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任遍天下》 作者:不问参商   文案:   非海王,不买股,男主已定不改。   金丹崩碎,道途尽毁后,只剩三百年寿命的谢微之为了不让人生留下遗憾,打算找个人搞对象。   第一任,高冷剑修,谢微之好容易将人追到手,对方忽然斩断情丝,修为大成——原来这家伙修的无情剑;   顺手救了个清秀腼腆的小道士,前脚许诺谢微之一生一世,转头遇上真爱花妖,从此为她痴为她狂,为她哐哐撞大墙;   还有那风光霁月的药宗医修,对谢微之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到头来只是为拿她三滴心头血救青梅竹马的小师妹;   …   三百年后,仍然活蹦乱跳的谢微之觉得,她可能不适合找对象。   她还不知道,当年渣过她的众前任都成了一方大能,位高权重。   就在宗门大师兄的继任仪式上,前任们高坐席位欢聚一堂,为谢微之送上猝不及防的修罗场。   等等…怎么好像都比她混得好?   谢微之:靠!   请问当你的‘前任’都打算找你复合是什么感想?   谢微之:谢邀,爱过,不约。   非典型修罗场,狗血放飞,开篇三百年后,女主很强*^_^*   排雷:   女主不是海王;   有狗血反转;   非典型前任,真的很非典型;   不回收渣男;   集各种古早狗血套路于一身;   文笔非常有限;   以上,想到再补,最后卑微球球,感到不适及时退出   一句话简介: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立意:无论身处怎样的艰难境地,也要怀抱希望,积极生活   内容标签:女强 打脸 爽文   主角:谢微之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龙阙域,凌霄剑宗,外门。……   龙阙域,凌霄剑宗,外门。   碧蓝如洗的天际突兀出现一道扭曲的裂缝,那裂缝越来越大,隐隐透出一股混乱可怖的气息。   下一刻,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那道裂缝就像吐出了什么脏东西一般,忙不迭地合拢消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被吐出来的谢微之脸朝下,重重地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她缓缓抬起右手,对着上方比出了中指。   天边顿时响起一阵惊雷,像是谁在无能狂怒。   谢微之终于爽了,强撑的一口气散开,昏了过去。   *   阳光照进竹屋之中,谢微之缓缓睁开眼,下一刻又因为不适应强烈的日光而微微阖上眼睫。   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了修真界,回到了能得见日升月落,草木葳蕤的人间。   谢微之的双眼适应了光亮,她不自然地屈伸了一下手指,只见十指纤长白皙,仿佛没有一点杀伤力。   再扫视周围,入眼竟没有一件摆设,唯一称得上家具的便是自己躺着的这张旧木床。   这是不是就叫一览无余?   谢微之坐起身,一缕微小的灵力自全身经脉游走一圈,毫无凝滞。   她勾了勾嘴角,那抹笑意却不到眼底。   站起身,谢微之慢慢走到门边。   沉默一瞬,她终于伸手推开那扇木门,刹那间明媚的日光洒遍她全身,耳边听得鸟雀叽喳,谢微之终于觉得,她又活在了人世。   一身玄色短打的少年正在屋前空地练剑,剑身黯淡无光,他神情专注,一招一式中显出别样的坚毅。   飞鸿剑法…   谢微之没用多久便认出了少年用的剑法,不由有一瞬的愣神。   所以她现在,是在凌霄剑宗?   少年的剑法舞得很有气势,但看在谢微之眼中,却有诸多破绽,但这不重要——她想起了一个人,这少年,叫她忍不住想起了一位故人。   也不知匆匆百年过,如今故人何如。   谢微之静静地瞧着,一言未发。   一套剑法耍完,少年收起了剑,他看向谢微之,一双眸子冷淡而平静:“既然醒了,就快回自己的住处。”   这眼神竟也是极相似的,谢微之出神地想。   而少年说完这句话,也不等谢微之回应什么,转过身就要离开。   谢微之有些诧异,扬声问道:“少侠,可是你救了我?”   那少年却没有回答,径自走远。   谢微之摸了摸鼻尖,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将少年冷淡的态度暂时抛在脑后,她望着眼前连绵不绝的峰峦想到,若是没有意外,这竹屋应当是少年的住处,也该是他将自己捡回来。   凌霄剑宗可是龙阙域的地头蛇,底蕴深厚,倘若这少年是内门弟子,怎么也不至于住灵气浓度如此一般的山峰,再联系起刚醒来见着竹屋里家徒四壁的情形和少年手中那把灵光黯淡的长剑,谢微之基本能断定,这少年该是凌霄剑宗的外门弟子。   凌霄剑宗…   谢微之本以为,她这一生都不会再踏足这里。   还好这小少年只是外门弟子,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若是内门弟子,只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在那人面前露了形迹。   这可不是做贼心虚,谁还没有点儿年少轻狂不堪回首的过去呢,谢微之唏嘘地叹了一口气。   还不等她感叹完,一阵脚步声靠近,身着青衣弟子服的少女匆匆赶来,她生得不算多么绝色,但顾盼之间自有一分灵动,为清秀的容颜增色不少。   “宋师兄…”只是见了谢微之,少女立时变了脸色,柳眉倒竖,娇声叱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柳茵茵没想到,这人竟然这样不识趣,既是醒了还赖着不走。   她上前拽住谢微之的手,强行拉着她出了院子:“既然醒了,就回自己的弟子峰去,难不成还想赖在宋师兄这里不成!”   柳茵茵挡在木门前,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宋师兄心肠好,虽然精心养了三年的凝神草被你毁了,也不愿同你一般见识,但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不管你们这些新晋弟子间有什么龃龉,宋师兄都不会为你撑腰。快走,否则休怪我这做师姐的对你不客气!”   谢微之若有所思,眼前的少女似乎是将她误认为了凌霄剑宗的新晋外门弟子,不过…   “什么凝神草?”谢微之抬眼,看向柳茵茵。   柳茵茵不悦地冷哼一声:“你还敢问!你倒在何处不好,偏要倒在宋师兄的药田里,还正好躺在凝神草上!那灵草甚是娇贵,宋师兄三年前巧合得了一株,精心养了这样久,就是为了换来灵石重铸长剑参加不久之后的外门大比!如今倒好,三年心血全叫你毁了!”   柳茵茵心中对谢微之很是不满,可宋师兄都不计较了,她也实在没资格多做什么。   何况她心里也清楚,谢微之灵力微薄,大约就是前些日子刚入门的弟子之一,怕是没有什么背景,又招惹了什么得罪不起的人,才会倒在宋师兄的药田里,如此,她又如何赔得起那株凝神草呢?   是以她只是警告谢微之一番,叫她不要妄想借宋师兄做靠山,将他牵扯进新晋弟子的明争暗斗中。   听完柳茵茵一席话,谢微之不由抿了抿唇角,她没想到自己砸下来的位置会这么凑巧,将别人三年心血毁于一旦。   谢微之虽然没缺过灵石使,却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角色,她很清楚一株凝神草对于毫无身份背景的外门弟子的意义。   毁了别人的灵草,自然是该赔偿的,只是她现在也是一穷二白,翻遍浑身上下也摸不出一块灵石,怎么赔,实在是个问题。   身无分文,谢微之自然也没有底气做出什么承诺。   见她沉默,柳茵茵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反身进了小院,重重关上了门。   看来眼下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得想法子搞些灵石才行。   谢微之弹指,一道灵光落在自身,顿时尘土尽去,白衣如新。   若是柳茵茵能瞧见这一幕,便再不会认为她是新入门的弟子了,便是筑基的修士,也不是谁都能不念法诀就能用出法术的。   凌霄剑宗外门弟子峰山脚,清风坊市。   此处人来人往,很是热闹,除了道路两侧挨挨挤挤的店铺,还有许多修士就地坐在路旁,吆喝着叫卖。   来往的除了身着青衣弟子服的凌霄剑宗外门弟子,还有不少龙阙域其他门派外出游历的弟子及各路散修。   人潮涌动,颇有几分人间闹市的烟火气。   谢微之瞧着,颇为怀念,这地方和两百余年前相比,竟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也是,修真无岁月,区区两百年,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轻笑一声,盘算起怎么赚灵石来。   走过街口一家店铺,只见柜台上悬挂着数个木牌,上书雷符、火符、水符等等,谢微之慢慢倒过身,眼睛亮了起来。   伙计见了谢微之进门,面上露出殷勤的笑容:“仙子想买何种符篆,咱们这店面虽小,各类符篆却都齐全得很呢!”   这正是一家卖符篆的铺子。   谢微之扬起一个笑,很是无害:“我不是来买符的。”   “——我要卖符。”   卖符?   伙计脸上笑意不改,店里也常会收一些符篆,只是眼前的少女灵力微弱,似乎才引气入体,如何能画得出符篆?   许是代家中长辈来寄卖的吧。   “小店自然也收符篆,只是为保口碑,对符篆也有些要求,若是达不到六成以上的完成度,小店是不能收的。”伙计怕她不知,特意解释道。   符师画符,需按照不同符篆依节点进行绘制,根据符师灵力和熟练度不同,最后的完成度也就不同。   十成的完成度自然是最好的,能完全发挥出符篆威力,而完成度每低一成,符篆的威能相应也会低不少。   谢微之点头,她当然是知道这规矩的。   伙计便道:“还请仙子将要售卖的符篆取来一观。”   谢微之忍不住摸了摸鼻尖:“未曾带在身上。”   “这...”伙计抽了抽嘴角,“不如仙子回去取来?”   “可否借符纸朱砂一用?”   伙计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这姑娘莫不是来砸场子的?!谁卖符篆还要店家提供符纸朱砂的?   店里其他客人都忍不住偷偷打量谢微之,连柜台后正打算盘的老掌柜也抬起耷拉的眼,淡淡地觑了谢微之一眼。   迎着店内数道打量的目光,谢微之笑容不改,很是坦然。   行走江湖,钱袋可以不厚,但是脸皮一定要厚。   伙计无措地看向老掌柜,那老掌柜沉吟半晌,正要说什么,忽地表情一顿,对谢微之道:“姑娘若真想卖符,请随老朽来。”   老掌柜拢着袖子,佝偻着腰自柜台后走出,谢微之跟上了他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向楼上去。   绕过泼墨山水的屏风,内室之中,身形瘦削,面色苍白的中年男人盘坐在榻上,冷淡的目光落在进门的谢微之身上:“你要画符?”   “是。”谢微之坦荡答道。   男人冷笑一声:“一个方引气入体的小儿,也敢大放厥词,以你体内灵力,拼尽全力也不过能画一张符罢了!”   这还必须是她能挥笔而成,画符过程中不出丝毫差错。   属于元婴修士的威压在静室中爆发,候在一旁的老掌柜首当其冲,脸色立时便一白。   “所以我来卖一张符。”谢微之笑得眉眼弯弯,似乎完全没有被这股威压影响。 第2章 中年男人面色沉沉,一双眼……   中年男人面色沉沉,一双眼盯着谢微之,良久才开口道:“予她纸笔。”   老掌柜眼中露出讶色,却不敢质疑他的决定,拱手答了一声:“是。”   依照男人的吩咐,老掌柜亲自取来符纸、符笔与上好的朱砂。   咳嗽两声,唇色越发苍白,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谢微之,声音低沉嘶哑:“若你画出的符不能至八成完成度,便作废符,将所费纸墨尽数赔偿。”   “想好了,再动笔。”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话中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如今市面上大多数符篆的完成度还在七成左右,要到九成十成,哪怕是一阶符篆,通常也要金丹修为的符师尽力而为才能做到,而谢微之灵力微弱,要做到如此恐怕是难之又难。   谢微之却仿佛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一般,不闪不避地迎上中年男人的目光,伸手拿起符笔,平静道:“原该如此。”   眼神相撞之间,似有火星迸溅开来。   将符笔点了朱砂,谢微之又抬头问那病弱的中年男人:“不知先生想要什么符?”   “以你如今修为,能画的,也只有一阶的符篆罢了。”男人哼笑一声,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血色。   区区一阶符篆,于他而言,没有什么差别。   “一阶的符篆,也有不少种类啊。”谢微之笑言,她低下头,眼神终于认真了些。   朱砂落在符纸上,谢微之下笔毫无凝滞,经脉中灵力运转,行云流水一般画下符文,不过片刻功夫,金光闪过,符成——   中年男人见她停笔,伸手于虚空一抓,方才写好的符篆便落到了他手中,他喃喃道:“一阶聚灵符...”   随手搁下笔,谢微之点头:“不错。”   既然要画,那就要画一张最值钱的才好,一阶符篆里最值钱的,大约就是聚灵符了。   “你跟谁学的画符?!”中年男人猛地抬起头,面上出现一抹堪称病态的晕红。   十成符!   一个炼气期的小儿,竟然能画出十成完成度的聚灵符!   “未曾同谁学过。”谢微之撑着桌面,懒懒笑着,这张聚灵符抽空了她全身灵力。灵力抽空的后果,便是筋疲力尽。   “不知这张符,贵店收不收?”   中年男人捂着心口咳嗽两声:“去,给她取三百下品灵石。”   一张聚灵符的市价不过五十,就算是十成符,也不该卖到三百灵石一张。   就算谢微之两百多年没有在天下行走,通货膨胀也没有这样夸张的。   但这人敢给,谢微之就敢接。   接过装满灵石的钱袋,谢微之扬眉:“钱货两讫,多谢了。”   她转身要走,身后,中年男人再次开口:“你拜我为师,二十年以内,我保你入金丹,成为当今修真界最顶尖的符师之一!”   二十年之内,由炼气到金丹,修真界中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大都是世人眼中一等一的天才了。   若是换了一个寻常炼气修士听了这话,此时便该纳头就拜,口称师傅了。   但谢微之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话中带着些漫不经心:“谢了,不过,我已经有师傅了。”   她甩着钱袋,下楼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中年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老掌柜有些惶恐地上前一步:“主人!”   “没事。”中年男人捂住心口,手中还紧紧握着那张符篆。   “不过是一张聚灵符罢了,主人何故...”老掌柜实在无法理解。   中年男人低声笑起来:“聚灵符?能画出这样完美符文的,当今世上,我不过只见过两人。”   “原来这世上,不止他子书重明一个天才!”   “将这符送回书院,呈奉山长——”   黄昏的时候,谢微之坐在剑宗外门弟子峰山腰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真的很想问候一下凌霄剑宗的开山祖师爷,吃饱了撑得把弟子居建在那么高的山顶。   就没有考虑过外门大都是没筑基的弟子,不能御物飞行,上山下山只能靠两条腿么?   抬起手,天地灵气于掌心汇集,如云如雾,争先恐后地涌入谢微之的经脉之中,不过短短一刻,炼气二层,炼气三层...   谢微之的修为不断突破,源源不断的灵气却还一直向她身边涌来,但她脸上并不见喜色,反而翻转掌心,强行阻止灵气灌入经脉,将修为压制在炼气五层。   不过是画了一张聚灵符而已,这具身体,还真是得天独厚啊。   谢微之站起身,一身气力恢复,看着眼前连绵不绝的上千级石阶,认命地叹了口气。   继续爬吧。   *   “宋师兄,今日又去挖矿赚灵石了?”年纪不大的少年带着几个跟班,大摇大摆地挡在宋翊小院门口,一脸不怀好意。   宋翊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打算绕过这几人,径自回屋。   只是他不想惹事,别人却不准备放过他。   一只手横在他身前,吊梢眼的少年拦住他的去路,似笑非笑地偏着头:“宋师兄,何必那么急着走,好不容易见一面,师弟还想和你好好叙叙旧。”   “赵成,有时间四处闲逛,不如好好修炼。”宋翊停下脚步,不带什么感情地说。   “劳宋师兄关心,不过我可不是你那等下品灵根。我这中品灵根,哪怕只用你一半时日修炼,修为晋升得,也远胜过你。”   “入门五年才不过区区炼气七层,次次参加外门大比次次落败。”赵成伸出手,缓缓在宋翊肩上拍了拍。“倘若我没记错,今年,宋师兄还要参加第五次?”   他啧啧感叹道,话中嘲讽意味十足,宋翊面上并无波动,袖中的手却是慢慢握紧。   他也不是真的完全不在意赵成这些话。   “我劝师兄还是放弃吧,就你这炼气七层的修为,想入内门,简直就是痴心妄想。”赵成脸上带着笑,说出的话却像淬着毒的利刃。   “不如早些领了杂务从外门滚蛋,好歹能混到一点养老的灵石,也好过白白蹉跎时光,临到老了才后悔。”   宋翊冷冷地看向他,赵成抱着手:“师兄不服?若是你想上比斗台活动一下筋骨,我奉陪到底。”   “赵成,你要不要脸!”   听相熟的弟子告知赵成带着人往宋翊的小院来,柳茵茵立刻便赶了过来。   “你如今都是筑基修为,也好意思同宋师兄比斗!”柳茵茵挡在宋翊面前,高声骂道,“恃强凌弱,简直是无耻至极!”   被柳茵茵这么骂,尤其身边还跟着几个抱自己大腿的外门弟子,赵成脸上很是挂不住。   “柳师妹,看在你姐姐与我都是内门弟子,我不同你一般见识。”赵成示意人拉开柳茵茵,“这是我和宋翊之间的恩怨,柳师妹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柳茵茵不忿,还要说什么,但赵成一个禁声咒扔去,她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想干什么。”宋翊的目光直视赵成,他的右手按上了腰间剑柄。   “我想做的,很简单。”赵成趾高气昂地瞧着宋翊,“我想请师兄认清现实,乖乖下山,别再做无用功!”   宋翊和赵成的恩怨,说来也并不复杂。二人来自同一州府,更是同年入门,但宋翊不过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入门之时一身布衣洗得发白,赵成却家境颇丰,更有一位长辈在凌霄剑宗外门做执事。   外门弟子大都出身不高,赵成自恃不凡,满心想着统领同门,混个外门大师兄当一当,谁想同入门的众弟子却心服宋翊,以其为首,叫赵成如何不气恼。   他数次寻衅宋翊,却没能讨到任何便宜,反被教训一通。   ——当然,这都是测出灵根之前的事。   当时被测出下品三等灵根的宋翊,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道途与拥有中品灵根的赵成究竟有多大的不同。   三年后,赵成晋升炼气八层,通过外门大比成为内门弟子,而宋翊不过炼气五层,修为未入外门前百强。   又过了两年,如今赵成已是筑基修为,出关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来找宋翊的茬。   “若是师兄肯听我一句劝,对你,对我,都好。”赵成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他一定不能让宋翊入内门!   其实炼气七层,若有一把称手的灵剑,加之宋翊根基打得稳固,未必没有入内门的可能。   所以为了将宋翊永远踩在脚下,不让他有丝毫翻身的可能,赵成绝不会让他入内门。   赵成将右手按在宋翊肩上:“师兄,考虑得怎么样?”   宋翊抬眼,眸色沉沉,并未露出丝毫怯意:“你若要上比斗台,我奉陪到底。”   敬酒不吃吃罚酒!赵成的面色暗了暗,叔祖父说得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是仇敌,便该当机立断,斩草除根才是!   那比斗台上,有监察弟子在,不得有伤及性命之举,哪有私下动手方便。   背在身后的左手掌心闪过一抹幽光,赵成脸上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叔祖父说过,这毒针入体,便会化在血肉之中,让人于一月之后暴毙而亡,届时只会显出经脉逆行的症状。   便是寻了医修来,也只能诊出行功过急走火入魔以致经脉逆行的结果,任谁也查不到他头上来。   谢微之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爬上山,就遇上了这么一出大戏。   恰好身旁梧桐木足够高大,谢微之便叼着一根草叶坐在树上,悠哉地看起热闹来。这个将她捡回去的小家伙看起来人缘不太好啊,还好桃花运不错,那小姑娘来得这样急,显然是对他有意思。   谢微之并未特意掩饰什么,前方却无一人注意到她的到来。   直到瞧见赵成的小动作,谢微之坐直了身体,面上终于没了笑意。   眼见赵成暗中运转灵力,左手翻转之间,毒针就要疾射而出,谢微之眼神微冷,她吐掉口中草叶,指尖一弹。   毒针与一股无形的灵气水波碰撞,顿时化为齑粉消散。骤然察觉到掌心毒针消失,赵成心中一惊,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剑宗的弟子不用剑,反而玩起毒来了——” 第3章 听到这句话,赵成恶狠狠地……   听到这句话,赵成恶狠狠地转过头,众人也循声看去,只见到梧桐枝叶之间漏出的那一片雪白衣角。   “何方宵小,竟敢在凌霄剑宗鬼鬼祟祟!”赵成厉声喝道,同时戒备地看向谢微之所在的位置。   谢微之拂衣自树上跃下,白色的衣袂在风中翻卷,姿态潇洒。她瞧着赵成,慢条斯理道:“身为剑宗弟子,想以暗器毒杀同门,这在凌霄剑宗,该受什么责罚?”   该废除修为,逐出宗门!   赵成心头狂跳,左手不自觉地收紧,嘴上却还强撑道:“哪里来的黄毛丫头在这里胡说八道!我何曾用暗器害过谁!”   毒针已毁,左右这人也没有证据来指认他,这么一想,赵成心里的底气不由又足了三分。   而听着这番对话的宋翊眼神一深,电光石火间已将事情猜了个七八分。   只是让他最想不到的,是自己捡回来的少女原来并非什么新入门的弟子,而方才,正是她出手救了自己。   “你真以为,自己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谢微之抱着手,“不如现在去寻你剑宗执法长老,让他细细查一查你的左手如何。”   赵成毕竟修炼时日尚浅,还没修炼到脸厚心黑的程度,被谢微之这样一说,便有些乱了阵脚。   “一派胡言!”赵成忍不住后退两步,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欲盖弥彰的味道。   不行,他要立刻去将左手留下的气息清理了!   顾不得其他,赵成领着一干小弟落荒而逃。   柳茵茵被放开,立刻解了自己身上的禁声咒,急匆匆走到宋翊身边:“宋师兄,那赵成实在太恶毒了,我们立刻去执法堂寻长老为你做主,定要叫他...”   “多谢师妹关心,不必。”宋翊打断了柳茵茵的话,面上一片古井无波。   柳茵茵急道:“师兄,那赵成要对你下那般毒手,你可不能再忍让他了!”   “即便告到执法长老处,因我未曾受伤,也未必能定下他的罪。”宋翊很是冷静,仿佛刚才差一点丢了性命的人并不是他一般。“何况赵成的叔祖父是外门执事,有他在其中斡旋,赵成想全身而退,并不是什么难事。”   而宋翊自己,不过是一个毫无背景、天资有限且修为浅薄的外门弟子,又有谁会吃饱了撑的站出来非要将事情来龙去脉查个清清楚楚,为他主持个公道?   柳茵茵顿时说不出话来。   她抿了抿唇,又道:“难道今日之事就这么算了?赵成欺人太甚,还不知以后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   “多谢师妹关心,但天色不早,若是师妹无事,还请回吧。”宋翊转开话题,明显不欲多谈此事。   柳茵茵听他这样说脸色立刻便黯淡了下去,她只能勉强地笑笑,轻声道:“好...师兄,我先告辞了。”   看着小姑娘黯然离去的背影,谢微之在心里连连摇头,纳闷道,这些剑修都是榆木脑袋不成?怪不得只能把剑当老婆。   宋翊似乎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举动有多么不解风情一般,回身对谢微之行礼:“方才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昨日初见晕倒在自己灵田中的谢微之,她一身灵力微弱,瞧上去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少女,宋翊自然就将她当做了被欺凌的新晋弟子。   但方才她暗中出手,几句话就震慑住赵成,一身灵力收敛,叫宋翊看不透深浅。但有一点,她应当,不是凌霄剑宗的弟子。   纵使对谢微之的身份有诸多猜测,宋翊也没有在脸上显出丝毫。   “不必客气,我还没谢过你将我捡回去。”谢微之并不在乎他想什么,解下腰间钱袋,扔了过去。   宋翊下意识地抬手接住,接到手才发现,原来是满满一钱袋的灵石。   “我毁了你的凝神草,这是赔偿。”谢微之简单解释道。   “一株凝神草,并不值三百灵石。”宋翊紧紧抿唇。   谢微之偏了偏头:“那剩下的,便当做是我今夜借宿的用度好了。”   百余灵石对她作用不大,可对眼前这个少年,却足以叫他买一把称手的兵器,参加那外门大比吧。   何况,谢微之抬头看着渐暗的天色,今晚若是下山,岂不是要以天为被地为席。   宋翊慢慢握紧钱袋,良久才说了一句:“多谢。”   他的确很缺灵石。   宋翊的小院不过一间竹屋,既然答应了谢微之让她借宿,宋翊当晚便抱着剑盘坐在竹屋外,打算打坐修炼一夜。   比起睡眠,对修真之人而言,夜间打坐修炼更加有利。   而谢微之捏了个避尘诀,舒舒服服躺在房中唯一一张木床上,慢慢打了个哈欠。   夜色深沉,一弯孤月高悬夜空,月光洒在弟子峰顶,朦胧柔和。   ‘我今日来,只想问你一件事。’   鲜血从袖角一滴又一滴地坠落,染红了铺满天心玉的地面,琼华峰的冰雪前年不散,丝丝缕缕的冷意蔓延到全身,又一点点渗透至骨髓。   ‘当日你同我说,离开秘境之后,便带我回凌霄剑宗,你我结为道侣,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不分离。’   ‘今日我来问你,你同我说的这话,究竟还作不作数——’   黑暗之中,谢微之缓缓睁开双眼,心中甚是平静。   第二日一早,拂晓之时,谢微之踏出门外,宋翊已经在庭院之中练剑,练的还是那套飞鸿剑法。   作为凌霄剑宗外门弟子的入门剑术,飞鸿剑法实在算不得精妙绝伦,许多弟子在入了修行之后,都会选择另寻一套更高阶的剑法主修。   宋翊却只会一套飞鸿剑法,   其中原因也简单——穷。   当日他为了手中一把品阶尚可的灵剑欠下数百灵石,吃土好几年才还上,当然没有余钱寻摸一门更好的剑法。   然而在一次秘境之行中,宋翊意外遇上了修为高于自身的凶兽,拼尽全力才逃出来,但倾家荡产买来的灵剑因此受损严重,唯一的收获便是一株未长成的凝神草。   他能做的便是小心将凝神草养成,卖了灵石修损坏的灵剑。   “前辈。”宋翊收了剑,俯身向谢微之行礼。   “起得真早。”谢微之对他笑笑。   宋翊只道:“修真一道,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晚辈天赋低下,更不能懈怠。”   谢微之莞尔,并未说什么。正在这时,一阵拍门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宋翊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这样早...   “宋师兄!”清脆悦耳的女声从门外传来,连谢微之都立刻听了出来,这是柳茵茵的声音。   宋翊上前开了门,柳茵茵站在门外,见了他,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明媚得有些叫人目眩。   可惜宋翊并不为其所动,冷淡道:“师妹一早来访,可是有事?”   柳茵茵从袖中取出满满一袋灵石要塞到宋翊手中:“宋师兄,马上就是外门大比了,听说此次外门大比夺得前十的弟子都能得天外陨铁作为奖励,还会有内门长老前来,若是能得长老们青眼,师兄便再也不用怕那赵成了...这些灵石是我近年来存下的积蓄,师兄先拿去用便是。”   其实这不仅是柳茵茵近年来的积蓄,还有她向要好的同门师姐妹及姐姐借来的灵石。   谢微之听到‘天外陨铁’四字,眼睛顿时一亮,她正盘算着要到何处去寻这天外陨铁呢。   是了,她怎么忘了,凌霄剑宗好歹也是一方地头蛇,宗门内怎么会少了炼器圣品的天外陨铁。   “多谢师妹好意。”宋翊抿着唇,“我手中已有足够的灵石。”   柳茵茵只觉得他在嘴硬:“师兄,你的凝神草已经被毁了,只能折价卖出去,便是每日挖灵矿又有多少灵石呢?这些灵石只当你借我的,日后入了内门再还便是。”   少女一片赤诚,听得谢微之心中暗叹。   可惜她面对的,实在是一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宋翊却只道:“前辈已经赔偿了我的凝神草,我手中灵石,足够筹备外门大比。”   柳茵茵一怔,慢慢收回了灵石,喃喃道:“原来如此...”   她抬头看着宋翊,不自然地露出一个笑:“那真是太好了,宋师兄,你此番一定能通过外门大比的。”   她明明笑着,那笑容却叫人觉出一股深深的失落。灵石从来是不嫌多的,师兄不肯收,不过是想同她保持距离罢了,柳茵茵不傻   她局促地收起灵石,转身离开,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宋翊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眼中一片冷静。他一心向道,除此以外,别无他念,既然不能回应,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给人任何可能的希望。   宋翊关上院门,一回头,对上谢微之微笑的脸,他有些莫名,试探地问道:“前辈?”   “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谢微之笑得简直像只摇着大尾巴的狐狸。   “前辈想做什么交易。”宋翊姿态防备,虽然谢微之出手帮过他,宋翊还是没有完全放下戒心。   毕竟,他们不过是相识一日的陌生人罢了,此时听谢微之说交易,他不由皱起了眉头。   “我指点你剑法,助你夺外门大比魁首。”谢微之说出自己的条件,“不过,我要那块作为奖品的天外陨铁。”   宋翊的眉头并没有松开:“你是剑修?”   身为剑修,身边怎么能没有剑?若不是剑修,她又凭什么能指点自己剑法?   “我不是剑修,不过曾同人学过一点剑术,指点你,应当够用了。”谢微之微微笑着,透出莫名的笃定。   宋翊自然不相信谢微之的话,她瞧上去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少女,这就让人难得相信她的修为会多么高深。况且,若是修为到了金丹以上,要得一块天外陨铁何须用这个法子。   宋翊猜测,眼前少女的修为大约就在筑基之间,非剑修的筑基修士,又能指点他多少。   若是宋翊知道谢微之现今的修为不过炼气五层,恐怕只会觉得她是在戏弄自己。   “你的飞鸿剑法,是怎么学的?”谢微之知道光凭一句话不能叫宋翊信服,转而问道。   “入门之时,宗门会发下剑谱,之后有内门师兄师姐前来演练教导过一月。”宋翊言简意赅。   怪不得这么多破绽,谢微之忍不住在心中吐槽,这样的教法,如何能学好。   她也不多说,双指隔空斩下,一枝青竹拦腰而断。   谢微之伸手微微一招,竹枝便轻巧地落到她手中。   “我知道你不信。”谢微之嘴边扬起一抹笑,“所以今日便让你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飞鸿剑法。” 第4章 青竹在手,谢微之手腕翻转……   青竹在手,谢微之手腕翻转,挑出一个漂亮的剑花。   微风拂过裙袂,她的一招一式与宋翊演练似乎并无太大差别,但宋翊看着,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同一套剑法,由谢微之使出,不过细微的改变,威力却好像全然不同。   飞鸿剑法的确不过是初阶剑术,但谁说,初阶剑术的威力,就一定逊色于更高阶的剑术?   剑法的威力,从来都是取决于执剑之人。   最后一式使出,青竹斩下,无形的气浪掀起一旁宋翊的衣角,他怔怔地看着谢微之,久久不能回神。   剑气席卷向前方,正要收起青竹的谢微之刚想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抬头却发现剑气对准的是院中唯一的竹屋。   这要是塌了...   谢微之一个闪身,瞬间出现在剑气前方,硬生生用左手接下了这一记剑气。   好险好险,差点拆了别人的房。   目睹了一切的宋翊抱拳俯身,深深行礼:“请前辈指点我剑法!”   眼前的少女,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高深莫测。   “看来,你是答应与我交易了?”   “能得前辈指点,是晚辈荣幸。”宋翊的姿态放得很低,他的确是个聪明且懂得抓住机会的人。   “不必那么客气,你我不过是公平交易罢了。”谢微之暗中甩了甩背在身后的左手,一时没收住,还真疼啊。“我是谢微之,你叫什么?”   “晚辈宋翊。”   “那我便叫你小宋吧。”谢微之对他笑笑,“你放心,我虽然剑法一般,还不至于误人子弟。”   彼时的宋翊还不知道,因为眼前的人,他的命运,从这一刻开始,偏离向了另一条轨迹。   *   凌霄剑宗,琼华峰外。   云层积聚翻涌,沉沉地笼在满布积雪的山巅之上,隐约可见蓝紫的雷电在云雾之中积蓄力量。   凌霄剑宗的掌门清虚子是个白发长须的老者,仙风道骨,此时正御剑于琼华峰上,远远旁观。   他身后的红衣小姑娘也站在他的剑上,好奇地瞧着山巅霜雪,似乎想由此窥得几分此峰主人面目。   凌霄剑宗众化神长老也齐齐聚在四周,等待这一场即将落下的天劫。   “师尊,明师兄如今还不到三百岁吧?”红衣小姑娘侧头对清虚子道。   清虚子拈须笑答:“不错。”   “不到三百岁的化神...”红衣小姑娘托腮感叹,“就是在整个修真界,也是难得一见的。明师兄修的还是无情剑,同等修为下,锋锐无匹,少有人能敌。”   无情剑尊明霜寒,凌霄剑宗近百年来最天才的弟子,自昔日瀛洲秘境遇险,顿悟无情剑后,他的修为一日千里,短短两百年间,已经要化神。   今日天劫,正是明霜寒闭关数日之后要冲击化神的迹象。   若他能顺利渡劫,从此便是龙阙域最年轻的化神高手。   琼华峰外围布满禁制,这是千年前琼华峰的第一任主人琼华真人布下,禁制中布满剑气,除非琼华峰之主关闭,否则想入琼华峰,便要通过布满剑气的禁制。   当年琼华真人立下规矩,若有人能闯过剑气禁制,便可直接入琼华峰为亲传弟子。   每过些年都会有新入门的凌霄剑宗弟子自恃天赋,不顾师兄师姐的劝告想闯一闯这剑气禁制,一步登天。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大多数人甚至连半炷香都撑不过便狼狈地退了出来。   禁制中的剑气来自琼华真人,彼时她已是化神巅峰,她布下的剑气,就算是同为化神的剑宗长老来闯,也要颇费一番功夫,更何况寻常剑宗弟子。   “师尊,你说,我现在去闯剑气禁制,能不能通过?”红衣小姑娘看着琼华峰外围汹涌的剑气,眼中跃跃欲试。   清虚子摇头笑道:“虽然你是妖族,天生躯体强度远胜过寻常人类,但要闯这剑气禁制,还是不够的。”   “那等我升上元婴呢?”红衣小姑娘又问,她年纪不大,却已是金丹修为,天赋惊人,否则也没有资格做凌霄剑宗掌门真人的亲传弟子。   “大约有五成把握。”   红衣小姑娘闻言,不由嘟了嘟嘴:“师尊,难不成化神之下,便没有人能闯过这剑气禁制了?”   “也不是没有。”清虚子望着虚空,眼前忽地浮现两百多年前,那个白衣胜雪的女子背着一把剑,孤身走上琼华峰的情景。   “那是谁?”红衣小姑娘急忙问道。   清虚子笑叹一声,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头:“好了,天劫将至,你认真体悟,会大有收获。”   琼华峰上的动静很大,整个凌霄剑宗都将劫云异象看得清清楚楚。   外门弟子峰上,宋翊正砍了竹枝为谢微之做一张躺椅。她原本打算自己动手,不过宋翊主动请缨,她也就随他。   宋翊的手艺很不错,据他自己的说法,是年幼时曾跟随村中木匠学过一些皮毛。   谢微之躺在竹椅上,耳边突然听得一道惊雷之声,她同宋翊不由一道看向雷电落下的方向。   “那是...”谢微之只觉得那座被冰雪覆盖的山峰甚是眼熟。   凌霄剑宗灵气充沛,却未曾刻意改变四时,宗内山脉均由四时而变,如今已是春日,此时还被霜雪覆盖的,就只有琼华一脉的琼华峰了。   宋翊站起身,直直看向雷云汇聚的方向:“琼华峰。”   “是明长老,在渡劫。”宋翊眼中忽然泛起可称狂热的光,“明长老,要突破化神了。”   谢微之面上的笑一滞,淡淡道:“明霜寒啊...”   “前辈也听说过明长老?”宋翊闻言,低头看向她。   谢微之风轻云淡地点点头:“大名鼎鼎的无情剑尊明霜寒,如何能不认识。”   这话似乎没什么错,这两百多年间无情剑尊明霜寒于修真界声名鹊起,天下少有人会不识得他。   宋翊又看向劫云:“明长老尚在元婴之时,便是宗内元婴第一人,便是化神期的长老也有一战之力。如今他晋升化神,龙阙域中,能与他匹敌的人想必都寥寥无几。”   若是他也能如明长老一般...   宋翊忍不住这样想到,但下一瞬,他的目光又黯淡下来。   这根本不可能,明长老天生剑骨,又身具上品灵根,才有这般成就,而他不过是个下品灵根,悟性寻常的外门弟子。   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宋翊,并没有注意到谢微之低垂下眼眸,神色浅淡。   琼华峰上的劫云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九九八十一道雷电挟着毁天灭地的威能断续劈下,声势浩大。   诸多剑宗弟子都盘坐于地,借化神期的雷劫体悟修炼,宋翊自然也不例外。   唯有谢微之悠闲地躺在竹椅之上,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微微侧着头假寐。   最后一道雷电落下,笼罩在琼华峰上的劫云缓缓散开,天边有霞光万道,瑞气升腾。   宋翊站起身,郑重地向着琼华峰深施一礼。   “这雷劫也结束了,将那飞鸿剑法再练一练与我瞧吧。”谢微之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是。”宋翊没有问为什么,乖顺地拔出剑,摆出一个起手式。   一颗石子打在他的手肘:“低了。”   宋翊看过去,只见谢微之悠哉地躺在竹椅之上,手中拿着几颗随手捡起的石子。   他收回目光,默默抬高了手。   “继续。”   宋翊横剑而出,右腿又挨了一记:“下蹲一寸。”   一套剑法下来,宋翊已经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下。谢微之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也没有问过他是否记住,就让他再次使出剑法。   宋翊没有提出任何质疑,沉默地抬手出剑。   对于他这样的态度,谢微之很是满意,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有所手软。   “这一次,你在出剑的时候,要运转灵气。”谢微之屈指敲了敲竹椅,懒懒道。   宋翊平常练习剑法之时,都只是练习剑招,并不会运转灵气。   “以我丹田中的灵气,不过只能使出一次完整的飞鸿剑法。”宋翊看着谢微之。   “灵气没了,再修炼便是。”谢微之笑着,似乎不觉得这算什么大问题。   宋翊便不再说什么。   “灵气自任脉过。”   “分出一缕灵气过督脉。”   “将灵气聚于右手,出剑。”   每一缕灵气都用得恰到好处,才能发挥出剑法最大的威力。这也是为什么谢微之如今不过区区炼气五层,还能施展出威力远胜于宋翊的飞鸿剑法。   ...   金乌西沉,夕阳的余晖洒在院中,谢微之还是那么悠哉,相比之下,宋翊的模样称得上狼狈。   大半日的时间,他也不过施展了两次飞鸿剑法,中间足足修炼调息了一个时辰有余。   此时,他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相较平时也急促不少,他握着剑的右手隐隐发抖,几乎要拿不住剑。   便是这样,宋翊也没有叫一声累。   谢微之越发欣赏他了:“你的天赋比不得旁人,那便只能付出胜过他们千倍百倍的努力。”   宋翊平复着呼吸,冷静道:“我明白。”   “今天就到这里吧。”谢微之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你也是时候去用饭了。”   未到筑基的修士,都还不能辟谷,仍旧需要进食。   看更多好文关注vx工种号:小 绵 推 文   谢微之现在的修为是炼气五层,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炼气修士,不需要如寻常炼气修士一样用饭。   “是。”宋翊对她抱拳一拜,收起剑,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出院门。   若是再晚一点,专供外门弟子的饭堂便要关门了。   这样的宋翊让谢微之觉得很熟悉,不同于故人的熟悉,这股熟悉感甚至让她有些眼眶发热。   微微仰起头,只见天边余霞成绮,留在原地的谢微之喃喃道:“修仙...”   修仙...   “便是修得真仙,又如何——”她笑了一声,平白透出三分寥落。   负手向竹屋走去,夕阳的霞光将谢微之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第5章 凌霄剑宗,琼华峰。   ……   凌霄剑宗,琼华峰。   雷劫结束,清虚子与一众等在峰外的化神长老心中松了口气。虽然他们都相信明霜寒的实力,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任谁也不能保证明霜寒一定能顺利晋升化神。   好在如今尘埃落地,清虚子与诸位长老面上都露出欣慰的笑来。   琼华峰的禁制打开,清虚子带着红衣小姑娘御剑落在峰顶,洞府之前,明霜寒站起身,向清虚子施礼:“弟子,见过掌门。”   墨发如瀑,他神情冷淡,眼中仿佛含着千年不化的霜雪,纵使明霜寒生得极好,也少有人敢亲近于他。   清虚子拈须笑道:“霜寒,你做得很好,果然没有辜负你师父的期望。”   明霜寒的师父痴迷剑道,脾性古怪,独自一人在琼华峰住了百余年,直到意外捡了被扔在路边的明霜寒,收为亲传弟子,琼华峰上才算多了一点人气。   后来他云游在外,不知所踪,琼华峰一脉又只剩明霜寒一人。   清虚子是明霜寒的师伯,自小看着明霜寒长大,见他如今修为有成,心中自是老怀大慰。   明霜寒闻言只是略点了点头,神情并无变化。清虚子知他自从无情剑顿悟之后,便七情淡薄,也没有在意。   “知欢,来,见过你师兄。”清虚子指了指红衣小姑娘,含笑道,“这是我新近收下的弟子,越知欢。”   “知欢,见过师兄!”越知欢的五官如同那一身红衣一样明艳,虽然年纪尚小,但已经能窥见日后长成的倾城国色。她看向明霜寒,眼底满是战意。   这才是她向往的强者,越知欢相信,总有一日,自己能有同眼前之人一战的实力。   明霜寒看了她一眼,只道:“改日,可去剑炉之中,取一柄剑。”   清虚子笑了一声:“知欢,还不快谢过你师兄,可不是谁,都有资格从他剑炉中取剑的。”   越知欢依言而行,心中也很是欢喜,与明霜寒的无情剑一样出名的,还有他炼器的手法。传闻琼华峰剑炉之中,藏有数百柄出自明霜寒之手的上品灵剑。   说话之间,诸位化神长老也落于峰顶,明霜寒作为琼华峰主人,领着众人,向洞府之中行去。   *   外门弟子峰,谢微之斜倚在一节青竹之上,那节竹枝稳稳停在空中,白色的裙袂在风中微动。   按理来说,不到筑基,修士难以御物飞行。一是气海未开,灵力续航不足,二则是神识强度不足以御物。   谢微之如今虽然修为不足,神识强度却是足够的,只要能极细微地操控体内灵力,御物飞行也不是不可能。   尝试了几次,谢微之成功地坐着竹枝浮空,虽比不上筑基之后御物飞行一日千里,一时也足够用了。   弟子峰的山路有上千级石阶,谢微之可不想上山下山全靠自己两条腿。   一旁的空地中,宋翊握着一把木剑,一招一式演练着飞鸿剑法。他的灵剑昨日送去重铸,如今只能暂用木剑。   不过用木剑——   宋翊纵身腾跃,长剑掀起气浪,下一刻,灌注了灵气的木剑化为齑粉。   宋翊抿唇,沉默地转身到一旁拿起又一柄木剑,这处随意地堆着数十把做工粗糙的木剑。   谢微之咬了一口自己在树林里随手采的野果,并无灵气,但酸甜可口。   她有些漫不经心地道:“等什么时候,你使完一套剑法,木剑不损丝毫,于剑之一道上,便算勉强入门了。”   宋翊没有接话,他实在是很累,任是谁每日不停地练剑,体内灵力耗空了一次又一次,都会觉得累的。   谢微之仰起头,春日和煦的日光洒在她脸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金光。   真是个好天气啊。   同一时间,琼华峰上,越知欢跟在明霜寒身后,走向了位于雪峰深处的剑炉。   素白的衣角上仿佛有水色波纹涌动,眼前的人脊背挺得笔直,就像一把一往无前,无坚不摧的利剑。   越知欢忍不住想,他不像是人,只像一把摒弃了七情六欲的剑器。   修行无情剑的人难道都是如此么?   她偷偷打量着明霜寒的背影,他总不可能一生下来便是这样冰冷的模样吧?   那么眼前冷漠如利剑的明师兄,会不会也曾经是一个有喜怒哀乐,活生生的人呢?   在一片沉默中,越知欢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前方的明霜寒停住脚步,出神中的越知欢险些一头撞在他背后,好在她及时反应过来,连连后退两步,拉开距离。   明霜寒抬手按在绘有法阵的石门之上,一道灵光闪过,石门缓缓打开。   走入剑炉的刹那,越知欢感受到凛冽的剑气迎面而来,不过相比琼华峰禁制中的剑气,并无任何杀意。   这些剑气,只是在蕴养放在剑炉中的灵剑。   石门合上,隔绝了外界日光,好在山壁之上嵌着火晶,剑炉之中倒并不显得昏暗。   看着眼前数十把宝光闪耀,各有特色的灵剑,越知欢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对于剑修而言,灵剑永远是他们无法拒绝的诱惑。   “剑器有灵,不可强求。”明霜寒冷淡地说了一句,似乎连话语中都带着凛冽冰霜之气。   出自他手的灵剑都为上品,多年剑气蕴养之下,大都有了一点灵智。   越知欢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她自信以自己的天赋,一定能得到一把灵剑青睐。   深吸一口气,越知欢闭上眼,慢慢放出自己的神识,黑暗之中,各处突然亮起星星点点的光,那是灵剑意识在与越知欢对抗。   剑器有灵,绝不会追随弱者。   越知欢与剑灵暗自角力着,上品灵剑比她想象的更加骄傲,以越知欢金丹的修为,并不足以叫它们俯首。   但入宝山之中,怎能空手而归!越知欢睁开眼,一身灵力爆发,鲜红的衣裙飞扬,双眼也在一瞬间变为赤红竖瞳。   一刻钟后,剑炉中灵剑轰鸣,越知欢睁开眼,一把剑身暗红的长剑飞至她面前。越知欢抬手,缓缓握住了灵剑。   灵剑于她手中铮鸣,越知欢似乎能感受到来源其上纯粹的喜悦之情。   “七品高阶,赤虹剑。”明霜寒眼中难得现出一点欣慰,“不错。待你炼化之后,随你修为增长,丹田蕴养,此剑品级也会提升。”   越知欢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赤虹剑,只觉得它无一处不合自己的心意。   抬起头,她正要谢过明霜寒,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他身后那把如一泓秋水的长剑吸引。   那是...   “明师兄,那柄剑...”越知欢自幼被家中娇宠长大,自然不是能藏得住话的性子,脱口问道。   那柄剑的品级不过五品上下,混在一堆七品上下的灵剑之中,实在显得突兀。   明霜寒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忽地一怔。   越知欢见他居然会露出这样神情,心中更是奇怪。这把剑有什么来历,竟会让明师兄为之失神?   明霜寒伸手,长剑便径直飞了过来,又环着他飞了两圈,才落在他手中,剑身上灵气闪烁,喜悦之情显而易见。   “这是…秋水剑。此乃,故人之物。”明霜寒垂眸,声音低沉喑哑,似乎陷入回忆之中。   他并没有为越知欢解释更多的意思。   越知欢讷讷应了一声,只觉自己好像提了什么不该提的事。   “你先回去,将赤虹剑炼化吧。”明霜寒拂手,剑炉石门立时大开。   “是,知欢多谢师兄赠剑。”越知欢俯身,双手握着赤虹剑退去。   只是跨过石门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头,光暗交接之处,明霜寒握着那把剑,半张脸藏在阴影之中。   他的背脊还是那样笔直,越知欢却从这个侧影之中品出一点落寞。   她随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那可是明霜寒,无情剑大成的琼华峰首座,怎么可能会有这样软弱的情绪。   可——若是真的呢?那个叫明师兄也感到黯然的人,会是谁?   弟子峰上,谢微之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有些茫然地摸了摸鼻尖,难不成有谁正在惦记她?   她没想太多,懒洋洋地躺在竹椅上偏过头:“小宋,明日我们在这儿搭个葡萄架子怎么样?”   宋翊正盘坐在地上调息,闻言看过去:“搭葡萄架,做什么?”   “自然是种葡萄啊。”谢微之理所当然道。   宋翊微微皱了皱眉:“我院中灵气有限,并不适宜灵植生长。”   之前用来培育凝神草的药田,是因为其下埋有灵石和聚灵法阵才有足够的灵气浓度。   “谁说我要种灵植?”谢微之挑了挑眉,“种寻常的葡萄而已。”   宋翊面上不由露出迟疑的神色:“种寻常的葡萄,有什么用?”   谢微之笑了:“可以吃啊,何况你不觉得,等到了夏天日头大的时候,在葡萄架子下边儿乘凉很不错么?”   没有丝毫灵气的葡萄,便是吃了也只会化为体内杂质,毫无益处。况且,修行之人,为何会怕寻常日光?   或许是宋翊的疑惑过于明显,谢微之难得为他解释了一句:“这世上,并不一定要做什么都为了修行。”   宋翊茫然地看着她,并不明白。   修行不就是要专心致志,不为任何外物所动么?   “若是将一切心力都放在修行之上,说不定会错过许多路上的风景。”谢微之在竹椅上阖上眼,侧脸显出别样的恬静,并不欲再多说。   微风拂过午后的院落,一片寂静之下,春光正好。   良久,宋翊突然开口:“明日我下山,会带些葡萄种子回来。”   谢微之还是那般懒散地笑着:“好。” 第6章 初夏,朝阳东升,山巅处有……   初夏,朝阳东升,山巅处有云雾缭绕,远望密林,有飞鸟离巢,声透层云。   谢微之走出门,迎着晨光,伸了个懒腰。   一旁的宋翊抱着剑,低声问候道:“见过前辈。”   “小宋,早啊。”谢微之冲他笑了笑。“你收拾一下,今天我们去密林走一趟。”   凌霄剑宗群山环抱之中,有一片密林,正是特意为宗门弟子历练而圈下的地方。   宋翊愣了一瞬,他还以为,今日仍然是要练剑的。   “你的剑法也练了有些时日了,该教你一点新本事了。”谢微之像是瞧出了他的疑惑,继续道。   她挑了挑眉:“要打架,只是剑法好,可还不够。”   宋翊闷闷地嗯了一声,虽然心中疑惑,却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   他从来是这样的性子,将一切放在心中,沉默而坚毅地向前走。   密林外围,宋翊背着一把木剑向林中走去,他身旁,谢微之侧坐在一段青竹之上,姿态颇为悠闲。   “我们要去哪里?”宋翊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   这里已经是密林外围,再往深处走,宋翊炼气七层的修为可能就不足以应付其中灵兽了。   谢微之点了点头:“那就在这里吧。”   “先去抓两只灵兔来。”她毫不客气地使唤宋翊。   灵兔?那不过是最低阶的灵兽,宋翊好歹也是炼气七层的修士,要对付它们不过是手到擒来。   唯一麻烦的是灵兔速度极快,而且擅长打洞,抓起来或许颇要费一番时间。   虽然不知道谢微之要拿灵兔做什么用,宋翊也没有开口多问,起身去寻找灵兔的踪迹。   谢微之跳下青竹,随意找了棵枝叶浓密的高树,躺在树荫下,闭眼小憩。   这样好的天气,最适宜便是晒着太阳睡觉。   半个时辰后,宋翊才拎着两只灵兔的耳朵回到原地。他今日的运气实在不佳,走了许久才发现灵兔踪迹。   看着惬意地躺在树下的谢微之,宋翊沉沉吐出一口气,以他的刻苦,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样虚度光阴。   她瞧上去不过十五六岁,修为却远胜过自己,称自己不学剑,可是论起于剑法上的造诣,恐怕就连凌霄剑宗一些金丹修为的长老也比不上她。   她的天赋,必定远胜过常人。   可偏偏拥有这样的天赋,宋翊却从未见过她修炼,这简直是在浪费自己的天赋,宋翊心中实在复杂难言。   他心头转过千般想法,也不过用了短短几个呼吸,下一刻,谢微之睁开眼看着他,笑道:“抓到啦。”   她坐起身,宋翊把绑着腿的灵兔放到她脚边:“抓灵兔有什么用么?”   灵兔这样低阶的灵兽,在坊市之中根本卖不上价,大约只有新入门的弟子偶尔会抓它们打打牙祭。   “吃啊。”谢微之理所当然地说,“这灵兔是你如今能抓到的灵兽里肉质最鲜嫩的。”   宋翊一时无言。   “别愣着了,将这两只兔子处理了,今日叫你尝尝我的手艺。”   宋翊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带我来密林,不是要教我一些另外的东西么?”   “急什么,先填饱肚子最重要。”谢微之偏头笑道。   宋翊深吸一口气,默默提起地上两只灵兔,向湖边走去。   他心情复杂地想,自己果然理解不了这位前辈的心思。   等宋翊提着清理好的兔肉回来,谢微之已经在原地升起了一堆火。   用清理干净的树枝穿上肉,谢微之盘着腿将肉架在火上,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布袋,口中只道:“昨日我特意下山一趟去坊市买的各式香料,虽然还差了几味,勉勉强强也足够了。”   “你昨日下山办的要紧事,就是买...”宋翊的神色很是古怪,“这些香料?”   “自然。”谢微之干脆答道,似乎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   宋翊无言,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踏入修真界这么久,他真的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咸鱼的修士。   谢微之调笑道:“怎么,你不想吃?”   “吃!”宋翊斩钉截铁道,他辛辛苦苦抓的灵兔,凭什么不吃。   抹了香料的灵兔肉烤了没多久,就透出一股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宋翊动了动鼻尖,很是意外。   说实话,他根本没有对谢微之的手艺抱多大希望。相处这些时日,他对谢微之的性子也算有了一点了解,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疲赖至极。这样的性子,能做出什么美食?   可是眼前烤肉的香味却证明,咸鱼一样的谢微之的确有一手烤肉的好手艺——虽然这好像没什么值得让人骄傲的。   “失策了,昨日应该再买坛好酒的。”肉烤好了,谢微之突然拍了拍头,神情懊恼。   宋翊今日无语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他无话可说,只能木着一张脸用死鱼眼看着她。   但倘若他没记错,今日他们是来教学,不是来喝酒吃肉的吧。   “我这儿恰好有一坛好酒,道友分我半只灵兔如何?”   上方郁郁苍苍的枝叶中忽地探出一颗头来,长发乱垂下来,看不清他的面目。好在这是白日,若是换个晚上来这一出,恐怕会被人当做索命的厉鬼。   宋翊一惊,立时握着木剑站起身,摆出戒备的姿态。   他之前完全没有察觉树上有人,这人的修为,恐怕在筑基之上。   谢微之嘴角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来者是客,道友请——”   说话的的人笑了一声,利落地树上跳了下来,他也穿着一身凌霄剑宗的青衣弟子服,但袖口和衣襟都绣有素白云纹,这是内门弟子的标志。   见此,宋翊放松了许多,俯身下拜道:“外门宋翊,见过师兄。”   “不用这样多礼。”少年爽朗地笑了一声,眉目疏朗,同宋翊的寡言坚毅全然不同。大约凡人话本里最常提到的仗剑天涯的少年侠客,便是他这般模样吧。   “我叫骆飞白,你可以唤我骆师兄。”他瞧上去和宋翊年纪相若,不过修真界向来以修为为先,骆飞白的修为远高于宋翊,唤一声师兄也是应当。   宋翊却好似想到什么,脱口而出道:“你就是每回都拿内门第二——”   他及时反应过来,停住了话头。   骆飞白并没有为他的失言而生气,反而大方地笑道:“不错,我就是剑宗万年内门第二的骆飞白。”   宋翊面上因为自己的失言显出一些懊恼:“请骆师兄恕罪!”   “有什么好恕罪的,”骆飞白一掀袍角,大大咧咧地坐在了火堆旁,并没有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你原也没说错。”   他从储物袋中掏出酒坛,递给谢微之:“道友,来尝尝,这可是我亲手酿的好酒!”   骆飞白看不透谢微之的修为,所以眼前少女的境界一定不比自己低才是。这般修为若是剑宗弟子,骆飞白不可能不认识,既非剑宗弟子,他便称她一句道友。   谢微之揭开酒封,将鼻尖凑近闻了闻,随即点头赞道:“好酒,没想到凌霄剑宗里还有你这样酿酒的好手。我还以为你们除了练剑和修行,眼里再没有别的呢。”   一旁除了练剑和修行,眼里再没有其他的宋翊只觉得膝盖中了一箭。   骆飞白只觉得自己找到了知音:“道友好眼力,这可是我搜集了百种灵果,花了七七四十九天...”   “灵果?”谢微之晃了晃酒坛,“这酒里可没有灵气。”   被拆穿的骆飞白干咳一声:“灵酒当然是用来卖的。”   他神情唏嘘:“这年头剑修过日子不容易,我们又不像符修、丹修,能画符炼丹,剑修唯一能干的也就是当当保镖打手,就这,还老有金丹期的师兄师姐来抢活儿。”   “我记得凌霄剑宗内门弟子的月例不低啊。”谢微之有些奇怪,堂堂凌霄剑宗内门弟子,也不至于混得这么惨吧。   “也只能买一把我看上的灵剑而已。”骆飞白重重叹气。   不说宋翊,连谢微之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你一个人要用几把剑?”   你以为自己是章鱼,有八只手吗?   骆飞白叹了口气:“有看中的剑总是忍不住剁手嘛,不过我也不花心,现在不过也只有五个老婆而已。”   宋翊惊得眼都瞪大一圈,看着骆飞白,他只觉得往日对内门弟子的滤镜一瞬间稀碎。   谢微之拿着青竹拍了拍他的下巴:“把嘴合上,他说的是他的灵剑。”   “没错,这五个老婆可都是我的心头好~”骆飞白神情荡漾。“一日一换,简直是神仙日子。”   “五把灵剑也不至于就叫你倾家荡产。”谢微之还是不理解,骆飞白不过筑基,他当下能用的灵剑品级不会太高。   骆飞白面色严肃地说:“老婆都娶回家了,我当然得时不时为它们打造几件新衣服,买点首饰,怎么能委屈了它们。”   也就是得换换新剑鞘,新剑穗。   谢微之肃然起敬,抱拳道:“你还真是个好男人。”   “道友谬赞,谬赞了。”骆飞白被这么一夸,笑得牙不见眼。   宋翊神情麻木,心想在场的大概唯有自己是正常人了。   我常常因为不够沙雕而与你们格格不入。   一番交谈后,骆飞白待谢微之的态度明显亲近许多,他又拿出两坛酒,热情地邀宋翊也来一坛,被宋翊礼貌地婉拒了。   而谢微之已经毫不客气地捧着酒坛豪饮一口,清冽的酒液入喉,痛快酣畅,她叹道:“实在是很久没喝过酒了。”   骆飞白有些好笑,她明明是个年华正好的少女,怎么说话这样老气横秋?   他却不知道,谢微之的年纪,给他和宋翊当祖奶奶都绰绰有余。   谢微之取下烤的灵兔肉,宋翊与骆飞白一人半只,她自己独享一只。   不错,骆飞白分的,是原来属于宋翊的半只。   好在这两人都没反应过来,骆飞白咬了一口烤肉,赞道:“道友好生厉害!这真是我这些年吃过味道最好的烤肉!”   谢微之学着他方才的样子谦虚道:“谬赞,谬赞。”   酒饱饭足之后,谢微之捏了一个清水决净手,骆飞白看着这一幕,眸中划过一抹深思。   “是时候该办正事了。”她站起身,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了骆飞白一句,“你可要与小宋一同学一学?”   反正一头驴是赶,两头驴也是赶,对谢微之来说区别不大。   “学什么?”骆飞白眼神好奇。   “身法。”   骆飞白便笑着摇头,婉拒道:“我的法乃是师父亲自为我挑选的,玄阶四品,足够我用到金丹大成。”   谢微之挑眉,也没有多说,慢慢看向远处。 第7章 丹田中灵力成旋涡状运转,……   丹田中灵力成旋涡状运转,而后沿全身经脉流转一周,宋翊只觉得眼前一花,谢微之的身影如鬼魅一样在林中穿行,转瞬已经没了痕迹。   宋翊眸色沉沉,而火堆旁的骆飞白在这一刻也不禁收了笑,缓缓将手中酒坛放下。   这样的身法…   她究竟是谁...   不过几个呼吸,宋翊肩上一重,他连忙回头,只见谢微之在他身后扬着笑,一朵含苞待放的照夜白静静开在她手中。   照夜白花瓣雪白,花香浅淡宜人,不过除此以外,再也找不出旁的优点。因着生命力顽强,剑宗密林各处都长着不少,花开之时雪白缤纷一片,煞是好看。   当下,正好便是照夜白的花期。   不过离此处最近的照夜白花丛,也有——骆飞白远远望过去。   见宋翊面色沉凝,谢微之抬手将那朵照夜白簪在他鬓间,他顿时懵在原地。   谢微之笑嘻嘻地踮脚拍了拍他的头:“小小年纪,总是这么一副苦大深仇的样子做什么。”   唉,如今这般身高真是不便。   还没等宋翊反应过来,骆飞白突然如饿虎扑食一样飞扑到谢微之脚边,双手紧紧抱住了她的腿:“前辈,求前辈指点我身法!”   方才是道友,现在便是前辈了。   宋翊麻木地取下耳边的照夜白,垂首看了一眼,将其收在袖中。   骆飞白不仅打碎了他对内门弟子的滤镜,还在上面反复横跳践踏,告诉宋翊,内门弟子厉害的不止有修为,还有厚脸皮。   谢微之抬了抬脚,并没能甩掉这个大型腿部挂件:“不是你自己说早已学习合适的身法么?”   骆飞白抬起头,脸上一片纯良无辜:“什么,晚辈说过么?”   谢微之被他逗笑了,示意他起身:“你只抱着我的腿,可学不了身法。”   骆飞白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她这是答应了,立时站起身,拍了拍外袍下摆沾的灰土,笑出一口大白牙:“多谢前辈!”   脸皮是什么?能吃么?   谢微之蹲下身勾了勾手,宋翊和骆飞白便也矮下身凑在她旁边。她拿着青竹就地画出一副经脉图:“你们俩,先把这浮游步的运功轨迹记住了。”   浮游步?骆飞白摸了摸下巴,他好像没听说过这门功法,不过就方才看来,这身法品级一定在玄阶之上,学会了指定是不亏的。   *   青崖域,上阳书院。   万顷碧波之中,男子一身玄衣,墨发高束,立于一片翠色荷叶之上,缓缓渡水而去。   他鼻梁高挺,眉飞入鬓,生得一副让人过目不忘的好相貌,便是面上不带什么笑意,也未曾叫人觉得难以亲近。   他的左手负在身后,衣带随风而动,身形仿佛要融入这山水之中,风雅无双。   这便是上阳书院的大师兄,文圣的亲传弟子,也是修真界百年来最年轻的符道大师——子书重明。   踏上孤悬于水波中的岛屿,子书重明缓步向内走去,岛上诸多禁制也没能让他的脚步乱上分毫。   湖边高台之上,白发苍苍的老人手中拿着钓竿,双眼似闭似睁,仿佛下一刻便要睡过去。   他看起来很普通,普通得和凡世任何一个老渔翁都没有区别。   但他终究不是一个普通的渔翁,他是上阳书院桃李满天下的山长,是修真界中,人人都要尊称一声文圣的可怕存在。   “师尊。”子书重明俯身行礼,口中唤道。   文圣好像此时才察觉他的到来,他睁开眼,笑得像个寻常的慈和的老人一般:“重明,你来了,来坐。”   子书重明依言坐在他身边,打眼瞧见了一旁空空如也的鱼篓:“看来师尊今日,又是一无所获了。”   文圣叹了口气:“如今这水中的鱼儿也学精了,再不肯上老头子的钩。”   子书重明摇头失笑,转而问道:“师尊传讯让弟子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文圣自衣袖中掏出什么递与他:“你且看看。”   子书重明接了过来,凝神一看,却不过是一张一阶的聚灵符罢了。   区区一阶的符篆,似乎不该出现在文圣身上,毕竟他以书画入道,是修真界首屈一指的符道大师,便是随手涂鸦也不会画出不过一阶的符篆。   子书重明握着这张符篆,探出神识感知其中灵力,这十成符,并非出自自己师尊之手。   “绘出这符的人,似乎修为不高。”子书重明看向文圣,若有所思,“若有人能于炼气之时便绘出这样的符篆,于符道上的天赋可称绝佳。”   文圣笑着点头:“不错,前日常宇传信,言道在凌霄剑宗遇见一方引气入体的女娃,亲眼见她于盏茶之间绘出这聚灵符。”   “原来师尊是想再收一位弟子。”子书重明立刻便明白了今日文圣唤自己来的缘由。   “不过引气入体便能画出这样完美的符篆,叫老头子想起了当年的你,倘若她愿意拜在老头子门下,你多一位师妹作伴,也是美事。”文圣感慨道。   子书重明在未修符道之前,是个剑修,可惜他于剑道上实在没有天赋,学了十多年也未能成功筑基。   后来他改修符道,从此修为一日千里,还得以拜入文圣门下,如今已是元婴巅峰,半只脚踏入化神境界。   提及旧事,子书重明面上笑意淡了些许,心中一阵钝痛,他垂首,目光一瞬间失去焦点。   他已经修为大成,可那个人...却永远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了。   “这世上,又有几人会不愿做师尊弟子。”子书重明再抬头,神色已然恢复如常。“恰好凌霄剑宗琼华峰首座明霜寒化神,按礼数,书院需派遣学子前去道贺。到时同剑宗说明一二,若那弟子愿意,带回书院便是。”   “甚好。”文圣笑呵呵道,他收了钓竿,提起空荡荡的鱼篓,“既然来了,便同我手谈一局,叫我看看你这些日子可有长进。”   直到日暮时分,子书重明才离开孤岛。   上阳书院最北,眠山居外,枫叶不合时节地染上霜红,连绵一片,枫红似火。   树下石凳上,坐着一位身着鹅黄衣裙的美人,她柳眉微蹙,唇不点而朱,肌肤雪白,眼波流转之间仿佛有水光荡漾,楚楚可怜,叫人一见便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惜。   “重明。”见了子书重明,美人当即起身,露出一个微笑,刹那间仿佛有百花盛放,美不胜收。   相比之下,子书重明的态度就显得太过冷淡:“你来此,有何求。”   桃夭乃是妖族,原身为一株桃树,上阳书院有教无类,无论人妖皆可入门下修行。桃夭如今便和族人一起托庇于上阳书院之中。   “我只是来看看你…”桃夭有些委屈。   “既然看过了,便走吧。”子书重明丝毫不为所动。   “不…”桃夭捧起盛了糕点的白玉盘,“我今日做了些桃花糕,送来与你尝一尝。”   她神情殷殷,若是寻常男人,定舍不得拒绝这样的美人。   偏偏子书重明神情还是那样冷淡,眼中没有丝毫波动:“不用。”   “我记得...你从前,最爱吃我做的桃花糕了。”桃夭低头,为他这样疏离的态度难堪。   “你也知,那不过是从前。”子书重明语气漠然。   听到这句话,桃夭下意识地捏住白玉盘,指尖发白。   子书重明看向她:“若你此来只为此事,便回去吧。”   “等等!”见他转身,桃夭心中一急,扬声道,“重明,今年秋天…我…我陪你一起去小苍山可好?”   她语气中满是恳求,竟显出几分卑微来。   子书重明身形一顿,随后斩钉截铁道:“不必。”   他扔下这两个字,转身要往眠山居内去。   桃夭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两行清泪自脸颊滑落,她含泪道:“重明,那个人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魂飞魄散,形神俱灭!你沉溺于旧事不肯走出,年年前去小苍山祭拜,又有何用!”   子书重明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面上在这一刻仿佛覆上了一层僵硬冰冷的面具。再开口,他语气森然:“这一点,我比你清楚。”   因为这是他,亲手造下的罪孽。   是他亲手害死了这世上,最爱他的人。   “那你为何还要执迷于一个永远也不会再回到你身边的人,这般自苦,有什么意义!”桃夭哽咽,如梨花带雨,美人便是哭起来,也是极好看的。   为何你只记得一个死人,却看不见一直守候在你身边的人么?   她痴痴地望着子书重明的背影,眼中满是幽怨。   “这一切,与你无关。”子书重明走进了眠山居中,他身后,雕花木门缓缓合上。   “怎么会与我无关...”桃夭手中的白玉盘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樱色的桃花糕滚了一地,沾上尘泥。   她抬头望着树上仿佛烈焰一样燃烧的枫叶,喃喃道:“你一开始爱的,不是我么...”   纵使你更早遇见她,可你心中爱的,不还是我吗?   一片枫叶自枝头飘落,桃夭缓缓抬手,那片叶子便落在她掌心。她将枫叶拿在眼前,眸中也映出霜红之色。   你对她念念不忘,不过是为着心中难解的愧疚罢了。   一个魂飞魄散的死人而已,两百年忘不掉,那就三百年,四百年,总有一日,你会将她彻底忘了。自始至终会陪在你身旁的,只会是我。 第8章 是夜,月明星稀,谢微之斜……   是夜,月明星稀,谢微之斜倚在树枝上,手中拿着骆飞白孝敬的好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   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薄纱,在这般朦胧月色中,谢微之的神情仿佛也变得柔和许多。   树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两个人,宋翊和骆飞白一身臭汗,却没有力气捏一个清水决清理一下。   午后谢微之叫骆飞白与宋翊切磋练习之时,他还颇不好意思地问了一句:“以我的修为,对阵宋师弟是不是有点儿欺负人啊?”   谢微之赞同地点头,下一刻便成全他,封了他几处经脉,将他修为压制在与宋翊相同的炼气七层。   宋翊这些日子被谢微之鞭策着日日反复耗尽灵气练剑,用起浮游步来比骤然被封修为很不适应的骆飞白还要轻松一些。   不过最后这两人也没有一个还有力气站起来,双双躺在草地上气喘如牛。   一根发丝也没乱的谢微之居高临下瞧着这一幕,心情甚好地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底下两具‘尸体’听了这句话,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前辈,能将我修为解开了吗?”缓过气的骆飞白拖长声音,有气无力地请求。   解开修为,他便不会累成这副狗样子。   “解开作甚。”谢微之懒洋洋地回答,“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你们学会浮游步之前,你的修为还是封着的好。”   在学会浮游步之前,这两人连密林也不必出了。   骆飞白听她这样说,顿时眼前一黑。习惯了筑基期的修为,如今这样简直就像背着一块巨石练剑。   这位哪是什么前辈,分明就是魔鬼啊!   转眼便是半月,骆飞白同宋翊的浮游步磕磕绊绊,逐渐也入了门。两个人日日被谢微之坑害着,彼此间更多了一分同病相怜的兄弟情。   暮色四合,谢微之躺在树上,从她的角度,能隐隐看见远处琼华峰山巅千年不化的霜雪。   许是这些日子过得太清闲,她心中竟奇异地升起一点怅然。谢微之打了个哈欠,向树下问道:“小骆,还有酒么?”   “最后一坛了。”仰躺在草地上的骆飞白有气无力地回答。   他慢吞吞地坐起身,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比起之前更精致小巧的酒坛,用力向上一扔。   谢微之伸手接住,口中笑道:“多谢。”   和骆飞白并排躺着的宋翊歇了一口气后,又缓缓站了起来,拿起地上的木剑。   “你还要练剑?”骆飞白已经不想动弹了。   “今日还未曾练剑。”宋翊抿着唇,侧脸的线条很是坚毅,“于剑法上,不进则退。”   对于他的刻苦,骆飞白实在很佩服,这一点,他是完全比不过宋翊的。   若非宋翊灵根太差,他如今绝不止是炼气七层的修为。   同宋翊一起修行这些日子,骆飞白被感染着,也勤奋了不少。   盘坐在地上的骆飞白瞧着宋翊使出的飞鸿剑法,忍不住道:“虽然你的飞鸿剑法练得极好,但这剑法的品阶实在太低,不如我送你一门玄阶的剑法可好?”   对于骆飞白这样的内门弟子来说,一门玄阶的剑法并不算稀罕。   没等宋翊说话,树上传来一声轻笑:“剑法,也并不是品阶越高,便越好。”   “前辈说得不错,可飞鸿剑法,恐怕到了筑基之后,便不适合继续用了。”骆飞白仰起头。   树上,谢微之握着酒坛,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晕红,双眸半阖,乌黑的发如瀑垂下,素衣白裙,恍然如仙。   “飞鸿剑法作为凌霄剑宗入门剑法,其实是脱胎于当年琼华峰琼华真人的天阶剑法,洛神。”谢微之徐徐说道。“飞鸿剑法便是由其中七式简化而来。”   听她这样轻描淡写地将堪称剑宗秘闻的事情说出,骆飞白与宋翊面面相觑,他们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练好了飞鸿剑法,再学洛神,自是事半功倍。”谢微之带着酒意呢喃。   若是剑宗弟子知道这件事,大约不会有那么多人在入门不久后就将飞鸿剑法弃之不用。   骆飞白和宋翊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狐疑。   他们原以为谢微之并非剑宗弟子,但若她并非出身凌霄剑宗,又怎么会知道这等剑宗秘闻。   “前辈,难道您是七大主峰的亲传弟子?”骆飞白小心问道。   “我可不是你们剑宗的弟子。”谢微之带着三分酒意,轻笑道。   夜风拂过,树梢枝叶沙沙作响,密林中一片寂静,只听得蝉鸣不停,扰人心烦。   谢微之突然睁开眼:“今晚月色真好。”   骆飞白和宋翊瞧着未曾得见月光的夜幕,面面相觑。   谢微之扔了酒坛,抓着青竹自树上一跃而下:“便教你们一式剑法好了。”   未等两人回应,她运转灵力,纵身腾跃,青竹上汇聚莹莹灵力,衣袂翩然,一招一式利落洒脱,宋翊与骆飞白盯着她的身影,一瞬也不敢分神。   翻身落地,青竹狠狠劈下,剑锋锐利,掀起一片无形气浪。下一刻,她身前一片树木轰然倒塌,手中青竹承受不住灵力,瞬间粉身碎骨,看得骆飞白眼皮一跳。   谢微之慢吞吞地抬起头,眼神迷蒙:“好像...有点晕...”   宋翊和骆飞白一惊,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扶住她,谢微之这才险险站住。   闻着从她身上传来的那股浓郁酒气,骆飞白松了口气:“只是喝醉了。”   宋翊的眉头却没有松开:“之前,前辈没有喝醉过。”   那么多天都没有喝醉,怎么偏偏今日醉了?   骆飞白有些心虚地解释道:“我忘了,之前都只是果酒而已,今日这一坛,却是烈酒。”   “前辈看起来挺能喝的,没想到这一坛就把她放倒了...”骆飞白挠头。   “你们好吵...”谢微之推开两人,勉强站直,左看看宋翊,右看看骆飞白,她皱着眉,“奇怪,怎么这么多星星?”   骆飞白好笑道:“前辈,你喝醉了。”   “小白,你什么时候会说人话了。”谢微之拍着骆飞白的头,醉眼朦胧道。   骆飞白被她撸狗似的手法拍得脖子一缩:“前辈...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喝醉了不会连人都不认识了吧?   “小白嘛。”谢微之答得干脆。   没等骆飞白松一口气,谢微之又道:“你不就是我养的小白么。小白乖,姐姐给你买骨头吃——”   骆飞白一言难尽地看向宋翊:“这是什么意思?”   “前辈她,可能把你当自己养的灵犬了。”宋翊干咳一声,移开目光。前辈这样一说,他还真忍不住把骆飞白和灵犬重合在一起。   实在是…很像!   “我这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哪里像狗了?!”骆飞白悲愤道。   谢微之皱着眉:“小白,你的叫声怎么这么奇怪?”   她拎住骆飞白的衣领,轻而易举就将他举了起来:“小白,你叫一声?”   骆飞白艰难地转向宋翊,露出求救的眼神。   宋翊避开他的目光:“师兄,不如你就顺前辈的意叫一声?”   这怎么行,他堂堂七尺男儿...   等了半晌的谢微之不耐烦了,她用力晃了晃:“小白?”   骆飞白感受到一阵窒息,终于,他妥协地低头,屈辱地叫了一声:“汪!”   谢微之终于放心了,摸摸骆飞白的头将他放下,又看向宋翊。   “喵喵啊,你怎么也不出声?”   原来还猫狗双全啊。   骆飞白幸灾乐祸地看向宋翊,前辈说得对,好兄弟就是要有福同当有难同享啊。   谢微之拔了根狗尾巴草在宋翊面前晃了晃:“喵喵?”   这便是现世报了。   宋翊一脸菜色,心知骆飞白不会出手相助,良久,终于憋出一声:“喵。”   旁边的骆飞白笑得捶地,宋师弟这张脸,喵这一声真是笑果明显。   见猫狗都正常,谢微之好像放心了,她缓缓打了个哈欠,歪歪扭扭地走到树下,靠着树坐了下去。   夜风拂过,骆飞白看向宋翊,压低声音道:“睡着了?”   宋翊看着谢微之,好一会儿,才谨慎地点了点头。   骆飞白长出了一口气,可算是结束了。   夜色浓稠,谢微之又做梦了。   这一次,她梦见了那个两百多年前,在龙阙域与她初遇的男人。   彼时的明霜寒还不是无情剑尊,不是琼华峰首座,他只是个初入金丹的寻常剑修。   而那时的谢微之,二十三岁,金丹破碎,道途尽毁。   二十余载岁月,于她最重要的事,不过是修炼。一朝金丹破碎,她二十三年的努力都付诸流水,谢微之失去了所有,也终于放下了心中执迷。   余生不过三百载,谢微之离了自己的宗门,打算游历山水,最好搞个对象,这才不负活这一生。   行至龙阙域,于小秘境中,谢微之初遇浑身浴血,与灵兽对峙的明霜寒。   本着助人为乐的原则,谢微之顺手与他一起解决了这只灵兽。   ‘多谢。’他生得实在很好,如高山之巅永不融化的霜雪,凛冽冰寒,便是向谢微之道谢时,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当时谢微之还在心中感慨,这人真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秘境危机四伏,二人便暂时结伴而行,谢微之才知道,这是明霜寒结丹之后,第一回 外出历练。   他与师父两人住在琼华峰二十多年,如今才被允准下山。   也是因着这个缘故,他七情淡薄,不似常人。   谢微之想,这样教出来的弟子,怪不得像块石头。   可不久之后,谢微之便知道,明霜寒不是石头。他只是个普通人,他也会笑,也会怒。   当谢微之举着烤肉递到他嘴边,为他唱一曲歌谣时,他也会微微勾起唇角,神情柔和。   谢微之遇险之时,他不惜独闯龙潭虎穴,屠尽邪道修士,带着一身伤痕,将她抱在怀中。   他是谢微之那么多年来遇见的第一个,对她那样好的人。   可当时的谢微之不知道,明霜寒继承的是琼华峰一脉的无情剑,更不知道,无情剑大成者,断情绝爱,亲友爱侣,皆可弃之。   他记得他们之间所有的回忆,他记得自己‘爱’她,可她再也不会在他心上。   往日的赤诚真心,最后都化作最锋锐利刃,将谢微之的心,刺得鲜血淋漓。 第9章 谢微之睁开眼,天边隐隐泛……   谢微之睁开眼,天边隐隐泛白,朝阳挣扎着要从云端跃出,草叶上朝露莹莹,她靠着树,缓缓露出一个笑。   真好啊。   谢微之想,自己大约在凌霄剑宗留得太久了些,既然已经说了最好不见,那便还是离得远远的才好。   “前辈,你醒了啊。”骆飞白讪讪地凑上前认错,“昨晚那坛不是我平常喝的果酒,是烈酒...”   谢微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怪不得你,没事,偶尔醉一场还挺痛快。”   这全怪她自己,忘了如今身体并非是因为喝了几十年烈酒而千杯不醉的。   “我昨晚喝醉了,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谢微之看向两人,她记得自己一向酒品不差,应当不会发疯。   宋翊和骆飞白对视一眼,有志一同地摇了摇头。   谢微之眼神有些狐疑:“真的?”   “自然是真的。”骆飞白搓了搓手,扯开话题“不过前辈昨夜说要教我们新剑法,还亲自演示一二...”   他嘿笑两声,引得谢微之挑了挑眉:“你倒是会顺杆爬。”   “前辈谬赞,谬赞。”骆飞白含羞道。   谢微之弹指赏了他一个脑瓜崩,只道:“取两枚玉简来。”   骆飞白赶紧从储物袋中取出玉简,殷勤地奉上。修真之人记录功法,自然不会用寻常纸笔,一枚玉简便足以录下许多内容。   神识刻画,也不过两刻钟长短,谢微之便将这两枚分别扔给了骆飞白和宋翊。   宋翊小心地将玉简收起,骆飞白却第一时间探入神识查看,他有些疑惑地抬头:“前辈,为何在第一式之后,会有禁制?”   “以你二人的修为,能学会第一次便算不错了,待日后修为晋升,这禁制自然会解开。”谢微之答道。   “不知前辈这是什么剑法?”宋翊闷闷问了一句。   “随便。”   骆飞白满脸疑问地抬头:“什么?”   “这剑法的名字,正是随便。”谢微之理所当然答道。   宋翊和骆飞白都在对方眼中看到相似的无奈。   不过谁让她是前辈,当然只能她说了算。   骆飞白抱拳行礼:“多谢前辈赐下功法,不过飞白早有师承,不能称您一句师父。往后前辈有何吩咐,只管开口,只要飞白能做到,绝不推辞!”   他难得正经一次,此时方显出凌霄剑宗内门弟子应有的气度。   宋翊也俯身行礼,却没有多说什么。   谢微之受了他二人一礼,道:“萍水相逢,也算缘分。”   她抬头看了看天,对宋翊道:“也是时候回去了。”   宋翊双眼沉静,对骆飞白道:“师兄,再会。”   骆飞白洒脱笑笑:“师弟,希望我能早日在内门见你。”   谢微之转过身,忽地又想起什么一般回头:“骆飞白,修仙之人,最重心境。”   这是谢微之第一次这么正经地唤他名字,骆飞白当即一怔,前辈...是看出了什么吗?   她难道看出了自己,修为困于筑基四层,已经数月不得寸进?   心神激荡,骆飞白忍不住问道:“前辈,若你修仙路上遇一同道,处处胜于你,无论你如何努力,都只能屈居他之下,每每挑战都是失败,你当会如何!”   说到此处,骆飞白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嘴角抿成一线:“倘若明知是失败,倘若永远不能胜过那人,当如何?!”   骆飞白入门三年,因为是上品灵根,直接被选入内门,可惜与他一道进入内门的,还有一个灵根比他好上一分的少年。   那人不仅灵根略胜于他,修行速度也胜过他,任骆飞白怎么努力,都不能超越他。   不同于外门一年一次的大比,内门弟子每个月都有一次比斗,前百者入试剑榜,低位可向高位挑战,取而代之,若无人挑战,则位次不变。   三年之中,骆飞白向榜首挑战了二十余次,却无一次胜出,他永远都是试剑榜第二。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剑宗内外都传开骆飞白万年老二的名声,谁都知道,他永远是第二,他永远胜不过那个人。   甚至到了如今,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这样认为。   如果做不到,那不如放弃?   总好过耗费无数心力,却一无所获。   到今天,骆飞白已经连续三个月未曾向试剑榜首发起挑战。   “你要胜过的,不是别人。”谢微之脸上没了笑意,“你要胜过的,是自己。”   “骆飞白,你的心魔,是你自己。”   眼看着谢微之与宋翊的身影在自己眼前慢慢走远,骆飞白怔愣在原地,表情茫然。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么?   *   剑宗山门处,谢微之与宋翊自密林回来时,正有数十个身着青衣弟子服的剑宗外门弟子站在湖边,为湖中莲花生长施法。   柳茵茵也在其中,她错眼看见宋翊,面上一喜,对身旁女修耳语两句,便急急向他跑了来。   “宋师兄!”柳茵茵面上晕着浅浅的绯色,很是娇俏可爱,她眼中几乎全是宋翊,“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我去了小院好几次,都未曾见到你。”   “这半月,我随前辈去密林历练。”宋翊简单答道。   柳茵茵这时候才注意到他身边的谢微之,低声唤了一句:“前辈。”   她还记得自己之前将谢微之认作是新晋弟子,觉得她毁了宋师兄凝神草,说话很是不客气,此时不免觉得赧然。   谢微之并没有将之前的事放在心上,笑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哦,明长老入化神,各大宗门都会遣人来贺,三日后便是仪式,我和师妹们是接了宗门任务来催发莲花生长的。”柳茵茵解释道。   既然要迎客,总不好山门处的湖泊都没有一点颜色。   原是如此,谢微之向她点点头。   柳茵茵还想同宋翊说些什么,宋翊却直接向她告别,所有的话又只能咽了下去。   谢微之看着小姑娘一脸神伤,心中暗自叹息,只是这感情之事,她没有资格多说什么,只怕一个不小心便是好心办了坏事。   摇摇头,谢微之同宋翊一道向弟子峰去。   回到小院,宋翊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查看已是蔓蔓翠意的葡萄架。   半月没有浇水,原本生机勃勃的葡萄藤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好在弟子峰上的灵气怎么也比凡世强,才撑到了如今。   宋翊顾不得许多,当即为葡萄藤施了灌溉苗木的甘霖诀。   一场小小雨露之后,阳光下葡萄藤摇晃着叶子,青翠欲滴。   谢微之背着手抬头:“还要好几个月才能结果啊。”   看来她是吃不到葡萄了。   宋翊沉默一瞬,道:“若是前辈愿意,只需两三个木系的法术,便能催熟葡萄藤。”   “不用了。”谢微之对他摇头。   “那样,便没有意思了。”她脸上的笑是宋翊看不懂的怅然。   宋翊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看着谢微之走进竹屋。   他回过身,看着葡萄架,眼中满是茫然。   他不明白。   纵使他听了谢微之的话,种下了葡萄,抓了灵兔,甚至也尝过骆飞白酿的灵酒,他终究还是不明白这些有什么意义。   他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谢微之在这一刻,是孤独的。   从衣袖中取出那朵照夜白——正是密林中谢微之亲手摘下的那一朵,宋翊半跪下身,小心翼翼地种在角落。   照夜白生命力顽强,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能开遍整个小院。   不知为何,宋翊微微牵起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只是因为甚少做出这样的表情,面容不由显得有些僵硬。   若是前辈看见照夜白长满院中,想必会很开心吧?   是夜,天降骤雨,狂风大作,惊雷声声。   种在小院角落中的莹白花朵被风雨打得垂下头去,枝叶伶仃,很是可怜。屋檐下雨落如珠帘,宋翊抱着剑盘坐在廊下,难得没有修炼,而是在雨声中安然入眠。   竹门吱呀一声,迎着风雨慢慢打开,谢微之缓步走出,远目望去,大雨瓢泼而下,模糊了视线中的所有景物。   她从宋翊身边走过,丝毫未曾叫他察觉。   走入雨中,灵气在身外撑起无形的屏障,没有一滴雨落在谢微之身上。她走得很慢,山路泥泞,她的裙角却洁白如新,不惹尘埃。   山巅之上,谢微之孤身立于雨中,天地浩大,她的身形显得异常单薄,素白的裙袂飘扬,似乎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两百多年了啊...”谢微之仰起头,面上是绝不会显露于人前的神伤。   她终究是活了下来,只是这世上,又有谁,会为她的生而欢喜?   而你,如今又在何处?   伸手招来一片竹叶,谢微之将那片竹叶放在唇上,大雨中,轻柔的旋律乘着风飞远,又淹没在细密连绵的雨声中。   琼华峰,剑炉之中,玉简投射出金色的文字浮在空中,明霜寒微微仰着头查看,眉眼冷峻。   耳边依稀能听得磅礴雨声,他不知为何竟感到一丝烦躁自心底升起,这情绪来得莫名。   化神之后,剑心重铸,究竟是什么意思?   自入化神以来,多日来无论怎么修炼,灵气都如泥牛入海,丹田之中毫无动静。这让明霜寒很不明白,他从来都是天才,尤其顿悟无情剑之后,从来没有这种修为停滞的烦恼。   琼华峰一脉中,修习无情剑诀的修士并不多,也唯有当日的祖师琼华真人突破了化神,余者皆在化神之下便陨落。   只是琼华真人生于数千年前,便是凌霄剑宗对她的记载,也不过只言片语。到了如今,纵览宗门上下,再无人能指点化神期的明霜寒。   正在此时,悬在一旁的秋水剑一震,剑上灵光闪过,它忽然飞到了明霜寒身边,铮鸣两声。   明霜寒收了玉简,放在身旁,这才接住秋水剑。秋水剑乖顺地待在他手中,不再发出声响,但其上流光明灭,煞是好看。   明霜寒神情蓦地柔软下来,一身冰雪仿佛也在此时融化些许。   他抚着秋水剑,那剑身上有一道被折断的痕迹,若是不凑近细瞧,几乎看不出来。   “不知你的主人,此时在何处...”   明霜寒喃喃道,下一刻,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一处,有股让他陌生的悸动突兀升起。   真是太奇怪了…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   黑暗中响起一声悠悠的叹息,不知是因何而起。 第10章 凌霄剑宗山下,清风坊市。……   凌霄剑宗山下,清风坊市。   湛晨黑着脸走进符文店铺中,他穿着一身上阳书院的玄色弟子服,脸上尚且有一些少年的锐气,长发用玉冠高高束起,像极了一个人。   走上前重重一拍柜台,湛晨冷眼看着柜台后的老掌柜,不客气地问道:“常宇呢!”   店内几个小伙计见他来势汹汹,不自觉地瑟缩一下,这少年莫不是来找茬的?   老掌柜只看他一身弟子服便知其身份,未曾露出惧色,抬手作揖道:“我家主人正在楼上,公子想见,请随老朽来便是。”   湛晨冷哼一声,没有多说什么,跟上他的脚步。   二楼静室之中,中年男人盘腿坐在软榻上,,面色晦暗,双目紧闭。   大门打开的瞬间,他立时睁开眼,眸中沉沉,越过老掌柜看向了他身后的湛晨。   “常宇,你原来还没死呢,果真是祸害遗千年!”湛晨被他这样阴冷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舒服,忍不住嘲讽道。   原来这中年男人就是湛晨要寻的常宇。   只见他冷笑一声,一道灵力从手中挥出,室内忽然狂风大作,老掌柜默默向一旁退开一步,这些灵力便尽数扑向湛晨。   湛晨面色微变,脚下一踏,阵纹亮起,立时召出一支画笔,其上光芒闪烁,颇是不凡。他握住画笔,于虚空重重画下一笔,这才挡住常宇的灵力。   不过湛晨显然不是常宇的对手,即使有符文抵抗,他也连连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小小金丹,也敢在本君面前大放厥词。”常宇冷笑一声,“湛晨,这里可不是书院,没有子书重明护着你!”   少年悻悻地收回画笔,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没有再说什么挑衅的话。   常宇看似病弱,却是实打实的元婴修为。同为上阳书院学子,按规矩,湛晨该叫他一声师兄。   大步走到桌边坐下,湛晨直接问道:“此番凌霄剑宗明剑尊化神,大师兄遣我前来道贺,他交代此番若是剑宗同意,便将你说的那个少女带回书院。”   他斜着眼看常宇,若是知道大师兄要的人是什么模样,什么名姓,他才不会来见这个心胸狭窄的小人。   湛晨之所以瞧不上常宇,其中的缘故正在于子书重明。   在子书重明来到上阳书院之前,常宇也算书院中的风云人物,未满五十便突破金丹,于符文一道甚有天赋。他拜入上阳书院,一心想成为文圣座下亲传弟子。   但在子书重明出现之后,上阳书院就再也没有人可称为天才,所有人都被他衬托得黯淡无光。   常宇一直骄傲于自身天赋,却在子书重明面前输了个彻底。他心中不忿,多次找机会针对子书重明,但每每与他作对,都被轻易化解,最后出丑的反而是自己。   去年书院秋猎,常宇为胜过子书重明,强行猎杀境界高于自己的灵兽,若非子书重明出手相救,他险些丢了自己性命。   郁郁之下,常宇,选择离开青崖域养伤。   而湛晨,是如今上阳书院首席,书院上下众所周知的子书重明的头一号迷弟。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向人科普子书重明的丰功伟绩,并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吹捧子书重明。   所以,面对屡屡向子书重明找茬的常宇,他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的。   常宇之所以那么积极地将谢微之画下的符篆送回书院,为的也正是她表现出的天赋,足以与子书重明抗衡。   他不能做到的事,或许这个少女能做到。他要让子书重明,也尝尝失败的滋味。   “明日,我同你一道上凌霄剑宗。”常宇冷然道。   湛晨皱了皱眉,看常宇这架势,他想得了信息自己找人是不太可能了。   虽然他不想和这个阴险小人一道,但在湛晨心中最要紧的,还是将大师兄交代的事办好。   大师兄难得吩咐他做事,绝不能办砸了。   也不知常宇口中的少女有什么特殊之处,竟要大师兄亲□□代他将人带回去,湛晨不是滋味儿地想。   *   明霜寒的化神仪式办得很盛大。   一些小宗门中,一派掌门也不过元婴修为,化神期的修士,在修真界几乎可以横着走。宗门内多一位化神修士,实力也就更强一分,何况明霜寒还是以战力出众著称的剑修。   凌霄剑宗是修真界最强的宗门之一,各大灵域的宗派当然都要给些面子,前来道贺一二。   只见天边被宝光染成绚烂之色,摘星阁、聆音楼、太衍宗、上阳书院、药王谷等是修真界的庞然大物,此番都遣人来贺,态度热络有礼,剑宗弟子看在眼里,不觉与有荣焉。   仪式设在琼华峰上,但就算是相隔较远的弟子峰,远远也能感受到这份热闹。   琼华峰不小,只是凌霄剑宗仅外门弟子就有万人,空间实在不足。   不过如宋翊这样的外门弟子虽不能到琼华峰上赴宴,但宗门执事在试剑广场设宴,与外门弟子同贺。   谢微之并不是剑宗弟子,当然也不会厚着脸皮去蹭这顿饭。况且真要算起来,以她和明霜寒的过节,他化神,谢微之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要高兴。   阳光透过葡萄架上的枝叶漏在谢微之脸上,身下躺椅慢吞吞地摇着,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手腕上一股灵力成气旋环绕,这正是一个阻止灵气入体的禁锢法术。这样的法术,常常是用作宗门惩戒犯错弟子的手段,谢微之却把它用在了自己身上。   琼华峰上,掌门清虚子亲自将七大主峰琼华峰首座的信物交给明霜寒。琼华峰一脉仅有明霜寒一人,但此前他元婴修为,继承主峰首座并不能服众,如今才是名正言顺。   观礼之后,多数宗门在当晚便选择离开,不过湛晨所带领的上阳书院弟子,却多留了一日。   昨日乃是为明剑尊道贺,如何能在当时向剑宗开口索要一名弟子,这实在太过失礼。   常宇也明白这个道理,是以多等了一日,才同湛晨一道前往掌门所在凌霄峰主殿,向剑宗掌门清虚子说明了情况。   “...便是如此,那少女于符篆一道天赋实在惊人,不过才引气入体便能画出这样完美的符篆。”常宇在清虚子面前,是个进退有度的后辈,“便是修炼晚了些,假以时日,也可为符道大师。”   常宇之所以称谢微之修炼晚,是那日见她已十五六岁模样,修为才引气入体。   修真界本土的修士都是七八岁便开始修炼,众仙门也会每过几年派遣弟子前往凡世探查孩童灵根——七岁以后,灵根便能被检测出,因此少有十五六岁才入仙门修炼的例子。   清虚子点头道:“原是如此。”   “此事也好办,倘若那弟子愿意,你们尽可将她带走,来日上阳书院再多一位符道天才,也是一段佳话。”清虚子笑得温和,“只是她若是想留在剑宗,也望二位不要强求。”   一席话尽显大宗风度。   常宇连忙俯身行礼,他道:“谨遵清虚掌门教诲,我等一定尊重那弟子的意愿。”   清虚子这才点头:“剑宗外门弟子众多,相貌姓名都记录在册,你们可去外门执事峰执事堂长老处翻阅名册,应能寻到人。”   常宇和湛晨谢过清虚子,退出殿外。   “喂,那弟子究竟有多好的天赋,竟然值得大师兄发话?”湛晨看向常宇。   常宇瞥他一眼,冷冷道:“至少强过你十倍。”   湛晨看着他的背影,不屑地撇了撇嘴,他才不信。   作为上阳书院弟子首席,湛晨对自己的天赋还是很有自信的。强过自己十倍?常宇以为那是大师兄么?!   如大师兄这样惊才绝艳的天才,千年也未必会有一个! 第11章 内门,试剑台。……   内门,试剑台。   一旁竖着一块朴实无华的石碑,但它对于剑宗意义非凡。   只见石碑上刻着试剑榜三字,内门前百位的弟子姓名均在其上,暗光闪烁。   骆飞白负手站在石碑前,衣角有被朝露浸湿的痕迹,他抬着头,面上并没有什么笑意,少年青涩的脸庞竟难得显出一股深沉来。   他的名字在第二行,骆飞白三个字,被练云深死死压在下面,一连三年,从无改变。   练云深的灵根比他好上一点,悟性比他高上一点,修炼速度也比他快上一点,这一点点加起来,骆飞白便永远赢不了练云深。   真的赢不了么?   晨风吹鼓起骆飞白的衣袖,还是说,是他自己都失去了再挑战练云深的勇气?   如果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赢,那么他怎么能做到?   “那是谁?”少女如黄鹂一样清脆婉转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是骆师兄,就是每一次都排试剑榜第二位的骆飞白,骆师兄。”有人开口解释道,后半句话特意压低了声音。   “第二啊...”少女有些兴致缺缺,她今年刚入门,对内门诸事并不了解,转而问,“那第一呢,第一是谁?”   “第一是练云深练师兄,他可是内门这一辈最出众的弟子...”   少女们叽叽喳喳的议论都被骆飞白听在耳朵里,不错,有了第一,谁还会关心第二人是谁。   “骆师兄都已经三个月没有来过试剑台了,怎么今日又来了?”   “难道他今日是打算再挑战练师兄?”   “骆师兄还没放弃么?输了这么多次,我还以为他已经认命了。”   “其实第二也不错,左右又争不过练师兄,何必做无用功呢。”   ……   他们说得不错,骆飞白想,第二其实也不差。可是,他偏偏想要看看第一的风景。   时间快要到了,试剑台周围聚集的内门弟子越来越多,每月一次的比斗,本是众人观摩学习的绝佳机会。   “是练师兄!”   “练师兄来了!”   人群突然一阵骚动,骆飞白转过身,只见人群缓缓分开,一个人自其中走了上前。   比起骆飞白的鲜活,练云深显得木讷许多,相貌也并不如何出色。他右手缠着厚厚的白色布条,除了背上那把剑,一身再没有什么别的装饰。   他像一个剑客,一个真正的剑客。   “师兄。”骆飞白微笑着看向他。   练云深沉默一瞬,才道:“你来了。”   骆飞白点了点头:“我来了,今日,还要请师兄多多指教。”   高悬在广场上的铜钟被敲响,内门长老领着两个监察弟子自云端踩着点儿到场。踏上试剑台,他拢着袖子道:“今日试剑,点到为止,不可故意伤人。”   这也是每次都老生常谈的话了,说完这句,鬓发带着霜色的长老也并没有再多废话,走下试剑台。   骆飞白看向练云深,眼中仿佛有烈火熊熊:“弟子骆飞白,请战练云深练师兄——”   刹那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逆光而立,骆飞白战意凛然。   练云深取下背后长剑:“请。”   两人齐齐飞身,一左一右落在试剑台上,成对峙之势。   自储物袋中召出灵剑,利刃出鞘,骆飞白握剑在手,先声夺人向练云深袭去。   练云深身形不动,手中长剑并未出鞘,抬手便挡住骆飞白这一击。   骆飞白于空中转身,剑尖向下刺去,练云深退后两步,手中的剑终于也出鞘,抵住他的剑刃。   目光隔空错过,练云深忽然觉得骆飞白比起往日,实在有些不同。   试剑台上刀光剑影,眨眼间两人便过了数十招,台下刚入门的新弟子瞧着,只觉目不暇接。   骆飞白打得很畅快,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痛快地用过剑了。   每回同练云深交手,他总是在想,练云深下一招会出什么,自己要怎么躲开他的招数,又要怎么做才能反击。   这一次,他什么都不想。   “你换了身法?”又一次错身时,练云深突然开口。   “不错。”骆飞白爽快答道。“如何?”   “很好。”练云深赞了一句,手中剑招只强不弱。   全力而为,这是对对手最大的尊敬。   今日的骆飞白也的确比之前都难以对付,但只是如此,要赢他,还不够。   剑身灵光大作,练云深飞身向前,如一道青色剑芒刺向骆飞白。   “这是惊雷剑法第十一式!”有弟子惊呼道。“没想到练师兄已经将惊雷剑法练到了如此地步!”   连内门长老也忍不住点头,对身旁监察弟子道:“云深这孩子着实不错,只差一步,他便能悟出剑气了。”   这一剑来势汹汹,直面其威力的骆飞白在这一刻,却是非同寻常的冷静。   他好像又回到了密林之中,谢微之手中的青竹从各个角度刁钻地落在他和宋翊身上,怎么也躲不开。   那么这一剑,他能躲开么?   骆飞白想,可以。   他可以躲开。   身形如鬼魅一样向一旁退去,练云深的剑如影随形,身后是试剑台边缘,若是落下,便算作输了。   所有人都看见,剑尖已经落在骆飞白的咽喉。   果然,骆师兄又输了,练师兄还是当之无愧的内门第一。   但一直关注着两人的内门长老却轻咦一声:“不应该啊...”   只见留在练云深剑下的骆飞白缓缓消散,练云深瞳孔一缩,立刻转身,而骆飞白站在他身后,面上再没有笑意。   原来方才在练云深剑下的,不过是因为骆飞白速度太快而留下的残影。   “你们有谁看清了骆师兄怎么躲开的么?”   “这是什么身法?也太快了吧!”   “骆师兄是改练了身法吗?这和他之前用的身法完全不一样…”   骆飞白对上练云深的目光,举起剑:“师兄,请接我一剑。”   玉简中的法诀他看了无数次,每一个字都记在心中。随便剑法?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随便的名字,简直就像个笑话。   可在那个月色晦暗的夜里,骆飞白亲眼见到了那一剑之威,从此再也无法忘记。   仙路漫漫,你要胜过的,是你自己。   剑光落下,那一瞬如山岳倾倒,湖水倒灌,满场灵气炸开,掀起的气浪甚至逼得试剑台四周弟子纷纷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练云深只觉得有无数道剑光从四周封堵了他所有退路,无处可逃。   既然逃不掉,便只有正面相对。   灵剑浮在身前,他撑开护盾,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表情还是如平常一般无二的木讷。   气浪散去,试剑台上,练云深持剑半跪在地,而骆飞白还站得笔直。   一丝鲜血从唇边滑落,练云深拿手抹去,语气沉静:“我输了。”   “师兄,承让。”被那一剑掏空了灵气的骆飞白唇色有些发白,他明明很累,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轻松过。   试剑台旁的石碑上,被练云深三个字压了三年的名字,上移一位。   试剑榜首,骆飞白。   一道掌声响起,随后应和一般,试剑台周围的弟子,齐齐鼓起掌来。   这世上锲而不舍的人总是值得敬佩。   再说另一边,清虚子点了一名剑宗接引弟子带常宇和湛晨前去外门执事峰,经过试剑台,恰好目睹这一剑之威。湛晨忍不住感叹道:“不愧是凌霄剑宗!”   接引弟子略感得意地挺起胸膛。   战后,骆飞白从试剑台角落找回了被自己扔飞的剑鞘。他颤着手从地上捧起磕了一个角的剑鞘,欲哭无泪,十分后悔自己为了装逼随手扔了老婆衣服。   他抱着灵剑碎碎念道:“大老婆啊,你放心,我明天就带你去换新衣裳…”   不远处的练云深恰好将骆飞白一番话听了个全,顿时神情微妙,默默地收回本要迈出去的脚步。 第12章 外门执事峰,执事堂中。……   外门执事峰,执事堂中。   负责记录名册的长老听了常宇等人的来意,翻出几枚玉简,一一为他们搜寻符合条件的弟子。   不同女弟子的模样被神识投射在虚空,但翻遍玉简,却没有一个是当日画出符篆的少女,常宇的眉头越皱越紧。   “还是没有?”执事长老也不由得皱起眉,“我剑宗外门女弟子尽数记录在玉简之中,倘若还是没有,那阁下所寻之人,恐怕并非是我宗门弟子。”   怎么会?!   那少女不过方引气入体,绝不该是仙门世家子弟。若是散修,如何敢在方引气入体便外出历练?   怎么想,她都该是凌霄剑宗弟子才是。   “原来你连人家的名姓来历都不清楚。”湛晨忍不住嘲讽一句,引得常宇一道阴冷目光。   他心下暗自咬牙,早知如此,当日他就该将那少女留下,或者怎么也该将她的姓名来历问个清楚。   当日他是直接传书给了山长,湛晨此来虽是奉子书重明之意,一定也有山长的授意。   若是此女能拜在山长门下……   她或许是比子书重明更天才的存在,她是常宇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见到有希望胜过子书重明的人!   只要她能胜过子书重明,常宇便觉得无比痛快了。   只是事到如今,修真界疆域辽阔,他又到何处去寻这人?   是夜,小院门外传来突兀的敲门声,宋翊收起手里的剑,微微皱起眉头。   他看了一眼葡萄架下,谢微之正闭眼假寐,宋翊回头,上前打开了门。   “骆师兄?”他愣在原地。   骆飞白站在门口,一手撑着门框,故作潇洒地一拂头发:“师弟不请我进去坐一坐?”   宋翊连忙让开身,请他进门。   两个人并肩向院中行去,宋翊道:“听说今日师兄夺了试剑榜首,恭喜。”   修仙之人少有什么消遣放松,骆飞白胜了练云深的消息绝对是个大新闻,不到一天便传遍了凌霄剑宗上下。   宋翊今日午后去炼器堂取自己被修复好的灵剑,也听了一耳朵。   可惜他实在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一句恭喜被说得干巴巴的。   骆飞白并不在意,亲热地勾着宋翊的肩:“多谢多谢,这还多亏了前辈的指点。”   抬眼见到葡萄架下姿态悠闲的谢微之,骆飞白殷勤道:“晚上好啊,前辈。”   谢微之瞥了他一眼,也没有起身,懒洋洋地问:“你怎么有空来这里?”   骆飞白从储物袋中掏出一张木凳,自来熟地坐在谢微之身边:“这些日子多亏前辈指点,这回可算叫我当了次第一。”   他终于不是万年老二了,骆飞白略带心酸地想到。   “我这次去挖了几坛上好的灵酒,特地拿来孝敬前辈。”他拿出一个储物袋,双手奉到谢微之面前。   密林中相处那些时日,他是知道谢微之随身竟没有带有任何储物工具的。   这一点其实很是奇怪,骆飞白觉得,以谢微之展露的实力,修为恐怕在金丹之上。堂堂金丹真人,身上却没有储物袋,灵石法宝俱无,难道是遇上了什么凶险,所以才到了剑宗?   只是这些想法也只能在脑子里转一转,并不适宜开口询问。   “有心了。”谢微之笑了笑,接下了储物袋。   骆飞白看似大大咧咧,在某些地方倒是意外的心细。若是灵石宝物之类,谢微之不会收,她不缺这些。   但是换作骆飞白亲手酿的灵酒,倒是可以收下。   见她收了,骆飞白也心下一松,他仰头看着满布繁星的夜空,感叹一声:“好美啊——”   宋翊便也抬起头,星光之下,他的视线不自觉落在谢微之身上,她的侧脸莹润如玉。   宋翊心中一动,别开眼,的确是很美。   骆飞白的目光落在葡萄架上,忽又兴致勃勃道:“师弟这葡萄藤养得不错啊,再过两月结了葡萄,用来酿酒定然绝佳。”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养的?”谢微之笑问。   骆飞白讪笑一声,委婉道:“前辈大概是看着师弟养吧。”   谢微之随手捞了一旁新斩下的青竹枝,敲在他头上:“就你话多。”   她没用什么力气,骆飞白挨了这一下却还苦着脸卖惨。   笑闹一通后,骆飞白终于谈起了正事,他看向宋翊:“师弟,再过两日瀛洲秘境重开,你要不要同我们组个小队走一趟,正好为外门大比赚点灵石做准备。”   “也没有旁人,我叫上了练云深,三个人应该足够了。”骆飞白又补充了一句。“瀛洲秘境便是当日明剑尊顿悟无情剑的地方,这番前去,我们还能去瞻仰一下他当日顿悟后留下的剑气。”   他看向谢微之:“前辈也听说过吧?”   谢微之垂下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内门第一第二组队,这样的配置带宋翊,明显是骆飞白有意相帮。   宋翊抿着唇,一时说不出话来,骆飞白的善意叫他有些无所适从。   还是谢微之开了口:“去吧,你练了那么久剑法,总应该实战一二。”   宋翊闷闷道:“是。”   见他答应了,骆飞白又转向谢微之,挤眉弄眼地暗示:“前辈要不要也同我们一起走一趟,瀛洲秘境中天材地宝众多……”   “我的确要去一趟瀛洲秘境。”谢微之慢条斯理道,“不过不是同你们一道,我自己一人便足够。”   骆飞白不由遗憾地叹了一声,若是有前辈在,他们说不定能往秘境深处探一探。   至于谢微之独自前去瀛洲秘境一事,他极有分寸地没有寻根问底。   “太可惜了,我还想同前辈一起并肩作战呢。”骆飞白作遗憾状。   见宋翊木愣愣地站在一旁,骆飞白起身勾住他的肩膀:“来,师弟,师兄给你讲讲我今天是怎么赢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潇洒帅气——”   谢微之躺在竹椅上,面上含着浅淡的笑意。   瀛洲秘境啊……   没想到自己还有故地重游的一天,不过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   周天域,摘星阁。   云霄之上,楼阁以灵力悬浮空中,其上雕梁画栋,正像是凡世话本中常提到的仙人居处。   脚步声响起,斜卧在软榻上的男人抬起头,眼尾一抹绯红,一张脸生得比女子更妖艳动人。   看见来人,他笑了一声:“清觞,你今日怎么有空来寻我?”   来人一身蓝衣,神情冷淡,端方雅正,如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岭之花,和榻上的男人简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你这个时候,不应该在宗门内筹备合道大典吗?”九韶坐起身,嘴角微微勾起,眼尾那抹红痕显得越发妖冶。“如今我师姐终于突破元婴,也不枉你等了这么多年,我摘星阁与你聆音楼的这门婚约可算要履行了。”   摘星阁和聆音楼都是修真界中数一数二的大门派,原就世代交好,此番联姻,可称一句亲上加亲。   闻清觞没有接他的话头,径自走到桌边坐下:“我今日来,是有事想问过你。”   九韶挑了挑眉,眼神略深:“哦,不知是什么事,能叫你特意跑一趟。”   “我近来,总是梦见一些破碎的记忆。”闻清觞微垂下眼,似乎在出神。   这些时日来,他总是在做一个相同的梦。梦中,火红的嫁衣烈烈灼目,还有一双女子纯黑的眼眸。   “这些,可是我当年分魂渡劫之时留下的回忆么?”闻清觞无波无澜的眼,对上九韶的视线。   摘星阁以观星测命闻名修真界,也是修真界最大的情报买卖之处。   若是这世上有什么事连摘星阁都不知,那便放在整个修真界,都是秘密了。   而九韶,正是摘星阁少主。   “或许是吧。”九韶漫不经心地答道。   “不过凡世区区数十载,便是想起,于你有何意义?”   “凡人寿数只在短短几十年间,如今两百载倏忽而逝,便你的分魂在凡世有什么亲眷,如今也早已作古才是。”   “更何况,清觞,你是聆音楼太上长老,可不是什么凡人。”九韶意有所指。   闻清觞深深地看着九韶,不知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若你一定想忆起,我也可用摘星阁星盘,为你引溯旧事。”九韶又笑着提议道。“只要你觉得,需要。”   室内突然陷入了一片深重的沉默,良久,闻清觞才开口道:“不必。”   九韶笑容不变,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这个决定。   见闻清觞起身要离开,九韶调笑道:“难得来一次,不看看我师姐再走?”   “合道之后,见面的机会有许多。”闻清觞负手向外走去,话中不带什么情绪。   九韶耸了耸肩,又躺了下去。摘星阁同聆音楼这桩婚约是两方长辈定下,要说闻清觞和他师姐之间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实在没有。   面上笑意尽去,艳丽的眉眼间竟然显出几分肃杀:“两百年了,竟在这时候想了起来。”   “便是想起来又如何?”九韶微微阖眸,眼睫如蝶翼颤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只是,我还真是有些想念你了,微之。” 第13章 瀛洲秘境,古树枝叶遮天……   瀛洲秘境,古树枝叶遮天蔽日,深深浅浅的迷雾缭绕四处,如梦似幻。   山石被青绿的藤蔓缠绕,深碧色的青苔在地上生了一片又一片,谢微之抬手一拂,山石上的藤蔓尽去,露出掩盖下黑黝黝的洞口。   故地重游,谢微之不由陷入回忆之中,面上没了笑意,露出一股与少女模样格格不入的深沉。   洞中阴暗潮湿,不见一点天光,一个光球自掌心浮出,随即乖乖跟在谢微之身后,晕黄的光芒照亮了山洞中曲折的小路。   转过弯后,眼前渐渐开阔起来,一块平坦的空地出现在眼前,便在这时,谢微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曾与一人在此处比剑论道,互许终生,袒露最诚挚的心意。   可惜世事难料,转折来得像龙卷风。   谁能猜到,那个赤诚少年修行的,原来是琼华一脉的无情剑。   谢微之慢慢走上前,往事仿佛也随着她的脚步上前,一幕幕又重现眼前。   她曾对那个少年有着最纯粹的欢喜。   当日有人暗中谋划,致使瀛洲秘境被封,进入秘境历练的修士皆被困于其中。更有魔修狩猎修士,妄图以鲜血绘阵控制瀛洲秘境境灵。   便是在这般境况下,谢微之与明霜寒并肩而战,毫不犹豫地将后背交托给彼此。哪怕身处生死存亡的危机之下,谢微之也没有半分害怕,因为她知道,有一个人会在身边,陪着她一起走下去。   可惜…   谢微之在山石壁前停住了脚步,她微微抬头,看着上面深深的剑痕。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这是当年明霜寒用他的本命剑归雪亲手刻下的诗句,至于旁边两个线条简单的火柴人,则是出自谢微之之手。   她的指尖拂过字迹,竟是笑了笑,心中并无太强烈的情绪。若一定要说,也不过只有些许物是人非的感伤。   两百多年了啊…   时间真是最可怕的存在,谢微之甚至有些记不清,她对明霜寒的欢喜,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   当日她为明霜寒独闯琼华峰剑气禁制,遍体鳞伤的勇气,是从何而来?   现在想想,只觉得那时果然是年少气盛,就为了问他要一个交代那般折腾。   既然他七情尽失,不如好聚好散,何况这世上,两条腿的男人并不难找。   谢微之不由得笑笑,指尖灵光闪过,山壁上的刻字连带两个火柴人便一起被尽数抹去。   往事已成灰,人嘛,总要向前看。   她毫不留恋地转身,忽又想起那一日,剑光冲天而起,耀眼得近乎灼目。   无情剑下,山崩地裂,整个瀛洲秘境仿佛都随之一起动荡。   ‘霜寒!’匆匆赶到的谢微之看着高空上的那人,高声唤了一句。   可她担心了一路的人,却好似并没有听见她的呼唤,带着剑宗受伤的弟子御剑而起,神情冰冷如霜雪。   由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她一眼。   无情剑顿悟的那一刻,明霜寒失去了所有本属于他的感情。   他什么都记得,他只是,不爱她了。   可当时的谢微之不知道这一点,她更不相信,那个对她许下誓言,那个与她生死与共,交托性命的人,会不爱她。   所以她带着近乎可笑的坚持,和明霜寒亲手为她锻铸的秋水剑,上了凌霄剑宗,想问他要一个交代。   可惜,到头来,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   凌霄剑宗,掌门峰大殿。   明霜寒到时,清虚子正盘坐在矮桌前,拈着长须,盯着桌上半局残棋看得认真。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笑道:“霜寒。”   明霜寒抬手行礼:“弟子,见过师伯。”   清虚子眼中划过一抹讶色,敛去深思,他轻轻拍了拍矮桌,示意明霜寒在自己面前坐下。   待他坐下之后,清虚子提起桌上茶壶,亲手为明霜寒斟了一杯茶。清冽的茶水在洁白如雪的茶盏中翻滚,茶香氤氲而起,沁人心脾。   “这是后山悬崖上那棵茶树今春生的嫩叶,你且尝尝。”   明霜寒依言握起茶盏,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衬着素白茶盏,甚是好看。   “不错。”他饮了一口茶水,这样说道,长发垂下,侧脸线条冷硬。   清虚子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他师弟是个孤僻古怪的性子,独居于琼华峰数十载,沉迷修炼,不问俗务,门下也无一弟子。   直到他在外出历练时捡回了还是婴孩的明霜寒,清虚子以为,琼华峰上总算能多几分人气。   但他师弟那般性子,带出的孩子性情也是冷淡沉静,随着霜寒年纪渐大,琼华峰冷清得像没有人迹一般。   更叫清虚子没想到的,是师弟在霜寒年幼懵懂之时,便为他择了无情剑修行。   直到他师弟决定外出云游,而那时明霜寒正好第一次离开琼华峰,下山历练,清虚子才被告知此事。   师弟一如既往地不靠谱,他竟未曾告知过霜寒,无情剑诀修炼到后期,会摒弃七情。   清虚子得知这件事时,只觉万般无奈。唯一庆幸的是,霜寒当时不过金丹修为,便是天赋异禀,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将无情剑诀修炼到后期。   待他历练归来,告知无情剑诀隐秘,若他要转修别的功法,也为时不晚。   可是世事偏偏不如人所愿,清虚子没想到,明霜寒第一次下山历练,竟然就遇上了心悦之人,又在险境中顿悟无情剑,从此七情尽失。   想起当年旧事,清虚子只觉心中五味杂陈,师弟啊师弟,琼华峰功法众多,便是无情剑诀是琼华真人留下的最顶尖的功法,你也不该……   “师伯今日召我前来,可是有什么事?”饮了茶,明霜寒放下茶盏,问起正事。   总不会今日特意召他前来,只为了品一品春茶。   “的确是有一桩正事。”清虚子回过神,颔首道。   “你师父云游在外,不知所终,你如今化神,接管琼华峰首座,也该为琼华一脉打算一二。”清虚子将事情缓缓讲来,“今年宗门许多新晋弟子,我与长老们商量过,由你先挑,选出几个合心意的收在门下教导,琼华峰也不至那么冷清。”   七大主峰中,也就只有琼华峰人丁最是凋零。   明霜寒点头,这便是应下的意思。清虚子所言不错,他既然继承了琼华峰首座之位,便应该担起相应的责任。   清虚子欣慰地点点头,霜寒这孩子可比他师弟让人省心多了。每每想到那个只会惹麻烦的师弟,清虚子都会觉得明霜寒更可爱几分。   “前几日内门比斗,听长老说起,这一届内门前两名的弟子都甚是不错,可惜他二人都已经有了师父,否则拜在你门下倒是极好。”清虚子又感慨道,由于师弟过于不靠谱,他向来对明霜寒更偏心一些。   明霜寒蒙他照拂颇多,便是七情全失,因为过往记忆,也对他很是尊重。   午后阳光微醺,明霜寒走出掌门峰大殿,两旁护卫弟子见他,齐齐抱拳行礼:“见过明首座!”   明霜寒微微颔首,一步步走下石阶,白衣纤尘不染,身姿笔挺。   突然,他停住脚步,风灌入衣袍,腰上玉珏相撞,响声清脆。   明霜寒的眼神有些茫然,他微微抬头,只见天边有浮云变换,聚散无常。   他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记得。’   ‘你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事,你只是,不爱我了,是吗?’   ‘是。’   心脏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明霜寒的面色因为这陌生的感受有些发白。   这是…心痛吗?   空旷的广场上,他的身形莫名显出几分孤寂。 第14章 山洞深处,巨大的湖泊占……   山洞深处,巨大的湖泊占据了所有空间,水面平静如明镜,更没有任何流动的水声。   谢微之站在湖边,咬破食指,用鲜血在虚空画出一个符文,再挥手推入湖中。   符文缓缓沉下,谢微之安静站在原处,片刻之后,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突然剧烈颤动起来,巨浪掀起,仿佛有什么怪物要从水中破浪而出。   深褐色的枝条从水中探出,湖泊中央慢慢升起一棵巨树,树干上苍老的纹路肖似一张人脸。   双目睁开,幽幽绿光亮起,古树声音沉沉:“我闻到了...故人的气息...”   “你是...”古树苍老的脸上露出几分茫然。   谢微之笑着对他道:“老树爷爷,是我,谢微之。两百年多年前,我们见过。”   古树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看着谢微之,慢吞吞地说:“是当年的小姑娘啊...吾友…你的模样...似乎变了很多...”   他每说一句话,便会拖长了声音,话中没有任何高低起伏,不似人类。   古树能感知到,方才那滴血,是当年故人的气息,可眼前的少女,瞧上去却比两百年前年少。   修真界从无返老还童的术法,时间是天道的禁忌,不容任何人窥探。   修士能依靠幻术随意改换自身形貌,但古树身为上古大椿,天赋之一便是勘破虚幻,他能看出,谢微之身上并没有任何施展幻术的痕迹。   “你体内破碎的金丹消失了...你的伤好了…看来短短两百年,你经历了许多...”古树低沉的声音在山洞中回荡。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区区两百年,于古树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但对于人类来说,两百年,已经足够改变太多的事。   “我记得当年还有一个小家伙...你们答应了合道之后,便来见老头子...怎么如今,只有你一人…”   谢微之笑了笑:“我们分开了。”   “人类的情感,真是难懂。”古树伸出枝条,轻轻在她头上拍了拍,似是安慰。   “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过了太久,已不算什么。”谢微之摇头,说起了正事。“老树爷爷,我这回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我需要一些息壤。”   古树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些不解:“你要息壤作何用...”   息壤对木灵生长有益,对人族却没有什么用处。   “我能活到如今,本就是逆天而行,总要付出点代价。”谢微之没有解释太多。   古树叹息一声,枝条卷着一小块闪着灵光的玄黑泥土停在谢微之面前。   她接住那块息壤:“谢谢。”   “不必这样客气...吾友。”古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老头子要再睡一觉...”   “希望千年之后...你我还能再见...”   谢微之收好息壤,骤然听见这句话,鼻尖竟无端感到几分酸涩。   “会的。”   这是她回到人世以后,见到的第一位故人。   原来这世上,还有存在为她的生而欢喜。   走出山洞,谢微之伸了个懒腰,有了息壤,再等小宋从外门大比赢来那块天外陨铁,她的麻烦就能暂时解决了。   这处洞口被谢微之恢复原样,若不仔细探查,并不能发现。   古树便是瀛洲秘境境灵,当日有魔修妄图污染古树,进而控制瀛洲秘境。   恰巧谢微之与明霜寒于山洞暂居,与魔修狭路相逢,毁去他们在此处的布置,也从其口中得知计划始末。   只是秘境之中除明霜寒外,还有许多凌霄剑宗弟子,成为魔修狩猎目标,被抓后放血献祭。   古树虽为境灵,却不善战斗,谢微之必须留在山洞守护。而为救下同门,明霜寒独闯魔修血阵,陷入重围。   绝境之中,明霜寒顿悟无情剑,一剑惊天,毁去阵法,也破了封禁瀛洲秘境的禁制。   谢微之从记忆中回过神,缓缓呼出一口气,侧身坐上青竹枝,准备打道回府。   同一时间,瀛洲秘境密林之中,毛色火红的巨狼撒开四蹄狂奔,眉心有一簇金色的烈焰印记。   巨狼背上坐着三个人,身后还追着一只体型比自身更加庞大的犀牛,独角上电光闪烁,所过之处扬起一片厚重的沙尘。   骆飞白抓着巨狼火红的鬃毛,表情被迎面而来的劲风吹得有些扭曲,他回头看了一眼,险些泪奔:“师姐,它要追上来了!”   “我知道!”他身下的巨狼口吐人言,听上去竟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   练云深和宋翊也坐在巨狼身上,二人身上都有打斗的痕迹,显出几分狼狈。   他们也的确是很狼狈地在逃命。   说起来,三个人的运气也真是背到极点。   今日骆飞白、宋翊和练云深结伴进入瀛洲秘境,没走多远,就在林木掩映之后发现一处灵泉。   秘境中的宝物向来是先到先得,骆飞白立刻招呼着宋翊和练云深跳进灵泉修炼——灵泉有洗筋伐髓之效,泡在其中修炼效果最佳。   但三人不知道的是,这处灵泉是早就有主的。   吃了午饭来泡澡,却发现自己的私人澡堂被三只蝼蚁污染的奔雷犀出离愤怒,当场从独角上放出雷电,要灭了这三只小虫子。   脱了衣服泡在灵泉中的三人狼狈逃窜,险些果奔。   这只奔雷犀乃是玄阶四品的灵兽,相当于金丹后期的修士,骆飞白三人捆在一起也不是它的对手,只能使出全力逃命。   眼看着要被奔雷犀追上,命丧黄泉之时,三人遇上了孤身前来秘境历练的越知欢。   骆飞白认出她是掌门今年新收下的亲传弟子,连忙高声呼救。   既是同门,越知欢当然不会坐视不管。赤虹剑出鞘,她飞身迎上奔雷犀,交手两个回合后,便暗道不妙。   越知欢虽也是金丹,但她如今不过金丹初期,自然不是玄阶四品的奔雷犀的对手,这只奔雷犀甚至已经隐隐要突破玄阶四品的迹象。   意识到自己打不过的越知欢没有恋战,当机立断带着骆飞白三人逃跑。   但她的飞剑站不下四人,越知欢也舍不得这么折腾赤虹剑。情急之下,越知欢化作原形,背上三人逃跑。   但即便化作原形,越知欢也没能甩开奔雷犀,追出了火气的奔雷犀似乎打定主意要将他们全部结果。   “不就是在你的灵泉泡了个澡么?你修为也有这么高了,怎么那么小气!”骆飞白回过头对奔雷犀嚷嚷。“做人…呸!做兽要大气一点啊!”   也不知奔雷犀有没有听懂,反正它的回应是从独角上放出雷电,狠狠劈向越知欢。   越知欢纵身一跃,及时躲过这一击,但尾巴毛却被雷电燎过,焦了一小块。   宋翊一阵无语,看向骆飞白:“师兄,你还是先别说话了。”   越知欢乃是赤焰狼一族,并不以速度见长,便是化作原形,也始终甩不掉奔雷犀。若是再这样下去,等体力耗尽,她便只能任其宰割。   感知到奔雷犀离自己越来越近,越知欢咬牙道:“你们先走,我拦下它!”   “是我们惹怒奔雷犀,它要杀的也是我们,师姐是被我们连累,我不会临阵脱逃。”练云深道。   “若要战,那便战!”他黑色的双眸中战意满满,一张普通的面容上浮现让人不可直视的神光。   骆飞白点头赞同:“我们怎么能弃师姐于不顾!”   “你们留下,也不过是累赘。”越知欢不客气地道,“别废话了,前面有岔路,我拦住它,你们分开逃。”   “能逃一人便是一人,总比都死在这里强。”   宋翊三人都不由有些沉默,面对奔雷犀,他们或许真的只是累赘罢了。   一向吊儿郎当的骆飞白也抿着唇,脸色很是难看。   等等,前面那是…   骆飞白定神一看,远处青竹枝上,坐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手中似乎还握着酒坛。   骆飞白抬高声音对身后的宋翊道:“小宋,你看那是谁!”   宋翊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口中喃喃道:“前辈...”   “没错,是前辈!”骆飞白喜不自禁,“师姐,我们有救了!” 第15章 “前辈!救命啊!”……   “前辈!救命啊!”   谢微之正仰着头喝酒,隐隐听到这声惨叫,面带疑惑地向呼救传来的方向看去。   巨狼自远处狂奔而来,火红的皮毛如同烈焰燃烧,灿烂热烈,不过更显眼的,是她身后那只独角闪烁雷电的奔雷犀。   巨狼上坐着三个人,领头那个拼命挥着手,似乎就怕她没注意到。   如果她没有看错,巨狼身上坐着的三个人,两个都是她认识的;倘若她没有眼花,他们应该是在被追杀,还是被玄阶四品,以冲动好战著称的奔雷犀追杀。   谢微之嘴里的一口酒全喷了出去,她催动灵力,原本慢悠悠的竹枝加快了速度,和骆飞白等人一个方向逃命。   “骆飞白,你们都干了什么!”逃命的同时,谢微之没好气地问。   瀛洲秘境只有金丹修为以下的修士才能进入,玄阶四品的灵兽在秘境中算是最顶尖的战力。谢微之真是很好奇,骆飞白怎么能做到进了秘境不到一天,就惹上这样的存在!   “我们只是在他的灵泉里洗了个澡而已啊啊啊啊啊——”骆飞白被狂风吹得面目狰狞,嘴里鬼哭狼嚎道。   “前辈,靠你了!”   谢微之现在很想把他拎起来倒一倒脑子里的水,她现在不过炼气,正面对上玄阶四品的奔雷犀,这不明显是在送菜么?!   “前辈,你应该早就金丹后期了吧?”骆飞白突然意识到什么,有些虚弱地问道。   谢微之飞在越知欢身边,闻言假笑一声:“那我现在还需要和你们一起逃命吗?”   骆飞白垮下脸:“那我们这回岂不是死定了!”   “救命啊——”   “给我闭嘴!”巨狼口中吐出两个字,越知欢显然已经对他忍耐到了极限。   “你要再废话,我就把你们都扔下去!”   宋翊和练云深对视一眼,一左一右伸出手死死捂住了骆飞白的嘴。   一个金丹初期,两个筑基,两个炼气,谢微之把人数了一遍,心中暗叹,看来只能智取了。   “小姑娘,前面岔路,你能不能把奔雷犀引开?”   越知欢听谢微之这么说,不由觉得有些别扭,她瞧上去明明和自己年纪相若,却称自己做小姑娘。   “至多一刻。”越知欢忽略那点古怪,气喘吁吁地回答,她的体力不多了。   “足够了,一刻之后,你再引奔雷犀回到这里!”   路口处,越知欢扭身向右,而谢微之飞身退后,奔雷犀注意到这一幕,但下一秒,练云深发出的一道风刃落在了它头上。   奔雷犀皮糙肉厚,风刃只在它身上留下一道不深的痕迹,连一滴血都没有流下。但这道风刃足以激怒奔雷犀,它不再注意谢微之,直直追着越知欢四人去。   握着青竹枝落地,谢微之随手捏了一个风咒,地上大片落叶便被狂风席卷到一旁,露出深褐色的土地。   ‘微之,倘若你我手中没有纸笔朱砂,也能画符么?’   ‘为何不能?没有符纸,便以天地为符纸,没有纸笔,便以自身为笔,引灵气为墨,天下万物,何处不可成符?’   谢微之垂下眼,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坛酒,三滴指尖血落入酒坛,将酒液染作淡红。   随着她指尖牵引,酒液成股飞出,仿佛有生命一般在深褐色的土地上画出一个又一个复杂的符文。   一个个符文逐渐成形,谢微之的额上开始渗出细汗,炼气期能动用的灵力还是太少,在这种时候,每一丝灵力都不能浪费。   好在就对灵力的精细操控而言,她应该算修真界的翘楚。   最后一笔落下,谢微之长出一口气,全靠青竹撑住地面才没有直接坐下去。   地上的符文灵光一闪,随后掩去所有痕迹,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一刻钟已经到了,葱茏的绿色林木之中出现一点火红,很是显眼。   谢微之摸了摸下巴,还有闲心感叹一句:“就这个显眼程度而言,赤焰狼一族延续到现在可真不容易啊。不过这小姑娘资质不错,一百多岁就能金丹,在妖族中也是少见。”   妖族和人类的寿命全然不同,一百多岁在妖族之中,还只是少年罢了。   越知欢看见谢微之站在方才分开的地方,身形动也不动,心中惊疑不定,她难道就打算站在原地等死?!   她扬声问谢微之:“道友,怎么回事?!”   “把它引来我这里。”谢微之面上带着笃定的微笑。   什么?!越知欢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要做什么?难道打算和奔雷犀硬碰硬?   若是如此,让自己绕这么一大圈意义何在?   “不行!”宋翊下意识阻止,若是奔雷犀伤了前辈...   “我相信前辈。”这一刻,骆飞白神情显得异常沉着,“师姐,听前辈的吧。”   宋翊死死抿唇,沉默不语。   越知欢想,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强行压榨已经干涸的经脉,灵气运转,速度又快上些许。   身形庞大的火狼向谢微之迎面扑来,身后紧追着一身雷光的奔雷犀,在这般境况下,谢微之竟然抬起头,从容地笑了笑。   越知欢的余光瞥见这一抹微笑,心底感到一抹异样,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个少女这样眼熟?   她从前,应该没有见过她才是。   巨狼停在谢微之身边,一直对他们穷追不舍的奔雷犀似乎为她突然停下而惊吓,不过它灵智有限,并没有意识到其中可能有诈,依然莽撞地冲向前。   铜铃大的眼珠中闪过嗜血的光芒,奔雷犀前蹄发力,纵身一跳,打算将猎物踩踏在脚下,这是它惯用的战斗方式。   但就当它只距离谢微之等人一步之遥时,地上灵光一闪,无数符文组成繁复的法阵,将它困在原地。   奔雷犀只觉得自己仿佛陷在了粘稠的泥沼之中,四蹄沉重得无法抬起。   意识到自己踩中了陷阱,它怒吼一声,紫蓝色的雷电在独角上凝聚,风雷之声慑人,比之前发出的雷电都要来得声势浩大。   这一击下,若是不加防护,谢微之五个人恐怕立刻就要化作齑粉。   但就在雷球成形的那一刻,奔雷犀脚下的符文旋转而起,形成一道牢笼。雷球反而为牢笼提供了能量,刹那间电光闪烁,奔雷犀被自己的力量笼罩,因为疼痛发出愤怒的吼叫。   就是现在!   “借我一把剑!”谢微之扬声道。   变回人形的越知欢听见这句话,召出赤虹剑隔空送到谢微之手边。   在场众人中,也只有她的赤虹剑品级最高,能够穿透奔雷犀的防御。   谢微之抬手握住剑,凌空而起,四周灵气仿佛鲸吞一般全数汇聚在她身上,浓郁得甚至隐隐形成灵气漩涡。   吸收了足够灵气的赤虹剑长鸣一声,剑身的赤色光芒异常灼人。   半空中,谢微之双手持剑,从奔雷犀头上狠狠劈下。   狂风吹动她的长发,四周掀起烟尘,轰然巨响之后,牢笼中的奔雷犀悲鸣一声,不甘地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烟尘散去,越知欢四人只见谢微之从空中落下,撑着赤虹剑半跪在地,侧脸沉静。   “好强啊...”越知欢喃喃道,眼神有些狂热。   一剑打败玄阶四品的奔雷犀,眼前这少女,究竟是何等修为?   不过最差,也不会低于金丹才是。   越知欢跃跃欲试,只恨不得立刻与谢微之打一架。   越知欢永远也不会猜到,现在的谢微之,不过只有炼气五层的修为,而且,她根本不是剑修。   但这么说也不准确,在用出那一剑的同时,大量灵气涌入谢微之的经脉,片刻之间,炼气六层,七层,连破两道壁垒。   只是谢微之面上却没有任何喜意,眸中还有几分沉重。   危机终于解除,所有人都不由松了口气。   “前辈,你太厉害了!”骆飞白毫不吝啬地吹捧道。   练云深看了他一眼:“当日比斗时你用的剑法,便是这位前辈所授?”   骆飞白点头,注意到前方谢微之仍然半跪在地,动也不动,有些奇怪:“前辈,你怎么了?”   “看不出来,我脱力了吗?”谢微之没好气地回答,声音有些虚弱。   真以为奔雷犀那么好杀么?若不是她提前画下符文,让奔雷犀被自己的力量反噬,根本不可能一剑解决这只玄阶四品的灵兽。   一直没有说话的宋翊及时上前,将谢微之扶了起来。   谢微之看着面前的奔雷犀,不客气地使唤道:“小白,去,把这只奔雷犀拆了,今天我要烤它的肉吃!” 第16章 是夜,众人齐齐围坐在篝……   是夜,众人齐齐围坐在篝火旁,各自手中举着一大块烤肉。   抹了谢微之特制调味料的烤肉在火上滋滋冒油,香气扑鼻。   越知欢侧头对谢微之道谢:“今日多谢道友出手相助,否则我们几人都要死在这瀛洲秘境之中。”   她看向谢微之的眼神带着几分探究,但并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谢微之冲她笑了笑:“不必客气,也多亏你的飞剑好用,否则我也不可能一剑就解决奔雷犀。”   “这把赤虹剑是我从琼华峰剑炉中取出的,当时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叫它认我为主。”听见有人夸赞自己的本命剑,越知欢很是高兴,语气中带着深深的自豪道。   “琼华峰剑炉?”骆飞白从两人身后挤了一颗头出来,双眼火热,“师姐,你这把剑,竟然是明首座亲手炼制的吗?!”   化神之后,明霜寒继承琼华峰首座之位,凌霄剑宗内弟子便都尊称他为明首座。   越知欢点头:“正是。”   骆飞白的眼睛顿时亮了,他搓了搓手,语带羞涩道:“师姐,能不能把你的剑召出来借我观摩一二?”   谢微之受不了地用青竹枝敲了敲他的头:“你收敛一点,笑得实在太变态了!”   好在越知欢没有在意,大方地从丹田中召出赤虹剑,放到骆飞白手中。   练云深和宋翊也忍不住凑了过来,明霜寒不仅是无情剑尊,也是修真界中有名的炼器大师,更是凌霄剑宗众弟子最仰慕的存在。   现在能近距离观察出自他手的灵剑,他们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   “太漂亮了...”骆飞白赞叹道,目光一寸寸扫过赤虹剑身,感觉下一刻他的口水就要流下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能有这么漂亮的老婆!”   他身旁的练云深和宋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语,反而身为赤虹剑主人的越知欢态度最是平和。   宋翊突然开口:“师姐,明首座是你师兄对吗?”   越知欢点头,一旁的骆飞白不由得长叹一声:“这可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越知欢笑道:“你若是这么想要一把明师兄亲手铸的灵剑,不如拜入琼华峰门下,做明师兄的弟子好了。”   “我有师父了。”骆飞白回道,“更何况,师姐也该知道,琼华峰已经多少年没有新弟子了。”   “但琼华峰有个规矩,只要能闯过峰外剑气禁制,就能直接入琼华一脉,成为亲传。”越知欢冲骆飞白扬扬眉。   骆飞白连忙摆手:“算了吧,多少金丹元婴的师兄师姐都没能闯过琼华峰的剑气禁制,何况我一个小小筑基。”   他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骆飞白当日刚入门时,也正巧见过一位元婴初期的剑宗师兄试图闯过琼华峰剑气禁制。他意气风发地走进禁制,却在半个时辰后,一身褴褛,遍体鳞伤地被抬走。   琼华真人留下的剑气不仅锋锐无比,每一道剑气还会在御敌之时分化为十道百道,生生不息。只有化神期修为的灵力积蓄,才能够完全应付这些剑气。   越知欢听他这样说,重重地拍在他肩上:“我辈修真之人,岂可轻易言退,虽然我现在还不能闯过禁制,等到了元婴,我还会再去试一试!”   “师姐已经尝试过闯阵?”练云深有些好奇。   “只坚持了一炷香。”越知欢低落一瞬,又立刻振奋起来,“等我晋升元婴,妖身强度会更上一步,说不定就能扛住琼华真人的剑气。”   “师姐身为肉身强横的妖族,尚且不能闯过禁制,看来金丹期的修士,是不可能成功闯阵了。”骆飞白感叹道。   “也不是不行啊。”一直在听他们说话的谢微之突然开口。   四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她身上。   “前辈对琼华峰的剑气禁制也有了解?”骆飞白好奇道。   谢微之含混地嗯了一声:“算是吧。”   反正她也算成功过了禁制,到了琼华峰上。   越知欢认真地看着她:“道友方才的意思,是金丹期也有办法闯过剑气禁制?”   “当然。”谢微之慢吞吞地说出这两个字,话音刚落,越知欢等四人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   “琼华真人留下的剑气特点便是生生不息,若是全靠自身灵力抵挡剑气,金丹期吸收灵气的速度根本不够,用不了多久便会灵力耗尽。”   “所以正面相抗,不可能顺利闯过禁制。”   “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力打力。”   越知欢忍不住问了一句:“难道就如今日道友猎杀奔雷犀一样,提前画下反噬的符文?”   谢微之摇头:“琼华峰上,剑气可不会给你留下足够的时间画符。”   “不过剑气毕竟只是死物,分化时自有规律。譬如说,剑气分化十次便有一千零二十四种不同轨迹,只要在面对剑气时,预判出轨迹,将其和周围其他剑气抵消,便不用正面相抗。”   练云深若有所思:“这的确是个办法。”   “可琼华真人的剑气,好像不止能分化十次...”越知欢迟疑道。   “若换了琼华真人亲自出手,大约能分化百次不止。但琼华峰上只是她当年留下的剑气,应该不会超过二十次。”谢微之补充一句。   越知欢沉默了一瞬,幽幽道:“我还是等元婴之后再去试一试吧。”   诚然,修士神识强大,记住一千零二十四种剑气轨迹并不难,可是琼华峰的剑气,根本不止一千零二十四道轨迹啊!   何况还要让剑气互相抵消,这便是难上加难。   越知欢想,她要是记得住一千零二十四道剑气轨迹,就不会在以前背功法的时候,把阿爹气得追着她咬了。   “前辈,请用。”一直没说过话的宋翊将烤得恰到好处的烤肉送到谢微之手边。   谢微之也没有客气,借下烤肉,尝了一口道:“小宋,不错呀,深得我真传。”   宋翊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比平时亮了许多。   见宋翊如此,骆飞白自认也被前辈教导数日,理应也孝敬孝敬前辈。   “前辈,要不要试试我的?”骆飞白举起自己烤的那份,“不过...就是有点焦了。”   方才只顾着欣赏赤虹剑的美貌,忘了火上还烤着肉。   谢微之看着半黑的肉块,抽了抽嘴角,虚假地笑道:“你还是自己享用吧。”   “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说不定味道不错呢?”骆飞白自己都没什么底气地说,他不服气地把烤肉举到嘴边咬了一口——   “呸!呸呸呸!”   谢微之等人默默向一旁挪开几步。   能傻得这么清新脱俗的人,在修真界也算珍稀物种了。   黑夜之下,篝火中的树枝燃烧,时而发出噼啪之声。   骆飞白拿出自己储物袋中的灵酒,大方地分给众人,今日死里逃生,怎么也该庆祝一二。   柔和的月色中,一行人谈天说地,树上蝉鸣不休,这方天地竟显出别样的静谧。   “师姐,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酒饱饭足后,骆飞白问起越知欢。   越知欢想了想才答:“我记得此处和当年明师兄顿悟无情剑的地方不远,我想先去观摩他留下的剑意后,再考虑其他。”   “我们也打算去!”骆飞白兴冲冲地道,“不如大家结伴同行?”   越知欢原本打算一个人上路,听了骆飞白的提议,倒也觉得同行不错,便点点头。   宋翊却看向谢微之:“前辈…”   他欲言又止。   还是骆飞白开口:“前辈,瀛洲秘境开放期间,出口每隔三天才会出现一次,既然出不去,不如和我们这几日同我们一道历练?”   谢微之拒绝道:“不必了,年纪大了懒得动弹,我在此等两日,到时直接回去。”   “前辈,你瞧上去年纪比我还小,哪儿来什么年纪大了。”骆飞白真心觉得她这个借口一点也不走心,透着一股浓浓的敷衍   谢微之似笑非笑:“就你有嘴是吧?”   骆飞白反射性地抱住头,这举动逗得谢微之轻笑。   一旁,越知欢盯着她的侧脸,看着那抹笑,不自觉有些出神。真的太熟悉了,她一定是见过她的才对。   但究竟是在哪里呢?感觉答案就在眼前,越知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的眼神实在太明显,谢微之看向越知欢:“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么?怎么一直盯着我瞧?”   越知欢抿了抿唇才问道:“道友,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为什么这么问?”谢微之不解。   “我觉得你很是眼熟,只是一时之间,实在想不起自己在何处见过你了。”越知欢很是苦恼。   “许是因为我生得普通,与很多人都有相似之处。”谢微之不在意地说。   骆飞白正殷勤地为她捏肩捶背,小意讨好,闻言连忙道:“前辈生得极好看的,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一点也不普通。”   “好看。”宋翊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这两个字。   谢微之活了快三百年,向来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容貌如何,闻言只是笑笑。   不,越知欢在心里暗暗道,她一定在哪里见过眼前的少女。   只是,是在哪里呢… 第17章 这是两百多年前的一个冬……   这是两百多年前的一个冬日。   谢微之到凌霄剑宗时,天空正飘着细碎的雪花,落了她一肩雪白。   “你要见明师兄?”接引弟子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看向她的眼神中满满都是好奇。“可是师兄回来之后便闭关巩固境界了,也不知何时会出关呢。”   “你有很要紧的事吗?”小姑娘忍不住问。   谢微之远远望了一眼被霜雪覆盖的琼华峰:“是,我有很重要的事,必须要见他。”   “这样啊…”小姑娘有些为难,随后好像下了什么决定,“我只能帮你通禀掌门,至于旁的,我也无能为力了。”   这小姑娘是剑宗一位化神长老的孙女,谢微之遇上她也算是幸运,换了旁的接引弟子,是轻易见不到掌门的。   “谢谢。”她轻声说了一句。   谢微之在凌霄剑宗主峰大殿,见到了掌门清虚子。   “小友来意,我已知晓。”须发皆白的清虚子轻叹一声,眼中含着悲悯。“只是霜寒所修无情剑诀秘而不传的弊端,便是会于后期摒弃七情。事已至此,已无转圜余地。”   一切都太迟了。   “原是如此。”谢微之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她抬头,眼中冷静清明。   一路前来,她心中已有猜测,如今情形,倒与心中所想相去不远。   她以为他是忘了她,可原来,他只是不爱她了。   他什么都记得,他只是不爱她了。   “我要见明霜寒。”谢微之对上清虚子的目光,不疾不徐地说道。   无论如何,他欠她一个交代。   “霜寒闭关,琼华峰上有当年琼花真人留下的剑气禁制,化神以下,绝难闯过,只有在峰内才能关闭。”清虚子皱眉。   “如今我师弟云游在外,琼华一脉只霜华一人,无他首肯,便我是掌门,也没有资格带人上琼华峰。”   这是凌霄剑宗自古以来的规矩,没有可能为谢微之一个外人破例。   “小友不如暂留我宗,等待霜寒出关如何?”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谢微之淡淡道。   谁也说不清明霜寒此次闭关需要多久,数日,数月,还是数年?   谢微之只剩下不到三百年寿命,她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还有许多风景没有见过,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谢微之的确喜欢明霜寒,那是少年情窦初开的第一朵桃花,纯粹赤诚。但明霜寒,永远不可能是她生命的全部。   “只要闯过剑气禁制,便能进入琼华峰对吧?”谢微之对清虚子道。“琼华峰应该没有非剑宗弟子,不得闯阵的规矩?”   这倒的确没有…   “小友三思,剑宗数百年来,还未曾出现过化神以下成功登上琼华峰的弟子。”清虚子神色复杂,眼前的女子,不过是金丹罢了。   谢微之抱拳:“多谢清虚掌门好意,只是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清虚子不知道,谢微之不仅只是金丹,她的金丹还早已破碎。倘若他知道,他一定会拦下谢微之。   金丹破碎后,修士便不能正常吸收灵气,若是强行吸收,灵气运转过丹田时,便会有难以言喻的痛楚。   但在修真界,未经同意内视他人丹田乃是十分冒犯的举动,清虚子当然做不出这样的事。   因而他只是看着谢微之孤勇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等等!”琼华峰下,方才为谢微之通传的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来,脸颊泛起晕红。   “你真的要闯琼华峰禁制?”她焦急道,“我师兄元婴之时也没能闯过,你才金丹,勉强进去也只会落得一身伤!”   “我听爷爷说了,明师兄已经摒弃七情,你便是见到他了,又能如何?”   小姑娘不明白,明明已经知道答案,为什么还要做无用功。   “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我都可以接受。”谢微之能感受到眼前少女对自己的善意。“只是,我要听他亲口告诉我。”   只有那样,她才会死心。   小姑娘红了眼圈,鼻尖涌起一股不知来处的酸涩,她取下一条手钏塞到谢微之手里:“这是我爷爷给我的护身宝物,能抵挡化神修士的全力一击。你带着上山,说不定能帮到忙。”   谢微之有些惊讶,她和这小姑娘今日不过初识,如何值得她送出这样贵重的礼物?   但不等她拒绝,小姑娘就转过头跑远了。   “谢谢。”谢微之看着那串手钏,轻声道。   琼华峰的剑气禁制果真名不虚传,每一道剑气都能分化数次,如天罗地网一样封住谢微之的前路。   用自身灵力抵挡,无疑是最蠢的方式,何况谢微之金丹破碎,灵气恢复的速度本就比常人缓慢。   但是没有主人的剑气,不过是死物,分化自有规律。让其彼此抵消,是唯一能让谢微之走出这些剑气的方法。   她成功了。   只是谢微之再聪明,也不可能算无遗策,总有一些遗漏的剑气落在她身上。   如果不是山下那个小姑娘送出的手钏,她可能走不到终点。   当她走出剑气禁制之时,白衣已经被自己的鲜血染红,她握着秋水剑,血液顺着剑身流下,一滴滴融化在琼华峰的雪地上。   剑光闪过,琼华峰主殿的防护法阵亮起,碰撞之间发出一声巨响。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在殿内闭关的明霜寒。   殿门缓缓打开,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他也是一身白衣,眉目冷峻,眼神落在谢微之身上凛冽如霜雪。在他眼中,谢微之和花鸟草木,似乎并无区别。   “你擅闯琼华峰,是为何事。”明霜寒终于开口,问出的话却是冷漠至极。   谁也想不到,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他们之间只是咫尺之远,又好像隔了千山万水,穷其一生也无法跨越。   “你还记得我是谁么?”谢微之的双眼隐隐有些泛红,除此之外,与寻常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明霜寒沉默一瞬:“我知。”   谢微之勾了勾嘴角,很好。   “我今日来,只想问你一件事。”身上的伤口不停渗着血,冬日寒肃的北风席卷过琼华峰顶,吹得谢微之的白衣猎猎作响。   她看起来实在狼狈,姿态却很是从容。   “当日你同我说,离开秘境之后,便带我回凌霄剑宗,你我结为道侣,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不分离。”   “今日我来问你,你同我说的这话,究竟还作不作数——”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谁都能听出谢微之的嗓音出现几分颤抖,谁都能看出她深藏在平静之后的悲伤。   谢微之当然是伤心的,她是那么喜欢着眼前的人,她原本以为,他们会一起走下去,直到有一日,死亡将他们分开。   但明霜寒看着她,眼中没有丝毫波动,不曾为她的悲伤动容。   “这的确是我给你的承诺。”他这样说道。“若你愿意,我可与你结为道侣,这一生,你会是我唯一的妻子。”   谢微之没有感觉到丝毫欣喜,她的心在这一刻好像浸在了冰水里,痛得几乎有些麻木。   他愿意同她结为道侣,不是因为爱,只是为了履行当日对自己的承诺。   原来她真的已经不在他心上了,否则他绝不会这样说。   谢微之笑着,将所有痛楚混着眼泪咽下。   她举起秋水剑,将这把明霜寒亲手锻造的灵剑,对准了他。   长剑破空而出,谢微之甚至没有动用灵力,就这么直直将剑刺向明霜寒。   这一剑明明很容易躲开,可不知为何,明霜寒对上谢微之双眼,选择停在原地。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秋水剑穿过明霜寒的心口,眼角一滴泪坠落,谢微之勾起了唇角。   “这一剑,是你欠我的。” 第18章 秋水剑收回的那一刻,明……   秋水剑收回的那一刻,明霜寒的衣襟上开出一朵血红的花,鲜血飞溅到谢微之侧脸,映出她眼中麻木的漠然。   “明霜寒,自今日始,你我之间——”谢微之双指并在剑刃,催动灵力。“便如此剑!”   秋水剑悲鸣一声,从中折断。   两截短剑摔落在地,谢微之转过身,素白的裙角上点点鲜红如烈焰灼人。   “往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见。”   她语气平平,没有再多说一句。在这种时候,什么也不必多说了。   当谢微之走到山崖边时,琼华峰的剑气禁制默默打开,她没有回头,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下山去。   “值得么?” 山脚下,那个小姑娘这样问。   谢微之将染血的手钏放进她手中:“谢谢。这世上有很多事,无关值不值得。”   风声突然急了起来,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谢微之向前走去,单薄的身形就此淹没在那片雪白之中。   谢微之和明霜寒的所有故事,就这样结束在剑宗冬日的风雪之中。像是年少时的一场幻梦,梦醒了,一切就结束了。   谢微之睁开眼,入目是葡萄架上青翠的叶藤,她恍惚了一瞬,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而她,终于回到了人间。   “前辈。”小院的木门打开,宋翊慢慢走到谢微之身边。   “回来啦?”谢微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不错啊,都已经练气八层了。”   “多亏前辈教导。”宋翊下意识回答。   谢微之笑了笑:“若是你不肯努力,谁来教你都没有用。”   不,是多亏了前辈…宋翊抿了抿唇,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这回去瀛洲秘境走一遭,收获应当不小吧?”谢微之随口道,“马上就是外门大比,你从秘境中得了资源,正好可以好好筹备一番了。”   “是。”宋翊恭敬答道。   谢微之没有再说话,小院中一时陷入了沉默,夜风拂过,良久,宋翊突然开口:“前辈,我一定会进入前十。”   拿到天外陨铁。   这是他们的交易,也是他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好。”谢微之莞尔。   与此同时,主峰大殿上,从瀛洲秘境归来的越知欢第一时间前来见过师尊。   “见过越师姐。”今日值守的护卫弟子向越知欢拱手行礼。   越知欢冲他们点点头,举止间很有师姐的风范。   进了大殿,越知欢远远便唤了一声:“师父,我回来了!”   低头沉思棋局的清虚子抬起头,笑道:“知欢回来了。”   越知欢脚步轻快地在他对面坐下:“是啊,师父,你还在研究这残局啊?”   她出去了这么久,师父还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清虚子拈须叹道:“文圣这局残棋实在精妙无双,如今也只有他门下亲传子书重明解出。”   摇摇头,他转开话题:“你此番瀛洲秘境之行,可有收获?”   越知欢点头:“遇上三位师弟,被玄阶四品的奔雷犀追杀,多亏有位道友出手相助,这才脱困。”   “玄阶四品?堪比金丹后期的灵兽,看来你们运气不错,能进入瀛洲秘境的修士中,能打败奔雷犀的不多。”   灵兽肉身天生比人族强悍,要对付玄阶四品的奔雷犀,怎么也要金丹后期的修为。   “师父,她可没有金丹后期的修为。”越知欢扬眉,对清虚子猜错这一点很有些得意。   “哦?”清虚子有些惊讶,“那你们是怎么解决奔雷犀的?”   “我引开奔雷犀,她用一刻钟,画了反噬的符文陷阱。”越知欢回忆道。“后来,她借了我的赤虹剑,一剑解决了被困住的奔雷犀。”   “那一剑真是太强了!”越知欢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让人无比惊艳的一剑。   “能得你这样称赞,倒让我有些好奇那位小友了。”清虚子笑道。   越知欢拜入他门下的第二日,便兴冲冲地带着剑挑遍了剑宗门下所有亲传,胜多败少。但即便那些打败了她的师兄师姐,也未得她这样夸赞。   “不过你结识的那位小友,应当不是剑修,她在符道上的修为,更加惊人才是。”清虚子点评道。   “嗯?师父为什么这么说?”越知欢一脸茫然。   清虚子不由失笑,他这个小弟子,除了变强,心里再装不下别的。   “一刻钟之内,便能画下困住玄阶四品灵兽的符文,据你所言,她修为尚不到金丹后期,如此可见,你这位小友在符道上的造诣,可称一句天才。”   “这样啊…”越知欢恍然,若是清虚子不说,她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说起符文,我又想起一事。”清虚子忽道。   “什么?”   “前日上阳书院来人,言我剑宗门下有一方引气入体的女弟子符道天赋绝佳,想带她前往书院。可惜翻遍外门弟子名录,也未寻到人,只好遗憾而归。”   越知欢皱了皱眉:“多好的天赋值得他们眼巴巴向咱们要人,难不成又是一个子书重明?”   上阳书院大师兄子书重明便是由剑修转修符道,如今已是修真界首屈一指的符道大师。   “或许呢。”清虚子笑道,也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对他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来,知欢,今日天气正好,与为师手谈一局。”清虚子兴致勃勃道。   一滴冷汗从越知欢后脑滑落,她猛地站起身:“师父,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   清虚子拈须疑惑:“什么事?”   “我…”越知欢的脑袋飞快旋转,“想起我养的小白鸟还没喂!师父,我先走了!”   不等清虚子说什么,越知欢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这孩子…”清虚子看着她的背影,摇头失笑。   顺利逃出大殿的越知欢回头看了一眼,长出一口气,这才放慢脚步。   唉,师父什么都好,就喜欢拉着他们这些弟子下棋。练剑,越知欢愿意,可下棋?还是算了吧!   更何况,据师兄师姐们说,其实师父是个臭棋篓子,还老喜欢拉着大家下棋,搞得长老们对他避之不及,他便只有寻自己的弟子对弈。   “恭送师姐。”   越知欢干咳一声,挺直腰背,严肃地对护卫弟子们点点头。   她可是师姐,要有师姐的风度!   踩着石阶一步步往下,阳光追在越知欢脚跟,她发尾红色的穗子随着走动跳动。   “我想起来了!”越知欢猛地停住脚步,怔在原地。   她想起自己为什么觉得谢微之眼熟了,舅舅书房里那张画像上的女子,不就和谢微之长着近乎一样的脸么?!   不过画上那个女子,大约二十余,而谢微之则是十五六少女的模样。   越知欢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难道她们是母女?”   下次去看舅舅,可以问一问他。   *   外门大比当日,天边才将将泛起白色,似明未明,宋翊便已经睁开了眼。   他从水缸中鞠了一捧水洗脸,冰凉的水触及皮肤,顿时精神一振。   抱着剑看向天际,宋翊的侧脸沉默而坚毅。   他想,他一定会赢的。   朝阳从云端探出头来,黑暗退去,天地间一片光明。葡萄架下的照夜白舒展身姿,莹白的花瓣上还带着晨露。   宋翊没有离开,他站在竹屋檐下,直到听见身后传来开门声。   “小宋,早啊。”谢微之一如往常一样伸着懒腰,笑着对宋翊打招呼。   “前辈,早。”宋翊微微躬身。   “今日便是外门大比,你可有觉得紧张?”谢微之随口关心了一句。   宋翊看着她,目光对上的那一刹又立刻移开:“…有一点。”   谢微之拍了拍他的肩膀:“要对自己有信心啊,小宋。”   “那…前辈觉得呢?”宋翊的语气有些艰涩。   “嗯?”   “前辈对我,有信心吗?”宋翊低头,平视谢微之。   “自然是有的。”谢微之笑道,“你可算我半个弟子呢!”   宋翊的嘴角扬起轻微的弧度,这样的他,便真正像一个韶华正好的少年人。   “我不会给前辈丢脸的。”宋翊俯身郑重拜别谢微之,随后不再迟疑,转身大步向院外走去。   谢微之看着他的背影,青竹枝举在背后敲了敲:“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第19章 外门广场,此时正是人头……   外门广场,此时正是人头攒动,摩肩擦踵,热闹至极。凌霄剑宗外门弟子足有万人,此番参加大比的也有三千人。   按照往年惯例,进入前百者都有丰厚奖励,前五十者入内门。今年外门大比前十名,更是能得到一块天外陨铁,这是剑修炼制本命剑的必须材料。   广场上升起数座擂台,待抽签后,便会在擂台之上进行两两对战,今日有上下两场比试,取报名者四分之一。   宋翊抱着剑,沉默地站在广场角落,冷眼看着四周呼朋引伴的同门。他一心修炼,性子沉闷又不善言辞,加上与赵成争端,宋翊在外门实在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   “宋师兄!”   少女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宋翊转过头,对上柳茵茵微微透着晕红的笑脸。   “柳师妹。”他点头致意。   “许久不见,师兄修为似乎又有精进,这次外门大比,师兄一定能达成所愿!”柳茵茵笑得真心。   她同宋翊之前都是炼气七层修为,但今日一见,就感知他的气息比往日雄厚许多,已然突破炼气八层。   宋翊的态度疏离有礼:“借师妹吉言。”   “师弟,宋师弟!”   宋翊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下意识回过头,只见人群之后,骆飞白努力蹦跶着,拼命向他挥手。练云深站在他身旁,眼中隐现无奈之色。   宋翊不由有些好笑,他对柳茵茵道:“师妹,我有友人唤我,先行一步。”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也有了朋友。一切的改变,都是从前辈出现开始…   宋翊眼中微暖,他穿过人潮,大步向骆飞白和练云深走去。   “修为不高,派头倒是十足。”柳茵茵身旁的女子看着宋翊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嘲讽了一句。   “阿姐——”柳茵茵拉了拉她的袖子,神色很是不赞同。   两人眉眼之间足有七成相似,女子瞧上去比柳茵茵大了三四岁,正是她身在内门的亲姐姐。   见妹妹如此,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好了,我不说他便是。真不知道那个臭小子究竟有哪里好,值得你对他死心塌地。”   “我同阿姐说过,那次秘境之行,若非宋师兄,我早就没命了。”柳茵茵认真道。“那等危急之下,他大可以抛下我,可是师兄没有那么做,带着我一路闯出来,为此还毁了自己最重要的灵剑。”   “我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师兄不喜欢我,没有错。”柳茵茵眼神沉静而透澈。   看见妹妹如此坚定的神情,女子摸了摸她的头:“好吧,只要你自己开心就好,以后可不要后悔才是。”   “不会后悔的。”柳茵茵追寻着宋翊的背影,轻声道。   这是她甘愿的事,就算一切只是一场无望的爱,她也是甘愿的。   高台之上的铜铃响过三声,广场上,喧闹的人群一时都安静下来。   女子一身鹅黄衣裙,眉目清秀脱俗,自云端缓缓而来。   “弟子见过风长老!”   众弟子纷纷俯身,齐向女子施礼,她正是统领外门一切事务的元婴长老,风摇铃。   风摇铃落于高台之上,向众人回施一礼:“外门大比,正式开始——”   她袖间露出一串晶莹手钏,其上红痕点点,似是鲜血侵染。   五日后,黄昏时分。   宋翊急匆匆地推开小院木门,一眼就望见了葡萄架下的少女。   他的动作一下子放轻起来,慢慢走进门,停在谢微之身前。   似是感知到什么,谢微之睁开眼,入目便是宋翊有些青紫的脸。   他的衣角撕了好几道口子,还沾染了不少灰尘,看来今日经了一场恶战。   谢微之啧了一声:“你今日的对手可真不讲究,打人怎么能打脸呢。”   宋翊不自在地抹了抹脸上伤痕,干巴巴道:“今日对手…很强。”   今天的两场,是十进五,五进二的比试,对手自然不可能弱。这两日宋翊都是带着伤回来的,不过之前大都没有伤在脸上。   “赢了么?”谢微之问。   宋翊点头,谢微之才道:“那还算没有白伤。”   “前辈…”宋翊抿了抿唇,似乎很是紧张。   谢微之对上他的眼,有些茫然:“怎么了?”   宋翊缓缓将右手拿起,慢慢摊开掌心,一块闪烁着星光的石头静静躺在他手中。   “天外陨铁?”谢微之惊讶道,“大比还未结束,你怎么拿到天外陨铁的?”   向来不都是要等大比结束之后,才会发放奖励给弟子么?   “我已进入前十,去问过风长老,她便先将陨铁交给我。”宋翊简短道。   “前辈,给您。”   谢微之的眼神有些复杂,她从宋翊手中拿起那块天外陨铁,轻轻说了一句:“谢谢。”   “该我向前辈道谢才是,若是没有前辈,我不可能在大比上走到现在。”宋翊急急道。   谢微之端详着星光熠熠的天外陨铁,看来,她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只是,接下来该往哪里去?谢微之心中一时没有目标。   “前辈…”宋翊又开口,语气犹疑。   谢微之回过神:“怎么?”   “明日就是最后一场比试,前辈…可愿来看一看?”宋翊眼中带着希冀。   “你紧张?”谢微之笑问。   宋翊点点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赢。那位师弟已经是炼气九层,距离筑基一线之隔。”   “若是前辈能来,我心中…会安稳许多。”   沉默一瞬,谢微之才开口:“好,明日,我会去的。”   宋翊面上露出明显的喜色,他不知道,这或许就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   一夜,很快就过去。   宋翊今日换了一身崭新的弟子服,长发高束,英姿勃发。   到达广场时,骆飞白搭着他的肩调侃道:“不错啊,今日还特意打扮过,挺潇洒的。”   练云深道:“今日决赛,郑重一点也是应该。”   “小宋,你可要加油,师兄我下了重注押你赢,别让我失望啊!”骆飞白又道。   宋翊无语地看向他,骆飞白摸摸鼻尖,指向练云深:“他也押了!”   练云深望天:“赚点灵石也不错。”   骆飞白厚着脸皮道:“我们这也是支持你嘛师弟。”   宋翊深深看了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扔到他怀里:“帮我也押上。”   监察弟子已经在高声召最后一场比试的参赛者前去擂台,宋翊没有多说,转身向擂台走去。   “喂,押谁啊!”骆飞白在他身后高声问。   “当然是我自己。”宋翊难得显露出这样的少年意气。   骆飞白笑了起来:“这小子,还挺狂。”   他看向练云深:“看来我们这回能大赚一笔了。”   “很好。”练云深言简意赅,不知他说的是赌注还是别的什么。   风摇铃端坐在高台上,看着两个走上擂台的少年,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今年外门大比实在有几个十分出彩的弟子,当初被分到外门,他们的天赋自是一般,但勤修不缀,未来成就未必低于天赋更佳的弟子。   身在擂台上的宋翊却有些走神,他看着台下,一张又一张或眼熟或陌生的脸在眼前掠过。   这些弟子有一半的人口中都在高声呼喊他的名字,为他助威,另一半,自然就是支持他的对手。   宋翊以炼气八层修为走到这一步,而他不过下品三等灵根,可以说凌霄剑宗灵根比他还差的弟子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他向外门众弟子证明了,修仙之路上,并不是只有灵根绝佳的修士才能成功。   对于这些欢呼和掌声,宋翊表现得很平静,平静得不像个少年人。   他看见骆飞白和练云深,骆飞白挥着手,高声道:“师弟,你一定要赢啊!输了我们都要去喝西北风了!”   宋翊眼中隐隐带上笑意,他对上练云深的目光,不约而同向对方点了点头。   宋翊并没有收回目光,他还在找一个人,一个答应了他会来的人。   谢微之在比试开始前一刻到达了外门广场,她走进拥挤的人潮,像一滴水汇入海中,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明明她这一身白衣,与剑宗弟子服相去甚远,却没有人注意到她,所有人好像都忽略了她。   前辈…宋翊的目光逡巡着,心中是止不住的失望。忽然,他眼中映入一抹白色,目光上移,宋翊对上谢微之含笑的眼。   前辈!   宋翊握紧了手中的剑,她真的来了!他心中在这一刻突然生出无限的勇气。   宋翊转头看向对手,今天,他一定要赢!   “外门大比最后一场,开始——”   随着风摇铃话音落下,擂台上,宋翊和对手同时拔出剑。   这大约会是一场苦战,谢微之心中点评道,宋翊的对手已经是炼气九层,只差一个契机就能突破筑基。   不过,只要宋翊能用好飞鸿剑法,也不是没有赢的希望。   沉浸战斗中的宋翊眼中只剩下对手,再没有余暇注意其他。   忽然,天边有一道剑光闪过,白衣人御剑而来,衣袂飞扬,飘然落在风摇铃身旁。   “这是…明首座!”有弟子失声叫道,语气满是惊讶。 第20章 来人正是琼华峰首座,明……   来人正是琼华峰首座,明霜寒。   谢微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与他再见。   好在她为自己画了敛息符文,又混在人群中,才不会轻易叫明霜寒发现。不过还是要快点离开,否则以明霜寒化神期的修为,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注意到。   明霜寒似乎若有所觉,向人群中扫了一眼,但此刻广场上聚集了成千上万的外门弟子,人声嘈杂,各种神念混杂在一处,叫他一时未能察觉异样。   “明师兄。”风摇铃起身行礼,态度冷淡有礼。   明霜寒颔首,并未多言。   “此刻外门大比未结束,新晋弟子测试灵根还需稍待,明师兄恐怕要等上一刻。”风摇铃早已知晓,掌门有意让明霜寒在今年的新晋弟子中选出几个资质上佳的收为亲传。   只是他今日来得未免太早了些。   “无妨。”   风摇铃无言,只能请他同坐。   “这就是明首座啊!”   因为明霜寒的到来,广场上一阵骚动。他年少成名,无情剑之威震慑龙阙域内外,是百年来修真界首屈一指的天才,凌霄剑宗内外都有无数他的拥簇。   外门弟子甚少有机会见到明霜寒,今日得见自是激动万分。   不过陷入苦战的宋翊却无暇注意高台之上的动静,他喘着粗气,有些吃力地应付来自对手的剑招。   不行,他不能输!   这一场,他一定要赢!   咬牙扛住剑锋,宋翊旋身,手腕翻转,右手的剑便落到左手之中,用出飞鸿剑法第三式。   明霜寒眼神一凝,喃喃道:“怎么会...”   他从这一式剑法上,看见熟悉的影子。   这是当年他根据自己出剑的习惯,略微修改过的剑招,这么多年来,他只教过一人。   明霜寒下意识地握紧了右手,心脏处传来万蚁噬心一般的疼痛。   风摇铃见他直直看着宋翊,目光良久不曾移开,试探地问道:“明师兄可是觉得,这弟子的飞鸿剑法,实在练得极好。”   “的确很好。”明霜寒淡淡道,一切暗流都被他掩盖在冰冷的外表下。   他的心仿佛被烈焰灼烧着,只希望这场比试尽快结束,他想知道,擂台上这个少年,是同谁学的飞鸿剑法。   是不是他心中想的那个人,她是不是来了凌霄剑宗?   明霜寒一向坚定的道心在此刻彻底乱了。   擂台下,骆飞白的脸色有些凝重,这场比试宋翊完全处于下风,照这样下去,恐怕很难翻盘。   看着宋翊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骆飞白有些不忍。大比前百都可入内门,第一第二之间不过是奖励多寡,实在没必要...   可骆飞白也知道,作为一个剑修,追求胜利是本能。换了他自己,也不会轻易放弃。   “你觉得他能赢吗?”骆飞白低声道。   他身旁的练云深看着宋翊,平淡道:“要看他,信不信自己手中的剑。”   此刻的宋翊,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赢!   今天,他绝不能输,他有必须赢的理由!   飞鸿剑法第七式,归鸿穿云——   烟尘散去,面上血迹未干的宋翊持剑架在对手要害。   “赢了!”骆飞白激动地一挥拳,练云深也露出一抹淡笑。   “老练啊,我们发了!”骆飞白激动得不能自已,跳上练云深的背,“一赔一百,一赔一百啊!”   练云深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强压住把这个人摔下来揍一顿的冲动。   风摇铃站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此次外门大比第一,宋翊——”   话音落下,广场上掌声雷动,此刻众人都是真心实意为宋翊喝彩,以下品三等灵根走到现在,他值得这些掌声。   但宋翊却无暇注意这些,他看着擂台下,寻觅着最希望看见的那个人。只是寻遍全场,他也未能找到谢微之的踪影。   前辈...是先回去了么?   *   外门执事堂中,被召来此处的宋翊心中有些茫然,他走进门内,抬眼见到负手站在正中的白色背影。   明首座...   宋翊怔在原地。   带他前来的风摇铃轻声道:“明师兄只是有些话想问你,不必害怕。”   她安抚地拍拍宋翊的肩,退了出去,屋内便只剩下宋翊和明霜寒两人。   “你是宋翊?”一片沉默之中,明霜寒率先开口。   “是。”宋翊回过神,俯身行礼,“弟子宋翊,见过明首座!”   他心中颇为惶恐。   自宋翊入剑宗修炼以来,明霜寒就一直是他仰慕和敬佩的对象,如今心目中的神明就站在自己面前,宋翊怎么能不惶恐。   “你的剑法,是何人所授?”   宋翊怔愣地抬起头,心中浮起一抹异样,片刻后才答道:“是一位前辈,她意外倒在我院中,在此暂住了一段时日。”   “你可知道,她的名姓...”   宋翊奇异地从明霜寒语气中听出了一丝颤抖,像是面对着一个近在眼前却不敢靠近的真相。   “那位前辈...叫谢微之...”   微之——   真的是她!   明霜寒心中在这一刻掀起滔天巨浪,室内的气氛似乎立刻变得沉凝粘稠。   宋翊死死支撑才没有立时跪下,他额上慢慢渗出细汗,脑中一片空白。   化神期修士的威压,只是泄露一点,也足以叫宋翊喘不过气。   好在明霜寒及时回过神来,收起威压:“她在何处?”   “大约,正在弟子峰上?”宋翊不确定地道,往日此时,前辈应该正在葡萄架下晒太阳。   “走。”明霜寒袍袖一卷,便带着宋翊飞身而出。   不过片刻,两人便落在了外门弟子峰上。   宋翊在前带路,领着明霜寒往自己的院落行去,心中忍不住猜想明霜寒和谢微之的关系。   他们瞧上去,明明应该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   推开木门,宋翊和明霜寒走进院中,风拂过树梢,留下一片沙沙声。   宋翊看向葡萄架,往日常常躺在那里的人此时不见踪影,他眼神怔忪,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前辈!”宋翊再顾不得身后的明霜寒,扬声唤了一句,大步向前,猛地打开竹屋的房门。   室内唯余满目空寂,谢微之的离开,就和她的出现一样突然。   宋翊心中最后的侥幸被打破,他眼眶微红,木然走进屋中,才注意床榻之上留有一张信笺。   ‘小宋亲启:   多日以来承蒙照顾,如今也到了分别之日。前路道阻且长,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天地浩大,此一别后不知何日会再见,盼你珍重。’   宋翊握着信笺的手无力垂下,前辈...她走了...   “她离开了?”明霜寒在他身后,声音缥缈。   “是。”宋翊双目赤红,他没有回头,“前辈她走了。”   宋翊没想到她会离开,他完全没有想过,她会离开这里。   他以为在外门大比结束之后,她还是会留在小院之中,如往日一样,在葡萄架下晒着太阳,漫不经心地指点自己剑法。   这样不好么?他以为,她待在这里,也是开心的。   这些时日的相处,叫宋翊几乎忘了,谢微之其实是不属于这里的。他只知道她叫谢微之,却不知道她的来历,不知道她的过往,更不知道她将要去往何方。   “可否将那张信笺借我一用。”明霜寒开口。   修真界有追踪之法,借助信笺上留下的气息,他可以追上离开的谢微之。   宋翊捏紧了信笺,不避不闪地对上明霜寒的眼:“明首座同前辈,是什么关系。”   明霜寒淡淡地看着宋翊,他的身量比还是少年的宋翊高上不少,居高临下看过来时,压迫感明显。   “微之...是我从前的爱人。”   是他此生唯一爱过的人,也是他此生辜负得最深的人。   话出口的刹那,明霜寒再次感受到来自心脏的剧痛。   从前两百多年间从未有过的情绪,在这些时日突然频繁出现,那些属于他和谢微之的回忆,似乎慢慢由黑白染上色彩。   微之——   宋翊听见这句话时,表情一片空白,他的心忽地空了一块,风一吹,就发出孤寂的回响。   良久,他才木然地抬起手,将信笺交到了明霜寒手中。   “多谢。”明霜寒一指点在信笺之上,光华四射,一道白雾升起,飞旋向东,他腾空随白雾而去。   宋翊孤身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刻的雕塑。   他原以为,赢了外门大比,他就可以离前辈近一点,可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远比他所以为的还要远。   凌霄剑宗东面,侧坐在青竹枝上的谢微之突然感知到一股强大的气息自远处靠近。她皱了皱眉,探出神识察看——   明霜寒?!   他怎么会突然离开凌霄剑宗?而且看这方向,怎么像是追着自己来的?   谢微之觉得有些荒谬,明霜寒特意追着她来做什么,总不可能是两百多年不见,想和故人叙叙旧吧。   大约是巧合,谢微之盘算道,不要想太多。   只是随着明霜寒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她终于稳不住了。这算什么情况,他还真是追着自己来的?   谢微之一点也不想和明霜寒碰面。   他们见面做什么,难道要一起追忆一下当年他有多无情,自己有多狼狈?   只是想象一下那等画面,谢微之都忍不住万分尴尬。   其实按理说,明霜寒七情尽失,不该做出这等举动,总不可能他化神之后,七情又全恢复了吧?谢微之百思不得其解。 第21章 谢微之第一时间就想跑……   谢微之第一时间就想跑路,但立刻又意识到,她现在不过炼气,只论速度,如何逃得过化神期的明霜寒?   那就只有...谢微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自弟子峰上飞旋而出的白雾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这就意味着他要找的人,就在不远。明霜寒的心,竟无端生出几分忐忑。   树下,女子一身白衣,背对明霜寒而立。若是宋翊在,就会发现,这个身影,同他认识的谢微之,并不相同。   宋翊认识的谢微之,模样不过十六岁左右,瞧上去是个正当年华的少女。而这个站在树下的白衣女子,身量更高几寸,年纪二十许。   只从背影,就叫人觉出清冷之感,正如一弯高悬夜空的孤月。   但这个身影,却是明霜寒再熟悉不过的,当年那个与他相知相许的谢微之。   明霜寒自半空落下,远远瞧着那个背影,许久才唤出一句:“微之...”   声音轻得似乎怕惊扰了那人。   女子没有任何反应,明霜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怎么也无法移开:“两百多年了...”   你还好吗?   他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诉诸于口。   女子终于转过身,那的确是谢微之的脸,谢微之二十三岁的模样。   只是她眉目清冷,神情气质都与如今那个懒散洒脱的谢微之全然不同。   “我记得,当日我说过,你我之间,以后最好不要再见。”‘谢微之’眼神冷淡,看向明霜寒的目光未起丝毫波澜。   “是...”明霜寒的语气有些苦涩。   “那你今日追来,又是为何?”   明霜寒看着她,心中隐痛:“我只是...想见见你,两百多年了,你还好吗?”   他又忆起当日琼华峰上发生的一切,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心开始为这些回忆开始颤抖。   “秋水已断,往事成灰,你我恩仇两消,再无干系。”‘谢微之’漠然说道。“明首座,请回吧。”   “不——”明霜寒突然道,一向平静的面容上终于显露出痛苦之色,“微之,我——”   他上前两步,想要握住她的手腕,指尖触及的却是一片虚无。   ‘谢微之’的身影在这一刻化作无数光点,在明霜寒眼前消失。   原来这个‘谢微之’,不过是符文幻化的虚影。   明霜寒的脑中有一瞬空白,他的手顿在虚空之中,良久才道:“原来...你真的不愿意再见我...”   她真的,连再见他一面都不愿。   喉中腥甜,鲜血从口中喷出,染红了明霜寒的衣襟。他按住心口,半跪在地,神情透出深深的痛苦。   “微之——”   这一刻,他身周的灵气突然狂暴起来,无数剑气萦绕在明霜寒四周,锋锐森寒。   从初遇到相知,从相知到相许,又从相许走到末路。过往所有回忆在明霜寒脑海中一一重现,与之一同回归的,是被尘封两百多年的七情。   黑色的纹路缓缓爬上明霜寒的右脸,他眼底隐现血色,若是有人此时出现在他身边,恐怕会被他身周剑气撕得粉碎。   “不好!”御剑而来的清虚子沉下脸,加快速度向明霜寒飞去。   与他一道而来的风摇铃暗自心惊:“掌门,明师兄这是走火入魔了?!”   怎么会呢?无情剑诀摒弃七情,走火入魔这样的事怎么会落到明霜寒头上?   可是明霜寒此时状态,分明就是心魔缠身,走火入魔的症状!   清虚子脸上没了笑意,他没有答话,落地之后立刻向剑气漩涡中心的明霜寒走去。剑气狂暴锋锐,直直向清虚子攻来,被他轻易化解。   凌霄剑宗掌门清虚子,乃是合体期的大能,当今修真界最高战力之一。   将迎面攻来的剑气一一化解,清虚子慢慢靠近了明霜寒。他还是半跪在地上,双眸赤红,对清虚子的到来毫无反应。   清虚子皱着眉,俯身一指点在明霜寒眉心,催动灵力,强行为他祛除心魔。   明霜寒的神情越发痛苦,身在一旁的风摇铃看得都有些不忍。   面上黑纹一点点褪去,明霜寒的双眼慢慢恢复如常,四周剑气也在这一刻消散于无形。   清虚子松了口气,收回手,面色有些发白,显然,为明霜寒祛除心魔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师伯...”明霜寒抬起头,两行泪滚落,“我将她弄丢了...”   “我怎么会忘了,我是怎样爱她的啊...”   清虚子一怔:“霜寒,你...”   难道真如他所猜测的一般?   明霜寒再次呕出一口鲜血,无力地倒了下去。   “霜寒!”清虚子惊道,立刻为他把脉。   好在情况比他想象的尚好一些,清虚子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掌门...”一旁的风摇铃突然开口,迟疑道,“明师兄...他难道恢复七情了?!”   明师兄练的不是无情剑诀么?怎么会恢复七情!   清虚子叹息着点头:“恐怕,正是如此。”   他终于明白,琼华一脉修习无情剑诀的先辈,为何大都在化神不久后陨落。恐怕其中许多,都是因为恢复七情后,走火入魔而亡。   不是谁都有明霜寒这样的运气,走火入魔之时正好有修为更高的修士在旁,不惜耗损自身修为帮他祛除心魔。   今日若不是风摇铃见明霜寒态度有异,久久不见他踪影,便告知清虚子此事,两人及时赶来,明霜寒恐怕就要陨落此处。   得了清虚子答复的风摇铃怔在原处,良久才喃喃道:“这真是...太荒谬了!”   她垂头,看着腕上那串沁了血的手钏,眼前恍惚又出现了那个浑身浴血的女子。   ‘值得么?’   ‘这世上有很多事,无关值不值得。’   “这一切,真是太好笑了!”风摇铃摇着头,时隔两百余载,又体味到了相同的酸涩。   此处发生的一切,谢微之都不清楚,不过便是知道了,她也未必会有什么反应。   毕竟明霜寒和她,早就没有关系了。   在地上画完最后一笔符文,她点了点自己的侧脸,略带些不确定地说:“应该是这么画的吧?”   这是她当年自创的符文,作用是随机传送。由于不确定性太高,自然比不得定向传送的符文有用。   第一次试验这个符文的时候,她和清风被传送到了玄阶九品灵兽的老巢,险些命丧兽嘴,从此她就被清风勒令不许再用。   但是这个符文有个最大的好处——成符所需的灵力很少。   即便谢微之现在只有炼气七层,也能轻易画出这个符文,是目前摆脱明霜寒追踪最好的办法。   谢微之不确定自己留下的虚影能拖延明霜寒多久,还是尽快离开为上策。   她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吧,纵身跳入符文法阵的那一刻,谢微之忍不住想。   *   是夜,弟子峰上,宋翊木然地站在葡萄架前,神情恍惚。角落里他亲手植下的照夜白在风中招摇,枝叶窈窕。   到了明年夏天,这个院子里应该就会开满一片雪白的照夜白。   只是她不会看见了。   还有她当日种下的葡萄藤,再过几月,应该就会结满了一串又一串果实,沉甸甸地坠下。   宋翊从没有想到,不过短短几月,她就在自己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宋翊慢慢转过身,而后垂目行礼:“弟子,见过明首座。”   明霜寒面色苍白,透出几分重伤初愈的虚弱,墨发蜿蜒而下,少了些冰冷,却多了不少独立世外的孤寂。   “她走了。”明霜寒轻声道,语气低沉喑哑。   宋翊一怔,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知道。   “你与她,相识多久?”   宋翊低声道:“三月。”   明霜寒轻轻一笑,眼神中满是寂寥,过了许久,他才又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宋翊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眸中是不加掩饰的惊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不过下品三等灵根。”宋翊最后只说出这一句话。   “修仙一道,从来不是只取决于灵根资质。”   宋翊却没有接受这个解释,直截了当地问:“明首座要收我为徒,是因为前辈么?”   明霜寒看着他,并未隐瞒,点头道:“是。”   是他负了她,如今,她连见他一面也不愿。   明霜寒想收宋翊为徒,为的,不过就是同谢微之多一些联系。这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事。   他寻不到她的去向,更不敢奢求她的原谅。   所以这个得她指点剑法的少年,或许会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那么,你可愿为我弟子。”明霜寒坦荡问道。   月光在地面上映出宋翊的影子,他跪在明霜寒面前,执弟子礼:“弟子宋翊,见过师尊!”   他要变强,宋翊从来没有这样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若是从前他只是想追寻更强的自己,那么现在还多了一点,只有变强,他才能离前辈近一点。   无论眼前的男人出于什么原因收他为徒,这都是他最好的机会。   宋翊从来都是聪明人。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琼华峰一脉,亲传弟子。” 第22章 从高空坠下的谢微之并……   从高空坠下的谢微之并不慌乱,和上次不同,如今她已经是炼气七层,自有应对手段。   手握青竹枝,谢微之运转体内灵力,但下一秒她就变了脸色。   浓郁的灵气从四面八方不受控制地灌入她的经脉,修为迅速突破,从炼气七层,飙升到了炼气九层,但这一切并没有停止,灵气继续冲击着体内筑基的壁垒。   这番变故下,谢微之没法再控制身体,她如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落下,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强行在空中翻了个身,避免再次脸着地。   究竟是哪个神经病,放着好好的星夜昙不摘,任由它开放,所有灵气逸散!   现在这地方的灵气,浓得可以泡澡了!   星夜昙乃是一种少见的灵植,蕴含的灵气之丰富,足以供金丹修士突破一个小境界。但是星夜昙的所有灵气,都会在它开放之时逸散,回归天地,所以发现它的修士都会在它开放前夕将其采摘放入玉盒,待到需要之时再取出服下。   这等灵物,就算没有被修士发现,也会有灵兽妖物察觉守护,在其成熟瞬间吃下,断然不会出现任由星夜昙开放,逸散灵气的情况。   所以谢微之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大晚上的哪个神经病打跑了守护星夜昙的灵兽妖物,不摘花,眼看着它开放。   神经病萧故倚在树上,跷着腿,嘴里还叼着一根草叶,很是悠闲。   不远处的星夜昙花瓣晶莹,其上仿佛有星河流淌,煞是好看。夏夜的蝉声长鸣,有风吹过树梢,一切静谧而美好。   眼前突然有高空抛物,直直摔在萧故眼前,激起一地烟尘,他望着这一幕,嘴里不由哇哦一声。   看这动静,摔得不轻啊,也不知是哪位仁兄这么倒霉。   谢微之躺在地上,很是狼狈,还没等她缓过气,忽见夜幕中乌云积聚,逐渐将月轮光辉掩去,隐隐见到云层中有深紫雷电闪烁。   她倒吸一口冷气,立刻盘腿坐起,默默运行心法调息。   果然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谢微之本来打算等自己寻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布下阵法,再行闭关突破筑基,没想到因为星夜昙逸散的灵气,她不得不现在突破。   谢微之活到如今,本就是逆天而行,于天道而言,她便是一个应该被纠正的异数。只是作为维持此界秩序的天道,它并不能随意抹去谢微之的存在,否则也是在破坏此间平衡。   最好的方式,就是借修士突破时的雷劫,将其抹杀。   早已猜到这点的谢微之一直以来,都在强行抑制自己吸收灵气,寻来息壤和天外陨铁,就是为了应对筑基时会降下的雷劫。   取出息壤和天外陨铁,她双手掐诀,两种灵物缓缓浮起,而后融合在一处,在谢微之身周形成一圈防护。   时间紧急,也只能这样粗糙地炼制一二 。   天空中的劫云越来越大,谢微之脸色凝重,竟然是九九雷劫,狗天道还真是看得起她!   一般而言,因为每个人修行进度和资质不同,境界突破时面临的雷劫强度也就不同。修行邪道功法,满手血腥,因果缠身的魔修少不得要被多劈几道,还会面临心魔缠身。   但是,修真界自古以来还没有筑基就遇上九九雷劫的先例,就算是突破元婴境界,多数修士遇上的也不过是六九雷劫。   萧故跳下树,远远问了一句:“道友,你没事吧?”   他实在很好奇,要怎么得罪了天道,才会在筑基时就降下九九雷劫。看劫云颜色,并没有血光煞气,这就意味着,渡劫的这位,并非什么邪道修士。   谢微之这才注意到,此处竟然还有人在。   对,就是那个放着星夜昙不摘的神经病!   她脸色微变,天道没有神智,不会在乎牵不牵连无辜,若是这人修为不高,恐怕要被连累陨落在这雷劫之中。   抬手一招,萧故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她身边飞来。   “道友?”   “别废话!”谢微之打断他的话,少年面容平凡,浑身上下就透着普通两个字,扔在人群里再不会让人注意第二眼。   可就是这份普通,让谢微之觉出一点怪异。   他的修为在筑基之间,算不上多么出挑,这种时候,谢微之无暇多思,抓住他的衣襟,咬破指尖在他心口画下符文。   “别离开这个圈!”谢微之只来得及嘱咐一句,将他推开,天空上第一道雷电劈下,挟带着灭顶之威,刹那间照亮夜幕。   双手掐出防护的法诀,谢微之脸上神情是平时少有的郑重。她九死一生活到如今,就算是天道,也不能轻易取了她的命去!   只是当雷电落到她身上时,谢微之却不由有些愣神,怎么回事,这雷劫的威力好像没有看起来那么恐怖?   是错觉么?谢微之暗自纳闷。   可再挨了两道之后,她可以确定,这雷劫真的偷工减料了。看上去气势汹汹,但落下来时就弱了大半,好像...在忌惮什么...   谢微之转头,只看见萧故正坐在一旁,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见她看过去,他冲她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谢微之微微眯眼,起身往萧故身边靠了靠,果然,下一道雷电只落在她脚边。劫云翻滚,其中传来声势骇人的闷响,但落下的雷电却是虚张声势。   狗天道!   谢微之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个好似貌不惊人的小子,竟然是受天道庇护的气运之子。   这世上有一种人,入秘境必得天材地宝,被远超自己修为的灵兽追杀也能成功反杀,就算街边随便淘的一本功法也可能是绝世秘籍…   这种人,就是气运之子,生来受天道庇护。   看情况,狗天道这分明是投鼠忌器啊!   谢微之干脆蹭到萧故身边,颇有几分小人得志地看向天空劫云。   劫云感知到这一幕,气得险些当场溃散,却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气运之子千年难出一人,偏偏就正好叫谢微之遇见了。   八十一道天雷就这么尽数劈下,大部分都被谢微之提前设下的防护吸收,落在她身上的微乎其微。   天边劫云翻滚,似乎还想降下几道雷电,最终还是不甘地慢慢散去。   谢微之阖眸运转功法,身上泛起淡淡金光,丹田中灵气化液,筑基已成。   “恭喜道友得成筑基。”萧故见她睁开眼,笑着道。   “今日也多亏少侠相助,我才能顺利筑基。”谢微之抱拳,“多谢。”   否则九九雷劫之下,她不死也要脱层皮。   “我素来运气就不错。”萧故扬扬眉,透出独属于少年的洒脱意气。   谢微之的神识落在他身上,觉察出萧故应是用了什么隐匿气息的功法,这才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他普通,相貌也被掩去。   谢微之如今虽然才筑基修为,但她的神识强度却堪比化神修士,连她也不能看透这功法,说明其品阶自然不低。   修炼这法术的萧故,定然也不简单。   但就像他没有深究谢微之为何会受九九雷劫一样,谢微之也并不是很在意萧故的来历。   “那星夜昙,也是少侠故意没有摘下?”比起其他,谢微之更想想知道,萧故没摘下星夜昙的原因。   萧故点头:“不错,之前一直听说星夜昙极美,可惜未能亲眼得见其开花。今日恰好遇见一朵,我和守护的小白蛇谈了谈,终于说服它容我一观。”   谈了谈?谢微之抽了抽嘴角,觉得他应该是用武力和守护星夜昙的灵兽谈了谈。   “少侠果真好雅兴。”谢微之难得觉出一点无语。   萧故一笑,摘下那朵已经没有灵气的星夜昙放入玉盒。   在玉盒之中,星夜昙便不会枯萎 。   “相逢就是有缘,这花就赠与道友了。”   这花的确是好看,颇得谢微之心意,何况失了灵气的星夜昙也就算不上贵重,她伸手接过:“多谢少侠。”   “不必客气。”萧故摆手,“我还有事要办,道友,有缘再…”   没等他说完,谢微之就打断道:“不知少侠欲往何处去?”   萧故回身看向她,似有不解。   “少侠身负大气运,助我化解九九雷劫,只是我结丹之时恐怕还会有不输此威力的雷劫降临,不知少侠可介意与我结伴而行?”谢微之坦荡地解释道。   结丹之后,她恢复离开修真界时的修为,便不会再被天道视为异数。   “倒也不是不行…”萧故迟疑道。   “多谢少侠。”谢微之笑得眉眼弯弯,看向萧故的眼神堪称慈祥,这可是她的人形自走避雷针啊!   “不知少侠如何称呼?”   “在下萧故,故人的故。”萧故被她笑得心里发毛,他是不是不该答应得这么干脆?   “我是谢微之,你唤我小谢便好。少侠接下来,要去何处?”   “我受人所托,要去上阳书院,送一封信。”萧故答道。   上阳书院?没记错应该是在青崖域。她从前并未去过那地方,应该不会遇上什么故人,谢微之暗自松了口气。 第23章 青崖域,上阳书院。   ……   青崖域,上阳书院。   眠山居外枫红似火,楼阁外种着各类奇花异草,四处不见任何人影,安静得似乎能听见落叶之声。   桃夭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衣裙,衬得她肌肤越发显出雪白,及腰的黑发编了一条长辫捶在身前,发上还簪了两朵开得娇艳的桃花。   她提了小巧的水壶,细心地为眠山居周围花草浇了水,又精心修剪枝叶。   忙完这一切,时间便已不早,桃夭离了此处,足尖轻点落于水面,渡水向南而去。   她衣袂飘然,嘴角噙着浅淡笑意,如凡世传说之中常常提及的神女。   眼前渐渐出现了一片楼阁水榭,立在一眼望不见边际的湖泊之中,其间以九曲竹桥相连,有无数身着玄色弟子服的书院弟子来来往往,不时有笑闹声传来。   桃夭走上竹桥,迎面遇上几个少年少女,见了她,纷纷拱手行礼:“见过师姐!”   桃夭两百多年前就来了书院,此后一直未曾离开,书院大部分弟子都要敬称她一句师姐。   桃夭微笑着对他们点点头,又温柔地问候两句才错身离开。   “没想到今日竟然能遇见桃夭师姐,她可真好看啊,不愧是书院第一美人!”   “你别妄想了,师姐心心念念的只有咱们大师兄,看她回来的方向,一定又是去了眠山居替大师兄照顾花草了。”   “是啊,又到了秋天,大师兄应该又去小苍山拜祭故人了。”   “都快两百多年了吧,大师兄真是痴情,到现在也没有忘记爱人。只是逝者已矣,而桃夭师姐待他一片痴心,如何要为了亡者忽视身边的真心人?”   “大师兄的想法,又如何是我们能揣测的?或许有一天,大师兄想通了,就会接受桃夭师姐。”   一个美貌不可方物的女子,始终陪在你身边,无论你什么态度都不离不弃,默默照顾,这番深情,怎么能叫人不动容?   上阳书院上下,都暗自为桃夭感到惋惜,只希望大师兄能有一日放下过往,不辜负她满腔深情和百年相伴。   碧波之外,站在岸边的谢微之看着远处建在水中的亭台楼阁,面露好奇:“原来这上阳书院,是建在湖中岛上的。”   “你没听说过?”萧故顺口问了一句。   “我从没来过青崖域。”谢微之答道,“现在我们怎么办?”   贸然前去,会不会被直接打出来?   许多宗门都不允许非弟子以外的人随意来往,谢微之隐隐记得,上阳书院虽因文圣扬名修真界,门下弟子却甚少外出行走,也并不欢迎外来者。   “上阳书院并不阻止外人来往,我们直接进去便可。”萧故有些诧异地瞧了谢微之一眼,“这些年许多无宗门的散修都会前来此处听课,青崖域中受上阳恩泽的修士无数。”   “是么?”谢微之摸了摸鼻尖,看来两百多年过去,修真界的改变还真不少。   说话之间,一只云龟游到两人面前,从水里探出头来:“二位客人,乘龟吗?”   它龟壳碧绿,只有最外一圈生有云纹。   云龟一族随着年纪增长,背上的龟壳会逐渐生出越来越多的花纹,暗含道意。   修真界许多符道大师就是由观想云龟龟壳上的纹路,设计出独特的符文。   至于谢微之和萧故眼前这只,显然还是云龟一族中的少年龟。   萧故蹲下身:“什么价钱?”   “十枚下品灵石一位。”云龟笑得憨厚。   “你确定?”萧故摸着下巴,挑眉反问。   “当然,十枚下品灵石可是上阳市价,童叟无欺!”云龟振振有词。   萧故赞同地点点头:“我也听说过,云龟渡水的价钱的确是十枚下品灵石。”   云龟眉开眼笑:“可不是嘛,我们云龟向来不干坑蒙拐骗的事儿。”   “可我还听说,上阳载客渡水的都是成年云龟。”萧故又接着慢条斯理道。   云龟成年之后,速度和稳定性当然都会随之提高,没成年的云龟掌握不好平衡,说不定会让乘客体会一下来自湖水的洗礼。   这只还没成年的云龟眼神飘忽:“虽然我还没成年,但是我保证,一定不会把你们摔进水里!”   “两个人,十五枚下品灵石。”萧故比出两根手指。   “成交!”未成年的云龟要拉到客人不容易,便宜点儿就便宜点儿。   两人坐上云龟,萧故主动向谢微之解释道:“上阳书院所在水域禁制诸多,轻易不能御物飞行,来往多是靠云龟渡水。”   这一点其实也是众所周知的常识,在外行走的修士少有不知的。   湖上微风拂过,轻卷衣袂,无数修士乘着云龟,来往不绝,热闹非凡。   远远就能瞧见书院大门,上阳书院四个大字气势磅礴,隐有灵光浮现。   “好字!”谢微之轻声感叹。   “那是自然,这四个字可是文圣亲笔!”身下云龟仰起头,语带自豪。“还是当日大师兄亲自求文圣写下的。”   “大师兄?”谢微之偏头看向萧故,这又是谁。   “上阳书院大师兄子书重明,当今修真界最天才的符道大师,文圣亲传弟子。”萧故笑着为她解释,眼中并无异色。   反而是云龟颇为不满道:“我们大师兄的威名传遍天下,你居然不知道他是谁?!”   谢微之和萧故对视一眼,双双无奈一笑。   如果不想湖中一日游,还是闭嘴为上策。   踏上竹桥,萧故带着谢微之轻车熟路地穿行在楼阁之间,谢微之不由问了一句:“你来过这里?”   “当然没有。”萧故没有回头。   “可我看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这般轻车熟路,完全不像第一次来。   萧故摸了一枚玉简扔给谢微之:“既然要来,当然应该事先做好准备。上阳书院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建模投影,十灵石一枚,物超所值。”   谢微之刚刚将神识探入玉简,萧故就停下脚步:“到了。”   小院门口石碑上书接引处三字,不管是来上阳书院蹭课还是寻人,都要先来此处记录。   院内,书案之后的上阳弟子听了萧故来意,问道:“不知道友要寻的那位书院弟子,姓甚名谁?”   “顾成兰。”   那弟子有些惊讶:“原来道友要找的人是顾师兄啊。可是实在不巧,前些日子顾师兄与同门一道接了宗门任务外出历练了,便是最快,恐怕也要月余之后才会回来。”   “道友是替人送信给顾师兄?若是不介意,可以将信交给我们转交。”他又提议道。   萧故抱拳,谢过他的好意:“并非是我不信任阁下,只是我答应了要亲手将信教到顾成兰手中,实在不能失约。”   接引弟子并未生气,反而为他这般重诺心生钦佩:“既然如此,道友在这玉简中留下一道神识,暂住书院,且待顾师兄归来如何?”   在玉简中留下神识,才不会被上阳书院禁制排斥,同时也是防范有心之人。有了留下的这道神识,在书院范围内就能轻易追踪到人。   上阳书院东面,寻芳苑,书院常有外人来访,这里便是一处专供来客暂住的院落。   “这院子里暂时还没有别人住下,两位尽可以随意选一处。”引萧故和谢微之来的弟子年纪不大,生了一双笑眼。“我们接引处考虑过道侣一起住的问题,这里的房间都是大床!”   “我们不是道侣!”萧故和谢微之异口同声道。   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由有些脸热。   “不是吗?”小弟子挠挠头,“现在就寻芳苑比较空,那二位各自选一间房如何?”   这还差不多。   萧故和谢微之都不是什么脸皮薄的角色,除了最初的一瞬尴尬,现在已经恢复如常。   两个人各自选了主厅左右的两间房,小弟子见他们选定,从袖中掏出一张地图,在上面对应的位置用笔一点,这就代表房间有人住了。   送走小弟子,萧故对谢微之道:“这些日子风餐露宿,今日总算到了地方,今晚咱们吃顿好的!”   谢微之便问:“这上阳书院中还有酒楼?”   “酒楼是有的。”萧故徐徐道,“上阳书院中的上阳坊市,是青崖域最热闹的坊市之一,大名鼎鼎的炊金馔玉楼自然在此也有分号。”   “不过炊金馔玉楼,少有一道菜价钱会低于一枚中品灵石,你有灵石么?”   一枚中品灵石可换一百枚下品灵石,因此寻常修士实在是负担不起炊金馔玉楼的消费。   “你呢?”谢微之反问。   两个穷鬼同时摇头,而后又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无妨,今日叫你尝尝我的手艺,绝不会比炊金馔玉楼差。”萧故放下豪言。   谢微之有些怀疑地看向他,并不放心。修士在筑基之后就可辟谷,真有人闲着不修炼,反而去学厨艺不成?   便是谢微之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当年四处游历练出来的烤肉。   “你认真的?”   萧故洒脱一笑:“你放心,总归不会毒死人的。”   他这么一说,谢微之更不放心了。 第24章 是夜,月明星稀。……   是夜,月明星稀。   寻芳苑屋顶上,萧故和谢微之搬了一张桌案上房,各自盘坐两边,桌上放着十数道菜肴。   “松鼠鳜鱼,雪霞羹,龙井虾仁,霸王别姬,金齑玉鲙...”谢微之赞道,“你的厨艺比我想象中厉害啊。”   “客气,你的刀工也很不错。”萧故回赞道。   两人便都又笑了起来。   谢微之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坛灵酒,倒在桌上两盏酒樽之中,杯中酒液映出天上明月,她不由轻叹一声:“今晚月色真好啊。”   萧故拿了一盏酒樽在手中,也道:“是啊。”   他举起酒樽:“敬明月!”   谢微之笑了笑,与他碰杯:“敬明月。”   说罢,将酒液一饮而尽。   她又斟满一盏酒:“相遇便是缘分,这一杯,敬少侠。”   萧故莞尔,平平无奇的面容上也生出三分光彩:“敬缘分。”   两盏酒樽相撞,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   秋日的阳光微醺,照得人昏昏欲睡。   五六个上阳书院的女弟子,气势汹汹地向霜月居最边缘的角落行去。   霜月居是上阳书院女弟子的居所,当年书院大师兄子书重明立下规矩,所有前来书院求学的弟子,无论什么出身来历,都要住在书院,不可带侍从婢女在旁。   叶灵领着几个要好的少女,停在最角落一间小院门前,她上前一步,重重地踹开院门。   “南宫月,你给我滚出来!”叶灵扬声叫道,神态跋扈,艳丽的眉眼间满是戾气。   只是在她喊出这一声之后,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院内房门紧闭,毫无动静。   “灵姐姐,她是不是不在啊?”有少女凑到叶灵身边。   “不可能,今日又没课,她还能往哪儿去。”叶灵冷笑一声,“一定是看见我们来怕了,躲在里面不出来!”   “那怎么办?如果强闯进去,一定会触动防护禁制...”   叶灵的目光扫过院落中,最后落在那簇开得娇艳的深红芙蓉花上。   她眼中划过一抹浓重的厌恶,取下腰间长鞭,指着那丛芙蓉道:“去,把这些花都给我拔了,看她出不出来!”   没等她们动手,房门打开,同样身着玄色弟子服的瘦弱少女冲了出来,挡在芙蓉花前:“不...不要...”   她的身躯隐隐发着抖,厚重的刘海遮住半张脸,语带哽咽。   “南宫月,你终于肯出来了!”叶灵扬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南宫月。   “叶...叶师姐...”南宫月瑟缩着唤道。   叶灵狠狠一甩长鞭:“别装可怜!你既然敢做,就别怕本小姐找上门!”   “你自己废物,害得我们输了比试,被困在湖中囚牢出不来也是活该!你竟然还敢向先生告状,说我们没有救你!”   叶灵很是恼怒,因为这件事,她们几个同组的弟子,都被扣了学分。   “我没有...我没有向先生告状...”南宫月抬起头,眼中蓄满泪水。   尽管已经对这张脸算得上熟悉,叶灵还是难掩嫌弃地后退一步。原因无他,这张脸实在生得太丑。   “你离我远点儿!”叶灵厌恶道,“若不是你告状,先生怎么会知道?”   “我被困在湖底出不来,是先生救了我...”南宫月难堪地低下头,低声道。   她知道自己生得不好看,所以平日里从来很少出门。   叶灵却不会信她:“你觉得我会相信么?一个蜃妖的混血,你知道你父亲当年害死了多少女修吗?你身上流着如此肮脏的血脉,怎么还敢留在上阳!”   南宫月是人妖混血,这在上阳书院中其实不算少见,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南宫月的父亲,是一头无恶不作的蜃妖。   当年那只蜃妖自恃修为高深,为非作歹,居于一处水潭之中,抓捕过往女修,强行令其繁衍子嗣。   会被蜃妖抓住的女修,修为大都有限,腹中妖物为了自身成长,会强行夺去母体灵力。当他们出世之时,女修便会油尽灯枯而亡,而蜃妖会吃下这些新生的子女,增强自己的力量。   南宫月能活下来,是因为她的人族血脉占了上风,连蜃妖原形都不能化出,吃了她对那只蜃妖没有丝毫帮助。   于是她就被留在蜃妖身边,当做奴仆一样长大。   直到南宫月十二岁时,上阳书院大师兄子书重明途经蜃妖所在水潭,一道符文将其诛杀,救下尚有气息的女修和南宫月。   没有去处的南宫月便跟着子书重明,回到了上阳书院。   南宫月的天赋实在很差,这是她当日能活下来的原因,也成为了此后她痛苦的根源。蜃妖血脉留给她的,似乎只剩那张丑得叫人不忍直视的脸。   “像你这样的人活着,除了拖累别人还有什么意义!你就该和你那个蜃妖父亲一起去死才是!”叶灵不知想到什么,语气越发激动,口中话语堪称刻毒。   她说着,扬起长鞭,狠狠甩向南宫月。   破空之声响起,南宫月来不及躲闪,只来得及闭上眼,恐惧地别开头。   但预想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来临,南宫月睁开眼,只见一道白色身影挡在她面前,手中握着鞭稍。   谢微之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在树上睡个午觉,竟然就遇上了这样一场大戏。   她原本不想出手,只是眼前少女说话刻薄也就罢了,却还动起手来。   方才那一鞭蕴含灵力,而自己身后的少女修为不过炼气五层,真挨了这一击怕是逃不过重伤卧床的命运。   叶灵用力挣了挣,却没能从谢微之手中收回长鞭。   “你是谁?!敢在这儿多管闲事!”她打量着谢微之一身白衣,显然并非书院弟子,没好气地斥道。   “我只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在这里睡觉。”谢微之懒懒答道。“只是你们实在太吵,叫我想装看不见也不行。”   叶灵怒道:“你既然和这个怪物没关系,就识趣点儿滚开,别妨碍本小姐教训她!”   谢微之嘴边还噙着浅笑,眼底却已经全然没了笑意:“真是抱歉,我平生最不会的一件事,便是识趣。”   她松开手,正用力想拽回自己长鞭的叶灵顿时重心不稳,踉跄几步向后退去,多亏了身边的少女及时将她扶住。   叶灵失了颜面,心中更是着恼,她站稳脚步,自储物袋中取出三张符篆,抬手向谢微之挥去。   三阶土牢符?这可不是筑基期的叶灵自己能画出的,市面上大约可以卖出五百下品灵石,金丹以下的寻常修士都难逃脱。   但谢微之不是寻常修士。   浮游步发动,她如游鱼一样躲过符篆,退到了三丈以外。   “灵姐姐,她好像很厉害...”   叶灵狠狠瞪了一眼说这话的女孩儿:“她瞧上去也不过十六岁的年纪,难道还能是金丹不成?!”   修真界千百年来,也未曾出现过十六岁就结丹的修士,二十余岁能结丹的,都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天才。   “不过是身法有些诡异罢了,你们都把符篆拿出来,我看她躲得过三张,还能躲得过十张百张不成!”   寻常修士难得敢这样任性,也只有上阳书院出身的符修,才有底气这么干。   “天气这样好,何必要喊打喊杀?”萧故也从树上跳了下来,他站在谢微之身旁,姿态从容。“倘若我记得不错,上阳之中,弟子不可私斗——”   “我上阳事务,何时轮得到你们两个不知来路的散修置喙!”叶灵言辞偏激,“大师兄允你们前来听课已是宽容至极,还敢在这里多嘴多舌!”   她掏出一沓符篆,显然是打定主意不准备善罢甘休。   谢微之和萧故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无奈,和这样骄纵任性的小姑娘,实在是讲不了道理的。   “何人在此私斗!”   正在这时,一声厉喝从院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一队上阳执法弟子齐齐踏进院中。   三阶土牢符触动了院中禁制,负责书院内秩序的执法弟子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   萧故轻声对谢微之道:“看来今天运气不错。”   谁知叶灵见了那领头的冷峻青年,顿时换了张脸,可怜巴巴道:“哥,他们欺负我!”   这...   青年冷眼看向谢微之和萧故:“上阳书院禁止私斗,请二位跟我走一趟。”   谢微之似笑非笑地看向萧故,他摸了摸鼻尖:“失误,失误。”   谁能想到,来的正好就是这小姑娘的哥哥。   “先动手的不是我们,是你妹妹。”萧故对上青年的目光,他的身量比之青年还要高上一些,此时气势丝毫不落于下方。   “阁下一来,不曾问过事情经过,直接归罪我们,是否不妥?”   青年神情不动:“不论有何内情,你们先随我回刑律院,之后会给你们机会辩解。”   他这样态度,谢微之和萧故又不是傻,当然不会跟他前去。   “看来是没得谈了。”萧故对谢微之耸了耸肩。   谢微之一笑:“那还不简单。”   “既然说不清楚,就只有动手了。”两个人异口同声道。   谢微之伸手在空中一抓,青竹枝直直落在她手中:“不过打完这一架,咱们恐怕要被赶出去了。”   “无妨。”萧故打趣道,“这叫,该出手时就出手。”   青年见此,冷声道:“二位,得罪了。” 第25章 你生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上阳书院外, 东面竹桥上,湛晨翘首以盼,神态焦灼得就像等待新婚不久的丈夫归家的小媳妇儿。   他看向同样等在一旁的桃夭, 口中忍不住抱怨道:“师姐,怎么回事儿?大师兄怎么还没回来?往年这个时候, 他都已经到了。”   桃夭好笑道:“你急什么,不过是晚了一会儿罢了。”   “大师兄莫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难道是有人伤了他?”湛晨显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热锅蚂蚁一样在原地绕了两圈, “不行,我得去找大师兄!”   桃夭连忙将他拉住:“好了, 阿晨。重明乃是元婴,若是他也不能解决的麻烦,恐怕你去也是无用。”   “何况以重明在符道上的修为,当今修真界能伤他的人,可是少之又少。”她温柔宽慰。   正说话间, 天边有遁光闪过,直直向书院方向而来。   “你瞧,这不就回来了?”   桃夭话音刚落,子书重明便落在了竹桥之上, 玄色的衣角随风而动, 长身玉立, 温润如玉。   “大师兄!”湛晨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若是身后有条尾巴,此刻一定转得像旋风一样。   “你可算回来了, 你走这些日子,我可想你了,师弟师妹也都很想你了。”湛晨殷勤地跟在子书重明身旁念叨着, “还有桃夭师姐,师姐也很想你呢!”   他冲桃夭眨眨眼,收到后者一个嗔怪的眼神。   湛晨也是书院中希望子书重明接受桃夭的重要支持者之一。   身为子书重明的死忠脑残粉,湛晨当然不希望他一直挂心一个死人,始终走不出过去。   桃夭师姐人好看又温柔,和大师兄分明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子书重明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神情是一如既往的疏朗,没有对他的话表露出任何情绪。   湛晨也不觉得尴尬,他陪着子书重明向书院内走去,嘴里叽叽喳喳不绝,将子书重明离开以来书院中发生过的大大小小的事,事无巨细,一件件地讲来。   桃夭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因为子书重明方才的态度,眼中不□□露出一抹黯然。   才走过竹桥,子书重明忽然停住脚步,抬头望向霜月居的方向。   “大师兄,怎么了?”湛晨正说得起劲儿,见此不由停住话头,问道。   “有人在书院私斗。”子书重明沉下脸,冷声说道。   上阳书院不得私斗的规矩,本就是子书重明初为大师兄时亲自定下。   当时书院之中尚有不服气他的人,故意触犯此条,都被他以雷霆手段惩戒。到了近百年间,子书重明在上阳威势渐重,再没有人敢挑战此条门规。   是以此时感知到有人在书院中动手,子书重明如何不感到震怒。   他飞身而起,直向霜月居而去。   “大师兄,等等我们啊!”湛晨连忙道。   他和桃夭对视一眼,赶紧追上子书重明的脚步。   霜月居中,叶铭神情凝重,他心知今日之事叶灵未必占理,但她是自己妹妹,无论做了什么,自己都不得不替她遮掩一二。   大师兄有命,书院之中不允许私斗,那便只有将方才的动静当做是这二人出的手。   他也不打算为难谢微之和萧故,总归无人受伤,也未曾损坏什么,只要将他们擒下带到刑律院,训诫两句,再将人放了便是。   从丹田中召出符笔,叶铭重重在虚空一点,一道墨迹挟着灵力重重袭向谢微之和萧故。   萧故抬手,轻描淡写地便将其化解,口中还有余暇点评道:“上阳书院的法术,颇有些玄妙之处。”   他不过是筑基,对上金丹期的叶铭却没有丝毫慌乱。   叶铭抿着唇,因着他并不打算真的伤了这两人,许多伤害强的法术便不好用出手。   那便只有…   “诸位师弟,结阵!”   叶铭一声令下,随他来的众执法弟子纷纷散开,各自占下一个方向,齐齐拿出符篆向其中灌注灵力。   “符文成阵...”谢微之若有所思,喃喃低语道。   “若是感兴趣,不妨等成阵之后,细细看看?”萧故提议道。   谢微之挑眉看着他:“我从来不喜欢做没把握的事。”   她并不清楚这符文成阵之后的威力,万一真被抓住了,岂不是很尴尬?   说完,谢微之手持青竹枝,踏着浮游步向前,依次敲在上阳执法弟子脖颈之间。   “漂亮!这是什么招数?”萧故赞道。   “我当日在凡世游历,从一位老乞丐手里学来的。”谢微之敲晕最后一个执法弟子,回头笑道,“这叫,打狗棒法——”   叶铭兄妹听到此处,不由都变了脸色。   青竹向后一挥,挡住背后来自叶灵的一张符篆。   两相僵持之间,那张符篆慢慢燃尽,化作无形。   萧故没想到叶灵居然不顾名门大派的风度,使出偷袭这样的手段。   他皱眉道:“原来上阳弟子,最擅长的竟是偷袭。”   “胡说八道!”叶灵涨红了脸,怒声喝问,“何方宵小,胆敢污我上阳名声!”   “如我们这般宵小,可未曾行偷袭之事。”萧故沉声,眼中带了一丝冷意。   叶铭心知今日之事无法善了,如果执法弟子不能抓住这两人,不仅他们丢脸,连上阳也会颜面扫地。   修真界弱肉强食,只要足够强,那就是道理!   当下最紧要的,是擒下这两人,证明执法弟子并非无能。   叶铭不再顾忌,握住符笔,放开吸收周遭灵气,符笔上光华闪烁,威势骇人。   这一击之下,整个小院恐怕都要化为乌有。   “接得住么?”萧故盯着叶铭,口中问。   “可以试试。”谢微之含笑道,眼中却是非同一般的郑重。   萧故右手中隐隐有灵力汇聚:“不跑路?”   “好好的院子,就这么毁了未免可惜。”青竹枝在谢微之手中转了一圈,灵力缠绕而上。“何况我看院子里这丛芙蓉花,对那小姑娘挺重要的。”   一直躲在角落,一言不发的南宫月听了这句话,不由一怔。   萧故点点头:“也好,此番正好叫我领教一下,上阳书院金丹符修的手段。”   但叶铭这一击,并没有顺利发出。   “都给我住手!”随着这句话,叶铭符笔上汇聚的灵力被强行打散。   他被灵力的余波震得后退几步,侧身看去,瞬间白了脸色。下一刻,叶铭屈膝半跪在地,深深垂下头:“大师兄!”   大师兄?   谢微之也转头看去,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她也变了脸色。   什么情况?!   她绝对没来过上阳书院,连青崖域都没来过,怎么还是在这儿遇到了老相识?!   这可真是见鬼了!   跑路,必须立刻跑路!   谢微之正想画符,却感受到整个小院的气机都被锁住,以她现在的修为,根本不可能强行突破。   谢微之深吸一口气,该死,你来就来,干嘛还要把周围都封锁了!   她咬牙躲到萧故身后,引来他奇怪的一眼:“怎么了?”   “江湖救急,你先帮我挡住,之后再解释!”谢微之压低声音道。   她心中懊悔不已,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一面见得,堪称猝不及防。   现在跑路是不可能了,只能希望他注意不到自己。   萧故目光古怪,显然对她这番举动十分狐疑。   见到子书重明,叶灵和她身边几个小姑娘也齐齐俯身:“见过大师兄!”   子书重明脸上已经没了平日如沐春风的浅笑,他看向叶铭:“怎么回事?”   “是弟子无能,察觉到此处有人私斗,前来擒拿,却不想学艺不精,丢了书院的脸面,请大师兄责罚!”叶铭请罪道。   他的确没有说谎,但一番话避重就轻,也是本事。   “大师兄,是他们出言不逊,我才会动手,您别怪我哥!”叶灵上前一步,咬着唇挡在叶铭面前。   上阳书院上下都知道,在大师兄面前,最好不要说谎。   “阿灵,退下!”叶铭急道。   子书重明冷冽的目光落在叶灵身上:“书院门规第七条为何。”   “书院之内,任何人不得私斗。”叶灵难堪地低下头。   “原来你还记得。”   子书重明负手而立,语气并不见多么严厉,叶灵却立时红了眼眶,险些落下泪来。   便在这时,桃夭和湛晨及时赶了来。   “重明,你先别生气,说不定有什么误会。”桃夭看见这一幕,从袖中取了帕子,小心地为叶灵拭去眼泪,转头对子书重明道。   谢微之躲在萧故身后,偷偷瞧着桃夭,她也在这里?也对,他在,她应当也是在的。   湛晨看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执法弟子,皱了皱眉,依次用灵力将他们唤醒。   “湛师兄…”   “真是没用,连两个散修都打不过,明日起加一倍的训练量!”湛晨斥道。   一众执法弟子垂头丧气地应是。   另一边,桃夭收了帕子,又走到萧故面前:“道友见谅,门下弟子年幼,行事不免有些莽撞,还请道友多多包涵。”   她这般态度,显然就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对,此处乃是上阳之内,上阳自然要护着自家弟子。   隐隐看见他身后少女的发顶,桃夭温柔笑道:“这位姑娘可是被吓到了?一切不过是...”   她说着,无意一眼,却瞥见熟悉的容颜,顿时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间。   “谢微之...”桃夭失声喃喃,脑中一片空白,她下意识退后两步。   萧故下意识转头,对上谢微之目光:你们认识啊?   谢微之捂住脸,自闭了。   这都两百多年了,你是怎么做到一眼就认出来的?   桃夭的声音不高,却被子书重明听得清清楚楚,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桃夭脸上惊诧的神情不似作伪。   子书重明心中一紧,绕过桃夭走向萧故背后的谢微之,举止之间竟叫人品出几分惶恐。   谢微之低着头,脑中飞速运转,这种情况,她要怎么脱身才好,她真的一点也不想和他们来一出故人重逢泪涟涟。   白衣少女仿佛害羞一般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截纤长白皙的脖颈,子书重明怔怔地看向她,一步步缓缓靠近,似乎怕惊扰了什么。   谢微之听着他一步一顿的脚步声,心中煎熬,算了,死就死吧!   她抬起头,直直看向子书重明。   他眼中映出那一张熟悉的容颜,心脏在这一刻无法控制地缩紧,子书重明瞬间失却了所有平日的冷静,颤声道:“微之...”   任谁都听得出他话中的悲伤。   在场所有上阳弟子都面面相觑,他们从来没见过子书重明这样一面。   上阳书院大师兄子书重明,是上阳弟子心中温柔强大,近乎无所不能的存在,何时会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情?   湛晨挠着头:“谢微之...这名字好熟悉啊...”   对了,这不就是大师兄死去的那个爱人么?大师兄前些日子去拜祭了她,今日才回来呢。   她不是死了么?   难道是...诈尸了?!湛晨瞪大了眼。   桃夭突然开口,声音嘶哑:“重明,你清醒一点,她不是谢微之!”   “谢微之两百多年前就死了!”她拦在子书重明身前,“你眼前这人,不过是同她生得相像罢了!”   谢微之也反应过来,对啊,她现在这具身体,可是十六岁时的模样,她怎么忘了这事儿!   谢微之眼睛一亮,原地复活。   什么叫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就是啊!   子书重明停下了脚步,在最初的失神之后,他终于冷静下来。   神识扫过,谢微之身上的确没有幻术伪装的痕迹。时间是天道的禁忌,是无人可触及的禁区,所以眼前这个少女,绝无可能是谢微之。   子书重明心中还存着微末的希望,他看向谢微之:“微之...是你吗?”   就是现在!谢微之仿佛受了惊吓一般抓着萧故衣角躲在他身后,口中软软唤道:“哥哥...”   萧故虎躯一震,好险没当场露出见鬼的表情。   不知道周围那些被她亲手敲晕的上阳弟子看见这一幕,作何感想,萧故不合时宜地发散思维。   见萧故没有反应,谢微之心中暗自着急,右手悄悄在他后腰抓住一块软肉,狠狠拧下。   萧故闷哼一声,对子书重明扬起一个艰难的笑:“符尊见谅,这是我妹妹——萧,萧枚,向来胆小。”   妹妹,枚枚,没毛病。   子书重明嘴边扬起自嘲的笑,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是他妄想了,微之怎么可能还活着?明明,是他亲手害死了她啊!   “是我冒犯了。”子书重明黯然道,“你妹妹,同我一位故人,生得实在相像。”   萧故却知道,恐怕不是相像,正是一个人才对。   生得那样像,还有同样的名字,加上谢微之的态度,显然她就是子书重明口中的那位故人了。   只是不知她出于什么缘故,要隐瞒他们。   无论如何,谢微之和自己都是一起喝酒吃肉的朋友,这点小忙,能帮就帮。   子书重明站在原处,一时之间仿佛陷入痛苦无法自拔。   还是桃夭开口道:“重明,当务之急,还是要将此间事情处置妥当。”   “我上阳弟子,定不会无缘无故针对他人。”她的目光刻意避开谢微之,纤长的眼睫投下一片冷然。   萧故偷偷向谢微之传音入密:‘我怎么觉得她这话是在针对咱们?’   就差明说错在他们主动挑衅了。   这和方才息事宁人的态度又全然不同,她明白地站在了叶灵一边。   ‘不对,她针对的分明是你啊。’萧故又道,‘你们不是老相识吗?难道有仇?’   谢微之忍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我怎么知道?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你...’萧故神情微妙,良久才道,‘居然都两百多岁了?!’   谢微之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没忍住,伸手在他后腰再次狠狠一拧。   “上阳欢迎天下弟子前来学习交流,但任何人都不能,伤我门下弟子。”桃夭扬着温柔而深沉的笑容。   上阳众弟子听她这么说,心下都十分感动。   萧故抱着手:“姑娘这话的意思,错全在我兄妹二人?你上阳弟子不分青红皂白出手,要擒我们去刑律院,难不成我们就应该束手就擒?”   “无论如何,你们在书院之中动手,就是违背我上阳门规,此处,容不下你们!”桃夭冷声道。   萧故似有明悟,原来她的目的,是要让他们离开上阳书院——或者说,是要谢微之离开上阳书院。   湛晨看着这一幕,觉得很是别扭,师姐怎么怪怪的,她从来都是温柔大方的,今日却有些咄咄逼人。   而萧故听罢桃夭一番话,抬手拍了拍:“原来这就是上阳的气度,我今日,领教了。”   他话中不带一个脏字,但嘲讽意味十足。   “你敢侮辱上阳!”湛晨头脑一热,当即要上前好好教训一顿这小子。   “够了!”子书重明冷声喝道,湛晨和桃夭心下一凛,退到了他身后。   “叶灵,你自认无错?”子书重明看向引发今日这一切的根源人物。   叶灵神情倔强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子书重明抬手,在虚空画出一道符文,金光闪过,小院上空投射出一片虚影,正是方才发生过的一切!   ‘你既然和这个怪物没关系,就识趣点儿滚开,别妨碍本小姐教训她!’   ‘不过是身法有些诡异罢了,你们都把符篆拿出来,我看她躲得过三张,还能躲得过十张百张不成!’   ‘不论有何内情,你们先随我回刑律院,之后会给你们机会辩解。’   ...   叶灵面色惨白地退后一步,大师兄竟能将方才发生过的事情重现!   桃夭的脸色也很不好看,这样一来,方才她的态度便显得不明是非,仗势欺人。   叶铭素知自家妹妹骄纵任性,却没想到她行事竟能这般跋扈,今日犯到大师兄面前,恐怕是逃不了一顿责罚。   “叶灵,你欺辱同门,于霜月居中私斗,触犯门规,你可知罪!”子书重明厉声道,面容沉凝。   叶灵跪在他面前,语气中带着哽咽:“弟子,知罪...”   “判你鞭十五,禁闭玄风洞十日,你可服气?”子书重明又道。   叶铭仓惶抬头,乞求道:“大师兄,我妹妹年幼无知,这才做出错事,都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将她管教好!玄风洞风刃如刀,阿灵不过筑基,如何能抵御?请让我替阿灵受刑!”   子书重明语气冰寒:“你身为刑律院执法弟子,偏袒至亲,全无执法弟子应有之公正,你以为,你逃得掉责罚?!”   “是...”叶铭羞愧难当,“弟子知罪。”   “若你妹妹是上阳弟子,便要受上阳门规约束,叶灵,你可是上阳弟子——”   若是不愿受罚,尽可以离开上阳书院。   叶灵跪在地上,深深伏下头去:“弟子叶灵,愿受责罚。”   “叶铭,你行事偏颇,有违执法之名,今日起将你从刑律院除名,受鞭三十,可服气?”   叶铭深深垂下头:“弟子,领罚。”   “你等随叶灵前来,虽未出手,其心可诛,念你等初犯,只将上阳门规抄录百遍,往后再犯,便逐出书院!上阳之中,不需要欺辱同门的弟子!”   和叶灵一同前来的诸女弟子齐齐俯身应是。   子书重明环视四周:“你等对我判罚,可有异议?”   小院之中所有弟子,包括刚刚醒来的一众执法弟子,都齐声道:“谨遵大师兄令!”   谢微之从萧故身后看着这一幕,心中有些异样,两百多年过去了,他的确和从前不一样太多。   “今日之事,是我上阳待客不周,还望二位见谅。”子书重明看向萧故,又郑重致歉。   “符尊客气。”萧故也礼貌道。   子书重明的处置很是公正,也给足了他们面子,萧故自然不会再多计较。   一切都处置妥当,子书重明便带着众上阳弟子离开。只是在他离开之前,还是忍不住回首深深地看了萧故身后的谢微之一眼。   谢微之低垂着眼眸,从始至终未曾与他眼神相接。   待他们离开之后,一直瑟缩在角落的南宫月才走了上前,捏着衣袖,声若蚊蝇道:“谢…谢谢…”   “不必客气。”谢微之此时的态度显得很是冷淡,仿佛之前主动出手相助这个少女的人并不是她。   萧故冷眼看着,也是一语未发,方才南宫月若是能开口讲明真相,他们也不必被桃夭步步紧逼。   “对不起…”南宫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躲在一旁独善其身,很是不妥。   “如果我开口,以后一定会被叶灵记恨上,她一定会来找我麻烦的…”   “我不是故意的…”南宫月慌乱地解释。   “无妨。”谢微之眼中一片冷然,“生为什么血脉并非你的过错,这世上,能帮你的,唯有你自己。”   许是有些相同的感触,谢微之多说了一句。   言罢,她转头对萧故道,“我们回去吧。”   萧故笑笑:“好,今晚想吃什么?”   两个人并肩向外行去,南宫月看着他们的背影,死死攥住了袖角。   自己?她要怎么帮自己?   她虽有灵根,却是最下品的末等灵根,修炼至今不过炼气三层,她比所有同门都勤奋,可是,那又有什么用?   你们,又怎么会理解我的痛苦?南宫月死死咬住自己的唇。   次日,寻芳苑外,一条曲折回环的溪流绕其而过,水中点缀着几片荷叶,这个时节,荷花已经开过。   不时有几条游鱼跃出水面,鱼尾甩动,带动水面圈圈涟漪。   谢微之和萧故齐齐躺在溪边,面前各自放了一根钓竿,两人脸上都盖了一片青绿的荷叶。   “你说,我们钓得到鱼么?”谢微之突然开口。   “我看,”萧故答道,“不太可能。”   “因为没有鱼饵?”   “因为我们连鱼钩都没有。”萧故幽幽道。   所以两个人只是砍了两截竹竿放在溪水里做摆设。   “可我想吃糖醋鱼了。”谢微之拿掉脸上荷叶。   “糖醋鱼?”萧故也坐了起来,“不错,我也想吃了。”   “但…鱼呢?”   萧故挽起袖子,把袍角系到腰间:“虽然钓不到鱼,但可以抓啊。”   他淌着水进了溪水中央,微微躬身,认真盯着脚边游过的鱼儿。   眼神一凝,萧故猛地出手,稳稳抓住了一条两手长的鲫鱼:“接住了!”   谢微之拿起一旁鱼桶,向上一抬,稳稳接住了这条鲫鱼。   “不错,再抓一条,应该就够咱们吃了。”谢微之笑道。   她抬头,猝不及防看见溪流另一边,顿时所有笑都僵在脸上。   他怎么又来了?!   萧故见她神情,若有所悟地转过身去,果然是子书重明。   他挥了挥手,笑出一口白牙:“原来是符尊啊,符尊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   子书重明向他淡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这两日心神烦乱,信步走来,不知不觉竟到了寻芳苑。   他昨日已知,谢微之和萧故是为送信前来,如今正暂住寻芳苑中。   他不说话,萧故也没觉得尴尬,口中继续道:“符尊,我兄妹今日正好想抓几条鱼吃,天色不早,符尊要不要同我们一道用饭?”   萧故此言全为寒暄,修士筑基之后便辟谷,如子书重明这样的元婴修士,应该不会用一些凡俗菜肴。以他的身份,吃的怎么都该是富含灵气的天材地宝。   “好。”   萧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话既然已经说出,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他望着谢微之,讨好地笑笑。   失误,真是失误。   萧故提着鱼桶走在最中,子书重明虽然不曾说话,目光却有意无意地落在谢微之身上。   三个人不尴不尬地走回寻芳苑,萧故终于松了口气,他提着鱼桶进了小厨房:“枚枚,你陪符尊说话,我去杀鱼!”   考虑到前来暂住的修士中有不少炼气,寻芳苑中是设了一处小厨房的。厨艺不精的,也可以在上阳坊市中雇一个厨子。   主厅之中,只剩下子书重明和谢微之两人,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你,不必怕我。”子书重明看着谢微之的侧脸,温声道。   谢微之当然怕,以子书重明现在的态度,要是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会是怎样的修罗场啊!   “你生得和我那位故人实在很像。”子书重明笑意苦涩,“若不是世间断没有返老还童一说,我当真会把你当做她。”   “是么…”谢微之压低声音,不自然地笑笑。   “她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可是…我亲手,害死了她…”子书重明喃喃道,目光望向虚空,一身都沉入令人溺毙的悲伤之中。   “她是我一生最爱的人,我亲手害死了她…”子书重明垂下眼,“害得她神魂俱灭,连轮回也不得入…”   谢微之听得一头雾水,什么?他爱的不一直都是桃夭吗?而且,她活得好好的,何来什么神魂俱灭?   不过这些话显然不能问出口,谢微之唯一的期望,就是子书重明吃完了这顿饭赶紧走人。   过往已成云烟,实在不必太多介怀。   子书重明收敛了情绪,看向谢微之的眼神很是柔和:“你生得那样像她,实在是一种缘分。”   谢微之假作羞怯地低下头,心中不断叹气,一定要捂好了自己的马甲,绝不能被发现!   厅中再次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符尊稍坐,我去帮哥哥打打下手。”谢微之实在受不了,俯身行礼,快步退了出去。   她快步走到小厨房中,抬手弹出一个禁制,这才怒道:“萧故,你有没有义气,竟然留下我一个人!”   有了这禁制,就不用担心他们的对话被人听见。   萧故正拿了把刀刮鱼鳞,闻言笑道:“怕什么,那位符尊又不会吃了你。”   谢微之翻了个白眼:“要是被他发现了我的身份,比要吃了我还可怕。”   “那可是上阳书院大师兄,文圣亲传弟子,你若是抱上他的大腿,以后岂不是吃穿不愁?”萧故调侃道。   谢微之随手拿了一瓣蒜扔他:“我把这个机会让给你如何?”   “不了不了,我对他没兴趣。”萧故婉拒。   “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就好。”谢微之轻声说了一句,声音散进风中。   夜色降临,主厅桌上放了四五道菜,全是鱼,清蒸鱼,红烧鱼,糖醋鱼…   下午萧故在溪水里捞的几条鱼,没有一点浪费。   萧故又拿出一坛酒:“菜色简薄,还请符尊见谅。”   “没有,很好。”子书重明接过他递来的筷子,尝了一口道。   萧故笑笑,又为他满上一盏酒:“符尊,来,喝酒。”   谢微之坐在子书重明右侧,埋头苦吃,强行让自己忽略他若有实质的目光。   子书重明接过酒盏,向萧故拱手一礼,随后将其一饮而尽。   也不用萧故再开口,他主动抓起酒坛,为自己满上酒,一杯接一杯不停饮下。   没用多久,子书重明脸上便浮上一层薄红,醉意醺然。他没有用灵力驱散酒气,竟是就这样喝醉了。   “微之…对不起…”子书重明半趴在桌上,口中断断续续地说。   萧故看了一眼谢微之:“现在怎么办?”   总不能放他就在这里睡一晚吧?   “这该你来解决啊,哥哥。”谢微之特意在最后两个字上加了重音,站起身就要离开。   但下一刻,子书重明抓住她的左手。   “微之…别走…我好想你…”   谢微之冷静地从他手中抽出手:“符尊,你认错人了。”   她眼中没有丝毫波动,好像面对的真是一个陌生人。   恰在此时,门被敲响,萧故和谢微之对视一眼,都有些奇怪,这么晚了,谁会来这里?   谢微之主动走出主厅,打开了院门。   门外是一个绝色女子,似乎连月光也特别垂怜她,温柔地落在她肩上。   桃夭面上没有任何笑意,她看向谢微之的眼神堪称冷漠:“重明可是在这里?”   她态度冷淡,谢微之自然也不会多热情:“他来蹭饭,喝了两杯,现在醉了。你来得正好,快将他送回去。”   “什么?!”听到子书重明醉酒,桃夭柳眉横竖,推开谢微之就向内走去。   “重明?”桃夭凑到子书重明身边,轻声唤了两句,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抿了抿唇,扶起子书重明向外走去。   看见门口的谢微之,桃夭冷声道:“重明对你的态度特殊,不过是因为你和一个死人生得相像罢了。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妄想借此从重明,从上阳,得到什么本不属于你的东西。”   说完,也不等谢微之回答,扶着子书重明径直离开。   “看来,她是真的很讨厌你啊。”萧故走到谢微之身边,挑眉笑道。   谢微之懒懒道:“她讨厌我,与我有什么干系?”   真是奇怪,她以为他们应该早就结成道侣了,但事情好像不是这样?   他当年不是喜欢桃夭么,怎么现在又仿佛对自己情深不悔?   谢微之摇摇头,反正同她没关系,他们两个人的故事,从始至终,都和她没关系。 第26章 2.15[大修],建议买……   弯月如钩, 从湖面吹来的夜风带来几许萧瑟的凉意。   屋顶上,谢微之独自坐在风中,手里拎着一坛酒,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这时候,她的眼神才叫人觉出一股不合年纪的沧桑。   “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萧故从屋脊后探出头来, “借酒浇愁愁更愁。”   他翻身坐到谢微之身边:“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只会越喝越清醒。”   “何来什么愁?”谢微之笑了一声,“不过是见了昔日故人, 心中有几分唏嘘罢了。”   深夜的上阳书院很安静,树梢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两人一时无言。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谢微之吗?”一片寂静之中,谢微之突然开口。   “在我拜入师父门下前,我叫十一。”   “十一月的十一。”   “后来拜入师父门下,他为我批命,说, 我这一生,轻若飘蓬,微之渺之。于是我便有了名字,随师父姓, 叫谢微之。”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名字, 没有任何祝福意味, 而是高高在上对人命运的判决。   “我一向觉得, 所谓命运,从来不是必然。倘若所有人的命运都从一出生就注定, 那未免太没有意思了。”萧故挑眉,笑意带着几分狷狂。“就算真的有所谓命运,我也不会信。”   “我也不信。”谢微之向他举了举酒坛, 饮下一口酒。   所以不管多么艰难,她都活到了现在。   萧故望着天边弯月,感叹一句:“今夜很适合听故事。”   “想听故事?”谢微之转头看向他,唇角微微勾起。   萧故对上她的目光:“看你愿不愿意讲。”   “其实也没什么值得说的。”谢微之叹道,“这只是个很无趣的故事。”   子书重明和谢微之的故事,算不上多么跌宕起伏,也谈不上如何爱恨交织。   当时的子书重明,还不叫子书重明,他有一个寻常到不起眼的名字,清风。   一切的开始,不过是谢微之在离开凌霄剑宗当日,在剑宗密林中救下了一个不过炼气三层的小书生。   小书生出身凡世,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冬日飘着大雪的街头,好在有个无儿无女的老书生心善,将他捡回去作孙儿养大,这才活下一条命来。   小书生长到十岁,遇上个江湖骗子,花言巧语用一本翻得起毛边的剑法换了他身上所有铜子。   一根筋的小书生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个骗子,反而正正经经地按照那本剑法练了五年,终于引气入体。   到了十七岁,老书生死了,小书生便离开那个空荡荡的家,去寻他的仙缘。一路跌跌撞撞,终于进了修真界。   听说修真界最擅长使剑的宗门便是凌霄剑宗,小书生便不远万里前去拜师,却误入剑宗山脚密林,被一只灵兽追得满林子乱窜。   谢微之听到高呼的救命声,上前查看,顺手将他救下。   “炼气三层也敢进密林,你恐怕连最低阶的灵兔也抓不住。”谢微之懒懒地看着他,眼神倦怠,衣角血迹已经转为暗红。   “多谢前辈相救!”小书生狼狈地站起身,向谢微之深深施了一礼。   谢微之没说话,她那时实在没有心情同人多说什么,径自向密林外走去,小书生赶紧跟上她的脚步。   “前辈,你好像受伤了,要不要我替你包扎一下?”   “不必。”   “前辈,你是凌霄剑宗的修士吗?”   “不是。”   “可是你好厉害,我将来也能像你一样厉害吗?”   ...   谢微之停下脚步:“这里已经安全了,别再跟着我。”   小书生呐呐哦了一声。   谢微之没再理会他,慢慢向前走去。   身上每一寸经脉都因为涌入过大量灵气而刺痛,金丹破碎之后,她本来不该再动用任何消耗太多灵气的术法。   值得么?   谢微之也问自己,她不知道。   可如果不能得到答案,她永远也不能放下明霜寒。   谢微之捂着心口,喉中腥甜,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天地在这一刻仿佛旋转起来,她最后看见的景象,是皑皑白雪落在松柏之上。   谢微之失去了意识。   睁眼的第一瞬,是繁星闪烁的夜空。   “前辈,你醒了?!”小书生凑上来,清秀的脸上满是惊喜。   “你吐了好多血,吓死我了。”小书生碎碎念,“还好我身上带了一瓶回春丹,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谢微之起身盘坐,内视自身丹田,小书生那瓶回春丹还算及时,在她昏迷时控制住了在丹田之中肆虐的灵力。   从储物袋中取出一颗丹药服下,谢微之慢慢运气调息,半个时辰后,当她再次睁开眼,正好对上小书生亮晶晶的双眼。   “前辈,你好些了吗?”   谢微之淡淡嗯了一声:“你怎么还没离开?”   “前辈的伤还没好,我怎么能走?”小书生郑重其事地说,“爷爷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前辈救了我,我该以身相许...”   “不不不...”小书生涨红了脸,“我是说,前辈伤得这么重,我得照顾你的。”   谢微之看了一眼他随身携带的那把剑:“我要离开凌霄剑宗,至于你,应该是来凌霄剑宗拜师的,难不成你要跟着我走?”   “前辈怎么知道我是来拜师的?”小书生惊讶道,他挠了挠头,又说,“我可以等前辈伤好之后,再回来拜师。”   “凌霄剑宗三年才收一次徒,三日后便是入山门考验,你若是随我离开,今年便没有机会再入凌霄剑宗。”谢微之的声音还有些虚弱。   小书生笑得毫无阴霾:“那就再过三年再来吧。”   “随你。”谢微之冷淡道。   她连自己都顾及不了,如何顾及别人。   天明之后,谢微之带着重伤的身躯,一步步地向凌霄剑宗相反的方向行去,那个小书生就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他会捧来烤得勉强能入口的烤肉,清冽的甘泉,会在小雨天为她举上一片大叶子挡雨,他连筑基之后修士就能辟谷的常识都不知道。   谢微之寡言,便越发显得小书生多话,从他自己口中,谢微之知道了,原来他不过是个凡人,侥幸练了一本剑法,入了修真的门。   五年引气入体,如今才不过炼气三层,这样的天赋,实在差到了极点。   离了凌霄剑宗,谢微之并没有目标,便走到哪里算哪里,谁知半月之后,遇到一散修劫道。   虽然那散修不过金丹中期,但谢微之重伤未愈,交手之间完全处于下风,炼气三层的小书生更是帮不上忙。   “走!”谢微之挡住散修攻击,高声对小书生道。   小书生面色惨白,似乎被吓得不知如何反应。   “滚啊——”谢微之怒声道。   小书生反应过来,咬着牙向远处逃去。   不用多久,谢微之本就损伤的经脉剧痛,招式越发不济,最终一个疏漏,被散修打落在地。   她一身白衣染上半身血红,倒在地上似乎无力还击。   散修收了法术,有些志得意满地走上前,矮身打算直接要了她性命,就是那一刻,奄奄一息的谢微之从血泊中暴起,袖间匕首刺向散修要害。   散修神情一凝,后退躲闪,下一秒他得意的表情停滞在脸上。   他缓缓倒下,露出身后小书生苍白的脸色。   握着长剑的手微微发抖,小书生勉强地冲谢微之露出一个笑。   “这个土遁...用得不错。”谢微之说完这句话,闭上眼。   她有些隐隐庆幸,之前随手在小书生的灵剑上刻下了几道加持的符文,最终却救了自己的命。   小书生背着谢微之,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山中一间荒废的茅草屋。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谢微之在这间茅草屋中,休养了足足三月。   同生死共患难,她对小书生的态度终于软化,养伤之时还指点他剑法一二。   可惜小书生在剑道上的天赋实在是谢微之生平仅见的差,她努力过几次之后,终于无力放弃了。   知道自己天赋很差,小书生也没有露出多少灰心丧气,百年之内筑基,他就能再活两百年,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在凡世见过最长寿的老者,也不过百岁而已。   寿命只剩不到三百年的谢微之笑笑,这话说得也不错。   山中养伤的日子很是无趣,忽有一日,谢微之见他取了黄纸点朱砂画符,一气呵成,未曾动用丝毫灵力,符上也有隐隐灵光闪烁。   小书生生在凡世,眼见大雪封山,到了冬日,知道这是要过年了,亲自在房门上写了个福字,也算添些喜气。   那个字上,隐隐有灵光闪烁。   “你有没有想过,你根本不适合学剑?”   “你是天生的符修。”   小书生茫然地看向谢微之。   谢微之不是符修,但也学过一点,她本就学得很杂。不过引小书生入门,是完全足够了。   他真的是天生的符修,转修符道不过短短一月,便成功筑基。   谢微之的伤好了,也是时候分别,只是小书生并不肯离开。   “怎么,你还想跟着我一辈子不成?”   “如果你需要,我就照顾你一辈子!”少年神情真挚,坚定答道。   谢微之笑了一声,并没有当真。   小书生跟着她,几年间,两个人的足迹遍布龙阙域。小书生也如他所说,全心全意地照顾着谢微之,那时候她想,或许他真能陪自己走完接下来的路。   她实在一个人走了太远。   那时候,他们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改变大约源于一只桃妖的出现,她似乎被人追杀,身上带着伤,撞到了谢微之和小书生面前。   小书生看她的第一眼,便呆愣在了原地。   少年的情窦初开,只需要一眼。   他细心地照顾着这个容色动人的少女,知道她没有名字,便为她取名作桃夭。   “《诗经》里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觉得再配你不过。”说这话的时候,他红着脸,将一束采来的野花递到桃夭面前。   小书生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桃夭身上,只是桃夭对他的态度却是平平,不近不远。   相比之下,谢微之似乎显得有些多余。   还没等她开口提出分别,桃夭忽然失踪,不知去向。   小书生急疯了,四处打探,最后终于追踪到了小苍山。   小苍山上有一沧离宗,表面是名门正派,暗中却囚禁妖物,靠吸取其生命力修炼。桃夭和其同族,便是被沧离宗囚禁的妖族之一。   之前她和数名同族拼死逃出,没想到不过半月,便尽数被擒回。   小书生当时便要闯进去救人,谢微之将他拦下:“你不过才结丹,沧离宗宗主却是金丹后期,宗内更有诸多长老弟子,你是要白白去送死么?!”   “龙阙域以凌霄剑宗为尊,我们去寻剑宗在此地的接引弟子,请他们出手。”   “那要多久?”他反问,“等他们来,桃夭说不定早就没命了!”   那个总是温和笑着的小书生双眼赤红:“我一定要救桃夭!”   他热血上头,怎么也听不见谢微之的劝告,谢微之只好画下符文,将他困住。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桃夭死了,我就只能陪着你?不,如果她活不了,我就陪她一起去死!”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句话,亦是未来子书重明最后悔的一句话。   听他这样说,谢微之突然感到一股从心底蔓延开的寒意,她收回了符文,转身离开。   小书生面上似乎也露出一点悔意,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与谢微之背身而去。   可惜谢微之并没有来得及下山。   沧离宗宗主不是金丹后期,而是元婴。山脚处,他擒下想要前去剑宗接引出处的谢微之,将她和清风都关入地牢。   也在其中的桃夭看着这一幕,眼中的光彻底黯淡下去。   “是我害了你们…”她轻声道,就算她心中对小书生并无情意,但他们救了她,却被牵连至此,桃夭心中当然不好受。   为了隐瞒沧离宗的秘密,沧离宗上下一干人等不可能放过谢微之和小书生。   面色阴郁的中年男人捏着清风的脸:“不过二十来岁,竟已是金丹…”   他眼中流露出深刻的嫉妒,倘若他天赋上佳,自然不会修炼出什么取妖丹增进修为的邪门功法。   他将一颗妖丹强行塞入小书生口中:“我倒要瞧瞧,像你这般天赋,妖化之后能为我提供多少力量!”   妖丹的力量与人族相排斥,服下妖丹的人,除了爆体而亡,就是妖化。   为表一视同仁,他也强行喂谢微之服下一颗,不过早已金丹破碎的谢微之,并不能吸收这股力量,她痛晕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妖丹的力量已经在她体内耗尽,眼前昏暗的地牢之中,全是一片炼狱景象。   身着沧离宗弟子服的人横七竖八躺在血泊之中,他们身上残留着符文的力量,叫谢微之暗暗心惊。   地牢中并没有几具妖族的尸体,他们应该逃出去了,谢微之心中稍安。   但…清风呢…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向外走去,入眼皆是沧离宗弟子惨烈的死状,这都是谁干的…   沧离宗大门外,双眸赤黑,一身妖气的小书生竟然和元婴期的沧离宗主打得不分上下。   呕出一口血的沧离宗主咬牙服下一颗丹药,气势顿时一变,小书生被他一掌拍在地上,眼看第二掌要落下,谢微之飞身将他带离。   只是下一刻,小书生五指成爪,狠狠击在谢微之心口,她倒飞出去。   转身面对沧离宗主,小书生咬破指尖,抬手在空中画出一笔。   那是秋天,小苍山上枫红似火,一片片的枫林,好像被血染过一样鲜红。   异常的灵力风暴在山峰上空形成,连天色似乎也因此变得晦暗,谢微之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真的是天生的符修。   ‘微之,倘若你我手中没有纸笔朱砂,也能画符么?’   ‘为何不能?没有符纸,便以天地为符纸,没有纸笔,便以自身为笔,引灵气为墨,天下万物,何处不可成符?’   妖化的清风,以天地为符纸,以自身为笔,以灵气为墨,他要把小苍山,画成一张符。   这张血屠符,用他的血沟通天地,符成之时,小苍山上下,任何活物都将神魂俱灭,灰飞烟灭。   沧离宗固然可恶,但其中未必没有罪不至死者,何况这山中,还有无数无辜的花鸟虫鱼。   谢微之阻止不了入魔的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清醒过来。   “清风,停下来!”谢微之唤着他的名字,慢慢靠近他。   她想,哪怕他爱的不是她,他们也该是彼此在这世间最重要的人之一,就如至亲。   “清风,是我——”   小书生抬起纯黑的双眼,慢慢看向谢微之。   差一点,谢微之就以为自己成功了。   可是她错了,他回过头,再次抬起手…   “清风,不要!”已经逃离这里的桃夭再次出现,泪眼婆娑。   小书生怔怔地看向她,忽然抱住了头,似乎在挣扎什么。   桃夭眼中露出喜意:“清风,是我,你醒醒啊!”   小书生眼中的黑色慢慢褪去,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只剩一笔的血屠符,在汇聚的天地灵气中自动补全。   几乎毁天灭地的能量在扩散开,那一瞬间,小苍山上所有活物,溪流里的游鱼,树梢的鸟雀,山间奔跑的麋鹿,还有沧离宗里活着的弟子,都尽数化作飞灰。   小书生唯一来得及做的事,就是用血画出最后一道符,护住了自己和身边的桃夭。   谢微之颈上的玉佩破碎开,她被暴虐的能量冲得飞出数丈外。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他们的故事。   谢微之在昏暗的天色下,闭上了眼。 第27章 容迟,休要在我上阳放肆—……   谢微之再醒来的时候, 天色昏黑依旧,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血屠符强行汇聚天地灵气,完全打破了小苍山的平衡, 天地变色,万鬼齐哭。   她摸上脖颈, 那上面只剩一条红绳,玉佩已化作无形消散。   师妹送她的这枚玉佩,原来是一件护身的灵物。   若是没有这枚玉佩, 她大约要死在这小苍山上。   谢微之昏昏沉沉地站起身,看见远处, 桃夭抱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嚎啕大哭,不过美人,便是哭起来也是好看的。   谢微之远远瞧着,忽地想起, 当日师妹最爱看的凡人话本,不正是如此?   原来这自始至终都是他们的故事,而她,不过是戏外看客罢了。   原来, 她终究只是一个人。   谢微之转身, 慢慢向山下走去。   就到这里吧, 就让他们的回忆, 在这里结束。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眼前一片模糊,雨水打在眼睫之上, 风雨混着天地的哭声,这是谢微之对小苍山,最后的记忆。   “原来这就是当日符尊子书重明血屠小苍山的始末...”萧故喃喃道,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   似乎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一切都过去了。”还是谢微之主动开口道,“都是两百多年前的旧事,若非在此遇见他们,我都不会记起这些。”   萧故觉得不太对:“照你这样说,子书重明喜欢的,不该是那位桃夭姑娘吗?可我看他表现,和那位桃夭姑娘并不亲密,倒像是对你...”   “这我怎么知道?”谢微之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他们早就结为道侣了。不过他喜欢谁,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不错。”萧故点头,伸手从风中取了一片落叶。   一首轻快柔和的曲调从他口中流泻,谢微之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阖上眼,嘴角带着浅淡笑意。   眠山居中,桃夭将醉酒的子书重明扶到床榻之上,取了打湿的布巾要为他擦脸。   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桃夭一怔:“重明,你没有醉?”   子书重明睁开眼,眸色深沉,面上还残留微醺的醉意,语气却是冷淡:“离开这里。”   桃夭收紧了手:“重明,你该知道,谢微之已经死了,那个少女,不过同她生得相像罢了!”   “我知道。”子书重明没有看她,“无须你来提醒。”   “两百多年了,为什么你还不肯接受真相?重明,现在,我才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桃夭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子书重明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身上:“你爱的,是文圣弟子,是上阳书院大师兄,不是我。”   不是那个除了一片真心,什么也没有的小书生。   “那不都是你么?”桃夭不明白,“文圣弟子,上阳书院大师兄,重明,那都是你啊!”   不,不一样的。   有一个人,会在危险时让他先走,哪怕他只是个连筑基都难的小书生,跟在她身边只会添麻烦,她也未曾嫌弃。   如果不是她教他符文,他这辈子可能只是个连剑都用不好的剑修。   他们一起走过大半个龙阙域,一起探讨如何改进符文,于高山之巅看朝阳初升,于湖海之滨看千鲤腾跃,那是子书重明一生,最快乐的回忆。   人总是要等到失去,才会发现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   子书重明的确是喜欢桃夭的,那是少年时情窦初开最美好的幻梦,她生得那样美,又是那样温柔,他见她的第一眼,便喜欢她。   他心中清楚,桃夭并不喜欢他,不喜欢除了真心,什么也没有的散修小书生。   但没有关系,他愿意为她做一切少年为了喜欢的女孩儿会做的傻事。被抓入沧离宗,沧离宗宗主强行让他服下妖丹,子书重明的世界,在那一刻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眼前一片鲜红,有人惨叫,有人哭嚎着向他求饶,他漠然地跨过不知是谁的尸体,向外走去。   子书重明听到有人在叫他,她说:清风,醒过来。   那是谁?他的思维缓慢而迟滞,慢慢回过了头。他很认真地想,似乎过了很久,他才想起,那是微之。   是在剑宗密林救下他的前辈,是教他符文的微之,是和他走过山山水水的那个人,世界在这一瞬间安静下来,眼前的迷雾好像终于散开。   对不起,微之…还好,我醒过来了…   当日,我不是故意同你说那句话的,我们说好了,要一起看遍天下风光…   我们,永远不分开…   他再也没有知觉,昏睡过去。   “离开这里,桃夭。”子书重明冷声道。   桃夭呼吸一窒,她终究还是有自己的骄傲,微红着眼眶转身。   “重明,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是不是一直在后悔,当日来救我。”   她终于问出了一直藏在心中的那句话。   “我没有资格后悔。”子书重明闭上眼,“这是我自己做下的决定,我没有资格后悔。只是,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死的是我自己。”   桃夭并没有为这个回答感到分毫喜悦,她嘴角扬起苦涩的笑意,走出门外。   在她离开之后,子书重明用右手盖住双眼,轻声道:“微之,我真的很想你...”   小苍山之后的故事,是谢微之并不知道的。   子书重明再醒来时,是在山脚下一处竹屋之中。   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照顾了他几日的桃夭。他没有同她说一句话,起身向外走去,因为身体虚弱,险些跌在地上。   “清风,你要做什么?”桃夭急忙扶住他。   子书重明没有说话,抽回手,向外走去。   血屠符下,小苍山化为死地,一片荒芜。他慢慢爬上山,看着满目荒凉,呆滞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都是,他做的...   “妖丹入体,发生的一切,并非你能控制。”白发白须的老翁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叹息道。   “是你救了我?”   老者点点头,笑容慈和悲悯。   子书重明抓住他的衣袖,希冀道:“那你有没有看见微之,你有没有救下她?”   “我来此时,只见到你和那位照顾你的姑娘。”老者摇头。   心中微末的希望被打破,子书重明的手无力垂落,所以他真的害死了微之,他亲手害死了她,神魂俱灭,连轮回也不能入!   他跪在地上,神色一片空白。   血屠符爆发的那一刻,他只注意到身边的桃夭,在他醒来之后才想起,同样在小苍山上的,还有微之…   可他做了什么?   他害死了她!   “你于符道之上颇有天赋,可受我的传承,少年人,你可愿随我去青崖域,做我的弟子?”老者温声问道。   子书重明缓缓摇头。   老者有些惊讶,修真界不知有多少人想拜入他门下,都未能入他的眼,子书重明却一点犹豫也没有地拒绝。   救下子书重明的老者便是修真界无数人敬仰的文圣,那张血屠符引起他的注意,他才从青崖域来到了小苍山。   被拒绝的文圣并没有生气,反而对子书重明道,倘若有一天,他愿意拜入自己门下,便去青崖域上阳书院。   文圣走了,带着桃夭和一众被子书重明从沧离宗救下的妖族,上阳书院有教无类,这些妖族可在文圣庇佑下安然生存。   子书重明开始流浪,他再次走了一遍曾经和谢微之一起去过的地方。一日又一日,他对她的思念越发频繁,偶尔笑着的她,背着他偷偷喝酒的她,还有教他画下符文的她。   他喜欢桃夭,可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相伴数年,一起走过的微之。   可笑的是,在他亲手害死了她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真正深爱的人是谁。   子书重明没有停下脚步,他曾经答应过微之,要陪她走遍这龙阙域。如今她不在了,他便要代替她的眼,看尽这一片风景。   这是他对自己的流放,也是救赎。   一百年后,子书重明回到小苍山,在山上为谢微之立了一块碑,才去了上阳书院,拜入文圣门下。   就像他们曾经说过的那样,无论多么艰难,他都会活下去。   那场拜师宴很是热闹,各方大能都亲来道贺,当年旧事也被人频频提及,文圣弟子,便是百年前血屠小苍山的修士。   文圣为他取了新的名字,子书重明,重明。   往事皆如云烟,这世上再也没有单纯赤诚的小书生清风,他是上阳书院大师兄子书重明。   也是自那时起,桃夭越发频繁地出现在他身边,陪着他接管上阳书院,定下新的门规,眼见上阳越发兴盛,他也成为修真界无数人敬仰的符道大师。   可是子书重明不爱桃夭,他对她的态度,就同对无数上阳弟子的态度一般。   他未曾将过错归咎于她,但他不会再爱她了。   *   上阳书院外,萧故和谢微之乘着一叶扁舟飘在无边无际的湖水上,谢微之趴在小舟上,伸手在湖中取了一朵莲花,摘下其上莲子,剥了一枚扔在嘴里:“这里的莲子长到不错。”   她扔了几枚给萧故,萧故尝了,莲子清香微涩,回味有余甘:“是不错,今晚吃莲子羹?”   “好主意。”谢微之拍手笑道。   不过下一刻,她又捏着脸颊肉道:“天天这么吃,我近日是不是长肉了?”   萧故道:“每日吃了就躺着,能不胖么?”   “找打!”谢微之招来青竹枝,向他敲去,“你竟敢说一个女修胖。”   萧故连忙向后仰躺,及时躲开这一杖,口中求饶道:“女侠饶命!”   两人笑闹一阵,又摘了不少莲子。   远处有大船破浪而来,巨大的风帆扬起,船身用的是饱含灵气的乌骨木,一小块也能卖出数千下品灵石,光从这一点,就透出船主人不缺钱的豪气。   船帆上有一枚蓝色徽记,谢微之远远瞧着,感到一阵眼熟。   “这是谁的船,看起来很是人傻钱多啊。”谢微之感叹道。   萧故被她逗笑了:“那是药王谷的徽记,他们人傻不傻我不知道,灵石倒是真的多。”   药王谷中有全修真界最多的丹修,修士修炼历险离不开丹药,药王谷拥有最大的丹药产业,当然不会缺钱。   谢微之皱起眉,药王谷...好像有点儿耳熟...   “他们来上阳书院做什么?”   “上阳这么多弟子,虽然书院中也有丹修,但只靠内部供应,丹药肯定不足。药王谷此次来人,应该是来送丹药的。”萧故解释道。   “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谢微之向他挑眉笑道。   萧故摸摸鼻尖:“因为我见多识广?”   谢微之笑笑,没有深究。   大船之上,神情冷峻的男人站在甲板之上,一身月白衣袍,五官生得明明很是温雅,眼中却一片冰寒,仿佛天下无人入得了他的眼。   数名蓝衣药王谷弟子恭谨立在他身后,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大船缓缓驶向前,自谢微之和萧故的小舟旁错过。   嗯,应该不会那么巧,她不可能那么倒霉,谢微之心怀侥幸。   风拂过刹那,船上男人侧首,正好瞥见谢微之侧脸。他呼吸一顿,忽然飞身而下,落于舟上。   “微之...是你么...”他嘶哑着声音开口,仿佛心中藏着无数苦痛。   谢微之麻木地想,她还真有那么倒霉。   这又是你的故人?萧故高高扬起眉,以眼神示意。   谢微之眼神惨淡,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容迟,休要在我上阳放肆——”   一道墨色灵光袭来,容迟向后退去,玄色衣袂飞扬,子书重明御风而行,直直向他而去。   两人在空中对上一掌,灵气炸开,萧故和谢微之坐的那叶小舟摇摇摆摆,竟是直接向水中翻了去。   容迟和子书重明分开,瞧见这一幕,两人心中一紧,齐齐飞身而下,一左一右托住谢微之。   看着对方,这二人都忍不住冷哼一声,却没有打起来,而是一道携着谢微之落在竹桥。   “可有吓到?”子书重明温声问道。   谢微之故作羞涩地低下头,心中自我催眠,我是萧枚,我是萧枚,和谢微之没关系,跟你们不熟。   被遗忘在水里的萧故,只能自己默默游到岸边,爬上竹桥,一身衣袍不停滴着水,甚是狼狈。   谢微之见了他,立刻上前,细声细气地唤了一句:“哥哥,你没事吧?”   萧故对上她的目光,明明是你的麻烦,为什么受牵连的是我?   哥,有难同当,谢微之眼神真挚。   那我能不当你哥么?萧故示意。   戏都开场了,你还跑得了?   萧故认命地叹了口气:“放心吧,枚枚,我没事。”   “容迟,你无故对暂居我上阳的散修动手,是想挑衅我上阳么——”子书重明见两人无事,转而看向容迟,冷声质问。 第28章 服下这颗妖丹,你会拥有你……   白露居中, 玄衣的上阳弟子对着镜子整理衣冠,同住一屋的师兄见他如此,好奇问道:“今日你可是要随首席迎接什么重要人物?”   师弟叹了口气:“是啊, 之前药王谷飞剑传讯,他们今年送丹药的船, 马上就要到了。”   “原来如此。”师兄点头,忽亮了双眼,“这次带队药王谷的是谁?是不是知谣仙子?”   药王谷谷主之女木知谣, 当今修真界有名的美人,无数修士奉上天材地宝只为一睹芳容, 而每个见过她的人,都对她的美貌赞不绝口。   许多才俊前去求娶,木知谣却无心风月,只想留在药王谷中悬壶济世,她手下救过无数病患, 被世人称为医仙。   但医仙木知谣,却天生患有不足之症,羸弱多病,甚至无法修炼。其父翻遍典籍, 才寻得一张能治愈她病症的药方, 但这药方中最重要的, 就是三滴阿修罗族人的心头血。   举世皆知, 阿修罗一族女子貌美妖媚,男子丑如恶鬼, 生来便有撼天动地之能,渐渐不被天道所容,消失于修真界中。   天下既然没有阿修罗族人, 又如何取来其三滴心头血?   不过两百多年前,也不知药王谷用了什么手段,竟真的治好了木知谣的病,同时,前往药王谷求医的修士偶然得见其貌,惊为天人,木知谣的美貌就此传遍修真界。   “我有幸见过知谣仙子一面,她真是太好看了,比咱们桃夭师姐还要好看!”师兄捧着脸痴痴道。   师弟对他翻了个白眼,叹气道:“这次来的可不是什么知谣仙子,是那个号称活人不医的活阎王容迟!”   师兄惊道:“怎么是他?!”   他同情地看向师弟:“听往年接待过他的师兄师姐们说过,这人可最是不好伺候,一来就嫌弃我们上阳简陋,让跟来的药王谷弟子把里边的床榻桌椅全搬了出来,换上自己带来的。”   “连屋里熏的香是价值千金的紫灵芝,这可是上好的修炼灵物啊!”师兄一脸暴殄天物的痛心。   “亏得是药王谷有钱,否则那禁得住他这样奢侈靡费。这也就罢了,他那张嘴简直不会说人话,对什么都要挑剔一二,咱们大师兄那样好的脾气,看见他都露不出笑脸。湛师兄性子急,上回险些就要和他动手了。”   师兄摇摇头:“师弟,你今日可要拦着湛师兄一点儿。”   上阳虽然势力不弱于药王谷,但丹修是整个修真界最不好得罪的一类修士,谁也不知道未来有一天会不会求到他们头上。   师弟哀叹一声:“我会尽力的。”   半个时辰后,子书重明和湛晨带着一众上阳弟子走过竹桥,准备在湖岸边迎接药王谷来人。   只是眼见楼船靠近,船头的容迟却飞身而下,向一叶小舟而去。   湛晨不明所以地挑高眉头,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   诶,那不就是前些日子好像和大师兄旧情人很像的那个女修吗?   湛晨只觉得眼前一花,子书重明已经拂袖而起。   *   “容迟,你无故对暂居我上阳的散修动手,是想挑衅我上阳么——”   面对子书重明的质问,容迟冷笑一声,一个字也不曾说,轻蔑高傲之意溢于言表。   湛晨顿时大怒,就要不顾三七二十一冲上去打他一顿,被身后众弟子死死拉住。   “师兄,师兄,冷静啊,师兄!”   竹桥上的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萧故拧干两只袖子的水,对容迟道:“这位道友,你恐怕也认错人了。”   他拉着谢微之的手:“这是我妹妹萧枚,不是你们口中的微之。”   容迟眼神复杂地看了谢微之一眼,淡淡嗯了一声,在最开始的冲动之后,他也立刻意识到,这个小姑娘不可能是微之。   她们,不过是生得像罢了。   “你认识微之?”子书重明眼神一凛,对容迟道。   容迟听他这样问,微抬着头冷哼一声,并没有回答。   谢微之躲在萧故身后看戏,这个表情真是太欠揍了,她怎么记得两百多年前他还不是这样的?   两百多年前的容迟,是风光霁月的药王谷丹修,他出生修仙世家容家,却无寻常世家子弟骄横之气,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   而眼前这个...   谢微之纳闷,难道是有人夺舍重生?不可能,要是真被夺舍,容家和药王谷不可能发现不了。   这么说来,难道岁月真是把杀猪刀?谢微之有些唏嘘。   “符尊息怒,一切都是误会!误会!”药王谷的楼船终于靠岸,蓝衣的药王谷弟子提着袍角冲过来,挤进子书重明和容迟之间。   容迟的大弟子星河脸上带着讨喜的笑,对子书重明致歉道。   见他如此,容迟向子书重明投去轻蔑一眼,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上阳和药王谷是合作关系,当然还是要维持最基本的体面。   星河转过身,又再次向萧故和谢微之两人道歉,不过看着谢微之的脸,他还是忍不住愣神一瞬,而后才笑道:“姑娘,真是对不住,我师尊并无恶意。”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匣:“这颗五品灵丹就当做是药王谷对姑娘的赔礼,还望姑娘收下。”   五品灵丹?药王谷果真是财大气粗,萧故不由暗中感叹。   谢微之摇头:“只是些许小事,无功不受禄。”   她看向萧故:“哥哥,我们回去吧。”   萧故向星河点点头,带着谢微之离开。   星河看着他们的背影,手里握着那枚丹药,眼中竟有些惆怅,除开性情,那张脸生得实在太像了...   简直就是少年时的谢微之再次站在他们面前。   湛晨上前一步,臭着脸对星河道:“请——”   无论如何,上阳和药王谷的交易还要继续。   虽然他很讨厌麻烦精容迟,但对回回跟在他身后收拾烂摊子的星河还没有什么恶感,还隐隐有些同情。   还是他家大师兄最好,毒唯湛晨心下暗自骄傲。   星河退到容迟身边,请示道:“师尊?”   容迟微微颔首,显出十分的矜傲。   靠,果然还是很讨厌!湛晨磨牙。   书院另一边,南宫月小心翼翼地摘下院中开得最盛的芙蓉花,凑成一束,嘴角慢慢扬起一个笑。   那张生得很难入眼的面容,在此时也流露出几分动人的光彩。   心中怀着几许隐秘的期待,她手中捧着芙蓉,向湖心亭走去。先生这时候,应该在那里看书才是。   湖心亭上,斯文俊逸的男人坐在亭中,手中拿着一本书卷,像极了凡间教书的夫子。   “先生!”南宫月慢慢走上前,带着羞怯唤了一句。   男人抬起头,对上她的脸,眼中没有露出丝毫异色:“是阿月啊,你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南宫月将那束芙蓉举到男人面前,红着脸道:“先...先生...这是我亲手种的芙蓉...现在开了...我想送给你...”   男人眼中露出一点讶色,而后叹息道:“抱歉,我不能收。”   雪芙蓉,是修真界一种常用来送给道侣的花。   南宫月僵硬在原地:“先生...”   “阿月,在我心中,你和其他弟子,都是一样的。”   南宫月慢慢红了眼,她紧紧握住芙蓉,良久才道:“先生,你是因为,我生得不好看么...我不仅生得不好看,还是个废物...”   原来唯一对她好的先生,也是这样看她的。   她还以为,就算她这样的人,也是有人喜欢的。   男人皱眉:“自然不是...”   南宫月却不愿听他说完:“就是因为我生得丑,还是个无用的半妖对不对!如果我像叶灵一样好看,像她一样出身高贵,你还会不喜欢我么!”   她说完,将手中倾注了数月心血的芙蓉扔进了湖中,跑开了。   男人一怔,无奈地看向她的背影。   午后,南宫月匆匆赶向听课的楼阁,却隐隐发现有许多异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看到了么,就是她。”   “真是生得好丑,她哪儿来的自信觉得先生会喜欢她?”   “有些人,就是这样没有自知之明。”   “哼,前些日子,叶灵师姐还因为她被罚了呢。明知自己没有修行天赋,怎么还赖在书院不走,就是因为她拖后腿,叶灵师姐才会输的。”   “不过师姐对她动手也不太好吧,毕竟是同门...”   “你们知道什么啊,叶灵师姐的小姑姑,就是被那只蜃妖害死的,连全尸都没有留下!叶家这才请了大师兄出手,灭了蜃妖。”   “这...”   “她可是那只蜃妖的女儿,就算叶灵师姐杀了她,我觉得也不过分!”   ......   南宫月牙齿轻轻打着战,努力忍住眼中泪水。   她生来就有原罪,她的父亲,是无恶不作的妖物,而她,是个半人半妖的废物。   可是,难道是她想要生做那只妖物的女儿吗?!   如果可以,她也想像叶灵一样,出生修真世家,父母疼爱,还有无微不至护着她的哥哥...   她不想生得那样丑,不想做个废物,可是她不想有用么?!   她做错了什么,她凭什么要承受这一切?!   南宫月捂住脸,哽咽着跑离人群。   是夜,灌木丛中,南宫月躲在角落低声啜泣,除了眼泪,她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低低的脚步声响起,南宫月猛地抬头,看见浑身罩在黑袍之中的人影,惊骇地后退几步。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南宫月底气不足地质问。   突兀出现的黑袍人,怎么也不像带着善意而来。   “你想要力量吗?”黑袍人声音嘶哑低沉,叫人听得很不舒服。   南宫月警惕地看着他。   “虽然你身上蜃妖的血脉微弱,但是,你终归还是蜃妖。”一颗妖丹慢慢浮在南宫月面前,血光妖异。   “服下这颗妖丹,你可以像你父亲一样,掠夺所有人的天赋。”黑袍人蛊惑道,“蜃妖的修为越高,容貌也会越来越出众。”   “那时候,你想要的,还有什么得不到?”   南宫月怔怔地看着妖丹,眸中映出妖异血光。   她缓缓抬手,用力抓住了那枚妖丹。   夜风清冷,林木之中隐有窸窣之声,星河端着一盏刚沏好的茶进了房中。   容迟正负手立于窗前,嘴角微抿,眼中幽深。   “师尊,您要的茶。”   星河将茶盏放在桌案上,又道:“师尊打算何日启程,拍卖会还有一月左右...”   容迟此番出门,正是为了青崖域中一场拍卖会中的珍稀灵草,顺道也为宗门做点贡献,完成与上阳书院的交易。   “不去了。”   星河一怔:“师尊不是一直想得那株灵草吗?此番错过,又不知何时能再有机会。”   “不去。”容迟重复了一遍,也没有解释为什么。   星河早已习惯了他这样随心所欲的行事,也没有多问,只道:“弟子明白了。师尊要在上阳多留几日,我会和他们沟通好。”   “师尊早些安寝,弟子退下了。”星河退出门外,只是在合上房门前的一瞬,他突然开口,“师尊,她真的还活着么?”   那个小姑娘,会是她么?   金丹破碎,又被取了三滴心头血,她剩下的寿命,恐怕不足百年。   而如今,已经两百多,快要三百年过去了,她还会活着吗?   容迟袖中的手微微发着抖:“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她们那样像,如果,那是她的轮回...”容迟喃喃道。   “我走过那么多地方,都没能找到她,如果那个姑娘,就是她的轮回...”容迟的眸色渐深。“那么这辈子,由我来照顾她,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到她。” 第29章 如果有人要让子书重明死,……   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很是惬意, 远处隐约传来上阳弟子的交谈声,谢微之闭着眼躺在树下,整张脸都笼于树荫之下, 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日光偏斜, 她似乎有些不安地皱起眉头,没用多久,缓缓睁开了眼。   容迟面无表情的脸就这样映入她眼中, 他站在一旁幽幽地看着谢微之,她心脏在那一瞬间狂跳起来, 深吸两口气才缓过劲来。   谢微之勉强地扬起笑道:“原来是容尊者,你在此作甚?”   大白天的,吓什么人啊。   修真界惯例,元婴以上修士都可称一句尊者,而容迟已是化神修为。   听了谢微之的话, 容迟不过淡淡嗯了一声,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目光仍旧落在她身上,看不出更多情绪。   这样的目光实在太有存在感, 谢微之头皮发麻, 站起身来行礼:“若是尊者没有什么吩咐, 我就先退下了。”   “你今年多大年纪?”容迟突然开口。   谢微之只得停下脚步:“回尊者, 十六。”   没说谎,就是要再多加个两百多三百, 谢微之在心里暗暗道。   “你出生何处,此来上阳为何。”容迟沉默一瞬,继续冷着一张脸盘问道。   谢微之听到此, 慢慢收了脸上的笑容:“容尊者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么。这里是上阳书院,而非药王谷,不说我与兄长只是暂住此处,便我们犯了什么事,也还轮不到容尊者来质问我来历。”   已经许久没有人敢这样同容迟说话了,他乃药王谷化神丹修,又出身容家,多少人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只怕行差踏错一步,叫他不快。   若是换了旁人这样同他说话,容迟定不会轻饶,药王谷三尊之中,百年来容迟正以酷厉无情出名。   可是眼前的少女生着一张他惦念了百年的容颜,那是他一生唯一对不起的人,对着那张脸,容迟一句重话也说不出。   他这一生,无愧父母家族,无愧宗门教导,无愧师兄妹情谊,唯独亏欠了她。   “你这样说话,同她更像了。”容迟喃喃道,眼神怅惘,流露出深沉的悲伤。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触摸一下谢微之的容颜是否真实。   谢微之退后一步,躲开他的手:“尊者,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坦荡澄明,却烫得容迟心脏一缩,指尖一颤,缓缓放下。   谢微之俯身一礼,走开了。   她嘴角携着浅浅笑意,垂眸一眼满是冷漠。   早在两百多年前,她便说过,她所做的一切,皆出于自愿,无须谁来补偿。   他这般模样,除了麻烦,谢微之再生不出别的感触。   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向前走去,谢微之绕过假山,走出垂拱门,那抹素白衣袂消失在容迟眼前。   小径两旁植满高树,其上树叶已经开始泛起枯黄,几枚半青半黄的落叶散在树下。   “藏头露尾,可不是君子所为。”谢微之突然停了脚步,口中轻笑道。   话音落下,园中并无动静,静得似乎能听见落叶之声,似乎是她多心了。   谢微之并不急,安然自若站在原地,含笑等着。   不过一会儿,树梢晃动,有人从树上跳了下来,潇洒落地。   湛晨拍了拍衣角,臭着脸看向谢微之:“你是怎么发现的?”   她这样年纪,不可能结丹才是,既然修为不如自己,她怎么可能发现自己跟踪她?湛晨实在想不明白。   谢微之闻言笑了笑:“你们上阳,应该没有特意教过隐匿行踪的法子。”   湛晨撇撇嘴,追踪行迹从来不是他这样急性子的长项:“小丫头,我问你,你刚才,在和那个容迟说什么?”   容迟乃是化神修为,湛晨远远注意到两人说话,虽然心中万分好奇,也不敢靠近偷听。   要是被发现了,大师兄不在,容迟绝对不会对他手软。等大师兄赶来救他,恐怕已经没了半条命。   “这与你何干?”谢微之反问。   湛晨哼了一声,振振有词道:“我告诉你,那个容迟号称活人不医,最是冷血,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被他骗了,要比起来,我大师兄才是真正的良配!”   谢微之好笑道:“我为什么非得在他们两人之中挑一个?”   “你难道还敢看不上我家大师兄?!”湛晨怒了。“我家大师兄丰神俊朗,举世无双,还有这一书院的追随者,他有哪里不好!”   这抓重点的能力也是没谁了。   “嗯嗯,你家大师兄很好,我可以走了吗?”谢微之敷衍道。   “你——”湛晨被气得险些翻白眼,“我告诉你,你不过就是正好和大师兄心爱的女人长着一张相似的脸罢了,若非如此,谁会看上你这么个黄毛丫头!”   谢微之觉得新奇,她的年纪做湛晨的祖奶奶都够了,如今竟被他称作黄毛丫头,也是有趣。   不过谢微之自认长辈,无意和湛晨分辩什么,也不想同他计较,应付式地点点头,准备离开。   “不许走!”湛晨急道,抬手召出符笔就在虚空写下一道符文。   那道符文飞向谢微之,金光闪烁,形成一道囚笼将谢微之困在。   她转过身,没有急着摆脱,仔细瞧着这道符文,低声道:“如今修真界的符道,确实与以前大不相同了,有点意思。”   她抬起手,灵气涌入经脉,指尖隔空改写那道符文。   湛晨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还没反应过来,囚笼收起,他画下的符文就逆飞而来,将他困于其中。   他举起符笔,试图强行破开这道囚笼,只是被谢微之改写后的符文,似乎比之前更加牢固。   谢微之可不想被他纠缠,指尖一弹,一缕清风卷上湛晨,在他意外之际将符笔带出囚笼外。   谢微之一点,将符笔定在一旁,满意地点点头,这样一来,大概就可以清静了。   湛晨没想到自己一时大意,竟被修为还不如自己的女修压制了。   见谢微之要走,他连忙开口:“你等等!”   谢微之回头,挑眉看他。   “我还有话同你说!”湛晨抿了抿唇,“很重要!”   看他这模样,若是今天不听,日后还是会被他找上。   谢微之不由得叹了口气,回身在他身旁席地而坐:“说吧。”   湛晨也盘腿坐下,神情难得有些深沉:“你可知道上阳书院的来历?”   “听过一些,据说数百年前,文圣在花甲之年以书画入道,一夜化神,三年合道,成为修真界修为最顶尖的大能之一。之后不久,便在自己出生的青崖域,设立上阳书院。”谢微之回答,这是天下大多修士都知道的传闻。   湛晨缓缓摇头:“不是的。上阳书院,是文圣的追随者建立的势力,尊文圣为山长,但他却从未过问过书院任何事务。”   “文圣醉心书画,到了他那般境界,万事万物都难入他眼,上阳书院在他眼中可有可无。”   “那时候的上阳,和天下所有宗派一样,敝帚自珍,符修只会将自己的符文传给弟子,符道不昌。”   “这一切,在大师兄出现之后,才有了改变。他向文圣请求,接过上阳管理之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请书院中那几位修为虽高,但脾性古怪的符道大师开堂授课。”   “他们的弟子都咒骂大师兄痴心妄想,他们的师父,凭什么要指点整个书院的弟子。而大师兄顶着这些人的骂声,舍出自己游历所得种种宝物,请动几位大师。”   “之后,他又将自己所知的全部符文,尽数记录在藏书楼中,无论是否为上阳弟子,都可入藏书楼一观。无数符修都在指责大师兄,如果他不是文圣的弟子,或许早就在那时被众人围杀。”   “他们之中很多人出身显赫,轻易就得到传承,也有很多人历经艰难,终于成为符道大能,但无论是谁,都不希望作为压箱底宝物的高阶符文,叫天下所有人都能一观。”   “他们把自己所创的几枚符文,当做宝贝。”湛晨笑得有些轻蔑。“可惜有文圣在,谁也伤不了大师兄。”   “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上阳,其中不少没有师门指点的散修,在有所顿悟之后,感怀大师兄恩德,也会将自己创下的符文放入藏书楼。”   “上阳弟子不会再将自己独创的符文藏私,我们会一起交流完善,百年来,上阳藏书楼中的符文越来越多。迄今为止,已有六十二万七千余,而其中有七万之多,来自大师兄一人。”   “青崖域,乃至整个修真界,受上阳恩惠的修士无数。即便没有出身,没有天赋的散修,也可以来到上阳听课。而这一切,都是由大师兄带来的。”   “萧枚,你说,难道我大师兄不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吗?”湛晨表情严肃。   谢微之心下复杂,叹息道:“的确是很了不起。”   她大约明白湛晨为什么会对子书重明推崇备至,或许上阳弟子中许多人都和他一般想法。   因为子书重明,给了他们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无愧于上阳书院大师兄之名。   “不过,这又同我有什么干系呢?”谢微之淡淡笑着。   “你——”湛晨还是强行忍下怒气,继续道,“其实以大师兄的天赋,他早就应该突破化神了,就是因为牵念着当年在小苍山死去的那个女修,心境无法突破,这才困在元婴境界。”   “那个人在血屠符下神魂俱灭,连转世也没有。”湛晨目光灼灼地看向谢微之,“而你,生了一张和她相似的脸。”   百年间,上阳弟子都希望子书重明能接受桃夭,因为这就意味着,他终于走出过去,修为才有可能突破。   谢微之好笑道:“你不会是想,让我替他解除心魔吧?”   湛晨点头。   谢微之嗤笑一声:“蠢货。”   “你骂谁呢!”湛晨跳脚。   “是你啊,小智障。”谢微之爱怜地拍拍他的头。   看湛晨的表情,若不是困在囚笼里,现在已经扑上来咬死谢微之了。   “既然你大师兄那么爱那个人,为什么干脆陪她一起去死?”谢微之的神情堪称冷漠。   湛晨彻底恼了:“你怎么说话的!”   “既然那么爱,不该生死相随么?”谢微之嘴边勾起一点弧度。   湛晨答不出,语塞地看向谢微之。   “那不是爱,他只是在愧疚罢了。”谢微之笑着说,“湛晨,如果有人要你大师兄去死,他会怎么办?”   “谁敢?!”   谢微之叹了口气,再次拍了拍湛晨的狗头,果然太深奥的东西,他一根筋的脑子是想不明白的。   如果有人要让子书重明死,他会让那个人先死。   就算那个人是谢微之,也不行。   谢微之也一样,所以他们是一样的人,他们最爱的,是自己。   她没怪过那个小书生,妖化后所做的一切,并非出于他本意。只是那日之后,他在她心中就不再重要了。   既然不重要了,他如何,谢微之也不会在乎。   谢微之失望的,是自己高估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到头来却发现,那不过是一种假象。   她还是要一个人走下去。   那时候,她只是太孤独了。   往事已矣,那些事在谢微之心中,已经是不值一提的微尘。   她放下了,他们却还在执迷。   不过——那又同她有什么关系。   黄昏时分,谢微之推开门走入院中,径直走向小厨房,却在门口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看向霜月居方向。   “怎么了?”小厨房中的萧故见她不动,不由问道。   谢微之收回目光:“没事,应该是我多心了。今晚吃什么?”   “蚂蚁上树怎么样?”   “好主意。”谢微之笑得毫无阴霾,白日之事仿佛并没有在她心上留下痕迹。 第30章 看热闹不嫌事大   清晨, 谢微之打开房门,缓缓伸了个懒腰。   今日没有阳光,天边阴沉沉一片, 仿佛风雨欲来。   湖面沉滞,往常好动的游鱼也不见跃出水面, 叫人瞧着,心里一阵发闷。   谢微之隐约听见有嘈杂混乱之声从墙后传来,她皱了皱眉, 足尖微挑,便轻轻巧巧地落在墙头。   她自上而下望去, 只见霜月居中,上阳的女弟子们挤在一处,围着中间几具同门的尸首或惊或怒,还有人压低声音啜泣,一片混乱。   谢微之心下一沉, 凝神细看。   上阳的女弟子多是年华正好,修为在炼气、筑基、金丹之间,到了元婴期,要么外出游历寻求突破, 要么已经担任书院长老、先生等职位。   可眼前躺在地上的几具尸首, 形容枯槁, 长发灰白, 仿佛垂暮的老妪,如果不是她们的脸庞轮廓依稀可以让同门辨出模样, 又是一身书院弟子服,恐怕谁也不敢确定她们的身份。   她们这般,像是一夜之间耗尽原本几十年的生命而亡。   上阳书院之中, 竟是混进了邪修么?!   以掠夺他人生命力修炼的,是为众多正道修士所不齿的邪修。   谢微之当然也对邪修没有任何好感,只是这世上总有许多人不愿刻苦修炼,妄图寻找修炼的捷径。   没过多久,湛晨带着执法弟子匆匆赶来,他神色严肃,先扬声安抚众女弟子,言道会彻查近日来往上阳的一干人等,并加强霜月居、白露居各处巡查,一定会抓住那个敢暗害书院弟子的邪修。   他虽然有时候脑子不太够用,但作为上阳首席,分内职责向来做得很好。他这番表明态度,大家惶惶不安的心总算暂时放了下来。   “此事我会上禀大师兄,刑律院一定会在最短时间抓住这个胆大妄为的邪修!”湛晨示意执法弟子将几具尸首带走。   “怎么了?”萧故捧着一碗粥跳上墙头,站在谢微之身边,一边问一边喝了一口白粥。   “出事了。”谢微之微微抿着嘴角,“上阳书院混入邪修,有几名少年弟子遇害,尸首面容枯槁,状若老妪。”   萧故顿住了手:“可能看出是什么功法。”   他的表情并不好看,几个年华正好的女修就这样丢了性命,实在是一件让人叹惋的事。   “不知道。”谢微之回答,有不少邪门功法都有这般作用,仅凭几个上阳女弟子的惨状,她还不能确定邪修来历。   不知为何,谢微之突然想起自己昨晚感受到的那股有些异样的妖气,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只是上阳之中有许多妖族和半妖,有妖气本就是正常的,也可能是她多心。   “你想到什么?”萧故见谢微之若有所思,便问。   谢微之摇摇头,没有多说,这不过是她的感觉,没有丝毫依据。   这日之后,上阳开始盘查目前所有暂住于书院之中的散修,住在寻芳苑的谢微之和萧故,能明显发现霜月居周围的执法弟子多了不少。   但是那个害死了数名女弟子的邪修,并没有被抓获。   三日之后,有两名散修在自己院中遇害,一男一女。   如他们这样暂住书院听课的无名修士,大都独来独往,便是三五日不出现,也没有人会发现。   这两名散修,还是上阳执法弟子为了清点外来人口,以便一一排除嫌疑人上门,这才发现了他们已经丢了性命。   这二人的死亡意味着,那个邪修的目标,不仅是女子。   消息被湛晨暂时压下,书院之中已经人心惶惶,这种情况下再传出死讯,会引起更大的恐慌。   上阳暗地里的排查更加大了力度,大概确定了一个范围,也未曾透露丝毫,一切暗流都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   不过这些事同萧故和谢微之的关系并不大,两个人住在寻芳苑中,一如往日,那邪修显然没有不长眼到对他们动手。   “叶灵师姐,你回来了!”小径上,有少女激动地唤了一声。   谢微之提着酒坛的手一顿,从树上向下看去,那面色有些苍白的,正是当日的跋扈少女叶灵。   叶灵对着少女们笑笑,意外透出些许清冷。上阳玄风洞乃历练之所,其中遍布风刃,叶灵被罚囚于此十五日,而她不过炼气修为,肯定吃了不小苦头。   众多女孩子们围着叶灵叽叽喳喳,这个闯入南宫月小院,要鞭笞同门的姑娘,竟然意外地人缘不错。   谢微之有些惊讶,因为她看得出,这些女孩儿们,竟然是为了叶灵回来真心高兴的。   她原以为,如叶灵这般行事,哪怕会有人因为她的家世天赋拥簇在她周围,也未必有几分真心。   可如今看来,倒与她猜想的并不一致。或许当日之事,并非只是欺辱同门那么简单。   谢微之也并不后悔自己所为,她行事从来但求无愧于心,冷眼旁观叶灵鞭笞南宫月,她做不到。   谢微之捧起酒坛豪饮一口,上阳之中的邪修还未抓住,但近些日子并未流传出再有受害者的消息。   人的忘性向来是很大的,当日那几名受害女弟子死状带来的惊惧慢慢散去,上阳中很快换了新的谈资。   邪修之事,好像在湖中投入一枚小石子儿,除开最初落下时溅起的几圈涟漪外,再无余波。   一只通身透明,唯有双翼光华闪烁的蝴蝶振翅而来,落在谢微之脸侧,盘旋不去。   这是修真界常用的传讯手段之一。   谁会给她传讯?谢微之微微疑惑一瞬,指尖点在蝶翼上。   是子书重明,他传讯,请谢微之往湖上画舫一叙。   谢微之不由轻叹口气,说不清心中是何情绪。麻烦,真是太麻烦了。   这就是她不想和他们相认的缘故,有些事,既然已经做下,又何必后悔。   谢微之漠然地想。   或许不管是明霜寒,还是小书生清风,亦或是容迟,在她心中其实都没有那么重要。   所以她可以轻易地放下那些感情,将他们抛在脑后。   这两百多年间发生的所有事,谢微之都不曾后悔过,在她心里,他们其实并不欠她什么。   因为若是有仇,她一般当时就报了,就像明霜寒心口那一剑。   可是这些人好像不这么觉得。   她不曾怪过谁,她只是…有些伤心罢了。   谢微之躺在树上,重重叹了一口气。赴约很麻烦,可如果不赴约…   想想说不定会亲自上门的子书重明,啧,更麻烦了。   两相权衡取其轻,她还是乖乖去赴约吧。   再等一等,等结丹之后,借萧故避过天道雷劫,她就可以彻底脱身了。   不过这种遭罪的事,怎么能只她一人上。谢微之勾起嘴角,笑得像只摇晃着大尾巴的小狐狸。   一刻钟后,萧故手脚并用抱着树:“他请你去赴宴,你干嘛非得叫上我啊!”   “你是我哥哥,你不陪我谁陪我?”谢微之拽着他的衣襟。   “我能不当这个哥么?”萧故眼神真诚,发自内心地问。   “便宜你都占了,当然要负起责任来。”谢微之理直气壮,她比萧故大了快两百多岁,叫他一声哥,他分明是占了大便宜。   萧故苦着脸:“我叫您一声姑奶奶,您放过我成不成?”   谢微之见威逼不成,那便只有利诱了:“你陪我去赴宴,改日我陪你潜湖抓龙纹鲤。”   萧故微微有些意动:“上阳附近的湖中,竟然有龙纹鲤?”   “前些天无意发现了它的踪迹。”谢微之抱着手道,不过以他们筑基的修为,龙纹鲤抓起来实在不容易,谢微之懒得动弹。   “你陪我去赴宴,我陪你抓龙纹鲤,公平吧?”   萧故伸出一只手,和谢微之对掌一击。   成交!   万顷碧波之上,一艘精巧的画舫飘荡在水面上,冰紫色的薄纱在风中飘扬。湖岸边,泛黄的树叶飘落,荡在水中,慢慢飘远。   谢微之和萧故走上画舫,走入船舱,其内摆着几张桌案,放着酒水灵果,子书重明坐在主位,见了萧故也不觉得意外。   “见过符尊。”谢微之和萧故双双俯身行礼。   “不必多礼。”子书重明抬手,示意两人先坐。   来都来了,两个人也就从善如流,依言寻了一张桌案坐下。   “尝尝这些灵果,是书院弟子自己种植。”子书重明又道。   书院弟子种下的灵果灵草等等,都可以上交,兑换在书院内部流通的积分。   谢微之瞧他一眼,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也不客气,抓了枚灵果咬了一口。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   子书重明抬起酒盏:“请——”   他一饮而尽。   谢微之和萧故便下意识也举起已经斟满酒液的酒盏,对他回礼,也将一杯酒全数饮下。   忽然,谢微之的酒盏落在桌案上,她皱着眉,立时改为盘坐,闭眼运转灵气。   萧故一惊,看向子书重明,语气微微透出些不善:“符尊,我妹妹这是怎么了?”   子书重明放心酒盏,徐徐道:“不用担心,不过是一杯琼浆玉液罢了。”   琼浆玉液,修真界中最顶尖的灵酒,用无数蕴含巨量灵气的瓜果所酿,最大的好处便是任何体质,哪怕修为低下的修士,也能顺利吸收其中灵气。   谢微之那一酒盏的琼浆玉液,实在价值不菲。   “符尊,我兄妹二人出身微末,这些琼浆玉液,用在舍妹身上,浪费了。”萧故并未露出什么高兴的神情。   “我瞧你妹妹面善,赠她一杯琼浆玉液,并不算什么。”子书重明淡淡道。   对这个肖似谢微之的少女好一些,他心中似乎就能宽慰几分。   但这对兄妹自有气节,那日药王谷星河递出的五品灵丹,他二人也未曾多看一眼,自己想送那少女什么,她恐怕也不会接受。   唯有今日这般,她才会不得不收下。   萧故冷声道:“符尊该知,你如此行事,舍妹绝不会觉得感激。”   “我不需要她的感激。”子书重明淡淡道,“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   他语气重透出几分强硬,上阳书院大师兄,符尊子书重明,怎么会是一个真正温和的人?   若是他无手段,上阳书院又怎么会有今日声势。   子书重明强行相赠,谢微之和萧故便拒绝不得。   萧故心情微妙,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一日,会体会到这种滋味儿。   将一杯琼浆玉液的灵气终于都化解的谢微之终于睁开眼,她的修为已经攀升到筑基五层。   对上谢微之的目光,子书重明没有丝毫心虚,反而微笑着再道:“再用几枚灵果如何?”   谢微之没说什么,生气是无用的情绪,子书重明还不值得她有这样的情绪。   “堂堂符尊,原来最喜欢的,是强行施恩于人。”   一道极尽讽刺的声音传来,三人齐齐转过头去,只见容迟负手站在门口,仍是一件月白长袍,也不知是何时到的。   子书重明脸上的笑淡了下去:“容尊者可曾听过一句话,不请自来,是为恶客。”   容迟嘴角微扬起一点弧度,尽显讥诮:“那强邀他人赴宴,也不算值得称道的主人家。”   两人目光相撞,针锋而对,谁也不打算退让。   要谢微之说,他们俩也就是半斤八两,都差不了多少。   容迟这人,神出鬼没,时不时就会在谢微之身边突然出现。还好谢微之心大,容迟要盯着她看便看就是,又不会少块肉。   反正他绝不可能认出,自己就是他要找的人。   怀着这样的想法,谢微之有恃无恐。   眼见子书重明和容迟之间火花四射,她撑着脸,看得津津有味。   这大概就是俗话说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第31章 你妹妹可能出事了!   这厢子书重明和容迟冷然对峙, 言语中暗藏机锋,谁也没有半分退让。   一个文圣弟子,上阳符尊, 一个药王谷三尊之一,化神大能, 的确算得上势均力敌。   作为让两个人争执起来的罪魁祸首,谢微之啃着灵果,置身事外, 一脸兴味。   真是太刺激了!   谢微之第无数次庆幸自己披了马甲,否则现在她就不是在看热闹, 而是被别人看热闹了。   萧故没想到今日还能看到这样一出大戏,如此看来,此番还真没白来。   他从储物袋中摸出一把莲子,问谢微之道:“你要不要?”   “你从哪儿摸来的?”谢微之有些惊讶。   萧故答道:“那日煮莲子羹剩下的。”   谢微之接过,两人仓鼠一样磕着莲子, 桌案上很快多了两堆壳。   “其实看戏吧,最好配上点儿葵花子儿。”萧故咂嘴感叹道,“等什么时候有机会,我炒葵花子给你吃。”   “没听说过这东西, 好吃吗?”谢微之双眼亮晶晶。   萧故正要回答, 忽觉一阵凉风吹过, 他一个激灵, 抬头一看,子书重明和容迟的目光在这一刻都汇聚在他身上。   顶着谢微之不可置信的目光, 萧故将所有莲子壳推到了她面前,这两人对她是一定不会动手的,对自己就不一定了。   子书重明眼神幽深, 话中意味不明:“原来你们今日来,就是为了看戏?”   没等萧故说什么,容迟冷笑道:“怎么,堂堂符尊,是想以势压人?”   “容迟,看在药王谷与上阳关系,我对你忍让颇多。”子书重明骤然起身,一身威压散开。“可你不要以为,我上阳就怕了你药王谷!”   “子书重明,你若是想动手,本尊定然奉陪到底!”容迟毫不示弱,他这些时日,心中本就不痛快得紧。   容迟虽是化神,但作为丹修,所长并非打斗;而子书重明虽然困在元婴巅峰多时,却是符道天才,当日小苍山上一张血屠符,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   这两人要是动起手来,赢的是谁还真不一定。   高阶修士的威压爆发,碰撞在一处。画舫中凭空而来一阵狂风,吹得萧故和谢微之长发乱飘,不过两人神情都很淡然,坐姿不动如山。   容迟话说到如此,子书重明自然不可能默默忍下,抬手于空中一点,旋转的狂风化出龙形,咆哮着向容迟俯冲而去。   容迟立于原地不动,长袖一拂,青绿的藤蔓沿着风龙身躯缠绕而上,化作绳索将其捆缚,两者相互角力,各不相让。   “不好。”谢微之忽然出声。   风龙仰头怒吼一声,全身炸开,捆缚它全身的藤蔓也在同时化作齑粉。   画舫承受不住这样剧烈的灵气波动,于湖中心爆裂,碎木片四散而飞,湖水溅起数米高的水花。   谢微之和萧故齐齐飞身而退,安稳地落在岸边。   “还好跑得快,不然今天就得做落汤鸡。”谢微之庆幸道。   萧故侧头瞥她一眼,忽然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容迟携药王谷弟子前来上阳书院的第一日,惨做落汤鸡的,就是他。   高高激起的水幕之后,子书重明和容迟于半空对上一掌,这一掌下,落下的湖水再次激荡,游鱼飞在空中,水珠打得残荷摇摆。   但谢微之却在一片水幕之中,瞧见了一抹灰色的衣角,她的神情在这一瞬间凝重起来。   子书重明当然也发觉了不对,他神色沉凝,冷声对容迟道:“等等!”   容迟也意识到情形不对,收了手,冷着脸落至岸边。   而子书重明抓住了那具灰衣的尸首,将人放在地面。   “看来这邪修下手的对象,并不只是你上阳弟子。”容迟看着鸡皮鹤发的尸首,沉声道。   子书重明沉默不语,他今日请来谢微之,便是要叮嘱她小心。   最开始被发现的遇害弟子,不过只有炼气二三层的修为,子书重明原以为,那是邪修对上阳的挑衅。   修为太低的邪修,根本不可能完全隐藏气息,不被任何人发觉地混入书院之中。   只是在上阳加强巡查之后,发现的遇害散修,已经是炼气五层以上修为。   后几日遇害之人,修为竟是随着时间一日日增高的。   这似乎意味着,子书重明最开始的猜测,竟是错误的。   容迟突然半蹲下身,握住这具尸首的手腕,灵气沿其经脉游走一圈:“此人乃筑基三层修为,骨龄一百七十八,体内许多杂质,修行功法品阶应该不高,应当是前来听课的散修。”   筑基寿三百余,一百七十八岁的筑基修士,怎么也不该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人。   子书重明心下一沉,遇害修士的修为渐渐升高,是不是意味着,那个动手的邪修,在掠夺这些人的生命和修为之后,自身修为不断提升。   动手的人,比起混入的邪修,更有可能是...书院中修为低下的弟子,未能抵挡诱惑修炼了邪道功法。   子书重明真的不希望,会是后者。   容迟看向子书重明:“符尊似乎已经有猜想了?”   “不劳容尊者费心。”子书重明对上他的目光,“幕后凶手,我上阳自然将其抓获,给所有受害的修士一个交代。”   容迟站起身:“足以混入书院而不被任何人察觉的邪修,修为不可能低于元婴。对于这等修士来说,筑基修士的修为,对他意义不大。如果他的目的要挑衅上阳,就不该在这几日你们加强巡查之后,选择杀害散修,继续杀害上阳弟子,不是更符合他的目标?”   容迟似笑非笑地看着子书重明:“这些日子,所有遭遇邪修毒手的修士,是不是修为逐渐升高?”   子书重明没有回答,容迟便知,这是默认。   “看来这个才学会邪门功法的人,不太聪明。”容迟一字一顿道。   “容尊者想说什么?”子书重明冷声问道,表情沉稳如初。   容迟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这是你们上阳书院的事,与我有何干系。”   他错身从子书重明身边走过,月白色的衣角翻飞。   不远处,湛晨带着执法弟子匆匆赶来,子书重明和容迟动手闹出那样大的动静也未曾遮掩,自然有人上报湛晨。   “你们先回去吧。”子书重明看着谢微之道,“这几日,多加小心。”   他没有解释太多的打算,萧故和谢微之便向他行礼告退。   回寻芳苑的路上,谢微之面上一直是若有所思的神情,沉默了一路。   萧故便笑:“怎么了,你还在想那个邪修?难不成是有什么发现?”   “我总觉得...我好想忽略了什么...”谢微之喃喃道。   今日子书重明和容迟的一番对话,好像为她拨开了眼前笼罩的迷雾。   她突然看向萧故,问:“你可还记得,当日那个被同门欺凌的小姑娘,她父亲是什么血脉?”   “我恍惚记得...”萧故皱眉回忆当日的情形,“是...蜃妖。”   谢微之停住脚步,声音发沉:“蜃妖的天赋,不就是掠夺其他人的修为和寿命为己用么?”   尤其是拥有蜃妖血脉同族,对自身更是最大助益。   “你是怀疑南宫月?”萧故还记得那个生得很不好看的小姑娘。   他摇了摇头:“不对,南宫月身上的蜃妖血脉太弱了。”   “如果说,有人给了她什么能增强血脉的东西呢?”谢微之又想起了当日她感知到的那股异样妖气。   或许,那不是错觉。   萧故沉默了,他想起方才子书重明和容迟话下暗藏的机锋,那个所谓害人的邪修,或许根本不是从外混入,而是上阳书院的弟子。   掠夺是蜃妖的天赋,不需修炼什么邪道功法,如果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邪修,当然不可能有人察觉到邪修气息。   “你打算怎么做?”萧故问,这一切不过是谢微之的猜测,还没有任何证据。   谢微之叹了口气:“先去刑律院吧。”   既然有这个可能,便应告知上阳刑律院执法弟子,让他们做出防范才是。   “你确定他们肯信你的话?”   无论如何,南宫月是上阳弟子,而谢微之和萧故不过是外人罢了。   “他们如何我控制不了,我只能做我应该做的事。”谢微之眼神澄明。   萧故缓缓笑起来:“好,我陪你一同去。”   刑律院门外,谢微之和萧故正好遇见从另一个方向走近的叶铭,目光对上,三人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尴尬。   叶铭本是刑律院执法弟子,因为上回在霜月居动手的事儿被子书重明从刑律院除名,但刑律院这些日子盘查外来修士,又要加强巡查,人手不足,叶铭便是被叫来帮忙调查外来修士的。   最后还是叶铭率先开口:“前日之事,是我兄妹之过,得罪之处,还请二位道友见谅。”   他抱拳俯身,郑重施礼。   “无妨,只是希望日后,你们不要再动辄喊打喊杀。”谢微之没打算和他们计较太多,好歹是两百多岁的老人家了,这点气量还是有的。   “谢过道友告诫,之后我会好好管束阿灵。”叶铭点头,“只是我还是想为阿灵解释一句,她对南宫月动手,并非是因为性子暴戾,故意欺辱同门。”   “那南宫月之父,乃是一只蜃妖,作恶无数,更是...害死了我和阿灵的小姑姑。”叶铭眼中露出一抹黯然。   “姑姑待我兄妹甚好,阿灵和姑姑情同母女,却不想小姑姑年纪轻轻,就遭了蜃妖毒手...”   叶铭摇摇头,收起所有负面的情绪:“阿灵是因为小姑姑的死,迁怒了南宫月。我知这并不应该,以后一定会注意,不叫她再...”   谢微之陷入沉思,原来叶灵和南宫月还有这样的渊源,这样一来,一切倒是说得通了...   等等——   谢微之忽然想起,今日一早,她亲眼瞧见了叶灵从玄风洞回到霜月居。   她脸色苍白,筑基修为要在上阳玄风洞撑过半月,叶灵应该受了不轻的伤。   以叶灵的出身,她身上一定少不了各种护身法宝,寻常金丹要动她都不容易。   可如果她受伤了…   谢微之变了脸色,挥手从储物袋中召出青竹杖,御物向霜月居而去。   “怎么了?”叶铭一脸茫然。   “你妹妹可能出事了!”谢微之的声音远远从风中传来,短短一句话就叫叶铭变了脸色。   “什么意思?!”他失声道。   萧故其实也不清楚原委,但他相信谢微之,语速飞快地叮嘱一句:“你去寻执法弟子,我先去霜月居!”   说完,转身跟上谢微之的脚步。 第32章 生而不幸没有错,但是于泥……   叶铭看着两人绝尘而去的背影, 心头满是茫然和焦灼,为什么说阿灵出事了?阿灵不是才从玄风洞回到霜月居么?   霜月居现在有那么多巡查的弟子,阿灵怎么会有危险?   但...如果她所说属实, 阿灵真的出了事怎么办?   想到此处,叶铭终于下定决心, 大步向刑律院内走去。   另一边,谢微之和萧故前后脚赶到霜月居。   随手拦住一个路旁走过的女弟子,谢微之急急问道:“道友, 你可知道叶灵的住处是哪一间小院?”   “你来探望叶师姐么?”少女嗓音甜美,笑起来嘴边有个梨涡, “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到尽头,右转第三间就是叶师姐的小院。”   “多谢。”谢微之向她点点头,匆匆而去,萧故紧随其后。   小院门口,谢微之重重地叩响院门, 高声道:“叶灵!”   连连唤了几声,却毫无动静。   “恐怕真的出事了。”萧故慢慢叹息一声。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抬脚踹上院门,巨响之后, 院门轰然倒塌。   就是这样大的动静, 也无人从房中走出查看, 周围几间小院也很是安静, 书院弟子作息并不全都一致,可能她们也正好不在。   既然都闯了一次门, 谢微之也不再顾忌,上前推开房门,入眼是一片空荡, 没有见到任何人影。   萧故走近床榻,软枕上一试:“应该还来得及。”   枕上还有余温,躺在这里的人,被带走的时间不会长。   谢微之收起追踪的法术:“她很小心,屋内的气息被清理干净了。”   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法追踪叶灵的位置。   萧故皱起眉:“这样一来,我们很难找到人。”   如果不及时找到被掳走的叶灵,只怕她会没命。   “如果一切真的是南宫月所为…”谢微之面色微沉,这句话没有说完,就转身折返。   萧故虽然没有听完,却已明白她的意思,南宫月的房中,可能还会有她遗留的气息。   寻踪法术具有时限,谢微之和萧故必须赶过去。   才出门,就碰上带着执法弟子前来的叶铭。   他看着被强行踹开的大门,抓住萧故的手:“发生了什么,阿灵呢?!”   一边说着,一边向屋内看去,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影。   他妹妹呢?!难道阿灵真的出事了?!   谢微之已经走远,萧故飞快道:“现在没时间解释,你跟我们来便是!”   说罢,他挣脱叶铭的手,快步走出小院。   “叶师兄,我们怎么办啊?”跟随叶铭前来的执法弟子实在摸不着头脑。   叶铭抿唇,狠声道:“我们跟上!”   他们应该没有理由要害阿灵,暂且相信他们一次!   南宫月的小院,在霜月居最偏远的角落,邻处便是寻芳苑。   院门紧闭,墙角泛黄的草叶在风中微动,莫名透出一股衰败之色。   谢微之提气纵身,轻巧地落在墙头,从这里往下,不大的院中一览无余。   她记得,当日这里便是疏于打理的景象,唯有院中一簇芙蓉含苞待放,似乎被主人倾注了许多心力养护。   只是今日再看,那丛芙蓉已经是枝叶枯败,根系带着土露在地面,似乎被人强行从土壤中拔出。   这丛芙蓉,已经枯死了,而且,看起来已经枯死了许多日。   谢微之眼中一暗,事情,还是向她最不希望看见的方向发展了。   跳下墙,谢微之推开南宫月的屋门,果然也是空无一人。房中残留一股浓郁的妖气,以南宫月那样微弱的蜃妖血脉,原本不可能有这么浓郁的妖气。   若是南宫月心思再深一些,应该将自己屋中妖气也尽数掩匿才是。或许她根本不觉得,自己会那么快被发现。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万无一失的事。   谢微之捏下法诀,屋中残留的妖气化为有形,一团灰蒙蒙的雾气在房中盘旋一周,向屋外飞去。   等在院外的萧故不用谢微之提醒,御剑而起。两个人一前一后,追上那团灰色的雾气。   “叶师兄…”   还追么?   带着人匆匆赶来的叶铭长出一口气,咬牙道:“追!”   希望他们是找到了阿灵的踪迹…   叶铭已经猜到,他的妹妹,可能是落到了邪修手中。   只是那个邪修是谁?这两人为什么要来南宫月的院子?难道她也被邪修抓住了?   上阳书院建在湖中岛上,名义上是书院,大小比起一座城池也不差。谢微之和萧故,最后跟着雾气,绕过嶙峋起伏的山脉,最后停在一处隐秘的山洞门口。   雾气缓缓消散,看来他们要找的人就在其中。   这处山洞实在称得上隐蔽,谢微之和萧故对上阳并不熟悉,若不是有寻踪术,他们几乎不可能找到这个地方。   “进去吗?”萧故挑眉问谢微之。   “我应该还能对付得了她。”谢微之笑笑,回答。   言下之意便是要追上去。   萧故似乎有些惊讶:“我原以为你不太喜欢那个姑娘。”   叶灵现在的确很危险,但说到底,这和他们两人并没有太大关系,用不着以身犯险。   没有人应该为了不相干的人冒险。   “我的确是不大喜欢她的。”谢微之大方承认,“但是,我希望她活着。”   “这世上,每条不以伤害别人为代价存活的生命,都值得珍惜。”   “没有比活下去更艰难又可贵的事了。”   所以哪怕她不怎么喜欢叶灵,她也希望她活着。   谢微之的声音很轻,那一句呢喃落在风中,很快散去。   萧故怔愣一瞬,忽地笑起来。   没错,这才是谢微之,他认识的谢微之。   萧故率先走入山洞,谢微之莞尔,也步入其中。   *   幽暗的山洞中,伸手不见五指,谢微之抬手,指尖亮起微光,周围空无一物,明明和她一道进入山洞的萧故不见踪影。   蜃妖除了掠夺,还有织就幻境的天赋。   这时为她编织的幻境么?不知会看到什么,谢微之心下忍不住生出三分好奇。   她抬脚向前走去,前方光亮隐隐,有一身白衣的女子转过头,对她扬起温和的笑容:“微之。”   她生得清秀,五官柔和,叫人看一眼便先生出了好感。   “阿姐…”谢微之喟叹道,蓦然生出无来由的感伤。   “微之,过来啊。”女子笑着,对谢微之伸出手。   但谢微之却摇摇头,口中怅然道:“那时候啊,我还没有名字。”   那时候她不是谢微之。   她拂手,挥出一道一点也称不上柔和的灵力。   灵力落在女子身上,她的身躯破碎开,果然只是一道没有实体的幻影罢了。   同一时刻,萧故对着那道肖似画像上母亲的幻影,轻声道:“我爹娘为我取的名字,可不叫萧故。”   他毫不留情地一剑斩下。   周围的空间如同水波一样荡开,一切虚幻都被打破,回归于真实。   谢微之和萧故对视一眼,齐齐看向山洞深处。   那是一只身下生出数条触手的怪物,而叶灵被卷在一只触手上,紧闭双目,肉眼可见她的生机流逝。   萧故神色一厉,挥剑将那只触手斩下,怪物嘶吼一声,叶灵摔落在地,触手化为无数光点消失。   披头散发的怪物抬起头来,露出五官,正像南宫月的模样,但是比起之前几乎可称作难以入目的相貌,她看起来似乎顺眼了许多。   “真的是你。”看着她身下挥舞的触手,谢微之叹了一声。   直到亲眼看见南宫月,谢微之才敢肯定,她体内原本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蜃妖血脉,真的复苏了。   这本应该是不可能的事,如果谢微之之前这么告诉上阳书院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不会信。   血脉本是先天注定,怎么能轻易改变。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但教你这么做的人,一定不怀好意。”谢微之对上南宫月的目光,声音清冷。   谢微之能感受到,南宫月体内的灵力有多驳杂,她强行将不属于自己的修为纳入体内,表面上看起来是修为飞快增长,可用不了多久,她的身躯就会承受不了。   到那时候…   “不怀好意?”南宫月听到这句话,忽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笑声在幽深的山洞里回荡,“这世上,还有几人是对我怀着好意的?”   停住笑声,南宫月直直地盯着谢微之:“你今日来做什么?是要来——救她?!”   南宫月的触手突然伸出,猛地袭向躺在地上的叶灵。不过她并没有成功,谢微之抬手,青竹杖挡住她的攻势。   “看在你曾经帮过我的份上,我不杀你,但是叶灵,今天必须死!”南宫月面容扭曲,眼中闪烁着深刻的嫉恨。   在南宫月心里,她最多的不幸,便是叶灵带来的。就是叶灵讨厌她,针对她,跟在她身边的女弟子们便也欺负她,孤立她。   所以南宫月获得力量后,第一件做的事,便是将记忆里那些给过她白眼的弟子一个个骗出来杀掉。   叶灵,叶灵必须死。   她一刻也等不了,叶灵在玄风洞受伤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就算有被人发现的可能,南宫月也不会错过。   “你杀不了我。”谢微之淡淡道。“南宫月,你已经错得够多了,回头吧。”   “我有什么错?!”南宫月吼道,“错的分明是她们!”   “因为我生得丑,因为我天赋差,我就活该被他们欺负么?!那么如今我有了力量,他们也活该死在我手上!”   “谁也没有资格剥夺别人的生命。”谢微之平静地对上南宫月疯魔的目光,“生而不幸没有错,但是于泥沼中沉沦,是你自己的选择。” 第33章 那个为你在人间奔波十年,……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听到谢微之的话, 南宫月无法控制地嘶吼,“你又不是我,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我有。”谢微之沉沉道,一双眼仍是平静如初, 和疯魔的南宫月截然不同。   两个人相对而立,好像站在一光一暗两端。   “别再为自己找借口了。”萧故走到谢微之身边,那张堪称平凡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 莫名显出威严。“如果上阳那几名遇害的女弟子是欺辱过你,那么, 借住于此听课的散修呢?”   “你们应该根本不认识才是。”   “你杀他们,不过是因为霜月居戒严,你再对上阳女弟子下手会被发现,所以才选了这些并无亲故的散修。”   萧故微仰起头,对上已经是半人半妖的南宫月:“南宫月, 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被戳中了痛处的南宫月扬天嘶吼一声,眼泪从脸颊滑落,无数触手骤然袭向谢微之和萧故:“是!我就是想要力量,只要我能变强, 杀了他们又如何?!这世上, 本就是弱肉强食!”   “今天, 你们也要死在这里!”   萧故和谢微之并肩而立, 面对这堆来势汹汹的触手,都未曾露出任何惧色。   吸食了数名修士的修为, 南宫月在短短数日之间已经有了接近筑基九层的修为,这也是她为什么有底气说要将萧故和谢微之都留在山洞之中。   但不管是对谢微之,还是萧故来说, 这样走捷径堆砌的修为,根本不足为惧。   谢微之手中的,不过是随手从青竹上斩下的竹枝,萧故手中,也不过是没有丝毫灵气的铁剑,但当他们同时向前斩下之时,剑招携不可阻挡之势向前,南宫月的触手在剑势之下,如冰雪在日光中消融,慢慢化为一片虚无。   “怎么可能?!”南宫月又惊又怒,也顾不得许多,张开嘴,如同鲸吞一样疯狂吸食山洞中灵气。   如果今日把他们都杀了,她还有可能逃脱,否则就算现在逃了,一旦书院从他们口中知道事情始末,一定会对她追杀到底,那么天涯海角,她就再无宁日。   只是不等谢微之和萧故动手,南宫月的身体在吸食过量灵气后膨胀起来,她脸上出现惊恐的神情,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双眸转为纯黑。   谢微之怔住了,两百多年前,她见过相似的情况。   沧离宗,妖丹——   南宫月在两人面前,从半人半妖,化成了一只完全的蜃妖,没有神智,只知杀戮。   “你知道蜃妖的要害在哪里吗?”谢微之划破指尖,几滴鲜血飘在空中。   萧故点头,语气沉着:“放心。”   牵引灵气在空中画出符文,其上泛着淡淡血光,将失去神智的蜃妖困在方寸之地。谢微之双手掐诀,蜃妖徒劳地挣扎着,发出愤怒的嘶鸣。   萧故握紧剑,并指牵引灵气渡上剑刃,下一刻,他飞身而起,无边剑影在他身后展开,长剑横劈而出,无数道剑影紧随而去,全部落在蜃妖心口下三寸的位置。   “这是...琅琊晏家的分形化影...”谢微之看着半空萧故的背影,低喃一句。   被刺中要害的蜃妖惨叫一声,灵气从她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泄露,庞大的身形就此慢慢缩小,最后恢复成正常的人形。   南宫月躺在地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山洞石壁。   直到谢微之走到她身边,她才移过目光,慢慢聚焦在谢微之脸上。   “为什么啊...”她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   “如果我生来就带有罪孽,那么为什么还要让我存在...”南宫月哽咽道,“我不过...不过也像一个普通女孩儿一样...”   如果她生得不是那么不堪入目,亦或是她的天赋稍微再好一点,境况或许都不会这样艰难。   “我只是...也想有人能爱我而已...”她躺在血泊之中,忍不住向虚空伸出手,不知想抓住什么。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谢微之没有回答,她能感受到南宫月的生机在一点点流失。   “如果这世上真有轮回转世,下辈子,我想...做一个普通人...不用像叶灵一样好看,不用她那样好的出身...我想...有一对爱我的父母...”   南宫月嘴边慢慢漾起一个微笑,照亮了她晦暗的容颜。   谢微之半蹲下身,握住她的手:“会的。”   南宫月含着泪笑道:“谢谢...对不起...”   她真的做了很多很不好的事情。   少女的手无力垂下,阖上眼,就这么静静地睡了过去。   谢微之没有动,她嘴角微微抿着,面上神情难辨悲喜。   也是在这时,叶铭领着一众执法弟子冲了进来,一眼就看见躺在一旁的叶灵,立刻扑了上去:“阿灵!”   “一切都结束了。”萧故走到谢微之身前,“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   “我知。”谢微之低声答着。   萧故对她伸出手:“我们走吧。”   谢微之抬头,对上他温和而沉静的眼神。   握着萧故的手起身,谢微之最后看了一眼南宫月的尸体:“不过,这件事,应该还没有结束。”   黄昏时分,谢微之赤足坐在寻芳苑外的溪流边,双腿晃动,足尖在水中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的侧脸轮廓精致小巧,垂眸时却流露出几分与外表不符的沧桑,只有在这时,萧故才会想起,她已经有两百余岁了。   平日相处时,因为谢微之现在的外表太具欺骗性,萧故总是忍不住把她当妹妹看待。   “还在想南宫月的事?”萧故屈着右腿坐在她身边。   因为他们今日及时赶到,叶灵虽然受了伤,却没有伤及性命。   “也不算,我在想,让南宫月觉醒天赋的人,究竟会是谁。”谢微之答道,“没有抓到他,一切就不算结束。”   “放心吧,既然已经有了防备,上阳要抓到幕后黑手,应该不难。”萧故安慰道。   谢微之嗯了一声,还是有些出神。   “看来这背后还有些我不知道的事?”萧故挑眉,立时猜到。   谢微之对上他的目光:“你不是也有很多秘密,比如,你叫萧故,怎么会琅琊晏家的分形化影?”   听她这样说,萧故也没有紧张,反而爽朗一笑:“行走江湖,总会有些不想别人知道的秘密。”   这一点谢微之还是很认同的,毕竟她自己身上也有许多不可说的秘密。   “南宫月所做的一切,终究还是她自己的选择。”萧故感叹道,“你我不过是局外人,不必过多伤怀。”   他拍拍谢微之的肩:“难得见你这样正经,倒叫人怪不习惯的。”   “你这话的意思,怎么像是我平常很不正经?”谢微之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萧故战术性后仰:“我可没这么说。”   谢微之重重在水中一踏,溅了他一身水珠,笑容纯粹。   *   南宫月便是害人邪修之事,由刑律院亲自发布通告,算是给受害修士一个交代。   虽然她的作为性质恶劣,但她毕竟已经身死,付出代价,上阳书院也不再做更多惩戒,只将她葬在书院孤山之上。   听闻这个消息的上阳弟子都忍不住唏嘘,他们与南宫月都不相熟,只记得她好像是大师兄救回来的一只半妖,生得不好看,天赋也不怎么好,性子软弱,在书院活得像个透明人。   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怯弱的小姑娘,竟然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恶事。   大多数人在嘴上感叹几句,便将此事忘在脑后,既然凶手已经抓到,他们更不用再担心了。   书院孤山很是荒凉,满身书卷气的男人却在夜里提着一盏灯笼到了这里。   “什么人?!”   山脚下,巡逻的执法弟子听见脚步声,迅速靠近。   “原来是夏隐先生啊。”看清男人的脸,执法弟子齐齐松了口气。“先生这么晚来孤山做什么?”   夏隐闻言轻叹一口气:“我今夜才回到书院,没想到就听闻噩耗,没想到阿月竟然做出这等事...只是她毕竟是我的学生,无论她犯了什么错,她现在已经不在了,我想去拜祭一二,好叫她走得不要那样孤单。”   有人忽然低声道:“我记得当日南宫月还用雪芙蓉向先生表过心意吧?”   “没错,半个书院都传遍了,都说南宫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好在先生没有接受...”   “不过今日先生才回书院就来祭拜她,说不准心里对她...”   “你胡说什么呢,先生不过是心善而已...”   “逝者已矣,往事还是不要再提。”夏隐听着他们窃窃私语,摇头道,“我想她也是一念之差才铸下大错。”   众执法弟子也不由叹息,同门做出这等恶事,他们的心情也很复杂。   “那我们不耽误先生了。”领头的执法弟子让开身。   夏隐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我记得孤山这处夜里少有人来,怎么今晚你们还在这里值守?”   “是...”   有人正要回答,却被同伴抢先:“是湛师兄,这回我们没有及时将人抓住,湛师兄很生气,命我们加强巡守,好好历练一二。”   “原是如此。”夏隐对他们笑着点点头,提着灯笼上了山。   上阳之中,仍有暗潮涌动,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周天域摘星阁中,虽已是深夜,各处还是热闹非凡。   各处都挂起红绸,楼阁之间有无数摘星阁弟子来来往往,灯火通明,仿佛不夜之地。   云中宫阙之上,九韶躺坐在露台,手中拿着一个酒壶,眸中三分醉意朦胧,眼角一抹飞红,似妖似仙。   “你怎么又在喝酒。”一道暗含不悦的女声在他背后响起。   九韶连头也不必回,便知道她是谁,懒懒道:“师姐,你不去准备自己的婚礼,来寻我的麻烦作甚。”   “什么叫寻你的麻烦!”女子眉眼艳丽,身上有股久居上位的傲气,听了九韶的话,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满。“你身为堂堂摘星阁少主,每日无所事事像个什么样子!”   九韶垂下眼,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师姐若是喜欢管着别人,成亲之后,自去管着闻清觞好了,我可不是你的夫君,别将心里浪费在师弟身上。”   “你——”女子柳眉倒竖,“这些年你可真是越来越无赖了!你不要以为师父是你母亲,你未来就一定能继承摘星阁。你再这般胡闹,叫诸位长老都恼了,看你还做不做得了这摘星阁少主!”   九韶轻笑一声:“师姐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我应该好好捧着你这个嫁到聆音楼的贵人?”   比嘴皮子,女子显然不是九韶的对手,被他噎了个正着。   九韶似乎觉得有些无趣,散漫道:“师姐有那么多闲工夫,不如好好关心关心自己,闻清觞,对你可没有什么感情。”   女子冷哼一声:“我也不须他对我有什么感情。我们的姻缘,乃是师父和他父母定下,我的命格,最是与他契合,还能助他修炼更进一步,这是天命!”   天命?   听到这两个字,九韶不由嗤笑一声,狗屁的天命!   “你笑什么?!”女子听见这一声,立时生出些恼怒,毕竟九韶语气里的讽刺与不屑没有丝毫掩饰。   九韶却没有同她多说的意思,他这个师姐,自小就是个霸道专横的性子,如果不是顾念一起长大的情谊,九韶连看她一眼都觉得多余。   “师姐既然这么自信,何必在乎我如何?”九韶意兴阑珊道,无趣,这一切真是太无趣了。   女子被他的态度气得满肚子火气,偏偏还无处发泄,她既说不过九韶,也打不过他,便只得忍下。   拂袖转身,女子心中暗恨,迟早有一日,会轮到你来求我!   她心里如何想,九韶不关心,更不在乎。   向下望去,地上的摘星阁弟子小如蝼蚁,摘星阁和聆音楼的联姻是一件大事,整个摘星阁近些日子都为此事忙得不可开交。   九韶仰头举起酒壶,却没有喝到一口酒,竟是已经喝光了。   他随手扔开酒壶,心中又升起一股倦怠。   真是无趣...   这一切,真是太无趣了!   忽然,他半坐起身,想起了什么。   “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再想起什么呢?”九韶乌黑的瞳孔在夜色之中显出一丝诡异,“清觞,你有没有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呢?”   那个为你在人间奔波十年,天真地想找回你的人,你若是想起了她,会怎么做? 第34章 湛晨终于体会到几分普通人……   正被九韶惦记着的闻清觞仍在聆音楼静室中闭关修炼。   摘星阁为了两派联姻上下都忙成一团, 聆音楼也不逞多让,这场婚礼遍邀修真界各路大能,事关两派颜面, 自然不能轻忽。   不过这一切似乎都和闻清觞没有太大关系,他盘坐在静室蒲团之上, 清心潜修,对大婚诸事没有过问一句。   这般冷淡又平静的态度,真叫人丝毫也看不出, 这一场婚礼唯二的主角之一就是他。   阖眸的闻清觞侧脸线条分明,仿佛是由没有一丝杂质的白玉精细雕琢而成, 透出一股冷然。   只是和明霜寒身上如剑的锋锐冰寒不同,闻清觞的淡漠,是万物皆不在其眼中,红颜枯骨无异的超然物外。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空气在室内默默流动, 就是在这一片静默中,闻清觞不知为何,慢慢皱起了眉。   他好像被心魔缠上。   ‘微之,我们成亲, 好不好...’   ‘细数我这一生, 少时沦落, 为报家仇沦为他人手中利刃, 双手尽染鲜血,让先辈姓氏蒙羞, 受万人唾骂——’   ‘此生唯一一件可称幸运的事,便是遇见了你。’   ‘可惜...这一生...真是太短了...’   ‘如果这世上真有轮回转世...来世,我想早些遇见你...我想...照顾你一辈子...’   入目所及之处都是红色, 女子身上鲜红的嫁衣烈烈如火,有一滴泪从她腮边滑落。   闻清觞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他慢慢睁开眼,眼中深沉。   这些日子来,他脑中总是不断地浮现起这些碎片一样的回忆,这不该是他的梦,这是属于他的记忆。   可闻清觞也清楚地记得,他从一出生就留在聆音楼,一心修炼,连外出历练也甚少有过。   按照这样说来,那又不该是他的回忆。   他没有去过凡世。   唯一的可能,是...   闻清觞忽然想起,当日他于元婴巅峰久久无法突破,便以分魂渡劫之秘术寻求心境突破,所以...这是那缕分魂的记忆?   闻清觞微微抿着唇角,似有些不悦。   分离一缕魂魄至凡世尝尽七情百苦,是聆音楼秘术之一,分魂回归后,那份记忆也自然会烟消云散。   一缕分魂,不该影响到他。   就如当日九韶所言,凡人短短数十载寿命,于修士不过倏忽而已,闻清觞不觉得,身为凡人的记忆,有什么紧要。   他缓缓擦去嘴角残留的血迹,神情还是那样冷淡,这不该是值得他费心的事。   远处廊桥上,几个聆音楼的女弟子成群结伴走过,腰间环佩相撞之声,和娇侬软语混在一处,清脆悦耳。   “师叔祖又在闭关修炼呢。”有人看着紧闭的静室大门,忍不住感叹一声。   “马上就是师叔祖的大婚,他怎么这时候还在闭关修炼?便是到摘星阁送聘礼,也是掌门代为奔波,师叔祖…好像并不怎么在意那位新娘子?”   若是在意,怎么也该亲自准备婚仪才是,他却全数交给宗门做主,没有过问分毫。   “这桩婚事,本就是师叔祖的父母,咱们聆音楼两位太上长老定下的。当年太上长老算出师叔祖于情缘有失,恐会影响修行,特上摘星阁寻求解决之法。摘星阁主便亲自观星,最后为师叔祖择出一命格相合的女子,能助其修炼,定下婚约。”   “说来那苏嫣然原不过是摘星阁打扇的侍女,全是因了咱们师叔祖,才被摘星阁主收为亲传弟子,有如今地位。”   “唉,咱们聆音楼本就是阴盛阳衰,此番可好,师叔祖这样水灵灵的小白菜,竟还归了外人,从此再不好光明正大欣赏师叔祖美貌了。”   “其实今年有几个新入门的师弟,还是生得很不错的。”   “你还说呢,就是你们这些做师姐的太不矜持,吓得师弟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一心修炼,不肯寻道侣呢。”   女子们小声嬉笑着,穿过挂满红幔的回廊,慢慢走远。   *   青崖域,上阳书院,孤山上。   黑袍人缓缓走到南宫月的墓碑前,附近看守的执法弟子早已被引开,耳边只剩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一群蠢货!黑袍人心中暗嘲。   他站在坟前,缓缓抬手,似乎想取出什么东西。   但片刻后,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黑袍人发出嘶哑低沉的声音:“不可能...”   下一瞬,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立时转身要逃,却迎面撞上突兀出现在他眼前的子书重明。   “你是在找它么?”子书重明面色冷冽地张开手,掌心放的,正是当日黑袍人交给南宫月的那枚妖丹。   妖丹上纹路繁复,散发着妖异的红光。   这样一枚妖丹,对子书重明来说一点也不算陌生。毕竟,当年在小苍山上,他被逼吃下的,就是这样一枚妖丹。   也是在看到妖丹的那一刻,子书重明就明白,南宫月身上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意外,而是有心人引导。   “没想到当年沧离宗,还有漏网之鱼。”子书重明说着,捏碎了手中那枚妖丹。   有人诱骗南宫月服下这枚妖丹,就是看中了蜃妖能掠夺他人生命与修为的天赋,想借这一点,蕴养这枚妖丹。   黑袍人很小心,在南宫月这一整件事上,若不是谢微之最后靠近南宫月的尸首察觉不对,或许其他人都会以为南宫月是不甘平庸,修炼了什么邪门功法,绝不会想到是妖丹所致。   同时谢微之也意识到,这枚妖丹已经经过数次祭炼,幕后黑手不会轻易将其舍下,将这一点告知湛晨。   看见子书重明毫不犹豫地捏碎那枚妖丹,黑袍人心中一痛,不再犹豫,换了个方向遁去。   子书重明见此,不由冷笑一声。   在他上阳之内,诱骗弟子入魔,弑杀同门,若是放走这个罪魁祸首,上阳书院和他子书重明,就成了整个修真界的笑话!   指尖在虚空连画下三道符文,直接封死黑袍人逃离的路线。   黑袍人心中暗恨,再无他法,只能反身,欺近子书重明身畔,一掌拍向他心口。   修行符道的大多数修士,都不擅长近身作战。   子书重明却不避不闪,正面对上他这一掌,一击之后,黑袍人被反震落地。他趴在地上,头上兜帽落下,露出一张子书重明很是熟悉的脸。   “是你——”子书重明眼中一沉,“原来你不是元婴,而是化神,怪不得有胆量潜入上阳。”   子书重明真的没想到,这个害死了数名上阳弟子和散修的黑袍人,会是他!   黑袍人抬起头,整张脸暴露在阳光之下,正是当日想要上山拜祭南宫月的先生夏隐。   他来上阳已经十年,没想到却暗中包藏祸心!那枚被祭炼过数次的妖丹,是不是沾着许多上阳这些年在外出历练中失踪妖族弟子的鲜血?!   子书重明猜得不错,夏隐潜伏上阳这些年,利用先生的身份,收割了不少外出弟子的性命。他做得足够小心,从未引起过任何人的怀疑。   但是到了现在,寻常妖族对于妖丹已经没有任何助益,这也意味着全然依靠妖丹修行的夏隐,修为再难寸进。   所以,他才会盯上南宫月。   夏隐还是一如既往地小心,他没有强逼南宫月服下妖丹,而是故意接近她,为她解困,又在其伤心无助之时温言安慰几句,那个傻姑娘便将一颗心都放在了他身上。   南宫月的告白在夏隐预料之内,同样,拒绝南宫月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将她不知天高地厚表白心意的消息放出,用不了多久,大半个书院便都知道这件事。   再之后的事便顺理成章,南宫月主动吃下了妖丹,自以为拥有了力量,其实却不过是蕴养妖丹的容器。   “怎么可能?!”倒在地上的夏隐又惊又怒,“你不过是元婴修为,怎么可能伤得了我!”   他可是化神修士!   “用旁门邪道得来的修为,终究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子书重明不屑道。   夏隐身为化神修士,却完全不是子书重明这个元婴巅峰的对手,个中原因,除了子书重明符道天赋惊人外,更为重要的是,夏隐的修为,全然不是自己苦修得来,而是由外物堆砌,灵力驳杂,空有化神境界,真正实力可能还不过元婴。   何况他借用妖丹修到化神,却习惯于躲在阴暗处谋算,从不正面对敌,毫无实战经验。   “胆敢在上阳作乱,害我弟子,你万死难恕!”子书重明张开手,不打算再和他多说。   沧离宗当年,竟还留了一二余孽在世!   当年若不是沧离宗,他也不会妖化,不会画下那张血屠符,那么,微之也不会死!   想到此处,子书重明看向夏隐的眼神越发冰寒逼人。   “你该死!”   *   寻芳苑中,谢微之打开房门,迎着日光伸了个懒腰。午后的阳光落在她身上,让人不禁感到几分醺然。   她脚步轻快地走到院中石缸旁,里边儿正有一只通体赤红,阳光下隐隐显出金色纹路的鲤鱼在水中游动。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谢微之转头,正看见同样午睡刚起的萧故,笑着问道:“我们今晚把这只龙纹鲤煮了,尝尝它味道如何?”   似乎感知到危险的龙纹鲤僵硬一瞬,猛地扭身,向谢微之相反的方向游去。   萧故无奈一笑:“还是算了,龙纹鲤数量稀少,不吃为好。”   他抓龙纹鲤,其实是为了借它血脉中所蕴含的一缕龙气观想修炼,并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   谢微之便叹了口气,撩了撩石缸中的水,遗憾道:“看它生得挺好看,养着便养着吧。”   危险似乎解除,龙纹鲤立时谄媚地游上前,在谢微之指尖碰了碰,惹得她轻笑一声。   “今日做什么好呢?”谢微之收回手,打了个哈欠,睡得太多,也会觉得无聊。   天底下应该再没有谢微之和萧故这样疲赖的修士,一日里除了睡觉,便是吃吃喝喝,竟见不到这两人有多少时间是用来修炼的。   “今日天气不错,我们来下棋如何?”萧故提议道,他补充问了一句,“小谢,你会下棋吧?”   “倒是会一点。”谢微之答。   萧故便拍手笑道:“巧了,我也会一点。”   寻芳苑外竹林中,萧故捏了个清风诀吹去石桌上落叶,再从储物袋中摸出棋盘和两坛棋子摆上桌。   他这储物袋中,好像什么乱七八糟的物件都有,不仅是棋盘棋子,各式厨子用的刀具,甚至还有锅碗瓢盆。   谢微之有些好奇,他储物袋里究竟装了多少东西。   棋盘有了,棋子有了,棋手也在,那便都齐全了。   谢微之和萧故相对而坐,萧故问:“你执黑如何?”   执黑先行,算是一种优势。   谢微之也没有同他再三谦让,拈起一枚黑子道:“好。”   她好像没怎么考虑,就已经将第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   竹林另一边的尽头,有上阳弟子沿着小径漫步走来,见此处有人对弈,驻足观看。   符阵相通,修真界不少符道大师同时也擅长阵法,而棋之一道,暗含阵法真意,是上阳书院许多弟子都会辅修的一门课程。   见有外来修士在此对局,这几名恰好也学过棋的上阳弟子忍不住停步一观。   谢微之和萧故并没有在意身边多了几名看客,两人神态堪称悠闲,一人落下棋子后另一人立刻接上。与他们的神情相反,棋盘上黑白纵横交错,厮杀异常激烈。   几名旁观的上阳弟子看着棋局变化,心神仿佛都随着那黑白拼杀而动,一时间忘却所有外物,呆愣一般站在原地。   也在这时,没在寻芳苑看到任何人影的湛晨纳闷地走出院门,人都去哪儿了?   他顺着路向竹林这方走来,远远便看见身着玄衣的上阳弟子围在一处,俱是微微低头,动也不动。   这是在干什么?   他高声唤了一个相熟师弟的名字,却没得到回应,湛晨心里不由更觉得奇怪了。   快步走上前,定睛一看,湛晨这才发现,原来是谢微之和萧故这两个家伙在对弈。   不就是下棋么,他们这一个个的,怎么跟着了魔一样,盯着棋盘一眼也挪不开?湛晨翻了个白眼,在心内吐槽一句。   他倒要瞧瞧,两个筑基修士布下的棋局,有什么叫人着迷的。   湛晨的目光落在棋盘上,此时黑白纠缠,仿佛疆场之上相互厮杀的两方将士,对阵两方势均力敌,厮杀也就因此显得越发激烈。   谢微之与萧故,正像是指挥两方排兵布阵的将军,在两人背后,一黑一白两道巨大的幻影升起,无声向着对方咆哮。   在这一刻,湛晨仿佛也被棋局拉进了不可形容的空间,他眼前只见得黑白对垒,恍惚间听见喊杀声震天而起,而自己不过是天地之间茫茫一粟。   不...不对...   湛晨面上现出挣扎之色,这是...   烂柯之境!   湛晨屏气敛神,掐了一个清心诀才勉强清醒,强行让自己脱出那片空间。   人间传说,山中有樵夫伐木,见有二鹤发童颜的道人对弈,驻足观看,不知饥渴。直到两道人结束对弈,樵夫才恍然清醒,道人不知所踪。樵夫下山,却发现人间已是百年已过,故人不再,天下独他孑然。   那樵夫,便是被拉入了两个修士对弈引发的烂柯之境。   善于棋道的修士对弈之时,有极微小的可能性引发烂柯之境,在一旁观棋的人会被拉入烂柯之境,如果修为心境尚且不足,就可能迷失其中。   湛晨没想到,谢微之和萧故不过区区筑基修为,对弈之时竟然就能引发烂柯之境。   要知道,他上一次陷入烂柯之境,还是旁观大师兄和文圣对弈之时。也是因为有这番经历,他才能及时意识到不对,强行逼自己清醒过来。   湛晨忍不住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两人,能在筑基引动烂柯之境,自身还保持清醒的,不是怪物还能是什么?   引动灵力,湛晨依次在几名也陷入烂柯之境的弟子眉心重重一点,冷喝道:“屏气凝神,运转清心诀!”   在他这一指下,几名上阳弟子勉强恢复了一点神智,意识到不对,纷纷盘坐下身,闭目运转灵气。   湛晨这才又看向谢微之和萧故的方向,但他的目光并不敢放在棋局上,只在两人身上逡巡。   这便是天才么?   有这样的棋术,在阵法一道上的造诣绝不会差!   湛晨往日也常常是被当做天才称赞的,在他心里,自己虽然比不上大师兄,但是在整个修真界,天赋也是一等一的好。   只是面对眼前这两人,湛晨忍不住有些怀疑人生,终于体会到几分普通人在天才面前的心酸。 第35章 你先回答我,她叫什么——……   谢微之和萧故的这局棋, 一直下到日薄西山之际。   棋盘上的厮杀已经到了最后,黑白交错纠缠,争夺着每一寸领土。终于, 两人身后一黑一白的庞大虚影不约而同地怒吼一声,齐齐向对方扑去。   黑白在虚空相撞, 两道虚影就此化作光点四散。   棋盘前,萧故长出一口气,扬起一个一如平常的笑容:“我输了。”   话音落下, 因两人对弈生出的烂柯之境随之消散,正在默念清心诀的上阳弟子睁开眼, 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眸中看出几许心有余悸。   谁能想到,两个筑基修士的对局,竟然能引动烂柯之境呢?   今日若非湛师兄来得及时,他们在无知无觉中陷入烂柯之境, 就算棋局结束之后能脱离,心境也一定会因此受损。   “半子而已,况且我还执黑。”谢微之冲萧故扬眉,轻轻笑了笑。   “喂...你们俩——”湛晨抱着手, 重新审视着两人, “你们两个人, 真的只是筑基修为么?”   “不是筑基, 难道还能是金丹。”谢微之随口道。   萧故也笑问:“道友何故有此问?”   “刚才你们可是引动了烂柯之境,烂柯之境啊!”湛晨强调道, 不明白他们怎么还能这样一副平淡神情。   能引动烂柯之境的,可都是阵法一道的天才!   “不过就是下了一局棋而已。”萧故一脸平静,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   不过就是下了一局棋而已?湛晨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下棋不是什么难事, 可天下有多少人能在下棋时引动烂柯之境?!   可惜谢微之和萧故没有半分与他感同身受。   起身动了动久坐的手脚,谢微之道:“棋也下完了,天色不早,是时候用饭了。”   萧故闻言,点了点头,和她并肩向寻芳苑走去。   “喂!”被两人无视的湛晨气道,他还有话要说呢!   看他们并没有回头的打算,湛晨无法,只好自己跟了上去。   “湛师兄,我们先告退了?”那几名被留在原地的上阳弟子连忙道。   湛晨挥挥手,示意他知道了。   “你们等等,我还有话要说呢!”湛晨强行挤进谢微之和萧故之间,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如何多余。   谢微之敷衍地应付一句:“你想说什么?”   有人接话,湛晨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这回,是来谢谢你的。多亏了你提醒,我们果然抓住了那个来取妖丹的幕后黑手!”   “只是没想到...”湛晨的神情忽有些唏嘘,“那个密谋一切的人,竟然会是夏隐先生...”   “先生?”萧故不由挑眉。   “是啊,夏隐先生已经在书院任教十年了,谁能想到,他从一开始就目的不纯。”湛晨摇了摇头,“听大师兄说,他居然就是当年小苍山沧离宗幸存的余孽。血屠之日,他正巧不在小苍山,这才逃了一条性命。而且,借助那妖丹邪法,他已经修炼到化神!”   听到这里,谢微之的眼神有一瞬怔然,果然是沧离宗么...   湛晨对此倒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触,在他看来,沧离宗不过就是一个曾经被他大师兄覆灭的邪道宗门而已。   他继续说道:“不过那夏隐空有化神境界,在大师兄手下走不过十招,轻轻松松就被解决了。”   “你可知道,我大师兄现在去哪里了?”湛晨停住话头,期待地看向谢微之和萧故,满眼都写着,快来问我,快来问我。   谢微之不由觉出些好笑,顺着他的话问:“他去哪儿了?”   “那夏隐这些年一直托庇于北境歃血堂,还是什么长老,大师兄如今动身前往北境,他歃血堂长老害我多少名弟子,大师兄便要毁他多少处堂口。”湛晨得意道,“动我上阳弟子,便歃血堂是北境魔尊麾下,也必须给我上阳一个交代!你们说,我大师兄帅不帅?”   谢微之却没有理会他,而是看向萧故:“那北境魔尊又是谁?”   她分明记得,北境乃是一片混乱之地,各路魔修、亡命之徒都汇集此处,山头林立,各大势力纷争不休,从没听说过谁敢以北境魔尊号称。   以北境魔尊为号,定会被北境其他势力群起而攻之。   湛晨古怪地看着谢微之:“你真是修真界人士?居然连北境魔尊的名号都没有听说过?”   这是哪处深山里挖出来的老古董。   萧故却没有对此露出任何异色,为她解释道:“北境本是混乱之地,但百余年前,魔尊离渊横空出世,为罗刹教之主,一统北境三十六域,从此北境所有势力,都在他统辖之下,听他号令。”   没想到北境竟然都归于一人麾下,看来这两百年间,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很大变化,谢微之暗自感叹。   湛晨一路跟在谢微之和萧故身后回到寻芳苑,又紧跟着两人进了小厨房。   他看着样样齐全的小厨房,忍不住问道:“你们不是筑基了么?为什么还需要用这些没有灵气的饭食?”   筑基修士就能辟谷,对于修士来说,这些没有灵气的饭食吃下虽然没有坏处,当然也没有什么好处。   “这好像同你无关。”谢微之停下脚步,回身问他。“你还不走,是想留下来蹭饭?”   “谁想用这些没有灵气的饭食?”湛晨高傲道,“不过若是你们想请我留下来,我也不是不能...”   “不用了,你还是请回吧。”谢微之推着他向外走去。   “喂!”湛晨死死扒住门框,“有你们这么待客的吗?!今天这顿饭,我还一定要吃了!”   谢微之和萧故对视一眼,怎么解决?   负责掌厨的萧故无奈道:“留下来就留下来吧,左右不过是一顿饭。”   好歹他们还在别人的地盘上住。   不过半个时辰后,萧故就后悔了。   湛晨风卷残云一样扫空了桌上大半菜肴,一边吃一边对萧故道:“没想到你的手艺这么好,都快赶得上炊金馔玉楼的大厨了!”   萧故抽了抽嘴角,他和谢微之举着筷子,愣是没找到下筷的机会。   捧着吃得浑圆的肚子瘫在椅子上,湛晨满足地长出一口气:“好久没有吃得这样饱了。”   撑得都快走不动路了。   谢微之心平气和地放下筷子,对上萧故正有此意的眼神,两个人齐齐勾起一个笑。   同时伸出手,谢微之和萧故一左一右提着湛晨,向院门走去。   “喂,你们干什么?!”湛晨惊慌道。   谢微之和萧故默契地一甩手,将他扔出门外。院门在湛晨面前重重关上,他不满地嚷嚷道:“不就是吃了你们一顿饭么,那么小气作甚!”   “嗝儿——”   回到院中,想着谢微之没吃上什么的萧故又去小厨房为她煮了一碗清汤面。   “你不吃?”谢微之偏头问他。   萧故摇摇头:“你吃吧。”   他这样说,谢微之也就不客气,低头吃面。   “这两日,我应该就要突破金丹了。”就在这时,萧故轻描淡写一般说道。   今日和谢微之对弈一局,修为顺利突破瓶颈,萧故感觉到,自己突破金丹应该就在这两日间。   谢微之抬起头,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今年多大?”   “十九。”   比她小了两百多岁啊,谢微之不由感叹,果然一代更比一代强,十九岁的金丹,便是放到她的宗门里,也是绝无仅有。   “好,等你结丹之时,我为你护法。”谢微之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   萧故撑着桌子看她:“你没有其他想问的?”   “暂时还没想到。”谢微之对上他的眼,眼神坦荡,“每个人总有自己的秘密。”   萧故有许多秘密不曾告知她,她又何尝不是也有许多秘密没有告诉萧故?   或许等到时机合适,他们能向对方坦诚,但绝不是现在。   萧故点头,嘴边扬起一个轻笑:“不错。”   似乎不用多说什么,他们就已经明白彼此心中所想。   这种感觉对萧故来说颇为新奇,毕竟过去十九年,他从来遇见过这样,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清楚对方意图的朋友。   他们到如今,也不过相识数月而已。   将一碗清汤面吃得干干净净的谢微之站起身,拍了拍萧故的肩膀:“时间不早,睡了。”   萧故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桌上,再次无奈地摇头笑笑。   *   数日后,上阳书院,眠山居中。   楼阁外的枫树不知四季,数年如一日地枫红似火,脚底踩上落叶,发出细碎声响。   房中,子书重明躺在床榻上,微阖着双眸,面色苍白,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受了不轻的伤。   湛晨引着容迟和星河进门,满脸都是虽然我很不高兴,但实在有求于人的憋屈。   三人走入房中,湛晨在床边停住脚步,扬起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对容迟道:“请容尊者为我家大师兄诊治一二。”   容迟瞥他一眼,纡尊降贵一般坐在床边,抬手为子书重明把脉。   “怎么样?”湛晨迫不及待地问。   “放心。”容迟收回手,淡淡道,“死不了。”   双手拢在袖中,容迟一点也不顾及床上的子书重明是个病患,冷声嘲讽道:“一个元婴巅峰,敢同合道境界的魔尊离渊动手,若非你是文圣弟子,如今坟头草都该有三丈高了。”   子书重明和容迟向来不大对盘,此番也是文圣亲自传书要容迟为子书重明治伤,若非如此,容迟根本不会主动出手。   “你——”作为子书重明的死忠,湛晨当然看不得容迟这么对自家大师兄说话,当即就要发作,却被星河紧紧拉住。   “湛道友,息怒,我师父并无恶意。”星河低声道,纯属是嘴贱毒舌两句罢了。   毕竟还要这人为大师兄治伤,湛晨只能强行压下火气。   说来子书重明此番受伤,还是为了之前南宫月和夏隐一事。   夏隐借南宫月之手,害死数名上阳书院门下弟子,子书重明不知他之前还害过多少人,但这件事中,有多少人受害,他便要毁夏隐所在歃血堂多少堂口。   是报复,也是立威。   子书重明修为虽然困在元婴巅峰无法寸进,但当日他还在金丹之时,就能画出一张血屠符覆灭小苍山所有生灵,到了如今,一符之威更是惊人。   尽管歃血堂每处堂口都有元婴修为长老坐镇,在子书重明面前,却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只能狼狈逃窜。   连毁歃血堂五处堂口之后,恼怒的歃血堂掌门决定将事情上报魔尊离渊。   歃血堂掌门乃是化神,但他虽是化神,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打败子书重明。何况子书重明身后,站的是文圣,他可不想惹上这一尊大佛。   好在魔尊统领北境三十六域,子书重明如今所为,无异于是在打魔尊的脸,不如叫魔尊去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到时就算文圣心疼弟子,也找不上他。   于是便有子书重明与魔尊离渊在北境天峰域一战,不敌重伤,身在青崖域的文圣正于湖边垂钓,钓竿一甩,跨越数域,带回子书重明。   “老朽门下,唯此劣徒,还望魔尊手下留情。”   文圣亲自出面,魔尊便不好再追究,双方就此揭过此事。   因着子书重明身受重伤,而文圣并不善医,恰好药王谷容迟还留在上阳书院,便亲自传书,请他为子书重明诊治。   “你们出去。”容迟诊断之后,毫不客气地开口赶人。   “你想对我大师兄做什么?!”湛晨下意识挡在子书重明面前,总觉得容迟不怀好意。   容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上阳会让一个脑子不好使的家伙做首席。   “湛晨,你先出去。”床榻上的子书重明终于睁开眼,声音还带着明显的虚弱。   星河拉着湛晨:“我师父是要为符尊疗伤。”   强行将他带出去。   其实容迟往日为人疗伤之时,并没有清场的习惯,至于今日...   星河想,可能是这位上阳首席实在太聒噪了。   将无关人等清理干净,容迟先给子书重明塞了一颗丹药缓解伤势,再将他扶起,输入灵气为他梳理受损经脉。   不过一刻钟后,子书重明的脸色便肉眼可见好了许多。   耗费了不少灵气的容迟收回手:“之后十日,轻易不要动用灵力,一月左右,应该就能恢复如常。”   说着,从怀中取出白瓷瓶放在他枕边:“这里有十颗丹药,一日一颗。”   子书重明敢在北境对歃血堂动手,魔尊自然也不会对他客气。   若不是文圣出手及时,子书重明恐怕就要陨落在北境。   这番种种,也叫他不由反省自己,符道天赋惊人,子书重明常以元婴修为越阶挑战,自然觉得境界高低不代表实力如何。   但这次面对魔尊离渊,子书重明才感受到真正属于合道修士的威势——文圣修为在合道之上,只是他不可能对自己唯一的弟子露出杀意。   “今日,多谢了。”子书重明对容迟道。   容迟坐在一旁,慢慢恢复灵气:“受文圣之托罢了。”   二人难得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   子书重明便问出了自己之前一直疑惑的问题:“我见你对暂住此处的女修似有不同,你们有何干系?”   “你不是也对她很不同?”容迟反问道,神色间有几分怅然,“我不认识她,只是...她和我一位故人,生得很是相像。”   故人?   子书重明皱起眉:“你那位故人,姓甚名谁?”   容迟冷冷地看向他:“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气氛瞬间又凝滞起来。   子书重明眸中暗沉:“你先回答我,她叫什么——” 第36章 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   容迟自然觉出了子书重明的异样, 他不由冷声嘲讽道:“难道我的故人,也是你的旧交?”   “你那位故人,”子书重明没有在意他的语气, 死死盯着容迟的双眼,“可是姓谢...”   “名, 微之——”   容迟变了脸色,猛地站起身:“你认识微之?!”   子书重明心内五味杂陈,嘶哑着声音道:“她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是我...害死了她...”   “什么意思?!”容迟揪住他的衣领,“子书重明,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什么叫你害死了她?!”   子书重明木然地别开头,双眼中情绪翻涌:“你应当听说过,当年小苍山血屠一事吧?”   “当时微之就在小苍山,是我,害死了她...”   子书重明无数次后悔, 自己为什么只看见了桃夭,为什么只救下了她。   因为他的任性和冲动,害死了这世上他最重要的人!   “不...她没有死...”容迟松开手,后退两步, 口中喃喃道, “两百八十七年前, 龙阙域, 我救下了重伤的微之。”   “你说什么...”子书重明瞳孔一缩,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下一瞬, 铺天的狂喜将他淹没,子书重明问:“那她现在在哪里?!”   她还活着,原来他没有害死她!   “我不知道...”容迟垂下眼, 眼中晦暗无光,“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已经找了她两百多年...”   子书重明看着容迟,敏锐地从他言行中察觉到异样:“你对微之做了什么,你在愧疚?你愧疚什么?!”   “为了救我师妹,师父取了微之三滴心头血...”容迟闭上眼,“可我不知道,她早已金丹破碎,失去三滴心头血,她的修为自金丹跌至筑基,只剩不到百年寿命...”   不等他说完,暴怒的子书重明已经一拳揍在容迟脸上:“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样对她?!”   容迟嘴角立刻青紫一块,面对,子书重明,他又恢复了之前目下无尘的高傲神情:“你又比我好多少呢?若不是你害得微之金丹破碎,只是取三滴心头血,根本不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说到痛处,容迟再也忍不住,同样狠狠地回了子书重明一拳。   两个修为高深,在修真界也算赫赫有名的大能,就如凡间武夫一样扭打在一块儿,百宝架上各色玩物被撞落在地,响声清脆。   他们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守在门外的湛晨和星河,两个人推门而入,瞧见这一幕,一时都被惊得无法言语。   好在两人及时反应过来,将子书重明和容迟拉开。   “容迟,你什么意思,我大师兄身受重伤,你竟然趁机对他动手!”湛晨怒道。   容迟冷笑一声,抹去嘴角一点血迹,拂袖对星河道:“我们走。”   他对不起微之,可是子书重明又有什么立场来指责他?他有什么资格,替微之来责怪他?!   湛晨还想说什么,却被子书重明拦下:“此事与你无关。”   “大师兄...”湛晨带着几分无措地看向子书重明。   子书重明心力交瘁,他闭上眼:“你先出去吧。”   原来她没有死...   可是,他还是没有机会再见她一面了。   是夜,星河灿烂,容迟仰坐在矮山之上,手中抱着酒坛,面上浮现深沉的醉意。   原来已经两百多年了,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   整整两百八十七年,他再没有在这天下发现微之的踪迹。   他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个和她生得相像的少女,终归不是她啊。不是他的微之,不是他想弥补的那个人。   人这一生,做过的事,就再也不能后悔。   可是微之,我真的很想你。   那是他生平第一个动心的人,可是两百八十七年,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两百八十七年前,容迟不过才入金丹,是药王谷掌门木天青三大亲传弟子中,最年幼的一位。   他出身容家,上有数位兄姐,自幼被娇宠长大,吃穿用度都是寻常修士难得一见的珍物,无数人渴求的灵宝,于他也是唾手可得。   便是在这样环境下,容迟也并未养成纨绔自我的脾性。   反而天生清风朗月,如芝兰玉树,引得无数药王谷女弟子暗自倾心。   结丹之后,容迟奉师命出游,行至龙阙域,遇上因重伤倒在路边的谢微之。   医者仁心,容迟暗忖不该见死不救,何况谢微之一身并无凶煞之气,应当不是为恶之辈,他就更不能袖手旁观。   那时候的谢微之,伤得实在很重,容迟第一次见伤得这样严重,还能留下一口气的人。   好在容迟是药王谷弟子,所修功法特殊,身上又不缺各色药草,全力施为,这才救下谢微之的命。   谢微之只记得,自己离开小苍山,漫无目的地向前,不知要往何方。   后来身体越来越沉重,天地在眼前旋转,她便再次晕了过去。   血屠符下,谢微之虽然侥幸逃了一条性命,却还是受了重伤。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温暖干燥的山洞之中,睁开眼,只见洞口透进灼目的日光。   “你醒了?”容迟捧着一叶子的清水走进山洞,阳光照在他身侧,是谢微之不可及的光明。   “你是谁?”谢微之开口问道,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嘶哑艰涩,像刀子划过粗粝的石板。   容迟走到她身边,神情温和:“你先喝些水。”   “我是药王谷弟子,容迟。那日你倒在路边,是我将你救起。因为你实在伤得很重,便暂时将你安置在这山洞之中。”   谢微之能感受到,自己受损的经脉在被一股温和的灵力蕴养,据说药王谷丹修所修功法特殊,灵力天然带有治愈之力,原是真的。   可惜,就算是药王谷,也不可能修补谢微之破碎的金丹。   整个修真界中,都没有金丹破碎还能恢复的先例。她注定只能是个废人。   “多谢。”谢微之微垂下眼眸,脸色苍白得透明,清冷如一弦孤月。   容迟并没有为她冷淡的态度感到不悦,反而生出几许好奇。谢微之身上,好像藏着许多秘密,她是容迟过去几十年从未遇见过的女子。   让人忍不住探究。   她伤得太重,容迟知道,她受损的经脉在自己每次为她治疗时,都会有蚀骨锥心的疼痛,可容迟从未听她叫过一声疼。   她那么瘦弱,却又如蒲草一样坚韧。   两人之间,谢微之的话很少,总是容迟在温声嘱咐如何如何。   明明他从前也是被人迁就的,但遇到谢微之之后,却将她照顾得那样好。   容迟是谢微之遇到的第一个,这样照顾她的人。   她不明白,他有什么理由要对她这样好。   谢微之无法再轻易接受任何人的好意,她在意的,陪在她身边,最后,都会离开她。   如果不怀着希望,大约就不会感到失望。   “宗门传讯,还有几日便是我师尊寿辰,我得赶回去为他祝寿。”容迟接了传讯后,看向谢微之,“你的伤还未痊愈,可愿随我前往药王谷?”   他期待地看向谢微之。   谢微之微垂着头,摘下草地上一朵蓝色的无名小花,不知心里在想什么,片刻后,她轻声道:“好。”   左右她也无处可去,跟着容迟也没什么。   随容迟一起回到宗门的谢微之,受到了药王谷上下的侧目。   容迟出身优越,性情又是一等一的好,理所当然成为药王谷许多女弟子心中的良配。他突然带了一个陌生女子回到药王谷,还对她嘘寒问暖,照顾得无微不至,难免叫一些人心中不忿。   这女修生得也不算多么倾国倾城,似乎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来历,还身负重伤,如何就能得容师兄另眼相待?   倘若她样样都好,她们便也服气,可她无甚出色,这便叫人很是不平。   在容迟不知道的地方,心生嫉恨的药王谷女弟子找上谢微之,言语之间都是她不配留在容迟身边的嘲讽不屑,只道她若是识趣,就快些离开。   谢微之觉得甚是好笑。   且不说她和容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便是有,也轮不到别人来置喙如何。   谢微之一生,从不在意无关之人的好恶,药王谷弟子对她的嫉恨厌恶,都如清风过耳,未曾在她心上留下任何痕迹。   寿宴之后,容迟再次为谢微之诊脉,却发现她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慢。   他不知道,谢微之早就金丹破碎,他根本不可能治好她。   在未得谢微之同意之前,容迟为她治伤时也未曾有窥视她丹田的举动。这是修真界最大的忌讳,身为君子的容迟,当然不会这么做。   自以为学艺不精的容迟,请来了自己的师父,药王谷掌门木天青,为谢微之诊治。   药王谷掌门木天青,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丹修,他手下救治过无数修士,受万人敬仰,生平唯一的憾事,便是救不了自己天生体弱的独女。   修士修为越高,越难繁衍子嗣,木天青膝下唯有一女,名木知谣,生来羸弱,即使有木天青从小为她用灵力蕴养身体,也很难活过三十岁。   为了延续女儿性命,木天青翻遍典籍,终于寻到能让木知谣重塑体质的药方。以药王谷势力,其中种种珍贵药材都逐一找到,但最后,还差一味最重要的药引——阿修罗族人的三滴心头血。   这世上早已没有阿修罗一族,木天青要到何处去寻这三滴心头血?   难道他的女儿,就注定要早早地离开他么?   眼见着木知谣的身体一日日衰弱,任何灵药也无作用,木天青几乎要绝望了。   直到他应容迟之求为谢微之诊脉,才发现,三弟子容迟带回来的那个姑娘,竟然身怀阿修罗一族血脉,若能得她三滴心头血,他的女儿,就有救了。   药王谷毕竟是名门正派,做不出杀人取血的事,最好的方法,是叫谢微之自愿给出三滴心头血。   能开口提这一点的,自然只有容迟。   “师尊,你要我问微之,取三滴心头血...”容迟怔愣地看向恩师,语气满是迟疑。   木天青虽是中年模样,鬓发却已霜白,眉间沟壑深深,像藏着许多不可说的沉重。   “你带回来的这位姑娘,是为师这些年来第一个见到有阿修罗一族血脉的人,她可能是阿谣唯一的希望了。”   “可...心头血关系修行之人的道途,三滴心头血取出,势必会影响微之未来的修行之途...”容迟下不定决心。   对于修士来说,断其修行之途,和要他性命,又有何异?   “取心头血之后,虽会影响道途,但只要有足够天材地宝,定能补回,只要那位谢姑娘救了阿谣,她便是药王谷上下的恩人!我木天青定然助她恢复,绝不影响她未来修行!”   头发花白的药王谷掌门,就这么直直跪在了容迟面前。   “师尊!”容迟连忙扶住木天青,“您这是做什么,您快起来!”   “我膝下唯有阿谣一个女儿,迟儿,还望你体谅我这一番为父的苦心。”木天青老泪纵横,“你与阿谣也是青梅竹马长大,难道你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殒命吗?”   容迟神情挣扎,良久,他终于松口:“师尊,待我,先问过微之...”   容迟犹豫了数日,才终于寻了一个机会向谢微之开口:“...师尊的意思,是想取你三滴心头血,为我师妹做药引。微之,你放心,我药王谷有无数奇花异草,定能助你恢复,绝不会因此影响你的修行...”   谢微之就这么风轻云淡地看着容迟,没有露出丝毫异色,听完他一席话时,心中划过的念头,是原来如此。   原来他救下她,对她关怀备至,为的不过是要她三滴心头血救青梅竹马的师妹。   谢微之突然又想起当日师父为她的批命,你这一生,注定轻若飘蓬,微之渺之。   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   这便是她的命运,从小苍山血屠符成的那一刻,谢微之终于隐隐有些明白了。   身负阿修罗血脉,她生来便有天道不容的罪孽。   “好。”   容迟怔怔地看向她:“微之...”   “我说,好。”谢微之在容迟面前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皎皎如明月,那一瞬满室生辉。   容迟突然感受到一股无法抑制的心慌,他近乎莽撞地抱住谢微之:“微之,我会陪着你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对不起,但阿谣寿命将尽,我与她自幼一起长大,实在不能看着她就这样离开…”容迟慌乱地解释着,怎么也掩不去心中愧疚。   他不得不这么做,他的师尊跪在他面前求他,那个快要没命的,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连家族也传讯,为了容家和药王谷未来的合作,这个恩情,一定要叫木天青欠下他。   谢微之平静地听着他的解释,眼神古井无波,倘若从一开始就未曾抱有希望,也就不会感到失望。   其实你也不必那样愧疚,予你三滴心头血,从此你我恩情两消,再不相欠。   谢微之不想欠任何人。   只是看着容迟那是满溢悲伤的眼,谢微之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于谢微之而言,若非容迟相救,她可能在小苍山之后不久,便没命了。她欠容迟一条命,予他三滴心头血救师妹,也是应该。   三日之后,由木天青亲自取出谢微之三滴心头血,也是在这一刻,容迟才发现,她竟然早已金丹破碎。   所以她的伤才无法痊愈,她这一生,也不过剩下不到三百年寿命! 第37章 去婚宴蹭个饭也不错……   “师尊, 等等!”容迟满面惶然,想收回手,“微之, 微之她金丹破碎,你不能取她的心头血!”   怪不得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治好她的伤, 金丹破碎,她怎么可能恢复!   木天青也没想到会有这般意外出现,他眼神一厉:“到了此时, 我已别无选择!”   “小友,今日取血, 全是我木天青一人所为,害了你的,是我。”木天青看向谢微之,“若有报应,将来, 我一人承担!”   在谢微之和自己的女儿之间选择一人活下来,他当然会选择女儿。   哪怕为此要担上无尽因果,木天青也在所不惜。   “容迟救我一命,若无他, 我早已陨落, 这三滴心头血, 不过应有之义。”三人之中, 最冷静的,竟然是谢微之。   “微之!”容迟抓住她的手,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不知道...   “若是我知道你金丹破碎...”   谢微之很是平静地瞧着他,心中未曾因为他的话掀起任何波澜。   就算知道她金丹破碎,容迟就能阻止木天青取她心头血么?   师尊教导之恩, 师妹青梅竹马之谊,和相识不过数月的自己,孰轻孰重?   何况,如果不给出这三滴心头血,谢微之不觉得自己能走出药王谷。就算容迟最后选择维护她,一个小小金丹,也改变不了什么。   只是从头到尾,所谓的阿修罗血脉,带给她的,似乎只有不幸。   “微之,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容迟半跪在她身边,“我们成亲好不好?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谢微之知道,容迟想补偿她,可她也知道,自己并不需要他的补偿。   他没必要为了心中愧疚,赔上一生幸福。   于谢微之而言,这不过是一场公平交易罢了。   但容迟显然不这么觉得。   取出三滴心头血,谢微之的修为骤跌至筑基。她已无法修炼,金丹破碎后寿命全靠修为维持,如此,谢微之的寿命剩余不足百年。   容迟每日都陪在她身边,而在有了谢微之三滴心头血之后,木知谣的身体顺利恢复正常,木天青自是感激且愧疚,药王谷各种珍贵药材流水一样送来容迟处。   容迟尝试了很多药方,但都对谢微之的情况没有任何缓解,那时候,为谢微之煎药的,就是还只是个药王谷小药童的星河。   每过几日,容迟便会小心翼翼地问谢微之,可愿同他成亲。   那日谢微之坐在床榻上,阳光从窗口照进屋中,她轻声道:“好。”   容迟抱住她,哽咽道:“微之,谢谢,谢谢...”   谢微之在心内轻轻叹了一声,从她答应容迟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决定要离开。   容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答应同他成亲,谢微之才能借机支开他。   在容迟欣喜地准备婚事时,并不知晓这场婚礼,最终等不来他的新娘。   婚礼前夜,谢微之消失了。   她只给容迟留下一句话:恩情两消,不必愧疚。   那一日,所有药王谷弟子都看见,从来光风霁月的容师兄,疯魔一样跑遍宗门上下,口中唤着那个将要嫁给他的女子姓名。   可容迟再也没有找到她。   那是他一生第一个爱的女子,也成为烙在他心头永远无法痊愈的伤疤。   温和清朗的药王谷三师兄,就在岁月的无情流逝之下,成为了药王谷性情酷厉,阴晴不定的三尊容迟。   他还在找谢微之,只是十年,百年,容迟大约明白,他永远也不可能见到她了。   当日那个为谢微之煎药的小道童星河,成为了容迟的大弟子,为他处理一切杂事,也成为容迟身边,唯一能和他一起回忆谢微之的那个人。   “师父,您又喝醉了。”上阳书院之中,星河走上矮山,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容迟,叹息一声。   月光下,容迟闭着眼:“无妨。”   有时候,醉了才不会觉得心痛。   次日,秋高气爽。   孤山之上,谢微之看向萧故:“需不需要给你施个障眼法?”   因着萧故要结丹,两人寻了这处四下无人的僻静地方,由谢微之为他护法。   修士结丹都要经历雷劫,劫云之后还会生出天地异象,天赋越佳,异象也就越明显。   萧故点头,冲谢微之笑道:“做人要低调啊。”   这话倒也不错,以萧故的天赋,结丹时产生的异象动静绝不会小,还是遮掩一二为好。   取出酒坛,谢微之盘坐在一旁,姿态悠闲。   身为气运之子,萧故生来受天道偏爱,谢微之压根不担心他结丹会遇上什么凶险。   不过等亲眼看见降下的雷劫时,谢微之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狗天道。   那雷劫虽是九九之数,降下的雷电却丝毫没有什么杀伤力,反而蕴含着不少先天之气,能帮修士易筋洗髓。   一般而言,先天之气都是天道在雷劫快要结束后才会吝啬降下些许。   像谢微之这样被天道盯上的倒霉鬼,挨足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也休想得一缕先天之气。   真是红果果的双标,谢微之不由在心内腹诽。   天边劫云逐渐散去,金色与红色交织的霞光闪耀,隐有龙凤和鸣之声,谢微之知道,这便是顺利成丹了。   还好她事先布下掩饰的阵法,否则这样的异象,定会引来不少人围观,那就实在太麻烦了。   汇聚的灵气散去,光芒之中,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他生着一双天生风流的桃花眼,却分毫不显轻佻,侧脸线条分明,只站在那里,便叫人觉出几分雍容。   这人实在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相貌,正喝着酒的谢微之出神地想,她好歹活了两百多年,见过的美人无数,不过眼前这一个,算得其中翘楚。   “小谢。”美人向谢微之笑起来,缓缓走上前。   “萧故?”谢微之声音飘忽。   萧故似乎意识到什么,抬手打了一个响指,一张脸便又恢复了之前扔到人堆里再找不出来的平凡。   谢微之收了酒坛,上前不客气地捏住萧故的脸:“你这幻形术很不错啊,几乎分辨不出真假。”   萧故无奈地任她动作:“之前意外得到的一本秘术,的确好用。”   他原来的相貌实在太惹眼,做什么都不方便。   一只长尾山雀在树梢叽喳几声,萧故抬手,山雀便落在他掌心,爪子印下符文,正是一道传书。   原来这雀儿是别人养的灵宠。   萧故有个叫谢微之叹为观止的本事,便是轻易就能交到许多朋友,似乎无论身处什么环境,都能混得很好。   萧故点亮符文,随后对谢微之笑道:“有上阳弟子给我传书,顾成兰历练结束,回到上阳书院了。”   已经回来了?   谢微之的眼睛亮了起来,这就意味着他们马上就可以离开上阳。   时不时就要见到子书重明和容迟,谢微之压力还是很大的,要是一个不小心在他们掉了马甲,她简直不敢想象那画面会有多美。   谢微之拽着萧故:“走走走。”   *   上阳书院,花园之中。   顾成兰是个眉目清隽的青年,一身玄衣弟子服穿在他身上很是挺拔俊秀,见了萧故和谢微之,他拱手客气道:“不知二位道友,寻我有何事?”   萧故抬手回礼:“见过顾道友,我此番来上阳,是受人所托,送一件东西与你。”   他说着,从储物袋中取出精致的玉盒。   顾成兰皱眉问道:“道友是受何人所托?”   那玉盒中,又是何物?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我与你父亲偶遇,当时他身受重伤,托我将此物带来上阳交给你...”   萧故的话还未曾说完,就被顾成兰打断,他冷下脸:“我不需要他的东西,道友请回吧。”   明明是父子,听到萧故说到其父身受重伤,顾成兰似乎完全没有反应。   “我不过答应人,将东西带来与你,如今我的承诺已经做到,旁的事,便与我无关。”萧故神情不变,将玉盒放在石桌上。   “道友拒绝之前,不妨先看看此为何物。”   顾成兰仍是皱着眉,闻言探向玉盒,缓缓打开,随即瞳孔一缩:“这是...洗灵髓?!”   便是谢微之,心中也有些惊讶。洗灵髓是能提升一个人灵根纯度的宝物,这等珍宝,怪不得萧故这样小心,一定要等到顾成兰回来,亲自交到他手中。   “这是你父亲为你弟弟寻来的。”萧故没有说太多,只从手中抛出一枚玉简,“他受伤太重,已经陨落,这玉简上是他埋骨之地。”   顾成兰接住玉简,紧紧抿唇,叫人瞧不出他心中所想。   萧故看向谢微之:“我们走吧。”   小径上,只剩两人独处,萧故才对谢微之道:“实在抱歉,并非我有意隐瞒,但受人所托,洗灵髓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也就没有特意告知于你。”   “这有什么。”谢微之不在意地笑笑,转而问道,“只是我瞧顾成兰对他父亲,似乎大有成见。”   “他父亲是个散修,常年浪迹在外,不免招惹了些仇敌。顾成兰的母亲在怀上幼子时,遇仇敌追杀,难产而亡,他父亲却不在身边。后来得知此事时,顾成兰已经带着幼弟来到上阳,对他避而不见。”   “顾成兰的弟弟天赋较差,为了照顾他,顾成兰过得便远比其他人艰难些。他父亲心知儿子怨恨,便前往秘境,历尽千辛万苦取来洗灵髓,只求弥补一二。”   萧故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解释清楚,顾父奄奄一息之际遇见他,求他将洗灵髓带来上阳给儿子,便咽气了。   他运气很是不错,若不是萧故,换个寻常筑基修士,大概率会选择将洗灵髓据为己有。   顾家父子之事,也是萧故到了上阳书院之后,结合书院中一些有关顾成兰的传闻推测出的。   谢微之听完,未曾多说什么,这世上很多事都难辨对错,她和萧故,也不过是局外人罢了。   她转开话题:“如今你的事也办完了,接下来打算去何处?”   “暂时还没想好。”萧故刮了刮自己的鼻尖,“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听他这么问,谢微之认真想了想,一时竟也没有得出什么答案。   只要能离开上阳书院,别的倒无所谓。   “那不如这样,听说青崖域极北之处有日月同升之景,旁有冷泉,其中鲮鱼滋味鲜美。我们先赏景,再去抓鲮鱼吃如何?”对于吃喝玩乐,萧故好像异常精通。   有美景,有美食,谢微之抚掌:“好主意!”   正说话间,一道剑光从天际呼啸而来,直直向萧故所在之处落下。   “不好!”萧故在看到剑光的瞬间变了脸色,立时要逃。   谢微之有些奇怪,这道剑光中并无杀意,分明只是一道传书而已。   萧故左闪右躲,还是没能逃开这道剑光,最后被狠狠拍在脸上,仰头倒地。   剑光消散,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怒道:“臭小子,一天到晚四处乱跑!我告诉你,这回聆音楼和摘星阁联姻,你必须去,要是我在大婚现场看不到你的影子,我就亲自抓你回家!”   萧故生无可恋地躺在地上。   谢微之不由感叹道:“伯父听上去挺有精神的。”   萧故重重叹了口气:“他精神一向挺好。”   好得动不动就抓着剑追在他身后揍。   “我老爹发话了,看来咱们暂时去不了日月同升。”萧故略有些遗憾,“必须去一趟聆音楼婚宴才行,否则他真会杀过来把我抓回家关禁闭。”   谢微之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去婚宴蹭个饭也不错。” 第38章 你竟是太衍宗弟子?!……   确定了接下来要去往何处, 谢微之和萧故也就没有耽误,当即准备动身。   将养在庭院石缸中的龙纹鲤放归湖中,金红色的鲤鱼在碧波中甩动尾鳍, 在原地打了两个旋,才往湖水深处游去。   “客人, 乘龟吗?”一只云龟见两人停在竹桥上,从湖中探出头来,问道。   萧故瞧见他背上眼熟的云纹, 笑道:“又是你啊。”   正是他们来时坐的那只未成年云龟。   云龟也认出了两人:“你们要走了?书院今年的课程还没结束呢。”   散修多是来上阳书院蹭课的,大都会在一年的课程结束之后再离开, 云龟以为,谢微之和萧故也是来听课的。   “我们不是来听课的。”萧故答道。   “这样啊...”云龟没有多问,“那,客人,乘龟吗?”   谢微之失笑, 打趣道:“乘,既是熟客,不知有没有什么优待?”   “没有!”云龟斩钉截铁道,“我赚几个灵石容易么?最多, 最多按上次的价位算。”   萧故和谢微之对视, 都不由笑了起来。   “好, 便照上回的价。”萧故率先跳上云龟的背, 向谢微之伸出手。   拉住他的手,谢微之借力也跳上龟背。   水波流动, 谢微之迎面看见许多修士乘云龟向上阳而来,其中有身着玄衣的上阳弟子,更多却是前来听课和来上阳坊市交易的散修。   “天下散修, 受上阳恩惠颇多。”谢微之不由轻声感慨一句。   萧故点头:“就这一点而言,符尊子书重明,称得上了不起。”   谢微之笑了笑,她想,起码这一点能证明,她当初救下子书重明,引他入符道,没有错。   在谢微之和萧故坐云龟渡水之际,上阳书院之中,宿醉的容迟终于醒来。   “师尊,先用口茶吧。”星河捧着茶盏上前。   喝过灵茶,容迟彻底清醒过来。   星河才又道:“师尊,宗门传讯,聆音楼与摘星阁联姻,婚礼大典便在一月之后。掌门有命,因师尊恰好在外,便请师尊代我药王谷前去道贺。宗门准备的贺仪到时会由五师弟带去。”   “我知道了。”容迟面无表情,“你去安排,今日就启程吧。”   星河愣了一瞬:“师尊不再留几日?那位萧枚姑娘...”   容迟垂下眼,纤长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我们在上阳留得够久了。”   顿了顿,他才又道:“她...不是微之。她们的确生得像,可是性情全然不同。”   容迟盯了谢微之那么多日,终究还是肯定,那不是他的微之。   “我会找到她,哪怕是她的尸骨。”   *   距离聆音楼的婚宴还有月余,而聆音楼所在的梵天域距离青崖域不远,是以谢微之和萧故并不急着赶路,一路走走停停,倒比来上阳书院的一路还要悠闲许多。   同萧故这样的人出行,称得上是一种享受。   他永远能寻到好看的风景,好吃的灵果,不论是天边流云晴日,还是骤来暴雨,世间一切在他眼中,都是有趣而美好的。   是夜,谢微之和萧故并肩躺在草地上,仰望着遍布繁星的夜空。   “今夜星光甚好。”萧故不由感叹一句。   谢微之将手枕在颈下,心头一片恬淡静谧:“是啊。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同人一起看星星了。”   “我也是。”   谢微之偏头看他:“我以为你这样的人,应该有很多朋友。”   “我的确有很多朋友,”萧故笑道,“不过那是一起喝酒吃肉的朋友,不是一起看星星的朋友。”   “嗯,那你现在有了一起看星星的朋友了。”谢微之冲他挑眉笑道。   萧故便笑,谢微之从储物袋中取出两坛子酒,扔了一坛给萧故。   “敬一起看星星的朋友。”谢微之揭开酒封,向萧故一举,仰头痛饮。   萧故也同她一样动作,微勾起唇角:“敬一起看星星的朋友。”   星河静谧,风中有虫豸窸窣之声,沾了露水的草叶轻轻摇晃着。   “我总觉得,我们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萧故叹息道,有时只需一个眼神,他竟然就知道谢微之想要做什么。   说实话,就算是面对自家老爹,萧故也未必有这样的默契。   谢微之没有想太多,随口道:“说不定我们前世见过呢。”   但萧故觉得,所谓前世今生之说,实在太过缥缈。   即便是相同的魂魄,转世之后,便是另一个人了。   他笑笑,转开话题:“前方便是花朝城,此处盛产百花,不论四季,争奇斗艳,既然来了,便要好好赏一赏才是。不仅如此,花朝城最有名的,还有那百花宴,以花入菜,是别处绝没有的风味。”   “既如此,便要多留两日,好好逛一逛才是。”谢微之点头道,“不过就咱们这游山玩水的速度,赶得及聆音楼婚宴么?”   “放心,我早已算过了,定是来得及的。”萧故并不担心,“说来这聆音楼和摘星阁的婚事定了三百多年,如今总算是要正式办下了。”   谢微之便静静听着萧故为她讲故事。   三百多年前,聆音楼两位太上长老生下一子,名闻清觞。   他生来便是先天灵体,七岁测得资质为上品天灵根,于音律之道天赋异禀,修炼一日千里,未来有望进入大乘境界,成为聆音楼千年支柱。   修真界境界划分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合道,渡劫,大乘,飞升,当今大乘境界的修士,凤毛麟角,其中之一便是子书重明的师父,文圣。   聆音阁立派以来,修为最高者就是早已陨落的渡劫期开山祖师,如今支撑整个门派的,便是闻清觞合道期的父母。   如果聆音楼能出一位大乘修士,在修真界的势力必能再进一步,因而闻清觞于整个聆音楼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为了闻清觞的道途,他的一双父母亲自求上摘星阁,摘星阁掌门引动星辰之力为其卜算天命,最后择出一位与他命格、灵根相合的女子,能助他修炼。   那女子便是如今摘星阁掌门的首徒,摘星阁大师姐苏嫣然。   闻清觞的确天赋惊人,不足两百岁时,修为便已突破化神。相比之下,苏嫣然远远不及,那时不过金丹。   金丹修为的苏嫣然若与闻清觞双修,并不能为他带来任何助益,是以两人虽然早早定下婚约,却一直没有成婚。   前些日子,苏嫣然终于突破元婴,聆音楼和摘星阁的这桩婚事终于尘埃落定,择了良辰吉日,广发喜帖,正式举行仪式。   “这样说来,这门婚事无关情意,更多是两派联姻,助益修炼罢了。”谢微之有些感慨。“堂堂摘星阁大师姐,竟像是炉鼎一般。”   “苏嫣然当日能有今日身份,全是因为这门婚事。她原是摘星阁持扇侍女,因着命格、灵根都与闻清觞相合,这才被摘星阁掌门收为弟子。也是因着两派对她供应无数天材地宝,她才能在这个年纪突破元婴。”   苏嫣然本身的天赋,算不得多好。   萧故喝了一口酒:“说不定这二人成婚之后,便能日久生情,到时也算一桩佳话。”   “也是。”谢微之莞尔。   “不过你去参加婚宴,难道不需准备什么贺礼?”谢微之突然想起,难道他们要双手空空地去蹭饭?   “这倒不用担心。”萧故回答,“我老爹既然传了讯,到时他也会去,贺礼自然有他准备。”   “怎么光听你提起父亲,你阿娘呢?”   萧故抱着酒坛,微垂下眼眸:“我娘生我之时难产,我算老爹一个人拉扯大的。”   谢微之自知失言:“抱歉,是我多嘴。”   “这有什么,用我老爹的话说,虽然我娘不在了,但她心里是永远爱着我的。”萧故眼神柔和,“这就够了。”   “唯一可惜的,是我未能亲眼看她一眼,虽然我爹藏了她许多画像,可画像终究只是画像。”   谢微之有些出神:“我也没见过我阿娘的模样。”   “我从出生起,便没有父母。”   她的父母呢?没有父母,她又是如何长大的?萧故很好奇,但理智告诉他,他不该问。至少,不能是现在问。   萧故转开话题:“我瞧你修为已有筑基七层,再有月余应当就能突破金丹了吧?”   “金丹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萧故记得,谢微之当日告诉过他,只要渡过金丹雷劫,她便不会再受天道掣肘。   听他这么问,谢微之怔愣一瞬,她一时还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等金丹之后,大约会回宗门看一看吧。”谢微之不确定道。   萧故偏头看她:“原来你是有宗门的。”   谢微之点头:“我没有父母,后来入了宗门,算是在宗门长大。”   “你应该听说过,东境太衍宗之名。”   “你竟是太衍宗弟子?!”萧故是真有些惊讶了。   东境第一宗,太衍宗,修真界至今最古老的宗派之一,门下大能无数,太衍宗弟子在外,任谁都要礼敬三分。   萧故的老爹当年也有意将他送去太衍宗,但听说太衍宗门规严厉,又实在不舍得儿子小小年纪离开自己,这才作罢。   “不像么?”谢微之反问。   萧故点头:“你与我从前见过的太衍宗弟子,的确大不相同。”   谢微之的懒散,与他见过的那些太衍宗弟子身上的气质,大相径庭,叫人决然无法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当日在宗门,我也是一心想着修炼。后来才发现,这世上,不止变强这一件事。”谢微之望着星空,“若是这一生全用来修炼,实在是太无趣了。”   “有道理。”萧故深有同感,向她举起酒坛。“这世上除了修炼,还有许多值得去做的事。”   “比如赏花朝城的奇花异草,尝一尝那儿的百花宴。”谢微之接话道。   两个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夜渐渐深了,四处静得似乎能听清落叶之声,谢微之和萧故躺在同一棵树上,酣然入梦。   在这一夜的梦中,谢微之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街头人来人往,有小贩走街串巷高声叫卖,酒旗招摇,茶楼中说书人的声音高昂响亮,处处都充满了烟火气。   谢微之穿过小巷,嘈杂的人声被她抛在身后,眼前是雅致的楼阁,檐角风铃在风中轻轻晃动,响声清脆。   潺潺如流水的琴音从高处传来,谢微之抬起头,只看见半开的花窗。   红袖招,她瞧着这三个字,抬脚走进了这处楼阁。   大梁平康二十三年,御使大夫燕平因贪污入罪,判秋后问斩,举家女眷及独子燕麟没入乐坊为奴。   黑暗中,谢微之睁开双眼,眸色冰冷:“何方鬼物,胆敢窥吾记忆!”   她抬手,手中灵力流转,轻易就将藏匿于暗处的鬼物擒下。   “怎么了?”萧故被这番动作惊醒,皱眉问道。   他顺着灵光看去,看见了被谢微之灵力困住的鬼魂。   一身褴褛的鬼魂拼命撞击着困住他的灵力牢笼,周身隐见血煞之气,只是任他如何挣扎,也未能脱困。   谢微之跳下树,慢慢走近这只鬼物,脸上不带丝毫笑意。   “是执念未解的怨鬼。”萧故走到她身边,开口道。   修士若是在死亡之时心有执念,死后便会化作恶鬼,不肯轮回。又因为身为鬼物,难以离开死亡之地,只能在附近游荡。若没有修士为他度化执念,那么唯有吞噬过往行人,有朝一日化为鬼王,才能离开。   谢微之淡淡地嗯了一声,指尖微动,便有光团照亮四周。   也是在这一刻,她终于看清了这只鬼物的面容。   “是你...”谢微之喃喃道,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遇见凡尘故人。 第39章 小谢,求你带我去见闵柔.……   恶鬼抬起猩红的双眼, 对上谢微之的目光,一双眼中竟渐渐现出茫然:“你是当年燕麟身边的女子...你是...小谢...”   “云翳,你为何会在此?”谢微之绝没有想到, 今时今日,会在此重见故人, 心绪繁杂,一时竟品不出是何滋味。   云翳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沦为执念未消的恶鬼?   恶鬼云翳认出了谢微之, 虚无的形体想靠近她,却又被灵力困在原地, 他焦灼道:“小谢,你带我去见闵柔...我要见闵柔,我答应了要陪她一辈子...”   谢微之迟疑道:“闵柔公主?”   *   大梁平康三十七年秋,梁帝薨,遗命五子永王承袭大统。   次年春, 永王继位,改元泰安。   泰安十二年,异族举兵来犯,边境再燃战火。未及三月, 大梁节节败退, 边境主帅云老将军以身殉国。   幼子云翳主动请缨, 梁帝点其为副帅, 任心腹统领十万大军迎敌。   月余之后,线报传回京都, 异族势如破竹,大军毫无还手之力,一场冲锋之后, 云翳不知所踪,恐为避战而逃。   梁帝震怒,斩杀云家上下一众,唯云翳之妻,梁帝幼妹闵柔公主得以幸免,被幽禁宫中。   云翳与公主自幼相识,感情甚笃,公主体弱,多年未有所出,云翳身边也未曾纳一二妾室绵延子嗣。   云翳出征前,公主诊出有孕,云家上下欣喜异常。   梁帝因战败迁怒云氏,公主进宫求情,反被幽禁宫中。不过数日,听闻云家上下尽皆罹难,公主惊怒之下,不幸流产,此后郁结于心,卧病在床。   而云翳并非惧战,暗中混入异族王都,寻机刺杀首领。   云翳得手之后,在外征战的异族王子放弃大好形势,立刻回拨大军,争夺王位,大梁之危得解。   但云翳赶回京都,方知云氏一族被诛,妻子流产,卧病在床。   他强闯入宫,终于见到了油尽灯枯的公主最后一面。   “翳郎...”公主躺在床榻上,见了云翳,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虚弱的笑。“你是来接我的么?”   云翳半跪在她床前,紧紧握住她枯瘦的指节:“是我,闵柔,我没有死,我没有死!”   “我没有做逃兵,云氏一族从没有惧战的儿郎,我刺杀了他们的首领,异族已经退兵了!”   公主的眼中一瞬间亮起光芒,下一刻,却又尽数熄灭:“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爹娘在九泉之下,一定会为你骄傲...”   “对不起...我没能替你保护好爹娘,没能保护好云家...”公主簌簌落泪,“就连我们的孩子...我也没能保住...”   “翳郎,我怎么这样没用啊...”   公主带着哭腔哽咽,双颊浮现出病态的晕红。   “我拦不住哥哥,哥哥他根本不肯听我分辩...”公主和梁帝,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当日梁帝还是后宫不起眼的皇子,生母身份低微,并不得先帝宠爱,早早病亡,留下两兄妹在后宫之中,饱尝人情冷暖。   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登基的会是最不得先帝欢心的五皇子,素来中庸的永王。   永王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追封已逝生母,又加封亲妹,邑千户,为一品大长公主。   后来择婿,梁帝也遂公主心意,将她嫁入云家。   公主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日,她的兄长,会向她的夫君一家落下屠刀。   ‘云翳不战而逃,实在该死!他父亲未能守住边境,已是大罪,是朕看在云家世代守护大梁,予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他却辜负朕对他的一番期许信任!’   ‘哥哥,其中一定有误会,翳郎他不是这样的人,闵柔求你再等几日,翳郎一定不是逃兵!’   ‘你不必再为他开脱,这等懦夫,如何配做你夫婿。你放心,待战事结束,朕一定为你再寻良配!’   ‘不,哥哥...’   ‘来人,将公主带回旧时寝宫,无朕下旨,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云翳双目赤红,嘶哑道:“我知道你尽力了,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公主费力地坐起身,指尖抚过云翳染尽风霜的面庞,声音细弱得就像一条微微用力,就会绷断的丝线:“翳郎,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我什么都帮不了你。”公主的滚烫眼泪落在云翳手背,像滴在他心上。“连我们的孩子,我都没能保护好。”   “翳郎,我可能...没办法再陪着你了...”   公主的目光温柔而缱绻,她本就体弱,遭逢这样大的打击,哪怕有太医悉心诊治,身体也一日日衰弱下去。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为的不过是再见云翳一面,她始终相信他不是惧战而逃,他会回来见她的。   如今见到云翳,她心头那口气,便这样散了。   “闵柔!”云翳神情惶恐,他用力抓住那只瘦得脱了形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下她,“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闵柔,别留下我一个人!”   “翳郎...我们说过,要相伴一生,可是...”公主神情有些恍惚,“原来我这一生,这样短...”   “如果这世上真有轮回,下一世,我还想遇见你...”   “我想有一具健康的身体,陪你纵马长歌,看遍天涯...”   “翳郎,下一世,你要记得来寻我啊...”   那只纤弱的手从云翳手中滑落,床榻上的女子永远停止了呼吸,脸上却还带着温柔的笑意。   或许她死前最后一刻是幸福的,她终于如愿见了此生挚爱之人最后一面。   云翳将她尚存温热的身体抱在怀中,发出痛苦的嘶吼,凄厉如失去了伴侣的孤狼。   孑然一身的云翳,提着剑,杀向了梁帝所在宫室。   阻拦他的宫中侍卫,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斩杀,鲜血喷溅在脸侧,云翳眸中没有丝毫波动,幽深如古井。   踏着血泊,他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大殿。   正在批阅奏疏的梁帝被他这副杀神降世的模样惊得站起身,云翳身后,是蜿蜒漫开的血迹。   “云翳,你持剑入宫行凶,是想株连九族么?!”梁帝厉喝。   云翳身后有数名侍卫持矛相对,却无一人敢上前。   听完梁帝的话,云翳放声大笑,笑声悲凉孤寂:“陛下,我云氏一族,除我以外,还有人活着么?!”   他为了大梁,潜伏异族,历经艰险,终于刺杀成功,解了大梁兵祸。可回到京都,迎接他的,却是全族被诛,妻儿俱亡的局面!   梁帝沉默一瞬,当日他在盛怒之下迁怒云氏一族,如今看来,的确是理亏。但他乃是帝王,帝王不可能错,梁帝当然不会承认自己之前的错误。   “云氏悲剧,是朕也不愿看到的。”梁帝负手而立,仍是一派高高在上,“今日种种,看在你为大梁立下的功劳,朕可既往不咎。现在离开,朕会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未来会是大梁万人敬仰的骠骑大将军!”   “你以为,一个大将军的尊位,就可以抵消害我父母妻儿之死么?!”云翳讥讽道,持剑向前,“唯有你的人头,才能消解我心中仇恨!”   剑尖几乎要悬在自己咽喉,梁帝还是高昂着头,未曾露出丝毫悔意:“云翳,你当真要杀朕?!”   “你可知,若是朕一死,朝纲大乱,异族尚且虎视眈眈,你想让全大梁百姓,都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么?!”   梁帝厉声质问,云翳的手顿住了。   只需再向前一点,这个害死了云氏全族,害死了他妻子和腹中孩儿的罪魁祸首,就会死在他手上。   这或许,是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报仇机会。   云翳站在原地,仿佛一尊凝固在原地的雕塑。   良久,他手中的剑落在地上,云翳大笑着,疯癫一般向外走去。   他不能杀梁帝。   云翳学了几十年的忠君爱国,云家世代守护大梁的安宁,守护大梁百姓,他不能为了一家之仇恨,牵连了天下百姓。   所以他什么也不能做,他只能放过他。   云翳的笑声在大殿之中回荡,愈显悲凉。   宫中侍卫仍然持戈相向,不知该不该上前将他擒下。   “让他走。”宫室内,梁帝沉声吩咐。   在众人的目光之中,浑身浴血的云翳抱着亡妻的尸首,一步一步离开这座象征着世间权势最顶峰的宫殿。   埋葬公主之后,云翳离开了大梁。   他听说海外有仙人来往,飞天遁地,长生不老。   云翳要求长生之术,他要活着,留下记忆去寻他的闵柔。   如果他死了,失去了所有身为云翳的回忆,他又怎么能确定自己能再和闵柔续上未尽的缘分?   海外孤岛之上,云翳遇上了一名筑基修士,得他指点,引气入体,前往修真界。   倏忽两百年过,金丹期的云翳,终于找到了闵柔的转世。   她这一世,是花朝城兰家女兰绛婷。   云翳守在她身边,陪她一日日长大,守护她做了兰家家主,为她扫清眼前一切障碍。   但是数日之前,他被人围杀在这片树林之中。云翳要寻到闵柔的转世,要与她厮守一世,这是他的诺言,是他未解的执念。   云翳的魂魄因为执念化为恶鬼,被困在此地,不得脱离。   他只能借杀死过往修士,以他们的血肉修炼成为鬼王,才能自由来去。   “小谢,求你带我去见闵柔...”云翳祈求地看向谢微之,“我答应了要陪她一生,我不能失约!”   听完整个故事的谢微之轻叹一声,心下复杂难言。云翳能找到闵柔的转世,还是因为当年闵柔相求,谢微之在两人神魂之中点下过印记。   闵柔出身皇室,同胞兄长乃是一国之君,而云家乃是武将世家,世代忠君报国,他二人年幼相识,少年相知相许,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没想到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   萧故从一旁递来一枚圆珠:“这是魂珠,可以让他的魂魄暂时有栖身之处。”   他身上,真好像什么都有一般。   谢微之接过,轻声向他说了一句:“谢谢。”   她转向云翳:“我可以带你去见闵柔。”   只是转世的兰绛婷,真的还是云翳的闵柔么?   谢微之不知道,她看着云翳猩红的双眸中全是渴求,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引动灵力,谢微之将云翳的魂魄收纳于魂珠之中,再对萧故道:“你可还要睡上一会儿?”   萧故摇头道:“听了故事,如今却是清醒得紧。不如现在动身,或许能在天明之前,赶到花朝城。”   答应了云翳要带他去寻兰绛婷,便不宜耽误。萧故如今金丹,御剑速度自然比谢微之快上许多,谢微之也不扭捏,直接站上他的飞剑。   天边似明非明之际,谢微之在云端远远瞧见了花朝城城门。   飞剑落下,谢微之和萧故,混在零散进城的修士之中,进入了花朝城。   兰家是花朝城有名的修真世家,两人没花什么功夫,便打听到了兰府所在。   既然知道了所在,那便简单了,只要上门将云翳的魂珠交给兰绛婷即可。   萧故本以为这应该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谁知到了兰家门前一看,门口车水马龙,上门拜见的人排到巷尾。   原来兰绛婷正是如今的兰家家主,又要接任花朝城城主一职,前来拜谒赠礼的人当然不计其数。   谢微之看着一条长队,有些无奈:“照这速度,你我恐怕等上四五日,也未必能见到人。”   以他们现在的修为,即使递上了拜帖,也会被向后推迟。没有身家背景的金丹散修,还不值得兰家重视。   若是两人没有旁的事,多等几日也就罢了,但他们又还要赶去聆音楼参加婚宴。   “不必担心,山人自有妙计。”萧故在储物袋中掏了半晌,终于摸出一张灵光闪烁的名帖。   谢微之看着名帖上琅琊晏家的族徽,不由挑眉看向萧故:“你果然是琅琊晏家的人。”   而且还不是什么亲缘极远的旁支。   萧故摸了摸鼻尖,并未多说,只道:“有了这张拜贴,我们应该进得了兰家的门了。”   “不过人靠衣装马靠鞍,我们还得去寻上件品阶不低的法衣,他们才会信我们和晏家的关系,你说是吧,妹妹。”   晏家是修真界出了名的豪富,要与晏家扯上关系,自然不能一身布衣,换身行头,好过费许多唇舌解释。   谢微之立时便明白了萧故的意思,她笑道:“原来你储物袋中也有拿不出的东西。”   “我储物袋中,自然没有女修的法衣。”萧故答,若是有,那才是奇怪了。 第40章 微之,你十六岁时,都在做什……   花朝城, 锦衣阁。   这里是城中最大的制衣处,所制法衣均为灵器,水火不侵, 纤尘不染。其上还可绘制法阵增强防御,六品法衣甚至能扛下化神修士全力一击。   当然, 这样品阶的法衣,价格定是不菲。   “等等,你有灵石么?”踏入锦衣阁的瞬间, 谢微之想起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及时拉住萧故。   萧故冲她扬眉一笑:“放心吧。”   谢微之半信半疑, 萧故没有多说,抓着她的手迈进大门。   锦衣阁内部装潢雅致,各式不同的法衣悬挂四周,其间更有流光溢彩的各色衣料陈列展示,叫人瞧得目不暇接。   甫一进门, 便有面目清秀的少女迎上前,引着两人向楼上雅阁行去。   她修为不高,不过筑基境界,但面对金丹期的萧故, 态度却是不卑不亢。   “不知二位需要何种法衣?”少女开口, 嗓音如出谷黄鹂, 清脆悦耳。   “今日我要为妹妹置办两件衣裳, 只管将你们这里合适她的法衣都取来。”萧故豪气道。   少女不由露出一点讶色,她见萧故修为不过金丹, 一身也不像有多少灵石的模样,如何敢说出这样的话?   锦衣阁的上品法衣,可不是区区几千下品灵石便能买下的。   “阁下对法衣的品阶可有什么要求?”少女掩去惊讶, 再次问道。   萧故随意地坐在桌案旁,闻言屈指轻敲桌面,而后才道:“将五品以上法衣尽管取来便是。”   五品以上?!那至少也需数千中品灵石才可买下,这不过金丹期的少年,能拿得出这样多灵石吗么?   少女心内暗自纳罕,点头退下,片刻后便取来十余件盛在托盘中的法衣,在她灵力牵引之下,依次落在桌案之上。   “你且试试。”萧故向谢微之示意。   谢微之不解:“随意选上一件便好,还需试什么?”   萧故失笑:“当然试一试,才知好不好看。”   “何必那样麻烦,一件衣裳罢了。”谢微之不在意道。   萧故想起,自见面以来,她好像一直是一身未有装饰的素净白衣。   偶尔也该换上几件好看的衣裳才是。   萧故催促道:“只换上试试,叫我瞧瞧好不好看。”   谢微之拿他无法,指尖点在法衣上,灵光闪过,那件法衣便熨帖地穿在她身上。   萧故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只道:“换一件试试。”   这一身不好?   谢微之没多想,抬指换了一件。   谁知萧故仍是摇头,让她再换一身。   如此,换了一身又一身,谢微之终于恼了,揪着萧故的耳朵:“我看不是衣裳不合适,是你觉得我这个人不合适了。”   萧故赔笑着求饶,谢微之这才松开手。   他转头对候在一旁的少女道:“方才她试过的法衣,我全数买下。”   少女这回再也掩不住惊讶:“阁下是要将这十余件法衣尽数买下?!”   这…似乎并无必要…   修士能施避尘诀,实在不用如凡世女子一般,置办数件衣裙。   谢微之刚要阻止,却见萧故拿出一块玉佩放在桌上,其上花纹繁复,正形成一枚徽记。   “失礼。”少女上前,拿起玉佩仔细查探,确定无误后才躬身道,“原是少主前来,恕婢子眼拙。”   “婢子需将此玉呈奉阁主,请少主稍待。”   “无妨。”萧故向她点头,少女小心退下。   “这处原来是晏家产业。”谢微之恍然道,怪不得萧故这乘云龟还需砍价的家伙到了这里出手这么豪气。   她一身鹅黄衣裙,衬得肌肤雪白,明眸皓齿,让人丝毫也瞧不出,她如今已经是两三百岁的年纪。   分明还像个小姑娘啊。   “你当真有两百多岁了?”萧故忍不住问出了口。   谢微之瞥他一眼,挑眉道:“你可知道,问女修的年纪,很是不礼貌。”   不过她还是回答:“不止两百,要细算起来,我应该是三百余岁了。”   三百二十余。   “那又如何?你不还是我妹妹?”萧故先是抿唇,后又笑道。   也不过是三百年罢了。   他推着谢微之到那面能照人全身的水镜之前:“今日哥哥给你换个发式。”   “你还会编发?”谢微之奇道。   “我在人间行走过三年,什么都学过一些。”萧故低头,挽起她一缕发。   “对我来说,琴棋书画也好,编发也罢,都是一样的。”   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谢微之看着水镜,镜中映出她身后萧故垂眸的神情:“但这世上,如你一样想的人,实在太少。”   “所以他们都不是我。”萧故这话说得很是自信。   谢微之莞尔:“这话倒是不错。”   他是她遇见过,最不一样的人。   镜中少女眼波盈盈,唇边勾起浅浅的弧度,竟显出几分纯粹的无邪。   谢微之摸了摸发髻,居然有些不敢承认水镜中的少女是自己。   就好像她真的不过十六岁。   “这是凡世少女未出阁时常梳的堕马髻,喜欢么?”萧故抬起头,从谢微之身后看向水镜。   谢微之眼中露出茫然,迟疑道:“很好看…我从前…未曾这样打扮过。”   萧故的手顿了顿:“那你十六岁时,都在做什么呢?”   谢微之认真想了想,才答道:“修炼。”   日复一日地修炼,与灵兽搏杀,在生死之间寻求突破的机会。   这就是谢微之的十六岁。   “听起来很是无趣。”萧故喃喃道。   谢微之对上他镜中的双眼:“的确是很无趣的。”   以至于她如今回想,竟想不起有什么值得记住的场景。   *   兰府门前,着蓝的青年领着幼妹,手中捏着一把折扇缓缓行来。   他实在生得一副好相貌,唇边含着浅淡笑意,如芝兰玉树,眸中有星河流淌,气度高华。   身边少女一身鹅黄衣裙,如早春晨光中悄悄绽开的迎春,俏色动人。   “你这张脸,实在太惹眼了。”感受到无数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谢微之不由得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萧故幻化后那张扔在人堆里也无人认出的脸,最是方便。   被嫌弃的萧故无奈:“这也不能怪我吧?”   向兰府家丁递上名帖,晏家的族徽果然立刻引起了兰府管事的注意,立刻将两人请入府中,暂做歇息。   萧故向兰府摆出的身份,乃是晏家亲族萧家的旁支子弟。   虽然晏家的名头,让两人得以进入兰府,但亲族旁支子弟,还不足以让兰绛婷推了之前数人拜谒,特意来见萧故和谢微之。   不高不低的身份正好,既不会让兰府过分殷勤,也不用等上数日,连拜贴都送不进兰府。   “二位贵客见谅,实在是我家家主马上便要继任城主,近日来访者不计其数,家主实在不能立时来见二位。怠慢之处,还请见谅。”管事脸上带着和气的笑,礼数周到地向萧故解释。   萧故点头,颇有风度道:“本是我们贸然来访,实在叨扰。我与妹妹本是要往聆音楼参加婚宴,途径此处,听闻兰府之中异花甚多,不可错过,这才递上名帖。”   听萧故赞府中花草,管事深感得意:“我家家主最善侍弄花草,如今这花朝城十大异花,有一半都在我兰府上。贵客感兴趣,只管叫上一名侍女引路,在府中花园一观便是。”   萧故点头,忽又想起什么,问道:“贵府之中,可有一位姓云的护卫?”   管事皱起了眉:“客人何故有一问?”   “是这样,多年前我父亲曾与一位姓云的修士相交,听说他后来到了贵府做护卫,故而有此一问。父辈故人,既然来了,自当拜见一二。”萧故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管事脸色微霁,轻描淡写道:“我家家主身边,的确有一位跟随多年的云护卫。不过前些日子,他已离开府上,不知往何处去了。”   这…   谢微之和萧故对视一眼,都意识到其中不对。   按照云翳的说法,他从这位兰家家主幼时,便陪在她身边,护她长大,几十年相处,怎么也该有些情谊才是。   这兰府管事的态度,某种程度也能反映兰绛婷的态度。云翳要寻他的闵柔,不会主动离开兰绛婷,更不会不加告知便离开。   那么云翳消失这些时日,兰家家主没有一点担心么?管事轻飘飘一句不知往何处去,实在叫人觉得古怪。   是夜,客房中明珠放着温润的光芒,谢微之坐在桌案旁,盯着那抹光芒,微微出神。   在花朝城外遇见云翳,实在是她从未想过的事。   凡世故人,她本以为,他们都已经在岁月之中化为枯骨,轮回转世。   她本以为,她和燕麟不可得的幸福,云翳和闵柔能够得到。   但世事无常,青梅竹马,相知相许的两个人,最终也阴阳永隔,人鬼殊途。   云翳为了与闵柔再续前缘踏入仙途,如今却因为心中执念化作恶鬼,不肯轮回。   谢微之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这样执迷。   她一路走来,从未强求过什么。爱人,朋友,恩人,若是缘分已尽,那放下便是。   谢微之体会不到云翳那样执迷百年,超脱生死的爱意。   如果她也有云翳这样的执着,那燕麟…   不,谢微之摇着头,这世上已经没有燕麟了,他早已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这天地之间。   其实,她最爱的或许还是自己,所以,她才能轻易放下。   正在出神之际,房门忽被敲响。   “进。”谢微之回过神来。   萧故推门而入,合上门后,径自走到她身边坐下:“兰家家主,和你那位旧友的关系,恐怕并非如他所言。”   他花了一日,从兰府上下一干人等口中,将事情打听了个清楚。   在云翳口中,他陪在兰绛婷身边,看着她长大,他们互许终生,誓言永不分离。   “你可知兰府为何会有这样多的人来访?”萧故面上并无笑意,“除了兰绛婷将要接任花朝城城主,更因为,她马上要和梵天域李家公子联姻。”   梵天域李家,是修真界之中颇有名气的修仙世家。   “这位兰家家主,对云翳,可能没有那样深的感情。”萧故声音低沉。   谢微之垂眸,以云翳如今模样,若是知道这个消息,恐怕会发疯吧?   他心心念念的女子,马上要嫁与他人为妻。   “现在,我们怎么做?”萧故问道。   谢微之抬起眼,目光甚是平静:“等她见我们,将云翳的魂珠交给她。”   “这是他们的故事,你我,什么也做不了。”   所有一切,都是云翳所求,那么无论怎样的结果,他也只能自己承担。   哪怕这样的结局,并不是他想要的。   “你在难过。”萧故突然道。   谢微之对他笑了笑:“不,我只是有些感伤罢了。”   世间之事,总是难全。   月色清明,园中花草间浮动暗暗幽香。   房内,侍女为兰绛婷解开发辫,取下满头珠翠。   “今日有人递上晏家名帖?”兰绛婷容貌清丽,眉心一朵牡丹花钿殷红如血,为她添了几分光彩。   “是呢。”侍女脆生生答道,“不过那兄妹二人自称姓萧,并非晏家人。家主,这萧家和晏家有什么关系?”   “萧家啊…”兰绛婷若有所思,“当年晏家七子娶了籍籍无名的萧家女,听闻那女子难产而亡,便是这萧家吧。”   “那这样算起来,晏家和萧家关系颇近啊。”   兰绛婷嗤笑一声:“那萧家不过是个破落户,因为女儿嫁进晏家,才被扶持壮大,并不值得留心。”   不过看在晏家的面子,她还是要见一见这对兄妹的。   “你去安排,后日卯时,我在花厅与他们一叙。”兰绛婷漫不经心地吩咐。 第41章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转世……   谢微之和萧故到兰府的第三日, 一早,便有兰府侍女前来,请他们卯时于府上花厅与家主一叙。   云翳的魂珠放在矮桌之上, 在侍女离开后化出虚影,口中不停唤道:“闵柔...闵柔...”   仿若入魔。   谢微之和萧故对上彼此的眼, 不约而同在心内暗叹一声。   卯时将至,谢微之将魂珠放在袖中,同萧故一道跟随兰府侍女, 向花厅行去。   兰绛婷还没有到,侍女请两人稍坐, 又奉上两盏热茶。   也未曾等很久,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外响起,萧故耳朵微微动了动,来人是女子,应当...是个律己律人的性情。   “让两位久候。”兰绛婷一身烟紫色长裙, 裙摆上用银线绣着大朵大朵的山茶,走动间仿佛有水波荡漾。   萧故看得分明,她腰间佩着禁步,但走动之间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兰绛婷和闵柔, 生得并不相像。谢微之还依稀记得故人模样, 和闵柔的温和不同, 眼前的人, 端庄中透着十足野心。   若不是谢微之感受到自己在兰绛婷神魂中亲自留下的痕迹,也不敢相信, 兰绛婷就是闵柔的转世。   神思飘散间,兰绛婷向萧故和谢微之微微一福,谢微之回神, 随着萧故的动作还礼。   兰绛婷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坐在主位上,眉心牡丹花钿艳艳灼目:“近日来客众多,以至于忙到了今日才得了空来见二位,还望见谅。”   萧故自然不能说介意,客气地与她寒暄两句。   兰绛婷对着他那张脸,眼中有一瞬失神,不过很快掩饰过去。   萧故这张脸,的确惹眼得紧。   听闻萧氏女当日便是因貌美嫁入晏家,只看眼前这对兄妹长相,萧家人果然都是一副好相貌,兰绛婷在心内暗道。   “二位此行是去参加聆音阁闻长老婚宴?”兰绛婷笑道,哪怕萧家对她来说并无助益,生得好看的人,也叫她愿意与他多说几句话。“时日尚早,正可瞧瞧城中各处景色,花朝城还颇有几处值得一看的景致。”   萧故点头:“不过我兄妹此来府上,是有一件事要寻兰家主。”   兰绛婷笑意不改,微微偏头:“是么?”   谢微之从袖中取出魂珠:“我受故人所托,带他来见兰家主。”   魂珠缓缓浮在空中,现出云翳的身形,血煞之气充溢花厅,双目猩红的云翳飘向兰绛婷:“闵柔...闵柔...我回来了...”   他伸出手,似要抚上她的脸颊,虚无的手却触不到任何实物。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兰绛婷面上的笑意,已经尽数消失。   “你既然已经死了,为何还不去轮回?”她冷声问道。   “我要陪在你身边啊...我答应了要陪你生生世世...”云翳痴痴地看着她的脸,仿佛没有感受到兰绛婷的冷淡,“闵柔,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萧故看向兰绛婷,哪怕她对云翳毫无情谊,看见他化作恶鬼唯有冷漠未曾惊讶,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我不需要你陪在我身边。”兰绛婷对于云翳的深情,并无动容。   云翳似乎终于清醒了些许,茫然道:“为什么?你不是答应过,等我取来雀衔枝,我们就成亲么?”   “我取来了!”云翳摸索着腰间,才想起自己已经死了,自然拿不出雀衔枝。   那几个伏击他的黑衣修士,在杀了他之后,将他的尸首和装了雀衔枝的储物袋,用灵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若非魂魄化为恶鬼,这世上不会再有云翳存在的任何痕迹。   兰绛婷沉默地看着他一番举动,嘴角微抿,侧脸线条显出几分凌厉。   “闵柔,雀衔枝...”云翳惶恐道,“我把雀衔枝弄丢了...”   “我从没想过同你成亲。”兰绛婷眼中毫无温度,“我已经同梵天域李家公子定亲,明年春天,我们便会成亲。”   “为什么?!”云翳身上的血煞之气扩散,神情癫狂,“你不是答应过我么?你明明答应过我!”   “那不过是在骗你罢了。”兰绛婷微微昂着头,目光不曾闪躲,“自始至终,你于我而言,只是手中一把好用的刀而已。”   数十年前,兰家嫡支为家主之位内斗,兰绛婷的一双父母为此丧命。   俗话说斩草除根,若不是云翳出现得及时,当时不过七岁的兰绛婷,恐怕也难逃一死。   云翳从此陪在兰绛婷身边,护着她长大,为她杀尽仇敌,助她当上家主,当上花朝城的城主。   云翳是兰绛婷手中最好用的刀,为她扫尽面前所有障碍——直到有一天,他自己成为兰绛婷向上的阻碍。   兰绛婷不觉得,云翳能接受自己嫁给别人。   他知道自己太多秘密了,这些秘密若是泄露,尤其让那位李家公子知道,她恐怕会有些麻烦。   所以,他该消失了。   “不可能...”云翳摇着头,不肯相信她的话,“不可能,闵柔,你是爱我的,你一定也是爱我的!”   “我不是早就同你说过,”兰绛婷毫不留情地打碎他的希望,“我不是你的闵柔。”   她从来不是闵柔,她是兰绛婷,是兰家家主,兰家会在她手上,走上最光明的未来。   “不——”云翳抱着头哀叫跪在花厅之中,痛苦难言。   兰绛婷终于站起身,缓缓走到云翳面前。到了此刻,她的衣裙也未曾乱上分毫。   矮下身,兰绛婷在云翳耳边轻声道:“当日伏击你的修士,是我亲自派去的。”   “云翳,我想你死。”   云翳抬起头,对上兰绛婷冰冷的双眼:“这世上,早就没有你的闵柔了。”   你再也不可能找到她。   现在活着的,是兰绛婷。   她最后一句话,终于击溃了云翳心底所有的防线,两行血泪从他眼角滑落,云翳神情似哭似笑。   “原来...你真的不是...闵柔...”   她怎么会是他的闵柔呢?   云翳慢慢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向花厅外走去,他的神魂,似乎在这一刻黯淡许多。   “原来闵柔,早在两百多年前,就死在我面前了...”   云翳走到阳光下,他的身形已经变得近乎透明。   他回过头,不知是看着兰绛婷,还是透过她,看向那曾经属于闵柔的神魂。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轮回转世。”   这是云翳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他的身形,在阳光之下,化作点点星光消散。   他因为执念化作恶鬼滞留人世,而今执念已消,神魂便要前去轮回。   两百多年前,这世上就没有闵柔了,两百多年后,这世上也不会再有云翳。   谢微之明白云翳的执念,她也曾为一人在世间奔波十年,妄图寻找他的转世。可所谓转世,不过是人放不下的执迷罢了。   她伸出手,似乎从空中抓住了什么。   浮在空中的魂珠砸落在地,萧故面色复杂地捡起魂珠,一时无言。   “想来二位来我兰府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可以离开了吧?”兰绛婷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被扫地出门的谢微之和萧故走出兰府大门,门口仍是车水马龙,前来拜谒的人络绎不绝。   她忍不住回望兰府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   “云翳执念已消,如今已去轮回。”萧故突然开口,“不过他身上血煞之气浓重,恐怕要做几世鸟兽虫鱼。”   “或许做鸟兽虫鱼,比做人来得自在。”谢微之垂眸,显出几分清冷。   她抬起手,指尖一点灰色灵光。   “这是云翳轮回之前逸散的记忆。”谢微之看向萧故,“你要看看么?”   记忆?   萧故对上她的目光,沉默一瞬,才将手放在她的掌心。   这不是云翳第一次寻见闵柔的转世。   在闵柔死后的二十多年,云翳遇见了她的第一次转世。   那时她已为人妻,丈夫是个平庸的货郎,两人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三年,是别人口中的恩爱夫妻。   她当然不记得云翳,当看到陌生男人突兀出现在自己家中,她惊惧不已。   那时的云翳为她已然成婚,嫉恨不已,不顾她抗拒,将她强行掳走,关在深宅之中。   那是他的闵柔,她总会爱上他的,云翳这样想。   但这一世的闵柔不过寻常妇人,她对这个自称自己前世夫君的男人唯有惧怕,不管云翳怎么讨好,她只想回到丈夫身边。   云翳当然不可能答应。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惧怕之中,妇人病倒了,云翳四处求医问药,也未能让她好起来。   直到临死前,她还求着云翳,让她回去,回到丈夫和父母身边。   这一世,他来得太晚,若是能找些寻到闵柔,她的心上就不会有别人了。   云翳第二次遇见闵柔的转世,她才十六岁,待字闺中,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她父亲是地方上的小官,待她如珠如玉,云翳打探清楚一切,捏造出清贵的假身份,上门求亲。   可是她父亲拒绝了。   她同邻家少年青梅竹马,两家门当户对,只待少年取了功名,便会迎娶她。   云翳痛苦难忍,但又怕强娶会如上一世一般害了自己的闵柔。   他私下寻了少女,问她心中想法。   少女爱着青梅竹马的少年,心意赤诚热烈。   云翳知道,他还是来晚了。   他没有离开,默默地在婚礼上为她送出贺礼,看着他们叩拜父母天地,结成夫妻。   少年的官途一路顺遂,想害他的人往往自己先出了事;少女为他育有两儿两女,都教养得很好,少年一生没有纳妾,他们是天下人人称道的神仙眷侣。   几十年后,少女儿女绕膝,子孙满堂,少年已经先她一步离开,而她白发苍苍,也将要离开人世。   夏日的院落中,她躺在树荫下,神情安详:“我马上要死了,你不来见我么?”   一直在暗处悄悄陪伴着她的云翳终于在她面前现出身形。   “六十多年了,你竟然还是当初的模样。”鸡皮鹤发的少女轻声道,“这些年,真是多谢你的庇佑。”   少女比云翳想象的更聪明,他自以为做得隐秘,她还是发现了。   “我记得,你曾说我是你前世的爱人。”   云翳望着她,沉默点头。   “对不起,我都不记得了。”不再年轻的少女叹息道。   “不是你的错...”云翳的眼眶有些发热,声音有些颤抖。   少女缓缓向他抬起手:“这一辈子,我许了别人。下一次,你来得早一些,我们...”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双眼慢慢合上,抬起的手似乎也要无力落下。   云翳慌忙俯身,抓住她的手。   “我把来世,许给你...”   那个夏日,少女在云翳怀中,溘然长逝。   她这一生,没有任何不遂意的地方,唯一的遗憾,大约就是辜负了一人深情。   所以她许了他来世。   可这世上,真的有来世么?   两百年时光匆匆而过,云翳已是金丹后期的修士,他来到了只有七岁的兰绛婷身边。   他以为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和他的闵柔厮守。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来世。”谢微之望着天边聚散的浮云,声音轻得似乎被风一吹就散。   云翳的闵柔,早在两百多年前就死了,谢微之的燕麟,也早就死在了两百多年前。   花朝城的百花宴,谢微之终究还是没有吃上。她和萧故,沉默地向梵天域方向行去,两人之间,难得这样沉默。   是夜,两人还是择了一棵高树暂眠,谢微之睡在最高处,伴着满天星河入梦。   ‘小谢,闵柔从宫中递了消息,燕麟被陛下赐了毒酒,你快随我来,或许还能见他最后一面!’还是少年的云翳纵马而来,满面急色。   ‘微之...倘若这世上有来世该多好...这一世实在太短...若是有来世,我想与你厮守一生,再不分离...’   ‘好...我去寻你,下一世,我们还在一起...’   红烛在夜里无声落泪,这是他们的婚礼,也是死别。   她用了十年去寻一个人,到头来却不过是一场空。   眼前一片浓郁夜色,谢微之感到,自己似乎在从高处坠落。   睁开眼,身边枝叶错落,她真的从树下落了下去。   谢微之不由勾起一个自嘲的笑,看来她也不是那么不在乎。   有人抓住她的手。   谢微之抬眼,对上萧故深沉的双眸。   他又换了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一瞬间,谢微之有些辨不清他的情绪。   手中用力,谢微之的身体仿佛轻若无物一般,就这么落在萧故怀中。   两个人靠得这样近,近得谢微之能数清萧故的心跳声。   她数着萧故的心跳,不知怎的便平静下来。   风拂过树梢,卷起两人衣袂,谢微之忽然开口:“萧故,你心跳得好快。” 第42章 大梁平康三十五年,谢微之……   听完谢微之这句话, 萧故面无表情地将她推开。   谢微之脸上勾起漫不经心的笑,又如平日一样屈腿坐在树枝上。   鹅黄色的裙袂在夜风中飘动,她看向萧故:“喝酒吗?”   萧故沉默一瞬, 闷闷道:“喝。”   谢微之便从储物袋中取了灵酒扔给他,自己也揭了一坛, 痛饮一口。   还真是多谢骆飞白那小子了,不知他和小宋现在如何。   “你做噩梦了?”萧故坐在她身旁,仰头是茂密枝叶间投下的星光。   谢微之摇了摇头:“也不算。”   “就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萧故下意识问道:“是和云翳有关?你们很多年前就认识了?”   似乎有句话这样说过, 想要了解一个人,是喜欢她的前提。   谢微之点头:“大约两百多年前吧。”   又是两百多年前?   “当日我曾为容迟所救, 在药王谷待过一段时日。后来离开药王谷,也不知往何处去,最后便去了凡世。”谢微之又喝了一口酒,借着一点酒意,娓娓道来。   失去三滴心头血, 谢微之的修为顿时由金丹跌至筑基,无论药王谷送来何等名贵灵药,都对她毫无作用。   她的寿命,本就是靠着修为维持, 失去三滴心头血, 谢微之剩下的时间不足百年。   就和一个寻常凡人一样长的寿命。   谢微之便想去凡世, 那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姑娘, 就是来自凡世。   她想去看看,她口中的人间。   容迟怎么也不会想到, 身体开始衰弱的谢微之没有留在修真界,而是去了灵气薄弱的凡世。   大梁平康二十三年,御使大夫燕平因贪污入罪, 判秋后问斩,举家女眷及独子燕麟,均没入乐坊为奴。   大梁平康三十五年,谢微之至京都,于红袖招前闻琴驻足。   一身素衣的谢微之,就这样抬脚走进了万丈红尘。   耳畔丝竹之声不绝,方才吸引住谢微之的琴声,已是戛然而止。   她迎着各色打量的目光,坦然穿过回廊,走入乐坊主厅。   伶人们以扇掩面,或三五成群,或偎在客人身边,偷瞧着这光明正大逛乐坊的女子。   大梁许多贵族女子也爱歌舞,不过她们都是将乐坊伶人请去家中献艺,绝不会亲来红袖招这样的地方。   谢微之走得并不快,她细细看着这处风月场里的众生相,这是她从前未曾触及过的人间烟火。   “姑娘来我这红袖招,不知要做什么?”满头珠翠的妇人迎上前,脸上是厚重脂粉也掩不住的岁月痕迹,五官依稀能辨出年轻时的美貌。   妇人心中也是纳罕,来她这乐坊的女子,大多是怒气冲冲,来抓在这里听曲儿的家里男人。   但眼前这女子,竟像是正经来赏乐的。   谢微之看着她,平静道:“我要听琴。”   “我要听你们这里最好的琴师鼓琴。”   红袖招最好的琴师是谁?   是燕麟公子。   昔日御使大夫燕平获罪,身为他独子的燕麟虽因年幼逃得一死,却和燕家女眷一起没入乐坊,沦为贱籍。   燕家众女不堪受辱,其中许多在入乐坊之际便悬梁自尽,咬牙活下来的,也在这十余年间病亡。   燕麟在一众长辈的庇护下,得以安然长大,这几年间更因为出众琴艺扬名京都,提一句燕麟公子,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姑娘要听燕麟鼓琴?”妇人摇了摇团扇,姿态柔媚,“自是可以的,只要你有足够的银子,这红袖招中,你想听谁鼓琴都可以。”   她打量着谢微之,看这女子打扮,不像出身名门,但这一身气度又很不寻常。不过管她是谁,只要给得起银子,是谁都行。   银子?谢微之储物袋中还有不少灵石,却并无金银。   不含灵气的金银,于修士没有任何意义。   她便干脆道:“我去换银子。”   瞧着谢微之的背影,妇人颇为失望,她摇着团扇,没钱啊,没钱来做什么。   二楼雅阁之中,房中的人透过大开的花窗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还是少年的云翳笑着回头道:“阿麟,有个好看的姑娘特意来乐坊,要听你鼓琴呢。”   被他唤作阿麟的人比他略大两岁,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此时正坐在琴案前,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他生得实在很好,用翩翩君子,温雅无双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只是当他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双眸中满是冷淡疏离,如高岭之花,难以攀折。   平康三十五年,秋意萧瑟,燕麟失去了他最后的亲人,他的小姑姑。   她生在金玉堆中,最后却沦落风尘,因为身是贱籍,死后只得一副薄棺裹尸。   自她死后,燕麟身上的人气似乎又少了几分。用云翳的话来说,他现在真像个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了。   云家和燕家曾是故交,可惜昔日燕平入罪后,梁帝一心严惩,镇守边境的云翳之父云老将军连上几道密奏求情,都被梁帝压下。   燕家女眷和燕麟流落乐坊,多亏云家援手,才免去了许多刁难欺辱。   “时候不早,你也该回府了。”燕麟拨动一根琴弦,发出清响。   “哪有琴师赶客人走的?”云翳不满道。   燕麟却不理他,只道:“我乏了。”   云翳叹了口气,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既是如此,那我便先回去了。”   临出门口,他又回过身:“阿麟,你要好好活着。”   知道燕麟失去最后一个亲人之后,云翳这些时日来红袖招较往常更加频繁了。   “我知。”燕麟淡淡道,半张脸藏在阴影之中,微垂下的眼睫掩去所有情绪。   他当然会活着,他要活着,看那些构陷燕家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谢微之很快就回到了红袖招,凡世的修士虽然不多,这大梁京都之中也有几个,谢微之循着灵气前去,用几枚灵石便换了无数金银。   哪怕谢微之如今不过筑基修为,大梁京都中也称得上无人可敌,那些修士根本不敢升起杀人夺宝的心思。   凡世灵气稀薄,功法缺失,能踏入仙途的修士本就少之又少。少有得了机缘的几人,也大都不会选择留在凡世,身处凡世,难免沾染因果,有碍修行。   不过谢微之金丹破碎,这些弊端于她而言也就不算什么了。   接过谢微之抛来的一大块金锭,妇人笑得牙不见眼:“贵客请随我来,咱们这红袖招,最好的琴师便是燕麟公子,您想听什么曲子,他保管教您满意!”   雅阁之中,房门突兀发出吱呀声响,燕麟嘴角抿作一条直线,微有些不悦地看过去。   这便是他和谢微之的初见,那个满身清冷的女子站在穿红着绿的妇人身边,更显不俗。   明明是深秋,她还着单薄的白衣,似乎不知寒暖。   妇人识趣地退出门外,谢微之坐在燕麟对侧,看的却不是他的脸,而是那双放在琴弦上的手。   燕麟那张叫无数大梁京都少女视为天人的脸,似乎并不能多得她一个眼神。   “姑娘想听什么曲子?”燕麟开口,好似琴瑟低鸣,极是悦耳。   “都可以。”谢微之不通音律,少时在太衍宗,一心想的便是修炼。后来金丹破碎,四处游历,就更少接触过音律之道。   她不懂琴音,只觉得燕麟的琴声很特别,叫她忍不住驻足。   谢微之大概是燕麟遇见过最奇怪的客人,她听着他奏了一曲又一曲,燕麟看得出,她的确不通音律。   不通音律却来听琴,也是奇怪。   更奇怪的是,当晚谢微之扔给红袖招的管事一包金银,言道要在此住下。   哪有姑娘住在乐坊的?京都中多的是客舍。   不过她给足了钱,乐坊管事哪里还管那许多。   谢微之和燕麟的关系很简单,他是琴师,她是客人。   谢微之每日会在辰时听他鼓一曲琴,而后离开红袖招,行走在这大梁京都之中。   凡人寿命不过区区数十载,许是因为这样,他们活得比修士更加尽力。   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谢微之从中走过,听见人间的声音。   这便是凡世啊。   没有那样好,也没有那样不好。   深冬的时候,燕麟忽然问谢微之,可要去梅林赏雪。   这邀约来得突兀,谢微之看了他一眼,点头应下。   卯时动身,辰时,燕麟带着谢微之,来到了城东梅林。   来赏雪的人很多,枝头红梅覆上薄雪,风骨嶙峋。   谢微之抬起手,她仍是穿着一件素衣,有片雪落在她掌心,转瞬融化。   雪地上绽开点点红梅,不用多久,皑皑白雪便遮盖了所有罪恶。   “原来你来赏雪,是为了杀人。”   燕麟瞳孔微缩,循声抬头。   谢微之站在红梅枝头,轻得仿佛一片雪,她望着灰白的天边:“你的手应该用来鼓琴。”   不该用来杀人。   燕麟披着雪白的狐裘,似要融在这片雪白中,他黑发如墨,恍如谪仙,脸上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与冷淡。   谁也看不出,他刚刚亲手收割了一条人命。   原来燕麟公子的手,不仅能奏出世上最妙的琴曲,还能杀人。   “我想,这与姑娘无关才是。”燕麟一字一句道。   “你说得不错。”谢微之低头看他,眉眼浅淡。“这的确与我无关。”   这件事仿佛就这样过去了。   几个月后的一日,谢微之意外听到了云翳和燕麟的争吵。   修士五识通明,谢微之偶尔会听到一些本无意去听的事。   与其说争吵,不如说是云翳单方面的愤怒。   “燕麟,你怎么能和永王合作!”云翳显然很是愤怒,“你怎么能做他手里的一把刀,为他杀人!”   “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他们挡了永王的路,其中恰好也有当初构陷我燕家之人,借永王之手除了他们,不是正好。”燕麟的语气一如平常。“永王是闵柔一母同胞的兄长,我助他,你不是该高兴么。”   “你...”云翳无奈地跺了跺脚,“燕家诗礼传家,百年清名,你乃燕家唯一的血脉,怎么能做他人鹰犬?就算永王得承大统,你也只会是他手中一把刀!”   若是有一日,永王觉得这把刀不好用了,便可以随意弃下!   “那又如何?”燕麟对上云翳的目光,仍是那样平静,早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他便想得很清楚。   “做永王鹰犬,至少,我能报仇。”燕麟双眼如深不见底的幽潭,“当年构陷我父亲的证据有多可笑,但那位陛下连辩解的机会也不给他,就下了斩首的谕旨。你觉得,他会为我父亲翻案么?”   云翳面色很是难看:“用你的前程,来换永王为燕家平反,值得么?”   燕家上下,只剩下燕麟一人,难道逝去人的名声,比活着的人更重要?   燕麟低低地笑起来:“云翳,一个乐坊琴师,有什么前程可言。”   云翳再说不出话来,他理解燕麟的无奈,但并不赞同他这样做。   可终究,他不是燕麟,父死母亡,眼见着亲人一个个离开自己的,不是他云翳。   庭院的榆树上,谢微之半躺在枝干间,闭眼假寐。   夏日的夜里,湖上微风带来一丝凉意,谢微之推开房门,在自己的房中见到了抱着酒壶,一身醉意的燕麟。   后来她才知道,那日便是燕麟父母的忌日。在他父亲被推上刑场之时,他的母亲也在牢狱中服毒自尽。   一夕之间,他便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两位至亲。   喝得醉醺醺的人抱住了谢微之,她面色不变,只道:“你走错了。”   他们只是琴师和客人的关系罢了。   或许是心中背负得太多,或许是自己也对自己所为犹疑,燕麟抱着谢微之,灼热的泪落在她肩上。   喝醉的燕麟七零八落地对谢微之说了许多,那是他从未展露人前的脆弱。   第二日谢微之醒来时,喝醉的人已经消失了,她按以往习惯,辰时去听琴,无意瞥见燕麟眼中一丝不自然。   他还记得昨晚的事,谢微之漫不经心地想。   又过了几日,燕麟忽然对谢微之道:“你可要同我学琴?”   谢微之抬眼看向他,似有些不明。   “若是没有旁的事,同我学琴吧。”   谢微之看着他,不无不可地点头。   左右,她也没有别的事。   燕麟会的乐器很多,不过让他扬名的是琴,世人便觉得他只善琴。   谢微之学得很快,琴、琵琶、箫等等,她都随燕麟学了一些。   这时候,他们的关系便不只是琴师和客人,算得上师徒,也可称知己。   云翳还是常来,他忍不住说,有了小谢,阿麟你总算有些像凡人了。   像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对他这样评价,燕麟不置可否。   天气好的日子,燕麟会带谢微之去逛坊市,买一些她感兴趣的小玩意儿。   他当然察觉到,谢微之好像不是寻常人,世上怎么会有普通人,不知道什么是冰糖葫芦,不知道什么是纸鸢。   可这不重要,只要她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向小贩买下一支红艳艳的糖葫芦,燕麟将其递给谢微之。   她咬了一口,看向燕麟:“是甜的。”   燕麟微微低下头看着她,脸上浮起一点温柔而缱绻的笑:“是,糖葫芦当然是甜的。”   “微之,我现在很开心。”燕麟在谢微之身后说道。   谢微之转过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就好。”   能够开心,就再好不过。   他带她走进这个人间,融入这人间烟火之中;在她面前,他漂泊无依的心,终于可以停泊。   燕麟笨拙地学习怎样去爱一个人,他带谢微之,走遍大梁京都,尝世间百味。   当谢微之来到人间,燕麟也终于再次爱上了这个人世。 第43章 过往种种,皆为尘烟……   大梁平康三十五年, 梁帝驾崩,传位五子永王。   次年春,永王继位, 改元泰安。   五月,帝为燕家平反, 封燕家独子燕麟为执金吾,麾下领缇骑两百。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梁帝, 自然要将朝中势力清洗一遍,燕麟便是为他做这件事的不二人选。   不用多久, 大梁京都闻燕麟色变。所有经他手投入牢狱者,无一能安然走出,其中不乏有为官清明者。   燕麟没有退路,从他选择投效永王的那一刻,他就再也不能回头。   ‘可怜燕平大人为官清正, 受人陷害丢了性命,唯一的儿子,竟然还长成了蛊惑帝王的奸佞!燕家百年清名尽丧,这燕麟, 真叫燕家先辈蒙羞!’   ‘他在那等风月之地长大, 早从根底上便坏了, 一朝得帝王青眼, 便不知高低,横行无忌!’   ‘陛下为何会受这等奸人蒙蔽, 任其残害忠良?只盼他早日清醒,将这燕麟千刀万剐!’   …   帝王不会错,错的当然是蒙蔽帝王的佞臣。   燕麟的名声越来越差, 云家长辈将云翳拘在家中,不容他再同燕麟亲近。   燕麟自己,也慢慢疏远了云翳。   云家世代镇守边境,满门忠良,云翳实在不该同他这个奸佞走得太近。   梁帝亲妹闵柔公主下嫁云家,十里红妆,这是一桩门当户对,天作之合的婚事。   京都上下,叫得出名号的人家都送上贺礼,闵柔公主乃是梁帝一母同胞的妹妹,云翳能娶到她,足可见梁帝对云家的恩宠。   那场婚礼,燕麟没有去。   大喜的日子,他还是不要去扫兴了。   就连新婚的贺礼,燕麟也是默默送出,未曾署名。   但云翳看到燕麟送出的那把剑时,便猜到了这是谁的贺礼。   他只在燕麟面前提过,自己颇为喜欢这把前朝名将的佩剑。   夜里,燕麟坐在屋檐上喝酒。   燕家平反,当日旧宅自然也被梁帝赐还燕麟。   墙头一阵窸窣之声,燕麟皱眉转头,看见墙头上冒出一颗脑袋。   云翳坐上墙头,轻松落地,回过身举起手。只见素来循规蹈矩的闵柔公主笨拙地踩上墙头,像只小心翼翼的兔子。   “闵柔,来,跳下来,我接着你!”云翳笑道,无一丝阴霾。   闵柔对上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牵着裙角跳了下来,正好落在他怀中。   两个人相视一笑,正是甜蜜不已。   从头到尾目睹一切的燕麟轻啧一声:“新婚之夜,你带着夫人爬墙头来我府中作甚。”   “虽然你这个家伙素来冷清,不过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念着我的。如今我娶了妻,特带她来让你瞧瞧。”云翳负着手,一本正经道。   他身边的闵柔娇娇怯怯地笑着,面上带着浅浅的晕红,向燕麟微微俯身:“闵柔,见过燕家大哥。”   面对闵柔,燕麟便不能像云翳那样随意,他飞身落下屋檐,向闵柔回礼。   三人相对而立,一时竟是无言。   最后,还是燕麟率先开口:“既看过了,就回去吧。”   云翳忽觉得有些鼻酸,脸上仍是笑道:“好。”   今后,他们相见的机会,大约会越来越少。   他牵着闵柔的手转身,又回过头:“燕麟,你难得遇上一个喜欢的人,便不要错过了。”   燕麟神情不变:“我的事,便不用你操心了。走吧。”   “我素来是管不了你的。”云翳自嘲道,闵柔轻轻拉了拉他的手,似是安慰。   “走了。”   月夜之下,燕麟目送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是他,一生不敢奢望的幸福。   燕麟不傻,相反,他比很多人都要聪明。   听闻天下有炼气士,有移山倒海之能,容貌永驻,求长生不老。   微之,她大约就是其中之一吧。   燕麟想,他不过是寿命区区数十载的凡人,如何敢将心意表白。   几十年后,她韶华仍在,而他已是耄耋老翁,燕麟怎么能面对那般场景。   那时候,若是燕麟肯开口,谢微之许是真的会答应他。   她只剩不到百年寿命,他们大约真的能一起走到最后。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转眼,又是两年。   朝堂上已经换了一批新人,梁帝花了两年,终于彻底掌握了朝政。   这些朝堂上的风起云涌,谢微之是从来不知的,她从不知道,凡人为了权势,可以做到怎样地步。   凡人的勾心斗角,与修士用性命搏杀,求取一点机缘不同,那是没有硝烟的战争。   人心,最是可怖。   燕麟却是清楚的,他作为梁帝手中一把刀,若是有朝一日,梁帝不再需要这把刀,他便会被弃掉。   可他没有选择,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   当燕麟于宫中,被赐下那杯毒酒之时,心中竟没有多少惊讶。   眼前之人,是大梁陛下,他想做什么,又何须谁来置喙?   何况诛杀燕麟这样的奸佞,天下百姓知道此事,都只会拍手叫好。   “念你这些年追随,朕,留你全尸。”梁帝手中握着一本奏折,语气平淡。   燕麟拿起那杯毒酒,深深地看了梁帝一眼,一饮而尽。   只是瞬间,剧痛侵袭全身,燕麟面色惨白,手捂着心口,半跪在地。   从头到尾,他没有发出一丝痛苦的声响。   死前最后的念头,却是想着,他答应了微之,今日回府为她带桂花糕,竟是食言了。   事情唯一的变数,发生在那日恰巧入宫的闵柔身上。   眼见着兄长最信任的内侍准备好毒酒,她立刻遣侍女出宫,告知云翳此事。   他翻身上马,一路疾驰至燕府。   “小谢,快跟我走!”   若是来得及,她或许还能见燕麟最后一面。   那一日,大梁皇宫之中,无数宫卫执戈相向,谢微之抬眼,所有利刃便悬在虚空,尽数对准九重丹陛上的梁帝。   只是谢微之终究没能动手,大梁世代供奉的国师出现,将她拦下。   “既是修士,何故要滞留人间。”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腰,有气无力地说着。“道友,你不能杀我大梁帝王。”   “倘若我一定要杀呢?”谢微之抱着燕麟,眼神凛冽如霜雪。   老人叹息一声:“倘若道友执意如此,老朽只好不惜这残躯,与你玉石俱焚——”   说到最后,他眼中精芒毕露。   “道友,你当真要因为个人私仇,动摇大梁国本,牵连无数大梁无辜百姓么?!”   谢微之做不到。   她能做的,只有将燕麟,带离那座冰冷的宫殿。   谢微之储物袋中还有一些灵药,但这些救不了燕麟,只能让他再多活数日。   凡人的身躯,承受不了灵药里蕴含的力量。   谢微之再次感受到了无力。   原来他们的缘分这样短。   “你爱他吗?”夜风中,萧故突然开口问道。   “大约是喜欢的。”谢微之轻声回答,眼神有些缥缈。   她那时候常常在想,什么是爱呢?   她应当是爱过明霜寒的,可要放下他,虽然难过,也并不是不能做到。   即便是燕麟,她也不能做到生死相许。   那或许只是喜欢而已。   “可我不敢说,自己爱他。”谢微之带着醉意说,“我唯一爱的,分明是自己。”   说这话时,她身上透出一股浓浓的寂寥。   燕麟只剩十余日寿命,在最后的时间,他对谢微之说:“微之,我们成亲吧。”   那是他一生做过最自私的决定。   燕府四处挂起红绸,谢微之换上一身火红的嫁衣,她鲜少穿这样热烈的颜色。   燕麟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唇扬起一抹弧度:“微之,你今日真好看。”   这场婚礼的客人,只有云翳和闵柔两个人。   他们红着眼,却还要笑着,看谢微之和燕麟拜过天地,结成夫妻。   燕麟死在那个夜里,死前他终于向谢微之吐露了心中埋藏已久的心意。   “微之,我这一生,少时沦落,为报家仇沦为他人手中利刃,双手尽染鲜血,让先辈姓氏蒙羞,受万人唾骂——”   “此生唯一一件可称幸运的事,便是遇见了你。”   “可惜...这一生...真是太短了...”   “如果这世上真有轮回转世...来世,我想早些遇见你...我想...照顾你一辈子...”   谢微之抱着他,眼角静静落下一滴泪,声音沙哑:“好,我答应你。来世,我去寻你。”   她在他的神魂中,点下一缕印记。   燕麟死在泰安三年的冬日,死时受万人唾骂,京都上下,真心为他离开而伤心的,不过二三。   谢微之要走了。她答应了燕麟,要去寻他的转世。   临行之前,闵柔请她为自己和云翳留下魂印。   “这样,来世,翳郎也能来寻我。”女子有些苍白的脸上绽开温柔的笑意。   那时候,谢微之还不知道,这世上,并没有什么轮回转世。   每个人,每一世,都只是他自己。   谢微之在凡世行走了十年,眼中看过无数悲欢离合,几乎踏遍大半河山,却未能找到那缕被她烙下印记的魂魄。   *   “那你最后,找到他了么?”萧故侧身,目光落在她柔顺垂下的长发上。   谢微之点点头:“你可听说过分魂化形之术?”   修真界许多修士,在心境有缺,无法突破之时,便会分出一缕魂魄到凡世走一遭。   分魂收回之后,修士心境或有感悟,却不会保留凡尘记忆,为其影响。   “燕麟...只是一缕分魂?!”萧故怔怔道。   谢微之淡淡嗯了一声,情绪并无太明显的波动:“我去见了那个修士。”   ‘燕麟!’谢微之感知到自己亲手留下的印记,对着那个一身孤冷,漠然走来的男人唤道。   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从谢微之身边错身而过。   谢微之便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燕麟了。   她终于明白,自己当日为什么会被燕麟的琴声吸引。因为他是个音修,哪怕是一缕分魂,奏出的旋律无形中也能安抚她破碎的金丹。   一切在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   她不该动心。   萧故低下头,默然无言。   谢微之见他如此,不由笑道:“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要伤心些?”   “我只是...”萧故抬手,拂过她鬓边一缕发。   我只是,有些心疼你罢了。   “一切都过去了。”谢微之对他笑道,月光下肌肤透着莹润的光,“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无论当初发生过什么,两百多年之后,也不过就是回忆中一点尘埃。”   谢微之活了三百余岁,学会的东西不算多,其中一项,便是放下。   手中的酒坛与萧故撞了撞,她将最后一口酒液饮尽,望向天边明月:“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萧故轻轻笑起来:“是啊,该向前看的。”   过往种种,皆为尘烟。   夜渐渐深了,谢微之带着醉意,靠在萧故肩上,陷入沉沉梦乡。   萧故坐在她身边,一夜未眠。   黎明,天光乍破,天地相接之处一点点泛起光亮,朝阳缓缓探出一点轮廓。   “小谢,天亮了。”萧故低声道。   谢微之长如蝶翼的眼睫颤动,双眸缓缓睁开,眸中仿佛落入满天星辉。   她坐直身,和萧故一起,并肩看着朝阳挣扎着,突破束缚,跳出被染成绯红的云海。   那一幕,是无法用言语表述出的震撼。   晨光之下,谢微之扬起毫无阴霾的笑容:“天亮了啊。”   这世上,实在有太多美好的事物值得留心。   率先跳下树,谢微之回身仰头:“萧故,该赶路了。”   她身后是初升的朝阳,鹅黄的衣裙映着远处如黛的青山,美得像一幅画。   萧故笑了起来,那张平凡的脸上也生出三分叫人无法直视的神采。   他跳下树,走向谢微之。   梵天域,聆音楼。   聆音楼是梵天域最大的宗门,门下弟子主修音律一道,也是修真界中难得女修远远多于男修的门派。   这回要成亲的,就是聆音楼的长老,闻清觞。   闻清觞在修真界也是颇为有名,他天生灵体,于音律一道天赋异禀,修炼速度远胜寻常修士,是聆音楼数百年来最有望突破大乘的弟子。   摘星阁以观星卜算闻名,亦是天下最大的情报买卖之处,如今这两大门派联姻,遍发婚帖,修真界各大势力纷纷来贺,算得近五百年来修真界最大盛事。   谢微之和萧故赶到聆音楼时,距婚宴开始还有五日,但聆音楼内外已经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身着各大宗派弟子服的修士三五成群,谈笑声不绝于耳。   萧故带着谢微之径直找到聆音楼的接引弟子,只见少女礼貌笑问:“不知二位请柬何在?”   聆音楼地方终究有限,自然要持有请柬的人,才能被安排住进聆音楼客院。   请柬?   萧故和谢微之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第44章 你觉得,什么曲子最合适我……   “你有请柬吗?”谢微之靠近萧故, 和他咬耳朵。   萧故一脸坦然地对聆音楼的接引弟子笑了笑,压低声音:“要不是我老爹飞剑传书,我根本不知道闻清觞要办婚宴。”   所以是没有喽?   “你爹到了么?”   “以我对他的了解, 他应该会在婚宴当天到。”萧故叹了口气。   闻清觞成婚,还不够资格让他老爹提前来道贺。   那现在怎么办?谢微之用眼神问道。   萧故不免在心内抱怨自家老爹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谱。既然都飞剑传书了, 干嘛不把请柬一块儿送来。   放心,萧故一个眼神飘过去,干咳一声, 看向接引弟子:“我兄妹乃是萧家子弟,因为绕路拜访一位长辈, 便与舅舅分开——我舅舅便是梵天域萧家家主萧岚,他应该早就到了。”   同在梵天域,萧家身份不比聆音楼,以萧故对萧岚的了解,自然会提前赶到。   “原来道友是萧家子弟。”接引弟子笑了笑, “我这便请师妹前去问过萧家家主,若是无错,便领二位前去萧家院落。”   也不是萧故说,人家便信的。总要验证之后, 才能让人领进去。否则谁岂不是谁冒了来客的名, 都能进聆音楼。   聆音楼客院内, 听了接引弟子的来意, 萧岚甚是纳闷,族中随他参加婚宴的子弟, 自然都是一道来的,何曾有谁落下了?   见他沉思,接引弟子试探问道:“萧家主?”   那果然是两个骗子?   萧岚回过神来, 忽地想起,舅舅…   这天下最应该叫他舅舅的那个人,是…   “的确是我家子弟。”萧岚笑道,“我随你一起去,将他们带过来。”   与此同时,等在聆音楼外的谢微之和萧故靠着墙,一人抓着一把莲子剥。   “你储物袋里莲子还没吃完?”谢微之一边吃,一边纳闷。   萧故磕着莲子:“离开上阳之前,我特意又去摘了不少。”   “漂亮。”谢微之真心感叹。   萧岚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人肩并肩吃莲子的场景。   看着萧故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萧岚略有些失望,他还以为…   正要开口说什么,萧故抬眼看见他,收起一手莲子壳,上前握住他的手,情真意切地唤了句:“舅舅。”   萧岚迟疑地看着他,似乎陷入了茫然之中,直到被萧故用力捏了捏手,才如梦初醒,点头道:“是…是你啊…怎么来得这样晚?”   萧故拉过谢微之:“妹妹难得出门,赶路时便忍不住停下,带她四处逛了逛。”   萧岚越发茫然,又哪来一个妹妹?他的目光落在谢微之身上,大约,大约是晏家哪个姑娘吧。   他握拳在嘴前一挡,随后对聆音楼接引弟子道:“这正是我家不成器的两个小辈,年轻不知事,来得晚了,倒是劳烦你们跑一趟。”   少女便笑道:“萧家主言重,既是萧家子弟,便请先去客院安歇。近两日来客众多,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这场婚宴,聆音楼之前未有先例可借鉴,满门上下忙成一片,不免有疏漏之处。   萧岚向她笑笑,领着萧故和谢微之离开。   看着三人的背影,聆音楼女弟子不由暗自感叹,都说萧家人是出了名的好相貌,这对兄妹中的妹妹的确生得好相貌,怎么这哥哥却是这样寻常。   回到客院之中,萧岚和上门,转身看着萧故,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着衣袖:“…嗯…你…你怎么来了?”   他看起来很是紧张,似乎不知道怎么称呼萧故才好。   虽然萧故称萧岚一句舅舅,但他看上去比萧故大不了多少年纪,一身锦衣穿在他身上并不俗气,反而显出几分常人没有的雍容。   萧岚生得很是出色,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最合宜便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不过,他怎么也不像执掌一整个家族的家主,尤其当他在萧故面前露出这样紧张的神情时。   “我现在叫萧故。”萧故的态度就坦然许多,“老爹说聆音楼婚宴,非要我来,否则就要把我抓回家。结果可好,他连请柬都忘了给我,差点连门都进不来。”   “原来是这样…”萧岚应道,他双眼飞快地眨了眨,“那…你这脸是…”   “一点小法术而已。”萧故不在意地笑笑。   他也看出了萧岚在自己面前万般不自在,同他说过两句话,借口休息,带着谢微之退出门外。   “他看起来,真不像你舅舅。”一直沉默的谢微之终于开口,感叹一句。   “像兄弟?”萧故挑眉,尽显少年意气。   谢微之点头,萧故又道:“他年纪本就只比我大上十来岁而已。”   “我见他,似乎心中有愧。”谢微之直白点出。   萧故勾了勾唇角,面上并无太多情绪:“都是一些旧事了。”   几十年前,萧家只是梵天域之中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族中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个元婴修士。一定要形容,便是连收到聆音楼婚宴请柬的资格也没有。   萧岚萧凝姐弟,是萧家旁支的族人,自幼父母双亡,姐弟俩相互扶持长大。因着天资并非多么出色,未曾得家族重视。   直到琅琊晏氏七子途经梵天域,意外结识萧凝,对其一见钟情,要同她结为道侣。   琅琊是东境二十七域统称,这二十七域,都属晏氏势力,世人皆知,晏氏豪富。   萧凝嫁进晏家之后,萧家得晏家扶持,这才一日日地强盛起来。但不免被人在背后说一句,靠卖女儿起家。   后来萧故出世,萧凝难产而亡,萧家得知此事,顾不得伤心,第一件考虑的事却是没了萧凝,萧故年纪又尚小,若是萧故父亲再娶,晏家如何还会扶持萧家。   思来想去,当时的萧家家主便从族中挑了一个与萧凝生得相似的女子,送去晏家。哪怕不能做正妻,为妾也不无不可。   此举却彻底惹恼萧故父亲,他本不想理会萧家,没想到他们却做出这等下作的事,全然不顾及萧凝尸骨未寒。   晏家以雷霆手段清洗萧家,将萧岚扶上家主之位,从此萧家就成了萧岚的一言堂。   对萧故,萧岚当然是愧疚的。当年萧家要送女前往晏家,他虽拦了,却没能拦住,以至于之后每回见到萧故,他忍不住流露出愧疚之情。   其实萧故并不怪他,萧岚当初势单力薄,本就什么也做不了。   但萧岚却是怪自己的。   这都是近百年间的事,谢微之是全然没有听说过的。   到了这时候,她才真心感觉到,萧故比她小了整整两百多岁。   谢微之忍不住用慈爱的眼神看来萧故一眼。   “你这是什么眼神?”萧故谨慎地后退两步。   “只是有点儿感慨,你现在才十九岁呢。”谢微之拍拍他的肩膀,“算起来,我当你祖奶奶都绰绰有余。”   说着,谢微之摸小狗一样摸了一把萧故的脸。   萧故木着脸,不客气地将手放在她头上揉了揉:“就算只有十九岁,我也是你哥哥。”   *   第二日,无事可做的萧故就带着谢微之去参观聆音楼。   聆音楼分内坊和外坊,内坊自然不能随意去,外坊却是向所有人开放的。   外坊是聆音楼外门弟子居所,也常有许多散修来往,亭台楼阁相连,处处都显出雅致。   “这里是做什么的?”谢微之瞧着屋中摆放的各色乐器,有些好奇。   “是聆音楼展出的乐器。”萧故答道,“无论谁,都可以来此奏一曲,若是于音律一道有天赋,奏出的曲子得了聆音楼长老青眼,还能破格录入聆音楼。”   不过迄今为止,聆音楼破格录入门下的弟子少之又少。   毕竟有天赋的人,大都可以通过聆音楼的入门弟子试。   “这里的乐器,实在很齐全。”谢微之抬眼扫过,感慨道。   琴、萧、琵琶、笛、埙、编钟…谢微之甚至还看见了二胡和唢呐。   “你可曾见过以唢呐为法器的音修?”谢微之笑问。   萧故摸了摸下巴:“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不过听说聆音楼确实有一位主修唢呐的音修。据说只要他的唢呐一响,堪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那不仅是物理伤害,还自带精神污染。   “这唢呐我也会一点,要不要我给你来一段?”萧故拿起唢呐,神情之间颇有几分跃跃欲试。   “不用了!”谢微之及时制止,出门在外,还是低调点儿为好。   萧故略感遗憾地放下:“好吧,等下次有机会再吹给你听。”   谢微之半坐下身,拿起身边那把琵琶,指尖拨弄两下,琵琶发出铮铮低鸣。   “你会琵琶?”   谢微之点头:“会一点。当日,同燕麟学过一些。”   “要不要弹一曲?”萧故忽然提议道。   谢微之抬头看他,眉目如水墨晕染,:“你想听什么?”   “你觉得,什么曲子最合适我?”萧故反问。   “倒是有一首。”谢微之对上他的眼,莞尔道。   指尖搭在弦上,素手纤纤,白如葱根。   一声清鸣响在独有两人的室内,随即,高昂激越的曲调从谢微之手中流泄而出,让人心神一震。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谢微之和着节拍,缓声唱道。   自她拨出第一个音起,萧故的心神便尽数被其吸引,目光怎么也无法移开。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与他契合的人?   缘分当真是奇妙。   他失笑一声,拂衣坐在古琴后,琴声伴着琵琶,越发激扬雄浑。   他们分明没有一道奏过这支曲子,此时随手奏来,却是珠联璧合,没有一点差错。   萧故低沉的声音混着谢微之响起:“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   “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   楼阁交错,抬头见飞檐分割天空,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浮光。   “有人在鼓琴?”聆音楼的弟子停住脚步,向乐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还有琵琶声呢。”聆音楼专研音律一道,自然轻易分辨出和鸣的两道乐声。   “也不知是哪位师兄师姐在奏曲?”   “看这方向,像是从乐室传来的…”   乐室里陈列的是供外来修士观赏试用的乐器,聆音楼弟子向来是不会往那处去的。   正在这时,萧声,笛声,埙声…一道响起,化作和谐又铿锵的旋律。   这是——万籁和鸣!   几个聆音楼弟子对视,都看见彼此眼中无法掩饰的震惊。   无须多言,几个少年少女齐齐向乐室方向赶去。   楼外高树之上,男人慵懒躺坐,姿态悠闲,眼尾一抹飞红摄人心魄。   听到乐声的那一刻,九韶坐起身,嘴角勾起些微兴味的笑。 第45章 我和他的关系,大约,算得……   “万籁和鸣——”他低喃道。“聆音楼里, 竟出了个能引动万籁和鸣的弟子么。”   聆音楼乐室之中陈列的乐器,乃是灵器。   灵器有灵,便是还未形成独立的意识, 若是感知到合意的乐曲,便会争鸣应和, 这便是万籁和鸣。   整个修真界中,能引动万籁和鸣的修士,当然少之又少, 这并不是修为足够高便能做到的。   聆音楼上下,随手一曲便能引动万籁和鸣的, 也只有一个闻清觞了。   但九韶听得出,今日这曲子,并非出自闻清觞之手。   他那性子,可奏不出这样少年意气的曲调。   看来聆音楼这两年收入门下的弟子,出了一个音律之道的天才。   他跳下树, 衣袍在风中翻卷,火红灼目。   嘴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九韶眼角那抹飞红越发潋滟,径自向乐室走去。   乐室里外已经聚满了人, 听到谢微之和萧故奏曲的聆音楼弟子, 一时都忘了手中要做的事, 都往这处来了。   人虽多, 却未曾发出丝毫杂音,只有无数乐器发出的激昂乐声。   谢微之的手指飞快地拨弄着琴弦, 眉眼低垂,嘴边含着浅浅笑意。在她身旁,萧故的琴声伴着她的节奏, 两人之间,无须任何交流也能珠联璧合。   “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乐匆匆。”   随着最后一句词落下,曲子接近尾声,两人同时停下手,望向对方。   这种时候,似乎什么也不必说,更不必问。   谢微之和萧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人生最难得,便是一知己。   围在乐室周围的人都还沉浸在方才的曲调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这曲《六州歌头》,实在是他们平生所闻最惊为天人的一曲!   啪——啪——啪——   不疾不徐的掌声突兀响起,惊醒了还沉浸在余韵之中的众人,引得他们齐齐回过头去。   人群后,九韶迎着各异的目光,从容走进乐室。   “这不是摘星阁的少主么?他怎么在这里?”   “听说他和闻长老乃是好友,此番我聆音楼和摘星阁联姻,他前几日便来了楼中。”   “真是奇怪,他身为摘星阁少主,不是应该为那位要嫁过来的摘星阁大师姐送嫁么?”   “谁知道呢。听说这位少主行事最是随性,性情喜怒不定,做出什么来也不叫人奇怪。”   周围相熟的聆音楼弟子忍不住交头接耳,纷纷偷瞄着九韶的身影。   九韶乃是摘星阁少主,其母便是摘星阁如今的主人,而苏嫣然正是拜在他母亲门下。   这两人自幼在一处长大,按理说怎么也有些情分,可九韶对这位大师姐的态度堪称冷漠。   作为苏嫣然的师弟,他不从摘星阁陪苏嫣然出嫁,反而早早来了聆音楼,好似真的要以闻清觞好友身份参加婚宴一般。   不过九韶做了摘星阁少主之后,待人交际,他古怪恣睢的性子便广为人知,就算摘星阁看着他长大的众长老,也常常被他气得拂袖而去。   偏这人于修行上极有天赋,三百余岁已至化神,如今已是化神中期,比之闻清觞也只差一线。旁的人就算对他的性子有微词,也只能暗自忍下。   与九韶古怪性情一样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那副比之任何女修还要生得美貌妖冶的容貌。   见过药王谷医仙木知谣的修士,都为她和九韶,谁才是修真界第一美人犹疑不定。   九韶乃是九尾天狐血脉,九尾天狐天生有魅惑人心的天赋,大抵因为如此,他生得尤其出色。   “我还以为,是聆音楼新收了什么有天赋的弟子。”九韶缓步走到乐室中,脸上带着轻笑,容颜冶丽,几乎叫人不敢直视。   谢微之抬起头,一刹那与九韶目光交错而过,心中微微一沉。   她实在没想到,怎么不管到什么地方,好像都能遇上当年旧人。   真不知道是她运气不好,还是他们运气太差。   心下轻笑一声,谢微之面上却是一派从容。   左右她如今这个模样,他们也休想认出她来。   萧故站起身,态度平淡地对上九韶,未曾言语。   九韶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萧故:“你是哪家的小辈?”   难得有这般微末修为的小辈敢直面他,还不曾露出丝毫慌乱。   “梵天域萧家,萧故。”萧故抬手一揖,不卑不亢。   “萧家?”九韶负手,在萧故面前缓缓踱步一周,露出一个灼人的笑。   “怎么我瞧着,你实在不像萧家的人。”   萧故也笑了起来,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在九韶面前,竟然不落丝毫下风:“这世上的事,道友总不能全知道。”   不过金丹修为,只称化神修为的九韶为道友,而不是前辈。   或是莽撞不知天高地厚,或是心有倚仗自是无畏,九韶觉得,眼前这少年,怎么也不像是前者。   他未曾因此觉得冒犯,只是用兴味的眼光打量着萧故。   萧故任他打量,身形不动。   九韶便不免觉得无趣,移开了目光。   他终于注意到默默站在萧故身边,微垂着脸的谢微之。   那张脸,实在是熟悉。   熟悉得叫九韶的心开始颤抖,分不清是狂喜还是惊怒。   “她是谁。”九韶盯着谢微之,口中问道。   “舍妹,萧枚。”萧故心下忽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身体下意识摆出防御的姿态。   九韶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答案,上前一步,向着谢微之的侧脸,缓缓伸出手去。   他的手被人挡在半空,九韶微有些不悦地侧头,对上萧故凛冽的双眼。   “道友自重。”萧故冷声道。“离我妹妹,远点儿。”   出乎所有人意料,九韶竟是并未生气,看着萧故道:“我瞧你们,却不像是兄妹。”   萧故未曾放松,面上仍然勾着笑,眸中却无一丝笑意,反问:“不像兄妹,难不成,像道侣?”   不知哪个字惹怒了九韶,他突然沉下脸,仿佛看似万里无波的海下,却酝酿着无数汹涌暗流:“你可知我是谁?”   “摘星阁少主之名,自然听过。”萧故答。   “既然知道我是谁,你还敢这么说话?”九韶凤眸微眯,溢出一丝杀气,容色越发叫人不敢直视。   “那堂堂摘星阁少主,是想在聆音楼对我兄妹大开杀戒不成?”谢微之终于开口,抬眸对上九韶双眼。   九韶收回了手,对着她的脸轻叹道:“真是像啊…”   谢微之感受到一股灵力在探知她的经脉,他行事果真还是这般恣睢,便是过了两百多年,也不曾改了分毫。   不经人同意便私自探知他人经脉,在修真界是大忌,九韶这么做,不过是仗着自己修为高,探知筑基修为的修士,根本不会被其发现。   谢微之权作不知,总归,他也不可能察觉什么不对。   探过萧故经脉之后,九韶的脸又冷了下来,在场见了始末的人都不由暗自感叹,这摘星阁少主,果然是同传闻中一般无二的喜怒无常。   扫了一眼谢微之的脸,九韶似笑非笑道:“便是我要大开杀戒,你要如何?”   听他说了这句话,萧故的脸上也未有露出什么惧色:“少主尽管试试。”   九韶挑起眉头:“你可知,我生平,最讨厌旁人在我面前嘴硬。”   最后一个字落下,室内忽地扬起一阵狂风,吹乱众人衣袍。   鲜红的的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化神期的灵压爆发,尽数涌向不过金丹修为的萧故。   萧故眼中多了一分郑重,他沉声道:“站在我身后。”   谢微之抿唇,冷淡地看向九韶。   狂风中,他乌黑的长发飘扬,眼尾飞红如血,似乎并不觉得以大欺小有什么不好。   萧故从储物袋中拿出那把毫无灵气的铁剑,横剑于身前,并指按住长剑,挡住袭向他的灵压。   手中握住青竹杖,谢微之上前一步与萧故并肩而立。   九韶看见这一幕,牵了牵嘴角,随手一拂袖,红色的灵力立时席卷向两人。   在场聆音楼的弟子不由齐齐变了脸色,化神期的九韶,哪怕随意一击,也不是小小的筑基和金丹修士能抵挡的。   难道他真想在聆音楼和摘星阁大喜之前动手杀人?!   当真是个疯子!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想到。   而在九韶动手的那一刻,他们便不得已退出乐室,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人能挡九韶一招。   九韶对面,谢微之和萧故面对这一击,一同抬手,铁剑和竹枝缠绕上灵力,在片刻后,同时向下斩下。   灵力冲击,乐室内顿时一片混乱,叫人看不清其中情形。   灵力的余波散去,聆音楼的建筑因为因为布下防御阵法,倒是没有坍塌之虞。   谢微之的竹枝,和萧故手中的铁剑,都在这一刻化作齑粉,随风而散。   两个人嘴角都落下一丝血线,脊背却挺得笔直。   九韶应该没打算杀人,否则这一击,不会这样容易接下。   谢微之心下涌上一股淡淡的厌烦。   若是不想叫他认出,便最好不要动用符阵。   她如今不过筑基,修为实在低了些。   “你们俩,倒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一些。”九韶又笑起来,好像方才动手的人,不是他一样。   萧故心里很不爽,他知道摘星阁九韶是个疯子,但没想到有一日会被他疯到自己头上。   他当然也看出九韶和谢微之恐怕也有些过往,因此也就更不爽了。   从来没考虑过拼爹的萧故,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召唤他老爹来收拾眼前这家伙,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真以大欺小。   九韶侧身,幽深莫测的目光落在谢微之身上,他轻轻笑了起来:“你虽不是她,却还算有趣。”   也不知他见了你,会是如何反应?   “别叫我失望才是。”九韶呢喃一句,突然又大笑起来,转过身去。   这场婚宴,真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   九韶大笑着转身,竟然就此离开。   在他背后,萧故猛地吐出一口血。   谢微之一惊,连忙扶住他:“萧故!”   方才九韶一击,多数还是落在了萧故身上,他又有意护着谢微之,免不得受了些伤。   化神修士的一击,如何是轻易能接下的。   “没事。”萧故抹去唇角鲜血。   再给他二十年,这场子他自然会找回来。   这时便有聆音楼的弟子惭愧上前致歉,萧故未曾与他们为难,九韶不是聆音楼的弟子,他要发疯,这些最高不过元婴的聆音楼弟子,怎么可能拦得住。   聆音楼上下都在为大婚奔忙,萧故无意将此事闹大。   别过聆音楼弟子,萧故带着谢微之向客院走去。   “你真没事?”谢微之并不放心。   萧故从储物袋摸出小巧的白瓷瓶,倒了颗丹药吞下:“现在放心了吧?”   “百花玉露丸…”谢微之只需一眼便瞧出了丹药来历,心下确实松了一口气。   百花玉露丸在修真界,算得上疗伤圣药。   萧故笑笑,将白瓷瓶放在谢微之手中:“剩下的,你收好。”   “我看你时不时要遇上什么故人,说不准派得上用场。”   谢微之瞥他一眼:“你这话,像是在咒我。”   “不敢不敢。”萧故又恢复了寻常模样,“只是看今日那九韶行事,你最好,还是不要叫他认出来。”   “冒昧问一句,你们…是什么关系?”   萧故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谢微之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这回竟会主动问起,她这般神情,叫萧故不自然地干咳一声。   “我和他的关系?”谢微之想了想,答道,“若一定要说,大约,算得上仇人。”   “仇人?!”萧故也露出惊色,“你竟也有仇人?” 第46章 清觞,但愿当你想起属于那……   谢微之被他的话逗笑了:“我如何就不能有仇人?”   “以你这样疲赖的性子, 要同你结仇,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萧故刮了刮鼻梁,有些不自然道。   这么说来, 他岂不是猜错了?   谢微之觑他一眼,嘴角勾着些微弧度:“我活这两百多年, 难免会结几个仇人。”   “可我见你对他,与旁人并无差别。”这个旁人,指的当然是子书重明、容迟之许。   “无须什么差别, 有仇,待来日报了便是。”谢微之漫不经心道, “世上那么多值得留心的事,何必去留心一个仇人。”   萧故笑起来:“这话的确不错。”   他偏了偏头:“不过,为何这仇要等来日报?”   谢微之翻了个白眼,问:“那九韶什么修为?”   “化神中期。”   “那我现在呢?”   “...筑基九层。”萧故回答,方才一曲引动万籁和鸣, 谢微之的修为因此又提升一重。   谢微之拍了一把他的头:“你让一个筑基去打化神,送菜么?!”   “好像咱俩加起来,胜算也不大。”萧故叹了口气,仿佛有胜算的话, 便要现在就冲去联手收拾了九韶。   “我的仇人, 你要动手?”谢微之懒懒笑着。   萧故摇头道:“现在, 他也算我的仇人了。”   谢微之凑近他, 四目相对:“为何?”   萧故双眼飞快眨了眨,眼神有些飘忽:“我行走天下这些年, 还没吃过这样大的亏,将来自然要找回今日的场子。”   谢微之又逼近了些:“当真?”   萧故几乎能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还有身上淡淡的幽香。   但她好像并不用香...   “当真。”萧故对上她的目光, 一颗心不知为何又安定下来。   谢微之转过身,用长辈的口吻道:“你如今才多大,便称什么行走江湖多年。”   “我十二岁便离了家,到如今,的确是多年了。”萧故跟上前方谢微之的脚步。   “你这多年,却连我寿数的零头尚且不足呢。”   “等再过一千年,那两百年便不算什么了。”   “那且要等到一千年后再说。”   “那咱们便吃吃喝喝,先过了这一千年。”   两人并肩而行,走入桃林深处。   聆音楼各处种有不同花木,因灵气充沛,并不依四时开放。一阵风拂过,纷纷扬扬的花瓣坠落树梢,像下了一场雪。   星夜,弯月如钩,高悬于楼阁之上,清辉洒落,枝头桃花在风中摇曳。   房中,九韶盘坐床榻,闭目运转灵力,他身后,浩大星图展开,仿佛身处浩瀚星空之中,星辰流转,浩荡灵力充溢房中。   星图上放出萤黄光彩,房中灵力汹涌,九韶双目紧闭,脸上无一丝笑意,手中捏诀,控制着星图缓缓变幻。   半刻之后,运转中的星图突然破碎,九韶捏诀的手再无法控制,捂着心口,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与他眼角飞红相映,更显出几分妖冶。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眸中却全是冷漠死寂。   “天命——”九韶咬牙道,“天命!”   “见鬼的天命!”   他抹去嘴角血迹:“我竟然算不出她的命数,天道,这又是你的算计么!”   白日那个小姑娘,究竟是不是谢微之?   按理说,一个筑基期的女修,没有什么不可窥测的命数才是。   甚至于她身边那个自称兄长,不知天高地厚的金丹小子,他竟然也算不出他的天命!   “微之,是你么?”   你还活着么?   你不该活着的。   不过也无妨,若你还活着,一切便是再有趣不过。   若是你死了,如今这个与你生得这样相像的女修出现在这里,这场婚宴,总算也不会那么无趣。   低沉的笑声回荡在房中,莫名叫人觉得诡异。   次日,静室之中,闻清觞正于房中打坐,房门忽被人扣响三声。   他睁开眼,冷淡地看向门口。   也不等他同意,叩门的那人便自顾自地推门进房。   “你怎么又在修炼?”九韶抱着手,倚在门边,凤眼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修仙之人,本该一心向道。”闻清觞神情不变,同他说话的语气却算得上熟稔。   九韶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清觞啊清觞,你可真是个无趣的家伙。”   闻清觞早已习惯了他如此,平淡道:“既是无趣,你还来作甚。”   “遇见一件很是有趣的事,想邀你一同去瞧瞧。”九韶含笑道,漫不经心地撩了撩自己的发尾。   闻清觞皱眉:“你只管自己前去。”   没说出的下半句话是,不必来烦我。   这可不行,这事儿,正是有你,才最是有趣。   九韶低笑一声,像是没有看出他的言外之意一般,上前拉起闻清觞:“一日日闷在这静室之中,人都要长霉了,该出去晒晒太阳才是。”   闻清觞无奈,只能顺着他的力道起身。   毕竟是自幼的交情,闻清觞虽然生来七情淡薄,相比旁人,对九韶还是多了一分忍耐。   “听闻昨日,你与婚宴来客在乐室动手。”闻清觞的步伐不疾不徐,气度高华。“堂堂化神,同金丹筑基的小辈动手,未免失了风度。”   “这事竟然传到了你耳朵里。”九韶笑道。“清觞,你原来这样关心我,叫我甚是感动。”   闻清觞瞥他一眼:“此处毕竟是聆音楼所在,梵天域萧家也是一方势力,你收敛些。”   “怎么,怕染了血,触了你大婚的霉头。”九韶胡搅蛮缠。   好在闻清觞早已习惯他如此,也未动气,只道:“你若总是如此肆无忌惮,难免有一日会因此折戟。”   九韶闻言大笑,墨发被风吹散,很是轻狂肆意:“清觞,你这话说得,真像是摘星阁的神棍。”   “不过人这一生,做事若不能顺心遂意,那还有什么意思。”   他眸光流转之间,竟有几分深沉显露。   “若是什么事都要遂别人的意,岂不是太无趣了。”话到最后,带上些许凛冽寒意。   闻清觞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世上之事,并非都要有趣。”   九韶摇头,大叹道:“清觞,你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叫人无趣得紧。”   闻清觞懒得理会他。   两人绕过回廊,步上九重高楼,自上而下望去,周围风物,尽收眼底。   这都是闻清觞熟悉的风景,他看向九韶:“你带我来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九韶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折扇,折扇一展,附庸风雅地扇了扇,悠哉道:“急什么。”   折扇一收,他含笑指向楼下桃花林中:“清觞,你可识得那人。”   桃花林中,谢微之和萧故并肩躺在树下,闭眼假寐。   散落的花瓣覆在谢微之鹅黄的裙摆上,煞是好看。   昨日逛了逛乐室,却遇见九韶这个疯子,谢微之和萧故打算消停点儿,安心过了这婚宴,赶紧走人。   在遇见九韶之后,谢微之心下不免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她不会还遇上别的什么故人吧。   聆音楼的婚宴竟然这样大排场,她那些故人,又仿佛混得一个比一个好…   但事已至此,来都来了,担心也是无用,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谢微之抱着咸鱼的心态想。   反正,她敢肯定他们没有人能掀了她的马甲。   高楼之上,闻清觞皱眉看着躺在桃花树下的少年少女,而九韶打开折扇遮于脸前,目光落在他脸上,似有探究。   清觞,你可有认出她?九韶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实在很期待这个答案。   他忽地想起,两百多年前,他来聆音楼,恰逢闻清觞分魂渡劫结束,随手施展观星之术,却发现闻清觞的命盘上,多了一道变数。   那道变数,是九韶的天命之人。   那是天道为他注定的缘分。   天命——   可九韶平生最恨,便是所谓的天命。   他的命,轮不着别人来定,便是天道,也不行!   他循着还未消散的气息,找到了人间,见到了那个女子。   那个叫谢微之的女子。   不过是筑基境界的修士罢了,九韶轻易潜入她的梦境,原来她行走在人间,是为了找寻闻清觞的转世。   可她不知道,燕麟不过是清觞分魂渡劫的那一抹分魂,根本不会有转世。   或者说,这世上,本就不存在燕麟这个人。   这大约会是个麻烦,当时未满百岁的九韶,疯得还没有那样厉害。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聆音楼与摘星阁那门婚事。   九韶和苏嫣然关系平平,但怎么说,也是同门的师姐弟,比起谢微之这个陌生人,更多一点情分。   九韶懒得多管闲事,便将这事告诉了苏嫣然。   若是他那师姐,连这样的小事都处置不了,便是白费在摘星阁中长了几十年。   后来——   九韶不知想到什么,弯起了没有,只是此刻任谁站到他面前,都能看出,他眼中没有丝毫笑意。   片刻后,闻清觞收回目光,转头看向九韶:“你此举为何意?”   “清觞,你难道,不觉得眼熟?”九韶试探道。   闻清觞语气冷淡:“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何来眼熟。”   九韶手中的折扇敲着掌心,毫不掩饰地露出失望之情:“真是可惜…”   “我知你摘星阁观星之术神异,不过未来之事,既然还未发生,便不必在意。”闻清觞打断他的话。   闻清觞以为,九韶今日带他来,只是因为于观星之时窥见了什么。   九韶意味不明地挑挑眉:“是么。”   闻清觞不与他绕圈子:“既然你要我瞧的已经瞧了,今日便到此处吧。”   他转身,天青色的衣袂上绣了一簇翠竹,枝叶嶙峋。   九韶看着他的背影,折扇握在手中,忽然开口道:“清觞。”   闻清觞转过头。   “你对苏嫣然,可有意?”九韶立于高楼之上,身后是高旷天阙,红衣如火,身形平白叫人觉出几分寥落。   “如何有此问。”闻清觞负手而立,宽大的袍袖在风中翻卷。   九韶嘴边勾起如往日一样随意的弧度:“若是对她无意,与她做道侣,连神魂都要绑在一处,未来千百年,岂不实在无趣?”   “我说过,这世上的事,并非都要有趣。”   “这桩婚事,是三百年前,聆音楼与摘星阁定下,两派联姻,无论我心意如何,事涉两派之约,都应履行诺言。”闻清觞难得多说了几句。   “你不必担心,便是我对她无意,也会做到身为道侣的本分。”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苏嫣然。   九韶轻笑起来,他可从来没担心过那女人。   “清觞,你可要记住了今日的话。”九韶声音中带着别样的温柔,“若是失言,便再算不得君子了。”   苍穹之下,两人隔了数丈之远,相对而立,一青一红,风卷起衣袂,像一曲悲歌。   清觞,但愿当你想起属于那抹分魂的记忆之时,还能是这样态度。   你该知道,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这场戏既然已经开锣,便再没有中途散场的道理。   清觞,你便是这出戏的主角。   凭什么,凭什么这天下,唯有他这样痛苦?!   清觞,你凭什么,可以忘了这一切,什么都不知道!   九韶踏在围栏之上,张开手,衣袍翻飞,如同一只火红翎羽的飞鸟。   他笑着闭上眼,从高处跳了下去。   转瞬之后,九韶平稳地落在地面,他收起笑,拂袖一挥,有流光飞掠而去。   “这人,大约真是个疯子。”目睹一切的萧故不由感叹一句。   谢微之正在树上取花枝,闻言淡淡道:“那便任他疯好了。”   “这花开得甚好,除了做桃花糕,取几枝插瓶也不错。”她转了话题,对萧故笑道。“我还没尝过桃花糕呢,可好吃?”   “有我这样的大厨,天下便没有不好吃的食材。”萧故仰头看着她,自信道。   谢微之不由笑了一声,在树上腾跃,身姿轻盈,挑了几枝她瞧着最好的花枝。   俗话说,羊毛不能逮着一只薅,这要都摘同一棵树上的,岂不是秃了。   看看手里的花枝,谢微之侧头问萧故:“可够了?”   “足够了。”萧故扬声答,嘴边带着一抹浅笑。“你下来吧。”   谢微之点头,抱着桃花枝飞身而下,落地的一刻,萧故含笑上前两步,张开了手。   谢微之全然没有意料到,就这样落入他怀中。   她愕然抬头,对上萧故淡笑的脸。   人面桃花相映红,那一瞬间,萧故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这句话。   有风拂过,桃树纷纷扬扬,落下一场雨。   “萧故,你这算不算,是在调戏我?”谢微之挑眉道。   萧故落落大方地笑着:“我是你哥哥,哥哥抱妹妹,不是天经地义么?”   谢微之从他怀中翻下,挥手道:“走了,回去做桃花糕吃。”   萧故看着她的背影,笑应了一声,跟上她的脚步。 第47章 大婚(一)   大婚当日, 周天域,摘星阁。   云端楼阁之上,房中挂满红绸, 正堂贴了巨大的囍字,修真界结成道侣, 仿佛与凡世成婚也没有太大区别。   苏嫣然坐在红木妆台前,铜镜映出她娇美的轮廓,眉眼生得很是明艳, 薄唇点上朱红,发上戴有熠熠生辉的鎏金凤冠, 额前垂下数道赤金流苏,抬眼是一双潋滟凤眸。   只是她秀眉轻挑,薄唇微抿,眸光流转显出几分让人不敢亲近的凌厉。   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在苏嫣然身后,身着摘星阁弟子服的女子握着木梳, 小心地为她梳理着长及腰际的乌发。   “师姐今日,真好看。”女子容貌只是清秀,但神情很是温柔,叫人一眼便能看出, 她与苏嫣然乃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子。   苏嫣然闻言, 勾唇笑了笑。   她抬指拂了拂眼角:“釉烟, 你放心, 你追随我这么多年,便是我嫁去聆音楼, 也不会忘了你。”   “师姐...”   苏嫣然拈起一枚金簪,仔细端详一二,才簪进发间:“不过我嫁去聆音楼之后, 摘星阁中诸事,还需要你帮我留心才是。”   釉烟微微垂下头,轻声应道:“是...”   “你也不必担心,我自不会亏待你的。”苏嫣然站起身,身材高挑,比釉烟更高了半头。   “谁说这修真界中,只能以修为为尊?”苏嫣然微一抬头,显出几分睥睨之色。   身靠聆音楼,这摘星阁阁主之位,她未必不能一争。   那九韶疯疯癫癫,何能担摘星阁少主之位?!   苏嫣然心中仿佛燃着一团火。   她天赋平庸,若非当日恰巧被摘星阁主算出,天命与闻清觞相合,根本没资格做她的弟子。   摘星阁以实力为尊,阁中弟子奉行天命,天赋寻常的苏嫣然一开始的日子,并不好过。   不过她是个聪明人,很快意识到她真正的倚仗是什么。   她是闻清觞的天命,是摘星阁大师姐,是聆音楼与摘星阁联姻的关键。只要闻清觞对聆音楼来说足够重要,那么她无论是什么修为,对聆音楼和摘星阁也同样重要。   哪怕她天资寻常,也自有两派长老寻来无数天材地宝,为她拓宽经脉,提升修为。   苏嫣然很快,便无师自通地懂了如何弄权。   便是修为不足,凭借身份和利益,她也可以驱使远比自己天资更好、修为更高的人为自己做事。   釉烟扶住苏嫣然,得了她一个轻笑,头越发低了下去。   “大师姐,浮空舟已经备好,吉时将至,请上船吧。”   门外,数名摘星阁弟子俯身行礼,恭声道。   苏嫣然微一点头,在釉烟的搀扶下,缓缓踏上了停在楼阁旁的浮空舟。   火红的裙摆迤逦在地,金线绣成的凤凰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会腾跃而起。   浮空舟是修真界常用的飞行灵器,日行万里不在话下,从周天域到梵天域,所需也不过两个时辰。   苏嫣然与送嫁的摘星阁弟子,会先乘浮空舟去到聆音楼。   天边似明似晦,浮空舟行在云海之中,站在舟上一伸手,仿佛就能揽入一怀云彩。   霞光从云层后隐隐透出,用不了多久,旭日便要升腾而出。   釉烟站在甲板上,双手撑在船舷,清秀的眉目之间露出几分轻愁。   今日便是师姐的大婚之日了,她本该为她高兴才是。   但…   釉烟这几日,总是忍不住想起两百多年前,那个谢微之的姑娘。   聆音楼闻师兄为突破心境,以分魂渡劫之术前往凡世历劫,这件事,在修真界不算太大的秘密,釉烟也是听说过的。   但那一日,师姐忽然招了她去,言道闻师兄分魂渡劫之时,被一个女修缠上,神魂中被留下印记。   师姐要她让那女修收回这道印记。   像这样的神魂烙印,除了烙下印记的修士本人可以毫无痕迹地收回,旁的人动手,都会惊动闻师兄。   为了摘星阁和聆音楼的婚事,女修留下的印记,最好不要留下。   釉烟去了凡世,见到了那个师姐口中,缠上闻师兄的女修。   她叫谢微之,在人世奔波十年,想寻回前世爱人的转世。   可她不知道,那人只是一抹分魂,根本不会有转世。   釉烟找上她时,女修眉目清冷:“我为何要信你?”   “我可以带你去见他。”釉烟轻声道。“他不会记得你的。你要答应我,见了他,你要把烙在他神魂的印记,收回去。”   “闻师兄和我师姐早已定下婚约,只待师姐元婴之后,他们便会成婚。”   “所以你不能在师兄神魂中留下烙印,他是我师姐未来的道侣。”   恰好那时闻师兄前来摘星阁送庚贴,修真界成婚,还是同凡世没有太大的差别,讲究的便是一个仪式感。   “燕麟!”   釉烟看见那女修站在闻师兄前方,高声唤了一句。   闻师兄没有任何反应,从她身边错身而过,面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对燕麟这个名字,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不记得燕麟是谁,更不会记得那个叫谢微之的女子。   看着闻师兄的身影渐渐走远,釉烟走向谢微之,眼中露出些不忍:“我告诉过你的,分魂渡劫…”   “我知道。”谢微之打断了她的话,面色苍白得有些透明。   她只是不愿相信而已。   不过,亲眼见到闻清觞之时,谢微之心中最后的希冀也被打破。   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燕麟了。   她抬手,收回了当日自己亲手点下的那缕印记。   “我师姐和闻师兄,天命相合,是天定的道侣,你和闻师兄,不会有结果的…”釉烟想劝解她,话说出口,却成了这般。   “他不是我要找的人。”谢微之侧头看向她,面色苍白,但一双眼却是一场平静。“你放心,过往种种,自此尽做尘烟,我不会打扰他们。”   釉烟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底隐约升起一点伤感。   她在凡世寻找了十年,大约,是很爱闻师兄的分魂吧…   啪——   “蠢货!”苏嫣然面色冷厉,一巴掌毫不留情地甩在釉烟脸上。“谁准你让她离开了!”   “师姐,她已经收回了印记,也说了,以后不会出现打扰你和闻师兄…”釉烟脸颊顿时红了一块,火辣辣地疼。   “她说什么你都信?”苏嫣然冷笑道,“如这样滞留凡世的筑基修士,知道了清觞身份,还不上赶着想谋取些好处!”   “对这种人,便要斩草除根,一劳永逸,以后才不会出来碍眼!”   釉烟嚅嗫着,不敢反驳,她早就习惯了听从师姐吩咐做事。   她跟在师姐身边,见她施展幻阵,将那个女修骗入摘星阁禁地,十万大山。   十万大山中偏布灵兽妖族,便是元婴修士进入之后,也难以全身而退,何况一个筑基修士?   釉烟想,那个叫谢微之的女修,恐怕不过几日,便死在了十万大山之中。   这都是两百多年前的旧事了,但临近师姐婚宴,釉烟便总是忍不住想起这些事。   她叹息一声,仰头望向云海之中,一切,当真会如师姐所想那般顺利么?   *   聆音楼,因着此番来参加婚宴的宾客太多,仪式便并未安排在室内,而是在聆音楼平日举行贺典的广场上。   梵天域萧家身份不算高,萧岚早早便带着族中子弟来了婚宴上。   萧家的位置并不靠前,谢微之和萧故坐在萧岚身后,分食着桌案上的瓜果,好像真是只为了来蹭顿饭。   聆音楼的手笔挺大,桌案上的瓜果灵气浓厚,滋味儿也甚是不错。   谢微之递给萧故一个散发清甜香味的脆桃,萧故接过,摸出一把小刀,削起了桃子。   “嗯…萧故啊,你爹应该也快到了,你不出去迎一迎?”萧岚回过头,小心问道。   他在萧故面前,一直是这样饱含愧疚,处处赔着小心的模样。   萧故以前也劝过几次,叫他不必如此,萧岚却始终改不了,萧故也只好随他去了。   “不必了,和他一起,今日恐怕吃不了一顿安生饭了。”萧故老气横秋道,顶着各种各样打量的目光,他胃口再好,也吃不下什么了。   他将削好的桃子递回给谢微之,掐了个清水诀净手。   谢微之啃着桃子,像只进食的仓鼠。   萧岚听他这么说,一时无言以对,摸着额头道:“这样啊…也好,也好。”   谢微之已经吃完了一颗桃子,又从紫得可爱的葡萄上摘下一粒。   “味道不错。”她说完,随手剥了一颗塞进萧故嘴里。   萧故神情自若地咽下葡萄,点头道:“的确不错 。”   萧岚看着这一幕,莫名觉得有点饱,他是不是不该出现在这里?   最终,萧岚带着满头疑惑转回身。   “药王谷,容药尊到——”聆音楼接引弟子扬声道。   容迟一身月白长袍,身后跟随数名身着蓝衣的药王谷弟子,神情冷淡,黑眸深不见底。   “这便是药王谷三尊之一的容迟?生得倒是清风朗月的好相貌,就是性情瞧上去冷了些。”   “药王谷容尊者,可是出了名的性情酷厉,活人不医这个绰号,可不是说说而已。”   “都说医者以济世救人为本分,容迟这般,全违背了药王谷立身之本,如何敢称医者!”   “嘘——你小声些,不要命了么!药王谷供应着大半个修真界的丹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求到药王谷门下,你还是少说两句,小心得罪了药王谷。”   药王谷席位前,星河先施了净尘诀,又换了地上软垫,这才服侍容迟坐下。   桌案上的灵酒瓜果被星河收到储物袋中,他拿出一壶酒,抬手倒进酒樽之中,酒液潺潺,清冽如水,散发着幽香。   容迟安坐在桌案后,姿态自若,未曾将周围窃窃私语放在心上。   “上阳书院,子书符尊到——”   玄衣的上阳弟子英姿勃发,墨发高束,眼中神采奕奕,齐齐跟在子书重明身后,动作整齐划一。   为首的子书重明面上带着些微笑意,端肃又不会过于威严。   也不知是谁安排,药王谷和上阳书院的席位正好相对,子书重明和容迟对视,眼中不约而同划过一丝冷意,随后齐齐转开眼。   “子书符尊看上去倒是十分好相与的人。”   “文圣弟子,自然是温文尔雅,如玉君子。不过君子,亦有雷霆手段。”   “当日小苍山那张血屠符你们可还记得?尚在金丹境界便能引动天地异象,这位子书符尊,实在是修真界千百年来,最天才的符修。”   “当今修真界,实在有不少人受了上阳恩惠,那些举措,全赖子书符尊一力推行。只是不知为何,他停留在元婴后期多年未曾突破,实在可惜了。”   “三百余岁的元婴,也很是了不起了。”   “只是像药王谷容迟,摘星阁九韶,聆音楼闻清觞这样的天才,如今都已是化神。”   “那又如何,有文圣在,子书重明迟早能突破化神。”   相比药王谷的冷清,子书重明坐下之后,便有数名实力不弱的散修上前攀谈,他们或多或少都受过上阳书院的恩惠。   谢微之躲在萧家席位之中,默默吃喝,只要还披着马甲,什么修罗场她都不怕!   “凌霄剑宗,明剑尊到——”   谢微之喝酒的手一顿,奇怪,以明霜寒的性子,怎么会来参加什么婚宴。   这也是众人都感到奇怪的一点。   “明剑尊不是若非除恶,从不出山么?怎么会来聆音楼的婚宴?”   “他身边那个筑基期的小家伙是谁?凌霄剑宗怎么选了这样一个修为低下的弟子侍奉在剑尊身边?”   “你竟还不知道么,明剑尊近来收了一名亲传弟子。”   “便是这个筑基期的小子?!这般年纪不过筑基,怎么就能入了明剑尊的眼?”   “听说他不过下品三等灵根,不知走了什么运,被明剑尊看中了,收做了亲传…”   这些议论没有刻意遮掩,宋翊自然听得十分清楚,他脊背挺直,微微抿着唇角,身上竟有了明霜寒的风采。   谢微之的目光落在师徒二人身上,不知为何,她觉得明霜寒好像有什么不同了。   至于小宋…   没想到他会拜在明霜寒门下,那他之后,可要修行无情剑诀?   罢了,这也不是她能左右的。   她和宋翊,也不过是月余的半师缘分。   “这又是你的故人?”萧故在她耳边幽幽开口。   谢微之转头,对上他几乎称得上幽怨的眼神。   “你说谁?”   萧故道:“凌霄剑宗,无情剑尊明霜寒。”   面对他的目光,谢微之不知为何生出一点心虚,她干咳一声:“倒是认识的…”   “只是认识?”   谢微之摸了摸鼻尖,老实答道:“两百多年前,他答应要娶我做道侣。”   萧故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被酸味淹没,简直堪比一口吃了十只柠檬:“后来呢?”   谢微之垂下眼:“他修的是无情剑诀,当日于瀛洲秘境顿悟,从此七情尽失。”   萧故皱起了眉:“七情尽失是什么意思?”   谢微之抬头对上他的眼,目光澄明:“意思便是,他还记得我,记得我们所有的记忆,只是,不爱我了。”   萧故怔怔地看着她,心脏突然涌起一股细密的疼痛。   这样的遗忘,比起燕麟之事,或许更叫人难过。   谢微之却是坦然,她握着酒盏,再为自己斟上一杯酒。   萧故突然将手覆在了她的右手上:“我不修无情剑诀,更不是什么渡劫的分魂。”   谢微之动作一顿,侧头看向他。   “我会一直陪着你。”萧故拿过她手中酒盏,一饮而尽。   谢微之怔愣了一瞬,随后恼道:“你自己有酒杯,抢我的作甚!” 第48章 大婚(二)   这厢谢微之和萧故打打闹闹, 亏得萧家做的席位靠末,周围又有数名萧家族人,并未有人注意到这方动静。   “琅琊晏氏, 晏七尊者到——”   晏鸣修带着一众晏家子弟走入广场,听了这句话, 轻啧一声。   晏尊者便晏尊者,如何要加个七,叫什么晏七尊者。   罢了罢了, 不同这些小辈一般见识。   晏鸣修表面一派正经,暗中却用神识扫过广场, 找一找自家那个离家出走好几年,就没回去看过他老人家的小狗崽子。   可惜神识扫了一圈,一无所获,晏鸣修牙疼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早知道当初就不为他寻摸那本幻形术了,现在可好, 他这个做老子的都摸不着这小狗崽子的狐狸尾巴。   走过萧家席位时,晏鸣修同笑得异常心虚的萧岚微点点头,心中暗道,他这个妻弟, 怎么做了这么久家主还是一副小媳妇儿样, 一点威严也没有。   丝毫没有发现萧岚背后低头苦吃的萧故。   “这便是琅琊晏家的七郎君?”   “晏家这一代七子之中, 最出色的便是这位七郎, 他不过比容迟、子书重明、明霜寒等人略大数十岁,如今却已经是合道修为, 实在惊人。”   “好似他那位出身萧家的夫人去世之后,晏七的修为便突飞猛进,一跃成为那一代修士翘楚。”   “他不是还有个儿子么, 怎么好像并未随他一道来?”   晏鸣修一派高人风度,行至晏家席位,颇有些闷闷不乐地坐下。   这小狗崽子不会真敢不把他老子的话当回事,不来这婚宴吧?   萧故突然觉得身后一阵发寒,投喂谢微之的动作忍不住顿了顿。   “怎么了?”谢微之奇怪道。   萧故用余光瞟了一眼自家老爹的背影,又迅速收回:“没事。”   “那就是你爹?”谢微之喝着酒问,“你不去见见他?”   怎么总觉得有些眼熟?   “不去,同他坐在一处,被人像猴儿一样打量着,如何还吃得下东西。”萧故果断摇头,“还是等婚宴结束,吃饱了再去和他打招呼。”   谢微之赞同点头,觉得他这话甚是有理。   “也不知这婚宴何时开始,要填饱肚子,可不能只靠这些瓜果。”谢微之托着脸,屈指敲了敲桌面。   “人还未来齐,恐怕尚需等上一会儿。”萧故扫了一眼席上,回道。   谢微之扫视周围,似乎都来得差不离了,还有谁未到?   “这场大婚的主角,还没出现呢。”萧故笑道。   话音刚落,聆音楼与摘星阁的掌门便联袂而来,身后跟的正是一身红衣的九韶。   他嘴边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折扇轻摇,一张脸魅惑妖冶,叫人不敢直视。   “这便是摘星楼的少主么?果真生得一副好相貌!”   “我想修真界至今,也唯有医仙木知谣木仙子的容貌,才能与他并肩。”   “可惜今日木仙子未能前来,这两人站在一处,便真是人间绝色,叫人大饱眼福。”   广场中央,摘星阁主和聆音楼主向在场众人俯身一礼。众人齐齐回礼,正是一片和谐。   聆音楼的掌门一头白发,却生了一张娃娃脸,坐上主位,一点也不像长辈。相比之下,眉目冷艳的摘星阁主看上去便成熟许多。   她正是九韶的亲生母亲,既然能生下九韶这样相貌的儿子,摘星阁主自然生得不差。   只是她气质冷硬,透出一股高高在上的意味,叫人不敢亲近。   “你不是说过,闻清觞的父母正是聆音楼两位太上长老么,怎么儿子成亲,这当父母的也不曾来?”谢微之不由纳闷道。   萧故回答:“这两位太上长老醉心修炼,向来不管俗事,已经闭关上百年未出,如今不出现,倒也不算奇怪。修士的亲缘,向来就比凡人浅薄。”   桌案上的瓜果已经被两人消灭一空,谢微之不由觉得有些无聊。   她打了哈欠:“成个婚,怎么这样麻烦?”   萧故只能宽慰道:“成婚总是如此,总要有个仪式感的,何况此番是聆音楼与摘星阁联姻,自然要办个大场面。”   他从旁边桌案取了一壶酒,又为谢微之满上。   *   静室之中,闻清觞换上鲜红的婚服,他从未穿过这样热烈的颜色,此时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   水镜中的男人眉目冷峻,眼神淡薄,即便一身红衣也未添几分暖意。他抬眸,眼中是不染丝毫尘埃的漠然。   明明是大喜之日,身上却看不出丝毫新婚的喜气。   闻清觞怔愣一瞬,竟觉得水镜中人,透出些许异样的熟悉。   他抬指,触向镜中之人。   “师叔祖,你可换好了衣裳?”门外传来女弟子如出谷黄鹂一样清脆的嗓音。   师叔祖真是太害羞了,连换上婚服也不愿叫她们帮忙。   闻清觞回过神,抿了抿唇,挥袖收起水镜。   他转身打开房门,对上女弟子含着笑意的眼。   “师叔祖穿上这一身,可真好看!”女弟子扬起笑,脸上竟奇异地显出一股慈爱。   虽然闻清觞名义上是师叔祖,但聆音楼阴盛阳衰,他又心性单纯,除修炼不知其他。在聆音楼众女弟子眼里,便如同她们的崽崽一样。   当然,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只能放在心里,可不能说出来。   “师叔祖今日成亲,便要笑笑才好呢。”女弟子陪在闻清觞身边,绕过回廊向外走去。“成了亲,往后便有道侣关心师叔祖,你们乃是摘星阁主大人亲手算出的天命道侣,往后一定会举案齐眉,一生幸福。”   往后身边有了知冷知热的人,师叔祖应该就不会日日躲在静室中修炼了。   闻清觞沉默地听着女弟子絮叨,心中竟是止不住的茫然。   对于闻清觞而言,成婚并非什么值得高兴的事,那不过是他的责任罢了。   就如他身为聆音楼长老的责任。   苏嫣然能助他修炼,而聆音楼,需要一个合道以上的修士顶立门户。   通体赤红的婚车上镌刻金色龙纹,灵光闪动,那游龙仿佛下一刻就要脱身而出,遨游天地。   新婚道侣乘龙车凤车前往仪式,龙凤呈祥,是修真界最古老而美好的祝愿。   虽然修真界有龙凤二族,但这两族乃是传承自上古的古老灵族,自有傲气,如何肯为修士拉车。   能让龙凤为其引车的,唯有上古时还未陨落的神魔两族。   闻清觞登上龙车。   “师叔祖!”女弟子最后唤了一句。   闻清觞转回头去,目中微微透出疑问。   “今日是你大婚,该高兴些才是!”   闻清觞抿着唇角,轻轻向她点了点头。   嘴边有些不自然地扬起一抹笑,闻清觞回过头,龙车光芒闪过,腾飞而起。   聆音楼广场上,天边现出五彩霞光,聆音楼门下众多弟子身穿红衣,手持不同乐器,此时齐声奏响,如仙音坠落。   循着乐声,有身披彩羽的百鸟振翅而来,啾声和鸣。   谢微之仰头,叹道:“听闻昔日聆音楼祖师谱下《百鸟朝凤曲》,能引百鸟来朝,没想到今日能亲眼得见,也算不虚此行。”   一只翠羽的小巧雀儿落在她肩上,谢微之抬手,雀儿便落在她指尖,啾鸣两声,蹭着谢微之的手,煞是可爱。   谢微之用另一只手点点它,嘴角泄出一点温柔的笑意。   萧故见她这般,心下不觉也一片柔软。   若是能一直如此,倒也不错。   “吉时到——迎新人——”   天边,龙车凤车从两个不同方向飞来,映着五彩霞光,隐隐能看见其上一男一女,身着鲜红喜服,长身玉立。   车驾落地,闻清觞和苏嫣然一道向前,缓缓向广场正中行来。   两人站在一处,红衣灼灼,正是一对璧人。   谢微之突然握住萧故的手,虚弱道:“有个不太好的消息。”   萧故一脸莫名地转头看向她:“怎么了?”   “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见过燕麟分魂那修士么。”谢微之目光缥缈,万万没想到自己能倒霉到这份上。   萧故点头,等她继续往下说。   “那修士,如今就在此处。”谢微之忧郁道。   “是谁?!”萧故忍不住环视四周,容迟,子书重明,明霜寒,这竟然又来了一个!   谢微之的目光飘向一身红衣的闻清觞,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萧故实在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了。   “你还有多少故人,能一道同我说了么?”萧故长叹一声,若是早知道燕麟便是闻清觞的分魂,他们怎么也不该来这婚宴啊。   谢微之也没想到,从回到修真界以来,她走到哪儿也躲不开这些旧日故人,果真是狗天道不做人么?   谢微之摸摸鼻尖,竟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心虚:“应该...没有了吧...”   她怎么知道,他们这一个比一个混得好,一个比一个活得长。   “参加前任婚宴,我这也算是难得的体验了。”谢微之忍不住打趣自己。   萧故见她并没有将婚宴之事放在心上,便松了口气:“待婚宴结束,还是快些离开为好。”   千万别再节外生枝。   谢微之深以为然地点头。   闻清觞不是燕麟,这一点,便是过了两百余年,谢微之也记得清清楚楚。   她看着那对慢慢走上前的红衣新人,眼中并无丝毫异色。   便那是燕麟,两百多年过去,多么浓烈的爱恨,也渐渐随时光褪色。   谢微之垂眸,或许,她果真是天性薄凉吧。   主位之上,九韶坐在母亲摘星阁主下首,仍是一身红衣,也不怕喧宾夺主。   折扇轻摇,九韶笑得意味不明,艳光灼灼,惹得他母亲不悦地看了两眼,也未见他收敛。   清觞啊清觞,你可不要叫我失望才是。   “真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今日聆音楼与摘星阁联姻,正是天作之合啊!”   “我等得见一对天命道侣成契,从此修真界,又多一段佳话。”   大喜之日,前来做客的看在聆音楼与摘星阁两派面子上,也只会有一片称好声。   主位三丈前,闻清觞同苏嫣然停住脚步,向上方两派掌门,齐齐行礼。   此时场中乐曲暂停,四周人声不闻,便是一片端肃。   闻清觞与苏嫣然相对而立,拜过天地,立下道侣血契,从此黄泉碧落,二人同心。   闻清觞对上苏嫣然的眼,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淡笑意,落落大方,无愧一派大师姐的气度。   她生得很是不错,因着今日成婚,一身红衣更添几分娇艳,任是谁见了,也要称一句美人,但闻清觞心中,兴不起任何波澜。   他只觉得,这一身火红婚服,原来竟是这样灼人眼。   好像很多年前,他也见过一人,穿着这样明媚的衣裳,裙摆迤逦,缓缓向他走来。   那是...   闻清觞忽然感到一股剧烈的头疼。   这些时日以来,总是萦绕他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再次冲卷进他的脑海,如山崩海啸一般,让人再无法避开。   闻清觞抱着头,面上忍不住露出痛苦之色。   “清觞?!”苏嫣然一惊,不由上前一步,唤道。   闻清觞后退,躲开她的手,眉头紧锁,神情越发挣扎。   聆音楼主再也坐不住,起身担心道:“清觞,你怎么了?!”   一旁的摘星阁主也忍不住皱起眉头,不知为何会发生这等变故。   原本等着两名新人行礼的宾客俱是不明所以,神情各异,本来以为这就是一场寻常的婚宴,如今却好像凭空生了波折。   谢微之喝着酒,并不是很关心这方变故,唯一希望的,便是这婚宴赶紧了结,她才好和萧故跑路。   九韶收了折扇,嘴边噙着笑意自斟自饮,似乎并不担心自己这位自幼一道长大的好友如何。   生了一张娃娃脸的聆音楼主正要上前,为闻清觞把脉,却见他仰天嘶吼一声,鲜红的衣摆震荡,苏嫣然不得不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清觞,你没事吧?”聆音楼主关切道,眼中担心不似作伪。   闻清觞嘴边落下一丝血线,他垂下眼睫,缓缓抬手拭去:“师兄放心,我无事。”   那双垂下的眼中,带着最深沉的痛苦与悔恨。   微之…   为什么会这样,一切为什么竟会变成今日这般!   “既然无事,便继续仪式吧。”摘星阁主催促道,总觉得今日发生之事,全在意料之外。   聆音楼主正要点头,却听闻清觞道:“不行。”   “清觞,你这是何意?”摘星阁主不悦皱眉,眉眼越显冷硬。   闻清觞对上她的眼,未有躲闪:“今日,我不能与苏嫣然成亲。”   “什么?”谢微之险些以为自己是不是看漏了,怎么好好的,突然就悔婚了。   坐在她身边的萧故面色略有些沉凝:“今日之事,恐怕没那么好收场了。”   这门婚事,乃是两百多年前,闻清觞父母与摘星阁主定下,喜帖遍发大半个修真界,各方势力纷纷遣人来贺,送上奇珍异宝为贺。   同样,为了筹备这场婚宴,聆音楼与摘星阁上上下下忙了数月,耗费无数心力,如今只凭闻清觞一句不能成亲,便要将一切付诸流水,若是如此,摘星阁的脸面,当往何处放。   谢微之自恃披着马甲,光明正大地看这场热闹:“你说都要拜天地了,他怎么突然又不肯成亲,却是奇怪。”   萧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谢微之被看得一头雾水,好容易才转过弯来:“你不会觉得他是为了我吧?怎么可能,分魂的记忆已经消散,总不可能他突然又想起来了…”   话说到最后,谢微之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应该,没有这样倒霉吧…”她讪讪笑着,心中欲哭无泪。   萧故无奈道:“希望如此,不过,我们还是准备好随时跑路吧!”   摘星阁主起身,勃然大怒:“闻清觞,你这是什么意思?!”   两派联姻,这等大的场面,岂是他闻清觞说不成便能不成亲的!   “我摘星阁,岂是任你耍弄的!”   “此事过错全在于我,今日之后,清觞自当亲去摘星阁赔罪。”闻清觞向摘星阁主俯身一礼。“但今日,我不会与苏嫣然成亲。”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竟是要径自离去。   “清觞!”聆音楼主唤了一声,也没能叫他回头。   谁也没想到今日好好的婚宴,居然会生出这般变故,来客俱是不明所以,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在场中唯一神情不变,甚至还带着不明笑意的,大约就只有一个九韶了。   他握着酒盏,慵懒地看着这一场闹剧,甚是惬意。   有趣,有趣,不辜负他这一番算计,总算叫他看上一场好戏!   清觞,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不管他那位母亲,还是苏嫣然,都不是什么易相与的人物。   “闻清觞,你给我站住!”苏嫣然看着闻清觞的背影,再顾不得做出什么端庄贤淑模样,厉声喝道。 第49章 大婚(三)   听到苏嫣然的声音, 闻清觞脚步不由一顿。   今日之事,他亏欠最多的,大约就是她了。   闻清觞知道, 他当场悔婚,此后修真界中, 对苏嫣然不知会有多少流言蜚语。   但他不能同她成亲。   他想起了燕麟的记忆,他是闻清觞,亦是燕麟。他不能在心中有着微之的情况下, 去同另一个女子成亲。   那样既愧对苏嫣然,也对不起他自己。   “闻清觞, 今日修真界同道齐聚于此,都是为你我大婚,你一句不能成婚,便想走!”苏嫣然一字一句,心中是难解的怒气。   “抱歉。”闻清觞沉默一瞬, “但我,的确不能与你成亲。”   “为什么?!”苏嫣然上前两步,手中灵力闪过,闻清觞脚下便现出幽紫法阵, 将他困在原地。“今日你不给我一个说法, 便休想离开这里!”   闻清觞心中有愧, 此时便没有动手破开这道法阵, 微微抿了抿唇,才道:“我早已与人成亲, 如此,便没有另娶的道理。”   什么?!   闻清觞这番话便如一石溅起千重浪,在场众人纷纷露出惊容。   这闻清觞, 竟是早已与人成了亲?!   无数异样的目光在聆音楼和摘星阁两位掌门身上来回打量。   这样一来,摘星阁的脸,岂不是被打得啪啪响?   聆音楼主急道:“清觞,你胡说什么,你何时与人成了亲?!”   清觞性子冷清,平日只躲在静室中清修,离开聆音楼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如何有机会与人成亲!   “师兄,我的确已经与人成婚。”闻清觞平静如常,目光坚定。   “当日分魂渡劫,我已在凡世与一人成婚,吾妻,名谢微之。”   噗——   正在喝酒的谢微之猝不及防,一口酒全喷了出来,狼狈地干咳起来。   这都是什么鬼,好好的,不要随意毁人清白啊!   萧故深吸一口气,无奈地揽住她为她拍背。   谢微之抓着他的手,含泪道:“还能有人比我更倒霉么?”   萧故沉吟片刻,认真答道:“大约是没有了。”   谢微之的运气,实在是叫他叹为观止,自幼被天道偏爱的萧故,只觉得这份倒霉,真叫人望尘莫及。   谢微之趴在他腿上,没有起身:“我觉得我还是躲着点儿为好。”   倒霉到这个程度,就算披着马甲也不保险了。   萧故觉得很是有道理,挪了挪袍袖,挡住谢微之半张脸。   聆音楼主按了按眉心,颇为无奈:“分魂渡劫,如何算数,成亲的,也并非是你啊。”   他实在不明白,清觞怎么会想起分魂渡劫时的记忆。   “是我。”闻清觞看向他,眸中坚定不改,“是我。”   他是闻清觞,亦是燕麟。   “我的道侣,只会是谢微之,不会是别人。”   听到他这句话时,九韶握住酒盏的手一顿,眸中显出几许阴寒。   而苏嫣然气得浑身发抖,眼中透出不加掩饰的恨意。   闻清觞此话,是全然没有再娶她的意愿了。   苏嫣然很清楚,她能有今日的一切,全赖她和闻清觞有天命之缘,能助益他修行。   可若是闻清觞不肯娶她,那她的存在,岂非就失去了意义!   早已享受到闻清觞道侣带来的好处,苏嫣然如何能接受就此失去这一切。   不过是个筑基期的废物,如何值得他这般念念不忘!   聆音楼主从未见过闻清觞这样坚决的态度,拿他无法,重重地一甩袖子,全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放屁!”   一片沉默之中,忽然响起这句话,引得众人齐齐看了过去。   只见容迟掀了桌案,滚落满地瓜果,他黑着脸站起身,神情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师尊…”星河有些无措。   “闭嘴。”容迟难得对他这样疾言厉色,星河也知他为何失态,心下一凛,不敢再多劝。   这么多年,但凡涉及谢微之的事,师父便忍不住会发疯,何况如今,竟有人称谢微之为他道侣。   容迟踩着翻倒的桌案上前,满身煞气,冷眼与闻清觞对峙:“谢微之是我的未婚妻,你也敢称她道侣!”   “容迟?”闻清觞皱眉看向他,有些不明所以。   “是我。”容迟走到他身前,两个不分轩轾的男人相对而立,本是一副养眼的画面,场中气氛却是非同寻常的紧张。   闻清觞眼中也略带上冷意:“当日在凡世,我的确已与微之成亲,至于你的未婚妻是谁,与我并无干系。”   “我的未婚妻,便是谢微之!”容迟恨声道,他终于知道为何自己当初翻遍修真界,也未能寻到微之了,原来她竟去了灵气稀薄的凡世!   听着这二人对峙,谢微之忍不住吐槽一句:“他们就没考虑过有同名同姓的可能么?”   萧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是同名同姓么?”   谢微之趴在他腿上,拉着他的袖子挡住了整张脸。   “够了!”摘星阁主拍案而起,黛眉倒竖,一身气势凌厉,“你们真欺我摘星阁无人不成!”   “闻清觞,聆音楼与摘星阁的这门婚事,乃是我与你父母亲自定下,如何是你说取消,便取消的!”   摘星阁主是闻清觞的长辈,也算看着他长大,见她大怒,闻清觞颇为愧疚,拂衣半跪下身:“今日之事,是清觞任性,请阁主原谅。”   “待我寻回微之后,定会亲上摘星阁,向阁主负荆请罪!”   摘星阁主已是满面风雨欲来的阴霾:“你今日,是定要将我摘星阁的脸面踩在脚下了!”   闻清觞低头,虽是歉意,却还是没有改口。   苏嫣然见此,怒火冲上心头,自从被收为摘星阁大师姐,她便顺风顺水,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   她一把摘下头上凤冠,狠狠甩在地上,鎏金的凤冠撞在地面,发出金石之声。   “闻清觞,那女子不过是个筑基期的小小修士,如何值得你惦记至今!”苏嫣然双目赤红,显然是恨极了。“你也听见了,她还与药王谷之人纠缠,显然品行不端,是个狐媚妖女!”   话音落下,九韶面无表情地捏碎了手中酒盏,不过此时正是热闹,并无人注意到他这处动静。   再说莫名被骂做狐媚妖女的谢微之,她真是一脸懵逼,我知道你没能成亲心情不好,也不必骂得这样狠吧。   天地良心,她怎么就成了妖女?有她这样咸鱼的妖女么?   抬眼看萧故,这家伙居然正在憋笑。   “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谢微之沧桑地叹了一声。   “闭嘴!”子书重明再也坐不住了,他冷下脸看向苏嫣然。“休要胡言乱语。”   今日之事,又与上阳符尊有什么关系?   见他出头,众人更是不解。   “微之于我有恩,天下之间,但凡我还活着,谁也不能败坏她清誉。”子书重明负手而立,面上已经没了平日算得上温和的笑意。   他与容迟的目光对上,两人齐齐冷哼一声,不再看对方。   苏嫣然冷笑一声:“看来她招惹的,还不止你们二人,连上阳书院符尊大人,也拜倒在她裙边!”   事情发展到如今,已经完全出乎了九韶的预料,不过他并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越发有趣。   微之,好像事情只要与你扯上关系,都会变得有趣起来。   九韶提起酒壶,就着壶嘴大口喝酒,余光扫过萧家席位,萧故与谢微之所在。   “你若再敢侮辱微之一句,我便叫你下半辈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容迟看向苏嫣然,目光好似打量着什么没有生命的死物一般。   他不像个医者,反而像个煞神。   “药王谷活人不医容迟,果真性情酷厉。”有人低声感叹一句。   “容迟,你对我弟子这般威胁,是觉得我摘星阁怕了你药王谷吗?!”摘星阁主怒极反笑,一双眼携着沉沉怒气。   容迟却并不怕她:“我要动手,是我的事,扯什么药王谷。阁主,你这弟子说话太不好听,你该领回去,好好教导一番才是。”   容迟的态度叫摘星阁主的脸色越发难看,按年纪,容迟乃是她的后辈,这样语气,分明就是在挑衅。   “容迟,别以为有药王谷和容家在,我便不敢动你!”摘星阁主眸中一厉,显露几分杀意。   看见自己的母亲被气成如此,九韶竟然也没有半分动容,仍是一副看热闹的模样,似乎巴不得他们动起手来才好。   星河抬手抹了抹额头,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流了满头的汗。   “师兄,我们该怎么办啊?”药王谷弟子不知所措地问道。   “无妨。”嘴上这么说,星河右手却紧紧握着衣袖,显然事情不像他嘴上说的那样无妨。   “阁主想要指点我,我这做小辈自当领教。”容迟话中锋芒毕露,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   他如今正是满腔怒火无处发,闻清觞竟说他已经和微之成了亲!   那明明是他的未婚妻!闻清觞算什么?!   可容迟也了解一些闻清觞的性子,他实在不必在这一点上撒谎。   他方才分明是突兀想起了分魂记忆,所以才会公然悔婚,他没有必要在他和微之的关系上撒谎。   容迟心中仿佛万虫噬咬,妒火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微之当真与他成了亲?!   为什么?!   为什么?!   到了这般地步,摘星阁主忍无可忍,飞身向容迟拍出一掌。   容迟立在原地,月白的长袍被风吹动,衣袂翻卷,面上带着冷笑迎上这一掌。   “这算什么,怎么突然就打起来了?”   来观礼的宾客只觉摸不着头脑,他们不是来参加婚宴的么,怎么现在却上演起了全武行? 第50章 大婚(四)   两掌相击, 巨大的灵力震荡开来,卷起狂风,叫人一时竟看不出场中情形。   亏得到场之人修为都不是太低, 在容迟与摘星阁主动手之时便各自运转灵力,护住自家小辈。   狂风散去, 再看场中,摘星阁主已经退回原处,因为余波后退一步才站稳身形。   容迟的情形要更糟糕些, 虽然身形不动,却立时呕出一口血, 也不去拭,只面上带着冷笑,毫不示弱。   “师尊!”星河急忙上前,“您没事吧?!”   虽然摘星阁主同是化神期修士,但她已是化神后期, 师尊却还尚在化神初期,在她面前实在占不了优势。   “死不了。”容迟盯着摘星阁主,眼瞳幽深。   药王谷功法特点便是生生不息,刚刚那一掌容迟其实受了不轻的伤, 但灵力运转, 伤立刻就好了大半。   这也是容迟为什么还能站得稳稳当当的原因。   九韶带着几分兴味看着这一幕, 他只知道自己是个疯子, 却不知道,原来这药王谷容迟, 也是半个疯子。   今日之事,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摘星阁主的脸色很不好看,她对容迟动手, 本就是以大欺小,说出去很不好听。偏偏因为这药王谷功法的特性,除非她下重手,否则很难真的伤到容迟。   但若真对容迟下了死手,摘星阁和药王谷、容家,从此便结了死仇!   到了这般田地,摘星阁主颇有几分进退维谷的为难。   “师父...”苏嫣然凑到摘星阁主身边,想要扶她。   啪——   摘星阁主一掌扇在苏嫣然脸上,打得她偏过脸去。   苏嫣然脸上满是愕然:“师父...”   “废物!”摘星阁主未曾看她一眼,只冷漠而轻蔑地说出这两个字。   苏嫣然捂着脸,死死咬牙,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九韶轻轻低笑两声,他这位母亲,真是一点也不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如今你凑成的这一对天命道侣瞧上去是成不了亲了,我的好母亲,你又要如何挽回这一番局面呢?   “二位,此处乃是聆音楼,还请不要在此动手!”娃娃脸的聆音楼主面上也终于浮现出怒气。   摘星阁主侧身看向他:“那么今日之事,聆音楼是不是该给我摘星阁,给嫣然一个交代?!”   这话说得,好像她多关心苏嫣然这个弟子一般,众人方才可亲眼看见她给苏嫣然那一巴掌,毫不留情。   “这门婚事,乃是当日你聆音楼两位太上长老与本尊定下,如今,你聆音楼是要违诺不成!”   这一点,聆音楼主委实心虚,他们的确不占理,他只能对闻清觞道:“清觞,这婚事,乃是你父母亲自定下,如何是你能任意违背的?!若你还当自己是聆音楼弟子,便将今日这仪式继续下去!”   谢微之偷偷撩起萧故的袖子看戏,此时突然摸着下巴:“真是奇怪,事情闹成这样,怎么也不见聆音楼那两位太上长老出面?”   除非...   谢微之对上萧故的眼神,二人都若有所悟。   摘星阁鼎立门户的,便是那两位太上长老和聆音楼主,三位合道期修士。   三个合道,在修真界足以占据一席之地。   相比之下,摘星阁修为最高的,就是如今正在化神后期的摘星阁主。   摘星阁以观星之术闻名修真界,阁中弟子多修习阵法一道,门下以买卖情报为生。因着摘星阁能观天命这一点,修真界便多敬摘星阁一分。   只是这世上毕竟还是以实力为尊,真要遇上什么争夺灵宝、修炼资源一类,别人可不会白白让了摘星阁。   在摘星阁和聆音楼定下这一门婚事之后,声势便强了许多。若无意外,闻清觞便是未来聆音楼的支柱,摘星阁大师姐嫁与他,两派联姻,正如一家。   苏嫣然天命与闻清觞相合,资质又能助他修炼,这看起来,像是一门双赢的亲事。不过真要算起来,还是摘星阁更需要此番联姻。   为何这聆音楼主似乎,也挺迫切的?   到了这般田地,聆音楼太上长老也不出面,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二人可能已经不在了。   所以聆音楼只剩下一位合道,作为最有可能突破的闻清觞,自然被聆音楼主寄予厚望。   而苏嫣然能助闻清觞修炼,聆音楼主希望今日这婚宴顺利举行,也就不足为怪。   在聆音楼主说出这一番话后,闻清觞直直跪了下去:“师兄,请你原谅我这一次任性。”   他俯身叩下:“清觞出自聆音楼,受师门大恩,粉身碎骨也难回报。”   “但是,我早已与她人许下诺言,心如匪石,不可转。”   “你——”聆音楼主指着他,最终还是说不出将他逐出师门这等话,只能无奈地甩甩袖子。   到了此时,闻清觞还不肯松口,苏嫣然心下渐渐绝望,若是不能嫁给他,她如今拥有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若是不能嫁给闻清觞,她在师父眼中,就没有了任何价值!   那些无限供应,任她取用的灵石异草,也都会消失,以她的资质,要自行突破元婴,是何等艰难!   无法言说的恐慌涌上苏嫣然的心头,她上前俯身抓住闻清觞的衣襟:“闻清觞,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闻清觞心中有愧,垂眸低声道:“抱歉,是我愧对于你。”   苏嫣然要的,根本不是这句抱歉。   怒火燃尽了她的理智,苏嫣然松开他的衣襟,声音尖利:“她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念念不忘?!”   “她不过是个筑基期的废物罢了!”   这话叫众人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不管她是什么修为,微之是我此生,心爱之人。”闻清觞一字一句道。   在他还是燕麟时,满身罪孽,踽踽独行于世间,是她出现在他身边,像一道光,让原本浸染进黑色的人生,终于有了一抹亮色。   那是他的微之。   他怎么能忘了呢?   他要将她找回来,他们已经错过了两百多年,余下的时间,绝不能再错失分毫。   “哈哈哈…”苏嫣然忽然大笑起来,神情癫狂。   她缓缓后退两步:“闻清觞,你爱她是么?你已同她生死相许?”   “是。”闻清觞毫不犹豫答道。   苏嫣然收了笑,嘴角微微向下抿着:“那你就去死吧!”   “你什么意思?!”闻清觞、子书重明、容迟,甚至还有明霜寒,都齐齐喝道。   谁也没有想到,明霜寒会在此时开口,无数惊诧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宋翊握紧了腰间的长剑,有些紧张地看向师尊。   明霜寒缓缓起身:“微之,是我故人。”   “我亏欠她良多,此生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嫣然吃吃地笑起来:“又多了一位,大名鼎鼎的无情剑尊,竟然也同那妖女扯上关系,她果真是魅惑人心的妖女!”   容迟顾不得明霜寒怎么又跳了出来,他冷眼看向苏嫣然,质问道:“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苏嫣然一身红衣,鬓发有些凌乱,显出些许脆弱的美感。“她早已死了,你们口中那个谢微之,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已经死在了十万大山之中!”   容迟暴怒:“你胆敢胡说!”   他飞身袭向苏嫣然,一怒之下竟是要直接取了她性命。   子书重明从旁出手,将他拦下,两人在方寸之间交手数个回合。   “容迟,让她把话说清楚!”子书重明的脸色也很难看,但理智尚存。   容迟冷哼一声,终于收回了手。   方才容迟悍然出手,苏嫣然被惊得跌坐在地,面上再无一丝血色。   九韶轻蔑笑了一声,真是愚不可及的蠢货!   他握紧酒壶,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惨白。   十万大山…   子书重明拦下容迟,面对苏嫣然,声音冰寒刺骨:“苏道友,你方才说微之死在十万大山之中,是什么意思?!”   “你如何知道的!”   苏嫣然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呆滞地将目光移向他,片刻后才又笑起来:“我怎么知道?自然是因为,是我亲手将她骗进十万大山之中的!”   “用摘星阁的幻阵,将她送进了十万大山!一个小小筑基,在十万大山中,绝活不过三日!”   谢微之的眼神渐渐沉了下去。   “你当真被她骗入了十万大山?”萧故皱眉,低声问道。   十万大山是摘星阁禁地,也是修真界有名的险地。即便以萧故现在修为,进了其中,也不敢确保自己能全身而退。   谢微之淡淡嗯了一声:“我一直以为,是自己误入。原来,从来都是有心算计。”   苏嫣然这番斩草除根,堪称杀伐果决,若不是她下手的对象是自己,谢微之还颇为佩服。   萧故握住了她的手:“微之…”   她当时修为跌至筑基,是怎样从凶险无数的十万大山中脱身的?   三百年间,她究竟经历过多少坎坷曲折?   “没关系。”谢微之垂下纤长的眼睫,肌肤细白如瓷,日光中显得精致而脆弱。“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而在苏嫣然一番话出口,闻清觞已是呆在原处。在他面前,苏嫣然一直是温柔大方的模样,此时露出的狰狞面目,竟叫他不敢确定,那是与他有过婚约的女子。   便是她,害了微之…   闻清觞突然又想起当年摘星阁中,有人唤他:‘燕麟!’   她来找他了。   他向她求一个来世,她真的答应他,她来找他了。   可是…他却未能认出她。   他那时,根本不知道,那句燕麟,是在唤自己。   他从她身边,漠然走过。   他怎么能,认不出她!   想到此处,闻清觞急怒攻心,血花绽开在衣角,与鲜红的婚服混作一体。 第51章 大婚(五)   便是子书重明, 也再无法冷静,伸手便要将苏嫣然隔空抓来,眸中杀意隐现。   苏嫣然明明也是元婴, 此时却毫无还手之力,丹药堆砌的修为, 终究只是空中楼阁罢了。   摘星阁主沉着脸,一把按在苏嫣然肩头,这才让她险险稳住身形。   摘星阁主只当苏嫣然做联姻工具, 并无什么师徒情谊,但苏嫣然如今还是摘星阁大师姐, 轻易被人打杀,丢的是摘星阁的脸。   不论摘星阁主心中作何想,此时都要保住她的性命。   “当着众位同道,子书符尊要杀我弟子,是当真不把我摘星阁放在眼里了!”摘星阁主逐字逐句, 带着泼天怨气。“不要以为你是文圣弟子,本尊便不敢动你!”   明霜寒的目光却落在苏嫣然身上,回想她方才那番话,只觉实在不对。   前些日子, 他才见到了微之…   虽然, 她只是留下了一道幻影, 明霜寒可以确定, 那的确是他的微之。   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明霜寒缓步上前, 慢慢走到苏嫣然师徒身边。   摘星阁主见他走近,横眉而对:“明剑尊有何指教?”   凌霄剑宗在修真界的名声一向很好,明霜寒剑荡四境, 斩过无数邪魔外道,是众修士口中的正道支柱。   “我有一问,想请教令徒。”明霜寒一身白衣,不染尘埃,脊背仍然如剑锋一样笔直。   他抬手,半空浮现一面水镜,映出的正是当年谢微之的模样。   “苏道友,你口中的谢微之,可是她。”明霜寒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常人听不出的轻颤。   闻清觞、子书重明、容迟不约而同地看向水镜,纷纷失神。   微之…   “靠!”谢微之被破防了,“这人怎么做事的?还要不要人混了?!”   幸好她现在是少年模样,否则今天真走不出这聆音楼了。   倒是萧故看看水镜,又看看趴在自己腿上的小姑娘,若有所思:“原来你成年后,是这般模样啊…”   谢微之笑嘻嘻问:“可好看?”   全然没把场中那几个正深情怀念她的人放在心上。   “好看自是好看。”萧故笑道,“不过,同你现在不怎么像啊。”   “那样像的一张脸,怎么就不像了?”谢微之偏了偏头问他。   萧故只道:“确是不像的。”   却没有解释更多。   那水镜中的女子,一身只影向谁去的清冷寥落,同萧故认识的谢微之,判若两人。   可她又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呢?   她要如何,才能将那些伤她至深的过往放下,活成如今万事不留心的潇洒姿态。   “不错,是她!”苏嫣然到了此时,已经疯魔,这悔婚之辱,她要闻清觞感同身受!   她看向闻清觞:“当日,她来摘星阁寻你,是我亲手布阵,将她引入十万大山!”   “闻清觞,你当时若能认出她,她许是就不会死了!你还想寻她?你若真想寻她,便该立时自尽,到那九幽黄泉去寻!”   闻清觞呆滞地跪在广场之上,神情木然,这大约是他此生最狼狈的时刻。   生于聆音楼,父母是两位合道大能,十岁筑基,二十金丹,百岁元婴,未及三百岁,已是化神大能。   闻清觞是聆音楼上下尊崇的师叔祖,天生灵体,修行之路一路顺遂,平生未有任何波折。   现在,他的未婚妻告诉他,早在两百多年前,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女子,就被她害死了!   这一切,岂非都是他自己作茧自缚?!   明霜寒面上神情不改,只是灵力流转,本命剑便落在手中:“微之乃我故人,我亏欠她甚多,阁主之徒迫她流落十万大山,今日,霜寒少不得要向门下讨教一二。”   “明霜寒!”摘星阁主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有这般转折,那小小女修,竟牵扯上了数位修真界最负盛名的后辈。   无情剑锋锐无匹,即便明霜寒比她低了两个境界,一旦动起手来,她实在占不了任何便宜。   只是事已至此,摘星阁已无退路。   “今日,便叫本尊见识见识,无情剑的威力!”摘星阁主沉下脸,率先攻向明霜寒。   “刺激!”谢微之看着热闹,置身事外,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一场混乱的源头,正是为了她。   看热闹怎么能没有吃的,萧故从旁边桌案偷渡了一串葡萄,和谢微之分食。   苏嫣然身边没了摘星阁主庇护,便在这时,子书重明和容迟同时出手,衣袍翻卷,飞身袭向她。   余光注意到这一点,摘星阁主厉声道:“摘星阁弟子,结阵!”   “九韶,你还不动手,便要眼睁睁看着我摘星阁颜面,被人踩在脚下践踏不成!”   九韶终于放下酒壶,懒散笑道:“母亲有命,儿子怎敢怠慢?”   他一拍桌案,正面迎向子书重明和容迟,红衣烈烈,身上有浅浅酒意,眼尾那抹飞红灼目似血。   好一场大戏!   凌霄剑宗,上阳书院,药王谷,聆音楼。   明霜寒,子书重明,容迟,闻清觞。   微之,你究竟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惊喜?这样看来,当日你便那样死了,真是一件再遗憾不过的事!   广场之上,剑气、符文、阵法…,各色灵光交错,空中灵气震荡,好不热闹。   数名化神、元婴修士交手,修真界多长时间没有过这样大场面的‘盛事’了。   再说九韶一人对上容迟和子书重明,本就不占上风,再加上他出工不出力,苏嫣然纵有摘星阁其他弟子护着,也数次处在生死边缘,胆战心惊。   摘星阁主注意到这一点,又拿九韶无法,怒声对聆音楼主道:“此处乃是你聆音楼地界,聆音楼悔婚在前,如今你还要看着这些人围剿我徒儿不成?!”   她如此言说,聆音楼主再不能作壁上观,清觞当众悔婚,实在是他们理亏。   他取出一枚玉珏,向空中一抛,刻在广场上的大阵发动,整个广场之中,非聆音楼弟子,都被控制在原地,灵力凝滞,无法运转。   唯有席位上的晏鸣修,还能自若地饮酒。   这处阵法,乃是由聆音楼开山祖师亲手刻下,由合道期的聆音楼主控制,合道以下,都无法挣脱。   “诸位,还请冷静一二!”聆音楼主神情肃穆,手腕微微有些颤抖,看来控制这阵法,对他也是不易。   “此乃我聆音楼,并非你们供你们决战的擂台!”   “清觞,将诸位客人,请出我聆音楼!”聆音楼主正控制阵法,无暇他顾,只能吩咐闻清觞。   闻清觞木然地站起身,缓缓向前走去。   “清觞,你要做什么?!”聆音楼主心下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面色大变。   闻清觞站定在苏嫣然面前,低头俯视着她,眼中一片漠然。   苏嫣然因阵法控制,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闻清觞一步步靠近,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刻,她终于慌了,眼中出现明显的惧意。   “闻清觞,你想做什么?!”苏嫣然咬牙道,“你公然悔婚,辱我至此,现在,你还想做什么!”   “这一点,的确是我负你。”闻清觞面上仿佛覆着一层僵硬的面具。“可你害了微之。”   “你害死了她。”   苏嫣然面露惶恐。   摘星阁主高声道:“闻清觞,你敢对我弟子动手?!”   若是苏嫣然死在闻清觞手上,聆音楼与摘星阁的数百年交情,便就此毁于一旦。   若是门中大弟子被杀,摘星阁还能继续与聆音楼交好,从此便要沦为整个修真界的笑柄!   他们丢不起这个脸!   “你要杀我?”苏嫣然摇着头,却没办法后退,“不…不要…”   生死关头,她脑中一片空白:“别杀我!闻清觞,你不能杀我!”   九韶轻啧一声,这副样子,可真是难看。   他这位师姐,真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没骨气啊。   “我不杀你。”闻清觞垂头看着苏嫣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掌震碎她的经脉。   “这是你欠微之的。”   苏嫣然惨叫一声,几乎要当场痛得昏死过去,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经脉中传来的剧痛却又让她无比清醒,她再也无法吸收任何灵气,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也是在这一刻,谢微之变了脸色:“我马上要突破金丹了。”   方才看戏上头,多吃了点儿灵果,丹田内灵气化液,用不了多久便能成丹。   若是她在此处引来天雷结丹,谢微之简直不敢想象那等场面。   萧故也立时收起了看戏的心情,他们如今被聆音楼大阵所控,根本动弹不得。   他有些焦虑地抬头,思索破局之法。   “闻清觞!”摘星阁主厉喝道,知道今日之事,再无法挽回。   聆音楼主也是大惊,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闻清觞会这么做,一时分神,便再也控制不住广场大阵。   玉珏落下,场中所有人又恢复了自由身。   便是这一刻,摘星阁主拂袖卷起苏嫣然,扬长而去:“今日之事,我摘星阁记下了!从此摘星阁和聆音楼,势不两立!”   聆音楼主见此,只能长叹一声。   闻清觞走到他身前,俯身一礼:“师兄,抱歉。”   “待我从十万大山寻回微之,再归来向你请罪。”   聆音楼主摇头道:“你方才也听到了,那女修大约已经死在十万大山之中,逝者已矣,你这又是何苦!”   “无论生死,她是我此生唯一的道侣。”闻清觞哑声开口。   他向她求的来世,如今该应诺了。   “胡说八道!”容迟咬牙攻向闻清觞,“未结道侣血契,你有什么资格说她是你道侣!”   他来势汹汹,手下没有丝毫留情的意思,闻清觞蹙眉后退:“容药尊,还请你适可而止!”   容迟今日种种表现,简直像个疯子。   其实也没错,谁有那般好的涵养,被抢了道侣还不疯。   当然,谢微之并不会承认她是这场中任何人的道侣。   容迟全然听不进闻清觞的话,他下手狠辣,闻清觞自然也不会一味退让。   手中出现一张古朴的琴,拨动琴弦,带着灵气的音波反击向容迟。   九韶打开折扇,忽地一笑:“清觞,我来助你。”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符文拦住他的脚步,九韶转头,唇边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符尊想指点一二?”   “以多欺少,可不是君子所为。”子书重明眼神幽深,宛如深潭。   他当然不是君子,不过,容迟与闻清觞这一架,还是让他们二人慢慢打最好。   谁输谁赢子书重明不在乎,最好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   子书重明从来不是什么好人,能将上阳书院从偏居一隅的小宗派,变作今日修真界交口称赞的正道支柱之一,书院上上下下唯他马首是瞻,靠的从不只是文圣弟子这一名号。   心机算计,子书重明一样不缺。   “一个元婴,也敢挡在我面前。”摇着折扇,九韶笑得堪称轻佻,“今日,便让我来领教领教,上阳的书画之道!”   话音刚落,他脚下重重一点,子书重明身周升起灵光闪烁的阵纹。   摘星阁阵法一绝,身为少主,九韶自然是其中翘楚。   子书重明抬指在空中画下一笔,灵气牵引,符文成形。   符文和阵纹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巨响,声势浩大。   明霜寒本不打算参与这一场混乱,但九韶余光见他要收起本命剑,折扇反转,便是一道灵力攻去。   明霜寒未曾料到他会对自己出手,眉目冷冽,手中剑气闪过,挡住这一道灵力。   谁知下一刻,阵纹闪动,明霜寒那道剑气竟是直直向闻清觞和容迟斩了过去。   二人齐齐闪躲,下意识地向剑气来处回击。   同为化神,明霜寒并不能轻描淡写便化解这些攻势,被迫卷入了这场战斗之中。   九韶笑得越发肆意,走什么,便要如此才有趣!   你们一个个都言说与她有旧,于她有愧,那今日,便做过一场吧!   “这位摘星阁少主,原来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萧故一眼便看出了造成这般混乱局面的罪魁祸首。   好在这一场大戏,并没有他和谢微之的戏份。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萧故揽住谢微之的腰,飞身而起,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唯有喝着小酒美滋滋看戏的晏鸣修动作一顿,刚才那,是不是小狗崽子的灵力波动?   一时心下竟有些安慰,看来他还是把自己这个老爹的话放在心上的。   至于要不要去追儿子,晏鸣修想了想,觉得还是看戏重要,今日这一场乱斗,可不是随时能有机会看到的。   儿子丢不了,戏错过了可就没得看了。 第52章 业火红莲   揽着谢微之逃脱的萧故遁出不过半刻, 忽然身形微顿:“小谢,背后,好像有只小虫子跟上来了。”   谢微之拦下他准备动作的手:“等等, 先别动手。”   好像,是熟人。   萧故便揽着她落在一棵参天高树顶, 两人回身看向来人,谢微之猜的不错,来的果真是熟人。   宋翊御剑于空, 一身青衣弟子服穿得很规矩,此时距谢微之两人所距不过三丈之远。   他抿着唇, 背在身后的手紧握住衣袖,目光却不在谢微之身上,而是不由自主地盯住萧故。   “小宋,好久不见啊。”谢微之笑着对宋翊道,语气不见生疏。   原来是认识的人, 这少年瞧上去年纪不大,总不能还是什么故人吧?萧故暗道。   其实萧故明明比宋翊大不上两岁,看他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做长辈的心态。   接收到萧故问询的眼神,谢微之轻声解释:“这是我前些日子待在凌霄剑宗认识的小家伙, 指点过他一二, 没想到他会跟上来。”   语气不算生疏, 但也算不上亲密。   “前辈。”宋翊眼睫颤动, 站在剑上,俯身向谢微之一礼。   前辈身边那个人, 是谁?   “不必这样客气,听说你拜了明霜寒为师,如今是琼华峰唯一的亲传, 未来可是一片坦荡啊。”宋翊能有这样造化,谢微之很是为他高兴,她压制着经脉中开始翻滚的灵力,面上没有露出分毫不妥。   而宋翊听了话,下意识便道:“多赖前辈指点,我才能在外门大比夺魁,拜入师尊门下。”   语气有些急促。   宋翊心中很清楚,明霜寒收他为徒,大略,是因为眼前的少女。   因为她指点过他修炼,仿佛收了他做弟子,便能和她多一点联系。   谢微之同宋翊寒暄两句,不打算再多耽误:“今日我们尚有事要办,先就此别过吧。”   宋翊素来寡言,听了她的话,只是低低嗯了一声,再说不出别的。   他其实想说,小院葡萄架上已经结满了葡萄,一串压着一串,院里他种下的那株照夜白,到了明年,应该就能开满整个小院。   若是…   可是终究,宋翊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谢微之无暇顾及他的复杂心绪,向萧故点点头,两人便飞身跃起。   “宋翊。”   远远地,谢微之突然回过头,宋翊连忙抬头看过去。   “若是可以,便不要学什么无情剑诀了。”谢微之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那实在不是什么绝佳的功法。   以明霜寒今日表现,他可能...真的恢复了七情。   谢微之真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乌鸦嘴的本事,随口一说的话便成了真。   七情尽忘,未必是什么好事。   而七情恢复之时,大约,会是一件更痛苦的事。   宋翊怔愣地看向远处,只见到鹅黄的裙角消失在他眼前。   “听说无情剑诀乃是当年琼华真人留下的一门功法,锋锐无匹,越境挑战不在话下,你为何要劝那小子不要学?”萧故忍不住问道。   谢微之看着天边浮云,嘴边带着轻笑:“这功法的确威力不俗,可惜世人都不知,无情剑诀顿悟之后,便会七情尽忘。”   “七情尽忘?!”萧故神情错愕,“还有这样的功法,我以为修无情剑诀,便只是要修士自身清心寡欲,不可动情...”   谢微之笑睨他一眼:“七情尽忘,修炼便能心无旁骛,这大概也是为什么琼华峰一脉修行无情剑诀的修士,修为晋升极快的缘故。”   “这样说来,岂非是一件好事?”   “若是能一直如此,对许多人来说,便是件好事。”谢微之似漫不经心道,“可惜,无情剑诀修到化神,好像便会恢复七情。”   萧故忍不住叹道:“那这门功法,简直是缺了大德。”   谢微之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七情尽失有什么好,没了七情六欲,那万物在眼中岂不是都没了颜色。不会为瞧见了山川河流心喜,不会为尝到了美酒佳酿快活,连喜恶都消失,那做人,还有什么趣味。   萧故看着谢微之带着笑意的侧脸,搂住她腰的手,略紧了紧。   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凭借今日这场闹剧之中明霜寒寥寥数语,加之谢微之方才对无情剑诀的描述,立时就将两人之间的过往猜了个七七八八。   只是猜到了,便叫他的心情就此变得无比沉重。   或许他们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可他们的不得已,终究是伤了她。   萧故忍不住想,他若是同谢微之有相同的经历,可还能那么潇洒地放下,不带怨怼地去看待这些过往?   他不知道。   这天下又有几人能做到,在经历炼狱之后,心中仍向光明,仍愿去找寻,这世间尚存的美好。   萧故一时沉默下来,耳边只听得簌簌风声。   或许,这就是谢微之吧,这就是,他认识的那个,谢微之。   “如何?”半空之中,萧故似乎感知到什么,微微侧头,目光落在谢微之发顶。   谢微之神色并不算凝重:“放心,暂时还能压制。”   时隔多日,她在腕上再次施展隔绝灵气的禁制。   “既是如此,那便再走远些。”萧故下了决定,这样才不会叫还留在聆音楼的明霜寒等人察觉异象。   萧故的遁术速度极快,不过短短半刻,已经遁出百里之外。   最后,两人择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山头落下。   不用谢微之开口,萧故双手捏诀,在山巅布下一道干扰修士感知的禁制。   与此同时,谢微之解开手腕上的灵气禁制,指尖拂过掌心,数滴鲜血便浮在虚空之中,而掌心伤口飞速愈合,几个呼吸便没了痕迹。   她面上已经没了笑意,以鲜血为引,牵动灵气,在山巅刻下符阵,额上渐渐渗出冷汗,显然这符阵耗费灵力甚剧。   萧故看出,这是一套防御的符阵,环环相扣,精妙无比。其中只萧故能认出的便有数百道不同符纹,更别说其中还有数种他不识得,应为自创的符文。   便由此就可窥出,这道符阵的威力有多大。   见谢微之如此严阵以待,萧故不由皱眉问道:“小谢,这一回的天劫,难不成比上一次还要凶险许多?”   谢微之站起身,山巅有浅淡云雾缭绕,恍如仙境,恰在这时,山风吹起她鹅黄的裙角,她便如人间话本里常常提到的山中神女降世。   “这是天道最后的机会。”谢微之微仰起脸,眼中锋芒隐现,“金丹之后,它便不能再拿我如何。”   她这具身体,于业火之中恢复到最适宜修炼的少年时,又撕破虚空重回修真界,触动了天道最深的禁忌。   十六岁的谢微之,不该存在于此世间。   但只要结丹,修为恢复,她的存在便会融入此界,再不会被天道视作异数。   从来瞧谢微之不顺眼的天道,想来是不会放过这最后光明正大陨灭她的机会。   这般情形下,便是有萧故在,也绝不容乐观。   天地变色,只见乌云在天际积聚,隐隐能见到深紫的雷电在云层中闪现。   又是九九天劫。   萧故在谢微之身边盘腿坐下,撑着头看这雷电什么时候落下。   同上回一般,有了萧故在谢微之身边,天道仿佛投鼠忌器,落下的雷电威力并不比谢微之筑基时强太多,但是谢微之的脸色并不见放松。   九九八十一道雷电,很快便到了最后一道。   但是山脉上方云层翻卷,最后一道雷电迟迟没有落下。   萧故皱起了眉,下一瞬间,狂风卷动谢微之的黑发,她忽然出手,将萧故推出自己画下的符阵。   “微之!”萧故摔在数丈之外,失声唤道,面上沉稳尽失。   也是在他出声的这一刻,碗口大的雷电携着灭世之威悍然劈下。   这一击,哪怕是元婴修士,也难以抵抗,怪不得谢微之要推开萧故。   天道这是不惜伤了萧故这个被它偏爱的天命之子,也要灭掉谢微之这个变数。   雷电与符阵灵力撞在一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周围扬起一地砂石。   一颗碎石从萧故脸侧擦过,划下一道细小的伤口,鲜血流下,萧故却完全没有注意,他起身,立刻往谢微之所在之处奔去。   风沙还未散去,一时之间,萧故什么也看不分明,心中万分焦灼。   “微之!”他再次高声唤了一句。“你没事吧?!”   萧故活了十九年,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到这般心慌。   “咳咳…”一道有些慵懒的女声从风沙之后传来,咳嗽两声,“我没事。”   那道窈窕的身影逆着光,缓步向萧故走来,他终于看清了她当下的模样。   女子的身量比少年的谢微之高出大半头,腰若扶柳,肤如凝脂,嘴角一抹红痕映得唇色越发苍白。   谢微之此时,实在称得上狼狈。鹅黄的衣裙破破烂烂,半绾起的发髻已经尽数散开,一缕长发散在身前,平添几分脆弱之美。   她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散漫得全然看不出方才才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微之!你可还好?!有没有受伤,现在可有哪里不舒服?”萧故按住她的肩,神情紧张地问道。   “无妨。”谢微之向他笑着,“结了金丹,接下那道天雷受的伤便好了七七八八。”   轻描淡写,半分没有提及方才接下那道天雷是何等艰难,险些便要折在此处。   萧故不敢全信,握住她的手腕把脉,片刻后才松了一口气,她的确是没有大碍。   这就好,这就好。   萧故退后两步,这才注意到她大变的形貌,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梁。   谢微之便笑:“怎么,我这身体长了几岁,你便认不得了?”   萧故咳嗽一声,避开她的目光:“自然是识得的。”   只是十六岁的谢微之,和成年时的她,对萧故来说,还是不同的。   十六岁的谢微之,只是萧故的妹妹,但眼前的女子…   萧故忽然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件天青色的法衣:“你先将衣裙换上才是。”   谢微之之前一直穿的那身鹅黄色的法衣,已经在雷劫之下损坏得难以再修补了。   指尖一动,天青色的衣裙便换在了自己身上,谢微之引燃灵火,燃去了先前衣裙的残帛。   从衣袖上截下一条布料,谢微之将长发挽起,这便是一条发带。   生得好看的人,无论什么打扮,都是好看的。她只站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便叫人见之忘俗,难以移开目光。   一个侧影,便美得足以入画。   劫云散去,蔚蓝天空之上,日光重现。   谢微之一身天青纱裙,立于山巅云雾之中,长发随风而动,裙上薄纱飘摇,似琼楼仙子,要乘风而去。   她面上带着浅淡笑意,整个人淡然脱尘,萧故想,不错,这才应该是谢微之成年的模样。   不是那个只影孑立,眉目间带着一股叫人难以接近清冷的女子。   “你笑什么?”谢微之看向他。   “我笑,”萧故长出一口气,“你这样实在很好。”   谢微之闻言点头,颇是赞同:“不错,我也觉得,我现在这样,实在很好。”   说完,两个人对视一眼,齐齐大笑起来。   迎着光,谢微之右眼底一瞬浮现红莲印记,竟显出几分妖异。   她突兀道:“难得我恢复了金丹修为,如此好的时机,不如来切磋一二?”   话音落下,她伸手一招,便截取来百里外竹林的一节翠竹。   萧故全然没料到她会说这句话,凝神看去,终于发现她眼底闪烁的红莲印记。   这是…阿修罗一族的业火红莲!   萧故终于想起,谢微之拥有阿修罗一族血脉,当日药王谷正是因此,才要取她三滴心头血!   她如今这是,阿修罗血脉觉醒了么…   萧故记得,自己曾经在古卷中见过有关于其的记载,阿修罗一族生来便有撼天动地之能,男子面如恶鬼,女子却有倾城之色。   更重要的是,所有阿修罗族人生来弑杀,便是对同族也绝不留情,所过之处,往往血流成河,最终为天道所不容,令其自相残杀,从此绝迹于修真界中。   传闻阿修罗族人白发赤瞳,可生骨翼翱翔九天,谢微之应该不是纯粹的阿修罗族人,只是继承其血脉,如今觉醒。   血脉刚刚觉醒,她会受影响,做出与平日性情相背离的举动,也无可厚非。   萧故想到此处,谢微之已经手持青竹斩了下来,他只能飞身后退,躲开这一击。   谢微之旋身一扫,裙摆开出一朵天青色的花苞,青竹直刺向萧故心口。萧故双手架在身前,挡住这一击,抬眸,对上谢微之右眼底灼灼的业火红莲。 第53章 白骨土化鬼入泉,生人莫负……   萧故不由有一瞬的失神, 直到青竹将要击在他右肩时,才险险侧身避开。   两人就此相背而立,谢微之嘴角微勾, 青竹在手中一转,握住另一端, 角度刁钻地袭向萧故后腰。   萧故转身,也不再一味闪躲,左手握住青竹, 借势向前,右手要制住谢微之。   两人的脸在这一刻贴得极近, 萧故甚至能听清谢微之的呼吸声。   握着青竹一端,谢微之重重扬手,另一端的萧故被迫飞身,在空中翻转后才落地,不得不松开手, 后退两步稳住身形。   “看不出,你的身手还不错啊。”谢微之扬眉,嘴角那抹笑昳丽明媚,日光下有种摄人心魄的美感。   方才一番对阵, 两人完全没有动用灵力, 纯粹以招式交手。修士修炼, 从来以灵力为命脉, 谁也不会去学什么未曾踏入修炼之途的凡人才会用的寻常招式。   也就谢微之当年什么都学了一点,才会有这般身手。她没想到, 萧故竟能不动灵力便接住她的招式。   萧故也笑:“我当初混迹凡世那三年,可不是虚度时光。”   “那好,接下来, 你便要小心一些了。”谢微之灵力运转,缠绕上青竹,天青色裙袂在风中飞扬,英姿飒爽。   萧故不由暗自苦笑,原来还没完吗?莫非今天不打得她尽兴,便收不了场了?   但是,男人不能说不行。   萧故长叹一口气,硬气道:“请赐教!”   照理说,萧故已是金丹中期,而谢微之初入金丹,境界压制下,哪怕谢微之多活了两三百年,萧故应付起来,也不会太棘手。   但真的交起手来,萧故才发现,他想接住谢微之的灵力,颇为艰难。   “微之,我在想…”萧故与谢微之错身而过,忽然开口。   谢微之目光微转,却没有影响手下动作,步步紧逼。   “你当初,当真只有金丹修为?”   谢微之打得尽兴,笑道:“是,也不是。”   因着她后来的经历,实力便不能用修真界的境界划分来判断。   两道身影分开,谢微之将青竹收在背后,左手抬起在虚空画下符文,手中一推,撞向萧故。   萧故运起灵力,撑开防护挡住这符文,灵力撞击扬起一地砂石,风沙散去之后,萧故再次对上谢微之的眼。   “还没完呢。”谢微之一连写下数十道符文,串联成阵,向萧故挟裹而去。   萧故一眼便能看出,这道符阵比之前那道符文来得厉害许多,轻易挡不下。   “微之,你这符阵真是用得出神入化,可是太衍宗真传?”在这样危机之际,萧故竟还笑着能问出这句话来。   “倒也不是,一定要说,应该算,自学成才。”谢微之负手而立,打算看他怎么化解。   眼底红莲隐去,只余一点灼热,谢微之抬手碰了碰右眼,眸中已恢复了一片平淡。   “若是你及时认输,我就停手了。”   这一招是谢微之心存试探,至今为止,萧故还没有在谢微之面前展露过他的真正实力。今日正好借此机会,摸摸他的底。   不过谢微之也不打算真伤了萧故,若是他一意藏拙,肯低头认输,谢微之自然会停手。   但萧故没有。   他将灵力聚在双眼,金光闪动,紧紧看着向他飞来的符阵。   就在最后一刻,萧故左手捏诀暂且挡住符阵,右手催动灵力在空中画出一道又一道符文。   谢微之笑意微顿,眼中不由露出一丝惊色。   她当然应该惊讶,因为萧故现在画出的符文,和方才她画下的,一模一样,没有一点错漏。   但那道符阵之中,有许多是谢微之当年自创的符文,按理说,萧故今天也不过是第一次瞧见。   也就是说,他只是看见谢微之写下,便能立时复刻出完全一样的符阵,这等天赋,实在不得不叫人感叹一声可怕。   谢微之双眸飞快掠过一抹兴味,改了站姿。   她该说,不愧是天命之子么?   萧故收起防护,两道让人找不出任何差异的符阵便这样撞在一处,灵气撞击扬起的风同时吹卷起谢微之和萧故身后的长发。   萧故半跪在地,高束的墨发散开,一时灵力透支,以至于连平日从不收起的幻形术也无暇支撑。   他抬头,一双桃花眼潋滟,色如桃花,因着五官天生便有一股雍容之感,也并不会叫人觉得轻浮:“微之,你下手,可着实不留情面啊。”   “若是留了情面,如何能看到你真正的实力?”谢微之笑着反问,“我从不知,你竟然还有过目即会的本事。”   以萧故方才展露的实力,越境挑战元婴全然不在话下。   若不是谢微之也是个不能用常理揣度的怪胎,还真没办法逼出他的真正实力。   “谬赞,也不过就是比旁人记性好了些许罢了。”萧故谦虚道。   若非是看一眼便能将什么都学个七八分,萧故也不能区区十九年春秋便会了一身乱七八糟的本事。   谢微之举起青竹:“好,那你便看看这一式,能不能也挡住。”   “喂,你还来啊!”萧故苦下脸,他以为谢微之已经恢复了正常,今日这场切磋便可到此为止了。   但谢微之现在有意想看看他究竟能做到何等地步,并不打算就这么结束了。   脚下一转,青竹在她手中,便是一柄锋锐无比的灵剑。   飞身斩下,谢微之轻笑道:“看好了,这一式,叫飞鸿踏雪!”   *   一个时辰后,灵力完全枯竭的两个人并排躺在山巅草地上。   谢微之跷着腿,明明生了一张美人脸,一举一动却都透着随性的洒脱,像自在的侠客多过绝色美人。   她散漫地叹了口气:“打架真累啊...”   “那你还不肯停手。”萧故也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灵力恢复赶不上消耗的滋味儿了。   明明已经压制住了阿修罗血脉的弑杀之念,却不肯停手,可苦了他这个当陪练的。   谢微之牵了牵嘴角,她方才的确是见猎心喜,这才将自己会的种种法术都在萧故面前都一一施展了一遍,没想到,他竟然都接下了。   符文、阵法、剑法、身法...   只要萧故看过,他便都能丝毫不差地施展。   谢微之想,这家伙不愧是天道偏爱的天命之子,这样的天赋,要是传扬出去,恐怕那几位修真界的老不死,都要出山抢着收徒了。   便是她出身的太衍宗,数百年来,门下似乎也没有谁的天赋能胜过萧故了。   他出身琅琊晏氏,却活得这样低调,大约也是因为知道这天赋过于可怕,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萧故,我饿了。”谢微之枕着手,慢悠悠地说。   萧故笑了一声,随即挺身而起:“那我们便去花朝城,试试上次还没来得及尝过的百花宴如何?”   “也好。”谢微之不无不可地点头。   萧故便向她伸出手:“那就起来吧。”   谢微之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面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你父亲姓晏,那你的名字叫什么?”   她突然转到这个话题,萧故不由一怔,反应过来后坦荡道:“平生。”   “我叫晏平生。”   这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们认识这许多时日,的确不该再用化名相称。   谢微之却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愣在原地。   她口中喃喃道:“平生...”   ‘虚空之中,除了我,根本没有有灵智的活物了,要名字做什么。’   ‘但没有名字,我要怎么称呼你?’   ‘白骨土化鬼入泉,生人莫负平生年...’   ‘我给你取个名字,便叫平生如何?’   谢微之脑中,突兀响起这一段对话。   “微之?”见她呆愣不动,萧故,或者说晏平生,不由皱眉唤道。   谢微之微微抬头看他,眼中有些怔忪:“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还没等晏平生答话,谢微之自己便摇头笑道:“是我失言了。”   他今年不过才十九岁,他们怎么可能曾经见过呢?   谢微之对于虚空之中的记忆很是模糊,大约是因为回到修真界,有天道法则压制。   那也没什么,在这世上,她本就没有什么必须要记住的东西。   晏平生沉默地看了她一眼,眼中深邃,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或许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们之间,相隔着近三百年的沟壑。   “走吧,去吃百花宴。”谢微之退后一步,松开他的手,神色又是一如既往的轻松。   “好。”晏平生也笑起来,仿佛桃花灼灼,甚是撩人。   谢微之忍不住感叹道:“你如今这张脸,真是太招摇了。”   一个男人,生得这样好看作甚。   “你也不差不是?”晏平生挑眉,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两人对视,又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晏平生同谢微之慢悠悠地向山下走去,很有一股游山玩水的自在。   “这第一,当然是要先去吃那百花宴。”谢微之答道,“至于之后,便该回宗门瞧瞧了。”   她离开宗门近三百年,也是时候回去看一看。   也不知师父和师妹,现在如何?   总不会太差的。   谢微之笑意浅淡。   “回太衍宗?”晏平生若有所思,“我听说,修真界中,最为神秘的宗派,便是太衍宗了。天下之间,少有外人能入其山门一观。”   谢微之点头,这说法倒也不错:“太衍门规严苛,也的确有些敝帚自珍的毛病。”   她语气淡淡,叫人很容易便能分辨出其对太衍宗,并没有太多情谊。   晏平生记得,她之前提过自己是在宗门长大的,却对宗门并无依恋...   轻若飘蓬,微之,渺之。   正在他沉思之时,一只全然由灵力汇聚而成的鸟雀径自飞向谢微之,仿佛一团雾气,连形态都有些不分明。   谢微之凝眉,抬手接住鸟雀,在她掌心,鸟雀瞬间散开化为灵气,只留下一道熟悉的神念。   “这是...”晏平生迟疑道。   谢微之叹了口气,合拢掌心:“看来,今日这百花宴,你我还是吃不成了。”   *   星夜,山巅云雾缭绕,夜风微凉,呼啸过林间,不见丝毫人迹。   殷红的衣角从草叶上拂过,脚步声在沉寂的夜里响起,显得分外清晰。   九韶手中握着折扇,缓步向前,苍白的唇色显得整个人都有些憔悴,但脸上又还带着漫不经心的轻佻笑容。   聆音楼那场婚宴上,因为九韶亲自动手搅的浑水,叫明霜寒、子书重明等人打成一团。这场交锋,足足打了三天三夜也未分出胜负,直到众人都力竭,被各自长辈领回,这才算结束。   不过离开聆音楼后,九韶并没有回摘星阁,摘星阁观星之术自有玄妙之处,叫他轻易便找到了这处谢微之和晏平生停留过的山头。   手中星图展开,星光明明灭灭,呼应天上星辰。   静静看着星图,片刻后,九韶忽地放声笑了起来,显出歇斯底里的疯狂。   这一刻,他就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微之...微之...”   “你果然还活着!”   九韶疯狂的笑声响在静夜,惊起山林中数只鸟雀,他眼尾飞红灼灼,恍然如魔。   “你的命,比我想象的,还要硬啊。”他用手捂住半张脸,指缝中透出一点疯狂的眼神,笑声逐渐转低。   “你不想见我?但我们,总有一日会再相见的。”   “微之,那一天,用不了多久便会到了。”   最后这句话,九韶的声音很低,语气简直像情人之间的耳鬓厮磨,红色的衣袂在风中卷动,平白叫人觉出几分毛骨悚然。   周天域,摘星阁,天上阙。   精巧的楼阁浮在云霄之中,站在廊桥上,只要一抬手,好像便能轻易摘下夜空星辰。   九韶走入房中,抬眼却见到一个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这么晚了,母亲还未安歇?”九韶似笑非笑道。   他这位母亲,这些年来他房中的次数,可一只手都能数得清。   “你去了何处?”摘星阁主眉目沉凝,并不同他拐弯抹角,扬声质问道。   九韶仍是那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母亲今日,怎么有功夫关心我了?你现在,该关心的,不是我的好师姐么?”   婚宴闹成那般,摘星阁和聆音楼不仅联姻不成,还做了仇人。而苏嫣然被闻清觞震碎经脉,成了个废人。   这经脉之伤,若是肯花费足够的天材地宝,也是能治好的。只是苏嫣然本就是因为与闻清觞天命相合才被摘星阁主收在门下,如今没了利用价值,以九韶对他这位好母亲的了解,恐怕是不舍得花力气去治她了。   “少在我面前做这副样子!”摘星阁主冷笑一声,“你之前在婚宴所为,旁人看不出,我还看不出么?!” 第54章 他不过是借我一条命,去斩……   “好端端的, 闻清觞为何会突然恢复了记忆?这其中少不了你的手笔吧!”   婚宴之时,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摘星阁主无暇深思, 但在此之后,她复盘一切, 自然便发现了不对。   分魂渡劫,分魂回归之时,记忆便会尽数消散, 从未有过突然恢复的先例。   除非以摘星阁观星之术,强行借媒介找回这一段记忆。   以前从未有人会这样做, 分魂渡劫,为的本就是不叫凡世历劫时的记忆影响修士本人。   九韶毫不慌张:“母亲这是什么话,清觞自己想起了那些记忆,同我有什么相关。”   “摘星阁和聆音楼联姻,如今他恢复记忆, 这桩婚事不成,对我,有什么好处?”九韶巧言诡辩,“毕竟, 我也是摘星阁少主不是?”   “原来你还记得, 自己是摘星阁少主?!”摘星阁主说到话末, 猛地提高声音, 气势骇人。“我以为,你早忘了自己是谁!”   母子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 竟有几分火花四溅的味道。   “我当然记得自己是谁,这一点,母亲尽管放心便是。”九韶懒洋洋地站着, 他眼尾飞红,仔细瞧来,眉目之间和坐在上首的摘星阁主有五分相似。   只是这母子二人的气质过于迥异,叫人见了,往往便忽略了五官的相似。   九韶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叫摘星阁主越发恼怒,她拂袖挥出一掌,九韶没有躲,后背狠狠撞在墙上,而后狼狈落地。   可以看出,摘星阁主下手没有丝毫留情,这二人不像母子,倒像仇人。   九韶双手握成拳,手背青筋暴突,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脸上还带着同样轻佻的笑。   聆音楼打的那一场,最后众人都打出了真火,谁也没讨得了好去,九韶自然也是受了伤的。   摘星阁主站起,缓缓走到九韶身前:“我不管你在想什么,天命难违,我摘星阁弟子,自该遵循天命!”   九韶低低地笑了起来,竟露出几分脆弱之美:“天命么?可惜就算是天命,闻清觞,也不愿意再娶你的大弟子了。”   “那是他愚蠢!”摘星阁主冷哼一声,“苏嫣然与他命数相合,与他双修,能助他快速突破境界。如今他为了一个无名无姓的筑基女修,竟公然悔婚,等他修为停滞不前之时,便知道什么是后悔了!”   “后悔?”九韶微微垂着眼,“母亲怎知,他一定会后悔?”   摘星阁主冷眼瞧着他,嘴角下抿。   九韶抬起头,脸上似笑非笑:“这世上不止有天命,还有人心。”   “人心?”摘星阁主如他一样反问,冷笑出声,“你是说,闻清觞爱那个已经化作白骨的女修?”   她嗤笑一声:“世间情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何况那女子已经死了,难道他还能记一个相处绝不会超过几十年的女子百年千年不成?!”   “我等修士,本就该一心修炼,而不是耽于什么世俗爱恨。”   九韶笑了起来,声音低沉,隐约让人听出几分落寞。   叫人很难想象,如他这样的人,也会有伤心之时。   “母亲果真是了不起。”九韶收起了笑,眉目沉凝之时便显出一点端肃。   “为了所谓天命,你可以和自己完全瞧不上的十万大山妖物,生下我这个半妖的儿子。”   “为了所谓天命,你可以把我这个全然看不上的儿子带回摘星阁。”   “为了所谓天命,你可以收苏嫣然这样的废物为徒,却不教她任何摘星阁的秘术,从头到尾只将她当做助人修炼的炉鼎!”   “只是,你一生信奉天命,可到头来,一切算计不都还是空?”九韶容貌昳丽,两缕额发垂下,笑意癫狂。“母亲,无论有什么好处,闻清觞,他都不肯娶苏嫣然啊。”   摘星阁主被他戳到痛处,抬手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若无你搅局,如今聆音楼和摘星阁联姻已成!”   “九韶,别再有下次。”摘星阁主语气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我不管你在想什么,如果你胆敢再扰乱我的布局,休怪我不顾及那一点母子情分。”   九韶觉得这话甚是好笑,他们之间,竟还有母子情分吗?   摘星阁主大约看出了他眼中的不屑,再次警告道:“我记得你刚离开十万大山时,日日嚷着要回去寻你那个上不得台面的父亲。之后每过十年,都要回十万大山寻他,可惜,三百多年来,他可见过你一面?”   “九韶,你记清楚,你本就是多余的存在,别再做多余的事!”   说完这句话,摘星阁主拂袖转身,背影绝情。   “今日之后,你便待在天上阙闭门思过,无令不可出!”她抬手,在房外设下禁制,头也不回地离开。   自始至终,她没有多给九韶一个眼神。   九韶木然地站在原地,脸上仍然挂着无所谓的笑。   他的出生,本就是一场所谓顺应天命的交易。   只是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出生!   天命...   天命...   “狗屁的天命!”九韶仰天骂道,“我这一生,偏偏便不要顺天命而行!”   “我的命,只由我自己说了算!”   星夜静寂,一盏长明灯飞上夜空,灯火璀璨。   谢微之和九韶的故事,并不复杂,不过从一开始,就是有心算计。   当日谢微之因苏嫣然的幻阵误入十万大山,是九韶事后才知道的。   他也算清楚苏嫣然的性子,对她所为不算意外,或者说,他还有些庆幸,苏嫣然没有干脆利落地取了谢微之性命。   虽然大概率她也杀不了她,命盘上她的寿命还没走到尽头。   九韶需要她活着。因为就算谢微之死了,她和九韶身上的天命,也未必会结束。   谁让修真界,还有转世轮回一说。   九韶从没有想过,这世上,真有他的所谓天命。   可他平生,最恨的,便是天命二字。   发现谢微之的存在后,九韶回到摘星阁,终于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找到了斩天命的方法。   所以谢微之不能死。   九韶要借她的命,斩天命。   十万大山之中妖族无数,严格遵循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如谢微之当时不过筑基的修为,到了此地,活不过三日。   九韶来得还算及时,他已经元婴,又身怀九尾天狐血脉,只要别不长眼跑去几位大妖地盘内挑衅,应该不至于翻车。   一只皮毛雪白的小狐狸吓走熊罴,骄傲地走到谢微之面前,摇了摇尾巴,轻鸣两声。   “小狐狸?”跌坐在地上的谢微之咳出一口血,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真是多谢你了。”   她抱起了那只狐狸。   一切的故事,都始于别有用心。   谢微之不知道,被她抱在怀里两个月的小狐狸,想要的,是她的命。   那只小狐狸,将她骗入山顶大阵,在她面前第一次现出人形。   “你跟着我的目的,是什么。”被困在阵中的谢微之看上去并不算多么慌乱,唯有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以为跟着她的,是一只十万大山中懵懂无知的小妖怪,却原来,她才是无知的那一个。   谢微之想,原来她这一生,周而复始,不过都是被忘记,被放弃,被欺骗的轮回。   去往北境的路上,晏平生也问出同样的问题:“他想做什么?”   谢微之懒洋洋地倚在青竹上:“也没什么,不过是要借我一条命,斩天命罢了。”   “斩天命?!”晏平生从未听说过这个说法。   天命天定,如何还能随意斩去?   “摘星阁以观星闻名,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术法也不奇怪。”谢微之谈起这件事的语气很随意,像是并不放在心上。   晏平生沉默一瞬才道:“那他成功了吗?”   谢微之点头:“他这也算,得偿所愿了。”   那么你呢?   你被他借一条命去斩天命,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飞剑之上,晏平生最后只是笑道:“微之,我看,你的运气实在不大好呀。”   谢微之点头,很是赞同这个说法:“我这一辈子,运气都不怎么样。”   否则也不用孤身一人,一路走到如今,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不过,这大约也是件好事,最起码,她的不幸,不会连累别人。   “那也无妨,我的运气一向很好,如今,分你一点便是。”晏平生笑道,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般。   谢微之偏头看他:“你的运气,的确是很不错的。”   他可是被天道光明正大偏爱的天命之子啊。   如此,她至少不用担心,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将他害死。   三百余年来,在她身边的人,都少有好下场。   晏平生轻易便从谢微之眸中品出一点伤感,转头提起别的话题:“前日借灵雀向你传讯的小子,究竟是谁啊?”   灵雀是修真界十分鸡肋的一个法术,施展之后,能将自己一缕神念寄出,但灵雀会随机飞向任何与主人有过联系的人,你根本不知道,收到这缕神念的人会是谁。   可能是父母亲友,也可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唯一的好处,便是它不算传讯法术,可以穿过屏蔽传讯法术的禁制而不被发现。   也就是说,传出这灵雀的人   “是个凌霄剑宗的小家伙。”谢微之打了个哈欠。   晏平生却有些不解:“那宋翊…”   “便是当日和他一起同我学过几招的小子,叫骆飞白。”谢微之解释道,“咱们这些天喝的灵酒,还都是他孝敬我的。”   晏平生便点头:“那是该去救一救的。”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实在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不过你那位小友,如何沦落到了北境魔宫之中?”晏平生很是奇怪。   “这我也不清楚,这小子是凌霄剑宗内门弟子,身家清白,也不知是怎么惹上了北境魔宫之人。”谢微之说着,从储物袋里摸了一坛酒。   灵雀中的神念,只有救命和北境魔宫的位置。   正好,上回骆飞白送的灵酒将要喝光了,这次正好顺道再去敲诈他两坛。   北境三十六域,都归于罗刹教魔尊离渊麾下,而魔尊离渊,便居于极北之处的魔宫之中。   “你去过北境么?”晏平生问。   谢微之摇头:“未曾,只听说北境终年覆雪,永不融化,入目皆是一片白茫茫。”   她从前的确有打算想走遍修真界,看一看天下风光,可惜没能成行。   “那正好借这次去瞧一瞧,北境最有名的一道菜便是冰鱼,等救了人,我带你去吃。”晏平生将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   谢微之侧头,对上他带着笑意的桃花眼,回过头,笑道:“好。”   现在,她有许多时间了。   有很多时间,去做以前没有时间做的事,看以前还未能见过的风景。   她终究还是活下来了。   谁也不能阻止她活下去,天道,也不行。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借着酒意,谢微之击节而歌,长发在月色中飞扬,沐浴着一层温柔的月光。   “ 长风万里送秋雁,”晏平生负手站在飞剑上,接了下一句。“对此可以酣高楼——”   他们没有看彼此,夜风很静,此时无声胜有声。   周天域,摘星阁,天上阙。   地上散落着数个酒瓶,房中酒意弥漫,九韶半敞衣襟,慵懒地躺在软榻,双眼似睁似闭,像是醉得不轻。   “第一最好不相见…”九韶睁开眼,望着虚空,“如此便可,不相恋…”   “微之…”他伸出手,好像看见了什么。   但指尖,终究只是触到一片虚无。   “你不该遇见我的…为什么,你偏偏是我的天命?”九韶用手遮住双眸,掩去所有情绪。“可我不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微之。” 第55章 也不知谁是谁的替身   数日前, 骆飞白感觉修为到了瓶颈,再闭门苦修恐怕并无多少进益,便去寻了练云深, 打算接了宗门任务,外出历练一二。   离开之前, 恰好碰上了越知欢,念着当日一起逃命的经历还算愉快,三人便结伴而行。   下了山, 闯了几个秘境,三人也都是颇有收获。   这日出了秘境, 到了最近的一处坊市,越知欢打算先去将斩杀灵兽的内丹出手,而骆飞白念着自己储物袋里的灵酒差不多能卖了,便和二人分开行动。   谁知越知欢和练云深回到歇脚的客舍,等了半日, 也没见骆飞白回来。   练云深试图传讯联系,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两人便知,骆飞白可能是出事了。   越知欢带着练云深找去骆飞白卖酒的酒楼,才知他是被一个酒客掳走。   “他也不是什么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掳他作甚!”越知欢暴躁道。   在酒楼跑堂的小二不过炼气修为, 被她吓得直抖腿, 哭丧着脸道:“这...这小人也不知啊...我还以为他二人是旧识呢, 把酒言欢得好好的,突然就把人掳走了...”   掳走骆飞白的人是谁, 小二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不过一个炼气修士,连那二人的修为都看不出。   见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 越知欢和练云深只能自己想办法。好在他们发现不对还算及时,施了寻踪法术,沿着痕迹,向北境而去。   掳走骆飞白的人似乎并不在意会不会被人发现是他干的,没有丝毫掩饰。   越知欢本来也很奇怪,怎么说骆飞白都是凌霄剑宗的内门弟子,天下有几人敢冒着得罪凌霄剑宗的风险,公然对他动手?   直到和练云深一路赶到北境,终于发现,那人便是当今罗刹教魔尊离渊麾下左护法,裴知与。   听闻这人自诩风雅,平生最好美色,男女不忌,北境魔宫中有他一百零八房小妾,都是风情各异的美人儿。   “那人是有眼疾么?!”越知欢暴躁骂道,“抢谁不好,抢骆飞白这个二缺是什么意思。”   练云深待在旁边安静如鸡,一时不知越知欢骂的是谁。   他本就不善言辞,越知欢这样态度,他就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裴知与身为罗刹教左护法,修为已是化神境界,越知欢和练云深两个人绑在一处也不是他一合之敌。   骆飞白的师父,如今也不过是元婴而已。   要向罗刹教要人,恐怕要越知欢的师尊,剑宗掌门清虚子亲自出面。   但清虚子身为剑宗掌门,诸事繁忙,就算接到越知欢求救,也未必能第一时间抽身前来。   越知欢传讯给了清虚子,只盼他接到消息之后,能尽快赶来。   她和练云深则继续向北境深处去,前往极北之地的罗刹教老巢,北境魔宫打探消息。   就目前来看,骆飞白的性命是无忧的,至于清白嘛…   越知欢觉得,一个大男人,在意这些小事做什么,没死就成。   北境霜雪皑皑,越知欢和练云深入乡随俗,披了一身雪白狐裘,躲在覆了霜雪的岩石之后,偷偷窥探着魔宫。   魔宫作为罗刹教老巢,防守甚是严密,外围有一圈又一圈的禁制,非罗刹教门下难以进入。   越知欢眉头紧锁,以自己金丹期的修为,根本没有机会混入其中。   有些暴躁的越知欢抓了抓头发,再次在心里把骆飞白骂了个狗血淋头。   突然,她神情一顿,微抿着嘴角,眨眼之间赤虹剑便握在手中,越知欢反手一剑刺出。   剑刃轻鸣,被来人轻易夹在双指之间,越知欢怔怔地看着来人,一时竟没能回过神来。   便是练云深,素来木讷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惊色。   谢微之两指夹住赤虹剑,神情轻松,偏头露出一个笑:“好久不见啊。”   “你是…”越知欢喃喃道,“谢微之,谢前辈?”   这张脸,还有这熟悉的说话口吻,虽然满打满算只见过一面,越知欢对谢微之的印象却很深。   “是我。”谢微之松开手,向两人点点头,“你们俩也是来救骆飞白那傻小子的吧?”   越知欢看着她的脸,久久移不开目光,谢微之如此,就和那张画像,近乎一模一样了。几月前,她分明还是少女模样,为何不过这些时日,便陡然变了模样?   她和舅舅,真的是旧识么?他们是什么关系?   见越知欢不说话,练云深便接话道:“我们三人结伴历练,谁知飞白半途被人掳走,我和师姐一路追寻,寻到此处。”   寥寥几句,将事情讲得清楚明白。   “前辈又如何会在这里?”练云深顿了顿,问。   谢微之便把自己接到骆飞白灵雀神念一事讲来,既然接到了,她自然做不到坐视不理。   “前辈,你怎么…变了模样?”越知欢从来是藏不住话的,再三犹豫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谢微之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现在已经恢复了金丹时的相貌,怪不得这两个小家伙看自己的第一眼都是戒备,原来是没认出来。   “这啊,”谢微之笑笑,“之前是因为修炼的缘故变作少年模样,如今是修为恢复了。”   原是如此啊,越知欢点点头,目光仍旧黏在谢微之身上没有移开。   生得好看的人,谁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越知欢一向喜欢美人儿。但她的视线很快被人挡住,越知欢抬眼看去,对上晏平生含着笑意的桃花眼。   “前辈,这位是?”越知欢握住赤虹剑,晏平生明明是她见过相貌最出众的人,却叫越知欢不由自主生出一点本能的防备。   “这是我新交的小朋友,晏平生。”谢微之拍了拍晏平生的肩膀,对越知欢和练云深笑道。   晏平生的笑里带出些无奈:“朋友便朋友,何必要说小朋友?”   谢微之挑眉回道:“你比我小了快三百岁,如何不是小朋友了?”   晏平生拿她没办法,只能纵容地看着她笑。   越知欢和练云深看着这一幕,不由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发现相同的情绪。   嗯,他们果然都很多余。   “前辈,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么?”越知欢终于忍不住开口,毕竟他们还是来救人的,“魔宫防卫森严,非罗刹教门下,很难混入。我虽然已经向师尊传讯,却还没有得到他回音。”   谢微之远远望去,灵力汇聚眸中,魔宫四周禁制和符阵,便尽数被她看清。   “如何?”晏平生问。   谢微之点头道:“能混进去。”   她看向越知欢和练云深,强势吩咐道:“你二人先去寻个地方落脚,我和小晏进去探查一二,若有变数会给你们传讯。”   说完这句话,谢微之抬指画出一道符文,灵光闪过,符文落在她身上,越知欢和练云深便再也感知不到她任何气息。   晏平生如她一般画出一道全然相同的符文,随她一起向魔宫而去。   看着两人背影,越知欢蹙起眉头,当真没问题么?裴知与可是化神期的修士,而魔宫之中,还有已是合道修为的魔刹教之主,魔尊离渊。   “师姐?”   越知欢压下心中疑虑:“左右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就先如前辈所言,找个地方落脚吧。”   另一边,谢微之和萧故撑开隐身术法,从禁制薄弱之处溜进了被修真界传为虎穴狼窟的北境魔宫。   “这里的灵气倒是十分浓郁。”进了魔宫之后,感受到空气中的灵气浓度,谢微之不由感叹一句。   极北之地,大约也只有这罗刹教魔宫之中,因为灵气足够浓郁,还能看见一点春色。   晏平生笑道:“魔尊统领北境三十六域,他住的地方,怎么也不能差了不是。”   谢微之翻身跳上墙头,自上而下望去,只见庭院中身着水红衣裙的女子站在水塘边,正抓了一颗鹅卵石愤愤地扔进水里,打了几个水漂。   晏平生也站上墙头,两人对视,互相点点头,齐齐飞身而下,毫无声息地落在女子身后,而她毫无所觉。   谢微之上前,并指劈在女子颈后,小心为上,最好还是不要动用灵力。   她接住女子,打算将人带到隐秘处问问情况。   好像有什么不对?谢微之抬头看向晏平生:“你愣着干什么?”   晏平生神情复杂,对上谢微之的眼,良久才吐出几个字:“小谢,你看看她的脸。”   脸?谢微之不由皱起眉,一只手扶过女子的脸,下一刻,险些没直接将人扔出去。   不是这女子生得不好,她生得很好,此时闭着双眸,眉眼精致,有一种我见犹怜的美感。但谢微之看着她,心头却只有一股见鬼的一言难尽。   任是谁见了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找不出任何差异的脸,都会有一种见鬼的感觉的。   “这是什么情况?”谢微之一脸空白。   晏平生长叹一口气:“你问我,似乎不大合适啊。你不认识她?”   “自然是不认识的。”谢微之答道,“她浑身上下,只有那张脸是我熟的。”   “当真?”晏平生颇有些怀疑。   “当真。”谢微之理直气壮。   晏平生负手而立:“那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和你哪位故人,有关系?”   他在故人上加重了声音。   谢微之毛骨悚然:“不会吧?!”   她不会这么倒霉吧?!   晏平生看着女子那张和谢微之找不出一点不同的脸,只能重重地叹口气,说不出一句话。   若是旁人,可能只是巧合,但谢微之这运气,恐怕…   晏平生脑中反复回荡着替身二字,只是不知,谁是谁的替身。   “微之啊,你的经历,可比人间那些话本精彩多了。”晏平生感慨道。   谢微之毫不留情地用手肘给了他一击,晏平生立刻做作地赔礼求饶。   “夫人——”一道清脆的女声远远传来,脚步声渐渐靠近。   谢微之和晏平生收了笑,仓促之间交换了眼神,晏平生接过谢微之手中女子,捏诀隐去身形。   “夫人,原来你在这里啊!”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娇小可爱,走到谢微之面前,叽叽喳喳道,“婢子四处找了好久,您怎么跑到这么偏的院子来了呀?”   “您别生气了,那些被送来的女子,还没有谁被尊上有幸得了尊上青眼,被他宠幸呢。”小姑娘不等谢微之说话,便连珠炮一样说了一大堆,“尊上最喜欢的,还是您啊。这么多年来,也只有您是魔宫的夫人,您何必和那些无名无姓的野花计较,白白生气,生多了气,就不好看了。”   谢微之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从这一大串话中挑出了几个重点。那个和自己长着一张脸的女子,是那什么魔尊的夫人,好像为了魔尊被手下送上几个美人正生气。   她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脸,生了这样好的一张脸,何必为了一个渣男置气。这个不好,换下一个不香么?   “我不生气了。”谢微之终于趁小姑娘歇气的功夫,打断了她的话。   再任她说下去,恐怕天都要黑了。   “真的?”小姑娘惊得瞪大双眼。   谢微之笑着点点头。   小姑娘拍拍心口,大松一口气:“夫人,您能想通就最好了,您要是一直和尊上置气,婢子就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眼看她还要说下去,谢微之连忙开口道:“你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小姑娘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自己可是为了正事来的,憨憨道:“夫人您不说,我都要忘了。不过夫人您今天竟然没对我生气,真好!”   谢微之真的忍不住扶额:“正事——” 第56章 您上回,把她的琴砸了……   在谢微之再三强调下, 小姑娘终于转回正题,说起了所谓正事:“哦,是这样的, 夫人,您前几日不是说想在尊上寿宴上献舞么, 魔宫下属已经将惊鸿仙子请来了,您快跟我来吧。”   “就是那个跳舞被尊上夸过一句不错的惊鸿仙子,听说她本是不愿意来的, 是咱们左护法亲自发话,她才被请来了魔宫。不过距离尊上寿宴只剩几日了, 您想献舞,可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否则怎么能跳出惊鸿仙子的惊鸿舞呢。”小姑娘嘴上不停,又是一顿输出。   谢微之只觉得头昏脑涨,真不知道那个和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是怎么忍下这聒噪的小丫头的。   “停!”她强行捂住小姑娘的嘴,“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乖乖点了点头。   谢微之这才松开手, 但她下一刻突然又反应过来, 那什么魔尊要过寿?献舞?   等等, 那她岂不是...   便在这时, 小姑娘又憨憨笑道:“夫人,您今天好像跟平时很不一样啊。”   谢微之心中漏跳一拍, 袖中右手微微一动。   小姑娘在说完这句话后,还拉着谢微之的袖子左看右看:“夫人,您怎么好像换了衣裳呢?”   谢微之笑着道:“那件污了, 我便换了一身,不好看么?”   小姑娘似乎丝毫没有怀疑,傻乎乎地点着头道:“好看呢!夫人生得这样好看,当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谢微之正想动手,却被小姑娘扣住手腕:“夫人,我们快去见惊鸿仙子吧!”   这看上去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竟是元婴修为!   谢微之心中一惊,那被她唤作夫人的女子,分明还只是筑基罢了。   被小姑娘无意一般扣住右手腕,谢微之不知她是不是发现什么,但自己确实没有把握不惊动魔宫任何人将她拿下。既然如此,不如静观其变。   ‘微之?’晏平生暗中传音。   ‘你先把那姑娘藏起来,去摸摸这魔宫布局,我随她去,这小丫头有元婴修为。’谢微之回复道。   眼前这小姑娘,真的只是个婢女?   若真拿元婴修士当婢女,这罗刹教也实在太阔气了。   晏平生虽有些担心,但他也相信谢微之自有分寸,两人便定下分头行动。   被小姑娘拖走的谢微之后知后觉,她刚才说什么献舞,跟那个惊鸿仙子学跳舞?!   什么鬼?!   谢微之一脸懵逼,她是不是又让自己跳坑里了?   小姑娘拉着谢微之,一路穿过庭院,眼前便出现一片池塘,荷叶点点,菡萏未开。中有凉亭,烟紫的薄纱随风摇动。   一身白衣的女子坐在凉亭上,身前放着一把古琴,十指纤纤,琴音如流水倾泻,她微敛眉目,神情清冷。   这便是那个惊鸿仙子吧?的确叫人一见惊鸿。   美人美景,再配上这高山流水般的琴音,谢微之的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她喜欢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   “夫人,走吧。”   “我今日有些累了,不如…”谢微之企图挣扎一下。   “哎呀,夫人,您难道还怕了惊鸿仙子不成,您可是尊上唯一的夫人,便是尊上真将她收在身边,那也要叫您姐姐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谢微之脑中一团乱麻。   小姑娘眉眼弯弯,笑得没有一丝阴霾,她抬手揽住谢微之的腰,带着她飞至亭中。   见她二人到来,惊鸿仙子并未停下琴音,仿佛没有瞧见她们一般。直到曲子落下最后一个音符,她才停手,也未起身,只是抬眸,清冷看向谢微之。   “没想到今日,红绡夫人,竟也懂了何为礼数。”清冷美人一开口,说话却是不怎么客气。   “夫人,她这是在骂你呢。”正在谢微之欣赏美人之际,在她身旁的小姑娘撞了撞她的肩膀,小声道。   谢微之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面前清冷美人口中的红绡夫人,指的就是那个和自己容貌相同的女子。   “她干嘛骂我?”谢微之下意识问。   “您忘了,您上回因为尊上赞她一句琴音甚好,不等她曲子奏完,就冲上去砸了她的琴呢。”小姑娘低声道。   那是仇挺大的,这位惊鸿仙子精通音律,对自己所用乐器肯定也是极珍爱的,上手就砸了人家的琴,能不被记恨么。   看来红绡夫人,脾气还挺大啊。   反正骂的也不是她,谢微之懒洋洋地笑着:“谬赞,我一向都是知礼数的。”   惊鸿仙子冷瞥她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   清高的人就是这样不好,连骂人都不能痛快。   “夫人想跳惊鸿舞,但距离尊上寿宴并无几日,少不得要花些功夫。”惊鸿仙子语气很是冷淡,说出的话却不带太多偏颇。   “不用了…”谢微之正要拒绝,她是来救人的,学什么跳舞。   小姑娘却拉住她的手:“夫人,左护法好不容易才请来惊鸿仙子,您可不能任性了。”   她的笑容还是带着一股天真,但听着她的话,谢微之缓缓停住了话头。   谢微之扬起一个笑:“好,自然是不能任性的,否则不是白费了左护法的辛苦。”   是夜,飞仙阁。   房门开合,烛火随着风颤动一瞬,而后又恢复平静。   谢微之横七竖八地躺在床榻上,听到脚步声,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你来了啊。”   晏平生把还晕着的红绡放在一边,走到床边坐下,好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虽然谢微之素来咸鱼,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晏平生却也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一副虚脱的模样。   “累啊…”谢微之抓过一个软枕,抱着坐起身。“你知道我这一下午过得有多不容易么?”   她的眼神堪称幽怨。   “怎么了?”晏平生帮她将额前散的一缕发别在耳后。   谢微之坐在他旁边,将那个叫樱桃的小姑娘和惊鸿仙子一一讲来:“这简直就是赶鸭子上架,跳了一下午惊鸿舞,真是累死了!”   惊鸿仙子和红绡夫人本有旧怨,指点起来,当然不会留情。   她和樱桃都是元婴,谢微之不是打不过,但真要动起手来,这动静恐怕会直接惊动魔宫里的高手。   “那个叫樱桃的侍女,是元婴修士?”晏平生皱起眉,堂堂元婴,怎么可能为奴为婢。   谢微之的神情还是一贯的散漫,眼中却有些深沉:“谁知道呢。”   “你收获如何?”她对晏平生笑笑,问道。   “大致摸清了布局,但越往内,禁制设置越多,我不敢贸然前去。”晏平生答道,“你要救的那个小家伙,应该是在罗刹教左护法裴知与所在南院。”   南院左护法,北院右护法,作为魔尊的离渊,则是居于最中。   说起来,有一点很是奇怪,红绡是魔尊离渊身边唯一有夫人身份的女子,但住的飞仙阁,却离魔尊离渊居处并不近。   这个红绡夫人的存在,还真是有些奇怪。   “以你看来,我们有没有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带走骆飞白那小子?”谢微之摸着下巴道。   晏平生摇头:“很难。就目前看来,要潜入南院见他,要不被发现都很麻烦。”   好歹是堂堂罗刹教的老巢,若是任他们两人来去,岂不是空负虚名?   谢微之盘着腿:“那这样看来,今日倒是歪打正着,魔尊夫人这个身份,要见骆飞白一面,应该不难。”   至少要找到人通了气,才好确定怎么逃出去。   骆飞白逃出去的难度,很大程度取决于那个裴知与对他的重视程度。继一百零八房小妾后的第一百零九房小妾,嗯,不知道会不会变成真爱,谢微之思绪乱飘。   “你确定?”晏平生忍不住挑眉。   这个生得和谢微之一模一样的红绡夫人,实在叫晏平生有股不妙的预感。   谢微之拍拍他的肩膀:“安心,实在不行,咱们还能强行联手闯出去呢。”   当然,如果可以,还是低调一点,被一统北境三十六域的罗刹教追杀,也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   谢微之站起身,赤脚站在地上,走到还在昏迷中的红绡面前。指尖挑起女子下颌,谢微之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感叹道:“便是我自己,也找不出什么差别啊。”   “这样看来,我果真生得还挺好看的。”谢微之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五官似乎蒙上一层柔婉的光。   “自然好看。”晏平生拾起床边一双凤头履,走到谢微之身边,“欣赏自己美貌之前,先把脚抬起来。”   谢微之回头看他,眼中黑白分明,竟显出几分无辜,下意识按照晏平生所说抬起右脚。   晏平生半蹲下身,为她穿上鞋履。   谢微之一时有些怔愣,看着他动作,做不出任何反应。   “另一只。”   晏平生站起身,仿佛方才所做的动作再正经不过,谢微之摸摸鼻尖,再次看向红绡:“先叫她醒过来,咱们盘问一二。”   要借用人家的身份,总要有些了解才行。   *   次日,仍旧是昨日那个话很多的小侍女樱桃,一大早便猛地推开房门,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鸟雀一样说道:“夫人,该起床了,我们今日还要去寻惊鸿仙子呢!”   “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夫人要勤快些,您不是一直想让尊上欢喜么,惊鸿仙子可是唯一被尊上赞过不错的女子,您可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谢微之堵着耳朵翻过身,压根没有睁眼:“那你有没有听过,早起的虫儿被鸟吃?”   樱桃把她强行拉起来,面上还是一派天真纯粹。她推着谢微之坐在铜镜前:“夫人今日想穿什么衣裳,白衣如何?这可是尊上最欢喜的。”   谢微之打了个哈欠:“他喜欢关我何事。”   她睁开眼,眸中眼波流转,对上镜中樱桃看似纯良的目光。   “今日我要去南院,你和左护法还算相熟,应当是能安排一二的,对吧?”   樱桃握着木梳的动作一顿,随即笑道:“夫人怎么忽然想着去南院了,您一向嫌弃那里莺莺燕燕太多,从不愿踏足的。”   “可我今日偏偏就想去了。”谢微之嘴角勾起一抹别有深意的弧度,“我好歹也是魔尊夫人,想去何处的自由,应当还是有的吧。”   “当然。”樱桃答道,眉眼弯弯,“夫人是这魔宫里唯一的夫人,除了尊上居处,自是想去何处,便去何处的。”   梳妆之后,樱桃果然带着谢微之往南院去了,一路走过,谢微之暗中打量,这魔宫之中防守果然严密,要想顺利跑路,还是要颇费一番功夫。   “夫人来南院,是想见谁?”踏入南院,樱桃便停住脚步,转身笑着问。   “这便是我的事,且轮不到你过问。”谢微之偏了偏头,同样笑着反问。   樱桃点头:“夫人说得是,您做什么,当然轮不到婢子来置喙。”   “只是婢子要提醒夫人一句,这魔宫之中,行事要小心为上,否则不知什么时候,就丢了——性命——”   最后几个字,樱桃凑近谢微之耳边,拖长声音,显出几分邪气。   谢微之嘴边弧度不变:“你的好意,我定是会放在心上的。”   樱桃向她一福身,眉眼无邪:“那婢子,就先行告退了。”   看着她的背影,一条指粗的白蛇从谢微之衣袖探出头,化形为白蛇的晏平生嘶嘶道:“也不知她是何人。”   “管她是何人,她要装傻,我们奉陪便是。”谢微之一向懂得随遇而安的道理。   指尖一道灵光掠去,进了南院,便不用担心传讯法术会被禁制拦下。 第57章 让红绡,来见我   魔宫南院之中, 支走了一众侍奉婢女的骆飞白坐在院中石桌前,重重叹了口气。   他怎么倒霉啊,萍水相逢, 和人喝顿酒,却平白演成了一场良家少男被掳。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竟然要被人强娶为一百零九房小妾,这找谁说理去?!   那看似一个风流贵公子的男人,竟然会是罗刹教左护法裴知与!   堂堂化神修士, 劫走自己一个筑基,也不觉得脸红!   骆飞白苦口婆心地劝解, 强扭的瓜不甜,裴知与却道,瓜甜不甜,要扭了才知道。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骆飞白恨不得给那个见裴知与孤身喝酒, 长吁短叹,一时好奇便上去搭话的自己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   幸好,近日这罗刹教魔尊似乎要做寿,裴知与还挺注重仪式感, 说等寿宴之后再娶他过门。   想到这里, 骆飞白呸了一声, 谁要嫁他, 都有一百零八房小妾了还不知足,迟早被戴绿帽子!   但就算拖延几日, 骆飞白也根本逃不出去。   他试过许多次,但连裴知与在他身边安排的侍女修为都有筑基,更别提魔宫南院的禁制, 绝不是骆飞白一个小小筑基能破开的。   前几日骆飞白偷偷放出一只灵雀,也不知最后到了谁手中。   越师姐和老练发现自己失踪,有没有及时向宗门求救?   骆飞白再次叹了口气,这已经是他到魔宫以来不知第几次叹气了。   忽然,一只传讯灵蝶从院外飞来,缓缓落在骆飞白面前的石桌上。   骆飞白不由一惊,这是...   他将手指点在蝶翼上,面上立刻现出惊喜的神情:“前辈?!”   他传出的灵雀,竟然是意外到了前辈手中么?   他赶紧以神念回应。   不过一会儿,接到回应的谢微之便出现在此方院落之中。   但骆飞白惊喜的眼神在见到谢微之后又收了起来,站起身,戒备地后退一步:“你是...”   “臭小子,才过了多久,我都不认识了?”谢微之对她笑道。“你的浮游步练得如何?”   “前辈?”骆飞白的眼神有些迷惑,“真是你?可是你现在...”   他们是只分开了几个月,不是好几年吧?   “之前是因着一些缘故,才会变成那般模样。”谢微之懒懒笑着,“如今修为恢复,自然容貌也恢复了。”   “真的是你啊,前辈!”骆飞白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冲上去就要抱住谢微之。“你来救我了啊!”   他还以为自己真的要做那该死的第一百零九房小妾了。   一条白蛇从谢微之衣袖中探出头,毫不客气地咬在了骆飞白手腕。   “啊啊啊啊啊——”骆飞白放声惨叫,甩着手跳脚,“这是什么鬼东西!”   谢微之扶额,及时设下隐蔽声音的结界,这才没有让骆飞白的惨叫引来人。   “小晏,行了,还要说正事呢。”谢微之无奈道。   那条咬在骆飞白腕上的白蛇这才松口,骆飞白眼睁睁地瞧着他在自己面前化作一个生得异常好看的男人。   “说话便说话,搂搂抱抱成什么体统。”晏平生走到谢微之身边,唇角带着浅笑,一派高华气度。   骆飞白悻悻地揉着手腕:“前辈,这是你新收的灵宠吗?”   谢微之便笑了起来,拍拍晏平生的肩膀:“他可不是什么灵宠,是我新交的朋友。”   她带着晏平生坐在石桌边,屈指敲了敲桌面:“说说吧,你是怎么把那罗刹教的左护法迷住,叫他不惜行这掳掠之事?”   骆飞白的嘴角落了下来,他蹭着石桌坐下:“前辈,我冤啊!那分明就是个神经病!”   “我见他在那里喝闷酒,长吁短叹的,一时好奇就上去搭了两句话。”   “他说什么自己最近爱慕上一个美人,谁知美人对他无心,冷眼以待,他心中实在郁闷,这才借酒浇愁。”   “他请我喝酒,我便安慰他两句,说只要他真心相许,总有一日能将美人感动。谁知聊了两句,他又说与我甚是投缘,要娶我回去做第一百零九房小妾!”   骆飞白神情愤愤:“他都有一百零八房小妾了,难怪那美人对他没有好脸色,本就是活该!”   谢微之按了按眉心,觉得这小子果真是一如既往地叫人无语:“你要不是想蹭顿酒,也不至于沦落到此处。”   立时被谢微之揭破本质的骆飞白嘿笑两声:“这不是不喝白不喝么...”   谢微之只能无语地摇摇头。   “罢了,不同你瞎扯。”谢微之说回正题,“如今我们要想想,该如何逃出去才是正经。听你的说法,那裴知与掳你回来不过是一时起意,便是你逃了,他也未必会第一时间发觉。”   只要不是化神以上的修士追杀,跑路还是很容易的。   “但他安排在我身边的侍女,修为比我更高一线,我连她们打不过,更何况南院遍布禁制。”骆飞白有点儿想泪奔,他好歹也是登顶过凌霄剑宗试剑榜的人,在这里却连几个侍女都打不过。   没事,等再过几百年,别说这些侍女,说不定连裴知与他也有一战之力!骆飞白自我打气,他向来都是想得开的性子。   谢微之摸着下巴思考:“好像这魔尊离渊,马上便要过寿,罗刹教统领北境三十六域,到时其麾下各路人马,应该都会前来此处贺寿。”   “届时人来人往,各处禁制必会打开一部分,巡查也不会有现在这样严密。”   晏平生看向她:“你的意思是,在寿宴当日跑路?”   谢微之点头:“到时裴知与身为罗刹教左护法,定会出席寿宴,应该是没有空第一时间来抓人的。”   只要跑得够快,到了龙阙域境内,可就不是罗刹教能肆意妄为的地方了。   “但你可别忘了,你现在假冒的身份是什么?难道你还真打算上去给那位魔尊献舞不成?”晏平生提醒道。   “自然不是。”谢微之答道,“只要在寿宴开场之前,将那位红绡夫人放出来,抹了她近几日的记忆,一切便正好合上了。便是之后察觉不对,等他们追上,以咱们的速度,应该早出了北境。”   “什么身份?”骆飞白听得一头雾水,“那个红绡夫人,我好像听说过,她似乎是罗刹教魔尊身边至今唯一有名分的女子。听说她行事肆意,对任何敢出现在魔尊身边的女子都没有好脸色,前辈怎么会和她扯上关系?”   “还不是为了救你。”谢微之白他一眼,“幸好那红绡夫人与我如今生了一张近乎相同的脸,借了她的身份,我才能进这南院。否则你以为这罗刹教老巢,是任人来去的地方么?”   骆飞白灰溜溜地挠挠头。   “这法子也不是不行。”晏平生微微皱着眉,“但你若一直冒充红绡夫人的身份,当真不会被发现。”   “放心吧,这点演技我还是有的。”谢微之笑着,眼神显出些许幽深。   那个叫樱桃的侍女...   “便这样,你留在小白身边,等寿宴当日,带他跑路。”谢微之安排道,“我暂时顶替红绡夫人的身份,到时我们在魔宫外会合。”   “微之——”晏平生抓住她的手。   谢微之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不用担心,我好歹活了三百多年,这也不算什么大场面。”   “魔尊离渊如今已是合道修为,若是被他发现...”   “我会小心的。”谢微之扬眉向他笑笑,“好了,要是真的被发现,我怎么也要撑着一口气,等你来救我。”   话说到这里,晏平生也只能叹一口气:“那你行事小心些...”   “我还在呢...”骆飞白弱弱地说了一句,不知怎的,就觉得自己十分多余。   晏平生斜睨他一眼,眼神略有些冰冷。   另一边,同样是南院,小侍女樱桃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正厅中,腰间络子随着她的脚步一甩一甩,很是可爱。   推开房门,只见房中坐着一个和她一样打扮的少女,听到声响,立时转过头来,那张脸竟也是完全相同的。   “惜姐姐!”房中少女立时站起身,怯怯地唤了一声。“你怎么才回来啊,你让我回夫人身边吧,夫人她其实不坏,就是因为有人给尊上献了美人,她心里过不去才会打我的,惜姐姐不必为了我去找夫人麻烦...”   原来她才是真正的红绡夫人身边的侍女,樱桃。   化作樱桃模样的裴知惜上前拉着她坐下,倒了一盏茶:“小樱桃,你怎么这么多话呀,要易容成你可真不容易,我一日说的话,赶得上平日十日了。”   她说罢,将茶水一口饮尽。   樱桃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夫人也常常说我话太多,但是我就是忍不住...”   听到夫人这两个字,裴知惜忍不住冷哼一声:“那个蠢货,也就一张脸还能拿得出手了。”   尊上那样的人物,也不知看上了她哪一点,难道真是那张脸不成?裴知惜觉得,自家尊上,不该是那样肤浅的人物才是。   “惜姐姐,你让我回去吧...”樱桃拉着裴知惜的袖子,软语请求道。   裴知惜冲她笑笑:“这可不行,小樱桃。”   现在,你家夫人,可不是你家夫人了。   也不知谁,有这样大的胆子闯进魔宫来,她倒要看看,那假扮成红绡的女子,想做什么。   话说回来,那女子用的什么易容幻形?她竟然没看出一点破绽...   “惜姐姐...”   裴知惜摸摸她的头,透出一股古灵精怪的味道,即便是相同的一张脸,此时也能看出她和樱桃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小樱桃,你就先安心地住在我这里,等过些日子,我会让你回去侍奉你家夫人的。”   安抚樱桃一番,裴知惜起身出了门,她该去接自己那位夫人了。   也不知她来南院做什么,难不成是想撬自己那个花心好色的大哥墙角?   若是那样,倒有意思了,裴知惜满眼都是看好戏的戏谑。   “站住。”   正厅门口,在裴知惜要迈出门槛的前一刻,响起一道清风朗月一样的低沉嗓音。   裴知惜头皮一麻,赶紧转身,低着头行礼道:“婢子,见过护法大人。”   整个人的气质,立刻与温软怯懦的小侍女樱桃一般无二。   裴知与一身青衣,衣袍下摆绣了几簇青竹,面容清雅,唇边噙着一点浅笑。他瞧上去不像杀人不眨眼的罗刹教左护法,倒像凡世手无缚鸡之力的文雅公子。   “红绡夫人的侍女,来我南院作甚?”裴知与含笑,缓步走到裴知惜面前。   “婢子,婢子是来给惜姐姐送点儿自己做的糕点的,这就要回去,婢子先告退了。”裴知惜说完这句话,立时就要后退。   裴知与抬手擒住她的下颌,捏着她的脸将她拽回来:“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上用什么糕点了。”   “痛痛痛!”裴知惜装不下去了,扒拉着裴知与的手,恼道,“哥,你快放开!”   裴知与轻笑一声,还是收回了手。   裴知惜揉着脸,娇嗔着抱怨道:“哥,你最讨厌了!”   裴知与坐在主位,拿起茶盏轻抿一口:“你扮作这丫头的模样,又想出什么幺蛾子了?”   “哥,看你这话说得,我这叫,见义勇为。”裴知惜凑到他身边,眼神狡黠。   “人家主仆的事,何须你来插手。”裴知与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就你最爱多管闲事。”   “魔宫里实在无趣,我当然要为自己寻些乐子来瞧瞧。”裴知惜冲他眨眨眼。   裴知与不由失笑:“别太过分,不管怎么说,她总归是尊上的夫人,便是尊上不怎么看重她,那也不是谁都能踩一脚的。你若是闹得太过分,到了尊上面前,我可不会为你开脱。”   “放心吧,哥,我可有分寸了。”裴知惜知道,她哥这意思,便是不管这事了。   “那我就先走了?”裴知惜又道。   裴知与点头,她脚步轻快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哥,你可知道,尊上为什么把那个红绡留在身边么?”   那位红绡夫人,除了生得好看,真是一无是处。   “小丫头,不该你过问的事,便不要多问。”裴知与似笑非笑,“尊上他老人家的心思,如何是我们可以揣度的。”   裴知惜向他嘟嘟嘴,扮了个鬼脸跑了出去,只留裴知与看着她的背影失笑。   *   魔尊离渊所住的宫室,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数名戴了鬼面的黑衣护卫守在周围,脊背挺得笔直。   一道遁光自天边闪现,不过瞬间便到了宫室之外。   众鬼面黑衣护卫齐齐下拜,震声道:“恭迎尊上归来!”   玄黑色的衣摆拖在雪中,甚是显眼,来人踩着霜雪,向宫室内去。   “让红绡,来见我。” 第58章 这世上,我要走,没人拦得……   “夫人, 此行可有收获?”   南院门口,仍是樱桃模样的裴知惜,笑眯眯地看着谢微之道。   谢微之毫不躲闪地点点头:“不错。我见你方才是往正院去了, 看来,你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   两人相视一笑, 谁也没有落在下风。   裴知惜越发觉得有趣,顶着红绡脸的这个女子,可比她好玩儿多了。不知道她混入魔宫想做什么?   以前也有些不知死活的家伙混进来, 最后都被尊上发现,抽筋扒皮, 一个比一个死得难看。   希望这一个,能迟一点,好叫她多找点儿乐子。   这魔宫之中,平静太久,就像一潭死水, 也该起些波澜了。   裴知惜眸中幽光浮动,入罗刹教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人。   若非魔尊修为通天, 根本不可能镇压下手下一群邪道出身的魔修。倘若有一日, 魔尊离渊重伤, 如今在他面前恭恭敬敬, 乖顺得像条狗一样的北境三十六域势力,便会立刻蜂拥而上, 争抢着撕咬下他一块肉。   “婢子这便服侍夫人回去了。”裴知惜上前,扶住谢微之的手,或许已是心照不宣, 也不再像前一日那般聒噪多话。   两人出了南院,便向飞仙阁去。   谁知才到门口,一身玄衣的女子站在门前,看见两人,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责怪道:“你们去了何处?”   叫她等了这许久。   这人是谁?谢微之暗暗打量着女子,她生得只算清秀,一身肃杀之气凛冽,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一股轻蔑的高高在上。   “我家夫人方才出去逛了逛,这才回来呢!”裴知惜憨憨笑着,“姐姐不在尊上身边侍奉,来飞仙阁做什么呀?”   玄衣女子淡淡哼了一声:“尊上有令,传红绡夫人前去觐见。”   她的眼神很复杂,像轻蔑,又夹杂着几分难言的嫉妒。   谢微之眼皮一跳,她不会这么倒霉吧?   裴知惜心中也是一突,而后笑着问道:“尊上不是出门了么?何时回来了呢?”   玄衣女子冷声道:“尊上行迹,也是你能窥探的?!”   裴知惜暗自冷哼一声,碍于现在自己扮作樱桃,并不能立时回怼。   只是可惜,她好不容易发现一个有趣的人,恐怕马上就要没命了。   裴知惜入罗刹教几百年,还从未见过,谁有本事蒙骗尊上。   谢微之比裴知惜想象的,更冷静许多,她懒懒笑着:“行,他要见我,我去便是。”   昨夜她细细问过红绡,她这个魔尊唯一夫人,和魔尊离渊,根本算不得多么亲近。   且不说魔尊一年到头大半时间都不一定在魔宫之中,便是在,也大都闭关修炼,红绡等闲见不了他几面。   堂堂魔尊夫人,一年见自己夫君的次数,一只手也数得出,这简直就是同守活寡也没区别了。   换言而之,红绡和魔尊离渊,算不上熟。   红绡对离渊就是典型的单相思,只要提起他,就是一副情窦初开的少女模样,容不得别人说他一句不好,也看不得别的女子近他一分。   要演起来,还不算太难。   “等等!”玄衣女子皱眉道,“你又想作什么妖?上回的教训还不够么!你自己不想活,别连累我们!”   这又是什么意思?   裴知惜拉住谢微之的手:“姐姐消消气,我这就带夫人去换了衣裳,劳姐姐再等一等。”   不等玄衣女子回答,她拉着谢微之进了飞仙阁。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谢微之看着裴知惜合上门,也懒得再掩饰,直截了当问道。   “你假冒人,一点功课也不做么?”裴知惜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明明是同一张脸,却再没有一点天真,反而透着一股邪气。   谢微之抱着手,重重叹了口气:“形势所迫啊...”   要不是为了骆飞白这臭小子,她何至于沦落至此。   裴知惜取出一件白衣,塞给谢微之要她赶紧换上。   “你家魔尊莫不是有什么怪癖,为什么一定要换白衣?”谢微之奇怪道。   “这我也不知道。”裴知惜解释道,“不过每次尊上召见红绡,都要她身着白衣,有一回红绡着了红衣,尊上大发雷霆,当时侍奉左右的侍女护卫,都遭了难,连红绡自己也被尊上禁足。”   “神经病啊。”谢微之忍不住吐槽道,“你家魔尊真的脑子没问题?”   裴知惜耸耸肩:“这你可以当面问问他,前提是,你见了尊上之后,还有命在。”   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怎么你说得,见魔尊一面,好像下刀山进油锅一样。”谢微之换上白衣,向裴知惜挑眉笑了笑。   裴知惜眼中有一瞬的惊艳,虽然她很不喜欢红绡,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张脸真是得天独厚。   “比那还可怕。”裴知惜故意吓唬道,“惹怒了我家尊上,那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就自求多福吧。”   “说不定,我还真能全身而退呢?”谢微之绕了一缕长发在指尖,似乎漫不经心道。   *   魔宫,焚心殿。   此处正是魔尊离渊平日起居的宫室,檐顶覆着一层薄雪,门口匾额上焚心殿三字张狂肆意。   “见过夫人。”侍立殿外的鬼面护卫齐齐俯身,向谢微之一礼。   她面上带着浅笑,一步步踏上台阶,素白的裙角蜿蜒至地面,融在雪中。   殿内燃着暖香,水墨的屏风挡在软榻前,隐隐能看见榻上斜倚了一道修长的身影。   他一身玄色长袍,微阖双眼,墨色长发垂下,和衣袍混为一体,隔着屏风,朦胧窥见一点不俗的容貌。   谢微之手指微微收紧,她在来时已经用符文将自己的修为压制在与红绡一般程度。   合道期的修士,果然不凡。   屏风外摆了一张琴,殿内再没有第三个人,谢微之自觉地坐在琴案后,指尖抚上琴弦。   按红绡的说法,她每次见魔尊,都要奏一曲《春江花月夜》,听完琴,便会被送回飞仙阁。   谢微之是真的不太明白了,说不喜欢吧,以魔尊离渊的身份,身边只得红绡一个名正言顺的夫人;说喜欢吧,连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这算什么喜欢。   裴知惜也听过红绡的琴曲,便她并不善音律,也能听出红绡的水平,用平平无奇四个字就能概括。不说与大名鼎鼎的惊鸿仙子比,魔宫中随便叫两个婢女鼓琴,也未必会比她差。   这样说来,那魔尊的品味还真是非同凡响。   谢微之一边抚琴一边走神,不就是弹一曲中规中矩的琴曲吗,简单。   熏香在室内静静燃烧,烟气缭绕而上,伴着叮咚的琴音,暖香熏人,叫人不由自主升起几分睡意。   一曲毕,谢微之收回手,心道,差不多能蒙混过关了吧?   要是被发现了,那就只有…   屏风后的男人睁开眼,慢慢起身,绕过屏风:“你的曲子,比之前,倒是好上些许。”   他停在琴案前,谢微之能看见他玄色的衣摆。   仰头露出一个羞怯的笑,谢微之看向男人的眼中满是倾慕,心中却是百般别扭。   她可真不容易…   看清魔尊容貌的刹那,谢微之袖中手指微微一动,面上却没有显露丝毫痕迹。   原来是他…   魔尊离渊生得甚是温雅,明明手中有无数杀孽,身上却看不出什么肃杀之气。他不像杀伐果断的魔尊,更像吟赏风月,不染世俗的世家子。   谢微之想起,当初相识之时,他本就是世家子。   ‘这世上,我想走,便没有人能留下。’   ‘微之——’   谢微之以为,他应该已经死了。   他该君临天下,坐拥无边江山,再化作一堆白骨,她忘了他,但青史会记得他。   可是这个本该死去的人,却出现在修真界,还成为了一统北境三十六域的合道大能,魔尊离渊。   她这些故人啊,果然是一个混得比一个好,哪像她,白活了三百多年,一事无成。   谢微之并不慌张,哪怕过了三百年,她还是如当初一般想法,她想走,这世间,没人留得住。   哪怕想留她的人已经是合道大能,而她如今不过金丹。   “妾身近日练了许久,尊上喜欢,那就再好不过了!”谢微之将红绡的甜腻声线也模仿得一般无二。   离渊自上而下俯视着谢微之,在听到谢微之的话后,瞧着她这张脸,嘴角微抿,甚是冷淡。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你回去吧。”   谢微之面上展露出明显的失望:“啊…尊上…”   她抓住离渊的袖子:“妾身许多日未见您了,不如…”   双眸眼带祈求,楚楚可怜,叫人见了立时便心生怜惜。   这样的美人,谁会不怜惜呢?   但离渊丝毫没有动容,从谢微之手中决绝抽出衣袖,声音冷了足有三度:“够了,出去。”   “是…”谢微之只能顶着一脸受伤的神情站起,依依不舍地退出,一路还忍不住回头偷瞄离渊,可惜他毫无将人叫住的打算。   谢微之离了焚心殿,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就知道。   对了,《春江花月夜》,好像她曾经挺喜欢的一首曲子。   飞仙阁中,见到谢微之毫发未损归来的裴知惜瞪大了双眼,拉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你竟然骗过了尊上?!”   “是不是很佩服?”谢微之对她挑挑眉,玩笑道。   裴知惜松开手,嘟着嘴:“一定是你运气好罢了!”   “你这话便错了,天下应该没有几个人,运气比我更差了。”谢微之长叹一声,随意地躺在床榻上,没有一点形象。   裴知惜凑到床边,挤在谢微之身边,头碰头说起话来:“喂,你到底是谁啊,来我们魔宫想做什么?”   “我以为你对这不感兴趣的。”谢微之笑着答。   裴知惜点头:“本来是不感兴趣的,可是现在我有些好奇了。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能在尊上面前弄鬼还能全身而退的,不知下一回,你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应当没有下一回了。”谢微之懒散地将手枕在脑后。   裴知惜立时明白她的意思:“你是打算在尊上寿宴之前离开?”   或者说,趁着寿宴人多眼杂时跑路。   “那你大费周章来了魔宫,究竟是为了什么啊?”裴知惜更奇怪了。   谢微之拍拍她的肩:“放心,我可没有做什么动摇你们罗刹教的事儿。”   不过是来救个人而已。   裴知惜哼了一声:“你倒是想,我堂堂罗刹教,如何是你一个小小金丹能动摇的,你连我都打不过,更何况尊上了。”   谢微之只是笑笑,没有反驳。   裴知惜翻了个身,同谢微之面对面:“我对你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去了你这张假面,不知你生得如何?”   若是不够好看,裴知惜便觉得甚是可惜了,她喜欢的,得是美人才行。   “这便是我的脸。”谢微之目光毫不躲闪,坦荡道。   裴知惜却不信,只道:“不愿给我看便算了,用不着说谎。”   她可没有说谎,谢微之秀气地打了哈欠,这世上,说真话总是没人信。   深夜,焚心殿外,鬼面玄衣护卫仍旧腰背挺直,严阵以待。   谁也没有发现,霜雪覆盖的高树上,魔尊离渊斜倚在树枝之上,手中握着精巧的酒瓶,眼神浅淡,身周仿佛萦绕着一股无法消解的孤寂。   ‘微之,别离开我,我和她之间,不过是一桩交易罢了…’   ‘微之,我不会让你走!’   ‘这世上,我想走,便没有人能留下。’   ‘微之——’   离渊抿下一口酒,缓缓阖上眼。   微之…   同一时刻,谢微之从梦中惊醒,看着裴知惜搭在自己颈上的手,无奈扶额,她大概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噩梦了。   裴知惜的睡姿实在是很不好,谢微之把八爪鱼一样缠在自己身上的裴知惜扒拉开,坐起身重重地叹了口气。   赤足踏在地面,谢微之悄无声息地推开门,下一瞬,朦胧月光落在她全身。   谢微之轻轻地笑了笑,透出几许属于三百年前的清冷。   风掠过树梢,吹起谢微之身上轻薄的白衣。   原来已经过去三百年了,谢微之本以为,那些过往都该随着岁月埋葬,可事实却是,她那些故人,一个接一个出现在她面前。   就地坐在台阶上,谢微之抿了抿嘴,轻啧一声,摸出了一坛酒。   她实在没想到,回到修真界之后,面对的,是数不清的麻烦。   那些愧疚的目光和言行,并不叫谢微之觉得感动,反而有些好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谢微之举起酒坛,向高挂夜空的明月一敬,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第59章 微之,跟我回去   天空纷纷扬扬飘起小雪, 落在本就被白雪覆盖屋顶。   有人站在树梢,呼吸吞吐之间有白雾弥散。北境苦寒,身处极北之地的魔宫更甚, 寒气侵袭入体,便是修士也要披上厚重的灵兽皮毛御寒。   从一早开始, 便有无数的人马自四面八方而来,为罗刹教之主,魔尊离渊三百岁寿辰道贺。   往日总是宫门紧闭, 防卫严密的北境魔宫在今日也敞开了大门,各处禁制也因有客来访, 被解开了其中一部分。   “喂,你到底想怎么办?”裴知惜手中握着一把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为谢微之梳着头发,忍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道。   她实在很好奇, 难道这人还真打算代替红绡,为尊上献舞不成?   说起来,这些日子随惊鸿仙子学舞的都是眼前之人,如今真正的红绡, 可跳不了惊鸿舞。   她是真不怕被尊上发现身份?还是说, 她这么有自信不会露馅?   谢微之看着铜镜里自己身后的小姑娘, 调笑道:“怎么, 你很担心我?”   “也不算,我现在就是有些好奇, 你到底想做什么。”裴知惜偏了偏头,“你若是想做什么不利于罗刹教的事,按着以往旧例, 应该会死得很难看。”   “再说了,好歹我们也是睡过的关系,你要是死得太难看,我以后想起来,岂不是会做噩梦?”   谢微之听她这样说,失笑道:“放心好了,我可没有要将你们罗刹教如何的雄心壮志。”   她抬眸,波光潋滟,锋锐暗芒一掠而过。   至于其他,她好不容易活下来,谁也拿不走她的命,就算是天道,也不行。   寿宴即将开始,裴知惜领着装扮好的谢微之来到正厅外用作准备的花厅。   身为魔尊夫人,旁的寻常歌姬舞女,自然是没有资格同红绡挤在一处花厅的。   “我得走了,接下来,你就自求多福吧。”裴知惜算算时间,对谢微之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要离开。   糟糕,险些忘了正事,要是敢在寿宴上迟了,免不得会被哥一顿念叨。   “喂,虽然不知道你叫什么,若是你能活着离开魔宫,那有缘下次见面,我请你喝酒。”裴知惜在推门离开的前一瞬,停下脚步道。   谢微之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这小姑娘还挺有意思啊。   她这么急,应当是要出席寿宴,能在这场寿宴上占据一个席位,想也知道,她在罗刹教的地位不会太低。   这样看来,这罗刹教魔尊混得很不怎么样啊,下属忠心度实在有限。   房中只剩自己一人,谢微之挥手,昏迷的红绡便出现在座椅上。   “抱歉。”谢微之在红绡额前一点,抹去了她这几日的记忆。等她醒来,只会觉得好像睡了很长一觉。   掐诀换了两人身上装扮,谢微之转身,轻手轻脚地开门走出,接下来,就该跑路了。   不远处,数个身着红裙的女子来来往往,轻纱蒙面,身姿窈窕。   这应该是此番魔宫寿宴,负责上下侍奉的魔宫婢女。   谢微之捏了个幻形术,轻易便混入这群婢女之中。   嗯,看来跑路也不是太难啊。   突然,旁边伸出一只手,精准地抓住了谢微之:“你乱跑什么,今日这样多贵客,可别裹乱!”   女子塞给谢微之一个精巧的银质酒壶:“去,为宴上宾客敬酒!”   不是这么倒霉吧...   谢微之无语凝噎,握着酒壶,被迫跟着几个红衣女子向举办寿宴的正厅前去。   若是在这里动手,她今日怕就真的跑不了了。谢微之硬着头皮跟上身前女子的脚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正厅之中,魔尊离渊高坐主位之上,左右便是罗刹教两大护法,两侧北境三十六域魔道各统领按身份修为列席。   厅中数名舞姬素手纤纤,伴着丝竹之声起舞,角落燃着味道清浅的熏香,席间觥筹交错,叫人忍不住醉在这无边风月之中。   离渊于主位上自斟自饮,面色冷淡,在这一片热闹之中甚是突兀。   但也没有任何人敢上前搅扰他半分。   北境三十六域中人都清楚,魔尊离渊性情莫测,最是难以揣度,在他面前,最好便是少做少错。   红衣侍女鱼贯而入,依次为席上来客斟酒。   谢微之一边敬酒,一边用余光打量着厅上情形。   除了合道期的魔尊离渊,罗刹教左右护法都是化神修士,下属北境三十六域中统领也有七八人是化神,席上元婴数十。   便在谢微之盘算情况时,又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只是这一次,动手的人显然不怀好意。   “来,小美人儿,陪我喝一杯——”面色晕红,相貌平平的中年相貌元婴抓着谢微之,调笑道。   谢微之抬眼,只见周围同这人一般做法的绝不在少数,靠,你们罗刹教玩这么大么?   正当她在犹豫要不要忍一时风平浪静之时,那元婴的手得寸进尺地试图摸向她腰间。谢微之瞬间就将忍下的想法扔到了九霄云外,她手腕一转,轻易便将毫无防备的元婴修士当场掀翻。   下一刻,谢微之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向门外遁去。   “何方宵小,竟敢闯入魔宫行凶!”注意到这一幕的人厉声喝道。   立时便有数道不同的灵力向谢微之后背袭去。   动手的人修为至少也是元婴,却都被谢微之及时躲过,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幻形术便无法再维持。   “红绡夫人!”   几道声音同时响起,看见谢微之相貌的人纷纷变了脸色,动了手的人都不由心中一突。   身为离渊唯一的夫人,红绡算是罗刹教下属首要讨好的对象,她的容貌,自然也是为众人熟知的。   “这不是夫人!”当即便有人反应过来,不过筑基修为的红绡,可没有本事躲过这么多元婴修士的招式。   意识到这一点,立刻有人喝道:“将她拿下!”   数名元婴、化神齐齐动手,声势浩大,谢微之沉下眼,决议便是拼着受伤,也要先逃出这厅中。   离渊站起身,右手一挥,所有袭向谢微之的攻击便被瞬间化解,在场众人纷纷不解地看向他。   “谁若伤她,本尊便将他挫骨扬灰——”   离渊右手一抓,已经逃到门边的谢微之便被一股巨力抓擒着退到离渊身边。   他握住谢微之的腰,将她抱在怀中,在她耳边轻声低喃道:“微之,原来不是我的错觉,你真的回到了我身边...”   两人姿态亲密,宛如情人耳鬓厮磨。   丝竹之声骤停,早在方才谢微之动手掀翻人的那一刻,厅中舞女便已停了动作,惊惶地退在一旁。   看见主位上这一幕,在场罗刹教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   那好像不是红绡夫人,为何尊上会对她这样亲密?何况,即便是红绡夫人,似乎也从未同尊上这样亲近过。   罗刹教上上下下谁人不知,尊上平生,最厌有人靠近他。   坐在离渊左首的裴知与若有所思,袖中手指微微一动。   “哥,这是怎么回事啊?!”裴知惜靠近兄长,抓着他的袖子,眼巴巴地问道。   她的目光黏在谢微之身上,心中第一时间竟是忍不住的担心。好歹相处了几日,裴知惜一眼就认出,尊上怀中的,就是那个假冒红绡的女子。   事情的发展好像超出了她的想象,这张脸…   “尊上的私事,可不是我等能置喙的。”裴知与姿态悠然,慢条斯理道。   他们要做的,就是看戏便好。   “回你奶奶个头!”被强行抓回的谢微之怒声骂道,右手中匕首闪现,毫不客气地刺向离渊。   离渊堂堂合道大能,自然不会畏惧这点招式,像是逗她玩儿一样,在方寸之间与她交手数次。   藏在袖中的左手画下最后一笔,灵光闪动,谢微之瞬间出现在几丈之外。   毫不恋战,谢微之再次向厅外逃去,因着离渊方才那句话,无人再敢对谢微之动手。   “微之,你逃不掉的。”离渊右手灵光浮动,几道屏障立刻拦在谢微之面前。   谢微之飞遁向前,面色沉凝,右手画符,灵气相撞,打破面前屏障。   离渊并不急,谢微之修为不过金丹,要想逃出魔宫才是痴人说梦,他不介意陪她消磨一二时间。   但是就在这一刻,正厅屏障从外被人强行破开。   “小谢!”晏平生从外杀进,手中三尺青锋,仿佛神兵天降。   谢微之说不清心中第一感觉是惊是喜,口中道:“你怎么来了?!”   “骆飞白已经脱困,我见你不来,这才回还。”晏平生急急解释两句,向谢微之伸出手。   谢微之握住他的手,两人同时冲出正厅大门。   门口,晏平生和谢微之脚下有法阵一亮,两人便失去了踪影。   谁也没想到,寿宴当日竟会发生这等变故,目睹一切的罗刹教众人均屏声敛气,没有任何人敢抬头瞧一眼离渊现在的脸色。   离渊的脸色确实不大好看,他冷笑一声,下一瞬消失在原地。   谢微之和晏平生已经遁出魔宫,但两人并没有乐观,离渊乃是合道大能,他们想甩脱他,恐怕没那么简单。   二人同时画符,借此来略微阻下离渊脚步。   可惜,金丹和合道的修为差距,还是太大。   数道幽黑光柱将谢微之和晏平生困在原地,离渊站在不远处,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个人,神色微沉。   他向谢微之伸出手:“微之,跟我回去。”   晏平生挡在谢微之面前,在这般危急的情况下,脸上还是带着笑:“你做梦。”   “小小金丹,也敢在本尊面前放肆!”离渊对谢微之不同,但对晏平生,就没有那么高的容忍度了。   拂袖一挥,一道灵力气势汹汹地袭向晏平生,那是寻常金丹,决计挡不住的一招。   谢微之上前一步,和晏平生同时出手,两道灵力汇成一股,抵消了来自离渊的灵力。   “跟我回去,微之。”离渊的面色越来越冷,他重复了一次方才那句话。   “我为什么要随你回去。”谢微之勾着唇,轻嗤一声,“你我,有什么关系么?”   这句话,直直扎在离渊心间。   “两百多年了,你对我,还是这样无情。”离渊轻声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微之,两百多年前,我没有能力留住你,但今天,我可以。”   “你同我回去,我便放过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离渊冰冷的目光扫过晏平生身上。   “魔尊威胁人的本事倒是不赖。”晏平生握住谢微之的手,示意她不要答话。“可惜就算微之答应,我也不会同意。”   再撑一会儿,他老爹应该已经收到他的传讯赶来了!   若是被这魔尊将微之带回魔宫,他老爹身为晏氏子,顾忌北境三十六域势力,也不能强行闯宫去救微之了。   离渊比晏平生想象的更加杀伐果断,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刻,一道比之前威力更甚的黑芒瞬间扑向晏平生方向。   这一击,晏平生是怀着重伤两人的心思,丝毫没有留情。或许离渊也意识到什么,不惜伤了谢微之,也要先将她带回。   便是重伤,罗刹教天材地宝无数,要治好谢微之也不难。至于晏平生,离渊根本不在乎他如何。   合道大能的认真一击,不是两个金丹修士能挡住的。在黑芒袭来的那一刻,晏平生转身,将谢微之紧紧护在怀中。   他运转灵力,竟是直接将自身化作一道坚实屏障挡在谢微之面前。   下一刻,黑芒重重击在晏平生后背,饶是被他护在怀中的谢微之也不由气血翻腾,她仓促抬眸,正看见晏平生口中喷涌出鲜红的血液。   他将自己化作屏障,被他护在怀中的谢微之固然没有受伤,但晏平生自己,却像一面被击碎的盾。   鲜血落在肩头,谢微之脑中一片空白,她根本想不到晏平生会这么做,这样不顾一切地护住她。   “晏平生——”   谢微之不知道,在抬头的瞬间,她眼中满是惊惶,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滑落。   谢微之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泪了,她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她落泪了。   晏平生后背血肉模糊,他眼神涣散,全靠谢微之将他的身体撑住才没有倒下。   别怕,微之…   晏平生想说,别怕,他会陪着她,所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要怕。   他借着最后一口气,抬起手,指尖刚刚触到谢微之脸颊,眼前的黑色渐渐扩散开,他的神智好像被强行拖拽着沉入水中,无法挣脱。   晏平生的手无力垂下,他好像一具失去生命的木偶,毫无声息地靠在谢微之怀中。   谢微之抱着晏平生,一身衣裙被鲜血染红,他流了好多血,谢微之从不知道,一个人,能流那么多的血。   “相里镜!”她眸中含泪,赤红着双目看向离渊,话中带着深沉恨意。 第60章 人这一生,难免会犯几次蠢……   谢微之抱着晏平生, 血染重衣,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此。   或许是她太自信了, 或许是她觉得,便是被离渊抓住, 也不会伤她性命,最糟的情况,不过是被关上三年五载, 她修至化神,便有与其一战之力。   可谢微之没想到, 有个傻子,会回来救她,会不顾一切挡在她身前。   她从前总是游走在生死之间,早已习惯了命悬一线的危亡,也自信无论身处何种境地, 她都能活下来。   身怀阿修罗一族血脉,她生来被天道厌弃,但同样,她的命, 也比寻常人更硬。   可是, 今日遭劫的, 不是她自己, 而是一个挡在她面前的傻子。   “相里镜,你该死!”到了此时, 谢微之不再顾忌,指尖划破右手腕,血液没有滴落地面, 而是像被牵引一般飞向空中。   离渊没有在意她的动作,面上浮现一抹惆怅:“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   “你对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如此在意,那为何当初,能那样决绝地离开我?”   谢微之没有回答,衣裙染血,显出几分凄艳的美感。她抬起手腕,伤口中不断涌出血液汇向半空。   赤红的血液在半空汇聚成一朵血色莲花,谢微之右眼红莲印记浮现,唇色苍白,她指尖一动,血色莲花俯冲向离渊。   “这是...”本来未曾将她动作放在心上的离渊终于皱起了眉,“业火红莲...”   他变了脸色,姿态也没法再那般悠哉,抬手撑开护盾,血色莲花盛开,毁天灭地一般的力量炸开,便是合道期的离渊,也需全力应对。   阿修罗一族之所以为天道忌惮,便是这与生俱来的可怖力量,即便谢微之血脉不纯,金丹之时也能有叫合道变色的力量。   左手画下法阵,谢微之抬眸看向离渊:“我说过,这世上,我想走,没人留得住。”   她抱着晏平生,跳入法阵之中:“相里镜,今日之事,我暂且记下,来日,自当亲自向你讨回!”   离渊运转灵气,强行化解了业火红莲,但还是晚了,法阵灵光闪动,谢微之和晏平生已经消失在法阵之中。   “微之——”离渊向前伸出手,抓住的,终究不过是一片虚无。   两百多年前,他没能留下她。   两百多年后,他以为自己已经有能力将她留下,却还是没能做到。   微之...   不等离渊下一步动作,天边一道剑光疾射而来,伴随着一道厉喝:“离渊,你敢伤吾儿,我必杀得你北境三十六域血流成河!”   话音落下,晏鸣修落在离渊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方才收到晏平生传讯,晏鸣修立刻便御剑向北境而来,眼见儿子的气息越来越近,晏鸣修却忽地感到神魂震荡,这意味着,晏平生便是侥幸留了一条性命在,也定是重伤。   早知如此,当日就不该信那狗崽子说什么自己行事有分寸,任他将诸多法器都留在家中。   琅琊晏氏豪富,晏平生幼时用作玩物的都是能挡化神全力一击的灵器,若是他今日能带上两件在身边,他和谢微之也不会那样狼狈了。   “晏七?”离渊冷眼扫过晏鸣修,“琅琊晏氏来我北境,意欲何为?”   “老子是来找儿子的!”晏鸣修握着剑,径直指向离渊,“你把老子儿子弄到哪儿去了!”   儿子...   离渊倏而一笑:“原来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便是你的儿子。”   晏鸣修面无表情,眼神难得显出几分肃杀之色:“魔尊离渊,我儿在何处?!”   晏平生最后的气息,就断绝在这里,晏鸣修再也感知不到他的气息。   “我不知道。”离渊唇边勾起一抹笑,温雅的相貌带上几分邪肆,“不过现在,他应当离死不远了。”   “小小金丹,也敢在本尊面前大放厥词,原来是晏氏子。”   话到最后,带上几许轻蔑。   晏鸣修眼神一凝,指尖抹过剑刃,不必多言,直直向离渊劈去。   离渊自然不会畏惧,拂袖迎上。   两个合道修士一场大战的同时,万里之外,海域上空显出法阵灵光,两道人影抱在一处,重重从高空坠下。   深夜,海滩边,纤瘦的身影从海水中狼狈爬出,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脸侧,右手腕上伤疤狰狞,才结了痂。   她的指尖被海水泡得没有一丝血色,鲜血浸染,水红色的衣裙深一块儿浅一块儿。   谢微之用左手拽着毫无知觉的晏平生,一点点将他拖出海水,身上经脉枯竭,隐隐作痛,这是瞬间画下法阵透支体内灵力导致。   躺在泥沙上,谢微之急促地喘着气:“晏平生...”   她侧头看向紧闭双目的晏平生,咬着牙撑起身,摸上他的心口,晏平生全身上下,只那里还有一点温热。   谢微之如今灵力全失,恐怕要月余才能恢复,而不能动用灵力,自然也就打不开储物袋。   抬起右手,腕上那道伤口甚是狰狞,还未愈合,谢微之狠狠咬在伤口上,那处再次渗出血来,鲜血叫她唇上多了些血色,谢微之将滴血的手腕伸到晏平生嘴边。   血液一滴滴落入晏平生口中,谢微之看着漆黑的夜色,只觉头晕目眩,她喃喃道:“晏平生,你别死啊...”   眼皮越来越重,谢微之慢慢合上了眼。   次日,日光洒落在人身上,海潮声声,躺在海滩上的晏平生手指动了动,终于睁开了眼:“微之...”   是天黑了么?晏平生皱着眉坐起身,咳嗽两声,很不习惯。   修士即便是在夜间,也能视物,不会什么都看不清。   晏平生体内经脉枯竭,此处又是灵力稀薄,一时倒真成了毫无灵力的凡人。   “微之...”晏平生摸索着周围,再次唤了一句。   “我在...”谢微之虚弱地答应一声,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   晏平生循着声音握住她的手:“你没事吧?”   “死不了。”谢微之言简意赅,她实在没有力气多说什么了。“不过暂时,没法动用灵力。”   晏平生也是同样,他拖着沉重的身体站起:“微之,天色这样暗,你可能辨别方向,我们先寻一处遮风避雨的地方才好。”   谢微之怔怔看向他的眼睛:“现在...是白日。”   晏平生神情也出现一瞬怔忪。   “晏平生,你是不是,看不见了?!”谢微之心下焦灼,但浑身动弹不得,只是指尖颤了颤。   晏平生面上勾起一抹无所谓的笑:“无妨,等修为恢复,应该就能看见了。”   “这是哪里?”晏平生转开话题,“魔尊呢?”   “我也不知道,那等情形下,我也只能画得出随机传送的法阵。”谢微之仰头,和煦的日光给冰冷的身体带来一丝暖意。   晏平生低声道:“竟然是逃掉了么...”   不必问,他也知道,谢微之应该为此付出了不小代价。   老爹果然不靠谱!   不过无论如何,能活着从离渊手下逃出,也算是好结果。   他伸手扶起谢微之:“你的伤要不要紧?”   虽然看不见,晏平生的听力却还是正常的,方才,他没有听见一点谢微之动作的声音,她应当是因为反噬,不仅灵力尽失,身体更是动弹不得。   “休养月余就好。”   晏平生将谢微之背了起来:“你来指路,你我灵力尽失,还是先寻托身之处。”   此地灵力如此稀薄,竟像是...凡世。   最好是凡世。   晏平生背着谢微之,在她的指示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微之,我们这回,可真是亏大了。”   为了救一个骆飞白,伤到如此,算起来真是亏大了。   谢微之叹了口气:“许是安乐日子过得太多,便忘了什么叫做谨慎。”   她从前总是孤身一人,无论做什么,无论何等结果,她都能自己承担,与人无尤。但这一次...   她居然不是一个人。   “晏平生,你回来做什么?”谢微之觉得,他应该明白,他回来不仅救不了她,更是将自己也置于险境。   他实在不必如此,他们相识至今,还不足一年,他不必为她做到如此。   晏平生笑了一声:“我们当日不是说好了,要是你被发现,我便来救你。”   那不过是个玩笑——起码谢微之是这样认为的,离渊是合道大能,晏平生不过金丹,他来救她,显然不过是白送人头罢了。   实在是太蠢了,谢微之在心底暗暗道,鼻尖却有些泛酸。   “晏小公子,你这不是救我,是在送死。”谢微之靠在他颈窝,“真是蠢极了。”   “是挺蠢的。”晏平生莞尔,赞同道。   可是人这一生,难免要犯几次蠢。   就算重来一次,晏平生也会这么做。   他答应过她,会一直陪着她,那便不能失约。   “你该知道,离渊不会将我如何。”谢微之轻声在他耳边道,在知道红绡的身份后,凭着那张脸,晏平生都该猜到,离渊不可能将谢微之如何。   至多,也就是将她困在魔宫。   “但若是被困在魔宫,你大约,不会高兴吧。”晏平生坦然道。   谢微之没说话,她笑着,却有眼泪落在晏平生后背衣衫上。   是,早在她十二岁离开毒瘴渊的那一刻,谢微之便发誓,绝不会再被困在任何一处。   “哪怕我救不出你,总归,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谢微之心中五味杂陈,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活了三百余年,总是挡在别人面前,没想到竟有一日,会被人护在身后。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你是怎么拦下离渊的?”晏平生开口问道。   谢微之微微抬头,日光有些眩目,叫她不由得闭了闭眼。   “你知道业火红莲么?”谢微之答道,“阿修罗一族有一种秘术,也叫业火红莲。”   晏平生的脚步微不可见地顿了顿,怪不得她会灵力尽失。   “早知如此,我该早些用这一招才是。”谢微之故作轻松道。   若是在见到离渊的第一刻便祭出业火红莲,晏平生或许便不会受伤。她当时想着,大不了便先跟离渊回去,寻个机会再逃便是。   可能,也有几分,是为了当日和相里镜的情谊。   那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相比之下,离渊比谢微之杀伐果断得多。谢微之自嘲一笑,不错,那是魔尊离渊,不是什么相里镜。   想到此处,她不由感慨道:“果然,我的运气一向不怎么好。”   “没关系,我的运气一向很好,分你一点便是。”晏平生笑道。   “运气好?”谢微之也笑起来,“现在伤成如此,你的运气恐怕都用光了。”   晏平生接话道:“许是为了遇上你,用光了所有运气。”   听完他这句话,谢微之沉默下来,良久才道:“遇上我,可不算什么好事。”   在她身边的人,要么离开,要么,被她连累。   若不是因为她,晏平生作为天命之子,受天道偏爱,如何会有当下一劫。   “不,是好事。”晏平生低声道。   “只是这回吃了这么大的亏,少不得要好好修炼,待下次亲自找回场子。”他未曾因为在离渊面前大败颓丧,晏平生有这样的天赋和底气。   谢微之赞同道:“不错,这亏总不能白吃。”   眼前出现村落的轮廓,这是海边的一处小渔村,谢微之勾了勾晏平生衣角:“前面便有人,我们先寻个人家暂歇。”   渔村很静,这里本就没有多少人家,何况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应该都外出打渔了。   晏平生背着谢微之到了一户人家前,隔着篱笆,有个七八岁的孩童蹲在院中,捡着石子儿玩。 第61章 你帮得了一人,帮得了天下……   孩童的面庞因为长年累月的海风吹拂很是粗糙, 他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   “小娃娃,我们想讨口水喝, 行么?”谢微之从晏平生背后探出头,哑声问道。   那七八岁大的孩子抬起头, 抓起地上的石子儿,小跑到篱笆前,湿漉漉的眼神像一只警惕的小动物:“你们要讨水喝?那…你们有银子么?”   银子?谢微之和晏平生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回答。不过银子, 他们还真没有。   “小宝,你在和谁说话?”一道虚弱的女声从房中传出。   被唤作小宝的孩子回过头, 带着几分稚气道:“阿娘,有两个人来讨水喝!”   “那便请他们进来吧。”妇人有气无力道,像是久病在身。   小宝听了她的话,乖乖打开木篱,让开身叫晏平生同谢微之进门。   进门刹那, 谢微之提醒不及,晏平生的腿不小心撞在了篱笆上。   小宝看见这一幕,不由好奇地看着他,继而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见他眼神不动, 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个瞎子啊!”   他眼中露出些同情, 主动握住晏平生的手:“那我带你进去好了。”   有些破败的茅草屋中, 木窗紧闭,室内光线黯淡, 面色蜡黄的妇人躺在床榻上,见了两人,勉强半坐起身:“方才小儿无礼, 叫二位见笑了。”   她在屋中听见了儿子要银子那句话,心中很是惭愧。   伸手将儿子招来身边,妇人摸着他的头道:“小宝,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教育儿子一番,妇人顿了顿,缓了口气才对谢微之两人道:“小宝方才那么问,是想有银子为我寻医问药,不过我这病…”   她摇摇头,抬头看向晏平生和谢微之:“角落便是水缸,二位要喝水,自取便可。”   谢微之默默打量着她,妇人言辞谈吐,实在不像一个普通的渔村村妇。   与此同时,妇人也暗自打量着他们,这对男女相貌不俗,竟是她平生从未见过的出色,来历绝不简单。   他们好像受了不轻的伤,也不知这二人为何要来这偏僻的渔村?   似乎在照顾晏平生眼盲,小宝主动跑到水缸边,拿起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水递给他。   晏平生将谢微之暂时放在一边木椅,伸手接过水瓢。   “不知二位是从何处来?”在晏平生为谢微之喂水之时,妇人试探着问道。   晏平生动作一顿,谢微之接话道:“我二人坐船渡海,谁知遇上暴风雨,船触礁沉没,侥幸捡回性命。”   妇人笑了笑,虽然病容憔悴,依稀也能窥得五官的清丽:“原是如此啊,海上多风雨,二位若不弃,便在我家休养一二。”   她语气友善,似乎全出于一片善心,更没有深究谢微之经不起推敲的一番话。   “若是如此,便多谢了。”谢微之答道,晏平生伤重,背着她走了这么远已是强弩之末,能有个地方休憩再好不过。   不管眼前妇人有什么盘算,孤儿寡母,总不能拿他们如何。   晏平生和谢微之便暂且在妇人家中住下,妇人自称李氏,家中只她带着一个幼子,平日靠刺绣养家。   她的身体不大好,到了这个冬天,染了风寒,更是虚弱得下不了床。这家中一贫如洗,根本没有余钱寻医问药。   李氏心中也清楚,自己的病,其实是当日生下小宝时留下的病根,在这渔村中一日日熬着,已是油尽灯枯,没有什么治好的希望。   只是,她若是不在了,她的小宝该怎么办?他今年,才不过七岁而已。七岁的孩子,要怎样在这世间活下去?   晏平生和谢微之的出现,让李氏在绝望之中,似乎看见一抹光亮。   三日后,谢微之的伤势已经恢复到能行动自如,总算不用完全靠晏平生抱着行动。晏平生也总算适应了眼前黑暗,便是看不见,行动举止之间却没有一点异常。   “娘!阿娘!”隔壁突然传来孩童尖利的叫声,混着哭腔,很是慌乱。   正盘坐在床铺上打坐的谢微之睁开眼,拉住一旁晏平生的手,两人立刻赶去隔壁房中。   只见李氏闭眼躺在床榻上,嘴唇青紫,任凭小宝拉着她的手怎么呼喊,都没有任何反应。   “娘!”七岁的小孩儿像一只受了惊的幼兽,茫然无措。   谢微之上前把住李氏脉搏,已经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   她将体内恢复的唯一一缕灵气渡入李氏经脉,片刻后,李氏眼睫颤动,缓缓睁开双目。   “阿娘!”小宝惊喜地扑进她怀里。   谢微之的脸上却不见轻松,李氏的身体,如今已是回天乏术,自己这缕灵气,也不过是叫她回光返照一时三刻。   李氏憔悴的脸上勾起独属于母亲的温和笑容,她慈爱地摸摸小宝的头,抬头看向谢微之和晏平生:“二位贵人,小妇人有一事相求。”   “我如今已是病入膏肓,我死也罢,但我实在放心不下小宝这孩子。”李氏双眸含泪,声音有些哽咽,“我想请二位帮忙,带这孩子前往大周京都,寻他父亲,当今陈侯顾珏…”   这便是李氏前日主动留下谢微之和晏平生的盘算,他二人显见来历不凡,或许能在她死后,护住小宝,带他去到生父身边。   李氏心知自己这番作为有挟恩以报的嫌疑,只是,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谢微之听她这样说,不由叹了口气:“你又如何知道,我们是值得托付的人。”   就不怕他们半路将这孩子卖了?   “小妇人自认有两分识人的本事,二位贵人眼神清正,不是那等险恶之辈。何况,”李氏惨笑道,“我也实在没有旁的可托付之人。”   这渔村之中,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半辈子没出过远门,如何能将她的小宝平安护送到京都?又如何有本事登上侯府家门?   她挣扎着下床,小宝握着她的手,放声哭道:“阿娘,你别丢下我,我哪儿也不去,小宝只想跟在你身边,小宝只要你!”   李氏跪在谢微之面前,惊得她后退一步。虽然她的年纪已经大到足以做眼前妇人的祖宗,但也不愿受她这样大礼。   重重地叩下头去,李氏嘶哑着声音道:“求贵人应允,大恩大德,小妇人来生,必结草衔环以报。”   说罢,又连连叩首。   谢微之按住她的肩:“好了,我答应你。”   “我会送你儿子,去他父亲身边。”   “谢谢…”   “谢谢…”李氏泪如雨下,心中巨石落下,身体无力地倒了下去。   次日,七岁的小宝背着包裹,在一座坟茔前沉重地磕了三个头:“阿娘,你放心,小宝一定会好好长大,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双目赤红,眉眼之间已经有了成人般的坚毅。   ‘看’着小宝祭拜的背影,晏平生的目光毫无焦距:“你为什么要答应她?”   修仙之人,最好便是不要同凡人有过多交集,以免沾染过多因果,影响修为心境。   “只是觉得,她爱子之心,其情可悯。”谢微之低声道,晏平生看不见,她眸中闪过一丝怅然。   若是她也有母亲,也会对她如此么?   母爱,大约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感情。   “我觉得,这几乎有些不像你了。”晏平生负手而立。   他曾在人间行走三年,见过许多悲欢离合,李氏母子,绝不是其中最可怜的。   晏平生以萧故为名,做游侠儿行走世间,却从不插手凡人任何爱恨纠葛。善人沦落,恶人得意,有情人难成眷属,痴男怨女,世间如熔炉,而世人在其中沉浮。   对于凡人爱恨,晏平生的态度近乎称得上冷漠。   “那什么才像我?”谢微之反问。   “修士插手凡人之事,对己身有害无益。”晏平生情绪不多,平淡道,让人觉出一点出世的漠然。   在修真界时,他和谢微之事事契合,但到了凡世,竟难得有了分歧。   晏平生以为,谢微之应该比他更清楚这一点。所有修士踏入道途那一日,都被告诫过,尘缘已断,不可妄自涉入凡人因果。   “是,但那又如何?”谢微之笑道,“人这一生,最紧要便是随心而行,我想做,那便做了,不必顾虑其他。”   她曾经也以为,天命不可违,到头来才知道,那不过都是狗屁。   天道要她死,她偏要活着,还要活得痛痛快快,遂心遂意。   “可你帮得了一人,帮不了天下人。”   “那便帮一人就好。”   晏平生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两人默契地不再讨论这个话题。   关于这种问题的争论,似乎是没有意义的。不管是谢微之还是晏平生,都不会因为别人的话,改变自己心中的想法。   三月后,大周京都。   春日阳光明媚,街市繁华,来往客商无数,摩肩擦踵。半空酒旗招摇,有女子当垆卖酒,声音软哝。   “不愧是京都之地,甚是热闹。”谢微之混在人流中踏进城门,忍不住感叹道。   她许久没有体会到这样的人间烟火了。   身处此方热闹中,谢微之才真正有自己还活着的实感,哪怕此间热闹,并无她参与其中。   “小宝,累不累?”谢微之看向抓着她裙角的孩子,笑问。   小宝摇了摇头,很是沉稳。   晏平生嘴边勾着淡笑:“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要打听一下,那位陈侯住在何处,又要如何见他。”   “你有法子?”谢微之闻弦音而知雅意。   晏平生拿出几枚铜钱在手中抛了抛:“自然,我当初在此行走三年,可不是白混的。” 第62章 大约是因着,心中有愧   陈侯顾珏, 是大周如今最有权势的侯爷,每日都有无数人向他府上递上拜贴,但能进门的人, 寥寥无几。   像谢微之和晏平生这样,既无身份又无财力的人, 连递上拜贴都没有资格。   不过方法总比困难多,进不了侯府,便干脆在府外堵顾珏好了。   晏平生带着谢微之和小宝到了一家客舍之中, 和店小二似是而非地说了几句话,便打听到了顾珏的行踪。   蛇有蛇道, 鼠有鼠道,这京都之中消息最灵通的,便是三教九流之属。   晏平生的储物袋里穷得没有几块灵石,却有不少金银,还是当日混迹凡世那三年赚下的。晏平生的伤势慢慢恢复, 起码打开储物袋不成问题,是以这一路走来,两大一小过得很是不错。   得了顾珏行踪,谢微之和晏平生也不再耽误, 直接前去蹲点顾珏。   天荷坊乃是达官贵人聚居之处, 占据大周朝堂大半江山的官吏, 都住在此处。   数名护卫开道, 车辇前后都簇拥着奴仆,薄纱被风吹起, 隐约能看见车内男子跪坐的笔直背影。   一枚石子儿从树上扔了下去,击在车辇车辕之上,车辇前的护卫齐齐拔刀, 围住车辇严阵以待。   “阁下,也是来取本侯性命的?”车辇中的顾珏丝毫不见慌乱,不疾不徐道。   谢微之牵着小宝从树上一跃而下,晏平生紧随其后,方才完全没有察觉三人在树上的护卫越发紧张起来。   这意味着,这回来刺杀侯爷的,可能是身手远胜过他们的高手。   “我们并无恶意。”谢微之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目光落在车辇之中的顾珏身上。“侯爷,可能出来说话?”   一直紧紧跟随在车辇的中年男人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被顾珏抬手示意止住。   顾珏慢步从车辇走下,他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一身久居高位的气势,眉目深邃。   “不知姑娘寻我,有何贵干?”顾珏在无数护卫身后,再次开口。   “我来,送你一个儿子。”谢微之拍了拍小宝肩头,“我受他母亲所托,将他送来你身边。”   顾珏终于注意到一直怯怯站在谢微之身边的小宝,他眼神微动,面上却没有太明显的情绪波动。也对,像顾珏这样的身份,只要身体康健,应该不会缺儿子。   反倒是他身边的中年男人激动道:“侯爷,这孩子…这孩子,同您幼时生得真像!”   对比之下,作为亲爹的顾珏简直冷静过了头,他淡声道:“你们可有凭证?”   只凭一句话和生得相似就想做陈侯之子,那也未免太简单了。   小宝看着面前这个气度非凡的男人,有些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从脖子上取下一条红绳,红绳上挂着一块小巧精致的鲤鱼玉佩。   “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小宝圆溜溜的大眼睛自以为隐蔽地盯着顾珏,这就是他的阿爹么?他长得好高啊…   立刻有护卫上前,从小宝手中接过这鲤鱼玉佩,小心地呈奉顾珏面前。   顾珏将玉佩捏在手中摩挲两下,似是想起什么,抬头对谢微之道:“此事我还需派家中护卫前去查证,三位可愿暂且随我回府,待本侯查清此事,再行安排。”   顾家这样的公侯门第,对于子嗣,当然是要小心谨慎一点。   谢微之爽快点头:“好。”   既然答应了李氏,谢微之便要将小宝安置妥帖再离开。   顾珏便握着玉佩回到车辇上,低声吩咐护卫让出两匹马。   谢微之抱着小宝翻身上马,和晏平生并骑跟在车辇身旁。   浩浩荡荡的车队相向前行去,转过街头,陈侯府便近在眼前。   谢微之握着缰绳,有些许怔忪地看向朱红的大门。   她怎么也没想到,时隔两百余年,她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大周,大周...这里是,两百年后的大周啊...   她垂眸,脸上的笑意像一幅假面。   进了府中,谢微之三人被暂且安置在一处待客的庭院之中,待顾珏将一切查明,确定小宝身份,应该会有另外的安排。   虽然小宝身份未明,但顾珏将他带回,已经是一种态度,院中侍女早得了消息,此时殷勤上前,要带他去梳洗。   “小谢姐姐...”小宝依赖地抓着谢微之的裙角,李氏亡后,他能相信的,也就只有谢微之和晏平生。   谢微之对他温和地笑笑:“别怕,跟这位姐姐去吧。”   小宝听了她的话,这才点点头,将手递给侍女,被带了下去。   正厅中只剩两人,晏平生眼中并无焦距,却能精准地看向谢微之的方向:“这里有什么不对么?”   “为什么这么问?”谢微之一怔,转而笑着反问。   “你到这府上后,便与平日很是不同。”晏平生微微勾着唇,神情平和。   他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什么都知道。   谢微之闻言,轻轻叹了一声:“不过是故地重游,心中有些感慨罢了。”   故地重游?这回愣住的,变成了晏平生。   “两百多年前,我在这里住过。”谢微之走出房门,站在廊下,抬眼将院中园景尽收眼底。“那时候,这里还不是陈侯府,是...相里家。”   晏平生站在她身边:“我记得,你遇见燕麟,是在大梁京都。”   为什么又会到了大周?   晏平生记得,梁周边境相接,算是世代盟交,两国京都相距千里。   谢微之嗯了一声:“我到大周,是在离开十万大山之后了。”   “十万大山最东处,有一道前往凡世的界门,我便是从那里,到了大周。”   晏平生抿了抿唇,没有问她是如何从十万大山离开。   她被九韶设阵,要借她一命,去斩天命,那么她是如何脱身,离开十万大山的?   晏平生觉得,他不该问。   因为这绝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故事。   “小晏,你的眼睛还是看不见么?”在晏平生沉默之际,谢微之突然问起了这个问题。   晏平生轻描淡写道:“再休养一段时日,许是就恢复了。”   谢微之却没有被他的话说服,皱着眉道:“你的修为分明已经恢复了三成左右,双眼却还是没有任何好转迹象...”   “有灵力在身,就算眼睛看不见,也并不影响我平日坐卧起居。”晏平生语气淡然,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真的会双目失明。   真的不担心吗?   “你...”谢微之的手指动了动,落在晏平生身上的目光移开,如今尚在凡世,能做的实在有限。   她一向不喜欢空许什么诺言。   等回到修真界,她总有法子治好晏平生的双眼。   谢微之转开话题:“你想不想,去当年我住过的院子瞧一瞧?”   晏平生顺着她的话笑道:“好。”   谢微之带着他穿过庭院,屈指捏诀,陈侯府中来往的侍女奴仆眼中,便再也注意不到两人的身影。   侯府东处,垂花拱门后,隐隐见得柳枝青青,垂在池塘边,倒映出窈窕身姿。   阳光很好,在水面上折射出七彩光影,这个春天,雨水反而成为稀缺资源。   谢微之和晏平生踏上台阶,走入正厅之中,她一眼便瞧见了那幅挂在墙上的画像。   画像上是个温雅隽永的青年,他一身宽袍大袖,嘴角扬起一点弧度,眸中含着笑意,举止尽显士族风流。   而青年那张脸,和魔尊离渊,一模一样。   画卷没有落款,更没有任何代表身份的印章,但谢微之却很清楚地知道它出自何人之手。   因为这幅画,便是她亲手画下的。   当日她信笔涂鸦,竟会保留至今,还被正经地挂在这正厅之中。   谢微之抬步走入一旁侧厅,桌案上摆着一局残棋,一旁还放着一张琴,一切,居然和谢微之记忆中完全相同。   角落里的青花大瓷瓶中插了几枝花枝,阳光从木窗透入,照得室内一片亮堂,花香幽幽,盘旋在鼻尖不去。   谢微之突然想起,当年在相里家时,她总是穿的,便是一身白衣,那时常常鼓的一首琴曲,便是《春江花月夜》。   她几乎都已经忘了。   “怎么了?”察觉她呆愣在原地不动,晏平生开口问道。   谢微之正要回答,一阵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她便暂时停住了话头。   五六个身着青衣的侍女提着洒扫的工具,前后进了房中,一进门,便各自忙碌起来。   小姑娘手中捧着花枝,将大花瓶中昨日的替换下来:“屏姐姐,这院子也没人住,为什么咱们还要天天来这里洒扫啊?”   略年长些的少女笑笑:“这是侯爷的吩咐,咱们做下人的,只管将事情办好便是。”   小姑娘嘟嘟嘴,抱着替换下的花枝站在画像前:“这又是谁啊?他生得可真好看?可是跟咱们侯爷,仿佛又生得不怎么像...”   屏姐姐语气中带了点责备道:“你怎么这样多问题?”   有侍女替小姑娘说话:“屏姐姐,她才进府,难免对什么都好奇。何况,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儿。”   “画像上这位,便是咱们大周第一位陛下,文帝相里镜。”   小姑娘瞪圆了眼:“这是文帝陛下?!他...生得可真好啊...”   “可是文帝陛下的画像,为什么会挂在咱们侯府啊?”   “因为这府邸,在两百多年前,本就是相里家的府邸。”屏姐姐答道。“文帝陛下薨逝之后,新帝继位,才将相里家的宅邸,封赏给忠臣。”   “但文帝生前有令,便是此处被赏给臣属,这处院落,却要维持当年原状,丝毫也不能变。”   “他弥留之际,甚至还将此写入谕旨。”   “不过这两百年间搬入这府邸的人,总有一些认为文帝已逝,不再将他旨意放在眼中,虽不敢住入此处,却也任其荒废,蒙灰结尘。”   “但咱们侯爷不一样。侯爷最是仰慕文帝陛下,钦佩他一生功绩,被赐下这座府邸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遣人将这处院落收拾整理好。”   小姑娘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可是这院子有什么特殊么?为什么文帝要下那样一道旨意?”   她瞧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与旁的院落不同。   “这我也不知道了。”屏姐姐摇头,“或许是因为,这里是他少年时居住的地方,对他意义非凡吧。”   那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他们这些后人,如何又能隔着漫漫岁月的长河,窥伺那位帝王的心事。   几个少女的动作很快,洒扫之后没有多留,小心退出门外。   房中一片空寂,唯有窗外照进的日光如旧。   原来不过是,物是人非旧,堂空语不应。   几个呼吸后,两道身影显现在原本空无一人的空间中。   谢微之转头看着侍女们的背影,面上浮现出一抹怅然。   “相里镜,对你来说,是不同的么?”光影浮动,尘埃在空中飞舞,晏平生开口,打破了一室沉寂。   谢微之终于回过神来:“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相信,他不会伤你。”晏平生低沉着声音说,侧脸棱角分明,墨色的眼瞳在阳光下,泛着琥珀一样的光泽。   因着眼中没有焦距,平添几分幽深,叫人瞧不出他心中想法。   谢微之没想到,晏平生会发觉这一点。   “事实证明,我错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并没有太多负面情绪。   她本以为他已经死了,还记得当年大周都城之中,白幡飘摇,满城缟素,为一人而哭。   “为什么?”晏平生不明白,对子书重明,甚至容迟,她都没有这样态度。   谢微之看向那幅自己亲笔的画像:“大约是因着,心中有愧。”   毕竟那是她养大的孩子,是她...唯一的弟子。 第63章 阿姐,求求你,不要走(相……   “是他有愧, ”晏平生却又问,“还是你有愧呢?”   “是我。”谢微之看着画卷上意气风流的青年,声音如同一阵轻烟, 只要风吹过,便会尽数散了去。   便是因着她心中有愧, 才会心绪混乱,看不清现实,将魔尊离渊, 和当年的相里镜当做同一人。   两百多年啊,他从凡间帝王, 成为一统北境三十六域的罗刹教尊主,又怎么还会是那个跪在雪地中,求她不要离开的青年。   谢微之和相里镜相遇之时,他只有十二岁,和离开毒瘴渊的谢微之, 一个年纪。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方才从十万大山走出的谢微之,看着那个山崖之间,死死握着一截横伸出枯树枝, 摇摇欲坠的少年, 一念之差, 将他救下。   修士不该插手人间事, 那只会徒增因果,有碍修行。但已经金丹破碎的谢微之, 似乎也不用再多顾虑这些。   相里家是大邺世家,在当时朝堂上虽然已经势力有限,但有百年底蕴在, 也算大邺都城中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可惜相里镜的父亲,相里家家主在储位之争站错了位置,新帝登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清洗朝堂。   相里家在大邺颇有清名,叫新帝一时找不出名正言顺诛灭他全族的借口,又实在等不得什么徐徐图之的谋算,便令手下暗卫,趁其外出祭祖之际,将相里一门族人,尽数屠尽。   相里镜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孩子,他的父亲抱着他被黑衣杀手追到悬崖边,身后,是无数张弓弩弓弦轻振。   男人放手,将自己的儿子抛下悬崖,一个字也没来得及留下,便被箭支穿透心脏。   年幼的相里镜睁大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浑身浴血,往日在他眼中无比高大的身躯缓缓倒下,如山岳倾塌。   他的身体下坠着,最后沉重地砸在山石横长出的枯树上。   年幼的相里镜一身血与尘,他紧紧抓住树枝,牙关紧咬。他要活着,哪怕是为了报仇,他也一定要活下去!   少年眼中燃起的,是最深沉的仇恨,他的脸上还遗留着来自亲人的鲜血,在这一日,相里镜所有的亲人,被一一屠尽。   谢微之救了相里镜,这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难事。   少年在她面前跪下,重重叩首:“请恩人护送我回京都,大恩大德,相里镜此生必倾尽一切相报!”   屠杀相里一族的人是谁?谁有这样的力量?   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才上位的新贵相国,还是,那高坐在皇位上的大邺陛下?!   相里镜要回去,回去报仇。   相里一族于祭祖时遭遇山匪,满门遭难,帝王闻听此信,也为之长叹惋惜。   能为官的,没有几个傻子,山匪一说,也只能蒙骗那些目不识丁的寻常百姓。可那又如何,谁会为相里家喊冤?谁都猜得到,默许一切发生的,是当今大邺最有权势的人,是大邺的天子!   当相里镜平安抵达京都时,朝堂上下震动不已,新帝面色铁青,却还要下旨安抚遗孤。   到了这时,相里镜便不能死了。   相里一门的遭遇,已经让百官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若是新帝不依不饶,再对相里镜动手,这样刻薄寡恩的帝王,如何还值得效忠。   所以,必须保住相里镜性命的人,也是新帝。   偌大的相里家宅邸,不过短短数日,便只剩下相里镜一个主人。   谢微之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心中升起一点怜悯。   相里家罹难族人的尸首是相里镜亲自收殓的,一门七十八人,死状各异,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没有一人瞑目。   少年双眼赤红为亲人整理遗容,从始至终,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当棺柩合上,曾经鲜活的人,便这样变作灵堂上冰冷的牌位。   当夜,不眠不休三日的相里镜终于撑不住在灵堂上睡了过去,陪了他数日的谢微之本想趁此机会离开,却被熟睡的少年拉住衣角。   “阿姐...别走...”少年睡得很不安稳,梦中仍然紧皱着眉头,此时低声呢喃着。   听到这句话的谢微之愣在原地,不知想到了什么。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为少年抚平眉头。   “好,我不走。”   阿姐,我这么做,你也会高兴的,对吧?   谢微之眼中浮起一抹哀伤。   她就这样留在了相里镜身边,看着他从少年,变成温雅如玉的青年。   谢微之在相里家住了十年,日升月落,春日桃花灼灼,能于树下抚琴一曲,浅酌两杯桃花酒;冬日雪花纷飞,取梅花枝头雪融煮茶,对弈一局,静听枝头雪落。   相里镜的武艺,是同谢微之学的。   阿姐、师父这两个称呼,他总是混着叫,谢微之也不会特意纠正,她一向不在意这些。   至于对弈品茗,笔墨书画这般的风雅事,也是谢微之这时跟着相里镜一道学会的。   这些风花雪月,对于修士来说,似乎没有太大意义。   可对谢微之来说,她终于不再是这个人世的过客。   她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终于发现,这世上,原来有那样多值得她留恋,叫人欢喜的事情。   哪怕余生有限,对她来说,也足够了。   ‘你要活下去,你要去人间看看...’   很多年前,阿姐这样对她说,到了这时,谢微之终于隐隐明白她的意思。   相里镜二十及冠那年,他突然改了口,不再叫谢微之阿姐,也不肯叫她师父,他叫她,微之。   二十岁的相里镜,是大邺京都中最负盛名的世家公子,他生着一张叫无数女儿家魂牵梦绕的好容颜,举手投足都自有一番气度,叫人牵念。   但对谢微之来说,相里镜永远都是那个红着双眼为父母亲人收殓的倔强少年。   那个唤她阿姐,叫她一念之差留下的少年。   相里镜要报仇,灭门之恨,如何能轻易消解?但他的仇人,是大邺最有权势的人,是大邺的天子。   谢微之知道他在谋算什么,却从不关心这些。   凡人之间的权势争斗,她不会插手。相里镜从不知道,谢微之便是世俗追捧的,有移山填海之能的所谓仙人——修士。   相里镜二十五岁,和大邺首富顾家女儿定了婚事。他如今已无长辈,谢微之身为修士,也没有什么世俗成家立业的观念,这桩亲事,自然是他自己做主。   说起那顾家女,也是很传奇的一个姑娘,她年纪与相里镜相仿,少年时便同几个哥哥一起管理顾家家业,桩桩件件,表现得比他们更出色。顾父宠爱女儿,便是她不愿出嫁,硬生生熬成了世人口中的老姑娘,也纵着她。   只是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顾父过世之后,几个兄长便迫不及待地想将幼妹嫁出去,瓜分顾家家业。   相里家为帝王忌惮,相里镜远离朝堂中心,任他本人如何如何好,京都人家也少有人愿将女儿许配给他。   而顾家女被几个兄长逼得无法,正缺相里镜这样一个身份清贵的夫君,而她手中还握着顾家许多重要产业,能为相里镜提供他如今最需要的一样东西。   如此看来,这两人结合,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交换庚帖那一日,相里镜特意来寻谢微之,反复解释,这门婚事,不过是一场交易。   他想报仇,想覆灭当今皇室,缺不得钱,而顾家有钱,却没有权势。   这是一场豪赌,他们各取所需。   对于相里镜成亲这件事,谢微之第一反应是欣慰,她希望自己看着长大的这个孩子能幸福,能有一个人陪着他,一起走过这荆棘遍布的前路。   哪怕只是一场交易,她养大的少年这样好,那顾家姑娘总有一日会喜欢上他。   可相里镜却患得患失,或许正是因着谢微之表现得太过平静,才叫他越发惶恐,更悲伤于,她未能体悟到一点他的心意。   而谢微之的态度,让相里镜觉得,总有一日她会离开他。若是他真的成事,她…   陷入偏执的相里镜,请来了传闻中隐居的炼气士,在谢微之所住的小院外布下阵法。   那是一个飘雪的冬日,谢微之披着厚重的狐裘走出屋门,四处白雪皑皑,呼吸之间有轻薄雾气聚散,她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显出霜雪般的凛冽。   “相里镜,你在做什么。”她开口,望着前方的青年。   相里镜袖中右手紧握成拳,目光落在谢微之脸上,眼中暗含悲恸:“对不起…微之…但我,不能让你离开我。”   她是他的阿姐、师父,是唯一的亲人,也是此生心之所属。   相里镜无法承受一丝谢微之离开他的可能,哪怕用尽所有,他也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可相里镜不知道,在他选择布阵困住谢微之的那一刻,就注定谢微之会选择离开。   十二岁那年,谢微之便告诉自己,这世上,绝没有任何地方,能再困住她。   不曾顾忌任何,谢微之抬步向前走去,相里镜强作的冷静在这一刻终于开始崩塌:“微之,你停下来,再向前,这阵法会伤到你!”   相里镜请炼气士布下的阵法,只有一道生门,那人夸口,任是神鬼,也休想从这阵法中强行闯出。   可在谢微之眼中,那不过是拿几块灵石布成的粗陋阵法,连叫她多留心一点也不必。   “这世上,我想走,没有人能留住。”谢微之向相里镜走去,神情冷淡。   “微之——”   相里镜呼吸一窒,眼看着她将要触发阵法,再也顾不得其他,赤手抓住布阵的灵石,狠狠将其抛开。灵气反噬,相里镜摔在雪地中,双手鲜血淋漓,伤可见骨。   谢微之停在他面前,看着鲜血滴落,染红雪地,说不清心中是如何情绪。   相里镜用尽全力也未能起身,只能抬手抓住她的衣角:“别走…”   他眉眼间的无助,和十多年那个少年,再次重合在一起。   可这一次,谢微之不会再答应他。   “或许我在这里,实在留得太久了。”谢微之仰头望着灰白的天空,轻轻笑了起来。   “不…”   谢微之抬指,隔空点在相里镜眉心,他身上的伤,奇异般地开始愈合。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相里镜喃喃道:“原来,你也是炼气士…”   “阿镜,再见。”谢微之的身影,如同水波一样开始变淡。   “不!”相里镜失声叫道,他跪在雪地之中,狼狈得如同当日失去所有亲人的稚嫩少年,“阿姐,求求你,别离开我!”   他什么也没有了,他不能再失去她!   但谢微之就这样消失在他面前,相里镜伸出双手想抓住什么,指尖触到的终究只是一片虚无。   他跪在雪中,热泪坠落,烫化积雪。   谢微之离开相里家,一时无处可去,便在山中结庐而居。   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衰弱,或许再过几十年,世上便没有谢微之了。   她会埋葬在三尺黄土之下,与河山共眠。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谢微之偶尔也会下山,听说天下已经没有大邺了,相里家那个孤儿,谋权篡位,逼宫那日,鲜血染红了整座皇城。   成王败寇,无论相里镜手段如何酷烈,当他斩下大邺陛下头颅,无数精锐兵士执戈相向,大邺旧臣们,也不得不在他面前弯下腰去。   倾尽家资助相里镜登位的顾家也就此鸡犬升天,顾家女以女子之身任家主,封定国夫人,见君不跪。   相里镜改国号为周,于次年春日登基,改元景宣。   景宣七年,大周君上相里镜驾崩,他上位手段酷烈,一生无妻无子,过继忠仆遗孤至膝下承袭大统,史称,周文帝。 第64章 这真是一场,天大的玩笑……   相里镜入葬那日, 谢微之披着黑色的斗篷,走出山中。她站在都城往日最繁华的那条大道上,有几缕灰白的发从兜帽下漏出。   四处都挂起白幡, 人人披麻戴孝,哭声震天。   相里镜上位的过程堪称血腥, 因着这一点,百官之中向来对他颇有诟病。但他登基以来,轻徭薄赋, 让大周得以休养生息,所思所举皆为百姓民生, 是以他下葬这日,都城百姓自发走上街头,哭声中是最真切的悲恸。   天空飘起小雪,叫谢微之不由又想起她离开相里家的那个冬日。一片雪花落在她眼睫上,谢微之抬起头, 那片雪便已经融化。   一条黑色的小蛇从她袖中探出头,轻轻嘶鸣两声。   宫门大开,金丝楠木的棺柩被几名护卫抬出,旌旗招摇, 漫天纸钱在风中飘飘洒洒落下。   再见, 相里镜。   谢微之转身, 逆着人流向外走出。像一滴墨落入海中, 再无痕迹。   她原以为,他们再也不会相见。   可是两百多年后, 谢微之在北境魔宫中,见到了成为魔尊的相里镜。   世人口中的魔尊离渊,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   谢微之才觉出, 自己心底,竟是有愧的。   她这一生,总是被人放弃,她明明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却还是选择离开相里镜。或许从一开始,谢微之就不应该长留在相里镜身边,不该叫他那般依赖自己。   便是因此,才会有面对离渊时,谢微之那一瞬的犹疑。   她又看到了那个跪在雪地中,满手鲜血,求她不要离开的相里镜。谢微之没有意识到,魔尊离渊,不是当日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伤她分毫的相里镜。   这也算是个刻苦铭心的教训。   她再不必愧疚什么。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谢微之望着那张画卷,轻声呢喃道。“竟是我执迷了。”   晏平生此时看不见她的神情,只是听着这句话,心下不由有些酸涩。   而谢微之已经无暇注意他如何,她站在原地,微微垂眼,身周灵气涌动,自成一片天地。   堂前顿悟,此番之后,谢微之修为必定更进一步。   晏平生转身,虽然眼前一片漆黑,却能分毫不差地找到房门所在,缓步踏出。   出了相里家,该往何处去,晏平生一时有些迷茫。他在这凡世之间,并没有什么去处。   体内金丹在丹田运转,其上却隐隐有一道裂痕。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即便他修为恢复,双眼也未能痊愈。   晏平生没有告诉过谢微之这件事,这样的事,不必说出来叫她担心了。   他心中有些乱。   晏平生从没有这样清醒地认识到,原他和谢微之隔阂着近三百年的时光,谢微之曾经三百年的过去,是他没有参与,也无法再参与的往事。   那些爱恨,那些恩怨,他只能做一个旁观的看客。   晏平生长到十九岁,少有这样感到无力的时刻。他乃天生灵体,天赋是修真界千年也难一见的卓越,又出身晏家,什么绝世功法都任他挑选,晏家修为高绝的长辈,自小陪着他长大,一招一式都亲自指点。   晏平生这一生,什么都不缺。   许是因着有的太多,晏平生便不怎么在乎这些外物,他老爹叫他挑选功法,他随手选了一本红尘诀。   ‘臭小子,你都胡闹什么呢,以你的天赋,学什么不成,偏要学这红尘诀?’   ‘老爹,便像你说的,我天赋这样好,学什么不成?’   ‘红尘诀需入世修心,可不是你天资好,便一定能练成的功法。’   ‘且先试试。’   十四岁,晏平生瞒着他老爹,分文不带,偷跑去了凡世。   红尘炼心,晏鸣修舍不得儿子吃苦,迟迟下不定决心让他离家,而晏平生自己做出了选择。   十四岁的少年郎来到人间,万丈软红迷人眼,人情冷暖纠缠,他如一个过客,自世间走过。   在凡世的三年,晏平生过得很快活,累了,便在石桥下喝酒晒太阳,困了,便以天地为庐入眠。   只是,他始终还是像一抹游离于人间烟火外的孤魂,冷眼看着一切悲欢离合,像是高高在上的神。   或许晏鸣修也是发现了这一点,才最终没有反对晏平生修行红尘诀。   晏平生随心所欲地做着所有自己想做的事,那些在寻常人眼中称得上荒唐的事,譬如放着星夜昙不摘,反而静等它盛放。   为上阳顾成兰送信,也不是晏平生多么同情顾父,只是恰好遇上,又恰好他心情不错,没有旁的事要忙,便应下了这送信的差使。   若是不巧他心情差了些,大约就不会管这件闲事。   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晏平生是在伪装。   伪装自己是一个寻常人,从前是为了老爹,而现在,还要多算一个谢微之。   晏平生知道,他该做一个寻常人。   三岁那年,夏日蝉鸣惹他心烦,后来老爹看着满地死去的鸣蝉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晏平生没有动手,他只是想着,那些蝉,能永远安静下来就好了。   晏家所有的鸣蝉,在那一瞬间被剥夺了生命。   晏平生的天赋实在太过可怖,而更可怕的是,他生来不知善恶。   晏鸣修花了十多年,一点一点地教导儿子是非黑白,他不求晏平生做好人,只希望在未来晏平生真正掌握力量之前,能够懂得生命的可贵。   他希望晏平生能热爱这个人间,因为只有如此,晏平生才能快乐。   所有的道理,晏平生都明白,但世间万物,除了晏鸣修,无论活物死物,在他眼中都没有区别。   哪怕他努力去做一个正常人,可他终究不是。   ——直到遇见谢微之。   晏平生其实很不明白,为什么她经历了那么多,还能一如既往爱着这人间。   若是换一个人,定是满怀怨恨的,怨恨那些伤害过她的人,怨恨天道。   可谢微之没有。   这实在太奇怪了。   在萧故的面具下,真正的晏平生冷眼打量着谢微之。   在遇见谢微之后,往日很寻常的事,两个人一起做,似乎也有了不同的趣味。   晏平生还是不爱这世间,可他对谢微之动心了。   为什么?   晏平生自己也不知道,或许这世上的爱,大多数时候,都是无缘由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在晏鸣修之后,晏平生生命中终于出现了第二个对他来说不同的人。   可在谢微之眼中,她认识的,应该是那个与她志趣相投,一起纵情风月的萧故,而不是游离于人间之外的晏平生。   在离渊面前,面对那一击,晏平生来不及思考,便挡在谢微之面前,他看见了她顺着脸颊滑落的泪。   晏平生在这一刻彻底明悟,他爱谢微之。   这世上,终于有一人,是他愿意拼尽自己性命去保护的。   他是不是...终于有一点像人了?   晏平生的金丹上出现一道裂纹,他第一时间想起的,是自己对谢微之说过,会陪着她一起走下去。   抬步向前走去,晏平生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很多时候,他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人间。   晏家长辈都道,他乃天命之子,天生受天道护佑,未来不可限量。   可,那又如何?   他体悟不到寻常人轻易可得的七情,所言所行,全在于少年时晏鸣修悉心教导的道理。   晏平生的双眼看不见,能听到的声音却更多了。   这大周都城之中,哭声、笑声、欢喜、怨憎...无数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将他包裹。   晏平生的相貌很是惹眼,但此刻却无一人注意到他。   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晏平生混入人流。   陈侯府中,日升月落,须臾,便是七个昼夜。   当谢微之从顿悟中醒来时,丹田灵气运转,已是突破元婴。   金丹之后,她便不再是天道眼中异数,甚至结婴时,也因为顿悟未曾引来天劫。   谢微之从没有这样清醒地认识到,加诸在她身上的枷锁,已经彻底消失。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再见,相里镜。”   她转身,衣袂翻卷,阳光映在正厅那幅画卷上,谢微之再没有回头。   在她踏出院门的那一刻,枝头含苞待放的桃花,尽数绽放。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谢微之费了些功夫才找到小宝,她先回到顾珏一开始为他们安排的院子,并没有见到任何人影。   谢微之掐指一算,她顿悟之后,竟已过了七日。   晏平生也不知往何处去,不见踪影。   好在这是凡世,应该没有人能伤得了他。   见到小宝,谢微之才知道,顾珏已经查明了他的身份,将他认回顾家,从此他就是陈侯府名正言顺的公子。   李氏和顾珏的故事也不复杂,她家境贫寒,自幼被卖入顾府,因为生得清秀又本分,做了顾珏的贴身侍女。   李氏在顾珏十七岁时便被他收入房中,但因着他未娶正妻,始终没有一个名分。   就在顾珏成亲前夕,李氏意外发现自己有孕。但这个孩子她不能生下来,按顾家的规矩,绝不能叫庶子越过嫡子为长。   可李氏想要这个孩子,被顾珏收入房中的女子都服过避子汤,防的便是她们在主母进门之前生下子女。   如果没了这个孩子,李氏不知道以后不知还会不会有机会。   于是她做出生平最大胆的一次决定,向顾珏求去。   李氏的存在,对顾珏来说,不过是一个侍奉过他的侍女而已,她想走,顾珏自然不会特意留。他吩咐管事交还给她卖身契,又赏下百两银子。   就这样,李氏怀着孩子,回到渔村婶婶身边,半年之后,生下了小宝。   算起来,小宝应该是顾珏几个儿子里最年长的。   有顾珏的百两银子,母子两人的日子本不难过,只是李氏婶婶后来患了重病,寻医问药,花了个精光。为了生计,李氏只得以刺绣为生。   而她自己也因为生育小宝时伤了根本,强撑几年,终究积重难返,只能在临死前求得谢微之和晏平生将儿子送回生父身边。   “阿姐,你这几日去了哪里啊?”小宝仰着头,可怜巴巴地问道。   “发生了一点意外。”谢微之摸摸他的头,“无论如何,陈侯将你认下,我总算完成了你阿娘的托付。”   小宝拉着她的衣角:“阿姐...你...你和哥哥要走了么...”   谢微之点点头,她和晏平生,自然不会长留凡世。   小宝松开手,眼中含泪:“那以后,你们还会来看我么?”   这个问题,谢微之给不出答案。   对于修真者来说,凡人的寿命,实在太短了。   她伸指点在小宝眉心,指尖灵光闪动:“我不知道,若有缘分,来日或能再见。”   予你一点灵光,愿你从此灵台清明,不染尘埃。   谢微之的身形,消失在屋中。   侍奉在一旁的侯府侍女呆愣地瞪大眼,喃喃道:“这难道是...仙人么?!”   *   高大的松树在地面投下一片阴影,周围坐着许多家住附近的老人家,但他们望着春日明媚的阳光,面上却不见多少喜色。   “这都多少日子了,怎么天还不肯下雨?”   春雨贵如油,天下要耕作的百姓,都盼着这一点雨水。   “我记得三十年前大旱的时候,也是这样,打从开春入秋,就没有落一滴雨水。”   “别胡说!可不能大旱啊,三十年前那一场大旱,死了多少人...”   几个孩童拍着竹球从街口跑过,留下一串欢声笑语,他们还不懂不懂大人在忧虑什么。   晏平生从树下走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耳边是大周百姓的悲喜,无数的情绪似乎化为实质,慢慢汇聚在他身周。   在凡人看不见的地方,灰色的雾气包裹上晏平生,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其中。   ‘我想带你,去人间看看...’   ‘去人间做什么?’   ‘去...’   晏平生在这一刻停住脚步,他睁开七日之中一直紧闭的双眼,眸中一片墨色。   刹那之间,厚重的云层遮蔽了阳光,明亮的天色暗了下去。   晏平生抬起头,他丹田内的金丹飞速旋转着,那道裂痕越发明显,就在几个呼吸之后,金丹破碎,在丹田内化为粉尘。   “原来是如此啊...”   晏平生抬起手,那些包裹他的灰色雾气,在这一刻便如被驯服的猛兽一般,温驯地没入他身体之中。   丹田内灵气化液,逐渐重新凝结出一枚金丹,其上却缭绕着可怖的混乱气息。   灰色的雾气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晏平生站在原地,任雾气没入体内,一时三刻之间,修为便已突破到元婴。   ‘平生,等我。’   晏平生纯黑色的双眸在这一刻突然恢复了正常,他看着黑云密布,沉沉欲坠的天幕,缓缓将手放下。   灰色的雾气被阻隔在他身体之外,晏平生喃喃道:“原来如此...”   当日他修红尘诀,竟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只是——   “天命之子——”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来势汹汹,似乎要冲刷掉世间一切尘泥。   “下雨了!下雨了!”有人高声道,话中满是喜悦。   阁楼上,有人推开窗,伸手接住一捧雨水,亦是欢喜不已。抱着竹球的孩童们你追我赶地回家,溅起一地雨水。   雨水落在晏平生玉雕一般的脸庞上,他的眉目如同水墨一般晕染开,雨中传来一声轻叹:“这真是,一场天大的玩笑。” 第65章 不巧,你口中的红颜祸水,……   相里府门前, 谢微之坐在那株高树上,手中握着小巧的酒瓶,低眉浅酌。   雨声很大, 墨发垂下,却没有一滴雨水落在她裙上。   晏平生的脚步声在雨声中并不明显, 谢微之却在这一刻若有所感般转过目光。   树下,晏平生抬起头,目光交汇, 谢微之对上那双含笑的桃花眼。   那双眼中墨色流淌,幽深不可窥, 这一刻,晏平生与曾经平凡而随性的萧故,似乎彻底成了两个人。   但谢微之却未曾想那么多,心下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看来小晏的眼睛, 是恢复了。   雨声转小,天边汇聚的乌云渐渐散开,透出天光。   晏平生轻声道:“微之,雨停了。”   谢微之抬起眼, 从树叶间隙之间看向天际, 喟叹一声:“是啊, 雨停了。”   她握着酒瓶, 飞身落在晏平生身边,衣袂飘然, 恍然若仙。   “喝酒么?”   晏平生莞尔,向她伸出手。   谢微之从储物袋中摸出与自己手中相同的酒瓶,扔到晏平生手中。   “如何?”她偏了偏头, 看向晏平生,“这可是如今大周都城中卖得最好的佳酿,买这两瓶,可叫我排了许久长队。”   晏平生尝了一口:“不错。”   凡人酿的酒虽没有灵气,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喝了酒,谢微之伸了个懒腰:“也是时候回修真界了,上回说好要去尝百花宴,这一次总不能再错过了。”   她率先向前走去。   “微之。”晏平生突然开口唤道。   谢微之回过头去,听见他缓缓说道:“倘若有一日你发现,我不是你认识的那般模样,该如何。”   “我认识的你,是什么模样?”谢微之笑意坦然,“我只知道,我认识的,便是你。”   无论萧故还是晏平生,不都是你么?   晏平生怔然一瞬,嘴角也勾起一个轻微的笑,跟上她的脚步。   “吃了百花宴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回太衍宗么?”   谢微之点头,随口道:“不错,你要不要随我一道去看看?”   “也好,我一直想入太衍宗见识一二。”   两个人说着话,没入街头人流,再不见踪影。   陈侯府,书房中。   “侯爷,侯爷!”有管事匆匆赶来,在门口处弯下腰,气喘吁吁道。   顾珏放下手中书信,皱眉吩咐:“如何这般慌张,进来说话便是。”   管事缓了缓气,恭谨地走进书房:“是。”   “侯爷,那处院子,当年文帝院子里的桃花,今日全开了!”   顾珏神情未起波澜:“如今正是春日,将是花期,便是全开了又如何。”   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可洒扫的婢女们昨日去的时候,那桃树枝头才结了骨朵,但一夜之间,满院子的桃花就都开了!”   “下人们都觉得有妖魅作祟,谁也不敢再进那院中。”   顾珏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起身,对管事道:“你带路,本侯亲自前去一探究竟。”   “这...”管事为难,正要劝顾珏不要以身犯险,被他抬手压下,只能咽下话头,跟了上去。   小院外,站在院墙之外,也能看见从其中探出头来的花枝,桃花灼灼,满是春意。   “侯爷,您看...”管事犹豫着还想再劝谏几句,毕竟这桃花一夜盛放之事,实在太过诡异。   “只要有一身浩然正气,又何惧鬼神。”顾珏不以为意,抬脚走入院中。   管事心中虽也害怕,却也不敢临阵脱逃,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院中除了开得异常灿烂的桃花,似乎也没有别的奇异之处,顾珏沿着小路,径自向正厅走去。   顾珏吩咐过,要日日洒扫此处,侯府下人显然将这话放在了心上,阳光照进厅中,处处都是干净明亮。   他抬起头,一眼就发觉了不对。   那幅由他亲手挂在正厅之中的文帝画像没了踪影,下方桌案之上,放着一张卷轴。   顾珏上前,慢慢展开画卷,正是那幅相里镜的画像。   是谁将它取下的?   侯府下人绝没有这样的胆子,若是有人别有用心混入侯府,仅仅取下一幅画卷有什么意义?   顾珏放下画卷,向侧室走去。   那局下到一半的残棋被收起,整间屋中再看不见半点有人住过的痕迹。   “侯爷,这是...”   顾珏负手而立,神情有些怅然:“我曾经在顾家流传的札记中见过先祖关于文帝的记载。”   “据说文帝一生无妻无子,全是因为他在少年时便心有所属,从此不能改。”   “可惜那女子,是有移山平海之能,追求长生的炼气士。”   “仙凡两别,在她离开后,文帝终其一生,也没能再见她一面,直至抱憾而终。”   管事讶然道:“难道这院中桃花,还有画,都是...”   是那位炼气士,回来了么?   顾珏转身,再次拿起那幅画卷:“终究还是,往事不可追。”   他面上露出一点释然笑意,将画卷卷起,对管事吩咐道:“将这处院子封存了吧,往后,也不用日日洒扫。”   *   凡世界门处,谢微之和晏平生自半空而下,稳稳落在地面。   穿过这道界门,便能回到修真界。   两人正要捏诀,却见界门忽然剧烈波动,似乎是因为瞬间被巨量灵气冲击而变形。   谢微之皱眉,和晏平生齐齐退到一旁。   下一刻,一道冲天剑光自界门后飞出,伴随着一阵阵惨叫声,轰然落地。   骆飞白头昏脑涨地下了飞剑,只觉得胃里翻滚,眼前全是金星。   “晏前辈,你的飞剑,真是...”骆飞白面带菜色地向晏鸣修举起大拇指。   晏鸣修收起飞剑,豪迈笑道:“骆小子,你可得再好好练一练,这点儿速度就受不住,还当什么剑修。”   天下没有几个剑修会像您这样三百六十度飚飞剑的!一旁的越知欢和练云深也是面色苍白。   骆飞白抹了一把脸,抬头,终于发现了不远处的谢微之和晏平生,他激动上前:“前辈,晏兄,你们怎么在这里?!”   他见两人安然无损,未有什么明显的伤处,口中道:“能在这里遇到你们真是太好了!听说当日魔尊亲自追杀,你们没事吧?!”   若是因为救他连累了谢微之和晏平生,骆飞白恐怕终其一生都要处于愧疚中。   晏平生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和小谢都无大碍。”   甚至他这一遭,勉强称得上因祸得福。   越知欢和练云深都上前来,齐齐向谢微之和晏平生抱拳行礼:“此番多谢两位仗义相助!”   唯有晏鸣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骆飞白有些自责:“若非是为了我,前辈和小晏也不会被魔尊追杀,沦落到凡世。”   魔尊离渊,可是实打实的合道大能。   谢微之笑抚狗头:“不必自责,当日混入魔宫是我不够谨慎,倒怪不得你。”   她习惯了随性而行,也无数次在生死之间游走,是以并不觉得魔宫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这世间应当没有哪一处的危险,比得过虚空。   ——直到晏平生为了保护她受伤。   谢微之才陡然惊觉,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也没法再那般潇洒。   “你们三人怎么会来这里?”谢微之又问。   骆飞白答道:“当日逃出魔宫后,晏兄回去救你,我、老练和越师姐修为不济,只能先逃离北境。后来机缘巧合遇上晏前辈,他急着寻晏兄,没工夫送我们回凌霄剑宗,便带我们一道上路了。”   谁也不能预料,那裴知与还会不会再找上骆飞白。   “晏前辈?”谢微之挑了挑眉。   “就是我老爹。”晏平生已经看见了不远处那道身影,挥了挥手,“老爹,你可算是来了!”   晏鸣修似乎这时才回过神来,走上前,狠狠拍在晏平生脑后:“臭小子,一天天地,就会胡闹!”   那魔尊离渊是什么修为,小狗崽子牙都还没长齐就敢向他呲牙。   晏鸣修扫视儿子一眼,如今竟然已是元婴修为了,不错,不错。   谢微之瞧着晏鸣修,眼前男人看上去年纪并不大,眉眼和晏平生有几分肖似,只是没有那一双灼灼的桃花眼。他和晏平生说是父子,但看上去,却更像兄弟。   这人,怎么有些眼熟...   晏平生捂着头:“你儿子我才死里逃生,你忍心下这样狠手么?”   晏鸣修冷哼一声:“怎么不忍心,我早该好好教训你这小狗崽子一顿,叫你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嘴上这么说,他手里却按着晏平生的后脑轻轻揉了揉。   晏平生笑了笑,看向谢微之:“微之,这就是我老爹;老爹,这是谢微之...”   话还未说完,就被晏鸣修打断,他看向谢微之:“敢问,阁下可是太衍宗司命一脉谢师姐?”   谢微之被他叫破身份,面上显出一点惊讶:“你是...”   晏鸣修当即在谢微之面前半跪下身,神情郑重,眼中再无半分玩笑之意:“晏鸣修见过师姐!   “当年浮月城一战,若非师姐庇护,东境不知多少少年弟子要折损当场,师姐大恩,我等永世不敢忘!”   谢微之显出恍悟之色:“你是...晏七?”   “正是。”晏鸣修全然是后辈的口气。   “没想到你如今已是合道境界,”谢微之扶他起身,“不必如此多礼。”   晏鸣修收敛起随性,看起来竟颇有些翩翩公子的气度:“师姐当日金丹破碎,如今...”   “有些际遇,修为已是恢复了。”谢微之简单解释两句,未曾细说。   晏鸣修没有追问,只点头道:“那便好,那便好...”   “微之——”晏平生看得一头雾水,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家老爹竟然和谢微之会是旧识。   才开口,他头上又挨了晏鸣修一记:“浑叫什么,叫师伯!”   晏平生看向谢微之,满面无语,而谢微之笑眯眯地回望他,似乎就等着他这一句师伯。   晏鸣修见他看着谢微之不张嘴,怒道:“臭小子,要是没有谢师姐,你老爹我早就没命了,你唤声师伯难道还亏了不成?!”   “...师伯。”在晏鸣修的强权威压下,晏平生面无表情地憋出这两个字。   谢微之瞧着他的表情,捧腹大笑。   晏鸣修看看她,又看看自家儿子,好像有什么不对。   “对了,师姐,你何时改名做了谢微之?”晏鸣修又问,“我记得当日,太衍宗上下,不都是唤你十一师姐么?”   晏鸣修一直以为,谢十一就是她的名字。   “我在拜入师尊门下前,的确叫十一。”谢微之答道,“后来入司命一脉,师尊便为我改了名字,随他姓谢,名微之。”   太衍宗弟子从前都唤她十一,后来也未曾改过。   晏鸣修若有所思:“原是如此,只是谢微之这名字,怎么好像有些耳熟...”   骆飞白便在此时插话道:“如今修真界赫赫有名的红颜祸水,叫聆音楼长老当场悔婚,同上阳书院符尊、药王谷药尊打成一片的女子,不就是叫谢微之么?还有小道消息说,连我剑宗明剑尊也参与了这场乱战。”   “这怎么可能嘛,明剑尊如何会为了一个女子拔剑。”骆飞白仿佛说笑话一样提起此事,“现在的谣言,真是越传越不靠谱了。前辈,真是苦了你和那人一样姓名...”   谢微之抱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倘若不巧,你口中的红颜祸水,就是我呢。”   骆飞白的笑顿时僵在了脸上,嘴角弧度有些向下垮去,显出几分滑稽:“不...不会吧...”   越知欢和练云深齐齐扶额,不忍再看下去。 第66章 司命门下弟子谢微之,见过……   晏鸣修摸着下巴:“谢师姐, 当日他们口中的微之,指的便是你?”   光顾着看热闹了,没怎么注意当时明霜寒水镜之中出现的人相貌。   谢微之叹了口气, 头疼地按按眉心:“都是过往旧事,倒是叫你见笑了。”   回到修真界最大的麻烦, 大约就是这些故人和旧事了。   “他们似乎都对师姐有愧...”晏鸣修回忆当日之事,“早知如此,我该帮师姐好好教训他们一顿才是。”   “说来当年师姐大恩, 我一直没有机会回报,不如这样, 那几人中可有师姐中意的,我去将他擒来,与师姐做道侣如何?”晏鸣修心血来潮道,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自家儿子瞬间阴下去的脸色。   谢微之有些头疼,好像两百多年前, 这晏家小子正是这般不靠谱的性子,没想到过了两百多年,他都是合道大能了,竟还是这样不着调。   “不必了, 过往之事, 皆为尘烟, 我与他们之间早就是恩仇两消。”谢微之坦然道, 谁都能看出,她的确是不在意那些人了。   晏鸣修有些遗憾:“那好吧, 师姐以后若有看上的人,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搞到手!”   好一派土匪作风。   “道侣之间, 讲究的是两情相悦,否则便是抢到手,又有什么意义。”晏平生毫不客气地拆了老爹的台。   “臭小子!”晏鸣修一把拍在晏平生头上,带着笑意骂道。   一瞬间,他眼中神色发生了几乎叫人捕捉不到的变化。   “谢师姐,你如今有什么打算?”晏鸣修看向谢微之,问道,“当日因离渊对我儿动手,我与他大战一场,如今他应该正在闭关养伤,短期内应该不会离开北境。”   也就没功夫来找谢微之麻烦。   离渊先接谢微之一道业火红莲,又和晏鸣修大战一场,自然不可能全身而退。   其实晏鸣修也有伤在身,但他担心儿子下落,自然没有心思闭关养伤。   “我打算...”谢微之看了一眼晏平生,“回宗门看看,离开太衍宗两百多年,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晏平生忍不住道:“老爹,我打算跟微之一起去太衍宗见识见识...”   晏鸣修拧眉道:“什么微之,没大没小的,叫师伯!”   晏平生一脸无语。   “你离家出走这么久,如今突破元婴,该随我回去闭关,好好将境界巩固了。”晏鸣修肃容,这时方显出一些作为父亲的威严。   晏平生还想说什么,被他按住肩膀,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谢微之忍不住想,看来这一次,那花朝城的百花宴,还是与他二人无缘了。   晏平生抿抿唇,暗中传音道:“下次再见,我们去吃花朝城百花宴。”   所以记得等我。   谢微之笑了笑,向晏平生点点头。   他终于松了口气。   晏鸣修向谢微之抱拳:“师姐,平生这小狗崽子这些日子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多谢你照顾他了。”   “其实是我蒙他照拂了。”谢微之目光落在晏平生身上,心下有些感慨,分明是这个比她小了近三百岁的少年,在保护她才是。   “你我也算旧识,便不要再说这些客套话了。”谢微之对晏鸣修道。“我打算直接回太衍宗,你如今修为更甚我,还要请你先将这几个凌霄剑宗的小家伙送回宗门。”   好容易从北境魔宫逃出来,骆飞白还是先回凌霄剑宗躲上些时日最稳妥。   这等小事,晏鸣修自是爽快应下:“师姐放心,我定会将这三个小家伙,平安送至龙阙域剑宗山门下。”   “如此,便先别过。”谢微之拱手,与晏鸣修拜别。   听完她一席话的骆飞白、越知欢、练云深也齐齐向她一拜:“拜别前辈!”   谢微之伸手一招,手中握住一截青竹,以此代剑,飞身而起。   *   东境,太衍宗。   群山环绕之下,中有谷地,一泓清泉映出青山之色,亭台楼阁点缀其间,正是春日,山花烂漫,日光映在草叶上的露珠,折射出各色光彩。   云雾缭绕在山腰处,恍如仙境。   山下,谢微之抬头,望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眼中难得露出一点惆怅。   当日离开之时,她完全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回来。   金丹破碎,连她自己都以为,她只剩下三百年的时间。   谢微之笑了笑,抬手引动灵力,在半空画下代表太衍宗弟子身份的道纹。   唯有掌握此道纹的太衍宗弟子,才能入太衍宗山门。   修真界多数宗门,外门都是对天下修士开放的,散修来往交易,对宗门自身也是有益的。如上阳书院,在子书重明的大力推行下,更是全数向天下散修开放。   相比之下,太衍宗就隐秘许多,非太衍宗弟子,轻易难以入内。   道纹解开山门外围的禁制,谢微之拂袖飞身,没有惊动任何人,向宗内而去。   太衍宗内,谷地中央,一株可称参天蔽日的高树泛着莹莹蓝光,枝条透明,如梦似幻。   这便是传说中的浮梦树,如今寻遍整个修真界,大约也只在太衍宗还有一棵。   浮梦树于修士修炼并无助益,它结的果实,唯一的作用,是在吃下后,能让人梦见心中最执念的事。   浮梦树算是太衍宗有名的一景,不过太衍宗上下弟子都醉心修炼,实在没有几人会有余暇来欣赏这处美景。   更何况,再美的景色,看得久了,便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得。   谢微之落在浮梦树下,莹蓝色的枝条垂下,在她面前晃了晃,让人觉出几分见到故人的欢喜。   抬手用指尖对上枝条,谢微之面上的神情温柔而神伤:“好久不见。”   收回手,谢微之抬步向前,在浮梦树树根处,有一块小小的墓碑,被浮梦树庞大的身躯衬得很是渺小。   墓碑上书,太衍宗东皇弟子乘云之墓。   谢微之顿在原地,闭了闭眼,过了许久才睁开,迈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向前,最终停在墓碑之前。   “阿姐,我回来了。”   谢微之轻声开口,语气中带了一点难以分辨的泣音。她半跪下身,指尖抚着墓碑上的名字,慢慢红了眼眶。   “我本来以为,当年离开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我的运气还不算特别差,我终究还是活下来了。”   不管多么艰难,她还是活了下来。   谢微之从储物袋中取出很多杂物,红艳艳的糖葫芦,颜色鲜丽的布老虎,憨态可掬的木雕小狗…   她盘腿坐在墓碑前,笑容纯粹:“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凡世是你来的地方,那里有人间烟火,有你爱的一切。”   “阿姐,我去过凡世了。”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爱着这世间。我的修为已经恢复了,阿姐,这两百多年,我过得还算不错,你不用担心。”   ……   谢微之站起身,指尖燃起灵火,弹指,灵火将她从凡世带来的玩物瞬间燃尽。   “何人在此?”一道低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谢微之应声回过头,对上来人的目光。   司擎皱眉看着谢微之,神情显出些凝重之色。   谢微之却叹口气道:“好久不见,大师兄。”   来人正是太衍宗东皇一脉大师兄,司擎。他眉飞入鬓,侧脸线条冷硬,玉冠高束墨发,正是端方君子。   司擎自然也认出了谢微之,谢微之的相貌,同两百余年前并无太大变化,只是她一身气质与从前在宗门时截然不同。   而且,司擎分明记得,谢微之当日金丹破碎,寿命只余三百,但眼前的人,却是元婴修为。他从未听说过,修真界还有让金丹破碎的修士恢复修为的秘术。   “你可能证明自己身份。”司擎并没有放下戒备,比起谢微之身体恢复的猜想,他觉得有人假冒其身份混入太衍宗的可能性更高。   谢微之知他从来是最谨慎的性子,对他的话并不意外,运转灵力,在面前显出一道紫色幽光的徽记。   这是司命一脉的徽记,唯有拜入其门下,以太衍宗秘法烙下此徽记于血脉,方能顺利施展出。   “你果真是十一…”司擎喃喃道,目光难得泄露出几分怔愣。   “司命门下谢微之,见过大师兄。”谢微之俯身一礼,衣袍在风中翻卷,似要随风而去。   司擎问道:“你的身体,如今可是已经恢复?”   谢微之点头:“机缘巧合有些机遇,捡回一条命。”   司擎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墓碑:“你来看乘云?”   “我离开两百多年,回来当然要见阿姐。”谢微之笑笑,面对司擎,早已没有了在乘云墓前的神伤。   浮梦树下,是司擎最常来的修炼之处,便是因为这个缘故,乘云才会被葬在这里。   她那么喜欢她的大师兄,临死前心心念念着他一定会来救自己,司擎也真的来了,可惜的是,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毒瘴渊中,她将谢微之交给司擎,求他将她带回去,让她回到人间。如果没有乘云,谢微之一生大约都会困死在毒瘴渊,成为一只没有意识的怪物。   谢微之被司擎带回太衍宗,那时正是十一月,天空飘着薄雪,她便有了第一个名字,叫十一。   “你与从前,似乎很是不同了。”司擎确认了谢微之身份,见她举止,终究忍不住感叹一句。   谢微之笑笑:“都过了两百多年了,见的事多些,想法不同,旁的自然也就不同了。倒是大师兄,还与多年前,一般无二。”   还是一样的端肃正经。   太衍宗历代掌门多出东皇一脉,养弟子多以端方自持为本,养出一门的老古板和小古板。   当然,这些话谢微之只能在心里想想。   “你既然已经祭奠过乘云,如今回归宗门,应该先拜见过掌门。”司擎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仍是一派正经说道。   于情于理,身为太衍宗弟子,谢微之应当拜见过掌门后再去向自己师尊请安。   “大师兄说的是,我这便前去掌教大殿。”谢微之嘴角勾着笑,不显疏远也不会过于亲近,正是恰到好处。   “我领你去。”司擎顿了顿,解释道,“你多年未归,宗门中许多禁制防御已经更改,若是触发,未免麻烦。”   谢微之不无不可地点点头,这么多年没回太衍宗,她都快忘了掌门大殿向哪儿开,有个人带路,自然是好的。   因着太衍宗浮空禁制,宗内不可随意御空飞行,两人便一前一后,缓步而行。   一片沉默中,谢微之干脆从储物袋中摸出酒瓶,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司擎注意到她的动作,忍不住皱了皱眉:“此酒乃凡物,不含丝毫灵气,饮下只会徒增体内杂质,于修行无益。”   谢微之瞧他一眼,握着酒瓶含笑道:“大师兄,我喝酒又不是为了修行。”   “那是为何?”司擎似乎不太明白这句话。   “自然是因为我想喝。”谢微之理所当然道。“这世上,若是做什么都只为了修行,未免太无趣了些。”   司擎眉头紧锁,几乎不敢将眼前散漫不羁的女子,和多年前那个清冷沉默的师妹联系在一起。   要知道当年的太衍宗,门下最刻苦修行的人,便要数谢微之。   “我辈修道之人,自然要将精力放在修行之上,耽溺俗物,实在无益。”司擎简短评说两句,很有大师兄的风范。   谢微之懒懒地笑着,未曾与他分辩什么。这样的话题,争论起来,实在没什么意思。她说服不了司擎,司擎也改变不了她,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争论的必要。   “诶,师妹,你看,那个跟在大师兄身边的女子,是谁?” 第67章 她像一只怪物,以血煞之气……   太衍宗的弟子服都是白色, 唯有袖口绣有代表不同主脉身份的徽记。   演武场上,皆着素服的少年少女各自练习术法,远远见到有两道身影走近, 便有眼尖的小姑娘开口问出了这个问题。   “莫不是又是哪个附属宗门掌门之女前来交流,非要大师兄相陪吧?”一脉的师妹偏着头抱怨道。   “谁知道呢, 不过这一回这个,生得可真好看啊。”   “哎呀,你别光看脸, 我辈修真者,修为才是最大, 否则到头来,道侣风华依旧,自己却成了红颜枯骨,那有什么意义。”师妹娇嗔道。   “自从掌教透露要让大师兄接任我太衍宗下任掌门后,这些附属宗门简直像闻到了肉味儿的狗, 一个接一个地想往大师兄身边送人,没个完了。”   眼神机灵的少年蹭了过来:“依我看,咱们大师兄一心修炼,恐怕没有结道侣的心思呢。这些漂亮姑娘的芳心, 真是错付了。”   “师弟, 人家愿意, 如何用你来管错不错付。”   几个人嬉笑成一团。   “你们几个小家伙儿, 胡闹够了没?”年纪略长的女子走到他们身边,无奈笑道。   少年少女赶紧站直了身, 齐齐恢复了端方姿态,俯身行礼道:“乘玉师姐。”   乘玉摇摇手:“起来吧,你们的胆子越发大了, 连大师兄都编排起来,小心叫他瞧见你们修炼分神,再罚你们一遭。”   少年少女们立刻便鹌鹑一样低下头,谁不知道大师兄最是严厉,最厌弟子修炼分心。偏生少年人心性活泼,如何能做到静如止水,因着如此,他们可都在大师兄手里吃过苦头。   说话间,谢微之和司擎已经走近,在乘玉的带领下,演武场数十名弟子全部起身,面向司擎行礼道:“见过大师兄!”   动作整齐划一,气势如虹。   司擎示意众人起身,乘玉面上带着浅笑,但目光落在谢微之脸上时,眸中不由划过一抹疑惑。   为什么她会觉得大师兄身边的女子,意外有些熟悉?   “这是司命一脉大师姐,谢微之。”司擎简短地向乘玉解释一句。   “...十一师姐?!”听完司擎的话,乘玉先是怔愣一瞬,而后失声叫道。“你是十一师姐?!”   她上前握住谢微之的衣袖:“十一师姐,你怎么回来了?你这些年...还好吗?”   乘玉上下打量着谢微之,谁都能看得出她此时的激动。   “她是谁啊?”这个她,指的当然就是谢微之。   “司命一脉大师姐?我只知道,司命一脉有个脾气很泼辣的三师姐,如何又冒出个大师姐来?”   “而且乘玉师姐和她好像很是相熟?乘玉师姐不是东皇的弟子么?”   当着司擎的面,少年少女们不能正大光明地凑在一起八卦,便暗中以秘法传音讨论。   若是司擎知道宗门的传音术被他们这样用,脸色大约不会太好看。   面对激动的乘玉,谢微之着实有些没反应过来:“你是...”   “我是乘玉啊,当年的东皇小师妹,乘玉!”乘玉提醒道,“当日宗门大比,我和师姐还交过手呢,后来我们一起拜入了主脉!”   太衍宗的规矩,是每一年都会有一场宗门大比,唯有金丹以上修为才可参加。而宗门大比前二十,可以拜入太衍宗主脉,未入主脉的,不过是太衍宗记名弟子。   谢微之终于想起来了,她忍不住摸了摸乘玉的头:“是你啊,那时候你还是个软乎乎的小姑娘,如今都这样大了。”   是啊,都过了三百年了,当初稚嫩的少女,也成了在师弟师妹面前颇有威信的师姐,谢微之心下不禁有些感慨。   “师姐,你的伤...”乘玉打量着谢微之,见她起色甚好,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   浮月城一战,师姐金丹破碎,如今...   谢微之漫不经心地笑着:“我这些年有些际遇,如今修为已是恢复,不必为我担心。”   “那真是太好,吉人自有天相,师姐当日庇护了那么多人,天道也定有感触,为师姐留下一道生机。”乘玉脸上透出最纯粹的欢喜。   谢微之想,人虽长大了些,性子却还一如既往的天真,还是那个败在她手下,当场委屈得大哭的小姑娘。   她拍拍乘玉的肩膀,调笑道:“你怎么比我这个司命门下的弟子,还要笃信天命?”   谢微之本就生得好,如今又觉醒了修罗血脉,眼波流转,仿佛波光潋滟,叫乘玉和一众师弟师妹都忍不住看呆了去,她自己却丝毫没察觉到这一点。   司擎终于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叙旧:“之后更有机会叙旧,十一先随我去拜见掌教。”   乘玉这才反应过来,谢微之多年未归,此番归来,第一时间自然该先去拜见掌门,也就是乘玉的师伯。   她点点头:“十一师姐,我之后再去司命阁中寻你,到时可不要嫌师妹聒噪。”   谢微之笑道:“我此番回来,应该会在宗门留一段时日,你尽管上门便是。”   乘玉也笑起来,脸颊上出现两个小巧的梨涡,很是可爱。   目送着司擎和谢微之走远,四周在司擎面前乖得不像话的少年少女立刻上前,将乘玉围在其中。   “师姐师姐,那位司命门下的大师姐,你为什么又叫她十一师姐啊?”   “为什么我们以前从来没见过她?身为司命大师姐,她为何会离开宗门?”   “没错,如今司命一脉没落,全靠云鸾三师姐一力支撑,这位大师姐为什么不回来?”   “你们话真多,司命门下的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乘玉师姐,那位十一师姐生得着实好看,你快为我引见一二!”说话的不是什么少年郎,而是个甜美可人的小姑娘。   “哎呀,你这小妮子,真是个小色胚!”她身边一众师姐妹都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取笑道。   一片喧哗声中,乘玉好半天才止住他们的笑闹:“平日叫你们修炼怎么没有这样劲头,这一日日的,就知道八卦!”   她一个个地点过他们的额头。   “乘玉师姐,我知道你最好了,你就告诉我们吧——”小姑娘蹭到乘玉身边,抱着她的手,腻着嗓子撒娇道。   乘玉叹了口气:“这位师姐的事,要说起来,可就长了。”   “那不正好,今日就听故事,不用修炼了!”有少年不假思索道,惹得大家齐齐瞪了他一眼。   这样的小心思,怎么能说出来呢。   几个小姑娘纷纷祈求,乘玉拿她们实在没办法,只得道:“好吧,好吧,且让我坐下来,慢慢与你们分说。”   “十一师姐,便是在我太衍宗,也是极传奇的一位人物。只是,时间过得实在太久,如你们这样新近入门的弟子,自然也不会知道她。一切,还要从三百年前说起...”   三百年前,北境有一小魔宗,名为血溟,其宗主和长老于小秘境中意外得了几滴遗留千年的阿修罗族人心头血。   当时,阿修罗族人已经在修真界绝迹数千年,只在古籍之中,还能窥得一点其血脉的威势。   那样天生继承的血脉之力,让在漫漫道途上挣扎的修真者,何其艳羡嫉妒。   魔修只在乎修为进境,不论手段,得了这几滴心头血后,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自是借此获得阿修罗族的力量。   但不管使用什么方法,服下心头血还是将自身血液替换,都未有效果,这么做的人,无论修为高低,最后的结局都不过是爆体而亡。   有了前车之鉴,血溟宗上下自然不敢再妄动。研究数年,他们想出了一个极其恶毒的法子。   阿修罗族人的心头血具有无边威力,根本不是人族身躯能承受,尤其如血溟宗宗主这样的元婴修士,骨血已成,天然就受阿修罗族心头血排斥。   而天下骨血未成的,唯有尚在母亲腹中的婴孩。   血溟宗掳来数千名身怀六甲的妇人,其中有凡人,也有修为较低的修士,他们将心头血稀释数倍之后,强行灌入这些妇人口中。   许多人,当场就会爆体而亡,也有略强些的,便撑了下来。   十日之后,再重复这一过程,直到婴孩出世。   叫血溟宗宗主失望的是,数十名侥幸活下来的妇人,生下的,都是死胎。   他恼怒地要将这些死胎全数焚去,却在这时,发现了其中那个呼吸微弱的女婴。   她面色青紫,紧闭着双目,手脚蜷缩,呼吸微弱得几乎虚无。   可她确确实实活着,在这鬼蜮之中,活了下来。   血溟宗宗主欣喜异常,但一月之后,他和宗门长老齐齐探查,才发现,谢微之身上的修罗血脉,微弱得只有一丝,且完全没有觉醒。   他们想用这女婴的血助益修炼,可那女婴没有觉醒血脉,他们岂非白忙一场?   血溟宗上下商议之后,决意将这女婴投入宗门禁地中的毒瘴渊中,借其血煞之气叫她觉醒。   只是为了增强女婴血脉,每月,还需有人前去毒瘴渊喂她服下半滴阿修罗族心头血。   就算血脉微弱,那女婴也算半个阿修罗族人,不会再被其排斥。   毒瘴渊乃是血溟宗禁地,天然生成,其中血煞之气浓厚,便是元婴修士在其中多待上一时半刻,也会折损修为。血溟宗的元婴傀儡,到了毒瘴渊中,转眼便灵光尽损,再不得用。   这地方,乃是血溟宗惩戒刑罚之处,有进无出。   血溟宗宗主自己自然不肯以身犯险,亦舍不得自己精心炼制的傀儡,但这毒瘴渊,总要有人去。   这问题也不难解决,血溟宗宗主命人抓回几个正道修士,服了蛊毒,扔进毒瘴渊。   那些修士不过筑基修为,在毒瘴渊中待上个十日左右,便会化为脓血。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死了,再抓几个便是。   女婴被锁链囚在毒瘴渊岩壁之上,因为阿修罗族血脉,毒瘴渊的血煞之气对她无损,她活着,却不像人,只像一只未开灵智野兽。   被血溟宗抓回的修士中,厌她恨她,其中不是没有想动手杀了这祸患的,但在他们动手之时,都被那个孩子咬住喉咙反杀。   她想活下去,在她灵智一片蒙昧之时,唯有求生的本能。   她像一只怪物,以血煞之气为食,在毒瘴渊,长到十二岁。   十二岁那年,血溟宗抓回了一个女修,她的修为不高,不过筑基。   但她,却是让整个血溟宗覆灭的开始。   她叫乘云,是太衍宗东皇一脉,当时年纪最小的小师妹。也是谢微之生命之中,透出的第一道光。 第68章 你要去人间看看…   “你原来, 是个小姑娘啊。”被抓来的乘云轻声叹息了一句。   她后退着,做出威吓的神情,锁链叮铃作响, 注定她无处可逃。   乘云的手落在她头上,她能感受到, 眼前的少女,和从前来这里的人都不一样,她不怕她, 甚至没有一点要伤害她的意味。   那时的谢微之还不叫谢微之,她没有名字, 不知善恶是非,更不知何为爱恨。   但她从乘云身上,终于得到了自出生以来,第一缕善意。   终于有人,把她当做人, 而不是怪物看待。   “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这血溟宗,果真是坏事做尽!”乘云怜惜地摸着她的头,目光温柔。   她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嘶吼,像野兽遇见了未知的危险, 努力亮出獠牙。   她不会说话。   她当然不会说话, 自一出生起便被锁在毒瘴渊中, 血溟宗根本没有把她当人, 在他们眼中,她就是修炼用的器皿, 储藏阿修罗血脉的器皿。   区区器皿,是连思考,也不必会的。   被血溟宗强行抓来, 扔进毒瘴渊为小怪物服食血液的正道修士,也不可能对她有什么好感,在乘云之前,没有人觉得,她也是受害者。   “你不会说话么?”乘云轻轻用帕子为她净面,“没有人教过你说话么?”   “难道,你一出生,就被关在了这里?”   小怪物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音节,戒备地看着她,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乘云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那是小怪物出生以来,得到的第一个拥抱,就像母亲一样,她呆愣愣地收起爪牙,缓缓伸手,回抱住了乘云。   “我有个妹妹,如果她还在,现在应该与你一般大了。”乘云为小怪物梳着长发,温声说。   小怪物听不懂她说什么,低眼看着脚边,摘下那在血煞之气中蕴养出的小花,递在乘云眼前。   乘云笑了,她弯着眉眼,将这朵小花簪在自己发间。   在毒瘴渊中,乘云给小怪物讲了很多故事。   讲她出生的凡世,讲山脚茅屋下升起的缕缕炊烟,讲集市上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讲她和妹妹手拉着手在山间迎着风奔跑。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圆满的故事,因为故事的最后,所有出现在乘云故事里的人,只有她自己活了下来。   她的父母,她的妹妹,还有平日亲近的邻家叔叔婶婶,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造成这一切的,不过是一个意外修了魔道功法,走上邪路的炼气修士。   他来到这个偏僻安宁的小村落,毫不留情地杀了那么多无辜村人,为的不过是以血祭之术提高修为。   乘云站在村口,木愣愣地睁大眼,背上竹筐中是几味药材,和妹妹一直嘴馋的山间野果。   魔修看见了乘云,在他欲动手之际,太衍宗门下弟子感知到异常,及时到来,从他手下救下乘云。   一个刚踏入道途不久的炼气魔修,对于太衍宗弟子来说,实在不堪一击。   可就是一个区区炼气的魔修,就能屠灭一整个凡人村落,让数十户人家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诛杀魔修的那名太衍宗弟子,正是司擎。   在解决魔修之后,探查到乘云存在灵根,司擎一时不忍,便将她带回宗门。   司擎师尊,太衍宗掌教,也是东皇一脉的令主,念其身世可怜,破例将她收归门下。   旁的人,都是要在金丹之后,过宗门大比方能入各主脉,正式成为太衍宗弟子。   既入仙途,便要斩断凡世因果,乘云自那时候起,便有了新的名字,成了太衍宗东皇一脉的小师妹。   她的身世那般惨烈,便是有恨,也是无可厚非。   可乘云没有,她的心温柔而强大,是东皇门下所有弟子,最喜欢的师妹。   这世上,最可贵的便是在仇恨与泥泞之中,仍然向阳生长,开出一朵花。   “你别怕,我大师兄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回宗门,做我妹妹好不好?”乘云抱着小怪物,浅浅笑着,唇色微有些泛白。   乘云相信,她的大师兄一定会来救她。   他是她的心上人,她的大英雄。   “到时候我为你取一个最好听的名字,带你去看这个人间。”   “我们都会活下去的。”   小怪物抬头懵懂地看着她,乘云教了她许多次,她还是连唤她一声阿姐都没学会。   乘云的身体在毒瘴渊中一日日地衰弱下去,她始终不过只是筑基修为,哪怕太衍宗会为弟子在血脉中种下道纹保护,也不过让她比别人多撑了半月。   小怪物不明白,为什么乘云的生机会越来越弱,这个人,好像就要离开她了,可是她除了急得团团转,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别怕...”乘云摸着发出无意义短促叫声的小怪物,“别怕...”   她还是笑得那么温柔,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眼中仍然没有一丝怨怼。   司擎终于来了,只是,他来得,有些晚。   一剑劈开血溟宗,司擎以金丹之身,诛杀血溟宗上下百余人,轰动天下。   当他进入毒瘴渊时,他的师妹,已经被血煞之气侵袭全身,根骨俱损,修为尽失。   “大师兄,你终于来了...”乘云向他伸出手,“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那是她的师兄,是她一心相许之人。   乘云知道,司擎醉心修炼,无意儿女情长,她不在乎,只要能陪在他身边,那就足够了。   可是现在,她恐怕,没有时间了。   原来她这一生,这么短。   司擎握着还在滴血的长剑,在她面前半蹲下身,眉目冷峻:“乘云,是我来迟了。”   乘云唇色惨白,只是微笑地看着他,轻声道:“没关系...”   大师兄,没关系。   司擎注意到了她身边那只被锁链困住的怪物,他冷下眉眼:“以血煞之气喂养大的混血妖孽,该斩——”   他举起滴血的长剑,剑刃上寒光闪过。   “不——”乘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挡在谢微之身前,“大师兄,别杀她!”   “她什么也不知道,一切都是血溟宗做下的罪孽!”说得太急,乘云猛烈地咳嗽起来,呕出几口鲜血。   “大师兄,求你,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让她去人间,让她,有一个做人的机会...”   她不是怪物,她是人,是她认下的妹妹...   乘云伸手抓住司擎的衣角:“大师兄,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一件事,可是今天,我求你最后一件事,你带她离开这片鬼蜮,给她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司擎紧紧抿着唇角,良久,他抬起手,斩断了那道困了小怪物十二年的锁链。   “谢谢...”乘云如释重负一般靠在岩石上,眼中含泪,“谢谢你,大师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的生机也在无声流逝。   “啊啊...”小怪物手脚并用,扑到乘云身边,哪怕她的神智仍然一片蒙昧,也能感觉到,这个人,要离开她了。   “你要活下去啊...”乘云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将额头与她相抵,“你要,去看看人间...”   乘云在自己神识溃散之前,将最后一点灵光,渡给了她的小怪物,她的,妹妹。   “阿...姐...”在她临死之前,小怪物终于唤出了这个称呼。“阿姐!”   她和这世间终于有了羁绊,有了亲人,但拥有的那一刻,也就是失去。   你要去人间看看...   你要爱这人间...   可乘云来不及多说什么,她笑着,永远闭上了双眼。   谢微之十二岁那年,得乘云一点灵光,神智清明。司擎抱着乘云的尸首,牵着她,离开了毒瘴渊。   那时起,谢微之便发誓,从此天下之间,再没有任何地方,能困住她。   乘云被葬在浮梦树旁,这是司擎最常练剑的去处,东皇门下弟子都知道,乘云喜欢大师兄。   她葬在浮梦树旁,能常常见到大师兄,一定会高兴吧。   至于被司擎带回来的小怪物,换上太衍宗白衣,便是一个叫人看不出什么异常的小姑娘。   她没有名字,因着司擎带她回太衍宗时正是十一月,便索性为她取名十一。   “她可以留在太衍宗,但她灵根太差,不过下品三等,道途有限,只能为记名弟子。”太衍宗掌教如是说道,这小姑娘体内阿修罗一族血脉太过浅薄,此生大约难有觉醒的机会。   十一便这样留在太衍宗,一开始她并不明白,下品三等灵根意味着什么——直到同为记名弟子的同门在短短一日便引气入体,而她却花了足有半月。   太衍宗上上下下,都以修炼为本,主脉之间更是弱肉强食,各凭本事争夺资源。唯有如此,才能养出最强的弟子,能保太衍宗昌盛不衰。   十一想变强,她始终记得乘云死在自己面前那一刻,唯有变强,才能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灵根太差,那便用努力来补齐,一天十二个时辰,十一没有片刻的休息,她所有的时间,都用来修炼,不知疲倦。   十年之后,十一突破金丹,在宗门大比上夺下第一。   太衍宗上下震动,一个下品三等灵根的修士,竟然能突破金丹,还打败了比她更高一个小境界的同门,这如何能叫人不惊讶?   有人想起,这不就是十年以前,大师兄从毒瘴渊救回的那个小姑娘么?没想到她能有这样造化。   宗门大比前二十可入主脉,可那日各主脉令主齐聚掌门大殿,各自挑选自己合意的弟子,唯独留下了十一。   他们不愿将十一收归门下的原因也很简单,她的灵根实在太差,便是竭力修到金丹,未来想更进一步实在太难。   下品三等灵根,能修到金丹,大约就是极限了。若是将她收归门下,百年之后,白发人送黑发人,徒惹伤心罢了。   最后,是一向在太衍宗存在感不强的司命令主谢无站出来,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他负手而立,自高而上看着跪在殿中的十一,神情冷淡:“你可愿入我司命门下?”   十一俯身拜下:“弟子,见过师尊。”   司命一脉主修命盘之术,有窥探天机之能,但于争斗上便无甚优势,各大主脉争抢资源时,往往不占优势。   身为司命令主的谢无身边还没有收一个弟子,十一入他门下之后,便可称一句司命大师姐。   谢无生得不差,却总木着一张脸,平白让人觉出一点高高在上的冷漠。   “你寿命不长,我收你入门下,是为顺应天命。你若要学司命一脉术法,尽可去藏书阁中自取查阅,不必来寻我。请安之许也尽可免了,若无必要,休来扰我。”谢无的态度很冷淡,就像他将谢微之收入门下,只是为了敷衍地完成一项任务。   “不过你既入我门下,十一这个名字,就太随便了。”   “你这一生,轻若飘蓬,微之渺之,便叫微之吧。随我姓。”   谢微之。   “弟子,谢师尊赐名。”   谢微之不懂什么天命,但谢无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她真的要命不久矣一般,叫她心中隐隐不悦。   她想活下去,她当然想活下去,哪怕是为了阿姐,她也得好好活着。   谢微之没有学什么司命术法,她只想变强,符道、剑术、阵法…她在司命峰藏书楼上,一待就是一年。   灵根不足,那么就付出别人千倍百倍的努力,总会有结果。   一年后,北境各大魔道势力联合,企图向东境扩张,身为东境第一大宗,太衍宗召集弟子,前往两境接壤之处镇守,谢微之也在其列。 第69章 这一次,她保护了很多人……   与北境魔道这一战, 东境各大势力俱严阵以待,便是太衍宗闭关多年不问世事的太上长老,也出关去往前线。   谢微之等金丹弟子, 在司擎这个大师兄带领下,前往镇守浮月城。   司擎是东皇一脉大师兄, 因他修为在同辈弟子中最高,太衍宗上下,均称他一句大师兄。   浮月城地处偏僻, 并非是险要关隘,所以才叫这群元婴、金丹的弟子前去镇守。来浮月城的, 不止太衍宗,还有琅琊晏家等东境各大势力的年轻一辈子弟。   派他们驻守前线是一种态度,而浮月城的地理位置注定其不会成为魔道主力攻打之地,也不必多担心小辈们的安危。   但世事偏就是这样无常,有魔修施展禁术, 意外引动兽潮。   铺天盖地的灵兽从山中,密林里源源不断涌出,站在浮月城城墙上,只看到下方一片黑压压, 烟尘滚滚, 叫人不寒而栗。   下一刻, 飞行灵兽升空, 叫声尖利,如黑云一样飘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   浮月城城门的禁制,在无数灵兽失去理智的冲击下,灵光闪烁, 摇摇欲坠。   战事胶着,短时间内,谢微之他们根本不可能等到支援。   而这样大规模的兽潮,就算是化神修士前来,也未必能护下浮月城。   一旦这些灵兽将城门禁制防护冲破,浮月城中金丹境界以下的修士,恐怕无一能幸存。   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在灵兽席卷城内前,让城中百姓尽数迁移。   司擎让浮月城城主立刻带人迁移,而他领着众人,走出禁制防护,斩杀灵兽,尽力为他们争取一点时间。   数百余金丹修士落在兽潮之中,立刻便被淹没了身影。   这些打前阵的灵兽境界不算高,金丹修士要斩杀并不难,但太多了。   兽潮之中,所有灵兽似乎都没有惧怕这一情绪,哪怕同族就死在眼前,它们仍然失去理智一样,踏着血肉继续向前。   谢微之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只灵兽,太衍宗素白的弟子服已经被鲜血染成赤红,长发飞舞,风声呼啸而过,带着浓厚的血腥气。   丹田内灵气渐渐耗尽,少年少女逐渐汇聚在一处,勉力挡住灵兽向前。   “大师兄,现在怎么办?”乘玉喘着粗气,白皙的脸上满是血与尘,“大家的灵气已经快耗尽了...”   在这种情形下,他们根本没有余暇停下来打坐恢复灵气,只能服用丹药,但短时间内如果服用过量丹药,对经脉有损。   但是浮月城中百姓还未迁移完毕,他们至少,还要再撑三刻钟。   只是,他们还能撑住么...   司擎眉头紧锁,片刻开口道:“你们退回城中。”   “大师兄,你想做什么?”谢微之也皱起了眉。   他难道想一个人拦住这兽潮,这怎么可能?   司擎的确天赋出众,未到百岁就已是元婴修士,未来必成化神,但如今元婴期的他,不可能挡得住这兽潮。   除非...   谢微之看向司擎,只见他眼神沉着,似乎已经下了什么决心。   除非,他准备自爆元婴,施展禁术。   谢微之抬起右手,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画下阵纹,锁住司擎全身经脉,叫他无法再动用灵力。   司擎体内灵力几近枯竭,加之他不曾对谢微之防备,就此被她得了手。   “十一师姐,你这是做什么?”乘玉见她这番举动,一脸莫名。   “你们带他退回城内。”谢微之神情冷淡,沾了血的侧脸显出几分锋锐。   司擎不能死。   谢微之欠他一条命,而且,他是阿姐一生最爱的人。   他是师姐的心上人。   “十一师姐?!”众人纷纷不解,不知她作何打算。   谢微之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看着眼前望不到尽头的灵兽潮道:“若是不肯走,便留在这里陪这些灵兽一起死。”   还是个少年的晏七咬咬牙,率先道:“都随我退回城中!”   现下,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真的一起死在这里。   司命峰藏书楼中,谢微之曾看到过关于阿修罗血脉的记载。   这个已经销声匿迹数千年,如今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族群,世人也只能从古籍上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一点痕迹。   那本古籍最后,是一门唯有阿修罗族人才能施展出的禁术——业火红莲。   以血为祭,焚尽世间。   谢微之浮空而起,割破双手手腕,鲜血飘飘摇摇,缓缓汇聚在高空之中。   浮月城城墙之上,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朵蕴含了天地之威的血色莲花。   “十一...”司擎眼中映出鲜红之色,他被门下师弟护在身后,动弹不得。   晏七神情凝重:“听闻当日太衍宗大师兄从北境血溟宗带回一个拥有阿修罗血脉的孩子,原来,就是十一师姐么...”   “没想到,今日竟能亲眼得见,传说中阿修罗一族的业火红莲。”   乘玉看着那个兽潮中单薄的身影,喃喃道:“十一师姐...流了好多血...”   “大师兄,十一师姐会没事吧?”她带着祈盼看向司擎。   司擎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   谢微之体内阿修罗血脉那样稀薄,强行施展业火红莲,会有什么反噬,谁也不知。   就算是纯血的阿修罗族人,用出业火红莲之后,也会虚弱足有三月。   血色的莲花盛放,溅射开的每一滴血珠,落在灵兽身上,都会燃起一簇烈火,将其焚尽。   兽类的惨叫声、哀嚎声混成一片,半空之中,谢微之的身体如同折翼的蝴蝶一般,重重向下坠落。   丹田处的金丹,也在这一刻,应声而碎,化为齑粉。   染血的素白衣角在风中翻卷,她的脸色苍白得透明,但嘴边却带着浅浅的笑。   阿姐,我...保护了很多人。   若是你看到了,一定会觉得高兴的,对不对?   “师姐!”乘玉飞身而起,从空中接住谢微之。   谢微之看到她仓惶的眼神,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脸颊。   哭什么?   谢微之不太明白。   司命一脉弟子不多,在她入门之后,谢无也就再收了两名弟子。太衍宗上下,和谢微之关系稍亲近一点的,也就只有同为司命弟子的三师妹云鸾。   除此以外,她和太衍宗其他弟子,都算不上相熟。   在太衍宗十一年,谢微之所有的时间,都用来修炼,不眠不休,未知疲倦。   不过...谢微之感受到体内破碎的金丹,往后,大约也不必再修炼了。   谢微之不太明白乘玉为什么要哭,兽潮已经解决,所有人都活了下来,这不是最好的结局么?   晏七略懂一点医术,上前为谢微之搭脉,片刻后,面上因兽潮解决露出的喜色消失殆尽:“十一师姐...体内的金丹,消失了...”   太衍宗弟子都变了脸色,乘玉瞪着他:“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晏七低着头:“师姐强行施展阿修罗秘术,血脉反噬,金丹破碎...”   金丹破碎...   金丹破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道途尽毁,从此再无法修炼。对于一个修士来说,与死无异。   修真界至今,还从无金丹破碎之后还能恢复的先例。   北境魔道的联盟,在久攻东境不下后,从内部开始分崩离析,东境各大势力借此时机反击,魔道节节败退,东境疆域由此拓展千里。   此役之后,双方都元气大伤,便划界而定,各自休养生息。   战争结束,司擎终于能带着谢微之等人回到太衍宗。   太衍宗掌教,司擎师尊青松亲自为谢微之诊脉,确定其金丹破碎,再无回转余地。   也就是说,谢微之只剩下三百年寿命——靠灵力维持的三百年寿命。   各种天材地宝流水一样送上司命峰,被谢微之救下的百余弟子,每日都会轮流前来探望,只怕她觉得无趣。   向来冷清的司命峰,难得这般热闹。   作为师尊的谢无也来见过谢微之一次,他冷冷淡淡地站在门边,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我早说过,你的命盘,寿命不长。”   “师尊此来,就是为了说两句风凉话?”到了这时候,谢微之也不用再有顾忌。   谢无第一次被她反怼,许是太过惊讶,一时竟没有答话。   良久,他才开口:“你...好自为之。”   语气很是复杂,似乎并没有为方才谢微之的不敬生气,好像藏着许多不能诉诸于口的话语。   谢微之没有在意,大约学司命秘术的,都有一点神神叨叨的气质,就像谢无收的二弟子。   在太衍宗留了一个月,谢微之决定离开。   她只剩三百年时间,继续留在太衍宗,还有什么意思。   谢微之觉得,她应该去这天下看看,还有阿姐曾经对她提过的人间烟火,缕缕炊烟。   去哪里都好,都比留在太衍宗,日日被人当珍稀灵兽一样供起来好。   谢微之既然做下了决定,便没有人能改变她的心意。   三师妹云鸾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出太衍宗山门,亲手将玉佩挂在谢微之颈上:“师姐,这是我才得的防御法器,你如今...不比从前,无论做什么,一定要小心为上,千万别摘了这玉佩。”   谢微之今日穿了一身不能辨识任何身份的素衣,容色清冷,闻言沉默一瞬道:“好。”   “回去吧。”她将玉佩收进衣下,“我该走了。”   送到这里就足够了。   云鸾眼中含泪,带着哭腔道:“师姐,你...你记得,要回来看我啊...”   谢微之一向冷淡,在此时也没有太多情绪泄露,轻轻嗯了一声,潇洒转身。   “十一师姐——”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谢微之回过头去,只见山门上站了百余名少年少女,正是当日浮月城上,被她救下的弟子们。   “师姐深恩,我等永生不忘,愿师姐此行,一路顺遂!”上百人齐齐拜下,声势浩大。   一旁,司擎负手而立,衣袍当风,眉目浓郁如水墨晕染。   谢微之唇边微微勾起一点弧度,向他们点点头,转过身,再不留恋地向前走去。   从此山高水远,故人不见。   掌门大殿前,谢微之看着气势恢宏的宫室,心底升起一点感慨,她以为,终其一生,自己都不会再回到这里。   “走吧。”司擎对她道。   谢微之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入了大殿之中。   *   龙阙域,凌霄剑宗。   晏鸣修将骆飞白三人送到山下清风坊市,便拎着自家儿子匆匆离开,仿佛有什么急事要办。   回到凌霄剑宗地盘内,三人都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骆飞白长出一口气,唏嘘道:“总算回来了。”   他差点以为自己真要留在魔宫里做裴知与的第一百零九房小妾了。   越知欢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些日子,就老老实实待在宗门里闭关吧,别到处乱跑了。”   骆飞白哀叹一声:“我知道了,师姐。”   越知欢懒得理会他的小情绪,看向练云深:“你之前本打算历练突破,如今出了这等事,接下来作何安排?”   “先去拜见过师尊,之后应该会在剑宗密林拼杀一二。”练云深答道。   越知欢点头:“这样也好,我也要先去见过师尊,将这些日子的事禀明才好。”   三人便在此分开,各自御剑而去。   见过清虚子后,越知欢本打算直接回自己住处,却在这时,一只传讯灵鸟啾鸣而来,她伸出手,灵鸟便落在她指尖。   “乖女儿,救命啊,我一不小心又惹你阿娘生气,她现在回了龙宫,把我关在宫外,不肯开门!”   “你快来龙宫,要是晚了,你以后就再也不是父母双全的幸福小狼了!”   越知欢听完传讯,不忍直视地捂住脸,阿爹真是... 第70章 她是一位,对我很重要的故人……   在掌门大殿拜见过掌教青松, 得他问询两句,谢微之一一答了,不多时, 便告退离开。   谢微之想,三百年过去了, 这位掌教尊者还是当年那个老古板,她看了一眼与她一道走出的司擎,这个, 就是老古板养出的小古板了。   当然,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若是说了出来,免不得要被司擎训诫一番。   他就是这样正经得过头的人。   “大师兄,留步。”谢微之侧身对司擎道,“虽然三百年未归,回司命峰的路, 我倒还记得,便不用劳烦大师兄再送。”   司擎跟在身边,谢微之喝酒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听她这样说,司擎抿唇, 微微颔首。   谢微之笑笑, 这便要转身, 却听司擎突然开口:“十一。”   她回过头, 眸中带了几许询问。   “你能回来,我很高兴。”司擎轻声道, 眸光郑重,“若是乘云知道了,也一定会高兴的。”   谢微之扯了扯嘴角, 垂下眼睫,点点头,没有言语,径自转身离去。   司命峰,天机岩。   太衍宗第一代司命令主将洞府开辟于岩洞之中,后来,此处便成为司命历代令主所居之处。   一路行来,司命峰上很是冷清,谢微之也不觉得奇怪。   谢无是个懒散性子,在谢微之离开太衍宗之前,他也不过统共收了三名弟子,除了二弟子带在身边修习司命秘术,谢微之和排行第三的云鸾,完全是被放养的。   谢微之离开之后,谢无也没道理会变了性子,广纳门徒,因此司命峰冷清,实在是应该的。   天机岩前,谢微之席地而坐,右手在空中画出符文,挥去洞府大门。   灵光闪烁,一道极冷清的低沉男声响起:“何人前来。”   “师尊,三百年不见,弟子来向你问安。”谢微之一只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   洞府内的男声顿了顿,似乎迟疑一瞬,才道:“谢微之...”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洞府内的谢无才开口:“我知道了,你走吧。”   不说关怀她这些年经历如何,竟是连见一面也省了。   好在谢微之也没觉得失望,谢无本就是这样的性子,修行司命之术,窥探天命的人,似乎都有一种与尘世格格不入的疏离淡漠。   谢无不见她,谢微之便也不多留,起身拍了拍裙角上的灰尘,干脆道:“那弟子就先告退。”   离开天机岩,谢微之盘算着到哪里去寻她家小师妹。   左右不会是在藏书楼。   谢微之一面想着,一面向前走去,隐隐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喧哗。   她挑挑眉,反射性地跳上了树,先瞧瞧是怎么一回事。   “云中一脉的弟子也太过分了!”少女娇声怒斥,一张俏脸因为气愤涨得通红,“都是同门,他们怎么能对你下这样重的手!”   被她拉着的少年脸上青紫一块,右手无力地耷拉着,低着头道:“师姐,本是我技不如人,丢了咱们司命门下的脸。”   “胡说!你不过刚入金丹,那家伙比你早入门两年,又高你一个小境界,如何好意思向你提出比斗!”少女怒气不减,“他这分明就是故意要抢夺你才拿到手的灵石丹药,真是太不要脸了!”   太衍宗弟子比斗,都要以物相押的。   少年盯着地面,默然不语。   少女便更气了:“你明知自己打不过,何必还要应下这比斗,莫不是傻?!”   “师姐,你别怪十七,是云中的人说话太过分了,竟然对师父还有云鸾师姐口出不逊,十七实在忍不下,这才应下比斗,谁知...”一旁围簇的少年少女七嘴八舌解释道。   少女咬牙:“这些人真是...走,我们去告诉云鸾师姐,云鸾师姐一定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不要!”被唤作十七的少年拉住了少女的手,“别告诉云鸾师姐,她上一回在各脉比武中受的伤,现在还没好呢!”   太衍宗上下的灵石资源,从来是由各脉弟子比武决定归属,司命峰弟子本就不多,身为师父的谢无常年闭关,二师兄神龙见首不见尾,全靠三师姐云鸾一人勉力支撑司命峰,照顾这些师弟师妹。   他说完这句话,少女的神色便也黯了下去:“可是...难道你就这么白白被他们欺负了么?”   十七笑了笑:“没事,我之后一定会更努力修炼,到时候亲手为自己报仇!”   谢微之倚在树上,将他们一番对话听得很是分明,心中未有多少动容。太衍宗自来如此,当日谢微之未入司命的处境,比他们更艰难许多。   下品三等灵根...   为了寻求一线突破的机会,谢微之前往秘境之中,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游走,才终于突破金丹。   太衍宗从来以实力为尊,而修真界,更是如此。   “你们都围在这儿做什么呢?今日的功课可做好了?”一道明艳清脆的嗓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女子一身红衣,腰间别着一条软鞭,气势凌人,但眉目间又带着一点娇憨。   “云鸾师姐!”少年少女们齐齐俯身,向她一拜。   “师姐,你出关了?身上的伤可都好了?”有少年关心道。   云鸾点头:“自然,那点小伤,只需闭关静养几日便可恢复。对了,你们一群人围在这里作甚?莫不是趁我不在,便荒废了修炼,想溜出去玩儿?”   “什么时候,咱们最会偷懒的小云鸾,也会教训别人荒废修炼了?”   调笑的话语从树梢落了下来,云鸾神情一怔,循声看去——   这声音,为何会让她觉得这般耳熟?   谢微之飞身从树梢落下,衣袂翩跹,恍若天降。   她轻轻勾起一抹笑,看向云鸾:“师妹,好久不见。”   “师姐...”云鸾呆呆地看向她,一时几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你是...十一师姐...”   近百年才入司命峰的少年少女们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全然不知道这突兀出现在司命峰的白衣女子,究竟是何人。   云鸾师姐...看上去好像快哭了啊...   可是之前,她在比武中伤得那样重,却连眼眶也没红过的...   “阿鸾,你见到我,不高兴么?”谢微之笑着,向云鸾张开了手。   “师姐!”云鸾再也抑制不住眼泪,直直扑进谢微之怀中。   *   南境,幽冥海,龙宫。   幽冥海底,住着修真界血脉最纯正的龙族,越知欢的母亲,正是出自这一支龙族。她还是如今龙族之主龙枭的亲妹妹。   龙枭今年也不过五百岁,却将一干龙族及附属族群压制得服服帖帖,幽冥海龙主之名声威远扬,实在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但任他是何等人物,此时也不得不耐心听着来自亲妹妹的抱怨。   “兄长,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过分,他竟然敢让那个女妖给他擦汗...”龙陵坐在桌案旁,一边说,一边愤愤地拍了拍桌面,“这一回,说什么我也不会原谅他,我要回龙宫住,再也不回赤焰狼一族!”   龙枭依稀觉得这套说辞耳熟,好像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龙陵也都是这么说的。   “你若是不想再同他做道侣,便解了灵契,回龙宫便是。”龙枭批阅着奏报,很是认真地说了一句。   “兄长!”龙陵拖长了声音,谁都能听出她语气里的不乐意。   龙枭实在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只好道:“你若是想回龙宫住,便尽管住下便是。”   龙陵这才满意了,看向一旁候着的蚌族侍女:“他...还等在宫门口么?”   “方才有卫兵来报,狼主似乎已经离开了...”侍女小心翼翼回答。   龙陵顿时柳眉倒竖:“好哇,他现在道歉是越来越没有诚意了!”   她怒火中烧,气得拿起桌上的茶一口饮下:“越炽,有本事你永远别再来!”   “是谁惹了我们龙族第一大美人儿生气啊?”越知欢从书房门外探出头,怀中抱着一个大木匣,嘴角笑出一点甜甜的梨涡。   见了她,龙陵满腔怒气顿时烟消云散:“欢欢?你怎么来了?”   “我这不是想阿娘了么。”越知欢抱着木匣向她走来,“谁知道回了家,才发现你又回舅舅这里了。”   “想我?”龙陵点着她的额头,“我看你到了那什么凌霄剑宗之后,简直是乐不思蜀,早把我们忘到九霄云外了。”   越知欢有些心虚,立刻转移话题:“阿娘,我这不是就回来看你了么。看,我还特意为你准备了礼物。”   她说着,推开木匣。   一只红毛小狼叼着一簇野花,扑进龙陵怀里,疯狂摇着尾巴。   “越炽!”龙陵一眼就认出了这头狼的真面目,她拉下脸对越知欢道,“原来你是来做说客的。”   越知欢果断向后退去,俗话说得好,死道友不死贫道:“阿娘,是阿爹说要我帮忙给你一个惊喜,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此话一出,她得到越炽狼眼里鄙视的一个眼神,越知欢毫不心虚,得罪阿爹,总比得罪阿娘强得多。   “阿陵,你别生气啊,听我解释!”两手长的红毛小狼口吐人言,还带着讨好的笑。   他偷偷将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塞进龙陵手里,果然见她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越炽乘胜追击,伏在她腿上剖白道:“阿陵,我真不是故意让那只女妖靠近我的,那时候我是想为你摘龙炎果,谁知道她突然就靠上来了,我也不想的...”   “你放心,绝对不会有下次,你便原谅我这回好不好?”越炽抬起狼脸,无耻卖萌。   龙陵摸着他顺滑的皮毛,心中的怒气也渐渐平息下来,便看在这身皮毛的份上,再原谅他一回。   “若是再有下次,我便剥了你的皮毛,做狼毛围脖!”龙陵威胁道。   “是是是。”越炽殷勤附和,仗着自己化作兽形,当着越知欢和龙枭的面,亲昵地蹭着龙陵的脸颊。   看见这一幕,越知欢不由仰天翻了个白眼,从小就是这样,她可真是过得太不容易了。   “阿爹阿娘,这好歹是舅舅的书房,你们收敛一点啊。”越知欢无奈道。   龙陵觑她一眼,抱着越炽起身:“就你话多。”   越知欢看着在她话里得意洋洋的越炽,拳头硬了。   好在这夫妻二人很快便出了书房,往别处去谈情说爱了。   “舅舅,你在看什么?”越知欢凑到龙枭身边。   龙枭身形高大,眉目间是常年久居高位的凌厉气势,如渊渟岳峙。他面上少有神情,眉飞入鬓,透出一股难言的威严。   面对越知欢,龙枭神色几不可见地温和些许:“是太衍宗请柬。太衍宗掌教,要将掌门之位传与大弟子司擎,邀我龙族前往观礼。”   “太衍宗?”越知欢突然想起什么,前辈她,不就是太衍宗的弟子么?   越知欢立刻转身,绕过屏风,向书房另一端去。   “知欢?”龙枭不由皱眉,他站起身,跟上越知欢的脚步,“你在做什么?”   越知欢停在那幅挂在墙上的画卷前,呆呆地看着画卷上的女子,她一身白衣,黑发如瀑,作画的人很用心,绘出了神态间那抹清冷之色。   太像了...   这世上,会有生得如此相像的人么?   “知欢?”龙枭见她呆愣不动,又唤了一声。   越知欢这才回过神来,她看着龙枭,犹豫一瞬才问:“舅舅,这画中人,是谁啊?”   龙枭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问题,目光落在画卷上,眼神竟显出几许怀念与缱绻:“她是...我一位故人。”   “一位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故人。” 第71章 一辈子太长,不要轻易许诺……   故人...   越知欢盯着自己舅舅的侧脸, 只是故人么?   只是故人,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越知欢从未见过龙枭对任何人露出过这样眼神,以龙主身份之高, 龙枭想要什么美人没有,可这数百年来, 他身边却是空无一人。   原来,是心上早有了故人啊。   龙枭上前一步,抬起手拂过画卷中女子容颜。大雪纷飞中, 她披着雪白的狐裘,怀中抱着一枝红梅, 身形清冷而单薄。   “你为何突然问起此事?”龙枭的目光凝在画卷上,面上冷硬的线条似乎也柔和学得,他低声问道。   越知欢微微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因为...我见到了一个人...”   “舅舅,你的故人, 她是不是叫,谢微之?”   龙枭瞳孔一缩,猛地转身:“知欢,你怎么会识得她?!”   越知欢轻声道:“我见到了一位前辈, 她和画像上的一模一样, 她叫谢微之...”   龙枭大受震动, 踉跄着退后一步才站稳, 越知欢记得很清楚,便是当日蛟族叛乱之时, 舅舅也从未露出这样的慌乱之色。   可是谢前辈...   龙枭快步走到越知欢身前,按住她的肩膀:“知欢,告诉舅舅, 你在哪里遇见她的,她现在在哪儿?!”   语气中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急切和无法抑制的喜悦。   面对他这样急迫的态度,越知欢便只能将遇见谢微之前后一干事情细细讲来。   “太好了...”龙枭喃喃道,“她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知欢,微之,微之她现在在哪里?!”   越知欢不由得看了一眼书案上那张请柬,才道:“谢前辈,正是太衍宗的弟子,分别之时,她说,自己要回宗门一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龙枭大步绕过屏风,扬声道,“传副相来!”   “此番太衍宗司擎继任掌教一事,本君要亲往观礼。”   幽冥海龙族副相是个瞧上去羸弱苍白的文士,闻听此言,恭敬俯身:“族中事务繁多,君上若要出行,恐怕...”   太衍宗虽然是东境第一大宗,却还影响不到南境幽冥海,两大势力交情并不深,太衍宗也不过是礼貌性地向各大势力都发下邀请,幽冥海龙族正在其中。   按理来说,这样情况下,实在不必身为龙主的龙枭亲自前往,副相本以为,这次也应该是他代为前往。   “本君会在近日将这些事都处理好,你只管安排出行。”龙枭没有向他解释什么,身为龙主,他当然不必向臣子解释。“对了,备上厚礼,我要一道带往太衍宗。”   顿了顿,他又摇头道:“不,去将宝库打开,本君要亲自挑选!”   隔着屏风,越知欢看着他毫不掩饰欢喜和急切的身影,有些话到了嘴边,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   聆音楼大婚那一场闹剧,外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舅舅常年不出龙宫,积威甚重,是以不知道这件事,也不奇怪。   舅舅的故人,是前辈,可谢前辈的故人,却好像不止舅舅一个。   越知欢心中有些乱,若是他们真的见了面,会是怎样的场景?   舅舅和谢前辈,又有怎样的过往呢?   *   龙枭的经历,堪称曲折。   在他还是一枚龙蛋,未曾孵化之时,幽冥海龙族发生了一场叛乱,他身为龙主的父亲意外身亡,母亲强忍悲恸,镇压叛乱,转头却发现龙宫中两枚龙蛋,有一枚失窃。   也不知其中又发生了什么,总之,那枚龙蛋落到了一处偏僻的水潭中,百年之后,才孵化出一条浑身漆黑的小蛇。   没错,因着那水潭中灵气不足,又无父母亲族血液蕴养,龙枭出生之时,没有显出一点龙族特征,只像一条毫无特殊的黑色水蛇。   小蛇在水潭中又待了百年,日夜吸收天地灵气,懵懵懂懂迈入修炼之途,不久后,便动身离开水潭,要另寻一处洞天福地修炼。   但他太弱了,在那口小水潭中,他是最强的存在,但出了水潭,他被灵雀啄得满头是包,只能躲进水中。   也就是在那时,他看见了一条蛟龙从水中腾跃而起,溅起万丈水波,声势浩大。   小蛇艳羡地看着这一幕,满目憧憬。   谁也不知道,堂堂幽冥海龙主,曾经最大的愿望,是成为一条能遨游九天的蛟。   修真界从来弱肉强食,这一条规矩,在妖族之中体现得尤甚。   小蛇一日日地变强,他看着自己身形日渐庞大,慢慢生出鳞片,以为自己在化蛇为蛟,心中甚是欢喜。   他当时凭本事抢占了一处水域,圈为自己的地盘,谁知有恶蛟自此过,与他恶战一场,将其驱逐。   受了重伤的小蛇又变成了一条手指粗的水蛇,狼狈地逃离这里,他实在很累,不知过了多久,他在疼痛中睡过去,再睁眼,醒在一处村户。   他顺着流水,到了凡世,被一个少女捡了回去。   少女叫芳菲,笑起来脸上会有两个梨涡,天真烂漫。   她叫他小黑。   小蛇终于有了名字,少女点着他的头:“你是妖怪么,为什么会说话?”   “什么妖怪,我可是传说中的蛟龙,现在是因为受伤了,才会变成这副模样!”小蛇昂着脖子嘶嘶反驳。   少女眼神澄澈,并没有怀疑:“真的吗?那你好厉害,我只在话本里听过龙的存在,你也会腾云布雨么?”   “自、自然!”小蛇眼神飘忽,心里想,等他修成蛟龙,一定能做到的!   一人一蛇便这样结下缘分,两年后,哪怕小蛇早已伤好,也不愿离开少女身边。他化作人形,帮少女劈柴挑水,为她一句谢谢笑得像个傻子。   只是好景不长,村落里来了一个道士,小蛇本来未曾将他当回事,那道士却认出了他妖身,将他骗去后山,准备剥皮拆骨,取内丹炼药。   小蛇拼死一战,最后以遁术逃脱。   才长好的鳞片落了一半,他化作原形,浑身染血倒在山林之中,连动弹的力气也没有。   “哪里来的小蛇,怎么伤得这样重?”   小蛇看到一抹白色的裙角,他被人抱了起来,终于看清了来人的容貌。   谢微之随手摸了一颗丹药喂他,这条小蛇身上并无血煞之气,既然遇上,便是他命不该绝。   那时谢微之离开已离开相里府三载有余,她隐居深山,山中清冷,见了这小蛇,便觉得养只灵宠也不错。   当时只剩下筑基修为的谢微之,没有看出龙枭不是小蛇,而是一条彻头彻尾的真龙。   等小蛇醒来,已是夜里,谢微之握着书卷,于灯下静阅。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你醒了。”   小蛇戒备地竖起尾尖:“你是谁,想干什么?!”   “我若是想对你做什么,你如今,还能好好在这儿与我说话么?”谢微之淡淡笑着,“小黑蛇,你同谁学的修炼,一身灵力如此驳杂。”   “我不叫小黑蛇,我有名字!”小蛇直起身,愤愤道,“我叫小黑!”   谢微之笑出了声:“这区别倒也不大。”   伤势略微好转一点,小蛇便想离开,他似乎怕谢微之不让,特意选在夜里偷偷溜走。   谢微之没觉得有什么,他不想留下来,她自然不会强求。   她早就习惯了独身一人。   可是不过几日之后,她在草庐前再次见到了那只不辞而别的小黑蛇。   “我...我没有地方去了...”小蛇红着眼,吐着蛇信,很是委屈。   芳菲成亲了,她有了夫君,从此他们就是一家人,她说,小蛇不能再留在她身边了。   可是不留在她身边,自己该去哪儿呢?   小蛇不知道。   谢微之叹了口气:“那便留下来吧。”   留下来,他们做个伴也好。   小蛇在谢微之的指点下换了功法,修炼进境从此一日千里,很快,只有筑基修为的谢微之便不再是他的对手。   但只要谢微之一句话,天性有些顽劣的小蛇便会收敛下来,从不叫她生气。   忽有一日,小蛇趴在镜前,惊讶道:“微之,你头上有白头发了!”   正在梳头的谢微之一怔,对着铜镜,找到那缕白发,嘴边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是啊。”   她要老了。   她的修为,已经不足以再支撑她的身体,她会像一个普通人慢慢老去,直至死亡。   景宣七年,周帝相里镜薨,入葬之日,谢微之带着小蛇,亲自去往大周京都,眼前只见白幡飘摇,哭声震天。   “他们为什么哭啊?”化作原形缠在谢微之手腕的小蛇从她袖中探出头,奇怪地问。   谢微之披着玄黑的披风,兜帽下漏出几缕白发:“因为...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死了。”   小蛇呆呆地看着她的神情,为什么你好像也很伤心?那个人,对你也很重要么?   但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小蛇觉得,自己不该问。   “我会陪在你身边。”小蛇突然没头没尾说道。   那个人死了,不在了,但我会陪在你身边。   “我们妖的寿命都很长,我一定会陪你一辈子的!”小蛇信誓旦旦地许诺。   谢微之勾了勾嘴角:“一辈子太长,不要轻易许诺。”   曾经也有人向她这样许诺,可是,他们都失约了。   若是做不到,就不要许诺。一辈子太长了,不要轻易许诺。   谢微之看着帝王的棺柩自宫门后抬出,转身,决绝离开。   谢微之和相里镜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她不会再记得他,可是青史会记得,这大约,是最好的结局。   回到山中,谢微之每日,睡得更长了。   晨光之中,小蛇蹲在床边,看着她恬静的侧脸:“你是受了什么伤啊?”   他问过谢微之许多次,却从没得到过回复,小蛇又不懂什么医术,眼见她这样慢慢衰老,只能在心中暗暗着急。   “你不肯说,那我只好用我的法子了。”他割破谢微之的指尖,在自己眉心写下一道符文,将她的指尖按在自己眉心,下一刻,灵光闪过,灵兽契成。   谢微之醒来,才发现小蛇偷偷与她结了灵兽契,这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好处。   灵兽契借小蛇的灵力蕴养谢微之经脉,虽然一时能延缓衰老的速度,但终究治标不治本。   谢微之没有告诉小蛇这件事,活一日算一日,不必再折腾了。   可是山中的安宁日子,还是被打破了。   当日想取小蛇炼丹的道士请来了自己师尊,召集人手,找来此处,要将他一举擒下。   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却不想小蛇的修为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加上谢微之助阵,双方一时之间,竟然僵持不下。   便在这时,道士突然开口道:“师尊,这妖物曾与一凡人女子有情,我这便将她擒来,叫他束手就擒!”   道士说的人,就是早已嫁为人妇的芳菲。   说罢,他飞身向芳菲所在村落而去。   “不!”小蛇尖啸一声,已经化作原形的庞大身躯立时向道士追了上去。   在这一刻,他忘了还在原地的谢微之,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无数道灵力向她击来,谢微之想,原来这就是她的结局。   一切,都要在这里结束了。   很多张不同的人脸在她脑海中走马观花一样掠过,最后定格在谢微之眼前的,是毒瘴渊中,乘云抱着她,为她讲自己还在凡世的故事。   她的出生,本就是一个错误,以凡人之躯身怀阿修罗一族血脉,为天道见弃,注定一生坎坷。   所幸,在她一生之中,还有几缕难得的光明。   谢微之想活着,不管多么艰难,她都想活下去。   而即便要死,也不该死在这群人手中。   她抬眼,用最后的灵力,施展了当日在司命峰藏书楼翻阅到的秘术。 第72章 有些事,一旦错过了,便是……   虚空之中是什么?   谢微之曾在古籍上窥得只言片语, 据说那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猛烈的罡风连化神修士的躯体也无法抵御,狂暴的灵气攀上修士的经脉, 将其一寸寸粉碎。   没有人,能活着从虚空归来。   谢微之施展的秘术, 撕裂了虚空,深渊一样的裂缝张开,一口将她吞噬, 转瞬消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当日谢微之看见这秘术时便想, 既然没有人能从虚空中存活,那这撕破虚空秘术作何用?   难不成,会有傻子施展这术法,把自己亲自送入死地?   她盘坐在司命峰藏书楼中,轻笑一声, 放下手中玉简。   到头来,原来那个傻子,是她自己。   但死在虚空之中,总比落到眼前这几个不怀好意的散修手上。   想也知, 这几人定然会拿她威胁那小蛇。谢微之平生最恨这种桥段, 期期艾艾, 实在无趣得紧。   虚空中泄露的一点可怖气息逼得围攻谢微之的一众散修齐齐后退, 罡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等他们回过神, 原地早已没了谢微之的踪影。   另一边,追上道士的小蛇凶性毕露,毫不留情地将其绞杀, 等他赶回山中,却只见围攻他与谢微之的散修数人,四处不见谢微之的身影。   “你们对微之做了什么?!”小蛇双目猩红,急怒之下身形暴涨数尺,这时候,便不能叫他小蛇了,那分明,是一条生了五爪的黑龙,墨色鳞片在阳光下流淌着奇异的光芒。   “他不是拥有真龙血脉的水蛇,他就是真龙!”说话的散修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这可是一条完全不该在凡世出现的黑龙!   不管是龙血还是龙鳞,对他们来说,都是至宝。   巨大的利益蒙蔽了他们的心智,叫他们忘了第一时间逃跑。   幽冥海龙族纵横四海,血脉觉醒的龙枭,又岂是他们可以对付的。   龙枭跟着谢微之这些年,修行的是最正统的功法,谢微之储物袋中有不少灵药,只做零嘴一样喂与他吃了,龙枭其实早就应该恢复真龙之身。   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条普普通通的水蛇,跟在谢微之身边又未曾经历险境,便一直是蛇身。   直到今日,眼见谢微之消失,暴露的龙枭,终于恢复了真身。   龙尾一扫,口中幽冥之息喷出,那几个妄想屠龙的散修,就这样丢了性命。   龙枭化作人形,仓惶地在山中高呼着谢微之的名字,一寸寸地找过去,却没有发现任何她的踪迹。   明明山中草庐里还有她生活过的痕迹,还残留着她身上冷香的气息,可是龙枭找不到她,她就这样消失在天地间,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唯有掌心的灵兽契约闪烁,给龙枭留下了一丝希望。灵契不灭,那么和他结契的谢微之就还活着。   如果谢微之死了,作为她的灵兽,龙枭也会因为反噬重伤。   她一定是用什么法子逃了出去,他去找她,他一定能找到她的!   龙枭化作真身泄露的龙气,惊动了幽冥海龙族,他的母亲,终于找到了自己错失两百年的孩子。   彼时幽冥海龙族中暗潮汹涌,人心浮动,龙母重伤一直未愈,只能勉强支撑。而龙陵性情冲动易怒,根本不是能执掌幽冥海龙族的君主。   此时找回龙枭,龙母自是喜不自胜。   她将龙族和龙陵,托付给了龙枭,在临死前,传位与他。   龙枭有了自己的名字,不再是什么儿戏的小黑,他叫龙枭,是幽冥海龙族的新君。   龙枭的君位坐得并不稳固,有无数双掩藏在暗中的眼睛窥探着他身下王座,只等他露出一点纰漏,便蜂拥而上,将兄妹二人撕碎。   那段时日,他忙碌到没有余暇去想谢微之,偶尔深夜在书案上惊醒,看着掌心灵契,想她性命无忧,似乎也就不必那么急切去寻。   待到龙族诸事安定,权柄尽归龙枭一人之手,他派心腹暗中寻访谢微之所在,百年来,一无所获。   龙枭不知道,有些事,一旦错过了,便是一辈子。   有些诺言,既然已经失约,便不必再提。   他无数次地庆幸着谢微之活着,却从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艰难,才活了下来。   *   东境太衍宗,司命峰上。   云鸾见了谢微之,顿时方寸大失,抱着她痛哭一场。   谢微之回抱住云鸾,任她宣泄情绪。   好一会儿云鸾终于止住泪,冷静下来,恢复了几分司命一脉三师姐的风采。   打眼一瞧,那几个近年才入门的小皮猴子正偷偷摸摸地打量着她,见她目光扫来,立刻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云鸾转身,泼辣道:“看什么看,今日功课做完了么,还留在这儿叽叽喳喳地说什么小话,快给我去练三百遍引灵术!”   她在师弟师妹前还是颇有威严的,此话一出,少年少女们虽然好奇谢微之身份,也不敢径直问出,只能你推我我推你地先退下了。   谢微之见着这一幕,心中不由感慨,当日天天惦念着人间话本的小姑娘,终于也长大了。   见他们离开,云鸾转回身,看着谢微之,脸上终于又露出小女儿的娇态,委屈道:“师姐,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谢微之屈指敲敲她的额头,面上含着浅浅笑意。   云鸾呆呆地看着她,一时没有回答。   “阿鸾?”谢微之唤道。   云鸾这才回过神来,盯着她的脸,喃喃道:“师姐,你从前很少笑的。”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谢微之不由得奇怪地看她一眼。   “原来师姐笑起来,这样好看!”云鸾真诚道,眼神无邪,一如当年谢微之离开时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谢微之偏偏头:“阿鸾,你同谁学得这般油嘴滑舌?”   云鸾摇头:“我是真的觉得,师姐同从前,很不一样了。师姐从前,很少笑的。”   她总是微微抿着唇角,沉默地练剑,画符,绘阵,不分昼夜,刻苦修炼。   云鸾总是听太衍宗弟子偷偷说,她的师姐,像一柄锋芒毕露的剑。   像剑一样冰冷、不近人情,一往无前。   云鸾喜欢师姐,她天赋不差,入司命一脉,正是因着当日见过谢微之在宗门大比夺魁,心下神往。   在云鸾记忆里,师姐很少笑,便是她努力找了许多笑话讲给师姐听,她也只是在嘴边勾起一点弧度,笑意不达眼底。   可是现在,云鸾看得出,师姐的笑,发自真心。   听完云鸾的话,谢微之垂眸一瞬,又抬眼看她:“那你觉得,我以前那样好,还是现在这样好?”   “只要师姐开心,怎样都好!”云鸾毫无犹豫道,她突然想起什么,“师姐,你的身体?”   “已经恢复了,你尽管放心便是。”谢微之轻描淡写地回答。   云鸾皱着眉:“可金丹破碎不是…”   谢微之笑道:“我毕竟身怀阿修罗一族血脉,哪怕血脉稀薄,终究与常人不同。”   阿修罗血脉是她生来便带有的原罪,可到头来,也是有赖于此,她才险死还生。   “那真是太好了,师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云鸾挽住谢微之的手臂,“走,师姐,我带你回你的洞府,你走后,我再没让人靠近过,所有东西,都和你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谢微之点头,跟上她的脚步。   “师姐,你这两百多年,都去了哪里啊,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你在外边儿,可遇到什么有趣的事?”   “倒也称不上有趣。”谢微之想起那些过往,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些经历才好。   起码,实在算不上有趣。   “阿鸾,你可还记得当日离开时送我的玉佩,多亏了那枚玉佩,救了我一命。”谢微之眼前再次浮现小苍山上那道毁天灭地的血屠符。   若是没有云鸾的玉佩,谢微之大约真的会死在小苍山上,神魂俱灭。   云鸾笑得眉眼弯弯:“能帮到师姐就好!说起那块玉佩,还是师尊在师姐离开前两日予我的,我想着自己待在宗门内也用不上,正好赠给师姐。”   谢微之的神情有一瞬的怔愣,是她多心了吗…   云鸾没有注意到她眉眼之间神色的细微变化,鼓了鼓嘴向她抱怨道:“师姐,你走之后不久,师尊就闭关了,两百多年,再没出过天机岩;二师兄神神叨叨,几乎住在藏书楼,昼出夜伏,想见他一面都难。这司命峰上,也只有我带着新入司命门下的师弟师妹…”   很多事,很多话,云鸾是不能同师弟师妹们说的。作为司命令主的谢无闭关不肯出,二师兄不理俗务,整个司命峰的担子,便尽数落在云鸾肩上。   无忧无虑的司命峰小师妹,便在这两百多年间,成了太衍宗以泼辣闻名的司命三师姐。   谢微之突然顿住了脚步:“你方才说…师尊已经两百多年未曾出关?”   云鸾点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如师尊这样化神修士,闭关百年参悟道法,不是应该的么?”   这些年来,太衍宗需要谢无出面的场合,都是由云鸾代劳。这也是司命一脉在太衍宗地位越来越低的原因之一。   谢无闭门不出,云鸾一个元婴,撑不起一脉。   谢微之希望是自己多心了,可要知道她是不是多心,只有亲眼看了才知道。   她转了方向,快步向天机岩走去。   “师姐?”云鸾看着她的背影,只觉一头雾水。   “我觉得,我应当再去拜会师尊一遭。”谢微之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让人隐隐觉出些凉意。   云鸾还是不明所以,但也顾不得许多,赶忙追了上去。   天机岩门前,谢微之神情凝重,她沉声道:“弟子谢微之,请见师尊——”   片刻后,谢无漠然的声音才从门后传出:“已经请过安,你自退下便是。”   言下之意,便是不见。   谢微之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压低声音,再次重复了一遍:“弟子谢微之,请见师尊!”   “师姐…”云鸾看着谢微之冷然的侧脸,全然不知她一番举动是何意。   师姐为何突然一定要拜见师尊?   谢无语气仍是一片波澜不惊:“你我师徒缘浅,不必相见。”   这句话,说得甚是冷漠。   谢无对谢微之,从来都是这般态度,从将她收归门下那一日起,便是如此。   当然,他对自己收下的另外两个弟子,也不见得有多少师徒之情。谢无此人,向来就是这样冷心冷情。   他这般性子,也怪不得司命峰向来冷冷清清,简直像座没有人烟的荒山。   若是以前,谢微之听了谢无这句话,许是会转身就走。   但如今的谢微之,嘴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伸手一招,青竹枝在手,指尖翻转,灵力缠绕上竹枝,扬手便要向天机岩大门劈下。   “不要!”   一道低哑的男声响起,云鸾转头,看见披着玄黑斗篷,整个人都掩藏在黑色之中的身影。   “二师兄…”她喃喃道。   来人,正是司命一脉二师兄,谢明明。   斗篷的兜帽遮住了谢明明上半张脸,但云鸾还是凭着记忆,一眼认出了他。   二师兄为何会穿成这副模样?就好像…好像见不得光一样…   谢微之冷冽扫了谢明明一眼,手中动作未曾有丝毫停顿,竹枝击在天机岩大门上,灵气瞬间炸裂开,竹枝化为齑粉,而天机岩大门也破开足有一人宽的裂缝。   外界天光透过缝隙照进岩壁中,鎏金的光芒在半空浮动,有一道人影,正盘坐在洞府中。 第73章 不过是,有些腻烦了天命……   “谢十一, 别进去!”看见大门破开,谢明明提高了声音,语气中带了明显的焦灼。   谢微之却没有回头看他:“谢明明,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我做事了。”   语气中, 又有了三百年前司命大师姐的冷绝。   “二师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云鸾脑中一片混乱,全然想不明白眼前局面。   谢明明抬步向前, 因为走得太急,开口时还咳嗽了两声:“师姐, 别进去…”   云鸾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二师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师姐为什么不能进去?!”   谢明明藏在阴影中的目光投向谢微之:“别进去…”   谢微之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出一点冷硬,她向谢明明投向冷淡一瞥,下一刻, 收回目光,向天机岩中走去。   熹微的天光照进岩洞,洞中人长发大半灰白,全身各处大穴被化为实质的暗色锁链穿过, 数条锁链从岩壁上延伸而出, 不知来处, 将人牢牢禁锢在原地。   谢无抬起眼, 古井无波的眼神与谢微之对上,平静得不像一个囚徒。   因果之力…   谢微之抿住唇, 若是她瞧得不错,锁缚谢无的,便是传说中的因果之力。   可谢微之也记得, 因果之力来源天道,在她所知之中,唯有妄图改动命盘,才会招来因果之力反噬。   谢无的师傅,太衍宗上一任司命令主,便是因为企图改动道侣命盘,受因果之力反噬,当场身死道消。   可谢无怎么会受因果之力反噬?他平生不是最笃信天命,如何会有改动命盘的念头。   谢无身前浮动着鎏金的命盘,隔着这道命盘,师徒两人相望,一时默然无语。   云鸾和谢明明跟了进来,终于打破了这一片死寂。   “师尊?!”云鸾面色大变,失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人回答他,谢明明沉默地看向谢微之,玄黑斗篷下,谁也瞧不见他的神情。   谢微之终于动了,她走到命盘前,抬起手,指尖触到鎏金光芒,刹那间,那命盘忽然粉碎,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散落。   “命盘碎了…”云鸾神情一片空白,“这是谁的命盘,怎么会碎掉?!”   唯有人身死之时,命盘才会碎掉。   “是我的命盘。”谢微之轻声道。“是我原本的命盘。”   是早该死在两百年多年前的,谢微之的命盘。   云鸾神色巨变,她上前一步抓住谢微之的手腕:“师姐,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你的命盘?!明明只有死人,命盘才会…”   后面的话,云鸾说不出口了。   “我不是还好好站在这儿么。”谢微之平静道,嘴边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不管发生过什么,她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她想活,便是天道,也不能左右她的命运。   “那你的命盘怎么会碎开?”云鸾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放下心来。   谢微之的声音放得很轻:“不过是因为,我的命,已不在天道规则之中。”   依照天命,谢微之两百多年前就该死了,她想活,就必须跳出天道规则。   可要跳出这天道规则,何其艰难。   倘若那么轻易便能做到,这世上便不会有那么多人在浊世沉浮挣扎,不得解脱。   “师尊,你自来笃信天命,如何会起了改动命盘的念头。”谢微之终于对谢无说出了走入天机岩中的第一句话。   谢无的表情仍是那般漠然冰冷:“不过是,有些腻烦了天命。”   他说得含糊不清,可谢微之如何看不出,谢无想改动的,正是她的命盘。   但命盘哪怕被改动丝毫,都会引动天道因果之力,加诸其身。   依云鸾之言,谢无已经闭门不出两百余年,他已经在这天机岩中,被因果之力禁锢了两百多年,不生不死。   “师姐,师尊这般…可有法解?”云鸾盯着穿过谢无周身大穴的锁链,轻咬着唇,神情复杂。   她好歹也是司命门下弟子,哪怕未曾认真学过司命秘术,也有一定了解。   师尊,是想改动师姐的命盘么?   云鸾和谢无的感情不深,她入司命峰后,也未曾得他几次教导,她一向觉得,谢无实在是个冷情的人。   当年师姐金丹破碎,被送回司命峰,谢无也只探过一次,连宽慰一句也不曾。是以当他扔给自己一块防御玉佩时,云鸾满心都是惊讶。   原来…他也并不是那么冷漠吗…   “没有。”谢明明突然开口,嗓音低沉,“因果之力的反噬,天下无法可解。”   他在司命峰藏书楼两百多年,翻遍所有典籍,也未曾找到任何可以解除因果之力反噬的方法。   唯一能叫谢无解脱的法子,似乎就是——杀了他。   “杀了我。”谢无看着谢微之的双眼,沉声道。   空旷的天机岩中,这句话叫人觉得异常刺耳。   “别人都想活,你却想死。”谢微之冷声道,话里听不出她太多情绪。   谢明明上前,挡在谢微之面前,语气激动:“不行!”   谢微之看着他未曾遮蔽的下半张脸:“这些年,他能苟延残喘,便是因为你吧。”   她抬起手,指尖微微一曲,谢明明的兜帽便被一阵凭空而来的狂风掀开。   云鸾看着他的脸,瞳孔猛地睁大:“二师兄…”   只见谢明明上半张脸被黑色蔓延,狰狞如恶鬼。   面容骤然被暴露在空气中,谢明明狼狈地后退一步,下意识地低下头去。   “是你将他身上的因果之力引渡到自身,他才能撑到如今。”谢微之看着谢明明,眼神沉静如幽潭,“但你的身体,应该快要支撑不住了吧。”   谢明明没有说话,这便是默认的意思。   “与其不生不死地活,不如干干脆脆地死。”谢无的声音从谢明明背后传来。   若非全身被因果之力禁锢,动弹不得,谢无绝不会允许谢明明这么做。   他宁肯受因果之力反噬,如他师父一样死去,也不想困在天机岩中,无望地活着。   究竟是苟延残喘地活,还是干净利落地死,谢无宁肯选择后者,而谢明明,显然觉得前者更好。   只要活着,总有一线希望,总能找到解除反噬的方法。只是当他翻阅完司命峰藏书楼所有古籍玉简之后,谢明明自己,也开始对这个想法有了动摇。   云鸾的双眼已经完全红了,这便是师尊和二师兄这些年闭门不出的原因么?   “有什么法子,能救你们?”云鸾问谢明明,“一定有法子的对不对?”   她眼中带着浓重的祈盼。   “这天下,没有人能化解因果之力的反噬。”谢明明眼神死寂地望着地面。   谢微之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谁说不能化解?”   她抬手,谢明明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退向一边。   手中再次出现一枝青竹,谢微之右眼亮起红莲印记,以此为剑,扬手斩下,无形剑气震荡开,斩断了禁锢谢无周身要穴的因果之力锁链。   “怎么会…”谢明明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斩断因果之力?!   锁链一样的因果之力碎开,化作一团黑色雾气,没入谢无的身体。   他的身形向后倒去,云鸾及时上前,将谢无扶住。   也有一部分因果之力涌向谢微之,却在即将靠近她的那一刻,尽数消散。   “师姐,师尊和二师兄身上的因果之力,又要怎么祛除?”云鸾看向谢微之,便是师姐斩断锁链,因果之力也没能就此消失。   “不可能的…”谢明明喃喃道,“因果之力,不可能被化解…”   谢微之轻啧一声:“如何不能。”   当然是能的,不过,得等她先升个级。   *   东境,琅琊晏氏。   本家深处,禁地冰泉中。   被晏鸣修一把扔进冰泉的晏平生泡在冰冷的泉水中,立时打了个哆嗦:“老爹,你干嘛?!”   他这就要向岸上游去。   晏鸣修画下一道灵气,封堵住他的动作:“臭小子,给我屏气凝神,将一身七情之气祛了!”   这小狗崽子突破元婴,但去凡世一遭,一身却沾染大量七情之气。   七情之气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天下只要活物,便有七情,因七情而生的各种情绪,喜怒哀怖,汇聚之后,便是七情之气。   对于修士来说,沾染七情之气,最易陷入魔障,生出心魔。   偏生自家这小狗崽子修的正是红尘诀,红尘炼心,最易沾染七情之气。   当日在界门之处遇见谢微之,正是因为察觉到晏平生一身充溢七情之气,晏鸣修才一定要带晏平生回晏家。   晏家本家禁地之中,有一口冰泉,能助人祛除七情之气。   在听了晏鸣修的话后,晏平生有一瞬的怔愣。他内视体内金丹,其上蒙着一层浓重雾气,泄露出可怖的气息。   七情之气…   他轻轻在心底叹了一声。   对旁人有害无益的七情之气,对他却是…   晏鸣修根本不知,晏平生的金丹,已是破碎后重凝。现在他修的,已不是红尘诀。   世事果真无常。   借着冰泉之力,晏平生将体内七情之气收束,他并不想晏鸣修发现什么端倪。   他知道晏鸣修想他像个寻常人一样活着,所以晏平生也就如他所愿,努力做一个寻常人。   见晏平生认真祛除一身七情之气,晏鸣修从储物袋中摸出一个酒葫芦,刚要打开,忽又想起什么,取出一柄长剑握在手中:“臭小子,前些日子我总算将为你铸剑的材料寻齐,炼好了这柄灵器,恰好你也元婴,这剑也能得用。”   长剑上灵光熠熠,只是瞧着便让人觉出一股慑人的威压。   这竟是一柄九品灵剑!   修真界少有人知,晏鸣修除了剑法通神,还是一个能炼出九品灵器的炼器宗师。   晏鸣修看着剑,眼中颇有些得意,这应该是他目前最好的作品。   “臭小子,给这剑取个名字吧。”   晏平生睁开眼,目光落在长剑上,沉默良久才道:“叫红尘吧。”   红尘。   红尘剑。   晏鸣修摸摸下巴,若有所思:“你正好修的是红尘诀,这名字也不错。”   他抬指,在剑刃上刻下红尘二字。   “老爹,你能不能再帮我炼一件法器?”晏平生突然开口。   晏鸣修道:“你先将这红尘剑炼化才是正经,贪多嚼不烂。”   晏平生便笑:“不是我自己用。”   “不是你用,何须我亲自出手炼器。”晏鸣修打开酒葫芦,“你要送人的话,家中各品阶的法器多得是,别想使唤你老爹做苦力。”   晏平生笑得坦然自若:“老爹,我要的法器,家中可没有。”   晏鸣修挑眉,终于有了几分兴趣。   “倘若一个人,诸般术法皆通,涉猎广泛,要什么法器,才能合适她?”   晏鸣修喝酒的动作一顿:“你何时认识了这般厉害的人物。”   便是晏鸣修自认天才,也不敢说自己诸般术法皆通。   “老爹,你问那么多作甚。”晏平生抵御着冰泉寒气,唇色有几分苍白,脸上扬着懒洋洋的笑,桃花潋滟。   其实那人,你也认识的。   晏鸣修笑骂道:“小狗崽子,你求人帮忙还敢这样态度!”   晏平生立刻顺杆爬:“这么说,老爹,你是答应了?”   “你说的法器,有些意思,且让我琢磨琢磨。”晏鸣修喝了一口酒,算是应承下来。   晏平生得寸进尺:“那你快着点儿,我还等着送人呢。”   晏鸣修随手从身边抓了块石子儿砸在自家小狗崽子头上:“你还真不客气!”   晏平生没躲,跟自己老爹客气什么。   “臭小子,你要这法器,究竟要送给谁?”晏鸣修有些好奇,他还从没见过小狗崽子对谁这样上心。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晏平生意味深长道。 第74章 即便微若草芥,我也不会任……   既然谢微之已经斩断了禁锢谢无的因果之力, 那他就不必再留在天机岩中。   便是谢无不说,谢微之等人也知道,他应该也不想再留在此处了。   谢明明背起谢无, 四人一起踏出天机岩。   日光灼目,谢无冷硬的眉目仿佛要在其中融化, 他的唇色苍白得透明。   微不可见地屈了屈指尖,谢无垂下眸,这是他, 阔别两百余年的光明。谢无的神情还是一如往日的漠然,像一尊被精心琢磨好的木雕, 再无法更改一般。   灰白的发被风吹动,有些刺目。   谢明明将谢无带回了自己的洞府。司命峰顶数栋小楼,最东孤零零那处是谢微之居处,因她喜静;最中则是谢明明和云鸾所居;至于后来云鸾所收师弟师妹,都住在了西面。   此时, 谢明明小心地将谢无放在床榻上,才察觉,没入他体内的因果之力又开始涌动,黑色的雾气蔓延开。   谢明明面色一变, 当即掐诀, 要将这些因果之力引渡到自身。   谢微之止住他的动作, 语气不善:“你真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谢明明的身体已经被因果之力毁了大半, 若是再引渡,用不了几日, 就真的会神魂溃散。   “我不能看着师尊出事…”谢明明喃喃道,被墨色侵染的半张脸依稀还可辨出当年面目。   谢微之又想起一些当年旧事。   谢明明是孤儿,在谢微之入司门下的第二年拜谢无为师。相比放养的谢微之, 谢无对谢明明,终于称得上师之一字。   他将谢明明带在身边,亲自授他司命一脉秘术,没有意外,未来继承司命令主之位的,便是谢明明。   太衍宗之内也议论过此事,都觉得,谢无大约是因着谢微之天赋太差,才会跳过她将司命传承交给谢明明。   谢微之未曾因此感到什么失落,她本就没打算过修行司命一脉秘术。   太衍宗司命一脉能算得世人命盘,窥探天机——可那又如何,即便得知天机,司命弟子能做的,也只有因势利导。   司命第一代令主留下箴言,弟子绝不可妄动命盘,否则受因果之力反噬,万劫不复。   如果什么也不能改变,那便是窥探到了天机,又有什么意义?   谢微之不信命,她的命,只能握在自己手中。   你这一生,轻若飘蓬,微之渺之。   可即便微若草芥,我也不会任天道摆布,我的命,只能由自己来定!   天机岩中,谢明明站在谢无身旁,两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谢微之转身离开的背影上。   谢微之曾经觉得,谢明明和谢无很像,毕竟是他亲手教出,笃信天命,规行矩步,冷清得紧。   如今看来,这两人,果真是相像得紧。谢无数百年所行,皆是遵循天命,最后却动了改动命盘的念头,以致因果之力反噬自身;谢明明心中分明清楚因果之力的威势,却还是将其引渡自身,强行留住谢无性命。   这师徒二人,傻也傻到一处去。   谢微之抬手,画下繁复的阵纹,推在进谢无体内,正在蔓延的因果之力被强行收拢,雾气最后只缭绕在谢无腰间。   “师姐,接下来该怎么办?”云鸾心下一片混乱,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原来这些年,师尊和二师兄遭遇了这些,可她什么也不知道。   谢无以闭关为借口,将司命峰一众事务尽数交与云鸾,连各脉令主需要出面的场合,也全是云鸾代劳。   最开始,云鸾不过金丹修为,为了撑起司命一脉,其中吃了多少苦楚,自不必言说。   最艰难的时候,云鸾跪在天机岩前,请谢无出关,为门下被欺辱的弟子讨个公道,他连一面也不曾见她,只道,无须计较这些小节。   云鸾整颗心都凉了,她咬着牙离开天机岩,向欺辱师妹的云中弟子下了死斗书。   那一战,云鸾几乎是以命换命,重伤对手的同时,她自己也丝毫没能讨得了好。   “今后,谁还敢欺辱我司命弟子,我云鸾,定与他,不死不休!”浑身浴血的云鸾站在比斗台上,一字一句,带着浓浓的肃杀之气。   那时起,太衍宗内外都在传说,司命三师姐云鸾,是半个疯子。   云鸾再也没有向谢无求助过,无论什么难堪境况,她都自己咬牙扛了下来。所幸,因着谢微之浮月城留下的余荫,各脉对司命弟子,都留有三分情面。   云鸾想,当日都有师姐挡在她面前,现在,该由她来保护这些师弟师妹了。这些天赋不佳的弟子,是云鸾心软收入司命的,她便天然觉得,她该照顾他们。   看着躺在床榻上苍老的谢无,云鸾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艰难的不止她一人。   “别担心。”谢微之对她笑笑,“死不了的。”   “你把这两人看好,等我突破一下修为。”   谢微之语气平淡,似乎突破修为,对她来说就像喝水吃饭一样简单平常。   她才转身,身后便传来谢无的声音:“我并未改动你的命盘。”   “你不必觉得愧疚。”   谢微之勾了勾唇角,没有回头:“师尊放心,我一向不喜欢自作多情。”   谢无的确没能改动谢微之的命盘,倘若他真的动了,就该像他的师父一样,当场被因果之力反噬身亡,无丝毫转圜之机。   谢无也不知道,为何当日看着那张命盘,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触到命盘的刹那,因果之力就缠绕而上,将他禁锢在原地。   谢无之师做了万全准备才能拨动命盘,就在命盘被改动的瞬间,他被反噬而亡,而他想改动命盘的对象,他的道侣,也在同一时刻身陨。   谢无亲眼见到这一幕,真切体味到,什么叫做天命不可违。司命第一代令主留下的箴言中,万劫不复四个字的分量。   天道,是人不可违逆的存在。   司命弟子,能窥探天机,也必须顺命而行。   就像谢微之会成为谢无的弟子,就像她注定坎坷一生,就像她一生寿命,不过百余载。   这些都是,不可违逆的天命。   谢无什么也做不了,在入门之时,他便告诉谢微之,她注定寿命不长。所以,他们师徒不必亲近。   他为她取了名字,微之,这就是她的命运,不可更改的天命。   她接受了这个名字,却说,哪怕微如草芥,她的命,也只握在自己手中。   可笑。   他师父堂堂合道大能,也在天道之下束手无策,受因果之力反噬而亡。   一个金丹,能做什么。   浮月城之事传回宗门,谢无并不觉得意外,旁人都说,金丹破碎的谢微之只剩三百年寿命。   不,没有三百年。   她命盘上的寿数,不到百余载。   看在师徒之名上,谢无去看了谢微之一次。   “我早说过,你的命盘,寿命不长。”   “师尊此来,就是为了说两句风凉话?”谢微之靠在床头,面色尚且有些苍白,脸上并没有带太多情绪。   她这样,叫谢无一时接不上话,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你...好自为之。”   “就算只剩三百年寿命,要怎么活,也只能由我自己决定。”谢微之闭上眼,“师尊,我不信天命。”   就算到了这时候,谢微之还是不会相信天命。   她要做什么,一定是自己想做什么。   痴儿。   谢无转身,跨出房门,面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唯有袖中右手紧紧握拳。   可天下间,没有人逃脱天命。   谢微之,注定会死在几十年后。   她离开太衍宗前,谢无没有去送,只是赠给了云鸾一块防御用的玉佩。他能做的,好像也就只有这一点。   几十年后,当谢无端坐天机岩中,看着那张寿命即将走到最后的命盘,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果之力加身,谢无被困在天机岩中,不生不死两百年。   他要谢明明杀了他,可素来乖顺的二弟子却在这件事上第一次违逆了他。   谢明明不惜将因果之力引渡到自身,也要保住谢无性命。   谢无没做什么,所以他也不需要谢微之的感谢。   “你那块玉佩曾救我一命,现在,我会还你。”谢微之眼神清明。   她不会亏欠任何人。   月色静谧,谢微之走上司命峰顶的断崖边,盘腿坐下。   月明星稀,夜色静静流淌,谢微之抬头看着夜空,轻声说了一句:“月色真好啊…”   “小晏,喝酒么?”   说完这句话,谢微之才想起,晏平生已经被他老爹抓回家去了。   什么时候,她已经习惯了他跟在自己身边?   谢微之的神情有一瞬的怔愣,她突然想起到上阳书院的第一晚,晏平生做了一桌好菜,两人躺在屋顶,对月而饮。   “怎么会习惯了?”谢微之自言自语,声音散在风中,随风而去。   她从储物袋中拿出一坛酒,揭开酒封,抱着豪气地饮了一口。   不该习惯的。   因为这世上,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   谢微之活了三百余年,学得最刻苦铭心的道理,便是不要强求。人这一生,很多路,只能自己走。   能同行一段,已是难得的缘分。   月色之下,夜风拂动谢微之墨色长发,她沉默喝干这坛酒,将酒坛随手抛在一旁,挺直脊背,神色之中已经多了几分郑重。   回到修真界之后,她还从未认真引动灵气修炼过。如今,便要试试,这具有了一半阿修罗一族血脉的身体,能做到何等地步。   右眼红莲燃起灼灼火光,丹田中成形的元婴摆出与谢微之一样的盘坐姿态,灵力游走遍周身经脉。   太衍宗内灵气本就充裕,此时谢微之放开手脚,任凭身体吸收,灵气仿佛鲸吞一般涌来,在谢微之身周浓郁得几乎要化作实质。   谢微之闭上双眼,手腕翻转,作五心向天之势,衣袍被风吹得鼓起,在夜色中猎猎作响。   ‘你快要死了。’   ‘我知道。’   ‘你不害怕?我在你身上,没有闻到恐惧的味道。’   ‘我很怕。谁不怕死呢。’   她当然想活着,她当然不想死。   她当然,也会害怕。   ‘虚空之中,已经很久,没有过活物了。我见过在这里活得最长的,也不过五日。你倒比他们都强。’   ‘没有活物?你不算么?’   ‘我?我生在虚空之中,不过一抹荒魂,与你们,可不同。’   那缕没有形态的云雾飘在谢微之身边,她一身经脉因为罡风和狂暴的灵气爆裂开,遍体血污,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彻底消失在这虚空之中,神魂俱散,不留一丝痕迹。   ‘原来你体内有阿修罗族血脉,怪不得能在虚空之中多活几日。’   ‘这许多年,也唯有阿修罗一族,能从虚空中窃得一缕业火。’   ‘可惜,这样稀薄的血脉,还不足以让你在虚空中活下来。’   …   ‘你救了我?’   ‘虚空中太久没有活物了,这陨星能叫你多活几日,你同我说说,人间的事。’   ‘你在这虚空之中,游荡了多久?’   ‘记不清了。虚空之中,岁月没有意义。我记得不知多久之前,还会有阿修罗族人前来虚空寻找业火,后来便连他们也不来了。’   ‘因为阿修罗一族,在几千年前,就已经尽数灭绝了。我身上的,不过是以人力强行获得一点血脉。’   ‘几千年…那大约,真的是很久了…’   …   ‘你有名字么?’   ‘虚空之中,除了我,根本没有有灵智的活物了,要名字做什么。’   ‘但没有名字,我要怎么称呼你?’   ‘白骨土化鬼入泉,生人莫负平生年...’   ‘我给你取个名字,便叫平生如何?’   司命峰断崖上,谢微之喃喃道:“白骨土化鬼入泉,生人莫负平生年…” 第75章 云中弟子恃强凌弱,以多欺……   天空中劫云汇聚, 灵气灌涌入谢微之体内,无休无止。丹田内的元婴舒展手脚,形体慢慢化作光点融入经脉之中。   谢微之睁开眼, 右眼红莲燃烧,收束灵力, 准备迎接将要降下的劫雷。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太衍宗各脉弟子。   太衍宗下有六脉,为东皇、司命、云中、湘君、河洛、巫山。如今太衍宗掌教, 正是东皇一脉令主青松真人。   此时司命峰下,各脉弟子齐聚, 因着此处乃司命门下,未得允许,不好擅入。   就算司命一脉如今势弱,司命峰也不是任别脉弟子来去的地方。   “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有弟子见司擎自远处而来, 上前一步问道。   司命门下情形,众人都知道,令主谢无乃是化神修士,闭关数年不出, 谢明明和云鸾两个弟子在元婴境界, 剩下的都不过金丹修为, 堪称大猫小猫两三只。   现下这化神雷劫, 难道是谢明明或云鸾,要突破化神了?也不对啊, 这两人的修为进境,不该这么快才是。   司擎抬头,望着司命峰顶, 低声道:“是她…”   “大师兄?”他身边的人俱都听得一头雾水。   还是乘玉开口:“大师兄,你的意思是,如今突破化神的,是十一师姐?!”   司擎沉默地点点头。   “十一师姐?!”有人捕捉到这个称呼,失声叫道。   “乘玉,你说的,是十一师姐?!”立时便有数人围了上前,语气有些急迫。   乘玉向他们点点头:“正是今日,十一师姐回了宗门。”   “十一师姐的伤怎么样?”   “大师兄的意思是如今正在突破化神的,便是十一师姐?她的伤已经痊愈了?”   “真的吗?若是如此,就再好不过!”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他们之中,有不少人都在浮月城上受谢微之救命之恩。   “好了。”司擎开口,打断他们的话,“我在此护法,你们先回去,若要见她,明日自去司命峰上拜访便是。”   他乃东皇一脉大师兄,太衍宗同辈修为第一,便被整个宗门都称一句大师兄。   如今掌教青松真人已经定下要在一月之后将掌教之位传给司擎,届时大半个修真界都会前来观礼。   司擎的话,太衍宗弟子还是都信服的。   他如今已是化神修为,百年以内有望合道,有他护法,定然无虞。   众人散去,唯有司擎留在原地,夜风吹鼓他的袍袖,衣袂猎猎作响。   乘云,倘若你能看到这一幕,心中,想必会很是高兴的吧。   即便生在泥沼之中,也可以心向光明。血脉,也从来不是原罪。   他当日的决定,没有错。   晨曦和煦,拨开天边夜色,断崖上弥漫着云雾,一时恍如仙境。   谢微之衣袖上沾染了一点晨露,她微微抬头,晨光落在她面上,嘴角含着浅淡笑意,这一刻,谢微之仿佛就是光明本身。   站起身,谢微之又恢复了平常那副慵懒神情,她伸了个懒腰,一个响指,指尖燃起一缕赤红火焰。   满意地点点头,谢微之收回手,向谢明明的住处走去。   房门吱呀一响,正在房中和谢明明相对而坐的云鸾一惊,立时站起身来。   谢微之交代她要看好谢明明和谢无,她便留在这房中,死死盯住谢明明,不叫他做任何事。   “师姐!”云鸾看着谢微之进门,惊喜道。   她的目光在谢微之身上打量一二,双眼睁大:“师姐,你化神了?!”   不过一个晚上,师姐就化神了?!   因着才突破化神,谢微之的气息还未曾完全收敛,才叫云鸾一眼就看出境界。   谢微之点点头,没有多说,径自走到谢无床边,指尖在虚空一点,一缕赤红火焰凭空出现。   谢明明喃喃道:“这是…业火…”   他被黑色侵染的半张脸因为惊讶,变得越发可怖扭曲。   “什么是业火?”云鸾拉着他的袖子,小声问道。   “业火,是虚空才有的灵物。”谢明明轻声道,“传说,业火能够燃尽一切,无论人鬼,在业火之中,都会化为虚无。”   “燃尽一切?”云鸾看向躺在床榻上的谢无,“那是不是,也能燃尽因果之力?!”   话音落下,谢微之一道灵力逼出谢无体内因果之力,黑色雾气在接触到业火的一刻,如冰雪消融。   云鸾看见这一幕,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业火就能救师尊,谢明明,你还说什么没办法,吓死我了。”   她一时连师兄也不愿叫了。   “你知道什么…”谢明明盯着谢微之,嘶哑着声音道。“业火只在虚空之中,而虚空,是连合道修士也不敢踏足的禁忌之处。”   “所有敢踏足虚空的修士,都死在了那里!”   云鸾神情怔忪:“那师姐…”   是怎么从虚空中取来业火的?   “没那么凶险。”谢微之漫不经心地笑着,“我好歹有阿修罗族血脉,化神之后,要从虚空窃来一缕业火,也不算难。”   修真界唯一能前往虚空窃来业火的,便是阿修罗一族,但在几千年前最后一个阿修罗族人身死之后,天下就再没有出现过业火的踪迹。   对于现在的谢微之来说,这的确不算什么难事。   云鸾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虽然有些不敬,但在云鸾心中,谢微之的分量还是重过谢无的。   业火将最后一点因果之力燃尽,谢无的脸色虽还是苍白,身上生机却已开始恢复。谢微之转身,用同样的手法逼出了谢明明体内因果之力。   面上黑色褪去,露出谢明明那张清秀又有些木讷的脸。   谢微之收回手,业火熄灭,一滴汗珠从发间落下。   “你们俩师徒,修养个两月,应该就能恢复个七七八八。”谢微之将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背在身后,“下回,别再这么作死了。”   床榻上的谢无缓缓坐起身:“你身上阿修罗族血脉,是如何觉醒。”   以她血脉之稀薄,应当全然没有觉醒的可能。否则,也不会在施展业火红莲之后,受反噬金丹破碎。   “这便不用师尊操心了。”谢微之的侧脸有些冷硬,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带着一股冷意。   房中的气氛一时冷了下来,便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应声响起少女清脆的嗓音:“师姐,今早来了峰上来了好多其他几脉的弟子,都说要拜访大师姐呢!”   拜访她?谢微之挑了挑眉。   *   十日后,谢微之躲在演武场一棵高树上,手中握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酒瓶,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   这几日以来,当年在浮月城受过谢微之恩惠的各脉弟子,除了意外身陨,尽数回了太衍宗上门拜访。   谢微之刚开始还能耐着性子与他们寒暄一番,多过几日,便觉得无趣得紧。干脆将所有来访之事都推给云鸾和谢明明,自己躲了出去。   原本谢微之对修为境界已无执念,可如今为了解决谢无和谢明明身上的因果之力,强行突破化神,才察觉,她的记忆,恐怕出了一点问题。   她进入虚空之后的记忆,在回到修真界后,大约是因天道规则限制,被模糊了许多。   谢微之只记得,她在虚空业火之中煎熬两百年,骨肉尽化,只留一点神光,最后浴火重生,撕破虚空回到修真界。   她只记得这些,旁的,就再也没有了。   虚空之中,荒芜幽深,没有任何活物,的确不该有其他了。   可…谢微之直觉,在虚空之中,在业火之中,还有别的…还有什么,被她忘了…   脑中一片空白,谢微之想不起来,那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那不过是她的错觉。   谢微之握着酒瓶的手紧了紧,真的只是错觉么。   她将右手覆在双眼上。   她总会知道的,总有一日,她都会知道。   “天道,也休想摆布我。”谢微之张开手,一缕光正好透过树叶间隙,落在她掌心。   她合手,拢住了这缕光。   算起来,她回太衍宗已经十数日,该看的人也看了,该办的事,似乎也办了,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素白裙袂落在树干上,谢微之垂着腿,姿态潇洒。   “谢十七,你的伤养好了?”几个原在演武场上的弟子似乎不怀好意地围上向这处走来的少年。   谢微之看了一眼他们袖口徽记,是云中一脉的弟子。   她不知想到什么,轻啧一声。   被云中弟子围住的,正是那日司命峰上鼻青脸肿的少年,十七。   他是云鸾做主收在司命门下的弟子,与同门相比天赋很是寻常。   太衍宗有个规矩,若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拜入六脉之后,便有师尊亲自为其取名。名字对于修士来说,有特殊的意义。   十七是云鸾取的名字,她实在不会取名,由她收入司命的弟子,依她的意思,便从四五六七开始排序,十七便是云鸾纳入司命门下的第十三个弟子。   但司命峰没有谢十一,司命峰的十一,永远只会是云鸾的师姐。   云鸾在用她的方式记住谢微之。   十七看着围上来的云中弟子,抿了抿唇,俯身拜下:“十七,见过各位师兄。”   有一人抬手拍了拍十七的肩膀,调笑道:“几日不见,师弟都是懂了礼数,看来上次那顿打,没白挨。”   说完,几个人齐齐大笑起来。   演武场上也有许多其他弟子,却都只是冷淡旁观。   毕竟,他们又不是司命弟子,如何要管这闲事。何况太衍宗,乃至修真界,都是强者为尊。   十七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没有说话。   他的修为比不过眼前这几人,能做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忍字。   十七被云中这几名弟子欺负也不是第一回 了,他们屡屡向他提起比斗,为的不过是他手中每月发下的灵石丹药。   这行径称得上无耻之尤,但谁叫司命一脉势弱,便是弟子受了委屈,也不见身为令主的谢无出面,每回只有一个元婴期的云鸾来找场子。   久而久之,有些人行事便越发放肆起来。   十七等弟子知道云鸾不易,每次受了欺辱也都默默忍下,不愿叫她与其他几脉师兄师姐对上。   “师弟这是不服气?”云中弟子轻佻地拍拍他的脸,“若是不服气,我们再来斗一场,如何?只是师弟,还拿不拿得出做彩头的灵石?”   十七咬着牙,没有答话。   见他脊梁笔直,旁边一人冷哼一声,一脚踹在他膝弯,十七猝不及防,单腿跪了下去。   他猛地睁大眼,看向那人,恨声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欺的就是你,如何?!”   十七不过是个少年人,到了这般境地,如何还忍得下。他召出灵剑,重重向挑衅的云中弟子刺去。   几名云中弟子毫不意外,嬉笑着散开,轻松应对下十七的招式,口中还道:“诸位师弟师妹可瞧好了,这可不是我们先动的手。”   几个人戏耍一般与十七交手,他们中任何一人单独拎出来,十七都不是对手,何况他们联手。   谢微之坐在树上,将一切尽收眼底,口中轻笑一声:“看来这恃强凌弱,是云中一脉的传统啊。”   她指尖摩挲着酒瓶,眼神有些悠远。   ‘那便是大师兄救回来的怪物?看上去,和常人区别不大啊。’   ‘你知道什么,血溟宗为了养出这只怪物,害了多少人,她可是在毒瘴渊中,以血煞之气为食长大的怪物,哪怕看起来像人,也不是人!’   ‘这样人为造出的杂种,就该杀了才是,谁知道她以后会不会成为祸乱天下的魔物。’   ‘就是因为她,乘云师妹才会被血溟宗抓去,才会…大师兄已经毁了血溟宗,为什么不杀了她?!’   ‘不错,若是没有她,乘云师妹怎么会…多少人都因她而死啊…何况,这样的怪物,如何配入我太衍宗?’   那时候,还叫十一的谢微之,顶着无数非议和异样的目光,跟在司擎身后,走入了太衍宗掌教大殿。   这世上没有人希望她活,她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她的血脉里流淌着原罪。   那个唯一希望她活下去的姑娘,已经因为她死去。   他们都说,她不该活。   她是…一只来自深渊的怪物。   ‘诶,你们听说了么,大师兄带回来的那只小怪物,竟然已经金丹了!’   ‘她不是只有下品三等灵根么?修为怎会提升得这样快,莫不是用了什么邪门的法子?’   ‘那倒不至于,若是她敢这么做,早被掌教察觉,如何还有命在。’   ‘她的确勤奋得紧,听住在她旁边的弟子说,就从未见她睡过觉,每日都在刻苦修炼。’   ‘下品三等灵根,再怎么刻苦,未来也是有限。’   ‘你们去看宗门大比了么?那个十一,简直就是个怪物,根本就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便她夺了宗门大比魁首,下品三等灵根,注定道途有限,六脉令主,谁会愿意收她入门?’   谢微之的灵根太差了,世人都道专精一门,她所学却驳杂,剑法、阵法、符文…诸般种种,她都有涉猎,为的便是更强一点。   她的修行,是在各种险境中磨炼,于生死之间寻求一线突破的机会。   因此那时的谢微之,只要一出手,便是杀招,每一招,都有以命换命的狠厉。   其实金丹破碎前,在太衍宗中,谢微之过得并不快活。她孤身来这世间,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唯有独自一人,怀着一腔孤勇走下去。   她还没有学会爱这个世间,没有学会去享受做人的一切。她只是尽力地,如乘云当日所说那般,活下去。   至于为什么要活下去,为谁活下去,谢微之没有想过,她只想变强,因为倘若当日她够强,她就能保护好乘云。   直到,她为了保护太衍宗一百余名同门,在浮月城上以血为祭,金丹破碎。   她再也不可能变强了。   但这一次,她保护了很多人。   行走人世百余年,谢微之终于明白了乘云当日的话。   你要活下去,你要去看看这人间。   谢微之终于到了人间。   她想活下去,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无论前路多么坎坷,哪怕遍布荆棘,浑身鲜血,她也会向前走下去。   “这就是…人间啊…”谢微之抬起头,笑意浅淡,沐浴在光下,那一瞬,圣洁如九天玄女。   演武场上,十七强行接下云中弟子的剑招,被灵力震得后退三步,身形不稳,险些摔在地上。   谢微之倚在树上,似笑非笑地开口:“云中弟子恃强凌弱,以多欺少的本事,惯来是不错啊。”   她的声音响在算得上空旷的演武场上,仿若惊雷一般。   所有人都循声看去,落在树上,注意到那抹素白裙袂。 第76章 原来我师弟胜了,定是我暗……   “谁在那里?!”云中弟子如临大敌, 树上有人,他们方才竟完全不曾察觉。这就意味着,说话的人, 若不是修习了什么特殊的隐匿法术,那就是应该是修为远在他们之上。   谢微之懒洋洋地坐起身, 居高临下看着几名云中弟子,手中握着酒瓶饮了一口,很是潇洒自在。   “大师姐?!”十七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抱着剑, 下意识俯身行礼。   周围本在看热闹的各脉弟子交头接耳,轻声议论起来。   他们隐约也听说了, 前几日,司命峰大师姐回归一事。   “听闻近三百年前,东境与北境交战,浮月城上,正是这位十一师姐施展秘术, 这才破了兽潮,救下一众东境少年子弟的性命。不过她强行施展秘术,以致金丹破碎,不久后便离开宗门远游, 近几日才归来。”   “我还听人说, 其实当日她不惜牺牲自己, 全是为了救大师兄!大师兄本想自爆元婴, 却被她强行拦下,以身相替!”   “真的?!那她可真是一片痴情...只是我看大师兄分明一心修道, 全然无意儿女私情,这岂不是...”   “你们别胡说,大师兄也是你们能编排的!”   “这位师姐不是金丹破碎了么?可前日司命峰引动化神雷劫的, 也正是她啊。”   “许是有什么奇遇,恢复了修为吧。”   “可从来也没听说过金丹破碎也能恢复的...”   “谁知道呢。不过云中弟子当着司命峰大师姐的面欺负司命弟子,今日这事,恐怕不好收场了。”   ...   在演武场上的,多是各脉金丹弟子,年纪都不大,对于当年之事不甚了解,只听说过一些半真半假的流言。   几名云中弟子也隐约听说了谢微之的事,心中并不把她当回事,一人道:“师姐这话便错了,我们几人分明是在指点师弟,如何会是恃强凌弱,以多欺少?我们这,分明是一片好意。”   云中一脉不提令主长老,弟子之中也有数名化神,是以这几人并不觉得方入化神的谢微之有什么值得畏惧。   更何况演武场上有禁制,若是谢微之敢对他们出手,执法弟子第一时间就会赶到阻止。   “什么时候,轮到云中门下弟子,来指点司命峰的人。”谢微之靠着树干,嘴边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六脉弟子,自是亲如一家。”云中弟子未曾察觉到危险,依然厚着脸皮道。   谢微之屈指敲了敲树枝:“甚好,甚好。”   “那今日难得我有余暇,便也指点你们一二可好?”   几名云中弟子脸色大变,不约而同退后几步,成布阵之势。   难道她真不要脸到以化神境界对金丹修士动手?!   面对他们这番如临大敌的姿态,谢微之轻笑一声,未曾动作,只对树下的十七道:“小子,惊雷剑法会么?”   十七没想到谢微之会对他说话,怔了一瞬才抱拳答道:“会。”   这个答案,谢微之并不意外。   当日云鸾入司命峰后,学的第一套剑法便是惊雷,这还是她缠着谢微之替她挑的。   不过云鸾最擅长的兵器乃是九节鞭,因此除了惊雷,她便再没有学旁的剑法。   司命峰如今数名弟子,都是云鸾一手带出来,十七使剑,那他学惊雷剑法也不奇怪。   金丹境界,学好一套惊雷剑法,便尽够用了。   “拿好你的剑。”谢微之看向云中弟子,“乾三坤四,惊雷第三式。”   十七握住剑,听见谢微之的话,未曾迟疑,运转身法,出剑——   站在最前的云中弟子险险避过这一招,顿时意识到,谢微之并不打算亲自动手,而是要指点十七与他们交手。   于是即刻放下心,这十七比他们低了一个小境界,功法剑术都稀松平常得很,难道凭几句话,就能脱胎换骨?   几人对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此番,定要好好戏耍谢十七一回,好打这司命峰大师姐的脸。   “离七巽四,惊雷第七式。”   十七脚步变幻,剑锋从一名云中弟子身后掠过,虽然及时闪躲,也划破了他的袖角。   同门上前一步,出剑抵住十七这一式。   “兑五艮一,惊雷第一式。”   这是惊雷剑法的起手式,十七手腕翻转,如平常练剑一样上挑,竟轻易打下了对手的武器,逼得他连连后退。   “乾九坤六,引灵入剑,惊雷第六式。”谢微之握住酒瓶,眼神幽幽。   全身灵力灌注于手中长剑,十七握住剑向地面重重一点。   刹那间,青紫的雷电照亮演武场,本来结阵的云中弟子被打散阵型,身体也因为雷电加身迟缓了动作。   云中一脉最出名的,便是如云雾一样变幻无常的身法和阵法。   “震三离五,惊雷第九式。”谢微之吐出这几个字,目光落在十七身上。   剑锋一往无前,直直刺向云中弟子的要害,而他身形迟缓,根本闪躲不得。   谢微之坐在树上,静静看着这一幕,眼神微深,你会怎么做呢?   对这些曾经欺辱你数次的同门,当你有机会叫他们付出代价时,你会做到何等地步?   剑锋越来越近,马上就要触到那名云中弟子的心口,十七的瞳孔在这一刻微微放大,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这一剑会不会就这样刺下去。   被刺中心口这样的要害,不死也要重伤。   就在这时,一道灵力自远处飞来,重重击在剑刃,十七的身体被震得倒飞出去,手中灵剑脱手,被来人一招,握在手中。   “见过郑师兄!”本来还在看热闹的各脉弟子齐齐俯身,向来人行礼。   打出那一道灵力阻止十七剑招的,正是云中门下元婴境界弟子郑森,几名云中弟子的师兄。   他是个生得有些阴郁的青年,一双三角眼看人时仿佛毒蛇吐信打量着猎物,叫人不寒而栗。   “师兄...”云中弟子仿佛找到依靠一般,纷纷上前,聚在他身边。   “小小年纪,竟对同门下此毒手,实在可恶!”郑森冷哼一声,将灵剑随手向十七掷去,这一剑对准的,正是十七使剑的右手。   十七被方才灵力震得重重倒地,现在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原本属于自己的长剑向自己袭来。   一个酒瓶从侧面飞出,和长剑撞在一处,长剑落地,酒瓶却毫发无伤地倒飞回树上。   谢微之抬手接住酒瓶,自树上飞身而下,白色裙袂在风中飞扬,翩然若仙。   “谢十一——”郑森看着谢微之,咬牙切齿一般吐出这个名字,脸色阴沉得几乎叫人不敢直视。   谢微之懒洋洋地饮了一口酒,这才漫不经心地看向郑森:“当着我的面对司命峰的人动手,郑森,这三百年你修为长进不大,胆子倒大了不少。”   不错,谢微之和郑森算得上旧识。   当年谢微之宗门大比夺魁之路上,做垫脚石的,就有一个郑森。   他自诩天赋资质卓绝,出身修真世家,却不想自己竟然会败在不过下品三等灵根的谢微之手上。   后来谢微之入司命,郑森拜入云中,他灵根上佳,修为进境自然快过谢微之,数次前去挑衅,总是输多胜少。   云中一脉颇为护短,郑森的师兄看不过眼,便亲自向谢微之下战书挑战。   那一战,谢微之败得很惨。   她独自在司命峰顶养了一个月的伤,而后孤身进入秘境,寻求突破。   太衍宗分配给各脉弟子的资源要由每年一次的六脉比武来决定多少。   司命峰当时只谢微之一个弟子,只需参加金丹境界的比武。   就在那场比武上,谢微之几乎是以命换命一般出手,重伤郑森的师兄,若非当时有长老在场,郑森的师兄大约真的会死在她手下。   那之后,郑森师兄因为与谢微之交手的阴影,一蹶不振,修为再无进益,泯然众人。   云中与司命的旧怨,也就自那时而起。   当下,郑森看向谢微之的眼神,堪称怨毒:“我师弟与你司命弟子切磋,你堂堂化神,却在暗中出手,是何道理?!”   谢微之挑了挑眉:“暗中出手?”   郑森义正言辞道:“若非你暗中出手相助,谢十七如何是我师弟对手!若非我及时出手,我师弟此刻已然重伤!”   这谢十七天赋修为都不太好——否则他也不入司命门下,他怎么会是自己师弟的对手?一定是谢微之暗中出手!   谢微之听完他的话,不由嗤笑一声:“我若出手,此时,你的师弟,就不会有机会还站在这里听你说这些颠倒黑白的废话了。”   “你——”郑森恨恨道,他抬手指着谢微之,又想起对方已经是化神修为,只能愤懑放下,“谢十一,明明是你司命弟子要伤我云中弟子性命在先,你这样嚣张,当真以为我云中无人不成?!”   谢微之喝着酒,连一个眼神也多余给他。   “往日你云中弟子明知这小子修为不济,还与他比斗,是不是,也欺我司命无人?”饮下最后一口酒,谢微之收起酒瓶,指了指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谢十七,眸光流转,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而听了她的话,谢十七捡起剑,脸上有些泛红,他的修为的确不济,给...司命丢脸了。   郑森已经有些记不清三百年前的谢微之是何模样了,但绝不是眼前这般。三百年前的谢微之,总是冷着脸,连多说一个字都吝啬,和眼前这个一句话堵得人无言的女子,全然不同。   郑森窒了一瞬,往日自己师弟总是借比斗赢司命峰几个废物灵石丹药的事,他也隐约知道,此时被谢微之提起,不由便感到一抹心虚。   片刻后,他才回道:“宗门并不禁同境界弟子比试,你司命峰弟子应下比斗,输了又如何能怪我师弟,不过是技不如人罢了!”   谢微之笑了起来:“原来我师弟胜了,定是我暗中相助;败了,便是技不如人。”   周围弟子异样的目光落在郑森身上,毕竟他们亲眼看着,谢微之什么也没做,不过随意指点几句。   沐浴在这些目光中,郑森不免觉得恼怒,但到了此时,是决不能服软的,他继续道:“是又如何!”   “我实在,不该同你讲道理的。”谢微之屈指敲敲额头,“我如何忘了,这太衍宗,自来是以实力为尊的地方。”   说罢,她伸手一握,青竹枝出现在手中。   手腕翻转,谢微之将青竹横空劈下,霎时掀起无边气浪,周围数名金丹弟子纷纷站立不稳,被迫向后退去。   直面这一击的郑森猛地睁大眼,他没想到,谢微之竟然会这般贸然出手,她虽是化神,可太衍宗上下的化神修士,绝不少!   她怎么敢?!   电光石火之间,郑森没有余暇多想,只能撑开护盾,护住自家和身后几名云中弟子。   但谢微之的灵力遇上护盾之时,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将其击碎,下一刻,郑森和几名云中弟子被掀翻在地,当即呕出一口血来。   为首的郑森伤得最重,此时倒在地上,连站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他满心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她不过刚入化神,随手一击,怎么可能有这样强的力量?!   谢微之站在原地,面上已经没了笑意,长发在风中飞舞,侧脸凛冽如霜雪。   谢十七看着这一幕,被惊得微微张开嘴,大师姐,好强啊...   演武场上空禁制被谢微之的灵力触动,金色的阵纹闪动,符文从四面八方向谢微之捆缚而来。   她抬起手,一瞬间,所有符文都停在半空之中,动弹不得。   谢微之就这样一握,金色的禁制符文便在一瞬间尽数破碎,化为无数光点落下。   演武场上的禁制,竟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被谢微之毁去。   在场的所有太衍宗弟子,看向谢微之的目光,都是全然的惊讶与敬畏。   “谁敢在我太衍宗放肆?!”   高空中传来一声暴喝,一道遁光自天边疾射而来,落在演武场上。   “哪个不长眼的孙子,敢在爷爷执法的时候触犯门规,不知道化神以上,不能轻易在宗门动手么?!”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骂骂咧咧道,“一动手知道要打坏多少东西么,宗门灵石不要钱啊!”   谢微之冷眼看向来人,灵力缠绕上手中青竹,她今日心情不算太好,所以,来一个,打一个。   骂骂咧咧的中年汉子也抬眼,谢微之的身影落入他眼中,他还没说完的半句话顿时噎在喉咙口,木呆呆地看向谢微之。   *   东境,琅琊晏氏,本家之中。   晏鸣修握着儿子的手腕,片刻后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花了这些日子,总算把身上七情之气祛除干净了。”   他满意地打量着晏平生:“十九岁的元婴,在修真界,不说后无来者,那绝对是前无古人的。不愧是我儿子!”   晏平生收回手,并不打算和他互相吹捧,只道:“那老爹,我现在可以出门了吧?”   “你又想跑哪儿去野?”晏鸣修没好气道,“上回被魔尊离渊追杀,你可是险些连小命都丢了。”   晏平生的眼神有一瞬的幽深,随即他如常笑道:“那都是意外,绝不会有下次。”   绝不会有下次。   “你这回想去哪儿?”   “太衍宗。”晏平生答道,“我之前同微之说好,要去拜访太衍宗。”   晏鸣修毫不客气地给他脑门上来了一下:“什么微之,叫师伯,没大没小的!”   “前日太衍宗才发来请柬,请我晏家去观礼,掌教之位,要传与如今的掌门大弟子司擎。你若想去太衍宗,便再等上数日,与我们一道出门好了。”   晏平生点头,似乎就这样应下了。   但当晚,晏鸣修从长兄处回来,才发现自家已是人去楼空,里里外外再找不到任何小狗崽子的身影。   “老爹,我先去太衍宗了,勿念。”   晏平生在房中留下一道神念,晏鸣修看完,不由笑骂一句:“臭小子!”   罢了,如今他有红尘剑傍身,便是面对魔尊离渊那样的合道修士,也有自保之力,足够撑到自己去救命。   “阿凝,你说这臭小子的性子,究竟像了谁?”晏鸣修喃喃道,他望着虚空,略微有些出神。“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护着他的,叫他能快活自在地活着。”   “像一个寻常人一样活着。”   最后这句话,晏鸣修说得很轻。   他走出屋外,轻轻将门合上,转身看着天边耀眼日光,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臭小子叫我炼的千机,究竟要送谁?”   晏鸣修可从来见晏平生对谁这样上心过。   “难道是有了看对眼的姑娘不成?” 第77章 要打就打,哪里来的那么多……   演武场上, 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紧紧盯着谢微之,仿佛静止一般。   谢微之见他呆愣不动,不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还打不打?   就在这时,顶着谢微之冷冽的目光, 中年男人扑上前,猛虎落地一样要抱住她的大腿。   好在谢微之正处在戒备之中,及时侧身, 躲开了他这一扑。   她心有余悸,这家伙搞什么, 化神期还有谁这么打架的?   “师姐,是我啊!”络腮胡男人没抱到人,面上露出泫然若泣的神色。   谢微之与他拉开距离,认真地瞧了瞧这张脸,还是没有任何印象。   这谁啊?   她在太衍宗, 有见过这人么?   “十一师姐,是我,小原啊!”络腮胡男人指着自己的脸,露出一个笑, “湘君一脉的小原, 当年在浮月城上, 我们一起并肩作战过啊!”   小原...   谢微之努力翻了翻自己的记忆, 终于在脑海深处扒拉出来小原是谁。   当年湘君一脉被派去浮月城的,的确有个叫小原的弟子, 生得清秀腼腆,甚少言语。   兽潮来临时,他斩杀第一只妖兽后, 鲜血溅了一脸一身,他呆在原地,似乎被吓得不能动作。   湘君一脉,竟然将一个连血都没见过的弟子,派来镇守浮月城。   浮月城地处偏僻,本是最安全不过的地方,是以东境各大势力才会将金丹期的少年子弟派来此地镇守。   但谁也不曾想到,最安全的浮月城,因为魔道异动引发兽潮,成了死地。   在司擎的带领下,众人联手抵御兽潮,为城中百姓争取逃离的时间。不是没有人畏战而逃,但更多的人,选择了留下。   他们是东境各大势力最优秀的年轻一辈子弟,是宗门未来的希望,更有可能是修真界将来的中流砥柱,似乎完全没有必要为了毫无关系的浮月城拼命。   可最后,许多人都选择了留下。   谢微之推开被吓傻的小原,抬手斩杀一只向他扑来的妖兽,冷斥道:“湘君一脉,难道没教过你怎么对敌!”   “不想死,就拿好你的刀。”   回忆结束,谢微之皱着眉头道:“小原...”   可那个小原,是个腼腆的俊秀少年,而眼前这个...谢微之看着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全然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中年男人见谢微之似乎想起了自己,忙不迭地点头道:“对啊,是我,师姐!”   “听闻师姐回归宗门,我还特意上司命峰拜访,谁想去了两回,您都正好不在。师姐,三百年不见,您真是一点儿也没变,还是同三百年前一样好看!”   小原说话中气十足,那张蓄满了胡须的古铜脸庞,和谢微之站在一处,说他比谢微之年长一辈都毫不过分。偏偏他顶着这样一张脸,在谢微之面前又表现出毕恭毕敬的晚辈姿态,叫人看得好生诡异。   谢微之抿了抿唇,终究没能违心地回夸,只道:“你与三百年前,倒是很不相同了。”   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这一点在小原身上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谁也想不到,当年清秀害羞的小少年,会长成如今肌肉虬张粗豪,不修边幅的中年大汉。   “你如今已是化神修为,却是不错。”谢微之向小原笑笑,调侃道,“如今,再不会斩杀妖兽,吓得连刀也拿不稳了吧。”   小原的年纪比云鸾还要小上些许,云鸾尚在元婴,而小原已是化神,能做到如此,定是天赋与勤奋都不缺。   小原听了谢微之的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时还多亏师姐护佑,若非有师姐,我们大约都会死在浮月城下...”   两人说着话,既是相识,场中凝滞的气氛便渐渐松弛下来。   郑森看着这一幕,心中暗恨。他本以为执法长老前来,定会将随意破坏门规的谢微之拿下,太衍宗是不允许化神期以上的门人在宗内随意动手的。   谁知来的人,竟和谢微之是旧相识,是当年在浮月城受过她恩惠的湘君弟子。   难道今日之事,便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成?   郑森当然不愿,他从储物袋中取出印信捏破,一道灵光向天边飞遁而去。   谢微之听到声响,抬眼看着那道灵光,轻轻挑了挑眉。   正与她说话的小原自然也注意到这一点,他转身看向郑森,化神修士的威严尽显:“郑森,你什么意思?”   郑森方才捏破的印信,正是云中弟子遇到生死危机时用来联络同门师兄长老的信物。   小原将手中长刀狠狠向地上一点:“老子在这里,你还召唤你云中弟子来,是觉得我这个执法长老,不能为你主持个公道?!”   最后一句话,他加重了语气,无形的威压袭向郑森,才站起身的他面对这般威势,险些又跪了下去。   郑森咬着牙,额上青筋暴露,勉强扛住小原的威压开口:“原长老,司命峰大师姐身为化神修士,不顾宗门门规,向我云中弟子动手,长老若要为我等主持公道,便该将她擒去执法堂问罪!”   小原看了一眼谢微之,干咳一声:“我师姐向来是深明大义,绝不会无故触犯门规,定是你们这些小辈不懂事,触怒了她,师姐出手教训,再应该不过。”   郑森被他一番话险些气歪了鼻子,这姓原的行事最是随性,偏偏叫他入执法堂做了长老,又偏偏今日是他前来,自己若不唤来云中长老,这一遭怕不是要吃个闷亏。   小原沉下脸,扛着长刀缓步走到郑森面前,瞧着他的表情道:“怎么,师弟对我的话,不服气?”   郑森硬着头皮挡在几名云中弟子身前,咬着牙没有言语。   再说他那几名师弟,到了这时,心中已是万分后悔,早知道,今日就不该耍弄那司命峰的谢十七了。   谁能想到,司命峰的大师姐突然回归,还突破成了化神修士,司命一脉的废物,就此有了倚仗。   太衍宗六脉,包括即将继承掌教之位的大师兄司擎,算起来都欠了这位司命峰大师姐的人情。   “原承,你又在发什么疯!”   巨大的阵纹当空向小原罩下,小原轻啧一声,高举起长刀,刀尖与阵纹相撞,灵力扩散,激起一阵狂风。   五名云中门下的化神修士将郑森等人护在身后,领头一人怒声向小原质问。   接到郑森印信时,他们师兄弟正在一处议事,甚是震怒,这可是太衍宗内,弟子如何会遇见生死存亡的危机?   何人敢在太衍宗内行凶闹事?!   五人匆匆赶来,就看到小原扛刀站在郑森面前,一副不善姿态,是以有此一言。   “你身为执法长老,竟然想对门下弟子动手,眼里还有门规么?!”   见到云中长老,郑森霎时松了口气,他走到长老身边,低声将今日之事讲来,当然,一切俱是从他们的角度出发。   于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便是,司命与云中的金丹弟子切磋,身为化神修士的谢微之却暗中出手,险些害云中弟子没命,多亏郑森及时赶到阻止。   而谢微之在被郑森揭穿后恼羞成怒,亲自动手,触动演武场禁制,引来执法长老。但作为执法长老的小原因与谢微之相识,心有偏私,未曾将其带去执法堂问罪,反而归责云中弟子。   听完他的话,云中长老自是大怒,这简直是欺他云中无人!不过区区一个化神,真以为自己了不得了!   “谢十一,当年我云中弟子也受过你恩惠,但这也不是你能对我门下弟子动手的底气!”云中长老义正言辞道,云中门下的护短,还真是一脉相承。   谢微之轻笑一声,也懒怠分辩什么,只道:“要打就打,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比起讲道理,谢微之觉得,在太衍宗,还是用实力说话,最是得宜。   云中长老没想到她会这么不给面子,被这回复气得变了脸色:“既然如此,便请你随我等去执法堂走一趟,将今日之事说个分明!”   谢微之似笑非笑地轻啧一声:“那便要瞧瞧,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她握住青竹,飞身上前,干脆利落地斩下。   小原本不想动手,毕竟云中来了五个化神,他和师姐二打五,看起来胜算实在不大。不过师姐既然已经动手,他这个做师弟的,当然不能退缩。   “没想到今日,又有机会和师姐并肩作战!”小原举刀向前,刀锋凛冽,一往无前。   七个化神境界的修士大战,直接打破了演武场上的禁制,周围旁观的众金丹弟子速速退开,只怕一个不小心就遭了池鱼之殃。   眼看云中五长老结阵,将谢微之困在其中,小原心下一急,长刀对准离自己最近的一人,狠狠劈下。   云中一脉主修阵法,此时阵纹已成,小原一刀劈下,直接被反震开。要破开这阵法,恐怕要他蓄力之后,尽全力一击才可。   师姐…小原脸上不由露出几分急色。   被困在阵中的谢微之却丝毫不见慌乱,她紧握青竹枝,右眼红莲在这一刻燃起,嘴角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看好了——”   青竹击在阵法唯一的破绽处,阵纹破碎,结阵的五名云中长老齐齐因反噬呕出一口血来。   浮游步发动,谢微之的身形如鬼魅,游走在五名云中长老之间,青竹毫不落空地击在五人身体各处。   “这叫,打狗棒法!”   最后一棒落下,五名云中长老从高空跌落在地,甚是狼狈。   而谢微之足尖落在地面,长发垂下,仿佛方才以一敌五,并非什么难事。   小原看见这一幕,激动地拍红了手:“师姐,你太强了!”   不愧是师姐!   听了他的话,以多欺少还败了的云中长老又气又恼,只恨不得当即昏死过去。今日,他们真是里子面子全丢尽了。   本以为他们五人已入化神多年,要擒下一个初入化神的谢微之应该是轻而易举,为求谨慎,更是五人一齐动手结阵,没成想,竟全然不是她的对手。   她当真是前日才入化神?!   云中长老这时才注意到谢微之右眼燃烧的红莲,低声道:“她的阿修罗族血脉,竟然觉醒了?!”   “阿修罗族血脉,原来这样可怕么…”   但今日若不将这谢十一抓去执法堂,云中一脉,往后如何在宗门立足,他们五人,又颜面何在?!   云中五长老对视一眼,起身,再次结阵,这回,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杀阵。   谢微之冷下脸色,倘若他们想死战,那她也不用再留手。   手中握住青竹的方式一改,谢微之像握着长剑一样抬手,灵力游走过经脉的方式,正是当日她交给宋翊和骆飞白的剑法。   随便剑法。   这是谢微之在虚空中自己琢磨出的一门剑法,她不太会取名字,便干脆叫它随便。   剑气环绕在谢微之身边,在她手中,那枝青竹,便是天下最锋锐无匹的一柄剑。   剑气凝成一线,直直向云中五长老将要结起的杀阵斩去,灵光大作,叫人瞧不清场中情形。   一声巨响之后,风烟散去,破碎的杀阵后,司擎抬手,接住了谢微之那道还未消散的剑气。   若非是他挡在云中五长老面前,谢微之那一剑,不止会破了杀阵,还会重伤这五人。   司擎素白的袖口被剑气削下一块,晃晃悠悠地落在地面,四周鸦雀无声,谢微之对上他的目光,未曾闪躲,眼中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见过大师兄!”周围已经远远退开的金丹弟子们一齐俯身拜下,众口一声,气势惊人。   司擎收回手,转身看向云中五长老,五人此时又羞又愧,涨红着脸起身谢过他。   算来,司擎还是他们的后辈。今日,被谢微之这个小辈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又全赖司擎这个小辈出手相救。   他们这些人,果然是老了么。   “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司擎面对众人,未曾多做解释,只冷声宣布。   郑森急了:“大师兄,分明…”   司擎冷眼扫过:“你是对我的决定,有什么不满?”   郑森心下一突,俯身行礼道:“弟子不敢。”   “那便依我所言,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司擎加重了声音。   “是!”除谢微之和云中五长老外,众人齐齐应声,“弟子谨遵大师兄令!”   司擎的目光落在谢微之身上,她没有说话,收起手中青竹,转身离去。   司擎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神情一如往日,叫人窥不见心中想法。   其实司擎也没有想什么,他只是突然记起了那个三百年前,被他带回太衍宗的小姑娘。   那个孤狼一样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乘云,你让我带回的人间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她已经强大到,没有人能再伤到她。   谢十七觉得,今日之事,真是跌宕起伏,比他前半生所有经历都刺激。   见谢微之离开,他向司擎一拜,急急跟了上去。   “你跟着我作甚?”谢微之瞧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挑眉问道。   谢十七没想到她会对自己说话,脸微微红了红才道:“师姐…你好厉害啊…”   谢微之哦了一声,似乎兴致缺缺。   谢十七不是什么能说会道的人物,说完方才那句话,脑子便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了。   “好了,我要找个地方晒太阳,你别跟着了。”谢微之打了哈欠,懒洋洋道。   谢十七停住脚步,局促道:“是…是…”   从储物袋中摸出一枚玉简扔给谢十七,谢微之漫不经心道:“你在剑法上还有点儿悟性,这玉简中的剑法,尽可以练来试试。”   谢十七接住玉简,听了谢微之的话,面上带出喜色:“多谢师姐!”   “灵根天赋不如旁人,便只有靠努力弥补。”谢微之留下这句话,消失在谢十七面前。   *   次日,司命峰顶,谢微之走出房门,迎着日光伸了个懒腰,神情懒散。   她徐徐睁开眼,瞳孔浅淡。   也是时候离开了。   要看的人已经看过,该办的事也已经办好,她就该离开这太衍宗了。   这里不是她的归处,这天下,没有她的归处。   人世间,还有许多风景她没有看过,许多美酒她未曾尝过,现下,先去何处好呢?   谢微之不打算同云鸾等人告别,不为别的,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演武场一事后,想必各脉弟子对司命峰都会有所忌惮,谢无祛除因果之力后,身体渐渐恢复,日后司命一脉也不至于再活得那样憋屈。   谢微之回身,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当年的居所,轻轻一笑。   她正要转身,眼前却忽然陷入一片黑暗。   “猜猜我是谁——”有人在她背后伸手,遮住了她双眼。   谢微之抱着手:“晏平生,你幼不幼稚?” 第78章 小谢,多日不见,可有想我……   其实在察觉到周围多了一道气息时, 谢微之便已戒备起来。只是没等她出手,那道气息靠近,谢微之心下便轻松了下来, 不再动作。   “晏平生,你幼不幼稚?”谢微之不知道, 她说这话时,嘴边扬着的弧度,是最纯粹的欢喜, 不含丝毫杂质。   这世上,大约唯有晏平生一个人, 是能叫她纯粹欢喜的存在。   晏平生收回手,笑着绕到她身前,他本就生得极好,笑起来一双桃花眼灼灼生辉,几乎叫人不敢直视。   因着五官雍容, 便也不会显得轻佻。   “小谢,多日不见,可有想我?”晏平生负手问道,低头望着谢微之, 两个人靠得很近, 只要晏平生一伸手, 就能将她揽在怀里。   谢微之抬头, 纤长的眼睫颤动如蝶翼,她微微挑眉, 拖长声音道:“自然是想的——”   “我对你那一手好厨艺,真是朝思暮想。”谢微之拍拍他的肩膀,“先抓两只兔子, 给我烤了解解馋。”   晏平生无奈偏头,叹气道:“原来小谢瞧上的,只有我这一手厨艺。”   “可不是谁的厨艺,我都瞧得上。”谢微之回道,眉目沐浴在晨曦之下,仿佛被镀上一层金光。   晏平生笑了一声,没有将话题再继续下去。   有的话,不必说得太多,也不必说得太明白。   “界门之外,你老爹那么着急将你带回去,为了什么?”谢微之问,她当时便已察觉,不过未曾点出。   晏平生淡然自若道:“我所修功法特殊,他担心我修行进境过快,心境有失,将我带回本家,关在冰泉里静修数日。”   “冰泉?”谢微之的身体忍不住向前靠了靠,两人便离得更近了,“倘若我记得不错,这冰泉最大的用处,便是助修士祛除七情之气。你修的什么功法,竟需要冰泉来祛除七情之气?”   若非遭逢大变,寻常修士身上,是难得会汇聚大量七情之气的,对于修士来说,七情之气只会影响心境,是最不想沾染的东西。   “红尘诀。”   谢微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以你的天赋,竟选择修行红尘诀。”   晏平生乃天命之子,如今不过十九,就已经达到元婴境界。要知道,便是太衍宗数百年来最天才的弟子司擎,在这般年纪,也尚在金丹。   晏平生的天赋,称得上可怖。   红尘炼心,红尘诀,实在不是晏平生最佳选择。   怪不得他少年时便离家前往凡世,原来正是为了修行红尘诀。   晏平生大方道:“以我这般天赋,除了红尘诀,旁的功法,都太简单了,难免叫人觉得无趣。”   谢微之立时便笑倒在他肩上,上半身前倾,靠住晏平生,口中道:“你这话,叫别人听见,定然是要将你打一顿的。”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晏平生含笑,眼神微有些幽深。   谢微之上下打量着他:“看你气息凝实,境界想必已经稳固,不错。”   “不过数日不见,小谢你就突破了化神,看来要追上你,我尚需不少时日。”晏平生扶住她的肩,叹息一声。   谢微之似乎并未察觉两人的亲密姿态有何不妥,抱着手道:“我比你大了快三百岁,修为高一些也是应该。”   提到这一点,晏平生嘴角的弧度微不可见地向下些许,他转开话题:“我老爹前日为你备了一份礼物,如今你化神,正好得用。”   他手中出现一枚嵌着赤红晶石的手镯,递在谢微之眼前。   谢微之瞧了他一眼,握住手镯,下一刻,手镯就在她手中化作一枝青竹。谢微之挑眉,眼中带了些兴味,心念一动,青竹又变作寒光凛冽的长剑。   “如何?”晏平生笑吟吟道,“此物名为千机,九品灵器,与你甚是相合。”   谢微之勾了勾唇角,长剑化作小巧的匕首,她手腕翻转,直直向晏平生攻去。   晏平生抬手,挡住她这一击,两人未曾动用灵力,只凭招式在方寸之间过了数招。最后,晏平生自身后将谢微之拥在怀中,架住谢微之右手,两人一时僵持。   “晏七何时知道了,我缺一把趁手的兵器?”谢微之徐徐问道。   晏平生脑中顿时空白一瞬,他干咳两声,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放开手,谢微之也没有追问,千机在她手中化为手镯。将赤晶手镯戴在腕上,这抹红色衬得她皓腕更显雪白。   “这千机,我收下了。”谢微之偏头,对晏平生清浅一笑。   晏平生与她对视,神情有片刻呆滞,而后才扬起一个笑。   有些话,他还不能说,有些事,晏平生还不能告诉谢微之。   “别发呆了,”谢微之重重地再拍了下晏平生的肩膀,“快去给我打兔子。”   修仙之人,早已辟谷,少有人会如谢微之同晏平生一般看重口腹之欲。   晏平生纵容地笑道:“好,这就去。”   不管未来如何,眼下,只要他们能在一处,那就够了。   *   龙阙域,凌霄剑宗,主峰大殿。   明霜寒走入大殿时,清虚子正站在供奉在灵堂上的历代掌教排位前。   “师伯。”明霜寒在他身后抬手行礼,声音清冷。   清虚子转过身,负手看着自己这个天资最是卓绝的师侄,实在忍不住叹了口气。   师弟啊师弟,你为何要霜寒修行无情剑诀,连其中利害都不向他陈明,以至于如今,霜寒化神之后,七情突然恢复,痛苦不已。   “霜寒,你前日聆音楼一战,身上伤势,可已恢复?”清虚子关怀道。   明霜寒点头,沉默一瞬才道:“前日因我个人私情,让宗门与其他势力交恶,请师伯责罚。”   他低下头。   清虚子摆了摆手:“什么责罚,你所行,只要无愧本心,不违道义,宗门便永远站在你身后。”   “我今日唤你来,是有另一桩事。”清虚子望着明霜寒,须发皆白,神色中显出一股悲悯,“我闭关一月,为你卜了一卦。”   “霜寒,半月之后,太衍宗掌教继任仪式上,你可以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   “你如今心境有失,修为难进,半月之后,是你的转机,但,亦是你的劫数。”   若是此劫不能渡过,便唯有沉沦。   修行无情剑诀的明霜寒,到头来,此生最大的劫数,便是情劫。   在听见最想见的人这几个字时,明霜寒便怔愣在了原地。   他如今最想见的人,便只有一个谢微之。   他还能见到她么?   “若你想去,那此番便由你代表凌霄剑宗,前去东境观礼。去与不去,全在一念之间。”清虚子的眼神很是复杂。   明霜寒屈膝半跪在清虚子面前:“多谢师伯,霜寒,愿往。”   若是能再见到微之,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会前往。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清虚子目光悠远,繁杂心绪最后都化作一声轻叹在大殿中回荡。   情之一字,从来是半点不由人。   *   青崖域,上阳书院,孤岛之上。   文圣盘坐岸边,披着蓑衣斗笠,正像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老渔夫。   子书重明立在他身旁,脸色尚有几分苍白,脊背却挺得笔直。身着玄色深衣,不笑时竟显出几分萧杀。   “你对战魔尊的伤势还未好全,便又同几名化神动手,当真不怕损伤根基。”文圣握着钓竿,徐徐开口,双目睁开,眼神仿佛看尽世间沧桑。   子书重明哑声道:“...师尊,这世上,总有一些不得不去做的事。”   是他害了她,他欠了她,他只是想,为她做些什么。   哪怕她已经看不见,哪怕她或许不在乎。   唯有如此,子书重明心中才会好受些许。   “三百年了,你还是没有放下么?”文圣悠悠道。   子书重明默默无言,许久才道:“...我放不下。”   “师尊,我心中有愧,放不下。”   那是与他一起走过山水之间,引他走入符道的人。   若是没有谢微之,就不会有符尊子书重明,拿着半本残缺剑诀修炼的小书生清风,许是早就因为修为不济,死在百年前。   子书重明始终忘不掉,当日自己说出那句‘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桃夭死了,我就只能陪着你?不,如果她活不了,我就陪她一起去死’时,谢微之的神情。   其实这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但他再也没有机会,与微之说一句抱歉。   文圣抬头,天边浮云聚散无常,如人心难以捉摸:“重明,你可知,世事崎岖,从无回头路。”   后悔,是这世间最无用的情绪。   “你可还记得,我为何为你改名重明。”   “长夜过后,天光重明。”   “无论如何,一切都会过去。”   子书重明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失神。   水面钓竿微动,有鱼咬钩。   “半月之后,太衍宗掌教继任仪式,你便代为师前往观礼。”文圣提起钓竿,将一尾肥硕的草鱼放进桶中,吩咐道。   “师尊与青松真人乃是旧交,此番何不亲自前去,正可一叙。”子书重明觉得有些奇怪。   文圣答道:“不必了。”   子书重明便没有再多问,师尊行事,自有他的缘故。   同一时间,司命峰顶,谢微之坐在火堆旁,撑着下巴等晏平生烤肉投喂。   “你来得正巧,若是再迟一时半刻,我许是就不在太衍宗了。”她从储物袋中摸出两个酒瓶,扔了一个给晏平生。   晏平生接住酒瓶,侧头看她:“你不在宗门多留几日?”   他知道,以谢微之的性子,必定是不会久留在太衍宗的。   “该看的人看过了,该办的事也都办了,还久留作甚?”谢微之漫不经心道,这太衍宗里,没有什么能叫她久留的牵念。   “可我记得,半月之后,便是太衍宗大师兄司擎的继任仪式,你不留下观礼?”晏平生握着酒瓶问。   谢微之喝了一口酒:“是么?好像没人同我提过。”   “你可愿再留几日,等继任仪式观礼之后,我与老爹别过,咱们一道出游。”晏平生试探道。   “一道出游——”谢微之后倾,靠着树,手中握着酒瓶,姿态很是懒散,“与你一道,我有什么好处?”   晏平生换了坐姿,笑道:“那好处可多了,不仅天下美景我如数家珍,何处有美食,何处有美酒,也少有人会比我更清楚了。”   谢微之笑起来,调侃道:“小晏,你这话叫旁人听了,定要骂一句不务正业的。”   “旁人如何,我却是不在乎的。”晏平生理所当然道,“我只在乎,你作何想。”   “我作何想...”谢微之晃着酒瓶,靠近晏平生,“我自是觉得,再好不过!”   比起修炼,这世上,还有太多值得留心的事。   来这世间走一遭,便要痛痛快快,潇潇洒洒,才不负岁月。   两张脸凑得很近,晏平生几乎能清楚听到谢微之的呼吸声。   他莞尔,正要说什么,却被一声厉喝打断。   “你们在干什么?!”   云鸾一只手叉着腰,满面不善地看向晏平生,另一只手已经握上腰间九节鞭,蠢蠢欲动。   谢微之和晏平生齐齐转头,看向她的眼神都有一瞬茫然。   云鸾深吸一口气,上前强行挤进两人中间,又伸手将晏平生推开,语气不善道:“你是谁,干嘛离我师姐这么近!”   晏平生挑起眉梢,探头看向谢微之,这位是?   谢微之按住云鸾的肩膀:“这是我的小朋友,晏平生。”   她看向晏平生:“我三师妹,司命弟子云鸾。”   云鸾和晏平生对上眼神,刹那间火花四射,确认过眼神,是要抢师姐/小谢的人。   云鸾率先开口,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晏平生:“琅琊晏氏?你多大年纪,什么境界,和我师姐怎么认识的?”   她连珠炮一样将问题扔向晏平生,眼神活向看着要拱自家白菜的猪。   “云师妹,我与小谢,乃是萍水相逢,一见如故。”晏平生含笑回答,带着几分世家公子的矜傲。   言语之间,不着痕迹便将自己的辈分拔高。   云鸾觉得这句话怪怪的,却一时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谢微之看着这一幕,默默摇了摇头,过了快三百年,阿鸾虽然修为长进了,但别的就...   不过小晏这家伙,如今不过十九,也好意思叫阿鸾师妹。   云鸾凶巴巴地盯着晏平生,哪怕脑子不够用,她也直觉该叫这家伙离自己师姐远一点。   晏平生心内暗叹一声,本以为能有个二人世界,不成想却突然杀出个拦路虎。   他偷眼看向谢微之,对上她调笑的眼神,面上也不由自主带出笑。   这就够了。 第79章 恨我吧,这样,你就会永远……   药王谷, 容迟来到掌门所在陶然居中时,他两位师兄已在此处。   作为掌门独女的木知谣循着脚步声转身,看见容迟, 面上扬起温柔的笑意:“三师兄,你来了。”   容迟看见她容貌时, 有一瞬的愣神。   不知为何,他竟会觉得,阿谣的脸和微之有了三分相似。   是因为那三滴心头血么?   阿谣能活, 全在微之那三滴心头血。   可阿谣病愈,微之却...   容迟不知道, 若是他早知谢微之金丹破碎,还会不会有勇气向她求三滴心头血。   “三师弟。”坐在木天青左右的两名青年,也向他轻轻颔首。   药王谷掌门座下有三大弟子,均已入化神境界,世人称其为药王谷三尊。   坐在主位的木天青眉目慈和, 相比三百年前,他明显衰老许多,按理说,修仙之人, 若非刻意伪装, 或到了寿元将近之时, 少有会露出如此明显的老态。   “迟儿来了。”木天青招手, 示意他近前坐下。   容迟沉默地向他一拜,而后才在最末落座, 与众人隔出明显的距离。   而他一来,陶然居中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便是一滞,木知谣眼神微微黯了黯, 垂下眼睫。   木天青叹了口气,终究没说什么,他转开话题:“半月之后,便是太衍宗掌教继任仪式。青松真人,要传位于大弟子司擎。我药王谷和太衍宗一向交好,此番理应前去观礼,但为师如今丹炉之中正有一枚九品丹药正在炼制,脱不开身。如此,便有你三人和知谣一道,前往东境,为太衍宗未来掌教送上贺礼。”   “谨遵师尊法旨。”   木天青吩咐后,三名弟子齐齐起身,俯身拜下。   他温和地笑笑,目光多留在容迟身上一刹,心下暗叹一声,挥手示意他们退去。   陶然居外,木知谣看着容迟的背影,扬声道:“三师兄,暂请留步!”   容迟闻声,抿了抿唇,顿住脚步,却未曾回头。   木知谣提着裙子小跑两步,停在容迟身前:“...师兄,你的伤...好了么?”   她犹豫着问出这个问题。   前日容迟在聆音楼与明霜寒等人一场乱战,打了三天三夜,自然不可能毫发无损。   “已经大好,不必担心。”容迟比她高了足有一头,此时也未曾垂首与她对视,直视前方说道。   木知谣柳眉微蹙:“我听说,当日你们大打出手,正是为了那位叫谢微之的姑娘,传闻她不仅与凌霄剑宗明剑尊有旧,还是聆音楼闻尊者在凡世已结亲的妻子,可闻尊者分明早与摘星阁苏嫣然定亲...”   “师兄,你如今,还念着她么?”   实在是不值得的,师兄乃化神大能,出身容家,又是药王谷三尊之一,什么样的女子寻不得,何必定要念着这么一个...   容迟的目光终于落在木知谣脸上,眼神冷了许多:“我念着她,又如何?”   “她是我此生,唯一挚爱之人。”   “阿谣,你能活,是取她三滴心头血换来的。”   木知谣低下头,轻咬着唇:“师兄,是在怨我么...”   “不...”容迟的声音很轻,“这三滴心头血,是我亲自向她求来的。”   若是要怨,他该怨的,是自己。一切,不过都是他自己做下的抉择。   木天青三名弟子,都是与木知谣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在容迟心中,木知谣便是他的亲妹妹,所以当年,他明知有法可解,怎么能不救她。   天道将一个两难的抉择摆在他面前,容迟毫无退路。   “可她如今...”   定然已经不在人世,剩下的半句话,木知谣不必说出口,她和容迟都心知肚明。   金丹破碎,绝无恢复之法。   “够了。”容迟神情冷硬,“阿谣,我的事,尚且不用你来多管。”   木知谣黯然道:“是,师兄,是我多言了。”   她只是觉得,师兄数百年来始终记挂着那一人,实在是太苦了。   因为他记挂的人,他心心念念想娶的女子,已经不在了,再也不可能回到他身边。   木知谣望着容迟远去的背影,轻叹着摇摇头,眉眼朦胧生光,我见犹怜。   医仙木知谣被赞为修真界第一美人,实在不假。   *   幽冥海龙宫。   “兄长怎么好端端的,要去那太衍宗观礼?我幽冥海龙族,和那什么东境第一宗,可无甚交情。”龙陵懒洋洋地倚着自家夫君,越炽殷勤地为她捏着肩膀,笑得像只傻狗,哪还有半分狼主的威严。   龙枭执笔批阅奏疏,闻言也未抬头,只道:“我自有我的缘故。我离开这些时日,龙族上下事务便暂且由你和副相代劳,你且上些心。”   龙陵大大咧咧地摆摆手:“你放心吧,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再说,还有阿炽帮我。”   龙枭失笑着摇头:“你啊。”   他抬起头,望向虚空,眼神有些怀念:“阿陵,过些日子,我想介绍一个人与你认识。”   “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她应该,会愿意随自己来龙宫一次吧。   就算不愿,也没关系,他会跟着她,陪着她,就像当日许下的诺言那样。   当日他抛下了她,将来,他会用余生来弥补。   龙陵注意到他几乎称得上缱绻的神情,眼珠一转,拖长声音道:“兄长说的那人,是男是女啊?”   龙枭对上她调笑的目光,反问道:“是男是女又如何?”   “我只是想,咱们龙族,是不是要多一位主母了。”龙陵挑眉,眉眼昳丽,与越知欢如出一辙,正是亲母女。   龙枭笑而不语,神色难得这般放松。   唯有坐在角落的越知欢眼神有些沉重,舅舅好像真的很开心,可是谢前辈那样性子,舅舅,当真能如愿么?   “舅舅,我陪你一起去吧。”她开口道。   龙枭有些惊讶,随即点头应下:“太衍宗东皇一脉剑法通神,你想借此机会去见识一二,也不错。”   他一向知道,越知欢是个剑痴。   只是这一回,龙枭却猜错了越知欢跟去的缘由。   *   东境,太衍宗,司命峰。   浓云蔽日,沉沉坠在天际,风刮过树梢,发出簌簌声响,正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场景。   谢微之躺在树上,手中握着酒瓶,白裙垂下,很是懒散。   “要下雨了,你坐树上,是在等雷劈么。”谢无走到树下,抬头,面无表情道。   他长发虽还是大半灰白,但身上暮气已尽数散去,再不是被救出天机岩时的枯槁虚弱。   谢微之没有动作,不客气地回敬道:“师尊今日怎么有空管起我的闲事,吃得太撑?”   谢无负手而立:“你这些年,旁的不论,口舌倒是长进许多。”   “谬赞,都是师尊教得好。”谢微之仰头饮下一口酒,懒洋洋道。   谢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将酒瓶换了只手,谢微之半坐起身,半垂的眼眸仿佛有水波潋滟:“师尊有话,不妨直说。”   谢无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紧,沉默片刻才道:“晏家那小子,我算不出他的命盘。”   “分毫也窥不见。”   他对上谢微之的目光:“你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太衍宗司命一脉秘术自有独到之处,以谢无化神修为,就算是窥探合道大能命盘,也可探知一二。   天下所有活物都有命盘,没有命盘的,唯有死人。   但晏平生是活生生的人,心脏温热,和世人一样寻常的人。   谢微之与谢无对视,姿态虽还是那般懒散,气势却已一变,渊渟岳峙,双瞳幽深不见底。   “你最好,离他远一点。”谢无神情不改,漠然吐出这句话。   谢微之笑了起来:“师尊莫不是忘了,我如今,也是没有命盘的人。”   谢无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最终只缓缓吐出两个字:“随你。”   他转身,不欲多言。   谢微之移开目光,看向天际:“不管他是谁,于我,他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他只是,晏平生。”   谢无没有回头,沉默走远。   他总是阻止不了什么,而她这一生,就是在和天命对抗。   “要下雨了。”谢微之喃喃低语,她轻笑一声,握着酒瓶飞身下树,向屋中走去。   在她踏入房门的刹那,大雨突如其来,倾盆而下。   谢微之站在窗边,无声看着这一场雨。   风从木窗刮入,扬起她素白的衣袂。   便在这时,雨幕之中,有一道人影撑伞,自远处缓缓而来。   伞下,晏平生抬头,面上含着浅笑,他难得穿一身白衣,如谪仙降世,目光透过窗与谢微之相接。   谢微之怔怔地看着他,而后,也轻轻笑起来。   *   周天域,摘星阁。   夜色浓稠,天上阙矗立云端,如仙人居所。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四周静得只能听见风声,星河灿烂,无声流淌。   九韶红衣烈烈,站在廊桥之上,眼尾飞红邪肆,右手一转,面前便有巨大星盘展开。   他盯着星盘,而后低沉着声音笑了起来,语气中有无法掩饰的愉悦:“微之,我们马上,就要见面了。”   他眼中闪着近乎疯狂的光芒:“你再见到我们,会是什么表情?”   “可不要,叫我失望才是。”   最后一句话,他压低声音,仿佛情人耳鬓厮磨时的低语,散在风中,立刻便没了行迹。   半月后,梵天域,聆音楼。   闻清觞常闭关的静室外,九韶直直推开门,似乎一点也不将自己当做外人。   正盘坐在其中的闻清觞睁开眼,对上九韶目光。   九韶笑吟吟唤了一句:“清觞。”   闻清觞淡淡问道:“你来寻我,有何事。”   若是无事,九韶轻易不会上门。   聆音楼和摘星阁联姻因闻清觞当场悔婚破灭,两门交恶,但闻清觞和九韶的关系,却似乎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有事,有好事。”九韶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天大的好事。”   闻清觞皱眉,未曾开口,只等他继续说下去。   九韶慢条斯理道:“清觞,前日我重算星盘,发现了一件事。”   “谢微之还没有死。”   “她还活着——”   话音刚落,闻清觞应声抓住他的手腕:“九韶,你什么意思?!”   语气难得有些急促。   闻清觞以为,谢微之被苏嫣然骗入十万大山,必是殒命,他本想前往十万大山寻回她尸骸,但那处乃是摘星阁禁地,非本门弟子不得入。   如今摘星阁与聆音楼已交恶,摘星阁主更不可能会放闻清觞进入其中。   何况两百多年已过,便有尸骸,也该归于尘土。   闻清觞去了凡世,他看到燕麟的墓,风吹雨打后,碑上字迹模糊。而燕宅更是物是人非,再寻不到他二人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唯有院中梨花开了满树,一如当年。   闻清觞折了一枝梨花,在聆音楼,为谢微之立了衣冠冢。   这些时日,他不是在静室闭关,便是在那空冢前枯坐。   “她没有死。”九韶笑着,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他挣脱闻清觞的手,笑得很是肆意:“清觞,你想见她么?”   “她在哪儿?”闻清觞盯着九韶,沉声道。   他和九韶相识多年,自是敏锐地察觉了九韶与往日很是不同的情绪。   九韶行事狂悖肆意,识得的人常道,摘星阁少主,是半个疯子。   可闻清觞知道,九韶从来疯得极有分寸。   不过今日,闻清觞却从他的神色语气中,觉出几分不妙的端倪。   “你若想见她,便随我来。”九韶转身,向门外走去。   闻清觞深沉地看着他的背影,终究还是起身,跟了上去。   九韶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笑容越发邪肆,映得眼尾飞红灼灼,几乎叫人不敢直视。   微之,不知你见到我们这些故人,会是如何心情。   恨我吧,这样,你就会永远都记得我。 第80章 盛宴(一)   太衍宗, 群山环绕,谷地之中,正是花海烂漫, 粉白连绵,一眼望不到头。   此处乃日月同升, 太衍宗数千年来各大仪式都在此处举行,掌教继任之礼自然也不例外。   圆形露台之上,早已安排好数千席位, 乘玉手中握着宾客名单的玉简,再三确认。   要知道, 这落座之事可是一门大学问。   太衍宗乃东境第一大宗,此番又是掌教继任这样的大事,整个修真界数得上名号的势力,自然都纷纷道贺,就算人不到, 也会备上厚礼送来。   如此多不同派别的势力,彼此间少不得有些摩擦和龃龉,安排席位时便要考虑到这一点。   太衍宗一向奉行的是精英教育,相较其他宗门动辄数万弟子, 太衍宗数千年底蕴, 如今弟子也不过堪堪过万余。   为了司擎继任掌教一事, 不仅乘玉忙得团团转, 连其他五脉弟子也未曾偷了闲。   “这摘星阁和聆音楼的位置,还是再调得远一些为好。”乘玉有些头疼, 两派都是大势力,位次不能过于靠后,可前日联姻之事闹得那样难看, 若是太近,万一动起手来可怎生是好。   她身旁的师妹点点头:“是,师姐。”   “听说摘星阁和聆音楼交情甚深,聆音楼长老闻清觞和摘星阁主大弟子苏嫣然早在百年前定下婚约,谁知前些时候,闻清觞竟然当场悔婚,叫摘星阁丢尽了脸面,两派就此交恶,百年世交,一朝成空。”有少女叽叽喳喳八卦道。   聆音楼与摘星阁联姻,太衍宗只送上贺礼,未曾派弟子亲往,这些小姑娘们,都是听的外间沸沸扬扬的传闻。   太衍宗弟子甚少行走世间,多在宗门内潜心清修,日子不免无趣了些,全赖修真界各种传闻解解闷。   另有一人义愤填膺道:“何止呢,那闻清觞悔婚也就罢了,竟然还毁了苏嫣然丹田,真不是个东西!”   “可我听说,是为着苏嫣然算计,害死他心爱女子在先。闻清觞,早已与那女子成亲了!”   “可他出生不久就与苏嫣然定亲,身有婚约,怎么能与旁人成亲?”   “哎呀,你们说的都不是重点!”少女摆了摆手,“更重要的,不是和他成婚的女修,与凌霄剑宗明剑尊,上阳书院子书符尊,还有药王谷容药尊,都有旧么?便是为了那女修,他们还大打出手,好不热闹!”   少女双眼晶亮,言谈之间全是自己没能亲眼见到这番热闹的遗憾。   乘玉扶额:“你们啊...说到修炼就只觉得犯困,谈起这些不着调的传闻,倒是一个比一个精神了。”   少女嘻嘻笑了一声,挽住她的手:“师姐潜心修炼,当是没听说过此节吧,虽不知传言真假,听个乐便是。对了,说来那叫几位尊者混战的女修,仿佛叫谢微之,真想见见她是个怎样倾城绝色的美人!”   能叫那么多人念念不忘,定是很好看了。   乘玉心中飞快掠过一丝古怪,谢微之...   仿佛谢令主为十一师姐赐下的名字,便是微之...   乘玉摇摇头,应该只是重名的巧合罢了,以师姐那般性情,怎么可能招惹如此多桃花债。   “好了,你们也别八卦了,且把正事办好,再有片刻,客人也该陆陆续续到了。”乘玉扯回话题,谈起正经事。   太衍宗寻常并不允准非门下弟子进入宗门,如今因掌教继任之事大开山门,解开各处禁制,也只得一日光景。   修真界都知道太衍宗的规矩,是以都算准了时辰,今日到达。   “凌霄剑宗来的是明剑尊,药王谷则是三尊齐至,对了,医仙也会前来,我知道你们这些小妮子都喜欢看美人儿,这回可大饱眼福了,医仙木知谣,可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美人。”乘玉弯起眉眼。   簇拥在她身边的少女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开口道:“比十一师姐还好看么?”   乘玉一怔,没有反应过来。   “那日在演武场见过十一师姐,她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修了,我们可想不出,还有人能比她还好看。”   乘玉偏了偏头:“三百年不见,师姐的确是越发好看了——我也没见过医仙,不知她是何模样,不过容貌之事,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修真界还从没有过被所有人都认同的第一美人呢。”   “当然,在我心里,十一师姐,一定是比医仙漂亮的。”   少女们便齐齐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应和起她来。   “对了,师姐,这一回,似乎连幽冥海龙主也要亲至,他已经百年不出幽冥海,此番也算给足了我太衍宗面子。”   乘玉点头:“幽冥海与我太衍宗素无交情,不知龙主此来有何意。无妨,无论龙族有何目的,我太衍宗都无惧。”   乘玉的话说得很有底气,作为东境第一大宗,传承数千年,太衍宗弟子当然有说这话的底气。   “奇怪,文圣与掌教是旧识,曾在一处论道,今次为何只派了弟子来?”少女突然问道,她还以为文圣会亲来。   “许是有事。”乘玉笑道,“药王谷掌门也是因为正在炼制一颗九品丹药,未能亲自前来。”   “好了,时辰快到了,你们准备一二,引客往此处。”   *   “师姐,你今日这身,可真好看!”云鸾笑得眉眼弯弯,她五官明艳,只在谢微之面前露出一点少女的娇憨气。   今日乃是太衍宗掌教继任仪式,身为司命一脉大师姐,谢微之自然要正装出席。   太衍宗弟子服与谢微之平常所穿都为素白,但裙摆走动间可见粼粼暗纹,衣袖上绣有代表司命一脉身份的徽记。   谢微之抚了抚衣襟,自在惯了,换上这一身,仿佛手脚又套上镣铐。   好在,也就一日功夫。   她对上晏平生的目光,对他挑眉笑了笑:“怎么,不好看?”   “自是好看的。”晏平生靠在窗边,含笑道。   阳光从他背后照入,晏平生整张脸都落在阴影之中。   他抬步向谢微之走近:“我帮你绾发吧,今日的场合,就不好随意散发。”   云鸾的耳朵立刻就竖了起来,她双手叉腰挡在晏平生面前:“你想干嘛,轮得到你来替我师姐绾发!”   这小子,知道绾发代表什么意思么?   晏平生退后一步:“那师妹来。”   来,来什么?   云鸾看着谢微之的长发,神情空白一瞬。   她哪里会什么绾发。   云鸾瘪瘪嘴,甚是委屈地让开身。   晏平生握起木梳,温柔地顺着谢微之长及腰际的黑发梳下,他看见铜镜中映出谢微之春水梨花一样娇美的侧颜。   嘴角轻微勾起些许弧度,晏平生垂眸,不自觉地泄露一点温柔。   云鸾看着这一幕,莫名觉得自己在这里很是多余。   这个元婴期的小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怎么觉得,师姐要被他拐走了?   “师姐,我先去日月同升了,今日来宾众多,我和师弟师妹们,都要前去帮忙待客。”云鸾不放心谢微之和晏平生两人独处,不过她实在有正事要办。没事,师姐那么聪明,才不会叫这小子占了便宜!   云鸾在心中给自己打气。   谢微之点点头:“你去便是。”   如这样的事,谢微之这样懒散的人才不会揽上身。   “那师姐,你早些过来啊。”   谢微之嗯了一声,云鸾得了这答复,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房门。   “你真打算早一点去。”晏平生在她身后,微微前倾身体。“今日,那几位故人,可都在席上。”   “自然不是。”谢微之侧头,双眉黛如远山,眼中带着狡黠,“嗯这个字,可不止一个意思。”   谢微之虽不惧见他们,只是早早去席上坐着,与他们大眼瞪小眼作甚?除了麻烦,还是麻烦。   还是踩着点儿去最好。   “你若是不想见他们,今日不去便是。”晏平生轻声道。   谢微之抬眼,望进铜镜中自己的双眸,微微带了一点冷意:“又非我心中有愧,躲躲藏藏作甚。”   如今修为形貌恢复,倒也不必特意躲着谁,何况,当年一些旧事,也该了结了。   听谢微之这么说,晏平生便知道,对于过往,她是真的全不在意了。   沉溺于过去无法走出的,从来都不是谢微之。   晏平生拿起一枚玉簪簪在谢微之发间,便在这时,谢微之开口道:“倒是你,是不是该去寻你老爹。你非司命弟子,跟在我身边像什么话。”   这样的场合,安排的席位都是有数的。   晏平生闻言微挑起眉:“这有什么。”   灵光闪过,他化作一条白蛇绕在谢微之手腕千机上,从宽大袍袖中探出头:“如此,不就解决了。”   谢微之失笑,纵容道:“随你。”   *   日月同升,花海外。   龙枭带着越知欢到场时,半数宾客已经列席,他们来得恰好,不早不晚。   “见过龙主。”乘玉向龙枭俯身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龙枭身上带着久居高位的威势,幽冥海龙族统率南境千万水族,便是凡间帝王也无法与之相比。   他脸上并无笑意,只向乘玉微微颔首。   “龙主,请——”见他无意寒暄,乘玉也没有多言,引他向内走去。   有风拂过,落花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雨。   “敢问,贵派之中,可有弟子,姓谢,名微之?”   龙枭突兀开口,叫乘玉心内一惊。   片刻后,她才回神,意识到龙枭的问题,微之,十一师姐?   乘玉有些戒备道:“龙主如何有此问?”   “我与微之有旧,此来,正是想见她。”龙枭眼神柔和一瞬。   听他口吻似乎与谢微之很是相熟,乘玉才微微放下心:“我的确有一位师姐,姓谢名微之。”   龙主方才那句话,意思是他为了师姐才出幽冥海,来太衍宗观礼?   他和师姐是什么关系?   乘玉心中万般好奇,却知道,自己不能问出口。   “今日大师兄继任掌教,师姐当也会出席,届时龙主便知,师姐是否为你所寻之人。”乘玉滴水不漏地说道,龙枭想叫她带自己去寻谢微之的话全无机会出口。   罢了,如此也好,龙枭向乘玉点头。   今日列席,上阳书院和药王谷正好遥遥相对,容迟落座,抬眼对上子书重明目光,不由冷哼一声。   木知谣有些奇怪地看过去,那不是上阳的子书符尊么,三师兄何时与他有了龃龉?   她才在容迟身旁坐下,立刻便有数名修士簇拥上前,与她搭话,医仙美貌,是传遍了大半个修真界的,今日能一睹真容,自然要上前攀谈几句。   木知谣便再没有余暇去思索容迟与子书重明的过节。   乘玉领着龙枭和越知欢等一干龙族来客入席时,场中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那是幽冥海龙主?”   “听闻龙主已经百年不出幽冥海,此番却亲来太衍宗观礼,太衍宗不愧是东境第一宗啊。”   “他身边的小姑娘是谁?”   “不就是赤焰狼一族的少主,越家知欢。”   “几百年前,龙族公主龙陵下嫁赤焰狼主的排场,你们都忘了么?这便是龙女的女儿,她现在,仿佛拜在凌霄剑宗掌教真人清虚子门下。”   说来也巧,凌霄剑宗与幽冥海龙族的席位,正好相接。   “明师兄!”越知欢向端坐桌案后的明霜寒抱拳行礼。   明霜寒向她微微颔首,目光与一旁龙枭对上。   这两人,一如高山之巅千年不融的霜雪,一如遥望无际暗潮涌动的深海,对视之间,礼貌而疏离。   “孤曾听知欢提起,如今所用赤虹剑,正是剑尊所赠,知欢年幼,多赖剑尊照拂。”龙枭向明霜寒道。   虽然未曾见过,龙枭也隐约听过明霜寒无情剑主之名,对他为人也有几分欣赏。   无情剑除魔卫道,不杀无辜的清名,修真界上下皆知。   明霜寒素来寡言,但和龙枭还算说得上话,两人聊得虽不热络,也不显尴尬。   另一边,晏鸣修早早便来了,谁知环视全场,愣是没见到任何儿子的身影。   他不由气苦,再次后悔道,早知就不该把那隐匿气息的秘法交给小狗崽子,如今连他这个做爹的都摸不到他的尾巴了。   太衍宗六脉令主陆陆续续前来,眼看着今日宾客将齐,晏鸣修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看向谢无所在之处,暗暗奇怪,师姐不是回了宗门么,怎么不见她的身影?   对了,小狗崽子不就是来寻师姐的。   真是缘分,没想到他儿子竟然和师姐成了忘年交,甚好甚好。   今日司擎师兄继任掌教,以师姐与他的关系,应当是会来的才是。   同一时间,云鸾坐在谢无身边,左顾右盼,和坐下后端正得像块木头的谢明明形成鲜明对比。   “你探头探脑做什么。”谢无终于看不下去了,掀起眼皮开口。   “我在找师姐啊。”云鸾理所当然道,“师尊,师姐怎么还没来啊?”   “该来的,总会来。”谢无垂眼看着桌案上的酒盏,“她想来,自然会来。”   她若不想,谁又强求得了。   她若想,谁又拦得住。   云鸾被他的话说得满头雾水,只能强忍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师尊怎么总是这样神神叨叨的,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到了此时,各方来宾全至,五脉令主俱已入席,只差东皇令主,也就是如今太衍宗的掌教真人青松和司擎未至。   “时辰快到了。”谢无淡声开口。   云鸾急得挠头,是啊,都快要到大师兄继任掌教的吉时,师姐怎么还没到,她难道不打算来了?   便在这时,一道素白身影自天边而来,左手背在身后,裙袂翩跹,飘然落地,如流风回雪,惊鸿一见。   “师姐!”云鸾远远瞧见这一幕,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第81章 盛宴(二)   谢微之足尖落地, 轻得像一片飞羽。素色裙袂被风扬起,她身后,落花纷扬而下, 恍若仙境。   无数道目光一时之间都落在谢微之身上。阿修罗一族,男子貌若恶鬼, 女子却魅惑众生。谢微之身怀阿修罗族血脉,如今又已觉醒,虽她自己未曾在意, 但其容貌,的确是叫人见之失语的绝色。   她顶着这些各色各样的目光, 径自向司命弟子所在走去,未曾对席间任何人分去丝毫注意。   ‘明霜寒、子书重明、容迟。’藏在谢微之袖中的晏平生对她传音道,‘比我想象的,略强些。’   九韶和闻清觞都不在。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日在聆音楼, 只负责看戏的晏平生可瞧得很是清楚,九韶此人分明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最后那场混战,大半因他搅和而起。   这世上, 比聪明人和蠢货都要麻烦的, 便是疯子。   常人都有所求, 有所顾忌, 但疯子没有。   谁也猜不出,一个疯子的心思, 许是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下一步, 会做出什么。   ‘你少算了一个人。’谢微之面上含着浅笑,双眸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什么?!’晏平生语气里显露出明显的惊色,他化形的白蛇忍不住在谢微之腕上绕了一圈。   ‘所有过往,今日,都当有个了结。’   便是谢微之,也未曾想到,龙枭会在这里。   这条曾陪她在山中住了十数年的小蛇,原来,并不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蛇妖。   龙族…   怪不得,两百多年前,她与他结契之后,身体崩溃的速度会减缓。   六脉弟子席前,谢微之停住脚步,向河洛、云中、湘君、巫山以及自己师尊五大令主俯身行礼:“弟子谢微之,见过诸位长老。”   五人点头,巫山令主向她点头道:“你如今修为俱已恢复,甚好。”   另外三位令主也点头赞同,当日浮月城上谢微之救下百余太衍宗六脉弟子,这份恩情,诸位令主自然是记下的。   谢微之金丹破碎,他们也试过许多法子救治,只是金丹破碎实在无法可解,最终只能无奈放弃。   “我等,恭迎十一师姐回宗!”五位令主身后,数名六脉弟子齐齐起身,扬声对谢微之抱拳。   云鸾也在其中,领着司命一脉的师弟师妹,双眼满是最纯粹的欢喜。   这些,都是曾受过谢微之救命之恩的太衍宗弟子。   谢微之一怔,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她当日会用出业火红莲,更多,是为了救司擎。   谢微之欠司擎一条命,更重要的是,司擎,也是阿姐的心上人。   至于旁的,谢微之未曾想太多。   她不是为了救眼前这些人,才以血为祭,用出业火红莲的,谢微之没有那般无私。   最后,谢微之只是向她面前满怀感激的太衍宗弟子微微点头,并未说什么。   她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时辰将至,入席吧。”谢无抬眼,双眸如死水一般不起波澜。   谢微之依言走到他身边,与谢明明一左一右,坐在谢无身侧。   “那女修是谁?我瞧着,太衍宗一众弟子,对她甚是敬重。”   “是啊,她生得如此出众,修为也不低,如何在修真界全无姓名?都说医仙木知谣堪为修真界第一美人,可今日一看,太衍宗这位师姐,好似比她还要美貌。”   “皮囊不过表象,若是修为不足,到头来也不过是红颜枯骨,道友这却是着像了。”   “我仿佛听着,太衍宗弟子都称她一句十一师姐,我只听闻太衍宗有位大师兄,正是今日要继任掌教的司擎尊者,如何又有了一位十一师姐?”   “这位十一师姐,并非排行十一,而是她的名字,就叫十一。”   “道友这话,好像对其颇为了解,可否为我等解惑?”   “不敢说了解,只是当日东境与北境魔道大战,我被宗门派往浮月城镇守,却遇上千年难得一见兽潮,若非有这位师姐在,恐怕早已殒命当场...”   早在谢微之出现那一刻,容迟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再无法移开,他喃喃道:“微之...”   原来她还活着,原来她真的没有死...   容迟正要起身,一声铜钟巨响,仪式将要开始。   他未曾在意,眼里只看得到谢微之的身影,再管不得其他。还是坐在他身旁的二师兄及时出手,按住他的肩膀,低声喝道:“师弟,你要作甚?!”   太衍宗掌教继任这样的场合,若是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门派之间,怕要结下死仇。   “微之——”容迟双手紧紧握成拳,眼眶泛红,“二师兄,那是微之,微之她没有死!”   她还活着!   他爱的那个女子,还好好活着。   容迟师兄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落在谢微之面上,顿时瞳孔一缩,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讶。   当日为小师妹取了三滴心头血的女修,原来是太衍宗弟子么...   容迟大师兄也甚是震惊,只是此时当着天下同道的面,绝不能叫三师弟胡闹,做出什么有辱药王谷颜面的举动。   “待继任大典结束,你自去寻她分说便是,此时却不能任你胡来!”他低声道。   被两位师兄拦着,无论容迟心下如何焦灼,也只能暂且忍下。但他的目光不加掩饰地直直落在谢微之身上,哪怕未曾得她半分回应,也不肯移开。   木知谣坐在一旁,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便也不由看向谢微之。   这就是那个身怀阿修罗血脉,取下三滴心头血救了她的女修么?   木知谣并未见过谢微之,木天青将她保护得很好,她只知,当日药王谷与谢微之做了什么交易,才叫她自愿给出三滴心头血。   那必然是很大的代价。   她不知道,这三滴心头血,换的是容迟对谢微之的救命之恩。   或者说,药王谷所行,本质上便是挟恩以报。   木知谣只知道,在爹爹取血之时,三师兄才知道,那女修已经金丹破碎。   取出三滴心头血后,她便只剩不过百余寿命。   三师兄便要娶她,那女修明明应得好好的,却在成婚前夕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兄疯了一样找遍药王谷,也没能寻到她的身影。   那之后,木知谣再也没见容迟真心地笑过。   他本是风光霁月的药王谷三师兄,是门下师妹最钦慕的君子,温柔如皓月,朗阔如清风,最后却成了世人口中最是冷情酷厉的药王谷三尊之一,活人不医。   木知谣还记得,她还病着的时候,三师兄每次来看她,都会折一枝带着晨露的花枝放在窗前长颈瓷瓶中。   ‘阿谣,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治好你,别怕。’   他向她笑着,是清风朗月也及不上的风雅。   只是在谢微之消失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那个风雅无双的容迟。   原来,她还活着啊。木知谣怔怔地看着谢微之,她正举起酒壶为自己斟上一盏酒,嘴边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一举一动俱是潇洒肆意。   她既然活着,为什么没有回师兄身边呢?   药王谷席位对面,子书重明握住酒盏的手慢慢用力,啪——   那尊酒盏就这么碎在他手中,清冽的酒液从指缝流下,落在桌案上,就像子书重明永远也抓不住的流沙。   “大师兄?!”湛晨就坐在他身旁,自然立刻发现了子书重明的异常。   “无妨。”子书重明开口,他的声音从没有这样嘶哑压抑过,偏偏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旁人难以体味的狂喜。   湛晨莫名为他这样态度感到心惊肉跳:“你...真的没事么?”   “我很好。”子书重明勾起一抹笑,眼瞳幽深。   再没有这样好过。   微之,原来你还活着。   原来我真的没有害死你。   至于坐得很是相近的明霜寒和龙枭,修士五识敏锐,自然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对方和自己,看的,都是同一人。   方才交谈还算融洽的两人目光相撞,都带出一点防备。   龙枭未曾注意到越知欢一反常态的沉默,她看着谢微之,心中复杂难言,今日,要如何收场呢。   铜钟响彻谷地,太衍宗掌教青松真人终于自天边飞遁而来,落于主位。   时辰已至,在座太衍宗弟子在令主带领下纷纷起身,抬手捏诀,代表太衍宗六脉身份的徽记在虚空中展开,声势浩大。   青松真人负手而立,在他对面,司擎一身玄黑衣袍,玉冠束发,在东皇弟子护卫下缓缓而来。   他面容肃穆,如巍巍高山,脊背笔直。   今日之后,他便是东境太衍宗的掌教,要担负起一个宗门的兴衰。   “师姐,大师兄做了掌教,那之后再有新弟子入门,咱们便不是师姐,他们要唤一声师叔师伯了!”少女拽了拽乘玉的衣袖,笑容纯粹。   乘玉对她一笑,淡淡地嗯了一声,又抬起头,眼中隐隐有些忧色。   十一师姐...   但愿,但愿是她多想了才好。   这般场合下,多数人的目光都跟随着身为主角的司擎,但有几道,却执着地落在谢微之身上,几乎要化为实质。   在几乎要将自己烧着的目光下,谢微之还能淡然自若地坐在原处,也是寻常人难得的心大。   “若非是在这样场合,我瞧他们,是恨不得扑上来将你一口吃了。”小白蛇从谢微之袖中探出一点头,吐了吐蛇信。   谢微之懒懒道:“且要有那个本事才行。”   只怕他们没那个牙口。   谢无瞟了晏平生一眼:“你怎么将他带来了。”   晏平生听了这句话,仗着现在自己化作蛇形,特意向谢无吐了吐信,平白生出几分小人得志的气势。   谢无眼神一冷,伸指擒向晏平生,被谢微之抬手躲过。   她将小白蛇向袖中掩了掩:“师尊何必欺负一个小辈。”   晏平生今年不过十九,元婴境界,算下来的确是小辈。   谢无冷哼一声:“为幼不敬。”   “为老不尊!”一旁云鸾听到这四个字,没过脑子便下意识地接了话。   迎着谢无冰冷的视线,她欲哭无泪地捂住自己的嘴,师尊应该不会在这时候收拾她吧。   谢微之看着这一幕,不由莞尔,眼波潋滟,吹皱一池春水。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笑,落在旁人眼中,乱了多少人的心。   司擎在青松真人面前停下脚步,半跪下身:“弟子司擎,见过掌门。”   他身后数名弟子也齐声跪下,风拂过他们素白衣袖,东皇徽记叫人看得很是清楚。   青松真人正是个中年道人模样,仙风道骨,面色端肃,神情和司擎很是相似,叫人觉得,司擎果真是他一手教养出的弟子。   “今日,请天下同道见证,吾将太衍宗掌教一位,传与弟子司擎,此后太衍宗上下,由他号令,众弟子可有异议——”   太衍宗众人道:“吾等,尊掌教令!”   青松真人点头,看向司擎:“司擎,今日吾传位于你,此后,你当带领太衍一门,多行义事,除魔卫道,可能做到?”   “弟子,必不负师尊所托。”司擎抬头,眼神澄明冷静。   他是太衍宗这一代最有天赋的弟子,也是门下弟子最尊崇的大师兄,司擎继任掌教,是太衍宗上下众望所归。   “好。”青松真人欣慰点头,祭出掌门金印,抹去属于自己的气息,将其拍入司擎体内。   这是太衍宗第一任掌教留下的灵器,能控制太衍宗内外所有阵法禁制,超越寻常灵器九品品阶,是为天阶灵器。   掌门金印入体,司擎身上气息瞬间雄浑许多,他本在化神,借掌门金印之力,只差一线便可突破合道。   青松真人将司擎扶起,欣慰地上下打量他一番:“往后,太衍宗,便交给你了。”   他率先向司擎拜下:“东皇门下第三十六代弟子,青松,见过掌教。”   司擎下意识地想将他扶起,转瞬想起什么,手顿在半空。   在场所有太衍宗弟子都向司擎拜下,谢微之也在其中,她轻声道:“司命门下第三十七代弟子谢微之,见过掌教。”   司擎面对众人,受了这一礼。   铜钟声再次响起,雄浑深厚,一直响了九声,响彻整个日月同升。   尘埃落定,太衍宗掌教,自此便是司擎。   大典已成,接下来便是开宴,各色灵果灵食接连呈上,显出太衍宗底蕴深厚。   便在这时,天边有两道灵光突兀闪过。   “摘星阁九韶,来贺太衍宗掌教继任之喜!”来人笑声张狂肆意,一袭红衣,烈烈如火。   九韶落在席间正中,眼尾飞红如血,闻清觞紧随其后,落在他身旁。 第82章 盛宴(三)凡为我敌者,皆……   太衍宗, 日月同升。   九韶和闻清觞的到来,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聆音楼和摘星阁两派。   一个是聆音楼长老, 一个是摘星阁少主,真要前来道贺, 为何不随各自门派一起前来?何况,继任大典已然结束,若真为恭贺, 本该早一点到才是。   席位中,摘星阁主脸色阴沉得可怕, 她精致的眉眼上仿佛笼了一层黑云,沉沉欲坠。若不是此处乃太衍宗门下,又有修真界各大势力瞧着,她定然会即刻动手,毫不留情地将九韶教训一顿, 就像当日在天上阙那般。   看着九韶,摘星阁主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杀意,她从来厌恶一切无法为自己掌控的事,就如当日闻清觞当场悔婚, 也如九韶今日突兀而至。   身居主位的司擎在这时站起身, 沉声道:“摘星阁少主亲至太衍, 为本尊贺, 请入席。”   他一身玄衣,气势如渊。   而在他对面的九韶, 红衣烈烈,面上带着风流又轻佻的笑意,他扬起脸看向司擎:“入席却不必, 本尊今日来,另有一桩事。”   “本尊,要求娶太衍宗谢微之谢师妹——”   此话一出,如石破天惊,场中一时鸦雀无声。   率先变了脸色的闻清觞伸手按住九韶左肩,冷声喝道:“九韶,你在胡说什么?!”   微之,和太衍宗是什么关系?   她真的还活着?   九韶要求娶她,又从何说起?!   闻清觞现在可谓是满腹疑问不得解,而九韶,似乎也并不打算为他解惑,只是将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谢微之身上。   于是沿着他的目光,今日场中所有来客,也都看向了谢微之。   骤然成为众人焦点的谢微之握着酒盏,眼眸低垂,纤长的眼睫颤动,带着一点万事不留心的散漫。   她美得好像山巅无形无迹的云雾,触不到,捉不着,留不下,只能远远瞧着。   ‘他还真好意思说出这话。’在谢微之袖中的晏平生有些烦躁地甩了甩尾尖,难得对人表露出如此明显的不喜。   谢微之敛眸轻笑一声:‘他说出什么,也不值得奇怪。’   语气很淡,透着一股漠然。   而此时,若不是两位师兄强行压制,容迟此时已经起身,要与九韶先做过一场。   “师弟,他要求娶,太衍宗也未必答应!”容迟二师兄低声劝道,怎么只要一遇见与谢微之有关的事,师弟就全然没了理智。“你先冷静!”   相比容迟,明霜寒、子书重明和龙枭就更沉得住气许多,面色未曾有太显眼的变化,只是或按住桌案,或握紧手中酒盏。   在听完九韶的话后,云鸾率先拍案而起:“我师姐,岂是你想求娶便能求娶的!”   这人笑得好生轻佻,一看就不正经,也敢肖想她师姐!真是痴人说梦!   便是这几日缠着师姐的臭小子,也比这人强上许多!   云鸾的话出口,立时得了周围太衍宗弟子三三两两的应和。   他们本还疑惑谢微之是谁,见云鸾表现才想起,这谢微之便是他们的十一师姐。   太衍宗弟子都唤谢微之十一师姐,倒难得想起她正经的名字,是谢微之。   说来,他们也并不知谢微之和九韶的过往,但这人在大师兄继任大典上,空口就要求娶十一师姐,可见毫无诚意,更不将太衍宗放在眼里!   如此,还想与师姐结为道侣,真是痴心妄想!   “小丫头,我与你师姐,可是天命注定的姻缘。”九韶漫不经心地向前走了两步,眼神扫过全场,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   这可是他期待已久的一场大热闹,诸位,可不要叫他失望才是——   微之,我为你送上的这份重逢大礼,你可欢喜?   九韶凤眼潋滟,很是深情一般望着谢微之,好像他们真有什么,好像,他真的爱着她。   “天命...”云鸾怔在原地,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谢微之,世人皆知,摘星阁以观星闻名,难道,师姐真是这人的天命不成?   天命不可违,据云鸾所知,修真界几位算出天命道侣的修士,最后可都成了。   那师姐和这个九韶…   谢微之饮尽杯中酒液,酒盏落于桌案,发出一声脆响。   她终于站起了身。   “师姐…”   谢微之微微抬手,示意云鸾坐下,云鸾虽然心中也有无数疑问,也明白此时不是分说的时机,只好将口中的话都咽下,缓缓坐下。   她的余光扫过一旁安坐的谢无和谢明明师徒,心中暗暗思忖,怎么师尊和二师兄,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呢?   “九韶。”谢微之唇色如朱,看向九韶的眼神并无太多情绪,与旁人无异。九韶在她眼里,和别的人,似乎也没有太多区别。   她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下徐徐开口:“两百多年前,你借我一条命去斩天命,应当是成功了。”   如此,现下又提什么天命。   更何况,谢微之想,她如今连命盘都无,已轮不到天道来定她的命。   斩天命?!   聆音楼与摘星阁交好,是以闻清觞对斩天命一事略有耳闻,那是写在摘星阁禁地藏书中,严令门下不可外传的秘密——年少时,九韶玩笑一般与他提及过此事。   世人只知天命不可违,但摘星阁禁地的秘录里,却有关于如何斩去天命的记载。   用天命之人的性命做引,逆天而行。   ‘天下修士要寻自己的天命之人尚且不可得,如何要斩去?’还是少年的闻清觞盘坐在静室中,双眸沉静,已经可以窥见未来超脱外物,不染尘埃的影子。   这秘术的来历其实也简单,昔年摘星阁有一位长老,与师妹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却有一日,算出自己天命之人,并非师妹。   他不甘受天命摆布,可身为摘星弟子,又深知天命的可怕,便闭关数年,琢磨出了这斩天命的秘术。要以天命之人的性命为引,才能斩去两人已成的天命姻缘。   那时同样还是少年的九韶靠在窗边,夕阳余晖落进窗中,洒满了他半身,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浅金:‘什么都有天命,那人是自己活着,还是为天命而活。’   ‘所谓天命姻缘,是不是,连我爱谁,都是由天道左右的——’   少年有些稚嫩的脸庞上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与未来摘星阁少主风流多情的笑意,对比鲜明。   “你用微之的命,去斩天命——”闻清觞眼中暗色翻涌,“你可知,我与她的关系?!”   那是燕麟一生挚爱,而燕麟,正是闻清觞一抹分魂。   九韶没有回头,轻笑一声答道:“我自然是知道的。若非她留在你身上,不,应该说,若非留在你分魂上的那缕印记,我也不会发现自己的天命,不会有机会,找到她——”   说到这里,九韶终于半侧过身,漫不经心地笑着:“对了,清觞,两百多年前,也是我,亲口告诉苏嫣然,她的存在。”   所以苏嫣然才会找到谢微之,害她落入十万大山之中。   “清觞,算起来,我还应当感谢你。”九韶言笑晏晏。   闻清觞看着九韶,望着他的眼,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他们自幼相识,闻清觞以为,哪怕九韶行事荒诞肆意了些,但他们是朋友,是至交,是能够交托性命的兄弟。   可到今日,闻清觞才知,一切,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他害了她。九韶,差点害死了自己挚爱的女子。   闻清觞眼中仿佛有墨色翻涌,没有人在听了九韶那番话之后,还能保持理智。   经脉中灵力运转,他抬掌向九韶拍去。   九韶勾起嘴角,未曾闪躲,抬手迎向这一掌。   两掌击在一处,化神境界的灵力碰撞,在场中炸裂开,声势浩大。   司擎皱眉,丹田中掌门金印光华流转,他拂袖,场中禁制闪动,将两人动手的余威压下。   “我太衍宗,不是你二人用来解决旧怨的地方!”司擎气势凛然,看向九韶的眼神尤其冰冷。   他一心修炼,对于当日聆音楼悔婚之事都不甚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他从九韶和闻清觞对话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九韶对谢微之做了什么。   敢借他师妹之命去斩天命,当真以为,太衍宗无人不成?!   九韶与闻清觞对了一掌,两人分站在两端,听了司擎的话后,也未曾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他好似全然没有影响一般,笑着看向谢微之:“便不是天命,我亦是能求娶你的,微之,我可是诚心诚意而来。”   最后一句话,他故意放轻了声音,颇是暧昧。   谢微之走出席间,眉目之间带着清冷之色,叫云鸾觉得,似乎又见到了三百年前的师姐。   嗯,好像师姐每回想动手之前,都是这个表情。   “你来得倒是正好,免了我去寻你的功夫。”谢微之不知,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叫多少人即刻心下一紧。   谢微之站在九韶面前,右手一招,千机化作竹枝握在手中:“两百多年前,你借我一条命,今日,也该算一算旧账了。”   “大师兄,扰了你继任大典,师妹,先在这里赔罪了。”谢微之虽没有看过去,但谁都知道,这句话是对司擎所言。   “这一场,是我与摘星阁九韶了结旧怨,诸位若有插手,便皆为我敌。”谢微之眼中锋芒闪过,凛冽如霜雪,“凡为我敌者,皆可杀——”   尾音未落,谢微之已然握着千机飞身上前,短短几个呼吸,她和九韶数丈距离间,无数法阵在虚空碰撞破碎。   “这便是摘星阁的阵法么,今日一见,委实称得上精妙无双!”   “你们可看清了,方才不过几个呼吸,两人至少用出了数百道阵法,摘星阁以阵法闻名也罢,没想到这身为司命弟子的太衍宗谢师姐,在符道上也有如此深的造诣。”   “司命秘术,不是推衍命盘么?何时对阵法有了心得...”   唯有晏鸣修盯着谢微之手中千机挠了挠头,若是他没看错,这的确是自己炼制的千机吧。   怎么会到了师姐手中?   哦,原来小狗崽子要送的朋友就是师姐啊,晏鸣修满意地点点头,尊师重道,孝敬师姐的确是应该的。   不是,他怎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晏鸣修挑高眉头,越品越觉得不对味儿。   对了,那小狗崽子人呢,他怎么还是没看见他人影?   青竹劈下,九韶向后退去,脸上仍旧是那般轻佻放肆的笑意:“微之,两百多年不见,你于阵法上的造诣,越发深厚了。”   “我记得当年在十万大山中,指点你阵法时,你一开始,可真是不开窍。”   九韶的口吻很是亲昵,他说着,摇了摇头,就好像他们不是在动手,而是在调情。   两百多年前,十万大山中,化作原形的小狐狸甩着大尾巴擦去一道地上谢微之画下的阵纹,气得嘤嘤叫。   它举起前爪,重新画下那一道阵纹,拍着地面强调。   谢微之被它的举动逗笑,弯下眉眼,笑容皎皎如月色。   ‘小狐狸,下次,你打不过,便不用管我,自己逃便是。’谢微之为后腿血肉模糊的小狐狸包扎上伤口,温柔地抚了抚它的头。   ‘我哪有打不过,我只是一时轻敌!’小狐狸昂着脑袋,振振有词。   那模样实在可爱,惹得谢微之不由失笑,抬手为他顺了顺毛。   小狐狸晃着尾巴:‘为了你,我可是连尾巴都秃了,你可不能有事,否则我就白秃了。’   那只出现在十万大山的小狐狸,护着只剩筑基修为的谢微之,叫她得以在那个妖兽横行的地方安然活下来。   谢微之以为,这是缘分,她以为,那只是一只涉世未深的小狐狸。它护着她,那她便也真心待它。你许我真心,我便还以真心。   可后来,被困在阵法之中,看着九韶在她面前化出原形,谢微之才明白,一切,原来不过是有心算计。   谢微之和小狐狸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有心算计。   自始至终,九韶,为的不过是,拿她一条命,去斩天命。   多好笑啊,谢微之这一生,总是逃不过被遗忘,被放弃,被利用。   两双眼跨越时光,重合在一处,眼尾那抹飞红,一如往昔。   两百多年,有许多事都变了,又好像有许多事,没有变。   面对九韶看似深情的调笑,谢微之丝毫不为所动,千机斩下得干脆利落。   她步步紧逼,每一招都是取人性命的狠厉。   谢微之真的没有留情,她在向九韶,取回当初他欠的那条命。   右眼红莲灼灼,如火燃烧。 第83章 盛宴(四)这位谢师姐,究……   花海之上, 九韶被谢微之逼出一半原形,九条雪白狐尾在身后展开,他甚是狼狈, 偏偏脸上还是带着那样轻浮肆意的笑。   谢微之和九韶同为化神境界,在两人动手之前, 没有任何人能想到这般局面。   要知道,谢微之不过刚入化神,而九韶如今四百余岁, 已入化神百年。   也没有人觉得,九韶是故意让着谢微之。   两人招招对准要害, 分明是谁都没有留情。   在场同为化神境界的修士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由暗暗思忖,若是自己,能接下这二人中任何一人几招。   “听闻摘星阁少主九韶,乃是摘星阁主与十万大山中九尾天狐生下的独子, 这还是我头一回,见他露出原形。”   “妖族果然天生□□强横,方才受的那几杖,换了人族, 必要重伤。”   “右眼红莲...这分明就是传说中, 阿修罗一族的徽记啊!这位太衍宗谢师姐, 竟然是阿修罗血脉?!”   “怎么可能?!阿修罗一族, 早在千年前自绝于世间,怎么可能还会有血脉遗留!”   “她血脉显见不纯, 许是后天强行融入,只是那样的法子,实在是有违天道人伦...”   “你们都忘了, 当年太衍宗大师兄,也就是今日继任掌教的司擎真人,不就是从北境带回了一个有阿修罗一族血脉的孤女么。那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觉得,这样人造的怪物,当斩草除根,以防日后酿成大患。”   “那如何又留下了她?”   “据说是青松真人亲自出面,担保定会引她修正道功法,倘若其堕入魔道,为害世间,太衍宗定会亲自将其诛杀。”   谢微之的灵根天赋低下,修行功法速度自然极慢,但她身怀阿修罗一族血脉,可以血煞之气为食,也就是说,她若修魔道血炼之功法,修为必定一日千里。   可她若真的修魔道功法,血煞之气固然会蕴养体内阿修罗血脉,但同样,也会诱发阿修罗族冷血弑杀的天性。   那样的谢微之,就注定只能成为炼狱之中沉沦的怪物,而不能称之为人。   如果不是血溟宗抓去乘云,如果不是司擎前去解救乘云,谢微之在毒瘴渊中待上百年,出世之后,便会是整个修真界的灾难。   “不是说她血脉稀薄,绝无可能觉醒么?怎么如今她好像觉醒了一半血脉?”   谢微之右眼燃烧的灼灼红莲,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阿修罗血脉,真有这般威势么...”   连九尾天狐,也非一合之敌。   有人低喃道,语气很是复杂。   修真之人,有谁不渴望力量呢?又有几人,看到了这般力量,能不动心。   倘若我也能有阿修罗血脉,岂不是...   只是这样的想法,也只能在心中想想,决计不能宣之于口。   在众人心思各异之际,谢微之踏着九韶的心口,向下一踩,两人重重地从半空摔落。   九韶躺在地面,长发散乱,一身红衣染上暗红血迹,他仍是笑着,唇上是殷红的血,衬得肤色越发苍白。   谢微之半跪下身,左手扼住他的脖颈,眼神冰冷。   “来,杀了我。”九韶眸中满是疯狂,他咳嗽着吐出一口鲜血,话中却还带着笑音。“微之,杀了我!”   杀了我,这样,你就会,永远记住我了。   那只小狐狸,不过和谢微之相处了短短两个月,却将她的性情摸了个清清楚楚。   那只小狐狸,天生就那么聪明。   九韶看着谢微之,目光神情而疯狂:“杀了我。”   所有人都望向这两人,为九韶说出的话甚感莫名。   疯子,他们想,原来摘星阁少主,真如传闻中一般,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闻清觞的手在衣袖中紧紧握成拳,生平第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在这个时候,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九韶,微之——   所有人都想知道,谢微之会怎么做,是不是真的会杀了九韶。   摘星阁主脸色阴晴不定,若是放任九韶死在此处,摘星阁在修真界便是颜面尽丧。   她不在意九韶的生死,却在意摘星阁和自己的颜面。   九韶的母亲,从来不在意他的生死。   就连他的出生,也不过是一场顺应天命的交易。   摘星阁主推衍星盘,算出自己命中与九尾天狐有一子,便前往十万大山之中,与九尾天狐族长,做了一笔交易,诞下九韶。   之后,她回归摘星阁,将九韶留在其父身边,不曾过问分毫。   直到数十年后,摘星阁主算出九韶于己身修炼有益,才再次前往十万大山,将他带去摘星阁。   从头至尾,她都没有在意过九韶的想法。   好像那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可以任她随意摆弄的物件。   妖族寿命悠长,被带离十万大山之时,九韶不过是只连人形都还化不出的小白狐,他耗尽力量强行破开摘星阁禁制,回到十万大山,他的父亲却对他避而不见。   九韶在九尾天狐族地外等了十日,都没有人来看他一眼。   他回不了家,或者说,他没有家了。   小小的白狐哀叫着,离开十万大山,一步三回头,可终究,没有等到他想看见的那个人。   天命,天命...   如果可以选择,九韶宁愿自己从没有出生,也好过做所谓天命操纵下的傀儡。   他憎恶天命,又无法摆脱天命。   无形无迹,又无处不在的天命。   ——直到他遇见谢微之。她是他的天命,也是九韶能抓住的,唯一违抗天命的机会。   他要借她的命,去斩天命!   你后悔么?   不,九韶想,他不会后悔的,因为他终于违逆了一次天命,哪怕他那么痛苦,他也终于,违逆了天命。   从一开始,他的出生就不被人期待,这世上,没有人盼他活着,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做一个人。   他只能自己浑浑噩噩地活着,只顾自己心意地活着,左右,这天下间,也没有人爱他。   九韶知道自己是个疯子,那有什么关系,疯便疯吧,他要他们,陪他一起疯。   “微之,杀了我——”九韶笑声嘶哑,染血的右手握住谢微之手腕,在自己脖颈收紧,“杀了我,你总不会,还舍不得吧——”   谢微之挣脱了他的手,眼神沉静,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右手千机化为长剑,谢微之握住千机,对准九韶的狐尾斩去。   三条狐尾斩下,九韶发出一声惨烈的嘶吼,面目因为剧痛而瞬间狰狞无比,鬓发间满是细密的汗珠。   狐尾是九尾天狐一族灵力源泉所在,斩断三条狐尾,等同于要了九韶半条命。   千机化为手镯回到腕上,谢微之站起身,自高而下俯视着九韶:“取你三尾,从此你我之间,恩仇两清。”   “为什么,不杀了我?!”九韶忍着剧痛,面上强行扯出一个笑。   哪怕再痛,他也要笑着,无论在何种境况前,他都要笑着。   眼泪是这世上,最软弱无用的东西。   “取你三尾,是你欠我的命,留你六尾,是我欠别人的命。”   谢微之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她是如何从十万大山中逃出的。   九韶为斩天命设下的阵法,怎么会是当初只剩下筑基修为的谢微之能破解的。   “是你父亲,耗尽毕生修为,将我救下。”   九尾天狐的族长,是即将要突破合道的大能,但要在天命阵法下救出谢微之,也被因果之力反噬,当场坐化。   他用最后一点灵力,将谢微之送出十万大山,而后就在呼啸的山风中,缓缓化作飞灰消散。   是九韶的父亲,救了谢微之。   “我欠他一条命,如今,还给你。”   九韶嘴角的弧度缓缓落下,他脸上,终于没有了笑容。   谢微之侧过身:“九韶,你也是,被人爱着的。”   只是有些爱,不能宣之于口。   九韶父亲为什么不肯将他留在十万大山?因为十万大山灵气有异,若是长久生存于此,往后一旦离开其中,身体便会日渐衰弱。   这便是为何十万大山中妖族众多,修为高深者众,却没有妖族离开十万大山,于修真界肆虐。   当日摘星阁主便是以此为借口,才说服九韶父亲,从他手中带走年幼的九韶。   这是个秘密,这当然是个秘密,十万大山是摘星阁禁地,修真界一干人等只闻听其存在,少有人亲入其中。   十万大山很大,可对一些人来说,它又太小。   九韶的父亲,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去看看真正的世界,能真正地自由,而不是困居十万大山中,永远与山中妖族为伍。   可是他犯了一个和摘星阁主相同的错误,他想给九韶自己认为最好的未来,却没有问过九韶的想法。   没有人问过九韶,他想要什么。   他躺在日月同升之中,风中粉白的落花坠落,九韶的神情一片空白。   谢微之不再看他,抬步向前走去。   十万大山之中那只小狐狸和谢微之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所有恩,所有仇,都在今日了结,从此以后,九韶此人,与谢微之,再无半分干系。   九韶躺在地上,望着明媚的日光,今日的阳光,实在刺目得紧,刺得人双眼发酸,几欲落泪。   狐尾被斩的疼痛在这一刻远去,九韶回忆生平,突然发现,原来他这一生,真正记得清楚的,也只有幼时在九尾天狐族地的日子和与谢微之相处的短短两月。   他化出原形,来到谢微之身边,是要借她的性命,去斩天命的。可当他真的在她身边做了小狐狸时,便不想做九韶了。   不想做什么摘星阁少主。   但他只能是九韶,他注定不是十万大山中无忧无虑的小狐狸。   他这一生,能称得上欢喜的时刻,竟然那样少。   “微之,你恨我么?”九韶轻声问道,细微得像一条将要绷断的丝线。   “不。”谢微之没有停下脚步,日光照在她侧脸,一瞬间让人觉出一股神性的漠然。   若非是爱,怎么会恨呢。   她不爱他,便不会恨他。   九韶听了她的答复,再次笑了起来,只是与之前不同,他脸上不见嘲讽轻佻,他好像,是真心地笑了出来。   “杀人诛心。”九韶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身,脚步虚浮,似乎立刻便要跌坐下去。“微之,你比我想象的,更狠。”   他看着谢微之的背影,笑着说道。   这一次,谢微之没有再说话。   不必再说了。   九韶也并不打算要她的回答,他捡起落在地上那三条染血的狐尾,最后深深地看了谢微之一眼,消失在原地。   没有人拦他。   “微之...”当谢微之走过自己身边时,闻清觞开口唤道,声线颤抖,谁都能听出他压抑在其中的痛楚。   闻清觞的心,仿佛有万蚁噬心,细细密密的疼痛不停从心脏中蔓延开,叫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同为化神,闻尊者,该唤本尊一声,道友。”谢微之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口中话语却甚是冷漠。   就好像他们只是陌生人,这也没错,闻清觞和谢微之,本就是陌生人。   “微之,我都想起来了。”闻清觞紧紧盯着谢微之的脸庞,“所有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我是燕麟,大梁泰安三年,我们便已成亲,两百多年前,我们便已互许终生——”   正缠在谢微之手腕上的晏平生越发觉得暴躁了,怎么总有人看不清楚情况,真以为到了现在,他们还能挽回什么吗?   没等谢微之开口,容迟再也克制不住,挣脱师兄钳制,起身大步向谢微之走去:“闻清觞,微之,是我的未婚妻!”   他停在谢微之面前,近乎贪婪地打量着她的面庞,这是他找了两百多年的女子,是他此生第一次动心的挚爱,也是他平生最亏欠之人。   “微之,你答应过我,要与我结为道侣。”容迟神情温柔,再看不出一丝旁人眼中‘活人不医’容药尊的冷酷。   容迟与闻清觞两人成掎角之势,挡在谢微之面前。   “这算怎么回事?这位谢师姐,究竟是谁的道侣?”   原来不止有抢资源抢秘法,还有抢道侣这回事么。   今日来赴宴的来客实在没想到,在九韶之后,还有这般热闹可看。   “闻清觞乃是聆音楼长老,天资卓绝,有望突破渡劫;容迟出身容家,又是药王谷三尊之一,对,还有那摘星阁少主,也说要求娶她。如此说来,这太衍宗谢师姐,真是好本事啊。”   “这两位尊者都是天之骄子,当真修真界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也不知,她会属意于谁?” 第84章 盛宴(五)龙主若想动手,……   “修真界可真是许久没有遇见这样有意思的事了, 我也实在好奇,此番聆音楼和药王谷,谁能得了佳人芳心。”   “听你这口气, 难不成还想开个盘口赌一赌?”   “这却是万万不敢的。不过,我实在很想知道, 两个心仪自己的男子,谢尊者最后,会选中谁。”   众目睽睽之下, 容迟和闻清觞对视一眼,针锋相对, 丝毫不让。   而后,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看向谢微之,说到底,如今能做决定的,只有谢微之一人罢了。   谢微之从来是很不喜欢将自己的过往私事, 摆在明面上供人指点评说,这实在很没有意思,更没有必要。   可显然闻清觞和容迟不这么觉得,或者说, 他们顾不得眼下是什么场合, 也要谢微之给出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过去, 关于现在, 更关于未来的答案。   所有人都在等谢微之的答案,只是还没等她开口, 龙枭突然站起身,这动作,在此时便很是显眼。   他缓缓走上前, 口中道:“孤愿以幽冥海龙族主母之位相聘,迎太衍宗谢尊者,入主幽冥海龙宫——”   众人正看着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大热闹,没想到龙枭会站出来,叫这番热闹更上一层楼。   “幽冥海龙主?!他怎么也来掺和这事儿?”   “龙主百年不出幽冥海,太衍宗与龙族又素无什么交情,我还道他今日为何要亲来太衍宗,原来,他和太衍宗司命大师姐,有些关系啊。”   若非是旧情,怎么会在此时站出来,直言求娶。   “好罢,这回便更热闹了,古语云红颜祸水,我还不信,今日总算亲眼见识到了!”   “你嘴巴放干净些,谢师姐不是那等人!”   “我说什么了?你只瞧她连幽冥海龙主都能蛊惑,闻清觞、容迟都是她的裙下臣,难道还不是红颜祸水么?哦,还有那九韶,方才不也声称,要求娶她做道侣么。”   “方才你也听到,九韶那是借了谢尊者的命去斩天命,遇上此事,分明就是走了大大的背运,如何是她蛊惑了九韶。”   越知欢眼中暗含隐忧,她看着龙枭背影,双手不自觉地交握在一处。   旁人的想法,龙枭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也从来不在乎。   慢慢走近谢微之,龙枭的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她一人身上,温柔而缱绻。他收起面对别人时属于龙主的威势,目光深邃悠远,如同汪洋。   若是换了寻常女子,沐浴在这样的眼神下,少不得会有些脸红心跳,但谢微之却只想翻白眼。   这种时候,你又来添什么乱?   听见龙枭的话时,谢微之心中无语程度不亚于听到九韶要求娶自己。   虽然已经过去了快三百年,但谢微之觉得自己对于当年之事尚且还有些记忆,他们之间,无论如何,还到不了做道侣的关系吧?   怎么两百多年过去,一个两个的,都上赶着来提亲?   谢微之不仅不觉得感动,还觉得好笑。   龙枭显然没有猜到谢微之的心情,他抬起右手,灵力流转,掌心六芒星纹亮起:“我与微之,早已结下灵兽契约,我幽冥海龙族,只会与道侣结下此契。”   放屁!你和我结灵兽契的时候,压根还不知道自己是龙族。   那时候,谢微之以为,自己养的,不过是条普普通通的小黑蛇罢了。   那条小蛇无处可去,谢微之便将他留在了身边。   他们在山中住了十数年,春秋流转,几度寒暑。山中的岁月走得很慢,当薄雪为山林覆上一层雪白时,也慢慢染白了谢微之的发。   凡世灵气本就稀薄,而谢微之的身体也在慢慢溃败,经脉中灵力逐渐散去。等哪一日,灵力散尽,这副躯壳便真的成为凡人,谢微之的一生,也就这样走到尽头。   她真的以为,自己会在这山林之中终老。   伴着春日的晨曦,夏日的蝉鸣,秋日的枫红,冬日的霜雪,和一条有些傻气的小黑蛇,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只是一切最终还是与她预想的大相径庭。   其实当她看见龙枭化为妖身追出的背影时,并不觉得有多么意外。   芳菲是小蛇此生第一个遇见的人类,是他来到凡世感受到的第一份善意,也是他错过的情窦初开。   若非是无处可去,那条小蛇,也不会留在谢微之身边。   当看到道士要对芳菲不利,龙枭不假思索地追出去也无可厚非。   毕竟芳菲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而谢微之尚且有些许自保的能力。龙枭那时候来不及考虑,他将谢微之留下,稍有差池,谢微之或许就会死在前来围杀他的人手中。   他根本没有余暇考虑,仅凭本能,追了出去。   谢微之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该,她只是...有些伤心罢了。   原来从开始,到最后,她都是被留下的那个人。   她这一生啊,终究也只是孤身一人。   即便是谢微之,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希望,有个人能站在她身边,陪她一直走下去。她偶尔,也会想成为那个,最不能舍弃的存在。   可是没有,她走过那么多地方,遇见那么多人,最后还是孑然一身。   撕破虚空前,谢微之最后看了一眼这人间,她笑着,阖上眼,跌入虚空之中。   无论是谁,都没有资格在谢微之提及过往。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再无弥补的机会。   龙枭伸出手,要握住谢微之,他们结下灵兽契约,双手交握,谢微之掌心也会浮现出相同的六芒星纹。   只是他才伸出手,一道白影从谢微之袖中疾射而出,一条白蛇张开口,咬向龙枭虎口。   蛇?!龙枭瞳孔一缩,心下即刻浮起难以抑制的浓重怒气:“哪里来的小辈,敢在孤面前放肆!”   他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出。   瞬息之间,晏平生变回人形,全身灵力运转,虽然强行接下这一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   以这一掌之威来看,龙枭必定是在合道境界。   “小晏!”谢微之一惊,眼神一凛,飞身向前,揽住晏平生的腰助他稳住身形。   晏平生气血翻涌,喉间隐隐感到一股腥甜,他咬着牙,再次感到了挫败。   他眼神幽沉如深渊,合道大能——   没有任何人发现,就在这一刻,灰色的雾气从各处翻涌着在日月同升上空汇集,似乎迫不及待要融入晏平生身体。   区区合道,又算什么——   “小晏,你没事吧?!”对此一无所知的谢微之握住晏平生的手腕,语气透着不加掩饰的关切。   晏平生听见她的声音,转头对上谢微之双眸,眼中翻滚的墨色在这一刻缓缓平静下来,在所有人都未曾看见的地方,灰色雾气不甘心地散去。   晏平生对谢微之笑了笑,一如寻常:“我没事。”   谢微之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他是谁?!”龙枭几乎是从牙缝里强挤出这三个字,面庞在此刻蒙上一层山雨欲来的沉沉暮色。   这个化作白蛇,躲在她袖中的,是谁?!   龙枭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愤怒,许是因为两百多年前,他还只是一条小黑蛇的时候,也是这样待在谢微之袖中。   他以为,只有他。   龙枭以为,只要自己愿意,就能再回到谢微之身边。   可龙枭忘了,他已经不是当初那条无家可归的小黑蛇,谢微之,也不可能再是当年的谢微之。   两百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就放开了谢微之的手。   感受到龙枭对晏平生不加掩饰的敌意,谢微之当即上前一步挡在晏平生身前,冷眼看向龙枭:“与你何干,龙主若想动手,本尊奉陪!”   她的人,还轮不到别人欺负!   在场的人万万没想到,今日之事还能这般一波三折,这感情纠纷中,竟然又多了一个人。   “这又是谁啊?!”   “我看着眼生,委实瞧不出他是何门何派出身,莫不是个散修?”   “生得倒是一等一的好,这般相貌,便是容药尊也及不上。不过修士还是以实力为重,此人不过元婴修为,与龙主等人比起来,便低了些。”   “修为低些怕什么,我瞧着,谢尊者一心护着他,新欢旧爱,显见着这才是新欢啊。要择道侣,不还是谢尊者自己欢喜最紧要。”   如今修真界中,合道多是门派之中最高战力,寥寥无几,化神则是各大宗门中流砥柱,谢微之自己便是化神修为,她要择道侣,全在己心,无须顾及旁的。   而她对晏平生的维护,叫在场数人的心就这样沉沉坠了下去。   任凭晏平生生得如何,在他们眼中,此时也显得面目可憎起来。   晏鸣修正吃瓜吃得开心,今日一切,实在是太刺激了——虽然有些对不住师姐。   师姐,你放心,若是一会儿有需要,我一定帮你一起揍他们!   轻松的心情一直维持到龙枭一掌击退晏平生,晏鸣修瞬间大怒,立刻要起身和这个敢动他家小狗崽子的四脚爬虫做过一场,不想谢微之已经挡在晏平生身前,护持之态明显。   晏鸣修皱起了眉,气氛怎么这么奇怪,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这场面,怎么看,也怎么不像师伯护师侄啊...   对了,那小狗崽子,为什么会在师姐袖子里?   晏鸣修一时有些怀疑人生,暂时记不起要为儿子出头的事了。   本以为是来看热闹的,没想到这热闹看着看着,就到了自己家。   “微之,你为了这小小元婴,要与我动手?”龙枭语气中是抑制不住的失望与愤懑,还掺杂着三分不可置信。   谢微之未曾为他这般神情有丝毫动容:“想动他,自然要先过我这一关。”   龙枭双目微红:“你该知道,结了灵兽契约,我永远不可能对你动手。”   他怎么会对她动手。   谢微之却不知他心中百转千回的心思,若非今日龙枭提起,她都险些忘了他们之间还结了这灵兽契约。   正好,趁此机会解了才是。   谢微之右手在虚空画下繁复符文,短短几个呼吸,符成,她隔空将其拍向龙枭。   龙枭对她并无防备,符文顺利落在他额上,片刻后,龙枭面色大变,看向自己掌心。   六芒星纹再次浮现,灵光闪过,破碎成无数光点,消散在半空中。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谢微之右手掌心同样灵光一闪,一声脆响,原本牵连在谢微之和龙枭之间的羁绊,就这样碎开。   当年那只小黑蛇为了帮谢微之续命偷偷结下的灵兽契约,在两百多年后,被谢微之亲自解开。   他们之间,终于是再无牵连。   “微之,为了他,你连灵兽契约都要与我解除么?”龙枭低声笑着,眼泪顺着脸颊落下,任谁也能体味到他心中悲恸。   谢微之挑了挑眉,没太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算没有小晏,这灵兽契约她也是要解除的。   她和龙枭之间,不必再有牵连。   谢微之没有意识到,她在龙枭说出那句话之后解除灵兽契约,看上去,就像是为了晏平生才会这么做的。   不过,大约便是她意识到了,也不会在乎。   无关紧要的人会如何想,谢微之向来是不在乎的。   “微之,你还在怪我是么?”龙枭看着她的脸,嘶哑着声音说,“你还在怪我,当日将你抛下对吗?”   “是我不好,只是当时情形,我必须去救芳菲。我答应过你,要陪你一辈子,你再给我一个机会,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失约!”龙枭小心翼翼道,神情和当年闯了祸在谢微之面前做低伏小的小黑蛇,奇异地重合在一起。   他想弥补,在见到谢微之以前,龙枭一直以为,他还有一生的时间来弥补当初做出的选择。   越知欢从没有见过舅舅露出这样的神色,她想,谢前辈对舅舅来说,一定很重要吧。   那为什么当初,又会选择留下她呢?   在他期待的眼神下,谢微之终于开口:“我未曾怪过你。”   “当年将那条黑蛇捡回去,不过是因着山中孤寂,做个伴罢了。我指点你修行,你伴我数载,又结灵契为我续命,算起来,你也不亏欠我什么。”   “敌围之中,是我自己本事不济,怨不得旁人。至于你要救谁,要如何做,与我无关,更谈不上怨愤。”   谢微之的语气称得上漠然,一番话说得很是客观冷静,就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并不相干的事。   偏偏就是这样的冷静,让龙枭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慢慢收紧,直到再也透不过气来。   因为唯有全然不在乎,才会这样冷静。 第85章 盛宴(六)白发三千丈,缘……   龙枭宁愿她是怨怼的, 起码这样,说明她心中还在介怀此事,可谢微之这般表现, 便意味着,她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不在乎当初的事, 不在乎,他——   “你当真…一点也不在意…”龙枭的声音很低,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心如刀绞。   你当真,一点也不在意我了?   “是。”谢微之答得干脆, 她觉得自己应该已经说得很是清楚明白了,堂堂龙主,不至于连这一点理解能力都没有吧。   一个‘是’字,仿佛在龙枭心上划下鲜血淋漓的一刀。在此之前,他想过很多他们再见的场景, 或许她会怨他,或许她已经原谅他,但唯独没有想过,两百多年后, 谢微之已经完全不在乎他了。   龙枭以为, 便是凭着山中相伴那数载岁月, 她总会原谅他的。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他错了, 谢微之早已放下,继续向前走去, 而一旦向前,她就再也不会回头。   还留在凡世山间的,分明只有龙枭自己而已。   大约从一开始, 龙枭就不够了解谢微之。   “哪怕我用余生,也弥补不了当初的选择了,是么?”龙枭眼中,是浓稠得化不开的悲伤。   谢微之笑了,她笑起来,实在很好看,叫人几乎不舍得移开眼。   “你们凭什么觉得,与我结成道侣,是一种弥补?”谢微之的目光从龙枭,扫过闻清觞和容迟,她笑着,话里却不带丝毫笑意。   她眉尖微挑,带了几分轻蔑道:“本尊何曾需要这样的补偿——”   这句话掷地有声,炸响在今日所有来客耳边。   是啊,为什么娶她做道侣,就是补偿了?   龙枭、闻清觞、容迟固然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但谢微之乃是太衍宗司命弟子,化神修士,便真的与他们结为道侣,不说下嫁,也绝对称不上高攀。   原来这世上,还是有那样多的人觉得,一个男子补偿一个女子最好的方法,便是娶了她。   而今日,谢微之清清楚楚地告诉天下人,她不需要,也不屑于这样的补偿。   龙枭哑口无言,闻清觞和容迟更是心中赧然。   “如果当初,我选择了你,一切,我们之间,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龙枭喃喃道。   世人总是如此,明明是自己做下的选择,到头来又要后悔当初。   谢微之负手看向龙枭,说出这句话的他,不再像执掌幽冥海千万水族的龙主,而是当年那条唯有谢微之识得的小蛇。   任性顽劣,不知是非,只会在闯了祸之后,讨好地对谢微之笑着。   谢微之总会原谅他,她对他,几乎算得上纵容。   所以就在今日见到谢微之之前,龙枭还觉得,谢微之还是会原谅他,就像以往每一回那般。   “这世上,没有如果。”谢微之冷漠地击碎他最后一丝幻想,不留任何余地。   人最好永远不要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因为后悔,没有丝毫意义。   龙枭苦笑两声:“微之,你真是清醒得,叫人绝望。”   谢微之嘴角微抿,对于他这句评价不置可否。   龙枭向前一步,视线描摹着谢微之脸庞的轮廓,哑声道:“微之,对不起。”   时隔两百余年,龙枭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句话。   “我当日说好了要陪你一辈子,最后却失约了。”   人这一生,总有许多无可奈何。   龙枭不知道,倘若真的能回到当初,他能不能果决地放弃芳菲,选择谢微之。   或许他,还是会后悔。   “微之,最后叫一次我的名字吧。”龙枭颤声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打扰你。”   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谢微之身边的小黑蛇了,他是执掌幽冥海千万水族,位高权重的龙主。   谢微之沉默地看着他,最后终于在他期盼的眼神中开口:“一辈子太长,不要轻易许诺。”   “——小黑,再见。”她轻声道。   这天下除了谢微之,已经没有人知道,堂堂幽冥海龙主,曾经有这样一个随意到可笑的名字。   “谢谢。”龙枭笑着,眼中落下两行泪,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收起所有情绪,再次变回那个深不可测的幽冥海龙主。“微之,再见。”   他仰头望向天边那轮明日,飞身一起,身长百丈的五爪黑龙腾空而去,鳞片在日光下闪着幽深冰冷的光芒。   “舅舅!”越知欢急急唤了一句,目光扫过谢微之,心中不由暗叹一声,带着龙族所属追出。   幽冥海龙族,便这样尽数离开日月同升。   一辈子太长,不要轻易许诺。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子书重明便愣在当场。   他也对她说过这句话,他也,对她失约了。   甚至,他险些亲手害死了她!   “大师兄,你没事吧?”湛晨关切道,眼中暗含忧色。   他原本对太衍宗这场热闹并无多大兴趣,直到容迟出面,再联系谢微之和当日‘萧枚’那般肖似的容颜,身为上阳书院首席,湛晨又不是傻子,如何猜不出,谢微之正是自家大师兄心心念念,每年都去祭拜的女子。   原来她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牵扯上了药王谷、聆音楼、摘星阁、幽冥海四方势力,她自己又出身太衍宗,怎一个混乱可言。   子书重明握住酒盏的手微有些颤抖,他低头看着杯中酒液,而后将其一饮而尽。   “微之——”闻清觞看着谢微之,嗓音艰涩地唤了一句。   谢微之的耐心在此时已经告罄,冷淡道:“闻尊者还有何指教?”   她的态度难道还不够明确么?   谢微之不会与他们结为道侣,她不需要接受任何人自以为是的补偿,更重要的是——她不爱他们。   他们早已只是留在她回忆里的余烬。   “我只想知道,当日你与燕麟的约定,还作数么?”闻清觞的神情,在这一刻,像极了燕麟。   那样悲伤而深情的神色,不该是清修数百年,不染尘埃的闻清觞会露出的。   聆音楼上下都知道,师叔祖天生灵体,道心通明,从不为外物所动,就像九天上的神明虽然俯视人间,却不会为凡人悲喜动容。   但现在,神明跌落九天,展露出同凡人一样的喜悲。   大梁泰安三年的冬日,谢微之和燕麟在京都燕府成亲,参加这场婚礼的,只云翳和闵柔两人。   那是一场喜丧,燕麟在那一晚,死在自己一生最爱的女子怀中。   直到死前,他才敢向谢微之吐露心中埋藏已久的心意。   ‘微之,我这一生,少时沦落,为报家仇沦为他人手中利刃,双手尽染鲜血,让先辈姓氏蒙羞,受万人唾骂——’   ‘此生唯一一件可称幸运的事,便是遇见了你。’   ‘可惜...这一生...真是太短了...’   ‘如果这世上真有轮回转世...来世,我想早些遇见你...我想...照顾你一辈子...’   静夜之中,雪无声落下,落在院中梨树枝头。   谢微之说,好。   她许了燕麟,一个来生。   可她在人间奔走了十年,都未曾觅得他魂魄丝毫踪迹。   谢微之抬头看向闻清觞,那分明是一张与燕麟一模一样的脸,但她心中清楚知道,那不是燕麟。   燕麟已经死了,死在泰安三年的京都,死在她怀中,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下,再没有一个叫燕麟的人。   “闻清觞,那是我和燕麟的约定,同你,又有什么干系呢。”谢微之终于叫出了闻清觞的名字。   谢微之对燕麟的许诺,与闻清觞,有什么干系呢。   “燕麟乃我分魂,我便是,燕麟。”闻清觞对上她的眼,未曾迟疑道。   不错,燕麟本就是他的分魂。   两人的对话,叫不知内情的看客又是一阵莫名。   “这燕麟又是谁,怎么又多了一人?这也太乱了些!”   “听闻尊者口气,燕麟就是他?”   “你们难道不知,聆音楼有一分魂渡劫之术,那燕麟,大约就是闻尊者分出去凡世渡劫的一缕魂魄了。”   “可分魂渡劫并不会保留记忆,闻尊者怎么会记得?”   “那我便不知了,许是其中有什么机缘巧合吧。”   谢微之摇摇头,平静道:“你不是。”   燕麟是闻清觞一抹分魂,但闻清觞永远不会是燕麟。   他永远不会是谢微之爱过的燕麟。   这世上,没有燕麟了。   没有人比谢微之更清楚这一点。   “为什么?”闻清觞痛苦道,属于燕麟的记忆在他脑海中翻涌,两百多年前的谢微之在一树梨花下回头,向他露出一个清冷的笑意,而眼前人,却冷漠而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为什么?”他重复问道。   谢微之答道:“这一点,你该比我更清楚才是。闻尊者,你是谁。”   是闻清觞,是聆音楼长老,是聆音楼众弟子口中的师叔祖。   闻清觞如今四百余岁,而燕麟为人,不过短短二十余载。   “闻清觞向你提亲,你不会允准,那燕麟呢?”闻清觞执着地看向谢微之,“微之,倘若今日是燕麟在此,你会答应么?”   谢微之叹了口气:“这世上,已经没有燕麟了,这个问题,还有什么意义。”   闻清觞却道:“这个答案,对我很重要。”   谢微之身后,晏平生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   他的心在这一刻缓缓收紧,连晏平生也不知道谢微之会如何回答,他在害怕,那个答案,会是他不愿听到的。   “好。”谢微之心上生出一点倦怠,“那我告诉你,便是燕麟在此,我也不会答应。”   “为什么...”闻清觞的声音轻得好像即刻要消散在风中。   谢微之再次笑了起来:“因为我已经不爱他了。”   “我爱过燕麟,但也仅此而已。”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直直刺向闻清觞心口,鲜血淋漓。   过往种种,皆为尘烟,谢微之在虚空中业火中煎熬两百年,早已放下。   她这一生,学得最好的一件事,便是放下。   生来为天道所弃,谢微之实在没有强求什么的资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下。   唯有放下,她才能向前走。   “这太衍宗谢师姐,着实冷情得紧呀!”   “我倒觉得谢师姐做得很对,既然不爱,便直接讲个清楚明白,不必留什么情面,叫人误会。”   晏平生的手缓缓松开,心中长出一口气。   闻清觞眼眶泛红:“原来是如此么...”   原来她早已放下,还留在过去的,只有自己。   他闭了闭眼,抬步向外走去,和谢微之错身而过。   自始至终,谢微之没有转头看他一眼。   ‘姑娘想听什么曲子?’   ‘都可以。’   …   ‘原来你来赏雪,是为了杀人。’   ‘你的手应该用来鼓琴。’   ‘我想,这与姑娘无关才是。’   ‘你说得不错。这的确与我无关。’   …   ‘你可要同我学琴?’   ‘若是没有旁的事,同我学琴吧。’   …   ‘是甜的。’   ‘是,糖葫芦当然是甜的。’   ‘微之,我现在很开心。’   ‘那就好。’   …   ‘微之,我们成亲吧。’   他怎么能放下她。   风中,闻清觞的发一寸寸雪白,众人一片静默,见他走入花海之中,无人言语。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这天下间,最叫人不能放下的,便是情之一字吧。   聆音楼主不忍地摇摇头,到头来,清觞的情劫,还是没能避过。   这便是天命么...   “容药尊,你心中,大约也没有疑问了吧。”谢微之看向容迟,今日,就将所有麻烦,一起解决了最好。   谢微之的态度很分明,她不会和他们中任何一人结为道侣,容迟勉强牵起一个笑,让人觉出几分凄凉:“当日你答应与我成亲,原只是为了哄我。”   谢微之没否认:“若非如此,你盯得太紧,我如何出得了药王谷。”   “微之,我找了你两百八十七年。”容迟一字一句道,叫场中识得他的人不由在心中暗暗纳罕,这副模样,还是那号称活人不医的容药尊么。   “我只是想补偿你——”   这句耳熟的话叫谢微之打心底生出一阵厌烦:“当日你救我一命,我予你三滴心头血,这本是一桩再公平不过的交易,你不必觉得愧疚。”   谢微之并不觉得容迟欠了她什么,这是她自己亲口应下的交易,与人无尤。   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的确有一些伤心,因为谢微之在那时才明白,原来容迟救她,照顾她,为的不过是她三滴心头血。   是心有图谋。   好在,她还未曾心动。   如果没有容迟,谢微之已经死在小苍山下,与他三滴心头血,也是应该。   “你取了我师姐三滴心头血?!”云鸾却在此时,赤红着双眼站起。 第86章 盛宴(七)请容药尊,接本……   在听到三滴心头血的刹那, 云鸾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冷了下来,浑身像是浸在冰水之中。   她多希望是自己听错了,可这句话, 是师姐自己亲口说出的。   师姐亲口说,药王谷取了她三滴心头血, 而容迟,也没有反驳。   他们怎么敢?!   那时候,师姐金丹破碎, 取出三滴心头血,和要她性命, 有何区别?!   一个摘星阁九韶,借师姐性命去斩天命,一个幽冥海龙主,弃师姐于敌围之中,还有这药王谷容药尊, 取师姐三滴心头血!   他们怎么还敢出现在师姐面前,大言不惭地要求娶她?!   谢微之觉得这不过是桩交易,不打算同药王谷计较什么,云鸾却忍不下这口气。   九韶有师姐自己动手, 龙主虽弃师姐而去, 终究没有动手伤过师姐, 而这个容迟, 却是亲手取了师姐三滴心头血!   解下腰间九节鞭,云鸾飞身踏上桌案, 腾跃而起,鞭尾挟裹着灵力,带起一阵劲风, 直直甩向容迟。   “什么三滴心头血?药王谷要这太衍宗大师姐的心头血作甚?”   “我忽然想起一桩事,大约三百年前,药王谷掌门亲来我宗,拜谒掌教,要求三滴阿修罗一族的心头血,仿佛是他那先天羸弱的独女,尚需此做药引。”   “不错,我也想起来了,当时药王谷挂出悬赏,不计代价求取,药王谷掌门更是上各大宗门拜谒,却都是无果。阿修罗一族都消失在修真界数千年了,到何处去寻这阿修罗一族的心头血呢?”   “这就对了,这位太衍宗谢师姐,身上不正是有着阿修罗一族血脉么!”   “原来容药尊取血,是为了救自己师妹,倒也情有可原…”   “呸!那他便能取别人的心头血么!”   “你没听见,是容药尊对谢尊者有救命之恩,她才予出这三滴心头血么?这样算来,也的确是一桩公平的交易。”   “可谢师姐于浮月城一战中金丹破碎,那时取她三滴心头血,与要她性命又有何异?修为大跌,苟延残喘地活上几十年,又有什么意思!”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没有这三滴心头血,医仙木知谣早已香消玉殒…”   “你说得如此大义凛然,不如取你的血去救她如何?”   “道友,你休要胡搅蛮缠,我又非阿修罗一族血脉!”   “…无论如何,谢尊者如今还活得好好的不是?”   “这话却是好笑,我捅你一刀,你侥幸活下来,这仇便可以忘了不成?”   “救命之恩自然该回报,但若是如谢师姐这般,还不如不叫他救。”   “药王谷当时可知谢尊者身份?我看今日,太衍宗上下,仿佛并不知道有这回事?”   “浮月城之后,谢师姐就离开了宗门,行踪不定,直到如今方才回归宗门。”   “太衍宗为东境霸主,药王谷却取了它司命一脉大弟子的心头血,这件事,若是轻易揭过,太衍宗岂非大大失了颜面?”   “不错,我等,就瞧瞧今日这事,要如何收场。”   云鸾的动作很快,瞬息之间,那鞭子便要落在容迟身上,他却只是痴痴凝视着谢微之的脸,不曾闪躲。   “住手!”木知谣起身,手中掐诀,莹绿的灵力制住云鸾动作,两人僵持,“你一介元婴,也敢对我三师兄无礼!”   木知谣当然要站出来,容迟取血,不正是为了她么?   听得众人议论纷纷,木知谣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眼见云鸾要对容迟动手,而自己师兄好像连躲闪也不打算,木知谣便坐不住了,她起身,运转灵力接住云鸾这一击。   云鸾上下打量了木知谣一遭,口中只道:“你便是医仙木知谣?借了我师姐三滴心头血活下来的木知谣?”   木知谣有些不知所措地咬住唇,无言以对,脸上浮起热意,甚觉难堪。   她的确是因着谢微之三滴心头血,才能活下来的。爹爹和三师兄做出这样叫人诟病的举动,全是为了救她。   云鸾冷笑一声,手腕用力收回长鞭,还要动手,谢微之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她打了个响指,云鸾和木知谣脚下便浮起阵纹,两个人都再不能动作。   “师姐!”云鸾看向谢微之,甚感委屈。   “取心头血一事,是我自己应下,不必再旧事重提。”因了是云鸾,谢微之才难得开口解释道。   在她看来,她和容迟、药王谷之间的事,早在两百多年前便已了结,不必再翻旧账了。   如果谢微之这个当事人都不打算追究,旁人似乎也就没有理由再揪着不放。   云鸾却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药王谷当年,分明是把师姐当做无门无派,毫无依仗的散修欺负,叫她如何能忍下这口气!   若谢微之当日留在太衍宗,即便知她身怀阿修罗血脉,药王谷也不可能有胆量向金丹破碎的谢微之求三滴心头血。   “师尊——”云鸾看向谢无,咬牙道,“弟子请师尊,主持公道!”   因她这句话,所有人便看向了谢无。这位司命令主已经数百年闭关不出,今日,还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出现在人前。   太衍宗席位上,众太衍宗弟子也是议论纷纷,不说曾经为谢微之所救的人,便是其他六脉弟子,也觉得此事不可轻易揭过。   太衍宗六脉之间各有竞争,但面对外人时,却是同气连枝,这本就是宗门传承的要义。   “药王谷取我弟子心头血之事,她可以不计较,但我司命峰,不能不计较。”谢无面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但语气却很是强硬。“好叫诸位知道,便我太衍宗弟子被哄骗应下取心头血这般荒唐之事,也没有人能做!”   敢这样做的人,便要准备好面对太衍宗的雷霆之怒!   谢无的话一出口,太衍宗弟子纷纷拍手叫好,连青松真人在内的其他五位令主也颔首赞同,太衍宗能做东境霸主,可从来不是凭的与人讲道理。   感受到太衍宗强硬的态度,场上一时鸦雀无声。许是因着如今太衍宗弟子甚少行走世间,竟叫他们忘了昔日太衍宗行事的强横霸道!   谢无起身,向司擎俯身一礼:“请掌教示下。”   太衍宗弟子齐齐道:“请掌教示下!”   在这般情况下,在座药王谷之人脸上都是青一阵红一阵,今日之事,实在出乎预料,他们全无准备,一时也想不出应对之策。   虽是有恩在先,但挟恩以报,却是药王谷理亏。   沦为看客的谢微之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般。   “叹气作甚?”晏平生默默走到谢微之身边,唇边含着些微浅笑。   生得好看的人,叫人看一眼,便觉得赏心悦目,谢微之看着他的脸,心中不由想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麻烦。”谢微之答道,“我一向只喜欢看热闹,却不想今日成了别人的热闹。”   好在也就只有这一回,便借这一次,将过往恩怨都了结清楚吧。   晏平生靠近谢微之,借着宽大的袍袖,动作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两只手在衣袖的遮掩下,牢牢握在一处。   “无妨,总有我陪着你的。”晏平生风轻云淡道,语气很是理所当然。   谢微之看着他,微微挑了挑眉,没说什么,更没有甩开他的手,只是嘴角不自觉带了一点笑意。   在场只有晏鸣修发现这个小小举动,他高高挑起一边眉头,怎么看,这也不像师伯师侄该干的事儿啊...   这小狗崽子,不会是看上了十一师姐吧?!   这这这...晏鸣修得出这个结论后,狠狠一拍大腿,真不愧是他儿子,有志气!   便在这时,容迟大师兄站起身,向司擎一礼:“司擎真人,取心头血一事之上,我药王谷行事确有不妥,本尊愿代药王谷向谢尊者请罪领罚,太衍宗有何要求,我药王谷必竭尽所能达成!”   药王谷掌门木天青不在,能做主的人,便是容迟的大师兄。   世人皆知,药王谷多为丹修,门派上下最不缺的便是灵石,在场众人都能听出,他说这一席话,便是愿奉上足够灵石丹药,与太衍宗和解,揭过此事。   不知太衍宗,会如何决断?   司擎站起身,一身玄色衣袍在众身着白衣的太衍宗弟子中,甚是醒目。   他开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于公,药王谷取我司命一脉弟子心头血,本尊如今为太衍宗掌教,自该护持门下弟子;于私——”   司擎的目光落在谢微之身上:“十一乃本尊亲自带回太衍,她无至亲,本尊便如父兄。于公于私,本尊今日,都要向药王谷,讨一个说法。”   容迟大师兄脸上强行挤出来的笑几乎要挂不住了,他声音微冷:“司擎真人要如何?”   司擎看向容迟:“本尊,请容药尊,接我三剑。”   众人一时失语,他们本以为此番这样好的时机,太衍宗应当会借机向药王谷狮子大开口才是,修士如何嫌灵石丹药多呢。   没想到司擎只让容迟接他三剑,众人心中不由感叹,太衍宗能做数千年的东境霸主,不是没有理由的。   司擎只差一线便可突破合道,容迟则在化神中期,要接下司擎三剑,似乎也不是太难。   但司擎尚在元婴之时,便能独身挑破血溟宗,一剑之威扬名修真界,在场化神境界修士都不敢笃定,自己能完好无损地接他三剑。   容迟大师兄面上露出迟疑之色,还不等他开口,容迟对上司擎视线,沉声道:“容迟,愿接司擎真人三剑。”   这是他该受的,这是他,欠微之的。   他自己都应下,旁人便不好再说什么,司擎的要求,委实不算过分。   抬手召出本命剑,司擎漠然对容迟道:“容药尊,请接第一剑。”   语罢,他持剑挥下,轻描淡写的一剑,却挟着惊天之威,直直向容迟而去。   剑光就这样落在容迟身上——   “他为什么不出手?!”有人失声惊呼。   容迟竟然毫无动作,连防御法诀都未曾施展,全凭肉身接了司擎这一剑!   他狠狠摔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心口处伤可见骨,狼狈不堪。   一身澎湃灵力在这一刻争先恐后涌向心口处,伤势肉眼可见地在恢复。   这便是药王谷心法的奇异之处。   “他疯了么?竟然以肉身强行扛下司擎真人这一剑!”   丹修可不是□□强横到变态的体修。   “若非是他所修药王谷功法奇异,这一剑,就能要了他半条命!”   “何至于此啊...”   “三师兄!”木知谣哽咽唤道,泪盈于睫,楚楚可怜。若非有谢微之方才的法阵束缚,即刻便要挡在容迟身前。   师兄都是为了她啊...   容迟缓缓站起身,鲜血顺着衣袍流下,落在地面,一滴又一滴,开出一朵妖冶的花。   他的目光掠过谢微之,短短一瞬,又回到司擎身上。   “司擎真人,请出第二剑。”容迟嘶声开口。   司擎未曾为他这副模样动容,平静道:“第二剑。”   这一剑,威势更甚,同样对准的是容迟心口,未曾偏移分毫。   容迟倒飞出数丈,最后狼狈地半跪在地,右手按住地面,口中呕出更多鲜血。   他一身月白衣衫,仿佛都要被染作血色。   心口处血肉模糊,容迟垂着头,急促地喘着气,没有人看得见他此时神色。   微之,你被取心头血时,是不是也这样痛呢?   你为什么要遇见我,为什么要有阿修罗一族的血脉?   是我选择了放弃你,我连爱你的资格,都没有。   容迟的发冠坠落在地,墨色的长发散在风中,平白叫人觉出几分悲凉。   “容药尊,大约真的,很爱谢尊者吧...”有人喃喃道。“天意弄人...”   只是他们之间,再无丝毫可能。   人活在这世上,难免会面对许多两难的抉择。   但无论容迟有多么无奈,有再多的不得已,都不是谢微之该原谅他的借口。   此刻,日月同升之中,安静得仿佛能听见花落的声响。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失语。   容迟缓慢地抬起头,再次道:“请司擎真人,出第三剑。”   他丝毫没有用出任何防御的意思,木知谣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师兄,不要啊!你会死的!”   容迟如果再以肉身强接司擎第三剑,可能真的会没命。   便是他修的药王谷功法,也无济于事。   “师弟,何至于此...”容迟二师兄面上混杂着悲伤与无奈,他们四人相伴长大,见容迟如此,他自是痛心不已。   何至于此… 第87章 盛宴(八)太衍宗谢微之,……   容迟大师兄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下那股憋闷,眼神复杂难言。   师弟,你这样做, 除了自苦,又有什么意义?   他看着不为所动的谢微之, 闭了闭眼,既然已经错过,便不可能再回头。   容迟大师兄双手在衣袖中紧握成拳, 容迟自己应下要接司擎三剑,旁人便决不能出手。   除了容迟自己, 谁也不能出手。   容迟半跪在地,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身,太衍宗当代弟子第一人的剑,如何是那样好接的。   月白衣袍被血染透,容迟的身形在日光下显得很是单薄, 似乎只要微微用力,便能将其折断。   “请司擎真人,出第三剑——”容迟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话,冷汗从额发滚落, 混着鲜血坠下。   司擎再次举起剑, 他不会因为容迟这般引颈就戮的模样就手下留情。   当日十一金丹破碎, 被药王谷取心头血之时, 可有人对她心软?   司擎持剑落下,这第三剑, 比之之前两剑威势更甚,剑气呼啸,众人只是旁观, 都觉得要被这锋锐剑气灼伤。   剑光眨眼便落在容迟身上,剑气扩散,扬起一圈风烟,谁也看不清当中情形。   木知谣瞳孔一缩,失声叫道:“三师兄!”   两行泪从眼角滑落,她脑中一片空白,太衍宗怎么能...   风烟散去,容迟倒在地上,身下大片血迹晕开,鲜红刺目。   他心口伤可见骨,但这一次,体内却已没有灵力来修复这样严重的伤势。   容迟真的仅凭肉身,扛下了司擎三剑。   此时,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不见。   谢微之没有看容迟,自始至终,她都未曾为容迟的惨状动容。   就好像那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容迟如何,于谢微之而言,早已是无关紧要了。   就像容迟受的这三剑,太衍宗和药王谷的争端,与她并无关系一般。   “事情到此,应该可以结束了吧。”谢微之淡淡道,这场关于她的热闹,大约终于能谢幕了。   这次明霜寒和子书重明没有出面,能少两个麻烦,总归还是好的。   “接下来,应当能够安心喝酒了。”谢微之向晏平生挑挑眉,不用多说,两人便回身向自己席位走去。   “微之...”容迟在日光下,缓缓睁开眼,声音虚弱得叫人一不小心,便要忽略了去。   谢微之终于停下脚步。   她就在离他不过三丈远的地方,可是容迟已经没有力气站起身,就像他终其一生,也再没有可能走到谢微之身边。   短短三丈,却是无论何等高深修为,都无法逾越的天堑。   “微之,对不起...”容迟断断续续道,眼神涣散。“我实在,没有办法...”   他实在,有许多不得已。   “我知。”谢微之没有看他,口中淡淡道。   她知道。   但——纵你有千般万般无奈,又与我,有何干系?   谢微之和晏平生,并肩向前走去,与容迟错身而过。   容迟二师兄急急走上前,半抱起容迟,取出灵光熠熠的丹药为容迟服下,药王谷之人,缺什么,都不会缺了极品丹药。   他伸手握住容迟手腕,输入灵力,为容迟护住心脉,助他吸收药力。   见容迟还留下一口气,药王谷大师兄顿时松了一口气,只要容迟还留着一口气,药王谷便能抢回他这条命。   若是容迟立毙在司擎剑下,那便是药王谷掌门木天青,也回天乏术。   木知谣几乎称得上仇恨的视线落在谢微之身上,她当然应该怨恨,如今伤重濒死的,正是她自幼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师兄。   若非她的眼神将要化为实质,谢微之都忘了自己方才为了阻止云鸾和木知谣动手,弹指画下两道阵纹将两个人都困住了。   一个响指,谢微之解开了木知谣和云鸾脚下阵纹。   “师姐!”云鸾立时小跑上前,对着谢微之身旁的晏平生鼓了鼓嘴,强行挤进两人之中,挽住谢微之的手。   至于木知谣,看了一眼谢微之,咬着唇跑向容迟。   “师兄——”她带着哭腔唤道,手颤抖着抚过容迟衣襟上的血迹,心脏一阵阵收紧。   木知谣被唤作医仙,手下也救过许多重伤修士,可眼前重伤的,是她的师兄,是她的至亲。   容迟却无暇注意她的哭声,他双眸中神采涣散,周遭所有的人声都在这一刻远去,只听得风刮过树梢窸窣之声,落花纷纷扬扬而下,粉白一片中,天地静寂。   微之,原来我们的故事,结束得那么早。   只是他到了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注一)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容迟惨淡地笑着,迎着日光,缓缓闭上了眼。   原来,她不过是他这一生,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场幻梦。   容迟二师兄沉默地将他扶起,手中掐诀,与木知谣一起没了踪影。   药王谷大师兄面上连应付式的笑意也尽数消失,他沉着脸向司擎道:“我师弟已受阁下三剑,诸位同道见证,当年之事,便该就此了结。”   “太衍宗之威,我药王谷,今日领教了!”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容迟大师兄拱手,也不等司擎回复,带着药王谷众人拂袖而去。   在场之人心知肚明,今日之后,太衍宗和药王谷之间,不免要生了嫌隙。   这一切,全是为了...   许多道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坐回席位的谢微之身上。   顶着这些各异的目光,谢微之坦然提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盏酒。   比起被别人当热闹,她还是更喜欢看热闹,而比起看热闹,还是喝酒更有趣。   她举杯与晏平生一碰,痛快饮尽。   “这位谢尊者,称一句红颜祸水,实在不为过。”有人故作暧昧地挑眉。   “我瞧你这样羡慕,便叫你遇见那几人,你愿不愿?”   谢微之种种经历,除了倒霉二字,似乎再找不到更合适的注解了。   晏平生侧身对谢微之道:“你现在,倒是轻松了许多。”   谢微之挑眉:“了结了麻烦,自然该轻松的。”   药王谷离开后,席上静默一刻便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便在这时,天边传来一声蛟龙长吟,伴随着桀桀怪笑,五条蛟龙拉着玄铁车辇穿破层云而来。   “罗刹教尊上,亲来贺太衍宗新任掌教继位——”随侍在车辇旁的黑衣人扬声道,他容貌阴森,唇色漆黑如墨,眼中闪着诡异残忍的神光,像潜伏在密林之中,暗中等候猎物的豺狼。   周围还有数十黑衣蒙面护卫,正是魔尊离渊的贴身近卫。   “罗刹教右护法罗珲(音同魂)!”   日月同升之中一片喧哗,有人失声惊呼。   能叫罗刹教右护法随侍在侧的,整个修真界也唯有一人,那蛟龙车辇中,坐的自然只能是——当今罗刹教之主,魔尊,离渊。   在场许多人,都还对三百年前北境与东境的那场大战记忆犹新。   那一场大战,不知陨落了多少正道与魔道惊才绝艳的人物,尸山血海,遍地枯骨。   正魔两道,正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东境和北境更是有数百年血仇,此番太衍宗新任掌教继位,罗刹教魔尊亲至,怎么看都不像单纯前来道贺。   罗珲看着众人戒备的模样,放肆地大笑起来,口中道:“为贺今日司擎真人继位,我罗刹教,特为太衍宗备了一份厚礼!”   他挥手,黑衣卫上前,从储物袋中取出黑色包裹,扬手将其从半空重重抛下。   那包裹落下,数十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滚落在地,生前最后一刻留下的神色狰狞可怖。   “这都是谁?!”   “是镇守东境边城的...诸位城主...”有识得的修士喃喃道。   “罗刹教对诸位城主出手,难道时隔三百年后,又想掀起一场正邪两道之间的大战?!”   罗珲看见今日前来赴宴的众修士或震怒,或惶恐的神色,笑得越发快意:“三百年前,东境与北境一战,我北境险败。你东境占据北境边城三百年,如今,我家尊上有令,要将之取回!”   所以,魔尊离渊故意在东境霸主太衍宗掌教继任之日,亲自动手取了东境数位边城城主性命,将尸体送来太衍宗,为的便是示威。   罗刹教在一统北境之后,似乎又有了更大的野心。   这意味着,安平数百年的修真界正魔两道之间,将会掀起新的战火。   车辇之上,玄黑薄纱被风吹拂着,离渊坐在车中,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魔尊离渊之名,修真界之中,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他好像是突兀出现在罗刹教中,被前任教主传下教主之位,当时罗刹教教众,都对这位突然冒出的教主,甚是不忿。   但所有不服气离渊继任教主之人,都一个个死在了他手中。   他竟然以化神修为,将高出自己一个境界的合道修士,都斩于剑下。   魔道以实力为尊,离渊够强,罗刹教众人,自然心甘情愿奉他为尊。   数十载后,离渊突破合道,一统北境,罗刹教声势一时无二。   之后,魔尊离渊久居北境魔宫,少有外出。   天下见过魔尊容貌的正道修士少之又少,因为大多数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   子书重明看着蛟龙车辇,眼神微深。   魔尊离渊...   不久之前,子书重明才在离渊手中吃了大亏,若非文圣及时出手,恐怕便会死在他手中。   谢微之垂眸看着那数具尸首,被那血色刺痛,神情有些空白。   “小谢...”除了晏平生,没有人发现谢微之的异常。   除了他,在场也没有其他人知道,谢微之和离渊,和相里镜的渊源。   谢微之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去。   面对晏平生担心的目光,她轻轻笑了笑,嗓音有些缥缈:“我没事,只是突然觉得,修真界常说,修士不可涉足凡人恩怨,真是有些道理的。”   谢微之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因为后悔,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在这时,看着面前数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来者不善的罗刹教众人,还有未来可能发生在正魔两道之间一场又一场杀戮,谢微之忍不住想,或许修士,真的不该涉及凡人恩怨。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眸中已是一片坚定。   人这一生,总是有一些不得不去做的事。   谢微之不需要给任何人一个交代,但她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   飞身而起,谢微之划破指尖,以血立誓:“今日请天地见证,太衍宗谢微之,请战魔尊离渊,此战——生死不论——”   天道誓言?!   到了此时,谢无今日第一次变了脸色,谢微之立下天道誓言与离渊一战,有天道法则约束,便无人可以插手。   谢微之不过化神,魔尊离渊却已入合道百年,他早在化神之时便能跨阶斩杀合道修士,无论在谁看来,谢微之都不可能是离渊的对手。   她如此,不是自寻死路么?!   谢无全不知道,谢微之这样站出来的原因何在,在场修为胜过她的大有人在,如何轮得到她来出头!   司擎瞳孔一缩,唤道:“十一!”   “十一师姐?!”太衍宗弟子等人也齐齐失声高呼。   谢微之的动作实在太快,也太过突然,没有人来得及阻拦。   唯一提前注意到的晏平生,也没有拦下谢微之。   他从来不会阻拦谢微之做她想做的事。   “同魔尊请教,如何能少了我。”他出现在谢微之身边,同样划破指尖,和谢微之的手交握,两人指尖血融合,天道法则降临,这一战,势在必行。   谢微之有些怔愣地看向晏平生,他笑笑,说:“小谢,当日重伤的仇,我可还没报呢。”   这一战,理应他们一起出手。   晏鸣修一直不太正经的神色终于尽数收了起来,他看着半空中并肩而立的两人,低低骂了一句:“臭小子!”   要是再过个百年,晏鸣修自信以自家小狗崽子的天赋,对阵魔尊绝不会落在下风,可现在...   以元婴对阵合道,臭小子真是比他爹当年还张狂!   再说罗刹教一方,身为右护法的罗珲看见这一幕神色变幻,阴晴不定,今日他们前来是为奉上数具东境边城城主尸首示威,并无当场动手的打算。   没想到不等他们离开,竟有正道修士发疯,立下天道誓言,要与尊上一战。   这两人从何处冒出来的,一个化神,一个元婴,也敢向挑衅尊上? 第88章 盛宴(九)本尊做事,何须……   天道规则下, 此战除谢微之、晏平生和离渊三人,旁人休想插手。   只是无论任谁看来,便谢微之和晏平生联手, 也绝没有丝毫可能击败魔尊离渊。谢微之请战之举,分明是不知天高地厚, 送死罢了。   这太衍宗谢师姐究竟怎么一回事,难道她和魔尊离渊还有什么仇不成?!   在这时,一直坐在车辇之中的离渊终于起身, 他踏在虚空,上前三步, 与谢微之平视。   “未曾想到,魔尊离渊,倒是生了一副如风似月的温雅相貌。”见过离渊的正道修士本就少之又少,此时忍不住感叹一句。   若非黑衣卫和罗刹教右护法罗珲随侍在侧,任谁见了离渊, 都会觉得,他分明是出身世家的翩翩公子。   ——其实这也不错,离渊本就是凡世出身清贵的世家子。   若非年少突逢变故,他本应与风花雪月作伴, 醉卧寒江, 雪中烹茶, 诗酒为歌。   “微之, 我从不知道,原来你是太衍宗弟子。”离渊看向谢微之, 轻笑一声,这一瞬,他像极了当年的相里镜。   “你不知道的事, 太多了。”谢微之冷声答道,千机化作长剑握在手中。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剑了。   离渊的视线落在剑刃上:“我还记得当年,你最开始教我的,便是剑术。阿姐,现在,你要将剑锋对准我了么?”   他还记得,当年在凡世时,谢微之持剑将年少的他护在身后的背影,也记得她第一次教自己剑法的雪亮剑芒。   ‘你若要同我学剑,便要正正经经拜我为师。’   ‘是!阿镜,拜见师尊!’还是少年的相里镜在谢微之面前跪下,郑重叩首。   她是他的师尊,是他的阿姐,是将他从绝境中解救出来的人,亦是陪伴他走过最艰难岁月的人。   可相里镜从不知道,原来他的阿姐,是传说中能长生的炼气士。   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得到一切时,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而两百多年后再见谢微之,已经是魔尊离渊的相里镜以为,自己这一次必定能留下她,谢微之却再一次从他面前离开。   离渊想,这一次,他不会再让谢微之离开他的身边。   他实在等了太久,无论谢微之意愿如何,离渊都不会放她离开自己身边。他要她留在自己身边,哪怕折断她的羽翼,哪怕让她恨着他,只要,她留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阿姐,若是你不能胜我,这一次,你便要随我回北境,从此,再不能与我分离半刻。”离渊认真地看着谢微之,语气很平静,话里透着一股笃定。   下方观战的云鸾急了:“这魔尊在胡说八道什么?他难道对师姐起了不该有的非分之想?呸,做梦!”   “魔尊这话好生奇怪...我怎么觉得,他和谢尊者像是有旧...”   与谢微之并肩而立的晏平生看向离渊,面上毫无笑意:“魔尊还是不要过分自信。”   在所有人的看不见的地方,灰色雾气又开始翻涌,聚集在晏平生身周,蠢蠢欲动。   “又是你?”离渊扫了他一眼,轻笑道,“接了我一掌,你竟还活着,倒也是命硬。”   谢微之握紧了千机,飞身上前:“小晏,看好了。”   剑光如白虹惊掠,锋芒慑人,晏平生伴在谢微之身旁,红尘剑出鞘,每一式都同谢微之动作相同,没有丝毫差错。   “这是什么剑法?我从未见过...”   “我瞧着并不像太衍宗的功法。”   司擎眉心微皱,这剑法的确威力不俗,只是要想胜魔尊离渊,还是全然不够的。   “十一师姐身边的人,和她什么关系啊,他们用这套剑法,比我和师弟一起练了十多年还默契。”东皇一脉的席位上,有少女忍不住感叹一句。   “并非是出于默契。”青云真人突然开口,盯着上方三人交战的身形,甚是认真。“那少年,是当场仿了十一的剑法。”   唯有青松真人这样的合道大能,才看出了晏平生模仿谢微之出剑那极微小的一瞬迟滞。   少女被惊得嘴都合不拢:“怎么可能,师姐的剑法这样玄妙,怎么可能有人看着便能模仿?”   她拉了拉身旁乘玉的衣袖:“乘玉师姐,你能么?”   乘玉自是摇头:“我当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她在太衍宗这么多年,也未曾见到有人能做到如此,哪怕是天赋最卓绝的大师兄,不,现在该称掌教师兄了,也不能做到。   青云真人感叹道:“不知这少年是哪家子弟,天赋居然这样惊人,实乃我平生所见最佳,修真界此前,如何竟全然没有他的姓名?”   他能看出晏平生年纪应该不过百岁,如此年纪便能有元婴修为,未来前途实在不可限量。   红尘与千机合璧,剑锋斩向离渊,他脸上已经没了笑意,比起谢微之对他动手,更叫他不悦的,大约就是晏平生和谢微之这般默契。   所有人都关注着半空这一战,在今日之前,没有人能想到,一个元婴和一个化神联手,能抗衡合道境界的大能。   更重要的是,魔尊离渊并非寻常合道大能,这么多年来,死在他手上的同境界高手,绝不下十指之数。   “微之,只是如此,还伤不了我。”离渊出现在谢微之身后,在她耳畔呢喃道,姿态亲密。   谢微之反手便是一剑,身体与他拉开距离。   两人对视,谢微之突然对离渊勾了勾嘴角:“是么。”   尾音刚落,千机剑刃上忽然燃起赤红火焰,晏平生横剑于身前,并指扫过,念出法诀,半空中顿时亮起一个又一个法阵。   这些法阵以符文嵌套,形成一个绝妙的符阵,将离渊困在其中。   原来在两人用剑法牵制离渊时,便同时暗中引动灵力,随着剑法轨迹,顺势画下法阵与符文。   谢微之右眼红莲燃烧,她撕开虚空,不过短短一瞬,这符阵之中各处燃起业火,只是看着,也能觉出那股让人胆寒的威力。   “这是?!”下方有人惊骇地站起身,失声惊呼。   “是业火!”   “她竟然从虚空之中,窃来了业火!”   自数千年前阿修罗一族灭绝,便再无人能去往虚空,窃来一缕业火,修真界,再无人见过传说中,能焚尽一切的业火。   谢微之抬手,符阵中,业火慢慢汇聚,将要凝成一朵红莲。   她对阵中离渊漠然道:“这才是,真正的,业火红莲。”   离渊嘴角微抿,侧脸显出一点凝重,他很清楚地意识到,不能叫这朵业火红莲成形。   和上一次谢微之血祭不同,眼前由业火凝成的红莲,真的能威胁到他的性命。   谢微之的脸色有些苍白,控制业火,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就在离渊准备出手,打散业火之时,晏平生举剑念诀,无数红尘剑的虚影出现在他身后,持剑斩下,剑影呼啸着攻向离渊。   “这是琅琊晏家的分形化影术!”   “他是琅琊晏家的子弟!”   围观众人神色各异,他们的目光明里暗里落在晏鸣修身上,暗自揣度,不知这胆敢挑战魔尊的元婴修士,同晏七尊者,是什么关系?   晏鸣修此刻却无暇顾及这些别有深意的目光,他只是望着上方晏平生的身影,脑中像有一条绷紧了的弦。   在这一战彻底结束之前,晏鸣修绝无可能放下心来。   上方,离渊眼中怒意一闪而过,他挡下晏平生剑影,拂袖回击,逼得他在半空后退数丈,红尘剑铮鸣作响,替晏平生分担下一部分压力。   而这时,业火红莲终于成形,四周灵气聚集,散发出可怖的威势。   时隔数千年,阿修罗一族的业火红莲,再现世间。   花瓣缓缓绽放,在灼灼火焰之中,谢微之的千机,刺透离渊心口。   “这是你欠我和小晏的。”   业火吞噬着他的衣袍,离渊却抬手,似乎想抚上谢微之的面容,可惜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微之,仅是如此,还杀不了我。”离渊对谢微之笑道。   心口并非修士要害。   要想彻底杀死一个修士,必须要做的,便是毁去他的丹田,若再恶毒一些,就粉碎其神魂,叫他在这世间,再不留丝毫行迹。   半空之中,谢微之面无表情,近乎漠然地看着重伤的离渊。   “微之,若是你不杀了我,总有一日,我会将你困在我身边,我们,永不分离。”到了生死关头,离渊还是这样对谢微之说。   谢微之是他的执念,是他从一介凡人,成为魔道至尊,数百年的魔咒。   谢微之并没有被这句话激怒,她收回千机,从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离渊。   她说:“相里镜,你听好了,从今日起,你我师徒,恩断义绝——”   她看着离渊,仿佛也透过眼前的人,看着几百年前她陪伴长大的那个少年。   谢微之依稀还记得她住在相里府的那十年。   那是她很快活的一段时日,像一个没有灵力的普通人一样活着,春日时,桃花灼灼,能于树下抚琴一曲,浅酌两杯桃花酒;冬日时,霜雪凛冽,取梅花枝头雪融煮茶,对弈一局,静听枝头雪落。   那是她和相里镜的回忆。   她看着那个少年,一日日长成温雅如玉的青年。谢微之从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会走到如此地步。   如果…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现在,便让她亲自结束这一切。   当日谢微之将相里镜救下,就此结下因果,如今,便由她亲手,将这段因果斩去。   “谢尊者,不可放虎归山!”   “谢师姐,机会难得,快杀了这魔头!”   “罗刹教狼子野心,谢尊者不能心软啊!”   在众人喊打喊杀之声中,谢微之神情清冷,不为所动。   离渊闭上眼,整个人化作一团黑色烟雾,转瞬消逝。   罗珲看见这一幕,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什么,嘿嘿笑了两声,也带着罗刹教黑衣卫瞬间退去。   谢微之收回业火,落下地面,右眼红莲灼灼,未曾熄灭,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凛冽煞气。   “谢尊者,你为何要放走魔尊?!”有人站起身,厉声指责。“罗刹教此番杀害东境边城城主,有意重燃两境战火,你若能将他诛杀,北境魔道必定大乱,无余力觊觎我东境!”   “本尊做事,何须尔等来指手画脚。”谢微之冷然回道,眼神冰冷,带着浓重杀意。“你想杀魔尊,尽管追去便是。”   那人悻悻无言,他如何敢,哪怕离渊重伤,谁又知他还有没有什么后手?   摘星阁主突然起身,向司擎道:“司擎真人,若是我方才未曾听错,贵派这位谢师姐,与那魔尊离渊,原是有师徒之谊。你太衍宗弟子,养出了一位做北境魔尊的徒弟,是否也该给我们一个说法?”   正邪两道已经安平数百年未起太大纷争,各大宗门若非与魔道有死仇,对门下弟子与魔修来往也不算严苛。   但魔尊离渊,又与寻常魔道修士不同了。   何况今日日月同升中还躺着数十具触目惊心的正道修士尸首,叫人不由生出一点兔死狐悲。   谁也没想到摘星阁主会突然发难,在片刻沉寂后,场上附和者众。   “不错,虽然当年东境和北境一战时,魔尊离渊还不见踪影,但今日这数十同道,却是死于他手!”   “谢尊者自称为他师尊,那这笔血仇…”   “方才她分明有机会诛杀魔尊,却将其放过,难道心中还念着师徒之情?”   “此事,太衍宗该给天下同道一个说法才是!”   “没错,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众人七嘴八舌地应和起来,出口的话,一个胜一个大义凛然。   云鸾起身怒道:“你们都聋了不成,便那魔尊与我师姐曾为师徒,我师姐方才已经亲口说了,师徒义绝,从此再无干系!”   有人怪笑一声:“空口说白话谁不会,我看哪,这谢尊者和魔尊之间,也不像什么正经的师徒关系——”   话音未落,谢微之拂袖,那人惨叫一声,倒飞出三丈外。   同宗门的师兄弟将他扶起,那人却再是不敢开口。   “魔尊离渊,的确曾为本尊弟子。”谢微之负手而立,威势慑人,“谁若对此不满,尽管上前一战!”   右眼红莲灼灼燃烧,炽烈如火,阿修罗一族,从来嗜杀成性。   这一刻,少有人敢对上她双眸。   “小谢。”晏平生落在她身边,此时上前一步,握住她负在身后的左手。   谢微之转头看着他,心头弑杀之念终于是慢慢平息下去,双眸也恢复平常的沉静。 第89章 这柄剑,该有新的主人了……   “离渊与我的关系, 与太衍宗无干。”谢微之扫视周围,眼神带着几许叫人战栗的寒意。   她心中清楚,摘星阁主出面, 大约是为着之前她断九韶三尾,大大折损了摘星阁的颜面。   至于这些应和的人, 不见得是多么真心实意站定正邪不两立,更多,是在借题发挥。   今日之事, 是多么冠冕堂皇又光明正大的借口啊。   “今日,谢微之自请退出太衍宗门下, 尔等若有不满,不必质问太衍宗,自来寻我!”谢微之抬手,逼出当日入门时烙在血脉中的司命一脉徽记。   “师姐?!”云鸾和乘玉等人失声惊呼。   连司擎也在这一瞬变了脸色:“十一!”   谢无紧紧抿住唇,眸色微暗, 谁也窥探不出他心中是何想法。   在各色各样全然相异的目光下,谢微之手中紧紧一握,那枚徽记应声而碎。   与此同时,司命峰天机岩深处, 一盏原本泛着莹莹光辉的魂灯, 瞬间熄灭。   谢微之亲手斩断了自己与太衍宗的联系, 从这一刻起, 她再不是太衍宗司命一脉弟子。   其实谢微之本可以解释,解释她和离渊相遇, 收他为徒时,他还是相里镜,是个凡人。   她从没有想过, 那个两百余年前,以帝王之身死去的相里镜,会摇身一变,成了一统北境,声威无边的罗刹教魔尊。   真要算起来,相里镜入魔道,同谢微之,实在没有太大关系。   谢微之只是觉得不必,世人眼中,永远只能看到自己愿意相信的,这一点,谢微之再清楚不过。   无论她怎么解释,在有心人眼中,也不过是狡辩罢了。   总会有人,拿她和离渊的关系做借口,攻讦太衍宗。   谢微之一生行事,只求无愧于心,她不屑于隐瞒自己与离渊的关系,同样,也不愿让太衍宗因她受世人无端揣测。   她讨厌麻烦,更不想因自己,给太衍宗带来麻烦。   所以对谢微之来说,最好的应对方法,便是她自请退出太衍宗。谢微之不是太衍宗弟子,便再没有人能借她和离渊的关系来指责太衍宗如何。   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除了...对她自己太狠。   太衍宗,是谢微之这么多年来与这世间唯一的牵绊与联系,在她捏碎司命徽记时,司命峰上那盏属于她的魂灯熄灭,从此,谢微之在这世上,似乎真的没有什么羁绊了。   好在,谢微之也没有把太衍宗当做自己的家,她甚至没有打算在此久留。   轻若飘蓬,微之渺之。   她本就身如飘蓬。   这天下间,实在没有什么,是叫谢微之无法割舍的。   云鸾的眼泪再也无法按捺,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她恨声对方才所有发声的人吼道:“你们如今可满意了?!”   所有人都无话可说,谢微之的动作实在太快,也太果决,谁也想不到她竟然就这么自请退出太衍宗,叫他们再没了可指摘的借口。   “微之...”晏平生握着谢微之的手,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许多话分明到了嘴边,终究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或许他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边,无论何时何地。   *   盛宴散去,太衍宗内,再次恢复了平日的冷清。   短短一日间发生的种种变故,叫人目不暇接,自请出太衍宗的那位谢师姐,断去三尾的摘星阁少主,一夕白发的聆音楼长老,受司擎真人三剑的容药尊,还有那百年不出幽冥海,化龙而去的幽冥海龙主,业火红莲之下重伤遁走的北境魔尊...   这一桩桩一件件,只单拎出来,都是叫整个修真界为之震动的大事,如今却都凑在同一日发生。   可以想见,今日之后,谢微之之名,大约要传遍修真界,出身太衍宗,身怀阿修罗一族血脉,浮月城上金丹破碎,又于数百年后恢复修为再现人前,种种经历,堪称传奇。   而与她有过纠葛的,都是一个胜一个出众的大人物。   宴后,云鸾死死挽住谢微之的手,要她在司命峰再留一段时日:“师姐,无论如何,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师姐,是我司命峰唯一的大师姐!”   她说着,不客气地推了一把身旁一直沉默无言的谢明明:“谢明明,你说,是不是!”   被云鸾用难道你还有胆子当大师兄的威胁眼神注视着,谢明明看向谢微之,淡淡嗯了一声。   太衍宗其他几脉弟子也簇拥过来,他们心中都清楚,谢微之自请出宗门,全是为了维护宗门。   乘玉等人也齐齐向谢微之道:“十一师姐,在我们心里,你也永远都是我们的师姐!”   面对一张张真诚的脸,谢微之说不清自己此刻心绪如何,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她只能笑了笑。   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太坏吧。   不远处,晏鸣修走向司擎,抬手一礼:“司擎师兄。”   司擎向他点头:“许久不见,鸣修。”   晏鸣修和司擎,也是旧识。太衍宗和琅琊晏氏为东境两大势力,自然多有来往,当年晏鸣修和司擎,也曾多次并肩作战。   说起来,晏鸣修的天赋,并不如司擎,几十年前与萧凝成亲之时,他不过才修到元婴境界。   直到当日萧凝拼死生下晏平生,芳魂永逝,晏鸣修一夜悟道,连破两重大境界,晋升为合道大能。   人世种种,最是无常。   此时,司擎看着被太衍宗弟子团团围住的谢微之和晏平生,突然开口道:“那便是你独子吧?”   “不错,此前一直没有机会带他来拜见师兄。”晏鸣修答道。   琅琊晏氏一直将晏平生保护得很好,世人都知晏鸣修有个独自唤作晏平生,但却连晏平生是何种相貌都不知晓。   “他这等天赋,年幼之时,的确应当小心。”司擎点评道。   修真界对于天才,可并不都是善意。晏平生的天赋,若是叫人早早发现,不知多少人想在他还未强大之时将其扼杀。   晏平生笑笑,转开话题:“只是师兄怎么猜出,他便是我家臭小子?”   司擎答道:“他用的那招分形化影,当是你手把手教的。”   晏鸣修失笑:“师兄果真好眼力。”   他的视线落在自家臭小子身上,忍不住感慨道:“当日这臭小子出生之时,师兄你还亲来道贺过。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只会哭的小肉团子,没想到一眨眼,就长这样大了。”   “的确是长大了。”司擎负手而立,语气平淡,“连别人家的白菜,也会拱了。”   晏鸣修闻言,不自在地摸了摸下巴,厚着脸皮装傻:“师兄何出此言?”   司擎瞥他一眼,没有多说。   当夜,司命峰上。   断崖边,谢微之独自倚坐在梧桐树上,双手枕在脑后,静静望着天边流淌的星河,夜风微凉,她心下一片悠然。   晏平生方才被他老爹借走,说他父子二人需要来上一番男人之间的对话。   神神秘秘的。   天地沉寂,此间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人,谢微之嘴角噙着浅浅笑意,合上双眸。   “微之。”有人在树下,轻声唤了一句她的名字。   谢微之睁开眼,转头向下望去,对上明霜寒如墨的双眸。   她不由有一瞬的愣神。   谢微之没有想到明霜寒会出现在司命峰,他实在,是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明霜寒早已七情断绝,有什么理由,再来见自己这个故人?   谢微之不明白。   “明尊者寻我,有何要事?”谢微之连坐起身都不曾,漫不经心地问。   见到明霜寒的这一刻,她忽然又想起了当日那些过往。   那是她情窦初开,爱的第一个人,可惜这段感情最后的结局,堪称惨烈。   ‘往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见。’   秋水剑刺进明霜寒心口,谢微之亲自为这份夭折的感情画下句号。   直到如今,谢微之同样觉得,她和明霜寒之间,不必再见。   她本以为,他也同样记得。   明霜寒仰头望着谢微之,身姿仍然笔挺如剑锋:“我来,是想将一件东西,物归原主。”   他的声音低沉,蕴着旁人难以察觉的浅淡温柔。   明霜寒拂袖,秋水剑从储物袋中飞出,剑身灵光闪烁,许是感知到谢微之的气息,发出愉悦的铮鸣声。   秋水剑上,还有谢微之曾经烙下的神魂气息,明霜寒将其修复后,也未曾消散,仍旧认谢微之为主。   而在看见秋水剑的一瞬间,谢微之的眼神变得异常复杂。   她微微垂眸,跳下梧桐树,素白衣袂在空中翩跹,如振翅的蝶。   抬手一招,秋水剑立时落入谢微之手中,灵光明明灭灭,表露出再明白不过的欢喜。   “秋水...”谢微之仿佛叹息一般呢喃道,指尖抚过剑身,“你后来,竟然又将它修复了...”   琼华峰上,谢微之亲手折断这柄明霜寒为她炼制的灵剑,斩断了两人的联系。可她没有想到,在那之后,明霜寒会选择将秋水剑修复。   谢微之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折断的灵剑可以修复,斩断的感情,也能么?   “明霜寒,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很多年,不用剑了。”谢微之抬头,这样对他说。   明霜寒怔怔地望着她的脸庞,久久无言。   他本就不是多话的性子,当日与谢微之在瀛洲秘境相处时,多数时候,也都是谢微之说,他静静听着。   明霜寒,本就不是什么善于表露情绪的人。   他这一生,最勇敢的一次,便是握住谢微之的手,主动向她剖白心意。   “秋水剑,我已经用不上了。”谢微之运转灵力,并指抹去秋水剑上自己曾留下的神魂印记。   在她动手之时,被她握在手中的秋水剑不由发出一声悲鸣。   谢微之没有犹豫,待她收回手,秋水剑灵光黯淡,唯有当它再找到新的主人,那抹灵识才会再觉醒。   只是那时候,秋水的灵光,就再也不会因为谢微之而闪烁。   明霜寒在这一刻,感受到锥心刺骨一般的痛楚。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记得。’   ‘你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事,你只是,不爱我了,是吗?’   ‘是。’   分明是他,先放开她的手。   “对不起...”明霜寒喃喃道,神情怔忡地望着秋水剑。   两百多年了,他怎么敢奢求,她还留在原地等他?   琼华峰上,面对七情尽失的他,微之,是不是也如自己今日一般痛苦呢?   那些痛苦,全是他加诸于她的。   谢微之没有看明霜寒是何种神情,在他拿出秋水剑时,她其实就将一切猜出了七七八八。   他应该很痛苦,可是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谢微之将秋水剑递向明霜寒,嘴边扬起一个笑:“明霜寒,这柄剑,该有新的主人了。”   就像你我之间,早已终曲。   明霜寒,很多年前,我就已经不爱你了。   秋水剑并不重,可此时的明霜寒,却没有勇气抬手,去接住它。   他对上谢微之的双眸,再次说出了同样的话:“对不起...”   对不起,我忘记了对你的感情。   对不起,我没能实现对你的诺言。   对不起,我曾经叫你,那样伤心...   “微之,对不起,爱我,曾叫你,那样痛苦。”   明霜寒眼中,是叫冰雪也消融的无边悲恸。   谢微之只觉得心尖被什么咬了一口,久违地传来些许酸疼。   她和明霜寒之间,大约只是天意弄人这四字吧。   时间过得太久,谢微之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是怎样爱着明霜寒的了,更记不得,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不顾生死,闯上琼华峰,只为见他一面。   “我原谅你了。”她对明霜寒说。   “明霜寒,我原谅你了,我也,不爱你了。”   明霜寒眼睫颤动,他低低嗯了一声,握住秋水剑柄。   “再见。”谢微之站在树下,身后,是浩瀚无边的璀璨星河。   山风扬起她的裙袂,星光下,谢微之的侧脸像蒙着莹莹光辉,如山间精魅。   两百多年前,谢微之对明霜寒说,他们,往后还是不要再见。   两百多年后,她对他说,再见。   “微之,愿你此后,平安喜乐,事事顺遂。”明霜寒收起秋水剑,最后看了谢微之一眼,抬手召出本命剑,御剑而去。   “再见,明霜寒...”   谢微之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对自己说。   原来无情剑诀,修到化神,便会恢复七情。   她垂眸,四周再次恢复了一片静寂,良久,谢微之再次开口:“阁下看了这样久,还打算不现身么?” 第90章 弟子请师尊,送我神魂往凡世……   阴影处, 子书重明缓缓走出,象征上阳身份的墨色衣袍,似乎溶在了夜色中。   谢微之眼神平静地看着他, 就像看着所有与她素无交集的陌生人。   偏偏就是这样的平静,刺痛了子书重明的眼。   因为只有不在乎, 才会有这样波澜不惊的平静。   “当年初遇之时,你身受重伤,是为了他么?”子书重明眸色深沉, 和谢微之记忆中内敛腼腆的小书生,全然是两个人。   是啊, 都过了两百多年了,连谢微之自己也改了性情。   她的思绪不由飘移了一瞬,之后才意识到子书重明的问题。   这问题问得实在有些突然,谢微之没有多想,随口道:“算是吧。”   子书重明的目光笼在谢微之身上, 如同天边低垂欲坠的深厚乌云,叫人觉出莫名的压力。   谢微之等了半刻,见他只是盯着自己,久久不曾开口, 便有些不耐道:“符尊若是无事, 便请尽早回上阳去才是。”   吃饱了撑的没事做不成?   “你现在, 连与我多待一时半刻都不愿了啊。”子书重明轻声道, 语气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悲意。   谢微之不太喜欢这样的对话,原因无他, 只是委实太扭捏了些。   她微抬眉目看向子书重明:“你还有别的话要说么?”   没有就麻溜走人。   “几月前,你明明来了上阳,却要化名做萧枚, 不肯与我相认。”子书重明缓缓道。   谢微之有些许惊讶,他竟然猜出了...   不过也无妨,如今她修为形貌都已恢复,倒也不必再掩饰身份。   “如此,我的态度还不够明白么。”谢微之沉静回道,对子书重明也未曾有丝毫留情。   她并不想再见他。   他们之间,不是什么重逢后还能欣喜叙旧的故交旧友。   子书重明的呼吸不由乱了一瞬,有些时候,言语能比刀剑更锐利。   “微之,倘若我告诉你,当日在小苍山上,我入魔后,是听见你的声音,才清醒过来的...”   谢微之挑了挑眉,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这重要么?”   他是因为谁清醒的,这重要么?   不管是当日的谢微之,还是现在的谢微之,在意的都从不是这一点。   谢微之从始至终,都不爱小书生。但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小书生的确是很重要的存在。   如至亲,如挚友。   谢微之只是,太孤独了。   只是当她看见小书生为桃夭奋不顾身时,谢微之才明白,他不能陪她一辈子。   她还是只孤身一人。   一直到后来,谢微之才明白,这世上许多人,注定只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对不起...”子书重明不知道,除了这三个字,他还能说什么。   “对不起,微之。我以为自己爱的是桃夭,可在我心中,最重要的分明是你,我爱的,应该是你啊...”子书重明故作沉静的神情开始慢慢崩塌。   谢微之看着他这般,缓缓摇了摇头:“你不是爱我,你只是在愧疚罢了。”   她还是那么冷静。   “那是作为清风的你,在愧疚罢了。”   人心最是复杂,桃夭是小书生清风情窦初开的第一朵桃花,那是少年人最单纯热烈的心意。同样,清风也是爱着谢微之的——不同于男女之情,那是数年陪伴相处的情意。   前者比之后者,来势汹汹,不可阻挡,可后者失去之时,更叫人痛入骨髓。   “你不必愧疚。”谢微之对他说,“当日小苍山上,你乃是被逼服下妖丹,入魔也非你所愿。”   所以谢微之没怪过清风。   那张血屠符,并非小书生自己想画下的。   子书重明凝视着她双眸:“当日我对你说的那句话,只是一时失言,并非当真那般认为...”   当日小书生对谢微之说,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桃夭死了,我就只能陪着你?不,如果她活不了,我就陪她一起去死!   这句话,后来成了子书重明数百年的梦魇。   “我知道。”谢微之风轻云淡地点点头。   他要救桃夭,心急则乱,有些失态也很正常,小书生口不择言的那句话,的确叫谢微之感到几许伤心,但两百多年后,谢微之其实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的情形。   她只是在他心上不够重要罢了,难道谢微之还要为此怨恨清风么?   小苍山的大雨中,桃夭抱着昏迷不醒的小书生,嚎啕大哭,谢微之是在那时候觉得,她应该离开了。   他们实在是很般配的一对,谢微之便不好再留下做那多余的一人。   小书生有了自己的归宿,而她还要继续走下去。   谢微之只是,不喜欢说离别。   “微之,我宁愿,你是怨着我的。”子书重明颤声道。   如果她连怨恨都不曾,他要如何叫她原谅?   子书重明不是第一个这样对谢微之这样说的人。   她再次听到这句话时,颇感无奈。   怎么,叫人怨恨,何时成了一件好事不成?   “这世上有那么多我未曾看过的山川湖海,有那么多我未曾品尝过的美酒佳酿,我为什么,要将心力放在怨恨谁身上?”谢微之漫不经心道。   谢微之从来不喜欢吃亏,倘若有人亏欠了她,她自然会亲自讨回,绝不拖延。   所以她向来不怨恨什么。   子书重明喃喃道:“你与当年,的确是很不相同了。”   “符尊与当年,不也是全然不同么?”谢微之挑了挑眉,反问道,“两百多年了,人总要变的,否则不就白活了。”   “可我多希望,能回到两百多年前。”子书重明闭了闭眼,将眸中泪意压下,“我不想做什么符尊,我只想自己,还是那个清风。”   不做文圣弟子,不做符尊,不做上阳大师兄,只是那个一无所有,陪着谢微之的小书生。   谢微之却冷酷地斩断了他那一点希冀:“不可能。”   “子书重明,不可能。”   他不是清风了,他是子书重明。   当谢微之唤出自己现在的名字,子书重明心中,没有半分欢喜。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悲怆空寂,徐徐随风散去。   子书重明拂衣,在谢微之面前,直直跪了下去。   谢微之皱起了眉:“你这是做什么?”   论理,能受子书重明这般大礼的,唯有天地和文圣。   “我本是个出身凡世的散修,机缘巧合得了半本剑诀,胡乱修炼入了道途。若是没有你,清风一生,大约只会是个筑基也难的落魄剑修。没有你引我入符道,就没有今日的子书重明。”他一字一句地说完这番话,俯身,重重叩首。   谢微之负手而立,心中莫名觉出些怅然。   小书生自出生便被遗弃在街头,谁也不知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为了什么将他遗弃。   收养他的老书生出身寒门,几经艰难才学会识文断字,入官场做了小吏。   只是官场黑暗,倾轧不休,他那般出身,再无上进之途。老书生也没有什么经世之才,便只能随波逐流,没过几年,被上官推出去做了替罪羊,革了差事。   老书生便回乡开了学塾,勉强混个温饱。   他一生未娶,年老时捡了清风,将他当亲子看待。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临死前,老书生躺在床榻上,双手虚抓向半空。   小书生唤他的名字,他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   老书生只是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原来,他也是不甘的。   老书生死后,清风便离开了凡世。   他以为修真界是不同的,可真的到了这里,清风才发现,也没有太多不同。   短短半年,他就尝到了身为散修的窘迫和艰难,然后,他遇见了谢微之。   “我去过上阳的藏书楼,听说那里是你力排众议向天下修士开放。”谢微之低头,看着他垂下的额发,“许多人因此得益。子书重明,只凭这一点,我便不会后悔当日引你入符道。”   “我受你三叩首,此后,你我种种,不必再提。”   谢微之笑道:“子书重明,向前走吧。”   别再将自己困在两百多年前的小苍山上,因为谢微之早已经离开,他再也不可能等到她回头。   说完这句话,谢微之毫不留恋地转身,不远处,晏平生微笑着看着她,温柔而专注。   她没有回头。   *   青崖域,上阳书院。   星夜灿烂,桃夭站在竹桥上,仰头望着夜空,呆呆出神。   太衍宗发生的事,很快便传遍了修真界。毕竟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八卦,这回的热闹,还牵扯上了诸多势力,数位对寻常修士来说只出现在传闻里的大人物,消息自然传得飞快。   谢微之——   这个名字桃夭再熟悉不过了。   她只是没想到,原来她还真的活着。   重明会如何做呢?她已经成了他的执念,是他困于元婴无法突破的心魔。   她会原谅他么?桃夭不知道,她对谢微之的性情不算熟知。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对重明的感情,似乎就真的不可能有结果了。   桃夭心中传来一阵阵钝痛。   他欢喜她时,她不在意,当她爱上他了,他却又不在意了。   真是讽刺啊。   天边有一道遁光闪过,桃夭不由有些怔然,下一瞬,子书重明落在竹桥。   夜风从湖面吹过,带来几许凉意,他的身形在风中显出莫名的寂寥。   “重明...”桃夭喃喃唤道,她下意识迎了上去,“为什么只你一人,湛晨他们呢?”   子书重明直视前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桃夭忍不住皱眉,再次开口唤道:“重明?”   “她说...她没有怪我...”子书重明没有看她,嘶哑着声音说道,“她让我,向前走...”   这个她,自然只会是谢微之。   桃夭怔怔地望着他的侧脸,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不怪你,不好么?”   他这句话,为什么要说得这样悲伤?   子书重明低低笑了两声:“可我,不能不怪我自己。”   桃夭只觉得鼻尖一酸:“重明,两百多年了,你还不能放下么?”   如果连谢微之都已经放下了,他何必还要执迷。   子书重明想,他怎么能放下呢?   “桃夭,你爱过当年,一无所有的清风么?”他突然问道。   桃夭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一时失言,片刻后才苦笑道:“不曾。”   她喜欢的,从不是那个给了她名字的小书生。   哪怕他不顾惜性命去小苍山救她,桃夭心中,也更多是感动罢了。   所以当子书重明拒绝成为文圣弟子,去天下流浪时,桃夭也未曾跟随。   她只是感激他,还不爱他。   桃夭爱的,是那个成为文圣弟子后,接掌上阳书院,庇护妖族,力排众议开放书院藏书楼的上阳大师兄。   她陪着他一起见证上阳的昌盛,面对种种艰难,桃夭爱的,是那个强大而果决的子书重明。   “妖族慕强,我爱的人,自然要是一等一优秀的人物。”桃夭也不知为何,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眼眶。“真心有什么用?真心,一无是处。”   最后这句话,不知是说清风,还是在说自己。   桃夭本以为,他们会有很多时间,哪怕他心结难解,只要她一直陪在他身边,总有一日,能有一个结果。   可现在看来,是她错了。   “所以,我如何能放下啊...”子书重明自嘲地勾起嘴角,显出十足的落寞。   他抬步向前走去,星光下,桃夭看着他的背影,扬声道:“子书重明,便是为了自己,你也该放下!”   孤岛静室之中,文圣盘坐在软榻上,闭目沉思。   子书重明跪在他面前,俯身拜下,口中道:“师尊。”   文圣睁开眼,眸中是看尽世事的透彻与了然,就像辽阔无边的汪洋,能包容万物。   “你来见我,想必心中,已经有了决断。”文圣长长叹了一声,显露出些许无奈的情绪。   子书重明,毕竟是他唯一的弟子。   早在子书重明前往太衍宗之前,文圣便已推算出他这一劫,只是连他也无法插手天命,只能默然旁观。   “弟子请师尊,送我神魂往凡世红尘,尝七情八苦。”子书重明沉声道,头低低伏下。   “你可知,神魂入世,再世为人,若你不能明悟己身,便要永世沉沦,待肉身寿元耗尽,便是你子书重明身死之时!”文圣加重语气。   子书重明答道:“弟子明白。只是弟子心结难解,修为难进,唯有此法,或可解脱。”   “你当真想清楚了?”文圣再次问道。   子书重明直起身,眼神沉静:“是,请师尊成全。”   唯有如此,他才能有一丝解脱的机会。 第91章 这世上,从没有谁离不得谁……   太衍宗, 浮梦树下。   晏鸣修抱着手,也不说话,只拿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家小狗崽子。   晏平生没正形地笑道:“老爹, 你有话直说便是,这么看着我, 怪渗人的。”   他和晏鸣修两张脸放在一处都很是出色,不过晏平生五官还是像了故去的母亲萧凝更多。   正是因了这般,不管他做什么, 晏鸣修都很难对这小狗崽子生起气。   “臭小子,你近来, 是越发长本事了啊。”挑了挑眉,晏鸣修对自家小狗崽子道。   晏平生耸了耸肩:“老爹,我一向都挺有本事的,不知你说的是哪一桩?”   这动作,换了一个人便是欠揍, 只他做来是理所应当,风流无双。   晏鸣修抬手按在他头顶,重重一揉,笑骂道:“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不过少年人, 本就该这样肆意潇洒, 不必顾及太多。   虽然晏平生生来便是天命之子, 天赋资质可称一句前无古人, 但晏鸣修从没有想过要他将来有如何了不得成就。   若是他不爱修炼,只想做个混吃等死的纨绔, 那也无妨。   只要他不为恶,晏鸣修就会护着他一辈子。   如果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这一身合道修为, 岂不是笑话。   晏鸣修收回手,目光看着远处,显出些悠远。   “老爹,你叫我来,就是为了絮叨两句闲话?”晏平生无奈问道。   晏鸣修没好气道:“怎么,你老爹做什么,你还敢不满意了?”   晏平生只能服软:“不敢不敢。”   晏鸣修踹了他一脚:“行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我也该带族人回琅琊了。”   晏平生先是一怔,随后点头笑道:“好。”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   “走吧,臭小子。”晏鸣修推了他一把。   无须多言,父子之间自有默契,晏平生转身,对晏鸣修挥了挥手。   晏鸣修嘴边忍不住扬起一个弧度,上方,浮梦树莹蓝的枝条交错垂下,如梦似幻。   “阿凝,我们的小狗崽子,也有欢喜的女子了。”他轻声呢喃,随后失笑摇头,“不对,不能在你面前叫他小狗崽子,你听见了,该恼我了。”   “阿凝,你放心,我会护着他,叫他和天下所有寻常人一样,快快活活。”   无论晏平生是怎样的身份,在晏鸣修眼里,晏平生只是他的儿子。   浮梦树的枝条卷着一枚同样莹蓝的果实停在晏鸣修眼前,叫他不由一怔。   浮梦树天下罕见,它的果实对于修为并无太多助益,但服下浮梦果,能叫心中最思念的人入梦。   晏鸣修心中最思念的人是谁?   只能是他约二十年前去世的妻子。   他接住浮梦果,神情怔忪。   “阿凝,原来,我们已经分别了这样久。”   晏鸣修靠坐在浮梦树根处,服下浮梦果,缓缓闭上了眼。   莹蓝的灵光环绕在浮梦树周,在夜色中,伴着晏鸣修一起入梦。   *   司命峰,断崖上。   晏平生到的时候,子书重明跪在谢微之面前,深深垂下头颅。   犹豫一瞬,晏平生还是没有上前。   这是谢微之和子书重明的过往,不该他去插手。   晏平生默默站在一旁,当谢微之一转身时,便对上他含着温柔笑意的双眸。   她便也笑了起来,径自向他走来。   明霜寒、子书重明、容迟、燕麟、九韶、相里镜、龙枭,都是谢微之的过往,唯有晏平生,是现在,也是未来。   子书重明离开了。   晏平生很是自然地牵住谢微之的手,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你呢?”谢微之反问。   晏平生微微低下头,含笑凝视着她的眼:“自然是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我会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谢微之闻言,眸光向一侧偏了偏,思索片刻后才道:“先下山吧,小晏,你既然生在东境,对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应当有一二了解才是?”   “自然。”晏平生将右手负在身后,身体微向前倾,“别的不敢说,这吃喝玩乐上,天下还是少有人及得上我的。”   这话也不算夸张,毕竟修真界实力为尊,大多数的修士都一心修炼,不问俗事。晏平生平日作为,放在别人眼中,那就是彻头彻尾的不务正业。   不过谢微之显然不这么觉得,她拍了拍晏平生的肩膀:“那我们,就先往离太衍宗最近的盛景去如何?”   晏平生想了想:“离太衍宗最近的,当属沂蒙灵谷。”   “那谷中灵气充沛,生长了各色奇花异草,四季如春。沂蒙灵谷最有名的,还属只在其中繁衍的沂蒙蝶。”   “晨光之中,蝶群飞越山谷,翩然而舞。因着沂蒙蝶振翅落下的灵光,有治愈内伤,清心静气的功效,常有修士来此打坐修炼。”   “沂蒙蝶传花授粉的灵草,会有一股特殊的香气,沂蒙灵谷中的沂蒙客栈,由此酿出了叫无数酒客挂怀的七日醉。”   听到这里,谢微之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七日醉?”   她反握住晏平生的手,拉着他向前走去:“走走走——”   晏平生纵容地看着她,跟上她的脚步,口中问:“你不同司命峰诸位道别?”   谢微之回答:“不必了。”   她果然还是不喜欢离别。   晏平生便点头:“也是,你若是想回来,我随时可以陪你回来瞧瞧。”   谢微之瞥他一眼,只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样磨磨唧唧的。”   面对她的嫌弃,晏平生只能无奈失笑,两道遁光腾空而起,消失在暗色的天幕中。   峰顶,谢微之旧居。   云鸾站在窗边,凝视着那两道远去的遁光,口中喃喃道:“师姐,你一定要好好的。”   愿此后一切灾厄困苦,都远离于你。   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司命峰的大师姐,我最敬重的师姐。   “你不会要哭了吧?”站在云鸾身旁的谢明明突然开口,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木讷,语气中带着纯然疑惑。   他要是再聪明一点,就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时候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果然,云鸾转头,狠狠瞪着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谢明明你找死吗,谁哭了!”   谢明明看着她泛红的眼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她双眼红得像只兔子,分明就是快哭了。   女子的心思向来难猜,他这位三师妹尤甚。   抿了抿唇,谢明明默默从袖中取出一块素白绢帕,抬手递向云鸾。   云鸾低头看着那块绢帕,不由默然一瞬。   她接过绢帕,低头道:“谢了。”   *   青崖域,上阳书院。   湛晨带着一众前去太衍宗观礼的书院弟子匆匆赶回,一到书院,便找来人问子书重明的行踪。   “大师兄不是带湛晨师兄你们一起去太衍宗了么?你们没有一起回来?”   书院中,似乎没有人见到子书重明归来。   湛晨有些焦虑,太衍宗当日发生的一切,实在叫他有种不妙的预感,随着子书重明不见踪影,他心中焦虑日盛。   “湛晨师兄,是出了什么事么?”   湛晨抿唇,沉默片刻开口,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现在就去孤岛,拜见文圣大人。”   只是不等他动身,上阳书院四周湖水翻涌,众人向动荡处看去,那座湖泊深处的孤岛,缓缓没入水中。   见到这一幕的上阳弟子纷纷脸色大变,他们都知,那是文圣居处,怎么…   “传文圣令,他老人家自今日起闭关悟道,不见外客,上阳弟子,亦不可轻扰。”   孤岛抬头,苍老的声音传遍上阳。   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孤岛,而是一只硕大无比的云龟。   云龟沉入水中,不过一时半刻,就再没有了痕迹。   湛晨咬牙,当即便要追上去,却被他身旁的桃夭死死握住了手腕。   “桃夭师姐,你做什么?!”湛晨怒声质问道。   桃夭握着他的手未曾放松丝毫,她神情冷静:“湛晨,你想做什么。”   “我要去寻文圣,请他找到大师兄行踪!”湛晨不假思索道。   唯有找到子书重明,湛晨才能放下心来。   “重明在哪儿,我知道。”   桃夭这句话叫湛晨瞬间转怒为喜,他按住桃夭肩膀,急急道:“师姐,你见过大师兄,他现在在哪儿?!”   桃夭眉目之间无悲无喜,她缓缓开口:“他的肉身就在书院之中。”   “只是神魂,已去了凡尘。”   湛晨松开手,被这个消息打击得后退一步,他眸中满是不可置信,喃喃道:“你说什么…”   一定是他听错了,大师兄怎么会…怎么会…   “你没听错。”桃夭却不给他逃避的机会,“是他自己向文圣求得,送神魂往凡世红尘,尝七情八苦。”   “为什么?!”湛晨失态大吼,“大师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心结难解。”桃夭微微勾起唇角,露出有几分凄美的笑意。“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湛晨摇着头,脸色有些苍白:“大师兄不在,上阳要怎么办?”   上阳能有今日声名,全仰仗大师兄殚精竭虑。   可以说,在上阳弟子眼中,子书重明更重于文圣。在湛晨眼中,没了子书重明,上阳书院就像失去了支柱。   桃夭直直看向湛晨,眼神很是郑重:“文圣传话,重明离开之前下令,他不在之时,上阳所有事务,尽数交与你手。”   “湛晨,从今日起,你不仅是上阳书院弟子首席,更是我上阳新一任大师兄——”   湛晨猛地打断她的话,语气激烈:“上阳书院只有一位大师兄!”   “没有子书重明的上阳,就不是上阳!”   湛晨固执道,眼神认真,没有丝毫作伪。   “不——”桃夭与他对视,“就算上阳没有文圣,没有子书重明,也还是上阳!”   “有书院数万上阳弟子在,就算没有子书重明,我上阳,也还是那个上阳!”   桃夭一族受文圣庇护,入上阳书院数百年,这里就是她的家,她的归属。   “湛晨,你入上阳时日并非最长,却是重明最看重的书院弟子。现在,他将上阳交给你,你难道要叫他失望么?!”   湛晨死死咬住唇,一时无言。   “湛晨,他交给你的责任,你敢不敢担起?!”桃夭再次质问。   湛晨闭上眼,许久之后,当他再睁开眼时,整个人的气势便已大变。   短短半日之间,湛晨好像就成长了许多。   他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凝视着桃夭,一字一句道:“我会成为,上阳书院,新一任的大师兄。”   就像大师兄一样,担起这个书院。   他不会叫大师兄失望。   他会守住大师兄的上阳,他的上阳,所有书院弟子上阳,等着大师兄归来。   湛晨相信,总有一日,子书重明会回来,回到上阳书院。   桃夭鼻尖一酸,面上却是真心的笑意:“这便再好不过了。”   这世上,绝没有谁是离不得谁的。   *   龙阙域,瀛洲秘境外。   此时早已过每年瀛洲秘境开放的时间,秘境入口处空无一人,甚是冷清。   明霜寒站在此处,携着一身冰寒,唯有眸中透露出一点让人难以察觉的悲意。   瀛洲秘境,是明霜寒和谢微之,初遇的地方。   此时秘境入口紧闭,不能出入——其实以明霜寒修为,便是秘境入口打开,也会被排斥。   瀛洲秘境,只允许金丹及以下修士入内历练。   便在这时,明霜寒抬手召出本命剑,无情剑下,瀛洲秘境入口竟被强行撕裂开一道裂缝。   抹去唇边灵气反噬流下的一抹红痕,明霜寒提着剑,走入这被他强行撕开的秘境入口。 第92章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瀛洲秘境中, 明霜寒提着剑,迈着沉重而压抑的步伐,缓缓向前行去。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 连明霜寒自己,都未曾想到, 有朝一日,他会再来这个地方。   这个,他和谢微之第一次遇见的地方。   眼前古树高大, 无数藤蔓缠绕其上,枝叶遮天蔽日, 四周缭绕着浓重的雾气,深深浅浅,不似人间。   地上遍布深碧色的青苔,山石上爬满藤蔓,荒草丛生, 一眼望去,叫人平白觉出几分凄清。   明霜寒伫立在山石前,身形如石刻木雕一般僵硬,久久不曾动作。   终于, 他挥手, 灵光闪过, 纠缠着爬满山石的藤蔓顿时一空, 露出暗色的洞口。   明霜寒抬步向内走去,洞内潮湿阴暗, 不见一丝天光。他拂手,山洞便被灵力照亮。   眼前渐渐开阔,可称平坦的空地出现, 明霜寒却突然停住脚步。   修士的记忆远胜凡人,直到数百年后的今天,明霜寒仍然清楚地记得,他当年与谢微之在此比剑论道,互许终生的情景。   无情剑一生斩敌无数,无论遇何种险境都冷静果决,从无畏惧。   但此刻,他竟然会因为恐惧,而裹足不前。   无情剑尊,竟然也有了会恐惧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明霜寒终于上前,他站在石壁前,抬头望去,只是与他记忆中不同,这石壁上,已然是什么都没有了。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时明霜寒当日亲手在石壁上刻下的字,但此时却消失得一干二净。   不应该——   明霜寒面上一片空白,这一刻,他好像连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   当日他用灵力镌刻下的文字,不可能因风霜蚀刻消失,是有人抹去了这些字,抹去了,他失约的诺言。   这么做的人会是谁?   明霜寒能想到的,唯有一个谢微之。   此处是瀛洲秘境境灵所在之处,知道此处的人绝不会多。   当年谢微之和明霜寒也是机缘巧合发现此处。   知道此处所在,还会这么做的,大约就有谢微之一人了。   她真的心无挂碍,早将过往放下。   是明霜寒先放开了谢微之的手,他将她留在了原地。等到他回头时,她早已向前走去。   她不会留在原地等他。   偏偏这时候,明霜寒又渴盼着,回到原处。   真是好笑又讽刺。   明霜寒生平第一次体味到,天命的无常。   “无情剑诀…”他低低地笑出声,眼中未曾有泪,却能让人体会到痛入骨髓的悲恸。   他转身向外走去,口中喃喃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走出洞口,望着雾气缭绕的古树林,浓密的枝叶遮蔽了天光,明霜寒的身形在古树映衬下,显得很是微小。   他仰着头,面上如冰雪消融一般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原来,这就是无情剑诀。”   手中长剑嗡鸣,灵光闪烁,明霜寒闭上眼,庞大的灵力席卷四周,将他自己挟裹在最终。   当他再睁开眼时,黑眸透彻:“这就是无情剑诀啊。”   无情剑诀,修的从来不是无情。   元婴之后七情尽忘,及至化神,七情恢复,要的便是,从无情,到有情的心境体悟。   这世上,最强大的,从不是无情。   明霜寒举起剑,剑光闪过,瀛洲秘境上方,顿时被撕裂开一道出口。   这一剑之威,比起之前更甚。   这样的威力,才是真正的无情剑。   只是如果可以,明霜寒宁愿自己当年,修的并非是这威力无匹的无情剑诀。   他拂袖,身形穿过那道强行撕开的出口,瀛洲秘境上空,灵气涌动之后,一切再次恢复如常。   凌霄剑宗,琼华峰。   “师尊。”正在练习剑法的宋翊见明霜寒上山来,停下手中动作,俯身向他行礼。   对于明霜寒,宋翊从来都是恭敬有余亲热不足的。   他心中清楚,自己天赋不佳,灵根资质甚至算差,能做凌霄剑宗明剑尊的弟子,不过是因缘巧合遇上了前辈,得她指点,由此得了师尊另眼相待。   宋翊想,大约他一生所有的运气,都用在了此处吧。   前辈与师尊的过往,是宋翊不清楚,也无法参与的。但他能看出,师尊对前辈仍旧有意,可前辈,却是…   宋翊是个沉默的性子,话说得少些,想得便难免多些。   每每想及谢微之和明霜寒的关系,他便忍不住苦笑。   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担心他们的关系?   谢微之对于宋翊而言,便如天边触不可及的皓月,那抹月辉,只是短暂落在了他身上。   宋翊的脑子里转过很多念头,但实际,也不过花了短短几个呼吸。   他的目光落在明霜寒身上,忽地一怔,师尊的气息,好像越发强盛了。   明霜寒向他略点了点头。   师徒俩都不是多言之人,当下便陷入了一片沉默。   “若是师尊没有吩咐,弟子就先退下了。”最后,还是宋翊率先打破僵局,开口道。   明霜寒却看着他,说:“你可愿为我一叙,当日与微之相遇种种?”   宋翊没想到他这么说,先是一怔,随后点头道:“是。”   深夜,外门弟子峰,宋翊站在自己小院门口,久久失神。他被明霜寒选为亲传弟子后,自然就搬去了琼华峰,已经数月不曾回来此处。   因为凌霄剑宗如今还未有新晋弟子入门,这处小院也就还没有新的主人。   此刻,宋翊上前,推开木门,他站在门口,望着小院内,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情绪。   他缓缓走进院中,夜色中,满院的照夜白还未结出花苞,草叶苍翠,可以想见,到了花期之时,必定是满院雪白。   照夜白的生命力果然顽强,宋翊当初植下的那一朵照夜白,不过数月,就蔓延了整个院落。   葡萄架下,往日总有一个人影躺在竹椅上,神情慵懒地指点他剑法,而如今,那里只余下一把空荡荡的竹椅。   葡萄架上藤蔓郁郁葱葱,灵气滋养,明年大约就会结出累累的硕果。   可便是结出了再多葡萄又如何,当初想要他种下葡萄的人已经不在。   就如这满院照夜白,当日宋翊种下的时候想着,等到院中一片雪白,谢微之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当时的宋翊还没有意识到,谢微之并不会一直留在他身边。原来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注定不会有更长的缘分。   她是他心中不可触及的皓月。   宋翊觉得,他连欢喜二字,都不敢放在谢微之身上。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宋翊挥手施下一道法诀,满院的照夜白在这一刻争相盛放,莹白光芒照亮小院。   他孤身一人瞧着这一幕,嘴角不自觉勾起一点笑意,孤独又温柔。   宋翊小院外的高树上,柳茵茵自上而下,远远望着宋翊的身影,露出一点轻微笑意。   她抬手,指尖点点灵光绽放,一只又一只萤火虫围绕在她身周飞舞,柳茵茵扬手,数百只萤火虫便这样落入宋翊小院之中。   点点萤火在空中飘荡,为暗夜增添了几许暖意。   柳茵茵眼中显出真切的欢喜,她喜欢谁,只是她自己的事,至于能不能得到回应,对柳茵茵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   东境,沂蒙灵谷,沂蒙客栈外。   谢微之与晏平生落在谷地之中,此处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偶有几只斑斓的沂蒙蝶在其流连不去。   晏平生可惜道:“却是来得不巧,错过了晨时沂蒙蝶舞的场面。”   谢微之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这有什么,这不是有客栈么,在此住上一夜不就好了。”   “这沂蒙客栈,只能喝酒,却不供人住下的。”晏平生摇头道。   这规矩却有些奇怪,谢微之想着那七日醉,没想那么多,拉着晏平生向客栈内走去。   明明是白日,这客栈各处却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名修士,修为都不算低。   酒气熏然,面容姣好,风情万种的老板娘一只脚踩在桌上,脸庞一层薄红,带着些微醉意道:“一群没用的家伙,这么就被我喝倒了!”   面无表情的伙计突兀出现在谢微之和晏平生面前,这小姑娘一张脸毫无特色,叫人找不出任何记忆点。   她木着脸,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二位要几坛酒。”   沂蒙客栈只卖酒,也只卖一种酒。   谢微之的目光落在老板娘身上,恰好老板娘这时也移来目光,两人对视,谢微之没有回答小伙计的问题,反而对老板娘笑道:“我来陪你喝酒如何?”   老板娘上上下下打量她一周,有些嫌弃:“虽然我难得见一个能和我比美的人,不过生得好,可不代表酒量好。你这副模样,可不像什么能喝的主儿。”   她又看着谢微之身旁的晏平生,摇了摇头:“你找的这男人也只占了个相貌好,酒量瞧上去平平啊。”   晏平生看向谢微之,忍不住摸了摸鼻尖。   “酒量好不好,总要喝过才知道。”谢微之拍了拍晏平生的肩膀。“说不准,我的酒量比你还强上一点呢。”   她却没反驳第一句话,一时叫晏平生心荡神移。在心悦之人面前,这世上所有人大约都不能再保持如常的冷静,一句话便能叫他失却了分寸。   老板娘听谢微之这样说,扬了扬下巴:“来,我倒要瞧瞧,你酒量如何!”   晏平生忍不住提醒道:“七日醉,可不能用灵力化解酒意。”   否则这沂蒙客栈中,不会有那么多被老板娘喝倒,醉得不省人事的修士了。   “醉了就醉了。”谢微之狡黠地冲他眨眨眼,“不是有你在么?”   有他在,便是醉了也无妨。   有了这句话,晏平生如何还能拦她。   只能看着谢微之坐在老板娘对面,豪气地抱起一坛七日醉,揭开酒封。   晏平生看着她的背影笑笑,如今,她再不必顾忌什么,只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便好。   “承惠,四块上品灵石。”小伙计终于再开口,不客气向晏平生摊开手。   要灵石的时候,她的语气就比刚才显得真诚几分。   晏平生挑好了眉:“倘若我记得不错,一坛七日醉,只需两枚上品灵石。”   “我家老板娘还有一坛。”   “你家老板娘喝的,如何要我付账?”晏平生奇道。   小伙计立时便翻了个白眼:“我还没通你算我家老板娘陪你道侣喝酒的账呢!”   晏平生一向不喜欢吃亏,但只看在眼前小姑娘道侣两个字上,勉强决定吃这一回亏。   掏出四枚上品灵石放在小姑娘掌心,晏平生暗自庆幸,这回离家之前,记得带上了小金库。 第93章 你们不是道侣么,道侣不住……   收了灵石的小伙计眼中透露出满意的神色, 她侧开身,让晏平生向谢微之和老板娘所在走去。   晏平生在谢微之身侧坐了下来,她正抱着酒坛, 听到声响,转过头看着晏平生, 对他举了举酒坛,笑道:“你要不要也尝尝?”   还不等晏平生开口,对面的老板娘不满地拍了拍桌子:“你们俩做什么呢, 喝酒就喝酒,这眉来眼去的, 显摆自己有道侣不成?”   晏平生只看着谢微之摇了摇头:“不用,你喝便是。”   总还要有一个人是清醒的才好。   谢微之便不再多说,老板娘抱着酒坛豪饮一通,眼中带着几分挑衅看向谢微之。   谢微之一笑,同样举起酒坛, 仰头痛饮。   从白日到黑夜,桌边酒坛堆了一个又一个,七日醉的香气浓郁醇厚,溢满了整间客栈。   客栈内被老板娘喝倒的众修士还醉得七荤八素, 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所谓七日醉, 便是指一旦醉了, 便要醉上七天七夜。   “你…不错…”老板娘已经没了最开始游刃有余的气势, 她整张脸红透,馥郁如娇艳欲滴的牡丹, 不经意的眼波流转,更显风情。   谢微之面上不过覆着薄红,但双眸半开半阖, 透出的神光迷离朦胧,显然也是醉得不轻了。   “那是自然…”谢微之半伏在桌面,带着醉意轻笑道,“我可是,喝了几十年酒了…”   “你都三百多岁了…”老板娘起身,她难得遇上一个酒量能与自己一较高下的主儿,今日不免就喝得多了些。   竟是真的有些醉了。   老板娘的身形踉跄一下,好在及时扶住了桌子,她口中继续道:“你都三百多岁,喝几十年酒算什么…”   “老娘活了几百年,就喝了几百年的酒!”   小伙计看着她,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好像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一般。   酒意涌上,谢微之不由有些犯困,她伏在桌上,头枕着双手,喃喃道:“其实我在这人世,也不过活了百余年,剩下两百年啊…”   “剩下两百年…”谢微之的声音越来越轻,剩下半句话,谁也没能听清。   晏平生一直关注着她,此时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剩下两百年,怎么了?   谢微之的过去,是晏平生未曾参与,甚至不甚了解的。他从来不会特意问起谢微之这些事,因为晏平生知道,那些过往回忆,对于谢微之来说,绝对算不上愉快。   谢微之愿意提,晏平生便默默听。   相识至今,晏平生对于谢微之经历的种种,大约有了一个了解,此时听她口中提及两百年,忽地想起一些事。   她与幽冥海龙主相识,该在魔尊离渊,也就是相里镜之后。龙枭,是如今出现过的,她最后一位故人。   幽冥海龙主亲口说,他将她弃于重围,那之后呢?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微之,是如何逃出来的?   晏平生之前未曾细想此事。   除他以外,也没有人去想这个问题,因为谢微之还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便没有人考虑过这件事。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艰难才活了下来。   百余年…   微之从金丹破碎离开太衍宗,到她被龙枭抛下,其实也不过才百余年么?   那剩下两百年,她去了哪里?   思及此,晏平生终于想起了平日那些被他忽视的细节。   初识时筑基,短短几月间便晋升化神,这便是以晏平生的天赋,也不可能做到的。   她是如何恢复破碎的金丹,修为又为何跌下炼气?   最重要的是,按照太衍宗众人的说法,谢微之乃下品三等灵根,历尽艰难,在生死之际才突破结丹。   可她现在表现出的修炼速度和境界,绝不是下品三等灵根该有的。   将其全归结于阿修罗血脉觉醒,似乎也不大说得通。   剩下两百年,微之去了哪里,又经历了什么?   晏平生看着醉猫一样伏在桌面,憨态可掬的谢微之,笑着摇摇头。   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的。   晏平生相信,总有一日,谢微之会愿意对他坦诚一切过往,他要做的,就是陪着她,一起走下去。   天色已晚,面瘫着脸的小姑娘提起醉倒在客栈内还未清醒的修士,一手一个,拎麻袋一样干脆利落地扔了出去。   她动作很快,偌大客栈里不用多久便被清了场,看得出来,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   小姑娘回过头,叉腰看着晏平生,不客气道:“你们俩,是自己出去,还是我动手。”   比起要灵石时候的态度,堪称翻脸不认人。   醉醺醺的老板娘对自家小伙计摆了摆手:“算了,今天老娘喝得高兴!难得遇见一个和老娘一样能喝的,还是个貌美如花的姑娘,今晚,就让他们在咱家暂住一夜好了。”   小伙计鼓了鼓嘴,语气中难得泄露了一点情绪波动:“就你大方,收拾打扫的不是你啊。”   嘴上虽然这么说,还是默认了老板娘的话,小姑娘指着晏平生道:“他呢?”   晏平生听着她话里的意思,像是要把自己赶出去。他摸出五块上品灵石,抬手掷向小姑娘。   小姑娘抬手接住灵石,立时改了口:“你也一起住下吧。”   世上许多事,果真都可以用灵石解决。   她指了指楼上:“顺着上去右转,最末一间。”   “只有一间?”晏平生下意识问道。   小伙计反问:“你们不是道侣么。”   道侣不住一间房?   晏平生干咳一声,虽然心中已经认定,但毕竟…   小姑娘却不知道他心中千回百转,只道:“这客栈里就三间房,不行你就打地铺吧。”   晏平生认命地叹口气,伸手揽住谢微之的腰。   谢微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晏平生,便对他笑了笑:“小晏…”   晏平生轻轻嗯了一声:“微之,天色晚了,该休息了。”   谢微之醉眼朦胧,伸手抱住他的脖颈,晏平生便顺势将她抱起,像客栈二楼走去。   他微微垂首,看着谢微之陷入沉睡的侧脸,晏平生的神情温柔而缱绻。   楼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老板娘看得一脸嫌弃,她摆着手,没好气地道:“腻腻歪歪的,真叫人没眼看…”   说着向前走去,但一个踉跄,身形不稳,险些摔在地上。   好在小姑娘及时上前将她扶住。   老板娘拉着小姑娘的手,眼神迷蒙,吃吃笑道:“想当年,我和你爹,比他们还腻歪呢!我和你爹,那是…”   “好了。”小姑娘打断她的话,扶着她也向楼上去,“这点事,你已经说过成千上万遍,我都快会背了。”   老板娘哼了一声,像个小孩子一般赌气道:“不说就不说!”   她闭着眼,靠着小姑娘,慢吞吞地挪上楼去,短暂沉默后,老板娘又开口:“乖女,我好想你爹啊。”   小姑娘闷闷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二楼房内,晏平生安置好谢微之,一时却无睡意。   他推门而出,刚转身,便对上转角处老板娘妩媚的眼。   她身上醉意还未散去,懒懒倚在墙角处,漫不经心一般瞧着晏平生。   “老板娘。”晏平生看着她,含笑打破僵局。   老板娘收回目光,眼波流转,不经意间全是风情:“小子,你身上,可有一丝不该存于此世的气息。”   晏平生表情不变,仍是笑着,一双桃花眼潋滟,叫人几乎不敢直视。   他从高处望着老板娘,疏离道:“老板娘这话,我却是不明白了。”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老板娘哼笑一声,“你只需记着,此方天地法则之下,绝不容域外之物存活于世。”   “倘若你想长长久久地陪着她,就收好自己的狐狸尾巴。”   “天道无形无迹,却又无所不在。”   “想瞒过天道,可没那么容易。”   说到最后,老板娘抬眼,面上仍是晕红一片,眼中却已经是满目清醒。   晏平生的双眸如幽潭,沉沉望向老板娘。   老板娘再次对他露出一个冶丽的笑,转身,扶着墙歪歪斜斜地走了下去,再没了方才说话的凌厉气势。   晏平生站在原地,嘴边笑意尽去,幽沉如深渊。   天道——   *   北境,魔宫。   主殿之中,各处还有残留的血迹,昭示着不久之前,这里方经历了一场恶战。   罗珲坐在主位,面上还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痕,他抚摸着玄冥石雕刻而成的魔尊宝座,眼中是贪婪而野心勃勃的光芒。   几百年前,他以为自己能登上这个宝座,但半路杀出个离渊,降服罗刹教一众人等,登上魔尊之位。   罗珲暗中比较过自己和离渊的实力后,不得不选择忍气吞声,屈居离渊之下。   他打不过离渊,就只能忍,而这一忍,便是数百年。罗珲越等,越发觉得自己杀了离渊上位的希望日渐渺茫。   ——直到他跟随离渊,杀了东境边城诸位城主,前往太衍宗,为其新任掌教‘道贺’。   一统北境的魔尊离渊,竟然败在了一个化神修士手下!   离渊重伤遁去,罗珲见势不对,立刻带着罗刹教黑衣卫退去。   魔尊重伤的消息,很快传回北境。魔道以实力为尊,众人拜服离渊,自然只是为他实力震慑。   如今他重伤的消息传开,不知多少魔道修士想将其斩于刀下,取而代之。   北境魔宫之中,各方势力博弈,多日杀戮之后,罗珲终于展露出自己的真实实力,压服众人,坐上了这魔尊的宝座。   这是他追寻数百年,孜孜渴求的权位。   罗珲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带着浓重的得意,从此之后,这北境魔宫之中,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再无人拦得了!   “尊上,红绡夫人带到。”   下属将红绡强行押到罗珲面前,她拼命挣扎,却丝毫没有作用。   她不过才筑基修为罢了,这北境魔宫中,恐怕一个侍女都能要了她的命。   “你们干什么?!”红绡娇美的脸庞上满是怒意,“快放开我!”   罗珲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她,挥了挥手,下属得了示意,这才将红绡放开。   红绡正在挣扎,他们突然放手,身形顿时向前一倾,好在她及时稳住脚步,这才没有直直摔下去。   揉着被捏得发红的手腕,红绡看着坐在尊位上的罗珲,柳眉倒竖,厉声道:“罗珲,你怎么敢坐尊上的位置?!你这是僭越!”   罗珲古怪地笑了一声,背着右手缓缓走下台阶:“红绡夫人,好大的脾气。”   红绡见他靠近,心底浮起一点凉意,忍不住后退一步:“你想干什么?!别过来!”   说着,她要向后退去,罗珲却不给她逃脱的机会,攥着她的手腕将人带入怀中,枯瘦的手指抚上红绡莹白如玉的脸,他神情陶醉:“不愧是离渊看中的女子,果真是一等一的好相貌。”   这张脸啊,竟然和当日那位太衍宗谢师姐,生得一模一样。   罗珲掐着红绡的下巴,细细端详着。   北境众势力为离渊送上过那么多女子,他却连看多看一眼都不曾,唯独一个废物般的红绡,从一开始便跟着离渊,后还得了夫人的名分。   原来,都是为了这张脸啊。   被罗刹教所属拼命讨好的红绡夫人,不过是个伪劣的替身罢了。   看着罗珲苍白阴森的脸靠近,红绡眼中露出明显的惧色,她心中很是害怕,却不得不强作冷静道:“我可是尊上的夫人!你要敢对我不敬,尊上回来,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他不会回来了。”罗珲桀桀怪笑道,“他被人重伤,现在,整个北境都在找他——无论谁找到他,都会杀了他!”   红绡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尽苍白,她看着罗珲,声音尖利:“不可能!尊上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回来!”   到时候,你们这些胆敢犯上作乱的小人,都会死!   “从今天开始,这北境魔宫的尊上,只有我罗珲!”罗珲眼中闪着阴冷毒辣的疯狂光芒,他盯着红绡,“你若是识趣,本尊便继续叫你做个夫人。”   罗珲说着,手不规矩地从红绡脸上向下滑去。   他对草包美人着实没有太多兴趣,但红绡,乃是离渊的人,她还长着一张,同重伤离渊的女修,一模一样的脸。   想到这里,罗珲越发觉得兴奋。   红绡又惊又怕,拔出袖中匕首,狠狠向罗珲刺去。   罗珲脸色一冷,拂袖便将红绡手中匕首打落,一脚踹在她心口,骂了一句:“给脸不要脸!”   红绡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咬牙怨恨地看向他。   罗珲冷哼一声,隔空抬手,红绡便被掐住脖颈,强行提了起来。   她面色青紫,毫无反抗之力。   罗珲眼中闪着残忍冷酷的光,他缓缓将手收紧,红绡痛苦地闭上眼,呼吸逐渐微弱。   便在这时,一根长鞭横空飞来。 第94章 你天生,就该修行我魔道功……   灵力化出的长鞭来势汹汹, 罗珲冷哼一声,手用力向外一甩,红绡被狠狠掼在地面, 她捂着自己发红的脖颈,大口大口呼吸着, 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罗珲抬手,轻易化解了这道灵力长鞭。   裴知惜站在红绡身边,似笑非笑地瞧着罗珲。   罗珲看着她, 眼中先是一冷,随即缓缓笑了起来:“原来是裴家的小魔女, 你来做什么?”   他轻佻地看了一眼红绡:“莫非你哥哥也瞧上了咱们的红绡夫人?”   “若是左护法真的有意,本尊也不是不能割爱。”罗珲唇色乌黑,一双眼阴冷狠辣如豺狼,“毕竟,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   罗珲一席话, 明白地将裴知惜的哥哥,放在了下位。   裴知惜自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心中不由冷哼一声。   罗珲已是合道修为,但离渊在时, 他却一直将修为压制在化神, 直到他重伤失踪, 才露出獠牙, 血洗魔宫,妄图成为北境新任魔尊。   对于罗珲所行种种, 裴知与避居南院,不曾参与其中,态度不明, 连裴知惜也被他拘在南院,并不许她轻易离开。   若非今日侍奉红绡的小侍女樱桃上门相求,说她家夫人被罗珲命人擒了去,请她救命,裴知惜还不知道此事。   小人得志!看着罗珲做作的嘴脸,裴知惜心中实在腻烦不已。   她扬了扬下巴,也不打算与他废话,口中只道:“这红绡,我保了。”   裴知惜其实并不爱多管闲事,她对红绡也没有什么好印象,但…   罗珲阴阳怪气地笑起来:“我怎么不知,裴仙子与咱们尊上的夫人,关系这样亲密了?”   他看向裴知惜的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探究,罗珲不喜欢任何在自己预料之外的事情。   “这与你何干?”裴知惜冷然道,语气毫不客气。   若说她对离渊还有三分敬服,那么对于如今借势上位的罗珲,就全然只有厌烦了。   罗珲因为裴知惜的话变了脸色,他眸中透露出浓重阴霾,勾起一边唇角,向前靠近裴知惜,口中暧昧道:“你要保她,自然可以。不过本尊少了一位夫人,裴仙子,是不是该补偿本尊一二?”   他说着,将手探向裴知惜脸庞。   裴知惜没想到他敢对自己动手动脚,眼神一厉,正要出手,却听殿外传来一道清朗男声。   “右护法,好大的威风。”裴知与手中折扇轻摇,不紧不慢地迈入大殿之中。他唇边含着浅笑,身周不带丝毫血煞杀伐之气,正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温雅文士。   任谁第一面见他,都不会觉得这人会是北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罗刹教左护法。   罗珲看向裴知与,手中动作一时顿住,他没想到,裴知与会来得这样快。   裴知惜眼中一喜,快步走到兄长身边:“哥!”   裴知与含笑用折扇敲了敲她的头:“不是叫你好好待在南院,怎么还是到处乱跑?”   裴知惜吐了吐舌头。   “到处乱跑,一不小心,就招惹了些脏东西。”说到这里,裴知与侧目看向罗珲,笑意幽深。“右护法,你说是不是?”   罗珲收回手,神色自若道:“左护法,如今,你该称我一句尊上。”   “这北境魔宫之中,从今日起,当以我为尊!”   “还是说,左护法也想与我争一争,这北境魔尊之位?!”   最后一句话,罗珲眼神极尽狠辣,杀意凛然。   裴知与却毫无惧色,手中折扇轻摇,他仍是风轻云淡一般笑着:“我可没有右护法那般雄心壮志,做了北境魔尊,就得日日夜夜提防着被人杀了,未免太累了些。”   听他这么说,罗珲又笑了起来,但眼中戒备之意分毫不减:“左护法能这样想,自然最好不过。”   裴知与一开始就做出置身事外,并不打算争抢魔尊之位的姿态,而罗珲才压服魔宫中数道势力,手下人马暂需休养,是以一时还不打算同裴知与及其麾下交手。   裴知与对裴知惜道:“惜儿,走。”   裴知惜点头,手中灵力化为绳索,将红绡从地上卷起,拖着她,跟着裴知与向外走去。   红绡看着自己身上的灵力绳索,有些恼怒地挣了挣,却没有任何作用。好在她还不算太傻,知道跟着裴知惜离开,比留在这里面对罗珲强得多,口中也没有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大殿外,裴知惜解开绳索,将红绡往一直等在殿外的樱桃身上一推:“好了,人给你救出来了。”   樱桃俯身向裴知惜行礼,语气中满满都是感激:“多谢惜姐姐,多谢惜姐姐!”   而红绡看了裴知与两兄妹一眼,别扭道:“你们此番救了本夫人,等尊上归来,本夫人一定会向他为你们请功。”   蠢货!裴知惜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对樱桃道:“把她带回去,如今魔宫形势大变,好好待着别出门。”   樱桃点头,有些强硬地拉着红绡,带她离开。   看着主仆两人远去的背影,裴知惜忍不住叹了口气,等她收回目光,就对上兄长似笑非笑的眼。   “我竟不知,我家惜儿,何时成了行善积德的大善人。”裴知与慢条斯理道,话中意味深长。   裴知惜嘻嘻笑了一声:“哥,你这话,叫那些死在我手中的正魔两道知道了,心中不知作何想呢。”   她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那你救红绡作甚,我记得,你一向是不大看得惯她行事的。”裴知与挑了挑眉。   裴知惜避开他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我只是看不过罗珲那般欺辱一个女子。”   便是为了那张脸,裴知惜也不想叫红绡遭了罗珲欺辱。   裴知与南院中美人成群,他却从来不曾强迫过任何一人,从来都是你情我愿。若是美人不愿,裴知与自诩风流,也从来不会干霸王硬上弓那等下流事。   其实那日在离渊寿宴上瞧见他待谢微之的态度,裴知惜便有些明悟,原来红绡,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哥,你说尊上真的…”裴知惜垂眸,心中莫名浮起些许忧虑。   “不知道。”裴知与理所当然回她。   裴知惜抿了抿唇:“那日后,这北境魔宫,当真以罗珲为尊?”   她心里不太舒服,罗珲行事,就算在魔道之中,也没有多少人瞧得上。   “他可藏得够深,明明已突破合道,却还强行压制在化神境界,等到尊上失踪才暴露…”   哥哥尚在化神,恐怕并非合道境界的罗珲对手。   裴知与拿折扇轻轻敲了敲妹妹的额头:“好了,脑子不够用,就别想那么多。”   “哥!”裴知惜捂住自己额头,撒娇一般唤了句。   “放心吧,以你哥的本事,护住一个你,还是足够的。”裴知与温声对妹妹道,“今日你也胡闹够了,且回南院去,时局不定,便不要再出门。”   裴知惜还想问什么,裴知与却已转身,折扇一扬,风雅无双。   他嘴边笑意幽深莫测,这北境魔宫的主人可不是那么好做的,更不是,谁都能做。   数日后,魔宫地下。   水珠从岩洞顶坠落,砸在地面,声响清脆。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响在空旷的岩洞之中,传来阵阵回响。   岩石之上,离渊盘坐其上,闭目运功,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显然重伤未愈。   谢微之用千机刺进他心口的那一剑,丝毫没有留情。   少年时的相里镜,恐怕永远不会想到,他和谢微之之间,会走到这么一步。   “堂堂魔尊,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地步啊——”脚步声止住,罗珲停在离渊面前,抬手装模作样地拍了拍,拖长语气道。   离渊双目紧闭,似乎对外界一切都失去了感知。   罗珲眼中露出得色,高高在上的魔尊离渊,也有今日啊。   “没想到尊上还是个痴情种,这数百年来,你不近女色,原来是心中早有了人。可惜啊可惜,她好像瞧不上你这片痴情,早已有了新欢,还将你重伤至此。”罗珲刻薄道,“啧啧啧,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堂堂魔尊,要什么美人没有,怎么偏就看上了那么一个母老虎?”   离渊终于睁开了眼,眼中古井无波,像是并不在意自己已经踏在在生死边缘:“罗珲,你何时,变得这么多话。”   罗珲桀桀怪笑:“尊上,我这可是为了全你我这一场主仆情谊。”   “你马上就要死了,临死前,有人同你多说两句话,死的时候,才不会那么寂寞。”   离渊平静地看着他,眸如幽潭,深不可测。   “既然尊上嫌我多话,那属下也就不多言了。”罗珲紧紧盯住离渊,右手汇聚起幽绿色的灵光,“我这就,送您上路——”   面对重伤的离渊,罗珲未曾有半点松懈,调动全身灵力,准备全力一击。   “你的话,真的太多了。”   离渊的手,穿透罗珲心脏,鲜红的血液一滴滴坠落,掩过了岩洞水声。   罗珲不可置信地看着离渊,怎么可能,他不是重伤了么,怎么可能…   他不可置信地大睁着双眼,对上离渊平静如初的眼神,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响,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   罗珲的身形缓缓向后倒去,身躯砸在地面,溅起一地尘灰,心脏处空无一物。   沾染着鲜血的手停在半空,离渊将罗珲的力量吞噬一空,血色雾气裹上他全身,岩洞中忽然出现一阵怪风,灵气狂暴而紊乱。   血色散去,离渊眉心出现一点血红火焰,他站起身,一身气势如渊,深不可测。   ——他已是渡劫境界。   离渊抬步向外,走过罗珲尸体之时,不过刹那,那具尸首便化作无数光点,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你是我一生见过,执念最强的人。你天生,就该修行我魔道功法。’   ‘你可愿拜我为师,随我前往修真界?’   ‘我有师尊。’   ‘教些剑法拳脚,算什么师尊。你如今虽为凡间帝王,百年之后,也不过一抔黄土,拜我为师,便可追寻无上大道,长生不老——’   ‘长生…炼气士…’   ‘我可以跟你走,但我不会拜你为师。’   ‘我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师尊。’   不管是相里镜还是离渊,这一生,只会有谢微之一个师尊,一个阿姐。   身为帝王的相里镜死在两百多年前,而离渊怀着对谢微之的执念,成为令魔道俯首的北境魔尊。   微之,你总要,回到我身边。   *   东境,沂蒙客栈。   谢微之醒来时,正是晨时,天光明亮,她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和煦的日光便洒落全身。   掐指一算,竟然已经睡过七日,怪不得叫七日醉呢。   再看窗外,无数只沂蒙蝶自谷中而起,斑斓的蝶翼振动,齐齐向着碧蓝的天际而去,美不胜收。   谢微之轻声感叹道:“真美啊。”   “是啊。”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的晏平生应声道。   两个人无言站在一起,看这一场沂蒙蝶舞。   此时无声胜有声。   当最后一只沂蒙蝶消失在山谷中,晏平生侧头,对谢微之轻笑道:“接下来想去哪里?”   谢微之对上他的眼,只道:“这该问你才是。”   晏平生屈指敲了敲窗沿:“你醉了七日,今日,不如就去距此最近的坊市,尝一尝炊金馔玉楼的佳肴。”   沂蒙客栈屋顶,老板娘握着酒瓶,倚躺其上,望着两道远去的遁光,浓密的眼睫颤动,她低笑一声:“倒是很般配的一对。”   “只盼着,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小姑娘爬上屋顶,怒道:“你怎么又在偷闲!”   “乖女啊,你没听过,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句话么?”老板娘慵懒地笑着,眼波流转,一举一动尽是风情。   炊金馔玉楼。   谢微之坐在二楼雅阁,晏平生阔气地点下一道又一道菜肴,她挑了挑眉:“你现在,怎么又不缺钱了?”   当日在上阳书院,他可是为了渡水的几块下品灵石,也能同云龟理论一番的。   “这回出门,我可有特意带上自己的小金库。”晏平生笑道,“如今的情况,可与之前不同了。”   他自己一人时,露宿野外,喝一块下品灵石一坛的酒也是常事。   但晏平生却不想谢微之也如此,他当然知道她并非娇气女子,只是晏平生想尽自己所能,给她最好的一切。   他明明比谢微之年纪小了那样多,却理所当然地要照顾她。   谢微之笑笑,没有多说什么,她愿意接受晏平生对她的好,其实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诸位可听说了,这东境之中,近日有凌霄剑宗琼华真人的洞府现世!”   大堂之中,传来这样一道声音。 第95章 世间之事,果真是因果循环……   听到从炊金馔玉楼大堂之中传来的这句话, 谢微之和晏平生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一点诧异。   凌霄剑宗琼华真人,是数千年前成名的人物, 是凌霄剑宗立派祖师之一,琼华峰便是以她为名。   不管是明霜寒修行的无情剑诀, 还是谢微之曾使过的洛神剑法,都是出自琼华真人之手。   她是数千年前,惊绝修真界的人物之一。   不过在凌霄剑宗立派后不久, 琼华真人便离开宗门云游,寻求境界突破, 自此不知所踪,再无人听说过她的行迹。   数千年已过,天下人便默认她已陨落。   “琼华真人生前所居洞府?怪不得那日我见东方宝光大作,原是琼华真人的洞府现世!”   “琼华真人生前已是化神境界,一身剑法通神, 她的洞府之中,定是有许多神兵灵草,功法剑诀,若能得一二...”   “琼华真人定然是已经陨落, 她所居洞府才会现世, 说不得, 其中还留下了什么传承!”   “听说修真界各大势力如今都得了消息, 已是安排了门下弟子前往探秘。”   “唉,有他们在, 咱们这些无门无派的散修,也只能跟在身后喝点儿肉汤了。”   ...   下方议论纷纷,晏平生听了几句, 并不十分在意,提起桌上茶壶,为谢微之斟了一盏茶。   谢微之握着茶盏,若有所思地看着楼下,琼华真人么...   “小谢这是也想去琼华真人的洞府一探?”晏平生见她出神,含笑问道。   谢微之回过神,轻抿了一口茶才道:“这却是不必,我也不缺什么灵器功法。”   如此,何必奔波这一趟。   “不过我同琼华真人,还算有些渊源。”她抬眸对晏平生一笑。   “当日我与明霜寒于瀛洲秘境初识,一同切磋参悟剑道,他乃琼华峰传人,我便也从他处见识到了不少琼华真人的剑法。”   “琼华真人,实在是一位惊才绝艳的剑修。”谢微之忍不住感叹道。   她难得这样夸赞一个人。   晏平生便道:“若是你有兴趣,咱们去琼华真人一探便是。”   只要他们两人在一处,做什么不好。   谢微之摇了摇头,真心实意道:“太麻烦了,有这般功夫,还不如喝酒赏景来得惬意。”   若是换了两百多年前的谢微之,定然是要去走一遭的,只是如今这个,实在是条无甚志向的咸鱼。   *   北境魔宫。   裴知与兄妹二人低着头,姿态恭敬地走入主殿之中。此番受到传召的不过裴知惜一人,但裴知与实在不放心,便随她一道前来。   谁也未曾料到,罗珲不过上位短短几日,离渊就回到了魔宫之中。   离渊归来,罗珲却消失了,但凡有点脑子的人便知道,罗珲此刻,应当早已魂归黄泉。   魔尊离渊能执掌北境数百年,绝非心慈手软之辈。   在离渊失踪之时隐声匿迹的黑衣卫再现魔宫之中,将归属于罗珲的势力屠戮一空,短短月余,罗刹教之中就发生了两次大清洗。   裴知与从来都觉得离渊不会那么容易死,但他没想到,离渊会回来得这样快,而且还一举晋升渡劫境界。   毕竟当日,离渊是在天下修士面前被重伤,绝无作伪。   如今他不仅伤愈,还突破境界,这般天赋,便是裴知与一向自恃天才,也不由生出几分妒忌。   这样的修为进境,如何能叫人不嫉妒?   “属下,拜见尊上——”兄妹二人齐齐俯身,向坐在尊位的离渊拜下。   离渊抬手,示意二人起身。   裴知与同裴知惜站起身,姿态恭顺拘谨,合道境界的离渊便叫他们必须打起全副精神应对,何况如今离渊已经晋升渡劫期,气势越发深不可测。   “坐。”离渊看向裴知惜,冷声道。   裴知惜没想到他会对自己下这么一个命令,怔愣地呆在原地。   如今境况下,谁敢在离渊面前坐下?   裴知惜心底一阵阵发寒,只觉得自己要是敢坐下,恐怕下一刻就会丢了性命。   她不明白,自己进门之后究竟是哪一处做得不对,惹怒了尊上?   裴知与也是一般想法,他咬牙半跪下身:“惜儿年幼不知事,若有何处做错,属下愿代她领罚!”   裴知与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兄妹俩相依为命长大,幼时也曾有过一段很艰难的时日,无论如何,裴知与都要护住她。   离渊拂袖,一道灵光飞出,裴知与被震飞数丈,才险险稳住身形,喷出一口血来。   他跪在地上,右手撑住身体,额上渗出冷汗,这便是渡劫期的实力么,竟然叫他毫无还手之力...   此时的裴知与,再没有平日游刃有余的风雅模样。   裴知惜眼中划过深深的恐惧,但不论她心中如何心疼兄长,此时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当下情境,不过少做少错四字罢了。   她死死咬住唇,脸色惨白,再没有平日的古灵精怪。   “坐。”离渊再次吐出这个字。   裴知惜一言不发,沉默地坐在了离渊下手。   “红绡夫人到——”   随着这句话,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裴知惜转头望去,只见红绡带着樱桃,雀跃地从殿外走进。   “尊上,您回来啦!”走入殿内,红绡抬头看着离渊,满心满眼都是欢喜。“我就知道,您一定会没事的!”   “罗珲那个犯上作乱的小人,他当日竟然还想欺辱我,尊上您一定要将他抽筋剥皮,才能借我心头之恨!”红绡恨恨道,眼神单纯而残忍。   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感受到主殿之中凝滞的气氛,自顾自地说着话。   注意到僵硬坐在一旁的裴知惜,和跪在地上不敢起的裴知与,红绡偏了偏头,有些不太明白。   难道尊上是因为他们没有阻止罗珲作乱生怒?   想到之前裴知惜虽然态度不佳,但终究从罗珲手下救下自己,红绡对离渊道:“尊上,前日那罗珲想欺辱我,是左护法兄妹出手救了我,该赏呢。”   红绡一直觉得,自己于离渊是不同的。   虽然他并不同自己亲近,可数百年来,尊上身边始终只她一位夫人,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   红绡身处北境魔宫,既无实力又无心腹,消息闭塞,当日太衍宗发生的种种,她都不甚清楚。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蠢货!裴知惜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眼中带着些许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怜悯。   离渊坐在尊位上,漠然地瞧着红绡那张与谢微之一模一样的脸。   这世上永远只会有一个谢微之,哪怕生着一张相同的脸,也不可能代替她半分。   离渊每次见红绡,都要她着白衣,不过是因为两百多年,还在相里家时,谢微之最常做的事,便是着一身素衣,在树下抚琴。   抚一曲《春江花月夜》。   他起身,缓缓向红绡走去。   “尊上?”红绡带着些茫然唤道。   离渊抬手,隔空点在红绡眉心,幽紫色的菱形晶石从红绡眉心浮现,她睁大眼,无措地看着眼前的离渊。   晶石离体,红绡的眉眼在这一刻变做了另一人,看得在场其他人纷纷面色大变。   “这便是传说中的幻晶...”裴知与喃喃道。   能叫人,幻化成任何模样,不被识破的幻晶。   离渊闭眼,捏碎晶石。   红绡原不过是生在北境魔宫角落的一株红色芍药,受离渊灵力催生化形,嵌入幻晶,依照离渊意愿,有了一张同谢微之一模一样的脸。   但哪怕生着一张与离渊记忆中分毫不差的容颜,红绡也永远不会是谢微之。   这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笑话。   红绡在樱桃眼中看见自己大改的容貌,那也算得娇美,却再难与谢微之比较。   她慌乱地摸着自己的脸,失声道:“我的脸!我的脸!尊上,我的脸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变得这样丑?!”   红绡从来一等一得意的,就是自己那张绝色的容颜。   “尊上,把我的脸还给我!”红绡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怒声对离渊道。   离渊眼中仿佛有千年不化的寒冰,从前他或许还会为了那张脸对红绡纵容一二,如今却是再无可能:“那不是你的脸。”   樱桃上前扶住红绡:“夫人...”   若是惹怒尊上,夫人可就...   “带她回去。”离渊冷声吩咐。   樱桃立刻应了一声,见红绡还想说什么,施了禁声咒,半强制地将她带了出去。   裴知惜不知道离渊传召她来做什么,难道就是为了看这一场滑稽的笑话?   只是她不敢问,她没资格问。   离渊坐回尊位,似有些困倦地闭上眼。   “同我讲一讲她吧。”   这句话听得裴知惜一身冷汗,她心头狂跳,勉强挤出一个笑道:“她是...”   “你当日扮作樱桃,与她相处数日,该是还记得的。”   离渊的语气很是平淡,这话却像惊雷一般炸响在裴知惜耳边,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尊上都知道了...   裴知与此时才明白过来,尊上寿宴当日闯入的女子,竟是早有预谋,而自家妹妹明明察觉,却还敢替其隐瞒!   裴知与垂头,率先道:“请尊上责罚!”   这种事,若是不被尊上察觉还罢,如今被当面指出,却是难以交代。   离渊只对裴知惜道:“若非是她,你以为,今日自己还能坐在本尊面前?”   裴知惜心中一寒,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讷讷道:“是...”   既然尊上已经知道,她最好不要再装傻,一五一十交代便是。   *   药王谷,木知谣等人带着重伤的容迟赶回之时,惊动了宗门上下。   毕竟是容迟自己愿受司擎三剑,而药王谷又理亏在先,众长老弟子在此般情况下,除了叹息一声,也无话可说。   木天青得了消息,立时赶到容迟居处,看见床榻间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弟子,神情悲恸。   当日药王谷所为,终究还是公诸于天下了。   木天青一生济世救人,未曾求过回报,清名远扬天下,受世人敬仰。   他此生唯一于心有愧之事,便是为了延续女儿性命,强行取下金丹破碎的谢微之三滴心头血。   挟恩以报,有失医德。   木天青所为,其实是在用谢微之的寿命,换自己女儿的寿命。   他心中深怀愧疚,谢微之却没有给药王谷补偿的机会,就此消失,原本光风霁月的容迟,在一日日的愧疚与悔恨折磨中,成了世人口中活人不医的刻薄药尊。   最疼爱的小弟子如此,木天青自然痛心不已。   没想到她还活着,没想到她竟是太衍宗司命一脉弟子,这桩叫木天青挂怀数百年的往事,终究是人尽皆知,自此,一世清名尽丧。   木天青苦笑着摇头,世间之事,果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用灵力为容迟疗愈伤势,直至灵力耗尽才收回手,起身之时心神俱疲,身形有些摇晃。   “阿爹...”木知谣立刻上前扶住他,满眼担忧。   木天青对她安抚地笑了笑,哑声道:“无妨,阿谣,你三师兄此番伤势甚重,这些日子还要你与众弟子细心照顾着才是。”   “阿爹放心,”木知谣看了一眼榻上迟迟不醒的容迟,哽咽道,“师兄他...也都是因为我才...”   “阿爹也是因为我...”木知谣说不下去了,泪珠在眼中打转。   从太衍宗回来的一路,木知谣实在听了不少风言风语,许多人都嘲药王谷假仁假义,挟恩以报,行事下作,偏偏她阿爹的确是为了她取了谢微之三滴心头血,这些话她连反驳也不能。   “若是...若是我没有生来体弱就好了,阿爹就不会为了我取她三滴心头血,三师兄也不会这么痛苦...”   如果木知谣不是必须要有三滴阿修罗族心头血做药引,如果容迟没有恰好救了谢微之,如果谢微之不是阿修罗一族血脉,但凡有一个如果成真,事情大约就不会走到今日地步。   可这世上从没有如果。   木天青安抚地摸了摸女儿的额发:“这如何怪得了你呢?天命如此,我等也不过挣扎求生。”   天命如此啊——   走回陶然居的路上,木天青望着天际,阳光落在他灰白的发上,显出几分苍老枯槁。   ‘药王谷的名声,都毁在你手中了!’   ‘到了九幽黄泉,你如何还有脸面对历代祖师?!’   ‘木天青,你算什么医者,你就是个卑劣的小人!’   无数道声音在耳边响起,木天青闭上眼,默念清心诀。   早在他违背本心,明知谢微之金丹破碎,仍旧取下她三滴心头血之时,便已生了心魔。 第96章 琼华地宫   陶然居, 丹房之中。   木天青推开门,药草的芬芳充溢室内,正中丹鼎里, 五彩光华流转,丹药还未成形, 但就其泄露的一点气息便可知其品阶不低。   盘坐在丹鼎前,木天青抬手催动灵火,继续炼制丹药。   这枚九品回天丹, 他已经炼了数月。   太衍宗掌教继任,木天青同青松真人交好, 本应亲去道贺,也因为回天丹炼制到了紧要关头未能成行。   额上渗出点点冷汗,木天青全神贯注,丝毫不敢分心。   当今修真界,还未曾听说过有谁能炼制九品丹药, 身为药王谷掌门的木天青,也只成功炼制过八品丹药。   神念操纵着灵火,精确到极致,然而就在这一刻, 异变陡生。   不知哪一步出了差错, 泛着五彩光华, 眼看要成形的丹药, 急速转动,最后失去了所有光华, 黯淡地躺在丹鼎之中。   木天青被迫收回神念,唇边缓缓流下一丝血线,原本挺得笔直的腰背也佝偻下来。他灰白的发再无一点光泽, 像是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神。   “这便是天命么...”木天青垂头苦笑。   “当真...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不,还有——’一道尖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知道的,还有一个办法,能炼成回天丹——’   木天青皱起眉,再度默念清心诀。   ‘你当真不试试?你难道不想活么?’恶魔在他耳边低语。   木天青的眉头越皱越紧,神情现出痛苦挣扎之色。   回天丹炼制失败,他遭受反噬,本就心神动荡,此时心魔再起,已是无力抗衡。   片刻后,木天青睁开眼,双目全黑,他抬手,丹鼎中光芒黯淡的回天丹慢慢浮起。   *   月余后,东境。   谢微之同晏平生未曾用法术遁光赶路,一路走走停停,欣赏沿路风光,甚是自在。   有晏平生在,谢微之便连脑子也不用动,这竟是她三百年多年来悠哉惬意的一段时日,心无挂碍,也不必担心余生有限。   只是前日琼华真人洞府出世一事传得越发沸沸扬扬,皆因各大宗门弟子入其中后,至今还未有一人出。   如琼华真人这般存在,她的洞府定有无数禁制阵法,便花个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将内里结构琢磨清楚。唯一奇怪的是,月余来陆陆续续那么多人进入其中,却始终无一人得出。   “这倒有些意思。”谢微之若有所思道。   晏平生想了想:“琼华真人已是数千年前的人物了,如今关于她的记载实在不多。在我看过的典籍中,多是说琼华真人一心向道,不染尘埃。”   “我想她既是这般性子,应当不会在自己的洞府中布什么杀局。”   晏平生此言,自然是为了宽解谢微之。   进了琼华真人洞府还未得出的,有云鸾和她带去的数位司命一脉弟子。   谢微之偏了偏头:“小晏,可愿陪我去那琼华真人洞府走一遭,见识一下她的风采?”   晏平生早已猜到她会这么说,口中只笑道:“求之不得。”   总归她做什么,他都会陪着她。   谢微之尚在金丹之时,便有胆子闯北境魔宫,如今化神,又何惧去琼华真人洞府走一趟。   她心中看重的人从来不多,云鸾恰好是其中之一。   琼华真人洞府便在东境,谢微之和晏平生赶去,也未曾用太久。   “这琼华真人的洞府,竟是一座地宫。”谢微之倚着千机化作的青竹枝浮在空中,由上而下看去,只见空旷的平原之上,隐隐有阵法禁制的灵光透出。   琼华真人的洞府被封印在地下,直到近日禁制松动,才重现人前。   晏平生御剑在她身旁,仔细打量着禁制,眉头微蹙:“此处禁制,仿佛来源上古...”   谢微之点头:“不错,这些应该都是上古时候流传下的阵法禁制,只是上古禁制大多已失传,一时倒瞧不出作用与命门何在。”   “在地宫外围,大约便是防御类的禁制吧。”晏平生道,并未察觉有何不妥。   谢微之看着阵纹,只觉其中几道甚是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不欲浪费时间,她对晏平生道:“无论如何,先进去瞧瞧再说。”   不知这地宫中是什么光景,将人都困住了去。   谢微之和晏平生飞身向下,禁制灵光闪过,两人没入地下。   地宫之中,却并不像谢微之想象一般伸手不见五指,相反,墙壁上嵌着碗口大的夜明珠,将漆黑的地下照亮。   这里是入口处,两尊石狮蹲在门口,高大的石门紧闭。   “琼华真人如何要将洞府建在此处?”谢微之抬头望着巍峨宫室,皱眉道,“此处灵气并不算多么浓郁,她一心向道,如此有何益处?”   她实在觉得有些奇怪。   “许是此处,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吧。”晏平生笑答,他们又不识得琼华真人,如何能得知她心中想法。   既来之,则安之。谢微之猜不透琼华真人想法,摇摇头,也不再浪费时间,率先向前走去。   脚步声回荡在地宫之中,莫名显出几分阴森。   谢微之打量着四周,最后才将目光落在石门之上:“四处都是禁制,这门却是寻寻常常一扇石门。”   “看来琼华真人,是并不打算阻拦后辈入此处。”晏平生跟在她身旁,“莫非,这洞府中真有她特意留下的传承,以待来人?”   “或许吧。”谢微之侧头对他笑了笑,“若是她算出自己大限将至,的确有可能将自己的功法留在此处,以保传承。”   修真界许多修士,的确最看重传承二字。   既然石门之上并无禁制,谢微之直接抬手,将石门推开,同晏平生一道走了进去。   迈入其中的刹那,晏平生忽地想到什么,随口道:“微之,这地宫,倒与我在凡世见过的帝王陵寝,有几分相似。”   地宫结构复杂,石门之后转角,便有左右两条岔路。   “该往哪边走?”谢微之问晏平生,她实在不太喜欢做选择。   他们有两人,各探一路显然来得更快,但晏平生私心却不想同谢微之分开,便道:“先去左路看一看吧。”   沿着左边甬道向前,途中并未触动任何机关禁制,更无任何打斗痕迹。   那么之前进入地宫的人,都去了哪里?   甬道尽头是数间宫室,两人进入最前一间,地上散着几卷竹简,两侧书架上,原该满满都是书册,此时却有许多被人胡乱扔在地上,还有踩踏的痕迹。   谢微之打量一番后说道:“那些进入地宫的修士,应该来过此处。”   晏平生上前,自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册,点头道:“不错,他们应当以为这些书册中或许藏了什么功法玉简,谁知只是寻常凡世史书典籍,于修炼无益,这才毫不痛惜地扔了一地。”   他翻了翻手中书册,又笑:“原来琼华真人还喜欢看这些凡世关于上古的逸闻传说。”   此处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探究之处,晏平生将书册放回原处,向旁边宫室走去。   “这里应该是琼华真人炼剑的剑炉吧。”晏平生看着空荡得只剩一个剑炉的室内,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这可真是蝗虫过境,寸草不剩。”   天下许多剑修,都是不错的炼器师,比如明霜寒,比如晏平生的老爹晏鸣修,琼华真人大约也算其中之一。   石墙上还有斗法留下的灵气痕迹,想来是为了争夺灵器,直接上演了全武行。修真一途本就避不过一个争字,倒也不值得惊讶。   谢微之靠近剑炉,连其中火种已经消失,不过凭着一点遗留气息,她还是认出了那是一种上品灵火,最适合淬炼法器。   怪不得连火种也被人取了去。   不过能用这等灵火炼器,也间接证明了,琼华真人的确也是个炼器大师。   旁边相连的略小宫室应当是用来存放法器之处,当然,此刻定然是什么也不剩。   “灵火火种是在不久前才被取走,这就是说,并非琼华真人所为。”谢微之推测道,“如果说她未曾带走自己炼器的灵火,那么也就说明,她死前并未离开这处洞府。”   “她应当,的确陨落在了这地宫中。”   其余数间宫室中,或多或少都躺着几具修士尸首,还未腐化,应当都是这月余间为了争夺宝物而亡。   这地宫中未曾见到白骨,琼华真人消失数千年,如今当是地宫第一次现世。   道路尽头,只有一尊数丈高的朱雀石像,双目嵌着火红晶石,谢微之抬眼望去,心下觉出一点异样。   “机关应当在这朱雀身上吧。”晏平生负手道。   谢微之却没有去动机关,她抬手,千机化作青竹,狠狠向朱雀后的石墙劈下。   灵气在这方寸之地爆裂开,谢微之这一击足以灭杀元婴修士,但石墙上符文闪动,阵法禁制同时发动,逼得谢微之不得不后退两步。   又是谢微之也不能看懂的上古传承。   晏平生扶住她,低声道:“没事吧?”   谢微之摇头:“无妨,只是我如今光靠蛮力,还破不开这里的防御。”   若是到了合道境界,或可一试。   如果给谢微之十天半个月参悟此处符文阵法,大约也能参透其中奥妙,只是此刻她心中甚觉异样,并不敢在此耽误。   她有足够的时间,但谢微之怕,云鸾和一众太衍宗弟子,没有那么多时间等她。   “上古时的符文阵法早已失传,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见识到。”谢微之不曾为自己没能破开地宫防御失落,等确保云鸾平安,她应该会慢慢参悟这地宫防御阵法与符文之玄妙。   修真界只流传琼华真人剑法通神的传说,却不想,她于符文阵法一道,还有这样深的造诣。   “如今看来,我们只好乖乖随琼华真人设计,看这机关,会将人带往何处。”晏平生道。   这般设计,似乎不是为了防御,而是为了将来地宫的人,引向自己想要他们去的地方。   难道琼华真人,当真留下了什么传承?   朱雀上的机关并不算隐秘,那些进入地宫的修士,应该都是如此消失在此处。毕竟连谢微之都破不开此处防御,很难再有别的可能。   谢微之与晏平生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后者抬手挥出一道灵力,落在朱雀鸟喙。   朱雀赤红的双目在这一刻亮起,灵光慢慢铺满它全身,石刻的麟羽好像在这一刻也活了过来,它挥动双翅,尖啸一声,脚下亮起红色的传送阵纹。   这倒只是个很寻常的传送阵,谢微之低头看着脚下阵纹,心内暗暗道。   不过她还是选择伸手握住晏平生,为防两人在传送中分开,还是这般来得安心。 第97章 业火加身   朱雀脚下的传送阵并无异样, 谢微之和晏平生站在地宫主殿门口,心中都有些纳罕。   一切都太平常了,平常得过了头。   相比之前看到的宫室, 地宫主殿更大了许多,抬头可见上方悬了“琼华”二字的匾额。   两人对视一眼, 并肩向内走去。   主殿之中,数百名来自不同门派的修士在石墙前盘坐,闭目入定, 没有任何人对谢微之和晏平生的到来有所反应。   谢微之一眼便寻到了云鸾,疾步上前, 在她面前半蹲下身,唤了一声:“阿鸾?”   云鸾未曾回应,双眸紧闭,神情平静。   谢微之探向她的手腕,灵力游走, 却是并无异常,只是入定罢了。   至于入定的原因...   谢微之看向用灵气刻在石墙上的文字,在此地的修士,应该都是在观想了这些剑诀心法之后, 参悟入定。   晏平生停在墙边那块石碑旁, 低声念出碑上文字:“后人来此, 参悟功法, 得我传承。”   他抬头看向刻满了整座主殿的功法文字,感叹道:“果然, 这些文字,就是琼华真人亲自刻下的功法传承。”   “世人总是敝帚自珍,如琼华真人这般, 在临死前,将自己的功法毫不藏私地刻在石墙之上,实在难得。”   “是啊。”谢微之走到他身旁,点了点头,“只论这般胸怀,就叫人钦佩。”   她看向石碑,那上面刻下的文字银钩铁划,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见字如识人,从字中,便能窥得一点琼华真人的性情。   云鸾是因参悟功法入定,未曾受伤,谢微之便放下心来。   “不过他们入这地宫,应当也近一月了,如何入定了这样久?”这一点,谢微之却是有些想不明白。   晏平生瞧着墙上功法,结合石碑猜测道:“难道观想这些功法,便会接受琼华真人的传承考验?”   这样也说得通,传承考验在修真界很是常见,云鸾等人或许正是因为不能通过传承考验才久久无法醒来。   只是修士入定后,若用外力强行唤醒,有致其反噬的风险,如此一来,谢微之能做的,似乎也只有等云鸾自己醒来。   但谁也不知道,云鸾要到何时才能醒来。   就在这时,晏平生突然盘坐下身,谢微之下意识按住他的肩,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如今也不知他们入定是何等境况,不如由我参悟琼华真人留下的功法,亲眼见识一番。”晏平生对她笑道,“说不准以我的天赋,不过三五日便得了传承,那时他们自然就醒了。”   谢微之对他挑了挑眉:“你倒是自信得紧。”   晏平生回看着谢微之,眼中桃花灼灼:“我一向对自己的实力有自信。”   如此,谢微之便不再拦他,收回手,笑道:“那你且快着些,这地宫里没吃没喝,实在无趣。”   早日将事情解决,他们也好继续游山玩水。   晏平生含笑点头,面对石墙功法,一目十行地扫过,体内灵力随之流转。   下一刻,他也闭上双目,安然入定。   谢微之的心便是在这时,突然漏跳一拍,她打量着宫殿四处布局,口中喃喃道:“是错觉么...”   她总觉得,这琼华地宫有些不对,偏偏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留下传承考验,本就是修真界许多已经陨落的前辈惯有之举,谢微之摇摇头,,许是她多想了吧。   主殿四角放着四尊石像,雕刻的正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象,不过比起将谢微之和晏平生传送来此处的石像,这四尊雕像,就小了许多。   主殿正中放着一尊莲花座,旁的更无太多装饰,琼华真人醉心修炼,她的洞府简朴至此,也不奇怪。   谢微之扫视石墙功法,目光停驻在了那篇无情剑诀上。   她不曾在意剑诀内容,反而看向篇末那琼华真人留下的几行注解。   ‘余三百七十二,遇知己,心喜。   越三载,修为无所进,情爱误事,当去。   闭关数月,悟无情剑诀,七情除。   至化神,七情重归,思悟数日,修为再进,善。   情之一字难解,令其助益修为,方为大道。’   谢微之神情复杂难言,原来这就是无情剑诀的来历么?这就是,琼华真人为何自创无情剑诀的原因...   她心中五味杂陈,一时只觉得有些荒谬。   琼华真人对于修为境界的渴求,已经到了寻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   无情剑诀...   明霜寒是谢微之爱过的第一个人,但他们的结局,却因为这门无情剑诀,落得个堪称惨烈的下场。   谢微之轻轻呼出一口气,不愿再想太多。   石墙上刻下的文字灵光闪动,谢微之注意到这一幕,忽地眼神一凝,这是...   便在这时,异变陡生,主殿四角的四象雕像在这一刻似乎都活了过来,几道灵力从不同方向齐齐击向谢微之。   她心中一惊,来不及多想,手中撑开护盾,挡住这一击。   四象的攻击并没有结束,谢微之为了不牵连石墙边正在入定修士,飞身往主殿正中去。   阵法闪动,她身周突兀显出许多道凌厉剑气,千机化作长剑握在手中,谢微之眼神微冷。   这是琼华真人的剑气,当日她尚在金丹之时,独闯凌霄剑宗琼华峰,便已见识过了。   生生不息,强横霸道,这便是琼华真人剑气最大的特点。   如今谢微之面对的剑气,只比琼华峰上的剑气禁制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在,她如今也不是那个金丹破碎的谢微之了。   只是剑气和四象石刻的灵力来得毫无顾忌,谢微之却要小心不叫余波危及殿中无辜修士,应付起来不免有些束手束脚,最后被逼到落在莲花座上。   玉石雕刻成的莲花座原本黯淡无光,却在谢微之落在其上的一刻,瞬间亮了莹白的光辉。   谢微之心生不妙,正要退去,四周符文阵法闪动,将她困在原处,赤金光芒化作锁链,企图捆缚住她全身。   谢微之因为来自神魂的剧烈痛楚,不得不半跪下身,长剑支撑,她强行抵抗住这股侵袭她神魂的剧痛,脸色苍白如雪。   左手向前一握,赤金锁链碎开成一片金光,谢微之的眼神冷静而深邃。   这琼华地宫,果然有古怪。   在剧烈疼痛之中,谢微之反而越发清醒,她想起自己方才在石墙功法上瞧见的那一闪而过的灵光,那是符文的灵光。   在场众多修士,并非因为参悟剑法而入定,而是被那道符文定住了神魂!   琼华真人留下这满墙功法,并非不吝藏私,而是另有所图!   谢微之想到自己方才自己赞她那句话,只觉无比讽刺。   天下修士到了此处,看着满墙无上心法剑诀,再瞧石碑上的话,只会满怀感激,如何想得到这是一场算计?何况,琼华真人乃是凌霄剑宗开山祖师之一,并非邪魔外道,如何还会有人怀疑她的传承中其实包藏祸心。   这般情况下,又有几人能忍住不去参悟修炼石墙功法,叫自己入宝山而空手归。   单论这份心机谋算,谢微之就不得不佩服琼华真人。   只是,她这样苦心孤诣,机关算尽,目的到底何在?   琼华真人做这些,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   谢微之一面与困住她的阵法相抗,一面心念急转,自入地宫后,她一定漏掉了什么...   ‘微之,这地宫,倒与我在凡世见过的帝王陵寝,有几分相似。’   耳边突然响起晏平生在踏入地宫之时说的这句话,谢微之猛地抬头。   她想起那宫室之中散乱的凡世竹简、书卷,地宫各处源自上古的禁制法阵,还有功法中暗含的符文...   所有的线索连成一线,谢微之的眼神幽深如墨:“这根本不是什么洞府,而是你为自己准备的,复生之阵!”   到了这时,谢微之终于从脑海中翻出了那一点关于这地宫阵法禁制的记忆,她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禁制眼熟了。   这分明是上古之时,寿命将近的修士,为了延续性命,以此法阵禁制,夺舍他人再生!   而谢微之之所以未能第一时间认出,全是因为当日她看的那本古籍残缺不全,只记录了几道禁制纹路。   至于仿凡间帝王修筑陵寝,想必是担心夺舍的躯体修为不足,所以引来这样多修士,为的就是在夺舍后,血祭因符文神魂入定的修士,立时恢复修为。   想到此处,谢微之不由一阵阵齿寒。   地宫重现于世,想来也不是因为什么禁制松动,而是在此以灵气蕴养百年,所有阵法禁制才得以成形。   至于自己,好像就是那个被选中夺舍的倒霉蛋,谢微之心内暗自苦笑一声。   “你倒是,比我想象的聪明许多。”   半空中投出琼华真人的虚影,原来她的神魂,一直被困在莲花座中。   琼华真人其实生得很好,只是眉目之间透出一股凌厉,叫人不敢直视。她的人,果然就如同她的字一般。   她用欣赏的目光看向谢微之:“没想到地宫现世不过月余,就来了与我神魂契合的身躯。你已化神?很好,想必血祭之后,便能有我前世陨落之时的修为。”   琼华真人陨落时,并非外界所知化神,而是已经突破合道。   “你将自己的神魂封印在莲花座中,就是为了等一个复生的机会?”谢微之忍着头疼,问道。   琼华真人点头,面上竟然现出一点怅然:“三千年啊...我等了三千年,这阵法才被灵气蕴养完成。”   她的神魂,就在这莲花座中,不生不死地困了三千年,叫人只是听着,便不寒而栗。   三千年日日夜夜的孤独煎熬,用无数无辜之人的鲜血换来一次复生,值得么?   谢微之自问,换了自己,是绝做不出这样的选择的。   她宁肯痛痛快快地去死。   “值得么?”谢微之复杂地看向琼华真人,一滴冷汗顺着她的脸侧滑落。   “当然。”琼华真人笑了起来。   她看着谢微之,并不打算再多说:“来,别挣扎了,把你的身体交给我,我会用这具身体,去看修真界峰顶的风景——”   继续追寻她的大道——   “做梦!”谢微之忍着痛楚,对她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琼华真人并未生气,她的虚影在空中缓缓消散,只留下一道轻得几乎叫人听不清的声音:“让我看看,你最痛苦的记忆...”   你的神魂,将在这痛苦之中,沉沦。   莲花座下阵纹闪动,一瞬间,那熟悉的灼烧之感,叫谢微之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虚空之中,又回到了——虚空业火之中。   每一寸血肉都在火焰中融化,当形体不再,她的神魂便也在业火之中燃烧起来。那是无法宣之于口的痛苦,似乎永远也望不到尽头。   业火能燃尽世间万物,而谢微之却在生出业火的地心中,整整呆了两百年。   她的血肉在业火中一寸寸燃尽,又于虚无中一寸寸长成,周而复始,最后才得了如今这一具灵根资质绝佳的身躯。   支撑她不死的,就是那一点阿修罗血脉,在一次又一次的涅槃之中,稀薄的阿修罗血脉得以觉醒,这才有了今日的谢微之。   那是她从不与人言的记忆。   谁也不知道,谢微之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艰难,才走到如今。   ‘陨星虽能保你一时三刻的性命,却治不了你的伤。’   ‘我知,修真界从古至今,还未曾听说,有金丹破碎还能恢复的先例。’   ‘你不怕死?’   ‘当然怕,倘若可以,谁不想活着?’   如果可以选择,谁不想活着?   谢微之当然怕死,可倘若眼前唯有死亡一条路,那她也只能走下去。   幸好,她一生行事但求俯仰无愧,到了这时,已未有什么挂念。   孑然一身来,而今,也孑然一身去。   ‘也未必没有办法。’   ‘几千年前,我见过一个阿修罗族的疯子,他破开虚空,进入业火地心,想借业火重塑身躯。’   ‘我只听说过,业火能燃尽世间万物,却不曾听说它还有涅槃之效...他成功了么?’   ‘呵,业火将他的身躯和神魂,烧得干干净净。’   谢微之想,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提起?   ‘其实他的想法不错,阿修罗血脉在身,业火的确能助他重塑身躯,可惜,他的神魂撑不住业火燃烧的痛苦,失去意识,就此在业火中化作飞灰。’   ‘你想试试么?’   是就这样死去,还是在业火加身的极致痛苦中,求得一丝活下来的转机—— 第98章 小晏,停下来   谢微之想活。   她这一生, 始终不过是在命运捉弄之下,求得一点微末生机。   ‘我想试试,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平生, 我想活下去。’   琼华地宫之中,谢微之睁开眼, 右眼眼底红莲灼灼,摄人心魄。   天道都奈何不了她,何况一个琼华真人?   “要取我的命, 你还不配!”   千机撑在莲花座上,侵蚀神魂的剧痛和业火加身的灼烧未曾让谢微之露出丝毫软弱与恐惧, 她运转体内灵力,周围灵气汇聚在一处,形成漩涡。   平地起风,谢微之墨色的长发散在风中,不带任何表情的脸庞上, 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丽。   那种美,不在于表象,而在于心神。   其实谢微之一路走来,靠的从来不是那张远胜常人的容颜, 更不是仅有下品三等的灵根天赋, 而是坚韧不拔的心性。   为了突破金丹一次次游走在生死之间, 金丹破碎后每一次动用灵力的丹田刺痛, 还有那在业火地心中煎熬的两百年,谢微之早已习惯了痛苦。   琼华真人的神魂侵入她的身体, 与她的神魂抢夺着对这具身躯的控制权。额上因为剧痛不受控制地渗出细密汗珠,但谢微之半跪在地,眼神始终清明如初。   琼华真人没想到, 谢微之的神魂,比她想象的还要坚韧许多,明明身体已经被阵法禁制控制,陷入幻觉,却还能抵抗自己的神魂夺舍。   合道期的神魂,哪怕在莲花座中幽闭三千年,也应该强过谢微之一个化神期才是。   她本以为今日夺舍必定是万无一失,谁知此刻局面竟然僵持不下。今日若是失败,那她三千年的等待,便化作一场虚无,琼华真人怎么甘心?!   那片金光再次撞向谢微之的神魂。   与此同时,神魂被迫入定的晏平生看着这一幕,心急如焚。   在参悟剑法的那一刹那,他便意识到了不对。   只是这时察觉不对,已经太晚,晏平生还没来得及给谢微之留下任何警示,整个人就被迫陷入入定状态。   身体看上去是入定,事实上,却是神魂被符文镇压。   晏平生能感知到主殿之中发生的一切,却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清醒,就像神魂被禁锢在体内。   他当即便意识到,琼华真人在石墙上留下的剑诀心法不过是个陷阱。之前来的那些修士,应当也是同他一般,被禁锢了神魂。   只是琼华真人为何要这么做?   禁锢神魂...晏平生能想到唯一的解释,就是——祭品。   这些进入地宫的修士,应该都是被引诱来的祭品。   魔道有不少这样血祭的邪门功法,只是晏平生没想到,出身正道,创立凌霄剑宗的琼华真人,竟然也会...   更重要的是,血祭的受益对象在何处,难道琼华真人还活着?   不等晏平生想明白,四象石刻发动,剑气四起,谢微之被逼到莲花座上,他才明白,琼华真人的确已经死了,她布下这样复杂的局,为的正是夺舍复生。   眼看着谢微之被困在莲花座上,承受无尽苦痛,晏平生心中再次升起一股无力。   他真的甚少有这般无力之感,恰好每一次,都是为了谢微之。   心上传来万蚁噬心般密集的酸楚,哪怕谢微之未曾显出多少痛苦的神情,但晏平生只从她苍白的面色中便能知道,她正在承受怎样的痛苦。   那是他此生挚爱,是世上除了晏鸣修以外,第一个能牵动他情绪的人,她正在生死边缘,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晏平生,你有再好的天赋又有什么用,你还是保护不了她——   晏平生从未向谢微之说过,他想保护她,他会陪着她去做所有想做的事,叫她日后每一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叫她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被遗忘,被放弃,被利用。   可是,这一次,他还是没能保护她。   晏平生想强行突破神魂禁锢,但琼华真人合道期修士画下的符文,又岂是他一个元婴能轻易挣脱。   莲花座上,一片金光笼罩着谢微之,她和琼华真人的对峙还未结束。   布了三千年的局,又岂是那般轻易能破开的。   双方神魂碰撞着,只等谁先一步露出颓势。   晏平生的神魂感知到这一幕,蒙着浓重雾气的丹田中,灵力疯狂运转。   无人能看见的灰色雾气席卷而来,涌向晏平生的身体,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得到允许的灰色雾气欢呼雀跃,争先恐后一般进入晏平生体内,沿着经脉,最后汇聚在丹田。   元婴——化神——   晏平生的气息节节攀升,终于,化神已成,禁锢神魂的符文被强行打破,他站起身,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他从未在谢微之面前露出过这样神情,晏平生总是笑着,清朗得如山间明月。   幽深如墨的眼瞳看向莲花座,晏平生似乎失去了所有作为人的情绪,就像庙宇中被高高供奉起的神像,万物在他眼中不过蝼蚁,漠然得让人心惊。   他微微抬手,灰色的灵力击向莲花座上的金光,全心与谢微之争夺身体的琼华真人全然没有预料,顿时惨叫一声。   谢微之自然不会错过这样好的时机,神魂反击,她拿起千机,业火缠绕上剑身,同晏平生一起出手,两相夹击。   琼华真人的神魂发出一声尖利惨叫,再没有之前睥睨霸道的气势:“不——”   她等了三千年啊,她花费了多少心血,才布下这个谋局!那道声音中满是不甘,她的大道,她追求的力量,在这一刻尽数破灭。   灰色雾气缠绕上金光,琼华真人的声音在其中渐渐湮灭,金光破碎开,再无痕迹。   这位数千年前在修真界惊才绝艳的人物,便在这幽暗的地宫中,随着她破灭的阴谋算计一起,灰飞烟灭。   谢微之松了一口气,千机回到腕上,她脚步有些虚浮地站起身,嘴角带着一点如释重负的笑:“小晏...”   晏平生双眸漆黑如墨,幽深得叫人窥不见一点光亮,他似乎没有听见谢微之的呼唤,仍然抬着手。   灰色雾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他身体中,不,不够,他还需要更多力量...   无形无态的灵光从在场所有修士体内飞出,不受控制地涌向晏平生,唯有谢微之得以幸免。   看着这一幕,谢微之有片刻的怔忪,这是...   小晏他,在吸收这些修士的生命...   若是任由晏平生这样下去,在场众人,应该没有谁能活。   谢微之看着晏平生毫无感情的双眼,有片刻失语。只是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叫小晏停下来,她压下心中种种复杂情绪,扬声道:“小晏,停下来!”   小晏,你停下来!   晏平生似乎听到了这句话,他的目光与谢微之相对,几个呼吸后,面上开始现出艰难的挣扎之色。   “小晏,停下来。”谢微之鼻尖微微泛酸,他必须停下来,如果他还想做晏平生,他就必须停下来。   晏平生面上露出一些挣扎,他闭上眼,手握成拳,终于缓缓从半空收回。   涌向他身体的力量被强行遏制,灰色雾气叫嚣着盘旋,随即晏平生喷出一口鲜血,身躯就这样向后倒下。   强行停止吸收力量的代价,就是被反噬。   当日在人间,晏平生以七情之气重铸金丹,就已经引起天道注意。   今日,他又强行吸收力量突破,便注定这具身躯已不能承受他的神魂。   毕竟,他可是——   “小晏!”谢微之双眼微微睁大,心脏漏跳一拍。她飞身落下莲花座,接住了倒下的晏平生。   他双目紧闭,安静地躺在她怀中,面色苍白,没能来得及留下一个字。   谢微之心下,是比方才落入琼华真人算计,命悬一线更甚的慌乱。   即使面对琼华真人夺舍,她也能冷静应对,但此刻看着无声无息躺在自己怀中的晏平生,谢微之脑中,竟然有片刻的空白。   几个呼吸后,她几乎有些颤抖地探向晏平生的手腕,果然,他体内经脉因为反噬的力量尽数支离破碎,丹田也是一片混乱。   如果不是神魂仍旧还有黯淡光芒,此时的晏平生,就与一个死人没有两样。   他应该知道停下吸收力量,会有这般结果吧,却还是为了她的话停了下来。   谢微之想,原来在晏平生心里,她比他的命,更重要么?   “傻子。”谢微之抱紧了他,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落入晏平生的衣襟。   “我会治好你的,你既然许诺了要一直陪着我,便不能失约。”   她弯起嘴角,凄楚的眼神在一瞬间竟显出一股破碎之美,但不过转眼,谢微之又恢复了寻常的沉静。   比起伤心,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起身环视石墙上刻下的剑诀心法,谢微之嘴角微微向下抿着,手中灵气汇聚,狠狠向前一挥,数面石墙上的文字便就此破碎开。   隐藏在功法中的符文,自然也就这样消散,在场被迫入定的众修士,一一醒来。   “师姐!”云鸾唤道,她担忧地看着谢微之,方才一切,她都感知得一清二楚。   谢微之却少见地没有理会她,用衣袖替晏平生擦去嘴角血迹。   “师姐,你要去哪里?”云鸾见她离开,急忙问道。   “药王谷。”谢微之淡淡道,背起晏平生向外走去。   如果这天下还有谁能救晏平生,那一定在药王谷。   云鸾的目光忧虑不减,方才她神魂被禁锢,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被迫流逝——流逝向晏平生。   他不是琅琊晏氏子弟么,怎么会...   “以他人性命增进自身修为,这修的是什么邪门功法?!”   “当日太衍宗继任典礼上,这姓晏的就跟在谢尊者身边,她这是与其同流合污么?!”   “这也不奇怪,毕竟那魔尊离渊,不就是她的弟子?”   无数道异样的视线落在谢微之和晏平生的背影上,他们记不得琼华真人想叫他们都做祭品的谋算,满心只盯着晏平生的错处。   耳边听得这些流言蜚语,云鸾冷下神情道:“还请诸位不要忘了,今日若不是我师姐和晏家公子,我等便要在琼华真人谋算下做了祭品!”   此话一出,众人顿觉面上讪讪。   云鸾不再理会他们,对太衍宗弟子道:“先回宗门。”   她并不知道晏平生是何情形,但云鸾相信谢微之,何况晏平生最后不惜反噬自身,也停下吸收力量,一切或本非他所愿。   *   琼华地宫之上,谢微之刚刚落在地面,眼前就出现一道人影。   老板娘面上勾着淡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她站在谢微之身前,仍旧是那般风情万种。   谢微之戒备地看了她一眼,冷声道:“老板娘为何来此?莫非也是想入琼华地宫一探?”   老板娘闻言,对着她轻笑一声:“你心中该清楚,我是为什么而来。”   谢微之扶着失去知觉的晏平生,整个人呈现保护的姿态,冷淡道:“并不算清楚。”   “你那样聪明,何必与我装傻?”老板娘叹了口气,眸光向下,叫人顿生怜惜。“你可知,你现在护着的,是什么东西?”   话锋一转,她的语气便凌厉起来。   “于我而言,他只是晏平生。”谢微之平静答道,目光不曾有分毫闪躲。   在谢微之眼里,晏平生就只是晏平生,是她认识的小晏。至于其他,对谢微之而言,都不重要。   老板娘叹了口气:“你既然知道他是什么,却还要护着他。”   她抬眸与谢微之对视,异常认真道:“那你知道,我又是谁么?” 第99章 就算是天道,也休想从我身……   谢微之和老板娘相对而立, 一个如夜空孤月,几许清辉皎皎不可及,一个是万丈红尘中开出的富贵花, 眉目冶艳,各有千秋。   风从两人身前刮过, 空旷的平原上,一时之间,安静得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   你知道我是谁吗。   老板娘的目光在谢微之和晏平生之间流转, 双眸之中,有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浅浅遗憾。   她明明已经提醒过他, 他却还是在天道面前泄露行形迹。   一片凝滞的沉默之后,谢微之终于开口:“我曾听闻,自上古始,修真界有一灵族,得天道庇护, 奉天之命,维护此方天地平衡,称,执法者——”   她本以为这只是个异闻传说, 直到今日见老板娘前来, 才知确有其事。   老板娘听了她的话, 眼中浮现三分惆怅:“你说对了一半。”   至于对了哪一半, 又错了哪一半,她没有解释。   抬眼看向谢微之, 老板娘的目光又转为凌厉:“你既然知我乃执法者,便不该护着他。”   “域外荒魂,不当存于此世!”   晏平生倚在谢微之怀中, 仿佛安然入眠,他的侧脸柔和而苍白。   谢微之微垂下眼睫,指尖抚上他有些苍白的侧脸,流泻出一点独属于晏平生的温柔。   她抬头,眸光澄明透彻:“他是晏平生。”   于她而言,晏平生就只是晏平生,至于什么域外荒魂,谢微之一点也不在乎。   老板娘怔怔望着她的眼,不知想到了什么,愣在原处。   良久,她才轻叹一声:“他放任自己吸收七情之气,甚至夺取此间活物生机强盛自身,这具人类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承受来自域外的荒魂。”   虚空之中,千年万年于混沌中生出一点灵光,便是域外荒魂。   它游荡在虚空,无论灵气,还是任何活物的善恶之念,七情之气,甚至生机,都能为其吸收,强大此身。   是以域外荒魂,能轻易毁去一方世界的生机,自然为天道所排斥。   说起来,老板娘也不太明白,为何晏平生会作为人藏匿于世间,以域外荒魂的强大,天道如何会允他进入此世?   生于虚空的域外荒魂,又怎么可能会散去自身所有修为,以瞒过天道耳目,前往人世?   它没有理由这么做才是。   “你可知,你护着的人,有能力,将这天下化作一片死地?”老板娘沉声问道。   谢微之扶在晏平生肩上的手一紧。   她当然知道,方才在琼华地宫中,她亲眼看见了晏平生只差分毫,便要夺取在场修士的生机为己用。   若不是谢微之的那句话,大约,那些修士中,没有任何一人能平安走出琼华地宫。   可晏平生终究没有那么做,他停了下来。   谢微之叫他停下来,他便停了下来。   “我知。”谢微之答道,“可他不会。”   老板娘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没有太多感情的笑:“你凭什么这么觉得。”   “为了我,他不会那么做。”谢微之笃定道,墨色双眸与老板娘相对,长发散落风中,便在这一刻,风刮过树梢,仿佛响起一曲悲歌。   晏平生会为了谢微之,做人,而不是一抹域外荒魂。   老板娘瞧着她,面上神情似哭似笑,带着一股浓重的悲恸:“你便那么相信他么...”   “是。”谢微之答得没有丝毫犹豫,就如晏平生会为了她一句话,宁肯反噬自身,也要停下一样决绝。“谁要动他,先过我这一关。”   老板娘望向天边,日光灿灿,她仿佛是觉得有些刺目,因此虚抬起手掩了掩双眼。   “你以为,以你化神修为,能挡得住我么?”她的声音很轻,尾音微带了些沙哑,显出十分的缱绻婉转。   身为执法者,她自然有立身之依仗。老板娘不觉得,化神期的谢微之能力拦得下自己。   谢微之将晏平生放下,让他靠着树半躺,眼神柔和。   等她站直身,眸中已是一片冷然。千机在手中化作长剑,剑锋凛冽:“拦不拦得住,试过才知。”   谢微之挡在晏平生身前,风拂动她素白裙袂,她平静道:“请道友,赐教。”   晏平生从未对谢微之说过爱字,谢微之更不曾对晏平生许下什么诺言。可就像在离渊面前,晏平生护住谢微之一般,今日,谢微之也同样挡在晏平生身前。   老板娘眼中映出她决绝的身影,满怀孤勇,只为一人,叫人心中微涩。   她阖上眼,良久,叹息着说道:“你走吧。”   谢微之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没想到老板娘竟然就这样轻易放他们离开,一时有些怔忪。   片刻后,她抿了抿唇,轻声道:“谢谢。”   老板娘没有应声,直到谢微之扶起晏平生要离开之际,她才又开口:“今日我放过他,天道却不会。”   晏平生的存在,已经暴露在天道之下,就算老板娘暂时放过他,天道也一定想办法灭除这本不属于此世的荒魂。   “就算是天道,也休想从我身边带走他。”   谢微之一生,从来都是逆天而行。   老板娘看着那道遁光消失在天际,神情怅惘。   片刻后,她捂住心口,眸中泄露出痛色。执法者受天命行事,天道自然也有左右其的办法。   “狗天道!”老板娘低声骂道。   锥心刺骨的疼痛从五脏六腑传来,老板娘痛得变了脸色,她半跪在地,急促地喘息着。   眼前模糊地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老板娘疼得有些恍惚,口中喃喃道:“我也是为了一人,努力做一只妖啊…”   *   从东境到药王谷,有数万里之遥,即使以谢微之化神修为,也足足耗费十日,不眠不休,方才来到药王谷外。   只是此刻,药王谷山门紧闭,不见任何弟子出入,耳畔听得枝上鸟雀叽喳之声,谢微之只觉得一切平静得有些诡异。   她皱眉,挥出一道灵光,化作飞鸟探入谷中。   这道灵光恍如泥牛入海一般没入药王谷,瞬间就与谢微之失去了联系。   她不由得面色微变,这药王谷中气机似乎被尽数锁定,所有灵气都汇聚向了同一处...   拂袖立于半空,自上而下望去,灵力聚在双眸,一切便看得更加分明。   整个药王谷的灵气和生机,都被抽取着流向同一处,谷中草木尽数枯萎,深深浅浅的雾气缭绕谷中,一切都显出颓败气息。   谢微之暗自心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宗门外的阵法禁制未曾被破坏,难道此祸来自药王谷之内?   当年她在容迟身边待了些时日,也听说过,丹修有能力不足,便借万物生机炼丹的法子,只是此举有伤天和,为人不耻。   药王谷弟子,是万万不可动此邪念的。   谷内草木如此,那药王谷弟子...   便在这时,药王谷中,木知谣吞服一颗丹药,运转灵力,护持住身后修为更低的弟子。   她唇色发白,经脉隐隐传来刺痛,在她身旁的药王谷大师兄、二师兄面色更是难看。   木天青为心魔所惑,妄图以宗门上下的生机,重炼回天丹,而药王谷上下,无一人有防备。   身为药王谷掌门,木天青一生救死扶伤无数,是药王谷弟子心中最敬重仰慕之人。   没有任何人知道,早在两百多年前,他心中就生了心魔。   心境受损,修为跌落,木天青眼见自己阳寿将近,便想炼制九品回天丹为自己续命。偏偏就在炼成前夕,太衍宗之事传开,当年之事公诸于众,眼见重伤的容迟,木天青心神动荡,回天丹也就炼制失败。   或许他心中,也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才会叫心魔占了上风,运用禁术,重炼回天丹。   他骤然发动,药王谷中无一人有所防备,为禁术所制,被强行抽取生机。   好在木知谣两位师兄修为不低,与她一起强行运转灵力护住门下修为低下的弟子,才没有叫他们被立时抽空生机而亡。   就这样僵持月余,他们并无能脱身之法,生机一日日缓缓流逝,回天丹将成,药王谷众弟子也到了强弩之末。   木天青这颗回天丹,是用药王谷大半弟子性命换来。如木知谣等修为较高者,或得不死,也必然会伤了根基。   谢微之皱眉看着下方,终于伸手一招,千机化作青竹握在手中,她凝神,灵力和业火缠绕上千机,对准陶然居的位置,重重斩下。   陶然居中,施展禁术的木天青受这一击,喷出一口鲜血,跌坐地面,一点业火正好燃尽缠绕他周身的心魔。   恢复清醒的木天青看着丹鼎中即将炼成的回天丹,满心不可置信。他又看着窗外,只见草木枯萎,一片荒颓衰败之景。   这里,本是草木深深,奇花异草无数的药王谷啊!   “我都做了什么啊?!”木天青捶着地面,痛不欲生。   身为医者,身为丹修,他怎么能动用这样狠毒的禁术炼丹?   药王谷数千年清名,果真是尽毁于他一人之手啊!   “药王谷祖师在上,弟子...罪该万死...”木天青俯下身,灰白发丝散开,没有一点光泽。   谁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悔意,只是世间之事,从来不是后悔便能改变的。   或许从一开始,木天青以师徒之义,兄妹之情,逼容迟挟恩以报之时,一切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木天青分明知道,他取谢微之三滴心头血是不义之举,却还是这么做了。   此举有违木天青道心,他因此生出心魔,境界跌落,才有今日药王谷满门之祸。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木天青伏在地面,惨笑道。   此刻的他,就像垂暮的凡世老人。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木天青慢慢直起身,盯着那枚散发着莹莹灵光的回天丹。   只要服下这枚回天丹,他就能恢复境界,延寿数百载。   木天青惨淡道:“我又如何能这么做...”   他如何有脸服下这枚夺取药王谷上下生机炼成的回天丹?   他绝不能一错再错。   木天青伸出枯瘦的手指,缓缓一招,回天丹便落在了他掌心。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唯一生的希望。   木天青眼中划过痛色,他闭上眼,手中用力,捏碎了那枚回天丹。   庞大的药力顿时在他身周爆发,慢慢扩散蔓延,枯死的草木在回天之力下颤动着,生出一点代表希望的新芽。   正盘坐着恢复气息的木知谣感知到这股药力,怔怔地抬起头,她此时尚且不知一切原委,眼中却若有所觉地滑落一行泪。   回天丹的药力,能助这些被强行夺取生机的弟子恢复,但这也意味着,木天青放弃了自己最后续命的机会。   *   谢微之在陶然居中见到了木天青,他盘坐在正厅之中,灰白的发没有丝毫光泽,整个人都透着接近死亡的腐朽,只是面上神情却称得上安详。   木知谣陪在他身旁,眼眶泛红,沉默地看着谢微之扶着晏平生走入房中。   “道友,两百余年未见,你风采更胜往昔。”木天青向谢微之点头施礼,他没有起身。   他现在,实在没有余力起身。   谢微之向他回礼,也不曾多寒暄,单刀直入道:“木掌门。我今日来访,是有事相求。”   “请木掌门帮忙救治我这位朋友。微之身无长物,若木掌门能救他,我愿为药王谷办三件事,只要不违道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微之的态度疏离有礼,她未曾提及药王谷中禁术一事,也并不觉得自己出手相救是什么了不得的恩情,更不必提以此挟恩以报。   木天青听得苦笑一声,心内惭愧愈盛。 第100章 世间无人,知我爱我   木天青的确应当惭愧的, 两百多年前,他对谢微之所求,对比今日谢微之举动, 实在是再无耻不过的小人行径。   倘若木天青本就是个小人,倒也无妨, 偏偏他不是。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每每想及当年之事,木天青都备受煎熬。   他是药王谷掌门, 修真界向来赞其高义,医者仁德, 可他为了自己的女儿取下金丹破碎的谢微之三滴心头血,他何尝不知这对谢微之意味着什么,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此乃不义——   难道能因为谢微之侥幸活了下来,当日药王谷对她所为,便能就此抹消?   木天青抬头看向谢微之, 嗓音苍老喑哑:“道友如此,叫老朽汗颜。”   “今日若非道友及时出手,老朽便要因心魔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药王谷也定元气大伤, 此番恩情, 药王谷本应回报, 道友所求, 老朽必全力达成。”   木天青说着,低声咳了两声, 木知谣担心地上前一步,他摆了摆手,示意女儿无妨。   “还请道友, 将你这位朋友扶上前,容老朽诊脉。”他对谢微之道。   谢微之抿了抿唇,没有多言,沉默地将晏平生扶到他面前。   木知谣瞧着晏平生的脸,一眼便认出了他就是当日太衍宗上一直伴在谢微之身边的人。晏平生生得那般出众,谁对这张脸,都会印象深刻。   木知谣作为木天青唯一的女儿,药王谷传承的医术丹术都学得不差,她无须动用灵力,也能感知到晏平生体内一片混沌,隐隐透出死气。   发生了什么?她看着谢微之的动作,同为女子,轻易能感知到谢微之对晏平生的不同。   这便是她的心上人么,可师兄…   木知谣看着谢微之微垂的眼睫,心中一片混乱。   没有在意木知谣若有若无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谢微之挽起晏平生宽大的衣袖,露出右手让木天青诊脉。   只是在晏平生的手露出的那一刻,谢微之和木天青齐齐变了脸色。他的指尖已化作莹白灵体,或许用不了多久,这具身体…   木天青久久无语,与谢微之对视片刻,在她冷然的目光下,他叹了口气,搭上晏平生脉搏。   “道友,老朽只能治他经脉内伤,旁的,却无能为力了。”木天青收回手,有些悲悯地看向谢微之,他当然能觉出晏平生对谢微之的重要。   若不是为了晏平生,谢微之此生大约都不会再踏足药王谷。   谢微之用衣袍掩住晏平生灵化的手,哑声问:“药王谷也没有办法么?”   木天青只道:“域外之物,本不当存于此界。”   木天青从晏平生身上,感受到了来自虚空的气息。但他并不知,晏平生是能颠覆此界的域外荒魂,否则为天下苍生,他许是会拼死除了晏平生。   倘若有一日晏平生域外荒魂的身份暴露,天下又能有几人希望他继续活着?   “继续留在此界,他的身体会逐渐灵化,天道必将降下罪罚,唯有回归虚空,才不会就此陨灭。”   回归虚空…   那无边无际,空寂孤独的虚空——   谢微之将晏平生拥在怀中,心底一片冰寒,她喃喃道:“不…”   她低头看着晏平生沉静的侧脸,轻声道:“不行…”   谢微之怎么能让晏平生回到虚空之中,他答应了要陪着她,便不能失言。   回归虚空,成了飘荡无依的灵体,永世孤独,有什么好?   他们要在人间,行遍千山万水,喝最烈的美酒,醒时纵歌,醉后相伴。   天下之大,她一定有办法救他。   木天青缓缓摇了摇头,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虚空灵体,上一位…   天下,可再没有第二位执法者了。   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运转体内最后的灵力,点在晏平生眉心。   晏平生因为反噬所受的内伤,渐渐痊愈。   “多谢。”谢微之低声道。   木天青只是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收回手,木天青的脸色肉眼可见更快颓败,木知谣死死咬住唇,才叫自己没有立时哭出来。   感知到自己大限将至,木天青忽地俯身,向谢微之深深拜下。   他没有说话,在场之人却都知道,这一拜,是为了当日取心头血之事。   “阿爹…”木知谣看着自己的父亲在谢微之面前弯下腰,带着哭腔唤道。   若不是…若不是为了她,阿爹怎么会…   谢微之嘴角微微向下抿着,左手揽住晏平生,终究没有躲开,受了木天青这一礼。   倘若如此能叫他好过一些。   木天青直起身,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谢过…道友…”   当日是他跪在容迟面前,逼他挟恩以报,一切因果,自他而起,今日,一切终于迎来终局。   “阿爹!”木知谣扑到木天青身边,眼泪再也止不住,她哽咽道,“阿爹,你别离开我,你别留我一个人!”   木天青温和地看向自己的女儿,抬起无力的手放在她发顶:“阿谣,不必伤心,我心中已然无憾。我走以后,你要与你三位师兄一起…撑起药王谷…”   “我辈医者…须怀仁心,药王谷上下,当以我为戒,不可…步我后尘…”   木天青的声音越来越轻,他闭上眼,手无力垂落,含笑而逝。   木知谣抓住他落下的手,恸哭道:“阿爹!”   这时她的父亲,是天下对她最好之人。木天青一生行事堪称磊落,唯一违心之事,便是为了女儿,害了另一个姑娘。   谢微之低下头,默默无言,她生来无父无母,在毒瘴渊中长到十二岁,从没有体味过这样深切沉重的父母之爱。   只是,她抱紧晏平生,现在,她大约有一些明白了。也有人不惜一切地爱着她,为了她,要留在人间。   她终于,不再是被留下的那一个。   谢微之看向窗外,眉目清冷如千秋万载,高悬夜空的孤月,她要留下的人,天道也不能拦。   谢微之暂时没有离开,木天青治了晏平生的伤,她向来不喜欢欠别人的情,便亲自动手,在药王谷中,布下聚灵阵。   此番木天青入魔,以致药王谷中灵气枯竭,谢微之布下聚灵阵,正是及时。   “多谢谢尊者。”药王谷大师兄俯身一礼,眼中甚是复杂。   “不必。”谢微之脸色有些苍白,她在琼华地宫中遇琼华真人夺舍,之后又带晏平生跨越数万里前来药王谷求医,期间没有合过一刻眼,此时又耗费灵力布下聚灵阵,自然已疲惫到了极点。   “谢尊者不弃,便随我前往静室暂歇一时可好?”木知谣的眼眶仍然红着,不过神色已经恢复了沉静,她看着谢微之,态度礼貌而疏离。   谢微之没有强撑,回道:“多谢。”   之后,她要往何处去,才能救得了晏平生?   司命峰中,谢无会不会知道什么?   盘坐在静室之中,谢微之的神识渐渐沉没,她的头微微垂下,陷入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幻梦。   ‘你想听什么?’   ‘你记得什么,便说什么。’   ‘这样算来,我这一生,却是没有太多值得说道的。’   ‘为什么?’   ‘因为这世上值得记住的,只有欢愉之时。’   而她这一生,值得记住的时刻,实在太少。   ‘若是这样痛苦,你又何必还要活着?’   谢微之笑了起来,陨星能让她在虚空中暂且保住性命,却不会解除虚空狂暴灵力在她体内横行的痛苦。   罡风之中,她微微勾起唇:‘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听到这句话的灵体并不明白,他生在虚空,哪怕活了千年万年,域外荒魂,也不会拥有人类的情感,自然理解不了谢微之话中深意。   没有形体的那团白光停在谢微之身侧,语气平平地哦了一声。   ‘你有名字吗?’   ‘虚空之中,除了我,根本没有有灵智的活物了,要名字做什么。’   ‘但没有名字,我要怎么称呼你?’   ‘白骨土化鬼入泉,生人莫负平生年...’   ‘我给你取个名字,便叫平生如何?’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谢微之的心情异常坦然。   她的生,起于一点善念,她从未辜负这点善念。   临死之前,还有个可以说话的人——不是人也没关系,也不算太糟糕。   ‘你的运气,可真是差。’听故事的平生淡淡道,仍是不带多少情绪。   ‘是么?’谢微之笑笑,脸庞在暗无天日的虚空之中,似乎泛着浅淡莹光,未曾显露任何怨怼。   ‘你这一生,可真无趣。’   白色的灵光在她身侧盘旋一周,冷然道。   谢微之仍是笑着:‘许是如此。’   ‘可人世不无趣。’   ‘我阿姐告诉我,我一定要去人间看看。’   ‘在毒瘴渊的时候,她抱着灵智未开的我,为我讲黄昏时村落里升起的炊烟,早春时开在山间小路边的野花,还有集市上嘈杂的人声和妹妹手里红艳艳的冰糖葫芦。’   ‘我从前也在想,为什么偏偏是我生来就怀着那一点微末的阿修罗血脉,为着这点血脉,被关在毒瘴渊中十二年,像个怪物一般长大。’   ‘天道生而厌弃我,我所在意的,必然失去,我所珍视的,尽数不在。世间无人,知我爱我。’   谢微之也曾执念不解,她也花了许多年,才终于放下。   ‘天道如何,故人又如何?’   ‘我爱这世间,爱世间山水花木,爱世间清风朗月,更爱世间美酒佳肴。’   ‘我不必为谁活着,我爱这世间,所以我想活着。’   谢微之对平生说了很多,这是她之前从未对人剖白过的心意。   她遇见过很多人,却没有人能停下来看她的心,直到这虚空之中,遇见不通情爱是非的域外荒魂,有些话才能说出口。   平生不明白,他当然不会明白。   ‘你可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平生说,其实他活了那么久,也未曾见过几个人。   谢微之体内的陨星渐渐要熄灭了,这意味着,她的生命,也快要随之一起熄灭。   第二块陨星,对她已经没用了。   ‘你要死了。’平生陈述道。   谢微之点点头,她当然知道。   ‘你想活么?’   ‘若是可以,谁不想活?不过金丹破碎,却是无解的死局。’谢微之自嘲道。   ‘也未必没有办法。’   ‘几千年前,我见过一个阿修罗族的疯子,他破开虚空,进入业火地心,想借业火重塑身躯。’   谢微之喃喃道:‘我只听说过,业火能燃尽世间万物,却不曾听说它还有涅槃之效...他成功了么?’   ‘呵,业火将他的身躯和神魂,烧得干干净净。’   不知是不是学了谢微之,平生这句话,带着一点讽意。   只是既然不成,何必多言?   ‘其实他的想法不错,阿修罗血脉在身,业火的确能助他重塑身躯,可惜,他的神魂撑不住业火燃烧的痛苦,失去意识,就此在业火中化作飞灰。’   ‘你想试试么?’平生问她。   你想试试,在业火加身的痛苦之中,求得一点微末的重生之机么?   ‘我想试试,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平生,我想活下去。’   谢微之答得笃定,可是当身体真陷在业火地心中时,她才明白,那是怎样一种痛苦。   她在烈焰之中惨叫着,当血肉燃尽,神魂似乎也要在业火中化为虚无。   谢微之觉得,她应该撑不下去了。   耀目的白光落入业火地心,本没有形体的域外荒魂化作模糊的人形,将她拢在怀中,额头相抵。   ‘平生…’   谢微之的神念在荒魂的护持下,终于抱住了一丝清明。   ‘你来做什么?’   ‘来陪你。’ 第101章 域外荒魂懂了情爱,也能……   业火之中, 谢微之的神魂被那团白光怀抱着,一刹那,有眼泪坠落。   业火能燃尽世间万物, 哪怕强大如虚空荒魂的灵体,在业火地心中, 也会慢慢化作虚无。   平生以耗损自身灵体为代价,护住了谢微之灵台一点清明。   可是为什么?   他是无情无欲的域外荒魂,自虚空混沌中生, 没有形体,强大得叫一方天道忌惮, 他为什么要损耗自身,护住谢微之?   还是说域外荒魂,其实也能生出人的情感么…   那一瞬,谢微之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如果这一次,我能活下来, 你随我去人间,可好?’灼灼火焰中,谢微之对平生道。   我带你去人间,看红尘万丈, 盛世烟火。   他再也不是没有归处的域外荒魂, 他是谢微之的平生。   谢微之一次又一次被人放弃, 许多人说爱她, 说要陪着她,最后, 却都只留下她一人。   她知道他们的不得已,可纵有千般万般不得已,终究也不过是她不够重要罢了。   可是在这虚空之中, 却有不通人情的域外荒魂,愿意陪着她,堕入炼狱。   她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   谢微之伸手,拢住那片白光。   业火中的煎熬,似乎没有尽头。   谢微之记不得过了多久,在虚空之中,时光好像失去了意义。   平生的灵体只剩下一点微末的力量,好在谢微之的身体在无数次生死的淬炼之后,已经习惯了痛苦。   谢微之知道,平生不能再留在业火地心中,若是再留在此处,待灵体耗尽,他便会回归混沌,或许千年万年后还能复生,但那便不是谢微之识得的平生了。   谢微之将已经意识模糊的灵体,从虚空裂缝送入修真界。   ‘平生,你等我。’   等我回去,等我,带你去看这人间。   只是谢微之不知道,在她回到修真界之时,所有在虚空中,有关于平生的记忆,在天道限制下模糊。   她记得自己在业火中煎熬两百年,却不记得,有一抹域外荒魂也在业火之中,陪了她近两百年。   那是她的平生。   而两百多前,一道星芒划过天际,虚弱至极的域外荒魂未曾被天道发觉,悄然落在琅琊晏氏族地。   也就是那一日,晏鸣修的妻子萧凝,怀上了一个孩子。   萧凝身少时体根基受损,医者断言其难以孕育后嗣,好在修士于亲缘传承,并不如世俗凡人一样执着,晏鸣修从未在意此事。   对于这个意外的孩子,萧凝心中是纯然欢喜。   只是十月之后,婴孩降世之时,庞大的力量一瞬爆发,萧凝难产。   临死前,她抓着晏鸣修的手,要他答应自己,好好保护这个孩子。   这是他们的孩子,于萧凝而言,那只是他们的孩子。   晏鸣修只能哽咽着应下。   他为这个孩子,取名叫平生,晏平生。   这大约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巧合。   晏家上下都对晏平生的出生感到欢喜,因为晏家家主与众长老断定,他乃是受天道庇护,生来有大气运的天命之子!   待他长成,必能保晏家下一代昌盛无忧。   唯有晏鸣修抱着那个孩子,沉默无言。   晏鸣修当然知道晏平生的不同,他出生爆发那一刻的力量,叫元婴期的晏鸣修,一夕合道。   可那又如何,这是他和阿凝的孩子,他答应了阿凝,要好好护着他。   这真是一场天大的玩笑,注定被天道排斥的域外荒魂,却投生成为受其偏爱的天命之子。   生而为人的域外荒魂,一开始,并不懂人类的七情六欲。   夏日鸣蝉聒噪,坐在亭中的孩子抬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具精美的木偶。   他吐出两个字:“真吵。”   那一刹,晏家之中,天地为之沉寂,晏鸣修看见,数只鸣蝉从树梢坠落,悄无声息。   言出法随,那时,晏平生甚至还没有步入修炼一途。   晏鸣修心底涌起一股深沉的寒意,倘若掌握这样力量的,是一个不通人情,将天地万物视作蝼蚁的存在,那会是怎样一场滔天的祸事。   晏平生无疑是幸运的,他遇上了萧凝和晏鸣修这样一对父母,一个拼死生下他,给予他最深沉纯粹的母爱,一个明知他来历有异,也尽力护着他,教他何为人,何为爱。   晏平生知道自己与旁人不同,他体会不到寻常人生来便有的喜怒哀乐,爱憎怨怒,他只能努力去学,为了晏鸣修,他努力将自己伪装做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   ——直到遇见谢微之。   晏平生终于体会到,自心底而生的欢喜。   这世间有一个人,他只要在她身边,便觉得欢喜,无论做什么,只要与她一起,那都好。   可是,离渊手下,晏平生义无反顾挡在谢微之面前,他体内金丹,于那一刻生出裂纹。这具装着域外荒魂的身躯,泄露出一点气息。   凡世之中,七情之气席卷灌入体内,晏平生孤身站在巷口,耳边是嘈杂人声,他明明身在人间,却融不进这人间烟火之中。   他本就不属于这世间,晏平生不是天命之子,而是不当存于此世的域外荒魂!   天边积聚起浓云,一场大雨倏忽而至,瓢泼雨声之中,晏平生睁开眼。   晏平生不属于此世,可他已经不想回到虚空之中。   他心中已然有了牵挂,他想做人。   域外荒魂懂了情爱,也能做人么?   没有人知道。   琼华地宫中,被唤醒本能的晏平生放开限制,任不同形态的力量流入体内。对于域外荒魂来说,不论灵气、煞气、七情之气,还是生机,都能作为强大己身的力量,这正是他最可怖之处。   但最后,因为谢微之一句话,晏平生清醒过来。属于人的七情,压过了来自灵体的本能,他停下手。   他要做人,而不是无情无欲,唯有本能的域外荒魂。   他要陪在谢微之身边,她要带他,去看这人间。   谢微之和晏平生都忘了彼此,忘了诺言,好在,他们还是相遇了。   夏夜蝉声之中,星夜昙的灵气逸散,化名萧故的晏平生躺在树上,嘴里叼着草叶,静静瞧着昙花盛放,谢微之从高空坠下,落在晏平生面前,那是他们的,再见。   房门被推开,唇色尚且苍白的晏平生从门外走入。   他矮身,半跪在盘坐的谢微之身前,眸光比起往日,多了一分深邃。   额头相抵,晏平生看着谢微之低垂的睫羽,嘴边不自觉带了笑意:“微之,这里就是你要带我来的人间啊。”   他的手抚上谢微之的侧脸,温柔而不舍。   “好好睡一觉吧。”晏平生轻声道,一道神念自额头相抵处传过,叫谢微之的神魂沉入更深安眠。   “等我回来。”   他会回来,回到她身边。   晏平生抱起沉睡的谢微之,缓缓走到床榻边,低身将她安置在榻上。   这一刻,他垂首望着谢微之安静的侧颜,有最深沉的不舍。   终于,他转身,消失在房中。   床榻上,谢微之慢慢皱起了眉头。   谢微之觉得,她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有瀛洲秘境里,与她初识的明霜寒,篝火前,一向冷漠的剑修嘴角弯起些微弧度,转眼,又是琼华峰上,冰寒如霜雪的无情剑尊。   谢微之持着秋水,剑尖刺入他心口,琼华峰的风雪之中,她并指在剑刃:“你我之间,便如此剑——”   断剑落地,谢微之毫不犹豫地转身,伴着漫天风雪离开。   “前辈…”清秀腼腆的小书生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   “微之。”脸庞青涩渐去的清风走在她身边,温声道,“不要总是喝那么多酒。”   谢微之侧过头,双目之中尽为墨色的小书生站在小苍山上,抬手要画下血屠符的最后一笔。   眼前的画面就在猩红的血屠符中破碎开,容迟出现在她面前,神情痛苦挣扎:“微之…”   三滴心头血从心口处涌出,谢微之转身,没有再看他一眼。   一身红衣的燕麟于梨花树下抚琴,他抬头,望着谢微之,笑意寥落。   倏而,他又变作三千青丝尽做霜白的闻清觞。   谢微之闭上了眼。   “微之——”九韶眼尾一抹飞红灼目,他状若亲密地靠在谢微之身侧,拖长尾音,暧昧地唤着她的名字。   “微之,你借我一条命,去斩天命吧。”九条白色狐尾在身后展开,九韶笑着,眼中却是伤悲。   “微之,恨我吧,这样,你就会永远记得我了。”   谢微之握住千机,带着漠然的眼神,挥手斩去他三尾。   “阿姐,别走——”雪地中,双手鲜血淋漓,伤可见骨的相里镜跪在原处,满是慌乱。   她看着他从凄惶无依的少年长成风姿无双的世家公子,伴他煮酒烹茶,然后在他大仇得报,君临天下的前夕,决绝离去。   “微之,你是我的。”离渊执迷地看进她眼中,“你要回到我身边。”   业火红莲燃烧,淹没了他的身形。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那条小黑蛇在她面前委屈道。   “那就留下吧。”   深秋,山间草木凋零,一条黑蛇从谢微之腕上飞出,化为龙形,长啸而去。   她孤身站在原地,默然望着这一幕。   所有的景象破碎开,四周一片漆黑,谢微之再次回到了虚空之中。   业火重燃,她茫然四顾,直到一片白光落入她怀中。   “平生…”谢微之呢喃道。   床榻之间,安然躺在其上的谢微之眼角,缓缓落下一道泪痕。   坐在床边的容迟看着这一幕,神情怔忪,久久失语。   这竟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谢微之落泪。   即便当日被取心头血之时,谢微之,也没有落过一滴泪。   大约是,他还不值得她落泪。   只是现在,她是为了谁在落泪呢?   容迟低低地咳嗽两声,他的伤并未痊愈,司擎的三剑,如何是轻易能接下的。但他醒来后,听闻谷中弟子言道谢微之在此,终究忍不住前来。   抬起手,容迟想拭去谢微之颊上眼泪,便在这一刻,床榻之间的谢微之忽地惊醒:“平生——”   她坐起身,手中抓住了容迟的衣袖,面上神情有三分惊惶三分不安。   谢微之急促地呼吸着,片刻后才平复下心绪,她转头看着容迟:“小晏呢?”   小晏在哪里?!   她盯着容迟,不管其他,只等他一个答案。   容迟看着自己被握住的衣袖,苦笑一声:“若你是问与你同来的道友,他已然离去。”   谢微之微抿下唇,翻身坐起,急急向外走去。   小晏…   平生…   晏平生,你这个傻子!   你要独身一人去迎战天道,可有问过我?!   我答应了带你来人间,那便是天道,也不能拦——   “微之。”容迟在她身后唤。   谢微之的手,已经推开了门。   “他对你,很重要么?”   门外日光洒落在她面上,谢微之的眼睫染上一层金芒:“是。”   她答应了带他来人间,谢微之从不失言。   容迟便笑,他轻声道:“那真是太好了…”   他一定,对你很好。   谢微之和容迟之间,还没来得及开始,书页便已经翻到结局。   容迟笑起来的时候,当年那个光风霁月,世上无双的药王谷三师兄,似乎又回来了。   他什么也不敢奢求,唯一希望的,就是她的未来,平安喜乐,千岁无忧。   她的前半生,尝过了太多苦楚,容迟只盼着,余生,她能顺心遂意,哪怕,她的余生,不会再有他。   容迟转头,看着谢微之远去的背影,明媚日光落入房中,他的脸一半在光中,一般隐匿在黑暗,闭上眼,有眼泪坠落。 第102章 谢微之要为一人,与天下……   离开药王谷之时, 谢微之迎面遇上了木知谣。   短短数月之间,当年旧事揭开,容迟重伤, 亲父身死,木知谣举止之间, 比起从前,显出了几分坚毅。   谢微之未曾与她搭话,她们本不相识, 自然无需道别。   “你要走了?”却是木知谣开口道,“你是要去寻你带来的人么?”   对于她主动开口, 谢微之虽有些意外,还是沉默地点点头。   对于木知谣,谢微之并没有太多情绪,她连容迟和木天青都未曾记恨,自然更不会迁怒一个小姑娘。   木知谣怔怔地望着谢微之, 心中不由想道,师兄他,大约再没有机会了吧。   他的心上人啊,心中已经有了别人。   若不是她...   木知谣心里忍不住冒出这样的念头, 盘旋不去。   “对不起...”她喃喃道。   木知谣知道, 自己的命, 是靠了谢微之三滴心头血捡回来的, 甚至可以说,她的命, 是用谢微之半条命换来的。   从前,木知谣未曾深思过这一点,直到谢微之出现在她面前, 当年旧事大白于天下,木知谣便再没有逃避的余地。   她心中甚至是怨恨的,怨恨司擎为了谢微之重伤容迟,怨恨药王谷因为谢微之,清名尽丧。   直到木天青在她面前含笑而逝,木知谣终于清醒了。   这个世上,唯有谢微之,是她没有资格怨恨的。   “对不起。”木知谣重复道,眼神恢复了从前的清澈澄明,“谢尊者,我欠你一个道歉。”   她本就不是个坏姑娘,木天青将她养得很好,因着她生来体弱,药王谷上下都宠着这个小师妹,她也未曾养成娇纵的性子。   谢微之笑了,像静夜朦胧柔和的月光,洒落山涧,温柔无声。   “我回修真界后,曾听说过医仙木知谣救死扶伤,数百年间,受其恩惠的修士,不计其数。”   “凭这一点,那三滴心头血予你,本尊并不觉得后悔。”   于谢微之,这就是一场互不相欠的交易。   她的心头血救了一人,而木知谣救了百人千人,这大约也是一件好事。   “谢谢...”木知谣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不知为何红了眼眶。   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她有些哽咽道:“谢谢...”   “不必。”谢微之向前走去,素白裙袂在风中飞扬,她像一弯可望而不可即的天边孤月。   木知谣在这一刻突然有些明悟,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对她念念不忘。   “我会救更多人,此世,身为药王谷医者,知谣,当以救死扶伤为己任。”木知谣对着谢微之的背影,郑重拜了下去。   *   谢微之昏睡了三日,其实当日晏平生向她施的术法,应当会叫她昏睡半月有余。只是晏平生未曾预料到,谢微之会在这时记起被天道干预模糊的记忆,提前醒来。   谢微之当然知道,晏平生此次孤身离开,抱的定然是独自迎击天道的打算。   简直就是蠢货!   晏平生犯的蠢,谢微之权且记下,等将他带回来,再慢慢算。   晏平生去了哪里?   他是域外荒魂,便是执法者不动手,天道也定然会亲自降下罪罚。晏平生如今心有顾忌,他若是想保住身为人的身躯,便不能放手吸收力量,那么要迎战天道,便要选择天下间天道力量最弱所在。   东西南北四方尽头,天柱所在,是天道力量最弱之处。   谢微之不用犹豫便能猜到,晏平生一定会去东境天柱。   晏家在东境,太衍宗在东境,倘若他真的输了,那么晏平生一定会希望,埋骨于此。   想到这里,谢微之心脏处有一瞬刺痛。   只是想到他会离开自己的可能,她便觉得心悸。   天道待谢微之从来不公,她爱的,爱她的,都在命运捉弄下,一个个离她而去。   她对许多人都很重要,却永远不是最重要的存在,所以才会一次次被放弃。   谢微之习惯了别离,便再也不敢奢求什么。   可是这一次不同,那是晏平生,是她的平生,在业火中,陪着她,度过两百年煎熬的平生。   是她叫原本不通人情的域外荒魂有了七情六欲,是她答应了要带他来人间,她说过,要带他看红尘万丈,盛世烟火。   所以谁也不能将他从她身边带走,便是天道,也不行——   极东之境,天柱所在。   晏平生一身玄衣,他甚少穿这般沉凝的颜色,神情漠然,抬起头,总是泛着笑意的桃花眼只剩一片肃杀。   负手立于天柱之下,凛冽的风声卷动袍袖,晏平生墨色的长发在沉沉欲坠的天际下散开,带着几许苍凉。   天柱上空浓云积聚,天地变色,深紫的雷电在云层中闪动,那是来自此间天道,最深沉的愤怒。   晏平生的身躯浮空而起,眼神平静,这是他和天道的决战,而他,不能输。   谢微之到的时候,只看见天柱上方,晏平生孤身撑起天阙,以一人之力,与天道抗衡。   黑与白两股力量碰撞在一起,劲风挟裹着灵气形成气旋,元婴以下修士在此,恐怕会轻易被这两股力量对撞的余波撕裂。   她望向天边,素白裙袂翻卷,风中唱起一曲无声的悲歌。此刻,在天地之间,谢微之的身形显得异常单薄。   灰色的雾气拥在晏平生身周,他未曾发现谢微之的到来,他已经没有余暇关注这些。   晏平生是域外荒魂,原本不惧天道,只是他要做人,便不能放任自己吸收力量,更不能掠取此界生机。   谢微之知道,若是他肯放手掠取此界力量,绝不会如此狼狈。   可晏平生没有,因为他要做人,他要留在她身边...   一旦放任自己掠取力量,很有可能就再也停不下来,晏平生不能叫自己身为人的情感,被域外荒魂的本性压制。   天道真是这世间最公平,又最不公平的存在。   它将拥有阿修罗族血脉的谢微之视作异数,叫她前半生颠沛流离,轻若飘蓬,也将域外荒魂投生的晏平生,视作必须诛灭的存在。   这就是天道的规则。   它不懂爱恨,不懂晏平生想做人的希望,它只知,域外荒魂,胆敢侵入此界,必要诛灭!   天道力量下,晏平生属于人类的躯壳一寸寸被侵蚀,化为灵体。   他半张脸还是人形,半张脸已化作灵体,诡异可怖,可谢微之看着这一幕,不觉害怕,只觉心疼。   眼泪滑落面颊,寂静无声。   天柱之下,是天道力量最弱所在,在这里,它并不能一举诛灭晏平生。这一点显然让天道狂怒不已,浓云中雷电闪动,整个天幕似乎都要沉沉坠下。   ‘此间生灵,诛灭域外荒魂者,得气运加身——’来自天道的谕令,骤然炸响在此界生灵耳边。   悲伤定格在面上,谢微之的瞳孔因为愕然,有一瞬收缩。   什么是气运?   气运加身,得天道庇护,于修士,此后道途,便是一片坦荡。晏平生域外荒魂的来历未曾暴露之时,他乃天命之子,便是大气运者。   天道如此暴怒,或许,也因为它竟然让自己必须诛灭的域外荒魂,成了天命之子——   天道谕令下,晏平生之敌,是天下所有生灵。   这天下,有谁不渴求气运,谁能拒绝天道——   鸦青长发在风中舞动,谢微之在天柱下转身,千机在手中化为长剑,凄艳决绝。   不过短短半刻,已经有无数身在附近的修士赶来天柱。   面对挡在天柱之前的谢微之,有人开口质问:“谢尊者,你此举何意?!”   她此时挡在众人面前,难不成,是想独自占下这一份气运?   也未免太托大了些!   谢微之看着面前一张张各异的脸,持剑而立,冷然道:“今日,本尊在此,谁也休想上前半步。”   谁也休想伤他。   众人便也看出,她此举并非为独占气运,反而,像是在保护——   “天道有令,诛杀域外荒魂,谢尊者,你在作甚!”   “难道,你竟要护着那域外荒魂不成?!”   “谢尊者,你要违逆天道么?!”   他们自然是不清楚谢微之同晏平生的关系,他们只知,谢微之竟然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护住那可能颠覆天下的域外荒魂!   她怎么敢?!   谢微之孤身站在天柱前,面对众人质问,未曾退让半步。   有心急的修士未曾将她的话放在心上,飞身径直向天际而去。   阵法闪动,那人身形被困在半空,眼神一厉,转身向谢微之袭来。   谢微之眼中未起丝毫波澜,剑锋闪动,鲜血沿剑刃滚落,那人便倒在她面前。   “本尊在此,越雷池一步,杀。”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这一刻,谁都知道,她的话,绝无作伪。   在场之人看着谢微之手中千机,心底泛起一股寒意。   谢微之以灵力传音,响彻天地每个角落:“欲诛域外荒魂,先杀本尊——”   今日,她要为了一人,与天下苍生为敌。   *   天道的谕令,响在修真界所有生灵耳边。   药王谷,陶然居中,近日诸多变故,药王谷三尊在此,正是要打算药王谷未来。   木知谣坐在一旁,一边听他们议事,一边翻拣药草,她对宗门事务并不算精通,便少有开口。   听到天道谕令那一刻,容迟顿住了话音,木知谣也停下手中动作,怔然望向东方。   还未伤愈的容迟掩住唇,低低咳嗽两声,面上带了苦笑。   药王谷大师兄有些出神:“那人,竟是域外荒魂么?”   “气运加身...这真是天下人都拒绝不了的诱惑啊。”药王谷二师兄忍不住摇头。   谢微之会怎么做?几人心中不约而同闪过这一念头。   “欲诛域外荒魂,先杀本尊——”   这句话传来时,陶然居中,陷入一片死寂。   直到木知谣手中药草落地,她才回过神。   “三位师兄,”木知谣对三人扬起一个笑,轻声道,“我药王谷方遭遇大变,实力大损,尚需休养生息,实在不必去争这份大气运,不是么?”   药王谷大师兄与二师兄对视一眼,齐齐叹息一声,向她点了点头:“师妹所言有理。”   容迟没有说话,木知谣看向他时,他正垂眼望着地面,脸色苍白而透明。   “三师兄,可好?”木知谣知道他一定很难过,便也忍不住为他难过,她放轻了声音,温柔问。   容迟终于抬起头,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悲意,又带着几分欢喜,让人忍不住鼻酸:“…好。”   木知谣站起身,一步步向外走去,微笑着道:“自今日起,我药王谷闭谷,门下弟子,非令不可出——”   谢尊者,盼你二位,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103章 尾声(上)   北境魔宫, 主殿之中,离渊高坐主位,神情冷然。   魔宫所属跪在殿中, 战战兢兢地报上各种部署,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早在合道之时, 罗刹教上下便对离渊又敬又畏,如今他已至渡劫,便越发高深莫测, 叫人再生不起半点违逆之心。   身为殿中唯二能坐着的人之一,裴知惜只觉如坐针毡, 偏偏脸上还不敢露出分毫异色。   谢微之啊谢微之,你可将我害惨了!   裴知惜这些日子以来,已数不清自己把同谢微之相处那几日种种在离渊面前说了多少遍,细致到连她挑个眉头的动作都要提及。   裴知惜实在受不了,本想寻块留影石把当时记忆刻录下来, 叫离渊想怎么看怎么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偏又想起,当日她和谢微之睡的可是一张床,裴知惜如今全然摸不清离渊性情, 只怕他知道此事, 一时不悦, 自己的小命就难保了。   每每思及此, 裴知惜便觉得脖颈一凉,唯恐什么时候自己的脑袋就不能好好待在脖子上了。   近些日子以来, 裴知惜成了除离渊本人以外,唯一能坐在魔宫主殿的人,连她的兄长, 左护法裴知与,也要恭敬侍立一旁。   罗刹教中便传闻,听说被尊上独宠百年的红绡夫人失宠了,难不成就是因为尊上看上了裴知惜这个小魔女?   这样的流言传到裴知惜耳朵里,她脸都绿了。   她还想多活两年呢,可没有胆子降服尊上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霸王花。   不过这世上,竟然还有能叫霸王花念念不忘的女子...   裴知惜悄悄瞥了离渊一眼,师父...   谢微之的身份,比她想象的更让人惊讶,她竟然,会是尊上的师父...   离渊侧身坐在尊位,神情漠然,眼中如幽潭,深不可测,谁也揣度不到他心中在想什么。   下方跪在殿中的罗刹教弟子还在说着什么,也不知离渊可有认真听了去。   ‘此间生灵,诛灭域外荒魂者,得气运加身——’   此时在魔宫主殿的所有人都转头向东方看去,东境尽头,无边光柱亮起,其上浓云笼罩,天地变色。   离渊站起身,他拂袖,东境天柱下的景象出现在面前水镜之中。   万人之前,谢微之持剑而立,白衣染血,在风中翻卷着,猎猎作响:“欲诛域外荒魂,先杀本尊——”   裴知惜怔怔地看着水镜中挡在天下人前的谢微之,低声呢喃道:“她疯了么?”   那可是天道的谕令,她要为了域外荒魂,与天下人作对不成?!   她怎么敢?!   那域外荒魂是谁,值得她这么做?   裴知惜不明白,她不自觉地收紧了手。   离渊看向水镜中谢微之决绝的双眸,忽地又记起许多年前,他还是相里镜,还是个才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少年时,那时的谢微之,也是这样拿着长剑挡在他面前。   在相里镜羽翼未丰之时,谢微之也是这么护着他的。   她是他的阿姐,是他的师尊,是他的微之。   她亲手教他剑术,也是她,亲手将长剑送进他心口,要斩断过往所有情分。   相里镜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谢微之要离开他。   后来他成了离渊,便觉得,那都不重要了,只要她留在他身边,只要他能将她困在身边,长长久久陪着自己,那就足够了。   可是他又错了。   谢微之是他困不住的人,这天下,若非谢微之愿意,没有人能强求她去做什么,可惜不管是相里镜还是离渊,都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直到这一刻,看着谢微之执剑挡在天柱前,离渊终于明白,她大约,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哪怕他修成渡劫大能,也没有办法叫她再回到他身边。   山石枯树上,少年摇摇欲坠,他双目赤红,眼中燃着最深沉的仇恨。   而那时,山崖下的谢微之抬头,望见了他。   相里府的那些时日,离渊如今回忆起来,恍如隔世。   他还记得春日桃花烂漫之时,谢微之坐在树下,温柔抚琴,风拂过花树,一树雨下,她仿佛将要乘风而去。   琴棋书画,谢微之只通一个琴,旁的,却都是同相里镜一道学的。   ‘我原来在宗门中,并不看重这些,便也未曾学过。’谢微之对他说。   相里镜只以为她出自什么隐世宗门,未曾想过,谢微之便是传说中求长生的炼气士。   诗酒作歌,烹茶品茗,那是人间的风花雪月,是谢微之和相里镜的故事。   相里镜出身清贵,本可以做那风雅无双,不染尘埃的世家郎君,偏偏一朝事变,家破人亡。   相里家一门七十八条性命,就这样压在少年稚嫩的肩膀。   突兀在他生命中的谢微之,是相里镜的救赎,也成了他的执念。   那是他唯一拥有的,便不能承受失去的后果。   可是指间流沙,越用力,失去得便越快。   谢微之终究还是离开了他,相里镜那时才发现,原来她从来不在他手中。   离渊神情木然地走下石阶,玄色深衣迤逦在地面,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他好像总是做错一些选择。   就像想将谢微之困在相里府,就像为了留下谢微之,不惜将她重伤。   “发兵东境之事,延后再议。”   “尊上...”跪在殿中的魔修神情呆愣,不知他为何改了决定,宣战东境之事,不是早已经定下了吗?   裴知与摆手,示意他噤声。   他们只需听从尊上吩咐,没有资格置喙他任何决定。   主殿门口,离渊孤身立于此,裴知惜看着他的背影,莫名觉出一点孤寂。   她一向没有太细腻的心思,此时却不由觉得,谢微之对尊上,大约真的很重要吧。   裴知惜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纠葛,但那应该不是一个会叫人欢喜的故事。   “传本尊令——”   “北境所属,自今日起,不可跨边境一步,违令者,杀无赦——”   殿外黑衣卫半跪在地,齐齐道:“属下领命!”   主殿众人闻听此言,面面相觑,片刻死寂之后才俯身道:“属下等,谨遵尊上令——”   魔尊离渊,便是北境的君王,他的诏令,北境魔道,只需遵循,无从质疑。   终年冰寒的极北之地,飘起了一场雪。   离渊披着玄黑的披风从枯树下走过,发上,肩上,积了一片雪色。   高台之上,裴知惜看向这一幕,对身旁兄长道:“这就是爱么?”   原来爱是这样求而不得,百转千回。   裴知与没有回答,他抬头望着灰白的天际,折扇轻摇,口中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哥,你又嚼什么酸词呢!”裴知惜皱了皱鼻尖,颇为嫌弃。   裴知与轻笑,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继续道:“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注一)”   裴知惜抬头,灰白的天空中,两只飞鸟掠过天际,发出一声清脆的长啸。   *   青崖域,上阳书院,眠山居。   枫红如火,湛晨站在树下,沉默地凝望东方,侧脸的线条显出几分刚毅果决。   他已经是上阳书院的大师兄,短短时日,便脱去从前稚嫩与冲动,变得十分沉稳可靠。   书院事务繁多,湛晨做了大师兄,才知道往日子书重明平衡各方,是何等难得。   更重要的是,如今文圣与子书重明不在,湛晨便是心中有再多苦水,也只能默默咽下。他是上阳大师兄,便不能在众弟子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有时实在心中郁结,湛晨便会来这眠山居坐一坐,容自己有一时半刻的喘息。   “欲诛域外荒魂,先杀本尊——”   湛晨眼露怔然,久久不能回神。   “这位谢尊者,一生真是我等无法企及的跌宕。”桃夭停在湛晨身侧,轻轻叹息道。   “她为何,要为一域外荒魂,与天下苍生为敌?”湛晨喃喃问道。   桃夭便答:“许是因为,那是她无法割舍的存在。”   “就像她于大师兄,也是这般无法割舍的存在?”湛晨侧头看向桃夭,其实现在他才是上阳书院的大师兄,但是湛晨还是如往日一般将子书重明唤作大师兄。   就好像,他还在一样。   桃夭愣了一瞬,笑道:“当是如此。”   正因为谢微之对子书重明而言无法割舍,他才只能渡神魂入世,尝七情八苦,寻一个解脱的可能。   湛晨低下头,看着脚边霜红的落叶,良久才道:“谢尊者于大师兄有半师之谊,而我上阳弟子,皆受大师兄深恩,域外荒魂之事,实在不该插手。师姐以为如何?”   桃夭有些意外,她没想到湛晨会这么说。   东方光柱耀眼灼目,桃夭温柔笑道:“你如今是书院大师兄,心中既有决断,只管去做便是。”   她将一缕鬓发顺到耳后,又轻声道:“若是重明知道你这么做,一定也会开心的吧。”   湛晨垂眸,睫羽在眼下投了一片阴影:“总有一日,大师兄会回来的。”   桃夭点头,眼中微有些湿润:“我也相信,总有一日,重明会回到上阳。”   他是上阳书院大师兄,总有一日,他会回到这里。   湖海之滨,巨大得如同一座孤岛的云龟遨游在水中,却未曾掀起太多波浪。   文圣端坐在云龟背上,他还是一身蓑衣斗笠,寻常得同凡世任何一个老渔翁都没有差别。   “大人不去东境?”云龟从水下抬头,问道,“这可是数千年来,天道第一次以气运交换驱使修士。”   气运,可是平日求也求不来的好东西。   “那修罗女与我劣徒有半师之谊,便为她引重明入符道,此战,不去也罢。”文圣沧桑的眼中透出洞察世事的澄明。   “您就不怕域外荒魂作乱,颠覆此界?”云龟又问。   文圣答:“倘若有那一日,自是拼却性命,也要将其诛杀。只是如今,域外荒魂未行恶事,我等为何定要遵那天命?”   他想做人,又有什么错呢?   “天命无情...”文圣喃喃道,他也很好奇,此番,他们能不能挣脱这所谓天命。   云龟没有在意他这句话,看向东方,口中道:“大人,那修罗女,为何要为域外荒魂做到如此地步?”   文圣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他笑道:“不过是,情之所钟者,不惧生,不惧死(注二)。”   上阳书院,地下暗室之中。   子书重明盘坐在正中,脊背挺直。   他的头微微垂下,在黑暗中,凝成一尊亘古的雕塑。 第104章 尾声(下)   摘星阁禁地, 十万大山,九尾天狐族地。   山洞中,九韶盘坐在石座上, 面前是九尾天狐一族族长才有资格继承的天狐舍利。   九韶的父亲死后,族中无人能融合这枚留下的天狐舍利, 九尾天狐一族也就一直未曾有新的族长。   眼尾飞红如血,九韶面上敛去笑意时,竟显出几分清冷。   “你自以为是为了我好, 却从来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   九韶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山洞中, 带着几分寥落与倦怠。   比起摘星阁少主,比起所谓自由,如果可以选择,九韶宁愿留在十万大山中,同九尾天狐族中每一只幼崽一样, 奔跑在阳光下,每日醒来最烦恼的,不过吃睡二字。   “你从不曾在意我的心愿,那么这一次, 我便也不要遂你的心意。”九韶抬起手, 慢慢触向那枚光彩熠熠的天狐舍利。   融合了天狐舍利, 便是九尾天狐下一任族长, 也意味着,九韶从此以后, 便再不能长久离开十万大山。   当日他父亲将他送走,便是希望他余生不必禁锢于此,能得自由。   可最后, 九韶还是回到了十万大山。   红光盛放,九韶眼底一片平静淡漠,天狐舍利入体,他一身气息节节攀升,化神——合道——渡劫——   十万大山通往修真界的界门处,九韶红衣飒然,九条雪白狐尾在身后张开,眼尾飞红如血落。   “天狐之主?你挡在界门前作甚!”   “天道有令,诛杀域外荒魂者,得气运加身,这是我等离开十万大山最好的机会!”   “只要能得气运,便再不用困居在此!”   群妖怒吼,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自由。   “顺天应命,诛杀域外荒魂——”群妖的吼声,在这一刻汇成可怕的声浪。   “顺天应命?”九韶轻笑一声,语气嘲弄,“本尊一生,最恨便是天命二字!”   他偏要逆天而为。   “今日本尊在此,越界门一步者,杀——”   后世流传,妖王九韶,本为周天域摘星阁少主,半人半妖,后归于九尾天狐一族,群妖拜服,永镇十万大山。   *   幽冥海,龙宫,书房。   龙枭负手而立,望着墙上那幅画卷,神色怅惘。   “兄长若实在欢喜,带人将她抢回来便是,难道做我幽冥海龙族主母,还能亏了她不成?”龙陵见他如此,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喜欢什么,抢到手里便是,龙陵一贯是这样认为的,幽冥海公主,从来是个霸道性子。   对此,龙枭只是摇了摇头:“阿陵,你不懂。”   龙陵的确是不懂的,因为她欢喜的人,恰好也欢喜着她。   她叹了口气,也不知再说什么好。   天道谕令降下,谢微之那句话,也传遍修真界。   龙陵下意识看向龙枭,他眉目凝重,夹杂着讶然与悲色,很是复杂。   ‘一辈子太长,不要轻易许诺。’   龙枭不期然又想起了当日太衍宗日月同升中,谢微之对自己说的这句话。   原来他这一生,是这样长。   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可惜很多年前,还只是条小黑蛇的龙枭,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原来我的余生,是这样长。”   龙陵感受到他身上透骨的孤独,有些担心:“兄长...”   “传孤令——”   “凡我幽冥海所属,不得参与此番围剿域外荒魂一役,违令者,除族!”   微之,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   东境,琅琊晏家,众族老围坐在长桌前,晏鸣修也在其中。而主位上坐的,正是晏鸣修的父亲,琅琊晏家当代族长。   此时,众人目光都汇聚在晏鸣修身上,一句又一句声讨他。   “老七,你那儿子,原来根本不是天命之子,而是域外荒魂转世!”   “如今天道下令将其诛杀,我晏家,当如何自处啊...”   “老七,难道他出生时,你未曾察觉异样?!”   “不错,早该在出生之时,就将其诛杀才是!”   听到这句话,晏鸣修眼神一冷,长剑在手,他重重将剑尖刺入面前长桌:“老子还活着,你们就敢动我儿子?!”   “那可是域外荒魂,天道亲自下令...”   晏鸣修轻蔑一笑,打断他的话:“狗屁的天道!”   “你——”说话的人被晏鸣修气得面色铁青。   “老七。”坐在主位的晏家族长终于开口,他一发话,众人便都安静了下来。   晏鸣修讥嘲的神色终于淡了些许,他看向自己的父亲。   “如今天道谕令诛杀平生,你当如何?”   晏鸣修沉默一瞬,答道:“我不知什么域外荒魂,我只知道,平生是我的儿子。”   “爹,当老爹的护着儿子,不是天经地义吗。”   晏家族长叹了口气,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   他对自己的小儿子说:“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晏鸣修有些意外,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作为琅琊晏家族长,要考量平衡的事情有许多,便是不站在他这一边,也无可厚非。   见他如此神情,晏家族长温和笑道:“老七,当爹的护着儿子,不是理所当然么?”   晏鸣修终于回过神来,他拔出灵剑,也不再多言,飞身往东方而去。   “族长...”有族老急道,下令的可是天道,晏家如何能与天道,与天下苍生为敌?!   晏家族长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这世上有天道,更有人情。”   “诸位也是看着平生长大的,他今年不过十九,未行恶事,如何就要为天道所诛?”   “我不求你们护着他,只是看在他是我晏家小辈,诸位,便不要去争这一份天道气运了。”   一番话后,在场俱都沉默下来。   *   沂蒙灵谷,客栈中。   老板娘手中抱着酒坛,脸色疼得发白,一边喝酒,一边扬声痛骂狗天道。   小姑娘在柜台上数着灵石,瞥她一眼道:“既然痛得紧,不如少说两句,也好省些力气。”   老板娘有气无力:“不骂它,老娘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小姑娘收好灵石,平平无奇的脸庞上仍是没有太多表情:“你与他们只是见过一面罢了。”   何必要为无甚交情的人,违逆天道,受这份罪。   她何时成了普度众生的大善人?   老板娘便笑,艳丽的眉眼间忽地流转些温情:“可我也见过一对,这样不惧生死的傻子。”   她希望他们活着,天命之下,尚且还有人心。   凭什么一切,都要如天道的意愿?   “希望你们,别叫我失望才是。”她喃喃道。   *   太衍宗内,司擎在青松真人面前跪地,摘下发上代表掌门身份的玉冠。   “你当真要去?”青松真人眼神复杂。   此去,可是与天下为敌。   “当日是我将十一带来太衍,我本就该护着她。”司擎平静答道,“此去,我并非是太衍掌门,而是十一兄长。”   “你可知,那是能颠覆此界的域外荒魂?”   “但他没有这么做。”司擎眼神澄明,“就算是域外荒魂,也有活下去的资格。”   就像当日的谢微之一般,世人都认为,血煞之气蕴养长大的怪物,将来必定成为祸患,司擎也是这么觉得。   唯有乘云觉得,谢微之可以做人,所以她求司擎,留她一条性命。   谢微之可以,晏平生,也可以。   青松真人摇头叹道:“既然你意已诀,便顺心而行吧。我东皇弟子行事,不盲从天命,但求问心无愧。”   司擎对着青松真人再次拜下,起身,向殿外而去。   这里,谢无带着云鸾等司命弟子,以及当初曾受过谢微之救命之恩的各脉弟子,都已等在此处。   天命之下,尚且还有人心。   龙阙域,明霜寒立于山巅,右手执剑,四周无情剑气翻涌,锋锐无匹。   梵天域,聆音楼,闻清觞抱琴从室内走出,白发及腰,于往东方的边境之处,拨动琴弦。   *   东方天柱之下,谢微之素衣染血,她面上无甚表情,冷然如初。   群聚于此的修士,她不对未曾越界的人出手,也不曾对任何动手的人心软。   只是就算眼看着无数修士倒在谢微之剑下,仍然有人前仆后继,只为争夺那一份气运。   “谢尊者,你就不要再做无谓之事了,你杀得了百人千人,杀得尽天下苍生么?!域外荒魂现世,人人得而诛之,你何苦要逆天而行!”   谢微之却并不想与他们废话,她漠然道:“想死的,只管上前。”   “谢微之,你不要太猖狂!”有人气急败坏道,“你虽是化神,但总有力竭之时,你真以为自己能护住那域外荒魂么?!”   谢微之连一个眼神也懒怠与他,灵力运转调息,提防着下一个上前的人。   “我们一起上,定要诛杀域外荒魂!”   “诛杀域外荒魂——”四周异口同声,掀起一波又一波声浪。   剑光冲天,晏鸣修持剑落在天柱之前:“你们要动老子的儿子,问过老子手里的剑了么!”   “晏七尊者...”   晏鸣修侧首对谢微之道:“师姐,这里交给我,你去带那个臭小子回来。”   他相信,她一定能带他回来。   谢微之鼻尖微酸,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业火在掌心燃起,右眼红莲燃起,就在业火之中,她的双瞳都转为猩红,眼底红莲灼灼。   墨色的发丝一寸寸转为霜雪之色,雪白森然的骨翅在身后展开,赤瞳白发,森然骨翅,这就是传说中,纯血的阿修罗族人。   骨翅扇动,谢微之浮空而起,白发在风中漫舞,直向天际而去。   那一日,整个修真界的人都看见,东方亮起的光柱在一瞬间破碎,化作无数光点落下。   “我带你去人间。”在无数光点之中,谢微之抱住了晏平生。   她答应过他,要带他去人间,去看山川湖海,清风明月,去体味这世间一切欢愉。   天空中密布的浓云不甘地散去,这天下,有天道也不能阻拦的事,比如人心,比如,爱。   白发飘扬,猩红的双眸燃着灼灼红莲,谢微之身后巨大的骨翅张开,两个人的身体就这样向下坠去。   晏平生看着她,深情而专注。   已经有一半化作灵体的脸上扬起一个笑,便在这下坠之中,他化为灵体的躯壳一寸寸转回人类样貌。   原来域外荒魂,也可以为人。   泪珠从谢微之猩红的瞳孔中滚落,晏平生伸手抚上谢微之的侧脸,接住她这滴眼泪。他笑着,轻声说:“你就是我的人间。”   微之,你就是我的人间。   他爱上一个人,便也爱上了人间。   谢微之弯起眉眼,在风中吻住了晏平生的唇,他搂住她的脖颈,加深了这一吻。   我爱这人间,而你,就是我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