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鱼公主苟命日常 作者:孟七签   文案   时九柔刚吐槽完一本古早三观不正大女主文,就穿成了文里的炮灰南海鲛族二公主。   鲛王爹爹要她和亲,绿茶姐姐要她的命,身受重伤后变成原形,还被人类当成礼物献给了女主的备胎——昭赟王朝的太子殿下。   据说太子殿下英勇神武,不近女色。   唯独对原女主一见钟情,就是因为对方做得一手好鱼。   时九柔:“……”   太惨了,还让不让鱼活了!   只是她不知道——   虽然太子总爱威胁她:“南海海鱼,不论红烧、清蒸、干煎、还是作成鱼脍……啧,鲜美至极!”   每每吓得她浑身绷直,有气无力,恹恹地缓慢地吐出一个又大又圆的泡泡。   太子却从未要吃掉她,只因为她害怕起来瑟瑟发抖的样子太可爱,让他忘却一切压力。   这个世上,人人都想杀他害他,唯有眼前的游鱼纯澈干净。   【小剧场】   时九柔养好伤化回人身,第一件事就是离开原书主线,跑得远远的。   她的小算盘打得甚好,找个隐姓埋名的地方,要法力有法力、要颜值有颜值,划片地种亩田,再找三个小鲜肉天天陪她推牌九,岂不美哉!   直到有一天,当太子找上门,将她一把搂在怀里,低哑着嗓音问她:“为什么……不辞而别?”   高冷禁欲工作狂太子X软萌从心咸(真)鱼鲛族二公主   本文又名:《穿成一条鱼后,嫁入东宫了》《霸道太子小逃妃》   IVI SC甜饼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异能 甜甜   主角:时九柔,纪少瑜 ┃ 配角:专栏预收《成为团宠后全世界都掉马了》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养只人鱼做宠物!可爱到头掉   立意:不管在什么样的困境中,都要保持乐观向上的心态 =========== 第1章 “传闻食之,大补!”   鼻尖萦绕的是浓重的咸腥气,身上像塌了沉沉的棉被,却丝毫不见暖意,冻得整个身体都僵麻了起来……   时九柔脑中混沌不堪,有个念头让她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只觉得冷,冷得这副不受控制的身躯也瑟瑟颤抖。   猛地,兜头一盆冷水,那水声哗哗作响,又如鼓槌重击在绷直了牛皮的鼓面上一般敲打着她的周身。   “二殿下,二公主殿下快醒醒……那些人已经追过来了!”   时九柔模模糊糊间听见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女声在她耳边不住地念叨着,又感觉自己被一双手狠狠推了一把,接着头撞上了硬物。   剧痛反叫她清醒过来。   她在一艘小船上,抬眼是汪洋无际的大海,海天相交处一轮红日堕得飞快,余晖染红了碧波,只是那红色有些诡异,深深浅浅团在水里,浓郁难散。   恢复了五识的时九柔骤觉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海风咸腥中夹杂着血气,她抬手摸了一把头,手上有触目惊心的血。   她低下头,才后知后觉满身白衣几乎成了血衣,而孤舟飘摇,海浪一层一层卷着拍来,汹涌异常。难怪如此地冷,原来是被不知拍了多少下浪,浑身都湿透了。   “鲛绡早已破烂,避不得水……”方才那女声源自一个眉目清秀的丫头,她怯怯地说,一张脸血色尽失,半仰着身子伏在甲板上,碧绿的鱼尾有气无力地垂着,让人想不出她推时九柔时哪里来的巨力。   时九柔惊惧地看向那鱼尾,下一瞬却更惊惧地看着自己白皙的手指间生出了薄如蝉翼的蹼,双腿渐渐长出金色与粉色交叠的鳞片来。   碧绿鱼尾的丫头磨蹭过来,满眼的楚楚可怜,却用力地拉住时九柔的手,恳切地道:“二殿下,您便信了夭娜这一回吧,夭娜虽非娘娘带来的婢女,却对殿下您忠心不二。您瞧咱们宫中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您也伤得要化出鱼尾……”   夭娜咬咬牙,回过头看了眼后面。   时九柔脑中空空,犹在发愣,下意识顺着夭娜的视线扭头去看,已见海平线处冒出一只一只骑着鳌龟披着银甲鲛绡的人鱼,或手执三叉戟或背着长弓,越来越近。   “二殿下!”夭娜双目含泪,“这艘避水舟已然破损不堪,不能再替殿下遮蔽风箭,不如向西驶去,只要进了人族边境百里海域,琅瑶殿下绝不敢带人去了!夭娜求求您了,只有您才能驱使避水舟!”   琅瑶、避水舟……时九柔睁圆眼睛,万分震惊中福至心灵,她手拍在甲板上,尝试着默念了句口诀,避水舟果然稍偏西去些,在水上竞速而起。   咻——   却不料,一支箭乘着风破空而来,扎在避水舟甲身上,舟慢了下来。   时九柔看见身后银甲人鱼军团中,一身蓝色鲛绡的女子昂扬着头,海藻般的长发在风中飘着,正睥睨着拉动一张金色巨弓,又补了一箭向她。   那是南海鲛王的座下弓,刻着铭文,可猎杀高级的鲛族王族。   时九柔心头涌起难以遏制的情绪,鲛王竟想要她的命,居然是鲛王要鲛族嫡二公主的命!   夭娜的声音又急急而起,“二殿下,快入水中去!朝着人族的海域游去!”   箭擦过避水舟,在时九柔跃入海中的刹那,穿透她的肩胛。   拼着最后一口气,她游过那道分割着海族和人族的百里海域线,半人半鱼的身躯也不堪重负,只得缩回最原初的一条鱼儿形状,不断地朝着人族海岸游去。   只是仿佛有何处不对,她似乎在落水那刻隐约看见,一脸柔弱忠恳的夭娜脸上,怎么是抹得意的笑呢。   但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思考,越来越近又越来越吵的人声袭来,她好不容易恢复清明的大脑又搅成了浆糊。   夕阳铺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此处已然风平浪静,一张细密孔眼的网抛入水里,时九柔眼睁睁看着自己落在其中,却发不出声音,将昏之际耳边只听见一句人声。   “好漂亮的鱼啊!司礼大人您瞧,这回贡品有交待了!”   ……   时九柔在一片黑暗中醒来,她下意识地想抬起手,才意识到自己如今已不是人的模样,而是一条鱼。   甩了甩尾巴,她立刻感觉到周身水的流动。是了,她是一条鱼啊!   睁大了本就极圆的眼,静谧无声中时九柔才想明白来龙去脉。   时九柔偶得一本古早三观不正大女主文,刚吐槽完就穿了进来,还穿成了祭献男配和女主感情的鲛族炮灰公主。   这本古早文设定在一个叫做苍流的世界中,这里人族和妖族并存,人族的三个国家以三足鼎立之势守卫着苍流大陆的三个方位,余下的一方和茫茫四海都被妖族占据。   原书女主是南方昭赟王朝镇海将军凌渡海的女儿,昭赟王朝第一美人凌绮雯。   而时九柔容身的这位炮灰,是南海鲛族嫡二公主琅澜。   南方之海由据说残存了远古天神血脉的南海鲛族与南海龙族共同统治,龙族占七分,鲛族占三分。   琅澜的母亲先鲛后早亡,鲛王的一位庶妃上位。这位庶妃是大公主琅瑶的亲生母亲。   南海的鲛族与龙族联姻是历来传统,炮灰琅澜公主自幼许给了龙太子为妻,龙太子却在继位后迎娶了满心爱慕的龙后,北海的龙族公主。   天性浪漫天真的炮灰琅澜本就不愿意嫁去龙族,如此一来正好取消婚约。   可琅瑶与新鲛后不甘心联姻取消,便一边诱哄琅澜婚约无法取消,琅澜必须嫁去为妃。   琅澜哪肯如此,惊慌之下被琅瑶鼓动着叛族逃婚,落入了琅瑶母女的陷阱中。琅瑶逼死她后,回去与鲛王邀功表忠心,代替她嫁入龙宫做了妃子。   时九柔在心里长吁短叹,她鼓起胖胖的鱼鳃,气得在水里转了好几个圈。   她终于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了!   不管是时九柔自己对原书的记忆,还是原身琅澜公主残存的回忆,夭娜都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这本就是姐姐琅瑶的一个计,逼得琅澜犯了鲛族禁忌,主动进入人族海域,琅瑶便可顺势回去状告她死罪。   而可怜的琅澜身负重伤,变回鱼的原型失去法力,被人族司礼官捉住成为贡礼,又被原书女主凌绮雯的备胎太子当成礼物送给了她。   凌绮雯独一个爱好,便是做鱼。   偏那备胎男配就爱看她做鱼。   琅澜堂堂鲛族公主,最后竟成了一锅酸菜鱼。   时九柔绝望得想哭,她醒时七荤八素,哪能反应得过来。她游了几步,黑暗里咣叽撞在壁上,痛得便要打挺。   她,已然在人族的鱼缸里了,怕是远离大海,不日便要到达昭赟王朝的帝都了。也就距离琅澜,不,时九柔的死期不远咯!   危、危啊……   鱼哭了水知道,时九柔哭了,谁知道?   正当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时,传来一连串娇滴滴的声音,隔着水都能激起时九柔幻肢的鸡皮疙瘩来。   “太子表哥,表哥走慢些,绮雯要跟不上了!”   “表哥,你说巧不巧,我正罗州老家赶回帝京,便在羽州碰上了赈灾的表哥你,还巧遇了在海州纳收贡品的叔父大人。表哥你说,这算不算有缘,千里万里一线牵呢?”   幻想出的鸡皮疙瘩还未褪去,时九柔又听见另一道极为冷淡的男声也起,如午后一场秋雨,霎时间打断了那聒噪的娇音。   “有劳司礼大人了。”竟是半句没回那女声。   时九柔眼前的黑忽然消失,刺得她溜圆的鱼眼一疼。隔着琉璃透明的鱼缸,外面的世界虽微微有些扭曲,却顿时清晰分明起来。   那是一个穿着雪青长衫的男子,衣料暗纹精致透着雍容的光泽,乌黑的长发以金玉高束,露出一张白润却棱角清晰的面孔来,端着一副生人勿进的表情。   他的胳膊,毫无痕迹地避开了右侧少女攀附上来的一双柔荑。   太子左侧红衣的司礼官大人躬身执礼,讪讪地看了一眼紧紧贴着太子的少女,却见少女不曾有半分尴尬,仍旧柔若无骨地倚着太子。   “太子殿下,这是微臣亲自去海州挑选捕捞的贡品,有品质极佳的朱紫珊瑚、鸽子蛋大小的雪贝珍珠和各色珍奇。最奇的,还要当属这琉璃缸中的粉璃曼美人鱼。”   司礼大人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听当地老人说,璃曼美人鱼是南海鲛族的原族,向来只生活在深海,踪迹难寻,若机缘巧合并加以修炼可化为鲛人,传闻食之,大补!”   鱼缸里的时九柔闻言,抖了三抖。   太子面色不改,只略略扫过时九柔,随口夸赞了句:“名不虚传,确实能称得上一句美人鱼。”   他话音刚落,边上的少女却起了兴致,手指时九柔,垂下眉眼撒娇道:“太子表哥,这鱼如此好看,不如你将它赏了给绮雯如何?”   她笑得无辜灿烂,口中的话却让时九柔如坠冰窟。   “表哥不是最爱看绮雯烧鱼,好看的鱼也好吃,烧给表哥补补身子如何?”   是她,是她,就是她!时九柔瑟瑟发抖,蔫得霜打茄子般的身子焦躁不安地游动起来。   太子眸中精光稍纵即逝,他冷淡的神色一顿,挂上浅淡的笑,倒是变得温柔了些。   一想到密探所报,镇海将军凌渡海近来在海州的所作所为,太子若有所思地看向凌绮雯美艳的笑。   他正欲颔首,却见琉璃鱼缸中金粉渐变交错的璃曼美人鱼奋力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白色水线。 第2章 “孤要养你,她们,夺不走的。……   赤金的斜阳从窗棂缝隙中漏出,碎落在那道纤薄绮丽的鱼身上,鱼尾搏力摆动,任由那光顺着细密的圆润鳞片淌过,粉金渐变交错,流光溢彩又夺目逼人。   这一幕有着叫人凝滞呼吸的力量,是充满生命力与拼搏韵律的动人的美。   太子眯起眼睛,见那不知是决心要赴死还是拼尽全力求生的璃曼美人鱼摔落回鱼缸中,溅起一浪水花。   身侧重重的一声呼吸声,太子侧目,水花好巧不倚地全甩在了凌绮雯的半张美艳脸孔上,将她精心梳理的刘海儿弄得湿透,打成绺地贴在额上。   与太子好奇打量的目光对上,纵使凌绮雯沉得住气,也不禁又尴尬又恼怒地憋出一个狼狈的笑容,咬牙切齿地笑着道:“表哥,无妨。”   司礼官垂袖中的手掐了把大腿,悄悄别过脸,不忍直视。   叫你这女人不安好心,还想吃了我!   时九柔扭动鱼鳍好似叉会儿腰,气鼓鼓地炫耀似地原地游了一圈。   方才那举动,是有一点泄愤的意思,却也不全是时九柔昏了头,破罐破摔。   按照原书中说,昭赟王朝的太子是原女主凌绮雯鱼塘里一只备胎,虽不近女色,却唯独对凌绮雯不假防备,为讨她欢心,甚至推拒了邻国公主的和亲。   但是时九柔刚才怎么瞧着,这个太子与书中凌绮雯视角中的舔狗人设有些出入。   似乎对凌绮雯很是冷淡,悄悄躲开凌绮雯纤纤玉手的动作也值得深思。   是以,时九柔绝望之下奋力跃起,孤注一掷地赌上一赌她的直觉。毕竟,在场三人,唯有太子身上有点生还的希望了。   吐个泡泡,时九柔心里眨巴眨巴眼,想着要是赌输了,她就故技重施,一头撞死在地上,也绝不要变成一锅酸菜鱼汤,填了恶女狗男的肚子!   凌绮雯不愧是原书女主,转眼立刻又挂上了笑,媚眼如丝地看了眼太子,又转头对司礼官道:   “叔父,快将这什么美人鱼捞上来呀,太子表哥疼我,定会赏给我的。”   “绮雯……这是贡礼。”司礼官小声提醒道。   他出身凌家,却是偏房一位庶子,因镇海将军凌渡海的荫护,才得了这个清闲的肥差。   凌绮雯撅起红润的小嘴,不以为意,仍对着太子撒娇。   “那有什么,皇帝姨丈和太子表哥如此疼我,区区一条鱼罢了,便是去了帝京求皇帝姨丈赏赐,也定会赐给我的。”   这倒没错,凌绮雯的生母姊妹三人,其中有二先后嫁入皇宫为后,另有一个嫁了镇海将军。   凌绮雯长得好看,又生得一副七窍玲珑心,在帝京中可谓无处不逢源,比宗室郡主还要显贵些。   时九柔提起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子,暗暗祈求。   她还记得原身姐姐追杀她时用的是鲛王的座下弓,既然鲛王信以为真要杀她这个叛族逃婚的逆女,那海里是回不去了。唯一的生路还在陆上。   太子呀太子,你生得芝兰毓秀,可千万别是个白糖包子、废物点心、绣花枕头一包草呀……   “表妹说得很是,父皇与皇后娘娘最疼你。”   太子勾起薄薄的笑,眼角却未弯下,眸中溢出点难辨真假的温柔和宠溺。   凌绮雯脸上缓缓浮现出丝丝得意。   太子话音一转,软下声音,徐徐问之:“表妹当真馋这一口?”   “也不是馋,表哥不是最爱吃绮雯烧得鱼肴,表哥千里迢迢而来,人家只是想让你尝尝手艺是不是又精进了些。”   “知你爱吃鱼,孤随行的车上运了羽州特产脆肉鲩,体型肥长,由专人精心饲养,养在山泉水里,日日以蚕豆喂养,肉质清爽脆口。表妹随孤去挑一条来!”   凌绮雯妩媚的笑容僵硬,时九柔松了口气,欢快地摆摆尾巴,咕嘟咕嘟游得更快些了。   太子英明!   “表妹真好这口,孤替你养着,养得肥硕了,再送还与你。”   啊这……时九柔顿住,敢情真是她误会了太子对凌绮雯的一腔真情,真是舔狗不得好死!   呜呜呜,死刑改为死缓,也罢,总是给她留了转圜的余地。   时九柔暗暗叹了口气。   凌绮雯恋恋不舍地收回看向时九柔的目光,眼底浓烈的贪念虽遮掩得极快,却还是被盯着她的太子捕捉了去。   太子散去浅笑,又恢复冷淡的模样。   他侧首嘱咐身后的近侍将琉璃鱼缸并璃曼美人鱼搬去自己暂住的房间,然后引凌绮雯出了门。   凌绮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只见太子高挺身姿的背影如玉如竹,若非那样冷淡戒备、难以掌控,也能算是标准的有匪君子,郎君良配了。她一贯娇媚的笑,淡了淡。   太子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却嘲讽地思索,那条鱼奇异之处在哪里,竟能让凌绮雯生出那么强烈的欲念。   那他可要,好好养着。   昭赟王朝皇室血脉克水,天生难以习得水系幻术,因此水战将军不得已要掌控在外系手中。   当年陛下继位时,迎娶的皇后鎏氏乃世族贵女,为了笼络水系幻术的天才凌渡海,将皇后次妹嫁给他。   凌渡海天纵奇才、屡战屡胜,军功傲人,封无可封,嘉为镇海将军,驻守海州。   后来先皇后大鎏氏死后,为巩固凌氏一族和鎏氏一族,陛下又娶了鎏氏小妹为继后。   这几年陛下龙体欠安,太子锋芒渐露,初露帝王威严。凌渡海功高震主,野心勃勃,小鎏氏毕竟又只是太子小姨,两家觉得太子难以掌控,便生出了点躁动不安的心来。   比如……   太子的密探来报,凌渡海违背人海两族契约,屡屡入海族领地捉取海族妖物,不知打得什么算盘。   而他的女儿凌绮雯——太子不善水系幻术,却在理论知识上博闻强记,久而久之从她料理鱼的过程中看出了点诡异之处。   想到这里,太子的面色越发深沉,却也越发难测。   ……   时九柔百无聊赖地游啊游,吐泡泡的技能越发娴熟,只要她稍微控制一下力度,可以吐出一连串的泡泡,一个一个依次变大。   再甩动鱼尾,泡泡便接连破碎,又变成数个小泡泡。   这个玩腻了,便作死鱼状,翻仰着雪白的肚皮,一动不动,吓得负责换水的小太监惊慌失措,趴在鱼缸边不住地喊她。   “仙鱼娘娘!仙鱼娘娘!您可别吓小的呀,快动弹动弹,若是您死了……凌姑娘不得叫殿下活剥了小的皮哟……行行好吧。”   时九柔心里笑得前俯后仰,也打挺翻过来,游来游去。   小太监破涕为笑。   时九柔最是乐观的性格,当下暂时脱离了生死危机,想来想去又没什么脱身的好办法,只好安于现状及时行乐了。   虽然办法总要想的,也总是要逃走的。   但那得等她伤好一些,幻术恢复七七八八了,能变成人形后。   她是这样想的,当见到与凌绮雯一道用过饭回屋的太子,便下意识地以甩动鱼尾代替挥手,同他打了个招呼。   横竖太子是看不懂的。   时九柔这样想着,冒着泡泡,带着点小小的捉弄的心思。   其实太子看懂了,他虽然看不出眼前这条璃曼美人鱼的门道,但凌绮雯的举止告诉他,这条鱼身上定有什么玄机。   所以再看到时九柔甩动鱼尾打招呼的时候,太子更肯定了这条鱼是通了点灵性的。   他微微颔首。不过应该不多,毕竟真通了灵性的鱼,早已化身为妖,岂是池中物。   太子走近鱼缸,负着手,凭空说了句。   “凌绮雯与孤用餐时说:鱼在恐惧之下被杀,有种别样的滋味,等到那条璃曼美人鱼长成时,就把鱼缸放在砧板边,看着同类放血而亡,表哥觉不觉得很有趣?”   有、有趣?!!   好、好狠毒的女人!   时九柔全身僵直。   这就是古早三观不正大女主文里的女主吗!?这怎么比反派还恐怖……真是爱了爱了呢?   时九柔想要咸鱼的心又揪了起来,她用力振荡身子,咣咣用鱼鳍拍砸琉璃鱼缸壁。   救救我啊,太子殿下!   太子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然笑了下。   这种美丽又没什么智慧的低等生物,学起人来果然可爱得过分呢。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且好好活着,用力地活着。”   面对一条通了人性又不能言语、不能离水的鱼,太子拉来一把太师椅,坐在摆放了时九柔鱼缸的桌前。   他舒展开日日板着的脊背,放松地瘫在太师椅上,眯了眯姣好形状的眼睛。   权欲熏心的人啊,哪比得上这种小东西干净可爱呢。   “孤要养你,她们,夺不走的。” 第3章 啊哈! 情敌见面,有点意思了……   咝!   轻如呢喃的一声喟叹,从静谧的空气中入水,再顺漾起的水波钻入时九柔的耳孔里,直麻得时九柔圆润服帖的鳞片翻炸起来。   养她?信了你的鬼哟。   时九柔确确实实穿进了一本书里,而书里的角色性格剧情早已固定。   虽然因为点意外她没有被太子送给凌绮雯,但书里面时九柔的原身就是因为眼前这个说着养她的男人才惨遭“酸菜鱼酷刑”的。   时九柔,可真不敢信。   不过作为一条不能说话的鱼宠,应该说作为一个能屈能伸的大女子,她该缩头就要缩头,从心保命。   于是,时九柔装作欢快地转了个圈圈,竭尽全力地作出谄媚的神态,振尾上下蹦跳,再低低跃出两下水面。   活似一只水中狗腿子。   太子眉梢上染了丝油然心生的笑意,他手指关节轻轻叩在桌面,本来只觉得这鱼通灵性有些有趣,没想到竟然如此有趣。   他不过给了点颜色,瞧这,都抖起来了。   “看来你是能听得懂孤的话了。”太子挑一挑眉,“那很好,孤就喜欢你这种安分守己的小东西。”   下一瞬,他却瞥了眼窗外风光,话音一变。   “已至九月,不日海州开禁,渔民开市,孤去年尝过一回南海海鱼,不论红烧、清蒸、干煎、还是作成鱼脍……啧,鲜美至极啊!爱鱼,你说可是呀?”   咣叽!低跃出水面的美鱼浑身绷直,垂直着落回水里,有气无力地贴着琉璃缸壁,恹恹地缓慢地吐出一个又大又圆的泡泡。   太子再也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养一只听得懂人话的鱼宠的乐趣,尽在于此。   时九柔却是累了,心累。   她看着笑得有些人设崩坏的太子,跟着在心里哼地笑了一声,不愧是原书里三观不正大女主的舔狗,臭味相投、狼狈为奸、同流合污、勾勾搭搭、沆瀣一气……   且笑着吧,现在戏耍她这么开心,自己的结局却也好不到哪去。   按原书里的时间线,太子从羽州赈灾回到帝京后不过余月,皇帝就将凌绮雯赐婚给了他。后来皇后小鎏氏怀孕,生出了亲生的小皇子后,太子的日子便很是难过了。   凌绮雯挂着太子未婚妻的名字继续与书中各色男配周游,太子发觉他‘深爱’的女子不停给他戴绿帽,声名一落千里。   彼时,南海龙鲛两族以太子侵扰海族为名号发起进攻,老皇帝大怒,收了太子监朝权,囚禁于东宫。   太子惨遭事业爱情双重打击,竟呕血气结身亡。   最可气的是,他死后凌绮雯竟能独善其身,还拉了一波可怜。   时九柔幽幽地看着太子,觉得他好像又没那么气人了。   太子逗弄了时九柔一会,便又克制地去书桌前阅览案牍,一沾到公事,放松舒展的脊背便又挺立如长竹。   纵使时九柔觉得他对凌绮雯是自作自受,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实作为太子,不玩物丧志懂克制、兢兢业业,实在是很合格了。   不知多久,司礼官亲自登门,小心地问询太子:“殿下,贡品须及时入京,下官欲明日启程返京,不知殿下还一道否?”   “孤同大人一道。”   ……   “姑娘的‘凌霄拆解手’已出神入化,奴婢今日看见姑娘杀那羽州脆肉鲩时,行云流水、片片晶莹、骨上不沾一丝肉,怕是已至第三重了。”   凌绮雯接过心腹侍女丹姝递过来的一块圆润光滑的玉石,双手那块玉石拢在手心揉擦,又递还给丹姝。   “第三重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若能练至第七重,就是遇上南海鲛族里的高等妖物,轻轻一指便骨肉分离。”   她轻轻举起养得冰肌玉骨般的双手,细细地嗅了一下,嘴角便翘起来。   “叔父这回从海州带的寒香石甚是不错,手上的鱼腥味是半点都没了。若不是练那凌霄拆解手,哪个又愿意碰那些恶心玩意。”   丹姝在旁笑着道:“还不是姑娘天赋羡人,将军对姑娘寄予厚望,族中旁的人连知道都不曾知道,哪有什么资格练这个。”   这话听得凌绮雯很是满意,她轻笑着用纤长蔻丹一指丹姝,颇为自得道:“这是一门不为外人道的秘术,若非你家世代为我凌家的忠奴,你又很得我心,否则当你知道凌霄拆解手的名字时,就已经死了。”   丹姝口上诺诺称是,对着笑靥如花、说着蛇蝎之言的凌绮雯勉强一笑。   “可惜我被陛下当作父亲大人的人质控制在帝京,轻易离不开,每日要用那些破鱼烂虾练手,长进太慢!”   凌绮雯哼了一声,问丹姝:“你看出那条璃曼美人鱼的门道了没有?”   丹姝惶恐,只道:“奴婢粗笨,自然看不出。”   凌绮雯挑选侍女时,特意避开了水系幻术的,所以丹姝习金,金生水,主近战。   凌绮雯当然知道。   “我一眼便知,那条鱼灵性充沛,却全无法术。应当快要化妖,若如此,可真是我练手的好东西啊。”   “那姑娘,咱们如何能得到它?”   “不急,叔父说明日启程返京,到了帝京再说。”凌绮雯拨弄鬓角的头发,颇有些恨恨地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竟泼了我一脸水,到时让她好好地享受一番。”   丹姝不由打了个寒颤。   “你退下吧,我乏了。”   “是。”丹姝福身。   待丹姝关上门,凌绮雯取出一只乌木盒子,木盒子中微微振动,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撞击,拼命要出来。   她打了个诀,木盒子里面就安静下来,再揭开盖子。   一只奇丑无比满身胶皮的妖物尖锐的声音里充满愤恨,“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这丑女人!”   “我丑?”凌绮雯蛾眉竖起,鲜艳欲滴的指甲隔空划过妖物鼓鼓囊囊的腹部,瞬间腹部裂开。   “你这小小海妖懂什么美丑?!”   “啊!丑,丑女人!”海妖声音越发尖利,“我是龙后护随,你们违反契约抓我!龙后若知,会、会替我、报仇!”   凌绮雯手掌合拢,那海妖瞬间被水化的冰刃切割成六瓣,一声也发不出来了,一颗绿色的珠子滚了出来。   “呵,报仇?”凌绮雯两指捏出珠子,把盒子合上,不屑道,“龙后会替你报仇?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   这只海妖是海族中下等的妖物,海州时凌将军封印了,让司礼官悄悄带给凌绮雯的。腹中元丹,能助她修为。   ……   第二日,司礼官、太子、凌绮雯三队一齐从羽州出发,返回帝京。羽州距离帝都并不算遥远,约莫十余日就能到了。   一路上,时九柔仍在她的琉璃鱼缸中,太子似乎很喜欢她这只鱼宠,将琉璃鱼缸摆放在宽阔车驾里的书桌边,时常逗弄。   令时九柔庆幸的是,凌绮雯好像歇了打她主意的心思,竟再没提过。   就是生命虽然无虞,生活质量却难以保证。   比如此刻,时九柔面对着太子投喂的鱼食,苦闷地望着天,隐隐有些明白前世为什么自家狗子那么抗拒狗粮了。   这谁吃得下去呀!!怒,(ノ=Д=)ノ┻━┻!!   鱼食没有一丝丝味道,仅用豆粉、麸皮、大麦粉揉杂在一起,浸泡在水里久了还会散开。   时九柔是拒绝的,特别是当她的鱼缸还对着太子等人的饭桌时,色香味俱全的精致菜肴与光秃秃的鱼食两相对比,时九柔更是崩溃至极。   她毕竟不是真的鱼啊揍!   那凌绮雯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怎样,说是什么既然太子这么喜欢这条鱼,用餐时也该带着。   凌绮雯还会夹起一块红烧鱼块,瞟了眼时九柔。   时九柔哼哼。   抵达帝京的那天,发生一件事。   三队人马叩开城门,鱼贯而入之时,时九柔忽然听到一声清朗的高呼声。   太子撩开车驾的窗上帘幕,便见一身薄薄雪衣、长发肆意披肩的俊朗少年,骑在一匹同样雪白的马上,弯着腰对太子道了声。   “少瑜哥哥,你回来了!”   太子面无表情,微蹙起眉道:“小国师也回京了。”   哦!时九柔的嘴张得圆圆,不禁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小国师,原书中大女主凌绮雯的另一只舔狗。   与太子截然不同,小国师既不老成、也不腹黑、人前人后表里如一,人人称他鲜衣怒马好少年、小太阳一般的赤子。   但就他舔得那个劲啊,做出的憨憨傻傻的那些事啊,时九柔抿了抿嘴,大约是有哈士奇那味了。   这可有些精彩了,毕竟原书里最好看的也是凌绮雯身边的那些修罗场啊。   啊哈!   情敌见面,有点意思了。   小国师笑得纯然,“是啊。我在罗州与凌姑娘分开后,回了一趟圣清山,见了我师父他老人家便赶回来了。没想到竟遇上了你们。凌姑娘可还好呀?”   哈哈哈哈哈……   既是情敌,小国师还说这话来扎太子的心。   时九柔终于明白了,她就说为什么本该拿着舔狗男配牌的太子与凌绮雯并没有书里那么亲近,原来是两人碰面前,凌绮雯一直与小国师在一起呀。   舔狗太子这是气着了,所以才故意与凌绮雯疏远的?   毕竟她并不认为是她甩了凌绮雯一脸水的缘故,才让太子改变了原书发展的轨迹。   不过也合该她运气好!   果不其然,见着太子听了小国师的话,脸黑了三分。 第4章 怜爱太子。   只是太子脸色转黑的原因,却并非时九柔所猜测的那样。   太子自认为与小国师交情并不深,小国师却永远对他天真地笑着,热情地唤“少瑜哥哥”。   幼时便罢了,后来小国师长大些,又与他许多年不曾见面,却顶着一张出尘的脸,仍与他亲近地好似没有半分距离感。   太子有时也迷糊起来,究竟是他以小人度君子之腹,还是小国师笑面下藏得太深?   小国师名作斐晏楠,是昭赟王朝一个隐秘家族的幼子,后被老国师一眼看中收了做关门弟子。   除了幼时被送入昭明殿与太子等人一道读了半年书,再出圣清山就是最近不久的事了。   老国师地位尊崇,皇帝陛下龙体不安后,恐生事变,老国师便回山坐镇为陛下祈福护法。   小国师才算出师,承了老国师衣钵,在帝京从事。   “少瑜哥哥,你是直接进宫的吧?”小国师跨在马上,收着缰绳,放慢了速度,不疾不徐地跟着太子的车驾,只稍稍后半步,以示君臣有别。   太子颔首。   小国师笑意璀然,兴高采烈道:“我也是进宫的,咱们是一道。少瑜哥哥稍等,我去问问凌姑娘,问问她去哪儿。”   太子无语,心想这话倒也不必说给他听。   琉璃鱼缸里的时九柔津津有味地听着八卦,若不是她穿书而来,知道书里的小国师就是纯粹的单纯憨傻,也大概要被他这般清新脱俗的挑衅气到一分半分。   小国师还觉得挺美,在马上同太子报了个拳,掉头向后面凌绮雯的马车去。   太子刚要闭目养神,祛祛心中杂念,又见小国师来他身侧,他只能把放下的帘幕重新挑上去。   “怎么?小国师不同你的凌姑娘多叙叙旧?”   时九柔:啧,好酸。   小国师白衣胜雪,疏朗俊俏的脸上一片坦然,嘴角向上自然地翘起,笑得赏心悦目。   “好消息自然要先说与少瑜哥哥。凌姑娘也与我们一道,她要去拜见皇后娘娘。   是我的过错,忘记同少瑜哥哥说了,此番我回京进宫,是要为皇后娘娘与小殿下祈福。这是大大的喜事,瞧我这脑子。”   太子不为所动且暗藏不耐的表情终于松动,他拧起眉头,脸色沉重难看,音色也有些冷厉,问道:“小殿下?”   小国师似是被他吓到一般微微愣住,发自肺腑的笑意骤然退去一半,见太子脸色难看,小心翼翼地说:“少瑜哥哥不知道?”   “孤该知道什么?”   气压低到波及了鱼缸里的时九柔,她也不敢游动了,生怕太子一个不忿迁怒到她。   因为这本书是古早文学,是以大女主第一人称视角叙述的,所以太子身上发生的具体的每一件事,她也知道的并不详细。   但是结合小国师的话与太子的反应,时九柔大致猜出了发生什么。   时九柔都有些心疼小国师了,他本就白净的小脸好似被吓得更白,犹豫着不敢开口。   “少瑜哥哥、定是你去羽州赈灾的缘故,消息才未传给你知道。”小国师难得斟酌起话里措辞。   太子双手垂了下去,微微闭上双眼,眼睫轻覆,声音里也听不出什么起伏。   “皇后娘娘,有了身子了?”   “是的。”   小国师如释重负,笑意刚要重新扬起,却见太子脸色更差了似的,忧心忡忡地看去。   “少瑜哥哥身体不适吗?”   太子紧握小桌几上早已凉透的骨瓷茶杯,骨节用力到泛白,他端起来长饮一口,冷茶顺着咽喉灌下,迫使他神志清明了起来。   强压着脑海中嗡嗡作响的杂音,太子抿唇也微微笑起来,牙齿悄悄咬过的薄唇重透出血色,整张脸也恢复了正常。   “舟车劳顿,孤累了,先不同你叙旧了。”   说罢,在小国师狐疑的眼神中,将帘幕放下。   时九柔将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微微叹息起来。此时小鎏氏只是怀孕,待她十月怀胎生下皇子后,太子的日子才真正艰难了起来。   怜爱太子。   但那要很久之后了,她彼时肯定能化回人形,重新掌握幻术,应该早已经离开太子了。   书中人是书中人,那不是她能干预的命运,一想起太子未来的结局,时九柔虽有些怅然,却也没有想过会与自己有太多瓜葛。   与时九柔半步之远的太子,此刻心乱如麻。   他的父皇后宫美姬并不多,且能生育的多是公主,唯一能生育皇子的也都是家族品级都不高的妃嫔。   他的背后一直站着鎏氏一族与凌氏一族,父皇一直未曾允许陪伴他十五年的今皇后小鎏氏生下皇子,为的就是保护他的太子之位。   纪少瑜八岁就被立为太子了。   他被以一位君主的标准来教育,替父监国之后,更是事事站在君王与国家的角度上。   纪少瑜深知自己是凌渡海的外甥,却也更是昭赟王朝未来的君主,所以凌渡海做了不该做的事,小鎏氏生出不该生的心,他自是要敲打鞭策。   却怎么、却怎么……   太子第一次怀疑起自己所作所为是否正确。父皇为什么又允许小鎏氏养育,且还为她招来了小国师祈福,是父皇对他近来不满意了吗,还是凌氏与鎏氏对他不满意了。   太子其实知道,凌氏与鎏氏已察觉他并非能任由搓扁揉圆,早就生出了不安分的心。他畏惧且心寒的,始终是他的父皇。   至于满帝京的人都知晓了,唯独瞒着他。他不是小国师,不会相信因为不忍打扰他在羽州赈灾,怕是真相是瞒着他,还要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先将灾赈好了,莫生出二心。   才刚入秋不久……天怎么已经这么凉了。   ……   几队人的车马行至明阳宫大宫门口,宫中规矩车马不可横行,是以要从车驾上下来,或乘步辇,或以步行。   时九柔的鱼缸由东宫一位内侍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终于摆脱了太子车驾狭小空间里的沉郁气氛,视野也开阔起来,长长地呼了口气,吐了一串泡泡。   凌绮雯的马车跟着停在了太子车驾后面,她撩开帘子正要下来。   小国师翻身下马,快步走了两步到凌绮雯马车边,伸出手要去扶她下来。   他笑眼盈盈,侧颜绝美,薄薄的雪衣与披肩的长发在风中微微飘起,叫人很难拒绝。   “表妹,小心些。”   太子的嗓音与小国师截然不同,声音虽不高,却引来侧目。连凌绮雯的眉眼里都带了点不可置信。   时九柔忍不住尖叫,只是她尚为鱼形,发出的音波在水里消弭,谁也没听见。   是她期待的修罗场了。   只见另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并在小国师的手边,凌绮雯笑得美艳中透着柔弱,身姿窈窕,缓缓将手搭在了其中一只上。   是太子的。   “多谢表哥。”   凌绮雯稳稳踩落在地,太子松开手,温雅有礼。   “孤步行去见父皇便可,小国师与表妹先乘步辇去见母后吧。”   凌绮雯春眸含水,留下一个微微不舍的眼神,才坐上步辇离去。   时九柔吃了会瓜,被东宫内侍抱得死死的,大半边鱼缸被遮住。内侍朝东宫而去,她看不见另一个方向的太子。   吃瓜固然愉悦,但这似乎正如她猜测的那般,太子对凌绮雯并非冷淡不上心,只是之前在赌气吃味罢了。   看如今这个阵仗,太子与凌绮雯和好指日可待,时九柔担心保不齐哪一天太子又用她来献媚,自己又要命悬一线。   她纠结得恨不得口衔尾巴打转,想来想去也只有想办法离间一下太子和凌绮雯的感情。   这也不算做什么坏事,毕竟原书中太子最后被凌绮雯害得甚惨,凌绮雯周游在诸多美男中,不知给太子这个未婚夫戴了多少顶绿帽子。   幽幽叹了口气,时九柔如是想。   而另一边,见凌绮雯与小国师离去后的太子,皱着眉头,用绢帕仔仔细细地将方才碰过凌绮雯的手指擦拭了一遍,随后把帕子扔在路上一口枯井中。   有些嫌恶。 第5章 呼……舒服!   太子步行至皇帝的寝宫曦和殿时,轮廓分明、威仪初成的脸上已然半点也看不出情绪了,漆黑眼眸亦是平静得犹如深潭碧水,微不可查地呼了口气,立定在殿门口等待内侍通传。   皇帝是在动荡与不安中登基继位的,少年帝王接手风雨飘摇的偌大王朝,励精图治数十年才有了如今昭赟王朝的兴旺气象。年号兆武的皇帝,是位人人称赞的明君。   太子向来敬仰帝王,像一个臣子般尊敬、又像一位儿子般孺慕。   皇帝年初不知怎的,生了好大一场病,年仅四十余岁,却自那场病后隐隐露出了衰相。   究其中缘由,竟是连太子也瞒住了,太子却听到一些风声,说是皇帝修习的幻术岔了一脉,火急伤身,遭到反噬。   昭赟王朝的皇室血脉克水,主习火系幻术,有一套皇室历代传承的秘法。皇子修习秘法,是由一位立了绝无篡位之心的死契的皇叔教习。   太子恭敬地随着内侍至皇帝病榻前,跪坐在榻边,接过宫人手中的药碗,沉默地替皇帝喂药。   幻术是可以维系外表年轻的,但若是身体状态过差,便会如眼前的皇帝一般,显出普通人的苍老疲态。   锦衣华服下,确有白发丛生。   “太子回来了。”皇帝就着太子的手用药,待太子用锦帕替他擦过嘴角,捂着胸微微咳嗽一下,缓缓道,“羽州一行,做得还算不错。”   太子垂眸称是。   皇帝从来称他为太子,不曾唤过他名字,向来如此,他也从来没觉得哪里不妥。直至今日,心中才隐约回过点酸楚。   他自开蒙起,便被寄予厚望,只有严苛与鞭策,不曾耽于半日嬉戏。生母大鎏氏早亡,小鎏氏虽温柔宽和,却从来不会问他一声“瑜儿,累不累?”   春夏秋冬、三伏数九,他早早承担了太子的身份,不敢休息、不敢懈怠……因为他父皇,早在他那般大的时候就接手一整个国家,他又有什么资格来抱怨呢?   太子没有心生怨怼过,亦从未叛逆。   他是天之骄子,这是天赋的权柄与厚任。   “与朕细细讲讲,羽州民生如何,你又是如何做的。”   “是。”   太子将羽州旱灾后又遭洪灾,洪灾后又起瘟疫,民生如何之艰难娓娓道来,再将他赈济、调粮、减税、安抚等措施一一列明。   说到口干舌燥、皇帝面露欣慰之色时,太子见一位青衣内侍匆匆走进内殿,弓腰道:“陛下、殿下,皇后娘娘与容安公主在外求见。”   皇帝的目光在太子脸上稍作停顿,神色淡淡。   “朕年纪大了,皇后难得有孕,宫中也该添些生气了。”   太子抿了抿唇,“是。”   皇后与容安公主先后进殿,各自行礼后,便绕着床榻坐下。   小鎏氏三十出头,比之二八少女只是多了些美妇人的风韵,仍是身姿窈窕,又十数年浸润宫闱,养出了通体富贵的气派。   她眉眼微弯,嗓音温柔,目光落在太子手中空了的药碗上。   “瞧着阖宫里还是太子孝顺,听说绮雯在路上与太子遇到,是一路回来的?”   太子点头。   “你们原就是表亲,年岁相仿,想来相处不错。”   小鎏氏和淑温婉,时常在皇帝面前露出撮合太子与凌绮雯的意思来,只是往日太子总有些抗拒,每每提及此处,总要用别的事搪塞转移,便连小鎏氏也知是老生常谈,也没作什么期望。   太子目光轻扫过小鎏氏褚色流仙裙下尚平坦的腹部,停在她的脸上,而后嘴角上扬。   “从前孤只当表妹是个孩子,这遭却发觉表妹不负盛名。”   容安公主朱唇微张,趁着无人注意,生生将惊诧咽回腹中。   小鎏氏有些意外,转头替皇帝掖了掖被角,笑道:“陛下还不信呢,您瞧臣妾说什么来着。”   皇帝脸上看不出什么态度,握住小鎏氏的手,轻咳一声:“朕有些累了。叫孩子们出去吧,你陪陪朕。”   容安公主看了眼太子,她本就是来等他的。太子闻言行礼,携容安公主一道出了曦和殿。   殿内安神的枯荣香静默地燃烧,恬淡的香气成丝、成缕、成卷地飘起,又逐渐消弭。   恰如枯荣,巡回往复。   “你瞧咱们的太子已经这么大了。终究是朕老了。”   “陛下永远不会老。”   小鎏氏将皇帝的手拉过来,覆在小腹上,笑意缠绵地枕睡在他腿边,眷恋的神色一如少女。   “他还小呢。陛下永远不会老。臣妾与他陪着陛下,陛下可还记得臣妾曾说,妾如丝萝,依托乔木。陛下,您是臣妾的参天乔木。您也要永永远远,陪着臣妾与孩儿啊。”   半晌,皇帝气韵悠长地呼出浊气,爽朗一笑。   “朕还年轻着呢。”   ……   “哥哥!”   容安公主紧跟在太子身后,一路两人各怀心思,彼此沉默不语。到了东宫附近,她再也忍耐不住,皱起一张脸,拽着太子的袖角。   “唔,小容安。”太子面对自己一母所生的妹妹,脸上总是不忍太过严肃,他挤出笑意,平常地回道,“你要来东宫坐坐么?”   “哥哥,你今日是怎么了?”容安公主俏丽的脸上满是不解,咬着下唇,望着太子,“哥哥不是……从小就不喜凌绮雯的吗?你忘了,咱们两个都不喜的。”   凌绮雯是容安公主幼时的伴读,与太子等人在昭和殿启蒙读书。那时的凌绮雯还比现在讨喜一些,眼神尚且清澈,但性格却不敞亮。   容安公主脾性直来直往,她幼时开窍晚,一直很懵懂,不知为何她的小手帕交们都渐渐疏远她去,又全围在凌绮雯身边。   有一回,分明是凌绮雯失手弄碎了小鎏氏赠予容安的朱瓷笔洗,容安本不甚在意,却听凌绮雯抢先一步去小鎏氏面前求罪,话里话外倒成了容安的跋扈。   连她另一位庶出的哥哥也出来劝她:“容安,你虽是公主,却也不该如此骄蛮,岂不失礼。”   容安嘴笨,浑身是嘴也讲不清楚,只会红着眼眶,梗着脖子说:“我没有……我、分明是她!是她!打碎了我的东西,我……”   素来贤名在外的小鎏氏沉了沉脸,嗓音虽仍旧柔和,话却凌厉了起来。   “容安,你身为皇家公主,却少了些容人的雅量,实在不该。绮雯毕竟是你的表姐。”   唯有太子,容安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冷眼看着凌绮雯小小年纪便哭得梨花带雨,事后将容安搂在怀里,只说:“哥哥都知道,我们小容安受委屈了。”   还是小姑娘的容安公主,放声大哭出来,眼泪鼻涕洇湿了太子云纹白袍。   容安公主忆起往事,嘴角下弯,犹有不忿。   她目光如炬地看着太子,在等她的亲哥哥给她一个说法。   太子轻轻揉揉容安的头发,目光中既欣慰又温情。   “先回东宫,哥哥再说与你听。”   ……   时九柔被东宫的小内侍捧着回东宫后,那小内侍听说太子非常得意这缸鱼,思来想去便擅作主张将鱼缸按照在羽州客房里的摆设,摆放在了太子书桌的侧边。   刚刚适应了环境的时九柔打量起太子的书房。   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她原以为太子这样气派的人,总要有一间同样气派、抑或者说低调奢华的大书房才是啊。   可太子的书房平平无奇,书架上的藏书被精心包了层锦缎保护,书页案牍不知被翻看过多少次,不得已有了卷边。   书桌上的东西似乎是不允许内侍宫人们动的,所以摆放的稍微有些凌乱,与她前世有些相仿。   初秋的风钻入镂刻雕花的窗,吹得琉璃鱼缸里水波荡漾。   时九柔舒舒服服地仰面躺着,闲适地摆动起修长的鱼尾。   这里似乎有什么不同,她觉得呼吸都畅通起来,似是哪处有源源不断的灵气的芬芳引诱着她,又似乎处处都氤氲着芬芳的灵气。   她依照原身的记忆,试探着放松开一点体内的灵韵池,那一个小小的隘口便立刻被周身充盈的灵气撞上来。   呼……舒服!   这是什么宝地?这就是天子潜邸的妙处吗?   扑哧,时九柔忽然乐了,她作为穿书而来的人,天然抱有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思想,所以当她想到天子实乃真龙之子的时候便忍不住了。   或许在书中世界,还有一个隐藏的设定。皇帝真的是真龙之子,而太子自然也有真龙之气咯。   说来荒谬,但时九柔惬意地松开她的灵韵池、饱食灵气的时候又感慨道,她都变成美人鱼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她正美滋滋地泡着灵气澡,疗愈内伤,顺便放空大脑的时候,一声尖利的叫声划破寂静。   喵——   下一瞬,时九柔圆润的鱼眼里倒映出一张硕大无比、两腮丰满的猫脸。   妈咪呀!   来自生物本能的恐惧,时九柔一下就从水里翻跃起来,竖起鱼鳍鱼尾,浑身颤抖绷直地与琉璃鱼缸外那只大狸猫对视。   狸猫耸耸鼻子,两只山竹般雪白的爪爪扒在琉璃鱼缸边沿,黑黄花的毛脸贴在鱼缸上,溜圆的眼睛里,既好奇又害怕。   猫猫:你是什么东东?   鱼鱼:莫挨劳资!!!!! 第6章 “请你与我公平竞争。”……   时九柔呼吸都要停滞了,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在胸腔里跳动。她若还有汗毛,怕是已经根根竖起。   跨越物种的漫长凝视后,狸猫君终于出手了。   抖了抖浑身的毛,狸猫山竹手爪撑在鱼缸上,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热气喷薄在水面上。   水面涟漪阵阵。   好大一股热风,时九柔被水流冲得游动起来。   狸猫似是第一回 见她,吐出粉红鲜嫩的舌头,探进水中。   猫舌上柔软的倒刺刮倒时九柔的鱼尾,时九柔被那种难以言喻的诡异触感震得天灵盖发麻,她贴在鱼缸一角,瑟瑟发抖。   狸猫似乎很疑惑,收回舌头,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时九柔。   它不甘心,却又被时九柔挑起了兴致,用山竹爪爪大力拍在鱼缸上,一个不小心爪尖卡在壁沿上了,狸猫欲要抽回爪子,却发现抽不回来,惊慌失措起来,一个劲地把爪子向后缩。   于是,琉璃鱼缸被狸猫爪子拖带到桌边,半只缸体出了桌沿,摇摇欲坠。   水中的时九柔顿时眼前天旋地转起来。   晕眩模糊的视线中,她好像看见一角雪青衣袂,飘飘落落。   太子送别容安公主,想去书房静静心,推开书房的门,入目便是如此一番景色。   狸猫惊恐地回头看着他,爪子还卡在鱼缸壁上拔不出来,委委屈屈地“喵呜”一声。   而那琉璃鱼缸已经倾斜,失去平衡立刻要从书桌上跌落下去,缸中的水泼洒出来,里头那条粉色的璃曼美人鱼拼命向琉璃鱼缸的底部游去,与要倾倒出来的水势顽强地做着抗争。   太子屏气皱眉,右手抬起,食指与拇指微屈,飞快地打个指诀。   一股带着灼热力量的气击打在琉璃鱼缸上,生生将它托住,推回了桌面。   时九柔终于稳住,待晃晃荡荡的水平静下来,发现水已经不及缸壁一半高,不禁有些后怕。   若是被猫弄翻了缸、她被摔在地上,不论是干渴而死还是被猫爪玩弄而死,都有辱她堂堂鲛族二公主和穿书者的身份。   时九柔感激地看了一眼太子。   太子面色铁青地看着满地满桌的水,幸好小内侍将鱼缸放置在书桌的侧边,不然他一桌子的案牍都要泡了水,隔天上朝难道要满朝文武拿着这泡了水的东西?   他拎起狸猫的后脖颈子提在空中,看着猫猫无辜且委屈的大脸,鼻腔中重重哼了一声,手指不轻不重地在猫脑门儿上弹了一下,以示惩戒。   “豆奴儿,你做的好事!”   狸猫蔫蔫地耷拉着头,悄咪咪喵呜一声。   时九柔劫后余生,瘫软在鱼缸里,太子的形象在她心里立刻高大伟岸了起来,她又觉得太子虽对外杀伐决断,对内却对自己的宠物实在是不错。   瞧那狸猫养得肥美壮硕,胆大包天,任他气炸了天,也不过小小一个脑嘣儿。   这主人,暂时还算可靠。   时九柔又懊悔起来,原身中了琅瑶的计,落到了如今法术全无,被一只狸猫弄得这般狼狈的地步。   暗暗下了决心,她一定要好好养伤,尽快化回人形,逃离原书的故事主线,找一个隐姓埋名的地方,到那时要法术有法术,要颜值有颜值,搞搞事业、再找个心仪的夫君,岂不美哉!   太子强压住心里的怒意,他向来不善迁怒,问责了照顾豆奴儿的宫人内侍,叫人把豆奴儿抱走了。   小内侍伏在地上,他入宫时间短、年纪小,心里害怕得紧,哆嗦着嘴唇瓮声说。   “奴才……奴才原想着按羽州时的布置,才……才放在这儿。求殿下恕罪!”   太子转头看向琉璃鱼缸里兀自游动的鱼儿,看她虽也如自己一般困于方寸之间,祸福旦夕间变换,却仍旧能够那么畅快那么自在,他压抑烦闷的心里忽然敞亮了一些。   “你做得不错。赏了。”太子沉吟道。   小内侍懵懂诧异地稍一抬头,立刻被身边的老内侍按下去,这才叩头谢恩起来。   屏退了书房的一应人等,太子幽幽叹了口气,坐在琉璃鱼缸前,少见地托着腮发愣起来。   时九柔方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回才注意到隔着鱼缸,太子棱角分明又白润无暇的脸就在她眼前。   沉静时的太子身上少了三分故作老成的沉重,时九柔终于从他身上看出些少年人的气息。   那张离得很近仍旧完美无缺的脸孔上,透明的汗毛轻薄柔顺,细腻得宛如女人般的白皮上唇红齿白。他生得这样美,却又有着锋利的五官,如竹长挺的身姿,独处时疏朗如山间清泉的气质。   是他太子的身份与沉重的权柄,盖过了他本该叫人惊叹的皮囊。也唯有时九柔能以这种平静的心境欣赏到他的容色。   “孤其实才十九岁……”   轻到几乎不可听见的一声叹息声。   时九柔停下游动,她睁着圆圆的眼睛看向太子。   她敏锐地察觉周身源源不断的潜龙灵气变得稀薄微弱,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悲伤的情绪,这情绪裹挟着潜龙灵气,一股脑儿地也钻进了时九柔的灵韵池中。   时九柔防无可防,心也一点点变得柔软起来。   那裹挟在灵气中的悲伤像一轮一轮水波,无比轻柔、又一点一点地包裹在时九柔的全身。   她渐渐也能感受到浓烈的忧伤与孤独。   时九柔忽然意识到,东宫里充盈的潜龙灵气尽数来源于眼前这位少年太子,他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他主宰着这座宫殿的灵气。   而那无处可逃的忧伤与孤独,亦是尽数来源于眼前这位脊骨如玉如竹,有些单薄的,十九岁的少年。   怎么会呢。   太子指尖微颤,轻轻将掌心贴在鱼缸上,扯动嘴角,笑得比哭更难看一些。   “转个圈,不然将你炖鱼汤。”   时九柔的饱饱地汲取了太多太子的潜龙灵气,她觉得自己大抵是被那灵气侵蚀得太厉害,此时面对太子有些恶劣的威胁,竟仍然觉得心里发软,没有半点恼怒。   反而觉得有点点心疼。   唉……幽幽叹了口,乖顺地绕着太子的手掌转了个圈。作人鱼宠,尽职尽责。   太子看着时九柔转啊转啊,绷直的肩膀陡然一松,豆奴儿蠢萌不如她灵慧,见她如此,心里的压抑也能缓解一二。   手指关节敲敲鱼缸,太子垂眸,不知眸光凝聚在哪一点上,良久,他振袖、低声道:“明日早朝还有许多事,等着孤去批复。”便起身坐在书桌前,摊开案牍,聚精会神在手中事物上。   充沛浓郁的灵气复苏了,悲伤的情绪无影无踪。   时九柔看着太子的侧脸,吐出一个泡泡。   她一直觉得自己穿书是个意外,也一直抱着让自己这个炮灰鲛族公主从原书主线中剥离出去为目标。因而,纵使她与太子相处了半个多月,对他未来的结局一清二楚,她也没有想过要插手去助他。   时九柔觉得自己是书外人。   但是刚才那么强烈的情绪不是幻觉,她眼前这个人在当下的世界中,就是真实存在的,有父有母,有自我意识,有喜怒哀乐。   她一定要阻止太子与凌绮雯在两三个月后的订婚。不止是为她自己,也为太子。   时九柔不知道,太子忙着手中的事物,耳边却不断重现他之前说与容安公主的话。   “皇后娘娘喜欢凌绮雯,哥哥难道也喜欢?哥哥真的要娶她么,我不愿她作我嫂嫂!”容安爱憎分明,眉眼明丽。   “小容安,若有一天哥哥不是太子了,你会难过吗?”   容安哑然无声,好半天才说:“哥哥、哥哥怎么会不是太子。”   “哥哥要保护你啊,小容安。其实娶谁都无所谓,哥哥这样的身份,娶她或别人,有什么区别呢?哥哥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不认为会喜欢上哪一位姑娘。”   “哥哥……”   如果纪少瑜不是太子,扪心自问,大抵会为一个灵动清澈的姑娘动心吧。但皇庭之内,真的有那样的姑娘吗?   太子摇摇头,重新沉浸在公务上。   ……   暮色四合时分。   太子这一忙,废寝忘食,守候在外的宫人等候许久不见太子用膳,犹豫良久一位内侍叩门。   “殿下可要用膳了?”   太子这才从堆满的案几中抬头,他刚要出去,又转身取出一只锦绣袋子,解开红绳,取出一勺鱼食,撒入水中。   时九柔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去衔住。   “少瑜哥哥是忘了今夜的约定了?咿,戌时将至了,少瑜哥哥还未用晚膳吗?”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突兀地窜了出来,时九柔闻声望去,居然是小国师立在门口,行了个礼。   太子哎了一声,才道:“孤忙晕了头,忘记今夜小国师要为孤除煞。”   这是一个习俗,若出了远门,归来时最好请一位天师门徒来除煞。举国最厉害的天师是国师,次之便是他徒儿小国师了。   小国师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下变得郑重,咬咬牙,又行了个君子礼,一本正经地道:   “少瑜哥哥!我虽然一贯敬重你,但……在追求凌姑娘的事情上,请你与我公平竞争。”   太子:……什么?   太子抬眼,只觉得饿出了幻听。 第7章 “这鱼,懂得还挺多的。”……   时九柔就在琉璃鱼缸中,看着太子脸上的肌肉肉眼可见地僵硬了片刻,抽动嘴角,话似乎是从薄唇里挤出来一般地反问小国师。   “你在说什么?”   小国师古怪地看了一眼太子,是他方才说得不够清楚么,他心底一片坦荡,自然没有想偏了去,只当太子真是饿晕了没听清楚,于是又端端正正地行了一遍君子礼。   “少瑜哥哥,我说,请你与我公平竞争凌姑娘。”   时九柔看看小国师一脸光明正大坦坦荡荡的神色,再看看太子愈发凝固的表情,心底爆发出一阵大笑。   绝了!   东宫里原本还残留着落寞孤寂情绪的余韵,小国师一出场,仿佛连背景音乐都变得沙雕欢脱起来了。   只是当事人太子,委实如鲠在喉,又像吞了苍蝇一般恶心得不上不下。他其实很想甩一甩袖子,跟面前这个憨货说,凌绮雯孤送你了,孤不要了!   但偏偏不能。   他脸皮都不动了,不阴不阳地看着小国师,直看得小国师越来越茫然,才动了动嘴,吐出一句:“小国师觉得孤会暗地里使些什么龌龊手段,不妨说出来听听,让孤学习学习?”   时九柔撇撇嘴:两个憨货!   小国师一愣,渐渐从太子冷淡的语气中回过点味儿来,一丝委屈涌上心头,道:“少瑜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太子很不想理他,为了迫使自己冷静,也为了让小国师冷静冷静,他转身回到桌边,给自己添了杯茶水,也给小国师倒了一杯,并抬手示意他喝。   “茶怎么样?”   “啊、好茶。”   时九柔:噗……好茶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啊!   甩动鱼鳍,时九柔默默为太子鼓了个掌,虽然她两只鱼鳍并不能合在一起。   太子没再说话,放下茶盏,手指在琉璃鱼缸壁上轻轻一戳。   时九柔默契地钻过来隔空蹭过他的指尖,顺便又感慨了一下他的指甲圆润干净,泛着一瞧就很健康的粉色光泽。   太子垂眼看了看时九柔摇头摆尾的小可怜模样,心情才算恢复过来。   他面无表情地道:“小国师已经十六了,以后不用事事都与孤说。”   小国师穿得仙风道骨,实则底子还是个少年人,闻言面皮微红,心里却暗暗鼓劲,他定要叫凌姑娘见到他的真心,要对她好。   “走吧。除煞后孤再回来用一碗……鱼滑粥便可。”   东宫有个厨娘,鱼滑粥做得很是鲜美,太子本想说绵绵红豆沙羹的,却又鬼使神差地看了眼琉璃鱼缸里的时九柔,临出口的话便改了。   唔……她听得懂孤的话。   太子如是想。   果不其然,时九柔立刻作出摇尾乞怜的小模样,嘴却鼓鼓的。   太子对着鱼缸笑了,改口道:“那还是红豆沙羹罢,香甜可口。”   缸中的鱼立刻就活蹦乱跳起来。   太子心情大好,对她的即时反馈很是满意。   小国师见太子目光柔和地对着一条鱼喃喃自语,心里想:少瑜哥哥对鱼都能笑的如此和善,对他怎么便那样冷淡。师父说得没错,这皇宫里的人,果然是与他们圣清山上的不同。   太子晾了小国师片刻,愉快地逗弄了时九柔好一会,终于要跟小国师出门了。   这时一位内侍又来通报,太子抬眼以目光问询,内侍道:“皇后娘娘宫中一位叫妆香的掌事姑姑失踪了,莨大姑姑来问咱们宫里是否有人知晓妆香姑姑的下落。”   太子眯着眼,道:“这种事你们且去处理便是。”   时九柔却不能平静,她一听妆香这个名字,立刻想起来原书中一段剧情。   因为原书是凌绮雯大女主搞事业的剧本,她自然也有古早女主的一个金手指,那就是本书中但凡有点特色的男角色,都会围绕在她身边,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为她所使。   所以凌绮雯身边,并不只有太子和小国师两个男配,比如说还有一个屡屡帮她,最后为她献上性命的一个太监,周定鹤。   周定鹤是皇后小鎏氏的爪牙,却叛变了凌绮雯,成为她的不二之臣。他偏执阴狠又自卑,愿意以萤火之辉、一身残骨给凌绮雯铺路,竟还赚了时九柔看书时的一把眼泪。   而如果回顾时间线,这会应该是凌绮雯和周定鹤刚搭上的时候。   他们有一次在皇宫相会的时候,恰巧被小鎏氏的一位名叫妆香掌事姑姑撞见。凌绮雯惊惧之下,周定鹤心生怜惜,亲自出手解决了妆香,并因嫉妒,将嫌疑引到了太子的身上。   这无疑加重了小鎏氏对太子的不满。   时九柔现在是太子的鱼宠,受太子庇护,虽然还是害怕他哪一天会将自己送给心狠手辣的凌绮雯,但毕竟不知道哪天才能恢复法力,当下还是要依靠太子。   况且太子的身边有充沛的潜龙灵气,极大地帮助她疗愈内伤。   时九柔真香了。   她幽幽地叹口气,太子与她现在就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太子倒台,她估计真要被做成鱼片汤了。   只是为什么她要考虑这么复杂的事!   时九柔摇摇尾巴,忧愁地吐出一连串泡泡,在泡泡的倒影中看见自己金粉交错的好看鳞片。   她现在分明只是一条鱼呀。   为什么要为难鱼鱼呢。鱼鱼不可爱吗!   论一条丧失法术且知晓剧情、但离不开水、又不能说话的鱼儿如何奋力自救。   就在内侍犹豫着如何开口的时候,小国师睁大了一双好看的眼睛,伸出手指指向琉璃鱼缸,口中还惊讶地说着:“少瑜哥哥,你、你的鱼!”   “什么?”太子微皱眉头,也回头看向时九柔。   只见时九柔咬出一根长长的水草,头顶着那根水草,安详地仰着肚皮躺在一堆造景的玉石上,不住地翘起尾巴指向头上的水草。   那草、那石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绿!   太子抽动嘴角,小国师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太子,眼神难得地复杂了起来。   内侍不敢说话,想着是不是该通传小厨房明天烧鱼。   “咳咳,少瑜哥哥,你这条鱼……”小国师抿了抿嘴巴,小心翼翼地缩回手指。   太子对上他的目光,用一个更加悲悯的表情回报他。   憨货,要真是绿,那也是我俩一道。   时九柔望着天,横竖她已经尽力了,带不带的动就全看太子了。   毕竟她只是一条热带鱼。   小国师慢一拍地反应过来,脸色一绿,走到时九柔面前,不可置信地说:“你什么意思?”   时九柔并不理他:憨货,还看不出来吗?你要我怎么回你,你对一条鱼有什么期待,亲亲?还是不会说话的那种。   内侍眼观鼻鼻观心,待空气中的尴尬淡去一些后,才毕恭毕敬地道:“莨大姑姑说,服侍妆香姑姑的药莲禀报,今日下午妆香姑姑神色异常,还不停张望东宫的方向,黄昏便不见了。最后见到她的人也称,妆香姑姑是朝着东宫来了。”   太子明白了。一宫掌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凭空消失了不说,还留下了于东宫不利的话柄,这是有人要挑拨他与皇后娘娘的关系啊。   在这个节骨眼上。   只要他有一举一动,那就是对小鎏氏怀孕不满,一顶帽子扣下来,必要引起圣心不悦。   “封查东宫,请莨大姑姑进来搜人。你全程跟着。”太子吩咐内侍,并对小国师道,“除煞明日再说,今日小国师先与孤去探望皇后娘娘。”   时九柔一脸欣慰地看着太子。   不愧是你!   太子眸光中带着追索之意,看向时九柔,语气有些难辨。   “你说凌绮雯与这件事有关?”   时九柔甩尾巴示意,是的。   “你今日在东宫里,怎么知道的?”   时九柔答不上来,遂装死。   太子忽然福至心灵,“你灵物的直觉?”   时九柔:你说是就是。   小国师在边上艰难地称赞了一句:“这鱼,懂得还挺多的。” 第8章 “这是,法器。”   “既你有灵物的直觉……”   太子颔首,指节不住在桌上敲击,若有所思地看着时九柔呢喃时,听到小国师的那句感慨,侧首瞥他一眼。   “小国师不懂,这鱼并非寻常。”   那语气中隐隐有些骄傲和自豪。   时九柔顺着话音昂扬起漂亮的小脑袋,对着小国师扭了扭身子。   小国师奇道:“你竟真能听得懂,不是鹦鹉学舌那种?是妖还是鱼?”   时九柔:……我是鲛人,谢谢。   太子唤来一名年轻内侍,叫他从库房中取一只稍大的琉璃方碗来,等候时悠悠然跟小国师解释起来。   “小国师乃天师派,不擅水系幻术,自然识不得这是璃曼美人鱼,南海鲛族成精前的原身。这只很通灵性,怕是将要化妖。”   小国师一听这名字就知晓了,自从三百年前昭赟王朝晟帝与南海龙鲛二族签订了一百海里为界的契约,双方相安无事了三百年。   璃曼美人鱼这支鲛族发家的原族,也从三百年前人族菜谱上的一盘菜变成了真正罕见的鱼种。   这些年近海少有捕捞,却没一条有化妖的迹象,那些天资愚钝的蠢鱼只能靠着美艳的皮囊,被权贵人家豢养逗弄,苟延残喘。   时九柔听太子同小国师的对话极想笑,太子分明才是那个真正不擅水系幻术的人,却挺能唬住小国师的,怕不是倒数第二给倒数第一讲课,也是敢讲敢信。   她抖掉身上挂着的一根水草,坏心眼地想着等她恢复法力,变成人站在这两个人面前,会不会吓死他们。   脑补着名场面的时九柔转念又立刻否定了前面那个馊主意,只怕她真的化成人形,让太子和小国师知道她就是鲛人,可就真要引起血雨腥风了。   这绝不是时九柔这个“从心之鱼”的上上选。   幸而她是高级海族,至今竟无人看出她其实就是鲛人,连凌家的凌绮雯也没有。   皇族命脉克水是个秘闻,并不为外人道,老国师自认还未到讲给小国师知道的年纪,小国师是不知道太子与他在这方面,其实相差无几。   他恍然大悟、发自肺腑地感慨:“少瑜哥哥果真博学。”   时九柔有些恍惚了。   方才被太子叫去取琉璃方碗的年轻内侍回来了,捧着擦得干干净净的碗,等候太子的命令。   太子“嗯”了一声,朝着时九柔扬了扬下巴。   “将她先装在碗里。”   内侍不敢迟疑,手脚麻利地捞起时九柔放进方碗里,取了好些水进去。   时九柔猝不及防被挪了窝,正努力从窒息的状态恢复过来,又见太子长着粉润健康指甲的大手贴在碗壁上,将碗直接递到了小国师怀里。   “既她灵感这么强烈,孤要带着她。小国师端着,对皇后娘娘就说这是你的‘法器’。”   时九柔鼓鼓腮帮子,发出了猫的声音:喵喵喵?   小国师缓缓低头看向碗里的鱼,与那鱼扬起的脑袋上圆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对视上,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法器”,心情复杂。   于是,太子、太子的鱼、替太子端鱼的工具人小国师一行人到了皇后小鎏氏的鸾凤阁。   小鎏氏正在审人,乱糟糟跪了一地宫人内侍。   她没想到太子亲自来了,给他们看了座后,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端碗的小国师身上。   饶是她端庄娴雅,也没忍住。   “小国师这是,没用膳呢?”   小国师只能故作镇定地答道:“娘娘,这是晏楠的,法器。”   小鎏氏一怔,对他温柔一笑,只说了四个字:“有些别致。”   太子清了清嗓子,“母后,孤听闻鸾凤阁的掌事姑姑妆香失踪了?”   小鎏氏扶着额头,颇有些忧愁地诉起苦来。   “太子也瞧着了,这满屋子跪了一地,鸾凤阁发出去的人也没消息传回。自本宫有孕后,尽是妆香照料本宫起居饮食,就数她细致,余下的尽是不中用的。”   时九柔:老面粉口袋了,挺能装。   她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皇后身后一个红衣太监身上。那就是周定鹤,皇后面前装得跟猫儿似的乖巧。   太子安慰小鎏氏道,顺便撇清自己嫌疑。   “母后稍安,当心气坏了身子。孤自父皇那儿离去,一直与容安在一起,后来又在书房理了一日朝政,竟未即时来安慰母后,儿子不孝。”   小鎏氏听出话音,以为太子埋怨她遣了第一心腹去东宫,却又听太子下一句。   “莨大姑姑应该已经回来了。”   太子本就是算计好时间的,果不其然,十几二十几呼吸的功夫,莨大姑姑就回来禀报。   东宫及附近是没有妆香的。   小鎏氏作出不解的神色:“那这几个全都咬死妆香失踪前是朝着东宫去的。”   太子微微一笑,“小国师天纵奇才,已经算出妆香人在何处了。”   “哦?”   小鎏氏确实很想知道妆香人在何处,她身上这一胎其实怀象并不安稳,也不知是不是皇帝龙体不安下行房的原因,她已隐隐有了出血的迹象。   妆香虽不算她顶顶心腹的宫人,但也是从入宫就用起来的,又照料着她的衣食起居,胎象不稳的事情并不能将妆香瞒死。   怎么就那么巧,太子一回宫,妆香就不见了。   小鎏氏对太子不能信任,唯恐他要对腹中孩儿下手,买通了妆香,等着打她一耙。或者说,妆香已经将秘密泄露,畏罪潜逃了。   皇后身后的周定鹤垂首,柔美无须的脸上骤然划过一抹阴戾。   他控制得极好,失态的神色无人瞧见。   但鱼瞧见了。   时九柔开了上帝视角,回想起看书时虽然为周定鹤偏执献身流过泪,但心底对他的所作所为不敢苟同。为了自己的利益,践踏他人的生命,这种价值观,在凌绮雯和周定鹤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小鎏氏转向小国师。   小国师按太子先前教他的故作玄虚,“娘娘,晏楠夜观天象,算出东南阴刹有水,水枯竭之地有凶事发生。”   太子明知在哪,也装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母后,那不正是东宫以南,那片荒废多年的雷劈之地。”   周定鹤浑身一僵,凶光几乎要多眶而出。   “有水且枯竭,是口枯井!”   小鎏氏为之一振,叫莨大姑姑立即去那处雷劈之地。   其实天师派门人的确可以用法力占卜方位,但那提前要攥取人或物的一丝气息,小国师是不可能凭空算出妆香的位置的。他没和妆香打过照面。   小国师低头看向手中方碗里的时九柔,不禁探究起来,所谓灵物的直觉,真的这般准吗?若是这般准,还要天师派做什么呢?   他有些怀疑人生。   时九柔哪里来的什么直觉,她那是占了穿书的便宜。   方才来的路上,太子问了她几个问题。   “妆香还活着吗?若活着就摆尾,若死了就仰面。”   时九柔作死鱼状。   太子又问:“既然都说她朝着东宫来了,又不可能在东宫附近,鸾凤阁的人寻遍了整座皇宫无果,那边只能在……更东边。”   他余音未落,时九柔已经头朝东摆好。   太子了然于胸。   先帝朝时,有一日雷雨大作,仿佛天龙降临,一道闪电梭空而过,劈得天好似要裂开一般,惊雷炸在了皇宫东南一处桃林。   桃林大火,化作荒地。   先帝以为天神警告,不敢修葺那里,并称之为雷劈之地,宫人们平素不敢靠近,已经几十年了。   而太子记得幼时他误入雷劈之地,见那里有口水井,他要上前去时,一个不知何处来的声音阻止了他。   按照原书中,太子因为不知这件事与凌绮雯有关,便没有这样前因后果的深究,而妆香的尸体被发现时,也早已经过了好几日。那时,周定鹤已经清楚了所有的痕迹,这事成了无头冤案。   一炷香的时间后,莨大姑姑亲自回来对小鎏氏说,“确已死了,还真在井里,小国师好本事。”   小国师:……还真准了!   他惭愧地看向时九柔,时九柔得意地看着他。 第9章 那不能够!   009   小鎏氏眼皮一跳,目光愈发冷峻起来。   “雷劈之地是什么地方,妆香怎么会自己去那里,她的死因是什么?”   入秋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夜里更是露重霜寒,莨大姑姑额上却沁了一层汗。她片刻不敢耽搁疾行一来一回都要足足一炷香时间,妆香要从鸾凤阁去雷劈之地,中间要绕过两座宫楼、一方莲池并三个亭子。   “妆香是母后宫中的掌事姑姑,若非要紧事她怎会离开鸾凤阁?”   太子心里有数,适时将话点明了出来。   “本宫晚膳在你父皇宫中用的,妆香大概才得了空。”   这话其实不对,但太子未作发言,只当默认,转首将目光也落在了莨大姑姑的身上。   莨大姑姑带人到了雷劈之地,好不容易在废墟中找到一口老枯井,一个小内侍打着灯笼腰上系了绳子,被投放进去。他方一落地,立刻发出惨叫。   这时天色幽阴,冰凉的月光照在烈火焚烧过的大地上,荒芜中生了杂草,晚风吹动着杂草飘摇,只她们几个人,孤零零地围着一口枯水井。   “怎么回事!你乱叫什么呢?妆香在不在里面!”   莨大姑姑心里也在打鼓,但见身边一帮不中用的吓得脚软,也只能硬起气来,冲着井里喊去。   “姑姑她、她死了!”   莨大姑姑指了两个壮实的内侍下去换那个胆子小的,将妆香的尸体拉出来,略作检查了一番,并没有伤口。   胆小的内侍哆哆嗦嗦,身上青袍子深一块浅一块,沾了不少淤泥。他回忆道:“那井竟不是枯的,有薄薄一层水,刚过脚背,妆香姑姑她、她半张脸在水里,半张脸瞪着我......”   莨大姑姑将这些如实禀告。   小鎏氏脸色难看,周定鹤悄悄在她身后道:“娘娘,淹死可不是吉兆,她命薄......”   “本宫自是知道。”小鎏氏睨他一眼,周定鹤乖顺地闭上嘴。   小鎏氏面上端庄,心里却烦躁不安。太子带着小国师找出的妆香,又无证据,自然是没法在陛下面前吹耳边风。再看太子的那样子,妆香可能真与他无关。   那么又是谁呢,谁要对她不利?   时九柔替那位姑姑惋惜起来,她记得原书中周定鹤信誓旦旦地对凌绮雯保证,一定将这事处理干净,事后凌绮雯也曾问过他,周定鹤说了一种极为阴狠的法子。   将厚厚一叠浸湿的纸盖在妆香脸上,按住她不许动,不稍一会儿就溺死了。   凌绮雯听后娇笑着说,周定鹤忠心,日后传他凌家精妙的水系法术。   时九柔看着端方如玉、面色淡漠的太子,就一个想法:多么好的苗子呀,怎的就瞎了眼看上凌绮雯了呢!   也不知太子知道这事和凌绮雯有关,忍不忍心再挖一挖,还是到此为止。   小鎏氏倦倦地道:“妆香既已去了,周定鹤,本宫命你去查......”   周定鹤面露喜色,笑还未达眼底,小鎏氏的话被太子打断。   太子双手搭在膝头,面对小鎏氏谦恭孝顺,目光一转到地上宫人身上又威仪顿生。   “母后,这几个人让孤来问一问,她们包藏祸心蓄意将妆香的踪迹引向东宫,离间孤与母后,孤断不能容!”   小鎏氏没想到他会插手鸾凤阁的事,面上微诧。   她看着这个也算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的坚毅面庞,不知心里是怎么复杂的情绪,最后启唇应允。   “也好。”   时九柔的心澎湃起来!圆眼闪亮发光,带着期冀,里面倒映着如竹笔直的身影,那是太子的。   太子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着地上指证妆香形迹断在东宫的宫人。   他居高临下,步步靠近,那几个宫人的头先是垂下,身子随着他的逼近战栗起来,愈加剧烈,最后竟不能忍受一般伏在地上,牙齿上下磕碰打颤。   “殿、殿下,太子殿下饶命...”   太子抬起手,指尖上凝聚出幽蓝色的火苗,他对着一个宫女,不含半分感情。   “药莲?”   “是...”药莲面带苦色,跪得气若游丝,眼泪因畏惧大颗大颗落下。   “鸾凤阁以东两座宫殿,你为何看她向东就以为是东宫?谁教你这么说的。”   “奴婢只是揣测……奴婢该死,求太子、太子饶命!”   太子的目光如视蝼蚁,淡漠且冰冷,“你看见了,对吗?”   药莲立刻慌张起来,来不及狡辩,又听太子犹如催命的声音,一下一下重锤在她脆弱的勇气上:“有人指使你的,对吗?”   太子手上的火苗猛地窜起,“你猜猜看孤会怎么对你?你身后的人保得住你吗?你死了,你宫外的父母兄弟呢?你可以不说,你只需试试看。”   那朵火飘起,犹如一朵冰蓝的雪花落在药莲身边的一个内侍的脸上,逐渐融化,那块皮瞬间灼成黑色,而黑色逐渐蔓延。他凄厉地尖叫起来,痛苦地抱着身子打滚。   太子笑容温和,对小鎏氏行礼,道:“母后这位黄内侍,孤查了他的行径,他本该替鸾凤阁给水东殿送锦缎,却因腹痛让另一位内侍暂替,这事未经记档,母后所以不知。”   言下之意,他不可能在去东宫的路上看见妆香。   “这样吃里扒外的,儿子替母后处理了,母后不会生气吧?”   小鎏氏治下谨慎,竟漏了空子,已经动怒,再加之太子少见地自称儿子,更将她架起来。   “太子做得不错。”   药莲伏在地上,一直磕头,终于崩溃。   “他说,他说只要我这么说就能......”   噗——药莲忽然瞳孔收缩,口吐黑血,话还未出口,中毒而亡了。   小鎏氏面色难看,周定鹤立刻大喝:“来人!有人行刺!还不救驾?”   护卫皇后的幻术高手女卫们纷纷入内,护在皇后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太子袖中的手握拳,半晌松开,与小鎏氏赔了罪。   “孤问完了,请母后自行定夺。夜深了,母后早些歇息。孤告退了。”   .........   小国师将装了鱼的方碗还给太子,他心性单纯,却并不愚笨,看了许久的戏,出了鸾凤阁才敢呐呐道。   “恐为内奸。”   太子难得赞许地看他一眼,“小国师聪慧。”   “少瑜哥哥,如何知道那位宫女是有问题的?”   时九柔也好奇地昂扬起小脑袋,入目是太子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太子好像感知到时九柔的目光,温暖的手指摩挲在碗边。   “孤诈的。”   小国师:……   时九柔:好厉害!   太子淡淡道:“妆香掌事听闻性格谨慎,不会擅自出去,就算皇后不在宫中,她一旦消失就会立即被发现,不会拖到此时。另外,药莲作为她的服侍,为什么不及时上报?”   小国师面皮一红,感慨自己要学的还是太多,又羡慕地望着太子端着时九柔的手。   “少瑜哥哥,这灵物真有几分厉害。我都有些心动.........”   太子面色一冷,小国师望眼欲穿的神色尽数展露,在问他要鱼?   那不能够!   他已经渐渐察觉出时九柔的好处来,怎么可能送给小国师。   “小国师若想要,亲去南海捕条来养着便可。”   小国师神色立垮,闷闷道:“少瑜哥哥说的是。”   太子捧着鱼,心情也是好的,便点点头,转身扬长而去。   小国师失落又羡慕地望着太子的背影,喃喃着:“真好......” 第10章 “拿御下不力扇她的脸么?”……   太子的身影已远去,小国师心中总觉得哪里隐隐有些不对。   他朝着暂居的临渊阁走去,仔细回忆了今晚发生的事情,终于反应过来心中觉得别扭的地方在哪儿了。   少瑜哥哥也说这事是鸾凤阁中的内奸所为,那这件事完全没涉及到凌绮雯凌姑娘啊……难道那条灵鱼的意思并非是与凌姑娘有关?还是说少瑜哥哥其实心里还有别人?   小国师蹙起好看的眉,步子也不经意慢了下来。   师父总说他的心肠太软,从小长在圣清山上不懂人心叵测,便是看见一分的善意也当作十分,这样单纯的性子是难以继承他的衣钵为皇家从事的。   因此这回他才得以下山历练。   只是他自记事起接触过的人,是慈祥和善的师父、是仙风道骨淡泊名利的师兄师姐,触目的皆是漫山春花、灵鹿翠鸟、高山流水等纯然之物。   他心间干净如初雪,对幼时曾救过他的凌绮雯一直抱有好感,此番下山又是与她多次相遇,她的一颦一笑不费吹灰之力便叩开他的少年心扉。   总之小国师看凌姑娘,是百般温柔善良又坦荡的,就算是牵扯到了妆香被害的事情中,那也定然是无辜的。若有什么误会,他明日出宫当面问了便知。   念及此处,小国师的步履又轻快了起来,带得一身雪衣飘逸。   鸾凤阁中气氛要低迷许多。   小鎏氏原本丢一个妆香也不甚要紧,她只是疑心太子借妆香对她不利,即便被太子知道了胎象不稳那也不打紧,她能腾得出手防备,只是要敲打太子一番。   谁料太子不仅没被她敲打到,反而在她面前耍了好大的威风。听听,最后那句什么意思,是拿御下不力扇她的脸么?她可是做了十几年的皇后了!   “你们真是本宫养的好奴才啊!叫旁的看了一晚上的笑话,呵!”   小鎏氏挥袖抬手掀翻了小几,瓷壶茶杯哗啦啦碎了一地,溅起的开水烫伤了周定鹤。   周定鹤垂目看了眼白皙的手背上红痕点点,抬头时立刻换上陪笑嘴脸,小意安抚:“娘娘可千万别动怒,动怒伤身,对小主子更不好了。”   他蛇打七寸,小鎏氏果然脸色稍霁,长吐一口气,扶着莨大姑姑的手起身,对周定鹤命令道:“查,给本宫查!这鸾凤阁中到底还有多少吃里扒外的东西!”   “诺。”   周定鹤看着小鎏氏锦衣华服的背影,松了口气,有些糟糕,却还不算最糟。   是夜,凌绮雯正在调息修炼,传音玉杯中忽然泛起荧光,杯中茶水无风荡漾,她双指在水面上平着划过,杯中传出周定鹤的声音,将今夜所发生的事通报。   凌绮雯听完立刻胸中血气上涌,灵气在她体内乱窜一气,她险些摔了传音玉杯。强忍着心中的不满,拿出父亲留给她的调气丹,抓了一把猛灌入喉,再小心运功,才不至于经脉受损。   怎么会让太子介入进来!   她自是不知道周定鹤因为心中嫉妒试图引祸东宫,她只是要他处理那个撞见他们来往的一个宫女罢了。怎么这么小的一件事都做不好,真是无用!   凌绮雯咬牙切齿,美艳的容颜扭曲起来,她午后在鸾凤阁借口小憩,怕是姨母要疑心起她了。   偏偏她还不能冲周定鹤发脾气,这帮阉人最是阴损,利用不好也不能得罪……如是想着,她更感觉憋得要气血逆行,怒饮丹药!   ……   太子回到东宫时已有些晚了,为免多食不好消化,东宫小厨房重新做了些适口暖胃的膳食,听到黄门内侍通报太子要到了,提前送去寝殿布置好。   每日替时九柔换水的小内侍名作毕庄,立在东宫门口,正欲接过太子手中的琉璃方碗,将时九柔重放回书房的琉璃鱼缸中时,太子没给他,只吩咐他将鱼缸转置寝殿中。   小内侍毕庄迟疑,壮着胆子小声道:“殿下,豆奴儿也在寝殿中。”   时九柔阴影犹在,她本来想着去寝殿中也着实不错,书房的的潜龙灵气都如此充沛,那太子日日夜夜就寝的寝殿更应该是个养伤的好地方了,但一想狸猫豆奴儿,她还是拒绝的。   太子看见碗中的时九柔已经瑟瑟发抖起来,笑了一下:“别怕,豆奴儿不敢欺负你了。”   “诺,殿下。”   毕庄一路来已经习惯太子殿下偶尔会对鱼说话的画面了,这个世上精怪太多,他们虽生活在人族的国度,也见怪不怪了。太子是尊贵的,太子的宠物亦是小主子了。他不作多想,退下做事去了。   时九柔怒目圆睁,腮帮鼓鼓与太子对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直接可以解读为:你还笑,信你个鬼,我可是帮了你的,恩将仇报,哼!   太子此刻看她哪儿都是好的。   本想用来钓出凌绮雯的目的,现在发现她还有超凡的灵感,助益斐然。   他今夜何尝看不出来小鎏氏哪里是真在乎一个掌事姑姑的命,无非是想借机敲打他罢了,只是有一事不解,他总觉得小鎏氏在担忧什么,可究竟是什么呢?   还有,鱼儿暗示与凌绮雯有关。凌绮雯为什么要谋害妆香?是妆香撞破了她的什么还是她只是接着妆香的事来挑拨东宫与鸾凤阁的关系呢……这件事中凌绮雯参与了什么,凌家又扮演着何种身份。   是凌渡海发现自己在暗查他吗?   太子手指叩击在琉璃方碗上,朝寝殿走去。   咚咚咚的声音敲在碗上,对时九柔来说就像天雷一样一下一下鼓在她脆弱的耳膜上。   她已经熟悉了太子身上散逸出来的灵气,伴着清浅的栀子花熏香,极好闻。   时九柔能从灵气与他敲击碗的节奏中微妙地感知到太子的情绪,并不高涨。时九柔不由有些紧张起来。   难道是太子回过味来,得知自己喜欢的凌绮雯居然参与了这样狠毒的计谋,还将祸水引到他头上,所以伤心了吗。   时九柔叹了口气,怜悯地看着太子,感慨他果然还是不能轻易逃脱书对他设定的控制啊。   太子近来养成了个习惯,每当他心情低落时,便看看时九柔。比如现在,他正无法想通问题,就低下头看了看时九柔。   太子:?是孤眼花了,这鱼看我什么眼神!   时九柔:可怜的娃…… 第11章 用最怂的姿势,表最重的决心!……   一人一鱼近在咫尺,所思所想却相隔万里远。   太子要端着他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冷人设,他自己的确也觉得喋喋不休地同一只鱼儿讲话很古怪,哪怕她是一条通了灵性的鱼。   时九柔则作出一副“不用解释、我懂你”的神色。   如此一来,两人更是南辕北辙,完全岔开。   默默无言至太子寝殿,时九柔暗自咂舌,寝殿与书房风格如出一辙地朴素低调,唯独宫殿大而宽阔,地上铺着厚实的棕色地毯,壁上挂着普通造型的宫灯,雕刻着异兽图纹,沉香料打制的床很宽,悬垂着深色的罗帐,烫金云纹层叠其上——半分不低于仪制、也半分不超出,再规矩不过。   时九柔的心又软了起来,于社稷也好于私也罢,任谁称纪少瑜,都是位合格的储君,但就是这样合格的储君,却在书中成了成就原女主霸业的垫脚石。   这不公平、也不合理!   太子将方碗放在小几上,动作轻而稳,水面平平没洒出去半点。   毕庄已经把琉璃鱼缸拿来了,熟练地将时九柔换回琉璃鱼缸中,时九柔重回广阔的老窝,畅快地在水草与玉石间游动,大口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小几上摆了绵绵红豆沙羹、菱粉牛乳糕、软炸虾仁……等七八个碟子。   太子瞥了眼时九柔懒洋洋的身影,端起红豆沙羹,修长好看的手捏住雪白的瓷勺在绵绸顺滑的沙羹中搅动,惬意地抿了一口。   香、好香啊!   时九柔落泪,自她穿书过来这么些天,竟没吃过一顿人吃的饭,不闻便罢了,但一闻到那些充满烟火气、简直要触动灵魂的香气。   不争气的眼泪便从嘴角流出。   她愤怒地将身子转了方向,丢出尾巴对着太子,用着阿Q精神强行默念:那些闻着香吃着臭,闻着香吃着臭……   咦?这小东西发馋了。   太子奇道,复又乐了,拿起另一副布菜的银著,夹了一根细长的肉丝悬在琉璃鱼缸的上方。   时九柔皱皱鼻子,怎么越来越香,精神胜利法也不管用了,真的好香。她摆过身子,但见一根好长的肉丝就在眼前,也不顾太子出于什么心,便振力一跳。   太子嘴角噙着一抹笑,弧度越来越大,眼见着时九柔就要叼住肉丝,立刻抽回手,将肉丝放在自己的碗中,再替换了筷子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   时九柔顿时怒了!!   这家伙心肠坏透了,她方才还真情实感地心疼他呢,真是喂了狗。   太子自幼被教导食不言寝不语,用膳很讲究细嚼慢咽,时九柔承认看美人吃饭是件极为享受的事情,但那建立在她与美人一起吃的前提下,而不是现在她在冰冷的水里,听着他咀嚼软炸虾仁脆壳时发出的诱人声音。   这简直在凌迟一个吃货的心,时九柔背身而去,将自己藏在玉石与水草交杂堆叠的狭小空间中去,露出尾巴竖起表示自己坚定的意志!   用最怂的姿势,表最重的决心!   太子对人冷淡是习以为常的,但在对动物上是再温柔不过,无论对豆奴儿还是时九柔,坚毅分明的脸部线条都不自觉地柔和了。   他挥挥手,未出声,贴身服侍的内侍当即会意,转身端了一碗清水来。   太子将虾仁的脆壳去了,再过了一边清水,用先前那双银著夹着悬在时九柔头顶,再用手指敲了敲鱼缸。   时九柔听见了,也闻到了。   士可杀不可辱,一回当不上第二回 ,她要吃一堑长一智!   只是,她或许因为鲛人能力的微弱复苏,嗅觉异常灵敏,嗅到虾肉的气息,脑中已经自行出现软、弹、脆的口感出来,又想起前世为人时新鲜虾肉发出的清甜滋味……咝,口水要落下来了。   她从“乌龟壳”里钻出来,冒了个脑袋尖尖,一双圆圆的眼睛大大的,正直愣愣地盯着太子。   真是又凶又馋。   太子投了虾仁进去,时九柔百米冲刺般灵巧地游蹿出去。虾仁刚入水不肖一个呼吸,就不见了踪迹。   这比例,好似摆了只大澳龙在面前,小小虾肉对许久没开荤的时九柔来说,说是绝世珍馐也不为过了。   想囫囵吞枣,又舍不得一下子吃完,虾肉就横在她嘴里,塞得两颊鼓鼓囊囊不上不下的,越发引人发笑。   太子轻笑,声音也轻。   “原来是个吃肉的馋猫。”   时九柔没心思听他说什么,被剧烈的幸福感冲昏了头脑,感动到落泪。吧哒吧哒泪珠子变成纯白的微小珠子滚落在水中,被水草掩盖,极难发现。   突如其来的刺痛令时九柔有些惊怕,但当她看见微小的珠子时,不禁惊喜地冲入水草中,鲛人泣珠,这意味着这些天时九柔内伤恢复极快,已经初步见了成效。   按照原身残留的模糊意识,时九柔知道这么重的伤是不会轻易恢复的,应该是东宫与太子源源不断又精纯的灵气助她疗愈的缘故。   她满心欢喜,看向太子的眼神都变得不一般。   那是无比灼热又充满渴望的目光。   香,太香了!   太子被她看得有些汗毛竖起,不过是一颗虾仁,至于如此么,这么馋肉的话,以后日日喂虾喂肉也不是不可以,他如是想。   ……   次日清晨,小国师先是前往鸾凤阁为小鎏氏祈福。说是祈福,其实是天师派一门独有的功法,玄之又玄,以调动山川草木之灵韵为被祈福的人护体。   他出来时有些薄汗,小鎏氏觉得身轻体快了起来,着人赏赐了他不少灵石丹药。   离开鸾凤阁后,小国师递了手令出宫去了镇海将军府。   小国师来去较为自由。   他虽尚白衣,乍一看仙风道骨,仔细相处下来就知为人单纯明媚,又因年岁不大,满宫都当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再加之生得一副人见人爱的好模样,更是讨得各宫娘娘欢心。   满国上下没人与国师作对,天师派能一定程度上掌人气运,以往有些皇亲贵胄或权贵公然与国师做对,最后有的修炼时莫名其妙走火入魔,有的晨时洗漱时被洗脸水憋死……   时九柔看书时,愿称之为——天师派之死神来了。   凌绮雯见小国师来了,邀他去将军府的一座小亭子喝茶,既有人见着就是清白的,又能一展她精妙的淑女茶艺。   她一身绣白莲碧色长裙仙气飘飘,半分看不出昨夜险些气血逆行伤到经脉,手指控水能力一流,泉水在空中如绸缎般飘入茶盏中,茶香肆意。   小国师心里越发认定,如此雅致的佳人,怎么会做恶事呢,当然是遭人(鱼)冤枉的。   “听闻小国师有要事要与我亲自说?”凌绮雯作出弱柳扶风之姿,撑着肘,托着小脸,声音娇嫩得可以掐出水,抑制不住地散发着她的魅力。   小国师脸微红,为自己曾有片刻误会她而羞耻。   他目光诚挚纯然,将太子的鱼宠指认凌绮雯的事儿和盘托出,末了还灼灼地道:“我相信凌姑娘为人,你一定不是那样蛇蝎心肠的人,对吗?” 第12章 撸猫日常   凌绮雯长长长长地深吸一口气,缓缓扯动嘴角的肌肉,迫使自己维持一贯美艳的笑容,强行对上小国师热烈的目光,咬碎了银牙挤出两个字。   “自然。”   她腰也不软了,身板也直了,手指绷得又冷又硬,蜷缩成拳隐藏在阔袖之下,周身气场都写着“送客”两字。   “那小国师,还有事吗?”凌绮雯嘴角僵而酸,假笑难以维持,只盼着小国师能有点眼色吧。   但那必然是她自作多情了。   小国师卸下了心里的担子,正觉得空气都更加清爽,茶香也更为悠长了。   他对凌绮雯自带滤镜,断然猜不出他那温柔可人的凌姑娘恨不得他立刻消失,因而微微摇了摇头,笑着说:“我无事,今日时间宽裕。听闻西郊罗塔寺的桂花正是好时节,凌姑娘若有……”   凌绮雯若是翻白眼不崩淑女人设,大抵眼珠子筋都要抽没了,她连忙一口回绝。   “没有!”不约,咱们不约。   小国师一愣,好看的眼尾略垂,有些受伤。   请神容易送神难,凌绮雯气得想吐血,她悔得肠子发青,自己怎么就忍不住散发魅力呢,早知今日,她当初在罗州时定然不会对小国师抛那个媚眼。   这憨货如此不禁撩拨,她就该一个眼神都不给他。   恨啊,恨她魅力太足。   凌绮雯心里捶胸顿足,面上还不能垮塌,放柔声音,熟练地运用对男人的惯用伎俩。   “晏楠哥哥,我忽觉身子不适,改日吧,就不送你了。”   还没等小国师回过味来,凌绮雯半口气都没喘立刻挥手叫丹姝。   “亲自送小国师出去!”   小国师懵懵懂懂被丹姝带出了亭子,他步行几步,忽地想起什么便转身对凌绮雯道。   “那凌姑娘我们改日再约!”   凌绮雯面无表情的脸又刹那间笑靥如花,心里恨得骂娘,挥了挥手绢。   小国师转身,想了想又转回来,对着凌绮雯又道。   “凌姑娘,其实我比你要小上几岁。不过你愿意喊我一声哥哥,我,我很高兴!”说完,他兴高采烈地走了,没再回头。   也幸好他没回头,不然就会看见他的心上人——凌绮雯捂着胸口一口鲜血吐满茶桌。   凌绮雯昨夜就被周定鹤气得血气逆行、经脉险些受损,要不是立刻服用了一大把调息丹,定然当场就要受伤。是以,她今日看起来无事的模样,却如强弩之末在将崩不崩的边界。   好啊,她总算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来东宫牵扯进来是因为太子身边那条要化妖的鱼在做祟,她怎么当初就没狠狠心把那只鱼要过来,拆了、吃掉!   真是一步晚、步步晚。   她刚才胸口的血已经在体内肆虐翻涌,可恨那小国师听不懂人话,还妄图拉着她陪他赏桂花,赏个头,赏赏他那水货脑子才对!   还说她年龄大,还想说她什么?   世上怎么竟有这般奇葩,偏偏这奇葩还是天师派老国师的关门小徒弟?凌绮雯想不通,想她多么聪明绝伦的一个美女子啊,竟要与这种憨货斡旋。   噗——   又吐一口血,凌绮雯越想越意难平,意识一时混乱,都不知到底在气什么!   真是不顺,不顺极了!   想她这么多年要雨得雨百事顺心,自从在那条妖鱼身上栽了跟头,就再没一件事顺她心意。原来源头在那鱼身上!   丹姝回来时,凌绮雯已经被侍女扶到床上躺好了,脸色苍白无比,真真是我见犹怜。   吓了一大跳,丹姝惊慌地跪在床边,“姑娘怎么成这样了。”   凌绮雯眉眼间全是戾气,拳头捏的个崩作响。   “那条鱼,我要让她碎尸万段!”   丹姝心急如焚:“姑娘还是先养养身子吧,怎么伤成这样,一月后便是陛下万寿节,届时姑娘可怎么去呀。”   凌绮雯抓住她的手:“是了,万寿节,万寿节上我一定要把那条鱼弄到手。璃曼美人鱼,食之大补,正好为我养伤。这妖物坏我事,不能再留!”   她眼神过于可怖,丹姝畏缩地不敢抽回手,讷讷地点了下头。   ……   时九柔显然是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凌绮雯惦记上了,她这两天的日子惬意得很,危机感险些在醉生梦死的日子中消退。   最令时九柔惊喜的就是身上的伤一日好过一日,趁着太子白日在书房勤奋工作时,她试着感受自己体内灵气带出的力量,竟可以将鱼缸里的石头推动着丢出鱼缸,再控制石头重新落回来。   没人的时候,她正好熟练熟练手。   记得刚搬到太子寝殿的那一晚,小内侍毕庄曾说豆奴儿会在寝殿里,时九柔还为此担忧过,后来她才发现豆奴儿是只比她更怂更懒的猫儿。   那次豆奴儿钩她鱼缸儿,差点把爪子卡住,再看见时九柔的时候就不愿意靠近,它潜意识地认为那是什么可怕的会吃它爪爪的怪东西。   因此一鱼一猫的日常生活就变成这幅光景,在暖意融融的殿阁中,猫儿懒散地躺在毛毯上舔着猫,鱼儿在鱼缸里吧哒吧哒地丢着玉石,和谐如斯。   这日,太子被小鎏氏叫去用膳。   时九柔感觉控制灵气的本事精进了一点,尝试着调动灵气,化作无形的气流,去戳豆奴儿的尾巴。她第一次运气,有点控制不好,气流过于强烈而尾韵不足。   豆奴儿感觉长长的尾巴被猛击一下,吓得后脊背拱起,警觉地看来看去。   时九柔虽然失败了,但是灵气由她意识控制,就好像有了触觉,她回味着方才的手感,心花怒放。豆奴儿的毛真软真滑溜。   她意犹未尽,索性吸足了气,从豆奴儿头顶一下撸到尾巴,快乐翻倍!   这是什么神仙日子,吸着太子的灵气,养着自己的伤,还能撸着他的猫。照这个架势下去,她只要稳稳苟住,化成人形指日可待了。   唔,只是,她掰着鳞片数日子,好似不足一月就要万寿节了,按书里剧情,就是在万寿节上陛下开口敲定了凌绮雯和太子的婚事,后又过了两个月二人正式订婚。   好几日都没听到凌绮雯的消息了,她如今在谋划着什么?   时九柔在一片岁月静好中,生出了她好似已经离开凌绮雯视野的错觉。   但显然,那就是个错觉。 第13章 别难过啦!   太子从鸾凤阁回到东宫时,已经戌时一刻了。   从他踏入寝殿的那一刻,时九柔就立刻感受到满室里平静的灵气立刻搅动起来,无形的灵气如团团叠叠的云雾流向太子,又在他的四周与他散逸的气息交织循环。   自她流出珍珠眼泪后,视野便豁然开阔,能看清许多她之前看不到的东西,只要她想并聚精会神地调动六识去感受,灵气便可以具象在眼前。   她甚至可以引导灵气凝聚成她想要的样子。比如现在,时九柔把空气中的灵气揉成了一团巨大的棉花糖,勾勾尾巴,棉花糖团子就乖巧地朝她飘了过来。   飘近了,她再自如地放开自己的灵韵池,贪婪地张大嘴巴,吞噬着焕然一新的香甜灵气。   入体的灵气从她的灵韵池顺畅地通达到她的身体的每一个细枝末节处,就如做了一次高级香氛SPA。   两个字,舒坦!   这是时九柔一天里最喜欢的时间。   太子白日里大多时间都不在寝殿,寝殿中的灵气就会沉淀凝滞如一潭死水,时九柔起初还觉得新鲜,后来伴随着她的恢复,对灵气的口味也变得刁钻起来。   她就馋太子刚回来,最好是刚刚沐浴后身上带着的灵气,伴随着清冽浅淡的栀子花香气,又纯粹又干净。   吸足了新鲜灵气的时九柔瘫得好似嗑了猫薄荷的豆奴儿,懒洋洋地不想动弹。   太子走近,纤长的手指灵巧无比,解开挂在琉璃鱼缸边案几上的绣金丝锦袋,取出一小勺由虾肉、海苔、鸡肉糜、几滴香油调制后烘干脱水的小丸子,撒入水中。   这是太子特命小厨房的人研究出来的新鱼食。   时九柔近来也觉得伙食变好了不少,她吃着新口味鱼食,感慨万千。   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老板看得见她的作用,才会给她更好的待遇。   瞧瞧最近,啧啧啧!   太子看她吃得餍足,也不再多喂,只一勺足矣。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条鱼尽管通了灵性却改不掉作为鱼贪吃的本性,养惯了鱼的主人都知道,鱼宁可少喂也不可多喂,不然要撑破肚子死掉的。   太子将锦袋重新系上,坐在案几边儿。   豆奴儿白日懒猫一只,见了太子坐定,整只猫好似被打了鸡血,三两下蹦上了太子腿上,一个劲地用头去蹭太子的手求抚摸。   太子也捞过它,手指在它干净的毛上顺过,轻笑着。   “怎么同个小姑娘似的。”   太子到东宫后先沐浴才回的寝殿,身上穿着轻薄柔肤的上好东晶纱裁制的苍色睡服,平日以沉重金玉高高束起的墨发松垮地以檀木簪别住。   他的皮肤因水洗更为干净柔润,浅浅的粉色自颈、胸处露出的白皮上透处,空气中微微带着些不可察觉的水汽,自他身上蒸腾着淡淡的热气。   太子平时在寝殿时,是以幻术封了四周,不准宫人近来,宫人也无从听见里面发出的半点动静。   如此一来,就没人能瞧见他私下里单独对宠物时放松且温柔的眉眼。   但时九柔可以。   时九柔瞠目结舌地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豆奴儿。   原来豆奴儿是个公公?可怜的豆奴儿,以后姐姐再也不欺负你了。   她看着豆奴儿无比谄媚的神色、人前人后瞬间变脸的反差感,扶额感慨,难道她之前也是如此?这也太太太没骨气了吧!   虽说她与豆奴儿都是太子的宠物,但时九柔心里坚定地将自己和豆奴儿与太子的关系定义为打工人与老板。   看着同事拼命营业,她想了想,决定躺平。   太子手掌很大,手指纤长有力,豆奴儿被这样一只大掌撸着,一会儿就困了,躺在太子腿上遏制不住地打起了瞌睡。   太子的目光却落在了挺尸的时九柔身上。   他在想方才小鎏氏与他用膳时说的话。   小鎏氏同他说凌绮雯这几日递了牌子来说身体忽地病了,要他平素不要埋头在公务里,有空也应多去镇海将军府见见凌绮雯。   这原是再正常不过,但小鎏氏一顿饭总是提及凌绮雯,撮合之意过盛,就显得有些反常。   小鎏氏同时是他与凌绮雯两人的小姨,仅从小姨的身份出发,想看着一对儿孩子亲上加亲是合理的。以往,太子也是这样想的。   但现在形势显然不同,小鎏氏腹中怀着她自己的孩子,若这个孩子是皇子呢,王朝中就会有两位大家族鼎力支持的嫡子。她焉能不为自己的孩儿铺路?   这便是反常的地方。太子好看的眉拧起,如是推断道。   时九柔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的心绪有些起伏。微微叹了口气,这一天天的净是麻烦,怎么叫她这条热带鱼也跟着不能安宁。   她动了动,用尾巴甩出一道水,水落回原处。意思是,有事可以来问她。   太子看到那道水花,想到了海州。   他安插在海州的密探曾传递回来过一个消息,据密探观察凌渡海每月总会在一个时间闭关三日,可有一次密探发现凌渡海人并不在闭关之地。   至于凌渡海去了何处,又做了什么密探并不完全清楚,只知道逢闭关日,海州以南的近海时常会有灵气震动的异象出现。   这些年人海两族一百海里处也偶发小型摩擦,只是因规模太小,并未上达天听。   太子将豆奴儿放回它的蒲团上,手搭在时九柔的鱼缸边,声音低沉。   “孤听闻百年前南海有猛鲨,常吞渔民于海上,海州民苦之久矣。后来北国送来一种能入水的龙鹰,专食猛鲨。猛鲨退回深海,不敢扰民。你猜龙鹰如何?”   考她呢?自然是狡兔死、走狗烹……时九柔尾巴扫过她平素栖息的玉石,表示自己的意思。   太子淡淡一笑,有些自嘲。   “你都能明白的道理,孤今日才明白了。那龙鹰没了天敌,开始捕捉渔民辛苦打捞的鱼,成了新的祸患,后被扑杀。所谓功高震主,在她们眼中,孤与孤的父亲之间也是如此。”   时九柔表示肯定,她又有些欣慰,太子在书中一直未能明白皇帝对他的父子情远低于君臣情。若是现在早早明白,可能在她离开他之后,也不会过得太惨了吧!   太子幽幽叹了口气,他原本的想法其实是错的,他听到小鎏氏怀孕的消息,竟心乱如麻到要动了主动去拉拢凌家的念头。   权臣之女与太子联姻,对于帝王而言,是何等的威胁!   若非小鎏氏近日行为激进,他还要为她所蒙蔽,酿成大祸。   他想着,将一枚鸡翅木的笔搁放在琉璃鱼缸的沿上。   琉璃制的鱼缸很薄,而笔搁有半截手指长,只有正中心恰好卡在鱼缸的沿上才能保持悬而不坠。   “孤恰如这笔搁,必得不偏不倚,才有立身之地。”   他说的玄妙,心思藏得又深,时九柔看着他赏心悦目的脸上深深蹙起的眉,心里一动,扭着尾巴贴在鱼缸上,与他的手指去隔着鱼缸碰了碰。   别难过啦,你今年才十九岁呀小太子!   太子心弦微颤。   舒展开长眉,他对着时九柔浅浅地笑了一下。比之那些冰冷的人,反而是人人皆道冷血的鱼更有些情谊。多么讽刺呀……   他抬起眼,人人皆要害他,他又何须再顾及与凌家的亲人情份?   凌渡海是时候敲打一番了,顺便也叫小鎏氏看看清楚,他早不是那个能由着她糊弄诱骗的小孩子了。 第14章 “等孤回来。”   雁起至北,厚叶褪绿,深秋的阳光一日凉过一日,月余时间如白马过隙匆匆而去,皇帝的万寿节转眼便至。   时九柔过着山中无日月的咸鱼日子,万寿节于她而言,不过是闲暇时分能偷听到更多东宫里宫人和内侍们茶余饭后嚼舌根的传闻,为她百无聊赖的养老生活添砖加瓦。   宫中的娘娘与皇子是不敢聊的,内侍宫女们大多只能将宫外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来覆去说。   但近来万寿节的缘故,他国使者陆续进京,生出了不少奇闻怪事,又不知道经过多少道歪曲,流进宫里就变成各式各样的说法。   譬如现在,有个瘦如竹竿的小太监得意洋洋地说,他采买时亲眼所见东边那什么王朝的使者,是男人却穿着大花格子的裙子,在巴掌大的鼓上踮着脚跳舞,引得旁人惊呼真假。   旁边一个膀大腰圆的宫女将他推去,一脸夸张地说:“这算什么?我阿姐给我带冬衣时说北面高玄之国的人才是可怖,据说是熊族的后人,一个个有那么高!还全是红毛,性格暴烈凶悍,会生吃人肉!”   时九柔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胡七乱八瞎扯一通,觉得挺有趣,果然不能小瞧充满智慧的劳动人民,若不是她看过原书,听着他们绘声绘色的谈论,怕是要信了他们的邪了!   苍流大陆三足鼎立,北面的高玄之国在高原之上,身型高大不假,传成啖人血肉的熊人就过分了些。   东边的荥瀚国男性骨架纤细,好穿阔腿裤,又因漂染工艺发达,布料色泽丰富,说人家穿什么大花格子裙,倒也不必如此。   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得益于太子寝殿十足的潜龙灵气,时九柔控制灵气的能力不仅恢复了不少,还日渐精湛起来。   她就是用灵气揉了根细长的小管探到那帮摸鱼的内侍宫女们中去,将他们的话一个字不落地听全了。   时九柔又从灵气小管中得知原来今夜便是万寿节的小宴,是皇族与近臣、使臣的夜宴,明日正宴结束,举国上下共庆三日,不谈政务,不上早朝。   也就是法定三天小长假。   时九柔吐着泡泡,人类忙来忙去,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已经对自己是一条热带鱼的身份高度认可了。叼着一根水草,时九柔翘起尾巴,美滋滋地控制灵气让玉石一上一下。   只是皇帝陛下龙体欠佳,许多政务都压在太子肩上,致使太子从天亮时分出去,夜深时分才能再回寝殿里。   时九柔常常看见太子沐浴更衣仍在处理事物,与她悠闲的模样形成鲜明的反差,每每看见太子工作狂的奋斗之魂熊熊燃烧时,时九柔都落下了惭愧而满足的眼泪。   傍晚太子回来更衣时,提前投喂了时九柔一回鱼食。   时九柔正要送别她的主人兼正头老板,却见太子略一沉思,念了什么口诀,一圈幽蓝色的火焰环绕住琉璃鱼缸的,半点不见灼热,火焰渐渐稀薄至透明,融在了琉璃鱼缸上一般。   “等孤回来。”   还未等时九柔反应过来,太子已在时九柔一脸懵然中离开了寝殿。   后知后觉的时九柔打了个颤,她日日与太子朝夕相处,对于太子低语时的嗓音仍不能免疫。   时九柔忽然有些不安地游来游去,她对太子的法术能力有所了解。   因他是皇族嫡脉中的佼佼者,先天命脉中克水不能修习水系幻术,他的火系幻术要较普通修火修士更为精纯。   方才那一式是一道火符,如果有人想伸到琉璃鱼缸中去取出时九柔,便要被烧伤,那火符会留下一个深刻的印子在那人手腕上,太子能循着火符追去。   时九柔有点感动,心想太子的心肠还挺软,知道今夜宫中人多杂乱,特意给她留了个护身符。   不枉她给他做了一个多月的鱼宠。   时九柔咕嘟咕嘟吐了个大大的泡泡,在上面用灵气勾勒个太子模样的小人,嘿嘿一笑。   ……   已到宴会大殿的太子面色冷淡如水,他端坐在皇帝与皇后的位置下首第一处,身姿修长如玉竹,雍容的补服迎合映衬他高位者不怒自威的仪容,生人勿进的疏离气质此刻亦带着震慑的凌厉之意。   众人还在等候帝后莅临,场上唯他最为尊贵。   太子目光扫过另一侧女眷,落在凌绮雯身上半息之久,又挪开视线。   他这一个月一直在留意镇海将军府的账务与流水。   暗线回禀近日将军府中丹药与海鱼的支出较往日多了许多,丹药好说,因为凌绮雯告病,但海鱼是为何?   太子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难道凌绮雯想另寻一条要化妖的璃曼美人鱼么,那可是不易。   当初,太子对凌绮雯格外上心,便是因为他从凌绮雯一手庖鱼术中看出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他想知道凌家在密谋着什么,才救下时九柔的。   他看得出来,凌绮雯对时九柔的渴求,也了解凌绮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性格。   至于时九柔神奇之处,太子在近来的相处之下已经明白,对于时九柔几乎可算预知未来的灵敏直觉,他深以为然。   今夜他调开了东宫的守卫,如果凌家够跋扈,凌绮雯或许会试试看也说不准,而他的火符最克水系幻术。   时九柔,自然是不能有事的。   ·   皇帝与皇后小鎏氏携手走入大殿,群臣跪地高呼,待两人落座,众人才起身。   随着皇帝抬手,内侍大总管立刻吩咐宫人传菜,宴厅大殿四周宫人鱼贯而入,流水一般的精致菜肴一道接着一道摆在诸人面前的小几上。   殿上坐着的主要是皇亲国戚与重要的近臣并各国使臣,男女因无大防,凌绮雯也坐在殿上。   “赐御酒——”皇帝率先端起酒盏,内侍大总管高喝一声,下座众人才敢端起酒盏。   皇帝龙体欠佳的消息早传了出去,早朝上他多是看传音镜听政,许多繁杂的活都移手太子,只需他过目落定。   荥瀚国的使者这次顶重要的任务就是看看皇帝身体如何,若是不行了,他们也要早做准备,但这样看来皇帝状态并没有传言中那般糟糕,仍是康健的样子,便放下心来将酒一饮而尽。   太子举起酒盏时,与小鎏氏有片刻对视。   小鎏氏鼓励地看他一眼,她曾在这个月里透出口风,有意在万寿节上开口为太子与凌绮雯求陛下一个恩典,为两人订婚。   玖⑩光整理   太子当时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小鎏氏误以为他乐意。   一巡赐酒后,姬乐宫中掌乐的女官带着伶人于殿中奏乐,众人便开始赏乐用膳,无人留意凌绮雯身边的侍女方才消失了片刻。   丹姝脸色苍白,跪在凌绮雯身侧,与她低声道。   “奴婢未能成功,姑娘……太子居然下了火符,幸而奴婢机灵没有去取,不然现在咱们就暴露了。”   她将方才偷入东宫盗鱼未遂一事禀告给凌绮雯,所幸她修金系幻术,火克金,修金者天然对火敏感畏惧,她的灵觉警示了她。   若是姑娘今日遣的凌家死卫,八成就要被发现了。那可是什么都没了,丹姝心中后怕。   凌绮雯抬袖装作饮酒,将自己慌乱的神色遮住。   她咬了咬朱唇,声音很轻地对丹姝道:“你看我说什么,这鱼与我天生相克,若暗着不成,就明着来。有她在一日,我与太子就不能成。”   凌绮雯眯起眼睛,唇齿相磕,顿觉一痛。   “丹姝,她别是已经化妖,魅惑住了太子吧。”   她自诩人族中魅术顶级,但若是与善于蛊惑人心的鲛族相比,还是差得太多。   凌绮雯心中忽然敲起鼓来,难道是她学艺不精,未能辨别出那条鱼不仅刚要化妖,而是已经化妖成为鲛人?   那她还怎么完成父亲对她的期望,接近太子,让太子对她魂牵梦萦为她拿捏,成为她凌氏一族可以控制的皇子?   应该还来得及,太子对她还是比对寻常姑娘不一样的。他那样冷情冷脸,唯独对她亲近。凌绮雯握了握手,蔻丹掐入掌心。   “再赐御酒——”   姬乐宫女官一曲奏罢退下,皇帝再次端起酒盏,内侍大总管又高呼道,诸人随即端起酒盏。   凌绮雯饮干杯中佳酿,下了决心,站起身来优雅地行了个标准的宫礼。   “陛下万岁,臣女仰慕不已。为庆祝陛下寿宴,臣女苦练一舞,愿为陛下献上,愿陛下寿比南山,我昭赟王朝千秋万代!请陛下准允臣女。”   皇帝最为得意地便是当初挑中凌渡海,为掣肘凌渡海将他唯一的女儿留在帝京,对凌绮雯是隐隐有些内疚的。   这孩子长得最像她母亲,受教养在小鎏氏膝下,又与小鎏氏性情相仿,其实是个适合作太子妃的好人选。   皇帝心里明白,若不是眼看着自己身体虚弱而太子日渐强壮,他生出了畏惧年岁的心思,他是不愿意拆散这对鸳鸯的。   既然注定要拆散,那就对这个孩子好些吧。   皇帝面上露出无比和善慈祥的笑,抬抬手。   “朕允了。”   凌绮雯璀然一笑,退下更衣时,羞涩地回眸看了一眼太子。 第15章 “原来皇帝才是……老、老瑟匹……   与万寿节小宴的熙熙攘攘、载歌载舞不同,东宫今夜十分冷清幽寂。   太子不在寝殿时,四周没有隔音的幻术封墙,时九柔能依靠充盈的灵气听见整座东宫任何一个角落的声响。   也不知是皇宫今晚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办宴的大殿上,因而东宫的内侍宫女们都懈怠了还是怎么的,时九柔觉得安静得有些异常了。   或许应是一晚安眠之夜。时九柔因无聊而困倦,在幽微的灯火下舒展身体,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她已经有一定的自保能力了,不会像刚穿书过来的时候那样手足无措全然被动了。   时九柔用鱼尾戳了戳鱼缸上的火符,见那火符借着东宫太子残留的灵势无比牢固,她心里那点不安也消失不见。   这可能是她日日吸足吃饱太子潜龙灵气的缘故,潜移默化地与他共情,时日渐长后生出了莫名其妙的信任感,仿佛觉得他的庇护变得理所当然又很安全。   时九柔耐不住困倦袭来,睡了过去。   她惊醒的时候,听得一声低而慌乱的叫声。   那是半张女人平平无奇的脸孔,蒙着头巾,裹着黑色夜行衣,手指上泛着金光,正要触碰鱼缸却被一道蓝色的火焰灼伤了手指尖。   一人一鱼四目相对,蒙面女人立刻转身逃去。   时九柔卷起一道灵气,刮起一阵暖风,把蒙面女人的头巾吹落,女人不得不回头去追逐头巾,被时九柔看清了脸。   那是凌绮雯身边的大丫鬟,丹姝!   时九柔:??   这也不奇怪,她早该想到,全书唯一想要她的只能是凌绮雯了。   时九柔也不敢再睡,凌绮雯真是个狼灭。   她本来担心凌绮雯用绿茶柔弱大法来蛊惑太子将自己送过去,却怎么也没想到凌绮雯能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皇帝过生日她来东宫偷东西,这是什么样的胆量,这是何种勇气?   不愧是原书女主角,时九柔肃然起敬。   好叭,请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时九柔展开双鳍,仰面躺平。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大殿遣了一位大内侍来东宫,点了名要将她带去殿上。   ……   时九柔至大殿的时候,险些被满目金碧辉煌闪瞎了鱼眼,她目瞪口呆地被毕庄捧在怀里行走在殿中柔软的红色高玄毛毯上,受两侧群臣贵胄的注目礼。   真是好大的架势,时九柔顿觉鱼生圆满,不论面前等她的是什么,前世未能满足的红毯梦,此刻算是圆了。   时·女明星·九柔·鱼鱼的阿Q精神再次点燃。   她在或温柔、或神奇、或微妙的目光的洗礼下来到皇帝座前,才看清楚原来那立着一男一女。   男的,是她的老板兼主人,太子殿下。   女的,是刚刚要杀死她的原书女主,凌绮雯女士。   所以……太子和凌绮雯还是逃不过原书的发展,要订婚了吗?   时九柔深吸一口气,幽怨地看了看太子。咱们不是说好了要做个笔隔,不偏不倚的吗么。   太子被她看的心里一跳,挪开与时九柔对视的目光,面上却极为坦然,执礼对皇帝道。   “这确实是小国师的法器,也确实是儿臣的宠物。”   时九柔看看太子,又注意到一面高而宽阔的巨型绣架矗立在大殿中央,绣架上蒙了一块珍珠白色的锦缎,在满堂烛火的映射中泛着华贵的光泽。   那上面俨然是一副精美的鲤鱼祝寿图,鱼戏莲叶间,莲叶何田田,巨大的荷叶上是鲜艳欲滴的粉红蟠桃。   时九柔无比茫然,在毕庄怀里转来转去,运用灵气小管子去听殿中众人的窃窃私语,耐心听了好半天,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将她来之前的事完整拼凑了出来。   大约半个时辰前,原书女主凌绮雯向皇帝求了个献舞祝寿的机会,在两盏赐御酒、嘉舞坊司的十二舞姬跳罢后,她缓缓出场了。   殿中诸人还在十二舞姬的舞蹈中不能自已,意犹未尽之时,一半宫灯骤然熄灭,四面传来密密的鼓声,鼓声中跃出一道轻灵的笛声。   身姿轻盈窈窕的淑女身着水青长裙,薄如鲛绡的裙衣无比贴合腰身,她双手带着飘逸的水袖缓缓起舞,只以脚尖在地面着力,旋转时低眉若泫,目光柔情似水。   那是凌绮雯,她应该施展了魅术。那些曾被她轻轻扫过一眼的男子无不心头一热,只觉四肢百骸浸在一汪温暖春泉中,心猿意马起来,直至舞曲结束好久还在对邻座感慨。   凌绮雯在旋转跳舞中凭空变出一只笔来,边舞边画,技艺精湛炫目,作出了那副鲤鱼祝寿图来。   一曲舞罢,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当即要赏赐凌绮雯。凌绮雯从袖中取出一纸金色符箓,请求太子用九幽火将符箓点燃,拓印在鲤鱼祝寿图上。   据说冷情冷意的太子在接过凌绮雯手中金符时去握了一把她的手。   凌绮雯又对皇帝说:“陛下,锦鲤祝寿图不足为奇,臣女知道世上有一种鱼,堪称鱼中贵妃,美艳无比,血肉烹饪之可以补气益血。若是能将那鱼绣在画上,再由臣女为陛下烹饪,对陛下龙体定然大大助益。”   没错,凌绮雯所说的正是时九柔这条璃曼美人鱼。   原女主可以啊,坏主意一套接一套的。   得知这个细节时,时九柔都气笑了,在鱼缸里忿忿地看着凌绮雯,尾巴甩得咯咯作响。   凌绮雯好似感知到她的敌视,侧过脸,弯起嘴角对她阴测测地一笑。时九柔读懂了,那意思是“你迟早要被我吃掉,逃不掉的。”   幻想出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时九柔皱起鼻子,用力拍振尾巴,激起一帘水花,尽数泼向凌绮雯。   凌绮雯不好在殿中与一条鱼发作,她抬起袖子轻柔地擦拭了一下额头,稍稍站得离时九柔远了些。   时九柔继续听,又从殿中人琐碎的话语中得知自己被端来这里的原因。   原来——   时九柔来之前,凌绮雯对皇帝说完璃曼美人鱼后,皇帝果然很感兴趣,追问那鱼现在何处?凌绮雯便说在太子殿下的东宫中豢养。   皇帝当即问太子要鱼,太子却说:“那鱼是小国师的法器,不能食用。皇后娘娘可以作证。”   皇后的确可以作证,这回彻底激起了皇帝的好奇,凌绮雯一懵,说那鱼是他叔父从海州捉回的,许多人都可以证明,又怎么会是小国师的法器。   两相矛盾下,才端来了时九柔本鱼。   时九柔,太子的小鱼宠,终于展现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了,且她还甩了凌绮雯一脸水,彻底出了名。   “太子这回怎么说?”皇帝面色难测,浑浊的眼停留在时九柔身上。   时九柔瑟瑟发抖,她从老皇帝的目光中感知到了更深的,比凌绮雯更深的欲望,那是想吃掉她的欲望。   原来皇帝才是……老、老瑟匹! 第16章 “这黑白颠倒的能力,是我小瞧……   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时九柔身为人类王朝中罕见的鱼,生长得又极为漂亮,不仅漂亮还好吃大补,简直天生就是一种罪过。   此时此刻在这大殿上,时九柔直面昭赟王朝第一掌权者对她毫不加掩饰的垂涎,第一回 发自内心地生出了对太子的依靠和感激。   仔细想想,要不是太子半路从司礼官那要走了她,她就算没落在凌绮雯手里,下场也不会太好。   就凭着司礼官一句“大补”,整座皇宫的贵人都要馋她的二两肉。   太子似乎是察觉到时九柔的畏惧与慌乱,向左侧了一步,皎如玉树的背影横在时九柔前面,挡住了皇帝对她的目光。   “这种鱼色泽靡丽,是传记中记载的南海鲛族起身前的原族,颇有灵性。表妹说,这鱼是司礼官大人在海州寻贡时捉的,这话不真,因海族与人族百里契约的缘故,海州近海早捕捞不到这种鱼了。”   说这话时太子面上毫无惭愧之色,眸光沉静如潭水,举止恭而不卑,字字如珠玑,任谁听也不像假话。   可那就是货真价实的假话。   时九柔和凌绮雯双双目瞪口呆,偏那凌家偏房的司礼官品阶太低,是没有资格参加万寿节小宴的,而活跃在太子口中的小国师依礼要在万寿节前三日去皇宫圣池,起风云之术法,摄漫天星辰之力,替皇帝守三日阵法。   满场这么些人,竟没一个能替凌绮雯作证的。   好耶!原来你是这样的太子殿下,时九柔拍手手(鱼鳍)。   凌绮雯咬了咬下唇,她侧眸望向太子的时候,双眼水雾朦胧,袖中的手指捏诀,暗暗用了魅术。   时九柔眼疾手快,猛吸一口灵气,系在凌绮雯仙裙上的一根绦带被灵气带起,啪地一下抽在了凌绮雯自己脸上,刚好盖住她的一双翦眸。   凌绮雯僵硬地扯下脸上那根绦带,脸上色彩斑斓,然后阴沉着脸看了一眼时九柔,肯定是这条妖鱼在作怪。   论魅术,鲛族是天生的行家。时九柔那一下子纯属种族本能,是正主对模仿者的绝对碾压。   没人在意凌绮雯这边的一个小小插曲,太子下一句话掷地有声。   “父皇,这鱼是高玄之国的北海大将车阴赠予儿臣的,儿臣见小国师能用这鱼行占卜术,才借小国师用作法器。上次母后宫中一位姑姑失踪,便是小国师用这个鱼替母后寻得的。”   皇帝眯着眼看向皇后小鎏氏,小鎏氏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凌绮雯却脸色一白,她还未意识到太子口中的“车阴”意味着什么,第一反应是觉得太子一定察觉到了妆香是她所作,疑心她挑拨他与皇后的关心,从而与自己离了心。难怪他近日对自己比往日还不如。   “你说这鱼是车阴所赠。”皇帝探究之意渐浓。   太子面上仍旧平静如旧,坦荡如斯,“正是。”   高玄之国的北海大将与昭赟王朝的镇海将军是同一地位,甚至较镇海将军的地位还要再高些。   因为苍流大陆的北方海域除了龙族以外,还有一种凶恶的鲨妖族,他们与高玄之国交恶,这些年在北海海域掀起不知多少起战争,为了镇压鲨妖族,高玄之国在三年前任用了新的北海大将,车阴。   车阴的名字一出,殿上凡是知情的,都垂下头不言不语,不知情的才会小声询问。   因为他不是人,他是一个北海龙族与高玄皇族混血的半龙人。   三年前车阴上任,苍流大陆西方无人的荒纪之山上血魔怪忽然泛滥,朝着高玄之国边塞扑围,高玄之国一时难以抵挡,荥瀚国与昭赟王朝都出了援兵。   那年,正是太子纪少瑜出征,与车□□结了同袍情谊。   纵然是车阴私下赠鱼,那也是两国之礼,要是被烹饪吃了,岂不是在打高玄的脸……最重要的是,车阴是个半龙人,龙族与鲛族天然交好,吃了鲛族的原族,那是要惹怒车阴的。   殿上寂寂,凌绮雯的思绪也终于从妆香的事中脱离出来,明白了太子那话的分量。   “可是……陛下,这鱼分明是臣女叔父从……”   她辩解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内侍碎步疾行,跪在殿中,颤抖着声音通报:“陛下,高玄之国的北海大将赶来贺寿,正在殿外求见陛下。”   皇帝脸色一变,命令内侍快迎进来。   随即,一道震耳欲聋又极为爽朗的笑声从殿外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半身龙鳞盔甲,半身避水玄甲的高大男人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他手上捧着一个七彩水晶石的小方盒,半跪在地上对着皇帝行了大礼。   “请陛下原谅臣这个不速之客,这是臣主特命臣送给陛下的深海珊瑚丹。”   谁也没想到车阴竟然会亲临现场,唯有太子与他对视的时候,眼底划过一丝了然。   时九柔很懵,因为现在的发展已经远远偏离她曾看过的剧情线了。   她歪着脑袋看向太子,但她从太子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内侍大总管接过车阴手上流光溢彩的珊瑚丹。   车阴笑得憨厚,一眼看到时九柔,大掌拍了拍琉璃鱼缸,嘿嘿一声。   “小鱼儿,咱们许久没见了。”   时九柔被他拍得一阵晕眩,满眼冒着金星,心想咱们认识吗?   殿上诸人倒吸一口气,太子所言不假,这鱼真是车阴赠的!   凌绮雯脸色青白一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中了计,可是这能怪谁,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她小声唤道:“太子表哥……”   皇帝再看向凌绮雯的时候,脸色已经远不如最初的和善。   “你为什么骗朕呢?”   凌绮雯跪在地上,乞求地看了一眼小鎏氏,声音柔弱可怜:“陛下,臣女也只是好意,因这鱼对陛下身体补益,因而……”   太子脸色一变,语气中有压抑的隐忍之意,“表妹糊涂,不该因那半点虚荣而胡诹。也不该因孤近日对你稍有冷淡便心神不满。”   “我没有。”凌绮雯彻底呆住,她自诩变脸比翻书还快,却不料太子更是个中好手,真是,长了见识了。   太子冷淡的神情里透出一点罕见的痛心疾首,更是让人一看便觉得他说不来假话。   “父皇,若如表妹所言,献给父皇的贡礼儿臣先取了自用是为不孝,凌司礼官懈怠职守是为不敬。只为了报复孤,便可以信口么?”   “表妹不该为了与孤的一点龃龉,置族叔与凌家于如此境地,表妹,狂悖了!”   时九柔:0.0。。。。。这黑白颠倒的能力,是我小瞧你了。   凌绮雯用不上魅术,心一点一点凉下去,伏在地上,觉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这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冷情话少的太子表哥吗?她竟然生出了一种十几年来头一回认识他的感觉。   她凌绮雯,翻车了?!   皇帝看太子的目光越来越柔和,也越来越满意,这是他想要的儿子的模样,与权臣疏远,对他充满孺慕之情,能干而不争。   小鎏氏在边悄悄观察皇帝,手却抓在裙子上,裙子被她抓得皱起。这不是她设想的局面,且越来越不受控制了,她心头沉沉闷闷,隐约觉得还有更坏的事。   车阴视殿上气氛于无物,露出一口尖锐的牙齿,在他一张粗犷的脸上显得尤为可怖,处处表明他半龙人的身份。   “陛下,不知南海近日是否太平?”   皇帝很是惊讶,“南海自然太平,将军问这是何意?”   “今日臣来不仅为了祝陛下万寿。陛下或许听说了,臣的嫡姐北海龙族公主嫁与南海龙王,这位嫡姐传信与臣说,不知南海近日为何屡屡与龙族在百里契约处有所摩擦。”   “臣本不信,自己便想替嫡姐来求个证,望陛下谅臣唐突,这与高玄无关。”   “竟有此事?”皇帝眸光阴鸷,扫过伏在地上的凌绮雯,冷冷一笑。   车阴忙摆摆手,“陛下不用担忧,这样的摩擦也是常有,是臣冒昧了,不该在万寿节上同陛下谈这个。”   凌绮雯终于知道害怕,她颤着身子,额头抵在地面上。她的父亲凌渡海在海州做些什么,她自然一清二楚,这事不能让陛下查下去。   与父亲的大业相比较,她与太子,或者说她在陛下心里的地位,统统不重要!   咬了咬牙,凌绮雯磕了个头,微微抬起头来,流着泪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陛下,是臣女一时眼拙,错认了叔父私人赠与太子的一条鱼,臣女绝无他意,陛下且看在臣女对您的一片纯然之心饶了臣女的狂悖。”   小鎏氏拽了拽皇帝的袖子,用他们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小声道:“陛下,绮雯年幼,您别放在心上。”   皇帝柔情地拍了拍小鎏氏的手,对车阴承诺道。   “将军放心,这事朕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他的目光在凌绮雯与太子之间逡巡,见太子对凌绮雯丝毫不心软,不满的心散去一半。   那目光最终落在凌绮雯身上,皇帝缓缓说:“至于你么,你父亲今年便不用回帝京了,好好在海州将事情处理好了,再议。”   凌绮雯浑身一颤,只能含恨称是。 第17章 “我送她一片鳞,祝她早日得机……   万寿节小宴上略起风波,因风波中的人过于位高权重,有心人即便看在眼里也不敢张口胡说,只是隔日一道圣旨秘密发去了海州。   小宴后一日是正宴,正宴起三日内朝臣休沐,大开宵禁,大赦罪民,减免赋税,举国上下洋溢着轻松愉快的氛围。   自年初皇帝忽地病倒,太子肩上的担子日渐沉重繁琐。这几日不知是不是小国师圣池守阵有功,皇帝精神许多,身体康健了不少,总之太子是难得松了口气,空闲了下来。   高玄之国的北海大将车阴虽然来得仓促,却也是奉了高玄皇帝谷沧氏的命令来特献礼品,算是一位高位的使臣了,他由礼部安排暂住在鸿胪寺中。   深秋的天气晴好,高远湛蓝,吹着干爽的风,卷起片片枯萎变黄的落叶。   太子更替了微服,他身后跟了两名穿着青衣小袍改了装扮的内侍,其中一名是毕庄,他手上提着个红木盒子,里面平平稳稳摆着浅蓝色的琉璃薄碗,碗里是一条一动不动却极为美丽的鱼儿。   时九柔知道毕庄已经尽他所能不摇不晃了,但还是晕得她七晕八素,晕车的时九柔无法反抗,只好贴住碗底,翻着白眼,一动不动。   “公子,葳芦轩到了。”另一名小内侍唤舟崖,他说完,太子几人也停住了步子。   时九柔一个急刹车,顿时扒住碗底,再也忍不住。   呕——   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晶莹剔透的小泡泡在水面上咕嘟咕嘟。   象征性吐一吐的时九柔重新躺好,又随着太子几人进了小楼,上了二楼,才被毕庄从红木盒子中连碗一并取了出来。   她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是海风浓烈的气息。   葳芦轩是东市白街上一家精致高档的酒楼,东市正在明阳宫前,所住皆为权贵,距离礼部的鸿胪寺十分便捷。   车阴同太子曾结同袍情谊,两人约着在葳芦轩雅间一聚,再正常不过。太子来时,车阴已至,他轻轻挥手,就在雅间四周封了一道密墙,只通里不通外。   “少瑜吾弟,得了你的传音,我就立刻从红魍山赶来,为兄我来得不晚吧。”车阴发深而蓝,其中几缕是高玄人特有的红发,他坐在那儿,魁梧如一座小山,半身的龙麟盔甲覆体,坚不可摧。   太子眉目舒朗,扬唇轻笑一声。   “阴兄助我。”他对车阴,不用孤,而用我。   时九柔晕车劲儿过去,用力吸了一口车阴身上龙鳞凌厉的气味,脑仁一疼,却立刻清醒过来。   她听着两人往来几句,破案了,原来车阴竟是太子请过来的。   时九柔:很好,很不错!太子,你成功吸引到本鱼的注意了。   她原本还纳闷着呢,太子怎么就敢睁着眼睛说瞎话,振振有词有板有眼,而车阴如何就能赶巧到来,与太子心有灵犀地相互佐证。   原来这不是佐证,这是串供!   嚯!时九柔白感动了整整两个晚上,她险些就骗自己信了,以为太子是为了保护她顶着压力站出来,一举两得在皇帝面前刷了波好感。其实不是……   时九柔:。   她早该知道,自己在太子眼里不过是一条还算有趣的鱼宠,甚至还比不上豆奴儿。   太子那日说要做个不偏不倚的笔搁,要做给皇帝看,证明他与凌绮雯的距离,这才请来了车阴敲打凌家,而她是被算计进去的一枚棋子咯。   不过这样也很好,至少太子身体力行地证明了时九柔的合法地位,她不用担心再有人馋她身子,也不用担心会被太子送去凌绮雯手里了。   不欠太子人情,跑路时就能一身轻松。   【呵呵,小东西想什么呢?】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时九柔碎碎念时忽然撞进她的脑袋里,嗡地一响,才变得清晰。   时九柔被吓得不轻,摇摆着身子左顾右盼。太子垂眸饮茶,车阴但笑不语,两个内侍目光呆滞在放空。   【谁在说话?】   【哦,原来你是个已经化妖被打回原型的小鲛人啊。哈哈哈哈……怎么落到这么惨的?】   时九柔对上车阴的眸子,只见那人眼忽然变成竖瞳,又好似只是她眼花了一下,立刻又恢复寻常。   太子这时抬手指了指时九柔,问车阴:“阴兄也觉得这鱼有些不同寻常吧,她不知怎么到了近海被人捞上来,我命中克水,看不真切。她大约是要化妖了吧?”   时九柔要窒息了。她够不到头,不能去抱头团成个球球把自己藏起来,只能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乞求地看着车阴。   【千万不要告诉太子,不然我伤好后就跑不掉了!将军求求了!】   车阴沉吟几息时光,爽朗地哈哈一笑。   “还早,还早。不是鲛族所生,这种鱼要化妖,还要遇机缘、遭雷劫。”   太子“嗯”了一声,面色看不出是喜还是不喜。   时九柔却放心地长呼一口气。   【多谢将军!】   车阴一半血脉来自北海龙族,苍流世界中,北海海域一向腥风血雨,龙族与鲨妖、利齿鱼族厮杀千年,经年久战,愈战愈勇,竟比偏安南海的龙族实力高出不少。   龙、鲛两族天生便是水系幻术的高手,车阴一眼便识破时九柔是鲛人负伤化为原型。   【怎么不回南海?】   时九柔沉默了……她不能说自己是南海鲛族二公主吧,就是要嫁给车阴嫡姐夫做小老婆的那个?那她岂不是当场血溅。   【我不回了,家里人杀我。将军不用告诉太子,我伤好就走。】   车阴似是有所感受,拔下自己身上的一片龙麟,投给时九柔。   对太子,他说:“我送她一片鳞,祝她早日得机缘。”   对时九柔,却是【我们海族行走在大陆殊为不易,若你以后有机会,这片龙鳞可化为□□,你每次戴上能变幻样貌三个时辰,共十次。】   时九柔张了张嘴,缓缓伏身下去,以作感谢。   车阴没再看她。   太子不知在想什么,从毕庄手中要来虾肉鱼食,散了一把进去。   葳芦轩的婢女送来菜肴,太子亲手替车阴斟满一盏酒,缓缓道:“阴兄曾救我一次,这次又帮了我。”   车阴接过酒盏,一口饮尽,将酒盏放在桌上,满不在意。   “少瑜老弟也救过我,这事以后不要再提,你比我亲兄弟更亲,你把我当作一个人,而不是怪物。我敬你一盏!”   太子:“阴兄出面,陛下定音,这事没人会再提,这条鱼就是阴兄送的。我只担心小国师率真耿直,看不清局势,他从圣池回来后要坏事。”   老国师曾于车阴有恩。   “你说他那个小徒弟?我听说了!他爱慕凌渡海的女儿是么,少年人血最热,真是没想到老国师会教出这样的徒弟。”   车阴感慨地笑着,大掌拍在比之他要纤细太多了的太子的肩膀上。   太子生生扛住车阴友好的一拍,面上云淡风轻。   “少瑜老弟不用怕,你大可放心。他还没老呢!”   车阴笑声爽朗。 第18章 过渡章   海州,总督府。   总督府矗立在百余尺高的珠涯山上,这是一座古朴而沧卓的建筑,三百年前由当时的海州总督仿照龙族水下烛宫的样式仿建。   府楼共有三层,斑驳的青灰外墙上爬满了蜿蜿蜒蜒的啜血藤,巨大的黑玄方砖砌成主体,吊檐上由蓝色鱼鳞瓦与青色牛舌瓦交错铺叠。   凌渡海站在窗口,便可一览无余地眺望南海。   清晨的南海风平浪静,微风卷起细白如雪的浪花,轻轻拍击着沙滩,留下遗落的贝壳。愈是恬静、蔚蓝,在风暴来临时愈是汹涌翻滚如沸腾。   他的手中握着卷起的圣旨,烫金的绢帛上是天子对他的不满。   凌渡海鼻腔中哼出一声,对一位镇海将军、海州总督而言,一年不回帝京也并非什么,但这道旨意背后是否意味着他圣眷不浓,留在帝京的那些同盟又会生出怎么百转的心思。   他瘦削的脸上两道高高鼓起的眉弓骨下,一双异瞳中压抑不住的阴鸷之色浓烈,青筋暴起的手攥住圣旨,凝固的水从掌心爆出,将圣旨裹在其中,片刻间金黄的绢帛褪色融化竟被那凝固的水一点一点蚕食了一般。   低如呢喃的口诀下,一块绯红的人形玉漂浮在空中,凌渡海两指翻转,人形玉上燃烧起如水一般的烈焰,红色的气雾蒸腾又飘散。   金鳞岂是池中物,这海州对他凌渡海来说,不过是潜龙之地。   凌渡海笑得凄厉,他双臂展开,手中自虚空出现一只珊瑚酒盏,其中鲜血赤红黏稠,他举起饮下,干枯的唇角颜色靡丽。   ……   千里外帝京,明阳宫,曦和殿。   兆武帝自觉身体渐渐恢复,晨起时神清气爽,伸展着双臂立在宽阔的云床前,由着眼角粉红妩媚的小鎏氏替他更衣。   不用他自己开口,小鎏氏便柔着声音道:“臣妾瞧着陛下这是好多了。”   皇帝一把揽住为他整理腰带的小鎏氏,笑着将手挪在她还是纤细的后腰上,“朕等着咱们的皇儿出生,亲自为他筑基。”   小鎏氏讶然,手指一顿。   “陛下,这不合规矩。”   皇子都是由立下生死契约的皇叔教导启蒙,甚至连太子都不曾有这份殊荣。   小鎏氏强压下心头喜悦。   皇帝抬起手,“你于朕是不同的,这个皇儿让朕觉得,朕很年轻。”   话音刚落,笑意在小鎏氏眼中一点一点绽放起来,还未等笑意抵达眼底,却听见头顶传来痛苦的闷哼声。   她抬起头,一片血红的雾气落在眼前,皇帝的身子犹如破败的皮鼓迅速塌软下去,重重压在她身上。   “快来人啊——周定鹤!”   曦和殿中糟乱一片。   小国师回宫复命,立在曦和殿偏殿前等候内侍通传,他未等到皇帝,却等来了皇后身边的大内侍周定鹤带着人出来寻太医署。   “周总管,这是怎么了?”小国师拉住周定鹤。   周定鹤瞥他一眼,压下心中不耐,面上恭敬,“陛下他……不太好。”   小国师疑云密布,他离开圣池时,圣池正好,陛下身体应一日好过一日才是,他心头又惊又慌,撞进内殿。   “娘娘,圣池水境极佳,陛下怎会!”   小鎏氏扶着昏迷的皇帝在床上,见小国师来了,顾不得斥责他,叫他速速过来。   小国师引气探查龙体,顿觉一股极大的阻碍之力,黏糊浓稠,让他看不真切,但这感觉与之前替陛下探查时很像,只是来势更凶悍。   “这与陛下之前的气象很像,晏楠自己,怕是不行。”   小鎏氏面色一沉。   “那就召你师父回帝京。”   小国师舒了半口气,行礼道:“晏楠已经接到师父的信,他正朝着帝京赶来了。”   小鎏氏不说话,手下意识地抚摸在小腹上 第19章 居然就这样变成了人   是夜,明阳宫十二道宫门依次打开,着一身绣仙鹤云纹素白长衣的老人在一乘步辇上飞快朝着曦和殿疾行而去。   他前后抬着步辇的不是宫中内侍,而是四个莲藕一般圆胖的童子。四个童子全无表情,抬着的步辇似流云飘过,快得恍若一阵夜风,步辇很快便到了地方。   曦和殿灯火通明,太子与小鎏氏都立在殿前等候老国师。   白日里小国师先来不久,空中便有两只白鹤盘旋而过,送来一盏莲花灯,灯上是老国师到来的具体时辰,并令小国师将莲花灯点燃放在皇帝枕边。   老国师从步辇上下来落地时,太子抬眸看了一眼掌时宫女手中,竟是分毫不差。   太子迎上去。   老国师对他和善一笑,将长袖一挥,抬着步辇的四个莲藕童子瞬间变成四片薄薄的纸人,被他收在怀中。   “老朽的徒儿给太子殿下和娘娘添麻烦了。”   太子抬手请老国师进殿,他见老国师开口先提的小国师,并不见半分忧虑的神色,心里略作掂量,对皇帝的身体大概有了点底。   果然如车阴离开帝京之前所说,老国师虽然人在圣清山上,对帝京的风云变换仍旧耳聪目明。   这次皇帝的病突如其来又来势汹汹,年初那回也是这般,比起这次却还要轻一点。那时他人不在帝京,竟是将他瞒住了,这次怕是瞒不住了吧?太子如是琢磨。   太子引着老国师朝内殿行去,小鎏氏面色不甚好,三人皆是沉默着无人开口。   太子心事重重,忽听老国师对小鎏氏温和地开口,语气中有善意:“娘娘不宜过于忧虑,凡事过犹不及。”   闻言,太子侧目去看,却见小鎏氏匆匆看他一眼,慌乱稍纵即逝,才对老国师点了点头,道了句:“多谢。”   太子收回目光,唇角抿起,拇指轻轻摩挲在食指骨节上。   小国师用仙鹤送来的莲花灯替皇帝暂时稳住了出血的衰象,见老国师来了,立即让开了云床边的位置,嗓音疲惫地唤了一句:“师父。”   老国师拍了拍他的肩,将他赶到一旁,立在皇帝身边,又要来车阴在万寿节上送的深海珊瑚丹,从丹药中引出深海草植灵气,与皇帝体内的黏浊血气对抗。   而后,他又取出一张草黄的纸,单根手指隔空在黄纸上绘出一个人形,人形纸片落在他掌心,一片血色的雾气从皇帝身上慢慢沁出,尽数飘到人形纸人上。   太子看着老国师行天师派术法,面色沉凝,余光看见小国师悄然站在他边上,听见小国师弱着声音悄悄对他说话。   “少瑜哥哥,是我无能,不能替你救治父皇。”   太子惊讶地抬眸看他,从小国师的语气中咂摸出一点愧疚的意味来?   他心情有些难言的复杂,帝王之家父子情感淡薄,小国师以己度人,以为他在为皇帝的龙体而伤心么?可是君臣父子,他与皇帝的父子情分之前,永远阻隔着君臣的距离。   太子目光淡漠悠远,聚焦在穹顶上一盏夜明珠上,薄唇轻启,却问小国师:“你知道小宴上的事了?”   “我听说了。”小国师明媚如阳光的俊美双眼上蒙上了一层从未有过的阴影,他咬着唇角,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又低又轻“师父传信同我说明白了。少瑜哥哥这样做有少瑜哥哥的目的,我是小国师,我不能,也不可以去参与你们的事。”   太子亦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人虽是憨傻了些,却也是难得有一颗水晶玲珑心。   他与凌绮雯是彼此逢场作戏,凌绮雯对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代表着凌家对少年太子的期望与控制。他要敲打凌家,反将小国师牵连进来,小国师明知自己在局中成了棋子,这样的心性,难怪老国师视若珍宝。   “噗——”   一道浓重的吐血的声音在安静的内殿中破空而起,太子看见老国师扶起皇帝虚弱的身子,镇定地说:“陛下醒了。”   小鎏氏通红着双眼,哭喊着要扑上去,却被老国师用袖子一拦。   老国师竖起食指放在唇上,意为噤声。   皇帝虚弱破碎的声音才变得清晰。   “国师…留下…其他,其他的,都出去!”   ···   深夜,太子与小鎏氏在等候中,终于见到老国师从内殿出来,见他绣仙鹤的白衣广袖的手中握着一方玉玺与圣旨。   小鎏氏惊诧地上去,手指险些不顾礼数地就要抬起。   太子双肩轻轻放松,沉着冷静地对老国师行了礼。   老国师扶起太子,目光中是隐隐的赞许,对小鎏氏扬了扬玉玺,小鎏氏才缓缓伏身。   “陛下暂将玉玺予老朽,传老朽暂代理朝政,临朝监国。陛下还令老朽转告娘娘,近日安心养胎,勿忧勿虑。”   小鎏氏惴惴不安地领旨,手指扶起满头凌乱的珠钗,稳住端庄地仪态,勉强一笑,“那本宫能进去瞧瞧陛下吗?”   “不能,陛下不能见人。老朽留了小徒照料陛下,娘娘放心。”   太子挺立着脊背,主动道:“老国师,孤将监朝之权交出,请老国师随孤去东宫一趟。”   “殿下请。”老国师仙风道骨,眉眼慈悲,在太子身上忧然一落。   ···   时九柔那日见过车阴,车阴又一日就离开了帝京重回红魍山去了。   车阴走后,时九柔才发觉他留给她的那一片龙鳞上居然残留了一滴新鲜的龙血,至纯的龙族血液对海族而言,好比邙山雪莲对人族滋补。   她悄悄藏好那片龙鳞,连太子要取出来观赏一番都不给,她将龙鳞用两只小鱼鳍紧紧抱在怀里护住,以有力的尾巴拼命甩向太子要入水的纤长手指。   太子那日气得“啧”了一声,阴测测地看着时九柔,“给孤!”   时九柔睁着溜溜圆葡萄般的眼睛,又怂又怕,但就是不给,甚至还将半个身子埋在造景的白色海砂里,露出个鱼尾巴摇摇摆摆。   “呵——”那日太子见她不给,冷哼一声,将精心准备的虾肉鱼食收去,重新换回宫中饲养鲤鱼用的豆粉鱼食,寡淡无味。   时九柔撇撇嘴:小学鸡!   一人一鱼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冷战。   今晨,太子忽然被曦和殿的内侍叫去了,时九柔半个眼神也没有给他,太子居然也不像往日一样来敲敲她的鱼缸才走。   时九柔有些郁闷,仿佛自己的挑衅没有得到回应,就像正酝酿着一个又长又足的哈欠,却忽然被人用羽毛戳了戳胳肢窝那样令人不畅快。   翻着肚皮在鱼缸里晾了一会儿,时九柔调动灵气将寝殿封了,这样外头的人便不能一下子闯进来。   她趁着太子走后,取出车阴留下的龙鳞,将龙血抽取出来,放开自己的灵韵池去汲取龙血中的能量。   时九柔恢复了个七七八八,灵韵池只差半口气就可以充盈,龙血里的能量直接一下子蹿入她的灵韵池中,池中灵气犹如烧沸了的水一直咕嘟咕嘟地冒着。   要涨破了的灼热和疼痛交替在时九柔的腹中翻腾,她抱着雪白的肚子在水里不停游动,鱼缸中的水不断被她搅得向外泼洒。   豆奴儿尾巴卷起,惊恐地趴在鱼缸边上,看着时九柔。   时九柔:啊啊啊啊好痛!   豆奴儿:O.O(鱼鱼你在干瞎嚒!)   终于,几乎要被炸裂的疼痛和灼热消散,时九柔看着自己的灵韵池骤然扩大了一整圈,里面汩汩涌出白色柔和的灵气。   她长呼出一口气,刚想着她如何做才能变回人的时候,眼前一暗一明的光猛地闪过,鱼鳍和尾巴忽然一凉。   下一瞬,时九柔发觉自己站立在地上,有手有脚,豆奴儿在她手边如遭雷劈。   “哈哈!豆奴儿!”时九柔一把捞起豆奴儿放在怀中用力一rua,用□□的脚尖踢了踢地上柔软的毯子。   居然就这样变成了人,真是有些(^-^)猝不及防呢! 第20章 “殿下的破局之处,或许在…………   与时九柔此刻振奋激动的情绪不同,东宫另一侧的太子却绷着一根弦。   太子将老国师请进他的书房,看着积累如山的案牍与早已干透笔墨的半张宣纸有些凌乱地在宽阔的书桌上,脸上微微有些歉意。   他的书房是不许东宫寻常内侍随意进出的,负责洒扫的宫人也只能清扫地面和归置藏书的书架,所有收纳公文案牍的柜子都被他贴了看不见的火符,不准宫人触碰。   太子上前将书桌上的案牍与宣纸笔墨都摆放整齐,取出当初皇帝招他监朝的圣旨文书,双手递给老国师。   “不错。”老国师眉眼含笑地对着眼前行为端方正直的太子,收过圣旨与文书,缓缓开口道,“殿下劳苦,也需张弛有道。”   太子闻言,立刻觉得立得些微僵硬紧张的身板像有一阵和煦的日光洒落其上,又似一双有力的大掌按在肩头,顿时觉得一松,连带情绪也舒展了不少。   “老朽活了七十七岁,难得倚老卖老,有句话要带给殿下。”   太子神色一凛,“您说。”   老国师:“古时这片南方大陆还不叫昭赟王朝,这里曾出过一位举世的君主,带领人族将泼天的海水与为祸世间的妖魔逼退回大陆三千里外。他就是昭赟王朝的创国之主,昭曦神君。殿下可知,他为此等候了多久?”   太子博闻强记,熟读《国史》,少年时压在他心头,遥遥观望以为楷模的一位先祖,便是昭曦神君,他又焉能不知,于是便脱口而出,“三十年!”   话刚离唇,太子顿时明了,他能感受到自己此刻的眼睛一定分外明亮,心中翻涌起澎湃的热浪。   对上老国师一双慈悲的笑眼,太子听见他说:“山川流转,草木枯荣,世间万事福祸相依。殿下又何必将自己逼入陬隅,且知强求不可得,是殿下的终究是殿下的。”   “老朽来时曾算一挂,殿下的破局之处,或许在……东南。”   老国师的声音愈发悠远,太子陷入幻境,再脱身时眼前全无老国师的踪影,他知道老国师已经回曦和殿去了。   “韬光养晦……”他默默念着,平静的脸上有一丝松动,嘴角一点一点地扬起,最后竟长长地笑出了声。   ···   寝殿里,时九柔光着脚尖在绵软的毯子上来回踩着,作为一个披着鱼皮的人,这种脚踩在地面上的踏实感觉极大地慰藉了她这一个多月来的水中生活。   手指轻轻在琉璃鱼缸中点了点,透明无色的水被她用手指生生夹了起来,她对着手中宛如绸带的水流吹了一口气,水便自觉地缠在她的手指间,像前世织线一般聚合成轻薄柔软且光泽靡丽的布。   那就是鲛绡。   时九柔将鲛绡抽出,向双肩上一披,鲛绡便贴合无比地变成一条浅色的长裙。   这就是幻术的世界!   时九柔手上新鲜,又织了一条水蓝色的披帛,欢快地在寝殿中旋转了一圈,又踮着脚跳上太子的云床。   呼,轻如云朵。   她太想念在温暖的被窝中一觉睡至天明的生活了,懒散得像抽去骨头一般依靠在松软的云枕上,她朝床下的豆奴儿招了招手。   “来,豆奴儿~姐姐带你体会体会神仙生活。”   豆奴儿显然是小时候偷爬过太子的床榻,被太子好好教育过一番,它在床边兜兜转转不敢上来。   时九柔手指碾动,灵气化作一根有型的逗猫棒,尖尖上是鸦羽模样蓬开的毛,在豆奴儿面前的毛毯上来回划动。   这可惹得豆奴儿本就不太聪明的小脑瓜里再无旁的,一个劲地绕着灵气幻化的逗猫棒转来转去。   时九柔伸了个无比舒展的懒腰。她,准备走了。   从太子的床上下来,时九柔轻轻挥了挥手,床榻便整洁如初。捏着车阴送她的龙麟,时九柔正欲用之作面/具,忽然她放出去探音的灵气小管中传来太子的脚步声。   因一个多月来的朝夕相处,时九柔对太子独有的脚步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太子的脚步声朝着寝殿而来,愈来愈近,直至马上要破门踏入。   时九柔美目顾盼,四周好似没有藏身之地,她现在遁形溜出去是必定会被太子发现的。   看了眼窗外夜色幽暗,时九柔轻叹一声,既然天意如此,那她就再同老板殿下再住一晚,也算了却他们一番“主仆”情谊了。   一口气收了封住寝殿的灵气屏障,时九柔意念一转,鲛绡重新化为清水,她也变成一尾游鱼,欢快地在琉璃鱼缸中翘首迎接太子殿下。   太子推开门时隐约感觉寝殿中氛围有些异常,却见和自己闹了两日别扭的时九柔正昂扬着漂亮的小脑袋迎接自己,一扫阴霾的心口愈加明媚。   她一只小小的鱼儿都先示弱了,孤作为堂堂太子,岂可与她一般见识?   太子扬眉,用手指轻轻叩击在琉璃鱼缸上,以修长手指的指尖贴在鱼缸上,作出寻常互动的模样。   时九柔能化作人形,一想自己即刻便能如雄鹰归去天空、海鸟放逐汪洋,她再看什么都是一片敞亮,她的自由又怎么是困在书中的一个角色能理解的。   她摆动着尾巴,用脸隔着鱼缸与太子的手指贴了贴,双眸明亮可亲。   太子不知为何生出了一点心有灵犀的感觉,他觉得这鱼似乎与他心意相通,能明白他此时的心情。   时九柔却已经开始幻想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日子了。   她要远离原书主线剧情,找一处远离帝京的桃花源,用幻术搭建一套宽阔的四合院,再请三位容色脾性具佳的小鲜肉,正好四个人一起打打麻将,斗斗地主什么的。   最好那三个都是不会幻术的凡俗之人,若他们敢对她不从,她就……   扒光他们的衣服,将三个倒着吊在房檐下,用逗猫棒上的羽毛挠他们痒痒,想想就哈哈哈……不禁心里痒痒,谁叫她天生有幻术,正好用来“作威作福”。   时九柔飘散放纵的思绪已经飘至远方,太子也从琉璃鱼缸边走向了他平日偶尔处理公务的小几边,将上面的案牍归拢在一起,叫来一位贴身内侍。   “你们将这些都放到箱子里,给陛下送去。”   内侍诺诺称是。   时九柔闻言回神,见太子踢掉靴子,解开外袍,舒舒服服地躺在云床上,不知在想什么。   她乐了,难不成太子忽而心性大变,工作狂终于受不了上司的压榨,准备罢工不干?   下一瞬,她听见太子喃喃一句:“东南……”   时九柔低头看看自己,心里上北下南数了一通,发现自个儿正正好好在寝殿的东南位置上。   她顿时警惕地看着太子,太子正朝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原来,是你啊……” 第21章 完了完了,她不干净了。……   她?她怎么了?   时九柔竖起两只不存在的小耳朵,她一直有一种感觉,每每她觉得事情过于顺利时,就一定会在将要做成的那一刻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岔子。   比如现在。   时九柔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跃,不住打着鼓,她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或许她……越不成狱了?   不行,是好女(鱼)子就不能轻言放弃。   时九柔能想到的最差境遇,无非是太子忽然发狂、心性大变,决定放弃治疗,把自己做成生鱼片刺身吃掉,再不济就是车阴将自己是一条受伤鲛人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   若是前者,她就讨好求饶苟过一时,明日寻个机会立刻跑掉。若是后者也不怕,她藏巧于拙死不承认,明日继续走为上计。   论撒娇耍泼打滚儿装死……诸般技能,时九柔已然用得炉火纯青,眼瞧着自己的节操一落千丈,她已经可以面不改色了。   生而为鱼,她很惭愧。   夹紧尾巴,收好鱼鳍,翻出鱼肚白,漂在水面上,作出死鱼的模样……时九柔以不变应万变。   太子伫立在琉璃鱼缸前,手指轻轻敲了敲琉璃鱼缸,示意这条懒鱼好起来了,他已经看穿她那些不入流却怪可爱的小把戏了。   他如一节修长青竹的食指竖在水面上,绕了一圈。   时九柔之前没有与他玩过这个,为了苟命,也为了稳住老板的情绪,她心里不情不愿,身体却十分诚实主动,随着太子手指绕了一圈的方向也转了一圈。   她觉得自己和前世水族馆里表演的海豹宝宝差不多。   生活不易,多才多艺。   对上太子的眼眸,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是时九柔一眼看不见底的幽邃,还好,还是之前认识的那个太子。   时九柔转而又想,小太子年纪不大,心眼却多,经历过上次小宴的事情,见他把凌绮雯坑得死死的,她不敢疏忽大意。   她想了很多,却没料到太子忽地一声唤来了内侍舟崖及几位贴身内侍。   时九柔眼瞧着太子将修长宽阔的手搭在自己的领口,他已经褪了外袍,里面不过两层衣物,留着干净圆润指甲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松动系得规矩妥帖的交领领口。   竹叶青色的里衣领口松开,隐约露出他颈下细腻的肌肤。   时九柔目瞪口呆,这算什么章程呢?   她甚至可以通过领口一丝半点的松动的缝隙中,幻想出太子分明深凹的锁骨来。   完了完了,她不干净了。   太子坐下,放松腰肢上的肌肉,陷入太师椅的背托里,双腿微微分开。脸上还是一贯的清冷与疏离,却多了一丝难以言语却一眼可见的狂浪。   舟崖领头的几位内侍走了进来,几人一眼便见太子这副模样,心下都有些诧异。舟崖上前一步,尽责地问道:“殿下可需更衣?”   “不急。”太子指了指时九柔,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另一位青衣内侍浣瓶,大了胆子说:“是鱼!”   太子鼻腔中轻轻哼了一声,音色反常得慵懒轻慢,“这是灵物,父皇龙体不适,孤心生不安,决心善待灵物。浣瓶,取孤的九龙雪璃碗来饲养灵鱼!”   时九柔:?舟崖快看你们殿下是不是练功走火入魔了,这不正常。。   舟崖微张了张嘴,低声道:“殿下,那是陛下御赐的。”   浣瓶却立刻领命,碎步疾行朝库房去了。   ···   小鎏氏在莨大姑姑的服侍下褪去满身华服,她从清晨起就在陛下身边,忧心忧虑地忙了一整天也不曾休息,仪容疲惫。   她本就是怀着身孕的身子,虽有一点幻术底子,但多年不曾好好修炼,洗去铅华的脸上有些苍白无色。   莨大姑姑正替她一下一下地按揉着紧绷的额角,轻声问她:“娘娘现在感觉好些了吗?殿中燃了荥瀚国独有的草药香,据说对护胎裨益极大。”   小鎏氏不欲用力,她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就是气声。   “方才沐浴察觉又有些出血,许是累着了。”   她说这话时,周定鹤从外头来见她。   小鎏氏眯着眼,等周定鹤开口。   周定鹤跪在地上,膝行而来,在小鎏氏腿边不轻不重地替她捏着站了一天肿胀的小腿,乖顺无须的粉脸上染着笑,小声禀报:“娘娘可知咱们的人在东宫听到了什么?”   小鎏氏一下子睁开双眼,重重“嗯?”了一声。   周定鹤附耳去,一五一十地细细道来。   小鎏氏冷冷哼一声,瞥了眼周定鹤,“你知道该做什么的?”   周定鹤讨好地一笑,对小鎏氏道:“娘娘放心,那奴才?”   “退下吧。”莨大姑姑见小鎏氏又重新闭上了双眼,当即会意出声道。   周定鹤称是,转身离去。   他踏出小鎏氏寝殿后,朝着西偏殿行去。凌绮雯曾教他的水系幻术中有一门窃听的幻术,可以用灵韵池中的灵气作成触角,插放在周身百步之内。   因而周定鹤虽离开寝殿数十步,却仍旧听见——   莨大姑姑:“恭喜娘娘,太子定是对失了监朝权不满了,咱们等着他出错就是了……”   小鎏氏:“本宫亲手养大的他,他怎么会轻易出这个错?”   莨大姑姑:“许是和表姑娘说的一样,那鱼魅惑了他?”   小鎏氏:“或许吧。这事给周定鹤去做,你?”   莨大姑姑:“奴婢心里知道,娘娘心里最疼奴婢的。”   小鎏氏:“他不过一个阉人,本宫当年捡的野狗,不值得放在心上……”   阉人,野狗……周定鹤颊上肌肉抽动,双肩僵硬,他捏碎传音镜上的雕花彩饰,下了最后的决心。   ···   第二日后,太子睡至日上三竿,今日恰逢休沐,他由着舟崖和浣瓶替他更上一身便装,特意看了眼被放在九龙雪璃碗中的时九柔。   “今日出宫,去佩安侯家中走走。”   太子特点了浣瓶,对舟崖道:“替他记上档,他从未随孤出过宫,今日你俩一道。”   浣瓶很是欣喜,舟崖却犹豫未开口,只遵命称是。   他心里有些隐约的担忧,但见殿下面色淡如凉月,更是担忧。   那佩安侯,是个顶顶有名的纨绔,老佩安公离世得早,他恰蒙祖荫才得了爵位。太子与他早年在昭明殿一起进学过,已多年往来平淡,今日是为何?   舟崖肚中百转千回,不知替他家殿下操了多少心。   碗中挺尸的时九柔心中一动,她的机会又来了! 第22章 跑啊!!!   等到太子和两个内侍一从寝殿离去,时九柔立刻揉出两根用来窃听的灵气小管。   她用意识捏住两根灵气小管的端口,那无形的小管越伸越长,直至到了太子行出东宫外几百步,时九柔的灵气到达上限时,才收了回来。   时九柔并不知道佩安侯府邸的具体方位,但是她知道帝京八坊三市里,东市与其所临的照花坊住了帝京大大小小的各路权贵,再偏些便是上白坊,也有可能。   这样一来,时九柔出了皇宫就得向西去,要避开太子,最好也避开掌握幻术的权贵阶/级。   时九柔用灵气封住太子寝殿,调动开启灵韵池,闭上眼集中意念幻想变化为人的模样。   无数细碎的光点从她绮丽绚烂的金粉鳞片上升起,在空中重新聚合成修长细腻的人身,短暂不过一个呼吸间,时九柔双脚踩在地上,睁开双眼。   她身上挂着薄薄一片鲛绡,再一动念鲛绡幻化成一条霜雪色的长裙,而后摸出车阴赠予她的龙鳞面/具,手指捻搓龙鳞。   时九柔一身柔肌雪肤顿时黯然失色,精致靡艳的五官化为平平无奇,藏在一身寻常宫人的藕色素装下,竟是半分不起眼。   她满意地看着自己,可惜一次只三个时辰,一共也不过十次,这样好用保命的法宝用一次少一次。   轻轻揉揉窝成一团打着哈欠的豆奴儿,她无比坦然地昂着头、大步流星地走出寝殿,又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离开东宫。   时九柔没有出宫令牌,索性找了条流动的活水,趁着往来无人变回鱼身,一头扎进去向宫外游去。   因这一路太过于畅通无阻,激发了时九柔无穷的自信心,她甚至想直接沿着水路游出帝京。   结果,没想到出了皇宫后,这路活水的下游居然在西市一座漂染布料的染坊边,正好被染坊截断。   时九柔顿在原地,身后是源源不断的清水,眼前是五彩斑斓的黑,她沉默了。   工业污染要不得,是她,膨胀了。   咬了咬牙,时九柔实在下不去这个心,掉头游了一段,找了个适合上岸的地方又变回了人身。   缓缓流动的水面上涟漪粼粼,时九柔第一次正经打量起原主人身时的容貌,尽管倒影被涟漪揉得破碎,可动人间的姣美容颜扔清晰可窥。   时九柔倒吸一口气。   难怪世人都说鲛族有魅惑人心的能力,照她看,哪用什么施展幻术,就是这倒影中的人冲她微微一笑,她都能有种心肌缺血的感觉,一颗心恨不得小鹿乱撞出去。   原主,亏大了……怜爱炮灰公主小姐姐。   时九柔握了握手,发誓要替原主小姐姐好好活着,绝不能辜负这一身惊世的好皮囊。   心中豪情万丈,下一刻骨感的现实立刻给了她一巴掌。说出来可笑,作为穿书女的时九柔,居然……迷路了!?   但这也能理解,毕竟原主没有来过帝京,时九柔看书的时候也不会仔细看帝京的布局,而作为鲛人的身子,常年泡在宽广无际的海水里,一上了陆地反而迷失了方向感。   时九柔立在河畔,四顾茫然,忽而闻到远处飘来的葱油香气,那香味想长了眼睛一样,一个劲地勾着时九柔的馋虫。   揉了揉空空的肚子,她幽幽感慨一声,健身教练诚不欺她,游泳果然是最减肥的运动。   绕过一小片冬竹林,时九柔的视野变得开阔起来,这里离西市染坊不远,却非常清幽,青石板铺的小路在方才那条河流的一段支流边,这条支流再远些汇入一片碧绿的湖水中。   水边小路上有个老妇人搭起小棚,一个人独身坐在锅边包着馄饨,锅里熬着鸡汤,味道鲜美至极。   罢了,天大地大,肚子最大。时九柔舍不得浪费龙鳞面/具的易容机会,见四周没什么人,边放松地走上前去。   “老婆婆,来一碗鸡汤馄饨。”   “哟,姑娘吃菜吃肉的?”   “要肉的,多多的肉!”   ····   太子出了明阳宫后便去了佩安侯府。   佩安侯府钟鸣鼎食人家,自然在全帝京地价最贵的照花坊。   佩安侯爷是个顶顶有名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不蒙官职,整日与权贵人家子弟喝酒、弄鸟,哪里有玩乐的,哪里便有他。   有人眼红嫉妒,心里讽刺他不过是靠着老祖宗曾在三百年前的祸乱中帮扶皇室,祖上蒙荫得了爵位,又有人讽刺他不学无术,诅咒他迟早坐吃山空败光家财。   可他的名誉却是极好的,帝京上至权贵下至平头百姓,没一个不称赞他仗义疏财、平易近人的。   如此魔幻又两极分化的评价,竟能完美地融合在他一人身上。   太子瞥见舟崖那欲言又止、惴惴不安的神情,并未解释,面上平淡,心里却一笑。   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位幼时好友,分明只是佩安老公爷家里一个嫡幼子,居然兵不血刃地得到了爵位,虽行事不羁放浪,却极有原则绝不触碰底线。   是个人物。   这位人物一见太子来了,眉开眼笑,忙拉着太子献宝一般道:“我的好殿下,咱们多少日子不见一回,你这次定要听我的,跟我去个好地方!”   太子略一挑眉,“哪里?”   佩安侯故弄玄虚,像是一早就料到太子的忽然登门,带他上了早早备好的马车。   马车一路西去,最后停在一处湖边。   太子看着满眼空旷无人的湖水,淡淡瞥向这位佩安侯,缓缓道:“就这?”   “啊,对,就这!”佩安侯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挥起华丽的广袖,指着远处的依稀可见的西市染坊厂冒出的尖尖。   “殿下你看这里,闹中取静啊!你看看这湖水,澄澈分明,这风光,一片秀丽!你再看看这远处。”   太子长长地“嗯……”了一声,面上不为所动。   佩安侯一脸地恨铁不成钢,双手一拍,道:“殿下,这可是帝京最后一片净土了,我将这里开发一下,专辟出一处供休沐放松的地方来,再与西市那片联通起来,你说,这买卖赚不赚?”   太子脸上表情终于松动。   “殿下您终于开窍……殿下??”   佩安侯欣慰地点头,下一瞬却见身侧玉竹挺立的身姿忽然如一道光般投入水中。   ……   那边正将鲜肉鸡汤馄饨囫囵吃下的时九柔,揉着肚子感慨做人真好的时候,她极佳的视野中忽然撞入一个熟悉的人影。   支流入湖,湖水对岸,那道皎如玉树的人……正是朝夕相处了一个月的太子殿下。   真是冤家路窄。   时九柔扔下碗,从眼角扣出一滴眼泪,变成珍珠放在桌上,转身啪唧投入水中。   跑啊!!! 第23章 翻车就是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快变成鱼逃跑!!这是时九柔脑子中第一个反应出来的念头,她看见太子的脸,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跳到水里了。   但是她刚一入水,发昏的头脑立刻被深秋冰凉的湖水猛地刺激,逐渐清明起来。   太子从来没有见过她的人身模样,就算他们擦肩而过,太子也不可能认得出她,更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凭空把她抓走。   现在可倒好,一个完完整整的大活人,就这样扑通跳进水里了,按照太子的个性,绝不可能见死不救。   时九柔心里大呼失策,但路已经走到死胡同了,她不得不飞快地转动小脑瓜想想眼下地对策。   变鱼,还是不变,这是一个问题。   在她犹豫着不能立刻作出决定的短暂时间里,她的身体竟然缓缓地、自觉地朝着一个方向游去。   时九柔揉了揉眼睛,她在水下的眼力更是锐利分明,透过犹如隔了绿色琉璃的湖水,她清晰地看见前方水中一个男子正朝着她的方向游来   那男子身上的锦衣华服随着水流飘逸散开,宛如轻薄蝉翼在水中漂荡,四肢修长有力,浑身渡了灵力,游得丝毫不比一条土生土长的鱼慢。   太子居然亲自跳下来了!   时九柔满脸惊恐失措,她的身体若不用力控制,就会像无垠的水草,自觉漂向太子。   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比起身体会自觉漂向太子更可怕的是,时九柔内窥体内的灵韵池,往日喷泉一般汩汩涌出白色灵气的地方像被谁掐住了喉咙,蔫蔫地不再冒出灵气。   灵韵池的灵力入不敷出,按这个趋势下去,她八成又得老老实实地变成鱼去。   这是怎么回事呢?   一位身强体壮的成年鲛族,特别是时九柔这种高级鲛人,灵韵池在康健的情况下是会形成一个闭合的循环,灵气就如同血液一般,永远新鲜畅通。   时九柔紧锁秀美纤长的眉,微微鼓起雪色的脸颊,控制自己不朝着太子靠拢。   她只能想出一种解释,重伤后一直养在太子身边,依靠着东宫和太子身上纯粹充盈的潜龙灵气才得以飞速恢复成人身。   有得必定有失,潜龙灵气是人类储君身上的,虽对时九柔的养伤有所裨益,却是外来的灵气,因而时九柔的灵韵池只是看起来好了,并不是真的好了。   是太子的潜龙灵气混杂在时九柔自身的灵气中,她凭着这个化成人身。   一旦远离东宫和太子的时间一长,暂时储蓄在灵韵池中的潜龙灵气消耗殆尽,自身灵气又供给不上来,就会青黄不接,造成眼下的情况。   至于她为什么身体会不自觉地朝着太子靠拢,大概也是灵韵池里被太子的潜龙灵气留了痕迹,同源的灵气相吸引所导致的。   怕是下水的是太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那同源灵气冥冥中的吸引。   时九柔恨得一拍脑袋,心想果然免费的就是最贵的,她这样的非酋怎么会撞大运,原来不是未报,而是时候未到。   她现在仍然有两条路可以选择。   一是立刻变回鱼身,混在水底各色鱼中,赶紧顺着水里逃之夭夭,找个偏僻无人的小水塘缓慢恢复。   二是将计就计,仗着太子不认识她的脸,以人身被太子救上岸,再计划下一步。   ……   说回湖岸边呆滞了片刻的佩安侯,他回过神来时,太子扎入湖中已蹿出好些远去。   他歪着头,问舟崖和浣瓶:“这是你们殿下的新爱好?”   舟崖和浣瓶:??   事情发生得太过急促,两人也没转过弯来,听佩安侯发问,才如兜头一盆冷水,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舟崖标准的一只旱鸭子,甚至有些晕水,两股战战,拼命摇头。凭着一腔忠心,他想要蒙头跳进湖里去救太子,却在水边怎么也下不去,最后跪在地上朝水里喊殿下。   浣瓶比他好些,碰巧也是不会水的,指着对岸,音色颤抖:“那,那有个姑娘,刚才跳下去了……”   “啊他*……*&的,还不快下水去帮殿下!”   佩安侯抽动嘴角,平静了两个呼吸,忽然暴走,背过身来,一脚踢在身边木头似的侯府小厮的屁股上,指着水下大吼一声。   侯府小厮得了命令,下饺子般一个接一个跳进水里。   水里的时九柔人都傻了,她看见噗通噗通下来一堆人,个个凶神恶煞地朝她游来。   方才的两条路,第一条看这架势是彻底堵上了。先不论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说不说得通,就哪怕是个螺蛳,这么多人掘地三尺也能找到了。   再者太子游得简直比她这个残血的水族还快,不知他水下视力如何,能不能看清自己变成鱼的过程,会不会被他察觉帝京混入了鲛人,从而蝴蝶效应般引发连锁反应。   总之不是好事。   太子忽地一个百尺冲刺,时九柔将要和他在水下碰上。   心急如焚的时九柔眼珠子骨碌一转,索性瘫软身躯,歪着脖子,闭上双眼,随着水流朝着太子怀里猛地撞去。   装死,老把戏了。   ····   佩安侯府的小厮一个一个落汤鸡般爬上了岸,太子却仍然脊背挺得笔直,丝毫不减他翩翩风姿。   湿漉漉的黑发贴在滚着水珠的净白脸颊上,太子怀中横抱着一位双眸紧闭的绝色少女,少女身上长裙涟漪般的垂摆柔顺地随着太子沉重的锦衣摆动。   他所行之地,留下一串水迹。   佩安侯赶紧叫人去马车上搬些垫子出来,引着太子去附近一处亭子里坐下。   太子放下怀中少女,掌心燃起赤红的烈焰,火焰将空气灼热,只过了一小会他与少女的头发与身上衣物尽数干透。   假装昏死过去的时九柔见时机差不多,不能再装,免得让太子对她施些奇奇怪怪的法术露出破绽。   于是,她缓缓睁开一双雾气濛濛的美眸,那眸子中划过一丝慌乱与惊恐,柔柔弱弱地咬着红润欲滴的下唇,双手撑在身下的垫子上,慢慢坐了起来。   灵鹿般乖巧的圆眼泛着水光,不明所以地环顾四周,最终停落在面色冷淡的太子身上,时九柔怯怯地小声询问。   “这,这是哪儿啊?我怎么会在这里?你们……是谁呀?”   佩安侯纨绔至此,流连无数烟花之地,见过美人各色风情,也不禁心里一动,为这摄魂夺魄的艳色所失神。   太子轻咳了一声。   佩安侯故作正经,抬手道:“这位是救你的公子。”   太子着便装,看不出品秩,只是通体贵气逼人,饶是有点眼色的也知晓他身份贵重。   略一点头,太子问:“姑娘为什么投水?”   时九柔娇娇地“啊”了一声,眼中雾气更甚,她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双手握拳放在眼下,呜呜咽咽地装哭起来。   “公子救我做什么?让我死了算了……呜呜呜。”   佩安侯心都软成一汪水了,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块绢帕替美人揩拭眼泪。边上太子却仍旧面色如水,只冷冷开口又说:“我看姑娘穿的是鲛绡吧,鲛绡有价无市,姑娘只怕出身不凡。”   时九柔一愣。   直死你算了。   她继续装哭,又不能真的淌出泪水,因为眼泪会变成珍珠。   “我,我自幼身体不好,爹娘将我养在深宅大院不许我出门,我心里羡慕别人…呜呜呜…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就不信了,以她现在的一副姿容,哭得梨花不带雨,还打动不了太子?凌绮雯都行,她肯定也行叭,时九柔如是想。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   “你一个姑娘,作什么想不开?”   佩安侯完全受不了了,只觉得时九柔哭得每一下都似刀子一般割在他怜香惜玉的多情心上。时九柔就像一块珍玉,想搂在怀中又怕轻薄了美人。   太子听着时九柔一下一下地小声抽泣,再看佩安侯完全手足无措的风流模样,绕过佩安侯,继续问道:“所以姑娘是偷跑出来的?”   喂老哥,重点偏了!   时九柔只好点点头,眸如星星点,楚楚动人地看着两人。   “两位公子不用再管我,就让我一个人去吧。”   佩安侯立刻道:“这怎么行!”他浑然不知时九柔对他小小施展了一点点鲛族魅术,竟有一点生出向她家中人求亲,替她寻药治病,与她相守终生的疯狂念头来。   时九柔心里一个咯噔,手法生疏,感觉要弄巧成拙。   “姑娘家中哪里,姑娘若是不说,我们良心难安。”太子声如沉水,端得如玉,却步步紧闭。   时九柔恐他心生怀疑,搜刮书中她知道的炮灰配角,终于找到那么一个合适的人选。   “公子何必知道我的姓名,我爹爹是户部尚书卢大人,我行二。”   户部尚书家的二小姐曾在书里被提过一嘴,说从小是个病秧子,乃原配所生,后有继母,她打六岁后从未出过府,活得像个传说,只出现在别人的口中。   她话音刚落,见面前两人的脸色微微一变,不明所以。   “怎么了么?”   太子稳住他的清冷人设,只微微抽动眼角,强忍住心中情绪,清了清嗓子,转向佩安侯,“我好像记得漱觥似与这位姑娘有些……”沾亲带故。   佩安侯心中与佳人的美梦破碎一地,他口中喃喃。   “原来是在下表姑家小叔子的二舅舅的三姨母的外孙女。。。”   时九柔手中捏着的帕子,啪地飘落在地。 第24章 瞧瞧,这是怎样的非酋力量啊!……   时九柔是真的妹有想到,她绞尽脑汁才从书里的犄角旮旯处抠出来的完美马甲,卢家二小姐……居然还是佩安侯的亲戚。   乱,真乱。   世家大族就是喜欢你嫁来我家,我嫁去你家。时九柔杏子一般的大眼睛也只呆滞了一瞬,又立刻恢复晶莹澄澈的模样。   她微弯下柔软纤细的腰肢,将掉落的帕子接住,绕在指尖用来拗娇滴滴的贵女人设。   瞪着无辜的明眸,以无比柔弱的嗓音,时九柔开口问道。   “那,请问我外祖母的二外甥家的外甥的嫂子的表侄子……我应该怎么称呼?”她虽是声弱却气长,一口气说完还眨巴眨巴眼睛。   毕竟不是谁都像佩安侯一样对帝京各家户口本如此熟稔的。   佩安侯温漱觥左手握拳放在唇下,尴尬地说:“咱们倒是,倒是早出三服了。咳咳,还是叫我一声公子吧。”   太子于旁边淡淡提醒道:“漱觥倒要比卢二小姐小一辈。”   时九柔笑了,温柔地看着佩安侯:“是吗?”   佩安侯偷着瞪了太子一眼,只见太子一副霁月清风事不关己的模样,无奈地只好道:“既然卢二小姐与我有些亲戚关系,我们两个大丈夫也不好瞒着。”遂将自己是佩安侯的身份亮了出来。   “在下乃漱觥的同窗,二小姐唤我瑜公子即可。”太子旁插一句,疏离淡漠。   时九柔作出恍然大悟的姿态,连忙行了一个简单的礼数,唤了声:“侯爷、瑜公子。”太子不说破,她也不揭穿。   三人进行了一番平平无奇的自我介绍,好像无话可说,遂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气氛一片凝滞。   时九柔心里琢磨怎么开口说要走,佩安侯欲言又止想要活跃气氛,第一个说话的却变成了太子。   太子目光沉沉不带半分他念,轻轻扫过时九柔。   “在下倒是有个问题想问。二小姐家住东市照花坊,怎么会到西市来?”   ……   “瑜公子问得好!”时九柔堆起两块苹果肌,笑容甜美无比,语气天真烂漫,“因为我,迷路了。”   太子显然不信,侧过一点头,也淡淡地笑了一下,“哦?是吗?”   他笑得眸光幽邃,时九柔用力地点了点头,诚恳真挚又坦荡地重重“嗯”了声,脸不红心不跳地答道:“正是如此。”   “二小姐不是自幼体弱多病吗?没想到竟可以孤身一人跨了半座城到这。”他与时九柔四目相对,追索她圆眼中的可疑之处。   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从第一眼就觉得时九柔身上有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每每看她分明毫不眼熟的五官作出各式各样的神态,都觉得这种熟悉感愈加强烈。   特别是方才他看见她跳入水中,不知为什么就觉得浑身灵气都在驱使他入水。事出反常必有妖。   时九柔脸上是柔和甜美的笑容,心里却似捅了祖安人老巢,想将小太子用粗粗的麻绳五花大绑后吊起来,用羽毛去搔他脚底板,再叉着腰呵斥他为什么这么难缠!   放过彼此不好吗?   “多谢瑜公子夸奖。”她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嗯……其实我这个病呢,它比较特别。我白日里很好,但一入夜就发病。瑜公子有所不知,我虽然养在深闺,不发病时却身强体壮。”   她笑了一下,看了看佩安侯虚浮的脚步,瘦弱的身板,“不是我夸口,白日里我不发病,侯爷还未必跑得过我。”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   佩安侯手指正在袖中摩挲着他的祖母绿扳指,忽然被提到,不可置信地看着时九柔,感觉很受伤。   时九柔立刻对他安抚地一笑,“但是侯爷风姿绰约,有圣人之风。”不要钱的好话自有一箩筐。   佩安侯满意地又笑了,如逢知己。   太子却脸色越来越诡异。时九柔那话不能深究,仿佛明着当在座的都是傻子,但偏偏说的又真又无辜。   时九柔满脸你爱信不信就是如此的样子。   “罢了……既如此,那二小姐以后便不要再做傻事了。”太子眉眼疏离,声音温淳,好意嘱咐了一句,但那嘱咐的话里好似又藏着什么话。   一阵萧瑟的秋风吹来,佩安侯哀叹一声,看着满眼湖水碧绿,出来打了个圆场,“今日大概是赏不成景了,咱们还是先回照花坊送二小姐回家吧。”   马车行至照花坊一条胡同前,时九柔与太子和佩安侯道别。   佩安侯本想亲自去送时九柔的,却被时九柔严词拒绝。   时九柔猛烈地摇着脑袋,说着说着便又要大哭起来,戏精附身一般,配上她的脸,任谁看了都要怜悯一二。   “侯爷,瑜公子,二位千万不能将我今日偷偷跑出来的事情告诉我的父亲和母亲大人。呜呜呜呜,你们有所不知,我那继母本就不甚慈祥,若是被他们知道了,我以后都不能偷跑出来了……呜呜呜呜我要是不能偷着出来玩,我还不如悬根绳子吊死在家中呢。”   佩安侯连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我绝不会跟我的,跟卢大人说的。”   时九柔偷偷看向太子,继续用帕子掩在眼下。   太子转过脸去,“我不好闲事。”   时九柔立刻破“涕”为笑,面上云开见月,喜不自胜,“侯爷和瑜公子都是顶顶好人,那我便先走了。”   佩安侯依依不舍,“那咱们有缘再见。”   “好~!有缘再见。”再也不见。   时九柔提着裙子下了马车,马车辘辘朝另一方向去了。她趁着四下无人,在照花坊大灰转铺成的行道上走着,想寻一条能通路的活水水源。   走了不久,她敏锐地感觉到有人在身后不太远处跟着自己。   嚯,可以啊小太子,警戒心这么重呢!   时九柔咬了咬唇,加快了脚上的步子,朝着人多的、繁华些的地方走去,企图甩开身后太子派来的跟班。   但她大概忘了一句话,原书作者曾调侃地说,就算站在钟楼上闭着眼睛朝着照花坊砸一块转头,大概都能砸到王侯贵胄。   时九柔七拐八绕竟将身后的人甩去好大一截,刚要停下歇息的时候,不期而遇地撞见了一位红裙的佳人。   遍帝京她时九柔能认识的佳人还能是谁呢?   她今儿出门大概是忘看了黄历,瞧瞧,这是怎样的非酋力量啊! 第25章 她悟了,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时九柔很难说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她只觉得整张脸上每一块能活动的肌肉都呈现出诡异的姿势。   大街上冷不丁遇上凌绮雯,就还挺惊悚的。   但是有了之前看见太子慌不择路投湖的前车之鉴,时九柔给自己做了一遍又一遍的心理建设——她是红萝卜头,她是大西红柿。   然后时九柔微微活动了一下嘴角,勾出一抹浅浅的,她自认为比较恬淡的笑容,昂首挺胸、目视前方,沿着大块灰砖铺成的路走着。   时九柔甚至为了不被凌绮雯察觉到她身上水系幻术的气息,手指捻住龙鳞,稍稍将身上的气息掩盖住。   十步、五步、三步……一步。   呼——   过关了!   时九柔与红衣飘飘的凌绮雯擦肩而过,悄悄在袖子中比了个“二”的手势,难免有些僵直的肩膀松弛下来,嘴角也舒适地扬了扬。   忽然,身后的脚步声停了。   “这位姑娘。”凌绮雯叫住了时九柔。   时九柔的小心脏又开始不安分地在她的胸腔里砰砰直跳,缓缓转过身子,将嘴角扬得更高了。   “怎么了吗?”   时九柔感受着凌绮雯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转了一圈,美人的目光其实是非常温和的,她却不知怎么背上汗毛竖起,直觉得好似在与一只美艳的蝎子对视。   这感觉过于强烈,就好似前世的一个恐怖故事:当你在电视新闻上看到连环杀人犯的照片,而后你的外卖到了,扭开门,你看到那个与电视报道中一摸一样的人脸在对你微微笑着。   时九柔还是太子鱼缸里一条热带鱼时,她还挺有勇气的,时不时便想泼凌绮雯一脸水。   但眼下这个场景下,她什么也不敢做,未必是怕凌绮雯一个人,更是怕一旦身份暴露后暴风雨似的可怖景况。   凌绮雯是被她一身鲛绡吸引到的,帝京的权贵人家穿得起鲛绡的其实并不罕见。   虽然南海鲛族自三百年前签订百里契约后便不再进贡鲛绡,但东边的荥瀚国却与东海鲛族的关系十分亲密,再加之荥瀚国漂染工艺发达,便有少量高档的鲛绡成衣贵价流通至帝京。   凌绮雯也有那样几身,只是她一打眼觉得时九柔身上的格外精美。   寻常人其实看不出来鲛绡之间的差别,东海的也未必不如南海的。   只是好巧不巧,凌绮雯善习水系幻术,她灵光闪现,觉得时九柔身上那条鲛绡长裙比之荥瀚国的大通货成衣多了丝鲜活的气。   时九柔与她两相对视。   “姑娘有些眼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凌绮雯音色腻腻,她从小长在宫中,长袖善舞,对世家同龄小姐都有些面熟,时九柔倒是长了一张很陌生……却很漂亮的脸。   帝京岂能有贵女赛过她?凌绮雯心中只闪过这一个念头,几乎是下意识的。   时九柔被她绊住了步伐,她已经感觉到太子派来跟踪她,本已经被她甩开一大截的几个人又追上来了。   不错,很不错,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能塞牙缝。时九柔沉吟片刻,她悟了,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刹那间,时九柔反手握住凌绮雯的双手,原本高高翘起的唇角一百八十度翻转,一张恬淡笑容的面孔瞬间起了狂风暴雨,美眸泪眼盈盈,分外凄凉可怜。   “这位姑娘,我是谁不重要。”   凌绮雯:?这好像还挺重要的吧……她想把手收回来,却发现被时九柔攥得紧紧的不能动弹半分。   时九柔抿了抿唇,作出小心翼翼的模样,眼睛一个劲地向后瞟去。   “重要的是,我遇上流氓了!”   凌绮雯朱唇微张,“啊?”   “姑娘你快帮帮我,刚才我不小心撞上了一架马车,里面有个公子看起来不像好人,然后我就感觉到一直有人在身后追我!姑娘你快帮帮我!”   时九柔大有一副要拉着她同生共死的架势,任凌绮雯怎么抽手,她都紧紧不放开。   她手上劲大,但脸上满是柔弱可怜,一双眼睛好似会说话,说的每句话都是道德绑架。   凌绮雯被时九柔搞得有点懵,心想说关她什么事,长得比她还好看的女人要不得,她还巴不得时九柔多遇到几次这样的糟心事。   “那,那马车上挂的是‘安’字,姑娘咱们都是照花坊的邻居,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吧?”   “安?”凌绮雯不动了,她眯了眯眼睛。照花坊带安的花花公子,除了佩安侯温漱觥还能有谁。   真是巧了,凌绮雯早上得了周定鹤的传音,得知太子今日出宫去了佩安侯府,还弄得人尽皆知,再加上昨夜周定鹤同她说的小鎏氏那件事。   她方才就是从佩安侯府离开的,她早早赶去侯府,结果被侯府管家告知佩安侯与太子出门去了,再问去了哪,管家只笑笑说主君的事他哪儿知道便把凌绮雯打发了。   这番倒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凌绮雯没半点怀疑了,因为在她心里,佩安侯就是这般举止不端的纨绔公子,而时九柔的的确确长得美,遭佩安侯的人尾随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   时九柔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凌绮雯脸上隐约的不耐烦统统消失不见,对她无比耐心地安抚道:“别怕,我帮你。”   时九柔立刻拼命点头,全然一副依赖凌绮雯的样子。   凌绮雯略施幻术,轻而易举地便从人群中锁定了两个布衣男子,问时九柔:“他们?”   时九柔嗯嗯点头,然后不胜感激地道:“多谢姑娘仗义相助,姑娘你姓甚名谁,我改日到你府上登门拜访……”   凌绮雯哪里愿意继续与她纠缠,恨不得她再也不要出现在自己身边,免得两相对比把自己的美给比下去了。   这女人有啰嗦又好看,简直是她的大敌。反正同为照花坊的世家贵族,再找她易如反掌,当下重要的是知道太子与佩安侯在哪里。   她摆摆手,“你快走吧!”   时九柔又要吹什么彩虹屁,但见凌绮雯在炸毛的边缘、竖起长长的眉毛,她吞了吞口水,脚下抹油溜了。 第26章 很好,计划通小鱼鱼。   时九柔见凌绮雯对这事非常上心,又替她拦住了身后跟踪的佩安侯府的人,趁乱消失在了人群中。   她有点想用灵气小管听听凌绮雯会怎么做,但是原书中凌绮雯也会一样类似的窃听幻术。   只是她们鲛族用的灵气小管子,凌家用的则是灵气触角。   如果不是时九柔亲身穿成了鲛族,她不会知道凌家的水系幻术几乎每一样都与鲛族天生具备的幻术能力有所雷同。   原书中因为是凌绮雯的第一人称视角,这种细节几乎从来没有被提到过,当初时九柔还觉得她那些花里胡哨的技能很炫酷。   可当她沿续了原身琅澜的记忆,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他们不生产幻术,他们只是幻术的搬运工。   为了不被同系幻术的凌绮雯察觉到异常,时九柔很遗憾地没有开启灵气小管,也就不能从嘈杂的街道上再听见凌绮雯。   脱身后,时九柔仔细回顾了一下今日遭遇的事情,又内窥体内已经几乎衰竭的灵韵池,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在奇幻的世界中自然要搞一点玄学的事情,她心里冥冥有个声音,仿佛在说她现在作出的所有决定都是错的,指不定再在帝京中遇到更可怕的人。   遇事不决,扔个钢镚。   她在一个卖玉尖面的街边小铺子前停了下来,要了一小笼屉的玉尖面。   时九柔身上是没有钱的,方才掐着绢帕哭的时候不小心流了两滴眼泪,化成两粒小小的珍珠,被她掖在帕子里藏好了。   接过玉尖面,她递给店家一粒珍珠,“这个够不够,可否找我一枚铜板?”   照花坊上做生意的都是火眼金睛,上手一摸就知道珍珠虽小,但饱满圆润没有半分瑕疵,已是难得的珍品了,当即笑得开花,摸出一枚锃亮的铜板给时九柔。   店家再看时九柔衣着贵气、面容姣美,心中偷乐地想:撞了大运了,遇上那人傻钱多大手大脚的纨绔主儿,今日定要回家叫婆娘给自己温一壶玉液酒。   时九柔也乐呵呵地捏着铜板,那店家不懂,珍珠对时九柔来说才真的是最最不值钱的玩意。   这个能力不错,只要她掩藏好鲛人的身份,就能拥有随用随取的小金库了。   一手捧着玉尖面咬着,一手抛起铜板。正面是头铁继续刚,原计划跑路,背面是先在帝京中找个地方停一停。   铜板高高抛起,在空中翻转,将要落回时九柔手掌中时,一阵妖风刮过,时九柔没接住铜板。   铜板在地上反复弹跳了几次,滚了几圈,悠悠然溜进两块灰砖的缝隙里,卡在一粒石子前,定格了。   它,竖了起来。   时九柔咽下的玉尖面的最后一口,愣了一下。她弯腰拾起铜板,凝眸思索了起来,难道上天的旨意是叫她另辟蹊径。   今日跑到西市都能刚好撞见太子,而后又是凌绮雯,未免让时九柔的内心摇摆了一下。   所谓不破不立,是进也不行,退也不行,难道要让她回东宫去?时九柔微微蹙起好看的眉,手指转动铜板。   她忽然又乐了,虽说逃跑了个寂寞,回去倒也不是不行。一来,太子香香的潜龙灵气的确可以帮助她恢复得更快,再苟一段时间也行。   二来,时九柔算了一下,灵韵池从充足到枯竭,大概能支撑她连续三四个时辰化为人形,只要太子不在东宫,她都能溜出明阳宫。   她想明白了,首战不捷,很大程度在于准备不够,她多准备些东西,下次就能顺利了,这次就全当作演习了。   很好,计划通小鱼鱼。   以防万一,时九柔七拐八绕终于找到了“卢家二小姐”这个马甲的地址,在附近的一颗树上用灵气雕刻了一个符号。   大海辽阔无垠,鲛族为在汪洋之上寻航定位,催生出一项幻术,在两处需要往返的地方刻下一枚灵气符号,便可短暂地瞬移,一日两次。   这项幻术的距离在陆地上大幅缩短,但是照花坊与东宫之间尚可。时九柔不舍得浪费龙鳞面/具的次数,决定下回再溜出来就利用灵气符号。   刻上符号,她拍拍手掌,趁着自己的灵气将枯未枯时,偷偷溜回了东宫的九龙雪璃碗中。   豆奴儿打了个哈欠,小脑瓜丝毫不能明白时九柔身上发生了怎样一番变化,团卧在垫子上懒懒地摇摇尾巴,表示:欢迎回来哦鱼鱼。   时九柔摊在碗中,大口大口吸着寝殿的灵气,像一条晒死的咸鱼。   ……   太子和佩安侯没有回佩安侯府,他们将时九柔送到照花坊小胡同口儿,后去了东市白街的葳芦轩。   二楼有间隐秘的屋子专为太子所用,两人一坐下,佩安侯歪斜地躺在塌上。他现在很清醒,笑着随口问:“殿下不信那个卢二小姐?”   “不是不信。事出蹊跷,总得试探一二。”太子手腕如凝雪,血管青色微微突起,骨形修长好看,他自己斟来一杯茶,啜饮道。   “怪哉,殿下怎么不用自己的暗卫,偏叫我身边几个不入流的家仆跟着?”   “既是要韬光养晦,孤在京中怎么好再调动暗卫。她若只是病弱深闺小姐,你的家仆也足矣。”   佩安侯又问:“今早帝京已有风声起,说是殿下不满国师监朝,行为不端放浪,我便猜到殿下会来找我。”   “论韬光养晦,天下谁能比得过漱觥你呢。”太子微勾唇角,“替孤做好这一局。”   “殿下放心。”佩安侯会意一笑,“且瞧当年我名声如何狼藉,后来又如何,殿下信我错不了。”   他微微前倾身子,手指沾了沾水,写下一个“病”字。   “殿下安心病着,陛下近年疑心愈加重了。哪个做得越多,哪个便错得越多。请君入瓮,是为上策。”   太子长袖中的手端起茶杯,微微抿一口滚热的茶水,心也跟着热了。   “西市那片静湖,漱觥要买下造园,孤也跟着投一笔。”   佩安侯正经不过几句话,又嬉皮笑脸起来,颇为自豪地向太子保证道:“殿下保准赔不了。”   太子垂眸,又道:“孤听闻你那亲戚卢家,卢大人倒是个清流?”   “大抵吧,只算新贵。”   “哦。”   侯府一名蓝衣小厮叩门求进,佩安侯招了进来后,那小厮脸色怪异,暗暗瞥了眼太子,纠结道:“侯爷、殿下,镇海将军府的大小姐捉了咱们的两个人,说要见殿下。” 第27章 倒是……有些意思。   佩安侯讶然,询问地看向太子。   太子神色自若,嗓音淡淡地道:“不见。”   侯府的蓝衣小厮得令,当即转身快步离去。佩安侯□□的下人惯会打发权贵,太子瞧着倒是要比自己身边跟着的机灵一些。   佩安侯眉梢带笑,连饮两口并不怎么喜爱的茶水,颇为愉悦地道:“当年在昭明殿读书时,我便知太子与我在这事上是同道中人。”   太子也忆起幼时进学的事,冷然的俊脸上略绽浅淡的笑颜。   当年稚子,凌绮雯作为凌渡海唯一的女儿被送入宫中,养在小鎏氏身边,实为人质。   她小小年纪却已知人情世故,天然地懂得如何讨巧别人,不知有意无意,总是跟在早早立为太子的纪少瑜身后。   凌绮雯乖巧可爱,对昭明殿中各路贵胄小公子巧笑倩兮,对温漱觥当年还活着的嫡长兄也极为热切,对温漱觥则有些隐隐的瞧不上。   那时的温漱觥初现纨绔天赋,爬树掏鸟蛋、甚至捉虫子欺负小姑娘,没一件事是他不做的。   小时候的温漱觥尚不懂美人为何,又因凌绮雯对他与他长兄间差异太大,只觉得凌绮雯怪做作的,分外爱捉弄她看她出丑,且屡教不改。   因这份难得的渊源,直到今日温漱觥长成流连花间的好手,凌绮雯裙下爱慕者难以胜数,两人却依旧反目至今。   “世人皆是两张皮的,弄权者如刀尖作舞。”太子摆摆手,“她今日急切地要见孤,你猜是为了什么?”   温漱觥对上太子的眼,彼此坦然清明,像是两只同行的虎,尽是不用言明的了然默契。   万寿节小宴他并不在,消息却当夜半点不差地传进了他的耳朵,凌绮雯非但未能与太子定亲,还吃了好大一个挂落,不仅多年苦心经营的太子唯对她深情的形象在贵女圈中轰然倒塌,还连累凌渡海不能回京。   佩安侯抚掌大笑。   “她急了她急了。”   “凌渡海想控制孤。”太子把手中杯子一推,推至另一盏边,以几面为图,“世家贵女口中的爱慕犹如浮云,一字一句皆是家主意志。漱觥,你瞧。”   那两盏杯子,胎薄釉浓,一前一后。   “凌家以为用皇后腹中子激孤,便迫使孤同她订亲,诱引帝王的忌惮,再而不得不与凌家死死捆在一处。孤若倒了,再扶持更小的皇子,总之他们是不会亏一分的。”   徐徐道来,不含半分情绪,太子手指轻而有力,将那只雨过天青色的茶杯一推再推,将将半只在几沿上,悬而不落。   “殿下被夺监国之权,又与凌氏疏远离心,砝码只压一端,天平必然倾斜。”佩安侯连道三声好,接过话语,“更妙的是,昨夜殿下拿陛下御赐的九龙雪璃碗养鱼,今日跑来与我这个纨绔厮混,她便坐立不安。消息怪灵通的,咱们才刚刚开始,那头风就起了。”   太子似笑非笑,“漱觥有句话说的对极,当下风口上,谁做得越多便错得越多。”   “茶不好饮,来盏桃梨酿。”佩安侯高声招呼,方才那位机灵的蓝衣小厮推门进来,将遣去跟踪时九柔的两位所见一并回禀,便退下去准备饮子。   “殿下瞧我说什么来着,那卢二小姐性子不像传闻中沉闷,小姑娘家家的贪玩也情有可原,况且她与凌绮雯相识,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人吧。”   依照蓝衣小厮所言,时九柔一直未能发现侯府家仆,又看似与凌绮雯相交亲密,大抵真是贵家少女。   或许她给他熟悉的感觉真的只是错觉,倒是……有些意思。   太子心里打消疑虑。   “要我说,帝京第一美人怎么能给凌绮雯呢,这位卢二,要比她美得多,最主要的,是鲜活……”   ···   被当头拒绝的凌绮雯咬着牙根,很是不甘。她睁圆双眸,再三确认,那侯府蓝衣的小厮油盐不进,恭顺而客气地只说不成。   握紧秀气的手掌,凌绮雯勉强一笑,转身离去。   她先是恨恨地咒骂一番温漱觥,遍帝京再无几个如此小肚鸡肠的男人了,不过少时龃龉,如今他还记着,连下人也敢落她面子,真是可恨得紧。   愤恨过后,心里泛上浓烈的不安,小宴之前,太子对她态度不错。凌绮雯知道,太子就是那样一个冷情冷意不近女色的人,能对她绽露笑颜已算亲密。   小鎏氏也私下里拉她的手说过,太子有意求娶她。   到底是哪里不对了,竟让她与太子渐行渐远,疏远至此。小宴上他对她雷霆一般,而后再要见都见不着了。   还连累父亲不能回京,她之前气血逆行伤到经脉,就盼着父亲年节回京疗伤,没能要来那条灵鱼炖汤,喝再多下品鱼汤都没补起来。   凌绮雯面色发白,心里清醒,她对太子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喜欢那种用感情掌控男人的愉悦感,她原以为太子已经是网中鱼,一番算计还是错付了。   按照父亲大人的意思,在父亲未完成他在海州的大业之前,凌绮雯需得在帝京中斡旋,拿捏住太子,待皇帝仙逝,皇权便要从旁落在她们凌氏手上。凌氏将从鎏氏接过外戚大权。   昨夜周定鹤传音,凌绮雯得知一个足以震动时局的消息,小鎏氏腹中胎儿胎象不稳,小鎏氏竟有落红。那这个孩子能不能全须全尾地降生,又会不会先天不足,都有待观察。   凌渡海曾与她道,太子失帝心更好,届时便如当初一般,杀母去子,留下小皇子更易控制。   本是两头皆在,如今险些两头皆空。   凌绮雯心里焦急,想要与太子修复关系,重归旧好,又有些打鼓。   太子没了监国权,听闻心性大变,似乎要破罐破摔似的,竟与佩安侯这种纨绔厮混在一起,怕是要废了。   她心里有事,脚下步子凌乱,连带着面色恍惚。   东市本就在明阳宫外不远,她走着走着,便出了东市走至皇宫前道,望了眼高高朱色宫墙,凌绮雯递了牌子。   她得亲自去探探小鎏氏的口风如何。 第28章 她又欠下了一笔债。   东宫,太子寝殿。   睡了足足一觉后,因出去一趟将积攒的灵气消耗殆尽的时九柔终于恢复了过来,她深深地抻了抻身体,吸了饱饱一口沾着好闻味道的灵气。   灵韵池肉眼可见地盈满了乳白色的汩汩灵气,时九柔感觉到自己又变得更有力量了。   不破不立,灵气要时常使用,才会更为畅通。   她的灵气小管现在可以模糊窥见景象,时九柔还给它捏了两只圆圆的小眼睛。   现下,长了黑豆眼的灵气小管顺着梁柱从东宫朱红的瓦片间冒出,乖巧地探着头左看看右看看。   忽然,灵气小管一个激灵,时九柔在水中抖了三抖。   呈现出来的模糊的图像中,一袭鲜红裙子分外突出的凌绮雯正走在宫道上,朝着鸾凤阁方向而去。   时九柔心里本能一个咯噔,凌绮雯发现街上那个是她?   她悄悄加大了控制的灵气的用量,将凌绮雯的视野拉得更近一些,依旧看不真切凌绮雯的神色,但能感觉出来凌绮雯情绪十分不佳。   这就不太对了,凌绮雯要是抓住她的小把柄,那应该眉飞色舞才是,能让凌绮雯心绪不定的只能是太子的反应。   让她猜猜,难不成凌绮雯根本没有见到太子?   原书中凌绮雯凭借魅术,俘获了许多裙下之臣,就是为了控制他们为她所用。太子如今与凌绮雯自小宴后疏远,凌绮雯应该正是为了这件事而着急上火?   时九柔正要将灵气小管收回来时,几道东宫中宫人的窃窃私语的声音传了进来。   “你们听说了吗?咱们殿下因不满被陛下夺了监朝权,心性大变…”   “快住口,这是咱们作奴才的能议论的事吗?”   “阂宫都传开了,东宫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呢,巧云姐姐你别端着了,要是变天了咱们都得另谋前程。我可不想进永巷作下等浣洗。”   “就是就是,听浣瓶哥哥说,殿下现如今整日与帝京中纨绔厮混。”   “不如早作打算……还是橘茴姐姐机灵,先攀上了周总管的高枝。”   什么奇怪的东西混了进来,时九柔咂舌。她不是傻子,东宫治下向来严格,这几个宫人里怕是有别宫眼线在带节奏。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宫中内侍宫人数千,他们都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些人混在其中起了坏心,便在巍峨宫墙下如蝼蚁如硕鼠,冷不丁咬一口,也疼得要命。宫中更是人言可畏得厉害。   纪少瑜才十九岁,他浅笑时俊美如玲珑美玉,伏案时挺拔如青松翠柏,提笔时清隽如长亭美竹。   原书中对他兢兢业业尽力做一名好君主、坦坦荡荡如霁月清风、少年时在威严父皇与虚伪继后夹缝中顽强生长的极力渲染,都在时九柔眼前变得一点一点清晰分明起来。   还有小宴大殿上,雍容锦服的小太子横走一步,替她挡住皇帝满眼的威慑。   当活在字里行间的纸片人拥有完整的生命,他的从前可以追溯,他的未来能够预见。他至少从头到尾对时九柔的都是满怀的善意吧。   时九柔听见小人中伤太子,心间下意识地勾勒出完整的太子的形象,她心里有点酸涩,又有点愧疚。   她想,借用了太子身上这么多的灵气,权当是再还他一点。她如今正好能化作人型,趁着出去时,善意地提醒他,待他未来发现什么卢家二小姐全是假的时,不至于太生她的气。   咕嘟咕嘟,时九柔怅然地吐出一串晶莹饱满的大泡泡,她又欠下了一笔债。   ······   凌绮雯走进鸾凤阁时,面上的阴郁与焦躁全都不见,她挂上一如既往讨巧长辈的笑容,每一步都似踏在莲花上,优雅不失分寸。   “绮雯怎么来了?”   小鎏氏正熏了香,寝殿内浓郁却闻起来颇为浅淡的香料味道遮盖住了淡淡的艾草气味。她的脸上攃了上好的胭脂,眼下微微泛青,只见疲惫,不见病气。   凌绮雯捂着唇,紧张道:“姨母怎么累成这样?与陛下伉俪情深,叫绮雯感动。”   小鎏氏很是受用,拉着她的手,低眉诉道:“也不知何日能好,本宫茶饭不思,心里难受。”   凌绮雯心中冷笑一声,瞒得她与父亲好苦,诱骗他们将宝押在这个肚子上,肚子中这孩子却连能不能康健地养大都不知道。   若不是父亲多个心眼,两边押注,恐怕中了小鎏氏的招害死了太子,就能让小鎏氏挟肚子说话。   凌绮雯柔柔一笑,伸出手去,“姨母,能让我摸摸小殿下吗?我想,定是和姨母与陛下生得一样俊美威仪。”   小鎏氏脸色不自觉地一僵,身子反应更快,稍稍向后侧去一些。   凌绮雯一双柔荑顿在空中,狐疑道:“姨母?”   “他还小呢。”小鎏氏鼓起的小腹掩盖在重绣裙下,她话音一转,反问道:“绮雯身子好些了?可要请人来瞧瞧么。”   凌绮雯面上无事,内里空虚,不敢让小鎏氏深究。   两人互退一步,小鎏氏漫不经心道:“绮雯今日来得真不巧,太子难得出宫一趟,你们怕是没机会见上。”   她风韵犹存的脸上一颦一笑仍有世家风范,纵使谁的心里都知道太子与凌绮雯近来不如以前,她还是能面不改色地。   “你们都是孩子,孩子间闹个不愉快转眼便忘记了。本宫与大姐姐当年不也是如此?本宫就你一个外甥女儿,自然希望你能,你可明白?”   凌绮雯面色忽而哀婉,“姨母不知,我今日在东市见了太子表哥,他竟与佩安小侯爷在一道,那可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我听京中有人说太子表哥……表哥他心有不满,可是真的?”   小鎏氏故作惊讶,“他与佩安侯?”   凌绮雯点点头,也想看出小鎏氏眼中的意味,   小鎏氏却竖起长眉,呵斥她:“什么心有不满,太子岂是你能胡说的?”   凌绮雯心里好笑,面上却也跟着做戏,立即改口道歉。   小鎏氏转而笑着,拍拍她的手,“陛下病得严重,该叫命妇们都进宫来与本宫一起做道场,为陛下祈福了,你说是不是?” 第29章 这是一章感情互动的戏   时九柔不知道太子这夜何时才赶回的东宫,她为了更好地汲取灵气中的能量,总在雪璃碗中浮浮沉沉,头脑发昏。   第二日清晨太子匆匆换了件圆领鹤青常服,喂了勺鱼食,又遣了人出宫去佩安侯府。   太子走后,时九柔化作人身,手指沾着水在九龙雪璃碗上画了一个符号,便于她在卢尚书府与东宫之间来回穿梭。   只一个呼吸的时间,时九柔悄然在照花坊卢尚书府前出现,她从树后转出,明眸一转,朝着最近的一条街的成衣店走去。   挑了一身极为不起眼的黛色交领男装换上,时九柔在当铺抵押了十粒品质不一的深海珍珠,全换成通行的银子与一样善火者能用的中品珍宝。   时九柔随身缺一件百宝囊类型的珍宝,她再回东宫不便携带这些行头,用换来的银子长租了一间客栈,大约一月,也正是她预计自己完全可以离开帝京的时间。   乔装打扮过的时九柔寻至佩安侯府,以“卢二”的身份递了牌子。   时九柔被管家引到厅堂时,看见佩安侯与太子两人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一个有些狐疑愕然,另一个依旧清泠泠地看了一眼后便挪开了。   说好再也不见,只一日光景,又啪啪打她的脸。时九柔用手背暗暗贴了下自己的脸颊,她还记得自己借用了卢二小姐的身份,轻轻咳嗽一声,行了个福身礼。   “侯爷,瑜公子……”   时九柔想,既然大家都知道太子殿下去了佩安侯府,她昨天不知道,今天也该听到风声了,再不戳破就显得刻意了。何况她本来就是借着机会提醒太子的。   “瑜公子应是太子殿下吧。恕臣女昨日眼拙,承蒙殿下相救,多有冒犯了。”   时九柔莹白如雪的肌肤隐藏在宽大的黛色男子长袍下,犹如幽夜白昙,隐隐约约而更添意境。她的腰身显不出来,却因裸/露在袖口的一截冰肌玉骨而更为娇俏纤细。浓密海藻般的长发用一根月白绦子束起,平添书卷气,巴掌大的面孔弧线优美,露出姣好的颈线。   这些都因她一双明亮璀璨如星河的眸子而黯然失色。   因被戳破身份,太子不得已侧目看她,光皆聚焦在她的一双翦瞳之上。   天然澄澈,不染纤尘,无声地对视中,反倒是太子先败了下来。喉头轻微地上下一滚,他垂下眼眸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滚热的茶水顺喉而下。   “你竟识得他?”佩安侯适时接话。   时九柔婉转一笑,分外明媚娇俏。她倒反过来疑惑地问:“该是照花坊里人人皆知的了。殿下不是同我一样么,都极少外出,连着两日来找侯爷,连我家府里下人都在小声议论这事。”   她说得一副理所当然,话里面就是暗示太子注意别人口舌。   捧出怀袖中的中品珍宝,双手递给太子随侍的舟崖,“劳烦您了。我昨日莽撞,幸得殿下相救,想来还恩。区区中品,还望不嫌弃。”   中品珍宝是市面上随手能买到最贵的,时九柔敢第二日找上门来,又有财力一买,卢二的身份就坐实了。反正卢二是不会出来见人的,太子与佩安侯都不会主动找上去。   “你又是偷溜出来的吧。”太子轻扫过她从头到脚的衣袍,克制住对美人的审视,只停留在边角,他接过舟崖递来的珍宝,略一掂量知道是火系的,“你有心了。”   时九柔抿了抿唇,点点头,太子当真是冷淡到全然不近女色,与对鱼形的自己判若两人。   为了把话带到,她小心地补了一句,“殿下,您瞧我是不是与传闻中很不一样?那是因我继母不愿我出来出风头,说的人多了就有人信了,久而久之就成真的了......”   太子打断她,冷不丁问一句。   “今天急着回去吗?”   “什……”   时九柔圆眸中一刹那的错愕,清晰分明地落在太子眼中,与她澄澈分明的不同,他的幽邃晦暗。   时九柔弄不清太子的意思,本想说完该说的就该走了,正欲拒绝时,忽听佩安侯两掌一合。   “殿下说的正是。”佩安侯笑意盎然,招了招管家,“我都忘了,今日我传了稻楼的厨子来府,时候差不多了。”   时九柔闻言就开始口舌生津,她悄悄吞吞口水,生怕被太子毒辣精准的目光看出她的小家子气。   一条可爱的鱼鱼又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她只是馋了。   攥拳轻轻掩在唇边,时九柔话到嘴边变成:“倒是不太急。”   太子心里已经被她弄笑,面色冷淡客气,“那卢二小姐一同尝尝吧。”   时九柔笑容璀然,“多谢殿下、侯爷盛邀,我也......久居闺阁没什么机会吃到稻楼的菜……”   太子抬眼看她,略一勾唇,没有戳穿。这卢家二小姐,怎么看怎么像逃家好手,这话说出来么,他不信。   三人移步饭厅,时九柔不争气地眼泪在心里奔腾不息。   她不是没有见过太子在东宫用的,但那些养生的清淡菜肴比起现在桌上的,论诱人大概是不及一半。   时九柔就算穿着权宜之下的男装,那她也是顶着大家闺秀的光环的,一边压制着心里对美味珍馐的渴望,一边咬着下唇等太子动筷子。   太子视线落在她红润的唇上,留意她细微的小动作,探索她星眸中几分真几分假,那种熟悉感重新漫上心头。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什么毛病,他忽然将她和东宫中那条灵物的形象重叠起来。尤其是她们在面对美食的反应上。   也许是他听闻卢家乃朝中清流,以冰冷的审视目光去看,卢二或许是个好的太子妃人选,他才会去分心关注她二。   微微摇了摇头,他执起玉著。   时九柔也随即拿起来,顺着鲍鱼炖鸡夹去。   饭用到一半,佩安侯府老夫人的人来传信,佩安侯听后面色略沉。   “皇后娘娘七日后要为陛下祈福,请了各家女眷进宫,卢夫人估计也要去的。”   时九柔一顿,连忙摆手,“母亲不会叫我去的。”   “殿下,我有些事,我先去处理一下。殿下与二小姐自便。”   时九柔思考中不自觉咬起筷子尖,她都没发现,佩安侯离去的沉默中,忽听太子一声沉而清淡的嗓音,“不如出府去,离照花坊远些。钓过鱼吗?”   太子也是捕捉到她偷咬筷尖,一念丛生。   他不是要做局么,那就做得像一点。守网之前,也许他放松片刻。   “唔……”   “二小姐不愿意就罢了。孤想着,你从家中逃出来,孤又何尝不是从宫里逃出来。”   何其寂寞,何其可怜!时九柔心一软,还没等说出口,小巧可爱的下巴就自觉地点了一下。   时九柔:0.0   她大约看花了眼,太子好似飞快地眨了下眼睛,带点狡黠的那种。 第30章 “殿下倒是与我印象中的……有……   借了佩安侯府的车架,一身黛色男装的时九柔懵懵懂懂地跟着太子上了车。   还好佩安侯府豪横,车厢里极为宽阔舒适,时九柔本有些上下起伏的心也落定。太子很规矩地与她各坐两边,中间甚至还能摆下一方小几,上面是时令果盘。   昭赟王朝不讲究男女大防,但时九柔前世是个标准的母胎单身,这一世虽说天天以鱼形和太子孤男寡鱼共处一室。   但那毕竟是鱼形,一条鱼能有什么七情六欲,她只馋太子周身香甜可口的灵气而已。   当下却有些不同,距离还是礼貌的距离,离开水后时九柔鲛人灵敏的嗅觉更加敏锐,太子身上熏着的类似于栀子花的清浅香气在车厢中堆叠萦绕。   灵气裹着熏香环绕在时九柔遍身,那感觉不能细想,想了她就不甚自在。   人与人之间的氛围过于微妙,譬如上回水里,时九柔倒在太子怀里装死,贴得是很近的,与氛围一词却风马牛不相及。   马车行了许久,太子与她都没有开口,静谧地甚至可以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后悔两个字,时九柔在心里已不想再多说,袖子中的手指纠结在一起,摩挲着袖角丝线缝合的针脚。   “殿下您……”   “二小姐,请。”   时九柔正犹豫着开口说点什么打破尴尬,那边太子伸出手推了推桌几上的一只果盘,上面三只黄澄澄的柑子分外诱人。   唔,时九柔探手取了一只,低头默默地剥皮。   “你想问孤什么?”   柑子的皮已经被全部拨开,时九柔秉着不吃独食的优秀作风,双手捧着递过去,欲分太子一半。   “我想问殿下,咱们上哪里钓鱼去?”   太子看着送至面前的大柑子,眼底一怔,转而失笑。囫囵个一个大柑子,还从未有人这么不讲究地请他吃东西。   他骨节分明的大掌接过柑子,分为两半,取了一半放在手上。柑子冰凉,一瓣一瓣酸甜可口。   “上回你去的那里,漱觥昨夜将那片湖买下来了。”   时九柔收回柑子的时候差点一抖,她稳了稳,有些艰难地说:“侯爷,这么豪横的吗。”   太子笑了,舌尖轻抿过柑子的汁水,竟觉得柑子也不那么甜了。   “孤出了一半。”   “嗯嗯?”时九柔有些错乱,她开始觉得太子与她所熟知的形象渐渐分离,绝不越雷池半步的工作狂小太子消失不见了,太子是政坛受挫,要跟佩安侯投资房地产了吗?   路跑偏了啊太子!   “殿下倒是与我印象中的……有些出入。”   时九柔恍惚眨眼,一脸迷茫。   太子心里自有盘算,但见她一副“这不太行吧”的表情,紧绷多日的心情不知为何稍微放松了一些。   “你以为的孤与孤原以为的你,不都是传言吗?”   太子不言明,卢二小姐寂寂无闻、木头一样规矩的人,不露美色,没有才名。   而眼前的卢二,他一瞧就知道她已经在尽力维持贵女的举止,但大概没有学好,细节处失了稳重,却平添灵动、鲜活。   初见有些愕然,太子细想又觉得很合理,同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她比自己还不容易。如此美貌皮囊,出来就要压过卢家其他姑娘,主母如果放任不细心教养规矩,那就有情可原了。   时九柔稳着规矩是怕太子发现自己是个假的,她哪里知道太子已经在心里帮她把理由都陈列好了,对她的怀疑现在全部消散。   太子掀开一点帘角,“要到了。”   他回眸,时九柔手中的柑子已经没了,口中还在小口小口地咬着最后一瓣,不知小脑瓜里在想什么。   他温声安抚道:“你不用担心,卢家是清流人家,孤风评如何,都与你父亲无关。”   时九柔睁圆眼睛,喃喃自语道:“我不是担心他……”   原书里的卢二活在别人口中,最终因为卢大人对卢二多年来的漠视,于一个雨夜病死在闺房中。   太子闻声未语,总之他不相信萍水相逢,她只是好心提醒他。也许是的,那多半也因为她有些傻气。   马车停驻在西市湖畔,太子长腿先一步迈下车,时九柔跟着在后面下来。   时九柔跳下来时,看见太子的手伸在半空,又自然地收了回去。   她歉意一笑,“我自己可以。”   佩安侯府的下人准备好了两套渔具。   时九柔和太子坐在亭子边的石凳上,摆好渔具,挂饵、甩线、然后静默地等待。   “二小姐喜欢吃鱼吗?”太子轻问一句。   时九柔想到自己穿书而来一直被“鱼汤警告”,身上浑然不知地抖了三抖,连忙摇摇头,学着太子压低嗓音,“我最讨厌食鱼了。”   太子无奈,忙伸手按住她跃跃欲起的胳膊,低声道:“别动,惊了鱼!”   “哦……”时九柔讷讷道,再次老僧入定。   她想让鱼上钩轻而易举,但她不想。怜己及鱼,她又不想吃,钓那些做什么?   两个人都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态度。微风拂面,阳光倾洒水面,波光粼粼,分外静谧美好。   “殿下你近日为何频频离宫?”时九柔渐渐放松身子,说话也随意起来。   “那二小姐又为什么从家中逃离?”   时九柔垂下头,贝齿轻轻磕碰,心想卢二小姐才不会真的从家里翻出来,害她风评被害,实在抱歉。   “不自由,毋宁死啊。”时九柔眨眨眼,扑哧笑出声来,“说笑的了,我想着生来一辈子,总不能困在一小方天地,就是想看看苍流的风土人情。”   她之前在东宫的琉璃鱼缸中仔仔细细想过这个问题。   最初依附太子,是怕凌绮雯或者别的什么人想吃掉她。后来小宴上的事情后,她不怕有人打她主意要吃她了,每日有人换水,有人投喂,甚至还能撸猫观赏美男子出浴。   趁着太子没倒台之前,得过且过的话,仿佛也是一种不错的活法?   但时九柔毕竟不是真实的鱼吧,她想走不仅仅为了苟命,期间也有再而为人的一点点小愿望。   还有……有一点对朝夕相处的小太子的恻隐之心,存了一点想改变他悲惨命运的私心。   不自由,毋宁死。太子胸中默念回荡,他抬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肩头,那上面空空如也,又分外沉重。   她眼睛中亮如星河,宛如春风。   唔!   时九柔手上忽然无力,回过劲来内窥体内,只见灵韵池中再次濒临枯竭。这次比上次时间长点。   她不想在太子面前化鱼,那不仅仅是生命问题,还是终极的社死。   咬了咬牙,她站了起来。   太子抬头看她。   “殿下,我忽然想起!我家小妹约了一会来见我,我得回去了。”   “孤送你?”   时九柔摆手,她歉然地行礼,指了指远处一处小渡口,“不用了殿下,我还要更换衣物,租舟走内河水路更快些。殿下先别过了。”   她疾行而去,黛色背影如林中奔跃的小鹿。   “二小姐习的什么幻术?”   帝京贵女多少都会一点,强身健体罢了。   时九柔头也不回,只扬声一句:“水系!”   她身影隐在小舟里,太子手握长杆,唇角勾起,莞尔一笑。水系……甚好!   他握住怀中火系的中品珍宝,若她习水,下次有机会见面的话,或许可以送她一样佳品珍宝。看她每次出行狼狈的模样……也怪不容易的。 第31章 也许会发现太子净……   帝京东西两市之间有一条内河水道, 偶尔会有小舟两市摆渡,特别是运送一些西市的东西去东市。   时九柔运气不差,正好遇上一艘小舟要途径,她上了舟掏出一把铜板给船家, 当驶过了这段水域后便下船, 再就近寻一处刻下一枚穿梭的符号, 直达照花坊她事先租好的客栈前。   按水系幻术境界来看,时九柔当前正是第四境界入门, 在鲛族中资质平平,但康健全盛时期的她在整个水系幻术师中算是不错的水平了。因为鲛族一旦可以化人,就是第二境界了, 寻常人族却要从零境界入门。   第四境界的鲛族,用于短途穿梭的符号最多同时可以绘制四枚, 若是能进阶突破到第五境界, 可以绘制八枚……到水系最高的第九境界, 则可以遍苍流任意穿梭, 如入无人之地。   时九柔将银钱和行头放好,又传递回东宫, 瘫在碗底大口大口吸食灵气来恢复身体。   她又整整休息了一夜, 第二日沐浴在秋日暖阳中缓缓醒来,毕庄定点来换了水喂了食, 才察觉出太子整夜未归。   第三日、第四日……一连好几日,太子都没有回过东宫。   当时九柔再次迎着初升朝阳醒来时, 有点怅然地想着太子怎么还未回东宫, 灵气都变得沉闷,不如他在时的新鲜好吃。   她迷迷糊糊地数了数日子,回想起在佩安侯府时佩安侯曾说, 小鎏氏要七日后招命妇女眷入宫一同为皇帝祈福,可不就正是今天了。   想到这个,时九柔立刻精神起来,用灵气封了寝殿,再拔出两根灵气小管,虚无的小管子穿透房顶,架在朱色瓦片间替她看着东宫外的动静。   没过多久,明阳宫外前道上一架一架的马车驶来,时九柔看见少说有二三十位穿着浅色素衣的命妇女眷朝着鸾凤阁行去。   ······   鸾凤阁中,凌绮雯坐在小鎏氏身边的绣墩上,跟着小鎏氏小口小口地抿着红枣桂圆茶。   她实在是不想再去佩安侯府了,进了几次宫也没有见到太子。   关于太子的不利传言好似雨后春笋一般忽地传遍了大街小巷,她还在等凌渡海的传信,不过她心里已经暗暗筹谋要将太子这枚棋子舍去了。   只不过被夺了监朝权罢了,太子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意志消沉下去,心志脆弱至此,怎堪为父亲大人利用。   凌绮雯心底有尖锐的声音响起,她惋惜而怨恨地责骂太子迂腐懦弱,若是让她在太子的位置上,她肯定愿意与凌家联手,哪怕先将皇帝弄死自己上位也好。   太子倒好,疏远了凌家又得到了什么?呵!还不是被他那君父收回了权柄。蠢得很!   凌绮雯端着热饮子,袅袅升起的热气熏得她眼前雾气蒙蒙。视线中小鎏氏霜色的裙角垂及地面,她心里又生出浓重的讥讽之意。   踏着亲姐姐大鎏氏未凉的尸骨上位的小鎏氏在这里装作什么深情厚谊,她配吗?太子不知当年真相,她却从父亲那里听说过。   若是太子这棋废了,那更好——如法炮制杀了小鎏氏,夺了小皇子来作凌家的傀儡,父亲的宏图大业,指日可待。   小鎏氏瞥见凌绮雯双目失神,捧着杯子的手指泛红,出声温柔嗔道:“你这孩子想什么如此入迷,小心烫到手!”   凌绮雯回过神来,将杯子放在身侧,撒娇讨好道:“绮雯只是在想陛下什么时候才能转好,替姨母担心着呢。”   小鎏氏对凌绮雯比对太子纪少瑜更多几分真心,她膝下无子,听着凌绮雯的撒娇,心里顿时一软,温声问:“累了吗?”   “绮雯不累。”凌绮雯小口叹气,蹙眉絮絮道,“姨母,怕是表哥恼了我了。这些天进宫来都不曾见到他,他如今卸了任倒逍遥快活了,整日与佩安侯在一块,肯定是听了佩安侯的念叨,疏远我了。”   “你还小呢。帝京好儿郎如此多,你何必挂心在他身上?”小鎏氏还想借着凌家的势力为自己的皇儿护航,她之前想借凌家联姻让陛下忌惮太子,如今这招用不上了,那何不再为凌绮雯寻一门权贵。   周定鹤进来禀告命妇女眷已至鸾凤阁前厅,只待小鎏氏去主持。凌绮雯扶着小鎏氏起身,周定鹤跟在她们身后,他细白的手悄然从袖子中探出,幅度很小地比划了一下。   小鎏氏带领二三十位命妇与女眷在专门收拾的一间道堂里,对着神像与昭赟王朝先祖昭曦神君像,净手、焚香、冥想祷告整整六个时辰。   按流程,接下来鸾凤阁宫人该去各个皇子公主殿中请他们同来做第二道。诸位命妇等候时正好凑在前厅用茶点垫垫肚子。   小鎏氏神色戚戚,几位低位嫔妃所处的小殿下陆陆续续到了,不知下面哪一位夫人瓮声道了一句:“诶,怎么不见太子殿下?”   请来宫中的大多家住照花坊中,流言疯传了几日,她们家中主君都持观望态度,也嘱咐她们出门在外不要乱嚼舌根。但这不意味她们自己心底没有想法。   听得这声起,更有一位大胆的夫人嘀咕了句:“我昨日似还在葳芦轩看见了殿下,也不知是不是我眼睛花了。”   这时去东宫请人的莨大姑姑在众目睽睽下进来跪下,脸色灰如土色,她本应该是很老练体面的姑姑,此刻却犹犹豫豫地张不开嘴。   小鎏氏捏着帕子,朝门外略一张望,焦急问道:“莨儿你怎么不说话?太子来了吗,已有些迟了……”   下面坐着的命妇们面面相觑,城府深的垂眸不去看,性子刚直些的面上已经替小鎏氏不忿起来。   莨大姑姑面色一苦,她以额点地,颤巍巍地说:“太子殿下根本不在东宫里,宫人们说他一连几日都未回来,殿下他似乎一直同佩安侯在宫外同吃同行……”   “住口!”小鎏氏凌厉呵斥道,“你这刁奴乱嚼什么舌头根子。太子他一向守礼孝顺,陛下重病,太子怎么会出去玩乐?定是你在那里臆想着胡言乱语!”   莨大姑姑哀嚎一声,不敢起身,头砰砰撞地,一个劲地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换个人,再去请!是不是你失了本宫的体面,惹得太子不快?你跪出去!”   诸人一看小鎏氏如此和善温柔的一个人满面怒容,又看鸾凤阁最体面的莨大姑姑额头都磕破了皮,忍着泪膝行向殿外,心都纠成一团。   她们中有些也是继室,特别能理解后母难为的苦楚,想起自己家里跋扈的嫡子女,一颗心更要偏着小鎏氏了。   三人成虎,风声树影。原来太子真的心性大变,不少命妇都暗暗决定待回家后要跟自家夫君通气,这般脆弱不堪又嚣张跋扈的太子殿下,怎么能再支持他做储君呢。   沛国公夫人是鎏氏偏支,夫家位高权重,连忙安抚小鎏氏莫要动怒,为腹中皇子考量。   她这话一出,很多命妇倏地眼前一亮,太子不成了,皇后腹中还有一位嫡子。思及此处,期盼陛下快些恢复的心都真切了不少。   胡国公夫人附和道:“莨大姑姑一向稳重,不会信口胡说的。娘娘着人查一下出入记档便知,怕是太子殿下真的不在宫中。”   沛国公夫人看了眼滴漏上的时刻,劝道:“是啊娘娘,时刻将至,不如咱们先开始?”   “也好,先开始吧。”   小鎏氏本就神色低落,又发了通怒,脸色更差,她用手揉了揉额角,让莨大姑姑先起来,让周定鹤去查档。   凌绮雯上前扶她,余光瞥见周定鹤离去,她忽地脚下一崴,泪眼汪汪地看着小鎏氏,“姨母……”   小鎏氏做足慈祥模样,立即道:“你去偏殿歇着吧,本不差你一个。”   这第二道比第一道要庄重些,有诰命品级的夫人和宫中小殿下们才有资格,她们带来的家里小姐已先被安置在另一处,凌绮雯本就不该来,只是小鎏氏有心抬举她,几乎给了她公主的体面。   凌绮雯作痛苦色,落寞离去。   ······   时九柔笔直地提着灯笼立在鸾凤阁厅楼外,手握在灯笼提柄上,气得她灵气波动不稳,险些一个大力捏断了漆面木柄。   她在东宫听不见鸾凤阁里发生的事,便化成人型,用了一次龙鳞面/具的能力,捏了一张平平无奇的宫女脸,是那种不管看多少遍都记不住的面容,悄悄替换了一个鸾凤阁的宫人。   时九柔在鸾凤阁外站了很久,一直用灵气小管去听里面发生的事情。   小鎏氏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她的眼睛恨不得无时不刻盯在太子身上,会不知道太子已经好几日不在宫内了吗?   还有那个莨大姑姑,分明进去前还是眉梢带笑,一进去就哭得像死了亲妈一样委屈。主仆二人狼狈为奸,一丘之貉,唱南曲似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双双应和,就怕不能将太子泼一身狗屎。真是恶心他母亲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时九柔终于明白小鎏氏想做什么了,她不是想替皇帝祈福,她是在借着女眷的口向她们背后的权臣贵族传太子的小话。   时九柔心里愤怒,也许是她看过原书的原因,或者是她受太子灵气恩惠的缘故,她之前瞧着太子神志清醒异常,绝不会跋扈放浪。   这种莫名的信任感,时九柔也不知从何而来,她莫名地相信太子心中自有定数。   门咯吱一声被从里面推开,凌绮雯踱步走出。时九柔余光随她身影而动,瞅准凌绮雯走去的方向,她借口向身边同伴说要去更衣,悄悄跟了上去。   时九柔隐去自己的气息,藏在凌绮雯闪身进去的偏房外十余步的一处角落。这么近的距离,她开一只灵气小管,不怕被凌绮雯发现。   管中传来一个阴柔偏中性的男声,极好辨识,是周定鹤的。   “我、我真的可以叫你阿雯吗?”他声音发颤,听来极为激动,似是不可置信。   另一道娇腻的女声自然是凌绮雯,她道:“自然可以。你如今是真的没什么瞒着我了吗?我早告诉你了,你主子她从没把你当人看过,而我……呵呵,可以让你当个真正的男人。”   时九柔:嚯——这么刺激!?   “什么主子,她觉得我只是她的一条狗,还是条阉狗罢了!你和将军才是我的主子。凌家真的有重续残根的幻术吗?”   “不,你的主子只有我。”凌绮雯一顿,“当然有,你乖乖听我的话,待父亲大人回来,我就替你要这个赏赐。到时候你就能堂堂正正入朝为仕,权倾天下,岂不美哉?”   “对了,安插在太子那的眼线怎么说,他是不是真的成了废棋?那个眼线牢靠吗?”   “的确如此,他日日带着浣瓶出去。阿雯,我按你教的给他灌了水蛊下去,他不敢骗我。”   “父亲暂时不能归京。兹事体大,待父亲大人给我传信,我们再作下一步打算。”   内奸原来是浣瓶?时九柔猛睁圆眼睛,太子近来一直带着舟崖和浣瓶二人在身边,奸细竟然他在身边,也不知太子察觉了没有。   管中周定鹤与凌绮雯算计了一番太子和小鎏氏,时九柔又听了点昔年宫闱的龌龊事。   琢磨凌绮雯话里的意思,凌渡海似乎并不想过早舍弃太子,时九柔蹙眉思索起怎么才能借助听来的消息帮太子渡过这关。   时九柔转身准备离去,只见一个青衣小内侍莽莽撞撞地朝着凌绮雯与周定鹤的偏房走去。   电光火石间想起妆香的事,时九柔来不及多思虑,捞一把灵气捏了个大锤,抡起灵气大锤重重砸在青衣内侍后脖颈子上,再将被砸晕的他卷起拽到身边,顺手掐灭灵气小管。   周定鹤推开门,面色阴沉地立在门口,扫视了四周一圈。   他和凌绮雯都开了灵气触角,但五十步之内没有听到不该听的声音。凌绮雯站在他身后,朝着偏院西墙角处扬了扬下巴。   那墙角树边隐隐露出一片翠色衣角。   周定鹤迈着快而碎的步子,鬼影一般悄无声息地朝那里走去。   宽阔的树干下,枯叶松软层叠,一套翠色宫装凌乱地堆在上面。   周定鹤弯身捡起翠色宫装,目光阴鸷,手指捏得嘎嘣作响。   鸾凤阁后院便所门口,一个青衣小内侍被人推醒,他一睁眼五六张大脸映入眼帘,同伴们哄笑他:“你昨晚夜游去了吗,困成这样,怎么如厕都能睡着?”   青衣小内侍摸摸脑袋,对啊,他怎么如厕都能睡着?诶,他怎么不记得了……   ······   好险好险,时九柔轻轻拍着自己的胸口,庆幸自己跑得快。她想这鱼啊,果然不挑战一下自己,都不知自己潜力无穷。   凌绮雯应该是第三境界的水系幻术师,那个周定鹤似乎也能有第一境界。她刚才离得还是太近,有些冒险了。   鸾凤阁宫人都有档案,周定鹤是大总管,现在肯定已经警戒起来了,她再穿着宫人衣服走动,容易被捉到。   所以她才灵机一动,脱了宫人衣物,顿时恢复成原容貌,离开鸾凤阁,若有人问起,只说是初次进宫迷路的女眷。   何况近日鸾凤阁有大事,周边鲜少有人走动。鸾凤阁桃林外有一纵小道,再拐两步是荷花池,她能直通东宫后门。   时九柔已经出了小道,正在荷花池边,她不知遇到了哪个宫的几个宫女,坦然地彼此点了点头,就错身走过去了,竟是连问也没问。   她正感慨于明阳宫中的管理远比自己预想的松散时,下一瞬好巧不巧撞见鬼了。   “卢二小姐?”   嚯!时九柔被他冷不丁一声吓得要魂魄出窍。太子雪羽长衫,恍若谪仙,无声无息地就出现在她眼前。   时九柔没有完全恢复,刚才在鸾凤阁已经是提足了气,现在才不能及时察觉到太子的靠近。但他能这样忽然出现,时九柔保守估计,太子至少是火系第五境界的高手。   “呼——”时九柔长舒一口气,说不上来在皇宫以真面目见到太子是种什么心情。   太子对她一直抱有善意,且对水系非常迟钝,对这两点时九柔该感到安心。   “殿下。”   “二小姐怎么在这里?”   太子这回对她不算太冷,时九柔无暇辨析他音色中蕴含的情绪,福身道:“今日皇后娘娘传家母与我入宫为陛下祈福,现在是第二道。”   有了前两次卢二小姐偷溜出来的铺垫,太子很轻易地接受了这个事情,他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你又溜出来了?”   时九柔只能替可怜无辜的卢二小姐认下来,她心里装着事,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把鸾凤阁里小鎏氏如何请太子,又如何与莨大姑姑一唱一和讲他的情景说了一遍。   太子负手而立,无言地听着时九柔不自觉有些愤慨而稍稍急躁的说着那些与他有关的事情,他甚至能听出她话音下藏不住的小小委屈。她在委屈什么呢?   他的目光却因眼睫微垂而凝固在时九柔张张合合的樱唇榴齿上,仿佛继母的设计与流言的中伤其实和他毫无关系。   良久,他面无表情地开口:“你听了那么多,怎么信孤了?你应该和她们一样相信皇后,认为孤是个虚伪跋扈的人才对。”   时九柔嘴张成小圆,一时结舌。   太子负在腰后的手藏在宽阔的流云袖中,骨节分明有力的手指捏在一颗卵石大小的器物上。他可以轻易碾碎那块卵石大小的器物,一切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随着空气中寂静弥散,太子的眸光愈加幽邃平静。   时九柔能从他周身上散逸出的灵气中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她隐隐嗅到了一股风雨将至的气息。   “因为,殿下是个好人!”时九柔音色清脆明朗,分外恳切。   太子怔愣错愕,手指不由松开半分。   “皇后娘娘虽然看起来柔和,但是我也有自己的眼睛不是吗?殿下救了我,殿下邀请我吃稻楼的美食,殿下还请我钓鱼,殿下怎么能是个坏人呢?”时九柔展颜一笑。   她本性如此,习惯弯着眼睛笑得舒展,全然忘记这样明媚灿烂的笑是在一张鲛人惊艳绝世的面孔上。   太子忽觉片刻难以呼吸,他腰后的手伸了出来,掌心张开,上面是一块很小的宝石,泛着幽幽蓝色的光泽,像一块凝固的水,触手却一点也不冰冷。   “送你。”   时九柔疑惑地看着,然后那块宝石自然地落在她手中,像一滩柔软的蓝色液体与她缓缓融为一体。   完全融化的那一刹那,时九柔感觉灵韵池处出现一个小小的空间,随着她的意念可以调出来存放东西。   她惊讶得无以复加,而欣喜之情远远压过惊讶,还夹杂了一丝惭愧。   “这是能随身携带东西的百宝囊?”   时九柔反应过于强烈,太子就有些难为情,幸而时九柔一门心思地扑在那块宝贝上,没有注意看他。   如果她看了,也许会发现太子净白的耳尖有些泛红。   攥拳抵在唇上清了清嗓子,太子解释道:“这是水系的珍宝,它叫幻水石,可储存一百零一件物品。嗯,佳品。”   珍宝分为佳、上、中、下四档,幻术大多只有人族有权势的人才会修习,市面上能拿银子直接买到的最好也就是中品。   时九柔有些没想到,转而惭愧地说:“那我之前送殿下的只是中品……”   太子摆摆手,别过脸。   “今天这事,你肯为孤说话,这份心意就值了。”   “唔……”   时九柔低头看着已经空无一物的白嫩掌心,鼓了鼓雪腮。她只不过说了一句公道话,传了个音,便能值一件佳品珍宝。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是这样玩的么,贫穷限制了她的境界。   “咳咳……”太子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俊朗白润的面孔因此而泛起异样的潮红。   “殿下怎么了?”   太子一手捂住唇边,另一只手横挡在身前不让她靠近。   半晌,他才平静下来,不知是不是时九柔的错觉,他的面色分外苍白。   “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时九柔硬着头皮点头,反问他:“殿下要去皇后娘娘那里吗?”   太子摇头,“你自己可以去吗?”   “嗯嗯。”时九柔点头,催促他,“那殿下快去休息吧。”   她立在原地,等太子离去。   “你……还有话要对孤说么。”   时九柔想了想,她想起鲛族有个很废柴的能力或许对他有用。鲛族善歌,有魅惑疗愈之效,只是怎么不着痕迹地用,是个难题,她还得好好想想。   但是看在佳品珍宝的份上,能帮却不帮帮他,她朴素的价值观实在过不去。   “七日之后殿下若还是身体不适,可在葳芦轩等我,我知道有一道术法能缓解殿下的咳疾。”   她模样有点认真,太子与她隔着好几步远,轻轻颔首。   “那我先走?”时九柔看他半天不动,试探问道。   “嗯。”   ······   周定鹤将太子回宫却不来鸾凤阁,却直接回到了东宫睡觉的消息当着诸位命妇的面说出来,又引起一片哗然。   “这未免也太不把陛下和娘娘放在眼里了吧。”   “原还当他是个谦谦君子,谁料私下竟是这般。”   人多则嘴杂,一两句极小声的窃窃私语混在人群中,分辨不出是出自谁的口中。   小鎏氏又怒又悲,白着脸不住地轻捶胸口,嘴上隐忍不发,又赚一波好名声。   “娘娘保重凤体,切莫动怒。”   小鎏氏顺着话茬悠悠叹息,“今日劳烦诸位夫人和姑娘们了。今日叫大家见了本宫的笑话,还望诸位千万别向外说,本宫真是愧对大姐姐与陛下的重托。”   听话听音,底下的连连称是,对于她口中的见她的笑话,则纷纷道“岂敢岂敢”地说着。   莨大姑姑亲手一位一位送了小礼,额头上还带着青紫肿胀的伤,陪着笑道:“辛苦了,诸位夫人和姑娘们都散去吧。”   人走光了,小鎏氏才终于将头上珠钗摘掉,靠在凤榻上,招呼莨大姑姑过来,怜惜地说了一句:“委屈你了。”   而后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   时九柔用了第四枚短途穿梭的符号,比太子先一步回到东宫,太子推门进来时她又变回乖巧可爱的鱼宠,在碗底摆着尾巴欢迎太子。   太子走到时九柔边上,动作肉眼可见地有些僵硬,他坐在桌几边上,似乎强忍着难受,给时九柔喂了一勺鱼食。   时九柔愉快摆动的尾巴骤停,她看见太子刚才好好的,怎么现在眼底赤红,脸色惨白发青,病态短短时间内恶化了许多。   “咳咳……咳咳……”太子咳嗽时,他的肩胛微微颤动,平日看着精瘦的身躯现在薄得像一片白纸。   鱼食抖落在水里,时九柔没有去吃,贴在碗壁上碰碰他的手指。   太子心里一暖。   “殿下,热水备好了。”   浣瓶在寝殿外叩门。   浣瓶和舟崖比太子早回的东宫,进了明阳宫后,太子打发他们两个先走,自己散步至莲花池。   时九柔一听到浣瓶的名字,想到他是小鎏氏,或者说是周定鹤安插进来的奸细,立刻砰砰砰地用尾巴拍水,反应激烈。   太子低咳一声,“你对他不满?”   时九柔点头!   太子边咳边笑,两颊潮红,他轻抚碗边。   “好,听你的。”   压下咳嗽,太子以和往常一样的声音对门外的浣瓶吩咐道:“你去小厨房备碗粥来,让舟崖进来服侍孤。” 第32章 “陛下醒了”……   舟崖从小被挑选到太子身边, 同太子一起长大,与太子的情谊远超一般主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甚至心中将太子暗暗当作至亲的兄弟。   这些年来一直跟随在太子身边, 他默默仰望太子无论春秋冬夏一日不曾惫懒地读书时挺得笔直的背影, 亲眼看见太子早早褪去稚气, 挑起朝臣推诿的重活,吃了不知多少的苦头, 才成今日风华初成的少君。   舟崖心里既骄傲又心酸。可是最近他有点委屈,不仅委屈太子忽然对浣瓶的亲近,更委屈太子一点一点糟蹋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光辉形象。   他心里的惆怅翻江倒海, 看着浣瓶兴冲冲地去服侍太子更衣沐浴,怎么也提不起气来。   “舟崖, 殿下叫你去服侍他。”   没一会儿, 浣瓶垂头丧气走到舟崖身边。   舟崖闻言双眼一亮, 他连忙起身, 将手仔仔细细用巾帕擦了,快步赶去。他走得着急, 没注意到身后浣瓶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背上。   ·······   时九柔隔着碗, 看着舟崖叩门进来,舟崖脸上是怎么压也压不住的喜气, 喜气里还参杂着丝丝欣慰,只是在看见太子脸色的那一刹那忽然僵住。   舟崖正要开口, 太子竖起手指在唇中叫他噤声。   时九柔忽然感觉到灵气流动, 她模模糊糊看见一张稀薄的灵气作的壁封住了寝殿,只在门那里留了一个圆孔,圆孔时大时小。   “殿下怎么忽然病了, 奴才去传……或者请小国师来?”   太子轻咳嗽几声,他瞟了眼门外。   舟崖看不见,时九柔却清晰地看见灵气壁上的圆孔张开了一些。   “舟崖,孤知道你不是一个很聪慧的孩子。”   舟崖脸色一白,连忙称是。   时九柔看见圆孔又消失不见,太子下一句说:“可孤最信任的是你。孤怀疑有人在在东宫插了眼线,你替孤把他拔了。”   舟崖脸色更白,他后知后觉地扭头去看那扇紧闭的门,低着声音,浑身既激动又紧张。   “殿下,要奴才怎么做?”   时九柔一直看在灵气壁上的圆孔什么时候收缩,什么时候又舒展。   太子是东宫的主人,灵气自然由他控制。   时九柔默默地看着太子,太子亦是低头看了眼她。   空气中轻易便能嗅到山洪欲来的气息。   “孤的病你不用在意,咳咳,那鱼孤要你最近亲自照料……”   舟崖下巴点得如同捣蒜,却越听心里越敞亮,连连称是。   “去吧,让孤看看是不是他……”   ····   东宫后庭院侧门口,一个推着板车的御膳房内侍悄悄将车放下,转身溜进小厨房后墙与院墙中一人宽的小道里,那里已经站了个不断踱步的青衣内侍。   “你可算来了!咱们长话短说,这是给总管的密信。”   “事已快成,近来咱们先不要联络,你等我后面找你。”   亲眼看着御膳房内侍揣着锁在铜管里的密信离去,青衣内侍才呼了口气,他哆哆嗦嗦地搓了搓手,揉着僵住的脸颊要走。   他简直不敢相信在太子寝殿外听到的,虽声音断断续续有些不真切,可意思分明就是那样的:   “那鱼……吸干了灵气……以血养之……不可以啊殿下……容易迷惑心神……”   他心里絮叨,难怪太子心性大变,原来那条鱼是妖鱼!   得知惊天大秘密的青衣小内侍惶惶然,垂着头向前走,就在拐出窄路的那一刻,他猛地抬头。   舟崖挂着不阴不阳的笑,怪声道:“哟,你在这啊……浣瓶。”   浣瓶暗道不好,脑中嗡嗡作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将他绑了,拖下去关起来!”舟崖挥挥手,高墙上跳下来几个人,不是宫中内侍打扮,一个个穿着皂衣,极为壮硕。   ······   这几日东宫闭门谢客,太子也不像之前一样频频出宫。   他的身子越来越差,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圈,不住地咳嗽,咳嗽到夜间从喉咙中仍有丝丝缕缕的喘鸣溢出。   时九柔夜间被他翻来覆去地转身弄得难以入睡,心里又替他揪着疼,不敢直接化成人型,只好隔着鱼碗吐着泡泡无声地歌唱。   受制于鱼形的限制,疗效甚微。   一人一鱼双双顶着双眼圈醒来,宫人来报容安公主来了。太子本来吩咐了谁都不见,但来的是亲妹妹容安公主,宫人不敢阻拦。   容安提着裙子不顾劝慰,冲入了太子寝殿里。她手上拿着一根遍体通红的短仗,一眼看见盛放在九龙雪璃碗中的时九柔。她看也不看太子,直接用了灵力将火仗砸向时九柔。   时九柔吓得鱼容失色,我去我去我去?这么莽的吗!   “容安!”太子低呵一声,伸手直接将注入灵力正发着灼灼红光的火仗一把收到手中。   容安公主眼中含泪,脸涨得通红,又委屈又愤怒地冲太子道:“哥哥你护着它,你竟然护着一条鱼,看来皇后这次还真的没有说错,你被它蛊惑了你知道吗?”   时九柔:。。。。。。(吐泡泡)   为什么白切黑的小太子会有一个这样的亲生妹妹。时九柔更心疼太子了。   泪水模糊了容安的视线,掩盖了太子已然将不成人形的病容。   太子手中的火杖咣当落地,手掌撑在床上,一口乌黑的血从他口中喷了出来。   时九柔在鱼缸中急得摇尾巴,担忧太子被他亲妹妹气死,已经提着气在想要不要变成人型。   “哥、哥哥?”容安愣了,扑跪在太子床头,“怎么……怎么成这样了?”   “孤没事,容安你来。”太子瘦白的手挑起一块帕子,仔细将唇边的血迹擦去,“傻妹妹,你被皇后骗了。”   他声音气若游丝,容安倾耳去听。   时九柔同样竖起小耳朵,不知太子用了什么幻术,她只听到太子说:“父皇不日转醒,哥哥要你将计就计……千万不可把哥哥重病的事说出去!”   ······   事情同太子预料得几乎一点不差,转机发生在六日后。   一场无声无息的清洗在东宫悄然进行着,东宫如同一块铁板,没有将太子重病的风声传出去一星半点。   时九柔愈加精进地控制灵气,有时候趁着太子沐浴或者更衣如厕时悄悄用灵气小管直戳出寝殿上朱瓦去偷听东宫外的声音。   在小鎏氏推波助澜的纵容,太子的沉默不辩解下,甚至有别宫的宫人已经敢指名道姓地去议论。   起风了,变天了。当宫里宫外对太子的不满愈加剧烈时,东宫又允了佩安侯递牌子入宫。   犹如滚水泼进沸油,将这波对太子的声讨推至了最高点。   曦和殿的门开了,“陛下醒了”的消息也第一时间传进了东宫太子寝殿。   时九柔看见枯弱的太子与佩安侯相视后,不约而同地笑了一下。 第33章 白莲场上打擂台、绿茶堆里赛高……   皇帝病倒的这些日子里, 曦和殿的殿门被老国师下令牢牢锁死,半点风声也没有传出来,外头的消息里面的人自然也不知道。   老国师进宫那一日,皇帝醒来了片刻, 交代了诸多事宜后又昏迷过去, 将自身安危全部系于老国师一人身上。   终于在今日, 皇帝体内诡异粘稠的赤红雾气尽数排除体内,在天师派最后一支安神香熄灭时, 猛地睁开了双眸。   小国师打开了曦和殿的门,烧了一把纸型灵鹤,这个消息立即随着风传入小鎏氏、太子、整座明阳宫宫人的耳中, 又飞入帝京权贵世家门阀中。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汇聚在曦和殿, 等着小鎏氏牵头将雪花片似铺天盖地的弹劾送到帝王面前, 每个牵涉在权力中心的人都翘首期盼着王朝高处的天将会如何变幻。   小鎏氏果然不负众望, 一袭霜雪素色的单薄宫装, 面上不施半点粉黛,发髻妥帖却只斜插了支翡翠梅花簪, 第一个立在曦和殿前请求入内。   皇帝长梦中有时犹入桃花源, 身边是双十年华时的鎏氏皇后,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 而面前一个男孩儿枕在他腿上撒娇喊他父皇,那孩子的脸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不知是年幼的太子, 还是他与小鎏氏未出生的孩子。   他有时又好像回到了年少在铁与血中厮杀争权那会儿,从他父亲先帝被剖开的鲜血淋漓的胸膛中抽出那条象征高贵无上血脉的金色龙筋。   有时两场梦境无声无息地重叠在一起,只是他变成了躺在高高云塌上的先帝, 而刺穿他的心脏、剖开他的胸膛的人,变成了含着笑的鎏氏皇后。   与他同床共枕许多年的女人玉白的脸颊上溅落着他未凉的鲜血,她一手拔出刀,另一手牵着他的儿子,对懵懂的孩童说:去,抽了那根龙筋。   然后他忽然从梦境中苏醒,醒来浑身冷汗湿透,对上老国师神仙一般的老眼,殿外长长一声:“皇后娘娘求见——”   皇帝身后去抓老国师的袖子,怔了怔,又恢复了镇定。   他的眼中,老国师不悲不喜,悠远的好似天地九合之外,似乎已然洞察了他的的所忧所虑,却静静地一言不发。   “宣。”   小鎏氏三十出头的年岁,饶是她再如何美丽,卸去精致妆容后,也隐隐可见眼尾岁月流失的蛛丝马迹。   她喜极而泣,提着裙子少女一般扑在皇帝云塌一侧,去碰他的手,清泪滚过容色疲惫的脸颊,她说:“陛下,好些了吗?”   噩梦残存的余韵被她一声驱散,皇帝后脊犹有些轻微颤动,回握小鎏氏的手,“太子呢?”   小鎏氏欲言又止,“陛下病着的时候,太子他……”   皇帝眸色沉沉,手上力道重了一些。   “疼,陛下。”小鎏氏蹙起素眉,怅然地叹了口气,轻轻挥了挥另一只手,她身后跟来的鸾凤阁大总管周定鹤从内殿外碎步疾行进来。   周定鹤低着头不敢看天颜,双手上捧着高高一摞折子将将遮住他垂下的顶心。   “这是?”皇帝拧着眉,他身上已然神清气爽毫无阻塞之处,或许是梦境中的警示,或许是他心里早已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又或许很多事从最初就埋下了因果——比之大鎏氏的沉闷无趣,小鎏氏满心满眼是他的天真烂漫更为可贵一些。   皇帝龙怒藏眉,重重拍在床沿上,“说!”   周定鹤跪着膝行至云塌边上,小鎏氏从他捧着的折子中随意抽出两三本来,双手翻开呈给皇帝看。   皇帝一目十行扫过,那上面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控诉着太子如何不敬嫡母,跋扈放浪,又不孝陛下,不忠朝纲,在陛下病着时竟然与纨绔子弟整日厮混作乐,流连花场,玩鱼丧志。   更有甚者,弹劾太子疑生了不臣之心。   一件一件,有眼有鼻,跃然纸上。   皇帝又亲手从周定鹤怀中抽出其他的,几乎大同小异,沛国公的、胡国公的、豪骑将军的等等等等。   他怒火中烧,偏小鎏氏又泪水涟涟,委委屈屈地为太子辩解:“臣妾自知不是太子生母,现在怀了咱们的孩子,他才十九岁,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与臣妾闹些脾气也无伤大雅,陛下不必为此责他。”   小鎏氏的眼泪反倒激起皇帝更盛的怒意,皇帝将手上的折子重重掷在地上,折子上的扣子绷落一地。   “十九岁?十九岁时朕都是人君了,平了乱稳了朝心。你还为他辩解什么!朕瞧着你是慈母多败儿。”   小鎏氏泪眼朦胧,她连声道:“陛下刚愈,别气坏了身子。陛下,是不是咱们的孩儿让他多想了。”   “哼,多想,朕还活着,他敢想什么?”皇帝龙颜大怒,心下隐隐动了那个他压抑许久的念头。   皇帝抬头看了眼避在一旁的老国师,老国师仍然挂着莫测的笑,一双悲悯的眼睛看着他,却仍然不说一句话。   “容安公主求见——”   小鎏氏抿着唇回头朝内殿门外看去,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以长长指甲猛掐指腹,将笑意强行克制住。   容安公主名声里有些许跋扈,太子这个哥哥在她心中眼中反倒似乎比皇帝这个父亲更重要些。   皇帝微敛怒容,鼻腔中“嗯”了一声。   容安走进来,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僵硬住,小声:“父皇,这是怎么了?”   小鎏氏忆起那日,她撺掇着容安去东宫后,容安哭着来跟她诉苦哥哥心性大变竟对自己大发脾气,她便迫不及待地柔声对容安说:“你父皇他生太子的气呢。”   皇帝怒斥:“容安你敢替他求情!”   容安忽视小鎏氏的话,坐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十分惊讶。   “父皇在说什么呢?容安是来恭贺父皇的呀。哥哥纯孝,是咱们昭赟王朝之福呢。”   小鎏氏一时恍惚,没明白她说的正话还是反话,“容安,你忘了你几日前……”   “我没忘呀!”容安微微撅起唇,“父皇,哥哥他一直在为您的病奔走,父皇能这么快病愈,或许哥哥还起了作用呢?”   小鎏氏胸闷窒息,这与前几日她教容安说的南辕北辙,这还是那个信誓旦旦同她保证定要叫太子受点苦头清醒清醒的容安吗?   “容安,你在说什么胡话。”   她话音刚落,刚才有事被支到外殿的小国师回来了,身后还带着一个人,是凌绮雯。   小鎏氏心中不悦,她想着这局废掉太子,要替凌绮雯在皇帝面前挽回点之前损失的好感,借她的手替凌绮雯定一门好姻亲,怎料凌绮雯拖拖拉拉来得这样晚。   凌绮雯行礼,难掩慌乱。   小国师不忍,替她出声道:“陛下,娘娘,凌姑娘有要事要说。”   “陛下,太子表哥他,他好像……不太行了!”   “不太行了是什么意思?”小鎏氏要说话,被皇帝打断,皇帝眯着眼看向凌绮雯,一字一句地问道。   凌绮雯惶恐嗫嚅道:“他……他病得已不像样子,臣女瞧着害怕。太子表哥他让我给陛下带句话,说他是清白的。”   ······   东宫,太子寝殿内。   时九柔从太子和佩安侯打着哑谜般的对话中似乎猜到了些什么,却未知全貌,她蜜汁相信小太子,只是很担心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只是她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太子竟然让舟崖将匆匆进宫来的凌绮雯先行拦下请了过来。   但是现在时九柔知道了。   因为在凌绮雯离去不久,皇帝带着小鎏氏、容安公主、凌绮雯、老国师几个人亲自进了东宫,进到了太子的寝殿。   太子病骨一把,一张惨白如纸的面孔上近乎挂不住肉,眼底赤红一片,眼窝深深凹陷,眼下青得发乌。   就是这样的境况下,他还要强撑着身子下地同皇帝行礼。   声音嘶哑至此,虚弱得快要难以发声,太子喘着粗气,“父皇怎么来了,儿臣看着父皇好多了,就安心了。”   佩安侯在边上忍不住抬起袖子擦拭眼泪。透过指缝,皇帝的神色逐渐惊愕。   他见机扑通跪在地上,放声高呼。   “陛下英明——”   时九柔一个激灵,默默将自己贴在碗底,藏得好好的,像一个隐形鱼。   只听佩安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   “陛下,臣知道自己多年来行迹纨绔恶劣,但太子对陛下一颗孝心纯然肺腑。臣也知道最近外头都这么说殿下和臣的,但臣相信陛下英明神武,一定不会为小人与风言风语所惑……呜呜呜陛下,殿下和臣就知道陛下您会来主持公道。”   小鎏氏瞳孔地震:什么玩意?   时九柔看见小鎏氏脸上怎么遏制都遏制不住的复杂神色,那是既茫然又惊讶,既惊讶又惶恐,既惶恐又愤怒。   她极力降低存在感,暗暗为佩安侯鼓掌,没想到绿茶竟在她身边,小鎏氏看了也要直呼内行。   论惊讶,皇帝可能比小鎏氏还要震惊三分。因雪花片似的奏折、小鎏氏火上浇油的煽动还有他内心怀疑鸡蛋忌惮的种子,他已经先入为主给太子定了性了。   如果不是小宴上凌绮雯被太子参了一回,凌渡海又因太子间接被责罚不能回帝京,皇帝自信凌绮雯所言十分可信,他或许都不会亲自到东宫来看一看太子到底怎么回事。   甚至,皇帝是存了想看看太子在他面前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的心才来的。   眼前的一切已经很明显了。   太子病成这样,先不论他究竟为什么病到床都下不来的地步。只看这幅光景,太子也绝不可能像那些折子上所言一般纵情笙歌,发泄对他这位君父的不满。   皇帝渐渐咂摸出味道来,他凌厉地睨了一眼身侧的小鎏氏。   “皇后有什么要说的?”   小鎏氏哑口无言,她噎住片刻,要用手中帕子替太子擦拭额头冷汗,口中关切的话喋喋不休。   “咱们的太子怎么成这样了,太子前些天的一个劲朝宫外去,这些天都闭门不出,本宫也不曾见到太子,怎么弄成这幅样子,悄悄这小脸瘦的。”   时九柔拳头硬了。   皇帝也想知道,太子一向名声极佳,朝臣一夜之间上了那么弹劾太子的折子,有可能夸大但事情有无是不可能杜撰的。   太子只咳嗽,不住地咳嗽,咳得好似肺都要咳出来一般,边咳嗽还边用手去捶胸口。   老国师上前去探太子的病如何。   佩安侯在旁边娓娓道来。   “陛下或许不知,太子殿下与臣是幼时同窗不假,却已经很多年没怎么来往了。陛下那日忽然病倒,太子殿下第二日便到臣的府邸上,臣也很惊讶啊。”   “原来太子殿下担忧陛下龙体,怅然地对臣说,他恨不能亲自替代陛下受病。这让臣想到了天师派在鸠尾峰上的四位大能隐士。”   “你说可是鸠峰四隐?”皇帝抚掌了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其中哪一位?”   一路沉默的老国师放下太子的手腕,旁插一句:“太子殿下血气黏稠阻塞,与陛下之前一般,不及陛下的更重,但也伤身。”   他老目矍铄,“鸠峰四隐都是老朽的师弟,这样危险的禁术,猜是硕风吧。让他下山,实属不易啊。太子殿下用心了。”   佩安侯连声赞喝:“老国师所言不错。陛下,正是硕风天师,说来也巧,硕风天师曾欠家父一个人情,又见太子殿下纯孝,才应下破格使用秘术‘天星水河’,以双倍反噬,将陛下的病渡了一半到殿下身上。”   老国师的同门师弟中这四位大能隐士幻术光怪陆离,脾气秉性更是阴晴不定,其中硕风尤甚。皇帝早年曾想请硕风下山,却三请三拒。   “国师,佩安侯所言可否属实?”   老国师不置可否,只道:“‘天星水河’确是硕风的独门秘法,但禁术逆天伤身。老朽规劝陛下,禁术终究只能是禁术。”   “朕省得。”   老国师悠然闭口,皇帝龙眼浑浊,已是欲壑难填,他渡了灵气去冲散太子身体里黏浊的血雾,那血雾像影子一般,似有若无,瞬间被他纯然的灵气冲散消弭,好似其实并不存在。   他看了眼太子,太子也回看看他。   “陛下,太子殿下这些天不惧流言一直跑到臣府上,就是为了这件事。”   佩安侯适时又补了一句,他声音明朗,陈辞语调激昂,每个字都情感充沛,像钉子一样把事儿直接砸定锤死。   小鎏氏咬牙,“太子病了,怎么不说呢?让本宫都误会他了。”   佩安侯轻轻冷笑一声,正要开口。   太子无比虚弱,“母后养育儿臣一场,儿臣怎么敢言母后的不是呢?”   “本宫知你怨我。也是,都怪本宫没有站在你身后,但这并非是本宫不信你。”小鎏氏抹着眼泪,红着眼眶看的却是皇帝,“但那日本宫领诸皇子祈福,太子你怎么回宫却也不来呢?”   哇哦!好一段感人肺腑的母子情啊。   时九柔圆圆的大眼睛在这对白莲场上打擂台、绿茶堆里赛高低的母子两个身上移来移去。   她现在放下心来,因为胜利的天平显而易见已经倾向了太子。   若能连硕风天师都为太子孝心打动,那还真是这几年误会他了。孺子可教,可堪大任。   皇帝其实已经看明白怎么回事了,只是心里仍存着对小鎏氏的情谊,又念着她腹中怀有幼子,不想将场面闹得过于难看。   “好了,既然是误会一场,澄清便可。妙旋,少说些吧!”   小鎏氏听到自己闺名,掐着掌心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来人——拟旨,太子至纯至孝,至忠至诚,恪尽职守,重赏。待太子身体康健后,便恢复他的监朝之权,替朕分忧。”   太子靠在床上领旨谢恩。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时九柔忍不住口吐芬芳,这心也太偏了。她甚至想想,若她是太子,只怕不反也要被逼反了。   她心里话音刚落,容安公主忽然出来,跪在地上,陈情道:“父皇,皇后娘娘构陷储君,干涉朝政,这要怎么算?”   小鎏氏脸色大变,扶着后腰站起来,指着容安怒斥:“你住口!”   “父皇,儿臣有证据!”容安从怀中取出一支纤长铜管,捧到皇帝面前,“这是儿臣从鸾凤阁得到的。”   皇帝抽出铜管中密信,上面写着:那鱼吸干了太子的灵气,太子以血养之,被之迷惑心神……   “那日皇后叫儿臣去鸾凤阁,同儿臣说哥哥被妖鱼迷惑心志,煽动儿臣与哥哥对立。幸而儿臣得到了证据,才知道皇后娘娘在构陷哥哥。”   皇帝抬眸问太子:“这什么意思?”   诸人目光又顺着皇帝的一同落在时九柔身上。   时九柔表示:我是一条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鱼。   太子攥着拳头抵在唇下咳嗽,笑容凄然:“父皇,请您不要逼问儿臣。”   佩安侯好似气不过,跪在容安公主身侧,愤然道:“陛下,请您谅解殿下对陛下的一片心意吧。”   皇帝不想再听他裹脚布似的长篇大论,加重语气:“说清楚!”   “陛下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但娘娘居然在殿下身边安插眼线,窥视储君踪迹,这封密信就是殿下贴身内侍‘浣瓶’的手笔。这件事具体,得要殿下身边的人来说了。”   皇帝颔首,目光询问舟崖。   舟崖:“那日奴才服侍殿下时,浣瓶在外偷听,听了一知半解,实则殿下同奴才说的全然不是这样的。”   “咳咳,这鱼只是条小有灵性的鱼罢了。父皇不信可让老国师来看。咳咳……”   皇帝瞥了一眼时九柔,摆摆手:“不用。”   舟崖继续:“奴才捉到浣瓶时,浣瓶已将密信通过御膳房的内侍传了出去,那位内侍是皇后娘娘身边莨大姑姑的一位远亲。如今浣瓶已经关起来了。”   佩安侯:“硕风天师为殿下施法中以那条鱼作了媒介,说是妖鱼惑主,那……难道车阴将军会送咱们殿下妖物吗?”   “儿臣不愿戳破……咳咳。”   佩安侯长叹一声:“陛下或许还会想知道为什么朝臣纷纷弹劾殿下。”   皇帝面色越来越沉,轻轻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臣家中老夫人也被皇后娘娘邀进宫中为陛下祈福,如果皇后娘娘在殿下身边安插了眼线,怎么可能不知道殿下在不在宫中呢,又为什么要演出一副太子跋扈的戏码来。”   “只是为了作给各位诰命夫人看的么?陛下英明!”   构陷储君、搬弄流言。   兆武帝最恨有人从他手中弄权,威严赫赫的目光,如箭羽毛一般射向小鎏氏—— 第34章 皇后鎏氏品行不端,有愧中宫,……   “什么浣瓶……臣妾对此一无所知。”小鎏氏咬紧槽牙, 勉强挤出一抹笑,她的唇抿得鲜红,而脸色却没有半分血色。   连隔着九龙雪璃碗碗壁的时九柔都能察觉出小鎏氏已然慌乱了阵脚,语气中难以压抑的颤意里满是心虚。   小鎏氏面对着铺天盖地而来弹劾, 能脸上不崩乱已然算是端庄镇定了。她现在脑子里面乱得如同浆糊, 或许是已经在后位上养尊处优太多年了, 又被太子表面上的温顺恭敬和鎏氏与凌家的繁荣催生出了不该有的野心。   “一无所知?”   皇帝凉凉的目光落在小鎏氏未施粉黛的脸上,他从未真的对小鎏氏与太子之间能亲如母子有太多期望, 甚至论他的真心,还是偏向了小鎏氏与她腹中未出生的孩子的。   说不上来因为什么,或许是与大鎏氏那段寡淡无味的夫妻姻缘, 所以每每看着与大鎏氏如出一辙的冷淡古板的太子。   他一方面觉得太子作为储君被养得很好,一方面又觉得少了些父子亲情。一位帝王坐得久了, 明知自己是孤家寡人, 有时候也依旧会被这些情感所偏移了内心。   容安跪在地上欲要开口, 被身侧的佩安侯悄悄打断。   “陛下, 只要陛下愿意深查下去,谁说的是真, 谁说的是假的, 岂不都是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小鎏氏红了眼眶,哀声唤道:“陛下……”   时九柔默默为她哀悼:凉透了。   时九柔成为鲛人后感知情绪的能力变得敏锐许多, 她作为穿书者,对于封建王朝的帝王权威还是了解太少。帝心如渊, 但她现在能还是感觉出皇帝虽然未说什么, 但是他已经在震怒的边缘徘徊。   她想,小鎏氏现在还是不要想着怎么扳回这一局,芝麻内馅的太子显然是棋高一筹, 又有老国师拉偏架的在边上坐镇。   若她是小鎏氏,现在应该立刻捂着肚子装可怜,以求唤起陛下的恻隐之心,还能少受点责罚。   “陛下……”小鎏氏忽然从绣墩上滑了下去,双手在空中晃动几下,牢牢地拽住了皇帝绣金龙纹的常服袖子上,紧紧皱起眉,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按在肚子上,“好痛……陛下,咱们的小皇子……”   那万分真切的痛苦容颜,那入耳颤颤的凄惨声音,通通给时九柔看傻了。   时九柔:?要不要这么配合?   半跪在地上的小鎏氏却觉得头晕眼花,面前威严的男人也随着天旋地转一起不住地旋转,一个人影分成四个,她仔细去看,却又被小腹传来的剧烈疼痛弄得恶心想吐。   腹部好似有人在拿着重重的锤子,一下一下击打着她,瞬间背后被冷汗浸湿,再发不出半句声音。小鎏氏直接晕倒在了皇帝的膝头。   小鎏氏不是装的,而是真的疼晕过去。她最后一刻心中涌现出巨大而强烈的预感,这个孩子……这个先天不足的孩子可能要保不住了。   是谁在害她?   一道血流顺着她的腿蜿蜒而下,在霜色裙子上洇成一团暗色,滴滴答答流到厚实的毯子上。   皇帝的怒意在冲向至高点时戛然而止,双手抱起小鎏氏,叫下人立刻去太医署找太医。   众人手忙脚乱起来,紧随着皇帝从太子的内殿里出去。皇帝想严惩小鎏氏,现在却得将这些全部放下,什么也不如她腹中的孩子来得重要。   太子内殿中只剩下佩安侯和太子两个人,还有碗里静默如鸡的时九柔。   “陛下真是心偏得都没影子了,幸而老国师一直支持殿下,若无他相助,这事也不会那么顺利。”   “一环扣着一环,其中谁错了都不行。”太子眸中沉沉,重重咳嗽两声,摇了摇头,“漱觥说的不错,这事上我们不动,只等对方出错便可。”   “皇帝老了,愈加自负自得,忘了自己当年得天下的事,可孤作为儿子的不敢忘记。他有七寸,孤就要打他七寸。”太子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笑意。   “车阴说的对,老国师还没有老,他看得清楚,你看他这次一语点醒梦中人,教孤养精蓄锐,站在孤的后面。但老国师最是清醒,他真的只是在帮孤吗?”   “管他真的想帮谁。咱们有没有真的请硕风来,还不是老国师一张铁口就坐实了?陛下不会深究就行了。”佩安侯端了一盏热茶来,“殿下这次也是下了血本了。”   太子就着他的手,在床上啜饮一口茶,双手握着拳头,眼神冷得让人发寒,“他们以为孤当年年幼,不知道小鎏氏怎么算计孤母亲的,其实孤都清楚。百虫僵死,大而不倒。趁着皇帝还有余怒未消,更推波助澜。”   佩安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太子孱弱的肩膀。   “殿下放心吧。”温漱觥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曾落在和太子一模一样的境地。   ······   小鎏氏转而醒来的时候,在鸾凤阁的凤塌上,莨大姑姑握着她的手,喜极而泣。   “娘娘,您终于醒过来了。”   小鎏氏感知她手心的温热,整个人的意识也一点一点回到身上,沙哑着嗓音,干枯的唇嗫嚅道:“孩子,还在吗?”   莨大姑姑拼命点头:“在,还在,虽然虚弱了些,却还是好好的。”   小鎏氏笑着呼出一口气,只要小皇子还在,那对她来说就无伤大雅。   下一句,她又问:“陛下呢?”   陛下怎么不守着她呢,是还在怪她吗?   莨大姑姑顿了一下,唇瓣上下摩挲,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陛下说娘娘好好养着身体,先不要操劳宫中事务了。鸾凤阁也先封起来,让外人不能打扰娘娘。”   小鎏氏眸光一点一点暗下去,喃喃道:“没事,不伤筋骨,本宫还是皇后……”   外殿,周定鹤躲在角落给凌绮雯传了话去。   “鸾凤阁的痕迹都被抹除了,阿雯放心。”   凌绮雯没有从皇宫里离去,作为小鎏氏的外甥女一直陪在她床边,直到太医署替小鎏氏诊脉,皇帝得知小鎏氏腹中孩子还尚在后将鸾凤阁暂封起来,才被赶出鸾凤阁。   小鎏氏忽然腹痛难忍,是她让周定鹤布置悄悄下了一味药搀杂在小鎏氏保胎的熏香中,让她作出流产的假象却不伤孩子。   前日,凌渡海的消息终于从海州传到了她的手上。那上面很简单,斥责了她在万寿节小宴上的轻举妄动,又给她报了一个好消息。   凌渡海修为大幅提高,已然突破至第七境界,成为举世罕见的水系高手,一切计划都要相应提前。   凌绮雯作为人质压在帝京,要受小鎏氏诸多照拂。凌渡海之前还受限制,不得已要两手准备,一边稳住小鎏氏扶她腹中小皇子,另一边让凌绮雯拉拢太子。   而如今凌渡海对小鎏氏日渐生长的野心有所不满,特别是小鎏氏此前频频借凌家的手来针对太子,引得太子警醒疏远凌家。   凌渡海以为,小鎏氏愚蠢不堪重用,不如杀母留子。对于太子,则暂时怀柔稳住,待他归来,则一切不足为惧。   凌绮雯提着裙摆,昂扬起漂亮的头颅,优雅地一步一步朝着皇帝的曦和殿而去。   她今天肯先去太子的东宫,将太子重病在床的消息禀告皇帝,也正因为得到了父亲凌渡海的教导。   小鎏氏必须要失去帝心,那么如何能在皇帝心上再压一根稻草?   “陛下,凌绮雯姑娘求见。”   皇帝心中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大鎏氏木讷死板,作为他的结发夫妻丝毫不解风情,对他百般抗拒漠视,简直是在折辱他的帝王尊严。   大鎏氏早亡,小鎏氏不仅端庄稳重又温柔小意,陪伴他许多年,全然不似有野心的毒辣模样。   但眼前调查来的口供与证据清清楚楚陈列在前,不仅有小鎏氏恶意散步太子谣言的证据,还挖出了点早年大鎏氏暴毙亡故的线索。   这么多年,难道他枕边所睡的不是美人,而是一条毒蛇。   亏他对小鎏氏存了真心,甚至一念动过要废除太子,从小亲手再培养一个喜爱的儿子来继承。   不是查不出来,而是这么多年来,皇帝他无心去查。   现如今,显然不能草草了事了,何况若非顾念旧情,小鎏氏后宫干政,屡屡在他红线上践踏,他早就不能忍受了。   皇帝正在斟酌如何定盼小鎏氏才能不寒了太子的心,又能不叫鎏氏宗族心生怨怼,还要稳住朝局。   他抬眸,看见凌绮雯娉娉婷婷地站在下面,将笔一搁,“你要是来为皇后求情的,可以不用开口了。”   凌绮雯稳稳一拜,恭敬仰慕道:“臣女是凌将军的女儿父亲是陛下的臣子,臣女也只忠心陛下一人。”   “哦?”   “臣女偶然得知一事,心生惶恐。思来想去,还是要跟陛下如实禀报。”   她伏身下去,一字一句道:“皇后娘娘早知胎象不稳,暗中使用保胎药物与熏香,欺瞒君上,不知什么心思。”   “当真?”皇帝龙眉长挑。   “千真万确,臣女不敢撒谎。”   皇帝想起小鎏氏在他耳畔吹过的枕头风,想起她如何构陷太子,一切就能想通了。   她就算胎象不稳又能怎么样呢,孩子不保还有下一个,瞒着他是一个健康的小皇子,迫不及待地给太子使绊子,她在想什么,皇帝全部都知道了。   帝王尊严、帝王真心,全然被她玩弄在鼓掌之间。   皇帝怒不可遏,“来人——拟旨,皇后鎏氏品行不端,有愧中宫,废除后位,降为鎏嫔。特许她生下皇子,皇子由……”   皇帝一顿,脑海中搜寻起合适人选。   凌绮雯掐住手心,凌渡海已经安排引荐好鎏氏宗族中偏支的一位嫡女入宫。 第35章 太子含笑摇头,“孤信你。”……   废除小鎏氏后位一事板上钉钉, 只是皇帝到底没有失去理智。   小鎏氏曾做下的一桩桩一件件肮脏之事被尽数拔出,她浸淫后宫十余载,荫下势力盘根错节,背后依靠着鎏氏一族, 手伸得极长。   尽管如此, 她依旧是皇室的体面, 代表着鎏氏的尊荣。   皇帝不是查不出来。   只因他少年时亲眼所言自己的母后如何在先帝的纵容下被妃妾欺辱,因而他后宫中妃子已是极为稀少, 他也愿意给小鎏氏一点点空间满足对她的宠幸,彰显鎏氏一族在王朝中的圣眷浓浓。   陷害大鎏氏上位皇后宝座,在太子东宫安插眼线, 狐假虎威借着身份图谋小利,虽让皇帝震怒, 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小鎏氏挟腹动摇社稷根本, 让他险些酿下大错。   一位少年英名的帝王绝不能晚节不保!   看见他所宠幸的女人构害长姐, 心计深沉何其恶毒, 但转念细细想去,皇帝却觉得人人皆有野心, 女子想爬上至高的皇后位置, 且是为了争夺他这个男人,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凌绮雯告上的这一状, 将皇帝对小鎏氏的愤怒推至顶峰,他几乎就要将圣旨拟出。   “特许她生下皇子, 皇子由……”他话音未落, 思绪却渐渐冷静下来。   皇帝唇线绷紧,目光深沉阴冷,对凌绮雯挥了挥袖子, “朕自有定数,你退下吧。今日之事,你不准再议。”   “是……”   凌绮雯指尖鲜红的蔻丹几乎戳破掌心肌肤,她微微一愣想要去看皇帝的神情,却不敢,最终叩首行礼,不甘地转身退下。   皇帝对身侧曦和殿内侍大总管低声吩咐:“去查,查鸾凤阁所有宫人,皇后胎象不稳之事给朕查清楚!另外,召鎏元卓速速入宫。”   ······   第二日,随着褫夺小鎏氏掌宫权并令她禁足在鸾凤阁的圣旨传到东宫时,另一道密旨也跟着悄悄传到。   转眼深秋至初冬,天气已不是微凉可以形容,门开阖时殿外卷进来的风有些刺骨的冷意。   太子裹上了厚袄,但因瘦了一圈的缘故竟丝毫不显臃肿,在曦和殿传旨内侍走后,他坐在桌边细细摩挲着一明一暗两道圣旨,冷冷发笑。   皇帝对小鎏氏很宽容了,昨日傍晚鎏氏世家的掌舵人鎏元卓,也就是太子的外祖父,匆匆忙忙入宫,同陛下一坐一谈便是好几个时辰。   时九柔的碗就在太子桌边,她透过薄薄的雪璃碗壁好奇地去看两道圣旨上所写的字。   明的那一道平平无奇,而暗的那一道则笔锋犀利,将小鎏氏所犯过的罪事一一列出,直指其后宫干政、恃宠放旷,结党营私,弄权后宫,革除封号贬为末等更衣。*   只是废后要在小皇子平安诞生之后,届时会迎鎏元卓胞弟遗孤鎏觅寒入宫为贵妃,抚育小皇子。   这道暗旨是在安抚太子的心,皇帝对太子态度忽而转暖,大有亲近拉拢之意。   小鎏氏怕是活不下去了,皇后被废贬为末等更衣,这是叫她自戕,鎏觅寒入宫为贵妃,这是告诉他小皇子再无与他抗衡的能力。   时九柔长呼一口气,替太子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子轮廓分明而俊美威仪的侧颜,挺立却不过分凌厉的鼻梁,薄而润的唇,每一处如恰到好处的……好看。   好看,真好看,几乎完全长在她的审美点上了。   时九柔穿书过来看见过不少美人,小国师过于稚嫩奶气,周定鹤阴柔狠辣,佩安侯稍显流气,唯有太子挑不出缺点。   她怅然若失地吐了个泡泡,心底涌起一点不舍,不知道等她离开后还能不能再寻到一个比太子还要好看的人。   在时九柔怔愣发呆时,太子双手卷动将两道圣旨全部收拢放置起来,打上两道火符,而后上身前倾,对上时九柔圆润明媚的大眼睛。   从这双眼睛中,太子似乎看见了那个喜穿鲛绡裁成的长裙的姑娘,心里柔软如月光。   “小鱼儿,咱们东宫有些冷清了……”   他靠得太近,呼出的气息轻轻抚过水面,泛起细细的涟,浅浅的药气中带着他特有的似栀子花般的清香。   时九柔鼓起两颊,是啊是啊有些冷清了。   太子这个人不近女色,唯一有些暧昧的还是凌绮雯,但他们彼此利用,注定要悲剧收尾。整座东宫用度也不奢靡,主人没什么爱好,宫人又不多,可不就是冷冷清清的嘛。   时九柔认真听太子说话的模样极大的取悦了太子,使他愈发觉得那位仅仅只有三面之缘的俏皮姑娘,单纯澄澈如灵鱼。   太子凝眸在时九柔金粉交错、泛着优雅绮丽的光的鳞片上,手指轻轻叩击在桌面。   卢家清流人家,底蕴不深、牵连不广,卢大人品阶高却不至高,卢二小姐与家中关系或许不甚亲密……只这身份看来,就比往日小鎏氏塞过来的合适太多。   最重要的是,他不讨厌她,甚至难得地觉得轻松与愉悦。   太子的心在胸腔中砰砰跳动着,在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时候心跳加速起来。   “如果有位女主人的话,似乎也不是太糟糕的事情。”   太子喃喃低语,手指在水面上转了一圈,逗弄了片刻鱼儿,又低低笑了一下。   “她,应该也会极喜欢你吧。”   时九柔:哟呼,小太子竟然春心荡漾了。   她怀着养成的心态吃瓜,绞尽脑汁也没想到太子到底对谁春心萌动。   近日太子不是被小鎏氏的陷害弄得焦头烂额,连自己都病倒了么,难道还见缝插针地谈了个恋爱?真厉害。   时九柔:不愧是你,小太子。   太子还记着七日前在莲花池偶遇卢二小姐,她见自己病着,曾许诺说:“七日之后殿下若还是身体不适,可在葳芦轩等我,我知道有一道术法能缓解殿下的咳疾。”   他用手背贴在额头上,嗯,还是烫的,不错。   撒了一把虾肉鱼食喂过时九柔,太子站起身来,传舟崖进来。   舟崖拿了身极厚极保暖的衣裳到他跟前。   太子蹙起眉有些不满意,这样厚这样老气颜色的衣裳,如何显得他病得正盛,如何能叫她……怜惜一二。   “不成,换那件。”他握住拳在唇下咳嗽两声,又松开手抬起来指向挂起来的一身藤紫色绣竹叶纹的交领长袍。   舟崖要劝,却生生被太子的目光将话逼了回去。   时九柔没注意到这里,还在想小太子怎么这般急切,病还没好透呢瞎跑什么,也不怕他那个事多的父皇责难。   待太子出了门去,时九柔化成人形在柔软的云塌上抱着豆奴儿,正准备享受一下生活。   “豆奴儿啊,哼哼你个笨笨,小脑瓜什么也不想……呼,总算过去了,都一周了。”   一周了?   七天了?   时九柔忽地瞳孔地震,想起了什么。好像七天之前她在莲花池撞上太子的那次,因为太子给了她佳品珍宝,她一时感动许诺太子要七天后在葳芦轩替他疗愈疾病来着。   所以太子刚才匆匆出去,是因为和她的约定吗?   时九柔立刻把豆奴儿从怀中放到地上。   豆奴儿幽怨地回头:喵~   “乖啦!”时九柔揉揉她的小脑瓜,启动她短期穿梭的符号,再一次到了照花坊另一个符号刻下的地方。   匆忙换上另一身衣物,又将原先安置在短租客栈里的银子和行头存放在太子送的佳品珍宝幻水石的空间里。   她因为短途穿梭的原因,比太子的脚程要来得快,恰好先太子一步坐在了葳芦轩第三层的雅座里。   喘着气轻拍抚胸口的功夫,一身藤紫色绣竹叶纹的交领长袍的小太子和他身后的舟崖推门而入。   时九柔因从照花坊奔来东市的葳芦轩,脸色微微发红,浅薄的红晕在冰肌雪骨之下反衬出淡淡的血色,显得气色健康动人。   太子入座,“卢二小姐久等了。”   时九柔之前为了让人不要注意自己,所以所购置的衣物都朴素不起眼,与对面精心打扮过的太子相对而坐,一雅一素,反倒相互衬托。   时九柔惭愧。   “咳咳,我也刚到。殿下身子好些了吗?”她斟酌着该如何表现得更像不知宫中哗变的卢二小姐,目光里的关心就明显了些。   太子心里一暖,对上时九柔湿润明亮的双眸,却捶着胸咳得更剧烈起来,从宽大的袖口处露出一截骨节突出的手腕,纤长的手指攥成拳头。   “好多了,劳烦二小姐挂念。”   时九柔心里啐他病还没好招摇什么,穿这么少还瞎逛,又想到他是赴自己的约,顿时心虚起来。   罢了,说到做到,且试试看能不能缓解他的病痛。   “殿下好似越发严重了。”   时九柔长“嗯”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粒黑丸子,递给太子,言辞凿凿地道:“我小时候曾有一个老神仙给我治过病,他留下了很多药丸,说是包治百名。”   太子接过黑丸子,不作疑惑,在时九柔干净得几乎一眼望穿的湿润眸中一口吞下。   时九柔:“唔,殿下不验验看吗。”   太子含笑摇头,“孤信你。”   时九柔心中微微叹息,你这样轻信于我,以后可怎么办呀。   “只是不仅要服用包治百病的药丸,还要在服药后听人吟唱一首歌谣才能起效。”   时九柔知道这话很扯,也没指望太子能立刻相信,但只要她说的时候当这是真的,就没人能听出来这是假的。这就是鲛族另一个有点扯的幻术,源自于魅惑之术。   太子依旧含着如沐春风的浅笑看时九柔,颔首道:“好,听二小姐的。”   时九柔有点羞耻,但脸面算得了什么,闭上眼睛,清了清嗓子,铁着头起了个调子。   “嗯嗯嗯嗯……悠悠清江水,水落沙屿出。回潭石下深,绿筱岸傍密……”   一曲作罢,时九柔红着脸,低着头双手捧着茶盏一个劲地喝水,连饮三杯,才觉得不那么尴尬。   “咳咳就是这样了,殿下,等您回去后就会觉得身体舒服一些。”   时九柔抿了抿唇,装得很像那么回事似的。   太子其实本来没有病,自然感觉不出来身体内有什么根本的变化。佩安侯之前叫他装病,用了温家一种幻术,让他从外表至内里都似皇帝一样重病。   老国师之前探他的脉象时其实察觉出他只是假病,但是没有戳破。   太子除了消瘦一圈以外,并没有实质损害健康。   听着时九柔清澈柔软的歌声,她并不知道,她全程闭着眼睛唱歌时自己的目光是落在她脸上的。   若人间还有行走的神使尚存,大抵如她一般。   太子只觉得有束光照在她洁白的脸颊上,而她正如冬日和煦的光,于冰冷中照来,难得的温暖。 第36章 “二小姐只要肯点头,……   时九柔见太子那张素来冷然无情的脸孔一直保持着微笑, 唇角虽然只扬起浅浅的弧度,但就是那一点点细微的变化,整个人的气质一扫阴冷变得温暖起来。   她许久才反应过这是多么异常的一件事,因为太子仅仅对着鱼宠时的时九柔和豆奴儿才会露出这样温暖柔和的笑意。   时九柔对着太子这样的笑习以为常, 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是人身, 并且是与太子四面之缘的卢家二小姐。   “殿下?”时九柔琢磨了一下, 她连着喝了三杯茶,这着实与一位大家闺秀的举止相差太远, 正了正神色。   “您是不是饿了?”   “啊……”太子只愣了一瞬,他立刻了然,上次在佩安侯府就一眼看破她也是个小馋猫的本质。   打发了舟崖去点菜, 太子特意补了一句:“要一碟水晶肴肉。”   水晶肴肉啊,也行也行, 也是好吃的。时九柔暗暗咽了口水, 却发现太子在打量她, 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一般。   时九柔大大方方回看回去。   太子:“孤想着二小姐爱吃这道。”   “哦!”时九柔恍然大悟, 点头如捣蒜,“的确如此, 我最爱这道, 殿下如何知道?”   太子眼角不易察觉地微微弯下。他就知道,他来的路上着人去快查了一下卢二小姐的口味, 算临时抱佛脚了。   时九柔心里直呼好家伙,竟然背着调查卢二小姐, 得亏她反应敏捷, 不然非得露馅了。   两人用过一顿主客相融的饭后,时九柔稍不注意打了个饱嗝儿,她掩住口, 暗道不妙吃多了。   大部分时候作为鱼的时九柔不太需要吃东西,对着已经精进改良的虾肉鱼食也兴致恹恹,因而总是腹中空空的。   太子忍笑不发,“趁天色早,陪孤消食。”   时九柔眼睛圆圆,嗫嚅道:“可以拒绝吗?”   “不太可。”   “哦……”   时九柔其实不怕在东市被人认出来,反正她也不是卢家二小姐,太子却体贴地带着她去了上白坊一条有些冷清的古街。   “这里东西不如东市与照花坊里那些贵重,却胜在稀奇珍巧,有一些年头。”   太子停在了一家古董店门口,店头上悬了一块幽暗发绿的老铜板招牌,上书两个阴刻的古文字“香胜”。   他侧首对时九柔轻声道:“你总是被关在后宅,大抵没来过吧。”   时九柔点点头,跟在太子身后走了进去。   香胜古董店里光线不是太好,掌柜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烛台在手侧发着黄暖的光,斜照在他板着的半边脸上。   时九柔吓了一跳,注意到掌柜身后的多宝阁上摆着许多不太寻常的东西,有个格子上放着一根盘起来的鞭子,通体半透明中有条冰蓝色的芯子贯穿始终。   掌柜的眼睛上夹了半片水晶石磨成的放大镜片,他用一块薄薄的鲛绡擦拭着手上的瓷罐子,抬头对上时九柔好奇的目光。   他阴声道:“那是南海鲛人皇族的灵筋,六百年,七千两。”   时九柔闻言毛骨悚然,一簇电流从头顶至脚踝,缩了缩,大半个身子隐在太子背后。   “别怕。”太子回头:“三百年前百里契约制定以前,我们人族和南海海族关系很差,这是很早前的东西了。”   时九柔咬着唇,躯体本能地恐惧,她甚至不敢去深想多宝阁上那位她几百年前的亲族是如何惨烈的死去。   原书中三百年前的历史寥寥几笔,在那个黑暗残忍的年代,天生的半灵物、未修成鲛人的璃曼美人鱼甚至可以随意被捕捞成为人族餐桌上的一道珍馐。   时九柔袖中的手瑟索发抖,假如她不是鲛人,她也不能完全体会身为鲛人看到这根灵筋时的震撼。   古董店掌柜看它的目光冷漠审视,纪少瑜提及它时也口吻淡淡,只有时九柔一眼望穿,遍体生寒。   一瞬间,豢养在皇宫数月的时九柔终于得以窥见人族与海族天堑一般的距离。   “怎么了?”太子察觉到一点时九柔的异常。   时九柔摇摇头,“有些冷……”   掌柜蜡黄的脸上笑了一下,“店里是有些冷。”   掌柜的话音刚落,时九柔忽然觉得眼前落雪一般大片大片的白色兜头而来。   她仰起头看见二楼转阁上一个孩童懵懂地抱着空瘪的包袱,想要去抓落下的羽毛,结果抓了个空,身体失去重心,从栏边落了下来。   时九柔要去接,太子先她一步,点地跃起,手中腾出红色艳芒,满空的羽毛被他的力量汇聚成为一张毯子,裹住孩子下坠的身体直至安全落地。   孩童落了地才害怕地“哇”地哭出来,转身扑进掌柜的怀里,“爹爹”喊个不停。   时九柔惊魂未定,看着太子。   太子收回手,颇有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派头。   而时九柔的目光却落在他发丝间一根漏网之鱼上,她下意识踮起脚尖探手过去。   太子怔住,随着她的靠近逐渐不敢呼吸,鼻尖嗅到她手指上残存的香气,心跳愈加明快。   “啊。”时九柔抽出那根白色羽毛,递在他面前,退了一步,“还有一根。”   太子:……   他心里一上一下落差巨大,险些不想开口。   时九柔歪着头看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尖,“您的耳朵怎么了?”   太子顺着她的动作抚上耳尖,滚烫发热。   话赶话至此,太子忽然探身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凉而小,皓腕纤细,他修长的手指指腹潮湿温暖,宛如初秋的海风顺着手腕吹过手掌,落在指尖。   时九柔微张开嘴,睁圆了眼睛,足足呆了许久才想到要抽回自己的手。   “您……”   “我知你在家里过得不开心,我接你走,好不好?”   脑海中仿佛思绪都像喝了两斤烧刀子一样断片断得厉害,一道闪电明晃晃地劈下来,照得四野惨白如昼。   时九柔再迟钝也明白了。   丫的!太子看上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准确地说是她冒充的卢家二小姐,这他娘的是要命的事情,因为她是假的啊……   时九柔见了鬼一样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这事万万不可,她得让太子收回这个愚蠢的想法。   手被牢牢控制住抽不出来,时九柔的脚上却动作极快,一下子踩在太子脚背上。   太子手上一松,让时九柔的手逃走,他的指尖只留下那根白色的羽毛。   时九柔的力气不大,其实没那么痛,只是这个动作让他很意外。   “不太好。”时九柔讷讷道,她摇着头,向后退了两步,“我得走了……瑜公子。”   太子胸中翻滚的热血逐渐变凉,他指尖冒出一缕火苗,将那根残留的白色羽毛点燃,变成一捧小小的灰烬。   他眸光幽暗,在时九柔身上停落,有一点受伤,但藏得很深很深。   时九柔有点受不了,她吸食过太多来自于他身上的灵气,很容易察觉到他情绪里细密的变化,太子本来隐藏得很深的受伤暴露无遗。   她觉得有点麻手,但转念一想想太子爱慕上了她时九柔假冒的卢家二小姐并且想求娶她这件事的后果,简直就是灾难,是车祸现场。   万一太子手快请旨娶了卢二小姐,卢二小姐病病殃殃嫁了不爱的人,太子大失所望再冷落了她。时九柔硬生生弄出一对怨偶,岂不是罪过大了。   没办法,她得咬着牙。对太子来说见过几面的她算得了什么呢,太子定是受了鲛人长相的迷惑。   即便为了太子,也是长痛不如短痛的好。   “动了,动了!”掌柜的抱着怀中的孩童,蜡黄着脸,惊恐万状。   时九柔和太子双双扭头,多宝阁上一只精铜铸成,形似酒尊,上盘桓着八只灵龙,下蹲卧着八只蟾蜍的古董震动着。其中一只灵龙嘴里忽然吐出一枚铜丸,咣当砸进蟾蜍大张的口里。   这东西时九柔太熟悉了,这不就是地动仪么。   “它竟会动,几十年了,收回这件宝物后几十年了。它竟不是假的……”掌柜的哆嗦着嘴唇,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   太子皱眉上前,问他:“动了会怎样?”   掌柜的语无伦次,但好歹叫太子听明白了。   原来这东西是他祖父早年从一位远方友人手里收得,那位友人身边的人都不相信这个小东西能预测大地动,他祖父为了支持友人散财,传了三代到他手里,也从没动过。   如果动了,则灵龙地方向便是大地动将要发生的方向。   “西南?”时九柔数了下方向,脱口而出。   这事将太子方才的心情掩了过去,专心在大地动的事上,“帝京西南,罗州,圣清山。”   太子与时九柔双双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事情的重要性。   罗州再过去一些是圣山圣清山,老国师带领的天师派坐镇的龙脉所在之处。   《国史》中记载,古时昭赟王朝的创国之主昭曦神君曾将当时祸乱人间的半神血脉的妖魔之主缳焱杀死,脊骨打进圣清山深处,昭曦神君手下一位重将坐镇圣清山,开创了天师派,是为天师老祖。   若真的是圣清山的话,老国师人在帝京,震动了古妖魔主的妖骨,后果或许将比肩三百年前那次。   太子:“二小姐,我要走了。”   时九柔重重点头,原书中不曾发生这样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改变了故事线,草灰蛇线,她头绪纷乱,暂时不得而知。   太子带着舟崖转身,想了想又回头看了眼时九柔。   “之前说的话,仍旧有效。二小姐只要肯点头,一切有我。” 第37章 “身材健壮,面黑如炭……   时九柔点点头, 注目着太子快步离去。见他所乘的马车朝着明阳宫的干道驶去后,她才转身朝着照花坊走去。   上白坊离照花坊很近,时九柔之前在卢府留下短途穿梭的符号后曾绕着卢府打探过地形。   卢府后院墙角有一处矮洞,洞中汩汩涌出清水, 时九柔猜测是通向里面的活水, 于是在后院墙角处化成鱼身进入卢府。   寻着书中线索, 时九柔很快进到卢二小姐的闺房,只见卢二小姐缠绵病榻不得起身, 而身边的贴身丫鬟竟然在别院里偷懒,便知她日常是什么光景。   时九柔借用她身份的时候就决定要想办法缓解她的病痛。   高级鲛族除了利用歌声以外,其实还有一种幻术, 拔出腹部一片柔软的鱼鳞,赋予枯木逢春的法术, 再用鳞片包住泪水化成的珍珠碾成的粉末, 在歌声中服下, 可以治愈沉疴难愈的人族。   唯一的坏处大概是使用一次后数日内, 如果时九柔受到攻击,所受的伤几乎要承受两倍的伤痛, 因为她们赖以护体的鳞甲有了破损。   当下的时九柔不会知道她做出救卢二小姐这个决定, 在不久的将来会对她造成什么的影响。   时九柔看见因为痛苦而蜷缩着身躯的卢二小姐似乎在日间小眠,她重重的呼吸声中有嘶哑的哮鸣音, 犹如破旧的老风箱。   换回鲛绡装扮的她立在卢二小姐的床前,封住整间屋子不能传音, 接着伸出手指在卢二紧蹙的眉间轻轻一点, 有回字形的水纹在指尖荡起,接着卢二从睡梦中睁开双眼。   时九柔以灵气将准备好的裹住珍珠粉末的鳞片直接送入卢二的口中,然后清了清嗓子哼起歌谣。   “咳咳你是谁?”   “我姓时, 睡吧……”   完成整套法术后,时九柔留下依旧在睡眠中的卢二,离开卢府回到东宫。   卢家可怜的二小姐自幼患有肺疾,爹不疼继母不爱,从没有被放出过卢府,不曾见过外面的风景,明明生了一张姣美的容颜却活得如同无人知晓的尘埃。   随着年岁渐长她的肺疾愈加严重,乃至到了一日竟有半日沉睡,郁郁不知何时能终。然而这一切,竟然出了这道院门,就再没有人知道她的痛苦了。   今日的梦格外的长,梦中有仙女降世,哼着歌谣,她记得仙女自称姓时……   卢二睁开眼睛,依照习惯醒后必然要剧烈咳嗽,而现在胸口沉闷消失不见,她尝试着下床,虚浮无力的手脚充满力量,她旋转,头脑清明不再气喘吁吁。   卢二一觉醒来,竟惊喜地发现恢复健康。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就是传说中的神迹吗?   她心中激动,朝着梦里仙女所立之处大行跪拜,祈求有朝一日与仙女重逢,她愿结草衔环报之大恩。   ······   回到东宫里的时九柔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收获了一枚死忠迷妹,她只觉得用尽了浑身力气实在是太累了,累得她只想躺平。   咸·真鱼·时九柔不翻身了!   她歇了好半天,太子果然还没有回到东宫,看来事情有些不妙,太子大概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   时九柔歇够了,内窥体内的灵韵池,现在与之前截然不同。之前出门一趟回来灵韵池几乎枯竭,而这次虽然消耗了很多灵力,灵韵池内却循环出了不少新鲜的灵气。   掐指一算,时九柔觉得自己离开的时候差不多到了。   只是她一想想自己披着卢家二小姐的马甲还欠了一屁股桃花债,一只鱼头险些胖成了两只大。   走之前她还需要处理好一件事,必须亲手斩断和太子桃花情。   时九柔游来游去,用灵气做成小手手把豆奴儿揉来揉去,鼓起两只腮帮子想主意。   借鉴前世对待沙雕上司的经验,无非就是老板夹菜你转盘,老板开门你上车,老板发言你睡觉*,总而言之就是投其所不好。   太子能提前查卢二的口味偏好,大概也会着人查卢二其他事情。   相传汉朝时有位叫毛延寿的宫廷画师,因王昭君得罪了他,他将昭君的画像故意画丑,以至于汉元帝错过了美人。这事真假暂且不论,要是在卢二的资料上添油加醋,或许是个办法。   时九柔根本不知道太子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图她病秧子还是图她没规矩?奇了怪哉。   可能太子就是单纯馋她美色,之前那些花花草草不入他眼,那是她们没自己身上这副皮囊来得美?   时九柔潜入太子书房,果然翻到一卷新递上来还未经太子封印火符的纸,上面的的确确是打探得来的卢二的消息。   “啧啧啧……可惜这些都不是真实的卢二。”   卢夫人为了彰显自己的慈母之心,对外所言尽是些如何疼爱卢二的说辞。譬如,卢二所爱吃的东西都挑了贵价的说,将来要替卢二挑的夫婿标准也定得极高。   时九柔细细读来,太子倒是还符合得七七八八,这可不太妙。   她以灵气模拟字迹,将原先上面写的什么“身高八尺,面色如玉,文采斐然”云云换成了“身材健壮,面黑如炭,不爱酸文,独爱粗莽”云云。   接着时九柔打算再以灵鱼警告太子不要娶卢二,多番操作总能打消他的怪想法。   ······   暮色四合,夕阳西下,明阳宫雄伟壮观的宫阁被染着红与金的光笼罩着。   太子才从曦和殿皇帝的书房出来。   老国师比他早一点到皇帝的书房,老国师感知到了圣清山下古妖魔王骸骨的躁动,算出罗州附近将有一难。   皇帝醒来之后,老国师已经请辞了监朝之权。   太子赶到时将地动仪预测之事禀告皇帝,两相佐证,可信程度竟十分高了。   皇帝立刻着令老国师回圣清山去坐镇妖骨,妖骨由王朝龙脉镇压千年来少有震动,只要天师派国师坐镇,通常十分安全。   出了书房,老国师就要立刻发动前去圣清山,太子送他一程送到宫门口,路上老国师眉宇间难得凝聚愁云。   “圣清山固然重要,老朽却看见陛下身上隐隐有黑气缭绕,这座帝京上空盘旋着不详的云。殿下,老朽走后,一定要万分小心。”   送走老国师,太子回到东宫时,一颗心本来难以平静,耳边回荡着老国师那句语义不详似乎是谶语的告诫,心里愈发惴惴不安。   太子先到书房,书桌上有一卷纸未拆开,他想起来是今天去葳芦轩的路上着人查卢二小姐的详细资料。   一点一点展开纸卷,上面的字也逐渐露了出来。 第38章 “龙尸,南海龙族的尸体?”……   太子:?   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胳膊, 嗯,还算健壮。手又抚摸脸颊,似乎太白了些。   太子摇了摇头,脑海中浮现出乔装打扮成男人的“卢家二小姐”, 暗骂自己被她带偏了思绪, 不由得笑出了声。   不愧是她, 古灵精怪的,还挺可爱的。   太子只是面上冷漠, 胸腔中跳动的心却是滚热的,思及卢二在香胜古董坊拒绝的爽快,明亮的眸子暗了暗。   就在这时, 太子左手边一块不起眼的黑檀木质刻锦鲤的镇纸忽然微微震动起来,上面嵌的白玉石头闪烁着蓝色荧光。   他握住镇纸以拇指用力按下闪着蓝色荧光的白玉石头, 书房两座书柜摇晃着缓缓向两侧挪开, 豁然露出一扇一人宽的暗门。   门缓缓打开, 太子十八名暗探亲卫的首领池访, 身着黑色夜行衣从暗道出来。   太子揉碎写着卢二小姐资料的纸卷,一把火在掌中烧成灰烬。   他负手而立, 见池坊合拳行礼, 微不可见地颔首,意在询问池坊为什么会在皇宫中。   池坊:“殿下, 海州的郎仪和衡谷连夜急报凌渡海闭关已十日,衡谷终于得到机会进入总督府, 发现密室中的凌渡海是冒牌的假货, 真的凌渡海不知消失了多久。”   太子蹙眉,冷然道:“近海可有异动?他到底要做什么,你们的线索里还没有头绪吗?”   池坊额上青筋暴起, 有涔涔汗意,声音仍旧平稳如常。   “郎仪禀告,十日前近海有渔民捕捞上龙族半具残尸,伤口撕裂,恐为海族内斗漂来近海。只有这一项异常。”   “属下无能。”   池坊跪在地上,他们十八个暗探亲卫都是太子这些年来频频离开帝京时收的奇人异士,只因身世凄惨可怜,在世上无牵无挂、无路可去,为太子人品贵重所感,纷纷投靠,多年来聚了十八位。   “龙尸,南海龙族的尸体?”   太子唇角绷直如线,转身抬手,书柜中一本书破开火符落在他的手中,那是《南海百年志》。   他翻到某一页上,“南海龙族乃古神遗脉的偏支,与鲛族不同,没有原族,天生残暴为妖。龙骨龙尸都是天地灵气汇聚的珍宝,龙族不论何种方式死亡,尸体都必须埋入锁龙渊,拱卫龙族烛宫的能量源源不断。”   太子眼眉凌厉,池坊倒吸一口气,“殿下的意思是……人为?”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凌渡海离开帝京那年报备记录的是第五境界将要突破第六境界的高手。他是千年难遇的水系幻术天才,十几年突破至第七境界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第五境界已经是高手,许多高手都蹉跎在这个境界一生不能突破。太子自己就在这个瓶颈期,更加深知第六境界乃至第七境界的罕见。   “那属下让衡谷想办法混出一次海,郎仪寻找凌渡海的踪迹?”   “嗯。”太子挥挥手,想了想又唤池坊,“你立刻去佩安侯府告诉侯爷这件事,让他多做准备。”   池坊领命转身退下,暗门缓缓合上,两座书柜重归原位。   太子取出车阴留下的传音镜,将传音镜翻转,注入灵力,镜面由浅转深。   滚滚烈火燃烧在漆黑的天空,但烈火并不明亮,反而幽暗深红一片。   镜面正中是车阴威武勇猛的身影。   车阴散落的头发在妖风中猎猎飞扬,发深而蓝,魁梧如一座小山,依旧是半身的龙麟盔甲覆体,半张脸上全是鲜血溅起的红点。他正用刀尖挑起一只断成两截的妖怪,血糊糊一团,上面两支尖牙锃光瓦亮。   “哈哈哈哈……少瑜老弟啊,怎么有空找我?”   响亮而豪爽的笑声从传音镜里传来,震得太子耳膜嗡嗡生疼。   “凌渡海人不在总督府,他消失了十天。海州近海漂了龙尸,阴兄多注意!”   车阴一手握镜,一手用刀砍断飞来偷袭的妖魔,“少瑜老弟要不要我来帮你!”   高玄之国的北海大将车阴,天生的半龙人,第七境界初的高手。   “暂时不用,阴兄多保重!”太子掐断传音镜上灵力,长长呼出一口气。   皇帝太信任凌渡海了。   三百年前昭赟王朝的镇海将军,水军的掌舵人是另一个鼎盛的家族,莘氏。莘氏第一任家主是追随昭曦神君的创国者之一的莘擎宇,掌水系。   三百年前莘氏后人叛国,挑拨南海海族联合陈兵昭赟王朝海岸的三座州城,人海两族矛盾至巅峰,血流漂杵,南海红成赤海,几乎成为人间炼狱。玖⑩光整理   结局是君主屠剿莘氏,莘氏灭族,阖族上下无一残存,而千年来一直由莘氏掌舵的水军权柄空悬。   多少年来执掌水军的都是平平无奇之辈,王朝为了威吓海族、护卫海岸和平常常需要调动各系贵胄子弟协同护卫,人力物力耗费斐然。   直到——凌渡海出现。   太子取出一卷被三层火符封印的案卷,他曾经着密探将凌渡海从幼年至成为镇海将军之前所有的事情搜集整理成文字。   凌渡海幼年时灵根不全,蠢笨难耐,虽为嫡长子但似乎无可救药。凌氏也只是诸多修习水系幻术的世家之一。   先帝朝时,凌渡海九岁上,有一日雷雨大作,仿佛天龙降临,那道惊雷炸到皇宫东南的桃林的同时,凌家老宅燃起熊熊烈火,焚为灰烬。   凌渡海自火光中被救出,不再哭闹,一月后聪慧如常,渐渐显露出他的天赋。   九岁筑基,十岁突破第二境界,十三岁突破第五境界,迎娶鎏元卓次女为妻子,后擢升镇海将军出震海州。   太子摩挲着凌渡海的生平记录,他与皇帝虽为父子,两人秉性却大不相同。   皇帝好大喜功,自以为帝王威严足以压住凌渡海,又与凌渡海结成连襟,凌鎏两家就能忠心效忠王朝,一如这千年来的诸多世家一般,只要帝王给予甜头,便誓死成为不二之臣。   太子少年努力,一步一步才至第五境界,他太清楚凌渡海身上一定发生过某种奇遇。他只见过凌渡海短短几次,曾敏锐地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皇帝永远看不见的桀骜与冷血。   “舟崖,盯住鸾凤阁近日动向。”   ······   几日后,罗州大地动的讯息加急传入帝京,犹如一道惊雷平地炸起,王公贵胄浸润富贵多年,早已经忘了危机来势汹汹从不会留有喘息的机会。   对于很多贵胄而言,罗州百姓生与亡不那么重要,王朝镇压下最不缺的就是蝼蚁般的民众,他们命贱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但罗州附近的圣清山下埋的社稷安危,埋得他们的身家性命。   紧跟着罗州大地动讯息之后的,是另一道更危机的消息。   罗州境内水系交错,有一种水生的草木名曰菰米,一夜之间全部化为精怪,体型巨长,头上繁茂的绿苗,生出强有力似利刃的双手,见到活物就砍杀吞噬,霍乱罗州。   皇帝点兵,着令太子纪少瑜亲自挂帅出兵罗州,镇压妖魔。   下朝后,太子被皇帝单独留下。皇帝取出一枚鹤印,对他承诺:“皇儿,此去罗州是对你的最后一道磨砺,等你平安凯旋归来,朕提前拟旨,待朕百年之后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君王。”   太子双手接过鹤印。   “纪氏王朝有许多隐秘,其中太多只有朕一个人能知道。皇族千年来有一件传世的宝物与秘密,这枚鹤印是那件宝物与秘密的钥匙,待你归来,父皇就将埋宝之地告诉你。”   太子震惊地抬眸看他,见皇帝面色沉重,异常万分。   “你明日就启程,只给你一夜时间。”   “父皇……”太子出声,皇帝疲倦不堪,闭上双眸,手撑在额头上缓缓揉着额角。   “退下吧。”   “是。”太子恭身而道,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太子!”皇帝忽高声呼道。   太子转身,毕恭毕敬地再行一礼。   父子二人相隔很远,居高临下,皇帝不难看出太子对他的恭敬中或许尚有孺慕之情的残存,却难掩其中疏离。   “瑜儿……”浑浊的老眼中隐隐有些湿润,皇帝挥了挥手,“走吧,退下吧。”   昭赟王朝的掌舵者,少年生于混乱中的天子,年岁越加深沉之后,反而有浮云遮望眼,很多东西都再也不能看清楚。   太子冷漠地看着他,手中握住的鹤印在他掌心中硌出深刻的印记。   ······   回到东宫后,舟崖恰好因差事未能陪伴在太子身侧,他守候在东宫门口,见到太子回来立刻跟在太子身后,声音极低。   “殿下,之前关押在东宫的浣瓶死了。”   小鎏氏软禁在鸾凤阁中,明阳宫里皇帝自然不能为了小事出面,太子又是皇子不便插手父亲的后宫,一来二去浣瓶反而一直没有下落,仍旧在东宫之中羁押。   太子疑云深重,“怎么会死?”   两人走进寝殿,换下朝服,舟崖的声音恰好只有太子与碗中的时九柔可以听见。 第39章 番外(我是标枪二级运动员) 平行时空……   平行世界的时九柔:   滴滴滴滴……   闹钟的声音催命一般响个不停, 梦中和铜炉火锅打得火热的时九柔从被窝中伸出一只胳膊,闭着眼睛在床头摸手机。   被亮起的屏幕晃了一下,时九柔疲惫地半睁开眼睛。   7:00   。   她的眼睛骤然睁大,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打开某视频网站翻出条视频当背景音, 踩着小熊拖鞋走进卫生间, 拧开水龙头。   水声哗哗作响,时九柔面无表情刷着牙。   BIU~你有一条短信。   多年闺蜜言希希响亮的声音一下子蹦了出来, 震得时九柔倒退了几步。   “哇!!!我的天哪,你快打开手机看A市的圈子!那个在新民酒吧街见义勇为的是不是你啊?可以啊你,看不出来你还有两下子, 没事吧,受没受伤啊?”   含了口水将嘴里泡沫吐掉, 时九柔清洗干净牙刷, 发了个肯定的表情包。   消息过去没有两秒钟, 那边一通电话就打过来了。   时九柔手上刚挤出一坨洗面奶, 无奈地放了外放,“言大姐, 现在还不到7点, OK?人家一会还要赶地铁去上班。”   “时大姐,上什么班?你知道你救的是谁吗?”   “谁啊?哟嚯, 难不成我走大运了,还救了个大仙, 让我可以摆脱水深火热的社畜生活?”   “还真叫你给说对了。你昨天那一下救了纪家大公子, 你知道是睡吧……你说我怎么就没有这种好运气。”   什么年代了,还大公子大公子。时九柔撇撇嘴,这时候另一通电话插了进来, 是那个以为难新人为乐的关系户主管。她掐了和言希希的,接通主管的。   “喂主管,昨天的文件我都已经整理好了,其他的东西都在邮件里……”   “小时呀,你先别急。你已经三个礼拜都没有休过假了吧,听姐的,今天什么都别想好好给自己放个假。放心,等你回来,姐给你考评上打A。”   “我……”   “行了什么都别说了,好好睡个觉吧,多好的孩子啊……”   电话突然挂了。   时九柔面对镜子,懵了。   她立刻打开手机搜索纪家大公子,如言希希所说的,铺天盖地的通稿在各种软件上飘过。   那个猛虎一样甩酒瓶子的彪悍女人露出半张精致小巧的脸,时九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是她自己的。   昨天晚上下班后她一个人回家,必经一条酒吧街,累了一天的时九柔走进一家半露天的清吧点了杯清淡的啤酒放松一下自己。   酒吧角落里有个喝得昏沉的男人,穿着黑色西装,弯着腰在沙发上睡着了一般,枕着自己的胳膊,脸只露出一角,鼻梁高挺,唇色苍白。   时九柔禀着天下打工人都是好兄弟的理念,端着酒杯走过去想提醒一下这位兄弟别睡了,再睡着凉了。   结果当她靠近的时候,却发现好兄弟腰腹部湿了一片,滴滴答答有液体流下。   “喂,醒醒,你好像受伤了。”   男人被她大力推醒,困兽一般凶恶而警惕地看一眼她,支撑着身体的胳膊微微颤抖。   他的脸棱角分明又分外白皙,鬓边头发湿透贴在脸上。   时九柔喝得有点上头,毫无畏惧地跟他对视一会,男人咬牙隐忍道:“走开!”   “哦。”时九柔从不自讨无趣,确认他没有太大危险,端着酒杯至吧台,跟吧台老板说了一下,不放心地又悄悄拨了报警电话。   她打包了一瓶啤酒,起身走人。咣当一个黑皮箱子从对面的楼上砸了下来,刚好落地在时九柔的脚边。   时九柔国骂一句,对面楼上又一个花瓶砸了下来。   “高空抛物会砸死人的知道吗?”   她酒量很好,完全不晕,只是脸微红有点上头,正是兴奋的劲上来。   对面三层的楼,也是半露天的阳台,有两个黑衣大汉边走便扔东西,似在找人,霸道得很。   时九柔转身回到吧台,要了半打最便宜的啤酒,端着筐子,爬上高台,对着对面楼阳台上的两个行走的大汉,抡圆了胳膊开始甩啤酒瓶。   瓶无虚发。   路人聚集围观,直呼叫好。   时九柔拍拍手,留下一句“我大学时是标枪冠军,业余二级。”然后在黑衣大汉跳下来揍她之前,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原来是这么回事。   时九柔想明白了,被她砸的那两个黑大汉是那个男人仇家派来的,他们正在搜那个男人的位置。   而那个男人正是纪家大公子,在时九柔走后不久,警察和纪家大公子的人赶到了。   时九柔莫名其妙扔了恶人,七拐八绕地替大公子拖延了时间,勉强算见义勇为吧,至少在别人眼里看来是这样的。   说休息她就休息,白得的假期为什么不要呢?   时九柔睡了一个回笼觉,然后舒舒服服地起来坐在电视前吃薯片。   门铃忽然响了。   时九柔打开门,门口站着昨晚那个男人。 第40章 前一章是平行世界番外,不感兴……   “浣瓶原本就禁不住刑罚, 所以一直没有受太多皮肉之苦,看管他的人没下重手,吃喝一应俱全……”   舟崖絮絮叨叨说了一串,打了个寒战。   “奴才进去看的时候, 浣瓶躺在地上, 浑身血液尽成胶水一般透明粘稠的样子, 活生生被撑得爆体而亡。”   时九柔听了没头没尾的一段话,听到这里才了然, 她想起当时窃听周定鹤和凌绮雯的对话中,她没有听清楚的两个字“水蛊”。   “这情景像是极其阴毒的水蛊。”太子博闻广识,几乎与时九柔异口同声。   太子紧着眉头, 略一思索,便察觉出不对, “皇后背后的鎏氏阖族修习金系幻术, 金系幻术易伤女子根本, 故母后与她身为嫡女都只学了个皮毛……舟崖, 鸾凤阁中养过水系幻术师?”   “阖宫只有总管与大姑姑有幸洗髓筑基。”舟崖连连摇头,“周定鹤记档上是普通人一个。莨大姑姑倒是的, 不过修习金系。”   时九柔振尾扬起水花, 引得太子转身投来目光。   “嗯?”太子反手敲敲碗壁。   时九柔以鱼尾将水草缠绕勾结在一起,朝着尾巴和水草扭缠在一起的点上不断吐泡泡。意思是暗示太子注意皇后与凌家勾结。   “呵。”太子拧成川字的眉头舒展开些, 哑然失笑,感慨道, “孤的好鱼儿, 你究竟是个什么灵物?”   太子觉得时九柔这条鱼远超他最初的想象,灵智斐然,几乎可以明白皇宫中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只要他曾在她耳边提及。   他以灵力使九龙雪璃碗中的水凝结成一个圆滚的水球,将时九柔整个包裹在里面,浑然地躺在他宽阔的大掌上。   时九柔能感觉到他掌心中滚热的温度,一如在香胜古董店里被太子忽地攥住手时,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被烫得打了个颤。   “你本应该是汪洋中自由的一尾游鱼,孤得到你,是孤的幸运。”太子低头看向手掌上与他对视的时九柔,嗓音低低,犹如喟叹。   “孤若能从罗州平安归来。”太子无比郑重道,“孤许诺你,将你放回大海,还你自由。”   愿你早日成为真正自由的鲛族。   时九柔无比震惊地注视着他微微张张合合的唇,在苍流的世界观里,鲛人作为灵族,原族璃曼鱼属于天生的半灵物,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宝物。   特别是在签订了一百海里本朝,即便鱼是凡物,那也是彰显尊贵身份的标志,能满足多少王公贵族膨胀的虚荣心。   太子竟然说要放她归大海,给她自由。时九柔此刻心中情绪激荡,太子颀长的身姿如此优雅,但更为可贵的是他刻在深处的人品贵重。   处理了浣瓶的尸体,太子立刻着令手下的势力牢牢把握住帝京四座开放的城门,又遣了在他手上的亲卫将镇海将军府四周包围住。   他想,凌渡海一旦秘密返京,明阳宫不是他轻易能潜进来的,那他的踪迹一定会在城门与镇海将军府两处显现。   是夜,风平浪静。   时九柔在东宫寝殿源自于太子身上的潜龙灵气中嗅到了不安的情绪,她看向太子。   太子端坐在椅子上,身姿修长如玉,挺拔如松柏翠竹,一只手中握了本典籍。   面上端得无事发生,但时九柔能察觉到他心里丝毫不平静。   的确如此,太子等到滴漏上戌时三刻了,帝京、镇海将军府、乃至整座明阳宫绵延的宫墙上的人都没有传来异常的消息。   愈是平静,愈是让他心中那一点诡秘的直觉更加明晰。   今夜将深,太子指尖不住摩挲在书扉上,额上紧绷,精神不敢分散一丝。   终于,早先他安插在鸾凤阁的探子前来回报:皇后小鎏氏苦苦哀求皇帝前去看她一眼,皇帝几日来连拒三次,今夜心软被说动进了鸾凤阁中。   紧绷的琴弦骤然崩断,好似最后一块石头在预期中却又突如其来地落下。   只见太子放下典籍,猛地站起身来,撕下云塌后贴着的一片不起眼的纸,立柜忽然前后交替翻转,整整一面墙的灵武暴露在时九柔的眼前。   时九柔:好家伙……   太子抬手,一柄深海玄铁制成的窄刀幽蓝光芒乍起,飞跃至他的掌心。另一件配有赤血石制成的护心镜的隐形软甲套在他皎如玉树的身上,逐渐隐在常服之下。   舟崖得令推门而入时,看见太子手中持着冰魄窄刀,倒抽一口气,“殿下……皇宫中不可持武器。”   太子无视他的提醒,兀自披上披风,将冰魄窄刀藏在披风之下,越过舟崖走了出去。   在太子离开不足一刻时间,时九柔惊觉不好,惊骇之余立即从碗中化为人身出来。   她轻轻抚摸过身上鲛绡,指尖划过的地方,鲛绡变成坚硬的金粉交错的鱼鳞甲衣。   鱼鳞甲衣虽不如龙鳞抗伤,却也十分坚固,轻易不能破开,只是她的下腹上缺了一片鳞,成了阿克琉斯的后脚踝。   那是她之前救卢二小姐后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鱼鳞甲衣重新变回鲛绡,鲛绡一瞬间染上墨色,时九柔一道倩影蹿出东宫,她跑得极快,在夜色中明明暗暗,直奔鸾凤阁方向而去。   ······   一炷香前,鸾凤阁。   皇帝终究是对小鎏氏十几年的枕畔夫妻情念念不忘,他作为君主早年杀伐决断,上了岁数后便有了人之常情的通病,心肠偶尔变得软了那么一点。   就是这么一点点心软,在小鎏氏苦苦哀求了三四次之后,皇帝处理完手上积压的公务,沐浴着夜色,乘着龙辇去了鸾凤阁。   他迈入鸾凤阁寝殿时,入木是色彩妍丽的景象。   小鎏氏穿着鸾凤阁典藏的最华美的一袭宫装,正红拖尾长裙,精美的凤凰刺绣,烫金的五彩祥云,她头上戴着沉重的凤冠,满头插遍了珠玉凤钗,端坐着梳妆台,背对着只身推门而入的皇帝。   皇帝原以为会见到戚戚哀婉的小鎏氏,却见她连身也不起,残存的怜惜之情荡然无存,怒火中烧,几欲要拂袖而去。   小鎏氏右手上捏着一只描唇的小笔。笔上蘸饱朱红的颜料,正在她纤长洁白的手指间转动。   她左手持着黄铜镜面,镜子只映照出半张脸孔,艳丽如鲜血的唇精致饱满。   “哼!你就是这样思过的?”皇帝伫立片刻,龙颜大怒,烈声斥责她。   “纪承袆,你终于来了。”小鎏氏优雅端庄的声音平稳如水,在皇帝暴怒的余音后泠泠响起。   纪承袆是皇帝的名讳。   无人敢直呼起名。   皇帝眸色骤然深沉,他一下子反应过来,“你不是她!你不是皇后!”   他张开手,掌心上从虚空中出现一杆燃着烈焰遍体通红的长枪。   他一转手腕,长枪尖头对向小鎏氏华美宫装背影的后心处。   昭赟王朝的皇族,即便再昏庸再无能,他的血脉都是至高无上的,流淌着纯净的昭曦神君的鲜血,天然便可护自己周全。   他们的鲜血滚烫如幽冥的火,帝王登基时灵池中会天赋一根金色的龙筋,无人可以刺穿他们的胸口。   除了,皇族本族的人。   更何况,皇帝纪承袆是一位第六境界圆满的火系幻术高手。他无所畏惧!   小鎏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响亮地回荡在整个房间。   “你还记得我吗?我的陛下啊!”   小鎏氏缓缓站了起来,放下手中的铜镜,慢慢转身,将自己的胸口笔直地对着皇帝的火/枪的尖上。   她的脸一点一点露了出来,双眼紧闭的小鎏氏姣美的面孔一点一点融化替换为了另一张脸。   一张,男人的脸。 第41章 高级鲛族……咝,鲜美。……   “是你!”   皇帝发指眦裂, 几乎不敢相信,他扬起手中通体赤红的火/枪,向前逼近一步。   “是我。”   一袭鲜红张扬宫装,腹部高高挺起的女人娇小玲珑的身体上, 极其古怪诡异的长着一张中年男人的脸, 脸形狭长瘦削, 有两道耸起的眉弓骨,一双细看下颜色截然不同的双眼阴鸷之色浓烈。   小鎏氏, 不,应该说是凌渡海,指尖旋转着饱蘸朱砂颜料的唇笔, 一串快如利箭的赤色水滴飞散出去。   皇帝掌中火/枪/头上乍起强烈的气流,形成一道扇形的盾, 将在空中异化成楔子形状的赤色水滴尽数挡下。   “朕待你哪里不好?你竟然要杀朕!”   凌渡海唇瓣干枯苍白, 他咬破小鎏氏如削葱段细白的手指, 将血涂满双唇, 扯出一个古怪的笑。   随着他的笑容愈加扬起,皇帝觉得整个房间气压骤降, 冰冷如寒窟, 一股极强的压迫力朝着他头顶施加而下。   凌渡海挥了挥袖子,空气中凝出一面水汽汇聚的蓝色的透明的墙, 朝着皇帝推去。   “朕杀了你!”   皇帝被这股强大的压迫力逼至角落,退无可退, 横过长/枪敌住, 发出愤恨的嘶吼。   凌渡海拖着大拖尾的赤红宫装,步子优雅却古怪,一步一步朝着皇帝逼近。   顶着中年男人的脸, 以血染唇,凌渡海手从蓝色透明的墙上穿过去,手握在皇帝的长/枪上。   那柄长/枪遍体赤红,正在滚滚燃烧着烈火。   凌渡海以小鎏氏的手握住的,小鎏氏娇嫩的肌肤被燃烧的火焰灼伤,滋滋地冒着烟气,却没有一点松动。   “呵,纪炎的后人不过如此,竟是一代不敌一代了。”凌渡海歪头,异色双瞳中是淡淡的嘲讽。   皇帝怒不可遏,偏偏扭转不动半分,浑身被完全压制。   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是凌渡海的所作所为,分明凌渡海在他面前是多么臣服的臣子,他又给凌渡海多少荣宠,将自己妻子的亲妹妹嫁给凌渡海。   “为什么!”皇帝咬牙切齿。   凌渡海凉薄地看他一眼,“第六境界,太弱了。”   “你突破了第七境界?你竟瞒而不报!”   第七境界的高手,世上罕见。   凌渡海咯咯一笑,干枯的血唇张开,“只恢复了一半。”   皇帝感觉到一股难以逆转的力量,他绝望地看着凌渡海似不费吹灰之力般轻轻松松将他的枪反拧过来,尖头笔直对他自己。   “你不能杀朕,朕是天子!你伤不了我!”   “这里是你的儿子。”凌渡海以目光轻轻抚摸隆起的腹部,舌尖舔舐唇上鲜血,“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附在她身上的原因。”   旋即噗哧一声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响起,皇帝感觉到不可忍耐的剧痛,眼球鼓鼓恨得欲要爆出眼眶。   “纪承袆,你看看,你认识我这张脸吗?”凌渡海握住皇帝的手,一点一点将扎入胸膛的利器抽了出来。   血雾喷洒中,凌渡海的脸融化变成了另一张脸,一张青白如鬼魅肌肤半透明的脸,脸下蓝色的血管蜿蜒清晰,却正年少,五官妖冶极美。   皇帝呼吸停止前的那一刻,醍醐灌顶。   那张脸他记得太清楚,那是一张曾挂在名臣阁供天下人瞻仰的英雄的脸。   ······   鸾凤阁中静悄悄,太子只身立在殿外,他来的路上已用传音镜将猜想的最坏的结果告诉了车阴,另飞了一封信至圣清山。   披着斗篷,太子在深秋的夜风中耐心等候鸾凤阁中消息。   周定鹤从里面出来,垂着眼眸,躬身道:“陛下和娘娘传殿下进去。”   太子无言地看他一眼,跟在周定鹤身后进去。   “怎么那么香?”   周定鹤沉笑一声,“陛下难得肯来,娘娘熏足了香。”   寝殿门前,周定鹤高声通报,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弓腰向后退去。   太子的斗篷中冰魄窄刀冷得出奇,他捏住刀柄深呼口气,缓缓推开门。   皇帝闭着双眼坐在椅子上,小鎏氏握着他的手坐在边上。   “父皇,母后。”   小鎏氏笑得温和,“这么晚了,皇儿怎么还来呀。”   太子半垂眸,余光锁在皇帝身上,皇帝一动不动,冷得像一个木偶。   “皇儿,你怎么不说话呀。”小鎏氏的笑愈加温柔,她站起来,朝着太子伸出手,“皇儿,来母后身边呀。”   太子浑身肌肉绷得僵直,抬起眼对上小鎏氏盈盈笑眼,斗篷中的甲衣若隐若现,冰魄窄刀蓄势待发。   “皇儿……皇儿……”   皇帝的嘴也缓缓张开,应和着小鎏氏般一字一句蹦出。   “凌渡海!”   太子眸中精光乍现,抽出窄刀划出一道光刃,身子向后退去。   小鎏氏柔弱女子身体,却大力地抓起皇帝撞在刀尖上。   太子及时抽刀,皇帝的身体在半空中爆体炸得四分五裂,流淌一地的却不是鲜血,而是清澈的水。   “你比他聪明一点,可惜也只有一点。”凌渡海用着小鎏氏的声音轻轻道,嗓音柔柔,无比惋惜。   他提着裙角,一道无色的水箭从他张开的唇中出其不意地飞射而出,带着绝对的精准和力量。   那一箭在太子心口坠落,赤血石制成的护心镜抵挡住了那致命一击,太子转身即跑。   凌渡海没有追出来,他站在窗边居高临下,眼看着太子夺门而出,一路畅通无阻地从长廊跑出鸾凤阁大殿门。   周定鹤走进来毕恭毕敬,“莨姑姑已死,主人。”   “大家都看见了吗,是太子意图夺取大位刺杀陛下,对吗?”凌渡海顶着小鎏氏的脸,用着小鎏氏的嗓音,轻柔地问周定鹤。   “那是自然,陛下天子之躯,只有同一血脉的太子才能刺杀陛下。娘娘为陛下挡伤,死了贴身大姑姑,忠贞可嘉。”   “做得不错。”凌渡海赞许一笑,声音柔和。   太子刚出鸾凤阁,在殿外等候他的暗卫包围上来。   只一个瞬间,身后高耸的殿阁燃起熊熊火焰,这样突然的火势绝非凡人所为。   随即,一如太子所猜测那般,宫中禁军迅速合围起住他与七名尚存宫中暗卫。   “杀!”   很多事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任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出凌渡海竟能跨越世俗想象直接附身在小鎏氏身上,这是什么样的幻术,闻所未闻。   或者说他猜测凌渡海同小鎏氏一定在合谋大位,他甚至想过无数种阴谋阳谋,却没想到凌渡海连同小鎏氏一起算计在内,彻底玩了一招“釜底抽薪”。   杀了皇帝,嫁祸太子,直接摄政。   禁军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大多都是第二、第三境界的幻术师,但人数一旦上来,他要杀出一条血路,也不得不搭上半条命。   就算搭上半条命出了明阳宫,他的人在宫外能负隅抵抗到几时。   皇帝是第六境界圆满,凌渡海能杀他说明已经第七境界,而自己只是第五境界,在绝对力量面前不过螳臂挡车、蜉蝣撼树。   天地间一张大网,他已经在不可防备的时候成为了网中的雀鸟。   太子忽然莫名地想到东宫中那尾可怜的鱼儿,是否知道她的主人已经深陷绝境。她受困于网中的时候,是不是一如现在的他绝望。   对不起了,说要放你回归大海的承诺,大概不能实现了。   在浓烟滚滚烧成红色的鸾凤阁废墟前,是血与铁的战斗,是以少对多的生死相搏。   太子杀红了眼,他回头望向大火前由周定鹤搀扶的凌渡海,只见凌渡海手上挽着一根金色的龙筋,就要朝他抛过来。   那是他父亲的龙筋,可锁天下所有纪氏皇族。   忽然,一道金粉相错鱼鳞软甲的倩影纵身从禁军头上踩来,随着她步步而来的是数不清的大水,水成帘幕一般倾盆而下,将禁军浇得如同落汤鸡。   “卢二!”   “笨蛋!”   时九柔一咬牙,落在太子身边,抓住他的肩膀,短暂地调动控制一路禁军眼球中的水珠使之短暂失明,带着太子冲出重围,朝着莲花池而去。   身后,凌渡海手中动作一顿,双眼眯起。   高级鲛族……咝,鲜美。 第42章 无比郑重地低头在时九柔的额上……   因为时九柔的出现分去了凌渡海的注意, 凌渡海手上动作耽误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而恰好就是这几个呼吸的时间给太子留了半口喘息的机会。   那道龙筋没有套中太子,在半空中被凌渡海收回了手中。   时九柔来不及跟太子解释她究竟是谁这个问题。   她起力时抓住太子的肩,太子反应极快, 立刻与她相携着手趁禁军失明的极为短暂的时间突破出去。   这时太子与时九柔都听见了周定鹤的一声大喊, 他或许借了凌渡海渡来的半分灵力, 声音离着很远都极为清晰。   “传皇后娘娘懿旨,太子谋逆以下犯上, 宫中挟持兵刃刺杀陛下,是为逆贼,凡能诛杀逆贼者加官晋爵赏金千两。逆贼逃不掉的!出了皇宫也是一死, 宫墙外禁军严防死守,逆贼同党皆已伏诛。将士们, 杀呀!”   前面的方向是莲花池, 但抵达莲花池前必须要穿过一纵桃林。   时九柔侧目看太子一眼。   “到有水的地方就能出去, 只是这一路怎么办?”   太子身上的软甲全部浮现出来, 夜幕中银甲与冰魄窄刀相互照映,泛起凄厉的寒光。   他回望一眼身后被熊熊燃烧的大火烧得通红的鸾凤阁, 眉间闪过一丝决然与狠戾。凌渡海会釜底抽薪, 难道他不会吗。   太子攥紧冰魄窄刀的柄,杀声震天中他低头“怕吗?”   “怕什么, 闯就是了!”   时九柔出来的时候凭着一头热血,这个王朝至高位上是谁坐着她毫不在意, 争权夺霸她不感兴趣, 唯一就是太子对她太好,仅仅只为了还他的救命之恩,就值得她拼出来救他。   即便身后是熊熊烈火, 空气干燥灼烧,太子都觉得浑身冰凉,可对上时九柔亮如星子的双眸,他的血又滚沸,心被那道目光烫了一下,在胸腔中砰砰跳动。   短暂失明的禁军又重新复明,与大队禁军合围起来,追随着太子的七名暗卫不可避免地折损了三名,余下四人护在他身后,与潮水般涌来的禁军继续交锋。   太子冷哼一声,他挥起冰魄窄刀在自己的手上深深划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刀上血槽流下,刀刃上立刻带起幽蓝的火焰,火焰顺着风欲吹欲烈。   “现在他不会出手,只这一下,能成便成,不成则为人鱼肉。”   ——凌渡海要代替皇帝控制王朝,费劲心机附身在小鎏氏身上,为的不就是一个名正言顺么,他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出凌渡海自己的幻术,一旦不能逃出这里,下场可想而知。   眼下,就是最后的机会。   时九柔与他相处时日渐久,已经生出了难得的默契,她明白太子想要做什么,于是手指捻决,极为费力地将空气中被烧得稀薄的水汽凝结成雾,水雾无孔不入地扑向涌上来的禁军。   一瞬间,水雾结冰,变成细小而尖锐的箭阵,堪堪将禁军逼退了半步。   就这半步的功夫,太子的冰魄窄刀燃起的幽蓝的不灭之火,作为火种的印子,直接将烧得通红的鸾凤阁上的大火隔空引出,在他刀尖几乎不作停留,又迅速将眼前的桃林引燃。   桃林瞬间烧成火海。太子、时九柔、禁军乃至凌渡海都被前后两座火山火海夹击相环。   太子一把搂过时九柔,将她整个身体全部搂在怀中,以大掌覆盖在她的后脑。   时九柔心悬在喉咙口,猛地被他抱起,双手无处可放,只能环住太子穿了甲衣的腰肢,双臂之下的腰肢精瘦有力。   太子以刀刃点地借力,带着蜷缩在怀中的时九柔跃入火海。   太子的火里有皇族的血作引,不伤他自己,却可以如天堑一般去阻挡身后追杀的禁军,乃至凌渡海。   对时九柔而言,但凡裸露在外的任何一处肌肤都饱受灼热的剧痛,她竭力向太子怀中去靠,闭上眼睛,等待这段煎熬的旅程过去。   太子低头看见时九柔眉头紧锁,双眼紧闭,面目痛苦的模样,将她搂得更紧。   她不是卢家二小姐,这是极为显然的事情了。他终于知道她是谁了,可惜不是在花前月下,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告诉她。   行走在火海中,面对着难以预料的生死,太子目光中既怜惜又心疼,无比郑重地低头在时九柔的额上印下一吻,然后将她牢牢按在怀中。   这场大火烧尽他的血液后只是普通的火焰,凌渡海身为第七境界的高手,引来大雨浇灭火海易如反掌。   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一点。   从烧成火海的桃林出来,时九柔终于捱过疼痛,从太子的怀中出来。   她的脸泛起温柔的红意,无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太子的那一吻。   时九柔知道那一吻的分量很沉很沉,太子并非浪荡唐突的人,情感浓烈却极少开口,或许太子已经知道她就是他豢养的鱼,或许吻中有风月情爱,或许也饱含了对生死存亡之秋的彼此顾惜,总之是珍重而复杂的。   “换我来护住你。”时九柔从莲花池中取出一掬水,水霎那间在她的指尖成为鲛绡,时九柔咬破自己的手指,血珠子融进鲛绡里。   透明无色的鲛绡瞬间变为淡淡的红色,一下子将太子周身裹住。   时九柔主动将手送进太子的大掌中,然后攥紧他的手指。   小鎏氏招命妇进宫为皇帝祈福那次,时九柔曾在莲花池附近刻下一枚短途穿梭的符号。   她立刻找到了这枚短途穿梭的符号,正准备带着太子从符号中离去的时候。   一只青白如鬼魅半透明的手探了过来,无声无息地靠近时九柔。   太子眼疾手快以残存着他皇族血迹的冰魄窄刀去砍那只手,青白半透明的手向后一缩。   时九柔吓了一条,开启符号的动作一滞,扭头也看见了那只手,顺着手看见了一道魂影就立在她身后。   魂影的主人脸上只有夸张扬起的唇角,没有鼻子也没有眼睛,皮肤青白如鬼魅般半透明,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凌渡海!”太子要护住时九柔,用刀抵在身前。   这不是太子记忆中的凌渡海,他觉得这道魂影的下半张脸无比眼熟,却叫不出是谁。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凌渡海本人来不了帝京,也进不了皇宫,原来凌渡海来的只是一道魂影,魂影附身在小鎏氏身上,也定是凭借小鎏氏腹中怀有纪氏皇族血脉的孩子的缘故才能杀掉皇帝。   而现在,禁军被阻隔在大火之后过不来,凌渡海不能用小鎏氏的身体,于是索性就直接显了魂体过来。   这究竟是什么妖魔,恐怖如斯。   半张脸的魂影凌渡海却丝毫不把太子放在眼中,他转向时九柔,张开嘴,鲜红如蛇信子一般的舌头吸溜一声。   “好香的鲛族,难得的极品。”   他闲庭信步地朝着时九柔走进来,并悠然地将抬手指了指已经被时九柔唤醒一半的短途穿梭的符号。   “想用这个?我知道,你们鲛族的穿梭符号有个法则,两枚之间必须至少隔开十丈远的距离。你们两个肯定是要留下一个的。留哪一个好呢?”   第四境界的时九柔,第五境界的纪少瑜,两个人共同面对削弱了法力的第七境界的凌渡海,哪怕拼尽一身血肉也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太子以刀尖指向他,手握住刀刃,鲜血就要落下,他已经失去太多血了,脸色极白,白得吓人。   魂影凌渡海呵呵一笑,忽然发力,他的手伸得很长,朝着时九柔抓去,半道中又转换方向去抓太子。   动作缓和,不徐不疾,比起对第六境界圆满的皇帝时来说太过温和,仿佛老猫逗弄掌中的耗子一样,玩心反而更重。   时九柔想好了,无论如何都要先将太子送出去,不然她岂不是白来一趟,还多送一颗人头。   这买卖太亏,划不来。   她拉动鲛绡,开满符号,大力将太子撞进符号开启的通道中。   在凌渡海抓到太子的最后一瞬,太子连带着符号一同,消失了。   凌渡海笑了一下,伸回手合掌拍了拍,“好,好极了,真是郎情妾意。”   太子活着与否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只不过一个太子而已一道旨意就废了,死了最好,逃了也无妨,这纪家的天下,终究是断送在这一对父子的手里了。   “留下你也不错,高级鲛族,生吞活剥了吃,大概味道更好。”   凌渡海独自念叨两句,猛地朝时九柔扑来。   他的手臂舒展拉长,指尖指甲暴长,尖锐异常。   就在被凌渡海手指触及后腰鱼鳞甲衣的一瞬间,时九柔双脚正到莲花池边,笔直扑通跳进莲花池里。   “小小水妖,可笑。”凌渡海的魂体随即也跳了进去。   时九柔入水白皙的手指间立即生出了薄如蝉翼的蹼,双腿倏地长出金色与粉色交叠的鳞片的鱼尾来。   凌渡海在水中奔跑,分外享受追逐的乐趣,只留下半口气给时九柔,就等着看她筋疲力尽在恐惧中被自己抓住,然后生咬住喉咙被啃噬着死去,一如他吃了那么多南海的海族一样。   时九柔感受到很多细小的水中箭镞打在自己的鱼鳞甲衣上,但因为同是水系的攻击,反而很多都只是带来痛感却没有真的受伤。   忽然一道水浪翻卷起来,她微微侧身,一枚凌厉的水箭镞刺入下腹,血瞬间翻涌出来。   “唔……”   时九柔游动的速度因受伤而减缓下来,这只是一个小伤口,但是在逃亡时分成了致命的一击。   她听见水中传来凌渡海低低的笑声,一如听见死亡的钟声。 第43章 突破了第五境界!   那根箭镞牢牢扎在肉中, 甚至不断地向里刺入,以至于时九柔游动时总能清晰地感觉到异物摩擦血肉的疼痛。   时九柔咬咬牙,徒手把扎入肉中一半的箭镞拔出,一股鲜血喷涌出来。   她双手没有空闲去捂住伤口, 伤口的血一时半会止不住。   凌渡海近在咫尺。   时九柔感觉到伤口处一片冰凉, 她余光扫去, 看见不知何时一条莲花池中的大锦鲤游了上来,吸附在时九柔的伤口下方, 以冰凉的身体替时九柔压住伤口。   莲花池忽然躁动起来,大群大群栖息在莲花池中的鲤鱼全部游到时九柔身边。   明阳宫中的锦鲤是小鎏氏的心头爱,平日里由宫人们精心饲养打理, 所以每一条都喂得膘肥体壮,硕大无比, 最长的几乎快要三尺长。   无数的红鱼聚集成鱼群, 形成一道厚重的肉/身屏障, 将时九柔牢牢护在其中, 随她一同向前游去。   不止视线中的锦鲤鱼群,莲池中许多小鱼小虾, 甚至将要入冬的乌龟, 不分天敌地全部都朝着时九柔的方向赶来,雪片似的密密麻麻, 围了个水泄不通。   压在伤口处的红色锦鲤离去,伤口出血止住了七七八八, 时九柔看见身边所有的水族身上都有一个闪烁明亮的光点, 那些光电从它们身上浮起,全部钻进她的身体里,被她体内的灵韵池一瞬间吸收。   每个活着的动物都想要修成正果化为人身, 那些光点都是莲花池中的水族们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积攒的天地灵气。   而现在,它们将自己攒的灵气全部都贡献给了时九柔,用以回报时九柔用血液供养她们。时九柔是高级鲛族,血液富有极强的灵性,特别是对困于一方莲池野蛮生长的它们。   时九柔抽了抽鼻子,无法言喻的震惊与感动交织在一起,她难以回报它们,于心中真诚祝福它们早日得道飞跃为龙。   时九柔承受着巨大的野生灵气团,她奋力地游着,在危机时刻迸发出巨大的潜力,拼命地汲取消化被灵韵池存贮起来的灵气团。   最后一道野生的灵气光点来自于蛰伏在莲花池中的一只老龟。   时九柔看见身下一只体型如圆钟的硕大老龟张开大嘴,吐出拳头大小的灵气。   灵气入体与之前的灵气团激烈碰撞,时九柔浑身一振,随着刹那的剧痛消失后,她通体充满了力量。   突破了第五境界!   她瞬间多出了四张短途穿梭的符号!   凌渡海暗叫不好,水族翻涌成群拱卫时九柔的同时,大批大批的锦鲤与乌龟也将他团团包围。   凌渡海从来不怕水族,他甚至抓住一只肥长的锦鲤一口咬掉了鱼头,生吞活吃了后随手丢弃。   他吃了太多水族,身上恶煞满满,遭到了鱼群疯狂的报复,鱼与龟缠着他要啃咬他。   蚂蚁多了也能啃死狮子,虽然奈何不了凌渡海,但却切实地替时九柔争取到了时间。   凌渡海在水中施力,莲花池中水翻天覆地地搅动。   时九柔在水流漩涡中画好了符号,撞了进去。   她,逃出生天。   “该死!”   凌渡海愤怒地要绞杀莲花池中所有生灵,他怀中钻出一只赖皮水妖,吱吱吱地叫起来。   凌渡海从水中浮出来,手指捏住赖皮水妖的脖子,阴鸷地看着他,大有说不出满意的话就叫你成为腹中点心的意思。   水妖吱吱两声,谄媚道:“小的知道那个鲛人是谁!小的曾去过鲛族晶宫见过她,她是南海鲛族二公主殿下!”   凌渡海松开手指,转了转脖子,抚摸下巴若有所思。   ······   明阳宫中发生的事情太仓促突然,禁军全部听令皇帝,而皇帝多疑,他谁也信不过,竟将玉玺随身携带在百宝袋中。   皇帝死了,凌渡海以怀有皇子的小鎏氏的手直接破开他的胸口,抽了龙筋,也撕碎了百包袋取出了玉玺。   禁军首领看见小鎏氏(凌渡海)手持玉玺,无条件地归顺于她。那道先前秘密传给太子的废后密旨之前并没有传开,此后也不用再见天日了。   是夜众目睽睽之下,太子于皇宫中持兵刃于禁军交战,是数千禁军将士亲身经历的。基于此,由皇后小鎏氏草拟,盖印镇国玉玺的废太子的圣旨迅向照花坊中的权贵家中。   太子事先调令在明阳宫外的手下头号大将彭聊珍率领将士在风中等候。   他没有等来太子的身影,便知道凶多吉少。他听着自明阳宫中传出的皇帝驾崩的丧钟和太子谋逆的圣旨,心如刀割却只能绷着脸下马跪在小鎏氏总管周定鹤的脚边。   “微臣领命。”   周定鹤嘴角高高扬起。   太子兵权核心,第一大将彭聊珍倒戈。   孤胆英雄纪少瑜已经不是太子,这一夜后他失去了亲生父亲,也失去了身上枷锁一般的储君之位,成为被一道圣旨压成逆贼的逃亡之人。   纪少瑜自然不知道这一夜帝京局势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被时九柔推进短途穿梭的符号里,从符号中出来时在西市外河道边,距离西市初遇时九柔的湖泊不远。   竟是在这里,还好在这里。   纪少瑜滚热如火焰的血液还在滴滴答答地淌下,失血太多的脸色白得不像话,唇色如纸,力竭至难以行走。   幸而,纪少瑜之前与佩安侯共同购下西市这片湖泊,已经开工建造出了一座水边亭台楼阁名曰飞阁,这里明面上都是佩安侯家的,看不出半点纪少瑜的痕迹。   纪少瑜离开东宫前暗卫有一人被他派去寻找佩安侯,佩安侯温漱觥一旦察觉局势恶化一定会到湖边飞阁。   他踉踉跄跄地闯进飞阁。   果不其然温漱觥已经在里面急得来来回回地踱步,一见他进来,立刻快步上前。   “殿下这是怎么了!”   “凌渡海……回来了。等她过来,立刻出京,等她……立刻!”   纪少瑜进气少出气多,一句连贯的话都难以流畅地吐出,绝境下消耗太多,手中的冰魄窄刀骤然落地,颓然倒地。   温漱觥大骇,琢磨着纪少瑜昏倒前话中的意思,“等她”等的是谁,难道还有别人会来?   时九柔画下符号的时候纠结过到底她要通向何处,是通向卢府附近还是西市河道,前者她可以以鱼形大隐隐于市,后者会于太子纪少瑜汇合。   太子浴血苍白的脸在电光火石间映入脑海,时九柔一念间选择通向西市河道。她总得看着他顺利逃出去才是。   落地后,时九柔立刻发现了草地上的血迹,新鲜浓烈,血迹呈点滴状清晰地为她指明了方向。   幸好这个地方偏僻,本来就没什么人,在夜幕的笼罩下更是没有什么人。   时九柔沿着纪少瑜留下的血迹找去,边走边用水将血迹清洗干净,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她来到飞阁楼下,温漱觥已经在楼上远望到她,等候在飞阁门口。   “竟然是你!”温漱觥张圆了嘴,他的目光落在时九柔的靡丽绝色的好容颜上,又目光下移至她身上的金粉交错鱼鳞甲衣上。   “你不是……”   “我不是!”   时九柔已经暴露身份了,她不用再像之前那样谨小慎微。   “我不是卢家二小姐,我们没有亲戚关系。”   温漱觥讪讪笑了一下,侧身让时九柔进去。   “殿下在里面,随我来。”   时九柔再见纪少瑜的时候,觉得幸好自己来这一趟,她也受了伤,但是不重。虽然不重,却也没有办法再像治疗卢二一样疗愈纪少瑜。   叹了口气,她从衣角割下一块轻软的鲛绡,引水浸湿鲛绡,坐在纪少瑜的床边轻轻替他擦拭干净血迹。   冰凉柔软的指尖从他的额上至挺立的鼻梁,再到如玉的下颌,修长的双手……纪少瑜的血脉克水,即便是身上干涸的血迹也生生灼痛了时九柔的指尖。   针扎一样细密的疼痛在时九柔手指上跳跃,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将纪少瑜的脸和手都擦得干净,边擦边哼着帮助治愈伤口的曲。   他救过她的命,她终于不欠他的了。   温漱觥将马车都准备好,上来叫时九柔,时九柔将还在昏迷的纪少瑜扛在肩上。   温漱觥惊得下巴合不上,想伸手来接纪少瑜。   时九柔摇了摇头拒绝他,她的力量远比温漱觥要强悍得多,让给胳膊腿纤细的温漱觥,她怕摔到纪少瑜。   坐上马车,温漱觥贴了张风系的符咒在车沿上,马车奔得飞快,到了帝京城门口。   偌大一座帝京势力交织复杂,明阳宫中的指令传到守城将士耳中,终究会打一点折扣。   夜色苍茫,两个士兵要来检查,温漱觥指了指马车上悬挂的“安”字,嚷嚷道:“没看见是大爷我吗?还敢拦?”   两个士兵左看看右看看,竟是僵住了,他们只是下等士卒,上面的命令传过来叫他们严防城门不准人进出,但话虽如此,遇到贵人要不要简便从宜,却是没人告诉。   于是将士围在车前,不进不退,只说去通报一下上面的才敢放行。   时九柔掀开侧帘,脸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年妇人,她重重地咳嗽两声,“我老人家病了要出城去庄子上修养,也是不行的吗?”   佩安侯立即搭腔道:“瞎眼的东西,没瞧见老夫人都病成这样,你们顶头上司是哪些人?”   时九柔从车上缓缓下来,走到两个士兵面前,牢牢地盯着这两个人。   两个士兵忽然眸光有些涣散了,双双向后退去,木木地朝着城门走去。   (晋江独发) 第44章 心好像被狗尾草戳了一下。……   咯吱——   紧闭的城门被缓缓拉开, 沉重的重铁在地面摩擦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   “前方何人!不得开门!”   夜已深沉,帝京几道城门都被下达了封城的指令,十分寂静。忽然一道声音顺着风传过来,十分扎耳。   两名被时九柔使用魅惑之术控制住的士兵猛地打了激灵, 失去聚焦的眼睛恢复了清明, 手上动作也随之停顿, 警觉地互相对视一眼。   温漱觥前倾身子,借出手伸向时九柔。   时九柔借力, 被他一把拉上马车。   “快走,冲出去!”   风掣电车间,温漱觥重贴一道风符, 马匹脚下生风,以惊人的速度在两扇重铁城门合拢之前的缝隙中跃起冲过去。   城门顺着惯性, 随即沉沉合上。   “朝哪里跑!”   温漱觥回头看紧锁眉头因过度失血而昏迷的纪少瑜, 又侧目问身边的时九柔, 要她拿主意。   时九柔撤了龙鳞面/具易容的效果, 以鱼鳞铠甲的装扮进入战时警戒状态。   风中的时九柔一头长发被素色鲛绡简单地缠绕扎起,发尾随风飘逸, 侧脸洁白晶莹, 美得炫目,在大逃亡的背景下更是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时九柔心里不如面上镇定, 只是她人在高度紧张的环境下习惯绷住表情。   她个路痴哪里晓得怎么跑,离开了水有时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尤其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时九柔凉凉看温漱觥一眼。   温漱觥眨巴眨巴眼睛看她一眼。   短暂而漫长的世纪对视后, 时九柔伸手朝前一指。   “走那!”   “好嘞!”温漱觥拍拍马身,又贴了张符护马,以免路还没逃得太远, 马却跑死了。   温家善符箓术,是以温漱觥有极多品质难得的好符,放在黑市上或可值千金,逃命时不要钱似地大把大把用,真是不论何时都彰显他纨绔子弟的气质。   时九柔打开灵气小管回望背后帝京城门,见追击的人都是些不入流的城防营蓝衣军,距离拉得越来越大。   感谢百年和平盛世,感谢帝京政务冗杂,以至于军士懈怠、上传下达时效性极差,一时半会调不来精兵强将追他们。等帝京反应过来,他们都跑出好远了。   时九柔松了口气,转身进了马车里面,纪少瑜躺着的边上。   还挺险的刚才……   时九柔其实非常不善于魅惑之术,倒不是她自己不擅长,而是原主在鲛族晶宫时贪玩懈怠,没有好好修炼幻术,特别是这门魅惑之术,连她姐姐琅瑶的一半都不如。   之前在东宫的时候,时九柔就发现自己恢复起来尤其快,吸食潜龙灵气也易如反掌,可见天赋根基,只可惜原主二公主白白浪费了这么一副天资绝佳的身体,只修到第四境界。   往后余生茫茫,苍流大地人妖混行,三国鼎立,虽大势稳定但局部的战争一直不曾停歇,时九柔流浪的岁月还长,第四境界实在是不足以自保。   她穿书而来的时候满心咸鱼,但经历过这么一遭,身边又躺着这么大一颗定时炸弹,咸鱼也得被迫翻身修炼,不然就变成烤鱼一只了。   纪·定时炸弹本人·少瑜被颠得慢慢醒过来,他张开双眼的那一刹那正看见身边时九柔沉默地发着呆,两颊鼓来鼓去的,很是可爱。   他弯弯嘴角笑了起来,浑身上下的伤口被牵连扯动,阵阵痛感传来,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整个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时九柔的身上。   他没什么在乎的东西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   但,还好她没有抛弃他。   他的生母大鎏氏早早身亡丧命,父亲皇帝自负傲慢从不将子嗣看在眼里,养母小鎏氏虚伪恶毒,他的童年就在如此冰冷冷漠的环境中长大。   纪少瑜从出生就是皇族与世家大族鎏氏政治联姻的产品,一个完美符合储君身份的人选,没有谁给过他选择,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在鸾凤阁滔天大火前,在与禁军纠缠厮杀间,纪少瑜甚至想过他的命就交代在今天也无憾了,他不欠皇帝给他一条命,他不欠太子背负的期望了。   为那些人活着,他做够了!   那道在月色下美如天上仙的金粉鱼鳞甲衣的身影霍然出现,那一刻纪少瑜甚至觉得她就是他的光,是他的太阳。   时九柔感知到身边的动静,低头去看纪少瑜,一句“你醒了”还没说出口,手已然被他握住。   不轻不重地被握住,仿佛重一些怕伤到她,而轻一些又怕她抽离。   心好像被狗尾草戳了一下。   “谢谢你,救了我。”纪少瑜口舌干燥,声音微哑,滚动着喉结,艰难地、轻轻地说了一句。   时九柔歪了歪头,笑了一下。   “你知道我是谁了呀?”   纪少瑜:“嗯……是那条灵鱼对么。”   时九柔身上的鱼鳞软甲美得耀眼,她穿上这件甲衣,他还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原来你真的是鲛人,车阴骗了我,老国师也未说实话。”纪少瑜苦笑一声,“老国师说对了一句,破局之处真在东南,果真是你。只可惜他也没算到凌渡海这个变数。”   时九柔任由他握住自己的一只手,以另一只手去掩住他的唇,摇了摇头,笑容甜美璀然。   “别想了,都过去了。我也要谢谢你当时救了我,又被我蹭去了好些灵气……嘿!你瞧,其实是你的好心救了你。”   她的笑容感染到了纪少瑜,纪少瑜喃喃道:“还好有你。”   “唔。”时九柔咬了咬唇,不知该怎么面对纪少瑜外露的情感。   若说要承下这份感情,时九柔其实没有做好准备,他们在流亡的路上,身前身后都是深渊,更何况她是穿书而来的人,她心底很畏惧和书中的人产生羁绊,有太多顾虑和困难要去克服……她是海妖,这片大陆人与妖敌视仇恨不能相容。   但若说拒绝,时九柔默默地看着纪少瑜,看着他丧家之犬般卧在身侧,双眼中悲愤倔强,很难硬下心再给他伤口撒盐。   推己及人,她要是换到纪少瑜那个位置上去,父亲被人杀死,国家被人夺走,前半生所有倚赖为之付出的心血都付诸东流,该恨成什么样,又该心痛到何种地步。   只是……纪少瑜终究不是凡夫俗子,不是自甘堕落的池中物,他跌落尘埃的时候不在乎她是海妖,等他有朝一日卷土重来时,他还能不在乎自己的伴侣是只妖吗?   时九柔只想安安稳稳找一群普通的美男子在普通的时代过普通的日子,她不太想赌。   她笑了一下,抽回手放在身前,岔开话题问纪少瑜:“咱们向哪逃?我不认路。” 第45章 “柔柔,好听。”   “现在朝哪里去的?”纪少瑜被时九柔这样猛地一问, 轻轻摇了摇头。   他方才陷在黏着的情绪里,这回才有了一种在逃亡的真切的感觉。   时九柔鼓起腮帮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唔”了一声。   “嗯?”纪少瑜嗓音沙哑, 眉眼温柔。   “其实我不太认路, 就, 随手指了个方向。”   “?”   时九柔有点心虚,躲开纪少瑜看过来的分外惊讶的目光。   “漱觥就这样听你的了?”   “嗯啊。”时九柔眨巴眨巴眼睛, 点点头。   纪少瑜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好。   他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这般重的伤,即便领兵出战, 卫军们也都将他护得很好,所以当他撑着身子要坐起来时, 手上一下虚软无力没有支撑住上半个身体。   时九柔见他动作, 连忙去拽他, 重心却已经偏了, 软甲上的鳞片勾在纪少瑜的软甲上,随着他一并倒下去。   她的一只手垫在纪少瑜头后面, 另一只手拽着他的胳膊, 手肘抵在他胸口,而半身倾上前去。   四目相对。   马在飞奔, 车身摇晃。   温度逐渐上升。   “对不起,弄痛你了吧。”   时九柔渐渐从呆滞中脱离出来, 松开手, 端正地摆好他的头,坐正身子,拉开车帘。   她没回头, 却连清好几声嗓子,意思是叫纪少瑜告诉温漱觥下面该怎么走。   纪少瑜看见她长发被鲛绡的束带爽利扎起,发尾垂在身后,恰好扫过他放在腿边的手,微微痒。他想抬起手想去避开发尾,却最终没有,只动了动手指。   时九柔听见背后几乎不可闻的幽幽叹息,听见他明显虚弱疲惫的嗓音提高一些。   “漱觥,走西北路,去沙洲湖方向。”   “殿下,你醒了!”   温漱觥回望一眼,笑容分外灿烂,风把他讲究的发型吹得一塌糊涂,但眼睛很亮,又很疯狂,“好!就走西北路!”   话罢,马车调转了一点方向,未走官道,直朝西北荒芜处驶去。   帘子被重新放下,时九柔五指张开捂住脸,缓缓转身,从手指缝中去看纪少瑜。   “为什么朝西北去沙洲湖呢?”   纪少瑜一下子就笑了,牵扯到身上的伤口,喉头涌出甜意,脸色一白。   “笑什么呀!”   时九柔按住他,手指一转,将他身上几处封住,又在崩开的伤口上撒一些温漱觥放在马车上救急的药粉,以鲛绡缠住。   她乖巧地抱着膝头坐好,无比诚实地交代:“你也知道我是海里来的,我其实一点也不熟悉苍流大陆上的方向。我知道避开官道是为了躲帝京来的追击。”   “那你之前也敢瞎指路?”   纪少瑜习惯了板起脸来,对着时九柔却是不能了,他看着她细微的小动作,总能想起她是鱼儿时的模样,有种十分微妙的联系感,比熟悉多了一点的亲密。   她作为鱼的时候,曾与他在一间屋子中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   时九柔抿起嘴,十分无辜。   纪少瑜从自己储物的空间中取出一卷舆图,时九柔将他扶坐起来。   “我少时功课里有一门地理,当年初学时学得不好,被狠狠罚过,后来即便记住了,舆图也不敢离身。正好,来,我教你。”   舆图在纪少瑜笔直修长的腿上平摊开,时九柔紧靠着他坐,正低着头认真地时记上面的名称,他的目光落在她头顶片刻,目光同语气都温柔起来。   “苍流大陆是一块完整的大陆,处于世界中心,四面环海。北海有龙族、鲨妖族、利齿鱼族,但他们与高玄之国的关系却与南海海族和昭赟王朝的关系不同,北海三族互为敌人,除了龙族外,鲨妖族、利齿鱼族时常侵袭高玄国边线。”   “其实北海龙族在早些年同高玄之国也是水火不容的,只因车阴一个人,将两族之间关系拉近,成为维系关系的纽带,从此北海龙族替高玄国守海。”   时九柔:“因车阴是半龙人?”   纪少瑜颔首,“可以这样说,高玄国先国主谷沧铭最宠爱的小公主同丧妻的先北海龙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北海龙王相爱,生下车阴。原本两边闹得不可开交,待两边的长辈去世后,却又修复了关系,车阴不能入皇族玉碟,便授予北海大将。”   时九柔点点头,她指着昭赟王朝与魔妖之地之间的沙洲湖问:“西边是魔妖之地,去这儿不危险吗?”   “据传闻妖魔之地天色血红,土地漆黑,铺天盖地的入魔之妖,昭赟与魔妖之地被沙洲湖和荒泉阻隔开,那是天堑,庇佑昭赟不受魔祸。   沙洲湖水不可浮物,相传古神还在天上时,天上有一条河名曰弱水,古神逝去后,弱水沉降人间成了这条沙洲湖。沙洲湖边却有一座山,名曰红魍山。”   纪少瑜的手指点在昭赟和高玄的一处边境,那里在舆图上属于三不管地带。   “昭赟子民嫌恶那里气候恶劣,荥瀚国远居东方安全和平,因而说是三不管,却因高玄子民居多,便间接成了高玄的管辖地。   如今冬季,正是魔妖入侵时,车阴正在红魍山剿魔,我们去寻他,在三不管地带,就好像水融于大海,轻易不能被寻到。”   “那帝京怎么办?”时九柔眸光水润,小心翼翼地去触碰他的伤口,“凌渡海会直接篡权吗?”   “不会。他就算是第七境界的高手,也不敢担下篡位的名声,纪家统治昭赟有足足一两千年,皇族血脉之大……他不敢,也不能。”   纪少瑜话说得太多,累极了,他倦怠地躺平,“我想睡一会了。”   “好。”时九柔又回到抱膝坐的姿势,将下巴乖巧地放在两膝之间。   “鱼儿?”   “嗯?”   “你既然是鲛人的话,那你叫什么名字?”   “嗯……时九柔。”   “柔柔,好听。”   时九柔在他合拢的双眼上停驻目光,涣散发呆。她不敢说自己是琅澜,因为不想多生事端,不想被南海鲛族的人发现自己还活着。   更何况车阴的嫡姐在南海龙族为后,而琅瑶应该已经称心如愿成为龙王的侧妃了,若叫琅瑶知道她还活着,那就不太妙了。   ······   “什么?城门的兵士竟然叫佩安侯的车驾离开了?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统统杀了!”   凌绮雯身后跟着婢女丹姝,姗姗来迟。明阳宫中已然乱成一片,特别是皇后小鎏氏所在的鸾凤阁周围,大火久久不熄,桃林也是火光一片,阖宫上下都忙起来救火。   她带着丹姝逆行,正好拦住前来报信的城防营将军,听到佩安侯车架在锁城后仍然闯了出去,而追出城的城防营将士竟是连车影都没摸到。   凌绮雯怒不可遏,恨恨给了那个将军一个白眼,提着裙子快步向曦和殿去了。   太子杀父弑君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照花坊的权贵世家门户,犹如冰投入滚油,整个帝京全炸了锅。   皇帝和太子一下子全没了,龙椅忽然空悬,纪氏皇族中除了发过血誓不得篡位的那几位皇叔外,人人都生出了野心。   而权贵也骚动起来,纷纷想要一个从龙之功。   小鎏氏之前以养胎为由被封在鸾凤阁中的事也人人都不在乎了。   鎏元卓是第一个递牌子入宫的,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栗,野心和权力压抑不住地从心底涌出,他的女儿成为了王朝最高的掌权人,他女儿肚子中的一定要当皇帝!   凌绮雯直入曦和殿如入无人之地,她面含微笑,昂后挺胸地走进平素无召不得入内的天子书房。   周定鹤对她笑得谄媚,仰慕与恋慕如泉水四溢。   坐在皇帝位置上的女人一袭红色宫装,抬着头看她。   凌绮雯越过周定鹤的注视,直接伏在红色宫装女人的膝头,娇娇地喊了一声:“爹爹。”   女人的脸一瞬间变成凌渡海的脸,他的手盖在凌绮雯的头上,摩挲着凌绮雯的顶心。   “你怎么认出我的?”   “绮雯就是知道爹爹,爹爹咱们成了!”凌绮雯扬眉,又恨恨,“只居然叫太子逃了。”   “他跑不跑的要什么紧,令我更头疼的反而是国师那个老贼。对了,你不知道纪少瑜身边有个鲛人?”   凌绮雯脸色一白,纪少瑜身边那只鱼果然是鲛人?她悔恨莫及,只能摇头,“女儿真的不知。”   凌渡海蔑视地扫她一眼,把桌子上鎏元卓递的牌子扔给凌绮雯,“可想见你外祖父?”   凌绮雯皱了皱鼻子,“爹爹已经是第七境界的了,为何不直接坐实了龙椅,爹爹难道还要让鎏家的人来作贵妃,养肚子里这个小的吗?”   凌渡海冷笑一声,凌绮雯真的以为他是来坐这个皇位的吗,可笑极了。   “纪氏的王朝不能倾覆,有的东西在人心底种下了,即便他不行,也成了不能改变的固有的东西。”   凌绮雯扁嘴,那她岂不是无法成为风光掌权的大公主,不能成为皇位的继承人了,还要仰人鼻息,一如她小时候拼命讨好纪少瑜一样。   凭什么,只因纪少瑜是太子,而她只是臣子之女?分明是出自一对姐妹肚子里的。   “是,全听父亲大人的。”凌绮雯顿时恹恹。   凌渡海瞥她一眼,“卡在第三境界很久了吧。”   “是,女儿在帝京无法如父亲说教那般修炼,只有些臭鱼烂虾,吃了同不吃也无什么区别。还是爹爹在南海能捕些海族吃修炼得快。”   “你也想同我比?”   凌绮雯脸色一红,连忙低头道:“女儿不敢。”   “这次定叫你如愿。”   凌绮雯双眼一亮,“真的?”   她顿时娇嗲异常,拉着凌渡海的袖子,“那你叫了外祖父来,送来了鎏家的女儿进宫,姨母怎么办呢?有了皇后,再来个贵妃是干什么呢?” 第46章 苍流大陆,从不讲道义。……   “因为鎏画俪已经死了。”   凌渡海皮笑肉不笑地冷淡道, 随手将鎏元卓的牌子扔给周定鹤,扬了扬狭长的下巴,“去,叫他进来。”   周定鹤谄媚地接过来, 暗暗对凌绮雯一笑。   凌绮雯心头一惊, 并未与周定鹤对上视线, 她张了张嘴,“姨母竟是……爹爹你, 那你如何和母亲交代?”   鎏画俪是小鎏氏的真名,也是凌渡海远在海州的发妻鎏画雁的小妹妹。   凌渡海凉凉看她一眼。   凌绮雯低头,她心里非但没有害怕, 还觉得爹爹杀伐决断的模样令她心之向往。   ……   最后最深沉的夜色逐渐散去,天际划过薄薄的蓝色, 初升的朝阳一点一点将蓝色以浓烈的颜色晕染开, 团团浓艳的红色与紫色的火燃烧着天边。   令无数人辗转反侧的长夜终于过去了, 天亮了。   早朝如期进行。   小鎏氏罩着珠链的凤冠, 稳稳地坐在龙椅边,而龙椅上空无一人, 只一顶冠。   凌渡海在小鎏氏的躯壳中一言不发, 身边的周定鹤代替了皇帝身边的大总管,连宣了三道圣旨。   第一道, 说的是太子谋逆刺杀皇帝,皇帝身死, 濒死时留下一道口谕传位嫡子。   宫中嫡出的子女只有纪少瑜和容安公主, 余下就是小鎏氏腹中未出世的孩子。   第一道圣旨落地,满朝文武皆是哗然,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四起。   定国公垂首去蹭边上全公的袖子, “这怎么行,怎么就一定是皇子呢?”   这不难理解,小鎏氏腹中孩子尚且不知男女,即便是嫡出的小皇子,才刚出生的孩子怎么能当皇帝呢。   全公挤眉弄眼,“老哥哥是傻了么,这不是也得是了。”   “这道旨意若真是陛下的意思,那可真是……”皇帝,不,先帝的昏庸无道,晚节不保了。   满朝文武彼此缄默地摇摇头,心知肚明后半句话不能说出口,但显然是不肯信这个说法的,他们宁可信是小鎏氏后宫干政假传口谕。   但还未等他们统一口径着人出来带头,大殿四处的门骤然落锁,禁军从四面八方持刀蹿了出来,守在边上,不声不响地站着。   就这一刹那,鎏元卓与凌氏族中留在帝京的话事人双双出列,将这事异口同声敲定下来。   他们一方代表的旧勋,一方代表着新贵,在这种剑拔弩张的局势中出来替皇后撑势,其余人原也料想得到,只是诧异于他们态度如此鲜明果决,一时心中畏缩不敢言语。   鎏元卓乜他们一眼,扬声道:“如今皇帝驾崩,中权不稳,不如在座诸位将手中兵权交出,汇拢至中权?”   众人心中恨得滴血。   却见小鎏氏(凌渡海)抬了抬手,轻而易举收了零散的兵权。   第二道圣旨的大意是小鎏氏暂为皇后,待小皇子出生再为太后,老国师要在圣清山镇守妖魔王尸骨和守护龙脉,因而只能请凌渡海回朝为摄政王。   凌氏的话事人笑着环视一周,见他们一个两个都不敢出声,“这回诸公可还有异议?”   完了,凌渡海要回来,那还有他们什么事?   凌氏能一跃成为新贵就是因为凌渡海接手了水军的权柄,他们前面交出去的兵权都是小打小闹,那位才是真的手握大权的权臣。   第三道则是废了太子,但太子已经在佩安侯温漱觥的保护下逃离帝京了,遂下海捕文书全王朝通缉逃犯太子与温漱觥。   周定鹤拿出三张事先准备好的画像,前两张是太子与温漱觥的不难辨认,第三张却是一个十分美艳的女子。   虽只是画像不足以描摹出真人一半的容姿,但群臣仍然倒吸一口冷气,有见识的人嗫嚅道:“竟比凌家小姐还要美些。”   “这不是人吧……是妖物吧。”   凌渡海终于开口,她用小鎏氏温柔的声音缓缓道:“的确不是人,那是一只鲛人。她是南海鲛族二公主殿下,正是她助纣为虐,同废太子一并杀了陛下。”   “鲛人?”   “居然是南海鲛族。三百年了,这鲛人又来祸乱我们人族了?”   “竟还是王族,莫不是早有阴谋?”   一时间群情激愤,小鎏氏温温柔柔的嗓音中蕴含着浓烈的悲伤,她扶着高高鼓起肚子,又说:“三百年前鲛族上岸侵扰我人族,沿海数州民不聊生。如今陛下仙去,留本宫孤儿寡母……本宫虽柔弱,却也愿意替陛下讨回公道,向鲛族求一个公道,就一个公道。”   他一句话将群臣间的矛盾转移到人海两族纠缠的仇恨上,一下子引出了那段混乱的历史。   三百年前,莘氏叛国,圣清山震动,妖魔王尸骨封印不牢,给了一直被莘氏强力压制的海族机会,龙鲛两族派遣联军逼上沿海几州,为祸人间,沿海几州惨遭血洗,成为人间地狱。   朝堂之上针锋相对的情景忽地扭转成了一致对外,方才那点夺权的仇恨瞬间烟消云散。   与此同时,太子勾结鲛族的事情再也没人质疑,沾上了妖族,那是怎么都洗不清了,生生打成了板上钉钉的真相。   “鎏卿,你来拟这道战书,再传至高玄之国与荥瀚国。”   “臣领命!”   ······   别的消息传得都很慢,唯独太子、时九柔与温漱觥的画像只一日便从帝京传到了边境。   天擦亮的时候,温漱觥一夜不敢停,终于西去至沙洲湖边,然后沿着一条不是路的路北上,最终在红魍山山脚下的红魍镇停了下来。   车阴早早率领高玄威猛的将士红压压的一片等候在红魍镇口,他们的玄铁甲上散发着泠冽的血腥气,生生将红魍镇里藏匿着穷途末路之辈吓得不敢出来。   时九柔前半夜守着纪少瑜,时不时哼上两句有助疗愈的歌声,后半夜撑不住了。   时三岁:委屈,鱼鱼想睡觉了。   她睁着眼睛强撑着不睡,却还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直到令人作恶的血腥气中夹杂的浓烈而鲜明的海风的味道钻入鼻腔,她一下子就被刺激醒了。   时九柔醒来时半个身子都压在纪少瑜的腿上,她在纪少瑜的注目下,揉揉眼睛,乖巧老实地坐正,“是车阴!我来扶你。”   纪少瑜伤势恢复得极快,给他一夜时光,已经可以下地了,他一直不动,只是因为时九柔枕在他的腿上。   “别动……”   时九柔:“嗯?”   纪少瑜脸色微黑,指了指腿,“麻了。”   时九柔:……   她手指引出灵气,做成小锤子给他双腿一阵好锤,而外面的车阴好想等不及了,竟走来“唰”地把帘子掀了起来。   车阴看看纪少瑜,又看看时九柔,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他三下五除二将纪少瑜扛了出来,从怀中取出一粒血红的药丸,直接用灵力送入纪少瑜的口中。   “这是什么?”时九柔好奇去问。   “战利品!走,小姑娘,随我一同去杀魔妖!”车阴大掌不分轻重地也拍在了时九柔的肩膀上。   时九柔险些忘记了当初万寿节小宴上车阴隔着鱼缸的哪一掌差点给她拍晕过去,猝不及防被他大力在肩上一拍,痛得肩膀一缩。   纪少瑜攥拳咳嗽两声,身上的伤竟然恢复了八成,他将时九柔拉住护在身后,无奈地对车阴说:“阴兄,她只是个小姑娘。这是柔柔,时九柔,鲛族人。”   “我知道我知道,那条鱼嘛,也就你没看出来。”车阴哈哈大笑,抱拳,“对不住了小姑娘,第几境界?”   时九柔从纪少瑜身后探出个脑袋,道:“第五境界初。”   车阴拍了拍纪少瑜,半是安慰半是感慨,“不用多说了,你放心,皇位,哥哥一定送你回去夺回来。现在先别想那么多,同哥哥一道去杀魔妖解解恨,哈哈哈哈……”   纪少瑜张开手,手中那柄冰魄窄刀出现,车阴给他一匹马,他翻身上马,然后一手握刀拉住缰绳,俯身向时九柔递出一只手。   “来,柔柔。”   时九柔抿了抿唇,伸出手,被他一握拉了上去。   温漱觥与车阴第一次正面直接打交道,车阴问他会什么,温漱觥惭愧道:“只有第二境界,但家学原因,符箓应有尽有,另外,我挺有钱的。”   “有钱好啊,有钱最好!”   时九柔:……   她见纪少瑜摇了摇头,恐他想起自己泼天富贵一夜消失会情绪不佳,便默默地在纪少瑜身后小声开口安慰他:“你别怕,其实我也有,我哭一哭就有了。”   这话说的是想逗笑他。   纪少瑜扭头,脸色严肃,“不准!”   时九柔顿住。   纪少瑜柔和半分声音,徐徐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人都知道你哭一哭就能富贵,就有人要来捉你豢养,待你老了哭不出来,再杀了刮取油脂炼成长明灯。”   苍流大陆,从不讲道义。   “我,还不能保护我自己吗?”时九柔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她以为自己已经第五境界了,难道还没有自保能力吗。   不能,道理她都懂。   纪少瑜悠悠叹一句,“你就看车阴,他已经第七境界了,但离了卫队也不敢随意横行。越是身份贵重的人,越能标得上价。人族况且如此,何况你们鲛人。”   “豢养鲛人不是我说来吓唬你的,那在三百年前是常态,是历史……即便在今日,荥瀚国还有为奴的东海鲛族人。”   时九柔肩头微微抖了一下,想象自己变成皮鞭下的纺织小女工,就一阵怅然。   她眼角垂下,有样学样长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从前要小心翼翼地假装鱼宠苟命,逃了出来也仍然要学着苟命,真是没完没了了。   纪少瑜将她的模样尽收眼底,转过头正了正身板,嘴角弯起。 第47章 挥舞灵气制成的镰刀,她也是收……   时九柔上辈子是顶顶遵纪守法的良民, 这辈子从睁眼开始就奔波在苟命求生的路上。   她的幻术奇巧,大多都用在救人上,几乎没怎么沾过血,即便是在明阳宫里救纪少瑜那次, 她也没有杀过一个禁军。   时九柔难以跨越这道坎, 坐在战马上随着车阴的队伍冲向红魍山战场上时, 回过味来,她这是第一次上真实的战场, 将要亲眼见到这个世界最可怖的一面。   她的长发被风吹得扬起,宛如一面猎猎飞扬的墨色旗帜。   或许是跟着车阴大将的缘故,她们在首波的冲锋骑兵阵中, 战马奔得飞快。   时九柔明知战马有幻术加持,即便她手垂放两边也不会摔落下去, 可她心里打着小鼓, 激动又紧张, 双手不自觉地就扶上了纪少瑜的腰。   “怕吗?”   “有点。”   纪少瑜手上的冰魄窄刀泛起戾气, 他挥动窄刀,任由时九柔双手抓住他腰侧的甲衣, 目光坚毅。   “别怕, 你紧跟着我,我护得住你。”   他说得意气风发, 风将他的脸吹出青年的模样,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什么。原本有些暮气沉沉的少年老成, 如今反而如利刃磨去了外层的锈迹, 露出里面锋利的色泽。   时九柔有点恍惚,仿佛回到了最初相见的时候,那个冰冷的小太子对她说:“孤要养你, 她们,夺不走的。”   她应该挺感动的才是。   时九柔陷入沉思,握了握自己手,默默给自己鼓了鼓气。   车阴在红魍山剿魔所率领的这支高玄军/队番号龙鸣军,收纳得多是混了妖族血脉的精锐,人数不算太多,但战力极强。   他们只知道纪少瑜和时九柔是车阴将军的贵友,且红魍镇里人员混杂,很多都是在自己国家里犯了律法的逃犯,还有些以色事人的狐妖混血,形形色色,怎么样都不奇怪。   所以他们大多对时九柔和纪少瑜两人也只是看了看,主要是对时九柔多看了两眼。这年头,行走在大陆上的女鲛人不多了。   南海鲛族将自己族人护得跟眼珠子似的,鲛王脾气柔和懦弱,不越雷池半步。东海鲛族心肠柔软怯弱,鲛王名存实亡,几乎成了荥瀚国的附属。   红魍山战场在红魍镇另一侧的山谷里,那里有一处深不可测的地坑,地坑里源源不断地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将苍穹染成血色,浓烈的硫磺熏得山谷中的空气弥漫着黄色的雾气。   天坑中爬出一种没有皮的红色魔妖,传言中一千多年前这处天坑其实是旷阔的湖水,湖水是天蓝色的,极为美丽,生长着不计其数的水生生灵。   直到天火坠落,烧干了天蓝色的湖水,烧死了水生生灵,它们的灵体被烧在了残尸上,永生永世成为了魔妖。   每当天坑震动,没有皮肤的红色魔妖就会炸了窝一般从坑中爬出来,蹿到山另一边入侵乡村。   这些天车阴率领龙鸣军已经将冒出的红色魔妖杀了一批又一批,时九柔面对的已经是被削弱到不行的魔妖大军。   魔妖完全不讲武德,闻着人味就扑上来,密密麻麻地没有阵法,凭着魔性胡乱撕咬。   车阴在马上挥刀,开出一条血路。   纪少瑜紧随其后,他的冰魄窄刀上燃起烈火,挥刀去可甩出一纵火焰,火焰随马身环住四周,形成火盾,便只有他杀魔妖的分,不见魔妖近身。   显然是压倒性的打法,时九柔看得惊心动魄。   一只血糊糊的魔妖从高出扑来,直奔时九柔,时九柔呼吸都快要窒息了。   手上一热,时九柔看见纪少瑜握住她的手,举起她的手,对着扑来的魔妖,对上纪少瑜鼓励的眼神,时九柔额角沁出细薄的汗,但调动灵力。   一道冰刃旋出,冰刃带着火红的烈焰尾巴,瞬间将魔妖一劈为二,分落两半的魔体在空中被残余的火焰烧成灰烬。   粘稠的血液飞沾在时九柔的脸上,她不敢相信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纪少瑜笑了,眼睛中有明亮的光,他用灼热的手指去揩拭她脸颊上落下的血点。   “看,我说了没什么可怕的。”   时九柔还是不说话,只将手翻来覆去地看,纪少瑜转过身去,再次挥刀。   “我第一次用幻术去收割生命的时候,也有些不可置信。只是那时候是我被迫随军上的战场,但没有人保护我,即便那时我是储君。”   时九柔感受力量逐渐灌注进指尖,调动起灵气,灵气在她的手上第一次被揉成一柄长长的镰刀。   挥舞灵气制成的镰刀,她也是收割魔妖的战士。   她将脸轻轻贴在纪少瑜的后背上,听见他后胸膛里传来的心脏的跳动声,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   时九柔找到了幻术对于她来说的真正意义,不是仗着天生拥有幻术的好处滥用幻术,也不仅仅存在于生活享乐逗猫弄狗,更重要的是行走在野蛮的苍流上,幻术最大的意义是保护自己,也保护想保护的人。   车阴驾马回旋,有将士挥动旗帜,所有将士斩杀完手边的魔妖后偃旗息鼓。   “做得好!明日再杀最后一波,这番魔妖祸乱就告一段落了!收兵,回程!”   苍穹如血,空气充斥着硫磺的味道。   时九柔明显觉得味道比之前要淡薄了一些,流风吹进浑浊空气的山谷。   遥远处的天坑被流风吹着,天火反而稳定下来,不像之前那样忽高忽低,从坑中爬上来的魔妖也稀少了很多。   “那是怎么回事?”   车阴的战马并立在他们身侧,他夸赞了时九柔一番,而后解释道:“红魍山的魔妖之所以好处理,是因为有周期性,天坑每三年便有一次大震动,魔妖才会爬出来。如今这次震动已经过去了。”   “无人探究过背后的原因吗?”时九柔转向纪少瑜。   纪少瑜对她摇了摇头,面色平常。   “小姑娘就是问题多。”   车阴笑呵呵地又想来拍拍时九柔的肩膀,被时九柔轻巧地躲过去。   车阴老大哥什么都好,就是这个不知轻重这个毛病有受不住。   “回镇上去,哥哥我请你们两个吃一吃高玄的美食。”   时九柔感受到纪少瑜瞥来的目光,目光里有一点点调侃的意思,她回想起自己做人家鱼宠给人家打工的日子,馋得要命,天天摇头摆尾只为一口吃的,默默把头别了过去。   时九柔社会性死亡:别看我,不就吃你两顿饭,至于么!!!   纪少瑜收回含笑的目光,身下战马跟着车阴,他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内窥体内的百珍袋,里面死去皇帝留给他的鹤印在天坑的火稳定后离奇地闪了两下,仿佛收到什么东西的吸引一般。   虽然只有幽微的两下闪烁,但是纪少瑜还是注意到了。   凌渡海一定不知道还有鹤印这回事,毕竟这是连他这个当了许多年太子的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纪少瑜还记得最后见皇帝那面时,皇帝曾说:“纪氏王朝有许多隐秘……皇族千年来有一件传世的宝物与秘密,这枚鹤印是那件宝物与秘密的钥匙。”   那么会不会有秘密埋藏在红魍山的天坑附近呢?   既然鹤印中的秘密有关整个纪氏王朝,又是最隐秘的东西,那他拿着这枚鹤印,就一定要找出来。   纪少瑜分了一半的心神在思索鹤印的问题上,他分散迷茫的情绪就这样找到了一个着力点——帝京是暂时回不去了,与手握凌氏与鎏氏两大家族的第七境界高手凌渡海相比,他羽翼未丰难以抵抗,那何不另辟蹊径。   老国师的话犹在耳畔,昭曦神君等候三十年,他才十九岁。   老国师……   时九柔感受到纪少瑜的情绪中微弱的沉郁,她自己也在想很多事,于是以手指戳了戳纪少瑜的后腰,开口问。   “你说我们从帝京逃了,那帝京成什么样子了?老国师会回帝京吗?小国师在宫中安全吗?佩安侯侯府其他人怎么样了,豆奴儿和舟崖能平安无事吗?”   她一连串的问题问懵了纪少瑜。   “凌渡海不会让老国师回去,圣清山在罗州边境,我们那时忘了,罗州是凌渡海的老家,罗州妖祸起,圣清山震动怕是与他脱不了干系。老国师应该被他以圣清山架住了。”   天师派是很神奇的一个存在,自天师派创始起,他们既是臣子要听令于皇帝本人,也疏离于朝堂之外,可以在政变之中孑然一身,无动于衷,即便如此新帝也不得迁怒。   但他们不可违背的使命是守护圣清山的龙脉与封印妖魔王之骨,所以只要王朝还是纪家的天下,不管乱成什么样,都不得背离圣清山。   “至于小国师,凌渡海但凡脑子清楚一些都不会动他。其余的人……”   纪少瑜长长叹了口气。   时九柔想着豆奴儿,心都要碎了。   千里之外,昭赟王朝,帝京。   小国师所在的地方整晚似乎被下了结界,他睡得意外深沉,丝毫没有听见明阳宫中的动乱,也没有看见火光冲天,所以当他难得地睡到第二天下午醒来。   后知后觉的小国师忽然发现,变天了。   鸾凤阁被烧毁,小鎏氏直接入住了天子燕居曦和殿,鎏元卓立马送了侄女鎏觅寒进来,破格封为贵妃服侍小鎏氏,据传凌渡海将在三日后抵达帝京,镇海将军府扩了周边两条街,直接挂牌“摄政王府”。   太子勾结南海鲛族二公主殿下弑君逃离,已被下了海捕文书全国通缉。   东宫封锁了,小国师以纸鹤联络师父老国师,纸鹤没有飞出明阳宫便被拦下烧了。   他现在宛如一个聋子瞎子,更是个傻子。 第48章 “请问您是在找我吗?”   小国师在宫中行走依旧没有人约束他, 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去曦和殿找小鎏氏,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他在曦和殿门口驻足徘徊,等了许久,有些沮丧地转身离去, 却撞见穿着绯红流仙裙的凌绮雯与宝蓝色宫装的鎏贵妃, 她二人盛装华丽, 身后跟了长长的宫人队伍,众星捧月地朝着曦和殿走去。   小国师眼里亮起光来, 他伸出手要拦下凌绮雯,向往常一样想跟她说话。   凌绮雯不日将封阳亿郡主,她嘴角挂着高傲的笑意, 直接越过他身边,和新册封的鎏贵妃两人亲热地同行, 她们丝毫不见国丧的哀色, 头颅高昂, 无所顾忌地穿着明丽鲜艳的颜色, 连样子也不屑得一装。   曦和殿对小国师紧紧闭上的门就那样大开,他立在原地, 鲜衣怒马的少年双肩陡然一沉, 澄澈的目光中涌现痛苦色神色。   老国师曾说他心性过于单纯,叫他来宫中历炼, 学着体察人心。   小国师好像忽然明白了一点,比如凌绮雯从现对他的温柔小意并不是真的, 对太子的也可能是假的。   那他曾所说的所做的, 简直比折子戏里还要可笑。   他只是见过的太少,却不是傻。   譬如眼前所见,谁得利谁失意, 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他绝不相信少瑜哥哥会是个弑父杀君的人,也不可能勾结海族叛国。   小国师踉跄两步,深深望了一眼高高在上、紧紧闭上的曦和殿大门,失魂落魄地离去。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恍惚间听见呜呜咽咽的女子哭声,抬起头,见昨日灯火通明、今日封锁清寂的东宫就在眼前。   墙角处一个少女侧着身子,怀中捧着什么,哭得伤心。   小国师走近去看,少女嚯地站了起来,用手背猛擦两下眼泪,手中拿着一根遍体通红的短杖直对着他,放出一道流火。   小国师闪身,让流火落在身后地上,错愕地呼道:“容安公主!你做什么?”   容安公主看清楚是小国师,眼中犹有些警惕,她嗫嚅道:“我知道你喜欢她……我哥哥已经不在宫中了,你们还想要做什么!”   小国师不知如何解释,脸色红涨。   “嗷呜——”   恰在这时,被容安紧紧搂在怀中的肥胖猫咪自她宽阔的袖子中露出头来,痛苦地嚎叫一声,打破了两人间尴尬而紧张的气氛。   容安公主手足无措地抱着猫咪,她从不喜宠物,所以乍然接触到猫咪,又是一只受伤的猫咪,便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皇帝并不怎么宠爱她,以至于她在宫中像个隐形人,还没有人顾得上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她从自己的宫殿中翻墙流出来,到了东宫附近,正触景伤情中,一只猫咪从墙角狗洞爬出来,背上被砸出一个极大的伤口,血迹斑斑。   小国师一眼认出,“豆奴儿!少瑜哥哥最喜欢的那只猫。”   他伸出手要接容安怀里的猫,容安警惕又迟疑地看他。   “你放心,我能救!”小国师不善表达,只车轱辘话来回保证,“我对凌姑娘已经没有多余的想法了……少瑜哥哥绝不可能,公主殿下你知道的。”   豆奴儿又哀嚎一声,容安吓了一跳,将它抱给小国师。小国师施法疗愈豆奴儿,豆奴儿却一个劲地发抖,即便伤好了也不肯离开他的怀抱。   “罢罢罢、你养着吧。”容安有些泄气,她向来不讨小玩意的喜欢,更何况这是哥哥的猫,由小国师照料反而比她这个身份敏感之人照料要好。   “公主知道原先东宫里的宫人都去了哪儿?”   容安眼眶红红,摇摇头,并不怎么在意那些人。   “还能去哪,多半都发配去了辛者库或者浣衣局,身份高些的大抵是要被抓去拷打,屈打成招得一份伪证,好朝哥哥身上使劲泼脏水,这宫里的事从没新鲜的。”   小国师眸光一暗,“若我想救一救他们,公主觉得可能吗?”   容安瞥他一眼,“小国师以为呢?”怎的如此天真?   小国师握了握拳头,他以为,或许可以。   ……   曦和殿里,小鎏氏端着温柔端庄的笑容,像个假人一般一动不动,捧着高高鼓起的腹部就那样坐着   ——她那日就死了,如今不过被凌渡海用水灵气撑住肉体,成了活死人一般的傀儡。   鎏贵妃和凌绮雯两个人面前的却是凌渡海的魂体,同凌渡海本人不能说十分相似,但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了,只是身型虚透,和肉身有些微差别。   “摄政王大人修出的魂体同肉身一般,果真法力高强,有您镇国,乃我昭赟之福。”鎏贵妃眸含春水,秋波传情,一双眼睛生得分外妩媚,朱唇微启,吹的全是彩虹屁。   凌绮雯心里掠过一丝不屑,如小鎏氏如鎏贵妃,皆是些没有追求的女人。   “爹爹,废太子如今满朝人人得而诛之,小国师还在宫中要如何处置,那个容安向来与女儿合不来,又要怎么处置才好?”   “第七境界在当世是罕见的高手,在以前却不是,三百年前我昭赟有数不清的第七境界,乃至第八、第九境界也是有的。”   凌渡海瘦削的脸上两道高高鼓起的眉弓骨,使他温声说话时都显得很阴气。   凌绮雯见他先回答了鎏贵妃,鎏贵妃也丝毫不遮掩仰慕崇拜的意思轻轻点头,不由得心中郁结一口气。   凌渡海转而才对她说:“老国师对小国师犹胜亲子,他必须要被扣押在宫中,至于容安……”他摩挲着下巴,恶意满满地笑了一下。   “摄政王殿下,小国师又来了,他在殿外求殿下让他……”   周定鹤叩门进来,低着头,好似为难地很,心里却小国师失去理智的行为而感到暗爽。   他掐着手指盘算,最大的两个劲敌中,太子纪少瑜已经彻底出局,而小国师频频犯错。   “他求什么?”   “他求殿下让他将废太子身边的罪奴舟崖放给他。”   凌绮雯笑了,她对不知内幕的鎏贵妃解释道舟崖是个多么无关紧要的人物,鎏贵妃也捂着唇低低笑起来。   凌渡海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说:“放给他也不是不行,只要舟崖松口承认废太子对弑君早有图谋。说来,既然他这么空闲,不如就在临渊阁替小皇子作满三月祈福不得出来。”   周定鹤阴阴一笑,摄政王不愧是摄政王。   “另外,容安公主因兄谋逆,自知惭愧,自愿入道成为小国师身边道女,一并迁入临渊阁为小皇子祈福,不得出来。”   ……   时九柔同纪少瑜随着车阴的龙鸣军撤回到红魍镇,他们的兵营驻扎在镇外,给予镇内的人足够的安全距离,不至于逼迫他们暴乱。   虽是在镇外,但每一次剿魔归来,龙鸣军会有一个晚上的休整时间,就地解散,大家都到镇里去逍遥快活一番。   车阴一令下,诸人便作鸟兽散。散兵入了镇,红魍镇今夜花街的灯都要更亮三分,酒水供应不止,会是极为热闹的景象。   “你们三人随龙鸣军住在营地里是最好的,安全!”车阴建议,而后豪爽地挥挥手,“走,哥哥请你们三个去喝酒吃肉,权当同往日作个告别。”   他们一路人或许是由小山似的车阴开道的原因,时九柔感觉一进红魍镇里,就受到了无数目光的打量,无论走到哪里去,哪里的人都在看她。   不是看车阴,是在看她。   什么样的目光都有,鄙夷的有之、羡慕向往的也有之、垂涎好/色的也有……时九柔被看得有点发毛。   她小声问纪少瑜:“咱们很奇怪吗?”   纪少瑜比温漱觥的直觉敏锐,摇了摇头,“或许是昭赟人的原因,但的确有些不正常。”   温漱觥嬉皮笑脸,“因咱们长得好看呗。”   时九柔扑哧一笑,“你最好看了。”   温漱觥不以为然,“英雄所见略同。”   时九柔给他一个笑容,意思不言而喻。   但她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因为再向镇中繁华的地方去些,镇中小高楼前的墙上贴满了她们三个人的画像。   刷画像的是几个昭赟王朝长相的人,他们不仅贴画像,还将一沓子画像朝天上扔去,薄薄的黄纸瞬间飘扬如雪花,落在行人的手中。   “快看啊!昭赟王朝太子勾结南海鲛族二公主,叛国弑君逃跑,凡有线索者赏金千两!赏金千两啊!”   众多高玄人:吃瓜。   时九柔歪着脑袋:?   她:“咱们这么值钱?”   温漱觥:“不能啊,我不配有名字吗?”   纪少瑜:“……!”   车阴勃然大怒,他凶恶地朝前走去,却被纪少瑜拦住,“阴兄身有公务,不可替我们出头。”   时九柔挂着甜美的笑容,步履轻盈如点水,一个呼吸间便摸到其中一个散布画像的男人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冷不丁地开口。   “请问您是在找我吗?”   那个男人显然是个态度认真的打工人,毫无一点对环境气氛改变的敏感度,转身送进时九柔手中一张画像。   时九柔拿着自己的画像,和他四目相对。   那个男人像看见了鬼一样尖叫起来。   他的同伙被纪少瑜和温漱觥三下五除二绑了收拾了。   时九柔挂起一阵灵气大风,把路人手中的画像全部吹跑,而后将墙上和地上散落的画像收拢在手中,对围观吃瓜的高玄人笑了笑。   “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   红魍镇的高玄人和高玄之国的高玄人不一样,他们大多是有案底的,在丛林法则中只信奉绝对力量。   时九柔介娘们,一看就不像好惹的! 第49章 “不要给他可乘之机!”……   时九柔技能炫目华丽, 她一身金粉相错的鱼鳞铠甲泛着美而凌厉的光,很是唬人,将围观吃瓜的红魍镇镇民唬得散去,只敢隔着远远看热闹。   时九柔心里想的很简单, 既然身份已经暴露了, 不仅暴露了她是南海鲛族, 还将她二公主的身份明明白白点了出来。   那她还能怎么办,只能破罐破坏, 简而言之一个字,就是干!   这也是逼得没法子了,南海鲛人避世几百年, 但人人都记得南海鲛人有多珍贵,尤其是年轻貌美的女鲛人, 劈开鱼尾送入权贵的后院, 或是卖去当织布女工, 又或是逼她天天哭, 哭得眼睛瞎掉再哭不出珍珠为止,等她老了再杀掉刮油……鲛人浑身上下都是宝。   再阴损一点的人或许要将时九柔绑了去威胁南海鲛族的王族, 或者送去昭赟帝京, 做两头买卖,稳赚不赔。   时九柔现在就是行走的宝藏, 也是挑起战争的关键,只这后面一点她暂时还想不到。   时九柔勾起微笑的唇渐渐放平, 猛一龇牙, 怒目圆睁,用灵气聚成长柄镰刀,直接抵在贴画像的男人脖子上, 凶悍得很。   “说!谁让你贴这东西的,你们几个是谁!”   男人高声喊冤,颤颤巍巍地缩脖子,试图不让镰刀刃的寒气割伤颈子。   “从帝京传来的,哺州长官不敢来红魍镇,就给了小的们钱来这儿贴画像,小的们大字不识,都是良民!!求求仙女姑娘饶了我们几个吧。”   他叫得可怜兮兮,时九柔心中游移,想他也不过是赚个血汗钱,便想讲他放了去。   “可听他扯淡吧!良民?我呸,我汉三儿最瞧不上这种软脚虾,不过是强抢民女的淫/棍,也好意思叫自己良民……”   时九柔听力敏锐,耳尖微动,她抬头看向酒楼二楼窗口一个美髯大汉。   “这位汉三儿兄弟,你说这人是强抢民女的淫/棍,所言属实?”   不等汉三儿出声,时九柔已经听见有人嗤笑汉三儿:“装什么清高,红魍镇有几个清白的人,就你看不起这看不起哪,有种滚出去!”   汉三儿拍案而起,瞪那人:“好啊,我滚出去,有种与我打上一架,看哪个滚出去!你个偷儿,倒与他个淫棍穿一条裤子出门了?你怕不是从他腹中出来的蛔虫?好丢人!”   时九柔目瞪口呆,将灵气凝结成实体的大镰刀向地上一砸,“别——吵了!”   她话音刚落,见那边同汉三儿对线的小偷“咣叽”一声从二楼窗口摔了下来。   时九柔转转脖子,发觉这会儿纪少瑜在边上不声不响,面无表情,手腕却一甩,动了手。   温漱觥看好被绑成粽子的另两个同伙,纪少瑜步履沉稳,走到时九柔边上。   时九柔就看着纪少瑜用手隔空在“淫/棍”脸上拍了两下,瞬间两道红印子浮在他脸颊上。   她又听见纪少瑜冷冷地说:“我会让人把你们三个捆回昭赟境内,你所犯的一件也逃不过。此外,尽管将我对你做的告诉他们。”   温漱觥立刻拿出一锭金子,扬了扬手,冲着隔了远远距离仍不忘吃瓜看热闹的红魍镇民,笑呵呵地问:“有没有人愿意走这一趟?”   当即涌上一批亡命之徒,他们纷纷拍着胸脯保证:“俺们都是反抗暴政,绝无奸/淫掳/掠之辈!”   时九柔海豹拍手手:有钱能叫鬼推磨。   车阴等这遭烂事处理完了,背着手引他们进小高楼酒馆。   这家小高楼酒馆风格融合了三国特色,菜系五花八门,但以高玄菜为主,重油重盐重辛辣。   因车阴领头的原因,再加上刚才时九柔和纪少瑜几人大秀幻术,他们几乎就差头上贴着“我是高手,别惹我”的标签了,极会看人眼色的老板娘热切地贴上来,将收纳整合的菜单一人手里发了一份。   几个人在二楼的雅间坐定,车阴点了厚炸猪腿、红油浓汤、酸奶油蘑菇面以及黑石大面包。   时九柔一看菜单,觉得很像前世的俄罗斯菜系的四川改良版,于是加了两道水煮辣椒牛肉片、酸腌黄瓜大饼。   纪少瑜是昭赟人,口味偏淡,他看着时九柔和车阴一拍即合的点菜,太阳穴不禁突突直跳,点了荥瀚国口味的甜红虾,蛋烧牛片。   俗话说不吃美食,不知风俗。走出帝京看世界的时九柔调整好心态,心想这无非就是跟着纪少瑜来一趟冒着生命危险的大陆旅行,又能吃到各国美食,不禁眉眼都弯起,心情也畅快愉悦起来。   享用美食的时九柔忘记了一件事。   纪少瑜、车阴三人盯着她看了一会,时九柔唇角沾了酸酱,无辜地抬起头,“怎么了?”   纪少瑜递给她一条绢巾,反手指了指自己的唇角。   时九柔不好意思地擦掉酸酱,正要低头,却发觉眼前三个人的眼神愈加古怪。   “到底怎么了?”   “我们虽然是水族,常年在海里吃不到什么好东西,但是你也不必……”像一万年没吃过好东西一样,车阴难得含蓄起来。   纪少瑜却单刀直入,“你跟我说你叫时九柔?”   “对啊……啊!”时九柔对南海鲛族二公主的身份没什么代入感,时常忘记自己就是二公主琅澜。   她倒没觉得这个对纪少瑜冲击有多大,先看了眼车阴,解释道:“车阴将军,我从来没想过要和您姐姐抢丈夫。”   然后,时九柔向纪少瑜伸出手,抿抿嘴一笑,“正式认识一下,我是南海鲛王的第二个女儿,我叫琅澜,但时九柔也的确是我的名字。”   纪少瑜看着她伸出来的手,略微闪过疑惑的神色。   他也伸出自己的手,手心朝上翻了一下,然后冷不丁被时九柔一下子攥住了手。   握住他手掌的那只手很小,冰凉柔软却有力,与他的手不轻不重地一握。   “你?”   时九柔眨眨眼,骗他:“南海鲛族的礼数。”   车阴:?胡说八道?   时九柔向来乐观,她不想用琅澜的身份是一码事,但是已经被明晃晃地把这个马甲揭出来了,她也不能不认。   生活啊,就是这样不尽人意。   温漱觥被她的行为和身份震惊地眼珠要掉下来,一时产生剧烈的撕裂感,完全无法将她与初见的卢二小姐联系起来。   纪少瑜比温漱觥要内敛太多,他握了握手,感受手心残存的感觉,问她:“看来你鲛族二公主的身份凌渡海已经知道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回南海吗?”   ——时九柔不是普通的鲛人了,纪少瑜对她的情绪自然要收敛起来,不能跟之前所想一样。   “显而易见,有内鬼!”时九柔啃黑石头面包啃得两颊发酸牙齿生疼,她用黑石面包可以当石头一样砸在桌上“咣咣”作响,“我不回南海,绝不回南海。”   南海怎么敢回呢,琅瑶和鲛后不知给她按了什么罪名,说动了一向疼爱琅澜的鲛王拿出坐下弓要杀她,她回去还有命吗?   比起这个,她宁可跟在定时炸/弹纪少瑜身边。   纪少瑜缓缓饮下一口烈酒,他指尖在杯子上划动。   “阴兄,凌渡海恐会借着柔柔的身份向南海开战,他是个疯子。我们三人身份在红魍镇暴露了,又出现在你身边,怕是会对阴兄你不利。”   时九柔一愣,旋即想明白了,她深感自己政/治敏锐度不够。   “已经将我和他妖魔化成了彼此勾结,再加上车阴将军您,那岂不是变成了高玄的北海大将和弑君的太子勾结南海鲛族一起弑君?好家伙,画本子都不敢这么编。”   车阴表示他不怕,“咱们本来就是过命的交情,即便我和国主说了,国主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纪少瑜紧锁双眉,沉沉道:“如果……凌渡海的目的不只是得到昭赟的控制权呢?”   温漱觥“啊”了声,“你说他想统一苍流?”   纪少瑜摇摇头,他忽然讲之前很多没有想到的细节串联了起来,再想的时候察觉出了深重的违和感。   “如果我是凌渡海,我会先扶持一位皇室宗亲上位,而后等小鎏氏生出小皇子后再逼宗亲禅位,或者引诱皇室宗亲内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再趁机造势篡位。但现在他做了什么?”   时九柔忽然觉得脊背发寒,毛骨悚然起来。   “王朝帝位空悬无人,竟叫满朝文武等一个不知性别的孩子出生,皇族父子相杀,小鎏后掌权,叫天下人看纪家皇族的笑话……这些都罢了,最重要的是,王朝政/权不稳。我若是他,即便我知道柔柔是鲛族皇族,我也不会大肆宣扬出来,因我不想向海族开战。”   车阴出身皇族,立即道:“的确如此,他把宫墙内的脏事都抖出来,这很不合理。”   时九柔:“所以你的意思是……”   “凌渡海这个人本身就非常古怪,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纪少瑜摇摇头,双手手肘撑在桌上。   “他的行为毫无章法,实力强悍诡秘,与海族开战或是与高玄开战都只会生灵涂炭、血流漂杵,都不是喜闻乐见的事。”   “不要给他可乘之机!” 第50章 “难道几百年前的事……   “我从帝京出来后首先想的就是来找阴兄, 本想隐匿在红魍镇中休整一段时间,却没想到凌渡海竟将政变的事宣之于众,我怕是不能在这里让他们守株待兔了。还想和阴兄好好聚一聚,如今看来还是不要拖累阴兄了。”   纪少瑜目光愈发坚定起来, 他心中有一个离奇的念头, 只不过现在说出口来像是无稽之谈。   “如今我还是避开世人视线, 与阴兄仍以传音镜联系。我父亲留给我一处宝藏,我如今第五境界太弱了, 想着先去寻一寻。阴兄班师回朝后,切记惊醒高玄国主不要受凌渡海的挑拨与煽动,切记切记!”   纪少瑜一直想着红魍山战场中, 他百珍袋中的鹤印忽然闪烁的事情。   “少瑜老弟,别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 昔年在荒纪之山上你我二人困在悬崖之下, 生死难测, 如果不是你用血脉的力量替我挡了一击, 我如今怕是也不能在这里了。”   车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反手拍拍自己的胸口, 那里曾险些被一支流矢洞穿过,上面沾了专杀龙族的奇毒, 若非当年纪少瑜以身挡箭使箭轨迹偏离,他车阴就要阴沟里翻船了。   “凌渡海一定会拿我们三人出现在龙鸣军的事儿作话题, 阴兄只管向我身上推就是了。”   纪少瑜一顿, 目光落在边听他二人饮酒,边无意识地以筷子戳烤得外脆里韧口感黏口的猪肘子脆皮上,戳出许许多多个小洞的时九柔身上。   “柔柔是南鲛族二公主……”   时九柔听见自己的名字, 她反手指了指自己,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你说我?我与南海鲛族的关系有些复杂,当下凌渡海硬说我与你勾结谋杀了昭赟的皇帝,南海鲛族更是恨不得先杀了我吧。我是绝对不会回南海的。”   车阴了然,“如果我没记错,你原先是与南海龙王有婚约的那个,这事说起来还是我嫡姐对不住你。”   时九柔没想到车阴态度如此谦逊,连忙摆了摆手,“那种上一辈强订下的婚约,我自己也十分不愿意,我都没有见过龙王真正的模样,如果龙王和龙后两人情谊和美,我实在不愿意横插一脚。”   时九柔一直很避讳谈这个,纪少瑜从来没有听过这一段故事,问:“后来怎么样了?”   “我听嫡姐传音,南海鲛族后来嫁了大公主过去,叫什么……琅瑶的?我嫡姐很是头疼,据说那位将烛宫搅得翻天覆地。”   时九柔暗暗咂舌,大致将自己如何被琅瑶陷害,又如何与纪少瑜相遇的过程讲了一下,摊开手,道:“南海鲛族八成以为我死了,我还不如死了好呢,那样就可以金蝉脱壳好好活着……”   她越说声音越小,一切都与她之前想的背道而驰。   车阴大呼可惜,“原本按照我们北海龙族与你们南海海族的交情,接你去北海龙宫避难也不是不行,只怪你那个大姐和我嫡姐闹得不可开交,连带着北海龙族都对你们南海的鲛人不满。”   车阴对时九柔印象不错,与他原先印象中鲛族都是些优柔寡断、性格懦弱的大不相同,特别是她在红魍山战场披荆斩棘的飒爽模样。   “你的这事我会同我嫡姐好好说说。”车阴想拍拍时九柔的肩膀,手到空中一半又停住,给她取了一件佳品珍宝,“不是我说,只是海族毕竟是海族,一直混在大陆上不是个事,还是回到海中才是正途,上次的龙鳞怕是十次已经用完,这件白龙玉面/具给你。”   这是大实话,车阴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纪少瑜听见那句“海族毕竟是海族”,不知在想什么。   时九柔大喜,接过珍宝,放进自己的百珍袋中,谢道:“多谢车阴将军美意。”   纪少瑜见她欢喜,微微舒展开眉,温声问她:“凌渡海一旦以柔柔为借口与海族开战,柔柔,你父亲会如何做?”   “大概是不敢应战的。”时九柔没报任何希望,鼓一鼓嘴,说得很云淡风轻,“可能会派人出来抓我,然后趁机撇清我与南海鲛族的关系,同凌渡海赔罪。”   纪少瑜看着时九柔,想到自己与她同为天涯沦落人,心中蓦然一酸,指尖轻轻颤动,很想伸手去将她揽入怀中。   “阴兄,我与漱觥今日就离开龙鸣军,红魍镇不宜多留。”   车阴挽留:“这么着急?”   “局势风云变幻,很多时候事情都不会按照我们所预想的那样发展,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车阴愤怒地以拳头砸桌子,“可恨!若我不是高玄的北海将军,我只是车阴,杀也要给你杀出一条血路来!杀进明阳宫,将凌渡海那老贼杀了!”   末了,端起一杯烈酒,一饮而尽。   “阴兄,你可知凌渡海为何能连连破镜,如今已经至第七境界?我对水系并不了解,他很多幻术都非常邪异。”纪少瑜想起早年让密探整理出来的凌渡海的个人资料。   时九柔蹙眉,想起什么,问道:“不知车阴将军是否能用灵气作成小管去听很远处的声音?我以为这是我们一族独有的幻术,却没想到凌绮雯也会。”   车阴:“人族修习的水系幻术和海族不同源,人族的水系幻术老祖是昭赟王朝当年与昭曦神君一同灭魔族打天下的莘水将军莘擎宇。而我们海族是在自然环境中,凭借远古天神遗留的血脉和灵海深处的镇海石的能量,一代一代摒糟取精留下来的。   因此,各族又有独有的幻术。你说的那样,我没有。但千里传音的镜子你们也没有。”   “可是凌绮雯也有一样传音的杯子!”时九柔记得书中有一幕就是凌绮雯与周定鹤传音用了传音杯,“据说是凌氏秘宝。”   纪少瑜摇摇头,很不认同,“凌氏一族是新贵,在出了凌渡海这个水系幻术的天才之后,才渐渐兴盛起来。如果这是凌氏祖传的秘宝,凌氏不可能平平无奇这么多年。毕竟三百年前莘氏灭族,就再也没有昌隆的水系幻术家族了。”   “还有一件事!”时九柔倒吸一口气,想起被凌渡海在莲花池追逐的恐怖记忆,“凌渡海这个老变态他怎么会知道我们鲛族会短途穿梭?这种保命的杀手锏是不可能外传的。他还生吃鲤鱼,似乎能借此补充能量。难道是……不能啊。”   以形补形,通过吃来获取对方能量,是一种很古老且野蛮的水族行为。   好处很显然,可以直接消化对方的能量作为自己的,但是坏处也很明显,通过吃掉对方获取的能量容易和自身的相冲撞,特别是吃的多了,各种肮脏的灵气混在在灵韵池中,会彼此克制最后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在很久之前的蒙昧时期,海族之间却是会相互吞吃,但是现在连海族都不这样做了,难道凌渡海生吃水族?   纪少瑜轮廓棱角分明的脸上神色冷然,额角青筋微跳,他之前与凌绮雯一直在逢场作戏,就是想看看凌绮雯打着做鱼的幌子,究竟在做什么。   帝京人都知道第一美人凌绮雯极度喜爱食鱼,所有珍奇鲜活的水产都会送一份取镇海将军府,而据纪少瑜的秘密调查,凌绮雯其实并不是真的喜爱吃鱼,那些水物打量送入镇海将军府,最终都变成支离破碎的垃圾运出。   凌绮雯有一段时间修为涨得极快,纪少瑜从那些细微处品察出两者的相关性。   还好,还好。   如果当初不是他一念之差从凌绮雯手中先抢下时九柔,受伤化为鱼形的时九柔就会被凌绮雯以残忍的手段杀死。   一想到险些见不到面前双眼圆圆的少女,他的心难以忍受地抽痛起来。   他夹起一筷子水煮牛肉片到时九柔碗中,将所有情绪压在心底,无比温柔,温柔中含了一点愧疚地对时九柔说:“吃肉。”   “怎么……了?”时九柔被他目光看的有点发渗,戳戳纪少瑜。   纪少瑜伸出大手,摸摸她的头。   “从此以后跟着我,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将你护在身后。”   时九柔感受到他的大掌轻轻掠过发丝,正在轻嚼牛肉的贝齿一顿,他这人真是,好好的说什么呢。   也许是在逃亡的路上,惊心动魄的瞬间太多,心理防线就容易变得脆弱,偏偏纪少瑜总是真情实感地、不加任何隐藏地展现他的爱慕。   时九柔僵硬得说不出一句话。   “凌渡海在用禁术,他还将禁术传给了凌绮雯!我说这几年看凌绮雯愈发地妖里妖气,原来是这样!”一直在边老实吃饭、插不上话的温漱觥总算听到一个他明白的东西了,愤慨之余大为疑惑,“早在三百年前莘氏灭族后,通过吃来修习幻术的方法已成禁术,失传了。”   “其实这还是从水族学来的,即便在龙族也无人在用了。不过海族里面没有研究出规避坏处的方法,而莘氏在五六百年前似乎研究出了一种进阶的方法,后又传到荥瀚国和高玄来,一时风靡成为人族压榨海族的理由。”   车阴以拳砸桌面,恨然道。   “你们有所不知道,嫡姐前不久跟我说,南海龙族与鲛族险些擦/枪走火开战,龙族离奇死了一些族员,半截龙尸漂回烛宫,而另外半截不见了。龙族以为是鲛族所为,很是不满。”   “这事我与阴兄说过,是漂到海州近海了。”纪少瑜在鸾凤阁宫变前曾传音给车阴。   “没错,所以我与嫡姐这样说后,嫡姐出面压住了龙王要出战的念头。”车阴捏得巨大的拳头咯噔作响,“原来凌渡海吃我龙族才破境这样快!难道几百年前的事情,又要重现了吗?” 第51章 “小玉!小玉!”   离别在即, 纪少瑜等人与车阴畅快淋漓地饮了一番,连时九柔都在气氛影响下,抿了两口高玄的土豆酒。   从小高楼酒馆的雅间出来,车阴在柜台上拍出自己的将军令, 摇摇晃晃有些醉意, 环绕四周一圈, 将银子放上,高声说:“这是我过命的兄弟, 要是让我知道谁在偷偷打他主意,我车阴定将这人皮扒了!”   酒馆堂厅中众人噤若寒蝉。   纪少瑜立在原地,他付了两粒碎银, 在小高楼酒馆定了三间上房,由温漱觥上去收拾。   车阴看他:“你们今晚不随我去了?”   纪少瑜摇摇头。   “好。”车阴挥挥手。   他转身独自一人走了, 挥了挥手。   时九柔仰头无声地去看纪少瑜, 空气中流转着纪少瑜凝重的情绪。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她的声音轻柔干净, 带着治愈的温度,在冬日干燥寒冷的空气中如一股清新的暖流, 掠过纪少瑜的心间。   纪少瑜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微勾唇角。   时九柔轻咬贝齿,问他:“你与车阴明明是两个国家的人, 只是因为当年一起打过一场仗,就能将彼此当兄弟看待吗?”   “哪有那么简单。”纪少瑜摇头, 他低头与时九柔视线相交, “你有亲兄弟吗?”   “没有。”时九柔前世与今生都没有亲兄弟。   “我只有容安一个妹妹。车阴和我自幼都活在权力的夹缝中。我与我父亲的亲缘很淡,而车阴虽然有一对疼爱他的父母,但他的父母终生都不能生活在一起, 他幼年流离失所,我呢,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依靠。因而惺惺相惜起来。”   纪少瑜眸色浅淡,与她寻了一处角落的桌子坐下,施了隔音术。   “我和车阴相识在荒纪之山上,那是一场恶战,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真正上过战场。血魔是荒纪之山上最难敌的妖魔,它们一直从古战场存活到现在,那时候我只有第四境界,我们熬过了最难的一场战役,被迫逼入悬崖之下休息。   我们中的主力是车阴,他受了伤。在悬崖之下的军中,居然有人忽然暴起对着车阴射了一箭,我替他挡了,挡了之后才知道那支箭是特制的,尖锐无比,且上面被涂了专克龙族的药,药本身无毒,但入体与龙血混合会致命。”   时九柔惊异,手颤了颤,追问道:“你那时怎么想的,就替他挡了?”   纪少瑜笑得浅淡,“因为我们是战友啊。血魔已经很难挡了,内部起了龃龉,难道最后还能活着出去吗。其实那一瞬间,我没想那么多,身子比念头更快。”   “伤在哪里了?”   纪少瑜指了指左肩斜下几寸。   时九柔比划一下,发现离心口很近,心疼道:“你不怕死吗?”   纪少瑜跟她对视,心中一暖,不忍逗她:“纪氏血脉并不容易死。你放心。”   时九柔:“那也不行,万一呢。车阴也不能预料到普普通通一支箭,竟然能要他命。”   “柔柔。”   “嗯?”   “你在关心我呀?”   时九柔重重拍他的手,嗔道:“正经点啊!”   纪少瑜见好就收,容安小孩子性子,小鎏氏假模假样,皇帝只关心他配不配是一名储君,可能除了舟崖以外,只有时九柔会真情实感地站在他的一方想。   “后来呢?他们为什么要杀车阴?”   “ 放冷箭的人是对龙族怀有极端恶意的一些高玄旧贵族安插进来的。车阴是高玄公主和北海龙王的儿子,他们难以容忍车阴的存在,于是不惜在这么危险的人魔战争中刺杀车阴。呵,仿佛承认车阴这个半龙人是北海皇族的一员甚至比五万高玄士兵的安危更加重要!”纪少瑜难得露出怒容。   时九柔伸出灵气小爪子,捏成豆奴儿的猫爪形状,以柔软的肉垫去摸摸纪少瑜的后背,一下一下地安抚他。   “我明白了。其实这是人心博弈,对吗?”时九柔幽幽叹了口气,“幸运的是你和车阴都是好人,如果你们两个人有谁像凌渡海一样,或是哪一方利欲熏心,就不会这样了。”   “你说的不错。我不挡那一箭,车阴会死。我挡了,如果车阴想顺水推舟杀了我也不是很难。我们毕竟站在对立面上,谁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对方都会死得悄无声息,很难说对对方的国家没有好处。”   时九柔眨眨眼,用灵气小猫爪去戳戳纪少瑜的耳朵。   “嘿嘿,你看什么因种什么果,你种的都是好的因果。”   她没有告诉纪少瑜,在书中的世界里,纪少瑜的下场多么惨烈,现在这一步不能说发展得很好,但至少纪少瑜还完好无损地在眼前,还有逆风翻盘的希望。   纪少瑜抓住时九柔的灵气小猫爪,笑了起来,“柔柔你几岁了?”   “那殿下——你几岁了?”   “你怎么又开始叫我殿下了。我已经不是太子了。”   “那我叫你什么?瑜公子?”   “少瑜?倒是都可以。”   时九柔猛烈摇头,“不成,你读读你这名字,少瑜,烧鱼?”   纪少瑜脸一红,将她的灵气猫爪握在手心,嗫嚅半晌,“我有个不用的小名,无人知道。”   那是在他亡母留下的遗物上发现的,原来他曾被唤作:“小玉”   纪少瑜半天不能出口这个名字,太女气了,恐为她耻笑。   时九柔被他掉在半空不上不下,心里痒得出奇,挣脱出猫爪子逼问他:“是什么是什么!”   纪少瑜:“没有,不说了。”   “别呀!”时九柔用猫爪子挠他,还没挠到呢,只差一点点,就被纪少瑜反过来控制住手。   见纪少瑜前倾身子,时九柔吓得险些惊呼出口,“纪少瑜!弄痛我了。”   纪少瑜松开手,见时九柔鼓起嘴,很不甘心的样子,用手攥拳抵在唇下,“咳咳,你不准笑。”   时九柔保证:“我不笑!”   纪少瑜用手沾水在桌子上写,“瑜者,美玉也。少瑜,小……嗯。”   时九柔还是笑了,“小玉!小玉!”   纪少瑜别过脸去。   时九柔:“好了好了!小瑜总可以了吧。”   “嗯。”纪少瑜悔之晚矣,捂住脸淡淡出声。   “对了,小瑜!”时九柔戳戳他,“既然往后咱们三个要相依为命过日子了,也算是战友了对吗,那你的战友我想要一件趁手的兵器,你知道怎么弄吗?”   “挑到好的兵器不太容易,遇到好的铸剑师也很难,如果只是要将灵气渡在铁刃上,找一个懂幻术的土系铁匠就行。”   “红魍镇上会有吗?”   “我们出去看看?”   “好!”   ······   “两位且留步!”   一个美髯大汉出声,忽然拦在了要出门的时九柔和纪少瑜前,似乎等了很久。   时九柔认出他来,疑惑看他:“你是那个,汉三儿?”意思是问有什么事吗?   汉三儿单膝跪下,抱拳道:“大家都是沦落人,虽然你们都是皇族,但今日在红魍镇里,我佩服几位出手!我有一把力气,是土系的第三境界,如果几位还看得上我,我想追随几位!”   嚯!好家伙!这是要入伙了?   时九柔对他有印象,觉得他不错,在苍流这个幻术的世界,门阀林立,妖魔乱世,很多东西都被模糊忽视,特别在法外之地红魍镇里。   “你当初犯了什么事来的这里?”   纪少瑜开口,时九柔看向纪少瑜。   汉三儿抱拳,脸色一绿,缓缓说:“我是高玄人,自幼与我老娘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我老娘在一户高门为仆,高门内争权相轧,主母毒死了庶女,被主君发难,老娘便被推去当替死鬼。我不忿却久告不赢,老娘被处死,我就将趁那黑心主母出来时杀了她!”   丛林法则、弱肉强食。汉三儿竟然是犯了杀事,难怪看起来凶悍如斯。   时九柔是从法治社会来的,心里惋惜。不过在苍流,恶法非法,很多事情不能以前世的规则来度量,她在慢慢习惯这种差异。   “你的幻术是谁教的?”   时九柔正在感慨,听见纪少瑜又问了一句,纪少瑜和她不一样,每次开口问的东西总是能切中要害。   是了,汉三儿一看就是寒门,高玄的门阀阶级比昭赟还要严厉,他怎么有机会接触到幻术,又怎么能到第三境界。   时九柔自己本身性格缘故,容易相信人,来到这个世界后已经在努力去变得警醒。   “对了,你说你是土系!”   汉三儿挠挠头,“我是来到红魍镇才学会的幻术,我……罢了,我就实话告诉两位,我在红魍镇上跟着一个铁匠学手艺,他是个怪老头,看上我一身力气和好胆子,为了能够更顺手地帮他,他才教我的幻术。没想到我资质不错,学的很快。”   时九柔嘴角抽动,难道她开了主角光环,所以遇到的都是天资不错的人?如果温漱觥知道随便一个铁匠学徒都比他厉害,会不会气的吐血,还好温漱觥不在。   “你想清楚了?你确定要跟着我们,我们两个现在可是头号危险的人物。”时九柔指了指自己。   汉三儿一咬牙,点点头,抱拳道:“常言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既然都是犯了事,要跟,也要跟最厉害的!两位身上正气凌然,绝不是真凶真恶之徒,我汉三儿愿意追随你们!”   时九柔:……可不是最厉害的嘛,天下还有谁敢“杀皇帝”。   纪少瑜默然片刻,颔首道:“好。”   时九柔:“但你要先带我们去铁匠铺!”   这叫什么?这叫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52章 时九柔忽然感受到霸道总裁的魅……   汉三儿满口应下, 立即走在前面要给纪少瑜和时九柔带路。   “以后我该如何称呼两位?”   时九柔客气地说:“我姓时、这位你可以称他瑜公子,我们酒馆里还有一位整理物品的同伴姓温。”   纪少瑜轻轻点头,表示认可时九柔的说法。   汉三儿竖起拇指,“了不得, 我们这些犯了事的流民都是日子过不下去, 在家乡没有根基, 只凭着一腔孤勇闯到这片三不管的地带。却极少见到时姑娘和瑜公子这样出身尊贵的人。”   时九柔连忙摆手,“在这里就不要说什么身份高低贵贱了, 你既然愿意和我们几个流亡的人一起,就是伙伴,既然是伙伴, 就不分上下。小瑜,你说呢?”   纪少瑜负手摇头, 琉璃般的瞳仁平静淡漠, 唯独对她有不加掩饰的宠溺。   “柔柔说的是。”   汉三儿走在前面, 他是标准的高玄人身材, 头发发红,膀大腰圆, 像座行走的小山, 丝毫看不出奇特的地方来。   “你叫汉三儿,是家里行三吗?”   汉三儿羞惭地挠挠头, “只是随手胡取的贱名,承蒙不弃, 能不能给我改一个像样的名字?”   时九柔眨巴眨巴眼睛看纪少瑜。   纪少瑜扬了扬下巴, “你姓什么?”   “不知父亲是谁,家母好像姓伍。”   “伍嘉石。”   伍嘉石向纪少瑜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他出身不好,高玄之国好战, 一年中大多时候都在与周边的妖族战斗,重徭重役,以至于百姓疾苦,活得水深火热,很多孩子都是没有名字的。   从今日起,他有了正经名字,叫伍嘉石。   他们三人很扎眼,路上频频有人投来目光,时九柔将灵气镰刀持在手中,凶悍地无人敢当面议论。   伍嘉石分明高大如斯,却不知怎么在时九柔身前被衬得弱小、可怜又虚弱。   他挠挠头,顿时感觉到队伍的力量,身板挺得更加笔直。   纪少瑜落入凡尘,望向身边的娇小女子,觉得脚踏实地。   “伍嘉石,你跟着铁匠师父学幻术学了多久?”   时九柔打量了伍嘉石一路,也没有看出所以然,按她接受的世界观,天资飞跃的人也不能短短几年就破了第三境界。   “其实只学了三年。”伍嘉石低下头,“老铁匠教我说自己只有第二境界,万不可告诉别人我已经第三境界了。”   时九柔惊掉下巴。   难道这就是高手在民间,天赋异禀的人往往平平无奇?   纪少瑜也抬眸去看伍嘉石,这不正常,显而易见。   三人一行到了伍嘉石说的铁匠铺,在红魍镇最北的一角,紧紧挨着一家棺材铺子,灰扑扑的门面,在黄昏中看去,有些阴森可怖。   “老铁匠很低调。”伍嘉石解释道。   伍嘉石手指放在唇中,带着时九柔和纪少瑜静悄悄地推开门,里面一个如同小矮人一样的老头坐在摇椅上,倏地睁开老眼,露出芝麻大小的黑眼仁来。   时九柔被吓了一跳。   伍嘉石简单介绍了一下。   纪少瑜开口说明来意:“这位师傅,听闻您是土系的锻造师,可否为她打一柄可以渡灵气的兵器?”   时九柔将手中的灵气镰刀向前一伸,“与这一般的。”   身材矮小浑圆的老铁匠从摇椅上跳下来,取出三张描绘精细的图纸,摊开放在时九柔面前,“要哪种?什么材料?”   时九柔选择镰刀的原因很简单,她是水系幻术,防御与攻击都十分薄弱,不似纪少瑜适合贴身肉搏,因而兵器要长且灵巧,能够最大程度规避她的弱点。   她迅速敲定了样式与样式,正当老铁匠要将图纸卷起来的时候,纪少瑜忽然按住他的图纸,“这图纸的材质有些特别。另外,方才说的高玄精铁是你这里最好的?不对吧。”   老铁匠与纪少瑜无声对视,半晌,老铁匠嘿嘿一笑,伸出一只胖而粗糙的手,“懂货!还有一种深海岩铁,很适合水系,但是价格嘛……”   “无论多少,都要。”   纪少瑜笑容淡漠,语气不容分说。   时九柔忽然感受到霸道总裁的魅力了。   因为时九柔和纪少瑜的身份敏感,不宜在红魍镇过多停留,和老铁匠约定在明晚来取,这么不合理的要求,老铁匠竟然也同意了,让时九柔有点意外。   出了铁匠铺,时九柔敏锐地察觉到纪少瑜灵气骤然一乱,她按住纪少瑜的手,小声问:“怎么了?”   “回酒馆再说。”   ……   “怎么回事?”时九柔跟着纪少瑜闪身走进他的房间,以灵气将声音封住。   纪少瑜与她坐在桌子边,沉默片刻,问:“柔柔,我可以信任你吗?”   时九柔心怦怦跳动,预感有事发生。   “可以。我只是时九柔。”   她孑然一身,不是琅澜。   纪少瑜深呼一口气,从百珍袋中取出鹤印。   “这是皇帝最后一次见我的时候给我的,纪氏王朝有许多隐秘,其中太多只有皇帝一个人能知道。这枚鹤印是纪家隐秘的宝物与秘密的钥匙。只是皇帝死了,我不得而知秘密是什么了。在红魍山战场上,鹤印亮了一下,刚才在铁匠铺外,鹤印也亮了。”   时九柔去看那枚古朴的鹤形印,无比震惊,“你就将这个跟我说了?”   纪少瑜期冀地望着她,伸出一只手,将掌心竖起。   时九柔脑仁嗡嗡作响,她郑重地点头,紧接着以掌击上纪少瑜的。   “我会帮你一起找到秘密和宝物,夺回属于你的东西!”   击掌声干净清脆,纪少瑜松了一口气,开始跟时九柔详细地说起自己的盘算:“我们与车阴分开,一方面是不想连累车阴,另一方面我想去探一探平静下来的红魍山天坑。”   “带伍嘉石吗?”时九柔咬唇,“他和那个铁匠有些古怪。”   “不错。”纪少瑜,“但是要带上他,鹤印一共亮过两次,铁匠铺外闪烁或许与红魍山战场的闪烁有什么联系,带上他或许可以发现两者的关联在哪里。” 第53章 时九柔系了个漂亮干净的蝴蝶结……   伍嘉石这会儿一直和温漱觥两人在房间中闲聊, 没想到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竟也能聊到到一块去。   两人性格都不属于内敛冷淡的,一会儿就开始塑料地称兄道弟。   温漱觥对纪少瑜在这种时候收下伍嘉石非常诧异,他问:“你第几境界了?”   “才第三境界,比瑜公子和时姑娘差太多了, ”伍嘉石挠了挠他茂密异常的头发, 姿态放得很谦虚, 回答说,“跟温兄肯定也不能比, 温兄可别笑话我。”   温漱觥:???小丑竟是我自己。   他有点恍惚,作为佩安侯府用银子和丹药堆起来的贵族,温漱觥只觉自尊大受打击。   输人不输阵, 温漱觥“咳咳”两声极力挽尊,他忍痛抽出两张珍贵的符箓, “啪”地一声拍在伍嘉石的手心。   “我和你们不一样, 我家祖传是做符箓的。既然往后你要跟我们一起, 那见面礼是不能少的。诺, 这是两张挡伤用的符箓。”   精美绘制的符箓上花纹繁复,沉甸甸地落在伍嘉石手中, 他把符箓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感动得险些泪流满面直想喊温漱觥好哥哥。   “我我我我,我竟然有一日能得到符箓。”   这也难怪伍嘉石有这种反应, 符箓比较逆天,因而稀少, 在黑/市上流通的价格十分昂贵, 价格最高的一般都是挡伤型的符箓,这与符箓一次性使用的性质有关,攻击型的符箓未免有些奢侈。   温漱觥心里大为满足, 笑眯眯地看着伍嘉石将那两张符箓视若珍宝,暗搓搓在心中笑骂一句“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伍嘉石咧开嘴,又皱起眉。   温漱觥:“怎么?”   伍嘉石摊开手,苦恼道:“这玩意怎么用?”   温漱觥:“……罢了。”他堂堂一个贵公子为何要自降身份与伍嘉石肩并肩比高低呢。   温漱觥正在教伍嘉石怎么念咒语启动符箓,纪少瑜和时九柔在门外敲门。   纪少瑜简单地将接下来去红魍山战场的计划讲了一下,不过没有将鹤印的事情跟这两人说,时九柔垂着眼睫安静地听着。   “今天我们几个在红魍镇中闹得动静很大,车阴的龙鸣军明早才启程,今夜有人来刺杀我们的可能性不大,但还是以防万一,将酒馆房间的灯都开着。”   时九柔点头附和他,“即便没有人图谋不轨,也怕有人盯着咱们的动向,正好掩盖一二。”   伍嘉石欲言又止。   纪少瑜:“不用担心,我们去铁匠铺的时候掩蔽了气息,回来时我有意绕过路,刻意误导了视线。”   时九柔笑容明媚,“我还用灵气小管探查了,的确没人跟着我们去铁匠铺。”   伍嘉石松了一口气。   ······   隐藏在夜色中,时九柔将几人身上的气息取来放在水滴中,将水滴随意地散布一路,以防万一有人有特别的幻术可以窥探气息。   几人就这样悄悄地绕了一大圈,以与车阴的龙鸣军相悖的方向出了红魍镇,潜入了红魍山战场。   夜色中的红魍山天坑依旧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天火,苍穹依旧血红一片。   时九柔的鼻腔中又被浓烈而刺激的硫磺气息充斥,空气中悬浮着肉眼可见的燃烧的细小颗粒。   温漱觥体质最弱,已经开始咳嗽起来。   空气中的水汽太少,时九柔只能勉强取来水汽在用手指简单地编织了四张方块鲛绡,递给纪少瑜他们,示意系在脸上。   “魔妖竟然真如车阴所言一般消失了。”时九柔挥舞灵气镰刀,与纪少瑜后背相抵,环顾四周。   纪少瑜袖中的手握住了鹤印,沿着战场缓缓搜寻。   时九柔看他,纪少瑜摇头。   时九柔护住温漱觥和伍嘉石,提议道:“靠近天坑去看看?”   天坑边燃烧的是天火,时九柔走得近了,便开始觉得浑身难受得发烫,但她没想到土系第三境界的伍嘉石直接一口血喷了出来。   似乎是感受到了大家的目光落在身上,伍嘉石拿鲛绡擦了血,同样不明所以,他转了转脖子,惊道:“怪了,怎么会吐血,我并不难受。”   与此同时,纪少瑜手中的鹤印也开始一下一下地闪烁起来。   果然如预料一般,纪少瑜问他:“你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伍嘉石捂住肚子,茫然道:“我只觉得肚子很涨,像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但是不疼不痛,怎么会吐血。”   时九柔点在他肩上,引导道:“你尝试释放你的灵气。”   纪少瑜悄悄划破指尖,将血点滴在鹤印的头冠上。   天坑熊熊燃烧的烈焰“轰”的一声骤然大盛,然后立刻弱下去,露出了天坑边一道小小的水坑,里面流淌着的是粘稠赤红的诡异液体。   “小心!”   时九柔见纪少瑜弯下腰,用指尖去触碰赤红液体,心一紧,几欲跳出喉咙,手在灵气镰刀上捏得更紧。   纪少瑜纤长好看的手指放进去,滋啦一声冒起白烟。   “快拿出来!”时九柔上前两步。   纪少瑜面色如常,空着的那只胳膊拦住她,将整只手都放进赤红液体中,在看不见底的液体中摸索一番,忽然神色舒展开来。   时九柔只见他轻轻一按,赤红液体一瞬间被什么东西抽走。   纪少瑜缩回手,他的手上一片通红,青筋暴起,十分可怖。   “疼吗?”时九柔要去看他的手,却被纪少瑜藏在腰后,“那是什么?”   “没想到世间真的有液焰存在,幸好是我,换了别人都碰不得这个。”   液焰看似是液体,其实是火焰,难以熄灭十分可怕。   时九柔蹙起眉,固执地又说一遍:“给我看看你的手。”   纪少瑜一噎,“不疼。”   “给我,看看,你的手!”   两人僵住片刻,时九柔伸手上去拉他的胳膊,纪少瑜怕伤到她,背着手侧身去躲,时九柔没刹住车,撞进他的怀里。   纪少瑜如遭雷击,如蹿起电流一般麻了半边身子,呼吸随之一滞。   时九柔手快,趁他僵住的片刻,正好将他背在身后的手拿过来。   她鲛人天生细嫩冰凉的肌肤擦到纪少瑜手上,被他手上的伤口与残留的液焰灼烧到,痛得险些松开。   骤然的冰凉有时会与烈焰的灼伤的感觉混在一起,纪少瑜被她指尖的冰凉触及,同样浑身一颤。   纪少瑜要抽回手,时九柔却紧紧捉住,然后不容他分辨地取出鲛绡,转头问温漱觥要了止疼的药替他烫伤的手上好,再无比轻柔地把鲛绡缠上去。   时九柔系了个漂亮干净的蝴蝶结,仰起头,笑容清澈璀然。   “好了!”   纪少瑜胸口起伏,情绪复杂难测。   时九柔就这样看他,纪少瑜指尖颤动,他缓缓抬起手,用力地将小小的她揽在怀中。   “唔……”   “原谅我这样无礼。”   他的嗓音沙哑而隐忍,仿若有浓烈的情绪如薄冰下流淌的岩浆。   时九柔眸眼湿润,僵硬地、心跳加快地、忐忑地……轻轻回搂住他。   “乖。”   拍了拍纪少瑜的后背,两人的拥抱漫长而短暂地结束了,纪少瑜蹲在地上,看见小小的坑的底部有一方青色岩石,上面正好能嵌入一样东西。   纪少瑜把鹤印放进去,完美契合。   天坑已弱下去不少的火忽然向两边分去,生生将中间分出一条道路。   时九柔看见火焰分开的地方有一架蜿蜒向下直通底部的楼梯。   纪少瑜和时九柔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由纪少瑜开道走在最前,时九柔殿后。   温漱觥和伍嘉石压下惊异,却不知该说什么,跟着纪少瑜身后踩上梯子。   几个人下到天坑底部才发现,所谓的天火只是浮现坑上的一层,下面空空如也,不仅感受不到火焰的温度,甚至还觉得湿润寒冷异常。   天坑底部又有一个圆洞,此时已经大开,跳进去后,时九柔等人发现进入了一处密室。   密室里有一颗枯树,枯树只剩下半截树墩子,环绕在树墩四周有六个圆孔,只有一只圆孔还在苟延残喘地淌着天蓝色的半透明液体,滴滴答答地流进一只石碗。   时九柔等人被眼前诡异的景象震慑到,时九柔用手指沾了沾石碗边缘的天蓝色液体,放在鼻尖嗅了嗅。   只嗅了嗅,时九柔的灵韵池震荡起来,无数细小的灵气从灵韵池中跃跃欲试,想要与她指尖的天蓝色液体亲近。   时九柔赶忙压住自己的灵气,然后惊惧地对纪少瑜说:“你试试。”   纪少瑜也沾了一点,只他大胆地抿了抿,眼睛瞬间一亮。   时九柔曾窃用过纪少瑜的灵气,因而非常敏锐地感觉到纪少瑜身上的灵气旺盛起来。   温漱觥见他们两个在打哑谜,与伍嘉石也沾了一点抿了抿,表情也变得精彩起来。   纪少瑜一锤定音,“这或许是古书上所言的灵泉。”   时九柔迷惑地反问一句:“灵泉?”   “古书上曾记载的灵泉功效与这个十分相似,只是世人从来没有见过灵泉,时日久长,便逐渐以为灵泉是子虚乌有的东西。苍流大陆上无论人与妖,所谓地汲取天地灵气,其实都是在汲取灵泉散逸的灵气。   传言这里一千多年前是旷阔的湖水,湖水是天蓝色的,极为美丽,生长着不计其数的水生生灵,是因为天火坠落,烧干了湖水,才变成天坑的。或许传言不实,其实是灵泉枯竭了才变成这样的。我们试一试便知。”   纪少瑜将手上的手上的鲛绡揭开,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沾取少量天蓝色液体涂抹在烧伤通红的手上。   时九柔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液体迅速渗入受伤的皮肤,而通红破损的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愈合,最终竟然恢复如常,修长白皙。   “传闻灵泉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看来所言不虚。”   “这玩意……”伍嘉石砸巴舌头,迟疑着插声道,“我好像有些熟悉。” 第54章 这个傻姑娘,哭什么呢。   伍嘉石这句有些熟悉一出口, 其他三个人的震惊且狐疑的目光瞬间朝他看来,弄得他有些慌,连忙摆着手解释起来。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玩意,只是这味道的确与老铁匠给我喝过的什么、什么水的一摸一样。”   他说完, 结果时九柔三人仍然静默。   伍嘉石用目光向时九柔求救。   不怪时九柔三人这个反应, 实在是伍嘉石说的太离谱, 灵泉是何种神奇的东西,一个怪铁匠, 一个傻大个不仅见过还说喝过,就算是时九柔也一时无法说出“我相信你”的安慰话来。   温漱觥完全不相信,他笑了笑, 拍了拍伍嘉石的肩膀,“兄弟, 别是你记错了或是弄错了, 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   时九柔见伍嘉石真情实感地着急, 竟将一张脸憋成了红色, 那伍嘉石本就皮肤泛红,此刻脸色已呈酱红色了, 一时不知怎么解释。   “别急, 温漱觥说的有道理,你别是记混了?”   伍嘉石用力摇头, 他咬咬牙,手一摸, 手心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小瓷瓶。   时九柔眼睛快速眨了两下, 有些惊讶,看不出来伍嘉石竟然也有百珍袋这种东西,她自己那个百珍袋还是纪少瑜送的呢, 佳品珍宝幻水石。   百珍袋最次的也是上品,帝京寻常的铺子都是买不到,能买到的人家都有点特别的路子,总而言之一句话,百珍袋稀有难买,远不是伍嘉石这样的底层能拥有的。   时九柔立即就发出疑问,伍嘉石回答得特别爽快,说:“这也是老铁匠送我的,他自己做的,不过只能装三四十样东西。”   时九柔点点头,心里却说原来真正不寻常的是那个老铁匠,或许连伍嘉石短短时间能修到第三境界也和老铁匠脱不开关系。   她的想法下一瞬便被印证,伍嘉石从百珍袋中取出的小瓷瓶被他送去了纪少瑜的手中。   纪少瑜打开小瓷瓶,从巴掌大的瓷瓶里倒出一点浓青色的液体,他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了一点放入唇上尝试味道,眉头一下子便皱了起来。   伍嘉石期待地看去,连忙问:“怎样?是不是一样的味道。”   时九柔目不转睛地落在纪少瑜的脸上,纪少瑜迟疑地又点了一点瓷瓶中浓青色的液体,反复对比之下,点了点头。   “的确是一样的,不过似乎瓶子中的更为精纯一些,我体内灵气的反应甚至比那天蓝色的灵泉来得更剧烈。”   他为确保万无一失,用手指在冰魄窄刀锋利的刀刃上抹了一下,指腹窜出一串血珠子。   纪少瑜再将受伤的手指上点了一滴浓青色液体,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他还未止血的伤口一瞬间被磨平了,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受过伤一般。   显而易见,瓷瓶中的液体真的是灵泉。   纪少瑜将瓷瓶还给伍嘉石。   “老铁匠给你喝这个?”   伍嘉石点点头,他在三个人复杂的目光下,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反常。   时九柔明白,伍嘉石出身不好,幻术是跟了老铁匠之后才开始接触的,他没有受过正经的启蒙,缺乏对幻术世界的基本常识,很多认知都是错乱的。   比如说灵泉这种举世罕见的东西如果一经面世,怕是要被权贵疯抢,但伍嘉石听得懵懂,心底却丝毫不在意。而符箓虽然稀少,但有价有市,伍嘉石却能感动到要流泪。   伍嘉石解释道:“老铁匠说我学得晚,怕我不能给他好好干活,就扔了两瓶这个给我,让我修炼的时候喝下。我第一次喝了半瓶,觉得浑身都充满力量,感觉好极了,心想这肯定是啥好东西,所以剩了半瓶一直不舍得喝。”   温漱觥昏倒,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很不想讲话。   时九柔也默然半晌,伸出两根手指头,艰难地开口:“你说他给了你,两瓶?”   伍嘉石缓缓点头。   时九柔转动脖子,看向纪少瑜,“看来咱们运气很不错,捡对了人。”   纪少瑜表情平静,比时九柔和温漱觥镇定太多,又问:“你知道老铁匠是什么来历吗?他来红魍镇多久了,平时都做什么?”   时九柔小声对温漱觥说:“听伍嘉石那个意思,似乎老铁匠有不少瓶灵泉,居然这么大方,随手就能给出两瓶。他这是家里有矿吧,温侯爷,你家不是也有矿吗?”   温漱觥翻了个白眼,双手抱胸,反手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别说了,这里痛。”   那边伍嘉石老实地说:“不知道,老铁匠一直一个人住在铁匠铺,听说在红魍镇有个几年年头了,手很巧,也挺厉害的,一把年纪孤苦伶仃的,竟没什么人来招惹他。至于做什么,大多时间都在铁匠铺里,只是他每个月都会离开红魍镇两天。”   纪少瑜点点头,对时九柔说:“看来回去要再会一会这位铁匠了,正好要去拿你的镰刀。”   时九柔蹲在冒出灵泉的那个圆孔边,指着枯树根,推理道:“你们看,树墩周围有六个圆孔,只有这一个还在流着,液体是天蓝色的,如果伍嘉石的瓷瓶中的与这一样,那一个颜色是浓青色,一个是天蓝色,或许是因为量过于稀少而被稀释了。”   她用指尖去触摸灵泉液体,又说:“说起来,还记得那个传说吗,传言这里一千多年前是旷阔的湖水,湖水是天蓝色的,难道天蓝色的湖水其实就是所谓的灵泉,而灵泉就是从这六个圆孔里喷薄而出,与水相稀释,所以才呈现出天蓝色的湖水。”   时九柔感慨道:“原来那时候灵泉这么充沛。”   “柔柔说的不无道理。”纪少瑜也蹲身下来,与她肩并肩,道:“其他的几个圆孔已经枯竭,不过你再看那个枯树墩。这棵枯树的树墩切口虽然已经钝化,但是并不像是树木自然死去枯萎留下的,倒是有些像人为。”   枯树墩因时间久长,被岁月侵蚀,上面厚厚包了一层东西,时九柔没有留意。   经纪少瑜提醒,时九柔顿时打通关节,“竟然是人为的吗,那是不是可以假设这棵树的死活掌控着灵泉的死活,有人将树砍断,所以灵泉才逐渐枯竭,灵泉枯竭,湖水干涸,才变成了天坑,全来的水生生灵死去变成魔妖。”   “是这样的不错。”纪少瑜与她交换眼神,肯定了她的猜测。   时九柔叹了口气,“这丧尽天良的事儿,究竟是那个人干的?”   纪少瑜摇摇头,他开了一个隔音的幻术,不动口型,直接将声音只传给时九柔。   “既然开启这里的钥匙是鹤印,那么这里应该是皇族纪氏的宝藏,所以宝藏是灵泉。但纪家拥有灵泉,不应该会自断灵泉灵树,无异于自掘坟墓。”   时九柔毫不怀疑纪少瑜说的,她反应很快,立刻又传音给纪少瑜,道:“不是纪家,那或许是纪家的仇敌?只是如果是纪家的仇敌,又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   “纪家的仇敌么,那可太多了。”   时九柔:“……好吧。”   纪少瑜长呼一口气,绕着密室四周走了一圈。   时九柔知道他在找另一个入口,不过看他找了一圈,也没有什么发现,又回到了原位。   纪少瑜关了隔音,问大家:“你们谁能顺着圆孔看看圆孔下面是什么样子的?”   时九柔捏了个灵气小管子,将灵气小管探进冒着灵泉的圆孔,向下一探,穿了大约十尺深,都是黝黑的泥土,遂收回灵气小管,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有,只有土。”   纪少瑜点了伍嘉石,说:“你是土系,有没有办法?”   伍嘉石尝试着用土系的幻术去探索圆孔下,他捏了一把泥土,泥土变成没有生命但会蠕动的长条,钻进圆孔下面,他紧闭着双眼,用念力随着那长条泥土不断向深看去。   “灵泉是从土里渗出来的,含有灵泉的土一直向东……我看不见了。”   伍嘉石睁开双眼,他抱着头一直喊痛。   时九柔:“先休息一下。”   红魍山的位置非常特别,它在高玄之国、昭赟王朝和荥瀚国三国的领土交界点上,也在西方魔妖之地的边缘上,三不管地带。   “红魍山向东的话,只能是荥瀚国了。灵泉难道是从荥瀚国来的吗?”时九柔喃喃自语,“小瑜,你的舆图再给我一下。”   纪少瑜将舆图丢给她,尝试着将鹤印在圆孔上一个一个放过去。   时九柔展开舆图,找出红魍山的坐标,然后平着向东划去,手指停在一个地方,惊呼出声。   “这是苍流大陆的中心点啊!”   与此同时,纪少瑜的瞳孔骤然一缩,他藏在手心的鹤印突兀地、飞快地闪烁了一下,还剧烈地震动起来。   温漱觥和伍嘉石的目光被时九柔吸引过去,纪少瑜再看手中的鹤印时已经恢复平常,好像刚才的反应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幻觉一样。   纪少瑜收起鹤印,拿起时九柔手中的舆图,他身材颀长,将图垂直放下,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红魍山的正东方向上一个点,就是苍流大陆的中心点。   “灵泉的核心在苍流大陆的正中,这里应该只是灵泉的一支支脉。”   “那咱们接下来要去荥瀚国找灵泉了?”   温漱觥听得血都热了起来,他在边上看了这么半天,可算明白为什么他这个家里丹药秘籍堆成山的贵公子还比不过半路出家的伍嘉石了。   ——原来都是灵泉搞的鬼。   时九柔目光在温漱觥和伍嘉石脸上扫了一圈,温漱觥刚才心情沉郁讷讷地不说话,现在腰板儿挺得笔直,扬眉吐气的模样,好笑地心想着:这是什么,一个开了外挂的发现另一个开了更大外挂的?   她挪开目光,对纪少瑜说:“温漱觥说的没错,灵泉有助于修炼,如果咱们可以找到灵泉,才有可能翻盘。”   纪少瑜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鸦青色的眼睫浓密如扇翼,垂下时他的眼下有阴影笼罩,将所有情绪都隐藏起来,只听他嗓音沉沉。   “强者居临高位扭转乾坤,弱者奔走劳累为人鱼肉。”   时九柔伸出手,踮起脚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默默安抚他,一如她还在东宫的琉璃鱼缸中一般,在他所有不堪的时刻无声地陪伴着他。   只是那时候她是他的一尾鱼宠,而现在她是他并肩作战的伙伴。   “呐,你看,这不能怪你。凌渡海是第七境界的高手,而整个苍流大陆上又有几个突破第七境界的?他在暗处,咱们在明处,暗箭难防。他凭借着绝对实力窃取皇权,颠倒黑白,你也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对么。”   时九柔小声在他耳边说着,她仰起头,双眼明亮温柔,落在纪少瑜眼中,仿若初雪融化在心头,妥帖熨烫。   “有什么的,你看我们都陪在你身边。”   纪少瑜自幼亲情血缘缘分淡薄,少有朋友,如今唯一动心的女子在身边,幼年长大的知己好友在身边,除了深宫中的同胞妹妹,竟也聚齐了在乎的人。   最重要的是,时九柔口中一直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指代他一个人的“你”。   纪少瑜做了十一年储君,他能回忆起的快乐时光大多不在那座高高红墙圈起来的围城明阳宫里,反而是在远离帝京的地方。   与车阴作战厮杀的荒纪之山,远赴羽州赈灾济贫时与羽州百姓同吃同住的时光,再就是当下背着污名与时九柔和温漱觥逃亡的时光……竟每一段都比在东宫里深刻。   因为在这些经历中,金银堆里天赋权柄的小太子纪少瑜深切地感受到使命所在——那是他真正愿意为之倾尽所有去搏命奋斗的东西,是五万忠魂的命运、是一州百姓的苦乐,是他的心之所向,是黎民是国祚,是他的爱人朋友……不是高高在上的父亲对他沉重而冰冷的命令。   纪少瑜的血在心头迸发流动,寒冷的骨缝中亦焕发新鲜的力量。   “我们一起去找灵泉的源头。”   时九柔看见他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笑靥明媚。   几个人围在圆孔边,将圆孔中流出的灵泉分而饮之,时九柔抿了抿唇角,将残留在唇畔的灵泉消化完,静静感受灵韵池中的变化。   上次在莲花池中她接受了整个池子无数鲤鱼、老龟汲取的天然灵气,巨量的野生灵气虽然帮助她一下子突破了第五境界,但是想要继续提高修为境界,消化这些杂质很多的外来灵气十分吃力。   她直接吞下的灵泉春风化雨,将灵韵池中沉淀的杂质直接包裹融化了,洗涤了杂质的灵气精纯美妙,时九柔隐隐觉得灵韵池扩大了一圈,她似乎能模模糊糊看见第六境界的边缘了。   而纪少瑜反应更为剧烈,他的脸色有红光浮现闪烁,时而无比痛苦时而舒展因疼痛而狰狞的好看五官。   时九柔有些愣,不敢打扰纪少瑜。   温漱觥瞳孔震荡,惊呼道:“你要破镜了!”   说完,他手忙脚乱地从自己的百珍袋中翻找着,拿出一件又一件珍宝,财大气粗地摸出一打符箓,然后在纪少瑜站着的地方的八个方位各贴了一张符箓。   最后,他将一根金属长棍插在纪少瑜脚边。   做完这些,温漱觥拉着时九柔和伍嘉石到密室的角落,又贴了一圈符箓,才松了气,说:“好了好了,咱们等等。”   时九柔和伍嘉石被他一番操作看呆住了。   温漱觥受挫的面子终于找回一点,他边紧张地盯着纪少瑜,边详细解释给这两人听。   温漱觥道:“他在第五境界上已经停滞很久了,本来已经到中后期了,如今世上幻术被权贵门阀垄断,以至于第四、第五境界已经算得上高手了,第六境界及以上几乎看不到。除了第六境界太难突破以外,还有个原因就在于第五境界突破第六境界的时候就要开始遭受雷劫。”   原书中凌绮雯最后拼男人拼爹拼到权力巅峰也就第五境界,所以时九柔看书的时候不知道第六境界还要过雷劫。   不过雷劫是仙侠修真小说中必备的常识了,她理解起来并不难。   按照时九柔前世看得那些仙侠修真小说的套路,主角要遭受九九八十一道雷劫,要用自身的力量去对抗天道降下的雷,往往事先就会有师父或是其他什么高手准备各种法器挡雷,成了就破镜飞升,不成功则成……糊糊。   时九柔顿时悬起一颗心,双手一握一松,也跟着紧张起来。   温漱觥:“咱也没准备什么法宝,只有这些符箓看看能不能挡一挡了。”   因为雷劫是不管人在哪儿,就算掘地三尺也能劈中正主的。   纪少瑜身上流光四起,光晕一圈一圈缠绕在他身体一周,这些光汇聚起来,将他包裹着,裹成茧状。   盛起的光芒太过刺眼,时九柔等人纷纷闭上了双眼。   咚咚——咚咚——   安静地等待天雷降下,时九柔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不知多久,时九柔闭着眼仍能清晰感受到的刺目的白光消散殆尽,她额角已有冷汗渗出,但仍然十分安静。   没有天雷?   没有?   !!   时九柔睁开双眼,纪少瑜眉眼含笑站在她面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她太高兴了,纪少瑜完好无损,这说明他已经突破了第六境界。   “你骗人!”时九柔笑着笑着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扭头对同样震惊而喜悦的温漱觥道。   温漱觥表示虽然有点委屈,但还是挺高兴的。   纪少瑜用指腹轻轻揩拭过时九柔溢出泪花的眼角,他方才分明都已经作好了最坏的准备,闭上眼,眼前浮现出一幕一幕,最后全是她。   太好了,睁开眼还能看见她。   这个傻姑娘,哭什么呢。 第55章 琅瑶的人?   “算上伍嘉石, 我们也仅有寥寥四人,势单力薄,连安稳度日都艰难,更别提向不人不鬼的凌渡海宣战, 助你夺位, 但现在看来又有了希望。”   时九柔一行人来红魍山战场这一趟很有收获, 除了纪少瑜直接突破到第六境界跻身真正的高手行列,余下几人的修为也又大幅度地提升, 如果再找到灵泉所在,才有了招兵买马的资本。   纪少瑜突破第六境界后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无比振奋, 他在密室中有鹤印探查了一遍,发现暂时不能找到更多线索。   “这里的灵泉已经完全枯竭, 但好在找出了下一步要去的方向。我们今夜就启程离开红魍镇, 向荥瀚国去。”   苍流大陆上的三个人族国家彼此很少打仗, 与高玄和昭赟多年来和睦的邻里关系不同, 荥瀚国从环境至文化,都透露着生人勿近的疏远与冷漠, 遥远地在东方守着, 很少与其他两国来往。   荥瀚国对于昭赟内乱,或许也只会袖手旁观。   想通这点, 接下来要去荥瀚国的计划更是迫在眉睫了。   “老铁匠那里呢,也是今晚吗?”时九柔对伍嘉石点头, “你放心, 我们只是问问他身上古怪的事情,你要是跟着我们的话,也正好跟他告别一下。”   “也是今晚, 我们出去。”   几个人从密室出来,密室的天花板上的圆洞合上,站在天坑底高耸的楼梯边。   时九柔惊呼一声,纪少瑜皱起眉头,即便是有些迟钝的伍嘉石也察觉出异常来。   他们来的时候天坑底部的空气是潮湿寒冷的,而此时则无比干燥而清新,微微带着一点发焦的气味。   时九柔仰着头,坑顶本来漂浮着烈焰,烈焰外的苍穹如血,空气中的硫磺粉末给一切都笼罩上了层野而朦胧的雾气,然而此刻她一眼就能望到浓黑如墨的天空如一块上等丝绒,上面繁星璀璨闪耀。   天坑悬浮的天火,熄灭了。   “这是怎么回事?”   纪少瑜沉默片刻,道:“是天火挡了我的雷劫。”   顺着楼梯走到天坑边,纪少瑜再次用鹤印关上了机关,楼梯消失不见,天坑变成一方黑漆漆普普通通的大坑。   “这样也好,以后就不会再有魔妖出现了。”时九柔点点头。   魔妖都是入魔的妖,魔性盖过天性,失去理智,残忍好杀,于人于己都是痛苦万分。   “快些走吧,雷劫必然引来注目。”纪少瑜眸光悠远,语气淡淡,“正好将人引到此地,就无人关注我们。”   天助我们也!时九柔用力点点头,嫣然一笑,她白天做了点小手脚,在铁匠铺用了短途穿梭的符号,如今正好可以瞬移过去。   时九柔等人下一瞬出现在铁匠铺外十步远。铁匠铺在红魍镇极偏僻的一角,和棺材铺挨着,大晚上的棺材铺的主人早就关门回家了,这里更显得幽暗诡异。   时九柔将符号消除回收放进百珍袋幻水石中,她“咦”了一声。   纪少瑜低头看她,“怎么了?”   时九柔摇摇头,几个人走进铁匠铺里。   铁匠铺里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腥味,这个味道时九柔再熟悉不过了,是海草带着微微海水的腥味。   心脏不可遏制地开始狂乱地跳动,时九柔的目光在寻找老铁匠。   老铁匠从一个大桶后面钻了出来,他的身材是圆滚滚矮胖型的,他撸了一把头发,嫌恶地将撸下来的东西扔在地上。   是一团黏糊糊的海草。   “你们来了。”老铁匠板着脸,指了指插在架子上的镰刀,没好气地说,“做好了,在哪儿。为了你这一单生意,我都把海族招来了。”   他说得轻巧,听在时九柔耳朵里宛如一道惊雷平地炸起。   “海族?是哪个海域的?”   不会吧不会吧,海族上岸了,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转眼就找到了自己的踪迹?   时九柔心态有点崩,她掩盖气息的方法是南海鲛族常用的幻术,就是仗着南海鲛族不会行走在陆地上,她才敢明目张胆地用,谁料聪明反被聪明误,弄巧成拙引来了同族。   老铁匠胡子向上一卷,他走路有些憨态可掬,敲了敲铁桶,道:“和你一样,都在这里面了。你们走后不太久,这几条鱼来了,看上了你那把镰刀,想从我手上抢走,被我解决了。快拿走快拿走!”   时九柔上前取了镰刀,纪少瑜付了银子。   镰刀的确是用深海玄晶铸造的,手艺复杂,轻而易举就能灌注灵力,比灵气镰刀更为锋利,还有一个小小的机关,按下机关,镰刀头会从柄上飞出去,更拉长了攻击距离,时九柔很满意。   扛着新镰刀的时九柔望进铁桶里,都是品相不佳的璃曼美人鱼,都已经死了,其中有一条眼睛上有一块指甲大小的陈年黑伤,非常扎眼。   时九柔对她有印象,那是琅瑶身边一位得力女使,从小照顾琅瑶,又是婢女又是护卫,大约是第四境界,琅瑶嫁去龙族,肯定是陪着去的。   琅瑶的人?   纪少瑜站在她身边,许是见她面色不对,询问:“怎么了?”   时九柔如实道:“是嫁给南海龙王为侧妃的那个姐姐身边的人。”   “先追来的是龙王的人,这不对吧。有车阴嫡姐的关系,龙族应该袖手旁观。”纪少瑜蹙眉,“恐怕是你姐姐私自行动。”   时九柔:“你说的对,琅瑶听闻我没有死去心有不甘,遣心腹追我,这没有问题。但是她不过是侧妃,消息应该先传去鲛族晶宫才是,她行动这样快,我担心……”   人海两族还是分的清楚些比较好,琅瑶身份敏感,心性不良,如果倒戈实在是坏事。   “这个从长计议,先问灵泉的事情。”时九柔吸了口气,压下情绪。   纪少瑜轻轻拍抚她的后背,“不怕。”   时九柔给他一个感谢的目光,抱着镰刀,用灵气将桶里的死鱼按照鲛族方式销毁了。   “铁匠师傅,你能轻松击杀她们,其中有第四境界的幻术师,深藏不露啊。”时九柔打量老铁匠,试探问他。   老铁匠哼哼一笑。   “这点实力还是有的。”   纪少瑜与他开门见山,“这位姑娘你能看出是南海鲛人,那我,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是谁吗?”   “你爱谁谁。”老铁匠转身。   时九柔呆滞:……   “我是昭赟的太子,我有开启灵泉的钥匙。”纪少瑜不为所动,看了眼伍嘉石,“灵泉失传多年,您的灵泉是哪里来的呢?”   老铁匠顿住,他一直呆在没什么人来往的铁匠铺,不关心镇上的消息,伍嘉石之前简单介绍时也没有提到纪少瑜的身份。   下一刻,只见老铁匠暴跳如雷到伍嘉石跟前,跳起来给身材高大如山的伍嘉石额头一个脑瓜嘣儿。   “说什么说什么来着!你把灵泉给他们看了?” 第56章 “种取?灵泉原不是地下自然冒……   老铁匠原地转了转, 叹着气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还是遇到了纪氏的人........”   他正了正神色,严肃地对着纪少瑜抱拳拱了拱手,侧身指向铁匠铺后方。   “跟我来。”   几个人跟着他身后,走进了铁匠铺的内间, 见老铁匠催动秘术, 几个人脚下的土猛地下沉, 落进了地下。   老铁匠拉动机关,晦暗的地下空间亮了起来。   在两颗深水珍珠的照耀下, 时九柔才看见正中央的泥土上盛放着一支旱地金莲,金莲摇曳舒展地生长着,根部有一只圆孔, 圆孔上接着琉璃管子,汩汩涌出青色的液体。   “灵泉!”   几个人无比惊讶, 特别是伍嘉石, 他在铁匠铺这么久头一回知道地下竟然有这样一片空间。   老铁匠目光凝视在纪少瑜脸上, 片刻后, 他感慨一句:“你是纪家的太子?怎么沦落成这样了。”   纪少瑜反问他:“您怎么现在能认准我是纪家的人呢?”   老铁匠笑了起来,“在灵泉面前, 你们纪家的血脉藏不住。如果你不是, 现在已经死了。”   时九柔一惊,只见老铁匠变出几把小凳, 请大家坐下。   “既然是纪氏皇族,那就要尊您为座上宾。”老铁匠开诚布公, 道, “老头子我名叫尤袁稻,是当年昭曦神君身边的土老翁的后人。”   “前辈不必称‘您’,叫我一声少瑜便可。”纪少瑜心里松了一口气, 老铁匠一瞧便知是深不可测的高手,如今看来是友非敌人,“恕我冒昧,史书上不曾听闻土老翁之名。”   “的确如此。”尤袁稻想起什么,“你说你有开启灵泉的钥匙?”   伍嘉石为纪少瑜佐证:“他带着我们开的灵泉!在红魍山那个山谷上。”   纪少瑜凝思片刻,将鹤印拿出给尤袁稻看,“就是这个。”   他隐去了鹤印是皇帝传给他的秘宝,让大家当它只有开启灵泉的钥匙这一种作用。   尤袁稻催动灵泉,尝试着在鹤印上摸索一番。   只听一声机关卡硝松动的声音,鹤印忽然从中间对半裂开,里面流出白色的东西,尤袁稻扯动那样东西,用手向墙上一抹,液体变成薄薄一张纸贴在墙上,上面经纬分明,是一张舆图。   与一般地图不同,舆图上标记了四处地方。   时九柔仔细看去,发现一处就在红魍山,另三处分别在三个人族国家境内。   很显然,这是一副标记了灵泉位置的宝图。   尤袁稻舒展胖胖脸上两道粗眉,他对着纪少瑜笑道:“不错,不错!你说史书上没有记载昭曦神君身边有个土老翁,这其实是刻意为之。不知你对当年那段历史知晓多少?”   时九柔恐听不懂,眨了眨眼睛,“他自是知道,可否为我们也讲一下?”   纪少瑜点点头,“我自幼读史书,知道千年前的苍流人妖混住,并不分昭赟王朝、高玄之国和荥瀚国,彼时妖族势力强大,但因大多妖物灵智未全,被古妖魔王蛊惑纷纷成了魔妖,魔妖为祸人间,人间有五位义士揭竿而起,带领人族战胜古妖魔王,建立了国家,形成了今日的格局。”   他补了一句,道:“那五位以昭曦神君纪氏为首,其余是如今高玄之国的创国人谷沧氏,荥瀚国的创国人有臣氏,天师派老祖还有三百年前叛国的莘水将军莘擎宇。”   尤袁稻:“不错,但昭曦神君属火系,谷沧氏属金系,有臣氏属木系,莘水将军属水系,金木水火土五大系中还欠缺土之一系,正是土老翁尤氏。”   他顿了顿,继续说:“战争后期,土老翁身后有一支尤氏部族遭到古妖魔王的疯狂报复,昭曦神君为了保护这支部族,将受伤的土老翁和尤氏部族一起送到海上一座岛屿,当年为了掩人耳目,走了一条不为人知的危险航道,后来一场天降的大雾,再也没有人知道尤氏部族的去向了。”   纪少瑜了然,道:“原来是为了保护尤氏一族,您也是英雄的后代,少瑜敬佩。”   时九柔不解,问道:“既然尤氏部族已经扎根在海上岛屿,那您怎么又到大陆上来了?”   尤袁稻此刻变得和蔼慈祥多了,他指了指自己,问时九柔:“你刚才是不是对我能轻易杀掉那几个鲛人很意外?你猜猜看我是第几境界?”   “第七?”   尤袁稻笑了,语气轻描淡写,“第八境界初。”   “?????”   时九柔瞳孔猛张,不可以思议地倒吸一口冷气。   “那您是尤氏部族的首领?”   尤袁稻又摇头,“只是一位长老而已。那座海岛与世隔绝,我们尤氏部族长寿,还有六七百人,人人皆会幻术,第五境界以上者有两百人,第七境界之上者有五十人,虽然现在已经没有第九境界的高手了,但是第八境界有七人。”   这次不仅是时九柔瞳孔地震了,除了伍嘉石不懂行情以外,纪少瑜和温漱觥都不同程度地前倾身子,脸上表情剧烈起来。   “不应该啊……”温漱觥喃喃自语,“昭赟帝京破五境的都很少,怎么会这样呢。”   尤袁稻也感慨道:“我从上了大陆之后就发现了,所谓的高手也不是高手,实在是——太菜了。”   时九柔等人纷纷膝盖中枪:……怎地如此直白。   尤袁稻瞥到他们几个精彩的神情,咳嗽一声,摆正神色,解释起来。   “其实是因为苍流大陆的灵泉不知怎么回事渐渐枯竭了。所谓灵气,其实处处都有,但散落的灵气太零碎幽微,当年六位义士为了便于人族修炼,创造出一种方法,可以汇聚更多天地灵气,是为种取灵泉。”   纪少瑜蹙起眉头,“种取?灵泉原不是地下自然冒出的。”   尤袁稻点头,“是木系的有臣氏和土系的尤氏与水系的莘氏合力,以灵植扎根土底,用秘法让灵气凝聚成灵泉。没有灵泉,人族修炼就会缓慢数倍,如今苍流大陆的灵泉枯竭得差不多了,而尤氏岛上的仍然旺盛,是以才有这么大的差距。”   他终于将话题转回来,说:“但天下灵气息息相关,榨取灵泉的灵植之间彼此呼应,这些年尤氏岛上的灵植渐渐衰微,我们找不出原因,猜测是不是大陆上的灵泉出了问题,才派我上岸。沧海桑田,我们已经不知道大陆上的灵泉在什么地方了。”   “原来如此。”纪少瑜,“我们探的红魍山山谷天坑下的灵泉处,那棵巨树似是被人为砍断了。”   温漱觥补充:“我记得我父亲活着时曾说,三百年前人海混战时,人族高手还是很多的,这几百年才稀少的,恐怕是这个原因了。”   时九柔问:“那我们海族也难见极品高手,也是灵泉的问题吗?” 第57章 去荥瀚国了   “我们尤氏远离大陆太多年, 在深海孤岛上,有一道天然的屏障,与海族也无甚来往。不过在榨取灵泉的幻术现世后,灵气此消彼长, 海族一直为大陆抑制。”   老铁匠尤袁稻抚摸圆滚滚的肚子, 略有所思, “恐怕海族幻术一直也没有强盛起来。”   “竟是如此?”时九柔错愕。   大陆灵泉枯竭,灵气降级散落在各处, 四海海域宽广,被人族压抑了千余年的灵气不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因而也没有极品高手处世。   竟这样达成了平衡。   纪少瑜伸手指向尤袁稻种植的那一株旱地金莲, 道:“尤前辈既然懂得灵植的培育方法,那我们何必再去找灵泉, 直接种出新的灵泉?”   尤袁稻绕着旱地金莲转了一圈, 无力地垂落下双手, 他将旱地金莲的圆叶拨开, 露出下面的根茎,根茎发黑发白, 显然是开始腐败的迹象。   他摇了摇头, 苦笑一声。   “你们瞧,是不行的。我在红魍镇住了好几年, 将从孤岛带来的种子一颗一颗种下去,勉强成活了三株, 而每一株却只有一年的寿命。”   时九柔“咦”了一声, 柔软的手指钩在一起,她侧过头去,见纪少瑜也在蹙眉沉思, 就这一刹那,纪少瑜也转头看向她。   两个人对视片刻,时九柔冲他眨眨眼,纪少瑜长眉舒缓。   “是因为当世再无当年莘水将军、有臣氏和土老翁一般厉害的人在了。”纪少瑜缓声道,“正如前辈之前所说,灵泉相互联系,而这其中一定有一棵核心灵植,正是这株核心灵植出了问题,才致新种的也不能成活。”   尤袁稻抬眸赞道:“不错,不错!我猜想也是这样!纪家的儿郎终究不是俗物。”   时九柔在他说话的时候,已经走到了鹤印中取出的神奇舆图的前面,舆图上标记在荥瀚国的灵泉位置的确与他们事先推测的相差无几,不过不在正中心,而在荥瀚国的皇都荥城。   她侧身在舆图边,正要对其余几人开口,忽然她停住了。她侧身时余光瞟到舆图上,意外发现在某个角度时,舆图上四处标记了灵泉地址的图标有一些差别。   平视时四个标记都是蓝色的,但在时九柔现在的角度上,红魍山这处变成黑色,高玄国内的与昭赟王朝内的都一定程度变成灰蓝色,只有荥瀚国那一处蓝得耀目。   时九柔将这个意外发现跟其余几人一说,并道:“按照小瑜和尤前辈所言,我们应该都只有一个目的,复原灵泉,找到灵泉被人为破坏的秘密。现在从地图看来,只有荥瀚国境内的灵泉仍然活跃。”   纪少瑜对尤袁稻行了个礼,目光坚毅而恳切。   “前辈,昭赟国柞受歹人所害,我不得已流落他乡,我以纪氏后人嫡脉请您与我们一起。”   尤袁稻动容,回礼道:“好。昭曦神君曾救下尤氏一族,如今我作为尤氏长老,理应还纪家这份时隔太久太久的恩情。”   ······   是夜,时九柔、纪少瑜一行人在尤袁稻的引导下,通过土系遁地术从铁匠铺下方土地离开红魍镇,他们离开前饮尽旱地金莲榨取的最后的灵泉,又再一次提升与巩固了自己修为。   当时九柔从地底下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高高的日头悬挂在蔚蓝的苍穹的正中。   她仰着脸,迎着刺目的光揉了两下眼睛,竟然已经午时了。   他们一行五人直接避开了荥瀚国因昭赟太子政变而收紧的关卡,直通荥瀚国皇都荥城。   荥瀚国多水系多湖泊,舆图上看极像充满孔洞的海绵,每一处孔洞都是湖泊。荥为湖泊水泽的意思,音同“星”,国名意指湖泊水泽如浩瀚星空。   水生木,荥瀚国创国者有臣氏属木系幻术的老祖,是以取了这个名字。   这还是纪少瑜逐字解释给时九柔听的。   他们从地里冒出来,幸运地避开了一队巡城卫队,几个人在狭长的巷子里,一时有些茫然。   “你们谁来过荥城吗?”   几个人从土中出来,时九柔自带洁净能力,身上干干净净,穿着纤尘不染的鲛绡,且不论她心性如何,但任何时候都是美的,美得毫无缺陷。   她看着其余几个人整理因土行一夜而脏了的衣服,用幻术替他们简单地清理了一遍,见几个人恢复了熟悉的模样,询问起来。   在四人一致地沉默中,尤袁稻挠挠头,“我上岸是走的荥瀚国,但是一直在土里……所以就……”   时九柔咬咬指甲,“这条窄巷没人,但咱们几个的装束一看就不像荥瀚人,特别是尤前辈和伍嘉石,这么紧张的风声里出去怕就要让人看穿。”   “柔柔所言不假。”纪少瑜:“荥瀚国人身材偏瘦,好穿宽身阔腿的衣物,不分男女都极为白皙,与其他两国关系冷淡疏离,他们看似温文和善,却残忍阴戾猎杀奴役东鲛族。”   时九柔转转眼珠,“说白了是排外。”   纪少瑜点点头。   时九柔:“我记得他们衣物保守,我们先尽力乔装成他们的模样,寻一个地方住下,灵泉按图纸所示就在荥城,并且大差不离在荥瀚的皇宫附近,唔,应该还在地下!”   她模样认真,并不知纪少瑜目光没有片刻离开她,温柔而隐隐觉得骄傲。   纪少瑜嘴角微扬,他喜欢的姑娘纯澈、聪慧,如阳光温暖明亮,可以照亮他,乃至他们的路。   耐心听时九柔说完,纪少瑜表示赞同,补充道:“地下的可能性最大,这样,柔柔,我记得车阴曾给你一件珍宝可以易容,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你易容出去购置衣物,我们乔装一番去客店住宿。”   时九柔说好,她将自己按照曾在小宴上看见的荥瀚国使臣的模样变作穿着灰色阔腿裤的男人,行出几步,有些担忧,“我们没有路引,也没有身份证明,客店怕是有点危险?”   纪少瑜嗓音温和,“不用担心。”   时九柔顺着他的目光移到温漱觥身上,温漱觥修为最低,一夜未睡,吊着深深的眼下乌青,有气无力地“啊?”了一声,才慢慢反应过来,“哦!”   “我有一条私人商路,十分隐蔽,时姑娘你去找一家叫‘珉宝阁’的成衣店,再去探一探它边上的红香楼还开没开门。”   时九柔闻言放下心来,有第八境界初的尤袁稻护法,第六境界的纪少瑜,他们四个肯定没问题,想到这些,她快步转身走出了七拐八绕的窄巷,混入川流不息的大街上。   身在荥瀚国皇都的时九柔怎么都不会知道,就在他们被尤袁稻保护着遁地离开红魍镇之后不久,被三国嫌恶多年的罪恶之地忽然热闹了起来。   红魍山谷中七七四十九道裂天雷劫照得天空如若白昼,方圆五百里外城镇的高手和幻术师连夜赶去红魍镇山谷。   镇外驻营酣睡入梦的车阴第一个被吵醒,等他率军士前去时,既不见魔妖、也不见天火,闻不到硫磺的气息,看不见如血的苍穹,唯有硕大无比的天坑安静地躺着。   后赶来的幻术师们齐聚一堂,遥望车阴,纷纷崇拜地高呼:“车阴将军又又又晋级了?”【工 仲 呺:nmbooks】   车阴回头俯视他们:?   铁匠铺中,七八个披着坚硬盔甲的南海海族循着一丝丝残存的气息摸到这里,他们持着钢叉闯进铁匠铺中,只有一堆锻造到一半的废铁。   一个长发海蛇妖精端起铁桶,她闻啊闻啊,将桶一摔,尖叫道:“就是这个!我嗅到了死/尸的味道!巧乡女侍被杀了!”   七八个批甲海族登时紧张起来,另一个高阶的鲛人拿出一面大鼓,擂动大鼓,随着鼓声响起,鼓面上浮现出短暂的画面:面容绝美的女人施展海族幻术销毁死鱼,她身边模模糊糊还有四个人。   “是琅澜!她真的没死——” 第58章 人傻钱多时九柔   “琅澜在哪!”领头的高阶鲛人眯起长目, 对着大鼓伸出尖锐的指甲,在那柔韧光洁的鼓面上用力一划,恶狠狠地问道。   大鼓似是有知觉一般,猛然痛苦地收紧, 鼓面上浮现出两个大字:荥城。   “快去通报大公主殿下, 叛臣琅澜朝荥城去了——”   长发海蛇妖精手里拿着一面雕花镜子, 将高阶鲛人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进镜子里去,镜子另一端是嫁去南海龙族为妃的琅瑶。   这面传音镜, 也是龙族独有的珍宝。   传音后,长发海蛇妖精凑在领头的鲛人身边,谄媚讨好地问:“夕潮将军, 那咱们接下来呢?”   称为夕潮将军的男鲛人收回大鼓,他的眼中有狂热的红光, 朝着东边的方向, 一字一句道:“先去荥城, 活捉琅澜!”   “殿下来信了!”镜面发出荧光, 长发海蛇妖精将镜子举起来,上面浮现出灿若朝晖、富丽堂皇的南海烛宫中, 身着一袭缀满珍珠水晶的幻水纱长裙的琅瑶端坐着, 对他们发号施令。   “夕潮,本妃已与荥瀚国偌珑公主通信, 你一行去荥城追捕琅澜将畅通无阻,切记, 用尽一切手段就地、斩杀!   鲛王派出的晶骑卫队已经登岸, 在他们之前找到琅澜,杀死她!”   夕潮攥紧拳头,“谨尊大公主命!”   他的眼睛中闪烁着残忍的光, 琅澜——既然你当年拒绝了我的求爱,今天就让我亲手杀掉你,好吗?美丽无上的小公主。   ······   时九柔离开巷子前,贴了一枚短途穿梭的符号。   她走在荥瀚国皇都荥城的大街上,那种第一次走出东宫在照花坊的感觉再度袭来,街道十分拥挤,前后左右都是人。   时九柔倒是一点也不显眼,埋在川流不息的路人中,就好似沧海一粟渺小,她四处张望,陷入茫然……   她时九柔,从来就不认识路。   方才答应的太干脆了,倒是把这一茬给忘记了。时九柔拍了拍脑袋,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挤出去,到最近的一处铺子前。   她在幻术石空间中取了一粒碎银子出来,买了一串年糕团子。   老板娘看她出手大方,笑得眼睛眯了起来,挑了一串淋了许多酱汁的给她。   时九柔接过后咬了一口,咸甜的酱汁裹在软糯的丸子上,香甜可口,想着一会回程要是无事,也给纪少瑜买两串尝尝,可怜见的,小太子一定不懂什么叫路边摊的美好人生。   她想着,嘴上却十分正经。   “老板娘我想打听一下,珉宝阁成衣店怎么走?”   她话音刚落,抬头瞥见铺子上挂着彩绳,系成好看的结,挂着彩旗,十分好奇。   “您家的这个真好看。”   “多谢您的夸奖,这不是马上要举行偌珑公主的及笄礼了嘛,监市大人要我们这些商户弄的,好看吧?”   老板娘见在银子的份上,笑容和善可亲,指了个方向,“听口音不似荥城人呀,珉宝阁您可算是来对地方了,我们荥城最好的鲛绡大半走珉宝阁,听说有新的款式要上,是给家中姑娘夫人们买吗?”   老板娘的话提醒了时九柔,她此刻是男人模样,立刻将丸子握在手中,挺了挺背,也不回答老板娘的话,含糊道谢就离开了。   她朝着珉宝阁走去,这回她注意到沿街两边的店铺都挂了彩绳与彩旗,老板娘说不日是偌珑公主的及笄礼,看来荥城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了。   酒肉宴席,往往人容易懈怠,巡防也容易疏漏。   时九柔暗暗记下。   到了珉宝阁,时九柔有些意外,三层小楼都是珉宝阁的,服饰妆膏一应俱全。   她依照几个人的身高挑选了五套成衣,拿了头巾与帽子,又在一些胭脂水粉,最后她在一个角落竟然看见了些杂色长丝线,挑了两卷黑色的,一并买下。   结账时,时九柔特意拿起胭脂夸赞起来,“这两盒品质上佳,我家姑娘定会喜欢,她非缠着我要买与偌珑公主使用相仿的,我想着珉宝阁的最好……”   掌柜的笑容淡淡,看时九柔其貌不扬,口音也不正,有些傲慢,手掌比了个五,“客人识货,这都是特供宫中,贵人们选后留下的,要这个数一盒。”   “哟,真的呀!那太好了。”时九柔装模作样地两手一拍,拖长声音,“可真是大日子呢,就在……”   “就在后日。”掌柜的转身取了块布将东西包好,“四十两银子。”   “??”   就这四十两?时九柔一阵肉疼,嘴角微抽,自然的神情落在掌柜的眼中,更是惹得轻视。   付了钱,套了话,时九柔拿着一大包东西出了珉宝阁,她旁若无人地在转了一圈,寻到了隔壁红香楼。   红香楼显得格外萧条,门可罗雀。   时九柔就要进去,珉宝阁中一个小伙计跑出来叫住她,“客人,您落了一盒胭脂!”   “谢谢。”时九柔接过胭脂,“那红香楼怎的没人?”   小伙子撇了撇嘴,多嘴道:“也不知怎么能在这个地段开起来的,人人都说他家酒菜难吃,房间落灰,被褥又沉又重,主要是掌柜和伙计态度极差!要价还贵,渐渐便没了生意。”   时九柔假笑,心里默默想您家掌柜的服务态度也不见多好。   “哦”了声,两人都转身,时九柔自然是朝着红香楼的方向去了。   “您不会要去吧?劝您别去。”小伙计走了两步,回过身来,似好心地要提醒时九柔,“我们掌柜的说,人傻钱多的才去呢!”   而他话还没说完,已目睹着时九柔跨进了红香楼门里。   小伙计一口气噎在胸口,甩了甩手,“怪人!看着钱不多,人却是个傻的。”   那边,时九柔推门走进红香楼大堂,果然见四处落灰,一个杂役半死不活地胡乱扫地,险些将灰扬了她一身。   掌柜地慢悠悠从柜台后冒出头来,懒洋洋地撇她一眼,“您,住店还是?”   时九柔扫了眼招牌,寥寥四五样菜,价格果然奇高。   这一看便是不想好好做生意的样子,温漱觥所言的私人商路怕不是全靠他砸钱,这得亏得亲娘都不认识了。   时九柔走上前去,开门见山,取出一张从温漱觥那要到的温家符箓,拍在柜台上。   掌柜的抽魂一样猛地来了精神,仔仔细细查了一遍符箓上温家的图徽,迟疑地问:“您是?”   时九柔侧身看了看半开的门,掌柜的连忙挥手叫懒杂役关上。   门关紧,堂内就时九柔和掌柜的两人,时九柔才开口。 第59章 时九柔无意瞥到他,笑容如冰雪……   “很显然, 我是这张符箓主人的朋友,想必您对这个字也并不陌生。”时九柔用手指点了点柜台桌面,写出一个“温”字。   掌柜的不敢点头,也不敢说别的, 目光中充满打量、戒备和犹豫, 就这样一直盯着时九柔。   时九柔叹了口气, 道:“也是,您不信我, 我也不信您,那我不住就是了。”   她当即从掌柜的手中抽回温漱觥的符箓,拎起从隔壁珉宝阁中买的东西, 转身就要走。   时九柔迈着步子朝关上的门口去,她手中操纵着无形的灵气小管探查整座红香楼, 耳朵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哎哎哎——客人留步!”   掌柜的果然从柜台后面出来, 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时九柔身前, 去拦住她。   时九柔“啧”了一声, 确认灵气小管没有探查出什么异常,及时收回小管们, 抬眸对掌柜的笑了笑。   “红为海棠绿为枝。”   “燕剪湘竹黄柳绿!”   掌柜的立即对上, 双手一拱,忙道:“失礼了, 当下我信了,我信了!敢问客人, 我家主人在哪里?客人是哪一脉的, 与我家主人是什么关系?”   反应倒是正常,若对她与符箓毫无警惕才是真的有些问题,温漱觥同她打着保票说红香楼是条私人商路, 这么多年来都由他亲自打理,是断断不会出事的。   时九柔不信,她在这个世界这么久了,经历的事情太多,几乎要草木皆兵,不确认清楚这里安全,她不敢冒冒失失就领着纪少瑜几个人过来。   想到纪少瑜,她的手指下意识地蜷了蜷,心中柔软和不忍。   她和纪少瑜等人如今是什么身份?   温漱觥在昭赟帝京也算世家大族,族人们纷纷将他择出去,夺了他的佩安侯爵位,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不用凌渡海下手去查,温家为了自己的安危肯定自觉将温漱觥留下的所有东西都翻了亮出来。   难保温漱觥这一条暗路被人端了,演一处戏来“请君入瓮”,那可就太糟了。   红香楼到处没有不该存在的人,零落几个闲人,满楼上都是空客房,掌柜的反应挑不出问题。   时九柔绷直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你知道你们主人在那边的事儿了吗?”   掌柜的点点头,“我们这儿本就不图盈利,您肯定也知道。若无事,半年都不会有人来,银子都够,省着花。”   温漱觥说红香楼是他在荥瀚国的私人商路,时九柔一想就明白,这是他插在荥城的耳朵,有权势的大家族都有这个习惯,借着做生意的名字,其实都是一帮训练有素的间/谍在潜/伏。   红香楼故意抬高身价、降低服务,摆出生人勿近的姿态,就是为了少些人发现他们真实背景。   “行,开五间上房。”时九柔赶时间,不跟他攀谈,“你主人来了会跟你细说的。”   开了上房,时九柔把门一锁,才敢将东西都放进幻水石空间里,将最后一枚短途穿梭的符号刻了,瞬移回了小巷子里,看见了在那里等待的几个人。   “红香楼暂时来看是安全的,咱们可以直接穿梭回房间去。”   这里还是太危险了,时九柔怕夜长梦多,她用短途穿梭符号将大家都送回了客房,顺便取下了这一处的符号,盼着自己快入第六境界。   因为是短途穿梭回的红香楼客房,一切都无声无息的,一点也没惊动这条街上的人,一行人直奔红香楼,肯定得生疑,时九柔将这些都考虑清楚。   客房里纪少瑜等人围着桌子坐了一圈,他们都被时九柔急急忙忙地抓着穿梭过来,一句多余的都没问上。   温漱觥少爷气仍有点重,他举起桌上的茶壶倒水,半滴也没流出来,拧着眉头。   纪少瑜凉凉看他一眼,用手指轻轻抹了抹桌子,举着手指在温漱觥面前,只见指腹上一层腻腻的灰。   温漱觥刚要提声骂人,倏地意识到这是他个人名下的产业,一时梗住说不出话来。   温漱觥:……丢脸啊。   “我有话要说!”   时九柔悦耳的声音响起,四个人齐齐地将脸转向她,等她开口。   “我们现在要找到唯一还旺盛的荥瀚国灵泉,从荥城灵泉中找到复原灵泉的办法,查出是谁破坏了其他的灵泉。根据小瑜图纸的指引,这处灵泉在皇宫附近的地下,我们得寻机会到皇宫去,兵分两路,尤前辈实力强悍,用土系法术走地下。”   时九柔环视几人,压下声音,“我知道这个机会是什么了!荥瀚国偌珑公主盛大的及笄礼将在后日举办,届时全城人都会出来,兵力、所有的目光都会集中在偌珑公主身上,正是我们行动的好时机!”   时九柔感受到一束目光的注视,她侧首对纪少瑜笑了一下。   纪少瑜喜欢去看她分外认真的模样,复又正色道:“柔柔说的不错,这几日辛苦尤前辈走一走。我与柔柔境界高一些,这几日也出去摸查,漱觥与你的人接洽一下,和伍嘉石留守。”   时九柔拆开从珉宝阁购买的大包小包,紧张的神情一下子荡然无存,她拿出买好的衣服按照身高尺寸一人分了一件。   “你们不会易容,长相又与荥瀚国人不大一样,入乡随俗换上这几件衣物,也好不叫别人发现。”   时九柔目光在几个男人间逡巡,纪少瑜对她有意,她又不是铜墙铁壁,若有皮相如此上佳又整日挡在面前保护她的男人,她也难免会觉得心中偶有涟漪起。   思来想去,还是先拿模样忠厚老实的伍嘉石开刀。   “你们若有事,最好先寻了掌柜的帮忙,不要自己动手。实在不行要自己出去的时候,记得戴帽子与头巾,能遮先遮。只是伍嘉石是典型的高玄人长相,不太好办。”   时九柔给温漱觥一个眼神,过来帮她按住伍嘉石,那杂色长丝线用幻术编织出一顶假发,套在伍嘉石头上,盖住他的红头发,而后将他的脸用粉涂得煞白。   伍嘉石照镜哀叹,大呼不满。   “荥瀚国人就这个喜好,喜好白的。”时九柔咬咬手指,无可奈何道。   纪少瑜在边笑了起来,如沐春风。   时九柔无意瞥到他,笑容如冰雪落在掌心,悸动簌簌难言。   她拍拍头,骤然想起要给他买的年糕团子,怔了下,用手指戳他肩膀,“饿了吗?”   纪少瑜星眸点点,鼻音“嗯”了声。   时九柔笑靥如花,“走,你先换了衣服,让我辣手妆点一番,出去寻些吃的。”   温漱觥急道:“不是让掌柜的们来弄嘛,你们要做什么?”   时九柔摇动铃铛,将掌柜的喊上来,掌柜的进门吓了一跳,跪在温漱觥身前,喊:“主人!您还好吗?”   时九柔拍拍温漱觥,道:“你先与掌柜相谈,我与小瑜出去一趟。”   温漱觥还要说什么,时九柔已经拉着纪少瑜的胳膊出去了。 第60章 呀,第一吻!   时九柔带着纪少瑜去了隔壁房间, 她递给纪少瑜一套荥瀚国最常见的藏青色长衣搭一条裤管宽阔的裤子。   “你先换上,我不会偷看的哦。”   时九柔关了易容术,方才找纪少瑜他们之前,她就已经将买来的女式袄衣套上, 如今正好显现出来。   脸还是时九柔的脸, 穿着最寻常的素粉袄衣, 如海藻般丰盈柔顺的头发随意挽了起来,斜斜插一根木头簪子, 水洗牡丹一般,仍旧妍丽绝色。   纪少瑜手上捏着那套衣物,垂下眼眸。   兆威帝还活着时, 他遥遥在天,是霁月清风的少年储君, 遍帝京的世家贵女流水一般在他眼前过, 他也没有多看谁一眼。   彼时是不屑一顾, 如今是不敢一顾。   有时候偏偏就是惊鸿一瞥, 才叫心扉半开,只觉得她妍丽如灼灼花火, 再看连呼吸都要夺去。   怕是倾城倾国颜, 就如这一般了吧。   未曾弱冠的少年轻笑一声。   “你们鲛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美?”   “唔。”   时九柔被他问住, 在琅澜残存的记忆中搜刮着,南海晶宫的高级鲛族中, 各有各的美, 琅澜就像华美凤冠上压轴的那颗珠子,不露声色地压过了所有同族,被指给南海龙太子订婚。   她继承了这具身体, 不说愿不愿意吧,却也不能违心去否定这张脸。   “唔……鲛人都是美的吧,我……只是可能的确略美了那么一点点。   时九柔话音落,自觉有点尴尬,从她口中说出,有自卖自夸的嫌疑。   她捏起拇指和食指,比在眼前,小小声道:“大概这么一点点。”   纪少瑜笑出声来,学着她比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拇指和食指拉开,他手指很长,张开的距离也很远。   “这么一点点?”   时九柔哈哈笑出来,下一瞬,笑声戛然而止。   一双有力却不过分粗壮的胳膊将她整个人都环在其中,她的手半分用不上力气,分明在女子中已然高挑纤长的身姿此刻显得格外小,小到如同软软的一捧棉花,被那双胳膊牢牢锁住。   热意如火焰,循着耳尖猛蹿到脸颊,时九柔只觉得血向头顶百会穴涌去,随着血液涌上头去的同时,力气好似被什么一抽而光。   她的脸贴在坚硬的胸膛上,眼前看不清东西,时九柔挣脱不开怀抱,只能乖乖闭上眼睛,又想开口说点什么,意识变得散乱,一句完整的话都难以组织出来。   “咚咚咚——”   “咚、咚、咚……”   当两股不同频率的心跳声逐渐合二为一,当头顶心轻微的压力挪开,时九柔终于可以扬起脖子去看纪少瑜的脸,终于可以轮到她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   她却不能说话了。   既有少年的清俊又有青年的力度,那两片薄唇附来时太快,防不胜防便被捉住。   他含着浅浅的笑意与清清的香气,裹挟着充盈可口的灵气,一阵狂风般卷来。   沧海孤舟,雨中飘叶。   她感觉不到纪少瑜的大手扣住她的后脑,也感觉不到腰肢被从后面撑着,她所有的感官在被骤然突袭的那一刹那聚集起来。   或许只有一瞬,或许很久,时间在甜蜜而微凉的吻中变得可有可无。   时九柔从纪少瑜怀中离去,向后退了几步,双手撑在桌子上,深深地呼了几口气,绯红却半分也没有消散。   “你……”   纪少瑜却笑了,他唇色殷红,衬得肤色如雪,发黑如墨,清冷疏离的气质一扫而光,带出了血气方刚的“血气”,也有些灼得逼人。   纪少瑜停在原地没有动,他抬起手,以拇指指腹轻轻抹过唇角。   他动心很久了,一直以来都在克制隐忍,但隐忍久了,冰层下的岩浆总有要翻掀而出的那天。   “放肆”过后,反而心头一送,任情绪倾泻出来。   “我,自幼被说冷心冷情,不亲父母,长大后又被冠以不近女色的名头。”   时九柔对上他的双眼,那双眼在男子中属于顶顶好看的眼睛,生在他那张刀凿斧刻、棱角分明的脸上,像是坚硬处唯一的柔软,饱含热烈的情绪。   她心下微微一动,呢喃如喟叹。   “我知道,你一直有颗滚热的心,从我在东宫的琉璃鱼缸中便知道了。”   纪少瑜眼中的光更盛,却见时九柔摇了摇头,一贯明媚的笑容第一次有些凄然。   “我不是不心动。”   纪少瑜上前一步。   时九柔咬住唇,轻轻道:“算了。”   纪少瑜眸光微暗,然后便见时九柔身躯前倾,轻盈如精灵,飞快地奔进他怀里,他只来得及张开怀抱。   温香软玉撞满怀,纪少瑜强撑出来的罩壳忽然节节存断,他慌张地、像害怕什么绝世珍宝不能接住就要摔碎一般,将扑来的时九柔紧紧抱在怀里。   时九柔双手捧着纪少瑜的脸,郑重而用力地印了一吻。   “扳回一局!”   这回轮到纪少瑜面色如血。   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时九柔笑着推了推纪少瑜,“你先换衣服,我真的不看!”   说完,她转身到门口,背对着纪少瑜,用鲛绡蒙住自己地双眼。   纪少瑜笑意一直没下去,他很快地换了衣衫,将旧衣衫折好藏起来,不让时九柔看到。   “好了。”   时九柔转身,用胭脂给纪少瑜抹了层白/粉,学荥瀚国男子,将他的眉毛描粗些,如此一来,本就清瘦的纪少瑜活像一个荥瀚土著,戴上帽子,对着画像也难认。   “别说,虽然有点滑稽,却并不难看。”   纪少瑜微窘,但不反驳时九柔,只是不照镜子,暗暗催眠这人不是他自己。   “红香楼就是个假酒楼,一时肯定没有准备我们的饭菜,我们出去买了回来吃,再探探皇宫的门儿在哪,偌珑公主及笄礼的路线等等……”   时九柔喋喋不休,她说着说着不听纪少瑜应和,瞥他,却见他盯着自己在笑,傻愣愣的。   “怎的?我脸上不对?”   纪少瑜却道:“我呀,一直爱看你的嘴说呀说呀,好像有好多好多话一般,认真极了。”   时九柔作势要怒,却见纪少瑜轻轻将下巴放在她肩头,低低道:“我终于有个人可以依赖了,对吗?”   时九柔僵住了。 第61章 男女通吃的偌珑   时九柔和纪少瑜最后是从红香楼的后门偷偷溜出去。   红香楼后是一条暗巷, 原是给街边酒家后厨运送泔水的小路,后来街上的店都不开火了,纷纷将后门封死,唯有打着酒楼名声却也基本不开火的红香楼还在用。这些都是时九柔事先打听过的。   时九柔脸上仍留有一抹浅浅的绯红, 她走在前头, 口中的话就没有断过, 两人都知道,她是在掩饰紧张的情绪。   “这路我虽来时没走过, 但如今咱们这样的模样,是没人会留意的……”   她的脸生得太过靡丽,即使换了素粉衣衫, 丢在人群中也极容易让人注目,而吸引他人目光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若荥城中也有流散的画像, 她再这般高调, 暴露是分分钟的事情。   时九柔又不像用来时易容出的男人形象与纪少瑜相处, 一想想五大三粗的男人露出一张羞红的脸, 她觉得鸡皮疙瘩麻到天灵盖去了,也太难以接受了吧。   最后, 时九柔取了个折中的方式, 掐着易容术,在她自己原本的容貌上略改动几处, 譬如将完璧无暇的高挺鼻梁变得肉了些,姣好的唇形微微变化, 瞳色换成荥瀚国人最常见的栗棕色等等, 一张惊艳的美人脸落入凡尘,成了小家碧玉   但,这是时九柔有意朝着前世自己的容貌去变的。   时九柔前世的脸孔与琅澜的脸, 惊人巧合般地有五成像,或许就因为这半像不像的脸她才穿成了炮灰二公主殿下吧?时九柔如是想。   她前世长得算素人中不错的,但琅澜的脸实在是倾城之姿,像归像,差距还是十分明显的。   纪少瑜见时九柔走在他前面,上前两步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时九柔回眸。   纪少瑜轻轻将手与她的手扣住,将她小巧柔软的手裹在自己的里面。   时九柔笑起来,清丽如芙蕖。   “是不是不够好看了?”   纪少瑜摇摇头,笑了一下,“怎么都好看。”   “这时的话不怎么可信。”时九柔瞥他一眼,也笑着,却似毫不在意,“傻子也知道,原来那张脸更美些。”   嘴上话是这样说的,她的内心还是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一丝丝期冀。   “唔……”纪少瑜抚着弧度优美的下巴,端立在她面前,十分认真地打量她的长相。   “你要做什么?”时九柔莫名有点心慌,直去躲他的目光。   纪少瑜却不让她躲,扣住她的双肩,目光真挚,盯得红霞飞快爬上时九柔易容后有点平凡的脸颊,衬得人面桃花美得别有意趣。   眼上一凉,那是纪少瑜猝不及防落下的唇。   时九柔双肩一颤,抬眸去和他对视。   “你……?”   “我,喜欢你每一个样子。”   那一点小期冀被极大的满足了,于是小烟花在心头悄然炸开,甜蜜如同小手挠得她浑身酥酥麻麻的。   纪少瑜也很愉快,看她因为那一个轻轻的吻、一句短短的话,一瞬间亮起来的宛如星河白露美好的眸子,又思想发散地想起还在东宫时她就这样可爱。   一如既往的可爱,可可爱爱,她的柔柔。   咝,他自己都不禁牙酸。   “真的吗?”时九柔凑上前去,双手拽住纪少瑜的前襟,笑得愈发明媚。   纪少瑜用力点头。   “那……”时九柔眼睛一转,嘻嘻一笑。   “嗯?”纪少瑜有不详预感。   “你说你喜欢我的每一个样子,那我易容成老男人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喜欢?”时九柔踮起脚,凶巴巴地瞪他,“说!”   纪少瑜:“……”   时九柔哈哈大笑起来,她微微前倾身子,在纪少瑜唇上小啄一下。   纪少瑜一下血涌上脑,百尺钢化绕指柔,满心只有“算了,罢了,她这样可爱,为她做什么都行,哪怕什么都不做了,只要她开心就行了”的情绪。   那厢时九柔“偷香”成功,已然蹿出好几步远,在无人的暗巷蹦蹦跳跳,像只兔子。   纪少瑜摇摇头,一路从帝京到红魍山,又从红魍山到荥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将这条鱼收入心中,如今见她彻底崩开形象地放肆开怀,又无奈又好笑。   心却如泡了蜜水,处处甜。   时九柔顿住步子,扭头对他招了招手,“快来,我知道有家做年糕团子的铺子,特别好吃!”   纪少瑜快步跟上,蜜水中冒出点酸涩,叫这么好的姑娘陪她流亡逃命,实在是太委屈她了。   但也因如此,他的心里迸发出无比坚韧的信念,寻到灵泉,重握回灵泉的秘密,起兵反攻回帝京,杀凌渡海……   到那一日,他要给这位同是流亡的公主一个权倾天下的位置,与他相携相伴,再没人能欺负她。   ······   是夜。   荥城皇宫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这座苍流三大人族皇宫名叫永极宫,占地规模不如昭赟王朝的明阳宫,也不如高玄国的山平宫,永极宫的皆是黑瓦、素木、白墙,檐角繁复,处处悬挂宫铃,宫殿低矮最高不过两层,以推门为主,风格非常素雅。   嘉运帝多子多福,后宫充盈,是个极为慈爱的父亲,只是他年及四十五,生了一堆儿子夭折了两个女儿,才与宠妃宸贵妃生了一个幼女,于是将这个幼女高高捧在手心,极尽可能地纵容她。   偌珑公主就是荥瀚国嘉运帝的掌上明珠小公主。   在她的哥哥们只能挤在皇子居所时,她已经被赐了一座雅致的小宫殿,名曰阿丰殿。   初五,万众瞩目的有臣偌珑将要迎来盛大的及笄礼,赐武陈郡为封地,封号武陈公主,迁入公主府。   嘉运帝年近花甲,感天命不久,苦心替心尖尖上的偌珑公主经营名声,荥瀚国民间偌珑公主人心很高,静雅娴熟,倾城容颜,是当之无愧的国民公主。   不过,无论嘉运帝如何用心,偌珑公主本人只装装样子配合演出,骨子里却极度桀骜不驯,且“放浪形骸”,重欲轻义,暗暗在宫中养了一批净过身的美貌太监,甚至时常女扮男装微服出宫去游玩,逢遇美好女子,也高价购入宫中。   ——这是宫中辛秘,少有人知。   夜风徐徐吹过,悠扬婉转的曲调从阿丰殿素白的窗格中漏出。   阿丰殿中美貌女伎伴着曲声舒展身姿,裁剪合身的浅碧色纱质舞衣飘然如云,白净的少年太监涂着厚白的粉,赤着唇,一下一下地叩着拍子。   他们面前的软塌上,斜卧着一个慵懒贵气的少女。   她穿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丝锦广袖矩纹寝居服,膝上搭着浅草绿钉针绣的毯子,随意绾了发髻,拆了耳上和颈上的首饰,眯着眼轻轻鼓掌。   一个女侍悄然进来,跪坐在少女身侧,附在耳边悄声说道:“殿下,咱们的人跟丢了,只见那两人朝着赤米街方向去了,后来混入人群就不见了。”   闻言,偌珑公主挥退作乐跳舞的伎人们,懒懒地看了女侍一眼,凉凉道:“真是可惜了,那么美的男人,要是捉进宫来就好了。”   女侍耐心劝慰:“殿下且收收心,后日就是您的及笄礼,陛下说要让您登上花楼,万民一睹姿容……还是先别收人了,若闹出事情来便不好了。”   偌珑公主有些烦躁,推开女侍的手,“我省得,别说了。对了,你说前两日昭赟的阳亿郡主要见我?我同她没什么交情,只是琅瑶叫我见见她,罢了,她要是有空便叫进来吧。”   女侍小声道:“这个时间了,怕是有些失礼。”   偌珑公主:“不晚,再说了她没得诏令悄悄来的,可不得趁着晚上见么,你去召就是了。”   招待外宾的官方驿站距离永极宫非常近,大约也就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进来。   女侍一想也是,拿着手牌,领命退下了。   偌珑公主趁这会安心躺着,快要睡着了,才听见女侍熟悉的声音传来,她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   凌绮雯是昭赟新封的阳亿郡主,凌渡海真身已经回到帝京,成为摄政王大人控制权力,趁机将□□的太子党羽清剿了一番。   宫中被他制成傀儡的小鎏氏腹中胎儿最近情况不佳,看着像要早产的模样,鎏贵妃已经迫不及待要晋升太后,天天贴着凌渡海抛媚眼,三天两头送鱼汤。   凌渡海借着南海鲛族二公主勾结废太子的名号,向南海海族整体宣战,一时喧哗。   在战书下发不久,一队南海龙族龙王侧妃手下的海族秘密入宫见摄政王凌渡海,凌渡海的女儿凌绮雯才知道原来父亲大人才是真的与海族勾结的那一个。   南海龙王侧妃琅瑶早与凌渡海相识,凌渡海在海州才能轻易捕猎龙族,修为精进飞跃。   凌渡海和琅瑶秘密签下协定,凌绮雯被凌绮雯遣派至荥瀚国皇城荥城,搭着琅瑶与偌珑公主的关系线,亲自完成一项游说的任务。   凌绮雯至荥城已有三日,终于在今日晚上等到了偌珑公主愿意见她的消息,便立刻起身入宫。   她看着面前慵懒高贵的少女,伏身跪下行礼,心里却狠狠地酸了一把,都怨父亲凌渡海明明杀了皇帝赶走了太子,为何不想着早早登基,好叫她也坐上至高位,不至于如今还要给偌珑公主行君臣礼。   凌绮雯抬起头,将这些阴暗的情绪隐藏得极好,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神情,恭声道:“见过公主。”   偌珑公主轻启朱唇,目光一时凝固在凌绮雯的脸上,双手一合,十分激动,恨不得伸手去摸凌绮雯的脸。   凌绮雯略微不解,只听偌珑公主颤着声音喊了她一句:“好一个美人姐姐!!” 第62章 ……   凌绮雯在见过时九柔之前, 对自己昭赟第一美人的称号深信不疑,毕竟她从幼年时与纪少瑜等人在昭明殿读书那会儿就听人恭维夸赞她的美貌,长大后更是受到过如云的好评。   她不是没有见过别人赞赏她容貌时惊艳的目光,但是眼前这个少女的眼中不仅仅是单纯审美的惊艳, 更夹杂了火辣的欲/望。   凌绮雯眼见堂堂荥瀚国的偌珑公主那一双咸猪手要触在自己脸上, 生生打了个寒颤, 向后躲了躲。   偌珑公主对美人一向宽容,她讪笑两声, 坐正身子。   “阳亿郡主微服前来我国皇都,特意递了帖子要见我,所求究竟为何事呀?”   凌绮雯想起启程来荥城前和龙王侧妃琅瑶传音得知的秘闻, 她本来以为是传言夸张,如今一见立刻就信了。   她向来艳皮薄情, 心中涌上恶寒与鄙夷, 随即又被得意压下, 悄然握了握手, 所有情绪都尽数消失。   能屈能伸,才能成大事也。   凌绮雯无比温婉地对偌珑公主笑着, 眼含秋波, 放软身段,连音色都轻柔了几分。   虽然这本就是她极为擅长的。   “想必公主殿下已经知道昭赟所发生的事情了吧。”   偌珑公主骨头都被她笑酥了, 但作为皇族成员,基本的政/治素养还是有的, 只道:“这你放心, 如果贵国的逃犯到了荥瀚境内,一定严捕不怠。”   凌绮雯摇了摇头,她含情脉脉地看着偌珑公主, 手交叠放在膝头,问:“公主以为绮雯容姿如何?”   偌珑公主一噎,显然没有料到她的直接,但她也不是等闲之辈,凑近几分,道:“明眸善睐,是国色天香。”   凌绮雯也神秘一笑,不着痕迹地向后缩了缩,从百珍袋中取出一卷精美的工笔画像,徐徐展开,放在偌珑公主眼前。   只见那画像上的人极为写实,是一个俊美异常的男子,那男子身着一袭绣制白浅云纹的玉兰色绸衫,一条荔枝纹金带系在腰间,长身玉立在一树桃花下,斧凿刀刻般天人似的面庞上有双深如潭渊的眼睛。   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君子如玉。   画技高超,画像中的男子栩栩如生,犹胜立在眼前。   凌绮雯目不转睛地观察偌珑公主看到画像的反应,见偌珑公主果然被画中人吸引去了,恰如她预料一般,笑意更盛。   只是偌珑公主想的和她有些出入,她好美人,无论男女,也确实被画像中的男子牢牢吸引住了视线,但不至于为之失态……   但,那画像上的男人,她今天见过呀!   偌珑公主仔细端详画中人的五官,不移开半分目光。   凌绮雯得意道:“公主以为如何?”   偌珑公主不禁欢喜,觉得这也许就是画本中的天意所向,她已心生无限遐想,将画像接手过来,以拇指细细摩挲细白的纸面,犹似摩挲画中男子的脸面。   “不错,极为不错,这是贵国的哪位公子?”   凌绮雯眸光精深,压低声音,却惊得偌珑公主瞪圆慵懒的眼睛。   她说的是——   “昭赟的叛臣,废太子纪少瑜。”   偌珑公主手中的画像险些落地,她又仔仔细细去打量画中俊美男子的脸,五官确实非常相似,只是气质、衣着大有不同,但她的灵感向来很准。   她可以认定,这就是同一个人。   今天白日里,备受宠爱的小公主有臣偌珑第无数次偷偷从永极宫溜了出去。   穿着男装的偌珑公主为避人耳目,去了一条有些冷清的街市,忽觉腹中饥饿,在幻术强大的女侍陪同下,拐到一家卖年糕团子的小铺子前,忽然被酱香吸引,买了团子坐入内堂。   仙女下凡,尝了点新鲜。   偌珑公主身边高手如云,她自己不是很争气,也只是木系第二境界,荒废得差不多了,自然察觉不出小小一座年糕铺子的内堂也能卧虎藏龙。   还是她身边第六境界的女侍悄声提醒她,与她坐斜对角的一双男女似乎有些奇怪。   偌珑公主无所畏惧,便扭头回去看了那一双男女一眼。   只是因为这惊鸿一瞥,让她对其中的那个男人念念不忘。   被时九柔乔装打扮过的纪少瑜混在荥瀚国人里其实很难分辨,因他脸上涂得煞白,眉毛又描得浓而黑粗,戴着帽子很难被认出就是画像上的通缉犯。   毕竟热知识:海捕文书上的画像总是会偏离真人的。   年糕团子店里原本只有纪少瑜和时九柔两个人,纪少瑜就将帽子暂时摘下放在桌角,露出完整的脸来。   他们两个人正新欢蜜意地,却不料忽然掀帘子来了个眉眼细长的少女,还带着一位高手女侍。   心大得能跑马的偌珑公主当然不知道自己一进内堂,就被纪少瑜和时九柔两个人识破。   纪少瑜眼尖,察觉偌珑公主虽刻意穿了不符身份的衣服,但她脚上的靴子厚软崭新,其上绣制的花纹针法特别,不经意露出的衬衣腕口也可窥视皇族富贵。   时九柔也一眼看穿,偌珑公主虽然穿的是男装,脸型与骨架都是女子。   ——是个皇族女子。   他们两个彼此对视一眼,缓缓将勺子放在碗里,假装窃窃私语说着什么,手却摸到行头,没一会儿就起身走了。   待时九柔和纪少瑜出了店铺,偌珑公主犹在回味那极度符合她个人审美的男人,她见过太多美人了,只粗粗一眼就能知道衣下躯体线条,拭去粉底的脸又是如何,一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于是她派随从立刻去追离店的两个人,务必打听清楚那男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至于男子身侧一看便知道是伴侣的女人如何嘛,偌珑公主并不十分在意。   那女人长相平平无奇,周身衣着也不似高门,怎能配得上身侧的男子,就算两人都是高境界幻术师又怎么样,她可是公主啊。   再说了,偌珑公主本就是这方面的老手,她之前就曾看上过不少俊美的小哥儿,以权势威压,以金钱诱惑,实在不行就找罪名泼脏水,总是能弄进宫去的……只要净了身,厚厚赔一笔家中夫人抚恤金,往往就解决了。   谁叫皇帝就宠爱她呢?   只是她的人跟丢了那双男女,偌珑本来是极为失望的,但如今凌绮雯告诉了她那个男子的真实身份。   更重要的是,她可能是最早知道昭赟重案通缉犯、废太子纪少瑜原来就在荥瀚国的皇都荥城中,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偌珑心中波澜万千,正经起来,噙着一抹笑看凌绮雯。   “郡主是什么意思?” 第63章 ……   赤米街, 红香楼。   红香楼中每晚都点着几盏残灯,时九柔等人暂居在红香楼的客房中,仿若没有留下过痕迹,整条街不曾有人知道。   时九柔和纪少瑜那边甩了偌珑公主派来跟着的随从, 特意绕了路换了乔装, 从后门的暗巷进门。   纪少瑜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他早先还有点羞赧, 一碰到时九柔的手便像一块冰投入沸汤,整个人不由得僵麻几息, 但相处下来又渐渐适应了。   纪少瑜跟在时九柔后上楼,手上拎着东西,笑道:“柔柔倒是对怎么甩开人很有心得, 你那时也是这样躲开漱觥的人的?”   “你猜。”   时九柔语调欢快,回头看他, 吊足胃口。   纪少瑜温柔地看着她, 时九柔已经三两步上到了二楼。   “那时我运气不好, 遇上了凌绮雯, 于是我就……”时九柔把那次怎么利用凌绮雯来躲温漱觥的随从的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只见纪少瑜宠溺地看着她。   时九柔骤然反应过来, 惊愕道:“你知道?”   纪少瑜拍拍她的头, 骨节分明的手指作梳,替她整理头发, 算作默认了。   他在得知时九柔是鲛人之后,很多事情的关节都想通了。   两个人走进客房, 里面掌柜的已经给温漱觥等人备上了当地的一些冷餐, 荥瀚国人喜食冷餐与炸物,让温漱觥等人的肠胃不太能接受,温漱觥等人都没怎么吃饱。   于是时九柔和纪少瑜只见几人的目光都凝在他们带回的食盒里。   纪少瑜将东西给大家分了, 温漱觥边用餐,边介绍掌柜的,“这是我自己商路的人,老倪,底子干净,放心可用。老倪,你且说说这个偌珑公主与后日的及笄礼。”   掌柜的老倪捧着手,道:“殿下,柔姑娘。”   纪少瑜摆了摆手,“不用称我殿下,叫瑜公子便可。”   “是,瑜公子。”老倪自然知道纪少瑜的身份了,于是尊敬地拱手道,“偌珑公主是荥瀚国嘉运帝的幼女,嘉运帝中年得女,宫中只有这一位公主,备受宠爱。偌珑公主在民间很有声望,此番她及笄礼,嘉运帝预备大办,举办了大宴和花灯节,荥城民众将会聚在万花楼前的广场,初次瞻仰公主的姿容。”   时九柔:“难怪坊市中百姓都张灯结彩,将公主的及笄礼视作大事。”   温漱觥叫老倪退下,客房中只留下他们几个人商讨。   时九柔环视一圈,看见了尤袁稻的行礼,没见尤袁稻的人,疑惑道:“尤老前辈呢?”   伍嘉石说:“师父他趁你们没回来,遁地去探路了。”他已经认了尤袁稻为师,上过香磕过头的那种。   纪少瑜和时九柔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尤袁稻,尤袁稻是苍流大陆上少有的第八境界的高手,谁能为难得到他呢,土系高手做到这个程度,遁地术炉火纯青随意走。   只是,纪少瑜以神识摸了摸自己百珍袋中的鹤印,这鹤印对灵泉灵脉有反应,可以帮助定位灵泉,而尤袁稻显然是无法以一己之力找到灵泉的。   因为如果尤袁稻可以,那他在红魍镇住了几年的时间早将灵脉探出来了。   纪少瑜的鹤印连时九柔都不曾给过,是不可能让尤袁稻拿着去用的。   他便没有提这个,与几个人商定了计划,其中找到灵泉只是第一步,找到灵泉之后怎么将灵泉为他所用才是关键。   纪少瑜问温漱觥:“你在荥城的探子还剩多少,如今我们看帝京就像瞎了一般,我的人倒是没拔除得太多,只是一时间联络不上,如果能从你在荥城的人联系上昭赟的人,就容易许多了。”   温漱觥掐指一点,哀声叹气,“大多是温家的,当年我夺了爵位,哎,因为要韬光养晦装作纨绔,很多事便不好做绝了,如今后患毕露无遗。”   时九柔已经弄清温家那些龃龉,原是温漱觥作为嫡幼子,在他父亲去世后经纪少瑜帮助,一番苦心经营、曲线救国,挤掉了同胞兄弟又捍卫爵位没有旁落,而后为避锋芒选择成为纨绔,暗中经营商路与谍网。   但温漱觥袭爵日浅,对商路和谍网的掌控不够深,他跟着纪少瑜从帝京离去后,温家毫发无损地换了掌舵人,温漱觥手上还残存了嫡系,其余的都被新的佩安侯收去了。   见温漱觥唉声叹气,时九柔却笑着打趣,道:“迟早还是你的,怕什么呢,现在有人替你打理着不好吗?再说了,谁去谁留,正好替你筛出了离心的叛徒,省事了。”   纪少瑜:“漱觥,可知凌渡海最近在做什么,我与柔柔今日出去,有意打听,却没有听到凌渡海有什么新的动向。”   “这倒是有点奇怪了。”温漱觥,“顺着老倪这条线,我又联通了其他在荥城的探子,得知了昭赟的一些消息,其中最首要的一条你们也知道了,凌渡海借时姑娘的名义向南海海族宣战了。”   时九柔想到这个就头痛,“连琅瑶的人都在追我了,她原本就黑心毒辣,现在当了南海龙王的侧妃怕是更要想着法弄死我了。我都不知道我招她什么了,都逃到大陆上了也不肯放过我。”   纪少瑜广袖下手悄悄握住时九柔的,时九柔回握他的。温漱觥和伍嘉石看在眼里,吃了一嘴狗粮。   时九柔叹了口气,“琅瑶的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先暂时撇开她,最头疼的是南海鲛族怎么看这件事。”   纪少瑜从口袋中塞了块今日出去买的金豆糖到时九柔口中,接过话茬徐徐道:“南海鲛族其实大可不必担忧,三百年没有开战了,就算凌渡海想开,他又能找谁领兵呢?”   伍嘉石对与昭赟的事情完全插不进去嘴,但他也听说过南边昭赟王朝镇海将军的赫赫威名,好奇问道:“镇海将军不是水系的天才么,他不能自己领兵吗?”   “原先我们也担忧这个。”温漱觥笑了,心想伍嘉石到底是粗人,想不到也不能怪他,耐心解释起来,“他如果自己去领兵,帝京就悬空了,别的人直接抢了他的果实,直接发一道旨意撤了宣战,岂不是将凌渡海架在不仁不义的位置了吗?”   伍嘉石摸摸脑袋,又进入木头人状态,静静在边上听他们说一些自己不怎么听得明白的话题。   时九柔:“温漱觥说的不错,我那个鲛王父亲不是暴躁冲动的性子,几百年没打仗了,他肯定不会出兵打的,只是肯定会派上上岸来捉我,到时候将我捆起来送给凌渡海喝鱼汤,我不就亏了。”   纪少瑜轻叹着摇头,语气宠溺,“你呀……”   他心中一酸,柔柔原先也是海中备受宠爱的二公主,如今提心吊胆东躲西藏,受尽了数不清的苦楚,才会天天担心自己变成鱼片汤的。   他想开口说,别怕呀柔柔,有我在谁敢欺负你,转念又想起了当时三天两头逗弄她,吓得她在琉璃浴缸里瑟瑟发抖,不禁生出对自己过去的恼意。   “柔柔……”纪少瑜低低唤道。   时九柔睁着水润的圆眼看他,捏了捏他的手指。   温漱觥一阵牙酸,连忙道:“早就看你们两个不对劲了,别在我和伍嘉石跟前腻歪,红香楼里有的是空客房。”   这事上,温漱觥倒是和伍嘉石又并肩站在一条线了。   温漱觥也就这么说说,他又切到凌渡海的话题上去了,“据传凌渡海也不整治朝政,对纪氏皇族十分优待,将不少以前在家不学无术身居闲职的皇族偏支调去重要的位置。”   “真是……怎么说呢,瞎了眼吧!”温漱觥摇头,不无嘲讽之意,“你敢信吗,他竟封了乐菱郡王扈州刺史的职位,那可是大实权,就这样给了纪湄钧那个草包!”   时九柔:“有什么不妥?”   她当然不知道里面的关键了,纪少瑜在边上也笑了,不过转眼笑容就淡去。   时九柔揽着他的胳膊问,纪少瑜缓声解释道:“乐菱郡王是我七皇叔的儿子,与漱觥不同,那人是个真草包。纵然他是我堂弟,我也要那样说。”   温漱觥想来便想笑,“他在昭明殿读书时就是个笨的,耳根子软透,别人跟他吹点什么小风,他都信若圭臬。就这样也就罢了,那人偏偏又是个性子狂妄的,自以为是极了,可他不过一个皇叔的儿子罢了,在昭明殿里哪里排得上号,一点都不金贵,所以每每气急败坏地跳脚。”   时九柔哈哈大笑,追问:“然后呢?”   纪少瑜想起那个堂弟,恨铁不成钢。   “七皇叔人不错,可惜皇婶眼界太低,哄着养孩子,什么‘我家钧宝不过是年纪小人憨厚’云云,吹得他自以为了不起,想叫人人如他亲娘一般宠着惯着,只挑好话听,任性专断。后来封了他郡王,也想着给他一官半职锻炼一番,结果上任半个月,你猜如何?”   时九柔兴致勃勃,顺着他的话猜了起来,“他这样的性子,下面的官吏不敢违背他的话,稍有不慎少不得阴奉阳违,而那些性子耿直的就要受排挤了。”   温漱觥与纪少瑜两人一唱一和,时九柔听得趣味盎然。   温漱觥接话,说:“可不是吗,他上任半个月就落入他人圈套,分明只是一个不甚重要的环节,经手的军饷却被他手下人丢了,整整三万两雪花银啊。后来还是他母亲拿了嫁妆填的。”   时九柔:“那可不好了,我记得扈州虽也算昭赟比较重要的一州了?”   “扈州是昭赟第一大产粮州,关系全国上下的粟米与稻谷,粮食为民生根本,刺史若是尸位素餐,恐有大难。”纪少瑜沉声道,“漱觥说凌渡海瞎了,我看不是,凌渡海多年深受我父亲信重,治下能力卓越,怎么出了昏招。”   温漱觥不以为然,道:“这也好理解。凌渡海名不正言不顺,想坐稳摄政王的位置,少不得笼络纪氏皇族,纪氏爱戴他,发自内心拥护他,他这个位置才坐得长久。”   时九柔笑归笑,仔细思考了一下温漱觥所言,觉得有理,便道:“如果我是凌渡海,我恨不得治下都是些草包,国家稍有动乱反而利于我统治,人人都将关注点放在他处,岂不是就没人议论我了?”   纪少瑜喃喃道:“他前后的举动,怕是有亡国的意思。”   时九柔头一回见这样的反派,那本书她其实没看完,看到书中的纪少瑜死了之后,凌渡海一家徐徐图之,是小鎏氏为了腹中皇子毒杀的兆威帝,她就气得弃文了。   “图什么呢?”   纪少瑜:“你记得在莲花池附近出现的凌渡海的魂体吗?魂体的脸看不清楚。如果纵观他的身世,处处透着古怪。”   他顿了一下,又道:“如果凌渡海不是凌渡海呢?”   “那还能是谁呢?”温漱觥笑了,笑着笑着他的神色忽而一变,恍然道,“是啊……如果凌渡海不是凌渡海呢。” 第64章 “糟糕,是魇术!”   时九柔问纪少瑜又要了一粒金豆糖, 嚼得嘎嘣作响。金豆糖是荥瀚国特产,小孩子特别爱吃。   见她一粒一粒吃得停不下来,纪少瑜揉揉她的头,心中既柔软又觉得十分安定。   时九柔舔舔舌尖的糖豆子, 顺着凌渡海不是凌渡海的玄学话题说:“他要是想称霸、想篡位, 我们倒是可以从长计议, 但若是想祸国……进程就得加快了不是?”   纪少瑜鼻音“嗯”了声,揽过时九柔得肩膀, “怕吗?”   时九柔咬着糖,摇摇头。   纪少瑜:“找到灵泉后,我们或许还要查一查凌渡海, 究竟是什么人。我总觉得……”   时九柔:“觉得什么?”   纪少瑜却不再说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边互通有无, 晚上几人便各分了屋子, 等尤袁稻回来再说。   夜渐渐深沉, 尤袁稻还是没有回来。   纪少瑜在自己的房间中沐浴。   时九柔便独自躺在床上, 她用幻术将客房清理得干干净净,又垫了一层鲛绡, 床榻本应该极为舒服, 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总是有点不安。   难道是因为白日里在年糕团子店内堂见到的那个皇族女子吗, 又或是被纪少瑜推论出来的凌渡海要亡国的事弄得心神不宁,亦或是在想追去红魍山的琅瑶女侍。   时九柔回溯琅澜原身的记忆, 冷不丁想起一道怨毒的视线, 纵使只是记忆,她也被这道视线刺得浑身发凉。   记不太清了,她只记得那道视线来自于一个男鲛人, 到底什么仇怨让那个男鲛人对她怨恨至此?   时九柔在柔软的床上辗转了一会,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想了想,还是从床上站了起来。   她走到窗边,将窗户小心翼翼地推开。   红香楼在赤米街尾,整条街都不在荥城最繁华的坊道,即便在偌珑公主及笄礼将近的前两天,打眼望去只有三三两两的街灯稀稀落落地亮着。   夜风温柔缱绻,潮湿微凉。   时九柔侧耳去听,晚风抚过她白皙流畅的脸颊,太安静了,虫声、鸟鸣和应有的人语都消失得无隐无踪。   她用力地吸了口空气,下一瞬立刻皱起了眉头,在窗上贴了一道温漱觥给的灵符,若有人进来便会立刻炸开进行一次伤害,而她也能知道。   贴好灵符,时九柔转身去敲隔壁纪少瑜的门,门被纪少瑜从里面推开。   “怎么了,柔柔?”   纪少瑜刚沐浴完,他简单地披了一件玉色袍子,袍子胸襟处敞开了大半,可以轻易窥见其中雪白的肌肤,线条分明的长颈散发着一层蒸腾的水气。   他正在用巾帕擦拭打湿的黑发,半倚靠在门边,有些意外地看着时九柔。   “柔柔,你在害怕吗?”   时九柔用手指轻轻点在纪少瑜的眉间,将自己的灵气渡给他一些,抿着唇问:“现在呢,是不是很不对劲?”   纪少瑜浑身一激灵,站正身子,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你给我注入了灵气。”   “你之前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吗?空气过于湿润了。”   时九柔点头,讷讷道:“我今晚不知为什么觉得很不对劲,太安静了对吗?而且尤袁稻前辈一直没回来……”   她与脸色愈发凝重的纪少瑜忽然对视一眼,叫到:“不好!”   时九柔当即转身,跑到另外两间上房门口,却在门口犹豫踟蹰住。   纪少瑜将她挡在身后,低声道:“我是第六境界,在我身后!”   随后,门被打开了。   原本应该在屋中的温漱觥消失了,时九柔耳尖微动,投下一道冰刃,忽然一声爆炸声从她的房间传出来。   纪少瑜已踏入温漱觥的屋中,在吹灭了蜡烛的黑暗中找到了昏过去的伍嘉石,并将他扛了出来。   “怎么回事?”时九柔蹲下身来,一边尝试用鲛族的治愈术来唤醒伍嘉石,一边对纪少瑜说,“这好像是一种水系的魅术,但好像又不是,我有些分不清楚。”   纪少瑜沉默片刻,手中浮现出他的贴身兵刃,长长的泛着凛冽寒光的兵刃窄刀已被他注入充足的火系灵力,发出渴望饮血的唳声。   “不止一种,你与我后背相抵,小心了!”   时九柔一手托着伍嘉石,一手也取出尤袁稻为她打制的长镰刀。   趁手的兵刃对于幻术师而言是永远不会背叛的伙伴,是生命的依托,时九柔在冥想的识海中无数次与长镰刀磨合,如今已经是人镰合一的程度。   “如果真的是水系的魅术则半点不奇怪了,你在屋中沐浴,水汽充盈便容易被控制,他们借水汽蒙蔽了你的五识使你难以察觉异常。我注入的灵气是助你清除干扰,只是别的地方无水,怎么会有人能控制一整条街呢?”   时九柔问纪少瑜,她已经将伍嘉石差不多唤醒,只是伍嘉石人高马大,十分沉重,她单手拎着他有点吃力。   伍嘉石晕头转向地睁开眼睛,被时九柔一下子敲在穴位上,一时分不清现实与幻境,委屈道:“怎地打我?”   时九柔无语看他,伍嘉石不消片刻回忆起来,从地上站了起来,也与时九柔、纪少瑜两人后背相抵。   只是他搞不太清楚状况,但肌肉已经紧绷起来,双拳支起,道:“温漱觥和我在说话,一转眼就不见了,下一瞬我闻到甜气,撑不住睡了过去,做了好多奇怪的梦……”   “梦?”纪少瑜捕捉到他话中的“甜气”与“梦”,几乎可以肯定,“糟糕,是魇术!”   伍嘉石不知道,时九柔却从书中的大背景中得知,荥瀚国皇帝有臣一族修习木系幻术,其中有一脉主修草药之术,草植中有许多可致人产生幻觉、甚至入梦。   魇术便是这样的,可以一瞬间操纵人进入梦乡,在梦中被杀死也毫无知觉,甚至旁人都看不出来,这个人可能已经命丧黄泉了。   “一整条街,如此精准地手法,不知什么能力的幻术师可以做到……”时九柔微微怔住,“我们究竟是怎么被发现的呢?”   纪少瑜摸出三颗避气丹,递给两人,“含在舌根下面,温漱觥是我们几人中修为最低的,他被捉住并不奇怪。”   他带着时九柔等人缓缓从二楼廊道挪至楼梯口,在黑暗中目光半明半暗。   “能在荥瀚国都光明正大用魇术控制一条街的人入梦,又不惊动城中大能,只能是皇族的人出手。柔柔,怕是和咱们白日见过的那个女人脱不了干系。”   他吐出一口气,意有不甘,“这样的手笔,怕是有臣翮(读音同鹤)出手了。” 第65章 ……   时九柔自然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意味, 有臣翮在荥瀚国的地位与作用就如同老国师在昭赟王朝一般,是不沾染朝堂,唯听令于帝王一人,最重要的是护佑国运。   危机面前, 很多话便不用再宣之于口, 时九柔看了眼纪少瑜, 立即明白他要说什么。   什么样的事能请到有臣翮出手,又是什么样身份的人能请到有臣翮出手, 时九柔想通了这两点,她知道自己与纪少瑜两个人的身份八成已经被荥瀚国的皇室知道了。   白日里在年糕团子馆中遇到的女子,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 就是大名鼎鼎的偌珑公主了。   纪少瑜也觉得头痛起来,但现在不是去抱怨为何偏偏凑巧就能撞上溜出宫的有臣偌珑, 他凝神去从空气中波动的灵气寻找温漱觥的去向。   伍嘉石暗暗怒骂, “真他娘的……倒霉!”   纪少瑜瞥他一眼, 绷紧唇线。   偏偏今晚尤袁稻失踪, 而白日里他们碰上了有臣偌珑,满荥城上百条坊道, 怎么就能在一家馆子的同一时间遇到?   这事显然不是巧合的原因了, 纪少瑜从来不相信他所横遭的事情只是单纯的运气差。   对于这一点,时九柔在与纪少瑜无声中交换目光的时候就表达了自己的充分赞同。   时九柔穿书来才意识到原身是个SSS级别的非酋, 她第一次从东宫出走的时候,跑到帝京西市渺无人烟的地方都能撞见纪少瑜, 后来又在照花坊遇到凌绮雯。   桩桩件件, 背后都有渊源,譬如她吸了太多纪少瑜的潜龙灵气,而凌绮雯的水系幻术是海族幻术的山寨版。   所以这次的巧合点在哪里呢?   这次来的人中, 除了有臣翮以外,应该还有一个实力不弱的水系幻术师,只是那位水系幻术师的实习被有臣翮衬托得太弱了些,除了她以外的别人都难以察觉。   没听说过荥瀚国皇族有水系幻术师啊……   电光火石之间,时九柔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同时,她没有去寻找温漱觥的气息。用了避气丹,她虽然不会受到魇术在气味上的迷惑,但与之相应地会降低她通过气味辨别敌人的可能。   于是,时九柔引动廊道另一端的空气中的水汽,隔空催动了温漱觥留的一道伤害性的符箓,促使那水汽顺着纪少瑜房间留有敌人余氤的水系反追索过去。   与此同时,一道极强的压迫感袭来,时九柔耳朵嗡然作响,余光中放置在客栈廊道的盆栽绿意盎然,而那盆木植原先已经枯萎至半干泛黄。   有臣翮亲至!   只有第七境界的木系高手,他在用源自于自身强大的灵力对低境界的产生压制,而余韵可使所到之处染上春意。   “我与你们不同,你们都是近战的幻术师,我来掩护干扰他们。”时九柔喊道。   她挥动长柄镰刀,月华迎刃,搅动水汽翻涌,形成一面坚硬的冰墙挡在身前。   发带节节寸断,她一头海藻般的长发四散开来,分明无风,长发却被吹得猎猎。   纪少瑜欲说什么,却知道时九柔所言都对,此刻对她最好的支持就是绝不拖泥带水,反倒牵连她。   拉起伍嘉石,纪少瑜手指在冰魄窄刀的刃上一抹,冒出一串血珠子,他捻动指尖,血珠浮起燃烧成火焰,附着在时九柔制造出的冰墙上。   冰与火相融,他的血可压制木系幻术,也可以保护时九柔。   做完这些,纪少瑜喝道:“我们从后门暗巷出去!红香楼在赤米街尾,暗巷一出,便可拐至另一条街道,或许能逃出魇术范围。”   那些人只能定位他们几人在赤米街上,却不能知道他们的具体位置,因而才需要魇术迷倒一街人,有臣翮和那位神秘水系幻术师相互配合,才摸查到了他们的具体位置。   好在时九柔反应快,也好在对方大概率低估了时九柔与纪少瑜的修为境界,因而纪少瑜推断,魇术的范围有限,一旦逃出这个范围,就如水入大海,再难被捉。   纪少瑜与伍嘉石下了楼,率先劈开了后门奔了出去。   时九柔慢慢带着冰墙下来,匆匆扫了一眼,果然值夜的伙计睡得不省人事,她无暇顾及,将冰墙对着飞一般冲过来的人影扔去,也不管后果如何,转身跟着跑了出去。   身后传来破碎的巨响,时九柔感觉的脆弱的耳膜在砰砰作响,她还差几步就追上纪少瑜了,没有回头,只向前奔去。   彼此都是幻术师,奔跑的速度自然与修为有关,时九柔只恨不是水中,不然她跑得一定比有臣翮快……这只是她的腹诽罢了。   暗巷可通向一条名为宛春街的民居街,一如宛春街四面八方都是小巷子,蜿蜒着通向不同的宅子口。   那虽不算顶顶权贵的门户,却也都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居处。   出口就在前面,时九柔却见纪少瑜顿了一步,持着冰魄窄刀转身过来。   纪少瑜刚才把自己唯一的竞速符贴在伍嘉石身上,伍嘉石只有第三境界,这样跑迟早会被追上,而他却是完全无辜且对荥瀚国无用的人,实在犯不着跟着自己冒险。   纪少瑜想着,温漱觥已然被捉,伍嘉石不能再被捉了。   这些日子他来与大家相处都不错,是个耿直心眼的憨厚人,纪少瑜虽然不说,心里却是盼着他平安无事。   更何况,伍嘉石与尤袁稻师徒之间肯定有着不曾告诉他们的隐秘联系,由不起眼的伍嘉石逃出去寻尤袁稻,还有一线生机。   时九柔此刻看见的纪少瑜身边已经不见伍嘉石的身影,她也停在了纪少瑜身边,举起镰刀,转身看向追逐自己的人。   有臣翮玉面书生一般立着,一袭月白长袍宽松罩在身上,头上戴着一顶乌纱的长帽,脸涂得煞白,在月光下似幽魂一般。   他摇动扇子,便起一阵风。   时九柔用镰刀将风抵挡回去,风遇到扇子一瞬间消弭。   有臣翮分明是偌珑的叔叔,嘉运帝的幼弟,应该已近四十岁,看起来却异常年轻。   他笑了笑,收起扇面,合拳执礼。   “两位远道而来,某不能相迎,多有失礼,还望贵客见谅咯。”   时九柔心中骂了一串,恨恨然,嘴上说得礼貌,行为却是大晚上将人逼出来。   惺惺作态,不如给她一刀痛快的……不对啊,凭什么非得一刀痛快的,她也不是躺平等死的人。   她的镰刀光芒更甚。   纪少瑜复杂地看向有臣翮,也回了皇室礼,“打扰了,不知今夜是敌是友?”   有臣翮脸比纸白,粉敷在面孔上,将细微的神情都遮盖掉,只见他扇子在空中挥动,声音却仍旧文雅如木。   “公主对两位很感兴趣,已邀请您的朋友入宫,也请两位随我,赏个薄面。” 第66章 “得不到你,自然要杀了你…………   有臣翮口中的朋友自然是温漱觥。   温漱觥是肯定要救的, 他虽在局势中不怎么重要,却能用来拿捏纪少瑜。   至于给有臣翮几分薄面……时九柔面色平静微微笑着,心里却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手在镰刀柄上注满了灵力, 脚跟也慢慢抬起。   纪少瑜笑容愈发明显, 一派谦和君子的模样, 若非时九柔深谙他是个皮白心黑的,只怕还以为他和有臣翮两名皇室贵胄要当场起乐吟诗。   纪少瑜:“那自然……”是不行的!   他一顿, 没拿刀的那只手捉起时九柔的便立刻跑起来。   有臣翮:……   他瞬间阴沉了脸,空气中温和的灵气也陡然变换成阴柔的寒气,冲着时九柔和纪少瑜铺天盖地而来。   时九柔早有准备, 挥动镰刀将周围愈发茂盛,隐隐有些异变的植物冻住, 不然下一刻那些树木将会伸出枝桠, 枝桠都是有臣翮的手, 彼此交织将他们两个拦住。   时九柔怀中还有两枚竞速符箓, 她给自己和纪少瑜一人贴了一张,狂奔起来, 她的速度终究比纪少瑜慢一些, 纪少瑜分担了她一部分压力,才使两人速度差不多。   “柔柔, 你的短途穿梭还可以用吗?”   “可以,不过我感觉到那个水系幻术师越来越近了, 不知道为什么, 我觉得打开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时九柔不知是不是因奔跑而心脏狂跳,她的识海中有紧迫的压力,但分明不来源于有臣翮, 而是她自己。   这种奇怪的直觉时九柔没有机会开口,但没过多久,时九柔知道是因为什么了。   整条赤米街陷入了沉睡,正如纪少瑜所预料的那般,赤米街外的宛春街仍然是正常的,脱离了有臣翮的梦魇,时九柔顿时觉得周身的空气都松快了一些。   只是夜色沉重,这年头的民居巷中也是寂静无声的。   时九柔和纪少瑜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忽生事变。   几个人的身影犹如鬼魅一样,骤然出现在时九柔面前,街灯惨白地照下来,照到一张似笑非笑的男人的脸,男人的脸上目光毒蛇一般怨毒,落在时九柔身上。   时九柔犹如被利箭刺中般心口忽然一跳,她踉跄着停住,纪少瑜握紧她的手,柔声问:“怎么了?”   与他说话同一时间,那个怨毒目光的男人说:“好久不见啊,二公主殿下!”   时九柔揉揉额头,幽幽叹了口气,松开纪少瑜的手,双手握住镰刀的柄,对着对面那个男人就是一刀。   她要暴走了!这都什么事?   对面的男人一愣。   纪少瑜也怔住片刻,但他立刻将手搭在时九柔的肩头,渡了灵气过去。   时九柔的镰刀光芒冰冷幽邃,带着纪少瑜的灵气劈过去。   “叛将夕潮!受死吧!”   属于原主、被原主遗忘的痛苦记忆逐渐回拢,时九柔认出了这个人,也明白她识海中一直紧紧压迫的根源来自于什么。   夕潮破了第六境界,他被镰刀的寒刃逼退半步,却从身后拿出了龙骨制成的长笛,将笛子放在唇边。   分明没有声音,时九柔的大脑却像戳进一把刀在里面搅动一般刺痛起来,而她身边的纪少瑜却没有半点反应。   这就是针对她的……原来是针对她的。   时九柔的手指微微颤抖,却不敢松开镰刀半点,反而对着向后退去的夕潮狠命一刺。   她这一刺,正式拉开了战局,夕潮吹动龙骨制成的笛子,将她牢牢地挡在身外十步远的地方,逼迫她只能用幻术同她远战。   夕潮身后的海蛇女妖等一众低境界则拼死缠着纪少瑜,纪少瑜分了一半灵力助时九柔,另一半用来破路。   局面一时维持了平衡。   夕潮是时九柔原身琅澜用了幻术强行忘掉的人,时九柔飞快地捋了一遍记忆,下手便更加狠毒了。   琅澜与夕潮、琅瑶都是从小长大的高级鲛族,她与琅瑶的关系并不怎么好,却一度与夕潮朝夕相处,被状若白兔的夕潮蒙骗了很久。   直到一日夕潮将琅澜约到鲛族晶宫之外的一处珊瑚丛,与琅澜表达了心迹。   傻白甜原主琅澜从未知道夕潮的心意,因为每每都是夕潮想尽办法黏在她左右,非常震惊,然后拒绝了夕潮的求爱。   ——她许了南海龙太子的呀,即便她不愿意嫁给素未谋年的龙族,但,她对女孩子一般的夕潮也没有一点想法……   夕潮非常受伤,他将琅澜强行压在身下,琅澜拼死才将他打翻在珊瑚丛中,让他的恶行落空,狼狈地奔回了晶宫,将这件事情全部告诉了鲛王。   鲛王听闻后非常生气,即刻将夕潮除去高级鲛族的身份,从南海鲛族赶了出去,并将座下弓借给琅澜,让她报侮辱之仇。   琅澜射了非常重的一箭,直接贯穿了夕潮的胸口,在那之后连做了十夜噩梦,不得已实施幻术从记忆中将夕潮完全抹去。   只是刺穿夕潮胸口时那道怨恨的目光,却怎么也不能消散。   时九柔一阵恍惚。   有臣翮不徐不疾地缓缓逼近,他的笑声在时九柔身后传来。   “年轻人真是,啧,不吃点苦头便以为我们都在骗他。”   果然有臣翮和夕潮勾结在一起,有夕潮这个鲛人在,她不能用短途穿梭来逃遁,同是鲛人的夕潮高她一境,会将她的门开在他的地方,无异于自投罗网。   时九柔咬牙切齿,报复性地对夕潮猛砍过去。   这刀是拼了命的,力道太大,夕潮脸色一白,急急挡住,也有些吃力,连忙对有臣翮喊道:“将她捉住!偌珑公主答应大公主的。”   有臣翮却摇摇扇子,点了点纪少瑜,悠然道:“公主只点名要他,却没说要鲛人。”   夕潮恨然地看了有臣翮一眼,也将与纪少瑜缠斗的海蛇女妖等人挥退。玖⑩光整理   “你居然跟了琅瑶!”时九柔眯起眼,手指用力。   夕潮咬破女气的唇,用笛子打在镰刀上,重重一震,与时九柔拉开一点距离。他脸上分明是痛苦的神色,却挤出诡异的笑。   “得不到你,自然要杀了你……为了杀你,跟谁都一样。”   时九柔浑身一颤,这人疯了,淦!她这个原身也太倒霉了,连桃花运都踩这么烂的。   夕潮双手结印,看着有臣翮一步一步朝纪少瑜逼近,他也不要命似地织出无数鲛绡,鲛绡成网,铺天盖地而来。   时九柔斩断鲛绡,便有新的来,她挥舞镰刀,让鲛绡不能近身。   那边纪少瑜面对着有臣翮的压力,不得不将分给时九柔的半成抽走,全力应付有臣翮。   时九柔劈完那一刀,有些泄力,堪堪躲过两道锋利如刃的鲛绡。   【柔柔,伍嘉石身上有尤袁稻前辈给的缠印,他已经逃出去了,若我算得不错,他再有片刻就能救我们了。】   纪少瑜在战斗中猛然发现,他可以通过灵气传音给曾大量汲取自己潜龙灵气的时九柔。   他送伍嘉石走的时候,将一枚信号石塞给伍嘉石,并嘱咐道如果寻到尤袁稻,捏开信号石,他就能知道了。   而刚才有臣翮悠悠然说话时,纪少瑜手中与伍嘉石所匹配的信号石裂开了。   有臣翮闲情雅致地踱步到纪少瑜身前,伸出手作出“请”的姿势,温情地劝道:“琅澜公主是鲛人,当归还鲛族,那么纪太子您呢,和我走吧。”   纪少瑜当然不跟他走,他“唰”地给了已经被夕潮挥退要去攻击时九柔的海蛇女妖等人一道火风,转身便将冰魄窄刀对着有臣翮挥去。   他的刀刃上不久前擦了他的血,灼灼闪着光,十分骇人。   第六境界与第七境界,虽悬殊,却也拥有了一战之力。   纪少瑜低低笑了,反正有臣翮也杀不死他,这是千年前创国时就注定的,延续了昭曦神君血脉的纪氏皇族的血脉永远克制那些昔日的臣子,即便有臣氏已经掌控荥瀚国千年,可千年前,有臣氏也不过是纪氏的臣子罢了。   他有了豁出去的决心,再加上火对木稍有的一点天然克制,虽落下风十分艰难,纪少瑜还是与有臣翮交战不止。   有臣翮竭力维持的精致装扮与悠然的表情出现裂缝,纪少瑜看见他额角出现大滴的汗水,尽管他自己周身好几处伤口开始汩汩流血。   有臣翮双手引出藤蔓,藤蔓朝着纪少瑜缠来,似有了生命一般想要将纪少瑜的脖颈绞断一般,又凶又狠。   纪少瑜砍向藤蔓,他听见有臣翮冷冷一声说:“你这样抵抗有什么意义呢,公主殿下并不想与你为敌。”   有臣翮的藤蔓忽然一动,松开了纪少瑜的刀,一只纤细的触手戳进纪少瑜的腰间,又飞快地抽出。   纤细的藤蔓上勾着半块信号石。   有臣翮捏着半块信号石笑了,他啧地一声,轻蔑地看着纪少瑜,“你在联络谁?车阴么。”   苍流大陆上破第七境界的人并不多,有臣翮、车阴、凌渡海、老国师……有臣翮每时每刻都在盯着那些比他修为高的人,远比他厉害的老国师在圣清山,他有凌渡海的消息,老国师绝不可能离开圣清山。   唯一有可能来救纪少瑜的车阴,人却在高玄的国都。   有臣翮嗤笑一声,他不过有些疲惫,而第六境界的纪少瑜却已经负伤了,即便再来一些第五、第六境界不入流的家伙,他会怕么?   偌珑拜托他一人来,他当然不能让侄女伤心。   有臣翮凝眸,翻手祭出了他的本命武器。   不是一直拿在手中的扇子,而是一只木质手杖,通体泛着古朴华贵的光泽。 第67章 ……   荥瀚国国祭大法师, 苍流大陆屈指可数的第七境高手有臣翮终于祭出了他的本命法器。   本命法器一生只能结一次,是在天地鬼神面前都认定过的法器,相当于幻术师的另一半生命。   本命法器可以大大提升幻术师的实力,正如眼前的有臣翮若只是第七境界初入, 有了本命法器, 便可以与第七境界后段的高手匹敌。   这些年来, 大陆上的高手越来越少,本命法器也似销声匿迹一般, 很少听说世间有什么神兵利器了,只因为跨入第三境界才可结合本命法器,而修为越低, 结器的时候越容易命丧黄泉。   不仅如此,若低境界时被人毁去了好不容易结合的本命法器, 虽可保命, 却也成了终身不能修炼的废人。   但低境界的幻术师一旦结成本命法器, 法器与幻术师相伴越久, 则进入高境界后愈发厉害。   纪少瑜的冰魄窄刃便是他的本命法器,不幸结合的时候稍稍出了一点差池, 以致冰魄窄刃未能发挥完全的能力。   时九柔心下一惊, 那么方才的有臣翮一直不徐不疾,原是在与他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她抿了抿唇, 这些高手总以为自己便是世间无敌,视她们如同掌中物, 凌渡海当初也是这样放跑了她的。   纪少瑜刚才用灵力给她传了音, 既然第八境界的尤袁稻老前辈将至,那有臣翮也不算大敌……她抬起眸,用力将镰刀扭转, 镰刀刃旋过的鲛绡桎梏纷纷碎断。   只要他们再拖片刻,只要片刻便可。   时九柔亦咬破指尖,以鲜血附着在水雾中,将水雾凝结为冰刃,顺着镰刀飞刺入夕潮等人结的阵。   纪少瑜伸出一只手,时九柔以鲛绡的衣带去缠在他手上,奔跃至他身边。   与之同时,夕潮堪堪避开了附着时九柔鲜血的冰刃,他长手拉过海蛇女妖挡在自己身前,海蛇女妖身上被碎裂的冰戳入血肉,发出一声惨叫。   时九柔皱着眉复杂地看了一眼夕潮,将后背完全与纪少瑜的贴住,沉下心不断挥舞镰刀,以攻为守,尽量将有臣翮木杖散发的荧绿幽光挡在镰刀范围之外。   夕潮一把扔开被戳成筛子的海蛇女妖,逐步与有臣翮靠拢。   有臣翮眼神阴沉,高高的帽子将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尽数拢住,他宽松的长袍在夜幕中无风自动,一步一步逼近纪少瑜,声音阴冷。   “公主那么喜欢你,呵,真是无礼……”   他的木杖周身浮现出金色的铭文,铭文好似拥有生命一般跳动起来,密密麻麻的铭文顺着荧绿幽光扑向纪少瑜。   纪少瑜立住冰魄窄刃,他的掌心缠绕着时九柔的鲛绡衣带,握紧刀柄,仿若握住她的手,让他分外安心。   紧锁住眉头,纪少瑜用强韧的精神力不断地对抗着有臣翮的铭文,巨大的压迫力带来强烈的痛楚,头要裂开一般,血也要顺着胸腔喷散一般。   时九柔承受的铭文的压迫要轻许多,她护着纪少瑜,心如刀割,不断用鲛族强大的治愈能力去缓解纪少瑜的痛苦。   有臣翮步步紧逼,唇角勾起上扬的弧度,他将木杖用力一跺,钟音瑟瑟。   纪少瑜咬紧牙,将时九柔完全护在身后,也不让她再护法,只将她完全挡住,用力一推,挤出一句:“走!”   他巨大的痛苦之下想着的,是不能让时九柔落入夕潮的手中。   至于他自己,不曾考虑。   忽然,死一般寂静。   有臣翮皱眉,举起手杖指向天空。   误入此处的飞鸟因迅速入梦而停止飞动,迅速坠落。   “谁?”   有臣翮涂着厚重白/粉的脸上一怔,向后退去几步,一口明艳的红从他唇角淌下。   夕潮冷眼看他,防备地向侧边跨去,与他拉开距离。   一个人头从土底窸窸窣窣地冒了出来。   尤袁稻回来了。   纪少瑜和时九柔浑身一轻,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有臣翮眸子染上一抹冷意和恨意,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土中冒出的人头,一个灰头土脸的矮小老头?   “阁下究竟是何人?”   尤袁稻只有半个身子在土外,有臣翮却被那半个身子挡着,竟是半点也伤不到尤袁稻。   有臣翮心中大骇,苍流大陆与四海海族中第七境界的高手他都认识,而眼前这个他祭了本命法器,却连近他身都难,那么只能说明这个人可能已经有了第八境界的实力。   更可怕的是,他,乃至身边人都从未听闻过这个人的存在。   竟是凭空出现的高手,有臣翮如芒在背。   尤袁稻扬了扬头,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凭你?也配知道我是谁?”   有臣翮额头青筋跳动。   时九柔只觉得他很滑稽,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她竟要笑出声来,还是她掐住纪少瑜的手指才将笑生生按回肚子。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却很强。   有臣翮与夕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忽然出手。   电光火石间,时九柔只看见一道人影朝着纪少瑜蹿去,恍若流星,使出拼死的力气。她来不及想,身子已经作出动作,上前挡住那道人影。   她还未去攻击那道人影,只堪堪碰上人影,人影已经四肢疲软地摔在地上。   尤袁稻拎起摔在地上的人,时九柔看清,竟是夕潮?   下一瞬,夕潮被尤袁稻掐住脖子、轮圆胳膊一把甩了出去,生生撞在一棵老树上,发出闷闷的痛叫。   痛叫好像激活了什么,时九柔头昏脑胀,四肢开始发颤。   她扭头去看,有臣翮立在她身后,举着木杖用力砸向她。原来刚才是夕潮假意攻向纪少瑜,引动了尤袁稻与她的精力,而实力极强的有臣翮趁机绕至她身后来攻击她。   时九柔头晕得厉害,反应不过来为什么有臣翮目标换成了她。   她松开纪少瑜的手,想去抵抗,却无力。   好像浑身被泡在日晒过的温暖海水中,她在碧波中畅快戏水,烦恼抛却脑后。   一扇门忽然在眼前敞开,时九柔晕晕乎乎地跨向门中。   耳后,是纪少瑜模模糊糊的声音。   他在说什么?   哦,柔柔。   时九柔茫然地摇摇头,完全进入门中。 第68章 龙后。   纪少瑜发现不对的时候, 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手伸在空中,掌中只有半片时九柔鲛绡制成的衣角,衣角也在时九柔凭空消失后,化成了他掌心一滩冰凉的水。   时九柔替他挡下了夕潮的攻击, 引开了尤袁稻的注意, 纪少瑜就暗道不好, 时九柔是无法抗住第七境界高手有臣翮的全力攻击的。   而时九柔却在一刹那间向虚空中迈去,就好像迈入了一扇门那样, 任纪少瑜如何叫她也无法将她唤回来。   纪少瑜收拢手指,掌心冰凉,他抬起眸, 眸中晦暗幽深。   有臣翮其实也愣了片刻,只是他脸上涂抹的粉脂太厚, 而帽子垂下的阴影将神情完全遮住, 他将手杖拦在怀中, 缓缓向后退去, 与纪少瑜等人拉开一段距离。   有臣翮老谋深算,他翻动眼珠, 强行挤出一抹邪笑, 凉凉道:“鲛人二公主已经被我们捉去,若是纪太子有情, 当与我一道回去。”   纪少瑜在夜色中难辨他话语间的真假,脸色愈发难看, 并不言语。   尤袁稻怪笑一声, 骂道:“凭你?就凭你?”   有臣翮:……   继而,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又看了一眼纪少瑜,道:“我所言为真又如何, 所言为假又如何,你们又能找到二公主?”   尤袁稻:……   纪少瑜脸上闪过一抹冷色,并未给有臣翮再多说什么的余地,举着冰魄窄刃以砍山劈柴般直接且刚硬的刀法砍去,不管不顾,抱着拼死的意志。   紧跟着,尤袁稻手上也开始了动作。   有臣翮能轻易闪过纪少瑜的攻击,但他黝黑的瞳孔中难掩惊慌之色,急道:“我并不欲伤你,你何至于此?”   纪少瑜仍然机械地去砍,注入了他全身的灵力,换了一个一个人般地全盛地攻击,刀锋如雨,逼得有臣翮踉跄,肩胛上被刀刃灼伤,正滋滋烧出一个洞。   纪少瑜在攻击中从齿缝中挤出一句,“捉了你,换她!”   有臣翮欲要怒骂,他不能真的杀纪少瑜,纪少瑜的血脉强悍,只能伤而不至死,但偌珑根本不让他伤纪少瑜,即便要伤,也要注意不能伤深了,因偌珑实在很喜欢纪少瑜的皮囊。   偌珑说:“荥瀚国男儿太阴柔,而他刚好,美得像手雕。皇叔,帮帮偌珑嘛。”   更何况,有臣翮低头看去。   尤袁稻骤然从土里潜至有臣翮的脚边,探出的手勾住有臣翮的腿,粗短的手指穿透有臣翮的血肉,在肉中翻搅,有臣翮忍着剧痛反手用木杖狠狠朝着尤袁稻短胖的手捯下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边已瘫软成泥的夕潮呛了口血,挣扎着伏在地上,用手指沾着血画下穿梭符号,然后缓缓在阴影中爬了进去。   有臣翮却没有忘记这个同伴,他扔出最早使用的折扇,折扇的扇面被他撕开,变成一片片木质的扇骨在空中纷纷扬扬,每一片都在落地的那一刻变成了有臣翮的模样。   十几二十个穿着宽大白衣、一模一样的有臣翮构成阵法,难辨其中究竟哪一个是真的,而哪一个是假的。   就在这个瞬息间,真的有臣翮将受制于重伤的夕潮一脚踹进穿梭通道中,他扑通跟着跳了进去。   ……   时九柔晕得厉害,浑身一半滚热而一半在冰冷的水中泡着般,她跌跌撞撞在光怪陆离的门中世界乱窜,终于看见另一扇门打开,她想也没想直接从那扇门出去。   双眼被光刺痛,时九柔双腿一软,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摔落在冰冷坚硬的石头地面上的那一瞬间,一双柔软的手将她牢牢接住。   时九柔完全睁不开眼睛了,但是那双柔软的手的主人身上十分香甜,但为什么她嗅到那丝气味会违心地瑟瑟发抖。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说着:“拿九转香来,是龙淫毒……还要金宥草,那人下手太狠……呵,是内鬼啊。”   龙淫毒?   时九柔彻底昏了过去。   时九柔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异常温暖柔软的拔步床上,染成雨过天青色的鲛绡床帐笼罩在宽阔的床榻外,透过重重纱帘,两盏夜明珠散发着幽暗的映辉。   掀开帘幕,时九柔看见床边立着一只铜雕刻了龙纹的炉子,袅袅轻烟飘然上升,散发着温暖发甜的香气。   屋子极为宽阔,只是穹顶是弧形的,柜子上悬挂着贝壳制成的装饰,贴着巨型龙鳞片,迎着光发出浅浅的紫色。   时九柔揉着头,原身琅澜的记忆里曾有关于南海龙宫的破碎记忆,这里处处细节都表明,她所处的地方应该也是一处龙族的洞宫。   龙族啊,时九柔苦笑一下,她并无与龙族过深的交际,除了车阴便是当了龙妃的琅瑶,而她昏迷中分明听到是女子的声音。   她心中略有忐忑,抬头去推洞宫的巨门,嘎吱一声,门开了。   门口两个持灯的海鳗女妖齐齐“啊”了一声,一个推着另一个,“快去,快跟娘娘说二公主醒了。”   被推的那个转身离去,剩下的一个身材细长,模样清丽,笑着对时九柔说:“二公主,您快回去坐下。”   “这里是……?”   时九柔话音未落,便看见众星捧月般走来一个女子,那女子头戴龙纹宝冠,圆润硕大的深水珍珠镶在冠上熠熠生辉,她举手投足尽显优雅,五官极美,身材饱满,是人间富贵花那类的女子。   长得还……十分像时九柔原身的母亲先鲛后。   “龙后?”时九柔惊了。   “正是我,这里是我在高玄慎州的洞宫。”龙后娉婷而至,牵起时九柔的手,将她又带回了苏醒时的那间屋子。   时九柔第一次见这位北海龙族的嫡长公主,她嗫嚅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龙后从怀中取出一面光滑的晶石,立在时九柔面前,柔声说:“你别怕,你瞧这是什么?”   时九柔看向晶石,晶石上面重现了荥瀚国皇城她们与有臣翮、夕潮混战的画面,在她挺身而出挡住夕潮对纪少瑜的攻击时,夕潮手指在暗中扬起一抹飞尘,飞尘像长了眼睛一般全部附着在时九柔身上。   “这是龙淫毒。”龙后声音如泉水,耐心解释,“是一味专门针对鲛族研制的毒药,用料阴毒,需采龙族血液,早为龙族禁用。至于其功效,你听名字便可以知道是做什么的。”   “我知道了。”时九柔胸腔起伏,手指攥紧,恨不得将夕潮捏碎,“多谢龙后救我。”   龙后犹如大姐姐一般,摇摇头,道:“既是龙族禁/药,你应当知道背后是谁了,这便是我插手此事的因由。” 第69章 ……   “唔……”时九柔想起什么, 尴尬地抿了抿唇,“是琅瑶。”   富贵花龙后姐姐坐了下来,并没有去深聊琅瑶的事,只是平静而温柔地凝望时九柔的眼睛, 叹了口气, 唤她:“琅澜, 你还记得我吗?”   时九柔一头雾水,被龙后姐姐深情的眸光盯得发僵, 她搜刮琅澜的记忆,却怎么也想不到除了和龙后在和南海龙王一事以为还有什么联系。   时九柔只能诚实地摇摇头。   龙后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时九柔的头,触感冰凉柔软。   时九柔早听闻北海龙族强大凶悍至斯, 北海龙族大公主、南海龙后也是突破了第七境界的强者,她虽觉得有些莫名, 却并没有动。   “那时北海龙族与高玄因车阴闹得太难看, 我住去南海的时候, 用的不是桦瑰这个名字, 你当时唤我画表姐。”   龙后轻声道:“你母亲是我母亲的族妹,我们当时一起在海上时的日子, 你还记得吗?”   “咦?”时九柔张大圆润的眼睛, 喃喃道,“所以……我懂了, 但你不该只是为了我才嫁给南海龙王的吧……要是那样,实在太对不起你了。”   龙后桦瑰笑了起来, 她轻轻拍拍时九柔的肩头, “自然不是,我与龙王感情甚笃,虽然最初确是因为你那句话不假。”   时九柔呼了口气, 她试想琅澜若是再见桦瑰时该是怎么样的神情,她努力地抬起头,甜甜一笑,反握住桦瑰细白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起来。   “能再次见到画表姐真是太好了,当年你忽然就走了,我难过地哭了好几天,那些日子是我记忆里最美好最安定的日子了。后来母后意外离去,琅瑶的母亲上位,日子便动荡起来。”   时九柔眼尾泛红,鼻子发酸,倒不是她真的有多难过,只是这具身体本能的反应。   她真情流露,被龙后桦瑰一把搂紧怀里。时九柔有些不自然,但桦瑰周身的确有种异常熟悉的气息,仔细嗅了嗅,便逐渐安定下来,听桦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一直很遗憾未能保护表姨母,她当年那件事并不是意外。后来车阴给我传消息说有鲛人在昭国帝京,我便亲自着手查你的踪迹,才知道你被驱逐出鲛族,也不是意外。”   “我一直记得你当年不愿意嫁去烛宫的。”龙后桦瑰幽幽道:“只是没有料到,最终琅瑶会替了你嫁去龙族。”   车阴原来早就知道她是琅澜了?难怪了,难怪再见她时那么自然。   时九柔没有说话,桦瑰的话勾起了她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琅澜的确没有和北海龙族大公主有什么来往,但她没有想到琅澜少女时最喜欢的一位表姐竟然就是桦瑰。   当年在南海上,迎着初升的朝阳,豆蔻年华的琅澜在蓝碧色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自由地游动,她的身后是少女时的桦瑰,那时化名为画表姐,画表姐的长发被柔软的珊瑚枝桠束住,不像琅澜海藻瀑布般的长发肆意地在水中摆动。   琅澜曾对画表姐吐露过心底事,她说:“我从未见过南海龙太子,表姐,我真的不想嫁给他。”   “那琅澜想嫁与谁?”表姐笑了,声音温和。   “我想嫁一个我真心爱慕的人。只是父王与母后决不容我违抗,怎么办呢,表姐。”   琅澜迷茫又委屈。   “我们琅澜还小呢……”   “嗯?表姐,你看!鲸公公驮着飞海花来了!哇,好美啊!”琅澜的忧愁仿佛只是一瞬间,她转眼还是无忧无虑的二公主殿下。   琅澜真的是纯粹的傻白甜啊,时九柔感慨地想,琅澜的母亲在她约等于人类年龄十四的时候暴毙而亡,而那时琅澜却真的以为是一场意外。   时九柔很少去追及琅澜的过往,除非她必须要去回忆琅澜的记忆的时候才会去想,平素她只把自己当作是时九柔。   因为她实在不愿意去继承琅澜的记忆,她惋惜着琅澜青春逝去,但她不想把自己当作是另一个琅澜,或者说是琅澜生命的延续,她只想做她自己。   不过桦瑰现在提到了先鲛后的事情,时九柔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那段记忆,才发觉傻白甜琅澜其实看见了一些细节,只是琅澜没有抓住蛛丝马迹。   时九柔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感念琅澜给了她第二条命,作为回报,她愿意替琅澜报弑母的仇。   “表姐。”时九柔露出迷惑的表情,“你似乎与当年长得不太一样?我母亲她,难道是北海龙族的吗?”   桦瑰松开手,替时九柔倒了一盏松山蜜露,道:“你知道车阴是我弟弟,我母后故去得早,她与我父王本就没什么感情,无非是先辈一纸婚书绑在了一起。   而车阴的母亲不同,她确与我父王是真心相爱。父王当了许多年的鳏夫,却也不能与高玄长公主相守,实为憾事。   那年两边闹得很厉害,母后一族恐我牵连进去,将我送去了南海。”   时九柔乖巧地双手捧着杯盏,听桦瑰娓娓道来。   “车阴给过你可以变换容貌的珍宝对吗,我那时也戴了这样的东西。   至于表姨母,她是北海龙族的一脉,却是支脉,她的母亲是北海龙族,嫁给一位曾游历北海的鲛人。   因而,澜澜,你也是有一点北海龙族血脉的。在苍流四海中,我们北海龙族最为强悍霸道,我从来便知道,你比她们都多一些刚烈的气性。”   “所以,你说不愿意嫁龙太子,就是真的不愿意。”桦瑰也啜饮起蜜露。   “况且,你跟南海龙太子的婚约其实签订的也很草率,老龙后当初也是看在表姨母那点北海龙族的血脉,才要求娶你。   你父王软弱仁懦,母亲又早亡,这样的婆母,你嫁了,怎么可能会好过?”   时九柔微顿,迷茫地问桦瑰:“表姐,你是真的与龙王相恋吗,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的?”   “是真的,我从南海回北海的路上,遭遇了人族围剿,那时我实力尚弱,身边又无人护我,险些陨身在无人的荒海上。”   桦瑰温柔的眉眼中泛起微光,她双手相扣撑在桌上,以手背托住下颌,笑意浅浅。   “是南海龙王,当年的龙太子救了你?”   桦瑰点点头,眼中幸福的微光转眼消逝,逐渐露出高位者一贯的凌厉,她望着时九柔,缓缓道:“我后来查过围剿我的人族,你知道是谁吗?”   时九柔:“是谁?”   桦瑰语气极冷,连手指都僵地蜷起来,恨恨道:“是昭国的镇海将军,凌渡海。” 第70章 略肥的章   “凌渡海……”   时九柔蹙眉低低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她心中默算那年换算成人族年纪是什么时候。   “表姐。”时九柔目光在桦瑰蜷起的手指上停留片刻,不露声色地挪开目光,用自己的手合上她的,缓缓道, “如果我没算错, 那大约是在十二年前了, 彼时凌渡海不过三十余岁,驻守在昭赟边境海州。这样看来, 他筹谋多年。”   “你那时,究竟遭遇了什么?”时九柔感知到手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颤抖,她轻轻将掌中冰冷的手指拢住, 一下一下地安抚起那手指的主人。   “那是一个暴风雨的夜晚……”   桦瑰的面色平静如常,她沉了一口气, 眸子中有无尽的晦暗, 她收回手指, 用力抻了抻, 而后在立在桌上的晶石上用指节叩击两下。   “唔!”惊呼声被时九柔吞咽在喉咙中,晶石上光芒大盛, 白色的光愈发耀目, 一瞬间如同海水一半吞没了时九柔,也吞没了整件洞宫房间。   时九柔看见自己置身于一片汪洋大海之上, 海水漆黑如墨,过于浓黑的水面会使得整个大海显得深不可测, 危机四伏, 而天际很低,整个穹顶像被什么压垮了一样一直在下沉,无星无月, 重如铁锅反扣而下。   时九柔觉得自己再看就要窒息了,她低下头看自己的手,修长手指根部是柔软而透明的蹼,布满金粉交错的鳞片的鱼尾在水中轻轻摆动。   下一瞬,一道巨浪扑面而来,重重地向她涌过来,浪之大,犹如神佛的巨掌,拥有一下便能将她拍翻的势头。   时九柔心中大惊,她凭借身体本能要下潜水中,但那道巨浪已经朝她拍来。   她咬紧牙,准备开幻术硬抗一下,结果毫无感觉,巨浪穿过她的身体,轰轰作响。   “原来是晶石中的画面……”时九柔恍然明白,她看见巨浪的背后,一叶避水孤舟雨打浮萍地飘飘摇摇,上面一个容颜清丽的少女和她的侍女正焦急地盯着一个方向。   时九柔用了幻术大声喊道:“画表姐!茗薰——”   见少女桦瑰和茗薰毫无反应,时九柔松下肩头,果然,她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当下这一幕就是少女桦瑰曾亲身经历过的,是历史,是时九柔一个旁观者无法改变的历史。   想明白了这一点,时九柔心中隐隐不安的情绪消退了点,她游到避水舟十步开外的地方,随着历史中的桦瑰一同看去。   那是一支怪异的人族舰队,一前一后两艘“大宝福船”,高大如楼,首尾俱高高翘起,两侧有重型护板。   这是典型的巨型战舰,海战中,尖尖的船头即便是直接撞向敌人,也能撞出大幅死伤,更何况那船头涂了白漆,绘制了大量金、蓝两色的铭文符号。   前面那支战舰的船头立着一个披着黑色金纹斗篷的男人,脸颊瘦削可怖,两道高高鼓起的眉弓骨下有一双阴鸷的双眼。   那是年轻一点的凌渡海,他握着长鞭,笑容分外妖冶,他无声地用手下达了指令。   巨型战舰上噗通噗通跳下来十数个海族人,多为鳌虾一族,身披坚硬的盔甲,手上持着叉戟,眼睛处空洞洞一片苍白,尽数朝着避水舟上的少女桦瑰主仆扑来。   桦瑰双手合十,结印催动幻术,茗薰也点起一支香,手足无措地朝着扒在舟边鬼哭狼嚎的鳌虾傀儡们。   时九柔想去帮桦瑰,她下意识放出冰刃,但冰刃却射入虚空。   时九柔无力地收回手。   这时的桦瑰应该只有第四境界或是第五境界,凌渡海最多也只有第六境界,但他拥有两艘鬼舰。   时九柔游到两艘巨型战舰边,她一跃跳上凌渡海所在的第一艘的甲板上,绕着甲板看了一圈,又以灵力探查了三层战舰。   没有人,除了凌渡海以外没有一个活人。   她站在桅杆下,回头遥望后面一艘战舰,鼻尖微动,浓烈的血腥气顺着海风回吹而来。   两行眼泪难以遏制地从脸颊滚下,时九柔捏紧手掌,取出镰刀对着凌渡海的后心猛捅进去,却穿透而去,半点不沾血,愤恨地将镰刀猛地向下震去,胸中郁结难散。   因为,她看见,后面那艘战舰上甲板殷红,暴风雨冲刷着甲板,却怎么也冲不下去那片殷红。   无数海族傀儡机械地处理着一条鲛人,鲛人几近透明的洁白柔软的皮肤此刻被分成四块,从血肉之上剥开,露出空空如也的腹腔,那张苍白柔美的脸上只有空洞、恐惧、因疼痛而狰狞却僵硬了的表情。   甲板上有一排巨大的倒钩,钩子上挂着另一条待处理的鲛人,还有附庸于南海龙族的一种常见海族,毫无尊严、没有生命。   时九柔浑身也开始本能地颤抖起来,一如她在古董店看见那条几百年的鲛筋制成的鞭子。   凌渡海不断地指挥傀儡海族攻击桦瑰,他嘴中念念有词,听不清楚,或许是咒语一般的东西。   另一艘巨型战舰上的鳌虾傀儡用篆刻了铭文的刀尖剜下鲛人的心头血,将满满一盏心头血传送给凌渡海,凌渡海斗篷的披风猎猎飞扬,将心头血一饮而下,瞬间整个人都恢复了精神,眼露精光,贪婪无余地看着桦瑰。   他扬起鞭子,鞭子无限延伸,以碾压的实力锁向桦瑰。   是茗薰,茗薰用尽全力推开桦瑰,挡下了那道鞭子。鞭子在她纤弱细长的脖颈儿上锁住,生生将她的咽喉锁成了拳头大小,咯噔一声茗薰在挣扎中咽气了。   时九柔眼泪夺眶而出,她不断地用手背去擦,茗薰她记得,是一个极为可爱的海鳗海妖,化成人形才那么些年头,修为也仅仅两境。   原来茗薰是这样死的……   凌渡海冷哼一声,时九柔听不清,但明白,他说的是:   蜉蝣撼树。   时九柔哭得不能自已,她分不清是物伤其类的悲哀,还是原身对茗薰这个小姑娘的记忆在作祟,还是这场景太真实,真实得她胸口绞痛不已。   还因为,她与纪少瑜一直都在蜉蝣撼树。   从她进入这个世界之后没有一刻停歇,她一直在跟原身本应逝去、纪少瑜本该惨死的命运作抗衡。   可是一枚蜉蝣又何辜啊,她们只是想活,活得像个人罢了。   泪水模糊了时九柔的眼,白色的强光暂时夺去了她的视力,待时九柔再看清东西的时候,时九柔周身的环境已经回到了高玄慎州的洞宫中。   桦瑰温柔而哀伤地看着她。   时九柔扑进桦瑰的怀中,她紧紧地、紧紧地将桦瑰箍住,呜咽道:“对不起表姐,对不起桦瑰,如果当时有人护送你回去就好了……我看见,第二艘巨舰上都是傀儡,都是海族的尸首……”   桦瑰轻轻拍抚着时九柔的后背,柔声安慰她,“澜澜,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时九柔咬着唇,她仰起头,目光坚定。   “姐姐,并没有过去。茗薰死了,鲛人少女死了,那些鳌虾也死了,这件事,过不去了!”   桦瑰手上动作凝滞,半晌,呼出一口气,双手落在时九柔的肩上,对她点一点头。   “你说的对,过不去的。”   桦瑰眸光锐利起来,她唤身边的小侍女柳寐取来一个盒子,在时九柔面前打开盒子,是一卷墨绿色的海草纸,上面写着大约几十个名字。   “那次我运气好,正好遇到了南海龙王凉循,如今也算是你姐夫。凉循彼时带着南海龙族的军/队,凌渡海嗅觉敏锐,他未等凉循及军/队靠近,便忽然掉头走了,离去的速度极快,几乎是一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桦瑰又唤柳寐添了一壶蜜露,徐徐道:“后来我想着,凌渡海大概是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若是知道也不会对我下手。他后来这么多年,也没有正面对南海海族发动战事,想来是时机未到。”   时九柔蹙眉反问:“时机?”   “不错。”桦瑰颔首,亲手给时九柔续上蜜露,然后指着墨绿色海草纸上的名字,说:“你瞧这是什么?”   “人名?”时九柔不解。   “对。”桦瑰指着第一列名字道,“这是南海龙族皇室偏支,是龙族,但不核心。”   时九柔懂了,道:“我猜这卷海草纸名单上都是南海龙族及龙族护佑的海族被凌渡海捉去的名单,而第一列虽为龙族本族,却都是些旁偏支,因为凌渡海不愿惊动南海龙王,唔,姐夫凉循。”   桦瑰拍拍她的头,嘴角挂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转瞬又正色道:“不错,这卷名单是我嫁入南海龙族之后留心记录的。当年被凉循护送回北海龙宫后没有机会去查凌渡海,只能搜集一些边角资料,后来去了南海烛宫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彻查登记名册。   我想,凌渡海不可能及时收手吧。”   “果然如我所料,短短时间里仅南海龙族就失踪了这么多人,更不要说这十年来究竟有多少不起眼的小角色受他所害。”   时九柔了然,她捧着滚热的蜜露,小心啜饮,还是被冷不丁烫了一下,吐吐舌头,继而问道:“既然如此,姐姐为什么不将凌渡海的事情告知车阴,再让车阴与纪少瑜说,这样昭赟便可早早防他,不至于坐大至此。”   桦瑰苦笑,她将墨绿色海草纸名单小心卷起,放回盒子中。   “因为三百年前南海海族和昭赟王朝签订过三百海里为界限,互相永不侵犯的契约,当时签订过契约的是纪氏的皇帝与龙王、鲛王。一旦三方任何一方违背诺言,各自的君主都将遭受天打雷劈的酷刑。   我没有实质的证据可以指正凌渡海所做作为,他做得很干净,这么多年也没有露出马脚。我同车阴说过,南海近海不是很太平,总有一些奇怪的迹象,还有龙尸飘去,这些已经是我尽力在告知了。”   “姐姐说若有一方违背誓言,那方君主将要受天打雷劈的刑罚。”时九柔疑惑问道:“可是,凌渡海十二年前就已入南海三百海里内为非作歹,兆威帝却一直无虞?”   “自然不能这样算。”桦瑰笑了一下,道:“如果有人族误入南海,昭国皇帝就会因此被雷劈死,那所有与纪家有仇的人全越线自尽不就好了,如此一来,又不知要有多少个昭国皇帝才够死了。”   时九柔“扑哧”笑出来,她赶忙正了正表情,眨眨眼睛,道:“那按姐姐说的,这个契约是怎么生效的?”   桦瑰见她如此,心中温暖柔软,连声音也软了三分。   “三百年前,人、鲛、龙三族签订三百海里契约,若一方违背誓言,有证据呈现至另外两方面前,三方君主共认,则誓言生效。如今凌渡海虽以你的名义公然对海族宣战,但因你已经被南海鲛王逐出鲛族,所以一旦他真的开战,契约就生效了。”   时九柔凝眸,“凌渡海会死?”   桦瑰摇头,道:“昭国举国行为,仍是君主受刑。”   时九柔紧张道:“那会是纪少瑜吗?”   桦瑰抬眸看她一眼,凝视片刻,摇摇头。   “澜澜怎么会这样问,他已经被废除了,轮不到他。若我所料不错,应该是小鎏后腹中将要出生、一出生便会立刻即位的小皇子。”   桦瑰看着时九柔自己都不知道的僵硬双肩缓缓松弛,绷着的神情一下子放松了几分,心绪繁杂。   她想,果然是爱欲使人双眼蒙蔽,澜澜钟情于纪氏太子,实在算不得好事。   桦瑰垂下眼眸,抿了抿唇,暂时没有开口。   “小瑜也算是因祸得福……”   时九柔若有所思,喃喃道:“姐姐,如果小鎏后腹中的小皇子陨落,兆威帝便再没有儿子了,他之前那些庶子大多夭折,换一个成年的偏支继位,这对凌渡海又有什么好处?”   桦瑰完全不用揣测,她直截了当地说:“小鎏氏腹中亲子陨落,凌渡海只会找一个同龄的孩子,狸猫换太子。”   “嗯?”时九柔怔住,片刻才道,“或许真的是这样。”   桦瑰十分肯定,“只能如此。”   时九柔看向桦瑰,桦瑰也目光温柔地看她,但那不一样,桦瑰温柔的外表下,分明是一位果敢坚毅、应当说相当合格的上位者。   合格的上位者才可以揣测对方的心意,冰冷得有些冷酷,还有些陌生……   “姐姐说的凌渡海等候的时机原来是这样的。”   “不仅如此。”桦瑰沉声道,“我想,凌渡海早年一直不敢主动攻击南海鲛族和南海龙族的皇族,是因为他不愿意被戳穿阴谋,而他的修为当时并不够去抵挡昭国帝京纪氏皇族,所以他才一直蛰伏。”   时九柔以手握拳,一字一句道:“姐姐知道凌渡海生啖海族用以修炼吗,以形补形的修炼方式分明在很多年前就被禁止了。”   桦瑰叹气,道:“我想过这个,但我想他更想做的,或者说他一直以来的目的是重新回到三百年前人海混乱的局面,使得海族彻底臣服在人族脚下。他一直,想搅浑南海的水。”   时九柔注意着桦瑰的神色,见她欲言又止,便说:“姐姐想说什么尽管说。”   桦瑰道:“澜澜,你以为纪氏的皇帝不想重新奴役南海海族吗?如果不是南海鲛、龙两族多年来恪守本心、严格御下没有给昭国可乘之机,你以为还会是如今局面吗?”   时九柔迷茫,“姐姐的意思是?”   桦瑰幽幽叹气,她拍了拍时九柔的肩,尽量委婉地说:“澜澜方才问我,为什么我不将怀疑凌渡海的事情告知车阴,再由车阴转述给纪少瑜,对吗?”   时九柔点头。   “我现在告诉你,如果我那样做,便是将南海龙族的把柄亲自递到了昭赟皇帝手上,他们一定会牺牲纪少瑜,然后以龙后勾结太子构陷权臣,与我们开战。而凉循绝不会如你父王一般主动割断我与龙族的关系。”   “若你知道东方海域的鲛族在过什么样的奴隶生活,便知我们、我们这样的族类,在他们眼中意味着什么。”   桦瑰从百珍袋中取出一枚珠子,将浑圆的黑色珠子放在时九柔掌心。   一触及,时九柔的手就被这过于阴冷的触感烫了一下似的想要缩回手,被桦瑰按住。   “这是我在高玄的集市上淘的宝贝,在荥瀚国很流行。这是东海鲛族鲛人眼珠,东海鲛族不如南海鲛族强大,她们性格软弱易屈服,千百年来一直被荥瀚人豢养。一些性格格外娇弱的东海鲛人被挑选作‘珠娘’,‘珠娘’每日唯一做得就是哭珠子,当眼睛哭瞎了就被弃如敞履,剜下双眼,双眼成为这样的黑珠子。”   桦瑰的声音每一声都比钟锤敲下还要痛,她说:“澜澜你知道这样一枚可卖多少银子吗?若是南海鲛族重新被奴役,远比市面上的东海鲛人珍贵得多的多,既可作‘珠娘’,也可作‘鲛妓’、‘织布娘’等等等等,甚至,可以剥皮吃肉,供凌渡海这样的人修炼。”   “澜澜你,还是太天真了。”   时九柔浑身湿透,她是高度文明的现代社会穿入书中的人啊,连第一次杀血魔妖都要做好久心理建设的人,完全无法对生命置之不理的人啊。   桦瑰轻轻将她揽住,一如原身琅澜的母后哄幼年时的琅澜一般温柔,“澜澜不怕,桦姐姐会一直护住你,他们谁也不能害你。”   时九柔闭上眼,有点点湿意在眼角,她缓了很久,才慢慢恢复平静。   “姐姐的意思是,我不应该和纪少瑜再有什么瓜葛了,是吗?” 第71章   “澜澜。”   桦瑰喟叹一声, 抚摸过时九柔滑凉柔软的长发,轻轻说:“我知道这很难受,我也知道你对南海鲛族将你赶出来可能心怀怨恨,但是我们无法笃定纪少瑜对海族的态度, 对吗?”   时九柔小声反驳道:“他不会的。”   桦瑰一如既往地平静, 只是道:“你希望他能将凌渡海赶下去, 重新回到昭赟国称帝的,对吗?”   时九柔“嗯”了声, “那本来就是他应得的,他是一位很好的太子,未来也会是一位很好的君主。”   “对, 他会是一位很好的君主。”桦瑰的声音温柔却有力度,与时九柔对视, “既然是一位很好的君主, 对于君主而言, 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澜澜, 当奴役鲛族成为国家利益的时候,你又拿什么来对你的族类说, 他是一位很好的君主呢?”   时九柔一向聪慧伶俐, 此刻却忽然哑然,只咬着手指, 沉默不语。   “澜澜,你已经承受了太多, 姐姐永远记得在南海清澈碧绿的海水中, 迎着第一缕初升的朝阳,你对我说,看, 鲸公公驮着飞海花的一幕。你是表姨母掌心的珍珠,你也是姐姐少女时期记忆中最炫目的回忆。”   桦瑰面对记忆无限向往,时九柔在她的笑容中看到一丝难言的、复杂的苦涩,又听她说。   “权欲纷争都不应该由你来做、你来看。澜澜,相信姐姐,我身为龙后,我有龙后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你是不同的,你可以继续做你的小公主殿下。   如果你不想回南海的话,我可以送你去北海龙族,凌渡海的手伸不到北海龙宫,或者你愿意在高玄之国的话,在景色优美的舞州购置庄园田宅,只要我还活着一日,便没有人能伤害你。至于凌渡海与南海的纷争,一概无需你来介入。”   时九柔目光落在很远的一点上,她骤然回想起自己刚到书中苍流世界的时候,她想的仅仅是改变纪少瑜惨死的命运,然后养好伤,抓紧离开故事的主线。   时九柔构想的生活本来就是在纷乱中取一片净土,离肮脏的权力圈越远越好,找个隐姓埋名的地方,要法力有法力、要颜值有颜值,划片地种亩田,再找三个小鲜肉天天陪她推牌九,度过这孤独而漫长的余生。   她忽然有一些迷茫了。   “我不是在逼你选择,澜澜,你自己想一想。你愿意日后成为昭赟人族率先开刀的第一人吗,你愿意亲手将你的族类送去做奴隶吗?   要知道,北海龙族拥有可以和高玄之国的人族上桌议价的本事,是北海龙族拥有海族中最强悍顶尖的实力。南海鲛族做得到吗?”   说完这段话,桦瑰静默无话地在桌边端着杯盏,饮着蜜露,动作分外优雅娴静。   时九柔的手指冰凉,即便捧着杯盏也无法温暖她的指尖,很多事情她没见过之前都不敢想,见识过之后仍然不敢想,却不能不想。   诚然,桦瑰或许身为南海龙族的龙后,她有她天然的立场,但是桦瑰所言真的不对吗?时九柔蹙眉坐定想了很久。   只是一想到纪少瑜,再想到与纪少瑜分离,她的心脏犹胜过针扎一般刺痛难忍。   时九柔握紧拳头。   有人说,人的心脏就和握紧的拳头一般大小,那么她的心脏此刻这样疼痛,也像她的拳头一样被什么攥住了吗?   不仅攥住,还生生把心脏榨干,榨出她对那个脊背永远挺立如玉如竹的十九岁少年的爱慕。   鸾凤殿外桃林大火,她被他裹在怀中,被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冲出火焰。   还有,荥瀚国皇城中十指相牵,寻常夫妻眷侣一般手挽手地在热闹的街市中相逛,她领着他去吃年糕团子。   哦!还有那冰凉、温柔而缱绻的薄薄一吻。   ……   太多了,铺天盖地、过往的记忆如纷繁的雪片似的全部涌来。   即便如此,时九柔也承认桦瑰所言不假,在她上一世的各种影片、小说故事中人们不是常说“终有一日,屠龙的少年也会变成恶龙”吗?   纪少瑜,你会吗?   希望你不会,但如果你真的如你父亲一般少年清明而年迈糊涂,希望我可以不知道吧。   时九柔潸然落下泪来,泪珠滚落下颌的那一刹那便凝结成了洁白无瑕又圆润光滑的珍珠,啪嗒啪嗒落在桌子上。   桦瑰默默地用手将泪珠收拢,放在一个小小的绒线盒子中。   “我脑子太乱了,桦姐姐,我现在不能答复你。”   时九柔又一次地想,纪少瑜是纸片人,他的生命的线本来就不应该和自己的相碰。   她记得在红香楼客栈中应允纪少瑜的时候,梗在他们两个之间的那个问题,她没有敢说出口,如今被桦瑰毫不留情地逐个戳破,也算是又回到了原点。   什么都对了,可是,就是有点痛啊。   桦瑰看时九柔,一如长姐看幼妹,也如长大为成人的坚强龙后去回溯自己脆弱、美好的少女时光。   所以,桦瑰非常宽容地拍了拍时九柔的肩,和风细雨地安慰道:“没关系,这事不急,是我太急切了。要休息一会吗,澜澜?”   “不用,桦姐姐。”   时九柔不想放任自己去想,她现在觉得一闭上眼睛,就是凌渡海站在那两艘刻满诡异铭文的鬼船,巨型战舰上傀儡将海族剖开肚子剥皮放血。   再就是纪少瑜与她过往相处的每一段点滴。   时九柔竟莫名生出了,还是她在东宫的琉璃鱼缸中做一条无忧无虑的观赏鱼来得幸福,那时还能是不是撸一撸豆奴儿。   哎,豆奴儿,你如今还好吗?姐姐想你了。   时九柔揉了揉额角,尽量不去想那些事情,她大口饮完了杯盏中的蜜露。   “你喜欢这个吗?是飞海花榨的蜜。”桦瑰说。   时九柔捧着杯盏点头。   “姐姐,对了,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荥瀚国荥城,唔,你怎么会救下我?”   桦瑰诚实道:“我并不知道,事实上,我觉得这次见面的时机并不是太好,如果有机会应该用另一种方式和你相认的。怎么和你说呢,澜澜。”   “姐姐尽管说就是了。”时九柔问,“姐姐是因为龙淫毒的原因才不得不救我的吗?”   龙后桦瑰笑了,道:“是啊,你们那一行有一个很厉害的老头子,其实那个人我父王认识,这段缘分先按下不表。不过他虽然是第八境界的高手,对龙淫毒却肯定束手无策,如果我不出手救你,你可能就得死了。”   “这毒,竟这么厉害?”   桦瑰从百珍袋中取出一个小瓶子,她打开给时九柔看,道:“龙淫毒在龙族中一直被禁用,药库中勉强有一瓶余存以作留样,前一段时间我发现琅瑶有些异常的举动,便在龙宫处处都安插了眼线密切关注她的动向。   终于有一日,被我查到药库中积灰的龙淫毒少了四分之一。我就用另一种同样的粉末替换了药库中的,将剩余的龙淫毒收入我的百珍袋中,以免她再拿去用。”   桦瑰倒了一点点药粉在桌子上,仅仅这一点,还是被她控制住的,便已经让触感敏锐的时九柔十分不适了。   “姐姐,我有点头晕。”时九柔皱起眉,离药粉远了一点。   “琅瑶明明是鲛人,竟这样恶毒。龙淫毒是千年前被研制出来的毒药,独独只针对鲛人研制,似春/情散,若无解药不用十二个时辰便会中毒而亡。”   桦瑰将桌子上的粉末擦去,把龙淫毒扔回百珍袋中,不疾不徐说出一个惊天秘密。   “澜澜,你知道琅瑶与凌渡海勾结,是海族内部的叛者吗?”   时九柔倒吸一口气,震惊到姣美的朱唇微微颤动,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琅瑶如何与凌渡海联系上的?琅瑶已然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又何必与凌渡海,岂不是与虎谋皮?”   时九柔想了想,还是问出了这个有点敏感而尴尬的问题。   “桦姐姐,你与琅瑶在南海龙宫中,真的是一夫二妻的关系吗?我是说,如桦姐姐这般神仙似的人,也容忍龙王拥有妃子妾室吗?”   桦瑰抬眸看她一眼,有些好笑,问:“当时跟凉循有婚约的可是你,我已成龙后,假若你不曾以命相拒结亲,那成为龙王妃子的是你,你怎么办?”   时九柔快言快语道:“见到是桦姐姐你了,自然是由你帮我脱身跑路了。”   桦瑰笑了一下,唤柳寐再拿些不涨肚子的点心来,不无欣慰地道:“澜澜长大了也是澜澜,一点都没变。”   时九柔默默无言,腹诽道:变了,全变了。   桦瑰递了一块水晶米酥给时九柔,才道:“凉循的母亲老龙后是个很难缠的人,我虽然和你一样希望一心人,但老龙后却一定会为难我。自琅瑶入龙宫,凉循心中无她,也没有去过她那处,但她却切实地可以替我挡一挡老龙后。”   时九柔没敢张口,但这显然是另一种画风的宫斗剧情了。   “我从没把琅瑶当作对手,当年在南海鲛族时就这样,已经习惯漠视她了。”桦瑰笑了,“她小打小闹地作妖,自有凉循挡她,但当我查出她与她母亲害表姨母意外离世后,我只放任她,放着她越发放肆,再收拾她。”   时九柔连忙递了一块水晶酥糕给桦瑰,“姐姐,吃糕。”   “但琅瑶真的和凌渡海勾结,还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桦瑰道,“琅瑶起初一直想将我挤下龙后的位置,但后来她也发现这样既得不到老龙后的支持,也无法得到凉循的真心相对。”   时九柔补道:“因而琅瑶自愿成为海族的叛徒,寄希望于和凌渡海结盟换取利益。”   桦瑰道:“不错,在以前昭赟和南海海族混战的年代,海族中一直就有这样一种人,他们比人族更擅长作中间倒手海族宝贝的人,甚至在人族中有所封号。琅瑶是个权力熏心的人,她一直在嫉妒你当年压她一头。”   时九柔:“所以姐姐是顺着琅瑶的头上查,一路查到了荥瀚国,恰遇琅瑶手下夕潮对我下手,如此救了我。”   桦瑰:“正是如此,琅瑶与凌渡海勾结,琅瑶还与荥瀚国的偌珑公主有些交情,你们这次,怕是他们的合谋。” 第72章 我去见偌珑   荥瀚国国都荥城, 城郊农户小院子。   过了不知多久,分外阴沉浓暗的天际终于划过一丝亮光,黑暗被攀上暗蓝天空的红霞不断侵吞。   “红香楼是住不成了,整个内城都住不得了, 也不知城防官兵多久会搜查到郊野……”   伍嘉石守了一整个晚上, 壮实的身子上裹着的丝麻的衣物粘了慌张的汗水, 衣物统统贴在他身上,皱成咸菜一样的一团。   他管不了这么多, 一次又一次地用浸满热水的毛巾笨拙地擦拭着纪少瑜的额头,生生睁着眼睛等纪少瑜睡得安稳了,他也不敢睡去, 直到天明了。   “师父,你好些了吗?”   尤袁稻捂着胸口咳嗽了一下, 运气咳出一口黑红的浓血, 面色才又重新红润起来, 点了点头。   昨晚与有臣翮、夕潮生死对峙的时候, 并非尤袁稻不想将有臣翮和夕潮控制在手中、然后要出温漱觥和时九柔,而是他真的没有把握将有臣翮两人扣下。   尤袁稻也受了伤, 所幸不算太重, 在对峙的时候没有表现出半分颓势,勉强能撑住场面罢了。   床上的纪少瑜的情况相对而言就糟糕不少。   他最后对有臣翮发起的攻击是在已受伤的前提下拼尽了全力, 还有亲眼见着时九柔在面前凭空消失的急火攻心……总之,他跟着尤袁稻土遁到城郊的农户院子后, 立刻失去了意识。   “都怪我, 是我连累了瑜公子,昨晚若是瑜公子没有将竞速符给我,他和柔姑娘两人一定能跑得掉。”   伍嘉石彪形大汉的身体套在皱巴巴的丝麻衣服中显得很维和, 两个大大的乌青眼圈在眼下,疲惫的面容上不时浮现出浓厚的愧色。   尤袁稻有些不耐,从火炉上倒了一杯开水,觑了伍嘉石一眼,“你还要说多少遍这话,他伤不伤的,同你没什么干系。他放你出来,那是为了寻我的,你再念念叨叨,我踢你出门!”   伍嘉石苦着脸,又问:“那瑜公子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尤袁稻自感无大碍,绕着纪少瑜转了一圈,说:“没事了,快醒了,你先睡一会?”   伍嘉石听到睡字,打了个哈欠,推手道:“我什么忙都没帮上,净添乱了,还是不睡了。师父有什么吩咐我做的?”   尤袁稻:“天亮了,庄子人起得早,你去叫个人看看有什么官府发的告示没有?”   伍嘉石应声便起,嘴里咕哝着:“好在农户心性淳朴,收了一大把银子后就老老实实地放咱们进屋了,还说一定会守口如瓶的……对了,师父,咱们不是会土遁吗,为什么不直接遁地出城,需要时再土遁回来?”   尤袁稻没理他,凉凉看他一眼,意思是“你先去打听了,自然便知道为什么了。”   他老神在在地闭目养神。   果不其然,尤袁稻出去转了一圈,端回两碗小米米汤,不安地坐下对尤袁稻说:“师父,他们说昨夜官府下达命令,似是为了什么偌珑公主的及笄礼在即考虑,将荥城整个封了,三日内不准进、不准出。”   “还好尤前辈寻了这里......水,伍嘉石。”   纪少瑜撑起半个身子,活动了一下胳膊,发现酸软无力,便定定地靠在床头,哑着声音对伍嘉石要水。   伍嘉石很惊喜,忙端了一杯水到纪少瑜身边,“瑜公子醒了!”   尤袁稻转头问纪少瑜:“你现在怎么想的?”   纪少瑜顺了口气,缓声道:“灵脉必须得找。”   尤袁稻:“这是自然,但柔姑娘两人呢?”   纪少瑜边试着活动脱力的胳膊,垂着眸道:“尤前辈也觉得柔柔是有臣翮捉去的吗?”   尤袁稻凝眸想了片刻,摇摇头,道:“我闻到了海族的气息,但太快了,猝不及防地柔姑娘就消失了。或许像捉温公子一样,背后还有什么更厉害的海族在?”   纪少瑜心里空空如也,他从迷蒙中初醒时分满脑子都是时九柔,意识完全清醒的时候才想起来时九柔不见了。   他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放时九柔消失的那一幕,不敢提,一想到她可能受什么委屈,心口就疼得发紧。   纪少瑜终于凝聚起一丝力量,啪地将窗棂上悬挂的瓦罐击碎,而后手心攥紧,渐渐将怒意与愧意平复。   尤袁稻嘬了下嘴,没有出声宽慰他,换了个话茬。   “对了,伍嘉石说封城了。”   纪少瑜点头,沉声道:“封城是假,捉我们是真,其实大可不必,有柔柔他们在,我们不会走太远。”   尤袁稻不置可否,只说:“如今荥城四周定已结了结界,等我们自投罗网,出不得进不得,城郊最多再住一天,今夜就要行动。”   他捋一捋苍白的胡子,道:“先找了灵脉,你疗愈好伤,再去找柔姑娘和温公子,这样能稳些。”   纪少瑜默默地看着梁柱,片刻他问:“尤前辈昨夜去探灵脉,探出些什么了么?前辈似乎也受了伤。”   “灵脉入口就在偌珑公主及笄礼观礼台的地下,地下有极大的一座地宫,或许有好几道门,我摸进两道门被石兽攻击了。好凶的兽,怕是有千年,受灵脉滋润,成了精怪。”   纪少瑜关切道:“伤得厉害吗?”   尤袁稻摇头,“我走得快,没有硬攻,入门怕是要有钥匙,硬闯不仅容易惊动地面,石兽已是极为难缠了。”   纪少瑜心中一动,“什么样的钥匙?”   尤袁稻形容了一下,纪少瑜就有数了,应该是他的鹤印放进去。   尤袁稻静默地等他说话。   纪少瑜想了很久,“还是同我们之前商定的一样,动手的时机最好在偌珑公主及笄礼当夜,全城百姓都去,场面很乱。”   尤袁稻不太认可,道:“明晚么?我们拖不到那个时候,封城后有臣翮的人肯定在四处搜索我们的踪迹,他们不能在及笄礼前引起骚乱,搜查速度会慢一些,但不会太慢,除非我们躲在土里,不然最迟今夜,一定会被找到。”   伍嘉石急道:“这户人家的叔叔婶婶都是好心人,咱们不能连累他们!”   纪少瑜压了压手,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今日,我会孤身去内城请求入宫见偌珑公主......”   伍嘉石睁大本就很大的铜铃眼,“你疯了!?”   “听我说完。”纪少瑜攥拳轻微咳嗽两声,“有臣翮是为了偌珑公主,而偌珑要见的人是我,我若去了,他们不会再查你们,你们两个可以安全在这里。”   “灵脉呢?”尤袁稻冷冷道。   纪少瑜摸出鹤印,鹤印于他有多重要不言而喻,但柔柔与漱觥于他更是远超这些的存在。   “这是灵脉的钥匙,前辈,它于我而言很重要,请务必妥善保管。”   尤袁稻动容,接过鹤印,讷声道:“这......”   “我今夜孤身找偌珑,尽可能要出温漱觥和柔柔,明夜混乱中前辈带伍嘉石去地下开启灵脉,一旦得手,前辈再来救我,将我救入灵脉里。” 第73章 “我受人嘱托,又为清理门户,……   荥瀚国嘉运帝掌心的偌珑公主正提着裙角, 不让身后的宫婢跟着,撇着嘴率先跨入温暖舒适的阿丰殿。   身后两个宫婢走得略慢,此刻也匆匆跟了上来,其中一个要去拿有臣偌珑脱下的罩衣, 却被有臣偌珑一把推开, 只好伏在地上不敢再动。   掌宫女侍英娘迎上前来, 给地上两个宫婢一记眼色,宫婢如释重负地匆匆退去。   “殿下, 这是怎么了,谁惹咱们的小公主殿下发了这么大一通脾气?”   女侍英娘笑呵呵地拿过罩衣,将偌珑引到榻上舒舒服服地躺好, 递了甜茶过去,“要不要唤百梓、百桐二人过来?”   百梓、百桐是阿丰殿里两名小内侍, 也是有臣偌珑近来最宠爱的少年, 是一对孪生兄弟, 唇红齿白不过十四五岁, 身材生得细白,眸子像奶狗一般, 性格也软糯可爱, 是有专人仔细耐心挑选调/教过的。   “不用了,心里想得到纪少瑜, 看他们几个都觉得不香了。”偌珑揉着眉心,不太高兴, 但终究语气缓和了不少。   她拉着女侍英娘, 将头靠在英娘的腹部,疑惑不解道:“怎么父皇就骂我了呢,他从没对我发过这样的火呀。”   英娘有些头疼, 但终究是自己一手照料起来的小公主,便是性格古怪了些跋扈了些又能怎么样呢,谁敢多说些什么,皇帝不也极尽呵护地宠着、爱着。   宸贵妃娘娘没喂过偌珑公主一口奶,这些年来几乎也不怎么与偌珑亲近。反倒是英娘年逾三十,自梳不嫁,日后要老在深宫,对偌珑寄于了分外深厚的感情,偌珑也与英娘亲近,不避讳。   英娘安慰道:“陛下心里疼爱着殿下呢,只是这回殿下做得太过火了。殿下不仅请了宜王帮忙,做的还是绑别国废太子的事,陛下定然动怒了。”   偌珑鼓了鼓腮帮子。   英娘轻轻替她卸去头上沉重的钗环,又劝道:“明晚是殿下的及笄礼了,陛下肯定要为殿下您指一位驸马的,这个节骨眼上殿下却说什么非要得到那什么废太子的,还拉着宜王一道胡闹。宜王是什么身份呐?陛下没罚殿下便是好的了。”   “英娘怎地知道父王骂我胡闹了?”偌珑咬着牙,委屈道,“怎么就不能拉着皇叔了,从前我要做什么,都是皇叔替我去的。”   偌珑躺在榻上,细长的眼半阖,脸上满是不甘,喃喃道:“我从小到大就没什么得不到的,如今只是想要个男人而已,我不信,你再去帮我将皇叔找来。”   “殿下……”   “去呀,英娘!”   偌珑蹙眉,提高声音,不悦道。   英娘无声地叹了口气,希望宜王殿下能将许多不能由她张口的利弊说与小公主听吧。   她转身退出内殿,见一小宫婢低着头碎步朝内走,伸手拦住小宫婢。   小宫婢轻声说:“宜王就在殿外求见,宫外姓凌的姑娘也递了信要见殿下,英姑姑,您看?”   英娘眉头一紧,回头看了看内殿推上的木门,低声道:“凌姑娘那位的信挡回去,宜王我去请进来,没你的事了,去吧。”   ······   英娘迎有臣翮进殿。   荥瀚国也不甚讲究男女大妨,有臣翮地位特殊,进宫无需额外通传,他方才被嘉运帝召去问了昨夜的事情,嘉运帝对他自然与对偌珑所说的不一样。   有臣翮一袭宽阔白衣,头上戴着一定乌纱的长帽,腰坠白玉,年及四十却长着一张二十余岁青年的脸,敷着细细的白色粉脂,笑如春风。   偌珑已经坐在内殿之外的客间里,手指捏在酥粉年糕团子上,慵懒地擦了擦手,抬起好看的细眼,冲有臣翮笑盈盈地撒娇。   “皇叔,坐,快来尝尝新来的厨子的手艺。”   有臣翮坐下,他平素在外阴阳如鬼魅,此刻却非常给偌珑面色似地捏起一只硕大的团子送入口中,而后悠悠道:“我刚从陛下那处回来。”   偌珑狠狠咬了口年糕团子,她对纪少瑜惊鸿一瞥时也正在吃啵啵这个,当夜便将年糕团子铺的老板娘召进宫来,专做给她一人吃。   偌珑说:“皇叔,父皇是不是要你别再跟我一起胡闹了?他也训斥你了吗?”   有臣翮宽阔长袍下的腿伤还在疼,那里曾被尤袁稻用手指掐入血肉,此刻却将伤腿向里挪了挪,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含着笑摇了摇头。   偌珑呼出口气,满不在乎道:“父皇定说及笄礼和招驸马在即,不许你再帮我捉纪少瑜了。皇叔你最疼偌珑了,万不可答应父皇,纪少瑜这个人我是一定要的!皇叔答应过我,就一定要帮我将他捉回来!”   有臣翮反去问她:“你知道他是昭赟废太子?”   偌珑懒散着骨架,手肘撑着身子靠着,点了点头。   有臣翮微皱眉,道:“既知道他是废太子,难道你要将他变作阿丰殿里的太监陪着你?恕我直言,他怕是宁可死也不会这样。”   偌珑睁大眼睛,“他既是废太子,被昭赟遍天下地追捕,日日风餐露宿,娇贵的皇子之身怎么能忍受得了呢?我可以庇护他,让他体面地活着,他凭什么不愿意,是偌珑长得不美吗?”   偌珑自顾自地又说:“其实不做阉人也可以,我很快就要有公主府了。”   “偌珑自然很美。”有臣翮揉了揉额角,问偌珑,“你明日有了新驸马,你置驸马于何地?”   偌珑奇怪道:“我有这么多的美人,百梓、百桐、紫莺、芍薰等等,驸马与他们也没什么不同,一样疼爱便是了。”   有臣翮胸口一滞,他扫过偌珑的眉眼,那里面还有两分像他,三分像皇兄,五分像宸贵妃。   “皇叔,你的扇子呢?”   有臣翮轻描淡写,“昨夜弄丢了。”   偌珑可惜地“呀”了一声,“我这还有别的扇子,叫英娘拿给皇叔。”   “偌珑。”有臣翮看她一眼,“你太子皇兄他并不喜欢你……”   偌珑打断他,咕哝一声,“我晓得,不是还有我阿兄和皇叔你在么,他不喜欢我难道还会杀了我么。”   有臣翮接过英娘递来的扇子,展开扇面凝视片刻,将扇子别回腰间。   “你绘的扇面?”   “是木与飞鸟。”   偌珑点头,有些高兴有臣翮绕开关于太子的话题。   “宸贵妃少时也喜欢这个图。”   有臣翮指腹在扇柄上摩挲着,还是决定将话说明白。   “宸贵妃得宠生下你阿兄的时候,皇后难产才得的小公主不足周岁夭折了,后来皇后的身子一向很差,渐渐失宠至今。太子怨你也恨你,如今是拿你与宸贵妃没什么办法。但他日太子登基,你与你阿兄会如何?偌珑,你这么聪明的孩子会想不明白吗?”   “皇叔你!”偌珑皱起眉,将面前碟子一推,也提了半分声音,“阿兄整日做个酸人窝在王府读书,我面上也处处遵循父皇的期许,连母妃都刻意与我不亲密,太子还要怎么样,我以后搬去封地武陈还不行吗?”   “他要你死!”   有臣翮厉声道,一室绿植随即放肆生长了至少五六寸长。   偌珑手微弱颤抖,眼中闪过慌乱。   “皇叔,你受伤了?”   “没有。”有臣翮眸中阴翳消散,苦心道,“偌珑,陛下为你营造了极佳的形象,笼络了民心,你只需好好地当公主,与驸马举案齐眉,叫天下百姓都以为你是荥瀚国的瑞宝。陛下又给你留了底牌,等太子登基后自碍于民声不敢动你。但若是你自己把把柄都亮了出来,尤其在这种节点,那往后等陛下去了,等我死了,你怎么办?”   “皇叔你是神仙呀,你怎么会死呢?”偌珑望着有臣翮一身白衣,面如玉,似长寿不会老。   “我不是神仙,也没人能护佑你一辈子。”有臣翮音色沉重,一字一句。   “好吧。”偌珑垂着眸,扁扁嘴,“可我还是不甘心,就这样让我知道这人是谁了,却偏偏只能看摸不着,我不甘心……”   有臣翮看着有臣偌珑,脑中所想却是之前嘉运帝单独对他说的。   嘉运帝说:“偌珑是孩子心性,但纪少瑜真在我荥瀚国境内,不捉他太可惜。如果偌珑执意,那边顺水推舟请君入瓮,无论怎样,都要将纪少瑜控制在我们手中。有他,无论是立新帝,还是献给昭赟,进与守皆可的好棋子。   哪怕,是抽他纪氏皇族天赐的血来铸法器,也是好的。”   “其实……”有臣翮微顿。   偌珑:“怎么了,皇叔?”   “得到纪少瑜,你会不会真的开心?”   偌珑不明所以,“那是自然。”   “偌珑。”有臣翮苦笑道:“你怎么这样老实,陛下问你就说实话,其实你大可不必告诉他你要的是纪少瑜。”   偌珑瞪圆双眸,欣喜道:“皇叔还是答应帮我了?皇叔最好了!”   有臣翮淡淡道:“最后一次,这次不得告知你父皇。”   此刻英娘却忽然叩门,她有些紧张,似又很震惊,也不顾有臣翮还在,就开口禀告。   “咱们留在赤米街的人回禀,纪太子出现了,就在街口站着,不躲不藏。”   有臣翮蹙眉,问:“就他一个?”   英娘点头,“回宜王殿下,就他一个。”   偌珑则又惊又喜,“只他一个不好吗?”   “纪少瑜身边有个极为厉害的第八境界的高手,那日我们诓他鲛族二公主在我们手上,他这次怕是为了那个二公主和姓温的那位来的。”   偌珑不悦,“我不喜温漱觥那样的,还在皇叔府上关着吧,若纪少瑜肯委身我,温漱觥就放了吧。对了,那个二公主不是琅瑶要的人么,怎么,出什么事了?”   有臣翮简单将那夜的情景说了一下,摇头道:“可惜了,你没见到那位鲛族公主,她与纪少瑜感情甚笃。”   “我见过,鲛族公主长得很是一般,纪少瑜与她在一起,那时暴殄天物了。只是她不见了,我怎么跟琅瑶交代呢,阳忆郡主似乎也很想要她,要来做什么?吃肉吗?”   有臣翮微惊,想了想,却没有戳破偌珑。   “偌珑与我出宫见他吧,纪少瑜身份敏感,不宜代入永极宫。”   偌珑公主舒展了身姿,一想到要再见那位惊鸿一瞥的废太子,不禁心砰砰跳动,雀跃欢欣。   ·········   纪少瑜在午时时分终于觉得伤势恢复得好些,行走无碍,他将鹤印的用法仔细与尤袁稻说了,与尤袁稻仔细商量好了行动计划,便乔装绕开人,又回到了红香楼所在的赤米街上。   他离开城郊前,车阴留给他的传音镜忽然发出震动与亮光。   纪少瑜取出传音镜,镜面上一阵水波荡漾,随后展现在他面前的却不是车阴,而是一位比小鎏氏还要雍容优雅、温柔的女子,头戴龙纹宝冠,深水珍珠熠熠生辉。   “您是?”   那头传来柔美的嗓音,道:“我是北海大公主,南海龙后,车阴的姐姐,桦瑰。”   纪少瑜先是惊讶,随即将之压下,道:“龙后寻我是为何事?”   “我南海龙族后妃琅瑶勾结凌渡海,与荥瀚国偌珑公主等人一同设局捕杀你,我受人嘱托,又为清理门户,特来告诉你一些有臣氏的辛秘,说不定,你会用到。” 第74章   当纪少瑜站在宜王府前时, 身边被宜王有臣翮的人牢牢围住,那些人俱是穿着黑色的宽袍,束着窄窄的同色皮子,勒出腰, 别着柳叶宽的长刀, 冷着脸一言不发。   纪少瑜宽阔的掌心已经被汗濡湿, 却不是因为身边这些幻术师集体的压迫力。   他在想时九柔,惦念着时九柔的安危, 心脏在胸腔中有力而急促地砰砰跳跃。   漆黑的巨幅木门被从里拉开,两排宽阔黑袍的人立在两侧,中间站着白衣飘飘、头戴高高乌帽的有臣翮。   有臣翮翩然行礼, 纪少瑜抿着唇回了一礼。   “这便对了,纪太子早一日来, 能省去更多麻烦。”   纪少瑜的目光停在有臣翮涂了厚厚粉脂的脸上, 耳边却又响起龙后在传音镜中所说的辛秘, 心中哂笑, 有臣翮谦谦有礼的皮下是怎样一颗压抑扭转的心?   他不累吗?   纪少瑜对此不露声色,单刀直入, 毫不客气道:“我的朋友们都好吗?”   有臣翮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温和笑道:“自然,都好。”   纪少瑜跟着他进去, 宜王府与永极宫都是荥瀚国典型的建筑风格,黑瓦、素木、白墙, 有着繁复的檐角, 每一道屋檐下都悬挂着金属制的铃铛,随着经过的人的衣角带起的风,叮叮当当。   宽阔黑袍的随从在纪少瑜和有臣翮身后十几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有臣翮的帽子很高,纪少瑜几乎与他平行。   “宜王殿下府中的铃铛有些特别,系着玉色的飘带,这是贵国的习惯,亦或是宜王殿下独特的偏好?”   纪少瑜忽地停住,他身材颀长,抬手勾起一只铃铛,扯下一抹玉色飘带。   有臣翮谦和温礼的眉眼猝然闪过戾色,声音也随即冷了一分,“偌珑在等你,纪太子不要被这些小事分了心。”   “这,怎么能算是小事呢?”   纪少瑜笑了,将玉色飘到重新系在铃铛上,动作优雅仔细。   “如果我没有记错,嘉运元年,荥瀚吴郡郡守女贺兰氏入宫为妃,便是今日盛宠不衰的宸贵妃吧?二十年了,今昔是嘉运二十年。”   有臣翮蹙起眉,停住脚步,正在一处回廊处,长廊极长,廊外是枝桠枯苍的樱树。   宽衣黑袍的随从已然不见。   有臣翮冷眼看纪少瑜,道:“纪太子要说什么?”   “我恰好听闻静雅娴淑,倾城容颜,素有美名的偌珑公主有个不大不小的癖好。嘉运十七年,宛春街去了一个美少年,姓胡,同年永极宫阿丰殿多了一位叫玉湖的内侍。嘉运十九年,娩氏女紫莺热病而亡,焚烧尸骨,墓冢只有衣冠……”   “够了。”有臣翮眉眼阴沉。   这次,是纪少瑜如沐春风地笑着,看着有臣翮,似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话对他意味着什么一般。   有臣翮盯着他看,咧开嘴角,阴测测道:“你以为那些水族要你的小鲛人是用来做什么?”   纪少瑜表情不改。   有臣翮逼近他,在他耳边低低道:“水族的夕潮与你的小鲛人原是旧欢好,如今要再续前缘,你可知?”   纪少瑜抬眸看他,只道:“嘉运帝登基前,皇子十二人,你被选中作护国法师,终身不得娶妻,却可得无上权力。此前五年,你被远派吴郡,那五年里发生了什么?”   有臣翮咬着牙,鼻腔中哼出一声。   纪少瑜笑了,又问:“每个人都有逆鳞,你的逆鳞是谁?”   有臣翮拂袖,转身,又回头,眸中恶意难以掩盖,而手中隐隐有幽绿的光,木杖在指尖若隐若无。   纪少瑜不退不进,朗声道:“我是偌珑公主点名要的人,你伤我,不怕伤她的心?”   有臣翮身型一凝,吞吐气息,抬手凝结结节罩在他们两人周身。   “这些是谁与你说的?即便你知道了这些,进了本王的府中,也再无机会出去。”   “哦,是吗?”纪少瑜镇定自若,“你看见那日我有一个第八境界的高手,你们捉不到他的,如果今夜温漱觥等人没有出去,而我明晚不能安然出现在花楼之上,那这个秘密将会传颂天下人的耳中。”   ——这是他诈的,龙后传音时,尤袁稻与他相隔很远很远。   不等有臣翮开口,纪少瑜狡黠地笑了,他指了指自己,道:“我知道,嘉运帝怎会放虎归山林,无论偌珑的态度,嘉运帝要你做的,是不管用什么手段将我控制住,对吗?”   有臣翮冷然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纪少瑜摇摇头,轻声犹如喟叹一般,道:“别忘了,我是曾做过储君的人,帝心如渊。”   有臣翮反问:“你威胁我?”   “不敢。”纪少瑜一字一句,“我方才问,宜王殿下你的逆鳞、你的软肋是谁?是宸贵妃,也是偌珑公主,对吗?”   有臣翮不言不语。   纪少瑜放肆道:“嘉运帝不知,偌珑公主也不知,天下人少有人知道,荥瀚国先帝朝时的皇子有臣翮曾与吴郡贺兰氏女私相授受,后贺兰氏女嫁为皇妃,护国法师宜王少年情愫深埋心底,二十余年不曾表露,形同陌路。恐怕宜王是将所有的怨怼都给了昔年贺兰氏女、今日的宸贵妃吧。而宸贵妃所出公主偌珑,却一直被宜王捧在手心……宜王,你是一心为偌珑公主的。”   “嘉运帝原后所出小公主周岁夭折,太子有臣织对偌珑公主与宸贵妃和六皇子心生怨恨,他为人寡恩薄情,但嘉运帝从来不是一个雷霆手段的父亲,他不忍废除皇长子、太子有臣织,因而才替偌珑公主遮掩名声,以图百年后幼女前程。若我所料不错,宸贵妃是‘肯定’要殉情的。”   “宜王殿下,您便真的甘心由您捧在掌心的偌珑小公主时时面临着太子有臣织的威胁吗?”   有臣翮弯起半边唇角,冷笑:“你有办法?”   “有。”纪少瑜笑得冷酷,“有臣织死,立皇太女。”   ·········   高玄之国,龙族洞宫。   时九柔行走在洞宫中的藤桥上,藤桥高高悬在深渊之上,其下是静水深流的湖泊,湖泊通向北海。   洞宫顶上悬挂着硕大的夜明珠,映照出幽冷的清晖。   龙后桦瑰立在桥头,未戴宝冠,只简简单单用飘带将头发束起的,端庄如玉地笑着,对时九柔招手。   “我答应帮纪少瑜,他会顺利脱身,我给了他南海龙族使者的名头,你不用再担心他。澜澜,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桦姐姐。”时九柔朝桦瑰走去,身上鲛绡双面织成,光明时为蓝,光暗时为绿,两色交织,如云如水。   腰肢纤纤,步步生花。   “我希望留在高玄,我想要舞州山上一片庄园,远离南海,独自生活。”   “好。”桦瑰握住她的手,忧心忡忡又欣慰道,“你忘得了他?”   “纪氏皇族怎么会娶一位鲛人为后,即便将来力排众议,我也最多是明阳宫中小小嫔妃。荥瀚国的宸贵妃终身忌惮原后,我堂堂南海鲛族公主,又有北海龙族血脉。我绝不愿意仰人鼻息,为作伥鬼。”   时九柔呼出一口气,桦瑰答应她助纪少瑜,纪少瑜不仅能得灵泉,还可得南海龙族鼎力相助,她可以不留任何遗憾地去高玄隐居。   最后,还有一件事。   “桦姐姐,你这次突然折返南海烛宫,我要和你一起去。”   桦瑰惊异,劝她:“我来清理门户,你不要脏手。”   琅澜死得冤枉,将皮囊和幻术都留给她这个后来者,先鲛后更是凄惨,留下孤女由人构陷欺负。   时九柔白得琅澜躯体,她关联这个世界最后一点因果,是要平了琅澜的遗憾。   时九柔掷地有声,缓缓道:“琅瑶杀我母后,害我流亡,她胸口一刀,一定要由我来动手。”   桦瑰看了她良久,终是轻轻叹气。   “好。”   “澜澜,长大了。”   桦瑰牵着时九柔的手,双双从高悬的藤桥之上跳入深不可测的幽暗湖水。   水花几乎没有溅起,只冒了一串浅浅的泡泡。   时九柔有些恍惚,她想,若鲛族去奥运赛事上跳水,是否会一直夺冠?   转念,她吐出一串泡泡。   回不去了,这是苍流世界,而那是她的前半生,另一个世界。   时九柔闭上双眼,在水中如入无人之境,双腿化为鱼尾,跟着桦瑰从一道五彩斑斓的珊瑚路中穿梭而过。   “这是南海直通北海的珊瑚栈道。”桦瑰解释道。   时九柔全身浸在水中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和纪少瑜到底有多么不同,海水划过她纤细柔软的腰肢侧线时,逐渐感知不到凉意。   她与海洋,是一体的。   再次浮现出水面的时候,海水在夕照中泛着火红的光,波光粼粼分外靡丽。   桦瑰牵着她的手,带着北海龙族十八武士,直奔向南海龙族,烛宫。   桦瑰的速度快得让时九柔有些跟不上,第七境界的高手可以搅动海上风起云涌。   “老龙后此时不在烛宫,我是刻意借口回北海,琅瑶身边的高手夕潮、闵悲二将皆被她调离,此番杀她措手不及,让她不能在别人面前颠倒黑白。”   桦瑰音色泠泠。   一瞬间,琅瑶的瑶湖殿外被围得水泄不通,时九柔跟着桦瑰破门而入。   琅瑶怒声问:“是谁?”   比桦瑰更快,时九柔掌心处一把深海玄晶打制而成的长镰刀已经浮现。   桦瑰含笑不语,时九柔感知到她在身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时九柔挥动镰刀,对着琅瑶花容失色的面孔,道:“是我啊,好姐姐!” 第75章   时九柔在笑, 眼角弯弯,声音清甜柔美。   她就静静地立在那儿,身后是富丽堂皇的龙宫,那些燃着珍贵鲸膏的铜灯、坠叠曳地的珍珠纱幕刹那间黯然失色, 所有人的目光似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控制住而不得不凝在她身上。   薄如云水的双色鲛绡不露声色地勾勒腰肢线条, 姝丽绝伦的面庞从海藻一般的长发中露出, 一抹笑靥明似烟霞,又灿若繁星。   无需珍宝来衬托, 亦不用明灯来照耀,她自是珍宝,熠熠生辉。   长柄巨镰无声地横在她身前, 泛着冰冷的光。   她持着镰刀,像是百花丛中蛰伏的荆棘, 于姹紫千红中狩猎收割, 甜美与尖锐并存。   “琅澜——!你, 你怎么回来了?”   琅瑶身侧的侍女瑟瑟发抖, 一片茫然,反倒是琅瑶立刻从巨大的诧异中回过神来, 她尖叫着, 目光难以置信地在时九柔和桦瑰身上来回变换。   “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   琅瑶嗫嚅着唇, 跌跌撞撞坐在床榻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桦瑰, 亦不忘尖刻地挑拨离间, “龙后,她才是那个与龙王自幼订婚的人,我不过是权宜之计顶替她嫁来的。”   桦瑰冷笑一声, 用手在鼻尖煽动。   时九柔朝琅瑶走去,缓缓释放龙威——她原先不会,是桦瑰教她如何调动母系血脉中残存的一点北海龙族的血。   琅瑶的脸由白转红,又一点点变得死灰一片。   “你骗我!”她愤恨地等着时九柔,咒骂道,“琅澜你竟有龙族血脉,与桦瑰早就认识的是吧。你原来不是不愿嫁龙王,只是你知龙后是她,你让她的!”   桦瑰手指轻抬,茶壶中的滚水泼在琅瑶脸上。   “死到临头了还要搬弄是非。”   琅瑶惨叫一声,捂着脸,看向桦瑰,另一只手悄悄摸去枕下。   “死?琅澜杀我么,堂堂龙后默许一个叛徒鲛人在龙族烛宫里杀死纳征问吉的龙妃,说出去不好笑吗?”   琅瑶指着桦瑰身边北海龙族十八武士,诘问道:“桦瑰,这是南海烛宫,你带着北海的武士是什么意思,不怕龙王和母后知道了处罚你么?”   “你没命告这个状。”桦瑰勾勾唇角。   时九柔拿着镰刀朝琅瑶走去,反派死于话多,她虽然不是反派,但就怕万一再和琅瑶聊一会儿,此后续集拖拖拉拉又没完没了。   她真的没心情和折磨琅瑶,欠她的帐一笔也不会算少,但多余地,是半句话都不想和琅瑶多说。   “我经验不熟练,杀你可能会很痛,忍着点哦。”   镰刀落下,忽而顿住。   因为时九柔听见琅瑶举着传音镜,嗓音颤颤巍巍地说:“你喜欢那个纪少瑜对不对,他现在在偌珑手中,你敢杀我,我让他死!”   时九柔这回真的笑出了声,不知是不是原身琅澜对琅瑶的恐惧太深,亦或是此刻琅瑶已经紧张心虚到漏洞百出,失了往日的水准。   时九柔竖立镰刀,坐在琅瑶床边,挑眉道:“你传音吧,你看看偌珑会不会杀纪少瑜。”   琅瑶略懵,她本能疑心时九柔诈她,便要拨动传音镜。   桦瑰拍拍手,瑶湖殿中所有琅瑶的人都被控制住,烛宫一片寂静。   桦瑰将雪片似的供词尽数砸向琅瑶的脸上,手中有一块留音石,她敲动留音石,里面传来琅瑶同夕潮与闵悲的一段对话,是琅瑶通敌凌渡海的直接证据,还有这次琅瑶如何勾结凌渡海,成为凌渡海搅动人海之战的一环。   桦瑰:“这些共有三份,母后、凉循各有一份。你派出搜寻阻杀澜澜的闵悲已被凉循亲手斩杀。今日种种,皆是母后与凉循许可的,不然为何整座烛宫只有你我?”   琅瑶拨向老龙后传音镜的手陡然一停。   “你一直都在监视我,从很早开始。”   桦瑰:“从澜澜所谓的暴毙开始,从你进入烛宫之后。”   琅瑶不能理解,她攥紧传音镜,哀声道:“为什么,只因为我不信命,我不服气,要嫁给龙王吗?若不是龙王对我不闻不问,我何至于与虎谋皮,何至于背叛海族?”   “你心里没一点数吗?”时九柔讥讽道,“琅瑶,你以为你是无辜的,你曾做过的恶事以为无人知晓吗?”   “你,杀了我的母后。”   “你,构陷我,致我重伤险些惨死。”   时九柔挥动镰刀,水汽笼罩在琅瑶身上,瞬间凝结成冰,琅瑶脖子以下尽数被冻在冰中,不能动弹。   “这遍天下只有你一人情有可原,你所作所为都有不能言说的苦衷,那我呢,我的母亲呢?被你卖给凌渡海的龙族呢?我们做错了什么以至于你们要杀了才满意,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因为挡了你的道,你就可以害之、杀之,最后无半点愧疚之心,只道一句活该是吗?”   时九柔念及往事种种,她在这个世界的开端,是因为琅瑶。   时九柔替琅澜不值得。   “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的傻子,只是想不到人心能有那么险恶,不愿相信罢了。”   时九柔挥动手臂,镰刀的尖刃旋转,划过一丝银色的光线,刺入坚冰中琅瑶的心口。   “我曾体验过濒死的感觉,因为你。那么此刻,还给你。”   琅瑶脸上的绝望放得无限大,鲜血缓慢地从她唇角溢出,她说不出半句话,无力反抗,瞪大眼睛怨毒地看着时九柔,似是不敢相信,她这么多年来的心血如此轻易便付之一炬。   桦瑰不疾不徐道:“母后曾许你前往荥瀚办过一事,你私下以南海龙族的名号与偌珑相识,如今我将南海、北海龙族使者之名给了纪少瑜,你在偌珑与有臣翮眼中毫无价值了。”   琅瑶喷出一口鲜血。   “如果你不曾起了坏心,也不曾害过那么多人,即便无宠,你也永远是吃食无忧的南海龙妃。我一直在看,你究竟能错到哪一步,到哪一步你才会亲手将自己送进坟墓。”   桦瑰嗓音淡淡,语调平缓,没有多余的情绪。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琅瑶,看见她生命逐渐消失,用龙骨锥刺刺穿琅瑶的太阳穴,将龙骨锥刺递给时九柔。   “这里面是琅瑶的记忆,斩草要除根,琅瑶母亲还活着,是你回鲛族晶宫告知鲛王,还是我去?”   时九柔推还给桦瑰,“我不想回去。”   “那就我来,琅瑶背叛整个海族的事情不会外传,在此节点上,不宜勾起海族内乱,人心惶惶。走吧,澜澜,这里留给他们收拾。”   “唔。”时九柔跟着桦瑰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琅瑶。   桦瑰问:“怎么了?”   时九柔呼了口气,“没什么。只是觉得太快了,快得有些不可思议。琅瑶,就这样被我杀死了,我有些恍惚,又觉得太过轻易。”   桦瑰没什么反应,她的目光看得很远,在遥远的水面上,有日光投射的一片耀白。   “海上老人们有句话,说暴风雨前的宁静,是在预示汹涌澎湃的风暴。大雨来时楼船倾覆只有一刹那,但此前蛰伏已久,酝酿积蓄能量,以致于一摧即毁。杀琅瑶,你不过是最后一刀,此前她做了很多,我也做了很多。杀琅瑶,也不过是动荡时局的开始。”   “走吧,澜澜。陪我住几天,之后我送你去舞州,不会有人知道你在那里,你可以安稳地隐居很长一段时间了。这几日后,我就要忙起来了。”   桦瑰挥了挥衣袖,时九柔已随她去了晶宫的贝壳山谷。   “澜澜。”   时九柔抬头,“嗯?”   “南海龙族站在纪少瑜身后,不仅仅是因为你,也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我们也是有私心的。”   时九柔弯弯眼睛,浅浅一笑,“我明白的,桦姐姐。”   她自然明白,不用桦瑰多言,她也明白凌渡海对海族满怀恶意,若南海的海族不愿重蹈覆辙三百年前,自然需要一位性情稳定而有才又略的人类君主。   人族与海族的关系也不能太亲密,彼此隔着近海互不侵犯是最好的平衡。   如今,扶持纪少瑜回昭赟王朝,将凌渡海赶下权力峰顶,是与南海龙族利益一致的举动。   时九柔明白,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上位者,一如桦瑰姐姐和纪少瑜那样的上位者。   ······   荥瀚国,宜王府。   “我该说的都和宜王殿下说完了,其中利弊得失只看宜王殿下如何抉择了。”   纪少瑜平视有臣翮。   有臣翮沉沉盯着他看了许久,“你就自信我一定会如你所言?”   “会的,因为你不会看着偌珑公主去死。”   有臣翮微怔,半晌,撤掉结界,说:“跟我来,一会我先去与偌珑说,你在隔壁花厅等着。”   ···   纪少瑜在花厅坐着喝茶,侍女来请纪少瑜去内厅。   他进到内厅,终于清晰地看见了偌珑公主的真颜。   偌珑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纪少瑜的脸上,纪少瑜垂眸行了平礼。   偌珑托起腮,语气中仍然恋恋不舍,她看向纪少瑜,不像看一个男人,仍然像看一个可被占有的所有物。   “听说纪太子现如今是南海龙族与北海龙族的联合使者?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偌珑一直在观察纪少瑜的容颜,那副凌绮雯给她的画像如今尚还卷着藏在她的闺房,只如今靠得这样近,且纪少瑜没有可以作荥瀚国男子那样的抹白妆容,显出原本的容貌,偌珑的心中对美人的欲/求愈加明显。   纪少瑜真的比那些专人培养调/教出的美人要出色太多。   他笔直地立着,身上套着异常简单的丝麻玉兰色宽袍,斧凿刀刻般天人似的面庞上有双深如潭渊的眼睛。   “宜王殿下,可否让我与偌珑公主单独谈谈?”   有臣翮目光逡巡,他扬了扬眉。   偌珑有些好奇,“你要跟我说什么?皇叔,你去花厅等等好吗。”   有臣翮看了眼纪少瑜,起身离开。   “公主为什么捉我?”   偌珑撇撇嘴,“因为你好看,我喜欢你。”   纪少瑜笑了,“可是我有喜欢的人了,这也没关系吗?”   “自然没关系了!”偌珑蹙起眉,“这与你说给皇叔听的可以助我摆脱太子皇兄的威胁有什么关系?”   “公主先听我说。”   “好吧,你长得好看,听你说。”   纪少瑜指了指自己,道:“公主说喜欢我,可以终身只与我一人相伴,遣散你所有喜爱的其他美人吗?一生将目光停在我一人身上?”   “……”偌珑伏在桌上,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纪美人的话,诚实地摇摇头,“不能,但……为什么要这样呢?”   她道:“你瞧,我父皇有我母妃,有皇后娘娘,又有许许多多的妃子。太子皇兄有太子妃,太子嫔,太子良娣。即便是我阿兄,除了嫂嫂外也有五六位妾室。天下皆是如此,我有臣家皆是如此。你不也是皇室出身,难道你父亲后宫只有一人吗?”   纪少瑜的视线似乎是落在偌珑身上,其实不是,他的目光微微放空,心间却只有时九柔一人。   “公主不懂什么是喜欢,也不懂什么是爱。我与公主讲一个故事。有一位少年,他自幼丧母,父亲从未将他当作儿子来看待,只一味严苛地用责任去控制他。少年长大之后成为了一个大家都很满意的人,而他的父亲因年纪愈长,又收到继母蛊惑,对这个少年起了杀心……”   纪少瑜耐下心,容安是他一手带着长大的,他极为擅长与这样半大不大有些自我的孩子沟通。   他将他与时九柔的故事娓娓道来,讲得很慢,却丝丝入扣。   屋角点了檀木香,香炉中袅袅白烟缓缓升,气氛静谧。   偌珑毕竟是十五的少女,被嘉运帝那样养在深宫,身上的特质离奇地彼此违和,她有着奇异地不谙世事与异于常人地观念,却又极好美色,并不以男女间的事情为耻,甚至为了一睹美色强取豪夺,作出许多“不以为恶的恶”。   她听纪少瑜的故事听得入了迷,连连追问他然后呢,等到故事讲到少年与美人姑娘分开后,失魂落魄地叹气,道:“怎么会这样呢?”   “既然公主不能为了我一人而遣散其余所有的人,那我想公主在遇到那个愿意为了他而放弃其余的那个人之前,或许还是更愿意维持如今的日子吧?”纪少瑜道。   偌珑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公主如果将我强行留在身边,那我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变成公主府中的行尸走肉。而公主若想快活地维系如今的生活,不用被强行尚一位驸马,也不用担心太子威胁到你,甚至宸贵妃可以不用为了保护你们而不敢与你们过于亲密,那么请将我当一位谋士,一位朋友来看。”   纪少瑜双手手指相合,身体前倾,目光真挚。   偌珑抿了抿唇,她看似随心所欲,心中却万分想念幼年时宸贵妃温暖的怀抱。   她认输,她被说动了。   片刻,偌珑说:“好。”   纪少瑜莞尔,道:“请宜王殿下进来吧,我们共商细节。”   有臣翮沉着脸进来,纪少瑜将与偌珑达成共识的事情告诉他,并极有诚意地道:“荥瀚国的太子不是一位合格的太子,心胸狭开而刻薄寡恩,我曾是昭赟储君之时,手下暗卫收集过另外两国太子及权臣、世家的信息……只是,我可以表达我的诚意,那么两位呢?”   偌珑问:“你要什么诚意?”   “放了温漱觥和时九柔。”   偌珑与有臣翮相互对视。   有臣翮道:“我可以即刻放了温漱觥,但时九柔不行。”   纪少瑜蹙眉,“为什么?”   偌珑快言道:“我们根本没有捉到时九柔,凌绮雯与海族那边也没有,她,好像凭空消失了。” 第76章 时空大法!   高玄之国多山地, 境内有一道数千丈、高耸入云的山脉名曰达落山脉,将山阴、山阳分割成两种气候。   临北海的那一面经由湿润的海风吹拂,反倒是四季温和湿润,与山的另一侧易严寒的风土截然不同。   舞州在距离北海不远的地方, 是一片净土, 高玄有数不清的民谣与诗篇将这里描述成了仙境圣地。   春日晴好, 海风携着浓浓暖意,催开千树万树枝桠, 漫山遍野姹紫嫣红迷眼,浓的淡的、深的浅的顺次开放。   时九柔坐在藤条编织的摇椅上,膝头盖着薄薄的羊绒毯, 迎着并不刺眼的阳光,目光悠远、平静, 落在面前海浪一般的金色油菜花田野上。   “时小姐, 您来了, 咱们这季花开得甚好, 今年定能丰产。”   庄园管事田立生正在庄子里监管长工劳作,听闻时小姐来了, 就立刻放下手头的活, 拿了账本匆匆过来。   “田叔做事我相信,我就不过目了。”   时九柔并不接账本, 田立生等庄园中的大小管事都是桦瑰回南海前托了一位当地的夫人去寻的,在她这里也做了三年, 十分牢靠, 她的确很信任他们。   这三年,她在桦瑰和北海龙族的关系网下建造了这座庄园,庄园占地并不算太大, 也不扎眼,但内里分布细致详实,在她的规划下一部分种粮食,余下都种经济作物。   日子可谓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岁月静好中几乎遗忘了自己还曾经有过一段“牢狱”生活。   时九柔眯起眼睛,任由阳光融融的暖意洒在脸上,她是鲛人,最好不要在烈日下晒太久的,但她依然无法改变做人的习惯。   彼时时九柔畅想若能过上这样闲云野鹤的生活,她要点几个长相标致的小哥纳入后宅,感受一下穿书女的惬意人生。   而她如今真的实现了这样的生活,却压根儿提不起心思去,身边只留了两个照顾起居的贴身丫鬟。   她也曾带着幕篱在舞州及周边州街上逛过,也的确遇到过高玄身材高大、长相英气俊美的男子,但那也是淡淡一瞥,抱着像欣赏琉璃饰品一般的心境。   美则美矣,却毫无心动。   比起与那些她毫无兴致的男人周旋,不如享受每一季麦田、油菜田丰收的喜悦。   也只有这些时刻,才让她悬浮空虚的精神找到牢固的着力点。   田立生脸容长漆黑,四十来岁,心眼实在憨厚,他见时九柔信任自己,心中一热,抹着额头上沁出的汗,躬身道:“时小姐,舞州州牧的夫人今晨递了拜帖,邀您参加春日花会。”   “知道了。”时九柔有点困倦,敲敲藤椅,“田叔看着挑些适当的礼物送去,我去会的。对了,前段时间那支药商队伍留下的断腿的那个姑娘,启程了吗?”   “昨夜她就离开舞州了。”   “好,知道了。”   “那我先退下了,时小姐。”   时九柔浅笑盈盈,“谢谢你。”   因高山阻隔,达落山脉近海一侧消息闭塞,但同时也将苍流大陆三国风云变幻一并隔离在那侧。   三年前,时九柔在南海龙族击杀琅瑶后,桦瑰将当年琅瑶母女害死琅澜生母的证据交给南海鲛王。鲛王又气又怒,将琅瑶母亲废黜后位,打入锁牢,老泪纵横地来烛宫找时九柔。   时九柔淡漠疏离地看着面前的“父亲”,轻轻避开他来握的手,问他:“当年是你同意用坐下弓杀我的吗?”   鲛王怔住,喃喃道:“我不想杀你,我只想让你回来……我后来很悔恨逼你,你不嫁就不嫁了。”   时九柔又问:“凌渡海说我勾结昭国太子,你派出精锐部队来大陆上捉我,是要怎么做?”   “我以为你叛族了……澜澜,你真做了这样的事是违背了三百海里契约的,我与龙王会遭天雷降罚死去,你真这样做了,我不得不……”   时九柔脑海中不能控制地浮现出琅澜幼年的记忆,那些鲛王对她极尽宠爱的画面,真切的情感,最终都怦然碎裂。   “我没有什么话与你说了,您回吧。”   “澜澜,原谅我好不好,我现在知道不是你了,你同父王回晶宫吧。”   鲛王本就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但他的怯懦却不断地促成着新的伤害和灾难。   时九柔难言地看着他语气中的卑微去示好,他也曾是一方高手,怎么如今却……她叹了口气。   “如今南海海族与昭赟之间是剑拔弩张,龙族已经站出来支持昭国太子回归,您难道要割地让土,像凌渡海献上鲛族同类吗?鲛族实力并不弱,你带着我们鲛族一族,不应如此害怕。”   她顿了顿,“父亲,若想我原谅你,请为了鲛族一族,做些对的事吧。”   自那之后,时九柔定居舞州,只有舞州当地一些桦瑰的线人才知晓她是鲛人,却也不太清楚她与山脉那一侧的世界有什么关系。   时九柔也刻意不去打听山那侧的事,她听到多少就了解多少,偶尔桦瑰来看她时会带来一些天下局势的最新的消息,只是桦瑰会主动不谈及纪少瑜。   “纪,少,瑜。”   这个名字逐渐变得陌生,时九柔太久太久没有张开嘴说过这个名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念出这三个字,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不过纵然如此,纪少瑜的消息还是一点一点飘过高耸的达落山脉,钻进了时九柔的耳朵。   譬如,昭国废太子纪少瑜一夜之间引动天雷,渡劫成为最年轻的第七境界高手。   又譬如,荥瀚国太子受昭赟摄政王独女阳亿郡主蛊惑,在偌珑公主及笄礼上刺杀宸贵妃与偌珑公主被废,荥瀚国与凌渡海政/府破裂,宣称不承认凌渡海的合理性。那之后,偌珑公主封硕国公主,疑称将破格传位于她。   还有昭赟王朝小鎏后诞下小皇子后难产而亡,小皇子登基,由晋升为鎏太后的鎏贵妃抚养。   高玄之国捉到昭赟探子,也与凌渡海政/府关系破裂。   昭赟王朝与南海龙族、鲛族两族于海州开战,战事漫长,海族奴役市场开放。   ……等等等等,而这些事情里,纪少瑜的名字总是如影随行。   纪少瑜在高玄之国与荥瀚国硕国公主的支持下,高举纪氏皇族正统旗帜收复人心,据传他身上一般魂魄是昭曦神君降临凡间,部下称他为“小纪神君”,凡是投靠他的幻术师皆服用一种名曰“圣岭露”的神药,半年可筑基,修为突飞猛进。   又传闻小纪神君身边有第八境界的高手老翁,还有红发的战神,还有一名瘦弱儒雅的军师在侧。   短短三年时光,小纪神君拿下昭赟王朝四分之一、九座州府。   ……   时九柔揉揉额角,对着膝头的毯子笑了一下,她有些隐隐的欣慰,还有一些怅然若失。   田立生将拜帖放在她边上了,时九柔取出拜帖粗粗扫了一眼时间。   州牧夫人是不知道她是鲛人的,桦瑰当时给了时九柔一个高玄皇族极偏远一支的身份,而她又有良田、财富,州牧夫人并不轻视她。   对有贵又有富的独身女,那个阶层圈子的夫人最爱做的事便是以各种各样的名头,替她寻一门夫婿。   时九柔往往拒绝三次便会答应一次,譬如这次就是那不能拒绝的第四次。   不过春日花会还是有些特别,在舞州当地,春日花会就像一场习俗性的盛大的相亲大会,未经邀请的舞州士族的青年男女皆可在花会门口一展才艺,博得喝彩便可入内,不是一定需要主持者邀请才能去。   罢了,索性春日花会的点心一向美味。   时九柔弯弯唇角。   再说,春天到了,也当欣赏新生的草木花蕾。   ……   三天前。   “你说什么?”   纪少瑜放下手中的战报,眸光遽然凌厉,声音也提了几度。   “这些年我等已将各州的排查过,并没听闻时姑娘的半点讯息,这次一支咱们的药商却在途径舞州时,却见一位人称是高玄皇族偏支的独身庄园女主人与描述很像,听说,她也姓时!”池坊道。   ——三年前明阳宫宫变时侥幸逃出生天的暗探池坊,后在卞州遇到了纪少瑜,如今已是第五境界的右亲卫长官。   纪少瑜面无表情,而掌心已紧攥为拳,用力到手指颤抖。   池坊并不知纪少瑜曾与时九柔那段过往,他去时只见过大火中天降神兵一般的金粉软甲的少女,而他来时,纪少瑜已不再会笑。   池坊只知道这些年来,自己主君、纪少瑜从来没有放弃寻找这位时九柔姑娘的下落。   主君他……不是不近女色吗?   池坊问道:“要不要请温军师去舞州亲自一看?”   “不用。”纪少瑜音色淡淡。   池坊:哦……   “我亲自去。”   池坊惊愕地抬头,“可是,十日后就要开战了。”   “叫温漱觥备上足量的竞速符箓与车马,这几日所有事宜皆听令温漱觥与尤袁稻前辈。我去去便回。”   池坊不会知道,纪少瑜此刻胸口心脏仿若要不受控制地跳跃出来,如擂鼓般。   纪少瑜找过太多地方,甚至他曾疑心是南海鲛族将时九柔藏了起来,他甚至去了海上,几乎是穷尽碧落黄泉地去找时九柔。   但,一无所获。   他不记得有多少次期望与失望。   甚至这次也可能只是捕风捉影的零星消息。   大战在即,每一步都是落棋,不容半分差错。   但他就是莫名地觉得这一次,是对的。   这感觉说来如此虚无缥缈,但他要去。   值得吗?   值得,因为世间没有时九柔,于他纪少瑜而言,终是镜花水月的虚空。 第77章 重逢   春日花会前几日, 舞州州牧的幼妹萧倚音递了帖子上门,她来的时候,时九柔刚从床上懒懒地起来。   “不是过两日就见着了么,你今天怎么来了?”   这三年, 时九柔甚少与其他人交往, 唯独萧倚音年龄小、嘴巴甜, 性子又活泼喜人,当年见到时九柔的第一句话便是:“天下怎么能有这么好看的姐姐!”   就这样, 萧倚音成功成为时九柔庄园的常客。   “时姐姐,听闻你亦是皇族,可会宫中的一种绣法, 我原本要送人的荷包被我绣坏了一针,线便全乱了, 听闻宫中的那种绣法还能救。”萧倚音揽着时九柔的胳膊, 尖尖小小的下颌贴了过来, 撒着娇口吻亲昵地道。   时九柔瞥她一眼, 见萧倚音脸色如常,耳朵尖尖却飞上红花, 故意道:“你嫂嫂女红异常出彩, 怎么会找不到能补救的法子?你不肯说,我不答应你的哦。”   “啊……时姐姐, 你怎么知道的!”萧倚音捂着脸,原本白净的脸儿羞红一片, “我, 我是想送给连世子澹台庚的。”   “原来是这样,连世子澹台庚是国都来的,你便想送个宫中绣法的荷包, 你怎么不早些来,索性我教你。”   时九柔闲着没事的日子里,不是晒太阳就是窝在床榻上看画本子,许是乱世,画本子损毁严重,写的也少,看来看去就那么两大柜子的早看完了,此后的日子里时九柔竟觉得连枯燥乏味的宫中刺绣密本也变得有意思起来。   “时姐姐真好!”萧倚音甜甜一笑,摸了摸脸颊,小声道,“连世子并不认识我,他不过是来舞州踏青小居,只是他长得真好看,遥遥一望,心就跳得好快。”   “啧,小姑娘啊。”时九柔刮了萧倚音的鼻子,心尖浮现出纪少瑜三年前的模样,还有他芝兰玉树的身姿与一眼难忘的背影……时九柔轻轻用指尖带过唇,那里曾有他的气息。   鬼使神差地,时九柔渡着灵力捻动针线修补荷包时,突兀地问了句:“你哥哥嫂嫂近来有说外头的事儿吗?”   “有呀,又要打仗了。”萧倚音随口道,“不对呀时姐姐,你今日有些不一样,唔,你以前从不问的……”   时九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近来频频想起纪少瑜,“大概是外头太乱,所以有些不安了。”   萧倚音嘴巴开了闸,拖着腮,看时九柔手上针线翻飞的,说了起来。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到处都在打仗,昭赟和荥瀚国都在分裂。最近一场好像说战书下在了初四,听闻是荥瀚国有人起义,领头的和昭赟的结了盟,要和那个什么‘小纪神君’在边境打一场。也不知会不会波及咱们高玄,说来还是咱们这里太平呀。”   时九柔微微蹙眉,“这次的消息来得好快。”   “是连世子和我哥哥说的,据说是他来的路上听见的。”   “荥瀚国有人起义又是怎么回事?”   萧倚音的头发是棕红的,脸又白净又小,睁着无辜的眼睛,“时姐姐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嘛,哥哥不会事事都说给我听。”   时九柔知道问也无用,揭过这篇。   她绣好荷包,将宫中刺绣密法的小本子一并找给了萧倚音。   萧倚音感激地接过,与她约春日花会要并排坐一起。   时九柔笑着道好,待萧倚音走后,微微按了按胸口。   只有七日半了呀。   ······   春日花会如期而至。   时九柔身边有两个小丫鬟,一个叫问鲤,一个叫尺素。   问鲤做事牢靠话少,利落地取了几件极好看的鲛绡裙,问时九柔要哪个。   时九柔很久没起这样早了,打着哈欠,让问鲤随便挑,问鲤一愣,看了半晌犹犹豫豫没选定,还是尺素取了件玉兰色的。   “啊……玉兰色呀。”时九柔眸光在尺素手上停了片刻。   尺素有点慌,小声道:“是不妥吗?”   “不是。”时九柔摇头,浅笑着,“很好看,就这件吧。”   时九柔未簪头饰,她去春日花会本就是可去可不去的,为了好看戴着满头珠钗压得脖子疼,况且她并不想太过扎眼,于是问鲤轻轻将她的头发束起来,用同色的鲛绡编起来。   收拾妥当后,时九柔带着两个小丫鬟去了州牧萧大人的琉花苑。   琉花苑门口已经由人等候着是否有上门施展才艺的公子姑娘。   时九柔有拜帖,很快就进去了。   琉花苑前头一座高高的小朱楼,雕花的栏杆里一名素青袍的男子正在抚琴,还特意弹了雅致的南调。琴师边上,两个姑娘穿着薄薄的春衫,在圆圆的大鼓上翩翩起舞,似月上仙子。   时九柔挂着浅浅的笑容,疏离而不失礼数地与迎面的当地世家夫人、小姐都一一打个照面。   她,并认不全这些人。   寻了处树下的位置坐下,时九柔捏起两块白兔图印的厚云糕饼,递给问鲤和尺素一人一块,“尝尝,好吃。”   “怎么不见萧倚音?”   尺素嘴巴里咀着糕饼,捂着嘴小声道:“人都去看连王世子了吧。连王世子在九曲水榭那头,咱们这儿清净没人。”   “连王世子长得很好看吗?”时九柔惊讶道,“有我好看吗?”   “连王世子是男人呀,他与小姐怎么能比?”问鲤很不解。   尺素立即道:“那当然是咱们小姐好看了!”小姐人美心甜,啊糕饼真香……好想吃梅子味的。   时九柔笑而不语,当然有男人长得很美,只是两个小丫头不曾见过。   时九柔每样点心吃了两小块,饮了点埋了整个冬天的梅花酒,微醺有点热,脸颊也攀了红意,迎着暖阳不禁犯困,坐着打起了盹。   正做着甜甜的梦,一阵高呼直接将她从梦境中拖了出来。   时九柔不悦地皱眉,掌根一直在揉额角。   “怎么回事呀,问鲤?”   问鲤道:“好像来了个神仙公子,将连世子比了下去,人们又都朝朱楼那边去了……”   “哦。能有多神仙?”   时九柔双手捧着杯子饮水,只觉得大惊小怪,又想睡过去。   但下一瞬,她莫名觉得有视线的压力,抬起头,对上一双眼。   那双眼曾少年老成,又幽深如潭水看不穿,如今却有太复杂太浓烈的光,尽数落在时九柔的身上。   只片刻,下一个片刻目光顺着眸子合上而消失。   “啪嗒——”   时九柔双手中的杯盏滚落在地,顽强地没有碎裂。   尺素在边上,不小心放出了点心里话。   她无比震惊地脱口而出,“竟还真有比得上小姐好看的男人啊!”   问鲤表示赞同,但还是推了推同伴。 第78章 命给你,你会不会安心一点?……   春日晴好, 金晖洒在薄衣上,天然地衬出一层柔光,将纪少瑜日渐冰冷的气质消弭,渡上了温暖的人间气。   他们之间相隔很远, 又有不少人, 声音亦是嘈而杂乱。   时九柔却在看他, 只能看见他,还将他从头到脚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旁的那些人竟是消失了一般,听不见、看不见、不重要。   纪少瑜他,穿了玉兰色的长衫呀。   时九柔攥紧自己的玉兰色的衣角, 任鲛绡冷凉地在掌中。   原来她的直觉,真的有些准得离谱。又或者说, 她选了玉兰色, 是因为潜意识中记得那是纪少瑜衣柜中最常见的颜色。   时九柔微微有些失神, 一点慌张与害怕, 更多的是忽然心间空缺的一角被补上,这一刹那她忽然意识到, 她是那样地想见他的。   只是, 近乡情更怯。   时九柔与纪少瑜一样,下意识地阖上眼, 眼前一片明媚的黑暗,脑中空空白白。   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 纪少瑜身边围了好多人, 那些人喋喋不休地问着纪少瑜“从何而来”“家有几口”,像山海一样拥在他们之间,怎么也驱不去, 就生生隔着他们两个。   时九柔静静地起身,未知会问鲤和尺素一声,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   那岸的热闹与她无关,她的心跳得厉害,再在那里呆一会儿,她怕自己会难受得不能呼吸。   时九柔走到鲤鱼池边,手肘撑在白玉雕栏上,任由风吹动她鬓角的发。   纪少瑜怎么会来,不是还有五日半就要开战了么?   纪少瑜怎么会来,他这么多年又找过自己吗?   纪少瑜怎么会来,他当初心底会发了疯一般难过吗?   她,如今该怎么办呢?   忽然,时九柔肩上一重,腰间搭上一双手,随之她浑身僵硬住。   缓缓侧首,时九柔看见了纪少瑜。   纪少瑜将下颌搭在她的肩窝上,手轻轻从背后拢住她的腰,竟无声无息,时九柔半点也没有察觉出他的靠近,等察觉到时身姿已经不敢动了。   “你心跳好快。”   时九柔正要说话,耳畔却被喷来的热气灼到,所有言语都被噎在喉咙处。   肩上和腰上一送,下一刻一股巨大的、无法逃窜的力气将她的身子扳正,下颌被捏住抬起,迫使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纪少瑜好看的眼睛里遍布血丝,眉头紧锁,而他的指尖却藏不住地微微颤抖,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浓烈的情感。   “柔柔……”   他声音低低,微哑。   时九柔咬住唇角,掌心却酥麻得难耐。   “为什么,不辞而别?”   时九柔垂眸,不语。   “是觉得我护不住你吗?”   纪少瑜箍住时九柔双肩的手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按着她的后脑勺,按在他的胸口。   他的声音哑得有种哭意,情感却如薄薄冰层下涌动的岩浆一样烫在时九柔的心上。   时九柔埋在他的胸口,嗅着熟悉而陌生的香气,耳尖蹭在他的领口,再听他说话,便是和着他的心跳与胸腔的嗡嗡。   “我如今可以护得住你了,柔柔,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   他的手在抚摸她的发丝,唇轻轻落在耳朵上,嗓音轻如鸿毛。   “这三年,我好想你。”   时九柔鼻子骤然发酸,抿住嘴角,双手攀上他的腰肢。   “纪少瑜。”   “嗯?”   纪少瑜抬起她的下巴,目光温柔如水,带着宠溺的、哄孩子的语气,声音非常非常轻。   “其实我也很想你,呜呜呜呜……可是我不敢再去找你,我怕,我怕的事情太多了,呜呜呜……天呐,我怎么怕那么多事!”   时九柔崩不住地哭了起来,哭得气氛顿时一变。   她难得哭成这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用小手抹着脸,却又将湿湿的手擦在纪少瑜的衣服上。   纪少瑜怔住,他试想过千万种重逢时的场景,哪怕时九柔冷漠地看着他,或是与他拔刀相见,但……   这丫头,怎么哭了,哭得可怜巴巴,哭得他心软成棉花,哭得他心头的一丝怨气无影无踪。   纪少瑜手足无措地抱时九柔,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揩拭她脸上的泪水。   “这是怎么了?”   时九柔哭得过了头,倒抽起气来,摇着头,胸腔起起伏伏。   纪少瑜叹了口气,只能将她整个圈在怀里,用唇吻过她眼角的泪水,一下一下地拍抚着她的后背,细细哄她,哄得时九柔终于肯将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了出来。   “所以你是在怕日后我会对海族出手,一如千年前的昭曦神君那样冷酷是吗?”   时九柔已经冷静下来,她平视着看纪少瑜,缓缓道:“你身为人族,定明白鲛族身上有多少财富,如若南海没有龙族护佑,南海的鲛族再弱一些,可能如今昭赟遍地都是鲛人奴隶了。巨大的利润背后会催生什么,你明白对吗?”   时九柔手指相互勾结,垂眸落在指尖,催动灵力采水织出一段双色鲛绡,系在纪少瑜的手腕上,道:“你看我这样的织娘,值多少金?”   纪少瑜抚摸着鲛绡,沉默片刻,道:“柔柔信不过我?”   “我信得过如今的你,你拿到了灵脉的秘密,往后无论做什么都轻而易举,我只怕日久人心会变,到那时会陷入难以回头的痛苦……”   时九柔话音未落,手腕被纪少瑜握住,只见他另一只手的手指抵在他的胸口,指尖没入胸口,竟直接刺穿皮肤取出一滴心头血。   鲜红的心头血一粒红豆一般在他的指尖,仍有生命地跳动着,而他胸口不染滴血,不见伤口。   心头血顺着时九柔的手腕沁了进去,时九柔内窥自己可见灵韵池中一颗硕大的心跳跃着。   纪少瑜拉着她的手,道:“你说的对,我无法像你保证未来一如今日,即便我这样说,说得再诚恳,要你相信也只是用我们的感情去要挟你。你心里永远不会真的放下戒备。那么,我把我的命交到你手里如何?如果我以后作出任何你说的那些事,你随时可以在灵韵池中杀死我的心脏,我会在一瞬间就死去。”   “若我登基,我会向天下人宣布,一旦我死了,我所拥有的,全部都是你的。如此,你会不会安心一点?” 第79章 纪少瑜VS连世子   当时九柔回到琉花苑花会主场时, 纪少瑜就跟在她身后。   她穿着玉兰色的鲛绡长裙,而纪少瑜同样一袭玉兰色长衫,两人虽未走得十分亲密,但这样一双艳煞旁人的姿容立刻夺取了大多数人的目光。   有窃窃私语传来——   “时姑娘是真的绝色, 与这位公子竟穿了同色的衣裳, 真是巧了, 哎,若是我再年轻那么十几岁来……”   “那公子是昭国人长相, 来历不明,如今咱们与昭国的局势紧张,时姑娘不是说是皇族偏支, 这能成行?倒不如便宜了我们。”   “时姑娘平素推这种事推得厉害,不显山不露水, 我还真以为她要做尼姑了, 倒不成想原是看不上我们舞州这些门户的哥儿。嚯!”   “瞧你那酸意, 时姑娘本就高贵。于我们这些舞州的小门户而言, 连世子才是良婿,可惜了, 我家三个姑娘都许了人家。”   ……   时九柔听觉仍然敏锐得可怖, 她当作全然听不见,遥遥只看见萧倚音红着眼眶, 在她之前坐的席位边立着,问鲤和尺素两个丫头端着糕点去哄萧倚音。   “这是怎么了?”   时九柔轻声去问, 她的目光移到萧倚音的手上, 只见粉红的指尖攥得紧紧的,露出一角荷包。   “没送出去也没什么的,听说连世子青年才俊, 小小年纪已到第五境界,在闺阁里的风评一向极佳,说不定早许了人家。没什么、没什么的,别哭了。你哥哥、嫂子要心疼了。”   萧倚音咬着下唇,将荷包攥得更紧。   她头低垂着,心情难过得根本没注意到时九柔身后两步远的纪少瑜,含着哭声道:“我知道,我本来也不过是一腔孤勇,但他怎么可羞辱我,辱我门第,说我萧家女竟肖想天鹅肉。”   时九柔蹙起眉头,萧倚音是舞州州牧的幼妹,萧倚音的父亲早逝,母亲带着萧家大姐改嫁,萧家大姐后来与国都陈侯世子私相授受,奔者为妾。连王一族偏又是古板老旧作风,连世子从小优渥,充满了傲慢与偏见。   “萧家女?舞州萧家?”纪少瑜自然也听见了,他忽然出声。   时九柔回头看他。   萧倚音这才发现纪少瑜,揉了揉泪眼,惊异道:“你是?你知道我们家?”   纪少瑜“嗯”了声,走近立在时九柔边。   “萧慕笛是你什么人?”   萧倚音不假思索,道:“我大姐姐。”   ······   春日花会原就是趁着明媚春光增进世家少男少女感情的活动,待宾客盈门,活动就开始了。   海棠开得浓艳,梨花稍显清丽,风吹来却是桃花绯红片片落,恰如一场缤纷雨。   吟诗、作画、投壶都太寻常了些,唯有“飞凤簪”的环节观赏的人最多。   由在场的适龄公子自愿参与,如果已有心仪的姑娘,就问主持求一支飞凤簪,拿出一样在行的本领,若姑娘接了,就由婢女领去水榭小亭中品茗赏景,十分风雅。   若是这位姑娘还有其他的追求者,那么追求者也可上来与这位公子一比高下,胜者拿败者的飞凤簪。   时九柔从前从不去飞凤簪的地方,见萧倚音似乎陷入了她大姐姐的旧事的阴霾中,又加上尺素极为好奇,就带着萧倚音去看看。   纪少瑜跟在她后面,目光却瞥到连世子澹台庚混在人群中,孤冷高傲地推拒了一位夫人的攀谈,也去了飞凤簪那处。   时九柔自诩老吃瓜群众了,她从幻水石中摸出一把炒得又香又脆的葵花子,给萧倚音和两个丫鬟各塞了一把,然后把手递到纪少瑜面前,笑着问:“你吃这个吗?”   纪少瑜自然地接过,娴熟地磕起瓜子。   时九柔诧异地看着纪少瑜,唔,还是往日的模样,但确实有些地方什么变了。   她指尖悄然划过领口,那下面的灵韵池中纪少瑜的心头血幻化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跃,和她的声音一致。   时九柔蜷缩了一下指尖,悸动莫名。   此前在池边,纪少瑜见她不曾回应,摸着她的头发,道:“现在我的命给你了,不用现在就告诉我要不要和我回昭赟刀头舔血。   我有时候觉得你甚至不是苍流世界中的人,也不像一个鲛族。我不知道你心底真正在乎的东西是什么?所以我想,就算我将你捆在我身边,你还是会像风一样离开。   柔柔,我希望你永远能过得随心所欲。我愿意守护你这份自由。”   时九柔独处时经常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原书中的纪少瑜最终会在凌渡海的阴谋下惨死,在听到纪少瑜那番话后她忽然明白了,因为纪少瑜总是给人选择,对他在乎的人和事有太多的仁慈,而他的心又实在七窍玲珑。   纪少瑜一直保持着最深处的善意,如果他在当年能揭竿而起,或者像古今多少帝王一般弑父踏上染血的皇位,又或者现在凭借他第七境界的实力去强取豪夺她,纪少瑜将会过得无比肆意舒心,像一个真正的主角,而非书中的悲惨配角。   时九柔呼出一口气,纪少瑜只是披着染血狼皮的善心者,但这对一位帝王而言,有底线,却是权谋与武力之上,最珍贵的特质。   飞凤簪进行到一半,簪塔上的簪子去了十几支,时九柔和萧倚音已经聊开别的事了,没在意场上的情况。   尺素忽地“唔”了一声,时九柔也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而纪少瑜则是不露声色地蹙了下眉。   场上的主持娘子重复了一遍,“国都来的连王世子向时姑娘赠簪,可有其他公子?”   萧倚音脸色微白,拉了拉时九柔的袖子。   时九柔轻拍萧倚音,又撇撇嘴,道:“跟闹着玩儿一样,他想做什么。”   纪少瑜却已经站起身来。   场面一时有些轰动。   “昭国来的那位,这可有的瞧了。”原本被连世子推拒的夫人捂着帕子,笑得很是愉悦。   连世子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纪少瑜,连平礼都没行一个,意思再藐视不过。   纪少瑜神色却淡淡,他在入场册子上用了化名“刘瑜”,因而主持娘子望向他时,问:“刘公子,你要与连世子比什么?”   纪少瑜笑意浅浅,衣角为风吹动,玉兰色的。   “自是连世子比什么,我都能应。”   连世子澹台庚冷笑一声,凌厉道:“那么,刘公子敢和我比一比幻术吗?”   他抽出一尊灵猫像,指着问纪少瑜,“这是我家传灵像,我使它不能动,而若你能催动它,则算我输。刘公子,敢吗?”   纪少瑜仍是淡淡神色。   时九柔却先笑了。   萧倚音有些担忧,轻声问时九柔,“我看那个哥哥人不错,好像还认识我大姐姐。可,连世子听说有第五境界,他可以吗?” 第80章 “不才,正是纪少瑜。”……   面对萧倚音的担忧, 时九柔没回答,塞了一块牛乳菱粉糕到她嘴里,“看看不就知道了。”   在座诸人中也有一些修习幻术的,都明白普通世家培养的幻术师中第五境界已经算了非常不错的水平了。连世子澹台庚也向来以此为傲, 此番明晃晃地提出比幻术, 是半点也不打算给纪少瑜留面子。   澹台庚这样轻狂傲慢, 那些曾被他盖过风头的舞州当地公子们不自觉地倒戈向纪少瑜,纷纷议论起澹台庚分明是故意的, 如此胜了也不过是胜之不武,求胜心太重反失美人云云。   澹台庚却心里素质极佳,半点不为议论所动, 操动灵气使灵猫像漂浮在空中,同时转头看了一眼时九柔。   时九柔本就是笑着的, 对上澹台庚的视线也没有垂下唇角, 依旧笑着, 眼角微微弯下, 十分愉悦。   她就那样看着澹台庚头颅昂得更高了一点,心中想的却是:啧, 还是个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小孩子啊……   “刘公子, 开始吧。”   澹台庚挥动袖子,灵猫像悬浮坐在他和纪少瑜之间。   纪少瑜抬起手, 指尖有幽幽蓝光。   幽幽蓝光瞬息间变成莲花一样的火焰漂浮在空中,将灵猫像四周围住。   时九柔玩弄着指尖一颗春果, 她分毫目光都没有留给连世子, 全部都落在纪少瑜的半截侧颈上。   与她所料无差,纪少瑜起手的动作非常“温柔”,像是只用了第五境界的水平, 将灵力的戾气压去,堪堪高了澹台庚半成。   不过很快,时九柔含住春果时,萧倚音惊呼出声,时九柔险些错咬了舌头。   抬起头,纪少瑜雷霆风雨般疾速且刚烈的幻术几乎攥住她的心神,灵猫像在空中疯狂旋转,最后扑向纪少瑜的怀中,而连世子澹台庚捂着胸口连连后退,最后跌落在地,脸色铁青难看。   而时九柔灵韵池中纪少瑜的心头血幻化的心脏却平和宁静地跳动着,恰如寻常,不见疲惫。   人群中一片哗然,叫好……   萧倚音激动地拉着时九柔的胳膊,喋喋不休道:“刘公子也太厉害了,瞧那连世子辱我姐姐时意气风发,如今也好似一只落水狗!”   时九柔有些愕然,抿了抿唇,不解他这种比法。他,岂不是要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   天下第七境界以上的高手人尽皆知,两只手都可以数出来。   纪少瑜面色依旧平淡,情绪犹如深潭,一眼难望穿,他缓缓走到狼狈在地的澹台庚面前,将灵猫像还给他,“簪子,给我。”   澹台庚颜面扫地,他生来就在无尽的宠爱与夸赞中,人人皆捧着他,他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捂着胸口的簪子,艰难地起身。   “你到底是谁?敢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第七境界与我比,便不觉得羞愧吗?”   ——“竟是第七境界?!不会吧,那他这么年轻,是谁?”…哗然声更甚,已有目光悄然落在时九柔身上了。   时九柔站起身来,要过萧倚音的荷包,欲替纪少瑜遮掩,毕竟舞州偏远,当年纪少瑜的画像就没传到这边来过。   她却没想到,纪少瑜手指一转,飞凤簪直接从澹台庚的指尖飞出来,落在修长的两指之间。   澹台庚面色青红交替,五彩缤纷。   “辱我太甚!”   纪少瑜却好心回答他道:“不才,正是纪少瑜。”   时九柔微愣,而全场亦在这一刻鸦雀无声,所有人手上的动作都定格当场。   三年前若有人知道纪少瑜,会称他为“纪家太子”或是“昭国太子”,而如今再听到纪少瑜的名讳,却都会敬称他一声“小纪神君。”   只见名震苍流的小纪神君捧着飞凤簪朝时九柔走来,人群形成共识地默默分开让路。   纪少瑜在时九柔面前,柔声问:“我可以为你簪上吗?”   未等时九柔开口,澹台庚却失神站起来,喃喃道:“不对啊,你怎么会在舞州,不应该的……”   时九柔却弯下脖颈,纪少瑜将簪子簪进她如云发鬓。   萧倚音高兴地拍起手来,“小纪神君与我们高玄交好,听闻与咱们的北海大将是知己好友,我竟有生之年能见到传闻中的大人物!”   时九柔弯弯眉眼,她的笑容犹胜春风,一下便将诡异的气氛吹散。   众人又热烈起来,仿若都是小纪神君的支持者一般。   纪少瑜受到礼遇,澹台庚那边却只剩下冷眼,但澹台庚顾不上旁人的目光,脚下抹油就要离开,全然没有他开始时那派骄矜的世家风度。   萧倚音鼓鼓腮帮子,揉眼睛,道:“果然我是个瞎的,之前怎会觉得他霁月清风!”   纪少瑜却转转手指,将落跑的澹台庚一下子拖回身边,在他苍白的额心点了一下,然后松开,道:“去递信给连王吧,说我人在舞州。”   澹台庚一被松开像见了鬼,一去再也不返。   时九柔看向纪少瑜,等他回答。   纪少瑜道:“五日后我要在姜梁郡和鎏冼屿、荥瀚国废太子妻弟常游相战。高玄连王是旧派贵族,与车阴、与我皆不和,漱觥的谍报中,连王要率军偷袭我部粮草。”   “我知晓了。”时九柔点头,“所以你来舞州是为了声东击西,亦或是引君入瓮?”   “不,我是为了找你,柔柔。”   纪少瑜看着时九如的云鬓上那支青色珐琅瓷的飞凤簪,眼神无比温柔,他伸出手轻轻抚摸过时九柔的肩发。   “你不辞而别的这三年,我没有一日不在寻找你的下落。即便只是捕风捉影,我也不愿意放过找到你的一点可能。”   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时九柔默然,搭在纪少瑜的手上。   “我和你一起回去,杀敌。”   “不够。”   “不再不辞而别。”   “不准骗我。”   “好。”   纪少瑜眉眼绽开,亦如终年不化的积雪消融。   …   萧倚音在一旁,小声道:“原来时姐姐与小纪神君是……”   纪少瑜看她一眼,“其实我知道你。你姐姐萧慕笛与姐夫陈台皆是我手下大将,你姐姐在外唯一放心不下你。”   “真的?”萧倚音眼睛雪亮,问时九柔,“时姐姐,能不能带上我?” 第81章 升境   按春日花会的规矩, 到酉时除飞凤簪结对的少年男女以外,其余人皆可以领一份手礼离去,而谈得投机的少男少女则在大家皆可看见的水榭亭子中再饮一会儿茶。   萧倚音是想跟着时九柔的,她长嫂州牧夫人将她拖走, 点她鼻子小声道:“你掺和什么, 离那位远些!”   如此一来, 只剩下时九柔和纪少瑜在一处亭子中坐下,问鲤和尺素被支开去添水。   时九柔将自己当年的事情详细地讲了一遍, 又问纪少瑜和她分开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我那时和尤袁稻老前辈藏在城郊一处农户,以免在偌珑公主的及笄礼之前被找到,我一个人去要换回你和温漱觥, 却接到了南海龙后的传音,得知有臣翮和偌珑的母妃宸贵妃的昔年旧事, 以及有臣偌珑是一个重色轻义的人……”   纪少瑜大致讲了其中的关键, 他凭借两海龙族的支持得到了有臣翮的信任, 而偌珑也及时得知琅瑶身死伏诛的讯息, 更使得他成了偌珑和有臣翮海族势力的直接盟友。   他道:“大陆上三个人族国家中,唯有南海有两支高等智慧的海族, 因而昭赟与海族的关系历史上最为剑拔弩张。   荥瀚国有一些特殊, 东海鲛族一直为荥瀚国驱使,荥瀚国与海族的关系历来极好, 却在人族三个国家中实力最弱,因而荥瀚国的皇族都会暗自与南海和北海的海族私下结盟, 以此来拱卫国土不受另两国侵蚀。   又因为高玄这些年和北海龙族关系因车阴和紧密, 南海两族边成为有臣偌珑与有臣翮第一选择。这些是为什么琅瑶能和偌珑有一定交情的关系。可惜这种盟约脆弱不堪。”   “夕潮是琅瑶的人,桦瑰姐姐说琅瑶和凌绮雯关系很不错,那么凌绮雯也在荥瀚国都, 将你透露给重色的有臣偌珑的肯定是她。”时九柔对三年前的记忆仍旧极为深刻,她徐徐道。   纪少瑜道:“是她!有臣翮、有臣偌珑与我和南海龙后结盟后假意与凌绮雯示好,将夕潮控制在有臣翮的府邸中。有臣翮告诉我,太子正在筹谋对宸贵妃和偌珑不利的谋杀,我便设计使凌绮雯去太子妃处蛊惑,催使太子提前了他的计划,败露在及笄礼当夜。”   “那灵泉呢?”时九柔问。   纪少瑜答:“那夜尤袁稻带着我的鹤印去了地底,在花楼风水轮扭转的那一刻地底的门终于开了,他寻得了灵泉的种子,此后我得到了有臣翮之前许诺给我的三千甲士沿高玄而走,在勇州种下灵泉,集结了我的力量,此后,你便知道了。”   ······   春日花会之后,舞州大半人都看见了传闻中的小纪神君进了高玄皇族偏支时姑娘的宅子中。   “据传小纪神君二十余岁,除了早年与昭国阳亿郡主和一个鲛族公主有过些交集,此后身边从未见过女人的身影……果然是春天到了。”   “啧,啧啧!”   时九柔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懒懒地窝在藤条摇椅上,听问鲤红着脸小声说外面的传闻,摆摆手,看向纪少瑜。   “果然花边新闻什么的,远比局势的消息传得远。不过这样也好,你的踪迹变动,都被咱们的,唔,这些事盖了去。”   “不错,澹台庚会将消息传到前线去的,他们会以为我临阵不在士气必然减弱,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时九柔:“今夜就出发,我已与桦瑰姐姐传音。”   纪少瑜起身站在她身后,轻轻推向藤椅,藤椅嘎吱作响,道:“龙后若是今日能到最好,我们能走龙族从北海到南海的那一条底下隧道的话,倒是比走陆路快很多。”   “还有五日。”时九柔呼出口气。   纪少瑜手轻轻抚过时九柔的头发,从怀中取出鹤印,鹤印上系了一根红色绳线,他将红绳从后戴在时九柔纤细白皙的脖颈儿上,扣上绳结。   时九柔扭头,指尖小心地抚摸鹤印,“这不是纪氏皇印么,就这样给我了?”   纪少瑜:“我血脉已是不死之身,但战场很危险,你和我一起去,我一定要你平平安安。鹤印里有我的血和密法阵,你戴着一定安全。”   他揉揉时九柔的头,温声道:“待平了凌渡海,我们就大婚,我会带你去圣清山,在老国师的见证下将你的名字载入史册。”   时九柔缓缓闭上双眼,而唇上湿软,情长吻短。   “你的镰刀还在吗?”纪少瑜在时九柔耳边问。   时九柔脸颊微热,从幻水石中取出三年不曾用过的深海玄晶的镰刀。   “还会用吗?”   时九柔仰起头,“当然!”   纪少瑜趁她不注意,将一粒裹着灵泉的糖塞进时九柔微微张开的唇中。   时九柔的口中有甜蜜轻灵的液体溅开,她双眸圆睁,只觉得灵气在体内不断冲撞,灵韵池亦在自由地膨胀,而疼痛蹿进她的躯体四肢。   “灵泉?不,不行,在这里升境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纪少瑜立即在她身上封了几个穴位,将时九柔被灵泉引起的升境迹象顿住。   时九柔额头上汗珠沁出,在纪少瑜的怀里,道:“好险,还差一口气引天雷。这不行,我很久没用过灵力了,贸然渡劫容易出了纰漏。”   “我可护你!不过最好……”   “去海底渡劫,海底有珊瑚屏障,天雷寻不到你。”——龙后桦瑰的声音自水池中传来,这是桦瑰与时九柔约定相见的通道。   桦瑰从水池中起身,立在时九柔面前,她看了一眼纪少瑜,道:“澜澜,你还是要决定要回他身边吗?”   时九柔点头,桦瑰温柔道:“好,我送你们去南海。”   桦瑰又看向纪少瑜,语气微重,“小纪神君,记得我们最初的约定,不要食言。”   纪少瑜:“绝不食言。”   “好。”   ······   时九柔在舞州的庄子交由田立生管理,问鲤和尺素,偷跑出来的萧倚音都被贴了一张符,十二个时辰内变为薄薄的纸片藏在幻水石中。   桦瑰趁着夜色带着时九柔和纪少瑜从海底走,在海底珊瑚隧道中,时九柔解封穴位,引动天雷。   是也,风雨大作。   时九柔悄无声息升为第六境界。   桦瑰送他们到南海就告别离开。   时九柔和纪少瑜又花一日重回战场前线。   而同时在舞州,澹台庚已将纪少瑜在舞州的消息给了连王一家,连王有意将纪少瑜为红颜弃将士的恶闻散播出去,果然引起军中的“骚乱”。   时九柔在舞州的宅子门前锁了门,流水一般的佳肴不断送入,取乐的乐曲余音绕耳,成为此后近半个月的舞州街头小巷、茶余饭后的谈资。 第82章 “我怀疑他的灵力来源是,罗州……   多亏了舞州春日花会的盛举和时家庄园的丝竹管弦夜夜笙歌, 小纪神君的风流韵事瘟疫般传播了大半天下。   连世子澹台庚同舞州州牧连一个招呼都没打就匆匆离开了,他并没有立刻回到国都,而是快马加鞭地去了连王封地沽州。   连王是高玄有兵权的藩王,高玄之国与另两国在体制上稍有不同, 这是因为高玄之国大片边境与西方妖魔之地接壤, 经千年来高玄的国主不得不分封几位藩王镇守那些边地。   沽州与红魍山相离不远, 与昭赟的边界也不算太远。连王是老旧贵族,当今高玄贵妃的叔父。他当年是反对国主与高玄结盟的老势力, 以为车阴是玷污皇室血统的妖孽,应该在出生时就被处死。   在连王一派的心中,如纪少瑜这般反叛的妖孽更加当诛, 尤其是纪少瑜与车阴历来亲密,甚至与两海龙族私交更好, 一旦纪少瑜崛起于苍流称帝, 那么连王该如何在高玄自处?   连世子是他父亲意志最好的贯彻者, 当他在沽州的连王府中见到父亲, 便立即跪下,煞白着脸将所见所闻对父亲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   “小纪神君从不恳留画像, 儿子回来路上好不容易将多年前小纪神君的通缉像翻找出来, 的的确确就是他!”   连王本想着派一支精锐部队悄渡边界,埋伏在小纪神君率领的“肃昭军”途经之路上, 趁夜突袭辎重部队,在肃昭军与昭赟鎏将军、常游的夺城战中烧一把火——因肃昭军与昭赟势力交错的几个州疏于管理有可乘之机, 连王才应下鎏将军的邀助。   眼看距离战术约定的时间将近, 连王将要下令使精锐部队出发了,却听到澹台庚这样一番话,顿时拧起眉头。   连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纪少瑜此举的目的, 他踱步沉吟道:“小纪神君并非耽于女色之人,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人,即便你说她当真是罕见的绝色……他这番举动会不会是一个圈套,又究竟有什么深意?”   连世子脸色仍旧有些泛白,喃喃道:“难道时姑娘有什么特别?父亲大人,皇族偏支哪一家姓时?”   “时?千年来偏支也太多了,沾点血缘便敢称是偏支,我哪知道有没有姓时的,不过伯庚你前一句话说对了,那姓时的姑娘定有些不同寻常。喔,你来看看,她与这人长得可有相似?”   连王忽然福至心灵,眼睛一亮,拉过澹台庚到书桌前,从柜中翻出一卷画像,徐徐展开。   那是一张美人画像,是曾为纪少瑜与南海鲛族二公主绘制通缉像的画师偷偷幻想绘制的。细腻的纸上是一张惊艳绝伦的芙蓉美面,粉金相错的鲛绡轻薄如云雾贴在美人玲珑身姿之上,而远处的景色是山海松涛,美人侧首凝望,不知想着什么。   澹台庚立在画前,往日骄矜与疏漠消散殆尽,失礼地张大嘴巴,“两人几乎一模一样!”   连王叹道:“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澹台庚问:“父亲大人的意思是?”   “如果是南海鲛族的二公主,那么小纪神君的所作所为便都合理了。三年前就是这个二公主帮助小纪神君逃离的,两人眷侣相依,后来不知怎么这位鲛人公主消失不见,小纪神君穷尽所有都未能找到,原来竟化名在舞州,可笑!果真妖孽与妖孽相互吸引,我留这画像竟是用上了……”   澹台庚望着画卷上的美人,为自己在春日花会上的轻狂自负而感到难言的尴尬羞愤。   他才是那个傻子,纪少瑜!   连王却无暇顾及儿子这一点小心思,立刻道:“既然小纪神君不在,那么我们也去分一杯羹!这样难得的好时机,要等多久才能再有一次?”   “伯庚,斩草要趁早,不然野火吹又生。”   ······   时隔三年,时九柔终于要和纪少瑜重新并肩作战。   纪少瑜此前三年,啃下了昭赟国土的四分之一,整整九座州府,都是接壤另外两国的边境。   而这一次,他下战书的城池是距离圣清山所在的罗州三州之遥的津州。欲打津州,必先攻克津州门户姜梁郡,所以开战的地方定在姜梁郡。   时九柔和纪少瑜等人回到肃昭军大本营卞州时,是开战前三日,此时高玄连王早已将纪少瑜不在军中的消息通传了鎏冼屿和常游。   与此同时,温漱觥在纪少瑜的授意下,将之前瞒下的尤袁稻半月前离去回海岛的消息放了出来。   鎏冼屿和常游一听,喜得拍着胸脯感谢神灵相助。   纵然肃昭军军威赫赫,但第八境界的高手老翁贸然离去,而肃昭军的灵魂纪少瑜又恰遇旧恋鲛人公主,弃军离去寻红颜,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必然前后夹击使肃昭军有来无回。   鎏冼屿是如今新鎏太后的胞弟,他甚至已经冲动地像凌渡海立了军令状,若不能守住姜梁郡、剿杀肃昭军,他就提着大将军的印来见凌渡海。   凌渡海能说什么,自然是搂着新鎏太后的纤腰,对鎏冼屿邪笑着说好。   当这个军令状被温漱觥的谍者传回纪少瑜耳朵的时候,纪少瑜和时九柔正在军中煮茶对弈。   温漱觥归拢了谍者的信,将之纷纷投入煮茶的火炉中,信件瞬间燃成了灰烬。   “鎏氏以为自己傍上了凌渡海就高枕无忧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如此下去,鎏氏迟早也要倾覆。”温漱觥坐在时九柔和纪少瑜的棋盘边,嘟囔了一句。   温漱觥看见时九柔的第一面,险些要流出眼泪,过了许久才缓过来。   他当年被有臣翮抓进宜王府,醒来眼前一片黑暗,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去了。   后来他战战兢兢地被放了出来,又跟着纪少瑜一路走到了今日,温漱觥也早已不再是当年那样弱不禁风,饮灵泉后虽然也将将第四境界,但却以成长为肃昭军中举足轻重的军师,还蓄起了胡子。   但,温漱觥看见时九柔那一刻,却还是不禁想起三年前逃出帝京的那一夜,软甲少女在夜风中猎猎飞扬的头发和圣洁美好的侧脸。他恍惚间看见自己狼狈的昔日,鼻腔微酸。   时九柔凝眸,沉思片刻,才将黑子落下,然后捧起茶盏,对温漱觥笑一笑,“我们当年就说过,凌渡海谋权另有目的,鎏家如今在饮海水止渴。   说来,你们攻下九座城池,凌渡海也不曾亲自露面,就任由鎏冼屿这个草包一州又一州地失掉,我们打下再多的州城,也像是被凌渡海所预料掌控的,那么他究竟是为什么呢?”   纪少瑜手捻白子,迟疑未落,“我这些年一直在查凌渡海的来龙去脉,他似乎不依赖生吞海族也能进境,如今他已经是第八境界了,但凌渡海并不曾掌握灵泉的秘密。我们这样一州一城地打下来终究不是办法,唯有找到凌渡海的秘密才能知道他想做什么。   我怀疑他的灵力来源是,罗州圣清山。”   “圣清山?”时九柔抿唇。   温漱觥亦道:“难道他借用龙脉运势?!”   纪少瑜摇摇头。   “只怕借的是圣清山镇压的古妖魔王尸骨的力量。” 第83章 “偿命来——”   “凌渡海借的是圣清山镇压的古妖魔王尸骨的力量?”   温漱觥重复了一遍纪少瑜的话, 面容有些惊骇地问道:“古妖魔王的尸骨自昭曦神君创国以来,一直是天师派在镇守,如果凌渡海从圣清山下的埋骨地汲取能量的话,老国师怎么会不知晓呢?若老国师知晓, 他如何会不干预呢?”   时九柔姣好的脸上神情有些凝重。   她道:“自兆威帝被凌渡海杀死后, 老国师本不可能任由凌渡海摆布, 他这么长时间一直被困在圣清山上,是因为他不得不遵守天师派祖训。”   温漱觥立即接话:“天师派自创立起便以守护圣清山国运与镇压古妖魔王尸骨为己任。”   时九柔:“不错, 老国师不能离开圣清山一定是因为古妖魔王尸骨的异常。你们记不记得当年一朝宫变突然,是因为罗州大地动,而古妖魔王尸骨震动, 老国师被遣派回圣清山镇守。此后不久,凌渡海就离魂回宫。”   “这太巧合了, 时姑娘的意思是说凌渡海能影响古妖魔王尸骨, 以此来牵绊住老国师?”   温漱觥思索起来, “我们原先以为那是一场意外, 罗州大地动或许真的与凌渡海有关,但我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仅凭借他, 竟然能影响古妖魔王的尸骨?那可是千年前的老妖怪了……”   时九柔这三年来补了很多苍流大陆的历史杂谈, 她蹙眉轻声说:“其实,有一种说法提到昭曦神君的圣骨其实并不在皇陵, 皇陵只是衣冠冢,实际上应该也在圣清山。若顺着这个思路去想, 会不会当年创国的英雄们许多都埋骨圣清山?”   纪少瑜终于将指尖冰凉如玉的白子落下, 宣告着棋局的胜负,他掠过棋盘上的黑白纵横,摇了摇头, “半子之差,你赢了,柔柔。”   时九柔舒展眉头,璀然一笑。   温漱觥顿觉自己有些多余,拿茶盏敲了敲牙齿,打了个激灵。   纪少瑜无视温漱觥的反应,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都收拢起来,动作行云流水,极为娴熟优雅,眉眼间疏离淡漠,仿若不在临行前的军帐中,而在高阁。   他从百珍袋中取出一块幻影石,轻叩两下,幻影石立刻在光滑的棋盘上投射出密密麻麻的文字与图像。   “柔柔所言的确是一种思路,只是我们仍旧无法得知凌渡海与那些创国时的英雄之间有什么关系。不过,罗州是凌氏一族的发家之地,罗州境内又有第一圣山圣清山,或许是凌渡海在罗州遇到过什么不为人知的机缘也未可知。”   时九柔默读着幻影石投射在棋盘上的文字,那都是纪少瑜这三年来收集的凌氏一族的起源与凌渡海非常详细的轨迹。   “小瑜的意思是,如今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凌渡海是如何从灵根不全蠢笨难耐一夜开窍的,也就是说,凌渡海九岁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纪少瑜:“按年历推算,凌渡海九岁时正是先帝朝天雷大作劈毁明阳宫桃林的那年。我幼年误入桃林废墟,曾听到一个声音警示我小心,这其间疑点颇多……不过,那一年诡异的天象发生时,圣清山是否也有异常,怕是只有老国师才知晓了。”   “看来事情的进展卡住了。”   时九柔反倒是笑了起来。   “好在如今思路都理清楚了,凌渡海一直行事诡异莫测,若要弄清楚他真正的目的,需得知晓他的来龙去脉,也需知晓他九岁那年为何一夜突变。至于那年的事,还有凌渡海和圣清山下的古妖魔王尸骨是否有关,都先要见到老国师。”   时九柔说罢,手搭在肚子上轻轻揉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咕唧”声。   纪少瑜笑了,柔声问:“饿了?”   时九柔睁着纯澈的眼,轻轻眨了眨,点点头。   “我去催饭。”温漱觥十分有眼色地站起身来,调侃道:“他们都说我是军师,可时姑娘一来,我哪里还算得上军师?但时姑娘这么几年,竟是一点没变。”   “军师还是得你来当。”纪少瑜失笑。   “是是,她是你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宝贝,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让她来做我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温漱觥笑得不行。   说罢,他朝着军帐外走去,身后时九柔忽然又叫住他。   “对了,我这回带来的那个小姑娘,漱觥可有什么地方能安置?”   温漱觥回头,“时姑娘说萧将军的妹妹?我有点印象。”   “是她。”   温漱觥“啊”了一声,有些头痛,“那个小姑娘,没有修习过幻术,是寻常世家女的模样,如果不能跟在萧、陈两位将军身边,确实有些难安排。”   “唔……留在卞州大营中,寻个后勤的差事就行。千万护好她的安危。”时九柔道。   “她叫萧倚音,是萧慕笛将军的幼妹,萧将军当年和陈台将军一事始终是梗在她心间的刺,若此番我不带着她,她迟早也要偷跑出来,但她孤身一人的话,如何能在苍流大陆上自保?这次了了她的执念,再看她是不是还要留在外面。”   温漱觥点点头,“我知道了,时姑娘放心吧。”   ······   萧倚音在到卞州大营后就被纪少瑜派人送到了长姐萧慕笛和姐夫陈台身边。   萧慕笛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穿着一身赤色铠甲,一手持亮银梅花长枪,一手握住缰绳。她坐在马上,闺中白皙娇养的肌肤晒得犹如小麦的颜色,光泽细腻的面容上神色严肃。   萧慕笛看着远远从马车上蹦下来的幼妹,瞳孔闪过一丝诧异,却连马也没有下来,只见萧倚音提着裙子小跑到马前。   “倚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倚音仰着头,迎着阳光,她用白嫩的小手遮在眼睛前面,面前这张英气十足的脸已经与幼年时她记忆中沉静秀美的长姐形象相差甚远,但她心中却奇异地觉得没有半点陌生的感觉。   她甜甜一笑,“大姐姐。”   萧倚音身后跟着的问鲤才追了上来,脸涨得通红,朝着马上的萧慕笛福身道:“女将军,我是时小姐身边的侍女,是时小姐将萧小小姐带来的。”   “时小姐?”萧慕笛侧首,对不远处另一架马上的赤色铠甲的陈台问,“是主君夫人?”   陈台轻笑着点头,“你竟也听说了?不是对这种事漠不关心吗?”   “主君这次闹这么大,哪里听不到?”   萧慕笛扫了一眼萧倚音,低声道:“胡闹!你阿兄知道吗?”   萧倚音咬着唇摇摇头,“他们说大姐姐不是萧家女了,可我不觉得,我得来看看大姐姐。”   萧慕笛心里一软,面上却还绷着。   陈台目光落在萧慕笛侧脸,劝道:“你不是一直念着她,怎么人来了反倒凶起来了?”   萧倚音感谢陈台开口,也甜甜一笑,“姐夫!”   陈台大笑,萧慕笛终于绷不住了,耳尖泛起粉红,“罢了罢了,你既来了就先这样吧。这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与他是先锋营,需现在就出发,你快回夫人那里去,别在我这了。”   说罢,萧慕笛打马转身,陈台对站在那儿的萧倚音歉意一笑,“别在意,你姐姐她呀,面冷心热。”   萧倚音摇摇头,捧着手道:“大姐姐好英气!大姐姐定要平安归来呀!”   背身而去的萧慕笛闻言,眼角酸涩,唇却轻轻扬起。   陈台和萧慕笛身影远去,马蹄在尘土飞扬间化为天际两道黑影。   问鲤轻轻扯动萧倚音的袖管,道:“萧小小姐,咱们回时小姐那去吧,这冷冰冰的……”   萧倚音重重点头,回身却见另一处骏马朝着她飞驰而来。身边问鲤吓得脸都白了,腿打着哆嗦拽着萧倚音就是走不动。   萧倚音“咦”了一声,见骏马恰到好处地停在她面前三尺,她抬起头缓缓看去,高头大马上一个略显瘦弱的青年男子穿着不同于将士的劲装铠甲,而是件暗海兰色云纹阔袖长衫,面料华丽精美,他的眉下是一双温和打量的眼。   温漱觥第一眼见萧倚音的时候,只觉得那姑娘小巧纤细得过分,脸颊如枝头鲜嫩的蜜桃粉红,与军中实在是格格不入。而那姑娘又睁着忽闪忽闪的翦瞳,好奇地看着他,却不见一丝畏惧,明明晃晃地,突如其来地,撞进他的心间。   “大哥哥,你就是传闻中那个很厉害的军师先生吗?”萧倚音问。   温漱觥有些汗颜,厚颜地“嗯”了一声,然后道:“先锋营抽调大半,你留在这里时姑娘很不放心,我来带你回卞州大营。”   “好!多谢军师大哥哥!”萧倚音双眸很亮很亮,澄澈清明。   温漱觥齿间“唔”了一声,怎么半点戒心也无?时姑娘说的没错,若让她孤身在这世间,好叫人不放心啊。   ······   肃昭军由先锋营打头,骑兵与步兵数万人紧跟其后,在战术约定的两日之前尽数起身行动。   纪少瑜和时九柔并未直接随军,而是与红发的高玄将军伍嘉石一起使用遁地术从地下突袭。   伍嘉石是尤袁稻的亲传,在饮用充足的灵泉之后,他如今连连破镜,是将要突破第五境界的高手了,这是曾经逃亡在红魍镇的他做梦也不敢想的机遇。   遁地术并不是所有土系幻术师都会的幻术,世间只有创国时期从苍流大陆逃亡隐秘海岛的土老翁一族才会。   因而,肃昭军中仅有伍嘉石与尤袁稻会这门奇袭的绝佳秘术。   连王、鎏冼屿、常游等人按照预先计划埋伏好了,鎏冼屿率军在姜梁郡城内布置正面作战的军队,常游等人埋伏在必经之路的山谷上,而连王则派出了超过预期两倍的精锐盯住了辎重部队。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   连王与常游彼此通信,确定肃昭军大军之中的确没有看见纪少瑜与尤袁稻的身影,才敢在深夜子时发动进攻。   是夜,静谧的空气忽然被撕裂,一队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猛蹿入辎重部队驻扎的营地,然后浓烈的桐油气味散逸,下一瞬间火光滚滚而起。   身穿黑色夜行衣的连王精锐头领露出微笑,正准备事了拂衣去。   躺倒在地上装睡的肃昭军将士却纷纷站起,一个英气的束发女将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下将连王精锐的头领双手钳住,又一拳打掉他的门牙,迫使他齿间松动掉落出藏好的毒药。   精锐头领大骇,“你,你是……”   萧慕笛掐住他腰间传音的石头,哼笑一声。   与之相距二十里远的山谷上,大批铠衣将士中领头的男人瞳孔映出滔天的火光,心头大喜,立即挥手带着身后的重甲兵冲下山谷,山谷之中的肃昭军正慌乱不堪。   然而,领头的男人常游下入山谷之后忽然觉得不对,分明早已慌乱成一锅粥的肃昭军主力却为何迅速凝结成军阵,与他带领的重甲精锐杀得平分秋色。   他腰间别着的传音石在夜间闪烁,而他此刻却没有办法去听传音石中的消息,因为当他的刀的将要捅进一名肃昭军士兵的心口时,忽然被一柄巨大的镰刀挡住。   常游看去,目光落在巨大镰刀主人的脸上时,生生被那张夜风中异常靡丽美艳的面孔晃到,而下一刻剧痛传来,镰刀擦过他的刀,笔直地戳入他下腹重甲缝隙中。   鲜血喷涌而出。   常游的瞳孔涣散,而镰刀重新被它的主人挥动,常游可以预判,不肖半瞬,那刀会顺着他的颈子,让他人头落地。   好不甘心,他应该是英雄,却为何死成了狗熊?   最后的最后,常游瞥见那张美艳靡丽的面孔后方,夜风吹动,传闻中的小纪神君立如谪仙,无悲无喜,不似真人。   ·   一日后,鎏冼屿在听了下属所言一切顺利后,将姜梁郡守未出阁的女儿一把搂在怀中,朝着内室拖去,美其名曰要开战前用处子血祭旗。   姜梁郡守含恨伏地,寸短的指甲嵌入肉中。   郡守之女用力咬住鎏冼屿的手臂,挣脱而出,死死地撞向铜柱,血溅当场。   “晦气,真是晦气。”鎏冼屿大怒,却不见姜梁郡守血一般的眼睛阴狠地盯着他的背影。   ·   战书下定之日,鎏冼屿套着重重铠甲立在城墙上,当下属问起他为何常游将军和连王都未按约定传音时,鎏冼屿毫不在意。   战鼓敲动,远处兵马乌压压一片而来,鎏冼屿自负道:“本将座下有摄政王亲赐的高手营与五万将士,怎会怕他们?给本将放箭!”   肃昭军先锋营和主力部队是少有的全部由幻术师组成的军队,虽因人数庞大,多数只是筑基与第二境界,但培养幻术师实属不易,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十分罕见了。   因此,鎏冼屿命人将箭镞都刻上了压制幻术师的铭文,这种铭文是鎏氏一族的秘法。只要箭镞擦入血肉,幻术师即便不死不伤也与常人无异。   过分相信自己家族的鎏冼屿仿若已然看见胜利的曙光,带着分外自信的笑容挥动手臂。   神射手闻令拉弓、放箭——   伴随着靠得越来越近的肃昭军先锋营,飞射而出的箭却还未够到肃昭军最前端,便已铩羽,箭后的羽毛纷纷碎落,箭身从中折断。   鎏冼屿的笑容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   他慌了,慌得走到最近的射手边,一脚踹在了射手的后背。   射手亦是慌乱,“箭,箭被人动了手脚!”   鎏冼屿环顾四周,不见郡守,血涌上头,怒骂道:“老匹夫啊老匹夫!他妈的!”   “放高手营,放桐油,滚石机呢!都放啊!”   下属小心提醒,“将军,莫不可自乱阵脚!”   “他妈的,要你管本将!”   下属讪讪。   先锋营愈来愈近,待鎏冼屿看清先锋营最前的女将军亮银梅花枪上挑着的滚圆是人头,而那人头他竟分外熟悉。   是常游。   鎏冼屿跌跌后退,他不害怕自己会死,因为他是太后的胞弟,是第一世家鎏氏的儿子,一如前面九座城池那般,打到最后总有人前赴后继拼死护佑他逃出去的。   只是这次不太一样,鎏冼屿想起自己在摄政王面前的军令状,想起凌渡海的一双眼,就双股战战。   他抱起滚石机里的石头,用力朝下砸去,而下面已经有人在搭云梯了。   桐油和火箭已经下了,但大火燃起的瞬间就立刻被灭了,如此反复,桐油竟是浪费了大半。   云梯上最精锐的将士正在攀爬,虽有中箭者摔落,但大势如此。   高手营的幻术师分身乏术,因为不远处的肃昭军中一男一女一红发男子三人结阵,招招凶狠,将高手营大半幻术师控住。   更让鎏冼屿崩溃的是,毫无防备地姜梁郡的城门“嘎吱——”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了。   莫约二十个矮小浑圆的老人从地底冒出,为首的那个老头身边,站着一个中年憔悴的男人,正是红袍的姜梁郡守瓯砚。   尤袁稻复杂地看了一眼瓯砚,“多谢郡守相助。”   瓯砚惨然一笑,“若早知今日,我早该投向小纪神君。我的寤儿,死得好惨!昭赟,完了!”   尤袁稻塞了一把匕首到瓯砚手中,冷冷道:“此时不晚。”   鎏冼屿在城墙上看不见城门,他用力拍着墙,大喊道:“快来人护送本将离开!快来人护送本将离开!”   他撕破喉咙,身边人却似无一人听见他的声音,旋即,他脚边的土中冒出两个人。   一个是尤袁稻,一个是瓯砚。   鎏冼屿抓住瓯砚的手,“郡守,救救本将,本将回帝京就封你做州牧,做京官,你要什么都可以!”   瓯砚用尽全力推开他,双手握住刻了铭文的匕首,狠狠扎入他的心口,咬牙吼道:“我要我女儿的命!”   “偿命来——”   ······   姜梁郡失守,战将鎏冼屿身死姜梁,郡守瓯砚投敌反叛,津州、相邻的荸州迅速归于肃昭军的消息不胫而走。   连王收到讯息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黑,倒在儿子的怀里,拉着儿子的手,痛声道:“中计了,我的霄云营,没了!”   澹台庚自责地握住连王的手,连连叹气。   荥瀚国的硕国公主有臣偌珑则痛快地与有臣翮畅饮三杯,着人送黄金万量,粮食千石去卞州,作为嘉奖。   消息自然也传入了昭赟王朝帝京,鎏氏家主鎏元卓痛心疾首,无颜面对英年丧夫守寡的弟妹,寒着脸呵斥道:“无人护佑?所有跟着侄少爷的人统统杀了!”   鎏元卓关起门来对自家夫人说:“屿哥儿死的事,不要传给宫中的觅寒知道,她们姐弟两个连心,觅寒听了会受不了。”   夫人落泪涟涟,称好。   明阳宫中,南书房。   鎏太后鎏觅寒提着鱼羹、红烧龙虾等菜肴,娉娉婷婷地扭进书房,将手轻柔地搭在凌渡海地肩头,嗲声道:“王爷。”   凌渡海瞥她一眼,卷起手中地战报,将她拉在自己腿上,“你比你二姐要合我口味得多。”   鎏太后抿着唇低笑,端出鱼羹,用勺子挑起鱼茸递到凌渡海唇边,“王爷,张嘴。”   凌渡海握住她的手,止道:“鱼羹有什么好的,我带你去个地方。”   鎏太后作出惊喜好奇的模样,任由凌渡海施展幻术,捏出一片完全不透光的黑布将她的双眼蒙住,然后被凌渡海牵着手,跟着凌渡海走到不知哪里去。   她只觉得自己一直在向下走,好像走到了地底下一般,经过漫长的黑暗之后,终于停了下来。   鎏太后的耳边有水声,而鼻尖嗅到浓烈的血腥气。   她有点害怕,颤声问凌渡海:“王爷,这是,哪儿?”   凌渡海取下她眼前的黑布,鎏太后看见幽暗的地下密室中有一个宽阔的方池,里面缓缓流动着暗红的液体。   “这…这…这是?”   “别怕,寒儿。”凌渡海抽掉她衣衫的系带,握住她白玉的肩头,“这是海族的血浴,延年益寿,于你永葆青春。”   凌渡海拉着她下进方池,冰凉的血被暖石加热,灵气顺着肌肤丝丝钻进骨缝。   鎏太后颤抖着闭上双眼。   凌渡海舒服地喟叹一声,失去津州、荸州算什么,呵……   ·   三岁的小皇帝纪珉午睡醒来不见阿娘,揉着惺忪的睡眼,他小小的一个人儿,推又推不动睡得好沉好沉的嬷嬷,只好从殿门钻出去找阿娘。   阿娘,你在亚父的那儿吗?   阿娘,珉珉好想阿娘。   小皇帝纪珉迷迷糊糊地就钻进了亚父常带他玩的南书房,他看见平时放小马的架子不见了,只有黑漆漆的一条缝,他从缝里进去,小小的脚丫走在绵软的毯子上静悄悄的。   啊,阿娘和亚父,他们在干什么呢?   这是什么味道,臭臭的。   纪珉揉揉眼睛,想叫阿娘,忽然想起阿娘说不要随便打扰她,不然会被打手的。   对,不要打扰阿娘。嘻嘻,阿娘还在就好。   纪珉想了想,点点小脑袋,攥紧胖胖的小手又走了出去,出了南书房,他迷迷糊糊地用小短腿走着。   走着走着,纪珉撞上了一个人。   “你系谁呀!”   一身道袍素面的容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不及腿高的小团子,轻轻蹙眉。 第84章 “那也要试试。”   昭赟王朝唯一的嫡出公主纪容安本该被高高捧在手心, 却怎奈亲缘淡薄,命运多舛。   她尚不满周岁时生母大鎏氏撒手人寰,此后与父亲也不亲近,唯一的兄长还被污蔑成为叛臣流亡在外。   一朝宫变, 纪容安被迫“自行惭愧”, 自请入道, 跟在小国师身边做个素面朝天地道女,关在临渊阁整整两年不得踏出半步, 还是直到去年才慢慢放了禁。   但也只有纪容安作为道女,才可以偶尔走出临渊阁,在附近稍作走动。这样微薄的权力, 小国师斐晏楠却是完全没有的,因凌渡海在临渊阁上用幻术施加了针对他的禁制。   近日, 临渊阁内不见阳光, 积存整个冬日的阴寒不散, 而供应的银屑炭却是没了, 一个倒春寒来,斐晏楠竟病倒了。他身边只有纪容安一人, 不得已纪容安只好出来寻人请药。   临渊阁早已是明阳宫中的冷宫, 人迹罕见,除了每月来送必备用度的太监与每日送餐食的宫女, 几乎无人会来。   纪容安却怎么都没想到,她出了临渊阁遇到的第一个人, 竟是个身穿缂丝银白斜领袍的奶娃娃, 只是奶娃娃的袖口上绣了精致的龙形图纹,明晃晃地昭示了他的身份。   小皇帝,也算是她的弟弟……多么讽刺啊。   容安嘴角都没牵动半分, 只神色寡淡地低头看了看她自己的衣服,却是最寻常的暗褐色道袍,宽宽松松地罩在身上,灰蒙蒙的一大片。   她轻轻扯开小皇帝纪珉的手,漠然地朝前走去,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还能多管闲事不成。   纪珉睁着迷茫疑惑的眼睛,看着容安的身影轻飘飘而去,他挠了挠头,环顾四周不见奶娘,不见宫人,只有容安一人,于是抬起小短腿摇摇晃晃地又追了上去。   “姐姐,我困了,想回坤宁宫去找嬷嬷……”   纪珉声音幼而软,两只藕节一般的圆润白胖小手环住纪容安的双腿,将粉粉嫩嫩的脸颊贴在她的双腿上。   “原来如今叫坤宁宫了么……那里原来叫鸾凤阁的。”   容安斜睨纪珉,轻叹一声,她转身蹲下来,平时打着哈欠的纪珉,“我叫容安,是你的姐姐。”   纪珉懵懵懂懂,他被养得毫无戒心,仰着头,用手指去勾纪容安的手指,“你真的我的姐姐吗?”   容安轻“嗯”一声。   纪珉有些开心,他其实是个很爱说话的孩子,但阿娘不喜他开口,而嬷嬷又总是不叫他开口,他有许多话不能说,好不容易见到容安,不停地说了起来。   “大姐姐,我有些害怕,阿娘和亚夫在好黑好黑的地方,那里臭臭的,我不敢打扰阿娘,不然会被打手手,手手好疼……”   “打你?”容安撸起纪珉的袖子,果真见到有浅浅的红痕,“她经常打你?”   纪珉点头,又摇头。   容安见四周当真无人,心中生出疑惑,“你平时身边没人跟着?”   “他们都睡着了,阿娘每次去找亚夫,他们就都睡着了,怎么推都不醒。”   容安拉着他的手,又问:“你说你的亚夫和阿娘在一个黑黑的地方,可以详细跟姐姐讲讲,那究竟是哪里,你又是如何去的?”   纪珉小心翼翼,“我真的可以讲吗?”   容安摸摸他的头,“当然可以,乖。”   ······   临渊阁内,斐晏楠喝下容安带回的风寒的药,伏在床边,捂着胸口问:“你说凌渡海与鎏太后用血泡浴?”   容安怀中抱着豆奴儿点头,她这几年褪去了原先的许多光彩,逐渐习惯了穿着素色的衣服,露出寡淡的素面。   “小皇帝太小,说不清楚话,不过我叫他闻了血的气味确认了。将他送走后,我和他约定了不会提我,你放心。”   斐晏楠笑了,“原来堂堂容安公主也会说些叫人放心的话了,你原先可从不会顾及别人心里怎么想。”   容安冷冷一笑,放豆奴儿下腿,刺他道:“原先的小国师也不是如今病怏怏的模样吧,怎么,不是喜欢凌绮雯么?”   斐晏楠好脾气地不在意,“我将二十岁了,早不是三年前的那个半大孩子,你不用这样说话,我又不会生你的气。”   容安吐了口气,站起身来把他的药碗收拾了,“你还是无法与你师父联系上吗?三年了,你师父也不来救你吗?”   斐晏楠苦笑,道:“无法,临渊阁本是为国师建造的,只如今所有用具都破损,凌渡海下的禁制使我无法走出这里,连灵气也散逸了,鹤书与传音无一能通,怕是师父,也有苦衷。”   容安:“我们是瞎子聋子。”   她转身,又折回,忽然眼中狂热,“晏楠,我的血有用吗?我是纪氏的血脉,我们的血,有用吗?”   “容安!”   纪容安盯着斐晏楠,逐渐颓然,喃喃着说:“真的不行吗?没有办法了么?”   她垂着头,转身欲下楼,背影寂寥落寞。   “不,其实有一个。”斐晏楠忽然出声。   容安驻足,回眸,“什么?”   “那是天师派的禁术,因亵渎帝王。”斐晏楠低声道:“你若非要尝试,我可以勉强去做,只是成功的可能太低了。”   容安又问:“是什么?”   “取你们纪氏嫡脉的肋下血作引,由我这样的天师派门人施法,若运气足够好,在前后半个时辰内恰好有一位与我命运密切的天师也取一位纪氏皇族的肋下血,便可建立沟通,互相传信。”   “此法,听闻是千年前昭曦神君与天师老祖在极为严酷的环境下所用。”   “容安,你以为,这样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容安沉默。   斐晏楠看她,分明原先的他们二人都被当作孩子,孩子自然是不用扛起重担的。   半晌,容安对斐晏楠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灿烂笑容。   她说:“我一辈子也摆脱不了纪氏嫡脉的枷锁,我们这一脉的人,只要想的,哪怕身死,也还是会去做。斐晏楠,你拦不住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   “若血流尽了呢?若我失败了呢?”斐晏楠喉头艰涩。   纪容安看着他,目光却难得明亮而坚定,“那也要试试。”   ·········   纪少瑜麾下肃昭军又一次扬名天下,一下子得到了昭国的几座州郡。   姜梁郡之战快如闪电,而其后津州全境和荸州几乎未有抵抗,便全投诚了。   津州和荸州归顺后,时九柔和纪少瑜去看,才发现两州作为边境州日子十分凄苦,又逢两年干旱,粮食颗粒无收,而帝京对他们不闻不问,竟有流民结队。   肃昭军又剿了流民帅,时九柔是万万没想到他们过来不是和正规军作战,而是来剿匪了。   纪少瑜亲自着手处理了一批朝廷蠹虫,选贤任能,又拔调手下能人协助熟悉政务的当地好官一同治理。譬如瓯砚,从姜梁郡守提成了津州州牧。   这其中,萧倚音便被留在了荸州的首郡顾墚郡,她亲善温和,在她兄嫂的耳濡目染之下,其实学了一手治家的本事,温漱觥也暂时不回卞州了,与萧倚音一起。   恰在春日,播种谷道尚且来得及赶上最后一道。   因两州干旱异常,时九柔察觉了两州水系灵气不对,似被什么外力吸去了一般,顺着方向去查,是罗州。   纪少瑜在津州和荸州最中心的州郡地下都种下灵泉种子,灵泉汩汩涌出,土地终于重新充满灵气。   不战而屈人之兵,苍流名士在这一年写出了无数诗篇,赞扬“小纪神君”以德服人,是为高义。   肃昭军以“肃清昭赟,匡扶社稷”为名,收复津州与荸州是这年的头等大事,而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件足以震惊整个苍流大陆的事情。   千年前一夜消失的无影无踪土老翁、土系幻术最精妙的一支重现苍流大陆了。 第85章 大结局 正文完结。   纪少瑜和时九柔出发去罗州圣清山之前的最后一件事, 就是见尤袁稻。不等他们两个去,尤袁稻已经自行前来拜访了。   时九柔和尤袁稻实际上只相处了短短十天,再见到尤袁稻的时候,时九柔恍惚了一下。   “没想到尤老前辈会继续留在苍流大陆上。”   尤袁稻叹了口气, 也道:“我与时姑娘不同, 时姑娘可以孤身一人归隐田园, 而我背后终究是有整个尤氏一族在孤岛上。”   纪少瑜道:“尤前辈此次带回了岛上的人,打算如何安置?”   “不错, 此番带了三十五人来,岛上人烟稀少,却还有两百余人, 待从长计议。”尤袁稻摇头道,“海上孤岛虽好, 但我们尤氏一族当年也是被迫潜入海岛避世, 人么, 哪有不向往陆地上的生活。”   “当年是我纪家将尤氏一族送去海岛, 如今也理应接过来。尤前辈这次带来的多为长老团中的高手吧,这样, 就在此次破城的姜梁郡中划一坊道居住, 等我们这次去圣清山联系到老国师之后,再请求海族帮助, 将其余的人用避水舟载来。”纪少瑜道。   “那自然是很好。”尤袁稻毕竟是土系的幻术师,他这次能带三十五人平安归来, 已经很不易了。   “对了, 瑜公子、时姑娘。我听闻你们要前去圣清山是为了探查凌渡海背后的秘密,我想这次我从海岛上寻到的一些古物,或许对你有帮助。”   时九柔和纪少瑜闻言都双目一亮。   只见尤袁稻从自己的随身的百珍袋中取出一册厚重的皮质古卷, 那古卷的封皮早已斑驳,但其上镌刻的铭文却历久弥新,闪闪泛光。   “当年我尤氏先祖土老翁因古妖魔王的疯狂报复,使我族人被迫迁移海岛,先祖走的匆忙,许多事物都不能带去,但海岛上孤绝人烟,先祖晚年的随身物品都随之烧毁,唯独在宝阁中留下了这一本古物,我大致翻阅了一遍,似乎是一本札记,只是我看不懂,上面的字不是苍流文字,也不是海岛上的变体。”   尤袁稻将古卷翻开,摇了摇头,又合上递给纪少瑜。   “我想,先祖土老翁唯独留下了这最后一卷书,应有极为重要的东西。”   纪少瑜将古卷摊开在桌案上,他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的确如你所言,这上面的文字我也一字不识。”   “也不是海族的古老文字。”时九柔摇头。   几人沉默片刻。   时九柔说:“尤氏一族受昭曦神君庇佑,那么,你的血或是鹤印会有用吗?”   “我试试。”   纪少瑜说罢,取出鹤印,又划开指尖取出鲜血,将鲜血滴入鹤印,血珠从鹤印上滚落,竟像被什么巨大的吸引力吸入了古卷的铭文之中。   “快看——变了!”   铭文吸饱了鲜血,闪烁的光逐渐褪去,与此同时,古卷的文字逐渐变化为纪少瑜可以看懂的文字。   纪少瑜坐在书桌前开始仔细阅读土老翁的札记,愈看愈觉得心惊,两道长眉不知觉间拧起,他翻至一半,却忽然停下了手。   时九柔看那字是变了,变得更加模糊了,尤袁稻似乎也并不能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   时九柔见纪少瑜这样的反应,心中的好奇更加强烈,她凑上去,急急问道:“怎么样?”   纪少瑜不言不语,又划破手指,使更多的鲜血流入古卷的铭文之上。   但,再无变化。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对时九柔鹤尤袁稻摇头道:“以我的血只能看半部,剩下一半就不是我可以看的了。只怕,还有别的方法,请尤老前辈再想一想。”   时九柔见他脸色苍白,用袖子去轻轻擦拭纪少瑜额头沁出的汗珠,轻声问:“怎么?古卷中都记载了什么,让你这么紧张。”   “这的确是土老翁尤缳植的札记,准确来说,应该是一些日常记录。”纪少瑜握住时九柔的手,“也的确是一段令人惊心的历史。”   尤袁稻沉眸道:“尤氏一族的长老团中传言的古训中曾说‘天降灾,野火灭,雷声起时,命运将至。’若火指的真的是你,那么雷与命运又指的是什么呢?”   “雷是先帝时的古怪的天雷大作,而命运,指的是天师派!”纪少瑜亦是缓缓道,“天师派不属于五行之中,不归于金木水火土,独立世间,至强至弱,强者可预言命运,难道后半卷札记中是天师派曾预言于土老翁前辈的命运?”   “那么,如此一来,后半部只能到圣清山去,找老国师试试看了。”   纪少瑜起身,双手相握,向尤袁稻行了一个郑重的礼,“多谢前辈信任,定不负前辈,尤氏一族,由我及我后世代代守护,若违誓言,必受其诛。”   尤袁稻看见一道红光落在他的腕上,那是纪少瑜发的血誓,苍流大陆上,凡违誓,必应验。   “多谢主君。”   ……   “主君,我可否知道,先祖这前半卷札记究竟说了什么?”尤袁稻问。   “自然。”纪少瑜眸光深重,“在尤前辈所知道的千年前创国时代,应当与我自幼被教导的一致,是以昭曦神君为首的金木水火土五位义士,这里先不提土老翁被正史抹去了痕迹,总之是他们五人,再加一位天师老祖,共同对抗半神血脉的妖魔之主缳焱。”   “确是如此。”尤袁稻与时九柔都等他继续说下去。   “大战之后,古妖魔王的尸首被埋在了圣清山,土老翁亦说昭曦神君必然也会埋入圣清山,我们原先都相信圣清山是因为拥有了昭赟王朝的龙脉,才需要天师老祖镇压,同时一并镇压了古妖魔王的尸骨。但,土老翁前辈的札记中却说,圣清山根本没有所谓龙脉。而世间,也从来不存在什么龙脉。”   纪少瑜的话很有分量,时九柔却并没有被这惊住,反而笑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纪少瑜反问。   “其实你们都在大雾之中,所以看不见。”时九柔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既然千年前的创国时代昭曦神君领导了与妖魔王的战争,那么为什么苍流还会分成三个国家?分明当年的谷沧氏与有臣氏都是昭曦神君的臣子才对。难道不应该创立一个完整的国家?”   时九柔又问:“你们谁听过荥瀚国和高玄之国有什么神山,或是龙脉?”   “柔柔说的,的确没有。”   “那么为什么会创立三个国家,而为什么除了土老翁以外的四人有两人选择追随昭曦神君在昭赟王朝,而有臣氏和谷沧氏却自己建国。唯一的解释可能是……”   “他们五人并不像史书上记载兄弟情深,古妖魔王死之后,五人发生了一些矛盾导致有臣氏和谷沧氏的分裂。”   纪少瑜举起札记,道:“土老翁说他们的发家之地在圣清山,昔年他们兄弟结盟的时候,曾纷纷立誓道死后要一齐葬入圣清山。   所以所谓守护昭赟王朝的龙脉大抵是个幌子,其实那里是昭曦神君的实际埋骨地,或许他们将古妖魔王的尸骨埋在那里,是为了让加上土老翁的六位义士的尸骨使古妖魔王永世不得翻身。”   “原来如此。”尤袁稻骤然道。   时九柔察觉语气中细微之处,反问:“原来如此?”   “先祖的尸骨上少了两节指骨。大抵也在圣清山。”   纪少瑜看向时九柔,“柔柔,你之前与我对弈时所猜测的,看来是对的。”   “那么莘水将军、天师老祖甚至谷沧氏和有臣氏的尸骨也埋在圣清山下?所以三个人族国家的创国君主的陵墓都是疑冢!”   时九柔顺着去推测,复又感慨道:“若让荥瀚国与高玄之国的百姓得知,不知该是什么养的申请了。”   “不过,土老翁还提及了圣清山下有一座巨大的灵矿,灵矿上有宫殿,他们曾经就在圣清山底的宫殿一同商议谋划。除此以外,他也说谷沧氏有一位孪生兄弟,土老翁札记中对那位谷沧氏的孪生兄弟十分怀念。”纪少瑜道,“这座地下宫殿怕是连老国师都不曾知道。”   “呼,圣清山,还是圣清山……小瑜,我们即刻出发吧。”   时九柔心中有一个诡异的猜想。   纪少瑜点头,面向南方圣清山的方向,思绪良多。   ··········   纪少瑜和时九柔两人在去圣清山之前服用了足够多的灵泉,时九柔在灵泉与纪少瑜的护佑之下,成为了这三百年来最快破第七境界的第一人。   这次的破镜天雷来得声势浩大,足足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伴随着撕裂天际的银白闪电,震耀得整个苍流大陆皆知。   小纪神君身边的神秘女人浮出水面,如此,人们才知道小纪神君原来钟情的从头至尾都是那神秘而分外美艳的鲛族二公主,而那二公主竟然是第七境界的高手了。   只是二公主殿下却不准别人叫她鲛族的闺名,只许唤她为“时九柔”,从此时九柔这个名字也扬名苍流,千年之后,《小纪神君传》竟不如《时后传》来得畅销。   一时间,羡慕、嫉妒、悔恨的皆有之,其中连王世子澹台庚枯坐半夜,竟不顾父亲阻拦,只身投军。其父大恼,问了,就是羞愧难当、无颜自处。   所有外界的一切消息,时九柔都并不关心。她与纪少瑜很快就到了罗州,第七境界的鲛族高手,可随意使用短途穿梭行走于苍流大陆,时九柔虽还是有一点不认路,但有纪少瑜在,也没遇到什么阻力。   唯一棘手的事情是罗州和圣清山就如纪少瑜一开始预料的一样被凌渡海下了奇怪的结界,他们极力避开无孔不入的结界铃铛。   圣清山是昭赟王朝百姓心中的圣山,数千丈的高山拔地而起,山峰隐匿在云霄之中,宛如人间仙境。自罗州向圣清山看去,很有一种高不可视的感觉。   寻常百姓在圣清山山脚下就不能再前进了,天师派在圣清山山顶有一座云宫,自有其中的小徒会下山采买。   从山脚下向山上去时是没有铺好的长石路的,甚至都不能见到被人经年累月踩平的小路。每次老国师让弟子下山采买时,都会许他们两个时辰的“清灵踩月”,来去不留痕迹。   纪少瑜走在草木之间,面色愈加沉重感。时九柔不知道以往这里是什么样子,因而心里也没有纪少瑜的那份诧异与震惊。   “以往圣清山下草木郁郁葱葱,苍翠连天,时常有鹿与猴可见,水流亦是清澈甘甜。春日更应该是山花烂漫,彩蝶流连才对,如今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是吗?”时九柔闻言微诧,“不说彩蝶和山花,草木都有些荒黄了,山行将半,水流却一支都没有见到。”   “是水出了问题!”   时九柔这话一出口,凭借她天然对水系的了解,一旦向这个方向去想,立刻就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   她顿住脚步,敛息调动灵气,生出无数的灵气小管向四面八方延伸,片刻后,她拧着好看的秀眉,“山上的水气与水中生灵的灵气都在飞速消散,是以明明是湿润的春季,却不见山溪。”   纪少瑜牵着时九柔的手,“凌渡海的幻术应已破镜至第八境界,他果然与圣清山同枝同脉,但他为什么会与圣清山同枝同脉,我们如何能砍断他和圣清山的联系呢?”   “你嗅到血气了吗?”时九柔的手掌冰冷,她将灵气小管全部收回,自脊骨处传来寒意。   纪少瑜手心暖热,他立即察觉到时九柔在轻微地颤抖,将她一把搂到怀中,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唇落在她的耳畔,轻柔地问:“怎么了,柔柔。”   时九柔被纪少瑜周身至热至暖的气息包裹,浸透脊骨的寒意才逐渐驱散,她环住纪少瑜的窄腰,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用力吸了几下,将鼻腔中难闻的气味替换,才开口。   “圣清山的水气中隐隐有血的腥气,极冷,不知为何我嗅到那腥冷的血气,身子就忍不住颤抖起来。这种感觉……很像我第四境界时在古董店里看见鲛族鲛筋制成的鞭子一般。”   她喃喃道:“是镌刻在骨髓中的,物伤其类的悲哀与畏惧。怎么会这样呢……”   “古妖魔王的尸骨竟不安分到了这样的程度,老国师绝不可能视圣清山的毁灭于不顾,看来他不仅是无力掺手帝京的局势,更连治理圣清山的空暇都没有了。”纪少瑜低声道。   纪少瑜摸摸时九柔的头,牵着她的手,“别怕,你如今是第七境界的高手,在我身边,不会有人能伤到你。”   “好。”时九柔身子回暖,她握紧纪少瑜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将自己的手指与他交织相扣。   二人向圣清山上去,山风吹拂衣角,徒留两道背影渐行渐远。   ··········   圣清山上的天师派云宫。   两名天师派小弟子立在殿门外,手持拂尘拦住突如其来的两人,面目格外警惕,分明是稚嫩的童音却很是严厉,“你们二人是谁!岂敢擅闯我天师云宫!”   纪少瑜其实从前来过这里,只是小弟子们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竟是一个都不认识他。纪少瑜取出一枚纸鹤,上面有古文字“天”字铭文。   “纪少瑜,烦请通禀老国师。”   两个小弟子一看纸鹤,认出信物,却面露难色。   其中一个道:“虽贵客来访,但国师在闭关,不见外客。”   “闭关?”   “是,国师自三年前重伤,闭关至今,不能见人,两位还是请回吧。”   时九柔和纪少瑜对视一眼。   时九柔咬耳朵道:“国师似是第七境界圆满,苍流大陆上数一数二的高手,竟重伤需闭关三年。我们原来是想错了,难怪你屡次想沟通国师都不得行。”   正在四人彼此僵持胶着时,云宫青铜铸成的巨门却忽然被从内推开。   一身绣仙鹤云纹素白长衣的老人在一乘步辇上飘然而出。   他前后抬着步辇的依旧是四个莲藕一般圆胖的童子。四个童子也依旧是全无表情。   两个守门的小弟子垂下头去,伏地叩行大礼,“国师。”   老国师的确是虚弱的模样。   在纪少瑜这么些年对他的记忆中,老国师虽是老人模样,却十分矍铄,双眸慈悲却清明。而此刻的老国师眼中已经透露出浑浊的光,皮下也隐隐透着暗色。   “你来了。”   纪少瑜和时九柔行礼,语气尊敬道:“老国师。”   “进来吧。”   老国师挥一挥宽阔的袖子,雪花般的纸片从袖子中落地,一瞬间就化为两顶步辇,各由四个面无表情的童子抬着。   十二枚纸人童子步履如飞,很快纪少瑜和时九柔就被带入了天师云宫的云室。   “国师,这三年来发生了什么事?”   “守门小童并未欺瞒你们,我的确重伤闭关了三年。”   老国师收回纸人童子和步辇,他抚摸云室的巨大冰晶石上,上面渐渐出现零落的金色的石头。   “三年前,陛下将我遣回圣清山,我匆匆赶回先率弟子将罗州的妖乱清剿,待我在圣清山休息时,古妖魔王的尸骨却忽然引发山动,落石滚滚而下。我不得已进入尸骨墓室探查,却发现他的尸骨结成了金子。晶石上的,就是古妖魔王的尸骨如今的模样。”   时九柔话语略快,道:“尸骨怎么可能结成金子?”   她说完后,却见纪少瑜和老国师的面色更为凝重,她不解地看向纪少瑜,纪少瑜轻轻揽过她的肩头,道:“寻常来说,是不可能。但并不是全然不可。”   纪少瑜解释道:“昭曦神君曾留下的一卷密卷中记录,若人族的幻术师突破了第九境界,那么在某些奇异的条件下,富有能量的尸骨会逐渐析出他所处的幻术元素。”   “人族?”时九柔立即抓住其中的关键,拧起眉疑惑道:“古妖魔王不是拥有半神血脉的入魔的魔妖吗?若依你这样说,古妖魔王活着的时候,修习的是金系幻术?”   “这卷昭曦神君的密卷是纪氏皇族嫡脉流传保管,世间唯有君王、储君与我可知。殿下说的不错。因而在发现古妖魔王的尸骨金化之后,我违背祖令……”   老国师说到这里忽然一顿,“我违背祖令下到了昭曦神君的墓穴,你们或许不知,昭曦神君真正的尸骨也埋在了圣清山中,就在古妖魔王尸骨的另一侧。”   “其实……”时九柔看了看纪少瑜,纪少瑜点头,她道,“我们知道昭曦神君葬在圣清山。”   “老国师不知,当年我们在……土老翁的后人尤袁稻老前辈此次从海岛上带回了土老翁的札记,以我的鲜血可以打开的那半卷中,创国时代的昭曦神君及其他义士的尸骨,全部都在圣清山下。”   纪少瑜将他们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都简单地说了一遍。   老国师缓缓点头,不无欣慰道:“你可堪天下,我当年也没有看错。”   他又道:“我下了昭曦神君的墓穴,而作为当年突破第九境界的人族第一高手,昭曦神君的尸骨依旧维持着尸骨的模样。所以,使古妖魔王尸骨异变的不是圣清山,而是另有他因。”   “我三年前见古妖魔王的尸骨的时候,还未如现在这样完全金化,大概只有三四成。短短三年,竟然已经金化至九成。是什么使得唯独它的尸骨发生了异变。”   老国师指着晶石上,一向慈悲而高深莫测的面容上也不禁露出感慨之色。   纪少瑜道:“之前我与柔柔和漱觥曾作过推测,起初我们以为凌渡海的力量晋升是依托蚕食海族,后来却觉得他其实在借助古妖魔王的尸骨的力量。   如果古妖魔王的尸骨有这样的异变,或许可以确定,因为凌渡海借用了古妖魔王尸骨的力量,才使得尸骨异变,造成震荡。”   “应该这就是真相了。只是,凌渡海从未来过圣清山,他是怎么样在我的眼皮之下接触到古妖魔王的?”老国师回溯道,“我如今七十二岁,自诩接手天师派以来的四十五年中,从未出过这样的纰漏。”   “老国师可记得我皇祖父朝时曾有一年天降惊雷,那惊雷诡异异常,直接劈向明阳宫中的桃林,桃林大火烧为平地,至此荒草不生,也仍旧被认为是明阳宫中的禁地。”纪少瑜道。   那一年的老国师当上国师才几年时光,那是他处理过的第一件大事,印象太过于深刻了。   他道:“我自然记得。那一年先帝因天雷和大火心悸三日,我亲自去明阳宫中为先帝祈福宁神。怎么?有什么不对?”   “那一年,国师可知圣清山发生了什么异动没有?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搜集凌渡海的资料,他原本只是一个自制蠢笨的孩童,却在那一年之后忽然开了灵窍,成为了昭赟水系的幻术天才。”   老国师凝眉回忆道:“我记得,桃林大火之前半月,我师妹突破第六境界失败,身死于渡劫天雷之下。那日圣清山上有滚滚雷过,只我数过,的确是第六境界的渡劫天雷。”   “唔……老国师,你是怎么受得重伤?”时九柔若有所思,又问。   “我自昭曦神君的墓穴离开又去了古妖魔王的尸骨处,为了镇压尸骨而受的伤,此后我在闭关云室中昏睡了三年。”   “看来古妖魔王的尸骨力量反而在增强,它与凌渡海是同步增强的。”   “等等。”时九柔忽然脸色泛白,她拉住纪少瑜的胳膊,“你说,凌渡海不为得到昭赟不是个爱慕权势的人,那么他,是不是在复活古妖魔王?”   “古妖魔王人人得而诛之。”纪少瑜眯起眸子。   “我知道,但万一背后比我们想得更为复杂和离奇呢?”时九柔道,“土老翁不是还有半部札记,请老国师试试看能不能破解后半部。”   “老国师,纪少瑜用他的血脉破解了前半本,请您试试看。”   老国师接过土老翁留下的札记,沉重的古卷在他手中宛如珍宝,他惊异地翻开看着,“老祖没有留下任何古物,创国时代的英雄中唯有昭曦神君留下了密法,没想到,时隔千年,竟还有一本。”   他亦用本命法器割破手指,鲜血流入札记封面的铭文中,札记中繁复的文字逐渐变化,他逐字逐页地翻过去。   良久,老国师道:“后半本,是创国时代土老翁离开苍流大陆前,我的先祖天师老祖对他的预言,预言兄弟分裂,彼此相杀。土老翁能得以离开,是幸事,若有一日预言发生,唯有超脱五行的天师老祖才可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您也是天师派的,您可以吗?”   时九柔问道,她一路来,凡是与创国时代有关的,统统荒诞离谱。   “兄弟分裂相杀指的是谷沧氏与有臣氏分割出去创立国家,还是说三百年前莘氏一族的叛国?如此看来,并没有哪一件被阻止了,那么札记中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札记中指的就是我的先祖,而不是历任国师。”老国师苦笑一声。   他又道:“不过,后半部札记中记录了一种方法,由我,可以唤醒他。”   时九柔双目圆睁,“故去千年了,可以唤醒?”   “可以。”老国师颔首。   时九柔看他,只觉得老国师一双苍凉眼眸中有一种她难以读懂的光芒,柔和慈祥中夹杂了些复杂的情绪。   纪少瑜显然也看见这种复杂的情绪了,他问:“如此一来,会有什么后果吗?”   老国师凝视他片刻,摇了摇头。   “当真?”   “天师派的人是道者,我的道心就是老祖,我自幼立誓,有生之年,若能得见老祖天颜,便再无遗憾。”   “好。”纪少瑜为之动容。   “只是,如果是唤醒天师老祖,也无法将凌渡海引到圣清山来。而凌渡海在帝京固若金汤的明阳宫中,我们也无法杀他措手不及。”   老国师摇头,“最快的办法,是离魂入明阳宫,恰如凌渡海三年前。”   ············   昭赟王朝,帝京。   明阳宫,临渊阁。   斐晏楠喘着粗气颓然地倒在床边,他的手指被鲜血染红,半凝的血液缓缓顺着手指滴落在地。   “第十九次了,不行,你不能再试了,容安。”斐晏楠的嗓音嘶哑异常,他疲倦地甚至难以挪动身体,指尖发颤。   他面前的纪容安脸色惨白如纸,捂着胸下肋骨处,咬着牙,“最后一次。”   “你每一次都说是最后一次!我怎么能再信你。”   “容安!你不要命了!你疯了吗!?”   斐晏楠从不生气,如今也被逼到极限,怒意涌上来,喉头腥甜,竟是一口血吐出口来,将身上如仙如云的白衣浸红。   “斐晏楠……”容安跪地膝行而来,她慌而惧地靠近他,“你,你怎么了?”   斐晏楠抹去唇上鲜血,但他指尖都是鲜血,擦拭只会将血液抹得更多。   久不见天日的脸上有了阴诡忧郁的气息,鲜血遍布其上,竟奇异地焕发了斐晏楠逐渐成熟的俊美面容。   “我死不了。只你快死了。”   “你不会死的,我们再试最后一次。这次,是真的最后一次。”容安虚弱得泪水也无法流出,“我的确是疯了,任谁被锁在这里三年都要疯了。斐晏楠,你不想再见一见你的师父吗?”   容安憔悴惨白的面容微微发青,但她努力地去凑近斐晏楠。   她竭尽全力地抬起手臂,艰难地用指尖去抚摸斐晏楠的脸颊,然后,笨拙地将唇凑上去,轻轻地贴上。   “求求你,斐晏楠。”   斐晏楠浑身颤栗,泪水从他的眼眶滚滚落下,落在纪容安的指尖,落在她干枯的唇上。   “容安,你是公主啊。”   对凌渡海从未有过的滔天的恨意蜿蜒攀附在心头,将斐晏楠一颗心啃噬得千穿万空。   “我不会死的,我流着昭曦神君的血,我不会死的,斐晏楠。”   “求求你了,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用我的血去联络哥哥。”   “求求你。”   ··········   “联通了?”时九柔又惊又喜。   她攥着纪少瑜的手,忐忑地等候老国师的晶石出现反应。终于,晶石开始闪烁,然后模模糊糊呈现出朦胧的图像。   “咦?!”时九柔脸色一变,她小心翼翼地侧头去看手牵手的纪少瑜。   只见巨大的晶石上浮现出一处小小的楼阁,楼阁中的景象入目却只有红色,刺眼而胀目的红色。   好穿白衣的小国师斐晏楠睁着双眼,双眼却疲惫呆滞,两行泪水自眼角将被血色沾满的脸上冲刷出一道白色的痕迹。   他的嘴唇颤抖着,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一句话。   而他的怀中,被他双手托在怀中的是瘦成一把骨头的容安,容安紧紧闭着双眼,苍白如鬼的脸上却挂着一抹幸福而餍足的微笑。   她的手指拽着斐晏楠的衣领,人却没有意识。   斐晏楠的唇依旧在动,虽然无声,但时九柔还是看懂了。   “他在说,救救容安。”   “这是,怎么了?”纪少瑜艰涩地从喉咙中挤出这么一句话,“我的妹妹,怎么了。”   老国师脸色也是铁青一片,只他道行更深,“晏楠,按我说的做,你们两个都会没事。”   老国师无暇再考虑,直接使用土老翁札记中的禁术,将天师老祖唤醒,然后通过晶石离魂附身至斐晏楠的身上。   时九柔身边的老国师僵硬不动,犹似木偶,而晶石上的小国师浑身一僵硬,再睁眼双眼苍老矍铄。   天师老祖读取了老国师的记忆,也读取了老国师的意志和心愿。   他看向晶石的方向,“后生,你莫怕。那时我们的罪,自由我们来了结。”   晶石那头,是纪少瑜和时九柔。   只见天师老祖将纪容安化为纸片,投入一个小罐子中,用灵气将她封起来,揣在怀中。   而后,他轻轻挥动袖子,浑身的血污一扫而光。   天师老祖随手拿起一根玄铁的棍子,握在手中,推开临渊阁的门。   那些凌渡海下给斐晏楠的禁制,在他的面前,脆弱不堪。   ···········   凌渡海又一次和鎏觅寒鎏太后在书房下的地宫中用滚热的鲜血沐浴,他将鎏觅寒按在池子边,嗅闻她鎏氏充满了金系元素的香气。   他太喜欢鎏氏的女人了,她们修习鎏氏传承千年的金系幻术,却因为是女人而不能学得太精细,从而由他采/补,不会过刚而折,也不会寡淡无味。   鎏觅寒昏了过去,凌渡海将她放在书房内殿的牙床上,然后袒露着冒着热气的胸口,愉悦地坐在书房那张只能由天子端坐地龙椅。   他一下一下地叩击着金丝楠木的椅子。   忽然,他的手顿住了。   书房的门轰然坍塌,门外是白衣少年,手持玄铁长棍,双手环抱着胸口,半低着头,只能看见半张俊美好看的下颌曲线。   凌渡海笑了一声,“斐晏楠?不,老国师,你终于来了。”   他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祭出本命法器。   而被凌渡海认作是老国师附身的白衣少年缓缓抬起头,他苍凉矍铄绝不似少年的眼睛中是戏谑。   凌渡海的刀已出,在空中划过冰蓝色的灵气时,猛然察觉出不对。   “你不是老国师,你是……天师老祖?”   天师老祖嘿嘿一笑,“你竟能认出来,后生可畏,不简单。”   “来,后生,吃我一棍!”   “哼!”凌渡海手中冰刀指向天师老祖,“你不过是个魂体,魂体必然有所削弱,而我如今已汲取了古妖魔王缳焱和莘水将军莘擎宇的力量,我也是第八境界的了!”   天师老祖笑得更厉害,他借用斐晏楠的面皮笑,笑得格外瘆人。   “那么,便试试看!”   “我要叫你知道,你老祖,还是你老祖!”   ·········   你老祖还是你老祖。晶石那侧全程围观的时九柔嘴角微微抽动。   “小瑜。”时九柔手指勾住纪少瑜的,“容安没事的。”   她拍拍自己的肩头,“你若是累了,就靠着我,放心,我受得住。”   “柔柔……”纪少瑜将头靠在时九柔的肩上,低声唤她,“如果我们早一点……”   时九柔的手指轻柔地将纪少瑜鬓边的碎发别在他耳后,“不要去后悔,世间太多事值得后悔,你该想的是往后如何补偿。”   “嗯,谢谢你,柔柔。”、   “害,傻子。”   晶石中的画面千变万化,天师老祖和凌渡海打得不可开交。   第八境界与第九境界的单挑,引动着摧毁天地的力量,天际风起云涌,几乎整个昭赟境内的飞鸟整齐地发出鸣叫。明阳宫许多宫楼因震动而摇摇晃晃,而足以合抱的大树也在狂风中与灵气的激荡中如蜉蝣撼树难以抵挡。   时九柔和纪少瑜相互依偎,宛如风暴前两只悬崖上的雨燕。   但所幸天师老祖并未夸下海口,他的确一直在压着凌渡海打。   但凌渡海的实力却远比纪少瑜瑜时九柔预估得还要强大。   “他什么时候这般厉害了。三年前,明阳宫中围剿我们那次,他还不是这样的,否则我们一定逃不掉了。”   时九柔站了起来,她指着晶石中道:“不好!凌渡海钻入池底消失了!”   天师老祖给了凌渡海重重一击,凌渡海负伤钻入地道,地道幽暗狭窄,他边逃跑边用冰刀去摧毁地道两边的坚固石墙。   天师老祖追到地下血池边时,凌渡海刚好没入血池,天师老祖用棍子去打,凌渡海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血池上只有咕噜咕噜的泡泡。   “海族的血?歪门邪道!”天师老祖蹙起眉,伸出手将血池的血清理干净,池底有一块诡异的黑红色透明的石头,里面是凌渡海的身体,缩成薄薄一片在黑红透明石头中,紧紧闭着双眼。   “他逃了。”   下一瞬间,时九柔看见僵硬成木偶的老国师忽然动了。   重回到老国师身上的天师老祖甩了甩袖子,将一袋子装满红色颗粒的小袋子递给时九柔。   “他拿海族的血作血浴,不知放干了多少海族的血,这些是我能弄到的,里面每一颗就是一个海族,你想办法让他们重回大海吧。”   时九柔接过小袋子,略微呆滞,又觉得愤恨。   她感激道:“谢谢老祖。”   天师老祖晦气道:“他不要这具身体了,我已经把装着他躯体的石头碾碎了。以后世界上都没有这么个人了。不过晚了一步,让他的魂体逃了。”   天师老祖又把化作薄薄纸片的斐晏楠和纪容安从小瓶子中取出来,吹了口气,斐晏楠和纪容安躺在云室的床榻上。   “这两个年轻的受了重伤,但死不了,养个半个月也就无事了。”   纪少瑜去看两人,见两人脉搏平稳,只是昏迷,沉下心来,对天师老祖行了大礼,“多谢老祖。”   “他被我打了重伤,此时应该去了一个能让他养伤的地方。既然他的力量都是从莘擎宇和缳焱身上来的,那么他应该也回到了这里。”   纪少瑜和时九柔异口同声。   “圣清山!”   ··········   当天师老祖推开圣清山山体中宫殿的大门的时候,落灰如雨铺天盖地而下。   灵矿石铸成的山中宫殿巍峨壮观,空旷异常的厅堂中有一张巨大的铸铁长桌,长桌边也有七把铸铁的高背椅子。   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身上披着一件纯黑色的披风。   时九柔能看到的只有他的背影,从背影来看,他正用手托着下颌一般。   如果再仔细看去,会发现那个人的身体微微呈现半透明,露出的手腕非常白,白到泛青,能看见皮肤下面的骨头的隐约形状和血液流动的韵律。   “你们还是找来了,也是,天师老狗都复活了,你们怎么会找不来呢。”   “凌渡海!”   天师老祖摆摆手,“他不是那个凌渡海。”   那个不是凌渡海的虚幻而半透明的人忽然转过身来,暴起一声。   “你当我想在凌渡海的身体中?”   “那个傻子!怎么配得上我!”   “可我有什么办法!”   转过身来的那张脸绝美得令人窒息,时九柔有些愣住,但在虚幻的半透明人影站起来朝他们走来时,下意识地唤出了镰刀。   纪少瑜却彻底失去了反应,他不可置信地说了三个字,“莘烨将军!”   “怎么会是你……”   天师老祖皱了皱眉,他根本不认识什么莘烨莘某某的,搜寻了老国师的记忆,才勉强知道,莘烨是三百年前纪炎为帝时的一位名将。   “你分明曾位列名臣阁,是受人敬仰的好将军,你不是战死的么,为何……”纪少瑜喉头一哽,说不出来话。   莘烨将军身死时,仅仅三十二岁,被誉为是最后的莘氏儿郎。那也曾是个风华无双的美男子,据传他每每凯旋归来,帝京的大道上总是挤满了年少的姑娘,她们为了见他一面,不惜放却淑女模样。   他死后五年,莘氏叛国被剿杀全族,他的父亲和弟弟都死在铡刀之下,唯有他的画像还挂在名臣阁之中。   他曾是,纪少瑜最为景仰的史书上的英雄。   因为莘烨在三百年前人海混战中,从来没有一次为了狂欢而大肆屠杀海族,他一直将海族当作对手而非奴隶。   纪少瑜的信仰,在一瞬间,轰然崩塌。   莘烨笑得极阴,“名臣阁?你以为我在乎?做昭赟的皇帝,你以为我愿意?”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你们口口声声称赞的英雄,所谓的昭曦神君,根本就是一个骗子!”   莘烨指着天师老祖,笑意癫狂,“而你,是他的帮凶,建立这所谓的天师派,不过是将真相永永远远地埋在地下。”   他又逼近纪少瑜,“你以为我莘氏一族如何覆灭,不是我莘氏叛国,而是我莘氏知晓了当年的真相,于是我莘氏便不得立足于这世间。”   “还有你们,可恶的海族!我一直一直以为我们同为水系,我怜悯你们,而你们呢?还不是做了纪炎的走狗,假意与我示好求饶,最后杀了我?”莘烨又将刀尖指向时九柔,恶意不加掩饰,直直逼向她。   “纪少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吗?好,我今天告诉你!”   “我莘烨,是从地狱走来的恶鬼,就是要颠覆你纪氏王朝,让世人看清你们纪氏不过是从根子里腐烂的东西。”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缳焱就可以复活了,我莘氏的将军就可以复活了,我的父亲与弟弟就可以重新回到人世间。”   莘烨转身,以极为快速的动作推动了长桌上一个滚珠入孔。   啪嗒一声,天花板上一面巨大镜子亮了起来,上面照射出下面四人的模样。   莘烨恶狠狠地看着天师老祖,“你很清楚这是什么吧。”   天师老祖平静地对身边的时九柔和纪少瑜道:“千年前,我们七个人就在这里这张桌子上商议如何剿灭魔妖。这面铜镜可以将我们的指令传到苍流大陆每一个人族家庭的镜子中去。”   “不错!今日我就要天下所有人尽知,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三百年前,你们纪家是如何对待我们莘氏的!”   巨大铜镜的光照在莘烨身上,穿透他的身体,而后,铜镜上逐渐出现了画面,那是莘烨永远无法忘记的记忆。   纪少瑜目不转睛地去看,他的手攥得很紧。   而时九柔却有一些焦躁,她对天师老祖说,“他在拖延我们的时间,或许古妖魔王就要复活了。”   天师老祖却很笃定,他道:“小丫头,你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吗,安心看看。”   “缳焱他,不可能会复活。即便复活了,也没什么的。”   “为什么?”时九柔不解道。   天师老祖的神色淡淡的,他的目光追随着铜镜上的画面,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良久,他才对时九柔温和一笑,“因为缳焱,不是一个坏人。”   时九柔默念着,抬起眼,惊讶地问:“人?”   天师老祖没有说话,指了指巨大的铜镜。   巨大的铜镜上面,最先浮现的是三百年前的一个夜晚。   莘烨变成游魂之后的第七天,他终于从冰冷的海水中游了出来。其实在苍流大陆上,凡是死去的人都会化作一缕青烟,再也不可能会出现。   但是莘烨的执念太深刻了,深刻到他即便死去了,还是抱着必须要游回岸上的再去看看弟弟和父亲最后一眼。   他的父亲在十年前双腿断了之后再也不能下床,而他的母亲在那之前就死去了。   所以莘烨十四岁的幼弟莘燃是他一手带大的。   莘烨没有想到自己中了海族的圈套,分明他在此前的战争中一让再让,他终于明白,即便有的海族姑娘是纯善良,但人海两族终究不可能和平相处。   那是另一个种族,将他们想成鱼肉便可,不能同情,不能怜惜。   莘烨只想再回去看一眼弟弟,但不幸的是,他上了岸之后迷路了,他的游魂被意外困在了一块石头中,那块石头黑红透明,他不知在那里多长时间。   直到里面有一个声音问他:“年轻人,你愿不愿意和我做一笔交易?”   莘烨幼时曾听过一个童谣,说有一个法力无边的大海怪一日不慎被困入了宝瓶,一百年时海怪许愿若有人能放他出来,他愿意给那人无上的权力和财富,然而无人救他。   两百年时,海怪许愿若有人放他出来,他愿意给那人十座城池,然而依旧没有。   等到五百年时,一个好心的渔夫将他放出,他却已经耗尽所有的耐心,要将好心的渔夫杀了。   莘烨幼时并不能理解海怪恩将仇报,而当他自己满心是父兄却被困在红黑色石块中不知多少年后,他终于明白了。   那是一种几乎摧毁了他所有信念、耐心和善意的折磨,让他愿意付出所有只为了可以从石头中出去,即便他根本不知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莘烨苦苦支撑的最后的信念,是父亲,是幼弟。所以即便那个声音是魔鬼,他也愿意与之谋皮。   “你要和我做什么交易?”   那个声音充满戏谑,说:“我要你将纪氏皇族的皮揭开,昭以世人,让天下愚昧之人都知晓他们所奉若神明的皇帝是何等虚伪之辈。”   莘烨怔住,他是昭赟莘氏的儿郎,若他不死,就是帝京第一家族的继承者,他自幼接受的所有教育便是忠君爱国,而他自己也是殉国而死。   竟然……要他做这样荒谬的事情。   “恕我不能答应你。”莘烨想了很久,艰难地咬着牙拒绝了。   那道声音却毫不在意似的,甚至还不知所意地嘿笑两声,又道:“无妨,我放你出去七日,七日之后你会永远消散于天地间。但你若在这七日中想通了,我会给你重新为人的机会。”   莘烨没想到他这样好说话,但没来得及同意,天地就骤然颠倒变换。   而他莘烨,化作一缕魂烟,飘在红黑透明石头之外。   循着记忆,莘烨以魂烟的姿态回到了帝京莘氏府邸正门口。   漆黑的木门敞开着,门口两座巨大的石狮子口中衔着红得耀目的绣球,宾客盈门,声响如沸。   莘烨恍惚了片刻,难道是他的幼弟已然成年娶亲了吗?   然后,他抬起头,却看见本该悬挂着莘氏的匾额之上却写着两枚烫金大字“鎏府”。   莘烨从人群中漂浮过去,无人能看见他,他却能从他们的身体中笔直穿过去。   一样的府邸,无一人是他莘氏的。   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他听见嘈杂的人声中有人议论。   “多好的一座宅子啊,莘氏一族竟叛了国。莘烨将军多忠烈的一人,惨死在南海海族手下,莘燃与莘篾父子二人竟联合海族陈兵海州,若叫莘烨将军泉下有知,该……”   “说宅子便说宅子,小心叫人听见参你一本。我听说这莘氏背后另有隐情,只怕不是我们轻易能知道的了。”   “小点声吧,莘氏阖族皆灭,可见世家即便再根深,掌舵人若选不好,仍旧万丈高楼一夜覆灭。”   “鎏氏竟一仆不用,可怜老仆忠心,撞死当场。”   “关兄,你今日可来的是鎏家的喜宴,这话说来太晦气了。”   “瞧我这嘴,哈哈……”   那声轻慢的笑声深深刺痛了莘烨。   莘烨脑子一片空白,他发疯似地在府邸中游窜,什么都没了,弟弟没了,父亲没了,老管家也没了。   莘燃怎么会叛国呢,他才那么小,莘烨不相信。   他的身躯在阳光的暴晒下越来越淡,几乎要化作青烟永远消失。   莘烨在想,弟弟与父亲死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莘燃会不会害怕呢。   就在他还剩最后一点颜色的弥留之际,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你现在愿意与我做交易了吗?”   莘烨握紧拳头,愈发浅淡的俊秀面容开始融化,他的声音也渐渐弱去。   “我愿意!”   “我不相信,让我查下去!”   “我想知道真相!”   那个声音得意地笑了,“我给你十日为人的机会,你去查清你家族灭亡的真相,而后,你的灵魂将永远属于我。”   “那么阁下究竟是谁!?”   “缳焱,也许你们会叫我,妖魔之主。”   ……   莘烨获得了十日的实体,不过他的身体早就被南海吞噬成为万物的养料,因此他只能寄居在一只兔妖的身体中。   莘烨寻到父亲与弟弟的埋骨地,但他二人的尸骨被焚烧为灰,不过混杂在灰烬和小块碎骨中有一枚漆黑的刚石戒指,那是他们莘氏才能开启的东西。   父亲莘篾在戒指中将真相记录了下来。原来,自莘烨死去后不久,莘篾在为莘烨整理遗物时,误翻出了先祖莘水将军留下的遗物,并在其中发现了秘密,那秘密应当称为莘水将军的悔过书。   先祖莘水将军一生斩尽魔妖,自诩问心无愧,唯一有所愧疚者竟是当年的古妖魔王,缳焱。   莘篾十分震惊,他本想将这卷惊天的悔过书遮掩去,将过往都压在心中。   可是意外发生了,鎏氏有一个容颜旖丽的小女儿是与莘燃订婚的未婚妻子,那小姑娘顽皮,经常悄悄出门来寻莘燃。   就是这个姑娘误闯了莘烨的旧居,看见了莘篾手中那卷异常古老的东西,回家将这事说给了她的父亲,鎏氏的家主。   鎏氏千年来苦居莘氏之下,眼见着莘篾一支人丁萧条有式微之相,便苦心筹谋要将莘氏压下,于是背中沟通了南海海族人,设计将一向怀柔的莘烨谋害。   于是,当鎏氏的小姑娘开玩笑地将悔过书说出来后,鎏氏家主亲自夜潜莘府去看,不料却听见关于昭曦神君与古妖魔王之间的只言片语。   但就是这只言片语不知全貌的东西被鎏氏家主告知当时的皇帝纪炎。   纪炎是一个与他祖辈都不相同的君主,他一直苦于世家庞大冗长,以为那些从创国时代延续下来的老世家已经无益于帝国发展。   而鎏氏是创国时代之后几百年才经由帝王一手扶持的世家,由他们来替代莘氏的位置,是恰好的。   更何况,纪炎作为狂热的昭曦神君的信徒,他怎能容忍莘氏背后议论神君。   于是莘燃不及十七就被派去南海,再经由鎏氏在背后推波助澜,叛国的罪名迅速落地,莘氏千年大厦一夕覆灭。   而千年前莘水将军究竟为什么会向古妖魔王缳焱忏悔,也被告知了莘烨。   莘烨听后,悲愤交加,自此后仇恨深埋心间。   他问虚空中那道自称缳焱的声音,他该如何才能为莘氏复仇,又如何才能为缳焱复仇。   缳焱道:“我太虚弱了,沉睡了千年却还是无法苏醒,你要等我有能力苏醒的那一日,我会让你重返人世。此前,你需得被埋于墓冢,忍受常人难忍受的痛苦,你还愿意吗?”   “愿意。”   莘烨在罗州圣清山外二十里外进入一个地下暗道,然后被缳焱安置在莘水将军的尸骨旁,整整二百六十年,莘烨身不能动,却意识清醒地躺在祖宗骨头边,在漫长难熬的永远的黑暗中,将仇恨酝酿发酵。   ……   莘烨立在巨大的铜镜之下,双目流下两行赤红的血泪,“直到那一日天雷降下,缳焱圣君跟我说机会来了。”   “我的游魂终于等来了安身的地方,那是罗州的凌家,他们家有一个痴傻的孩子,水系,简直是为了我量身打造。”   “我要复活缳焱圣君。”莘烨举起双臂,“如今,我要将创国时代的真相讲出,遍苍流的人家都能听见。天师老狗,你怕不怕?”   附在老国师身躯里的天师老祖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莘烨冷笑一声,他的身体像撑到极致的口袋,每一处细小的缝隙中都在散逸着灵气。   时九柔偎在纪少瑜边,“他怕是不行了,这是入魔走魂的先兆。”   “他本该在三百年前就死了,如今没了凌渡海的□□,残魂难以支撑。”   天师老祖伸出手,以幽幽黄色的莹光照射像莘烨,那面巨大的铜镜骤然熄灭,莘烨的入魔程度逐渐减弱。   莘烨的目光狂热而冰冷,却在陡然间寂静下来。   “千年前关于缳焱的事,本不该由我来说,但我还是要说一说。世间本无死而复生的道理,既然死去,便应当化为青烟彻底散去。可是莘烨,你可知为何你我二人还活着么?”   天师老祖沉沉开口,目光中愈发流露出慈悲,那慈悲仿若成了天师派的标志,其中隐约有站在命运之中看尘世凡人疾苦的意味。   “因我是借尸还魂,因这世间死不能生本就是谎言。”   “错了。”天师老祖摇头,“你能借尸还魂是因缳焱未死,我能今日站在这里,是因我本不修五行,只循命运因果。我本早该死去,但千年前我便穿透命运预见了命运。”   “于是我置换了一段命,使我将那时的寿数寄存起来,如今附在我门人身上。”   “老祖,那……若您离开,老国师当如何?”纪少瑜问。   “死。”   天师老祖的声音分外无情,道:“凡事皆有代价,他迎我来,就已将自己作为容器成为置命幻术中的祭品。”   时九柔抿住嘴,嘴角轻颤弯下,她垂落眼睫,瞥见纪少瑜亦是紧紧握拳。   寂静了片刻。   天师老祖又说:“莘烨,你们这些后生学到的,该是昭曦神君如何杀死缳焱的吧。既然已经被杀死,又如何还会未死呢?”   莘烨绷紧唇,不知如何作答。   “因为那年,我们没有杀他。”   “不!你们杀了!”莘烨的容颜停滞在他死去时的模样,仍旧保持着俊美的青年面孔,苍白泛青,稀薄透明。   随着他尖锐的声音,漆黑的魔气从莘烨的五官七窍中丝丝拉拉地钻出,他痛苦地捂着耳朵,像是在对抗利刃剥皮的疼痛。   不,不是像。   时九柔贝齿已经将唇咬出了血丝,她还未反应过来,莘烨像要融化一般,整张面孔被魔气笼罩,苍白的肌肤“怦”地一声开始碎裂,裂口处没有半分血气,反而愈加透明,像皮子被无限拉扯出的薄膜。   “他,他入魔了?”   天师老祖喟叹一声,“他赖以生存的那口气,散了。”   老祖微微侧首,看着惊愕的时九柔,“缳焱自己也不过苟延残喘,并不能随心所欲地使死人复生。”   “唔…我知道。”时九柔指尖捻动袖口,“缳焱要这么厉害,把死人都复活了,早起身出来祸乱人间了。”   “呵,你这小姑娘。”老祖轻笑一声,道,“不错,莘烨是枉死的鬼,身上血气深重,牵挂深厚,连天地都避而不收,被缳焱的神识恰好遇见,勾动了莘烨的怨恨。”   “未免也太巧了。偏偏就是莘烨遇上了缳焱,再没有比他更适合缳焱的人选了。”纪少瑜道。   “是啊……莘烨若不信缳焱的,缳焱就无法将他复活。我明白了,莘烨只有笃信缳焱的道,奉之以神,才得以活着,才能获得缳焱的力量。”   “因老祖你点破了缳焱未死的真相,所以莘烨笃信的道破了,他也就不得不‘身死道消’了。”时九柔喃喃道。   “嗯。”天师老祖颔首,“自莘烨与缳焱交易之初始,莘烨便被缳焱的魔性蛊惑,纵然他生前是如何宽厚仁慈的人,此后都只有满腔忿懑与怨怼。莘烨早已被篡改了个性,如今不过是批了皮的缳焱的魔性。”   “啊——”   莘烨已经快要融化成了一滩软烂的胶泥,天师老祖上前展开一只印满白鹤的画卷,半死不死的莘烨一下子被画卷吸入,回荡的惨烈的叫声破碎消失,归于宁静。   “便这样结束了。”纪少瑜轻声道,“可我心中仍有疑云未解。”   “敢问老祖,缳焱罪孽深重,当年为何不杀缳焱?我纪氏,可否真的曾亏欠过他,缳焱如今,又在哪里?”   天师老祖的老眼轻轻扫过纪少瑜与时九柔不知觉间十指相扣的双手,展开白鹤画卷。   时九柔两人看去,但画卷上已然不见白鹤,而是七个人举杯欢畅的场景。   “老祖,这是……”   “正是如今这里。”天师老祖撩开宽阔袖子,点上其中一个白衣少年,道,“那是我。”   “这座灵矿石铸成的山中宫殿曾是我们七人庇佑苍生的处所,因这里是魔物无法寻到的一处桃源。厅堂中这张巨大的铸铁长桌是我们七人的议事桌。”   天师老祖徐徐道来,而白鹤画卷上流云变幻,千年往事历历在目。   苍流大陆是一个神弃之地,传闻远古时诸神行走地面,黎民安乐,宛如天上人间,后来有一个名为幡荒的凡人神徒企图盗取神的血脉,惹怒诸神,诸神渐隐,并放下一把天火要惩戒凡人。   天火中精怪成魔,祸乱人间,几乎达到了覆灭全部人族与妖族的程度。   幸而人族与妖族中的先驱学会了从天地中汲取能量,创五行幻术修习之道,让凡人也能够与魔物一战。   创国时代的七名义士揭竿而起,占领了山中宫殿,庇佑流民与妖族,团结一心,和魔物战得不死不休。   那七人其中,有后世敬仰的昭曦神君纪氏、天师老祖、土老翁、有臣氏、谷沧氏、莘国水君,还有谷沧氏的孪生兄弟缳焱,谷沧缳焱。   莘国水君、有臣氏和谷沧两兄弟原是苍流北端来的,是以四人亲如一家,尤其是莘国水君与缳焱的交情最深。   魔乱在七位人族青俊的带领下,经年累月终有了平息的态势。   直到……   直到有一日缳焱在剿魔中遇见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他的亲生母亲。   谷沧氏和缳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同父,父亲是幡荒的长孙,而异母,则大为迥异。谷沧氏的生母是人族美人,而缳焱的母亲则是一位堕魔的半神。   缳焱的外祖母是被神君抛弃的凡女,缳焱的母亲有一半古神的血脉,那种半人半神的血脉在神走之后成了诅咒,远较常人容易魔变千万倍。   缳焱的母亲蛊惑了他,使他的屠魔刀停住。   “吾儿,吾儿,母亲好想你……”   其余六人拼命拉住缳焱,劝他不能去,他听了。可当晚夜里,缳焱听见小儿时母亲哄睡他的歌谣,他悄悄离去,又在黎明即起时分返回。   昭曦神君却挡在山中宫殿的门口,以刀指他。   “缳焱,你堕魔了。”   缳焱面色苍白,谷沧氏等人却察觉不到半分他身上的魔气,劝昭曦神君,“缳焱是我们的手足啊。”   “他,堕魔了。”   任他人如何言说,昭曦神君半步不让,刀尖笔直。   “我没有堕魔。”缳焱咬着牙,苍白着脸,用胸口抵住昭曦的刀尖。   “我不能放你进去,我也不能放你离开。”   昭曦的声音冰冷无情,执掌正义。   刀尖几乎要刺入血肉,谷沧氏与莘国水君挺身而出,一个推开缳焱,一个将缳焱拢在身后。   “昭曦,魔妖未灭,我们七人亲如一体,若此刻你要逼死缳焱,人心必然惶惶,我们随即分崩离析。”   “昭曦,求你……”   谷沧氏低语道。   最终,昭曦还是未能杀死缳焱,在漫长的僵持中,昭曦敛住冷漠的眸光,默许了缳焱的离去,正当谷沧氏望着弟弟的背影松口气时,昭曦忽然发难。   忽然,所有人感受到一股窜天的压抑的黑气。   缳焱身后生出六片黑白羽翼,瞳孔竖起,生挨下昭曦的那一道熘火,回首怒目而视,口中舌瓣分岔,从喉咙处发出低哑的“嘶嘶”声,而后逃了。   昭曦收回手,面容不见一丝讶然。   “他堕魔了。”   说罢,昭曦转身离去,留下谷沧氏和莘国水君面面相觑。   他们没有说话,但眼神交换中,不免留下愕然而悲愤的揣测——缳焱本未堕魔,是昭曦将他的魔种逼了出来。   ……   “自那之后,余下六人虽仍旧以除魔为任,但彼此亲密无间的关系却已经崩溃。缳焱堕魔后回到他生母身边,才被当成后来的古妖魔之主。他既堕魔,即便谷沧氏和莘国水君再如何不满,却也无奈同缳焱敌对。”   “那么……”时九柔思索道,“缳焱真的是昭曦神君逼迫堕魔的吗?”   天师老祖盖棺定论,道:“昭曦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他的心冷酷如磐石。从他最初见到缳焱的时候,就知道他半神血脉极易堕魔,也一直防备着缳焱。因而,一旦缳焱与魔妖接触,昭曦为着多数人的安危,也必然要除去缳焱。”   纪少瑜:“所以,缳焱那时或许真的没有堕魔。”   天师老祖缓缓点头,“不得而知了,或许真的没有。后来,缳焱回到魔族也并不是真正的领袖,只是他的母亲借着他人族的威名大肆扬威,引诱人妖堕魔,实属可恶。”   他又道:“魔妖大战的最后,当我们攻破妖魔之山的最后一道防线时,我们在魔妖的高塔中发现了缳焱,缳焱却被缚住,良知与魔□□织折磨他,他的灵魂几乎生生分裂为二,扯开他的头颅。”   “昭曦想了一个办法,将缳焱生封在圣清山下,以我们其余六人的尸骨镇压,经年将缳焱体内的魔与灵分剥出来,留下缳焱的魔性,使缳焱以人的面目在若干年后重新为人。”   “果然……昭曦神君心中有愧。”纪少瑜面色复杂。   “如今缳焱的魔是彻底死去了吗?”时九柔追问。   “缳焱的魔性蛊惑莘烨将他复活,莘烨如今是几乎将他的魔性全部唤醒,所以白鹤画卷吞噬的魔性已达十之八九,余下一二成却还残存在尸骨之中。你们随我去将他的尸骨粉碎。”   “可是……那缳焱的人性呢?”时九柔迟疑道。   天师老祖微微一笑,道:“缳焱与他人不同,他是金水双习。金为善而水为恶,莘烨提出缳焱的魔性,所以尸骨金化。”   “至于缳焱的人性,人性与魔□□织依附,几十年前魔性逐渐附着在莘烨身上那道天雷中,人性也寻到了寄宿之地。缳焱以人的存在,已然复活。”   “那,他在哪里?”   天师老祖一笑,“你认识。”   纪少瑜愕然,“我认识?”   “是车阴。”   “喔……”   “缳焱是金水双习的,他是半神与人的儿子。车阴是人海两族的共子,父为水而母为金,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复活人选了。”   纪少瑜苦涩道:“缳焱是侵占了车阴的躯体吗?”   “不,他应当是托生。缳焱的人性逃离圣清山后应随天雷落下,而后因为一些契机躲灵在车阴父母一人的身上。”   “车阴还有缳焱的记忆吗?”   “没有了,你希望他记起来吗?”   纪少瑜摇头。   许多过于巧合的事情都有了命运安排的痕迹,老国师曾救下车阴,车阴又与他曾有同袍情谊,原来都是命运的轮回。   “我以命运入道,窃天时复活一日寿数,逆转千年前犯下的错误。如今我将所有了结,该偿还的尽数偿还。”   立在缳焱的尸骨前,天师老祖挥动衣袖,面容哀悼慈悲,“缳焱,咱们的时代过去了。血偿血,牙还牙,往后岁月,你堂堂正正地以人活着吧。”   缳焱金化的尸骨化为粉末,无数金色飘入空气中,逐渐消失。   天师老祖伫立良久,笑了。   “天时将至,我要离去了。”   纪少瑜抿唇道:“老祖,我是昭曦神君的转世吗?”   “不是,你是你,你不是他。”   天师老祖的目光落在纪少瑜与时九柔十指相扣的手上,身形愈发透明浅淡,模模糊糊,周身萦绕一层神圣的白芒。   “昭曦强大而冷漠,却不是完人。他只能是乱世中短暂的火,而你不是。小后辈,你要永远握住你在人世的锚,不要偏离,不要变得像昭曦一样……纪家的人啊,往往都不像一个人,纪少瑜,你是不同的……”   随着话音愈发轻去,天师老祖消散如烟,他带着老国师的身躯一同奔赴神国,不再归来。   时九柔侧身窝进纪少瑜的怀中,任由纪少瑜宽阔的手牢牢将她拢在怀中。   “一切都结束了,柔柔。”   轻轻的,一个柔软而深情的吻轻落她的额间。   时九柔的耳贴在他的胸膛上,她发誓一辈子不会离开他,做他人性的锚,也做他一生的爱人。 第86章 番外-婚后12问 夫妻采访-文艺复兴……   1请问两位的名字?   纪少瑜:纪少瑜。   时九柔:时九柔。   作者君:补充一下, 纪少瑜是我们昭赟王朝的皇帝,旁边那个是他的皇后   2年龄呢?   纪少瑜:呃……22岁吧。   时九柔:那我可比你多活一辈子呢。   作者君:……女大&(&(&))……   时九柔:=-=?   3请问你的性格是怎样的?   纪少瑜:比较稳重吧,有一点冷漠。   时九柔:小瑜很温柔啊。   纪少瑜:(笑,轻轻摸头)   时九柔:(羞涩……)   作者君:温柔吗?我觉得凌绮雯大概不这么觉得。   纪少瑜&时九柔:她重要吗?   凌绮雯(==|):死了还要鞭尸我/!?   4 你们两个的初印象是?   纪少瑜:她是一条看起来很好吃的鱼。   时九柔(气):他肯定想吃了我!   纪少瑜(斜眼):不是想, 是一直很想。   时九柔:0.0(脸红, 手脚并用&*(&*(&(*^-^)   作者君:咳咳, 我来拉个帘子。   5 如果以动物比喻的话,你们认为对方是?   纪少瑜:她就是鱼咯, 美人鱼。   时九柔:他是刺猬,外头硬里面软。   纪少瑜(温和地一笑):嗯?   6 你们婚后第一天做了什么?   时九柔:??作者你HHHH指数超标了,不怕被绿JJ和谐吗?   作者君:嘛, 牺牲我一个,成全千万人。   纪少瑜(一本正经):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   作者君:GKD, 我拿好小板凳了。   纪少瑜:先秘密宰了凌绮雯, 再把鎏家下了天牢, 再……   作者君:结婚第一天搞这个?!!!   纪少瑜:呵呵, 没想到吧,趁他们出其不意, 下手才干净利落。   作者君:那你对我们小柔……   时九柔:咳咳, 下一题。   作者君(怨念中……)   7 您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一部分?   纪少瑜:头顶以下,脚以上。   时九柔:手指, 他手指特别长。   作者君:噢!   8 什么时候感觉最幸福?   纪少瑜:看到柔柔穿着凤冠霞帔坐在喜床上看我的时候,完完整整是我的了, 别人再也抢不走了, 她不会不要我了。   时九柔:洗完澡他坐在床边拍一拍,叫我过去的时候。   作者君:啧,太太太太肉麻了。   9 你们有没有很囧的事情?   纪少瑜&时九柔:没有!   作者君:我不信!   纪少瑜&时九柔(严肃认真):绝对没有!   时九柔(捂嘴):扑哧!   纪少瑜(无奈):不许说!   10 你们婚后觉得生活有什么改变?   纪少瑜:好累哦, 我又变成了社畜。   时九柔:+100000……没想到当皇后这么累的嘛!还要被催生,也只能微微笑。生出条鱼出来你们怕不怕?   纪少瑜(悄悄):上次大臣上奏折问子嗣,想给后宫塞人,结果被柔柔骂到第二天交了辞呈。   11 你们最想对对方说一句什么话?   二人深情凝视中……   时九柔(脸红,凑上去亲亲   纪少瑜(脸红,抱住   12 你们想对观众说一句什么呢?   时九柔:感谢读者老爷们的喜欢,我们会在书里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的,也祝你们生活快乐,爱情美满,事业有成。   纪少瑜:咳咳,可以给那个拖更又懒惰的作者君求个预收嘛?(小声)没办法,作者君拿键盘威胁我求的,万一不求她把我老婆写给别人怎么破!@!   作者君:感谢一路陪伴!完结,撒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