到这,她语气忽地一顿,似被心里的一个答案惊住,朝玄策抬眸道:“印制飞钱。”   突然,角门处传来一声响动,玄策袖袍一掠,便将这卷白纸收入囊中,另一只手牵过花玉龙,径直往一侧高柜里藏了进去。   花玉龙心头突突直跳,在黑暗的柜子里,她听见了外面有衣袂摩挲而过的声音,而这人的脚步很轻,仿佛没有,花玉龙小心地窝坐进了柜子的一角,大气不敢出。   柜子的门缝并没有很严密,有一丝光透了进来,玄策深眸看向门外,忽而,眉心凝起,似发现了什么。   花玉龙也想看看外面景色,奈何玄策人已占了视角,便只好盯着他看,至少这样能间接察觉外面的状况。   柜子里的空间不大,半明半暗,那一束隐隐的光落在玄策的侧脸上,映出一道起伏而令人目眩神迷的线条,他的额头宽阔如平野,那眼睛似黑夜暗潮涌动的水波,鼻梁如山峰,带了一身的寒凌之气,一直到那张唇。   花玉龙心里忍不住叹了声,这人不张嘴说话的时候,倒真是好看的。   忽而,外面传来桌椅搬挪的声音。   花玉龙心头一震,这,这人是打算在这里呆多久?   这时,玄策收回视线,靠到柜子的另一边,正与花玉龙面对面。   视线一触,花玉龙下意识想往身后退,哪知后脚跟便碰到了柜子角,瞳孔吓得一睁,定定看向玄策,确定没有闹出声音。   但这一吓,搞得她直接呼吸不畅,只得缓慢而悠长地吸了口气,再一点点吐出来。   她这边谨慎而专注地呼吸,却没察觉自己几乎拥在了玄策的怀里,这胸口一鼓,一下就将两人间那仅有的一丝空隙挤压全无。   玄策牙关咬了咬,鼻翼间满是花玉龙身上的清香,那是夜里的丝丝冷雨,幽静而暗自流动,细闻之下,又裹挟着朴素而空灵的温柔,清透如月光。   在这狭窄,安静的柜子里,他无处可逃地,被这样的香气缠绵上了。   他的呼吸,竟有了一丝浑浊。   在意识到这的一刻,他想紧闭双眼,但怀里的女人就像个兔子,她突然抬起了手,爪子有点使劲,攀在了他的衣襟上。   他垂眸,看到了她那双麋鹿一般的眼睛,眼角泛起了一层红晕,神色着急,却说不出话来,紧接着,她水盈盈的眸子竟是微眯了眯,嘴巴似张微开,脑袋往后仰了仰,呼吸急促了两下,忽然,她左手覆在了自己嫣红的嘴唇上。   眉头皱着,眼神难受。   一瞬间,玄策似读懂了她眼睛里的意思。   突然,他的手掌抓过花玉龙的手腕,将她左手拿离嘴唇,另一只手的虎口托起她精致的下巴,就在花玉龙惊愕地睁眼时,他那副俊冷而高傲的脸,顷刻贴了下来——   火与水的融合,有铺天盖地的热气散开。   化成了飘渺水雾,迷住了花玉龙的眼睛。   百仗高峰,松山逐浪。   有清有浊,有动有静。   大道无情,日月运行…… 第32章 醉生梦死 “真是委屈您了啊,玄寺丞。……   花玉龙的脑子里乱蹦出清心道经来,但越是默念,越是混乱,嘴唇的凉为何能让她的脸颊热得生火。   此刻,她抓着眼前人的衣襟,力道愈来愈紧,玄策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她喘不过气来了,眼睛睁得大大的,而方才那道喷嚏,也被他的野蛮吓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那道似乎不费力气的侵占,才抽离了她。   那双黑得透亮的瞳孔上,正映着花玉龙懵懂而迷茫的模样。   雌兔,眼迷离。   花玉龙感觉眼前的视线没了焦距,模糊一片,却又不敢动弹,当然,她就是想动,身子也是僵硬的,她只好动起眼珠子。   试图寻找其他的东西,将脑海里的画面转移,甩开。   就在她的目光碰到柜子中间的门缝时,忽而一睁,似有什么东西吸住了她,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   眼下,站在暗处的玄策,见花玉龙这一下,很快又似没事儿人一样冷静,还认真地看起外面的风景来,心里没来由闷住,倒显得他放不开了。   呵。   这时,柜门外又是一阵响动声,花玉龙心头紧了紧,在有限的视线范围内,她看到外面的人影消失,直到角门一开,又关上了。   两人静默了几息,确定屋子里,再无旁人。   玄策长手推开了柜门,长腿便迈了出去。   待花玉龙揉着手出来时,抬眸就见玄策背对着自己,丢了句话:“方才行非常之事,花娘子切莫放在心里。”   花玉龙听到这话,揉了揉鼻子,这说得,像是我自己给你拖后腿了,手背擦了擦嘴巴,装作不在意道:“真是委屈您了啊,玄寺丞。”   玄策斜看了她一眼,沉声道:“走罢。”   “等下。”   花玉龙朝桌子走去,仔细扫了眼,道:“方才那白色的蜜蜡砖,不见了。”   玄策视线一凝,道:“你看见他拿走了?”   花玉龙抿了抿唇,点头道:“而且,我还见过这个白衣人。”   玄策视线与她一撞,听见花玉龙道:“是南曲楼的孟之涣。”   那幽深的眼眸于暗室流动,花玉龙听见他沉沉地说了声:“方才我闻到了一股,很强烈的妖气。”   ——   室内的角门外,按照楼观术显映的地形来看,也是一个作坊,但不是铸铁坊,而是造纸坊。   跟在玄策身后的花玉龙忽而沉默了下去,这纸坊里的每个人眼神都是陷入了空洞,在他们经过的时候,竟是没有任何反应,只专注地在流水中洗出一张张白纸。   这里见不到太阳,所以潮湿的水汽氤氲在每一处呼吸里。   花玉龙不由陷入一阵疑惑:“这里是造纸坊的话,难道说方才那桂堂东纸……是地界自制?可是,这纸不仅是皇家御用,而且制作秘方还是花家独有的,他们怎么会呢?”   玄策听及此,万千思虑里忽然闪过一道幽光,但很快却又隐去,没被看清。   从造纸坊出来,路便宽阔了许多,俨然如地面上的街道。   花玉龙边走边说道:“来之前我还想不通,在南曲楼地下为何会有如此工程,但方才见到那将军墓室,我算是明白了,所谓事死如事生,这里,原本就是将军和将军夫人永久安寝的世界……”   玄策点了点头:“而且那制作腰牌的北寒玄铁,也是来自于陪葬的盔甲。”   “难怪,所以那个铸铁坊就是在用北寒玄铁来锻造腰牌,这本就是地界之物,自然能成为通行的鱼符!”   玄策听她在那儿认真分析,已是离他心里想的八九不离十了,此时,眼前街道更宽阔了些,依照方才在南曲楼地面所见的地形图,玄策开口道:“再往前,便是赌坊了。”   花玉龙一听,心头再次紧张了起来,抬眸,便见于一片暗沉的天地间,伫立着一幢高楼,满挂灯笼,摇曳如日。   就像海市蜃楼那般,足够热闹,足够靡丽,像沙漠,或是无尽大海之上飘忽不定的美景。   花玉龙还闻到了一股香气,是从这楼里溢出来的,这香味她也在南曲楼里闻到过,却没如今这般放肆浓烈,比美艳胡姬的胡旋舞,还要目眩神迷。   她在想,里面纵使妖惑横行,却也是,令人甘愿醉生梦死。   花玉龙和玄策走上赌坊前的台阶,却发现这高大的门楣之下,此时正守着两位笑面人。   他们的脸白得吓人,配上殷勤的笑,仿若地府里的衙役,送上门的,都来者不拒。   她想到方才玄策所说的,这些妖便是等着他们进去的……   这时,心头忽然溢起不安,低声朝他道:“我们这一路上,也没看到东珠和萧梧,还有西璧。”   玄策:“东珠知道我们要去赌坊救希夷,她的嗓子还等着药呢。”   听到这,花玉龙点了点头,但愿他们自求多福了。   两人走进大门,转过影璧,耳边已渐渐传来喧嚣的嘈杂欢笑之声,伴随管弦琵琶的奏乐,好似个西方极乐世界。   而这时,玄策的目光忽而被门口的一座水漏引了过去。   花玉龙神色一下紧张了起来:“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快天亮了。”   赌坊里越是喧闹,花玉龙就感觉越是掩盖了什么。   而当他们穿过这些密密麻麻,衣着富贵的人群,赶到方才架着希夷的高台前时,却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搞什么啊,走路不看路,差点撒了本大爷的银子!”   花玉龙侧身,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玄策,挡住了赌客的去路。   而那说话的赌客,嗓音吊着难听,一双眼睛却贼眉鼠眼地往她身上瞟了过来,看得花玉龙极不舒服,但她似忽然想到了什么,从玄策身后走上前,朝这肥头大耳的赌客道:   “方才在这台子上不是有个小道士么,去哪儿了?”   那赌客一听花玉龙这声音甜俪娇憨,顿时两眼放光,道:“噢,姑娘想找那小胖道士啊,跟我来,我带你去找他啊。”   他的手正伸过去要抓花玉龙,猛地就被一道力量打开,这赌客刚要发飙,眼前突然被一张飞钱吸了过去。   玄策捏了张飞钱,冷冷道:“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那赌客油腻的脸上满是嫌弃,眼神只想看花玉龙:“爷我刚赢了钱,小姑娘你要多少,我有的是,跟我走吧!”   说着,他得意地挥了挥手里刚赢来的钱。   花玉龙见状,眼疾手快地抽了两张过去,装出一脸的好奇:“那就先给我看看,这是真是假啊!”   她话音一落,突然,周围摇骰子的鼎沸人声忽然消静了一半,唯剩伴奏的琴乐都变得有些刺耳,所有男的女的,都朝花玉龙这儿看了过来。   只见赌桌上的赌徒嘴角噙着阴笑,眼珠子往上,露出个三白眼看着她:“姑娘,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噢。”   这时,刚才那油腻的赌客忙站到说话的赌徒面前,隔开了他们看向花玉龙的视线,抬手压了压,道:“新来的,新来的,我带他们玩两把,熟悉熟悉。大伙继续哈!”   说着,扭回头,目光贪婪地看向花玉龙:“走吧,阿兄我带你玩两把!”   说着,手便往花玉龙身上探去,这下,又被一道冷硬的力气打开,但这次,换来的不是玄策手里的飞钱,而是手臂被拧断的“咔嚓”声——   “呵,你也配做我阿兄!”花玉龙当着他的面,将方才从他手里擒来的飞钱收入袖中。   “嗷啊!抢钱啦!”   “快叫护卫,杀人啦!”   这人看着吨位重,哪知却是个充了气的麻袋,玄策不费力气就把他那不安分的手给拧脱臼了。   这时,看热闹的人群中,走来了几个身穿黑衣的大高个,玄策眉心一拧:“妖气!”   那些藏在黑色斗篷里的鼠脸,个个都戴了铜制面具,看来,这里的赌客与铁匠坊里失心魂的人不同。   否则根本无需掩饰。   鼠妖们一上来,花玉龙立马站在玄策身后,只见他手中飞符一掠,鼠妖瞬间被风浪打退了几步。   他眉眼一凌:“不过是得了几口人气,就敢如此放肆!”   话音一落,断水剑便挑开了鼠妖的面具——   花玉龙冷笑:“什么护卫,不过是区区鼠妖!”   一瞬间,赌坊里有人看见这番景象,瞬间惊吓地尖叫出声——   “是,是妖,妖怪啊!”   这时,花玉龙抓起那个被打得屁滚尿流的油腻赌客,质问道:“说,那个道士在哪里!”   他浑身发软地靠在桌子边,心想自己不过是来赌个钱,怎么还招惹上这些不干净了:“在、在台子底下!”   “底下?”   花玉龙朝高台看去时,那赌客忙趁乱随人群连滚带爬地赶往大门口。   而这时,外面闯进来的鼠妖越来越多,刚走到门口的赌客,竟是被突然关上的大门拦住!   “妖,妖怪!”   “救命啊!救命啊!”   这些人边喊,却还不忘抓起散落的飞钱,玄策心道,人啊,比起妖怪,那无穷无尽的贪欲,才更为可怕。   于一片混乱中,花玉龙走上那高台,仔细琢磨着哪儿有盖子,是不是真在底下藏了人——   “诸位贵客,请稍安勿躁呀~”   突然,一道柔媚撩人的声音倾下,循声望去,只见这赌坊的二层凭栏之上,竟是走出来了一位衣裙翩翩,环佩叮当的美人。 第33章 前朝将军 “断头女尸,到底是谁?”……   这香透无骨的姿态,能令世间一切急于逃遁的男子,都忍不住瞬间勾起回头望去的欲望。   花玉龙还是没能在高台上找到什么机关,就是这么一抬头,她看见那凭栏上说话的美人,手里抱着一只猫儿。   还是纯种的白色。   美人勾唇含笑:“都是些戴头套的蠢东西,惊着诸位了,咱们可不会伤着贵客们,不着急,手里没兑的银钱啊,都给兑清楚了,可别让人浑水摸鱼,白瞎了各位忙活一晚的功夫呀。”   花玉龙走到玄策身边,咬牙小声道:“这女尸怕不是喜欢玩身份扮演吧,现下还成赌坊老板娘了,疯了吧。”   玄策垂眸,方才那追踪出去的桃木鞭现下已被收回了衣袖,“她这般,是因为人越多,我们的行动越有所顾忌。”   花玉龙有些着急:“希夷还没找到,可是天就快亮了。”   “天若是亮了,那便再等一个夜晚,若是急了,才自乱阵脚。”   花玉龙那是典型不听话的性子:“我可没你有耐心,我必须在日出前找到希夷,否则我也不用回去了。”   此时赌坊里的这些赌客们,都被这老板娘三言两语给哄得稍微安分了下来,反倒是花玉龙和玄策这边,无形中围上了几个人,困着不让他们四处走。   此刻,花玉龙见那身披织锦着高襟罗衫的老板娘正款下了楼,显然是朝他们来的。   二层上明明有那么多厢房,这老板娘不抓他们上去,反而要在大庭广众下与他们交涉,虽说是人多之下会投鼠忌器,但指不定那些房间里,也能藏人。   花玉龙低声朝玄策道:“方才赌坊闹出那么大阵仗,上面房间里却没有其他人出来,感觉有点奇怪。”   玄策听着她的话,顺势往楼上看,厢房里的烛光透出了纱窗,明明亮着火,却不见有人。   花玉龙:“会不会那儿就是锁着人,他们想出却出不来?”   玄策看着花玉龙蹙起的眉头,轻声道:“我找机会上去看看,眼下先确定希夷是不是藏在这高台底下。”   花玉龙点了点头:“嗯。”   两人正说着,眼前的人群中便被打开了一条道,此刻走近了看,花玉龙才发现,这位老板娘额上点了梅花钿,朱唇皓齿,肤若凝脂,仪态轻盈得当真是每一步都摇曳生姿。   不过与方才在凭栏上所见不同,此刻的她手里并没有抱着猫儿,纤细的双手只拢着金彩披帛。这赌坊里灯光明媚,着实是照亮了她的美色,端着富贵灿烂的容貌。花玉龙有一瞬间在想,这个自称“老道”的女子,为什么会沦落为与妖为伍?   但现在花玉龙有一件事是认清了,眼前这个老板娘,就是东珠在南曲楼上所说的主谋——   “我师弟呢。”   老板娘笑得明艳动人:“你们啊,来得太晚了。”   花玉龙瞳孔一睁,正要上前动手,手腕子却一下被玄策拽着,但她嘴皮子却没被堵住,开口骂道:“你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你到底把我师弟藏哪里了!亏你还自称‘老道’,我道家中人对不起你什么了,你要这样陷害无辜的孩子,你个叛徒!”   她方一说完,老板娘那副漂亮脸蛋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玄策发现,花玉龙很有气人的功夫。   “谁是叛徒?你有什么资格评论我,我爱杀谁便杀了谁,谁也管不了,谁也不能。”   美人贴上来的脸笑得诡异魅惑,仿佛下一口就要把花玉龙吃掉。   “因为能管你的那个人,早就死了。而他的心又不在你身上,他还骗了你,不是吗!”   花玉龙神色镇定,在气势上,她不能输。   只见美人扯了扯嘴角,声音细而媚:“死了,都死了,你也是要跟他一样,死掉的。”   花玉龙叹了声,无奈摇了摇头道:“谁说活得岁数越大,人就越看得开呢,有的人啊,她就是走错了一步,偏偏还要一直往前走,结果越活越疯魔,便再也没有回头路咯。”   花玉龙方才再生气地骂人,也不过是激起了这美人一瞬的情绪,却触不到她真正的逆鳞,唯有这一句话里的怜悯,让她心头感觉到一股被击穿的恶心。   陡然间,美人宽袖一挥,只听机关松动的声音,下一秒,就见那高台上的底座瞬间打开,花玉龙听到响动立马冲了上去,身子蹲在高台边上,视线拼命往下搜寻,直到光穿进地井,再反射回瞳孔时,她整个人,浑然震住——   那美人绕在她身侧,声音里带着一股风:“你师弟不小心掉了下去,就供奉给地下这些鼠子鼠孙们了噢。”   昏暗的井底之下,密密匝匝的爬满了无数老鼠,身体黝黑,声音尖锐,充斥着肮脏的恶臭。它们吐着舌头,从这一只身上,攀爬到另一只身上,毛发上还带着血,还带着血……   一瞬间,花玉龙捂着嘴,胃口反酸,几欲干呕出来。   她只觉五脏六腑都在挤压,整个人透不过气来,唯有眼角沁出的泪水,已滚落至脸颊。   玄策瞳仁震震,上前道:“花玉龙……”   “你不要过来!”   花玉龙双手撑在地面,声音里哽咽着绝望:“你说他们不会对希夷怎么样,你说要先去救萧梧,可是结果呢,你又骗了我……”   你又骗了我。   玄策垂在她身后的手,紧紧拢了起来。   她就知道,玄策不能信,如果说当初他拿走腰牌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事,那么,如今希夷的命,便是这所谓“信任”的下场。   玄策沉吸了口气,朝高台的另一侧走了上去,却是被眼前一道袭人的香气阻拦:   “这位客官,原是要救萧梧的啊。”   这美人老板娘话音未落,脖颈处便被一道凌冽的剑刃抵住。   但她,面不改色。   可此时赌坊里的人却都围了上来,这是一场个人恩怨,与他们无关,但做个看客,是今夜天亮前的最后消遣。   美人朝他轻声道:“告诉你个秘密,今日若是在这里杀了我,那这些人,可都再也出不去了噢。”   玄策声音染着寒霜:“本道能进来,自然就能带他们出去。”   美人扶了扶发髻:“一两百号人,您上哪儿去找那么多腰牌呢,等您一个个带上去,天都亮了,你以为,他们能在这里度过一日么?”   “走不了,那就都不要走好了。”   忽然,一道冷冷的声音自美人身后响起。   花玉龙站起了身,朝他们走了过去,神色冷漠道:“如果能让你们这些凶手死掉,多几个人陪葬又有什么问题。”   玄策回身,见花玉龙一点点将掌心的手帕取下,心头忽而浮起不安,这花玉龙是怎么回事——   忽然,她手中的帕子“嗖”地一声,燃起了刺眼火焰,直照进美人的瞳孔,令她猛然想起,方才在墓室门前,她便是如此将她身上的衣物烧碎。   那帕子在花玉龙手里舔着火,发出幽冥的红光,而她似也不急着要点什么东西,嘴角勾起,却不是在笑,红唇微启,于高台上说道:   “春和十年,前朝将军,叛逆女道。您可能有所不知啊,我花玉龙被养在天心观十年,旁的伏妖法术没学会,净看了些道门野史。方才追你一路,我便在想,这个断头女尸,到底是谁呢?”   而在听到“花玉龙”这声名号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瞬间倒抽了口冷气,往后倒退。   唯有美人眼眸怔怔,只觉玄策那把断水剑刃,恰恰抵在了她脖颈那煞人的红线之上。   花玉龙眼神朝她看来,却比那剑光还凌厉:   “相传啊,前朝有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人称战神,百战百胜。但偏偏啊,在奉命南下对抗蛮夷的时候,被他们巫师的幻术所惑。无论是布什么军阵,都会被一一击破,损失惨重。而这位战神将军呢,也挂了伤。这时,军中有位见多识广的老兵进言,说这蛮夷幻术,只有他们当地的祭司才懂得如何破解。于是呢,这位战神将军便乔装成了一位书生,准备去寻找这唯一有解囊的人,可哪知还未见到那位祭司,人就因为伤口毒发,而晕倒在了树林里。”   “你住嘴!”   美人双手紧紧攥拳,一双瞳孔如死人般只会瞪大,伸出尖利的指甲,指着花玉龙道:“把她给我扔到井里去!”   这时,花玉龙玩着手里烧着火的帕子,把它叠起,灭了,展开,又燃了。   突然,她手一抬,帕子顷刻悬到了那豢养鼠妖的井口之上:“一会谁冲上来,我就把谁扔进去。”   那些护卫猛然顿住了脚步,因为眼下,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玩火的少女,就是恶贯满盈的长安魔女:花玉龙。   “鼠卫!还不动手!”   这些有理智的打手,自然没有鼠妖好用!   这时,大门外瞬间冲进了一群黑袍鼠妖,声音尖细地响着,似在迎合主人的吩咐!   一瞬间,赌坊再次陷入了恐慌之中——   “妖,是妖,真的是妖啊!”   花玉龙笑得云淡风轻:“别怕啊,反正一会都没命出去了,不如大家先听我把故事讲完啊。” 第34章 留下陪我 不抛妻,不纳妾,不三心二意……   “妖女,真的是妖女!这个花玉龙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被天心观锁住了吗!”   这时,人群中发出恐慌的暴动,就在鼠妖朝花玉龙冲上来的瞬间,玄策手中的断水剑迅速挽了个剑花,刺向鼠妖,一剑封喉。   而那剑刃一松开老板娘的脖颈之时,竟是被她觑见了空隙,转而朝花玉龙伸出利爪,直直杀了过去——   就在这一息间,花玉龙竟不避不让,唯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静静地,带着怜悯地,又像是在看笑话地盯着她,嘴唇张了张,念道:“玶若。”   美人雪白的手啊,在离花玉龙脖子堪堪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   花玉龙唇角微勾,握着手帕的右手一松开,火焰便随风落进了井口,一瞬间,劈里啪啦的恶臭从深渊溢出,大火迅速蔓延,吞噬着女尸豢养的妖崽。   花玉龙拍了拍手,身子微一转,便离了老板娘的掌心一尺,继续道:   “女祭司很美,年轻的女子喜欢穿白色的裙衫,不施粉黛却已足够美艳,也足够吸引书生的目光,在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祭司对中原文化很是好奇,于是便救了这个书生。后来啊,就是那位书生学到了幻术布阵的破解之法,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军营中,结果呢,在最后一次的两族对战中,蛮夷部落全军覆没。而这位女祭司,则因为通敌卖国,落了个在城破之日,被斩首示众的下场。”   突然,那美人的手猛地钳住花玉龙的脖颈:“你住嘴,你住嘴!”   花玉龙看着她,却没有停止诉说:“而你啊,还念着那将军的好,觉得他不过是各为其主,身不由己。于是,你让女徒们为你燃起长命灯,你倚着一口情和怨复活了。你要去找那个将军,你想要跟他在一起。结果呢,等你到了中原,才发现,他原来早已经有了心爱的发妻。”   “啊——”   那美人松开了花玉龙的脖子,双手颤抖地捂着自己的耳朵,拼命摇头,“不是,你说的都是假的!”   花玉龙一步步朝她走近:“原来,他不仅骗了你的法术,灭了你的全族,连你唯一信仰的情爱,都是假的。”   “啊——”   眼前的美人崩溃地尖叫出声,这愤怒与欺罔里,是几百年来无人揭开过的伤疤,是经花玉龙再次提及时,她才发现,这早已烂入骨髓的痛楚。   此刻,她惨白的脸皮上再次浮出了无数血线,猛地一抬手,爪子再次箍向花玉龙的脖颈,越抓越紧。   “妖怪,妖怪啊!”   赌徒们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早已屁滚尿流,纷纷往大门跑去,结果刚抓上门把手,却赫然发现——   “这门被外面锁死了!”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玄策无暇顾及混乱的人群,迅速收拾完最后一只鼠妖后,手中的桃木鞭便缠上了断头女尸的手臂,奈何她穿的全是金缕玉衣,刀枪不进!   花玉龙此刻喘不过气来,只感觉眼角滑下了一道温热的泪痕,气息轻浅地朝她道:“玶若,你不是最想看世间上的人情义两绝么?你杀了我师弟希夷,不就是想让我怨恨玄策,杀了玄策么?你现在松开我,让我去杀了他啊。”   玄策手中桃木鞭一带,那女尸竟是有了半分松动,而他右手握着的断水剑,直直往女尸脖颈上的红线刺了过去——   女尸冷笑地对上玄策的剑光:“把我杀了,这里的所有人,也将永远殉葬!”   玄策看着她,心道一定不会毫无破绽,如果将她的脑袋割下来然后烧掉,兴许便能伏尸,但——   “萧梧和东珠呢?”   “都在井里呢,你下去陪他们吧!”   说罢,花玉龙见那女尸松开了钳着她脖子的手,转而一把抓住桃木鞭,另一道掌风直往玄策的面门上送,断水剑迅速抵御在前,只听一声撞击——   女尸法力实在高深,一道掌风激得玄策后退了几步,这一下,花玉龙看见他脚后跟竟是悬空地,置于高台的井口边。   就在玄策剑尖抵在地上,借此稳住身形时,眼前突然贴来一道红衫倩影,抬眸,是花玉龙靠近的目光,“玉龙……”   她双手覆上他胸前的织锦暗纹襕袍,轻声道:“只要你死了,她就不会让我死,她就会让所有人,都回到地面。”   玄策一双眼眸里瞬间充起了不敢相信,隐忍道:“花玉龙,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的眼睛里已然看不见情绪:“玄寺丞说过,希夷死了,你会赔我的。看,这口井我都烧旺了。”   这时,站在花玉龙身后的女尸幽幽发笑,忽而转身朝这些赌客道:“大家放心,只要这位玄寺丞跳下去,我便答应送你们回去。”   听见这句笑声,怀揣钱财无数的赌徒们突然停止了撞门,转头朝玄策这边看来,于人群中突然喊出了一道声响:“那还等什么,快下去啊!”   这时,那些亡命之徒纷纷握拳,一边举手,一边满眼腥红地喊道:“推下去,推下去!”   花玉龙贴在他耳边,笑得讽刺:“玄寺丞,瞧瞧,这就是你想要保护的人啊。这就是你的正道,这就是你宁愿舍弃身边的人,都要救下的无私大义!”   玄策狭长的眼睑泛起了一圈红晕,是连他都不自知的神情,握着她按在自己胸口上的手腕,凝眸道:“花玉龙,世人皆说你是魔女,我没想到,你竟真是这样的人。”   身后是吞噬的烈火,而他身上的止火符,早已都给了她。   呵。   花玉龙另一只手去掰开他的钳制,手心贴着他的掌心,眼眸抬起,看着他瞳光里的变幻,说道:“该物归原主的东西,我会还。”   说罢,她正欲松开,蓦地,却被他突然反手攥紧,“花玉龙,命运的归命运,自己的归自己。”   杏眸一怔,只感觉衣袖内落进了一个东西,没来得及细想,双手便被玄策一瞬借力,动作利落地,将他自己往火坑里推了下去——   襕袍坠入井口的瞬间,女尸拍手笑出了声:“咯咯咯~有趣,真有趣!这世间若是多几个你这般狠绝的女子,便能多杀几个负心的男人!”   就在女尸要往这井口走来时,花玉龙挡在她面前:“天就快亮了,还不放我们走?”   “是啊,老板娘,快放我们走吧!”   “快开门啊!”   花玉龙冷眼看着这群焦躁涌动的赌徒,面前的女尸终于转身朝大门走了过去,只见她衣袖一挥,封印在门锁上的荧光顷刻消散,“大家原路走出城门,自有护卫送你们出去。”   听到这句话,那些赌客们如亡命般前拥后挤地往外逃,花玉龙正要跟着他们走,忽然,手腕被人一握,回头看去,竟是女尸的手,只听她道:“你留下来,陪我。”   花玉龙一点点松开她,冷冷道:“陪你?你杀了希夷,我留下来,也只会想着如何杀你报仇。”   此刻,女尸的脸上再次扯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如果我说,我没杀他呢?”   花玉龙瞳孔一睁:“你说什么?”   “我要让你杀了玄策,又不用真的杀掉你的好师弟,老道我做事,向来杀一半,留一半。现在我告诉你,如今你若是出了这门,可就永远也见不到他咯!”   花玉龙双手握拳,瞪着她道:“你威胁我!”   女尸回身,边往赌坊里走,边惬意地念道:“哎呀,我的猫儿呢,喵~喵~”   花玉龙迈步走到她跟前,抬手一拦:“你让我见一面希夷,我才相信你的话。否则,我就把这里都全部烧光!”   女尸抬起手帕掩嘴笑了笑:“别动不动就烧光,你已经把你的情人烧死了,还想再烧死你的师弟么。”   听到此,花玉龙一字一句道:“我跟玄策、不是情人,你看错了!”   哪知,这女尸笑得更甚,美人扶额地边走边道:“你们用了楼观术破我守月阵,勘破我设下的地形,你道我为何在腰牌上刻‘楼观’二字,就是因为,但凡想破阵闯进来的,非男女不可,非结同心印不可。”   花玉龙心头震震:“你说什么?”   此刻地女尸似又恢复了她美人老板娘的姿态,朝那高台走去:“你杀了他,我真是太高兴了,只要进了我这地界,便能断情,绝爱。你瞧那些赌徒,哪个得了钱后,不抛妻,不纳妾,不三心二意?往后啊,你留在这里,杀光所有恶心的男人,岂不快活~”   她边说着,脚步便在高台边踱着,花玉龙猛地扯过她的手臂:“我师弟呢!”   女尸的眼睛一如既往没有灵气,只眨了眨道:“好~我让你见他一面。我可不像那些臭男人,出尔反尔,说话不作数。”   说罢,就见女尸走下台阶,往方才他们所在的高台背后走去——   花玉龙见女尸抬手,扶在了旁边的栏杆上,稍一转动上面的朱红柱子,阶梯便应势往左右两边推开,霎时间现出了另一道井口来! 第35章 女人要狠 这些男人不听话,留着有什么……   与先前所见的鼠井不同,这是口真正的水井,于那漆黑阴冷的水面之上,正架着一个大型的铁笼子。   “希夷,希夷!”   花玉龙几乎跪到地上,双手扒在井口边,在喊出声的那一瞬间,浑身都在颤抖。   “师姐!我在这儿!师姐!”   深井之下,传来了希夷激动哽咽的声音。   “希夷!”   听到这声回应,花玉龙心头的不安终于落了一半,“你别害怕,师姐这就来救你!”   女尸弯腰往里看了看,道:“这铁笼子靠上面的绳子吊着,你要是放火啊,可不得了,你师弟又要被淹死了噢。”   花玉龙:“把他带上来!”   女尸冷笑:“你还真敢提要求,花玉龙,你要知道,你已经无路可走了,那些人亲眼见你杀了玄策,你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听到这话,花玉龙缓缓站起身,绕着井边踱步,直到站在与女尸相隔一口宽井的距离时,方从衣袖间拿出了一样东西。   眸光对上女尸惊愕的眼珠时,花玉龙忽而将掌心向上,托着这东西悬在了井口上方,眉眼轻挑道:“玶若,认识这颗夜明珠么?”   女尸猛地伸手去抢,奈何与花玉龙中间隔了一道水井,那夜明珠一下又被她收了回去——   “你还给我!”   花玉龙看了眼夜明珠,好奇道:“你说,是我把这珠子烧黑来得快些呢,还是把它扔进这水里快些,抑或是,你抢得更快些!”   “花玉龙!”   说罢,就在女尸伸手来夺时,花玉龙手一松,只听哐当一声,夜明珠掉进了铁笼子里。   花玉龙鼓了鼓嘴巴:“哦噢,也不知道摔碎了没有。”   说着,她却忽然发现,眼前这女尸竟跟泄了股气似的,浑身软跌到地上。   花玉龙奇怪地皱了皱眉,觉得这女尸对着个祭品这般反应,也太不争气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不过是摔了人家坟前的一颗夜明珠,你竟还心疼成这样,啧,还说男人忘恩负义,分明是你自己放不下。”   那女尸捂着心口不说话,另一只手去攀那栏杆底下的细柱子,指尖在碰到其中一根时,用力转了转,突然,水井下方传来铁索卷动的机械声!   “希夷!”   花玉龙循着声音看向水井,只见那锁着希夷的铁笼子在缓缓上升,心里忍不住想,玄寺丞都要被她推下火坑了,还能给她把夜明珠还回来,实在是——太厚道了。   “哐当!”   笼子的上层升到了与地面平行,花玉龙用力拽了拽铁门,却发现上面竟然落了锁!   “打开!”   那夜明珠堪堪掉进了铁笼里,而方才眼疾手快的希夷,此刻正把夜明珠抱在了怀里。   花玉龙都忍不住夸了,真是我机智的好师弟!   女尸瞪着他们道:“把夜明珠拿出来!”   花玉龙弹了下铁笼上的锁:“把铁门打开!”   女尸咬牙开口道:“就算我把笼子打开,你们也逃不掉!”   说罢,手臂一挥,这赌坊的大门顷刻又被封上。   花玉龙冷笑,眼见这女尸似乎很难受的模样,说道:“我又不是从这城门进来的,你关上便关上了,威胁我作什么?你若再不打开笼子,我便让师弟砸碎那颗夜明珠!”   女尸抬起三白眼看向她,狠狠道:“玄策死了,你以为自己还能用楼观术出去?”   “谁说我死了。”   忽然,一道冷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女尸头发猛然一阵发麻,就在她侧身回望之时,一道疾闪而过的桃木藤,缠上了她雪白的脖颈。   “啊——你!你不是被烧死在井里了吗!”   这次,女尸的反应却是没有先前被断水剑架在脖子上时的淡定,连带说话的气息都变得微弱了下去。而在她质问之时,猛地,似自己想到了答案,瞳孔睁睁地朝花玉龙看去——   而花玉龙的脸上显然没什么惊奇,只蹲在井口边,不去看玄策,语气淡淡道:“玄寺丞神机妙算,法力无边,谁能伤他。”   她话音一落,玄策手中的断水剑啸忽劈下了一道冷光,只听“蹦”地一声,铁笼的锁,开了。   “希夷!”   “师姐!”   花玉龙抓着希夷的手有些发抖,使劲把他往上拽,“你没事吧,有伤到没有!”   希夷早就被吓得不轻了,浑身抖抖嗦嗦的,但穿得了这身道袍,便得自有一股降妖伏魔的信念,咬牙颤着声音道:“我没事,师姐。玄寺丞给了我空同镜,普通的妖惑,近不得我身。”   说罢,他像秀宝一般,从怀里拿出了那一面铜镜给花玉龙:“师姐,待会出去了你再仔细看看,这可是上乘的法器!”   这时,那女尸忽而眼睑一抬:“空同镜?”   玄策手里的桃木藤收得极紧,那女尸仿佛被抽掉了气,靠在栏杆边,嘶哑着声音道:“铁笼升了上来,夜明珠,还给我!”   “呵,这时候倒讲起信用来了!”花玉龙从希夷手里拿过夜明珠,站起身朝女尸扬了扬下巴,“这是我在沈将军墓室里找到的,我自然会还回去!”   哪知话音一落,那女尸却陡然间恢复了力气,黑眼珠子猛地一转,生生拽着桃木藤,往花玉龙扑了过来!   “师姐小心!”   玄策脸色一沉,断水剑便朝她的脖子挥了过去!   正要下刀,那女尸却幽幽道:“你杀了我,这里的人便永远也走不出去!”   花玉龙心头一怒,恨不得拿起夜明珠就往女尸砸过去!   玄策:“作坊里的那些人,你把他们的心魂都抽到哪里去了!”   女尸冷冷一笑:“你看这儿亭台楼阁,街道巷宇,修建如此精美的地界,可需要不少人工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花玉龙怒道:“难怪东珠和西璧说南曲楼里来了好些工匠,但出出入入并不知道去了哪里,原来都到了这地界!”   “咯咯咯,东珠这个女人,让她杀了萧梧,却狠不下心,终究是要搭上自己的命了。”   花玉龙:“萧梧为你卖命,你却要杀他!那些腰牌不都是他给你们这地界所造的吗!”   听到这话,那女尸瞳孔眦裂,抓着桃木藤的手背青筋突起:“我说过了,不要再烧,不要再烧!他却还是要扒下那些盔甲!这些男人不听话,留着有什么用!”   听到这话,花玉龙顿时愕然,但一联想那铸铁坊内,除了萧梧,其他人都是行尸走肉——   “你今日若是不还他们心魂,我便将你的夜明珠,还有这里的所有东西烧光!”   “你敢!”   玄策看着女尸几乎要挣脱掉桃木藤,却只能再施咒加紧束缚。明知取她尸命的关键就在那脖子上的红线,却终究投鼠忌器,此等威胁较之真刀真枪更狡诈百倍!   那女尸的利爪一瞬卷起桃木藤,另一只手上凌厉的掌风挥出,结印一散,下一秒,直冲花玉龙而来,便是近在咫尺的瞬间——   “玶若啊……”   忽然,花玉龙嘴角一勾,就在女尸怔愣之际,一把将那夜明珠扔向了旁边的希夷,脱口喊道:“希夷,快跑!”   你要玩,本姑娘就陪你玩!   女尸没想到花玉龙竟给她玩这招!于是猛得转身,朝希夷追了过去!   这时,玄策见她眸光狡黠肆意,竟觉得一丝快意。   “桃木藤!”   玄策再次结印施术,将藤鞭的一头收回手中,力道一拽,那女尸竟一下就被拽得身子一歪!   希夷震惊:“玄寺丞,好厉害!”   玄策:“……”   奇怪,这次束缚术怎么比方才要轻松许多,这玶若老道的法力呢?   思及此,眼角的余光便见希夷将那夜明珠揣在怀里,一道灵光闪过脑海,难道是——   “将那些工匠唤过来,你抽了他们的心魂,他们对你唯命是从,现下,我要你把他们恢复神智,否则”玄策话音一顿,朝远处的希夷递了个眼神,说道:“我便让那三清童子,碾碎你的长命灯。”   花玉龙原本得意上扬的嘴角忽地一僵:“长……长命灯?”   玄策:“抹脖子不过是手起刀落的事,你倒是一点痛都没有,有金缕玉衣护身,再寻一颗脑袋接上便是。但这颗长命灯,不仅怕三清童子身,还怕,那一尊空同镜。”   玄策这一揭穿,直接令玶若变得歇斯底里的疯狂:“放肆!你们竟敢如此对待本道,鼠卫!鼠卫!”   花玉龙眸光一闪:“希夷,布阵!”   女尸喘着气仰笑道:“你们怕是忘了萧梧和东珠了吧,咯咯咯,你们若是敢碰我的长命灯,我便将他们俩的命全碎了!”   她话音一落,屋外鼠妖瞬间蜂拥闯入。   玄策见状,迅速结印施术,牵引手中的桃木藤缠住女尸全身,此刻她失了大半法力,只能任由束缚,像她这般修练得道的断头女尸,若不是到这番境地,又怎会依靠那些无脑鼠卫——   “希夷,空同镜,夜明珠!”   就在花玉龙帮着希夷拿过空同镜的瞬间,一只高大成精的鼠妖便朝她扑了过来,直把花玉龙给恶心坏了:“滚开!”   边骂着,两手猛地抡起空同镜当武器砸了过去,哪知这力道一下挥得有些过,连同镜子都甩了出去。   玄策:“……” 第36章 无烬火海 一时分不清,谁是人,谁是妖……   “哐当!”   只见那空同法镜直直落到地面,如铜钱挑选命运般旋转,那镜面闪着炫光,直晃进女尸的瞳孔里。   此刻她瘫软般倚靠在栏杆边,浑身被桃木藤缠住无法动弹,但偏偏,这镜子就像一只眼睛,与她凝视。   “王公子……”   她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直把花玉龙唤得,鸡皮疙瘩一起。   “吧嗒!”   镜子落了下来,能照人的那一面,朝地。   女尸瞳孔一怔,在那空洞的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流动。   花玉龙看着她用力地往前爬去,唇边唤着:“王公子,王公子!”   花玉龙忙上前将空同镜捞了起来,低头看了看铜面,上明却只映着自己的脸。   遂朝女尸怒道:“你方才是故意吓人呢!突然在背后喊人!”   花玉龙说罢,却浑然惊住,她看见那一双眼睛里,竟淌出了红色的眼泪。   活了上百年,作恶多端,还死过一回的玶若,竟也还是会流眼泪……   “玉龙,点火!”   突然,玄策的声音把她恍惚的意识拉了回来,此刻她就站在高台中间,迅速捏诀结印,指尖一指,就见眼前的地毯上燃起了一道火圈,只要鼠妖冲进来,必定烧坏尾巴!   这地界内的鼠妖几乎是倾巢而出,在赌坊内聚涌,玄策纵使杀了一圈,却还是有无数死侍扑来。   玄策见状,忽然执起断水剑,于手心划开了一道血痕,那猩红一瞬间勾到了鼠妖的狂热嗅觉,原本要冲向花玉龙和希夷的死侍,竟都转而往他这边扑了过来,花玉龙一边放火,一脸着急道:“你这个人,怎么动不动就割血啊!”   说罢,就见玄策以血画符,血滴瞬间化作无数细雨,随着他袖袍一挥,仿佛幻化成无数兵士,在将军的一声令下,如刀剑破土般,往前方刺去。   血滴如刀剑,瞬间划破鼠妖的脖子,带出更浓烈的血腥,于空气中迸发出无尽恶臭。   玄策得闲地朝她看了眼,递了句话:“这一招,叫见血封喉。”   花玉龙:“……”   忽然,花玉龙感觉自己手腕传来一股灼热,低头一看,便见那桃音镯隐隐发着明光,似被什么东西激发,有细细的红线在内里流动萦绕。   这样的画面,似乎是第二次发生了,第一次时,也是玄策执剑划血……   忽而,杏眸圆睁,抬头朝玄策的身影,难、难道是他流血的缘故?!   突然,赌坊的层层大门被一阵风冲破,花玉龙朝女尸看去,“怎么回事!”   玄策也注意到门上的封印瞬间黯淡了下去,道:“女尸的法力式微,抑或者,”他看见玶若那双陷入某种情绪的目光,说道:“眼下还有另一件事,引去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花玉龙正要往大门跃去,猛地视线一怔,只见那被破开的大门外,竟是走来了一群工匠!   “别进来!”   花玉龙下意识喊了声,才发现这些人本就都失了心魂,如何会听她的话,而身后的这偌大赌坊内,全是杀红了眼的鼠妖,刀剑之下,难免误伤!   哪知她刚一说完,就见一个走在前头的工匠,扑通跪在了一只被杀倒在地的鼠妖身旁。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花玉龙怔怔地看着他们跪成了一片。   花玉龙惊愕道:“这咋回事啊!你们命都快没了,还来给鼠妖送行啊!”   她边说着,眼见是赶不走这些工匠,只得在地毯上划出一道火线,将鼠妖都赶到玄策那儿,让他对付。   而希夷则跟在花玉龙后头,抱着夜明珠道:“师、师姐!女尸爬过来了!”   被他一喊,花玉龙忙把他抓到身后,“别怕,都是火,她蹚不过来。”   “不是的,师姐!她不怕火!”   刚说完,花玉龙一回头,就见那身上被缚了桃木藤的女尸,正在火丛里穿爬。   花玉龙:“……金缕玉衣不怕火,不过别怕,她现在被桃木藤束着,没什么攻击力。”   话音一落,那女尸竟站了起来,眼神幽幽看向花玉龙,那身原本明丽的衣衫燃了火光,整个人如地界的死神降临,恐怖得不敢令人靠近半分。   希夷被吓得牙齿哆嗦:“师、师姐!她是不是在看着你啊!”   花玉龙咽了下口水,身上只有把空同镜,将它护在身前,道:“你别过来,再走近一步,我便把你的长命灯丢到火坑里!”   刚说完,那女尸双腿挣开桃木藤,朝她这儿一迈。   花玉龙:“……岂有此理,当本姑娘的话是耳边风是吧!”   她说着,正要去抢夜明珠,却听女尸的声音如空谷回音,说道:“我要,空同镜。”   花玉龙:“……”   希夷看了眼,道:“玄寺丞的镜子,不好烧掉吧。”   花玉龙:“……我当然知道。”   此时被鼠妖包围的玄策杀出了一道尸圈,眼见那些工匠却跪越多,眉心忽而一凝,朝一旁的花玉龙和希夷道:“这些人的三魂七魄都被打散,然后抽离了原身,给那些金钱鼠吸入体内,才成了妖!”   “什么!”   花玉龙浑身一颤,回眸看向这片火海,如黑夜之下的无数冥灯,散发着绝望的幽暗气息。   一时分不清,谁是人,谁是妖。   花玉龙:“世间上的妖魔,通过吸收万物生灵之精魄进行修炼,从而得以幻化成人形,但这种活生生打散三魂七魄,再抽出来的邪术,我却是第一次见……”   希夷强忍哆嗦,“那现在该如何做,才能让他们恢复神智!”   花玉龙拉着希夷往后退了退,眼见女尸就要走过来抢她的镜子,忙道:“用天罡术,师父讲过,天罡回魂,辅正驱邪!”   希夷一听,猛然反应过来:“那我们现在开始!”   花玉龙朝玄策道:“你杀鼠妖,我们救人。”   此刻玄策的断水剑一分为九,只见他挑起一把,直刺向女尸面前的地毯之上,断了她的去路,这才朝花玉龙道:“小心。”   说罢,却见花玉龙还没等他答话,已转身冲向了阵营。   她就像一团无烬的焰火,是冲破黑夜的天光,毫不犹豫,永远向前。   此时,花玉龙立于跪在地上的工匠面前,双手于空中缓缓旋下,凝神念咒之际,只见那素白的十指间萦绕出一道金红色的光。   它像一条没有尽头的丝线,钻进了鼠妖的七窍,不多时,便见那光线上缠绕出了白色的精魂,它们以线为桥,被牵引着,往另一头流去,那儿缠住的是工匠的脖子,散魂认得相熟的气息,盘旋片刻,便钻进了这人的七窍之中。   花玉龙凝神施术,见工匠那空洞的瞳孔终于有了转动,紧接着,猛地似被触发一般惊醒,下一瞬,发出了惊恐的喊声,双手捂着脑袋——   “啊——”   花玉龙被他这陡然的平地一声吼给吓了一跳,拔高声音道:“醒过来就赶紧出去!”   “我、我、这、这是哪里?!”   没待他情绪发泄完,希夷已经拽着他往外走了,好腾出位置清理战场。   希夷边拽边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得问你自己啊!”   “我哪里知道!我只记得自己是随着行商队伍来到长安做工,哪里知道,这一觉醒来,便是这般光景了!吓死个人啊,那是什么,躺了一地!”   听到这人远远消散的声音,花玉龙轻舒了口气,打起精神继续施术,眼下的人太多了,她只能加快速度,好在鼠妖一死,魂魄之间的相识就将这些工匠给引了过来。   这便是,生的渴望吧。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在天心观学得最多的专治人失魂症的法术,竟在这里得到了极大的施展。   花玉龙施了几次天罡术后,俨然已经熟稔了许多,加上有希夷的帮助,不过半炷香,这些人已然回了魂。   吵吵嚷嚷,又惊恐万分地呆在门外的院子里。   花玉龙将他们都归拢到一处后,转身去找玄策,却见他原本站着的那个地方,已不见了身影!   “玄寺丞!”   花玉龙边喊,边往女尸瘫躺的地方跑去,栏杆边的空地上,哪儿还有什么鬼影?   花玉龙心头一阵不安涌起,“人呢?!”   希夷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确认夜明珠还在他怀里,说道:“方才我们只顾着救人还魂,让那女尸趁机逃脱了!玄寺丞会不会是去追她?!”   花玉龙咬了咬牙,抬眼瞥向天边,道:“不管了,现在离天亮还有不到一炷香的世间,我们得先把人送出去。”   希夷紧张得有些发抖,点了点头。   两人跃出门槛,朝工匠们道:“诸位可知自己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大家面面相觑,反问道:“这儿,不是长安城的平康坊么?”   “是啊!这幢南曲楼,还是我们建起来的呢!”   ……   花玉龙心头一沉,他们不仅不知路该如何走,甚至连此地何地都不知。   忽然,一记念头闪过,花玉龙登时打断他们的喧嚣:“事不宜迟,大家马上跟我出去。”   希夷一惊,小跑跟上她的脚步:“师姐知道如何走?” 第37章 天心观主 “好家伙,这女子是谁,如此……   花玉龙当然不能说她也不知道了,便说:“方才那群赌客出了这赌坊后,我眼见他们就是往这个方向去的。”   说着,一群人走出赌坊大门来到了主街上,两旁烛火摇曳,若是平日,这妖域中定然热闹如人间。这时,花玉龙拿过火把,弯腰在地上仔细查看起来。   先前那群赌客人多脚杂,循着泥灰上的印记,应当能在岔路上找到方向。   思及此,她的手又按在地上。   希夷紧张地站在一旁:“师姐,这是做什么!”   “嘘!”   她食指点在唇边,示意他别出声,忽然,掌心处传来细细的震动。   希夷看着师姐眉心一蹙,心口的不安立马提到了嗓子眼,却又不敢说话。   “有人往这边来了。”   希夷眼睛一睁,吓得只吐出了个字:“谁!”   花玉龙按在地上的手心感受着震动,道:“而且,不在少数,不然不会这么强烈。”   “这么多?难、难道又是地界里的鼠妖?”   希夷话音一落,身后的工匠们顿时站不住了,嚷着道:“姑娘还不快走啊,咱们要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些壮汉恢复了神智后,便开始觉得这个地方不对劲。眼下他们一群工匠有的是力气,聚在一起胆子也大了,若不是方才眼见花玉龙施展还魂术救人,此刻是定然不可能听她的。   “别吵!”   花玉龙没回头地喝了声,她话音一落,四周忽而沉浸。   正当她要做出选择时,突然,一阵阵打铁声,隐隐传了过来。   花玉龙眼眸一睁:“怎么回事?还有工匠没收魂吗!”   这时,人群里骚动了,有人第一个开口:“刘大郎呢,刘大郎没在这里!”   “还有沈三郎!”   花玉龙太阳穴发紧,铁匠坊就在前面,赌客脚步指引的地方也是前路,以及,那足以震地的声响,亦是前方传来。   这时候,她心里忍不住想骂人了,这个玄寺丞到底跑哪里去了!   这一堆人指着我来救,他可真行!   花玉龙咬了咬牙:“你们一起去铁匠坊,把人扛起来一起走!”   说罢,又朝希夷道:“你给每个人发个护身符,师姐先去探路。”   “好!师姐小心!”   希夷话音一落,就见花玉龙抓着火把,走向了这街道幽深的尽头。   前方的声音越来越近,踏着那天际尽头,破晓前至深的黑暗而来。此刻,她身影萧索而倔强,手里擎着火把,这是她的武器。   花玉龙眼神里跳跃着火光,她看到前方雾影弥漫中,穿来了一片人马。   忽而,她视线一滞——   那是一抹青蓝色的道袍掠过夜风,轻轻盈盈地,旋落至她面前。   来者若白鹤当道,周身散发着清癯孤高的气息,面容如玉,干净至极,就连神色也冷静得看不出情绪,于幽暗里发出寂寂冷光。   花玉龙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嘴:“师、师父!”   而这身青蓝色的身影背后,跟来了一群玄衣袍服,腰佩唐刀的官吏——   “山原,竹猗!你们?”   山原执剑抱拳道:“是清垣观主带我们进来的。”   花玉龙咽了口气,顾不得干涩如枯井的喉咙,忙道:“快,快救人!他们都在后面!”   说罢,她瞥见于火光掩映中,清垣那冷寂的脸庞,半明半暗,花玉龙不敢猜,自己如此违逆师命出观,还入了地界杀妖,他会怎么想。   而此刻崇玄署的人,已然往花玉龙所指的方向奔去。   清垣垂眸,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冻手的围棋子,而说出来的话,越是平静,越让人发颤:“玉龙,跟我走。”   “师父,前方危急,我们需要……”   “崇玄署的人已到,无需我们。”   “可竹猗说,是您带他们进来的……”她想,师父也是有心帮忙的,不如帮到底。   这时,希夷也跟着踉跄地朝他们跑了过来,在看到花玉龙身旁的场面时,差点没摔倒——   “师、师父!您怎么来了!”   “走。”   说罢,清垣一道转身,不容反抗。   花玉龙朝天边的尽头看去,黑沉如海,她一时想到了玄策的眼睛。   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人,是山原和竹猗领着工匠往来路上赶。   “花娘子,玄寺丞呢!”   山原跑到花玉龙身旁,神色焦急地问道。   提到这个人,她心里顿时气得有些暴躁:“方才还跟我们在赌坊里,结果等我和希夷把人都救醒过来,一转身就不见了玄策的身影!”说着,她神色一沉,皱眉道:“还有,连那个断头女尸也跟着不见了!”   山原心头大骇:“女尸?”   花玉龙点了点头,余光朝师父瞟了一眼,确定她接下来说的话,师父能听见:“这里原来是一对将军夫妇的墓室,但却被一个断头女尸占为己有了。对了,她的长命灯,就在希夷身上!”   正当她认为,这个厉害的消息能让天心观的观主出手时,谁料清垣却道:“希夷,把东西交给崇玄署。”   花玉龙:“……”   “还有空同镜。”   忽然,人群之后,传来了熟悉的沉朗之声,花玉龙蓦地回头,就见众人让开的一条道路尽头,站着那方才被她心里骂了好几遍的少年。   “寺丞!”   竹猗顿感劫后余生,忙朝玄策跑了过去。   “你们先带这些工匠出去。”   “是!”   竹猗这番安下心来,却见自家主子径直往花玉龙走了过去。   不过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面前的路被一道广袖宽袍拦住了。   “玄寺丞,除了夜明珠和空同镜,我徒儿可还拿了你别的东西。”   这人说话的声音清凉如风,温和而疏离。   玄策抬眸对上清垣的目光,说道:“原是天心观观主,别来无恙。”   希夷抱着夜明珠,朝玄策道:“寺丞,您方才不是说,我是三清童子,夜明珠由我拿着可以削弱女尸的法力吗?”说着,他抬头看了眼师父,好让他知道自己这个徒儿还是有用的。   不过没等清垣开口,玄策便道:“既然清垣观主要你们回去,接下来的事便都交由玄某来处置。”   清垣颔首:“有劳宗正寺的玄寺丞了。”   这话听在竹猗心里,怎地有些不爽快,把寺丞官职打在前头,不就在分明暗示这是我们的职责,与你们天心观无关么。   竹猗轻咳了声:“崇玄署虽掌管天下道观,但降妖伏魔,都是道门中人的天职。”   清垣:“我的两位徒儿学艺不精,只怕是要拖后腿的。”说着,就见花玉龙和希夷两人低头找东西,动作缓慢,显然是在那儿依依不舍,心里微愠,“你们两个,莫要耽误正事了。”   希夷:“是,师父。”   花玉龙抓着空同镜,抿了抿唇,走上前想递给玄策,但又怕从此无缘再睹法器,便道:“我今夜也算抓妖有功,这空同镜,寺丞可否借我观赏几日?”   玄策伸手要接,却见花玉龙把空同镜放在身后。   这不是请求,是等着他点头的谈判。   玄策:“等办完了事……”   “这空同镜是你的么,便敢索去!”   突然,一侧坊门被从内破开,众人循声望去,顿时倒抽一口寒气——   只见那逆光之中,站着四人身影,其中一高大男子身上正背着个姑娘,旁边站了个紫衣女子,而走在最前头的那道暗影,令花玉龙顿时瞳孔一睁,不敢置信道:   “玄策?!”   这回,众人惊吓出声,指着两道暗影:“一、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花玉龙见状,脚步迅速往后退了几步,冷眼审看眼前这个最先出现的玄策:“你是谁!”   那玄策脚步也往她迈了上前,说道:“空同镜给我,我是不是玄策,一照便知!”   花玉龙将空同镜收进玄策先前给她的百宝囊里,就在他伸手来拿时,花玉龙突然抬起了手,抓向玄策的衣襟,就在众人惊愕之际,猛地一扯——   “嘶——”   这回,众人的寒气声更强烈了。   “好家伙,这女子是谁,如此之猛!”   “长安城的姑娘,太厉害了!”   此刻,只见面前玄袍少年那白皙修长的脖颈上,赫然出现一道红色血线,恰恰萦绕一圈——   “断头女尸!”   “放肆!”   玄策抬手,正要打落花玉龙抓着自己衣襟的手腕,不料突然却被另一道冷硬的法器打来,定睛一看,只见是一尊玉笛绕了过来,玄策反手去抓,却不料掌心被送了一掌!   “师父!”   清垣站在花玉龙身前,再次将她护住,手里握着一支玉笛,神色却是从容说道:“幻容术,不过以假乱真。”   花玉龙眼眸沉凝:“玄寺丞不会这么弱,你就是女尸!”   玄策捂着心口,轻咳了声,眼眸冷冷地扫了眼清垣,突然,掌中竟现出了那副断水剑——   花玉龙眼眸震惊:“断水剑!你、你居然还抢了玄寺丞的断水剑!”   玄策:“花玉龙,若是玄策比断头女尸强,又怎会被她抢了断水剑!”   说罢,断水剑的凌光在空中划过,突然,却如有灵性般转了个身,朝后来才出现的玄策刺了过去。   花玉龙脱口道:“小心!” 第38章 杏子熟了 她就像只小兔子,好像随时要……   山原和竹猗当头一震,忙护在玄策和萧梧一行人跟前,朝先前出现的玄策怒斥道:“大胆女妖,竟敢假扮寺丞!”   这时,握着断水剑的玄策蓦地一顿,旋即剑身陡然转了个弯,绕上了对面另一个玄策的脖颈上!   只听撕拉一道裂帛之声,玄袍领口被刮下了一道口子,花玉龙杏眸顿时一睁,越过师父走了上前,再想确认这个后来玄策的身份——   “为什么你的脖子上,也有一道红线!”   山原和竹猗齐齐回头望去,同时惊于眼前的状况,山原握剑的手心登时发汗:“所、所以,到底哪个是真的寺丞?!”   这时,一旁的西璧忙开口道:“我方才趁乱去找东珠时,是玄寺丞把我们救出来的!”   没有断水剑的玄策拢了拢衣领,侧侧抬眸道:“时间不多了,需得尽快护送他们出去,东珠受了伤,要马上治疗。”   山原和竹猗一时踟蹰,不知该听谁的。   花玉龙:“你脖子上为什么会有红线,如果你是玄策,是不会有的!”   这里,只有花玉龙见过女尸幻容术后,唯一的破绽。   玄策一双沉静如月的目光对上她,低声道:“我中毒了。”   “中毒!”   竹猗一听,顿时着急如热锅蚂蚁,“寺丞中的是什么毒,怎么会中毒的!”   玄策朝他看去:“崇玄署听令!再不离开,待天一亮,所有人都出不去!”   山原:“寺丞!”   “我自由分寸。”   花玉龙再想往前走,看清这个玄策的模样,却被师父拦住,拽着转了个身,淡淡道:“跟上。”   花玉龙一脸的不解和焦虑,眼眶竟有些泛起红了,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抓着清垣的袖袍,道:“师父,快救救玄寺丞!”   没等清垣回答,身后的玄策却直接打断:“不必。”   听到这话,花玉龙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时,红了一圈的杏眸睁得大大,像那树梢熟透的杏子。   玄策看着她朝自己走来,眼睛里烧着火气:“我问你,方才我与希夷在救治工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见了!”   玄策垂眸看着她,花玉龙的脾气不好,他知道:“鼠妖太多,我伏妖之时,桃木藤失了我的咒术,被女尸趁机逃脱。”   花玉龙目光撇向一边:“那、那你也不说一声!方才找不到你,我们都要直接走了!”   玄策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对。”   花玉龙瞪了他一眼,落在玄策目光里,她就像只小兔子,好像随时要咬上来。   这时,花玉龙感觉衣袖被人拉了拉,低头,是一脸着急的希夷:“师姐,我们快走吧!”   花玉龙抬头,目光扫过这两个一模一样的玄策,火光掩映中,她神色坚定道:“既然如此,那你们,也一起走!”   希夷瞪大眼睛:“可、可是,他们中有一个……”   “一个中了毒,一个被锁了长命灯,既然女尸要扮作玄策来瞒天过海,更不能留他们两个人在这里!”   被剑勾破衣领的玄策勾了勾唇:“花娘子,你不相信我才是玄策?”   听到这话,花玉龙转眸看向拿剑的玄策,“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此时,只见他脸色晦暗,只吐了一个字:“好。”   清垣垂眸看向徒弟:“玉龙,你这是引狼入室。”   花玉龙直接伸手,一左一右抓住了两个玄策的手腕,说道:“如果真的玄策中了毒,我们更不能把他丢在这里!”   山原握紧剑上前道:“没错,而且其中有一人是女尸,把她丢在这里,那我们忙活了一整晚就是放虎归山!”   竹猗看着花玉龙,心头震震激动:“花娘子说得对,我们不能丢下寺丞不管!”   清垣抬头望向天色,这天光乍破,不过一瞬,遂沉色道:“快走。”   花玉龙知道他答应了,“谢谢师父!”   这时,一行人加快脚步地往城门赶去,花玉龙生怕他们跑掉,或者有什么异样,眼睛一路盯着,好几次看那断水剑,想了想,把希夷喊了过来:   “你把他的断水剑拿走。”   玄策沉了沉气,道:“我不是假的。”   “怎么证明?”   他看了眼走在前面的清垣,想了想,还是将手里的剑递给了希夷。   这下,希夷惊了。   花玉龙,微微讶然。   说给就给啊,这是随便,还是信任?   她一下,有些迷茫了。   这时,走在前头的山原和竹猗赶了回来,只听山原说道:“崇玄署已安置妥当,工匠都带上船了,诸位随我们上另一艘。”   “船?什么船?”   花玉龙以为自己听错了,这里可是地界,哪里来的江湖?   直到跟前的山原和竹猗让开了身影,她才看清这地界城门之外,是怎样一番光景。   只见灰暗的夜幕之下,宽阔平地的尽头,有一道盈盈水带,护绕着这座地下之城。   “事死如事生,这对将军夫妇生前守护国城,死后,也在地下的墓室外挖了一条流动的护城河,而这活水,与外界相通。”   花玉龙听师父这话,才猛地明白过来:“所以,你们就是透过这条道,进来的?!”   清垣踏上船板,这艘是比舟稍大点的船,较前面那艘画舫要小太多了。   山原安排道:“清垣观主,花娘子,希夷,竹猗,还有两位……玄寺丞,还有我,一共七人,坐这一艘船,由于情况特殊,”说着,他的眼神在两位真假玄策身上逡巡了下,道:“只能将你们安排在这里了,见谅。”   花玉龙点头,表示毫无问题,毕竟这女尸拿工匠们的性命威胁过他们好几次,要再放一条船上,那才疯掉。   “大郎,大郎!”   突然,城门的岸边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叫,正要上船的众人猛地转头望了过去——   山原:“怎么回事?”   花玉龙瞳孔一睁:“是失魂症!”说着,她跳下船,着急道:“这地界里住了个断头女尸,她将工匠的魂魄打散,抽出来注入到那些鼠妖身上,才让妖有了人智,而人却遭受控制。我们已经救了大部分工匠,但还有的魂魄找不到,只能把人扛走。现在看来,这些被你们杀掉的接船鼠妖,正是另一块丢失的神智。”   竹猗听罢,拳头握紧:“岂有此理!简直残忍!”   一旁的山原地看了眼天色:“可现在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必须马上开船!”   “只要用天罡术就能让他们回魂!”   花玉龙不想放弃,正要回头求助师父——   “那就都带走。”   是玄策的声音。   花玉龙有些惊讶地看向这个方才断水剑被她拿走的少年。   山原点了点头:“眼下只能这样了,我这就让人善后,大家马上出发!”   花玉龙还有些不放心,双手扶在船板上,看着崇玄署的人动作迅速,把鼠妖连同失了心智的工匠一齐扛上了那艘已经缓缓行驶的船舫上,这才送了口气。   收回视线后,花玉龙转而站到两位真假玄策面前,正了正神色,道:“好了,现在你们,把衣服脱了。”   众人:???   花玉龙见大家脸色惊恐,尤其是竹猗:“花、花娘子,虽说外界传你为人猖獗,但我也没想到你如此趁寺丞之危!你怎可让他当着众人的面宽、宽衣?!”   听他这么说,花玉龙竟点了点头:“有理,但是竹猗弟弟,你有所不知,那位真正的女尸,她身上穿的是金缕玉衣,不脱,怎么看呢?难道……”花玉龙揉了揉手腕,挑眉道:“靠摸?”   “咳咳咳——”   其中一个玄策,没忍住咳出了声,下意识拢了拢被挑破的衣襟。   花玉龙一副只要她不觉得尴尬,尴尬就追不上她的认真模样:“万一我们谁摸到了女尸,那般靠近她,这要来个玉石俱焚,谁招架得住?”   这一说,众人不自觉,离二位玄寺丞又远了几步。   一旁清垣微不可察皱了皱眉:“玉龙,休得无礼。”   花玉龙努了努嘴:“师父,眼下非常时期……难不成拿这断水剑,朝他们一人肩头砍一刀,看谁流血,谁没流血啊,我这个脱衣服,是最好的方法。”   竹猗一听要砍,还流血,登时紧张道:“那还是宽衣吧!花娘子,麻烦您进船舱回避一下。”   竹猗话音还没落下,突然,就见希夷手里的断水剑被抽了出来,只听剑鞘呼啸出声,一道玄色身影朝另一道玄袍砍了过去,又是一道撕拉的裂帛之音——   众人顿时惊愕,只见那被断水剑用力划过的肩头上,层层衣衫都被割断,在那道深深的缝隙中,露出了一抹盈盈的玉色。   “金缕玉衣!”   玄策:“我觉得花娘子的第三个办法,甚好。”   对面的玄袍女尸却是一副丝毫没受到惊吓的淡定,只神情专注地理了理肩头的衣絮,勾唇笑道:“阁下难道不知,割女子的衣服,是要对人家负责的么?”   这道女声一落,山原和竹猗立马抽剑,护在玄策身前:“竟敢假扮寺丞!找死!”   女尸一个旋身,眉目现出了她本来的模样,堪堪坐到船沿的木板边,双腿交叠,侧身理了理蓝色发带,神情慵懒道:“我倒是喜欢这身衣服,被你这一刀毁了,真是扫兴。”   说罢,指尖突然捏在发带一角,目光凌厉地看向玄策:“你的毒,也是时候该受着了!” 第39章 月光与泪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遇见了……   花玉龙心头一凛,下意识转头看向玄策,却见他泛白的嘴角边,赫然溢出一道血痕来。   “玄寺丞!”   此刻山原的剑尖悬在女尸面前,“快把解药拿来!”   只见她微微往后仰头,眉眼勾笑,说道:“你们不仅杀不了我,而且待出了这地界,那位玄寺丞啊,也没命了!”   花玉龙登时火气就上来了:“你这妖物又威胁我们!枉你自称道门中人,我看修的就是歪门邪道!只会干这等龌龊之事,就算死了落到地府,十八层地狱都不够你这鬼魂抵消罪孽!”   说着,她见这女尸无动于衷,眸光一转,下一秒,语气却是学着女尸那般凉透骨底:“噢,不对,你现在僵而不死,不就是连阎王爷都恶心么。难怪你那个王公子,沈将军会离你而去!”   她不仅要骂人,还要戳她心窝子。   就是这最后一句话,原本气定神闲的女尸脸色瞬间煞白:“你住嘴!花玉龙你懂什么,本道不允许你提他!”   花玉龙冷笑出声:“我活了十六岁,却比你看得清,有的人活得岁数越长,就只会往一个地方越走越偏!”   花玉龙骂完,侧身朝玄策道:“跟我说,她是怎么给你下毒的!”   这时希夷把断水剑递给玄策后,还不忘挨着玄策,扶住他身子,真是个好师弟啊。   此刻玄策脸色苍白,神情冷淡道:“她被我桃木藤缚住之时,想跳井逃生,我追下去的时候,没料到她嘴里藏了毒鞘,朝我吐了毒雾。”   听到这话,花玉龙忙朝清垣道:“师父!你快给玄策看看!”   清垣双指虚空点在玄策额头上,一道隐隐白光亮了亮,旋即,又暗了下去——   他的神色里看不清这毒是重抑或轻,只转头朝女尸开口道:“要如何,你才会把解药交出来。”   听到这话,花玉龙心头愈加不安,师父竟跟女尸谈起条件来,说明比起跟敌人要解药,自己解毒的可能更微乎其微……   她遂朝女尸道:“你下毒,假扮玄策接近我们,接着又肯乖乖跟着上船,不就是想要回你的长命灯么!”   “还有空同镜。”   那女尸略微凸起的眼瞳睁了睁,下一瞬,衣袖一挥,身影便如疾风般朝花玉龙袭了过来。   眨眼间,玄策手中断水剑如箭簇离弦,朝女尸刺了过去,忍着自脖颈到心头的锥痛,咬牙朝花玉龙道:“把空同镜往上扔。”   “啊?”   花玉龙双手抓着镜子,抬头看了眼天色,熹微的白光似要割开这浓重的夜幕,她又看了眼与女尸缠斗的众人,深吸了口气,用力将这空同镜朝挂在河面之上的月亮抛了上去——   “不要!”   当女尸的视线随着向上的空同镜一抬时,脖颈那道红线顷刻便展露了出来,玄策手中断水觑见,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如削铁般砍了下去。   “啊——”   女尸那一声凄厉的呼喊如来自幽冥之境,于深不见底的夜空中挣破,流出无尽的悲伤。   花玉龙被那砍下的断头惊得连后退了几步,清垣一见,立即挥手结下封印,将那颗滚落到地的脑袋定住,不让其再肉身重合。   “不要,不要……”   女尸的眼睛还睁睁地亮着,声音低低哀求,她看着此刻被悬在空中的空同镜,逆着月光,镜面朝下,那上面变幻的人影映在她眼中,正是寂寞百年来,她日思夜想的人。   她太久,没见到他了。   花玉龙半蹲下身,见女尸的头身一分,幻容术彻底褪尽,这次,她终于露出了真正的容颜,而不再是谁的样子。   想到这,她没来由轻叹了声。   “玄策的解药呢?”   这般与一个人头讨价还价的画面,着实诡异,花玉龙见女尸没有反应,又接着道:“玶若,你知道的,这脑袋跟身子分家太久,可就合不上了。”   希夷捧着夜明珠跑到花玉龙旁边,给这份威胁再加一码。   “寺丞!”   这时,竹猗见玄策陡然体力不支的身子一晃,忙心惊地上前扶住!   花玉龙猛地站起身,径直往女尸的身体跑去,蹲下来开始搜。   “小心!”   玄策脱口朝她道,没料却是来不及了——   就在花玉龙靠近的瞬间,那女尸原本瘫着一动不动的身体,竟突然自己抬起了手抓向她的脖子——   “世人都贪婪我的金缕玉衣,却不知,这是要用命来赔的。”   这断头女尸的嘴巴里,流出了句轻蔑众生的话语。   清垣见状,将手中的结印加强,青色的光占据船甲板的中央,如大地的符咒,束缚着女尸的脑袋,生怕它们头身重合!   玄策:“希夷,对长命灯,念清心咒。”   “噢,好!”   希夷一听,迅速盘腿坐下,也不敢将长命灯放到地上,生怕它随起伏的船身滚落,又万一这女尸一个反扑,可事实却是,那女尸突然手劲一挥,竟将花玉龙往对面的船板上扔了过去——   “啊——”   清垣立即飞出黄符贴到她后背,那灵符将花玉龙堪堪拽住,不至于撞到船身。   而就在清垣分神之际,那女尸觑见间隙,身体便往脑袋所在的地方冲了过去。   竹猗和山原见状,纷纷挥剑斩向她的双手,却没料到,这女尸身躯往地上一滚,竟躺到这断头的接合处,清垣迅速再结封印,将她整个身子全部困住!   嘴里淡淡道:“自投罗网。”   而就在这时,那女尸一双死鱼般的瞳孔突然发狠,竟渗出红光来,身子奋力在挣脱清垣的封印——   “啪!”   突然,船板上猛地传来一道拍板声,玄策看去,是那被甩趴到地上的花玉龙,此刻她双手撑着甲板,缓缓抬起了头,只见那副娇俏的脸上,此刻是大写的愤怒:   “竟然敢摔本姑娘,你个老道真是活腻了!”   说罢,她一点点爬起身,眼睛看向悬在高空的空同镜,嘴角一咧,这笑,就连玄策都有些心惊。   只见她抬起的掌心朝上,纤细灵巧的十指翻飞,一团火光啸忽而起,直烧到了那空同镜身——   “不要,不要!”   花玉龙冷漠的眼眸映着火光:“你要看,我偏不让你看。”   “吧嗒!”   是那空同镜摔落到地的声音,伴随满身火焰,还有女尸绝望的喊声。   花玉龙不怕自己放的火,悠哉弯腰将它捡了起来,背对着女尸缓步往船沿边走了过去,紧接着下一秒,她手一扬,只听“扑通”一声——   “啊——”   众人一惊!   女尸痛苦地尖叫出声,一瞬间,这绝境将她歇斯底里的法力逼了出来,一阵狂涌之风,她冲破清垣的结印,直扑到方才花玉龙站着的船边,伸手就探进河水里拼命地捞。   然而,她手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片倒影的月光。   花玉龙眼疾手快,抻着一根麻绳,左脚抬到船沿边使力,两手抓着麻绳一把环上女尸的脖子——   声音冷冷道:“再不给解药,我就把长命灯碾碎!”   突然,女尸不再挣扎了,只无力地伸着手臂,任由他们淌在河里。   蓦地,花玉龙似看到这黑夜中有什么亮光划过,此刻她离女尸最近,定睛望去,却是那女尸的眼泪,落进了水里。   “你把它碾碎吧,那就是解药。”   女尸毫无气息的一句,令众人惊在原地。   花玉龙缓了一息,开口道:“你说什么?”   女尸这是,生了想死的心?   希夷捧着长命灯,瞪着迷惑的圆眼睛看向玄策,确定这真的是解药?   花玉龙陡然反应过来,喊道:“快,碾碎!”   山原惊疑:“寺丞,这、这说的可是真的?”   竹猗不相信道:“这女尸有那么好,告诉我们解药,还是她这用作长命灯的夜明珠?”   玄策眉心微蹙,现在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吃不吃的问题。   就在大家怀疑之际,玶若的一只手突然从水里抽了出来,逆着花玉龙掐她脖子的麻绳转身,靠躺在船沿边,面朝向她,那湿漉漉的手直覆上了花玉龙的心口——   “你!”   “空同镜,你没扔!”   女尸的掌心隔着衣物贴在那铜镜上,方才花玉龙一靠近来,她便察觉到了:“我听说,空同镜可以让人永世活在幻境里,我,要进去。”   玶若那一双死了很久的眼睛里,浮出了一抹渴望。   花玉龙身体一僵,朝玄策瞟了眼色:“玄、玄寺丞,这……”   玄策:“所以,你要拿长命灯献祭。”   女尸的手微拢了拢,神色哀泣,看向花玉龙道:“我方才看到王公子了,他中了毒,在深林里昏迷,我再不去救他,他就活不了了。”   清垣走上前,弯身拿掉花玉龙勒人的麻绳,将她牵了起来。   “师父?”   清垣摊开她的掌心,上面已然勒出了一道红痕,“玶若女道,那只是幻境,人不能永远活在幻境里,你还是早些转世吧。”   听师父说罢,花玉龙看见玶若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好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遇见了心上人的模样,那么娇羞,那么心动。   “我找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后来遇到的人,都不是他。玄策,我与你做场交易,我给你解药,而你,送我入镜。” 第40章 梵音梦境 她许久未见天日的,带着人性……   花玉龙没想到这女尸竟会因为这一面镜子里的幻象,而放弃了战斗。她想到这一夜里,所见过的地界仿若梵音梦境,是这女尸为自己造就的梦境。   她心里,终究是有情的。   可是,值得吗?   “玶若,你是修行百年的女尸,是精通幻术的大祭司,你能掌握一国生死,所有臣民都依附于你,为什么,你要为那样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情,死去一次,又一次?”   这一刹那,玶若的眼里,闪过自怜的凄惘,但很快,又回到了那种没有生气的冷漠:“你不是我,你怎知不值得。”   “不是的!”花玉龙直截开口道:“你把性命给了臣民,把灵魂给了沈琰,那你自己呢?”   玶若恍惚,“我自己……”   那么多年过去,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自己。   她眼睑蓦然颤了颤,猛然心头一酸,似沉默已久的江海,突然翻涌了起来,但它并不剧烈,只是美人迟暮。   花玉龙眸光定定地看着她:“你这一场人生里,最值得的事,不是在一个男人身上。”   玶若抬眸看向花玉龙,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你知道在这世上,能遇到‘情’,有多难得?我从道入邪,不再似你这世俗凡人般被囚禁身心,至少,我得到了自由,而你没有,你们谁都不能说我错了!”   花玉龙从怀里拿出空同镜,那上面倒映着自己清秀的脸庞,她不过一个修行浅薄的女冠,又如何能比这女尸多参透半分世道呢。   这时,清垣的声音如风般在这船中低低回旋:“情,能令世间万物生出软肋,精怪化为人形,仙神堕为妖魔。‘情’难得,不代表它便是好的,玶若,你入魔太深了。”   玶若眼眶红红:“清垣观主,入魔,是我的宿命。”   花玉龙手中的空同镜面上,忽然现出了一抹眉目星朗的影子,惊得她蓦然抬头,竟是撞见了玄策幽深的瞳仁之中。   “玄寺丞!”   他从花玉龙手里拿过空同镜,轻声问了句:“你方才,怎么把这镜子上的火扑灭的?”   花玉龙摊开手心给他看:“我自己放的火,我不怕。”   玄策微不可察地说了句:“幸好。”   “嗯?什么幸好?”   玄策目光落在她脸上,道:“没有伤到。”   说罢,他忙收回视线,盯着手里的镜子。   花玉龙见玄策这是在心疼法器,瞪了他一眼,道:“就算这镜子烂了,我也不赔给你!”   “咳咳——”   玄策手握空拳挡住唇上发出的咳嗽,山原顿时心急,抽出佩刀便走到希夷面前:“不管真假,我先碎了这夜明珠!”   花玉龙见状,忙抬手道:“等一下!”   说着,她提裙小跑过去,拿过山原手里的小刀,说道:“这夜明珠也是珍珠的一种,只要这样,细细刮下表面这层磷光,便能得到最好的粉末。”   这时,山原见花玉龙边刮,边用手帕接着,倒是仔细。不由抬眼,看向寺丞。   而花玉龙刮的每一刀,都让玶若的脸色更惨淡一分,待她刮得差不多了,站起身,就见玶若已经无力地倚在了船上的门板。   花玉龙抿了抿唇,收回视线,小心翼翼地护着那手帕里的粼光,不让它被风吹得走一缕。   走到玄策面前,双手捧上,说道:“寺丞,快,吃下去。”   玄策眉头锁紧。   花玉龙见他没有现象中的欣喜,不高兴道:“你们修道之人,怎忒如此犹豫,命都要没了!我好不容易刮下来的,是夜明珠最值钱的地方!”   玄策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只好接过那手帕,蓦地,他转头朝玶若问道:“这是内服,还是外用。”   他话音一落,玶若忽然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花玉龙:“……”   看此状,花玉龙脸色一红一白,双手叉腰道:“你骗我!”   玶若:“我不过说了,那是解药,可没说要吃下去!”   花玉龙被气晕了,接回玄策手里的半成品,道:“那要怎样外用嘛!”   玄策看了眼船舱,道:“寻个瓷碗来,将粉末倒进水里。”   旁边的竹猗一听,一溜烟就把碗拿了过来,还在河里顺手舀了一瓢水。   花玉龙再小心将粉末倒进碗里,食指在水里搅了搅,就见那瓷碗里的水瞬间变成了透明的凝胶,散发着莹莹的光泽。   花玉龙食指沾了夜明珠的凝胶,抬头看向玄策,顺手便往他的脖子摸了上去。   玄策:!!!   那狭长的眼眸顿时给他睁圆了。   下一瞬,凉凉的,清透的,是有一股温柔的熨帖,隔着肌肤,从脖颈,沿着脉络窜进了五脏六腑,在玄策的心头颤了颤。   他不知,是因药,还是她。   “花、花娘子!”   山原有些惊讶,正所谓男女……   花玉龙仰头道:“过来把玄寺丞的衣领扯开,别粘到药了!浪费啊!”   “噢!”   山原一听,立马过来把玄策的衣领扯开!   “不必了!”   玄策一手接过花玉龙的碗,一手忙收拢回自己的衣领。   眼下晨光熹微,并不像黑夜那般,能遮盖些什么。   他避开花玉龙的目光,道:“玄某自己来。”   清垣双手附在身后,朝他这个女徒道:“玉龙,你过来。”   花玉龙还想说什么,一听到师父的召唤,竟也毫不留恋地跑了回去。   玄策看着她轻盈的一道红影,眼眸低垂,将那药在脖子上胡乱一抹,只觉那锥痛的窒息瞬间消散了。   竹猗上前仔细检查了番,欣喜地报了个好消息:“红线没了!毒真的解了!”   此时的玶若,无力地靠坐在船板上,眼睑用力抬起,说道:“玄策,轮到你了。”   花玉龙见要施法,下意识走上前,却听师父道:“希夷,你去把夜明珠拿给玄寺丞。”   “噢,好!”   玄策看着玶若,说道:“你就算进了幻境,还是会经历同样一番痛苦,何不早进轮回,以免再堕情苦。”   玶若眼眸出神,“这一世的情不了,来世也不会放下的。”   花玉龙眼眸微凝,道:“你进这幻境里,会再次遇到沈琰假扮的王公子,再次爱上他,再次被他欺骗,陷害,然后背叛你的臣民,最后,因他而死。玶若,这样的人生,你不要再经历第二次了。如果你要得到他的爱,那就在他说爱你的那一刻,杀了他。”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有平静的海风,掠过她的发尾,那一双坚定的瞳孔里,映着玶若抬起的目光。   她又坚定道:“玶若,在你杀了他的那一刻起,你不仅永远把他永远留在身边,还拥有了他这一生最后时光里的全部爱意。”   玶若眸光颤颤,道:“我执念了一百年,就是想要和他在一起。”   花玉龙唇角浅笑:“和他的爱在一起,然后,去继续你的人生。”   玶若恍惚从她的话音里,得到了一种力量。   和他的爱在一起,然后,去继续我的人生。   那一刻,玶若顿然明白了什么,竟朝花玉龙笑了起来,那是一道,她许久未见天日的,带着人性的温柔。 第41章 群玉山头 “那花娘子家富甲一方,你见……   玄策走向清垣面前,眼角的余光扫了眼花玉龙,方朝他拱手行礼道:“清垣观主的青音玉笛之声,能令道门阵法增强,今日,玄某可否请观主助阵。”   花玉龙见状,小声附和道:“师父……”   清垣目光平静地看着玄策,说了句让山原和竹猗惊掉下巴的话:“一首《清平调》,一斛东海珠。”   竹猗:“这、这吹笛子还要收钱……”   山原忙堵住竹猗的嘴。   玄策脸上却没有丝毫惊讶,只略一点头道:“玄某明白,有劳了。”   竹猗嘀咕了声:“不愧是师徒。”   玄策:“守阵。”   竹猗拖着声音道:“噢……”   这时,玄策已走到了船身中央,修长的指节捏诀施法,将空同镜悬于高空,忽然,镜身变得像面鼓一般大,倒影下一片明光,映在了玶若的身上。   清垣抬手,将青音玉笛横在唇边,晶莹通透的笛身内,穿出缕缕青光,仿若这地平线尽头处,将要裂开的那一抹最亮的天青色。   清垣功力深厚,这曲《清平调》一出,玄策便发觉今日阵法比平日里的都要强烈顺畅,而此刻,那空同镜上的映像,也愈加清晰。   玶若忍不住抬手,虚空抚着镜面,唇角微微张着,似在呼唤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沈琰的救世主,直到她看清这一切不过是场骗局。   所以,她宁愿在遇到他的那一瞬间,便杀了他:   “你还是当你那位沈大将军,我依然是受人敬仰的大祭司,而你的妻子,还是你最爱的女人……唯有亲手杀了你,我才能从这场绝境里出来,我才能结束这一切。一百年了,我活在黑暗里,沈琰啊,哪怕是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   玶若那眼角没有眼泪,她流的是自己的血。   花玉龙沉默地看着女尸,听到身旁清垣叹息的一声:“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恍惚间,花玉龙感觉有什么东西滑过脸颊,手背抹过下颚,看见上面是一道水痕。   这时,玶若的魂魄隐隐从身体里出来,轻飘地升起,像月亮投下来的一层纱,渐渐没入了空同镜内。   有一道春风掠过,裹挟着无限的爱恨,最后停在了那镜中。   而那保持她尸身不朽的金缕玉衣,仿佛在魂魄抽走的最后一刻,与肉身一同坍塌碎裂。   清垣的笛声仿佛是最后一道摧毁的噬杀,将妖尸的一切都灭成了灰烬,水面的风吹来,那尸身顷刻化作粼粼光沙,扬进了水中。   花玉龙站在船头,看到那一片光影,随水波渐渐黯淡了下去。   “夜明珠!”   希夷手里捧着的那盏长命灯,光线也随即暗淡了下去,最后化成了一滩粉末。   玄策:“都不是这人间该有的东西,把它们洒进水里吧。”   希夷鼻子有些发酸,捧着珠粉,走到船边,小心翼翼的放到了水里。   凉凉的河水似有灵性般游动,穿过他的指缝,把一切都冲刷个干净。   清垣的玉笛声悠悠停了,那最后的余音散入了春风,落满这长河。   天亮了。   沉默的一艘船,不知过了多时,稳稳地停靠在了岸边。   而此时的地面上,正等待着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身着紫袍的年轻男子,那张生得俊俏的脸上神色忧忧,在看见他们船上的一行人时,一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待船一停,花玉龙几乎是跃下去的——   紫袍男子脱口道:“当心!”   下一秒,怀里就撞进了一道纤细身影:“阿兄!”   花重晏掌心拍了拍她的后背,强板着脸道:“别以为这样,我就不会训你!”   花玉龙眼角真的沁出泪花,仰着头看他,扁嘴道:“有师父训斥,阿兄就心疼心疼你妹妹吧!”   花重晏气极反笑道:“我看你有这般撒娇耍赖的力气,估摸着没受伤吧……”   “哪儿没有!”   说罢,她立马站直身,将掌心摊给他看:“你瞧!”   花重晏果然紧张了起来,盯着她的掌心仔细检查,花玉龙见状,抿唇忍笑。   检查了一圈,花重晏才反应过来,手中折扇一下就往她脑门上敲了——   “疼!”她揉了揉脑袋:“现在有伤了!”   花重晏咬牙带笑:“疼就对了,这就是二兄的心疼,你给我记好了!”   花玉龙:“……哪有你这样当兄长的!”   这时,船上的人都下来了,花重晏朝清垣拱手道:“幸得师父及时赶到,将我们玉龙平安带回来。”   身后的竹猗一听,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双手抱胸,语气轻飘飘道:“好像我们寺丞就什么事都没做一样。”   花重晏脸上还是挂着一副笑,只手中折扇一展,给自己扇了扇风,“那倒是,若不是玄寺丞,我四妹妹昨儿夜里,可还在家安枕无忧呢。”   花玉龙握着花重晏的手臂,试图转移话题,道:“二兄,你这扇子吹的风挺凉快的啊。”   花重晏邪了她一眼:“可不呢,压火啊。”   花玉龙:“……”   玄策略一垂眸,朝花重晏道:“花二郎,这样的事情,玄某也不希望发生第二次,但花娘子以道家伏妖除魔为己任,也是心中有份正义的胸怀。”   言下之意,您不该压抑妹妹的梦想。   花重晏握着扇子的手,若不是被花玉龙挽着,他就要砸到玄策的脑门了。   而这位正主的神色显然比他说的话还要坦荡,转身朝清垣道:“此番清垣观主前来相助,玄某十分感激,应允的东海珠,我会命属下今日就送到天心观上。”   清垣略颔首,眼神也不知有无飘到玄策脸上,只淡淡道:“有劳了,我们师徒三人就先告辞。”   希夷跟在师父身后,有礼貌地朝玄策弯了个腰,双眼含着泪,似从某种劫后余生的冲击中半回过神,仰头道:“玄寺丞,我们再会!”   玄策见花玉龙用她那双杏眸扫了自己一眼,什么都没说,便跟在清垣身后离开了,待她走下码头,他才收回视线。忽而,那道红色的身影顿了顿。   玄策眼眸微微一动。   就见她回过身,朝自己小跑了过来。   “玄寺丞!”   玄策狭长的眼睑压下,侧侧看向她,双手背在身后。   就见花玉龙摊开手心,上面放着一个百宝囊,是他被推入赌坊火井前,藏到她袖子里的。   “你的东西,物归原主。”   玄策看着她,道了句:“送你了。”   听到这句话,那一双杏眸,像晨光初起时,于水边饮水的麋鹿的眼睛,干净,发亮。   花玉龙手心拢了拢,压抑着心头的那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兴奋,抬头确认道:“给、给我?”   玄策轻点了点头。   换来了她璨然的一笑:“谢谢玄寺丞!”   “当时在赌坊里,若不是你将止火符给我,我怕是要掉下去烧焦的。”   花玉龙眨了眨眼,笑得明媚如春光:“那当然,我很聪明的!”   玄策看着她,笑了。   宠溺的,轻松的,纯粹的笑。   谁见过一向正经傲娇的玄寺丞,这般笑呢?   竹猗和山原,有些傻了。   他们看着花玉龙挥了挥手里的百宝囊,跟寺丞道了别。   而他们的寺丞,还看着人家的身影,直到花玉龙坐进了马车。   “咳!”   山原假装喉咙发痒。   竹猗年纪小,假装不来:“寺丞,你干嘛把百宝囊送给花娘子啊,这可是高阶法器!”   玄策:“没什么。”   竹猗一脸疑惑,看着他们马车驶开的影子,忍不住嘀咕:“这清垣观主,世人说清风朗月,年二十八,已修练得道法高深。没想到啊,让他奏笛助阵,却要收我们一斛东海珠的价钱!”   山原站在旁边抱剑笑道:“你何时也如此计较钱财了?”   竹猗:“那花娘子家富甲一方,你见谁让她吃过亏了?”   花府的豪华马车已掉了个头,疾驰而去,玄策收回视线,转身朝竹猗道:“清垣是在告诉我,天心观的人,不是崇玄署想用,就能用的。”   竹猗一噎。   山原上前道:“寺丞,另一艘舫船上的那些人,如何处置?”   玄策:“有些失了心魂的,多是在被你们闯进时杀了的鼠妖身上,需得尽快给他们恢复神智……”   说到这,玄策似想到了什么,边走边道:“你们是如何找到这条穿入地界的水路?”   山原:“原本我和竹猗在南曲楼守阵,想到那妙音阁的主事将那么多金银宝物尽数纳贡给这地界,还是觉得奇怪,便准备审问,没想到清垣观主竟然出现了……”   玄策撩袍踏上舫船,道:“宵禁,他如何来的?”   山原:“清垣观主,有鱼符。”   听到这,玄策眉梢微挑,弯身检查受惊的工匠,边道:“继续。”   山原:“清垣观主一看这阵,便问那妙音阁主事,地界里的人会从哪里回来,那主事自然不愿说,清垣观主就说:‘允你一斛东海珠。’”   玄策:“……”   竹猗愤愤不平:“所以我才说,这清垣观主好计算。” 第42章 安排婚事 “你这个花狐狸!坑妹啊!”……   玄策踏上船板,检查了下整条船的情况,说道:“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竹猗,你马上送过去。”   竹猗拖着声道:“知道了……”   他到底是孩子心性,不情不愿地走下船了。   这时,崇玄署的人从船舱里拖出了一个大大的沉木箱送到玄策跟前:“玄寺丞,这是在船上搜到的玄铁腰牌。”   玄策拿起一块看了看,那么多的北寒玄铁,竟都是来自那沈将军墓里的战士俑盔甲。   山原:“当时我们赶到这儿,碰巧撞见一艘船如幽灵般穿过夜色,船上妖气弥漫,便知这是妖船,遂立马拦截,并将船上的人拘了下来,而这些玄铁腰牌,应该就是这些船客的地界通行证。”   “船里的人呢?”   山原:“崇玄署的人暂时押着,他们自称只是去赌坊的赌客。寺丞,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玄策放回腰牌,“通知大理寺接手,就说飞钱的散播源头和渠道,找到了。”   “好。这还真是给他们送了份大礼了。”   忽然,玄策似想到什么,眉心微凝,道:“在这些从地界里回来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   “白衣?”   玄策略一点头,正要继续查看,忽然,身后却传来一阵骚动声——   “玄公子,玄公子!”   玄策侧身,却是一道紫色碧影。   山原持剑一拦,示意她有话站这里说。   那女子嘴唇有些发抖,山原的剑鞘被她双手抓着,仿佛能感觉到她身子也在抖,连着声音都是紧张和害怕:“请你,救救东珠。”   玄策检查了下躺在地上的鼠妖,朝下属道:“把它们拖回崇玄署。”   “玄公子……”   那女子又喊了声。   山原看着她,冷淡道:“昨夜在南曲楼,您的一曲琵琶可是冲着弹出人命来的,姑娘现在反倒让寺丞救你们,可不能因为我们是道官,您就有理了。”   山原觉得自己现在没拔刀报仇,已然很对得起自己的身份了。   西璧看着玄策的背影,沉默不过一息,忽地,“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玄策继续检查船上的妖尸,只淡淡道:“东珠的命是命,花玉龙的命,就不是了么。”   西璧瞳孔一睁,内里的水汽霎时氤氲:“对不起,我只是,得了琵琶幻音曲,妾也只是,想多赚些银子……”   西璧见玄策步子要往其他地方走去,忙挪着膝盖跟上前,声音央求道:“东珠……萧梧,不能没有她。”   忽然,玄策脚步一顿,略低头,问她:“那你呢?”   西璧的头缓缓抬起,目光里透着脆弱的坚强:“东珠是我,不能失去的人。”   玄策双掌抚了抚,看着这河面,开口道:“东珠将萧梧送她的簪子给了女尸,我倒有点好奇,你把什么珍贵的东西给了女尸,以换取她这幻音妖术?”   他话音一落,西璧的神色渐渐黯淡了下去,眸子垂着,说了句:“我把自己唯一的朋友,带了进去。”   玄策无声一笑:“那今日在我这里,你亦可以拿自己的性命,交换一样东西。”   这话,让一旁的山原愣了下。   “我想跟她在一起,如果不可以,那就,让她好好活着。”西璧的话音一落,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玄策回身,目光冷冷地看着她:“好,走罢。”   山原:“寺丞?!”   西璧一双被水淹过的眼睛亮了起来,猛地点了点头,忙提起裙起身,说道:“好,谢谢,谢谢玄公子!”   舫船浮水摇曳,每一步都像走在虚空中,不踏实。   西璧脚步却急急,带着玄策来到东珠在地船舱里。   入目,是一道躺在床上的虚弱身影,那身明黄色,似乎也如她的气息一般,暗淡了下去,是夏季之后,即将湮没的萤火虫之光。   “东珠!玄公子来救你了!”   萧梧一见玄策,想起身,但怀里还躺着东珠,神色焦虑地求救道:“玄公子,东珠她……”   “还好吗?”   玄策问了她一句,东珠看着他,没有出声。   女尸刺进她后背的那把飞刀极精细,还是带弯勾的,恰巧扎在东珠的肩胛骨之下。   玄策心里不禁叹了声,这女尸的功力,若不是为情所困,又如何会轻易被他们收伏,但若不是因为情,又怎会修练至此呢。   不过是执念罢了。   而眼下的东珠,也与她无差。   玄策垂眸看着她:“命,和你这把嗓子,要哪一个。”   东珠瞳孔一震,而此刻站在他身后的西璧,浑身僵冷:“玄公子,你在说什么?”   ——   此时,花府的马车驶过长安街道,槐树纷飞被马蹄碾落成泥,踏出一道清晨的花土气息。   车厢里,花玉龙下巴垫在手背上,手心压在马车的窗沿边,脑袋往窗外探,若这会谁往这儿望上一眼,保不准大清早要被这伸出来的人头吓到。   “玉龙,坐有坐相。”   身后,是清垣平和的声音。   “噢……”   花玉龙神色恹恹地收回身子,靠坐在车璧上,困顿地打了个哈欠道:“还有多久才到观里啊。”   希夷掀开帘子看了看,道:“快了,出坊再拐几道街。”   她自然知道,只是想扯个话题打破这车厢里的困局,然而,知妹莫若兄——   一旁的花重晏冷笑道:“希夷师弟啊,待会你师姐若是困了,便让她睡,睡多久都行,只醒来后,你记得带她到花府的家祠领罚,毕竟这罪,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希夷被他这棉里藏针的语气吓得发怵,眼珠子看向师姐,他若是点头,算背叛师门吗?   花玉龙揉了揉鼻子,再捏了捏耳朵,决定先从清垣身上下手:   “师父,此番我与师弟虽然惊险万分,但也长了不少见识,原来那南曲楼之下藏有一个神秘如鬼域的地界,但热闹起来却跟地上的光景一样!其实啊,它是一个前朝将军夫妇的墓,那将军叫沈琰,我当时看到神位牌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联想那女尸穿的白衣道袍,就突然想起来,您之前让我看的道书中,就有记载这一段往事!”   “所以你知道她叫玶若。”清垣神色淡淡地接了话。   花玉龙猛点了点头:“当时我还不确定,就试探地喊了声……”说到这,花玉龙托腮轻叹,“可能太久没人这么叫她了吧,她总是用幻容术扮作很多人,除了她玶若自己。”   一旁的希夷听得入神:“师姐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   清垣:“你回去的时候,让师姐找给你看便是了。”   花玉龙觑了眼师父的神色,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不知道他这底下是怒是平,只继续朝希夷道:“是啊,师父说得没错,多读书是有用的,总有一天不仅派上用场,还能保住性命!”   希夷也跟着点头:“而且还能救那么多人!”   “是啊!师父,我们可给天心观长脸了!”   花重晏折扇点了点掌心,道:“观主,回到观中后,还望您这次把结界再加固些,虽然您说,天下没有不可破之阵,那我们就越坚固的越好,时间越长,越好。”   花玉龙咬牙瞪着他:“你这个花狐狸!坑妹啊!”   这时,清垣湖水般的双眸微阖,道:“不必了。”   花玉龙心头一跳,说话没有情绪是师父折磨人的功力,尤其是这三个字,感觉接下来就会说出对徒儿绝望透顶的那一句话:你走罢。   然而,清垣的下一句却是:“我不走了。”   吓?   花玉龙和希夷惊讶地看向清垣,只见他又不急不徐地补了句:“刚回到长安,便撞见你们这番行事,为师怕日后出门伏妖,别人听见道号,就联想到有那二位弟子,实在不敢恭维。”   花玉龙心头一沉,希夷也被这话搅得鼻翼发酸:“师父,我们做错了什么……”   “你们做了,便是错了。”   花玉龙梗着脖子扭到一边:“我们修炼仙道,除妖伏魔,有什么错!”   听到这话,花重晏脸色陡然一沉,声音压着怒气:“花玉龙,你是住在天心观,拜清垣观主门下,但谁告诉你,这是要你去修道伏妖了?你师父又何时带你出去过!你无法自守,还妄想渡人?”   花玉龙被他一吼,眼里顿时泪光盈盈,心里委屈,也不想忍着:“二兄!我跟希夷好不容易从地界伏妖回来,你就打压我们!玄策道行高深,也没说我们不行啊。我虽道行浅薄,但我可以学!你们就是生怕我给花家闯祸,只要我呆在天心观不出门,你们就满意了,可你们从来没考虑过我的感受!”   说罢,她抬手正欲掀开车门,却发现清垣快他一步,抬手飞出一道黄符,直把门封住了。   “那你也该明白我们的苦心。”   清垣的声音在花玉龙背后响起:“玉龙,伏妖之路艰难险阻,而你又生在长安花家,承了锦衣玉食的福,也要担它名声赫赫的责。两全其美自古难得,徒儿,不要只去看自己没有的。”   花玉龙轻笑了声:“师父,我命里的‘责’,就是听话顺从地呆在观里,等着阿耶给我安排婚事,到这世间的另一个樊笼里吗?” 第43章 冰川化水 “这世间上,人情债,最难还……   花府的马车停了下来,马车门被外面的车夫掀了掀,传来声音道:“观主,二郎,娘子,天心观到了。”   花玉龙静静地看着清垣,就见他指尖微动,那缚在车门上的封符便隐退了法力,登时被外面的车夫打开了门。   她是第一个踏下马车的,刚落地,就看到天心观外,站着一老一少。   为首的少女着一湖绿襦裙,一看到花玉龙,眼眸瞬时亮起:“娘子!”   花玉龙见绿珠神色担忧地小跑了过来,边不停道:“娘子你可急死奴婢了!昨夜睡前还眼见着你回了房,怎么我半夜去给你掖被子的时候,却不见了人影啊!”   花玉龙沉了沉方才在马车里的气,吸了吸鼻子,扯起嘴角安慰道:“没事没事,我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们面前嘛!”   绿珠不安地仔细检查起来,抓起她的衣袖便道:“这里破了,这里也脏了,还有这里,被火燎过!娘子,你上次还答应说不要出门的!”   花玉龙轻吐了口气,揽上她的肩膀,边转了个身朝向天心观,边说道:“是不是连绿珠你也要责备我?”   绿珠一听,猛地摇头:“不是不是,只要娘子能回来,我就放心了!”   花玉龙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好啦,娘子我饿了,于嬷嬷,厨房里有吃的吗?”   就在花玉龙说完时,却见清垣走至两人跟前,以为师父又要教训了——   “等一下!”   花玉龙心头一跳,顿住脚步,就见他走到绿珠身旁,目光却落在自己揽着她的手腕上。   清垣眉眼一沉:“这桃音镯,怎么不一样了。”   花玉龙收回手,抬到眼前,想了想,还是说了句:“我也不知道……”   讲罢,她瞟了花重晏一眼,只见他也盯着这桃音镯,心里陡然更是不悦,这个二兄就喜欢抓她的痛脚敲打,稍有什么不得体的,恨不得拿小本本抄录下来,以备哪日拿出来诵读一番。   忽然,清垣隔着衣袖握住了花玉龙的手腕,将那桃音镯拿得更靠近自己的目光:“什么时候变的,是遇到了什么事,和什么人在一起?”   清垣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只把花玉龙逼得脑子有点懵,而且此刻师父的神色,显然没了往日里的温和,是极少见的严肃,让人有些发怵:“好像是前不久,在南曲楼的后巷……当时崇玄署的玄寺丞也在,我们就是破了个阵,不知怎么的,就发现这镯子和往日有些不一样了。”   花玉龙是没敢再说遇到鼠妖的事,否则花重晏肯定气得用眼神再痛骂她!   但清垣的脸色却一下变得冷白,花玉龙能感觉到他握住自己的手陡然用力,她想到方才在马车里,自己受的气还没消呢——   “嘶,师父!到底怎么了嘛!”   被她这道声音打断,清垣似反应过来,松开了手,敛眉正色道:“无事,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花玉龙只“嗯”了声,也没跟花重晏道别,就拉着希夷回观了。   花重晏看着妹妹纤弱的背影走进了观里后,方上前道:“清垣观主,玉龙的桃音镯,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连花重晏也发现了。   清垣目光沉了沉,“这桃音镯上的桃花瓣,打开了些。”   花重晏不由有些忧虑:“那会如何?这桃音镯自玉龙出世以来就一直戴着,加上她体质特殊,我实在担心……”   清垣微摇了摇头:“我亦尚不知是吉是凶。但她说那日破阵之时,是与宗正寺的玄策在一起,而他也是道门中人,本道猜想也许和他有关。”   听到这个名字,花重晏微愣了愣,想着解释道:“上次玉龙破了结界溜出观,还遇到鼠妖纠缠,这玄策算是救了她一命的。”   “可有备谢礼?”   “备了,倒是没收。”   听到这话,清垣略一点头:“无妨,此番入地界助了他们一臂之力,那玄策允我一斛东海珠,眼下你差人去玄府报一声,说不必送了,就当是他当初救玉龙的谢礼,就算了了。”   花重晏一听便明白了,笑道:“清垣观主对人情往来,当真是比我这生意人还清楚得很。”   清垣淡笑:“这世间上,人情债,最难还。”   花重晏执扇作揖:“受教了。”   “至于桃音镯的事,这两日我先自行探查,不好贸然去请问玄寺丞。”   花重晏点了点头:“有劳观主了,这几日您赶了那么远的路,一回来便收拾玉龙这摊子祸事,她是胆子比天大,那妖域何等险象环生,我听了一整夜都担惊,好在眼下终是了了。师父也赶紧先回观里休息吧,其他小事交由我们去办便可,否则我们花家心里的愧欠可就更大了。”   “无妨。”   清垣单手负在身后,一袭青蓝道袍衬得他落拓清明,长手微抬,送了送花重晏,待花府那辆富贵马车转头驶向了主街,这才往观里走了进去。   厢房里,花玉龙已经惬意地泡在浴桶里沐浴着,一边还吃着于嬷嬷送来的点心,好不惬意,只觉浑身舒坦,嘴巴里咽下了口桂花糕,兴奋地跟她们俩说起自己在地界里的所见奇闻。   直把绿珠和于嬷嬷俩吓得魂飞。   绿珠捂着心口道:“娘子,您以后千万别这么吓人好么,老爷可就您一个亲闺女,娘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你说的这些事,单挑一两句,就够我们大家吓得心惊胆战了,老爷最是疼爱娘子,你也要心疼心疼他呀!”   绿珠说着,泪水也跟着在眼眶里打转,花玉龙一直觉得绿珠这眼睛就像个水井,说有泪就有泪:“你们不说,我阿耶自然不会知道,如果他不知道,自然就不会心惊胆战啦!”   绿珠咬了咬唇,道:“可是二郎,肯定是会跟老爷说的。”   花玉龙努了努嘴:“而且肯定一字不落,把看见的,听见的,串在一起仔仔细细地讲给我阿耶听!”   绿珠叹了声,接过花玉龙手里的小瓷碟,道:“这也不能怪二郎,三位兄长里,就数他最紧张娘子出门了……”   听到这话,花玉龙眼睑垂了下去,身子靠在浴桶边,似想到了什么,缓缓下滑,任由热水将她淹没。   水里,花玉龙的耳边隐隐有什么声音,待她仔细去听,才发现,那是来自记忆里的回响:   “阿耶,阿耶,我再也不敢了,以后妹妹出去,我一定把她带回来,我一定不会瞒着您的,阿耶,求您不要赶我走,求求您了……”   “你包庇她,这根本不是一个兄长对妹妹的疼爱,是陷害!一个没有责任心的孩子,我花家留不得。”   ……   “噗!”   花玉龙突地从水里涌出了圆圆的脑袋来,身子浑地打了个颤,绿珠见状,忙伸手试了试水温:“娘子,我再给您添点热水。”   这时,于嬷嬷刚巧进来,手里提着桶热水,绿珠赶紧去接,笑道:“还是嬷嬷算得准!”   花玉龙有些出神地看着他们忙碌的背影。   “娘子,水温可还够热?”   绿珠喊了花玉龙几声,却见她发起呆来。   “娘子?”   花玉龙双手捂到脸上揉了揉,让自己清醒过来。抬头就见于嬷嬷担心的眼神,脑子里一道画面闪过。   昨夜在南曲楼的花坛处,玄策毒了东珠的声带,把她变成哑巴后,又给了她颗药丸,吃下便又有了说话的声音。   当时她就想,若是拿一颗给嬷嬷吃,说不定也能让她恢复声音!思及此,她心里暗定,改天她得找个机会跟玄策要……但一想到他这人脾性高傲捉摸不定,也不是她去求就给的……   这时,于嬷嬷比划着手道:娘子困了,好好洗个热水澡后,便躺到床上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花玉龙朝她笑了笑,露出一排雪贝般的牙齿,眉眼弯得像月亮:“嗯,都会好起来的。”   ——   从地界里驶出来的那一艘舫船停在河边已过多时,里面的人和东西都被崇玄署搬空,除了某个船舱角落里的那几个人。   船舱的客房里,一道湛蓝的光如水线般,自那骨节修长的指尖溢出,径直缠上了扎在东珠后背的那把小刀上。   这时,施术之人手势略一往后带,就见那光如极细的鱼线般突然变紧——   “啊!”   东珠一时痛得失声喊了出来,下一秒,她似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看向萧梧,只见他一脸神色紧张地看着她背后的刀,竟没注意自己的声音。   东珠心里暗松了口气,下一瞬,忙抽出手帕放到嘴里,也几乎是同一刻,那刀勾的尖刃刮过肩胛骨,痛彻浑身——   “唔!”   刀身抽离,凝固的血瞬间如化水的冰川,汨汨滚出,萧梧忙用干净的手帕按在伤口处。   “这颗丹药,给她服下。”   西璧的双手颤着接过玄策的药,送到一脸煞白的东珠嘴边。   “用干净的白绸给她包扎吧。”   “好!”   西璧半跪在床边,指腹擦了擦东珠脸上的汗,触手生凉,竟不知是她的手冷,还是东珠的脸冷。   玄策握着手帕在掌心擦了擦,神色清冷得不像是个刚救了人的郎中:“你们为妖作伥,身上是背着罪的,西璧,你用自己的命,不足以抵三个人的孽。”   听到玄策这话,东珠震惊地看着亲如姐妹的西璧,眼里那泪水又盈了起来,摇摇头无声道:“不要。”   这时,船舱的走道突然传来脚步声,山原推开门,身影一让,便看到他身后还跟来了一个人。 第44章 十赌九赢 男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东珠!西璧!”   这一声惊呼,令她们二人蓦地抬眼望去,顿时愣住——   西璧:“掌事?!”   只见那南曲楼的妙音阁掌事一脸惶恐地踉跄着步子进来,一手扶着东珠,另一只手抓着西璧的胳膊,声音哽得沙哑刺耳:“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   西璧低头的瞬间,眼泪落了下来,又在那晨光中蒸发了。   “对不起,掌事……”   “东珠,东珠的身上,怎、怎么还有伤,造孽啊!”   这时,玄策作到胡椅上,嘴角噙了抹冷笑:“瞧,又来一个造孽的。”   西璧看着玄策的脸,只一瞬间,被这种冷漠吓得不寒而栗,跪着往后缩了缩。   掌事脸色吓得泛白,朝玄策道:“玄寺丞,我们东珠和西璧年幼无知,她们没胆子犯什么错的,一定是被妖迷了心智……”   “妖?”玄策听到这个字眼,只觉这女掌事真是甩得一手好锅:“昨夜在南曲楼里,是你让她们施的幻音术,对吗?”   玄策声音幽幽,打断了掌事的话。   女掌事忙摇头,脸上惊诧:“寺丞这、这是哪儿的话?我们都是赚辛苦钱的女子,又怎会害人?”   玄策抬眸,虽是坐着,但目光的压迫却令人窒息:“昨天白日里,她们告诉本道,说南曲楼每月会有一夜不开门迎客,以此引我们过去,你心里明白,不论知不知道这是陷阱,我们都会去。她们俩若是年幼无知,那你可就是蓄谋已久了。”   听到这话,掌事“扑”地便跪到地上,慌张道:“冤枉啊,玄寺丞,我,我也不知你们会来……”   “噢?你不知……”   玄策用帕子擦手的动作忽地一顿,下一瞬,白布突然被扔到地上,竟是震出一道声响,直把跪着的人吓了一跳:“那她们是自己来设阵的吗!年纪轻轻便心肠如此歹毒,我看你也是识人有眼无珠!”   这一道声音没有怒火,却听得人胆寒冒汗!   眼下这位妙音阁掌事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的优雅讲究,花容失色地握着跪在一旁的西璧的手道:“饶命啊玄寺丞!我们妙音阁做生意本本分分,行事小心,断然不敢有什么坏心思!”   玄策手肘撑在膝盖上,微弯腰,目光审视地看着女掌事:“那你又如何识得那出入地界的水路?”   听到这句话,那女掌事嘴唇抿了抿,双手笼着衣袖,沉默了片刻,才低着头开口道:“那是通往赌坊的渡口,奴平日里,也爱耍骰子玩。”   玄策眉梢微挑,靠回椅背上。   山原接着道:“那这南曲楼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女掌事神色踟蹰地斟酌着,是有什么顾忌令她不想说出来。   玄策半阖眼眸,微仰头靠在身后的木板,不再看她,没耐心道:“南曲楼平地而起,往来工匠无数,这些都是谁招来的。”   掌事听到玄策声音里压着的不悦,只觉这阴晴不定里,下一秒就能将舫船掀翻。   她头低得更下了,声音颤了颤,道:“南曲楼,是花家的产业。”   听到这话,山原不由惊讶地看向玄策,却见玄策脸上依然神色不变,只道:“花家建的楼,租赁给你们这些人,真是不知倒了谁的霉。”   掌事双手伏在地上,额头快贴到手背上了,仿佛被逼得委屈:“玄寺丞,旁的我们真不知道。”   听到这话,山原都怒了:“你们妙音阁只收真金白银却不收飞钱,昨夜我亲眼见你将金银投到花坛下的地界中,还换回了不少飞钱!别告诉我们,这个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掌事听到这话,忽而却是缓缓直起了腰身,双手交叠搭在腰侧,抬起的神色,竟又恢复了些往日的从容优雅。   “寺丞,您入了地界,在里面估计都翻了个底朝天了吧,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怎么还来问奴家这事?我充其量,也不过是他们的一个赌客。”   玄策余光扫了眼西璧,只见她那瘦弱的脖颈上垂着脑袋,“既是赌客,那西璧和东珠,又为何会与地界赌坊的老板娘有瓜葛?”   女掌事自嘲地笑了声:“这赌么,有赌,就有输,我妙音阁什么没有,但好看的姑娘却有的是,老板娘相中了她们俩,这是福气。”   玄策眼眸微眯:“本官确实将地界翻了个底,不仅找到了好些飞钱,还连带着抓了一屋子的赌客,这些人铤而走险地下去,不就是因为,十赌九赢么。”   掌事脸色微僵,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道:“什么十赌九赢……”说着,她忽而从袖间伸出那左手来,只见她尾指上戴着金质精巧的护甲套。   一旁的西璧见状,紧张道:“掌事!”   右手指腹轻轻将护甲套褪下,便见那尾指上,赫然断了半截!   掌事:“我这尾指,便是逼自己不要再赌,狠心削了一半的。”   萧梧和山原一脸震惊,唯有玄策,目光陡然变冷:“本官再问一次,你这些飞钱,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掌事下巴微抬,深吸了口,道:“我那些飞钱,便是拿到长安花家的任何一个柜坊,都是可以换真金白银的,玄寺丞,您要栽赃,也不是如此栽赃法!”   山原咬得后槽牙发紧:“放肆!竟敢如此对寺丞说话,那些飞钱里明明编号相同,你还敢说不是假的?”   掌事无声笑了笑:“那又如何?纵是花氏柜坊也认不出哪张是真,哪张是假。赌坊赢钱给的,难道不收么?”   向来沉气的山原都被气得想拔剑:“你个妇人!”   玄策抬手示意他不必说了,缓缓站起身,不再看她们:“我们修道之人慈悲为怀,就不对她们用刑了。送到大理寺吧,那儿花样多点。”   他话音一落,西璧一干人俱是满脸震恐,那女掌事方才难得的镇静也如碎开的花瓶:“道理、道理不是这样讲的,我们犯了什么错,寺丞要抓我们,我们是无辜的呀!”   “赌客都关在大理寺,没理由单单剩你们,还是一视同仁的好。”   说罢,玄策头也没回地走出了船舱,这时,狭窄的舱道对面,急急跑来了一道十三四岁的男孩身影。   只见他朝玄策叉手行礼,旋即又往船舱内望了望,就见山原已经施了缚绳术,将女掌事和西璧捆了起来,还剩下萧梧抱着东珠,无法动弹。   “官爷,奴家真的是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就算把我们困牢里也没什么可问出来的,行行好……”   “山原!”   忽然,竹猗的声音打断了这一串哀求——   “竹猗,你来得正好,安排人把她们也送到大理寺。”   竹猗一听,顿时愤愤:“又要跑腿!我才把那些人送到大理寺,妖我们抓了,这飞钱案既然属他们负责,我们还把人给大理寺送过去。”   玄策的脚步,在船舱的走道上忽地一停,回身朝他看去:“不是令你去拿东海珠么?”   竹猗后脊一直,回身忙从袖中拿出一个织锦暗纹绣包:“诺,顺道还回府里拿了。”   “你没送过去?”   竹猗奇怪:“难道不是寺丞自己亲自送?”   玄策沉了口气:“我方才如何说的,令你马上送到观里。”   竹猗挠了挠头:“唉,我想着您亲自去送,还能再见一见花娘子,也不知她被师父责罚了没有,我去送,那这东海珠就显得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玄策:“……”   山原心里不由给竹猗竖了个大拇指,他还是个男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忙又接话道:“竹猗,你来得正好,先帮我押人。”   “好!”   说罢,竹猗一股脑将东海珠绣包塞到玄策手里,便一溜烟地进了身后的船舱。   玄策只觉这手上的重量压在了心头。   ……   走出狭窄的船舱通道,外面是宽阔的甲板,玄策扫视了眼船上的情况,朝下属问道:“这些人里,可有找到穿白衣的年轻男子?”   官吏俱是摇了摇头。   待处理完舫船上的事,玄策便坐上回玄府的马车,竹猗则跟着他,这回轮到山原押囚车去大理寺说明情况。   说是押囚车,为避免注目,也是用的马车,再者东珠身上有伤,山原还按玄策的吩咐,给了萧梧一瓶子药。   此时,玄府马车的车厢内,竹猗见玄策神色似乎没有放松之意,不由道:“寺丞,我们不是都把女尸收了吗?还把那些流民工匠都带回来了,没有人员伤亡,南曲楼现在也封了,余下的都是小事,您忙了一天一夜,咱们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说实话,他真是困了。   玄策靠在马车上,眼眸微阖,道:“这些地界回来的人,全部押在大理寺的地牢里,一个都不能放走。”   “是要等……全部审问完?”   “不,审问完也不放。”   “那什么时候放。”   玄策眼睑彻底闭上,轻而深的呼吸后,才开口:“直至找到那个白衣人。”   竹猗一时疑惑,但他向来机敏,联想崇玄署的职责,遂谨慎地问出那句话:“他……也是妖?”   “是。”   这一声,如沉石落水,一时间,车厢寂静无声。   而竹猗方才那点睡意,也被挥散了。 第45章 少年动心 “非也非也!洵之兄可别乱讲……   马车一路徐徐驰回玄府,逋一停下,就听见门外传来车夫交谈的声音。   竹猗打开车门,刚落了地,抬头就见面前站着位打扮得体的年轻仆人,朝自己行了个叉手礼,和颜道:“请问,玄寺丞在马车里吗?”   竹猗朝他道:“找寺丞何事?”   下人嘴上挂着淡淡的笑,言谈间能令对方不由跟着和气起来:“在下是花府的仆人,替主子向玄寺丞传话。”   说着,就瞥见车厢里下来一道玄色,转头看去,脸上的笑更是和煦:“想必您就是玄寺丞了,”说着,便行了个礼,待玄策站定,方道:“天心观的清垣观主说,寺丞对我们花家的四娘子有救命之恩,因此,您今日应允观主的那一斛东海珠便不必送了,算是还您的人情。”   听到这话,竹猗愣了,脑子里转了转,珠子就这么送来送去,最后还没送出去,却是被他们绕了好几个弯!   “这、这还能如此算的?!”   玄策双手负身:“知道了。”   下人又行了个礼,这才上马离开。   竹猗推开府门,脑子里回想方才那番话,有些气极反笑,道:“这清垣观主的行事,我咋感觉有那么点不舒服呢!一会说要东海珠,按寺丞您说的,暗示我们不要动他天心观的人。一会又说不用送了,还人情。咋了,这一来一回的,就两句话,把什么事都撇干净了呗。”   玄策径直往厢房里走去,语气却觉有些意思:“寺卿曾言,天心观可排在崇玄署掌管之外,我道为何,如今看来,原是不肯与其他同道有任何关系的缘故。”   竹猗:“这界线划得多清啊,若他使的是剑,他都能在我们之间划出个天堑来了!”   听到这话,玄策轻轻一笑,道:“我要沐浴了,你自己去收拾吧,不用跟来。”   竹猗伸了个懒腰,就等这句话了:“那我回去睡了,寺丞好梦。”   ——   晌午刚过,玄府外便来了位身着绯绿官袍的年轻男子。   下人恭身迎道:“温寺丞,实在抱歉,我家主人正在休息,要不您……”   那年轻人温和笑道:“无妨,我到正堂等他。”   说完,也没等下人拦,抱着手里的木箱子,便径直走了进去。   玄府的厅堂通透且视线宽阔,不似寻常家那般光线昏暗,这里四面没有围门,只用卷帘透光,周围还植了绿竹,孟春时节的风掠过,声音轻轻地摩挲,听着很是安静舒服。   温简端坐着在几案前,抿了抿茶,来之时,寺令特意嘱咐,宗正寺送来的这些人给了案子一个突破口,需得与他们密切配合,必要时,以他们为主,借力把案子尽快查出来。   眼下有玄策在,温简对手头案子的信心比以往都要好,此刻,借着竹帘滤下的光线,他翻了翻案上的书,仔细看了起来。   “温寺丞。”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沉和的声音,温简忙起身回望,是位穿了袭宽松墨蓝袍服的俊美少年,他应是刚沐浴过,长发疏朗地用发带束成一道,余下几率在鬓边,此刻在府中,没有往日在外的拘束,却是多了几分闲适的慵懒。   “玄寺丞,温某来府上叨扰了。”   玄策信步坐到他对面的矮椅上,左腿支起宽袍,一副闲散仙人的模样,摆了摆手,示意他请坐,道:“若是为正事而来,便不是叨扰。”   温简发现,玄策走路竟没什么声音,这修道之人,果然非比寻常。   想着,将桌上的卷宗推到玄策面前:“这是您之前让我查的,关于孟之涣的身世,以及,当时当地的刺史。”   玄策目光落到字面上,“徽州?”   温简点头:“依照南曲楼人给的口供,以及我们查阅的户籍资料,怀疑他原是徽州人。”   玄策:“户籍有可能作假,毕竟现在,连飞钱都分不清哪张是真的。”   “但在户籍上,他似乎并没有刻意隐瞒。玄寺丞,您再看这个。”   玄策接过温简递来的另一张纸,只听他道:“这是徽州二十年来历任的刺史官员,其中,十四年前的徽州别驾,正是宋寒声,也就是如今的少府监,宋沁岚之父。”   关于宋寒声的履历,玄策也令人查过,眼下大理寺提交过来的卷宗,再一次提醒了他某一种猜疑。   “既然地点有交集,那么,这宋家与孟家,是否也有交集。”   听到这话,温简有些疑惑:“这位孟画师,与宋家……与宋沁岚之前的失踪有关?”   “玄某也不过是猜测,昨日在地界便见到了此人,无论如何他与妖也脱不了干系。温寺丞,宋府监在徽州主理过的案件,您有带来吗?”   听到这话,温简的脸上瞬时浮起一抹自信:“我猜玄寺丞让我查卷宗,不仅是查个人名这么简单,案子嘛,大理寺什么没有,就卷宗,有的是!”   说罢,从身旁的木箱里端出了一摞灰布包着的卷宗。   “宋府监在徽州任上四年,按照孟之涣的年龄,应该是四岁到八岁左右,其中发生过的,直接或间接受理过的案子多达百余。”   玄策一边翻阅,一边道:“有商人买卖上的纠纷吗?”   “商人……”   温简翻了翻,道:“商贾纠纷就多了,例如这个布匹的,粮食的……”   玄策:“出人命的那种。”   温简:“……那我把他们整理出来。玄寺丞,这笔墨,借我一用。”   “嗯。”   温简一边翻阅,一边道:“商贾买卖……噢,对了,花府,原也是徽州迁来长安的。”   玄策手上动作微顿。   温简却没察觉异样,一旦查起卷宗来,便是越看越入神。   “既如此,那便从花家入手。”   听到这话,温简忽而一笑,道:“那还确实有。”   说着,便将手里翻到的那页递给玄策:“刚巧,您看,花家最多的官司,便是烧了谁家的房子。”   玄策:“……”   温简又道:“不过没出人命,所以不符合您说的条件。”   玄策:“呵,那她这火候还掌握得挺好。”   温简难得见玄策开玩笑,也轻松道:“我初来的时候,听了不少关于花娘子的事迹,但真正接触下来,倒觉得并非如外人所言那般,倒是率真可爱!”   玄策勾唇,这温简是对‘率真可爱’有何误解,“温寺丞来长安多久了?”   温简刚要说话,似想到什么,道:“知退,我的字,您如此唤我的便好。”   玄策抬眸,朝他微颔首:“洵之。”   温简嘴角和煦一笑:“我是去年春闱入的仕,调入大理寺半年了,洵之呢?”   “差不多。”   “论年纪,我该唤您一声洵之兄。”   玄策凝神翻看卷宗,问道:“花府在徽州,做什么生意?”   温简:“我倒还真查过,这花府老爷花觉闻,收了三个义子,长子花谨,掌管花家在全国的实业经济,包括田庄店铺,盐铁贸易,这是花氏最大的收入来源。二子花翊,也就是与我们一同协助办案的花重晏,负责全国的柜坊、钱庄等,主管财库。至于三子花行,则接手了花家的水陆货物运输,所谓要想富,先通路,此外他们借此拥有了全国商行里最快的信息专线,不过这点与镖局不同,他们只为花家产业服务。”   玄策听罢,指腹在桌面轻点了点,道:“花觉闻收的三个义子,分管花家的这三大生意,听着倒是有点新鲜。”   温简:“是呀,旁人都说,花家只得一个嫡长女,他日选婿,应当是想要入赘的。但我那些同僚都说,若不是花娘子名声如此,估计不少人上门求亲呢。”   听到这话,玄策轻笑了声,抬眸看向温简:“怎么,温寺丞动心了?”   温简突然被打趣,脸颊顿时一红,忙低头翻起卷宗:“非也非也!洵之兄可别乱讲!”   玄策一双眼眸暗光流动,“温寺丞年少轻狂,动心是人之常情,但人为商,你为官,这当的还是大理寺的官,可要当心这官商勾结,人言可畏啊。”   温简蓦地抬眸,觑见玄策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手肘撑于膝盖,手中翻书不停,这番提醒倒令人以为他是认真的。   遂低声道:“洵之兄,我瞧那花娘子与一般人不同,若是她相中了,应当不会管顾这些罢。”   玄策抬起眼睑,视线对上温简的目光,清冷冷的,说道:“知退,眼下您是在查案,还是在八卦?”   “抱、抱歉!”   温简重又把头埋进案牍里,忘了方才是谁先开的这话腔。   玄策收回视线,继续翻起卷宗来:“花家生意做的如此庞大,往来的人自然杂多,既然查到这孟之涣祖籍在徽州,那在他的身世背景上,是否与花家有交集?”   玄策这一问,温简面露无奈:“线索到徽州这里,便断了,查了户籍,徽州没有符合此年龄,名叫孟之涣的人。”   “有可能是顶替,或者,改名换姓了。”   温简:“正是,现下我们已命人传信与徽州官府联系,若不是牵连了什么官司,他应当不必如此掩盖姓名。” 第46章 娘子好敢 寺丞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冷淡……   玄策书轴轻点了点桌案,神色思索:“但他没有避讳跟别人谈及自己是徽州来的,家中从商。想必是有意引导我们的线索前往徽州?”   温简只觉千头万绪捉摸不出:“现在南曲楼被封,孟之涣肯定藏匿起来了,不然能直接问个明白。”   听到这话,玄策忽而起身,朝站在外间的侍卫道:“通知下去,马上描摹出孟之涣的画像,即刻搜捕。”   白衣人,孟之涣,任狡兔三窟,都要将你挖出。   温简见玄策手里握着卷宗,身影料峭,这一声吩咐,却让他不由正色,这宗正寺的玄策,当真不简单。   于是便也不闲聊,只埋头查起记录来,忽而,他视线一顿,道:“宋府监在徽州,还经手过花府的一起案子。”   话音一落,玄策便走了上前,示意他继续说。   温简:“也是一起纵火案,因着花玉龙体质特殊的缘故,花府左右邻舍都搬了,遂院落空置,当时徽州刚好有一起案子,罪犯全家被定了发配边疆,彼时的徽州别驾,也即是今日的宋府监,便将他们暂且押在了一座空院落中,等候明日流放,哪知,就在那天夜里,这院子走水了。”   玄策听着,眉头一紧:“这么巧?”   “正是,而……”说到这,温简语气一顿,抬眼看了看玄策,似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而且什么?”   温简脸色有些沉:“我把方才说的话,收回去……这起着火案,火势是从花府烧过去的,还,烧死了一个人。”   所以,花玉龙,烧死过人。   玄策唇角一压:“烧死了谁。”   “罪犯一家的小儿子。”   温简话音一落,空气顿时凝滞,仿佛呼吸都开始困难。   过了几息,玄策的声音响起:“还有别的案子吗?”   “什么?”   “花府的命案。”   温简有些吞吐:“应当是没有了。”   “应当?!”   玄策的声音忽而提高,把温简吓了一跳:“这起案后,花府全家便迁至长安城了。”   说罢,他看见玄策的五指拢了拢,似在隐忍着什么:“花家烧死了人,却能全身而退,这中间,想必有什么斡旋吧。”   温简:“当时这一家已被定罪,所以被烧死的这一条命……”   “他们所犯何罪?”   听到这话,温简又翻了翻卷宗,说道:“这何府一家,原是做造纸生意,因所造之空山新纸细腻坚韧,天下独一无二,遂被命为宫廷御用,每年都会特供几批送入宫中。可谁知,就在这一年,送入宫中裱画的空山新纸,将先皇为太后祝寿的字给晕染坏了,于是,就被赐了个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   玄策靠在围椅上,无声地深吸了口气。   “空山新纸……”   蓦地,他脑子里浮起在地界之时,花玉龙曾对他说过的话:“这纸不仅是皇家御用,而且制作秘方是花家独有的……”   玄策眸光一暗:“现在特供大内的纸,是哪一家?”   温简铺开卷宗,道:“花家的,桂堂东纸。”   玄策点在桌上的指尖忽而一顿,起身道:“温寺丞稍坐,我去去便来。”   温简一愣,只来得及点头,眼前的玄策便一下走没影儿了。   这修仙之人,走路不仅没声儿,还跟阵风似的那么快。   果然,没等温简翻几页书纸,眼前的桌上突然推来了一道白影,把温简吓了一跳,再抬眸,他结结巴巴道:“洵、洵之兄,好快的速度啊。”   玄策没接他这话,只道:“你看这张纸。”   温简拿过他递来的白纸,起身站在厅堂一处的门廊边,借着阳光仔细看了看,朝玄策道:“这正是桂堂东纸。”   温简说完,就见玄策脸色凝霜,走上前正要开口询问,却听他道:“这破飞钱案的关键,也许并不在在玄铁印版上,而是,在这印飞钱的纸上。”   他话音一落,放在桌上的白纸被风吹了吹,掠到了地上。   温简心头震震,这个切入点顿时让他像抓到了什么:“铸钱监之所以特许花氏经营飞钱,一是因为他们遍布全国的柜坊钱庄,方便兑换;二是因为花家能造出天下独一无二又坚韧无比的桂堂东纸。但这纸也会在市面流通,若是以此来追溯,似乎欠缺了些……”   玄策:“这张白纸,并非玄某在市面上购得,而是昨夜我从南曲楼下的地界里,带出来的……”   “什么?!”   “而那地界之中,还有一个造纸坊。”   温简双手攀在桌沿上,紧张道:“做的可是这纸?”   玄策点了点头。   温简难以置信道:“不可能啊,怎么会呢,这纸,这纸按理说除了印飞钱,便是特供皇家,怎会如此大量的生产……”   玄策沉吟道:“所以花氏的钱庄柜坊才认不出飞钱的真假,他们连纸,都是一模一样。”   温简:“可这纸,不是只有花家才能做么?”   玄策翻了翻卷宗:“那就要看这造纸术,是花家自己原有的,还是说,从别处继承而来的。”   “你的意思是说,还有人知道这飞钱纸怎么做!”说到这,温简双手一拍,有些兴奋道:“是了是了!这正是一个线索的突破口!”   “你可认识宫里的人?”   温简被他一问,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知退才来长安不到半年,这宫里的人也不大相熟……洵之想要找谁?”   玄策指腹停在卷宗的一页,上面写道:内府局。   “找出当年进贡入宫的空山新纸。”   温简眼眸一睁:“你是怀疑,这二者之间……”   后面的话,便是心照不宣了。   花府烧死了造纸何氏的幼子,偏偏后面也有了造纸生意,做的还是替代何氏的御纸,眼下飞钱案发生以来,利益损害最大的一方正是花家,而这其中迷雾,不得不让人联想疑云。   思及此,温简啸忽站起了身,迅速将桌案上的卷宗收整入箱,然后抱到胸前,朝玄策弯了个身,道:“我这便去找,洵之兄,等我消息!”   说完,已马不停蹄地走出厅堂,此时站在台阶下的仆人见状,忙引着他往外门外去,直至他一阵风地坐上了马车,疾驰离开。   崇玄署负责鼠妖案,飞钱一事自是压在大理寺头上,再加上与宗正寺打交道,莫说不能怠慢半分,便是能冲在前头,也能正一正大理寺的实力。   总之,温简一回到大理寺,说了要找人,大理寺内部纷纷发动关系,直接找到了内府局少监,拿到了一张馆存的空山新纸。   不知过了多久,玄策靠坐在厅堂内的围椅上,透过半卷竹帘,望着那傍晚时分的夕阳,有些出神。   “寺丞。”   厅堂的一隅,传来山原的声音。   玄策回过神来,朝他看去。   山原垂眸,道:“从地界回来的所有人都安置在了大理寺牢内,在他们身上,搜到了不少飞钱,按他们的口供……”   说着,他将木匣子放到桌案上,接着道:“此地界之所以隐秘,全是因为熟人才能带着进去,并且,在那里赌钱,少有输钱的。”   听到这话,玄策眉梢微挑,单手打开了箱匣,从内里拿出一沓飞钱,道:“十赌九赢,假飞钱才能散播得如此之快。”   山原:“而且还要求这些赌徒拿的真金白银去,如此换下价值更高的飞钱,再到柜坊里兑换。所以,那妙音阁女掌事才会只收现银珠宝。寺丞,这么多的金银,您在地界里可有看到?”   玄策:“在鼠妖身上。”   山原不解。   玄策:“那些鼠妖,是金钱鼠成的精怪,女尸在赌坊中央挖了口井,在里面豢养的那些幼鼠,吃的都是这些赌客手里的金银财宝。”   山原一脸震惊:“豢养鼠妖?”   这些,还是当时他被花玉龙推下火坑时,见到满地金银碎片才发现的,当然,如果她不将止火符给自己,或许那鼠妖也能吃人。   “我看到那儿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花玉龙带出来的那颗夜明珠。”   山原:“……花娘子,好眼光。”   玄策:“人的贪念越大,这些鼠妖就会被喂养得越足,想来,与其说是女尸豢养了鼠妖,不若说是人的贪欲,助长了它们。”   山原听到这番话,只觉后脊一凉:“这女尸,好厉害啊。昨夜我们刚追了进去,就受了她蒙蔽,差点将你留在了地界……”   玄策:“无事,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山原跪坐在桌案旁,给玄策倒了杯茶:“如今想来还是后怕,我们来长安之前,宗主千叮万嘱过,我与竹猗需护您周全……”   玄策垂眸,眼睑扫下一抹暗影:“竹猗还小,山原,你也不必背负重责,一切谨按计划而行。”   山原收回倒茶的手,垂在腿上,正襟看着玄策道:“寺丞,此次入地界,我看那花家四娘子却是正直,敢冒险把你和妖尸一同带回来,所以,我们是不是要感谢一下……”   玄策垂眸翻看手里的飞钱,纸张的声音弄得沙沙作响,山原听了良久,才见他开口:“暂且不必了,你说她正直,她想要什么,自己会说。”   山原不知,寺丞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冷淡,又道:“这人情,是最怕欠着的。” 第47章 搜捕花家 “大理寺办案,即刻将花翊带……   玄策将飞钱放到桌案上,抬眸看向他,转移话题道:“花家柜坊印制的新版飞钱,你拿回来了没有?”   山原一听,忙从怀里拿出飞钱,递了过去:“刚从花家柜坊处取来的,花二郎说,这新样式的飞钱不具备兑换真金白银的功能,某种意义上讲,也算是假的。现在花家只留了一个柜坊点收旧飞钱,以便筛选出编号重复的银票,虽然今日依然出现重号,但现象已经比之前收敛了许多。”   玄策展开新制的飞钱,拿了起来逆着光看,样式跟之前的飞钱比是同样的细密精致,遂道:“如此短的时间,却没有丝毫马虎,这花二郎当真是个商业奇才。”说着,忽而,在光线下映得有些透明的瞳孔微缩!   下一秒,山原便见寺丞左手拿过桌上放着的旧飞钱,将新飞钱叠在了它上面,旋即将两张叠在一起的飞钱朝光亮处举着。   细密的光线穿过两片纸张,最后落在了玄策那深如黑潭的眼眸里。   山原心下奇怪,正要发问,却见玄策啸忽站起了身,声音冷如霜冰:“花重晏在哪儿!”   山原心头一惊:“此时接近宵禁,应当是在花府。”   玄策指腹划过飞钱边沿,气场沉如坠坠黑夜,说了一句:“通知大理寺,搜捕花重晏。”   山原心下大骇,握剑直身道:“是。”   ——   太阳一沉,便是宵禁了。   夜幕刚落,花玉龙睡了一个白天,此时倒是清醒着。   晃悠悠地走到观中,从地上捡了个石子,在手里掂了掂,忽而手上动作一挥,往后院正对着的一扇小窗户砸了过去。   “砰!”地一声干脆。   花玉龙拍了拍手,不多时,就看这窗格子朝外打开,冒出了个圆糊糊的脑袋。   她朝屋顶使了个眼神,说道:“去架梯|子。”   希夷直接从窗里爬下来,一脸困意地揉眼睛:“师姐,你睡饱了,我还没睡饱呢。”   嘴上嘟囔,但步子还是往院角走去,拿过梯|子架到屋顶的檐边,扶着梯|子边张嘴打了个哈欠,道:“师姐,上梯吧。”   花玉龙双手抓着横杆往上爬:“师父现在回来了,让他教咱们轻功,你看玄策他们,飞檐走壁的,哪里像我们这般,爬个屋顶还得费这功夫。”   花玉龙爬上来后,转身去固定梯|子,让希夷跟着。   待两人上来,花玉龙才惬意地坐到屋脊上,抬头看这夜色,托腮道:“俗话说得对,月明则星稀,今儿月光沉沉的,星星倒是多了起来。”   希夷坐在她旁边,从兜里掏出了个青团,真是换个地方就当出游野炊:“师姐,你心情好像不错。”   “那是自然啊,我们可是抓了女尸耶!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抓妖!”   听到这话,希夷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下意识朝屋子底下看了看,每次俩师姐弟聊天,就得坐到屋顶上,以防师父他猛不丁冒出来,听了不喜欢的话,少不得责罚了。   “我也是!”   花玉龙侧头,眼里带笑地看向希夷:“你可是差点小命不保,你还高兴?”   听到这话,希夷低头拨开青团上的荷叶,边道:“玄寺丞法术高强,一定能救我的啊。”   忽而,花玉龙眼里的笑消了下去:“他法术再高强,也得看他愿不愿意救。希夷,其实师姐很后悔,当时让你跟着玄策去南曲楼。”   希夷愣了愣,肉肉的脸蛋登时摆出严肃的神色,说道:“除妖伏魔是道门天职,为何后悔?”   花玉龙双手交叠搂着膝盖,眯了眯眼道:“经历了昨天那场恶战,我也是明白,师父为何不让我们跟他去伏妖了。”   她话音一落,两人不由沉默了下来。   花玉龙深吸了口气,抿了抿唇道:“当时我们要去救你,明知道你在赌坊,但是,我们还是选择了先救别人……希夷,对不起。”   她耳边传来荷叶拨开的声音,眼眸一垂,就看到面前递来了一个青团,她没有接,却听希夷说道:“师姐……我身为道士,不能等着别人来保护我的,如果这样,那这世上,还有谁去保护别人呢?”   花玉龙忽而一愣,眉头轻轻舒展开来,伸手接过荷叶,递到嘴边咬了一口,那青团清淡的甘甜,在舌尖溢开。   “你小小年纪的,怎么就有这等领悟了。”   希夷歪了下脑袋,道:“师父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师父,一开始就能保护弟子的啊。”   花玉龙笑得眼里带光:“若师父听到,可该欣慰了。”   “我也想师父带我出门历练嘛。那天去南曲楼的马车里,玄寺丞还问我来着。”   花玉龙抹了下嘴,问道:“他说什么了?”   “他讲此行凶多吉少,如果我怕,现在还可以跳下马车。指望别人保护我,便不要跟他前去。”   花玉龙听到这话,心里顿时有些窝火,但一想,又觉得这厮没说错,他倒真是让人讨厌生气又说不出道理:   “他就是打击你的自信心。所以师姐才很后悔,让你跟他去伏妖。”   希夷忙摇摇头,道:“若我没跟过去,那女尸也不会因为夜明珠被我拿着,而妖力大减啊!”   “是噢!”听到这话,花玉龙揉了揉他的肉脸蛋,笑道:“希夷还是帮上了大忙的嘛!难怪师父让你留在观里盯着我,原来这么厉害!”   希夷咧嘴笑了笑,道:“师姐,虽然希夷不能跟师父出门,但留在观里我也挺开心的,你怕我无聊,才让我跟着玄寺丞历练,不过……我感觉他好像是个怕麻烦的人……”   希夷咬下最后一口青团,其实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囫囵道:“如果我们足够厉害,像竹猗阿兄那样,就不会被嫌弃了吧。”   花玉龙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朝他一笑,道:“希夷,你可是师父的亲传弟子,三清童子呀!这点自信我们还是要有的!”   听到这话,希夷用力点头:“而且,我还是长安大名鼎鼎花玉龙的师弟!”   花玉龙顿时被他这认真模样逗得笑出了声,此刻身后漫天星辰,这样安静的时刻,在经历一场妖祸之后,显得更加珍贵。   只要——   “笑得如此大声,是想叫师父也来听一听吗?”   突然,屋子底下传来了声音,把这俩师姐弟吓了一跳!   希夷:“师父!”   “笑够了,就给为师下来。”   希夷方才那还笑得如地主家傻儿子的脸,现下能哭出来。   但作为师姐,花玉龙想还是她先爬下去吧,而且万一师父一个不高兴,一会就把梯|子给撤了……   站在屋檐下的清垣,双手负身,长袍落拓,依然是仙风道骨的模样,看不出来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等着领罚的两个徒儿,他想了想,道:“玉龙,睡醒了,就回府里,找你阿耶领罪。”   花玉龙低声道:“都这么晚了。”   “他若睡了,你就等着。”   “那还是师父您先罚我吧。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那好,我便罚你回去跪家祠,你阿耶让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再什么时候回来。”   花玉龙:“……我先跪观里的大帝和老君!”   清垣:“他们自有希夷跪着,你,先行孝道,再行天道。”   一旁的希夷听了,扁着嘴,朝师父作揖道:“那弟子先回观了。”   花玉龙见师弟这么快就缴械投降了,本还想说什么,但见师父这般严肃,硬撞上去,只能是吃亏——   跪家祠,领罚,这些她都不怕,怕就怕,阿耶眼里流出的失望。   这种感觉就像雨天挥之不去的潮湿,裹挟着呼吸,堵塞四肢百骸,萎靡消极。   花玉龙:“师父,夜已深了,您早些休息,弟子这就回府里。”   清垣:“为师已见过你父亲,眼下教训完你自然可以休息,但你的至亲,心里担忧着你,这夜又如何安睡。”   花玉龙沉默一旁,待师父离开,方轻叹了声,抬头看这漫天星辰,如此良夜,那就跪家祠陪祖宗吧。   因着入夜,花玉龙也没叫醒厢房里的绿珠,只让她好好睡觉,自己独自回花府。   从天心观到花宅,中间有道水廊,就架在湖上,入夜时,桥廊两边石砌的长信宫灯便会被点上灯火。   天上星辰,地上烛光。   仿若一副真切的倒影,竟不知哪儿是天,哪儿是地,哪儿是湖水。   就在接近主宅的时候,花玉龙却被花府正院的火光吸了过去,奇怪,这个时辰,那儿怎么还比平日都亮堂?   想到这,心头不由燃起一丝不安,步子也便加快地往府里跑了过去。   此时,花府正门。   火光皑皑之中,府外竟聚集了一片官府的侍卫,对面与之相持的,正是花府的护院仆从。   花觉闻神色紧绷,站在花府大门前,朝为首的人作揖,说出来的话却是和气:“不知官爷深夜到访所为何事,我花家向来行事谨慎,您要秉公执法,我们定然会全力配合,但现已入了夜,可否待明日宵禁一解,花某即刻到府上拜见。”   他这番话说得谁都没有错,又给了双方余地,毕竟大晚上的,这些侍卫不也得收班回家么。   然而,眼前这着绯红官袍的人手执搜捕令,冷声道:“大理寺办案,需即刻将花翊带回。” 第48章 有阿兄在 “把眼泪擦擦。”   花重晏迈步挡在父亲身前,脸色平静道:“花某这是犯了何罪,要劳烦大理寺连夜来请我前去喝茶。”   这时,站在一旁的温简走上前,脸色着急,却不能在寺令面前表露得太过明显,只道:“宗正寺搜拿到了指证你私印假飞钱的证据,情况紧迫,所以需要你马上回去配合官府查明。”   “私印飞钱?”   花重晏轻笑了声,道:“温寺丞,何为假飞钱?今日花氏柜坊确实印制了新版飞钱,那怎么能说是假的呢?”   他言下之意,温简又如何不知,当日在天心观凉亭上,还有玄策在场,为了追捕假飞钱的来源,他们商议后才行此办法,但——   “花二郎,您,还是要跟我们去一趟大理寺。”   花重晏脸色沉笑:“但花某还是不明白此中缘由,眼下府里尚且事情繁多,我跟你们走了,谁来照顾生意?”   “既然如此,那我们只能强行逮捕了!”   大理寺寺令话音一落,身后的官兵迅速上前围住花重晏——   “谁敢动手抓我阿兄!”   突然,斜刺里一道少女的清脆之声,夹着愤怒扑了过来。   众人循声,就见一抹红衣掠了进来,双臂张开,护在花重晏身前:“就算是大理寺,没有证据,也不能强闯私宅,带走良民!”   “玉儿!”   花觉闻顿时被自己女儿这番行径下了一跳,忙喝道:“你给我退下!”   “不!阿耶,他们要带走阿兄,那大理寺的大牢可是人待的!”   花重晏的手轻搭在花玉龙肩上,垂眸朝她微摇了摇头,示意她收回去,道:“玉儿,有阿兄在,不用你挡在前面。”   花玉龙眼角一热,却不挪步子,倔强道:“凡事讲证据,如果没有,那凭什么把我阿兄带回去!”   花觉闻:“倘若犬子知道些案子的线索,寺令寺丞大可在我们这儿盘问,他必定知无不言,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将他带回。”   寺令一听,朝温简冷笑了声,道:“温寺丞啊,这宗正寺的牢里塞不下人,让我们大理寺来抓,眼前这些人还不识好歹,和我讨价还价了,跟宗正寺比起来,我们大理寺可会做多了。”   温简额头渗汗,他这位上司是行伍出身,凡事能动手就绝不废话,居统管大理寺侍卫之职,这仗打多了的人,就怕被人当枪使,万一宗正寺情报有误,那这花府可也是不好得罪的……   “宗正寺?”   花玉龙顿时惊愕地看向温简,不确定道:“宗正寺的玄策?”   温简看向花玉龙,点了点头。   她见罢,没好气地笑了,冷冷道:“那便让宗正寺来抓!”   温简:“受理飞钱案的,是大理寺。花、花二郎,请吧。”   花玉龙气得朝那些官兵道:“谁敢靠近一步,我就放火!”   “玉龙!”   “他玄策凭什么让你来抓我阿兄!他自己怎么不来!”   她话音一落,便见眼前烛火风动中,密密麻麻的人群无声让开了一条道,她看见了一抹熟悉的玄色襕袍,一步步姿态挺拔地朝她走来,那人眼神暗沉,她看不清楚。   但她知道,这是傲慢,是自上而下的轻蔑:   “花玉龙,你阻拦官府办事,是想跟花重晏一道进大理寺么。”   她的眼眸于黑夜中睁得发亮,看向他道:“我说了,证据呢?”   玄策原本负在身后的手抬到她面前,指尖捏着一张飞钱,声音里带着寒气:“这是今日,我收到的新版飞钱,它的样式,是由花翊亲自设计。花玉龙,你好好看看,这个证据,在哪里。”   面前这张纸映在她原本愤怒的瞳孔里,啸忽,那道目光一怔,接着,眼睑之下,缓缓蓄起了水光。   她看着玄策的眼神,仿佛是在无声地、希望他说一句:这不是真的。   玄策收回飞钱,垂眸看向她,声音里恍惚有了丝温度:“如果今日你拦着花重晏,只会让事态更加严重,清白,你能给他吗?”   花玉龙张开的手,缓缓落了下来。   只听头顶又传来一句:“放火,解决不了问题,也保护不了他。”   “玄策,”花玉龙抬眸看着他,那眼里全是倔强不屈的泪光:“你可以给他清白吗?”   玄策目光毫不躲避:“如果他是清白的话,自然可以。”   说罢,抬眸朝花重晏道:“花二郎,关于飞钱之事,在花府谈并不妥当,待你在大理寺查明清白之后,自然放你回来。”   花重晏心里浮起隐隐的苗头,他看着玄策那副不带攻击,却又不容退让的神色,深知任何抵抗都是无效,遂转身宽慰父亲道:   “大理寺也是在尽职追查飞钱案,连宗正寺的玄寺丞也来了,我自然更要配合。父亲,您先回院休息,放心吧,案子很快会水落石出的。”   花觉闻脸色担忧,想叹气,却还是压了回去。   花玉龙见父亲方才还强装的中气十足模样,如今这一拱手作揖,却透着无法掩饰的垂老,他说道:“还请官爷高抬贵手,不要伤我儿,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花某在此,感激不尽了。”   他这一弯身,玄策忙抬手扶起花觉闻:“花老爷顾全大局,但愿此案的结果,不会令您失望。”   他话音一落,大理寺的人也不上手了,让花重晏自觉走。   人声默默,谁也不知道,今夜这一搜捕,会得到怎样的结果。   “阿兄!”   花玉龙朝已走在前头的花重晏喊了声,这一出口,泪珠子便跟着滚了下来。   花重晏想到方才花玉龙垂手的那一幕,他不知自己妹妹心里装了什么,但那一瞬间,他竟生出一丝绝望的难过来,只回身朝她一笑,道:“玉儿别哭,阿兄很快就回家。”   但……回家,回哪儿的家呢。   “腰杆子挺起来!”   忽然,花觉闻沉声朝他一吼,直把花重晏前一瞬的恍惚驱走——   他笑了笑,眼里似闪着光,道:“是,父亲。”   此时,站在一旁的玄策,那眼里映着的全是满脸泪水的花玉龙,他负在身后的手握了握拳,又松开了。   “把眼泪擦擦。”   说罢,在她手里塞了个帕子,便转身走了。   花玉龙还有些怔愣,低头看了看手里多出来的帛纱,白净如一道月光,熨帖在夜行人的心里。   ——   大理寺一行人走出花府后,对花重晏也还算客气,温简见状,遂步子放缓,刻意走在后头,跟玄策保持步调,低声说道:“不是说我们出面吗?你怎么来了?”   说罢,却见玄策没有回应,温简心里想了想,又道:“我方才见花娘子的反应,是坐实了这新版飞钱的蹊跷了……”   温简情绪有些低落,但他心里知道,既为官,就不能用情。   “空山新纸,拿到了吗?”   听到这话,温简忽地醒了过来,忙从袖子里拿出一卷布帛,仔细展开后,便见里面叠放着一张白纸:“这是内府局早先存的旧纸,好不容易找出来的。”   玄策没有拿过来,只道:“比对了吗?”   温简动作一顿,垂眸道:“几乎一样。”   听到这话,玄策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仿佛意料之内,只说了句:“案子,是越来越有眉目了。”   温简心头一颤,就见玄策径直往前走去,他看着这身玄袍很快便隐没于黑夜中,忽然明白,大理寺的人为何对他讳莫如深:只要能早日破案,罪犯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真相有多残忍,又有什么关系。   但,于修道之人而言,这到底是无情,抑或是,已不为世间之情所动呢?   ——   大理寺狱内,温简和寺令邱往,一同审问花重晏。   花重晏安静地看着桌上的飞钱,听面前的温简开口说道:“这张飞钱,是花家柜坊近日印制的,在发行之前,您也告知过在下,这是不能兑换的假飞钱,只为了找出偷印飞钱的主谋。”   花重晏听着,略一笑道:“所以,你们今日突然抓我过来,不会就是以这假飞钱为罪名罢?”   温简垂眸,脸色却一点也不轻松,伸手指了指那飞钱上方的一角,道:“飞钱的这个地方,难道,您没注意到么?”   花重晏眉宇微皱,视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上面是一道极细的黑线,弯如新月,不过一个指甲痕的宽度。   “这,应是谁拿飞钱时,手里沾到了墨水染上的。”   温简摇了摇头,这时,一旁的邱往又拿过一张新飞钱,放到桌上,冷哼了声,道:“花二郎,你可看仔细了,这两张飞钱上的墨水痕,可是一模一样的!”   花重晏蓦然一怔,拿过两张飞钱叠在一起,在烛光边,微微一挪,那两道墨水痕,竟是,严丝合缝!   怎么会?   邱往冷声道:“别跟我说这是你们做的记号!在飞钱设计的最终样式里,可是有这个记号吗?”   花重晏将飞钱放到桌上,沉吟一瞬,转而朝温简道:“玄策呢?”   邱往指节在桌上叩了叩,不耐烦道:“飞钱案,归我们大理寺,您有什么话,就跟我们说。” 第49章 飞钱秘密 “寺丞,少府监的家宅走水了……   花重晏理了理衣袖,靠坐到椅子上:“花某知道,你们抓我,也是受玄策指令,二位在中间传话多累,不如让我直接见他。他是宗正寺寺丞,不会连做这点事,都要藏掖。”   温简点头,道:“那我去请玄寺丞。”   邱往:“知退!”   现在谁是判官谁是囚犯啊!   “玄寺丞正在外间翻看萧梧一干人的口供,请他进来,应不费什么事,况且他说……”温简目光朝花重晏看了眼,道:“妖,还未除尽,两寺之间的案子还有牵连。”   邱往沉吟,道:“这宗正寺让我们来,也不知送的是大礼,还是炸|药。”   温简语气缓和:“至少我们知晓了线索,不被蒙在鼓里。”   说罢,起身便往门外走去,不多时,花重晏便见一身绯绿官袍的温简身后,跟进来了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   他忽而发现,方才在花府,这玄策明明一开始就跟大理寺来了,却在背地里不露面,也不知是打的什么算盘。   这时,邱往心急道:“玄寺丞来了,花二郎,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花重晏看着坐在面前的玄策,神色一敛,开口道:“方才玉龙看到你手里拿的飞钱后,整个人突然就变了,难道……是因为这墨水痕?”   玄策一双黑曜般的瞳仁看着花重晏,似要从他这句疑惑里,看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原本你设计的飞钱印版,应是没有这墨水痕的,对吗?”   花重晏没作声,算是默认了。   一旁的温简朝邱往看了眼,在纸上做起笔录。   玄策又道:“为什么这飞钱上会有指甲大小的墨水痕,你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才会没注意,甚至说,你很信任这些印制出来的飞钱,或者是,印飞钱的人。”   花重晏神色一凝:“这新飞钱的数量并不多,所以都是我亲自看着印刷出来的……”说到这,他忽而眸光一闪:“你和玉龙这般默契,到底是在怀疑什么?”   玄策气定神闲,嘴角甚至浅浅勾起,道:“说来也是巧合,这新月状的墨水痕,正是昨夜在南曲楼下的地界时,花娘子不小心抓到了一个蜡模,拇指指甲不小心扎了进去,留下的。”   他话音一落,在座的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他。   邱往方才还一脸神烦模样,这会嘴巴张得像吃瓜:“所、所以这是,花家娘子造的印迹?”   玄策眉梢微挑,颇有一丝得意,只“嗯”了声。   温简还处于震惊:“那怎么就到这飞钱上了?!”   邱往缓过神:“飞钱印版一般都是先有花样,然后在蜡模上雕刻出来,最后用玄铁水浇灌到蜡模里,冷却成型,如此才能造出精度要求极高的印版。”   温简握笔道:“所以,花娘子在地界碰到的那块蜡模,就是新飞钱的印版腊模!”   说罢,众人视线纷纷转向花重晏。   邱往一下抓到了问题的关键:“那么花二郎,你这飞钱印版的蜡模,怎么会出现在地界里的?”   温简定神,等着花重晏的答复,却见他嘴角转而噙笑,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这个玉龙啊。”   这声里,竟还有一丝宠溺?   玄策语气冷硬道:“这些飞钱是正儿八经从你手中拿到的,如今印出来的这种制式的飞钱不多,但通通都有墨水痕,花重晏,你可别跟我们说,这是妖自己印的,与你们无关!”   花重晏一笑:“玄司丞,您这是替花某把理由都想到了啊。”   温简正襟道:“从时间线上看,发行的这批新钱,恰好是在墨水痕发生之后,花重晏,若说与你无关,很难解释得过去罢。”   花重晏:“方才你也说了,玄寺丞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妖还未除尽,能掩人耳目地把印版换走,不是妖,还能是谁?”   听到这话,玄策冷笑:“若是把任何祸事都归结到妖身上,那所有人都是无辜的,就连那些用假飞钱的人也是无辜的。花二郎,如果案子都是这个结果,花家的金库可就要吃闷亏了。毕竟,妖是没办法给你公道的,他们吃进去的钱,吐不出来。”   花重晏眼眸一抬,神色冷静道:“如果只凭这飞钱印版上的一个新月痕,你们就断定我与背后主谋有关,那便将我收入这牢狱里罢了。”   邱往猛一拍桌子,火气就上来了:“事到如今,你还隐瞒!”   “谁说仅凭飞钱印版了?”   玄策的声音幽幽响起,这时,就见他从袖间拿出了一张白纸,推到花重晏面前的桌上:“从前我们一直以为,案子的关键在印版的北寒玄铁上,直到我在地界里看到了这个。”   温简朝邱往低声解释道:“这是桂堂东纸,用以印制飞钱的。”   邱往疑惑道:“这有什么问题?桂堂东纸本就是花家独有的。”   说罢,就见温简从袖筒里拿出一卷布帛,展开放到桌案上面,开口道:“这是十五年前,由徽州何府上供御用的——空山新纸。”   花重晏的目光,忽而闪了闪。   玄策看着他道:“这两张白纸在内府局做过比对,结果是一模一样。”   “嘿,这就奇怪了!”邱往听他这么一说,伸手拿过这两张白纸,道:“桂堂东纸,跟空山新纸一样?这个……可能是拿了一样的制作秘方?不过,如果妖手里也有这纸,难怪真假难辨,查一下你们花家的纸坊,近期都把纸大量出库给谁了。”   “不用了。”玄策直接打断道:“地界里有造纸坊,这些纸,不是花家造的,而是出自地界。”   邱往赫然震惊,赶紧仔细捋了捋思路:“玄寺丞的意思是,地界里的妖,他们会造桂堂东纸?”   玄策:“也可能,他们造的就是当年徽州何府所制的空山新纸。”   “这!”邱往只觉一时信息量太大,难以置信道:“有何证据?!”   “地界里有大量的手工匠,都是被女尸索了魂魄,唯命是从的行尸走肉,如今他们恢复了神智,却一点记忆都没有,因此,这案子的线索,就到了花二郎身上了。”   玄策话音一落,一双审视的目光看向花重晏,就见他那平日里惯用商人之笑掩饰的脸,此刻却凝重得可怕。   邱往皱眉凝思:“地界里的人,噢,或者是妖,不仅得了飞钱蜡版,还能自制特殊的飞钱纸,于是终于复刻出了一模一样的飞钱,才导致真假难辨!”   说到这,邱往自顾自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这逻辑,脸上陡然挂起了脾气,朝花重晏咬牙道:“可真会兜圈子啊!这飞钱案子,不管咋说,都跟你们花家没完了。”   温简试图让这位武夫上司冷静,于是补充道:“而且大理寺还查到,在十四年前,花家也是定居徽州,并且与何氏一家的命案有关。但自从何氏因欺君之罪全家流放之后,空山新纸被撤,从此,花家的桂堂东纸,就被选为了御供。”   邱往摩挲着下巴,“知退啊,这越是富贵的人,越是经不起查。”   花重晏看向温简:“十四年前,我才四岁。”   玄策:“你记不清楚没关系,我们到时会去请教花老爷。眼下花二郎您的任务,是将我们提到的关于新飞钱上的疑点,把知晓的都告知我们。”   邱往沉脸道:“倘若发现你有所隐瞒,那么不管做没做过,那都定为从犯!”   审问房里的空气渐渐凝滞,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开口辩解,却没想,这花重晏脸上又是惯用的一笑,狡猾如狐狸:   “无论如何,我花翎从前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伤害过花家,也并不是从犯。”   玄策靠在椅背上,不再说话,但坐在一旁的邱往却忍不了了,气得啸忽站起了来,猛地手执剑柄,只听一道尖锐刺耳的抽剑声,金属的光晃进花重晏的眼里——   那是一双狐狸般的眼睛,哪怕剑尖直指面门,他依然不动如山,没有退缩。   温简正要伸手拦住寺令,突然,审问房的门外传来了一声急切的叩响——   “何人?”   “崇玄署官吏山原,有事禀报玄寺丞。”   寺吏将门逋一打开,就见一道黑影冲了进来,径直奔到玄策面前,神色紧急道:“寺丞,少府监宋鹤亭的宅子,走水了!”   “什么?!”邱往手里还举着剑,扭头吼道:“谁放的火!”   山原面露迟疑,说道:“还不清楚……”   “花玉龙在哪?”   当玄策问出这话时,花重晏忽地站起了身,不容质疑道:“此事和玉龙绝无关系!”   玄策按下心头方才的急跳,径直起身往大门走去,边走边道:“如果她乖乖呆在府里,自然与她没有关系。”   花重晏忽而一愣,道:“你不误会她就好!”   山原跟在玄策身后,由寺吏引着从最近的门出去,见他步子疾疾,忍不住道:“虽然是走水,但花娘子确实是在花府待着,这火肯定不是她放的,寺丞您不要关心则乱了!”   玄策此时蹬马的动作一顿,转而朝山原道:“你说什么?” 第50章 魔女纵火 “金镯子,红裙子!”   山原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话里有什么不妥,还解释道:“方才我见火势不小,已有金吾卫前去扑救了。”   玄策扫了他一眼,踩上脚蹬骑上了马,说了句:“本官现在很冷静,一点都没乱。”   山原蓦地抬头,就见玄策已策马朝宣阳坊方向疾驰而去。   遂挠了挠头,也骑上了马,自己方才说错什么了吗?   这几日寺丞把心思都扑在了案子里,连今夜的大理寺抓人会审,他都少有的亲自前来,结果在花府门口徘徊大半个时辰,一听里面动静不小,人影就嗖地往里头钻了。   这不是关心案子是什么?   “山原!”   忽然,马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他回身一看,颔首道:“温寺丞?”   只见神思焦急的温简指了指他身后的马,喘气道:“捎、捎上温某。”   山原一愣,眼下情况紧急,便道:“好!”   说罢动作利落地骑上马后,长手抓过温简,“得罪了。”   下一秒,就将他一提,捎上了马背。   逋一坐定,温简双手忙抓着身前山原的肩膀。   山原瞧见他这副这紧张的架势,算是明白了,这个温寺丞,不会骑马。   宣阳坊西南一角,此时火光弥漫,在这黑夜中撕开了一道呛人的口子。   他们越靠近,鼻翼间越充斥而来浓烟与水汽,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呛浊激得温简忍不住咳了几声,眼见金吾卫推着水车往宋府赶去,温简不安道:“怎么突然走水了,抓到嫌犯了吗?”   一到宋府所在的街巷,就见前头人多不便骑马,山原迅速翻身下马,回身看向温简时,只见他两手抓住缰绳,身子趴在马背上,好在他身高腿长,不至于脚落不到地面。   山原想笑,但还是扶着马辔,道:“暂时还没查到,恐嫌犯趁乱逃走,金吾卫已将宋府围住。”   温简一听,脸色发沉地往宋府走去,想到今日刚在玄策那儿抓到一点线索,原本就准备在审问完花重晏后便赶来宋府,没想到……   待二人走至大门,才发现宋府的火势比预想的还要大,阖府的主子丫鬟都往府外跑了出来,温简顺手抓着个人问道:“宋监呢?”   小厮提着水摇了摇头:“小的还未看见……”   “老爷,老爷!”   忽然,身旁一道妇人惊慌之声响起,温简目光霎时望去,就见说话的是一身披名贵锦服的贵夫人,此刻由于仓促逃灾,妆扮有些落魄不整:“快进去救老爷,老爷还没出来!”   温简心头一凛:“宋府偌大的宅子,怎么会烧得这么快?!”   这个疑惑一冒出来,脑子里另一个答案顿时让他后脊冒汗!   “寺丞!”   这时,大宅门外突然走出道玄色身影,山原忙跑上前,只见那高瘦少年身上还背着个昏迷不醒的中年男子,他赶紧上手一扶,将寺丞背着的重量卸下。   “老爷,老爷!”方才那华服夫人登时便往这边扑了过来。   一旁的仆人禁不住害怕抹泪,也跟着喊老爷夫人,一时人群嘈杂,拥挤乱哄。   山原大声道:“大家散开,快找个空旷的地方!”   人群一时如游鱼受惊,四下往外扩,其中一个仆人搬来椅子,让昏迷的宋鹤亭坐下。   山原迅速拿出丹药送进他嘴里,“水!”   宋鹤亭被灌了药了水,眼睛还没睁开,但嘴皮子哆嗦地动了起来:“沁岚,我儿,我儿!”   玄策眉心一凝,抬眸道:“宋小姐呢!”   “沁岚!”   这回,宋夫人如被电击一般,握拳捶胸地朝旁人喊道:“沁岚在哪儿!”   此时,宋鹤亭身子终于动了动,仿佛是被自己夫人的声音给炸醒的,抬手一下抓住了玄策的衣袖,惊魂未定地喘着气,道:“快,救我小女!她被,她被人抓走了!”   玄策:“谁?”   宋鹤亭抬手指着一个方向,用力道:“红色、红色的影子!”   他话音一落,旁边的家仆猛然道:“是花家那妖女!”   温简抓过他,声音一提:“你说什么?!”   那仆人晃着手,害怕得浑身发抖:“金镯子,红裙子!”   山原一听,朝玄策望去,只见他除了眉头一直是凝着,之外没有流露出半点的意外神色。   温简来了火气,质问道:“此时宵禁,她如何入得了宣阳坊!”   仆人害怕地回忆道:“宅子是一下子就着起的,我们方才逃出来,哪哪都是火!它自己就烧起来了!而且我亲眼看见一道红影飞过!整个长安城,谁人不知花家的魔女最爱纵火!”   山原听罢,等着玄策吩咐,此刻他真想跑去花府找人,以证明花玉龙根本就不是纵火者,而且,方才他们去花家抓花重晏的时候,她明明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啊!   温简看着这烧上天的火,额头也沁出了汗,方才有一瞬间,他就猜测这是人为多地点的纵火案,没想到,竟还是牵扯到了花玉龙身上。   他朝玄策看去,正要开口——   “咳咳咳——”   “老爷!”   “还不快去,救、救人!”   论官职,宋鹤亭居高,足够有权命令他们任何一个人,但,玄策除了是宗正寺丞,还是得圣眷的修道人。   他不能因着一句话,就去断定事实对错。   “宋监,你可看清了,那掳走宋娘子的人,除了身穿红衣,金色手镯外,还有什么特点?”   “戴着面纱,看不清楚脸。”   山原听罢,脸色浮起了着急:“寺丞!”   玄策:“朝哪个方向?”   这时,周围的仆人俱都抬手指向天,害怕道:“我们看到那红影子跃出了院墙后,飞到外面的屋顶上,然后往东南方逃了!”   “山原!”   “在。”   “顺着方向,追。”   “是!”   话音一落,山原已经执剑往仆人所指的方向,轻功一施,身影转瞬隐没入黑夜之中。   宋夫人等不了了,直截道:“备车,我要去花府!”   温简只觉其中有不妥:“身影衣着相似的人不少,万一嫌犯就是佯装花娘子的行头纵火掳人呢?我们如此冲动,岂不是要中了他的计谋!”   宋夫人一听,厉声道:“东南向,那便是兴化坊的花府!”   宋鹤亭扶着椅子站起身:“火有我们救,玄寺丞,有劳你们先速去寻回小女!”   玄策:“宋监,方才我闯入书房救你时,屋内并没有旁人,你说看见是一红衣人掳走了令千金,言下之意,那嫌犯是当着你的面,掳走了人的?”   眼下被他突然一问,宋鹤亭脸色僵白,道:“小女刚好来送甜汤,我们父女俩还没说几句话,就听见外面喊走水了。紧接着,我书房后窗突然涌入一股寒风,没等我看清,就听小女一阵呼救,回头看,就发现是一个红影子抓住了她,我见状拼死扑上,却还是差了一步!那红影子扛起沁岚就往窗外跃了出去,我正要追,哪知窗户被反扣上,四角瞬间烧起了火!根本打不开了!”   玄策:“什么时候?”   宋鹤亭昏了一阵,揉着太阳穴道:“应是……子时的棒子声刚敲过没多久。”   温简:“子时……”   这个时间,离从花府带走花重晏的时间,刚好隔了一个时辰,他们确实无法证明,花玉龙一直就在花府。   玄策:“你们与花府,可曾结怨?”   宋鹤亭摇了摇头,玄策转而看向宋夫人,她摇头的幅度更大了:“我们清流门第,怎可能与商贾之流有什么恩怨!”   玄策:“那她掳走宋娘子……”   宋夫人眼神愤怒地打断道:“花玉龙生性乖戾,她做出什么事还有理可讲?玄寺丞,时间不等人,请与我速去花府!”   听到这话,玄策看了眼宋鹤亭,却见他神色俨然没有妻子那般忙慌,“宋监,除了我的人,金吾卫也是按着你们说的方向前去追人了,你现在可是肯定就在花府?但凡差一线,可就错过了救人的最佳时机。”   宋鹤亭一双深沉的眼眸没有看玄策,嘴唇抿得两道法令纹纵深,一息的时间,他说:“是,花府。”   温简看向玄策,他不知道,这个道行高深的玄寺丞,会怎么决定。   哪知,玄策后退一步,淡淡道:“既如此,那是什么结果,还请宋监都能承受。”   宋夫人脸色惊慌,正欲开口质问他这是在推卸责任!却见玄策轻功一跃落至屋顶,啸忽朝东南方向,兴化坊而去。   宋鹤亭看着玄策隐没的天际,眼神幽幽,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的温简看着他,作了个请的手势,道:“宋监,在下大理寺寺丞温简,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夫人眼下就想知道小女的更多线索:“有何事,不能在此说?”   宋鹤亭抬手,示意夫人不必阻拦。   遂跟温简走到了一旁较为宽阔的空地。   温简叉手行礼,说道:“宋监许是方才太惊忧了,忘记十四年前,您曾任徽州别驾,当时的花家,也是在徽州。你们又如何会没有交集?”   他话音一落,宋鹤亭脸色晦暗一变,旋即咳了几声,道:“这、这都过去多少年了……眼下小女失踪宅邸着火,本官已然自顾不暇,你倒跟我提什么陈年往事!” 第51章 死灰复燃 “老爷!宗正寺的玄寺丞又来……   温简一双眼眸清明:“那么现在,宋监应当能想起来,在徽州时与花家的往事罢。”   宋鹤亭吸气一沉:“温寺丞,你这是何意!”   “春和三载,四月初十,徽州何氏一家被发配边疆的前一晚,也是这样一场大火,从花府,一直烧到了隔壁那座用来关押流犯的废宅里。时过境迁,在那年的卷宗上,留下了这样一句话:‘何氏小儿何崇,年四岁,殁。’”   温简话音一落,分明看到宋鹤亭的瞳孔缩了缩,映着火光,仿佛跌入了过往一段不知是否愿意提及的回忆里。   温简继续说道:“一条人命,与花氏有关。这是您在徽州最后一年任途上受理的命案,虽是流犯,但温某还是想知道,最后这花家是如何逃脱大唐的律例,还迁府到了长安。”   他讲完,却没听何监说任何话,身后救火之声嘈杂,温简觉得,自己有的是耐心。   “温寺丞,你这般越级审问,又是何罪?”   ——   浸入深夜的花家大宅,在这黑暗中燃着唯一的火光,大理寺的到访,带走了花重晏,也将所有人的好梦带走了。   此时,花玉龙站在厅堂的石阶上,抬头透过屋檐,看向外面的夜空。   若是遇到繁星闪烁,那月光便总是黯淡的,她看着那些亮眼的闪耀,想到小时候,大人们哄她时,就说,人死后,会成为天边一星子,用光引着凡间牵挂的人。   人死后……   一瞬间,她的瞳孔里,仿佛映出了许久之前,一面火光冲天的景象——   “是你放的火,是你烧死了何家小儿!你这个混世魔王!”   “烧死了人,就要偿命!”   “让花家滚出这里!我就说,妖女为祸,迟早要闹出人命的!再不走,我们徽州百姓危矣!”   “害死了自己的母亲还不够,还要害人家家破人亡!”   ……   花府门前,所有人朝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谩骂起来,但他们不敢靠近,因为害怕沾染哪怕一丁点儿的晦气。   这时,宅子里有道人影跑了出来,高大宽阔,像座大山,护在她面前,蹲下身把她抱住,那是父亲。   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声音就听不见了。   透过父亲的肩膀,她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这些人厌恶的嘴脸,从出生起,她就注定,守护着罪恶与火。   ……   这场不堪的回忆,花玉龙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是,在南曲楼破阵之时,东珠和西璧的幻音术再次将它唤醒。   怎么可能忘记呢,这场劫难,没有过去,就永远存在着。   今夜,阿兄也被带走了,是不是,沾上她,就没有好事。   忽然,有道温热从眼睑滑下脸颊,她摊开掌心,接住了那一滴泪。   五指拢了拢,哭,有什么用。   比放一把火,更无力。   “玉龙。”   忽然,身后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咳咳咳……”   花玉龙低头,蹲下身子,把半张脸埋到自己的臂弯里,没有回应花觉闻。   “先回去休息吧,今夜可能是回不来了,明日阿耶就差人去大理寺打听。”   花玉龙摇了摇头,嘴巴紧紧贴着手臂,似强忍着浑身最酸的地方,是眼睛。   “唉~”   花觉闻微不可察地叹了声,他并不想让女儿听见这样泄气的声音,他人入中年,有了儿女牵挂,总是越来越这般有心无力了。   这样,真不是什么好事。   忽然,屋顶的檐边有飞鸟停落,引去了花觉闻的注意,不多时,就听有人走进来的脚步声。   来人步子恭敬,花玉龙听见他对父亲说:“老爷,是信。”   木管家的声音!   花玉龙蓦地站起身,花家生意上的事,她向来没有参与,但眼下二兄身陷囹圄,她只希望父亲的关系能打探到什么,但,她很清楚,商贾的地位,在权力面前,是可以被最先抛弃的。   花觉闻扫了一眼,神色顿时更加凝重,一抬眸,就看见女儿红扑扑的眼眶……   “玉龙,别担心……”   “是关于二兄的吗?”   说罢,她伸手便将信纸抽了过来——   “玉儿!”   就在花觉闻上手要拦住时,突然见守门的仆人脚步匆匆地跑了进来,焦急道:“老爷!院外、宗正寺的玄寺丞又来了!”   花觉闻瞳孔一睁,迈步正要出去迎,却没料到,那仆人话音未落,身后就跟来了一道暗色身影!   花觉闻一时怔怔,只见那人目光扫过花玉龙,才朝他沉声道:“花老爷,少府监宋鹤亭的宅子走了水,仆人说看见一个身穿红衫,戴面纱的少女,掳走了宋家娘子。”   听到这话,花玉龙仿似那与自己无关,依然垂着眸子,手里捏着一张信。   玄策眉宇微凝,正欲上前一步,却见花玉龙朝花老爷直直看去,眼眶被描摹了一圈深深的红痕,她……还在哭?   花玉龙执着手里的信:“阿耶,什么叫‘徽州何氏,死灰复燃’?”   这一句话,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   玄策眸光一暗,长手拿过花玉龙手里的那封信,逋一展开,她念的那八个字赫然映入瞳孔——   徽州何氏,又是这四个字!   玄策:“花老爷,这是谁给你的信!”   花觉闻脸色瘆白,喉咙抑着一腔气流陡然紊乱,下一瞬,抬起袖袍掩住嘴角,猛地咳嗽起来——   “老爷,老爷!”   木管家紧张地从桌上拿起茶杯递过去:“您先喝口水!”   “阿耶!是不是、是不是被我烧死的,那个何氏?”   “四娘!”   木管家陡然出声喝住,但声音一落,顿时觉得不妥,转圜压低道:“四娘怕是太累了,木叔让丫鬟送你回去休息。”   说罢,还心有芥蒂地看了玄策一眼,迈步挡在了他与花玉龙之间。   此时的花觉闻,一只手撑在圆椅的靠背上,呼吸有些沉浊,道:“玉儿,听话,先回房。”   “她不能走。”   忽然,玄策清朗的声音仿若能抹开一切纷乱,“花玉龙,从宵禁到子夜,你是一直待在花府的,对吗?”   她侧身抬眸,看向再一次闯进来的不速之客,眸光定了几息,却没有说话,玄策也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清凌凌的。   “这是什么话!”一旁地的木管家又气又急,护主心切地解释道:“我们四娘除了待在家里,还能上哪儿去!寺丞方才一来便说宋宅走水,这不能一见着火,就赖是我们家娘子放的啊!”   “花玉龙,回答我。”   她仰了仰头,吐了个字:“是。”   声音是玄策从未听过的那般冷淡。   “除了你的家人,还有谁能证明?”   “没有。”   花觉闻忍着怒气:“玄寺丞,你已经三番两次来我花宅,每一次都闹得如此不愉快,现在又说我女儿放火掳人,那你又有何证据!”   玄策看向花觉闻,那是双见过无数世道的眼睛,“抓到真正的凶手,便是证据。”   花觉闻:“玉龙不是凶手!”   玄策拿着手里的那封信,看向他:“我以宗正寺寺丞的身份,审问您,这封信,是谁寄来的。”   花觉闻目光沉沉:“这是我派去查探得来的消息。”   果然是老姜,任何瞎话都能睁眼说。   “何氏一家,在十四年前被流放南蛮,没过三年就传来夫妻二人染病,客死异乡的消息,而其长子也因劳役过度饿死,被埋于乱葬岗。花老爷,您还要查探什么?”   听到这话,花玉龙浑身震震,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着拳头,仿佛想抓着什么,想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但现实总是……你越恐惧,它越滋长。   他们……都死了……   花玉龙眼睑熙熙攘攘地,涌起了雾蒙蒙的东西,她深吸了口气,想将它们收回去,然而,然而……   对不起……   她脚步僵硬地往后踱着,却没注意后面是道台阶,玄策余光一掠,眼见她要踏空,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花玉龙!”   忽而,她眼眸抬起,泪水零落地看向玄策:“都是我干的,你快把我抓进去,把我二兄带回来,好吗?”   一声“好吗”,近乎哀求。   玄策眼眸微垂,看着她低声道:“眼下案子尚未查清……”   “啪!”   是茶盏碎到地面的声音,花觉闻厉声吼道:“谁都休想将玉龙带走!”   玄策将花玉龙带回台阶上,见她站稳,才转眸看向花觉闻,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却说了句震住所有人的话:“何家,是不是还有人,没有死。”   所以,死灰复燃。   花玉龙眼眸一睁,看向玄策。   就在这时,屋檐顶上陡然传来一道清凌凌,却寒得瘆人的少女之音:“咯咯咯,猜对了噢!”   木管家吓得浑身寒毛立起,径直跑到院外,抬头朝上喊道:“是谁!”   “你居然认不出花玉龙的声音,当了花家那么多年管家呢,真没用~”   木寒声视线绕着屋檐逡巡,再往后退了几步,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腿软:“四、四娘!”   四娘,是花家对花玉龙的称呼,此刻,他竟对另一个人说出这样的话!   花玉龙下意识看向玄策,却见他眼神也与自己对上,不过一瞬,彼此心里都猜了出来——   幻容术! 第52章 男扮女装 “花玉龙,你就是个魔鬼呀。……   屋顶突然传来瓦片的碰撞摩擦之声,玄策手中飞符而出,护在木管家身前,下一瞬,他人影已闪至院内。   漆黑的眼眸一抬,正对上那立于屋顶之上的红衫倩影。   风卷起她的袖袍,落在玄策眼里,飘扬如浮游的野鬼。   “妖尸老道已死,你还拿她的幻容术在此装神弄鬼!”   说罢,玄策手中断水剑闪现,直刺向那道红影——   红影掌心托起,迅速燃起一道力量与断水剑抗衡:   “咯咯咯,宋鹤亭都后院起火了,还急着让你来救花家,真有意思!”   玄策眉宇一凝:“你什么意思!”   “玄寺丞不知道吧,宋鹤亭跟花觉闻,本就狼狈为奸!”   她的声音从原本少女的尖细,陡然变成了男子的沙哑!   花玉龙心头一震,疾步往院子跑去,花觉闻来不及拦,喝道:“玉龙!”   就在花玉龙走到院子之时,一道黄符有灵性般啸忽飞绕在她四周,散着盈盈蓝光护着她,花觉闻见状,心头才松了口气,朝执符的玄策看去,却见他脚尖一踮,跃上了屋顶。   屋脊上,一黑一红的身影如闪电般进退斗法,花玉龙心头一惊,这个假玉龙好厉害的法术,竟然抵住了玄策的攻势!   花玉龙忙抓住木管家的手,让他赶紧回院子。   哪知就在这一转身露背的瞬间,木管家看到身后的假玉龙朝此处一笑,吓得抬手指道:“小心!”   花玉龙一回身,就见玄策手中分剑追着那道暗箭的方向而来,就在将它打落的瞬间,却被假玉龙觑到了空隙,另飞出一道暗箭直直朝玄策而去!   这个暗箭,正是当初女尸刺向东珠的那一招!   花玉龙瞳孔一睁:“玄策!”   只见这道玄袍在极窄的屋脊上侧身后仰,堪堪躲过暗箭,但人也顺势落回屋下!   花玉龙心头暗幸,好在玄策的衣袍与这暗夜难以分辨,而让那假玉龙棋差一招。   但那假玉龙却并没有气馁,反而阴柔地笑出了声,因着是模仿女子的声音,听来令人渗寒:“玄策,你斗不过我的,因为你,没有恨。”   花玉龙见他高高在上的样子,气得骂道:“当初你师父女扮男装,今日你男扮女装,真是好有意思啊!她死的时候,你怎么不跟着她一同献祭啊!”   假玉龙嘴角冷笑道:“你呢,花玉龙,杀了人,不该填命么?”   听到这话,她脸色一白,就见这假玉龙忽然跃至面前,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逼视着她,含笑道:“那场幻境里,你还没看清楚自己么?花玉龙,你就是个魔鬼呀。”   花玉龙瞳孔睁睁,她仿佛在看着自己的脸,露出那样魔鬼般的笑。   忽然,一道桃木藤啸忽缠上了这假玉龙的脖颈,带得他猛然一侧身,单手抓住桃藤,脸上阴冷道:“除了勒脖子,玄策,你还能有什么新花样!”   说罢,他五指弯曲成爪,上面指甲瞬间伸出锋利的爪牙,陡然往花玉龙身子划了过去——   “玉龙!”   一道光束迅速萦绕周身,隔挡住了这恶毒的一击,假玉龙眼眸一震,惊愕道:“冲虚符?!”   从方才假玉龙出现之时,玄策的符便绕在她身上,而此刻被妖力激得光芒更甚,花玉龙本不知这是什么法术,直到听见这三个字!   不知怎的,她方才悲伤、低落至极的情绪,忽然有了一点光。   冲虚符,非修为极高之人所不能施,非至亲至信之人所不能赠。   这道护身符,他却是给了自己。   “有什么花样?”   玄策声音疏离,手中桃藤一拽,那假玉龙旋身退了几仗远,但那藤鞭仿佛被打了死结,无论怎么逆向绕开,都不会松!   “你道这偌大的花府,为何只有我一人过来。”   假玉龙怔怔一愣,为何只有他一人?其他人呢,宋宅走水时,所有人都看到了是花玉龙纵火,理应不少人会追过来……   忽然,院外跃进来一道声音:“寺丞,宋沁岚找到了!”   就是这一句,顷刻令假玉龙眼神崩裂,“你声东击西!”说罢,自身瞬息涌起一股妖力,将桃藤扯开了一指,这藤鞭无法断,只能松——   “玄策!我没招惹你,你为何要坏我之事!”   说罢,他手上的白色爪牙直直朝他扑了过去,玄策手中桃藤一挥,只听衣衫撕裂之声。   “玄策小心!”   花玉龙朝他喊道,眼见自己身上有护身符,便护着木管家往正堂里跑进去,两人刚踏入廊下,就听那木管家哆嗦着嘴皮子,浑身抖得不像话:“四娘,那人的爪子,怎么,那么像,像猫爪……”   猫爪?!   花玉龙被他一点,猛地回头,只见那假玉龙身上被桃藤撕开了一道口子,内里似有什么东西在泛着光。   木管家:“妖,真是妖!他身上有白毛!”   说罢,木管家急急把花觉闻和花玉龙护在身后,喝道:“老爷快躲!”   花玉龙反手握着他们的手臂,说道:“我身上有符,阿耶你们快走!”   就在此时,屋檐上砖瓦悉数落下一片片,“哗啦啦”地,具都是他们踩碎的声音,下一瞬,院外便跃进了两道暗影——   “大胆猫妖,还不束手就擒!”   花玉龙惊愕道:“山原,竹猗!”   “喵呜~~”   这一声如苍狼吼月,众人心头一惊,下一秒,屋顶竟被直直击穿,一个偌大的重物跌了进来。   花玉龙忙把家人护在身后,骂道:“你居然把我家房梁搞垮了!”   玄策紧接着从屋顶跃了下来,陡然听花玉龙这一声骂,愣了下,朝她道:“抱歉。”   花玉龙:“……”   此时那假玉龙已然被玄策逼出了原型,竟是只比人还要高大几倍的巨大白猫妖,花玉龙气得想放火,但见玄策它们在与猫妖周旋,这才住手。   当然,最重要的是,在花宅放火,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而就在猫妖转过身龇脸呼气时,花玉龙分明看到它白皙额头上的那三道毛绒绒的黄线,惊愕地脱口而出:“你是宋沁岚的雪奴!”   想到这,花玉龙心里顿时涌起一股火:“那天在南曲楼后巷,还是本姑娘冒雨救了你,没想到,你这猫妖竟回头来拆我的家!”   “喵呜~”   玄策袖袍一挥,列了剑阵,十六支断水直围绕着猫妖,只见他痛叫一声,竟在剑阵里横冲直撞了起来,原本雪白的绒毛顷刻被扎了无数鲜红的血洞,就像那天在南曲楼里一样。   刺眼,可怜。   玄策:“那天在地界的墓室里,你救了妖尸老道,原来你是与那鼠妖是一伙的!”   此话说罢,大家顿觉不可思议,猫妖与鼠妖,一伙?!   花玉龙不由奇怪:“那为何在南曲楼后巷里,你会被伤得快死了?还有,鼠妖抬着宋沁岚的轿子,又是怎么回事!”   此刻猫妖被阵法压得有些疲倦,现在,没有人能救他了。   但那张猫脸却透出了人一般的笑,惊悚诡异:“花娘子,若不是你那天救我,沁岚倒是要在地界与你相见了,如此说来,倒是要感谢你了,让她在女尸的手里脱了身!咯咯咯~”   花玉龙陡然一惊:“女尸抓她做什么!”   说罢,她忽然想到,这女尸最爱的就是破坏别人的感情,难道这只猫妖和宋沁岚之间——   这时,玄策却是问道:“为什么抓走宋沁岚?宋府与你何怨何仇?”   花玉龙心里只道玄策不开窍:“他俩就是有私情,被女尸知道了!”   这话一出,别说玄策一丝难为情,就是一旁围观的花老爷和木管家都想堵住花玉龙的嘴!   此时,却见那张猫脸忽而一笑,诡异的,血腥的,但开口的声音,却是那么幽幽沉沉,目光涣散,喃喃道:“我不想温顺地,走入那安息的良夜,迟暮的人也该燃烧,也该嘶吼,怒斥,那光明的泯灭。”   “雪奴……”   忽然,身后一道悲泣的声音传来,花玉龙只觉熟悉,转头一看,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   “宋沁岚?”   此时,玄策看向竹猗:“怎么回事,你没把人带回宋府?!”   竹猗没想到这宋沁岚真的不要命,忙赶过去,边走边道:“我一整晚监视宋府,一看到宋娘子被掳就追了过去,觑见猫妖走了才把人救出来,半道经过花府,便将她藏在了这里来救您,没想到她自投罗网啊!”   竹猗刚要将宋沁岚拽走,就见她忽然从手里拿出一把冷箭,竹猗脚步一顿,抬起双手,掌心护在身前,试图好言安抚道:“宋、宋姑娘……”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宋沁岚接下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这可不是拿暗箭伤人,而是直接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此时,那一双明晃晃的眼睛蓄着凄凄泪水,看向玄策:“放开,雪奴。”   花玉龙惊呆了:“宋娘子,快把暗箭放下!上面有毒!”   玄策:“不可能。”   宋沁岚瞳孔逼视着他:“那你找到的,就只能是我的一具尸首。”   花玉龙脑子飞快一转,道:“你不能死,你一死,我们就说你是这只猫妖杀死的!”   她话音一落,玄策陡然惊艳地看向她,那眼神里,是没想到这姑娘的脑子竟这么好。 第53章 我就无礼 这个小寺丞,并不像表面看起……   宋沁岚愕然一怔,就在这一愣神间,花玉龙突然上前拽下了她握箭的手,一旁竹猗觑见间隙,将暗箭打落下来。   “沁岚,不要犯傻。”   说这句话的,是猫妖:“不是让你藏好的吗?”   宋沁岚用力摇着头,哭着道:“藏不好了,已经藏了那么久,你才找到了我。”   玄策看向这只巨型猫妖,脑中一道念头闪过。   虽然看不清人形,但——   一旁的花觉闻忽地走上前,靠近那猫妖,眼神睁睁道:“你是……何家的人?!”   宋沁岚忽然转身,护在猫妖身前,朝花觉闻道:“何家?花伯父,何以为家啊?”   就在这时,远处似有一道笛声绵延而来,只见玄策的剑阵随之发出阵阵嗡鸣——   “师姐!”   院外,是一青衣道童冲进来的身影,待他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浑身震住:“大、大猫!”   而就在众人视线一转时,那猫妖竟渐渐幻作了人形!   是笛声!   玄策听着这远处的笛声越来越清晰,这于常人而言是平静悠缓的,唯有那被禁锢在剑阵中的猫妖,却会浑身痛苦地打滚!   “雪奴,雪奴!”   花玉龙往剑阵前走去,她想要看清这到底是人是鬼,此刻人形的幻化就差那么一点了,她看到那张猫脸渐渐消褪——   “小心!”   就在大家对付猫妖时,没注意宋沁岚竟冲进了那剑阵中,断水锋刃如冰尖,瞬间在她胳膊上豁开一道血痕,而这柄斩妖伏魔剑偏巧极具灵性,一旦触碰到凡人的鲜血,就会收敛锋芒!   玄策来不及御剑,那猫妖已觑见了生路,又或者说,他太紧张宋沁岚了,以致于在剑光稍微一敛的弹指间,他扑了出去。   护住了这柔弱而心碎的少女。   猫妖冲出了剑阵,仿佛用尽浑身妖力,于四周涌起了一阵狂风,将屋瓦搅动翻飞,顷刻间烟尘弥漫,连笛声都几乎被他隔挡。   此时,透过破开的屋顶往外看,檐角处正立着一道青蓝身影,周身盈着清透亮光,正捏笛吹音,那是自他玉笛而出的法力。   但,玉笛能禁锢,却不能杀戮。   猫妖拼死冲破了这道音阵,浑身斑驳地抱着怀里的少女,啸忽跃上了屋顶。   他站在清垣观主的对面,挂着半张猫脸,一双琉璃般的眼睛里流出了一丝人类才有的情绪:“道长,上天有好生之德。”   清垣捏着笛子的手蓦地一顿,就见那猫妖抱着少女纵身跃去,隐入月色的方向。   “追!”   玄策朝山原和竹猗一喝,两人刚顺着猫妖逃匿之处飞了出去,站在厅堂中央的花觉闻突然血气攻心,一个站不住,竟晃悠悠地倒下了。   “阿耶,阿耶!”   花玉龙往花觉闻奔去,若不是木管家眼疾手快,他恐怕真是要栽到地上了。   这时,清垣观主落回地面,站在玄策跟前,“玄寺丞,天亮了。”   天亮了,猫妖若找不到藏身之处,一旦被激发兽性,只会残害无辜。   玄策眉宇一凝,略一颔首:“方才,多谢清垣观主出手。”   这一出手,把那猫妖给放走了!   说罢,回身朝花觉闻看去,从袖间拿出一瓶丹药,正欲给花玉龙,却见清垣上前,撩起袖袍,左手握住花老爷的脉搏,微一凝神,便给他送了些真气。   比起丹药,这是更快,更好的办法。   玄策见状,递药瓶的手垂回了身侧。   “梆梆梆——”   城楼鼓声响起,宵禁解除,天,真的亮了。   花玉龙看着父亲幽幽转醒,脸上紧绷的不安和恐惧才缓了下来,朝木管家道:“快把阿耶扶到榻上。”   木管家才回过神来,朝院外的隔门喊道:“快来人!”   这时,那些躲在偏院的仆人急急打开了门,几乎是涌了出来,与那群从花府大门外进来的官吏汇在了一起。   玄策见这些仆人手脚麻利地上前把花老爷安置妥当,有的还开始收拾残局起来,不由朝木寒声看了过去。   这时,木管家也对上了玄策的目光,叉手行礼道:“寺丞见笑,妖祸临头,让这些仆人出来护主,实在是伤及无辜。”   玄策垂眸:“你倒是护主。”   “小的是花府管家,鄙姓木。”   眼前这位中年清瘦的男子主动向他介绍起自己来了,花府不愧是行商世家,在结交上都自来熟。   正想着,眼角便见熟悉的身影走来——   “玄寺丞!”   他顺着声音看去,就见为首的温简脸色思虑地看向自己,而他身后站着的,正是方才那位以自杀相挟的宋沁岚之父,宋鹤亭。   玄策目光不由找了下花玉龙,方才要不是这姑娘,那宋沁岚都不知道会不会真让他收个尸首回去,给这位少府监交差。   “宋监。”   玄策看向宋鹤亭,让开了一个身影,身后是躺在床榻上悠悠转醒的花觉闻。   这两位老朋友的视线一对,玄策救先开口交代了事情:“宋监,您说宋娘子被衣着红衣的少女掮走,我们才追踪到花府,但花玉龙在此好好的,倒是来了位不速之客。”   说着,他视线往屋顶看去,那里仿佛被打开了个巨大天井,透着熹微的晨光。   宋鹤亭脸色如灰,“那小女……”   “是猫妖。”   “妖?!”   玄策走近花觉闻,旁边还有张没被砸坏的梨花木圆椅,示意宋鹤亭坐下,目光冷静道:“宋监,你知道掳走宋娘子的人,不是花玉龙。”   此时的宋鹤亭却突然恼怒:“那你还不快去找!”   站在一旁的花玉龙听见他这般朝玄策说话,径直脱口道:“你们家宅子着火,就说是我花玉龙放的!那长安城是不是谁家走水了,都得来讹上我家!这次还说我掳走了人,倒是瞧得起我,有那般力气能扛得起宋娘子!”   “玉龙!”   花觉闻支撑着身子坐起来,“不可无礼。”   花玉龙:“眼下查清事实真相要紧,那猫妖假扮成我的模样,就是要栽赃到我身上,而且……”说到这,她眼神往宋鹤亭身上看了去,那是少年意气般的直来直往:“那妖还说,是宋监引官府来救花家,好像,宋监猜到那猫妖就会来似的。”   宋鹤亭双眼浑然一睁:“分明是你与那妖衣着相似,才会让我们府上所有人都疑心于你!”   这时,温简有些奇怪:“难道说,那猫妖本就有意引所有人到花府?”   说罢,朝玄策看了眼,只见他眼神冷然:“宋监之前还道与花府没有关系,我瞧,这猫妖倒是不想让你们相安无事。”   说罢,从袖间抽出一张信纸,递到了宋鹤亭眼前:“宋监,您看看这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   宋鹤亭看着那信纸,瞳孔震震,猛然看向花觉闻,只见他神色平静,是无论遭多大风雨,都喜怒不见于色的沉定。   宋鹤亭接过,扫了眼上面的字,道:“玄寺丞,眼下,本官最重要的事是找回我的女儿沁岚。”   花玉龙心里好笑:“宋老爷,昨夜玄寺丞把猫妖镇住,还找到了宋娘子,可谁知她居然拿着把箭架到自己脖子上,要我们放了猫妖!”   “玉龙。”   这时,原本一直隐于旁处的清垣观主喊了她一声,希夷也走了过来,拽了拽她的袖子:“师姐,我们先回观里吧,这里都是些大人们的事。”   花玉龙目光投向清垣,师父最不喜她掺和外界杂事。   “不可能!”这时,宋鹤亭方从花玉龙那句话里惊醒,“沁岚,沁岚不可能这样做的!”   玄策上前一步,恰站在花玉龙身前,朝宋鹤亭提醒道:“宋监,宋娘子是从你书房里被猫妖掳走的,到底是怎么掳走的,我想,你应该再仔细回忆回忆,到底是,漏了什么。”   说罢,朝花觉闻道:“花老爷,您现在,身子可好些了?”   花玉龙听到这话,登时站到阿耶身旁,一双眼里满是不安。   花觉闻摆了摆手:“老毛病了,方才只是一时惊吓,有些昏沉。”   玄策:“眼下这厅堂被猫妖所毁,可否再寻一处偏厅,而且大理寺的温寺丞也在,那我们便再理一理这案子。”   宋鹤亭一听,立马喝断:“不行,眼下沁岚还未找到,要审案子,也需先把人找到!”   听到这话,玄策侧身朝他淡笑道:“宋监,我方才并没说要留您下来,您自可去寻人,我宗正寺也已出了寺吏,加上金吾卫和衙内,您要亲自出马,我怎可拦着。”   宋鹤亭突然被反诘,顿时一愣,这玄策怎么不按道理出牌!   玄策整了整手上的书信,朝花觉闻道:“花老爷,请吧。”   花觉闻朝木管家看了眼,“去准备偏厅。”   木寒声叉手躬身,“是。”   说罢,抬起的目光,扫了眼玄策。   温简朝宋鹤亭道:“宋监爱女之心拳拳,我们并不阻拦,但方才听花娘子说,那猫妖似与宋千金认识,温某料想她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眼下也已派人去搜查了,但要想解决案情根本,还得坐下来冷静商议,否则,就算抓到了,又还是逃走了。”   这个“逃”,说的不只是猫妖,还有宋沁岚。   宋鹤亭深看了温简一眼,眼前这个小寺丞,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般年轻稚嫩。 第54章 有违修道 “不等了,我谁也不等!”……   花府仆从引着一行人入了僻静的别院,走在后头的温简低声朝一旁的玄策道:“昨夜宋府走水,我借机问了宋鹤亭有关十四年前的何府一案,他却只字不提,只道案子已结,无需多言。”   玄策冷笑:“火都烧到自家院子里头了,还想继续隐瞒。卷宗带来了吗?”   温简点头:“随身携带。”   玄策似忽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身子微微一侧,看到站在院外低头踱步的花玉龙,她的一旁,还站在希夷小道童。   温简也注意到了,朝玄策道:“花娘子与本案有关?按推算,那时她才三岁不到,应当什么也不知道。”   玄策黑曜石般的瞳孔沉沉,不见一点光,“但所有的罪名,都担在了她的身上了。”   话音落,收回了视线,回身走入了偏厅。   温简轻叹了声,心情似被什么坠着往下落了落。   别院外,希夷仰着头朝花玉龙道:“师姐,我们回观里吧。”   “可是……”   “师父已经往回走了,再追不上,我怕今晚又要被罚禁食了。”   花玉龙抿了抿唇,脑子里满是方才纸条里的字,那分明与她有关,如果当年不是她纵的火,也不会……   方才阿耶和师父让她回观的时候,她朝玄策使了个眼色,希望他留下自己一起,没想到这玄寺丞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不对,是她有用的时候就花玉龙,没用的时候就看不见!   想到这,花玉龙顿时来气,提起裙摆便往回走了。   本姑娘回观了,到时候有什么事,你也休想找我!   希夷看着花玉龙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跟着她后面小跑起来:“师姐师姐,你等等我!”   “不等了,我谁也不等!”   天心观内,清垣早已气定神闲地坐在主殿内,听见花玉龙进来的脚步,他眼神都没有抬,在那声语气明显不情不愿的“师父”后,清垣才开了口:“回来了,师父便好布阵了。”   花玉龙心情本就躁乱,眼下一听布阵,宛若一盆凉水从头顶浇落——   “师父!”   花玉龙脸上顿时挂起难过,步子往清垣身前靠近,装出一副求情的模样:“徒儿能不能不要再受这结界之困,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自由……”   “啪!”   花玉龙话音一颤,只见清垣握在手里的白玉瓷杯,碎开了。   她眼神往上看,清垣那张脸却是极平和的,甚至让人觉得慈眉善目,便是这样普渡众生的和善,让人觉得,他永远不会生气。   但这样的清垣,让花玉龙和希夷害怕极了。   “如果不是结界破了,你出了观,那宋府又如何会把纵火之事安在你的头上。”   花玉龙:“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清垣忽而一笑,指腹抚过杯身碎开的纹路,内里微光闪闪,竟是愈合了,他复又倒入了茶水,送到嘴边饮了一口,方道:   “昨夜猫妖利用你,将宋府和花家牵扯在了一起。若是你在这结界里好好呆着,又如何会让他学去了模样,昨夜那场打斗,你是要去把命也送给人家。”   “可是师父,我看到阿耶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写着‘徽州何氏,死灰复燃’,当年那把火,与徒儿有关……”   “是吗?”   清垣理了理袖袍,站起身道:“玉龙记得是自己放的火?”   花玉龙五指拢起,转而握拳:“所以我想搞清楚。”   “如果是你放的火,师父不拦你,也有你阿耶拦你。如果不是你放的火,今日你若掺和进官府审问,就脱不了身了。”   花玉龙皱眉,只听清垣继续道:   “不是你放的火,火却从花府着起来的,那道是谁放的?花府就要被全员彻查。”   花玉龙顿时愣了愣,是谁放的……除了她的无心,难道是有人真的想烧死何氏?   想到这,她不由一个激灵,抿了抿唇,抬眸看向师父,目光透着果断:“徒儿并不是胆小畏罪之人,如果真是我烧的,按照大唐律例,便是要问罪……”   清垣脸色透着一丝隐忍:“现在人命已然算在了你头上,但你不也在这观里安枕无忧!今夜,你就在这殿里好好跪着,反省自己。”   说罢,他拂袖起身,便往殿门走去。   安枕无忧……   “师父。”花玉龙忽而转身,抬头看向清垣,目光氲着一层水雾:“您贵为仙道,这是在徇私。”   清垣神色如常,没有回头,却道了句:“那又如何。”   花玉龙杏眸睁睁,没想到师父竟如此作答,根本油盐不进。   “您这是,有违修道。”   “道是什么?”   这次清垣侧过身来,目光冷静地反问她。   花玉龙微愣,想了想:“道是天地万物运行之根本……”   清垣微仰了仰头,看向殿内的老君神像: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天地万物都在变化,过去的那个瞬间是过去,生者真正的意义是献给现在。玉龙,守好自己,是你的道。护好这天心观,是为师的道。一个人,不能分太多的精力在其他事情上,那样只会什么都抓不住。”   花玉龙看着清垣离开的身影,脑子里嗡嗡地想着他那番话。   有人说她天生就是魔种,死了,便是死了,而活着却被困在这结界里,才是她真正的惩罚。   大殿上的神尊无言地看着她,花玉龙缓缓叩首伏地,守在观里赎罪,便是师父要她修的道。   ——   花府内院的厅堂里,此时明明是清晨,但屋子里却似被一层阴影笼罩着,人一旦进去了,便连呼吸都不敢出喘出声音。   厅堂由主到次,分放着五张几案,因着官职高低,宋监坐在首座,而他左手旁的桌案边坐的是温简,只见他面前摆放着一簿卷宗,翻开说道:“春和三载,四月初十,宋监时任徽州别驾。”   他此话一落,宋鹤亭的脸色顿时一沉,道:“这已是十多年前的结案,既无上诉也无冤情,温寺丞就算要抓着本官来问,也请不要挑这个时候!”   宋鹤亭的官阶比温简要高,莫说是现在这个节骨眼,就算是平日,他也没得受这般审问。   但——   玄策玄策坐在温简旁边,开口道:“宋监,您怎知此中,没有冤情。”   宋鹤亭放在桌案上的手紧紧握拳,若不是玄策身为宗正寺丞,他都要立马掀桌子了——   “本官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玄寺丞方才说的,要找出掳走小女的妖怪!你们若是再翻这些陈年旧账,恕不奉陪!”   就在宋鹤亭要站起身时,玄策目光幽幽扫过他,神色依然沉静,仿佛周身的焦躁与他此处的安宁全然不融:“宋监这是关心则乱,忘了冤冤相报,是可以等到十年以后。”   这句关心则乱,还是从山原那儿学来的。   宋鹤亭此时站着,身影背对他们,目光于幽暗处,斜看了花觉闻一眼。   玄策见他不动了,又淡淡补了句:“撒了一个谎后,为了掩饰,便会继续撒第二个谎,第三个谎……”   这话一下便将宋鹤亭气着了,只见他转过身正要回怼,就听玄策慢条斯理补道:“同理,这妖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坏事,要想掩饰,也只会留下越来越多的马脚,宋监,您说对吗?”   宋鹤亭一时,语塞。   温简见有玄策坐阵,顿时稳住气场,从桌上拿起两张宣纸,起身递到花觉闻面前,说道:“花老爷,您看看,这两张白纸,是不是一模一样。”   温简边说,边注意花觉闻的神色。   只见他指腹摩挲了宣纸的一角,眉宇间的川字纹顿时一深。   这两张纸,到底是说“一样”,还是“不一样”。   “都是出自徽州宣城的纸。”   花觉闻此刻如老钟坐定,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温简挽起袖袍,将两张白纸分别平放,手指着左边的那张,道:“这张乃花家造纸坊所制,上呈御用的桂堂东纸。”说着,他又指向右边,“而这张,是从内府局里调出来的十四年前的特供,空山新纸。”   他看着花觉闻的脸色,淡笑道:“真是十年如一日,依然光白如初。”   花觉闻垂眸,平静道:“正因为花家的桂堂东纸能与曾经的空山新纸比肩,这才得以入得宫廷御用。”   “但据温某所知,十四年前,花家尚在徽州,但并未从事造纸生意,可刚巧何氏全家流放后,花家就拿下了御用造纸的生意。”   “温寺丞,正因为何氏经营不善,因此被判流放后,造纸坊就被我花氏收买,里面的师傅学徒都深谙造纸,再加上我花家出资,将造纸技艺继续发展,制出来与先前相似的并不出奇。”   面对脸色冷峻不悦的花觉闻,温简心头打鼓,连带脸色都因紧张而发红,但脑子不能停:“若是只要有老师傅和学徒便能复刻,那为何如今,唯有花氏的桂堂东纸独步天下?据温某所知,不论是花氏,还是何氏,造纸的工序都是秘方,不可外传。”   花觉闻瞳孔陡然一怒:“所以你们是在怀疑我花某当年趁火打劫,拿了何氏的秘方?!简直岂有此理,你们有何证据在此冤枉!” 第55章 引魂之术 “生人嘴里找不出答案,那只……   玄策敛眉道:“花老爷,我们并无此意,但是,放在您左手边的那张宣纸,我们却并不是从花家的造纸坊内所得,而是,前日从地界的妖窝里带出来的。原本我以为是鼠妖将桂堂东纸带进地界,直到我们看见,地界里还有造纸坊。”   这一句话,暗示地界里的人会造桂堂东纸,而花家又是唯一造此宣纸的机构,很难不令人怀疑到花家身上——   花觉闻:“我们与妖,绝无牵连!”   玄策声音沉朗而起:“那它们造出来的就不是桂堂东纸,但会被误会为桂堂东纸的,只有空山新纸。”   一句话,直接将花觉闻逼到死角。   花觉闻不怒反笑:“所以这张也不是桂堂东纸,你们方才,是在试探花某!”   玄策垂眸:“花老爷,如此说来,我们从妖域里带出来的这张纸,到底是叫桂堂东,还是空山新?”   一听到“妖”之一字,宋鹤亭开口道:“这些妖掳走小女,神通广大,你们宗正寺都费尽心思捉拿,要仿造空山新纸,又有何难!”   一旁温简略一低头,朝宋鹤亭道:“这张空山新纸从内府局调出,所以是准确无误的,现在的可疑之处在于,这张妖界带出来的宣纸:一开始花老爷承认是桂堂东纸,又否认与地界的造纸坊有关,而我们比对了,桂堂东纸与空山新纸又几乎一模一样,那么,真相就指向一个地方了,那妖界的造纸坊,恐怕做的正是失传已久的空山新纸。”   宋鹤亭浑身一震:“荒唐!”   玄策唇角噙着似笑非笑:“温司丞的推断,逻辑缜密。宋监,有时候,往往越不可能的推测,越接近真相。”   花觉闻落于膝盖上的手紧了紧拳:“空山新纸重现天日,不论是与妖还是与人有关,都与我花家无关。”   啧,玄策心想,这花老爷子也是诡辩的逻辑天才。   遂开口道:“在地界里,我们为了追查飞钱案是否与妖有关,只能在暗中查探以免打草惊蛇,不过我们回来时,将造纸坊里的工匠都带出,据他们所说,指导造纸的人,是一个年纪约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   “二十出头?”   “不错,”温简起身回到自己的桌案前,将卷宗拿到宋鹤亭面前,说道:“但是当初被烧死的何家小儿只有四岁,算下来,也不到二十啊……”   宋鹤亭疑惑:“那何家小儿都死了,怎么会跟他有关?”   玄策眼角淬着冷笑,神色却不急不徐道:“既然何家小儿死了,花家与何家之间,就隔着一条人命。那为什么,这妖,要掳走宋监,您的女儿?”说着,他目光转向花觉闻,道:“花家,不也有一个女儿么?”   这时,花觉闻心头一烧:“玄寺丞,此事与小女……”   话到一半,他又生生咽了下去,温简却替他答了:“卷宗上说,是花家的火烧到了囚禁何家的院子里,而花家每回着火,都是因为花玉龙。花老爷,您若说是与您的女儿无关,似乎道理讲不过去,按照这个逻辑,这妖却不抓花玉龙,又似乎更说不过去。”   逻辑,太不通了。   温简:“除非……”   玄策:“除非,那妖知道,放火的人,不是花玉龙。”   温简一愣,回头看向玄策,这结论还尚未有证据呢!   玄策视线直直看向宋鹤亭,又道:“飞钱一案,动摇花府柜坊的生意,而掌管朝廷铸钱监的,便是宋监您。现在这案子也捂不住了,宋监,我想眼下,有些事还是不要再隐瞒下去的好,否则,您的女儿,还有您的官位,那妖都不会放过。”   宋鹤亭脸色煞白,整个人似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行走于沙漠中,举步维艰,大汗淋漓。   厅堂内一时寂静,玄策不急,利弊摆于面前,那妖捉了宋沁岚,又不似会伤害她的样子,那唯有一个目标的可能性最大,那就是钳制宋鹤亭……   此时,温简也跟着沉默了。   薄薄的阳光照进了这间屋子,光柱之内,有无数尘埃回旋,这世间,再细微的存在,也终会在光天白日之下,无所遁形。   不知过了多久,玄策喝了一盏茶,才听宋鹤亭浑浊的声音响起:“何家有一个长子,叫何勉,当年约有十岁,如今十四年过去了,与那二十出头的年纪,也相当……”   温简神色一正:“二十出头,又知晓空山新纸的秘方!如此说来,他的嫌疑最大。但是,这何勉不是已经在流放之地死了,并埋于乱葬岗了吗?”   这时,花觉闻却忽然开口了:“我们花家对何家有愧,当年曾想派人在流放之路趁机救下何家,但……我们毕竟是商贾出身,哪怕方寸天地都不能掌握,当初寻到之时,已听说埋在了乱葬岗,但回禀的仆人却道,只找到了何氏夫妻的尸骨,而何勉当初离开徽州时只有十岁,这过去两三年了,并不能确定找得到孩子……”   玄策眉宇一皱:“既然你们想补偿何家,倘若何勉没死,为何没有回来找您?”   花觉闻冷哼了声:“玄寺丞怀疑花某,也不必如此含沙射影。”说到这,他似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哀伤,垂眸叹了叹,“可能是……因为他弟弟吧。”   花府毕竟,欠人家一条命。   此时,宋鹤亭一心只想救女儿,便道:“如果那何勉当真没死,那我们只需搜寻全长安城内符合他这个条件的男子……”说到这,他又有些泄气地摇了摇头:“太多了,太慢了!”   玄策:“如果加上祖籍徽州呢?”   这时,宋鹤亭眼皮子一抬:“对!对!玄寺丞,你已查探多时,是否已经有线索了!”   一旁的温简抿了抿唇,道:“有锁定嫌疑人,但还没抓到。”   宋鹤亭猛地回头:“是谁?”   玄策:“南曲楼画师——孟之涣。此人似乎并没有要刻意隐瞒身份,祖籍这个信息,只要结合卷宗来看,我们很快就会怀疑到他身上。”   花觉闻皱了皱眉,他的脸色从始至终都是沉沉的:“听玄寺丞的意思,便是断定此人正是没死的何勉?!”   玄策:“其一,您是听说这长子何勉病死了,卷宗上也是这么记录的,但流放之人的尸首,可就没那么严谨地收捡了。其二,我们在地界里见过他,此人与妖为伍,起先玄某并不认识,还是多亏了花娘子指证。”   听到末尾这句话,温简眼神从玄策扫到了花觉闻脸上,不知玄寺丞这般疯狂暗示,这位父亲会不会就不罚他女儿了。   忽然,一旁的宋鹤亭却喃喃出声:“他不仅没死,还蛰居长安那么久……”   此话一出,他只觉后脊一阵凉意。   此时,花觉闻垂在膝上的五指拢了拢,他似在踌躇着什么,这与他一贯生意人的果断作风完全不同。   玄策摆了摆杯子,道:“这世上,可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宋鹤亭手掌握拳捶了捶额头,一脸的懊恼和失望。   沁岚啊,我的儿,糊涂,真是糊涂啊……   温简:“宋监,现在我们只是临时商议,不算作公堂审问,当然以温某的身份也没有资格,但还请您告知,如果那妖真是何勉,与十四年前的何氏欺君之案有关的话,那他与您,又有什么纠葛?”   他始终想不明白一点,纵火的是花府,为什么他要找宋鹤亭?   玄策见宋鹤亭抿唇不语,给他使了道软刀:“宋监时任徽州别驾,受理了这起案子,如果中间存在不公,那妖便是来讨回公道的。若真是如此,宋监,您会自呈有罪,以换回女儿的性命吗?”   他的这一番话,落在宋鹤亭心里,真是字字诛血。   宋鹤亭脸上虽没什么血色,但语气里到底是持着历经朝堂风云的那股沉稳:“我不过是以大唐律例执行审判,光明磊落,卷宗可查!此人不服便来绑架命官之女,怎么还成了本官有罪!”   听到这番话,玄策转眸看向花觉闻:“花老爷,您呢,也是无过吗?”   只见他仰头直直看向玄策:“我花觉闻,问心无愧。”   这一句话,掷地有声。   玄策点了点头,道:“既如此,生人嘴里找不出答案,那我们只能问问死人了。”   他话音一落,宋鹤亭和花觉闻猛一抬头:“什么死人?”   玄策:“何氏夫妇。”   花觉闻:“他们是在流放路上死的,早在十几年前,我已派人将他们的坟头迁回了徽州。”   温简又道:“还有一个被烧死的小儿子何崇,他也埋在了徽州老家。”   花觉闻眉头一皱:“死的时候太小了,又是罪犯之子,没有立墓碑,如今要找……”   玄策表情轻松道:“玄某身为宗正寺丞,引魂之术,还是会的。”   这时,一旁的宋鹤亭突然开口:“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玄寺丞会招魂,那何氏一家也早已投胎做人了!”   玄策朝他一笑,说:“宋监考虑得正是,但也无妨,宗正寺派去徽州搜寻尸首的人,也就快回来了。” 第56章 浮云蔽日 “洵之你望那里做什么,我还……   宋鹤亭顿时神色一震,玄策这句话就像把尖刀,划开了他脸上那副向来自诩镇定自若的面具。   “玄寺丞,你到底想做什么?”   “玄某不过是想查明真相,若这妖真是因在世时受了冤枉,而死后为患人间,那本官至少要先为他伸张正义,方能治他的妖行之罪。”   玄策眼眸定定,若高岭神祇。   温简:“宗正寺捉妖,大理寺审人,宋监,花老爷,我们并非有意为难二位长辈,可如今,宋娘子被妖所捉,花二郎因飞钱案而身陷囹圄,实在是令此妖得逞,眼下与其说是问审,不若说是商议,小官只是不想让无辜之人受到牵连。”   他话音一落,厅堂外忽然飞入一道金色光线,如金鸟展翅,羽翼扑散着粼粼光芒,于空中打了个旋,便停落在玄策桌前。   那是一张音讯符。   玄策掌心划过,符信上顿时现出金色纹印,厅堂内的众人一时噤声,只见向来神色淡定的玄策,在看到信上的内容时,忽而眉心一凛,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利剑般看向宋鹤亭,说出了一句令所有人震惊不已的话:   “那何家小儿的棺椁里,没有尸首。”   温简猛地站起身:“人呢?”   玄策看向宋鹤亭和花觉闻,见他们脸色阴暗,开口道:“难道说我们猜错了,那猫妖,是何家小儿尸变的?但,如果尸体真的烧焦,尸变也只能借尸还魂,除非是借了白猫肉身妖变……但无论如何,那烧焦的尸首,也应该还在棺椁里才对!”   温简忽然弯腰在案牍上快速翻阅卷宗:“那为什么他要向别人说二十出头,年龄线索对不上。难道是有意混乱我们的推测?!”   玄策忽而站起身,径直走向花觉闻。   花觉闻没有抬眸,只觉面前一道暗影打下,头顶传来声音:“花老爷,那何家小儿,到底是不是,花玉龙烧死的?”   花觉闻垂在膝上的手隐隐收紧:“当时情况混乱,我们谁也不知道。”   “那为什么猫妖不捉花娘子,难道他是被宋娘子烧死的?”   温简看向玄策,心头竟有些惊怕,他这质问,咄咄逼人了。   宋鹤亭听他提起自己的女儿,一抬头,就对上玄策探寻的目光,“放肆!此事与我小女何干!”   “猫妖不捉花玉龙,却佯装花玉龙的样子捉了宋娘子,显然一开始就是要嫁祸给她,我原本以为猫妖只是想要把我们引到花府来,但现在,玄某不得不想,花玉龙当初,也是被嫁祸的。”   花觉闻目光如质般看向玄策:“你这是在质疑花某,当年陷害我自己的女儿?!”   玄策叉手行礼:“如果花玉龙是无辜的,花家也能洗清名声,怎谈得上是对您的陷害。”   “够了!”   花觉闻忽然站起身,声音沉如铜钟:“我花某行影端正,当年是花府走水烧到了邻院,但也并不知道那里住了人,所以才未及时抢救!那何家小儿实属意外,事后我们也给了他们赔偿。而如今,我二郎重晏正因飞钱之事被抓入大理寺,”说着,他转而朝温简道:“这飞钱案的背后,既然是猫妖搞鬼,那重晏便是清白之身,还请大理寺放人。”   温简被花觉闻的气势吓得手抖了下,“现在还不行,那猫妖与花府之间恐怕不仅是为了钱……”   花觉闻抬手朝温简作个揖,隐忍下火气,说道:“凶手既然是妖,那就不要用常人的道理去推断他的动机。花某也不过是一介百姓,没有安定天下的胸襟,我,只愿自己的孩儿能平平安安。”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玄策却是,神色微微一愣。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花觉闻只有一个亲生女儿花玉龙,其余三子都是收养,但从花家的放权经营来看,他倒真是待三个养子如己出。   这时,宋鹤亭脸色忽而有些迟疑,却见花觉闻朝他拱手道:“宋监,这都是陈年旧案,那猫妖不管如何为非作歹,捉到杀了便是,翻从前的账也找不到您小女的踪迹。眼下花某这个生意人,也有些跑消息的奴仆,便让他们也去找找,毕竟他们穿行于市井,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宋鹤亭脸上终缓和了几分:“那太好了,花家的消息向来灵通,有劳花老爷了!”   “那花某这就去办,先失陪了。”   说罢,也没等玄策和温简说话,便挥了挥袖袍,走了。   宋鹤亭见状,也朝玄策和温简道:“二位是宗正寺和大理寺的青年才俊,在解救小女之事上费心了,事成之后,我定会向圣上呈报,宋某在此感激不尽。”   说罢,温简见他正要行礼,忙伸手去扶,道:“宋监,这是我们的分内之事……”   这时,宋鹤亭脸色陡然一沉,朝玄策看去:“虽是分内事,做好了也是要嘉奖的,方才花老爷的话不无道理,抓到妖,杀了便是。你们到底还年轻,追踪线索不是越多越好,小心,把自己都绕进去了。本官还有事,先告辞。”   这番话,半是提醒,半是警告。   温简正要去拦,玄策却抬了手,示意他收声。   待他们离开偏院,这偌大的厅堂便留给了玄策和温简,还有门外候着的仆人。   温简靠在矮椅的椅背上,叹了口气:“洵之,他们根本就不配合,什么都问不出来。”   玄策拿起桌上的音讯符:“至少确定了,那何家小儿的尸首,确实不在棺椁里。”   提到这个线索,温简抬手撑着脑袋:“你是确定了,但现在,我又搞不清楚那猫妖到底是何崇,还是何勉了。”   “不在棺椁里,也有可能是我们找错了棺,或者尸首后来被别人搬动了。但方才,他们没有立刻准确地说到底尸首应该是在,还是说不在。”   温简凝神细想:“那也可能是他们根本不了解情况,所以并不知道……”   玄策:“花觉闻有说过,‘孩子死的时候太小了,又是罪犯之子,没有立墓碑。’”   “所以那无名墓,是他立的!”   玄策:“不论如何,他既然有赔偿何家,那这墓有可能是他吩咐人立的,毕竟这条命与花家有关,所以他最清楚里面有没有尸首,如果不急于否认,就说明当初很大可能真的没有。毕竟眼下,他们对付的态度就是不翻案,一切如当初默认的那样,反正我们也没有证据。”   “那尸首会去哪里了!”   玄策略一沉吟,说出了那句话:“可能,没有死。”   他想到当初去城西槐树坡找那只白猫的尸体时,挖出来的也是个棉团罢了。   “没死?”温简拿出白纸,蘸了笔墨捋了捋逻辑:“难道,真的是他变成猫妖了?”   玄策微摇了摇头,“不清楚,眼下都只是猜测,现在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只要他们二人缄口不言,就觉得没有人会知道真相,永远没有人。”   听到这话,温简就有些来气:“这宋监的女儿都被妖给掳走了,他竟然还能捂得那么严实。莫不是,他也在掩饰自己?”   玄策神色淡定:“知退,如果说是你的女儿被妖掳走了,你会让官府先去别人家救人吗?”   “定然不会!我恨不得让全城的人替我把那妖找出来!”   温简突然被这么一代入,脸上更是气得发红,“这宋监看起来是紧张,可行动上根本就没多高效啊!”   玄策:“所以,他也许知道,这妖不会伤害他的女儿。”   温简眼眸一睁:“宋监知道猫妖是谁?!”   玄策没有答话,只抬眸看向厅堂外的云色。   再扑朔迷离的案情,也有揭开的一天,它不过是被浮云遮蔽,被有心利用,而不得被白日探寻。   “也许,还有人知道案情的真相。”   温简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那是天心观突起的观顶:“花娘子那会才两三岁,应当不记得吧?”   玄策收回视线,看向他:“我几时说是花玉龙了?”   温简又往那远处伫立的观顶望去:“那,洵之你望那里做什么,我还以为你暗示我呢。”   玄策:“……我说的是那猫妖!”   温简:???!   玄策:“昨夜的时候,那猫妖就说过,是那宋监有意让我们过来救人的,显然他知道,宋府与花府在私底下有交往。”   温简脑子像有盏明灯亮了起来:“对,那猫妖既然把花府和宋府牵扯出来,定然就是要我们发现,然后翻案!”想到这,温简突然又有些犯难了:“那眼下就死胡同了,我们想从宋监和花觉闻嘴里探查猫妖的线索,结果碰壁,反过来要去找那猫妖,可现在,我们该如何去找啊?”   “不用找。”   “什么?”   玄策:“现在花重晏被抓入狱,花氏柜坊掌事的不在,肯定还会有人来兑换假飞钱。那妖先前想把花重晏扳倒,没想到我们会在他后头,先把南曲楼和地界里散假飞钱的赌坊给端了,现在那些人都还在牢狱里关着。那么,还剩下谁,会来换钱?” 第57章 扶摇直上 “你这般八卦,小心我让玄寺……   温简心跳震震:“月牙飞钱!”   玄策点了点头。   “我这就禀告寺令,让他派人去盯着花家柜坊!”   说到这,温简赶忙收拾起案牍上的卷宗,忽然,他动作一顿,抬头朝玄策道:“对了,洵之,我一直有个问题,那飞钱上月牙,真是花娘子自己不小心弄上去的么,还是说,受你指使?”   玄策没有答他,只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走出厅堂,道:“玄某还有事,先走了。”   温简有些无奈,低头赶紧将卷宗收整好,末了,捧着箱匣子快步走下石阶,却发现已经不见玄策的踪影了,暗自嘀咕了声:“这些修仙道家,还真是来无影去无踪,交朋友也太难了。”   待温简走出了偏院,却见竹猗从外院进来,迎上他道:“温寺丞。”   温简点了点头,朝他身后看去,而竹猗反而望向他身后,两人一时面面相觑,道:“玄寺丞呢?”   温简:“他说有事,先行一步。”   竹猗皱了皱眉,道:“那应该是回署里了,我同您一起出去吧。”   “正好,我还愁没有马车呢,劳烦竹猗少侠带我一程。”   竹猗听了,好奇道:“温寺丞,大理寺还能少您一辆马车?”   温简扶了扶手里的箱匣子,显然是有些吃重,一旁引路的花府仆从走了上来,模样还是个少年小子,先前没有眼力劲,这会忙道:“公子,小的帮您拿。”   “不用不用,卷宗还是我亲自拿最为稳妥。”说着,边走边跟竹猗道:“我到大理寺上任不过半年,并没有自己的马车,今早我来花府后,寺里的马车夫还需到别处去接人。”   竹猗点了点头,道:“那温寺丞还是自己买一辆吧,我家玄寺丞就有自己的马车。”   听到这话,温简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笑道:“我的饷银还未攒够,想着还是先在长安购置一处宅子吧。”   听到这话,一旁引路的仆人眼睛忽而一亮,叉手行礼,说道:“那温寺丞可是还尚未婚配?”   听到这话,温简和竹猗不由转头看向这个存在感有点强的仆人,只听温简讪讪笑道:“确实还未,温某家住姑苏,在长安城也无亲朋,是以还未张罗此事,见笑了。”   竹猗觑见那仆人眼珠子转了转,心里像是在打什么注意,双手背在脑后枕着,望向屋顶轻飘飘说了句:“那是好办,这长安城有的是媒人,以温寺丞的条件,恐怕门槛石都被踏平了吧。”   仆人听到这话,眼神显然没有方才那么发亮,但还是不气馁,继续道:“是啊,温寺丞少年有为,就是不知道对娶妻有什么要求?”   温简突然被问到这话,脸颊泛了些红,道:“这、这温某还未想过。”   竹猗直接朝那少年仆人道:“哎呀,话本都有说,娶妻娶贤,若是你娶妻,不也是如此么!”   温简忙打哈哈道:“你们俩还未到成婚的年纪,问这些做什么,娶妻虽说娶贤,但万事随缘,这才最重要的。”   三人说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花府大门,温简瞥见玄策的马车果然还停在原地,但人却先走一步了,这倒有些奇怪。   这时,竹猗抬手给温简打开马车厢门,道:“寺丞您赶紧上来,我把您送去大理寺后,再赶去崇玄署。”   温简一听,感激道:“有劳了。”   那少年仆人还想说什么,已然被竹猗身子格挡住,待马车门一阖上,这才回头朝他道:“人家温寺丞是来花府查案的,又不是来相亲,你这般八卦,小心我让玄寺丞告诉你家娘子!”   那少年仆人虽地位不及竹猗,但被他这一威胁,心里倒是不爽快起来:“我为我家娘子办事,玄寺丞告诉她,我倒是邀功了。”   说着,他脸上不服,但双手还是行了个礼,道:“您慢走了。”   竹猗看着他背影撇了撇嘴,“这花府的仆人怎生都这般有主意,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   日头刚开始高照,倒是艳阳的时候,开春的柳条抽完了芽,便恣意地淌着光,无聊,又享受。   此时的天心观上,观顶的瓦片被揭开了一块,有细簌的光流了进去。   透过这方寸瓦格,能窥见这观殿的中央,此时正跪着一道红色身影。   她像是腿有些麻了,身子歪了歪,换了个膝盖,接着没多久,她又回头往门外看去,见没有人,略一思忖,就站起了身,拖着腿往柱子边靠了过去。   这花娘子好像挺容易腿麻的,上次在南曲楼的画廊里,找画卷时不也撑不住,就要扑倒了……   想到这,玄策收回了视线,往天心观四周看了一圈,这主殿四周被一片湖水包围,通向观外的路是一道曲折的水廊,他方才逋一靠近,就感觉到阵阵寒意,走了半刻钟仍在这水廊上九曲八拐。   看来,这清垣观主刚一回到,就立刻将天心观的结界设好,若不是他知晓这道屏障的破阵咒,这结界恐不好入。   此时,玄策坐在观顶的屋脊之上,后背倚靠在观顶的尖塔边,双手抱胸,是有几分惬意,今日与花觉闻和宋鹤亭周旋,实在是令人疲累,此刻倒是难得松散的时候。   待日头变得再暖和些,玄策看到观殿里的花玉龙再次跪麻了腿,起身舒筋活络,唇角微勾,提气便跃到了园中。   上前,敲了敲殿门。   不多时,里面传来了步子有些重的声音,门打开的瞬间,他听见道清丽的声音:“是吃饭了吗!”   玄策:“……”   说完,花玉龙脸色也僵了。   面前站着的,是大半天还穿黑衣服的玄策。   她不无失落,然后扔了句话:“寺丞您虽然姓玄,但也大可不必,每日都以一袭黑袍示人罢!”   玄策低头看了眼身上,竟有些认真道:“这是宝蓝,只是颜色有些深。”   花玉龙:“那您下回可以穿个浅一点的,水蓝色?”   玄策觉得这花玉龙管得有些宽,双手负在身后,轻哼了声,“清垣观主也不管管你。”   花玉龙当真朝门外看了看,“这个时辰,师父应当在修炼,还有,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时,玄策径直往她身后的观殿走了进去,道:“找你有事。”   花玉龙回头看了眼他的背影,双手已经下意识把门掩上了,然后小跑缀在他身后,问道:“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说着,就见玄策的视线刚巧落在地面中央的一块蒲团上。   那里面的棉花,还凹着方才她膝盖跪下的两个圆引子……   花玉龙见状,忙抱了起来,说道:“我方才在打坐诵经呢。”   听到这话,玄策眉梢微挑地深看了她一眼,“倒是勤奋。”   花玉龙揉了揉鼻子,“你快说吧,找我是不是案子的事。”   玄策:“我没说是。”   花玉龙:“……”   玄策:“天心观外的结界已设,往后你就更不能出观了。”   花玉龙脸色一垮,瞪了他一眼:“你能说点我想听的吗?”   玄策抬头看着殿中的神像,心里似有声叹息划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独自守在这历代星辰之下的?”   花玉龙眼睫微颤。   那些神明高高在上,他们知晓一切,俯视苍生,看世间变幻,仿佛只要一口气,就能轻易拨弄凡人命运,却最终,又静默无言。   “七岁的时候。”   她的声音若花瓣点水,于空气中泛起了涟漪。   “难怪总是想跑出去。”   “也不是总想。”   花玉龙声音低低地反驳。   玄策无声一笑:“照你的性格,不顺意的话,怎么没把这观也烧了。”   花玉龙轻咳了声,揉了揉鼻子:“师父设了水阵,烧不了。”   玄策略一颔首:“还真有这想法。”   “喂!你能不能别把人想得这么坏!”   玄策果然认真思考了下,开口道:“传闻在东海那里,住着一条龙,能水击三千里,扶摇直上,遮天蔽日,你跟他比,就差了一点。”   花玉龙觉得玄策竟然拿自己跟这猛兽相比,顿觉抬价了:“差哪里?!”   “他属水,你属火,而且,你年纪比较小,充其量嘛……”他眼神扫了她周身一圈,“就算是只——小火龙。”   花玉龙:???   “玄寺丞,你要知道,这结界,我偶尔也是能砸开的,你别仗着我出不去,就不会找你寻仇。”   “结界时间一久,法力确实会变得薄弱,不过,”玄策眼眸含笑:“让你修行时有些事情可做,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玄策!你要是来落井下石的话,”她指了指屋顶,道:“那我建议你爬上观顶扔石头下来,我保证不碰瓷。”   玄策:“……”   他双手负身,垂眸看她:“这里的确是井,你不想被困住,也渴望像旁人一样,自由自在地出行,不是吗?”   花玉龙被他突然一问,神色一怔,自由自在地……   “一开始的时候有想过,后来,觉得能偶尔溜出去已是过瘾……”   她低头摆弄了下明灿灿的披帛,怎么回事,被他说得,竟觉得自己有些委屈了???   玄策:“这天心观是花府建的,清垣观主在此收你为女冠,设结界,而你却甘愿被封在这里不得自由,为什么?花玉龙,这明明不是你的秉性。” 第58章 逢凶化吉 “出入长安,随你高兴。”……   花玉龙听着他一字一句冷漠地戳心眼,猛地对上他的视线:“为什么?你不是听外面的人说了吗?因为我是魔女,自带噩运,谁碰着我,轻则烧房子,重则……”   说到这,她话音顿了下来。   玄策却替她说了:“重则丧命。”   听到这话,花玉龙后背打了个寒颤。   玄策见她沉默,语气却变得平常:“你是魔女,你也怕杀人。”   花玉龙抬眸看他:“杀人,难道不是罪大恶极吗?”   玄策掌心一抬,手中现出一把断水剑来:“你说,它杀过多少人?”   花玉龙撇开目光:“那都是有罪之人,不一样。”   “噢?你杀的是无辜之人。”   花玉龙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拳,指甲盖几乎嵌进掌心。   玄策:“那人,还是个孩子。”   花玉龙忽然转头看向他:“你不要再说了!”   “这就是你甘愿被封困在天心观的原因。”   他话音一落下,便看见花玉龙那双圆圆的杏眸里,浮起了水光:   “玄策,你向来都是如此,喜欢抓一个人最痛之处刺下去吗?”   玄策:“倒也不算喜欢,但不失为好方法。”   “哪怕伤人也不管不顾。”   “花娘子不也如此。”   “我跟你不一样。”   是的,他们不一样,他高高在上,是长安城最受人尊敬的仙官,年少有为,前途无量。而她自己,不过是这天心观结界里的魔女,人人唾骂的废柴。   她纵使走出这大街,都要戴着面纱。   玄策看着她倔强的眼睛,竟是神色温和,道:“这不像是你。”   “你不了解我,没有资格评判我!”   玄策:“如果说,我能带你出去呢。”   花玉龙冷笑地看向他:“像上次那样,从屋顶上飞出去吗?这般不正大光明,玄寺丞,这不叫自由。”   玄策摇了摇头,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出入长安,随你高兴。”   花玉龙眼眸一惊:“你说什么?”   “跟玄某合作,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花玉龙活了十六岁,是第一次听旁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花玉龙看着他,玄策那双眼睛平静如深不见底的潭水,你不知他在想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这个傲娇家伙,没有骗人的兴致。   但……   “自由自在地出入长安城,虽然我想,可我父亲和师父不会允许的。”   玄策:“你自己不想改变吗?”   花玉龙:“每个人看到我都害怕,没什么意思。”   玄策:“我说的是,正大光明地,自由出入。”   听到这话,花玉龙心头忽而一颤,抬眸对上他的眼睛:“你是说,让他们都不再以为,我是魔女?”   这时,玄策笑了笑:“你在意别人的看法?”   花玉龙耸了耸肩:“我不在意,但这样会影响花家。毕竟,杀人放火的事,我干了一半。”   玄策:“……这火,你现在不是能控制了么?”   花玉龙低头看着掌心,微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从小到大,我总是没办法控制很多东西……”   这时,只见玄策从袖间抽出一枚金色的折纸符,递到花玉龙眼里,道:“你看了这行字,再说。”   那道符像只金色千纸鹤,停在花玉龙手心,她刚要展信——   突然,殿门外传来脚步声,花玉龙下意识抬眸看向玄策:“你、你要不要先走……”   却见他是神色淡淡:“不必,你先把符收好。”   “吱呀~”   厚重的殿门逋被一推,院内的光线跟着前拥后挤地进了来,连带着尘埃都打了个旋,似被人叫醒了。   逆着光,花玉龙看见身穿青衣道袍的师父,心头顿时一紧,但脸上还是要挂上微笑,让眼下的气氛看起来没这么糟糕——   “师父,您来啦~”   清垣朝她道:“这说的什么话,这里是为师的主殿。”说着,他转眸看向一旁身姿挺拔,站在那儿不卑不亢的玄策,脸上却是没有太多惊讶:“玄寺丞,这是来敬香,还是找人?”   玄策略一颔首:“清垣观主,玄某又来叨扰了,只是方才从花府出来,顺道经过了天心观,进来说几句话而已。”   两人对答如流,竟是一点没提结界之事。   清垣点了点头:“若是话还没说完,不妨留下来用午膳。”   一听见吃饭,花玉龙只觉肚子不矜持地咕咕回应,从昨夜到现在,她先是为二兄的事担忧,接着又说崇玄署的人来审问,后面猫妖偷袭,体力消耗不说,师父一回来就让她在观里反省。   铁打的都扛不住了。   但旁边的玄策,向来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她抬眸飘了他一眼,道:“寺丞,您、应该没什么要说的了吧?”   言下之意,就是你可以走了……   “好啊,那就多谢款待。”   花玉龙:???   清垣永远一副看惯大世面的样子,不惊不喜,道:“不必客气,只是玉龙房里的嬷嬷和丫鬟的手艺,寺丞不要嫌弃便好。”   说着,转身往观外走去。   这副样子,让花玉龙很难不怀疑,师父就是特意来叫玄策去吃饭的……   两人走在后头,花玉龙故意放慢了速度,拉了拉玄策衣袖,嘴皮子不动地咬牙道:“你留下来吃什么啊,那宋娘子还没找到,案子还没查清,我二兄还被你们锁在大理寺呢!”   玄策听到这话,点了点头,一副才想起来的样子,道:“那正好,一会吃完了,给你二兄送牢饭。”   花玉龙:……   “木管家也肯定差人去送了,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忧:“大理寺把守严酷,会让我们送饭吗?”   玄策抬腿迈出门槛,朝外看了看,只觉今日的天心观院子,竟比往日要安静些:“所以,一会我们再去送饭试试看。”   他的意思是,木管家去送饭十有八九被拦下来了,如果玄策出面,应该会通融。   等等。   我们?   花玉龙眼眸一眯,这厮说得倒是轻巧。   她心里盘算着方才玄策同自己说的话,所谓合作,他到底想要从自己身上捞到什么好处?   钱的话,玄策可是个拿出一斛东海珠都不眨眼的人。   难道,她看中了自己……够火?   那确实是,花玉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她这火,可是全长安城,不,是全天下独一份的。   思及此,她心里忽然有了些期待,玄策的承诺太诱人了,以致于令她心里那一撮打破困局的火苗,再次燃了起来。   只是,这么多年了,父亲和师父都没有办到,他,怎么可能呢?   “四娘!”   这时,站在不远处的绿珠提起裙摆朝她小跑了过来,逋一靠近,就看见了自家娘子身旁,还站了一道暗影,在她心里,那简直是一道“阴影”。   只见绿珠脸上僵起了笑,脑袋像个木头,朝他道:“奴,见过玄寺丞。”   这话是行礼,更是提示。   往日的回忆,并不美好。   玄策只略一点头,没有说话。   绿珠忙拉过自家娘子往前走,低声道:“他来做什么?”   花玉龙想了想,道:“吃饭。”   绿珠眉头顿时皱在了一起:“吃饭?先前也没说有客人啊。还有,他上次掳走娘子,我们为什么要请他吃饭?”   花玉龙努了努嘴,尽量想了个理由,道:“一会要拜托他给我二兄送饭呢!”   绿珠一想到向来贵气挑剔的花重晏,竟然被抓进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大理寺,顿时担忧起来,说道:“昨夜花府一传来消息,于嬷嬷就在大殿上拜了一夜神明,绿珠也跟着烧纸了,应该没事的。”   听到这话,花玉龙不由有些想笑,知道她是在安慰,便道:“嗯,有神明护佑,定会逢凶化吉。”   等到了膳堂,于嬷嬷一抬头,就看到多了位风神俊朗的客人,有些惊讶地打了手语:“这位郎君是谁?”   绿珠看了玄策一眼,上前接过盘子,故意道:“便是上次我在娘子院里头看到的,那位把她带着溜出门的玄寺丞。”   于嬷嬷这一听介绍,脸色也跟着……没有了殷勤。   花玉龙飘了他一眼,觉得玄策大约正在经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不被待见”。   唯有——   “玄寺丞!”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稚嫩的声音,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希夷了。   玄策眉眼一压,道:“小道长。”   “您怎么来跟我们一起吃饭了!”   唯有希夷,最欢喜玄策。   只见希夷被绿珠拽着去净手了,脑袋还一个劲往玄策看过去。   绿珠:“说是一会要给二郎送饭,你们先吃,我这就跟于嬷嬷准备食盒。”   于嬷嬷听到这话,脸上对玄策瞬间又有了好脸色,给他单独的桌案前摆了分装好的各式菜碟,倒是讲究。   玄策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这膳堂比平常人家吃饭的厅堂的要宽敞些,虽没想着要招待信众,但花家出手向来大手笔,也按照正规的道观修葺,梁柱挑高,让膳堂内的光线能更加明净。   坐垫上的竹席子编织很平滑,并不扎人,可见这里日常起居都被使用得很频繁。   虽说被困守天心观,但眼下看来,这花玉龙的生活似乎也并不无聊。   等等,他关心这个做什么? 第59章 水晶滴酥 女孩子睡饱了,人才会开心。……   “这儿,平日里还有其他人来吗?”   玄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问,可能就是想打破这沉默的饭局?   花玉龙摇了摇头:“这里有结界,就算是花府的人,也进不来。”   听到这话,玄策不由看了眼清垣,又道:“那你父亲和阿兄呢?”   “他们自然也进不来,除非有家宴,我师父便会将通向花府的结界打开,这时候,他们就来膳堂跟我一起吃饭。”   玄策略一垂眸,忽然见桌上被摆了份小食,眼睑一抬,就看到希夷那双好看的大眼睛讨喜地看着自己:“寺丞,这是水晶滴酥。我今早没舍得吃留下来的,您尝尝看。”   这时,身后响起清垣沉沉的声音:“希夷,哪有用自己剩下的吃食招待客人的礼数!”   希夷吓得忙紧张地摆了摆手,连带着摇头:“不是的,我都没碰到过!”   绿珠见状正要去收,却听玄策道:“无妨,玄某不介意,谢谢小道长。”   希夷嘿嘿一笑,心满意足地回到对面自己的食桌旁。   绿珠也解释道:“水晶滴酥是我今早从花府拿回来的,希夷担心一下子吃没了,所以才自己在厨房里留了几个。”   玄策笑了笑,筷子夹起那粉色透明的小圆粿,晶莹剔透,确实好看,送入嘴里,倒是清爽宜人,爽口至极。   众人见他吃了,这便松了口气。   清垣垂眸,见希夷肉肉脸蛋上洋溢的笑,是比他自己吃上了还高兴,无奈地摇了摇头,便不再说什么了。   因想着玄策一会要去,花玉龙吃到一半,踟蹰着还是开口说了句:“师父,我一回想去见见二兄。”   清垣眉眼不抬,“不行。”   花玉龙:“可是……”   清垣:“让希夷跟过去。”   花玉龙一时语塞,无言反驳。   视线看向对面的玄策,见他放下碗筷正要朝清垣说话,忙“咳”了几声。   玄策被花玉龙的声音引了过去,就见她眼神朝师父那儿瞟了眼,然后朝自己摇了摇头。   心里一下就明了了,这花娘子是不想让他跟自己师父起了冲突。   不过,想到昨夜与猫妖的那场恶战,还是让她好生留在观里休息吧,女孩子睡饱了,人才会开心。   花玉龙不知道玄策心里弯弯绕绕,只闷声吃了口饭,心里盘算,先前她顶撞了师父好几回,这次有玄策去见二兄,也不是非她不可,等师父顺了毛,她再逆反一次,就容易得逞。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回身朝在内间忙碌的于嬷嬷道:“嬷嬷,您放些干粮进去,也不知我二兄会被那些人关到什么时候,这次能送,就放多点。”   她这言下之意,是保准了玄策能带进去。   说完,回过头看,见玄策桌上的水晶滴酥已然被他吃完了,脑瓜子又转了转,朝绿珠道:“现在还没过午时,你快准备些水晶滴酥,还有别的点心,单独放到另外一个食盒里。”   “噢,那……”绿珠也注意到了玄策食桌上的空盘,但还是问了句:“娘子,这是给谁准备的啊?”   绿珠对玄策有意见,如果是给他的话,那就不放那么多。   玄策也看到方才花玉龙的眼神了,身板不由正了正,这里也没别人,不是给他,那还能是谁。   花玉龙:“一会顺带给大理寺的温寺丞,他在里面当差,跟他打好交道,我二兄就定然不会被怎么为难。”   玄策:“……”   绿珠一下笑出八颗牙齿,点了点头:“好,没想到娘子才出门两次,就遇着了这么厉害的贵人!”   玄策:“……”   她吩咐完后,这才满意地端起碗吃了口饭,没想,坐在对面的玄策,放下了食箸,冷漠道:“玄某吃饱了。”   对面的花玉龙一愣,这时于嬷嬷已经把两个大食盒准备好了,绿珠端着放到希夷面前,道:“来,这一个是给二郎的,这个是给温寺丞准备的。”   希夷抹了抹嘴,忙从椅子上下来,一坐一右提起两个食盒。   这时玄策的长腿已经往膳堂外迈了出去,希夷朝清垣弯了个腰,道:“师父,弟子很快回来。”   花玉龙也从席上起身,希夷见状,以为师姐是来帮他提食盒的,正抬起手里的一个递过去,却见她一阵风似地,跟着玄寺丞出去了。   希夷:???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玄策这人不仅腿长,还是个轻功了得的仙官,只要他不想等人,没人能追得上——   花玉龙追得有些发脾气了,喊了声:“玄策!”   本小姐后面追你,这脚步声你没听见吗!   这时,玄策步子才悠悠停了下来,侧身淡淡道:“事不宜迟,还等什么?”   花玉龙一边气,一边觉得他这话说得倒是对二兄的事挺上心,遂一怒一平地,也就不跟他计较了,上前走近他,低声道了句:   “你说的事,我答应了。”   玄策眉眼一凝,看着她,却没说话。   花玉龙抬眼,见他目光里满是探寻,抿了抿唇,视线往旁处看了眼,又接着道:“昨夜你来花府抓走二兄,我心里其实很不爽快,而且在抓猫妖的时候,你还把我家屋顶给掀翻了。”   玄策:“……我赔。”   “不用了,我们姓花的,都不缺钱花。”   玄策:“……”算我多虑。   花玉龙:“方才你在观殿里会同我说那些话,想必也是跟案子有关,为了让我配合,才会给出那样的承诺。但是,不管接下来我能不能拥有自由身,现在的花玉龙,都答应你。”   玄策眼眸微微震动,似深潭流波,“为什么?”   花玉龙抬眸,杏眸含了一抹笑,漾开似天边春头的杏花,“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有用处的。”   她说完,见玄策神情定定地看着自己,她有些不好意思,偏过头去,视线刚好就看到师父已朝水廊的方向走了过来。   清垣:“此处结界已封,不过凭玄寺丞的道行,自由出入也是可以,但要带上希夷的话,为师还是要先打开一角。”   花玉龙虽早就知道师父已经把结界封好了,但脸上还是未免有些落寞,今日她还想着能出去见二兄呢……   玄策见眼前的红色身影缓缓退开,眼眸略一沉,想说什么,但此刻人多,声音也同这视线一样,从她身上收了回去,转身走向结界的出口。   花玉龙蹲下身,握着希夷的肩膀,神色郑重:“师弟,你记得一会无论如何都要看到二兄,有什么情况记得回来告诉我。”   希夷用力点了点头,道:“放心师姐,誓不辱命!”   玄策一旁看着,这两人送个牢饭,都送出了上战场的悲壮。   结界一开,花玉龙就在水廊的这头,看着玄策和希夷两人,一高一矮,一黑一青的身影走到了水廊的那头,视线都快黏上去了,直到清垣袖袍一挥,那结界重又被封印上。   眼前的水廊九曲十八弯,却已不见熟悉的身影。   清垣侧眸朝她道:“玉龙,回去罢。”   花玉龙袖子下的手拢了拢,道:“师父,我想回房睡会。”   清垣见她脸色疲惫落寞,昨夜着实是一夜未眠,便道:“罢了,你好好睡一觉,再到殿里读经吧。”   花玉龙垂眸:“嗯。”   绿珠见花玉龙往厢房里走去,忙跟上前道:“四娘,方才见你没吃多少,我一会再拿些点心给你。”   花玉龙摇了摇头,道:“不用,吃下几口便饱了,没什么胃口,我就想睡一会。”   绿珠眼里满是心疼,想着自家娘子自从花家出事以来,这睡眠作息都不正常了,眼圈也跟着有了黑影:“那娘子,您睡醒了叫我,我给您做两个茶包,敷上祛祛眼底的青晕。”   花玉龙点了点头,便回身将房门阖上。   她后背逋一靠到门边,眼眸瞬间清醒过来,低头从袖间拿出了方才玄策给她的那张金色通讯符,小心翼翼拆开,就见上面现出一行字:   “徽州何氏小儿墓,空。”   花玉龙瞳孔一睁,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空的?!   为什么?   回想,当年她不过两三岁,记不大清楚事情,只知道那一夜的火烧得很大,大到连绵至隔壁的废院,当时的她就被带到了院墙边,静静地看着仆人们前赴后继地救火。   他们甚至都来不及看她一眼,责怪她这次又不听话。   而她也以为,这只是同往日的火一样,顶多烧了几棵树,熏黑了几间房子,反正仆人们从早到晚陪着她,但凡有些火星子,一早便被扑灭了。   但这次,好像不一样。   有个仆人抱着水桶朝院子里冲了进来,半道猛地摔了个跤,满脸惊恐地指着天边,喊道:“烧、烧死人了!”   回忆的黑暗匣子一打开,花玉龙猛地闭上眼睛,试图让它停止。   深吸了口气,过了几息,才让自己脑袋缓过来。   重又再看了看那纸条上的八个字,不由陷入一阵困惑,墓空了,那尸首去哪儿了?   方才在观殿里,玄策将说却未说完的话,难道他所说的合作,是关于这个小儿墓? 第60章 我没吃饱 “这大理寺日理万机,哪里有……   尸首去哪儿了?   这时,花玉龙脑海里猛然想到,之前与玄策于城西槐树坡下挖出来的白猫墓,那内里的盒子也是空空如也,后来,他们果然就在地界里再次撞见那只白猫……   难道说?   思及此,花玉龙忙走到桌案旁,提起毛笔于宣纸上写下几行字。   如果是死了,尸首却不在墓里,那可能是:   被人移动了位置;   找错了棺椁……   这个不大可能,以玄策背后宗正寺的实力,找个棺椁不会很难,加上那墓当初还是阿耶吩咐人修缮的,她去过,虽没有立碑,只隐隐有个小坟头,也算是给何家的一个补偿……   划掉。   等等!   花玉龙脑子一道光凛过——   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放进去尸首。   怎么会呢?   为它下葬立墓,怎么会不放尸首,也没有绕圈子放到其他地方。   花玉龙毛笔停在了宣纸上,当划掉了所有可能的原因后,剩下最不可能的猜想,却最接近真相……   那就是,这个何家小儿,像那只白猫一样,死了,又活了。   想到这,花玉龙浑身打了个冷颤。   她又想到了那只白猫,那只猫妖。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多巧合遇见的事情,它,本就是要来报仇的。   ——   希夷跟着玄策刚走出天心观,就见不远处的夹道上,有辆马车驶来,定睛一看,是竹猗。   只见他刚驶近,就跳下马车,朝玄策道:“寺丞,我道你回了崇玄署,方才便先送温寺丞回大理寺了,回头听官吏说你并未回去,猜你估计在天心观,就又赶过来,果然,可算接上了。”   玄策听他吐了一肚子话,示意希夷先上马车,这才转眸朝竹猗道:“天心观就在花府隔壁,清垣观主在那儿设了结界,我一进去,那些仆人就找不到我了。”   竹猗点了点头:“难怪,我猜那么短时间,你要是出了府,肯定会找我的。”   玄策撩袍踏上马车,道:“去大理寺。”   竹猗气还没喘匀,人顿时呆在原地,这又是去大理寺?   马车奔驰,摇晃在朱雀大街上,而车厢内却一时寂静,感官便从鼻翼开始,嗅到了那从食盒里飘出来的饭香。   其实方才,玄策也并未吃饱,他就是想到了要来大理寺,吃得有些心不在焉,无甚胃口。   此时,希夷也同样盯着自己怀里的食盒,但也只是咽了下口水,抬眸,却见玄策目光落在这匣子上,原本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他,突然想到了万用的开场白:“寺丞,觉得我们天心观的斋菜可还合味口?”   玄策抬起眼睑看他:“那个水晶滴酥,确实不错。”   希夷见自己得到了肯定,脸上洋溢的幸福十足是个吃货:“是呀,这水晶滴酥只有花二少爷院里的小灶厨工会做,听说这是他从翩香楼重金请来的,大手笔得很,若不是赶在今日师父把结界封印之前送了过来,我们还吃不上了呢。”   “这结界,倒是麻烦。”   希夷下巴托在食盒上,道:“虽然如此,但我们每日研究破结界,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玄策眉眼难得温和了些,“你们师姐弟,倒是少有的乐观。”   希夷眯了眯眼,笑道:“师姐曾经说过,‘我们大唐民风开化,女子能在道观带发修行,能着男袍,穿胡服骑马,在这朱雀大街上自由闯荡。但我看从前的天朝,却民风紧闭得很,闺阁娘子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只想在家嫁个如意郎君。这么想来,她能在道观里修行,也算托了大唐一半的福气’。”   听到这话,玄策嘴角不由浮起一道笑,“你爱吃水晶滴酥,那你师姐爱吃什么?”   希夷想了想,“师姐口味比较奇特,我们中原的美食她吃得惯,西域也很喜欢吃,尤其是酥茶。这河西高原,边塞之地,没有蔬菜,才饮我们的茶叶助以消化,但在她这儿,就爱在清茶里加奶。”   玄策:“长安西市那儿确实有不少西域人来做交易,花样多了,大家口味也就变得更独特……”   说着,玄策神色忽而一顿,眼睑一抬,竟是把希夷惊了下——   “寺丞?”   只见玄策打开车门,朝外面的景色扫过一眼,朝赶车的竹猗道:“到了大理寺后,你速去宋府找到宋沁岚的贴身婢女,问她家娘子最爱吃哪家坊店的食物,派人到那里盯住!一旦发现有可疑的人出没,立即追踪并传回通讯符!”   竹猗挥着马鞭加快了速度,道:“寺丞,前面就是大理寺了,我将你们放下,便立刻赶往宋府。”   待玄策下了马车,刚看见大理寺的门匾时,山原已等在了此处。   希夷不由叹服,这宗正寺的人太厉害了,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寺丞。”山原说着,视线的余光瞥见玄策身后还跟了个小孩,说话的声音止住了。   只听玄策说了句:“无妨。”   山原这才开口道:“昨日猫妖夜袭,花府收到的那封传信,确是宋府传出的。”   听到这个答案,玄策眸光沉沉,却没有多大波澜,眼下就算千丝万缕,但宋鹤亭和花觉闻只要不说,旁人都只能是隔靴搔痒,探不到真相。   “我已吩咐竹猗去查探可能找到宋沁岚的线索,你让崇玄署的人到花家的柜坊,只要看到有用月牙飞钱的人立刻跟踪,大理寺也派了人,到时不必起冲突,他们找人,我们捉妖。”   山原:“是。”   希夷看着山原又一阵风似地不见了,仰着头羡慕道:“山原阿兄的轻功太厉害了!”   玄策拿出鱼符,示意大理寺的人开门。   边走边道:“这长安城车水马龙,轻功也算快捷,若是到出城以后,便可以御剑。”   “御剑!”   希夷眼眸发亮。   玄策走在他旁边,眉眼侧侧压着,看他:“你们终日在天心观修法,御剑还未学会?”   听到这话,希夷嘟嘴道:“师父未曾教过。”   听到这话,玄策眉梢微挑,似是明白:“那倒是,否则,这天心观可还关得住你们。”   希夷双手提着食盒,努力迈着短腿跟上玄策:“也不是,我看书里说,御剑修行非一般人可为,许是我天资愚钝,纵使师父教了,也学不会。”   玄策:“倒是给自己找了个不学习的好理由。”   希夷:“……”   这时,两人绕过大理寺影壁,便见身穿绯绿官袍的温简迎了上来,脸色又急又笑地叉手行礼道:“玄寺丞。”   玄策让开了身子,示意温简目光往下看——   只见那宝蓝织锦的男子身后,正站着位使劲仰头,提着两个食盒的青衣小道童。   “希夷?!”   希夷累得有些龇牙咧嘴,道:“我是来送饭的。”   温简见他吃力的模样,忙弯腰替他接了过来:“嚯,这么重,希夷道长力气蛮大的呀。不过,方才花府已经让人来送过饭了。”   希夷:“那花二兄吃了嘛?”   温简有些为难地解释道:“大理寺的规矩,犯人还有嫌疑,不允许外传东西。”   “啊,送饭都不行吗!”   温简:“我们这里犯人众多,官吏不可能给每个人都跑腿,更何况,这万一夹带了点什么东西,出了事谁也担不起。”   听到这话,希夷又扭头看向玄策,眼里的意思是:你答应过师姐的。   玄策:“本官要单独提审花重晏,劳烦温寺丞安排一下。”   温简想了想:“寺丞这是执意要送饭?”   “你吃了吗?”   温简被他一问,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刚忙忘了,正准备去吃。”   玄策指了指温简左手边的食盒,道:“这份是给你的。”   温简有些意外,低头一看,道:“还有我的?”   玄策:“既然都没吃饭,那就一起去吧。”   温简:???   没等温简回应,玄策已经往前走了。   希夷忙上前抱住温简左边的食盒,眯眼笑笑道:“温寺丞,我来帮你拿吧。”   他这一动食盒,盖子晃开了些,内里的菜香一时四溢,竟是让温简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这时,走在前头的玄策忽然停下,侧身朝他看来,说道:“还不带路。”   于是,温简又不知怎地,就把他们带到了牢房里。   这时,狱丞朝温简和玄策恭敬道:“二位寺丞,下官这便令人将嫌犯花重晏带来,请稍坐。”   大理寺内的牢狱分了几层,由犯人的罪行轻重而拾级往下监禁,另外还有审讯间,正是现在,温简带玄策和希夷进来的地方。   希夷一见正中有张大桌子,忙把食盒摆了上去,踮起脚打开盒盖,将内里的菜都一一摆了出来。   玄策在一旁看着,若不是因他穿着道袍,这熟稔的动作,俨然是酒楼里摆菜的熟练童工。   不多时,花重晏就被带了进来,玄策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见他衣衫还算整洁,应当没受刑讯。   门逋一关上,玄策便开口问道:“我们走后,还有人提审你么?”   花重晏脸上并无牢狱里常见的哀怨之色,依然是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只见他径直走到餐桌前,伸手扇了扇,将菜香送到鼻翼间,眯眼道:“花某才住进来几个时辰,这大理寺日理万机,哪里有空提审我。” 第61章 念念不忘 “就不知寺丞年方几许,家中……   花重晏说着,便坐了下来,撩起袖袍,示意玄策和温简也坐下。   显然,再在牢房里,他倒成了主人。   温简嘴角一笑,就听花重晏朝希夷道:“哟,小希夷今儿也进来看你花二兄了?”   希夷找了个离他最远的斜对面位置,自觉坐了下来,脚挨不到地,只能在长凳上晃着:“原本是师姐想来的,师父不允,便让我替了。”   “噢,那也是,我那妹妹要是来了的话,一个不高兴把这大理寺给烧了,她阿兄赔起来,倒有些费劲。”   “噗嗤~”   希夷听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温简:“幸好,幸好。”   说罢,喝了口希夷倒的茶,接着道:“我来长安不过一年,听了不少奇闻异事,倒觉得花娘子的最特别。”   花重晏闲适地吃了口菜,点头道:“我这妹妹院里的素菜做得最是好吃,味道胜过吃肉,二位多尝尝。”   这时,玄策看向希夷,说道:“小道长,方才来得太匆忙,我看你也没吃饱,现下一起吃吧。”   希夷一听,忙用力点了点头,便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离自己最近的那道菜。   温简见菜色丰富,肚子不由跟着唱空城计了,也便伸了筷子,夹了道槐叶冷淘,用槐叶汁揉到面里制成的面条,煮熟后再放入冷水中,吃起来不仅筋道且自带槐叶的清凉之感,再拌以开胃的青梅汁,这一下令他吃得胃口大开,忙点了点头道:“嗯,好吃!”   希夷自信地点头道:“那是自然,绿珠姐姐的手艺,师姐说,吃了便会绕梁三日,念念不忘。”   玄策看了他一眼:“这是什么形容。”   希夷:“就是很好吃啊~”   花重晏将托盘上的水晶滴酥往温简面前推了推:“这道是我院里的小灶招牌,你也尝尝。”说着,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这水晶滴酥我常能吃到,她倒是难,今日怎么送来了?”   希夷:“她说也给温寺丞尝一尝。”   听到这话,花重晏忽而看向温简,引得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点头道:“多谢花娘子。”   玄策见状,开口道:“我方才也在天心观吃过,确实不错。”   花重晏叹了声:“妹妹为了我这个二兄,也是费心思讨好了。”   玄策心里冷哼,面上不着痕迹:“一盘点心而已,不至于。”   希夷默默扒了口面,瞪着眼睛看大人,不敢说话。   花重晏:“不过温寺丞,您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温简:“……我就当是,花娘子这个朋友给我送饭。”   玄策:“这个心态,倒是不错。”   花重晏:“温寺丞上任没多久吧。”   温简:“半年。”   花重晏又追问:“去年春闱?”   温简点了点头:“温某有幸,得了探花。”   花重晏眼睛一亮:“探花郎啊!温寺丞年纪轻轻,少年天才啊!”   温简被夸得又有些不好意思了:“花公子走商途,若是您走科举,也定能金榜题名。”   “温寺丞的话说得比我这个生意人还好听,就不知寺丞年方几许,家中可有婚配?”   温简突然被一问,放下筷子喝了口茶:“年方十九,家中还未婚配……”说着,朝花重晏道:“温某今日在花府,一个引路的仆人也这么问过我,你们花府,还做媒人生意么?”   花重晏轻咳了声:“关心一下,关心一下。”   玄策开口:“听闻南曲楼那画廊里有留小像的规矩,只要付了钱,就能方便青年男女相看,这也是花公子的主意吧。”   温简一听,有些惊讶道:“花公子也太会做生意了。”   花重晏展开折扇扇了扇风,笑里藏针道:“从前有个媒人来我家提亲,把对方好话说得天花乱坠,我自然是不信的,”说着,他抬手指了指瞳仁:“我只信自己的眼睛。”   玄策:“如此说来,那南曲楼正是花府的的产业,连带着画廊也在名下。”   花重晏:“楼是花府建造的,当时买地时,那画廊本就经营不善,于是我便将它买了下来,一同纳入到楼里。”   温简:“那为何南曲楼的掌事却说,不知道这楼的老板是谁。”   花重晏笑道:“南曲楼坐落在平康坊,对花家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名声。所谓财不外露,收租子这些事,都是手下去办便可。果然,现在一出事,我就被抓这牢里来了。”   玄策声音冷淡:“花二郎,你被抓,是因为飞钱案。”   花重晏对上玄策的目光,眼神里浮着笑意:“眼下你们拿着飞钱来指控我造假,又将南曲楼封了起来,这大罪小罪,很难不让花某联想到一起。”   玄策手肘撑在桌沿边,倾身道:“我听闻花府拥有自己强大的信子机构,想必也一早就知道,我们从南曲楼的地界底下找到了不少假飞钱,现在赌坊里的那些人还被锁在大理寺里,而妙音阁,只收金银,不收飞钱。这些人都与你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想,眼下就连你自己,都很难找到一个脱身的解释。”   希夷睁着大大的眼睛向玄策,又看了看花重晏,方才还吃得好好的一顿饭,怎么突然就针芒相对了起来。   到底是在大理寺,希夷赶紧把最后一口面吸溜进肚子里,生怕下一秒就说要收桌了。   温简:“平康坊是长安城银钱进出最快的地方之一,若是印制出来了假飞钱,从赌坊到妙音阁,就是最大的资金池,而他们拿着钱再到柜坊兑换,以换取真金白银,很快就会出事。”   花重晏捋了捋袖袍:“这设计确实完美,但如果你们怀疑我是凶手,那请问,我的动机是什么?”   说到动机,这就是本案,最大的疑点。   温简沉吟片刻,道:“我们从花家的桂堂东纸,查到了十四年前,同样产出一模一样御用贡纸的空山新纸,它出自徽州何氏。”   听到这话,玄策眼眸一瞬不眨地看着花重晏,只见他眉眼动也没动,几乎毫无波澜。   太冷静了。   玄策垂眸,将桌上的盘子摆了摆,道:“左边红色的菜,指代花家,右边绿色的菜,指代少府监宋鹤亭,而中间空盘子,指代徽州何家。”   花重晏看着玄策,笑了:“玄寺丞,这摆的又是哪一出啊?”   玄策:“冒昧问一句,花二郎是何时何地被花老爷收养进花家的?”   花重晏微微一愣,回忆了片刻,说道:“当时花家从徽州迁往长安,我是他们在路上收养的孤儿。”   玄策眉心微皱:“也就是说,你并未经历花家与何氏的那一场火?”   花重晏眼里有些奇怪:“你指的是,我妹妹烧死何家小儿的事情?”   温简惊讶:“你知道?”   花重晏:“这是场意外,我妹妹又不是故意杀人,再说,那死者本就是罪犯之子。”   听到这话,玄策神色一沉,“那到底是一条命,花二郎,你也未免太冷心了。”   “玄寺丞,你是修道之人,生死有命,有的人生来注定平步青云,有的人贱命零落成泥,你说,若是底层的人有一天往上仰头了,他们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道是怎么回答?那何家罪犯之子死了,你要我当时只有两岁的妹妹抵他一命吗?”   牢房里一时寂静,玄策定定看着花重晏,他忽然发感,在十四年前的那一场大火里,似乎没有谁,是那一个罪大恶极的凶手。   ——   希夷跟着玄策走出了大理寺,依然是一手提着一个食盒,神色恹恹,抬头见玄策也心事重重的样子,更不敢开口出声。   眼下竹猗办事去了,没人驾马车送他回去,想到要走路,心更累了。   “你听说了吗,那花家柜坊出事了!”   忽然,街道迎面走来了两个说话的妇人,希夷顿时一惊,循声跑了过去,提着食盒上前一拦。   “两位姐姐,你们方才说花家出事了,出什么事啊?”   那两位上了年纪的妇人被希夷这个小道童突然喊了声姐姐,脸上顿时浮起了笑意,朝他道:“我听说啊,是他们发行的飞钱里出现了假票,现在花家二郎还被大理寺抓了!可不就是出事了嘛!”   另外一个身形瘦些的妇人接着道:“而且啊,据说之前好多人拿着假飞钱进去都换了现银,如果这样的话,那些手里有真飞钱的人,到后面岂不是什么都换不了?”   “要是哪天柜坊关门,或者他们反过来咬定我的飞钱是假的,那我们这等百姓不是要亏得血本无归啊!”   “难怪最近花家柜坊搞了那么多动作,又是限制兑换点,又是说要发行新飞钱,原来是出事了!”   “哎呀!不说了小道童,我们得回去找飞钱赶紧去换了,晚了人一多,没得换现银可就惨了!”   “对了,小道长,你是哪个道观的,改天我们去拜拜,给您添点香火钱呀!”   希夷胖胖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道:“天心观。”   那两个妇人急得都没来得及细想,就说:“好啊好啊,那我们先走了,小道长有缘再见!”   玄策看着她们匆忙的脚步,眼睑打下的一道暗影。 第62章 花家出事 “现在二兄被大理寺抓了,我……   天心观的厢房里,花玉龙躺在床上,想着玄策说的话,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却怎么也睡不安稳,一边想着怎么让师父放她出去,另一边,玄策所说的合作,如果是要她帮忙找出何氏小儿墓的真相,她眼下被禁足,根本就是寸步难行。   不知睡了多久,花玉龙只觉头疼,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喝了口水,索性穿好衣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刚到水廊边,就看到师父等在那儿,顺着他的视线,便见水廊的另一头,是提着两道食盒小跑回来的希夷。   花玉龙不由道:“你这家伙平日里有得出观都赖到宵禁前才肯回来,如今倒是准时。”   希夷气没喘匀,把食盒一股脑放到地上,便朝师父和师姐道:“花、花家出事了!”   花玉龙一听,忙道:“呸呸呸!花家好好的!”   希夷脸丧得快哭出来了:“方才我跟玄寺丞从大理寺出来,就听路上有人说,花家的飞钱是假的,大家再不去换银子,就要血本无归了,现在、现在好多人,都挤在柜坊那里换银子!”   花玉龙整个人耳膜震了震:“假飞钱的事情怎么会被传了出去?到底是哪个混蛋传的!”   清垣一听,眉心蹙起,道:“纸终是保不住火。”   花玉龙咬唇踱了几下步子,方才睡得头疼的脑袋此刻像浆糊一样搅着,抬手敲了敲额头:“我要去柜坊!”   清垣听到她这句话,却是第一次没有立即否决,而是看向她,问道:“你去那儿,能做什么?”   花玉龙坚定道:“现在二兄被大理寺抓了,我要去帮他镇场子!”   “花家又不是没了你二兄不行,还有你阿耶。”   花玉龙:“阿耶昨夜至今都还在为二兄的事担忧,眼下又添这一桩,我怕他心里吃不消!”   “你贸然前去,也是于事无补。”   这时,希夷却忙摇头道:“不是的!师姐能补!”   说着,希夷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信纸,展开递给师父和师姐看:“我方才一听说柜坊出事了,就赶忙跑回大理寺,求温寺丞让我进去再见见花二兄。”   花玉龙看着那信纸上的笔触,分明是花重晏的笔迹:   “速令玉龙前去柜坊。”   花玉龙眼眸一亮:“师父!二兄的意思,就是想让我去替他镇场子的!”   果然,知妹莫若兄!   清垣:“重晏有说为什么吗?”   希夷仰了仰头:“整个长安城的人,最怕的就是我师姐了,只要她一去,那些人不管怎么样,都不敢怎么闹起来,生怕惹她不高兴,钱也没得,命也没得。”   听他这话,花玉龙扬了扬柳叶眉,转身朝清垣道:“师父,来不及了,我要马上赶过去!”   希夷也满脸焦急:“是啊,花二兄最有手段,这是他现在能想到最快最好的办法,而且,他相信我师姐!”   清垣听罢,略一思忖,也罢,这既然是花家的意思,那他自然不会阻拦。   便道:“为师与你们一起去。”   一大一小徒弟齐齐点了点头。   此时天心观结界大开,师徒三人从水廊往大门走了过去,一旁的希夷说道:“是山原阿兄驾马车送我回来的,因为花二兄的吩咐,所以他现在还在外面等着。”   说罢,逋一出观,果然见那辆玄色马车停在道旁。   “清垣观主。”山原叉手行礼道。   “我随你们一道去,有劳。”   待清垣刚坐上马车,忽然想起件事,问道:“花家柜坊在长安城有很多处,我们现在人数有限,不可能每一处都照顾得来。”   山原:“不错,但先前为查飞钱重票之事,花府已出了规定,唯有一处柜坊能兑换旧飞钱,其他的柜坊只接受新飞钱,而眼下新飞钱还未公开发行,所以反倒好办了。”   清垣听罢,点了点头,道:“好,那现在遭到人群挤兑的柜坊,是在哪个地方?”   山原:“平康坊。”   这三个字,令花玉龙不由一惊。   南曲楼,所在的平康坊?   此刻,马车已飞驰在坊道上,所过之处集市繁华,哪怕入夜宵禁,平康坊依然是通宵达旦的热闹。   花玉龙脑子里迅速捋直线索:真假飞钱,地界纸坊,二兄入狱……最后,箭头直指花氏柜坊,而眼下这一刻,柜坊大乱——这就是那凶手想要的!   花玉龙猛然一惊,飞钱出事,不仅花家有难,就连铸钱监也难逃其咎,所以,宋鹤亭也被彻底卷了进来。   插翅难逃!   花玉龙不由打了个冷颤:“好厉害的妖啊。”   清垣:“花家根基极深,虽不能被轻易撼动,但生意人,最重要的就是名声,诚信。”   花玉龙眼眸一抬,瞳孔如黑白冷玉,定定地朝师父看去:“那猫妖就是想要我们花家身败名裂,连同朝廷的铸钱监,一起陪葬。”   马车飞驰在平康坊的主街上,那里市井繁华,勾栏瓦舍,这一派人来人往的热闹,若是往日,花玉龙定是要下来转个两圈。   忽然,马车一个急停,花玉龙掀开车门,往外看了出去。   只见眼前的烟雨前街上,排出来了一条长长的人龙。而顺着这条蜿蜒的人群往向尽头,便见那坐落在街道中央气派豪华的店面,门楣之上,有一道用金漆书写的偌大门匾,上有四字:花氏柜坊。   这间花家柜坊便坐落在平康坊最宽阔的主街上。若不是出现挤兑飞钱,它是完全能作为长安城旧飞钱的唯一对外交易所,支撑运转。   看着这些拥挤烦躁的客人,花玉龙心头陡然一沉,待马车逋一停,她便跃了下去。   “师姐!”   车厢里,清垣透过窗格看向外面的景象,希夷已经跟着跳下马车的花玉龙往柜坊里跑了过去。   “大家稍安勿躁,都不要挤,只要核实飞钱是真的,我们都能给大家兑换现银!”   说话的,是花氏平康坊店的掌柜,此刻他正费力安抚着挤进屋子里的客人们,只见这些人手里抓着一沓沓的飞钱,高高举着,生怕慢一步,就要飞钱变废纸了。   整个场面堪比战场,充斥着利欲,贪婪。   “我的飞钱肯定是真的,怎么会是假的!”   说话的是个中年妇人,身形微胖,此刻正怒气冲冲地拍着柜坊的桌板,仰头朝高台后面的伙计扯着嗓子道:“你们那么大一家柜坊,竟然还坑蒙我们老百姓的钱!一句话说我的飞钱是假的,就想赖账不成?!”   她话音一落,后面的人也被她激起了情绪,喊道:“还钱,还钱!”   好在柜坊里的高木台连成一片,台子比寻常人要高一个头,与厅堂里的客人完全隔开,伙计都在高台里边,而客人需得抬起手,才能透过那一个小窗格子进行交易,更是完全看不到高台里面是什么样子。   花玉龙在门外看到这番拥挤景象,只怕还没到宵禁,这柜坊都要被他们给搬空了,但好在店里维持秩序的伙计不少,不然真让这些人把店给拆了。   这时,负责这位微胖妇人的伙计迅速翻阅账簿,解释道:“夫人,您这个编号的飞钱已经被兑换过了,您的这张与先前的重了票!”   “重票又怎样,先前的肯定是假的,你们把银子兑给了别人,你要我们这些拿真钱的人吃大头亏吗!”   “夫人先别急,我们有记录兑换了跟您编号相同的客人的信息,等我们查明真假后,只要是真的飞钱,一定不会不给你们兑的。”   这时,另一处高台的窗子前,有个壮汉撸起袖子,把筑起高台的木板拍得更响:“不行!你今天不给我兑,我就烧了你们的铺子!”   “我来看看,是谁敢烧我们花家的柜坊!”   忽然,一道清凌凌的声音自众人身后响起,回头,只见一道着红杉襦裙的少女身影,手中挟鹅黄披帛,明艳艳地踏过门槛,走到所有人面前。   这时,说话的壮汉拿起桌上称金银的杆秤,尖细的一头直指着花玉龙:“你谁啊你,插队的自觉往后排!”   花玉龙唇角微勾,伸出葱白的指尖,轻轻捏着那秤杆的一端,抬起的眼睑下,眸子里的笑令人一瞬胆寒:   “姑娘吾乃,长安花玉龙。”   她话音一落,只见“噗”地一声,那秤杆被她捏出了一团火,竟沿着杆子,瞬间烧向了那壮汉的手——   “花、花玉龙!”   别说是壮汉,便是那后头听到的人都瞳孔睁大地尖叫出声——   “是那个纵火女魔头,花玉龙!”   此时,花玉龙轻轻地捏着那秤杆,步子往前稍微一踱,对面的壮汉已经吓得松手,连退了好几步,若不是后面人多,他差点就撞到门槛石,人仰马翻了。   花玉龙眉眼轻轻一笑,道:“客官,没事吧?”   她拿着那杆秤,边说着,边用掌心覆了那火焰。   竟是一点火星子,都没掉到花家柜坊的地上。   那壮汉被吓得话都说不出口,只知道僵傻地摇着头,花玉龙见状,眸子一转,便落到了方才在高台前趾高气扬的妇人身上。   双手把玩着细细的秤杆,朝她走了过去:“听说,夫人也是急着兑钱?” 第63章 普法现场 “你,到底懂不懂法?”……   那妇人嘴唇发抖地张了张,脸色已然煞白,但她此刻是离花玉龙最近的人,敢站在这里不动,原因无他,只是吓傻了。   花玉龙见她没反应,便抽过她手里的飞钱,这时,那妇人顿时像被催醒了一般,浑身猛地一抖,把那飞钱抓了回来,喊道:“这钱是我的,谁也别想说它是假!”   花玉龙扫了眼外面排队的人,此刻已经惧怕得往后退了好几步,防备地看着她,这柜坊的大堂也得以宽敞了不少。   “怎么今日是夫人亲自前来,您夫君呢?”   她话音一落,果然就见那妇人脸色一怔,眼神四处瞟了瞟,最后结巴道:“我、我自己来便可,若是晚一步,这钱不兑给我可怎么办,我们这些做小本买卖的,一年就指望有口饭吃!”   “是啊!”这是,外面的人群也不约喊了起来,“我们赚几个铜板不容易,花家不能仗着有官府撑腰,就打压我们,这里可是天子脚下,长安都城!”   此时的花玉龙,不管外面多嘈杂汹涌,反正有伙计拦着,加上她站在这里,根本没人敢冲进这屋子,毕竟,众所周知,花玉龙这三个字,就是大魔头的形容词。   只要她方才那着火的秤杆轻轻往这些人身上一戳,那罪就够受的了。   花玉龙眼神超高台上的伙计看了眼:“按照这位夫人来兑换的飞钱编号,上一个领走现银的人,是谁?”   高台前的年轻伙计眼疾手快道:“贾裕。”   他话音一落,那妇人以及人群中与她认识的熟人顿时惊住——   “贾老爷,正是这贾娘子的夫君啊!”   “原来你已经兑过现银了啊!”   “怎么还来啊!”   客人一时议论纷纷,朝那妇人质疑了起来,毕竟她一个人在这里磨磨唧唧耽误慢了,后面兑钱的人也得跟着等。   而且已经换过钱了,还在这里撒泼,根本就是无理取闹嘛!   那妇人被大家一说,抢白道:“你们的飞钱一模一样,连自己都分不清真假,现在还反倒怪罪起顾客来?这一张张飞钱都是我卖了货收回来的,还想着先存起来,等要现银再来兑换,哪里知道、哪里知道这堂堂花氏的柜坊,居然会耍赖!”   她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激动,还拍起了大腿,嚎哭大叫。   这一下,就将围观群众眼里的自己,转成了惹人同情的受害者。   花玉龙在旁边冷冷看着,双手负在身后,说出来的话却一字一句落在所有人耳朵里:“先前官府端了一个违法经营的赌坊,把里面的人都抓进了大理寺,并在他们身上查获了一堆编号重复的飞钱,堵坊违法盗印,而这些赌徒们却参与散播,明知违法而为之,简直罪加一等!不知……”   花玉龙说着,步子往那妇人走近了些,身子微弯,声音尽量做到“亲切温和”,毕竟,这些都是客人嘛:“您的夫君贾老爷,这几日可有在家?”   那妇人被她逼得身子贴在了高台边上,整个人脸色先是一白,接着又是一红:“我夫君自然,自然是在的!”   “在哪儿啊?”   “在、在家!”   “是吗?”   这时,花玉龙朝身旁的伙计道:“麻烦您跑一趟贾夫人的府邸,跟贾老爷打声招呼,确定与这张飞钱有关的人没去过赌坊,好证明夫人并没有撒谎。既然没撒谎,那她说这飞钱是真的,便是真的,我们理应兑给人家。”   她话音一落,对面那妇人猛地喊了声:“等一下!”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镇定自若的花玉龙,全都被她这嗓门给吓一跳。   “怎么了,贾夫人?”   她言笑冷冷,却令这位顾客心里的鬼祟暴露无疑。   “我、我夫君他今日有事走开了,你们现在去看,若是等不到他,岂不是就要以此赖账了!”   她强压着害怕,让自己把话说完。   “这样啊,”花玉龙想了想,“倒也不无道理。”   她说完这话,自认为是“受害者”的看众,顿时倒抽了口凉气,这、这花玉龙居然觉得别人说的话有道理!   “那既然这样,我还有一个法子,我令伙计给您府上递一封信,便说你在花家柜坊兑钱出了点问题,若他看到信,定会过来找您。”   那妇人此刻瑟缩着两手抱住自己,还在拼命挣扎,眼珠子转了转,还在挣扎:“他今夜若是做生意赶不到宵禁回来,就、就……”   听到这话,花玉龙耐心顿时磨没了——   “啪!”   手里的秤杆被她猛地拍到桌上!   “那你便住在这平康坊,他哪日来接你,柜坊便哪日给你钱!若是他果真与那造假飞钱的赌坊有关,这钱我们不仅不结给您,这在平康坊内的一切花销,都算在你的头上!”   “你、岂有此理!”那妇人一听,顿时冒火了,“哪有你这样对客人的!”   她现在身子离花玉龙远远地,仗着自己有副嘴皮子,开始破罐子破摔地干起了骂仗来!   花玉龙:“浪费时间,请你改日再来,送客!”   仆人一听,便都围上了那妇人,她却突然哀嚎起来——   “杀人啦,杀人啦!奸商杀人劫财啦!”   一旁的见众顿时纷纷议论躁动起来,一是因为花玉龙的手段,二是因为,她说的那个赌坊。   其实他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方才还气焰嚣张,自恃贵客的贾夫人,根本就是在撒谎,越是不承认,越是在此自取其辱。   花玉龙双手环胸,干脆道:“下一位!”   这时,花氏偌大的柜坊厅堂上空,忽然飞进来了一道金光,引去了众人的视线。   正惊奇之际,却见那飞鸟般的金符划过几缕金光后,轻巧地落在了大魔头花玉龙的肩膀上。   花玉龙捏了下来,金符被折叠成了一只鸟儿的形状,但打开却很容易。   便是不落款,她都知道,这是玄策的通讯符。   待信纸一展,花玉龙视线在上面迅速扫过,再抬起时,眉眼已是盈着运筹帷幄的笑意。   她将那封信纸反过来,有字迹的一面提到众人面前,精致的下巴扬了扬,说道:“这是大理寺牢狱里监禁的赌徒名单,但凡来兑飞钱的客官,与这名单上的人有亲属,或者贸易关系,现银的结算都需再等他们的真相查明。而与这些人无关,且飞钱编号此前并未重复兑换过的客官,银子,一分不少,换给你们。”   那身红衫,在人群中如此耀眼,像一团火,映在了此刻正站在高台之后的少年眼中。   一听花玉龙这番话,排队的客官开始躁动起来,“那怎么行,你们说我们的飞钱是假的就是假的,哪有这样的道理!”   花玉龙笑了笑:“谁说你的钱是假了?”   那被她一反问的青年男子,登时有些结巴,道:“你们不给我们兑现银,不就是说我们的钱是假的么!”   “是啊,你们出现了假钱,还给人兑了现银,分明是你们自己分不清楚哪张是真,哪张是假!”   旁边又有一个穿葛布衣的瘦高男子反抗,花玉龙眼角淬笑,点了点头:“这位公子,还真是闹事不嫌事大啊!你自己换不成银子,也别把其他人往火坑里推啊!”   她话音一落,大伙有些消声了,那青年紧张地结巴道:“怎、怎么是火坑了,我们是来讨回公道的!”   花玉龙哂笑一声:“各位,这花氏柜坊有一条规矩,但凡哪位客官要是拿一张假飞钱来兑换,一旦发现,立马报官。”说着,他指了指高木台后面清点银钱的伙计,“只要他们说一句“假的”,这里的护卫伙计,就能当场把你抓起来。”   “凭什么啊!”   “你说假的就是假的?!”   “这是你们发的飞钱,要是假,那也是你们造假!”   花玉龙抬手捏了捏脖子,转了转脑袋,就在众人以为她一个脾气不顺又要欺负人时,却发现,她像看笨蛋一样,面露怜悯地看着发问的人:“你,到底懂不懂法?”   这时,就见人群中挤进来了一道身穿绯绿官袍的身影,旁边还有个七八岁的小道童,喊道:“师姐,我把大理寺的温寺丞带来了!”   这时,柜坊里外都开始涌动了起来,只听花玉龙道:“温寺丞,您给大家讲讲咱们的大唐律例,如果在柜坊兑换飞钱,一经发现有假,要怎么处置。”   她话音一落,喧嚣之声一时寂静了下来。   温简顿时觉得,这竟然是个很好的,普法机会。   温简朝花玉龙略一颔首,便转而朝大家伙道:“为杜绝防范坊间私下的飞钱盗印偷印,是以本朝制定了非常严苛的金融律例,以保证飞钱作为贸易的正常流通。其中就有一条,但凡在飞钱使用过程中,有参与、传播假飞钱者,不论本人是否知悉实情,一旦发现,柜坊需一律将假飞钱没收。”   他话音一落,人群中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大家不由立马攥紧了手中的小钱钱。   温简继续道:“接下来,官府会对使用假飞钱的人进行审问,以查明飞钱来源。如果此人知法犯法,那就是罪加一等,按照假飞钱的数额,罚款三倍。”   好一句,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第64章 有伤风化 本朝民风开化,玄寺丞怕不是……   花玉龙一听,上前故意朝温简问道:“那如果说,有的人重复来兑换同一个编号的飞钱,这是属于知法犯法吗?”   温简:“如果编号重复,这就涉嫌造假了。”   那妇人一听,整个人登时软靠到了墙上。   “噢~”花玉龙点了点头,又转而装了个好人,说道:“可是现在发生了盗印假飞钱的案件,做得是以假乱真,而这些非法飞钱流通到市面上,普通老百姓不仔细那就分不清真假了啊。所以我们也不能一看到重号的假飞钱,就把他们的钱没收,或者抓了他们吧,这万一冤枉了好人呢?”   他这话一说,大伙顿时就嚷嚷起来了:“是啊,是啊,要是你说这飞钱是假的,就给没收了,我们还拿什么说理去,要是把飞钱还给我们,还能去找那个给我假飞钱的人啊!”   花玉龙听着,嘴角不着痕迹地勾了勾笑。   这时,温简只好扯着嗓子道:“没收,就是防止这些假飞钱再次流通交易!”   “那被没收了,我们找谁说理去啊!”   “是啊,你们就是仗势欺人!”   花玉龙眼眸微眯了眯,气定神闲道:“今日,你们站在花氏柜坊这里,可有听到过一句,我们说你手里的飞钱,是假的吗?”   她脚步悠悠走到贾夫人身边,目光扫了一眼她手里的飞钱,那夫人却目光瑟缩,不敢看过去。   只听花玉龙似笑非笑的声音:“我方才,也只是跟贾夫人说,过几日让您的夫君亲自来兑。”说着,她倾身上前,对上那妇人闪烁左右的眼睛,“就算我们知道有问题,可有对谁说过一句,这张飞钱,是假的?”   没有。   这时,外面喧嚣的人群,顿时沉默了。   这时,花玉龙神色郑重地走到众人面前,扬起下巴,道:“花氏柜坊发行飞钱,为人们减轻行商辎重,且在全国的柜坊都可兑换现银,我们不仅做的是诚信,也是在保护客商的利益。说一句,这张飞钱是‘假的’,很简单。但要让你们不损利,却不简单。如果你们今日手上拿着的飞钱,不是当初从花氏柜坊里拿回去的,甚至是来源于这大理寺赌坊名单里的人,那还请各位不要贸然拿来兑换,否则,今日大理寺丞在此,一旦没收,后果自负。”   一番话,不仅把花氏的名声保住,还把诚信,和为顾客利益着想的良心,展现出来了。   于是,大伙纷纷不敢吵闹了,就连那贾夫人,也都趁其他人讨论之际,偷偷溜出了正堂的大门。   闹得越凶的人,心里越有鬼。   而手里飞钱清白的人,来问了一下,见伙计要去给他兑现银时,他们反倒说:“先不用了,我就是来确定下,我这飞钱能兑。”   这时,站在花玉龙旁边的掌柜终于提起了勇气,上前两步,隔着一臂远的距离,抱拳哈腰道:“花娘子,这边请。”   花玉龙回头,见他指着高木台侧边的一个暗门。   点了点头,转而朝温简道:“温寺丞,这里没事了,劳烦您赶来一趟,我替花家说声谢谢。”   温简依然脸色和煦,低声在她耳边道:“无事,你今日这个办法,实在太厉害了。”   花玉龙只觉耳朵有些发痒时,温简已站直了身,嘴角噙着笑道:“我现在得赶回大理寺,尽快把案子查出来。”   花玉龙屈膝行礼:“辛苦了。”   温简叉手回礼:“花娘子不必客气,应当的。”   花玉龙见他转身穿出人群的身影,挺拔如青松,少年那意气,是有朝一日,能上青云。   花玉龙收回视线,这才回身,跟着掌柜绕至暗门,只听他低声松了口气,道:“花娘子,好在真正兑现银的人不多,否则,就算都是真飞钱,我们这个柜坊一天内都无法支撑如此巨额的度支。”   说着,他打开了门,迎面是一道红木楼梯,宽度仅容一人通行,她抬起裙摆踏了上去,逋一抬头,就对上了一道清冷的目光。   “玄寺丞!”   是身后的希夷惊喜地唤了声,直把花玉龙的心头喊得颤了下。   这时,花玉龙猛地似想起了什么,转头朝外看去。   希夷奇怪道:“怎么了,师姐?”   花玉龙道:“山原呢?”   希夷:“噢,他跟我去找了温寺丞回来后,就又不见了。”   此时,楼上那人正负手看她:“找山原做什么。”   花玉龙收回视线,低头看着台阶,一步步往上走。   “这不是要在你面前,好好夸夸他么,多亏了他,今日把希夷送到观里递了消息,又替我接来了温寺丞。”   说到这句,她刚好上了最后一级台阶,脸上带着兴奋地一跃,眸光亮亮地看向他。   直把玄策看得扎眼。   一提温简,这女子的眉眼怎就如此高兴了。   玄策转过身,坐到椅子上,一言不发。   花玉龙看着他的背影,追上前继续道:“希夷说你把饭菜都给我二兄和温寺丞吃了,谢谢你啊,玄寺丞。”   说完,玄策还是一言不发。   花玉龙有些奇怪,坐在他旁边,双手托腮地看向他,哪知玄策侧过了身子,不给她看了。   花玉龙:???   “对了,玄寺丞怎么会在这里?”   这时,对面的希夷双手攀在桌子上,坐到花玉龙旁边,说道:“师姐,你忘啦,方才我跟玄寺丞从大理寺送完饭出来,一听到消息,他就往这里赶了,还吩咐山原来接我,不然,我怎么可能那么快赶回观里。”   花玉龙一听,故作惊讶道:“呀,我怎么还忘了,原来玄寺丞才是功劳最大的那一个噢!”   听到这话,玄策冷哼了一声,“谁要你的功劳。”   花玉龙抿嘴偷笑,然后轻“咳”了声,道:“噢,那你不要功劳,苦劳要不要?”   玄策又哼了声,“本道不要。”   花玉龙摆了摆手里的披帛,道:“那好吧。”   希夷双手抓着桌子边沿,下巴抵着手背,睁着葡萄般黑溜溜的眼睛看着玄策,道:“寺丞,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玄策:“……没有。”   听到这话,花玉龙也发觉玄策有些奇怪,探头去看他的表情:“寺丞,你干嘛生气啊,你没看见方才我们多么利索,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客商们挤兑飞钱的大问题了吗?”   听到这话,玄策心头顿时更加烦躁,脑子里全是她方才与温简合作无间的画面,末了,那厮还在花玉龙耳边说悄悄话。   这对男女的表情,简直是——   “有伤风化。”   花玉龙、希夷:???   听到自己脱口冒出的这句话,玄策顿时也有些愣了。   而这时,旁边的花玉龙却生气了:“你说我,有伤风化?!”   玄策蓦地回身,就看到她怒火中烧的眼神,恨不得咬上自己:“我花玉龙是来捍卫花家荣耀的,没想玄寺丞居然如此看我!那你今日还找我合作什么?小女子可担受不起!”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脱口说出这样的话,可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你方才与温寺丞那般低语,若不是这些客商心眼都放在飞钱兑现上,才没看见这番景象,不然,闹事的人又要说你们官商勾结。”   花玉龙一时语窒,有些结巴,但又要理直气壮地讲:“哪、哪般低语了,我们只是说了两句客套的话,本姑娘就是谢谢他罢了!”   玄策声音凉凉:“谢谢他至于靠那么近。”   “唉!本朝民风开化,玄寺丞怕不是还活在前朝吧!就算那些客人见了,也不会觉得我们说话有何问题!是你玄寺丞看着有问题吧!”   被她一怼,玄策脸色怔了怔,他有什么问题?   “你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才是!”   他深吸了口气,道:“若花娘子觉得没问题,那便是没问题,我玄某也不过是出于对案情的态度才多说两句,只希望不要有影响进展的意外发生。”   花玉龙听到这话,“啪”地一下拍桌而起,顿时把旁边的掌柜吓出了个激灵,手里的算盘差点摔了。   这下,她是找到对象了:“掌柜,您说,方才我与那温寺丞,说话很不得体吗?”   掌柜额头冒汗,想了想,假装手上算盘一松,赶紧低头去捡,再直起身子时,他道:“小的什么也没瞧见。”   花玉龙:“……”   这假装,也太假了。   这时,花玉龙把视线转向了希夷。   希夷眼珠子在她与玄策之间转了下,开口问道:“怎样才叫做不得体啊?”   花玉龙忘了,希夷还小。   这么一想,她又觉得玄策身上有股长辈之风,年纪看着不大,思想却守旧不开化——   “我跟温寺丞说话,稍微靠近了些,我是商,他是官,所以就会被某些人眼里觉得,是官商勾结。”   “噢!”   她这么一解释,希夷就明白了,点了点头,道:“这样就叫官商勾结啊,那现在师姐和玄寺丞坐在这里说话,岂不是……”   他努力想着一个更严重的形容词,忽然,眼珠子一亮,道:“岂不是狼狈为奸?”   众人:“……”   花玉龙忙捂住他的嘴:“师弟!师姐是怎么教你的!狼狈为奸那是骂人的话!” 第65章 多发薪水 内心的小天平,很没有原则地……   玄策见此,嘴角笑了笑:“官商勾结也不是什么好话,就意思相近而言,狼狈为奸也不算错,只不过,带上人就不大好了。”   希夷一双眼睛里满是无辜地看着师姐,还点了点头,表示他再也不乱说话了。   花玉龙这才松开捂住他了手,故意朝希夷道:“玄寺丞光风霁月,怎能说人家是狼狈呢。”   希夷可怜兮兮地看向玄寺丞:“对不起。”   玄策不知怎地,心情倒是好了些,说:“你没错,师姐怪你,我不怪你。”   花玉龙:“……”   希夷眉眼一弯,竟是觉得受到了鼓励和支持:“谢谢玄寺丞!”   希夷内心的小天平,已经很没有原则地,倾斜到了玄寺丞这边。   “说正经的。”   这时,花玉龙俨然不想再讨论这件“有伤风化”的事情,朝掌柜道:“眼下柜坊里还有旁的事么,若是没有,我就该回去了。今日也是受二兄所托,我才会来此协助办事。”   听到这话,立在不远处的掌柜才终于有了发言的机会,忙抱着手里的账簿放到桌上,衣袖擦了擦汗,说道:“花娘子,近几日,因为规定了旧版飞钱的结算都由我们平康坊的分店来运作,是以,我们这儿运转压力非常大,您看看这账簿。”   玄策瞟了这掌柜一眼,正事还没说呢,就赶紧先跟主家表达他们工作的辛苦。   花玉龙看着掌柜谨慎地将几本厚厚的账簿一一翻开,“二公子不在,我们都忙得团团转了。这是按照他先前要求的,将飞钱的兑换记录全部入册,一旦发现重复兑现的飞钱号,便需留心。而我们也尽量不再将现银重复兑换出去,加上方才玄寺丞给了我们一份赌坊里抓到的赌客名单,我们也据此将那些曾经来兑过重票银子的人,都记录了下来,发现了一个问题……”   花玉龙和玄策对视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这些号码重复的飞钱,都是一模一样的,全都具备我们所有的防伪记号,所以那些人显然是心里知道这是重票,也都敢理直气壮地来兑换,就拿方才跟你争执反对的人,他们中间就有在这里出现过两次重票兑换的记录。”   听到这话,花玉龙猛然抬眸,醒悟过来道:“就像方才那位贾夫人,她夫君明明已经兑过这个号码的飞钱,她又拿另一张来兑换,岂不就是换个人,浑水摸鱼么!”   想到这,她蓦地站起身,道:“那赶紧去追啊!”   此时,一旁的玄策却神色淡定,喝了口茶,道:“已经派人去了。”   花玉龙一惊,低头看向他:“你知道我要去追谁?”   玄策放下茶杯,气定神闲道:“那贾夫人,夫君在赌场里被抓了正着,人还在大理寺,所以不用追。但那几个起哄厉害,衣着朴素,身穿葛衣,却来柜坊兑飞钱,不追他们,还能追谁。”   花玉龙听他这么说,顿时安心地坐了回来,道:“那万一人家藏富呢?”   玄策:“藏富也不是改变起居生活,把自己伪装得太过分,谈生意还要讲究门面呢,他们这般,大概就是突然暴富。一方面不想令身边人起疑,另一方面,却来这里搅局。着实看得本官,很不顺眼。”   花玉龙听他这话,不由抿嘴笑了笑,朝掌柜说道:“你听了玄寺丞这番话,可是放心了?”   掌柜抱拳道:“寺丞运筹帷幄,着实令小的敬佩!”说着,又朝花玉龙道:“花娘子,您能结识这样的大人物,实在是帮了我们大忙!”   花玉龙忙摆了摆手,道:“他们本就是要追查案子,现在飞钱还涉及到朝廷的铸钱监,是以大理寺和宗正寺都在全力以赴,所以,你们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了。”   掌柜轻叹了声:“我倒是习惯了,就是这些年轻的伙计们,为了录入统算,熬了好几个通宵了。加上又不能对客人的要求明面拒绝,好说歹说地安抚,所以都干得很辛苦。”   听到这话,花玉龙点了点头,道:“明白。我会回去与二兄说一说,让他给你们发多点薪水。”   这时,掌柜有些羞赧一笑,道:“银子,二公子是从来没亏待过我们的,就是,我们就是有个不情之请。”   说着,眼神望玄策身上飘了飘。   玄策:???   花玉龙看了看玄策,又看回眼前精瘦的掌柜,道:“就算玄寺丞法术再高强,也不能帮你们算账啊。”   “噢!不是不是!”掌柜地忙摆手道:“方才小的亲眼见玄寺丞折黄符为飞鸟,给娘子传信,实在是大吃一惊,只觉玄妙,我们也不求别的,就想着,娘子能否替我们店,向寺丞求一道,财神符啊?”   花玉龙看了眼外面热火朝天的人流量,又看了眼玄策,最后道:“我觉得哈,眼下从外面挤着进来的客商来看,我们店的生意好像已经够好了。”   掌柜忙道:“娘子,客人多也不一定赚钱,也有蚀本的!这里讲究门道,我们店虽然大,但压力也很大,如今还成了旧飞钱的唯一兑现点,兑出去的银钱令库房非常吃紧,而且我们柜坊每年都是有考核的……”   说着,他又小心翼翼地,眼神又看向了玄策。   玄寺丞,岿然不动。   花玉龙见状,忙道:“嗨!我以为多大的事,其实这个财神符,我们天心观也是有的,您要多少,就能给你画多少。”   掌柜一下仓皇不安了,万万没想到花家娘子居然说出这种话!这可怎么拒绝啊!   花娘子的财神符,也没验证过啊——   “好。”   突然,一道沉朗之声响起,众人一惊,看向玄策。   只见他神色平常,修长的双指从袖袍里抽出一道黄符,指尖轻绕,于空中点化,只见蓝光盈盈,灵力附体,随玄策虚空一挥的手势,便贴到了楼下柜坊的门楣之内。   此番惊喜,掌柜差点就要跳起来手舞足蹈地拜谢了,当然,此刻他脸上早已经眉飞色舞起来,忙朝玄策躬身感谢道:“水为财,水聚则财源滚滚!真是妙,真是妙啊!多谢玄寺丞赐符!”   花玉龙瞳孔顿时一惊,对面的希夷跟着张了张嘴,道:“好厉害!”   玄策理了理袖袍,颔首道:“不必言谢。”   掌柜:“寺丞太谦虚了,有了您这道符,就是又有了个招牌!众所周知,多少达官贵人想跟您请一道灵符,都请不来……”   花玉龙一听,忙道:“你们千万别跟旁人说,玄策给了咱们店财神符!”   掌柜顿时一结舌,有些疑惑。   花玉龙:“大家知道了,都来找他画财神符,你岂不是要累死玄寺丞了。”   玄策眼角的目光压向了花玉龙,哼,算你还有点小良心。   此时掌柜猛一拍脑袋:“小的糊涂,糊涂了!今日,谢谢玄寺丞,谢谢花娘子。小的绝对守口如瓶,才不外露!”   说着,又是郑重一鞠躬。   花玉龙忙站起身,道:“好了,你们好好干,时候不早,我们便先走了!”   掌柜一听,忙殷勤地送他们下楼,挥手依依不舍地目送,往回走进柜坊大门时,就往这正堂上的门楣抬头,足足看了一盏茶的功夫,心里美滋滋:“有了这道财神符,今年的考核,我们平康坊分店,肯定能拿第一!”   此时,花玉龙与玄策走出柜坊大门时,发现这排队的人已然比先前少了许多,松了口气,道:“总算是暂时缓解了挤兑的现象。”说着,朝他道:“玄寺丞,接下来,我们还有什么要做?”   玄策眼眸微眯,看向这天边斜落的日头,说了句:“该收网了。”   ——   大理寺牢狱下,阴暗低湿的牢房里,有一少年着绯绿官袍,朝面前端坐的貌美男子说道:“方才我赶去花氏柜坊,就见花娘子一人敌千军,往那儿一站,谁也不敢闹事。”   花重晏垂眸笑了笑:“那确实,这长安城里,舍妹的名声,到底是头号的生人勿近。”   温简一双清亮的眼睛,于灯火昏暗下看着他:“温某没想到,花二公子的办法,竟然是找花玉龙。”   “而不是找我父亲,或者其他人,是吗?”   温简点了点头,就见花重晏忽然倾身上前,嘴角噙笑地朝他道:“那你方才见我舍妹那番临危不乱的场面,是否也觉得,她其实很是不错,凶吧,是凶了点,但聪明,机智,不坏大事。”   温简又点了点头。   花重晏神秘地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再靠近些。   附耳轻声道:“我这四妹妹啊,是花家的王牌,轻易,不使出来。”   温简皱眉疑惑道:“我与花娘子见过几次面,相谈下来,也并不像外人所说的那般……妖魔,你们将她困在天心观,又是为何?”   花重晏轻叹了声:“玉龙心性正直,从不巧言讨好,再加上她那放火的本事,若不是对外说她不见客,这长安城人下的请帖应酬,她去了,谁能看住她不烧人房子?若是不去呢,花府又恐得罪不起。这世道啊,越是没心机的人,越会被有心人盯上。”   温简一听,心头似有触动,手肘撑在矮桌上,略一沉吟,道:“恕温某多事,听闻定安侯的宅邸,就曾被花娘子烧过。” 第66章 挤眉弄眼 “记住了,若道不同,不相为……   花重晏眸光直直看向温简,还是那抹无论何时都挂在嘴角的笑:“看来,温寺丞对舍妹的事情,有些关心啊。”   “咳!”温简轻咳了声,道:“花家的案子,温某自然都翻阅了有关的卷宗记录。”   “那你可知,玉龙还曾与那萧世子有过娃娃亲?”   温简听了,心头不觉有些震惊:“这是真的?”   “我家四妹妹这般能人,你道那萧云归除了这小世子的身份,旁的能匹配得上么?一点火星子就被吓得晕了过去,还发烧卧床几天几夜,啧,”花冲晏摇了摇头,“这体格,也算是替萧侯爷给他儿子提前锻炼锻炼了。”   温简眼睛睁大:“真烧了啊!”   花重晏端起碗想喝口茶,看了眼上面的浮沫,又放了回去,“不是我夸我家四妹,她看得上,要嫁的人,那王侯身份是其次,金山银山,我花家有,要的,就是这个人。你说是不是?”   温简不自觉点头:“自古婚姻大事,媒妁之言,讲究门当户对,举案齐眉。但花家的眼界,着实令温某刮目。”   花重晏听到这,眼神斜看了他一眼,理了理衣袍,正要开口,却见温简似乎还沉浸在这场陈年八卦里,又问道:“那当年,花娘子就是因为被侯爷请来的得道高人收伏,从此禁足天心观,不得出府的么?”   “温寺丞作为大理寺官员,莫要净听些村野八卦,我四妹妹那不叫禁足,是修道!当年那道长见我四妹妹有修道慧根,特意收她为弟子,传授修仙道法。而当年侯爷请来的道长,不是旁人,正是我四妹妹如今的师父,天心观的观主!”   温简皱眉,喃喃道:“卷宗记录,当年花娘子纵火,致徽州一处废宅走水,从而害死了何氏小儿,之后花氏举家迁往长安,隐瞒过往,却在火烧萧府后败露,从而永禁天心观。”   花重晏听到这番话,脸色忽而一沉,“这说的什么话!”   “卷宗便是这般记录的,今日与花二公子说的话,也是吻合。”   花重晏端起水碗,又重重放回桌上,“啪”地一声——   “什么吻合!黄口小儿都写不出这般措辞!若是到生意场上来,这样的嘴皮子能让他亏钱亏到祖坟七窍冒烟!”   温简陡然一醒,朝花重晏道:“坟!对,玄寺丞早前派崇玄署的人赶往徽州,寻那何氏小儿的坟,”说到这,温简倾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你猜怎么着?”   花重晏眼眸微转,对上他的目光——   温简:“那棺椁里,是空的。”   温简生得一双好看的书生眼,明亮,正直,与花重晏那双狐狸眼不同,此刻内里透着光,朝他轻轻道:“玄寺丞说,那何氏小儿没有死,如果化成了猫妖,算来今年便十八岁了。刚好,与花二公子同年。”   花重晏的瞳仁天生蕴着雾气,令人琢磨不透,只觉着迷。   “温寺丞!”   忽然,这静谧的牢房里,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温简转眸看向门外,见是前来传话的小官吏。   “何事?”   “先前崇玄署从赌坊里抓回了一批赌客,其中有位娘子,今日,她的夫君在花氏柜坊门前听说,人都被送到了大理寺牢狱,这会正在寺外求见。”   温简听罢起身,朝花重晏道:“花二公子,温某先行告辞。”   花重晏抬头看向他,淡笑地摆了摆手。   牢房的门重又锁上,铁索声响,火把跳跃闪烁的光映在花重晏的瞳仁之中,他看着那身绯绿隐没于走廊的尽头,低喃了声:“花有重开日,而有人的十八岁,已无再少年。”   ——   温简走出牢房,只觉空气一瞬间清澈如净水。   那花家二公子,金尊玉贵的,却也能耐得住。   他边走,边朝身旁的官吏道:“近日会有不少亲属来探视,大理寺统一要求他们将家中私藏的飞钱拿出来,交由铸钱监和柜坊一并核对真伪,以防止假飞钱流到市面。”   “是。”   “你这便跟前来求见的那位郎君回话,另一头通知花氏柜坊的掌柜,派人来验钞。”   说着,却见那官吏脸色有些踟蹰,温简虽刚上任,却也能察言观色,见他还不走,便道:“还有何事?”   那年轻官吏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却还是开口说了:“温寺丞,这外面求见的官吏,是小的同窗。”   听到这话,温简脸色一正:“这里是大理寺,要求神拜佛的话,让他去晋昌坊的大慈恩寺。”   那官吏脸色一白,忙低头抱拳道:“寺丞!我那同窗前些年与他那位娘子和离,独立门户,今日才知她数日未归,而她娘家也不在长安,是以,是以他只能前来求助于我。”   温简眸光微怔:“和离?”   这种情况,他倒是第一次见。   眼前这年轻官吏,想来也是在寺员之间摇摆,最后,选了他这个年轻没经验的寺丞来说话。   “你是看准本官有恻隐之心,不会拒绝你的说情。”   官吏不敢抬头:“小的不敢。”   温简双手叠握在身前,抬头看了眼阴沉的天色,“在大理寺当差,心肠得硬,否则,可怜了这个,怜悯了那个,以为自己多有能耐改变世道,其实啊,就这点力气,并不比那撼树的蚍蜉强大多少。”   说着,他垂眸,看着这官吏仍低着的发冠,淡淡道:“要下雨了,叫你同窗进来避一避吧。”   那官吏愣了几息,见温简的脚步离了视线,才反应过来,压抑着激动道:“谢寺丞!”   ——   这天阴阴沉沉地,一眨眼,便如灰暗的幕布笼了下来,距离宵禁还有两个时辰,但这长安城背阴的临街铺子,有的已点起了烛光。   此刻,坐在马车里的花玉龙收回帘子,朝端坐在中间的师父道:“一会路过大理寺,师父,我想进去见见二兄。”   清垣:“大理寺乃朝廷重地,岂是你出入自由的地方。”   花玉龙又往坐在自己对面的玄策看了眼,继续道:“我们车上,可不是正巧有个能出入重地的‘鱼符’么。”   玄策略垂眼睑,开口道:“今日,花氏柜坊被传出飞钱有假的消息,险些引发暴|乱,正是那背后主谋最想看到的场面。而那些替他散钱的爪牙就是赌坊里的赌客,现下都在大理寺牢狱里关着,飞钱之事被镇压了下来,说明,眼下的他坐不住了。”   花玉龙忙点头,补充道:“而且我方才还放出了赌客的名单,揭了那背后主谋的老底,现在没人替他干坏事了,我倒是想看看,他什么时候露出那只猫尾巴!”   清垣看向花玉龙,说道:“眼下事情牵涉到花家,你想做什么,为师并不拦你,但若是有危险,你也要替为师着想,到时候如何跟你父亲交代。”   花玉龙见师父松口了,朝玄策眨了眨眼,又故作听话道:“明白了,师父。”   玄策抿唇想笑,只要能出观,这花玉龙便能高兴老半天。   清垣见这两人公然在他眼皮底下挤眉弄眼,没眼看地撇开视线。   这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只见车门推开,露出希夷的脑袋:“师父,好像要下雨了!”   清垣:“嗯,那为师就在马车里等你们,快去快回。”   花玉龙迫不及待要下车:“知道了,师父!”   清垣语气冷淡道:“你这般模样,哪里像是去牢里探望兄长,为师看你,更像是出去踏青游玩。”   说罢,掌心摊开,只见上面青光微盈,便现出一把油纸伞来。   花玉龙正要去接,就听他意有所指道:“这伞颇小,你自己撑便是了,莫好心与他人同乘,记住了,若道不同,不相为谋。”   一旁的玄策见清垣的眼神好似往自己身上飘了飘,心头顿时冷哼,脱口道:“玄某身上有伞。”   马车里,希夷双手搭在窗边,圆圆的脑袋看向外面的光景,大理寺前是青石板铺就的广场,漫延到灰扑扑的天际,似狼毫拖着墨水晕染而过,而在这副画中,有一抹灵动的红色倩影跃了进来,身旁跟着一道黑色的挺拔身姿。   这道黑色,仿佛耗了这副画里所有的墨,与身旁重彩的红色一起,成为天地间,最浓烈的生命力,去撞开那黑沉沉的寺门。   “师父,花二兄他,会没事的,对吗?”   清垣:“不管结果如何,你师姐也要为这个家尽力的,这是她的责任。”   希夷心头忽然似被什么东西坠着,一直往下沉,想到平日在观里跟自己一起耍赖偷懒,想方设法破阵溜出去玩的师姐,也有要背负的责任的时候,想那些很难相通,做那些很难完成的事情,他才发现,原来,师姐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轻松自在啊。   忽而,鼻尖一凉,希夷眼睑抬起,是天上掉落的雨珠。   “师父,为什么弟子心里有些难过。”   “人总是要长大的,不可能一直还那么天真烂漫。”   希夷收回目光,看向马车暗处里的师父,心头涌动道:“师父,等希夷长大了,也会保护你和师姐的。” 第67章 真不好哄 “男女授受不亲,你这般,实……   清垣看着希夷清澈坚定的目光,眉眼一笑:“倘若初心不忘,长大就不是件坏事。这世道艰险异常,不必去触碰的东西,便让它过去,我们无法改变太多,唯一需做的,便是守住自己,这样平静地过一辈子,也是好的。”   平静地过一辈子……   希夷似乎明白了,师父对师姐的用心。   ——   青石板上淅淅沥沥地,打落下无数雨线,此刻都纷纷溅到了花玉龙的裙摆上,但她却毫无知觉,只脚步加快地往前走,跃上大理寺的门阶。   晌午时分,这大理寺朱红大门紧闭,暂不接客。   花玉龙正要抬手敲门,碰巧玄策也触上了铜环,蓦地,纤细温软的指腹便碰到了玄策的手背。   她动作一滞,抬眸看向他。   “咚咚咚~”   门环响起了几声轻巧的撞击。   旋即,花玉龙便见玄策的手收回了身后。   她拢了拢手,指腹不经意摩挲了下,低声道:“寺丞的手,真凉啊。”   “你常年纵火,谁要碰着你的手,那倒是真烫。”   玄策用眼角的余光看她,只见花玉龙点了点头:“这倒是。”   这时,就听朱门轻推,看门的小吏走了出来。   玄策拿出鱼符,那是宗正寺独有的腰牌:“宗正寺寺丞,玄策。”   对面小吏刚要不耐烦问出的话,一时生咽了回去,转而堆起和颜悦色,摆手道:“玄寺丞,您请进。”   玄策余光扫了眼花玉龙,见她一手撑伞,一手提裙地跟了上来,步子不由放缓了些,连带着走在前头的官吏,也不敢走快。   待他们走进寺内前院,就见那儿的寺吏们忙碌地来来往往,虽是午憩时分,却也不见轻松。   “温寺丞呢?”   花玉龙逋一进来,就听见小吏说:“温寺丞正在后头牢狱的广场边上,二位先在此稍息,我这就去通传。”   “不必了。”   玄策打断他道:“我们正要去牢狱。”   “可此间外面还是大雨……”   “撑伞便是。”   这小吏见宗正寺的寺丞亲自前来,想必也是要紧的事,遂道:“那好,我引二位前去。”   花玉龙便朝这看门的小吏问道:“近日来探狱的人多吗?”   小吏甩了甩伞上的雨水,才重又撑开:“这每日都有不少人来探视,但我们这儿哪能招待得住,自然是要打发走的。”   花玉龙脸色微沉:“可是有飞钱案犯人的亲属?”   小吏:“我们寺里案务繁多,无论什么犯人的亲属,等审理完,有什么问题自会通报。”   这时,玄策也撑开了伞,目光示意她不要着急,道:“走罢。”   花玉龙原本还想在这些亲属里找些蛛丝马迹,看能不能按图索骥,不过,大理寺自有一套办案方法,轮不到她指教了。   “寺丞,娘子,这边走。前院通往后头的牢狱要穿过一条小道,正巧隔在两处厢房中间,虽有些窄,但也是捷径。这儿背阳,阴雨刮风的,二位小心脚下,莫要打滑了。”   花玉龙听他这般说着,就感觉一股冷风刮了过来,还阴恻恻地响起哨子声,呼呼呼地,瘆得人心慌。   此刻她不得不放下提裙摆的手,双手握着伞柄,还要低头小心避开水洼,好在这青石道也不算太窄,容得下她与玄策这两把伞并肩同行。   春雨不重,绵绵地落在伞上,虽是阴天,但到底是初春,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只是走着,花玉龙发觉,自己步子怎么就老往左边偏了过去?   奇怪,她下意识往前看,那小吏走得快,影子都快见不着了,转头又往右边看去,那儿的空余明明不少,怎么玄寺丞就往她这边挤过来了,害……   想到这,她抬起头正要提醒玄策,猛地,杏眸一睁——   她看见自己伞檐滑下的雨帘,此刻正悉数落到了玄寺丞的肩头!   那一身织锦暗云纹的玄袍上,黑色被雨水晕染得愈加深重。   花玉龙一瞬间只觉头凉,紧张地抬起手,在他肩头上轻拍了拍,小心地撇开悬在上面还未完全浸入衣服的水珠子。   左手也将伞撑开了些,以防着伞沿上的水再落到玄策衣上,却顾不上这一倾伞,雨水转而都淋在了她的肩头。   忽而,手腕被一道冰凉握住。   花玉龙动作一顿,抬眸对上那一抹漆黑目光,张了张嘴,有些愧疚道:“寺丞,你的衣衫,被我……淋湿了。”   玄策掌心的力道紧了紧,旋即,松了开来,声音沉如烟雨里的黑石:“无妨。”   说罢,收回手的瞬间,指腹擦过她的手背,猛地,却被反握住了。   那道柔软握住了他的手掌,如此暖热,就像坚冰碰上了星火,一晃神,竟是不想挣开了。   “寺丞,你的手,真的好凉!”   “花玉龙!”   他声音很低,却是警告让她松手。   但他自己若想抽手,又如何会被她握紧。   花玉龙没理会他的不悦,指尖分开他的五指,她的手一下便扣了进来,与他的指缝相合——   玄策竟一时晃了神,怔怔地看着她。   只见花玉龙眼眸微闭,静默一息,玄策便感觉到掌心忽然传来了融融的暖意,顺着脉络,似一股火流,直通向心口。   所谓十指连心。   心头一暖,便是四肢百骸,都舒展了开来。   他轻叹了声,只有他自己听见。   这时,花玉龙松了开来,却又道:“另一只手。”   玄策没说话,擎伞的手却默默换了过来,也不主动,由着花玉龙去牵。   心头有些打鼓,听她说:“虽是开春了,但倒春寒厉害得很,玄寺丞怕冷的话,就该多穿件衣服。”   玄策脱口道:“我不冷!”   “好,你不冷。”花玉龙重又闭上眼睛,她天生体质特殊,所谓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虽然纵火不好,但用来暖手,可比汤婆子好使多了。   玄策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那两瓣粉唇此刻是微微翘起的,就像她眼睫毛一样,俏生生地,在眼睑下扫出贝壳般的淡淡影子,纤细得让人不由想要碰上一碰,不知是不是也挠得人痒痒的。   也?   玄策忽而心头一紧,他此刻,却是,心头发痒。   难受,像被什么东西撩过,但又不是忍受不了的那种,可也挠不了,解不开。   他向来,是个能吃苦的人,这点痒,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好啦!”   忽然,花玉龙松开了手,笑嘻嘻地抬头看他:“寺丞,你现在可感觉舒服多了?”   玄策的手还悬着,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抬到肩上,扫了扫上面的水汽,轻“嗯”了声。   花玉龙见他脸色稍霁,好像……是哄到了这个傲娇道君开心了吗?   “男女授受不亲,你这般,实、实属不该。”   花玉龙:“……???”   果然,真不好哄!   玄策收手负在身后,五指拢了拢,然后握了起来,似要藏起那一份热,神色却是淡漠地,道:“快走吧,前面的人都不见了。”   花玉龙皱了皱鼻子,哼了声:“本姑娘可不是轻易就帮别人暖手的!”   走在前头的玄策,唇角弯了弯,没回应,倒是脚步慢着,等她跟上来。   结果,又听她说了句:“我这不是,有事相求么。”   玄策:“……”   冰山美人般的颜色,僵成了冰山。   玄策脚步一停,眼色阴翳:“有事相求,就替人暖手?”   花玉龙语气一滞,“呃……呢?”   玄策深吸了口气,只觉这淅沥的水汽落得令人难受,隔在他们之间,看不清眼前这女子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呵。”   他撇开目光,冷冷道:“花玉龙,这一招,你倒是……对不少人,屡试不爽吧。”   “那还真是,”花玉龙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骄傲道:“从前我给阿娘暖手,她就说我比阿耶的手都要暖。我给绿珠暖手,她就说这辈子都要跟着我,不要嫁人。我给于嬷嬷暖手……”   说到这,她抬眉瞟了眼玄策,话却顿住了。   玄策听了她这番话,忽然觉得这雨下得也没那么心烦,看回她,说道:“怎么了?”   花玉龙抿了抿唇,在心底打了个腹稿,才开口:“你上次给东珠吃的那个,能恢复声音的药丸子,可否……也给我一个?”   四周弥漫的水汽让人不得不把眼睛稍稍眯起,花玉龙半睁着眼看他,一时令玄策想到,与她初初相遇时,也是这样的雨天。   “从我记事起,于嬷嬷便说不了话了,内院好些事她不能干,只能留在粗使房,她年纪这般大了,受苦得很,我就跟阿耶说情,他便让于嬷嬷到观里来服侍我,对我们也是极好……”   “好。”   忽然,头顶一道声音响起,花玉龙蓦然抬头,眼眸里闪烁的疑惑,似在确认玄策这一个字里的意思。   这时,他摊开掌心,只见上面盈盈现出了一罐瓷白小药瓶,递到了花玉龙面前。   她眼眸瞬间亮如星辰,双手捧过药瓶,眉眼一笑,弯似月亮,这般明媚灿烂地冲进玄策的眼睛,他听着她道:“谢谢玄寺丞,下次,我还给你暖手!” 第68章 呼吸太重 “三郎,我还是,戒不掉…………   两人并肩走着,这回,花玉龙往他身侧看了看,道:“玄寺丞,您往右边走过去一点,不然我伞上的雨水会把你衣服淋湿的!”   玄策这才注意到,他的脚步竟会不由自主地往她那边靠了过去,轻咳了声,步子稍微拉开了点两人的距离。   花玉龙见状,这才松了口气,这玄寺丞毕竟是道官,走路都爱走中间。   两人走出了小道,花玉龙跟着玄策拐了个弯,便远远瞧见方才引路的小吏,这时他正往这边张望过来,逋见到一红一黑的两道年轻身影,忙疾步上前:   “雨下得太大了,属下只顾着往前走,都忘了二位还没跟上来。”   花玉龙摆了摆手:“没事,不过就是一条小道走到黑嘛。”   一旁的玄策没说话,只低头看着花玉龙。   小吏擦了擦汗:“我们得从这园子绕过去,二位走的时候仔细地上的青苔。”   花玉龙点了点头,下意识抬眼去看玄策,两道视线一撞,就见他收了回去,只道了声:“好。”   园子虽比方才的小道宽阔,但路却容易打滑,花玉龙脚上踩的绣鞋不经湿,稍不留神就站不稳。   “需要本官扶你吗?”   花玉龙蓦一抬头,确定是玄策说的话,但他没看过来。   她不由想笑,玄寺丞这个问题好生奇怪。   “不用,我可以。”   “嗯。”   玄策不知可否地哼了声。   待拐出园子,前头的小吏回身:“到了。”   花玉龙抬起伞沿望去,入目是一面灰扑扑的青石地,四周伫立着高高的城墙,围墙之内宽阔无比——   “这是平日里训练的校场,对面就是牢狱大门了。”   花玉龙站在这里,恍惚间犹如置身于一座孤城,雨水倾斜打落,却冲刷不掉这股压抑的黑暗与沉重。   “阴气,太重了。”   她低喃的声音,卷进这风里,一下便消失了。   这时,花玉龙看见校场旁有一处雨廊,便道:“我们从那儿过去吧,好避避雨。”   小吏点头:“正是。”   玄策知大理寺紧忙得很,遂道:“我们在此处等温寺丞便可,您不必再陪着。”   小吏朝玄策微弯身,说:“我与校场看守的寺吏通传一声,待见了温寺丞,便让他来这儿见二位,属下就先行告辞了。”   花玉龙见这官吏往回走的步子匆忙急切,想到方才他们走在小道上时,他也是走得这般快,虽是一句话没说,但也是看出来了,这大理寺是忙得不可开交。   此时,两人顺着雨廊往前走,刚拐过一道折,就见不远处的廊下,是有什么人在攀谈。   玄策脚步一顿,示意花玉龙不要再往前。   她心下明了,立马猫腰站到一旁的柱子边,借着掩映的灌木挡住身子,旋即,抬头朝玄策使了个眼色。   玄策:“……”   他是令她不要上前打扰,也没让她这般鬼祟……   于是,也只好站到花玉龙身后。   那是一男一女,女的身穿灰黄色的襦裙,发髻盘起,应该是个已婚的夫人,看身段年纪不大,此时正倚坐在栏杆边,只露了个背影朝向他们。   反倒是这男子侧身对着花玉龙和玄策,离得不远不近,却是看清了半张脸,一身锦袍,面容干净方正,并未蓄须,年纪约莫三十出头。此时他站在这娘子的身旁,与她一道看向廊外的雨帘,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却是抬起,轻柔地抚着那女子的头发。   雨雾蒙蒙,流水潺潺,若忽略此身何处,在这样的寂静里,便似住在溪水河畔。   而那男子,应当是她的丈夫吧?   花玉龙忍不住猜测,可为何会在这校场旁的雨廊下约会呢?   这般亲昵地摸着脑袋,低声说话,男子的嘴角还噙着笑……   女子掌心支棱着下巴,与男子说话,奈何雨声太大,花玉龙听不大清楚,不过这等闺房男女之事,还是不要听清的好。   忽而,那男子的手从她的脑袋,滑到了脖颈,再是停到了女子的脸颊处。   蓦地,这男子脸上的笑,凝住了。   花玉龙有些奇怪,就见他的指腹反复摩挲着女子托腮的手,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竟是难受地低下了头。   花玉龙看到他肩膀微微颤了颤,紧接着,抖得有些厉害,掌心仍抓着她的手,下一秒——   竟是哭了起来!   这一幕直把花玉龙惊住,男子并不是什么少年了,而且看着打扮,应当是有些家底的,为何会在这大理寺的雨廊里,对着一妇人哭泣?   花玉龙眼眸微眯,就见那妇人拿起了手帕,转过身朝向男子,要给他擦眼泪。   而就是这一瞬间的侧脸,花玉龙不由捂住嘴巴,她、她见过这位夫人!   想到这,猛地回身看向玄策,显然他也有了分寸,朝她点了点头。   那女子也跟着落泪,朝他轻摇了摇头,这回,因为嘴唇看的真切了些,花玉龙读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对不起,三郎,对不起……”   男子转而将她的手托在掌心,细细揉着手背,这一下,令花玉龙猜到他方才为何会哭的缘由了……   这女子左手的尾指上,断了半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雨天总是令人难过的,尤其见到有情人间相看泪眼的时候,花玉龙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在这里,但这一刻,却也跟着叹息了声。   “我原本只是想去翻一盘,那赌坊里的银子好赚,我也不知为何能赢那么多,但我想要赌钱,就没想太多……”   花玉龙朝玄策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过来。   玄策知她会读唇语,遂侧下一边耳朵,下一瞬,花玉龙温热的气息便扑了上来,直从耳根挠下脖颈,再钻进衣领子里。   他蓦然一僵,却是没留意她在说什么,似乎是雨声太大,又似乎是,这呼吸太重了。   “从前我下定决心不赌,断了我的尾指,但还是……三郎,我还是,戒不掉……”   那女子说话哽咽断续,声音浸在水里,每一个字都透着心凉。   那被唤作三郎的男子道:“在妙音阁终究不是长久之事,九娘,待你出狱后,我再给你寻一处宅子……”   女子摇了摇头,忽地站起了身,朝他道:“不必了,自我与你和离之日起,你便无需管我的事。”   她的眼眶还是红的,说的话决绝如此,但内里却还是藏着情意。   男子从袖间抽出一张地契:“这是你之前当掉的宅子,我赎回来了。”   九娘神色蓦然哀伤,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子,没有说话。   “我知你不会迈入我沈家大门,但对你的亏欠……”   “三郎,我说过,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那男子似还沉浸在回忆里:“你往日也没什么爱好,便是好些小赌,若不是青梅殁了……”   “不要再说了!”   女子忽而打断他的话,似一下语气重了,压得她心口泛疼,掌心捂着,哀泣地垂着眸子,自嘲地念了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虹易散琉璃脆。三郎,散了吧。”   这时,便见对面的校场处走来一道身影,看穿着,是腰佩唐刀的衙内。   “时辰已到,二位,该回去了。”   见状,玄策已然站直了身,花玉龙还在拿叶子掩着脸,他已朝那边径直走了过去,负在身后的袖袍里,隐隐透出了道灵符的荧光。   就在那个三郎不注意的时候,不过一眨眼的瞬间,灵符便隐没在了他的后背上。   “花娘子?”   忽然,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花玉龙心头一跳,只觉骨头一节节地僵硬,站起身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响。   她扯着嘴巴,转头朝他僵笑了下,道:“好巧啊,温寺丞。”   温简眉眼清明一笑:“不巧,衙内说你们在此,我才过来的。”   说着,视线往前一探,就看见玄策的那道身影。   “我们就是刚好看见,不便打扰,所以……”   她说出这个理由时,连自己都觉得很正确,温简自然得点头,道:“那女子是大理寺的囚犯,与飞钱案有关,今日允她出来见一面亲属……”说到这,温简顿了顿:“已经和离了,那也不算亲属。”   他说着,就见花玉龙已跟着玄策走了过去。   衙役撑着的伞,在雨雾中投下了一片暗影,那三郎踏下走廊,在阶前回身,朝那女囚叉手弯腰,行了个礼。   抬起头时,眼里泪光盈盈,蓄着将落还未来得及落的泪水。   两人没有说话,就这样沉默的静止里,只有雨声能明白他们的心意。   花玉龙看着那男子走入雨雾中的背影,朝一旁的九娘道:“他也算有心了。”   九娘的瞳孔聚不起光,似被打散了一样,“若不是在这里,我们也见不上一面。”   花玉龙正色道:“你是妙音阁的女掌事,如何会见不上面。不过是你不想见,而他有所顾忌罢了。”   她话音一落,就见九娘眼里的泪,似那断线的雨珠,又默默地落了下来。   花玉龙小时候,听祖母说过,一个女子若是落泪时没有哭出声,不叫人听见,那就是苦命人。   这时,站在一旁的玄策朝温简道:“大理寺的亲属探视,原是这样一个流程?”   温简不好说出这是属下的请求,只道:“探视也并不是一竿子不允,否则,花娘子如何进得?”   花玉龙一听,顺着他的话道:“我可是有些不同,来这一趟是要找出那些既在柜坊里兑换假飞钱,又出入赌坊的赌徒名单,这才能板上钉罪!”   “温寺丞。”   忽然,那九娘开口朝温简道:“我想上那城墙看看。”   温寺丞奇怪道:“看什么?”   九娘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光:“他要走了,我想再看看他。” 第69章 绝处逢生 这世间,女子的天空,是很低……   大理寺内的牢狱,四周围着高高的城墙,校场用于囚犯活动,而城墙,却是防止越狱。   九娘踏上了城楼,独自擎伞,一抹黄色浮于灰白的天地间,却是弱柳扶风,飘零自苦。   花玉龙脑子里还回想着方才的情景,以及温简说的话:“这九娘早先与夫君在长安谋生,开头倒是赚了些银钱,也购置了家宅,两人成婚十载,只得一个女儿,唤作青梅,可惜前两年染了病,没养活……这九娘一下断了念想,整日浑浑噩噩,她夫君心疼她,便想着带她出门散心,这沈乔平日也是爱玩些骰子听听小曲,便也领着她去了。”   后面的事情,花玉龙大抵能猜到,“于是她就渐渐开始寄情于赌乐……”   温简轻叹了声:“把陪嫁的一处宅子都卖了,填她那个窟窿。许是不想连累丈夫,便要和离,让他另娶。”   花玉龙:“但她现在当了妙音阁掌事,虽说受人指点,但也是一份正经营生啊。”   温简摇了摇头:“这九娘颇有才艺,但就是爱赌,她自己也定了心要戒的,但就是戒不掉。”   花玉龙想到她方才说的话:“赌坊能赢钱,她想要翻盘。”   思及此,脚步不由朝站在城楼边的九娘走去,隔着雨幕,与她并肩望向墙下的风景。   大理寺的这面墙,建得可真高啊。   此时,寺外大门有道身影越走越远,正是方才来见九娘的沈乔。   “你舍不得他,却不得不离开他,为什么呢,就因为戒不了赌?”   听到花玉龙这句话,九娘缓缓笑了,没有转头:“花娘子,你不懂的。”   花玉龙眼眸看着九娘未施脂粉的侧脸,道:“你不说,我确实不懂。”   “花娘子有万贯家财,自然不用像世人那般,为了碎银几两,慌慌张张。你见那妙音阁往来喧闹,生意兴隆,却不知,里面的每一个人都自小被卖了死契,活得比行街乞儿都不如,我不愿她们做皮肉生意,但,若是有钱,谁又愿入这魔窟。”   “你与三郎打拼出了一份家业,和离后也理应分有财产,为何要如此糟践自己!”   九娘朝她看了过来,双目无神,与昔日在妙音阁顾盼生姿的掌事仿佛是两个人。   “糟践?一个女子,没有了孩儿,终日被婆婆毒骂,留在深宅,那才是糟践!”   她话音一落,花玉龙陡然心头一震,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砸得淅淅沥沥。   只听九娘喃喃道:“他们跟我的青梅说:‘你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女儿,生来就是个赔钱货。’赔钱货,呵,就是这样,我的青梅死了,被他们念死的!”   说到这,九娘的声音悲怆绝望,身子摇摇欲坠,抬手倚在墙边:“男子可以赌,我女子怎么不可?男子可以流连勾栏瓦舍,我女子为何不可!他们倚着我不敢离开夫家,就给我抬小妾进来,那时我青梅才殁了多久!”   花玉龙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她近乎投怨无门的话,一时喉咙发酸。   那个三郎,也许是爱她的,也愿意为她掉眼泪的,但比起九娘,他还有更放不下的东西。而九娘呢,自然是恨极了,但,如果抛却这些,她内心也留恋往日纯粹的温存。   奈何,这世道,哪里有那么多如意的呢。   花玉龙沉默无言,陪她站着听雨。   许是九娘方才朝花玉龙泄了许多怨,这时却是平静了下来,借着一场雨,缓缓开口道:“与三郎和离后,我便将陪嫁的一处宅子卖了,换了些银钱,租下南曲楼,开了妙音阁。收的女子都是苦命人,我不愿强迫她们,一边找教习嬷嬷传她们本事,一边又要找银钱维持开销。”   说到这,她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我实在,不是什么做生意的材料,难怪婆家会觉得,我离了三郎就活不成了。”   花玉龙看着她,眼里没有怜悯,只是有些心疼。   “所以你就想到了赌钱。”   一个人走到了绝境,就会想要绝处逢生,赌上天是否有好生之德。   九娘:“南曲楼下的赌坊,就是我最后的希望,也是妙音阁的希望。但是现在,它没了……”   “是谁带你进去赌的?”   九娘笑了笑,忽而转眸,朝她道:“我夫君。”   花玉龙一时瞳孔睁睁:“他带你……”   “他好些小赌,但是没想到,我赌起来,比他还疯。他是小赌怡情,但我为活命,结果,大赌伤了身。”   九娘一声自嘲,被刮进了雨声。   花玉龙虽然有一瞬间同情她,但站在花家的立场上,她却不能心软:“当初你设局,令西璧和东珠用幻音术前来暗杀我和玄寺丞,就是知道我们要端了那个赌坊。”   九娘知道自己无可辩驳,只叹了句:“我也是,替那赌坊的老板娘卖命的。”   “如今女尸业已伏罪,九娘,妙音阁里的女子不是你害人的借口,你终究是做错了。”   听到这话,九娘眼眸陡然瞪大,颤抖地抓住花玉龙的胳膊:“那些杀死我女儿的人呢,他们做错了,为什么没有伏罪!我出入风月,令他们家宅蒙羞,却终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终究也是,对三郎下不去手。”   九娘说着,眼里渐渐漫延起悲哀,抬起的手被雨水打湿,上面的水珠一如她日日夜夜流过的泪,又有谁知道呢。   等一场雨过,太阳升起,什么都被掩盖在喧嚣里了。   这时,站在不远处的温简见九娘对花玉龙动手了,脚步不由迈去,却被身旁的玄策抬手拦住。   他疑惑抬头,就听玄策道:“花娘子她,可以解决的。”   温简只断断续续地听到她们传来的对话,见状,收回了脚步,道:“这九娘,也是苦命人。”   玄策:“我方才已在她前夫身上放了追踪符,那地界赌坊隐蔽至极,非熟人不能牵线,他都对自己夫人下手了,我如何饶得了他。”   雨水如绵密的软丝,落到花玉龙的手背上,转而顺着手腕落下,像一串串断线的珍珠,像一个女子,珍贵的眼泪。此时,她握着九娘的手,说道:   “你这断指,就是为了戒赌没了的吧?可是九娘,你还是戒不掉啊,当你怨恨别人的时候,你也是那个可憎的恶人。赌坊能赢很多钱,你收不住了,你明知道那些飞钱是假的,但你已经收不住了。”   九娘看着花玉龙这样一双清明的眼睛,仿佛击穿了她最后的防线,好赌是她的错,离开夫家也是她的错,好像一切的事,她真的没有做对过。   她的眼睑承着水雾抬起,朝花玉龙说了一句,这千百年来应验女子命运的话:“在这世间,女子的天空,是很低的。”   花玉龙心头一颤。   “想要在这世间自立门户,却最终弄得满身泥垢。”   花玉龙紧了紧拳头,看向城楼外的雨天,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世间本就不公平,又怎能要求九娘识大体,到底她所能拥有的,如今也都失去了。   想到这,花玉龙心头没来由地悲伤起来,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将她的情绪往下坠落,无底洞一般,最后到达一个叫黑暗的地方。   看不到希望。   “你既然有勇气与夫君和离,那为何,今日却与他在廊下言笑晏晏,如今又要登城楼送他?”   远处那道身影已经走远了,小得不比一滴雨水要大多少。   “我在妙音阁听过一位客官题的唱词,很是打动,他写‘美人劝我急行乐,自古朱颜不再来。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人生苦短,我也不想总是记住那些不开心的,人活着,又不是只有恨。”   花玉龙深呼吸了下,她忽然觉得,恨与爱,之于人,是若蜜饯,也如砒|霜。   遂强扯出几句宽慰的话,道:“既然如此,分开了也不可惜,好聚好散嘛。”   九娘笑了,问她:“花娘子今年多大了?”   “十六,过两个月生辰,便是十七了。”   “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可有许了人家?”   花玉龙被她陡然问起婚姻,心里顿时有些排斥,说道:“没有。”   九娘轻叹了声:“真好啊,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有许多的可能。”   哪里有许多可能呢,花玉龙心里想,男子能士农工商地往上走,出路那么多,而女子却只能依附于男子。   花玉龙:“我是要修道的。”   九娘微微一怔,道:“这确是一条出路。”   花玉龙小时候也很厌烦道观的无聊孤寂,但如今,那儿却成了她人生可以选择的第二条路。   “九娘,雨重了,回去吧。”   “嗯……”   她低声应着,右手抚了抚左手残缺的尾指,忽然道:“花娘子,我想一个人在这里站一会。”   花玉龙疑惑,想要拒绝,却见她卑微地笑了笑:“我被困在牢里多日了,这把年纪,有些受不住。”   见她这般请求,花玉龙不置可否,只回身朝玄策和温简所在的地方快步走了过去。   玄策见她奔来,先开口道:“怎么了?”   然而,花玉龙却是看向了温简,撑着的油纸伞在玄策面前露出一角,正要开口说话。   就在这时,玄策瞥见了远处一道身影晃动,顿觉不对,抬眸望去,一刹那间,浑然一震,厉声喝道——   “桃木藤,缠!” 第70章 周回生死 别以为换了身马甲,本姑娘就……   桃木藤如飞蛇般疾速从玄策的袖袍间飞出,花玉龙陡然一惊,猛地回过身,视线透过伞檐之下淋漓的水帘,看见一道灰黄色,从城楼边上的围墙跃了出去——   “九娘!”   花玉龙拔腿跑了过去,伸手去抓,指尖却只碰到那掠过的裙裾。   她整个人贴在围墙边,握着的拳只抓了个虚空,瞳孔睁睁地看着她跳下了城楼。   这么高的地方,仅是站在上面都觉得腿软,九娘却这么毫不犹豫跳了下去,除了死,得不到任何结果。   忽然,桃木藤如箭般穿过雨雾,绕到了九娘的腰身,玄策指尖捏诀,驱使着桃木藤拦住这副身体下坠的趋势!   花玉龙只觉呼吸不畅,回身朝温简道:“下城楼!”   忽然间,温简瞳孔一睁,道:“那是什么!”   她循声低头一看,只见那被桃木藤缠着身子的九娘,此刻身后赫然亮起了一道湛青色的光芒!   脱口道:“师父!”   果然,这城楼外的地平线上,正驶来一辆马车,是今日她与师父一同坐来的,但,它不是停在大理寺正门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道护着九娘一点点往下落的力量,是清垣的玉笛。   花玉龙见状,忙携起裙摆,往城楼的阶梯跑了下去。   温简被脚步溅起的水声拽回了神色,朝玄策道:“洵之,我下城楼开门!随我来!”   说罢,撑着伞便回身跟上了花玉龙的步子。   大理寺的围墙之下,偌大的漆黑铁门逋一打开,花玉龙便看见那道青绿光芒承着九娘的身子缓缓落下。   温简跟着花玉龙朝九娘奔去,忽然,眼角掠过一道暗色身影,他不由怔了怔,再抬头看了眼身后这冲天的城墙,扯了扯嘴角,道了句:   “洵之兄,好轻功。”   方才他还让人家跟自己下来呢,殊不知这玄寺丞一个掠身,都能赶在他前头了。   “九娘!”   花玉龙的伞遮挡在她身上,弯身将她扶了起来,而那湛青光芒也随之隐去。玉笛完成了任务,啸忽穿行过雨雾,钻进了不远处温暖的马车里,等待主人替它擦拭身上的雨水。   “亿劫漂沉,周回生死。”   玄策声音裹着雨水,落在九娘那悲戚而绝望的脸上。   花玉龙他们并没有问为什么,比起死,活下去更难。   ——   马车于雨幕中穿行,摇摇晃晃地,将人的心思都晃得摇摆不安。   希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当时眼看就要宵禁了,大理寺的寺吏说你们在这儿,师父便让马车驶过来接师姐,谁知道我刚把马车门打开,师父要传通讯符时,就看到有人要跳城墙了。”   说罢,他双手拢了拢袖子,惊魂未定道:“那位娘子,可还好?”   花玉龙沉吟了下,道:“只是受了些惊吓,玄策和温寺丞都在大理寺,不会有事的。”   希夷吐了口气:“那就好,方才着实是吓人,师姐,那娘子为何要坠楼啊?”   这时,一旁的清垣开口道:“希夷,拿帕子给你师姐,把身上的水擦擦。”   花玉龙从方才上了马车到现在,神思都是飘忽的,连发鬓上滴落着水珠都全然不觉。   如果说,与九娘的那番交谈是令她震撼良久的话,那方才那一跳,就是在这一层震撼之上,加之了绝望,一条命,一瞬间之前,还有爱有恨,下一秒,便生如蜉蝣,碾碎,何其简单。   “师父。”   她的声音颤颤,抬眸看向清垣:“那九娘,在大理寺的牢狱里看到了自己的夫君,两人明明已经和离了,但我看他们相处宛如恩爱夫妻,而她前夫回去的时候,九娘还请求登上城楼目送他……”   说到这,花玉龙深吸了口气:“她对我说了自己的苦楚,我原本还当她存了为自己脱罪的心思,但我没想到,她要跳|楼。”   她话音落下,车厢陷入了一片昏暗的寂静,外面的雨时大时小,开春后的梅雨天气,便是不落雨时,天空都是灰的,没有阳光。   清垣抬手掀开了窗上的帷幔,道:“你看外面那些行人,不过是一瞬间与你擦肩,往后也不可能再遇见,你不知道他们在经历什么,你只当他们是个不起眼的过客,正如你无法理解一个瓜农为什么选择卖瓜,一个乞丐为为何命运苟且,那位九娘,为何选择轻生。天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每个人就这般命运轮转,那是他们自然的因果。”   花玉龙抬眸,那目光清凌凌地看向清垣,问道:“不能改变吗?瓜农如果卖瓜蚀本了,那就不要卖瓜,乞丐如果想要考科举,那便去中状元!”   听到这话,希夷心头一惊,看向花玉龙:“师姐,那是他们的命,就像是卜卦,也能推测这人往后的运数。旁人又如何能干涉和改变呢?”   他这一句话,算是道出了花玉龙心底的那丝波澜。   清垣:“玉龙,你看这长安繁华,可它的子民也知道这座城市有多脆弱。不要想着去改变什么,违逆天道,恐遭反噬。”   花玉龙心头郁结,却不想再争辩些什么,只淡淡道:“一会经过西市,我想下去走一趟,现在因飞钱案被收监在大理寺的人员名单里,与柜坊重兑银票的名单有太大的重合,而飞钱流通最广的地方无疑是贸易市场,师父,我要帮我二兄。”   她最后一句话,是令清垣不能阻挠。   “雨天泥泞,希夷,你一会跟着师姐去吧,万事小心。眼看就要宵禁,半个时辰内要回来。”   希夷点了点头,西市本是他最爱玩逛的地方,但眼下他也没了旁的兴致。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刚把门打开,就见花玉龙径直撑开了伞,跃下车轨,回身去接希夷时,他脑袋上正戴了顶挡雨的平檐帷帽。   “哪儿来的?”   “师父知道今日会下雨,都备在百宝囊里了。”   花玉龙心情稍缓:“当师父的,还真是操心。”   希夷伸手拽着师姐的袖袍,仰头道:“师姐,你识路么?”   这个问题很关键,花玉龙被困天心观许久,而这西市车水马龙,东西南北密密匝匝分布着热闹的店铺,一旦钻进去,能不能找回师父的马车都是问题。   更别说找店了。   花玉龙轻咳了声,边往前走,边说道:“我们身上有师父的通讯符,我们找不到他,他也会找到我们的,放心吧。”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下雨天的西市,道路拥挤,人人撑伞,货物堆积更加寸步难行。   “我听说那九娘的夫君在这里做的布匹生意,我就是来看看。”   希夷顿时被她调起了好奇心,道:“师姐,铺子叫什么名字,我去问路!”   “温司丞说,好像是叫绮罗布行……”   说着,一大一小的两人便抬头各处张望起来,这西市繁华,吆喝声夹杂着风雨声,这空气都被挤得不通畅。   两人顺着运布的骡马走到布匹商行聚集的街道,这里铺子临街,坊牌挂得又高又大,生怕被别家比了下去——   “师姐,绮罗!”   希夷目力极好,而且因着戴了帷帽,较那些撑伞的视线更为宽阔,一下就指到了地方。   花玉龙沉了沉气,那眼神如入战场,抓着希夷的手腕,怕被人群冲散,道:“走,师姐给你做件新衣衫!”   希夷一听,立马昂首挺胸,就冲那店门走了过去,刚要豪气地迈上台阶,手腕忽然被一道力量拽了下,人就跟着扯到了门边的角落里。   希夷:“……”   他抬头无辜地看向花玉龙,说好的做新衣裳呢?   这时,花玉龙拿伞隔挡在身前,视线透过伞檐往店铺里看过去。   “这雨下了大半天,还是不停,三郎,干衣衫我替你用火烘热了,这样换上才不至于着凉。”   声音来自一个娇俏的年轻女子,此时她单手撑着后腰,另一只手任由身旁的男子扶着,整个人柔弱地倚在他怀里。   “还是夫人体贴,今日雨大,铺子也没什么生意,不如我们早点回去,让夫人好好再瞧瞧,为夫身子是凉的还是热的。”   这男子调情的话落到花玉龙耳边,她忙用掌心捂住希夷的耳朵,没等这家伙反应过来,另一只耳朵就贴到了她腿边,圆圆的脑袋顿时变成了师姐腿下的挂件。   女子娇俏害羞地捶了捶男子的胸膛,道:“妾有了身子,三郎怎么还这般性急,像个小伙子似的。”   “那大夫说了,过了头三个月,胎儿便稳定了,好夫人,你再这样,为夫可是要憋坏的!”   女子这下笑得柔媚勾魂,“哪儿坏了。”   男子低声在她耳边道:“好枪也需磨。”   花玉龙抬起伞檐,待看清这男子的模样时,整个人差点没呕出声。   好个渣男,别以为换了身马甲,本姑娘就不认识你!   希夷还在扶着自己的斗笠,方才被师姐捂住耳朵,帽子整个都歪了,上面的水直打到自己的衣衫上。   他的手刚把头上的斗笠拿下来,不料师姐就松开了自己,撑着伞径直往铺子里走了进去。   希夷顿时呆若木鸡,直到头顶被雨淋了一片,才反应过来,师姐你走怎么也不说一声啊! 第71章 见之难忘 女魔头一个不高兴,那就阖府……   绮罗布行里熏了沉香,是这西市香料铺子时兴的味道,不仅防蚊虫,还能给布匹染上香气。   店里的老板夫妇还在你侬我侬,逋一抬头,就看见门外走进来了一道红衫倩影,手上披着道鹅黄色的臂帛,版型剪裁利落,懂行的,一看料子便知价值不菲,是时下一寸值一金的缂丝。   只见那红衣少女收下了伞,发髻上只简单插了跟金簪,老板娘定睛一看,却是满眼惊艳,这金簪坠子上竟是用金丝掐成的道观样式,少女一动一静间,金灿灿地晃得令人挪不开眼睛。   老板还没说话,老板娘已经离了他,迎向眼前的贵客:“娘子,不知想要买什么布?”   说着,她视线往就那金簪子看了过去,实在工艺精致,好想问是哪家金器坊的样式。   但没等她开口,这少女却是往老板走了过去。   视线朝他身上逡巡了番,忽而一笑,道:“这位郎君,好像在哪里见过。”   花玉龙生了一双好看的杏眸,朝人笑时,便像杏花那般,带着春天的明媚动人,衬着月白的肤色,见之,难忘。   老板愣了愣,旋即笑道:“在下,是在哪里见过娘子么?”   他不说花玉龙是否认错,只道自己没有印象,但面对一个少女的搭讪,他倒是有了几分能被人记住的自信。   这时,身后的老板娘却发现有些不对劲,上前与夫君并肩站着,她年纪不比花玉龙大多少,但那双眼睛,却已经没有了少女的天真。   “姑娘不知是要给女子挑拣布料,还是男子呢?”   她话音一落,就见铺子门外探进来了一个圆乎乎的脑袋。   花玉龙说了声:“自然是男子。”   这时,希夷在门外弱弱地喊了声:“师姐……”   花玉龙转身朝他道:“进来吧,跟老板娘去挑挑,看喜欢什么样的。”   希夷一听,师姐原来真的要给他买!   屁颠颠就进来了,还特别有家教地朝老板娘行礼道:“有劳了。”   那老板娘本就怀着身孕,一见到希夷这般虎头虎脑的小道童,脸上顿时笑得和蔼,和颜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穿带宝花暗纹的衣衫最是好看。”   花玉龙坐到一旁的胡椅上,道:“还是素色的吧,我师弟修道。”   老板娘一听,有些惊讶:“不知是哪个道观,我近日正想求个平安符。”   希夷脱口道:“天心观!”   那老板娘刚想要搭在希夷脑袋上的手,凌空顿了顿……   “天心观……花府的那个……天心观?”   希夷天真一笑,点头道:“欢迎施主前来上香求符啊。”   师父若是见他如此卖力宣传,定是要夸奖了——   哪知,老板娘脸上的笑瞬间凝住,僵着脖子转身,朝丈夫看去。   而那个老板已然脸色一白,他这时还站得靠近花玉龙,此刻,脚步不由仓皇地往后退了退,直咽了咽口水,那眼神里的惧怕,仿佛看到的不是江洋大盗,而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这里是布行,女魔头一个不高兴,那就阖府完蛋了!   花玉龙嘴角噙着冷笑,斜倚在胡椅上,声音幽幽道:“老板娘,还不带我师弟去挑衣服?”   那老板娘一脸惧怕,到底是年轻,在这铺子里没几年,有点风吹草动,就得看男人拿主意,此刻她目光看向自己丈夫,一手扶腰,一手护着隆起的肚子。   那老板后脊冒冷汗,只道:“玉娘,你先陪这个小道童上楼挑挑,这里有我,放心。”   花玉龙又笑:“老板娘好像有些不情愿,这铺子的伙计呢?”   “伙、伙计送货去了。”   花玉龙点了点头,道:“那一会,还得劳烦你们亲自送货呢。”   那老板夫妇一脸见鬼神色,想到前些时日,传闻那花府魔女,连少府监的宅邸都敢烧,他们这样的商贾小店,但凡是一点火星子,那就够破产的了!   希夷却不知他们在想什么,见这老板娘不动,有些着急了,说:“不领我也行,我自己上去挑。”   说罢,便“蹬蹬蹬”地就往楼上去,那老板娘拦不及,便朝自己夫君狠狠使了个眼色,但一想,花玉龙在这里,她还是避而远之的好!   花玉龙见老板娘也不情不愿地上了楼,视线转向了这布行的老板身上。   “坐吧。”   她此话一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东家。   老板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一楼这里都是些女子样式的布匹,娘子也可仔细挑拣一下,看看合不合眼缘。”   花玉龙目光一扫,这布行倒是花样挺多,一层最好的位置摆放的都是女性款式的花样,而男子的则摆在人流量少的二楼。   “生意不错嘛。”   “见笑了。”老板还是不敢坐,反而站在了柜台后面,防备地笑着看向花玉龙。   “这铺子里里外外的货,加起来多少钱?”   老板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但他知道,这个花娘子能存什么好心思!   想了想,索性报了个大数:“大概,一万两吧。”   烧了你可不好赔啊!   花玉龙“咦”了一声,“不错嘛!那当初你夫人同你和离时,她分到多少了?”   那老板脸色顿时一僵,她,她怎么会知道!   “娘子,这是在下的家事……”   这时,花玉龙忽然站起了身,朝他走了过去,眉眼还是挂着笑的,但笑分很多种,有和蔼的,有讽刺的,也有,吓人的。   至少,在老板眼里,花玉龙是吓人的。   “九娘都与你和离了,这怎么能说是你的家事呢?”   老板瞳孔一睁:“你、你认识九娘!”   花玉龙只当他是白痴:“我方才不是说了,我见过你么?”   老板:“九娘嫁给我时,在京城没什么朋友……”   “但她现在是妙音阁的掌事了,朋友多的是。”   听到这话,老板脸色顿时难看,忍着气道:“做什么营生不好,偏要做这个!”   花玉龙眼眸勾笑:“老板您最光明磊落,出入赌坊,还不忘带上自家夫人。”   “九娘嗜赌成性,我本不愿与她和离,但她非是如此……她自己也知道,给她什么,最后都会败光。”   “噢?她真是嗜赌成性么?”   老板脸色一沉,似陷入了回忆,道:“我原本也只是带她去散散心,解解压,所谓小赌怡情,好让她转换心思……”   “这个家,是谁管的钱啊?”   老板一愣,道:“我是掌柜。”   “也就是说,九娘没有钱,是你给她本金去赌的。”   老板哼了声:“姑娘,你这是在指责我?那么多人赌,也不见会把一套房子给赌没了!”   “那房子也是你们和离之后,她才变卖的,而且是她的嫁妆,老板您气什么呀~”   被花玉龙反唇相讥,那老板顿时没了好脸色,但想到她的身份,又不好发作,整个人气得脸一红一白的。   擦了擦汗,扯了扯嘴角道:“姑娘,您说那么多,想必也口渴了,您稍坐,我给沏壶茶来。”   花玉龙见他逃似地掀开后面的帘子,进了内院,也不出声,只手背抵着下巴,目光无聊地往柜台上扫了一眼,忽而,停在了那本账簿上。   那是收货用的签收单子,有一角露了出来,花玉龙眉心一凝,把它扯了出来,疑惑地念了声:“沈乔?”   忽然,脑子里一道光亮闪过,她忙从袖间掏出了一份名单,视线迅速掠过,那是花氏柜坊查到的前来兑换假飞钱的名单。   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沈乔。   她猛地想起来,地界的赌坊,正是这个沈乔带妻子九娘去的,那么,这沈乔肯定是那里的赌客,但是,赌坊的名单里却没有他的名字,否则,早就被大理寺抓进去了。   她指尖在桌上点了点,视线忽而瞟到柜台之下,那是掌柜收银的抽屉……   目光朝门帘瞟了眼,确定沈乔还没回来,忙绕到柜台里面,动作迅速地拉开抽屉,手便灵巧地伸进了里头。   里面有一卷手感熟悉的纸张,她轻轻一抽,低头看去,喔嚯,好一大沓子飞钱!   别看这布行不大,赚得可真不少啊!   她翻开了几张,瞳孔一点点睁大,这些编号连续,一看便是假的,但,现在遇到假飞钱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些假飞钱上,有月牙印!   他怎么会那么快拿到新的假飞钱?!   突然,内院里传来脚步声,花玉龙迅速抽出月牙飞钱塞到袖间,其余的飞钱重新放回原位,推上抽屉,迈出两步,身子倚在柜台前边,一副等着别人伺候的悠闲模样。   沈老板掀开门帘,两手端了壶茶出来,放到胡椅边的高桌上,“花娘子,请用茶。”   “沈乔,是你吧?”   身后传来一道直呼姓名的冷声,直把沈乔喊出了索命的感觉。而他那张原本长得还算周正的脸,此刻都顾不上表情管理了,僵硬地皮笑肉不笑:“是在下,花娘子有何吩咐?”   “你知道南曲楼的地界有赌坊,还带九娘去,那是你们和离之后的事吗!”   沈乔怔怔,旋即脸上浮起丝恼怒来:“是九娘同你说的?她当初为钱奔波,身上又没什么本事,我才……”   “那便是和离后了。”   沈乔被花玉龙打断,只道:“沈某已许久不曾去那赌坊,后来的事我更不知情。”   “那你今日为何又去大理寺见她!”   花玉龙话音一落,阁楼上传来了脚步声,沈乔视线往上一抬,就见玉娘怔怔地站在那里。 第72章 樱桃毕罗 “您这店,还要不要开了啊?……   空气突然沉寂,所有人都看向他,等着一个答案。   沈乔:“沈某,不是薄情之人。”   “呵~”   花玉龙已经不是冷笑了,是嘲笑:“方才你口口声声恨九娘嗜赌成性,不和离这个家就要没有了,可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后悔过,哪怕说一句,对不起!”   玉娘双手扶着阶梯,生怕一个不小心踏空了,而那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夫君。   而身后的希夷手里还拿着剪裁下来的布料小样,嘀咕了声:“若不是我们在,那九娘早就跳下城楼死了。”   花玉龙指尖在桌案上点了点:“沈老板去大理寺走了一遭,当真是重情重义之人。不过,这离都离了,您还这样招惹九娘令她抑郁轻生,就有点不合适了吧。”   “你说什么?”   那玉娘抓着楼梯扶手下楼,希夷有些紧张地在后面护着,沈乔见状,忙上前扶着——   “玉娘,当心!”   花玉龙冷眼看着沈乔,见他此刻脸上的紧张神色,都比听到九娘轻生来得起伏,原来啊,那方才在廊下的怜爱,哭泣,都不过是,当时情景。   过了,也就还有新人在后头暖着。   “那……那九娘……你去看她了,为何不跟我说!”   玉娘抓着丈夫的手腕,妇人的力道不大,但白皙手背上显出了青筋。   那沈乔见妻子这般激动,猛地回头朝花玉龙道:“花娘子,你有事冲沈某来,我夫人身怀六甲,求您行行好罢!”   花玉龙挑眉:“我方才让她上楼,还不算行好呢,是你自己拐弯抹角,坏事太多,这布都选完了,这罪还没数落完!”   希夷在后头挠了挠脖子,朝她走了过去,手里抓着料子的小样,此刻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乔朝玉娘道:“我扶你先到后院休息。”   他想着先稳住一个是一个,而且花玉龙方才说的,她要为难的并不是玉娘,一想她身上还怀着沈家的子嗣,是一点惊吓都不能够受的。   玉娘眉眼一时蕴着水汽,见夫君也是怜惜自己的,也就不想计较了,由他扶着掀开门帘,进了内院。   这时,希夷才举着料子给花玉龙看:“师姐,我挑了几个,你看。”   花玉龙扫了眼:“不错,希夷眼光好,都买了。”   他摇了摇头,道:“师姐,我把好看的几个颜色都挑了,给你选的,希夷只要一个就够了,就是上回进了地界,我把一件衣衫给刮烂了……”   花玉龙捻起他手里的料子,打眼一看,确实颜色工艺都是上乘,希夷在花府的天心观呆久了,好东西也是从小见惯,这眼光是培养得不错。   忽然,她指尖捏在一道月白色暗纹织锦上,脑子里忽然浮起一道身影,便道:“这个颜色也要一匹!”   希夷:“师姐,这个给师父吗?”   花玉龙被他一问,又挑了挑,道:“这个竹叶青的也要一匹,到时候看谁要送谁罢!”   “噢!”   这掌柜借机送媳妇,躲到后院不出来了,花玉龙心里只替九娘不值,他在廊下朝你掉几滴眼泪,你背地里就觉得自己人生失败要跳城墙了。   呵,男人。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花玉龙回头一看,是一身灰色短褐打衣的年轻男孩子,不过十五六岁,正在收伞,一抬头看见他们,脸上忙蓄气笑意:“二位客官,是要挑什么布吗?”   原是这家店的伙计。   花玉龙眉梢微挑,眼眸一转,旋即低头朝希夷耳语了几句。   伙计有些奇怪,正准备招呼,就见这道童打扮的七八岁小男孩走了过来,拽了拽他的衣袖,仰着头道:“阿兄,我有银子,请你去吃樱桃毕罗啊!”   那伙计眼睛睁睁,抬头看向花玉龙,就见她眉眼笑得善良动人,扬了扬手里的料子,朝自己道:“我是你老板的朋友,在此处有事要谈,你们先出去玩吧,我会跟他说的。”   待伙计一脸迷糊地被希夷拽出去后,花玉龙闲适地坐回到椅子上,指尖捏着的布料子转了转,才听见内院传来脚步声。   沈乔:“花娘子,请问布都挑好了么。”   花玉龙侧眸看他,这神情看来是把夫人哄好了。   “宵禁之前,我要收到货。”   面对花玉龙,他哪里敢说不,就算今晚回不了坊,他都得给人送去:“可以,烦请您写下地址,等伙计回来,我马上让他送过去。”   花玉龙抬眸看了眼天色:“我要送到平康坊的,你现在若不出发,一会这两坊的大门关了,还如何送货?”   沈乔一愣,就见她执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平康坊南曲楼妙音阁”。   眼眸惊愕地看向她:“妙音阁不是……被官府封了吗?”   花玉龙那细柳眉微挑:“南曲楼是花家的产业,没了一个掌事还会倒了不成,今夜便要重新开张,您这布要是送不到,”说着,她眉眼扫了一圈这家布行,笑得人畜无害:“您这店,还要不要开了啊?”   沈乔吓得早已后脊冒汗,魔头,女魔头!   “花、花娘子,您放心,我们布行有马车,很快就能送到。”   她双手环胸,看着他,声音缓缓道:“好啊,我便等着沈老板。”   ——   出了布行,花玉龙拢了拢披帛,雨天到底是有些凉意,但春雨贵如油,多下点,今年庄子的佃户日子也就好过点。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她撑伞经过人群,往方才停靠马车的地方走去,许是接近宵禁,路人的步子都快了许多,突然,伞沿被人一撞,旋出水珠来。   她侧眸看去,映入一道熟悉身影。   花玉龙眼眸一亮,伸手便抓住了这人的手臂。   “花娘子?!”   “你怎么在这里?”   那少年手中执剑,雨天只戴了顶平檐斗笠,鬓间散下几缕碎发,颇有江湖行客的气质:“玄寺丞令我在此查探宋府娘子的消息。”   她扫了眼这繁忙的西市,与竹猗边走,边压低声音道:“绮罗布行的老板,原是妙音阁女掌事的前夫,名唤沈乔。此人先前出没过地界赌坊,后来就消匿了,赌客供出的名单里也没他。但是,他最近有去柜坊兑过假飞钱,数额还不小,而且,我看到,他手里有最新的月牙飞钱。”   竹猗顿时一惊,朝花玉龙看去,见她目光沉凝,遂道:“花娘子怀疑他……”   “我已令他送布到南曲楼,烦请你通知玄寺丞。”   “明白!”   说罢,竹猗正要走,忽然道:“宋府的丫鬟说沁岚娘子爱吃西市一家胡人开的冰酪,我便在那店里蹲守,方才顺道还买了一份。”   说着,朝花玉龙举了过来:“给。”   花玉龙:???   “为何给我?”   “寺丞说,有借有还,今日你给我情报,我还你冰酪。”   她斜看了眼那冰酪,没去接:“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说罢,抬伞便往人群中走了进去。   竹猗挠了挠头,这花娘子可真难伺候,但还是在心里记了下来,欠花玉龙的人情,这不好搞。   想罢,从怀里拿出通讯符,简短写下,末尾,竹猗特意加上花玉龙的大名,顿觉满意,这人情就转赠给寺丞吧!   ……   花府的马车停在西市的路口,车夫接过自家娘子的伞,替她开了车门。   她逋一进去,裹挟一身寒气。   清垣手里握着本书,很是闲适,外面光线昏暗,他倒是在车顶挂了颗夜明珠。   “希夷呢?”   花玉龙才从风里雨里蹚过,一进来就听悠闲安坐在车里的师父问话,边整理裙子,边道:“咦,师弟还没回来吗?我让他跟店里的小厮去买吃食,不知又逛到哪里去了?”   清垣放下手里的书,指尖捏出一道通讯符,虚空写下一行字,掌心一推,便见那道浅青色的光如有灵性般,钻出车帘子,去寻它的另一处主人。   花玉龙眼眸亮亮:“师父,你也教我如何用通讯符吧,我好给阿兄他们写信!”   清垣:“你呆在结界里,是送不出通讯符的。”   说罢,花玉龙就见清垣朝车夫道了句:“回观。”   花玉龙一愣:“师弟还没回来……”   “不等了,他不守时候,为师让他自己回去。”   花玉龙心里顿时有些着急:“师父,是徒儿让师弟去干活的,咱们不能撇下他,您先回去,我去寻他。”   说着,马车却已经驶了起来,就见清垣拉开窗帘子,朝外看去。   “你道那些两三岁,坐在箩筐里的小孩,为何头上都扎了根草?”   花玉龙心里有事,只随意扫了眼,道:“可能是卖菜的吧。”   清垣忽而一笑:“养到这般能走能跳的年纪,却供不下去,只能带出来卖了。”   花玉龙瞳孔一睁,就在师父放下布帘子的瞬间,她看到那箩筐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孩子……   “师父、你别吓人!希夷就是、也才七八岁大!难道会被抓去卖了不成!”   清垣:“我第一次见到希夷的时候,他才两岁大,那时小孩头上也扎了根稻草,被我拔了下来,他就跟着为师回天心观了。这般无父无母地养大,他本应比寻常人要懂得分寸。”   说着,他目光平静地看向花玉龙:“而你是师姐,还是花府的千金,你让他做什么,他从来不会拒绝,你是可以凌驾在他所有原则之上的。为师不知道你让他去做什么,但我知道,不做好,他是不会回来的。” 第73章 反弹琵琶 “娘子,您这是哪里来的药?……   宵禁的梆子声一过,天心观静得只有雨声。   花玉龙站在殿外朝大门望去,面露着急,朝清垣道:“师父,希夷还没回来!”   清垣略一沉吟:“为师有鱼符,可穿行长安坊间。”说着,似猜到他这个女徒弟在想什么,直接掐断她的念头:“你安生在观里呆着,你师弟自有为师去寻。”   花玉龙哪里放心得下,见师父走出雨幕,双手抱胸在门前踱着步子,这时,绿珠撑着伞过来了,朝她担忧道:“四娘,你也快回去换身裙衫,倒春寒厉害,你千万别冻感冒了。”   “嗯。”   绿珠见花玉龙嘴上应着,眼睛一直看着清垣观主出了观门,这才站回到伞下,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娘子好像松了口气,神色也没方才那么紧张了。   绿珠:“有清垣观主在,希夷很快就会回来,娘子别担心。”   花玉龙提着裙衫,脚步轻快地穿过廊下回到厢房,正要换衣衫,手刚碰到袖子要褪襦裙,忽然,似想到了什么事,问道:“于嬷嬷呢?”   “她在厨房,娘子,是有什么事?。”   “饭不着急,让于嬷嬷赶紧过来!”   绿珠见状,便出门往厨房走了过去,这时,花玉龙在湿衣衫里掏出了一个白净的小瓷瓶,嘴角一笑,全然没有方才寻不到希夷时的着急不安。   “娘子!嬷嬷给你炖了姜茶,快趁热喝!”   绿珠边走边喊,后头还跟来了位着深棕衣收拾得体的老嬷嬷。   花玉龙一见到于嬷嬷的身影,眼眸顿时明亮:“嬷嬷!快来!”   说着,她打开瓷瓶子,单着一只眼睛往里头看了看,然后又晃了几下:“绿珠,倒水!”   花玉龙摊开掌心,倒出一颗淡粉色的丹药来,递到于嬷嬷面前:“嬷嬷,赶紧吃了它!”   于嬷嬷一脸惊讶,但还是乖乖摊开双手,将那药丸子捧在手心,绿珠见状,道:“四娘,这是什么啊,嬷嬷,你最近身体不舒服吗!我怎么不知道!”   花玉龙笑了笑,坐到椅子上,手背撑着下巴,抬眸点了下头,示意于嬷嬷赶紧吞下。   冰冰凉凉的,入喉后,似有一道力量在牵引着,原本疲惫,没有感知的地方,一下便似伸出了无数的触肢,一直伸展到了舌尖。   于嬷嬷手心一下捂住脖子,瞪着一双眼睛看向花玉龙。   这种感觉,她仿佛知道了,那颗药丸是什么东西!   “呃……呃!”   她尝试地发出声音,一下,一下,如此艰涩,如干枯的稻杆,但风一吹,就发出簌簌的声响——   绿珠顿时捂住嘴巴,不敢相信道:“嬷嬷!你、你的声音!”   花玉龙也站起身,朝她夸张地张着嘴型:“叫我,四、娘!”   于嬷嬷咽了口气,浑身有些发抖,嘴皮子哆嗦地张了张:“四、娘……”   “嬷嬷!你能说话了!”   绿珠几乎要高兴得尖叫了,抱着于嬷嬷便哭了起来,又跳又喊地:“嬷嬷你能说话了!”   于嬷嬷被她晃得眼角泛光,拍了拍她的肩膀:“绿、绿珠……”   “是我,我是绿珠!嬷嬷您没念错!”   于嬷嬷咧嘴笑了,这次,她的笑有了声音。   “娘子,您、这是哪里、来的药?”   花玉龙扬了扬下巴:“玄寺丞给的。”   于嬷嬷和绿珠两双眼珠子差点没瞪得掉下来咯——   “玄寺丞?!”绿珠不相信道:“那个,宗正寺的玄寺丞,那个大白天把你从观里掳走的玄寺丞?!”   花玉龙摆了摆手道:“绿珠啊,这个事情呢,你就不要一直记在心里了,人家玄寺丞嘛,心里也是内疚的,这不,就给送药过来了。”   于嬷嬷已是一脸感激:“娘子,那玄寺丞当真是个神仙中人,竟能将老朽的哑症治好,我、我真不知该怎么谢谢人家。”   绿珠一时也陷入了深刻的反省:“他来观里吃饭,没吃饱就走了,回头还付了这么大人情……”   花玉龙单手托腮:“这药丸子我看他有的是,举手之劳嘛。”   绿珠摇了摇头:“若真是那么易得,清垣观主也是得道高人,他便没有这能治哑症的药丸。”   她这一话,却是让花玉龙眉心皱了皱。   曾经她也为于嬷嬷的哑症翻阅过医药典籍,但都如大夫所说,没有用。而且,这么多年来,于嬷嬷对于恢复声音这件事,好像并无很大渴望——   “四娘……”   忽然,于嬷嬷脸色有些重,迟疑地开口道:“我往日里打手语比划习惯了,所以,便就继续这样罢,只有私底下,再跟你们说话。”   “为什么呀?”   花玉龙一双眼睛里满是疑怪。   “在观里,人少,就好说,若是出了观,跟花府……外头打交道,大家都知道我原是个哑巴,这突然说起话来,肯定诸多好奇,问我是如何恢复的,要是不小心把玄寺丞给供了出来,大家都去找他赐药,岂不是给他造了麻烦?”   绿珠一听,顿觉有理:“对噢!反正我们平日里就在天心观,同外人也说不上话,与外院打交道的活,就都由我来干!”   花玉龙点了点头,只当于嬷嬷是思虑周全。   “对了,四娘,这清垣观主和希夷怎么还没回来?我锅里的菜还等着下锅呢。”绿珠说着,便往门外看去。   花玉龙望向院外的天井,天色昏沉,这雨雾也看不大清楚了,唯有声音真切地提醒着,一切正在发生。   “绿珠,我有点饿了,我们先吃吧。”   ——   夜幕笼罩下的平康坊,灯火摇曳,因着雨天,反倒在这烛光之上,晕染出了一层迷人的烟雾来,模糊,缱绻,撩人。   南曲楼被封多日,却在这个雨夜里,重新挂上了灯笼。   于这一片喧嚣声中,不由引人驻足,有的熟客撑伞而过,见此便抬脚进去,却被护院一拦,正要发作,忽听他笑了笑,手里掏出一张红纸,里头包了几个碎银:“今夜有贵人包了这幢南曲楼,但不好扰了客人您的雅兴,这点薄钱,请您们到旁处的翩香楼饮酒,都是花家的产业,一个味道。”   那些身穿锦袍的客人们往南曲楼的正院里扫了眼,就瞥见几道黑影玄袍经过,心头陡然一惊,忙叉手行礼道:“谢过,谢过!”   南曲楼里的每一处都被挂起了灯笼,跳动的烛光映在纱纸上,仿佛将上面的人影儿照了个真实灵动。   它恢复了往日的明亮,却是比以往都来得寂静。   妙音阁的一处厢房里,正坐着两位妙人儿,一个身穿绿衣,一个衣着紫裙,后者盈盈坐在席上,手里抱着一副琵琶。   绿衣女子提壶倒了杯酒,送到面前这位身穿织锦卷草纹袍服的男子手里:“贵人,宵禁的梆子都敲过了,今晚啊,就宿在我们这儿罢。”   这女子笑声柔媚如黄鹂,勾得人目眩神迷。   紫裙歌姬道:“公子,是喜欢听《琵琶行》呢,还是《长恨歌》啊。”   绿衣女子眼角一勾,再倒酒:“那自然是听《琵琶行》了,这大好春光,哪能听带个‘恨’字儿的,多扫兴啊。”   那斜倚在贵妃榻上的男子听此,顿时笑出了声,伸手正要搂住身旁女子的腰肢,却见她忽然如游蛇般转了出去,“客官,且让妾为您舞唱一段。”   只见紫裙女子纤细十指悬到琵琶弦上,下一瞬,轮转翻飞,歌声也传了出来: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那两道曼妙的舞姿在房间中央舞旋,犹如胡姬美酒,令人醉死方休,男子饮下一口,道:“好!下回啊,我便亲自上门,来送两匹锦绣绮罗赠予二位美人!”   那歌声绵绵不断,由自唱着:“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动听,实在是动听,那男子半躺在卧榻上,手里扶着一个白瓷酒杯,“这《琵琶行》啊,唱的就是一个年轻时的教坊红牌,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可惜啊,到老了,门庭冷落,只好嫁作商人妇,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那绿衣女子翩跹跳到男子面前,伸出柔弱的手,朝他面门虚晃了一下,嘴边吟唱道:“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恍惚间,她的衣衫飘过,一道暗香袭来,他看到不远处侧坐着的紫衣美人,忽然起身,在地毯花纹绽放的中央旋了起来,而她手里携着的琵琶,随着她动作抬起,架到了脖颈之后。   “这、这是……”   反弹琵琶?!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男子神色一下恍惚,瞳孔的聚焦缓缓消散,手里扶着的酒杯,“吧嗒”掉到了地上。   而他,浑然不觉。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卿卿~”   歌声之中,仿佛,坠入了一道绵软的白雾,他伸手拨开,却看到那样一幕场景——   “三郎,我们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九娘,你离了我,有什么打算?”   夫人脸上浮起疲惫的笑:“奴家以前是个清倌人,做生意,自然有些门道。”   “你不过是爱赌些,我母亲是有意见,但过段时日,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三郎……”她那双眼睛里,含了半辈子的绝望泪水,朝他道:“你还不懂么,不是因为赌,是因为我生不出儿子。是那些女孩生来便是不值钱的贱命。是这些宿命,让我离开的你。” 第74章 你太吵了 还好先见之明,将他嘴封上了……   “不、不是!”   忽然,那男子情急地吐出了话:“是我,是我带你去了赌坊,你才会这样……是我,受不了母亲的指使和蛊惑,才会让你堕落,是我,都是我……”   那女子怔怔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这男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甚至无法控制地,说出真相:“我与赌坊的庄家说好,让你赢钱,引你入赌,我说是让你宽慰身心,不要沉在青梅的死之中,但,实则是让我母亲有了理由,休掉你。”   厢房里,地毯中央的黄衫女子还在唱着,戏一折,水袖起落,带出了那站在帷幔之内的女人,那张脸上,早已泪眼婆娑。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九娘,自你离开我之后,为夫再也没有,听到过比你更动人的歌声了。”   “那后来呢,我们已经和离了,你为何还要出现在我面前,说要帮我,就把我带到那妖域之下的赌坊里?!”   沈乔看到自己站在江边的渡口,耳边是冷得沁入骨头的风,他对着九娘说:“你怪我吧。”   她凄美一笑:“我不怪你,如果不是我的贪念,自己也不会落到如今被捕入狱的下场。”   “九娘,他们在南曲楼里设下了守月阵,只要这里的人都加入地界,从此,妖域和人间,便能在这处畅通,整个南曲楼,便能成为妖魔在人间的通行之路!”   “他们?!”   九娘惊愕道:“是那地界赌坊的老板娘?!”   沈乔点了点头,末了,又摇了摇头。   九娘看着他,脸色忽然平静了下来:“不对,老板娘死了,但是,新的假飞钱,又出现了。不可能只有她,沈乔,告诉我,还有谁?”   “孟之涣。”   他声音一落,琵琶之音,忽然乱了一个调。   便是这一个错调,让坠入幻境之中的沈乔,突然浑身一抖,惊醒了过来。   “他在哪儿!”   九娘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沈乔忽然从贵妃榻上惊坐而起——   “九娘!”   妙音阁掌事瞳孔一睁,上前道:“孟之涣,现在在哪里!”   沈乔忽地站起身,扫了眼这间厢房,方才还柔情似水的二位美人,此刻脸色冷峻,一副随时将他围殴一顿的架势,举起的食指颤抖地指着她们道:“方才,方才那道琴音……”   “都是假的。”   忽然,九娘的声音空灵般响起,朝他幽幽道:“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呵,三郎,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沈乔看着九娘那张冷漠的脸,后脊渗出冷汗,猛地推开她,往门外跑去。   突然,一阵风从窗户间卷了进来,没等沈乔反应过来,浑身已经被一根藤条捆住——   “啊!”   打开的房门外,正站着道修长暗影,此人面如冷霜,负手走近沈乔,“新版的月牙飞钱,也是孟之涣给你的?”   沈乔只觉四周空气冷得发抖:“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九娘冷笑:“沈乔,你还真是个说过的话当放屁的人!”   她说罢,突然伸手,从冲进来的山原手里抽出了剑,凌光闪过,沈乔惊吓地往后一退,那剑已经抹上了自己的脖颈——   “你!”   九娘眼神空冷如冰窖,是谁也捂不热的心思:“赌,是我自愿的,我九娘不怪你。沈乔,你错就错在,今日不该去大理寺,你不该掉那一场眼泪,你让我否定了自己的前半生,让我觉得,自己做过的所有选择,都是错的!”   “九、九娘!你先把剑放下来好不好!”   玄策双手负身,迈步走进厢房,视线扫过站在一旁的东珠和西璧身上,最后,在西璧垂下的眸子上,停了一瞬。   “官、官爷!救救我!”   一个人濒死的瞬间,他是没有任何羞耻之心的,只听“噗通”一声,沈乔跪了下来。   玄策垂眸看他:“孟之涣呢?”   “小的不知道啊!”   玄策朝一旁的山原挑了下眼神:“抓起他的手,把尾指断了。”   “是!”   “饶命啊,官爷,你这是、这是滥用私刑!”   “私刑?呵。”玄策坐到椅子上,斜斜靠着身子,一身慵懒,仿佛视人命如草芥:“不过私刑就受不了了,那稍等在下要是用上死刑,您现在可是要好好珍惜,眼下能说多一句话的时间。”   他话音一落,就听沈乔一声呼喊:“啊——”   断指,可真疼。   “九娘……”   沈乔看着昔日的情人,虽然她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但终究是念及旧情,妇人之仁,不会真的下刀,于是,忍痛转而抬头朝她道:   “九娘,一夜夫妻百日恩,您都忘了,我们曾经相互扶持走过的日子吗?我还记得,那年桃叶渡口大雨,我们为了把红布匹准时送给新娘作聘礼,冒着大雨坐船,风那么大,你抱着布,我抱着你……”   “够了!”   九娘绝望地喊了声,握着剑的手,已然有些松动。   这时,沈乔站起了身,那双眼睛已然蒙上了水雾。   玄策站在一旁,眼里冷然,他沈乔,还真是深情。   难怪啊,这九娘,今日会被他那一番话,险轻生。   九娘手里的剑刃还抵在他的脖颈上,看着他直直看向自己的眼睛,那瞳孔里,是她痛苦的倒映——   “当初阿娘让我再娶的时候,我本不愿,但是,九娘,你应当见过玉娘,她长得,眉眼与你有五六分相似,但可惜,除却巫山,不是云也。”   九娘眼角滑下了眼泪,默默看着沈乔。   而他的眼里,早就酝酿出了水光:“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从前,我听信了母亲的话,成全了孝义,却在余生弄丢了一个人。如果此刻,真要死在她的手里,那么,我只想对她说三个字,对不起。”   夫妻曾经沧海,如今却难为水也。   沈乔最后一句话,让九娘手里的剑彻底松了手。   玄策见此,轻摇了摇头,忽然想,若是花玉龙在此,哪里由这沈乔在此迷惑发言。   那么多年夫妻,沈乔是如此了解这个女子,她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了。   心软丈夫,所以和离了。   心软女儿,所以自责了。   心软婆婆,所以委屈了。   好不容易当了妙音阁掌事,还偏偏要心软那些落难的风尘女子,最后,把自己送进了赌局。   一个人,无所谓绝对的好,也无所谓绝对的坏,他们就致命在,那最脆弱的软肋。   此时的沈乔被玄策的桃木藤缠着,无法抬手反抗,但却不妨碍他往九娘身前走去。   “九娘,跟三郎回去,我新购置的一间屋舍,是给你的。”   他话音刚落,忽然,嘴巴似被什么东西封住,沈乔转眸看向始作俑者,却见玄策懒洋洋道:“你太吵了。”   一旁的山原抿嘴想笑,而九娘,却还愣愣地看着沈乔,以及他嘴上贴着的封符。   “玄寺丞……”   忽然,自门外飞入一箭,锋利的光芒直直刺向坐在首座上的玄策,而就在箭簇离瞳仁三寸之时,眼眸一凝,那箭簇竟是悬在了半空,再深入不得。   可就在下一秒——   “小心!”   山原惊呼出声,抬起剑鞘便打落了如密雨般疯狂而落的暗箭,玄策袖袍一挥,卷下万仞,一个旋身从榻上起身,那木门便应风而阖。   而就在最后一支箭破纸窗而入,径直扎向九娘之时,玄策指尖堪堪捏住箭尾,而这箭却是被施了法术那般,急速旋转着,只有扎到人,饮到血,才罢休!   玄策见状,垂眸看了眼早在刚才意外进来之时,就率先跳到柱子后面,此刻整个人趴在地上的沈乔。   呵。   他将箭身一挽,凌空驱箭,将箭头朝沈乔的手臂扎了进去。   “三郎!”   箭如鸣笛般直钻而入,嵌进了沈乔的骨肉里——   “唔!”   还好先见之明,将他嘴封上了。   玄策抽箭,拿出手帕,擦了擦掌心,这道旋箭方才在他掌心刮出了血,此刻垂眸一看,上面浅浅沁出了一道血痕。   “所有人,全部藏到柱子后面!”   说罢,玄策眼神一沉,朝山原道:“开门。”   越是危险的时刻,越是要抬头直面,否则,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山原后背贴到门上,掌心迅速推开大门,外面啸忽裹进了一道风。   除此外,明月朗朗,人影不见。   忽然,山原眉心一皱,朝玄策道:“寺丞,这门上扎着一枚箭,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玄策视线顺着箭簇射来的方向往外一看,喝道:“东躲西藏,这位朋友,玩什么躲猫猫啊!”   他话音一落,忽然,眼角的走廊突然闪进一道影子,玄策抽剑正要迎上去,却听见一声熟悉的清丽之声:“他往东边跑了!”   玄策手腕急急收剑,就见穿过夜幕中朝自己走近的女子,眉心一凝:“花玉龙?!”   “噗!”   山原拔下了扎在木窗上的利箭,但扎在门上的符却没有随之脱离,只听一声轻响,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就见一片灼光亮起——   “火!”   玄策目光幽幽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红衣女子,只见她朝自己奔来,神色焦急地开口道:“玄寺丞,止火符!”   话音一落,花玉龙的手腕却被一道力量钳住:“此时宵禁,被封在天心观的花娘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第75章 心头震震 本姑娘的手是那么好牵的吗!……   花玉龙对上玄策怀疑的目光,顿时恼怒,手腕挣了挣,道:“我怎么知道!本来我舒舒服服正躺在榻上看书呢,手上这镯子又突然转了起来,像上次那样,我就突然来到这南曲楼了!”   提到这事她就来气,虽说她是想溜出观,但也没说要用这种一点心理准备没有,突然从天而降的出场方式啊!   玄策眸光一愣,看向她手腕的桃音镯,那上面隐隐透着金光,缀着的桃花瓣还在旋着,啸忽偃旗息鼓,仿佛方才的动作不过是一幕错觉——   “寺丞!这射来的符是引火的!”   山原的声音将玄策的注意力拉回眼下,只见他从袖间抽出止火符,于空中画诀,只见一道水蓝的光芒自符中跃出,顷刻将这火熄了一半。   而他的另一只手,扔抓着花玉龙不放。   花玉龙气炸了!   “那猫妖是往这边跑的,玄策你快去追啊!”   这时,山原一把拽起被惊吓得瘫在一边状若傻狗的沈乔,半拖半扔地赶出了厢房门,而方才施幻音术的东珠和西璧,已经护着掌事九娘出来了。   但这火,还是要灭。   东珠脸色已然发白,大病未愈,身子摇摇坠坠的,花玉龙刚想伸手去扶,就见眼前跑来了一道高大身影,抬眸看,是萧梧。   西璧把东珠倚到萧梧身边:“交给你了。”   此时萧梧手里还提了两桶水,身后跟来了一群小厮,他们在院子里一看到火就冲了上来,而原本站在走廊中间的花玉龙,一时来不及闪避,眼看就要与扛水的队伍撞上——   忽然,只觉手腕被人一带,她脚步几乎踉跄地往一侧倒去,同时腰身被一道坚固揽住,人便轻而易举地顺着力气被他带到了厢房门外的拐角内,身后靠上了墙,身前温热一抵,她错愕地抬头,头就埋进了玄策的怀里。   她眼眸睁睁,深吸了口气,方才的躁动瞬间被隔绝在一道清冷里,外面火光弥漫,他的怀里安枕无忧。   忽然,她感觉方才被握住的手心熨上了一道粗粝,五指被分了开来,指缝穿过,扣上,十指合拢。   花玉龙心头“噗通噗通”地乱跳,整个人险些站不稳。   抬头看他,忽而,手腕一道灼热,只见玄策凝起的眉头,啸忽松了开来。   一时间,她似有灵犀般,知道他在想什么。   “以为我是幻了容的猫妖?”   玄策宽阔的胸膛抽离,空气迅速钻进了两人之间,把他们挤开。   他准备松手,却突然,被她反手攥紧了。   垂眸,对上花玉龙瞪着他的杏眸,上面浮着盈盈水雾,很不高兴的样子——   “下次,你要确定那个人是不是花玉龙,不管是男人伪装,还是女人伪装,你也这么抱住他,握着他的手?!”   玄策一时惊愕,下一瞬,手就被她带了起来,没等他反应,忽然,手背一阵吃痛!   “你!”   花玉龙张嘴直直咬住,在玄策的拇指和食指背之间,整整齐齐的两排贝齿。   他看着她低头圆圆的颅顶,一时间,心头似有潮水涌起,拍着心房,这种感觉,不是痛,不是疼,是……痒。   花玉龙花了大力气,在玄寺丞手背上咬下防伪标记,结果,在他这里不过是挠痒痒。   想到这,玄策嘴角忽而勾起了笑,只是花玉龙没咬多久,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她拿捏了时间,一把松了开来,眼眸倔倔地看着他,还超凶地用手背擦了把嘴唇。   幽深的眼眸死水微澜,她的嘴唇亮盈盈,红肿肿的。   玄策被她咬过的左手拢了拢五指,又张了张,似在适应这一口伤疤,右手的掌心按了上去,感觉到上面的湿润。   心头震震。   目光撇向一边,不说话。   花玉龙见他这般,哼,才知道自己做错了!   “不给你点教训,你都不知道,本姑娘的手是那么好牵的吗!”   这时,山原刚把着火现场的人都从另一处的走廊送了下去,回头就隐隐听到拐角内传来花玉龙的声音,整个人吓了一跳。   此时厢房的火都被熄了,四周昏暗,他看不清玄寺丞对花娘子干了什么,只知道,他们俩人窝在走廊的暗处,生人勿近。   山原步子,不敢再迈前一步。   生怕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这时,黑暗的尽头仿佛传来了衣服细簌的声音,山原脑子一炸,浑身僵硬,这这这!   “寺丞!火灭完了!”   说话的同时,山原握剑低头,几乎要九十度鞠躬,眼睛盯着鞋尖,却见地上走来了暗影,他看到寺丞双手拢了拢衣襟,朝自己看来。   山原吓得动弹不得,眼睛用力一闭,道:“崇玄署的人正在搜查南曲楼的厢房,寻找纵火犯的踪迹。”   玄策双手背在身后:“方才花娘子说,此人逃往东边,你派几个人寻踪追过去。”   “是!”   山原如临大赦,头都不敢抬,就这么转身,才僵直身子,往前走。   “等等。”   身后的玄策,双手负身,奇怪地看着他:“你受伤了?”   山原脑子一嗡,额头沁出汗珠来,结巴道:“方才救火,被火星子撩到了衣衫,无妨。”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清丽的声音:“我刚好订了几匹布,回头送给山原兄!”   山原心脏一抽,这是,这是要回头吗?!   只是没等山原思量出个答案,身后又传来花玉龙的声音——   “你别看我,看我,你也没有!”   说罢,花玉龙径直往前走,越过山原,脚步轻快地走下了楼梯。   山原目不斜视,也要跟着下楼,不管怎么样,要迅速消失在案发现场。   “山原。”   忽然,身后一道沉朗声音响起。   听语气,心情不是很好。   大约是方才,花娘子说不给寺丞布……   他这辈子,第一次那么不想听到玄寺丞的声音。   “竹猗呢?”   “啊?他,他今日传回通讯符后,就继续去追查宋娘子的踪迹,还未回来。”   “嗯。”   见玄策似无话再说,山原逃似地走向走廊不远处的阶梯,拐弯下了楼。   玄策双手负身,在这方才着火的厢房内审查一番,四周黢黑,滴下的水蔓延一股潮湿的烟味。   今日他收到竹猗传来的通讯符,说在西市碰见花玉龙,她将沈乔引到了南曲楼,言下之意是此人有疑,让玄寺丞审讯。   当时他已在沈乔身上放了追踪隐符,没想到雨天,他直接回家便将衣衫换尽,令他这头的线索中断。正打算追到西市沈家绮罗店时,就收到了竹猗传来的消息。   字里行间提到了花娘子,没想到是她给了自己头绪:   南曲楼,九娘,幻音术。   这个花玉龙,想到了他的心坎里,真是机灵得要命。   忽然,他脚下似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方才射进来的箭簇。   弯身拾起,待看清上面的冷光时,玄策眸光一沉,陡然站起身,朝门外迈步出去——   南曲楼是回廊形制,这二楼厢房外的走廊正对着空旷花园,是以正方便那猫妖射火,但也方便了他们逃生和扑灭。   此时,方才惊魂未定的那群人聚在了空地上,山原一见玄策下楼,神色凝重,夜风刮得人耳膜生疼。   只见他手里拿着箭羽,走过来道:“马上通知大理寺温简,牢狱加强戒备。”   站在一旁查看楼内情况的花玉龙,听到这话,心情陡然一沉,大理寺?   “玄寺丞是发现了什么?”   这时,山原已领命,轻功一跃便隐入了这如墨的黑夜中。   玄策见花玉龙朝自己看来,便道:“沈乔是猫妖的爪牙,我们抓了他,那猫妖便坐不住了。可是,他不过放了把火便消失,想来,也不是要来救他。”   他看了眼坐在角落里的沈三郎,道:“显然,这爪牙不是那么重要,甚至说,可以死了。”   花玉龙皱眉:“可以死了?就是……没有用了的意思?”   “他今日去了趟大理寺,你说他,真的只是去见已经和离的九娘么?”   听到这话,花玉龙脸色一怒:“根本不是,这个沈乔就是个虚情假意的渣男,他回去就跟没事人一样,跟自己夫人如胶似漆的!可怜九娘还为他那几滴眼泪去跳|楼!”   她话音一落,那沈乔登时缩了缩脑袋,往九娘望了过去,却见她垂着眸子,只留了个沉默的后背对着他。   花玉龙见状,收回视线,朝玄策手里拿着的落箭看了过去,玄策将箭头递给她:“朝廷禁止民间私自锻造兵器,你仔细看看这箭的材质。”   花玉龙拿过一看,惊疑道:“北寒玄铁?!”   玄策朝此时正在照顾东珠的萧梧道:“萧郎君,麻烦您确认一下,这支箭,是否来自地界。”   萧梧接过箭仔细检查一番,点了点头,道:“没错,地界里的弓箭精细异常,而且为了防止朽坏,连箭身都是用的玄铁锻造。”   花玉龙心头一紧:“难道猫妖又躲回了地界?!”   玄策微摇头:“地界早被崇玄署清理干净,现在也有人把守,那猫妖若是进去,我们还好瓮中捉鳖。”   听到这话,花玉龙忽然想起他方才说的话:“你方才为何提到大理寺……”   玄策目光一沉:“地界里的兵器,此时暂存在大理寺中。” 第76章 同心结印 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   花玉龙顿时一惊:“所以,这些弓箭,是猫妖从大理寺偷来的?!”   说到这,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看向玄策:“那墓室里的其他陪葬品呢,你们崇玄署出了大力,不能什么都放到大理寺吧?”   虽然这个问题不是破案的关键,但这是利益的关键啊。   玄策看向她,有些想笑,严肃道:“这都是前朝将军墓室的文物,现如今地界被开,为防引人觊觎,这才暂时保管以免损坏。”   “那你们保管什么啊?金银珠宝呢?”   “兵刃归大理寺修整,其余文物,暂时在崇玄署内。”其实放大理寺,也是怕他们人力守不住。   听到这话,花玉龙眉梢一挑:“这还差不多!”   玄策:“什么叫,这还差不多。”   “地界是崇玄署打开的,女尸是崇玄署灭了的,当然这其中也有我花玉龙的功劳,但你把宝贝都交给了大理寺,他们人力繁杂,哪天能给我算清花家的账啊!”   玄策眼角的余光淬着南曲楼上的明月:“在我这,你就能算么?”   花玉龙双手拢了拢袖子:“玄寺丞光风霁月,为人正直,钱财这种身外物,自然是瞧不上的,放在你那儿,我安心些。”   玄策嘴角微翘:“温寺丞也为人正直,在他那儿,跟在我这儿,花娘子道哪个更安心?”   花玉龙一时怔愣,正在权衡之际,突然,远处传来一阵爆炸之声,顷刻撕裂天际!   所有人瞬间抬头朝院顶望去,花玉龙隐隐看到火光冲天:“是东边!”   玄策眉眼一沉,朝看守的寺吏道:“看好这些人,别让他们趁乱跑了。”   话音一落,忽然有道金光穿过黑夜,飞掠到玄策身前。   通讯符!   花玉龙见玄策捏起飞符,视线扫过黄纸,沉眸说了句:“大理寺牢狱,被炸了。”   “劫囚?!”   花玉龙脱口道。   玄策正要施展轻功,却见一旁神色焦急的花玉龙,心道,这花重晏也在大理寺,想必她焦急——   “玄寺丞,你快过去看看,我方才便见那纵火的黑影往东边而去!”   他心神一定,从腰间除下鱼符:“宵禁之时,佩我鱼符可畅通无阻。”   花玉龙一点不客气地接了过来,点了点头道:“今夜我令希夷到这南曲楼来接应,可眼下找了他半天,仍不见踪影,我还得再等等,寺丞不必管我。”   玄策眸光仿佛有火光掠过,映着她仰起的脸庞,这个少女,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又何须他担心什么,周全什么。   眉眼一敛,便迈步跃出南曲楼院的黑夜,走入那不见尽头的天边。   花玉龙看着他宽阔如墙的高瘦身影消失在眼前,这才回过神,扫了眼此刻正被监守的一群人。   那目光里淬着的笑,落在他们眼中,花玉龙,可比玄策要恐怖多了。   沈乔窝在院子的石柱灯边,不由缩了缩身子,尽量让花玉龙不要注意到自己,然而——   埋头的视线看到一双金丝绸鞋走了过去,头顶一阵风落下,她说:“沈老板啊,我让你送来的布匹呢?”   沈乔惊魂未定地往楼上看去,方才那间厢房已然被烧成了黑窟窿,仿若暗夜的魔鬼之眼。他张了张嘴,道:“烧、烧了。”   “还没交到顾客手里,就烧了,你说,这账算谁的呢?”   沈乔心里快哭了出来,道:“自然是、算,算本店的。”   花玉龙眸光看向坐在花坛石阶上的九娘,道:“好,到时候我再亲自上门取货。”   一听亲自上门,沈乔恨不得跪下,但他现在被玄策的桃木藤捆着,浑身瘫软成一块烂泥,根本直不起身。   “花娘子,明儿,明儿我让伙计再多送两批到南曲楼来。”   花玉龙脚步悠悠走到九娘跟前,视线垂下,如冰凉的月光。   九娘没有抬头,只低声道:“花娘子。”   花玉龙双手环胸,微弯腰看她:“那么多次机会,你都没杀他。啧,心软啊。”   她一句话,直接激得九娘抬头,对上那一双审视带笑的眼睛,她嘴唇发抖,方才,她手里的那把剑,原本可以扎进沈乔的脖子……   花玉龙:“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杀人?自己都不爱惜,还爱惜别人?”   这一句话,就像一把软刀,刺进九娘的耳膜。   花玉龙眼眸一转,落到沈乔的身上。   沈乔吓得挪着屁股往看守的寺吏靠近:“这位官爷,救命,救命啊!”   那小寺吏往花玉龙这边看来,就见她言笑晏晏道:“他们只听玄寺丞的话,又不是京兆尹的衙内,管你呢?”   说着,花玉龙伸手抓住沈乔身上的桃木藤,逼得他喊:“光天化日,太平盛世,公然行凶——”   他说到一半,花玉龙一脚往他胸口踹了过去:“太平盛世?!沈郎君散布假飞钱,到我花家柜坊兑银子的时候,怎么没想别人是死是活!凭白得了副做人的皮囊,呵。”   她脚踩着沈乔,还嫌不够出气,手肘压在曲起的膝盖上,弯腰看他:“有你这种蛀虫,天下如何太平?!”   一旁的寺吏冷眼旁观,他们崇玄署出生入死,若不是人利欲熏心,如何让妖得逞。   只不过,他们看了眼花娘子,是踹得巾帼不让须眉。   花玉龙拽了拽沈乔身上的桃木藤,想把他从角落里拖出来,奈何这厮太重,左手也攀上去,刚一使劲——   “吧嗒!”   众人一惊!   寺吏们怔怔,有一人道:“这桃木藤,松了?”   沈乔脸上顿时兴奋:“松了!松了!”   他刚要站起身,耳边一道兵刃抽冷之声,紧接着,脖子一凉,寺吏的剑已经架到了他脖子上。   沈乔心里骂了声,还不如被捆着。   “蹲下。”   沈乔僵着脖子:“好说,好说,官爷!”   “双手抱头!”   “好说,好说。”   沈乔赶紧低头,眼角的余光擦过,看到九娘眸子冷冷地看着自己。   心里一惊,想到方才花玉龙说的话,不过,九娘心里不管怎么说,也是有他这个夫君的,总不会真动什么心思罢……   而站在一旁的花玉龙,看着手里的桃木藤发愣,张了张手心,奇怪道:“这桃木藤,怎么就松开了?!”   说着,就见左手掌心映出了水蓝色的光,上面浮动着两个字:洵之。   花玉龙顿时惊住,方才她正是用左手去握桃木藤,才突然给挣松了!   思及此,花玉龙将桃木藤握在左手心,凝神朝沈乔挥去,喝道:“缠!”   一眨眼的瞬间,那桃木藤,再次捆住了沈乔!   所有人,包括看守的寺吏,顿时惊住了。   寺吏甲:这不是玄寺丞的法器么?!   寺吏乙:花娘子居然也能使!   寺吏丙:我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花玉龙一时来了兴致:“桃木藤,缠他脖子!”   那桃藤如有灵性般伸展开,一下就缠紧了沈乔!   喔哟!   所有人的嘴巴张得能吃下整个瓜。   沈乔竟成了这桃木藤表演的人肉。   花玉龙顿觉神奇,研究道:“我居然能驱动玄策的法器?”   “是同心印。”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道柔弱的声音。   花玉龙循声望去,是此刻正依在萧梧怀里的东珠。   她神色苍白,嘴角噙着浅笑:“当初你与玄公子在南曲楼打开地界时,结了同心印,他的法器,你自然能驱使得了。”   这时,一旁看守的寺吏顿时震惊,纷纷扭头去看花玉龙——   寺吏甲:原来是同心印啊!   寺吏乙:寺丞居然跟别人结了同心印!   寺吏丙:对方还是名满长安的花玉龙!   这个冲击对整个崇玄署来说,是很致命的,不比方才那一声炸雷来得平静。   他们还发现,此时的花玉龙,嘴角眉眼都笑得放肆,难道说,此女子心悦于咱们寺丞?!   “原来这同心印,还有这等好处。”   花玉龙说着,掌心张开,得意道:“桃木藤,回来吧。”   方才还狠厉能绞杀一切的法器,啸忽如一道温顺的花骨朵儿,倚在了花玉龙的手心,藤尾纤细的地方,还绕到了她的手腕上。   花玉龙摸了摸桃木藤,道:“真乖。”   东珠见状,笑道:“花娘子,同心结印同心人,这不是好处,这是好事啊。”   说罢,四周不由隐隐笑出了声,而此时抱头坐在地上的沈乔,眸眼怔怔:“同心结印同心人……”   这句话,他似乎在哪里听过。   再一看九娘,她也随众人嘴角浅笑,尔雅地坐在花坛边。   夜风掠过,似回到当初,他一介商贾,与那些五陵少年争缠头,最后,是九娘把簪子递到自己手里的。   许多事情,开始得越美好,最后,总是难以收场。   人活着,本就没有顺心如意的事情。   花玉龙将桃木藤塞到玄策给的百宝囊里,陡然间,又听见天边一道炸雷响起,所有人脸上的笑瞬时凝固——   花玉龙朝寺吏道:“我要去一趟大理寺,这里交给你们了!”   寺吏抱剑道:“花娘子小心。”   南曲楼大门外,因着方才两道爆炸声,原本寻花问柳的人都没有了兴致,男男女女们纷纷走出街市,互相打探消息。   “我方才看到一队中郎将打马而过,放竹梨花也不会惊动京兆府啊!”   花玉龙刚拐进巷子,忽然,手腕上的桃音镯微微发震,垂眸一看,那上面缀着的桃花骨朵打起了旋,发着金光,她瞳孔一睁,难道—— 第77章 不堪一击 花重晏想骂人,但教养不允许……   大理寺校场内,一道火光直冲上天,空气中弥漫的尘屑迷了眼睛。   这次,花玉龙有了准备,知道桃音镯一有异动,她就会被带到另外一个地方,她挥了挥空气,试图看清眼前的状况。   突然,耳边传来一道巨大的嘶吼声!   花玉龙冲进火光,就看到今日才来过的校场中央,一只比人要庞大十倍的白斗兽正挥舞着手爪扑向前方的一道暗影——   “玄寺丞!”   花玉龙心头一惊,拔腿朝他跑了过去,忽然,那猫妖似乎注意到了她,尾巴横扫,便激起了滚滚尘浪!   她衣袖挡在眼前,忽然看见数道冷光划过天际,正冲向一角的绯绿身影。   等她看清,头皮一麻,那不是温简么!   花玉龙左手掌心一展,边跑边道:“桃木藤,缠!”   她声音一喝,那一嗖嗖飞箭便悉数被一道坚硬的木鞭打落,如果桃木藤会说话,此刻定然是:啧,不堪一击。   看着四下散落的飞箭,温简惊魂未定,一旁的大理寺寺令邱往已经破口大骂:“你爷爷的,这都是大宝贝,你敢都给我使了!”   花玉龙低头一看,可不是嘛,这些箭,都是从将军墓里搬出来的,北寒玄铁,现在真是烂大街了。   “花娘子!”   跟暴躁的邱往不同,温简一下便看到了挡在眼前的花玉龙,眼里跳跃起感激:“你怎么来了!”   花玉龙抬手,将他护在身后,而在他们前面与猫妖抵抗的,正是玄策。   方才那暗箭如大雨般砸下,便是这猫妖的杰作。   而温简话音未落,那地上的砸下的暗箭,却突然如有灵性般,再次震动悲鸣,啸忽,又浮了起来,直指他们。   邱往:“我艹!”   一种植物。   玄策的断水剑一分为六,在他们面前置了一道结界,一片水蓝光芒之下,花玉龙看到他脸色有些泛白,脱口道:“玄策,你受伤了?”   “咯咯咯!”   这时,那猫妖忽然笑出了诡异的声音:“花娘子才看到呢,方才你急着救别人,可忘了玄寺丞,才是伤得最重的那一个!”   “少废话。”   玄策咬牙,将结界加大,与那猫妖对冲。   “玄寺丞,你撑不了多久了,我的箭,却能一直射向你们!”   说罢,那些浮在空中的暗箭,猛然如密雨般刺向他们,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花玉龙凝神驱使起桃木藤,喝道:“缠箭!”   桃木藤啸忽窜了出去,那暗箭伤不了它,只见他灵巧一绕,便收获了一堆宝贝回来。   花玉龙眉梢一挑,抽出一把箭,转身朝寺令邱往摊开手心,道:“弓!”   吓!   花玉龙的威名,邱往是知晓的,但他将背上的弓递过去时,还是用常人的逻辑说了句:“方才我们试过了,那些箭根本伤不了这猫妖,你一姑娘,这弓,你得使点力气……”   他话音未落,就见花玉龙手中长箭搭在弓上,双手轻巧一展,便将弓拉满了。   邱往:“……恕在下多虑。”   花玉龙眼眸一凝,对着那猫妖的眼睛,就见那妖又笑了,他高如城墙,睥睨着这群凡人,就像蚂蚁一般:“来吧,花娘子,今日便让你尝尝,什么是一败涂地的滋味!”   少女的唇角一勾,朝猫妖念了句:“晴者心火,天地炎炎,若合符契,运雷霆于掌中。”   就在泛着盈光的指尖松开的瞬间,那根利箭如暗夜的幽灵般啸忽着起了火,穿破黑夜的长空,直直射向了猫妖——   琉璃般的猫眼陡然一睁,太快了,快到他原本要挥动去扫箭的猫尾都来不及避开,“噗嗤”一声,就燃了上去!   花玉龙没等那猫妖反应,迅速拔下另一支箭,又是朝猫妖的眼睛射去!   猫妖挥着尾巴,那上面的绒毛发出焦味,巨大的身子滚动开,堪堪避过第二支箭,但这时,他的动弹已经让玄策觑见了机会——   “断水,破!”   断水龙吟,一剑扎向猫妖的前足!   “喵唔~”   紧接着那道修长的手于虚空画符,一道蓝光浮起,直直打向猫妖的面门!   “小心!”   温简惊呼出声,就见猫妖利爪一挥,从身后抓过了一个人来!   还挽着弓的花玉龙定睛一看,瞳孔猛睁:“阿兄!”   温简急急道:“方才玄寺丞本可以将这妖物打落,没想到它会突然拿花二郎挡箭,他一收手,直吐了好大一口血!”   于暗夜之中,猫妖将花重晏藏在了后腿,加上他昏迷不醒,眼下谁也不敢妄动。   “阿兄!阿兄!”   花玉龙喊了几声,愣是没把花重晏唤醒,此刻他被猫爪握着,只要它一松手……   她抬头看这城墙,今日九娘便是想从那上面跳下来的。   眼下猫妖抬起爪,那样的高度,必死无疑……   思及此,顿时火大:“我花玉龙平生,最恨人威胁!”   猫妖琉璃般的眼睛落向她,诡异一笑,道:“你,跟他,选一个。”   花玉龙皱眉:“什么?”   玄策抬头,眸光定定:“我换。”   猫妖摇了摇头,指着花玉龙,道:“我要她,不是你。”   花玉龙被它陡然一点名,笑了:“好啊,你只要一碰我,我就烧死你!”   猫妖果然愣了下,旋即又看了眼手里昏迷的花重晏,道:“那我便,掐死他。”   “你敢!”   猫妖表情玩味:“你死了,他便能活。”   听到这话,玄策忽而“嗤”笑了声,看向猫妖:“花重晏若真是何家的小儿,你怎会真的掐死他?”   冷冽的话音一落,就见校场外奔入一辆马车,山原一个急停,车门应声而开,从里面走出了一道暗袍。   花玉龙循声望去,眸眼一怔——   “阿耶?!”   这时,那马车里又出来了一个人,她奔去的脚步一顿,紧接着,不置信地看向花觉闻。   后头的人,不是谁,正是前些日子丢了女儿的少府监,宋鹤亭。   “重晏!”   花觉闻一下车,便看到这番场景,饶是平日见惯了多大的风浪,如今也险些站不稳身子。   猫妖看到花觉闻,又看了眼手上的花重晏,忽然咯咯笑出了声:“花老爷再不来,你的宝贝儿子就要死在大理寺了。”   花觉闻心头一震:“妖孽!你放下重晏!放下他!”   “好啊。”   猫妖转眸又看向花玉龙:“那就让你的宝贝女儿过来。”   花觉闻眼眸怔怔地看向猫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仿佛映着从前的火光。   猫妖的前脚被玄策的剑扎着,猫尾巴刚泼灭了火,焦成一团,但它的神色却像个人一样,凝在花觉闻脸上,有嘲讽,有得逞,有报复。   花玉龙发现,它似乎,对在自己和花重晏之间的选择,很执着。   并不像是,开玩笑……   突然,宋鹤亭朝猫妖走了过去,喃喃道:“你就是何家的长子,何勉?”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了猫妖。   邱往咂巴出了思路:“方才、玄寺丞说,花重晏是,何家小儿,而你……何家长子?!所以……”   他指着猫妖,和它手里的人质,惊得眼珠子瞪大:“你们是亲兄弟!”   就在他话音一落——   “咳咳咳!”   被猫妖钳着的花重晏晃得头昏想吐,眉头皱了皱,刚睁开眼,就看到眼前一片迷茫,还是黑夜。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还是黑咚咚,但是好冷啊,所以,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阿兄!阿兄!”   忽然,好像哪里传来了声音,他循声望去,一低头,突然,头皮炸毛!   玉龙!   玉龙怎么那么小只,他再扫到旁边,其他人也是那么小,还有阿耶也来了,玄策,以及温简,他们仰着头看自己,就像画里一个个缩小的人儿,怎么这么……   他晃了晃脑袋,再转头,陡然,对上一只猫脸,那眼睛像两扇大窗户!   再一低头,此时的自己,正被一只巨大的猫爪握着!   所以眼下,他是让一只妖怪给举高高了,下一秒,随时就会摔成肉饼!   花重晏想骂人,但教养不允许。   这、这还不如不醒来!   “阿兄,你别怕,我们就来救你!”   花玉龙朝他喊了出声,明明那么小只,还要逞强,花重晏不由笑出了声,微摇了摇头,就像被大理寺抓走的那一夜,他对她说:“别怕。”   猫妖的琉璃眼睛怔了怔,看到花重晏对花玉龙的神色,突然发出一阵尖厉之声,引狂风刮起!   地上散落的一支箭忽然浮了起来,直直指向花玉龙。   下一秒,那原本缠着落箭的桃木藤啸忽抓上了这一柄浮起的箭!   正要上前的玄策忽而一怔,皱起的眉头平山变峰峦,看向这比他还早一步的桃木藤:“你这厮是谁的法器!”   花玉龙、桃木藤:“……”   玄策:不认你了。   可桃木藤打落一支箭,又有另外一支箭飞向花玉龙。   花重晏看着心焦,朝猫妖吼道:“别伤害我妹妹!”   他话音一落,那猫妖的脑袋转而看向他,似在看一个可怜虫,声音幽幽道:“你知道心疼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却忘了,自己的亲生兄长,是怎么死的。”   花重晏浑身一震,就看到那箭冲向了花玉龙!   花觉闻陡然吼道:“你不就是想让花某尝尝,当年你父母的滋味吗!” 第78章 趁火打劫 “你乱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恐……   眼前的箭,堪堪在离花玉龙鼻尖半寸的距离,停住了。   她抬眸,看见是那道好看的手,骨节分明,钳着箭翎。   耳膜中,还鼓着风,送来花觉闻方才说的话。   玄策指节一转,利箭折断,转眸看向花觉闻和宋鹤亭,声音清冷道了句:“如今这个局面,是你们一手造成的。”   十四年前酿下祸,数日前,在花府的宅邸中,他们依然不肯松口。   走到此刻,这朗月当空之下,他们不得不面对,儿女骨肉的抉择。   宋鹤亭摇了摇头,痛苦道:“报应,都是报应啊……”   宋沁岚失踪的这几天,已然突破了他的心理极限,眼下若不是山原眼疾手地快扶着,他是连最后一点少府监的样子都没有了。   可是,脱下朝服后,他还是一个女儿的父亲……   “沁岚,沁岚,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你把她还给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猫妖冷笑了声,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审判着这群人类。   “你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么?”   宋鹤亭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上一辈的事,与他们无关……”   “但流放之罪,牵连全家!”   猫妖说着,转眸看向花重晏:“你可知,自己要护的人,正是仇家之女?!”   这时候,温简压抑着心头的震震,朝花玉龙道:“这何勉是花二郎的亲生兄长,不会伤害他的。”   花玉龙扯了扯嘴角:“你说这该说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说罢,她朝父亲看了过去,眼神质问道:“阿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家小儿不是死了吗?怎么会是二兄!”   花觉闻眼眸泛起了红丝,邱往见状,实在暴躁,拔剑想指人,一头是少府监宋鹤亭,不能越级,一边是长安城首富,不能得罪。   艹!   一种植物!   “你说!”   温简被邱往喊了声,无奈地看向他:“寺令,我们查出来的,都告诉你了。”   玄策此刻淡定地将桃木藤一圈圈缠了起来:“何勉成猫妖,是为死而不僵,这口怨气,再被女尸点化修炼,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至于何勉……”   他幽幽转眸,朝花觉闻看了过去:“就得问问二位长辈了。”   一旁的宋鹤亭重重叹了声,仰头道:“就因为十四年前的一张纸,就是那一张纸……”   温简听到这句话,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恨不得拿起卷宗开始笔录。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不见棺材不流泪。”   邱往轻哼了声。   温简:对。   宋鹤亭双手拢在长长的衣袖里,声音苍老道:“当年,我前往徽州出任别驾,一眼便看中了何家的空山新纸,我久居长安,见过最好的东西,知道这一张纸的价值,远比它现在的要高很多。于是,我便与熟悉的京官联系,将它送往内务府鉴选。果然,不出预料,空山新纸,如愿被选为了御用。”   玄策气定神闲地补了句:“这可真是在您的功绩上,又添了一笔。”   花玉龙怔怔地看着站在一旁沉默的父亲,这个案子,真的与我们花家有关吗……   而阿耶在其中,又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但其实,空山新纸的制作工艺,还没能达到量产的地步,稍微一点因素影响,就得失败重来。”   宋鹤亭的话说到这里,便与卷宗的记录吻合上了,温简上前追问道:“既然如此,那一批御用的供纸,为何还会送进皇城?还将献给先太后的祝寿画给晕染了?”   校场的风很大,将温简的声音送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宋鹤亭吐了口气:“我们谁也不知道,那是要用来祝寿的,我们只当是例行的上供,而且……”   “而且,你因为空山新纸,讨好了京城的达官贵人,很快就要升迁了,你才不会管,这纸一旦出了事,谁来担责!”   猫妖的声音狰狞,他低下头,直怼上了宋鹤亭的脸。   山原忙将宋鹤亭带离,却觉他浑身乏力,面如死灰。   “人生一旦得到了走捷径的好处,就停不下来了。”   花玉龙听到玄策的声音,心头发紧,双手握拳,朝花觉闻走了过去。   “那一年徽州大旱,棉花的收成受损,质量不如从前,用旧棉做出来的成色明显不如新棉的好,为了达到表面的一致,所以,他们就加了竹丝。”   花重晏瞳孔一睁:“竹丝?!”   他掌管花家的飞钱印制,而飞钱所用的桂堂东纸,正是用棉花所制,它能遇水不散,并承受一定强度的拉扯,而一旦加入竹丝,不过就是比普通的白纸好一点,但质量根本就不是一个等级!   “你们这是欺君。”   玄策的声音凉如沉夜。   “但我们不能不交货!”宋鹤亭痛苦喊道:“这是御供,这是圣令!”   温简轻叹了声,一旁的邱往神色也没有了方才的暴躁,圣令,真是令人无法反驳啊。   玄策略一挑眉:“比起坦白从宽,侥幸掩盖,还能险中求富贵。”   温简觉得,玄寺丞说话真的又毒又扎心。   猫妖讽刺一笑:“没了一个何家,还有花家,只要保你宋鹤亭万年富贵,官运亨通,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何家就不过是一个棋子!”   他说完,怒吼地伸爪朝宋鹤亭压了下去——   “阿耶!”   突然,大门传来一道凄厉的声音,那猫爪啸忽一顿,众人循声望去,俱是一怔。   “沁岚?!”   宋沁岚是跑着进来的,而她身后,还跟着三个人,月白风清的清垣,急急躁躁的竹猗,还有圆乎乎的希夷。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宋沁岚却是扑向了猫爪,人也嵌进了雪白的毛绒绒里,她没有害怕,甚至,有一丝轻松。   “雪奴……”   她仰着头,朝那巨大的猫妖望去。   时间静息几瞬,就见那猫妖收了收爪,用毛绒绒的手背,拱了拱她。   猫妖一句话都没说,却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宋沁岚的怜惜。   花玉龙深吸了口气,道:“那我阿兄呢,为什么会是,何家的小儿?”   宋鹤亭想上去拉宋沁岚,但手悬在空气中,又颓然垂了下去,视线转而看向一旁隐没于黑暗中的花觉闻。   玄策双手负身,走到花觉闻面前:“花二郎还被猫妖抓着呢,您再不说,恐怕他就要被吓死了。”   花重晏感觉自己有被冒犯到,忍着气道:“玄策你乱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恐高!”   虽然是轻松宽慰人的话,可花玉龙眼角都快沁出泪来,但脸色还是倔强的,她的阿兄,从小一起长大,打闹,吵架,她难过了,他会哄自己,阿兄爱吃甜食,最怕的,是被赶出花家。   怎么会是,那个被她烧死的,何家小儿……   “阿耶……你到底是,骗了我。”   “玉儿……”   花觉闻心头一窒,摇了摇头,道:“当年,我确实看中了何家的空山新纸,想与他们合作,但奈何要价太高了,我们被拿捏着,无法开展飞钱生意,束手束脚。”   说着,他看向宋鹤亭,见他眼里只有女儿,轻叹了声:“我也曾向宋监说过此事,盼他能从中斡旋。直到有一天,他过来跟我说,何家出事了。”   “嗤——”   猫妖愤怒地吐了口气,龇牙道:“你花家早就觊觎我何家的纸坊!趁我家族落难,趁火打劫!”   邱往抽了下气:“当年那场火,还真是趁火打劫……”   花觉闻双手掖进袖子里,老态龙钟,直起腰身,看了眼猫妖,又看了眼花重晏。   虽然隔得远,但,他还是在这个儿子的眼里,看到了泪水。   他花了十四年,培养他,是疼爱,还是心有愧疚呢……   “当年,宋监奔走,何家得以不被问斩,只落了流放之罪。他知道花某对何家的空山新纸很在意,便来与我商谈,若是答应一个条件,便能将纸坊和秘方,给予花家。”   花重晏抓着猫爪上的毛茸茸,眼睛死死盯着花觉闻,听他缓缓开口说道:“条件便是,救出何家的两个儿子,何勉,何崇。”   他话音一落,所有人都僵住了。   花玉龙抬眸看向猫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救出两个人……   说到这里,花觉闻摇了摇头:“圣上敕令,我与宋监,根本无能为力。”   “你怎么是无能为力呢,”那猫妖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有一个宝贝女儿,有了她,你花家的富贵,是从未停歇!”   花玉龙直直看着花觉闻:“所以那一场火,根本不是我放的,我没有烧死人,对吗?”   说着,她转头看向站在人群之外的清垣,道:“师父,我根本,没杀人,对吗?”   “玉儿……当年,为了救出你阿兄,我们才……出此下策。”   花觉闻说罢,那猫妖突然伸出利爪,在城楼上发泄扫荡,只听砖头坍塌的巨响,邱往紧张地令众人往后退,骂道:“还好爷我把人都给遣走了,这楼一毁,回头又得花钱抢修!艹!”   他的声音在空气里吃灰,但谁也没想到,那猫妖突然松手,直直将花重晏坠了下来!   “阿兄!”   花玉龙几乎想也没想,就冲进了坍塌的城楼之中,玄策心头一悬,跃身护在她身前,喝道:“桃木藤!”   不远处的清垣,手中玉笛飞出,一道青光漫开,如箭般窜进了灰泥飞天的混沌之中。 第79章 便是重生 完了,这个小魔女一定是来索……   “阿兄!”   清垣那玉笛湛青的光芒随着花玉龙的声音,堪堪托住了花重晏。   她见状,刚要松一口气……   突然,一道巨石从天而降,直直砸向逋落地的花重晏,花玉龙忙乱间抓起了地上的散箭,直直扔向那石头,却如蚍蜉撼树,精卫填海!   “啊——”   猫妖发疯地四处奔走,一道蓝符的光芒直嵌进它的额头,此刻玄策跃至空中,双手交|合,凝神念诀,一道强烈的光自他周身溢出,就在他啸然睁眼的瞬间:“现!”   庞大的猫妖之躯,顷刻瓦解,如幻境消散,一道白袍跌落,于轰然倒塌的世界里,颓然坠地。   “玉儿!”   桃木藤堪堪缠住了巨石,似被主人强大的意念驱使,用力将石块甩开了去。   花重晏松了口气,急急从地上起身,从身上掏出折扇,指着她道:“你做什么跑过来!”   花玉龙气炸了,抬脚朝他腿肚子踢了一道:“你还说我!我不过来你就砸死了!”   说罢,转头怒气冲冲地朝化为人形的猫妖走了过去,斜刺里,一道倩影扑来,花玉龙抬手将她一推:“现在是你们叙情的时候吗!”   宋沁岚被花玉龙一吼,一时吓得怔怔站在原地,就见她弯腰抓起雪奴的衣襟,那副华美清容便暴露在了众人眼里。   饶是花玉龙有心理准备,也不由怔愣了下:“孟画师。”   男子柔柔一笑,凄美绝艳:“承花娘子一句,称在下画师。”   她转眸,看到孟之涣右手手腕无力垂着,上面沁着道道血痕。   那是一个画师的手……   方才,玄策的断水剑,刺的就是这个地方。   花玉龙心头一惊,话到嘴边,没说出口。   孟之涣缓缓站起身,他很高,很瘦,如风雨中的芦苇,一棵逆风,不甘心沦为芦苇的狼毫。   他的目光沉静,还像猫一样,让人看不清人的感情,看向花重晏。   “你刚才,差点砸死自己的亲弟弟。”   花玉龙注意到他的眼神,防备地站在花重晏身前。   却见孟之涣嗤嗤一笑,左手护着右手手腕,道:“有你在,我如何伤得了他?”   花重晏的脸上,难见地没有笑容:“为什么?”   他朝自己这位亲生兄长问了句,连他都觉得可笑的话。   “为什么?”孟之涣看向花觉闻:“你认贼作父!”   “因为当年,我对何氏夫妇说,花某只能救一个。”   花觉闻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宛若执笔的判官,一句话,将原本未来光明的两个男孩,命运从此,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花重晏怔怔地看着花觉闻——   “只能……救一个……”   “那年,你不到四岁,若是跟去流放,根本活不下来。”   “你少给自己找冠冕堂皇的理由!”孟之涣打断道:“你逼我父母在我们二人中作选择!你让他们此生永远活在悔恨里,你的这一句话,才是让他们,永远活在地狱之下的一把刀!”   只能救一个,二选一,手心手背,都是肉。   花重晏瞳孔蔓延血丝:“最后,选了我……”   花觉闻一脸心痛:“重晏,你们的亲生父母,也是如我这般想……”   孟之涣突然望花觉闻走过去:“花老爷,您真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山原见状,拔刀护在花觉闻面前,却听孟之涣咬牙道:“我阿弟小,不记事,只知道没了亲耶娘,又怎么会记得仇恨,如此才会乖乖地认贼作父,受人摆布!”   “何大郎!”忽然,花觉闻拔高的声调,把众人都了一跳。   “你今日若是来报仇,尽可取我性命,但对重晏,我花觉闻对天发誓,从未有愧,也从未有悔。当年,我也曾派人去救你们,但奈何……早已无力回天。”   “你拿了我家的纸坊,拥有了泼天富贵,将我阿弟养成你的爪牙!花觉闻,这世间上,最可恶的人,便是不知自己作恶的人!你早就想好要我阿弟,却逼我父母做选择,你让我恨他们,是你,把我逼成如今这副模样!”   突然,孟之涣周身被桃木藤绕上,他反手抓住木鞭,转身怒看,却对上玄策冷然的目光。   “管不住自己恨的人,只会把恨放在旁人身上。你道自己受了十几年的委屈,那花玉龙呢,她为了这场掩人耳目的火,活活憋在道观十四年。何勉,一个人这辈子,能有多少个十四年?”   花玉龙脸上被灰尘划过两道泥泞,但她的眼睛,被泪水盈出光亮来,有冷漠,有愤怒,还有醒觉。   所以,这些年,她不过是为了这场谎言,收起火焰,在三皇五帝座下,念着:道无情,道有情,无量观。   她的目光,看向清垣,无声,有泪。   清垣只觉心头一痛,而一旁的希夷,已经哭出了声。   “师姐,师姐……”   宋鹤亭颓然地身子摇摇欲坠,念着:“沁岚,沁岚,回来啊……”   宋沁岚在离父亲几尺远的距离,微张了张嘴,只有风吹了进来:“阿耶,你以为我们不记得,其实,我都记得,当年我坠落冰河,是那个阿兄砸开那么厚的冰,把我救出来的。当时,你抱住我,说,会报答何家。”   他会报答……   就是这么个,报答法么……   “你忘了,花老爷,也忘了,我听见你们在小房子里说,只能选一个人,你们说,最好要小的。果然,何家抛弃了阿兄,你们都抛弃他,但是,我不能。”   说着,宋沁岚哭出了声:“他没有抛弃我,我也不能抛弃他。”   孟之涣听到这句话,朝护在自己身前的宋沁岚抬了抬手,最后,终究还是,垂回了手。   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又有何资格,靠近她。   “都是孽,都是孽啊。”   宋鹤亭掩面而泣,哭着哭着,却突然笑出了声,崩溃道:   “何勉,你若要怪,若要恨,便冲我来,冲我来……”   花重晏双手紧紧握拳,突然伸手,拽过孟之涣的手臂,他猝不及防,却迎面一道痛击——   “你说你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你说你知道我的身世!你接近我,拿了飞钱印版,那些假飞钱,我知是你造出来的!但我没有说,因为我还怀着一丝侥幸,我能找到你,我甚至在想,你也许,是我的亲人……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罪,我认了!但我没想到,没想到,我的亲阿兄啊,居然是这样一个,因为恨,永远醒不过来的人!”   孟之涣突然被打了一拳,险些没站住,抹了下嘴角,抬眸朝他一笑,道:“怎么,很失望吗?你不是长安首富的儿子,而是个戴罪之子,还有一个不是人的亲兄长!我的出现,把你打入地狱了吧!”   “何勉……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说?”花重晏眼睛恨恨地看着他,双手攥着他的衣襟,晃动道:“你为什么不说啊!你做那么多事,不就是想搞垮花家吗!哪怕我这个亲弟弟死了,你也在所不惜是吗!你根本不是我阿兄!你根本不是!”   “你疯了!”   宋沁岚抱住何勉:“你疯了!他是你亲阿兄,他把命换了,给你的!”   “呵!”   花重晏看着他,目光毫不躲避:“十四年前,花觉闻逼我耶娘选一个,他们选了我,因为你身强力壮,能扛得住流放之罪,而你呢,你走了一路,只有恨,你陪他们去流放,结果呢,他们都死了!”   说罢,花重晏气得又要动手,宋沁岚直接握着他的手臂,不敢相信道:“你居然怪自己亲阿兄?”   身后的何勉笑出了声:“怎么了?我也该去死,是吗?”   “不,”花重晏看着他,也笑了:“该死的人,是我。你今夜闯什么大理寺,就当飞钱是我盗印的,我是花家之耻,让我沦为全长安的笑话,不就好了么!”   “阿弟!”   “你还道我是你阿弟!你利用我。接近我!你方才抓着我,威胁玉龙,她为了救我,差点被石头砸死了!她要是死了,我先拉你陪葬!”   说完,他只觉眼眶一热,花重晏微微一怔,手背擦过脸颊,低头一看,上面是泪水。   泪啊,他有多久没流了。   他记得,第一次到花家时,四岁的他很害怕,不敢哭,只有一个人缩在房间角落里,把所有灯都打开了,有个小女孩,梳着羊角辫,在窗边看他。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没想到,那羊角辫早就映在窗棂上。   过了一会,他打开窗户,人走了,但窗边放了一块糖。   他听说,花家有个女儿,特别调皮捣蛋,千万不要靠近她。   果然,他吃了那个糖之后,就大病了一场,梦里迷迷糊糊的,只听山羊胡的大夫说,孩子要是救不活,也是命。   当时,有个哑婆婆在他床边守着,哭得喑喑哑哑,很是难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老爷很生气,要再找大夫,要把全城最好的大夫找过来!   当时,那个女娃娃又跑了进来,花重晏心里想,完了,这个小魔女一定是来索命的。   结果一屋子人就听她脆生生道:“阿耶别担心,我方才找神仙婆婆给阿兄算过命了,卦像说,我阿兄天官赐福,水官解厄,净世无灾,长大后啊,还会生三个孩子!”   她举着三个肉肉的指头,朝病床上的花重晏娇憨一笑。   醒来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说过的这段话。   大夫说,前尘净除,便是重生。 第80章 言笑晏晏 命运它不会打笑脸的人。   孟之涣对眼前这个弟弟的感情,是陌生,且复杂的。   但是,不可否认,当他问花玉龙愿不愿意舍弃自己救花重晏的时候,她的眼神里,没有逃避,甚至于,想要往前走。   这个长安城最可怕的少女,如何会,如此让人接不住招。   “沁岚。”   孟之涣轻声唤了她,示意她,自己没有事。   他忽然的冷静,让所有人都戒备地望着他,只见孟之涣一步步踱到花重晏身前,越过他的身后,看向花玉龙,惨然一笑:“花娘子,你为我弟弟,躲在道观十四年,可恨么?”   这十四年,他过得痛苦,而这花家,却用唯一的骨肉,顶了罪。   花玉龙双手攥着拳头,目光冷冷道:“可恨,便要全天下,给我陪葬么?”   “是你的阿耶,亲手将你送进笼子里的,为了得到何家的造纸坊,为了花家的荣耀,比起这些,你真不如我阿弟,这个养子来得受宠啊。”   花玉龙只觉心头一阵火鼓着往上窜,但她不想显现出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以让自己看起来懦弱。   她嗤笑一声:“孟子涣,你是嫉妒吧。”   迎上孟之涣僵硬的神色,冷笑道:“花重晏有人偏袒着,有我这个妹妹,还有长兄和阿弟,而你呢,被父母放弃,风餐露宿,余生无望。”   “不!”   宋沁岚打断她的话:“她还有我!”   花玉龙看向她,夜风掠起她的发鬓,宋沁岚那双眼神,没有往日闺阁少女的怯懦和规矩,是勇敢的,无谓的,是能为了想要的人,拼命的。   “瞧啊,大唐的女子,便是如此敢爱敢恨,反倒是你,孟画师,噢,何公子,一直活在恨里,最后把自己恨死。”   “我已经死了。”   何勉看着花重晏:“在他们选择何崇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只是想不到,十四年之后,还有那么多人,站在你的身前。”   花重晏轻叹了声,道:“我知道,阿兄心里的恨,难以消解。”   说罢,他转身,径直朝大理寺令邱往和温简走了过去,叉手行礼道:“我乃当年何氏之子,幸得花家垂怜,苟活十四年,今日,便重审我的罪名,连同飞钱一案,悉数由我一人承担。”   “重晏……”   花觉闻上前道:“你在说什么!这哪里是你一人能担的罪名!”   “我是何氏小儿,隐姓埋名,认贼作父,一心复仇,如今功败垂成,所做之事,都与花家无关。”   “阿耶、阿耶不是这个意思!”花觉闻心头钝痛:“生娘不及养娘大,你阿耶我白将你养大啊!”   “阿耶……”   花重晏看着他,清浅一笑,道:“别再困着玉儿了,从前,你生怕她溜出去,我到花家后,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看好妹妹,现在,也没这个必要了罢。”   说着,他深深一鞠躬,再直身,身形清朗如疏月,映在花觉闻的眼里,模糊不清,他伸手抓住二子的肩膀,目光浑浊凝在他身上,说着:   “你这小子,可知,阿耶为何给你取字‘重晏’?你小时候,不爱笑,再怎么逗都不开心,小小年纪便心事重重,重晏,阿耶就是希望你一生言笑晏晏,多笑一笑,这世间无论多大的困难,一笑便过去了,命运它不会打笑脸的人,记住了吗?”   花重晏眼角沁泪,躬身道:“记住了。”   烛火摇曳间,玄策看着花玉龙的脸庞,心里却隐隐有道地方抽着丝。   “花娘子。”   她朝他转眸过来,没有说话。   “我应允了当初在天心观的承诺。”   她皱眉:“什么?”   “出入长安,随你高兴。”   她眸光颤了颤。   蓦然,一笑:“嗯。”   得了她的回应,玄策转眸,朝何勉看去:“你修炼成妖,我不会饶你,今日,让你了却了人间孽事,剩下的,便归宗正寺受理了。”   宋沁岚防备地护在何勉身前:“你要做什么!”   “沁岚……”   何勉低头看她,额头隐隐散着那道蓝符咒,是玄策方才的压制。   而此刻的他,似乎也了结了心事,将花家看似和睦的一切打散。   可他为何,心里仍旧,空空荡荡的。   孤注一掷,发现,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了。   何勉想到方才花觉闻那句话,重晏的名字,原是这个意思。   “呵……”   花玉龙说得没错,他是嫉妒了。   但是,他只想要一个公平。   他抬手,那手腕上的鲜血凝结成了一个黝黑的窟窿,宋沁岚难受地捧着,吹了吹气。   心疼地拿起帕子,替他扎了起来。   “不怕,会好的。”   便是这一句话,他眼眶里的泪,簌簌落了下来。   他忽然发现……   “一直当你的雪奴,在你身边,原也是极好的。”   人,总该往前看,抱着过去,便永远走不出来。   宋沁岚动作一顿,下一瞬,拥进他的怀里,道:“别怕,这次,轮到我救你。”   何勉这一生,有许多恨和怨,他胆大妄为,不管不顾,但即便这样,依然是有不敢痴心妄想的女子。   他轻轻将她身子抽离:“你已经为我做了许多,沁岚,回到你父亲身边吧。”   宋沁岚摇了摇头:“那个家,冷冷的,透不过气来。”   “沁岚……”   如果说十四年前,宋鹤亭所做的都是为仕途打算,那今夜,他将一切打回原形,也算是报应了。   玄策手中的桃木藤已经缠上了何勉。   花玉龙朝玄策问道:“他会去哪里?”   他看向这双乌溜溜的杏眸,轻叹了声:“众生皆苦,也许,他来生,真的会成为一只猫吧。”   说罢,一道蓝光自桃木藤而起,将何勉彻底笼罩。   被困在结界中的白衣男子,眼皮沉沉,视线似被抹上了光,热热的,像是眼泪,但他无法抬手去擦。   不远处,是花重晏奔来的身影,他双手想抓着自己,却如何都触碰不上,也听不见他在喊什么,但看嘴形,应当是:阿兄,阿兄……   呵,从十四年前的那一夜开始,你我,便不再是阿兄弟了。   但如今,他的视线,又看到花觉闻靠了过来,他怪花家为了秘方,拆散了他和阿弟,怪宋鹤亭,为了仕途将何家送上刑场,怪,他还能怪谁,怪圣上,非要选中何家的宣纸。   怪阿耶阿娘,不选他,选阿弟。   怪这些人的贪欲。   怪……   呵,怪谁呢,放不下,终究,吃苦的还是自己。   他看到花重晏脸上的眼泪,轻轻说了声:“花老爷,将你教得很好。”   结界外,花重晏怔怔地看着何勉嘴角的浅笑,那是一种解脱的,释然的笑。   “阿兄……”   在他嘴边那句话送进耳畔时,结界中的清容画师,已然消隐没于黑夜之中。   灰飞烟灭,便是如此罢。   花重晏几乎是跪到了地上,方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此刻,已然成了一片空气。   桃木藤吸了妖气,此刻翁翁发颤,在玄策手里蜷缩。   玄策转身朝花觉闻道:“花老爷,我这头杀妖容易,您这头家事难断……”说着,他看了眼花玉龙,见希夷已经跑了过来,攥着自己师姐的衣袖。   “花娘子是您的亲生女儿,您如何待她,旁人不容置喙,但作为宗正寺的寺丞,我想,有必要提醒一句,火眼无情,禁止烧观。”   他说出来的语气是轻松的,但这不是开玩笑,花玉龙真的会烧观。   “玉儿……”   花玉龙撇过父亲的目光,看向希夷,猛拍了下他的屁股,骂道:“不是让你去南曲楼的吗!你倒是跑哪儿去了!离我远点,眼泪鼻涕别挨到我衣衫!”   “嘤嘤嘤~”   希夷委委屈屈地忍着哭腔,这时,一旁的竹猗赶忙上前,帮着气都喘不顺的希夷解释:“我今日在西市与花娘子分手后,便看到流窜在人群里的希夷,他一个小道童,扎眼得很,旁边还有个跟我一般大的小伙子,我怕他被坏人带跑了,便赶紧追了上去。”   希夷喘回了气,脑袋剁蒜似地点头:“竹猗阿兄手里还拿着冰酪,问我要不要吃。”   玄策想到方才他们出现时的场景:“那你们是如何找到宋沁岚的?”   “嘿!说来是巧!幸亏当时花娘子没吃我竹筒里的冰酪,后来我拿给希夷吃,站在他旁边的小伙便说西市的沈婆婆冰酪最好,我心道他真有品味,可转念一想,这小伙计哪里有钱去吃这好东西,一问之下,便知道了。”   说着,竹猗的目光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宋沁岚,道:“原来那小伙计便是每日去观音庙里送冰酪给宋娘子吃的。”   宋沁岚脸色灰白,转而看向自己父亲:“阿耶,您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   “你说的什么话!简直胡闹,你母亲都快急出病了!”   “那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再急,也是先顾着自己的宝贝儿子。”   “你阿弟去书院了,家里不急你急谁!快跟我回去!”   宋沁岚由着宋鹤亭拽自己的手,神色没有了生气:“阿耶,我们宋家,实在亏心事做得太多了。”说着,她忽然一跪,垂眸道:“女儿愿出家修道,为宋家诵经祈福,愿阿耶,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她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旁收拾残局的邱往停下搬砖的动作,单手执着剑柄大声道:“娘子年纪轻轻的,受点情伤便要出家了,那这长安城的男子还不得都跟着剃度皈依啊!” 第81章 不要胡闹 就像一尊,令人心静的菩萨。……   皈依……   宋沁岚微微一笑,却没有感情:“阿耶,花家的女儿能当女冠,我又为何不可。”   “你……逆子!”   这时,花玉龙走上前,语气冷冷道:“宋监,方才大理寺寺令和寺丞可都听见了,何家的惨案您难辞其咎,这少府监之职且不说保不保得住,宋府恐怕都成了众矢之的,我看,宋娘子出家都好过待在你家。”   “放肆!”   宋鹤亭被花玉龙一激,怒气冲冲地指着她道:“你一个未出阁的丫头,竟敢如此对本官说话!”   花觉闻想上前止住她,却见女儿的目光冰寒得瘆人,直看得他浑身一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如何不敢,宋监,天子犯法与庶民,为官者不是一手遮天的,否则,你当初又怎会连何家都保不住,一场流放,就客死异乡。”   她的声音丝丝缕缕,无孔不入,钻进了宋鹤亭的心口。   让他浑然一愕。   一手遮天……   何家都保不住……   花觉闻见他脚步虚浮,抬手扶住了他,却在夜色中,看见他眼角的光亮,那是……眼泪。   “花兄……当年,我们真的做错了吗?”   花觉闻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从神色漠然的花玉龙脸上,再到花重晏身上:“至少,保住了重晏。”   “呵,呵呵呵咳咳咳”   宋鹤亭似被泪水呛到了,原是想笑,后面猛然咳了起来,却见女儿并没有要起身扶住自己的意思,眸光缓缓黯了下去。   “我害了何家,你救了一个花重晏,还得了纸坊的秘方。你比我好,你比我好啊……”   他拍着花觉闻的手,颓丧地摇头。   “花老爷赔上了自己亲女儿的十四年,如何比你好了,宋监?”   花玉龙踱步走到他们面前:“我花玉龙,自出生以来,体质灵异,喜爱纵火,我的亲阿耶,为了让我乖乖待在观里,跟我说,就因我幼年不听话,才会烧死何家的小孩。我的师父,他建了一个小小的结界,把我锁在里面。他说,我要守好自己,洗清罪孽。一直以来,我的快乐,永远都是缺了一角,让我觉得,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种错误。”   说着,她的目光是冷的,是皑皑雪山上的冰尖,但她的眼角又有泪,是老天的悲悯,于无数的伤疤中,轻轻熨过。   “玉儿,阿耶……对不起你。”   花觉闻胸膛窒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剩下这一句……   “阿耶,也没有办法了,我们,都没有办法……”   “你们错在那个叫‘贪’的欲念,一个为了仕途,一个为了生意,如今输了,也得承受得起!”   她笑了笑,转身朝清垣观主看了过去,他是自己的师父,那么多年来,他总是默默地站在自己身边,就像今日那样,护着不让她受伤,但,她也不可能真心地说出一句“谢谢”,永远都不可能。   “师父。”   清垣眸光动了动,逆着火焰,平静地看向她,就像一尊,令人心宁的菩萨。   “从今往后,你还会把我困在天心观里吗?”   清垣看着她:“玉儿,你想要什么。”   花玉龙扬了扬下巴,笑了,眸光从清垣的脸,到跪着的宋沁岚,再到花觉闻,她一字一句道:“我要天心观的大门,从今以后,永远敞开。”   清垣淡淡一笑,他似乎永远不会生气,只有平静的,和温和疏离的时候:“好。”   花玉龙脚步踱到宋鹤亭跟前,面前这两位苍老的长辈,她心里有一丝心软,但,坏人不会变好,他们,只是变老了。   “阿耶,你呢,还要把我锁在花家么?”   “玉儿。”花觉闻看着走过来的花重晏,想到他方才说的话,心头一叹,都是儿女债啊。   “你只要不冲动……”   “我再过一个月生辰,便是十七岁了。”   花觉闻看着自己的女儿,那张脸上,隐隐浮起亡妻的影子,那么倔强,又明媚。   “玉儿,你给阿耶不答应的机会吗?”   “不可能。”   “也罢……你今日,便是要从阿耶这里,得到你一直想要的。”   花玉龙目光落在花觉闻脸上纵横的皱纹:“你将我困在天心观那么久,你让我背着人命,你让花家踩着我富贵,你不要说是为了我,你从来都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但你一样,都没有给我。”   “玉儿……自你阿娘走后,阿耶从未续弦纳妾,只想将你和三个儿子养大,阿耶确实,在一些事上有错,但你不能就此否定所有,让你入观修道,也是有好处的……”   听到这句话,花玉龙弯身,将宋沁岚从地上拽了起来,说道:“你不是要做女冠么,那便来我天心观罢!”   宋鹤亭没想到这魔女叛逆就算了,居然还带上自己的女儿:“不行!沁岚已经订婚了,跟吏部尚书的公子……”   花玉龙眼神冷笑地看着他,没有打断,却是宋鹤亭自己停了下来。   他知道,若是自己落罪,这亲事,也便如天边纸鸢,手头的线一段,便飘飘落落的,随风去了。   这时,温简从校场的大门外走了进来,大家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只见他身后跟着一群人,直冲进坍塌的城垣,道:“大家抓紧时间开工,务必在明日宵禁之前,将他们恢复!”   原本在一旁目光注意着花玉龙的玄策,看见温简身旁的那些工匠面孔,不由勾了勾唇角:“这地界的工匠,还让你给找过来用了。”   “变通,变通嘛!”   温简挠了挠后脑勺:“他们原本就参与过修建南曲楼,花家的工匠,自然是一流的。”   这时,邱往从灰泥堆里出来,拍了拍手,朝花重晏点了点头,道:“那就谢啦,花公子。”   花重晏心想,你们自己找的工匠,还当是我送的人情,呵呵。   花玉龙听到温简提到南曲楼,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朝花觉闻道:“阿耶,我还要那座南曲楼。”   花觉闻一噎,他现在这个做父亲的理亏,哪里敢说个“不”字,道:“这花家的东西,本来以后也是你的……”   “我说的要,是南曲楼从花家的产业里剥离,完完全全,独立出来,我,花玉龙,是那儿的老板娘。账,不跟花家的其他业务结算,并且没有任何关系。”   花觉闻奇怪:“你要南曲楼做什么?”   “你答不答应?”   “答应是答应……”   这时,站在一旁的宋沁岚抓着她的衣袖道:“花娘子,你可当真,愿意让我去天心观?”   花玉龙眼角的余光看着宋鹤亭,只要能把她爹气个半死,有什么不可以:“自然,观主就在那儿,你快去打声招呼吧。”   清垣:“……玉龙,不要胡闹。”   花玉龙双手环胸,就见宋沁岚朝清垣福身行礼:“观主,民女宋沁岚,自愿修为女冠,入道家之门,净前尘,积福德,累世向善。”   她声音清凉,心头万绪也烟消灰烬,她有许多委屈和挣扎,在这一刻,都遂愿了。   清垣看着她,竟不知如何反驳。   这时,玄策走了过来,道:“若要出家为女冠,明日便到重玄署登记花册。”   说罢,朝邱往和温简道:“如今妖已除,余下的事,便交由大理寺受审了。”   温简点了点头,往宋鹤亭和花觉闻摆了个“请”:“大理寺前院还有空房,就劳烦二位先暂居此处,待明日开寺,重审此案。”   说着,他转头朝站在一旁,姿态轻松的花重晏看去:“花二郎……”他笑了笑,又道:“何崇,案子未结前,您还是不能离开大理寺。”   花重晏看着温简:“我喜欢笑的人,若是大理寺的人都如你这般,我倒是愿意待在这里的。”   言罢,他转身朝花玉龙望去,眼里敛了方才的笑意,那上面,是难得的认真,他说:“玉龙,别怪阿兄。”   花玉龙看着花重晏去扶花觉闻的背影,心里堵堵的,说不出话来。   一夕之间,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仍没有变。   宋鹤亭还想阻挠女儿的念头,她说:“阿耶,我还是你的女儿,只是,往后的人生,我想自己做主。”   他的手,终究是垂了下来。   大理寺校场的火焰越来越亮,因为掌火的人多了,按温简的话,明日便能恢复原样。   就像,什么都没变过一样。   她双手负在身后,抬头看这残垣一角的月亮,心头落寞而空荡。   “师姐,我们回去吧?”   忽然,裙摆被人拽了拽。   她低头,扯了扯唇角,道:“你先带这个宋姐姐回去,好吗?”   希夷不知道为何师姐今天突然给天心观带来一个陌生人,不过他没有不开心,也没有开心,但他知道,师姐,不开心。   师父说,任一个人铜墙铁壁,他们还是会把伤害自己的刀剑,递给最亲的人。   清垣这次没有要求花玉龙像个好姑娘一样,到点回家,本来,从前也不是防着她受伤害,是防着她伤害别人。   但这次不同,她心里,受伤了。   清垣轻叹了声,只说了句:“天心观的门,不关。”   花玉龙朝他浅淡一笑,什么也没说,径直望城楼下的一扇门走了出去。   红衫翻飞,遗世而立。   玄策看着她孤独的清瘦身影渐渐变小,却依然是一团火,倔强而耀眼。   经过时,他听见清垣低声说了句:“玉儿,这终究是,你的劫啊。”   话被卷进了风里,啸忽不见了。 第82章 闭上眼睛 寺丞是不想让她看见不该看的……   玄策的眸光刚追到拐角,就听身后有人喊了自己一声:“玄寺丞。”   邱往身为大理寺令,对于方才的这番打斗,还是要感谢玄策的,虽然他为人傲娇,生人勿近,但是,他宰相肚能撑船。   “方才……”   “知道了,邱寺令,若没别的事,玄某先告辞。”   邱往:“……”   这道挺拔暗影像道柱子,毫无感情地走了。   而此时,看向城楼门外的,除了邱往,还有温简一旁的花觉闻和宋鹤亭。   “养的女儿,竟是一眼都没回头看我这个阿耶。”   一旁的宋鹤亭自嘲地摇了摇头:“宋某又何曾不是。”   花觉闻看到宋沁岚跟在清垣身后,旁边是抬头与她说话的希夷,心头忽然一痛,再去寻花玉龙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了。   “玉儿……”   “后悔吗?”   一旁的温简,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们。   花觉闻收回视线,目光触到面前的花重晏,心头翻涌,他瞳孔浑浊,但心里,却有答案:“无论当初是如何选择,都会后悔的。”   他拍了拍花重晏的肩头,什么都没再说,往大理寺的牢狱走了进去。   大理寺外,孤城悬月。   玄策走出来时,已经看不见那道明亮的红色身影。   回身,是跟出来的山原和竹猗。   他眉头微皱,没说话。   天色太暗,竹猗估计没看清上司的表情,只顾着道:“带我们去寻宋娘子的,是绮罗布行的伙计,他跟我们说,那老板便是令他去西市指定的点心铺子买冰酪送到观音庙,我跟希夷才按图索骥追查过去的,如此看来,那布行老板也脱不了干系。”   竹猗一口气说完,就看玄策的反应,意思是:快点夸我。   结果——   “嗯。”   竹猗:???   山原轻咳了声:“现在布行老板沈乔正在南曲楼囚着。”   一听这话,竹猗立马反应过来:“对噢,花娘子说他会过去的……”说着,他朝四周张望了一圈:“花娘子方才还在的,怎么一下不见人影了?”   玄策:“山原,将南曲楼那囚的人都带回大理寺。”   山原:“如今女尸、猫妖都已伏法,那这些人?”   玄策侧过身,似乎有什么事要去办,随时准备走:“这些人从花家柜坊兑了那么多银子走,这些账,一笔笔,都给算清楚了。”   说罢,一道风吹过,他们的上司已经跃身隐入这暗夜里了。   留山原和竹猗两人面面相觑。   山原:“走吧,去南曲楼。”   竹猗:“我困了。”   山原:“修道之人,应当越来越能摆脱身体的桎梏。”   竹猗看了眼天边:“那感情呢?”   山原皱了皱眉,又听十四岁的竹猗继续问:“修道之人,要摆脱凡尘的情长吗?”   这个问题,仅有十七年人生经历的他,无法回答。   “寺丞下个月便是十八了,或许,他应该知道。”   竹猗点了点头,习惯地跟着山原,往南曲楼而去。   ——   长安城进入了子夜,一百零八坊之间有宵禁,但坊市内却没有,此时灯火已阑珊,一切都归于寂静,在这一片沉睡中,玄策的身影,不自觉走到了天心观。   一道玄袍旋身跃上观顶,视线一目了然,厢房的廊檐上摇曳着灯笼,烛火点点,蔓延成一条银河,玄策心头重重,竟然第一次,没有灭妖后的轻松。   他等了半晌,见那身穿湖水绿的姑娘脚步疾疾,身后跟着一个穿褐衣的老嬷嬷,两人迎向天心观的观门,刚走出去,便见马车里下来的清垣观主和希夷,最后出现一道倩影,天色太暗,绿珠没看真切,人已经扑了上去——   “娘子!”   被她抱住的少女身子颤了颤,垂下眸子,听她说:“你又不见了,你怎么这样啊,害我和于嬷嬷找遍了整个观,若不是有结界,我们早就冲出去了。”   方才,她听到观门外有动静,紧接着视线里的观湖隐隐变得清晰,显然是观主回来,收了结界。   绿珠自顾地说着,没注意头顶的少女清容一笑:“你这般忠心护主,却不知自己认错了人啊。”   她身子一僵,抬头,借着观门的灯火,才看清这女子的容颜——   “啊!”   “对、对不起!小娘子,奴可惊着你了!”   与观主一同乘车,再加上这身打扮,想必是什么贵家女了,娘子曾经说过,在外人面前是绝不可搂搂抱抱举止轻浮的!   宋沁岚温婉浅笑,朝她微摇了摇头:“无事,你唤什么名字?”   绿珠双手抓在身前,受惊地低头道:“奴唤、唤绿珠。”   方才还亲昵不认生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怯懦得像只小猫一样……   小猫……   宋沁岚蓦地一怔,看着她出神。   一旁的于嬷嬷见车厢里再没人下来,满脸担忧,却不好说话,便还是朝清垣比划着手语:我们家娘子呢?   希夷仰头回答:“师姐说她想一个人静静,不跟我们回来。”   这话一说,绿珠却是惊诧:“那她去哪儿?此刻更深露重,外面天黑,娘子一个人多危险!”   她不明白,观主为何不将娘子带回来,以往就是绑也要绑住的。   正想着,又见眼前反而多了一位陌生娘子,不知是不是跟四娘有关,便问道:“那这位娘子是……”   只见她大方一笑:“我叫宋沁岚,花娘子的朋友,往后,就同她住进天心观,一同修道。”   吓?!   绿珠和于嬷嬷俱都惊在原地,一脸见鬼的表情:“住、住进观里?”   “我、我们娘子几时交的朋友?!”   这时,清垣双手负身,语气清冷:“你家娘子,交友的手段,厉害得很。”   说罢,便径直往天心观门迈了进去,一身萧索,显然是不想管花玉龙了。   绿珠张了张嘴巴,仔细琢磨这句话:“前有宗正寺的玄寺丞,大理寺的温寺丞,如今……”   她目光扫了眼宋沁岚,咧嘴一笑:“我们娘子,还真是男女通吃啊!”   话音一落,却感觉有道冷冽的风刮过,不过一刹那,她抬头朝树梢望去,却只剩枝影婆娑。   ——   花玉龙拿了玄策的鱼符,可以在长安城的坊市间穿行,宵禁时,坊道孤寂,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空旷,她没想到,自己十六岁的尾巴,可以站在这里,抬头看长安的明月。   她靠在红墙边,仰头望着,安静地发呆,时间好像在她身上缓缓流动,就这样,她甚至有点舍不得太阳出现,夜晚,是所有心事掩藏的好地方。   忽然,手腕传来响动,她低下头,忽然发现,桃音镯上的花瓣,似乎比往日更盛开了些,正奇怪之际,上面缀着的花骨朵儿,再一次打起了旋,花玉龙顿时只觉晕眩,暗道:不会又是把自己送到什么地方吧——   丛林中,露水清寒,地上拔起的野草割过少女的裙裾,在上面留下浅浅的痕迹。   朝空旷的地方走去,才总算穿出山林,待她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不由惊在原地。   长安一百零八坊,明亮的灯火连绵一片,热烈地消解着黑夜,像这个世界的心跳,仿佛要倒映到天上去。   此刻,有凉风吹来,花玉龙却不觉得冷,这是自由的,舒服的,轻快的风,原来,她站在了长安城最高的一处山上。   想到这里,顿时兴奋了起来,提起群摆便往前奔去,忽然,脚步一顿——   她看到不远处的高树之下,正靠坐着一道暗影。   若是旁人,在这深山夜林里,陡然看到生人,定会吓得个半死,但花玉龙,不是旁人。   她脚步缓缓地朝前走,借着月色掀开了一道黑夜的幔纱,这时,她看清了坐在那儿的挺拔少年,正要开口,却见他曲起的膝盖上搭着左手,衣袖被圈起,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来,而这样的白皙,却让上面那道流淌的血痕更加触目惊心!   “洵之!”   她脱口喊出了声。   夜风把它送到了少年的耳畔,袅袅娜娜地掠起水蓝色的发带。   少年抬眸,就看到眼前映入少女担忧的神色:“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是、是有妖吗!你的手流血了!疼吗!”   她有些语无伦次,却看见玄策左手握着拳,手臂上的血还在流,她正要低头在身上找手帕,手腕却忽然让人握紧了。   杏眸一睁,她对上那双幽深的瞳孔,隐隐闪耀的光芒,是比这天边的任何一颗星星,都要亮眼,都要漂亮。   花玉龙见他眉目微微凝起,迷人心窍的脸庞一点点靠近,五指拢了拢,不知怎么地有些紧张……   “闭上眼睛。”   他轻轻道。   “嗯?”   她不解,但是,觉得此刻的玄寺丞正流着血,应当不是要伤害她……   “有些疼。”   他说了。   花玉龙一下便明白过来,寺丞是不想让她看见不该看的。   于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四周悄然,夜色却多了一丝旖旎,热浪缓缓袭来,她感觉有些压迫,呼吸难顺,手腕被握得更紧了,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蓦地,唇畔一凉,柔软细腻,像亲吻着牡丹花一般,令人浑身的毛孔舒舒然偷偷张开,她身子颤了颤,下一秒,腰间就被一道力量钳上,她被迫将自己推上了前,迎向那惊涛与骇浪。 第83章 心甘情愿 这个桃木藤,用来捆人,一绝……   暧昧的风吹过,在耳鬓间流连,少女只觉浑身的力量被抽了开去,只留下汨汨的焰火,在心头炸开。   这个时节,上元灯会刚过,她见过竹梨花在天边绽放的耀眼明亮,却不及此刻的,扣人心弦。   她软软地,往前倾了过去,被一道宽厚的胸膛接住,她吸了吸气,鼻翼间全是清冽的香意,山林幽暗,每一片叶子,花瓣,都找到了居所。   她无力支撑,双手下意思环上了身前人的怀抱,明媚的红裙,几乎嵌进了那道玄袍里。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地平线的尽头,悄悄裂开了一束光来,少女只觉刺眼,眉头微凝,有些不悦。   少年的左手轻轻捏着她的下巴,缓缓松开了对她唇畔的囚禁。   垂眸,他看到那比长安所有盛开的花都要娇艳的红唇,心头震震,指腹轻轻摩挲了下。   长长如蝶翼般的睫毛颤了颤,微微张开,眼前一片水雾般的茫然,她努力看清眼前人的容颜:“寺丞……”   “叫我洵之。”   花玉龙抿了抿唇,才发现此时两人过于贴近,不由想要挣开,却发现自己颓然没有了力气,方才的感觉好奇怪,迷乱的,心慌的。   “你、这是在做什么?”   “疗伤。”   她不解地皱了皱眉,鼻子红彤彤,眼睛红彤彤,难得像只乖巧的白兔:“那你现在还疼吗?”   “不疼了。”   “原来这样就可以疗伤了?”   玄策发觉她好像有什么想法,便道:“只能对我这样,别人不可以。”   “嗯?”   玄策又认真道:“你不可以对别人这样。”   “哪样?”   说着,她舔了舔嘴唇,舌尖带过,更显得莹润,就像晨间被露水滴过的花蕾。   玄策拳头收紧:“方才……那样。”   他话音一落,突然,唇畔不设防地被亲了一口,蜻蜓点水,撩人不知。   “这样吗!”   她麋鹿般的眼睛亮盈盈,蓄起了光。   他怔愣了一瞬间,也不知她心里是清楚还是不清楚……   “嗯。”   他轻应了声。   花玉龙从他怀里坐直身子,方才她着急检查伤口,本是跪坐在他身侧的,如今一坐直,才发现……   玄策注意到她小脸皱起,问道:“怎么了?”   “脚,麻了。”   她吐了下舌头,觉得很不合时宜,跟受伤的玄寺丞比起来,给他包扎更要紧。   于是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了帕子,刚要触到他的伤口,却见他的手转而按在自己肩上:“坐好了,把腿伸直。”   “嗯?”   花玉龙看向他,却发现玄策有些不一样。   此刻天光乍破,熹微的晨光落在他如玉的脸庞,以及,微微泛红的耳尖。   她伸手去摸,却感觉到他身子一僵。   “洵之,你的耳朵怎么了?”   玄策轻咳了声,见她听自己的话,乖乖坐好伸直了腿,便道:“有些热。”   他自然不会说,方才花玉龙说自己腿麻的时候,自己浑身都跟着麻了起来。   原本只是想蜻蜓点水,却没想食髓知味,亲了那么久……   “还麻么?”   花玉龙摇了摇头,手伸直去捏膝盖,忽然看到衣袖抻直后露出腕上戴着的镯子,想起个事,便道:“好奇怪,方才我原本好端端靠在墙边赏月,不料这桃音镯上的花骨朵突然又转了起来。”   说着,她将手里的镯子递给玄策看:“而且,你看,这上面的花瓣,又开得更多了。”   玄策垂眸,看到那皓腕上套着的金色镯子,问道:“这镯子,你能褪下来吗?”   花玉龙听他这样问,右手便上去挣了挣,道:“从我戴上它后,就没挣开过。”   “这镯子,是哪儿来的?”   花玉龙皱眉回想:“我刚出生不久,有天夜里,我母亲迷糊间,见有不少人进了屋子来,在婴儿床边与我玩笑,母亲说他们身穿白衣,面容红光且带着微笑,直觉不是坏人,更像是,神仙中人。”   “她隔着床头的纱帘,看到其中一个神仙拿出了个金色的镯子,套在了我的手腕上,说:‘此镯可保你万事无忧。’当时母亲只觉不可思议,便当是一场梦,只是白天醒来后,将我抱起,就看到我手上真的戴了个镯子。”   说着,花玉龙转了转桃音镯:“当时大家都说没见谁进过屋子,听我母亲这么说,只当是出神话,而且这个镯子也很奇怪,小的时候脱不开来,等长大了,它也跟着长大。”   玄策听她说着,一双眼睛凝在她的脸庞上:“后面呢?”   花玉龙心想,这玄寺丞合着是在听她讲故事嘛:“你别不信,后来我六岁的时候,遇到师父,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叫桃音镯,跟你说的名字,一模一样的。”   六岁的时候……   “你六岁的时候,为何在定安侯府里,推世子落水?”   花玉龙抬眸看他,幽幽的眼神中,隔了一层雾,她说:“我可以不回答吗?”   玄策沉吟,他记得,坊间说她,六岁在定安侯生辰之日,推世子萧云归落水,之后,被侯府请来的清垣观主收伏,拜他为师,禁足天心观。   传闻想来难辨几分真,几分假,但空穴来风,他想知道那个因。   “可以。”   他收回视线,等你什么时候想说的时候,再说。   两人并肩坐着,看向天边点点亮起的金色,她还是第一次,看这长安的日出。   “真美……”   她轻叹了声。   还有,自由。   玄策侧眸,看她亮盈盈的眼睛,光在她姣好的脸颊上扫过,一半光明,一半柔和,这样的笑,令他心旷神怡。   “确实很美。”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忽然,花玉龙开口,自己可以不回答,但玄策还是要回答:“这个桃音镯,是怎么回事?每次它一打转,我感觉……就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听到这个追问,玄策的左手隐隐垂下,手臂那道凝结的剑伤被袖袍遮挡:“可能是,触发了某种机缘。”   “什么机缘?”   她托腮仔细一想,眼眸忽然一亮,道:“是同心印吗!昨夜我在南曲楼,去抓捆在沈乔身上的同心结时,那桃木藤就随着我的心意挥使,东珠说,是因为我与你结了同心结……”   说着,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她张开左手掌心,“在结印之前,我便能通过桃音镯出现在你面前了啊。”   玄策看着她想破脑袋的模样,心里却不想回答,一是因为,方才她也不回答自己的问题,二是……他昨夜在树林中坐着,只觉孤身寂静,脑子里回想了许多,却都是花玉龙一颦一笑的模样,他忽然发现,每次都是自己受伤后,她就会出现,而这个触发的机缘,可能是他的血。   于是,他便将自己的手臂划破,在这里等她。   在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时,他心里是既欣喜,又鲁莽的,欣喜是,那种孤寂被摧散了,鲁莽是,他亲了她。   “也许是妖气。”   “妖气?”花玉龙想了想:“对哦,每次都是妖斗时出现!而且,第一次的时候,我与你在南曲楼后巷杀妖,兴许是那时候触发的?”   玄策点了点头,确实是那时候,那桃音镯饮了他的血。   “可是这样,会让我很困扰啊!”   她托着腮帮子看向天边,太阳已经出来了一半。   玄策听她道:“万一,我正在沐浴的时候,这镯子发光呢?!”   “咳咳咳!”   玄策被她这话激得猛咳了几声。   “玄寺丞你紧张什么,该紧张的是我!”   玄策撇过视线:“那镯子从发光,到你出现在另一个地方,需、需要多久?”   花玉龙听他这么说:“唔……隔了不到半柱香。”   玄策缓了缓神色,自然道:“那便有时间穿好衣服。”   花玉龙:“……”   这时,身边没有了声音,玄策转眸,就见她盯着自己,目光审视,他佯装一脸“疑惑”。   “玄寺丞,你看,这捉妖的事,归谁管的?”   “崇玄署。”   “这次捉妖,我出了不少力气,本姑娘又不是你的人,却顶着丧命的危险出生入死。”   玄策看她目光眨眨,心里定是在盘算什么:“那你是,想进我崇玄署的门?”   这样,不就是他的人了么。   花玉龙一下没转过来,“嗯?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仔细一想,好像又,听着还不错?   “可我没有趁手的法器。”   她的本意,自然是想要点东西。   果然,就见玄策从袖中掏出一道宝物,朝她展开:“你想要这个罢?”   方才,便听她提到了,怕不是在暗示玄某什么。   花玉龙定睛一看,眼眸眯得弯弯的,纯良极了,若不是知道她脾气不好,随时炸毛……   “谢谢玄寺丞!”   “叫我洵之便好。”   “好啊,洵之!”   这一句话,直接把玄策念得有些心神荡漾,手里的东西便被她拿了过去,心甘情愿的那种。   花玉龙抓起来抻了抻,试过手感后,道:“这个桃木藤,用来捆人,一绝了。”   说着,玄策见她眸子里闪过一道狡黠,下一秒,便朝自己看来:“桃木藤,捆他!”   玄策:“……?!” 第84章 孤男寡女 他不想她这么懂事,反而无法……   桃木藤得了命令,如灵蛇般从花玉龙的指尖绕出,朝面前的玄策伸了过去。   虽然不是攻击型缠绕,但这般逆主子已经够丢人了。   玄策竖起二指,将它隔挡了下来,道:“休要作怪。”   桃木藤如通人性,怯怯地又朝花玉龙转去,像在犹豫不知该听谁的。   “咯咯咯~”   花玉龙笑出声:“太好玩了!小桃桃,你回来吧!以后我便是你的主人,让你缠谁,你就要缠谁噢!”   玄策眼眸沉沉,想发脾气,但见花玉龙这般笑着,不由触动:“此时开心些了?”   他这句话,让花玉龙收藤的动作顿了顿,垂下眸子,道:“你提醒我做什么?”   玄策:“怕你憋着,回头找地儿放火。”   “噗嗤!”   花玉龙又笑出了声:“我这般作恶多端的行径,放玄寺丞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如此好笑。”   说罢,她抬头望天,尽头的太阳像个咸鸭蛋,完全伸了起来,光芒和煦,这样的春日,能将一切都照得起死回生。   “洵之,你知道吗,被困在天心观这些年,也不是没有快乐,有师父,希夷,绿珠和于嬷嬷陪我,而每次打开结界,我都很开心,也许是付出,让我很珍惜每一次出观的机会。我不能抓着恨和怨,否则,与那猫妖有何不同。反正,我后面破结界的功夫已经越来越好了。”   她这一声笑,玄策心头却不觉得开心。   “但是,”她话音一转,眸眼微眯:“十四年前的那场火,不是我放的,我没有杀何家小儿,我,是救了他。”   那双清亮的眼睛,迎着风,大声笑道:“我,花玉龙,无论遇到多大的难事,困局,绝对不自怨自艾,欠我的,我要拿回来,而且,要以最漂亮的姿态!这样,无论是赢是输,都痛快!”   玄策看着她,就像一朵盛开的灼灼桃花,明媚,傲骨。   但他私心却不想她这么懂事,反而无法无天最好,这世间顾全大局的人有玄洵之就够了。旁人让花玉龙受的委屈,就算把天上地下最好的东西给她,都不够的。   “听闻,花家除了你二兄,还有长兄和三兄?”   提到他们,花玉龙笑着点了点头:“对呀!他们可好了!”   “都是花老爷收养的?”   “嗯,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都是我最好的阿兄!”   没有血缘关系,却掌管花家的财产,这花老爷的行径,也实属超前。   “这三个阿兄,你最喜欢谁?”   花玉龙皱了皱眉:“唔~长兄性子沉,十几年来一副表情,生人勿近。二兄呢,脸上总是挂着笑,让人亲近,实际上盘算最多,我们没少受他欺负,尤其是三兄!”   说到这,她不由笑了出来:“三兄与我关系最好,我们的性子是最像的!”   玄策见她眼睛放光,状似无意道:“那你最喜欢三兄?”   花玉龙下意识想点头,但旋即又顿了顿:“他们都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兄。洵之,我二兄,大理寺会怎么判?”   玄策微微斜靠在树旁,神态慵懒地看向山下的长安城,只听宵禁的棒子声敲过,城门开启,华光便照进了这座刚刚苏醒的京城。   “花重晏虽说了自己一应承担的话,但那些事每一桩都不是他做的。”   花玉龙点了点头,沉默了。   他眉眼往她身上侧了侧,似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道:“至于你阿耶,前头还有一个百官盯着的少府监宋鹤亭呢。”   花玉龙双手拢着膝盖,额头点了点,似一只刚打完架回来的小老虎,此刻有些困乏了。   嘟囔了句:“虽说这桃音镯能将我瞬间送到另一个地方,但这体力却一点都没省下来。”   玄策一听,唇角微勾,站起身道:“花娘子,天亮了,回去好好睡觉罢!”   ——   天心观内,宋沁岚被安排在了挨着花玉龙厢房的隔壁休息,因为来得匆忙,她也没带自己换洗的衣服,不过花家这边什么都不缺,不过是几件衣衫,绿珠一下便从娘子的房里找来了几件新做的。   “我家娘子不爱穿素色白净的裙衫,这些都是新的,宋娘子你试试看。”   ……   此刻,宋沁岚躺在床上,双眼出神地盯着天花板,宋家是不可能回去的,若是留在天心观,她也得有用才行。   正想着自己的未来,一股困倦已经袭上,将她的意识拍到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以致于,花玉龙回来时,她也不曾听见。   “娘子!”   此时守在观门前打瞌睡的绿珠一听见门响,还没见到人,就下意识喊了声。   花玉龙抿嘴一笑,站在她面前。   绿珠揉了揉眼睛,直把泪水又揉了出来,希夷回来之后,都把整件事情同她和于嬷嬷说了,她一边听,一边掉眼泪,这个世上最好的娘子,却是最令人心疼的。   “呜呜呜呜~”   花玉龙被她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拍了拍她的后背,想安慰,结果话一出口,就咳嗽出声了。   “四娘你怎么了!”绿珠紧张地松开她,仔细查看道:“是不是夜里吹着风了?快,于嬷嬷在厨房里候着,我去让她给你煮姜茶!”   花玉龙微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累了。”   绿珠见自家娘子朝身后的黑衣人道:“你也回去休息吧,谢谢你送我回来。”   谢谢?   绿珠一听,一脸审视地左看了眼,右瞧了眼,虽然眼前少年确实有几分姿色,几分修为,但是,她家娘子也不差啊,不由道:“这位公子,昨夜一直与我家娘子待在一处?”   玄策颔首,毫不避讳。   绿珠搂着花玉龙的手臂有些紧,生怕她被人骗走:“娘子,你这样不好,孤男寡女……”   她话没说完,额头就被花玉龙敲了下:“你要说出去,那才不好!”   说罢,花玉龙赶忙伸手去关门,就听玄策忽然开口道:“你娘子没什么不好的,孤男寡女也是我找的她。”   绿珠听着,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向花玉龙。   只见她轻咳了声:“那个……”   “着凉咳嗽的话,用半夏泡水喝下。”说着,便从袖间拿出一枚小瓷瓶,递到了花玉龙面前。   花玉龙:“……”   绿珠眼眸一亮,这个小瓷瓶她很熟悉啊:“上次于嬷嬷便是吃了玄寺丞的药,嗓子才有了声音!这还是要好好谢谢公子!”   说着,便替自家娘子接了过来。   “嗯?”   绿珠这变脸如闪电啊。   玄策没等花玉龙说什么,已神色淡漠地颔首道:“玄某告辞。”   绿珠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回头朝花玉龙道:“娘子,怎么这人送个药,跟做任务似的,一点看不出来高兴呢?”   花玉龙耸了耸肩,打着哈欠道:“可能是我替他疗伤了,他礼尚往来吧。”   “疗伤?”   绿珠关上门后,跟上花玉龙的步子:“玄寺丞连哑症都能治好,还有什么病痛需得娘子替他治啊?”   听她这么说,花玉龙抿了抿唇,好像也觉得哪里有些奇怪,正要开口,就见于嬷嬷的身影迎了上来:“娘子,快,去泡个澡,我这便把饭菜送过来。”   被于嬷嬷这一说,她才注意到自己衣服袖子上粘的泥灰。   索性伸了个懒腰,边往厢房走去,边道:“随师父一道回来的宋家娘子呢?”   “她正在隔壁厢房里休息呢,对了,今日于嬷嬷做的是玫瑰桃仁糕,可好吃了,往日都是二郎院里的小厨房送点心过来,这回我们也送点过去,谁还没个拿手菜呢!”   绿珠的话向来是倒豆子一般停不下来,只是这一出口,才反应过来二郎还在大理寺天牢里,顿时僵住了嘴。   花玉龙没有应她,回到房里,往浴间走了过去:“绿珠。”   “啊?”   “替我打盆温水过来。”   “噢!好!”   不多时,绿珠便捧了个木盆进来,放下后,见花玉龙神色自然,想问二郎的事,但又不好开口,方才都怪自己说错话……   “你再去打热水,把浴桶都浇满吧。”   “好!”   绿珠又忙成蜜蜂般奔了出去。   花玉龙将百宝囊里的桃木藤拿了出来,它收起时不比马鞭长多少,上面是由无数细藤纠缠,坚韧无比,光泽莹润,想必抽人,也是一等一的狠。   将桃木藤浸到温水时,只见它枝桠缓缓舒展开,花玉龙嘴角勾起,看来它是舒服极了。   回来的路上,玄策跟她说了这桃木藤的保养事项,基本就是水和土,跟旁的藤没什么区别,养育成本不高,却威力无穷,真是赚到了。   正想着,就听绿珠道:“娘子,您快来试试水。”   “来了。”   花玉龙抚了抚桃木藤,“乖!跟着姐姐,不吃苦。”   就在她转身离开之时,那桃木藤在水中微微颤了颤,竟自那千年藤身上,缓缓开出了一朵浅粉色的桃花。   ——   洗过澡后,花玉龙没多大的胃口,别看她一副没事人一样,于嬷嬷见她就吃那么一点,也知晓她心事重重。   轻叹了声,道:“娘子,你好生歇着。”   花玉龙经过水盆时,将桃木藤从水里捞了出来,仔细用干布擦了擦:“果然是铮亮了不少。”   卷了卷,便将它放到床头,褪了鞋子,人便钻进了被窝里。 第85章 雪白狐狸 “什么亲嘴,和谁亲嘴,亲什……   云霄弥漫的天界,一道华盖如倾的桃花树蔓延整座岛屿,独木成林,花枝自由伸展入云,将一切都染成了幻梦般的绯红。   而在那桃花树上,正躺着一位着轻纱的少女,她双眸阖着,不知这觉睡了有多久,直到她听见树声婆娑,将头顶的光摇晃了几下。   她抬起眼皮,朝树下看去,于一片朦胧中,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狸,正抬爪去勾垂下来的桃枝,憨态可掬,认真极了。   “喂!小狐狸!”   少女声音清丽如天籁,却把狐狸吓了一跳,他僵着狐狸身,下一瞬,撒丫子转身往岛边跑了去。   “还跑?”   少女一个跃身,便从树上落地,她经过的地方,掠起一片桃花雨,袖袍一伸,便去裹那浑身纯白的狐狸。   狐狸身姿矫健,一个打滚便从水袖里逃开,紧接着就躲到桃花树的另一处,少女笑得轻轻盈盈,道:“你是青丘山上的仙子么!我是这九重天的朱雀上神,怕我做什么?”   说着,她抬手从桃花树上摘下一道桃花藤,朝小狐狸躲着的树干道:“你瞧,我替你摘了一枝桃花噢~”   说完,就看到桃花树后面露出的雪白狐狸尾巴翘了翘,真是可爱得让人忍不住上手啊。   “快看啊!”   白狐狸似乎在做心理建设,想了许久,终于从树干的那边伸出了一个圆圆的脑袋,在看到蹲下身瞧自己的上神,又紧张地缩了回去。   “咯咯咯~你好可爱啊,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一边问着,一边偷偷往前走,在小狐狸再一次探出头的瞬间,面前陡然迎来了一张放大的神仙脸,吓得他立马四脚站直,戒备地又要跑,哪里知道,这次手里执着桃花藤的上神,将手里的鞭子一挥,转眼便将小狐狸缠住了。   “吱吱吱~”   上神弯腰便将小狐狸抱了起来,桃花藤也随着松开:“啊,毛绒绒的,好舒服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它后背上,颈窝上,耳朵上动手,末了,还握住了它的尾巴!   白狐狸在她怀里拼命挣扎,结果,却是被她越抱越紧,上下其手,气得他脸都红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快说啊!”   白狐狸还是隐忍地不吱声,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   实在让上神喜欢极了:“你不说,那就一直在这桃源陪我玩可好?我一个神独自待了几万年年,睡了几千年,着实无聊得很~”   说着,她将桃花藤递到雪白的小狐狸前面,勾了勾它的爪子:“这个桃花藤,我送予你了!”   雪白狐狸的软垫碰了碰那桃花藤,就被它轻柔地绕了上来,一下兴奋了起来,两个爪子就抓住了它。   而那桃花藤似乎在与它逗趣,偏不被他的软垫抓住,转而绕上了它精灵般的脑袋,在上面打了个花环。   嗯?   狐狸的眼睛像蓝宝石,奇怪地抬着头,看不到桃花藤了,只看到上神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他不高兴了,背过身去,双手搭在上神环住自己的手臂上,留给她一个软乎乎的后背,和戴着花环的后脑勺。   上神的手又心满意足地摸啊摸,忽然,不远处传来了几声脚步,上神眼睑一抬,便抱着狐狸跃到了桃花树上,轻灵灵的,只像一阵风掠过花枝那般。   上神垂下眸子,那白狐狸也跟着朝下看,透过繁密的桃花枝,只看见两个着青罗的仙女,却看不清面容,其中个子稍矮的那位抓着对面的仙女,语气不安道:“那、那司命,方才,亲了我……”   上神一听,八卦的眼珠子顿时瞪大!   只听另一个仙子担忧地抓着她的手:“这、是亲的嘴,还是脸颊?”   那仙子头都要埋到地里了,声音哭唧唧地道:“嘴巴,嘴巴,呜呜呜~”   “这司命如此莽撞,不能放过!”   小仙女抽噎道:“他是仙官,我只是王母身边的侍女,若是让别的仙子瞧见了,或者那司命传出去,我名声丧尽,被打下凡间事小,若是……”   “别怕,我有办法。”说着,她就蹲到地上,伸手在土里画了个圈,说:“你在圈里写上司命的名字,我们用神|的名义,仙女的法术,诅咒他!”   小仙女捂住肚子,道:“我听说,神仙之间,亲吻便能怀孕,我、我怕!”   上神瞳孔一睁,径直从树梢上坐起身,这一晃动,引得两位小仙女猛然抬头!   方才说什么来着,若是被瞧见——   “谁!”   伴随一声惊愕的尖叫,睡在床上的花玉龙一个激灵,惊醒了。   气息紊乱,额头冒汗,她喘了好一会气,脑子里全是方才梦境里的画面,此刻还在脑子里涤荡起伏。   朱雀上神,白狐狸,仙女,桃花藤……   蓦地,她垂下眸子,看见自己手里抓着的桃木藤,一时怔愣。   “我是九重天上的朱雀上神……”   花玉龙低喃了声,梦见这样一句话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看见,那朱雀上神,长了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想到这,花玉龙浑身冷汗顿时一冒,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忽然,房间外传来推门声,花玉龙掀开被子,赤脚下了床,就看见绿珠捧着茶托进来。   “四娘!”   她小脸惊愕:“怎么不穿衣服!这要是着凉……啊,呸呸!身体健康!”   边说着,边放下茶托,拿过架子上的披帛盖到花玉龙身上,却见她一双眼睛凝着自己的脸。   “娘子?怎么了?”   绿珠担心地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旋即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我冲了热茶,估摸着时间您该醒了,喝一杯润润。”   花玉龙被她牵着坐到案几上,看着她磨茶,冲水,推到自己面前。   她双手熨上温热的木质茶杯,垂眸看着上面的翠绿茶末,开口道:“绿珠,如果,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亲嘴了,会怎么样?”   绿珠一脸见鬼的模样:“啥!娘子!亲嘴,什么亲嘴,和谁亲嘴,亲什么嘴!”   花玉龙见她这般紧张,淡笑道:“你且说,会怎么样?”   绿珠很害怕,双手绞着帕子:“我五岁那年,还没来花家,在乡下参加一对新人的婚宴,看到大人们起哄,让新郎和新娘亲嘴,我娘不让我看,说亲嘴就会怀孕的。”   花玉龙瞳孔地震,看着她:“亲嘴就会怀孕?!”   绿珠用力地点了点头:“后来有一次,我在家里吃东西,养的狗狗过来抢,不小心亲到了我的嘴巴,然后,过没几个月,我家狗狗就下崽了,那个时候,我心里暗暗发誓,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他们娘几个!”   花玉龙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巴,她现在很震惊,绿珠说话的模样,跟她梦里那个被司命亲嘴哭唧唧的小仙女,有一张同样的脸庞!   而她旁边站着高瘦的仙子,则是……   “宋娘子呢,她醒来了吗?”   花玉龙忍着心潮澎湃,问了句。   “噢,她醒了,这会在主殿上听观主训诫呢。”   花玉龙忽然站起身,便要出门——   “娘子,衣服,衣服穿好!”   花玉龙现在心头紊乱如麻绳,手里抓着桃木藤,穿着宽松的起居服,头发也没梳,只这么披着,在通往主殿的回廊下疾步走去。   此刻天近傍晚,金色的落日将整个天心观都镀上了一层刺眼的光。   跟在身后的绿珠,只听自家娘子咬牙切齿地说了句:“玄洵之,你这个混蛋!”   绿珠浑身抖了抖,就见花玉龙迈进了主殿。   清垣抬眸,看见她时,眉心微凝:“玉龙,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花玉龙没理他,径直走到跪在蒲团上的宋沁岚,指尖捏起她的下巴,令她抬头看向自己。   宋沁岚被她这动作吓了跳:“花娘子?”   花玉龙:“宋娘子,我考考你,如果一个有权势的男子欺负了你的朋友,嗯……也不是很严重,死不了人,又不敢告状,你气不过,该怎么办?”   宋沁岚眼里有些茫然,看了眼清垣,又看了眼绿珠,有些不好意思:“我慧根浅显,实在不知修道之人该如何对付。”   “你便说出你现在心里想的,不管有用无用!”   宋沁岚尝试地答了句:“画个圈圈诅咒他?”   她话音一落,就见所有人的表情都倒抽一口凉气,宋沁岚更是脸红:“这、这是小女儿的玩意,若是我得道成仙,必定,必定有别的招数对付!”   花玉龙松开她的手,轻叹了声:“你便是成仙了,也还是这般招数。”   宋沁岚:???   哭惹。   清垣:“玉龙,别打击人家的自信心。”   花玉龙双手一摊:“我也很无奈。”   说罢,便转身要往观外走,却见希夷圆乎乎的身影跑了进来:“师父,山原阿兄来了!”   花玉龙眉梢一挑,抓着希夷的肩膀,问道:“那玄寺丞呢?”   “说、说是还在审理案子,派山原阿兄来通报一声,被贪赃的飞钱追回来了。”   花玉龙抿了抿唇:“知道了,让他回去吧。”   希夷:???   “不给口茶喝?” 第86章 做大做强 这是本小姐不用努力就能拥有……   花玉龙还没想好怎么找玄策算账,他的人就来了。   然后,她让希夷把人送走时,看见他悄悄给人递了杯茶。   “娘子,用膳了。”   绿珠见她从睡醒到现在,周身萦绕着一道暗沉的气场,额头上写着:别惹我。   膳堂里是分桌制,坐在花玉龙对面的是宋沁岚,她心里寻思,这花玉龙向来不喜自己,方才又说那样的话,抿了抿唇,开口道:“花娘子,日后,这观里的饮食,我自会付钱,以及,我不能让绿珠和于嬷嬷白伺候我,他们的工钱,我也会给的。”   绿珠一听,忙摆了摆手。   却见花玉龙放下食箸,朝清垣道:“师父,您接一次捉妖令,能挣多少钱?”   清垣:“……”   花玉龙:“我想好了,现在天心观能开门,那我们自然要接受香火朝拜,这是一笔收入,以及,给别人驱鬼也能挣钱,你以前不带徒弟,把钱都自己挣了,以后,你休想落下我们!”   清垣想解释来着,但是花玉龙没给他机会,又朝宋沁岚道:“既然你要从宋家独立,那接受他们给的银钱算什么独立,你要自己能营生,不然,你从哪里找银子支付一日三餐?”   宋沁岚一怔,忙道:“我、我可以、做针线活,能卖字画……”   她努力想自己有多少能耐,却见花玉龙摇了摇头:“往日,你是宋家千金,定然结交过不少权贵吧?”   宋沁岚眼睛一亮,但旋即,又暗了下去。   花玉龙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果宋监被问罪,那这些曾经的逢场作戏定然是灰飞烟散,但你现在身份不同,对他们来说,不是长安城里多得数不过来的贵千金,而是能消灾降福的女冠。”   大家被她的话引了过去,宋沁岚心头隐隐有些兴奋。   “我们要去下帖子,邀请这些千金贵女,来我天心观上香火!”   如今观门一开,她就不愁不能振兴祖宗基业!   宋沁岚立马被她打了鸡血,用力点头:“好,我就去写帖子!”   花玉龙朝清垣道:“师父,明日我们要做好准备,开门迎客。”   没等清垣答不答应,她又朝绿珠和于嬷嬷道:“你们今晚要把膳堂的斋菜食谱准备出来,有不明白的,可以去问花家的厨房,他们有经验。”   “还有,希夷,你明日穿好一点,别调皮好吃,有香客进观,迎来往送的事,你应当有礼数。”   说完,花玉龙自觉满意,“暂时就这些,大家继续吃饭吧!”   众人只见她拿起食箸,认真吃起了饭菜来。   除了宋沁岚摩拳擦掌要挣银两,其他人俱都一脸懵然,但,谁都不敢开口,看向主座上的清垣,很明显,师父就是师父,正在神色淡定地夹菜。   希夷继续低头扒饭,别说,他心里,还是隐隐期待。   吃过饭后,见宋沁岚已经让绿珠帮她准备笔墨纸砚了,对于这种积极态度,花玉龙让绿珠全力辅助她。   而至于她自己,现在天心观没了结界,还不任她飞么!   花玉龙回到厢房,刚想从梳妆匣里拿出玄策的鱼符,手还没碰到,无意识往回一收,想挠个痒,没想到,那小抽屉竟自己拉了开来——   吓?!   她掌心还悬在抽屉上方,震惊道:“这鱼符莫不是还通灵?!”   话音一落,鱼符就自己落到她手心上……   具体来说,这到底是鱼符主动干的事,还是被|干的事?   她捏着精致小巧的鱼符想了想,忽而伸出另一道掌心,悬在梳妆匣上,凝神一想:“珍珠!”   梳妆匣:……   没反应。   好,那就是鱼符有问题,毕竟是玄寺丞的东西,通灵也说不准,就在她手往回收的时候,那抽屉竟随着她的动作自动往前一抽。   花玉龙:……   “珍珠?”   如方才那般,她的手稍微往上一动,便能隔空令物品听话。   看着手里躺着的这颗珍珠,花玉龙的心里,有点玄妙。   放下珍珠,转身朝木架上挂着的衣服抬起手,隔着一段距离,凝神一想,下一瞬,那衣服兀自动了动,随着她动作一带,竟飘到了榻上。   花玉龙:!!!   好家伙,这是本姑娘不用努力就能拥有的法术吗!   隔空控物!   她还是在道书秘藏里看到过的神功,为何这一觉醒来……   等等,她捏了下手心。   疼!   抓着鱼符的手摩挲了下,很好,这从今往后,谁若是惹了本姑娘,怕是连怎么死都不知道了。   ……   天一擦黑的时候,花玉龙便出了观门。   毕竟她白天睡饱了,这一会,她还不想就寝呢。   而她这一溜,却没看见观殿门边,长身玉立的一道身影。   “师父,师姐又溜出观了。”   “也好过把自己闷在屋里。”   “可是,师姐从小到大,从来都是拘在这里的啊。”   “嗯,但她以前,不这样。”   “以前?”   清垣低头,看着希夷摸不着头脑的模样,道了句:“你师姐,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一个人,守着一座岛,一棵树,她可以在一个地方,待很久,直到……那年桃花,又开了。”   希夷仰头,头顶天色暗暗,他好像,从师父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悲伤。   ——   夜晚的长安,城楼之上,风一掠过,便有万盏灯火随之亮起。   宛若一片火之海,点燃了这座城市夜幕下的心脏。   “真美啊~”   花玉龙感叹了句,可身后站着的人,却恐惧地往后躲了躲。   大理寺的城楼修好了,在今日的宵禁之前。   该入狱的,一个都没逃,包括九娘,沈乔。而这会,他那个怀孕的妻子也来了。   此刻,她十指交叉,平架在额头上,挡住了一些风。   没有回身,语气凉凉道:“绮罗布行周转了那么多假飞钱,这卖了铺子,能抵多少?”   一旁平康坊的花氏柜坊掌柜打了个算盘,道:“目前的净资产,得折扣了算,自然是不够,但如果加上他们每日的银钱进账,加上利息,也得再补三个月。”   “这样啊……”   一旁的玉娘害怕地搂着自己夫君的手臂,哀求道:“那些债主拿着假飞钱,已经在铺子里闹了一天,我,我实在不敢开门了……”   温简:“且不说散播飞钱,扰乱市场,就是与妖合谋,就已经是死罪。”   “寺丞,我、我是被妖威逼利诱的,我也没办法,再加上我还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娘子……”   沈乔嗷嗷卖惨的声音,被夜风搅乱,花玉龙实在不想听,回身道:“人命官司找大理寺,遇着妖了能找宗正寺,朝廷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你在这里找什么烂理由!”   说着,朝柜坊掌柜道:“今日你与宗正寺结算,地界赌坊里挖上来的现银,能补多少窟窿?”   掌柜低头:“不到十分之一。”   “必须马上补回,现在能追的线索都追回来了,明日天亮前,把账全部算清,交予朝廷铸钱监核算,尽快结案。”   “明白,宗正寺的人还在往柜坊送银子,他们说金银珠宝大部分都让女尸喂养了鼠妖,但是,女尸活了上百年,自己搜刮的银钱又何止少数。”   花玉龙点了点头,双手环胸,踱着步子走到九娘和玉娘面前,声音却是问温简:“你方才说,沈乔定的什么罪?”   “死罪。”   温简,说话果然温柔,简单,残忍。   听到这个答案,沈乔浑身一抖,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就死罪了?我,我没杀人,我怎么就死罪了!”   “这样吧,他剩下的债,就由这绮罗布行继续还,九娘,如今这玉娘临盆在即,你熟悉布行生意,就暂时由你打理了。”   沈乔瞳孔震惊,指着自己的前妻道:“她明明也用了假飞钱,她也参与其中,她的妙音阁,流出去的假飞钱不比我少!凭什么!”   “凭什么?”   花玉龙像听到了笑话:“凭要人补飞钱的窟窿,凭她不仅能打理布行,还能让妙音阁开下去,凭她每月给我花家的南曲楼带来的全都是现银进账,”说着,她弯下身,朝沈乔道:“凭,我就是想要你死。”   对付这种渣男,还需要什么理由。   九娘神色怔怔地看着花玉龙,她原本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万万没想到,花玉龙不仅饶她一命,还把绮罗布行……给她。   “花娘子!”   玉娘忽然跪下,朝她道:“求你饶过我夫君,我还怀着他的骨肉,我不想孩子一出生就见不到父亲……”   花玉龙撩了下她的刘海:“玉娘,饶他一命可以啊,到时候沈乔还了债主的钱,什么都没有了,你还会跟着他吃糠咽菜吗?你瞧瞧旁边的九娘,跟他一路从贫贱夫妻过来,不还是落了个和离收场?”   说着,花玉龙的目光又扫了眼她的肚子:“你瞧噢,若是这肚子里怀的还是个女儿呢?这沈乔,是不是也会像当初休掉前妻一样,休掉你呢?”   那玉娘浑身一抖,拼命摇头,哭着道:“不会的,婆婆说我的肚子尖尖的,一定是个儿子。”   花玉龙皱了皱眉,朝温简耸了耸肩。   温简笑了:“玉娘离临盆,还有多久?”   玉娘:“还有,三个月……”   花玉龙:“这杀人砍头不过手起刀落的事,玉娘,我看你这孩子,是无缘见亲生阿耶了,就让他带着‘生了个儿子’的希望,下地狱吧。”   “花娘子,寺丞,寺丞,求你了!”   玉娘想磕头,手臂却被花玉龙抓住:“何必为了一个死人,带着肚子里的孩子磕头。”   玉娘动作一顿,便见温简道:“秋后问斩,还是能让孩子见到父亲的。”   花玉龙翻白眼:“秋后问斩,眼下才是仲春,这杀人还得攒一块呢?”   温简也有点无奈。   “花玉龙,你这个残忍冷漠的女魔头!你凭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我要掐死你!”   那玉娘突然发起疯,伸手就朝花玉龙扑去,沈乔一见额头飚汗,忙扶住妻子,却见花玉龙已堪堪抓住她的手腕,眼眸冷冷道:“一个女子,离了谁都要能活下去。你肚子里有念想,往后不用再伺候夫君,绮罗布行每月会给你银子,玉娘,仁至义尽了。”   说罢,她松开她的手,朝温简道:“温寺丞,账,我们花家算清楚了。”   温简见状,朝一旁寺吏道:“将他们送回牢狱。”   九娘经过花玉龙时,问了句:“为何给我机会?”   她低眉一笑:“你给花家签了死契,总得把钱给我还回来。”   “可是……我的罪,并不比沈乔轻……”   “我知道。”   花玉龙站在这高高的城楼边,垂眸往下看了看,略一沉吟,才开口道:“你说过,这世间女子的天空太低了,所以你宁愿往城楼下跳,也不想再抬头去看看,那么,我便将这天空撑开给你瞧一瞧。九娘啊,你还不懂吗?救你的人不是我,而是妙音阁那些被你庇护过的女子,是你的福报,救了你自己。” 第87章 精彩场面 “花三郎的性子,能动手,绝……   天心观的厨房内,清晨见炊烟袅袅,于嬷嬷正忙碌地做着早点,想到今日可能会有香客,又比往日要准备多些食材。   一旁的绿珠捧着食托,语气轻快道:“我先给两位娘子送过去。”   昨夜花玉龙回来得不算晚,一想到今日开观大吉,是无论如何都要早起梳洗打扮的。   “娘子,今天的晨食有杏仁麦粥、羊肉不托、醋香芹、酪樱桃!”   绿珠说得大声,便是想把花玉龙唤醒,没想到她此刻已经在床边坐了起来,眼里有些发怔。   “娘子,怎么了?做噩梦了?!”   花玉龙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桃木藤,没说话。   太奇怪了。   昨晚,没做梦。   难道,那座叫桃源的仙境,仅仅只是一个梦的片段?   就算里面出现过的人都是她所相熟的,只是真实世界的反映,但……他们说的话,却又能一一验证……   “娘子,再不吃,面可就要坨了……”   绿珠边往铜盆里倒水,边说道:“我方才进宋娘子的房间,她可早已收拾妥当了,没想到一个官家千金,倒是一点都不矫情。”   花玉龙没回话,只由着绿珠用帕子给她净脸和手。   “娘子,时候不早了,今日不是要开观迎香客么!”   绿珠想给她醒神,没想到话一出口,花玉龙便道:“知道啦!我这不是在想着重要的事情嘛!”   “那娘子边吃边想嘛!”   花玉龙坐到小桌边,咬了口樱桃,寻思着是不是先前什么刺激到桃木藤了,或者,像玄策说的,是因为某种机缘?   所以才会发生那样的梦……   那这个机缘是什么,又或者说,这桃木藤上只是承载了一场回忆,旁的就没有了?   可她心里有个力量,推着她想要知道得更多。   “有可能……”   “嗯?”   绿珠奇怪地应了声。   “无事,你去前头帮忙吧,我也不用你伺候,到时候如果观里忙起来了,恐怕还得从花府调些人手过来。”   “噢,这个娘子不用担心,清垣师父早就让我们去请人了。”   花玉龙点了点头:“冲咱们师父这名声,来的香客可不要太多,我看以后得让他们先下请帖,不然场面太混乱,照应不来,影响声誉。”   绿珠笑道:“娘子真是有生意头脑,不愧是我们老爷的亲闺女!”   说着,花玉龙吃东西的动作一顿,绿珠对上她的视线:“这么了?”   “你还不走?”   “啊!我这就走!”   走出厢房的回廊,便是天心观迎客的地方,今天除了观主和小道童希夷之外,还多了一个容貌清丽的宋娘子。   只是,于嬷嬷抬头看了眼日头,都高照了,为何,这大门外,还没有一个人影?   希夷僵着脖子,问宋沁岚:“大师姐,那些人都收到请帖了嘛?”   宋沁岚肯定道:“今早宵禁一解,小厮便去送帖了,我还怕人太多,就只送了二十副。”   按说,京城的贵女圈子,只要有一人得到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其他人肯定也很快就知道了,怎、怎么会,还没有人来……   她忽然想到一个原因,但是,不好说出来。   “大师姐,会不会是,那些人嫌弃我们天心观?”   希夷不敢说太大声,怕主殿里的师父听见。   宋沁岚摇了摇头:“可能如今我宋家风声鹤唳,她们避而不见罢。”   “啊……”   希夷听了,有些愤愤地举起了小拳拳:“这些朋友,交得太不值当了!”   他话音一落,就见观外走来了两道身影,脖子一抻,兴奋地抬手指道:“有人来了!”   花玉龙刚捧着经书出来,就听见希夷嗷一嗓子,眉眼严肃:“希夷,稳重点!”   希夷忙抹了抹衣摆,抬头问宋沁岚:“大师姐,她们是哪个府上的娘子啊?”   宋沁岚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这打扮,我看像是,哪位府上的夫人吧?”   “咦,你不认识?”   宋沁岚又摇了摇头。   “呀,小道童!你真在这里呀!”   宋沁岚往前头打招呼的两位一胖一瘦的夫人看去,抿嘴笑了笑:“我看,她们倒像是你的朋友。”   希夷歪头指了指自己,脆生生道:“两位姐姐是在叫我嘛?”   “哎哟!哪里来的这么嘴甜的小道童啊!”   其中一个胖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你可还记得那天在大理寺门前,你问我们花家柜坊的事呢?”   希夷仔细一想,点了点头。   瘦夫人笑道:“托小道童的福,我们的钱要回来了,这是得来还愿的!”   希夷眼睛睁圆:“原来是那两位姐姐啊!”   “是啊是啊!答应了要来便是要来,不然是对神明不敬!”   两位夫人虔诚地边往主殿里走去,边朝希夷道:“别说,我第一次来天心观,真不愧是花家造的,瞧这气派,真像是个世外桃源!”   ……   花玉龙见二位夫人有说有笑地进了观,在一旁掩嘴想笑,没想到第一波香客居然是靠嘴甜的希夷招来的。   两位夫人看穿戴便知颇有家底,希夷一个嘴甜,宋沁岚又是大家出身,礼仪教养一一得体,说的好话把他们哄得如三月绽放的牡丹花,面色红润。   末了,又尝了绿珠和于嬷嬷亲手做的斋点,直说要买一些回去。   “咦,奇怪了,我们进来许久,怎么不见旁人?”   听其中一位瘦夫人问道,花玉龙笑言:“若非重大时节,一般前来进香的信主都会先行下拜帖,以免观里人多,招待不周。”   胖夫人心宽体胖,立马附和道:“没错没错,人一多,哎哟,就烟熏火燎的,我那心里想的事啊,也不知道老君听见没有,现下我们赶了个早,倒托了小道童的福了!”   ……   忙活完将这二位夫人送走后,宋沁岚揉了揉手臂,朝面前的少女道:“成了,今日伺候好了她们,天心观在这长安城便有了好名气,所谓‘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百姓定会闻讯而来的。”   别院的石桌前,花玉龙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打起了算盘:“解签、算运势,求姻缘……这些都得一一标好价格,简单的事便我和希夷来,要想请师父出马,这价格肯定得不一样,但以师父的名头,能请他来解,多少钱也不过分。沁岚,你现在业务还不熟悉,可能得抓紧时间补补课,不过有我师父教你,你就放宽心……”   宋沁岚笑了:“这天心观还让你当门生意来做了。”   “只要香客求仁得仁,吃好喝好,那就算功德圆满啦,你不知道,我同玄寺丞去抓过妖,他们每次出动,得耗多少人力物力,非得我大唐国运昌隆,宗正寺又归属朝廷,才能护卫安定。否则,别说捉妖了,道士连饭都吃不饱!”   宋沁岚以前是大家小姐,不知柴米油盐,现在从家里独立出来,得天心观庇护,也是安逸,哪里知道这么多,但花玉龙她嘴里说的妖,不正是她的雪奴么……   花玉龙见面前的宋沁岚没了声音,抬眸朝她看了眼,道:“你来天心观,多半是因为孟之涣吧?”   “花娘子,你说,诵经祈福,能让他来世,投个好胎,过得顺利一些么?”   听到这话,花玉龙笑了笑,翻开新买的账簿:“我以前学卜算,曾经问过师父一个问题,这世间,有没有人的命运,是生来就顺风顺水,没有困难的?他说的一句话,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生而为人,没有谁是容易的,来这世界一遭,总归要有些意义’。”   宋沁岚眼眸怔怔,却是泛红了。   花玉龙不再说话,她想,宋沁岚能明白的,就算一时不明白,一辈子,也总该明白了,有些坎注定要迈过去,而迈不过去的,也就永远停在了那里。   “娘子!”   花玉龙正拖着狼毫准备下笔,就听绿珠着急忙慌地冲进小院,人还没到,声音就响起来了:“三郎!三郎回来了!”   少女嗖地站起身,脸色惊喜地喊道:“我阿兄回来了!”   她边说边提起裙摆往院外走,刚迈出步子,才发现手里还捏着毛笔,径直丢到绿珠手里,急忙问:“阿兄这会在哪儿!快带我去!哎?他回来了不应该亲自来见我吗!要你通传什么啊!”   “不、他、他没回来!”   花玉龙脚步一顿,转头朝她瞪眼:“没回来你喊什么喊啊!”   绿珠着急得额头冒汗,双手绞着裙衫:“是、是没回花府,但仆从跑回花府传话了,三郎他在朱雀大街上瞧见了定远侯的世子萧云归,不知冲撞了什么,两人就打了起来!”   花玉龙杏眸睁圆:“你再说一遍?”   “三郎君和定远侯世子,打起来了!”   说罢,绿珠却见花玉龙唇角勾起,理了理肩上的披帛,朝自己道:“绿珠,快把我的踏雪牵来,我得赶过去。”   绿珠忙点了点头:“好,娘子你快去拦住他们!三郎听你的。”   这时,宋沁岚瞥见花玉龙英气的眉梢挑起,道了句:“这等精彩场面,我怎能错过!还望阿兄再坚持一会,我马上赶到!”   ???   看着花玉龙骑上马,脸上又缚了一层轻纱,没等宋沁岚问,她已一骑绝尘地驶进了槐柳道的尽头。   “我第一次见你家娘子时,并不见她戴着面纱,这是有何讲究?”   绿珠歪头一笑:“宋娘子好眼力,一般我们家娘子做好事的时候,从不戴面纱。”   宋沁岚:“……”   好叭,她算明白了,此行,花玉龙是要去做坏事的。   忽然又似想到了什么,面露几分难色:“我听说过,萧云归幼年曾与花娘子定过亲,此番花三郎与人当街斗殴,难免会被人说花家不大度的。”   绿珠摇了摇头:“宋娘子有所不知,花三郎的性子,能动手,绝不废话。” 第88章 花家三郎 “呀,小伙子,造谣可是要吃……   春日的枝头已开出了繁花盛景,高大矫健的骏马在朱雀大街上疾驰,又惊起了一摊响动。   迎面,是一辆华盖如云的贵族马车,骑在骏马上的少年郎稍稍拉了缰绳,打马从侧边绕过,哪知那马车竟也有同样的意思,跟他往侧边开去。   少年郎脸上一时不耐,驱马又往左边奔去,这时,那马车前头的马也往左边驶。   如此“福至心灵”,着实让人不得不怀疑对方的动机。   “今日是个好天气,还劳烦贵人的马车不要动,由在下先过。”   马车宽敞,为了欣赏沿途美景,四周挂着轻纱竹幔,透气又阔绰。   隔着帘子,少年郎看见里头坐着两个人,不一会儿,从内里伸出一道折扇,帘子微掀,只听那人道:“朱雀大街,禁止纵马。”   少年郎眉梢一挑:“在下纵不纵马与公子无关,自有衙内来管。”   那驾马车的仆从好笑:“你说的公子可是定远侯的萧世子,怎么管不得你了。”   “噢?好久不见啊,萧世子。”   听到这话,马车的帘子被掀得更开,出来一张斜飞入鬓的英俊脸庞。   待二人四目相视时,萧世子却说:“你?是哪位?”   少年郎当即从马上下来,走到那驾车的仆从面前,他身高腿长,手刚一搭到他肩上,只说了句:“借过。”   那仆从人就落地了,他自己都尚不知是怎么回事???   萧世子脸上戒备:“这位郎君,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少年郎歪了歪脑袋看他:“真要命,你当谁是智障呢?”   说着,抬手将幔帘掀开,正要上去,却见里头竟是坐了个女子,此时正拿着团扇挡住了半边脸,安坐在角落,露出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少年郎动作一顿,笑了:“如此我就不上车了,你下来吧。”   萧世子抬起他骄傲的头颅:“我为何要下去!”   少年郎双手揉了揉拳头:“想在这个世道上横着走,也得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他话音一落,徒手抓住萧世子的衣襟,一个抽劲,就将这人给带下了马车。   “你!”   好在萧世子也是习武之人,虽不防备遇到莽夫,但轻功在身,还是能稳住落地,不至于像那仆从般摔个狗吃屎。   “花遇桥!你敢动本世子?!”   “喔唷~”   花遇桥差点要给他鼓掌,“还是得动手才能晃醒你脑子啊,这回想起来小爷我是谁了!”   说着,抬脚就往他胸口招呼,萧云归双手一抵,右脚撑地,咬牙道:“你当街纵马在先,殴打侯府世子在后,花遇桥,这里是京城,不是江湖,不懂律法就是流民!”   他话音一落,手里的折扇被人一抽,下一秒,就感觉一道风往脸上招呼,他下意识抬手去挡,结果,胸口没了抵力,直接被花遇桥揣了一脚。   “噢?我是流民,你是贵族,我当街纵马不行,你驾着这么大一辆马车,我瞧,还违规改建的,里头坐了个这么好看的小娘子,您这家风还真是可以啊!”   说完,花遇桥拽着他衣襟把人拉上前,拳头就是往下招呼!   萧云归掌心握着他的拳头,却见花遇桥脸色轻松,踢了踢地上的仆从:“傻愣着干嘛啊,快去搬救兵啊!”   “你竟敢打世子!”   花遇桥点了点头:“没毛病,就是我打的他!”   “花家、花家要造反了!”   “呀,小伙子,造谣可是要吃牢饭的!”   “我跟你拼了!”   仆从话没说完,人又被花遇桥一脚踢回了地上。   萧云归气炸了,打狗也得看主人:“花遇桥,我看你才该吃牢饭!”   “小爷一等良民,今日是去给我四妹妹买茶的,你偏上赶着叫我瞧见,只好替天行道咯!”   萧云归一时怔了怔神,人就被花遇桥撞到了马车边上,后背火烧火燎的疼!   “咳咳咳!”   萧云归正要抬头,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人群中正站着的一抹红嫣,蓦地被抓住了视线。   他这一侧眸,花遇桥才不管他在看谁,拎着萧云归就往地上招呼——   “玉龙?”   他话音一落,花遇桥顿时怒了:“我妹妹名字是你叫的吗!”   萧云归一个转身从花遇桥手里逃了出来,再次看向人群里的少女。   此时她双手环胸,眉眼撩笑,半张脸被轻纱遮住,当然,如果不遮住的话,她现在大概会拿一包瓜子来嗑。   他这频频回头不专心打架的模样,让花遇桥很不爽,将手里夺的折扇扔回马车,拍了拍手,又从袖袍里抽出一锭银子,头也没回地扔进车厢。   “医药费,不用谢。我这有急事,不陪你玩了。”   说罢,正要去牵自己的马,就见无痕自己走了过来:“嘿,今儿真乖。”   只是,这马刚走过,他就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花遇桥方才那轻浮的笑,瞬间变得如这春日的阳光,耀眼极了——   “玉儿!”   花玉龙将马赶到花遇桥身边,另一只手牵着自己的踏雪:“走吧,不是说去给我买茶么?”   萧云归看着那道倩影,沉声道:“花娘子,请留步。”   花玉龙背对着他,侧过眼眸,有风掠过她的脸颊,那双目光,像是在看陌生人:“有事?”   萧云归上前,却被花遇桥隔开了。   他脸色好不痛快,朝她道:“你能出观了?”   这问题一出,花遇桥也奇了,回身朝花玉龙看了过去,兴奋道:“你又闯结界了?不过放心,阿兄回来了,闯一闯才好,成天闷在观里,真要成女老道了。”   面纱下的脸颊扬起一道笑,朦胧倩丽:“不是啊,从今往后,我就能自由出入天心观了,谁都拦不了我!”   说完,由于这两位贵公子当街打架斗殴,引来了人群围观,花玉龙趁机做个宣传,道:“往后天心观,对外开放,各位香客信主,欢迎多来参拜,祈福消灾,童叟无欺噢!”   众人一听,俱都倒抽一口寒气。   路人甲:天心观开门营业了?!   路人乙:就是那座整个长安城最神秘的道观!   路人丙:对!听说那个观主法术高强,这是把小魔女给治好了?   ……   花遇桥一双丹凤眼瞪成了圆杏眼:“自由出入!玉儿,你好大的本事啊,连清垣观主都收拾了?!”   花玉龙想白他一眼,但还是要得体,呵呵一笑:“我,正儿八经,好人。”   说罢,朝一旁的萧云归看了眼,皱眉道:“你怎么认得我?”   萧云归:“上次你当街纵马,我在南曲楼上,看到了。”   花遇桥揽上花玉龙的肩膀:“不愧是我最疼的妹妹!”   萧云归眉头微蹙,但脸还是一张潘安脸:“你不是只有一个妹妹么,怎么是最疼了?”   沈遇桥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抬杠挑刺的人:“我家兄弟姐妹四口,我对前面两位兄长呢,也疼,但最疼的是她,行了吧!”   说着,朝花玉龙道:“不在这浪费时间了,阿兄我赶路饿得两眼冒醒,赶紧去添香楼吃一顿!”   跟沈遇桥不一样,萧云归平生最讨厌的是无视他的人:“既然如此,那便一起吃吧,就当作是,沈三郎给本公子的赔罪宴。”   好家伙!   沈遇桥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花玉龙手心一热,她在想,要不一会找个僻静的地方,把他马车给烧了。   正想着,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响动。   “就当是我做东吧,请二位郎君娘子,一同用膳。”   说话的人声音如春风刮过屋角的风铃,悦耳动听。   花玉龙好奇地回头,车厢的幔帘掀开了,露出一张团扇半遮的脸,眉如远山,中间一点朱砂,如明艳的太阳。   只听萧云归道:“既然小姨开口了,那我们便一起吧!”   小姨?   花玉龙有些奇怪地看向花遇桥,而萧云归显然注意到她消息闭塞的表情,低声道:“我母亲的亲妹妹,当今圣上的六女儿,嘉兰县主。”   嚯!   花玉龙看了眼沈遇桥,眼里表示:吃!   沈遇桥立马换了面孔,躬身行礼:“谢县主,那我们兄妹二人,就却之不恭了。”   说完,抬眼,就看见嘉兰收回了幔帘。   如果他没记错,方才他还往车里扔了折扇,扔了一锭银子。   ……   花玉龙牵马与沈遇桥并肩而行,沈遇桥却不大舒服:“虽然阿兄行走江湖,时有应酬,但跟这种权贵坐一桌,实在不舒服,再说了,方才我还打了他。”   “你行走江湖,不是有一句话叫,不打不相识么?那萧云归要是小气与你计较,你便给他使绊子,如果不计较,那正好。”   沈遇桥挑眉,就听妹妹道:“我这道观正值扩张之际,多认识权贵,不是坏事。”   沈遇桥:“嗯,花家向来是不嫌自己赚的银钱多。”   不多时,就走到了添香楼,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当然,这也是花家的产业。   毕竟县主请客,肥水不流外人田。   添香楼此刻正值午饭开市,已经有不少人入席,掌柜一见东家公子,立马引到最顶层的清净雅间。   花玉龙逋经过一道厢房门口,就感觉从内里窜出的冷冷气息,不由转眸看去,却是一个小厮阖门走了出来。   沈遇桥:“怎么了?”   花玉龙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第89章 万国来朝 “我们不过是做了大唐子民该……   寂静的厢房里,气息沉冷,只听“滴答”、“滴答”的水声。   端坐在案几前的少年,执剑出鞘,剑刃悬空,如冰峰般的眸光,落在那上面挂着的水珠上。   光洁的剑身倒映着屋顶的墙面,一道暗色水纹眨眼消失。   这时,房门被推了开来,送茶的是位绿衣女婢,她垂着眸子,丝毫没注意到客人拔开了剑,也许她看见了,只是不在意。   “客官,您的春茶。”   他话音落下,只听头顶声音凉凉:“隔壁是何人?”   “添香楼的东家,东家的花三郎和四娘子。”   一墙之隔,另一处厢房内,花玉龙和花遇桥两兄妹逋一落座,便有女婢端着茶托进来:“贵人,请用茶。”   她的声音轻柔袅娜,只是收手时,衣袖在桌上带出了一道浅浅的水痕。   花玉龙眼眸一垂,似闻到了一股水腥味,“等等。”   女婢子的手腕被她忽然一抓,笑道:“贵人还有何吩咐?”   “桌子脏了。”   她说着,却没有松开手。   女婢另一只手准备从茶托上拿抹布,头顶一双眼睛审视着自己:“你的手,怎么如此滑腻?”   她话音一落,对面的萧云归笑出了声,展扇道:“花娘子,你一个女子调戏婢子做什么?”   花玉龙另一只手缓缓推开她的衣袖:“白里发青——”   她话音未落,那婢子忽然翻起茶托,便朝花玉龙撒了过去!   众人一惊,却见花玉龙堪堪一避,下一秒手腕一转,便将那婢子扔东西的手反绞到身后,哪知她的手柔软得不像人,一会就缩了出去,还顺手将茶水泼向了南边。   沈遇桥眸光一凌,长手抓过萧云归手里的折扇,指尖一个打旋,展扇便将水挡在了嘉蓝县主面前,扇面顷刻蒸腾出一股热气。   萧云归怒道:“你这婢子哪里来的胆子!”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茶杯竟迎面朝他砸了过去!   萧云归正要抬手抵挡,却见那杯子凌空一滞,像是受了什么牵制,下一瞬就被外力收了回去,他抬眸一看,却是花玉龙!   “啊!”   下一秒,茶杯竟砸中了女婢的额头。   那婢子捂着额头,瞳孔放大,紧接着便要往门外逃脱,只见花玉龙嘴角一勾:“在我花家地盘闹事,找死!”   旋即,她袖袍一挥,袖间突然窜出了一道藤绳,瞬间将那抓着房门的婢子捆倒在地。   花玉龙伸手正要将她拽住,却不料这人还有后招,她浑身滑腻,比蛇还要灵活,竟能从桃木藤里滑出去!   花玉龙眼眸一怔:“桃木藤,缠紧她!”   眼见桃木藤越收越紧,可她却是一点不慌,还在往外挪动,就像麻绳捆谷子,越紧越漏!   “桃木藤,刺!”   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门外钻了进来,那桃木藤如收命令,于藤身上啸忽长出了无数粉色的桃花瓣!   “啊——”   女婢痛苦尖叫出声,玄策抬腿迈入厢房,顺势将门关了起来。   那桃木藤身上,长出来的不是一朵朵,而是一瓣瓣,宛若刀片的桃花,它们扎进婢子的血肉里,但,她没有流血……   花玉龙定睛一看,破开的衣服里,露出的是一片深绿色!   眉头一蹙,水腥味更重了!   “你到底是谁!”   “主、主……”   花遇桥将折扇阖上,扔回给萧云归,眼眸一侧,却对上嘉蓝县主惊慌的目光,不过一瞬,她又收了回去,端庄起来。   一旁萧云归看到扇面都被泼花了,骂骂咧咧道:“你这么爱抢扇子,自己买一把啊!”   花玉龙见眼下这女婢半天才吐一个字,不耐烦地抓着她手臂问:“主什么?”   不料这逋一靠近,那女婢眼睛突然打直,一股更侵略的水腥味涌了出来,花玉龙忙捂住嘴巴!   突然,一道水蓝色的光束猛地扎向地上的女婢,灵符宛若幽灵之门,瞬间将婢子的身体抽化了进去——   “吧嗒!”   转眼间,唯剩桃木藤留在原地,只见它又收了收藤身,乖巧地往花玉龙袖子里钻了进去。   俨然没有方才那杀人如麻的可怕。   “玄少卿?”   说这话的,不是花玉龙,而是坐在首位上的,嘉蓝县主。   花玉龙奇怪,看向面前的玄袍少年,确定自己没认错人,但,他怎么从寺丞变成少卿了?   玄策略一颔首:“嘉蓝县主。”   县主柔和一笑:“恭喜玄少卿,除妖有功,适逢徐少卿辞官归故里,他极力举荐你,圣上直接破格提拔,授你宗正寺少卿之职,而宗正寺卿又主管皇家祭祀册封,看来,这长安城的妖孽,都得拜托玄少卿照看了。”   花玉龙一听,眼眸亮起:“哇!洵之你升官啦!”   说着,却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俨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清高模样,视线扫过厢房里的其他两位男子,才看向身旁的少女。   面纱上的一双眼睛尤其的亮:“这女婢是混进来的水草妖,所以我的捉妖令追了过来。”   沈遇桥一听,生气道:“我马上去找掌柜处理,这添香楼竟然能出这样的岔子!”   “水草妖擅化人形,他们幻作了这里的婢子蒙混过关,常人也难以分辨。”   这时,坐在一旁的萧云归出声:“若不是方才花娘子机灵,那水草妖还不知要下什么毒手!不过——玄少卿一招就将水草妖灭口了,这可惜还不知它是冲着谁来的呢。”   玄策眉眼冷笑,没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了身旁的花玉龙。   被他一瞧,花玉龙低声说了句:“那位是定远侯府的萧世子。”   玄策双手负身,点了点头,才朝他道:“放心,妖就算死透,玄某都能让它嘴里吐出话来。”   萧云归:“……”   花玉龙见他要走,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道:“洵之,我们天心观从今日起正式开观,你有空来坐坐啊。”   沈遇桥看着妹妹的手:!!!   玄策垂眸笑了笑,如雪山松动:“好。”   说着,却感觉到花玉龙身后如有实质的目光,问道:“他是谁?”   花遇桥扬了扬下巴:“花家三郎,沈遇桥,玉龙的阿兄。”   玄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听花娘子提过,久仰。”   这时,厢房门外传来响动,花玉龙推开,便见掌柜走了进来,那张嘴正要说漂亮话,却被眼前屋内的一片狼藉吓到:“这、这是!”   花遇桥直截打断:“快点收拾,点菜,饿了。”   “好嘞!”   “玄少卿。”   忽然,嘉蓝县住开口,朝他道:“眼下正午,留下来一道用饭吧。”   与身旁的小姨表情不同,萧云归一脸戒备,这花玉龙似乎与他关系不错,还一口一个“洵之”。   此时,却见玄策抱剑颔首:“今日长安妖气有些盛行,玄某还需继续追查,但此处已扫除干净,县主尽可放心,玄某暂且告辞。”   花遇桥眉梢一挑,果然有点能耐哈。   萧云归见玄策离开的背影,努嘴道:“宗正寺位列九寺之一,这位少卿的势头却比其他的文官还要厉害,这品性,难怪与他人不对付。”   嘉蓝县主却不在意,端起面前重新换上的茶杯,朝花遇桥道:“方才,谢谢这位小郎君了。”   花遇桥没料到县主言谢,顿时有些惊讶,眼前的嘉蓝看模样比萧云归还要小,倒端坐得一板一眼的,明明脸上稚气未脱,却被称呼为小姨,着实有趣。   抬手举杯,爽朗一笑道:“一介莽夫,受之有愧。”   嘉蓝忙垂下眸子,饮尽一杯茶后,转而朝花玉龙看过去,照样举着手里的茶杯:“方才花娘子法术非凡,着实令本县主大开眼界。”   花玉龙见茶杯都递到面前了,遂抬手除下了面纱,清丽一笑道:“我在天心观修道,除妖伏魔是在下天职。”   说罢,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萧云归看着她发亮的眼眸,却是有些怔神,与多年前,侯府后院那个小女孩一样的眼睛,不同的是,她如今已十六岁了。   嘉蓝县主:“花府虽是商贾之流,但我曾听阿耶说过,如今万国来朝,番邦人种各有不同,稍有不和气的,小则引起口角是非,大则影响两国邦交。若非花家坐镇,这生意场上,我们中原还真未必能稳住贸易。”   听到这话,花遇桥想点头,但还是忍住了,毕竟不能骄傲。   只谦虚道:“我们不过是做了大唐子民该做的事。”   说着,菜已经陆续送了进来,萧云归破天荒对花遇桥说话:   “前些日子,我去西市买香料,那些胡商把价格标得奇高,我本不计较,却听他说了句‘整个长安城,只有我家有这香料,谁都得来跟我买’!嚯,听这话我就不高兴了,回头,找小厮去找,说花家也有卖的,我当下就全包了,拿来给那胡商看看,他就差没把那香料吃进去!我萧某最烦这些囤积居奇的人,欺负有钱人呢?!”   听到这话,花玉龙不由一笑,再抬眸,就见萧云归也看着自己。   她脸色顿时一僵。   皱了皱眉。   花遇桥逢场作戏地举起茶杯:“这杯就敬萧世子,包了我花家的香料。”   嘉蓝县主注意到外甥喝着茶时的目光,开口说道:“云归,你快吃菜。”   花玉龙脸色波澜不起,见萧云归要落筷子,瞅准了,将那盘子一挪,放到嘉蓝县主面前:“县主,醋芹,听说是丞相最爱的一道菜。”   嘉蓝县主眼神从萧云归脸上挪到花玉龙那儿,浅笑道:“那本县主先替各位尝一尝味道!”   “县主年纪尚小,想必爱吃甜食,一会吃完我们再上几样樱桃酪!”   听花玉龙这甜甜的话,嘉蓝不由掩嘴笑了笑,她眉眼弯得像月亮,衬得眉如远山,鬓云腮雪:“好啊!”   “哎?小姨!出宫前我阿娘特意嘱咐过,不能给你吃那么多甜食!小心吃胀肚子,又让宫人好一番折腾。”   “县主是你小姨,由你个外甥管那么多?女孩子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总不过都吃一点,又不会怎样!”   花玉龙皱了皱鼻子,朝身旁的沈遇桥说:“对吧,阿兄!”   沈遇桥附和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而且这顿县主请客,她想要什么,便是厨房没有那都得满长安给她买回来。”   花玉龙:“……”   阿兄好不会说话,不过县主好像低头笑了,县主果然大度,不跟这种不请人吃饭的男子计较。   萧云归:“你们兄妹俩别带坏县主,我小姨才刚满十五岁!”   “哇!难怪长得如此娇憨又可爱!原来年纪还这般小啊!”   花玉龙眼睛盯着嘉蓝,两眼冒星星,感慨道:“唉~我只有三个糙汉阿兄,没有软萌萌的妹子。”   沈遇桥被花玉龙这一说,蓦地抬起眼睑,窗外的光刚好落在嘉蓝的脸上,县主果然是凤女,柔美清姿,端庄动人。   萧云归嗤笑了声,朝花玉龙道:“你别肖想了,我小姨,可是要嫁到草原去和亲的。” 第90章 这波赚了 “那、是要亲几次才能怀孕呢……   添香楼后巷,一个十四五岁,身穿玄袍的男孩从里面拐了出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朝此时靠在墙边的上司道:“妥了!那马车违规改造,衙内给直接卸轱辘轴子,还贴了通示。”   对面身高腿长的男子朝后巷瞥了眼,淡漠道了句:“请两位衙内喝茶。”   “好嘞!”   竹猗刚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身问了句:“少卿,这马车如此阔气,是谁家的啊?”   “咱们只是卸了,没让他们驶到半路打滑,已经是秉公办事,为民着想了。”   竹猗听着,挠了挠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说完,就见面前的暗影已经走远。   ——   朱雀大街上,晌午过后,不见方才华盖如云的侯府马车,而于添香楼的后巷里,萧世子的马车真如花家三郎说的那样,由于违规改装,被衙内盯上了。   很好。   花遇桥一脸“我是良民”,真叫不动衙内来报复世子,虽然他也很想。   县主见那头外甥萧云归还在处理衙内的通示,仰头看了看眼前这座花府仆从驾来的马车,如此气派,那上面差点没贴上一个牌匾:豪车。   她身形娇小,自顾站着,见仆人将马凳子放了下来,遂敛起裙衫踏了上去,忽然,面前横来一道手臂。   花遇桥身高手长,仿佛一只手就是一道铜墙,坚固牢靠。   县主没抬头看他,只隔着衣袖扶住他的小臂,柔柔软软地,转瞬松开,身影没进了马车。   “萧世子,这马车我会让花府的人给你拖回去的,放心好啦!你赶紧送县主回宫!”   花玉龙双手叉腰,催促起萧云归来。   待恭敬地送走了两尊佛后,花遇桥脸上的笑立马敛了下去。   变脸简直是生意人的基本修养。   “去大理寺。”   花玉龙指腹掠过轻纱:“花家的信使也给长兄送了通讯,不知他何时回到。”   “他身在北疆,但以他的速度,前后不过这几日。”   说着,花遇桥跃上自己的良驹无痕,“今日我刚进长安城,便有信使告知我,那嘉蓝县主正与萧世子出行,我便故意在此等候,那萧云归,我是见一次打一次的。”   “但这次,你是冲着嘉蓝县主去的。”花玉龙坐上马,与他并肩。   “县主生母虽已亡故,但她的娘家在朝堂中颇有一番实力,且圣上对她还算恩宠,若是能攀上这层关系,也能为阿耶和阿兄说上话。”   花玉龙沉吟:“那县主一见玄策,便称呼他为玄少卿,可见她对朝廷之事多有耳闻,而且她定然也知道玄策升官所办的案子。但方才席间上,她一句未提花家有难。”   花遇桥嗤笑了声,抽了抽缰绳:“那县主别看她娇憨可爱,帝王家的儿女,在深宫中存活哪一个是心思简单的。方才她也说了,圣上对花家多有青眼,这时候,谁要是敢替花家说一句好话,那就算是说到了圣上心坎里。若没了我阿耶和二兄,这京城万国的贸易,哪个商号能平衡之。”   花玉龙忙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县主好可爱啊!笑起来甜甜的,让人着实想捏一捏她的脸蛋~阿兄,我要不派人给县主送份见面礼吧!”   花遇桥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送礼是常识,但却不是万能,这时候就不要落人话柄了,而且,你方才当着她面绞杀了一只水草妖,也算护县主有功了。”   听到这话,花玉龙不由笑道:“真是妖助我也。”   花遇桥收回了手,脸上的笑却有些心疼:“但是阿兄没想到,你法术竟已变得如此厉害。”   若非经历了什么,不会将她逼成这样。   花玉龙扬眉:“如果一般般厉害,就只能被锁在天心观里,但如果变得很厉害,就能掌握自己的自由。”   花遇桥大笑出声:“很好,花家精神,百折不挠!”   两人边骑着马边说着,忽然,花玉龙眼角瞥见了一道牌匾,下巴指了指:“保安堂,是我们花家的医馆吗?”   花遇桥看了眼:“不是。”   说罢,却见妹妹收了马缰,道:“阿兄,我还有事,你先去大理寺。”   没等花遇桥说一句,她人已经翻身下马,牵着踏雪往那医馆走了进去。   花遇桥有些担心,怕不是妹妹身体出了什么岔子。但她显然又不想让自己跟着……   ——   医馆里。   花玉龙穿过一屋子的草药香,避开一群身怀六甲的孕妇,径直往高柜上的小郎君问道:“请问现在有看诊的大夫吗?”   小郎君低头抓药,指了指道:“劳烦您上二楼看看。”   “谢谢。”   待花玉龙走上楼梯,入目一样的人满为患,这保安堂生意也太好了!   “小郎君,请问看诊的大夫是哪一位?”   “你是要看什么?”   花玉龙想了想,抿嘴指了指旁边坐着的孕妇。   “噢,看身孕啊,您且坐着等一会,大夫现在忙着呢。”   花玉龙只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想她一介女冠,降妖伏魔,救济苍生,熟读阵法……偏偏不会医术!   百无聊赖地等着,她摊开掌心,转了转手腕,便瞧见不远处桌上的狼毫,动了动心思,指尖一勾——   “吧嗒!”   果然见那毛笔从桌上滚了下来!   她指尖微动,凝神看着那落到地上的毛笔,只见它一点点往自己脚边滚来,花玉龙手一垂,似有吸力般将那毛笔捏到手心。   既然这手能隔空控物,那么,她掌心里的火呢?   遂凝神默念咒诀,突然,手心便有一道火热窜出,花玉龙心头一喜,又将着火的毛笔扔到地上,再用脚踩灭了上面的火苗。   很好,这波赚了。   “这位娘子,里边请。”   房间里有位医馆的医童走了出来,领着花玉龙进去。   隔间不大,但整洁有度,面前案桌旁端坐着的,是位年轻的大夫,这人生着一对好看的丹凤眼,面容冷静,一身白色长袍,发丝都束进了幞头里,露出尖尖的耳朵。   花玉龙视线一转,落到耳垂上。   上面明显有女儿家的耳洞,原来是位女大夫啊,模样还这么年轻。   女大夫开口道:“医童说,您是要问身孕?”   她说话很轻柔,但没什么感情。   花玉龙想到自己戴了面纱,便直接道:“大夫,我怀孕了。”   “已经诊过脉了?”   花玉龙见她皱起眉,好像情况不是很好,一颗心陡然吊起:“我第一次来看……”   大夫抬起眼睑:“你没有怀孕。”   花玉龙一脸震惊:“??怎么可能!”   那她突然增强的法术是哪里来的?!   她记得自己曾经在一本道书里读到过,有的女道会通过怀孕,借用婴儿的灵气令自己法力大增,从而降妖伏魔,得报大仇。   “您再号一号脉象?”   那女大夫神色冷静,不苟言笑:“娘子未盘发,尚未出嫁,怎么会有身孕?”   “可是……可是!”   女大夫看着花玉龙,仿佛在看着一只毛躁的白兔子。   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话:“可是,我们亲吻了啊!”   听到这话,女大夫破天荒一笑,她肤色白净如瓷,低声耐心道:“亲一次吻怎么会怀孕呢?”   花玉龙被她一说,脑子忽然一炸,想到了之前她与玄策在地界的柜子里,好像也亲过一次!   如果亲吻真的怀孕,那到现在,她也应该显怀了!   难道……这是概率问题?   “那、是要亲几次才能怀孕呢?”   女大夫自觉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解释这个问题实在有些为难,想了想,道:“只是亲嘴的话是不能受孕的,无论多少次。”   花玉龙顿时好奇了:“那要如何才能怀孕?”   女大夫:“……”   她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严肃地思考如何回答这位天真烂漫少女的问题,万一教育不好,被坏人哄骗就麻烦了。   思及此,正色道:“怀孕生育,对女子来说,是一件身心都需得承担巨大压力的事情,亲吻不会怀孕,但是你与另一个男子如果发生了这种接触,说明你们是两情相悦,那这两情相悦嘛,自然就可能会有下一步……”   “等等!”   花玉龙抬手打住:“亲嘴,怎么就说明是两情相悦呢!”   “难道你不是心悦于他?”   被女大夫一问,花玉龙托腮细想:“我好像也没多讨厌他,但是说到心悦,我觉得与我三个阿兄比起来……”   花玉龙顿时摇了摇头:“我更喜欢我的阿兄。”   女大夫:“……你跟你阿兄是有血缘关系,这不一样。”   “不啊,我跟阿兄们都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跟旁的兄弟姐妹没什么两样!”   女大夫:“……”   她想叫下一个病人了。   花玉龙:“大夫,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接吻不会怀孕,那身体里会不会有其他反应?”   这点女大夫认同:“确实会有,例如激发情绪,放大感觉,会比平日里更容易兴奋、悲伤,思考能力有时候不集中,常常出神等。”   “噢?那如果修道之人发生这种接触……是不是就会法术增强?!”   女大夫略一皱眉:“从严谨的角度出发,并不排除这个可能,我曾在一本医术上读过,道家之中确实有一种叫‘双|修’的功法,需得男女配合,方能突破修炼的至高境界。”   花玉龙一听,眼眸亮起:“对对对!正是如此!如果对方功力越高,那‘双|修’之后,得到的法术也会越高!”   女大夫略有些欣慰:“所以娘子您现在明白了吗,亲吻,并不能怀孕。”   花玉龙点了点头,起身道:“谢谢大夫!”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银子:“大夫妙手回春,实乃济世菩萨!”   说完,脚步轻快地出了房门走出医馆,所以接吻就是双|修,那玄策没骗我,那天他在小树林受了伤,亲自己的时候,就说是在‘疗伤’。   忽然,她脚步一顿,可是,上次在地界里跟玄策也亲了啊,自己却没见法术有所增强。   她双手拢了拢袖子,忽然摸到了百宝囊,眼眸一亮,从内里拿出了桃木藤来。   记得梦境里,也有一束桃花藤,她摸了摸藤身,难道,也与你有关?   脑子似想到了什么,少女唇角翘起,原来这就是双|修啊,好有意思! 第91章 一点樱桃 她大约也是觉得自己有点“强……   崇玄署内,一张捉妖符悬在半空,散发着幽灵般的蓝光,而随着它主人的动作,在地上投映出一道水淋淋的人影。   不,准确来说,那是一只妖,她从衣服里伸展出来的四肢,全是海草。   “低等妖物,得了点精气就敢往人界里闯,丢人现眼。”   玄策坐在胡椅上,声音清清冷冷,如深海坚冰。   “主人,主人……”   那海草女妖跪在地上,一张嘴就喃喃地念着。   玄策凝眉:“谁是主人?”   “我来找主人,我要找到主人才能回去……”   一计念头闪过,玄策问道:“你从哪里来的。”   那妖还在那里魔怔般地念着,不回他的话。   玄策袖袍一挥,瞬间在海草妖的额头上印了道莲符,下一瞬,那女妖瞳孔一睁,如傀儡般答道:“东海之境,魔尊重临。”   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微怔,下一瞬,却听见屋外传来了脚步声,双指将捉妖符一收,就在海草妖随之隐匿之时,门外应声而响。   “洵之,你在里面吗!”   原本湿漉漉的地板,水汽顷刻隐散,他收拢袖袍,起身去打开了房门。   迎面,是一道清丽狡黠的脸庞,正朝自己仰着头道:“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垂眸,花玉龙手里正夹着一匹白布。   他将布匹接了过来,才发现重量不轻。   触手柔顺,再仔细一看,上面鳞光隐隐。   “你别瞧它只是一匹普通的白布,却是用上等的鳞线编织而成,遇水不沾,在白天的时候,你见到它是白色的。但是呢,如果在黑夜,失去了光,它就会随之暗淡。你说,这银鳞布是不是就为专玄少卿您而准备的?!”   说着,她径直往内室走去,视线毫不避讳地往四周扫了眼,这屋子朝南,倒是暖和明亮,唯有一桌案,几张椅子,墙边则是靠了个博古书架。   花玉龙背对着玄策,他自然是瞧不见她眼里打转的心思。   “谢了。”   玄策将银鳞布放到旁边的干净小桌上。   “不谢不谢,此乃祝贺洵之的升迁贺礼!”   玄策无声轻笑,“此银鳞布价值不菲,你若是用来庆贺玄某升职,便只能拿回去了,本朝官员收受贿|赂,那可是要遭弹劾的。”   花玉龙回头,双手背在身后:“谁敢啊!那……便说这是锦旗,感谢玄少卿在此次飞钱案上,勇捉真妖,让花家及时止损!”   听到这话,玄策眉宇微微有些皱起,阖上房门,回头道:“这礼,是别的人都有,还是单给我一人的?”   银鳞布虽昂贵,但花家富可敌国,花玉龙要是买个十匹八匹的,也不过挥挥手的事。   花玉龙挑眉,啧!   “玄少卿如今地位何等尊贵,我怎能送与旁人一样的礼物,显得多没诚意!像温寺丞,我送的是花家的桂堂东纸,他定然高兴。”   听到这话,玄策脸色非但没有好,像是随时要送客的样子。   花玉龙见他坐回桌案,眉眼都没抬:“你来还有什么事?”   她盯着他的嘴唇,透着少年的薄粉色,抿着的时候,又像一朵含羞草,但含羞草一碰就要闭上,他的……一碰就会张开。   想到这里,少女心头顿时涌起一道热来,但脸上还是佯装无意。   指尖撩了下他笔架上的狼毫,另一只手撑在桌案边。   她的手没有要停的意思,从左拨到右,又从右拨到左,玄策不想看,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安静。   少女指尖粉嫩,素指青葱,如脂如玉的,令人心神难定。   忽然,下一秒,少女半个身子都趴在他面前的桌上,掌心支棱着下巴,眯眼朝他道:“洵之,我这人,很直接的。”   玄策心头一跳,像被她抓住了血管,任由舒张。   “做、做什么?”   花玉龙看着他竟会有惊慌的眼神,忍不住笑道:“你先闭上眼睛。”   “不闭。”   他撇开视线,不想受她蛊惑。   哪里知道,一道温热的指腹捏了上来,少年棱角分明的下巴被迫转了回来,视线对上那双杏眸的时候,耳边轻声送来撩人的风:“不闭,就不闭罢~”   一点樱桃启绛唇,两行美玉引阳春。   窗外,桃花簌簌落下,桃李春风一杯酒,这酒还没喝呢,便已醉进了柔软里。   少年的脖颈修长,仰头迎上她的吻,不过一眨眼,他便从被动,变成了侵略。   少女自觉差不多的时候,这人却追了上来,仿佛有一道吸力,令她直不起头,明明她是站着,他是坐着的,为何这人还能当一场主导?!   想到这,花玉龙原本撑在桌案上的左手忽然绕上了他的后脖颈,这桌案不宽,只堪堪隔着两人的身体。   她甚至在想,若不是有桌子隔挡,她这突然的一吻,玄少卿一个不高兴,人身攻击就不好了。   她嘤|咛了声,含糊道:“洵之……唔!”   舌畔忽然被卷起,几乎贴合在了一道,这种进入,令她瞳孔猛地睁了开来——   后脖颈被凉凉的大掌揉捏着,她觉得自己真是,老虎嘴边拔牙,自寻死路。   “哐当”   忽然,一声脆响跌落,侵略者的动作忽而一顿,抬起眼睑,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花玉龙的指尖早就松开了他的下巴,直起脖颈,看向一处,柔柔道:“笔架掉了。”   她说话的嘴唇,如清晨沾了露水的花瓣,莹亮,娇艳。   玄策觉得,他要死了。   被这个女子折磨死的。   花玉龙察觉到脖颈上的凉意终于收了回去,忙缩回身子,低头在桌案边捡笔架。   方才她感觉自己快被抽气的时候,忙凝神控制远处的笔架,好让它全部摔到地上,虽说与玄少卿亲吻是个危险动作,但是……   她舔了舔嘴唇,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收拢好笔后,花玉龙也收了收脸上的得意,起身将笔一一放好,正要开口说走人,却对上了某人幽幽的眼神。   她心头一跳。   “谁让你刚才那么干的。”   花玉龙理直气壮地回看他:“亏你还是道家高手,这等修炼的方法你竟都不知晓?!”   玄策一时疑眩,看着她因为呼吸不畅而白里透红的脸颊,敛了敛眉,拿起旁边的茶杯,抿了口清茶。   降了降火,道:“什么方法。”   花玉龙双手撑在桌上,忽然凑近到他的面前:“洵之不知道?!”   玄策不看她:“你歪理实多。”   “谁说的!”   她话音一落,玄策手里的杯子就突然被抽开,砸向了桌案上。   溅起了几滴水珠。   玄策眉眼微惊,却听她道:“你瞧,本姑娘这功力修为大涨!”   他不动声色地将杯子执起,少女的手心撑在桌案上,食指又动了动,那杯子又倒了。   抬眸,对上她狡黠的眼神,玄策道:“确实涨了几分,谁教你的?”   花玉龙不悦地撅嘴:“哪儿是几分啊,我这是大涨!”   说罢,她抬头看了看,最后,定在玄策的头顶,嘴角轻勾,抬手的指尖虚空一绕。   玄策看见一道极浅的金色光线自她指尖延展而出,这是修道人才能瞧见的法力,下一瞬,他只觉头皮一松,漆黑如瀑的发丝便垂落到肩上。   抬眸,就见花玉龙掌心上,此时正托着一道水蓝色的发带。   他神色如常:“隔空控物。”   花玉龙挑眉,笑道:“那洵之可知我如何修得?”   他靠在椅背上,此刻长发披散,隐去了傲气,竟衬出眉眼几分慵懒的迷人。   “这也并非邪术,以你在天心观修习的日子,再加上些许天赋,大可突破。”   “不是噢!”   花玉龙指尖把玩着那水蓝色的发带,道:“我是那日在山头上,与你双|修之后,才得到的功法!”   她话音一落,却见玄策一张脸仿佛凝住了一般,盯着自己看,眼神也好奇怪,睁睁的。   “玄少卿?”   玄袍啸忽站起,只听那人道:“什、什么双修?”   站起身的玄策身高腿长的,花玉龙只好仰头看他——   “就、就是啊!”   还学着他结起巴来:“洵之,你、你紧张什么?”   玄策只觉一股火热从心头窜出,径直绕出桌子,站到她面前,这女子越是得意,他越是生气:“姑娘家家,学什么不好!”   “那晚我们就是像方才那样,然后,我回去睡了一觉,醒来,就能这样了啊!”   说着,她瞪了他一眼,继续道:   “一开始我听旁人说,亲嘴是会怀孕的,我吓死了,赶紧去医馆问大夫,大夫说不会,但我功力大涨,应当是得到了什么灵力的扶持。大夫说可能是双|修。那不就解答了么,我方才亲了你,玄少卿,你的功法也会大涨的!”   玄策感觉自己差不多要被她气死了。   情绪变化得太快,一点都不符合道君的心态。   “双修就是亲……?是哪个医馆,哪个大夫!”   看他不把那座庙给拆了!   被他突然一吼,花玉龙吓了跳,方才还是个小老虎,眼下就成了小白兔,她大约也是觉得自己有点“强”人所难,试图哄一哄:   “洵之,你、你别生气嘛…… ”   “你为了涨修为,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方才还、还强吻本官!”   “你说那么大声做什么!那、那不是,也给你涨修为了么…… ”   “在下不用你这种心机来走捷径!”   他话音一落,却见眼前少女一双杏眸顿时红了一圈,他一时愣楞,胸膛却忽然被她双手推开:“玄少卿法力高深,不屑于和我这等人同流合污,我花玉龙自会去找别人,不辱没你的清高!” 第92章 郎君留步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遇……   “玉龙!”   玄策追上去的时候,她人已经跑出了屋外,迎风送来的,是她掌心松开的那道水蓝色发带。   他指尖绕住,将垂下的发丝束起。   花玉龙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玄策心里烦躁,抿了抿唇,方才还亲密无间,这会如何就吵得摔门而出了。   这到底谁的问题。   不对。   玄策前头万绪,最后抓住了两个字:双修。   正统的不修炼,旁门左道却学了一堆。   但想到她方才那施法的功力,却又不是她往日能达到的境界,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   花玉龙一路疾走,火急火燎地穿过崇玄署的长廊,就连竹猗与她打招呼,都险些要被燎了火星子。   山原抱着经书路过,忙护住怀里的宝贝,抬眼看向那道火红的背影,说了句:“这是谁惹着了花家的大小姐啊?”   竹猗看了眼玄策的房间,摇了摇头:“我只晓得,下回花娘子要是来了,这全寺上下,都得贴上止火符。”   山原往花玉龙出来的方向看去,说道:“奇怪了,少卿没出来。”   竹猗:“为何要出来?”   山原:“少卿追出来的话,说明是他做错事了。”   竹猗:“那要是他没追出来呢?也不能说明是花娘子做错事吧?”   山原:“不兴是她欺负了我们少卿,这会人在屋子里生闷气呢?”   竹猗一脸不相信:“不可能,花娘子怎么能欺负到咱们少卿头上!”   山原那张石头脸忽然笑了,还笑得颇为神秘:“你晓得吗,那日在南曲楼救火,我就见花娘子给少卿脸色看了,她见我衣服被火星子燎破,说要送我新布,还没有少卿的份。”   竹猗挑眉:“噢?真的吗,我不信。”   山原:“别不信啊……”   “竹猗。”   两人正小声嘀咕,没提防玄策走了出来。   竹猗脸色一僵,忙道:“少卿,有何吩咐!”   玄策敛眉:“方才花娘子送了我一匹银鳞布,你去替我去寻一位裁缝来,最好是花家的人,还得是个男子。”   竹猗一听,憋笑憋得脸都红了,是替山原红的。   而一旁的山原人都傻了。   说好的给我,不给玄少卿的?!   见玄策走了,竹猗方抬头看向山原,他人虽然没山原高,但此刻俨然一副长辈老成的姿态,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安慰,言语却不忘补一刀:“山原兄啊,原来你才是那个小丑。”   山原:……   好悲伤啊。   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   花遇桥从大理寺天牢里出来,早有仆从侯在了门外,一见自家三公子,忙上前道:“三郎,查到了,方才四娘去的那医馆,看诊的大夫叫景逢好,这医馆里的人口风甚严,是不会透露病人的消息,因此,我在门外假装候诊时,贴耳听到了一些。”   两人边走边说,等到了隐秘处,花遇桥才示意眼前这位十六七岁的少年开口。   “娘子好像是问了些关于怀孕的事情,还有……”   “等下!”   花遇桥长手抓住仆从的衣领,让他站过来些:“你再说一遍?”   仆从咽了下口水,低头道:“四娘好像说,她怀孕了……”   花遇桥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冷冷:“吐掉口水,重新说一遍。”   仆从快哭出来了,又道:“也、也可能不是,但我是听到这句话的,怎么回事还得问、问四娘……”   仆从话音一落,就被花遇桥手臂力道一甩,后背直接撞上了南墙,差点没吐出血来。   他抬头见主人不言不语,吓得魂飞魄散,忙道:“我、我跟着四娘,她先是去了西市花家布行,拿了店里最金贵的银鳞布,然后又去了、去了宗正寺。而且四娘出来的时候,我瞧她,眼睛红红的……”   花遇桥神色一凛:“哭了?!”   仆从想点头,又紧张地摇头,“不知道……”   呜呜呜,想哭的是自己。此刻他弱小无助又可怜地窝在角落里,低着头看鞋尖,眼角的余光还能看到花三郎的鞋面,但下一瞬,那双鞋已经消失了。   “你若是敢说出去,拔了你舌头!”   仆从差点跪下:“小的绝不、绝不说出去,说出去不等三郎拔掉我舌头,我就自己先毒哑自己……”   此时,巷子拐角的另一面墙边,一道白衣斗篷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外头二人的脚步声走远,他方才从内里走出,斗篷帽沿之下,只露着半张棱角冷硬的脸,一道薄唇勾了勾,道:“怀孕了?好事啊!”   ——   山原替竹猗出去找裁缝了,因为确定花娘子不会给他送新布,而他被燎坏的衣袍,还要换新的。   还有一个时辰才要收工,竹猗坐在宗正寺门口的台阶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朝站岗的官吏道:“最近这附近新开了家羊肉不托食店,要不要下了差去尝尝?”   官吏笑了:“你与少卿同住府上,这厨房还能少你一碗不托呢?”   竹猗轻叹了声:“你知道,咱们少卿向来没什么口腹之欲,一天能只吃一顿,我看他就要成仙了,哪里能理解我等世俗凡人的苦恼,再说,我们玄府的厨子都跑出去接私活了,唉,可怜我的五脏六腑庙……”   “你这么在外头吃,小心把饷银都吃完了。”   “那我不是在长身体嘛!有何办法,而且玄府冷冷清清的,下了差也不想回去,当差的时候看着玄少卿,这下差了,还要看着他!”   那年轻官吏听他这么一说,浑身吓得抖了抖,并朝他投向了怜悯的目光:“要不你来我家吃晚饭吧,我夫人烧的菜,比外头任何一家馆子都好吃!”   他话音一落,东边一同守门的官吏开口打趣道:“嘿,老马,竹猗年纪小,你可别骗他!你夫人烧菜是好吃,但那也得看她乐不乐意烧啊!你跟我说了十次,我就那么一次吃着了,其他九次,都在你家门口吃的地摊儿。”   “扑哧!”   竹猗笑出了声:“马大哥,你净给你夫人揽活,她肯定收拾你啊!”说着,他似想到了什么,不由陷入惆怅,托腮朝天望去:“哪日少卿才能娶个夫人回来,也好整顿整顿这府上的伙食啊……”   “小小年纪就催人婚事,看少卿不打你!”   两位官吏还没打趣完,忽然,眼前一道暗影闪过,竹猗一抬头,衣领就被人拽了起来——   “呵!我听了都想打人。”   竹猗瞳孔一睁,人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便是一阵风刮来,人就被连拖带拽地进了宗正寺大门!   “你、你是谁啊!放开我,我乃堂堂宗正寺玄少卿之贴身侍卫,你胆敢对我动手——啊!”   竹猗平日里对付的都是妖怪,哪里见过这种同类之间性命威胁的,而且此人力气奇大,方才自己挣脱不开,直接被拽着脚都离地了,眼下这人一个挥手,差点被他甩飞,如果不是后背撞到廊柱上的话——   “咳咳咳!来者何人,竟然擅闯宗正寺!”   竹猗说着,迅速从怀里拔出飞符,朝眼前身穿黄白澜袍的男子扔了过去,下一秒,黄符却被他指尖一掐:“灵符只对付妖鬼,我乃长安百姓,你动我?”   说着,五指将灵符揉碎,撒落地面。   眼下,花遇桥站在宗正寺厅堂前的院落中,日头已斜斜沉下,尚有一点余晖与他交织,衬得他一副“我就是来者不善”的架势。   围堵的其他寺吏问道:“阁下来宗正寺,所为何事?!”   花遇桥双手负在身后:“来找玄少卿的。”   “少卿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若有要事,需事先写上拜帖,再由通传。”   众官吏将花遇桥围在院子中央,只见他身姿直拔,姿态悠闲地抬头看了眼四周,此处草木殷盛,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但他吐出来的话,却不是单指一人,而是说在座:“都是些坑蒙拐骗的神棍。”   “你竟敢侮辱朝廷命官!”   竹猗气得立马拔剑,当堂与他对决!   花遇桥嘴角一笑,身子闪避剑刃,轻蔑道:“黄毛小儿,本小爷闯荡江湖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退身的瞬间,只见眼前公子抬手拔下头上玉簪,只听“铛”的一声,玉铁相击,一道凛光闪过,众人倒吸一口寒气。   花遇桥一个旋身,潇洒自如,抬眸见正堂之内让开了一条通道,中间现出一身玄袍长影。   他动作一顿,就见眼前这小孩的剑身之上,正贴着一道灵符。   “竹猗。”   没等上司责怪,他立马开口告状:“是他先动手,拽我衣领子的!”   玄策眸光从容,见不速之客将手中玉簪别回发髻,发丝则一丝不乱,显然这玉簪就是他的兵器,根本不是用来簪发的。   只是,一枚玉簪竟能与修道之人的利剑相抗,且丝毫不损,一看便知此物不凡,而主人更不简单。   “在下正是宗正寺少卿。”   听到这话,花遇桥双手环胸,目光毫不避讳地打量起他来。   竹猗迈步横到两人中间,一脸防备:“郎君止步!”   “哟,你们少卿是何等尊贵,还怕我多看两眼了?”   玄策神色自若道:“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说罢,却见此人眉眼凛然,一身落拓不羁,却对他充满敌意。   “在下姓花,名行,字遇桥,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遇桥’。”   花家三郎?   玄策眼眸微凝,堵在前面的竹猗人都僵住了:“你、你是,花娘子的阿兄?”   听到自己妹子,花遇桥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拳头,咬牙一笑:“如何,她跟你很熟么?”   竹猗实心眼,又心直口快,摇头道:“不呢,她与我们玄少卿最熟!”   “噢?”   花遇桥眼睛看着玄策,话却是问的竹猗:“那我妹妹方才,可是来找过玄少卿?”   竹猗点了点头:“是啊,还给玄少卿送了一匹极好看的银鳞布,我们可羡慕了!”   话音一落,竹猗只觉肩头被人一推,眼前的花遇桥力道拍得不轻不重,一副让他闪开的意思——   “玄少卿,找间大一点的屋子,花某有些账要与你算算。” 第93章 一丝张狂 “若是我妹妹喜欢,便是卸了……   竹猗不敢说话,看着玄策和花遇桥一同进了屋,又把门阖上,严丝无缝地,好奇得他抓心挠肝。   一旁寺吏也觉奇怪,小声八卦道:“这花三郎找玄少卿,来势汹汹的,就是来找茬啊!”   “怕什么!他遇桥架桥,我们少卿遇妖杀妖!”   竹猗说着,却见寺吏们朝自己看来:“就是这才麻烦,我们杀妖,但对人,没用啊。”   “是啊,治人,这还得大理寺。”   竹猗怒瞪眼睛:“别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要是遇着妖,大理寺都吓破胆了,还不是得指望我们宗正寺!”   说完,似想到什么,忙拨开人群,道:“去去去,马上宵禁了,还不收拾收拾!”   一提这茬,大家立马四散,不再逗留,毕竟能准时下差,才是更重要的大事。   而屋内,玄策与花遇桥对坐在竹榻上,面前案桌上倒了杯热茶,余烟袅袅,只听屋主人开口道:“花三郎来找我,大约是为了花娘子的事罢。”   花遇桥端看着玄策,一副人模狗样:“我花家乃商贾门第,比不上道门清高,我花三郎,也只是个管漕陆运输的江湖人士,不懂什么礼数,通常一言不合,就喜欢动手解决,在这里,先跟玄少卿挑明了。”   玄策见他曲起一条腿坐着,后背倚在无腿的圆椅上,架势是一点不把自己当客人。   “花三郎为人直接,玄某略有耳闻。”   “呵,”花遇桥单手置于桌案,点了点,“花家有自己的传信使,现在人们只需肯花点功夫,便什么都能查到,你说是不是,玄少卿。”   花遇桥行为鲁莽,犹如虎子,但,都是生意人,城府可一点不比花重晏浅,玄策遂道:“花三郎若想知道什么关于玄某的事情,大可亲自来问。”   “哈哈!”   他笑出声,半身前倾,凑近玄策的眼睛:“托我妹妹的福,我一介商贾也能与少卿坐在一起喝茶啊。那花某便开门见山了,玄少卿与舍妹,不知是何关系。”   玄策抬眸,一双眼睛深邃如夜:“玄某与花娘子一同伏过妖,飞钱案能如此快了结,有她的功劳。”   说着,却见花遇桥眼神一瞬不眨地盯着自己,像是在等着什么。   “在下问的是,什么关系。”   “我与花娘子,是朋友。”   “什么朋友?”   这还能是什么朋友,玄策剑眉微凝:“颇有些交情。”   花遇桥见他这反应,“啪”地一声,掌心猛地拍下桌案:“什么叫颇有些交情?敢情能跟玄少卿说上两句话,那都是高攀了!”   “我不知花郎君是对玄某有什么误会……”   “我问你,我妹妹今日给你送了匹布,从这宗正寺大门出去后,为何眼睛红红的!”   提到这事,玄策心头就鼓气,这花玉龙擅自亲了他,回头就说,是为了增长修为,原来亲他就是为了修为!   多狠的女子!   这一哭,还让他发不了脾气了,又难受又心疼的。   “我们吵了两句……”   “那你为何不追出去!”   花遇桥恨不得掐他脖子:“你不追出去,任由我妹妹生气跑了,这不就是你的错吗!”   玄策一时愕然,就听他继续道:“你是堂堂少卿,有傲气有身份,但若是一点气度都没有,你往后还怎么娶我妹妹了!”   他话音一落,玄策瞳孔一怔:“娶?”   花遇桥看他这发懵的脸皮,忍住拔下簪子给他划两刀的愤怒——   “呵,我妹妹能哭着跑出去,就猜到你是个负心汉了!”   玄策一把按住桌子,防住花遇桥损害公物,但心头却跳动如鼓:“娶妻之事,是玉龙跟你提的?”   好嘛!   花遇桥掀不起桌子,直接一掌将板子拍碎了。   玄策:“……”   “若不是我这个阿兄及时赶回,还不知竟有人这般欺负玉龙!怎么,要是玄少卿以为是玉龙向我告的状,你便要迁责于她?我告诉你,我妹妹可不是非你不嫁的!”   听到这话,玄策脑海忽然浮起一道画面,声音冷冷:“今日你们与萧云归能同桌吃饭,倒也是和谐得很。”   花遇桥好笑道:“萧世子算什么?你玄少卿又算什么?我花家都不稀罕,若是我妹妹不喜欢,我大可带她到天涯海角!而若是我妹妹喜欢的,便是卸了手脚,也要绑到花家。”   玄策按下心头的一丝张狂,神色保持淡定:“花三郎今日来找我,说明,在花娘子心里,玄某比那萧世子重要。”   “呵,玄少卿可别太自信。”   “你今日既来问我要不要娶花娘子,那我说’娶’,花三郎难道便真的愿意将妹妹嫁给在下么。”   被他反问,花遇桥略一挑眉,大掌拨了下碎开的木桌,道:“我便问一句,玄少卿,喜欢玉龙么?”   见他一时怔神,花遇桥又道:“喜欢和娶回家,是两回事。喜欢是真心,而结亲,却可以是生意。”   花遇桥说话不拐弯子,这是玄策遇到过最难应付的人。   “你在犹豫?”   玄策垂眸:“情之一事,玄某不愿轻言。”   花遇桥认真道:“玄少卿看着年轻,却已位高权重,我知晓你术法高明,而我家玉龙心思单纯,又长久困于观中,极容易被你这等人物哄骗,迷了眼睛。玄少卿啊,遇到一个会为你掉眼泪的女子,说明她心里有你,而我,真不希望那个女子是我妹妹啊。”   世间上,无论这些个男人多优秀,花遇桥都不会满意。   玄策垂在膝盖上的双手紧了紧,想到今日花玉龙还说,不与自己双修,要去找旁人时,他气得差点把屋子给炸了。   但回头,这花遇桥就上门来找他了,是不是说明,玉龙心里是属意于自己的……   “花三郎,可也有遇到过喜欢的人?”   花遇桥浓眉一皱,道:“行走江湖之人,最忌讳谈情说爱,你晓得,不稳定嘛,不能耽误姑娘家的前程。”   他最后这句话,也是意有所指了。   玄策难得笑了笑:“我倒是觉得,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玄某虽为宗正寺少卿,但所行之事也是拔剑除妖。若是你问我,心里是否有花娘子,玄某自然是直言不讳,回你一句:我有。”   花遇桥眉梢一挑,便起身理了理袖袍:“得了,花某今日来,便是为你这一句话,如今收到了,便先告辞。对了,我妹妹再过不到十日便是十七岁生辰,你得想办法哄好她。”   玄策站起身:“不知花娘子生辰,是哪一日?”   “四月初七,好日子。”   说罢,却见玄策脸色一愣,问道:“你怕不是那日有事吧?!”   玄策抿了抿唇,道:“确实有事,在下的生辰,也是四月初七,只不过,是十八岁。”   喔哟!   花遇桥竟没想到还有这一招。   眼眸定定看着他。   玄策抬眸:“花郎君,还有何事?”   “你可知我今日将萧云归当街打了一顿?”   玄策:“略有耳闻。”   “其实我今日来,也想打你一顿。”   玄策:“……”   “知道我为何没动手吗?”   玄策:“愿闻其详。”   “你的属下在院子里朝我拔剑,你用灵符止住了他。玄少卿法术高强,想对付我不在话下,但你却不是个用武力解决问题的人,你很冷静。我自然,也不能这般对付你。玄策,能让玉龙动心的人我没见过,你却是第一个让她红了眼睛的,我倒是想跟你打打交道,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为了玉龙,我可是能豁出命护她的人。”   从方才见面到现在,面前这个一身侠气的俊美少年,才终于露出他原本沉敛,带有爪牙的面孔。   玄策目光毫无惧怕地与他对视:“我知道,花家的人,都不简单。”   花遇桥一笑,又恢复方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你年长我几个月,但若是娶了玉龙,还是得随她叫我一声阿兄的!”   玄策:“……”   “这到底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   待花遇桥出了宗正寺后,掌心揉了揉拳头,仆从瞧见他,立马将马牵了过来,低声道:“三郎,可是将那混球打了一顿?”   “没有。”   “啊?”   “那玄策一道黄符就能将剑定住,对付妖就算了,居然还能对付人!敌不动,我不动,只要不出手,大家就都还有谈判的余地。”   说罢,翻身上马,径直往兴化坊奔去,方才他与玄策最后那段话纯属瞎编,他不动手,纯粹就是知道打不过。   ——   天心观内。   于嬷嬷看了眼漏刻,道:“还不到半个时辰便是宵禁了,小郎君若是不急着回家,便在我们观里歇下吧。”   于嬷嬷边说着话,边又给面前埋头吃面的小郎君盛了碗汤。   “竹猗,你慢点吃,现在又不是赶着去捉妖!”   花玉龙看他吃这么快,朝一旁的希夷道:“你可不能跟竹猗阿兄学,吃慢点,小心积食。”   “嗯!”   希夷在高凳上一边吃得欢乐,一边挥了挥脚。   而坐在对面的竹猗,夹面的动作忽而一顿,竟真是停了下来。   于嬷嬷笑道:“还再要一碗?”   竹猗埋着头,沉默地摇了摇脑袋瓜。   花玉龙却察觉他的不对劲,道:“都吃掉两碗羊肉不托了,怕不是真噎着了?绿珠,快去把师父先前制的消食药丸拿来!”   她话音逋落,却见竹猗从碗边抬起了一双眼睛,红彤彤的,直把绿珠吓了一跳:“哎妈呀,这咋还把眼睛吃红了咧?”   “怎么了?”   花玉龙低声问他。   竹猗还是摇头。   花玉龙拿了帕子给他擦眼睛:“别这样,玄少卿要是瞧见了,还以为你在花府遭虐待了呢。” 第94章 欢不欢喜 花遇桥把手里的杯子都捏碎了……   竹猗一听,忙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继续埋头把于嬷嬷端来的汤喝了个干净。   这才摸了摸肚子,心满意足地擦干净嘴巴。   “长那么大,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晚饭。”   绿珠掩嘴一笑:“夸张,那你往日都吃的什么啊?”   竹猗想了想:“有钱的时候在外面下馆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吃干粮。”   花玉龙奇怪道:“玄府不做饭吗?”   “做啊,但是少卿不吃,厨子就不做了,而且那厨子手艺,还不如吃山原煮的面。”   花玉龙:“……这日子确实有些艰难。”   竹猗眨巴着眼睛,计上心来,道:“花娘子,往、往后,我能来你这儿吃饭吗?”   花玉龙笑道:“那你问于嬷嬷和绿珠,这些菜也不是我做的,你得求她们才行。”   于嬷嬷看着竹猗转过来的脑袋,听他保证说:“我过两天发了饷银,就给您交伙食费!”   她和蔼一笑:“不用不用,多个人也是多双筷子的事,天心观热闹些,香火就更旺了。”   竹猗挠了挠脑袋,眼睛无意瞟到漏刻:“啊!已经这么晚了,我得赶紧回去!”就在他站起来的瞬间,脸色一怔,才想到了什么,猛一拍脑袋,道:“我说我是来做什么的!一看到吃的就全给忘了,花娘子,你阿兄,去宗正寺找少卿的麻烦了!”   花玉龙:???   竹猗见她也一脸吃惊,又道:“你的阿兄好凶啊,一来就要打架,后面少卿跟他单独进了屋子说话,不知道少卿会不会有危险,我本是来搬救兵的……”   他越说,越不好意思:“现在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了……”   “你现在若再不赶回去见你家少卿,那可就真来不及了。”   忽然,竹猗身后传来一道男子沉冷的声音,顿时把他吓得寒毛陡起,脖子僵着转过头,只看见一堵墙,再往上,这副面孔,不正是今日大闹宗正寺的花三郎吗!   “阿兄!”   花玉龙站起身,忙将花遇桥拉到一边,小声道:“你怎么又动手了啊,那儿可是宗正寺!”   花遇桥侧眸看她,冷哼了声:“怎么,嫌阿兄给你丢人了?”   “不是!”   “那是紧张玄策那个混蛋了?”   说这话时,花遇桥牙根都在磨,侧眸,就见竹猗还呆楞在原地:“怎么着,小兄弟今日是要歇在此处?”   竹猗身板一直,飞速朝花玉龙拱手,说:“花娘子,我先回去了,谢谢你们的招待!”   说罢,一旁的希夷也赶紧从板凳上溜下来,道:“竹猗阿兄,我送你!”   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脚步却不约而同地竞走,恨不得赶紧消失在花遇桥的视线里。   竹猗:“希夷,你走那么快干嘛!”   希夷吭哧道:“这不是你在走那么快吗?”   “要不是你跟着,我都要使轻功了!”   希夷一听,立马伸出小胖手拽住竹猗的衣袖子:“对!竹猗阿兄,你每天来我们这里吃饭好不好,然后教我轻功,我也想像你这样,御剑飞行!”   竹猗低眉:“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你师父不教你么?”   “师父也教,可是我怕自己太笨了……”   “想开小灶?”   “那你在我们这吃饭,不也是开小灶吗?”   “小小年纪,心思这么多!这哪里是笨,分明就是吃太多了!”   想到这天心观这么好的伙食,别说养出一个小胖希夷了,就是十个八个都不在话下。   两人这边聊着,天心观的膳堂内,花遇桥抿了口茶,指腹在桌上点了点,忽而一停,道:“于嬷嬷,绿珠,劳烦你们出去一下,我跟玉龙有些话要谈。”   绿珠和于嬷嬷福了下身,离开时,朝花玉龙看了眼,见她示意没事,便只好将门阖上。   花遇桥:“我方才找那玄策聊过了,问他愿不愿意娶你……”   “噗——”   花玉龙一口茶喷了出来,“咳咳咳咳!”   好在两人坐得隔开了些,否则,这清茶就直接往花遇桥脸上招呼。   “你说什么啊!”   花遇桥见她这般大声,自己还恼火了:“那玄策对你做出那档子事,我若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早就当场把他杀了!”   花玉龙:“???孩子?”   花遇桥一脸愤愤,拳头都硬了:“我是你阿兄,你有事瞒着我做什么!自己受了委屈,还让凶手逍遥法外!就算你现在有身子了,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这门亲事该有的礼数一样也不会少,他若是敢负你,你就回来,权当和离了!反正我要给我这个未出世的小外甥一个名分!”   花玉龙一脸怔怔:“阿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看着自己妹妹还一愣一愣的,花遇桥恨不得把她脑袋晃醒,真是痛心疾首:“妹妹啊,你心思单纯,不知这外面世道凶险,人心狡诈,最是反复,尤其是男人,没一个可信的!当然,除了你阿耶和阿兄外,都是些臭男人,心思肮脏,你吃亏了不跟他计较,他们就真心安理得占便宜了!”   花玉龙疑惑了:“玄少卿,也挺好的啊……”   “挺好的?!妹妹啊!那定远侯府萧世子,长安世代贵族,出身够好吧,你再看看他们,不也是骨子里都被坏水浸烂了!”   听到这话,花玉龙脸色一沉:“别说了,阿兄……”   花遇桥拍了拍她肩膀:“玉儿,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明日,阿兄再给你找个御医回来,好好把脉,调理身子,最重要的还是肚子里的宝宝……”   “阿兄……”   “于嬷嬷有带娃的经验,当初重晏就是她带着来花家的,然后我再寻几个可靠的……”   花玉龙顿时头大,立马打断:“我没有怀孕啊!”   “其他的由我跟阿耶和阿兄说……”   方才花遇桥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怎么替妹妹跟家人糊弄过去,猝不及防听到花玉龙这句话,一时噎住:“你说什么?”   花玉龙没好气道:“我没怀孕!”   花遇桥问号脸:“妹啊,你今日去了医馆,有人听到你在里面说怀孕的事……”   花玉龙翻了个白眼:“哪个小厮如此耳聋眼瞎!”   花遇桥:“……那你去医馆做什么,你没事,那问怀孕做什么!”   被他一问,花玉龙顿觉脸颊发热,低着头,道:“就、就是,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不对,玉龙,你跟阿兄说实话,你是不是跟那个混蛋,有肌肤之亲了!”   花玉龙脑子一炸,猛地站起身:“你说什么啊!”   “男人骗女人,阿兄见多了!就算大夫说没怀孕,但你这反应,显然已经私定终身了!玉儿啊!都怪阿兄们忙,阿娘又殁得早,害你这般纯善被欺……”   提到这事,花遇桥恨不得把玄策大卸八块,眼睛都红了。   “阿兄,你别说了。”   花玉龙心头顿时万分难受。   “好,阿兄不说,你别难过,你一委屈,阿兄又想跟着哭了。”   花玉龙扁起嘴,他们俩自小性情相仿,打打闹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不是她是女儿身,早就跟花遇桥出门走漕运了。   室内一时寂静,花遇桥心情起起伏伏,双手紧了紧拳头,他真是恨死玄策了!   “玉儿,你倒是跟阿兄说,你对那玄少卿,心里欢不欢喜?”   花玉龙皱了皱眉:“什么样的,才叫做欢喜?”   花遇桥见她这么一问,脸都白了,又绿了,敢情这都分不清呢:“就是,你想跟他一直在一起啊!”   “一直在一起?”   花玉龙想到今日在宗正寺,那玄策突然恼火的样子,气得她差点没把宗正寺烧了,遂道:“不想!”   花遇桥:“……”   “而且,我也没跟他私定终身!”   “那你去医馆问自己怀没怀孕!”   “我是去问,亲嘴怀不怀孕啊!”   “你们都亲嘴了!”   花遇桥把手里的杯子都捏碎了:“谁先亲的!”   花玉龙想了想:“第一次是他先亲的,那会在地界里,我们怕被发现就躲进了柜子里,但是灰好多啊,我想打喷嚏,他就、就亲嘴来堵住我的嘴巴……我被他吓得喷嚏都没了。”   花遇桥轻咳了声:“这还第一次呢!难道还一而再,再而三了?!”   “唔?第二次就是疗伤了,我们道门中人的双修可以令法力增厚!”   “双修?!你都与他双修了!”   “阿兄也知道双修!”   花遇桥听她这话,顿时有些怀疑,毕竟花玉龙方才可是能问出“亲嘴就会怀孕”这种诡异问题的,思及此,不得不感慨,这真是当代爱的教育缺失啊。   “你先告诉阿兄,你这双修,不会是……亲嘴吧?”   “阿兄你好聪明啊!”   花遇桥:“……”   这时,花玉龙抬手一挥,只见方才被花遇桥捏碎的瓷杯碎片,此刻竟颤颤地立了起来,下一秒,便飞到花玉龙的面前停下。   “阿兄你瞧!如今妹妹这法力可是长进了几分?”   花遇桥见状,哑然一笑,他现在算是弄明白了怎么回事,花玉龙没怀孕,两人也没私定终身。   好吧,方才幸好没跟玄少卿干架。   关键时候,识时务还是非常重要。   “那你今日去找玄策,为何出来就眼睛红彤彤的?”   “嗯?阿兄,你这又是听谁说的!”   “整个长安都有花家的信使,你说呢?”   花玉龙皱了皱鼻子,哼了声:“我不过是主动亲了那玄少卿一下,告诉他这样便能增长法力,结果他居然凶我!于是我也生气了,便说那以后再也不找你双修了!”   花遇桥笑出声:“干得漂亮,气死他才好!”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带了几分正经,看向花玉龙:“可是,玉儿啊,我方才问玄策喜不喜欢你,他跟我说,喜欢。” 第95章 乖乖别动 “我们做神仙的,就是这般善……   桃源的桃花锦簇,但是终年不结果子,清晨的时候,朱雀上神喜欢接桃露煎茶,只是这次,她不过阖了下眼睛,便听见了杯盘轻微响动的声音。   她没有睁眼,只是笑笑道:“是谁在偷喝我的桃露呢?”   声音刚落,杯壶响动就没有了,但是地上铺满了桃花瓣,传来软软的,娑娑的声音。   于是,朱雀偷偷睁开了一只眼,便见桌上的杯子不见了,她弯下腰,看向桌子底,有一只雪白的毛绒球,正背对着她在伸出|舌头|舔杯子里的茶水。   喝得可讲究了。   “哟,小狐狸也爱喝桃露啊!”   说罢,就见那雪球上的毛绒绒炸了炸,不动了,待上神去摸它的时候,又“嗖”地溜开!   “咯咯咯~”   上神追着小狐狸,虽然动物身姿矫健,但奈何神仙飞檐走壁,一下便将它抱住,脚尖一掂,一神仙一狐狸便上了桃林的高处。   “小狐狸别动啊,这么高,你会摔死的!”   好吧,小狐狸吱吱吱地,只得双爪搭在上神的手臂上,圆圆的后背贴在她的怀里,耳朵任由她揉捏,心情很是烦躁。   “你瞧,这九重天是不是很漂亮,你刚来,我带你熟悉熟悉可好啊?”   小狐狸在她怀里缩了缩,朱雀又笑了:“别怕,谁也伤不到你!”   说着,上神一个跃身,就在这云中自由飘行起来:“那儿最亮的地方,便是天宫。走吧,本上神也许久未去过了!”   九重天上有无数座浮岛,隐没于云之中,它们没有根,永远在飘行。   汉白玉堆砌的地砖亮得晃眼,小狐狸刚踩上去,没留神就打了个踉跄——   “咯咯咯~”   上神笑得捂肚子,重又把它抱起来,用脸颊凑了凑它的脸:“你怎么那么可爱!”   朱雀上神怕它又打滑,于是便一直抱着,往南天门走去。   “阿陵!”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她转身望去,眼前一道白金铠甲,身形挺阔,一点没有旁的神仙那般飘逸自在。   “阿兄!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还得我问你,前头送的桃花酥……”   说到一半,便看到她怀里抱着的小东西在动,伸手就要去抓,谁料阿陵一个转身护着。   “嘿!哪儿来的小兽?给我瞧瞧!”   “你没看它都被你吓到了,我怀里缩呢吗?你这位白虎神君煞气太重,小动物最敏感了!”   白虎神君挠了挠头:“我底下管着七个星君,平日里又是辟邪祈丰,又是惩恶扬善,发财致富要我管就算了,现下还得管凡间喜结良缘,我头都大了,那月老偏说自己还年纪大,如今国泰民安,他牵红线都忙不过来!我这哪是煞气,是怨气!”   阿陵听着直打了个哈欠:“你别跟我说,我反正是不会帮你的。”   “作为一个上神,你也要有点追求,再睡下去,你小心如那上古的夸父女娲,直接长眠大地。”   “谁说我没追求了,我那桃源还镇压着渊寂之地的十万灵兵,只要我清闲了,就说明三界稳定了,阿兄啊,作为四大神君之一,妹妹我的地位也是很重要的!”   白虎神君一笑:“是挺清闲,都学会做桃花酥了,哎呀,我这妹子几万年了,终于学了门手艺!”   阿陵皱了皱眉:“我几时会做了?”   “前几日,天兵说是你给我送来的啊!”   阿陵嘴角抽了抽:“阿兄啊,你现在兼有喜结良缘之神力,是不是吸引了哪位小仙女,给你投喂桃花了啊?”   白虎一听,抖得盔甲都晃动了下:“我就说,几万年都不会做饭的人,怎可能一时转性!搞不好是谁不怀好意投了毒!我在这天庭可没少得罪神仙!”   正寻思着,眼前的少女已经走了,只远远朝他挥了挥手:“我先走啦,阿兄,下回寻到是谁给你送桃花酥的,记得告诉我,我也来尝尝!”   阿陵一边摸着狐狸的粉白|肉垫,一边往前走:“进了南天门,就是天宫里头了,这里都是有神职的神仙,你来自青丘,不知是否有你的老乡……”   边说着,边往宫里走去:“小狐狸,你叫什么名字啊,我也不能总是叫你小狐狸,你告诉我你的名字,说不定我能帮你找到家人。”   她话音一落,怀里的小家伙便跳了出去,毛绒绒的身子一下便钻进了一片芍药花地里:“哎!你别跑!”   阿陵说着就弯身跟它钻了进去,小狐狸身子小,一下就没影里,但她瞧着一路被它晃动的花叶,最后在一处停下了动静,勾唇一笑,双手拨开了蓬勃的花叶,果然见圆乎乎的小狐狸,正背对着她,似乎在做什么。   她轻柔地唤了它一声。   接着,那小狐狸就转过身来,嘴里叼着一根小木枝,下一秒,吐到了地上。   阿陵顺着那木枝滚动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泥土上,画了一个字:启。   “启?”   “你叫阿启?”   她问完,那小狐狸就低着眉眼,仿佛是默认了。   “那我便叫你阿启了!唔,那你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呢?”   没等阿陵问完,这小狐狸便一下又窜没影儿了!   “唉!你小心,阿启!你停下来,别跑了,给我回来,再跑我便不带你出来了!”   她边追着,边低声警告,这里不比桃源,出入皆有天兵天将,此时小狐狸还在跑,阿陵只好略施轻功,脚尖踮着花叶,追上了那白绒绒的一团,就在弯身抱住他的瞬间,眼见有仙官往这边走来,顺势伏到了花丛中。   而小狐狸还不安分地想跑,阿陵压着他打了几个滚,脸颊挨着脸颊,鼻子碰着鼻子,嘴巴……   阿陵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一双桃花眼,一双狐狸眼,就这么四目相瞪着!   嘴巴对着嘴巴!   不远处传来盔甲碰撞的声音:“方才好像听见这边有响动。”   阿陵屏气呼吸,身子也不敢动,还压着阿启,注意力都在听巡逻的天兵天将何时离开。   忽然,她只觉身下的狐狸有所异动,阿陵怕他又想逃,双手直接将他两个爪子按在了它的头顶。   阿启:“……”   阿陵的嘴唇松开他:“乖乖别动。”   说罢,就抬头从芍药花地里偷偷朝外看,果然,那些天兵们都走到花丛的另一边了,我就说嘛,三界向来太平,这些天兵天将都得考虑转业事宜了。   正松了口气,阿陵低头朝小狐狸道:“阿启,别怕……”   话说到一半,少女的眼睑一睁,那清丽的瞳孔里,此刻正倒影着一副俊美少年的轮廓,皮肤白皙,眉眼勾人,嘴唇不点而绛,下颚是造物主最精美的抚摸,在他的身上柔和成了惊心动魄的绝艳。   阿陵嘴唇张了张,浑身抖了抖,她的双手紧张地一收,却是发现,此刻她正抓着少年的手腕,忙松了开来,坐直身子,但令她更没想到的是,原本的阿启小狐狸,此刻化成了人形,修长的身姿,宽阔的肩膀,以及,起伏的胸膛。   她只是看了一眼,就惊吓地抬起双手捂住眼睛,少年只着白色薄纱,这一躺在地上,衣衫敞开,她好像看见了,像山一样的……   她这下知道了,阿启,这只狐狸,是个男的,男的!   呜呜呜!   一想到这,阿陵忙站起身,那只白狐狸化成了人形,此刻她正架在人家的腰腹上!   她要起身,双手得借势,人已经结结巴巴了:“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少女的眼睛是闭着的,手却在发抖,一压就压在了硬实却又有点弹性的地方,她下意识睁开眼睛一看——   眼睛又变得像铜铃一般,嘴巴一张,正要喊出声,下一秒,手腕被一道力量撤下,她整个人又顺势往他身上扑了下去。   嘴巴被一道宽厚的大掌捂住——   “有仙官。”   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她还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口传来的震震。   好像也连通着她的心一样。   让她不敢吱声。   不知过了多久,阿启松开了她,说:“好了。”   声音好动听啊,像仙乐一样。   她慢慢爬起身,双手撑在他身侧,这次,却不急着爬起来了,毕竟是个活了三万年的神仙,大场面还是要镇住。   “你是只男狐狸,为何来我的桃源?”   他看着她,这么躺着,如丝绸般黝黑的头发披散在地上,她的指尖轻轻撩了撩,像狐狸的绒毛一样舒服。   “桃源,有和青丘一样的桃花。”   “你能上九重天,说明仙力非凡,几岁了?”   “三千岁。”   阿陵:“……”   这回,她从他身上离开了,坐到旁边的花地上。   三千岁,三万岁,差了好多岁啊。   少年得了空间,也要起身,却被她按住:“你别起来!”   少年皱眉。   阿陵:“你现在衣衫不整……”   说着,眼睛就往他的胸膛瞟了瞟,暗道,真好看,像白脂玉一样,摸起来还硬硬的……   正神思游离,就见眼前的少年双手一拢,便将衣襟收紧,那衣衫忽而亮了亮,一眨眼,就如寻常袍服,只不过厚了些,依然是白色的,是狐狸的颜色。   “现在可好?”   阿陵摇了摇头,站起身,朝天边抬起了右手,双眸阖上,只觉一阵微风刮过,她的指间处竟是隐隐透着亮光。   阿启见她眼睑忽而掀开,收回手臂,蹲下身将掌心递到自己面前:“这是风息绳,用来束你的长发,再好看不过了!”   长绳是水蓝色的,像这天空一样,在她手里飘飘扬扬,少年单手撑着身子,抬起一双柔魅的眼睛看她,似有些不解。   少女无奈道:“你不会束发吗?那好吧,我帮你,我们做神仙的就是这般善良。” 第96章 温柔补刀 “世子,这样做,不大度。”……   花玉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好像就在梦里,看见了那道蓝色发带的时候。   此时,她手里还抓着桃木藤,手心已经冒汗了,沁得有些黏糊糊的,神思却盯着眼前的窗棂发呆。   这次的梦里,好真实,但是,又很不真实。   “四娘醒了吗?快到开观时辰了,不知今日的香客是否会多些。”   “我去瞧瞧,对了,宋娘子,今日早食都做好了,您是去膳堂吃,还是我端过来。”   “不用麻烦,我收拾妥当了,你去照顾四娘吧。”   屋外,是绿珠和宋沁岚交谈的声音,只听“咿呀”一声,厢房门便被打了开来,阳光急切地投入,将最后的一丝昏暗都赶走。   “四娘,起来啦!今日于嬷嬷做了葱香素面,沔阳三蒸,芝麻冬瓜酥饼,可香了!”   绿珠每次来叫花玉龙起床,必定要把早食也一并端来,不然以四娘赖床的性子,非得如此才能令她有起床的急迫感。   “娘子?”   绿珠见她又在发呆,上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忽然,手腕被花玉龙抓住,绿珠一怔,娘子的那双眼睛一点都不像是刚睡醒的模样:“四、四娘,你早醒了?可是睡不安稳?”   花玉龙:“绿珠,你去花府看看,我三兄出去了没有,若是在,你让他来天心观一趟。”   “噢!好!”   说着,就见花玉龙径直从床边起身,往屏风后面的铜盆架走了过去。   随着帕子拧水的声音,绿珠才猛地反应过来,转身往屋外跑了出去,她还从没见过娘子这般主动醒来,怕不是真有什么急事!   铜盆架上,悬着一面铜镜,花玉龙看着镜子里倒影的少女脸庞,干净,清爽,眉宇间与梦境有些相似,可又有哪里不同。   例如,她的眼睛要圆一些,而梦里的少女,眼睛要长一些。   但是,她就是知道,那个人与自己一样……   “阿陵……”   “阿启……”   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花玉龙整个人都打了个冷颤,那个阿启,那只狐狸,在花丛之下,她不小心亲了他,一转眼,变成了一个俊美少年。   这个人,她也见过。   花玉龙瞳孔一睁,双手在水盆里搅了搅,下一秒,脸就埋进了那凉水里。   这,这到底是个什么梦,太吓人了,明明是仙境,但她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都那么真实地生活她身边啊。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可为何,这个梦能延续上一个梦呢!   想到这,花玉龙猛地从水里抽离,“咳咳咳咳——”   喘了好几声后,拿过架上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露珠。   她看着镜子前的自己,止住了胡乱的猜想,自言自语道:“应当就是个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就当看了一出变文,对,变文!”   想着,从屏风里走了出来,看见桌上飘香的菜式,定了下神:“什么桃花酥,根本就没有桃花酥!”   深吸了口气,坐下认真吃了起来。   梦里那女神仙只喝桃露,哪像人间,烟火百味。   ——   通往天心观的长廊上,宋沁岚一瞥见花玉龙出来,忙快步迎上前,神色着急道:“玉龙,萧世子来了!”   花玉龙:???   她身影一让,果然见天心观主殿前的院子里,正站着道挺拔身影,他双手负身,抬头在四周张望了一圈。   那眼神,不用看都知道,傲慢的。   在他视线落到花玉龙这边时,略是一顿,也没走过来,颇有几分矜贵地等着她。   花玉龙眉梢一挑,问宋沁岚:“他来做什么?”   “说是感谢玉龙你昨日在添香楼伏妖救县主有功,特意前来。”   “让他添多点香油钱便是了,若无旁事,我进殿了。”   说罢,在萧云归的眼皮底下,花玉龙头也不回地往观里走了进去。   萧云归:“……”   “花娘子!”   萧云归喊住了她。   “本世子特意前来,你这天心观便是如此待客?”   花玉龙站在台阶上,侧眸朝他看了眼,道:“信主既然是来求神降福的,哪里有神仙迎你的意思。”   “你!”   萧云归顿时被噎,忍气用力甩了甩袖袍,道:“你阿耶和阿兄还在大理寺天牢里关押着呢,今日便是大理寺开堂审案之时,你倒是一点都不关心!”   花玉龙心头一凛,脸色如常:“我这不是来求三皇五帝降福么,萧世子,我家的事,轮到你一个外人插什么嘴。”   说罢,见希夷站在观门旁,道:“去送客。”   “花玉龙,你站住!”   萧云归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如此令人抓狂:“你道我愿意来么!还不是我小姨托我来传话,说让你放心,她会帮助花家的!”   此刻背对着萧云归的花玉龙,眉梢一挑,嘴角扬起笑意,却还是没回头,只说:“那也是嘉蓝县主的功劳,有劳萧世子跑腿了。”   说完,花玉龙抬脚迈进了主殿。   高大的殿宇,将一切都照得如此渺小,她跪在蒲团上,低头深拜:   “左敬神,右修仙。祈福长生,快慰神仙。”   殿外,宋沁岚走到萧云归身后,见他目光还凝在那座观门上,那里却已不见花玉龙的身影了。   她没有说话打扰,只等萧云归何时要走。   希夷上前,她轻轻摇了摇头,将他牵在自己身边。   萧云归还是高傲的萧云归,到底是定远侯世子:“宋娘子的阿耶宋鹤亭,判决已经下来了,贬官黄州,虽是穷山恶水,但也好歹,保住了性命。”   说罢,他回身看向宋沁岚,却见她清婉面容上没有多大的波澜,皱了皱眉,这花玉龙不正常便罢,她身边的人也不合常理。   宋沁岚朝他福身行了个礼,道:“多谢萧世子告知。”   “宋娘子出家,着实是令长安城的贵人们吃了好大一惊,我阿姊还让我来看看你,但她如今已出阁,有许多不方便,但若有什么事能帮到的……”   说着,却见宋沁岚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如今身为女冠,一切安好。”   “那你,不去送送?”   “我阿耶,何时出发。”   听到这话,萧云归挑了挑眉,还以为她跟花玉龙一样,不闻不问:“圣旨已下,左右不过这三日,就要启程。”   希夷仰头看向宋沁岚:“大师姐,要我陪你去吗?”   宋沁岚心头一暖,低头朝他笑道:“谢谢希夷啊。”   萧云归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一个:“你们这天心观不是求签解惑的么?”   “世子想求什么?”   他想了想,道:“姻缘吧。”   “噢,我们这里有几个价位,如果是想请我们观主解,那是十两银子,如果是花娘子,则是一两银子,希夷还在修习,功力浅薄,基本就是看着给。”   希夷忙点了点头,接着宋沁岚的话,道:“世子一看就是不差钱的主儿,我这便给你请师父出来,今日还早,下拜帖的人不多!”   萧云归手一抬,道:“不必,我就请花娘子。”   希夷:“……”   宋沁岚一笑,道:“今日花娘子有些忙……”   “那我便出十两银子。”   “萧世子如此做派,何必固执与花娘子过不去呢?”   他摩挲了道下巴:“这么明显吗?”   宋沁岚笑了:“长安城里,何人不知你与花娘子自幼定过姻亲,而后没多久,又散了缘分。听闻她当时将你欺负狠了,如今你再见她,少年心气,定有不服。”   萧云归微微一怔,就听希夷摇了摇头,附和道:“世子,这样看起来,不大度。”   “……”   宋沁岚又温柔一笑,继续补刀:“这场婚约里,虽不是你的错,但萧世子至今还未婚配,我猜也是这名声,闹的。”   希夷:“所以你再与我师姐见面,不妥的。”   萧云归看他们一唱一和,有些憋气,道:“昨日那花三郎当街与我不对付,花家的人对我们萧府多有白眼,我倒是想知道,当年她为何……那般对我。”   宋沁岚:“难道萧世子不知?”   萧云归:“你知道?”   希夷:“当事人都不知道,我们如何知道?”   萧云归:“去去去!本世子没空跟你们在这唠嗑!”   正说着,就见门外走来了一道玄袍,抬眸看去,萧云归眉心一皱,道:“大白天的,穿黑衣服,也就只有重玄署那帮人了。”   希夷一扭头,葡萄大的眼睛瞪圆,下一秒,人就拔腿迎了上去:“竹猗!”   肉团子扑来,竹猗一脸高兴,朝他道:“花娘子呢!”   他指了指观殿:“师姐在里面参道呢!”   竹猗牵着他边往观里走,边道:“我刚从大理寺回来,少卿让我跟花娘子说一声,飞钱案结了!”   说着,就见路前堵了道高大的人影,好奇道:“来客人了?”   希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他是定远侯的萧世子噢!”   话音一落,竹猗方才的笑顿时凝住了:“萧世子?!”   说罢,再对上这张脸,脑子里的思绪迅速翻飞,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结果如何了?”   萧云归说话,一副居高临下的倨傲。   竹猗听到他说话的瞬间,转动的脑子忽然一停,萧云归!   那个,他在南曲楼画廊里曾八卦过的,自幼与花娘子定亲的侯府世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解除婚约了吗?   竹猗瞬间警觉:“花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第97章 和亲公主 “所以,不是儿媳,是女婿?……   萧云归脸上冷笑,他自然不会跟一个小小侍卫置气:“玄少卿好大的官威啊,连身边的下属都敢这般犯上,作乱。”   竹猗脸色一变,生气道:“我本就是来找花娘子的,又不认识什么萧世子,你把我上司扯进来做什么!”   一旁宋沁岚见两人不对头,忙笑笑道:“竹猗,玉龙在主殿里,你快进去罢。”   竹猗白了萧云归一眼,径直往殿内走去,花园里,萧云归恨不得把扇子朝他后脑勺扔过去,哪知刚一上前,两只脚像被什么捆住,低头一看——   是胖乎乎的希夷双手抱住他的大腿,仰头道:“世子阿兄,我们出去买糖葫芦吧!”   萧云归:“……我让下人给你买回来。”   希夷歪头:“难道你不想跟我一起吃吗?”   萧云归想说“不想”,却看见主殿里,一道红衣倩影跑了出来,一道风似地,从他们身边掠过。   连身后的竹猗都有些跟不上——   “花娘子,你等等我!”   “等什么等,那是我阿耶和阿兄!你等着,我回头谢谢你!”   晨风送来这句轻快娇俏的话,萧云归看向花玉龙的背影,不由一笑。   宋沁岚见这两人消失在观门外,舒展道:“看来,应当是个好结果。”   “那是自然,有我小姨出手。”   “嘉蓝县主?”   萧云归:“很快便会册封为公主了,圣上赏赐封地,等突厥的迎亲队伍入京……”   说到这,萧云归话语顿了顿。   宋沁岚却知道这后半句是什么,嘉蓝县主如今才十五岁,就要远嫁草原,成为和亲公主。   这时,萧云归却垂头,看向希夷葡萄般的大眼睛:“不是要吃糖葫芦吗?”   希夷点了点头。   “走吧。”   ——   大理寺外,花玉龙一双眼睛凝着那道高大铁门。   竹猗驾着马车,这还是少卿吩咐他的,虽然花家不缺马车,但显然,花娘子没有驾马车来接父兄的准备。   “花娘子,你莫着急,应当是这个时辰了。”   听到这话,花玉龙回头看他:“我很着急吗?”   竹猗:“……呃,您很稳重。”   花玉龙理了理衣裳,转而双手环胸,靠在马车边上,“我只是觉得,不来接一下,不合适罢了。”   竹猗一听,笑道:“花娘子还在意这些呢,你若不想做的事,谁能勉强你。”   “谁说的!”   “少卿啊!”   花玉龙瞪了他一眼:“别说得好像他很了解我!我们不是很熟的。”   被她一噎,竹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吧好吧,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时,大理寺高大的铁门缓缓开启,每转动一分,花玉龙的心就被抓得更紧。   她想上前,但步子一迈,又收了回去。   竹猗见状,跳下马车,道:“咦,怎么出来了四个人?”   走在中间的自然是花觉闻和花重晏,而两边一绿一黄的身影,是温寺丞和花遇桥?!   竹猗忍不住脚步退了退,皮笑肉不笑:“花娘子,马车给你,我先走行吗?”   花玉龙挑眉朝他道:“难道让我阿兄驾车?”   竹猗:“……”   好吧,这里的各位都是大佬。   不远处,花觉闻抬头,就见自己女儿正倚在马车边,一双眼睛看不清神色,正朝他们望来。   花遇桥道:“阿耶,阿兄,玉龙驾了马车过来,我们先回花府再说。”   花玉龙听到他这话,心里不由一疑,嘀咕了声:“他人都来了,马车还不会准备么?”   温简逋一走近,脸上还是和和煦煦的笑容,他笑起来,眼睛就会眯成两道弯月:“花娘子,上回谢谢你送的桂堂东纸。”   听到这话,在场的所有男性都看向了他们俩。   花重晏:“送礼了?”   花遇桥:“这纸可不便宜。”   花觉闻:“不是贿赂,不影响。”   竹猗:“这纸跟银鳞布比起来,还是布贵些。”   温简笑笑。   花玉龙白眼一翻:“还不上车!”   花觉闻见女儿不大高兴的样子,忙道:“好好好!”   花玉龙让开地方,花遇桥先扶着阿耶上去,她目光特意看了看父亲的背影,衣着还是干净得体的,显然大理寺并没有为难他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觉得,父亲好像,老了许多。   想到这,她回身,却对上了二哥的目光。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恣意神态,嘴角的笑好像万事皆有把握,但这次,却是人算不如天算。   “阿兄。”   她低声念道,但视线却撇向一边。   却听他道:“遇桥,你先送阿耶回去,我与玉龙,还有些事要办。”   花遇桥身子半蹲在马车门边,视线扫了他们两人一眼:“啧,老三我一回来,你们就放飞了是吧!”   这话里却是带着宠溺的,勾了勾下巴,道:“玉龙,带他去换身衣裳,讲究人。”   说罢,花遇桥便收回身子,坐进马车了。   花玉龙朝竹猗道:“有劳小兄弟了,一会去天心观吃饭。”   竹猗用力点头,只要管饭,让他驾一天马车,又算什么!   马车一启,车厢里,花觉闻皱了皱眉,旋即,却叹了声。   花遇桥自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便道:“阿耶,我在南诏一年,离长安遥远,现在,不还是回来了么?”   花觉闻转眸,看向遇桥,欣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谦牧呢?”   “长兄说,这事我若解决不了,就别做花家的儿子了。”   听到这话,花觉闻笑出了声,摇摇头道:“你们啊……”   “真是您的好孩子。”   花觉闻双手拢起袖子:“真是阿耶天大的福气。”   花遇桥眨了眨眼睛,道:“阿耶,你的好福气,还在后头呢。”   花觉闻挑眉:“噢?难道你还给阿耶招了个好儿媳回来?”   花遇桥哀怨:“哎!阿耶,我可不能耽误人家好姑娘啊,我说的是四娘玉龙。”   “玉龙?”   花遇桥视线朝马车门看了眼:“你道今天是谁派了这马车来接你的。”   花觉闻:“这小兄弟,看着像是宗正寺的打扮。”   花遇桥点醒道:“今晨宵禁一解,便有人给我递信,说阿耶和阿兄今日或可出狱,届时他会派马车前来,并带上玉龙。”   花觉闻顿时一惊:“那宗正寺为何?”   花遇桥笑笑地点了点头:“玄少卿。”   “不是玄寺丞了?”   “圣上越级提拔的,出色吧。”   花觉闻捋了捋胡子,算是明白了些:“所以,不是儿媳,是女婿?”   “阿耶,你道那玄策,为人如何?”   花觉闻想了想:“他倒是在我眼皮底下晃悠过几次。”   “有心了。”   “就是他拿的证据,把重晏抓去大理寺的。”   花遇桥:“……”   “所以在天牢里,重晏属意于另一个人。”   “谁?”   花觉闻看了他一眼,道:“大理寺寺丞,温简。”   花遇桥:“???温简?”   花觉闻:“他在天牢里对我和你阿兄很是照顾,还让你进来探视。”   花遇桥:“阿耶,这就有点以权谋私了。”   “玄策抓重晏,就是刚正不阿了?”   花遇桥轻咳了声:“那论官职,玄策还要高一点。”   ‘呵。”花觉闻冷笑:“温简乃科举探花郎,往上升不过是迟早的事,反倒是那玄策,说是道官,但不入朝堂,干的又是捉妖之事,高危险,不稳定。”   “阿耶。那我这种走漕运的,可不就也别想娶媳妇了。”   花觉闻斜了他一眼:“阿耶说的是人家,又不是你,花家门风正,没那些个繁文缛节,你就算找个江湖侠女回来,若是能与你有一样的理想,那便是三少夫人。”   花遇桥幽幽看着他,道:“妹妹身在天心观,一心想降妖伏魔,而那玄策,又是圣上钦点的天才道君,便是你说的,花家不讲究门第,只说理想,那玉龙和玄策,便是登对的。阿耶,你若是如此挑拣,那儿子我将来娶媳妇,也是怕遇到你这样的岳父。”   “你!”   花觉闻一时语塞,真是,这女婿,倒也是谁家的宝贝儿子。   花遇桥见他有所松动,便道:“方才你也听见了,玉龙给温简送了桂堂东纸,但给玄策送的,可是银鳞布,这孰轻孰重,还不明显么?”   花觉闻垂眸,嘴角笑了笑:“凡事不能以礼之轻重来权衡,若是至亲的人,出生入死,也不过是一句话,你还会想着还什么人情。咱们玉儿还小,先将着在家多养两年,这人的心啊,时间自会分晓。”   听到这话,花遇桥轻松倚在马车边,道:“阿耶,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   大街上,花玉龙看着一旁的花重晏,道:“这么洁癖一人,真不先回去洗洗?”   花重晏展开折扇,还特意扇了扇,花玉龙捂着鼻子想走远,他就凑过来,笑得那么认真:“玉儿这几天都不来探望阿兄,我就想着,要是哪一天能出狱,一定要让你好好瞧瞧,阿兄都受了多大的苦。”   花玉龙哼了声:“在天牢里待几日算什么,妹妹我可是能在天心观里待十年的!”   听到这话,花重晏脸色一僵,旋即,手里的扇子垂了下来,不再言语。 第98章 白日行凶 “阿兄,好漂亮的桃花树啊。……   花玉龙发觉身旁的人停了脚步,回头看他,就见花重晏朝运河边临时支棱起的食肆摊子走了过去。   ???   “上等的鳜鱼啊,荷叶烤鳜鱼,客官,要吃点什么!”   花重晏坐到矮凳上,手肘撑在膝盖上,面前的桌子还不到膝盖高,很是拘谨,却听他说:“就吃你说的荷叶烤鳜鱼,有劳。”   花玉龙坐到他面前,这食肆摊子开在运河栏杆边,流风吹来,将烤鱼的香气吹得四下漫溢,她不由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再看花重晏,就见他单手支着下巴,不看她。   “咋了?”   “……”   “不高兴了?”   “……”   “你再不说话,我就把这摊子烧了!”   花玉龙话音一落,本来坐在旁边吃鱼的食客顿时吓得抬头,手里已经端着盘子准备随时跑路。   而原本在简易灶台后边烧火的老板忙跑了出来:“使不得,使不得!我这摊子虽小却也花费不少银子,二位若是有什么口角,还、还请不要殃及池鱼啊!”   花玉龙抬眉:“噢,老板还挺有文化。”   这老板身板矮瘦,鼻子下两撇山羊胡,花玉龙看了眼邻座的鱼,确切来说,那胡子更像鱼须,想到这,不由自顾笑了起来。   这时,花重晏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别怕,烧了,我这儿有钱。”   老板看到那白花花的银子,一时竟不知该让她烧,还是该让她烧。   大伙被这银子定了神,又继续吃鱼的吃鱼,烤鱼的烤鱼。   花重晏看着妹妹,道:“阿兄这几日在牢里想了好久。”   花玉龙看他,接了句:“在想如果能出来,第一顿就要吃烤鱼。”   花重晏被她忽然逗笑,道:“还是不是亲兄妹了?”   花玉龙:“一会给我吃鱼腩。”   听到这话,老板又补了句:“没事,你们一人点一条,今日的鳜鱼肥美得很!”   两人顿时朝老板看去,异口同声道:“不要!”   花玉龙:“我就要吃我阿兄的鱼腩!”   花重晏:“我跟我妹妹得吃同一条鱼!”   老板:好的叭……   花玉龙再看他:“别以为一块鱼腩就能让我高兴。”   花重晏垂眸:“阿耶说,这辈子跟何家的债是算不清了,所以,我才成了他儿子,亲人间,要么是来还债的,要么是来要债的。”   花玉龙:“那我肯定是来要债的,还债,活得多辛苦啊!”   花重晏一笑,从竹筒子里拿下一双木箸,又从怀里拿出一张帕子——   “等等!”   花玉龙忙叫停,从自己袖里抽出手帕,递过去道:“你那帕子脏死了!”   花重晏遂将帕子收回去,接过妹妹的,擦了擦木箸,再递给花玉龙。   “来咯,新鲜出炉的荷叶烤鳜鱼!”   这香气一上来,直冲鼻腔,花玉龙眼珠子都瞪大了,看着花重晏一点点剥开荷叶,透出里面被各色香料腌透的鱼身来。   完整,肥美,肉香四溢。   花重晏将鱼身最肥美的一块夹到小碗里,又挑掉了鱼刺,保持一块鱼腩不破,再放到花玉龙面前。   她夹了一筷子,入口,是荷叶的清香,消解了鳜鱼的腥味,反而增加了鲜美,鱼身滑嫩,一咬便流出鱼汁,烤出了香气,却留住了水气。   水气裹着鱼香,直冲上脑门,上头!   花玉龙又夹了一口,见花重晏看着自己,便道:“你吃啊!”   花重晏又将鱼头上最好吃的鱼唇夹了出来,放到她碗里,说了句:“还债的人,也有还债的幸福。”   花玉龙动作一顿,对上花重晏一双笑眼,遂将面前的荷叶烤鱼拖到自己面前,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夹出鱼身的另一面鱼腩,再放到空碗里,将鱼刺挑了出来。   只是,这个部位的鱼刺虽然明显,但她挑完之后,鱼肉都搅开了,全然不像阿兄给她夹的好看模样。   她忽然想笑,将这碗鱼递到花重晏面前。   原来,鱼刺这么难挑啊。   但阿兄,给她挑了十年的鱼刺。   想到这,她低头又吃了口鱼肉。   “真好吃。”   抬眸,见花重晏只看着她吃,眉眼盈亮,当真是,五陵年少金市东,垂眸一笑度春风。   ——   吃过饭后,两人悠闲地走在大街上,这种感觉很奇妙,花玉龙忍不住道:“我竟是第一次跟阿兄出门。”   “往后还会有很多次。”   花玉龙兴奋:“除了烤鱼,还有别的吗?”   花重晏:“这外头好吃的,有不少都带回去给你吃过……”   “嘭!”   忽然,街头一道巨响传来,紧接着便是人群纷乱的尖叫声!   花玉龙:“发生什么事!”   方才一晃神,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楼上摔了下来!   花玉龙和花重晏朝方才发出声音的地方跑了过去,此时那里已经围上了一群看客,花重晏拨开了一条道,让花玉龙顺势钻了进去,入目,一个番邦打扮的男子,此时七窍流血,面如铁灰。   花重晏弯身上前,探了探鼻息。   “如何?”   花重晏摇了摇头。   花玉龙朝这楼上望去,一扇破开的窗户内,有道白影忽闪而过——   “追!”   她话音一落,冲开人群,径直往这酒家跑了进去!   “玉龙!”   花重晏生怕妹妹受伤,视线粘在她身上,酒家宽敞,人流密集,花玉龙蹬蹬地爬上楼梯,忽然,却感觉哪里有些熟悉。   揣开房门,却见里面也是混乱的食客,扫了一眼,没有方才的身影,遂又退了出来,又往前跑——   “玉儿,倒数第三间房!”   身后传来花重晏的声音,就在他说完的瞬间,花玉龙猛地推开房门,倒数第三间——   一阵狂风吹来,厢房内被砸破的窗户吹得刮刮作响,她迈步冲了进去,却是,不见人影!   “人呢!”   花重晏一把抓过外头的小厮:“方才在这间房里的是什么人!”   小厮早被吓得魂飞:“是、是玄少卿!”   花重晏:“你说什么?”   花玉龙猛地回身:“哪个玄少卿?!”   小厮腿软:“长安城少年仙君,玄少卿,谁、谁人不识啊!”   听到这话,花重晏手松了松,神色稍霁:“原是玄少卿,那方才摔下去的便是妖物了。”   说着,便回头看向花玉龙,却见她神色匆匆又跑了下楼,遂朝小厮道:“收拾好厢房!”   “得嘞,少东家!”   花玉龙出了酒家,抬头一看,这门匾上可不就写着“添香楼”三个字么!   又是花家的产业!   这回,她再次走到方才被摔下楼的死者身旁——   “娘子,小心晦气!”   一旁站着的妇人拉住了她,却见少女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待靠近死者时,她发现那人胸口处的衣物已经被染出了一大片鲜艳的血红,但方才还没那么明显……   她伸手掀开了男子的外衣,忽然,一道血腥味扑鼻,众人惊吓地倒退几步,仓皇地喊了声:   “心,心没了!”   花玉龙皱了皱眉,那死者的胸口被剜开了一道窟窿,看伤口就是一剑,说明很快,快到,人被扔下来的时候,血都还来不及流……   没错,他是人,不是妖。   “金吾卫来了!”   这时,人群再次骚乱,花玉龙站起身,给官差让开了通道,花重晏将她从热闹里带了出来,道:“咱俩第一次逛街,就遇到这般凶事,真够刺激的。”   花玉龙神色一凝:“阿兄,他是人,不是妖。”   花重晏皱眉:“不是妖?”   “所以,方才那白衣人,不是玄策。”   花重晏听罢,顿时了然:“对,玄策不穿白衣服的,他平日穿的都是玄袍。”   花玉龙似想到了什么,重又返回酒楼,找到方才那位小厮,问道:“那白衣人往哪个方向走了?”   小厮指了指走道:“方才你们上来的时候,他刚巧就下楼了。”   花玉龙:“不对,我们上来的时候,一路上并未撞见……”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这楼里这么多厢房,方才我们追上来的时候,他进了其中一间,是以跟我们错过了!”   小厮:“刚才外头传来响动,酒楼里一时慌乱,玄少卿出了去,如果是进了哪间厢房也说不定……”   “那人不是玄少卿!”   花玉龙直截打断他。   小厮皱眉:“可是,之前玄少卿来过添香楼,正是我给他递的茶水,我今日这般称呼他,他也没有说不是……”   “凶手自然是要易容成旁人模样,你称呼他什么,他还跟你说尊姓大名吗!”   花玉龙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小厮见花玉龙这般生气,顿时害怕地怀疑起自己今天带没带脑子:“原、原来如此,那定是人有相似……”   思及此,花玉龙朝花重晏道:“上次在地界里,女尸和猫妖就用幻容术以假乱真,看来,此人也是!”   “真的有妖?!”   花玉龙:“我记得玄策说过,近日长安妖气盛行。”   说罢,她快步走出厢房,上次在这添香楼里便撞见了一只海草妖,这次的凶妖,竟然剖人心肝,得赶紧找到玄策。   兄妹俩下了楼,花重晏令添香楼备马,二人径直往宗正寺奔去。   刚拐入宣阳坊斜街,微风一送,花玉龙便嗅到了一抹魅人花香,抬头,却见一处红墙黛瓦的院头,伸出了一片蔽日的绯红。   她眼眸一怔,手里握着的马缰不由收了收。   花重晏回头:“怎么了?”   她抓着马鞭,朝那高高的院墙扬去:“阿兄,好漂亮的桃花树啊。” 第99章 公子风流 “这人的心眼啊,是天生长得……   花重晏心头一沉,忽然见不远处走来一位戴着幞头的小郎君,打马上前,将此人一拦,道:“这位兄台,请问,此处宅邸,是何人居所?”   他说罢,才见这人仰头看向自己,一张清容白皙干净,只秀眉皱了皱,琉璃般的眼睛映着马上的少年,毫无情绪地开口道:“不知。”   花重晏收了收马鞭,让开了一条路。   那人重又垂下眸子,从他身边路过,微风袭来,空气间盈盈一缕清香。   花重晏一时怔神,忽地,身下的骏马打了个响嗤,他一回头,朝方才花玉龙呆着的地方望去,只见白马的马背上,没有了妹妹的身影!   花重晏勒马上前,四处张望起来,正要出声寻人,却听见一声:“阿兄!”   他再一抬头,魂都快被她吓出来了——   “你做什么,快下来!”说着,忽然想到什么,道:“不,你别动,阿兄去寻个梯|子!”   花玉龙双手叉腰,此刻正站在墙头上,朝墙下慌神的花重晏看去,一脸兴奋,道:“阿兄,我方才是飞上来的!”   花重晏只当她顽皮:“你想吓死阿兄,若是这马打个溜,我看你还敢不敢踩着它爬上去!”   他一边说一边从马上下来,却见花玉龙不理他,转过身子,朝这院子望了过去。   待她看清这园中的景象时,瞳孔睁睁,不论花重晏在墙下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了,只叹了声:“好美啊。”   遮天蔽日的桃花树植在花园的南边,开得繁花似锦,每一朵花瓣都轻盈地朝她挥动,亭亭如盖,而这桃花树下,蔓延开无数的绿植,都是这屋主人的盆栽,错落有致地放在竹架上,让人忍不住想凑上去看看这些到底是什么花,什么树,什么样的果子。   花园上铺的是方形的小地砖,也是红色的,砖缝间长出一撮撮的绿草,争先恐后,应当是雨水过后冲到这里的种子长出来的,它们让一切都如此生机盎然。   她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只觉无数的生命力朝自己扑来,是那么的舒适,令人放松。   “这家的屋主人,真有生活情调啊。”   “你再看下去,我看你也要掉下来。”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沉沉朗朗,惊得她猛一睁开眼睛。   回头,就见墙下,此时正站着位白衣翩翩的佳公子,他双手负身,抬起的眸子似笑非笑,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   公子风流嫌锦绣,新裁白苎作春衣。   花玉龙一时怔怔,眼下的玄策,与往日里一袭玄袍不同,那是隐藏的,是阴暗的,是生人勿近的,而此时的玄公子,是皎如玉树临风前的。   便是这棵盛大的桃花树,都不及他夺目。   花重晏见妹妹花玉龙不争气地盯着人家看,还是这般明目张胆,站在最高处的傻愣。   “咳咳咳!”   他猛咳了声,道:“玉儿,玄寺丞他刚巧路过,可不是阿兄招来的。”   说罢,朝玄策道:“我妹妹正登墙头赏花呢,如果没什么事,玄寺丞,您可以先走了。”   玄策侧眸:“花二郎,玄某前几日刚升为宗正寺少卿。”   花重晏淡定一笑:“玄少卿,恭喜了。”   “同喜。”   花重晏:“……”   他脸上依然保持处变不惊,也懒得再与他寒暄:“少卿贵人事多,我们就不占您时间了。”   眼下之意是,您咋还不走?   玄策朝墙头上的花玉龙看去,问了句:“花娘子,你这是如何上的墙头?”   花玉龙正要开口,突然才反应过来,昨日某人还朝自己发脾气,说她手段卑劣,走旁门左道修炼,遂撇过眼神:“我自己飞上来的。”   “噢?”   玄策信步闲庭,在墙边走着:“那你再飞下来看看。”   花重晏一听,脱口道:“玉儿!你别跳!”   他本想说已经命人去拿工具了,但见玄策在这里,又不好丢妹妹的面子,只能止住后面的话。   花玉龙扬了扬下巴,朝玄策道:“你闪开!”   哪知他忽而一笑,那双眸子明显是戏谑的,激得花玉龙眼睛一闭,迈步便跃下了墙头——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伴随着丝缕的神香,花玉龙感觉自己迟迟没有跌落,周身好像被花瓣包裹一般,柔软的,可靠的。   她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某人刀削而高傲的下巴,那张唇畔说了一句:“我闪开了,岂不摔死你。”   花玉龙瞳孔地震,双腿晃了晃,才确认此刻的自己确被他横抱着,样子一点都不光彩!   “阿兄!”   花重晏方才还自信自己能接住妹妹,但没想到人家用了轻功,半道截胡了!   他觉得若是硬要玄策放人,似乎有失风度,毕竟他也是救了人,但——   “玄少卿,大庭广众,这般搂搂抱抱,有失您的声誉。还是,先将舍妹放下来。”   花玉龙正要挣扎,却没想玄策居然从善如流,将她放下了,这方才一通气,顿时……被泄了一半!   “你怎么会在这里!”   花玉龙忙站离他几尺,挨着花重晏。   玄策见她眼里的不高兴,理了理衣服,道:“我家便住在此处,自然出现在这里。”   “你家?”   花玉龙眼眸一亮,抬手指了指身后的红墙:“这是你的院子?”   玄策抬眸顺着她的视线,摇了摇头:“不是。”   然后,朝东边的方向指去:“玄府的大门,在隔壁。”   “那就是说,这屋子的主人,是你邻居?!”   玄策见她这般感兴趣,不由皱眉:“你这是在红墙里瞧见了什么?”   花玉龙抬手指了指这棵桃花树,道:“里面好漂亮。”   花重晏一时明了:“玄少卿可认识这屋子的主人么?”   他发现这对兄妹的关注点很奇怪,明明他家在隔壁,问自己邻居做什么:“应当是刚搬过来的,我之前也不曾见过这里有桃花树。”   “这样啊……”   花玉龙有些失望。   但一旁的花重晏却道:“既然是刚搬过来的,那阿兄便找牙人去问一问,将这座院子买下来。”   玄策:“……”   花玉龙却摇了摇头。   花重晏:“怎么了?”   花玉龙指了指玄策:“不想与他做邻居。”   花重晏点了点头:“那倒是,玄少卿身负重任,这妖界寻仇的太多了,殃及池鱼就不太好。”   说到这,两兄妹忽然眼眸一睁,道:“妖怪!”   花重晏猛地想起来:“玄少卿,方才在添香楼,我们撞见有人被剖掉心,从窗户扔了下来!”   花玉龙:“而且据小厮说,那凶手身穿白衣,长相与你相似,因此他还道那人是玄少卿。但这世间有幻容一术,若是乔装成另一个人行凶也非难事,更何况,他身穿白衣,而您平日都是玄袍……”   说着,她声音忽然顿住了。   目光看着眼前的玄策,以及他这一身白衣。   玄策垂眸,道:“这是你昨日送来的银鳞布,我让人寻来了花家的男裁缝,新做出来的,穿着倒是舒服。”   “银鳞布?”   一旁的花重晏朝花玉龙看了眼,似发现了什么,旋即朝玄策道:“玄少卿,还麻烦您赶过去看一看。”   玄策听罢,神色略一思索,从袖间拿出一道精致的桃木符:“若是有妖气,我的捉妖令应当有所响动才是。”   花玉龙好奇:“这捉妖令,我之前还不曾见你用过?”   玄策见花玉龙又对自己的宝贝投来一丝丝觊觎的目光,浅笑道:“这是身为宗正寺少卿所佩的法器,为历代少卿所有。”   花玉龙摸了摸下巴:“那这历代少卿有与你说过,这捉妖令是灵,还是不灵?”   这话在花重晏听来都觉得有些不妥,但玄策却只笑道:“若是不灵,那也得戴在身上。”   说着,从袖里抽出一道通讯符,凌空于上面写下一行字:添香楼,无心尸案,速查。   写罢,只见玄策手一扬,那灵符便如仙鹤般折出金色羽翼,朝空中飞了出去。   花重晏见状,道:“既然已经告知玄少卿,那花某便与舍妹先告辞了。”   说罢,就朝花玉龙使了个眼色。   花玉龙也不想与玄策呆着,只会徒增尴尬,略一颔首,便转身跟上了花重晏的脚步。   “阿兄,你方才说,要买下那座桃花树院子,是真的吗?”   花重晏哼了声:“你送出去的那匹银鳞布,足够买下这座院子的了。”   “啊?”花玉龙道:“有这么贵吗!我去拿布的时候,只说记账……”   “那我来猜猜,这账是记在哪个阿兄的头上啊。”   花玉龙耿直脖子,攀上马,道:“我送别人的礼我自己出钱,眼下妹妹我有南曲楼这份产业,自然挂的是它的账了!”   “啧!”   花重晏一笑:“小小年纪,倒是会这般挥霍了。”   花玉龙:“我们堂堂花家,给人送礼,怎能失了礼数!”   “噢?那大理寺温寺丞破飞钱案也出了大力,而且在天牢里也对阿耶和阿兄都颇为照顾,怎么,你就送人家一点桂堂东纸啊?而对这一位只知道捉妖,其他事一概不管的玄少卿,就送一匹价值万两的银鳞布,这人的心眼啊,是天生长得偏,但也不至于这么偏吧?你道,阿兄该怎么想呢?” 第100章 两个少卿 “敢顶着少卿的脸犯罪,怕是……   花玉龙撇过头去:“送礼在情不在利,阿兄这般计较就俗了。”   花重晏回头看了眼方才玄策站着的地方,却见他已人影不见,冷笑了声,目送一下都不会吗?   “阿兄是生意人,自然得要算计。”说着,他驱了驱马,和花玉龙并肩,道:“此次飞钱案,花家能得一个罚钱了事的判决,遇桥说是与嘉蓝县主有关,她身负和亲之责,能为我们开口,圣上自然网开一面,那我们花家定然要给她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说着,见妹妹不知在想什么,又道:“这些人身在朝堂,有许多事是他们的职责,你不要为这些浮云遮蔽了眼睛,以为他是对你好。”   花玉龙眼睑颤了颤,转头看他:“阿兄,我知道的,送礼,便是还人情。”   花重晏一笑:“你只需记得,阿兄们给你东西,不图什么,但是别人,就不一样了。所谓朋友,很多时候,都需要一个利,才能长久的。”   花玉龙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忽然道:“阿兄,像你这样权衡得失,只谈利弊的人,还怎么找媳妇?当初那个算命阿婆可是说,你会有三个孩子,不会也都是领养的吧?”   “咳咳咳!”   花重晏顿时被呛了口气:“为兄在同你讲道理,你倒是说起我来!那个算命阿婆说的话,你个小孩子当什么真。”   “别的我不记得,但是阿兄的事怎么能忘记呢!我还等着什么时候有三个外甥呢!不行,我非得给你物色起来不可!”   花玉龙一句打趣,人就扬起马鞭往前跑了,花重晏状似要追,却在妹妹跑开后,脸色一时沉了下来。   算命阿婆的话,他自然没忘。   想到方才看到的那棵桃花树,花重晏眼睑一黯,他们生意人多少有些信玄,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哪天等他把院子买下来,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棵桃花树砍了。   ——   等玄策到了朱雀大街的添香楼时,山原和竹猗已经在那儿候着。   只见山原脸色紧绷,道:“听衙内来报,前两日也发生过一起番邦异族之民被杀害的命案。经仵作查验,确为同样的作案手法。”   玄策视线掠过死者生前待过的厢房,道:“什么手法。”   “一剑剖心。”   玄策回眸,看向山原:“尸首现在何处?”   “大理寺已接手此案,此间被安置到了大理寺。”   “大唐万国来朝,番邦异族不在少数,有人的地方必有争怨,但到底有损外交,可有确定这两个死者分别来自何地?”   山原神色一凝,垂眸道:“都是突厥人。”   一旁正在查看案发现场的竹猗顿时弹站起来:“突厥?!那个嘉蓝县主要和亲的突厥?”   山原抿了抿唇:“大理寺传信使来报,确认无误。”   竹猗看向玄策,脸上有些不安:“少卿,此事看来很是棘手,但眼下这屋子没有残留任何妖气,所以此案就与我们重玄署无关,咱们也不必搅和进这朝堂的腥风血雨中了。”   玄策掌心覆到窗棂边,指腹轻点了点,道:“你觉得,突厥人的死,仅仅只是朝堂里的风雨?”   山原走到竹猗身边:“事关邦交,又出在和亲的节骨眼上。不论是谁干的,这后果细思极恐。”   竹猗还在挣扎道:“这活,我们不是专业的。”   三人正在厢房里的说话,忽然,添香楼的小厮端着茶水经过,眼神往厢房里一瞟,只听“哐当”一声——   众人朝外看去,竹猗皱了皱眉,就见那小厮盯着玄策的脸,脚步仓皇地往后退,张嘴道:“这、这是,凶手!”   喊出这句话时,小厮正要往楼下跑,衣领就被人拽了过去,人跟着跌撞进屋子里!   “谁是凶手。”   山原以防小厮逃脱,手里的剑鞘格在他胸前,那小厮整个人缩在墙角,害怕道:“饶命,饶命啊!”   “你方才说,谁是凶手。”   山原口吻冷静,压迫。   那年轻小厮看了眼玄策,猛又收回了视线,瑟缩道:“我、我说错了,饶命,我说错了!”   “什么说错了!”   竹猗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这房间里方才发生了一起命案,你见过凶手?”   小厮浑身发抖,冷汗涔涔,一个劲地摇头,山原注意到他的恐惧,遂看向玄策,此刻他逆光站在窗棂边,一袭白袍,朝他们说道:“添香楼里的小厮在这屋子里瞧见过一位客官,身穿白袍,唤作玄少卿。”   山原和竹猗俱都一震,看向这小厮道:“你方才那般慌张,果然是你亲眼所见!”   小厮见玄策那张冷脸,吓得浑身发抖,强忍镇定道:“我、我曾给玄少卿端过茶水,便是三少东家和花娘子也来了的那日,晌午我在楼下看到……”说到这,他又瞟了眼玄策,吸了吸气,继续道:“我们添香楼的伙计需得有眼力劲,一见熟客便主动上前引路,小的唤他作玄少卿,他也没说不是。”   小厮看了眼山原,又看了眼竹猗:“方才花娘子和二少东家上来,我说这屋子方才玄少卿来过,他们说不可能,还说玄少卿惯着玄袍,不穿白衣……”   他说到这里,大家顿时明了了。   玄策:“那凶手穿着白衣,容貌与我,有几分相似?”   小厮定了定神,又看向玄策,但只一眼,又惊怕地缩了回来。   虽然眼下他知道这个人就是玄少卿,但是——   “这、这也太像了。”   任谁看了都要吓一跳吧!   “玄少卿,您有什么,孪生兄弟吗?”   小厮斗胆问了句。   玄策摇了摇头,脸色沉沉。   小厮再次怀疑自己的脑子,道:“兴许是,小的看走眼了。”   玄策走上前,示意山原收回剑鞘:“那人除了身穿白袍外,还有什么特点?”   小厮想了想:“他还披着白色的斗篷,头上戴了顶帽子,但是进门的时候,斗篷上的帽子放了下来,我问他要不要脱下斗篷,他说不用。”   玄策凝神,如果是戴着帽子,认错还算情有可原,问题是,他放下了帽子,容貌清晰,若是认错,那除非是幻容术。   但目前来说,他自上次收伏水草妖后,捉妖令便不再响动。   妖隐匿了。   而怪事,还在发生。   “你出去吧。”   那小厮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地就出门了。   山原皱着眉头努力思索:“少卿,你方才怎么知道那凶手与你相似?”   竹猗用剑柄戳了下山原的手臂:“你傻啊,那小厮都朝少卿喊’凶手’了,自然是因为少卿与他容貌相似,难不成那人真是少卿杀的吗?”   山原想了想:“少卿光风霁月,这般容颜着实令人肖想,但敢选少卿的脸犯罪,怕是嫌命长了吧?”   竹猗咬牙道:“所以我们得尽快找到,不能让他顶着少卿的脸杀人!”   两人说着,却见玄策人已经走了出门。   竹猗忙追上去,道:“少卿,去哪儿?”   “大理寺。”   听到这话,他兴致顿时缺缺。   “大理寺啊,怎么又是大理寺,还没完没了了。”   虽然嘀咕,但人还是跟玄策和山原出去了。   ——   大理寺仵作间。   竹猗没有进去,山原跟着少卿去验尸。   他在门廊前待着,有些无聊,遂走出院子,溜达到前头,哪知刚走两步,就见廊下走来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皱了皱眉,就听他与身旁的人道:“死了两个突厥人,这京兆尹怎么管事的!”   竹猗想到先前翻的卷宗,平头百姓也有不少命案,这家伙这么看重番邦性命,胳膊肘也太往外拐了。   正想着,那人已经走近。   竹猗也,看清他的脸了。   站直身,但脸上还是一副笑笑的样子。   那人走到半路,就被眼前黑影挡住,一股火就到了脸上,转过与旁人说话的脸,在看清竹猗时,先是一怔,旋即,声音拔高道:“玄少卿也来了?”   竹猗挑眉,双手背在身后,仿佛看家护院:“嗯呢,亲自来了。”   那人冷笑,朝一旁的大理寺令邱往道:“邱寺令,你瞧,大理寺可要不得这般目中无人的下属。”   “是,少卿。”   听到这声称呼,竹猗眼珠子瞪大:“少卿?萧世子你居然是……”   “如何?以为我只是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   “呐,你自己说的啊。”   萧云归:“……”   站在他身后的邱往朝竹猗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滚蛋。   竹猗清了清嗓子,让开一道:“护卫竹猗,见过大理寺萧少卿。”   萧云归侧眸看了他一眼,冷哼了声,便往里院走了进去。   竹猗忙挨上邱往,八卦道:“我天,这萧世子居然是你上司啊!很难顶吧!”   邱往白了他一眼:“你家玄少卿如何?”   竹猗想说挺好的,但思及此时肚子饿得有些难受,一时叹气,道:“同是天涯沦落人。”   邱往哼笑:“萧云归世袭侯爵之位,眼下又执大理寺少卿之职,就你方才那般无礼,妥妥能削得你立马没饭吃。”   “我是宗正寺的人,又不是大理寺的人。”   “傻孩子啊,宗正寺寺卿,可是皇亲国戚呢。”   皇亲国戚……   好吧。   但竹猗一点都不害怕,俗话说不要把希望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他摸了摸肚子:“没饭吃,那我还能去天心观,花娘子说会包我的伙食。”   他话音一落,就见邱往笑容一僵。   竹猗奇怪,问:“怎么了?”   顺着邱往的视线,他回头一看,便见萧云归和玄策一同走了出来。 第101章 选婿标准 少卿有了秘密。   竹猗的脸色也僵了。   玄策:“这天心观的伙食这么好么?”   萧云归:“我看怕不是玄府虐待你。”   邱往:“二位少卿,我们大理寺的也不错,要不要尝尝?”   玄策:“没空。”   萧云归:“办正事。”   邱往:“好嘞!”   待他们都走了,山原指了指竹猗:“你啊你。”   竹猗眨巴下眼睛,朝他道:“真的,如果天心观改成小饭馆,肯定客似云来。”   山原哼了声:“不务正业。”   两人跟在后面小声嘀咕了会,就听前头萧云归朝玄策道:“受害者是人,非妖邪之物,凶手作案手法一致,这两起凶杀可暂时定为同案,玄少卿,据目击证人说,那凶手容貌与您肖像,为了避嫌,此案全权交由大理寺受理。”   跟在身后的竹猗撇了撇嘴,“不管还落得清闲。”   山原看不清自家少卿的脸,但他身高挺拔,哪怕一袭白衣,都能在气质上压萧云归一头,果然,男人间的较量,无处不在。   萧云归却见玄策一笑,笑得看不出内里藏着什么,反正他这时候,不应该笑,但他确实笑了:   “萧少卿,那就辛苦你了。”   众人:???   山原心里呼啸:少卿,你怎么能任人压一头!他分明就是在说你有嫌疑啊!   邱往震惊:这玄策,又不按套路出牌了?同为少卿,您为何这般的好说话?   只有竹猗眼睛一亮,蹦哒到玄策跟前,道:“少卿,时候不早了,既然没活儿,那我们去天心观吃饭吧!”   玄策又笑了。   萧云归心里发毛,就听他道:“好啊。”   萧云归:“……那个,玄少卿,如果我们追查的凶手是个妖的话,还需您……”   玄策:“那等追查到再说吧,玄某眼下既然有嫌疑,会跟宗正寺上报,暂不主事。”   萧云归:???   怎么回事,你还能卸甲归田了?   看着他们一主二仆,一白二黑离开的身影,萧云归一时陷入了怔愣,这玄策,怕不是真对花玉龙,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   天心观。   天色将暗的时候,膳堂里,来了好几位客人。   绿珠扫了一眼,都是很能吃,并且都是一副冲着吃来的样子。   心头定了定神,报了食单:   “今日的菜式有,咸阳合菜面,椒盐桃片,千层油塔,胭脂素鹅脯,枸杞芽鱼汤。点心是,绿茶相思酥。”   绿珠说完,婢子们便流水般将一份份餐食送到每个人的桌案前,今日花重晏也在,正坐在玄策对面,中间有一条过道,此时绿珠站在那里,刚巧挡在两人中间。   首座的是观主清垣,花玉龙则坐在花重晏旁边,希夷挨着她,因为男客有些多,宋沁岚便在厢房里吃了,虽然如今是女冠,但清垣并未正式让她出家,依然是带发修行。   清垣说,十七八岁的姑娘,说是了却尘缘,哪能轻易断掉。   竹猗饿了一天,早就不客气开吃了,而一旁的山原,本来还有些拘谨,但花玉龙让他不要客气,再加上这饭菜着实是香,于是,也自顾自吃了起来。   清垣开口道:“难得今日玄少卿光临,清垣清茶一杯,感谢少卿赏脸。”   玄策举杯:“清垣观主是前辈,长安城外的百姓,素来有赖观主的庇佑,应当是洵之敬您。”   听到这话,清垣将茶饮尽,道:“尽兴。”   花玉龙看着玄策这般,心头嘀咕,这玄策何时这般客气了,但转念一想,官场之人么,逢场作戏罢了。   花重晏开口:“阿耶刚从大理寺出来,身体不适,大夫令他卧床休养,不能出来迎玄少卿,让我代他赔个不是。”   玄策摇了摇头:“不必客气,我不过是来天心观看看,听闻这里已开业几日,重玄署掌管天下道观,自然要来贺一贺才是。”   听到这话,花重晏忽然想到了什么,朝绿珠道:“你再准备一份食盒,命人送到大理寺,给温寺丞。”   他话音一落,门外突然进来一个人,笑声爽朗:“这么快都吃上了?”   “遇桥?”   花玉龙:“快去给阿兄备一份食案。”   花遇桥摆了摆手,道:“不用了,你们道观的素菜,我吃不习惯,我就是来这喝杯茶。”   说着,坐到花重晏旁边的榻上,道:“我方才听你说要给大理寺的温寺丞送饭,这个点了,他估计都吃饱了。”   花重晏喝了口汤:“那便当是宵夜了。”   花遇桥拍了拍他的后背:“得,那我去送。”   “你个管漕运的,还管起别人送饭了。”   “我阿兄多得他照顾,我不得亲自去送啊。”   花重晏看向对面的玄策,含笑道:“那不如下次再请温寺丞到家里用饭,显得妥帖。你觉得呢,玉龙?”   花玉龙只觉得两人吵闹,干脆朝绿珠道:“绿珠,温寺丞就住在兴化坊,你送过去吧。”   绿珠:“哈?’   花重晏、花遇桥:???   花玉龙看着两个兄长,不耐烦道:“吃饭的吃饭,喝茶的喝茶,食不言,寝不语。”   说罢,察觉玄策看向自己,下意识抬眸,对上他半分带笑的目光,又瞪了回去,意思是:赶紧吃,吃完走人。   一整天的,这人穿着件刺眼的大白衫,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就像只开屏的白孔雀,招眼得很。   花遇桥坐在花重晏身边,见他慢条斯理吃完,他个急性子,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欲言又止。   好不容易等这家伙放下筷子,嗖地才站起身道:“走吧,阿兄。”   “去哪儿?”   “怎么地,你还想住在这膳堂里了?”   说罢,朝清垣行礼:“观主,我们兄弟俩先行告退。”   花重晏转而朝玄策道:“我看时候也不早了,玄少卿,不如我们改日在聚。”   花遇桥嘴角扯笑:“玄少卿,我和二兄还有事,您慢慢吃。”   说完,不顾众人目光,抓着他胳膊就往外走了。   清垣:“……”   我就是个摆设。   花府的长廊内,花遇桥双手抱胸:“听阿耶说,你中意那个温寺丞?”   “哎!打住!”   花重晏拿扇子抵在他胸口:“是欣赏,不是中意。”   花遇桥哼了声:“我与那温简打过照面,就是个白面书生,今日玄策在场,你还要当着他面给温简送饭,什么意思啊。”   “当日我在大理寺天牢,可是玉儿托着给温寺丞送饭的理由,我才能喝上口热汤,这做人啊,得知恩图报。”   花遇桥靠到柱子上:“你这个人,无利不起早,温简是大理寺寺丞,你这吃个饭还惦着人家宵夜,心思不单纯。”   花重晏笑笑:“遇桥,我看你的心思才不单纯罢。”   花遇桥收下笑,道:“摊开来说吧,选妹夫的话,我投玄策一票。”   花重晏挑眉:“温简乃科举探花郎,为人性情温柔,不论玉儿如何闹腾,他都不会生气。脾气好得很,职业正当稳定,这样的郎君,长安城的媒婆都把他家门槛石踏平了!”   “他都还没在长安城买房呢,还门槛石踏平!”   花重晏:“我说你才心思不单纯吧,我是挑妹夫,你这般算计。”   “论算计,谁算计得过你啊!说吧,那个温简的底细,你铁定摸清了吧!”   花重晏看向花遇桥,道:“他是姑苏温家的独子。”   花遇桥正等他继续讲,却不料就这一句话,正要问“姑苏温家”如何,猛地反应过来:“可是那位前朝名相,后来成了本朝开国先皇的左膀右臂,传闻称得温司马者得天下,后来却在本朝国势稳定之初,卸甲归田,回到姑苏的温阁老之后,姑苏温氏?”   花重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温阁老立下家训,不令后代为官。而温简,少年聪慧,其父给他起字“知退”,就是希望他知难而退,没想到这温简还是连中解元,最后殿前一试,圣上评价’温润乎,如神仙中人’,是以授为探花。这个温简,为了从官,都气得族中长辈将他除了名,也是一介奇葩了。”   花遇桥琢磨出来了其中意思,看向花重晏,道:“簪缨世家,自己又与家中闹翻,这样的婆家,谁嫁过去都不受委屈。而且这姑苏温家,做的生意还是头等的丝绸绢帛,重晏啊重晏,我的好阿兄,这世上,论算计,你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花重晏笑道:“找妹夫的标准,就是,若我们身为女子,是否愿意嫁给这样的男子。”   花遇桥点了点头,恨不得竖起拇指:“听得我确实都有些心动了。”   “你道这宵夜,该不该送?”   花遇桥很不坚定地当了墙头草:“明日三餐,我都让小厨房给备过去。”   花重晏折扇点了点他的脑袋:“消息,手段。有这两样,这姻缘就好比生意,什么都能拿下来。”   两人在花园里说着,却不知一道暗影掠过,悄无声息,就连身旁的芍药花,都不曾惊动到。   天心观外,山原和竹猗守在门前。   不多时,就见自家少卿从另一处墙边跃了出来。   竹猗好奇追上前:“少卿,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山原小声提醒:“竹猗,你别什么事都问。”   竹猗奇怪:“为何啊?少卿也没什么秘密不能与我们说的。”   山原心道,那是因为我们没什么秘密不能跟少卿说。   但,从玄策说他们要回去,但到了天心观外,他人却又用轻功□□的时候,自己就发现了。   少卿有了秘密,而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能去办。 第102章 绿茶相思 此时不搭,更待何时!……   入夜,人群散去,兴化坊的街道有些萧瑟之意,一道碧色身影走在其中,只见她一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将裙摆攥在手中。   绿珠方才大概听见娘子说,温寺丞是住在这里,但这条街上房子都长得差不多,更何况眼下天暗,难以分辨。   “这位娘子,请留步!”   绿珠抓到一个走在路上的姑娘,笑道:“请问,大理寺温寺丞家,是这间院子吗?”   那娘子一脸茫然:“长安城那么多人,你这么问谁知道啊。”   绿珠一时呆愣,心头顿时有些不安,她怎么连送个饭都办不好,只得不好意思地弯腰道歉。   接着继续在这条路上徘徊,心想要不去敲门问问也好,说不定歪打正着了。   思及此,便真去敲了门,只是回应她的,要么是“不是”,要么是“大晚上的还请娘子别扰民啊!”   “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又走回去问四娘吧,而且此刻已经闭坊了,再去大理寺已然不可能。唉~”   绿珠只觉鼻子一酸,心里又难受又害怕,忽然,天边传来一阵轰鸣,紧接着,空气中漫延起一丝泥土混杂着水汽的味道,绿珠心道不好,怕不是……   “吧嗒!”   逋一抬头,便有斗大的雨珠落了下来。   她还没哭呢,老天爷先替她哭了。   绿珠连忙抬起手挡住头顶的大雨,跑到树底下避了避,四处张望起来,这时候便是哭也没人瞧见,还不如找把伞——   路上行人脚步匆匆,根本不给她上前搭伞的机会,绿珠焦急地等了半天,怀里还抱着食盒,生怕淋湿了,就在她再次探头的瞬间,终于瞧见路上来了一把大伞,而且这伞的行走速度不快,不疾不徐地,此时不搭,更待何时!   绿珠一个箭步,抱着食盒便朝大伞冲了过去!   刚走到伞下,她的手便一把握住了伞柄,浑身湿漉漉地,仿佛冲进了一道温暖的屏障里:“你、你好,能搭一下伞吗?”   她说话时,抬起了眸子,眼睛里泛着怯怯的光亮,就像突然闯入的小兔子,在乞求一件非常难办的事情。   眼前是一位年轻郎君,眉目清朗,此时他看了眼少女握着伞柄的手,凉凉的,挨着他的手背。   绿珠看了眼,嘿嘿一笑,厚脸皮道:“我,帮忙扶一下。”   这样大雨的夜里,她一个陌生女子,与一个陌生男子同乘一把伞,当是有些不合适。   “在下到了,这伞,给你吧。”   说着,他略一垂眸,松开了手。   “唉?”   绿珠想抓住他的手臂,奈何另一只手里还握着食盒,只好伸出脚,并抬起食盒拦住了他的去路——   年轻郎君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她。   却听她说:“我家娘子说过,不能平白得别人的好,而自己不施予一点回报。这位郎君,你家住哪里,我,我送你。”   这话说得,这伞倒成她的了。   只是,话音一落,头顶只剩簌簌的雨声,以及,绿珠有些忐忑的心跳。   良久,久到,她拿着食盒的手有些酸了。   她小心地松了松手指,为了不让食盒淋到雨,以及这位郎君淋到雨,她的后背都淋湿了一片。   但她还是不敢有多大动静,低着头,等待面前这位伞公子的回应。   忽然,手里的重量一松。   “嗯?”   “好。”   绿珠看着他拿过自己手里的食盒,想去抓回来,却听见头顶传来了这句话。   蓦一抬头,就见这郎君眼里蓄着浅浅的笑,眉眼弯得赏心悦目,真是好看。   “走吧。”   绿珠低着头,道:“嗯。”   说着,又去瞧那食盒:“我抱着吧。”   她小声说着,见这人没有要给她的意思,心里又想,那是不是一会再分人家一些点心呢。   可这是要给温寺丞的,拿别人的东西分给另一个人,是不是不好。   正想着,两人便走到了一处宅邸面前,走上台阶,正门前的屋檐刚好挡住了头顶的大雨。   这街道的雨下得越来越大,郎君皱了皱眉,道:“这雨势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你先在此处避一避罢。”   听到这话,绿珠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与他保持距离,毕竟陌生人之间,不可说太多,遂道:“谢谢郎君,我还有事要办,不好耽搁了。”   正说着,突然,头顶一道“轰隆”响起,吓得她把刚伸出去的脚,又猛地缩了回来。   “阿嚏!”   一阵寒风吹来,绿珠身上本来就淋湿的裙衫,此刻更是浸透凉意,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双手环在胸前,仿佛这样能把自己捂热。   站在一旁的郎君见状,想开口说什么,却又觉得有些不妥,便也跟着沉默。   一个是在等雨停的人,一个在陪等雨停的人。   绿珠哆嗦了一会,才缓过劲来,发觉方才的伞郎君还在,便道:“郎君到家了,便先进去吧,我自己在这里等一会便好,谢谢您借伞和屋檐给我避雨。”   那郎君听罢,也不说什么客气的话,便真的,推门进院了。   绿珠:“……”   这回四下没人,绿珠干脆坐到里头的台阶上,拿出手帕,将食盒上的水珠擦干净,虽然一会可能还会被雨淋上。   忽然,后背似有什么东西压了下来,绿珠一个激灵,警惕地扭头望了过去。   入目,却是方才那张一面之缘的脸。   “郎、郎君!”   “这件斗篷,也借予你了。”   绿珠鼻尖一酸,只觉一阵暖意从后背传至心头,再到浑身手足,她头一回感觉到,原来一件衣服可以这么暖和。   “谢谢。”   “不用。”   郎君说完,这次却没再进屋,而是在绿珠身旁的台阶坐了下来。   绿珠偷偷瞟了他一眼,见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雨帘,仿佛这么看着,这雨就能停一样。   心头顿时有些好笑。   “你不用陪我……”   “我坐在自家门前赏雨罢了。”   绿珠嘴角抿笑,双手挪开食盒上的盖子,这一揭,饭香缓缓溢出,飘到了空气里。   郎君眼前的雨帘忽然被一抹绿色挡住,垂眸,便见少女亮亮的眼睛:“这是绿茶相思酥,郎君尝尝,配着赏雨,再好不过了。”   男子的眼里微微一讶,想说“不必了”,却没料到这少女直接捏起一块酥点,就放到自己嘴边。   好不客气啊。   郎君抿了抿唇,看着绿珠,听话地把嘴张开,另一只手,顺势把点心接了过来。   相思酥被咬下了一口,现出层次分明的酥皮,屋檐打落下的点点烛光,让它泛着诱人的色泽,淡淡的抹茶清香,有一点点甜。   “相思酥?”   “是啊!”绿珠一谈到自己做的点心,便兴奋得两眼放光:“你瞧,里面的抹茶馅中间,包了一颗很大的红豆。”   她双手手背支着下巴,虽然送饭她不在行,但是做饭,她很在行。   郎君忽而一笑,道:“原来如此。”   说罢,将最后一口全送进嘴里。   吃得将腮帮子股成圆圆的。   “好吃吗!”   郎君点了点头,绿珠见状,咯咯笑出了声,旋即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只能把点心给您,其余的,不行了。”   看着她有些抱歉的眼睛,男子笑道:“我的伞不过是借你的,但你的点心,却着实是吃进了我的肚子里,有去无回了。”   绿珠再次被他逗笑了。   “你若是喜欢,我下次再给你送一些。”   说着,她指着一旁的伞道:“等我下次把伞送回来的时候!”   郎君笑得温和如月,似雨夜里的柔光:“我送你回去罢,这样你便不必再把伞送回来这般麻烦了。”   “可是……”   绿珠抱着食盒,委委屈屈道:“我家娘子让我去给一位朋友送东西,但我还没找到他家在哪里。”   “这般大雨,你送不到,我想你家娘子也会体谅的。”   听到这话,绿珠顿时看到了希望:“对!我家娘子是世上最最体贴的人!”   说罢,绿珠只觉心头放下一块大石,不再纠结不安了,只静静坐在台阶前,看着雨。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绿珠那份食盒里的东西,都被她送进了身旁这位郎君的口腹中。   郎君:“雨好像小了。”   绿珠:“是啊。”   “那我们走罢。”   绿珠看着旁边的男子,“郎君吃饱了,也该消消食!”   男子撑开伞,挡在她头顶上,两人一道走下台阶,他还是替她拿着食盒,也不问少女家住何方,只是顺着她的脚步往前走。   只是,刚走到路中间,一道“轰隆”声再次响起。   男子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下一秒,却是将伞柄塞到少女的手里,人影迅速奔出了伞檐,往前方的一处巷口跑了过去。   一股恐惧陡然从心头蔓延,绿珠拔腿追上,而就在到达巷口的瞬间,雨中的那股血腥味更浓烈了!   一道凛光闪过,夜幕下,她竟分不清那是水泊,还是血泊,但她确切看到了,那地上倒了一个人。   雨水冲刷着那人的身体,而他的心口,此刻正悬着一把剑,握剑的人,身穿一件斗篷,高大,神秘,可怕。   这是一场,正在进行的凶杀案。   而他们两个人,成了目击证人。   “玄策?”   郎君声音愕然,下一秒,便朝那握剑之人冲了上去:   “站住!”   “小心!”   绿珠心脏几乎跳了出来,那凶手此刻正握着剑,只肖一挥,便能取人性命于眨眼之间! 第103章 解除婚约 “你是那个跟我定了亲的花小……   天心观内,烛火通明,于嬷嬷还嫌不够,命人将廊下的所有灯笼都点亮。   屋里的床边,花玉龙和宋沁岚分坐左右,中间护着一个双手环着膝盖,浑身发抖的姑娘。   花玉龙用帕子将她头发糊弄干,哄道:“没事了,绿珠,别怕。”   绿珠摇了摇头,鼻尖通红,眼眶红肿:“我看到那刺客的剑挥过来,我就把手上的伞甩了过去,还有食盒,杯盘狼藉的,然后就拉着那个小郎君跑,我吓死了,呜呜呜呜!”   花玉龙抱着她:“你们明知危险,为何还跑过去。”   绿珠浑身发抖:“因为,那个小郎君喊了一声,玄策。”   花玉龙一怔,看着她道:“玄少卿?”   绿珠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我出门前才在天心观见过玄少卿,一模一样的容貌,装扮,就连剑,也一样的……”   花玉龙心头沉沉:“先前我们也遇到有人指控玄少卿杀人,但是,我在地界里亲眼见过,妖界邪术,可将一个人的脸变换成另一个人的容貌,绿珠,你应当是,遇到妖了。”   绿珠抬起迷茫的眼睛:“真的是妖吗?”   花玉龙看着她,却忽然,陷入了迟疑。   对面的宋沁岚见状,又道:“是真的,先前,我也亲眼目睹过。”   花玉龙还是沉默,她想到玄策手里有一道捉妖令,还给她看过,他说,若是有妖气,这捉妖令便会有所响动,驱使他能第一时间赶往。   可是,上次添香楼的命案,还有这一次的雨夜杀人,他,都不知道。   她心里忽然有些不安,冷意丝丝泛起,如这雨夜纠缠。   宋沁岚安抚了绿珠好一会儿,待她休息后,才跟花玉龙走出房间。   “玉龙,太晚了,你也早点睡吧,明日还要开观。”   花玉龙只应了声,见宋沁岚回了房,脸上缓缓泛起心事重重来。   廊外,依然雨声潺潺,她拿过油纸伞,走下台阶。   回身,朝屋顶望去,眼眸微微垂下,屏气凝神,下一秒,脚尖一掂,人便轻轻盈盈地跃了上去。   花玉龙轻吐了口气,今日在那桃花树墙外,自己想往上攀时,便觉体内一股气流将她往上托了起来,下一瞬,就跃上了墙头。   今日回来,再练习几次,却是惊奇地发现,她似乎有了轻功。   以往她从未练习过,师父为防她乱跑,也不教她,如今能有这番功力,让她想到了昨夜那场梦。   梦里,朱雀神女于天宫腾云驾雾,她就觉得是自己飞上了天,这一切,着实太奇妙了。   还多亏了,玄少卿的双修大法。   想到这,花玉龙撑着伞,一袭红衣,于雨中略施轻功,便出了天心观外,脚尖落地,回头看见天心观门匾,心头情绪如巴山夜雨,涨起秋池。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困得住我。”   说罢,她的身影便隐匿于槐柳道的尽头。   ——   ”这个突厥死者,和前两个一模一样,都死于一剑剖心。”   现场因为大雨已经被冲刷了不少痕迹,大理寺赶过来时,就命人在一旁先搭起简易的棚子验尸,再在短时间内做好现场勘查。   但这个结论,意料之中,却令一切都被雨幕铺盖。   原本半蹲着的温简站起身,瞥见一袭红衣少女走来,待看清,惊愕道:“花娘子?”   众人擎伞,雨水落在在伞面,打得嘈杂,花玉龙听见仵作的声音,心头有些发凉。   “你怎么来了?”   “我家婢女说,回来时与一位郎君撞见了凶杀。”   温简皱眉:“你家婢女,可是身穿碧绿襦裙的小娘子?”   花玉龙点了点头。   温简一时了然:“那与她一道同行的小郎君,便是在下了。”   花玉龙奇怪,就听他继续道:“夜里大雨,她在树底躲避,说是要去送饭的,我便用伞替她遮挡,却没听她说要找的是温某。”   说到这,温简问道:“是你让她给我送的餐食?”   花玉龙点了点头:“绿珠出门少,大约是忘了路,在你家街前徘徊,才被你撞见了。”   说着,她又看向这巷子内:“她回来时,浑身发抖,跟我说这里发生了命案。”   温简神色凝重:“这头发生了案情,我又担心夜深她会有危险,便令衙内送的她回去,再令人通报大理寺。”   听到这话,花玉龙神色沉沉:“下次不再叫她出门了,若不是我那两位兄长争执,我也不会一时嘴快唤她办事。”   “花娘子莫自责,长安城出了事,该怪的也是大理寺这样的衙门。”   “大理寺也不过是查案探案,这长安城出了事,得怪的是京兆府啊,温寺丞。”   忽然,身后传来冷笑的语调,花玉龙回头,便见一道熟悉的男子长影,他剑眉微挑,看向自己。   花玉龙语气平静:“这么晚了,萧世子还没睡啊。”   温简叉手行礼:“萧少卿。”   听到这声称呼,萧云归盯着花玉龙的脸,在她那双清眸浮起一抹惊愕时,开口道:“执行公务呢。”   这时,花玉龙才瞥见他身后跟着的仆从正撑着大伞,生怕淋到主子,而自己已经湿了后半个身子,不由皱了皱眉。   待萧云归经过自己往案发现场走去时,花玉龙忽然开口道:“没等这雨停了才来,萧少卿也是赶得挺早。”   她这话里的讽刺,萧云归如何不知,只一侧眸,看见花玉龙洁白如瓷的侧脸,鼓着气,却又于雨夜里愈加生动明艳。   这丫头跟他不对盘,处处怼人,但说出口的话,又总让自己没来由激起一丝兴奋,想多看她两眼。   怎么会这样。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请勿靠近。”   他居高临下,声音懒散,说话的气焰都快碰到少女的头顶了。   花玉龙抬眸看他,眉眼忽然一弯,笑得狡黠:“好,萧少卿!”   说罢,她便猛一转身,伞也跟着她打了个旋,上面积蓄的雨水一下如释放的囚徒,全都甩到了萧云归这位矜贵的世子身上。   原本保持着滴雨不沾的华服,此刻被挥出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仆人:!!!   萧云归:“……”   转眸,就见花玉龙站离了他几步,抬起漂亮的下巴,双眼明亮地朝他得意一瞥。   他收回视线,眼里却不可察觉地蓄了抹笑意。   “知退,那凶手屡次被指认与宗正寺玄少卿相貌一致,本官已派人到玄府查看,待明日请示过寺卿,便请他到大理寺喝茶。”   听到这话,花玉龙眉心一皱,有哪个凶手会堂而皇之杀人,还不蒙面的,明明就是栽赃嫁祸。   萧云归正在与温简说事,眼角的余光见花玉龙提起裙摆要走,脱口道:“花娘子,这么晚,你要去哪儿?”   花玉龙侧身看他,眉眼冷淡:“放心,这个大雨天,我纵是放火,也烧不起来。”   说罢,人便径直往街道的拐角走了出去。   萧云归顿时一怔,关于花娘子放火这件事,他在七岁那年,便经历过了。   后来,他高烧一退,就听萧府上下说:“婚事退了,婚事退了!”   他们说得很高兴,好像比他定了亲时还要高兴。   他问为什么。   阿娘说,那花玉龙朝我放火,还把我推进池子里,差点害我没命,小小年纪这般恶毒,怎能结为姻亲。   他听着有些懵懵懂懂,当时池边初遇,那粉雕玉琢的小娘子问他,要不要玩寻宝游戏。   他说好啊。   结果她就指着那池子说:“我方才看到宝贝就在水里,你若是找到还给我,我就跟你成亲,若是你找不到,我便不跟你成亲了。”   他看着她小太阳一样明亮的脸,问道:“你是那个跟我定了亲的花小娘子?”   小玉龙急了,道:“你若不想找,便去跟你阿耶和阿娘说,不想与我定亲!”   小云归见她这样,也急了,道:“我为何不与你定亲啊。”   “因为你不敢下这池子!”   六七岁的小郎君,最讨厌旁人说他不敢,尤其还是一个小娘子,虽说是寒冬腊月的,但他只是下去一会会,等找到宝物了,看她还敢不敢说不与自己定亲。   小玉龙原以为自己计划得逞,没想到这小傻子竟然真的跳进了池子里!   只听“噗通”一声,人就没进了水里。   若是天再冷一点,那小世子投进的就不是水,而是冰池了!   “郎君,郎君!人去哪儿了!快,快下去捞起来啊!”   紧接着,就是萧府众人呼救忙乱的声音,有个护院身量高懂水性,立马跳进了水里。   不一会儿,就把冻得无精打采的小云归抱回了岸边。   定远侯府的郎君掉进了冰池子里,旁边还站了个小娘子,正是花府要联姻的姑娘,这消息瞬间在前来祝寿的贵族圈子里散开了。   护院将小郎君湿透的衣衫褪了下来,他此时冻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小玉龙也吓了一跳,伸手要去碰他。   不料被护院一把握住了小手腕,她用力挣脱,生气道:“放手!”   下一秒,就有火舔上了护院的袖袍。   这下,整个侯府都目睹了这场闹剧。   街边说书的是怎么唱来着:   “花府有个小娘子,她妄想与侯府郎君结姻亲,谁知一场生日宴,便彻底露了个原形,那可不是贵娘子,而是长安小魔女噢~”   这场不知为何而结,地位悬殊的亲事,便这样散了。   待小云归病好后,他又跑去那日落水的池子边,让全府的护院替他下水去找,花娘子口中的宝物。   可是,却什么都找不到。   原来,根本就没有宝物,找不到给花小娘子,所以她才要与自己解除婚约……   从那之后,定远侯府在小世子定亲之事上便小心谨慎,而这件往事也如一根刺,扎进了萧云归的心里,端看是瞧不出来的,但时隔多年后,再挖开,才发现,它一直没有过去。 第104章 我是你的 “你杀了人,我不可能和你站……   宣阳坊内,大雨淅淅沥沥,仿佛天幕的黑夜不足以掩盖一切,再加上雨水蔓延的重重暗影,让人看不清前路。   花玉龙将伞檐抬起,入目,是一片朱红院墙,那上面盛开的簌簌的桃花瓣,被风吹得散落天涯,她掌心伸出,接住了一朵。   “我家在这院子的隔壁。”   花玉龙记得今日玄策说的话。   但不知为何,她站在这红墙之下,步子却停住了。   这棵桃花树仿佛有蛊人的魔力,引着她走上前,忽然,耳边传来丝丝缕缕的琴音,这深夜大雨,谁有这副闲情雅致,在此弹琴。   她迈着步子,想要再往前走,却听见一声:“彼有死境,魂之归路。足八百里,无花无叶。故名,黄泉。”   花玉龙眼眸一睁,抬头朝院墙望去,下一瞬,提气跃上了墙顶,于一片幽深无尽中,她看见一处亮起的灯火。   忽然,就在她凝神的瞬间,一道焰火猛地迎面冲来,花玉龙一个侧身,手中雨伞挥出水刀,将那焰火打落。   只听“扑哧”一声,无数雨丝将它践没。   现在,这园中,连那点焰火都消失了。   好奇怪啊。   这么奇怪的房子,立在道官玄府的隔壁,不害怕么?   她原本还犹豫要不要离开,但那道琴声又响起来了。   还有那句歌声,什么是:死境,归路?   但除了这唱词,花玉龙竟分辨不出,这声音是出自男子,还是女子。   想到这,她右手一展,轻轻盈盈落入芳草园中,啸忽一道寒气凌然而上,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提裙踏上石阶,逋走进廊下,身后的园中雨声仿佛瞬间隐匿,成了另一种寂静。   “请问,有人吗?”   她试探地喊了声,而就在她声音落下的瞬间,原本黑寂的长廊上,灯笼瞬间点燃,一路通明。   花玉龙心头一跳,警惕地四处扫了一眼,却是一个人影都不见。   但这亮起的烛火,很显然,是屋主人对她的“欢迎”形式。   花玉龙收下伞,雨水顺着伞檐滑落地面。   她沿着亮起的灯笼,小心翼翼地走进这座看似平平无奇,却又透着诡异古怪的屋子。   就在她提心紧张时,忽然,尽头的灯笼平白晃了晃。   就在一间房门前,它越晃,烛光越亮。   ”咿呀!”   蓦地,这房门打了开来。   一瞬间,有道香气沁出,不是花香,是木香。   沉沉的,安神的香气。   她定在原地,看到这门檐边正握着一只手,白皙,骨节分明,指甲盖盈着月光的白,漂亮得认不出是女子的手,还是男子的手。   而就在她的视线被这只手吸引过去时——   “咳咳咳咳——”   空气中一道轻微的咳嗽,打破了原本平静的尘埃。   她这回听出来了,是男子的声音。   花玉龙脚后跟微微一抬,随时准备往撤退,就见那屋子里走出来了一道暗影,修长,挺拔,头顶几乎要碰到门檐了。   她抬起视线,那人的另一只手正抓着衣襟前的披风,如瀑的长发披肩散落,一张洁白如玉的脸掩映深邃,和他这身白衣一样,纤尘不染。   她对上那双狭长的眼睛时,浑然一震,道:“洵之?!”   男子听到她这一声,眉眼微弯,含笑道:“你来啦。”   花玉龙脑内震荡,张着嘴惊愕道:“你、你是玄策?!”   那男子似刚沐浴过,浑身蒸着迷蒙的水汽,衣衫有些不整,只斜斜披在身上,好像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将其扯下。   这样的玄策,她从未见过。   他笑容蛊惑,温柔念道:“阿陵,我是阿启啊。”   声音一落,花玉龙眼眸猛然睁大,瞳孔涣散,回忆被拉进了那一场梦里。   阿陵。   阿启……   “你说什么?”   她仿佛在听一个鬼故事般,“怎么可能,那明明只是一场梦!”   那位躺在芍药花丛里的狐狸少年,与玄策有着一模一样的脸,但是,笑起来的神情却又全然不同。   玄策是骄傲的,鲜少吐露好意的。   但,这个唤作阿启的少年,却笑得那般真诚好看,就像一只乖顺的狐狸,眉眼一弯,似天边如钩残月。   “阿启……”   她怔怔地念着这个名字。   忽然,手腕被他握住,人就被带进了他的屋子里。   外面雨丝冷冷,房间里却春意融融,少年有些欢快,牵引着她进来,道:“阿陵,你坐到榻上,我给你倒杯桃露。”   桃露?!   花玉龙看着他修长白皙的五指于空中轻绕,只见淡粉色的光芒亮起,那桌案上就现出了一套茶具来。   跟她梦境里的桃露煎茶,一模一样!   就连杯子也一样!   她完全没缓过神来,任由少年将她安置在榻上,看着他倒茶的动作,试探地问了句:“小白狐狸?”   茶水倾入白瓷杯中,少年将杯子挪到她面前,笑得魅人:“我不来找你,你也不来找我了么?”   一句话,让花玉龙心头震震:“可,我不是阿陵,我叫花玉龙。”   她双手撑在榻侧,而少年则起了身,将房间墙壁两侧的烛台都点亮,一时间,房间内光明更甚,恍如不是黑夜,而是白天。   “咳咳咳——”   又是这道隐忍的咳嗽声。   花玉龙皱眉抬头看他,才发现这少年脸色白得几乎是透明的,连唇色也是白的,让人心惊:“你病了?”   少年将身上的披风卸下,放到屏风后,走出来时,修长的十指穿过发丝,将漆黑长发拢到了脑后。   他抬手时,宽大的袖袍滑到了手肘,露出洁白的小臂来。   花玉龙突然想起,朱雀神女抱着小狐狸时,他最爱将两个爪子搭在她的手臂上。   这一晃神,少年已将长发束好,她看见,那是一根水蓝色的发带,与头发一样长,如流苏般垂下,她记得,那叫风息绳。   阿陵给他做的。   “只是偶感风寒,不打紧的。”   “你不是人。”   花玉龙盯着他看,“但你身上没有妖气。”   这个叫阿启的少年,仿佛花玉龙说出如何奇怪的话,他都一点也不惊讶。   花玉龙看着他朝自己走来,一道暗影越逼越近,最后,停在了她身旁,忽然,少年半蹲下身,一股侵略的气息啸忽弥漫,她想闪躲,但这样太露怯了……   只这一刹那的恍惚,白衣少年长手撑在她身侧,迫得她上身往后一仰,这样若即若离,却已错过了逃走的时间。   “阿陵,你也不是人啊。”   花玉龙见他一寸寸压了下来,只得双手撑在身后,曲起左腿,用膝盖抵着他的胸口。   一双清亮杏眼,神色警惕,落在少年眼里,那根根分明的睫毛,如绽在树尖的花瓣。   他长手拿过案上的瓷杯,递到她面前。   花玉龙看了眼,依然审视着他,不喝。   少年见状,笑得如明媚的桃花,声音低沉如琴弦撩拨:“是要我喂你么?”   这一个“喂”,登时让花玉龙浑身起了寒毛,抬手接过瓷杯,仰头一饮而尽。   再将瓷杯“吧嗒”放回到桌案上。   入口清冽,闻着是茶香,却又有酒的滋味。   “你到底是谁!”   少年不起身,依然这般压着她,四目相视,他闲闲一笑:“你会记起来的。”   花玉龙瞳孔睁睁:“那些突厥人,是你杀的。”   她话音落,却觉少年的脸忽然倾得更下了,惊得她又往后一仰,支撑身体的双手有些发颤,下一瞬,手肘就被一道轻力推倒,后背几乎要躺到榻上之时,脖颈被人一揽——   杏眸惊愕,却听他道:“突厥杀我族人,不该死么?”   她看着少年,那双通透的眼眸里,竟划过一丝狠厉。   “真的是你!”   “阿陵,你说,他们是不是该死。”   “他们只是长安的商人,不曾杀过人,有罪的,是突厥王朝。”   少年摇了摇头,偏执道:“不,我们生来,就是敌对的,若长安城哪日破防,这些人只会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你道他们是真心待我们的吗?斗不过是为利做戏。阿陵,今日我们是站在一起的,你也应该,明白我。”   他的眼里,仿佛浮起了重重的回忆,花玉龙看不真切,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你杀了人,我不可能和你站在一起。”   便是这句话,让少年方才还闲散的笑意瞬时隐去,突然,窗外一阵巨雷翻滚,她看见他动了动嘴唇,喃喃说:“这一世,你还是这样。阿陵,那你要如何,还是把我杀了吗?”   “轰隆!”   花玉龙双手陡然抓住少年的衣襟:“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出现在我梦里,又出现在这里?!”   她急切问着,忽然,托着她脖颈的力道一松,她猛地跌撞到竹榻上——   “啊——”   少年的衣襟被她一同扯了下来,下一秒,一道温热的重量压到胸前,花玉龙浑身一僵,双手作势推开他。   蓦地,腰身被一道手臂箍上,这力道,仿佛要将她融进身体里。   “你松开我……”   “阿陵,我是你的。”   花玉龙抵抗的双手忽然一松,耳边送来这一句蛊惑的话。   她顿时怔怔地看着天花板,那里漆黑一片,但她几乎能想象,此刻两人的姿态。   她轻轻说了句:“阿启,你压到我的头发了。”   一声阿启,让少年拥抱着的力道更重了。   花玉龙只觉视线渐渐模糊,用力抬手,抓下他头上那道蓝色发带,一时间,少年的长发披散了下来,扫过她的脸颊和视线。   她说:“阿启,你认识洵之么?” 第105章 不成体统 “小气鬼,那我脱下还给你罢……   “洵之……”   他笑了笑,胸腔震震,道:“他是阿陵的什么人呢?”   花玉龙愣愣道:“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这时,少年松了些力道,稍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长长的睫毛如蝉翼般在眼睑扫下暗影,让瞳孔看起来深邃无比。   “模样不过是皮囊,阿陵喜欢什么样的,我都可以改啊。”   花玉龙有些傻了,不置信道:“你……真的是狐狸么?”   说到这,少年眼眸微垂:“你喜欢狐狸?”   “梦里,我见过一只雪白的狐狸,它也说,自己叫阿启,如果你真是他的话,那就,变出来让我瞧瞧啊。”   她眼下虽是躺着,但说出这句话时,却带了丝强势的,若你不能变,那就不是阿启。   哪知少年笑意一漾:“这有何难。”   说罢,略一阖眸,凝神瞬间,啸忽,花玉龙眼里便现出了两只毛茸茸的雪白狐狸耳朵,她杏眸一亮,下一秒便抬手摸了上去!   忽然,似有什么东西环上了她的腰身,她低头一看,再惊愕地看向少年:“这是你的狐狸尾巴!”   少年仍是人身,只是头顶上多了两只耳朵,身后扫来一道绒绒有力的白毛尾巴。   花玉龙忍住兴奋,她在梦里瞧见过的,她最想摸的就是这狐狸的耳朵和尾巴,如今竟是成真了,此时不摸更待何时!   这样一股雪白团子,她抱在怀里,恨不得埋进去,但还是保持了一个少女的“矜持”,道:“你不是妖,又能变化模样,你到底是谁?”   边问,手还抱着人家的尾巴不撒。   少年翻身躺在她身侧,单手支着侧脸,眉眼含笑道:“这世上,除了人和妖,你倒是再想不出能有此法术的仙魔了?”   听到这话,花玉龙径直坐起身:“你杀了人,不可能是神,也不会是仙。”   少年眼里蓄着宠溺的笑意,“阿陵真聪明。”   “但你身上没有妖气,那你便是,魔了?”   她说出这个答案时,心头一颤,也不摸狐狸尾巴了,双眼定定地看着他。   少年收了狐狸尾巴,眸光慵懒而邪气,端着这样一副面孔,花玉龙想到玄策往日里傲娇又正经的模样,在同样一副面孔上,冲撞到了一起,实在是惊艳至极。   “神爱世人,魔杀众生。阿陵,有的神,从出生起便是光,有的魔,生于血泊,注定是要堕落的。你瞧瞧,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公平呢?”   花玉龙:“你可以不杀人吗?”   少年看她:“我需要他们的心。”   “突厥王朝的使臣马上就要进京了,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杀他们的子民。”   少年云淡风轻地起身走到桌旁,又倒了杯桃露,递到花玉龙面前。   只见他眸眼阴蛰,如暗夜鬼神:“我就是要这长安城,不得安宁。”   他说话间,花玉龙只觉毛骨悚然的冷气窜进心头,忽然,手腕的桃音镯有了响动,她垂眸望去,镯子翻起了一道光亮,对面的少年也看到了。   他掌心握起她的皓腕,侧眸看了眼那镯子,眼眸讶笑:“桃音镯,没想到,你竟也将它带到了凡间。”   只是在这声音一落时,花玉龙人已经天旋地转地被一道亮光裹挟,直到看不清面前的少年!   难道,是哪里有妖异出没,又将她带了过去?   “噗通!”   花玉龙一屁股坐到了草甸上。   头顶还下着大雨呢,草甸上都是水,直把她襦裙都浸湿了!   她猛一站起身,正要转头去看身后的裙衫,突然,耳边传来一道推门声,抬头,隔着雨雾,却是站在房门前的玄策!   花玉龙惊愕地往后退了退,目光再在这院子四周看了一圈,没有桃花树,没有花架,没有亮起的灯笼……   先前看到的都消失了,唯有眼前这个人,还是一模一样的脸。   花玉龙一时分辨不出,自己今晚是不是又在做梦。   这回,她不走进屋廊避雨,但眼前的玄袍郎君却撑开了伞,走入了雨帘。   “你别过来!”   花玉龙身子几乎抵到了墙根,神思还没从方才的世界里回拢。   “你是谁!”   玄策:???   她抬起手腕,看着桃音镯,烦躁道:“你怎么动不动就把我带到乱七八糟的地方!”   乱七八糟?   玄策长腿一迈,再次靠近了她。   头顶雨帘一隔,挡住了半方天地,他说:“我玄府,怎么成乱七八糟的地方了。”   这语气,傲娇,正经,很好,是玄策。   她双手抹了把脸,抬头看他:“上次我问你,说这镯子为何动不动就把我带跑,你说是因为有妖气嘛!”   说着,忽然,感觉头顶的人抬起了手,将她额头上黏着的头发拨了开来。   “我也只是猜测,说不定,这里真的有妖气。”   听到这话,花玉龙果真去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是淡淡的神香,清冽干净,与方才那安神欲眠的木香不同。   她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玄策,我方才进去了你家隔壁的院子。”   他一手擎伞,一手负在身后,那掌心处,若隐若现地透出一道血痕来。   “大半夜的,你跑别人家里去做什么。”   说着,他转过身,让开一条道:“先进屋。”   她惊讶道:“你晓得,那屋子的主人,跟你长得一样!”   玄策动作一顿,垂眸看她:“一样?”   花玉龙点了点头:“但他身上,没有妖气。”   “呵,顶着玄某的容貌杀了突厥人,竟还敢住到我家隔壁。”   花玉龙:“他就是在挑衅,洵之,你是不是仇家找上门了?”   “现在找上门的仇家,你算一个么?”   花玉龙来气:“我与你又无仇!”   玄策点头:“也是,与我有仇的,哪里能见到第二日的太阳。”   “你这也太傲气了,行走江湖,要懂得谦虚!”   玄策斜蔑了她一眼:“行了,先进屋把你这身湿透的衣服换掉吧。”   “唉!你不应该马上去找那个邻居算账吗!他可是杀人犯啊!而且,”花玉龙夸张地在脸上比划出一个凶神恶煞的手势:“你要抓他去对质,这样大家就知道你是无辜的了!”   她还在那里声情并茂地演绎,玄策已经抓着她的手臂往前带了。   刚走上石阶,花玉龙忙站到他对面,双手背到身后,掩住被坐湿的屁股。   忽然,走廊另一头传来脚步声,花玉龙吓了一跳,也不去看是什么人,就小兔子似地跳进了方才打开的房间里。   玄策视线追了她一眼,这才收了回来,朝走廊里的来人看去。   “少卿,方才你听见什么动静了没有?”   玄策气定神闲:“雷劈了道树枝下来。”   “噢~”   山原一脸了然,便当被糊弄过去了,继续道:“方才大理寺的人将玄府外围都把守了一圈,我出去打听了下,说是还没找到花娘子。”   说着,他又往玄策身后的房门看了过去。   方才总觉得好像有个什么人影……   “大理寺的人不过随口问了句她来过没有,你当她这么大个人,会走丢么?”   山原:“那就奇怪了,按理说花娘子出了观,不是来找少卿,还能去哪儿呢?”   玄策:“……夜深雨重,你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山原点了点头,又看了眼他身后敞开的门,心里想,方才他来的时候,少卿就站在廊下,奇怪了,他平日也没有赏雨的兴致啊。   “还不走?”   玄策声音沉沉,带了丝不耐烦的催促。   “属下告辞。”   待山原身影走得差不多远了,玄策这才回身,走进房里。   只是这一扫眼,灯火通明的地方,却不见方才溜进来的少女。   皱了皱眉,道:“花玉龙,出来。”   “你等一下!”   声音是从屏风背面传来的,他刚一转身,就看到那屏风架上搭拉了件红衫,浑身一震,眼神都不敢乱瞟了,忙背过身去,只听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方才那抹影子还印在瞳孔里。   他忽然,等得有些口渴了。   但是脚步又僵着,无法动。   他在想她何时能好……   “好了!”   她声音在背后传来:“我裙子都淋湿了,看到你柜子里有干净的衣服,我便拿来先换上了。”   说着,她不知玄策是什么表情,也不转过身看她,便走到他面前:“我先前送了你银鳞布,跟你换一间衣衫来穿,你不介意吧!”   少女容貌白皙明艳,娇瘦的身子被一件男子的玄色袍服套着,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击感。   玄策看了一眼,又瞥过眼神,然后,往屋子的桌案走去:“随意穿男子衣服,不成体统。”   听到这话,花玉龙脸上的笑一时顿住:“小气鬼,那我脱下还给你罢!”   “明日再脱!”   他忽然开口说了句,人是掩在半明半暗的地方,花玉龙看不清他神色。   但玄策却看得很清楚,哪怕隔着屏风,他这一辈子,也算是看清楚了。   “你这般,肆无忌惮……是如你阿兄所说,要嫁给我么?”   花玉龙整理袖袍的动作突然一顿,瞪大双眼道:“嫁给你?”   玄策战术性喝了杯水,看向她:“花三郎之前来过宗正寺,问我说,要不要娶你。若不是你提的,他也不会如此气势汹汹地找我质问。”   花玉龙:???   玄策又道:“这种事,本该由男子主动说才是,左右最近大理寺也不让我插手案子,难得清闲,成亲,倒是能提上日程了。”   花玉龙尝试再提(转)醒(移)一句:“少卿的邻居是个杀人犯,长得还跟你一样,您真的,看都不去看一眼?”   玄策端了杯热茶放到她面前:“大理寺的事,与我宗正寺何干。”   花玉龙:“……”   有理有据。 第106章 儿女私情 成亲,可是会影响我拔剑的速……   玄策语气冷冷道:“大理寺的人将我玄府围住,估计等我一出门,便要尾随其后,如今证人指说,他们也不算无凭无据。玉龙,长安城各司其职,我若是插手,哪怕是做好事,也不见得旁人高兴。”   花玉龙单手托腮:“你是不是在说,萧云归啊?”   虽说他是侯府世子,但花玉龙向来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   玄策却是笑了,眼眸清明地看着她:“你觉得,萧云归是小肚鸡肠,在意功绩的人?”   花玉龙嘟囔道:“旁人是如何我不在意。”   她眼神不看他,但他却是盯着她的脸看,这句话他倒是听出了几分心思,旁人是旁人,玄策是玄策。   玄策,不是旁人。   他垂在膝上的双手拢了拢:“待花老爷身体好些,我便上门拜访。”   花玉龙朝窗外看了眼:“现在你还被大理寺的护卫围着呢。”   她坐在榻上,身子慵懒地倚在桌案边,与玄策说话时,声音轻轻的,许是累了,又或者是,这雨声听来令人安心,困困顿顿,太适合睡觉。   玄策:“你道他们能拦得住我?”   他说着,起身拿过梨花木架上搭的深色外衣,走到她身旁,披了上去。   她抬眸,一双眼睛因着困顿哈欠,湿漉漉的,像刚被屋外的雨水染过。   “拦不住,你为何不去隔壁看看呢。”   “我没有察觉到妖气,为何要去看。”   “可是,你不去看,万一他又顶着你的脸杀人,怎么办?”   说到这,玄策的脸忽而倾近了下来,挺直的鼻尖几乎碰到了秀气的鼻尖,花玉龙心头一跳,她想到方才在桃花树那屋子里,自称阿启的少年,也朝她靠得那么近。   花玉龙双手拢了拢,护在自己和玄策之间。   “这么关心我?”   花玉龙脸颊微热:“我只是怕他又出去杀人了,你一个道君,应该比我更怜爱苍生。”   听到这话,他微微叹了声:“那我们的婚事呢?”   花玉龙只觉心脉仿佛瞬间被一道大掌抓住,喘不过气来,只一双被杏眸看着他:“婚事?”   玄策见她这般疑惑的神色,剑眉微微一凝:“玉龙,可是你让花三郎来向我提的。”   看着她迷糊的样子,玄策心头忽然有些不悦,他想到那晚在天心观,花重晏与花遇桥的谈话,他们似乎要偏心于那个温简。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差一点,事情都难办。   “没有啊。”   花玉龙轻声说了句,然后,还笑了笑,轻柔妩媚,又少女天真:“我怎么会让阿兄来向你提亲呢,你可是长安城的道君,身负大义,儿女私情,要不得的。”   幽深的瞳孔微微一怔,看着她缓缓垂下的眼眸,玄策心头却一点点沉了下去:“你没有?”   花玉龙只觉自己好困啊,像是喝了酒一样,难道是那杯桃露?   实在撑不住了。   也听不清玄策在说什么,但是婚事,开什么玩笑,她是要修道的,成亲,可是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看着她安静的睡颜,玄策呆蹲在原地。   他觉得,自己今夜,已然够主动了,这女子却是,对他一点旁的心思都没有,还说没有提过亲。   “轰隆!”   突然,天边一道巨雷翻滚炸开,就像无数电光火石,在他脑子心头碾过。   蓦地,眼前趴在桌案的少女浑身颤了颤,玄策的手下意识将跌落到地的长衣又盖到了她的身上。   见她浑身蜷缩成了一团,玄策看着她,过了几息,站起身弯腰将她横抱入怀,朝卧房的宽床走了过去。   小心将人放了上去。   柔软一裹,花玉龙舒服地哼咛了声。   他刚要去替她褪下鞋子,却发现,那双玉足早已赤着。   心头一震。   这女子,方才换衣服时,是连带着把鞋子都褪了么。   也是,外面雨大,也不能那般湿湿地裹着脚丫子。   他收回视线,拉过被子,刚覆到她身上,少女就主动将被头扯了上来,连同脸都一并埋了进去。   好像,很舒服的样子。   骨节分明的手紧了紧,却不多做停留,起身离开了。   屋外风大雨猛,这样的夜晚,这雨似乎停不下来了。   玄策推开屋门,雨丝如针,掠过他的发鬓,他回身将房门关好,抬眸朝西边院墙之上望去。   “你邻居是杀人犯,长得跟你一样,你真的连去看都不看一眼?”   脑中浮起花玉龙方才所说的话,玄策回头,目光朝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   心里竟然有一丝,不愿去想:   道君不应儿女情长,当心怀天下,拯救苍生。   那么,谁来拯救神呢。   他执起屋檐下的伞,一袭玄袍,款款走入了雨幕之中。   ——   园中的桃花树依然在雨中飘摇,狂风不断吹落上面的粉瓣,漫天而下,但好像不管怎么掉落,那桃花树都茂盛依旧。   实在,诡异得很。   玄策怀里的捉妖令无动于衷,他沿着长长的雨廊往前走,天气潮湿,他看见地上未干的雨滴,是伞檐落下来的。   应当是先前某位深夜拜访的人,所留下的轨迹。   最后,雨滴在一处房门前,顿住了。   他一点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径直推开了房门。   内里烛火跳跃,光线是明亮,却透着一股寒气。   正中央一座贵妃榻上,此时正侧躺着一道男子身影,在听见门声响动之时,微微抬起了身子,眼睑掀起,那是一双冷漠得近乎病态的眼神,穿过厅堂的风,与玄策的目光相对。   白衣少年的唇角,微微勾起。   看着玄袍男子走近,他手里还执着一柄剑,泛着水蓝色的银光。   “好久不见啊,玄少卿。”   少年话音一落,那柄剑刃,就悬在了他的脖颈上。   白衣少年不为所动,依然含笑,睥睨地看着他:“你如今,倒真是出息了,竟敢如此对待本尊。”   “你到底是谁。”   白衣少年顺着他的剑起身,但玄策手里的断水却仿佛被一道魔力定住,碰不得他,也收不回去,这种力量,很强大,但又像是一阵空气,无处不在,无法察觉。   “玄洵之,我是你啊。”   玄策眸光随着他起身,一寸寸地审视,一模一样的脸,身量,声音,都与自己丝毫不差,这世间有孪生兄弟,却不见有两片一样的树叶。   他凌空划出符篆,一道莹莹水光亮起,下一瞬,那符篆便扑向眼前的白衣少年——   “扑哧!”   一声火燎,染上了那符篆的一角,破开法力的瞬间,玄策的剑得以挥动,眨眼朝他的脸攻了过去。   白袖一挥,这一击却分毫没有伤及到他,就是衣袍都没有划破半分,见状,玄策手中断水剑一分为二,一剑之下,另一剑紧随其后——   “怎么,你不信这张脸,与你一样么?”   白衣少年袖袍一掠,卷过其中一柄断水剑,反与玄策手中的剑相交,但他气定神闲的脸色中,眼里透着一丝立于不败之地的自信。   玄策冷哼了声:“幻容之术,非妖即魔。”   他手里的剑刃堪堪擦过白衣少年的侧脸,却见他回身一避,提气一跃,便到了玄策身后,待玄策一转身,陡然一道狂风袭来,那是断水剑朝他刺去,而就在剑刃抵达额前一寸之时,玄策垂眸低声念咒——   “破!”   剑刃嗡嗡而鸣,最后被玄策手中的断水剑身一绕,融为了一体。   那白衣少年收手,忽而一笑,下一秒,凝神瞬间,有无数银光耀眼,朝玄策铺天盖地而下。   断水剑挥出一片光芒,只听水击石穿之声,他瞳孔一睁,却觉那飞来的薄片有些诡异,抬手夹过一道鳞光,跃至屋顶,回身的瞬间,定睛一看,薄如蝉翼,却坚硬无比——   “是鳞?!”   啸忽,他手中的鳞片被一道力量抽走,他低头望去,只见方才透着光芒,不过半掌大的武器,重新隐没入白衣少年的衣袍内。   “呵,这玩意还带回收的。”   他话音一落,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白光:   “万箭银鳞,你是从东海来的?”   忽然,眼前涌来一副绽大的面孔,此时玄策坐于房梁之上,看着虚空中浮起奇幻的一幕。   少年白皙的脸庞骤然变幻,额头生角,肌肤生鳞——   玄策瞳孔惊愕道:“是龙?!”   他看着那副与自己相同的脸,化出了一副龙身,浑身透白,银鳞耀眼,那眼睛仿佛能吞噬万物,朝他咆哮而来!   玄策执剑纵身落地,喝道:“断水!”   断水剑嗡鸣如水中出鞘,一分为六,朝龙首扑去,但就在离龙身咫尺的瞬间,那断水剑,竟停了下来。   玄策震惊,抬手捏诀,却见那龙身重新幻化成人,依然是与玄策一模一样的容貌,他说:“你伤不了我的,玄少卿。”   玄策眼睛一瞬不眨盯着他:“你残害长安百姓,不论是神是魔,我都要将你伏法。”   少年嘴角勾笑,抬手一挥,拿过空中悬着的一柄断水剑,朝他指了过去:“伏法?玄策,我不过是杀了几个人,你便这般大义凌然了,看来——”   他眼眸一侧,剑刃随着他的目光,抵到了玄策的心口:“你这颗神心,真够得上是,神爱世人啊。”   玄策眸光冷冷:“你到底是谁?”   白衣少年轻轻一笑,竟现出一抹人畜无害的天真来,若不是他手里还执着剑的话:“阿陵,她唤我作阿启。”   玄策深邃的瞳仁划过一道暗影:“你方才说,你是我。”   阿启眉眼一侧,笑道:“我是你,但我现在,属于阿陵了,便是那个,你们叫作花玉龙的娘子。”   “你什么意思?”   阿启手里的剑抵在了玄策心口,几乎只要一用力,就能划破衣物,肌肤,然后,见血。   “这颗心,你愿意,被我挖出来吗?” 第107章 神魔之心 “当神,就不能害怕吗?”……   玄策扬起眉头,似乎在听一个笑话:“心没了,肉身消亡,你这是在问我愿不愿意送死。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他摊开掌心,将断水合剑,光芒直逼龙首,啸忽,却听对面的少年笑了——   “你不愿意?但是,曾经,却有一位神,愿意把心挖出来,给你呢。”   玄策瞳仁微凝:“什么神,什么心?”   忽然,那少年的脸贴了上来,眼睛如龙如人,审视着他:“你得到了一颗神心,入了轮回,只要好好渡劫,这一世便能飞升。而我这颗魔心呢,却要被永远封印。若不是我找到玉龙,那这天地苍生,可是要少了一场精彩的血雨大战了。”   他阴蛰一笑,玄策猛地抓住他的衣襟:“魔心?你的是魔心?”   他心头隐隐不安,看着少年唇角轻启:“再告诉你一件事,花玉龙,她是没有心的。”   玄策执剑直直刺向他的脖颈上,却发现这剑根本刺不进去——   “你杀不了我的,”阿启笑笑地挣开他的力道,转过身:“玄策,要不,你把心挖出来给我吧,本尊或许就考虑一下,不带着花玉龙堕入魔了。”   玄策嘴角冷笑:“想伤害玉龙?门都没有!”   说罢,他手中挽起剑花,直逼向少年,剑锋却陡然被他二指堪堪捏住,断水一弯,他却岿然不动。   玄策定了定神,此人虽自称是魔,但也不可能无路可破——   “我怎是伤害她呢?玄策,你要知道,我,才是她最终的归途。”   说罢,他笑得低沉且猖狂,就仿佛,玄策放在心尖上的人,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就能被轻易夺走。   想到这,玄策顿时怒火中烧,挥手将断水一分为六,凌凌剑光恨不得穿透这个白衣少年的身躯。   “玄策,杀了我,花玉龙也活不了了。”   忽然,房门被打开,一阵狂风鼓了进来,少年站在阴暗处,逆着雨,定定地朝他看来,眉眼似笑非笑:“我说过,花玉龙,她是没有心的。”   玄策瞳孔一睁,雨夹杂的风,如冰冷的箭,一簇簇地朝他扎来,他看到那少年在说话,在雨里漫延而入:“我,才是她要找的心。”   ——   屋外大雨零落,不知过了多久,花玉龙还陷在那场漫长的梦境中。   “阿启小狐狸,这边,我在这里啊!”   少女在草地上趴着,手里还捏住一卷蒲叶,只直起腰身,在树干旁探出一张俏丽灵动的脸。   雪白狐狸身姿矫健地跃进草丛中,张口就咬住了她手里的蒲叶,还有些生气地甩了甩脑袋,要将不高兴都发泄给她看。   阿陵揉了揉他的脑袋:“怎么了,我让你变回狐狸身,你不高兴了?”   狐狸背对着她,坐了下来。   雪白的毛绒绒,阿陵想到往日她肆无忌惮地上下其手,如今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虽然贵为上神,但众生平等,狐狸也是有尊严的。   “阿启?”   她试着跟他套近乎,道:“这里是九重天,你一只没有身份的小狐狸也是会被查户口的,所以最好变得不起眼,越不起眼越好……”   正说着,桃源外忽然传来响动,花玉龙忙将手里的蒲叶盖到小狐狸脑袋上,起身朝外面走了过去。   阿启还没听她说完话,声音就没了,更是生气,脑袋瓜顶着蒲叶往与她相反的方向跑了。   “阿兄?”   桃源路上,一道白金亮光扎了她一眼,这一身战袍还能有谁,可不就是她那位赫赫有名的白虎上神么。   阿陵抱着长裙裙尾,迎面走去:“还真是百忙之中,抽出宝贵的时间来看我这个妹妹了啊。”   说着,眼前忽然被递来了一道朱漆食盒,上面花纹精致,鸟兽生动,她抬手捧了过来:“这端看着就是大手笔啊。哪位神仙如此大方?我看看,里头藏的是修仙的丹药,还是了不得的灵器?”   边说着,就打开了食盒的盖子,定睛一看,她动作定了定,“咳!”   “送你了。”   “阿兄这般客气?”   “别人送的。”   “谁啊?”   问完,阿陵忽然觉得不对劲:“别人送的,你转手给我,你这是既辜负了送礼的人,也瞧不起我这个妹妹,拿回去!不差你这一两块桃花酥。”   ”我不爱吃。”   ‘……那你怎么不给青龙拿过去,长兄嗜甜。”   提到他,白虎顿时有些不耐烦了,摊开掌心,只见一道莹莹的白光亮起,眨眼间,就见上面现出了精致小巧的金镯。   “我给他桃花酥,他说了句’凡人尚且不受嗟来之食’,然后我说那都给妹妹拿过去,他这家伙就让我顺道给你送一样东西。”   阿陵欣喜地拿了起来,托在掌心,听他道:“你的生辰快到了,虽说神仙也没什么好庆祝的,但这不是找个由头给你送礼呢,这个桃音镯,可还喜欢?”   她将那金镯子套进手腕上,抬手晃了晃,只见金色莹亮的镯子上还缀了几朵桃花,花苞将开未开,可爱极了:“长兄送的东西,那必然是好东西,谢谢阿兄啦!”   “那这桃花酥还要不要?”   阿陵眨巴眼睛:“我尝尝吧,看看是哪位神仙姐姐送予你的。”   “呵。”白虎环胸一笑,道:“可别都给你养的那只小白狐狸给吃光了。”   “才不会,阿……狐狸那么乖,怎么会吃桃花酥呢。”   “行了,我得赶去月老那儿,最近牵线的活太多了,我给他抓几个壮丁帮忙,凡间的男女是恩爱了,这天庭的老头却忙坏了,我看啊,他早晚哪天得罢工,让所有人陪他单身到老。”   阿陵见白虎身影走远,这才抱着食盒往回走,桃花树下的石桌旁,她拿出一块桃花酥,回身去找阿启的身影,喊道:“阿启,小狐狸,有桃花酥噢,你要不要吃啊!”   边说,她还边故意吃了起来,桃花清甜,却丝毫不腻,不过酥皮起得不好,一咬就碎掉渣了,酥心还很实在,口感……   阿陵想了想,把桃花酥放了回去:“阿启,咱不吃了,当我没说。”   她拍了拍手,有这手艺的仙子不少,但敢做出来送给白虎上神的,料想是不多了。   边想着,边往桃源深处走,却发现一直不见阿启狐狸的身影,遂喊了声:“不吃桃花酥啦,你快出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哪知,她边走边找,都没看见白团子的身影,心里忽然有些烦躁的不安,双手结印,于空中划出一面菱镜来。   整个桃源的景象尽收于这菱镜之内,只见镜面如水纹流动,她仔细辨认其中身影,却没有所获。   “难道?”   她抬起食指在镜面一触,水面一潋,明亮的镜中景象,忽然暗沉了下去,那是桃源的另一面,终年不受光照,永远匍匐于光明之下——   忽然,她清眸一睁:“阿启!”   抬手收下菱镜的瞬间,人已飞身跃上天际。   桃源如浮在天边的岛屿,四周看似云层环绕,但实则是九重天上的结界,它,也是有自己的边缘。   而在桃源的结界之前,光已隐没了一半,没有桃花流水,只有凛凛寒风。   这条石子路上,越往前走,越寸草不生。   上面立了个石碑,刻着:彼有渊寂,魂之归路。   那石碑不知立了多少年,沧海桑田,斗转星移,而石碑之下,此时正站着道白衣身影。   “阿启……”   她喊了他一声,想说他怎么变回人身了,却一时责备不出口。   他虽然背对着自己,却好像有什么情绪,如雾霭低低环绕着他。   “你是迷路了吗?”   少年这才回过身,暗风掠起他高高束起的长发,他目光清明,朝她看来。   阿陵见状,扯着笑,快步走上前,晃了晃手里的镯子,道:“好看吗?”   阿启没看镯子,只看她,道:“好看。”   “那我们回去吧,回去我摘下来给你玩!”   阿启见她牵起自己的手,也不拒绝,随她带着。   阿陵不问,他也不说。   这个地方,只当是迷路了,这也很正常。   “以后,不要来这里,桃源四周围有一道结界,你站的这个地方,就是临界点,再往前,就很可怕了。”   他垂眸看她:“有多可怕,阿陵一个上神也会害怕吗?”   她一直牵着他的手,直到离那界碑远了,才开口答他:“当神,就不能害怕吗?”   “怕死?”   阿启问他。   阿陵笑了笑,道:“这有何可怕的。只是,”待他们踏上草坪,她才松了口气,坐到一处矮矮的石头上:“每个神都有要守护的东西,这是他们成为神的职责,但如果哪天守不住了,荼害苍生,致三界大乱,那么,神哪怕是永远消失,万劫不复,都不足以抵这洪荒罪孽。”   阿启则坐到草地上,抬头看这九重天,柔光撒在他的脸庞,那样一双眼睛,透明如琥珀,他说:“如果这世间,有连神都办不到的事,那么,即便你犯错了,又有何罪要赎。”   “阿启,神,是不可以说自己办不到的。“   她转头看向少年,他身量极高,气质疏朗,她甚至觉得,这样一个男子,不应该只是一只青丘狐狸:   “成了神,便是这世间万物的主宰,我们若是办不到,便不配为神。” 第108章 重启魔渊 “怎么就不能跟他交往了?”……   经过一夜的大雨,宣阳坊如朵清晨的芍药,缓缓清醒了过来,抖落一身凝露,地上铺洒了成片的花瓣,暗叹是昨夜的一场痕迹。   天心观开门了,花玉龙回来的时候,空气中漫起了清爽的风,她站在门口,看到清垣立于台阶之上,不知等多久。   她走上前,抿了抿唇,道:“师父。”   “昨夜风骤大雨,你去哪儿了?”   她站在台阶下,仰头看向清垣:“弟子出门,查探昨夜兴化坊顺意街的凶杀案。”   清垣双手负身,看着她:“你知为师不愿你多管闲事。”   花玉龙垂着眸子,不出声。   清垣心知她倔强,只道:“你进来罢。”   花玉龙拾阶而上,跟着清垣的步子,进了天心观主殿。   她今晨醒来,看见床边放了一身自己昨夜淋湿的水红襦裙,弄脏的地方都被清理干净了,而待她换好衣服出来,整个玄府,不见一个人。   她没来及跟玄策打一声招呼,就赶回了天心观。   “跪下。”   清垣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是,不容置疑。   主殿的门被阖上,这偌大而空寂的四方墙内,只有她和师父。   蒲团被压出了折痕,花玉龙道:“师父,你说过,我以后可以自由出入天心观的,只要我勤加修炼,你便不干预弟子的决定。”   “你如今法术大涨,心里倒是怨得,师父往日不曾教你。”   “师父,弟子绝无此意!”   花玉龙脱口出口,蓦地,忽然反应过来:“师父、你如何知道的……”   “隔空控物,御气飞行……若是这些都不知道,如何当得了你师父。”   花玉龙看着他,忙转移话题:“师父应当不是外头那些思想守旧闭塞之人,弟子一夜未归,并不是去玩的。”   清垣坐到檀木椅上,脸色平静如水,看向她:“玉龙,你昨夜,都见了哪些人。”   花玉龙见他顺着自己的话题,不再怀疑“双修”得来的法力,“乖巧”解释道:“大理寺的少卿和寺丞,宗正寺的玄策,以及……”   说到这,她眉头一皱,朝清垣看去:“师父,我昨晚经过宣阳坊,看见一座桃花满园的院子,当时里面传来了琴音,还有人在唱歌,我便好奇翻|墙一看,结果,那灯笼的烛火就朝我扑了过来,我心道怪异,就潜进去看,发现,那屋子的主人,跟玄策有副一样的面孔!而近日接二连三发生的突厥谋杀案,目击证人都说,凶手与玄少卿长相一致,所以,他就是凶手!”   清垣平静地看着她说完,仿佛是在听一出故事:“你撞见他了?”   花玉龙点了点头。   “他叫什么名字。”   “阿启。”   清垣眼眸中的光闪了闪,“他唤你呢?”   花玉龙看着清垣,忽而站起身,反应过来道:“师父,你认识他?你知道他认识我?!”   清垣靠在椅背上:“回答为师的问题。”   花玉龙迟疑地看着清垣,道:“阿陵,他叫我阿陵。师父,但我不认识这个人,你知道她吗?”   清垣:“如你所说,这个院主人是个杀人犯,那你说如何从他的爪牙底下逃出来的?”   这次,花玉龙学会了:“师父,你也还没回答弟子的问题。”   听到这话,清垣站起身,走到主殿中央的香炉鼎前,抬手拨了拨香灰,才开口道:“略有耳闻。”   “略有耳闻?”   花玉龙惊道:“那师父,你可知那个阿启,他不是妖,他是魔。昨晚我与他对质,若不是手中的桃音镯有响动,我估计都没命回来见您了!”   她话音逋落,清垣却是一笑,抬手焚了一缕神木香,道:“为师让你乖乖呆在观里,你不听,非要出去,回来,又与我说,你差点丢了性命。这天心观外,莫说是魔,有的是你见不着,摸不到的危险。”   “师父,弟子怎可因为惧怕,就连踏出去的勇气都没有?”   她盯着清垣,一双眼睛里满是坚定。   清垣心知阻拦不了她,甚至,有许多事情,无论人力如何为之,都不如天算。   “天地六道,妖魔鬼神仙人,那个阿启,同你说他是魔,不足奇怪。为师近来夜观天象,已然有所异动,紫薇星黯淡,奎魔星却闪耀非常,但它四周依然有星君制衡。玉龙,还记得为师教过你的,世间万物平衡之法么?”   花玉龙点了点头,道:“一生二,是为阴阳,有阳面,就有阴面,我们不可能彻底将阴面消灭,故,有神,就会有魔,他们互为制衡,又相互依存,谁也无法铲除彼此,只能此消彼长。”   清垣将神香插入香炉鼎中,看着袅袅升起的烟气:“长安城,是这人间最繁华的都城,但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它有多脆弱。如今魔的出现,便是阴暗朝光明倾颓之兆。”   花玉龙心头一沉:“师父,为何会这样!”   清垣看着花玉龙,略一沉吟,才开口道:“万事万物都有它的规律,天下合久也会分,便是看这平与乱,要经历多久了。”   花玉龙看着他,忽然道:“师父,有时候,弟子总觉得您是在参禅修佛。不争不抢的,如今魔头现世,你还能这番临危不惧,若是旁的道士,就算在深山修道,此刻都提剑道士下山了。”   清垣不怒,反而笑了笑:“我倒是争抢,让你别出观,你不也出了?玉龙,这世间,很多事情它不能勉强,总有它的轨迹,为师也曾努力过,但是……”   他摇了摇头:“就是,无法挽回。”   看着他的背影,花玉龙有一瞬间,觉得师父似乎藏了故事,追问道:“那个杀人魔,我已经跟玄少卿禀报过了,他一定会制止挽救的。”   说着,她又试探道:“师父,你就没想过,去出一分力吗?例如去做一些改变……”   “天道不可逆。”   “可是不做怎么知道……”   忽然,清垣回头,朝花玉龙看去,清晨的光穿过门缝,投了进来,花玉龙瞧见师父逆着光的身影,却看不大清神情,说出来的话如冬日冰河:“逆天者亡,那个阿陵,她已经死了,死得很惨。”   花玉龙瞳孔一睁,脱口道:“师父,那个阿陵,是神仙吗,九重天上,住在桃源的朱雀上神?!”   清垣双手拢进袖袍,明明是仲春,他却是周身寒气,袖里的双手紧紧攥着:“是那个叫阿启的人,告诉你的?”   她摇了摇头:“我近日一直在做相似的梦,同一个世界里的梦,我一开始以为,自己是接触了玄少卿才会这样,而且梦过之后,我的法力就会大涨……”   她说着,凌空朝香炉鼎里插着的神香作了个牵引的手势,下一秒,方才师父插进去的神香,便被她拔了出来。   “我都不用碰到神香,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控制它。”   看到她的动作,清垣依然没有惊讶:“昨夜,你用轻功翻|墙出观去,也是受了梦的启发,对么?”   花玉龙眼眸一亮:“对!师父,就是很奇怪,我也没有练什么邪术,但莫名其妙,醒来就会了!”   说着,她似又想到了什么,面露困惑:“可是,我的梦里,那个叫作阿陵的神仙,长得跟我一模一样。所以,昨夜那个魔头见到我时,可能是因此认错了,才会唤我作阿陵的。”   ”玉龙,如果为师,制止你和玄策的交往,你当如何?”   花玉龙皱眉:“弟子怎么就不能跟他交往了?”   清垣:“那好,为师告诉你,你和玄策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你还会见他吗?”   “师父,你说话好奇怪。弟子本就没想过和玄少卿有什么结果啊。”   “呵。”清垣叹了声:“这么多年来,为师总是看着一些事情在预料之内发生,一些我不愿意见到,但它偏偏发生在我面前的事情:为师知道就算将你护在天心观内,你也依然会闯出去;哪怕我不教你法术,你也依然会懂得御气、伏妖,梦想是拯救苍生。”   “那师父呢?”花玉龙看着他:“若是提前知晓了将要经历的人生,你还会来吗?”   清垣转头看她:“深觉再多努力,都是徒劳无功。但是,玉龙,为师还是来了。”   花玉龙眼眸清明地看向清垣:“师父,你总爱说什么命中注定,哪怕坐趟马车出门,看到外面的乞丐流浪儿,你都会觉得,这都是人力所不能为的命劫。但是,师父,凡事都有一线生机。否则,人活着的结局便是死,那这中间为何挣扎,都是勇气。你来这世间一遭,总要去见见太阳。”   听到这话,清垣忽而笑了,这次,竟是笑出了声,花玉龙没想到他会如此反应。   清垣掌心握着香案的桌沿,微摇了摇头:“为师替你遮风挡雨,你说不要,你总是想去见外面的太阳,任谁都拦不住,为师只是怕,你还没来得及感受为人之乐,便,连命都没有了。”   “师父,不会的。”花玉龙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他:“眼下,我们要尽快弄清楚那个阿启到底是谁,知己知彼,方能制敌。”   “阿启……”   清垣双眸仿佛陷入了一场回忆:“我曾听过一个传说,三界中,幽冥魔界的主宰灵王,曾与神界有过一场大战。”   清垣说着,抬头看向神像:“阴暗可以存在,但它不能颠覆光明,否则,只会生灵涂炭,万里血河。神冥大战之下,魔气冲天,动摇三界,而就在这个关口,灵王妃产子……接着,灵王的十万灵兵被天神伏诛,镇压了下来。但有杀戮,就会有怨气,积成魔气,这些东西一旦长存三界,便会滋生妖魔鬼怪,不得安宁。于是,为了让魔界赎罪,他们就用灵王之子的幼躯,封印住了幽冥魔怨。而灵王临死前,给他的儿子取名阿启,是为,希望他有朝一日,重启魔渊。” 第109章 二章合一 “玄少卿说话,好不会哄人。……   花玉龙清眸微睁:“重启魔渊?”   清垣:“这也只是万年前的传说,偶有散落,记录在了道藏中,玉龙,你做这样的梦,大约与修道有关,通了灵性。至于那个魔,自有它的归途。”   花玉龙还停留在方才师父的话中:“那这个阿启,身上封印了如此巨大的魔怨,岂不是会死?”   清垣摇了摇头:“他不能死,一旦湮没,这些魔气就会释放出来,必定搅天撼地,三界难宁。”   “那这个阿启,是我昨天看到的那个人吗?”   清垣:“魔可千变万化,那个人也许是他本尊,也可能,只是一缕魔气。按理说,在镇压之后,天界定然是将他封守起来,怎会让他得机游走人间。”   听到这话,花玉龙心头稍安,道:“师父,我得赶紧把这件事告诉玄少卿。”   “玉龙。”   清垣忽然喊住她:“今日是嘉蓝公主册封大典,宗正寺列席其中,你等典礼完毕再去寻他。”   “那我便去宫门守着。”说完,又补了一句:“我是怕那个阿启又出来杀人。”   清垣看着她开门,隐没入光亮中的身影,心头忽而一叹,垂在桌案上的手紧了紧。   “难道,这一世,也护不住她么……”   ——   花玉龙走出主殿,正要往大门跑去,忽然,斜刺里出来一抹湖绿身影,喊了声:“四娘!”   她堪堪刹住脚,见绿珠横在自己面前,手里还抱着一个锦盒。   莫不是要追究她昨晚夜不归宿的事……   “今日公主册封大典,她命宫人送了些点心过来,您看看。”   花玉龙听到这话,心头一落,掩饰地咳了声:“什么点心啊。”   边说,边打开食盒。   绿珠则在一旁道:“今早我进厢房,没见小姐踪影,想你是回花府睡了。便去府中找你,碰巧看到三郎,他手里拿着这个盒子,说是公主的恩赐,让我拿来给你吃。”   花玉龙耳边是绿珠说的话,眼前是锦盒里的糕点——   “桃花酥?!”   花玉龙瞳孔地震。   绿珠却觉寻常:“春日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且桃花有辟邪祈福之效,用作送礼最好不过啦。”   她自顾自说着,却没注意花玉龙脸上的震惊,几乎是有些慌了。   只见她伸手从盒子里拿出一块淡粉色糕点,二话不说咬了一口。   不酥,实心,掉渣。   很好,跟梦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绿珠期待眼:“四娘,味道如何?”   她没说完,就见花玉龙携着裙子跑了,“四……”   绿珠正要喊她去哪儿,没想四娘又折了回来,脸色不是很好,一把拿过自己手里的食盒。   “公主赏赐,我得给阿兄也亲口尝尝。”   绿珠见四娘脸色有些怪异,难道这桃花酥有什么问题吗?   “咦?四娘怎么知道三郎没吃的?”   正疑惑呢,就见她人已经往花府跑了进去。   ——   “花遇桥!出来!”   花玉龙边拍门,脚还不忘使劲踢了踢。   “喊什么喊,没大没小。”   花遇桥正准备出门,就被门口连砸带踹的声音扰得赶紧开门。   花玉龙抬着手里的食盒,道:“你吃。”   “我不爱吃甜的。”   花玉龙瞪着他:“公主送的,你敢违抗指令?”   花遇桥:“……她送来花府的啊,谁吃不是一样。”   “那为何是你拿给绿珠,这分明就是给你的!”   花遇桥一听,忙捂住花玉龙的嘴巴:“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讲!男女有别,你注意点!”   说着,花遇桥被她盯得有些不耐:“公主怎可能是送给我的,宫人说了,今日册封,普天同庆,当日花府救公主有功,遂赏赐锦盒宫点。”   他传话完毕,就见妹妹从盒子里捏出了一块桃花酥,送到他嘴里。   花遇桥见拗不过她,便接了过来:“我吃,你就满意了是吧。”   说罢,松开捂住她的手。   花玉龙也不说话,双手环胸,看着他吃下的反应。   桃花酥入口不过一会,就见花遇桥表情有些不对劲,眉头皱起,不确定地又看了一眼手里的桃花酥,嘴巴在想到底要不要继续吃下去。   花玉龙挑眉,提醒道:“公主赏赐噢。”   花遇桥:“……”   见他这般,花玉龙径直走进厢房,从桌子里给他倒了壶水:“阿兄,你我兄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说是不是。”   花遇桥忙端过茶,一口牛饮。   花玉龙眼里含笑:“别停,继续吃啊,至少手里这块可不能浪费。”   花遇桥:“妹妹,既然是公主赏赐,咱是不是得供起来,比较好。”   花玉龙:“阿兄是要把这个给神明吃吗?你确定?”   花遇桥咽了一口,想:“给别人……”   “方才我见着绿珠,都不敢给她,你晓得,绿珠那手艺,受得了这刺激么?”   “咳咳咳!”   花遇桥没忍住咳了几声:“倒是,咱们不能辱没了皇家名声。”   花玉龙挑笑道:“吃过皇家的粮,才知道,多么的不容易啊。”   花遇桥眼睛一闭,把手里剩下的半块全送到嘴里,登时转身走到案几旁拿过茶壶,直接仰头灌了几口。   花玉龙:“啧啧啧。”   花遇桥:“你进来。”   说着,把她手里的食盒一并拿了过来,阖上盖子,另一只手把房门也关上了。   “一会,重晏回来,你把这个给他拿过去。”   “他才不受你这套,你匡了他,小心他变本加厉。”   花遇桥想来确实有些不划算:“那就找个地方藏起来。”   花玉龙像看傻子一样地看他:“阿兄,我觉得我们应该深度思考一下,例如,这样的糕点,如果是皇宫御膳房做出来给主上享用的,你觉得,会怎么样?”   花遇桥一双虎眼顿时瞪大:“你是说,这不是宫里传来的!?遭!玉儿,怕不是有毒!”   花玉龙抬手拍了拍心口,一副“妹妹我忍你”,深吸了口气,道:“这样吧,我现在要去宫门找玄少卿,你同我一起去,亲自问清楚,看是不是有刁民要害你。”   听罢,花遇桥道:“好,我倒是要看看,谁的胆子这般大,竟敢打着公主的旗号。”   花玉龙:“……”   看着他的背影,花玉龙抬手揉了揉眉心,脑子里又泛起了先前梦里的画面。   白虎上神的模样,怎么会是阿兄呢……   两人一出花府,便翻身骑上了马,不一会儿,就看见街道上人头攒动,大家面露欣喜,手里还拿着风车和鲜花。   花玉龙好奇道:“阿兄,今日是什么好时节么,大家都出来逛街了。”   她这一问,就听旁边传来路人交谈的声音:“嘉蓝公主册封礼毕,就要坐花车出来游街了,快,听说已经出了朱雀门,到了大荐福寺,很快就是咱们兴化坊大街前了!”   花玉龙回头看向花遇桥:“阿兄,公主游街,咱们赶紧找个高点的地方!”   花遇桥勒马:“做什么?”   花玉龙兴奋道:“看热闹啊!”   花遇桥道:“……你管好踏雪,我们现在坐在马上,够高了,小心别挤到人,跟我来。”   眼下水泄不通,两人下了马定然会被围堵的百姓淹没,遂骑马款步到了一面城墙之下,不靠近街边,地方就松散些。   两人刚勒停了马,就听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嘉蓝公主!公主万福!”   “公主是要代表大唐和亲突厥的,她是大唐的英雄!”   “……”   花玉龙寻着人群涌动的视线,往御街中央望去,那里两侧已被金吾卫拦住,空出一条干净的主道,只见宝车华盖,璎珞连绵,这金碧辉煌,仿佛铺了十里。   但她一抬眼,却看到了宝车之前,策马款行的一道玄袍。   “玄少卿……”   她低声喃了句,但声音纵入喧嚣,传不入他的耳朵。   少年身姿挺拔,狭长的眼眸如鹰隼般审视着周遭的喧嚣,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少年此刻,想的只是护着身后的公主。   花玉龙撇开视线,心里只觉被什么东西拽着,扒拉来看,空空的。   感觉很奇怪。   而花团锦簇的中央,偌大的宝盖之下,花车围起了一层薄薄的纱帘,纵目望去,那纱帘内端坐着一道雪白的身影,少女手中执扇,掩住半边脸颊。   她穿着长安最富贵的礼服,戴着最名贵的珠宝,一切都如此熠熠生辉,花遇桥想到第一次见她时,自己闯入了萧世子的马车,掀开帘子,也是撞见了一双清丽的眼睛,那时的她惊慌地缩在角落里。   才过了多久呢,这个少女,便以公主的身份,在世人注目的热闹之下,自如端庄地接受万福。   只是,这样重的头饰,戴着应当很累吧。   正想着,视线不由追了上去。   忽然,春风卷起了花车的幔纱,似有一道目光看来,一瞬的交汇,花遇桥浑身僵在了原地。   那道清丽的,平静的眼眸,竟是看见了他。   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花遇桥握着缰绳的手,不由沁出了冷汗。   是,看错了吧。   这么多人,也不一定是看的他。   定然是了。   ”阿兄,阿兄?”   一旁的花玉龙唤了他好几声,见他像块石头似的,浑身都不会动了,倒是那双眼睛,像狗狗一样的,不知黏在谁的身上。   她又转头看向公主的华车。   亭亭如盖,款款远行。   “再走,就要出明德门了。”   一旁的路人不由叹了声:“就算是贵为天子,也有要面对女儿远嫁的那一天啊。”   在这样一场盛大之下,花玉龙感觉到一丝伤感。   忽然,身旁的花遇桥朝她道:“玉儿,我们走吧。”   花玉龙:“等一会,不是要去问桃花……”   “太远了。”   “呃?”   花玉龙不解地看着花遇桥,却听他道:“人太多,我们、离得太远了。”   花玉龙越过人山人海,才能望见那辆公主的马车,它早已被随后的一片片侍卫挡住,就连玄策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垂下眸子,点了点头。   两兄妹正要策马往回走,忽然,人群中传来一阵暴|乱——   “火!着火了!公主的马车着火了!”   花玉龙猛地回身望去,只见那华车的宝盖之上,铺就的锦绣“噗”地燃起了火焰,上午的日头,让一切都变得愈加燥热!   “护驾!”   人群瞬间慌乱地往后涌去,一时将花玉龙与花遇桥冲散,她连忙勒紧马缰,生怕惊动踏雪,视线则朝着火的中心望去——   “杀人偿命,还我阿兄性命!”   “大唐与我突厥,势不两立!”   忽然,纷乱的人群中,有几个异域装扮的男子蒙面持刀,冲向了无辜的长安百姓,明晃晃的大刀被他们挥得极高,直把人的一口气都吊了上来,心脏骤停!   “小心!”   忽然,斜刺里一道湛蓝光芒飞来,直扑向那把刀柄,可就在靠近的瞬间,蓝符啸忽被抵在空中,紧接着,扑哧一般,被燃了起来,是蓝色的光。   花玉龙双手捏诀,凝眸朝那柄大刀看去:“起!”   那手握唐刀的男子眼眸一睁,突然感觉手中的武器被一股力量拿住,任他如何用力挥动,都丝毫没有反应!   “啊——血债血偿!”   那男子边喊着,边用突厥语念着仿佛信仰一般的话:“法勒瓦赫!”   花玉龙心头一震,愈加凝神将那把唐刀制住,金吾卫见状立马将其镇压,而不远处的突厥同伙却与侍卫打斗了起来!   但这里人群密集,金吾卫投鼠忌器根本施展不开,反而让这些突厥狼人有了可乘之机。   花玉龙制住一柄利刀之后,见策马根本无法靠近,遂松开马踏,足尖一点马背,人便朝公主马车跃了过去——   众人围在花车四周,隔着帷幔朦朦胧胧,纷乱之间根本无法看清里面的状况,武斗有侍卫和金吾卫,她现在只能给人群疏散通道,拔高声音喊:“别挤别挤,小心脚下,老人孩子先走啊!”   她边说边施展桃木藤,只见它一头缠住御街内里的槐树粗干,另一头则拽在花玉龙手里:“大家扶着藤,千万别跌倒,不然就会被踩了!”   人群慌不择路地拽着她的桃木藤,还有的人被挤得险些跌倒,堪堪让桃木藤给拦住了,只是众人的力量全都倾了过来,桃木藤是可以延展,但,她的力气却是有极限的!   “嘶!”   花玉龙双手被勒得通红,但此刻百姓众多她不能撒手,否则——   忽然,手里的力道一松,眼前一道暗影打下,她抬头望去,只见刀削般的下颚线,薄唇抿着,视线看着前方,没有情绪地说了句:“我来。”   他的大掌有花玉龙的手心两倍大,手腕一转,便将那桃木藤勒得又直又可靠。   她收回视线,手里的力道也没有松,道:“我帮你。”   玄策也不管她,只专心将这一片的人群疏散,她见他沉默着,便转身面对着他,开口道:“突厥刺客多吗?都抓住了吗?”   “金吾卫还在搜寻。”   “噢。”   花玉龙垂下眸子,忽然,身后又是一片人群涌来,她不提防地朝玄策的怀里拱了过去,撞进热浪,她不由惊呼了声,感觉后背明显护上了一道手臂。   抬头,正要说谢谢,护着她后背的手臂却拿开了,只见玄策冷淡道:“你回去。”   花玉龙双手原本还抓着他的衣襟,这下却松了开来,见玄袍被她抓皱,又上手抹了几下,整平了。   玄策一手拉住桃木藤,一手悬在花玉龙后背,隔开了撞过来的人流。   而此刻,花玉龙心里想的却是,玄少卿定是觉得她添乱了,但她明明还是有用的啊,怎可瞧不起女子!想罢,又有些气,抬头正要立身证明,忽然,眼角一道白光闪过,花玉龙清眸一睁,下一瞬,想也没想便从玄策怀里钻了出去,抬起双臂护在了他的身后!   “法勒瓦赫!”   那柄明亮的刀仿佛在拼尽最后的力量,朝花玉龙砍了过来,她抬手一挡,念力发作,可她方才拉藤已然耗费了所有法力,面对这一柄唐刀根本没有强大的余力控制,眼看着那刀朝她手臂砸了下来,她咬了咬牙,低声念咒,掌心啸忽发热,就在刀刃划上左手小臂的瞬间,那突厥人的手腕瞬间被火龙舔噬——   “啊!”   突厥人满面络腮胡子,那火眼就顺着衣襟烧上了他的脸!   “火!有火!烧死人了!”   因为这场动静,原本还算缓过来的人群顿时又疯了起来,毕竟方才公主的华盖就是让火给烧起来的,奸细还在人群中,他们能不惊慌么!   花玉龙看着眼前被烧得满地打滚的人,吓得往后一退,过了几息,垂下的手臂才传来剧痛,玄策听到动静回身,就被跑过来的山原和竹猗挡住了视线。   “少卿!我们来!”   山原和竹猗两人一人一边,用力拽紧了桃木藤,将慌乱交杂的人群稍微分开,井水不犯河水。   而玄策收了手,转身看向花玉龙,只见她浑身发僵,再看地上那被火烧身的突厥刺客,知她心里在想什么,遂从怀里拿出了一道止火符,念咒施法,朝那突厥人驱了过去。   只听“扑哧”一声,刺客身上的火便消了,一旁的金吾卫半蹲下身探了气息,道:“活着。”   玄策上前,冷冷审问:“受谁指使,说!”   那突厥人喘着气,呼噜呼噜地,仿佛喉咙里的水被烧沸,半天蹦不出一个字。   玄策沉眸:“带回去。”   “诺!”   金吾卫将人拖走,就听身旁的百姓窃窃私语,指着花玉龙道:“是她烧的,她真的能放火。”   “就是那个花家娘子,传闻说她擅于纵火,没想到今日亲眼所见……”   花玉龙脸色苍白,耳边都是百姓的流言蜚语,此刻突厥暴徒被抓,大家似乎又闲了下来,边走还边往她这边看来。   眼里带着惧怕与审视。   玄策脸色一沉,忽然,耳边传来一句:“她的手好像流血了。”   “刚才那个突厥人的刀砍到她了!”   玄策瞳孔一睁,顺着众人的声音低头望去,却见花玉龙右手覆在了左手小臂上,似乎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她看过来的眼神里,挂着平静不让人担心的模样。   他剑眉一凝,低声在她耳边送了句:“装晕。”   花玉龙愣愣,下一秒,当着玄策的面眼白一翻,人便柔柔弱弱地倒了下去。   玄策长臂将她腰身一揽,一下便将她轻巧地横抱至怀里,朝一旁金吾卫大声道:“花娘子灭了突厥狼卫,救人有功,如今负伤昏迷,速让通道!”   他话音一落,却听一旁有人喊道:“我们让让,救人要紧!”   没过多久,玄策就见眼前原本密集的人群中,让开了一处窄窄的通道,眉眼一敛,垂眸看向怀里的少女。   只见她脸色苍白,眉头蹙起,玄策心头不由发紧,明知装晕是自己说的,但她这般状况,他真的是怕了,步子更是加快了起来。   “公主,公主不见了!”   就在玄策抱着花玉龙走出人群时,身后忽然传来了这一句话!   “别睁眼。”   他低声说道。   不然,这戏就砸了。   花玉龙原本握着伤口的手,悄悄攥上了玄策的衣襟,他今日穿了身贵气的翻领玄袍,怕是要被她糟蹋了。   此刻她这般由玄少卿抱着,也不知他累不累,自己虽然不重,但长时间抱着人,两道胳膊也受不了吧。   想到这,她转头把脑袋贴到他的怀里,低声说了句:“公主不见了,你不回去寻她么?”   “公主侍卫众多。”   他说罢,没再出声。   花玉龙嗅着他身上的神香,只觉手臂的剧痛都好了些:“方才,那人的刀可是要朝你砍下来的。是我救了你,你此刻这般,可是要报恩?”   玄策低头看她,少女仿佛把他的怀抱当成了一道安全的屏障,毫无芥蒂地缩在里面。   若不是此刻行走着,他只怕难掩心头跳动。   “当时场面混乱,你不说,我还当你是护着旁人。”   听到这话,花玉龙攥着他衣服的手更使劲了:“那你为何让我装晕,又抱我。”   玄策:“装晕把你抱出来,我也好脱身。”   花玉龙:“玄少卿才不是临阵逃脱之人……你不就是想让那些人觉得,花娘子是舍生取义么。”   玄策:“你既然知道,又何必问出声。”   花玉龙:“玄少卿说话,好不会哄人。”   见他抿着嘴,花玉龙又道:“你不说,我也只能猜啊,你明明好心,我是要说谢谢的。”   听到这话,玄策心头一时有些高兴,但转瞬,情绪却沉了沉。   想到昨夜,自己说了结亲之事,她的回应不就是,拒绝么。   何必直言,自取其辱,“医馆到了。”   玄策长腿迈入门槛,脸色冷峻地朝小郎中道:“寻一间干净的厢房,病人受了刀伤,需要马上救治!”   花玉龙只觉鼻翼间侵入了医馆的药草气息,耳边是玄策隐忍着急的声音,她忽然觉得,虽然手臂很疼,但却是可以忍受的范围,反倒是此刻这样让人护着,安心得令她放下了戒备。   玄策说,公主侍卫众多。   那她花玉龙也有阿耶和阿兄,也有师父啊,又不是没人保护她。   只是,玄策为何不说呢,在那样的关头,他舍下了一个宗正寺少卿的职责,护她一介平民百姓的安危。   想到这,她忽然觉得,手上的伤,不疼了。 第110章 三章合一 “别紧张啊。”   公主的花车被人群挤得无法停下,打头的引马受了惊,朝天空嘶鸣而起,马蹄一跃,竟是将车厢往一处城墙甩了过去——   有皇家侍卫身手敏捷,驾上惊马迅速控制住缰绳,也有人执刀将车厢与马匹身上的牵绳砍断,一时间,场面纷乱。   花遇桥一抬眼,花车的幔帘被吹开,内里,却是不见了方才端坐的倩影。   此时,已有人喊出声:“公主不见了!”   偌大的花车里,只剩下一顶公主的皇冠。   所有人都惊得汗如雨下。   花遇桥一时只觉恍惚,不可能,方才他一直盯着花车,四周侍卫环绕,没有突厥人可以爬上去,难道是方才那场火势,或者说,有刺客一开始便藏在花车里面?!   他越想越被觉得可怖,想要再往前,就被金吾卫的执剑拦住:“闲杂人等,请勿靠近!”   花遇桥敛下眉眼,一时有些清醒过来,公主失踪,与他有何干系。   想罢,再看了眼那马车,便欲抽身离去,忽然,车底似有一团暗影闪过,花遇桥一凝神,那影子却不见了,他只当自己看错,刚一转身,蓦地,脚步顿在了原地,脑中一道白光闪过,难道?!   他迅速走出围观的人群,步子朝靠近马车的那一处城墙走去,越想,长腿迈得越快,直到他眼里看见密集的人流中,钻出的一道娇小身影。   城墙的一旁通向民巷,一拐进去,外面嘈杂的喧嚣便隐没了一半。   少女还在不停地走,她步子有些慌忙,但显然,意志是坚定的,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跟来。   那人腿长,步子迈得宽,哪怕她走得急,他也能信步跟着。   少女低着头,脸上还戴着一抹纱巾,忽然,斜刺里有一个老妇打开了后院的门,少女登时像只受惊的小白兔,闪到了一边。   但那老妇显然没注意到她,只把手里的一盆水撒到地上,又“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那道雪白身影缓了缓,抬手拍了拍心口。   方才她把繁重的皇冠摘了,躲到花车底下的暗仓里,又将礼服褪下,如今一身简易的襦裙,应当不会被大家发现。   越想,步子就走得越坚定。只是——   “再走,前面可就是死胡同了。”   忽然,身后一道沉沉的声音响起,只把她吓得顿时惊毛。   谁!   她不敢回身看,只低着头,也许那人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但是,她越走,越发现不对,是的,巷子前头只有一条路,而尽头因为靠近坊墙,被封住了。   白兔子站在原地,她也许在想,自己能不能爬上去。   视线环顾四周,这里是别人家的后巷,停着辆不大的马车,若是她攀上去,说不定真能够到墙头。   她脑子里盘算,觉得不管眼前多难,都好过回头看人一眼。   想到这,她就真的是手脚并用,先是踩上了马车的车轨,站在前头,研究怎么踩上车厢的顶盖,突然,腰身被人一揽,她没来得及轻呼出声,嘴巴就被人捂住了!   “唔!”   她一双清眸瞪得雪亮,想要回头看,但下一秒,人就被塞进了车厢里!   后背刚靠到冷硬的车板,眼前一道陌生的热浪欺压而下,她抬起视线,忽而,浑身一僵,只盯着他的脸看,见这人嘴角勾起,说:“公主不认得在下了?”   花遇桥话音一落,松开了捂住她嘴巴的手。   就见眼前的公主先是一怔,旋即,粉嫩的嘴巴一扁,好像要哭出来了。   他顿时一愣:“公主?”   “你吓死我了!”   她喊出声,带着奶奶的哭腔,明明很凶,但在花遇桥这里不过是挠痒痒。   “公主从花车底下逃命,胆气令花某佩服,眼下便送你回宫,别害怕了。”   车厢里光线昏暗,她只听见他的声音,以及那双明亮的眸眼,侧脸一道阴影,显得深邃至极,这里空间极小,他就像个庞然大物,占据了所有的空气。   但她——   “不要。”   花遇桥眸眼一愣,不确定地看向她。   “本公主说了,不要回宫。”   花遇桥沉默了下,不问她为何不回宫,只道:“那公主,想去哪儿?”   嘉蓝偏头看向他,道:“现在在外面,不要叫我公主。”   花遇桥挑眉,笑道:“那我叫你什么?”   虽然眼前的男子体型几乎是她两倍,论武斗她只有被碾压的机会,但好在,她有气势:“你就叫我主人吧。”   说完,她有些害怕地咽了下口水。   花遇桥:???   “花某不该多管闲事。”   说完,他便要掀开车门出去,忽然,衣袖被人抓住,回头,对上了嘉蓝那双眼睛。   “昭荣。”   嘉蓝公主看着他,又道:“我的名字,叫昭荣。”   花遇桥一时愕然,在寂静的车厢里,竟是毫不避讳地看着公主,昭荣,是她的闺名。   告诉他,好像,有些不合适。   但——   忽然,车厢外传来马匹的惊声,花遇桥忙掀开车门,下一瞬便将身后的门关上,不给外面一丝光线进去的机会。   低头,只见马车下站了位朴素打扮的老者,他惊吓地抬手指了指花遇桥:“郎君,这是我家主人的马车!”   花遇桥没跟他废话,从怀里掏出一张飞钱:“这马车,我买了。”   “啊?”   那老者还没说话,就见前一秒还属于自己家的马车,下一秒,就被人驾走,绝尘而去了。   驶出巷子,便是方才“公主的失踪现场”,花遇桥冷静地撇了一眼,就看到那里有侍卫检查马车,显然,他们是知道,这车底下有暗仓。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公主会自己从暗仓底下逃走。   至于为什么要逃,花遇桥心想,应是富人吃肉吃多了,想找点新鲜的菜尝尝。   都是一时兴起。   但是,如果他现在告诉这些人,公主就在他的车里,也不是不可以。   反而邀功一件。   虽然他对功劳没什么兴趣。   “昭荣……”   忽然,他想到了方才公主看他的眼神。   他应是没资格,知晓他的闺名的,但她却告诉自己了。   行走江湖,若是连这点义气都没有,还有何信用可言。   车厢里,昭荣感觉马车缓缓驶离了嘈杂的世界,悬着的心放了一半,只是没等多久,这车好像驶得更缓了。   公主失踪,很快全城戒严,接着就是搜捕,想到这,她忽而有些担心了,是不是把动静闹得太大,伤及无辜……   忽然,车门被打了开来,有光落在她雪白的脸颊上。   她坐在一角,看见花遇桥的脸。   “公……”他想喊公主,但想了想,还是直接道:“把这身衣服换好后,我们下车。”   昭荣没问为什么,干脆地接过他手里的衣服,迅速套在了身上。   花遇桥守在车门外,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抬头看了眼天色,正午时分,难怪,有些饿了。   恍惚,有道声音贴着门边,朝他道:“我好了。”   花遇桥跳下马车,打开车门,迎面就看到一身褐色粗布打扮的小娘子,而原本缚在她脸上的薄纱被拿开,脸上的脂粉也让她擦了一轮,只剩薄薄的粉色。   她握着他的手臂,走下了马车。   仰头轻声问:“我这样,是不是就不像公主了。”   花遇桥特意在成衣铺里买来的一身农妇装扮,穿在她身上,却是有些大了。   昭荣见他认真看了一圈,低声道:“公主哪怕是套了麻袋,也依然是公主。”   清眸一睁,旋即又低下头去,仔细检查身上哪里不合适,但脑子里,还响着他方才说的话。   明明说的是伪装被识破,可她竟然还有点,高兴。   “那、我再去把脸抹黑一点?”   她寻思问了句,就听他道:“不用,我们走吧。”   说着,便往桥边走了上去。   昭荣一边跟着他,一边往四周警惕地扫了眼,果然见御街的两头,都已经被金吾卫把守,任何马车都被叫停,连行人都要严加检查。   看到这副场景,她忽然有些低落,却听一旁的花遇桥道:“我们去吃饭。”   那不安的心情,一下就被他带了过去,昭荣快步随着他走进了一家小饭馆,里面食客不少,但花遇桥显然和店家很熟,一打招呼,便被引到了楼上的小房间里。   昭荣有些好奇地四下环顾,就听花遇桥道:“要一盘冷修羊,荤香毕罗,还有清炖羊汤。”   “好嘞!”   “再帮我去买一份樱桃酪。”   听到这话,昭荣不由朝花遇桥看去,就见他与山羊胡掌柜干脆地点完菜,末了,还加了份甜点。   待掌柜走开,她倾身跟对面的花遇桥道:“樱桃酪,是给我的吗?”   花遇桥:“自然,花某不吃甜食。”   昭荣抿了抿唇,看了他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最后,从袖子里掏出方才卸下的宝石耳坠,放到他面前:“你刚才点的菜,我也想要一份。”   花遇桥看了眼那耳坠子,又看了看公主认真的模样,一双眼睛贴了过去,道:“公主,你该不会以为我方才只点了自己的吧?”   昭荣一愣,此刻两人临窗坐着,白日的光流淌在二人眉眼之间,她几乎能看见,花三郎那黑白分明的瞳仁,内里照着自己的模样。   “不、不是吗?”   “自然不是啊。”   听到这话,昭荣有些讪讪然,想要收回耳坠,就听他道:“我想你逃出来,不就想要体验一番民间疾苦么,添香楼这样的馆子,自然是不能去的,偏得是我们这种粗人吃的饭店,才能让昭荣不虚此行。”   她收回耳坠的动作顿了顿,末了,又推回到他面前。   花遇桥抬头,就听她说道:“给你的,钱。”   他指腹捏过那对晶莹剔透的宝石耳坠,这上面嵌着的“瑟瑟”珠,色碧,如青山倒映入江水的颜色,乃价值连城的宝物。   他却心安理得地收进怀里,道:“谢谢。”   收了,昭荣也心安理得。   很快,菜便送上来了,昭荣这下才知道,为何花遇桥点一盘了,这一盘子,几乎占了半张桌。   冷修羊取的是羊后腿最好的部位,在锅里去腥煮沸后,捞出平摊于盘中,再浇以烧好的卤汁,晾凉冷却。   昭荣看着花遇桥拿过一旁的匕首,在这整只羊腿上切下薄薄的一片,然后拿筷子蘸了酱汁,放到碗中送到她面前。   “尝尝看。”   昭荣夹起肉片,光线下色泽晶莹,挂着汁水。入口,清润爽滑。   不由眼眸一亮。   “好吃!”   说罢,眼睛已望向盘里的肉,等着花遇桥再给她切。   昭荣发现,这人的切工了得,每一片都被割得同样大小的薄片,刚好入口,不韧不柴。   她没忍住吃了好几口,才道:“今晨天还未亮,我便被宫女唤醒,礼服穿了三层又三层,为了最好的状态,我连早饭都没敢多吃几口,水更不敢喝。”   说罢,她仰头喝了几口水,道:“饿得头昏眼花。”   花遇桥听她诉苦,不由笑了:“公主倒是辛苦了。”   “嗯!”   昭荣见有人认同,忙点了点头:“昨晚突厥使臣来了,阿耶说要在宫里设宴,我今晚还得出席……”   说到这,她语气忽而一顿,变了脸色。   花遇桥不动声色地将冷修羊切完,又拿过小碗,给她盛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   公主双手捧了过来,吹了吹,喝下一口,只觉口舌生津,浑身放松。   清眸从碗沿看向花遇桥,道:“我今晚是不会回去的。”   这时,外头有人敲了敲门,昭荣继续喝汤,就听外间传来掌柜的声音:“郎君,您要的樱桃酪买来了。”   花遇桥笑了笑,道:“进来吧。”   ——   御街旁的保安堂内,大夫检查过花玉龙手臂上的伤口,道:“若是再深一寸,便到骨头了。”   玄策心头一震:“我这里有一些专治损伤的药!”   说着,大夫便见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堆瓶罐摆到桌上。   抬眸深看了他一眼,这人是如何把那么多东西带在身上的。   “现在止血了,等消炎后,再包扎伤口,一个月,都不许沾水。”   听到这漫长的康复时间,玄策看向昏睡在一旁的花玉龙,只觉心头沉得难受:“好。”   忽然,病床上的少女动了动身子,似乎是熟睡着,突然被手上的伤牵扯,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睛,入目,就看到身边站着两张熟悉的身影。   视线从玄策的脸上,滑到另一个头戴幞巾的大夫身上,待目光聚焦,不由愣了愣:“是你?那个女大夫!”   景逢好神色平静,道:“姑娘好生休息,伤口已经包扎好了。”   花玉龙低头,看到自己包成粽子一样的手臂,再看向玄策,皱眉道:“你贵为道君,肯定有速效药,我若是包成这样,回去让师父他们瞧见,肯定要被骂得狗血淋头。”   “姑娘,”景逢好唤了她一声,然后转过身,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堆药瓶:“这些都是这位郎君拿来的,但你入了我们家医馆的门,就要用我们的药,这些,不行。”   花玉龙看到玄策的药,眼睛一亮,指着道:“我要用他的药!”   景逢好看了玄策一眼,又看向花玉龙,忽然明白了什么,说:“医者不自医。姑娘,你若是执意要用他的药,那我们医馆概不负责。”   花玉龙见这女大夫说话清清冷冷的,心里顿时有些不敢反抗,于是看向玄策,见他一言不发的,便道:“什么叫医者不自医?受伤的又不是你。”   景逢好:“方才看到你血肉模糊的伤口,这位郎君连拿药瓶的手都是抖的,如何医你。若是出了岔子,只会让伤口留疤,还是我来吧,伤口过一个月就好了。”   说完,她略一颔首,退出了房门。   花玉龙一双杏眸睁睁,看着一旁的玄策,轻唤了声:”玄少卿?”   玄策回过身,将桌上的药瓶一一收回,道:“你既没事,我便先走了。”   正说着,掌心却被一道温热钻了进来,低头,指节让人给捏住了。   “我受伤了。”   “……”   “还不是因为保护你。”   “……”   “你陪我一下。”   玄策:“你睡了一晌午了。”   花玉龙:“那公主应当找到了吧。”   玄策:“没有。”   花玉龙:“洵之你饿了吗?”   玄策:“不。”   花玉龙:“可我饿了。”   没过多久,添香楼的伙计便送来了一份食盒。   这世上,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花玉龙指了指自己受伤的手,道:“你喂我。”   玄策:“……”   他伸手将桌子挪到床边:“你还有一只手能动。”   花玉龙见他这般,扁了扁嘴,委屈中带着哭腔:“可是我没力气了。”   玄策见状,心里低叹了声,端起那碗红枣百合莲子粥,搅了搅,方才伙计一路送来,如今还有温热,适合入口,舀起一勺,送到她嘴里。   花玉龙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道:“有件事,我能问你一下吗?”   玄策:“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花玉龙抿了抿嘴:“玄府不是让大理寺给围住了吗,为何,我今早醒来的时候……玄府可以自由出入了,然后我在府里,也找不到一个人影。”   玄策继续给她喂粥的动作,只当完成差事:“昨晚我去了隔壁,跟那屋主人打了一顿。”   花玉龙一双眼睛瞪大:“打了?!玄、玄少卿,好厉害!”   这话说得,好像他昨晚无聊去了隔壁一趟,轻轻松松赢了人家。   “动静有些大,把围观的大理寺官差都引了过来,他们一见我们俩,自然就知道,凶手另有其人了。”   “唔!”   花玉龙点了点头,嘴巴鼓着,道:“那抓到了吗?”   “没有。所以大理寺都在搜查。”   “你不用帮忙?”   玄策见她话有点多,只等她喝完一口,才回答:“等大理寺上书,此案为妖惑所为,宗正寺再接手。”   花玉龙听他说着,偏了偏头,嘴角勾笑:“玄少卿是觉得大理寺先前冤枉了你,所以你要人家亲口说自己办不到,要宗正寺出马罢?”   玄策舀了一勺粥,堵住她的嘴。   “至于为何玄府没人,你一个女子在陌生男子家中过夜,还是不要让人瞧见的好。”   花玉龙眨巴了下眼睛,喝下最后一口粥:“现在长安现魔,公主又不见了……对了,洵之,我听师父说,这个名叫阿启的少年,可能是万年前魔界灵王的儿子,原本被封印,不知为何会出现在人间。”   “我知道。”   “那你昨晚见到他,可有发现什么?”   玄策放下碗,拿过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起身背对着她,道:“没什么。”   花玉龙盯着他的身影,想了想:“洵之,我还有件事,想要告诉你。”   玄策没回应,似乎就是让她说下去。   “我其实,在梦里,好几次,梦见一个长得与你相像的少年,我一开始以为那个人是你,直到他说,他叫作阿启。”   她说完,手捏了捏裙摆。   一个女子与另一个异性朋友说这样的话,确实有些不妥,但是,她忍了好久:“我想,告诉你,也许,对你抓到他有帮助。”   玄策将食盒盖上,再将桌子挪回了原地。   花玉龙以为他又要走了,正要开口,不料,这人竟是拖了椅子过来,坐到她床边,眼神平静,看着她道:“都梦见些什么了。”   花玉龙:???   玄少卿似乎,没有生气的样子。   遂咽了下口水,从第一夜的梦境开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末了,还补充道:“我之前亲你,完全是因为,我发现好像亲了之后,就会做这样的梦,而且,每次做完,我感觉自己的法力又增长了些……”   她边说着,边注意玄策的脸色,看他迟迟不说话,又补充了句:“洵之,你……觉得我说的这些,对你有帮助吗?”   玄策垂在腿上的双手,早就攥成了拳头。   有没有帮助?   他心头早就波澜起伏,海啸泉涌了。   没有帮助,只有气住。   她梦里的少年,长着他一样的面孔,却唤了他人的名字——   “你把我当什么了?”   “呃?”花玉龙看他:“朋友啊。”   “若是朋友,怎会在梦里作这些、亲昵的动作?”   他忽然站起身,朝她道。   花玉龙被他严肃的一脸,惊了下:“我、我也不知道啊,我这不是,问你么!”   玄策心头紊乱,使劲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花娘子,与那个阿启,似乎颇有渊源,至于玄某,看来,也只是个替身罢了。”   亲了他,梦见别的男人!   花玉龙瞳孔一怔,见他要走,忙伸手去抓,却没想到自己的手受了伤,这一牵扯,忍不住轻呼出声——   “啊!疼!”   玄策肢体比脑子转得快,下意识抬手去检查她的伤口,一抬眸,就看到她眼睛红红的。   他动作一顿,收回手:“我去叫大夫。”   “玄策,你给我站住。”   他没有回头,只留一道黑色的高大背影。   “你怎么会是替身,你是,我的好朋友啊。”   好朋友……   他握着拳。   忽然明白,感情原来也是分很多种的。   有亲情,友情,但他们,都不是爱情。   “我知道了。”   他语气还是冷硬的,看着他掀开帘子出门的动作,花玉龙只觉他变得有些奇怪,可是,自己也并没有做错什么吧……   ——   长安街头,经过一场纷乱的搜查后,又归于往昔的热闹。   昭荣和花遇桥走在街上,双手负在身后,仰头吸了口空气,这集市贩卖各种瓜果蔬菜,空气里都带着清爽的青草气息。   忽然,手臂被人一带,昭荣没提防被花遇桥扯到了远离路边的内处,抬头,就听他说:“马车疾驰,你这大剌剌地走在路中间,还真是胆子够大的。”   说完,便松开了她的肩膀。   昭荣只觉他力气好大,抬手揉了揉,努嘴道:“你这人,胆子才大。”   花遇桥见她有些吃痛,才反应过来,方才不过是抓了一下,感觉也没使劲啊……   “抱歉。”   昭荣瞥了眼,刚看到路中央驶过的马车,忙缩到他怀里。   花遇桥浑身一僵,就听她道:“别动!”   他肩宽腰窄,腿又长,昭荣一躲在他怀里,几乎是挡得绰绰有余。   待马车驶过,她才探出脑袋,拍了拍胸口:“方才那马车里坐着侍卫,要是让他们发现可就大事不妙了。”   “这样啊。”   花遇桥抬头朝街边的摊位望了望,道:“跟我来。”   集市人群拥挤,他们俩都怕丢了对方,于是,昭荣就抓住了他的衣袖,挤到了一处摊位前。   “你挑一个。”   这露天的小摊架子上挂满了一片彩绘面具,昭荣听他的话正要认真挑选,哪知这摊位老伯却说:“哎?我们的面具不卖。”   “不卖?”   花遇桥觉得好笑:“不卖你们挂出来白看么?”   老伯抬手指了指旁边围了一圈的热闹:“你花钱,租羽翎箭,能射中四个靶心的话,就给你随意挑选一个面具带走。”   原来如此。   昭荣:“那这羽翎箭多少钱啊。”   “十个铜板三支。”   她一算,清眸睁大:“我要射中四个靶心,至少得买四支,岂不是得花二十文?”   花遇桥看了眼这些面具:“倒是会算。”   他这话,说的是老伯,也说的是昭荣。   “有喜欢的吗?”   昭荣低声说了句:“最高那排,白色的狐狸面具。”   “好。”   他拿出银子,朝老伯道:“三十个铜板,九支箭。”   昭荣心里又算了起来,三十个铜板,最多能中九个靶心,那就可以换两个面具!   “这么算的话,三十个铜板就能得两个面具!”   花遇桥侧眸看她,勾唇道:“是啊,可不比二十个铜板买一个面具强。”   商家有他们的算计,但年轻人也有自己的心思。   花遇桥接过箭筒和长弓,微弯身朝昭荣道:“跟紧了。”   她点了点头,抓着他的衣袖钻进人群中——   “郎君,站到这个地方,不要越界了哈!不然不作数。”   花遇桥身形优越,逋一站定,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旁边原本比箭的男女都停了下来,昭荣没想到他这般吸引注意力,忽然有些不安,毕竟,她现在最怕被别人发现。   “箭靶准备好了,郎君开始吧。”   羽箭搭弓,长手一拉,少年的长发被风撩起,不过眨眼间,箭矢出鞘般,直射向箭靶红心。   顿时间,人群沸腾!   一旁的昭荣,很有眼力劲地给他递了第二根羽箭。   他问她:“要不要玩一下?”   昭荣抿了抿嘴,问:“你能每一支箭都中靶心吗?”   花遇桥想了想,“应当可以。”   “好。”   昭荣抓着一根羽箭:“我也试试。”   他将弓递到昭荣手里,长手负身,站在她身后,也隔开了围观的人群。   昭荣虽然也练习过射箭,但只是小打小闹,眼下被众人观看,不免有些紧张了。   不过花遇桥说他百发百中,那就能拿下两个面具,多一支箭,不射中红心,也没关系。   忽然,耳边有人贴了过来:“专心,手伸直,用力。”   一瞬间,昭荣只觉头皮发麻,花遇桥低声说话的时候,声音撩人至极,他的手还捧着她的胳膊,替她扶了扶箭身,说:“别紧张啊。”   她心跳得飞快,握弓的手背让人抱住。   他好像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身子,替她将弓箭拉得更满了。   昭荣任他挪着手里的动作,捏着箭的指节被他微微拨开,好像她只是个拿箭的人,而真正放箭的,是他。   忽然,耳边“嗖”地一声。   昭荣清眸一睁,那箭就穿云刺雨般,直接没入了箭靶的红心!   这一下,昭荣还没反应过来。   “没想到连小郎君身边的仆从都有这般好身手!”   箭一中靶,周身的压迫便抽离开,但昭荣心头还余震烈烈。   “郎君,一会能否也教教我们如何射箭!”   忽然,身旁响起一道女子娇俏的声音,昭荣转头望去,就看到有几个明丽少女拿着箭弓,大胆地问花遇桥。   昭荣一时愣愣,就被人群挤得不由站离了花遇桥。   而就在她指尖松开袖袍时,下一秒,手腕反被人握住了。   她脚步不稳地贴到了花遇桥的身侧,听他说:“抱歉,我还有事。”   落花有意,流水,有些无情了。   昭荣看着他,长手拿过羽箭,问她:“还玩吗?”   她摇了摇头。   花遇桥遂拿过箭,搭上弓,不一会儿,嗖嗖嗖地,就射出了六支箭。   在场的人,无不欢呼,俨然看了一场射箭表演。   “郎君,还多了一支羽箭。”   老伯笑盈盈地递了最后一支过来。   花遇桥想说不必了,却发现,昭荣抬手,拿过了那一支箭,“我想要这个。”   老伯:“这……方才的铜板可不是来买箭的噢。”   昭荣看向花遇桥,暗示得很明显。   花遇桥从怀里掏出银子,递了过去:“现在可以去挑面具了罢。”   “好嘞!”   摊位难得热闹,这老伯自然高兴,由着昭荣选了两个面具。   待她接过来后,眼睛笑成了一双弯弯的月亮:“花三郎,这个,给你。”   花遇桥见她递来的一个黄白相间的面具,迟疑地接了过去,就见昭荣自己已经戴上了,狐狸面具是银白色的,中间用红蓝笔触勾勒出了灵动的眉眼,她一套头,整个人都衬得可爱至极。   他不由笑了。   “你也戴上啊!”   她说着,用手里的箭拍了拍他的手臂,催促道。   花遇桥:“……”   所以公主这箭是如此用途?   待花遇桥不情不愿地套上后,昭荣“噗嗤”笑出了声,道:“好可爱啊!就像,就像老虎!”   花遇桥有些无奈,闷声道:“走吧。”   昭荣还想仰头看他几眼,肩膀就被人掰了过去。   “遇桥,挺好看的,你瞧,旁边的娘子都朝你看来了。”   昭荣说话的声音很奶,尤其是念“遇桥”的时候,拖了个尾音,像撒娇。   “嗯。”   他哼了声。   “你不喜欢我挑的吗?如果不喜欢,也可以摘下来……”   花遇桥:“现在我们都戴着面具,就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奇怪了。”   昭荣愣了愣,旋即,低头抿唇一笑。   面具底下,谁也察觉不到。   长安城的御街两头被金吾卫封了起来,花遇桥带着她,直接往兴化坊走去。   虽然这里出入也有把守,但花遇桥长了一张“通行证”的脸,摘下面具被盘问了一会,就过去了。   跟在他身后的昭荣不由叹了声。   “怎么了?混进来了还不高兴?”   “长安城的守卫,令人堪忧。”   花遇桥笑道:“长安城本就人员密集,万国来朝,多的是形形色色的人,如今公主还不见了,再严密,也拗不过那些金吾卫没见过公主啊。”   昭荣低着头,跟在他身后,花遇桥身量比她高许多,站直身的时候,自己好像只到他肩膀。她这般跟着他,一点都没有公主的气势。   要被查出来就更难了。   “现在我们要去哪儿?”她问。   “我妹妹那儿。”   “天心观?”   “嗯。”   她走得慢,花遇桥也不急,等着她。   两人这般安静地并肩走着,她的手还攥着他的衣袖。   “天心观就建在花府隔壁,我妹妹修道,那院子僻静清幽,之前听说还收了一个官家娘子,蛮热闹的。”   忽然,昭荣的脚步顿住了。   花遇桥回头看她:“怎么了?”   “不想去。”   花遇桥:“我妹妹又不吃人。”   昭荣松开他的袖子,戴着面具,看不清神情,但语气却是坚定:“天心观人来人往,还有官家娘子,我怕被认出来。”   花遇桥蹙眉:“可你今夜若是不回宫,住在天心观是最安全的。”   昭荣摇了摇头:“不见得。我看花娘子与宗正寺的玄少卿挺熟的,保不齐就跟他通气了。”   花遇桥无奈地双手环胸,费了耐心跟一个小姑娘打商量:“那你想去哪儿。”   昭荣指了指天心观隔壁的红墙,道:“这儿是花府,你家。”   花遇桥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说完,他脸色一僵,抬手摘下了老虎面具,睁着圆眼道:“你要去我家?”   昭荣点了点头。   花遇桥:“我家也是,人来人往,人多口杂,我平时说话,都得在屋子里关着门,生怕隔墙有耳。”   “那就去你关着门的屋子啊。”   花遇桥:“……”   大唐公主,果然大胆。   昭荣:“我给你的耳坠子,还不够借宿花府一宿吗?”   听到“一宿”这个词,花遇桥不知该不该高兴。   遂道:“你跟我来吧,摘掉面具。”   昭荣歪头,她现在觉得面具给她很大的安全感,于是问:“为什么啊。”   花遇桥:“谁回家还戴面具啊。”   家……   花遇桥见昭荣还傻愣着,道:“还不走?”   “噢。”   她边说着,边抬手将狐狸面具摘下,手里还捏着一柄羽箭,跟他进了花府的大门。   “三郎,回来啦!”   老仆人一见到少主子,笑盈盈地打了招呼,目光自然瞥到了跟在他身后的小娘子。   “这位是?”   “噢,码头上的长工,我看她算盘打得机灵,就带她回来看看账本。”   花三郎声音说得拔高,这下大家都知道了,昭荣是个算盘打得响的小娘子。   她配合演出地朝大家点了点头,末了,抬眸朝花三郎看去,笑道:“你这是揶揄我方才射箭赢面具的小算盘么?”   他低声道:“听闻皇家儿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这又没扯谎。”   花遇桥引着她过了三进三出的院子,再是一片亭台楼榭,九曲回廊,走得她都有些累了,忍不住道:“还有多久啊。”   “这就累了,宫里可比我这儿宽敞多了。”   昭荣:“宫里又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去的,若是我要去远些的宫院,也有轿子抬着啊。”   花遇桥心道,就算公主看着像只好商量的小白兔,但那也只是看起来,现在多走两步就叹气不干了。   “快到了,花府毕竟是商贾之家,庭院制式多有规矩,没那么大的地方给你抬轿子。”   “那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我妹妹的厢房,她常年不回来住,都是空着的。”   昭荣好奇:“那你住哪里?”   “我离得也不远。”   两人说着,昭荣就见不远处走来几位容貌清丽的丫鬟,看衣着打扮俨然不俗,心头不由浮起一丝疑惑:“遇桥,你屋子里,有女人吗?” 第111章 三章合一 “这位少年,你怕不是精神有……   花遇桥:“有啊。”   昭荣眼珠子顿时一睁:“你有女人了?!”   他斜眸看向她:“你这小脑袋瓜里都想些什么呢?你房里没有女人吗?”   昭荣闷声道:“不一样。”   说罢,她就不再吱声了。   拐过水池,花遇桥正要带他进花玉龙的院子,忽然,前头传来人声,打眼一看,是木管家。   “这里都收拾好,被褥该换了,灰尘太大,那些书也拿出来抖落……”   花遇桥上前道:“这是怎么了?”   木管家被身后响起的声音引去,回头一看,原是少主子:“三郎,四娘说近日要回花府住上一段时间,我这不是赶紧派人来收拾么。”   花遇桥皱了皱眉:“她人呢?”   上午御街拥挤,他跟妹妹走散后,就听到公主失踪,接着就是护送她逃出来,没来及寻这丫头。   木管家:“噢,四娘正在屋子里歇着呢,三郎进去便是。”   他话音一落,却注意到三郎身后跟着的仆从步子往后缩了缩,遂和颜笑道:“别怕啊,我们四娘又不吃人。”   三郎回头,对上昭荣警惕的目光。   揉了揉鼻子,朝木管家道:“我一会过来找她,你们先忙。”   说罢,转身就带着昭荣走出了院子。   木管家心里有一瞬的奇怪,但都被眼前的忙碌给掀了过去。   “这也太巧了。”   花遇桥不免嘀咕。   再看到一旁低头往前走的昭荣,褐色衣领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他心里不由道:怎么会有人生得肌肤如此之白。   “花郎君,我见你们花府也不大方便,我自己出去找住的罢。”   花遇桥显然听出了她声音里的不悦,公主就是比常人有脾气。   “我妹妹难得回家住,阿耶定是高兴的,我也高兴,不过公主,好像不大高兴。”   “没有。”   昭荣就差没哼出声了。   “你不高兴也没办法,现在也只能带你去我的院子了。”   昭荣撇过头,给了他一个后脑勺:“不去。”   花遇桥双手抱胸:“你真真是被宠坏了,就这样的脾气,我看今晚就得哭着喊着回宫里。”   说罢,也不管君臣之别,抓着她的胳膊带进了另一处院子。   昭荣想挣开,却奈何这人的大掌跟铁钳子似的,她越挣,勒得就越紧。   “三郎,回来啦。”   院落迎面走来一位五十上下清简打扮的妇人,在看到昭荣时,笑道:“来客人啦。”   昭荣不由一愣,就听她喊道:“老头,烧火做饭咧,三郎带客人回来了!”   她惊奇地抬头朝花遇桥看去,就见他说:“这是码头的长工,我让她来家里算账,你收拾一间厢房出来。”   “好嘞。”   昭荣听他们说着,眼珠子继续往这院子四周围扫视。   见仆人都走了,花遇桥好笑道:“看够了没有。”   “其他人呢?”   “什么其他人。”   “女人啊。”   昭荣脱口而出。   花遇桥指了指沈嬷嬷走开的方向:“你方才不是见着了。”   昭荣被他一噎:“你这个人!我说的是,年轻的,漂亮的,还……高的。”   后面,她有些没底气,因为从身高来看,她差花遇桥好多啊。   “年轻漂亮?”   花遇桥双手扶着腰间:“你说的是,通房,小妾啊?”   昭荣抬头,直直地看着他。   却见他转身往主厢房走了进去,她心里是有些好奇,毕竟如果真的有,她就不能呆在这里。就像阿耶的那些妃嫔一样,都不喜欢被人打扰。   花遇桥将门打开,回身,却见她愣愣地跟在身后,道:“进来吧。”   她目光迟疑,但还是忍不住走了进去。   迈上门槛的瞬间,鼻翼间是舒适的檀木香,她眼珠精灵地看了一圈,最后停在花遇桥的脸上。   “这间房是最好的,其他厢房就有些简陋了,公主看看,您今夜是要歇在何处。”   昭荣:“这里不是你的寝居么?”   “公主喜欢的话,在下也不是不能让。”   昭荣踱步,最后停在那张宽阔的大床上:“本公主比较讲究,这里真的,除了你,没别人睡过么?”   花遇桥斜倚在门边:“我这人呢不大讲究,如果不是因为公主千金之躯,我这房间可不让人进了。”   昭荣挑了挑眉,指着床铺道:“那也要把床褥和被子都换掉才行。”   花遇桥点了点头,无奈道:“行行行。真是招了个祖宗。”   昭荣将手里的面具和羽箭都放到桌上:“给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花遇桥:“……”   他身子无奈地往后挪出门。   心里想,他就不应该多事,公主失踪,与他何干呢。她要逃去哪儿便去哪儿,如今他身为大唐子民的正义感,把她护了起来,结果委屈的是自己。   在花遇桥让沈嬷嬷备热水的间隙,他人就往妹妹花玉龙的院子里跑了过去,一进门,见木管家都安排得差不多,说了句辛苦了,人就一溜烟地进了厢房。   “玉龙!”   此时正躺在贵妃榻上的花玉龙心头一跳,忙将身上的薄被掖了掖,挡住受伤的手,懒洋洋道:“我在睡觉,你吵什么啊。”   花遇桥皱了皱眉:“天色尚早,你这会睡了,夜里还用休息?”   说着,径直坐到一旁的凳子上。   “要你管。”   花玉龙现在浑身困顿,但她深信一个道理,多睡百病消。   “怎么忽然回府里住了,我看木管家那阵势,好像你从此回归家庭,不管事业了一样。”   花玉龙斜蔑了他一眼:“阿兄,你是不是很闲,倒管起妹妹的八卦,给我点空间行么?”   “我瞧你这冲脾气,是跟谁吵架了不是?”   花遇桥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饮尽,这会他房里放了尊大神,只觉左右不敢放肆。   花玉龙:“我跟人吵架不是很正常么。”   “天心观近来香火鼎盛,你在这节骨眼里回花府?”   花玉龙心知这个家里,每个人的肚子都九曲回肠,谁做坏事都别想瞒着谁,遂决定转移话题:“我听说,最近长安频频发生突厥人被挖心的案子,天心观有师父在,但花府这儿,我有些担心。”   听到这话,花遇桥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今日公主游花街,就遇到偷袭,听闻圣上有意和亲突厥,这回却被民间直接将关系挑到剑拔弩张的地步,看来,是有人不想太平。”   花玉龙抿了抿唇:“阿兄,其实,你觉得和亲真的有用吗?”   被她一问,花遇桥不由握拳,开口道:“突厥屡犯边境,昨日的盟约,今日便出尔反尔,还多次上书要求娶公主,真是厚颜无耻。”   花玉龙看着他:“阿兄,不说别的,换做是我,你愿意让我嫁到突厥去吗?”   “当然不行!”   花遇桥声音都拔高了:“花家的女儿,可不是用来利益交换的。”   花玉龙看着他,平静道:“可是,皇上的女儿,却要。”   花遇桥一时,沉默了下来。   “我今天看那花车,公主万人敬仰,被称英雄,但谁都知道,她才十五岁,比我还要小,初次见时,看着比我还要端庄规矩,在深宫里长大,更没有自由可言了。”   花遇桥心道,比妹妹端庄规矩是不见得,但……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她既享了公主的福分,也得担起皇女的责任。”   花玉龙皱眉:“那这普天之下,大唐子民众多,就没有能打胜仗的么,非得要一个娇弱的小公主去牺牲自己,玉龙只觉,太不值了。”   花遇桥本是想来这儿喝杯水,顺道避开昭荣,没曾想,还听了妹妹这番义愤填膺的话。   “玉龙,我看若你是男儿身,定是要出将拜相,挥斥方遒了。”   花玉龙见他有些苦笑,摇了摇头,道:“只是同为女子,有感而发罢了。可惜满朝文武,也没有一人替公主说话。”   花遇桥:“和亲,其目的是让公主诞下有大唐与异族的后代,再扶持他登上统治者的位置,因为身上的血脉牵连,这样的王,至少能保两地安稳数十载。算是,兵不血刃的上策。”   花玉龙的想法却很粗暴:“那直接灭了他们,岂不是高枕无忧。”   花遇桥一笑:“玉儿,凌烟阁大学士岂不比我们更运筹帷幄?好了,先不谈论这些,你躺得差不多就赶紧起来,查不多到吃饭时候了。”   听到“吃饭”,往日花玉龙是最有兴致的,但今天她实在不方便,道:“阿兄,我这几日来葵水,就不同你们用饭了。”   听到这话,花遇桥心里一算,嘀咕日子好像不对。   但见她这般有气无力的,也就不细问了,道:“好,那阿兄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花遇桥出了门,见木管家还在忙前忙后,遂道:“木叔,让几个丫鬟留在这里照顾四娘。”   “得嘞。”   花遇桥吩咐完,抬头看了眼天色,昏昏沉沉的,太阳西斜,没了燥热,多了几分清凉,这个时候,倒是适宜睡觉。   他正往外走,就遇到了花重晏,心道奇怪,遂喊了声:“重晏,怎么今日回来这么早?”   花重晏原本还在想事情,被他一喊,才回过神来:“今日御街大乱,长安查封了一日,如今才得空放行,铺子没什么人,我便让伙计先回去,这些突厥人丧心病狂,害得这生意都不好招待了。”   花遇桥神色沉凝,虽说公主逃跑有错,但——   “突厥人生性偏激,又与我们信仰习性不同,现在这一场爆发,着实令百姓惶惶不安。”   花重晏:“听闻今夜圣上于宫廷宴请突厥使臣,又该是场鸿门宴了。”   花遇桥沉吟:“眼下公主失踪,这夜宴……”   “嗯?”花重晏打断道:“就在我回来之时,就听金吾卫说,公主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   花遇桥一脸震惊。   花重晏点了点头:“我方才不是说城门刚放行吗?怎么,你以为公主要走丢多久,当时如此多侍卫,人群慌乱,她藏起来罢了。”   说着,拍了拍他的手臂,道:“我先回院里忙了。”   花遇桥只觉心头,忽而有些发沉。   快步走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进门,四周空荡荡,不由脚步加紧起来,抬手就推开了厢房大门。   四周光线昏暗,还来不及点烛火。   花遇桥转过身,蓦地,视线里冲撞进了一抹雪白身影,她此刻长发披散,身上披着薄薄的襦裙,湿漉漉的模样,如受惊的兔子,惊愕地看向闯入的人类。   他瞳孔一睁,旋即,猛地垂下眸子——   “得罪。”   旋即,转身正欲走出房门,就听身后一道娇柔:“等等!”   旋即,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昭荣低头将外衣绑了个结,才道:“好了。”   花遇桥仍是低着头,脑子里嗡嗡的。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她见他脚步匆匆地进来,只觉他是有缘故的。   花遇桥眉眼一敛,这公主,倒是信任人。   他背对着她,道:“公主既然洗漱好,便先藏起来,我让沈嬷嬷将菜送到里屋。”   她点了点头,“好。”   末了,花遇桥便出了门。   昭荣四下看了一圈,最后,往那张大床走了过去,旁边的柜子看着就挺高的,她打开来,娇小的身影便一下便钻了进去。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脚步声,以及沈嬷嬷的声音:“今日老头子做的都是些可口的菜,也不知三郎的朋友是否吃得习惯,东边的厢房刚已经收拾干净,可以住了。”   “有劳了。”   很快,就是门关上的声音。   昭荣在里面躲着,神思有些恍惚。   堂堂公主,这般躲藏,到底有失身份。   但从她逃下花车的那一瞬间,心里想的,不就是不当这公主么。   哪怕是一日。   忽然,“咿呀”一声,柜门被打了开来。   昭荣清亮的眼眸抬起,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躲在这里的。   却听他道:“公主的裙子夹在柜门外,捉迷藏也太拙劣了。”   她站起身走出柜子:“堂堂公主,又岂会东躲西藏啊。”   说着,她径直往外厅走去,逋一出来,就闻到了饭香。   虽然中午也吃了,但跑了一下午,此下更是饿了。   花遇桥:“粗茶淡饭,公主勉强。”   他摆了个请的手势。   昭荣不客气地拿起一双木箸,往一盘粉嘟嘟的糕点戳去:“这是什么?”   “月白牛乳酪。”   木箸夹起,另一只手掌心托在糕点下方,以防它掉落,送到嘴里抿了一下,入口奶香,绵软即化,连里面的馅都是白色的。   “没想到你这儿居然有这般好吃的糕点。”   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今日御赐的桃花酥,你吃了吗?”   花遇桥脸色一僵。   “嗯,吃了。”战术性避开眼神。   昭荣凑近看他:“好吃吗?”   花遇桥垂在腿上大掌收了收,笑道:“御赐贡品,自然是好的。”   “是吗?”昭荣看他的脸,“你吃了几个?”   花遇桥:“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既然是赏赐,花府上下都不敢多吃。”   昭荣边听他说,筷子伸到了面前的荷叶蒸糯米鸡上:“无妨,也不要说是赏赐,只是感谢你和花四娘那日在添香楼的胆识,不过飞钱一案,我也替你们在阿耶面前求情了。而且现在你助本公主逃脱,在我这里,也算是一功。”   花遇桥心里默念:我可谢谢您了。   “下次待我回宫,再做些给你便是。”   花遇桥:“……???”   “等等,那桃花酥是你做的?”   昭荣吃了口糯米鸡,只觉清香米糯:“自然是本公主做的,不错罢。大唐的公主,可别小瞧了。”   花遇桥心道:难怪那么难吃。   “受之有愧,以后就不劳烦公主了,保护公主是臣民的职责,况且,您这是从宫里逃出来的,于圣上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昭荣转眸看他:“我不过是出来游街,那些突厥人就敢当街纵火,烧公主马车,那我便将事情闹大,今夜的宴会上,长安确实是死了几个突厥人,但他们也把大唐的公主劫走了!”   花遇桥心道,昭荣小小年纪,心性却都是浸着宫廷手段长大的。   “但我方才在外间,听说嘉蓝公主已经找到了,眼下长安释放通行,今晚宫中的宴会,想必也会如期举行。”   他看着昭荣的脸色,见她低头认真吃着饭菜,好像那话里的嘉蓝,与她无关。   “那些朝堂的臣子,有的血气方刚,一心想与突厥大战。而有的和和气气,只想大家坐下来吃饭。公主走丢了,把突厥人吓了一跳,前者估计已经开始写奏折,奋笔疾书要求出战。后者嘛,觉得夜宴都准备那么久了,说不办多劳民伤财,而且,民心才是最重要的,公主找回来,大家也都安心了。”   花遇桥喝了口茶,道:“你倒是把这些人的心性都看透了。”   昭荣摇了摇头:“阿耶也有阿耶的难处,他们要的是大唐公主,顶着这个头衔,是谁都可以。”   “但是,如果突厥知道受骗……”   “他们不过是一介使臣,又不是国王,面对大唐的君主,他们才该收起脸色。”   花遇桥听罢,忽而一笑,朝屋外看了去:“一会等天一黑,就该放竹梨花了。”   ——   经过今早的一场暴|动,大唐与突厥的矛盾被摆在了白日之下,但夜幕降临,先前准备好的表演,仍是依次上场。   为防事故发生,长安的金吾卫连同大理寺,都加紧了对各处坊市的巡逻。   “少卿,既然那挖心贼是妖惑所为,此事就该由宗正寺出面,仅凭大理寺的力量……”   “要论朝廷九寺之中,那宗正寺也不过是个排在末尾的,邱寺令,你可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邱往跟在萧云归身后,此时宵禁,长安城的坊市内依然可以自由通行,但经过今日那一场惊吓,外头游逛的人倒是不多。   “是,少卿。”   夜幕烛火摇曳,前头死了三个突厥人,都是挖掉心肝的,此番境地,大唐还得跟突厥坐下来听曲赏月,他萧云归可坐不住。   “加强巡逻,尤其宣阳坊一带。”   说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问邱往:“那玄少卿现在何处?”   “在宣阳坊的金吾卫通报,说他已回府里。”   “他旁边那屋子也是空的,就让他守着,目前长安城的突厥住民,都安排好了吗?”   “已经通知让他们不要出门,有些脾气倔的,扬言不做买卖就没饭吃,不给出门,得让朝廷给他们拨款,眼下两国关系紧张,我们也只能耐心相劝,实在没办法再动武。”   “嗯。”萧云归双手负身,抬头看了眼天色,只觉苍穹之下,人之渺小:“我虽贵为世子,但也知晓,一道指令之下,有太多无可奈何。有时候,让他们不出门是保命,但没有饭吃,又何尝不是杀人。”   邱往:“少卿,我们在大理寺,见得太多了。”   萧云归:“突厥有他们的动机,我们也有自己的立场。只肖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   邱往抱拳,道:“诺。”   说罢,逋一抬头,就看见一抹黑影转瞬而过。   他皱眉追上前,却只有树影婆娑,月色黯淡。   “怎么了?”   邱往凝神看向西边:“属下看到了一股黑烟。”   萧云归想起昨夜亲眼目睹玄策与另一个白衣人的打斗,丝毫不敢大意:“追。”   ——   花府之内,偌大的院子钻进了一抹黑影,如暗夜般穿透角落,又隐匿于无形。   “阿陵。”   花玉龙沉沉睡着,耳边忽然传来低沉而轻柔的嗓音。   她身子颤了颤,长长的睫毛扫下一道羽毛般的绒绒。   待睁开眼睛,看到面前一抹熟悉的面庞。   此刻他正半蹲在自己床塌前,身上披着一道雪白披风,额前两道长发,看着似乎等了很久。   她伸出右手,抓上他落下的头发,道:“须须?”   少年白皙的脸庞漾开了笑,道:“听闻今夜长安会放竹梨花,你要不要起来看?”   “嗯?”她还带着睡腔,说:“好啊。”   说罢,正要起身,忽然,秀眉蹙起,抽了口寒气。   “嘶~”   花玉龙掀开被子,低头检查手臂上的伤口,只见包扎完好,是她还没习惯这种阵痛。   尤其是到了夜晚,没什么转移注意力的时候,身上的感知就会更加明显。   “怎么了?”   她指了指手臂:“没事。”   少年捧着她的手,屋子里光线昏暗,花玉龙也不知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大概是医馆的药,让她太瞌睡了。   但没等她收回手,衣袖就被人撩了起来,露出上面包扎的白布。   深邃的眉眼微皱,下一瞬,抬手就将那白布解了开来。   “哎?!”   花玉龙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布条散落,现出底下的一道伤口。   血已经止住了,唯有一道走向丑陋的疤痕。   她想捂住,有些恼怒:“你做什么啊!”   少年不看她,下一秒,伸出二指,在伤口上方缓缓划过,只见一道水色的光芒亮起,如丝丝缕缕的雨线,极细地钻进了她的伤口处。   花玉龙惊得清醒了半分。   冰凉的触感抚过伤口,前一秒还隐痛的地方,现下只觉枯木逢春,又有了力量。   “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花玉龙看着伤口上血痂变浅,豁口也愈合了,只剩一道淡粉色,惊诧地坐直身:“你可以去开医馆当大夫了!”   少年笑了,拿过旁边的被子盖到她身上,“除了你,我不愿为任何人花费力气。”   花玉龙只觉奇怪:“可是今日,我说要用你的药时,你为什么……”   说着,她猛地反应过来,视线落在面前人的衣衫上:“你、你不是玄策!”   少年眉宇一蹙:“你以为我是他?”   花玉龙见他脸色一时变了,忙道:“你怎么进来的!”   他看了眼房门:“你觉得很难吗?”   花玉龙站起身,眼前这位可是杀人魔,但他在自己面前,就真像只小狐狸那般温顺,以至于让她有了迷惑的错觉。   少年见她起身,只卓一身白衫,长手一抬,将贵妃榻上的衣服抽了过来。   “披上。”   花玉龙没有伸手。   他也有耐心,亲自动手了。   借着外面的淡淡光芒,花玉龙近距离看到他的脸,和玄策的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在于感觉。   他一笑,给人妖魅,但又忍不住靠近的吸引。   而玄策呢,莫说他不笑,就是那眼神,都是一副:我很高贵,别人没有机会,稍做错事,就冷哼。   “阿启……”   “我在。”   “我不是阿陵。”   他给她束好了披风:“你会想起来的。”   她的手由他牵着,走到了院子,忽然,天边炸开了一道响亮——   花玉龙仰头一看,视线却被四方天地框住。   忽然,腰身被人一揽,身子一时轻盈,下一瞬,人就被带上屋顶。   这下,视线开阔了起来,随着一道道“砰砰”的响声,天边绽开了绚烂的竹梨花。   映在花玉龙清澈的眼眸里。   “真好看!”   她惊叹了声。   少年侧眸看她,双手撑在身后:“还有比这更好看的。”   她好奇地转头看他:“什么?”   “你看不见。”   花玉龙歪头,却见他忽然凑了上来,说:“你的眼睛。”   她心头一跳,下意识身子往后缩,手臂却被他握住:“别乱动,不然要掉下去了。”   她扬眉笑道:“不怕,我会轻功的。”   “阿陵果然厉害。”   他笑的时候,风轻轻扬扬地掠过,白衣胜雪,星云落脸,衬得当真是如玉公子。   只是,这世上,又怎会有完美的东西呢,她不能因为他的皮囊,而迷惑了双眼。   “阿启,你既是魔,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她忽然问出声。   他仰头看向天边的焰火,那光映在他的脸上:“我来寻一个人。”   “寻到之后呢?”   “带她回去。”   “去哪里?”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春日,我要带她回我的城都。”   “这里就是长安啊,大唐的皇都。”   少年笑了笑,掌心摊开,只见上面水光萦绕,现出一个巴掌大的白瓷壶。   递到她面前:“尝一下,这是我们那儿的好酒。”   花玉龙迟疑地接了过来,抬眼看他,心里不由盘算,要怎么让玄策抓到这个阿启。”   在他专注的目光下,花玉龙抿了一口,一道清冽的甘甜沁入喉咙,倒是,有些意外的醇厚。   “如何?”   “好喝。”   “我们那儿还有更好的东西,你要不要去尝尝?”   “你那个皇都,在哪里?离这儿远吗?”   “远倒是不远。”   花玉龙按下心思:“那我要怎么去?”   少年眉眼忽然倾轧而下,花玉龙手里的酒壶一个握不稳,堪堪松开——   “呀!”   耳边传来一道轻呼,却不是出自花玉龙之口的。   她抬眸寻声望去,只见西南边的屋顶上,赫然冒出了两个脑袋!   花玉龙凝眸一看,其中一个小脑袋啸忽躲了下去,唯剩一个大脑袋,不躲不藏地,甚至着急地站到了屋顶上,喊道:“玉儿!”   她被喊得心头发震,转眸看向阿启,低声道:“快下去!”   身后的声音又拔高了起来,生怕整个花府没人听见:“你旁边那个人,是谁!给我站住!”   阿启的手被他一牵,人就跟着落回了院中。   他皱眉道:“那人是谁,你这般害怕。”   “我阿兄啊!”   花玉龙拽着他要往院门送,但是一想,昨夜玄策要抓他都让他给跑了,自己现在好不容易撞见,怎能让罪犯逃脱!   遂道:“阿启,我们出去!”   要走也得她跟着!   “既然是你阿兄,又不会将你怎么办。”   “阿启,你到底知不知道,大晚上的,你跑到一个姑娘家,跟她看焰火,是有损清誉名节的!”   “无妨,我又没有清誉可言。”   花玉龙翻白眼:“我是说我的!”   “你怕什么呢,我找到你,就是要把你带回去,按照民间的说法,便是成亲,你可以嫁给我。”   花玉龙:“……”   “嫁什么嫁!玄少卿,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啊!”   忽然,门外跑来了一道高大身影,待看清花玉龙身旁的男子时,顿时怒火中烧,上前就要拽住他的衣领!   花玉龙见状,忙拦在两人之间,道:“阿、阿兄!”   花遇桥一把将妹妹带到跟前,恨铁不成钢道:“你居然还护着他!有什么话不能大白天说的!”接着转而朝阿启道:“我妹妹又不是你属下,这个点了还陪你唠嗑。”   花遇桥心里冷哼,这个玄策一点分寸没有,难怪重晏说,温简更好。   花玉龙心头冒汗,生怕他激怒了阿启,毕竟他杀人不眨眼——   “白虎上神?”   阿启话音一落,花玉龙星眸一睁,忙挣开花遇桥的手臂,道:“阿兄,误会!”   他眸光警惕地看着阿启:“玄少卿入夜造访,若是有什么急事,与我说也一样。”   阿启单手负身,嘴角噙笑:“没想到你转世成人,还是这般习性,鲁莽,暴躁。”   说罢,他掌心朝外,只见一道圆形阵法自他手中亮起,花玉龙清瞳睁圆:“住手!”   下一瞬,花遇桥身手敏捷地护着花玉龙闪避到一旁,那圆如罗盘的光亮就像飞刀,扑向墙垣,瞬间割开了一道裂痕。   “阿启!住手!”   罗盘似有灵性,刮过墙垣时并没有止歇,转而又朝花遇桥袭了过来!   花遇桥抬手拔下头上玉簪,只听一阵锵鸣,那玉簪直接对上了罗盘,刮出了金色的光。   “琅琊玉簪!”   阿启眼眸微眯,下一秒,那玉簪便抵着罗盘朝自己压了过来。   他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忽然,那罗盘的光骤然放大,光圈中,现在一副吞噬万物的龙首来!   花玉龙见状,垂下的手心张开:“桃木藤!缠!”   那桃木藤瞬间如飞蛇出洞,直扑向阿启,缠上了他打响指的右手。   蓦地,他脸色一愣,看向花玉龙。   “阿启,住手!”   桃木藤的另一端,攥在她的手心。   罗盘一松,花遇桥手里的琅琊玉簪顷刻袭到少年面前,只隔一寸,就被另一道大掌握住!   掌心汨汨渗出了血珠。   花遇桥没有松手:“阿启?怎么长了副和玄少卿一模一样的脸。”   花玉龙忙上前,想将两人的手都松开:“大家有话好好说嘛。”   哪知花遇根本没打算往回抽手:“花某听闻,近来长安死了几个突厥人,凶手的容貌与玄少卿相像,我只道是说书人故弄玄虚,不曾想,今日还真让我碰着了。”   阿启松开琅琊玉簪,朝花玉龙道:“你这个阿兄,还真是凶啊。”   花玉龙瞪了他一眼:“方才是你先出的手,可别以为我没看见。”   他摊开掌心伸到花玉龙眼前:“但受伤的,却是我。”   花玉龙:“自己治。”   说罢,拽了拽手里的桃木藤,朝花遇桥道:“阿兄,你先回去,这里有我。”   “开什么玩笑!”   花遇桥将玉簪别回发髻,伸手抓过这桃木藤:“我现在就带他去报官!”   阿启轻蔑一笑:“这长安城最厉害的道君,是谁?”   花遇桥扬眉:“怎么,要与他单挑啊?这也要看玄少卿有没有这时间!”   阿启点了点头:“昨夜跟他过了几招,不好玩。”   花遇桥扫了眼他带血的手,就听阿启解释道:“阿陵让我住手的。”   说罢,语气里还很不高兴。   花遇桥皱眉:“阿陵?谁啊。”   花玉龙抬手,指了指自己。   花遇桥盯着阿启的脸:“这位少年,你怕不是精神有什么问题吧?”   花玉龙低声提醒:“他方才还叫你,白虎上神。”   花遇桥“啧”了声:“一点都不好笑,杀人犯开始给自己开脱了?告诉你,精神有问题更应该抓起来!”   阿启转眸看向花玉龙:“阿陵,你道我是不是在撒谎。”   花玉龙抿了抿唇,对上花遇桥的目光时,有些迟疑了:“我……不知道。”   花遇桥正要说话,手腕忽然被一道力量转开,桃木藤瞬间抽走,下一秒,人就被一道力量直直往后推去——   “阿兄!”   宽厚的肩膀重重撞向了院墙。   “咳咳咳!”   阿启被桃木藤缠上的手抽了抽,竟是将花玉龙拽到了自己身边。   杏眸惊愕地看着这桃木藤。   “白虎上神转世为人,忘了许多事情不足为奇。”   阿启唇角勾笑,抬起的掌心现出一抹水光,花玉龙惊呼出声,却是拦截不及——   那光芒直窜进花遇桥的胸膛,直将他死死箍在了残墙之下!   阿启:“既然忘了,那这人世间,你也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花玉龙用力掰下阿启的手臂,却发现它如铁块般无法撼动:“阿启,你住手!”   天边再次炸开了竹梨花,无数的焰火在夜幕燃烧,但这样的盛景,却让阿启更加疯狂。   花玉龙见无法阻止阿启的攻击,拔腿就冲向了花遇桥,既然方才她能用桃木藤制止他,那这次,她也可以用自己的命——   “阿陵!”   阿启狭长的眼眸睁睁,另一只手驱使桃木藤缠向花玉龙。   “你放开!那是我阿兄!”   花玉龙用力挣开手腕上的桃木藤,骂道:“你到底是听谁的!”   但没等桃木藤松开,她人已经被阿启拽住了手腕!   “阿兄!”   她痛苦地喊出声!   花遇桥双手抵在身前,只觉体内的力气被一点点抽空,忽然,眼前闪进一道娇弱身影,眸眼一睁——   “遇桥!”   “公主……”   花遇桥浑身的力量不受控制,这一声公主,几乎是咬牙奋力喊出,却似乎没能让她听见。   昭荣方才一直在院子里等花遇桥回来,他说让自己乖乖不要乱动,但她堂堂公主,又岂会听任平民的指令。   她觉得自己等了好久,他说是要去找花玉龙,她便寻着今日他带自己来的路,刚一走近,就看到眼下的场景!   脑子就像天边的焰火,顿时炸开了!   哪知昭荣刚一走近,就被凌烈的风刮得寸步难行,手臂吃痛,垂眸一看,衣袍竟被割开了道道口子。   “遇桥!”   “别过来!”   花遇桥用力抬起手,想要拔下头顶的玉簪,忽然,只觉眼前一片白光袭来——   “白虎上神。”   耳边一道空灵之声响起,身上的痛啸忽隐散,面前是片没有尽头的白雾,这儿,是哪里?   “既然你要为朱雀上神求情,那便与她一道堕入轮回,受那民间皮肉之苦,方知,这魔之可怖,这光明之代价。”   九重天宫之内,大殿中央,站着一道威风凌凌的盔甲,高傲挺拔,不肯低头。   只见他卸下羽盔,交出宝剑,脸上笑得云淡风轻:“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第112章 三章合一 她怎么会、有个、儿子!……   一幕幕支离破碎的画面冲击进来,纷乱扎入心头,彷佛要将他彻底撕碎。   花遇桥只觉喉间涌起一道甜腥,下一瞬,无法拦截地吐了出来。   “阿兄!”   花玉龙双眼模糊,那是泪水,是恐惧,是万千情绪冲破桎梏——   “啊!”   忽然,自她手心燃起了一团刺眼的火,直攻向阿启。   少年眸眼微动,水光如海底深处的冰冷,覆上她的手:“阿陵,别怕,很快,就没什么能阻止我们了。”   “启都。”   忽然,花遇桥眼眸抬起,直直看向白衣少年。   仿佛有一股力量缓缓崩裂,映入阿启瞳仁的,是那道发着金色光芒的玉簪。   他嘴角扬起:“白虎,想起我来了?倒是,死得其所了。”   说罢,他松开钳制花玉龙的手,二指捏决念咒,一瞬间,自他的白衣之上,浮起银光熠熠。   花玉龙怔愣地看着那片片光芒似有灵性般从他白袍上脱离,悬到了空中,就在他驱使的一瞬,一道念头冲了进来!   “阿兄!小心!”   脱口而出之时,她人已经奔向了花遇桥,但她根本无法靠近,阿启的水光如大海呼啸的浪潮,带着坚冰刺向了四周。   直将她扑倒跪在地上!   一股绝望倾覆而来,无论如何都救不了——   “锵!”   忽然,耳边一道撞击的鸣啸声响起,她惊愕地抬眸,就看到刺眼的光芒中,映着一道紫袍!   花遇桥瞳仁扎着白光,忽然——   “遇桥!”   他意识浮醒一缕,就看到有人挥开了一道折扇,挡住了银光,下一瞬,紫袍掠入眼中,直将他晃醒。   “砰砰砰!”   那折扇之上,顷刻被片片银光扎入,但奇怪的是,银片再想穿过,却不得进尺半寸!   花玉龙见状,来不及思索,站起身双手捏诀念咒,一瞬间,火光冲天,斜刺里破向阿启的水光。   待看到她的攻势时,银片啸忽如剑刃入鞘,被收回了白衣中。   唯剩水光,与花玉龙的火此消彼长中!   花遇桥原本发冷僵硬的身体,一时被花玉龙的热给暖了回来,抬眸,看到方才护着自己的紫袍,惊愕道:“重晏!”   下一瞬,手腕被一道柔软握住,人就被带离了墙垣之下。   公主拼劲吃奶的力气,将他拽了出来。   花重晏在身后护着他赶到安全的地方。   花遇桥回头担忧地看向妹妹,嘴里道:“你怎么来了!”   花重晏身上也就有些傍身的功夫,这个妖孽法术邪乎到变态,不一小心就被拆骨入腹,尸首无存。   花重晏想拿折扇敲他脑袋,但现在工具不在手,只用嘴骂道:“花府都快被你们拆了!”   花遇桥:“关我什么事,是他!”   一旁昭荣被他的声音吼得吓了一跳,花重晏扫了她一眼,看回自己弟弟:“声音这么响,我看是没事了。”   说罢,完全忽视花遇桥被打得吐血的嘴角,几缕凌乱下垂的刘海,以及眼角被冰块擦伤的血线。   他捂着心口,忍着想咳嗽的冲动,抬眸道:“我得去帮玉龙。”   花遇桥话音一落,天边忽然传来丝丝缕缕的笛音!   阿启狭长的眼睑微微一颤,抬手收起了对花玉龙的攻势,而那火却没有停歇,他一侧身,堪堪撩过衣袍,但他神色却没有恼怒,只是道:“你晓得,我不会伤害你。”   花玉龙双眼愠起火焰,那手里的火转而朝他燃了过去。   阿启袖袍一卷,火好像被他卷了进去,顿时熄了一半。   四周的笛音愈来愈强,阿启眉头蹙起,抬眼望去,只见屋檐之上跃来了一抹青衣道袍,他皱了皱眉,一手抵挡花玉龙的攻势,另一只手凌空画盾,直击道袍。   “师父!”   花玉龙惊呼出声,只见那罗盘之光飞速朝清垣旋去,而他的笛音依然没有停歇,就在咫尺的瞬间,清垣眼睑一垂,周身泛起青光,笛音瞬间高亢了起来,如无形之剑,直刺向罗盘。   众人震惊,没等反应过来,那罗盘之面就被九支利剑直抵而退!   “断水!”   花玉龙心念,是洵之来了!   眼下火攻在一点点消耗她的气力,就在她自觉撑不下去之时,终于看到了一点希望。   她的火可以暂时分散阿启的力量,只要让洵之和师父找到破解之法!   忽然,阿启迅速转身,收住抵挡花玉龙的火焰,跃身至于屋顶,双手将罗盘之盾的光芒扩得愈加之大,笑了笑,道:“洵之,你的剑在,人呢?”   忽然,身后一股凛风袭来,他一侧身,在花玉龙的火光之中,一道暗影迅疾如闪电,直朝他面门而来!   他抽手一挡,却已不及,但——   “锵”地一声。   他笑道:“你怎如此不长记性,断水,伤不了我。”   他说着,却没见玄袍的另一只手迅疾飞出,一道金光穿云破雨,没待他看清楚,一道尖锐直刺入脖颈!   阿启瞳孔一睁,抬手去拔,却不料另一处,清垣的笛音列阵,将他的罗盘之盾裹住!   腹背受敌。   洵之:“但这玉簪,可以伤你。”   阿启抓上玉簪,垂眸往下一看,院中的花遇桥眸眼如质般,与他对视。   “呵!”   那玉簪如火棍,将四周肌肤灼伤了一片。   玄策看到他的伤眼之处,缓缓生长出了细密如树根的血脉!   忽然,少年周身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黑暗之雾,他的眼神还是笑的,如浸了蛊毒般,缓缓吞噬一切。   清垣凝神,吹出的笛音如茂盛的竹叶,穿破了罗盘之盾,直扎向阿启的身躯。   但这竹叶一触到暗黑之雾,就瞬时被染黑,萎靡。   少年仰了仰头,朝清垣道:“光明,不是永远不可战胜的。”   花玉龙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口中喃喃:“寸草不生……”   这时,阿启忽然纵身一跃,直冲向院中!   花玉龙拔腿追了上去,眼见他又要抓花遇桥,喊道:“桃木藤!抓住阿兄!”   她算是长了记性,方才让它抓阿启根本抓不住,但是把花遇桥抓着,就能抢救一下!   哪知那道黑雾堪堪撞向花遇桥的前一秒,一个转身,令人猝不及防地,抓住了他身后的那道娇弱身影!   “公主!”   花遇桥脱口而出,所有人瞳孔地震!   但不过是眨眼间,那黑雾就如天边绽放的烟花,仅仅现身了一瞬间,就永眠于不见光的世界之中。   “吧嗒!”   琅琊玉簪落地。   花玉龙松开桃木藤,想要再追上去,却只能扑了个空。   怎么会,一转眼就不见了!   “砰砰砰!”   天边的竹梨花还没有燃尽,但花玉龙却觉得,已经过了漫长的一季。   “为什么公主会在这里?”   花重晏回身,问向花遇桥。   玄策从地上捡起琅琊玉簪:“完璧归赵,花某还需追查,告辞。”   花玉龙还没来及跟他说一句,就见他身影一掠,隐入了院墙之外。   “咳咳咳——”   花遇桥将玉簪重又别回发髻,没回花重晏的话,只强撑着身体站起来,作势要往院外追去。   “阿兄!”   花玉龙拦住他,道:“洵之已经去追了!”   “不行,我要去。”   这时,花遇桥手腕忽然被人握住,花重晏和花玉龙一人搀着一边胳膊,只见面前的青衣道袍把了道脉,开口:“速送去天心观。”   花遇桥还要挣扎,花重晏朝赶来但躲在角落的仆人道:“把我扇子捡起来。”   一群仆人吓得魂分,倒是木管家定住了神,忙捡起后双手递了过去。   下一秒,就见花重晏拿过折扇的柄骨,直直朝花遇桥的后脖颈拍了下去。   只听“啪”地一声。   方才“恶虎咆哮”的大块头,瞬间眼白一翻,晕了下去。   花重晏半蹲下身,道:“把他放我背上。”   花玉龙一听,忙把昏迷的花遇桥架到花重晏后背上,出院子时,不忘朝木管家道:“这事千万别告诉我阿耶!”   “是!是!”   木管家浑身透汗,方才听见动静,还以为是放竹梨花的声音,没曾想,咱花府又遭妖孽了!   再回头一看,四娘这院子都被折腾废了,但好在都是石头块,方才她那火烧得多旺啊,也没能让这院子走水。   “快,把院里收拾干净!火星子都扑了!”   木管家一边吩咐,一边嘴里念叨着吉利话:“这火旺,咱花家今年的生意又更上一层楼嘞!”   ——   天心观,希夷原本还拿着小板凳坐在观门前,跟宋师姐和绿珠看竹梨花,他也想上屋顶,但师父不让。   好在天心观门前开阔,没什么遮挡,而且长安城虽然大,但放竹梨花的时候,为了让大家都能一起观赏,所以每个城坊内也会有燃放点。   直到观里头忽然传来了动静。   “绿珠,烧水!”   绿珠还坐在观门口的石阶上,眼睛粘着天空,那儿像有无数星星在跳舞。   “我怎么好像听见四娘的声音了?”   宋沁岚嘀咕了声。   绿珠:“你听错了吧,四娘说最近回花府住呢。”   希夷:“哇,这朵竹梨花好看!能同时开三朵!”   “希夷!你们都给我进来!”   突然一阵大喊,越过了竹梨花的声响,在耳边炸开!   希夷手里的半块桃酥,吓得直掉到了地上。   三人猛地弹起身——   “四娘的声音!”   也不顾不上收拾了,绿珠和宋沁岚提起裙摆赶回了观里,希夷小短腿只能跑,顺道把手上的桃酥用油纸扎紧。   “刚四娘让我做什么来着?”   宋沁岚:“烧水。”   绿珠抚了抚心口,“干什么事,大半夜的吓人啊!”   哪知刚一走近,就看到于嬷嬷掌火,将天心观院内的所有石柱灯都燃了起来。   宋沁岚见状,心头一沉,再抬眸望去,只见灯火通明的主殿内,此时有风灌了进去,人影憧憧——   “是二郎和三郎?!”   绿珠虽没看清楚脸,但他们身上穿的衣袍明显:“这是怎么了?”   于嬷嬷的神色映着火光,焦急道:“快去烧水,我去准备被褥。”   众人见她神色凝重,心头瞬间浮起不安,宋沁岚道:“绿珠,我跟你一块去烧水,希夷,你陪嬷嬷拿东西。”   主殿内,烛火通明,清垣坐在花遇桥对面,凝神疗伤之际,只见一道青光缓缓自他掌心伸展而出,如竹叶蔓延,那是代表旺盛的生命力。   但,花玉龙和花重晏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花遇桥,只见他的脸上缓缓被覆上了一层透明薄片,接着像是雪花一样的,凝在了眉宇和睫毛上。   此时他们俩挨着花遇桥而坐,只觉越来越冷。   她见师父的灵气还在往花遇桥身上送,恨不得再给阿兄添把火,至少把他给暖热了!   “水来了!”   绿珠捧着铜盆着急忙慌,另一头,希夷抱着比自己还大的被子跟于嬷嬷走了进来,又是一通忙乱。   花重晏道:“希夷,你到观门外守着,绿珠,你们直接把火炉子拿进来。”   “是!”   花玉龙视线在清垣和花遇桥之间来回切换,浑然不知自己的身子也一点点发凉。   仲春时节,哪儿来的冷气。   忽然,身上被一道暖和覆上,抬头,是花重晏给她披上的斗篷。   “阿兄,我不冷,你披着。”   花重晏不听她,拿过被褥在花遇桥接触的地面四周都包了一圈,毕竟此刻清垣观主在治病,他不能挪动弟弟。   “噗!”   “师父!”   花玉龙突然喊了出声,众人抬眼望去,赫然看到清垣苍白的嘴角渗出的红血!   她忙上前扶住清垣——   “那魔性属水,我本想用植物的灵力将其吸干,但没料到,这水竟然在他体内结冰了。”   “结冰?!”   “血液一旦被凝固,就无法流动,最终导致心脏骤停。”   花玉龙听到人都慌了:“师父,我可以用火。”   “咳咳咳——你先握住遇桥的掌心,给他暖住身子,止住流水成冰的速度。”   花玉龙听罢,连忙抓起花遇桥的手,垂眸凝神,一时间,掌心之处缓缓升起热流。   清垣借此机会,再次施展青竹之力。   忽然,花重晏看到花遇桥敞开的胸口处,有如枝桠的盘根蔓延,惊愕地看向清垣,只听他道:“我需得在他心口处种下青竹,以根茎的生长蔓延之势,将他身体里的毒水抽出来。”   花重晏心头浑然一震:“人的体内本就有水,观主,这般会不会……”   青竹在花遇桥心口处扎了根,只见青色的脉络在心口延展,侵入血脉。   “不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个办法,只能让他在三日内不至于成冰冻死。”   花玉龙握着花遇桥的双手不由收紧,眼泪沿着眼眶滴落:“阿兄……”   花重晏:“玉儿可以给他暖身子,不会结冰的……”   清垣:“但她带不走那些毒水,而且,若是太热了,他出汗带走了水分,毒素就会残留在体内,没有了更多水的包裹,这些毒只会变得更厉害。”   花重晏脸色一白:“冷也不行,热也不行……死局。”   花玉龙看向清垣:“既然是毒素,就应该有解药!师父!”   清垣站起身,心里轻叹了声:“这个少年的毒水带着魔性,万物相生相克,解药的原料,也只可能在魔域内找到。”   花重晏眸眼一亮:“那我们便去找,上天下海,便是没有路,我们都能给他淌出一条道来。”   说着,见花玉龙嘴唇已经泛白,忙倒了杯水,送到她唇边。   清垣:“那魔域早在万年前,就被天界封印,莫说是凡人,便是神仙,都无法打开。”   花重晏眼眸微凝:“既然他来自魔域,是不是说明,这其中有什么豁口,让他得以逃脱出来。”   清垣:“我方才见他幻作了一道魔气,原本那魔域是尘封的,但若是极细的,轻微的东西,也许能逃脱法眼……”   花重晏皱眉,见花遇桥这般,脑子里迅速飞转:“还有一个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这个叫阿启的魔头施的毒,那他就应该有解药。”   清垣抬手扶在了桌案上:“魔域噬毒而生,又怎会炼制解药。”   他一句话,几乎将一切的答案,都封死在了这四方天地之下。   ——   潮湿,阴冷。   “滴答,滴答。”   这里,是阳光的背面,终年没有日照,气息中散发着石头的水腥,但不似浑浊,竟是散发着清冽。   宽阔的石床上,缩着一个少女的身影,她肌肤很白,穿的裙衫也是白色的,在这黑暗的世界里,宛若一道雪白的光。   “你是谁?”   她双手抱着膝盖,眸光里,却是拼命让自己镇定的神色。   在她对面的石制贵妃榻上,正斜斜躺着一个少年,也是一样雪白的衣衫,好像四周再黑,都沾染不上他半分。   “嘉蓝公主,幸会。”   昭荣扬了扬下巴:“你既知道我是公主,竟还敢抓我!”   少年单手撑着脑袋,像在观赏一个好看的玩具:“呆在这里,你就可以不用去和亲了,高兴么?”   昭荣清瞳睁睁:“你……你是突厥人?还是大唐人?你想破坏两国邦交?!”   少年忽而一笑,如碎玉破冰,明耀如光。   昭荣忽然发现,这里虽然没有光,但这个少年自己,却是。   少年缓缓靠近,最后,一双琥珀般的眼睛逼向昭荣,但奇怪的是,他不会给人一种恐怖的杀伤力。   昭荣觉得,就算他下一秒捅死自己,她前一秒都不会怀疑他是坏人。   “公主,我是魔啊。你口中的突厥人,大唐人,不都是凡人么,世人还将自己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呵,难怪,也只配为人了。”   昭荣眼眸微眯:“你是魔,所以你从中作梗,想让两国起兵,生灵涂炭?!人在你眼中,就是玩弄的蝼蚁?”   “啧啧啧~”少年摇了摇头:“公主看着年轻,没想脑子里装的都是利益,但天真有余,心计不足。你自己从花车下逃出来的,你不也是在破坏两国邦交么?”   “不一样!我只是威慑突厥!”   “噢?但比你更精明的人在做什么?公主明明还流落民间,却宣称已经找到了,你瞧,今夜放了那么多竹梨花,到底是为谁庆贺呢?”   昭荣被他说的话一寸寸击垮,她其实只是想趁机躲起来,她想让阿耶紧张一下,让她知道,女儿要远嫁突厥,从此在长安消失,他真的舍得么?   忽而,清丽的眼眸滚出了温热的泪珠,她怔愣地抬手擦了擦。   “大唐要与突厥言和,有没有我昭荣,都没关系的……”   少年看着她怔怔的眼眸,眉眼忽而动了动,似想到了什么:“有时候,神与人,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们擅长欺骗,伪装,假笑,他们要屠杀,必定要寻到借口,他们做坏事,却还要去在意苍生的看法。”   昭荣不知道他为何对自己说这些,奇怪道:“你真的是魔吗?”   但是一转念,想到他在院中对花遇桥下的狠手,忙摇了摇头:“魔头杀人不眨眼,你现在对我说这些,岂不也是迷惑!”   少年轻笑一声,起身走到桌案边,抬手拿起酒壶,在盏中倒下一杯,转而递到昭荣面前。   她双手接了过来。   听他道:“人这一生,短短数十载,却偏要在这凡间争个死活,虽说神魔之力凌驾于人之上,但六道之中,想要修成人身也是不易。好不容易投胎成人,不吹吹风,赏赏雪,听听雨,反倒是日子怎么难过,就偏这么过。愚蠢,可笑。”   “那你呢?你有强大的力量,就可以残害生灵吗!就可以无畏地杀人?人界的律法禁锢不了你,却不见得,你也快乐。”   少年眉梢一挑:“大唐的公主,倒是有点意思。”   “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要阻我和亲。”   少年坐回榻上,狭长的眼眸微阖,道:“本尊只是想看看,如果有机会,改变不去和亲的命运,那这女子,是否会过得更快乐一些。”   昭荣饮下了少年递来的酒,入口甘甜,清冽,下一秒,浑身却暖了起来。   “我是大唐的公主,子民过得快乐,我便快乐。”   她说完,却见少年唇角一笑,眼眸是阖着的,他似乎困了,也似乎在沉浸往事:“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女子,这般为天下苍生,牺牲够了,命也没了,却依然换不来太平。”   不知过了多久,昭荣缓缓下床,见少年好像睡着了,遂将手中的杯盏轻轻放到桌上。   抬头,朝这阴暗的地方环顾一圈。   四周空旷,除了石床,石案,石榻外,就没什么东西,不过,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倒是能看见石壁上好像有些画。   走近一瞧,壁上画了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穿着白色长裙,头发飘逸地披在身后,只别了一根简单的簪子,应当是个未出嫁的姑娘,而她脚下,好像踩着一朵云。   噢~   昭荣猜到了,这是一位仙女。   容貌迤丽,清水芙蓉,她脸上还有笑,很高兴的样子。   昭荣缓缓走过,这应当是下一幕,有人给白衣仙女穿上了红色的喜服,头戴珠冠,面前摆着一面铜镜,映着仙女的脸庞,而那上面,没有了方才的笑容,眼角滑下了一颗泪珠。   这不是喜事么,为何她不高兴。   昭荣脚步急忙往前走,转过一面,这下,壁画上画的人更多了,穿红衣的仙女坐在花车里,头上盖着喜帕,万人簇拥之间,前头打马而立的,是道挺拔高大的身影,应当是新郎了。   但奇怪的是,这个新郎,穿的却是一身玄袍。   昭荣心里想,那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不然仙女不会这么伤心难过。   接着,下一幕,这对新人来到了一个地方,昭荣发现,这墙壁的颜色忽然变得暗沉了,画面给人很阴森的感觉,同样是热闹的人群,但这些人与前一幕的人不一样。   前一幕送亲的,都是身穿白衣,看着应当是娘家人。但这一幕里,这些看客穿的却是黑袍,而更恐怖的是,这一片人影憧憧中,有些并不是人脸,而是兽首!   “这就是仙女要嫁来的地方吗,她是从天界,到了地狱吗?”   昭荣一时无法从画面的冲突中回过神来。   仙女哭泣的眼泪,仿佛滴在了她的心头。   下一幕,壁画的光倒是明亮了一点,仙女站在一旁,手撑着腰,肚子隆起,是怀孕了。   她的夫君则站在桌案面前,提笔写字。   昭荣仔细分辨,那纸上写的好像是:洵之。   等等!   昭荣浑身一震,瞳孔发颤,洵之?   这不是,宗正寺少卿,玄策的字么!   这壁画上,怎么会有玄少卿的名字?   昭荣拍了拍心口,想到,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有、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她忙往下走,看下一幕壁画。   这次,画底的颜色变得好暗,给人一种黑暗吞噬一切的感觉。   上面密密麻麻站着身穿玄袍的人,他们好像在等待着使命,目光看向了殿宇高座上的男子,他,不就是仙女的夫君么?   他们要做什么?   昭荣只觉心脏发紧,跳得很快,这壁画似乎要到尽头了,生怕无法知悉结果——   画面中,白衣人和黑衣人,他们分立在广袤无际的平原上,手中俱都执着兵刃剑戟,千钧一发,就要剑拔弩张!   等等,在前面时,不是白衣娘家人欢喜地送着仙女新娘嫁过来的么,为何他们,转眼就要开战了?   想到这,昭荣心头一点点发凉,脚步沉沉地再往下走,这次,墙壁上什么也没有了,底色是一片红,暗沉的,发黑的红,而在这片红中,躺着一个婴儿。   他没有哭泣,目光直直地朝上看去,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   昭荣肩膀碰到了墙壁。   无路可走。   到此结束。   昭荣浑身发冷,兴许是环境的缘故,也许,是这副画面,给她的冲击。   她忽然明白,为何这个魔头会说,就算大唐和突厥和亲,也不会有好结果。   这世上,利益,才是最坚实的战线,而所谓谈和,不过是表面一场虚妄。   正想着,步子往回踱,忽然,后背撞上了什么,吓得她猛一转身——   面前的人一袭白衣,不正是方才睡着的魔头么!   “你、你醒了?!”   少年抬头,朝这壁画扫了一眼,道:“看完了?”   昭荣抿了抿唇:“这壁画上,为何会有洵之的名字?”   少年笑了,昭荣怀疑他是不是无论什么时候,也是这般不会生气。   “你不问旁人,为何单单问他?”   “我只认识他啊。”   少年抬手,白袍朝影壁掠去,顷刻间,那上面的人仿佛动了起来,就连仙女的脸,都立体,栩栩如生。   突然,她惊吓地步子往后一退,却被少年抬手拦住:“这个故事,有趣吧。”   “为何,那仙女的脸,与我,相像!”   “这人间,就是一个镜像,原本镜子前后的两个人相安无事,可一旦捅破窗户,就会发现,你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你。”   “怎么会!我与这个仙女,到底什么关系,你,又是谁?”   “你和她啊,都是和亲公主,只不过,你和的是突厥,而她,是魔界。”   “魔界?!”   昭荣难以置信:“仙女嫁到魔界?为什么啊!”   “为了一种平衡。”   “但是,最后还是生灵涂炭了。”   她指着最后一副壁画:“天上的神,和地下的魔,最后,到底谁赢了?”   少年冷笑了声,转身走回了石榻:“光明犹在。”   “你,是魔界的人。”   他点了点头。   昭荣环顾四周,见这里空荡荡的,道:“你的家呢?”   “海底。”   “什么?”   “人无法到达的地方。”   昭荣走上前:“没想到,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因为,很久没有跟人聊天了。”   “那你,一定很寂寞吧。”   昭荣说完,却见他眉宇微蹙。   原来,说到他心里的时候,他才会不笑。   “画上的小孩淌在血泊上,他应该是,仙女所生的孩子,而我在上面看到画里写了洵之,是不是,他们在给孩子起名字?难道,玄少卿,与那画上的神魔,有关系?你呢,你又是谁?”   “公主好奇的事情真多啊。”   “是你,太神秘了。而且,你带我来这里,也不怕我看到这些。”   “劫你,让花遇桥连死都不瞑目。”   “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们有仇吗?”   “当然。”   “他做了什么?”昭荣追问道。   “他要杀我。”   “……那总有一个由头。”   “那突厥和大唐打仗,有什么由头?”   昭荣一下被他问住:“因为,利益。”   阿启:“你觉得,我杀人是错的,但,我如果不吃人心,就活不下去。转换立场,你就明白了。”   “你明明是在给自己开脱。”   阿启笑了:“人类,就喜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别人,战争,难道不是另一场屠杀么。”   他倒了杯酒,递到公主面前:“桃酿,喝了这杯,我就告诉你答案。”   昭荣二话不说,仰头饮尽。   “壁画上的洵之,确实是他们给孩子起的名字,但,他出生在神魔大战之时,起这样的名字,太温和了,他们决定给孩子重新起一个名字。”   “叫什么?”   “启都。”   昭荣眼眸一睁。   “方才在花府,我听到遇桥喊这个名字。”   阿启:“他认出我了,你道,我们是不是前仇。”   昭荣有些绕晕了:“壁画上的人既然叫启都,难、难道就是你!”   阿启:“公主,真聪明。”   昭荣:“你与玄少卿长了一模一样的脸,难道,你们是孪生兄弟?可是,画里只有一个婴儿啊。不对,你跟洵之,一定有关系!”   阿启看着她认真思索的模样,抿了抿唇,道:“你怎么那么关心我们,你不关心一下,壁画上的女子,为何与你一样?”   昭荣脸色一白,清眸瞪得像铜铃:“我,我与那仙女,我们,就是长得像罢了,但我还未和亲,我,还没生孩子!”   看到她仓皇的样子,阿启脸色竟柔和了下来。   昭荣见他的反应,一时无法面对,毕竟,方才他才与花遇桥他们斗得你死我活。   “你别这么看我!”   昭荣急眼了。   “成魔的好处,便是能超脱时间轮回的桎梏,与神一样,能看到许多人的前一世,与这一世。”   昭荣一时怔愣:“前一世?”   阿启躺到石榻上,抬手摸了摸脖子,方才让玄策扎进玉簪的伤口,此时还未痊愈,浑身魔力也还没恢复过来。   昭荣不置信地看了眼壁画,又看向他:“你、你是我儿子?”   阿启抬眸:“这个关系,往前数上千年,就是了。”   “真的是!真的是我儿子?!”   昭荣觉得,自己说出这句话时,人都疯了。   她怎么会、有个、儿子!   “公主,你不要白捡便宜。”   “那你为何拦我和亲,你不就是,因为我们这层关系吗!”   “你这一世当回公主,自然要好好享受,遭什么和亲之苦,本尊告诉你,你这辈子,谁都不要嫁!”   “那、那洵之呢?他又是我的谁?!”   昭荣一边崩溃,一边发问,但不代表她接受了现实。   “洵之啊……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启都了。”   昭荣皱眉追问:“壁画上写着洵之,而你又说,他们生的孩子叫启都!你们,还长一样,到底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谁是真,谁是假……   阿启幽幽抬眸:“你与壁画上那女子也长一样,但你,还记得前世的事情么?”   昭荣一时恍惚:“你超脱轮回之外,能见证无数人的转世,难道,你与洵之是前世今生?不对,若是前世的洵之死了,又岂会有你?”   “若是本尊告诉你,那个洵之,是得了神心,因而轮回成人,假以时日,便能修炼成仙呢?”   “神心?”昭荣不解,歪着头看他:“你是说,他的前一世得了神心,那他是,得了谁的心?”   阿启笑了笑,现在到底是个凡人:“你不必知道他得了谁的心,你只消知道,我,是他原本的那颗魔心。”   “魔心?!”   “虽是神魔之子,却一出生便遭遇大战,含着血泊和无数孤魂的怨气,魔气而生,注定是个魔种。”   昭荣浑身发冷,看着他道:“你是魔心?你,你是一颗心?!”   “我拥有全部记忆,神魔之力,永生不灭。而洵之,脱离了魔心,不过是块被分尸出去,再重组的肉体。你道,谁才是真正的魔尊?”   “但是你们长得一样……”   “公主,人类总是注重皮囊,就连神也要怪我们妖魔丑陋,若是想要好看的,我变幻一下便是,又有什么重要的,真正要看的,是内心。”   “内心……”   昭荣不由低声念道。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取人心养皮囊的家伙,竟然在这里教公主怎么做人。”   忽然,影壁之后,闪进了一道暗影,少年眸眼不抬,公主循声望去,惊呼道:“玄少卿!”   脱口而出的下一瞬,昭荣脸色发僵,步子往后退了退,她想到,这人可能也是自己上几辈子的儿子……   玄策双手负身走到阿启面前,扫了眼公主:“别怕,在下一会就带公主回去。”   阿启笑了,轻蔑的,不在意的笑:“回去给花遇桥收尸呢。”   玄策走到案桌前,执起上面的酒壶,放到鼻翼间嗅了嗅,没毒。   “这座悬崖峭壁,当真是让人追了好一番路。”   “洵之,躲在后面偷听,那么有意思么?”   “你跟公主讲这么长一个故事,我若是出来打扰了,多扫兴。”   阿启:“你想带公主回去,也看你有没有本事!”   说罢,他抬臂袖袍一扬,一道水光便自他掌心而出!   玄策一避,只听身后“砰”地一声。   昭荣瞳孔一睁:“你方才,便是用这一招对付的遇桥!他!”   阿启双手交叠在脑后:“若是旁人不插手,这会应该化作一缕青烟了。”   昭荣:!!!   玄策拽过昭荣:“公主,大理寺人已在悬下等候,你只需一路向前跑,不要回头。”   “洵之。”   阿启不知何时从石榻上站起身,缀在他身后,阴测测道:“怎么,你要送公主回去和亲?”   玄策侧眸,就见阿启的瞳仁里掠过一道光芒,那是断水剑——   “你不过是本尊肢解的肉身,这断水剑于我,也不过是废铜烂铁罢了!”   阿启声音一落,只听头顶轰隆一震,昭荣抬头看去,这夜幕的缝隙中,似有更深的一道力量自上而下涌了过来!   她感觉到有冰冰凉凉的东西打在脸上,抬手摸了一下,惊愕道:“水!”   就在那泉涌般的黑暗冲下之时,玄策手腕一转,将断水剑一分为六,直冲向那雷霆万钧的瀑布,一瞬间,水帘被硬生生割开了一条旱道!   下一瞬,玄策挥出手中剑鞘,直抵上公主的后背。   一道巨大的冲力,将她直直推了出去。   与此同时,昭荣拼命地往前跑,不敢回头。   直到她筋疲力尽,身后的剑鞘不再催促时,才回眸望去。   只见那原本空旷的悬崖之下,此刻已然被一道巨大的瀑布淹没,再也寻不到玄策的身影。 第113章 二章合一 他要的不是两界盟约,要的是……   “白虎,你乃天界战神,天帝下令由你护送帝姬出嫁,至冥都之境内,以保神界与冥魔的和亲,万无一失。”   “末将领旨。”   被选中出嫁的帝姬,白虎没见过,但听闻其形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忽然,身旁响起阿陵的声音:“阿兄,我听说,那帝姬长得极好看,有一次下凡,让冥界的灵王一眼看中,就直接上书要求娶帝姬,天帝先前是置之不理的,但灵王说,若是能求娶公主,保神魔两界,天下苍生,万年和平。”   白虎终日忙碌,这些八卦倒是不曾听说:“阿兄即将出行,你自己好好待着……”   “阿兄!我能与你一道前往吗!”   “不行!”   说完,白虎走下天宫前的白玉阶梯,忽然,身后却没了跟上来的脚步,他没有转身,知道自己说不行,阿陵还是会跟来的。   不如把她带在身边,免得闯祸。   “迟早有一天,天帝也把你送去和亲!”   阿陵吐了吐舌头:“那到时候可就是三界颠覆,鸿蒙混沌了。”   帝姬出嫁那日,白虎才第一次见到她,隔着一道幔帘,她端坐在云车之中,由天兵天将护送,不过一日,就下到了人界。   他原本以为帝姬是个安分的姑娘,但那天,她逃了出去,同行者不是谁,正是那个有她在准没好事发生的阿陵。   把她们俩抓回来的时候,帝姬手里还抓着一支糖人,上面画的好像是朵桃花。   阿陵嘴硬:“我出门仓促,没给帝姬准备什么新婚大礼,所以就带她出来逛一逛,看她喜欢什么。”   帝姬舔了舔嘴巴,温软娴静地被阿陵护在身后,她长得极好看,尤其是,在白虎说放过她们一马时,帝姬偷偷抿嘴藏笑时,她的眼睛,确实如流波回转,见之难忘。   “阿兄,我想买那盏桃花灯送给帝姬,奈何人界凡事交易都要买卖,我没有银子。”   白虎:“你还得寸进尺了!”   阿陵不示弱:“你有钱就替我买了送帝姬嘛,又不贵。”   “不贵你自己怎么不掏钱。”   “我不是没钱嘛!”   “你方才买糖人的钱呢?”   “这不是买糖人花完了嘛!”   “……”   白虎忍了口气:“你既都送帝姬糖人了,权当送过礼,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阿陵有些恋恋不舍:“糖人吃完就没有了,哪里像桃花灯,可以一直亮着,只要她看见灯,就会想起我。”   “怎么,才一日,你俩关系就这般亲密了?”   阿陵轻叹了声:“帝姬比我年纪还小,我作为长辈,心疼。”   白虎:“……”   虽然阿陵说的话有点没道理,但仔细想来,却又说的是事实。   帝姬送行的队伍,还有一日便能到达魔界,此前,白虎也曾来过,但那已是万年前,受天帝密令,前来潜伏的时候。   想不到,一万年,斗转星移,神魔两界,竟然也能和亲。   不过,兵不血刃,算是上策,吧。   帝姬在云霄飞车里迷迷糊糊,睡了一会,醒来时,见车帘前,挂了一盏桃花灯。   阿陵也看到了,与白虎并肩而行时,没点破,只没大没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谢啦。”   白虎则转身,朝众将士道:“马上就要接近魔界了,看不见太阳,大家仔细小心,燃起火烛。”   听到这话,帝姬将车帘上的桃花灯,点亮。   一路上,如引路的守护神,悬在帝姬眼前。   阿陵:“原来这里就是魔界啊。”   白虎:“魔界生长在东海之滨,这里常年雾气,瘴气弥漫,阿陵,你跟在公主云车之后,切莫大意了。”   她点了点头,干正事,可不比往日在天庭拌嘴般吊儿郎当。   天庭的云车逋停,就看到东海之滨上列队而站的魔族,为首者长得一副人像,脸上挂着胡子,拱手笑道:“恭迎帝姬。”   白虎抱剑回礼:“良辰吉时,烦请使者带路。”   那魔域使者笑了笑,虽脸上有老人家的胡子,但皮肤却光滑细腻,这一对比,诡异至极:“灵王说了,天界的送亲队伍,送到这里便可,余下的路,由我们领帝姬前往。”   白虎眉宇一皱:“本将军奉天帝之命,需送帝姬至魔域之内,见证大婚,和亲方成。”   那魔者脸上依然笑呵呵,抬手指了指面前这片幽暗的大海:“魔域在此东海之底,众天神无法深入,还是请回吧。”   阿陵:“那帝姬!”   魔者奉上了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道:“帝姬吃下龟息丸,便可在这东海之底畅行。”   阿陵冷哼了声:“不过是龟息丸,天界有的是,你们也好意思只备一颗!”   白虎抬手,止住她说话:“那烦请魔者,再给我们准备,今日,本将若不能送帝姬入殿,这礼,也只能耽搁了。”   两方谁也不肯让步。   阿陵偷偷叩了叩马车,道:“帝姬莫怕,我们娘家人,绝对不会让他们压一头的!”   隔着帘幔,帝姬点了点头。   逋一抬眸,就看到白虎朝自己看来的目光。   “白虎上神。”   帝姬突然喊向他。   “既然灵王不愿迎亲天官进入东海之底,那便让灵王自己上来,与本帝姬在此行礼。”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是在与白虎上神说的,但对面的一众魔族,俱都听得真切。   使者和气上前:“帝姬,在这儿行礼,不合适罢?”   如何不合适?   帝姬扬了扬眉:“我乃天界帝姬,日月为证,天地盟约,在这东海之滨行礼,本帝姬觉得,非常合适。”   帝姬年幼,但声音清脆悦耳,又不容置疑。   白虎忽然觉得,先前那些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不多时,那东海之上便涌起翻云覆雨的浪潮来,中间现出了凹陷,很快,海水被一分为二,从东海之滨延伸而下,众神魔看到了沧海的尽头,立着一道暗影,光无法在他身上停留,那是来自幽冥的黑暗,而他,能让众魔听令。   “那本尊,便在此与帝姬行礼。”   白虎和阿陵站在云车之前,看着灵王走近,心头一阵寒意。   神侍扶着帝姬下来,她的脸上波澜不惊,但依然美得心魄。   白虎站在一旁,看着灵王托上了帝姬的手。   “山河可鉴,天地盟约。”   这是一场古往未有的和亲,明月,树影,花香,都是这场联姻的见证。   谁也不会觉得简陋。   白虎看着公主吃下了龟息丸,与灵王并肩,走入了东海之底。   “阿兄,这东海,有多深?”   白虎:“像天与地,那么远。”   阿陵轻叹了声:“人间说,百年好合,但愿,帝姬能快乐。”   “她为了三界,三界快乐,她便快乐。”   说罢,白虎转身,这时,那云车的幔帘卷了起来,公主方才坐的地方,似乎放着什么东西。   他身高腿长,一掀开,便看到了那儿压着的一方手帕,伸手拿过,展开看,内里裹着一个桃花酥。   阿陵上前,嘀咕道:“帝姬拿了桃花灯,怎么把我送的桃花酥给忘了。”   “走罢。”   “噢~”   阿陵一声怅惘,有些后悔跟阿兄来送亲了。   回到天界后,白虎每日继续繁忙的差事,而且,他的差事似乎越来越多,多到他没有时间去闲想。   直到某一天,天界传来一个消息,说嫁到魔界的帝姬有了身孕,天界派使臣前去祝贺。   这次,天帝再次想到了当初送亲的白虎上神。   他以为同往日一样,只是一门差事,但天帝说,这回,他一定要进入魔域。   白虎察觉到了天帝的意思,当了十几万年的神将,他如何不知——   “陛下,帝姬产下的子嗣,他日登上王位,有神魔二界的血脉,便是最好的巩固江山的方法。”   天帝:“你可有把握,杀死其他王子?”   白虎一愕,听天帝道:“这灵王尚有其它妃嫔,产下了血脉最正统的王子,帝姬之后若是能成功登位自然是好,但,神魔之子……”   天帝没说下去的话,白虎知道。   这三界中,谁也不会待见一个混血的杂种。   白虎化作使臣,再次到了东海之滨,这次,他自己带了龟息丸,不过魔域的迎使也很高兴,并没有将他拦在海上。   他再次看到帝姬,发现容貌似乎与初见之时没有区别,天帝宠爱,在她不过七千岁时,就渡她成神,希望她像个赤子般,永远无忧无虑,天真无瑕。   白虎离开那日,对帝姬说:“下次等小王子出世,臣再来探望。”   帝姬笑了笑,眼里有泪光。   但,在九重天上,见过太多开头,也总是猜不中结局。   帝姬临盆之际,王母在天宫点了九十九盏长明灯,为女儿,也为外孙。   而天帝则秘密点兵,在帝姬产子,灵王分身乏术之时,攻入魔界冥都。   白虎听令,这次,他没有多问,天帝则说:“这灵王想娶帝姬,便娶帝姬,今日,我就要他知道,没了灵王,我的帝姬和外孙,也能取而代之,统领冥都。天帝的女儿,怎可为魔界妃子,与旁的女人争夺一个男子!”   天帝的野心极大。   和亲,他要的不是两界盟约,要的是永绝后患。   白虎点了十万天兵天将,他原以为这场是硬仗,直至他再次接到天帝密令。   原来,帝姬早已在魔域部署妥当,里应外合,魔域,必臣伏天界铁蹄之下。   而那个帝姬,她也不过是看着年幼,实则,为了这一场胜利,她可以蛰伏。   神魔大战,搅天灭地,东海的水都被染红了。   灵王回到魔域,赶去看帝姬诞下的幼子,却不知,那里有更大的局等着他。   帝姬扶起灵王的下颚,说了句:“这里,我会替你照顾好的。”   灵王浑身染血,半跪在地,手中支着剑,抬头看她,说了句:“往日情分,终究是错信了。”   帝姬笑了:“神魔之间,谈何信任,哪怕我容貌不变,灵王不也有看腻的一天,不如,就让王在最爱我的时候,死去,那样,这魔界,我到底尚有一丝留恋。”   十万天将,将十万灵兵镇压,原以为大捷在近,没想到,灵王濒死之际,以魂魄召魔,甘愿灰飞烟灭,也要拉天界陪葬。   就在鸿蒙倾颓之际,天帝命神君司命,以帝姬幼子之躯,将三界中的魔气尽数封印到他身上。   “虎毒不食子。”   白虎看着血泊中的婴儿,他被魔气萦绕,奄奄一息,却没有死去。   灵王的灰飞烟灭,只换来了天界以他的幼子为盾牌,镇压了幽冥。   而帝姬的孩子,不能再在冥界里待着,否则只会引上更多的魔力。   但天界,也不会收留这个孩子。   那天,北帝玄武回到天宫,听闻了此事,对白虎说道:“那便送去青丘吧,那儿好山好水,且先将养着,把他的魔性一点点消解,兴许能唤出神的一面。”   白虎看着这个男孩,他周身因为魔气溢胜,被他施加了结界,他就像一个睡在水里的婴儿,与这个世界永远隔了一层。   他不属于魔界,不属于人界,更不属于天界。   帝姬知道要把她孩子送走的那一天,神色如常,没有挣扎,白虎觉得时间好像过了好久,但她的容貌还是没有变,但那双眼睛,不再亮了。   冥界的天太黑,她看不见光。   后来,白虎和玄武把小男婴送去了青丘,回来时,撞见妹妹阿陵,她满眼泪水,上神哭的模样,白虎从未见过。   阿陵说:“一天夜里,帝姬支走了神官,纵身跳下了诛仙台,永褪神骨。”   白虎听到这句话后,什么也没说,只沉默地走开了。   那之后,他自请守护西方七宿,每日夜里,看着那些星辰流动,觉得,能看见光,就是神的浪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人有别离,神也会有。   他们桎梏于眼前的轨迹,就像西方的参星,与东方的商星永远也无法相遇一样,但也许,光,可以让彼此感受到,曾经被照耀过。   阿陵偶尔会来陪他看星星,说:“阿兄,不如我们下凡去找帝姬?我怕她受欺负了。”   白虎却说:“我近日无事,路过月老的仙宫,无意看见了帝姬的姻缘,这一世,她是个平凡的女子。”   “平凡的女子,没有权力,不就得受欺负了!”   “阿陵,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做什么样的女子,都好过出身在帝王之家。”   阿陵叹了声:“人间的女子不能决定自己的婚姻,没想到就连帝姬也不能。还是像我这般的上神好,有官职,有事干,只要守好一方桃源。”   听到这话,白虎定了定神:“你的桃源下,镇压着灵王的十万将士,他们虽已沉睡,魔力封印于灵王之子身上,但你也切莫大意。”   “知道了。阿兄放心吧,他们远离东海,早已是涸辙之鱼。”   白虎摇了摇头:“如今冥魔之门永闭,三界太平,但愿,当初的这一场大战,是值得的。”   阿陵轻叹了声,站起身:“但无论如何,帝姬这一场和亲,都是不值得的。”   ——   “公主!”   长安城外的悬崖之下,萧云归带着侍卫缚绳而落,终于在水涧之处找到了昏迷的昭荣。   但任由萧云归怎么唤,公主好像沉睡进了另一个世界,一直醒不来。   天边还未扎破,光被挡在云层最深的地方。   在破晓之前,是人间最黑暗的时候。   天心观的主殿内,炉火燃得“吧吧”响,很轻,但在寂静的环境里,却听得真切。   花玉龙一夜未合眼,和花重晏盯着那竹子。   忽然,清垣观主种在花遇桥胸口上的青竹缓缓委顿了下来。   “师父!阿兄这竹子,为何不长了,还有点发黑!”   花玉龙起身去找清垣,而花重晏去看阿弟的脸色,却惊愕地发现,他的眼角,不知何时滑落了一道晶莹的泪珠。   “遇桥?”   清垣半蹲下身,检查胸口处的青竹,道:“遇桥似乎,情绪起伏很大,病能不能治好,跟病人想不想活下去,也有很大关系。”   “阿兄怎么不想活下去!”   花重晏神色凝重,拿起帕子擦了擦花遇桥的眼角:“遇桥他,这是流泪了。”   听到这话,花玉龙魂身一震:“不会的,阿兄他,他很坚强……”   说着,她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花重晏神色凝重:“我们需得赶紧去寻解药,找不到施毒的人,便去找那魔域!”   花玉龙和清垣,以及希夷和宋沁岚,翻了几个时辰的道藏,才大概寻到这种症状的记载——   “魔域离人界甚远,且不说我们尚未知它在哪里,就算找到了,为师也还没想到破解之法。”   花玉龙:“师父,我们等不了了,弟子现在可御剑飞行,带人也没有问题,师父,我们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清垣拿过桌案上的药方,递给绿珠:“你先按照这上面的方子将药材买回来,熬煮成汤,给遇桥吊着一口气。”   绿珠忙点了点头,抹了把脸上的泪,就跑了出去。   花玉龙朝于嬷嬷道:“麻烦嬷嬷速给我准备些干粮,我与师父马上出发。”   花重晏不放心:“玉儿,魔界的冥都所在……”   “我翻了一夜的书,也算有些蛛丝马迹。我知道大海捞针,但有师父在,你放心。”   正商议着,忽然,殿外传来了响动,花玉龙抬眸,见是去而复返的绿珠,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她说:“四娘,公主来了!”   “公主?!”   只见殿门之外,走来了一位身披斗篷的娇弱少女,在目光对上花玉龙时,说了句:“那冥都,在东海之滨,海水最深的地方。”   花玉龙朝清垣看去,却听他道:“那人要如何进去?”   “龟息丸,一种可以让人在海底长期闭气的东西。”   花玉龙顿时惊愕:“公主是如何得知?!”   昭荣的目光却看向了躺在榻上的花遇桥,正要靠近之时,却听身后传来萧云归的声音:“公主,我们该回宫了。”   昭荣略一垂眸,转过身道:“云归,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花玉龙见状,便朝众人说:“尽快准备,我与师父马上出发,希夷,师姐带着你,一起去。”   希夷一听,眼睛都睁大了,追着出门的花玉龙,道:“那玄少卿呢?”   他话音一落,倒是惹花玉龙顿了顿脚步,这时,萧云归也跟着出来了,花玉龙遂朝他问道:“你是在哪儿找到公主的?”   萧云归:“一处悬崖下的水涧边,玄少卿命人给我传的信。”说着,他目光朝主殿望了眼,才道:“我听小姨说了昨晚的经历,花娘子,此事还望花府和天心观不要传出去。”   “放心,传出去,我们也没有好处。那么,既然是玄少卿给你传的信,他人呢?”   听她三句不离玄少卿,萧云归挑了道眉,抬头看天,说:“我只见到小姨,哪里知道他在何处,现在应该回府了吧。”   花玉龙眼眸微眯,下一秒,转身就走:“你不说,那我一会问公主。”   “唉?!”   萧云归有些烦,道:“他找到公主后,让她先走了,自己再去寻那魔头。没回来,估计就是还在追呗。”   花玉龙本还想问是哪一处悬崖,但这时师父已经和希夷出来,于嬷嬷也手脚麻利地把东西收拾好。   “沁岚,这几日我们都不营业,麻烦您在这里守着。”   宋沁岚只觉一股临危受命之感,朝花玉龙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时花重晏也道:“你们速去速回,这里有我,放心。”   萧云归见花玉龙好像要出远门,正要问去哪儿,这群人就已经一溜烟跑了。   追上去问实在有失身份,遂朝宋沁岚道:“宋娘子,他们这是?”   宋沁岚:“他们去给花三郎寻药去了,昨夜魔头入侵,与花三郎打斗起来,花郎君中了毒。”   萧云归眉宇一凝,站在殿门外,只隐隐看见公主坐在花遇桥身边,不知在想什么……   “白虎上神?”   昭荣念出了四个字,自己却忽然笑了出声,自嘲且苍白。   “若是我没记起来,该多好啊。偏是那一杯桃酿,喝得我太醉了,那是冥都,才有的味道。” 第114章 以痛吻我 十字架上,好像捆了一个人。……   “东海之滨一带有丛林环绕,而且瘴气弥漫,纵使御剑也难以穿过。”   清垣让两个弟子落地,自己仔细勘察了地形,从袖中拿出瓷瓶,倒出两颗药丸:“你们先把清心丹服下。”   花玉龙纵目望去,只觉这密林潮湿而茂密,冲天一道阴翳的雾障,遮天蔽日。   “吃过药,用帕子缚着口鼻,以免吸入毒气。”   希夷连忙照做,以前每天都想要跟师父出门远行,这次没想到是跟师姐一起去救花三郎。   兴奋的心情没有,满满都是希望能赶紧找到解药带回去。   师徒三人小心谨慎踏入丛林,脚下的地面仿佛柔软的毯子,花玉龙低头一看,腐朽的落叶枯枝形成了连绵不断的草毯,这种没有着落点的触感,让人的那颗心更是悬着。   “滴答!”   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到了肩头。   希夷仰着头,这些树长得好高,高到连光都照不进来。   他抬手抹了抹,忽然——   花玉龙:“希夷,你手背上的是什么!”   “方才滴到水了吧……”   话没说完,手臂就被师父拽了过去,只见方才还是透明的水珠,眨眼就变成了褐紫色!   花玉龙惊愕:“这是什么!”   只见清垣拿出小刀,在希夷手背的那道紫色凝珠边沿处轻轻挑了挑——   “啊!”   希夷猛然一阵吃痛,下一秒,就看到师父刀尖上挂着一团褐紫色凝珠,底下延伸了无数细微如毛孔的触须,还带着点点血丝!   “这是紫惑草的汁液,一旦触碰到肌肤,就会瞬间侵入血管,吸吮之后变得更强大,希夷,你方才抹了一下,让它更大范围地抽你的血。”   “啊!我以为它只是……”   “玉龙,点火。”   花玉龙将匕首拿了过去,掐火将上面的紫色凝珠烧干净。   这头,清垣迅速给希夷上药,只听他道:“师父,我觉得没什么力气,还要走多远啊。”   花玉龙抬头望向前路,只觉心情重重。   清垣依然神色淡定:“为防再碰到些什么,你们都打起伞来。”   玄策给的百宝囊里,花玉龙把要带的,不管用不用得上的,全都塞到了里面。   这下,她跟师父撑伞,希夷则头戴斗笠。   “玉龙,你沿路做好方向标记,以防止回头走了迷路。”   “好。”   她用方才师父给的匕首,在树干上划了个简易箭头。   只是刻着刻着,她忽然有些恍神,心里在想,不知玄策怎么样了,找到阿启,回来了没有。   希夷边走边打了个哈欠,旋即忙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握着小拳拳暗道:不能拖后腿!   刚想着,脚腕忽然被什么东西一扯,下一秒,圆乎乎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地一倒,拖行了几步远后,身子咻地凌空,眼前的师父和师姐瞬间倒了过来——   不、不对,倒过来的是他!   “希夷!”   花玉龙话音一落,抬起手中的小刀便朝那抓住希夷的藤条挥了过去!   “咚”地一声,匕首落地,刀枪不入。   那藤条生命力超强,眨眼间就延伸出触须,攀附缠绕上了希夷的腿,然后是腰!   花玉龙旋身而起,挥出雨伞,双手迅速捏诀驱动,只见一瞬间,那伞如旋转的霹雳箭,朝那藤条割了过去!   藤条哧地断开,那被裹成粽子的希夷猛地头朝地砸了下来。   就在他脑袋开花的前一息,一道玉笛堪堪接住了他的身板。   花玉龙抓回伞柄,落地的瞬间伸手将希夷拽了回来。   清垣:“此地都是杀人藤,快跑!”   他话音一落,希夷边跑,边松开身上的藤条,吓得他出了一身汗,本来方才憋的一泡尿都蒸发了。   师徒一行三人往前跑了好一阵,就见一片水面,清垣抬手,示意他们停下。   两师姐弟喘着气,希夷见师父在检查地形,只好跟着师姐在树干上刻标记。   抬眸看了她一眼,又落寞地垂下了脑袋。   花玉龙斜蔑了他一眼。   开口道:“肚子饿了?”   希夷:“师姐,我是不是拖你们后腿了,你不该带我来。”   花玉龙:“幸好带你来了。”   希夷惊愕地抬头:“啊?”   花玉龙:“你若不在,谁替我们挡紫惑草和杀人藤?”   希夷:“……”   他本来还有些内疚,听了这话开头感动,但现在想说:大可不必。   忽然,花玉龙刻字的白皙手背上,晃过一道暗影,她抬眸一看,却只有参天密林。   皱了皱眉,转身朝清垣道:“师父,我们还有多久。”   她总觉得这里实在太诡异了,他们还没挨到冥都的边,就先在这密林沼泽里被耗光力气。   忽然,她感觉地上又一道暗影掠过,眉眼一抬,手中雨伞咻地合上,直朝天顶推了上去——   “唉啊啊啊啊!”   紧接着,一道声音喊了出来,花玉龙旋身让开地方,只听“砰”的一声。   花玉龙抬手,接过雨伞,重新打了开来。   伞檐遮住了暗影,希夷忙凑了上前,待看清打落下来的东西时,不由轻呼出声,而下一秒,只听头顶剑刃离鞘,清垣眸光一凝,驱动手中玉笛,便朝那声音打了过去——   “锵”地一声!   “竹猗?!”   花玉龙声音一落,清垣的玉笛也收了回来,只见方才拔剑之人旋身落地,一抬眸,他也被眼前的情形惊住——   “花娘子?!”   这时希夷连忙把地上的竹猗扶了起来,问道:“你跟山原阿兄怎么会在这里?”   竹猗揉了揉屁股:“这还要问你们呢!”   山原执剑抱拳:“清垣观主,方才我与竹猗赶路,你们又蒙着面,没看清人,拔剑失礼了。”   竹猗:“所以方才密林里的记号,是你们刻的?”   花玉龙点了点头。   却见他一时失望:“我还以为是少卿。”   花玉龙脱口道:“玄策怎么了?”   清垣打断:“此地不宜久留,出去了再说。”   山原和竹猗向来跟玄策形影不离,就是跟屁虫,但眼下他们居然找不到玄策,花玉龙心头有些烦躁,再看着密林,仿佛没有尽头。   而一路上,三人变五人,希夷再也不怕被吸血倒吊了。   清垣:“这密林是东海之滨的屏障,在此修炼的妖魔无数,但还未成气候,一会遇到不要惊慌。”   他话音一落,身侧一朵原本不起眼的野花,忽然伸展开巨大的花苞,朝他吸了过来。   “咔嚓”一声。   山原挥剑斩断。   清垣投以“机智”的目光,道:“这食人花的汁液可以沾一些到伞上,注意不要粘到肌肤,旁的小妖嗅到同类的气味,就不会上前。”   于是这一路,杀着杀着,希夷也跟着练了下手。   待从密林出来后,他内心竟然还有一丝,想再过过瘾的念头……   花玉龙:“山原,方才为何你们会以为那记号是玄少卿留的?”   山原:“昨夜我们收到少卿传来的通讯符,得知公主别劫掠的地点,但是赶到之时,只看到公主,不见少卿的身影。接着我们又去了天心观,花二郎说你们要去魔域冥都,寻找解救花三郎的药,是以我们就赶了过来,兴许能找到少卿追查魔头的踪迹。”   听罢,花玉龙心想,看来萧云归说的话不假,玄策确实不见了。   他们一路前行,虽然出了密林,但瘴气丝毫没有散开的迹象,反而越来越浓,就连眼睛都涩得张不开。   清垣开口:“前面便是东海之滨,天界布施的结界……”   山原:“我们若是暂时先将结界打开,会如何?”   清垣摇了摇头:“天界法阵,凡人破不了。”   花玉龙:“但时间过去那么久了,结界也会松动脆弱,而且那魔头既然能出来,就说明他自己破开了豁口。”   清垣也心存一丝希望:“眼下我们五人,分两道,沿着这结界搜寻,看是否有通道入内。”   还是按照方才的队形,清垣师徒三人,山原和竹猗一队。   而就在山原转身之时,花玉龙目光瞥见了他腰后竟还别着一道剑,方才一直是他们断后,她无暇顾及,此刻大剌剌的出现——   “等等!”   花玉龙说着,人已经跑向了山原:“你腰后的剑——”   被她一问,山原拿了下来:“我们赶去找少卿,悬崖下只有一片瀑布,而在流水冲刷的地方,找到了,少卿的剑。”   花玉龙心头瞬间被钝器扎了道。   找不到玄策不要紧,但找不到他的人,却找到了他的剑,那才是凶多吉少。   他再着急追阿启,这剑随主人,一招手,就收回去了。   除非是,他挥出去后,连招,都没机会招。   “给我。”   她的声音有些发涩,几乎是颤出来的。   山原抿了抿唇,又听她道:“先前在南曲楼伏妖,我碰过这把剑,可以用。”   听她这么说,山原沉思一息,将剑横放到她掌心上。   这时,希夷见师姐还不动身,遂跑过来,就撞见了这一幕:“这不是玄少卿的断水剑吗?怎么给师姐了?”   花玉龙垂眸:“走吧,找入口。”   希夷跟在她身边,嘟囔了句:“师姐你怎么老是拿玄少卿的东西,先前的百宝囊,后面又是桃木藤,咦,这会连贴身配剑都要了,你怕不是要把他掏空了。”   花玉龙本来低落的情绪被他这话惹得烦躁:“你闭嘴。”   东海之滨的结界,比花玉龙以前在天心观遇到的诡异百倍,十年来她大大小小破了师父设下的不知多少牢笼,而师父也在她超强的破坏力下,进阶了布施结界的修为。   只是……   希夷:“没有破绽。”   花玉龙:“毕竟是天界布的。”   希夷:“师父为什么不是神仙。”   清垣瞥了他们一眼:“凡事靠自己,不然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们。”   花玉龙:又说教了。   忽然,不远处传来竹猗的声音:“清垣观主,这里!”   他这一嗓门,直把大家都引了过去。   花玉龙跑在前头,打眼一看,就见竹猗手里的剑拨开了地上的枝桠和泥沙:“这里好像是一个图腾。”   山原半蹲下身:“还有文字。”   希夷逐字逐句看去:“彼有死境,魂之归路……”   花玉龙瞳孔一睁。   这句话,她在梦里的桃源石碑上见过,还在宣阳坊那户种了桃花树的院子里听过……   “师父,这是让我们,不要再走近的意思?”   清垣沉吟片刻,目光凝在那图腾上:“这是一道诅咒。”   “诅咒?”   竹猗奇怪:“天界怎么会下诅咒?”   “是魔界的。”   听到这话,花玉龙仔细看那图上的形状:“像是……龙?”   说罢,她忽而一愣,昨夜在花府打斗时,我隐隐看到,那阿启现出了兽首,就像……白龙!   “是妖龙。”   清垣说道。   希夷奇怪:“龙向来不是神祇的象征么,怎么妖魔也会变成龙?”   清垣:“这次是最厉害之处,它可以有最美的化身,同时用神力摧毁一切。所谓善恶,便是看掌握权力者,是用它救人,还是杀人。”   忽然,花玉龙掌心握着的断水颤了颤,她拿起一看,似乎听见了,悲鸣之声。   “等不及了!”   花玉龙抬眸看向师父:“现在只有这块石碑,要么弟子将它撬开,炸开?”   总之,暴力破结界的方法,她擅长。   清垣问她:“你破为师结界的时候,什么情况下最好使。”   花玉龙脱口道:“打雷的时候。”   十年经验总结。   清垣抬头看了眼天色,阴暗是阴暗,但没有雷。   竹猗叹了声:“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守雷吧?”   “彼有死境,魂之归路。足八百里,无花无叶。故名,黄泉。”   花玉龙猛一抬眼:“我想起来了,那晚下雨打雷,我去宣阳坊时,经过魔头住的宅子,里面就传来这首曲子,前面一句话就是这石碑上刻的字,而后面的,是那首曲子的词!”   清垣蹙眉:“足八百里……”   山原举目望去,越过东海之滨,便是一面浩瀚无垠的东海:“难道,这足八百里,是指这东海之深?”   “无花无叶……”   竹猗朝四周看去:“我们穿过密林,到这里虽是开阔,但还有小花小草。”   说罢,他拨了拨地上的叶子。   花玉龙:“那黄泉呢?”   竹猗顿时见鬼:“那不得是死人才走的路吗?!”   花玉龙皱眉:“那会不会说,只有死人,才能通过这道结界?”   众人:“……”   竹猗:“你的猜测很大胆。”   山原:“也有可能是说,一旦进去就是走上黄泉路,死了。”   花玉龙越想越清晰,朝清垣道:“师父,要怎么才能装死!”   众人:“……”   清垣到底见过大世面,道:“准备三支线香,一祭天,二祭地,三祭人。”   说着,他从袖间拿出一个小瓷瓶:“龟息丸吃下去。”   花玉龙一口咽下:“就这么简单?”   “线香需有东海鲛族的眼泪。”   听到这话,山原奇怪了:“我听闻鲛人的眼泪会变成珍珠,既成了珍珠,怎么做线香?”   一旁的竹猗嫌弃脸:“把珍珠磨成粉不就成了!”   但当清垣从袖中拿出白色线香时,众人震惊:“这线香,真是珍珠磨成的?”   花玉龙眼睛发亮:“师父,你怎么连鲛人泪珠都有!”   不等他们问完,清垣将三支线香插到石碑之前:“玉龙,点火。”   花玉龙忙上前掐出一缕火苗,她心里一时在想,若不是她厨艺垃圾,恐怕天心观的灶台都得她来伺候。   而当线香一着之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线香不同平日在观里见到的那些会升起烟气,而是随着火苗的燃烧,一点点,滴落出水珠来。   “它又不是蜡,怎么会滴水珠?”   希夷:“难道真的是鲛人在流泪吗?”   想到这,他不由跟着伤心起来。   清垣:“在线香燃尽之前,需要从黄泉之路上出来,否则,阴差就真把我们当成游魂勾走了。”   大家心头一提,点了点头。   接着,众人围在燃起的线香中央,只见清垣抬手施法,笛音灌灌,于海边荡涤,仿佛一道强大的潮汐之力,将海面推了开来。   “是结界!”   希夷仰头看见结界之光盈盈折射!   花玉龙手里握着的断水剑嗡鸣更甚,连同她手里的桃音镯都在飞快地旋转起来!   她提气跃至结界变幻的光亮处,左手抽剑出鞘,眨眼间,白刃剑身被桃音镯迸发出的金光包裹——   “断水,破阵!”   下一瞬,天旋地转,狂风裹挟海浪奔腾龙啸!   “啊——”   纷乱中一阵狂叫,不知是希夷还是竹猗,又或者是他们俩的。   海水四面灌来,结界仿佛巨大的虎鲸,偶尔上到海面换一换气,一时间激得海面如馋食一切的血盆大口,淹没至尽头。   颠倒翻涌间,花玉龙只觉手中断水剑再次嗡鸣作响,她双手紧紧攥着,生怕被卷起的浪涛冲散。   在急剧的下坠中,她真切体会到了那句话:身似浮萍雨打沉。   不知过了多久,花玉龙昏昏沉沉地,身子好像被什么东西承住,动了动手指,是到地面了吗?   一切都烟消云散开,杏眸睁了睁,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发现面前像是一处房间,四四方方,充斥着空气,而水……只有花玉龙指尖沾着的水洼。   忽而似想到了什么,忙低头去找,发现手里仍握着玄策的断水剑,才松了口气,支起剑撑着站起身。   “师父!希夷?”   她朝四周喊了声,却发现回应自己的,只有空荡荡的墙壁。   花玉龙查看了下四周地形,面前有一条长长的甬道,左侧墙面,右侧是一个个隔间,说是隔间也不准确,这里的大铁栏门由男子手臂般粗的铁柱构成,四周密不透窗,压抑黑暗。   这种形制,她只在一个地方见过。   大理寺牢狱的囚房。   想到这,她心情也跟着沉到了底。   她本是要来这魔域找解药,怎么把她送到这么个死胡同。   正走着,忽然,她好像察觉到,这里,有人。   想到这,她握剑的手紧了紧。   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吓人。   “咳咳咳——”   花玉龙吓得立马抽剑,后背抵在墙壁上,可就在剑光凌厉而过,那一声咳嗽侵入耳膜,在头顶炸开之时,她瞳孔一睁。   下一秒,拔剑便朝面前的铁栏门砍了下去。   断水剑在铁柱上激起了一瞬的火光,花玉龙抬眸望去,只见这牢房之下竟是水池,而水池的尽头,架着一副十字架,上面,好像捆了一个人。   他原本是低着头的,在听见那一道剑声时,抬起的瞳仁中,映着一道红衫。   只听水声哗啦,红衫走下水池,朝自己跑了过去。   狭长的眸眼颤了颤,张嘴想喊她,但几乎没有了力气,只嘴角扯了扯,像是一道笑。   让她不要害怕。   花玉龙抬手抓着他被缚在铁架上的手腕,衣袖有些破了,是被勒破的。   她有些透不过气的难受,平日讲究得体的玄少卿,如今像个阶下囚般,被捆在了水牢里。   她使劲帮他解绳子,那绳子比藤条还粗,解着解着,眼睛有些看不清楚了,虚虚晃晃的。   玄策不出声,她也不出声。   好像生怕对方发现什么似。   忽然,藤条一松,花玉龙听见玄策闷哼了声。   遂掌心燃火,将那松开的藤条点了起来,借着一点光亮,她发现,虽然藤条松了,但玄策的手却没有立刻放下来。   “怎么了?”   她轻声一问,却在藤条燃光的瞬间,看见那松开束缚的右手臂上,玄色袖袍汨汨变深,像是被什么东西染上了一样。   袖子没碰水啊,怎么感觉,越来越湿了?   她摸了摸,垂眸一看,掌心上赫然是——   血!   “别动。”   花玉龙扶着他的手,发现袖子上的血是从贴着铁架的手背那里染出来的。   想到这,她双手有些发抖,缓缓将玄策的手往外平行拉了拉。   “洵之……”   她轻念了声,就在手臂脱离铁架的瞬间,花玉龙看见,那铁桩子上,赫然钉着密密麻麻的柳叶刀。   下一瞬,她的眸子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像方才那片东海一样,雾茫茫的,全都是水。   她五指扣住玄策的手掌,一仰头,鼻尖碰着他的鼻尖,嘴唇吻上他的唇畔。   一瞬间,冰凉与温热相遇,她心疼地给他舔了舔干涩的舌腔,那是濒死之人的甘霖,那是布施者的眼泪。   “别哭。”他声音很轻,仿佛是最后一丝力气。   花玉龙抽抽噎噎地,抬起泪眸看他:“现在,有没有,不那么痛了?”   她说完,玄策的手背擦了擦她下颚挂着的泪珠:“怎么办,更痛了。” 第115章 三章合一 “见了少卿身子,便要我负责……   花玉龙喉咙被堵住一样,抬手去拆捆着他左手的藤条,眸光看向他,却又看不太真切。   那手臂后面扎着的,是无数柳叶刀。   她低头撸起右手衣袖,露出洁白的小臂,伸到他唇边,道:“一会我把你的手从铁架上拔下来,你咬着我的手臂,就没那么痛了。”   狭长幽深的眼眸内,映着水池的暗光,他伸出嘴巴,含着她的手臂。   花玉龙抬起右手,深吸了口气,下一瞬,一鼓作气地将玄策的手臂从铁架上带了出来。   只听一道轻微的闷哼。   花玉龙看他松开了自己的小臂,扯了扯嘴角:“我没那么脆弱。”   看着自己光洁的手臂,再看他被鲜血染红的玄袍,她想笑说玄少卿真厉害,但心里又疼,于是变成了苦笑。   两人走出水牢时,刚踏上台阶,忽然一个踉跄——   “洵之!”   花玉龙使劲扶着玄策,前一秒还说自己不脆弱,下一秒便几乎站不稳了。   “可能是泡得有些久,腿不习惯罢了。”   他说着,见花玉龙摘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到了他身上。   热烈的红色覆在死气沉沉的黑暗之上,好像一切,又有了生气。   “我们走。”   她给斗篷打了个结后,扶着他往牢房外的甬道走去。   玄策眸光黏在她身上,却不说话,花玉龙忍不住道:“怎么每次见你,都这般不省心。上次也是这样。”   被她一说,玄策忽然想到在山顶那夜,第一次发现自己只要一流血,玉龙便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无论身处何等孤寂之地,只要你想一个人,她便会出现。   玄策:“所以你方才亲我,便是以为双修后,我的灵力能得到一些恢复?”   花玉龙边点了点头,边在努力找出口。   忽然,掌心被一道冰凉覆上,她略一惊愕地抬眸,就听他说:“我在这里想的最多的就是,你怎么还不来。”   少女的杏眸睁了睁,五指回拢着他的手,那里有一道温热,缓缓地透出来,将那道冰凉的手一点点暖开。   她鼻尖一酸,道:“对不起,洵之,我也是找了好久,才走到东海,进入结界的。”   听着她嗡嗡的哭腔,玄策垂眸看她:“嗯,我知道。”   花玉龙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两人走至甬道尽头,前面依然是一片黑暗,空间却更广阔起来,耳边有水流倾斜,四周覆着绿植——   “这是什么地方?”   玄策:“应该是连接水牢的山洞。”   花玉龙抬手摸着岩壁,出手滑腻,是常年被海水冲刷腐蚀的缘故。   她仔细找到了一处略微平整的矮石,弯腰用衣袖拍开四周的碎沙,道:“洵之,你坐这里。”   说罢,便要松开他的手,却没料到,五指被他攥得更紧。   花玉龙拍了拍他的手背:“我要给你拿干粮,马上就给你暖手。”   玄策这才松开她。   见花玉龙从袖袍里掏出个百宝囊,内里有:葱香胡饼,樱桃酥,风干羊肉……   玄策:“……”   她专心给他剥了颗葡萄,递到唇边说:“西域的紫葡萄,可好吃了!”   看着她发亮的眼眸,玄策动了动指尖,她说:“别动,你张嘴就好。”   少年垂眸,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扫出了一道阴影,薄唇碰了碰她的指尖,最后将那葡萄肉吞了进去。   “甜吗?”   他点了点头。   花玉龙又给他嘴里塞了一个樱桃酥。   他看着她,嘴巴吃得有些发鼓。   花玉龙:“遇到我是不是全是好事?”   玄策抿笑,点了点头。   这时,她忽然伸手去解开他的披风。   少年瞳孔一睁,下意识往后缩,花玉龙不高兴了:“别动!”   他僵住身子。   解开了刚才给他披的红色斗篷后,手还不停,继续去解他的玄袍。   “你……”   “都说了,让你别动!”   少年皮肤白皙,连嘴唇都是发白的,此刻任由她解开了袍服,他说:“花玉龙,别以为我现在受伤了,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她眸眼斜看向他,脱了玄袍后,又把内衫给褪了下来。   一时间,少年精壮白皙的身体映入眼帘,少女的动作,顿了顿。   但还是硬着头皮,把衣衫从胳膊一直卸到手腕。   眼前的景象,实在壮阔。   平日里他穿着衣服只觉得高瘦挺拔,眼下衣服一除,竟是现出了宽肩窄腰,结实有力,让人……   等等,花玉龙,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忙低下头,又给他剥了一颗葡萄,送到他嘴里。   少年抿唇,不想吃了。   花玉龙哄道:“你快点吃,一会我就快点给你穿回来。”   玄策:“……”   花玉龙:“快点嘛!”   玄策觉得,眼下自己除了吃葡萄,别无他法。   见他吃了甜的,她这才松了口气,起身走到他身后。   在视线掠到玄策后背时,猛然浑身僵在了原地,一时间,只觉血液都是发冷的。   玄策嘴里还含着紫葡萄的清甜,舌腔津液缓缓滋生,让他不由想到,花玉龙方才的那道亲吻。   忽然,后背传来一丝灼热的疼,剑眉蹙起,想要回头。   “别动。”   花玉龙的声音有些发抖,却不是方才强迫他吃葡萄时的霸道。   她的百宝囊里还塞了药膏:“这是花家最好的药,不知道,比不比得上玄少卿的。”   他垂下眸子,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   花玉龙温热的指腹如蜻蜓点水,生怕弄疼了他的伤口,在上完一处伤后,就轻吹了吹气。   “洵之,还疼吗?”   “疼。”   “那你给我讲个故事吧,这样可以转移注意力。”   玄策:“……不该是你讲吗?”   花玉龙:“我要专心上药的。”   他不说话了。   花玉龙瞟了眼他的后脑勺:“玄少卿没跟别人讲过故事吗?”   她上完肩膀上的伤,一路往下,指腹就到了他劲|瘦的后腰处。   少女的动作尽量轻柔,可就在碰到侧腰窝的时候,手腕忽然被人攥住。   “别碰那里。”   这回,是他说的。   花玉龙皱眉:“不行,这里的药还没上。”   说罢,突然反应过来,探过脑袋看他,杏眸狡黠:“洵之怕痒啊?”   玄策气息有些紊乱,掌心握着的手就如灵蛇般转了出去,下一瞬,他眉头陡然皱起,薄唇紧紧抿着,这女子好像故意似的,怎忒在那儿上药就这般慢。   花玉龙碰了下,他后脊梁骨都直了直。   她照例吹了吹伤口,抬眸,见玄策放在大腿上的手都握成了拳头。   有这么怕痒痒么?   她收好药瓶,走到他面前,哄道:“后背和手臂都上好药了。”   那道凝起的剑眉才终于缓了下来。   “现在,你把裤子脱了。”   玄策:!?!?!   花玉龙蹲在地上,仰头看他,又伸手戳了戳他的膝盖:“这里,不能长时间泡水,你现在衣服都是湿的。”   玄策:“修道之人……”   “修道之人也不是神仙,就更应该珍惜自己的身体,而不是逞强。”   说着,花玉龙伸手拿过自己的斗篷,盖在他身前,道:“诺,我不瞧你。”   玄策抬眸看她,说:“花玉龙,眼下情况非常,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与一个男子……坦诚相见,实在不妥当。”   花玉龙受不了他了:“玄少卿,你也太封建迂腐了,你再不脱,腿就要烂了!”   玄策弯身,在斗篷之下,将裤腿卷了起来。   “这样便可以了。”   花玉龙有些生气:“你不脱下来,我怎么给你烘干啊!”   玄策觉得,他没被启都的柳叶刀钉死,却要被花玉龙折磨死了。   她的手刚伸下来,忽然被大掌一握,不脱裤子,怎么就显得他玄少卿矫情了。   玄策声音沉沉:“你今日若是敢脱了这裤子,改日我便上花府求亲。”   花玉龙的爪子伸了伸,又缩了缩。   不知在想什么。   玄策眼眸冷静地看着她,脱不脱是你的事,腿烂不烂是我的事。   花玉龙:“玄少卿,您这是,威胁我?”   “我只是,为大家的声誉着想。”   “这里只有我们二人,只要不说出去!”   “那你以后怎么面对自己的夫君?”   “我又不想成亲!”   玄策沉气:“那我以后怎么面对自己夫人。”   花玉龙试探地瞟了他一眼:“玄少卿,真会成亲么?”   “嗯,双修有助于提升灵力。”   他说得,面色不改。   花玉龙一听“双修”,眼睛有些发亮:“成亲还有这档子好事?!”   “无男女大防,自然可以。”   花玉龙被他说得有些心动,但转念一想,怀疑的目光看他:“可是,我瞧见那些嫁人后的女子,过得大多并不开心。眼里只有丈夫,孩子,看着比我以前锁在天心观里还要不得自由。”   玄策想了想:“你觉得嫁给我,会让你失去自由?”   花玉龙不确定地又看了他一眼。   “花娘子,你别忘了,让你逃脱天心观结界的功劳,我占了一点。”   “咳!您确有天大的功劳,但我阿兄也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玄策只觉此刻就像在跟她谈判一样:“成亲确实有千般不好,而在从前,我也未想过要成亲。”   “那玄少卿现在是发现,成亲有助长修为的好处了,是吗?”   玄策轻声说道:“只是忽然明白,如果能长久跟一个人在一起,似乎并不是件坏事。”   花玉龙的手搭在他膝盖上:“玄少卿,我今天看了你身子的话,就得对你负责是吗?”   说完,她忽然抬手上前,在那双狭长眼眸一怔的瞬间,扯下了他头上用来束发的水蓝风息绳。   转而裹在自己眼眸上。   “这样,我就瞧不见了。”   少年长长的睫毛黯了下来,他忽然明白,启都说,“花玉龙是没有心的”这一句话。   花玉龙站在山洞的一角,拿过玄策递来的衣衫,嘴角想笑,但还是忍住了,背对着他,将袍服卷了卷,只听水声滴答,沿着她白皙的小臂,滑进了袖子口。   再用掌心的温热,一点点铺开衣服,烘了起来。   “很快就好了哦。”   “嗯。”   玄策应了声。   花玉龙心里知道,所谓成亲,对玄少卿而言,好像找到合适的伴侣,便可以白头到老。但小时候,于嬷嬷说,两个人要长久地在一起,非得是互相心动,喜欢,是不为了某种目的靠近对方的过程。   否则,当目的达到,或者崩塌了,那这关系,也就断了。   毕竟,男子可以娶妻娶妾,女子却只能忠心一人,算来太不值当了。   与其到后面相看两厌,不如像现在这样做朋友,更长久。   “好了。”   她抬手递了回去,“稍微干了一些,这里没有光照,但是我怕你着凉了,先把这件内衫穿上吧。”   玄策接了过来,听她又在耳边说:“小心点,后背有伤。”   玄策的内衫也是黑色的,穿在身上,没有系带,隐隐透着胸前的起伏,想再要拿回自己的裤子,见她坐在自己旁边,手里还抓着他的衣服,没有要还的意思……   别过脸去,手心攥了攥覆在腿上的红色斗篷。   “裤子,你再等一下,这里太潮湿了,点不着火,我只能用手热干。”   玄策见她蒙着眼睛,手里握着他最贴身的衣物,道了句:“你,可以不必这样。”   花玉龙:“玄少卿是个讲究人,从我第一次见你,你甩开我,还要捋了捋被我弄皱的袖袍时,就知道了。”   玄策哑然一笑,安静地看着她,一点点捋直自己的衣服,再用热气烘干。   原本冰凉的浑身,渐渐恢复了暖意。   花玉龙掌心寸寸抚着衣衫,数了下,十八个洞。   玄少卿,被扎了十八刀。   弄干了最后一件外袍后,花玉龙递回给他。   问道:“那个阿启,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玄策:“玉龙,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她摘下风息绳,抬眸看他,摇了摇头:“阿兄中了他的毒水,若找不到解药,便性命难保。”   “毒水?”   “是一种人体无法消解,但若是体内水分流失,毒性也会跟着增强的毒。”   玄策神色一凝:“我与他在悬崖下打斗时,坠入了瀑布,醒来后,便是在这水牢里,也许此处,还有他的其他领地。”   花玉龙:“还有我师父和希夷,山原跟竹猗也来找你,但在破结界的时候,跟大家走散了。”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这是师父找出破毒所需的草药,如果知道它们在哪里,兴许就能遇上。”   “好。”   玄策握着她手腕往山洞外走,一时间,雨帘声越来越大,黑暗中,那里覆盖的是条绝路。   “洵之,难道我们又要回到水牢里再重新找路吗?”   “启都若是这海底的主人,说明宫殿不在这附近,水牢内部的通道不可能找到他,谁会把牢狱修在自己家附近。”   好像,有点道理。   玄策又道:“走出去,才能看到现在身处何方。”   谁也不知道那瀑布之后会是什么,也可能是浩瀚的东海,又或者,别有洞天。   正往前,面前的玄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有结界。”   花玉龙抬手触了触,只觉潮水滚动,视线如水纹般晃一晃。   惊愕道:“难怪这里是干的,原来是让这道结界隔住了海水!”   玄策:“不错,我们现在身处一个气球之中,一旦打破结界,海水就会冲进来。”   花玉龙:“真的要……打破吗?”   玄策:“这里是魔域,囚犯出不去的地方,便是妖魔活动的范围。”   花玉龙:“……少卿您这逆向思维着实让我叹服。”   “你往后退一退。”   玄策挥动断水剑,双指捏诀,顿时一阵风自平地而起,裹挟着剑刃,朝结界刺去——   “轰隆~”   如巨大的水流在深沉海底流动的声音,令人耳膜嗡鸣。   一时间,地面裂开了细缝,汨汨有海水灌入,四周震震晃动,就像气球在空气里飘荡,她抬头一看,这头顶的水纹在急速变幻,像是,天要塌下来了!   忽然,手腕被人攥起:“闭上眼睛!”   玄策的声音传了过来,就在她阖上双眼的瞬间,巨大的水流冲来,她要气死了——   “我才给你烘干的衣服!”   话音一落,脚下却再也踩不到实地了,下一秒,腰身被人一揽,急速的旋转后,她紧紧攀着玄策的脖颈,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们是下坠着的,而不该是,在水里游么?   周遭的空气很稀薄,轻功难以施展,他们下坠得极快,突然,耳边传来剑刃扎入岩石的摩擦声,就在最后一击时,花玉龙感觉两人突然停止了下落之势。   但脚下,依然没有着陆。   她忙睁开眼睛,看到玄策手中的断水插入了一旁的悬崖上,另一只手揽着自己,低头,他们离地已不过一尺远。   下一秒,玄策抱着她,轻巧落地。   她后背渗汗,若不是断水这一阻力,她怕是要跟玄策砸到地上了。   变成一摊肉泥。   见玄策从岩石上抽出断水剑,她道:“我回去一定要拜剑。”   却见玄策目光朝前方凝眸望去。   花玉龙顺着他视线转身,一时惊得捂住嘴巴。   眼前地平开阔,虽然依然没有光,但更显得这幽深之庞大。   而这地平线的尽头,便是一处巍峨的宫殿,与地面上的建筑不同,它浑身透着黑色的气息,仿佛那里的一砖一瓦,都是魔气的盛体。   “这是?”   “东海龙宫。”   玄策的声音,沉沉敲击着海底。   “阿启……启都,就在里面?”   玄策垂眸:“你不是要给花遇桥找解药么?”   花玉龙点了点头。   “那里就是,一线生机。”   花玉龙五指拢了拢,抬头道:“洵之,希望一会,我不拖你的后腿。”   他笑了笑。   每一次被击伤时,出现的人,不是谁,而是眼前这个,怕拖后腿的少女。   在一片茫茫之中,海的深处仿佛有哀鸣在指引,一点点在将他们往前推——   “风无人问,拭尽前尘,与君长夜,永无前身~”   忽然,一道阴柔的歌声自四面八方吹来,丝丝孔孔,沁入皮肤!   她下意识攥着玄策的衣袖。   待两人走到龙宫大门,却见那门楣上面好像挂着两个灯笼,这是她第一次在这海底看见有光亮的东西,花玉龙凝眸一看,却觉这两个圆圆的东西,自己会动,猛地轻呼出声:“是眼睛!”   玄策将她护在身后,抬起断水剑,朝空中一旋,顷刻间,剑光将四周照得加更透亮,如天光乍破,似水浆迸,捏诀之间,断水剑瞬息一分为二,如离弦的箭簇,疾速朝那两颗眼球刺去!   啸忽,那两颗巨大的眼球缩了缩,耳边还在传来诡异的歌声,就在剑尖刺入眼球的刹那,突然一片黑暗铺天盖地袭来——   “洵之!”   花玉龙喊出了声,但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阿启,阿启!”   忽然,这片夜幕里,亮起了一面光,还有,一个女子的声音。   心头惊慌散去,花玉龙忙朝那片亮起的地方奔去!   蓦地,她脚步一顿。   这里是一面巨大的水镜,她看见水镜里翻滚着无尽的云海,雪白得像棉花,那是她见过最澄澈的地方,就像……梦里一样。   “阿启,你不是狐狸么,你骗我!”   他有些委屈,道:“我自幼生于青丘,本就是狐狸……”   少女阿陵指着云海道:“那为何你一碰这云里的水,头顶就露出了畸角?!”   她指着他的脑袋质问。   少年摇了摇头,抬手摸了摸额头,然后又用力摇了摇。   “唉!”   少女忙握住他脑袋,无奈又好笑:“再摇也掉不下来!”   少年看她:“狐狸好看,还是,龙好看?”   阿陵想了想,眼里划过一笑:“据说龙有逆鳞,是他身上最坚硬的地方,我还没摸过呢!”   言下之意,她想摸。   阿启凝神皱了皱眉,道:“你是上神,若我变成龙身,你可会,杀了我?”   阿陵脸上挂着笑,脚步往后退去,双手忽然张开,就在她的步子踩到云层边缘时,阿启眸眼一睁,就见一袭粉白顷刻往身后倒去——   “阿陵!”   他猛然伸手去抓,却够不到她的袖带,于是便纵身跟着坠入云海!   猛烈的风吹来,穿过云,穿过一切。   阿陵看到,眼前的白光忽然被一道巨大的白影遮蔽,她眼眸忽然睁睁,就看见一道巨龙之身,朝她飞了过来!   白鳞如大海闪耀,在她周身环绕,最后,将她拖在了龙脊上。   她双手环上龙身,随着龙的起伏,在这云汉间自如地穿梭着。   而阿陵脸上的笑,却渐渐隐没去:“龙,天上地下,能有几个?”   阿启载着她回到桃源,脑袋伏在地上,让她下来。   而没等她开口说话,四周已经涌来了无数天兵天将,阿陵看到为首的白虎上神。   “阿兄……”   她话音未落,一支穿云箭便朝阿启射了过来!   阿陵一个旋身,握住了箭尾。   阿启回头,先是看到阿陵的手心,下一瞬,愤怒地咆哮出声,云雷滚动,是龙,才能发出的震响!   “阿陵,你在做什么!”   白虎喊出声,下一瞬,他执起狼牙棒,猛地朝龙首挥了过去——   阿陵伸手要拦,哪知,手腕被人一钳,回身,是玄武执明!   只见他摇了摇头,道:“阿陵,我赶到青丘时,发现启都不见了。”   “启都?”   阿陵惊愕地回问,这个名字,好久好久之前,她曾听说过,大约,三千年前,那一场神魔大战。   玄武眉眼冷肃:“到底是年幼,敢在你面前现出龙身,否则,我们还要好一番找。”   他话音一落,手里挥出一柄折扇,只见它如刀锏般,旋向那龙身!   忽然,阿陵手中穿云箭飞了出去,堪堪砸向那柄龙骨扇!   “阿启,没事的,你乖,你现出人身,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阿陵喊了起来,转身朝白虎大声道:“阿兄,你快收手啊!”   她用力甩来玄武的手,就在缚龙索射来之时,桃源卷起一阵猛烈的风,漫天落下的桃花雨,将一切都遮蔽在花影之下!   众天将惊愕喊道:“朱雀!”   花雨掠空,那站在白龙之前的阿陵,瞬间现出了朱雀真身,羽翼一扇,缚龙索之势堪堪被抵去了一半!   白虎收回绳索,道:“阿陵,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启都擅离青丘,闯入九重天的桃源,其心可诛!”   朱雀上神缓缓落地,化为人身,抱住双眸警惕的阿启,低声在他耳边安抚道:“阿启,变回人形,好不好?”   说完,他周身寒气渐渐缓下,低鸣一声,问她:“我方才载你游云海,可开心?”   阿陵笑了,眼睛有光。   听她的话,阿启变回了人身,这时,阿陵护在他身前,朝白虎和玄武道:“阿兄,我们有什么事好好商量,你们方才抓阿启,是因为他擅离青丘,那也不能一来就打要杀,若是他抗争了,岂不是徒伤无辜。”   玄武上前道:“阿启,你该认得我罢,我曾到青丘与你见面。怎么了,青丘不好?”   花玉龙看着玄武的表情,方才还甩龙骨扇,眼下居然寒暄起来,这张脸真是太能变!   阿启神色冷漠:“这九重天,别的青丘神仙可以来得,为何我不能?”   玄武脸上笑笑:“九重天那么大,为何你偏偏来这桃源?”   阿陵听到这话,转眸看他,只见少年神色黯黯:“他们说,九重天最像青丘的地方,就是桃源。有这天下,最大的桃花树,还住着一位上神,四方上神之中,最讲道理的一个。”   好家伙,一句话,将在场除了阿陵以外的所有神,都内涵了一遍。   白虎冷脸:“无论如何,你都需跟我回去,不可再踏足桃源一步!”   阿启神色一凛,突然变了个模样:“因为这底下,锁着十万灵兵吗?”   白虎怒眼:“你果然居心叵测!”   说罢,朝阿陵道:“这就是你之前抱着的那只狐狸?你瞧,他不过三千岁,居然连你都骗过去了!”   阿陵却没有很大的惊讶,只平静地朝阿启看去:“你是故意来接近我的,是吗?”   阿启:“不接近你,我也可以打开渊寂的结界。”   忽然,他抬起掌心,就在众神不提防之际,一阵云涌天啸,而他神色冷淡,说:“我确实,是来搅乱天宫的。”   忽然,眼前一道白光直破九霄,巨龙幻化,直直朝天宫方向飞去——   “阿启!”   白虎上神瞬间幻化虎神,金光凛冽追向白龙!   玄武却没有急着追赶,而是看向身旁的阿陵,道:“阿兄早就跟你说过,无缘无故的接近,要么是图你,要么,是图这脚下的魔力。”   阿陵神色怔怔:“他为何会知道?”   “他那颗魔心,里面封印了十万灵兵的魔怨,迟早会冲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赶去之时,已不见他踪影。”   “就连青丘,也无法镇压?”   玄武摇了摇头:“这世间最强大的镇压,在你的脚下,阿陵,你既做了封印的守护神,便不要心软。”   “白虎上神若是将他擒拿,重加封印,是不是就可以?”   玄武极少见的神色凝重:“历经三千年,他的心也长成了,既然封印破开,那便将他的魔心取出来,封入东海之下,永坠黑夜。”   他的声音落下,阿陵猛地朝天宫的方向望去,四面八方的天兵涌现,如大海沙砾,汇聚成一座塔,一座,阿启永远也走不出的塔。   “啊——”   花玉龙只觉头痛欲裂,浑身被一股压迫撕扯,她捂着心口,眼前的亮光忽然熄灭,一阵天旋地转间,周围不再是黑幕,而是冰冷的,阴森的大殿。   她猛一抬眸,就看见首座上,端坐着一道白袍。   “启都!”   花玉龙目光环顾四周,低念了声:“洵之……洵之呢?”   “你只关心洵之,为何不问问,你的师父呢?”   他声音幽幽如泉水流灌竹笛,花玉龙脑子里还全是方才看见的画面:“是你给我看的那些东西?!为何我做的每一场诡秘的梦里,都与一个叫“阿启”的少年有关。”   “阿陵,与你同喜同悲的,不叫梦,叫回忆。”   说罢,他袖袍一挥,花玉龙面前再次浮现了一面水镜,而画面中,不再是九重天,而是——   ”师父!希夷!”   启都斜撑着脑袋:“阿陵,玄策不愿意将自己那颗神心掏出来,你知道吗?”   花玉龙脑子嗡嗡,全是师父和希夷被锁在水牢里的画面,她想到玄策的浑身刀伤,根本听不进对面这个少年说的话:“放了他们,你到底想要什么?”   阿启勾了勾唇:“我想要,他们死啊。”   花玉龙瞳孔睁睁,想到方才水镜里的画面:“你戾气这么重,是因为,被剖过心?”   阿启脸上一凛,脸色再没有笑,坐直身,朝她勾了勾手:“你来。”   花玉龙神色警惕,寸步不前。   “连你也怕我了?”   花玉龙冷漠:“我不怕你,我只是,不喜。”   他眉宇蹙起:“你若不上来,我便捡一人杀之。”   她双手紧紧,步子缓缓踱上前,踏上台阶时,她说:“余下的六节台阶,我踏上一级,你便放一个人。”   听到这话,阿启笑了,眸眼是有光的:“好啊,这样能让你开心。”   她步子踏上一级,阿启便动了下手指——   “师姐!”   身后,忽然传来希夷的声音,她猛一回头,就看到胖乎乎的希翼,身上让一道藤索紧紧捆着,寸步难行。   花玉龙深吸了口气,回头看向阿启,缓缓抬起脚步,再上一阶。   下一瞬,听到了竹猗的声音。   接着,还剩四个台阶。   阿启神色闲逸,那双眼眸,像是等着真正的猎物,朝自己走来。   还剩三个,两个……   最后一个。   花玉龙最后踏上銮台时,猛地回身,杏眸一睁:“洵之呢?!”   刹那间,手腕被人一拽,花玉龙啸忽朝阿启的怀里扑了上去,只觉身后一道疾风,她听见阿启说:“再进半寸,玄策,你便是要把这剑刺进她的胸口。”   玄策眸色冷暗:“断水剑灭不了你,那是因为,你的心,根本不在身上。”   花玉龙全身动弹不得,仿佛被启都施了定身咒——   “放开我!”   阿启眉梢一挑:“放开你,可以,那阿陵每退一步,我便杀一人。”   “你这个魔头!”   花玉龙气炸了,手腕几乎被他握疼——   “我是魔头,但是我能让你看看,这玄策根本就是个伪君子,他夺走了你的神心,他根本就不是前世的阿启!阿陵,为什么那么长的回忆,你还是想不起来,还是,你不愿意承认,我才是那个与你在桃源相遇的,真正的阿启!”   花玉龙眸光怔怔:“什么神心?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启都忽而一笑,将花玉龙扳了过去,面对着方才站在她身后的玄策。   这一身玄袍,几乎融入了这黑夜里。   而此刻,殿下站着的所有人,都被困在了一处无法上前的结界中,忽然,清垣开口说道:“启都,你道拥有魔心的自己,才是前世的白龙。那么,朱雀上神陵光的心,如今也不在玉龙身上,她,也不是你口中的阿陵。”   他话音一落,启都神色一凛,下一瞬,只见一刹白光袭向了清垣!   “师父!”   花玉龙脱口而出,紧接着,玄策手中的断水剑便追上了那道白鳞,他看向眼前这个与自己容貌一样,却阴蛰至极的少年:“启都,在这海底万年,你便执念万年,阿陵她为你而死,你却一直以为,她还活着。”   “不!你根本不知道!阿陵她要渡我,但这天界竟骗了她,还是将我的魔心封印在这寂寞的深海之下,堕入轮回的,不过是我当初的肉身罢了!根本不是我,不是我!”   断水剑嗡鸣入鞘,阿启的白鳞却被清垣控住:“那又如何,启都,朱雀上神这么做不过是为了镇压桃源之下的十万灵兵,是她释散灵力,才将魔气消减,而你还要害她剖心堕魔!”   阿启眸光一凝:“你是谁,我为何不曾在天界见过!”   清垣冷笑:“我是谁不重要,你今日便要将我徒儿还回来!”   说罢,他双手捏诀驱动,玉笛啸忽间朝阿启刺了过去!   玄策觑见空隙,握住花玉龙的手腕正要将她带走,突然,这大殿中央被一道巨大的圆盾隔开,耀眼的白光直刺得人睁不开眼!   “阿陵,我的魔盾上,长着无数片舔血的柳叶刀片,你若是往前走一步,那么,这些柳叶刀便往前进一寸。”   花玉龙瞳孔微颤,阿启的偏执在于,他用占有她的名义,去伤害自己最在乎的人。   这大殿四面密不透风,只要魔盾之光往前进,师父他们便无路可逃。   就算他们能找到绝处逢生的机会,但现在,她不想看到谁受一点伤。   阿启看到玄策握着花玉龙的手,笑了笑,道:“洵之啊,现在阿陵站在你面前,你愿意挖开自己的心,给她看看么,那到底是圣洁的,还是,被你玷污了?”   花玉龙只觉荒谬,拦在玄策面前,正要开口,忽然,人就被阿启揽上了王座,修长的指节扣住了她的喉咙——   “你是要自己的心,还是她的命?”   花玉龙瞳孔一睁:“阿启!”   玄策笑了:“你道我身上的这颗是神心,那么我挖出来给你,我死了,在你眼中也不过一副肉身,而这颗心,你是要将它毁了,还是,复活阿陵?”   花玉龙瞳仁一睁。   复活,阿陵?   阿启在她耳边说:“阿陵,只要我给你收回这颗神心,那你在这人间的一切,便会全都忘掉。你就会想起从前的所有,是这天界负了你,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从头来过。”   “阿启,那你呢?”   她抬眸看他:“你的心,又在哪里?”   她话音一落,只听一道抽剑之声,阿启手里拿着玄策的断水剑,递到了花玉龙面前:“你把他的心挖出来了,我再告诉你,我的魔心,在哪里。”   阿启握着她的手,将剑刃抵在了玄策的心口,少卿眉目清冷,幽深沉着的眸光直直看向花玉龙,说:“如果是你下的手,我愿意。”   花玉龙眼眶一热,仿佛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   阿启说:“阿陵,人间一世不过百年,你终究是要忘记的,别怕,往后,我陪着你。” 第116章 魔尊的吻 三章合一   花玉龙右手握着剑,缓缓站起身,左手搭在玄策肩上,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瞳仁里:“洵之,我们,都没有办法了……”   那一柄剑啸忽凛然亮起,在她右手推下之时,左手的掌心猛一用力,他竟真的毫无防备,就被面前的少女推下了銮台——   “少卿!”   山原和竹猗众人惊愕地喊出声,只见那向前滚动的魔盾缓缓停了下来,玄策捂着心口,嘴角已吐出了鲜血。   启都笑了,但眼睛还是冷的:“阿陵,无论是当神还是魔,都不要心软,那是人类才会犯的错。”   “那阿陵呢?”   她忽然回身看他:“她当初替你拦下穿云箭时,不也心软了么?明明知道,你是妖龙。”   “那不是心软。”   阿启牵起她的手,“你需要一颗真心,而不是凡人肉心,它们总是被误会和愚蠢蒙蔽。”   说着,他抬手打了个响指,一时间,黑銮台震震,身后的铁壁缓缓打开,众人望去,震惊在原地!   花玉龙瞳孔睁睁,只见幽深的海底,那东海龙宫之下,潜藏着一道黑雾,中间似乎托着什么,像是一座掌心大小的白色铁塔。   “阿陵,这里有两颗心,你要神的那个,还是魔的那个?”   要哪个?   海风咸咸的气息吹来,掠起他的青丝,阿启脸上挂着凉薄的笑,说:“这颗魔心,只有你能解开封印。”   “不可能。”   花玉龙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凡人,我怎么可能解开这天界的封印!”   “那这是什么?”   阿启握起她的手腕:“这是青龙上神的寻龙弓。天界的神物,可如今,却戴在你的手上了。”   “什么寻龙弓,这只是个镯子!”   花玉龙被他说得激动发抖,想要挣脱开,忽然,那封印的铁塔似乎被什么触动,震动着黑雾朝大殿袭来!   下一秒,有一道飞梭而过的湛蓝亮光,与那白色铁塔对峙。   阿启转眸,脸色一凛地挥动白袍,那铁塔竟撞着断水剑,激起猛烈的光——   “铁塔的外层,是由白龙身上最坚硬的逆鳞所封印,区区断水,根本伤不及我!”   阿启手腕一转,就见那铁塔朝玄策攻了过去!   “洵之!”   忽然,那铁塔在撞上他心口时,堪堪停了下来。   花玉龙顿时惊愕,正疑惑之际,却听清垣开口:“玄策身上的是朱雀上神陵光的神心,它舍不得毁灭。”   阿启抬手一挥,一股冲天的魔力将玄策吸到面前,大掌掐着他的脖颈,道:“那我便将它挖出来,从此以后,这人间,再无玄策。”   话音一落,花玉龙抬手要拦,却根本无法靠近,而那魔盾仿佛感知到主人的愤怒,再次朝希夷他们推了过去!   花玉龙焦急地看着就要被柳叶刀扎上的希夷他们,而眼前,她更是无法阻止启都的残暴!   “洵之,洵之!”   她握着那断水剑,使劲朝启都的手砍去,却发现根本伤不到他!   就连洵之,也只能任由他的五指穿入胸膛!   肯定会有办法,肯定会有!   她目光迅速扫向四周,忽然,停在了那悬转的琉璃龙鳞塔上!   花玉龙跃身而上,双手握着断水剑挥了过去,只听“锵”的一声,那龙鳞塔上的黑雾似乎散开了些,她用力一把抓住,顾不上手中转动发光的桃音镯,径直朝阿启喊道:“放了他们,否则我就砸了这塔!”   阿启显然被她的话吸引了过来,但那脸上没有愤怒,只笑道:“阿陵,你若是能砸了,便是将我那封印解开,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他话音一落,花玉龙魂燃一震,砸、砸不得!   那怎么办!   她回头看向师父,只见清垣他们正抵着魔盾前驱的力量,断水剑对启都的魔力无法释放灵法,现在她手里就只有这龙鳞塔,破除封印她肯定做不到,但……   一个念头浮起!   她左手托着琉璃白鳞塔,只觉桃音镯似乎对它有所反应,右手捏决,迅速念咒,忽然,一道火龙自她指尖窜出,绕上了那塔身!   她双指挥去,那火龙带着塔身上的黑雾迅速冲向了启都,只见白袍一卷,火龙依然绕着他挖心之手舔|舐!   阿启眉头一皱:“神心,果真比普通人的心要难挖!”   玄策的脖颈被松开了禁锢,喘息之间,一个跃身,忍着心口处抽离之痛,抬腿踢向了阿启的胸膛。   “洵之!”   他捂着流血的胸膛,念道:“桃木藤!”   他声音一落,花玉龙衣袖中的桃木藤迅疾窜出,径直冲向了阿启,只见他眉眼一睁:“你为何会有!”   他抬手抓着这木藤,说:“这是阿陵送予我的桃花枝,为何会在这里听你差遣!”   玄策脸色白得像纸,心肉被启都戳破,汨汨淌着血,而花玉龙手里的桃音镯猛然激出更烈的光芒,上面缀着的桃花骨朵瞬间悉数绽放开,吸着玄策身上的鲜血!   花玉龙顿时被这场景惊住,惊慌地握着桃音镯阻止道:“别吸,你会吸干他的血的!”   桃音镯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光芒不受控制地越来越烈,几乎要冲破这座大殿!   “这就是神心之力……”   清垣道出口时,一旁的希夷震惊道:“师父!那个塔,它在动!”   在桃音镯的光芒之中,龙鳞塔缓缓从花玉龙手心浮起,忽而,塔尖朝着她的心口迅速飞去,她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抓,抬眸,便看见玄策被阿启趁机钳制:“不过是副肖像我的皮囊,占了神心,我今日是要替阿陵拿回来的!”   原来,魔也有魔的骄傲,叫一个凡胎|肉|体占着爱人的心,他如何能接受——   “只要有这颗心,我便能重塑阿陵!”   花玉龙眸眼睁睁,就在阿启的魔掌再一次伸向玄策的心口时,她握着琉璃白鳞塔的手,松了松,这里是魔域,启都的力量高于一切。   他们再挣扎,也不过是在延缓死亡时间。   但这颗魔心,控制着启都,是不是给它找到真正的肉身,就能解开这一场死局——   “玉龙!”   “师姐!”   花玉龙一松开龙鳞塔,便如万箭穿心,直刺入了她的心脏。   “啊——”   剧烈的冲击将她直直撞倒在了地上。   眼前的天,那里依然是黑色的,尖锐刺破了她的心脏,极致的痛传至四肢百骸,她不仅要吞噬这冰冷的,阴暗的,被封印万年的心,还有,它冲天的魔气。   “玉龙!”   她看到一抹玄袍朝她奔了过来,先前要杀他的启都,一点点如黑烟涣散而开,他口中还在念着:“阿陵,阿陵……”   他真的好爱阿陵啊。   但是现在,那颗爱阿陵的心,被她吃了。   而这一缕魔心幻化出的气息,也跟着,被她吃了。   抬眸,她看到玄策抱着她,那双好看的,狭长的眼睛,此刻像在下雨。   这东海已经够多水了,他就不要添乱。   “玉儿!别怕,我一会就将那魔心挖出来,我把我的心给你,别怕……”   她无力地扯了扯嘴角,笑道:“你没了心,就不再是玄洵之了,这个世上顶好的人,我不想他死。”   一股汹涌的潮汐袭来,她体内气息横冲直撞,耳边响着师父和希夷的呼唤声,她感觉自己很重,坠在了深海里,最后变得很轻,像羽毛一样,在天上飞。   ……   “师姐,师姐你睁开眼睛啊!”   一旁的希夷哭着喊着,清垣把了她的脉搏,沉吟道:“水火不容,这下,全在她身体里了,如何消受。”   玄策忙道:“清垣观主,她刚吸纳了魔心,还未完全融合,你我合力将其抽出……”   清垣摇了摇头:“她原本的肉心已经被破坏了,这颗魔心顶替了位置,若是将其拿出,那玉龙也活不成了。”   玄策眸光定定:“用我的心,观主,我可以把我的心给她。至于这颗魔心,再重新封印。”   “少卿,你不要命了!”   山原喊出声,心里已经焦急如焚了!   玄策不容置喙:“除魔卫道本是玄某天职,清垣观主,事不宜迟,现在马上开始!”   清垣朝希夷道:“护天心阵。”   希夷抽着鼻涕,抬手边抹眼泪,边走到阵法之位,而一旁的山原和竹猗却直直站在自家少卿身旁。   玄策抬头:“你们也去护阵。”   “少卿……”   竹猗声音带着哭腔,却被山原扯过胳膊。   “山原,少卿是不是要死了。”   那一张石头脸,此刻嘴唇紧紧抿着,坐在了阵法的东边。   此刻玄策与花玉龙面对而坐,清垣则在二人中间,双手捏诀,口中念咒,一时间,地上瞬间亮起了天心阵的亮光。   忽然,昏迷的花玉龙闷哼了一声,众人望去,只见她纤细的脖颈处现出片片鳞光来!   清垣神色一凛:“是龙鳞!”   话音一落,玉笛便吹出了缕缕青竹之茫,朝花玉龙心口钻了进去。   正在护阵的希夷圆眼一睁:“竹子、竹子变黑了!”   清垣的玉笛吹得愈加急促,生长的青竹替代发黑的竹叶,继续进入心口,试图动摇那颗魔心,突然,魔心的血顺着竹藤流出,暗红色的液珠缓缓滴落在了她的桃音镯上。   在清垣发现之时,已然来不及——   花玉龙猛然睁开瞳孔,那一双眼睛,还是往日的模样,但轮廓似乎变了,便得更狭长,更冷漠!   “玉龙!”   玄策轻唤了声:“很快就好,别动!”   哪知他话音一落,那桃音镯竟自断开豁口,于二人之间旋转乾坤,清垣见状,朝希夷喊道:“快念清心咒!”   希夷忙念了起来,哪知一阵风涌起,鼓进他的嘴巴!   清心咒传不进阵眼之中,而那桃音镯却在一点点变大,金色的镯身上,缓缓延伸了细微如流水的纹路,断开的豁口越来越大,但中间却有一道细丝牵连!   清垣惊愕:“寻龙弓!”   玄策想到方才那消失的启都说的话——这桃音镯是天界之物!   眨眼间,清垣的竹叶被一道手扯断!   “玉龙!”   玉笛的青竹对她根本没用!   一瞬间,天崩地裂,自阵眼之中四散涌开,众人无法坐住,被推开了阵法。   混乱之间,玄策抓住花玉龙的手,喊道:“玉龙!”   她回过头,于一片倾颓里,眸眼冷漠地眯了眯:“找死。”   话音一落,她指尖碰都没碰玄策,已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推开。   “少卿!”   山原和竹猗连忙护住玄策,再一上前,却不见花玉龙的身影!   “师姐去哪儿了!”   此刻地动山摇般,希夷还要往前冲,衣领却被竹猗抓住。   清垣抬头朝这大殿之顶望去:“只怕海水马上要冲破这宫殿,大家快出去!”   众人一路往前冲,巨大的海水宛如吞噬怪兽,流淌之处,无所生还。   而龙宫大门之前,原本无尽的黑暗中,此刻却亮起了一道光,它不是打破黑暗,而是与这夜幕融合,幻化出一种诡异的,神秘的光束。   在这片海底,它也有天,它原本,也是蓝色的。   此刻,一抹红衣少女就飘扬在这片天上,她手里拿着一柄白金色的寻龙弓,右手拉弦,正朝那光亮最深的地方指去!   “花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回答山原的是清垣沉冷的声音:“火与水,引雷电!她这是要,破了这东海的结界!”   “雷电?!”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突然,原本站在旁边的一身玄袍提气跃飞至海天尽头!   “玉龙,住手!”   少年迅速捏出一道水蓝灵符,上面沾染的心头血,一挥便冲向了花玉龙手中的寻龙弓!   只见她眉心一挑,神色冷漠如冰,灵符还未到她面前,一如风中摇曳的火苗,被燃得零碎!玄策驱符逼近,那灵符如飞蛾扑火般朝花玉龙冲去——   “放肆!”   她手中的寻龙弓陡然转头,直直指向了玄策!   少年此刻早就经历了几场恶战,浑身战损,若不是这颗神心,他早已入了黄泉。   “玉龙,我带你出去。”   少女左手执弓,右手拉弦,只见一道白光如箭,出现在这弓弦之中。   “我这一箭,灰飞烟灭。”   少年依然不躲,看着她,说:“我带你回去。”   少女将弦拉满,下一瞬,利箭嗡鸣,如千钧之梭,直直朝他射去!   “不自量力。”   少女好像不认得他,就在这光箭扎入玄袍的瞬间,一道粉白的光芒忽然亮起,如一道结界凝在玄策身前,堪堪撞碎了箭簇!   一时间,如星河散落。   少女皱眉,就见那粉白的光自玄袍心口而出——   “神心?”   言罢,她手中寻龙弓再次拉弦,直直朝海天射去!   玄策似乎发现自己对她的弓箭有抵御之力,迅速飞至那弓弦指着的方向,双手张开。   花玉龙生气道:“走开!”   “玉龙,我是洵之,我不可能离开你的。”   她的弓箭再次对准他,但这一次,挡在海天之前的玄策,缓缓朝她坠落,蓦地,双手揽住她,在她耳边道:“我带你回去。”   花玉龙依然冰冷:“我要,破了这结界。”   “玉龙,那只是你醒来的冲动,你还没想起来我是谁,等你想到了,会后悔的。”   “呵。”   她忽然冷笑一声,道:“你不让我破,我便,杀了下面的所有人。”   玄策抱着她的手愈来愈紧:“除非你先杀了我。”   “你愿意为他们而死?”   玄策:“我不能让你滥杀无辜。”   “我昔日闯上天庭,将那天帝搅得焦头烂额,将桃源里的十万灵兵解除封印。”   她的声音很沉,很冷。   如今魔心入体,记忆侵袭,她活成了那个阿启。   玄策浑身,僵了僵。   花玉龙继续道:“我还来不及破开这东海之上的结界,朱雀上神,便挖了我的龙心。”   玄策搂着她,轻声说:“我知道。”   花玉龙:“天界不敢敲烂,要这魔心不伤不灭地活着,否则,这魔域,这天界,都将颠倒。朱雀上神捧着那颗魔心,说,’这世上有天生的魔种,无法被治愈,只能被毁灭。但阿启不能被毁灭,这一颗魔心,需要渡化。’”   言罢,玄策说:“那你现在,是玉龙,还是阿启?”   他话音一落,一震剧痛砸着她的天灵盖:“啊——”   “玉龙!”   她拼命挣扎,但玄策丝毫不愿意放手。   花玉龙痛苦地喊:“我不相信她的话,她挖了我的心,还妄想让我忘记一切!”   这时,她只觉体内两股势力交杂,几乎要将她撕裂:“洵之,洵之!啊!我头好痛,好热,好热!”   玄策松开她,抓着她的肩膀,想要将她带回地面,而就在回身的瞬间,她眸眼又冷了下来:“朱雀上神也把她的心挖出来了,她说,众生平等,一命,换一命。她将穷尽万年,渡化我。”   她声音空空灵灵,如深海的歌姬,在诉说往事,玄策一时出神,却见花玉龙朝自己飞来:“神说爱世人。玄策,你说,她是为了三界安定而与我换心,还是,真的爱我?”   是悲悯之心,还是,真爱之心。   不过一瞬的出神,花玉龙便挣开了他的手臂——   寻龙弓弦瞬间被拉满,刺眼的白光扎进了瞳孔,玄策冲上前,那声“玉龙”还未及喊出声,便见那寻龙弓瞬间出箭,箭簇如鹤唳风声,迅疾旋转,顷刻一道猛烈的雷电,劈开海天的尽头。   一时间,地动山摇,海水倾颓,龙吟虎啸。   剧烈的冲击蔓延整个海平面,震荡入海底!   “玉龙!”   玄策冲了上去,无数海水倒灌,他想要伸手却无形被推得更远,拼命地游却还是触摸不到。   他念道:“上一世是上一世,这一世侥幸为人,你又怎知,这颗神心不是爱你的!”   红衫在一片汪洋深蓝中飘浮,这一场震撼,再次将她四经八脉打散,身体无法承受地坠落。   长手奋力握住她的手腕,分崩离析间,玄策任由大海之力冲来,无论将他带到哪里,他都已经抓住想要抓住的人了。   东海之上,浪潮翻滚,海啸一般冲刷向大地,怨魔之煞直指向天,云层被拨动相撞,发出电闪雷鸣的吼叫。   仿佛,天要撕裂开来。   铺天盖地的夜幕低垂,笼罩着人间,而原本蓝色的海面,此刻赫然被渲出了红色来。   那是,血一样的红色。   大海翻涌中,希夷抓着桃木剑浮到岸边,浑身就像个被水浸透的白馒头,浸得他举步维艰。   “师父,师姐……”   他无力地躺在地上,葡萄大的眼珠上映着黑色的夜幕,气若游丝地喊着。   眼皮好重,想要粘下去了……   “啪!”   突然,脸颊一道火辣辣的疼,直激得他天灵盖都要开窍了。   “啊!”   “醒醒!睡什么睡,快起来!”   面前又是一道暗影,涣散的目光努力聚上,希夷喘了口气,艰难地吐了两个字:“竹猗……”   竹猗没理会他的有气无力,直接拽起他的衣领,让他坐起来:“别在这当发面了,走,我还要去找少卿!”   希夷甩了甩脑袋,使劲力气拧干衣服,忽然,眼角的余光看见一抹青衣道袍——   “师父……是师父!”   他奋力挣扎起身,朝那道希望跑去:“师姐呢?”   清垣:“还没找到,眼下魔域重开,魔气一泄,必会引来四方妖魔前来修炼,这里就是天大的魔窟!竹猗,你们需得赶快回去长安,用重玄署召令,所有道门中人立刻来东海镇压!”   “是!”   竹猗听着,目光仍朝海域望去,清垣知他在想什么:“我和希夷先在此守候,放心。”   “有劳。”   他略一点头,顾不上浑身湿透,人影便啸忽跃身隐入这片夜色之中。   “师父……”   希夷看着他,难过道:“师姐丢了,我们要来寻的药也没找到……”   他越说,海风吹得他越凄凉,不由低低抽噎起来。   “药找到了。”   他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蓦地抬起,就听师父道:“方才在龙宫内,我激怒那个阿启,他朝飞来了龙鳞。”   希夷瞬间反应过来:“所以,龙鳞是药引?!”   “不错,魔域制毒食毒,用毒,且没有解药,但魔尊本身,能解百毒,我们要的,就是这一枚白龙鳞。先前打斗,他都会将龙鳞收回,而这次战况激烈,为师才有了可乘之机。”   希夷眼睛一亮:“那我们何时能回去!花三郎他,很快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为师的青竹能坚持两日,如今东海浮沉,我们先寻到你师姐,若是在最后期限无法找到,便只能先赶回去。”   希夷点了点头,一想到方才师姐破开结界的画面,心情顿时沉了下去,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   夜最深的时候,狂风刮得厉害,临海的一座渔村,小道上全是赶路的人,其中一个打更的老头喊道:“海龙王来了,海龙王来了!”   “轰隆~”   肆虐的风雨仿佛追着人们的脚步冲了进来。   “快往山上去!”   “这雷打得,天要塌下来了!”   众人纷乱地跑着,喊叫声夹杂着圈养家畜的尖叫,村民们一手抱一只鸡地往山上逃。   忽然,电闪雷鸣间,一道火光劈下,有人回头望去,只见村口妖风卷起,一道猩红的衣裙站在了那里。   “海龙王!真的是海龙王啊!”   雨越来越大,摇摇欲坠的草屋被连根拔起,若是在里面来不及逃的人,也就永远逃不出来了。   只见那红杉女子长发披落,头上别了根耀眼的金簪,一道光便能将人戳瞎,所过之处,电闪雷鸣,她瞥了眼四散的人群。   有人被吓得摔倒在路中间,回头望去时,就看到那海龙王的脚步,停在了眼前。   年轻人瞳孔狰狞地往上抬,那是一副少女的容貌,却比冬季来临时结的冰,还要冷。   她的指尖动了动,那人就被勾起了衣襟,浑身软骨忘了呼吸,连“救命”都喊不出来了!   突然,他心口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密密麻麻的雨水打落,冲刷着红色的液体下来——   “啊——”   “夫君!”   忽然,眼前闪过一个身穿粗布葛衣的农妇,模样年轻,突然挡在了男子面前:“别杀,别杀我夫君!”   那女子似乎被眼前的变动引去了注意,声音冷冷道:“不杀,有什么好玩的?”   她话音一落,身后原本腿软的青年突然似来了什么力气,一把爬起牵起那农妇便夺命要逃!   “轰隆!”   红衣女子指尖一抬,一道雷直接劈在了他们的前路上。   “啊——”   “心肝还没掏出来呢。”   她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恐怖的话。   “救命!”   那躺在地上的男子,心口似被一道无形的刀缓缓刮过,跪在他旁边的妻子双手颤抖地紧紧捂住流血,哭着道:“饶命,海龙王,饶命!”   “吃了你的心,再把你扔进东海喂鱼,也算是补偿这些年进了你肚子里的鱼虾之命了。怎么,我东海几时变成人类的地盘,想捞什么捞什么,想倒什么倒什么,任由你们践踏了。”   她声音狠戾,一时间,整个渔村倾塌,仿佛都在为她口中的东海丧命!   “啊!”   就在青年的心被掏出来之际,一道凛光闪过,湛蓝色的,与黑夜和红衣,不同的光。   “玉龙!”   一道低沉的声音拨开了她的控制,那堪堪要挖出来的心啊,就被他打扰到了。   “阴魂不散。”   玄策迅速点下男子身体上的止血穴位,掌心按住伤口,朝一旁的农妇道:“快带他离开!”   那农妇猛地点了好几下头,连拖带搀地架起丈夫,而玄策则起身挡在他们面前,看着红色斗篷帽沿下的脸,说:“随便什么人的心你都碰,不嫌脏么?”   少女骄傲地抬起下巴看他:“你要成神,我要为魔,玄策,你不要以为有了一颗神心,便能渡我。”   玄策回头,见渔村村民们都四散往山上逃去,说道:“在你眼中,他们不过蝼蚁,世间有万种道法,天有天道,魔有魔道,但在人的眼中,物竞天择,是死是活,也无需你动手。”   “呵!你别与我说道理!你真以为我杀不了你?”   雨势急骤,忽然,村门外传来一阵坍塌之声,玄策抬眸望去,只见一个如大门般高大巨型的生物此刻正攀在屋顶上,肚子咕咕地鼓着,皮肤是黝黑泛青,就像——一只癞|蛤|蟆!   一只变了异的,发肿的癞|蛤|蟆!   玄策下意识将花玉龙护在身后,提气便要去杀那只妖,哪知剑还未到,面前就被一道闪电击阻。   猛一回头,就听她道:“怎么,人不能杀,偏妖就可以杀?”   突然,那蛤|蟆|妖后腿一蹬,一跃,就往不远处逃命的人流扑了过去——   花玉龙在玄策身后冷道:“你方才说什么物竞天择,好啊,妖魔之力便是这些人的天!要谁生,要谁死,都是天意。”   玄策凌空画出一道蓝符,旋即驱动断水剑刃,直直将那符咒贴向了蛤|蟆|妖的脑仁之上!   “呱!”   蛤|蟆|妖仿佛肚子涨了无数妖气,一时间被抽干了出来,只听“嘭”地一声,方才比房子还大的精怪,此刻被蓝符一裹,瞬间瘪了下去。   玄策弯身,从地上捡起那知被打回原形的癞|蛤|蟆,捏着递到花玉龙面前。   只见她避开了眼神,有些嫌弃。   少年一笑,说:“走捷径歪道,不好好修炼的生灵,对付他们,不比捏碎一张纸来得轻巧么?”   花玉龙:“东海魔域一解,妖魔聚沙成塔,便是纸,也是你们这些修道之人黄泉路上的纸钱。”   忽然,手腕被他抓了起来,人就往那一处没有塌下的屋檐跑去。   任由花玉龙挣脱,他都不松手。   “既然有那么多妖出来霍乱,你便不必亲自动手了,魔尊么,自然是要养尊处优的。”   “玄策,放手!”   他抬头看了眼屋檐,忽然道:“玉龙,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   忽然,少女的动作顿住了,疑惑地看着他。   “当时在长安的平康坊,我在追妖,而你站在一处门檐下避雨,我们相对而立,井水不犯河水,但是突然有一只猫从屋顶上摔了下来,浑身是血,巷子的一边有妖打马奔来,你想也没想,就冲到雨中,把猫抱到怀里,然后,朝我跑了过来。”   花玉龙心头发疼,这种感觉好难受。   他说的话,模模糊糊的,在一层水雾里,她好像知道,但是这样的痕迹很淡,一细想,脑子便连带着发痛——   “当时,整个长安城都说,花家府上养了个无法无天的魔女,一旦放出来,烧家纵火,全城遭殃。”   “但玄某向来不信传言,一个女子能坏到哪里去呢,总归不过是活泼,调皮些罢了。后来再看你,又觉得,你放火时的模样,眼睛亮亮的,很可爱。”   花玉龙:“……”   闷声道:“不过是没烧到你家的房子罢了。”   玄策笑了:“其实你掌握了符咒,也就不会乱来了。”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前我还有些疑惑,为何清垣观主不教你,直到在海底之时,阿启将手伸进我的心口,我才知道了,这颗心底下的秘密。”   花玉龙悬着水珠的长睫毛颤了颤,忽然,村口又涌来了一条巨大的蟒蛇,后脊上还长出了一对飞翼。   玄策步子动也没动,只挥了挥断水剑,让它自己去看着办。   花玉龙便一边看断水伏妖,一边听他说:“在九重天的桃源上,一株桃花独树成林,而在桃林的角落里,种着一株青竹。   “那是你阿兄给带来的,说这桃源只有桃花,未免太单调了些,绿竹乃君子之植,与桃花为伴,最合适不过。”   “桃源的日子很寂寞,朱雀上神便去与那青竹聊天,一开始它长得很慢,天界的日子,一天便是人间一年,纵是如此,那青竹过了好久,才愿意冒出一点脑袋来。又过了很久,它终于长出了几节,朱雀上神觉得差不多了,便挥刀将那竹子砍了。”   花玉龙:“……”   玄策:“做了柄竹笛。”   花玉龙低声嘟囔了句:“可真有意思。”   玄策:“这下,她与青竹的相处便不再是聊天浇水了,她还给他吹笛子。”   花玉龙仿佛被开发了思路:“若我杀了一人,倒是可以用这骨头做笛子。”   玄策:“青竹和笛子是朱雀上神的朋友,直到有一只青丘的小狐狸出现。”   花玉龙眼眸微眯:“难怪,清垣会知道九重天上的事情。”   而之后发生的事,都是两人为神魔时的遭遇,所不同的是,他们的心,交换了。   对方的记忆,也知道了。   玄策:“朱雀上神护了他一世,后来,上神为了一个来九重天复仇的启都,连神仙都不当了。坠入了轮回,那青竹,也便跟着下来,护她历劫。”   花玉龙声音冷冷:“区区青竹,任是吸了仙灵之气,也不过是螳臂挡车。”   玄策:“区区青竹,尚有情义,一个魔尊,应当更通情些。”   “魔尊做事,不用你教。”   说着,花玉龙忽然感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下意识挣脱,却听他道:“这桃音镯,是天界的神物,它第一次吸了我的血后,犹如一柄被唤醒的利剑,才得以让你控制住身上的异火。”   花玉龙看着断水还在斗妖的场面,声音没有起伏:“如今桃音镯化作了寻龙弓,也多亏了,当时挖你的心。”   玄策:“只是差点没把我的血吸干。”   “说完了,便不要再跟着我。”   “你要去哪儿?”   “上天入地,你奈我何?”   “你是魔心,我管不了,但你占着玉龙的身子,我便要管。”   花玉龙侧身,轻声在他耳边道:“很快,你和她的那点记忆,也就烟消云散了,这副身子,注定是要用来承我这颗魔心的。”   玄策瞳孔微凝,就在她要离开时,忽然钳住她的手臂,转而将她圈在身后的墙壁前。   “你要——唔!”   这道吻狭长而幽深,在花玉龙没提防之际,一种陌生又似曾相识的感觉铺天盖地涌来,嘴唇这般柔软的地方,岂可,岂可!   忽然,她眸眼中,看到一只巨大的飞鱼朝他们袭来,断水剑就算分|身也阻止不及,尤其是它的主人,此刻还在这里……   “哒!”   花玉龙抬手打了个响指。   那巨型飞鱼就在撞上玄策后背的前一瞬,凌空顿住,接着,重重地坠在地上,最后,被断水剑一击直入腹中。   而在那震响掀起的刹那,她素手抓住玄策的手臂,猛一用力,转而将他抵在了墙上。   少女一手按在他的肩头,一手撑在墙上,她的力气变得很大,玄策受了伤,只要她使强的,他不敢跟自己硬来。   但,你说亲便亲,胆子忒大!   花玉龙贴着他的唇用力,舌尖反客为主地攻城掠地,为防他逃窜,大腿一路到细腰,顶着他的胯,这是从前任何一次,都没有过的亲密。   她要什么,他便给什么。   哪怕这吻要将他玄策的气息抽空,他似乎,都不会推开她。   身后是漫天的大雨,无尽的黑夜中,妖怪出没,四散逃离的人群,随时坍塌的房屋……   这是一场末日,花玉龙想,末日来临的时候,原来适合接吻。   他的臂弯用力揽住细瘦的肩腰,好像留一点空隙,都是不对。   蓦地,花玉龙的脑子里,撞进来了无数泡沫,那里有许多凡人的面孔,长安繁华的街头,以及,花府摇曳的灯笼,天心观袅袅的线香……   少女清瞳一睁:“洵之……”   玄策感觉到她唇畔念着的弧度,是他的名字。   少女松开他的唇,眸眼中映着他的脸庞,忽然,揽着自己的长手一展,身后猛然传来妖异的长啸!   “啊——”   她抬手捂着脑袋,捶了捶,道:“好痛,好痛!”   但任由她怎么捶,好像都无法缓解,心头一抽,喘不过气。   “玉龙,别怕。”   玄策牵着她,转身推开了一处农户的院子,将木门一阖,挥手抽出了桃木藤,捏诀之间,这宅子顷刻宛若一座安全的岛屿,被桃木藤紧紧锁住。   他弯身将花玉龙横抱起来,径直走进了内屋,四下空气散发着潮湿的霉味。   花玉龙被他放到一张石床上,一手捂着头,一手捏着心口,忽然,见一双骨节分明修长的手伸了过来,解着她斗篷前的结带!   “你、你做什么!”   花玉龙吼完,只觉体内两股气流陡然紊乱相撞,她根本没力气拦着,那红斗篷就这样由他脱下了。 第117章 良辰之夜 “要不,我将这天上的月亮,……   玄策将她的斗篷放到一旁木架上晾干,逋一回身,脖颈处被戳来一片碎瓦。   他看向花玉龙:“还好将桃木藤扔外面了,不然眼下对付我的,就是鞭子。”   她冷笑地起身,这副身体越来越难受:“凡胎果然麻烦,倒不如直接抓只小妖,再重塑金身。”   玄策握着她的手,知她嫌弃,反而握得更紧:“我这颗神心却黏我黏得紧,你与其捏个与我容貌一样的魔尊出来,不如且在玉龙身体里呆着,等把我的心挖出来,你再捏也不迟。”   “呵,别以为我不知你主意,这副身子没了心,可还活得成?你想我帮你把神心装回花玉龙的身子里。可是啊,神心入体万年,就算我将它拿出,没有唤醒阿陵,也只是你的一颗心罢了!”   玄策忽然走近,脖颈抵着那碎瓦片,道:“你追寻等待万年,如今找到了神心,玄某本是你肉身所化,但你却对我的占据恨之入骨,应当很嫉妒吧,一副什么记忆都没有的肉身,可以与阿陵结合。”   花玉龙不屑道:“在此之前,我确实如此,但此刻,我占据了花玉龙的身体,主导了她的思想,她便从此死去了,剩下的就是魔尊。同样,玄策,等神心觉醒,你,就不再是你了。”   她捏着玄策的下巴,轻唤了声:“阿陵,我会让你醒过来的。”   玄策没有被她激怒,任由她捏着下巴:“你就这么自信,不怕玉龙将你控制、吞噬,让你成为她的一部分?”   “这是什么笑话,我乃魔尊,而她是阿陵肉身的转世,我用着这屋子,还能为这屋子所噬么!”   “这倒是奇怪,我是你肉身的转世,你为何对我这般不齿?反倒对玉龙百般呵护?”   花玉龙:“神魔对立,你这肉身要立地成仙,我自然要毁,世间皮囊千万,脏了,再寻一副便罢。”   她话音一落,手中碎瓦片陡然朝玄策脖颈划去,堪堪擦出一道血珠,花玉龙眸光一闪,抬起左腕的桃音镯,朝这血珠接了过去——   原本盛开的桃花顷刻旋转,金色光芒亮起,花玉龙指尖捏诀,低声念咒,啸忽间:“叮叮叮~”   一道空灵的铃铛声响起,入了耳膜,玄策瞳孔一凝:“桃音?!”   花玉龙抬起的手腕晃了晃,那声音便不停地朝他刺去,一时间,玄策只觉心口被什么东西挖开,并不是痛到极致,但却无法呼吸!   他撑着靠到墙上,双手迅速结印念清心咒,忽然,有无数的光影在脑中炸开,他看到桃花树下结了许多果子,待手一碰,却是泡沫,破开的瞬间,有一道道回忆的光现了出来。   “怎么会……!”   他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比先前阿启挖他心时,看到的还要多,所有的碎片都被拼凑完整,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胸膛乃至全身,都被一股力量充满。   眼睑抬起,是一双沉睡醒来的眼睛:“阿启?”   花玉龙眸光一亮,欣喜地抓着玄策手臂,道:“阿陵,是你吗!”   他笑了,笑得还是像在桃源时一样,阿启有些难过:“你睡了好久了。”   阿陵温柔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阿启怎么长成我的样子了?”   “你把心放到我身体里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一天你会活成我的模样。”   这时,窗外的风雨刮得很大,阿启似想到了什么,握着他的手,掀开木门走了出去。   结界浮动,她抬手打了个响指,一时间,风歇雨停。   “阿陵,跟我来。”   她一手牵着阿陵,一手打开了桃木藤,走出了院子。   “这村子,是遭什么难了吗?”   阿启装作不知地摇了摇头,配着少女的模样,阿陵忍不住笑了:“没想到我的样貌这般可爱。”   “阿陵本来就好看啊。”   “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之前与你说过的,我要带你回东海。”   渔村的人早都逃到山上去了,一路上,远远看去,一袭红衣牵着身后高大的玄袍,奔走在深深的夜色里,踏过的地方,仿佛都有光亮了起来。   他们不知跑了多久,少女的眼睛很亮,跟他说:“东海特别大,你听这浪声,是不是像你吹的笛子一样好听。”   阿陵看着眼前黢黑的海面,脸上却没有笑。   “阿启。”   “嗯?”   “我第一次来东海,是送你母亲出嫁。”   阿启脸上的笑凝住了。   “当时的海,就像现在一样,黑色的雾,煞气冲天,我看着你母亲走进这东海,一个天界的帝姬,依然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阿启握着他的手颤了颤:“可我就出生在这里,天界看不起的地方,连我母亲,都不愿嫁来的地方,连你,都不喜欢的地方。”   忽然,指缝被人扣住,十指相交。   “确实是,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阿陵说完,见她不说话了,温柔笑了笑:“你把封印破了,是要天界再来找你一回么?”   她眸光定定地看着他:“我想你来找我。”   阿陵敛下笑意:“我以为,将神心给你,你便能渡劫升仙,可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为何还是这样?”   “我不想成仙。”   阿陵看着这片幽深的大海:“当神确实很累啊,要顾念苍生,永世不灭,我原以为再也可以不用管这尘事,没想到,还是被你叫醒了。”   阿启:“那你可知,今夕是何夕?”   阿陵摇了摇头:“总有万年之久了。”   阿启一笑,抬手挥开红衫衣袖,她指尖捏起了一团火焰,朝空中一抛,旋即做了个漂亮的结印,下一瞬,身影便跃向了东海之上。   阿陵正要叫住她,忽然,自海面中央的红影处,亮起了一道光,紧接着,一圈,两圈……旋即,点点光芒如水珠滴落水池泛起的涟漪,迅速蔓延铺开!   他的瞳仁,亮了起来。   这样的光,阿陵忘了多久没见过。   就像从前在九重天上守护的银河。   而此刻,一时分不清,这是海,抑或是天。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星梦压星河。   那红影子飘飘荡荡,经过的地方,都有碎光落下。   她就是九重天下凡的神仙,给这个阴暗的世界,带来光明。   “喜欢吗?”   阿陵看着她发光的眸子,有些惊讶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不想你以后看到东海,会有那些不好的回忆。而且,今夜,是你的生辰。”   阿陵一怔:“你怎知?”   阿启晃了晃手里的镯子:“白虎上神这镯子送给你的时候,说,那天是你生辰,虽然神仙没什么好祝贺的,但凡人寿短,每一年都过得认真,我也想,让你高兴点。”   阿陵笑了笑:“那你什么时候学会放火的?我怎么不知道?”   “这副身子会的,而且,这镯子会落桃花,我便用桃花做了灯,让它们浮在海面。”   阿陵目光映着这片灯海:“朱雀属火,你现在在我的肉身中,倒是运用自如了。”   阿启:“但我总觉得怪怪的,就好像我们互换了灵魂身份,顶着你的脸当魔尊。”   阿陵听到这话,忽然笑出了声:“朱雀上神,风评被害。”   阿启:“我也试过把你的神心挖出来,可就像当初的承诺一样,你好像跟这副身子融为一体了……”   阿陵寻到一处石头,坐了下来,拍了拍旁边的空位。   阿启与他并肩而坐,脸上映着海灯的光,浪漫极了。   “天界剿了魔域,把灵兵都镇压在了渊寂之地,你为魔族报仇,无可厚非,但我为天界而战,这也是我为神的信念。”   阿启看着这片飘飘荡荡的海,内里魔煞之气暗流涌动,一冒头,却都被这火给压了下去。   “阿陵,我们都没有错。”   “但我是神,你是魔。”   阿启:“我只知道,我喜欢你,你与他们不一样。”   阿陵看着她的眼睛:“为什么?万年前我来不及问,但现在,我想知道,镇压灵兵的是我,亲手挖了你的心是我,把你扔入轮回的,也是我。”   阿启:“但这三界之中,只有一个你,会为我而死。”   阿陵心头一震,是那种久违的情愫,一点点破土,开出了花。   “阿启。”   他握着她的手,“原来,魔,也是有心的。”   “何止有心。”   她闷声说了句:“如今成了人身,更想你了。”   “什么?”   阿陵不解。   “原来人的欲望,是比神魔都要厉害。”   “你才当人几天,怎么就悟出这般多。”   两人坐在海边,静静地看着灯海,阿启忽然开口:“你知道吗,今夜,也是我的生辰。”   阿陵愣了愣,正在想送什么东西,能比得上这一片灯海……   “你是不是在想送我什么礼物?”   阿陵抬头望天,忽然看见了什么,朝她一笑:“要不,我将这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你?”   阿启愣了愣,就在阿陵问她:“你喜不喜……唔!”   话还没说完,嘴唇就被人堵上了。   这次,是红衣吻上了玄袍。   在这灯海映亮天空的夜里,相隔一万年的上神与魔尊,都变成了对方的样子。   阿陵,当时间足够漫长,那个意中人还不出现的时候,就会把自己变成了她。   “阿陵,我们在这人间,成亲吧。” 第118章 娘子好凶 郎君他低了低头,笑得有些温……   雨停了,雷也不再响,人站在山腰处,能看到一望无尽的灯海。   “师父,好漂亮啊。”   希夷望着那海,眼里泛着星星。   一旁的山原:“我看到少卿,和花娘子坐在了一起,好像挺开心的,但,他们,是不是忘了正事。”   希夷无奈地抬头看他:“山原阿兄,好好坐在一起看灯海,才是正事啊。”   山原:“……”   清垣:“这东海被桃花灯照亮,倒是让那些小妖魔有了顾忌,平静了下来。”   希夷松了口气:“玄少卿真有本事,还真把入了魔的师姐按回头了。这……就是大人所说的,一物降一物吧?”   山原低头看他:“小小年纪,你倒是懂挺多。”   希夷故作深沉:“咳咳,略懂一些医术而已。”   清垣话里没什么情绪:“重玄署的人应该快到,你们俩在这守着,我得赶回去给花三郎救命。”   听到这话,希夷道:“师父,你不一起带师姐回去吗?”   清垣:“她现在入魔,心性不稳,若是带回长安,那可就直接坐实魔女名头了,”说着,目光瞥了眼山原,“但愿,玄少卿懂点分寸。”   这话山原听懂了:“我家少卿向来有分寸感,花娘子听他的,不会有事。”   清垣最后再看了眼远处坐在东海之滨的少女身影,最后回身走入了荒林。   ——   阿陵还在想着他的话:“你不要月亮么?”   阿启仰头看天:“你笑的时候,眼睛就像月亮那般,你嫁给我,我便拥有了月亮。”   阿陵抿嘴笑了,脸颊有点热。   “凡人成亲,要有礼节,纳彩,问名,聘礼……”   阿启听到这话,扬了扬手,眸光却是真诚:“我的聘礼,便是这片东海,你要也不要?”   阿陵怔怔,自己只在凡人画本里听过“江山为聘”的佳话,没想到:“阿启,你当真要娶我?”   “当了凡人,自然要有凡人的快活。”   少女的脸笑得灿烂,阿陵看在眼里,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真正的快乐。   破晓的光,像橘子的橙色,一点点碎开,在天边的尽头浮起,东海经历了一夜的翻滚,仿佛平静了下来。   只要太阳出现,就是新的开始。   因为这点光,人类又有了欣喜。   逃离村落的渔民们纷纷回了家园,好像做了一场噩梦,谁都不敢想梦里的经历。   而这天清晨,渔村里还来了一对年轻男女。   他们衣着朴素,给了一笔银子,租下了村子里一户闲置的小院。   热心的婶娘打扮也比旁人讲究,端着茶壶给他们倒水。   “这位小娘子长得真俊,眉宇英气,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闺女。”   说着,眼睛就往同行的少年看去:“一对佳人,怎生跑我们这儿?”   少女不爱笑,只冷冷道:“这里怎么不好了。”   婶娘一时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心里道:女子俊是俊,脾气也是不好。   倒是一旁的郎君,更爱笑些,于是转头朝少年道:“二位租我家院子长住,不知你们……”   她说话时,目光瞥了眼少女未束的长发,欲言又止。   少女不仅脾气不好,耐心也不够:“我与阿陵,准备在此处完婚,”说着,又从随身的百宝囊里拿出了一锭银子,“需要您布置一下房子。”   这话说得,婶娘愣了,朝对面的郎君看去,却见他低了低头,笑得,有些温柔。   ???   “呵呵……”   婶娘虽然心里有疑问,但拿银子的动作却不疑问:“办婚事酒席,婶娘我最有经验,不过……二位可是,媒妁之言……”   少女直接打断她的话:“我与阿陵是江湖人士。”   言下之意是,一,江湖人没那么多规矩,二,多问一句我杀了你。   婶娘心里含泪,果然富贵险中求。   “那酒席,是想摆多少桌呢?”   这回,郎君倒是拿主意了:“就请全村人来吃个饭,便好。”   婶娘眼睛顿时一亮:“小郎君,你可当真是个大善人。”   这么一比较,对面这小娘子,怎忒像是绑了人家玉面郎君来此强婚的。   少女又道:“今夜的宴席,时间赶了,但该有的礼数,不可少。”   “得嘞!”   婶娘接了桩大生意,精神头顿时足了起来:“我这就去张罗,对了,嫁衣,这个才是要紧的,二位身量高挑,我去寻秀娘过来,新做时间是来不及了,但她常年给人绣衣,知道怎么能最快做出嫁裙。”   说罢,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阿陵见状,笑眼朝阿启看去:“今夜便成婚,这婶娘竟也敢包下差事。”   阿启单手支着侧脸,脸上的柔和与方才外人在时完全不同:“阿陵怎么想着要请全村人吃饭了?”   “昨夜你把他们全吓进山里,还差点挖了人心,自然要请他们吃一顿饭,压压惊了。”   阿启撇了撇嘴:“这些村民,旁的事不做,净在你面前嚼舌根了。”   阿陵却朝他认真道:“就算我不知玄策所经历的事,但昨夜百妖夜行,封印解除,不用想都知道,整个东海都被你搅得天翻地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两人正说这话,就听院子里来了人声。   “娘子,郎君,这位就是我刚跟你们提的秀娘,大壮家媳妇,是我们东海渔村这穿针引线眼神最好的,手艺最快的,我让她来给二位量身段,做嫁衣。”   阿启瞥了她一眼,后背往椅子上靠了靠,开口道:“我着男衫,阿陵着女裙。”   所有人:???   别说是秀娘,就是婶娘都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   “这、这郎君,怎么可着女嫁裙呢?”   她刚才心里就犯嘀咕了,这下可是直接炸开锅!   秀娘一来就被当场震惊到:“这、这女子着新郎装,便是当作新郎,就得出来在宴席上敬酒,小、小娘子,不可这般抛头露面,定会被为难的。”   少女:“所以我才不能让阿陵当新郎。”   众人:“……”   婶娘:“于理不合啊。”   少女皱了皱眉,直截道:“我让怎么做便怎么办,宴席上有新郎有新娘,可比你们民间那些找只公鸡来与新娘拜堂的合理多了。”   婶娘闭嘴了。   秀娘则有些头疼。   “我来给二位郎君娘子量尺。”   先是阿陵,男子的身段高大,秀娘拿着绳子不好比划,阿陵见状,便低下了头,哪知这一动作,旁边量尺寸的秀娘却僵住了。   阿陵轻声问:“怎么了?”   秀娘脸色一白,脖子缓缓转到阿启的脸上。   掌心瞬间捂住了嘴巴。   阿启眉心一蹙:“这是见鬼了?”   秀娘:“见、见鬼了!”   众人:???   秀娘想跑,但腿是软的,走没两步就摔到了地上。   阿陵去扶她,却见她害怕地退到墙根:“你、你们是,昨、昨夜杀我夫君的魔鬼!”   她话音一落,婶娘顿时惊恐地看向自己的两位贵客:“杀、杀人?”   阿陵皱了皱眉,看向阿启:“你杀人了?”   阿启神色淡定:“让你救了。”   阿陵白了一眼,转头看向秀娘,蹲到地上,耐心道:“别怕,他不是要杀人。”   “她、这个女魔头,要把我夫君心肝挖出来!”   秀娘快吓哭了:“还好郎君你及时赶到,不然我夫君、呜呜呜!”   阿启看她这模样,再一看阿陵责怪的目光,不情愿地宽慰了句:“死了,你便再嫁一个,哭什么。”   众人:“……”   婶娘也跟着腿软了。   富贵险中求,但她这银子,挣得也忒难了。   阿陵无奈,反问道:“那若是你死了,我便再嫁好了。”   众人再次震惊。   婶娘提醒:“郎君说的是这个理,但、但男子是另娶。”   阿启却是笑了,依然闲适地靠在椅背上:“无妨,我在下辈子等你。”   秀娘鼓起胆子:“你杀人了,这事得有王法。”   阿陵觉得今日不把这事解决了,可能嫁衣就穿不上了:“秀娘,你夫君眼下是否还活着?”   秀娘点了点头,眼泪就委屈地落了下来:“还有口气喘,现下在屋里躺着……”   阿陵:“昨夜东海浮妖,凶险异常,我们乃仙门中人,赶到此处镇魔,昨夜你们也看见了。”   “是是是!”   婶娘心有余悸:“我们全村吓得胆都飞了,魂差点没咬住,幸好幸好,今早天神开光,保佑全村平安。”   阿陵温和道:“这些妖魔噬人心魄,还能控制人的心性,昨夜,阿启便是走火入魔,才会这般的,但现在,有我在,你们放心。”   说着,又拿了一锭银子给秀娘。   秀娘眸光惊恐地看向少女,见她神色冷淡,但此刻也没什么攻击性,而且昨夜多得这位郎君出现后,才救下夫君的。   想到这,秀娘本来瘫着的身子,突然跪了起来,在阿陵怔愣之际,已经磕了个响头:“原来,郎君是我家的救命恩人!”   这下,一旁的婶娘终于惊魂初定,激动道:“原来二位是我们整个渔村的救命菩萨!”   阿陵和阿启:???   秀娘一脸坚定:“恩公,你放心,嫁衣我这就让全村的绣娘一起赶制,定在今夜良辰吉时前,让你们穿上。”   婶娘吸了吸鼻子,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笑容:“二位贵人不仅救了我们东海渔村,还要请大伙吃饭,我们村子虽然穷,但个个都是热心肠,张灯结彩,酒席买办,保证给你们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第119章 红男绿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神仙……   待婶娘她们走后,屋子里重又归于安静,阿陵端看着面前的阿启,道:“昨夜你若是将他们杀了,今日便没人给我们做衣服了。”   阿启哼了声:“天下之大,总能给你寻到一件嫁衣。”   阿陵摇了摇头:“阿启,万事皆有因缘,有时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你眼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人,但也许,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也有他们各自奔命的生活。”   阿启不想听:“你怎么突然跟我说起道理了。”   阿陵笑了:“我怕你今晚出去敬酒,不高兴,把这渔村端了。”   哪知说着,就见阿启似在想什么事,出了神,阿陵继续说:“你不爱听,那我便不说了,但我挺喜欢这个渔村的。”   阿启:“旁人如何我不关心,那是你们神自诩的天职,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情。”   说着,瞥了眼阿陵,又收回了目光,似乎有些苦恼。   阿陵:“凡人有了心事,都会跟神仙说说,你一个魔尊如果也有,我大可勉为其难听听。”   阿启抿了抿唇,显然欲言又止,但毕竟也是当了上万年的魔头了,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现在我为女身,你为男身……”   阿陵点了点头:“嗯,怎么了。”话音刚落,看到阿启那占有的眼神时,顿时明白了什么——   “咳咳!”   阿启将桌上的茶杯推到了阿陵面前。   “那我们,怎么洞房啊?”   阿陵:“……那、那先不洞?”   阿启生气了:“你这根本不是可行的建议,而且,新婚之夜不洞房,不吉利。”   阿陵眼睛往旁处瞟:“那,这桩婚事,先不成?”   阿启顿时怒了:“不行,说好了要成亲的!做人要有信用,更何况你还是神。”   阿陵单手托腮,嘀咕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神仙也不能被道德绑架啊。”   阿启:“那也不能逃避,有问题就要解决,就算天大的事,也要逆天而行,这是我们魔道的宗旨。”   “那以前,你们都是怎么解决问题的?”   阿启:“只要解决掉提问题的,简单。”   阿陵眼眸眯了眯,好像在看,那个提出问题的人。   阿启:“……但眼下此事,这个方法操作不了。”   阿启又凝神继续思考,看回阿陵:“我们的心,真的不能换回来吗?”   阿陵脸色顿时严肃:“不行,若这副身躯换回魔心,且不说能否压制你的魔性,还等同于告诉三界,你启都回来了,而且,还是我,朱雀上神,助魔为虐!”   “如今东海结界被我破了,也等于是宣告魔尊重临,天界定然早就知道了。”   阿陵:“嗯?你想陷我于不义?”   “那也是对天界的不义,你跟我回魔尊,你便是魔尊夫人。”   阿陵:“我要渡你为仙,你却要我入魔?”   阿启揉了揉鼻子:“是有这个打算。”   正当两人僵持下去时,突然远远就听到了门外传来婶娘的声音:“可不是嘛,我们村要办大喜事,这新郎新娘,还是天仙一样的人物,你们远道而来,也能沾沾福气……”   边说着,步子就往院门里迈了进来,屋子没关门,婶娘手里擒着扇子,边摇着边说:“小郎君,村里来了几位道长,说是来看看有无妖邪,一听说是被村里的两位新人清理干净了,便要前来拜访,这不,我就领来了。”   说罢,她丰|腴的腰身一闪,现出了两道玄袍,以及……一个小青衣道童。   阿陵皱了皱眉,有些疑惑。   阿启撇了一眼,不感兴趣。   “两位新人?”   婶娘看了点头:“是啊是啊,他们不仅给我们村子除了妖怪,还要这里摆酒席成亲,宴请全村人吃喜酒呢~”   婶娘这话说得,脸上红光焕发,仿佛她要成亲似的。   反正竹猗眼下有点傻眼了。   一旁的希夷抬头看他,瞪了瞪眼:“还说玄少卿有分寸,一来便要找我家师姐成亲!”   山原试图插话:“这般成亲,未免有些儿戏……”   哪知他话音未落,婶娘生怕他反对似的:“怎么儿戏,我们村子成婚最讲究礼节,样样都准备得好好的,嫁衣,婚房,红烛,喜酒,多子多福花生红枣,还有酒席,那我们请的都是全村手艺最好的厨子……”   希夷看着婶娘巴拉巴拉的嘴巴,快得他听不懂,拔腿往花玉龙跑了过去:“师姐!你怎么说成亲就成亲,你不告诉师父和我,而且花家的人也还没同意呢,你就嫁了!”说着,看向玄策的眼神,带了些许敌意。   竹猗听了有些不对劲:“怎么回事,小希夷,你不是最喜欢我家玄少卿呢,这回拦嫁,你倒是头一个,原来以前的恭维都是虚伪的屁话。”   “谁说的啊!”   希夷正要反驳,猛不丁后脖颈的衣领被人提溜了起来,双脚离了地,身子就往门外扔了过去!   众人:???   套着花玉龙身子的阿启,单手斜撑着脸:“我就是要娶,你们谁敢多嘴,就把舌头割下来。”   众人:!!!   希夷瞬间抬手捂住嘴巴。   阿陵:“咳。”   山原忙道:“少卿怎么了!”   说着,就见向来清冷着一张脸的上司,此刻脸上挂着笑,春风和煦,还带着一丝温和。   山原登时倒抽一口寒气:“嘶~”   阿启:“他是阿陵,不是什么少卿,我启都岂会与一个男子成亲!”   希夷听来只觉两眼冒金星:“阿陵,少卿,男子?”   提取完关键字后,众人好像得出了一个结论——   竹猗:“少卿是女的?”   阿陵淡笑:“准确来说,我是这副身体神心之下,沉睡万年的灵魂。”   希夷:“一个身子,占了两个灵魂?”   竹猗一脸绝望:“还是一男一女。”   山原:“太危险了!”   阿启冷笑:“放心吧,他们很快,就会消失了。”   果然,魔尊还是那个魔尊。   希夷想到师姐还没回来,顿时难过,低头咬唇哭了起来。   竹猗见一旁吓得一脸煞白的房东,道:“婶娘,我们还有事要说,你先忙去。”   “哎,好好好!你们忙,你们忙……”   边说边往后退,猛不丁拌了下脚,让山原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至于其他两位……   希夷看到自己的师姐,不是师姐。   竹猗看到自己的少卿,是个女的。   大家心情都很复杂,而且……   山原:“今夜就在此成亲的话,我们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登时,竹猗和希夷就看向了他,双眸瞪视,仿佛在看一个“叛徒”。   希夷声音带着哭腔:“你方才说,他们很快就会消失,是说,师姐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阿启皱眉:“小孩就是麻烦。”   阿陵猜阿启心里估计在盘算怎么拧掉这小道童的脑袋,忙打圆场道:“你叫什么名字?”   希夷被玄少卿一问,顿觉有些诡异,但还是听话地说:“希夷。”   “你呢?”   “竹猗。”   “这位兄台?”   “山原。”   “名字倒都挺好听的,我叫陵光,你们叫我阿陵就行。”   竹猗看向山原,眼神问道:真的要这么叫吗?   希夷突然开口:“可我还是想要少卿……”   他话音一落,斜刺里一股杀气,阿陵忙拦在他面前,看向阿启:“今日是大喜,阿启。”   少女的拳头握了握,眼里的暗沉令人胆寒。   因为是吉日,今日是魔尊的不杀生日。   有了这个认知,对面三人终是松了口气。   “嫁衣到了!”   忽然,门外传来秀娘的声音,逋一进来便看到屋里都是人,遂礼貌地笑道:“我们村里的绣娘女工们都赶在一起给郎君和娘子备了新衣,劳烦二位先试一试大小。”   说话时,秀娘身后几位年轻娘子便捧着红衣上前,一看到丰神俊朗的小郎君,竟是有些挪不开眼了。   秀娘念道:“婿假穿绛色公服,妇青色钗钿礼衣。”   身后的绣娘则将手里的红衣拿给了阿陵,绿裙拿给了阿启。   秀娘忙道:“哎!反了,绿裙是给这位郎君的,红衣才是给小娘子!”   众人:???!   竹猗傻眼了:“我家少卿着、着女装?”   阿陵一脸正常,说道:“有什么奇怪的,反正我披着盖头,谁也见不着。”   山原脱口道:“但、少卿堂堂九尺男儿!”   阿启:“吵闹!”   打不过,山原只得咬着拳头,呜呜呜,保不住少卿清誉,悔恨啊。   ……   房间里,众女工替新郎新娘更衣,阿启虽是女儿身穿男装,但胜在身形高挑,长发一束,便是一副倜傥少年郎,眉宇间英气勃发,让绣娘都忍不住道:“没想到新娘子着新郎红衣,这般俊朗!”   而阿陵穿的绿裙,就有些费事,毕竟男子身量高,若是差一分则缺了柔美……   待女工们将门打开,一抹清尘脱俗的绿裙映入眼帘,少年手腕一提,眉眼抬起之际,撞上了一道目光,阿陵莞尔一笑:“虽然没见过阿启当新郎的模样,但是,现在看你的男儿身着女装,我倒是更欢喜了。”   秀娘眼睛都亮了,双手交握:“红男绿女,相得益彰。现在啊,只差这个妆容了!” 第120章 魔尊转世 “这天界也实在聪明,一大口……   “少卿不是少卿,花娘子不是花娘子……”   竹猗手里拿着一枝木棍,坐在院子的墙角,左边是希夷,右边是山原。   “唉~”   三人齐齐一声叹息。   山原拿过竹猗手里的棍子,在泥沙地上划拉了起来。   竹猗看到上面写着:玄、花、启、陵。   山原:“我们现在得先把事情捋顺,才能对症下药。”   一旁的希夷用力点头,手里拿着婶娘给他的小鱼干,也没心思吃了。   竹猗:“首先,按照我们在魔域里得到的线索来看,这个冒出来的阿陵,就是那个魔尊阿启一直念着的对象。”   说着,他拿过山原手里的树枝,从启字到陵字上,画了一个箭头。   山原:“但现在,花娘子自称魔尊,并将少卿认成了女子阿陵。也就是说,他们不仅将对方认成了别人,而且还在性别上,发生了偏差。”   竹猗虎口捏着下巴,想了想,道:“在魔域里,封印了魔心的白鳞琉璃塔,实打实戳进了花娘子的心口,然后那个阿启就消失了,花娘子醒来,就成了魔尊。”   山原眼睛一亮:“相当于,被上身了!”   竹猗点了点头:“同理可得,我们家少卿,也被上身了。”   希夷盯着地上的字,说:“难道,这个阿陵,真的是神?”   竹猗接道:“当时在魔域里,少卿就说,要把自己这颗神心,替换掉花娘子的魔心,自己宁愿死,也要把魔心重新封印。”   希夷托着脑袋,忽然似想到了什么,葡萄大的眼珠子瞪开:“这个阿启心心念念着阿陵……难道,他把阿陵给唤醒了?!”   竹猗一听,手里的树枝都要戳断了:“对!方才那个阿陵,就是这么说的,他说自己是神心下沉睡的灵魂。”   山原双手抱头,看着地上的名字:“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我们要怎么找回原来的少卿和花娘子。”   “唉~”   三人再次同叹气。   希夷拿过竹猗手里的树枝,指着“花”和“启”道:“这个启跟师姐的关系,是他的魔心占了师姐的身体,但是我觉得很奇怪,他好像,一开始看到师姐,就叫她阿陵的……”   他这么一说,竹猗迅速反应过来:“对!在魔域里……他不仅叫花娘子阿陵,还指着少卿说,他占了阿陵的神心,要把它挖出来……所以,其实花娘子是阿陵,但因为阿陵的心在少卿身上,所以少卿才会变成阿陵!”   他越说越激动,只觉得终于解开了一个谜,用树枝将地上的“陵”和“花”圈在一个圈里,证明他们其实才是一体的。   山原点了点头:“这样到底清晰了些,不然我一想到少卿变成女的,我就……”   竹猗看着地上的字,道:“咦,那这样说,岂不是只要他们把神心和魔心,互换回来,不就归位了吗!”   山原附和:“说得有理!”   而希夷则盯着那个圈圈看:“但我觉得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   竹猗看他,心道,小朋友就是问题多。   希夷肉肉的小手指着“花”和“陵”,道:“她们是一体的,就像这小鱼干一样,但是有一天,有人把小鱼干的心,和身体分开了。”   竹猗点了点头:“是啊。分开的身体,是花娘子,心是阿陵,它现在在少卿身上。理通。”   “那为什么,师姐是师姐,阿陵是阿陵呢?”   山原皱眉:“什么意思?”   竹猗:“你是说,花娘子和阿陵的关系?”   希夷点了点头:“小鱼干除了身体和心,还有一样看不见,但是最重要的东西。”   山原:“什么?”   竹猗眼睛一睁:“魂魄?!”   希夷重重点了点头:“小鱼干好可怜,被肢解了。”   竹猗从他油纸里又拿出了一条小鱼干,说:“人的灵魂只有一个,身体和心分开后,灵魂就跟着心走了,封印起来,那么,这身体,怎么又会有它的思想?!”   山原挠了挠头:“这、却是匪夷所思啊!”   希夷双手叠在膝盖上,下巴耷拉着手背,“一个人,怎么会变成两个人?一个框里,怎么会有两个灵魂?”   山原:“是啊,一个模子只有一个印才对。”   竹猗划拉着手里的树枝:“如果前面的分析都没有错的话,那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花娘子和阿陵,是身体和心的关系,现在这个身体和心,又产生了两个自主人格。”   山原:“但是这心,被封印了,人格和记忆这些肯定也跟着封印啊,就像生死轮回,你喝了孟婆汤忘了记忆,但是灵魂还是那个灵魂,不过重新得了一个肉身罢了!”   竹猗眼睛一亮:“对!肉身只是肉身,灵魂安在谁那里,那这个人才是谁!我们问题的关键在于,既然灵魂轮回了,为什么还有带着过去记忆的人格在?”   “啪!”   山原猛一拍大腿,拿过竹猗手里的枝条,在泥沙地上又划拉了一个圆,把“玄”和“启”圈在了一起。   “如果花娘子和阿陵是一块小鱼干,那么,少卿和阿启就也是同一块小鱼干啊!”   听了山原的话,竹猗顿时愣了愣,说了句谁耶不相信的结果:“所以少卿,才是真正的……魔尊转世?!”   希夷补了一句:“前面的推算没有错,排除掉所有不可能,那剩下的,就是……真相。”   大家一时沉默了。   竹猗挣扎了句:“可是,少卿除妖伏魔,最痛恨妖邪,全长安找不到第二个比他还正直的人。”   希夷:“因为他有神心啊!被渡化了!”说到这,他眼睛顿时一亮:“这么说,我师姐原本是天上的神!她也太伟大了,我是不是该对玄少卿改称师姐了啊!”   变化来得太快,希夷还是个孩子,接受能力比较块,竹猗心里想,他们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嘟囔道:“既然魔心都被封印了,剩下的不就是一副魔尊的肉身么,有什么好渡化的……”   他这么一说,倒是让大家陷入了一阵疑惑。   希夷抓着小鱼干的身子:“对啊,小鱼干的灵魂入了轮回,会重新长出身子的,真正要渡的应该是灵魂啊!”   忽然,竹猗想到了希夷方才说的排除一切不可能的话:“那有没有可能,这肉身上,也有,灵魂?不然上神牺牲自己,渡什么呢?”   他扒拉出了小鱼干的心脏,剖开身体,说:“你看,我就算抽出了心,里边还会留下一点,挖不干净,嗯……我就是打个比喻。”   希夷忽然似想到了什么,陷入回忆:“我记得第一次跟玄少卿和师姐在地界捉妖,遇到过一个很奇怪的事情。”   竹猗被他引去了目光:“怎么了?”   “唔……那里的鼠妖,是被女尸点化才修炼成了人形,当时我被抓下去的时候,发现,那些鼠妖很聪明,整个赌坊都被他们管得服服帖帖,如果不是脸长得像老鼠,根本看不出来他们是金钱鼠变成的。”   山原:“不错,当时长安出现妖惑,重玄署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抓到了一点线索。”   希夷:“当时师姐和少卿在地界里跟女尸和鼠妖交手,正要逃命,结果发现,那些被鼠妖抓下来的工匠,一个个齐整整地跪在了死掉的鼠妖面前!”   山原:“什么?!”   竹猗好像模糊意识到了什么,让希夷继续讲。   “师姐说,人有三魂七魄,而那女尸将工匠们的魂魄打散,只留下一点意识,其余的都拿来点化了鼠妖。所以,鼠妖才能像人一样听从她,而那些工匠们,因为魂魄薄弱,只能像行尸走肉一般被驱使!”   他说完,竹猗顿时恍然大悟了。   “所以,少卿的身上,其实也有一部分魔尊的魂魄,而神心贯入,就是要渡化它。这天界也实在聪明,一大口饭咽不下,那就一口口吃!”   山原也想明白了过来:“少卿身上,既有魔尊的一部分魂魄,又有阿陵的一部分神的魂魄,原本相安无事,但现在……”   希夷:“从医理的角度上讲,就是,排异了。”   山原又提出了一个办法:“既然少卿身上的一部分魂魄已经被渡化,没了魔性,是不是把它们换回来就行了,这样,花娘子跟阿陵,就是一个完整的神的魂魄,而少卿就是……呃,魔性也没那么强了。”   他说着说着,就有点心虚了。   竹猗:“我们三个臭皮匠加在一起,都打不过一个少卿,你还要它魔尊复位?”   希夷:“现在师姐的身子框着他,加上缺了点魔魂,魔尊都能把东海的封印给破了。”   竹猗:“现在这个阿启尚存有理智,完全是因为,阿陵出现了。”   希夷把小鱼干塞到嘴里,有些惆怅:“阿陵是为了渡化魔尊,所以才将自己的神心挖了出来给他,连神都不当了。”   山原:“就为了,不让魔尊形神俱灭。”   “唉~”   众人又是一叹。   而远处的院子里,正站着一道少女身影,眸光微动,“三魂七魄……呵,阿陵,这便是你宁愿永失肉身,形神溃散,也不愿与我换回真心的秘密么。” 第121章 大婚之夜 “如今你身在人界,就不要再……   秀娘站在梳妆台前,仔细描摹完最后一道眉笔,惊叹了声:“清俊雅相,天然雕饰,没想到郎君装扮之下,竟能比女子还要好看!”   阿陵双手支着下巴,看着铜镜前的脸,一瞬不眨地,好像在看另外一个人。   “郎君……”   秀娘打断女工的话,“哎!这个时候得叫新娘子了!”   她话音一落,大家不由掩嘴笑了笑:“倒是头一次见新郎变成新娘出嫁,而且,还是这么俊俏的新娘。”   “新娘子,酉时将近,要盖红帕子咯~”   秀娘正要将手中盖头铺上,忽然,门外传来道急促的声音:“等一下!”   众人回头,却是个妇人,身边还搀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路走不快,声音倒是急了:“还未梳长命梳呢!”   阿陵有些好奇:“长命梳?”   婶娘笑道:“对啊,这是习俗,来!白婆婆,这位就是新娘子,”说着,婶娘拿过梳妆台上的桃花梳,递给老婆婆,转头,又对阿陵道:“这位白婆婆,今年可是一百有三的岁数了,昨夜妖风大作,她跟着我们一道上山,身板子骨硬朗着呢,我们村里哪家姑娘成亲,都要她梳过头发!”   秀娘也道:“对对对!长命婆长命梳,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梳头发的白婆婆慈眉善目,笑得眉眼弯弯的,年轻时,应当也是个美人。   阿陵心里想,神仙没有年岁的尽头,百年不过沧海一粟,但对凡人而言,长久却是那么珍贵。   她朝白婆婆笑道:“谢谢。”   红色的盖头落下,掩住了眉目。   “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   婶娘吉词唱完,女工便扶着阿陵出门,而原本守在门口,照习俗该拦夫婿的希夷、竹猗和山原,都……   “大概拦一拦吧。”   “意思一下。”   “不,师姐的婚礼自然要隆重……”   小道童话音还未落,人又被提溜着衣领扔到了一边。   阿陵眉眼是笑的,但说出来的话让希夷又沁了一层汗:“敢拦本尊的婚礼,你是想献祭么?”   希夷被吓得说不出话,眼泛泪光,竹猗忙抱着他,低声说:“大喜的日子,娘家人哭不丢脸。”   “呜呜呜……”   他刚一张嘴,山原就往他嘴里怼了块小鱼干。   门口,阿启接过阿陵的手,眉眼温柔,仿佛前一瞬欺负小孩子的人,与他无关。   希夷咬着小鱼干,眼见师姐上了婚轿,抹着眼泪从地上坚强地站起身,和竹猗山原跟了上去。   而阿启,则打马走在了前头。   山原问抬轿的轿夫:“敢问,这是要去哪儿拜堂啊?”   轿夫看了眼新郎的背影,低声道:“东海之滨。”   山原瞳孔一睁,回头朝竹猗和希夷看去。   为防阿启听到,山原在竹猗手心写了两个字:清垣。   竹猗翻开山原手心,也在上面写了个字:等。   天色昏暗,临近的东海海面上,浮起了一片深邃的黑暗,渐渐漫延至岸边,随时将一切吞噬。   轿子缓缓停了下来,竹猗看到不远处用红喜布盖着的香案,中间置了香炉鼎,只还未燃线香。   他朝山原看去,极小声道:“这是要上告天庭了。”   香案之前,此时站着一对璧人,新郎身形纤细,却眉眼英气,新娘身量修长端高,却微微低头,任是谁,都不会觉得它们不般配。   新郎执着新娘的手,燃起线香,两人各执一枚,只听他沉声念道:“敬告诸神,八荒魔域,今日我启都,娶朱雀上神陵光为妻,山河可鉴,天地盟约,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他说罢,蓦地,感觉手心处散发起盈盈的光亮,与那线香一般,愈来愈热烈,阿启握着阿陵的手更紧了,两人将线香插入香炉鼎中,忽然,一道猛烈的风从四处袭来,天空骤然变暗,云层仿佛要贴到海面。   众人惊慌扶着软轿,有的被吓得往回跑,嘴里失疯般念着:“没了太阳,海龙王,海龙王又来了……”   阿启拿过香案上的桃花枝,与阿陵一起执着,他说:“阿陵,我娶你,只因你是陵光,而不在于朱雀上神之衔,本尊不需你因为我与天界为敌,我只要,你爱我。”   阿陵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她应当是在盖头底下笑了,说:“不论你是小狐狸,大白龙,还是启都,如果要我陵光出嫁,九州八荒,上天入地,我只与你一人成婚。”   她话音一落,被握在两人手中的桃花枝上,缓缓开出了粉色的桃花朵儿。   阿启温柔一笑,在真正的暴风雨来临之前,说了声:“礼成。”   “启都!”   忽然,平地一声怒吼,阿启却置若罔闻,将阿陵拥入怀里,眸光朝那声音冷然看去。   “放开我妹妹!”   这时,原本被风刮得不得不拽着软轿,誓与它共进退的希夷,听到声音时,猛地一扭头,在肆虐的黑暗风暴中,“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师父!”   而在清垣身旁还跟来了两个人,一个身穿紫袍的花重晏,一个就是方才吼得把他吓一跳的花遇桥。   希夷抓着软轿,眼睛亮道:“花、花三郎,你的命好啦!”   他张大的嘴巴鼓进了风,而话音落下的一瞬,花遇桥拔下手中玉簪,径直朝启都挥去,却见他红袖一挥,抵住那湛青光芒:“这可是你妹妹的躯体,你这琅琊玉簪有了神力,刺进来,可舍得?”   “我伤不了我妹妹,倒是伤得了你,启都。”   这时,清垣走上前,浑身清冷:“启都,你多年夙愿,如今也了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罢。”   忽然,阿陵掀开盖头,往这说话的声音望去,在看见他手里的玉笛时,惊愕道:“小青竹?!”   话音一落,大家都震惊地往清垣看来,希夷仰头道:“师父,小青竹是谁啊?”   这时,花遇桥:“眼下的重点不在于此,阿陵,我是白虎阿兄,你可还记得?”   阿陵眸光微眯,视线朝花遇桥和花重晏看去:“白虎,玄武?你们……”她忽而笑道:“好久不见啊,两位阿兄。”   花遇桥一副恨铁不成钢:“阿陵,阿兄死过一回,才知道有多痛,万年前,你为这个启都剖了神心,助他轮回渡化,如今他这魔心却占了你的肉身,反过来与天下为敌!纵是这般,你还要与他在一起,你真是执迷不悟!”   阿陵眸光清冷地看向他:“因为我不想像阿兄你一样,后悔。”   花遇桥愣了愣:“你说什么?”   “昔日,帝姬嫁给灵王时,你只能远远看着,帝姬家破人亡时,你也只能奉命行事,帝姬堕入诛仙台成了个凡人后,你也只能到人界拿她一点桃花酥回来……阿兄,那样味道的桃花酥,除了帝姬,谁都做不出来。你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你没办法往前一步。阿兄,阿陵不想后悔,如今,你身在人界,我也希望,你不要再后悔了。”   花遇桥握着手里的玉簪,几乎沁出血珠:“但如今,你为了他,神不是神,人不成人……”   阿陵眸光坚定:“这是我往前迈一步,要承受的难,但,我不后悔。”   花遇桥神色怔怔:“哪怕丢下神冠,你也要奔向他……”   阿陵只觉手心被握得更紧,低头一看,那上面的光似乎更亮了:“阿启,这是……”   “同心印。”   “嗯?”   阿启眉眼温柔:“你可知,我万年来的夙愿,便是要与你成婚么?”   阿陵微摇了摇头。   阿启:“如今生生世世,永结同心,你往后,便是我的妻子,而我,是你的夫君,老天都不可拆散的姻缘。”   阿陵笑了,眸眼泛光:“我知道。”   阿启:“我已将心照明月,月亮啊,你可愿,把心给我?”   “什么?”   阿启将两人的手置于胸前。   阿陵脸上的笑,微微一凝。   下一瞬,腰间便被人揽起,就在众人冲上前时,阿启挥出一道白光,几乎刺破了天际——   “阿陵!”   花遇桥拼命追,却撞上启都设下的结界,而拦着他们的另一头,便是东海!   清垣眸光一沉:“他要换心!”   众人只见一红一绿两道身影,坠入那深沉没有尽头的东海,宛若一朵桃花盛开。   “阿启,不要……”   阿启握着阿陵的手,上面的同心结在灵力之下,绽放出愈加明亮的结界,笼罩着他们,漂浮在这深深的海里。   “阿陵,相信我。”   “不会的,”阿陵拼命摇头:“我会忘了你……”   阿启笑了:“若不换回来,迟早有一天,你会被我留在身体里的魂魄吞噬,你便永远,都沉睡不醒了。”   阿陵眼眸忽而一睁:“你怎么知道?”   “阿陵,我们都不是完整的自己,但依然记得,爱着对方。今日是我生辰,你说要送月亮给我的。”   阿陵猛地意识到什么,但没等她说话,心口之处一阵钝痛,那是阿启要挖走的神心!   “起初我还在想,这神心要如何挖,如今才知道啊,三魂七魄,只要魂魄归位了,心,才能回去。”   阿陵瞳孔里,映着一道被深海环绕的身影,只见他双手捏诀,那结有同心印的手心上,缓缓流淌着数缕湛蓝色的光线,另一头则连着自己的手心,阿陵感觉生在体肉里的东西,被一点点剥开。   阿启看到,少年身体里的那一颗神心,被几缕红色的光线紧紧纠缠,朱雀属火,而那红线,便是她用来缝住魔心碎片的魂魄。   “阿陵啊,你好狠心。”   两人手心上的同心结,红蓝光线交汇,阿陵只觉魂魄挣扎分离,一万年了,她为了不让阿启永坠阎罗,将他一点点渡化,可如今……   “阿启……”   阿陵神思渐渐涣散,游离,“我是不是要,永远消失了?”   阿启抱着她漂浮的身子,如揽月入怀,轻声道:“阿陵,我将心照在了明月上,万年之久,现在,我终于摘到了月亮。”   “摘月亮……”   一道低沉声音缓缓在耳边响起,接着,还有另外一道在脑中回荡,但却是老婆婆沙哑的嗓音:   “花小娘子,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个会为你爬上桃花树摘月亮的人,记住,千万不要跟他走,否则,他会要了你的命!”   这是她六岁时听到过的诅咒,那个算命阿婆好不会说话,旁人算命都哄得人开心,以求多拿些赏银,而这老婆婆,却说她会死!   于是,花小娘子不甘示弱:“那我便永远不嫁人!”   侍女来不及捂住她的嘴巴,自此之后,整个花府上下,都传开了,以至于就算花娘子想忘记,都有人提醒她:“四娘,你说自己永远也不嫁人噢,现在还是这样吗?”   她梗着脖子说:“那是自然!我说到做到,而且我是要修道的!”   后来,她听说阿耶和阿兄给她找婆家,都气得要烧掉小像:“女子也是一诺千金,驷马难追的,我可不要做一个食言的人!羞羞!”   再后来,长安城来了位修仙道家,阿兄问他可愿娶玉儿时,他点头了。   ……   花玉龙缓缓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黑暗,她躺在石头般硬的地方,使劲眨了眨眼,然后,模糊看见了一道轮廓,头戴珠帘,缨络,双眸紧闭着,长长的睫毛扫下一道暗影,鼻梁是笔挺的,就是这抹嘴唇,像是抹了桃红,一点而朱,好不粉嫩。   她刚醒来的脑子,好像长安城夜里放的竹梨花,炸得五颜六色。   花玉龙视线又忍不住往下走,却发现他穿的是一身绿裙,这一身制式,她从前见过,只是,她伸手去拨开新娘子头上的缨络,忽然,看见了自己穿的衣袖——   红衣!   虽、虽然她向来是穿红衣的,但是,这一身明显是,朱红公服!只、只有,新郎官会穿!   花玉龙猛地捂住嘴巴,怕自己惊叫发声,坐起身时,双腿扑蹬地往后挪,结果一不留神——   “砰!”   原来,她不是躺在石板上,而是在石床上,这一挪屁股,没留神就摔下了床!   花玉龙咬牙揉着屁股,生怕惊动了床上的那尊大神,哪知她逋一抬头,就看到了,从石床上投下来的目光。   如宇宙洪荒,混沌初开时,所看见的,第一缕光。   她一双杏眸睁睁,旋即咧嘴一笑,抬手打了个招呼:“玄少卿,好巧啊,你也在这里。”   话音一落,下巴便被一道指腹捏着,被迫仰了起来。 第122章 胆子大了 “竟将我的玄袍藏了起来。”……   花玉龙心头一跳,这种感觉,竟是比以往都要强烈,她仰头看向石床上的少年,墨色长发披散在肩,他穿着方领的绿裙,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漂亮锁骨,原来,男子的肌肤,也可这般白皙如瓷。   她一双眼睛看着入迷,一路向下,忽然,捏着她下巴的力道又紧了紧,好像对她的视线不满意,迫得她又抬了抬。   “花娘子,这是让玄某嫁予你啊。”   他的声音如春风绕过发梢红纱,眉目刚烈,却被迫作了红妆。   花玉龙的手握着他手腕,忙解释道:“我、我没有!我也不知……”   说着,忽然,脑子里撞进了无数画面,如东海的碎光在她记忆中闪现,她另一只手拍了拍脑袋,晃出一片片似她亲身所历的场景,而画面里的人再熟悉不过——   “阿启,阿陵,什么三魂七魄……什么换心……”   猛地,她抬眸看向玄策,她好像拥有了谁的记忆一样,正如她三番五次做过的那些关于九重天上的梦。   “玄少卿,你有没有被怎么样,我,我让那魔尊的琉璃塔穿进了心脏后……”   说着,松开他手腕,竟当着玄策的面,开始摸自己的胸口,奇怪道:“怎么感觉,好像一点事都没有!”   正想解开衣衫,见玄策正在面前,于是道:“玄少卿,你先转过身去。”   玄策:“……”   他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指腹,原本侧身而坐,收回的手转而搭在支起的膝盖上,说:“你上来。”   花玉龙双手攀到床沿上,看到他眼里刹那间,流过的光。   “玄少卿,为何我们还在这里,没有出去?”   他的气息靠了过来,花玉龙往后一倾,但吸取方才的教训,再往后退便又得摔下去了。   他说:“你脑子里的那些东西,都是真的。”   “什么?”   她杏眸睁睁:“我是、朱雀、上神……”   忽然,感觉似乎有两股力量,缓缓在体内融合,她看着面前的少年:“玄少卿……魔尊?”   说完,她“扑哧”笑出了声,“怎么可能,我是魔头,都轮不到你,玄少卿可是长安城的修仙道家,少年风雅,满楼红袖招……唔!”   蓦地,她的唇畔再次被一道凉意覆上,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拒绝,而是,捂着自己的心脏,脑子刺进了一个画面,雨夜的渔村,她好像把玄策压在了墙角,亲了起来!   难道……那不是梦!   忽然,腰身被人一揽,她重又躺回到石床上,一双眼睛惊愕地看着他,低喃了声:“洵之……你这是……”   她以为唤他“洵之”,玄策应当会高兴些,哪知下一秒,他又亲了上来。   气还未喘匀,就被迫承受下一道窒息,这里是东海深渊,而她是攀附那丝丝缕缕气息而活的游鱼。   而游鱼在濒死时,总会想到过往的种种,桃源的烂漫,长安的繁华。   “玉儿。”   “嗯?”   她的眼眸泛着水光,有些迷蒙地看着他。   “今日,我将神心,完完整整地还给你了,而我这一颗心,浸透了海水,没有光芒,只得魔气,一无是处,只一点好,便是,比从前的从前,更爱你。”   花玉龙眸光颤颤,掌心覆在他的胸腔上:“魔心难以控制,再加上你本是魔尊之身……”   她害怕地想要坐起身,却被玄策按住了肩膀:“到底被你的神力渡化了些,如今我与启都的魔心融为一体,他的记忆便是我的记忆,他的魔力便是我的魔力。”   说到这,他忽而一笑。   玉龙问他:“你笑什么?”   “只是想不到,我的三魂七魄被天界打散,一分为二后,还会为了你,而与对方大打出手。”   花玉龙先是一怔,旋即笑容漾开,双手转而攀在他的肩膀上挂着:“我知道的,洵之。”   “什么?”   “你的魔心曾短暂地在我身体里停留过,我看到了你的出生,你的童年,你的成长,以及,你对我的心意。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洵之都缺少了好多好多的爱,所以才会,在抓不住想要的人时,恨上自己。”   玄策俯身,将头埋在了她的脖颈处。   气息温热地在她耳边流连,他说:“玉儿,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其实,接吻,不是双修。”   “嗯?”   花玉龙愣了愣,转眸看他时,脸颊已贴着他的脸颊,蓦然一热,却感觉到他抓着自己的手腕,搭在方领衣襟上。   上面的锁骨,在衣衫下,若隐若现。   “扯下它。”   她眼眸一亮,“真的可以吗?”   少年笑了笑,低头再亲她时,忽然,身子被一道力量转而扑到了床上。   她在上,他在下。   洵之好脾气,眼里还是温柔的笑。   花玉龙坐在上面,方才那一用力,已经将那衣襟扯开了大半,少年肩膀宽阔平直,像大海一样。   “真好看。”   她低头,也想埋在他的脖颈处。   只是,埋了良久后。   “玉儿。”   “嗯?”   玄策无声一笑:“虽是误打误撞,但,你我已是夫妻,今夜良辰,尚有一事未做。”   “何事?”   玄策:“方才你不是要看看心口有无伤痕么?”   花玉龙垂眸,只听他又道:“除衣这件事,为夫可以代劳。”   她浑身一颤,双手撑在他身侧,就见玄策那双如玉漂亮的十指,解开了她的腰带。   一时间,她好像,知道了什么,而此刻,她虽在上,但人已被他修长的双腿拦住,无处可逃了。   “玉儿,我们这一世成了人,也该有人的快活。”   他的声音丝丝缕缕绕进了耳膜,撩动心弦。   纤细的腰身被大掌贴上,她呢喃地轻哼了声,心生喟叹,走到今日,前世今生,皆为因果。   “洵之,无论是神是魔,我都不由天,不由命,我只由心。”   话音一落,身体里仿佛一道巨浪袭来,冲破了她所有的防线与桎梏,如云端飘摇,又似海底沉沙。   情所知,莫甚交接。   汗涔涔,酣畅淋漓。   所有的疼爱,都淹没在了唇腔之中,这一座深海宫殿,她没想到,会成为新婚之夜的第一晚。   但是,她花玉龙不是嫁给了玄策,而是玄策,嫁给了她。   浓雾落在了东海之上,经久不散,但那一片月光,却依然不管不顾地挂在那里。   直到,日升。   东海边上的渔村,昨夜又经了一场风暴,但好在,很快便过去了,他们为一对新人准备了酒席,虽然尚未知这新人是何面貌,姓甚名谁。   而新郎的朋友,和新娘子的家人却赶来了,婶娘拿帕子抹了抹眼泪,说:“孩子们到底只是嘴硬,这般人生大事,谁不想得到亲人的祝福,你们也别拦着了,有那力气,不如坐下来喝杯甜酒吧。”   那青衣观主饮了酒,携了玉笛,吹了一曲。   众人喝得更起劲了,独他笑了笑,又摇头。   清晨的露珠凝在桃花枝上,被风微微扬了扬,又隐散了。   随着一道鸟鸣。   惺忪的睡眼转醒。   婶娘今日起得有些晚,先到客人的院子里扫除,哪知推开围栏,便见屋子的门敞开,端着茶水道:“郎君,娘子,可是起来了?我将热茶放在厅堂里,你们渴了,便自己倒。”   话音一落,一侧的房间门逋地推开,出来的是少女身影,同样是红衣,但今天穿的,不是新郎服。   婶娘脸上的笑僵了僵:“呵呵,小娘子早啊,郎君起来了没有?”   花玉龙一瞧见婶娘的反应,嘴角不由狡黠一笑,径直坐到茶桌旁,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吹了吹,悠悠抿了一口。   这一番动作,让婶娘提着气。   “还未起来呢,你先给我们准备早食吧。”   “哎!好嘞!”   婶娘说罢,眼睛又瞟了眼紧闭的房门,朝花玉龙竖了个拇指。   花玉龙挑眉一笑,就见婶娘走了出去,先前她让魔心上了身,说话就是一副男魔头的架势,还套着女儿身,自是把他们吓得不轻。   这时,房门被推开,玄策理了理衣衫,眸眼含笑道:“越发胆子大了,竟将我的玄袍藏了起来。”   花玉龙单手托腮,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我还没说呢,昨夜,若论胆子大,你才大!”   玄策:“……咳!闭嘴。”   花玉龙努了努嘴巴:“一会回长安,你要给我备辆马车。”   “嗯。”   “饿了,想吃桃花酥。”   “嗯。”   “来都来了,带些特产回去。”   “好。”   两人说着,忽听门外传来声音,花玉龙回身一看,杏眸亮了亮:“阿兄!”   花遇桥的脸色,显然很难看。   旁边的花重晏,倒是笑着的。   清垣反而是最清醒的那一个:“玉龙,你……”   花玉龙站起身,张开双手:“我回来啦!”   听到这话,一旁的希夷哭着扑到她怀里:“师姐,呜呜呜呜!”   这边两师姐弟一笑一哭,那边厢,花遇桥已经挡在了他们与玄策之间。   玄策双手负身,那一袭玄袍,从前是刚正不阿,如今是魔气染身。   “你是启都,还是玄策?”   “魂魄所融,既然他,也是我。”   听到这话,其他人转而看向了花玉龙。   她脸上的笑浅浅,恍惚有前世的影子。   “阿兄,往后,你还是叫我玉龙吧。人活一世,总该向前看。” 第123章 一场棋局 “在我心里,玄策也是苍生。……   渔村的村民们知道他们要从东海回长安,在马车上放了不少特产,花玉龙让希夷给村民们银子,若是不要便挂到晾鱼的杆子上。   玄策则神色冷漠,跟村长说:“休渔期便不要下海了,东海不太平,掀了船可不要怪海龙王。”   一路上,马车走得不慢,花玉龙掀开帘子,便看到骑马在旁的少年,就在两人眉目相触时——   “玉儿。”   这时,身后不合时宜地响起了,花重晏的声音。   她朝玄策眨巴了眼睛,这才收回视线,回头看他。   “你私自与玄策成婚,但此事是你入魔神智不清时所为,若你不愿承认,阿兄便替你解除婚事。”   “等下!”   花玉龙打住他说的话:“阿兄,妹妹我可是出尔反尔之人?再说了,虽然是跟玄策互换了身体,但阿陵即是我,我答应了,便是要从一而终的。”   “呵。”   花重晏听来想笑:“你倒急着表忠心了,还从一而终,若是过得不开心,和离便合离了。”   花玉龙不悦道:“阿兄,哪里有第一天成婚,第二天便让人和离的。”   花重晏神色转而严肃,手中折扇在掌心敲了敲:“若你这一世渡了过去,下一世便能回归九重天,阿兄也不用再分|身,在这凡间护你了。”   “阿兄,是何时想起这些的。”   花玉龙认真看着他。   “在大理寺天牢里。”   花玉龙笑了,“阿兄来这凡间一趟,就是要把妹妹锁在家里,哪儿也不得去。”   花重晏:“天界让你对付魔尊,但我们只想你平安。”   花玉龙脸上的笑敛了敛:“阿兄,但我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神,不是因他高居九重天,而得受敬仰,而在于,不论身处魔域,还是凡间,都有怜悯,慈悲之心。”   花重晏一笑:“我便知道,来这凡间,也不过是陪陪你,阿兄们做什么,都左右不了你的决定。”   从东海回到长安,发觉天气都变热了些。   马车停在了花府门口,花玉龙由玄策牵着,逋一下来,抬眸,就看到花重晏和花遇桥守在大门。   “玉儿,你先回屋,玄少卿,我们得带着去见阿耶。”   花玉龙看向玄策,只见他留给自己一个放心的眼神。   而就在他们迈上台阶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车嘶鸣声。   众人回头,就见一道高大马车堪堪停在了花府大门。   待看清那马车顶的金色青布流苏,花玉龙杏眸一亮,松开了玄策的手,朝那马车小跑过去——   车夫将车门打开,只见内里走出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着一袭墨绿,如松如枫,萧萧肃肃,临风清举。   “长兄!”   花玉龙仰头一喊,待男子长腿迈下马车凳子,少女就扑到了他怀里。   “你终于回来啦!”   花谦牧掌心顺了顺她的长发,眉眼柔和:“嗯,还带了你爱吃的。”   花玉龙:“哇!谢谢长兄!”   他目光扫向立在大门的两个弟弟,最后,停在了一道修长的玄袍身影上。   “玉儿。”   “嗯?”   “他是谁?”   花玉龙愣了下,回头,就看到玄策黑沉的一张脸。   “他好像不是很开心。”   花谦牧又道。   花玉龙仰头:“长兄,你别装了。”   花谦牧握着花玉龙的手,朝玄策走了上前:“三弟给我传了音讯,说玉龙成婚了,这般仓促,连父母之命都没有,实非君子所为。”   玄策嘴角笑了笑,对上他的目光:“我也并非君子。”   花玉龙:“咳!”   她站在玄策身旁,道:“青龙上神,你和洵之本是同宗,就不要相煎何太急了。”   花谦牧目光朝身后的马车扫了眼:“那些都是给你的。”   花玉龙眼睛一亮,正要抱花谦牧,就被玄策抱住了肩膀。   花谦牧:“玄少卿,随我们进去聊一聊。”   花玉龙刚走到马车边,回头,就看到他们一行进了花府大门。   这时,躲在一旁的希夷才敢出来,拍了拍心口:“好险,差点就与花大郎撞上了。”   “他又不吃你。”   希夷帮着花玉龙拿东西,说:“他看见我的第一句,就是’怎么更胖了’。”   花玉龙捏了捏他的脸颊,叹了声:“看来希夷也到了容貌尴尬期了,那这些,你就别吃了……”   “啊!我、我不吃,那谁帮你,这里有这么多!”   他说着,兀自咽口水。   这时,顶头落下一道暗影,希夷手里重量一松,仰头:“竹猗阿兄!”   “没事,重了,我帮你搬。”   “谢谢!”   希夷正感动着,山原补了句:“他还能帮你吃。”   希夷:“……”   花玉龙往他嘴里塞了颗葡萄干,说:“你们先搬到天心观去给于嬷嬷和绿珠。”   言罢,没等他们说话,提起裙摆就往花府走了进去。   “四娘。”   花玉龙脚步匆匆地朝仆从走去:“我阿兄他们去哪里了?”   “内进院子的南厢房。”   仆从边领着她走边说。   花玉龙刚走进院子,便让仆从回去,她自己则站在门外,贴耳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玉儿今世若是渡劫成功,便能重归天界,玄少卿,若您是个凡人,我们权当是一世夫妻,并不阻拦,但如今你这身份。”   花重晏欲言又止,而一旁的花遇桥则直接道:“你是魔,她是神,你们不合适。”   玄策转眸看向花谦牧:“不知长兄,又有何劝告。”   花谦牧神色淡淡,拿过面前的茶饮了一口,“这婚事,不行。”   花重晏看了眼花遇桥,说道:“知道我当初为何中意大理寺的温简了罢。”   这话显然是激玄策的,“但玉龙中意的人,是我。”   花重晏:“这婚事,明明是你的魔心入了她身,唤醒了前世的记忆,让她嫁给你,否则,玉儿一心修道,怎会与你魔域之人同流。”   花谦牧:“我们来这人间,本是护妹妹周全,只要魔心不死,魔尊便会复生,你如今虽得神心渡去一半魔气,但终究,与我们不同道,早晚兵刃相见。”   听到这话,玄策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天界清洗魔域,将魔煞之气封印到我体内,怕我死,又怕我不死,这是你们天界所欠,如今我的婚事,又要阻挠,怎么,天界主宰了人间,就以为我们魔域也该任凭差遣?”   他坐在那里,浑身透着冷气:“我和玉龙的婚事,不过是来告知你们,不同意,也得同意。”   花谦牧看着对面的男子,说道:“曾经魔域灵王强娶天界帝姬,引起群神不满,后果种种,而如今,魔尊,也要重蹈覆辙么?”   玄策:“人尚且知,要往前看,诸位上神怎么这般固步自封。”   花遇桥直截道:“这事再费口舌都没用,挑个日子打一场,你赢了我们三个,玉龙便是你的夫人,但若是输了,玉龙不是你的,而且,魔域诸妖,都不可踏出东海一步。”   花重晏摇了摇扇子,点头道:“我同意。”   花谦牧:“三个打一个,确实有些不地道,但,我同意。”   玄策神色自若:“这向来是你们的作风。”   花遇桥:“时间便定在后日,皇城前的校场。”   花重晏:“这长安城啊,好久没见过这样的热闹了!”   “砰!”   忽然,木门被人掀开——   “阿兄!你们欺人太甚!”   花重晏似乎一点不意外妹妹的出现:“玄少卿,又不是人。”   花遇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花谦牧:“要想成为我妹夫,也要看有没有资格。”   花玉龙抓过玄策,护在身后:“成亲是我自己的事,一会我也会带他向阿耶禀明,至于你们说的打架,我实名反对暴力!”   花遇桥站起身:“反对无效。”   花重晏:“记好时间了。”   花谦牧:“花家把你养这么大,不是让你对一个男子死心塌地的。”   花玉龙:“不就是因为他是魔尊,而我是上神么?”   她这话一出口,站在对面的兄长眉宇一皱,只听她道:“当初我为上神时,本就将神心给了他,要渡魔尊为仙,而今世,他的魔心也曾入我本体,认了我,若是非要论出身,那我宁愿,自己是那个魔尊。”   “玉龙!”   玄策惊愕地看向她:“你!”   “洵之。”   花玉龙握着他的手,十指相扣:“反正我当了这长安的魔头十几年了,我曾答应过你,渡你成仙,这魔,我来当又如何。”   玄策眸光沉沉:“我不为仙,你也莫强迫我。”   花玉龙生气了,指着对面的三位兄长道:“你不修仙,他们便不同意你娶我!既然你有魔域之责,那便由我来代你去做!”   玄策:“那便打一架,不管他们同不同意,都得同意。”   花玉龙看着他的实心眼,着急道:“四方上神,三个一起打你,洵之,我不想守寡。”   听到这话,玄策眸光动了动。   “朱雀上神,怎可堕落成魔。”   花玉龙眸眼亮盈盈:“堕不堕落,谁说的算?不论是为神,还是做人,我都从未违背过自己的心意,哪怕上天注定,神与魔不能结合,那我也要跟随我心,和你在一起,洵之,我心甘情愿。”   ******   入夜,花府的院子里。   花玉龙坐在台阶上,看着天上的月亮,说:“阿兄,你还记得吗?”   身旁一袭墨绿的男子看着她:“你是说,曾经那个算命的阿婆?”   “嗯。她说,让我别嫁给为我爬上桃花树,摘下月亮的人。”   “玄策给你把月亮摘下来了吗?”   花玉龙摇了摇头,旋即,又笑了:“阿兄,在东海的那一晚,说要摘月亮的人,是我。我入了玄策的身体,用他的口吻,说的。”   花谦牧凝眸:“那算命阿婆说的话,又怎会准。”   花玉龙:“我怀疑是司命下凡,捉弄我。”   花谦牧无声一笑:“那你便不要放在心上。”   花玉龙微摇了摇头:“他应当是看见了一些将来可能会发生的画面,我与玄策的桃花枝能开花,我还用他的口吻说了摘月亮。而当时玄策的灵魂,在我的身子里,看着,就像是一个男子为一个女子去摘月亮那般。”   花谦牧看着她:“玉龙,你是神仙,没有一死之说。”   花玉龙:“所以,我怕,这谶语,不是对我说的。”   听到这话,花谦牧蓦然一怔:“你是说,这是对……玄策说的?”   “我与玄策灵魂互换后,他穿着喜裙嫁给我。司命天宫里有个水晶球,那这个画面也应验了……阿兄,如果真正要死的人,是玄策的话,会不会,就是……被你们给打死了!”   花谦牧眼眸微眯:“玉龙,你是不是在拐着弯,在给玄策求情。”   花玉龙今天在知道这场架非打不可时,想破了脑袋,终于找到了这个理由,哪里知道,被长兄一眼识破。   “若是司命真看的镜花水月球,那画面里死的人也是玄策,他怎么会说是你没命呢。”   花玉龙咬了咬牙,手里抓着旁边棋盘上的棋子。   “阿兄,你应当知道,我们下凡来,是要对付魔尊的。”   花谦牧:“所以这架,非打不可。”   花玉龙:“魔尊体内的魔心,就像这天下的炬火,不可灭,有黑暗,才有对光明的渴望,神才有意义。当初,我向天帝进言,将他的魔心连同三魂七魄打散,一分为二,一半心魂,与我朱雀上神的另一半心魂封入,而另一半,则封印在东海之底。”   花谦牧:“当初魔心煞气太重,只有肢解才能分减,若是你能渡化,那另一半魔尊的心魂,便不足为惧。”   花玉龙:“等到东海之底的魔心觉醒,面对被渡成修仙正道的本尊,也会自觉背叛,互相残杀。”   花谦牧手里捏着白棋,语气微微泛凉:“如今魔心已被玄策收回,虽然魔气盛焰,但已经比上一世要好了。”   花玉龙:“曾经,天帝让帝姬掌管魔域,但她,心死了。如今,要我夺得魔尊之位。阿兄,在这一场棋局里,我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保住玄策的命。”   花谦牧:“我知道你心底,还是喜欢他,天帝让你在苍生和他之间选择,你宁愿牺牲自己。”   花玉龙看着月亮:“阿兄,在我心里,玄策也是苍生。”   花谦牧:“倘若他知道,你对他做的这些事,并非是为了他,而是出于天界,为了苍生,他会不会再重蹈怨气,与你永不相见?”   花玉龙:“阿兄,我爱他,但我更爱我的信仰。哪怕是人,也不能丢了自己心里的光。”   院外树影疏朗,夜色月华流水,投在地上一道长长的影子,不知他是何时站在了那里。 第124章 比武拦亲 “如果要做选择,我替你选。……   天界四方上神之三,青龙孟章,玄武执明,白虎监兵,此刻立于皇城前的校场中央,而他们面前站着的,是一袭长玄澜袍的少年。   今日的天气并不好,长安黑云压城,站在场外的看客就像海底的游鱼,抻着脖子往上,仿佛这样便能多吸几口空气。   花玉龙站在人群后面,心里的石头一直往下沉,不见底。   “小娘子啊,这是在做什么呢?”   忽然,身旁响起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花玉龙低头看去,只见一位老婆婆,一手扶着拐杖,一手背在身后,明明眼前都被人挡得什么都看不见,却好像看见了一切。   “这、是在比武。”   花玉龙囫囵说了句,视线又往人群中央的校场看去,其实她也被一片乌压压的人头挡住,但站在这里,至少心安些。   “比武?会死人么?”   老太婆又追问。   花玉龙抿了抿唇:“不知道。”   “那你希望他们谁赢?”   这时,有站在旁边看好戏的人说:“三个打一个,阿婆,除非那个黑衣服的是天纵英才,否则,以花家三位少东家的身手,不把他碾成泥那都是菩萨心肠。”   “噢?”老婆婆又好奇地问道:“三个打一个,太不公道了。”   这时,另一头又冒出了一道声音:“什么碾成泥!那可是宗正寺的玄少卿!正儿八经的修仙道家,谁碾谁还不知道呢!”   老太婆听得有些起劲,双手扶着拐杖:“那他们打这一架,是为何啊?”   “我听说啊,是玄少卿要娶花家的千金,这不,三个兄长都上场了,过了他们这一关才算数。”   “啧啧,花家家财万贯,花娘子又貌美如花,玄少卿眼光不错啊!”   “害!花娘子虽说不算坏,但若是普通郎君,谁敢娶她啊?非得是玄少卿这般武力,咱们长安城才安心了。”   花玉龙听来,这话好像娶她是为民除害似的……   “嘿,开始了,开始了!”   校场外围的人陡然兴致高涨。   “这天要下雨,姑娘要嫁人咯。”   老太婆眯眼笑着感叹了声。   蓦地,花玉龙反应过来,低头看去:“你是……算命阿婆?!”   “小娘子啊,也是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咯。”   花玉龙见她这反应,忙把她从人群里拽了出来,眼睛却是不放心地又往校场中间看去,最先出手的显然是花遇桥,她合理怀疑他就是想打架。   “阿婆,您这年纪了,就别往人堆里扎了,来,往这儿坐,凉快。”   她搀着算命阿婆往就近的茶水铺子过去,又给她倒了好茶,双手撑在桌上:“阿婆啊,您还记得我?!”   算命阿婆一听,笑出了声:“有的人啊,越老,越记得年轻时候的事。”   “那,那您还记得,十年前,在花府时,都对我说了些什么?”   阿婆笑得眯眯眼,往校场看去,又看回了她:“怎么了,台上那位郎君,替你摘月亮了?”   听到这话,花玉龙抿了抿唇:“这中间很复杂,摘月亮的人是他,但,又不是他,可这都不重要了,我只想知道,如果我嫁给他,是不是真的会没命。”   阿婆喝了口茶,四周围都是喧闹的声音,但在她这里却莫名平静:“若是真的没命,你还会嫁给他吗?”   花玉龙看着阿婆那双浑浊,却又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睛,道:“嫁给他,也没什么后悔的。”   阿婆笑了,说:“有劳姑娘再给我这老太婆添点茶。”   茶汽缭绕,忽然,天边一道“轰隆”的云雷声。   校场上,修为的内力激出了光芒,一时看不真切,谁占了上风。   “既然如此,便去改变吧。”   阿婆忽然开口,花玉龙一怔,转眸看她。   “如果说,你遇到了一个可以放弃生命的意中人,那就去改变吧,改变你们的命运。”   “改变……”   “只要还能呼吸,就能从控制呼吸的长久开始,一点点去左右宿命,你说是吗?朱雀上神。”   “吧嗒!”   雨珠打在了头顶搭起的布棚上,下一瞬,是连绵不断的雨呼啸而至,惊得校场外的看众四下找避雨之处。   一时间,眼前的视线空开,花玉龙看到校场中央,玄袍少年执剑而立,雨水打在他身上,就像被一道深不见底的漩涡吸引。   “我师父曾问过我,若是知道故事的结局,还会有勇气前来吗?”   花玉龙看着少年的身影,说:“我既是上神,为何没有勇气,就算别人跟我说他是魔,我也要从这场死局里,让他活下来。”   算命阿婆笑了笑:“朱雀上神能渡魂成仙,拥有改变宿命的力量,和面对绝境的勇气,难怪,天帝让你来走此一遭。”   说着,就伸手从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花玉龙看向木桌,奇怪道:“这是?”   “若要留下魔尊一命,作为条件,天界要你将他永远封印在幽冥珠中。”   “你是谁?”   阿婆呵呵一笑:“我不过区区一介使者,不重要。”   花玉龙拿过桌上那颗透明水晶珠子,二指圈起来般的大小,却是天下间,最小的囚牢。   她猛一抬头,对面竟已空空如也!   视线朝四周扫去,却是不见了阿婆的踪影。   这时,外面的雨下得愈发大了,花玉龙将珠子收入怀里,起身,抬手掀开竹帘,走了出去。   校场上,三位上神直接围着魔尊打了起来,电光火石,若不是这场雨,恐怕长安城的城墙都要烧起来。   但花玉龙知道,这场雨,是魔尊召来的。   而落在阿兄身上的雨,是如细丝般的针。   花谦牧用的是一柄破云刀,光落在利刃之尖,仿佛都能被顷刻折断。   花遇桥善武斗,但他也有弱点。   花重晏很精明,但他懂得利害。   唯有花谦牧,这九重天的青龙,当年启都搅乱天宫,便是由他擒拿。   他是没有弱点的。   花玉龙走上校场,大雨中,手里的桃音镯愈发光亮,那是青龙送她的生辰礼物,又叫寻龙弓。   她将镯子解开,光芒嗅着血腥,一点点变大,刺眼,她脚步停在了校场的中间,握着寻龙弓的手紧了紧。   左边是阿兄,右边是玄策。   就在她抬起寻龙弓的一瞬,手腕忽然被一道力量拽住——   “玉儿!”   身后是阿兄的声音,而面前,花玉龙瞳孔一睁,下一瞬,便扑入了一道怀里。   花谦牧的破云刀觑见攻击的空隙,直直穿雨破云,朝玄策的后背刺了过来——   花玉龙手里还拿着寻龙弓,下意识抬手去挡,忽然,手背竟被人压了下去!   下一瞬,破云刀,直入肉骨,雨声很大,但她的世界里,只听见了伤口的哀鸣。   “洵之!”   她慌乱地双手撑着他,但玄策那么重……   雨水疯狂打下,花玉龙分不清脸上的是水,还是泪。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替你挡,你为什么,抓我过来!”   玄策的眼睑被雨水覆盖,长长的睫毛挂着雨帘:“如果要做选择,我替你选。”   听到这一句,花玉龙浑身僵在了原地,此刻的玄策,半跪在她面前,单手撑着断水剑,另一只手,握上了剑刃。   血从他的后背流下,从他的掌心落下,忽然,整个被雨水淋湿的校场之上,现出了盈盈的蓝光。   “洵之……”   这时,花谦牧凝眸扫过地上一眼,“释魔阵!”   玄策嘴角带血一笑:“这里可是长安,选在这个地方斗兽,你们太自信了。”   花遇桥双手结印,正要施出一道结界时,突然,眼前一柱蓝光冲破中心,直往天际破去。   “玉龙……”   他的声音沉而喑哑,花玉龙用帕子擦着他嘴角的血迹,哽着声音道:“没事的,不过是一道剑伤,我能治好。”   玄策笑了,很浅,却好像费了最大的力气:“握着断水。”   花玉龙不知他要做什么,肩膀抵着他的胸口支撑,另一只手握住剑柄。   “我们结有同心印,我死后,冥魔众生,皆受你差遣,听你号令。”   花玉龙水眸猛然一睁,待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惊慌地用力摇头,哭着说:“什么你死后,你死不了,洵之,我费了这么大的劲,这么辛苦,才把你救回来的,我不要你死!”   玄策抬手抚上了她的脸颊,忽然,花玉龙怀里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下一瞬,一颗珠子缓缓浮起,玄策摊开手掌,那颗珠子便躺在了他手心。   “幽冥珠。”   花玉龙掌心握了上去,双眸定定地看着他。   却是,再怎么解释,都是无力的。   雨水遮盖了一切,但一切……   “那天夜里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要魔尊之位,我怎会不给你?玉龙,这颗幽冥珠,用不上了。”   花玉龙心头被狠狠掐着,透不过气,与他握着幽冥珠的手,缓缓收起,连同那颗珠子,都被她捏住。   素手握拳用力,转过手腕,掌心张开,细密的水纷乱地砸了下来,冲刷了血,还有那被她灵力捏碎的幽冥珠。   玄策眼睑微动:“玉龙,何必谋逆天意。”   “洵之,朱雀上神的信仰,是天下苍生,而你是苍生,苍生,即你。” 第125章 结局篇章 “我曾在这桃花树下,遇见过……   长安城的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天心观门口的槐柳道上,撒满了零落的花叶。   希夷拿着扫帚,在门口费劲打扫,末了,又从兜里掏出了油纸包着的葡萄干,捏了两颗放到嘴里。   正嚼着,目光瞥到道路的尽头,正走来一道清朗身影,这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吃早食啦!”   希夷一听到绿珠的叫唤,忙把葡萄干包好,拽着扫帚迈上了石阶。   只是逋一侧眸,就看到那清朗身影似乎是往天心观这儿来的,希夷料想应是个香客,遂礼貌地等在门口——   “温寺丞?”   希夷眼眸一亮:“你这么早过来呢?”   “嗯,今日休沐。”   希夷心下高兴,拽着他的袖袍便往观里带,边走边道:“你还没在我们观里吃过斋菜呢,刚好今晨是绿珠姐姐下厨,你可有福了!”   温简跟着他的步子往膳堂里走,鼻翼间便嗅到一抹清香,紧接着便是一道湖绿背影,他怔了怔,还未开口,就见那身影往后一看,与他视线撞在了一处。   绿珠眼珠瞪大,嘴巴张了张,终于念出了声:“是那位下雨天的,檐下小郎君!”   温简双手揣进袖袍,温和一笑:“早啊。”   “绿珠姐姐,温寺丞还没吃早饭呢,他跟我们一起吃。”   绿珠愣了愣:“温寺丞?”   “是啊!”   希夷乖乖地先洗了手,拍了拍塌上的蒲团,说:“温寺丞,你坐这儿叭!”   绿珠视线随着温简的动作跟了上去:“就是……上回四娘让我送晚饭的,温寺丞?”   希夷点了点头:“绿珠姐姐,我们今天吃什么呀?”   绿珠半惊讶半迷糊地又看了他一眼,心不在焉道:“锅贴,炸乳酪,桂花酒酿冲蛋,山楂糕……”   这时温简已经坐到了榻上。   “温寺丞今日是来找师姐吗?”   希夷边说,边舀了一口汤喝。   温简微颔首,接过绿珠递来的早点。   “自那日皇城校场的比武后,便再没有玄少卿和花娘子的消息,遂今日来找清垣观主问问。”   “我师父也不在呢!”   “那是去哪儿了?”   希夷朝膳堂外的天边望去,道:“说是去了东海。”   温简:“那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么,我问宗正寺时,他们都说不清楚。”   “呐!看来温寺丞跟他们不熟啊。”   温简挑眉:“那他们有跟你说什么时候么?”   希夷眯了眯眼,小声道:“师姐有同我说,她们去东海那里重封魔域,让我镇守天心观,不出五日便回。”   “重封魔域……”   他尝了口山楂糕,酸酸甜甜的,很是开胃,一抬眸,就看到绿珠在放餐食,她似乎注意到温简的目光,说:“温寺丞,可有不合口味的?”   温简浅笑,如初晨日头:“没有,很好吃。”   ——   东海之境,九重天界。   桃源,是这两处的必经之地。   花玉龙站在桃花树下,看着那枝叶繁茂的果实,仰头笑了笑:“如今我被封魔尊,这片桃源还得交由师父打理了。”   清垣站在她身后,而一旁的花遇桥则倚着树啃桃子,嗤笑道:“小青竹,你这在人间占了当师父的便宜,可是报了玉龙砍你头茬竹子作玉笛的仇了。”   清垣清咳了声:“只是要报上神护我一世的恩情。”   花遇桥瞥了眼妹妹:“你这一世在凡间的寿元未尽,而过完这一辈子,玉龙可就要去当那魔尊了,天帝虽对你私自毁了幽冥珠有所不悦,但执掌了魔界,也算是达到了目的。”   花玉龙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道:“大道无情,尤其是,对敌人手软。那就是置苍生不顾。”   花遇桥想到她在校场时跟玄策说的话,心头略一触动,道:“被天帝罚下凡间时,阿兄曾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没想到,妹妹比我境界更高,能将魔尊也视为渡船之客。”   花玉龙手腕上的桃音镯花蕊,此时都尽数绽放开来:“我曾问阿耶,为何我叫花玉龙,他说,是找人算过的,现在我站于此处,才明白,是因为我曾在这桃花树下,遇见过一条白龙。”   她话音一落,有云风吹来,她抬手接过花瓣,略一侧眸,瞳孔中就映入了一道熟悉的面孔 ——   “洵之!”   少年嘴角噙着清浅的笑,立于桃花树下,如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这样好看舒服的人出现后,她怎么能让他离开。   花玉龙身姿轻盈地扑到他怀里。   脑袋在他脖颈间挠了挠。   而玄策身后,正跟来了两道身影,花谦牧和花重晏。   “妹妹这般笑容,可是知道天帝说了什么?”   花玉龙抱着玄策的手更紧了:“我知道这朱雀上神之职,我不干了,还有人干,当了几万年,我也累了,再如何留我也没有用。”   花谦牧沉了沉脸色:“你拿上神之位说事没有用,人家玄策还是天帝的外孙呢。”   听到这话,花玉龙感觉玄策的身子略一僵了僵。   她双手抱着不松:“是外孙,就又要人家担当天下道义了么?洵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啊,只要他高兴。当然,害人是不行的。”   花重晏走上前,抬起折扇打了下花玉龙抱着玄策的爪子:“注意点。”   “这里又没外人。”   玄策垂眸看着她,有一种昭告天下的架势:“一会我就这么抱着你出去。”   花玉龙:“……”   手松了松:“咳,那多不好意思。”   玄策:“魔怨在我身体里,天帝方才早就公告了,若是哪天我敢私自逃离朱雀上神的掌控,照样会来收拾我。”   花玉龙抱着他手臂,笑道:“那你便是我的妖夫了!”   花遇桥感慨了声:“堂堂魔尊,变成了一介妖夫啊。”   花玉龙白了他一眼,正要反驳,却是玄策开口:“玉龙为我放弃天界,我当个妖夫又如何,倒是白虎上神,前世下凡偷偷拿了帝姬的桃花酥贡品,今世眼看着公主和亲,才是命苦。”   花遇桥:“……”   花谦牧扫了眼阿弟,开口道:“时辰差不多了,既然天界和魔尊之事已了,便都给我回到凡间去,好好历劫,以往你们嗤笑人命短寿,不过区区几十年,如今你们倒是知道,生而为人,有多难过罢。”   花重晏摇了摇头,叹道:“我还得继续回去算钱啊,玉龙,为了你,阿兄们可是牺牲大了!”   花玉龙忙道:“人间也有好玩的事嘛,例如成亲啊,或者,找个意中人也不错!”   花重晏手中折扇正要敲她脑袋,猛不丁被人握住,抬眸:“哟呵,玄策。”   花玉龙得意:“你瞧,还是有点好处的吧。”   花玉龙边说着,一群人便往凡间而去。   刚回到长安,就看到朱雀大街上人影攒动,花玉龙心道:“这又是什么热闹。”   花遇桥嘀咕了声:“这长安城的热闹,可没什么好事。”   果然,迎面的金吾卫举着牌匾,上面写着“避让”,应是王侯贵族出行吧?   这时,人群中,一道高大身影径直往花玉龙这边走了过来,她奇怪这人为何挡自己视线,不耐烦地抬眉,在对上他视线时,蓦然一愣。   “萧云归?”   花玉龙话音一落,手心牵着的力量更紧了。   “玉龙。”   “如今是玄夫人了。”   玄策声音冷冷提醒。   萧云归视线扫了她身旁众人一眼,笑了笑:“花家的排场倒是不比这出征的队伍小啊。”   “出征?”   花玉龙脱口问道,这时,一旁的花遇桥走上前,“出征突厥?”   萧云归点了点头。   花玉龙:“不和亲了?”   萧云归看了眼出征的军队,道:“这得看仗打得如何了。若是不比嫁出去一个公主划算,那便和亲,若是能将突厥……”   他说到这,手握了个拳头,这架势,不捏碎突厥,都救不回公主了。   花玉龙:“那如何参军入伍?!”   她话音一落,众人朝她看去,那眼神:小娘子这是要当花木兰啊?   萧云归:“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若是想参军效忠,自然唯才是举。”   听到这话,花玉龙朝花遇桥扫了眼。   这时,人群忽然拥挤了起来,大部队已经往这边走来,花玉龙他们不由往后退了退——   “小心!”   忽然,身旁的花重晏低道了声,花玉龙转眸望去,就看到紫袍的阿兄双手正扶着个一身白衣的瘦弱少年。   这时玄策已经护着她往里面走了,她却扯了扯他玄袍袖子,道:“那个人,有些面熟。”   玄策受她指引望过去,“谁?”   花玉龙提醒道:“保安堂的大夫,给我看过刀伤的。”   花遇桥眉头一皱:“什么刀伤?”   花玉龙:“咳!这不是重点啦。”   他们正说着,就见那大夫扶正了头上的幞巾,正要叉手致谢,不提防后面的人又涌了过来,这时,那白衣小子直直拱进了花重晏的怀里。   众人一双眼睛,亮了。   喔嚯!   花玉龙直接开口道:“大夫,好巧啊!”   那被人一喊的身影又正了正,往花玉龙看去,目光先是有些茫然,旋即点了点头,淡定道:“花娘子。”   花玉龙见她面无表情地整理衣冠,抿嘴笑道:“见过两次,还不知娘子姓甚名谁呢。”   “娘子?”   萧云归瞥了眼玄策:“玄少卿啊,您这眼神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景逢好。”白衣女子说道。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好名字。”   景逢好蓦一抬头,就看到面前紫袍少年笑盈盈的目光。   这人,好生爱笑。   “在下先告辞了。”   花玉龙朝她挥了挥手:“有缘再……”   刚要说话,嘴巴就被玄策堵住了。   抬眸,就听他道:“人是大夫,最好不见。”   花玉龙:“有道理,况且如今我有了修为法术,到时候,指不定我们帮她呢。”   听到这话,一旁的萧云归忽然开口:“玉龙,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   花玉龙感觉玄策握着自己的手又紧了紧,遂拍了拍他的手背。   “好啊。”   她大方一笑。   两人走到一处巷子,回头,她能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玄策。   萧云归也看到了,扯了扯嘴角:“玄少卿,倒是好福气。”   花玉龙点了点头:“一般人可消受不了的。”   萧云归看着她:“前几日回府,我问了侯府上下,却是没人肯说出,当初我们退亲的理由。”   听到这话,花玉龙脸色一淡:“都过去了,萧世子何必执着。”   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递给了花玉龙。   她却不接。   萧云归有耐心,自己拆了开来,展开到她面前:“这是当时定亲时,花家送的礼。”   花玉龙眸光一冷,瞥过眼去。   “花家是长安首富,这点银钱对你们而言不算什么,但当时萧府身陷囹圄,若是账本填不上,那就是捅到了圣上面前。萧府与花家的联姻,原本是笔买卖,但若是往后相安无事,也许……”   “不会的。”   花玉龙朝他笑了笑,目光坦荡:“花家为商,你们是贵族,未来,总会有各种理由解除婚礼,花家也不过是想攀点侯府的关系,在这长安立足罢了,各取所需,萧世子不必介怀。”   萧云归心头震震:“当年你便是知道了这个,所以才会生气要与我解除婚约的?”   花玉龙看着他:“萧世子,你何必执着于过往?若是小女子当年那点任性让你至今不甘,那我也只能劝你看开,若是你想要算账,那你该找花重晏,而不是我。”   萧云归:“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当初我在池底找到了宝物,你还会与我解除婚约么?”   花玉龙神色一怔,旋即,点了点头。   “萧世子,解除婚约,与你无关。”   “原来如此。”   他怅然一笑,道:“这笔钱,我往后会一笔笔还给花府,就当是,两清了。”   花玉龙朝她福了个礼,转身便走了。   红影轻盈,一下便落入了玄袍怀里。   萧云归看着他们并肩走远的长影,良久,后背靠到墙垣上,仰头无声笑了笑。   这世上,能被一个意中人抓住,才是最大的幸运。   ——   三个月后。   长安夏末。   绮罗布行的玉娘生下了孩子,还是代理老板九娘抱来给花玉龙看的。   粉雕玉琢,玲珑可爱,九娘说:“就跟我的青梅一样。”   花玉龙:“沈乔知道了吗?”   九娘点了点头。   花玉龙逗着小婴儿,道:“他也算有福了,得了这么个宝贝小棉袄。”   九娘:“大理寺说,他离问斩只剩几日了。”   花玉龙:“那他岂不是怨天抢地,这沈家绝后咯。”   九娘一笑,道:“他跟我说,往后对这孩子,得像花家这般,挑中用的女婿上门,生什么孩子他没得选,但是女婿,他可以选最好的,这样,绮罗布行的堂号,就能继续发扬下去。”   “呵。”   花玉龙笑了声,这时,花觉闻从院子里走上了厅堂,道:“这沈乔,人还不算蠢,瞧见我花家女儿儿子都这般好,在牢里悟出了这个道理。”   九娘福身行礼,笑道:“论眼光和魄力,光是在传承这一点上,这天下商客对花老爷都望尘莫及啊。”   花觉闻上前逗了逗小孩,说道:“只要我的孩子心在一块,哪怕他们一个个都不在长安,花家的名号,依然能传扬出去,而若这心不在一块啊,莫说亲不亲生,我这花家名堂,可怕是要应祖宗那句’富不过三代’咯。”   这时,玄策正跟山原谈着事情,往厅堂这边走来,那小孩似察觉到什么,突然放声哭了起来,惊得花玉龙忙把孩子抱给九娘。   花玉龙朝他蹙眉道:“夫君还真是玉面罗煞,我这魔尊抱着孩子都不哭,你一来,她就放声了。”   玄策眉眼柔和地看了眼那小孩,也不管她因为自己的靠近而哭得更撕心裂肺,信步走到花玉龙身边,说道:“放心,我们的孩子,绝对安静不闹。”   花玉龙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若是闹呢?”   玄策:“那便把他抱走。”   花玉龙捏了下他笔挺的鼻子:“我就让山原把你架走!”   她话音一落,众人不由笑出了声。   九娘怀里的孩子,许是知晓高兴,也不哭了,只支棱着四肢,扑腾了起来。   九娘哄了哄她,轻声道:“孩子啊,无论以后有多难,记住了,笑是良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