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必须死》 作者:木耳甜橙   文案:   天界的司命官最近直犯愁,他屡劝妙心仙尊去历情劫,俱被她以“清心寡欲无需情劫”为由拒绝。   一日,在人界抓妖的妙心不小心削了座山。好巧不巧,那山里的神龛供奉的是她惹不起的大神。得受罚。   天帝:“抽筋断骨历情劫,选一个吧。”   妙心:“......历情劫吧。”   妙心偷偷跑到冥府看命本,心中大骂司命官无数遍,操起判官笔涂涂改改。   她改的不多,也就将男女的位置调换一下。总之,这是一个徒弟必须死,师父才能历劫成功的狗血命本。   妙心没喝孟婆汤,带着记忆去历劫。   一开始:乖徒儿真是为师的贴心小棉袄。(剧情稳稳拿捏)   后来:为师一时没把持住...为师会负责!(剧情渐渐失控)   失控到最后她怒撕命本,折损半身仙力,为疯魔自杀的徒弟凑回魂魄。   天雷降落,妙心以身护他,却不想这是化劫度厄的归神雷。徒弟重归神位,乃九尊之首,也就是那位她惹不起的大神。   妙心:MMP,我的半身仙力……   一句话简介:不小心改了大佬的情劫。   立意:真正的勇士在于逆风也能翻盘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异能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妙心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折丹仙尊竟如此恐怖吗?……   天庭,妙乐斋。   案几旁置有赤色铜炉,炉上茶水沸腾,噗噗作响,清香四溢。   两人隔案而坐。一个攒眉肃容,劝说不休。一个淡然从容,煨茶煮皿。   “仙尊……”司命官颇有些无奈。   他好话言尽,面前的女子依然专注于清洗手中茶器。若不是她微微点头以示回应,他却以为她全程充耳未闻。   数百年前,天界发生数起感情纠葛,严重的甚至引发命案。天帝急忙下旨,所有仙家必须下凡入红尘之中修心正道。   说白了,就是历经情劫,看淡痴恨爱欲。   依照编排的顺序,如今轮到掌管地界的九尊。九尊之中尚未历情劫的仙官共有五位,资历最浅的就属百年前从师父手中接过仙职的妙心。   司命官怎料她以‘清心寡欲何须情劫’为由,屡次推拒。九尊地位崇高,他哪敢严声逼迫,只好软言相劝。   今日已是三临妙乐斋。   再没辙,恐怕得请天帝下旨强逼。   司命官正这般计量,妙心已斟好一杯热茶,推至他面前:“司命官莫再絮繁了,润润口先。这可是帝女专程去蓬莱仙岛带来的香茶,你若中意,我给你装两袋带回去慢慢品。”   司命官哪有心思品茶,只当润喉,咕隆咕隆地就喝个光,也不怕烫口。   他将茶杯放下,见她又提壶来倒,忙将手掌盖在杯上,婉拒道:“的确是好茶。仙尊若给我个痛快的答复,我再陪仙尊好好饮上几盏。”   “我竟没给司命官一个痛快答复吗?”妙心垂眉一笑,将壶搁回铜炉上,说:“不若我再说得具体一些吧。”   她不紧不慢地端杯呷一口暖茶,甘甜留齿,却才将杯放下,抬眼望向司命官,正色道:“天帝颁旨要众仙历情劫,实为担心欲念过重的仙家因情误事。似我这般清心寡欲、情爱皆无之人,何须浪费时日下凡染那红尘,不如多打些妖、抓些怪才合乎实际。”   果然伶牙俐齿,讲起道理来也是振振有词,司命官竟无法反驳。   他嗫嚅半晌,道:“历劫的顺序早已制定成册,天帝及北阴大帝各执一本,我依序编写命本,再交由大帝审阅,大帝派冥官在凡间挑选合适位置供各位仙家转世。即便仙尊清心寡欲,可命本已交去冥府,再难收回。”   “怎么前几日我问你时,你却说这命本还没着落?”妙心笑:“该不会为了催我历劫,熬夜赶工吧。”   司命官扯了扯嘴角,没好意思承认。   妙心好奇地问:“什么剧情?”   司命官为难道:“不可说啊。”   “不能说吗……”妙心讥道:“也不晓得司命官会给我编个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旷世情劫,我总得有个准备。”   司命官暗暗抹汗:“小官不才,编的都是些寻常故事。且转世之前都需喝下一碗孟婆汤,忘却前世,仙尊倒无需什么准备。”   妙心嗤笑一声,将他冷冷睇着。   直将司命官盯得背脊发凉,泌出半额冷汗。她才点了点案几,即换笑脸:“司命官中意这茶吗?不要的话,慢走不送。”   见她已是送客之态,司命官抬袖压了压额间的汗,行了礼便匆匆离开。   待人出了妙乐斋,妙心继续煨茶,头也没抬,就喊:“要翻就翻,趴在墙上撅着屁股多难看!”   只见右前方的院墙上蓦地冒出一位姿容娇美的仙子。她眉弯似柳、目扬如凤,趴在墙上朝妙心嘻嘻地笑。   正是帝女——龙瑶。   龙瑶将身一跃,一身水青裙裳似飞燕,轻巧落地。   几步过去,方坐下来,她端起妙心的茶杯就饮。饮尽,递过去:“还是你煮的茶香,这茶搁我那儿真浪费。”   妙心提壶帮她再满一杯,揶揄道:“都说凡间的风流公子擅长翻.墙调戏女子,你若学到了精髓,也该翻那些男仙的墙,保管他们恨不能将梯.子搭到你脚下。到我这儿又翻不出什么名堂,我可不近女色。”   满杯下喉,龙瑶舒服地呼一口气,笑道:“你何止不近女色,司命官那般俊俏的仙郎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你都能不留情面地将人赶走。”   妙心哼了一声,满不在意。   “为何不去历情劫?”龙瑶问道:“你成了仙官,往后要历的劫多了去,早历完早安逸。”   妙心道:“那司命官也不知受过什么刺激,专将情劫命本写得一个赛一个地惨。姑姑就曾被他虐得死去活来,如今依然怨念难消,我为何要称他意?”   “玄霖仙尊?”龙瑶八卦地嚼着果子:“她怎么了?”   妙心口中的姑姑乃九尊之一的雨神,玄霖仙尊。   昔年,在众仙眼中,雨神是一位温婉恬静的女仙,引得不少男仙爱慕。   直到有一日,她与风神在东海掀起闹海大战,并将风神狠狠打落海中,唬得一众男仙默默远离。而后天界谣言四起,皆传她实际是个不好惹的彪悍女仙。   无人知晓原本关系融洽的二人因何反目成仇,唯独与雨神亲近的妙心知道其中恩怨。   妙心想起这事就恼火,责骂了司命官两句,就没再多言。   龙瑶见她箝口不谈,也没追问。咽下果子,随口道:“如若司命官去找父王施压,你要抗旨不从吗?”   妙心语气冷了些:“我脾气不好,爱记仇,他敢告状就去告呗!”   龙瑶用胳膊肘撞她,不怀好意地笑道:“他如果去方壶岛,到折丹仙尊面前控诉你耍赖刁难、不遵帝旨,怎生好呢?”   妙心听言,心中着着实实颤了一下。   她举起双手,啪地打在龙瑶脸上,凶狠道:“我捏死你个乱说话的乌鸦嘴!”   龙瑶扯开她手,着实不解:“折丹仙尊如此恐怖吗?你怎像耗子见着猫一样怕他?”   “你说谁耗子呢!”妙心绰起旁边的竹棍,追着她:“死丫头,一天不打就皮痒!”   妙心被龙瑶戳到了死穴,一触即炸。   她从小有偷天的胆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自己师父。自从小时候见过一次统管九尊的折丹仙尊,她最怕的人从此就换成了他。   即便早已不记得他的样子,却忘不掉那夜与他四目相接的刹那,寒意自脚下而生,呼吸之间浑身僵硬。堪称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   那之后,她再没见过他。   百年前接管师父的仙职,被赐予九尊之位那日,也是折丹仙尊的座下神兽陆吾替他传柬,授她仙职。   ***   不料,龙瑶一语成谶。   司命官对妙心没辙,只好面见天帝,将事情原委备述一遍,请求天帝帮助。   天帝听完,竟未恼,只是捋着胡须笑道:“当了仙官百余载,她这随心所欲的性子却没见收敛呐。”   司命官见天帝还有心情调侃,心中颇有微词:“不如就取消她的情劫,直接换下一位仙家。”   天帝抬手:“爱卿莫急。既是孤下的旨,众仙平等视之。饶是九尊之首,也得去历情劫,她又岂能特殊对待。”   天帝思索片刻,指了条明路:“你去方壶岛,将此事复述于折丹仙尊,便说是孤的请求,权当他处理家务事。”   司命官得到天帝口谕,如释重负地鞠躬作礼。将这棘手的问题丢给九尊自行处理再好不过。   ***   数日后,刚从鹿山回来的妙心经过南天门,与守门的天将招呼几句,将鹿山采摘的仙果分于四位天将。   天将们欣喜收下,就说:“方才有冥官来天庭,说是要请仙尊下界捉拿作恶的蝎子精。”   妙心的仙职便是捉妖。但凡地界有生事捣乱的妖魔鬼怪,冥府的官差若是束手无策,便会请她去收伏。   妙心一听要去捉妖,摆摆手与众人告别,急纵云,往妙乐斋飞去。   *   远远见大门敞开,她将云散去,御风掠过门墙,往里头飞去。   方至庭院,就见一抹藤色身影正背对门口,驻步在山茶花前赏看。   那人青丝如瀑垂迤腰下,一枚紫玉环绾在脑后,落下两缕细长发带,在发间若隐若现。   白无常穿白袍,黑无常穿黑袍,陆判官常年一身青茄长裳,她却未曾结识过身着藤色衣袍的冥官。但想冥府冥官上千,她见过的也就寥寥数个,来个生面孔也不足为奇。   蝎子精许在这位冥官的地盘上惹了事,事出紧急,遂直接来请她相助吧。   妙心这般寻思,按风落地,快步走去:“你是打地界来叫我去捉妖的冥官吗?”   正赏花的男子缓缓转过身来,面容即刻映入她视线。   妙心从小看惯了被誉为‘清霜芙蓉’的美师父,其他男仙的容貌在她眼中甚难惊起波澜。   此时竟不禁几分惊艳——肌如凝脂,肤胜白玉。一双清眉如翠羽,明眸恰似雪中漆。女子素有花容月貌之美称,他的容貌若说能使花月羞怯不敢攀美,却也不夸张。   妙心心中正啧啧赞叹,男子只是默然将她睇着,神态不温不凉。   妙心忙收了视线,双足一拽,即刻生云,叫道:“走吧!”   “去哪儿?”他问道。   “还能去哪儿?”妙心催促道:“下去抓蝎子精啊!”   男子犹疑了会儿,便朝她走去,两脚不客气地踏上她的飞云。   妙心仰头瞥了眼,挨得近才发现他身姿着实伟岸,她这小身板只到他胸膛。   “你自己生云呐。”她提醒道。耗费法力多载一人,不如留着力气捉妖。   他淡然回道:“许久不曾生云。”   妙心:“飞行的法器呢?”   他摇头:“时好时坏,不听使唤。”   “......”北阴大帝也忒抠门,都不给冥官配一件利索的飞行法器。   妙心再不耽搁,捻诀将云扩大了些,急转南天门,飕飕离去。 第二章 好死不死,把老大的神龛给砸了……   地界,卧龙山。   山体蜿蜒,巍峨连绵,茫茫云雾隐现矗矗苍绿。山如其名,宛若一条巨大青龙俯卧在云雾之中翕目养神。   妙心按住云头,俯瞰山林,只见飞鸟展翅,偶现走兽追逐,却未有异常动静。便问:“蝎子精在哪个方位?”   一旁男子环顾四下,视线落在右侧,遥指道:“东侧山脚的兽窟中。”   妙心定睛远眺,隐约可见东边山脚有日照反射的粼粼水光,应是溪流。蝎子精喜好嬉水,即便潜入深山,也会循水藏匿。   妙心将云落在山顶一棵柏树上,道:“我下去查勘情况,你留在树上注意下方动静,若是瞧见蝎子精的踪迹,即刻吹三声口哨。”   叮嘱罢,她将身一跃,落在地面。却听他为难道:“我不会口哨。”   妙心脚步险些不稳,仰头问道:“那你会什么传达讯号的手段?”   他瞧了瞧周遭,抬手折一片翠叶,捻在指间:“叶响三声,即为讯号,可否?”   他将叶缘置于唇边,轻轻吹响。   妙心暗暗称奇,只是一片普通树叶,在他唇间竟能奏出悠扬婉转的音色。今日若不是来捉妖,于这葱茂幽静的山林听这叶曲,别有一番美意。   他小试会儿便放下,只是让她辨认讯号。妙心的注意力却仍在方才的乐声中,悦耳的曲调似乎仍在四周回荡,缭绕不歇。   她仿佛被迷了心魂,视线定定落在树梢那抹藤色身影上——他双足轻踏枝头,稳稳伫立。微风拂过,衣袂舞动,青丝飘扬。   真是个翩翩美仙郎......   “可否?”男子垂眸接上她的视线,又问一遍。   妙心猛然回神,惊觉自己竟呆怔了,摆摆手:“行吧!待会儿让我听见就成。”   她急忙转身,几步飞跃,火速下山。   一路上,暗暗自骂:我本清心寡欲,不贪美色,今日竟屡次被个冥官所迷,怪哉!   待妙心身影远去,男子将翠叶别在腰侧,抬手以法力画出一条白龙。   白龙摇头摆尾,栩栩如生。忽而昂首腾飞,蓦然壮大百倍,直抵天霄。   龙口吐雾起烟,龙爪搅翻云海。   须臾,滚滚乌云淹没万里晴空,日光被云层尽数遮挡。迷雾铺天盖地,天色逐渐黯淡。   他手执翠叶,轻吹一声。白龙将尾一摆,顿时钻入云海,潜藏踪迹。   *   却说正在山脚洞窟内小心查探的妙心,察觉洞内的光线昏暗许多,只知是变了天色,却不晓外头早已乌云密布。   她全神贯注于洞内的动静,忽闻起伏不定的呼吸声,夹杂轻微的鼾声。她警觉地取下腰侧的细竹,手心运力,细竹倏然变长三节、粗壮如棍,发出幽幽青光。   竹棍光色所掠之处,草木纷纷缩身弯杆,虫蚁瑟瑟躲藏石缝,俱不敢现身。   妙心收敛气息,消匿脚步,循着呼吸声缓缓靠近前方的椭圆形洞窟。   她起先将身子掩在洞外,探头迅速扫看窟内。只见空荡的洞窟约有三两只睡鼠趴在干草窝上呼呼睡大觉,哪有什么蝎子精?   妙心大剌剌走进去,睡鼠睡得格外香甜,丝毫没察觉。   她走到这一窝睡鼠旁,握住竹棍往地面捶了几下。本是柔软的泥土,竹端触地却发出强而有力的咚咚声,在洞内一遍遍回荡。   几只睡鼠受惊地睁开眼,迅速起身。见有人闯入,皆是呲牙咧嘴作凶狠状,欲将她唬走。   妙心也不管他们能不能听懂,强横地催促:“若想保命,速速离开!”   说罢,她将竹棍用力敲一下地。青光自被敲打之处呈圆形扩散开来,嗟呼之间,蔓延整座洞窟。   妙心随身携在腰侧的细竹为打妖棍,由她师父亲传。竹子源自普陀山百万年竹林,内有浑然灵气。以法力将竹内灵气震荡出青色光晕,可驱邪慑魔,专打妖魔鬼怪。   青光所及范围,山花野草颤巍巍,哪有虫兽敢叫嚣。   这光如流水般在睡鼠身上滑过,猝如针扎,疼得它们短毛直炸。又见她十足凶悍,即刻吓破胆,呜咽呜咽地抱成团,可怜兮兮。   “走!”妙心催道。   睡鼠们颤了颤,撒腿就跑,一溜烟就没了影。   妙心这才将视线落向前方三个小洞,她方才使棍,便是在试探那三个洞里的动静。倘若蝎子精要逃,要么从洞里钻出来,与她正面交锋,要么就使出浑身解数凿穿山体逃逸。   但这山体广阔,岂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凿穿。如此它就只能躲在洞里,等着她洞中捉蝎。   妙心手握打妖棍,哒哒哒地连续敲击地面。青光一道赶一道在洞内蔓延,交叠处泛起阵阵涟漪,交撞出嗡嗡共鸣。   “仙人饶命!仙人饶命啊!”里头传来求饶声,音色苍老而干哑。   妙心停手,厉声叫道:“出来!”   听闻利爪抓地的笃笃声,她盯着右侧一个稍微大些的洞口。只见缓缓移出的庞然身躯,是只……螃蟹?   她错愕地看着那足有半大孩童身长的螃蟹精,问道:“这里就你一个精怪?”   螃蟹精怯不敢靠近,两只钳子合起来,作礼道:“回仙人,我自生智便藏于此洞潜心修行,洞中常居者为睡鼠,偶见四脚蛇等小兽,未曾见过其他精怪。”   妙心又问:“你可曾到凡人的地头作恶?”   螃蟹精听言,连忙喊冤:“大仙明鉴!饶是未成精之前,我等螃蟹也是凡人的口中食,哪有作恶的本事。九死一生逃脱捕网,跋山涉水来到此处,饿了就吃虾米翠叶,渴了便饮山泉溪水,百年未曾出过这山啊!”   妙心见它态度恳切,不似编谎。况且蝎子和螃蟹虽说都是硬壳的精怪,形状却迥然不同,莫说冥官,就是普通凡人也不可能瞧错。   看来蝎子精并不在这洞窟之内。   “行了,你安心回洞修炼吧!”   妙心说罢,螃蟹精大松一口气,急忙爬回洞内。   妙心正疑思,是冥官情报有误?还是蝎子精狡猾,使计诈了他?只听三声叶响,是外头的讯号。   她转身急步离开洞窟。   方出洞口,妙心抬头一看,就见乌云蔽日,电光闪闪,雷鸣轰轰。   “嚯!这是哪个妖怪在渡劫?”   她双足生云,火速飞向山顶。   越靠近上空,越有黑云逼境的压迫感。   妙心抵达山顶,抬头见那冥官仍伫立在树梢,她跳上去,就问:“蝎子精呢?”   他抬手指向上方:“似在渡劫。”   妙心顺着他所指望去,只见高空乌云阵阵涌动,时而电光掣掣。云层翻滚间,一只足有三丈高的蝎子若隐若现。它尾巴高高扬起,顶端的勾刺在电光下通透血红,十分扎眼。   “作恶的精怪还能渡劫飞升?”妙心凝聚法力于手中竹棍,棍体倏然增长三尺长,足有半腕粗细,青光如水带,在竹棍四周圈圈萦绕。   “你下去找个地方躲避,我怕待会儿避让不及,伤及你。”妙心脚下生云,仰头就朝上空飞去。   她高高举起打妖棍,猛然扫向云层。   大风肆虐,瞬间扫去大半乌云,蝎子精无所遁形。   她眨眼闪至蝎子精上方,绰起竹棍,劈头就往它脑袋砍。招招致命、式式凌厉。蝎子精被打得东倒西歪,在空中嚎叫翻滚。   妙心不等她缓过劲,将打妖棍对准它心脏位置掷去,棍体疾飞如箭,眼见就要刺入它腹间。   蝎子精尖锐高叫,身影一闪,眨眼消失。   妙心立刻收回竹棍。   四周阴霾弥漫,视线模糊。她正施法扫清障碍,耳尖地听闻身后动静,她猛地回身,蝎子精忽现上方,扬起尾巴就要刺向她。   妙心举棍架住勾刺,将那尖锐的毒刺阻挡在额前半拳之距。她厉吼一声,使蛮力猛然将它推开。   一仙一精你劈我闪、你击我架,斗得昏天暗地、地动山摇。   妙心颇有些纳闷:这区区未成气候的蝎子精哪里来的这等高强法力,使百余招也无法制服。甚至一不留神就会被它偷袭。   渐渐,妙心气力损耗过多,速度跟不上。那蝎子精狡诈,趁她分神抵御毒刺之时,张开钳子欲夹她腰身。   避让不及的妙心吃了它一拳,急忙闪至一旁思量对策。眼下只能速战速决,拖延越久,于她不利。   妙心果断将打妖棍高高抛起,运十成法力于竹棍,棍体倏然长成苍天大树般粗壮。   恰时,蝎子精陡然往下方飞去。   妙心的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尽快收服蝎子精,并未留意它飞往的方位。竹棍随她意念操控,跟着往下追。青光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冲蝎子精俯劈而下,将它彻底淹没,也冲开了弥漫天际的乌云迷雾。   妙心这才看清蝎子精逃离的方位正是卧龙山,惊得她急急俯冲,抬手结出巨大的屏障,抵挡打妖棍斩下的浩大力量。   只听剧烈的撞击声,虺虺如雷,震耳欲聋。   妙心的结界被瞬间冲破,人也被撞出百丈之外,不省人事地往下坠落。   一道藤色身影如电般闪过,将她稳稳接在臂弯。   他口中念咒,打妖棍倏然变回半尺长的细竹,飞了过来。细竹似认得他,在他周身绕来绕去,一会儿碰他外袍,一会儿撩他发丝。   “莫闹。”他严声道。   竹子听话地悬在一旁。   他视线落在妙心脸上,倏然柔软:“我未料你会以己之身护住这山林的生灵,分明懂事许多,哪里像司命官说的那般不讲理?”   他抬掌贴在她丹田之处,浑厚仙力徐徐导入,听见她一声轻吟,他才收手。见她眉头颦锁,又将指腹轻轻贴在她眉心,施法舒缓她的不适。   妙心浑浑噩噩地抓住他的手,下意识就唤:“师父……”   师父如亲父,从小护着她。她小时曾大病一场,他更是无微不至地日夜在旁照料,就像龙瑶口中的娘亲……   她没娘亲,也没父亲。   妙心往他怀里钻,有些硬,不似女人般柔软。这不重要,够暖就行,娘亲的怀抱大概也是这么暖。   “娘亲……”她笑了笑,呓语道。   只听一句低沉的话音:“又是师父又是娘亲吗?”   耳旁贴着的胸膛随着他说话嗡嗡震动,妙心茫然抬头,对上一双清澈好看的眸子。   他微掀唇:“醒了?”   妙心刹那惊醒,慌忙撤出他怀中,站在一旁。   被男人抱在怀里还是头一遭…...她尴尬地轻咳两声,放眼周围,问道:“这是哪儿?”   他起身拢了拢袖口,淡声道:“卧龙山。”   妙心环看眼前一马平川:“是你幻觉,还是我眼拙?这哪儿有山?”   “你再仔细瞧瞧。”他抬手自北边指向东边:“那儿是龙尾,这儿是龙头,龙头有条四通八达的溪水。你看,溪水尚在,却已浑浊不堪。”   妙心心惊地望着他所指,就听他又道:“整颗龙头被你削平了,所以没了山的形状。”   “这、这样……”妙心腾云升至半空,俯瞰四下。   东边的确有条溪流,似乎就是螃蟹精的洞窟外见着的那条,已被泥土枝叶给搅浑了。眼下只剩满地残枝碎石,还有连根拔起的树木歪扭地倒在地上。   妙心落回他身旁,忐忑地问:“没有伤及无辜吧?”   他神色凝重道:“恐怕伤到了来不及逃走的走兽。”   就在妙心拧眉苦思该如何与天帝解释此番捉妖造成的后果,他又补充道:“卧龙山有条完整的龙脉,龙眼之处水通四方、风涌八方,故凡人在此建了座神龛。”   凡人有在风水绝佳的深山建造神龛、供奉神明的习俗。妙心此次匆忙捉妖,又是初次来此,哪会留意这山里是否建有神龛。   把仙家的神龛给毁了,少不得要去赔礼道歉。妙心遂问:“卧龙山里供奉的是哪位仙家?”   他字句清晰地念道:“承天效法广德纳明九御尊神。”   妙心听这仙号,面色惕然大变,扯着他,声音不自觉发颤:“你确定是他?”   他点头:“若是有疑,你可回天庭查看供奉名录。”   妙心惶惶看着满地狼藉,好死不死,把老大的神龛给砸了......   这可不是赔礼道歉就能了事的啊! 第三章 她改的不多,也就调换了师父和……   天庭,宝华殿。   天帝看着跪在下方的妙心,诧异地问:“仙卿一来便跪,可是有委屈要诉?”   妙心作礼,将卧龙山捉拿蝎子精的始末与天帝尽述一遍。   言毕,她低头诚恳认错:“误伤山林小兽,还将折丹仙尊的神龛给毁了,请天帝依天条定罪。”   那位冥官必然要将卧龙山之事详细禀报北阴大帝,天帝早晚会知道她闯的祸,与其被叫来审讯,不如自己先招,反正瞒不住。   天帝闻言,甚是奇怪。   今日冥官分明说妙心不在妙乐斋,便折返来请他派两名天将协助他下界捉拿蝎子精。天将此刻尚未回报情况,她怎先将蝎子精给打杀了?   何况冥官说精怪在地界东山,怎转眼跑去了十万八千里的卧龙山?   卧龙山建有折丹仙尊的神龛,山间盘有浩然正气,魑魅魍魉皆要远避。作恶的精怪心中不正,哪里敢藏在仙尊的神龛附近。   妙心所见的冥官显然有问题……   天帝思索片刻,问道:“你说冥官以叶声为讯号?前后共吹响四次?”   妙心点头:“前一声是要我辨听,后三声方为讯号。”   原来如此……天帝心中了然,妙心遇见的‘冥官’不是折丹仙尊又是哪个?   第一声看似让她辨认叶声,实则加深她对叶声的记忆,神不知鬼不觉地布下幻术。   如此隐蔽的幻术,对折丹仙尊而言易如反掌。因他许久不曾亲自伏妖,许多仙家对仙尊的仙术不尽了解,妙心自然也不会生疑。   倘若不是那位真正的冥官来与他求助,他也定会相信妙心果真将蝎子精给杀了。   天帝暗暗佩服,仙尊出山,果然不同凡响,连自己的神龛都能弃。   “仙尊的神龛被毁……”天帝面色刹那凝重:“此事非同小可啊!”   妙心闻言,心中甚是发虚:莫不是要定个大罪吧?   她试探地问:“依天帝来看,我的罪应当如何罚?”   天帝沉声列举:“断仙根、抽仙骨、废修为,亦或地狱的刀山火海,仙卿愿意接受哪个?”   妙心惶惶地咽了两口苦水:“还有其他选择吗?”   天帝捋了捋胡须,为难地蹙眉:“其他选择倒也有。只是听司命官说,仙卿不愿下凡历情劫,所以历劫行罚就暂不考虑了……”   “考虑!必须得考虑!”妙心忙不迭接过话:“不若就罚去历劫吧?”   天帝顺势就问:“那情劫,仙卿还推辞吗?”   妙心即刻应道:“必定遵守帝命,岂敢推辞!”   这番凛然急迫的说辞,若不了解前因,还以为她对情劫多么憧憬。   最终天帝罚妙心三日后去冥府报道,入轮回道历经一世三劫:厄世劫、辛运劫、情劫。   妙心未有异议,默默应下。只是有一事犯愁,央求道:“天帝降罪,我受之无怨。只是神龛被毁一事如若传去了折丹仙尊耳中,万乞天帝帮我圆几句话,好让他免罚我。”   天帝笑道:“待你下界受完惩罚,仙尊自然不会与你发难,安心去吧。”   妙心感激涕零地行了大礼,这才离开宝华殿。   *   回去妙乐斋的路上,妙心寻思下凡历劫约莫要两三个月时日,便起云转去鹿山,打算与师父打声招呼。   她驾云刚刚经过南天门,就遇到从冥府赶回来的司命官,两人视线对个正着。   妙心咬着牙朝他呵呵狞笑。司命官一见,心里发怵,连忙低着头假装没看见,欲绕道飞离。   妙心极速闪在司命官面前:“司命官今日眼睛长在了脑门上?我这么大个人影都没瞅见?”   司命官干扯嘴,赔笑道:“心里正有事,遂未留意四下,得罪得罪。”   “有心事啊?”妙心讥讽道:“是又想着去天帝那儿告我状呢?还是想着如何重编我的命本?”   司命官背心冷汗瑟瑟,道:“仙尊迟迟不愿去历情劫,这事小官做不得主,只能去请天帝明示。至于重编命本,更是莫须有的误会。小官早已将仙尊的命本交去了冥府,哪里能擅自重编,除非北阴大帝命判官修改命本。”   “判官能改命本?”她与陆判官打了多年交道,却不知他有这等权利。   司命官回道:“判官会依照命本内容,摘取关键事件,依照时间顺序列明在轮回簿上,再呈交北阴大帝审阅。倘或大帝认为有些情节需要改动,判官用判官笔直接涂改,便可覆盖原来的内容。”   “如此……”妙心沉吟道。   司命官见她正分神,连忙拱手:“小官还有事需回殿处理,告辞。”   不等她回应,他拽步就走,却被妙心一把扯住。她死死钳住他手腕,冷笑:“你若告诉我命本里的故事有多惨,我便大方些,不计较你告状一事。”   司命官不敢正视,吞吞吐吐:“并不惨……只是情劫多少都有些曲折。”   妙心不语,只是掐着他腕,胁迫般将他盯着。半晌过去,司命官已是鬓冒冷露、印堂发沉。   “仙尊啊,您就别难为司命官了。他若将命本的内容说与你,天帝定要定他的罪。”守在南天门下的两员天将看戏许久,忍不住仰头劝说。   再被她恐吓下去,只怕胆小的司命官会当场哭出来。   妙心却才松了手,低头朝他们笑呵呵道:“果然是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天将哩,我这嗡嗡的蚊子声都能听见。”   趁着妙心与天将们打趣的工夫,司命官急道了句:“告辞!”疾步如流星,眨眼百丈远。   妙心瞥了眼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发笑:鬼都不信你的话!倘若命本编得不惨,缘何心虚冒冷汗。   思量再三,妙心决定先去一趟冥府,查查那命本究竟怎么编的。谁晓得司命官会不会添油加醋,以报私怨。   ***   冥府,判官殿。   屋顶的鹿角红漆灯内火焰摇曳,照得满屋通亮。   妙心坐在圆桌旁,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把玩茶杯,视线落在侧面正伏案查阅册子的男子。   男子眉目清秀,就似人界白面书生的模样。   “陆判......那轮回簿借我瞧瞧呗?”妙心继续软磨硬泡:“我只看我那部分,其他内容绝对一眼都不瞧。”   陆判官头也没抬,说道:“其他人的你看了倒也无碍,反正与你无关。只是你自己的轮回事看不得,你若瞧了,又不肯喝孟婆汤,岂不坏了劫数?”   “我去喝孟婆汤,定不坏劫数!”妙心信誓旦旦地保证。   陆判官抬头,面无表情地递给她一个‘信你才有鬼’的眼神,复低头办公。   妙心左右说不动,便将茶杯搁在桌上,起身朝他走去。   等到案桌前,她单手撑在桌沿,快速将桌上之物扫视一遍,却没见到什么非同一般的笔。   最后目光落在他手上握着的褐色豪笔,笑吟吟地问:“这是判官笔么?”   “你在打什么主意?”陆判官一语揭穿。   妙心面不改色心不慌,低身凑近他,狡黠地眨眨眼:“听说寒月仙子最近喜好花茶,我这儿有上好的梅花干,陆兄下次去天庭,顺便拿几袋给仙子送去呗。”   说着,她就从袖袋掏出两袋梅花干。   “你这是早有准备打算贿赂我?”陆判看也没看那梅花干,抬头便撞入她清澈如涧的眸子。   那眸间秋波盈盈,缠人心勾人魂,却不自知。   他下意识往后拉开些距离,视线落回手上的册子,可她身上散发的山茶花馨香却避不开。他心里起了波澜,连方才查阅到哪一行都给忘了。   妙心眼尖地瞧见他耳垂泛红,便以为素日一本正经的陆判官听到心仪的姑娘,便害羞了。   她憋着笑:喜好貌美的仙子,男子本性嘛!   “我与寒月仙子也算有些交情,往后陆兄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定义无反顾!”妙心拍拍胸口,说得有情有义。   陆判官握笔的手紧了紧,唇间嗫嚅,最后只是摇头叹了叹。   他将笔搁在木托上,抬掌拂过桌面,一本黄皮簿子赫然出现。   “你的轮回簿已经交给北阴大帝审阅完毕,不可擅自改动,明日你直接过来,卯时带你去轮回道。”说罢,他将轮回簿与案桌旁的书册一齐码放好。   妙心盯着那黄皮簿子,轻声问了句:“若是改动了呢?”   陆判官道:“不管改动几次,最后交给大帝审阅即可。只要历劫时遵照主线剧情,生死线与轮回簿上一致,该历的劫依然会历。”   他话里藏有玄机,妙心脑瓜子一转就明白:轮回簿可以改,只要她所经历的关键剧情与轮回簿相吻合,便不碍事。   陆判官捧着一本书册,起身道:“我要去一趟阎罗殿,你是去还是留?”   “我待会儿得去鹿山与师父打声招呼。”妙心走去茶桌,不客气道:“你先忙,我再饮两杯就走。”   陆判官没多言,径往门口离开。   等他人影消失在尽头,妙心掩嘴窃喜,一个闪身回到案桌前。   她拿起那本黄皮簿子,直接翻开,里头只有薄薄两页。顶上赫然写着她的仙号,定是她的轮回簿了。   “嘿?还专门给我整了本轮回簿呢!”   妙心一目十行,莫敢迟疑。如司命官所言,轮回簿上只会摘录关键事件。不论过程如何发展,一旦进入轮回,必定会经过轮回簿上的每一个关键节点,如此保证轮回有序。   即便是短短两页的记载,也足以拼凑出一段完整的故事。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她便理清了将要经历的人生。   “好你个没人性的司命官,编的什么惨绝人寰、不得好死的坑人命本!”妙心眼里的怒火如燃烧的干炭,噼里啪啦地冒着火星子,恨不得将这轮回簿给灼穿。   她没作犹豫,绰起木托上的判官笔,在轮回簿上涂涂改改。   她改的不多,也就调换了师父和徒弟的性别。总之,这是一个徒弟必须死,她才能历劫成功的命本。   妙心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却才满意地合上轮回簿,最后将所有东西整齐码放原位,安然离开。   *   次日,妙心被陆判官领去轮回殿。   神仙历劫的轮回殿与凡人转世的轮回殿不在同一处。轮回道开启一次,只能通过一位仙家。若是有两位仙家同时历劫,也会错开时间,只需调整轮回道中的时辰,便可在准确时间转世。   轮回道大门的左侧,有个半人高的石柱子,柱子顶端有个凹槽,槽中镶嵌有一个玉盆,里头盛有孟婆汤。   轮回道的守门冥差舀一碗孟婆汤递给她,妙心接过来,可怜兮兮地瞅向陆判官。陆判官扭过头,佯装没看见。她哼了哼,拒绝无法,仰头一口饮尽。   陆判官将轮回簿交给冥差,冥差接过后,转身走到大门前,并将轮回簿放入嵌在大门中央的青面獠牙的轮回兽口中。   轮回兽额间倏然裂开一条缝,露出铜铃般大的绿眼珠,它伸出长舌将轮回簿一卷,即刻入口。   妙心正新奇地打量这兽,忽闻雷动,大门从中往内打开。只见里头白雾霭霭,望不见尽头。   “进去吧。”陆判官指了指白茫茫的轮回道:“踏进轮回道后,会有往生灵兽接引你。”   妙心走了两步,蓦地转过身来,鼓着腮帮子看向他。   “有话要说?”陆判官问道。   妙心点点头,张口道:“不管如何,谢过陆兄!”   一边说,孟婆汤犹如开闸泄水般从她口中涌出,往下哗哗地淌。为了冲干净口里的残汁,她愣是运气憋出一口血连着汤汁一块儿吐出来。   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将陆判官和守门的冥差都给瞧傻了眼。   冥差呆呆看着她身前被血水染红的衣袍,忽然反应过来:“仙尊吐光了孟婆汤?!”   妙心执袖抹去下巴的血迹,笑着纠正道:“我分明是饮后不适,恶心得吐了出来,却非故意。”   冥差急忙又舀一碗孟婆汤,转身要递,就见妙心直接跳进了轮回道,眨眼消失在茫茫白雾中。   冥差端着汤水,目瞪口呆。   急得问向陆判官:“大人,这……这如何是好?”   陆判官无奈摇头,“人都进去了,还能如何是好?” 第四章 我无以回报师恩,就准弟子暖被……   地界,莫来山。   山脚小河边,一位身着白袍、头戴斗笠的女子正坐在石阶上垂钓。   正是下凡历劫的妙心。   虽说她并未饮下孟婆汤,带着记忆来凡间。但她仙力已于轮回道中被封印,如今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只不过她此次历劫并非投胎,而是转世重生为莫来山一座道观的道姑。   道姑自幼被一位老道长收养,并拜其为师,修行多年,收获一身厉害的本事。这道长原是个得道的半仙,将道观传于她之后,便隐居仙地,再没回来。   道姑颇为上进,日夜勤恳修炼,以求有朝一日像师父那般得道成仙。   直到有一次出山修行,偶然在异国灵山求得一瓶丹药。将其带回道观后,惊然发现丹药对修炼有事半功倍之奇效,她便开始潜心研制可大大促进修炼的灵丹。   渐渐,道姑的功力在丹药的辅助下增长迅猛,性子也变得越发急躁。当普通丹药再无法满足她,便开始剑走偏峰地加入一些怪异的药材,譬如剧毒之物。   道姑对丹药的迷恋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一日她用毒蟾炼药,待将炼好的丹药食入腹中,毒素迅速遍及百骸,侵蚀五脏六腑。最终心脏衰竭,七窍流血而亡。   妙心转世醒来后,在铜镜中见到面色酱红、浑身发紫的自己,着实吓一跳。   她虽已重生,但体内的蟾毒起码需大半年才能彻底消褪。妙心不想顶着这中毒身亡的死人脸过日子,遂自行解毒。   好在她也曾随师父学过炼药,便去山里采了些草药,炼制几颗解药,服用七天后,毒素尽数排出体内。   解毒不久,妙心算准今天有大事发生,遂提着鱼竿来这山脚下静候。   远远传来笃笃马蹄声,还有啪啪甩鞭声。鞭子甩得急,马儿跑得快,不消会儿就出现在妙心的视线范围。   “快!快!”随着马车临近,她隐约能听见车上妇人慌乱的催促声。   妙心不急不忙地扬起头,往那马车定睛看去,就见一位年轻娇美的妇人正撩开布帘,探出头来。她一手紧紧抱着红绸裹着的襁褓,襁褓用绳带捆在她胸前,婴孩受不住马车的颠簸,哇哇大哭。   妇人时不时往后张望,眼中尽是恐慌。   忽有一群骑马带刀的蒙面人,飕飕地从丛林之中扬沙起尘地冲了出来,即刻将马车团团围住。   马儿受惊,前蹄乱蹬,仰头嘶叫几声,停了下来。   领头的蒙面人抽出大刀,直接就喊:“杀光!不留活口,马也不留!”   众人跃下马来,拔刀齐刷刷冲了过去。   妇人已被逼入绝境,眼见无路可走。她从腰间卸下长鞭,抱着襁褓一跃而起,身轻如燕。   马夫也从脚下抽出长剑,弃车跳到妇人身旁,将她护住,道:“待我突出重围,小姐带着阿泽赶紧走!”   蒙面人哪会给他们逃脱的机会,提刀就砍。   马夫身强体壮,剑术不俗,十几招便杀了五六人。可一人难扛众拳,没多久便失了利,身前遭砍,背后挨刀。   一声凄凛的:“玉峰!!”厉然划破山谷,正是妇人痛喊。   妇人分神之际被连砍数刀,胸前的襁褓被领头蛮力拽走,抓在手中。   她红着眼,怒道:“将我儿放了!他是无辜的!我的命你拿去便是!”   “他怎么是无辜的?”领头冷笑道:“倘若没有他,我们也不会来杀你,最该死的就是孽种。”   说罢,他将襁褓高高抛起,举起手中的刀,往中间斩去。   “不要!!”妇人惊恐万状,奋力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发出森森冷光的大刀砍在孩子身上。   “阿泽!!我的儿啊!!”她嘶吼着,几乎晕厥。   千钧一发之际,一顶斗笠快如飞刀,以迅雷之势劈来。嚓地一声,直接斩断领头握刀的手臂。   适时,一道白影闪过,将险些掉落在地的襁褓抱在臂弯,稳稳立在马车顶篷。   “啊!!”领头惨叫连连,跪了下来。捂着流血不止的断臂,痛得五官狰狞扭曲。   众人惊吓,忙搀扶着领头,纷纷望向马车上突然出现的女子。   “你是谁!”领头人咬牙忍着痛,喝问。   “来帮你收尸的好心人。”妙心答得猖狂。   领头呲牙:“你知道我们是谁吗!竟如此放肆!”   “我管你是什么人,你们若要杀这孩子,就得死。”妙心也不废话,抽出腰上长剑,往前抛去。   那剑随她的意念,飞速如电,在人群中砍来刺去。他们甚至来不及看清剑的走向,不是被刺穿心脏,就是被割破喉咙。一时间惨叫不绝、哀嚎不歇。   片刻工夫,周围尸横遍野,鲜血顺着石头缝蜿蜒流入河中,将河边染成怵目的血红色。   身负重伤的年轻妇人虚弱地趴在地上,仰头将面前之人望着。起先震惊,而后见到孩子无恙,安下心来。   妙心抱着襁褓蹲在她身旁:“你伤及心脉,失血过多,命不久了。”   妇人费力地撑起身子,往襁褓中瞧去。孩子受了惊吓,仍在哭泣。   妇人噙泪乞求:“我性命不保,可我儿尚在嗷嗷待哺之龄……望道姑收留我儿,来生我做牛做马报答!”   妙心点头道:“我与他有缘,定会将他养大。”   妇人含泪欣喜,喘着气恳求道:“道姑,可否让我再抱一抱阿泽。”   妙心将婴孩和妇人一同抱入马车,她让妇人靠坐在自己身前,再将孩子端在她胸前。   婴孩似乎能嗅到母亲身上的香味,渐渐停止哭泣。在母亲怀中得到安抚后,婴孩便沉沉睡了。   妇人欣慰一笑,落下两行泪,低头吻在他额头。忽而她身子松懈在妙心身前,再没了动静。   妙心将她放躺下来,婴孩依然被妇人的双臂拢着,睡得香甜。   她下了马车,取出个纸袋,将袋子打开,里头装着一团白色粉末。她轻吹一口气,粉末洋洋洒洒飘向前方满地的尸首,须臾覆盖,宛若白霜。   她口中念咒,片刻后,尸身连着衣物化作灰烬,尽数散于山谷,瞧不出半点痕迹。   妙心将妇人安葬在道观后山,立了个无名碑,往后每年此时就带着阿泽来祭拜他生母。   ***   妙心以为养个娃娃和养只小兽没甚区别,饿了喂食,渴了给水,困了直接丢榻上。   可她毕竟毫无养娃的经验,险些闹出人命。   男娃饿了,她便开灶炖了些蔬菜米粥。哪里晓得这刚满月的奶娃娃吞咽困难,没吃两口,差点噎死。   男娃舔嘴皮子,她便以为他渴了,端起茶杯就喂,没喝两口,呛得娃娃鼻涕眼泪一齐迸。   到了傍晚,男娃两只小手不停糊眼睛,似乎困了。她就将娃娃放在竹榻上,盖上被子。等他睡着,便出去烧水给他擦脸。   折返回来,就见娃娃的脑袋被被子捂住,两脚不停乱蹬。她连忙上前将被子扯开,娃娃哇地一声哭出来,脸都憋红了。   妙心只好将他抱起来哄着,娃娃下意识就往她怀里钻,两只小手扯着她胸前的领口,张着嘴巴,显然饿坏了。   “哎,我就算有心喂你,也无能为力啊!”   直到声音哭哑了,他也没吃到一口奶,最后饿得实在没力气,呼呼地睡过去。   妙心没敢再轻易离开,便将他放在床里头,自己睡在外头护着他。   她侧着身端量娃娃,白净的小圆脸上还挂着泪痕,瞧着十足可怜。   妙心抬手拭去他脸上的泪,小娃娃的肌肤就像剥了壳的鸡蛋,滑滑嫩嫩,手感极佳。她忍不住轻轻揪一下,就见他咧嘴笑起来。   “嘿?这么小就会做梦了?”   娃娃忽然抬手,抓住她的拇指,将她的手当作食物,放在嘴里吸.吮起来。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妙心便由着他,只要不哭不闹就好。   次日,妙心去山下买了头能产奶的山羊。   兴许是饿极了,妙心将煮好的羊奶喂在男娃嘴边,他一口接一口猛喝,不怕呛,也不嫌这膻味,十分满足。   渐渐,妙心养起娃来越发得心应手,再没最初那么手忙脚乱。   转瞬十二年。   阿泽渐渐褪去了孩童的稚嫩,初显翩翩少年的风姿。   妙心却苦恼,也不知他性子随父亲还是母亲,越长大越寡言。即便她话痨似的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了十几年,也没养成他活泼健谈的性子。   欣慰的是,阿泽是个体贴懂事的好孩子。   每日三餐准时生火做饭,睡前醒来定会帮她烧好热水,供她洗漱。练功从不喊累,刮风下雨、烈日寒雪不曾停歇。他功力渐长,个子也见风就长,如今十二岁刚过,身量竟比她还高一些。   孩子既已长这么大,有些事也该知分寸了。   *   这夜,阿泽将烧好的热水提进屋。   妙心刚好从屋外回来,坐在桌旁,说:“往后你就睡次房,房间已经收拾好,褥子被子也都换了新的。”   原本他六岁时,就曾被她叫去次房住。怎料他接连几天噩梦,导致数日不曾阖眼入眠,最后竟体力不支晕厥过去。她只好将自己屋内的竹榻改成小床,供他睡觉。   如今他身长早已超过小床,每晚都蜷着身子,看着着实遭罪。况且他已不是小娃,应该要开始懂得男女区别。   阿泽瞄了眼小床,上面的枕头不见了,褥子和被子也都卷了起来。   他没说话,帮她打好洗脸的水,再默默走到她床边,褪下外裳进床。他提起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你这……”妙心刚要开口。   他恳切地说:“师父腿脚冰凉,我帮忙暖好被窝再走。”   妙心的腿脚本来不凉,只是这副身子的道姑吃多了寒性的丹药,身子一年四季就像刚从冰窖里走出来似的,从头凉到脚。   六岁以前,阿泽每晚睡时都会钻到她怀里。他的身子像个小暖炉,冬天都无需被子,只要将他抱在怀中,她整个身子都能暖起来。   二人分床之后,阿泽也会在她睡之前,体贴地帮她暖好被窝。   可他终将成人,总不能帮她暖一辈子的被窝。   妙心暗暗纠正,倒也不会有一辈子,这是个短命的家伙……   阿泽露出两只明朗的眼睛,见她迟疑,忙道:“师父辛苦将我抚养长大,我无以回报师恩,就准弟子暖被吧!”   小徒弟平日里话不多,有时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话,这会儿倒是能说会道了。妙心心想,反正只是暖被,刻意回避反倒扭捏,便准了。   阿泽一暖就是三年。   十五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成熟少年,妙心若再不阻止他往自己床上钻,也不知他何时能懂得羞耻之心和男女避嫌。   孰料,她还没来得及劝说,有一晚,阿泽端来热水就直接回屋。而后,他再没帮她暖被。   这本是件好事,怪就怪在,这些日子她不时能听见他起早贪黑,好大会儿才回屋,也不晓得在做什么。   这日,浅眠的妙心隐约听闻动静就立马起床。直到他脚步声远处,她才出门。   四处寻找,听得道观后院有声响,妙心循声而去。不一会儿,远远见他站在院里的井旁,正摇着木轴打水。他将打好的满满一桶水倒入地上的木盆,接着蹲了下来。   妙心收敛气息,悄悄靠近,这才发现他在洗东西。   夜里昏昧,加之他如今身子宽阔,遮住了大半的木盆,她瞧不出那里头装的何物。   “你在洗什么?”妙心突然出声。   正埋头洗物的阿泽吓得一悸,急忙扭头。见来人,他慌忙捞起盆里的东西,起身藏在身后。   “师父……”阿泽目光闪烁,退了两步。 第五章 膀胱若有隐疾,早些治疗早些好……   妙心踏前一步,伸手道:“拿来。”   阿泽咬着唇没吭声,也没动。   “拿来!”妙心语气严厉几分。   阿泽嗫嚅回道:“只是平时换洗的衣物。”   “既然是平日换洗的衣物,你作何像做贼一般心虚!”妙心艴然不悦:“为师养你十余载,岂会不知你所言真假?我若要你手中之物,你拒绝有用吗?”   阿泽听出她话里的警告,低着头迟疑了会儿,缓缓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妙心仔细翻看手中湿漉漉的布料,月色下依稀能辨认料子是蓝色,四周还有压边缝合。这......似乎是她亲手帮他缝制的床单?   “你天未亮跑来洗床单?”妙心狐疑地抬头问道。   阿泽很轻地“嗯。”了一声,紧张地盯着她手中的床单。见她正要将床单展开,他急忙上前,将她两手握住,再猛地合紧,生怕里头的东西掉出来。   他如今身量高过她半个脑袋,手掌也似成年男子一般宽大,此时将她玉手一裹,即刻包得不留缝隙。   阿泽低头怔怔看着,没想到师父的手这等小巧……   妙心猝不及防被他握住,愣了一下,即刻将手抽出,斥道:“你不愿与为师坦白交代便罢,竟还放肆地动起手来!许久没受罚,皮痒了不成?”   阿泽最怕她生恼,罚他跪石砖、淋瀑布、立高桩都没关系,唯恐她一气之下连续数日不搭理。   遂忙解释:“弟子的床单脏,不想污了师父的手,绝不是要与师父动手。方才一时情急,冒犯了师父,愿受罚。”   妙心不过是拿话吓唬他,哪会当真罚他,便冷言冷语:“既然不愿说,为师再不管你,往后自行修炼,有事也休再繁问。”   说罢,她将床单抛向前方木盆。   忽听啪哒一声,一件东西从床单里头掉了出来,落在地上。阿泽惊忙弯腰伸手,却被眼疾手快的妙心抢先捞了起来。   妙心两手提起边角,将东西抖了抖,展开在面前瞧了瞧,这......不是亵裤吗?   妙心拎着他的裤子,不解地看向他,大早上需要清洗亵裤?   阿泽没敢接上她审视的目光,上前从她手中夺回裤子,丢在水盆里,蹲下身来,默默清洗。   天光渐明,阿泽侧着的脸上的羞红再藏不住,被妙心看个清楚。   妙心渐渐猜到了什么,心中一阵诧异。可又不晓得怎么开口,斟酌半会儿,才低声询问:“你夜里入睡后,无法控制膀胱吗?”   阿泽一听,这会儿连耳朵也红了,点头嗯一声,声音轻得堪比蚊叫。   妙心又问:“此症状有几日了?”   阿泽不愿继续谈及此事,随口回道:“上个月开始的。”   妙心点点头,没再多问,转身离开后院。阿泽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专心洗衣物。   他以为师父不会再追究这事,不料早膳过后,妙心说要带他下山一趟。   他问去哪里,她说:“看病。”   “师父身子不适吗?”阿泽担心道。   妙心摇摇头,一脸凝重地拍拍他肩:“为师带你去看大夫。膀胱若有隐疾,早些治疗早些好。”   膀胱……阿泽苦恼地蹙眉,死活不愿下山,最后被妙心强行拽出了道观。   ***   妙心因炼丹手法精湛,丹药品相俱佳,是以她时常会帮镇上医馆炼制特定的丹药来换取钱物,也与医馆的掌柜许大夫结识多年。   下了山,抵达医馆,妙心直接找来许大夫:“阿泽他许是脏器虚疲、下焦不振,你给诊断一二。”   下焦包含肾脏及膀胱,妙心不好当着阿泽的面将他的病症说得太明显,才笼统地说是下焦。   许大夫号完脉,又仔细察看他舌苔耳鼻,再按了按他下焦穴位,却与妙心笑道:“道姑是来考察我的医术吧?他六腑未有异状,下焦元气顺畅,也无不振的迹象。只是体内肝火旺了些,但他正处阳刚之气盛时,倒不必担心。”   既然下焦并未虚衰,说明他膀胱无碍。妙心的视线不由往他□□瞄去,该不会是那里出了问题吧……   妙心将许大夫叫到炼药房的廊庑之下,悄声直言:“阿泽近日会半夜尿床。”   “尿床?”许大夫讶异。   妙心点点头,便将他半夜洗床单的事大概陈述一遍,说道:“他三岁之后便没尿过床了,近两个月偶有几次,你看他这是病了还是怎的?”   许大夫抬手捋着胡须,细细思索。   妙心见他半晌未言,又问:“该不会是肾馕亦或精窍出了问题吧?”   许大夫失笑,果然是修行的道姑,谈及男子的隐晦之词,就跟医者问诊一般,脸不红气不喘。   他道:“即便是成年尿床,也该是膀胱衰竭亦或内肌无力而导致失禁,这与肾馕、精窍并没太大关系。倘或真是失禁,可就不止偶尔几次,那便是一日数次了。”   妙心越发茫然:“依你诊断,阿泽他身子出了什么毛病?”   许大夫道:“阿泽年轻气盛,身强体壮,应当不是尿床,也没有你所担心的疾病。”   妙心一头雾水将他瞅着:“你就明说吧,我猜不着。”   许大夫尽量含蓄地作一番解释:“刚刚成年的男子,阳气旺盛之时无法疏导,会在入梦时分无意识释放真精,此乃身体自发所为,并非疾病。”   说罢,见她依然疑惑,他便去房里拿来一本册子,翻出一页,指了指:“道姑请看,这本医书详尽记载。”   妙心拿起书籍仔细阅读,片刻红了脸。   许大夫调侃道:“我还以为道姑素来心境寡淡,不会因这等事害羞。”   妙心合上书本,清咳两声:“我是道姑,又不是尼姑。”   许大夫道:“阿泽对这事应当也不懂,又觉着不雅,羞于启齿,才会半夜悄悄洗衣物。这书里记载的尽是男体变化以及对隐晦之事妥善应对的办法,给他看看也好。”   妙心正有此意,便不客气地将书收进袖袋,道一声多谢:“这书我借阅一段时间,下次以丹药回赠。”   她又问许大夫是否需要配一些补补身子的药。许大夫摆摆手,说:“他气色精神样样好,你无需多虑。只是等他晓得男女之事后,如若时常于夜梦销魂,导致阳泄精伤,才需辅以药物治疗。”   妙心听言,才然放下心来。   却又寻思:阿泽从小无父无母,这等男子之事理当由他父亲为他解惑。这些年她虽说做母又为父,可她毕竟不是亲生父母……   “烦请许大夫与阿泽说一说这事吧?”她最终还是请许大夫帮这个忙。   许大夫回到药材铺,便将阿泽喊进了小屋,与他谈聊半个多时辰。   ***   回去莫来山途中,师徒二人一路无言。   妙心瞥了眼身旁的徒弟,自打医馆出来,他面色就不对,冷淡疏离,走路都似带着霜风。   许是他对自身的变化还需要些时日消化吧,妙心虽奇怪却没多问。   两人行至山谷河岸,妙心眯眼赏看远处的落日余晖,心下却在算着日子。眼看离他十六岁没剩几个月了,那件事怎么迟迟没动静?   “师父与许大夫相识多久?”沉默良久的阿泽突然出声。   妙心思绪被打断,缓缓神,才回道:“你幼时感染风寒,导致上吐下泻意识昏沉,我连夜抱你下山求医,无人回应,只有正在医馆清理药材的许大夫给我开了门。”   阿泽侧过脸,看着她:“所以我与师父认识的时日比旁人更久一些。”   妙心没听出他这话里隐含的得意,自嘲道:“为师一把屎一把尿地将你拉扯大,稍不注意,那床上地上就是一滩滩的地图,整日都得盯紧你的屁股墩,哪里有空下山去认识旁人?”   屁股墩……阿泽难堪地别开脸:“师父莫再说那幼年丑事了。”   见他耳根泛红,妙心憋着笑:“是是是,你长大了,不能说了。”   师徒二人又安静下来,片刻,阿泽忍不住瞥向一旁。   他偏头瞧了眼自己肩膀,又看了看她的肩头。还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缩在师父怀里入睡,宽阔的胸怀令他安心。不觉时光匆匆十余载,他的肩膀已比她宽阔许多。   若再长大些,是否就可以保护师父?   阿泽的视线不由就移到她的脸上。   霞光在她玉白的肌肤抹上一层薄薄的暖金色,格外透亮光润。她清丽剪水般的眸子宛有潋潋波光,像晶莹的琉璃珠,美不胜收。   师父是修行之人,肌肤容貌可百年不变。也不知修行是否能使人容颜愈美,在他眼里,这两年师父的姿容越发秀美,宛若清佳山水,令他目光流连不舍。   即便是颦眉蹙额也不失美感,甚至觉得……娇俏可人。   师父从小传授他修炼的功法,帮他炼制助益修炼的丹药。练功他从不懈怠,丹药更是每日按时服用,一颗不敢落。为的就是尽快变得强大,有机会报答她的养育之恩。   可今时今日,怀揣的这份感恩,变得有些不一般。   许大夫说他梦中遗泄真精乃男子成年的特征,问他近段时日的梦境是否涉及到女子。他答否,其实撒了谎。   昨夜梦里,他便梦见一如小时候那样在师父怀中安睡,她四肢虽凉,但怀抱尤其温暖,又十分柔软,仿佛靠在暖烘烘的羽被上。   而后他因身下之泄惊醒,分寸尽失......   察觉阿泽睇来的目光,妙心侧身仰头。四目相接,她微微一笑,揶揄道:“莫来山最美的晚霞你不好好赏看,为师的脸上有啥金帛玉锦可瞧的?”   映着红日,她的笑容分外灿烂。   阿泽忽觉心头怦怦乱震,赶忙撤回视线,佯装赏景,袖中的手掌却紧张地攥着。   他必然知道莫来山晚霞很美。可眼前的景观再美,却远不及师父的笑容明媚,漫天的霞光再亮,也不如她熠熠生光的双眸。   他果然不对劲...... 第六章 他低声说:弟子冒犯了…………   回到道观,妙心就忙着帮阿泽裁剪了两件新的床单,又缝了几套可换洗的亵裤。   两日后,初秋清晨,天色微昏,山里空气透着些许凉意。   阿泽将烧好的热水提进妙心房内,见她早已醒来,正披着外袍,坐在窗边看书。遂道:“师父,水烧好了。”   妙心将书放下,走向盆架,随意指了指竹榻上叠放整齐的物品:“上次多买了些布匹,顺便给你裁剪了几件衣物。”   阿泽上前翻看两下,便知是何物。   他将东西捧在手上,见她正拿着热毛巾揉眼眶,问道:“师父彻夜未眠帮弟子缝衣吗?”   妙心将脸擦洗干净,晾好毛巾,语重心长地说:“为师一把老骨头,还得为你伤肝熬夜地操碎心。往后你可别惹为师生气,做个听话的乖徒儿,晓得吗?”   阿泽听言感动不已,正色道:“劳师父费心。弟子今后必定遵师所言,若有忤逆,任凭师父责罚!”   “嗯。”妙心满意地点点头,又叮嘱:“这两日天气尚好,趁寒露来前,将新的床单衣物洗好晾晒,床板也要晒晒,预备过冬。”   “好。”阿泽听师父絮絮不绝的关心,心里似煨着炉,暖烘烘。   见他捧着衣物,高高兴兴地出了门,妙心却是眉头愁锁。   阿泽体魄强健,心性坚韧,是个修道的好苗子。且又十分勤快,若是好好培养,往后许能得道成仙,到时做个地界的小仙也好。再不济,就去冥府做个鬼差,也可增进修为。   妙心惋惜一叹,因她当初怒改轮回簿,阿泽此生注定疯魔而死。   而这原本是她的命数。   那时她心中正怒,更不肯如司命官所愿,哪有心顾及被替换之人的命运。而今养了十几年,岂无恻隐之心。   好在因神仙历劫而受苦受难的凡人,会有四世福报,这也算是天界对凡人的补偿。   如此她心里才然好受些,大不了到时候请陆判官将阿泽投胎到富贵人家,披锦而生、无疾而终。   妙心揉了揉发胀的额头,甚是惆怅。   ***   捻指数月。   眼看阿泽十六岁生辰越发临近,妙心每天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依照轮回簿,阿泽在十六岁之前必遭一劫。可至今劫数仍无动静,她有些沉不住气了。   据剧情记载:她为了尽快提升阿泽的功力,便在他满十五岁之后,逐步增加丹药的药性。一日,阿泽食用完两颗丹药不久开始练功,而后因药性猛烈导致燥热攻心,气血由六腑反充心脉。最终致使心脉爆裂、七窍流血。性命垂危之际被她所救,醒来后对她这位救命之恩的师父更是死心塌地。   近一年来,她循序递增地添加炼丹的药量,他食用后并无任何不适。   这段时日,她略有些着急,遂翻倍地加大药性,且每次食药后,就催促他快去练功。而他除了汗液分泌旺盛些,身子较平日里燥热些,却无任何心脉受创的迹象。   她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学这位道姑,添加一些偏门的药材。比如可导致心脉爆裂、七窍流血的药。   反正只要这关键的节点对应轮回簿,至于达到目的的手段并不重要。   *   这日,妙心扛着两麻袋的药材,严声叮嘱阿泽:“为师要去炼丹房闭门炼制丹药,除非道观被雷给劈了,否则不要打扰为师。”   阿泽瞄了眼她手中的大麻袋,这是要炼多少颗药......   但师父每次辛苦炼丹不是为了提升他的功力,就是为了赚钱养他。总归都是为了他,他自然没有异议,遂点头应道:“师父只管炼丹,无需操心道观的事。”   ***   五日后。   “师父,您几日未曾用膳,吃两口填填肚子先!”阿泽站在炼丹房外,朝里头高声喊道。   停了会儿,四下悄无声息,他又喊了两声,依然没动静。   自从妙心五日前说要闭门炼丹,就不曾出门吃食饮水。   他还是会每日定点做好饭菜,端在门外候着。等到饭菜渐渐凉去,他又会去厨房蒸热一遍再端出来。如若半夜还未见她出来,他就在厨房里靠着椅子假寐,而灶台上会整宿煲着热粥,以备她半夜出来,就能立刻用膳。   可这都五天过去,未曾见她踏出炼丹房半步,也不闻里头动静。即便师父修为不低,扛个几日不成问题,他心里仍会担忧。   以往炼丹时,只需将药材调好置于炼丹炉中,控制好火候便能稍离片刻。她从没哪次似这般连续数日闷在里头,他今日忍不住喊了两次,她却一声也没回应。   阿泽在外头忧心如焚地踱步,那里知道里头的妙心其实听见了他的话。   只是……她说不出话来,因为哑巴了。   *   炼丹房内,烟雾弥漫,浓郁的药物呛口刺鼻。   妙心正瘫坐在炼丹炉前,炉内火苗渐熄,袅袅飘着几缕带着药味的青烟。   她皱眉盯着手心里的两枚褐色丹药,神色略显严峻,在努力纠结要不要再试一颗。   导致心脉爆裂的药都有一个特征——毒性不低。药量若没掌握好,随时可能炼成顷刻夺人性命的剧毒毒丹。   阿泽饶是有十几年的功力,但他毕竟是凡人,毒死了铁定回天乏术,到时她这劫历不成,就会被天雷劈去些修为以示惩戒。保不齐,还要被迫重回人界历劫一次。   如若每日逐步增加毒药药性来等他心脉爆裂,都不知要加到几时才刚好合适。更不敢随意将大幅提升药量,万一这爆裂成了暴毙,她找谁哭去。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她亲身试药,直到药量达到可轻微损伤心脉但不致命的效果,只要被阿泽吃入,运气练功必定能重创心脉。   是以每次开炉炼药,她便会炼两颗丹药,一颗她自己尝试,一颗留着备用。   五日过去,她已尝了不下十几颗。而随着药性越添越猛,蓄积在她体内毒素也越来越多。毒未解除,又要食药,毒滚毒,排不尽。以至于她五脏六腑俱损,四肢乏力,喉咙因‘花叶万年青’而备受刺激,声音沙哑得跟车轱辘碾过似的,逐渐失声。   眼见时间没剩几日,这次她豁出去加入双倍药材。   盯着手心的药丸子,妙心心里做了番并无意义的挣扎,最后眼一闭,捏一颗药送入口中,嚼也没嚼,直接咽下去。   丸子极苦,但她口内早已麻木,尝不出太多味道。丹药咽下去不久,她隐约感觉这药滚过的食道渐渐灼热,就像饮下烈酒后那刺辣的灼烧感。   不多会儿,这股灼热在腹腔凝聚,仿佛有颗小火球在里头燃烧。妙心强撑着坐起身,运功欲将这股难忍的热度驱散至百骸间。   丹田将将运出两成功力,她倏然感觉那凝聚的热力犹如溃泄之势猛然冲荡浑身筋脉。体内流窜的火热似乎要将她的阳气烧光一般,止不住地大汗淋漓。   而随着汗液极速分泌,她四肢渐渐冰凉。   就在那阵热感在体内逐步消退时,妙心顿觉周身乏力,隐隐有麻痹之感,直接瘫软地躺下来。   她正松口气时,忽觉眼角鼻腔有液体涌出,抬手擦了擦,端在眼前一看,是鲜红的血。   终于炼成了!   妙心心中正然大喜,视线不经意掠过手臂,错愕地看着白色衣袖被渐渐渗透的汗液染红浸湿。   她吃力地撩开袖口,大吃一惊,这汗液怎么是血色的?!   *   却说忧心忡忡地煎熬了大半日的阿泽,直到太阳落山,他再熬不住,冒着违抗师命的风险冲入炼丹房。   撞入视线的便是妙心七窍流血、衣袍染红,呆呆睁着双目一动不动躺在炼丹炉旁的怵目场景。   阿泽倒抽一口气,以为看错了,眨了眨眼再瞧,果是如此!   他急急忙忙冲过去,跑到她跟前时,双腿虚软得似踩棉花一般,直接跪了下去。见她眼珠子在动,才稍微松口气。   还好是活的……   “师父!”阿泽伸手要碰,却怕碰伤了她,毕竟她此时的样子实在有些惊悚。   ——湿透的衣袍半数被染红,手背脸上布满一条条蜿蜒的淡红色血痕。眼尾耳朵唇角流出的是猩红的鲜血,早已凝固在肌肤上。   看来她已躺了些时辰。倘若自己没进来,师父会不会就死在里头了。思及此,他禁不住后怕。   “师父怎的了?哪里不舒服?哪里痛吗?”阿泽慌了神,问得语无伦次。   妙心全身麻痹,说不出话,唯独眼珠子能动。她不停转动眼珠,然后往右侧瞟去,又看一眼他,再往复几次,要他注意桌上一个小木盒。   小木盒里有还魂丹,虽不能即刻痊愈,至少可以减轻她此时的症状。   阿泽正心急,见她眼珠左右乱动,越发忧心:“师父的眼睛也不舒服吗?”   妙心浑身仅剩的力气都用来转动眼珠,转得眼睛快痉挛了。   只听阿泽苦恼道:“师父神志错乱,眼珠子也控制不住了,这可如何是好......”   妙心闻言,一口血涌在胸口。这几日吃的丹药没重创心脉,恐怕会被他气得心脉爆裂。   妙心索性不再转眼珠,反正死是死不了,大不了就麻痹个几天。   阿泽缓缓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右手,查看她的脉象。师父曾教过他如何把脉诊伤。   只是碰到她手时,心里又是一阵揪紧。她的手就像从严寒的江水里捞出来一般,凉彻肌骨。   查验片刻,他低声说了句:“弟子冒犯了。”便将她袖子往上撸起来,只见手臂满是从毛孔渗透出来的血汗。   他抚过她手臂,又碰了她的后颈,皆像触冰一般的凉。以他方才诊断来看,师父脉象虚弱,筋脉似有冲崩的迹象,却无大碍。   目前最大的问题是……   阿泽沉吟稍刻,柔声道:“师父,你浑身冰凉,若不褪下湿透的衣裳,恐寒意侵体,加重伤势。弟子帮你换下衣裳,再烧一桶热水给你泡澡,暖暖身子。”   说罢,他脱下自己的外袍,不敢看她,几乎将话含在口里:“弟子……斗胆。”   当妙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衣裳被他像剥笋片似的一件件脱下,却无从阻止,她躺尸一般望着房顶,心中淌泪。   为何最后七窍流血的是她,被脱下衣裳的也是她……   这根本就是照着她修改之前的剧情走嘛! 第七章 妙心迷迷糊糊地挂在他身上。……   夜色渐浓,烛光摇曳,屋内安静得能听见油灯滋滋的灼烧声。   妙心坐在热气氤氲的木桶里泡着,阿泽则默默守在屏风另一侧。   她瞥向瞧屏风上映出端端正正的背影,心中嘀咕:不该看的都被这兔崽子看光了,这会儿倒是个正人君子,晓得非礼勿视。   妙心懊恼一叹,肠子都毁青了。为何非得自己试药,直接将药量下多些,炼好给他吃就完事。即便将他给毒死了,大不了求陆判官卖个人情,在鬼门关前将他的魂给带回来。   总好过被看又被摸……   方才阿泽将她抱入木桶时,因她身上裹着他的外裳,并未系紧,遇水即刻漂起来。他想帮她重新遮盖身子,情急之下,手掌直接贴向那半璧软玉之上。   她浑身麻痹,无法激动地反应。只能眼睛瞪大一些,以示愤怒。   阿泽没留意她的眼神,他起先盯着自己的手愣了愣,反应过来时,就似被扎,“啊!”地一声,猛得往后跳一大步。   “师、师父先泡,弟、弟子再去烧些水。”他像咬着舌头,磕磕巴巴地说完,脸霎时红得似抹了胭脂,慌忙跑出去。   倒像是他被占了便宜……   妙心连尖叫的机会都没有,默默咽下两行血泪,苦得很。   *   热水终于舒缓了妙心僵硬冰凉的身躯。可她毕竟耗损不少阳气,泡了许久,渐觉气虚体乏,整个人软得似化作一滩泥,就要融进水里。   因秋夜偏冷,为免热气散得太快,阿泽便在浴桶上盖了两层纱布。大部份热气闷在她脖子下,身子的确泡暖和了,可也将她仅剩的一点气力给泡尽了。   妙心昏昏沉沉地阖上眼,整个人软若无骨,缓缓往下沉。眼看水面就要没过她嘴巴,她想张口呼救,可身子给不了反应。   不多时,彻底淹入水桶中。   妙心虚弱气短,憋不住气,咕噜咕噜吞了几口水。心里呜呼一声:怎么改来改去都是我死得不体面!   不知多久,她隐约听见阿泽急切的喊声,又似感觉自己被他从水里捞了出来。但她睁不开眼,身子也使不上劲,迷迷糊糊地挂在他身上。   阿泽将她抱在怀里,取来纱布,坐在床边帮她擦干身上的水。   兔崽子啊!这都摸几遍了!   妙心暗暗将他骂了一顿,便不省人事地昏睡过去。   待用被子将她身子包裹好,阿泽大松一口气。   他坐在床边,抬袖擦了擦额头密布的汗。仅仅帮她擦水换裳,泌汗的程度堪比练一整天剑。   阿泽默然守在一旁,即便她已入睡,他依然不能放心。方才就是太大意,害得师父差点溺死在浴桶里。   他的视线慢慢落在她红润的脸颊。   她两颊常年不见血色,肌肤像纯白的釉瓷。尤其冬天,她一身白袍立在雪中,仿佛能和满山冰雪融为一体。从没像此刻,面颊宛若一颗鲜嫩的蜜桃,粉润甜美。   阿泽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及她的脸。如羊脂白玉般柔软光滑,令他流连不舍。   恍惚间,脑中闪过方才攀住的那玉润之物……   阿泽心中忽生潮浪,一阵荡漾。   恰时,她鼻间呼出的热气喷在他指上,像针刺,又似轻羽拂痒,他冷不防一激灵,急忙缩回手。   阿泽别开眼扭过身子,两手攥得紧,低头像犯了大错,喃喃念着:“师父恕罪,师父恕罪……”   ***   次日午时,妙心才然苏醒,阿泽则寸步不离的在她床头守了整宿。   妙心四肢仍有麻痹感,无法随意动弹。她‘啊啊’试了两声,能说话,但声音沙哑得像撕裂一般。   不等她吩咐,阿泽忙出去煮一壶热茶。   片刻后,阿泽将热茶端来,将她扶起靠坐在床头。他轻轻吹凉茶水,再用调羹舀一勺,端在她唇边细心地喂。   几口茶水缓解了妙心干涸的喉头。   趁他吹茶,她瞥向阿泽,见他眼眶之下因彻夜未眠而形成青色瘀影。   “你整宿不曾阖眼?”妙心问道:“该不会一直坐在这里守着吧?”   阿泽一边喂茶,一边道:“担心师父随时醒来,又怕有无法预料的情况,不敢闭眼。”   他语气淡然,如同平日里师徒之间的闲谈。可这短短几句,却饱含关切,比入口的温茶还要暖人心。   就这来回几句话的工夫,妙心先前的种种羞耻感已退散大半。昨日救命之际,被他看了便看了吧,他毕竟诚心救她。   就在妙心不再计较这事,阿泽突然站起身,神色凝重地看着她。   “怎的?”妙心鲜少见他面色如此严肃。   阿泽略显紧张地抿了抿唇,抬起头时,目光与她双目交汇。他心中情绪汹涌,似乎不说点什么就无法安宁。   话语在口中斟酌几番,他郑重其事地说:“师父不只是弟子的父母、恩人,更是弟子一辈子敬重之人!弟子起誓,此生绝不背叛师父!否则不得好死!”   说罢,他端起茶盘,转身疾步离开屋子。   妙心怔怔望着门口,摇头哭笑不得。   真是个贴心又单纯的傻徒儿。   ***   男子十六便成年,是大事。   这日早膳,妙心问阿泽有什么心愿:“为师会尽所能帮你达成。”   阿泽想了想,摇摇头:“弟子只愿一辈子陪在师父身旁,孝敬师父,暂没其他心愿。”   妙心半开玩笑地打趣道:“咱们修行的道人,不比那出家的和尚,一生不沾花草露水。饶是剃度的僧人也会被美色迷心,你就情愿一辈子困在师父这儿,往后不打算娶妻生子吗?”   阿泽听言,连忙将碗筷放下,惶惶作礼道:“师父莫要说什么困不困的见外话。师父的养育之恩,弟子只求用一辈子来还,娶妻生子不曾想过,也不会去想。”   听他语气斩钉截铁,妙心却犯愁,她可是打算给他留个后呢。   妙心捏着盖子拨弄茶叶,一边思量怎么才能让他多瞧些女色。心中忽亮,就道:“听许大夫说,不远的雀州城有条江,名为秋水。每年十月初,江上会举办花灯节。要不去那儿赏玩两日?”   阿泽自小待在道观里,最远只去过镇上,未曾参与花灯节这般烟火味甚浓的节庆。   但他喜静不喜动,遂没太大兴致,只淡声道:“听师父安排。”   只要师父欢喜就好。   ***   次日,二人踏着晚霞抵达雀州城。   即便天色渐昏昧,城里的街道依然繁华喧嚣。不似小镇,天暗便收摊、夜来各归家。   酒楼门前络绎不绝,街旁茶铺人声鼎沸。抬头灯红如火,低头酒茶飘香,真个八街九陌无僻静,摩肩接踵全是人。   二人好不容易寻到个仅剩一间空屋的客栈。屋子虽小,胜在整洁。妙心不想再耗费时间挨家地问,直接付钱定了下来。   两人稍作整顿,便下楼点两碗面填肚子。   等时,妙心去到柜台问:“敢问掌柜,夜游秋水的灯船怎么定?”   店家却惊:“这死人的档口游甚么江?”   “死人?”妙心不解。   这一看就是外地来赏花灯的,店家小声道:“秋水今年闹鬼,江里死了好些个人,花灯节开了三天便匆匆停了。衙门早已勒令收船禁江,即便不禁,也没人敢去玩咯!”   闹鬼?妙心两眼瞬间放光:“闹的什么鬼?可有抓到吗?”   旁个女子听闻闹鬼,皆怯怯不敢多言,她反倒兴致勃勃。店家努着嘴,狐疑地将她打量。   妙心见他不言,追问:“既然闹鬼,城里为何还恁多人?不怕鬼进城吃人?”   店家这才道:“那是个水里游的鬼,上不了岸,只敢在江上兴风作浪。大家聚集此处,一来,花灯节转到了岸上,二来,大伙儿都等着今晚去观看大道长抓鬼哩!”   “何方来的大道长?”妙心甚是好奇。   恰时,走来个身强体壮的男子,与店家结账的工夫,插了个话:“前几日总督府请了位据说能通天的道长,听闻他来头不小,说是与地府的判官是拜把的兄弟。”   店家将铜钱递与他,接过话道:“我在岸上见过他作法,招风即来,翻手起浪,很有些神通。”   “妙哉妙哉,甚好甚好。”妙心没头没尾地说。   “妙什么?”   “好什么?”   二人奇怪地望着她。   妙心笑出一口闪亮亮的小白牙:“说来也巧,我与那地府的判官也是拜把的兄弟。既然今晚没法游江,不如去会会兄弟的兄弟。”   此话一出,顿时引得附近几人哄堂大笑。   “姑娘的海口在这儿说说便打住啊!”人高马大的男子奉劝。   妙心置之一笑,转身走向阿泽的座位旁。   热腾腾的面已端来,阿泽递给她筷子,见前头的人们视线都往这儿瞧。便问:“师父与他们说了什么?”   妙心指了指他的碗:“趁热吃先。”   阿泽没再多问,握筷夹面。热乎的汤面刚入口,只听她冷不防开口:“填饱了肚子,带你去看道长抓鬼。”   阿泽一口面险些呛在喉咙,掩嘴咳了两声,饮两口茶,不解道:“师父不是想赏花灯吗?为何突然去看抓鬼。”   妙心但笑不语。   她纯粹心生好奇,想瞧瞧凡间哪个不怕死的家伙敢称自是陆判官的兄弟。 第八章 为师要高歌一曲,你稍作忍耐。……   清月半亏,江风湿寒。   大家对岸边绚丽多彩的的花灯兴味索然,个个翘首掂足,目光聚焦在东侧的埠头。   官兵们早已将埠头的外圈团团围住,阻止人们靠近。但深秋的冷意驱散不走大家热涨的好奇心,没多久便将秋水江畔里三圈外三圈给围得水泄不通。   个子矮的,看到的都是乌泱泱的人头,个子高的,又被官兵叠起的盾牌挡住视线,只能见缝观望。   时不时有人哎哟一声被踩了脚,还有男子囔囔叫叫:“挤甚么挤!挤了就能瞧见吗!”穿插着孩童哇哇大哭声,热闹得很。   远处岸提的西面有棵老槐树,树上稳稳伫立两人,正是前来观看抓鬼的妙心师徒。   阿泽瞥向一旁的妙心,她的注意力全然在前方,神色间并非单纯的好奇,昏暗的夜幕中,她的眼睛因兴致高昂而格外明亮。   素来静修求道的师父,十几年来传授的皆是健体修心的功法,未有任何涉及抓鬼的道术,他更不曾知道她竟结交过地府的冥官。   纵然她习得秘法,延年益寿、容貌永驻,可她毕竟还是个尚未得道成仙的凡人。地府与凡间远隔生死之界,地府的官与天上的神仙一般,凡人皆不可轻易靠近,她又如何与判官熟识?   阿泽心中被各般疑惑所困扰,越发意兴阑珊。他眺望灯火通明的江岸,忍不住问道:“师父曾抓过鬼吗?”   妙心正盯着埠头外的一顶轿子,随口回道:“抓过,不过并非我一人之力,是与冥官齐手将厉鬼抓捕。”   她的仙职本是捉妖,偶有几次捉妖之时恰遇见作恶的厉鬼,她也会顺带助冥官之力。   阿泽又问:“师父为何会结识冥官,与判官果真是熟识的兄弟?”   妙心笑着反问:“你怀疑吗?”   阿泽见她没有搭话的意愿,即时收声,目光也往埠头的方向投了去。   埠头的轿子旁站着两位头戴官帽的官员,官员近身各有三五员带刀护卫。妙心猜想,那位还未露面的大道长应该就坐在轿子里。   抓鬼也需占卜时机、观测天象,时机未到、道人不出。   只见一位矮胖的官员突然上前,将轿子的布帘撩开。两位官员恭敬客气地站在轿子一侧,微垂身,将人请出。   道长踏出轿子,背对岸边。   他身长骨削,一身青墨长袍与这秋夜江色浑然一体。江风袭来,衣袍猎猎,更显单薄。但道人根骨挺拔、脚盘如石,端端正正、邪魔不侵。   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发出阵阵叫喊,远处的人们也凑热闹,跟着瞎喊。   “休要嚷嚷!”个头稍高的官员走向被堵成一团的人们,大声喝止:“若是扰乱道长作法,统统抓去衙门大板伺候!”   官员即便使出拽牛的力气吼出这话,声音也瞬间被岸边嘈杂的人声淹没。唯有临近的几人听见,纷纷回头叫大家安静,却收效甚微。   官员没奈何,即命官兵们亮出明晃晃的大刀,这才将大家震慑住,喧闹声渐渐平息了些。   中间被挡住视线的人们不知所以,以为江上有情况,一个个忙问:“怎的了?水鬼出现了?道长在作法吗?”   “没呢!官老爷亮出了刀,别吭声了!”旁边的人低声劝道。   江边虽逐渐安静下来,可因道长现身,往埠头拥挤的人越来越多。   那胖矮些的大官训了高个子官员两句:“水鬼出没秋水,你还不严令禁止花灯!瞧瞧这人头攒动,要是影响道长捉鬼,坏了大事,你提头面见国主!”   高个子官员战战兢兢地抬袖按了按额角的冷汗,只管低头认错,不敢辩驳。   “道长……”胖大官即换作和善的面色,问道:“这些人没被鬼吓过,全跑来瞧新鲜,可是会碍着道长施法?”   道长说:“倒不妨碍。只是抓鬼不比抓人,一不留神,恐伤及无辜。”   胖大官点点头,正苦恼如何驱散众人,就见道长缓缓转过身,面朝人群。   妙心即刻凝神聚睛,慧眼通明,就将道长的面容瞅得一清二楚——面容清瘦、眼眶深凹、眉峰如镌、颧骨微突,是个普通的中年男子模样。但眼神锐利,像刀锋的尖芒,即便收敛了利势,依然慑人心胆。   妙心却了然地笑了笑。   她还以为陆判官新结拜了哪位兄弟,原来是他本人!   冥官抓鬼时,为避免影响凡间气数,又为办事便利,遂在凡间皆有化身。妙心就曾见过陆判官来凡间办事时的化身,遂一眼就认出来了。   却说陆判官扫看众人,轻掀唇:“这水鬼曾因闹事被仙官镇压此处,怨念深积,可在瞬息之间吞人魂魄。诸位若再继续淹留此处,恐怕等她现身即是生死之变,望你等惜命返家,莫要给这江中水鬼填补口粮。”   他口吻淡然,声音却能达及百丈之外,连岸堤上的人们都听得清晰。   见他几句言语就使神通,大家无不信服,哪个不怕死,不消会儿就散了大半的人。剩下的多半踌躇在江堤远远观望,只有少数二三十个胆大的年轻人还留在离埠头不远处。   胖大官正要差人将他们赶走,不知谁喊了声:“水里有动静!”   众人目光迅速聚集江面,却是见一只翠鸟轻轻踩过,掠起一圈涟漪。   大家吊在嗓子眼的心扑通扑通地,缓缓回落。   陆判官却即刻吩咐官员:“速速撤离岸边十丈以外!”   两位官员听他语气严肃,不敢迟疑,即命众兵撤离。官兵快步往岸上走,顺带将驻足观望的二十几人一并赶走。   忽闻一声哗啦啦,大家下意识扭头看去。江水中央突然涌现一只巨大的手,由水凝聚的大手眨眼将那振翅欲飞的鸟捕住,攥在掌中,合拳一握,飞鸟瞬间被碾成模糊的血肉,飞溅在江面。   众人被这惊悚的碎尸场景吓懵了一刹,只听胖大官高喊道:“跑啊!!”大家仓皇回身,拔腿就跑。   忽闻一阵娇软如绵的女声,悠悠渺渺,如泣如诉。长吟之音勾人心魄,咏叹之声慑人身魂。   人们一不留神就被这声音摄去了神智,目光渐渐呆滞。   “捂住双耳!速速离开!”   陆判官高声如雷,携带万钧之力,试图冲开鬼音。他手中捻诀,江水陡然翻涌起浪,将那大手砸碎。   鬼音突然嚎叫嘶吼,吼声越大,浪潮越高,一波接着一波,直往岸上冲去。   岸上临近的人还未来得及跑开,就被鬼音摄魂,一个个成了木头桩子,愣愣呆呆地杵着不动。   眼看江水就要漫过去,陆判官抬手施法,口中念咒。咒语化作无数条状的金光符箓,刷刷直插沙土,圈作坚固的屏障,将江水阻隔。   鬼音声线越发细腻魅惑,直钻人耳膜。扰得众人丢了魂一样,拖着僵硬的步伐往江边走去。   远处槐树上的妙心将前方的状况看在眼里,她神色自若,显然早已定了心性,未受鬼音影响。   忽闻两声略微急促的呼吸,妙心偏头看向去,就见阿泽眉头蹙起,似在强行抵抗。   “可能抵御这穿耳的鬼音?”她问道。   阿泽咬紧牙关,心思全在屏蔽鬼音的侵扰中,无暇开口。   妙心侧过身来,两指并拢,依次点在他头顶、眉心、胸前三处位置,教道:“凝真气,走三焦经,守百会、印堂、檀中,封魂门、天门,定神收息。”   阿泽依言,单手敛气正神,自丹田凝聚真气,沿三焦经络往上游走。真气存于三中守心之穴,封堵两侧气泄之门,终于定心正神。   妙心复往江上一看,却惊了惊。不过片刻功夫,离得近的二三十人就被水浪悉数卷走,呼救的机会都没,统统入了水鬼的肚子。   这哪里是来观赏花灯,分明就是跑来送命的。   陆判官一边施法阻截水浪袭来,一边念咒驱散鬼音的侵扰。却不想道高一尺,鬼高一丈,江水滔滔荡起百丈之高,屏障叠叠不及其高涨之速。江水如瀑布从顶端倾泻而下,夺命一般追向一动不动的人们。   陆判官阻止不及,水鬼又吃了十几人。   妙心暗道不妙:这陆判今日忒不济,只管防御,却不打杀。水鬼招招夺人性命,阴招防不胜防,他若迟迟不反杀,这江上更无活口。倘或水鬼食了足够的生魂,许能增强力量挣脱封印,城里的人就得遭殃。   妙心思量稍刻,心生一计,与阿泽道:“为师要高歌一曲,你稍作忍耐。”   阿泽疑惑地看着她捏了捏喉头,又清了清喉咙,再两手拢在嘴侧,作扩音状,张口就来——   “一头猪啊,两头猪,三头四头五头猪!六七□□十头猪!阿莲欢喜把猪点,卖猪换来金饽饽!一头猪啊,两头猪……”   本是乡里娃娃们编的童谣,愣是被她唱出了杀人般的凌厉气势,如摧山瓦土,将飘荡在江上的鬼音沉沉镇压。   大伙儿瞬间被这气势逼人的歌声给惊回了神,捂着耳朵,骂骂咧咧:“谁在唱歌,消杀我耳!!”   “杀你耳好过杀你命!还不快逃!”空中传来妙心怒喝。   众人闻言,如梦初醒,头也不回地往江堤跑。   猝不及防被施以援手的陆判官:不知哪位高人在暗中相助。   近距离接受完师父歌声熏陶的阿泽:不管怎样,师父最美。   *   眼见江上看热闹的人全跑光,水鬼便收了声,也撤回了漫过岸边的江水。   忽见江面阵阵耸动,水往上走,缓缓凝聚成一个人形。月光如银,将这透明水状的身躯照得剔透清亮。是个身姿曼妙,玲珑有致的女子,面部有凹凸的五官,但辨认不出容貌。   鬼本就无肉身,水鬼封印在江底许多年,早已与水相融,自然以水化作肉身。   “方才是谁在鬼哭狼嚎!”水鬼厉声问向前方。   暴露位置的妙心却不慌不忙,哂笑着驳道:“你个真鬼还奚落旁人鬼哭狼嚎,比起你那矫揉造作之音,我的童谣还算能入耳。”   水鬼愠恼扬手,江水顷刻凝结几十支水箭,齐刷刷腾空,遥指远处的老槐树。   妙心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像冰柱般的利箭,嗤笑道:“虚张声势的东西!你这水箭若是能射到我这儿来,将你镇压在此处的仙官可以引咎辞职了。”   水鬼又被嘲讽一番,气得想扑杀过去,却也只是在江面噗噗翻滚了几道浪花,片刻归位平静。那几十支水箭终究没射出去,哗啦啦落回江面。   水鬼哪能甘心,咬牙大咄一声:“无礼鼠辈!!”猝然飞跃而起,半空变作一条水蛇,张开阴森大口,如离弦之箭,朝妙心所在方位疾速冲去。   水蛇拖着长长的尾巴,因本体被镇压在秋水江,蛇尾末端依然连着江面,越扯越长。   陆判官迅速念咒生符,巨大的八卦金光符轰然挡在水蛇前方。水蛇不避,蛇头猛地冲撞八卦金光符,只听嗙嗙巨响,震天动地。   即便水蛇正慢慢逼近,妙心盯着那拼命冲撞的水蛇,立在树上岿然不动,反还有打趣的心思:“这水鬼定在江里憋坏了,性子这等泼狠,一言不合就撞头。”   阿泽可没她这般淡定,唯恐水蛇突然撞破金光符伤了师父,他即刻凝聚真气,化作气盾将二人周围罩住。再拔剑将妙心护在身后,拽开双足,严阵以待。   当他的身影倏然遮住了视线,妙心才注意到原本襁褓之中的小娃娃竟已长得如此高大,这肩宽体阔的身形,堪比能独当一面的成年男子。   初次遭逢鬼怪,他非但不惧不怯,反倒毫不犹豫地以己身躯护她安危,颇有些令她刮目的胆量和担当。   她从未带阿泽出山历练,莫说降妖抓鬼,就连斗兽捕禽也未曾实践过,不如借此机会教他一教。妙心心中计量,便道:“一味防御只会给对方翻身杀来的机会,它此时被困在符后,你可趁机出奇制敌。”   阿泽默默观察前方动静,问道:“此鬼显露的身躯为水,水惧火,弟子以火将其攻退?”   妙心点头道:“以火圈遏其项,灼尽其力。”   阿泽即刻收了气罩,捻诀催生五行火。他抬手指向水蛇,火如长龙,贴地飞去。靠近水蛇下方时,猝然窜上去,变作火圈将其颈部牢牢圈住。   他拳头忽地握住,火圈犹如火绳,越勒越紧。水蛇不停扭动脖子,却无法挣脱,嘶吼尖叫声刺破上空,夹杂着烈火淬水的滋滋声。   水蛇随着火圈的缩紧而渐渐变小。水鬼维持不了蛇形,嗖地退回江内,而被火圈扼断的半截身子化作一滩水,洒落江滩。   妙心方才所言不假,水鬼力量受制于江中的禁制,波及不了太远。   离江越远,水鬼越难操控力量,那条化作水蛇的□□才越来越弱,连个普通火圈也没能捱过。即便没有陆判官的八卦金光符消耗水鬼的力量,如此远的距离,仅凭阿泽一人,也能用火圈遏制她的攻击。   妙心依着月色往下方瞧了又瞧,江面只有凉风拂过时的浅浅涟漪,水鬼早已逃匿。   阿泽未敢放松警惕,握剑立在妙心身前,转身问她是否要返回客栈。   妙心正要回话,就听下方陆判官开口:“今晚两番蒙道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不知道友可否现身,在下将人情记上,日后定寻机答谢。”   阿泽见师父要与那道长言语,即退至她身侧。   妙心这才客客气气地说:“既然为同道之人,顺手相助也是情理,不必言谢。只是……我仍有碎语要念叨一二。”   “道友请讲。”陆判官隔空作个请的手势。   妙心话锋一转,严声道:“水鬼方才现身,道长本有机会将她打杀,却屡次错失良机不出杀招,酿成数十人被害的惨局。而水鬼化蛇意图袭击我时,道长分明能一招斩首,却仍然只以符盾阻扰。此时水鬼受了些苦头,躲在江底喘息,道长不去趁机将这水鬼给诛了,更待何时?反有闲暇关心还我人情?难不成道长要做个慈悲为怀的佛,不忍杀了这作恶的鬼?”   妙心一口气不带喘地将他数落一顿,咄咄逼人的架势哪里是念叨一二,分明像个严厉教育下属的头头。   就连一旁的阿泽也不禁暗吸一口气。师父平日里还算温和,只是练功之事稍许严格,却也不会如这般字字带棍、句句如鞭,不留半点让人辩解的余地,噼里啪啦将话给堵绝了。   陆判官被训个措不及防,聚睛将那端量——男子身形高挑,女子娇小一些,二人皆穿白色衣袍,只是瞧不清容貌。   陆判官蓦然想到个人,狐疑唤道:“妙心?” 第九章 阿泽突然抱住她,将她娇小的身……   妙心暗叫一声惨:恁个闷判官,方才抓鬼不济,这会儿脑子突然灵光。原本装腔作势把他训,眼下暴露身份要挨批!   陆判官见她默不作声,更加笃定:“妙心!既然现身助我,为何不露面!”   妙心?阿泽疑惑地偏头看她,见她努着嘴,似乎与那人相识,故意不作声。   妙心是师父的名字?他心中将她名字默念两遍。   站在埠头的陆判官见她迟迟不应,抬手就起风。狂风呼啸过去,刮得枝叶猎猎作响。   阿泽未防备,身子踉跄着要栽下去。妙心眼疾手快捞住他腰身,一手撑住粗壮的树干,脚下一沉,稳稳压住树枝。   阿泽搂住她腰,就听她道:“风大,再抱紧些。”   阿泽这才发现自己竟已将她抱个满怀,姿势十分亲昵,就像……   他没敢多想,点点头:“是。”   妙心的手臂牢牢揽在他腰上,生怕他跌下去。朝埠头求饶道:“陆大人!我如今没甚法力,你要将我刮哪儿去?还望高抬贵手,我这就下来。”   她话音刚落,狂风骤停。妙心没辙,御风带着阿泽飞了下去。   落地后,她方将阿泽松开,就被一道狡猾的阵风给卷向埠头。妙心惊呼着被带到陆判官身前,稳了稳身,笑嘻嘻打招呼:“许久不见啊,陆判。”   陆判官将她粗略打量一番:“方才教训我时,倒是不客气。”   妙心嗔怨道:“不过就事论事说你几句,你就刮风吹我,心眼变得这般小。”她伸出小指头,捏了捏指甲盖,作个比方。   陆判官被逗笑:“你不肯露面,我又怎么与你解释。”   妙心挑着眉,颇有些不满:“解释你为何不直接杀了那鬼?而是慈悲和善地像个要渡鬼超生的菩萨?你可别说他们生死簿上恰恰今日寿尽。”   陆判官摇摇头:“这水鬼若是普通仙官所镇压,她在凡间犯事伤人,我自然可将她就地处置。但这江内的禁制我不能贸然破除,除非得到那位仙官的准许,才能诛杀水鬼。”   妙心问道:“你来之前为何不先去找仙官,将水鬼害人之事说明?”   陆判官却是意味不明地瞥了眼站在妙心身后不远处的阿泽,须臾收回目光,这才回了她的话:“那位仙官……”   他忽然低身凑在她耳畔,悄声道:“与你一样,正在凡间历劫。”   “竟是这般……”妙心了然地点点头。   阿泽见状不由皱眉,身侧两手攥了攥。他两兀自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秘事,他心里不是滋味。   阿泽正抬步走去,忽闻脚下沙沙声,就像是蛇穿行沙地发出的摩擦声。   他低头一瞧,只见沙地耸动几下。他警惕地握住剑柄,电光火石间,地里冲出一条水蛇,张口将他肩膀咬住。   獠牙扎入肉骨,阿泽吃痛地闷哼一声,抓住蛇身,试图将它拽开。水蛇尾巴猝然缠住他身,从腰到脖子,将他缠得扎扎实实。   妙心发现阿泽被偷袭,就要冲过去,水蛇霎时卷着阿泽飞去江上。   妙心踏着江水追上前,怒骂:“我本已饶过你!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竟反来伤我的人!”   阿泽他半个身子被拽入水下,恢复人形的水鬼,一手掐着阿泽的脖子,威胁道:“你再往前,我就扭断他脖子。”   妙心猛地刹住脚步。陆判官也恰追赶过来,叫水鬼莫再伤人性命。   水鬼置若罔闻,抬手贴着阿泽的脸摸来滑去。阿泽厌恶地别过脸,却被她扣住下颌,嘴巴更是贴在他耳旁。   她森森地□□道:“俊美郎,你可令我春.心荡漾,矜持不住啊。”   说着,她望向妙心,挑衅道:“我要与郎君纵云泄雨,他就是我的人了,我哪里舍得伤他。”   妙心见阿泽蹙眉沉脸,似万分屈辱,她更是怒火中烧,拔剑道:“我养的人,就算给猪拱,也不能让你没脸皮的淫鬼给糟蹋了!”   “.........”被挟持的阿泽不知是该感动还是该伤心。   水鬼听言,呵呵的笑起来,凑在阿泽耳边,极尽勾魂的语调:“美郎君,你家娘子要将你送给猪拱呢!不如随我在江中做一对逍遥快活的眷侣,好过跟这无情无爱的傻道姑过日子。”   阿泽即生恼:“休要辱我师父!”   “哦?竟是师徒二人!”水鬼语气陡然一变,咬牙切齿道:“那些做师父的表面仁爱心慈,却是满腹假仁假义,虚伪绝情!信誓旦旦要护你一生,却在你性命攸关的紧要关头,将你送入无尽深渊,让你永坠地狱不得翻身!”   她愤然唾骂,江水因她激动的情绪而汹涌起伏,哗哗地拍着浪花。   妙心心下猜测:她该不会是被自己师父封印的吧?遂扭头问陆判官:“封印的仙官是她师父?”   陆判官的神色如这江水一般晦涩不明,他望着正发怒的水鬼,摇头道:“与她并无师徒关系。”   就听水鬼又对阿泽道:“有朝一日你若无用处,她转眼就能将你弃了。不如即刻与她断绝师徒关系,你若想要师父,我替她啊!”   阿泽冷声道:“师父于我恩重如山,纵然将来被弃,你也无资格取代。”   水鬼被激怒,狠狠掐他脖子,指尖即刻扎入他肌肤,穿破筋肉。鲜血顺着她手指流下,染红他袍领。   阿泽咬紧牙关,死死忍痛。   恰时熹微初露,妙心轻易就能看见他身前的白袍蜿蜒着触目的血。她握剑直指水鬼:“交不交人!”   水鬼未住手,似要将他活活掐死。狞着嘴角:“你这俊徒儿深得我意,我要教他做个风流鬼。待我取了他命,魂魄归我,这肉身还你便是,急什么?”   妙心耐性告罄。   她将剑悬于身前,双手结印,长剑瞬间分作百支剑,围在水鬼四周。剑尖对准水鬼,闪着森森寒光。   “我身子是水,长剑能奈我何?”水鬼不屑道。   妙心冷哼:“你再瞧这是什么?”   水鬼不以为意地看了眼,顿时惊骇,周围眨眼围绕百支火剑。   “这是……你这是火狱术?!”水鬼震惊。   妙心冷哼:“你这讨命的水鬼颇有些见识。”   火狱术是她师父亲授的伏妖除邪的法术。只是她如今的历劫之身并无仙力,使出的法术与真正的火狱术相比,杀伤力自然差了许多,但对付这只水鬼足矣。   水鬼愕然:“你与他是何关系?你一介凡人怎会仙术?”   妙心并不搭理,抬手一指,十几支火剑齐唰唰插入水中,再调转剑身,对准水鬼。火焰外层被真气包裹,竟不惧水,依然明亮灼热。   火剑将水鬼团团围困,饶是她化作江水遁走,却难避免被火剑所伤。若真是火狱术,挨一下绝非小伤小痛。   “最后问你,放不放人!”妙心厉声逼问。   若是放了人,说不定也会被这脾气不好的女人反杀。抓着她徒弟,好歹她有些顾虑,不会贸然出手。水鬼未动,与她僵持不下。   陆判官凑近妙心,说道:“切勿逼得太紧,恐她拼个鱼死网破将他拽下去。到了江内,于你大为不利。”   妙心明白他的提醒,倘若追去江中,恐怕就是直接送命。   却见阿泽双目微阖,脸色越发不对劲。她已顾不得太多,再耗下去,他的命就没了。   “待会儿你只管帮我救阿泽上岸。”她速速交代,果断施法念咒。   千百火剑陡然呈柱形,旋转着将水鬼困在其中。水鬼恐慌地看着这曾害她吃了不小苦头的火狱术。   火狱一旦将对方包围,剑上的火焰会越烧越旺,导致热度渐渐攀升。被困者呼吸困难,浑身筋骨虚软,在失力的状况下,逐渐体会身陷火海炼狱中的痛苦。   此时,百支火剑飞快环绕,形成的数百火圈在水鬼周身纵横交错,呈绞杀状将她团团围困。   水鬼退也不是,躲也不是,只能立在原地,不敢乱动。火舌逐步逼近,待燎至阿泽的衣袍,势头仍未减弱。   水鬼看不见外头情况,见她还不收手,紧紧抓住阿泽这根救命稻草:“你若杀了我,他也没命活!”   “壁虎断尾便能逃命,怎么?不敢吗?”妙心的声音猝然响在水鬼耳侧。   水鬼惊忙扭头看去,除了满目不断飞旋的火剑,并没妙心的身影。   “怕死还敢伤我的人?”妙心的声音又出现在身前。   水鬼猛回头,就见阿泽正朝自己诡异地笑:“魂飞魄散,不得超生,就是你自作孽的下场!”   水鬼惊恐地推开他,不想他身子触碰之处,火势倏然收敛,并未伤及他身。水鬼却才惊觉中了幻术!   忽而,阿泽身后裂开个洞,一只手探了进来,蓦地抓住阿泽的手臂,将他拽了出去。   眼见火狱被打开的洞就要关闭,水鬼立刻变作一条拇指粗细的水蛇,急急冲出去。因火狱关闭的速度太快,奋力逃脱的水鬼还是被绞杀了半截身,毁了不少法力。   “焚我身......我要杀了你!”水鬼抬手搅动江面,波浪汹涌,越滚越高。   妙心扶着阿泽火速赶去岸边。听见身后水鬼勃然大怒的吼声,她连忙叫道:“陆判!阻截她!”   陆判官即刻念咒,金光符赫然现于半空。八卦金光符从天而降,将水鬼嘭地压入江中,掀起巨大浪花,须臾归为平静。   妙心抬手将剑收回,稍稍松一口气。这才转身查看阿泽的伤势——被水鬼手指硬生生扎出的伤口正流血不止。   “撑得住吗?”她心疼地问。   “尚好。”阿泽虚弱地扯了一抹笑:“弟子功力不济,累及师父了。”   “水鬼法力高强,饶是为师与她正面交锋也有些吃力,何况你是被她偷袭。”妙心安抚道:“若是不适,莫要强撑,为师背你回客栈。”   “不碍事。”师父刚刚耗费功力救他,怎能再给她增添负担。   二人就要抵达岸边,妙心隐隐觉着脚下江水浮动几下,她警觉地加快步伐。不料身后猛地掀起一阵滔天巨浪,轰然砸下来。   妙心来不及凝聚气盾,连忙抬手压着阿泽,意欲将他护在身下。哪想阿泽突然抱住她,将她娇小的身躯紧紧护在怀中。   哗啦一声,二人顷刻被卷入江中。 第十章 阿泽的心脏如脱缰的马驹,越跳……   巨浪的冲击能摧山劈石,二人坠入江中即刻被浪冲开。   妙心在水中稳住身形,就见阿泽紧闭双目正往河底坠去。她急忙伸手去捞阿泽的衣袍,一道利刃猝然从她手臂上划过,破开肌肤,鲜血顷刻流出。   定是水鬼在作怪。   妙心看不见水鬼,也听不见动静,眼看阿泽越坠越深,她顾不得许多,迅速往下方游去。   手臂割了数道,腰背划破几刀,腿上也被刺破,她无暇理会,注意力全在阿泽身上。   “想救你的美徒儿吗?”随着水鬼的声音响起,似有一道透明的身影在她面前飘荡。   妙心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目光紧紧跟随那抹白色身影。   但她方才耗了不少功力,又被水鬼一刀刀折磨,加之凡人的身子游起来不太利索,即便她拼尽全力追赶,与阿泽的距离却始终没拉进。   “你焚我半身,不如让我断你半肢,我就放过他,公平吧?”水鬼阴魂不散。   妙心依然不理,手脚并用地拼命游向阿泽。突然,腰肢被人揽住,妙心惊得挣扎。   “是我!”陆判官的声音。   妙心回头见是他,才松一口气。她急忙指了指正往江底沉去的阿泽,如今没法在水下出声,只能用手势示意他施救。   陆判官看了眼前方的阿泽,在妙心的催促下,他抬手画符。一只水兽从符上跃然而出,几步便冲到阿泽身旁,张口将他叼在口中,再转身仰头往江面靠近。   说也奇怪,陆判官下水后,水鬼再没出现。   被陆判官扶上岸的妙心,双足刚刚落地,见阿泽被水兽放在地上,她忙上前。   未走两步,却吃痛地踉跄欲跌,好在陆判官及时扶住她身子。见她衣袍染红,脚下血流不止,他皱眉道:“你受了伤,先查看伤势。”   “小伤无妨。”妙心一瘸一拐地走到阿泽身旁,跪坐下来。   她仔仔细细检查他的呼吸、心跳,又把了把他脉象,确定他暂无大碍,她紧绷的面容终于舒展开来。   “呼……”她大呼一口气,目光仍停留在阿泽苍白的脸上。   方才分明已经受伤,却还拼力将她护在怀中。那巨浪似铜墙,砸在身上想必痛极了。   “凡人早晚都会死,为何不顾性命去救?”陆判官突然出声。   才问完,他就咬了咬牙,这哪里像是掌管三界轮回的官差所说的话。   妙心回头没好气:“凡人的确早晚都得死,但阿泽今日不该死!陆判官身为冥府的重官,就因凡人有宿命,所以见死不救吗?”   自从二人相熟,妙心从未与他疾言厉色,且她素来唤他陆判,她曾说叫‘陆判官’显得生疏。   看来他惹恼了她……   陆判官视线落在不省人事的阿泽身上,没再多言。   他转身在秋水江上设下四面封印,又施法净化了他们身上的血迹,正欲帮她疗伤。   妙心抬手阻止道:“我如今正在凡间历劫,肉身不可沾染仙气,恐坏命数。”   陆判官见她神色坚决,便作罢。   送他们回客栈后,陆判官瞄见床头旁的柜子上放着两个包袱,不经意问:“你们只定了一间房?”   妙心老老实实点头:“就只剩一间屋子,凑合着住好过冒露夜宿。”   一个以为是旧友在关心询问,一个却不是滋味地想到男女有别。陆判官最终什么也没说,念咒打开一道虚空,走了进去。   虚空里头阴森森、凉飕飕,正是去往冥府的通道。   妙心忙施法罩个屏障,直嘀咕:“明知阿泽真气有损,还在这开冥道,就不怕折了我徒弟的寿。”   陆判官侧身瞧过来,笑道:“仙尊护徒心切无可厚非,却也莫要忘记这徒弟是怎么来的。”   这不暗指她改了轮回簿吗?原来陆判官知道这事!   妙心立马闭嘴,急忙摆手:“冥道会扰乱凡间运势,快走快走!不送!”   说罢,她转身去关心昏迷的徒儿。   ***   是夜,秋水江畔。   一人负手伫立在埠头,面容隐在阴影中。   只见江面晃了晃,水鬼缓缓显露身子,朝那人游过去。她将手展开在他面前,手中赫然一颗凝固的水球,里头包裹着鲜红的血。   男子取来水球,将其端在掌心,再施法褪去外层凝固的水,鲜红的血团悬于他手上。   恰时,冷风散去乌云,月光倾泻江边。   男子如清秀书生般的面容清晰可见,竟是陆判官。   陆判官拿出一张印有咒文的符箓,指间捻诀,那团鲜血丝丝缕缕汇入符箓的咒文上。   须臾,咒文血光闪动,随着鲜血悉数注入,猩红的光芒几乎将符箓淹没。片刻,红光隐没。   水鬼嗔怨道:“昨晚你不是来帮我破除禁制吗?为何临时变卦,要我取那徒弟的血,还害我折损修为。”   陆判官将符箓收好,解释道:“昨晚他们的出现在我意料之外,我只是未出杀招,她便能瞧出端倪,如何能轻举妄动?取她徒弟的血,恰可用来帮你破除禁制,如此就不必我大费周章,以免暴露身份。”   “哦?他的血竟这等厉害?”水鬼绕着陆判官转来转去,问道:“那徒弟的血能破折丹仙尊的禁制,而那女道姑竟会仙尊的火狱术。他们与仙尊究竟是何关系?”   “待我救你出来,你去山里专心修炼便是,其他的事无需过多操心。”陆判官直接回避她的问题。   水鬼呵呵地冷笑,忽而贴近他,一会儿依偎他后背,又或亲昵地贴在他耳边:“陆良……我看你与那道姑似乎关系菲浅。你如今当了冥府的官,倒是学会了儿女情长啊。”   她抬手抚上他脸颊,娇软的声线透着几分阴狠:“她伤了我身,损了我修为,我必定要去取她的命!”   陆判官抬手将她推开,警告道:“你明知我潜伏冥府为的是什么!你若非一心想救主上,而是怨怒沸天,欲节外生枝,就在此处关个千年万年,救主上的任务也无需你参与,往后一切行动与你无关!”   此话瞬间扼住水鬼的命门,令她哑口无言。她在此处苦苦煎熬千年,不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还有机会出去为主上效力吗。   水鬼咽下怨气,没再多言。   陆判官两手结印,半空缓缓张开一张网状的咒符,咒符上密密麻麻皆是咒文。   他取出那张封入了阿泽鲜血的符箓,符箓即刻从他手中飞离,钻入咒符正中央。   他急声吩咐:“速速沉入江底。”   水鬼没敢迟疑,身子一塌,化作水,眨眼遁入江内。   陆判官施法念咒,整个咒符渐渐被中心符箓上的血色覆盖,直至江面被猩红的血光映照。   同时,江面浮现巨大金符,正是折丹仙尊设下的禁制咒。   陆判官口中诵咒未停,欲以血噬咒,忽而大喝一声:“破!”   网状咒符上的咒文,带着血光唰唰落下,犹如成千上万的红箭射向江面,颇为壮观。   禁制崩塌,水鬼缓缓浮现。   她踏着江面款步走来,容貌渐渐清晰——杏圆眼,柳叶眉,桃红的面腮,粉润的双唇。模样似个十五六岁的俏姑娘,微圆的脸蛋更显几分稚嫩,哪里瞧得出是那杀气凛凛的水鬼。   她抬手捋过遮掩身子的湿润长发,自嘲道:“许久不曾见过自己的肉身,都快忘记自己的模样了。”   陆判官将外裳脱下,递给她。水鬼笑着接过来:“谢了。”   他道:“你直接去往白鹭山,封尥也潜在山中洞内修炼。   水鬼惊喜:“封尥没死?!”   “差些死了,用招魂幡给救回来的。”陆判官不再繁叙,道:“你尽快赶往白鹭山,莫在他处逗留。”   见他要走,水鬼忙道:“其他的事我可以不细究,但主上的情况你该告诉我。”   陆判简明扼要地说:“只等复原魂魄,恢复意识。”   水鬼愕然:“折丹仙尊并未取他性命,为何要复原魂魄。”   “仙尊未取他性命是因主上本就是非死之身。”陆判官道:“仙尊将主上罚去阿鼻地狱,便是要用地狱之火耗尽主上的力量,最终灰飞烟灭。但主上扛下来了,如今他的魂魄正逐渐复原,彻底苏醒不过时间问题。”   水鬼身侧的拳头紧紧攥住。   她必须尽快恢复功力,若无万全准备,怎能将主上救出来。   ***   昏睡了两夜的阿泽,清醒过来后,第一时间握着妙心的手,担忧地问:“师父可有受伤?”   巨浪拍下来的刹那,痛得他失去意识,想必师父也受了伤。   话刚出口,阿泽惊觉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出话来,喉咙更似刀割针扎般痛,他不由抽了口气。   妙心将他摁回床上:“为师都是些小伤。你伤了脖子,不可随便扭动,喉管有损,也尽量别出声,乖乖躺下。”   阿泽依言躺下来。   妙心去外头端来温水,帮他擦脸洗手。阿泽哪敢劳烦师父,正想起身,又被妙心摁了回去,喝止他不许乱动。   他只好哑声道了句:“辛苦师父。”   妙心正细致地擦拭他的手,随口道:“你小时候,为师不也是这么照料。不过是长大了许多,多费些力气。”   阿泽目光落在她沾水的手上。相较于他的手掌,师父的手显得格外小巧,一只手大概只能握满他三四根手指。   但师父的手指十分柔软,似她的心一般软,即便轻轻将他握住,足以令他安心。   细细端详时,阿泽不经意看见她眼眶泛青,尽显疲态。俨然是为了照料他,一宿没睡,却还在强撑。   着实令他心疼。   等妙心出去倒水的工夫,阿泽往床内挪了挪,直到半个身子贴在墙上,空出了不少空间。   妙心回屋后,说道:“店里有些白粥,我去给你盛一碗。”   “我不饿。”他拍了拍身侧:“师父别再忙了,上来躺会儿先。”   妙心连着熬了两夜,且浑身有伤,那晚又耗费不少体力,的确是疲惫不堪。   此时被他一劝,妙心瞌睡瞬间袭来。她迈着虚软的身子走到床边,将鞋一蹬,合衣躺下来。   “哎哟……”妙心忘记身上伤口未愈,这一压,委实疼。   “怎么了?”阿泽半撑起身,担忧地看着她呲牙皱眉的样子。   “救你的时候屁股被水鬼给抓了,疼得厉害,你要看?”妙心小心翼翼转过身,面朝他,严厉吩咐:“躺下!”   伤在屁股,的确不能看……   阿泽复又躺下来。   没多会儿,绵柔的呼吸声响在耳侧。阿泽偏头看去,师父早已熟睡,看来真是乏了。   渐渐,阿泽大胆了些,从一开始扭着头斜着眼,直到整个身子侧转过来。即便压到脖子的伤口,他咬咬牙忍过去。毕竟如此近距离端量师父的睡颜,实属难得。   片刻后,阿泽浑身僵硬没敢乱动,就连呼吸声也尽量放缓,生怕惊醒了正往他身前贴过来的师父。   睡着的妙心着然不太老实,钻在他怀里没多久,便手脚并用地将他抱住。   她身上多处被水鬼刺伤,失血不少,原本偏寒的身体更凉,才会下意识趋近热源。她恨不能每一片肌肤都贴上去,越缠越紧,最后直接趴在了阿泽身上。   阿泽知她累极,遂尽量不动,让她睡个安稳的好觉。   可她偏不安分地趴着......   热度吸干了,她便下意识挪动身子,换个位置继续贴。如此反复地挪动后,阿泽的心脏如脱缰的马驹,越跳越乱。拼命压住的呼吸在胸腔蓄积不少,再不喘一些出来,似乎就要爆开了。   就在他别过头喘出两口热气时,恰听一声轻微的嘤咛,他紧张地回头——   妙心不舒服地扭了扭,迷糊地嘟囔:“什么东西,真硌人。”   阿泽憋着气,脸颊涨得通红。 第十一章 平日里温和的小徒弟陡然变成……   回到莫来山,在妙心的照料下,阿泽脖子的伤口渐渐愈合。她调配的药膏着实有奇效,不出一个月,只隐约可见几处淡肉色的圆形痕迹。   但药膏内具有生肌除疤功效的积雪草并不多见,她将许大夫药铺的积雪草全部买断,也只做出了两罐,基本都拿去治疗阿泽的伤口。   妙心自己用的则是普通的生肌膏,也有效果,不大显著。   *   这夜,妙心正在房中抹药。   由于背上伤口太深,加之不顺手,一直抹不上药,所以伤口迟迟没法愈合。手臂的动作幅度稍微大些,还会扯着疼。   她背对着铜镜涂抹药膏,还没抹几下,伤口又裂开,细细地泱出血来。   她正要拿纱布止血,听见脚步声临近,忙披上里裳,却没注意袖口沾到了背上的血。   阿泽提着热水走进屋,一眼就瞧见了她袖口的血迹,他匆匆放下水桶,上前问她哪里蹭到的血。   她一句:“女子每月都有红事。”便想搪塞过去。   裳服有些薄,她刚一侧身,背上渗透的大片血迹即刻映入他眼中。   阿泽大惊,又不经意看见她手中沾染鲜血的纱布,他上前一把夺过来,情急之下语气十分冷硬:“师父分明有伤,为何隐瞒!”   眼看再瞒不住,妙心便道出那夜在江中被水鬼伤了背。阿泽半信半疑地追问,最后才知她身上大大小小共有十几处伤口,还不包括她看不到的。   他绷着脸,不顾礼数地撸起她袖子,白皙的肌肤上几条红色疤痕格外刺眼。他又蹲下来,欲将她裤腿挽起,查看伤势。   妙心下意识缩腿,被他大掌握住,强行扯回来:“师父莫动!”   平日里温和的小徒弟陡然变成一头发怒的小狮子,妙心只好乖乖端坐。   端详她小腿上触目惊心的几条红疤,阿泽抿唇稳了稳情绪,才问:“为何疤痕没褪?药膏没用吗?”   妙心道:“许是伤口有些深,又或体质不同,效果难免迥异。”   “撒谎。”阿泽突然站起身,拿起桌上的一罐药膏:“师父给我的药膏是绿色的,这瓶药膏却是草灰色,显然不是同一种药。师父还要继续隐瞒?对我说句实话很难吗!”   他紧紧握着药瓶,暗斥自己没用,未能护好师父,反连累她受伤。   妙心见他眼中水光潋潋,这是......泪花?   阿泽素来寡言,但性子刚强,鲜少显露出软弱的一面。即便幼时练轻功从树上摔下来,他都未曾喊过一声疼,也未流过一滴泪。   “好大个气啊?哭怎的?”她道。   阿泽瞪着一双通红的眼:“这一刀刀的伤,犹如砍在弟子心上。更气自己无用,怎不能哭?”   妙心怔怔望着他,十六岁的他俨然是个懂事成熟的大人了。而他眼中的伤痛、愧疚、心疼,纯粹得未糅一丝杂质,全然因她而起。   三界之中,再无他人对她如此。   “阿泽……”她柔声唤道。   阿泽刹那分了神,几乎要陷入她饱含爱意的目光中。   妙心眯眼,笑容格外骄傲:“为师要是能生出个像你这般体贴窝心的好儿子,真是百世修来的福气啊!”   她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凉得阿泽措手不及。   ***   身为‘体贴窝心的好儿子’,阿泽执意要帮妙心抹药。   背上的伤口断断续续不知裂开许多回,妙心着实难忍这一阵阵的刺痛,遂由他帮忙。   每回抹药,阿泽都是屏气抿唇,一声不吭。他指腹只沾取少许药膏,再小心翼翼地均匀涂抹在伤口,一层又一层的薄薄药膏覆盖其上,直至将伤痕彻底遮掩。   所以他每次抹药都得耗费半个多时辰。   一回,妙心趴在床上,扭头朝他说:“你这般太费时间,直接弄一坨在手心,往伤口上一匀就完事了。”   阿泽对待此事尤为谨慎,有理有据地说:“医书上说,若要药物达到最佳疗效,需一边抹药,一边轻轻按揉伤口周边。且必须慢慢涂抹,促其渗入伤处,再层层覆盖,直到完全遮掩伤口。”   听他坚决的语气不容拒绝,妙心只好随他。总归他这么做是助她尽快治愈伤口,只要他不嫌累,她便欣然受下。   妙心趴下来,侧头叮嘱两句:“你莫要太轻,像挠痒似的。为师不怕疼,就怕痒。”   “好。”阿泽应道。   而后抹药之时,他总惦记着师父怕痒,他便稍微施加了力道。涂抹时,指尖陷入柔软肌肤,他也不知怎么的,分明是要避免师父发痒,反倒自己指尖麻麻痒痒。   阿泽只得尽快抹好药,最后捧着一颗乱扑腾的心,匆匆离开屋子。   *   十天后,妙心背上的伤口终于愈合,长出了新肉。   这夜临睡前,阿泽帮她抹好药,便道:“背上还有三条红疤,再涂抹些时日应该就能恢复肉色。”   妙心穿好衣裳,坐在床头。   刚把药瓶放下的阿泽,转身就对上她含笑的眼。这笑太熟悉,前些日子她说要生个与他一样的儿子时,就如此刻这和蔼的笑容。   他陡然沉脸,没头没尾地说:“我有母亲,孕我生我之母。”   妙心‘嗯?’了一声,不知其意道:“你当然有母亲。”哪个凡人不是娘生的。   阿泽暗暗吸一口气,严肃地看着她:“师父是师父,并非弟子的父母,师父与弟子也不是母子关系。弟子的母亲永远只有一个,便是孕吾之母。”   妙心脑子空顿了片刻,下意识道:“你说的没错。”   直到阿泽离开许久,妙心依然坐在床上思索他那番话——似乎是强调她永远只能是师父,即便苦心费力地将他养大,也不可能替代母亲的位置。   妙心揉了揉心口,里头似被刀划了一下,怪疼。   她摇头感慨道:“到底不是亲生的,亲娘和后娘的区别真是一点都不含糊。唉……枉费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恁没良心的小崽子!”   骂骂咧咧罢,她侧身躺下来,闭眼睡觉。   却是翻来覆去,整宿难眠......   一闭眼,满脑子都是阿泽那颇有些严肃的眼神。耳边不断回响他冷冰冰的话,扰得她心烦意乱。   这是她来到凡间之后,第一次彻夜无眠。   睁眼不觉清晨已至,天光穿林,洒进屋内。妙心困乏的双目微微阖着,将第一缕晨曦敛入眼缝。   朦胧光影间,十几年光景恍惚在眼前掠过——从襁褓开始,慢慢成长,直至如今的翩翩少年。   一袭白裳的少年漫步而来,一颦一笑都美好得宛若一幅风光秀丽的画卷。   妙心叹息般低喃:“你对我不念亲情是对的,于你而言......是好的。”   ***   自从发现了妙心的伤,阿泽修炼越发刻苦,甚至比她这师父还要严格。   破晓时分便出屋,日落之后才歇息。渐渐,他睡觉的时间也省去一半,用来修习心法口诀。   妙心曾劝他悠着点:“修炼万不能一蹴而就,身子垮了可就得不偿失。”   阿泽犟她一句:“慢悠悠的修炼要几时才能保护师父?”便教她没辙。   *   四季变幻,捻指两轮。   阿泽非但没有妙心所担忧的因精疲力竭而挫,反而越发精神十足,功力较两年前增进不少。   妙心也甚是惊喜,见他轻功了得,已能在湖面蜻蜓点水,遂开始教他御物飞行。   这日,她带阿泽到后山练习飞行术,直到傍晚二人才收剑下山。正从后山小径往道观后门走去,远远就见一群人马闯进道观的正大门,正不客气地踏向大殿。   领头的人穿的是白底金纹锦衣,披了件御寒保暖的狐裘。身后整整齐齐跟随十匹人马,皆是身裹利落劲裳,腰佩含鞘刀剑的装束。   来者不善......   阿泽见状,道:“弟子去将那些无礼之人赶走。”   妙心摇头道:“待会儿进入道观,你直接回屋,莫要现身。”   “为何?”阿泽不放心留她一人面对那群气势汹汹的男人。   妙心只道:“记住为师的话。”   阿泽只好作罢,又道:“他们若是无礼,动起手来,师父喊一声,我即刻将他们赶下山。”   得她点头回应,他才依言转去后院的屋中,妙心则独自来到道观前殿。   闯入的那些人早已下了马。为首的少年正好奇张望殿内之物,他左右各站一名佩剑的随从,其他人则牵着马匹守在殿外。   妙心粗略扫看,来的都是人高马大的魁梧男子,肤如麦色、面宽眼长,不似本国百姓的身形长相。   那带头的少年,狐裘之下的身形偏瘦,较随从略矮一两寸。肤色也比他们白净许多,眉目清秀、唇红齿白,俨然是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   见她走来,少年打量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两手作礼道:“敢问这位姐姐,道观的仙姑今日是否在观内?””   妙心撩开衣袍端然坐下,提壶倒上一杯冷茶,说道:“莫去观只有道姑,没有仙姑,寻错了地就走吧。”   这扫客出门的态度顿时惹恼了一位随从,他指着妙心高声嚷道:“喊你们道观的仙姑出来,我家公子有事要……”   话未说完,妙心抬手就是一道凌厉掌风,狠狠扇了那叫嚷之人一个耳光。   随从嘭地摔在地上,牙齿崩落两颗,捂着嘴,鲜血直流。   另一名随从震惊地看着地上疼得呲牙咧嘴的同伴。   少年也是一脸惊色——方才她不过似拂袖一般轻巧的动作,竟能隔着五步之远将这颇有些功底的随从给掀翻在地。   被打的随从擦去嘴角的血,连忙爬起来。两名随从即刻站在少年面前,拔剑护主。   而殿下听闻动静的人也纷纷亮出大刀,正冲上殿来。   “收刀退下!”少年大声喝止。   待众人将刀收回刀鞘,退到殿外阶下,少年这才回身与妙心作礼,道:“家侍不知礼数,冲撞了道姑,还望道姑见谅。”   妙心嗤道:“本国国主前来,都知不可擅闯,马匹禽兽皆留在大门外。你们这些外头来的年轻人很不讲武德,破门而入便罢,还亮刀拔剑,怎的?是想来当我练功的靶子?”   几句暗藏羞辱的话顿时令三人面上难堪,这不斥骂他们连禽兽都不如吗。   随从愤懑地瞪着妙心,却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失礼在先,加之有事求人,少年只好再行歉礼,解释道:“方才在外边敲门许久,不见回应。见大门虚掩,适才进来看看道姑是否在观内。”   妙心端茶呵呵冷笑,闯就是闯,还诸多狡辩。   她闲缓地呷了一口茶,才抬眼道:“有事说事,莫再赘言。不过……得先报上名来。”   少年迟疑道:“宇昇。”   妙心眉梢微挑,反问:“真名?”   对上她犀利的目光,少年沉吟片刻,才道:“暹于昇。”   妙心满意地点点头:“说说你来的目的。” 第十二章 情愫疯长。   听闻马蹄声远去,阿泽赶往大殿,见妙心正站在殿前出神地望着远山,他快步上前:“师父。”   妙心转过身,突然就吩咐:“回屋收拾行装,明日出远门。”   “出远门?”阿泽问道:“去哪儿?”   妙心道:“奉安。”   奉安乃邻国丘发国的都城,阿泽不解:“去那儿做什么?”   妙心眼中精光闪过:“驱鬼。”   阿泽听言心有余悸。之前她抓水鬼就弄得遍体是伤,这次竟要出远门去驱鬼……   她何曾驱过鬼,就连驱鬼最基本的符箓都不曾见她画过。   阿泽道:“师父又不是驱鬼降妖的道士,他们为何长途跋涉来请师父?到时候若是驱不走鬼,反被鬼伤,不如不淌这风险,安心留在道观。”   妙心却是无奈地指了指地上的两个大木箱。阿泽狐疑上前将箱子打开——放眼金光灿灿,满目珠光宝气。   “师父……”阿泽转身诧异道:“你收人钱财了?”   妙心点点头,甚是无辜地瞅着他:“为师一时鬼迷心窍,见着这两箱金光闪闪的珠宝就移不开眼、迈不开腿。等反应过来,就将自个儿给卖了。你也瞧见了,那些人个个带着刀,凶神恶煞地,为师哪里敢拒绝,只好言不由衷地答应了。”   瞧她这唉声叹气的后悔劲,只差捶胸顿足了。   明知是借口,阿泽还是答应随她去奉安。   *   次日洗漱完毕,妙心递给阿泽一块彻夜缝制的白色纱布:“戴上这个。”   阿泽接过来,展在手中翻看两下。是一块遮脸的面纱,有两只眼睛和一张唇形的孔洞。   “为何要弟子蒙脸?”他着实费解。   妙心半开玩笑地说:“阿泽长得太俊,我怕那丘发国的姑娘们贪恋美色,蜂拥着要夺你,戴上面具省心些。”   “师父扯得越发离谱了……”阿泽心中犹豫,还是戴上了面纱。   面纱严丝合缝,刚好包住他整张脸,就连眼睛的轮廓和唇线也恰恰好,简直就是量脸定做的。   阿泽哪里晓得昨夜妙心在他屋里燃了昏睡的药,趁他沉睡之际,偷偷溜进他屋里,照着他的脸裁剪缝做出这面纱。   出发前,妙心严声叮嘱:“为师没准你摘下面纱,你便不许取下,即便吃饭睡觉也得戴着。记住了?”   “记住了。”阿泽隐约觉着师父有事瞒着他。   *   看着眼前的骏马,妙心踌躇了会儿。   四只脚的兽类,她只骑过神兽麒麟和陆吾。既然神兽都会骑,骑匹马自然不在话下。   哪知她尚未上马,险些被马腿给踢中腹部。阿泽急忙搂住她腰将她抱到一边,再上前一手掣住缰绳,抬脚蹬上马,轻轻松松坐到马背上。   阿泽倾身安抚躁动的马,那马竟即刻变得温顺,摇摇尾,摆摆头,哼哧两下,就在原地轻踏马蹄,一副被驯服的乖巧样子。   暹于昇扯了扯缰绳,驾马来到妙心身侧,弯身朝她伸出手:“道姑不擅驭马,不若随我共乘一匹。”   妙心未免遭马摔,点头就要握住暹于昇的手。阿泽迅速跃下马,两手掐住她的腰,直接将她举上自己的马。   “师父坐稳了。”说罢,他蹬上马来,一手掣着缰绳,一手将妙心圈在怀中。   “带路吧!”他对暹于昇催促道。   暹于昇将他定眼看了看,瞧不出面纱遮掩的容貌,唯有那双显露在外的眼睛望过来时,目光似裹霜的冷风,冽冽刺骨。   *   路上,妙心小声劝道:“他身形削瘦,为师与他同坐不会太拥挤。何况行程较长,跋山涉水颠颠簸簸,你一个人骑舒适些。”   阿泽执意道:“师父无需顾虑我,挤一些不碍事。万一路上遇有险情,我离得近也好护着师父,他人万不能放心。”   见他一心为她着想,妙心便没再多劝。   没多久,妙心颠得腰腿难受,便左右扭了扭。   阿泽察觉她不太舒服,便道:“师父若是乏累,就靠在我身上吧。”   妙心原本担心给他增添负担才一直僵着腰身,可这样着实难受,她便往他身上靠了靠。慢慢,她整个后背都靠在他胸怀,彻底放松下来。   妙心舒服得微眯眼,夸赞道:“你可真是为师的贴心小棉袄。”   阿泽淡淡笑了笑,低身将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髻上。   妙心喜好用新鲜茶叶煮水洗发,发丝残留幽幽的茶香,呼吸间便能嗅满鼻。   这个香味烙印在他从小的记忆里,一度是他安眠的神药。以至于独睡后,他时常彻夜不眠。最后想了个办法,在枕头下方压了两袋茶包,情况才好转些。   娇小的身躯依偎身前,令他蓦然生出竭力呵护的念头,双臂不自觉收拢些,将她似钳似锢地拥在怀中。   这种小心翼翼却又满含占有欲的情绪在心中矛盾地交织。   他早已辨明自己的心思为何。他对师父的妄念并非源自师徒之间,而是男女之间。这两年,情愫如燎原的烈火,在心里疯长肆虐,压都压不住。   阿泽目光遥遥投向远处的巍峨群山,‘师徒二字’仿若那难以攀越的山峰,在他眉眼间压出沉沉的郁色。   ***   暹于氏乃丘发国国主的姓氏,非皇家子嗣不可用。   来请妙心出山驱鬼的暹于昇身份显赫。其父正是丘发国国主的第三个儿子,也是丘发国的太子暹于牧。其母乃丘发国大祭司的女儿。   在丘发国,大祭司的地位类同于他国的国师,仅次于国主。在尊崇祭祀的丘发国百姓心中,善观天象、精通占星术,且可与神祈福消灾的大祭司,其精神地位甚至高过国主,被百姓尊为地神。   最近丘发国却不太平。   国主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民间更是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起因得追溯到暹于昇的生母——太子妃。   太子妃近年邪病缠身,珍贵药材、奇效灵丹不知吃了多少,病情时好时坏,未有显著成效。   前些日,太子妃夜里噩梦惊醒,忽然尖叫一声:“鬼啊!”便昏死过去,再没醒来。   太子妃的生父——丘发国的大祭司择日开祭坛,祈求天神为其女驱鬼除恶,消除病灾。孰料祭祀开始不久,空中狂风怒号,陡然间乌云密布,隐隐现有一黑色人影。   惊天怒喝震动整座皇宫:“身为祭司,却做出丧尽天良之事。便咒你死后下地狱、生前辱作狗!”   待乌云散去,众人一看,大祭司竟疯疯癫癫,披头散发不成样。见人就吠、逮人就咬,活像只疯狗。   国主无法,只好将其关入废弃的庭院,专门做了只铁笼子。   朝中有大臣认为大祭司必然做了惹怒天神之事,才受天罚。若要避免天神降罪导致灭国的惨剧,必须将大祭司压入大牢,调查实情后论罪处罚,以消除天神的愤怒。   但将祭司收押监牢可是历朝历代绝无仅有之事,更遑论对其实施刑罚。国主担忧处罚祭司会造成民心不稳,却又担忧天神发怒,只得将疯癫的大祭司连同铁笼子暂且关押牢房。   国主与众臣商榷,决定昭告天下,推举暹于昇为新的大祭司。因祭司为代代传承的职位,如今唯有其外孙暹于昇能胜任。   如若暹于昇要继位大祭司,则必须罢免前任大祭司。遂有人建议罢免之后,以大祭司的血祭天,求得天神宽恕。   眼下祖父性命堪忧,母亲卧床不醒,暹于昇惶惑无助,只好去求父亲帮助。   自打大祭司被关押笼牢内,暹于昇的父亲便消失无踪,许久不曾上朝。   国主曾派人打听,才知他终日买醉于烟花巷、春柳楼。国主以为因家眷不幸而令其情绪低落,遂暂且任他放纵些时日。   暹于昇领着宫里的护卫去烟花巷里寻父亲,父亲却醉意朦胧地躺在美人怀中。嘲笑道:“你外公与母亲坏事做尽,如今遭到报应,我为何要去帮他们?劝你也别理会这事,否则会被恶鬼缠身。”   那红光满面、恣恣快活的样子,哪里像是因家眷有难而深受打击的颓丧状。   暹于昇一句话没说,愤然离开。   回到宫里,他盘问母亲的侍女,才知母亲昏迷之前的确偶有异样,似乎有什么缠着她,令她日夜不安。   暹于昇恳求国主请人来作法驱鬼,唯有大祭司和太子妃恢复神智,才能问出实情。宫中闹鬼乃大事,国主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至于暹于昇为何会找到莫来山,纯粹因为雀州城前两年发生的水鬼之事传得沸沸扬扬,最后传去了丘发国。   国主派人多方打听,得知道长捉鬼那晚,还出现了一位法力高深的女道姑。道姑藏在暗处,以一首荡气回肠的神曲喝退水鬼,令失魂的人们瞬间清醒。有人说那道姑会仙术,是个仙姑。   相传川兰国的确有一位神秘的得道仙姑,就隐居在莫来山的道观中。   暹于昇即刻带上两箱珠宝,与护卫披霜冒露地赶到莫去观请人。   ***   数日,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至奉安城。   暹于昇带妙心师徒来到皇宫,直接回太子的永昌宫。待将二人安顿好后,便嘱咐侍从为他们烧水洗尘。   洗净一身污尘,妙心正要入屋歇息。   早已闻得声讯的国主派了一名中官来传口谕:“国主今夜特意为远道而来的道姑设宴接风。”   妙心婉拒道:“因我明日开坛祭天,请天神临凡查勘宫中闹鬼一事,今日需休身养气,不可劳神,望国主见谅。”   听她说要请天神临凡,中官惊诧万分。即便大祭司也是通过观天象来读取神意,哪敢奢请天神下凡。   中宫暗暗惊叹,施礼应下,即刻回宫与国主相告。   待人离开,一旁的暹于昇问道:“道姑竟能请神下凡助力?”   妙心道:“我曾随师父修行时,有幸认得两位下凡办事的仙官,也算有几分交情,请来助我一助,应当不难。”   她说得煞有其事,就连阿泽也对她所言几分相信。   “不知是哪路神仙?”暹于昇问道。   妙心含糊其辞地说:“专门对付鬼怪的仙。”言罢,她转身回屋。   暹于昇见她神神秘秘不愿多言,也不便打扰。   *   进屋后,阿泽关上门,转身问道:“师父果真认识些神仙?”   妙心笑道:“有些地仙为体验百姓疾苦,常年淹留凡间。为师混道多年,认识一两个小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阿泽将脱下的外裳搭在衣架上,略略不满道:“师父未曾与弟子谈及过。”   妙心只笑,没再搭腔。她本就是胡诌八扯,一句真一句假,再说下去可就圆不回了。   她从包袱里取出纸笔,走到桌旁落座。   阿泽脱下靴子,直接躺进她床上,盖上厚厚的棉被帮她暖被。丘发国地处北边,较川兰国要冷许多。妙心知道他担心她夜里受寒,遂没拒绝。   阿泽偏头看去,妙心正坐在桌旁,握笔在展开的黄纸上画着什么。   见她衣着单薄,他忙又掀被起身,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大氅。他将氅子抖开,走过去披在妙心身上。   妙心正专心致志地画画,随口叮嘱道:“快上床去,外头冷。”   “嗯。”阿泽视线不经意落在黄纸上,辨认了半会儿,不解道:“师父为何在纸上画虫?”   “虫?我画的分明是龙啊!”妙心为了证实自己所画为龙,指了指龙角:“你见过带角的虫吗?”   阿泽皱着眉又观察了一遍,最后中肯地道:“一条有些发福的龙。”   妙心捏着下巴瞅着画:“唔…我再改改。”   她握笔正修改,忽而桌上的烛火晃动了两下。因初冬夜冷,门窗皆已关闭,在密不透风的屋内,烛火怎会无风晃动?   没一会儿,烛火又闪动两下,甚至渐渐发绿。   “师父。”阿泽警惕地唤道。   妙心却埋头继续画龙,淡定地说:“等为师将这龙改好先。”   阿泽拍了拍她肩头:“恐怕师父得先放下笔,有人来了。” 第十三章 妙心伸手扣住他下巴,凑近道……   屋内,一位肩头扛着镰刀的男子坐在椅子上,一边伤心揾泪,一边哭诉自己岌岌可危的职业。   男子名叫孙田,是地府的一员鬼差,曾因积满三世阴德,被白无常逮去了冥府当差。上岗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来奉安城的皇宫内勾魂,要勾的正是暹于昇的生母,太子妃的魂魄。   半个月前,太子妃阳寿已尽,孙田提前来到永昌宫,欲将她的魂魄领去冥府报道。   那夜,孙田来到太子妃榻前,举起勾魂镰,就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怎料太子妃那口阳气滞在胸口不上不下。他狐疑地凑上前,太子妃突然睁开眼,看见了一脸青色、头戴黑帽的孙田,惊叫一声,魂魄猝然离体。   孙田不知所措地与太子妃的魂魄四目相对。   魂魄在肉身阳气尚存之时离体,称为生魂。凡人做梦时,偶有生魂离体的迹象。只要肉身阳气尚在,生魂会寻息自行返回体内。   倘若他的镰刀朝她魂魄一勾,生魂即变死魂,肉身的阳气被强行断除,这人就真的死了,却非寿终正寝。   作为鬼差,杀人可是重罪,孙田便好言劝太子妃返回肉身。太子妃的魂魄初次离体,仍是浑浑噩噩,意识不清,没有半点反应。   孙田不知该如何引导她,却不想这犹豫的半刻工夫,太子妃的魂魄突然被什么拽去了门口,眨眼消失。   孙田在皇宫寻了三天,也没找到她的魂魄。   魂没勾成,还把凡人的魂魄弄丢了,他哪敢回冥府,只怕白无常怪罪下来,罚他刀山火海转几圈。   思来想去,他决定留在太子妃屋中,守着她这口阳气。倘若阳气彻底散尽,生魂就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最后变成孤魂野鬼,在世间飘飘荡荡。   孙田终日蹲在太子妃屋里的梁上,眼见她胸口的阳气就快散罄,他愁得就要悬梁自尽了。   孙田扯袖擦了擦眼眶,哼哼地泣苦:“此次恐怕是我最后一份差事。回去冥府交不了差,免不了被无常大人一顿教训,罚去地狱。”   想到那残酷极苦的地狱,他顿时悲从心来,捂脸哀哭两声。   鬼泣之音,阴森凄凄,听得妙心心里发怵,打断道:“别装了,你是鬼差,哪里来的眼泪?”   孙田的哭声戛然而止,他将手放下,委屈地望来。果然只见眼睛红,不见泪光闪。   妙心正色道:“所以太子妃昏迷那晚大喊有鬼,看见的其实是你?”   孙田尴尬地点点头:“恐怕是的……”   妙心又问:“皇宫里有没其他闹事的鬼?”   孙田道:“这些日子未曾有过。”   妙心两手一摊:“那我就不用大费周章去抓鬼,只需把你供出去就行了。就说那太子妃是被勾魂的鬼差给吓跑了魂魄,大限已至,准备后事。”   “使不得!使不得啊!”孙田急得站起身,慌忙合手行礼,恳求道:“听闻仙姑与陆大人的兄弟一同抓了水鬼,想必仙姑道行高深,有法助我找到太子妃的魂魄。”   妙心笑着纠正道:“我与你们陆大人是旧识。”   孙田一听,惨淡的面色焕然发亮,急急拱手:“万祈仙姑救我一救……”   妙心即回正题,问道:“大祭司为太子妃祈禳那日的情形你可见过?乌云密布的天上果真有人说话?”   孙田点头,那日大祭司命人将太子妃抬去祭坛,为护她阳气,他便跟了去。   “大祭司祈禳不久,上空狂风大作、乌云密布。只见云里有黑影游动,那影子忽而变作人形,藏在乌云里说话。辨不出是人在作法,还是神仙下凡。之后大祭司就像狗一般乱吠乱咬,十分蹊跷,好似被狗给附身了。”   若是仙,那仙要不是闲得慌,就是与大祭司有什么深仇大恨,冒着断送仙途的风险,只为害人。   若是人,他道行定然不浅,既能害大祭司疯疯癫癫失心,又能呼风招云,在云端故弄玄虚。   妙心问道:“妖呢?”   孙田摇摇头,为难道:“我法力不济,只能看穿道行低浅的小妖。”   妙心沉吟道:“父女二人一前一后同遭厄难,着实巧合。”   孙田点点头:“我也觉着两者有关联,却寻思不出究竟谁要加害他们。”   因孙田需即刻回太子妃身旁护住她的阳气,二人又讨论了片刻,他便起身暂别。   孙田离开后,妙心坐在桌旁沉思许久,等回过神,才发现阿泽仍站在一旁。   见他穿着里裳,妙心语气不由严厉:“天冷不知道披件外裳,杵在这儿锻炼御寒的本领吗?”   “我不冷。”阿泽道。   “嘴硬。”妙心将氅子扯下,就要披他身上。   阿泽眼疾手快将氅子夺来,又披回她身上,忙握住她的手,道:“我的手比师父的暖和多了。”   他的掌心的确像小手炉,将她两只手包裹起来,烘得她暖暖的。   “你这偏热的体质还挺抗冻。赶紧回屋歇息,明天的事可不少。”妙心要抽回手,不料被他握得紧。   阿泽抢先开口:“今晚暖不了被窝,至少该把师父的手暖好再走。”   妙心无奈失笑:“该说你执着,还是骂你固执?”   阿泽淡笑着将手收紧了些。好不容易有理由明目张胆地握住师父的手,哪舍得放开。   “师父可有眉目?”他随口问道。   妙心道:“有些线索,还需去证实。”   她暂只能依照轮回簿串联起来的关键事件,猜出与他们父女有深仇之人是谁。   “明天师父果真要请神仙下凡?”阿泽又问。   “夸下的海口怎能食言?”妙心半开玩笑地说:“否则如何当得起‘仙姑’之名。”   阿泽并不在意她是否能请神仙,只是想握着她的手一直聊下去,聊个通宵达旦也无妨。   怎料他身子越来越热,片刻工夫就将妙心的手给捂出汗了。再没借口淹留,最后万般不情愿地松手离开。   ***   次日,用过早膳,妙心便让暹于昇带他们去往监牢看看被囚的大祭司。   牢房内,大祭司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地半蹲在笼子里。见有人来,他双手双脚撑起,警惕不安地朝他们狂吠。   妙心拿起准备好的肉骨头,往笼子里一扔,大祭司两眼放光,扑上肉骨头,将其摁在地上,低头津津有味地啃起来。   这利索的动作,俨然就是一条狗。   暹于昇见状,猛然掐住妙心丢骨头的手腕,满面怒容道:“本王请你来抓鬼驱邪,你竟这般放肆,敢羞辱大祭司!”   一旁的阿泽抽剑如电,暹于昇未曾看清他何时出手,这冷光冽冽的长剑就架在他脖子上。   “放手!”阿泽厉声道。   他直接将剑刃贴在暹于昇的肌肤上,只需再推进一分力,这剑便能顷刻割破他脖子。   妙心哂笑着对暹于昇道:“年轻人不要动不动就暴躁,火气太旺易伤肝。你既然诚心诚意请我来抓鬼驱邪,我总要查看清楚你外祖父的情况。”   暹于昇仍气恼:“查看情况便是以骨羞辱他?”   妙心道:“只有出其不意地试探,才能看出他到底是失心疯,还是被调换了魂魄。”   “调换魂魄?”他一脸错愕费解。   妙心拍了拍阿泽握剑的手,示意他将剑放下。阿泽则见暹于昇依然掐着她的手,并未撤剑,声色越发冷厉:“松手!”   暹于昇睇了眼他显露在面纱下的眼睛,便松了手,阿泽这才收剑。   妙心指向笼中还在啃骨头的大祭司,与暹于昇解释:“倘若是突然失去心智,导致像一只喜好咬人的疯狗,但某些习性并不会真的像狗一样。但他方才对骨头的下意识动作......魂魄想必早已不是大祭司。”   暹于昇沉着脸,似在消化这匪夷所思、超出常理的言论。   沉默片刻,他才问:“如若交换了魂魄,他的魂魄现在何处?”   妙心摇头:“暂不知晓。但我既应下你的请求,必然会查明实情。”   说着,她面色倏然严肃:“你若不予信任,凡事猜疑,就另请高人。我只当来此游历一番,即刻离开。”   暹于昇面露慌色,急忙好言致歉。   *   从监牢出来,妙心就被候在外头的中官请去面见国主。   妙心不好再拂了国主的面,遂嘱咐暹于昇先去准备正午时分祭天的物件,便与阿泽一道,随中官去往花园。   ***   王宫,百花园内。   见到妙心,国主委实惊讶——   原以为被称作仙姑的女子必然年长许多,即便不是鹤发之貌,也该瞧得出沧桑的痕迹。却不想这等貌美年轻,乍一看,以为是芳龄二八的俏丽姑娘。   他望向一旁的阿泽,虽不解他为何戴面纱遮住脸,却也没多问。视线匆匆掠过,便请二人入座桌旁,即叫侍从奉茶。   饮过两杯,聊谈几句,国主便直切主题,问及大祭司与太子妃父女二人的事。   妙心将所猜测粗略陈述,所得结论是:太子妃魂魄被掳,大祭司魂魄被换。   国主听完,面色大变:“那日并非天神显灵?”   能在王宫肆无忌惮对大祭司和太子妃下手,若要夺他的王位,岂不轻而易举!   国主正心中惊悸,忽闻一阵慌乱脚步。几人远远看见一男子闯来,被护卫持刀拦在外面。   “我有急事!万分火急!”那人朝里头高喊着:“仙姑!仙姑救命!”   妙心看清来人,那不是暹于昇的随从吗?   随从看见了妙心,扯着嗓子大喊:“小殿下发疯了!万求仙姑移步救人!”   众人听完,皆是愕然。   妙心快步上前,问:“怎么个疯法?”   随从道:“见人就砍,口里喊着鬼什么的,仙姑快去救救小殿下吧!”   *   妙心和阿泽赶到永昌宫时,暹于昇已被五六位壮硕的侍卫合力控制,压在了地上。   大家见她出现,好似看到救星,目光期盼地望过来。   妙心快步走去,只见暹于昇正趴在地上气喘吁吁,似乎耗尽了力气。   她蹲在他面前,轻声唤:“小殿下?”   听见她声音,暹于昇惊喜地抬头:“仙姑!”   忽而,他惊恐地瞪大眼,惕惕摇头:“不是仙姑,是鬼…都是鬼…”   他慌忙扭过头,一副惧怕的模样。   妙心终于发现端倪,伸手扣住他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凑近问:“你很怕我?” 第十四章 你这是……发育不良吗?……   一张青面白唇、血迹斑斑的脸在暹于昇的视线中猝然靠近。他忡惧一颤,就连呼吸都吓得滞住了。   妙心端量了会儿,松开他的下巴,站起身环顾四周,指着院子里一棵梅花树,与侍卫道:“将他带去,用绳子捆在树上,背靠树干。”   众人见她定有奇法,赶忙吩咐躲在屋里的婢女找麻绳。几位侍卫则将暹于昇扛起来,往梅花树走去。   大家正忙活的工夫,国主带着护卫也赶了过来。   恰见暹于昇正被五花大绑在梅花树下,那发狂嘶吼的样子,像极了疯子。国主险些站不稳。   大祭司的事还没解决,王孙又遭此不幸……他痛心不已,噙泪上前问道:“仙姑这是何解?”   妙心道:“他应该是被施了幻术,必须将他固定住,我才能帮他解除幻术。梅花树是世间至清之树,气味也可助他醒神。”   国主霎时欣慰,没疯就好,没疯就好。   “你们暂先退开。”妙心与众人叮嘱,转身又与阿泽道:“过来。”   阿泽紧随其后,二人行至梅花树下。妙心吩咐:“折一株梅花,摘下花瓣碾碎。”   阿泽抬手选了株开得最为旺盛的梅花枝,将其折断,取下梅花,再将花瓣碾碎。   妙心又吩咐:“取两滴血与花瓣揉匀,你的血阳气极盛,可封堵他身上的邪气。”   阿泽依言刺破食指,滴入两滴血,混合梅花又揉了几道,直至鲜血将梅花尽数染红。   妙心抬头看向暹于昇,只见他双目通红,已然有些崩溃了。   妙心引导道:“小殿下,先闭上眼,莫要再想方才眼中所见,一心想着令你欣喜之事,风景也好、人也罢。你若想逃出幻术,必须如此。”   暹于昇怔怔看着她,竟听进了她的话,缓缓闭上眼。四肢虽戒备地僵硬着,却比方才稍有放松。   “不论我对你做什么,你都须将注意力集中在你所想的事上。”妙心从阿泽掌中取来混了血的碎花瓣,于指尖揉成团,依次抹在他眉心、鼻端、唇间、耳窝、掌心。   最后,她用剩余的梅花在掌上画一道慑魂符,将掌心贴在他额头,口中念咒。   暹于昇感觉体内突然有东西在横冲直撞,力道大得几欲撕裂他身体。每次冲撞的地方就在方才妙心用梅花团涂抹的位置,却因阳气阻隔,无法冲出来。   暹于昇忍不住喊出声来,神情瞧着十分痛苦。   “莫要分心被它夺走意识!”妙心劝道,继续念动咒语,将他体内之物缓缓引入慑魂符中。   直到感觉掌心有异动,妙心大喊:“孙田!”   蹲在暗处观察的孙田闪身过来,绰起勾魂镰,只等妙心从暹于昇的额头扯出一道灰色影子,他果断勾过去。不想他还未盘问,那道灰色影子即刻化为乌有。   孙田道:“这是残魂,见光即死,挨不得我的镰刀。”   妙心点点头道:“今日救人的功德,我会与你们陆大人表述一番。”   孙田大喜,谢过她,再架着勾魂镰,返回太子妃屋中。   妙心这才看向依然紧闭双目的暹于昇,说道:“睁眼吧。”   暹于昇缓缓掀动眼皮,目光恢复清明,视线之内再无惊悚的鬼怪,而是正朝他浅笑的仙姑。   他讷讷地问:“没事了吗?”   “没事了。”妙心回道。   他眸中阴霾散去,阳光恰穿过梅花枝桠洒落在她脸上。蓦然觉得这笑靥如此明媚,真是赏心悦目,令人心中温暖。   阿泽见他无碍,便走到树后,将麻绳解开。   刚刚松绑,暹于昇整个人虚软地往下坠。   妙心眼疾手快扶住他肩膀,调侃道:“堂堂王孙,竟被这点小鬼怪吓破胆了?”   说罢,妙心转身招手叫随从过来扶人。   将麻绳收好的阿泽正从树后走来,撞见两人近乎搂抱的姿态。他急步跨过去,抓住暹于昇的胳膊,毫不客气地扯开。   暹于昇脚下不稳,险些摔倒在地,被赶来的随从扶住。那随从念及方才师徒二人救主恩情,只是不满地将阿泽瞪着。   阿泽握紧妙心手腕,艴然不悦:“师父身子骨单薄,肩上哪受得住男身的赘累。小殿下毕竟男儿身,即便摔落在地也不碍事。”   两位随从哑口无言,觉得有理,又觉得怄气。   而他这番指责着实让妙心哭笑不得。旁人误解就罢,他以往练功之时可没少挨她的拳掌,竟能面不改色地把她说成一个柔弱无力的小女子。   暹于昇歉意道:“方才我一时虚软,下意识攀着仙姑,未考虑周全。”   恰时,国主赶过来查看暹于昇的情况,见他无恙,才然安心。转身问妙心:“敢问仙姑,昇儿究竟遭遇何事?”   他这一问,众人也纷纷好奇。   “小殿下中了幻术,也可说是一种道术。”妙心道:“有些道士会利用世间孤魂野鬼的残魂来修炼一些诡异之术。因为那些即将消散的残魂无反抗之力,容易被控制。用残魂修炼幻术,类似养蛊,但比养蛊更耗法力,也更难被人发现。一旦将残魂埋入体内,中术者所见幻影俱是这缕残魂的记忆,必然会受到惊吓,重则神衰而亡。”   大伙一听,不由骇然,这等杀人无形的手段,哪里是他们舞刀弄枪的粗人能抵抗的。   国主怒不可遏:“究竟是谁要害我王族!”   又心有余悸地恳请道:“还望仙姑查明真相,找到凶手,本王必定重重酬谢。”   妙心拱手回了礼。   妙心正午要请神,便先行告退,回去准备开坛事宜。   回屋途中,阿泽疑惑道:“若是同一人所为,为何只用幻术吓他?而不像对付大祭司那样,掳走他的魂魄?”   “或许那人本来就只是想吓唬他,警告他莫再插手这事。”妙心道:“如今恐怕整个奉安城都知道太子宫里请来了个抓鬼除邪的仙姑,那幕后之人慌了吧。”   越慌越好,才越容易露出破绽。   *   到了屋里,妙心将那张画有龙的黄纸折叠起来,放入袖中。阿泽则取来浸湿的纱布,走到她身旁,忽然道:“师父莫动。”   “怎么?”妙心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阿泽倾身,执布擦拭她鬓边:“师父鬓发耳边有血迹。”   “血迹?”妙心寻思:“许是方才暹于昇倒下时,蹭在为师脸上了。”   阿泽细致地擦净血迹,状若随口:“师父为何不避开亦或推开他。毕竟他是王孙,男女之别应该看得更重,只怕别人蜚语师父。”   妙心哈哈笑道:“蜚语甚么?他又不是男子,哪里来的男女之别。”   阿泽手一停,错愕道:“他不是男子?”   妙心却是洒笑地反问:“你当真没看出他是女扮男装吗?”   阿泽摇头,显然不明情况。   妙心道:“丘发国男子的肤色偏黄,她的肤色却如女子,白净许多。眉眼之间又有几分女子的柔美,声音也是雌雄莫辨,并非男子一般低沉。最为关键的,她没有喉结。”   阿泽半信半疑地听着。   男子也有长相柔美之人,而喉结不明显的也并非没有。如若男子未经变声期,声线就会清亮些,这些都不可作为断定此人为女子的证据。   他却不知,妙心如此笃定,只因她看过轮回簿。   轮回簿对暹于昇的描述虽然只有寥寥几笔,但她清楚记得此人是女子,因性情刚强,又好习武,从小便是男儿打扮。而暹于昇憧憬着当护国将军,遂要求宫里的人叫自己殿下,不可唤郡主。   ***   正午之前,妙心去了趟暹于昇的寝屋。见他尚未歇息,便叫他将随从都支开,再关上门来问些情况。   “你从监牢回来之后,到中幻术之前,接触过谁?又做了什么事,详尽说来。”   暹于昇一边回忆,如实交代。   他所言起初并无异样——吩咐随从去准备妙心叮嘱的烛香,并与随从交谈了几句。   直到他说起:“回到屋中,秋梨端来一壶茶,我饮了半杯,之后有些乏,便靠在椅子上歇息片刻。等听到随从唤我,睁眼一看,就是血淋淋的一张脸。我吓得出了屋子,却见到满院子的鬼。”   妙心听完,起身走到桌旁,拎起茶壶晃了晃,里头空空如也。她揭开茶盖,端在鼻间嗅了嗅,除了茶的清香,还有燃烬的纸灰味,很轻微,却逃不过她的鼻子。   “仙姑看出了端倪吗?”暹于昇问道:“秋梨有问题?”   妙心将茶壶放下,走到他床头坐下,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交代道:“你平日里该如何还是如何,对待秋梨也是,权当并不打算深究此事的样子。”   暹于昇明白地点头:“一切听仙姑的。”   妙心正要离开,想了想,又坐下来,道:“将上衣脱下,我在你心口画个固心符,可抵御邪气再次侵扰。”   暹于昇迟疑了一会,低着头缓缓褪去上衣,白皙精干的身子即刻显露在妙心眼前。   看着眼前的一马平川,妙心好似被点穴,愣了半会儿才找回声音:“你这是……发育不良么?”   暹于昇被她盯得耳朵都红了,别开眼,不好意思道:“自小都比别人瘦。”   再瘦也不会似男人一样,连一点柔软的迹象都瞧不出,只有结实的胸肌。   妙心狐疑地往他裆上瞧去:“你不会是......带把的吧?”   暹于昇被她肆无忌惮的目光盯得满脸通红,取来枕头,压在腿上,“仙姑怎出此言?”   妙心:“你不是女扮男装吗?怎么会是真男儿!”   这堂堂真男儿腼腆地说:“从小便是真男儿,不曾有假。”   妙心似被五雷轰顶,呆若木鸡。   轮回簿上她分明只改了师徒二人的性别,怎么这人的性别也变了?!   妙心心头突突地慌跳两下,这可不是好征兆…… 第十五章 妙心转身去拿剑,欲自刎。……   王宫,祭坛。   妙心一边摆香烛,一边偷眼观察正在旁边铺设祭果的阿泽。   方才她回屋就将自己误认暹于昇性别之事告诉他。哪曾想他铁青着一张脸,没搭话,也不知在赌什么气。   妙心点燃手中的香,挨着阿泽,小声道:“你怎就有恁大的气?”   阿泽侧头面无表情睇着她,微风拂来,好巧不巧将妙心手上的香烟吹在他脸上。   他两眼一眨不眨,眼眶渐渐被熏红,似乎下一刹就要涌出泪来。   阿泽还是什么也没说,呼了一口气,别过脸,将烛台上的蜡烛一一点燃。   妙心傻眼,方才他的眼神瞧起来怎么还有几分委屈?   说来,最该抹泪委屈的是她。   当初在冥府,她拿判官笔改了师徒二人的性别,其他人未曾改动分毫。若是历劫之时有些其他变数,也在意料之中,只要大势趋近轮回簿,便无需担心。可这轮回簿上明明白白记载的女子成了男子,这个变数可就非同小可。   至于如此异常会造成什么后果,她根本无法预料。   唉……妙心心中又是一叹,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将香分别插入香坛,再将木剑和符箓一一摆放在祭桌上,便叮嘱道:“为师要开始作法请神,你退到旁边。”   阿泽依言往祭坛边走去,视线不经意掠过祭坛下方,不由落在坐于下方不远处的暹于昇身上。   今日国主百官嫔妃将领全数到齐,只为有幸瞻仰下凡的天神。暹于昇的目光与在场之人一样,集中在妙心身上,毕竟她是开坛请神的仙姑。   可在阿泽心里,暹于昇的目光却有点微妙的不同。许是醋意作祟,他见不得这个被师父触碰过身子的男人将目光大剌剌地投向她身上。   他不知师父为何笃定暹于昇是女子,竟还叫他脱去衣裳,亲手在他胸口设下辟邪符。即便她此举纯属救人,他心里仍不是滋味。   阿泽压了压心头的无名火,随即撤了视线,转身面向正作法的妙心。   *   妙心将最后三根香点燃,作揖敬天后,插入祭桌正中放置的香坛上。   她不是真的道士,本就不懂得凡间的道士如何祈禳。但她从轮回道进入如今这具肉身后,便有了这位道姑的记忆。遂依葫芦画瓢,先是舞剑挑符,再而燃符念咒。   她嘴里含糊快速地反复念着:天灵灵地灵灵,三界属我最机灵......   哪里会求神的咒语,不过现编的胡言乱语。全是做给台下众人看的过场,越是神神叨叨,越能令人信服。   五六遍后,妙心将剑收于背后。这才开始以她自己的方式来请神。   她将那张画有龙的黄纸展开在桌上,单手捻诀,口中念动火咒,低身往符上一吹,黄纸霎时起火燃烧。   只见袅袅升起的青烟在半空中汇聚成一条略显富态的龙身,仰头飞往高空。   就在众人惊奇地指着那青烟飞龙,它渐渐消失在了云端。   妙心再铺一张黄纸,执笔蘸取朱砂水,在东南西北四方各画了一道神符。她口中又念动火咒,画有神符的符箓飘动起来,悬于半空。   “去!”她大喊一声。   四道神符倏然一闪,化作四道红光闪去四个方位。   妙心又喊一声:“起风!”   朔风顿时平地起,刮得四周之人捂脸眯眼。   待风止,众人睁眼望去,空中便已乌云滚滚,须臾之间黑雾漫天。只听轰隆雷声,忽见霹雳闪电,紧接着大雨倾盆。   这雨降得妙,只沿着祭坛四周哗啦啦地下,半点不湿她的身。   妙心幼年时,九尊的风神及雨神,常常会到鹿山与她的师父小酌几杯。酒兴酣时,他们会教妙心一些简单的法术,譬如招风降雨。   妙心聪慧,看过几遍就懂。且新鲜劲十足,昼夜练习,没多久便熟练地掌握了风雨之术。   她要风往哪儿去,风便吹去那方。她要雨往哪儿降,雨便落在何处。   如今她没仙力,这呼风唤雨也只能使在这皇宫内的方圆之地,却也足以唬过台下的一众凡人。   今日当着国主的面请神,本意就是让他们笃信她不是个普通的道姑,而是个不仅能抓鬼除邪,还能似神仙一般呼风唤雨的仙姑。   王宫的人信了她,百姓自然不疑。这事传出去,躲在暗处之人定会心生不安。如此一来,便乱了阵脚,急出破绽。   “龙!云中有神龙!”祭坛下有人视力极佳,指着云层高呼:“神龙降雨!”   众人一听,目光纷纷投向乌云之中,生怕错过了拜观神龙的良机。   恰时,大风刮过,带走半数乌云,高空果然惊现一条巨龙。它身躯藏在薄云中,只露头尾。双目如掣电,亮晃晃; 口里似含风,呼啸啸。   “果真是神龙!”众人激动万分,目不转睛将那威风的神龙凝视,更有人起身双手合十虔诚祈福。   国主大悦,喜不自胜地站起身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拱手鞠躬,敬畏地念着:“谢神龙降临吾国,万祈神龙护吾国兴盛不衰。”   暹于昇的目光却从那龙身撤去,缓缓移到祭坛上——天光破云而出,落在妙心的纯白之身,宛若一朵不染纤尘莲花,出水之时晕开莹莹白光。   他的目光忽而幽暗,恍惚以为妙心才是飞临凡间的仙子,正仰头欣悦地望着她的神兽。   站在祭坛旁的阿泽端量着云中栩栩如生的肥龙。龙鳞映日放光,龙吟气势凛凛,他竟分不清那究竟是师父的法术,还是她果然招来了真龙。   妙心断不可能将真的神龙招来,毕竟她正在历劫,哪能贸然暴露自己。   就在她见好就收,正要施法驱散云中的龙影时,万万没想到将真龙给招来了……   只见一条白龙突然在上方云层内翻涌,磅礴的龙吟瞬间将妙心那条糊弄凡人的肥龙给荡得不留痕迹。   妙心定睛一看,心中猛地咯噔,总不会这么巧吧!   此时四下却无惊呼声,整座王宫内的人,包括阿泽,皆被白龙用仙术定了身。   就在妙心正想着该不该跑路时,那白龙俯冲而下,落地顷刻化作女子。   她身着月白羽裳,一对蛾眉微颦,一双水眸含光。落来的目光清冷如霜,是个冷艳绝丽的冰美人。正是雨神——玄霖仙尊,也是妙心的姑姑。   玄霖这两日正隐身于云端之中,巡视凡间的旱灾。恰经过奉安城上空,便看见云下有条龙影在摆动。   她曾教过妙心画龙降雨的法术,也只有妙心始终如一地将龙身画得又肥又壮,活像条好吃懒动的大虫。虽说今日这龙较以前有所改进,纤细了几分,但她第一眼就看出此龙出自谁的手。   “姑姑。”妙心先行坦白身份,笑盈盈地上前:“嘿嘿!好巧!”   她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握着玄霖的手,吃惊道:“多日不见,姑姑怎么又瘦了!”   “多日不见,你耍嘴皮的工夫见长。”玄霖抽回手,曲指在她额头叩一下。   妙心揉了揉额头,佯装被叩疼,努努嘴:“如今我是凡人,哪里能受得住姑姑的力道,叩坏了脑子乱了劫数可不好。”   “呵!你还晓得会乱劫数?”玄霖讽刺道:“你如今记忆尚有,定是没喝孟婆汤,怎么就不怕乱劫数?”   被拆穿的妙心没话反驳,索性乖巧听她教训:“听闻你来凡间历情劫,以为你不再为难司命官。我看你是来凡间体验不一样的人生吧?”   妙心哼一声:“倘或不是捉妖时不小心砸到老大的神龛,谁会来历这要生要死的情劫!”   “老大的神龛?”玄霖问道:“你把折丹仙尊的神龛给毁了?”   妙心唉声叹气:“此事说来话长。等我历完劫,回到天庭,定要将司命官吊起来揍两顿。一为姑姑出气,二来为我这曲折离奇的情劫出气。”   玄霖哭笑不得,劝道:“你大可不必为我出气。我与清风之间的恩怨怪不得司命官,他依天帝之命编排诸仙的情劫命本,既是情劫,当有个劫。清风是我的劫,我与他命定无缘。”   “姑姑!”妙心见她这般云淡风轻,不满道:“你替他受的苦、遭的难,都便宜给那西海龙女了?我不甘心!”   玄霖目色一暗,严声道:“不甘心又如何?难不成我要在他们大婚之日冲去坏了他们的喜事吗?”   “大婚?!”妙心惊得瞪大眼,攀住她手臂,急忙追问:“几时?在何处?”   玄霖将满口苦涩咽下肚,轻淡地道:“请柬上写的下个月于天庭举办婚礼。”   “他们给你请柬!”妙心愤然拔高音调:“真是欺人太甚!我还历什么狗屁情劫,我……我这就去死,回天庭!”   妙心转身拿剑,欲自刎。她已被愤怒冲昏头,顾不得眼下凡间之事。   最后在玄霖的厉声呵斥下,妙心才咬着牙,极不情愿地将剑放下。   凡人被定住的时间不可太久,玄霖再三叮嘱妙心必须将心思放在历劫一事上,不可胡来,且要她发誓,这才安心离开。   *   却说王宫众人恢复神思后,妙心将乌云一收,结束了今日的请神。   她只匆匆与国主说:“请神消耗精力,我先回屋歇息。”便疾步往永昌宫走。   她步伐很快,阿泽紧随其后,却没跟住,拐个弯就不见人影。   回到屋中,四下安静。阿泽以为她已上床休息,便没打扰,直接去了自己的卧房。   直到傍晚,暹于昇亲自来通知用膳,阿泽敲门半晌不见回应,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暹于昇有些担忧:“仙姑今日耗费许多精力,会不会是身子太虚弱?”   阿泽一听,顾不得细思,急忙推门进去,却愣住了。   房间空无一人,师父呢?!   ***   阿泽站在厢房外,面朝大门。静立的姿态宛若一座石雕,望眼欲穿盼她回。   以往在道观,师父若出门久一些,都会带上他。倘若匆匆出门,也会告知去向。   此次她行色匆忙地离开,却一句话也没说。   不知不觉,残阳在阿泽眼中落尽最后一缕霞晖。直到月上西头,寥寥星光复隐又现。   这一等就是三个时辰。   初冬的夜里格外冷,呼吸之间吐雾喷烟。风一吹,脸上便如针扎一样。寒风狡猾,钻洞觅缝,直往脖子袖口里灌。纵然阿泽体质偏热,也架不住外头彻骨的寒风。   可他两脚似钉在地上,即便冻得手凉脚麻,也不想回屋。只因心中忧虑,坐卧不安。   师父今日离开时脸色凝重,分明有心事。她不愿说,他从不多问。此时却想知道,请神后她脸色大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敢贸然出去寻人,只能原地等待。   期间,暹于昇来了三次。最后一次出现在大门口时,阿泽忍不住喊道:“冬夜易染风寒,小殿下还是待在屋里头吧!师父办完事就会回来。”   他心里本就焦急,见暹于昇似乎很关心师父,语气不由冷硬许多。   如他所盼,暹于昇离开不多会儿,一道白色身影出现在月色朦胧的半空。   阿泽远远眺望那正御剑飞来的熟悉身影,见她落至前方,他禁锢的双脚蓦然往前大迈,朝她疾步走去。   “师父!”   不过几个时辰未见,他却觉阔别了数日那般久。才知心中甚是恐惧,惧怕她不告而别。   妙心只是漠然将他看了眼,一副急匆匆不愿多言的样子,径直走向厢房。   阿泽愣了愣,她方才经过时,身上似乎飘过酒香? 第十六章 阿泽低头轻巧地贴上她的唇。……   “哎哟!”   听闻一声痛呼,阿泽回神望去,就见妙心被门槛儿绊了脚,摔在地上,正扶着门框爬起来。   阿泽奔过去时,妙心摇摇晃晃站起身,不料两脚踩在了衣袍上,惊呼着又要往前栽去。   阿泽眼疾手快扶住她手臂,却止不住她倒地的趋势,两人一同跌在地上。阿泽下意识将她护在怀里,嘭地一声,他后背着地,妙心则稳稳地趴在他身前。   阿泽顾不得背上的痛感,连忙将她推开些,问道:“师父可有摔疼?”   妙心两手撑在他身上,迟钝地反应了会儿,也问:“你摔疼了吗?”   阿泽摇摇头,见她面上并无痛色,才放下心来。   如此近距离,她身上的酒香扑面而来。阿泽就着月光将她端量——这嫣红的脸颊,滴血般的红唇,果真喝酒了?   “师父喝酒了?”他问道。   “嗯。”妙心道:“为师出去办点事,饮了几杯。”   她滚热的呼吸带着浓重的酒味喷洒而来,他眉头蹙起,这何止是几杯?   师父鲜少饮酒,也就在他每年生辰时小酌几杯。何曾像今日这般,就似在酒坛子里泡了几个时辰。   妙心攀着他的肩膀,想爬起身,却因酒劲上来而腿脚虚软,复跌回他身上。   她气喘吁吁地坐在阿泽腰上,心中嘀咕:哪个说酒可消愁,这愁没消,力气倒是消光了。   她白日因姑姑的事心境不佳,遂出门去附近的山上吹了半日冷风。等到夜幕来临,恐阿泽忧心,便匆忙赶回王宫。   飞过宫门上方,不期看见那位给暹于昇端茶的婢女秋梨趁夜黑悄悄溜出宫。惊奇的是,宫门侧门的护卫竟也不盘问,直接放她离开。   为查证实情,她转而跟上前,最后来到了太子殿下醉生梦死的花楼。   她方才对阿泽所言不假,今晚的确是去办事。但也着实因心中愤懑难纾,而在花楼饮了些酒。她酒量素来奇差,今晚能在豪饮六盅后还能准确无误地寻着位置折返回来,实属不易。   她持住所剩无几的意识,御剑赶回来歇息,却被一道门槛给破了功、泄了气,这会儿更是浑身使不上劲。   妙心摇头晃脑:“为师成了只软脚的虾哩!”   听这自嘲,俨然醉得不轻。阿泽不指望她能自己站稳身,遂起身将她抱起来,往床榻走去。   待帮她褪去鞋子和外裳,把她放在床头靠着,他起身道:“我去帮师父烧些热水洗脸。”   片刻后,阿泽端着温水回来,却见她双目紧闭,不知是在歇神还是已经睡了。   阿泽轻手轻脚地将水盆搁在床边的凳子上。他坐在床边,将纱布拧干,帮她擦脸。擦了没两下,只见一滴泪珠溢出眼眶,顺着睫毛滑落下来。   阿泽错愕地看着一滴又一滴的泪从她眼眶流出,紧接着泪水似开闸,越涌越多,最终连成了线。   他从未见过她落泪,在他记忆中,师父脸上时常挂着灿烂的笑靥,仿佛没有什么忧愁烦恼。即便是在道观的后山瞧见两只蚂蚱打架,她都能兴致勃勃地观看,一边笑哈哈地打趣。   此刻见她脸上挂着两行泪,怎不心疼。   阿泽执纱布拭去她脸颊的泪,问道:“师父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妙心缓缓掀开眼皮,红彤彤的双眼盈满泪花。她嘴一瘪,扑进他怀里,紧紧揪着他衣裳,沙哑道:“我心里甚苦……甚苦……”   她心中苦不堪言,替姑姑委屈不值。   若不是因为这个情劫,她定会不顾一切回去天庭。即便姑姑与风神清风再无缘可续,她也要为姑姑出一口恶气!   一个是喜新厌旧的负心汉,一个是狡猾阴险的插足者,她怎容那两人将姑姑伤得肝肠寸断后,还恬不知耻地给姑姑送上婚柬。   阿泽不知她心中所想,安抚地拍拍她的背,问道:“师父是哪里苦呢?”   妙心埋头哭泣不止,眼眶似崩了口的天,泪水如雨,哗啦啦地打湿他的衣袍。   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想彻底离开,就此作罢。死了便死了,死了我就能走了!可我还不能死……”   阿泽听言大惊,慌忙推开她:“师父今晚究竟去了何处?怎么一回来就说这寻死离开的胡话!”   妙心被他吼得一愣,眨了眨眼,眼泪即停。她呆呆望着他,半晌才恍过神来:“阿泽?”   阿泽:“莫非师父以为此刻在身旁的另有他人?”   妙心点点头,又赶忙摇摇头。她方才以为见到了龙瑶,正与她大吐苦水,原来是醉意朦胧间发了梦。   阿泽知她有事瞒着,问道:“师父今晚去了哪里?能否告诉弟子。”   妙心发泄了情绪,酒意便醒了几分。她揉揉眉心,随口就回:“花楼。”   花楼便是春.楼,因太子殿下近日来混迹于春楼,国主便下旨命令所有春.楼,必须更名为花楼。花楼里的人不可叫做妓,统称为花娘。   阿泽显然没法接受这个回答,惊诧道:“去花楼做什么?”   谈及此,妙心来了兴致。她将泪脸一抹,两腿一盘,唠扯起来:“那花楼里头竟建有一座象姑馆,为师没来得及女扮男装,只好佯装寻花问柳去了象姑馆。而后叫上两个相公,一起在屋子里喝酒,顺便……”   话未说完,忽闻咔嚓声响。妙心循声看去,就见阿泽将床沿的木板给捏碎了一块。   “师父叫了相公?”阿泽的声音愕然拔高。   妙心视线落回他脸上,老实地嗯了一声。若不如此,怎能掩人耳目,暗地里探查情况。   阿泽只觉血液冲脑,若再刺激,必然溢血而亡......就听妙心大大方方地分享今晚见闻:“那里的相公搔首弄姿,颇有些搞笑,不过姿色的确好过那些去花楼寻乐的男子。”   咔嚓一声,床沿又被阿泽捏碎了一块。   妙心忙抓住他的手,制止道:“这床不经捏,你别再瞎使力!弄坏了王宫里的物品,为师可赔不起。”   阿泽只关心她今晚跑去花楼做了些什么,压了压情绪,问道:“师父只是与他们喝了些酒吗?”   妙心仔细回想,笑道:“那些相公许是习惯攀着女宾,即便我再三推拒,他们仍宽衣解带,非要为师摸两把才满意。为师实在盛情难却,又不好叫人看出端倪,便……”   她话未尽,阿泽猛地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只怕继续听下去,这床会被他一掌震碎。   “怎么了?”妙心不明所以:“一副受惊吓的样子?”   阿泽一语不发站在床边,修长的身形将烛光遮挡。隐没在阴影中的轮廓紧绷得像根扯到极限的弦,似乎稍微触碰就会断裂。   他嗫嚅会儿,还是忍不住轻声问:“摸了吗?”   妙心愣了愣,才知他是接上她未完的话。嘿一声,摆摆手:“摸甚?为师又不是当真去花楼寻乐,小施诡术将他们弄晕就是。”   阿泽闻言大松一口气。咄嗟之间,心情跌宕起伏,好生刺激。   “为师即便真动了欲念,必然是阿泽这般清清白白的男子。”妙心酒意未退,调侃甚无禁忌。   她不过做个比方,听在阿泽耳中堪称暗示。   他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说:“弟子愿意……”又觉不妥,连忙续上一句:“愿意为师父献上一切。”   这番略似誓言的话在妙心耳畔荡了一圈,脑中蓦然闪现一段场景——她因醉酒被徒弟扶进屋,趁着酒意将抚养他的目的和盘托出:得到他的功力和精元。   这是轮回簿所记载的剧情,也是导致师徒二人关系交恶的始因,发生在他十九岁时。   此时与那描述的场景竟意外地吻合。   妙心暗自忖量:倘若提前完成了这段剧情,历劫的进程应当也会提前。只要该经历的都经历,提早结束岂不美哉。如此,她便能早日回天庭......   今晚着实被酒壮了胆,妙心也不顾忌剧情时日差别会造成什么后果。   一旦决定,她将被子豪迈地掀开:“既然愿意献上一切,那就来吧!早来早完事!”   阿泽面纱下的双眼隐在暗中,妙心瞧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浅浅地笑了一声,回道:“好啊。”   “你知道为师要作何吗?”她问。   阿泽点点头:“知道。”   妙心坐正身,严肃地看着他:“为师可是要夺取你最为珍贵之物,你当真愿意?”   阿泽毫不犹豫:“愿意。”   妙心错愕,这耗元减寿之事,他竟公然不惧。按照剧情,他不是该吓得慌忙逃开吗?   阿泽坐在床沿,四目相对时,眸光刹那深沉:“师父其实说错了,那并非弟子最为珍贵之物,但弟子愿意献给师父。”   怎料他如此有孝心,妙心深感欣慰,拍拍他手,安抚道:“为师虽是第一次,但你别怕,为师会轻一些,尽量不弄疼你。”   阿泽反握住她的手,款款道:“弟子不怕疼,只怕疼着了师父。”   说罢,他单手揭开面纱,清俊的脸庞即刻映入妙心眼中。她啧啧夸赞:“相比象姑馆里那花枝招展的相公,果然还是阿泽最养眼。”   阿泽腼腆一笑,一手撑在她身侧,一手轻轻捧着她脸,倾身与她呼吸交缠:“在弟子眼中,万紫千红也不及师父一分秀丽。”   瞬息之间,妙心被他光采奕奕的眸子夺去神思。他眼中糅合了寸寸烛光,仿佛星晨倒映在湖中的潋潋波光。   趁她分神的工夫,阿泽低头轻巧地贴上她的唇。   妙心缓缓瞪大眼,这......这怎么亲上嘴了?! 第十七章 心里明白必须反抗,身子却败……   昔日,东海龙王大寿,妙心那时在凡间捉妖便没去祝寿。这人没去,她与东海大殿下的八卦倒是盛传于酒席上。   有仙问大殿下:“听闻殿下与妙心仙尊关系甚好,是否能成一段佳缘?”   大殿下自嘲地笑道:“我与仙尊只是相熟的朋友,纵然我有此意,只怕妙心仙尊看不上我这小龙。”   醉了酒的龙瑶耳尖地听着众人八卦,插上几句:“在她眼里,没有男仙比得过她师父。容貌也好,性子也罢,皆入不了她眼。但凡对妙心有点意思的,趁早收心,另选她人吧!”   此话一出,对妙心动过心思的男仙纷纷被劝退。   龙王大寿之后,妙心仙尊眼高心傲的传言甚嚣尘上,仙尽皆知。   而后有仙官遇到妙心,会惋惜道:“天界之大,竟无一人能撬动仙尊的凡心。仙尊即便一心投于仙职上,也莫要淡泊感情。”   妙心被念叨得烦了,就恼火地回嘴:“神仙若还跟个凡人似的,终日惦记七情六欲,有悖仙格!”   来一个,她骂一个。骂到最后,整个天界再没男仙敢对她动半分男女的念头。   所以,妙心压根没与其他男子碰过手、贴过面,更遑论做一些更加亲密的举动。   比如亲吻……这等只存在于伴侣之间的亲昵行为。   初次被亲的妙心俨然不知所措,她不曾遇到过这等比捉妖更棘手的事。   她痴痴哑哑地愣了半晌,等回过神来,惊得抬手欲推开阿泽。怎料他突然握住她的手,将她一只手反扣在她身后,一只手压在榻上。   妙心挣了几下都没挣脱开。这人平时瞧不出有多大力气,手掌竟似铁钳一般,将她两只手锢得牢牢实实。   “阿……”泽字尚含在口中,她就丢了城池,被他强行掠夺呼吸。   他似久逢甘霖的枯树,汲汲吸取她的雨露。   妙心的酒意惊醒了大半,心里明白必须反抗,身子却败下阵来。她已不知呼吸的是谁的气息,只知唇齿正纠缠不休,意识岌岌可危。   渐渐,她被吻得气虚腰软,双手失去了反抗之力,被他紧紧抱在怀中。   他进攻一寸,她的意识便迷失一分,直到她尝到了甜头……   好甜啊……   妙心迷迷糊糊地发出感叹,原来真如姑姑所言,亲吻醇过琼浆,甜过蜜果。那丝丝缕缕的甜意,顺着舌尖,缓缓渗入心头,尝起来愉悦至极。   直到肌肤接触到清凉的空气,妙心浑身一激灵,下意识掀动眼帘。   她茫然地眨眨眼,不知何时已被阿泽压在榻上,而他正在帮她褪去衣裳。当他的指尖正挑开她的衣襟时,她急忙抬手作刀状,往他后颈不由分说地砍下去,又迅速点中他的昏睡穴。   阿泽两眼一闭,倒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因二人亲密的触碰,她明显地感觉到属于一个成年男子喷张的欲望。再晚一步,就得失身了。   妙心红着脸喘了两口气,起身整理好衣裳,便将阿泽扛回了房间。   *   看着静静昏躺在床上的徒弟,妙心吁出一口长气。   她伸手触及自己的双唇,热度犹在,心跳未平。方才迷醉心智的吻似乎并未远去,还能轻而易举地回味那甜美滋味。   此刻乱如麻的脑袋大概是理不清她究竟缘何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庆幸及时制止了错误的决定,她不该擅自提前轮回簿所记载的剧情。   亦或......得亏那一刹那的理智,将她从迷失的边缘拽上了岸,不至于坠入欲望的潮涌之中,随他沉浮。而她还能继续自欺欺人地与他做慈师孝徒,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她原本以为只要照着轮回簿上的剧情,即可顺利历劫。   但她高估了自己......   她转世的这位一生都在追求长寿的道姑,在经历了死亡的痛苦后重生,性情变得愈加阴郁。   道姑的师父曾给她算过命:功力若无突破性提升,精元会先于肉身衰竭,最终寿命不过三百岁。   是以她费尽心力地寻找可增强功力,亦能稳固精元的丹药及修炼办法。可不论吃多少丹药,依然不济事。   而丹药的过量食用导致她内耗严重,急需闭关养身。那时她不期在道观的密室发现师父藏着的书籍。书籍有记一则秘法:通过吸取成年男子的功力及精元,以命续命。   阿泽自小体质特殊,吸收丹药功效的能力异于常人。与其漫无目的地寻人,不如自己养人。阿泽便成了道姑精心培养的‘药材’。   道姑每日给他促增功力的丹药,对他体贴入微,关怀备至,不过是觊觎从他身上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妙心深知此举乃历劫所需,她应当彻头彻尾变成道姑——表面佯装慈祥温柔,暗地里藏着吃人的歹意。   可刚刚举起的‘利刃’,又因心中不忍而收回。她没法坦然地伤害阿泽,不只是缘于对无辜凡人的怜悯,恐怕还出自私情。   所谓情劫,必定有情才有劫。无外乎亲情、友情、男女之情。   对道姑来说,即便对徒弟有情,也抵不过长寿的诱惑。这是她的劫,终将自食其果。   而于妙心而言,她对阿泽本是亲情,也只能是亲情......   可方才在他落下的吻中,她不自禁地陷入其中,依着本能握住他的手,轻含他的唇。   仅仅这一瞬间的回应,她心中便有了异动。   “果然是劫……”妙心苦笑着帮他戴上面纱。   ***   次日,阿泽一醒来便匆忙去了妙心房间。   妙心正坐在桌旁,头疼地揉了揉额头,皱眉问道:“为师昨晚醉得厉害,只记得回来,却不记得如何进屋,是你将为师安顿好的吗?”   阿泽见她面色不佳,眼眶瘀青,的确是一副整宿难眠的乏态。   若是假装的,说明她醒酒后便反悔昨晚的事,他哪里还敢继续追问。   如若她当真因醉酒而忘了一切,他也没勇气在她清醒之时重提昨晚极尽缠绵的亲吻。   左右难为,他只好敛下心绪,淡淡地点头应了她的话。   师徒二人各怀心事,气氛尴尬地沉默了片刻。   “我去帮师父煮碗醒酒汤。”阿泽找个借口出门缓一缓情绪。   回来时,他面色已平静如常。   他将醒酒汤端给妙心,随口问及昨日她为何去往花楼办事。   妙心正要与他聊聊昨晚打探到的消息,遂吩咐他先将暹于昇叫来。   等到人来,妙心直切重点:“小殿下即刻去请示国主,派兵去花楼将你父亲接回来。”   暹于昇大吃一惊,若要将太子接回宫,只需传国主口谕即可,何以派兵。除非……   “仙姑怀疑父亲与祖父的案子有关?”他问道。   妙心道:“我并非怀疑,而是断定他与此案有关,包括导致你身中幻术。”   此言一出,就连一旁的阿泽也不禁惊诧,那太子竟殃及自己的孩子。   暹于昇眼中满是惊愕和困惑,惨淡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   妙心遂将昨晚跟踪婢女秋梨所查证的实情尽数道出——   太子佯装在花楼醉生梦死,不过是掩人耳目。连国主也亲自瞧见他颓丧消极的样子,便信他深受打击才会一蹶不振。   殊不知,唯有如此,他才能毫无顾虑地对大祭司动手。   大祭司祭天时习惯在祭坛八个方位依次焚点三柱香。那日刚好入冬,刮的是北风,冷风将香烟吹向正在观看祭天的众人。怎料大祭司的香被秋梨给调换成了可致人迷幻的特殊迷香,所以大家才会产生天象大变及天神发怒的幻觉。   趁大家分心之余,大祭司被人暗中调换了魂魄。   暹于昇更加难以置信:“父亲未曾修炼道术,如何懂得什么换魂之术?”   妙心道:“其实太子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那人蛊惑太子对你母亲和祖父恨之入骨,再暗中叫太子遵照他的指示,先后夺你母亲及祖父的魂魄。”   “那人与我们一家有何不共戴天的仇恨!”暹于昇愤懑地攥紧拳头。   妙心却微挑眉:“你不知你父亲曾有一段风波不小的情史吗?”   暹于昇茫然:“仙姑明示。”   妙心这才道出尘封多年的往事——   “十几年前,你父亲曾在外城巡察时,与一位来丘发国游玩的巫族女子相恋。你父亲只当是风月一场,不久便回宫。却不想那女子怀上了他的骨肉,且只身追来王宫。国主满心欢喜,要太子将其好生安顿。”   “那时你母亲即将嫁给太子,怎容她人怀有王族之种。便撺掇大祭司假天神之名,说巫族为祸事乱国的族群,必须赶出丘发国。国主听信谗言,将此女赶走。你母亲却将她视为后患,暗地里派人追杀。”   暹于昇目光颤了颤,怵然道:“那名女子……如今在何处?”   妙心冷哼,几分轻蔑:“一尸两命的血债,小殿下觉得他们如今身在何处?”   暹于昇眼中蓦地划过痛色,平复些心情,才问:“替他们来复仇的人是谁?”   “将你父亲抓回来审一审,就知道了。”妙心再三叮嘱:“你父亲早已失了智,劝服无用。暗中派兵将他强行带回来吧,届时便能真相大白。”   妙心结合昨晚调查的结果及轮回簿上零星所记,拼凑出来龙去脉。但她的确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她也颇有些好奇凶手与那巫族女子究竟是何关系。   确切来说,是与阿泽的生母有何关系。 第十八章 妙心受惊,抬掌打向阿泽的胸……   王宫大殿。   跪在地上的太子被护卫兜头浇了一桶冷水,却才醒了些酒。   他呆茫地环顾四周,等看清状况,愕然起身冲向端坐于殿上的国主:“父王为何将儿臣绑来?”   两旁的护卫即刻拔刀,阻止他冲去。   太子被明晃晃的刀光吓怯了步伐,仰着脑袋,大声问道:“父王将我捆来是为何!”   国主厉声质问:“你自己的所作所为还需来问我吗!”   太子摇头:“二臣不知!”   默在一旁的暹于昇上前直接问:“父亲究竟将母亲及祖父的魂魄藏于何处了?”   那太子神色慌闪,指着他,恼声训斥:“你这逆子!污蔑为父藏什么魂魄?哪里学来这等荒谬的言词!”   “孩儿也希望这都是些荒谬的猜想,也希望父王并未谋害母亲及祖父。”暹于昇沉着脸说罢,转身与妙心道:“仙姑可有法子叫父亲认罪?”   妙心点点头,与国主道:“太子所中的许是埋灵术。有人将擅于蛊惑人心的小妖灵埋入太子体内,以此操控他的神智,只有将体内的妖灵驱赶出来,他才能恢复正常。”   国主听得是心惊肉跳,正要开口询问。   太子急得破口大骂:“你是哪里来的邪门道士!什么妖灵幻术?我如何不正常?怎要你多嘴生事!”   “住口!”国主高声呵斥:“再不安分些,即刻将你吊去殿外楼顶!”   太子到底惧怕国主,纵然满面怒容,却只得忍气抿唇,不敢再言。国主缓和语气,遂问妙心有什么法子。   妙心从阿泽手中接过一只玉碗,碗中有一撮赤金色的粉末。她道:“这是专门驱妖的雄黄粉,待我用它驱妖时,妖灵定会挣扎,只怕太子乱动。”   国主即命四员彪悍的护卫将太子擒住。太子闻言,恼怒地冲向妙心,被护卫一把摁跪在地上。   阿泽急忙将妙心护在身后,戒备地盯着正挣扎谩骂的太子。   太子这才注意到他,却是一愣。   那双显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十分熟悉,熟悉到这些日在梦中反复出现。昔年令他春情萌动,而今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妙心走上前,将雄黄绕着太子周身洒了一遍,叮嘱四名护卫:“雄黄灼烧的烟有毒,你们待会儿记得闭眼并屏住呼吸。”   说罢,她抬头望向半躺在横梁上的孙田,道:“你还不下来助我拿住妖灵,若被它逃了,我可不会帮你在陆判官面前讨功。”   孙田唬得跳下梁来,落在她身旁谄笑道:“我办事姑姑放心。”   殿内众人惊奇地看着她,分明是自言自语,却又像在与人说话。如此神神秘秘,也没人敢问。   “记得屏住呼吸!”妙心叮嘱罢,两指捻诀搓了搓,即生火花。   她将火花弹去下方,雄黄遇火骤燃。黄烟四漫,刺鼻难闻。护卫皆闭嘴屏息,其余人等退散开来。   殿上的国主站起身,伸长脖子往那儿仔细瞧看。   太子被这黄烟熏得辣眼呛喉,鼻涕眼泪一齐迸,嚎叫连连:“呛煞我……咳咳咳......毒煞我……咳咳咳!”   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   妙心施法吹一道轻风,这风卷着雄黄焚烧的黄烟直往太子耳鼻口五窍飘去,将太子呛得越发撕心裂肺。   国主眉头拧起,实在不忍看。就听太子求饶道:“父王!儿臣知错了!莫再熏杀儿臣了!父王叫他们松手吧!儿臣快受不住了……”   国主见他愿意认错,以为此法凑效,连忙问道:“太子已认罪,仙姑是否能停手了?”   妙心不作理会,只专心观察太子的反应。   暹于昇与国主劝道:“妖灵未除,还请国主稍稍忍耐,莫要扰动仙姑。”   阿泽不经意扫了眼暹于昇。他面无半点波澜,哪怕一丝忧色也寻不见。母亲祖父遇害,父亲又牵连罪案,此人却能如此冷静从容,倒像是旁观他人受苦。   阿泽的视线落回太子时,妙心察觉到了什么,即与孙田打个手势,又指了指太子的耳朵。   孙田心领神会地紧盯那处,只见一条赤色长尾巴的东西从太子耳中钻出。孙田即刻念咒,咒语化作绳索将其牢牢捆住,另一端系在勾魂镰上。   妙心凑近端量:“原来是一只不成气候的火貂崽子。”   这火貂听得懂人话,却不会说话,嗷嗷乱叫乱蹬。   “你若再动,勾魂镰要你魂飞魄散!”孙田警告道。   火貂吓得收起四肢爪子,委屈巴巴将尾巴蜷成一团,露出两只可怜的大眼睛。   “太子晕倒了!”护卫突然道。   妙心瞧也未瞧地上不省人事的太子,说道:“妖灵已被驱出体内,将他抬回去歇息半日就能醒。”   火貂不会说话,只能等太子醒来再审问。   *   傍晚时分,太子果真转醒。   他醒来就捶胸顿足,恸哭不已,又爬起身跌跌撞撞说要去看望太子妃。这番愧疚痛悔的模样,瞧着似深情不假。   正在宫中谈事的妙心和国主闻讯赶来太子屋中。   太子见到国主,伏地大哭,说自己身不由己,并非有意要害大祭司及太子妃。   国主将他扶起,稳了他情绪,便要他将来龙去脉一一详述。   果真如妙心所猜,大祭司父女被害起因,与那位曾和太子有过纠葛的巫族女子有关系。   太子揾去几滴泪,继续道:“那段时日我反复梦见安辛,她只是低头哭泣,却不说话。我问她怎的了,她说自己被大祭司害死,她与腹中胎儿的魂魄在世间飘荡十几载,只因怨念太深,唯有除去心头恨,才能超度往生。”   国主自然猜到这心头恨所指为何,斥了句:“你怎能信梦中之话!”   太子摇头解释:“儿臣起初不信,可不知怎么,这事在儿臣心里成了不可动摇的事实。儿臣对太子妃和太祭司的恨意也愈加浓烈,恨不得他们即刻为安辛偿命。”   因体内妖灵作祟,恨意吞噬理智,他恍忽变了个人,日日夜夜想着要那大祭司父女两付出代价。   碍于大祭司的身份,太子便听梦中‘安辛’指示,到花楼找到一位名叫安晟的男子。   那名男子面容黑如焦炭,辨不出容貌。他给太子一袋粉末,吩咐他每日在太子妃膳食中加入一匙。而下毒的最佳人选,就是太子妃身边的婢女秋梨。   人都有弱点,秋梨也不例外。她恋慕暹于昇,太子便以暹于昇的妾位为诱,蛊惑秋梨给太子妃下毒。   不久,太子妃日渐消瘦,脏腑衰竭,而后病倒,久卧榻上,终被掳走魂魄。   大祭司被害过程也如妙心曾到花楼打听的消息相差无几。安晟将准备好的香交给太子,要秋梨偷偷调换。大祭司的香烛通常都由太子妃差秋梨置办,调包轻而易举。   沉默在旁的妙心听罢,道:“香里有致使幻觉的迷药,安晟会起风生云的法术,迷了你们的眼。唯有大祭司看出端倪,却被安晟使计换了魂魄。而你梦中的女子也并非真正的安辛,而是妖灵火貂所变,令你产生幻念。”   “是是是!”太子连连点头,忙不迭撇清:“我怎可能想去害他们!前两日,安晟说宫中来了位仙姑,会坏了他的计划,便给我一只玉瓶,要我叫秋梨将瓶中之物倒入昇儿的茶中,以此威慑仙姑。如今回想,皆是被那该死的妖灵蛊惑!”   太子跪下,哭求国主饶恕其无心之过。   国主叹气连连,扶起他,口中对那安晟怒骂不止。说:“不知那人藏的什么祸心,恶意污蔑大祭司及太子妃杀害那巫族之女,还要借吾儿之手残杀至亲,当真是凶残至极!”   “安晟究竟有无污蔑太子妃和大祭司,国主将他们提来审问,就一清二楚了。”妙心冷不丁地插话。   国主又惊又喜:“仙姑可知他们的魂魄现在何处?   妙心却将目光投向太子,那太子眼神惶惶闪烁,不敢对视。   妙心嘴角一抹冷笑,说道:“人来寻仇,毕竟有因,总不能毫无理由地害你们。大祭司和太子妃是否害了安辛,想必太子是最清楚的。”   她话里有话,国主懵然,问太子是否知晓当初安辛遇害真相,太子却嗫嚅不敢言。   妙心讥讽道:“当初安辛怀着身孕来找太子时,太子想必是惊吓大过惊喜。毕竟大祭司位高权重,你的太子之位全然仰仗大祭司在国主面前献言。大祭司要安辛离开,太子哪里敢留。而他们要取她的命,不正好称了你的意吗?”   太子恼羞成怒,指着她:“你若再对本王出言不逊,我即命护卫将你赶出去!”   那国主也因她含沙射影的言论动了怒,沉声道:“仙姑抓妖除害,本王感激不尽,还望仙姑莫要谬言王族的家务事。”   妙心心中冷嗤,若不是为了给阿泽的母亲一个交代,她可不愿在这深藏险恶的王宫中多待半刻。   她将袖袍一甩,别开眼不屑再看二人,冷声道:“我所言是不是谬言,国主自行将人提来审问就是!”   昨日早在暹于昇率兵去抓太子时,她就先一步将太子妃及大祭司的魂魄取回。   太子妃的魂魄就在花楼中的一位花娘体内。她被封了声,被捆在屋里的榻上,专门伺候喜欢这般霸王硬上的男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受尽羞辱。   大祭司的魂魄也在花楼,却在院内的一条瘸腿看门狗身上,终日不是被醉鬼踹,就是被猛汉捶,也是生不如死。   那叫安晟的男子手段颇有些狠辣,定要大祭司父女二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忽而,外头有人高声喊着:“太子妃醒了!太子妃醒了!”   国主大喜,起身欲唤护卫摆驾太子妃寝居,却见太子神色惊恐,面色惨白。   国主愕然地晃了晃,攥紧拳头,怒目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杀害安辛!你给我据实说来!否则不止要废了你的太子位,还要将你当众法办!”   太子咚地跪在地上,没敢再隐瞒,战战兢兢地道出实情。   当年他的确知道太子妃趁安辛回去途中,派人追杀她。因为安辛曾差身边的随从与他求救,却被他断然拒绝。   十八年前酿的祸,终究逃不过恶报。   待太子如实招出这一切,妙心朝静待一旁的孙田微颔首。孙田握着勾魂镰轻轻松松穿门而出,总算可以勾魂完成任务了。   屋内的国主面色铁青,久久未言。太子则长跪在地,不敢起身。   不多会儿外头又是一阵脚步攒动声,就听有人来报:“太子妃薨逝了!!”   国主猛地站起身,最终只是摇头唉声叹气:“不得善终,不得善终啊!”   妙心起身抖抖衣袍,冷冷清清说了番话:“若为明君,纵使王室大臣行凶作歹,断不可宽恕,天神必定世代护佑。若为昏君,往后妖魔作乱,噬尔王族,天神闭目歇耳,国主自当好自为之!”   言讫,一阵刺骨寒风将门破开,妙心已离开。   国主被她那句‘天神闭目歇耳’给唬得腰腿一软,重重跌坐在椅子上。   *   妙心回屋后,便吩咐阿泽收拾行囊,即刻回去莫来山。   她此番来丘发国,给安辛讨回了公道,也在那花娘身上留下符音,告诫安晟:大仇既报,莫再胡来,积点阴德。   一个叫安辛,一个叫安晟,一看就是一家人。至于这王宫里的是是非非,与她再无关系。   “师父不继续追查真凶吗?”阿泽一边收拾,一边问道。   妙心道:“安晟的仇已报。他若想死后在冥府少受些苦,就该停手。若还想继续行凶,那就去地狱受苦吧。皆与我们无关。”   将行囊背好,阿泽下意识从桌上拿过她的剑一并带上,不料妙心同时伸手去抓。也不晓得他是故意还是无意,恰好握住了她的手。   妙心抖眉示意他松开,阿泽却没反应,脑中刹那浮现那晚亲吻时,与她十指交缠的场景。   他便攥得更紧些,甚至将她一扯,带入怀中,顺势握住她另一只手,不给她挣动的机会。   他低头欺近,瞧见她瑟瑟颤动的睫毛,低声轻语:“师父,弟子有一事不明,若不问个清楚,夜夜难寐。”   “那就继续夜夜难寐!”妙心下意识不想听,没好气地说:“快将为师的手松开!”   也不知怎的,一旦被他抱住,她就失去了反抗之力。又惧怕他靠近,只能不停往后倒。   阿泽担心她扭到腰,急忙搂住她,将她身子扳回来。   孙田恰从屋外飘来,欢欢喜喜地告谢道:“多谢仙姑啊......”   妙心登时受惊,抬掌打向阿泽的胸口。阿泽猝不及防受下她失控的掌力,往后飞去,嘭地砸在桌上,木桌即刻碎裂。   孙田目瞪口呆地左右扫看二人。这是什么昔日情深意重的师徒,而今反目成仇的戏码?   妙心见阿泽正捂着胸口,一语不发地从碎木中爬起来,她没敢往那儿看,扭头问孙田:“你怎又回来了?”   孙田这才想起正事,忙道:“我与陆大人详述了此事,也提到了仙姑,陆大人就说要来找仙姑亲自过问这事。”   “哦。”妙心问:“他人呢?”   孙田道:“大人正在宫外的后山等仙姑。”   妙心点点头,叮嘱阿泽在屋里等她,即与孙田出门去了后山。   等了许久,妙心还未归。阿泽便坐在桌旁,支额假寐。   渐渐,他起了乏意,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察觉有人正在动他脸上的面纱。他猛然惊醒,面纱瞬间被人揭开。   看清对面来人,阿泽错愕:“小殿下?”   暹于昇震惊地盯着他的脸,声音发颤:“阿姐?” 第十九章 师父是否愿意与弟子结为夫妻……   莫来山。   自从丘发国回来已有半个月,见阿泽的丹药所剩无几,妙心打算去山里采些新鲜药材回来炼丹。   她正出门去炼丹房取竹筐,不料天降雪籽。妙心抬头观天象,只见高空云层重重,迷雾茫茫,看来这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得下些时日。   妙心赶忙回屋披上毛氅,戴上兜帽,出门往炼丹房走去。必须趁着草药未被积雪淹没,山路尚未结冰之前赶紧将药采回来。   她刚拐过廊道,迎面撞见刚从厨房出来的阿泽。   阿泽手上捧着一只用棉布裹着的手炉。他快步上前,将手炉放在她手里:“炉里的炭是刚放进去的,稍稍有些烫手,过会儿就好了。”   妙心却将手炉塞回给他,叮嘱道:“为师得去山上采药,你拿着手炉待在屋中。雪风寒气重,就在屋里烤火看书,莫要出门。”   说罢,她急匆匆抬步就走。   阿泽侧身捞住她手臂,问道:“既然寒气重,师父为何不等雪停了再去?”   妙心道:“雪不知下几日,还得再等山路的冰解冻,又不知去了几日。等到放晴了,只怕草药也被积雪给压断泡烂了。”   阿泽眉间微微一沉:“师父是要炼制弟子每日食用的丹药吗?”   “是啊。”妙心道:“我们往返丘发国耽误了些时日,你的丹药如今只够三天的量,再不炼制,就得断药了。”   眼见雪花越下越大,她急着要赶路。   阿泽却不放手,甚至牵着她走回屋子,道:“雪天路难行,况且师父的身子本就该避寒。我去采药,师父待在家里烤火就好。”   妙心担心他挨冻受寒,哪能要他去,拍他的手要他停下。   阿泽便将手炉塞她怀里,弯身将她横抱起来,惊得她小心脏猛然一提。他大踏步走向屋子,进门后,直接将她放在火盆旁的榻上。   “对为师动手动脚,成何体统!”妙心正起身,又被他摁住肩膀压了回去。   她抬头就要训话,迎着他冷飕飕扫来的眼风,她愣是把话憋回去。捧着手炉,耸耸肩:“你要去就去吧!到时候被困在山上下不来,为师可不会去找你。”   阿泽蹲下身来,两掌将她的小手和手炉一并裹住,抬头望着她:“弟子早已是步入婚娶之龄的成年男子,师父却还要将我当作襁褓中不能见风受冷的婴孩?”   妙心拗不过他的犟劲,只好将要采的草药与他说明,并切声叮嘱:“记得穿上有兜帽的大氅御寒,外面再披件蓑衣挡雪,还有……还有......”   她一时也不知还要叮嘱什么,阿泽笑了笑,接过话来:“还有莫在山上逗留,尽快回来,不让师父担忧。”   妙心努努嘴:“你知道就好。”   阿泽离开后,妙心用手轻轻搓着他放才握住的手背。   他的手掌大到能将她两只手完全容纳,而他手心传来的温度,似乎比这手炉还暖,在她心口滚过一阵炙热。   ***   半日过去,这雪洋洋洒洒越下越大。不一会儿,窗台上、石墩上,都积攒了厚厚一层。   妙心一会儿走到窗口往后山的方向望去,一会儿走到廊道来回踱步。眼见雪雾越来越浓,直到将后山的轮廓完全遮掩,依旧没有阿泽的身影。   妙心再等不得,披上毛氅,火速往后山寻人。   寻了一个时辰,她终于在一座被大雪掩盖的小土坡上找到了阿泽。他正趴在雪地里,整个人几乎被雪盖住,她是凭他背上的竹筐才辨认出的。   “阿泽!”妙心急忙扫去他身上的积雪,再将他拖出雪堆,放躺在自己腿上。   妙心一边叫唤,一边轻拍他的脸,他却没任何反应,仿佛成了尊冰雕,又冰冷又僵硬。   “别吓我啊……”妙心忙将他打湿的蓑衣脱去,再解开自己的毛氅披在他身上。   她起身背起他,火速奔向山下的道观。   ***   回到道观,妙心直接将阿泽背到自己屋内。   她将床上的褥子棉被一并抱下来,铺在火盆旁,再把他平放在褥上。她三两下脱去他湿漉漉的外裳,再用棉被将他裹好。   渐渐,阿泽的脸色红润一些。妙心摸了摸他的后颈和手心,也都暖和起来,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缓缓落下来。   不久,阿泽睁眼苏醒。妙心凑上前,关切地问:“好些没?还冷吗?”   阿泽茫然地愣了会儿才缓过神来,摇摇头:“只是有些热。”他想掀被起身,却发现四肢虚软无力,就连脑子也沉沉地,像灌了泥浆似的。   妙心看出他有些虚弱,上前扶他坐起身,再取来烘干的衣裳帮他穿上。   “你怎会跌在雪堆里?”她一边帮他系好腰带,问道。   阿泽回想着说:“弟子在山坡边看见了两株桑寄生,正要下去采一株,怎料坡上结了冰,一时不慎滑了一跤,就滚落坡下。正要起身时,被蹿出来的青蛇咬着手,而后便失去了意识。”   在他昏迷时,妙心也发现了他手腕处的两道口子,正是被蛇齿扎破的。所幸他常年食用她炼制的丹药,化解了不少蛇毒,只是失去意识,浑身乏力,不碍性命。   妙心将用草药煎煮的驱寒茶端给他,说道:“莫来山上有竹叶青,定是你摔下来惊到了它,咬你一口以示报复。它成了精,晓得你是道观里的人,只泌了少许毒液,倘若真想害你,定会要你半条命。”   阿泽饮过几杯,方才恢复些精力。忽然想到什么,他放下茶杯,急急就问:“弟子采好的草药可有丢失?”   妙心没好气道:“你都差点享年十八了,还关心那筐草药做甚?”   阿泽惭愧地低下头:“那筐草药对师父而言十分重要,未能完成师父嘱托,着实有愧。”   “再怎么重要,能重要过你的命吗?”妙心起身将被子抱回床上,一边铺开,一边道:“为师将你背回来已耗了不少力气,哪还有力气去管那筐草药。”   阿泽两手捧着杯子转啊转,嘴角不自禁地上扬:“原来弟子比草药还重要。”   妙心朝他走来,道:“草药没了还能再采,你若没了,我上哪儿去找这么听话的徒弟。”   阿泽心中一紧,不由就问:“仅仅因为听话才更为重要吗?”   妙心坐在他面前,揭开手中的药瓶,随口笑言:“你是为师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自然更为重要。”   阿泽听完却是面容僵硬,没有半分喜色。   妙心执起他受伤的左手,将药膏抹在伤口上,切声叮嘱:“千万别让伤口沾到水,一日抹三遍,不出五日便可愈合。”   她正低头收拾药瓶,耳边传来:“可弟子明明不是你的孩子。”   他声音很轻,妙心听得不太清楚,疑惑地抬头。他却突然靠近,惊得她下意识往后避。   阿泽两手撑在她两侧,令她进退两难。   “弟子有一事必须问清楚。”他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强硬,开口就问:“师父醉酒那夜,屋内发生的事,当真没有半点印象吗?”   他果然还惦记此事……   妙心佯装苦恼地回忆,最后放弃地摇摇头:“为师那晚醉得有些厉害,除了摔一跤,当真想不起还有什么事。”   “弟子不信。”阿泽句句紧逼:“那晚是师父将我送回屋的。若是酩酊大醉,怎能记住弟子的屋子在哪里?又准确无误地将弟子放上床,再折返回自己屋中?”   她那时的解释全是破绽,他看破不戳破。原本想慢慢等她萌生情愫,可方才那段‘孩子言论’,将他伪装的淡定彻底击溃。   妙心也知自己的理由十分牵强,原来他早就怀疑……迎着他探究的目光,她根本不知如何辩驳。   阿泽缓缓趋近:“假若师父果真醉得一塌糊涂,记不起那夜的详细,弟子帮师父回忆一下可好?”   话音刚落,他倾身欺近她脸庞。妙心慌忙抬手,挡住他的嘴:“使不得!再使不得啊!”   阿泽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妙心恍然睁大眼,他不是真要亲她,而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妙心无奈地放下手:“人长大了,胆子也变大了,竟对为师耍起计谋。”   “弟子若非心中饮苦不甘,怎会用这办法逼出实情。师父倘或有气,弟子愿受罚。只是师父能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阿泽撑在地板上的手缓缓攥成了拳。   妙心猜到他要问的,也明白自己该如何回答。   “弟子愿一生追随师父,不只因报答师父的养育恩情,还因对师父动了情,盼与师父结为夫妻,以夫妻之名相伴一生。”   阿泽几乎耗尽全部勇气说完这段话,喉头紧张地咽了咽,问道:“师父是否愿意与弟子结为……”   “不愿意!”妙心直接抢断他的话,严声厉色地回答:“我视你为己出,对你的感情只有师徒之情,亦或夹杂些许母子之情,绝无你心中所想的男女之情!”   一字一句宛若利刃尖刀,在他心口狠狠扎下,令他手臂发颤,根本招架不住。   “你若身子好些了,就赶紧回屋歇息。”妙心站起身,劝诫道:“你尚年轻,感情不过一时冲动,往后莫再胡思乱想,该将重心放在修炼一事,得道长寿才是你该追求的目标。”   阿泽目光略显呆滞地盯着那冒着火星的火盆。周遭分明被火烘烤得温热,他的心却堪比外头寒冬腊月的雪天。   良久他才寻回声音,仍不死心:“一分悸动也未曾有过?”   “半分悸动未曾有过。”妙心用他的话强调了一遍。   阿泽抬头见她眼里尽是淡漠,果真无动于衷......   他站起身,咬着牙:“师父不是我,如何知道我只是冲动?师父说修炼是为延年益寿,可我也盼与师父携手一生。而今此愿难成,便无延寿之意,何须将重心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修炼上。”   “你说什么!”见他这等消极,妙心大恼:“就为这情情爱爱说出如此荒唐的话!”   阿泽顶撞道:“师父果然是清心寡欲的仙姑,情情爱爱都是些不值得浪费精力的荒唐事。”   “你!”妙心气得抬掌欲打,掌风将他耳边长发掀了起来,手掌停在他颊边。   她怎么忍心打下去......   妙心愤然放下手,转身道:“我去炼丹炉,你早些休息。”   望着她纯白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皑皑雪雾中,阿泽杵在原地许久,自嘲苦笑:“弟子令师父失望透顶了吧?”   ***   炼丹房。   妙心坐在丹炉旁的阶上,托着腮,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她哪里有心炼丹,只不过找个借口离开。她装出一副严师的模样,心里早已浪潮翻涌,几乎是逃一般地跑出来。   她原以为自己是阿泽唯一接触过的女性,会造成他的感情有一定偏向性,并非真的动心。   她甚至认为只要彼此冷静下来,避开不谈此事,他所谓的‘情’也会慢慢消散。   孰料,随着时日推移,他的感情非但没有消散半分,甚至越发猖狂。方才那动情的几句誓言,便令她喘不过气来。   阿泽受伤的神色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心头就跟针扎刀割一般地疼,从未尝过这般滋味。   她怎会对他失望透顶?她是对自己失望透顶!   那夜的初吻,她初次体验了何为怦然心动。那一刻,她受到欲念的蛊惑,他怀里的温柔,唇间的缱绻,都不遗余力地瓦解她心中设下的层层防备。   而今她再没法为自己开脱——她不知对阿泽的师徒情何时有了转变,但她的确对他动了情。   轮回簿果不欺人,该经历的都得经历,该动的心一点也不含糊,严防死守皆是徒劳。   “唉!”妙心捂着心口,长吁短叹:“我真是……悲剧!”   *   这夜,妙心睡得很不安稳,许久不曾做梦的她,梦到了一个红雾弥漫的空间,还有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   叮玲玲叮玲玲,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格外响亮。   奇异的是,铃声每响一遍,她就能清晰地感觉心脏重重跳动一次。   妙心警惕地环顾周围,忽而,前方半空的空间正缓慢扭曲,最终凝聚成一枚赤色的铃铛。   妙心仰头端量了会儿,试探地伸手去碰。刚刚触及铃铛边缘,铃铛赤光暴涨。   在失去视线的刹那,她的神思也一片空白,却听见自己的声音——“你想要他,不是吗?没人会阻止你,除了你自己。” 第二十章 阿泽勉强撑住的一丝理智,在……   冥府,判官殿。   “陆大人!!”一名冥官急急来报:“阿鼻地狱的无间窟有异动!阎王正在封印无间窟之门,叫大人带上判官笔速速赶去。”   陆判官惊忙拿上判官笔,与他去往位于阎罗十殿的阿鼻地狱。   赶至地狱的无间窟之门,阎王早已完成了封印。陆判官问其内有何异动?阎王凝重道:“鬼王似乎有苏醒的迹象。”   陆判官左手不禁将判官笔握紧,面上不动声色:“确定?”   “并不确定。”阎王道:“只是听见狱内回荡着怒吼,又隐约夹杂笑声,辨认不出。”   陆判官沉吟道:“阿鼻地狱曾关押三界众多罪犯,无间窟也曾罚过不少恶鬼,许是怨念未散,凝聚成灵,咆哮出声?”   “阿鼻地狱本就是消除业障,焚灭恶念之地,怎么还能形成恶灵咆哮出声?”阎王断然否定:“何况这无间窟内千年来只封印了鬼王,这声音断不可能来自其他鬼怪,我们万不可掉以轻心。”   陆判官神色复杂地看着无间窟之门,里头的阿信业火正熊熊燃烧,将无间窟照得分外红亮。   无间窟的大火可焚烧世间的恨怨怒痴。但鬼王乃吸取万千鬼怪的欲念凝聚而生,历经千年也焚不尽杀不灭。若要证实鬼王是否苏醒,只需进去查勘一二。   陆判官忖思稍许,请示道:“鬼王的封印一直是由属下检查,不论他是否苏醒,属下也需去彻查封印是否完好无损。”   “嗯。”阎王吩咐道:“你检查完毕,就在里头再设一道折丹仙尊的渡世印,在仙尊归神之前尽量压制鬼王的力量。”   又严峻叮嘱道:“鬼王擅蛊惑人心,慑心勾魂于无形,你万万要谨慎小心。封印完成即刻出来,莫要淹留太久。”   陆判官躬身应道:“是!”   待阎王将门外的封印打开一道口,陆判官拽步入内。   *   阿鼻地狱主刑为火刑,共有三十六种火刑,又分十八间火狱。   无间窟为阿鼻地狱最小的火狱,一次只容纳一位罪犯,但也是最为残酷的火狱,乃阿鼻地狱极痛极苦的境地。   无间窟内燃烧的便是阿信之火,也是噬欲之火。普通魂魄被灼即灭,永世不能超生,专罚穷凶极恶之人。   陆判官站在悬于半空的岩石上,低头垂望底下的烈火炼狱。即便有封印和结界的双重阻隔,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下方远隔千丈之遥的火狱之猛烈。   他不过驻足稍刻,已被这炽火的热度烘得汗流浃背,面色通红。   忽而,下方的火焰猛地窜上来,犹如火山喷发的岩浆,一道赶着一道。窜起的火舌仿佛就舔在他脚下的坚硬岩层,一阵发烫。   几声怒吼响彻深渊,震天的吼声夹杂几分凄厉的嚎叫,宛若受了伤的猛兽正在笼中暴怒挣扎。   陆判官抬手,以两指抵在唇中,再指向下方火狱,开口传音道:“主上倘或苏醒,望谓陆良。”   那火倏然似凶悍的毒蛇,张着獠牙扑卷而上。   “陆良……吾卿陆良!!”声音嘶哑而低沉。   陆良闻言大喜,他半跪在地,恭敬道:“恭迎主上归来!”   “本王在这炼狱之中受尽折磨,已有多少时日了?”鬼王幽幽地问。   陆判官答道:“回主上,依天界所记,已有一千一百四十五年了。”   “竟在此处虚掷光阴长达千年之久……”鬼王嗟叹着又问:“青眉、封尥现在何处?是否无恙?”   陆判官道:“他们俱在白鹭山闭关修炼,只等主上脱离阿鼻苦海,他们便出关追随。”   “你为何可以随意出入冥府地狱?”下方的火影来回游动,狐疑地打量着他。   陆判官据实交代:“当初主上舍命护我周全,我逃离后便立刻毁去原有的肉身,而后伺机夺去了一名冥官的肉身,潜藏冥府。如今已是冥府判官,专管轮回,并负责关押主上的无间窟。”   “哈哈!本王果没看错,你最为聪明,也最有远见和胆识!唯有你才能助本王复生!”鬼王喜不自胜,便问:“何时将本王救出这炼狱!”   陆判官道:“仙尊的封印无人能破,唯有用他的仙力加上判官笔才可一试。主上再等些时日,很快便能离开此处。”   鬼王狂喜:“妙!妙啊!好!本王就等你用他的仙力破了这封印!”   陆判官不可久留,切声叮嘱道:“未免阎王起疑,属下会用判官笔佯装在此设下‘渡世印’,委屈主上这段时日消声隐音,以防被其他冥官瞧出端倪。”   鬼王应下,待他设下假印后,忽吩咐:“务必将赤铃找到!唯有找到她,本王才能重新统领世间万鬼。”   “赤铃?”陆判官疑惑道:“早在主上被抓那日,她就失去了踪迹,属下以为她被折丹仙尊杀害。”   “哈哈哈!她怎会被仙尊轻易杀死。”炙红的大火中,一具发白的骷髅若隐若现,头骨上的嘴一张一翕:“我身上有赤铃曾设下的咒印,便是感应到她的力量,我才苏醒。你回去不死城,务必封印好蛊王,唯有它才能找回赤铃。”   陆判官恭敬领命,转身即刻离开。   ***   却说莫来山上,风雪交加,茫茫不见天日。   阿泽在雪地里受了寒气,便去煮了一桶滚热的姜水,在屋里泡泡身子。   方泡好,他起身从浴桶出来,拿起纱布正要擦去身子的水。   屋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接着一道轻柔的声音询问道:“阿泽?睡了么?”   阿泽来不及擦干身子,直接将纱布裹在腰上,遮至大腿,再从衣架上取来外袍匆忙披上。   他正要去拿腰带,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即被妙心推开。刺骨寒风呼呼地灌入屋内,吹散了满室氤氲的热气,也吹得阿泽冷不丁一阵寒颤。   妙心甩出掌风,又听砰的一声,厚重的木门即刻将雪风阻隔在外,恢复一室安静。   妙心的视线穿过未散尽的水气,落在他身前大敞的白皙肌肤上,再沿着水珠滑落的方向往下延伸,目光肆无忌惮。   阿泽以为她还在生气,便想等她气消了再与她好好说。却不料她突然闯进来,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师父深夜突然过来,是有急事?”   妙心却不说话,只是一边将他端量,一边绰态款款地走来。经过剩有热水的浴桶时,她不经意瞥了一眼。   阿泽却才想起自己只披了件衣袍,忙整理胸前衣襟,两手握着腰带,正要系上。   一只纤细的素手突然伸来,叠在他手背。她另一只手已握住他手腕,轻巧地阻止他的动作。   阿泽下意识将她往前推了推,妙心哎呀一声往后栽向浴桶,背部猛地撞到浴桶。桶内哗啦啦溅出水花,将她衣袍淋了个半湿。   “师父!”阿泽哪里顾得上衣裳不整,急忙冲上前将她扶起来。   站起身时,妙心又因脚下不稳,娇软地跌进他怀里,两手撑在他胸口。   “师父撞疼了哪里?弟子......”阿泽担忧的声音戛然而止,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妙心正在调皮地弹他身上的水珠……   她似兴致十足,弹了会儿又捉弄般地勾勒水珠蜿蜒的痕迹,直到那包裹腰部的纱布边沿。   妙心低着头,好奇地将手指探入纱布,就被阿泽钳住了手腕。   “师父可知自己在做什么!”阿泽语气有点恼。   前半天还义正严辞地拒绝了他的感情,这会儿却闯进屋来,毫不顾忌地撩拨。她难道不知自己的手指带火,瞬间就能烧光他的意志力吗。   妙心抬起头,朝他扬起笑脸。阿泽诧异地在她眼里瞧出几分戏谑,越发觉得不对劲。   “师父饮酒了吗?”他狐疑地问,却没闻到丝毫酒味。   “好徒儿,为师的衣裳尽被你的水给弄湿了,可怎么好?”妙心声音是少有的娇媚,拖长的尾音仿佛带勾,缠住他的心魂。   阿泽忙不迭道:“弟子去取件干净的衣裳给师父。”   妙心低头轻声一笑,猛然将他推开。身形一闪,眨眼就站在床边。   “脱了便是。”她缓缓扯开腰带,褪去外衣......   阿泽错愕地看着她将外袍往地上一丢。见她还未停手,他疾步上前,将自己身上的衣袍解下,披在她身上。   “师父若是衣裳湿了不舒服,暂裹着弟子的衣袍。师父先回屋烤火,以免着凉,这湿衣裳我即刻拿去厨房烘干。”   说罢,他弯身要去捡地上的衣服。妙心却蓦地抓住他手臂,将他猛地拽进床内。   阿泽冷不防倒在半半床上,刚要撑起身,就被妙心压了下来。   妙心攥住他手腕,坐在他腰上,笑得格外欢喜。而她娇小的身子此时宛有千斤重,将他欺得死死的。   这些年他的功力虽说长进不少,但师父若是较真起来,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就如此刻,轻而易举就被压制,需拼劲全力才可能挣脱,可又恐伤了她。   阿泽犹豫的工夫,妙心靠近他,说:“屋外风雪不止,你我便于屋中云雨不歇,如何?”   淡淡茶香随着她说出口的羞话,洒在他鼻间。香味如蛊、话语似咒,迷惑他的心智。   阿泽哪里招架得住,别开眼:“师父若只是一时兴起说些玩笑话,还望就此打住,往后也别再说了。”   “你不是念着与为师尽享合卺之欢吗?怎还装作寡淡的僧人。”她笑着反问道:“你不与为师狎昵亲近,却极力抗拒,如何享欢?”   阿泽羞红了脸,忙解释:“弟子并非念着与师父尽享合卺之欢,而是想与师父结为夫妻,相伴一生。倘或不是夫妻,弟子怎敢放肆,又谈何享欢。”   “不行合卺之欢,如何能成为真正的夫妻?”她眨着眼,无辜的模样就似当真对这问题充满疑惑。   阿泽却是彻底糊涂了,他分不清她究竟是真话,亦或受了什么刺激,才突然说出这等恣肆之言。   他明知她今晚不大正常,却又深陷她炽热如火的目光,理智和情愫在体内拉锯斗争。   妙心一手轻佻地沿着他脖颈往下抚去。每侵一寸,她呼吸便急促一分,心跳快了一拍。   “阿泽的身子好凉啊。”妙心心中欲念躁动,汲汲难耐:“为师帮你暖暖吧。”   阿泽勉强撑住的一丝理智,在她倾身落下的吻中土崩瓦解,荡然无存。 第二十一章 烈火烧不尽。   妙心当初自以为在轮回殿吐出孟婆汤,便能不夹杂一丝私情地完成情劫。纵然如今对阿泽动了情,也能控制住心中的欲念,清清白白地离开。   真实情况却与她所料想的背道而驰……   今晚她言语轻佻、举止豪放,欲念一夜间如滔天波澜般朝她汹涌扑来,将她的理智尽数淹没。   但她神思并未糊涂,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没法压制内心的渴求,更不愿受到束缚。   她的内心恐怕住着一头嗜欲而生的猛兽。当封印欲念的闸门开启时,亲眼看着自己依着本能,为所欲为——蛮横地扔掉阿泽身上的纱布,急迫地撕碎自己的衣物。   她吻得没有序法,即便唇齿溢出血腥味,她仍不舍放开,粗鲁得仿佛要将他拆吃腹中。却在四目相对时,面红耳赤、娇羞低哼,俨然是个初经情.事的小姑娘。   如此矛盾的她,却将阿泽的心缠得牢牢的,就是魂也被她这占有欲极强的吻给轻易地勾去了。   妙心攀着他肩头,轻咬下唇、眉头微颦。阿泽见状不忍,唯恐伤着她身,要她躺下。她早已迷失浪潮中,全然听不见他的声音。   纵享合卺之乐,妙心轻阖眼,听见那铃声悠悠荡荡地传来。随着铃声越发急促,她也愈加痴醉狂乱。   正是素肢频频舞,红梅颤颤惊。   *   等到浪停雨歇,妙心近乎掏空一切,虚脱地趴在阿泽身上。   她正缓着气,平复心跳,却被阿泽一个翻身,陡然仰躺。   阿泽欺近她颊边,与她贴面诉羞话:“师父辛苦了,弟子也该出些力气回赠师父才是。”   妙心尚未回神,呆呆望着他。却不知这副半翕双目的茫然模样在他眼里魅惑十足,她总能不经意地击中他心门。   而后,阿泽确如他所言,出些力气回赠她。只是他的力气似乎耗不尽,令她力竭声嘶。   屋外的风雪肆虐了一天一夜,屋内的烈火便烧了整整一宿。   *   次日午时,妙心再次苏醒,回想昨夜疯狂,脸上羞得能滴血。   阿泽侧着身睇过来时,带笑的眼中映着透过窗纸的雪后晴光,宛若冬日暖阳下的山泉涧溪,清透明净。   瞧着他容光焕发的模样,妙心忙别过眼,真是要命的美色......   “师父终于醒了。”他的声音温柔又低沉地落在她耳边。   “嗯。”妙心背过身,陷入沉思。   轮回簿中,师父即便对徒弟有了不一般的情愫,却并未记载二人发生过肌肤之亲。她倒好,突然兽.性大发,将他连夜给生吞了。   也不知这师徒间的风月事究竟是因为不值一提,所以陆判官在轮回簿上没有记载呢?亦或司命官给的命本里压根就没有这回事?   妙心最后挫败地叹气,师父将徒弟的初次给强行夺去,如此大的事件,陆判官岂能不记在轮回簿上?   既然没有记载,便说明师徒二人在男女关系上一直是清白的,师父夺去的终究只有徒弟的功力和精元。   她此番犯了大错,也不知能不能将这情劫按照轮回簿给圆回来。   就在她愁眉不展时,阿泽从她背后将她轻轻拥在怀里。他抬手将她耳边的发丝捋顺,低身在她颈边落下亲吻。   只是蜻蜓点水的触碰,可他的唇就像烧红的烙铁,所掠之处又红又烫,害得她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   妙心忙用手摁在胸口,想将这不安分的心给压下去。   阿泽见她耳朵羞红,越发欣喜:“弟子此生愿与师父相守相依相偎相伴,来生还愿守着师父。”   ‘来生我走我的仙途,你投胎继续你的凡生,咱们可就分道扬镳了’——妙心暗自说道。   可就这么随意一想,她竟觉怅然。   纠结许久,妙心最终对他说了句:“为师会对你负责。”   毕竟事是她先惹的,人也是她吃的。   可她早晚会令害他丢了性命,又如何对他负责?却说这毫无意义的谎话,给他虚假的希冀。   妙心眉头蹙起,这情字果然藏着锋利的刃,轻易碰不得。   ***   次日天光微亮,阿泽醒来,屋内只剩他自己。   他以为师父回去了自己的屋,便穿戴好,忙去厨房烧了一盆热水,端去她屋外。   敲门半晌不见回应,他轻轻推门,却是空无一人。   阿泽压下心中不安:兴许师父去了炼丹房。   两个多时辰过去,他在道观里里外外找了三遍,依旧不见她的身影。   阿泽站在大殿外的长阶上,眺望远处被积雪覆盖的山路,彻底慌了神:师父后悔了吗?所以连夜离开,再不回来了?   直到天边的光景在他眼中变幻为似火的霞光,阿泽已在雪地里发呆了半日。当他眼里的光亮渐渐隐褪时,他突然睁大眼,视线锁住远处的一道白色身影。   双脚未思先动,他几乎狂奔而去。   冲到前门前,阿泽将刚刚踏入山门的妙心紧紧抱在怀里。他的脸埋在她发间,一语不发。   “怎么了?”妙心感觉他正喘着大气,问道:“你该不会从道观一路跑下来吧?”   阿泽依然沉默,双臂却后怕地越收越紧。   妙心拍打他手臂:“你再勒下去,今晚就得给为师作法超度了。”   阿泽闻言忙松开:“将师父弄疼了?”   妙心瞅着他略微泛红的眼眶,边走边揶揄道:“你该不会像幼时那样,半日不见师父就躲在屋里头哭鼻子吧?”   阿泽拎过她背上的包袱,背在肩头,不好意思地笑称:“在屋外呆得久了,寒风刺眼,约莫是冻红的。”   他哪里会承认,是因为见她回来,情绪一时失控,费好大劲才把氤氲的泪给憋回去了。   “你不留在屋里研读心法口诀,跑外面瞎吹什么冷风!”妙心不由斥道。   阿泽笑了笑,未答,问道:“师父去了哪里?这么久才回。”   妙心指了指他袖口:“你的个头又长了些,袖子短了不少,去镇上买些布匹和银线回来给你缝几件新衣裳。”   原来是帮他买布料去了,阿泽喜不自胜,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妙心挣也不是,握也不是,犹豫不决间,早已被他牵着往前走。   她抬头望去,金霞在他侧脸流泻一层薄薄的鎏色光晕,他嘴角雀跃地上扬,整个人神采奕奕。   妙心心中认命地长长一叹,果然美色难拒......   ***   四季交迭、转瞬两年。   自那一夜,妙心再没做过梦,那诡异的铃声也没再出现过。她甚至都快忘了那夜的自己有多恣意妄为,宛若梦一场。   而她也没再踏入阿泽的房间,即便吩咐他去办事,也只在门外与他细说,未曾越过门槛半步。   她下意识表现出来的抗拒,全被阿泽看在眼里。他假装不在意,是不愿逼迫她。   这日,妙心去镇上找许大夫拿一些采不到的药材,阿泽则在道观内练功。   妙心下山不多会儿,道观不期来了一位稀客。   *   道观偏殿。   阿泽招待客人落座,倒一杯热茶递过去,说道:“师父通常会在日落之前赶回道观。”   陆判官将茶接过,点头道声谢:“你若有事,就先去忙吧。”   “师父交代,有客人来,需招待陪同。”阿泽站在一旁。   陆判官呷两口茶,看向他:“你倒是很听她的话。”   阿泽正色道:“身为弟子,自当谨遵师嘱,不可忤逆师命。”   陆判官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是,你本就该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徒弟。”   这话听着十分怪,阿泽总觉他话中有话,又琢磨不出所以然,便默在一旁没吭声。   殿内许久安静,陆判官起身往殿外走去,一边赏看秋日缤纷的山景。   视线落在下方宽阔庭院的两株山茶花,他似自言自语:“她还真是喜欢山茶花,来到此处也不忘种上两株。”   陆判官的声音不小,站在后面的阿泽轻易就能听清。   他记得幼时因好奇摘下两朵山茶花食用,还被师父抱起来打了屁股,可见她十分爱惜这花。   难道她以前不住在道观?在别处也种了山茶花?   阿泽正疑思,便问:“陆判官与师父相识多久?师父以往又是住在何处?”   陆判官侧过身,视线落在他疑惑的眼中,语焉不详地说:“我与她相识已有些许多年头,至于她曾经住在何处,不是你该知道的。”   阿泽沉着声:“我与师父本是一家人,为何不该知道?”   陆判官道:“你们并无血缘关系,怎是一家人。”   阿泽驳道:“夫妻也是一家人,怎需血缘关系?”   陆判官诧异一愣,阿泽接下来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将他劈了个猝不及防。   “我与师父虽未拜堂成亲,但已行过夫妻之礼,自然已是一家人。”   “夫妻之礼?”陆判官声音愕然拔高几分:“你与妙心行过夫妻之礼?!”   见他默认,陆判官脸色阴沉下来:“莫要一时口快,胡话连篇!她岂会与你做那等事!”   “我岂会胡乱言语诋毁师父清白。”阿泽大为光火:“我与师父男未婚女未嫁,堂堂正正结为夫妻。陆判官身为师父旧友,不愿祝福却反恼羞成怒?”   陆判官此时矛盾极,也怒极。在他心里,妙心不会与任何男子暧昧纠缠,更别说行夫妻之礼。   说到底,是他不敢承认自己的心思……   陆判官压下心头的恼火,冷笑道:“行过夫妻之事又如何?你了解过她吗?你可知她抚养你的真正目的?”   阿泽听言,心中蓦然一慌。 第二十二章 我何时未真心对你…………   “妙心一心追求如她师父一般得道长寿。但她并非适合修行的绝佳根骨,她能达到如今的修为,全凭‘勤能补拙’。”   “因修为无法突破性提升,导致精元的修炼停滞不前。而精元正是延长寿命的关键,她即便再努力修炼,以此维持年轻的容颜,器官的衰竭却无法遏止。你既已与她肌肤相亲,没发现她常年四肢发凉吗?”   “倘或无法以精元铸复五脏六腑,妙心便会因脏器迅速衰竭而死。二十年前,事情有了转机......”   “她发现了师父曾研究的秘术:如若无法通过修炼增强精元,则可寻求天赋异禀之人,辅以丹药养之,而后以术法吸取其功力及精元,转为自身所用。”   “妙心潜心钻研此术,独独缺少一位试验的对象,直到遇见了你。你当年尚是婴童,又是根骨奇佳的巫族后人,理所当然地成为她试验秘术的第一人选。”   “这些年你竟没有任何疑惑吗?譬如她每日要你食用的丹药究竟有何作用?你可问过?又譬如,你分明是丘发国的太子和巫族之女安辛的孩子,本可在王宫中与亲人相认,她为何不曾提过?却要你戴着面纱示人?”   即便陆判官早已离开,这些话在阿泽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却愈发猛烈,将他拍得脑袋发昏、心魂发颤。   二十年以来所相信的一切,只需几句话就被碾个粉碎,在眼前轰然崩塌。   若是两年前,他断不会轻信他人之言,毕竟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是师父。如今却没办法继续自欺欺人......   因为两年前,他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与陆判官所言分毫不差。   他那时不知师父为何隐瞒他的身世,但他相信她有正当的理由,如今真正的理由被陆判官揭露,他再说服不了自己。   阿泽失神地望着天边血色一般的残阳,仿佛置身于身魂支离破碎的血腥空间,唯有残留的一丝意识在无助地飘荡。   纵然奋力寻找,却拼凑不出完整的魂魄。   ***   回到道观的妙心,将药材放入炼丹房后,便兴匆匆地提着个布袋去往厢房。   布袋里头装着一双白履,是她买来赠予阿泽的二十岁生辰之礼。   下个月就是阿泽的生辰,今日出门便顺道给他选礼物。挑中这双布履后,又请店家临时在侧边用银线绣上两朵山茶花,这才耽误了些时辰。   走到庭院,却见阿泽的屋门敞开,里头黑灯瞎火的,进去一看,人没在。   妙心寻遍道观,不见人影,四下叫唤,也未闻回应。   “该不会被山里的哪只小妖给抓走了吧?”   妙心正担忧,忽想起个地方,忙转身往道观后山奔去,终于在后山的一座坟前找到了阿泽。   每年她都会带阿泽来此处祭拜他母亲,除此之外,阿泽还会于每年生辰之际来此焚香叩拜。   妙心遥声喊道:“下个月才是你的生辰,怎么今日夜间突然来祭拜?”   阿泽面容隐在树影中,垂眸望着墓碑,沉默未应。   妙心趋近却见他并未燃烛点香,随口问道:“来找你母亲谈心事呢?”   他道:“的确有事要谈。”   妙心叹了一口气,故作怅然:“果然长大了,都不愿与为师谈心事。”   “弟子怎不愿与师父谈?”阿泽侧过头,终于看向她:“只怕师父不愿与我推心置腹。”   “哦?”妙心双臂交叠身前,扬眉笑道:“你说说看,为师何时不愿与你推心置腹?”   阿泽抬手,手中的一枚白玉镯子即刻展露在她面前:“师父曾说这是母亲临死之时留给我的遗物,镯子内壁刻有一个异形的安字,师父说是母亲希望我一生平平安安。”   妙心瞄了眼镯子,那是巫族的‘安’字。   她与阿泽说了谎,这其实是阿泽母亲的姓氏,巫族随母姓,这也是他的姓氏。且‘安’在巫族只能是姓氏,因为巫族并无‘平安’这个词。   “怎么了?”妙心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此物。   阿泽淡声复述一遍:“师父曾说这‘安’字是母亲希望我一生平平安安?”   妙心点点头。   阿泽默然将她看了眼,最后放下手,将玉镯攥在手中。   他似乎在做什么决定,眉头缓缓拧成了结,最后叹息般说:“弟子想离开道观。”   妙心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阿泽声音洪亮几分,一字一句地说:“弟子想离开莫来山,去寻找亲人,他们或许也在急着寻找我和娘亲,只怕已寻了二十年。”   妙心这会儿听清了,却也错愕地愣住了。小时候他会偶尔问起自己的母亲,三岁以后便没再提及,更未曾说过要去寻找亲人,怎么突然起意?   “你要怎么找?挨家挨户地问?一村一户地寻?”她语气不由急了些。   阿泽面无表情道:“拿着这枚镯子总能打听到消息。”   “四海六合纵横万里,就凭这一枚普普通通的镯子?”妙心肃声道:“你给我安安份份待在道观,别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   “凭什么……”阿泽无力地说,声音轻得像耳畔拂过的夜风。   妙心扯住他手臂,往回走:“你若有话未与你母亲说完,明日天亮再来。以后晚上不许出门!更不许来后山!”   阿泽突然甩开她的手,冷声道:“凭什么限制我?”   妙心转身望去,他的面容即刻暴露在皓月下。她看见一双通红的眼,睇来的目光却似冷霜密布,异常疏离。   她眉头皱起,顿时也来了气:“凭我是你师父!你若再不听话,往后就只许待在道观,一步也不准离开!”   阿泽咬牙压着情绪:“就因为是我的师父,便能将我禁锢在这道观之中,乖乖听你吩咐,任你摆布!连我的亲人,我也无权去寻?你究竟把我当什么?养来消遣时光,还是……某种可利用的工具?”   阿泽性子素来温和,妙心从未与他恶言相对,一时不解,问道:“为师何时将你禁锢在道观之中?不是你说此生要陪着为师在道观修行吗?”   “我曾作出许诺,是因为我笃信师父真心对我。”他语气骤而冷漠:“如今我收回这些话,因为此处已不值得我继续留下来。”   我何时未真心对你……   妙心欲开口问出这话,心口蓦然撕扯般疼,喉间更是酸涩不堪,发不出声音。   她暗暗吸两口气,尽量稳住气息:“回去睡一觉,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谈。”   她想握住他的手,将他赶紧带离此处。可别是在后山被什么妖鬼迷惑了心智,导致他胡言乱语。   不料阿泽转身避开她触碰,踏步径直往道观方向走去。   妙心悬着手臂,呆怔地望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暮色中。   今早她出门前,他牵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与她话别两句。他眼中的情深不假,低沉温柔的话语犹在耳畔。   不到一日的工夫,她便体会了姑姑曾说的:感情若要生变,只在瞬息之间。   ***   妙心整宿睁着眼,一夜无眠。   她耳朵似贴在了阿泽的门上,方听闻动静,便急忙下床,外裳也未披,开门就往他的屋冲去。   远远见他踏出门,背着个包袱当真要离开。气得她痛骂:“好你个没良心的兔崽子!!”   妙心飞身闪去,探手往他肩头的包袱一捞。阿泽眼疾手快侧过身,使她扑了个空。   妙心又伸手欲擒,阿泽将包袱取下,紧紧护住。你抓我挡,几个回合,师徒二人不分伯仲。   妙心郁结了整晚的火气顿时被他的闪避给燎烧起来,她再不顾虑是否会伤及他,虚影一晃,分散他注意力,再果断点中他手臂的麻穴。趁他麻痹的刹那,迅速抢过他手中包袱。   妙心拽开六七步距离,掂了掂沉甸甸的包袱,往地上铺开,那包袱里只有两套衣物,其余俱是她每年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呵!”妙心抬头嘲讽:“既然这道观不值得你留,为师也不值得你再陪,何必将我送的东西都带走!”   阿泽视线落在地上那堆物件中,有发带、腰封、玉簪、环佩、铜碗、琉璃盏,还有一把护身的匕首,是她去年送的。   这匕首顶端镶嵌一颗圆润的白玉,她赠时,说这温润的白玉就像他。他随口说匕首可作定情信物,她说:你说是便是吧!   他当时欣喜若狂,便将这匕首当作她的承诺。   他气她瞒了二十年的谎言,却更气自己的优柔寡断。他应该只着一身衣裳,舍弃与她有关的一切,毅然决然地离开。两手却似着了邪,将这些东西统统装入包袱,等他回过神,包袱早已满满当当。   说白了就是没出息......他痛恨自己这般没出息!   妙心压了压怒气,耐着性子问道:“昨日在道观,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阿泽绷着脸不吭声。   “不说是吧?”妙心见他一再沉默,耐心全无:“你能收回自己曾说过的话,我也能收回曾赠予你的东西!”   她愠怒地抬掌,力量在掌中迅速凝聚,狠狠往地上的包袱打去。   倏忽间,阿泽冲了过去,将包袱之物护在身下。妙心吓得急忙刹住手掌,却来不及收回掌力。情急之下,她连忙施了个旋回之术,强行将力量扯回掌内。   她方才气极,当真要毁去那些礼物,是以下了狠手,愣是将自己反推出三丈远。   妙心踉跄几步稳住脚,右臂钻心般疼。她抬了抬,却痛得使不上劲,恐怕震裂了骨头。   “随你去哪儿,我再不拦你。”她转过身,赶忙往屋子走去。   一边走,心中骂咧不休:什么狗屁情劫,姑奶奶不玩了!谁要历谁来历,我若再跟这不孝徒弟纠缠,就是个大草包!   阿泽突然冲来,挡在她面前,视线落在她垂落的右臂上:“师父受伤了?”   “与你何干!让开!”妙心用手肘撞开他,他双腿跟棵树桩似的扎在地里,半步未挪。   妙心忍住要将他吊起狂揍的冲动,深吸一口气:“行行行,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气煞人!”   阿泽不等她绕道,弯身迅速将她抱起,踏步往屋里走去。妙心心里有气没消,左手握拳使劲捶他胸口,阿泽蹙着眉,一声不哼。   进屋后,他径直走向床榻,将她放下,又转身找来一瓶跌打伤骨的药。折回床榻,他坐在她身旁,要帮她抹药。   妙心挡住他的手:“要走就赶紧走,这会儿假惺惺地做什么!”   阿泽却抿着唇不说话。   妙心瞧见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拧成沟壑般的眉心,却琢磨不明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气得要推开他,阿泽突然握住她手,将她手掌贴在自己胸膛,一脸肃色地说:“弟子的命是师父救的,这辈子就是师父的人,身子自然也是师父的。师父若是想要,弟子愿随时献身。”   这话题转的……怎么一言不合就献身?   妙心羞恼地抽回手,嗔斥道:“为师快被你气得心脏衰竭,你竟淫思不止,只想着那风月之事!”   阿泽低声辩解道:“弟子所指并非风月之事的献身,师父误解了。”   “......”妙心尴尬得想晕死过去。 第二十三章 他的目的竟然是师父?……   妙心故作镇定地清咳两声,继续板着脸训斥:“你这两日着实奇怪得很!一会儿似要与我恩断义绝。一会儿又信誓旦旦说什么这辈子是我的人。你要发癫,就回屋把门关上,自个儿在屋里头怎么疯癫都成,为师没精力陪你。”   阿泽低着头:“弟子并非发癫发疯,只是心中有惑。”   果然有事隐瞒,妙心顺势就道:“你若坦白缘由,为师便不计较。你若继续闭口不谈,就直接离开道观,什么也别想带走,你我师徒之情就此了断。”   她看似给了选择,却直戳他要害。他心中不舍,并无选择。   阿泽紧张地攥着拳头,终于抬头道出心中困惑:“师父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世,为何隐瞒不说?”   妙心闻言,心中顿时波澜大起:他怎会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吃惊的反应尽数落在阿泽眼中,看来陆判官所言不假……   “在丘发国时,安晟曾到王宫找过我。他自称是我的舅舅,拿出了一枚一样的玉镯,里头也刻着‘安’字。他说巫族随母姓,安字便是我的姓氏。”   妙心岂料他竟不动声色地将这事隐瞒了两年之久。谎言被他当场拆穿,她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在阿泽的追问下,她才踌躇地道:“隐瞒你的身世,是出于我的私心,至于原因……”   因为阿泽是她的劫,他若跑去找亲人,她找谁来历劫?   可是,果真仅仅因为担心历劫失败吗......扪心自问,她此刻竟不确定了。   “何种私心?”阿泽接过话,直言道:“因为要得到我的功力和精元吗?”   妙心面色愕变,恍然道:“昨日是不是有谁来道观与你说了什么?”   除了司命官和陆判官,还有轮回殿的转生灵兽知道她的情劫涉及夺取徒弟的功力和精元,若非他人提醒,阿泽怎会突然提及这事?   阿泽却道:“师父在意的是此事究竟被谁揭露的。弟子在意的是,这二十年来,于师父而言,我仅仅只是功力和精元吗?”   这话着实将妙心问住了。   若是以前,他的存在就只是为了促成她的情劫。如今她动了情,没法绝然道出这残忍的话。   妙心呼出两口闷气,叹道:“你不愿说出那人是谁,我不逼你。只是你心中俨然筑下了一道鸿沟,我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我身子大不如前,为了续命,唯有掠夺你的精元。”她自嘲一笑:“可我如今却犹豫不决,因我更希望你能与我一般长寿,与我共度朝夕。你既然看清楚我是居心叵测之人,就赶紧离开道观吧。趁我还没狠下心之前,走得越远越好。”   妙心疲惫不堪地垂下肩头,又如释重负一般下了决定。情劫失败便罢,他今生平安就行。   阿泽闻言,心中动容不已,将她左手包裹在掌中,哽咽道:“弟子不求长寿,只求师父那句‘共度朝夕’。弟子方才也说了,这命是师父救的,师父想要功力和精元,拿去便是。弟子只求与师父相伴到老。”   妙心道:“我若当真要取走这一切,你又怎不害怕?必然会怨恨我。”   “弟子无怨也不悔!”阿泽生怕她不信,急急拽着她:“师父即刻要取,弟子绝不退缩半步!”   千年的光景里,妙心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一位凡人会毫无怨言要将自己的寿命献于她,只求与她朝夕相伴。   若不感动,实为谎话。但她心中并无半分喜悦,却被愧疚淹没得快喘不过气来。   “你真傻啊!”妙心强作轻松地说道。   她忽觉神仙有时十分残忍,那些被选中陪神仙历劫的凡人,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皆被.操控。完成了属于他们的任务,就结束这一生,被迫安排去下一个轮回。   阿泽若发现他这一生原本就是促成她历劫的劫数,还会为她倾心,甘愿为她折寿吗?   看着正低头帮自己抹药的徒弟,晦暗的愁色渐渐漫过妙心的双眼。   ***   深夜,妙心握着一瓶丹药,独自去往后山。   寻到一座山洞,她站在洞口,探身借着月色将阴森森的洞内瞧了个大概——洞内有十三小窟,三间大窟,阴冷空荡的洞窟满是青苔杂草。   妙心抬步走入。   进入一间大窟,忽闻摩擦声,细辨之下,是蛇鳞滑过草地的窸窸窣窣声。   她不慌不忙地将手中瓶子放在地上,兀自道:“这儿有一瓶丹药,可助炼气提神。烦你问问山里的小妖小鬼们,昨日有谁见过前来造访道观之人。三日后我再来,若有答案,再赠你一瓶。”   说罢,妙心转身离开洞窟。   没多久,一条碗口粗壮的青蛇出现在瓶子附近。它伸长舌信,在瓶身周围小心试探,忽而张口将瓶子咬在口中,身子一缩,眨眼消失。   *   三日后,妙心在青蛇的洞中得到了答案——那日来道观之人正是陆判官在凡间的化身。抓水鬼时,阿泽见过陆判官的化身,否则也不会准他进入道观。   得此真相,妙心却陷入另一个谜团:陆判官管理三界轮回,最不该干涉劫数的他,究竟出于什么原因要对阿泽尽述她轮回簿上所记的事?   苦思许久,妙心也是云里雾里。她只好将这事先搁置,等历劫完毕再去找陆判官好好盘问一番。   毕竟她如今是凡躯,无法进入阴气过重的冥道,否则会被阴气侵蚀肉身,最终耗尽阳气一命呜呼。   那就真是提前完成历劫了。   *   回到道观,妙心与阿泽严厉叮嘱:“除了为师的话,往后他人所言需严谨斟酌,包括你那位叫安晟的舅舅。你从未见过他,更未曾与他相处,不知其性情真面,万不可轻信,凡事需与为师商议。”   阿泽这才说出一个惊人秘密:“暹于昇便是安晟。”   妙心讶异万分,追问之下才知安晟为了给姐姐安辛报仇,不惜用巫族秘术以魂魄饲鬼,夺去了暹于昇的肉身。   所以他们见到的暹于昇,其魂魄一直都是安晟。   妙心万万没料到这复仇的剧情竟有如此令人咋舌的转折。她原以为安晟藏在暗处,却不想他一直都在明处冷眼旁观这一切,将她也给骗耍了!   就因阿泽将此事瞒了两年,妙心心里有气,半个月没与他说话。   阿泽本想等她气消了再好好谈,哪晓得她这气跟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严重到再不与他一同用膳。   阿泽只好每夜睡前在她屋外嘘寒问暖、认错道歉。即便她只是凶巴巴回一句:“回屋睡去!”他心里也舒坦些。   这夜起了寒风,刮得门板哐哐作响。   阿泽站在门口问道:“师父是否要添被?我去将屋里的厚棉絮拿来。”   妙心瞥向门纸映出的修长身影,长发衣袍皆被冷风吹得乱舞,却还在叨叨絮絮担心她夜里受凉。   她走到门口,将门一开,冷风见缝就灌。阿泽忙挡在她身前:“风太大,师父快快进屋去。”   妙心却一把将他拽进屋,关上门,见他嘴唇都被冷风给吹白了,气道:“知道风大,还不在屋里待着,生病了可别赖在为师头上!”   她嘴把跟刀子似的,却转身去到桌旁,提起茶壶放在铜炉上,帮他热一口暖茶。   阿泽走到她身后,两手抵在桌沿,将她圈在身前。见她没排斥,他才放胆地收拢手臂,轻轻拥她在怀。   “师父的怀抱暖和,无需热茶了。”他摁在她手背上,将茶壶提下来。   听她重重一叹,阿泽着实懊恼:“当初不知师父为何隐瞒弟子身世,又因舅舅苦口相求,弟子才不得已将这事瞒下来。”   妙心又是一叹,念及亲情无可厚非,她真正气的并非他隐瞒不说。   “他用魂魄饲鬼,简直荒唐愚蠢,这是害人又害己!你可知什么鬼才有如此大的能耐?是恶鬼啊!可是恶鬼会轻易帮他复仇吗?倘或你舅舅无法满足他,就会被恶鬼彻底吞噬心智,做出难以预料的祸事。”   阿泽这才明白事情严重,问道:“师父可能帮舅舅抓住恶鬼?”   “如何帮?”妙心转过身,望着他:“倘或当时你即刻告诉我,我也无能为力。他与恶鬼以巫术为咒,共用一个身躯。要死,那便都死。”   阿泽目光沉了下来,抿着唇没说话。   妙心无奈:“他选择这种复仇的办法,一切只能听天命了。”   *   妙心所虑的祸事,于一个月后应验——丘发国国主祭祖,不慎从高台失足坠落,即刻毙命,暹于昇登基成为丘发国的新国主。   暹于昇派出一行十二名侍卫,来道观邀请妙心师徒二人到王宫一叙。   妙心闭门谢客,称自己身子不适,暂不能出山。那十二名侍卫却没离开,终日守在道观门外。   三日后,本国国主带兵亲临道观,请妙心以使者身份,代表他前去恭贺丘发国新国主登基。   刀架在脖子上,妙心无路可退。   出发前,妙心吩咐阿泽先收拾行囊,她则去了一趟后山。回来时,她手中攥着一支白玉发簪。   ***   五天后,一行人抵达奉安城内的王宫,妙心师徒被接至国主安排的雅院内。   二人方入屋收拾,即有中官奉旨领阿泽进宫。   阿泽离开前,妙心从包袱内取出那支白玉发簪。她亲手帮阿泽梳理长发,绾上发簪,低头在他耳畔道:“簪子不离身,切记。”   师徒二人磨耳私语,看在屋外的中官眼里,就似情人间的絮絮不舍,倒无异样。   阿泽离开后,突然涌入百员侍卫,个个手握长.枪,将妙心所在的雅院围个水泄不通。   *   阿泽直接被带到了暹于昇的寝殿,宫女侍卫皆被暹于昇赶了出去,屋内并无外人。   阿泽站在大堂中央,听见一声带喘的叫唤:“阿泽,过来。”   他移步往里头走去,见到正坐在床榻上的暹于昇,着实吃了一惊——不过两年未见,原本年轻俊秀的少年,竟是青丝半白。憔悴的面容上,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过来。   暹于昇笑着朝他招手,阿泽走近才发现他眼眶乌青,像许久未曾安睡。   “舅舅身子不舒服?”他问道。   暹于昇拿着丝帕掩嘴咳嗽,断断续续地吃力道:“舅舅这副肉身怕是吃不消了,皮囊尚能撑些时日,五脏六腑皆已烂透。再不换一副新的肉身续命,恐怕会变成孤魂野鬼啊。”   阿泽看着他丝帕上咳出的血,问道:“没有其他续命的办法吗?”   暹于昇喘了喘气,抬头望着他,浑浊的眼底闪过诡异的绿光。   他忽起身,握着阿泽的手:“舅舅为了替你娘亲报仇,才落得如今这残破不堪的下场,你可愿救我一救?”   阿泽:“如何救?”   “肉身……”暹于昇咧开嘴,阴恻恻地说:“将你的肉身给我。”   阿泽慌忙推开他:“舅舅莫要被恶鬼吞灭心智!”   暹于昇朝他步步逼近,眼中绿光悚颤:“只有用你的肉身,我才能与仙姑合修阴阳之术,得以长寿啊。”   阿泽大骇,他的目的竟是师父? 第二十四章 阿泽怒极:叫他们离开!放……   阿泽被逼得步步后退,一边戒惕地盯着暹于昇。   “舅舅勿要一错再错!”他仍存一丝希冀,望他良心未泯、尚有理智,耐着性子劝道:“恶鬼贪念不休,换再多肉身也无济于事,不如就此罢手,解除咒术,也让自己解脱吧。”   “解除咒术……解除咒术我就只有死路一条!”暹于昇恼道:“倘或不是为了给你娘亲报仇,我何故要用此禁术以魂饲鬼!”   “你不念此恩便罢!”他面容越发狰狞:“反正今日你也走不出这屋!若是乖乖顺从,我会留你魂魄。如若拒不配合,我只好用你的魂魄喂它。”   他口中尽吐残忍之言,话语不近半分亲情。他的意识或许早已不是安晟……   阿泽遥记两年前的离别之际,暹于昇曾切切叮嘱他莫再寻索过往,也别再来这是非之地。那时舅舅或许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感激舅舅帮母亲报仇,却也哀痛他的牺牲。不过两年,再见亲人,已是面目全非。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变得凶狠,最终丧失自己的意识。   阿泽执剑凛然指去:“难道舅舅甘愿自己的魂魄为它所用,死后无法超生,最终浑浑噩噩消散于世间吗?”   暹于昇脚步缓缓停住,阿泽见他似犹疑,继续劝道:“舅舅无需将自己囿于过往的怨恨中。如今大仇得报,母亲已安息,舅舅何不从这副肉身解脱,去往冥府呢?”   “师父说冥府有个酆都城,心愿未了的魂魄都会在那里等候至亲之人。母亲定然如舅舅一样,心中有无法割舍的亲情,在酆都城日夜思念你,只盼有重逢的机会。舅舅倘或想念母亲,便解开咒术,去与她一叙可好?”   “我如今这残缺破败的魂魄,如何去冥府……”暹于昇讷讷道。   他目光渐渐恍惚,穿过阿泽的身躯,遥遥望向隔着二十年光景的那一端——   骄阳之下的郁郁林间,山花簇簇绽放,花丛中一抹茜色身影格外醒目。她正追着飞舞的蝴蝶,群裳翩翩、笑音如铃,灵动的身影犹如这俏皮穿梭花丛的彩蝶。   “阿姐!”一位男孩从丛中站起身,挥舞着手中的花环:“花环编好了,阿姐来试试!”   女子停下脚步,转过身,笑吟吟地朝他奔去:“好嘞!”   她脸上的笑容灿烂过灼灼红日,耀眼过万千星辉,在暹于昇的眼中凝成泪珠,滴滴滚落。   泪水淌过脸颊,隐没心口,熨得他心间灼热发烫。   暹于昇颤颤张口,声音极轻地唤出这二十年鲜少再叫出口的:“阿姐……”   两滴泪顺着唇角流入口中,令他尝到满口不堪言说的苦涩。   “我日夜盼着阿姐回家,却只盼到阿姐的噩耗……”暹于昇伸手想触碰眼前的幻影,却是镜花水月,一捞成空。   他手臂挫败地落下来,低着头,口中呢喃不休:“我想阿姐,阿晟想阿姐了……”   忽而,他痛苦地皱起眉头,捂着胸口跪了下来。   “舅舅?”阿泽却不敢贸然靠近。   只听暹于昇痛苦地低吼两声,趴在地上喘气。他缓缓抬起头,一半面容呲牙扭曲,一半面容痛苦不堪,诡异无比。   他吃力地抬手,指尖戳着额头,咬牙道:“用剑沾上你的血,刺穿这里,便能帮我解开咒术!”   阿泽知是舅舅的理智在强撑,便用剑尖挑破手指,沾上鲜血后,紧握长剑果断冲去,扎向他额头。   剑尖离前额不过一寸短距,暹于昇徒手握住剑身,遏止了长剑的冲势。鲜血自他掌心溢出,汇至剑尖,滴滴落在地上,冲刷了阿泽沾在剑上的血。   阿泽拼劲全力刺去,暹于昇大喝一声,猛地站起身,抬起另一只手,打向阿泽腹部。   阿泽及时抽剑,纵身跃起,躲过这一掌。只听嘭地巨响,掌力的余势将他身后木桌震碎。   阿泽轻巧落地,迅速甩去剑上沾染的污血。   暹于昇脸上青筋密布,在肌肤表面蜿蜒突起,丑陋恐怖,再瞧不出原有的半分清俊。   他抬掌一旋,一道道黑色的鬼影自他掌心逸出,纷纷聚集在阿泽周围。阴森森的声音此起彼伏,似凄吟似鬼嚎,十分骇人。   这些鬼影正是暹于昇在凡人身上收集的怨念。怨念可蚀人心智,亦可扰乱神思,如此多的怨念,要侵吞他的意识只在瞬息之间。   阿泽急忙念咒,另一手在剑身画下驱邪符。   倏然间,这些被释放的怨念如箭雨一般攻来。阿泽即刻举起左手,沿着锋利的剑刃垂直划下,鲜血在剑身凝结出他方才画的符印。   符印吸血之后赤光大涨,几乎淹没整间屋子。惨叫声不绝于耳,眨眼的工夫,便将靠近的怨念消杀大半。   赤光阳气极烈,暹于昇不得不使出结界防御。饶是如此,他仍能感觉到身体被灼烧的刺痛感。   随着阳气的侵伤,他的肉身急剧败坏,鲜血从耳鼻喉不断涌出,肌肤也层层剥落。整个人血肉模糊,如同行尸走肉。   暹于昇却才裂出一丝慌色,显然没料到年纪轻轻的阿泽竟会这等厉害的驱邪术。   阿泽则趁他避让的短暂空档,迅速在他四周以剑画符,设下禁锢阵。   阵法四个方位猝然伸出四条长长的烙链,急速缠住暹于昇的手腕脚踝。他的四肢顿时似被千斤重物压制,没法动弹。   烙链滚烫无比,接触的肌肤发出滋滋灼烧声。他稍微用力,便有穿肌扎骨般的痛感自腕间踝处传来。   暹于昇跪在地上,弓着身咬牙忍受剧痛,发狠道:“我真是小看了你!”   阿泽逼近两步,厉声质问:“你方才说与师父合修是什么意思!”   暹于昇呵呵地狞笑,双眼绿光闪动:“巫族有一种既能贪享男欢女爱,又能助长功力的阴阳术。我若用你的肉身与仙姑欢好,趁结合之时利用阴阳术将她的修为掠为己有。有朝一日,我就能彻底复活,还能长寿千年,继续修炼还可得道升天,岂不妙哉?”   竟是如此险恶目的......   阿泽鄙夷道:“你这恶鬼食人魂魄,害人无数,还妄想得道升天。以你的所作所为,天岂能容你!”   一想到他竟觊觎师父,阿泽更是怒不可遏。他口中咒语不断,禁锢阵的四条烙链愈发红得似火。   暹于昇被烙链扣住的四肢烧穿了一圈,伤口深可见骨。他痛得冷汗淋漓,汗液混着鲜血,在身上蜿蜒流淌。   阿泽执剑走近禁锢阵,冷冷睇看跪在地上之人,举剑刺向他额心。剑尖刺破肌肤,眼见就要穿裂头骨,阿泽脚下突然窜出两只黑手,抓住他脚踝,将他猛地往后方拖拽。   阿泽猝然往后栽去,不慎摔落在地。他迅速握剑往地上劈去,那两只黑手倏然松开,眨眼消失在屋子的黑暗角落。   “凭你设下的禁锢阵,不过让我吃些苦头,能奈我何?”暹于昇突然开口。   他缓缓站起身,紧握双拳奋力挣动,四条烙链悉数断裂,即刻破除阵法。   “既然将你带来,我又怎能无万全之策?”暹于昇抬手一挥,房梁顶端烛光未及的阴影处,闪现幽幽的鬼火。   一簇鬼火便是一只被它吞噬了意识的魂魄。   阿泽愕然望着上方数不清的鬼火,这恶鬼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欲将他困在此处。   他看回暹于昇,瞠惑道:“既然能一举将我拿下,方才何必佯装被困自讨苦头。”   暹于昇得意地笑道:“你师父很有些本事,我必须先试探她有无在你身上安置些护身的符咒法宝,顺带也探探你的功底。眼下你孤身一人已是死局,如若不想死得太凄惨,便束手就擒!”   他急迫地下达指令,梁上的鬼火陡然化作无数只黑手,朝阿泽蜂拥冲去。   这副肉身快垮了,他必须尽快得到阿泽的肉身。   阿泽再使驱邪术,可这些鬼手公然不惧,即便被剑身的赤光灼得冒烟,依然冒死逼近。   眼见无计可施,阿泽撤下驱邪术,将剑立在身前,捻个火诀,剑身倏然燃烧起来。他声色极冷:“我若焚毁己身,你便什么也得不到,师父必定追杀你,要你偿命!”   暹于昇怎料他性子这等刚烈,竟打算自焚。他却不怀好意地笑道:“我差些忘记跟你说个事。”   “这是用来窥视的铜眼。”暹于昇抬手指向右侧悬挂在墙上的一面圆形铜镜。   阿泽不知所云地往他所指望去,只见铜镜镜面一阵水波荡漾,场景渐渐显露,正是他与师父方才被安顿的屋子——   屋门紧闭,屋内不知何时多了六位男子。皆是牛虎彪悍之躯、凶神恶煞之貌,额角隐约可见黑色咒印,俱被控制了心智。   退至床榻的妙心不住叫他们停步,几人朝她呲牙咧嘴,步步逼近。   眼看着师父无路可退,阿泽怒然绰起带火的剑,指向暹于昇:“你要做什么!”   “那都是被贪鬼附身的将士,自然也想分一杯羹,尝尝仙姑的滋味。”暹于昇口吐龌蹉之言。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呜呜。”铜镜那端的妙心央求道,整个人受惊地蜷缩在角落。   阿泽听见她委屈哀求的哭声,又见她哆哆嗦嗦十分害怕,他着实慌了神。   “叫他们离开!放了我师父!”阿泽执剑气势汹汹冲向暹于昇。   潜伏在地上的鬼手纷纷扑上来,抓住他双腿,捆住他腰身,抽掉他手中的剑。   阿泽动弹不得,欲念驱邪咒语,却被暹于昇看穿动机,命鬼手捂住他的嘴。   暹于昇拖着僵硬的双腿朝阿泽走近。   他将一只手掌贴在阿泽心口,两眼绿光骤亮,劝道:“你乖乖地放松下来,别做无谓的反抗,便能少受些苦头,我也会即刻放了你师父。”   阿泽怒目瞪去。   他若抵触,这夺身便会费些精力和时间。但暹于昇等不及,只怕越拖越多变故。   他指着后方的铜镜,威胁道:“你若希望她被别人糟蹋,那就继续反抗吧!”   阿泽望着铜镜中被迫缩在角落的师父,愠怒难平。   忽而铜镜传出几声惨叫,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咚咚声。   暹于昇扭头看去,顿时大惊失色——只见铜镜之中,六个傀儡不知何时被斩首,倒在血泊中。而方才还哭哭啼啼的妙心则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行走间,扭腰摆胯妖娆尽显。   她嫌弃地踢了踢地上男子的头颅,确定他们已死,捂嘴嘻嘻笑道:“真不经玩!”   她抬手捋一缕长发在指间把玩,无辜地说:“我喊你们别靠近了,你们偏不听,怪不得我咯!”   暹于昇惊呆了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铜镜中将六颗脑袋当球踢的妙心。   阿泽也发现了她的异常。说话的口吻、走路的姿态、斩头后兴味十足的样子……倘或不是这张脸,他会认为是另一个人。   忽然,镜中的妙心扭动身体,裙摆下倏然钻出一条斗大粗的蛇尾。蛇尾长有八尺,鳞片呈绿油油的草色。   半人半蛇的妙心沿着墙壁一直爬向屋顶,渐渐蜕变成一条完完整整的青蛇,蛇尾一摆,扫向屋顶。   “你师父竟是蛇妖?!”暹于昇震惊道。   阿泽瞪大眼,错愕地看着那条力大如牛的青蛇撞破屋顶,爬了出去,消失在铜镜中。 第二十五章 要与师父长相厮守。……   镜中传出尖叫声和拼杀声,不消会儿,声音渐渐平息,四下诡异般安静。   “你师父竟是有如此神通的蛇妖?”暹于昇忽然哈哈狂喜道:“她至少也有千年修为!与她合修,助我得道,甚妙啊!”   “妙你个白日大梦!妄想与我合修,恁不要脸!”一声唾骂蓦地响起。   暹于昇的笑声戛然僵住,他急忙扭头看向铜镜,并没见到妙心现身。又惕惕抬头望向屋顶,她该不会就爬到这来了吧!   阿泽一动没动,因为妙心的声音正是从他头顶传来的,此时仍在悄声叮嘱:“阿泽,莫慌,为师这就救你。”   说罢,一道红光自阿泽头顶的白玉发簪迸射而出。宛若熊熊火焰,迅速向四周蔓延,将困住阿泽的鬼魂烧得连连嚎叫。   这红光又瞬间分裂成一条条凶猛的火蛇,追着逃窜的鬼魂,直到将它们全部烧光灼尽。   一晃眼的工夫,室内恢复安静。   在暹于昇愕惑的目光中,阿泽头上的白玉发簪化作一缕白光,落地成人,竟是妙心的身形模样。   “你、你不是……”暹于昇指着她,愣愣哑哑说不出话来。   这人一会儿是青蛇,一会儿又是簪子,究竟哪个才是她?   就连阿泽也有些糊涂,默在一旁疑惑地打量妙心。   “我怎么?”妙心缓步走向暹于昇,一边嗤笑道:“我是妖是人?你分不清楚?”   暹于昇心中生畏,下意识后退。妙心抬袖甩出一截青绳,将他双臂连同身子紧紧束缚。   暹于昇越是拼命挣扎,这绳子缠得越紧。低头一看,绳子竟慢慢展开成一张青色的膜皮,将他脖子之下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是……蛇皮?!”他大惊。   妙心道:“你方才说对了一件事,那的确是条修为足有千年的蛇妖。这蛇皮三百年褪一次,火烧不穿、刀砍不断,凭你徒手如何挣脱?”   暹于昇闻言,恍然明白那间屋里的妙心是蛇妖伪装的。他恼羞道:“你是修道的仙姑,竟与妖为伍!”   “谁规定修道者不能与妖做交易了?”妙心讥讽地将他方才所言还于他:“如若没有万全之策,我又怎么敢准许自己的徒儿孤身来此涉险?”   暹于昇万万没料到,她竟从头到尾不动声色地藏在暗处观察情况,着实令他防不胜防。   后方的阿泽总算理清始末,快步上前,站在妙心身侧。   “我等的就是你使出浑身解数,再也无计可施!”妙心右手临空一旋,阿泽掉落在地上的剑顷刻飞至她手中。   她举剑果断挑破阿泽的手指,沾取血后,迅速刺向暹于昇:“劈了你这不知好歹、淫言恶行的鬼东西!”   只听穿肌破骨的声音,剑尖凌厉地贯穿他额头。暹于昇惊恐万状地瞪着双目,眼珠暴突、嘴巴大张。   妙心急急念咒,以指在他额间画下驱邪符。直到符印没入剑身穿透额骨之处,她再猛地抽出剑,鲜血顿时从伤口迸射而出。   暹于昇失重地跌落在地,两眼翻白,浑身颤抖。   一缕缕莹白的光影从他额间的裂缝溢出。裂缝越撑越大,直到头颅被撑破大半,白影如泉涌一般倾泻而出。   莹白光影纷纷盘旋在屋顶,似辨认不出方向,不知往哪儿去。阿泽抬头望去,借着昏黄的烛火,隐约看出那些白影有着人形的轮廓。   “这都是用来饲养恶鬼的魂魄,虽残留有意识,却没法再去冥府轮回转世。”妙心将手中的剑还给阿泽,接道:“也是被安晟杀害的人。”   阿泽接过剑,凝眉未言。舅舅因复仇心切而被恶鬼利用,经他手残害众多无辜之人,铸成大错,不可争辩。   屋外恰传来喊叫声,夹杂着打斗声。   阿泽担心道:“王宫的士兵不少,若是认定我们杀了新国主,恐怕不会轻易罢手。”   妙心却淡然地抬手指了指屋顶。   忽闻一声巨响,残石碎瓦自上方纷纷砸落地面。阿泽循声望去,只见屋顶被撞破了一个大洞,青蛇爬了进来。   清幽的月色顷刻洒入屋中,残魂们寻见光亮就要往洞口飞去。青蛇随即张开大口,将这些残魂统统吃入腹中。   而后,它沿着房梁而下,停在妙心身旁:“沿路的侍卫都已被我用毒迷晕了,一时半会儿醒不来,道姑办完事就尽快离开吧。”   妙心点点头:“你速速将残魂带去浮弥山,交给夏吾仙尊。浮弥山上有凝魂草,可养残魂,兴许对他们有帮助。你救下凡魂,立了大功,可央求他准你留在浮弥山修炼。”   夏吾仙尊是山神,掌管世间的山峦峰岭,与她同为九尊之一。   青蛇听闻有机会在仙山修炼,激动得扭动蛇尾,叩首谢过后,转身离去。   *   青蛇方离开,阿泽问道:“师父将恶鬼除掉了吗?”   妙心指着地上早已凉透的暹于昇:“与安晟的魂魄一同死在里头。他受恶鬼束缚,无法自己破咒,唯有借你的手寻死。我需用除邪咒火彻底焚杀恶鬼,安晟的魂魄也会灰飞烟灭,你可怨我?”   “师父救舅舅解脱,弟子怎会生怨。”阿泽道:“一切听师父的。”   妙心这才低头看着暹于昇的尸首,说道:“你以魂饲鬼,犯下杀罪,冥府也不会准你轮回往生,不如痛快解脱。”   “我会照顾好阿泽。”她最后添了句,便抬手燃起赤红色的咒火,将火苗送入暹于昇额间裂开处。   火苗瞬间没入额头,并沿着身体筋络蔓延百骸。不消片刻,暹于昇浑身燃烧起来,除邪咒火将其肉骨一寸寸焚灭,却无焦烟。   妙心不经意瞥向身旁的阿泽,见他神情凝重,便道:“若是不忍看,就别看了。”   阿泽淡声回道:“我该替母亲送舅舅一程。”   妙心正要安慰,岂料烧得只剩骷髅的暹于昇突然挣扎着抬起胳膊。阿泽惊忙抓住妙心,警惕地往后退。   “不是恶鬼…不是…”暹于昇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吃力地说:“它、它是…”   直到咒火将其彻底焚尽,他们也没听清他含糊的口齿究竟说了什么,也分辨不出最后开口之人究竟是安晟还是恶鬼?   事情总算尘埃落定,师徒二人连夜离开。   *   三日后,抵达川兰国国境。   行至一座荒岭,眼见月光昏淡、夜色渐浓,不宜再继续穿行山路。二人就近寻了个小山洞,便将马匹拴在洞外的树上,暂且入洞歇息一宿。   阿泽到林间找了些干草,带回山洞铺在地上,再脱下外袍盖在干草团上。   他道:“师父先睡,弟子去洞口守夜。”   “不消守夜。我设了阵法,就是虫蚁也难钻进来。”妙心拍了拍草团:“一起睡吧。”   听这话,即便知道她并无别意,阿泽也不禁心头怦怦。见她躺下来,他才合衣躺在旁边。   安静的洞内,两人的呼吸声尤为明显。洞内狭小,呼出的气息似乎都交缠在一起。   “这草团……略小。”妙心一时没睡意,随口找话。   阿泽忙往旁边挪了半个身,说道:“倘或挤着了师父,我再出去取点干草铺宽些。”   这草团的确小,他这一挪,妙心岂不知他大半身子都躺在了潮湿的地上。   她转过身,背对他侧躺着,如此空出些位置,催促道:“地上潮气重,你赶紧躺上来。天亮就要赶路,快些歇息。”   阿泽这才依言往里挪了挪,却又怕挤到她,便刻意隔了一拳距离。   毕竟马不停蹄地赶了几天路,两人实感疲乏,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   阿泽不知何故,今晚睡得很不踏实。   半梦半醒之际,他隐约感觉心口似针扎又似火烧,分外难受。过会儿,仿佛有一团火在心窝燎了起来,烧得他终无睡意。   他睁开眼,却才惊觉浑身大汗淋漓,衣裳湿透。   阿泽伸手摸了摸额头,却是正常的微凉。又将手掌贴在仍有痛感的心口,竟异常滚热,似乎当真被火熨过。   他只好将领口敞开些,想借洞内湿冷的空气驱散身子的热度。   恰时,熟睡中的妙心翻转身来。   二人本就挤在狭窄的草团上,她这一转,整个人近乎靠在他后背,鼻息刚好喷在他后颈、耳边。   阿泽体内莫名升腾的热度非但半分未消,反而因她绵柔温暖的呼吸而越发汹涌。   他暗暗呼出两口热气,轻手轻脚地坐起身。湿透的里裳黏在身上着实难受,他犹豫着解开了束带,将衣裳再敞开些。肌肤接触到阴凉的空气,才稍微缓解了难受的燥感。   阿泽抬头将注意力转移到洞外的夜空,圆月正巧被云层遮掩,天色黯淡无光。   他正平静下来,一阵凉风吹过,将天上的云层悉数拂散。皓月露出明亮的娇颜,顷刻照彻山林。   月光穿过洞口,洒进几缕清晖,轻盈地落在草团上。他的视线顺着月色泻入的一地水光,滑向妙心的脸庞。   她不知在做着什么梦,嘴角微翘似喜悦。   阿泽心随她动,不由也欣欣一笑。   他侧转身,一手撑在她耳旁,另一只手拨开她颊上的发丝。   昳丽秀美的容颜顷刻映入眼眸。柔润的脸庞在月光下媲美一枚无暇的白玉,令他贪看不腻。   手指似受到驱使,缓缓贴近她脸庞,轻轻触及这如脂的肌肤。他该知足地撤离,不可肆意胡来。可指尖仿佛黏在她脸上,留恋不舍。   不仅此时此刻,他甚盼日日夜夜都能与她这般亲昵。   十年、百年,皆太短。他憧憬千年、万年,与她朝看晨曦,夕赏晚霞。   阿泽脑中忽然闪现暹于昇说过的‘阴阳术’。若与师父共修阴阳术,他是否就能与她相伴千年,或许更长时间……   熟睡的妙心被扰了好眠,睫毛颤了颤,唇齿溢出一声不满的梦呓:“阿泽?”   这声娇软的叫唤瞬间拉回他的神思,却也刹那复燃他极力压制的燥火。   他眼前猝然闪过她欢好时的娇姿媚态,心中有声音在狂肆地叫嚣:唯有将她据为己有,才能与她长久厮守!   阿泽好似被掳去了意识,失神般睇着她。目光随着指尖掠过她的颊边颈侧,每触一寸,心口那团火似乎就壮大一圈。   妙心终于被扰得睁开眼,阿泽受惊,迅速抽回手。   妙心还未醒神,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见他低头坐在旁边,面容陷在阴影中,难辨神色。   “怎么不睡?”她懒懒地开口。   阿泽没回话,只是牵过她的手,端在唇边细细亲吻,仿佛温柔地对待一件珍宝。   妙心眨眨眼,恍惚以为还在做梦。   直到他与她十指紧扣,整个人欺在她上方...... 第二十六章 失控   妙心陡然清醒, 瞪道:“你不好好躺下睡觉,这是在发什么梦?”   阿泽面不改色地说:“弟子没发梦,也不想发这种梦。做梦乃虚妄, 弟子想要的是真真切切。”   妙心无暇琢磨他话里的意思,欲挣扎起身, 却发现他双掌似铁铐,将她扣得紧。   使蛮力也不济事, 妙心斥道:“你是不是还没睡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阿泽低身, 双唇差些贴在她唇上, 惊得妙心急急屏住呼吸。   “弟子许久未与师父亲近。”他毫不遮掩地坦白:“实想与师父肌肤相亲。”   “你……”妙心磕巴了一下,顿时恼羞:“你瞎扯淡!”   阿泽一再低下身, 在她耳边唤着:“妙心。”这是他初次念出她的名字,声音是动情时的低沉。   妙心因这声呼唤而呆了一瞬。   阿泽趁机在她耳廓落下一吻, 妙心心跳骤然慌乱, 呵斥:“休放肆!”   她气得曲起右腿要撞他肚子, 被他巧妙躲开。她趁机转身欲爬起来,不料阿泽迅速抓住她脚踝,拖住她身子, 再次将她压在草团上。   妙心活像一只被老虎的利爪擒住的小兔子, 左右都被逮个正着。   为防备她逃脱, 阿泽顺手从身旁取来一扎干草,将她两手手腕绑住, 再使劲勒紧。洞内光线昏昧,他并没察觉捆扎后的干草锋利无比,瞬间划破她的肌肤,泱出血来。   妙心嘶地轻抽了一口气,不住怒斥:“真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阿泽不知她受伤, 意识几乎被心底无法抗拒的欲念所控制。   他欺近她后背,低头贴着她耳畔,问道:“为何想要挣脱逃跑?师父与我独处洞中,主动邀我共枕一榻,难道不是暗示要与弟子共欢云雨,纵情一宿吗?”   “谁邀你共欢云雨!”妙心又羞又恼,扭头骂道:“你是被淫.邪之物给附体了吗!再不松开,我可就要废你子孙!”   他竟戏谑地笑了笑:“弟子倒是不介意,只是少了那夫妻乐趣,怕师父难过。”   “难过你个头!”妙心奋力翻转身,猛地擒住他双肩,跪在他身上,两腿扣死他手臂。   她双手使劲一挣,束缚手腕的干草顷刻断开。锋利的干草在她蛮力扯断下,划破手腕,留下一道道流血的伤口。   她已然气火攻心,哪里顾得上这伤,伸手捏住他下巴,眯着眼仔细端量。   洞外的月光忽隐忽现,她根本瞧不清楚他神色是否有异,只是隐约察觉他的眼睛今晚格外明亮,就像两团火炬。   她凑近想瞧仔细些,怎料阿泽趁势挣脱双臂,蓦地坐起身。他出手如电,抬起她下巴,低头直接攫获她的呼吸。   他今晚仿佛变了个人,如同一只捕食的猛兽,急切又粗鲁。齿间尝到的淡淡血腥味非但没能制止他的冲动,反而成了生情的药,令他愈渐失去理智。   妙心再忍无可忍,浑身之力化作浩荡气波将阿泽猛然震开。   嘭地一声巨响,阿泽后背撞在石壁上,重重跌落下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妙心虚软地靠在另一侧石壁,瞪向对面不省人事的徒弟。倘若不是担心使出全力会伤到他,她早就将他打出洞外,岂由他这般胡作非为。   即便觉得事有蹊跷,但妙心怒气难消,最后还是将这‘危险的徒弟’扔出了洞外,让他吹了整宿的冷风。   *   翌日清晨,苏醒的阿泽听妙心痛心疾首地将昨晚发生的事尽述一遍,他惊愕不已。   见她衣袖上残留血迹,他暂顾不得认错,急忙上前欲牵过她的手查看。   妙心抬手挡住,警告道:“你再敢动手动脚,为师可就真要废了你子孙!”   阿泽一心担忧她的伤,焦急地盯着她袖口,恳求道:“弟子犯了大错,定会接受师父惩罚。但师父昨晚被弟子伤了身,弟子心里有愧,若不看看伤势,心中难安。”   “你还知有愧难安吗!”妙心没好气地撩起双手的袖子,露出两截白皙玉臂。   只见那净白素手的腕端,突兀地出现几条触目惊心的伤痕,边缘还有干透的血迹。   阿泽默然盯着她手上这一道道宛如割在他心头的伤,愧疚在心中扬起百丈巨浪,久久难以平复。   他素来将师父的命看得比自己重,哪怕自断双臂,也绝不会伤她一分半毫。更遑论下此狠手,竟致使她破皮流血。   他依稀记起昨晚发生的断续,即便不太完整,但将那些模糊的片段拼凑后,他也没法为自己犯下的错开脱。   妙心放下袖子,将伤口盖住,冷声道:“看也看过了,发呆怎的?内疚、自责?不想解释什么?”   阿泽不知自己昨夜为何会骤然失去理智,做出这等不齿之事,哪晓得从何解释。   他直接跪下来,并未辩解半句,诚心认错:“弟子昨晚伤及师父,险些酿成大错,罪不容恕,请师父责罚。”   妙心口吻虽严厉,但经一宿思索,她并不相信这是他本性所为。   阿泽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些年他举止秉性如何,她统统瞧在眼里,岂是那等邪念上脑的冲动之人。   至于品行端正的乖徒儿,为何会突然性情生变,她也是百思无解。   回想他昨晚那急切扑食的模样,真就像邪怔了一般。   妙心脑中陡然闪现个猜测——该不会前几日被恶鬼释放的残魂给附身了吧?恰好还是只邪.淫鬼?   “抬起头来!”她即刻要一查究竟。   阿泽抬头,不避不怯地迎着她审视的目光。   妙心抬起他下巴,细细谛视。   只见他两眼略显红血丝,下眼眶微有黑青,皆是疲惫之态。眼睛还算清澈,瞧不出半分昨晚那风流汲汲的欲色。   妙心松开他下巴,盘坐在草团上,指了指身侧,要他坐下来。   她问道:“你昨晚身子是否感觉到什么异常?”   阿泽坐在旁边,回想一番,据实道:“睡着不久,隐约感觉心口有什么在挠,又像是火燎。疼热交加,不大好受,而后便醒了。”   “心口有东西在挠?”妙心狐疑地瞥一眼他胸口,便叫他解开领口。   阿泽依言将身前显露。   妙心仔细察看,心口并无可疑之状。她抬手在另一掌心画了道驱邪符,再将手掌贴在他心口,反复念动驱邪咒。   阿泽起初无恙,随着她口中咒语不断叠加,他渐觉心窝又开始似昨晚那针刺挠过般的疼,须臾又似火烧一样灼热。没多会儿这热感便消退,体温也恢复正常,任她如何念咒,再无半点反应。   妙心也觉察到他心口温度的变化,显然是他心口之处对驱邪咒起了反应。   可这变化却转瞬即逝,她根本来不及感应他体内究竟有无邪物鬼怪,也没驱出什么东西。   妙心再次画符念咒一番,却无半点反应。   思来想去,她也琢磨不出究竟,只好暂且搁置这事,并严声叮嘱他:“往后若再出现心口难受,神志不受控制的情形,须尽快与为师说明。”   *   离开山洞后,二人驾马披星戴月地赶回道观。   回到道观,收拾一番,妙心找了几本修心正神的心法书籍交给阿泽,督促他在屋里闭关几日,潜性修心、静思定神。   阿泽收下书,目光却落在她手腕:“师父的伤口若不及时抹药,恐会留疤。”   妙心摆摆手:“都已经长肉了,无碍。”   阿泽将书随手搁在桌上,兀自去柜子里取来药瓶。他揭开药瓶,正要牵她的手,妙心下意识退了半步,避开他的触碰。   阿泽手臂愣在半空。他双眉一沉,直接捞住她手臂拽了过来,颇有些强势地将她摁坐在椅子上。   不等她开口,他就道:“师父如若对山洞之事心有余悸,防备弟子,弟子并无怨言。只是这伤是弟子弄的,也该由弟子负责到底,抹完药,任凭师父责罚。”   妙心从来都拗不过他的犟性子。见他只是抹药,这才松懈下来,将手搭在桌上,掀开袖子。   伤口虽已结疤,的确没大碍,但阿泽看一次仍是揪心一次。   他剖心责问自己:怎会毫不怜惜地伤害她?当时为什么没留意她受了伤?   但凡回忆自己曾粗暴地用干草勒破了她的手腕,内疚二字便沉沉地压在他胸口,令他喘不过气来。   妙心眼瞧着他速度渐渐缓慢,好比女子沾取胭脂粉膏,将药膏一点点地匀在她手腕上。   这不得抹到半夜去了......   “为师又不疼,你可以抹重些。”妙心出声提醒。   阿泽却置若罔闻,依然按着自己的步调。   慢一些其实不打紧,只是他动作过于温柔,指腹摩擦伤疤之时宛若轻羽掠过,惊起一阵搔痒。   怕痒的妙心暗暗咬牙,忍得头皮发麻,手臂微颤,抬头却瞥见他正绷着脸攒着眉,一副壮士扼腕的沉痛模样。   她忍不住笑出声:“你这凝重的表情,旁人见着还以为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命不久咯!”   她本只是借调侃分散自己注意力,孰料这话不经意踩到他敏感的心思。   阿泽抹药的手霎时停住,抬头睇去两道冷冷的目光:“师父以后别再说命不久这等晦气话。”   “为师不过打个比方,你不必……”   较真二字就要脱口,瞬间被他严峻的神色给逼退口中。   “即便是玩笑话也说不得。”阿泽十分严肃。   “行行行,听你的。”妙心再不与他争执,转而催促道:“快些抹药,为师乏了。”   得到她的应诺,阿泽复低头,用纱布缠裹她手腕,再用细线绑好。   瞧他细致温柔的动作,妙心心里却直犯嘀咕:徒儿的性子越发难琢磨,时而对她颇为上心,体贴入微。一会儿又像方才那般,忽地摆出一张冷冰冰的脸,瞧着倒像是他受了伤。   妙心叮嘱他几句修炼心法的事宜,转身就要离开。却听他冷不丁开口:“师父若是命不久,弟子断不会苟活于世。”   妙心猛然滞步,侧过身,批驳道:“你的命是你母亲拿命换来的!你说这话对得起她吗!”   阿泽默然对上她严厉的目光,最后什么也没说,低头收拾药瓶。   “你也别乱说玩笑话!”妙心用他方才的话告诫道。   说罢,她转身踏步离开,权当那是他一时头脑发昏的荒唐话。   ***   自从阿泽闭关,妙心就莫名心神不宁。   她时不时往他屋走去,悄悄听闻动静,生怕他因心绪不稳导致修炼出差池。   每回里头悄无声息,她就唤一声:“阿泽?”   起先,他还会回:“弟子在。”   而后,他淡淡一声:“嗯。”以作回应。   再然后,他无奈:“师父还要弟子继续静心闭关吗?”   妙心深知自己行为不妥,便忍住,再没往他屋子方向走动。   *   七天转瞬即过,本该出关的人却还在屋里。   直到晚上,妙心在廊道上来回踱步,眼见月上梢头,她再忍不住,直往他屋子走去。   见他屋内烛火通明,想来他闭关结束,估摸正在里头歇息。   她出声询问:“阿泽,明早要出关吗?为师明天给你煮碗米粥养胃。”   妙心默等良久,才听见他低声回了句:“谢过师父。”   妙心总算放心,叫他早些歇息,便转身回屋。   *   是夜,妙心却做了个诡异十足的梦。   梦里有一座湖,湖水犹如浓稠的墨汁,黑得连一丝光亮都无法照入,着实惊悚。   她正奇怪地四下打量,忽而湖面一阵耸动,湖水荡漾层层涟漪。只见一人从湖中缓缓升起,直到容貌身形全数显露在她视线内。   妙心惊讶地睁大眼:“阿泽?”   阿泽面上无甚表情,只是淡淡将她看着,双足踏在湖面,缓步朝她走近。   他身上白袍被黑湖染黑,似乎与披落身后的墨发融为一体,衬得他肌肤白皙胜雪,双唇更像染过鲜血般的红,格外醒目。   她只是将他端量的少刻,他竟已抵达她身前。   妙心唤了他两声,他依然未应。   忽而,他两手环过她的腰,低头在她耳畔极尽蛊惑又亲昵地说着:“师父,与我在这幽山静林安度一生,哪儿也别去,什么人也不见,眼中心间只许容纳我一人,可好?”   他低沉的音色犹如烈酒的醇香,一缕缕地钻入她耳中,迷醉她的心智。直到他在她唇上落下亲吻,妙心的心防在他动情的吻中渐渐坍塌。   她应该推开他,可梦中欲念难遏......   迷蒙间,她耳畔响起许久未曾听见的铃铛声,叮玲玲叮玲玲,遥遥传来。   每一声都彰显她曾极力压制的欲念。   唇齿融汇的愉悦令她断然抛却理智。她渴望与他亲近,双手攀住他肩头,仰头开始回应。   随着情难自禁的拥吻,铃铛声却渐渐急促,甚至有些刺耳,似乎想要提醒她什么。   妙心的意识早已淹没在情念之潮,浮沉不知外事。就在一切快要失控时,铃铛倏然如钟,哐啷剧响。   妙心游荡九霄云外的神思骤然惊回。   她猛地睁开眼,恍惚了片刻才清醒,方才竟是一场梦。   她下床走至桌旁,饮过三杯冷茶才缓过气来。方才一切太过真实,以至于此时此刻仍能回想他唇瓣的热度。   就像……就像是他的神思进入她的梦,与她亲狎纠缠。   妙心被这番猜测惊得呼吸一凝。   阿泽定有什么状况是她所不知道的,而所有的不同寻常正是离开丘发国后才开始。   妙心急忙披上外裳,满腹疑思地往阿泽屋子走去。   而本该在屋里歇息的徒弟,却出现在庭院的两株山茶花前。   月光打在他如雪的白裳上,凝成凛凛霜色,竟将月下原本显得清冷的山茶花衬出几分暖色。   见他驻足在花前赏看,妙心上前问道:“大晚上不睡,怎么突然来赏花?”   “师父不是也没睡吗?”他随口应答,却未转身。   妙心走至他身后,他正低身嗅闻花香,忽然问道:“师父最爱山茶花吗?”   妙心摇摇头:“谈不上最爱,只是这花香闻得心里舒服。”   “嗯,的确舒服。”阿泽转过身来。   四目相接,他回以淡笑,又问:“那师父最爱的是什么?”   妙心沉吟半晌,也没回答。她从来对‘爱’这个字没什么概念,更遑论‘最爱之物’。   阿泽迫近一步,将手中折下的一朵山茶花别在她耳上,低身将她目光深深锁住。   “弟子最爱的是师父,可师父心中尽是杂念,匀给弟子的并无多少。”他手掌轻轻抚在她脸颊,莞尔一笑:“阿泽希望师父可以摈除其他杂念,满心只有我,可好?”   他语气轻缓,敛入融融月色的目光更是缱绻又温柔。可这番看似询问的话,却令妙心感觉到窒息的执念。   阿泽离开后,妙心错愕地看着面前的两株山茶花——枝桠衰败凋落,花瓣枯成焦色。   一丝莫名的寒意猝然掠过她心头。   ***   呆呆望着前方两株凋敝的山茶花,妙心在庭院坐了整整一宿。   直到熹微天光覆过她凝结薄露的长睫,在她双眼泻下第一缕曙光,她方从沉思中逐步缓过神来。   朝阳渐渐明亮,将她眸中的晦涩寸寸扫去,也消散了她心底的寒意。   昨晚发生的一件件惊心动魄的事都足以令她警惕起来——那场诡异的梦境,他面不改色地毁去山茶花,以及那番强横霸道的誓言。   阿泽近日的言行着实令她始料未及,他性情的变化必定与那晚除鬼脱不了关系,根源十之八.九就是那只‘恶鬼’。   她思考了一宿,却无半点眉目。   那夜,她化作簪子藏在阿泽发上,亲眼目睹‘恶鬼’一次次对他发难。她视线几乎未曾离开暹于昇,他体内的‘恶鬼’究竟何时趁机在阿泽身上动了手脚?   唯一能称得上的线索,便是暹于昇被焚之际突然爬起来,咬牙拼命喊的话,隐约能听见一句:不是恶鬼......   当时她并未在意,认为那是临死之际本能的惊恐。她的注意力尽在将恶鬼焚灭一事,哪里会细细深究这断续不清之言有何特别的意思。   如今再细思,恐怕是夺回了意识的安晟在临死之前急于要传达什么。   当时他拼尽全力想要将实情说出口,却错失了最佳时机。这个秘密最终和他魂魄一道被咒火彻底焚烧,灰飞烟灭。   如若‘不是恶鬼’正是他要表述的话,即说明他体内的并非恶鬼,而是另一种能控制心智的邪物?   既能在那晚交手时逃过她的眼睛,又能在与安晟的咒术解除的刹那,悄无声息地从咒火中逃脱,并瞒天过海地附在阿泽身上,这不明之物的本事非同一般。   那日在归程途中的山洞内,她曾用驱邪咒在阿泽身上反复查验数次,除却第一次他心口起了些反应,后面一点儿动静也没发现。   这个邪物不仅有超乎寻常的本事,且十分狡猾,以她如今的凡人之躯,要对付这暗中不明的东西,恐怕有些棘手。   一番忖量后,妙心决定暂先将阿泽的行径限制在莫来山,静观其变。只要日夜在他身旁看守观察,那邪物总会露出马脚,唯有查清那究竟是何物,才能琢磨应对之策。   ***   这些日子,妙心厚着脸皮粘住徒弟,时刻都出现在阿泽周身十丈之内。   他在殿外练一天的功,她就坐在旁边煮一天的茶。一边饮茶,一边观察他练功,视线半刻也未从他的身上移开过。   他去山里砍柴,她便背起药筐,称自己顺道去采药。却随手将药筐往地上一搁,直接跳上树。她全程靠坐在树干,盯着他伐树,草药是一株都没采。   每逢阿泽关门洗澡时,她就坐在他屋外廊道的长椅上细听里头动静。   每夜等阿泽入睡后,她便飞上他屋顶,躺在瓦片上浅眠一宿。   她小时候常常嘲讽龙瑶是大殿下身上的狗皮药,甩都甩不掉。如今自己倒成了粘性十足的狗皮药,整日‘阴魂不散’地盯着徒弟的一举一动,就差往他腰上套根缰绳,随时牵在手里。   一个月过去,妙心非但没发现阿泽有何异常,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推断是否有误。   或许那场诡异的梦境就是她自己日有所思,夜来春梦?又或许阿泽本就不喜欢山茶花,对她的感情多有偏执呢?   她虽疑惑重重,却也不敢放松警惕,心想:既然是厉害又狡猾的邪物,岂能轻易露出破绽。   而妙心这些日子毫不避讳的盯人战术,阿泽岂能看不出来她在监视自己。   只是她难得主动将目光悉数聚在他一人身上,他权当她这是体贴地陪伴。而今她两眼只看他,心中唯惦记他,恰称他意,何必说穿。   但近日见她面色渐差,阿泽唯恐她太过疲累,这日用膳时,他便委婉地说道:“师父若是身子不适,即刻告诉弟子,弟子便在师父屋内的竹榻上躺一宿,也好就近照料师父。”   妙心听这话就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一直佯装若无其事。   她不以为然地笑道:“为师是铁打的身子,无须担心。反倒是你,身子稍有不适,必须立马告诉为师,为师好给你疗伤。”   阿泽将她略显疲惫的笑容看在眼里,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谁知阿泽的担忧成真。   这几日入冬,山里的夜风尤为冷清。妙心扛了两夜冷风,身子渐觉不适。   这夜,北风过境,气温骤降。   有些头晕脑热的妙心依旧跳上阿泽的房顶,继续监视。一如这段日子所做,她掀开一片土瓦,露出个方形空档,恰足够她将屋内情形尽收眼底。   她趴在瓦上观察下方动静,只见阿泽饮过两口茶水后,便上床睡觉。又是寻常一夜,并无奇怪之处。   蓦然间,阵阵大风从山头呼啸而过。刮过道观时,风势虽减,可寒意半分未弱,将趴在屋顶的妙心给吹个正着。   刺骨的冷风从她领口径直灌入,激得她一阵寒颤。她赶忙拢紧衣领,整个人蜷着趴低一些,尽量减小受风面。   下方屋内,正躺在半半床上的阿泽也听见了外头的猎猎北风。   他抬头往屋顶望去。在火烛熄灭的屋内,仔细寻找,还是能发现那揭开了瓦片,透进淡淡月光的窄洞。   刮风降温的入冬之夜,她竟还趴在上头!   阿泽正气恼,忽闻屋顶传来抑制不住的咳嗽声,即便被她捂嘴掩掩,还是被他耳尖地听见了。   阿泽忍无可忍,掀开被子下床,打算将她给抓下来。   他方走两步,就听见上方些微动静,随后似乎听见她离开的声音。他仰头一看,瓦片果然复回原位。   看来她招架不住寒风,宁可暂时放弃监视。   阿泽不放心地出门查看,去到屋顶见空无一人,这才放心地回屋。   *   却说离开的妙心,察觉自己开始畏冷,浑身渐渐发虚,唯恐晕倒在屋顶,遂匆忙去厨房烧热水。   泡过热水后,她以为驱散了体内寒意,再好好睡一宿便能恢复精力。   不料此次风寒又猛又急,将她彻底击倒。   妙心整宿高热不退,虚软无力地倒在半半床上,不知外面昼夜。   她浑浑噩噩地醒来数次,却提不起劲,脑袋也迷迷糊糊没法思考。整个人犹如浸泡在热气腾腾的沸水中,热得她汗流浃背,四肢却又异常冰凉,背心更是隐隐发冷。   身上的被子盖也不是,不盖也不是。她烦躁地将碍事的被子蹬开,难受地皱眉哼了两声。   直到一片冰凉之物猝然覆在额头,她禁不住浑身一个激颤,叹出声,额间的高热瞬间舒缓了不少。   紧锁的眉心渐渐松弛下来,她恍惚以为回到天界的鹿山,是与师父曾一同生活的地方。   幼时她重伤后大病一场,师父日夜守在她身旁,半步未曾离开。   其实是她仗着自己生病,便一直握着师父的手,稍微感觉到他要离开,她便嘤嘤地喊,直到他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她才平静下来。   姑姑说她那时昏睡了整整十日,师父握着她的手,在旁边坐足了十日。   意识浮沉在过往的妙心,下意识抬起手臂要抓,果真被她抓住了!   她得意地一笑,将这宽大厚实的手掌攥在手里,即便握不满,却很满足。   *   不知过了许久,妙心体温恢复正常,意识也清明些。再次醒来时,已经能睁开眼了。   她眨了眨,润去眼中的干涩,缓了会儿神才发现坐在身旁的阿泽。   “还有哪里难受?”他微低身,轻声问道,神色是少有的凝重。   妙心想撑起身,却浑身酸软,依然使不上劲。逞能失败,只好继续躺着,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一直都在师父身边。”他面色平静地将她额头的纱布取下,佯装随口一问:“师父以为谁应该来?”   说罢,他略扬眉眼,若有所思地将她盯着。   妙心倒也没隐瞒,笑一笑:“为师方才做了个梦,梦到师父。小时为师生病,他便在旁日夜照顾,方才真以为他就在旁边。”   阿泽默然听着,知她素来将师父当作亲人,并无男女之情,才然安心。   他将她扶靠在床头,去桌旁端来一碗汤药,坐回她旁边:“这药能驱寒散热。”   苦味扑面而来,妙心皱了皱眉,委婉拒绝:“为师身子好多了,再静养两日便能痊愈。”   “师父……”阿泽无奈地说:“你若想有精力继续监视弟子,这药就得按时按量地喝。”   妙心瞬间尴尬地接不过话。最后在阿泽一勺一勺的耐心喂食下,将整碗药喝个精光。   服药的第三日,妙心体热早已消退,精神也好许多,只是力气始终没有完全恢复。   她坐在床头,握了握自己的手,依然使不上太大的劲。兴许风寒还未完全驱散,彻底痊愈总该需要些时间。   妙心将阿泽递来的碗接过,仰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她思量再三,便把这段时期藏在心里的顾虑与他一一道明。   阿泽似乎意料之中,面无惊澜地反问:“如若弟子体内真有什么邪物,难道就不是我了?师父便不认弟子了吗?”   妙心严肃道:“邪物会侵入你的神思,令你意识不清,最终丧失理智。连自己都忘记了,如何还能是你?”   阿泽目光一沉:“所以师父倘或发现我体内有邪物,就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就如焚杀舅舅那般?”   妙心听言,错愕道:“你果然怨我杀了安晟?”   阿泽道:“弟子从未怨过师父,一刻也不曾。只是怕师父对我痛下狠心,将我给杀了,我便再也没法陪伴师父左右。”   说这话时,他眼底闪过一丝挣扎,最终消弭在幽深不见底的眸中。   他伸出双臂,像拥抱一般轻轻环在她肩头,在她耳畔意味不明地说:“师父,对不住了。”   妙心正诧异,他出手如电,点在她后颈和背部的穴位,封住她的行动。再迅速取出蛇皮做的绳子,将她手臂迅速缠在床头。   妙心尚在懵愣的状态,就被禁锢在榻上。   “你这是做什么?”脑子比平常迟钝的妙心方才反应过来。   她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她不仅穴位被封,体内的力量更如溃泄的江水,如何也凝聚不起来。   她猛然想起这几日的汤药,恍然大悟:“你在汤药中下了毒?”   阿泽并未否认。   妙心只能干瞪着他,怒道:“你怎不趁我病重之时为所欲为,何必多此一举熬药将我救醒!”   他坦白道:“修炼阴阳之术需双方都清醒才行,况且弟子怎能忍心师父受风寒之苦。”   阴阳之术……妙心愕然,这不是暹于昇说过的话吗?   “你果然被邪物操控!”她厉声质问:“操控你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师父即便看见了,也不一定知道是什么。”他说着,缓缓褪去衣物。   直到宽阔的胸膛展现在眼前,妙心看见了他心口之处往经脉方向延伸的诡异黑线,黑线宛若蜘蛛细长的八条腿,随着他的心跳而颤动。   妙心面色大变,惊恐地瞪大眼:“鬼蛊?!”   三界,唯有鬼王会用鬼炼蛊,不仅能毒害凡人的心,还能伤及神仙的心智。   她的师父就曾被鬼蛊所害,险些丢了性命。   鬼蛊的厉害在于,可以极限地扩张一个人的执念和欲.望,最终彻底改变被附身者的性情。   譬如发疯魔怔......   妙心愕然望着上方的阿泽,她原以为轮回簿上所说的疯魔指的是功力精元被她吸取后,导致他精神失常,最终疯癫发狂。   难不成是被鬼蛊所害?   ***   纱帐垂落,药香靡靡。   昏黄的烛光透过白纱,在两人身上摇曳出忽明忽暗的光色。   妙心明知阿泽是受鬼蛊蛊惑,才变得偏执又恣肆,甚至不可理喻地要与她修阴阳之术。却在他燎起簇簇火苗后,心率尽乱。   阿泽低身在她唇边落下亲吻,仿佛品尝美酒佳酿,温柔又细腻。   妙心拼命压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开口斥道:“你并非真心想与我肌肤相亲,只不过被鬼蛊控制了意识,想要掠夺我的修为,达到增寿的目的。”   阿泽抬起头,目光缱绻地流连在她通红羞涩的面容上。   “师父到如今还不清楚我的心思?”他苦涩一笑:“我想与师父长久相伴,不只贪图一时愉悦,才想依靠阴阳之术尽快提升修为。师父为何不成全我的念想?难道师父对我不曾有过一丝半点的真情?”   他眉眼流露的情愫深沉而浓郁,将她视线紧紧缠住。妙心险些就要坠入他眼底那片幽深的情潭,失去辨别的能力。   他的感情不假,她深知这点。   而她何尝不是?   若非动了凡心,岂会义无反顾地决定陪他共度此生,哪怕历劫失败。   她自以为清楚轮回簿的生死线,便可顺利避开致使他寿尽的因素,包括绝不会吸取他的功力和精元。   她期盼与阿泽在道观安度一生,甚至暗暗在脑中构建二人将来的愿景。千算万算,却被突如其来的‘鬼蛊’将这一切狠狠撕碎。   她想,如果当初不应下暹于昇的请求,如果早点发现安晟夺取了暹于昇的肉身,如果那晚她察觉出真正的始作俑者是鬼蛊......是否就能保证阿泽如今无恙?   她蓦然想起陆判官曾说的话——不论轮回簿如何改动,只要生死线不变,该历的劫都会历。   轮回簿里写下了他们今生的命数,不论她是否知道剧情走向,也不管将要如何经历这些过程,生死线永远都不会消失。   阿泽终会死,这便是天命不可违。   妙心幡然醒悟,所谓情劫原来就是这么直白粗暴: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死去,却无能为力。尝到痛彻心扉之苦,彻底失去所爱,方能从迷醉的红尘中解脱。   “师父又在想什么?”阿泽见她呆呆茫茫不出声,手指抚在她眉骨,轻轻揉着。   妙心瞥了眼他心口的鬼蛊,冷下脸,偏过视线:“你不过是个被鬼蛊控制思想的傀儡,我在想什么与你何干?”   阿泽面上微沉:“我何曾是傀儡?”   妙心冷声道:“鬼蛊擅吃人心,你心中有痴念欲.望,它便以此为食,最终令你丧失理智。就像你舅舅那般,连同亲人也不放过,彻彻底底失去自我!”   阿泽将她的脸扳过来,道:“弟子从未失去自我,弟子想要的从来都是师父。”   妙心愤然道:“你明知心中有鬼蛊,却依然受它蛊惑,这不正是失去自我吗!”   “你曾自愿要将功力献给我,不求时日长短,只求与我相伴。而今宁愿夺我修为,也要满足你与我长命相守的妄念。却不知其实是鬼蛊想求得长寿,但它不敢附我身,便通过你来达到目的。”   捕捉到阿泽蹙眉似动摇,妙心气都不喘,急忙劝道:“你心中住着一个邪物,倘若再不收敛你的欲念,就要彻底沦为受它操控的傀儡!”   鬼蛊乃鬼王以世间飘散的残魂所炼的蛊,以痴恨贪怨为食。如若食不到,鬼蛊就会似久未饮水之人一般垂死挣扎。如此它才会主动离开,急忙去寻求另一具肉身。   妙心心有此番计策,却不想阿泽突然发怒:“那你就将我当作一心要将你囚在身边的邪物吧!”   他猛地倾身,发烫的胸膛压了下来。   妙心瞠目,话语从齿缝狠狠迸出:“你若敢胡来,我定杀了你……” 第二十七章 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阿泽眼中掠过一丝痛色, 须臾敛为一池不起波澜的冷潭。   他道:“那汤药中掺有师父放在炼丹房内的松骨散,连续服用三日,药性早已渗入筋骨之中, 即便以师父的功力,也需五六日才能恢复。而绑住师父双手的是青蛇残留在洞中的蛇皮, 如此....师父要如何杀我?”   妙心错愕:“你何时去的炼丹房,又是几时出去取了蛇皮?”   阿泽指尖摩挲她的红唇, 轻笑道:“师父感染风寒昏睡了两日, 而我只需半日便能做足准备。”   原来那些日子的风平浪静不过是在等候时机, 妙心忽地松弛下来,失神地望着头顶纱幔:“原本的阿泽连我一丁点头痛脑热都会担心得夜不能寐、半步不离, 他绝不会趁我生病还有心思顾及其他。你果然变了......”   阿泽探入她眼中,想寻觅一丝他期盼的温度, 却被她眼中的冷淡凉了心。   他挫败地低头埋在她耳侧, 嗅闻她发间独有的茶香, 借此缓解心口的刺痛和灼烫感。   “弟子心中唯有师父,痴念便是师父,从未变过。但夜深人静之时, 弟子总会患得患失。师父修为强大, 若是有朝一日得道成仙, 必定如师祖那般,离开道观去往仙山修炼, 留我一人在此孤赏凄景。”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似呢喃自语。   “于我而言,师父就如天际霞光,尚未刻印眼中,转瞬就要消散。我连将师父紧紧拥在怀中的勇气都没有, 只怕稍微用力,你便会挣脱,而弟子不敢放肆。”   “可我实想放肆一回,将你牢牢锁在身边。蓦然发现一切皆是痴心妄想,因为不论我如何费尽心思,依然锁不住你的心。纵有满腔热情.欲诉于你,你看不见、不想看,也是枉然。”   听见他压抑的话语,妙心这才知道他心里竟郁积如此沉重的心结。   她着然有些心疼,安抚道:“为师从没想要离开道观,更不曾有你所说的:看不见亦或不想看。”   阿泽却沉默下来,片刻他撑起身,道:“即便师父不会离开,可我的寿命却远不及师父。你若有一天将我功力和精元吸尽,我就如同废人,终究被你抛弃,如何厮守终生?”   “为师不会夺你的功力,更不会吸你的精元。”妙心迎着他落来的目光,终是道明心意:“我所盼的也不过是‘望君情长、与君同心’。”   阿泽闻言狠狠一怔,眼中倏然泛起柔软的水光,沙哑又哽咽地唤了她一声:“师父……”   忽而,他眉头皱起,心脏犹如被荆棘勒缚般,疼得他咬牙喘气。   妙心看见他心口中央的黑色鬼蛊正渐渐扩大,触足拼命往四周延伸。   ‘如若整颗心脏被鬼蛊侵蚀,便只有取其心,连同鬼蛊一并消杀。’——这是折丹仙尊曾说的话。   在八百年前那个凄冷幽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夜凉月无光,天色黯淡,被刺穿心脏的她虚弱地躺在地上,亲眼看着折丹仙尊将师父的心脏掏了出来。   那一幕,触目惊心。   她看不清师父和仙尊的脸,但能清楚的听见师父的心脏被拽出肌骨的恐怖声响。自他胸口飞溅的鲜血犹如锋利的刀子,划破昏黑的夜空,在她眼中烙出惊悚的血迹。   最后,师父的心脏连同鬼蛊在仙尊手中焚毁。她眼中所见的一切似乎都被飘散的血烟染红,就连天空也变成了怵目的暗红色。   折丹仙尊如同那夜的血色,成了她幼时的梦魇。   而后她大病一场,昏迷十天。   醒来后,她问姑姑:仙尊为何挖去师父的心脏。   姑姑告诉她,杀死鬼蛊的办法只有两个:将它封印在被附身者的心脏,再把心脏挖出来,彻底摧毁。亦或将被附身者封印在结界,直接焚杀。   她听言,却几分抱怨:仙尊法力无边,怎会对区区鬼蛊束手无策?只能用如此残忍的办法除去。   姑姑说:潜入你师父体内的是鬼王炼的鬼蛊当中最为凶猛的,如若不是仙尊出手,恐怕你师父性命都难保。轻则被抓去天庭永久封入噬魂狱,重则关入阿鼻地狱的万业渊,被火海焚烧,灰飞烟灭。   姑姑还说:神仙没了心脏不会死,这是仙尊以己之力保住你师父性命最为稳妥的方法。   可无论用哪个办法,身为凡人的阿泽都必死无疑,她岂敢考虑。   看着眼前正痛苦地捂着心口,面色苍白的阿泽,妙心忽而轻幽幽地说:“倘或为师不在,你会放下痴念吗?”   “师父不在?”阿泽愣了愣,不知其意。   妙心朝他欣然一笑:“如若为师离开,你能彻底放下痴念,独自在这道观好好修行吗?亦或下山谋一生计,好好生活。”   阿泽听她这交代遗言般的话,正惊,就见她唇角溢出鲜血,沿着脖子涓涓淌下,滴滴落在枕被上。   阿泽慌忙抹去她的血,问她哪里不舒服。她不吭声,就这么面无表情将他睇着。   妙心口中溢出的血源源不止,眨眼半边枕头都被鲜血染透。阿泽看着自己手上沾满她的血,彻底慌了神。   心中的担忧瞬间占据上风,他满脑子都在想如何能帮她止血,哪还有半分欲念。鬼蛊暂无可趁之机,触足渐渐朝心口收敛。   妙心赶忙抓住时机,开口道:“将我穴位点开,再松开手腕的蛇皮,否则我就将体内的血悉数呕尽!”   阿泽明知她是故意用这办法威胁,仍不忍见她受伤,忙依她所言。   重获自由的妙心翻身就将阿泽压住,再略施个禁锢术困住他手臂,最后也用蛇皮将他手腕捆住。毕竟她身子仍虚,使不出太强的禁锢术,蛇皮能以防万一。   妙心跪坐在他腰上,抬手抽出发簪,二话不说,猛地刺入自己心口。   “师父!”阿泽大惊失色地看着她心口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他胸膛。   妙心将手覆在他心口的鬼蛊上,问道:“你尝尝我的心头血,痴念可是够?”   鬼蛊徘徊在鲜血滴落之处,试探地伸出触足将这血吸入体内,浑身骤然兴奋地躁动。   妙心轻蔑冷哼。   她再没压抑自己的情愫,贪恋他、痴迷他、妄想他,心中充斥着要与阿泽亲近的欲念。它不就是要吃这些东西吗。   “我与你结下生死咒,你来我的体内。修为功力任你吞噬,欲念痴念由你吃尽,只要我寿命够长,你就能享用不竭,兴许还能修炼成精。若是留在他体内,吃也吃不饱,还会被我杀死。你觉得这个交易如何?”妙心极尽诱引地说。   她所列的条件太诱人,就连鬼蛊也经不住被她蛊惑,激动地摆动八足。   阿泽这才恍然她要做什么,连忙叫她住手,却已来不及......   他眼睁睁看着鬼蛊的触足缠住妙心尾指的指尖,随着她口中诵咒,生死咒即刻生效。   这是普通的鬼蛊,只敢钻入凡人体内,所以它才会选择修为尚低,痴念却颇深的阿泽。只有生死咒才能诱使它冒险进入妙心体内,毕竟她若是杀了它,她自己也活不成。   生死咒就是它的保命咒。   鬼蛊却没料到妙心本就抱着必死的决心请它入瓮。一旦察觉它完全进入自己心脏,妙心趁意识尚明,急忙施法,将它封印在心口。   鬼蛊在妙心心脏内疯狂摆动,噬心剐肉般的剧痛令她难以忍受,呕出一口大血。   而被绑在床上的阿泽在鬼蛊离体后恍惚了片刻,才然恢复神志,就见她捂着嘴巴踉踉跄跄地跑出去。   他疯了般挣扎扭动,直到手腕皮开肉绽,才成功挣脱。   阿泽急忙冲出屋,放眼地面尽是她的鲜血滴落而成的踪迹。他顺着血迹寻找,却在道观后门断了线索。   直到半夜,他借着残留的血腥味在后山一座洞中找到了妙心。   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身上衣袍被鲜血染红浸湿。心口有个巴掌大的窟窿,血早已流光,在窟窿边缘层层凝结。   阿泽只觉有铁锁勒住了喉咙,呼吸不上来。双脚更似陷入沼泥之中,一步都迈不动。   “阿泽吗?”察觉动静的妙心虚弱地开了口。   她没睁开眼,用所剩无几的力气叫出他的名字。而这气若游丝的声音听在阿泽耳中,仿佛下一瞬就会随风而逝。   阿泽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跪在她面前。张口半晌,喉咙似有东西阻塞,发不出声音。   看着地上毫无动静的妙心,他甚至怀疑方才听见的那声叫唤是幻觉。   他仍不敢置信,抬袖使劲擦去眼中的泪雾,以便能在这幽暗的洞中看清她的面容。   他低下身来,像捧着易碎的琉璃,两手轻轻抚在她脸颊。方触碰,冷意自她肌肤传来,凉得他手指发颤。   阿泽忍着心痛,细致端量。   可这一看,更揪心——   她的脸瞧着比这清冷的月还要苍白,近乎透明。鲜血凝固在脸颊和下巴,延伸至耳朵和颈后,半侧脖子几乎泡在血水之中,可想她遭受了怎样一番苦痛。   “师父......”他顿时泪如雨崩,出口的声音凝噎在喉。 第二十八章 果然梦里才能见到师父…………   阿泽伸手欲将她抱起, 两手却迟疑地僵在半空,担心自己突然的动作会加重她的伤势。   妙心见他许久没有动静,扯了抹自嘲的笑:“何必寻来见为师这副惨状, 甚丑。”   阿泽急忙道:“不丑不丑!师父在弟子眼里一直都是好看的!”   “既然不嫌弃,怎不来抱抱为师?”妙心气短乏力, 歇了歇,才又道:“地上太凉, 不大舒服。”   只是她接上后面两句时, 他已经将她小心翼翼地抱起, 让她身子靠在自己怀中,脑袋枕在他肩窝。   “有没弄疼师父?”阿泽问道。   妙心轻摇头, 没说话。   她耳鬓的几缕发丝和血混杂着黏在脸颊,阿泽一根根地拨开, 柔声问:“师父哪里不舒服?”   妙心撇嘴道:“哪儿都不舒服。”软软的声音似撒娇。   阿泽心中一紧, 急急道:“师父一一说来, 弟子看看如何帮师父。”   妙心嘟囔:“为师现下气短,你这是要我赶紧断气。”   “哪敢……”阿泽喉间一阵苦涩,惶恐到连‘断气’二字都听不得。   妙心又是一阵沉默。   阿泽受不住过于安静的山洞, 却又不敢要她说太多话, 只好自己多说一些, 哪怕她只是轻轻答应一声也足以令他安心。   “师父的心脏……”阿泽终于鼓起勇气说到此事,满怀希冀地问:“听说成仙的道人没有心脏也不会危及性命, 师父是仙姑,调养一段时日,身子便能恢复吧?”   妙心打趣道:“你是我徒弟,竟不知这仙姑的称号是别人给的吗?为师哪有什么仙质,不然何必想着吸取你的功力。”   阿泽闻言, 心中猛然一亮。他握住她冰凉的手,欣喜道:“师父赶紧吸取弟子的功力和精元,全部都取去吧!如此师父定能痊愈!”   妙心只是勾了勾唇,浅淡一笑。   凡人不是仙,没有仙力便无法重塑肉身。她将心脏挖出来连同鬼蛊一块用咒火焚烧殆尽,便做了生死决择。   她性命垂危,已然回天乏术,本该就此离去,却因心中不舍,靠着毅力在强撑。纵然说不上几句话,她也想以师父的身份与他好好话别。   鬼蛊所食的痴念不假,她痴想他,盼与他圆满地携走此生。   情劫也果真不假,才生情愫,却止步于情浓意深之际,在劫难逃。   见她良久不应话,阿泽怎不明白自己当才所言不过幻念。挖去心脏会导致什么后果,他知道却不敢相信。   师父总能化险为夷,如何承受她撒手而去......   “阿泽。”妙心费力地掀起眼皮:“让为师看看你。”   “好。”阿泽将她放平些,与她相视一笑:“这样可好?”   妙心将他细细端量,尤其这双好看的眸子,清澈得能将莫来山的景物映得格外清晰。   瞧见他眼里闪动的水光,她道:“傻徒儿,你本不是爱哭的人,却因师父屡次红了眼。看来我不是个好师父,总惹你难过。”   阿泽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一边亲昵摩挲,摇头道:“师父此言甚谬,在弟子心中,师父便是最好的。弟子并非难过,只是情动难以控制,钟情师父才然情动。”   “好,为师最好。”她笑道:“为师究竟哪般最好?容貌吗?”   “容貌性情皆好。“”阿泽亲吻她手心,将泪压回眼底,柔声道:“师父的容貌如仙似花,就是莫来山最美的晚霞,都不及师父容颜的万分之一。”   妙心听言嘻嘻地悦然一笑:“以往都不见你如此嘴甜,今日却似啜了蜜一样。为师有些招架不住你的赞美。”   阿泽也被她喜悦的笑靥感染,勾起的笑意久久未收敛。   忽而妙心面容僵住,双手不自觉抽搐了两下。阿泽察觉她的异状,忙问她怎么。   妙心痛苦地颦眉:“阿泽、阿泽……”她一声赶一声地唤道,越来越吃力,声音也越发小。   “在在在!弟子在!”阿泽紧紧握住她的手,不间断地回应。   妙心渐觉他的模样愈加模糊,焦急道:“为师快看不清你了。”   看着她涣散的瞳孔,阿泽的心脏猛然慌跳两下,不好的预感令他牙齿不由自主地打颤。   他强压不安,轻声安抚:“师父若是疲惫,将眼睛闭一会儿就好。”   妙心眼前开始发黑,脑袋渐渐昏沉,临死前的呼吸变得十分短促。她艰难地说:“与你那夜之后,为师没想过离开道观,更没想过夺取你的功力。”   “弟子明白......都明白!”阿泽不断用手掌摩擦她肩头,想给予她温暖。见她还要开口,他抢先道:“师父先休息,别说话,说话累,耗体力。”   “我怕、怕你不知道,你应该知道。”她执拗地说,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阿泽低头与她亲昵地贴额:“往后我们还有一辈子可以慢慢道来,师父每天都能说给我听,不差这一时半会。”   妙心心中苦涩,他们之间哪里还有一辈子可以憧憬。他是她的情劫,既是劫,何来圆满。   “我……”妙心一口完整的气都续不上来,硬将浑身之力提在胸腔,慌慌急急地喘了两口。   阿泽只看见她嘴唇在动,已经听不清她声音,遂弯身凑在她耳边,努力听着。   她说:“我这一生,不曾懂爱,直到遇见你。”   她最后的话是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对心爱的男子倾诉没来得及道出口的爱意。   阿泽埋头在她脖颈,泪水从眼眶坠落,一滴滴滚烫地淌过她的肌肤,可她再也感觉不到。   阿泽一丝哽咽也未溢出,只是静静地抱着她的身子,坐在洞内一动不动。   直到晨曦穿过洞口的树丛,在他身上洒落温暖的光影,他依然僵硬得像一座冰雕,周身是驱散不开的凛凛寒意。   渐渐,他肩膀细微地颤动,直到整个背都在颤抖,压抑的哭声在这幽静的洞中格外凄痛。   犹如一只伤痕累累、失去庇护的幼兽,绝望而无措。   ***   妙心睁眼苏醒时,已经身处冥府的归神道中。神思尚迷茫,恍惚了会儿才恢复清明。   人界轮回一遭的记忆历历在目,二十载的历程在脑中眨眼闪过。   妙心抬手抹了抹脸颊,满手泪水,归神后竟还会无意识落泪。她又将手抚在心口,跳动的心脏证实她历劫完毕,如今已是仙体。   即便出离了凡世的肉身,依然能尝到心痛的滋味,就像荆棘勒过心头。   忽而面前飞落一只青鹭,乃归神道中指引仙家回归冥府的灵兽。   青鹭振翅高飞,尾翎掠起星光般的涟漪,妙心便随着涟漪往前走去。   *   守门的冥差见妙心从白茫茫的通道踏过来时,着实愣了一下:今天不是没神仙归神吗?   但还是恭敬地端了碗汤水递给她:“仙尊请用。”   “这是何物?”妙心瞄了眼,没接。   冥差道:“此乃洗尘汤,将一世凡尘洗净,忘却旧世,涤尽情肠。”   妙心呵地笑:“在人界戏耍一圈后,这倒是个拍拍屁股忘掉过去的好办法,你们冥府的妙招真不赖!”   听她话里讥讽,冥差也不敢多声,干干扯着嘴,又递过去:“仙尊饮完这汤便能离开了。”   “哦?”妙心面色却是一变:“可有规定必须饮这洗神汤?如若损了我原本的记忆,谁来担责?你还是熬汤的人?”   冥差被她的质问吓得手一抖,汤水险些洒出,他苦着脸:“仙尊莫为难小的,小的只是……只是个办事的小差。”   匆忙赶过来的陆判官见到妙心正与冥差争论,也是不由惊讶。   青鹭接引归神的仙家后便会给他传送讯息,一路上他猜测回来的许是妙心,果不其然,她提前结束了情劫。   陆判官上前与冥差使了个眼色,冥差将碗递给他,便默默走回门口。   陆判官正要开口,妙心抢先道:“我若不饮,你要逼我不成?”   她出口的话十分呛人,陆判官见她执意不愿喝,就问:“你还眷恋旧尘?记着你那徒弟?”   妙心一记眼刀瞪过去:“与你何干!”不提就罢,一提便火气蹭蹭冒。   她铁了心与他对着干,昂头道:“要我喝可以,你把我嘴巴撬开,灌下去!”   陆判官无奈叫冥差将碗拿走,与她道:“你此番历劫回来的时间与轮回簿对不上,须与我去大帝那核实。”   “历劫失败还有什么好核实的?”妙心没好气:“陆判官不是知道我改了轮回簿吗?若去大帝那,不担心我揭发你徇私枉法,包庇我这偷拿判官笔擅改轮回簿的小贼?”   陆判官失笑:“当初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想如你所愿,如今却左右都做不对。你要揭发便揭发吧,大不了与你一起受罚。”   妙心冷哼,提醒道:“你可不止包庇之罪。身为掌管轮回的冥官,你却将我历劫中的剧情告知阿泽,令他对我心生误解。如此堂而皇之扰乱我的劫数,不知陆判官居心何在?”   陆判官料到她会兴师问罪,也不解释,只道:“是我的错,我会与大帝一一禀明。”   妙心听他轻描淡写地话过,神色之间毫无愧意,又想起那时阿泽满脸痛色,缓下去的怒火瞬间涨起来。   她伸手就揪住他衣襟,将他猛然拽下来,语气愠怒:“受罚便能了结恩怨吗?陆判官想的未免太简单了些。你与我结识多年,应当知道我的脾气,我可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人!”   如此近距离对视,陆判官被她眼中的寒光扎得面目僵硬。   她笑时媲美娇花,怒时浑身带刺,即便与她称为旧友,却依然琢磨不定她的情绪。   妙心将他松开,道:“劳烦陆判官去与大帝坦明我的罪,并将罪状一并呈递天庭,上报天帝。擅改轮回簿也好,动了私心破坏情劫也好,我一一应罚!至于你我的私怨,等我办事回来,再与你好好清算!”   说罢,她转身拽步离开,陆判官忙扯住她手臂:“你去哪?”   “与你无关。”妙心将袖一甩,头也不回往前走。   “你要回莫来山?”陆判官猜道:“去见他?”   妙心脚步一顿,侧身警告道:“我要去何处,要见谁,皆是我的私事,你休要插手!”   陆判官身形一晃,闪在她面前。   妙心:“你是何意?”   “阻止你一错再错!”陆判官展开掌心,判官笔即刻握在手中。他将笔一挥,一道屏障轰然立在她眼前。   妙心原本想返回莫来山看看阿泽情况,怕他当真会自杀。陆判官却从中阻扰,她一怒之下,在轮回殿与他大打出手。   两人的动静闹得满殿皆知,经一冥差传到大帝耳中:“妙心仙尊与陆大人正在轮回殿打得不可开交,就差将殿顶掀飞了。”   正在大帝那儿商谈事宜的白无常,眉头一挑:“她的情劫就结束了?”又兴味十足地问明事由。   冥差道:“听说仙尊要返去凡间见一位男子,陆大人担心仙尊因私心触犯天条冥规,遂极力阻扰。”   “哟!小丫头动凡心了?”白无常咧出满口白牙,问向殿上端坐之人:“大帝要不要去劝劝?”   北阴大帝点点头:“劝还是要劝的。”   白无常乐呵呵随大帝去看热闹,不料妙心将陆判官困在结界中,人早就离开了冥府。   白无常拔下被妙心怒插在墙上的判官笔,施力朝他周身结界劲力劈下,结界瞬间被破除。   大帝训了陆判官两句话,叫他去冥殿详述事情,又派白无常去凡间,叮嘱道:“必要时将她劝回来,莫要淹留凡间太久。”   白无常领命,即刻出发。   ***   却说回到莫来山的妙心,越靠近道观,心中情愫越发汹涌,欢欢喜喜盼着见到阿泽。   寻了良久,终于在后山见到醉倒在墓碑旁的徒弟。   她隐身上前察看,发现他靠着的是她的墓碑,就葬在他母亲旁边。   他手中握着酒坛,坛内的酒洒了满地,湿透了衣裳鞋子。脚边歪歪扭扭躺着四个空酒坛,都是她自酿的酒。   妙心蹲在他身旁,这才看清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心中登时揪紧。   眼看天色暗下来,又是入冬之际,躺在山里恐染风寒,妙心只好现出身形将他背回道观。   回到屋中,她将阿泽放在床上,正要伸手去将叠放在里头的被子拽出来。   她的手刚刚碰到被子,腰身就被他大力握住,一个天旋地转,躺在了床上。   “果然梦里才能见到师父……”他撑在上方,双目半敛,痴痴地望着她。 第二十九章 他、他是……折丹仙尊。……   妙心无需使劲就能挣脱, 可看见他眼中盈盈闪现的泪光时,却于心不忍。   他缱绻的目光犹如丝缕的细绳,将她浑身紧紧缠住, 哪里还推得开。   她实在怀念与他亲昵,而她还从未用自己的双手触碰他。这般想, 她已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阿泽沉浸在‘幻梦’的欣喜中,偏头吻在她手心。   “师父日夜都入弟子的梦里, 可好?”哽咽的语气略带几分乞求, 他问得小心翼翼。   妙心心疼不已, 便劝道:“你别再整日酗酒,为师便答应你。”   他却摇头:“只有喝醉了, 师父才会来梦里见我。”   他醉酒竟是这个理由,她越发心疼, 捧着他的脸, 道:“只要你不再酗酒, 为师每晚都来梦中见你。”   阿泽听言,忙不迭就答应。他倾身将她抱住,嗅闻她的发香, 与她耳鬓厮磨, 与她亲狎交颈。   妙心也渐渐不淡定, 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阿泽几乎贴在她唇边:“弟子可以在梦中亲吻师父吗?”   徐徐的热气带着醉人的酒香钻入她鼻间,拂在她唇上, 他的话语轻易就能蛊惑她的心魂,挑动她的欲念。   她是仙体,他是凡胎,若是亲吻之后控制不住,继而醉梦云雨, 必定会扰乱他的气数。   明知不该,可当他切切实实地落下亲吻,灼热的触感自双唇迅速蔓延,席卷百骸时,她蓦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激烈地燥动。   催.情般的铃铛声一下又一下地在脑中响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急切地喊着:既然他醉了,就放纵这一回吧!   他吻得缠绵又温柔,唇齿交融间,她荡漾的心湖激起百丈浪潮,瞬间淹没她残剩无多的理智。   妙心猛然翻身,轻而易举将他压在床榻。   “你看清我是谁吗?”她低身欺来。   “师父。”他片刻没犹豫。   妙心笑着轻抚他半睁的眼帘,又问:“你当真看清了吗?”   他双眸醉意朦胧,加之烛光昏淡,就像隔着一层白纱,其实看不太清她的容貌。但他就是这般笃定:“师父。”   “妙心……”在他唤出她名字时,她低头张口就轻咬他唇。   阿泽忍不住微颤。   “阿泽。”她一边轻唤,一边在他颊边细细落下亲吻。   渐渐,她气息全乱,失了分寸,急切地褪去遮物,与他切切实实地相拥。   她沉沦情波、纵情挥汗,任凭欲念之火猛烈燃烧。   在那烈火冲天而啸之际,愉悦的吟乐自她牙关溢出,这场酣畅的云雨才停歇。   妙心听见阿泽呼吸声渐缓,便施加了昏睡咒,让他睡个好觉。   她帮他穿戴整齐,施法消除她的气息,目光在他安静的睡颜流连良久,才穿好衣服离开屋子。   *   屋外夜色深沉,星月微明。   她将门关上,抬步走向庭院,前方冷不丁传来问话:“动了凡心,舍不得了?”   妙心往庭院的石桌上定睛一看:那人身着白袍白靴,肩上系着定魂索,腰侧别着哭丧棒,正是领命前来劝说的白无常。   妙心走过去,见桌上放着两坛酒,也不客气,就地一坐,拍开酒坛仰头就饮。   灌了几大口,妙心擦去嘴角溢出的酒沫子,呼出闷在心头的一口浊气,才问:“大帝派你来劝我回去?”   “嗯。”白无常从怀里取出一只琉璃盏,斟酒一杯,晃了晃,又问:“舍不得?”   妙心再饮两口,嗟叹一声:“养了二十年,心里扎根了,如何舍得……”   她提坛与他敬酒,自嘲道:“你恐怕得费些精力,强行将我带走才行。”   佯装轻松的口吻却是苦中作乐,连入口的酒也是苦涩至极。   白无常带笑的眉眼忽而严肃下来,偏头将她睇着:“我不会强行带你回去,只是你乃九尊之一,九尊于三界的地位无需我繁絮多言,恐怕你身不由己。”   妙心握坛的手紧了紧,没开口,提坛仰头又是痛饮几口。   待饮得喘不过气来,她连咳带呛地将酒坛放下,直将眼泪咳出来才好些。   妙心仰头望着幕空,清冷的月色将她眼中氤氲的泪雾映得水光涟涟。她眼睛颤动,泪水涌出眼梢,划过一道水迹,没入鬓发。   她思绪飘飘荡荡,自言自语:“我曾一心想报答师父的恩情,遂接过师父的仙职,期望自己有朝一日成为师父那样斩妖除邪的神仙。我将仙职视为此生重责,甚至认为自己绝不会发生被世俗之情困扰这等荒唐之事。可方才……”   她停顿一下,吸了口气,才接着道:“方才有那么刹那间,我想逃避这一切。管他什么九尊,什么斩妖地仙职,我只想与他相伴,守他一世安稳。”   白无常端杯呷酒,默然听着。   妙心失笑道:“姑姑说的没错,情爱是吃人心智的魔物,稍不注意便是粉身碎骨。我即便不至于如此惨淡,也是伤筋动骨,没个百天好不了。”   白无常缓缓接过话:“你为了他敢在轮回殿与陆判官动手,我看你这状况怕是百天也难好。何不饮下那碗洗尘汤,忘却前尘。”   “此情我无错,他更无错,为何我要将这段尘事忘掉?”妙心略显激动道:“我不能以神仙的身份守在他身边吗?只因他是情劫?所以这段姻缘天理难容?”   白无常呵呵两声,笑得极为讽刺:“神仙高高在上,岂能与蝼蚁凡人谈情说爱?孕育后代必然也得优生优育,参杂了凡人,仙气便不纯了。”   妙心酒意上头,恼恨地咄一声:“谁想优生优育,谁就去多生些!我这辈子不生娃!”   白无常戏谑地举杯朝她点了点:“可别自打脸。”   因凡人的身体无法承受仙气,即便结合,也无法孕育胎儿,所以妙心才会斩钉截铁地断言。等阿泽转世后,她也不会再生情,何来生子。   她却没顾虑到,因凡人无法承受纯厚的仙气,神仙和凡人不可轻易行阴阳之事。凡人的肉身遭受仙气的冲撞,轻可错乱神志,重则伤魂损魄。   此后果在次日得到了验证。   *   看着床上不省人事,面色苍白的阿泽,妙心这才后知后觉自己险些要了他的命。   阿泽本就心有郁结,闷气难纾,更因悲痛而酗酒度日。身虚体弱之际纵欢一夜,便伤了魂魄,神志不明。   “能取一碗洗尘汤给他吗?”妙心担心不已。   白无常摇摇头:“且不说凡人喝不得那汤,即便能喝,你强行除去他的记忆,不是乱他的命数?”   妙心无力道:“我早已乱了他的命数……”   白无常叹了一声:“常入他的梦中不是良策,非但不能解开他的心结,他许会终日沉迷梦境,不愿清醒,最终失心疯魔。”   ‘疯魔’二字就如咒语,紧紧箍住她喉间,教她难以呼吸。   妙心挫败地垂下肩头,阿泽最终的结局便是疯魔自杀,似乎不论她如何做,也难违天命。   白无常见她面色惨淡,又劝说几句:“他是凡人,死后要入轮回,下一世也不会记得你,何苦将自己囿于这一世。放手让他走完此生,再与大帝说说,许他个十世无忧也不是难事。”   妙心苦涩一笑:“不消劝了,我想明白了,这情字不是我该碰的。我不会再在他面前现身,也不会再去他梦里,一切随他既定的命吧。”   *   妙心去熬了两副药,喂给阿泽喝下后,他面色才好转些。她恳请白无常暂回冥府,留她单独在道观陪阿泽,待亲自送走他,她再去冥府与大帝请罪。   白无常答应后即刻离开。   踏出门时,他下意识回头往正坐在床沿的妙心看了眼。明媚的阳光穿透窗纸,照在她身上,却化不开她周身的孤冷。   看着她一语不发的背影,白无常心里分外不踏实……   斟酌再三,他最后再劝:“人死不可复生,千万别犯逆天改命这等大错。”   妙心侧头往他那儿看去,讶异道:“你怎么还没走?”   见她语气自然,白无常以为是自己多虑了,这才安心离开。   ***   妙心默默守在阿泽身边,如她所承诺,没再现身。   她看着他茫然地苏醒,看着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去到她墓地前,一待就是彻夜。也看着他渐渐沉默寡言,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一日,天还没亮他就飞到屋顶,盘坐在屋脊上,静静地目视前方。远远看着就像一尊安放在屋顶的雕像。   妙心陪在他身侧,直到天边泛白,金轮跃出山头。   “原来屋顶的景致这么美。”他终于开口说话,久未发声的嗓子格外沙哑:“难怪师父总爱坐在屋顶。”   目光仿佛穿过那霞光薄云看见了什么,他站起身,痴痴地笑:“师父在天上吗?”   忽而,他目色一暗,身形摇摇欲坠:“又是幻觉吗?”他失力地跌坐下来。   妙心眼睁睁看着他神志日渐混沌,却只能强忍着心痛,默然陪在旁边。   数日后,阿泽取来妙心遗留的剑,再去挖来一坛酒,来到后山,她的墓前。   他饮酒良久,而后抱着她的墓碑低头垂泪不止,接着又浑身颤动地笑,整个人邪怔一般。   “师父,对不住……”他悲戚地说:“弟子无法如师父所言安然独留此处。”   “弟子害师父没了心,弟子便也弃了这心,再去冥府找师父。”说罢,阿泽抬剑猛地刺入心口。   他将剑转了一圈,抽出来,伸手就要掏心。整个过程,面无表情,甚至看不出一丝痛色,只是略显苍白的脸瞧着状况奇差。   妙心怎堪见他剐心,再忍不住,跪在他面前现了真身。   她握住阿泽满是鲜血的手,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哽咽道:“今生你过得太苦,下一世定还你无忧无虞。”   阿泽怔怔靠在她肩头,虚弱一笑:“今生不苦,得幸遇见师父。下一世想与师父结为夫妻,恩爱百年。”   他动了动手指,却没力气回抱,缓缓阖眼,再没动静。   妙心心间蓦觉千刀万剐之痛,比她之前的挖心还要痛上百倍千倍!   压抑多日的情绪如溃堤之湖,瞬间宣泄而出。她抱着阿泽,哭喊他的名字,直到他身躯渐渐僵硬冰凉。   良久过去,她却没见到阿泽的魂魄离体,也没来勾魂的鬼差。   凡人死后,魂魄会由鬼差勾去冥府。鬼差若没现身,要么因为他死期与轮回簿不一致,要么无魂可勾。   此时一无鬼差,二没魂魄......   妙心大惊,该不会因他的命数被她所乱,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吧!   ***   妙心擅自修改轮回簿之事传去了天庭,天帝听完陆判官所述,便吩咐仙侍将司命官叫来,命他去凡间劝妙心回天庭复命领罪。   司命官错愕,问天帝:“为何不派天兵天将前去?”   天帝解释得有理有据:“仙卿将她的命本写得那等惨不忍睹,也难怪她会去改命本,触犯了天条冥规。由仙卿去劝,再合适不过。”   “......”这不是将他往火盆里扔吗?   司命官不敢反驳,即领命,直下南天门。   *   来到莫来山的司命官,远远就见道观上空乌云层叠,厚重的云层中电闪雷鸣,山顶上狂风呼啸。   忽而,一道雷鸣震彻天际,就见一道耀眼闪电从云层直直往道观劈下。那闪电外缘环绕金光,劈落之时,云中光芒万丈,犹如祥光普照、众神临凡。   司命官找到妙心时,她面色苍白地跪在阿泽尸首旁,目光呆滞。   “仙尊?”他试探唤道。   妙心茫然抬头,见到来人,猛地跳起身,扼住他手腕,咬牙切齿地说:“阿泽究竟是谁!我为他重聚魂魄之时,为何会有神仙的化劫度厄雷劈在他身上!”   “仙尊为他重聚魂魄?”司命官大吃一惊:“仙尊强行将他的魂魄从归神道给拽回来,必然会有劫雷应落啊…”   “归神道?”妙心也是吃了一惊,随即恍然大悟:“他也是下凡历劫的神仙?!”   司命官不小心说漏嘴,本不可再说,却被她凶狠地瞪着,手腕也被她掐得青紫,离断裂只差一个满意的回答。   “他、他是....”司命官喉头滚了几道,战兢兢地道出:“折丹仙尊。” 第三十章 你对她有了不一般的情愫?……   天庭, 宝华殿。   刑官手捧法册,将殿下之人的罪状及量刑建议一一陈述完毕,便转身将法册递上前, 交由天帝审阅。   天帝接过法册,粗略看了眼, 目光投向下方端然跪着的妙心。   只见她依然垂首不动,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之态。并未似他所预料那般情绪激烈地大斥司命官编排的命本, 也没为自己所作所为辩解半句。   妙心因擅自偷改轮回簿, 触犯冥规。而她此举不仅坏了自己的情劫, 又妄图以仙力逆天改命,坏了折丹仙尊的劫数, 触犯天条。   即便天帝有心包庇,但她毕竟是地位崇高的九尊, 触犯两界条规, 怎可能堂而皇之地赦免她的罪, 是以她不得不受下两界的处罚。   刑官方才所念述的刑罚,已是天帝与掌管天牢的奉法星君再三商榷之后,念及妙心初次下凡历劫, 又因司命官的命本写得委实有点惨绝, 所定的最轻处罚。   他甚至特意叮嘱陆判官带话给北阴大帝, 望大帝看在妙心多次助冥官捉拿作恶妖鬼份上,适当减轻她的罪, 等她被押去冥府时,小作惩戒即可。   庆幸的是,折丹仙尊历劫之前留有一手,在观天镜设下了化劫度厄的归神雷。   当妙心以半身仙力逆天改命,意图救下仙尊历劫的凡身时, 这道劫雷直接劈开了归神道的通道,将他的魂魄拽了回去,保住了他的劫数。   如此,妙心的罪便少了一条,刑罚也得以减轻不少。倘或按天条,坏了九尊之首的劫数,可不是雷刑这般轻松了。   天帝将法册合上,问:“仙卿可有异议?”   妙心:“无异议。”   天帝又问:“仙卿没有可辩驳之言要与孤陈述一番吗?”   妙心眼中划过一丝恼色,抬头正张口,却又刹那将满口疑问咽了回去。   她复低下头,正色道:“我愿入狱受雷罚,再随刑官去冥府领罪受罚,无言可辨。”   天帝眼慧心明,轻易就捕捉到她眼中闪过的愠恼,以为她对此番量刑不满。遂问:“你是不满所定的刑罚?”   “不敢。”她语气平静,道:“微臣之罪既然定下了,那便有劳刑官带我前去天牢受刑,早受早了事。”   见她对受刑竟公然不惧,天帝瞧不明她心思,也问不出所以然,便将法册递回给刑官,吩咐他将妙心带去天牢。   因她在凡间折损不少仙力,遂缓两日,三天后行刑。   ***   天牢。   妙心安安静静盘坐在地上。   她脑子尚懵,着实茫然又无措,方才在大殿才说不出话来。   阿泽乃折丹仙尊历劫之身的事实,就像一道遮天的巨雷,狠狠地砸下来。将她轰个猝不及防,劈得她六魂俱灭,七魄骤散。   方才在宝华殿,她未问出口的话本是:天帝是否知道折丹仙尊与我一同历劫?   脱口的瞬间,她忽然想到,司命官编排命本之后,必定会将历劫仙官对应的命本角色,以及命本详情,统统呈报天帝。   待天帝审阅完毕,盖下神印,司命官才会将命本交给陆判官,再由判官拟定轮回簿,最终交由北阴大帝审阅。   所以天帝俨然对她历劫的详情早已知情,她那话问或不问,没有意义。   纵然天帝知晓仙尊会出现在她情劫之中,她只不过是个上任不久的小小仙官,哪来的理由去责怪天帝同意将仙尊与她安排在同一情劫中。   妙心呆呆望着布满咒文的牢房。   脑中闪过人界的二十年光景,她禁不住想到阿泽就是在她幼年埋下阴影的折丹仙尊。心里灼灼发热的情火瞬间灭了大半,拔凉拔凉地,哪里还敢有什么眷恋和念想。   阿泽和折丹仙尊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应该将阿泽当作一个真正的凡人,是她曾养了二十年的徒弟。可折丹二字一旦闯入她视线,她便没法如此理智的区分二人。   现下倒又庆幸阿泽是折丹仙尊的历劫之身。如此一来,她就不会一错再错地拼了老命给阿泽续命,更不会再惦记着去追寻他的下一世、下下一世......   “唉…”妙心无力地叹了口气。   她都不知心底的情绪究竟是惊愕多一些,还是惊吓多一些,亦或还掺杂了些许羞耻?   羞耻自己对阿泽动了真情,甚至强行与他缠绵两次…   她只求折丹仙尊喝下那碗洗尘汤,将往事悉数忘却,可千万别记得她做的那些荒唐事。   “就是可惜了我这半身仙力,真是、真是……”妙心恨恨咬牙,心里憋着懊恼,却半晌也没吐出话。   她怨不得折丹仙尊,他定然也不清楚历劫的命本,何况还是被她修改后的剧情。怪就怪她自己,被小徒弟勾了魂慑了心,最后失身又失心。   妙心吁了一口闷气,自我安慰道:“那半身仙力就当偿还他被我吃干抹净了吧,也不算太亏……”   “哪个被你吃干抹净了?”一声问话陡然接过来。   妙心循声往门外看去,身穿翠色裙裳的龙瑶出现在牢房的结界外。   从宝华殿马不停蹄赶过来的龙瑶,见妙心无动于衷地坐在地上,便指着她,不满道:“又不是我把你关这里的,干嘛摆臭脸,与我久时相逢,应该起身笑颜相迎。”   妙心只觉她不是好心来慰问自己的姐妹,而是来送刀子的敌军。没好气道:“换你来牢房里待着,看你笑不笑得出。”   “我这不是想活跃气氛嘛,怕你在牢房里憋得慌。”龙瑶嘿嘿一笑,无视她的白眼,张口就问:“你历劫犯了什么事?父王说你擅改轮回簿,还要为凡人逆天改命?你方才说把他吃干抹净?是你历劫时认识的凡人吗?你是为他逆天改命吗?”   得知妙心被刑官带来天牢,她就忙不迭去问天帝。天帝却不详说,只道妙心违逆了天条冥规,擅自改动轮回簿,并妄图为凡人改命。   她心中担忧,急忙赶来天牢。仗着帝女的身份,一边伤心揾泪,一边哭唧唧求刑官放她进去慰问好友。   妙心挑眉:“你是真的来关心我呢?还是指望我给你答疑解惑,满足你的八卦之心?”   龙瑶睁着大眼,无辜地将她瞅着。她关心是真关心,八卦也是真八卦,所以索性将问题一次性问完。   妙心实在受不住她那双泫然欲泣的眼。只怕现在不说,等受刑完毕回去妙乐斋,龙瑶也会像牛皮糖一样粘在她身上,在她耳边日夜不休地嗡嗡响。   她遂将人界所历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龙瑶听完,震惊地呆住,嘴巴张得能塞蛋。   她认真思索一番,竟一本正经地劝道:“你们一个未嫁,一个未娶,说不定折丹仙尊也将初次给了你,我看你们缘分不浅,要不你就负责到底吧!”   妙心被她说得心里一阵寒颤,猛地站起身,指着她:“再乱说,等我出去就剥了你的龙鳞!”   龙瑶见她面红耳赤,更是掩嘴眨眨眼,暧昧地笑道:“倘或你俩和和美美地续上人世之缘,我来帮你们写婚书呀!”   “写个屁!走走走!”妙心坐下来,背对她,捂着脑袋:“真是脑壳疼!我没被天雷劈死,也会被你给气死!”   龙瑶原以为妙心忌惮折丹仙尊是因他身份乃九尊之首,毕竟是管着她的老大,却没料她如此排斥。   见她当真恼火,龙瑶便收了声,好言好语地安抚她,又抹泪哽咽地表达自己的心疼和关切,最后还是被妙心给轰出了牢房。   龙瑶离开后,妙心想起她那句‘仙尊将初次给了你’,浑身不由惊怵。   八百年前那夜,他寒意冽冽的双眼至今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那时师父被鬼蛊控制,噬心疯魔。赶来鹿山的折丹仙尊不仅掏了师父的心,还一剑刺穿她心口……   她如何能将当初那个刺伤自己的人,与贴心又温柔的阿泽联想在一起。   ***   三天后,妙心被绑在雷柱上行刑。   妙心的姑姑,雨神玄霖突然出现在行刑之地。   她默默站在雷柱下方,端的是冷峻严肃的监视之态,直将行刑的刑官盯得后背冷汗阵阵。她眼中满是警告和暗示,他岂会看不明,雷罚的等级是一降再降。   直到面色苍白的妙心被押回天牢,她才转身离开。   玄霖径直去了百花园,在种有山茶花的丛中,找到了正低头赏花的男子。   一身藤色素裳衬得身形颀长挺拔,青丝垂落腰下,两侧鬓发绾在脑后,别着一枚通透莹润的紫玉环。   玄霖停步在他身后,戏谑道:“仙尊还有心思赏花,想来并不担忧,何必特意叫我去监视行刑。”   仙尊指尖拂去花瓣上一滴露珠,转身面向她,映着满园花景的清眸淡无涟漪。   “她还好?”就连声音也辨不出情绪。   玄霖故意说得不清不楚:“不知道好不好,尚且活着。”   一抹暗色在他眼中瞬息掠过,他抬步往前,眨眼消失。   玄霖视线落在雪白的山茶花上,她抬手拨了拨花瓣,轻笑着:“你到底是一直将她当作孩子般呵护,还是对她有了不一般的情愫?” 第三十一章 她蜷缩般依偎在他怀里。   天庭, 天牢。   虽说刑官降低了雷刑的等级,但这刑罚毕竟会损神耗气,尤其伤及心脉。妙心被送回天牢后就失力地躺在地上, 不一会儿便沉沉昏睡。   不知许久,她似睡似醒, 恍惚在大风中的海上,随着风浪沉浮不定。   她意识清醒几分, 却始终没法逃离梦境。挣扎良久, 依然在不见天光的地方颠簸。   妙心心中隐隐躁动不安, 似乎有什么正拼命从心口挣脱出来。噗通噗通的,连带着心跳也逐渐加重, 每跳跃一次,便激荡出一阵铃声。   铃声越响, 她越焦躁。可浑身犹如被绳索牢牢禁锢, 无法挣动。   妙心心中默念醒神咒, 想将自己从这不明不清的状况中扯出来。   咒语完毕,情况丝毫没改变。这才想起自己身处牢中,牢房内的咒文可遏制被关押者的仙力。   妙心虚弱地喘了口气, 放弃地任由身子飘飘荡荡, 没多久又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次清醒, 缓缓睁开眼,四周依然昏暗, 却比先前好了些。   她抬头望去,天上的明月被乌云遮掩,泄出的微光与云雾纠缠出昏昧阴森的气氛。   妙心环看四周,似乎身处山林之中。   不是在天牢吗?莫非还在做梦?   她正疑惑,前方猝然传来一道尖叫的女声, 声音稚嫩,像是幼童。   妙心朝前走去,剥开枝叶,前方的场景赫然在目——   只见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正执剑朝跌倒在地上的女童走去,女童惊恐万分地想往后退,脚腕却被设下禁制,动弹不了。   男子很轻地说了句话,随即举剑,猛然刺入她心口,不带半分犹豫。那女童噗地吐出一口血,倒在了地上。   这场景对妙心来说再熟悉不过,是她曾一度想拼命逃避,却无法挥去的噩梦。   这是师父因鬼蛊失控那晚所发生的事,倒在血泊中的女童便是八百年前尚且年幼的她。   那晚的记忆其实断断续续,一些清晰,一些模糊,甚至有空白的部分。姑姑说她是惊吓过度导致心智受创,所以潜意识抹去了部分记忆。   举剑刺她的男子身形面容在她印象中十分模糊,但那晚鹿山只有师父和仙尊,师父断不会伤她,而她清楚记得仙尊那双令她心惊胆颤的眼,便认为举剑刺她的人是仙尊。   前方的场景在女童倒下之后突然静止不动。   妙心缓步走过去,站在男子面前。他隐没在黑夜中的面容就像罩着一层不透光的灰纱,任凭她左右端量,也看不清,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恰时,吹来一阵风,拂去蔽月的乌云。清明的月光倾泻而下,霎时将这山谷照亮。   男子的眉目在她眼前渐渐清晰:狭长的丹凤眼,娟秀的长眉,直到整个五官完全展露。   师父?!   妙心吓得往后踉跄了两步。   不该是折丹仙尊吗?怎么可能是一向护她疼她的师父。   妙心瞠惑地瞪大眼。即便她不记得折丹仙尊的容貌,也万不该在梦里将刺她之人想象成师父的样子。   那晚仙尊挖去师父心脏时,投向她的目光杀意凛凛,他定然想着以绝后患。   可她此时竟没那么笃定了……   因为眼前的场景真实得仿佛切身经历过。她的记忆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才会出现这般混乱的梦境。   望着面前的师父,妙心心口的剑伤似乎又裂开来,痛得她弯腰捂住胸口。   低头一看,鲜血透过指缝,涓涓地流了出来,一滴滴落在草地上。   她惊慌失措地看着不断涌出的血,止都止不住。血很快流了一地,她的身子似被掏空,一如八百年前,失力地跌下来,虚弱地倒在血泊中。   鲜血染透了她的衣裳,就连头顶的月色在她眼中也变成了惊心怵目的血红。   那夜濒临死亡的恐惧复又袭来,不安和害怕在她心中越积越深,求生的欲.望极速膨胀,就要冲崩而泄。   忽而有人将她抱了起来,温热的大掌帖在她心口,徐徐的热力自他掌心传送,汇入她心口。   这热力瞬间安抚了她惊恐不安的情绪,也拽回了险些丧失的神志。   谁?她张口想问,却发不出声音。   这人的怀抱实在温暖,令她安心极了。她慢慢放松下来,整个人蜷缩般依偎在他怀里。   “谁?”妙心又试了试,终于听见自己略显嘶哑的声音。   直到她意识昏沉,再次入睡,也没听见任何回应。   *   牢房内,的确有人将妙心抱在怀中,便是忍不住过来看一看的折丹仙尊。   他隐匿身形避开了守卫和狱吏,悄无声息进入天牢。   本只打算在结界外瞧一眼,却发现她弓着背躺在地上,正吃力地喘气,这才不得不闯入牢房。   看着怀中之人安静的睡颜,他才将手掌从她心口撤离,再两指合并轻轻点在她眉心,仙力缓缓自指尖涌出。   周围密密麻麻的咒文因他释放出的仙力而灼亮起来,开始强横地反噬他的力量,侵蚀他的神思。   他端然不动,继续催生仙力,源源不断地导入她眉心。   直至妙心眉头舒展,整个人似乎平静下来,他才收手。   他默然看着她,眉间忧色渐渐散去,目光柔和许多。   “还有两年……你该兑现承诺了。”   随着他的身影隐去,声音淡淡散落在寂静的牢房。   ***   三日后,妙心被带去冥府。   将其押往地牢后,陆判官即与北阴大帝请示,由他亲自行刑,“若是交给牢中的刑官,即便再三交代小作惩罚,也难保他们不懂轻重。”   因妙心多次助冥府收鬼,北阴大帝对她赞赏有加,还曾调侃地建议她来冥府当官,统领鬼差。所以他本意与天帝所想一致,尽量减轻她的处罚。   大帝心知陆判官与妙心有些交情,便准了他,叮嘱道:“你拿刑鞭随意打两下便是,莫要真伤出血来,也无需铐上缚灵锁。”   陆判官领命,即刻前往地牢。   到了地牢,他便吩咐狱吏将妙心带到行刑间,并要他们暂且回避。待将石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他才转身看向牢房内的妙心。   她面色虽不佳,看起来却不虚弱,似乎并没怎么受到雷刑的影响。   “冥府的行刑间看起来并没想象中恐怖惊悚。”她抬头打量四周。   “这只是最普通的行刑间,你想象的恐怖惊悚在十殿地狱之中。”陆判官起步朝她走去。   妙心回头一看,才发现诺大的行刑间只剩他们二人,不由诧异:“难不成你是今日的行刑官?”   陆判官没答话,指了指前方圆形台上的黑色铁墙:“你站在那里,后背靠在墙上,行刑的流程还是得走完。”   “哦。”妙心转身走过去。   靠在铁墙上,她抬眼见陆判官从刑具上取出铁鞭,故意嘲讽道:“难不成陆判官因为我上次将你困在结界中,今日亲自行刑打算公报私仇?”   她对陆判官恶意误导阿泽一事仍耿耿于怀,遂语气没以前那么和气。   陆判官走到她面前,平静地说:“我要给你铐上缚灵锁后才能行刑。”   “怎么?怕我逃吗?”妙心哼了一声。   陆判官没说话,抬手将掌心摁在铁墙上,忽闻咔咔声响,自铁墙里面钻出四个黑色的铁锁,刚好圈住妙心的手腕脚踝,即刻将她四肢牢牢扣住。   陆判官低头见四个锁已将她锁住,却才收手,转身下了刑台。   他站在圆台外六七步距离便停下,背对着妙心,没了动静。   妙心瞧他呆呆杵在那儿,像根木桩似的,正要开口叫他。就见他突然转过身,手握长鞭啪地打在地上。   原本光滑的铁鞭竟暗藏玄机,被他这一甩,瞬间张开尖刺,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铁鞭上。   妙心着实吃了一惊,这铁鞭要打在身上,可是皮开肉绽啊。   “别打脸行吗?”她视线落向陆判官时,被他神色间少有的阴鸷给惊了惊。   “我也不舍伤你的脸。”陆判官说罢,不等她反应,抬手就甩去第一鞭。   力道十分狠劲,打在她身上的每一根尖刺都扎进了肉里。   妙心猝不及防受下这鞭,差些叫出声。疼……实在太疼了!   这刺看起来不长,却陷得很深,仿似穿破肌肉,打在了骨头上,钻心地疼。   陆判官见她眉头痛苦地拧起,面上一沉,抽回鞭子。妙心身上的白裳瞬间印出一道血痕。   第二鞭他也没犹豫,在妙心正想歇口气的工夫就打了过去。   一鞭追着一鞭,每一鞭都不遗余力地打在她身上,直把她打得鲜血染透白裳,顺着裳摆滴落在地。   缚灵锁束缚了妙心的力量,她没法施法抵御攻击,更没法使仙术止血。只能咬牙忍受身上皮肉绽裂的剧痛,瞪向那还在挥鞭的男人。   她以为是大帝有所交代,才派与她熟识的陆判官过来,没想到这狠心的陆判官将她往死里打。   他眼中瞧不见一丝曾有的温和,满目冷冽、尽是绝情,似乎真要置她于死地。   妙心还没喘两口气,陆判官提鞭又甩了过去。   妙心忍不住要挣脱四肢的枷锁。可她越是拼命使力挣扎,缚灵锁便越收越紧,几乎要陷入她的筋骨之中,力道大得能将她手腕脚踝扼断。   “啊!!”妙心愤然大吼:“枉我将你视为好友,你却三番两次与我作对,而今更是将我打得皮伤肉绽!你这朋友,绝交也罢!”   陆判官停了一下,看着她眼中恨不能将他就地吞灭的熊熊怒火,他迟疑地握了握鞭子,最后绷着脸,再次狠狠打过去。   直到妙心再没挣扎的力气,他才将铁鞭丢在地上,朝她走过去。   站在她面前,迎着她愤怒的目光,他眼底流转百般情绪,复杂难辨,最终收为一池冷冽。   他右手一展,判官笔赫然握在手上。   “要怪就怪折丹仙尊吧。”陆判官没头没尾地说,听得妙心莫名其妙。   “倘或不是他曾将仙力渡给你,我也不会如此对你……”陆判官苦涩一笑:“若是别人该多好。”   妙心闻言惊愕不已,折丹仙尊何时渡过仙力给她?   “你究竟想说什么!”妙心厉然吼道,没心思与这胡说八道之人绕圈子。   “我最不想伤你,也最怕你恨我,但我别无选择。”陆判官紧握判官笔,猛然插入妙心腹部,再狠狠贯入丹田。   行刑房内陡然安静下来,就连空气也似乎凝滞了。   滴答滴答的鲜血坠落声,在这沉寂的空间格外清晰,逐渐在地上汇成血滩。   妙心垂着头,骇然失色地看着刺入自己腹中的判官笔。 第三十二章 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妙心尚未从鞭刑的痛苦中恢复过来, 腹部就被蛮横捅穿,疼得她冷汗淋漓,身子发抖。   鲜血顺着笔杆滴落, 有些则没入陆判官的指缝中。那修长的指节上,青筋突起、骨节发白, 可想他攥得十分紧。   也不知他是怕什么,还是用力太猛, 每当她的血滑过他握笔的手指, 他指头便微微发颤。   妙心愤然抬起头, 满脸怒容地瞪着眼前之人。   心里涌现太多情绪,恼火、惊疑、错愕、痛恨......最后注视他的目光中, 更多是愤怒和难以置信。   陆判官今日仿佛变了个人,下手如此狠绝, 心思这等歹毒。伤她如同伤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面上尽是冷漠之态。与她曾熟知的那个性子虽沉闷但温和有礼的男子判若两人。   “陆判!!”妙心发狠地吼道, 恨不能将这名字如同他本人一样,泄恨地咬碎在齿间。   她正要开口质问,丹田猝然涌上一阵剧烈的绞痛, 剐肉挖肠一般, 痛得她直抽气, 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紧接着,那判官笔甚是诡异, 似乎正在将她体内的力量从丹田之处蛮横地往外拉扯。力量被生扯硬拽的痛苦犹如撕裂筋骨一般,她连呼吸都渐渐困难,心跳更因难忍的苦痛而紊乱不堪。   妙心大口地喘着粗气,低头看去,只见笔杆内闪过一道碧色的光, 须臾隐没。接着又一闪,再隐没,反反复复。   “这判官笔怎么回事?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妙心咬牙切齿地质问:“我与你并无仇怨,你为何要杀我!”   陆判官迎着她勃然大怒的双目,回道:“我并没打算杀你。”似乎怕她不信,又强调:“你会活着,不会死。”   “我问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别给我在这里装聋作哑!”妙心吼道。   看着愤恨难抑的她,陆判官嗓子里堆积无数话语,迟疑不知该道出哪一句。   今日过后,他们之间绝无可能再如昔日一样,听她谈笑闲聊、看她嬉闹耍赖、与她共斩妖魔。   那熟识的百年光景在他脑中极速闪过,犹如一闪而过的流星,嗟咄之间,光芒敛于黑暗尽头。   他似做了百年虚妄的幻梦,镜花水月在此刻被他亲手戳破,显现出原本张牙舞爪的真面目。   这利爪早在百年前就被他磨得锋利,只等将她一步步引入铺好的陷阱。猎物一旦落入,身为捕猎者的他又岂能有心疼这般可笑的情绪。   可他到底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有了万不能有的私情......   陆判官握住笔杆的手紧得发颤,他盯着她双目,将她眼中充斥的怒恨化作巨锤,狠狠碾碎心底的情丝。   直到眼底彻底沉寂为一片幽暗的死潭,他缓缓地道:“判官笔不仅能拟定轮回簿,你可知判官笔的由来吗?”   “远古之时,盘古开天辟地后,盘古斧便四分五裂。斧头化作大地高山,斧柄则埋入土中生根发芽,长成苍天大树。还有一些未能开花结果的碎木,散落在三界各处。”   “其中有一根碎木被创立冥府的后土娘娘偶然发现。她将其淬炼成笔杆,上头嵌入神兽的毫毛,做成判官笔。”   “虽说经过长久年月,这残留的碎屑再无开天辟地的神力,却也继承了盘古斧的力量。倘或将其真正的力量激发,便有劈山斩海的威势。”   “三界之中,能与折丹仙尊的修为匹敌的神仙屈指可数,他的仙力必定可以触发深埋于笔杆内的力量。但我万不可能冒险取他的仙力,只好委屈你......”   陆判官的话徐徐传入妙心耳中,每一句都犹有千百斤之重,砸得她脑袋嗡嗡发昏。   且不说她身上为何会有折丹仙尊的仙力,就是判官笔的由来都足以令她咋舌。   盘古斧也好,折丹仙尊也罢,丹田之处越来越加剧的痛苦令她无暇细思种种疑惑,她只希望他赶紧将这折磨人的判官笔从腹部拔出去!   “将它拿走……拿走!”妙心有气无力地催促。   “它不会要你的命,只会吸取你的仙力。等它彻底觉醒,我便将判官笔拿出来。至于你折损的修为,重新修炼些时日便能恢复。”陆判官冷漠的声音在她耳边似近似远。   她意识昏沉地低着头,心中冷笑——说得可真轻巧,她本就失去了一半仙力,这要是再被强行拽走一半,别说重新修炼,她的仙体都不知还能不能维持。   妙心越发虚弱,眼睛几乎阖上大半。她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只能任由判官笔从她丹田之处将仙力源源不断地拉扯吸尽。   原本褐色暗沉的木杆焕发出清新的草绿色光芒,内里的纹理逐渐清晰可见。碧色的纹路就像是这笔的筋脉一般,正因食入体内的仙力而兴奋地颤动。   她实在忍受不住,疼得哼了起来。她想咬牙压抑痛声,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却隐忍得牙齿打颤、眉头扭曲。   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透明,就像濒临死亡一般惨白冰冷。   妙心连说话的力气也使不出,而判官笔似要将她浑身仙力掏尽,还在贪婪地抽取。   “你究竟要、要做什么…”她已是气若游丝。   陆判官凑近,在她耳畔道:“你我各为其主,对不住。”   说罢,他猛地将判官笔抽出来,鲜血从她腹部的口子喷射而出。陆判官急忙捻诀封住她腹部的穴位,又在上面设下一道止血印,这才将汹涌喷溅的血止住。   妙心再也忍不住,痛苦地嘶喊出声,垂下头,失去了意识。   陆判官确定她气息未断,施法净去她脸上的血迹。他抬手想将她脸颊的发丝捋顺,却在手指触及她脸颊的刹那,及时遏止。   他连忙撤手,将她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   阿鼻地狱,无间窟。   陆判官进入无间窟之门后,便设下结界阻隔动静。   站在深渊之上,下方千丈之遥的烈火炼狱依然能将他两眼灼得刺辣。阿信业火燃烧不绝,每喷涌一次,掀起的热浪便排山倒海席卷整座无间窟。   陆判官握着判官笔,几乎没有犹豫,纵身跃下。   他将判官笔置于前方开路。施法间,判官笔瞬间粗壮百余倍,宛若一把飞箭,以极快的速度冲出斗状气波,将他护在身后,避免被业火灼伤。   判官笔轻而易举突破了封印外的三重结界,撞出轰隆隆的雷鸣声,引发不小的动静。   以防北阴大帝闻讯赶来,陆判官拼劲全力冲向封印。越是靠近封印,火势越猛越毒,抵达封印之外时,他已被烧得血肉模糊。   “陆良!!”鬼王兴奋的喊声震耳欲聋。   陆判官将浑身之力聚于掌中,紧握判官笔,狠狠劈下去。   封印被破的瞬间,熊熊烈火猛然窜起百丈之高,荡出的磅礴气波沿着深渊迅速扑向上方。   巨大的冲击如催山崩地一般震荡无间窟,怒号之声冲破无间窟之门,如雷虺虺,如兽咆哮,在阿鼻地狱回荡不休。   第一个赶到无间窟的是守护阿鼻地狱的冥官之一。   见到烧得面目全非的陆判官正与一道奇怪的赤色身影说话,冥官刚想开口询问,那道赤色身影转过身,两只眼泛着幽幽青光,朝他诡异一笑。   他连尖叫声都来不及喊出来,就被正要寻获肉身的鬼王占据了身体,魂魄被鬼王瞬间碾碎在体内。   鬼王和陆判官堂而皇之地走出阿鼻地狱,并未有谁生疑。   闻讯急忙赶来的十殿阎王,见陆判官浑身是伤地从地狱走出来,忙问他发生了何事:“究竟哪里传出如此大的动静?连十殿都能感觉到震动,天塌地陷一样。”   陆判官指了指里头,凝重道:“无间窟传出来的,鬼王冲撞封印,我无力阻止,被业火烧伤。”   阎王一听,吓得不轻,忙叫他回去疗伤,又带几位冥官急忙赶去无间窟。   如此,鬼王及陆判官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冥府,留下瞠目结舌地看着无间窟惨状的阎王和冥官。   阎王六神无主,跑去禀报北阴大帝。   彻夜审讯完一众冥官守卫,北阴大帝拍案而起,慌道:“不妙!”   他起身一闪,眨眼消失在大殿,阎王与冥官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大帝从审讯之中隐隐猜到陆判官行径可疑,才突然离开。待见到行刑房内奄奄一息的妙心,证实了他的推断。   大帝惊得面色惨淡了几分,连忙将妙心救下行刑台。查看她气息尚有,还活着,他暗暗松了口气。再一把脉,刚刚松口的气又猝然提回嗓子眼。   她脉象极虚,轻如游丝,周身力量更是溃败不堪。丹田的重创导致她仙力没法凝聚,便无法自愈。倘或不尽快疗伤,仙体便会衰竭。   大帝抱着妙心匆匆往冥府医馆而去,一边吩咐身边的随从去大殿通知阎王,叫他火速赶去天庭,把鬼王逃逸一事禀告天帝。   就在大帝正要亲自帮妙心疗伤,有冥差来报:“折丹仙尊前来拜访大帝,正在大殿等候。”   北阴大帝心中一悸,好家伙,他可真会赶时候!   看着躺在榻上衣裳破烂、浑身是血的妙心……他该怎么委婉地把情况说得能接受一些? 第三十三章 他动怒全然因为受伤的是你……   妙心昏昏沉沉地仰躺着, 浑身似有千斤重,动不得分毫。   她恹恹地掀开眼皮,片刻才看清状况——入眼的是赤红色的拱形屋顶, 四周包括地面,皆是赤红色。仿佛身在赤色的球形空间内。   她试图抬手, 却发现一丁点儿劲都使不出。身上的力气突然间消失了,就连勾动手指如此轻巧的动作也没办法做。   尝试几次, 妙心终是挫败地放弃。   “有人吗?”她开口问道, 希望自己的声音可以传去外面。   第三次询问后, 除了自己的声音在这怪异的地方回荡不歇,并无任何回应。   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尽量冷静下来, 细细思索之前发生的事——她被陆判官鞭打了十几下,又被判官笔贯穿丹田, 几乎掏尽她的仙力, 而后失去了意识。   再然后睁开眼, 便一动也不能动地躺在这里。   该不会被陆判官给绑来这个怪异的地方了吧?可他不是取了仙力吗?还绑她做甚?   妙心有些慌,再次尝试起身。每根毫毛都在拼命使劲,牙都快咬碎了, 却依然像个被钉在地上的木桩子, 挪不动半寸。   好似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麻木了, 身子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受她控制。   天杀的陆判官!妙心暗暗唾骂, 定是他那判官笔把她的力量全部抽光了!等她逃离此处,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可情况比她预料的还要糟糕......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身子也越来越重,仿佛坠入黑潭之中,慢慢往暗不见底的深渊沉下去。   眼皮也越来越沉, 只能眯着一条缝隙,像个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   她仍在奋力抓住残留欲散的神思,强行撑着意识,万不敢闭眼,连眨眼都惧怕。   她担心这闭眼的刹那便是生死两隔,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八百年前她便经历过这样的状态,如今回想依然后怕。   那时重伤后的她失去意识长达十日之久。迷迷糊糊地醒来后,知道自己昏迷许多天,她心有余悸地失神道:“倘或我再没醒过来,也是如这般安静地睡着,死了就死了,没有半点感觉吗?”   那时师父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为师在,便不会任由你昏睡不醒。”   纵然师父掌心温暖,话语极尽安抚,可‘闭眼睡觉’这事成了她没法迈过去的坎儿。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她睡意十分浅,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惊醒。   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袭来,犹如一阵巨浪急切地扑来,眨眼就要卷走她的意识。   妙心越发惕惕不安。   漆黑的水潭淹没了视线,她想抓住眼前残留的一丝光亮,却无能为力。越坠越深,越深越冷,冷得她不由自主地寒颤发抖。   这便是濒临死亡的感觉吗......   “我不想死、不想死……谁来救救我!”强烈的求生欲迫使她慌乱地喊出来。   就在沉入无尽黑暗之际,她哭着喊师父,一遍又一遍:“师父说的话还算数吗?师父来救我!”   无论她如何撕心裂肺地喊,也没有人回应。   对啊,师父百年前将仙职交给她之后,便在鹿山封洞闭关,怎可能突然出现……   妙心闭上眼,欺压而上的绝望彻底吞没她的求生欲,任由意识坠落在黑渊之中。   叮铃铃…   叮铃铃…   四周蓦地响起一连串的铃铛声。   她的意识陡然被这急促又清脆的声音唤回了一些,渐渐地,这铃铛声愈加响亮,一遍遍地贯入她耳中,势要将她彻底唤醒。   妙心再一次睁眼,迷蒙间,她看见上方靡靡绥绥地飘下赤色的丝线。丝丝缕缕的细线落至她脸上、手上、腿上,似乎正往她身体里钻去。   她感觉到一丝丝温热沿着体内的筋脉流淌,再慢慢汇入丹田之中。随着这丝缕之物越蓄越多,丹田开始灼热起来,力量自丹田层层往四肢百骸推进,直至充盈浑身筋骨。   终于恢复了力气,妙心缓缓撑起身,站起来才发现上方悬着一枚巴掌大的赤色铃铛。   形状与她之前梦中所见并无差别,只是头顶的铃铛更加鲜艳亮红。而汇入她身体的丝缕赤色细线正是从铃铛上延伸而出的。   她再细致端量,铃铛的表面贴着一道金色的符印,不知是什么符。只是贴符的位置和周围并没有细线溢出,似乎这符起着阻隔这些细线的作用。   她对这道金符没太大兴趣,但对这铃铛越发好奇。   第一次出现铃铛,是她对阿泽起了欲念之时。铃铛的声音令她的欲.望急剧膨胀,难以遏制的欲念驱使她与阿泽云雨纵欢。   第二次,是她在梦中与被鬼蛊控制的阿泽险些阴阳之合时,铃铛骤然唤醒了她。   第三次便是此刻。在她万念俱灰,濒临绝境时,铃铛给予她力量。   似乎这铃铛不仅会对她的欲念推波助澜,亦会在她陷入危机时,将她及时救出困境。   若这铃铛当真如此有灵性,为何八百年前那晚,在她性命垂危之际,却没听见过铃声?   妙心仔细回想,脑中突然闪过一段画面——幼年的她痴痴呆呆地站在赤色铃铛下方,细线密密麻麻落下来,钻入她身体各个位置。   原来那次重伤后,她见过这铃铛,跟此处空间一模一样,她竟忘了!   妙心怔怔望着那铃铛,赤色的细线早已中断。她力气恢复不少,神思也清明许多,可心里并不满足,她想得到更多力量……   脑中蓦地响起一道声音:撕掉这张符,你会得到超乎想象的力量,得到你想知道的一切。   妙心似受到牵引,缓缓抬起右手。铃铛的真相也好,力量也罢,她统统都要得到!   就在指尖触碰金符的刹那,犹如火烙一般的灼烫扎在她指头,惊得她连忙撤下手来。   就在方才灼痛的瞬息之间,她看见大片的白色花丛,犹如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是山茶花。鹿山的山谷也有纯白的山茶花,是她和师父一起种在院子外的,却不如方才所见那般,半数山谷尽是花海。   妙心揉了揉残留痛感的指腹,迟疑了会儿,抬手再次触碰那道金符。   接触的瞬间,灼烫感猛然袭来。妙心咬牙强忍这火烧般的痛,再次见到那白色的花海,果然遍布半个山谷。   忽而花丛里传来交谈声,却未见有人。   妙心聚耳细细聆听——   “你的心中当真无欲无求?”一道女声响起,她不满道:“为何未受我的蛊惑?”   “有欲有求又如何?”清朗的男声回道:“若心正神明,心中的欲念和索求也断不会扰乱神智。”   “哼!你们神仙哪个心正神明?”女子不屑地嘲讽,忽而又一笑,话音变得极尽娇媚:“你说得这般理智,定是那欲求还未及你的兴致。不如让我试试你能否扛得住这世间最迷惑人心的情字?”   男子道:“你依仗后土娘娘赐予的神力,才有蛊惑众生魂魄之力。”   女子被激怒,不服道:“谁说我依仗她的力量!信不信我靠自己也能迷惑你的心!”   “你可敢与我打个赌?”男子问道。   女子说:“赌什么?”   他道:“赌你能否依靠自己的能力迷惑我的心,赌我能否扛得住心中的欲念。”   “好啊!”女子咯咯地笑,笑声似一串悦耳动听的银铃,飘荡在这花海之中。   忽而风起,吹得花海如浪般层叠波动。   起伏绵延的花丛间,隐约可见两道身影。男子盘腿端坐在地,女子十分暧昧地趴在他腿上,仰头笑吟吟地望着他。   “怎么赌?几时开始赌?”她兴致盎然地追问。   男子垂眸望着她,说:“我将你的记忆和力量封印,许你一世仙生,并将相思咒埋入我……”   妙心正全神贯注于他们的对话,手腕突然被人握住,拽离了铃铛。那男子的声音戛然而止,画面也即刻消失。   妙心吓得猛回头,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谁!”她欲甩开这人的手。不料他的手跟钳子似的,将她紧紧扣住。   妙心正要顺势抓住这人手臂,他突然从身后将她抱住,一只手掌贴在她胸口。   “你的手放哪儿呢!”   妙心大恼,欲出手,心口蓦地传来针扎般的痛意,疼得她弓着背,瞬间失去意识。   ***   妙心再次醒来时,正躺在一间干净的竹屋内。屋内的摆设很简单:一张竹榻、一张圆木桌、两把椅子。   门窗皆关闭,看不出身在何处。   妙心下了床,光着脚就朝门口快步走去。   将门一开,暖风陡然拂面。放眼望去,海水如镜,晴空万里。   妙心正纳闷怎么到海上来了?就见一只九尾猫脸虎身的大兽正趴在外面假寐,它面朝房门,一副守卫的姿态。   妙心狐疑地将它打量,九尾如九鞭、胡须似钢针,身阔体长、圆头尖耳,这不是神兽陆吾吗?   陆吾是折丹仙尊的座下神兽,原是天界神兽的大总管,世间猛兽飞禽皆听命于它。而后它跟随折丹仙尊住在方壶岛,便将仙职交给了麒麟,也再没管过天界的事务。   她曾见过陆吾,最初是八百年前她重伤醒后,陆吾不知为何经常来往鹿山,她因此与它结识。最近一次就是百年前,陆吾代替折丹仙尊授予她九尊之位的时候。   若非折丹仙尊之命,陆吾不会轻易现身。   妙心两步上前,陆吾听见了动静,懒懒地掀开眼皮,瞅着她:“醒了?感觉如何?”   妙心停在它面前,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   “守你啊。”它扭扭脖子,压了压腰,再舒服地伸展四肢,这才站起身。   陆吾体形庞大,即便是普通形态时,也有妙心这般高。   它左右端量一番,见她气色恢复不少,又问:“好些没?还有哪里不适?”   妙心回道:“没有不适,就是有些虚乏,说多话就喘不过气来。”   陆吾点点头:“你毕竟九死一生,虚乏就对了。若不是仙尊费心救你,你的仙体差些难保咯!”   仙尊?妙心脱口道:“折丹仙尊?”   陆吾奇怪地将她一看:“三界还有哪个仙尊有这么大能耐?”   妙心哪里敢相信折丹仙尊竟会费心费力救她,这虚实难辨的状况,难不成还在梦里?   她又环看四周,却才发现微风拂来时,并未嗅到海水的咸湿味。略带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放眼眺望清澈的水下,隐约透着淡淡翠色,就像是湖底的水草映出的颜色。   三界最大的湖便是大泽,折丹仙尊的方壶岛便坐落在大泽之上。   眼前的湖如海般壮阔,一眼望不到边……妙心寻思:“这里难道方壶岛?”   陆吾扬起一条长尾,遥指东边:“喏,方壶岛就在那里,芝麻大小的地方。”   它收了尾,又道:“大泽里头生长着水灵草,仙尊特意将你放在此处疗养,有助你伤势恢复。”   竟当真被仙尊救了......   妙心诚惶诚恐地问道:“仙尊呢?”   陆吾道:“估计在天庭正与天帝和北阴大帝吵架吧。”   “.........吵架?”三个动动手就能碎裂南天门的老大,吵架不得把天庭给掀翻。   陆吾摆动九条尾巴,胡须抖了抖,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咧开嘴:“仙尊提出要九尊接管阎罗十殿,那可是冥府专行处罚之地,大帝能不跟他吵起来吗?只怕一言不合要动起手来咯!”   妙心更加迷惑了:“九尊管地界阳间,冥府管阴间,历来都明确职责,仙尊为何突然提出要接管十殿?”   陆吾看着她:“别人以为他是因鬼王逃逸和九尊被伤而大发雷霆,才有此提议,却不知他动怒全然因为受伤的是你呀!”   妙心惊了惊:“不论九尊之中谁在冥府受了伤,仙尊都会不高兴,怎会全然因为我。”   “啧啧啧,你个没良心的丫头!”陆吾道:“八百年前为救你,他耗费数千年修为,这次为救你,又耗费近千年修为。九尊之中有谁能让仙尊这般大方,好似仙力是大风刮来的。”   妙心呆若木鸡,震惊道:“八百年前……是仙尊救了我?!” 第三十四章 仙尊到底做了什么将她吓成……   “哎呀!”陆吾惊呼:“我怎么给说漏嘴了, 仙尊交代不许说这事的。”   而后妙心追问,它连忙岔开话题,再不提八百年前的事。她仅知道的是她重伤之后性命堪忧, 仙尊耗费不少仙力才将她救下。   既然他如此耗力将她救下,那时何必刺她一剑?若不是他刺的, 难道真如梦中所见,刺她的人是师父?   妙心晃了晃脑袋, 越琢磨越迷糊。   *   陆吾许久不曾与人这般惬谈闲聊, 嘴巴便似开闸, 与妙心滔滔不绝近日发生的事——   仙尊前几日赶去冥府,见到妙心的惨状, 勃然大怒。离开前,当着一众冥官的面, 要北阴大帝给个交代。   大帝见没有回旋的余地, 匆匆去找天帝去化解仙尊的怒气。   天帝不愿见仙尊及北阴大帝二人关系交恶, 这势必会影响天庭及冥府的关系,便亲自到方壶岛劝仙尊去天庭,三人当面好好商榷, 当务之急是先抓捕鬼王。   护犊心切的仙尊甚不客气:“于天帝而言, 身为九尊的妙心性命危在旦夕, 却不是当务之急?天兵和冥府合力,必然能将鬼王抓捕, 何须我再出手?”   说罢,折丹仙尊冷下脸,已是送客之态。   天帝欲再劝解,仙尊不为所动,只说要为妙心疗伤, 便请天帝带话:“大帝与陆判官共事多年,竟未发现丝毫端倪。妙心本该由冥官行刑,却中途换成了陆判官,大帝理当承担责任。既然冥府守不好阎罗十殿,不如九尊接手。”   天帝听言愕然,方知仙尊并非气头找事发难,而是当真动了怒。他不便多言,便回天庭差仙侍将话带给大帝。正因鬼王之事焦头烂额的大帝听说仙尊那番话语,急忙就跑去天庭吵了起来。   坐在台阶上的妙心听完,两手托着腮帮子,道:“此事其实怪不得大帝,陆判官蛰伏冥府、伺机而动,心思非常人能及,谁都没发现他竟是鬼王手下。”   “话是这么说,但理可就不是这么个理了。”陆吾老神在在地扬起九条尾巴,道:“纵然大帝未亲手伤你,却是他的手下闹出这等轰动两界的大事。譬如九尊之中倘或有人背叛天界,犯下大罪,折丹仙尊必然也得负责。”   它眉头一挑,反问道:“你该不会以为老大的称号就是拿来耍威风撑排面的吧?”   妙心思索几许,赞同道:“你这么说倒是有些道理。仙尊动怒,是因我乃九尊之一。于情于理,仙尊都得袒护手下,绝不是因为受伤的是我才如此。”   陆吾傻眼地听她兀自下了一番结论,实在想抬起爪将她拍醒。   它忍不住呲牙道:“你究竟听没听懂我的话!”   妙心被它突然凑近的大猫脸吓得往后一退,讶然道:“我怎没懂?”   “你......”见她无辜的眼神,陆吾一口老血涌在心口,险些喷出来。   “行行行!你们两一个比一个不开窍!”陆吾骂骂咧咧站起身,嘴里发愠地嘟囔:“不管了,操多了心还折寿!不如睡觉吃果子!”   说罢,它蹲下来就要趴地上,遥见前方空中一朵祥云正往这里极速靠近,有一人伫立在云端。   陆吾促狭地瞥了妙心一眼,仰头指了指,嘿嘿笑道:“仙尊回来咯!”   妙心闻言,心脏陡然重跳两下,也不知是慌是怕,站起身下意识就要跑。   陆吾一条长尾即出,迅速缠住她手臂:“往哪儿去!”   她低着脑袋拼命扒开它的尾巴:“我要回天庭!放开啊!”   陆吾更不放手:“仙尊为你费心费力,忙里忙外,你这没良心的丫头,一句谢意不曾有,拍拍屁股就想跑。”   “你帮我同仙尊说,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日后报答!”妙心硬掰无用,只要软言软语求饶:“你行行好,今日确实有急事,实属无奈。”   陆吾才不上当,直接戳破她的谎话:“你方才才醒,怎么突然来了急事?骗人也不琢磨琢磨!”   见它不依不饶,那尾巴更是越缠越紧,妙心急得欲哭。   余光瞥见那越发临近的云团,她急中生智,十指并用地挠它尾巴。猫怕痒,陆吾长得似猫,或许也怕痒。   果不其然,陆吾尾毛猛地炸立,痒得它哈哈地直抽气,另外八条尾巴也跟着颤抖。   “别别别,你别挠,痒痒痒!”   察觉它松了力道,妙心急忙拽开它的尾巴,施法起云,头也不回地直冲反方向飞去。   果真如龙瑶所说,她听见仙尊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连鞋子也没来得及穿,赤脚慌忙逃走。   “唉?”陆吾还未提醒她回天庭的方位错了,妙心眨眼就飞出甚远,成了空中的一粒小虾米。   “她这急匆匆地,是要去哪儿?”传来的声音清润如涧。   陆吾收了视线,转身见仙尊正踏水走来,笑道:“大概只要能避开仙尊,去哪儿都成。”   “避开我?”折丹仙尊脚步错愕地顿了一下,抬头眺望那消失在尽头的云,复又接着走向竹屋。   他方才乱了节奏的脚步被陆吾一眼就瞧见。它故意反问:“仙尊到底做了什么将她吓成这样?难不成在凡间历劫时,对她做了不该做的?”   做了不该做的……   回想阿泽身中鬼蛊后,曾对妙心的几番粗鲁之举,仙尊眉心拢出淡淡的褶,沉着脸一语未发。   一旁的陆吾窃笑: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   天庭,妙乐斋。   铜炉上的茶壶正噗噗地冒着烟,热气弥漫在一丈方圆的空间。   妙心坐在案几旁,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握着茶杯。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斜歪着流在案几上,将她的衣袖给浸湿了。   妙心却无察觉,哑哑呆呆地看着袅袅升腾的水雾,好似被点了穴。   思绪却随着眼前朦胧的光景陷入复杂的困境里,犹坠迷雾,看不清晰。   自从昨日回来天庭,她是一宿没睡,睁眼到今晨。只要闭眼,脑中必然会浮现阿泽的身影,与折丹仙尊模糊的身影交错重叠。   她昨天一声不吭地逃离实属无礼之举,尤其她的命还是仙尊给救回来的。她本该诚心实意地当面感激他,但她那时心脏已经抖得快跳出来,又慌又乱,哪里顾得了礼数。   冷静过后,才发现她并非因为恐惧幼时的阴影才慌不择路地逃开,而是不知该怎么面对曾与她有过一世情缘的仙尊。   听见他出现的那瞬间,她没由来地发慌,害怕见到一张冷漠陌生的脸,怕他眼中尽是曾领略过的凛凛寒意,却非阿泽那双缱绻温柔的眼睛。   她到底是太在乎阿泽,以至于无法坦然面对仙尊。若是看见仙尊的真容,她便不得不承认阿泽彻底地消失了,再不存在。   纵然满腹谜团可与他求证,她却宁愿不知不解。   “唉......”妙心唉声叹气:“我怎么越活越没出息,为个男人愁眉苦脸。不存在便不存在了呗,没什么大不了。再说,不就是占了他历劫之身的便宜,可这占都占了,我也没法给他还回去……”   “你又占了谁的便宜?”龙瑶从院墙快步走来,显然是翻.墙进来的。   妙心被她声音拉回神思,却才发现茶水早已沸腾,便将茶壶从火炉上拎下来。   龙瑶接过她递来的茶,搁在旁边凉一凉,说道:“冥府的事在天庭传得沸沸扬扬,我听闻你身受重伤,被仙尊接走了,当即就去方壶岛找你。到那后,却被神兽陆吾给劝回来,说仙尊正在尽力救你,叫我莫要操心。”   “嗯......”妙心好不容易从‘折丹仙尊’抽离出来,万不想再陷入复杂的情绪,顺势转个话:“天庭的仙官也都知道我被陆判官打得半死不活了?”   “当然都晓得了,这又没什么丢人的,而且大家很是气愤。”龙瑶道:“见到仙尊,各位仙官纷纷慰问你的情况,昨日司命官也问过仙尊呢。虽然他一句话也没透露,但我看得出他脸色没起初那么凝重,猜想你必定脱离了危险。”   这是绕不过仙尊……妙心只好饮茶默听,暂不搭腔。   龙瑶两手捧杯,吹了吹热茶,继续道:“父王也是颇为震惊,也不晓得陆判官是中途受到鬼王蛊惑而叛变,还是一开始就掩匿身份藏在了冥府。父王说陆判官还曾救出一个水鬼,那水鬼原本就是鬼王的手下,名叫青眉。千年前的不死城之战,她肉身俱毁,折丹仙尊将她魂魄封印在了地界的秋水江底。”   妙心想起这事就懊恼不已,恨得牙痒痒:“我在历劫时曾与那水鬼交手,的确厉害。那时见陆判始终不出杀招,用的都是防御的招式,我虽看出些怪异,却以为他有其他顾虑。哪里会猜到他不下杀手,竟是因他与水鬼根本就是一伙的!”   “陆判官很有些能耐啊!不仅破除了水鬼的封印,还将鬼王给救出阿鼻地狱。如此神通广大,竟是个外贼!”龙瑶托着腮,歪头寻思道:“他到底用的什么法子?怎么能轻而易举地冲破仙尊设在无间窟的结界和封印。”   “并非轻而易举。”妙心握了握茶杯,沉声道:“此事他策划许久,连带着将我的情劫也算计在内。他起先暗示我可以修改轮回簿,且装作愿意帮我的样子。最后倒打一耙,定我的罪,等着我受罚,如此便能抽取我的仙力!”   “你的仙力?”龙瑶疑惑道:“要你仙力作何?”   妙心张口差些要说,却又急忙将话给刹住。这事又得扯出折丹仙尊,只会越说越乱。   她便摇摇头:“陆判官说那判官笔是什么盘古斧的碎屑,吃了仙力能激发劈山之力。具体我也不清楚,那时昏昏沉沉的,哪里听得清,你可去询问天帝。”   龙瑶了然地点点头,又骂了陆判官几句,却才想起个事,忙道:“有件事一直等着你回来说呢!”   妙心:“什么事?”   龙瑶道:“风神清风仙尊月底与西海龙女举行大婚。”   妙心面色倏然一变,差点将这事给忘了。   龙瑶又道:“原本大婚定在天庭,但父王派去不少兵将和仙官下界协助冥府追查鬼王的下落,西海龙王不想委屈了自己女儿,便将大婚改在了龙宫。”   “呵!”妙心讥讽道:“他们当真有脸大肆操办!”   龙瑶兴奋地摩拳擦掌:“到时要不要闹一闹?就等你这句话呢!”   “你别瞎凑热闹。”妙心劝阻道:“你是帝女,闹事有失身份,天帝也不会准你胡来。”   龙瑶不以为然道:“都怪父王安排的情劫将雨神的姻缘都给搅没了,还让那狡猾的西海龙女趁机而入。父王心有愧意,定不会怪我。”   “这事我得先与姑姑说说。”妙心要去一趟玉华宫找雨神,龙瑶便先行离开。   “对了,还有件小事。”刚转身没走两步的龙瑶复又回头,道:“折丹仙尊方才来天庭了,正在宝华殿与父王谈事。听仙侍说,待会儿父王会与仙尊一同来看望你。”   妙心吓得猛然站起身,直冲她嚷:“这是小事吗!以后关于仙尊的事,不论大小,务必提前说!”   被凶了一顿的龙瑶,可怜巴巴努着嘴:“不是你以前不愿提及他嘛……”   妙心来回踱步,慌慌拿不定主意。   逃吧,显得无礼。   留吧,不知怎么面对仙尊。   毕竟改了他的情劫,又将他的历劫之身给占了,还差点将他魂魄从归神道给拽回去。左右都是些尴尬事……   龙瑶以为她害怕见到仙尊,便劝抚道:“仙尊不仅不可怕,模样还是一等一的好呢!要我说,比你师父还要好看。”   妙心兀自沉思,全然屏蔽她的话。   忽而,她一拍拳:“无礼就无礼吧!我是个伤患,他们还能打我不成?”   妙心急忙将铜炉熄灭,收好茶具,拽着龙瑶就往门口走去。   敲门声即刻响起,催命似的。   妙心本还侥幸地认为许是其他仙官,直到天帝洪亮的声音隔着大门传来:“仙卿在否?孤与折丹仙尊前来看望你。”   吓得她心脏猝然一缩。 第三十五章 妙心慌得不敢抬头,恨不能……   玉华宫。   亭榭内, 两人正坐在玉盘前下棋。   女子容貌姣好,清佳妍丽,一双清眸含霜色, 两片桃唇润朱光。男子面容俊朗,气宇轩昂, 剑眉入云鬓,星目藏神光。   正是雨神玄霖与前来找她谈事的山神夏吾。   亭榭一侧的长椅上坐着一女子, 她趴在栏杆上, 手里握着细长的青竹, 正百无聊赖地打着水花,逗弄池中的鲤鱼。   就是半个时辰前急匆匆出逃的妙心。   当时在妙乐斋听见敲门声, 吓得她心脏砰砰跟打鼓似的。   龙瑶听见天帝的声音,笑嘻嘻欲开口回应。妙心急忙捂住她嘴巴, 拖着她, 二话不说直奔后门。   就当此时妙乐斋无人吧……   出来后, 龙瑶瞧她心有余悸的慌张样子,着实是费解:“你怎么怕仙尊怕成这样?他又不是吃人的猛兽,会一口吃了你不成?”   妙心不知怎么回答。他的确不是猛兽, 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地慌张, 更没法制止本能要逃跑的双腿。   最后, 她自嘲地引用龙瑶曾取笑她的话:“你就当我是被猫给吓破胆的耗子吧。”   *   “唉……”妙心一边叹气,一边怏怏地拍打水花, 将聚集而来的鲤鱼们瞬间惊散。   “你若心思不在这里,就去你心中所想的地方。”正执白子的玄霖瞥向侧边的妙心,不满道:“你在这唉声叹气,还拍来打去,妨碍我们下棋。”   妙心立马端坐身, 施法将细竹收回半尺长短,别在腰侧,努努嘴:“我只是略微心烦,心思哪里不在这里。不拍水了,你们继续。”   玄霖将子捏在指间:“你方才那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如问问夏吾,是不是看着跟魂儿丢了似的。”   妙心扬起下巴对着夏吾:“山神说说,我瞧着像丢了魂吗?”   坐在对面的夏吾失笑地摇摇头,为难道:“这问题着实不该问我,怎么回答都会得罪一个。”   “哦?”玄霖柳眉一挑:“你据实说就行了,得罪她怕个甚?”   夏吾笑了笑,遂换个方式:“妙心是不是有心事?”   这话不就是拐着弯指证她心不在焉吗,妙心不服气地哼了哼。   她抖抖衣袖,起身走过去。坐在玄霖旁边的石凳上,搂着她的手,嘀咕道:“夏吾仙尊最偏袒姑姑,姑姑说什么,他定会应什么,姑姑作弊!”   玄霖屈指轻扣她脑门:“就你嘴皮子利索,谁都说不过你。”   她将棋子放回棋盒,道:“今日这棋暂且不下了,咱们来听听年纪轻轻的小丫头能有什么烦心事?趁着夏吾也在,一同给你出主意。”   夏吾并无异议,默默将棋子一一收好。   妙心即刻收了笑色,言归正传道:“我收到了西海的请柬,即便姑姑不去,我也打算去一趟。”   此言一出,玄霖的笑意骤然僵在脸上。   对面的夏吾听言也是一愣,视线即刻落向玄霖。只见她眼中冷霜层层凝结,叠成冽冽寒意。   “你恐怕不是去参加大婚的吧?”玄霖不消猜,便知她的目的。   妙心坦白地点点头:“我左思右想,这口气实在没法咽下去。凭什么他们伤害了姑姑后还能心安理得地将请柬派给姑姑?我知姑姑不愿再与风神有纠葛,可在我心里,姑姑曾受的苦不能白受,他们享的乐也断由不得他们安然去享!”   想到姑姑曾遭受的罪、痛饮的屈辱,妙心便没法冷静,激动得哽咽出声,不一会儿,这泪就一滴滴地涌出眼眶。   “哭什么?傻不傻?”玄霖执袖帮她揾泪。   她岂会不明白妙心的用心。   遥记那时她因伤而闭关许久,等身子恢复后,得知风神移情西海龙女,她万不敢信,彻夜奔去西海。见二人果真情意绵绵,一怒之下将风神打成重伤。   为了减轻她的罪罚,妙心跑去求天帝,又去求刑官,还冒着被罚的风险将正在疗伤的风神抓去宝华殿。她所做的种种,她皆记在心里。便是知道她性子刚硬执拗,才不想她淌这浑水,只怕那龙女暗地里报复她。   妙心胡乱地抹了把脸,握住玄霖的手,尽量冷静道:“但我还是要听姑姑的,毕竟这是姑姑的事。姑姑倘或再不计较当年之事,也不希望我将真相于大家面前揭露,我便不去。可我认为姑姑不该是这样的!”   玄霖自嘲地笑道:“我该是怎样的?像个悍妇一般闯进他们大婚典礼,对着二人劈头盖脸唾骂一番。西海龙王定要与我动手,然后我就与他们打个你死我活,最后再被抓去天庭受罚?”   “当然不是!”妙心道:“姑姑是个敢爱敢恨、情义深重的女子。我们正大光明地参加婚礼,堂堂正正地说出真相,讨回他们欠姑姑的债,还姑姑百年前就该还的公道!”   想起当年姑姑受罚之后,蜷着身子忍痛哭泣的样子,妙心更是心如刀割,不甘道:“那不是普通寻常之物,那可是姑姑的千年龙精啊!岂能白白给他们!”   听见‘千年精元’,玄霖的喉头似咽了莲心一般,苦不堪言。   她思绪麻乱不堪,最终也没回应妙心是否会去参加婚礼,并说出当年的实情。   妙心知她有所顾虑,大概是担心再次见到风神,那极力掩藏好的伤疤又会重新被血淋淋地揭开。当着曾相爱的人和夺去她所爱之人的面,姑姑那身铮铮傲骨容不得自己像个怨妇一样脆弱。   可逃避的伤疤始终都没办法真正痊愈,妙心希望她可以彻底与过往了结,往后再不受过往侵扰。   “不论姑姑决定如何,我永远站在姑姑身旁。”她并不想逼迫姑姑去做万分不愿做的事。   *   妙心离开后,玄霖站在亭榭的栏杆旁,视线定在一池清水中,陷入长久的沉思。   她的确逃避了很多年,就连昔日与风神在一起的丁点回忆都不敢去想。   若是回想起来,她会恨自己信错了人,恨得想撕碎那些年的虚情假意。   玄霖两只手紧紧攥住栏杆,被她强行埋藏的记忆正一页页掀开,最后如滚滚浪涛,在脑中翻涌而出。   即便这事过了百余年,此时回忆,仍历历在目。似乎那扎入心底的刀还留在里面,连着血肉,一寸寸地剐,一刀刀地割,痛感依旧未减。   从相遇相知到情深意重,她与风神相伴了近三千年。而从情定终生到反目成仇,他们只用了短短一段情劫的时间。   她怎么可能甘心......   心里早已被恨意和怨念充斥,根本不像表面这般淡然。只是若不强行压制情绪,她怕理智会被怨恨吞噬,犯下大错。   妙心大概早就看穿了她的伪装吧,所以才要她去为自己的过往争回公道。   失神许久的玄霖忽而回头,夏吾依然端坐在石凳上,目光未曾移开,她只需回身便能与他四目相对。   她问:“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去夺回我自己的东西吗?”   “你想如何做,皆随你自己的意愿。”他回道。   “我自己的意愿吗?”玄霖喃喃地重复他的话,又发呆起来。   夏吾起身走过去,站在她身前。她身形修长,可在魁梧高大的山神面前,却也是小鸟依人般的娇小。   她眼中的彷徨失措令他心疼怜惜。   就是这般性情真挚、有情有义的女子,却有人不懂珍惜!   当玄霖思索了片刻,依旧迷茫地望过来时,他开了口:“我赞同妙心所言,纵然是抛却过往,并不代表你不该为曾经付出的一切讨回公道。”   他又莞尔一笑:“倘或需要我出力,我必然不推辞。”   这番话宛若消融冰雪的春阳,坚定地洒落在玄霖心头。积压心底多年的怨恨、不甘、愤怒,在他面前尽数破壳而出,化作泪,涌出眼眶。   夏吾抬手,拇指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颊的泪。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柔地帮她擦去一滴滴落下的泪珠。   良久,玄霖含着泪,笑问:“我若情绪失控呢?”   夏吾回以一笑:“我便陪你失控。”   玄霖怔怔望着他,只是淡淡一句话,犹有万钧之力,咚咚地敲在她心门,惹得她心跳忽然失了序。   “谁敢要你失控。”她转过身,视线落向池中那群嬉戏游玩的鲤鱼,戏谑道:“你若失控,西海不得被你搅个天翻地覆。”   夏吾失笑地听着,大概她都没察觉自己语气略带娇嗔。   ***   却说回到妙乐斋的妙心,在院子里见到了一位擅自进门的冥府‘旧识’。   那人仍是一身藤色长裳,脑后绾着紫玉环,垂落的发带半隐在墨色的长发间。他依然站在山茶花前静静赏花,专心致志的样子。   “你又来找我去地界抓妖吗?”妙心笑着上前打招呼。   男子缓缓转过身来。即便见过一次,那眉目如画的俊美容貌仍令她几分惊艳。   他视线落在她略微泛红的眼眶,淡声回了话:“此次是来看望你。”   不过一同抓过妖,竟专程从冥府赶来看望她。妙心着实感动,笑得格外夷悦:“你还真是有心。”   妙心忙招呼他落座,去屋里取来一袋新茶,泡在茶壶里,置于铜炉上烧煮。   “我长得可是吓人?”煮茶的间隙,他问得突兀。   妙心被他逗笑出声:“你这模样要是能吓人,其他姿色平平的男仙该怎么办?拿根面条上吊吗?”   他却一脸平静地问:“既然不吓人,为何屡次躲开我?”   妙心纳闷了:“我几时躲过你?你我应当只见过两次面吧?”   他若有所思地将她睇住,忽而指了指正噗噗沸腾的茶水,没再说话。   妙心忙将茶壶提下来,沏好一杯递给他。他接过茶杯,馨香扑鼻。   妙心吹着茶,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咱们也算是曾一道抓过蝎子精的伙伴,却还没正式认识。”   他轻呷小口,齿间留香,却才将杯放下,回道:“折丹。”   “啊?”妙心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他耐心地再回一次。   妙心哈哈笑道:“你竟然与我老大的名字一个读音,是哪两个字呢?”   “妙手折桂枝,日月鉴丹心。”他字字念得清晰。   就像当初妙心削山后,问他山里供奉的是哪位仙家的神龛,他说——‘承天效法广德纳明九御尊神’。   妙心差些将刚入口的茶水喷出来,猛地憋回去,顿时呛在喉咙。   “咳咳咳……”她拍着胸口咳得面红耳赤。   他不温不凉的声音传了来:“你方才说不吓人,却又怎么吓成这样。”   妙心慌得不敢抬头,恨不能就此咳死罢了! 第三十六章 阿泽…我的好徒儿,为师来……   妙心脑中电光火石般闪现出二人在妙乐斋‘初次见面’的场景, 所有看似疑点重重的地方,如今皆因他是‘折丹仙尊’而有了合理的解释。   譬如那时听南天门的天兵说冥官已来了,又急匆匆顾着抓妖, 遂误以为他是‘冥官’,也就没多虑他问的那句‘去做什么?’   又譬如他说自己没有飞行的法器, 并不是假话。因为他出行基本都由陆吾驮着,除非陆吾另有他事, 仙尊才会自行驾云。   最具疑问的还是那蝎子精竟有偷天的胆, 敢藏在供奉神龛的山里?   她那日因毁去折丹仙尊的神龛而吓懵了, 慌慌忙忙地回天庭复命,哪里还有心思多疑。而后她便急匆匆去冥府历劫, 这事也就抛去脑后。   倘或多留个心眼,她也该明白, 其他仙官绝不会擅自进入她的私邸。能随意进出妙乐斋, 唯有九尊之首。   若是还不明白此刻坐在对面的就是折丹仙尊, 那当真蠢得无可救药了。   妙心端茶饮了一口又一口,总算缓解了喉咙的呛意,却还不敢抬头。她小心翼翼再续一杯, 端起来小口小口地抿着。   她面上强装镇定, 心脏却似马蹄乱蹬, 咚咚咚地要踏出胸口。   折丹默然端坐对面,不慌不急地等着。   茶总有饮尽的时候, 妙心放下茶杯,又提壶打算再续一杯。   趁这空档,他将杯推在她面前,道:“烦请帮我满一杯。”   妙心提壶的手不由一抖。   怎敢劳他说出‘烦请’二字,简直折煞她, 就是给他倒一百杯茶都是应当的。   “你还是怕?”他又出声。   妙心喉头紧张地滚了滚,却不知怎么回话,只好继续沉默。右手端壶底,左手拎壶耳,给他稳稳当当地满上一杯。   只有她自己知道耗费了多大力气,才使茶水没抖落杯外。   折丹接过茶杯,搁在案几上,追问道:“怕什么?”   “怕……”怕什么?   妙心低头捏着茶杯,暗暗自问一遍。可她脑子一片空白,仍是答不上话。   “原来你方才所言是假,我的确瞧着吓人,吓得你连正眼也不敢看。”   他的语气始终云淡风轻,听起来似乎不紧要。可每句都仿佛一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利刀,惊得妙心额前冷汗直冒,握杯的手心更是阵阵发麻。   他不给她回旋的余地,执意要她答案。可她如何回答?   说不怕,显然撒谎。若说怕,她又怎么解释?   难不成说:你的模样确实不吓人,但你的名字着实可以震慑我。好比你是最威风的猫,我是最胆小的耗子,哪有耗子不怕猫的?   妙心只敢在心里把这话默念,最后咽下两口苦水,提起为数不多的几分胆量,艰难地抬起头来。   视线刚刚落去,便撞入他毫不闪避的目光中。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端量仙尊的眼睛,并没幼年模糊的记忆中那般冷漠如冰,令她心寒发怵。   相反,他的眼睛熠熠透亮,宛若灿阳下的清澈湖面,能清晰将视线所及的光景映照出来。   阿泽的眼睛也是如此明亮有神……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产生与阿泽四目相对的错觉,甚至在仙尊这清涧般的眸光里看见了一丝柔色。   妙心恍惚地眨眨眼,那刹那的熟悉感在他眼中猝然消失,无影无踪。任凭她如何找寻,他眼里只有无波无澜的平静。   仿佛他们是两个人……   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人啊,她究竟还在执念什么!   妙心即刻收敛心绪,起身退后两步,再跪下行了个大礼,伏地认错:“因我任性妄为,擅自更改轮回簿,不仅改了仙尊的情劫,还险些坏了仙尊的劫数。此事更是令九尊蒙羞,愧于仙尊,无脸面对,只好逃避。”   说到动容之处,她垂泪哽咽:“仙尊的心似天一般广阔,胸怀似海一般大量。感恩仙尊未加责备,日后必定谨记教训,万不敢再给仙尊添麻烦!”   她此番声情并茂的举止并无不妥,做错了事的确该诚恳认错,再合情合理地恭维几句。可她突然正儿八经起来,言辞间几分疏离,他并不乐见她态度这般转变。   遂道:“你我今日随意一些,更无需行大礼,就如方才那样品茶闲谈。”   “是。”妙心听话地起身。   她抬手抹去方才挤出的两滴泪,两手叠放在腿上,坐的端端正正,一副虚心接受教训的乖巧模样。   折丹无奈又好笑,问道:“你不气我那时隐瞒身份,故意使计致使你毁去我的神龛,最后不得不去历劫?”   妙心诚惶诚恐地道:“本就是我一开始错将仙尊认作冥官,仙尊只是顺势而为。况且屡次推脱情劫是我不对在先,仙尊哪里是故意使计,分明是用心良苦,用了最为恰当的办法暗中劝我历劫。”   说罢,她端手行谢礼,又说:“我理当感激仙尊,岂能生气?不敢不敢。”   折丹一时竟分辨不出她是恭维还是嘲讽。但这话里隐约带着刺,恐怕她心里还是有些委屈和气恼。   他端起茶杯,一边饮茶,一边琢磨该怎么让她消气。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询问她身子恢复的情况。   妙心如实道:“只是偶感乏累,休养一段时日便好。”并真心实意地添了一番感激他相救的话。   “我查看一番。”折丹伸手要帮她把脉。亲自确认,方能放心。   可他的手刚碰到她手腕,妙心便似针扎一般抽开手。她睁大眼愣愣看着他,眼里尽是惊慌无措。   折丹的手悬在她身前,他微蹙眉,缓声道:“只是帮你诊断伤情。”   妙心自觉反应过大,暗吸两口气,这才平复下来,将手递给他。   当他的手指贴在手腕的肌肤时,她的手臂仍不由自主地僵硬,煎熬十足地等他赶紧诊断完毕。就怕因紧张过度而心跳加速,可别等不及他撤手就先猝死。   折丹察觉她的脉象又乱又急,却与伤情无关,想来是真怕他……   就在妙心快压不住心跳时,他终于松了手,再切声叮嘱几句休养事宜,便起身离开。   他挺拔颀长的身影在沸腾的茶水雾气中渐渐远去。妙心怔怔望着,朦胧地视线中,少年的轮廓与他的背影慢慢交叠在一起。   一样的身形,一般的身高,就连行走的姿态也没太大差别……   妙心心神微荡,不由起身,脱口就唤:“阿……”   已走到门口的折丹耳尖地听见了她的声音,即便很轻,也猜到了她未道出口的那声呼唤——阿泽。   他脚步顿住,转过身望向那哑然站着的女子。她的目光与他似接非接,焦距不明,仿佛透过他的身子看着她眼中的另一人。   隔着些距离,又有弥漫的水汽遮掩,妙心才敢松懈表面的伪装,问得小心翼翼:“仙尊饮过洗尘汤吗?”   折丹迟疑了一下,说道:“未曾。”   未曾……这便说明他依然保有凡间的记忆,有身为阿泽的记忆。   妙心身侧的手掌略显激动地攥成拳,话语在口中反复咀嚼,最后却合着满口苦涩又咽了回去。   她低头躬身行礼:“仙尊慢走。”   直到他离开许久,她才缓缓抬头,门口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她本想问:阿泽的魂魄去了哪里?   可这都是些自欺欺人的蠢问题!   阿泽不过是司命官笔下的一个人物,记载在轮回簿上。他是仙尊转世而来,仙尊的情劫历完,阿泽便彻底消失,更无独属于他的魂魄。   她痴痴哑哑地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眼中氤氲泪雾。她眨眨眼,泪光刹那被碾碎。   ***   天庭,百花园。   明月如银盘,星辰闪珠光。   莲花池旁的回形廊道,两人于星月之下席地而坐。   “以往叫你喝酒,你都推三阻四,今日怎么这般有酒兴?”龙瑶将带来的酒盅递给妙心,说道:“这是我珍藏了千年琼浆,一盅顶普通仙酿十盅,你小酌几杯就行,不然够你受的。”   等妙心接过去,龙瑶正要拿出玉盏。不料妙心拍开纸封,提起酒盅,仰头就咕噜咕噜地灌,跟喝水似的,委实把龙瑶给瞧傻了眼。   “唉?不行!这酒不能这么喝!”龙瑶放下玉盏,伸手就要夺。   妙心酒量奇差,这么灌不得醉个天昏地暗。   妙心却伸手挡住她,一手护住酒盅,带着几分恳求道:“今日你便随我喝吧!”   龙瑶哪里见过她这等愁色,只知她定有难纾的心事,只好叮嘱她:“这酒后劲很猛,你别一口闷,慢些喝。”   没多久,饮下半盅的妙心便醉了。她抓着龙瑶,眼泪鼻涕一齐迸,将心事与她一一坦白。   她一边抹泪不止,一边大诉委屈和心里压抑的情绪。   龙瑶听完,瞠目结舌。   方才妙心兴致冲冲地跑去叫她提两盅酒来百花园,她却以为她今日颇有雅兴,要来这儿品酒赏花。   却不想,她却是来借酒消愁?   “竟然是你主动把仙尊给……吃干抹净了?”龙瑶一直以为这事定是男方先主动。   妙心摇摇头:“你说错了,那不是仙尊,那是我养大的好徒儿!名叫阿泽!”   “可你的好徒儿本就是仙尊转世的凡胎啊,只不过肉身变了个模样,魂魄不还是他?”龙瑶奇怪妙心为何将他们视作两人。   妙心抹了把泪脸,辩称:“一个是乖巧听话、体贴温柔的徒弟,一个是高高在上、寡淡清冷的仙尊。根本就是两个人,如何混为一谈?”   “你对仙尊的看法着实有偏见啊……”   龙瑶见她愁苦不堪,忽而心生一计,掩嘴笑道:“你也就有本事在我面前大吐苦水,却没本事去方壶岛找仙尊说理呢!你不如亲口问他,要不要与你再续凡间的情缘。”   妙心仰头饮了几口,喘着气将酒盅放下。她擦去嘴边的酒沫,昏头昏脑地眯着眼,眼前的景致越发模糊。   思绪仿佛在云端飘来荡去,她喃喃念着:“我不要续什么凡间情缘,我只想要回我的乖徒儿。”   没成想她这般执着,醉了酒还一心惦记徒弟。龙瑶眨眨眼:“我带你去找乖徒儿呀。”   “他在哪儿?”妙心茫然地抬头,水汪汪的眼睛瞧起来可怜兮兮。   龙瑶笑得狡黠,诱哄道:“阿泽就在方壶岛,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呀?”   妙心听见阿泽二字,眼中倏然明亮,应道:“好啊。”   *   路途遥远,龙瑶索性化作天龙真身,驮着妙心连夜赶去方壶岛。   高空中,一条天龙在云中风驰电掣般穿梭。龙瑶真身的速度极快,以斩风破云之势,激荡起阵阵风浪,猎猎作响。   这琼浆的后劲的确大,妙心晕晕乎乎地趴在龙背,险些坠下去,被龙瑶的爪子一把抓回来。   “阿泽……我的好徒儿,为师来找你了!”妙心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两声,闭上眼,身子一歪,又要往下坠。   龙瑶急得大喊:“你给我精神点!阿泽就在前头那座岛上,快看!”   妙心艰难地掀开眼皮,望向前方。熹微的晨光中,只看见碧绿的湖水闪着宝石般的光芒,却没瞧出什么岛。   她脑袋实在太沉,没再仔细看,复又闭上眼,呼呼睡去。   忽而大泽上方刮起大风,狂风来得迅猛,自高空往湖面延伸,不消片刻便形成一道道巨大的龙卷风。   龙瑶看着眼前被围堵的路,这才想起大泽上方有仙尊设置的阵法。   “惨了......”龙瑶直呼不妙:“我是喝酒就忘事啊!”   为了避开龙卷风,俯冲之时,龙瑶身形一晃,就把妙心给晃下去了。她倒不担心,伸出爪子把人给捞回来就是。   孰料,一只足有她真身这般长的虾精猝然从湖下撺出来。它飞出十几丈高,张口就将半空的妙心给吞了。   虾精坠落湖中,尾巴一摆,眨眼遁走。   “我的娘呀!”龙瑶大惊,慌忙追下去:“妙心!”   *   不多时,方壶岛的半空惊现龙瑶哭天抢地的求救声。   “仙尊!救命啊!妙心被大泽里的皮皮虾给吞了!” 第三十七章 “好痛…”妙心软软的音调……   却说片刻之前, 昏昏欲睡的妙心被龙瑶的尖叫声唤醒了些微意识。她迷迷糊糊地睁眼,发现自己正往下坠。   随着最后一丝光亮在眼前消失,她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尚未反应过来, 她后背猛地撞上一排坚硬之物,紧接着嘭嘭地滚了几道, 再沿着一条通道往下滑落。   妙心惊醒几分,下意识伸手想抓个什么来稳住下坠的趋势。可四周湿滑柔软, 根本没法攀手。   最后哗啦一声, 掉落水里。   她正要起身, 周围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她本就酒劲难捱,方才又撞得肌疼骨裂, 哪里有力气稳定身形,被迫在这左右摇晃的空间里颠来滚去、跌跌撞撞。   等平静下来, 她早已七荤八素找不着北了。   妙心喘着气, 揉了揉晕乎乎的脑袋, 却才清醒一些。   此处气味难闻,四周的黏稠液体似乎有侵蚀的作用,正加痛她方才撞破的伤口。泡在这诡异的液体里, 犹如在伤口撒盐, 疼得她直皱眉。   妙心受不住这痛, 攀着湿漉漉的墙壁站起身。   她捻诀于掌心生了一团火,环顾周围, 却是空空荡荡,脚下正是散发酸臭的液体。   “龙瑶?”她试探地唤道。   声音在这空间回荡几道,渐渐消散。   她又大声唤了几遍,回应她的依然是这空旷空间的回音。   妙心端量身旁凹凸不平的湿滑墙壁,伸手摁了摁, 触感柔软。再举火靠近观察,似是淡肉色,依稀可见青色纹路,就像血管筋脉。   这......怎么越瞧越像是肉做的墙?   妙心忽想到什么,暗暗错愕:该不会被什么妖兽给吃进肚了吧?   她想了想,伸手将掌中的火试探地靠近肉墙。就在触碰的刹那,肉墙一阵紧缩,接着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晃动,将她甩得眼冒金星,胃里翻涌。   妙心跌坐下来,因醉酒而使不上劲的身子越发虚软,再晃几次,恐怕得昏死在里头了。   一想到要死在兽类腹中,妙心一阵恶寒,急忙爬起身。   她取下腰侧的细竹,掌中蓄力,细竹变作三尺长的粗棍,灵力化作的幽幽青光绕着棍体盘绕。她手握打妖棍,稳了稳身子,奋力刺向肉墙。   忽闻一声尖叫,在这空旷之处轰隆作响。随着打妖棍的灵力自尖端呈圆形蔓延,青光一层层覆于肉墙上,肉墙痉挛起来,开始剧烈收缩。   空间的晃动幅度越来越大,上下左右来回颠簸。妙心拼尽全力握紧棍端,仍被摇得昏头转向,一次次被摔打在肉墙上。   察觉到上方溢出的光亮,她艰难抬头。它每叫一声,这光亮便出现一次,定是这兽的嘴巴。   妙心不敢迟疑,拔出打妖棍,正要跃起飞出兽口。哪知上方狭窄的通道突然收紧,将她挤压回去。   妙心绰起打妖棍,蓄尽全力,打算给它一击。因体内酒劲作祟,她神思并不清明,也没法凝聚全力,只能拼一拼。   就在她握棍要打向兽口方向时,这兽一声怒吼,四周突然喷出一阵刺激难闻的气体,直冲她口鼻眼睛。   妙心未有防备,熏得咳嗽不停,眼泪直流,呛得面红耳赤。   她急忙屏住呼吸,却已来不及,吸入的毒气很快麻痹了她的身体,侵蚀她的意识。合着蓄积在体内的酒意,整个人愈发恍惚不清。   她依稀记得龙瑶带她去找阿泽,可是连阿泽的面都没见着……   妙心使劲握紧打妖棍想撑住身子,还是失力地跌落下去。   意识涣散之际,她觉得身子似乎飘了起来。原本熏臭难闻的气味也即刻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花草般的清新馨香,还有温暖宽阔的怀抱。   妙心想睁眼,可眼皮实在太重,只睁开了一道缝隙。朦胧的光景中,她看见一张轮廓模糊的脸,是个男子。   “妙心?有没伤到哪里?”龙瑶的声音像隔着几重山一般靡靡飘来。   妙心闭上眼,发梦似的笑着说:“是阿泽……”   言罢,她沉沉昏睡过去,一只手仍紧紧攥着他身前的衣襟,怕他离开。   *   大泽上,一只巨大的皮皮虾战战兢兢地伏在水面,吓得大气不敢出。   一旁的陆吾高高扬起三条尾巴,瞬间粗长两倍,尾巴犹如铁鞭,猛地甩在皮皮虾的背上,啪啪作响,几乎碎裂它的壳骨。   它吃痛地发抖,却也不敢叫苦叫疼。   陆吾教训道:“湖里的小虾小鱼由你吃,还不知足,成了精就开始作妖作怪,连九尊也敢吞!要不我把你的虾壳给剥了,白灼一顿吃了吧!”   “仙尊饶命!仙尊饶命!”皮皮虾哆哆嗦嗦地求饶:“小怪见有人擅闯大泽,正想给点教训,却没料到是帝女和九尊来访,一时没眼力,就给误吞了。仙尊饶过小怪这回吧,再不敢,再不敢了!”   “即便不是九尊,你也休要生这吃人的恶念!”陆吾斥责道。   一旁的龙瑶正端量折丹仙尊怀中的妙心,见她脸色苍白,衣裳上还有血迹,气得警告道:“妙心若有差池,我就卸掉你的虾腿!”   折丹指尖轻捻,仙力化作绳索即刻将皮皮虾捆成虾球,并吩咐陆吾:“挂在南山最高处,曝晒三日。”便抱着妙心飞往方壶岛。   皮皮虾心惊胆颤地蜷在湖面,在离日头最近的南山山顶曝晒三日,岂不得晒成一只虾干......   陆吾用尾巴拎起皮皮虾,晃了晃,见它两眼泪涌,无奈道:“以往你屡次恐吓前来拜访的仙官,仙尊念你昔日有功,又是虾中之皇,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今日着实惹到他了......”   “别看他脸上瞧着没情绪,心里早已怒火冲天,没当场碎了你的内丹,你就庆幸自己命大吧!”   皮皮虾一听,魂就去了三分,怂耷着虾头被陆吾拎着飞去南边。   *   陆吾到底跟随折丹仙尊最久,熟知他的心思。正因焦急妙心的安危,才让陆吾去处罚皮皮虾。   回岛的途中,折丹手掌能感觉她后背不断渗出的血,只怕伤得不轻。   紧随一旁的龙瑶担忧道:“妙心受伤了,有血。”   正目视前方的折丹忽然侧身睨去,问道:“她为何浑身是酒气?既然醉得一塌糊涂,怎不留在妙乐斋歇息,却带她出来游荡?倘若要来方壶岛,为何不先传音与我说一声?”   他语气虽轻缓,但这几句紧迫的质问愣是吓得龙瑶无话反驳。尤其四目相接时,平淡的神色间却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惧怕感。   她终于切实地明白妙心为何会那么害怕仙尊......   龙瑶怯声解释道:“妙心昨夜心情不佳,非要拽住我喝酒。她酒量素来不好,饮了几杯便醉,醉了就说胡话,非要见什么阿泽。我哪里晓得阿泽是谁,她硬说在方壶岛,胡搅蛮缠要我驮她过来。”   她巧妙地将妙心酗酒的责任扔给他,说到底就是得让他明白,要不是妙心一心念着阿泽,她怎么会临时趁妙心醉酒而跑来这里。   龙瑶说完,偷眼悄悄观察,见他侧过去的下颌锐利了几分,看来并非无动于衷呢......   *   来到岛上的四方院,折丹身影一闪,消失在廊道上。   龙瑶只听远处传来嘭的关门声,也不知他去了哪间屋子。   她愣在院子里:仙尊这是......闭门谢客?   “帝女请回吧!”清朗的声音蓦然响荡在院内。   还真是谢客......   龙瑶寻思自己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一波三折总算把人送到,也就不碍眼了。   她便高声喊道:“妙心就交给仙尊了,麻烦仙尊照顾!”   说罢,她摇身变作龙,将头一仰,摆尾直冲高空。   ***   将妙心放在床榻后,折丹站在床边,颦着眉,不知从何下手。   她衣裳多处渗出血迹,主要集中在后背。若是隔着衣裳,他也不知具体伤在了哪里,又该如何治疗。   最终他坐在床边,只能帮她将衣裳全数褪下,直到大大小小的血红伤口显露在他面前,在她白净无暇的肌肤上尤为怵目。   最严重的伤在背上和臀部,最深的地方连肉都翻出来了。   他施法净除她身上的血迹,再将仙力凝于掌心,开始治疗她身上的伤。   用仙力治愈伤口虽说又快又方便,但代价是比药物治疗更成倍的痛感。好比用仙力化作针线,快速地将伤口从里到外层层缝合,越深的伤口,治疗过程自然也愈痛。   他虽不喜她酗酒,此时却庆幸她醉得不省人事,加之身中虾毒,至少可以麻痹些痛感。   但妙心还是会下意识难受地哼两声,他治疗的速度遂放缓许多,生怕再弄疼她。   直到臀部的伤口,也不知是更敏感还是更痛,她哼唧几声,突然哭了起来。呜咽呜咽可怜地叫着,活像一只受伤的幼猫。   这声音即便再轻微,却也似锋利的猫爪,抓得他心口犯疼,连眉头都不由拧了起来。   伤口才治愈一半,可听她哭声越来越激烈,整个后背都开始颤抖,他不得不收手,握住她肩膀将她翻转过来。   这一看着实是惊着他——她脸颊和鬓发全被眼泪打湿,似乎已经哭了会儿,只是方才她没发出声,他便以为那些抽气只是下意识因为痛。   妙心双目紧闭,只是默默流泪,似乎还未清醒。   折丹忙执袖帮她擦泪,问道:“很痛吗?”   “好痛…”她竟回了他的话,软软的音调颇有些委屈。   听她迷糊着都喊疼,他只好安抚道:“再不这般治伤了,待会儿帮你抹药。”   妙心突然抓住他的手,仿佛沉浸在梦里,连连哭道:“为师心里痛啊,为师想你了,阿泽……”   他闻言一怔,不知如何回应。   妙心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脸颊依赖般贴在他手心,似乎在汲取他掌中熟悉的温热。   他心疼地别过眼,视线猝不及防掠过片缕未着的玉躯,胜雪的肌肤顷刻映入他眼中。   他的目光这才流连在这枚精致的美玉上,自雪巅之处蜿蜒而下,寸寸端量,目光也渐渐深沉。   心跳倏然重了两下,折丹即刻撤离目光。   就在他正平复心绪时,迷醉在梦中的妙心无意识将他的手抱在身前……   刹那间,他维持的波澜不惊因她亲昵的举止而崩塌一角。   她抱得紧,他犹豫着要抽回手,右手掌心冷不防传来一阵灼烧感。   他将右手摊开,一枚圆形的金色咒印慢慢浮现,咒印边缘似火烧般发红发烫。   折丹面色一变,急忙抽出被妙心抱着的手,起身一闪,眨眼消失。 第三十八章 仙尊何苦一次次折磨自己?……   龙瑶私藏的千年琼浆果然不同凡响, 加之被虾毒麻痹意识,妙心足足睡了三天才醒。   醒来后,她浑身跟散架似的, 脑袋酸胀发疼。她揉了揉头顶的穴位,再坐起身冥神炼气片刻, 总算缓解许多。   等神思清明些,这才睁眼, 当即错愕:这......不是在妙乐斋?   她闷头思索, 记忆停留在与龙瑶于百花园中饮酒, 而后龙瑶说要带她去哪里?她记不太清,隐约记得自己突然跌入一个黑不见光的空间, 好似兽腹。   在那个空间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就像做梦, 还受了伤?   妙心连忙里里外外摸了摸, 却没发现哪里有伤, 也没什么痛感。   她挪动身子就要下床,恰好压到右侧屁股,蓦然一阵刺疼。她撅着屁股, 轻轻摸了摸, 果然有一道伤口, 大约半指长度。   看来那漆黑的空间不是梦境,可任凭她如何回忆, 记忆都断续模糊,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妙心穿好鞋子,起身走去门口。   将门一开,入眼一座视野开阔的四方庭院,庭院内侧由廊道围起, 东南西侧各有厢房和别室。整个廊道呈弧形往前延伸,交汇于前端的大门!   庭院东边种有青竹,西边有水池,水池旁正卧着一只正懒懒晒太阳的大猫兽。   陆吾?   妙心举头看着蓝天骄阳,低头眺望大门外广阔秀丽的山景,暗暗惊道:该不会在方壶岛吧?   “醒了就跟我出去晒晒太阳,方壶岛的阳光正气十足,帮你驱散病邪。”正假寐的陆吾突然站起身,九条尾巴在空中闲散地摇啊摇,抬步往大门走去。   果真是方壶岛......   妙心快步追上前。   走出庭院,目之所及满是清新翠色。近处绿草茵茵,远处松柏冉冉,微风送来淡淡清香,怡人舒心。   妙心随陆吾漫步绿野山谷,问道:“我是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陆吾挑着眉道:“不就是你自个儿跑来的吗,要不然是仙尊把你掳来的?”   “我自个儿跑来的?”   妙心凝眉忖思:莫不是醉得意识全无,而后发着酒疯跑来这儿?   若真发酒疯,龙瑶也会制止她乱跑才是。   陆吾瞥见她闷惑不解的样子,便将那日龙瑶来方壶岛求救之事一五一十道来。   妙心听完,气得将龙瑶在心里头数落了一顿。那丫头非但不制止她酒后胡来,却还兴致匆匆地将她带来这里,闹出丑事。   “你们二人天还没亮就跑来做甚?”陆吾问道:“救你之前,我问帝女为何突然前来,她支支吾吾地说来赏看方壶岛的日出,这理由会否有些牵强?”   “......”妙心直想遁地。   不消说了,定是她醉酒后把该说不该说的都一股脑地吐了出来。龙瑶能有什么坏心思,也就会做一些添油加醋的事。   妙心佯装宿醉忘事,苦恼地摇摇头:“我醒来便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记得与她在天庭饮酒。”   见陆吾落来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她话语一转,问道:“我身上似乎有伤,仙尊帮我疗的伤?”   “不然呢?”陆吾抬了抬爪子:“你看我这四只爪子能帮你好好抹药吗?”   “抹药?”妙心诧异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那我、我……”   我屁股上的伤呢......她说不出口。   陆吾见她面上飘起两片红霞,咧开嘴洒笑道:“放心好了,你全身上下的伤口都是仙尊亲手给你抹的药。一天抹三遍,一遍抹个把时辰,着实是费心照料。”   妙心一听,脸红得似在烈日下暴晒多时。   抹药必然得褪下衣裳,赤条条地在仙尊面前一躺就是个把时辰,一天还得躺三遍,哪儿都看遍了……   这般联想,她连耳根都羞红了,揪着袖口,急囔囔:“随便抹两下完事,抹恁久做甚,又不是绣花!”   “你不懂仙尊的用心良苦吧。”陆吾费劲憋着笑,一本正经地解释:“若不仔细点,药效如何渗透肉骨之中?你的伤口颇有些深,若非如此,能好得这么快?”   它话里真假参半,趁她原本就因醉酒而稀里糊涂,陆吾便胡诌八扯了些。   妙心心绪正乱,又羞赧不已,无暇细思,便将他的话全信了,也觉得它所言在理。   仙尊乃掌管地界的仙官,对万物素有慈悲怜悯之心。救她约莫与救一只猫狗没甚区别,抹药也不过如此,即便将她身子看了,在他心中也惊不起一丝涟漪。   这般想,妙心才释怀许多,可又莫名增添几分失落。   妙心思绪难理,即抛脑后,不再多想。   放眼广阔林野不见仙尊,遂问:“怎不见仙尊?”   “怎么?”陆吾笑问:“之前你躲他都来不及,现下心生感动,便惦记他了?”   “我没有躲……”妙心哪会承认,颇为诚恳地说:“劳烦仙尊三番五次救我,我起码得当面道谢。”   陆吾意味不明地将她一看,忽伸出一条尾巴,遥指西边的山头:“他在西山的另一侧。若是见着他,就说是你自己在岛上瞎走乱晃,莫要出卖我。”   见它话里神神秘秘,妙心抬眼眺望西边,就是一座苍翠繁茂的青山,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妙心应下话,即刻御风飞去。   *   不消片刻,掠过山顶,西山背面之景赫然跃入眼帘。   妙心愕然停在半空,怔怔看着下方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厚重得像铺盖在山林的积雪,将整面山体遮掩得瞧不出一分山色,就连草地也被尽数淹没。   阳光下的山茶花纯白又干净,散发莹白轻柔的光晕。轻风拂过,舞动白色的波浪,层层递进,绵延不知尽头,如同盛开在山间的浩瀚花海。   妙心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久未回神。   天界不乏爱花怜花的神仙,却未曾听说哪位仙家会痴狂到为喜爱的花种满整座山林。   她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山茶花。   不对……她见过一次,在被陆判官重伤后,那个有铃铛的诡异梦里。   梦里的花海虽然没眼前这般浩大广阔,却也是她所不曾见过的规模。   折丹仙尊竟比她还喜爱山茶花?喜欢到整面山林连一点余地都未留给其他花草。   带着疑惑的妙心定睛看去,在纯白的花海中找到那抹高大的藤色身影并不难——仙尊就伫立在花海中央,他正背对这边,没什么动静。   妙心这才起步,御风在花海上方飞了会儿,终于找到个离他不远但能落脚的位置,毕竟不能踩伤了仙尊精心养的花。   待小心翼翼地落在地面,她欲抬步穿梭花丛。   “待在那别动。”折丹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声音不大,却一字字地清晰传入她耳中。妙心急忙刹住脚步,抬头望去,他依然背对着她。   “仙尊?”她试探地唤道。   “就待在那里,我会去找你。”他仍未回头,声音如方才那般准确无误地传至她耳内。   妙心辨出他用了传音的法术,并非开口说话。她好奇地张望,也不晓得他为何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却仍听话地待在原地。   等待的时候着实无聊,见这花开得比妙乐斋的还要好,她的手指开始不安分起来。起先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花瓣,而后低头嗅了嗅。   咦?怎么没香味?   她又侧身嗅闻另外几朵,皆闻不出山茶花固有的馨香。   妙心狐疑地站起身,对着满山花田,迎风深嗅几许,果真没有花香。此处山茶花如此繁茂,怎么半缕花香也闻不到?   妙心正费解,忽觉脚下异动。她低头看去,视线穿过下方花丛,就见丝丝缕缕的莹白细线正从土里钻出来,攀附她双脚往上爬。   妙心着实吓一跳,这是什么东西!   她赶忙抬脚要蹬开这些诡异之物,可这细线像黏在她身上似的,越聚越多,越缠越快。她只好御风起飞,却不想这些丝线异常坚固,紧紧绑住她双腿。她脚似在这土里扎了根,动弹不得。   眼见它们已经攀到了腰侧,妙心无法,又担心贸然出手会毁了花丛,连忙高声求救:“仙尊!这土里有东西缠住我了!”   话音刚落,四下猛然刮起大风,妙心被这刀子般的风割得直眯眼。   她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身子陡然一轻。她再睁眼,人已至半空,仙尊正抱着她飞离那片花海。   她急急往腿上看去,方才那些缠住的丝线已消失不见。   “那着白色丝线是什么东西?”她问道。   仙尊目视前方,简短回道:“根。”   妙心更为不解:“山茶花的根不是这样的。”   仙尊微低头,目光带着几分笑意:“我并未说这是山茶花的根。”   妙心从未见他笑过,这略带轻松的淡笑冷不防落在她眼中,打在她心头,怦怦直跳。   妙心忙低头,佯装看景。   ***   妙心不便继续打扰,谢过仙尊,便要离开方壶岛。   陆吾将皮皮虾叫来,与妙心道:“它心生恶念伤你,仙尊已罚它暴晒三日,如今该领你的罚。”   皮皮虾跪在妙心身前赔礼道歉罢,便乖乖伏地等她开口。   妙心哪敢罚仙尊养的虾,见它已经受过惩戒,便叫它往后莫再无故伤人,潜心在大泽修炼。   皮皮虾正然感激涕零地磕头,陆吾却不满地摇摇头:“不行不行,仙尊罚它暴晒三日已是从轻发落,你这也未免太轻了。”   皮皮虾一听,两眼泪汪汪,又要哭。   妙心想了想,便问:“你会飞吗?”   皮皮虾老老实实点头:“不仅会飞,还能遁地下河、潜海穿山。”   妙心惊喜地点点头,转身问仙尊:“可否罚它做我的坐骑呢?”   “坐骑?”陆吾指着这只硕大的虾精,险些笑出声:“你确定要这虾驮着你在三界遨游穿行?”   “有何不可?”妙心反问:“三界飞禽走兽皆能作为坐骑,有仙以鲤鱼为坐骑,虾为何不可?”   陆吾被她驳得语塞。理这么个理,只是一位女仙骑在虾上未免太......夺目。   折丹见她确有此意,便问它是否愿意。   一不用受罚,且有仙尊同意,皮皮虾忙不迭点头:“愿意愿意!万分愿意!”   不多会儿,一只巨大健壮的皮皮虾驮着一位婀娜翩翩的女仙,在云霄之中自由飞翔。   *   望着空中消散的身影,折丹才撤了视线,神色陡然严肃:“你不该叫她去西侧。”   陆吾不以为然地反问道:“仙尊何苦一次次折磨自己?再不收手,恐怕整座方壶岛都不够仙尊种花。”   折丹抿着唇,良久未言。   陆吾趴在地上,叹道:“等到你们赌约结束,她便会恢复记忆,也早晚会发现那满山的山茶花究竟是何物。届时她会气恼仙尊作弊,还是会嘲笑仙尊胆怯?”   折丹脑中闪过她古灵精怪的模样,自嘲道:“大概会先恼怒地骂我一顿,再将我狠狠地嘲笑一番吧。”   “既然如此……”陆吾抬眼,一针见血地说:“仙尊何必强撑这剩下的时日?为何不愿承认自己早就败了?”   早就败了吗……   折丹再没回话,拢起的眉间似压着重重阴云,暗沉下来。 第三十九章 他如今已是我夫君,你怎能……   今日正迎西海龙女大婚, 就连天庭也是瑞气喷薄、漫天祥光,处处洋溢喜庆之色。   天上盘旋着九十九只七彩飞鸟,飞鸟绕成大圈, 口中衔着长长的彩缎,彩缎末端交汇成一颗足有尺把宽的夜明珠, 正是西海龙王赠予天庭的接亲喜礼。   马蹄声不绝于耳,只见八匹雪白的天马在半空飞驰而过, 背上的缰绳长长地系着后方灿灿夺目的金车。   轻纱羽幔间, 隐约可见身穿大红婚袍的新郎坐在马车内。   下方的仙子们仰头望去, 只是匆匆瞥见那俊色美姿,目光皆被牵了去。   天马矫健的飞蹄笃笃远去, 掠起层层云涌,荡过渺渺雾纱, 眨眼消失在红霞满天的西天门。   仙子们悄悄私语——   “风神果真是清佳出尘, 静静坐那儿就似一副赏心悦目的画。也难怪西海龙王大悦, 连西海的宝贝都拿来献给天庭了。”有仙夸赞。   “若能得到如此貌美贤婿,又是九尊之一,谁不欢喜。”   “西海龙女可真令人艳羡。”还有仙羡慕不已。   “好看是好看, 偏偏是个喜新厌旧的大渣男!”上方陡然插来一道格格不入的奚落声, 语气悍得很。   仙子们转身一看, 只见一只硕大的虾头正停在头顶,个个吓得花容失色, 尖叫着慌忙后退。   退两步才瞧见虾头上站着的女子,素净的白袍将她冷峻的面容衬得更为严厉,一副要绰家伙干架的样子。   “仙尊!”仙子们连忙低头,恭恭敬敬地行礼。   妙心蹲下来,好言好语地劝道:“你们往后选夫君可得擦亮眼睛, 莫要三观跟着五官走。要是选个品行不正的男人,吃亏在后头。晓得么?”   “晓得晓得!”   “仙尊所言极是!”   大家哪敢说个不字。   忽刮过一阵风,几人怯怯抬头,妙心早已驾着皮皮虾离开,去往天宫接龙瑶。   仙子们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呼口气:“妙心仙尊的坐骑也忒……忒大了。”没谁说出‘吓人’二字。   *   不多会儿,天钟敲响。   收到喜帖的仙官们纷纷穿过西天门,驾云的驾云,御器的御器,还有乘坐坐骑的,欢天喜地地奔赴西海。   仙家们手捧贺礼,哪个不是喜气洋洋,一路上载欢载笑,好不夷悦。   忽闻破风之声猎猎传来,几位耳尖的仙家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只巨大的坐骑刚从西天门跃下来,正往这儿风驰电掣般赶来。   有仙定睛一看:“那不是皮皮虾吗?”   有仙回:“那就是一只皮皮虾。”   “上头坐着的是妙心仙尊吗?”   “正是她。”   说时迟那时快,仙家们正好奇地张望,妙心骑着皮皮虾,嗖嗖眨眼飞过来。   这会儿,众仙才看见她身后的龙瑶。   龙瑶坐在妙心身后,笑意盈盈地搂着她腰。   前几日见到妙心竟将皮皮虾带回来当坐骑,龙瑶两眼发亮,委实羡慕,便兴匆匆地跑去问天帝能否给她配一只大龙虾当坐骑。   龙虾的钳子可比皮皮虾大多了,骑起来铁定更拉风。   天帝哭笑不得,见她十分执着,只好晓以理:“你是天龙,本就能化作龙穿行云霄、遨游四海,三界之中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何况天龙素来无需坐骑。”   龙瑶作罢,只能缠着妙心乘坐皮皮虾过过瘾。   今日如愿,别提多欢喜。   二人与大家笑脸相迎,打声招呼,便风风火火地往西海方向而去。   “我们先行一步,诸位快马加鞭啊!”   妙心的声音随着皮皮虾的身影一同隐没在云雾尽头。速度快到大家只见到虾尾扫起的云波,眨眼就消失在众仙视线中。   “妙心仙尊有坐骑了?”有仙问道:“那只皮皮虾实在是大,速度如此之快,少说也有几千年的修为。”   “不止……”默在一旁的司命官插上话,说道:“我见过那只皮皮虾,它在折丹仙尊的大泽中修炼了万年。它是虾皇,早该成仙的,却一直甘愿在大泽当精怪。”   众仙惊呼一声,原来是折丹仙尊在大泽养了万年的虾皇,难怪庞大又神速,饶是素有追风之称的蛟龙也与它不分伯仲。   有仙想起过往的八卦事,小声地与身边几位仙友交头接耳:“雨神是妙心仙尊的姑姑,风神和雨神百年前早已交恶,妙心仙尊也与风神不相往来,怎还去庆贺风神大婚?”   仙友们摇摇头:“恐怕今日西海的大婚不会那么太平咯。”   遥想当年风神和雨神之间的恩怨纠葛,几位仙家依然唏嘘不已。那二人曾是众多仙家眼中天造地设的一对壁人,哪晓得中途突然冒出个西海龙女,更不曾料到风神抛却旧爱,最终娶了新人。   “感情的事真是难以预料啊。”有仙感慨道:“昔日感情笃深的恋人,转眼就成仇敌,怎么跟下凡渡情劫的命本似的。”   大家一听,齐刷刷看向司命官,目光俱带着几分怨念,想来都曾遭受过司命官的深刻摧残。   与众仙隔开些距离的司命官,竖起的两只耳朵早已将大家方才的话尽数听了进去。他佯装没瞧见这些化作刀子般的目光,一副置身事外的淡定模样。   回想当年那事,他是委屈又无奈。   那年正好轮到风神和雨神的情劫,他请示天帝:二人是仙侣,究竟要分开历情劫,还是一同历情劫?   毕竟情劫都逃不过怨恨憎,结局终究惨烈无比。   天帝不但建议二人一同历情劫,还笃定地说:他们二人情比金坚,岂会受这点小小的情劫所影响。   不曾想,这情劫愣是将那‘比金坚’的感情给渡没了……   按照他原本给风神雨神编写的命本,这是一个比较陈旧的帝王与王后相爱相杀的故事,结局便是:王后至死都没得到帝王的爱,而帝王在王后死后才幡然悔悟。   如何也没料到,二人历劫中途杀出个西海龙女。   那龙女有一日恰好到凡间游玩,阴差阳错地救了落水的帝王,并对其心生爱慕。龙女凭借这救命之恩,顺理成章地入宫成了妃子。   可宫中的凡妃哪里斗得过她这神仙......   龙女不但蛊惑帝王将其他妃子给一一废黜,还构陷王后与下人通奸。帝王一怒之下将王后罚入监牢,最后也不知经历了怎样一番折磨,王后含恨自杀。   王后死后,帝王究竟有无悔悟,司命官不知道。依照他后来去凡间调查的结果,帝王在王后死后不久就立龙女为后,但他终日郁郁寡欢,不出三年便死了。   生死线未变,风神雨神皆历劫成功,司命官也算松了一口气。   谁知西海龙女对帝王恋恋不舍,喊西海龙王去冥府求北阴大帝帮那位帝王还魂,这一问才知道帝王是风神历劫转世之身。   龙女得知此事,大喜,急忙追去天庭,想与风神续缘。   却不料,风神归神后就接到北巅将士的飞鸟传音:北巅风口破裂,需要尽快修复。   他马不停蹄地赶去北巅,风口破裂程度十分严重。最后几乎耗尽法力才将风口修复,却也身负重伤,坠落无心海。   而后传闻是西海龙女将风神救出无心海,并取出龙精,将其置入风神体内,才治好了他的伤。   司命官猜想,或许就是龙女舍命的恩情彻底捕获了风神的心。   整个故事比他编的命本还要刺激,他已经许久没写过如此狗血的‘以身相许’戏码。   可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个埋头写命本的……   虽说他把命本里二人的爱情写得惨烈了些,怨恨多了点。可诚如天帝所言,倘或风神和雨神二人感情比金坚,任凭情劫如何摧残捶打,也憾不动分毫。   他曾将这话说给妙心听,用来反驳她愤怒的指责。暗指风神雨神二人感情实则并不牢固,才让西海龙女有了可趁之机。   妙心当时怒目而视地憋出四个字——放你的屁!   “唉……”司命官暗暗苦叹。   他们二人一同历劫本是由天帝决定的,最后锅却是他来背,真是纵容官大的,欺负官小的。   ***   却说来到西海的妙心,乘皮皮虾气势汹地冲向龙宫,一路卷起汹涌水波,搅得守海的虾兵蟹将险些稳不住身。   她这架势着实引人瞩目,就连守着宫阙的龙虾精们见到如此大的皮皮虾,也不禁咋舌:我们的祖宗都没这么壮实。   二人雄赳赳抵达龙宫,将皮皮虾放去海里自由玩耍,便随带路的蚌精来到会客堂。   放眼珠光宝气,满桌琼浆玉露,瞧不尽的红灯金烛,食不完的鲜果佳肴。   觥筹交错间,一个个饮得腮红面酡,着实欢乐又喜庆。   妙心一眼就看见了前方正与客人寒暄的两位新人,她眯眼往那儿瞅去——   新郎仪表堂堂,春风满面,眉眼奕奕含光,瞧着是温雅风逸。新娘面如粉桃,唇如红樱,眉眼弯弯带笑,看着是天真无邪。   一旁的龙瑶也不由打量一番,摇摇头:“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就细嫩了些。即便精心装扮,与雨神的容貌相比还是差去不少。”   “呵!”妙心嗤之以鼻:“她那等暗地里藏着歹念的人,与她比岂不是有辱姑姑的身份。”   正与客人礼笑谈聊的风神,转身就看见了前方的妙心,他刹那呆住,即刻敛笑。   妙心心中冷笑:方才还是一朵迎阳的春花,瞬间变作朵覆霜的冬梅。果然是风神,变脸就跟风吹似的快。   同为九尊,喜帖于礼得发,可风神委实没料到妙心会来。他尴尬地站在原地,招呼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身旁的龙女见到妙心和龙瑶,先是一愣,瞬间变回笑脸,牵着风神迎向前。有礼地唤道:“仙尊,帝女。”   两人端的是生人勿近的冷脸,真像专程过来给脸色瞧的。   正接待其他仙家的西海龙王见帝女前来,上前寒暄几句。龙瑶便将大殿下及天帝的贺礼交给龙王。   龙王满面喜色地收下,递给侍从,顺便问及大殿下近况,二人聊谈起来。   龙女左右张望,与妙心问道:“怎不见玄霖仙尊?她不来吗?”   此话一出,四人蓦然将目光聚在龙女身上。   龙瑶顿时拉下脸来,瞪着龙女。   风神脸色也是一变,他方才拉都拉不住,她这话就问出来了。   龙王尴尬地赔笑,打圆场:“玄霖仙尊贵为雨神,小女是真心希望她能来饮一杯喜酒。”   “真心?”妙心眼里骤起寒霜,瞟了一眼龙王:“恐怕龙女是故意问的吧!”   不提倒好,这下瞬间引燃妙心一路压着的怒火,噼里啪啦地放肆燃烧。   妙心视线落向龙女,冷声道:“敢问你是希望我姑姑来,还是不希望她来?”   龙女面上挤着笑:“自然是希望……”   “希望你个鬼!鬼话连篇!”妙心大声喝止她的话,引得附近宾客纷纷侧目。   龙女没料到踢到了一块硬板,被吓得没话驳。   西海龙王晓得妙心的脾气,只怕她的怒言引来大家好奇的目光,遂使个眼神要风神出声安抚,他先行离开去招呼周围宾客。   龙王离开,风神正开口......   妙心蓦地上前,一把扼住龙女的手腕,将她一扯,凑近瞪着她。眼里的冷意化作刀子迸射而出,恨不能即刻戳出千百个刀眼。   祸从口出的龙女真真切切生了几分惧意。   “你是喜闻乐见姑姑黯然神伤的样子,还是希望她来揭开你这张虚假的脸皮?”妙心厉声质问。   “清风君……”龙女泪眼涟涟地望向风神。   “妙心!”风神终于出口,端起了长辈的架子,低声斥道:“即便你自认为兮兮方才问得不对,训斥两句便是,万不该冲动动手!”   妙心愤懑地瞪了眼风神,随即松开手,喜怒不辨地说:“我修为不如你,打不过你,所以我识相点,不动手。但我有嘴,你们用请柬羞辱姑姑,我骂也该把你们骂个狗血淋头,办不成今日的婚礼!但我今天慈悲为怀,不骂人也不打人,我就好好喝酒吃果,等着看你们如何沦为笑柄!”   “这话什么意思?”风神面色微沉,预感不妙:“她要来?”   妙心讥讽一句:“请柬是你们给的,还怕人来?”说罢,她拽着龙瑶转身离开。   被凶了一顿的龙女恨恨咬牙,侧眼却见风神若有所思地望着妙心的背影。她连忙握紧他的手,娇声问:“清风君还在怪我发婚帖给雨神吗?”   风神收了视线,目光落在她委屈的眼中。只是摇摇头,说:“她是九尊,即便你不发,我也会派人发给她。”   龙女这才满意地笑起来,恢复神气地牵着他往大堂里走:“一会儿要行天地礼,我们先去准备。”   ***   宾客满堂,吉时已到。   行过天地礼,二人便是夫妻。   就在掌声雷动,笑语欢堂时,玄霖和夏吾似是掐算着时辰,一前一后踏入大婚宴席。   堂内的笑声戛然而止,刹那鸦雀无声。   玄霖今日身着绯色长裙,裙摆迤逦翩翩,步态风情万千,宛如骄阳之下艳绝摇曳的凤凰花。倘或不是她曾与风神大打出手,将他打落西海,也不至于吓退众多爱慕的男仙。   饶是如此,她本就是一颗光彩熠熠的明珠,走到哪儿都能引来惊艳的目光。   却被她身后魁梧高大的山神夏吾给一一瞪了回去。   *   自从玄霖出现,风神的目光便未移开。   奇怪的是,以往他脑中全是龙女娇俏的笑靥,如花似玉的模样。即便见到玄霖,也丝毫勾不起与她之间的回忆,似乎昔日并无什么可留恋的。   此时她突然出现,他脑中刹那闪过一段段的画面,画面里全是他渐渐淡忘的回忆:譬如她高兴时的大笑,撒娇时娇笑,感动时的欣然一笑,还有使坏时掩嘴偷笑。   那些笑容温暖又明媚,完全不似今时今日这般冷若冰霜,眉眼之间的淡漠拒人千里。   她以前喜欢笑吗?   他怎么尽数给淡忘了……   一旁的龙女看见风神失神的状态,紧紧攥着他的手,喊回他的神思,这才重新看向款步走来的玄霖。   “雨神不计前嫌特来为我和清风君庆贺,实在感激。”她冁然笑言,一副大方得体的模样。   西海龙王即吩咐台下侍从:“招呼二位仙尊落座,端杯奉酒。”   玄霖停下脚步,不怒不喜地说:“我今日前来不是给你们送祝福的,我来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龙王父女闻言,皆是面色一变。   众仙不由八卦高涨,就连窃窃私语也没了。个个睁目竖耳,生怕错过好戏。   唯独坐在角落里的妙心和龙瑶,旁若无人地吃果子。   龙女即收笑脸,颦娥眉、含泪光,几分愠恼几分委屈:“清风君可不是物品,他如今已是我夫君,你怎能随便说拿?”   玄霖垂眉嗤笑一声,抬眼道:“我方才有说要拿回的东西是你夫君吗?”   此话一出,众仙的好奇心即刻吊在嗓子眼,就连风神也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龙女却是白了脸。 第四十章 待在你身边的师父早已不是你……   玄霖道:“在我取回那件东西之前, 有几个问题需要龙女和风神当着众仙之面,据实回答。”   她眼中无怒无恨,疏离得像与他不过点头的交情, 令风神心里滋味莫名。   龙女心虚地抿了抿嘴,道:“我与清风君历经一世情劫, 坎坷颇多,如今好不容易修成正果。我知你心中有气有怨, 可这情字本就难以自控, 你如想再骂我们几句消消怨气, 不若等散席后,任由你发泄, 我定不吭声。”   盈盈泪珠半悬在眼眶,她一副受了委屈却又明事理的样子, 哪个看了不由心生几分怜惜。   两位年长些的仙家忍不住一颗慈悲怜悯之心, 开口劝玄霖先落座喝杯喜酒。   有些仙家交头接耳、私语熙熙。大多数还是捧着一颗八卦心, 等着雨神发话。   “呵!又来惺惺作态博取同情!”角落里,妙心手中的核桃被捏得粉碎,恨不得去撕了龙女那张脸。   龙瑶也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话都让她给说尽了, 还暗指你姑姑曾骂过她?雨神以往好似只打骂过风神吧。”   “她不就是这样吗?话里藏着话, 说得模凌两可, 全是些令人误会的语句。当初她差些坏了姑姑的劫数,还有脸提情劫......”妙心凌厉地瞪向左侧方的司命官。   察觉到她犀利如针的目光, 司命官赶忙别开眼,佯装没瞧见,端杯品茶。   *   却说玄霖看着前方泫然欲泣的龙女,她站在原地并不动身,周身仿佛立着金刚罩, 将几位仙家苦口婆心的劝说悉数屏蔽。   龙王见她面上肃穆,并无退让之意。堆着善笑,好言劝道:“今日是小女大婚,众仙们酒兴正酣,仙尊若有私怨要诉,不若等大婚宴席结束,请仙尊移步内庭,我们再好好谈谈。”   玄霖断然拒绝:“当初有关我的几个传闻可是席卷整个天界,而今我想来为自己证实清白,今日在场的仙家不少,当然是最恰当的时机。索性一次性将事情说清道明,也不用劳烦大家打听些不见得是事实的传闻。”   她眉眼讥诮地微扬,望向风神:“风神也是迫不及待要步入洞房,等宾客离席,暖帐停歇后,才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风神听她嘲讽十足的话,不由生恼,沉着脸道:“我虽有负于你,但我并非愧对你。你有何话要问,我绝不欺瞒。”   “哦?并非愧对我?”玄霖轻笑一声,道:“不如风神先回答这个问题:你既有负于我,为何并非愧对我?”   风神就回:“当初我因修补北巅风口而坠入无心海,身负重伤,下落不明,你却因凡间那场情劫心生怨念,对我未闻未问。是兮兮跳入无心海将我救出,也是她取出龙精救我性命,并在旁日夜相守。”   “等我伤势好转,你不询问我伤情,却跑来西海质问我是否移情别恋,甚至怒吼着要揍兮兮。我怕你冲动伤人便出手阻挡,你二话不说就斗,又扬言要取出我体内的龙精,最后将我打落西海。”   “我负你,是因我未能履行与你相守此生的诺言。我未愧于你,是因你不顾昔日情分伤我身心。”   述罢,风神端然道:“不知这番解释,你可满意?”   玄霖几乎是咬出齿间的血腥味,才能面不改色地听完他的话。   原以为时隔多年,她即便无法平静接受他的绝情,至少可以坦然面对这一切。可当他陈述那段往事时,一字一句都是杀人无形的尖刀利箭,轻易就能刺穿她的外壳,重新挑破心口早已结疤的伤。   满心伤口,累累血痕。   再揭开,那血依然涓涓不止,伤口依旧透着悲凉的寒意。   妙心听言怒极,扯下腰上的细竹,就要起身冲过去,肩膀却蓦地被人摁住。只是两指触碰,她顿觉有千斤压来,落回座位。   她扭头怒目瞪去,诧异一愣,制止她的是山神夏吾。   夏吾摇摇头,在她身旁坐下,道:“她既然选择来彻底了结这一切,就让她自行处理。放心,必要时我会出手。”   妙心只好按捺怒火,将细竹别回腰侧,一语不发望回前方。   *   玄霖早已稳住心绪,转而问向龙女:“既然风神言之凿凿地说当初是龙女取出龙精救他一命,我这第二个问题便问你:你取出了多少年的龙精救他?”   如此细致的问题顿时引得众仙面面相觑,暗暗猜疑:难不成那龙精另有隐情?   龙女显然没料到她会深究此事,嗫嚅着不敢贸然回答。她紧握的手心冒出冷汗,眼神飘忽不定的慌张样子皆被身旁的风神看在眼里。   龙女下意识瞥向风神,见他眼中带着疑惑,忙摇头解释:“我当时并没细想要取多少年的龙精,只是一心想着救你。”   龙王也帮腔解释,风神就要信以为真。   “不若我来回答。”玄霖突然接过话:“因风神当初伤及元神,需千年的龙精才能助他修复元神。龙女如今不过一千岁二百岁,敢问你是如何做到取出千年龙精而不受创,甚至还能保持人形?”   此话骤然引发众仙哗然。   强行取出一千年的龙精,龙女便只剩两百年的修为,即刻就能打回原形,非闭关百年以上不能恢复人形,哪还有闲暇与风神谈情说爱?   面对大家疑惑重重的讨论,龙王急急抢先解释:“当年小女将风神从无心海救来西海,取出龙精后,她即刻化作了龙形真身,身虚体弱,是老夫耗费不少修为助她恢复人形。”   玄霖反问道:“龙王必定是亲眼见到她在西海取出了龙精。敢问这龙精是什么颜色呢?”   龙王绷着脸,硬着头皮答道:“红色!”   龙精的颜色与龙鳞一致,不同的龙会修炼出不同颜色的龙精。西海龙为赤龙,龙精自然是红色,龙王总不能回答其他颜色。   玄霖没再提问,而是转身颔首与在场仙家行了礼,说:“诸位仙友听完方才的问答,固然能回忆起当年与我有关的传闻。”   “诸多蜚语令我名誉受损百年之久。我本打算与风神老死不相往来,怎奈我们同为九尊,不可劳折丹仙尊为这私怨费心。我遂将过往恩怨悉数压下,与他只做共事的同僚。不料他们派人将婚帖送我手上......”   玄霖刹那面冷声寒:“既然他们这么希望我来,想必也想与我做个了结,我便好好来此了结这一切。”   龙女惕惕不安地望向龙王。   龙王不悦,呵斥玄霖身为九尊却不识大体,因一己私怨扰乱大婚,意图拆散风神与龙女的好姻缘。   可凭龙王一张嘴,再怎么将矛头转到玄霖身上,又如何压得住大家的好奇心。众仙就盼着听到个出其不意的真相,龙王总不能将他们赶出西海。   原本喜庆洋洋的婚宴,因玄霖接下来道出口的实情,而沦为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   当初玄霖得知风神坠入无心海,她分毫未犹豫,化作白龙火急火燎地飞去寻人。   她在无心海见到了西海龙女。   龙女毕竟修为不高,寻了两日体力不支,便上岸在东岛歇息。玄霖却是一刻不敢松懈,日夜在无心海中巡游,终于不负苦心,找到了跌落在海底深渊的风神。   玄霖将他带到东岛岸上,见他已无意识,元神受创,片刻不迟疑,急忙抽离千年龙精。她将其置入他丹田,再运功助他吸纳龙精,又以仙力为他疗伤。   玄霖因耗尽力量而意识昏沉,遂叮嘱龙女先将他尽快带去天庭,请仙医帮他继续疗伤。   龙女应下,玄霖再支撑不住,闭眼晕厥过去。   最后是来无心海寻人的妙心和夏吾,将东岛上昏迷的玄霖带回了天庭。   玄霖龙心受损,闭关了半年才好。醒来便听闻风神被西海龙女所救,二人如今情投意合。还传言她因凡间情劫生怨,对风神的死活不管不顾。   玄霖怒极,冲去西海要与风神当面问清。得知龙女撒谎,又见他极力维护龙女,她怒不可遏,扬言要将他体内龙精彻底粉碎。   后面之事便与传言一致,她将风神打落西海,打成重伤,而后与他断绝关系。   *   玄霖每字每句犹如铁棒重锤,将昔日的流言砸个粉碎,也将今日西海龙宫的祥和彻底撕破。   真相将风神劈得魂魄癫乱,呆若木鸡。   一旁的龙女哭着说:“你血口喷人!”叫风神别信她的话。   龙后见女儿受了欺负,冲过来指着玄霖,骂道:“身为九尊,你竟如此恶意!趁大婚之日于众仙面前污蔑兮兮,令她与风神不得成偶,你便爽快了吧!”   玄霖也不解释,抬手自心口取出一缕龙精。   在她施法之下,风神体内残留的龙精即刻感应,自他丹田溢出。大家聚睛一看,正是与玄霖的龙鳞一样雪白,而非西海龙鳞的赤色。   在众人的恍然声中,那龙精被吸引过去,附在玄霖手中的龙精上,与其融合。   大家看在眼中,龙女撒了弥天大谎,无话可辩。   龙女一口气没抽上来,两眼一闭,即刻晕倒。   龙后见状,吓得急忙抱住闺女,伤心不已地往里头走去。   身为新郎的风神则失神落魄地看着玄霖手中的龙精。见她将龙精即刻粉碎,他下意识皱眉,一阵撕扯般的痛感自心口传开。   仿佛她手中碎裂的不是龙精,而是他本该珍视,却被他抛弃的东西。有她昔日情真意切的付出,还有她那颗被他摧毁的真心。   “这便是我今日要取回的东西,你们继续。”玄霖面无表情说罢,转身离开。   风神身形摇摇欲坠,一双奕奕风采的明眸早已失了光彩。他张口欲唤,声音哽在喉头,如何也叫不出。   西海龙王怒火中烧,即命兵将围困大堂:“将她拿住!”   玄霖轻蔑一哼:“就凭你这海里的小虾小鱼也敢拿住我?”   她摇身化作白龙,龙尾一甩,猛地打向围攻过来的虾鱼蟹蚌们,将他们纷纷扫出十丈远。   她摆出一道龙卷水,搅得大堂一片狼藉,眨眼不见踪迹。   龙王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变作赤龙真身,气势汹汹地追了出去。   众仙一看,惊忙追去:“这两人打起来可不得了!”   一个是西海龙王,四海龙王皆为兄弟。一个是九尊之一,九尊之首是出了名的护犊子。要是闹出啥事,可就免不了一番大斗。   妙心担心姑姑,与龙瑶紧随其后跟上前,却发现夏吾早就不见了。   *   等大家冲出海面时,左右一白一红两条龙却悬在半空,停止了缠斗。   只听一声如雷般的龙啸,犹有山崩地裂的气势,震得大家耳鸣嗡嗡。   就见上空一条巨龙飞过——金鳞光灿灿,龙身气昂昂。它快如电掣,疾如劲风,卷云而上,泄下万丈金光。   “那是……应龙?!”大家咋舌惊呼,目不转睛盯着云端。   应龙乃龙祖,饶是身为天龙的天帝也要对其心存三分敬畏。应龙身影绝迹多年,今日得见,实属大运。   西海龙王当即化作人形,跪拜在海面。玄霖见到应龙真身,也现了人形伏身跪拜。   “此事本是龙女有错在先,龙王怎将怒气撒在雨神身上?望尔等知错就改,切莫一错再错!”应龙训道。   西海龙王垂首咬牙,不得不答应。   应龙飞下来,用龙角顶了顶玄霖的肩头,道:“上来!”   玄霖倒也没客气,起身跃上龙身。在众仙惊诧的目光中,应龙飕飕飞上云霄。   龙王恨恨低吼,转身回去龙宫。   今日委实是惊心动魄,众仙见风神远远地杵在前方,摇头嗟叹,纷纷离开。   妙心瞟一眼那丢了魂似的风神,拍拍皮皮虾:“我们走。”便带上龙瑶一并回天庭。   “你姑姑的坐骑是应龙?”龙瑶坐在妙心身后,兴奋不已:“比皮皮虾拉风多了,我也想要。”   “你死心吧!”妙心劈头泼去冷水:“除了姑姑和折丹仙尊,他不会驮任何人,就是你父王也没法坐上他的龙身。”   “咦?”龙瑶探头在她耳边:“你认识那条应龙?他是谁?”   一路上,任凭龙瑶如何在耳边念念叨叨,妙心只笑不语。   ***   西海大婚当日,龙女便收到了风神的休书。   龙女不甘心,哭哭啼啼跑去天庭的阆风阁找风神,吃了闭门羹。风神则去玉华宫找玄霖,不但吃了闭门羹,还被严厉警告不可踏入半步。   但这都不是众仙近日谈论的范畴,他们有了新的八卦:雨神与应龙究竟是何关系?   毫无收获的八卦讨论了十几日才平息。   *   天庭,妙乐斋。   妙心正在廊檐下施法画符念咒,她身子恢复许多,得勤加操练,万不可懈怠。   “妙心!”龙瑶这次没爬墙,直接从大门快步进来。   妙心正在临空画摄魂符,无暇看她,道:“自己煮茶。”   龙瑶坐下来,也没提壶煮茶,歇了两口气,说:“白无常来了。”   妙心问道:“他来做甚?”   龙瑶摇头不知:“父王将兄长也喊回来了,还派仙鹤去方壶岛请折丹仙尊,似乎有大事。”   妙心一听,即刻收手,转身问:“是找到鬼王了?”   龙瑶又是摇头:“还没来得及打听。”   她听闻折丹仙尊要来,才忙不迭跑过来说一声,想暗中帮这两人撮合撮合,续续前缘。   妙心上前握住她双肩,将她提起来,往门口推去:“快去打听!若是当真找到了鬼王的下落,即刻来告诉我。”   “唉?我一口茶还没喝呢!”龙瑶嘟囔着被妙心推出了妙乐斋。   直到妙心答应给她骑皮皮虾,她才飞快离开。   *   妙心待在院子里等消息,因压抑的情绪,桌上的手渐渐握成了拳。   陆判官贯穿她腹部之仇,她还记着跟他算账!若是找到了他们的下落,她必定请战,随天兵一道前去。   她正沉思,听见轻盈的脚步声靠近,即刻侧身:“这么快就打听回......”   见到来人时,声音戛然而止。   妙心站起身,望向踏入庭院的女子,着实诧异:“龙女是不是跑错地了?你不去阆风阁找风神,来我这儿做甚?”   龙女不慌不忙地走近道:“我必然有事前来。”   妙心看不惯她这藏着半句话的神叨样,转身谢客:“慢走不送。”   “不知你的师父如今身在何处?”龙女问得突然。   “我师父在鹿山闭关,不劳龙女费心。”妙心坐下来煮茶,懒得再搭理。   龙女兀自道:“可我听清风君说,你师父八百年前去了思量界为人守魂,至今未归。”   妙心只觉她所言荒谬,头也没抬,道:“他百年前开始闭关,我才接过他的仙职来到天庭。之前我与他一直待在鹿山,何来你所说的去思量界为人守魂?”   “你姑姑竟没与你说吗?”龙女轻笑道:“那年你重伤之后,待在你身边的师父早已不是你真正的师父。”   龙女见她抬起一张错愕的脸,笑得越发得意:“原来只有你一人蒙在鼓里,就连你最亲近的姑姑都瞒着你呢!” 第四十一章 在她身旁日夜不离的人是折……   妙心蓦地站起身, 指着门口:“少来我这挑拨离间!出去!”   “你若不信,可以去与她求证啊。”龙女却不动,继续道:“对了, 你那个好姑姑为了自己的哥哥,瞒着你的事可不止如此。”   妙心取下腰间的细竹, 警告道:“你走不走?要我给你几棒是吧!”   众仙皆知道妙心有根厉害的打妖棍,其实是牛鬼蛇神都能打。这神棍灵力了得, 莫说普通小妖挨不得, 就是神仙被灵力完全释放的打妖棍筑一下, 少不得伤筋动骨。   龙女不过千年修为,即便妙心与她年纪相当, 但这打妖棍可不留情,她不免忌惮地退了两步。   可她话没停, 迎着妙心刀光厉厉的目光, 高声道:“听说你幼年时曾受重伤, 导致记忆出现错乱。”   妙心忍无可忍,手掌握紧细竹,青幽冷光自竹间溢出, 须臾变作三尺长的棍子。   她举起打妖棍, 对准龙女脑袋挥去。   龙女见她杀意凛凛, 急忙化作赤龙,腾云驾雾飞起。人已随云飞远, 声音仍清晰地传来——   “那晚刺伤你的人并非折丹仙尊,正是你的师父!你姑姑为了包庇自己的哥哥,隐瞒你的事真不少啊!”   妙心怔怔望着上空消散的云雾,面色骤变。   那夜的画面在脑中忽而重现。握剑之人缓缓朝她踏近,他模糊的容貌逐渐清晰, 与那次梦境中的脸一模一样。   是师父……   ***   妙心不等龙瑶回来,急忙飞往玉华宫去找玄霖。   她心知龙女今日前来总不会是好心提醒她当年的真相。无非就是恶迹败露,未能如愿与风神成婚,且颜面扫地,所以怀恨在心,寻机滋事报复。   可龙女斗不过雨神,也没本事冲去玉华宫发泄,只好想法整些幺蛾子。约莫是想着:与雨神亲近的人不好受,雨神便不好受,她就好受极了。   但龙女的如意算盘大概打错了。   妙心虽因龙女所言震惊,但仍相信姑姑必定有不得不如此做的苦衷,才隐瞒下来。   她只是疑惑龙女所提及的那两件事,究竟实情为何?即便迷雾已被人强行拨开,何不顺势弄清楚。   ***   一个时辰后,妙心从玄霖口中得知了那夜的真相,还有她不曾知道的一些隐秘之事——   八百年前,妙心的师父玄南仙尊体内的鬼蛊发作,导致他突然发狂,拔剑伤她。   刺伤她之后,玄南清醒了刹那,才反应自己做了什么。他惊忙将剑一扔,想远离她,以免犯下大错。   但鬼蛊的控制令他寸步难行,费劲半天才挣扎出五丈远。他跪在地上,以符印传音给折丹,再不断念净心咒来唤回自己的意识。   折丹赶到鹿山已是深夜,被刺穿心脏的妙心在血泊中躺了许久。   他赶忙帮她封住穴位止血,再以仙力稳固她的元神,才转身去找玄南。   眼见玄南体内的鬼蛊几乎蔓延半数胸腔,折丹不敢迟疑,施咒将鬼蛊封印在他心脏,再果断掏出他的心脏,连同鬼蛊一并毁尽。   不料重伤昏迷的妙心恰时醒过来,见到师父心脏被挖的一幕,吓得惊呼一声。   折丹当时正与玄南说着什么,他耳尖地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侧头望去。四目相接,妙心被这寒意冽冽的目光慑得一动不敢动,就怕他会突然冲过来掏她的心。   最后,妙心惊恐过度,加之失血过多,再次晕厥。   也正是这短短相视的瞬间,成了妙心八百年来挥之不去的幼年阴影。   玄南苏醒后便离开了鹿山,而后去了思量界,为四季神云霁仙尊守魂。   云霁也是九尊之一,二人成婚之际,云霁死于鬼王手中,最后只救回一缕魂息,被折丹放在了思量界。   思量界以相思为源,可养魂聚魄。   *   听完玄霖所述,妙心愣在旁,失神良久。   当年的虚虚实实,顿时被劲风扫过,驱散重重迷雾,豁然现出真实。   却也难以置信……   原来重伤昏迷那段时日,在她身旁日夜不离,悉心照顾的人是折丹仙尊。待她醒来,陪她在鹿山生活了七百年之久的‘师父’,也是折丹仙尊。   授她捉妖术,赠她打妖棍,赐予她九尊仙位,统统都是折丹仙尊。   她所认为的师父,早已不是自小陪在身边的那个人。在玄南举剑刺入她心脏那一刻,她敬重了两百年的师父,随着她心口淌下的血一并流逝。   时隔八百年,心口仍能感觉那剑刺入的痛意,如何相信曾说将她视为己出的师父会执剑伤她。   她已记不得当初醒来后,为何会下意识将刺伤自己的人误认是折丹仙尊,而姑姑和‘师父’的默认便令她更加笃定。以至于她即便不记得仙尊的容貌,仍会因为他那晚寒光凛冽的目光而害怕了几百年。   “我们并非有意隐瞒。那时你神智不清,昏迷时更是时不时哭着喊师父,仙尊才不得不假扮成玄南的样子。”玄霖出声道。   “你醒来后,对他格外依赖,终日都要挂在他身上似的。仙尊见你情绪不稳,实不愿伤你心,索性就扮起了‘师父’,直到你长大,已能独当一面接替玄南的位置。”   妙心在重伤后昏迷了许久,但期间迷迷糊糊醒过几次,有些似梦似真的细碎记忆。   她记得那双被她紧握的手十分宽厚暖和,但凡醒来,她就会下意识伸手去抓,而她每次都能如愿以偿地抱住令她安心的大手。   还记得‘师父’给她喂药,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但那药苦难下咽,她娇气地哭了两声。   若是平常,师父必定会严肃地劝道:身为九尊的弟子,往后你必定要肩负重责,所经历的苦痛胜过这千百倍,区区一碗药,怎就怯步退缩?娇气什么,喝干它!   她做好了被师父教训几句的准备,再乖乖喝药。   不成想,他在耳畔耐心地安抚:“若是将药喝了,等你醒来,为师给你一件捉妖的法宝。”   一听有法宝,她忙不迭地应道:“药,喝药……”   直到那药再次喂入口中,不苦也不哭了,甚至还嫌他喂得慢。而后每次喂药,她再不抗拒,跟喝水似的快,毕竟药喝光了就能得到法宝。   ‘师父’承诺过的事,在她醒来后一一履行,半点不糊弄。   那件捉妖的法宝,正是打妖棍。   他教她释放打妖棍的灵力,带她去地界抓妖,在她彻底学会如何使用打妖棍后,便将它正式赠予她。   姑姑说的没错,她不知不觉地开始依赖师父,巴不得每天都黏在他身边。   他去地界捉妖,她跟着去修炼。他去天庭找天帝商谈事宜,她便说要找帝女玩耍,那段时间与龙瑶一回生二回熟,当真成了好姐妹。   有一次,龙瑶笑她:“你整天跟着玄南仙尊,就是个小跟班。”   她不以为意,甚至几分得意:“能成为九尊之一的小跟班,多令人艳羡。”她不怕被当作小跟班,她还暗暗希望一辈子都跟着师父。   ‘师父’几乎不拒绝她的要求,这让她更加得寸进尺,也将她养成了随心所欲的性子。   那七百年的温柔宠溺和疼护,是她两百岁之前不曾从师父身上得到过的。她当时以为许是见她受伤可怜,师父才会陡然转变态度,对她那般呵护疼惜。   一次与师父对月酌酒,她笑嘻嘻地与他打趣道:“若是受伤就能让师父温柔相待,受到师父百般疼护,弟子真该早点受伤才是。”   他清朗的眉目浮现几分疑惑,竟反问:“这便是温柔吗?”   她点点头,笑吟吟地说:“跟姑姑一样温柔。”   他端然道:“即便你不受伤,为师也会这般对你,不要尽想些歪点子。你若受了伤,为师并不好受。”   最后两句略带无奈的话实实在在地戳在她心头。   她再忍不住,趁着酒意壮胆,扑在他怀里,抱着他,不停地念叨:“弟子再不受伤了,师父莫要不好受。师父也别离开我,永远都别离开,弟子这辈子就跟着师父捉妖除邪。”   最后大概酒劲上来,她犯困在他怀里睡着了。   醒来已是次日正午,鹿山只有她一人。   ‘师父’留下传音符:为师出门办事,三日后回。   那是他第一次离开这么久,还是趁她未醒之时。   三天后,他准时回山,她到底被他惯坏了,心里有气,连续几天没理他。自那之后,他每次出门都会与她说,再没不告而别。   百年前,他说要闭关许久,不知何时出关,遂将九尊的仙职传于她。她依依不舍地目送他走入山洞,封了洞门。   原来他并未闭关,只是恢复了九尊之首的身份。   *   玄霖见妙心默不言语,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怨我吗?一直瞒着你?”   妙心回过神,看出她眼中难掩的愧色。   起初她心里的确有些埋怨,可当真相呈于眼前,她却也理解他们的用心。   甚至庆幸……庆幸仙尊从未想过伤她。   思及他默默在旁疼她护她多年,那面被她砌累了八百年的隔阂之墙,层层倒塌。   妙心摇头道:“姑姑所思所想皆是为我,即便我心中有些嘀咕,也不会当真生姑姑的气。”   玄霖拍拍她的手,欣慰笑言:“我们九尊的小丫头果然长大了。”   却见妙心依然愁眉不展,便问她是否还有心事未解?   妙心抬头望着她,眼中满是疑惑:“师父为何想要杀了我?他曾说待我如亲子,我未曾做过对不住他的事……”   她曾十分敬重师父,信他所言,尊他如父。问及此事,她喉间哽咽,心头仍是刺疼。   “此事我也不知。”玄霖道:“仙尊说那只鬼蛊异常凶猛,才会导致玄南性情大变。许是鬼蛊吞噬了他的理智,致使他神志错乱。发狂之下,他大概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鬼蛊操控的是被附身之人的欲念,肆意放大的也是原本就属于附身者的欲念。师父如果要杀她,说明他曾对她动过杀机,才会在鬼蛊的蛊惑下刺伤她。   姑姑的说法虽说有些牵强,可也没有更为合理的解释,毕竟师父怎么可能对从小带大的她突生杀机。   二人正聊时,妙心突然想起自己拜托龙瑶去宝华殿打听消息,估摸早就打听完毕去了妙乐斋。   她匆匆解释几句,起身要离开玉华宫。   玄霖忽将她扯住,问她为何知道当年的事:“除却折丹仙尊和玄南,此事只有我与清风知晓。玄南如今还在思量界,仙尊断不可能与你提及……”   她眉目一寒:“是清风?”   妙心摇摇头,也不瞒她:“龙女方才来找过我。”   “龙女?定是清风嘴里漏风,与她说了!”玄霖气极:“仙尊明确交代这事不可外扬,他竟告诉九尊之外的人。倘或被仙尊知道,他风神之位恐怕不保,真是色令智昏!”   “姑姑担心他仙位?”妙心问道。   “他仙位保不保不关我的事,但他违逆仙尊的命令,就得骂他!”玄霖二话不说,腾云飞起。   妙心都没来得及接句话,她已飕地不见身影。   妙心耸耸肩,只怪风神管不住嘴,活该被骂。   ***   回到妙乐斋,龙瑶果然打听到消息,在院子等候多时。   “如你所料,当真找到了鬼王和陆判官的下落!”龙瑶一见到她,起身快步过去,惊喜相告:“你可以亲自去报仇了!”   妙心忙问:“他们在何处?”   龙瑶道:“一个叫不死城的地方。”   “不死城……那是鬼王曾经的领地,他们竟敢冒险回去不死城。”妙心足下生云,即刻去宝华殿。   龙瑶追上前,跃上她的飞云:“折丹仙尊刚刚也到了,就在宝华殿。”   听言,妙心心跳陡然激动一跳,她竟按捺不住想快些见到他。   可当她赶到宝华殿,与天帝请战去不死城抓捕鬼王时,一旁的折丹不等天帝回应,率先出声驳回她的请求。   “为何不可?”妙心不解。   天帝也是疑惑:“妙心既有心请战,又是身为捉拿妖邪的仙官,仙尊为何不同意?” 第四十二章 妙心鬼使神差地握住他的手……   折丹上前一步, 与端坐在上方的天帝回道:“妙心前些日身受重伤,仙力仍未完全恢复,暂不宜出战。”   天帝赞许地点点头:“仙尊所言在理。”   又与妙心劝道:“方才已决定由龙奎及仙尊带兵出战, 你就无需操劳了,安心留在天庭养好身子才是。”   龙奎是大殿下, 龙瑶的哥哥,掌管天兵的神将。   妙心与天帝行礼, 驳道:“若要等仙力恢复原状, 我便需闭关至少百年才行。岂不耽误仙职?纵然仙力受创, 倒也不至于连捉拿妖魔的本事都丧失了。恳请天帝准我出战,助仙尊及大殿下将鬼王一行人彻底除尽!”   见妙心执意要去, 天帝为难地看向仙尊:“这……”   折丹微颔首,侧身面对她, 道:“鬼王及其手下实力强劲, 手段颇有些狠厉。此番前去凶险, 你如今力量未恢复,如何与他们拼杀?”   妙心听他语气严肃,不容商议, 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皱眉嘟囔道:“再怎么不济, 我拼杀的能力也顶得过五六个天兵,大不了当作一员天兵, 与众兵将共同战斗。”   一旁的大殿下龙奎哭笑不得,这是暗指他手下的天兵更不济吗……   二人意见不合一辩一驳,表面瞧着似起了争执,天帝却看得通透,仙尊分明是担心妙心的伤情, 才严声正色地拒绝她的请求。   饶是妙心争得脸红脖子粗,折丹依然不为所动:“此事无需再议,你留在天庭静候消息。”   他口吻平静,话里却是不容置喙的强势,就是天帝也不好再劝。   妙心心中一沉,低头没再吭声。   站在旁边默然看戏的白无常,见妙心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却又不得不隐忍的委屈样子,他差些笑出声。   天界若说有谁能让她心里憋屈还不敢反驳,也就只有唯一能管着她的折丹仙尊。   *   殿内一时安静。   天帝对白无常使个眼色,殿内与妙心最为熟识的便是白无常,暗示他劝抚妙心。   白无常也不知是没接收到天帝的暗示,还是另有想法,开口便是:“既然妙心有抓捕鬼王的决心,仙尊就准她随我们一同去吧,若是遇到凶险的情况,我会护在她身边。”   妙心一听,嚯地抬头,两眼闪着灼灼亮光,感激万分地望向他:快靠你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我老大!   白无常朝她眨眼:小问题,包在我身上!   却不想等他的视线转向仙尊时,自信的微笑陡然僵在脸上。   腊月的刺骨寒风刮在眼睛里是什么滋味?就是此时与仙尊四目相接的滋味。那目光仿佛是削尖的冰锥子,扎得他没敢道出一个字。   白无常暗暗心悸:难怪北阴大帝说折丹仙尊有时着实恐怖,就连他这说遍三界无敌手的本事都不顶用了。   ***   最终折丹没发话,天帝也没再开口提及妙心出战一事,便默认她暂且留在天庭。   待龙奎集结八百天兵,整装完毕,次日出发去往地界,与阎王带领的冥兵汇合,一同前去不死城擒拿鬼王。   天帝还有事要与折丹共议,妙心和白无常行过礼后便先行告退。   *   白无常需先回冥府复命,遂往南天门去,恰与妙心同行一段路。   见她一路不作理睬,白无常揶揄道:“即便当了仙官,你还是个爱记仇的小丫头。我不就没帮腔,多大个气哩!“”   妙心斜眼瞪去:“天条有规定仙官不可记仇吗?我就是小肚鸡肠,偏偏气你不帮我!”   “我若能帮必定帮,可你家老大着实……”恐怖二字在口中斟酌一番,他改道:“他着实是位高权重,我这冥府的小官哪里敢与他辩驳。你没瞧见他方才怒目瞪向我时,眼里的冷刀能将我刺成筛子。”   “方才他可是一句没说,几时对你发怒了?”妙心觉着他是寻借口,哼了哼,扭头又不理会。   白无常有苦难言,呵呵地扯嘴干笑。   二人分道时,白无常忍不住劝道:“仙尊所言并无道理,他毕竟是你老大,首先得保证你的安全。不准你出战,也有他的考量和顾虑,你不如留在这让他安心。”   回去妙乐斋的途中,妙心一直闷头思索白无常的话。   她不是不知仙尊的顾虑,他乃九尊之首,如白无常所言,以大局来讲,他自然得保证自己统管的下属安全。她身子恢复不久,修为折损不少,岂会贸然同意她出战。   她执意随战,一来对陆判官怨怒颇深,想亲手报仇。二来她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体,捉拿鬼王的确能力不足,但若与陆判官拼一拼,还是有不小把握。   却见仙尊一点回旋的余地也不给,断然拒绝她的请求,她才来劲与他争执。   她实想知道他究竟仅仅是出于对下属的爱护,还是哪怕有一点是因为纯粹地关心她?   她心底希冀后者,但从他方才毫无波动的面色中,她只看到了理智二字。   如此,联想到昔日仙尊假扮‘师父’时,对她的关心爱护,她更迷茫了。究竟是出于‘师父’的身份不得不假装?还是出于他的本心?   ***   妙乐斋,庭院内。   妙心坐在铜炉旁,左手支额撑在案几上,右手执一根木片,懒懒地拨弄茶壶里的茶叶。   沸腾的茶水噗噗地往外冒着热气,她呆呆望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思绪还沉浸在乱如麻的疑惑中。   直到听见脚步声,余光透过朦胧的水汽,瞄见地上趋近的影子。她没细看,下意识以为是龙瑶。   妙心头也没抬,没精打采地说:“折丹仙尊极力反对我去不死城,愁死了......你说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改变主意?”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念念叨叨:“装可怜还是据理力争?可他瞧着严肃又冷厉,只怕我装可怜会适得其反吧。”   她右手正要将茶壶拎起来,见来人没了动静,抬头就道:“你干杵在那儿做甚?”   看清面前来人,妙心吓得猛然站起身。右手的茶壶因她的动作晃动起来,滚烫的茶水猝不及防溅落在她手背。   “嘶……”妙心被烫得抽了两口气,呲牙皱眉地将茶壶放在案几上。   她低头正要查看手背的伤,一阵清风陡然拂面,耳旁的发丝吹起又垂落的刹那间,她烫红的右手已被人执在手中。   来人不是龙瑶,正是她方才口中那个‘严肃又冷厉’的仙尊。   他并未直接握住她的手,而是有分寸地托着她手腕的袖口,右手施法凝结寒气,帮她舒缓烫红的那块皮肤。   妙心哪里料到他会出现,受惊后,脑子一片空白。这会反应过来,慌忙要抽出手:“只是烫红了一些,过会儿就好。”   她使了点劲,却发现压根抽不回手。他看似只是轻轻托着她手腕,却像钳子扼住一般紧。   老大果然是老大,不过两指轻巧地施加力道,就能将她钳得没法挣脱。   “很快就好。”他淡淡地说。   妙心:“哦。”了一声便放弃,反正反抗也是徒劳。   她低着脑袋,视线不由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思绪飘回那七百年间的点滴时光——他假扮师父时,每回她修炼受伤,哪怕只是擦破皮的小伤,但凡被他看见,都会第一时间帮她疗伤。   他脸上虽瞧不出情绪,但她那时就是打从心里晓得‘师父’很疼护她。他的动作温柔,却很坚定,坚定得令她十分安心。好似不论自己受多重的伤,‘师父’一定会治好她。   所以她往后每回受伤而神智不清时,总会幻想师父来救她了。   如姑姑所说,她果真太依赖他……   此时他的动作一如既往地温柔,她能不能存一丝希冀,认为他是真心实意地关心她?   也不知是脑子抽了还是手掌抽了,妙心这般想着念着,心神微微荡漾,被烫着的右手转过来,鬼使神差地将他施法的右手握住。   这一握,两个人都傻眼了……   妙心连忙松手,将自己的手紧紧攥在袖中,侧过身没敢看他,磕磕巴巴:“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说出半个字,脸倒是诚实地红了,跟熟透的苹果一样。   折丹被握的右手绕在身后,不动声色地藏在袖中,拇指轻轻摩挲方才被她握住的手指。   妙心兀自低着头,想说些什么化解尴尬,脑子突然就不好使了,愣是想不出话来。只知道方才握住的那只手,很宽大很厚实,像往常一样暖和......   她耳旁垂落的头发将脸尽数遮住,这般近的距离,折丹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后脑。   “你当真想去不死城?”他开口问道,想办法要她抬头。   妙心只是点头,还是没抬起脑袋。   她脸颊发烫,耳根泛红,哪里好意思被他瞧见。   折丹道:“鬼王十分狡猾,定会在不死城埋下重重陷阱,只怕到时顾及不到你。”   妙心听言,浑身犹如被一桶冷水灌下,刹那淬去满脸的红热。   她抬头就问:“仙尊是担心我拖累大家?”   她语气没有方才在宝华殿那般强势,嘴巴倔强又隐忍地撇着,折丹无奈一叹。   她方才自言自语说‘装可怜怕适得其反’,分明有误。即便是一个略带乞求的眼神,都能轻而易举动摇他的决定。   他不愿她去不死城,并非是她能力不足,而是担心鬼王会察觉她的身份……   只剩短短一年多,她便要履行承诺,倘或这时出了差错,这千年所做便功亏一篑。   “我不曾认为你会拖累谁。”他只简短解释:“只是此去格外凶险,莫要涉险。”   妙心见他终究不会松口,装可怜果然无用,挫败地垮下脸,实话实说:“我想亲手抓住陆判官,报当初鞭打及刺伤之仇。”   折丹道:“我会帮你擒拿他,由你一起审讯。”   妙心由衷行礼道谢,退一步倒也不是坏事,反正最终都得要那陆判官没好果子吃。   *   静谧的庭院只闻茶水沸腾声,妙心提壶,用木片拨去茶沫,斟满茶杯。   折丹接过,细嗅茶香,轻呷一口,着实清香润喉。   茶水饮过三道,也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妙心其实有满腹的话想问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他是九尊之首,她有诸多顾虑。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需再三斟酌,不可冒犯。   妙心偷眼瞧了瞧对面端坐的仙尊,只见他举止自然,神情自若,轻呷茶水,全无尴尬之色。   她不禁想知道,此时此刻,他究竟是以谁的情感面对她?   阿泽、仙尊、还是‘师父’?   他能理智的区分吗?   这般寻思,妙心就道:“我有一事想请教仙尊。”   折丹将茶杯置于案几上:“你说。”   “如若神仙留恋凡间的情劫,应当如何?”她问得颇为含蓄。   她原本想问的是:你是否会留恋凡间历劫一世的情缘?   但这话听起来就像问:你心中还惦记我们的感情吗?   她可实在没勇气问得这么直接。   就在妙心暗暗紧张地等待时,他很官方地回了话:“一世情劫,神仙都得经历,是为看淡红尘。若是留恋,红尘蚀心,情劫便无意义。”   她心里登时堵得慌,又问:“如若情劫失败,是否还需再历经一次?”   折丹目光闪烁一刹,伸手复握茶杯,晃了晃,道:“必然要再历经一次。”   一股无名火霎时窜出妙心心口,烧出几分冲动,脱口就是冷嘲热讽:“这么说来,我还得再历一次情劫。这次就不劳费仙尊用计了,待会儿我便去与天帝请求重历情劫,且要司命官将命本写得动情一些,必定要安排一位与我爱得死去活来的男子方能使我看破红尘,省得仙尊烦恼……”   只听咔嚓一声,妙心的话戛然而止。   她诧异地看着他手中的杯子裂开一道缝隙。又听咔嚓两声,茶杯的裂缝多了两条,但茶水一滴未溢。   折丹端起茶杯,状若无事地轻抿一口。   她暗暗佩服:果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仙尊,茶杯都快震碎了,面上端得是十分淡定。 第四十三章 她双眸灼灼生火、魅惑如勾……   初次面对这种问题, 折丹着实不知所措。   他一边饮茶掩饰心中汹涌难平的情绪,一边思索该怎么委婉地阻止她方才的决定。   妙心历劫失败,理当要再经历一次情劫。但一想到她会与别人生情, 他心头蓦然一慌,险些被她的话击溃岌岌可危的理智。   手中的杯子在他一再控制下, 才不至于碎裂成粉。   她当初不惜耗费半身仙力,宁愿受罚也要为阿泽逆天改命, 为何转眼就迫不及待要去历下一世情劫, 似乎对阿泽没了眷恋?   妙心哪里晓得他心里百转千回的思绪, 只以为自己的话刺激到他,心里正窃喜这番试探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早知道激将法这么好使, 早该用了。   妙心正睇着陷入沉思的仙尊,瞧见他掌中茶杯空空如也, 抿唇憋着笑:“仙尊的茶饮尽了, 我再帮你满一杯。”   折丹将茶杯放回案几上, 手掌施法轻拂,杯子裂痕即刻消失。   倒茶的工夫,妙心正儿八经地说:“仙尊不是叫我这段时日先养伤吗?我思来想去, 越发觉得仙尊所言有道理。遂决定一边养伤, 一边去凡间历劫, 一来一回的历程,伤也养好了, 情劫也能顺利结束,可谓一举两得。”   折丹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掩唇轻咳两声,劝道:“情劫一事,你稍等些日子。冥府需集结冥兵去不死城, 这几日人手不足,北阴大帝忙于鬼王之事,无暇审阅历劫的轮回簿,莫要为他增添麻烦。”   等他回天界,与天帝暗示两句,将他再次安排在妙心的情劫中,反正一次也是历,两次也不多。   “这样啊……”妙心了然地点点头。   见她似明白他的话,他暗暗松口气,可听她又煞有其事地补上几句:“那我待会儿去找天帝,请他先安排司命官编写命本,等鬼王抓获,命本就写好了,我便能即刻历劫。如此高效,仙尊以为呢?”   折丹松懈的气骤然滞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他饮两口茶,顺下气,才道:“我去与天帝说明你历劫一事,顺便叮嘱司命官将命本写得。”   说罢,他即刻起身离开。   妙心却因这回答懵了。   原以为他方才握裂了茶杯,必定是不愿她与别人历情劫。怎么现在看似无动于衷?甚至主动帮她安排这事。   见他身影就要消失在门口,妙心脱口唤道:“阿泽!”   折丹脚步猝然停住,侧身望过来。   她站起身,视线中,有那修长的白裳少年,与仙尊的背影逐渐重合在一起。   他们其实就是一个人,阿泽是仙尊的魂魄,她纵然惦记着他,总不能要仙尊将自己的魂魄剥离出来。是她逃避地认为阿泽并非仙尊,甚至荒谬地想要仙尊还她的徒弟,妄想有一个独立的阿泽。   “我一直以为仙尊没饮洗尘汤,必定留着阿泽的记忆,哪怕淡漠了昔日情分,也不至于毫无悸动。如今我当真明白了……仙尊果然是个看破红尘、抛却七情六欲的好神仙。即便存有上一世的记忆,心中不再念想,即是过眼云烟。”   “一场梦,梦中有情,梦醒无情。”提起全部的力气说完最后几句,妙心不敢再看他,足下起云,一溜烟就跑了。   她不知他是什么表情,心想他约莫就是那面无动容、眼波不惊的淡定模样。   ***   妙心匆匆飞去帝女殿找龙瑶拿两盅酒:“越烈越好,最好喝完就能解千愁。”   龙瑶见她眼眶泛红,问她出了什么事。妙心被她的手一握,再绷不住,抱着她哭起来。   她渐渐哭得有些凶,上气不接下气,眼泪跟破了洞的雨天一样,哗啦啦地流。   龙瑶第一次见她哭得这么惨,惊住了,一边拍背一边安抚她。拍着拍着,龙瑶心里也一阵难过,跟着哭起来。   屋里头,两人坐在一起,抱头痛哭许久。   妙心哭岔了气,一抽一抽地,龙瑶忙去吩咐侍从煮一壶热茶过来。   妙心拒绝:“我只要酒!不要茶!我肚子里全是茶。”方才与仙尊都饮过七八杯了。   龙瑶见她情绪不佳,便顺着她的意,拿来两盅浓浆烈酒,递一盅给她:“这酒保管你一盅就倒。”   饮过两口,待妙心情绪平复,龙瑶又追问发生何事,她这才将心中压抑许久的情绪道出来。   龙瑶听完,激动地抓住她手臂:“你是因阿泽而喜欢仙尊?还是确实喜欢上了仙尊?”   妙心再饮一口,着实烈酒,辣得呛喉,她皱着眉将酒咽下去,道:“原本是因为阿泽才对仙尊格外留意,但起初并无不一般的心思,那时候我还将他们当作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可自打知道他就是那几百年对我呵护备至的师父,眼前霎时明朗许多。”   “就好像我心中的那个人不论变作谁,阿泽也好,亦或是‘师父’......若将他们视为一人,我便自始至终都没失去过谁,他就是仙尊。”   “这……你说得有点绕,我听得有些懵。”龙瑶闷头琢磨:“你的意思是喜欢上了仙尊?”   妙心呼出一口酒气,微醺地眯眯眼:“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又自嘲道:“我这是不是见异思迁?才与阿泽尽诉情肠,转而又对仙尊别有心思。”   “你不也说他们是同一人吗?哪里来的见异思迁?你将他们当作不一样的仙尊就行咯!”龙瑶眨眨眼,笑道:“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大好事啊!你哭个甚?还要喝酒解愁?”   妙心忽然拉下脸,提起酒盅,仰头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直把自己喝得喘不过气来才作罢。   她晕乎乎地抱着酒盅,埋头嘤嘤地哭诉:“成个屁的眷属啊!他压根对我没半点意思,你是没看见我喊他阿泽时,他眼里一点情绪也没有,仿佛这名字与他毫无关系。”   瞧她委实是伤心,龙瑶拍拍她肩,安抚道:“不都说折丹仙尊性情淡泊吗?许是需要些时日,你也莫要气馁。”   妙心抬起一张泪脸,摇摇头:“我是没能力软化那颗硬石头,他爱淡泊就淡泊吧!”   她突然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出门,仰头大喊道:“姑奶奶我去找一个热情似火的郎君去!”   龙瑶连忙跑上前,捂住她嘴,制止道:“你别酒后乱说!回来!”   她将妙心往屋里拖,妙心浑身虚软地挂在她身上,哼哼唧唧不满道:“我要回去睡觉!送我回去!”   她迷迷糊糊喊了半天,龙瑶实在受不住魔音贯耳,只好调转方向,将妙心扛回妙乐斋。   ***   踏入妙乐斋,龙瑶着实被院子里的男人给惊着了。   折丹仙尊怎么在这?   自从妙心离开后,折丹便留在庭院等她回来,总觉着她误会了什么,想当面与她问清楚。   却见她不省人事地趴在龙瑶背上,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她又喝酒了?”   龙瑶一边佯装醉酒走不稳路,一边解释:“她心情不好,去找我喝了几杯,就醉成这副德行。仙尊帮我扶一下,我快……撑不住了!”   说罢,她身子一歪,唉哟着顺势往地上倒去。   眼见就要扎扎实实摔一跤,一阵风力及时将她身子稳住。紧接着身上一轻,龙瑶抬头看去,仙尊已将妙心抱在怀中。   啧啧,不过摔一下就这么着急地把人抱到怀里。妙心大概眼神不好,还说他无动于衷,心比石头硬。   龙瑶连忙起身,难受地扶额道:“我喝多了就脑袋疼,得去找医官拿些药,麻烦仙尊先照顾妙心。”   说罢,她转身就走,忽想起什么,又回头补了两句:“妙心方才嚷嚷着要去找热情似火的郎君,不要冷冰冰的石头,拦都拦不住啊!”   不敢等仙尊回话,龙瑶飕飕就飞上天,眨眼没了影。   折丹被她最后几句话彻底搅乱了心湖,那有什么波澜不惊,全是惊涛骇浪。   他抱着妙心往屋中走去,只听她哼唧一声,含糊的呓语中,他只辨出‘鹿山’二字。   他不明其意,问:“鹿山怎么了?”   “带我回鹿山,我要去鹿山看花!”妙心还以为自己正挂在龙瑶身上,仗着醉酒,耍起小性子。   折丹脚步停住,顺着她的话问道:“怎么突然想回鹿山看花?”   妙心唇边扬起一抹笑:“那是和仙尊一起种的山茶花。”   折丹闻言,惊得睁大眼,她知道什么了?   ***   妙心是被一阵凉风给吹醒的。   她昏沉沉地睁开眼,朦胧的视线中白茫茫一片。   她揉了揉眼,视线清晰些,这是白色的山茶花?   她举目高望,皓月当空,繁星满天,怎么回来鹿山了?   “醒了?”微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妙心愣愣仰头:“仙尊?”这才后知后觉被他抱在怀里。   醉晕晕的脑袋和鹿山的山茶花令她产生梦境的恍惚感,下意识认为仙尊也是梦中人。   酒壮怂人胆,她迫不及待伸手摸向他的眉眼,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摩挲,笑着说:“要是你能像梦里这般任我为所欲为,该多好。”   折丹垂眸望去,她笑靥娇俏,似乎心情极好,他问:“如何为所欲为?”   妙心的指尖沿着他下巴,缓缓划过脖子,掠过他喉结。   她两眼微眯,声音带着几分诱引:“像我对阿泽那般,你还记得吗?”   折丹喉间微微滚动,握住她往领口侵去的手指,说:“你心里想的念的都是阿泽,并非我。那一世的阿泽已经死去,一切都结束了,你不该将感情困在过往的虚影中。”   “结束?”妙心苦笑两声。   她低头沉默片刻,突然拍着自己胸口,仰头恼道:“我对阿泽的感情真真实实地存在这里,你还在,阿泽就没有死!你们本就是一个人,这一切并没结束!”   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只是你的感情早已结束了,但别随意断定我的感情!”   望着她倔强但坚定的目光,他知道她理清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纠结迷茫的一直是他。   他不能解除体内的相思咒,才不得不将她推离,暗示她别再沉迷过往,强调他与阿泽不是一世人。   事到如今,他当真推得开吗……   见妙心转身离开,他起身趋步在她身后:“去哪儿?”   “与你何干?”妙心忍不住嘀咕:“梦里也是块冷冰冰的石头,这做的什么烂梦!”   他忽然想起龙瑶最后说的话,眉目一沉:“鹿山没有热情似火的郎君,只有冷冰冰的石头。”   她脚步一转:“仙尊这话什么意思?”   折丹走到她身前,高大的身子压迫十足地将她面前的光亮遮挡,慑得她不由退了两步。   他忽然抓住她手腕,阻止她后退,说道:“你不是曾对阿泽承诺过吗?此生之情唯予他,怎么就想去找热情似火的郎君?”   “仙尊实在有些霸道。你将凡间情缘当作一场寻常的劫,历过便历过,忘却那一世情,却要我记得曾对阿泽许下的承诺?“”妙心冷笑道:“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有这等歪道理?”   她甩开他的手,转身又要走。不料步子转急了,一个趔趄,往下栽去。   惊呼刚起,她被他搂住腰,两人双双跌在花丛中。   折丹转身撑在她身上,忙问:“有没伤到哪里?”   妙心怔怔看着他眼中未掩的焦急和关心。他从来都不是铁石心肠,他一直都在默默付出,她只是被他淡然的面容给欺骗了!   清脆的铃声猝然响起,一道又一道,轻轻落在她耳畔,重重敲在她心头。   铃声愈急、欲念滋长。   就如她初次急切地想得到阿泽那晚,任心中的渴求恣肆蔓延,吞没并不愿维持的理智。   妙心一个翻身,将他压在下方。   她双眸灼灼生火、魅惑如勾,将他目光牢牢缠住。   “我有些贪心呢!阿泽、仙尊、亦或‘师父’,哪一个我都要!”   她指尖如利刃,划破他衣领。掌心如热火,熨过他胸膛。   “我方才说要对你为所欲为,怎能言而无信?”妙心笑得格外狡黠。 第四十四章 吻得小心翼翼。   妙心手掌轻轻搭在他心口, 清晰地感觉到他心脏跳得又急又重,咚咚地仿佛在敲打她的掌心。   “你的心跳比我还快啊。”她嘻嘻地笑,低身趴在他胸前, 耳朵贴在他心口,饶有兴致地听他的心跳声。   他的心跳每震动一次, 那铃铛声就越响亮一分。   渐渐铃铛声愈加激昂,勾动她越发兴奋的情绪, 心中开始升腾熊熊燥火, 灼得她呼吸滚热, 要喷火一般。   折丹两手攥着,尽量平稳气息。   他怔怔望着空中的明月, 想将注意力拉扯过去。却在她湿热的气息不经意喷洒在身前时,拼命克制的理智险些溃不成军。   他必须赶紧推开她, 以免局面失控。可急促的心跳早已泄露了他的心思, 他根本没法压制被她撩动的欲念。   折丹握住她肩头:“妙心……你喝醉了。”   妙心抬起头, 撑着他身子攀了上去,灼亮的眼中仿佛烧着火焰,直勾勾盯着他。   她的拇指在他唇瓣拨雨撩云, 几分捉弄的坏笑:“我不就是醉了吗?若没醉, 哪里有胆子对你为所欲为?”   折丹只好忖量着换个说法, 劝她冷静下来。   可他还未劝,她却突然安静, 睇去的目光平静得寻不出方才的半分炽热。   她没头没尾就问:“鹿山的七百年‘师徒’时光,你对我好,疼我护我,是因你必须假装是‘师父’吗?”   她果然知道这事......   折丹不知她如何得知当年的秘密,既已知晓, 继续隐瞒再无必要。   他解释道:“我没收过徒,起初不知如何当你的师父,只是觉得作为师父理当尽量满足徒弟的要求。久而久之,却是当真想将你护好,不忍见你受伤,即便受了委屈,也于心不忍。”   妙心吃惊地睁大眼,好似听见什么天大的喜事,咧着嘴笑问:“想将我护好,为我撑起羽翼,全然因你有了师徒之情,还是......”   她手指轻点他心口,继续问道:“还是对我有了不一般的心思?譬如,男女之情?”   折丹目光微颤,却箝口未答。   她眼里的炽热渐渐复燃,上涌的火焰朝他不遗余力地扑去,势要卷走他的意识。直到他右掌浮现咒印,就快按捺不住内心的情愫,他始终没回答这个问题。   妙心手指抚上他越蹙越紧的眉心,可见他隐忍的辛苦。   她嗤笑一声:“仙尊竟这般嘴硬.....那我就将仙尊的嘴撬开!”   说罢,她陡然压下来,红艳的双唇险些贴在他唇上。   折丹倒吸一口气,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想继续劝她冷静,可话未出口,便放弃了。   他已然无法冷静自持,又怎要求醉了酒的她冷静?何况她骨子里本就有些随心所欲,一旦解开束缚的枷锁,她就会变得肆无忌惮。   千年前,将她困在方壶岛时,她便肆无忌惮地‘诱.惑’了他好些日子。那时他几乎要为她动摇,愣是每日默念静心咒才稳住心神。   妙心左手扣住他右手手腕,右手撑开他握住的拳,与他十指交握。   “折丹……”她动情地叫着他的名字,说:“我想要你,你便从了我吧,好吗?”   她问得坦白又露骨,丝毫不掩藏对他的渴求。   就在折丹不知如何回应时,她再不给他犹豫的机会,低头含住他的唇,急切地将甜美的果子送了过去。   她的唇的确很甜……   他身为阿泽的记忆清晰地刻印在唇齿之间,依然能回忆与她亲吻交融时,那甜过香果、醇过美酒的芬芳滋味,令他迷醉流连。   此刻以自己的真身与她这般亲昵,实难抗拒。   *   起初,妙心吻得颇有些小心翼翼。她细细地品尝,就像对待一件珍视的宝物,就怕稍微用力就将这宝物给碰坏了。   折丹沉醉在她温润的吻中,被她唇间的火热烧去了理智,再无招架之力。有那么短暂的片刻,他想依从自己的内心放纵一回,开始回应她。   正因他的主动回应,她开始变得难以满足,渴望尝到更多。   急躁之下,仅仅亲吻也蛮横了起来。从他的唇齿移至他的颈侧,顺至耳边,无不肆虐。   妙心宛若一只正在发动进攻的小兽,欲将捕获的猎物拆吃腹中。   折丹内心垒砌了千年的石墙,在她的吻中层层坍塌。心中深埋的欲念澎湃涌出,吞没他的意识,彻底放弃反抗,随着她一起深陷情悦中。   直到一道布料的撕扯声在这寂静山谷突兀地响起,刺入耳膜,唤回了他些许意识。   折丹蓦然发觉右掌似被火烧,烫得很。他偏头看去,只见掌心的红色咒印已经完全显现,灼亮无比。   一旦埋入相思咒,只要心中长出情丝,便是情难自己、欲念无止。   若不压制心中极速膨胀的情愫,便会冲破咒印,与此同时,她的封印会即刻解除。如若他因失控而侵占她,相思咒也会被破,她的封印继而消散。   不论是哪一步导致相思咒被破除,千年的赌约终究以他的失败而提前结束。   眼见妙心正在撕扯他的衣服,他再不犹豫,猛地坐起身,右手揽过她腰。   “对不住……”   在她诧异的目光中,折丹左手掌心盖在她额间,施下昏睡咒。   妙心还没察觉什么情况,一闭眼便失去意识,倒在他怀中。   他齿间还保留独属她的清新茶香,令他心魂牵绕,恨不能不顾一切地在此与她缠绵。   折丹深吸两口气,平复些情绪,才将妙心平放在地上。   他手掌贴在心口,再施法缓缓往外拉扯,丝丝情丝缠绕成缕缕莹白的细线,从他心口溢出。   拽离情丝的痛楚不亚于生剐心头肉,令他不由蹙眉,却未停止动作。直到那汹涌膨胀的欲念镇压下来,才收手。   半空的情丝漫无目的地飘荡,忽而似寻到什么,调转个方向,悉数朝妙心身上飘去。   就在情丝的根端触碰她心口的刹那,折丹不得不以咒火将其全部焚尽。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情丝化作零星萤火,最终消散在夜色中,却才冷静下来,心中也再无方才的半分欲想。   他垂眸看着沉沉入睡的妙心。晖晖月光打在她红扑扑的脸蛋,宛若一颗鲜嫩水润的桃子。她嘟着嘴,显得稚嫩又无辜,好似受了欺负。   “倘若我失控,解除了咒印……你会怎么选择?”叹息般的声音,随着吹来的清风飘向远处山林。   ***   妙心醒来时,正躺在妙乐斋的屋内。   宿醉令她脑袋酸胀、口干舌燥,她揉了揉眉心,缓缓神思,这才下床倒杯凉水。咕噜咕噜下腹了两杯,终于缓解干燥的喉咙。   她坐下来,思绪回溯昨夜。   依稀记得在帝女殿与龙瑶大吐苦水,而后的记忆断断续续,记不太清楚。   但脑中闪现了一些梦境般的片段,梦中有濯濯明月、有点点繁星,有满目纯白的山茶花,还有……折丹仙尊。   在梦中,她躺在他怀中,与他尽述情思,甚至放肆地将他推到在地,强吻他唇。   说是梦,却又有些真实,真实到……   妙心不由将手触在唇间,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双唇的热度和柔软。那甜蜜的滋味似乎还残留在唇上,纠缠时火热依然令她怦然心动。   她赶忙将手放下,喘了两口气试图平复气息,却克制不住乱了节拍的心脏。   这肯定是梦,否则她怎那么胆大妄为,竟敢扑向仙尊。尤其他竟未反抗,任她肆意欺负。   妙心又饮了两杯茶,将心头的燥意冷却下去,却止不住那暧昧的光景在脑中反复浮想。   分明是不一样的容貌性情,她却似被施了咒一般,对两个他皆生情倾心,魂都被勾了去。   “唉……没得救!”妙心挫败地捂脸:“我怎么两次都栽在他手里!”   她正嘤嘤地哀怨,忽想到今日大殿下和折丹仙尊会于午时率兵下界,去往不死城抓拿鬼王。   她赶忙穿上鞋子,整装急忙出门。   待在庭院内守门的皮皮虾突然窜出来,轰然挡在她面前:“仙尊要去哪里?”   皮皮虾平日喜欢待在天庭的莲花池,她若要出远门,便会念咒将他唤来,今日竟难得守在妙乐斋。   妙心绕过它:“我去一趟宝华殿,今日折丹仙尊和大殿下会下界捉拿鬼王,作为九尊,我得去送一送。”   皮皮虾道:“昨天他们就出发了,迟了。”   “啊?”妙心愣了一下,转身诧异地看着它:“我睡了几日?”   “一日半。”它回道。   竟睡了这么久……   妙心猛地拍额头,唉了一声。在仙尊身赴险途之际,她竟还喝得酩酊大醉,都没送一程。   她懊恼地往屋内走去,忽想到什么,转身又往外走去:“我去一趟思量界。”   她得去看看师父,顺便问清八百年前那晚的来龙去脉。这事就像心头一直散不去的阴霾,不解惑不痛快。   皮皮虾突然阻止她的去路,说:“折丹仙尊有交代,在他回来之前,你不能离开妙乐斋。”   妙心错愕:“为何?”   皮皮虾摇摇头:“我也不知,仙尊只说让我守在这里,交代你在屋里好生修炼养好身子。”   说罢,它指了指前方的梨木案几:“那儿有几瓶仙丹,仙尊说有助于你恢复修为。”   “这会儿倒是摆起老大的架子来管着我了。”妙心口里嘀咕,却还是将仙丹像宝贝似的捧在怀中,回屋修炼。   ***   次日,妙心正在屋中宁神炼气,却被外头一阵骚乱给扰了心神。   “仙尊!快跑!!”皮皮虾突然大喊。   妙心心头一慌,连忙下床,急匆匆出门。打开门的刹那,她脚步猛然刹住。   前方站着一名身形健硕、目光锐利的男子。他身披赤色铠甲,头束暗红发带,气势昂扬的姿态,好似个威武的大将军。   可天兵天将的铠甲是金色和白玉色,并无赤色。   妙心戒备地取下腰侧的细竹,施法变作打妖棍的形态,将其握在手,指向来人:“你是谁!为何擅闯妙乐斋!”   男子未言,不紧不慢地走向她。   妙心举棍攻击,他身影忽而一闪,眨眼消失。   妙心警惕观察四周,迎面忽而袭来一阵阴风,这人猝不及防立在她身前。   妙心抬掌打向他胸口,他出手如电,握住她手腕。另一只手趁她握棍劈来时,也将她手腕扼住。   他使劲将她两手反扣在她身后,再一用力,近乎拥抱的姿势将她禁锢在身前。   他低头对上她生怒的脸,冷峻的面容扬起一抹笑。   “赤铃,好久不见。” 第四十五章 你可是许诺过,此生绝不弃……   赤铃?妙心对这叫唤莫名其妙。   “你认错人了, 妙乐斋没有叫赤铃的!”饶是整座天庭,她也没听过哪位仙家名叫赤铃。   妙心想拽出被他紧扣的手,却撼不动他的手臂, 她便抬脚打算用膝盖顶他下腹。   男子眼疾手快,伸腿挡住她踢来的腿, 再趁她不备,往后一压, 将她抵在门框。   妙心也不知他施了什么法术, 身子陡增千斤重, 犹如一块巨大的山石,将她牢牢禁锢在中间, 前后难挣。   妙心被他激怒,两眼怒气汹汹地瞪去。   男子笑道:“你果真失忆了。”   妙心骂道:“你是哪来的无赖, 不守礼数, 在我这放肆撒野!松开!”   他依然带笑, 对她的谩骂不以为意:“你若不挣扎,也不主动对我出手,我哪里会对你撒野。”   妙心懒得听他瞎扯, 警告道:“你到底松不松手!”   他道:“我专程来带你回家, 为何要松手?”   妙心再不与他废话, 右掌紧握打妖棍,以仙力瞬间激发其灵力, 灵力化作的幽幽青光自棍体迅速蔓延开来。   “青青!”她大喊一声。   青青是妙心给打妖棍取的名字,打妖棍有灵性,自然懂她用意。妙心右掌松开的刹那,棍子极速窜向上方,再陡然旋转, 罩着男子头顶劈下。   只听嘭地巨响,男子上方突现屏障,阻止了打妖棍的攻击。   妙心根本没看见他如何出手,这屏障便刹那形成。饶是她施法,也需念咒亦或捻诀,若要使出更为坚硬的结界,便须以手结印。   此人颇有些厉害......   打妖棍一击未成,立马高高扬起,灵力蓄积在顶端,再朝他头顶屏障劈下。   此次它几乎将激发的灵力悉数释放,劈下时,携带万钧之力,断然击打在屏障上。撞击的余波震荡数丈远,刮得花草惕惕颤抖、树枝飒飒作响。   妙心却是睁大眼,愕然看着他周身外瞬间展开的结界,竟分毫未损。   唯有在她手中,以仙力施法,打妖棍才能发挥劈山裂地的力量。方才急于挣脱,她只施以些许仙力于棍上,棍体的灵力并未完全释放。   重重两击后,打妖棍灵力所剩无几,只能照着结界一侧连续迅速地攻击。不多时,打妖棍便已疲软,再打两下,彻底没了灵力,怏怏地悬在半空。   妙心心里着急,可她双手被他禁锢,没法将仙力传给它。她彻底失了耐心,叫道:“你究竟是哪路的仙家!报上名来!”   这人突然出现,见所未见,举止不知分寸,还尽说一些不明不白的话,哪晓得他意图为何。   “我哪路仙家都不是。”他如实回道。   妙心惊道:“你不是天界的仙?!”   他未答,咄咄嘲讽道:“如果没有这根棍子,你便一无是处了吗。不过千年未见,你竟弱到这等地步,连一点反抗之力也没?”   “莫要小瞧人!”   妙心说罢,他忽觉脚下一阵火热,低头看去——只见她脚边燃起大火,火焰迅速往上窜,眨眼就将他们膝盖吞没。   他诧异道:“你为了挣脱我的束缚,用火烧自己?”   “这是咒火,我要它烧谁,它便烧谁,怎会烧我呢?”妙心道:“你可得小心咯,让你尝尝在自己结界内焚身的滋味!”   她话音刚落,他顿觉两手滚烫无比,才发现她双手也燃起了咒火,火势沿着她手腕迅速蔓延在他双臂。   咒火温度极高,十分凶猛,将他烧得浑身热汗淋漓、灼烫无比。   而这火又十分狡猾,纵然烧不穿铠甲,却能贴着铠甲灼烫侵蚀他的肉身,血腥味在狭窄的结界内格外明显。   “这便是你如今的力量?凭这火也妄想烧死我?”他咬牙道,口吻尽是不屑。   “我如今力量强弱与你有何关系!少跟我装熟人!”妙心见他仍不松手,便将火催得更旺,席卷整个结界,蔓延至两人脖子。   “与我无关?”他因这话动了怒,面色渐渐严峻,冷哼道:“以往的你何曾需要借助这些东西?你自己的力量便能主宰万物,令众仙众鬼臣服!”   “你给了我新的身躯,教我如何修炼,教我如何获取更强大的力量。”他眼中闪现森森绿光,厉然道:“不如现在我来教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   说罢,他急速蓄积力量于铠甲上,原本暗红色的铠甲倏然鲜亮,闪烁着明艳猩红的流光。   他浑身猛地一震,方才蓄积在铠甲中的力量以十倍之速猝然激荡而出。这磅礴之力委实霸道,瞬间击破结界,更将二人身上的咒火扫荡罄尽。   悬在半空的打妖棍没来得及闪避,被刮飞数十丈开外,妙心身后的门框也应声碎裂。   这股力量震荡甚远,未收的余波仍有气势,将屋外的花草树木连根拔起。   妙心在他攻击的瞬间,便迅速在身前展开了抵御的屏障。但她毕竟是正面受到强力冲击,屏障根本支撑不住,冲撞的力量宛若巨大的锤子,狠狠砸在她身上。   妙心只觉浑身筋骨断裂似的,五脏六腑捣碎一般,呕出一大口血。   他目光一沉,松手要帮她拭去下巴的血迹。   妙心察觉手腕再无束缚,果断抬掌,奋力将他打开。再纵身跃起,急欲飞离妙乐斋。   天庭仙官众多,岂能拿不住他!   妙心掠过庭院,看见晕倒在地的皮皮虾,顿了一下。分神的刹那,那人极速追来,一把捞住她腰身,落回地面。   他反身将她束缚在自己身前,大掌自她腰侧缓缓往上攀,直至她脖子。   妙心啐了一口血水,大骂:“摸来摸去耍甚么流氓!你没摸过女人是吧!”   他竟笑出声来:“你记忆丢了,这伶牙俐齿倒没变,总归还是你。”   妙心厌恶地呸一声,恼道:“你这人委实怪异,我与你素不相识,你跑来我这打打杀杀。你若要杀就杀!废话连篇!”   “我说过是来带你回家的,怎会杀你?只是没料到你如今这么不堪一击,害你受了伤。”他拭去她嘴角的血,目光颇为爱怜,与方才判若两人。   妙心扭头避开他的手,他蛮横地钳住她下颌,一边擦拭一边说:“沾上血可不好看,我还是喜欢干干净净的你。”   “我管你喜不喜欢!”左右挣脱不开,总不能坐以待毙,妙心仰头就喊:“救命啊!有异贼入侵妙乐斋!”   她使出仙力喊出来,声音震如雷、浑如钟,荡去百丈之远。   “赤铃......”他呼唤这个名字时,格外温柔,低头在她耳边道:“你怎能将我当作异贼?你可是许诺过,此生对我绝不离弃,全部都忘了吗?”   妙心恍惚一怔,有那么瞬间,脑中闪过零碎的画面,却像泛起涟漪的水面,朦胧不清。紧接着响起一道女声,从悠远光景中靡靡飘在耳边。   忽而模糊忽而清晰:“你放心,只要你守好不死城,此生我绝不弃你。往后风光与你同在,落魄与你同守。”   见妙心呆怔地望着自己,他眼中倏然精亮几分:“你想起什么了?”   她眨眨眼,方才闪现的画面很乱很快,看不明白。但那画面中有位男子,与面前之人是一样的容貌。只是他并非身穿赤色铠甲,而是一身简单的黑色长裳。   “你总会记起来的,我有办法帮你想起一切。此处不宜久留,我先带你回去。”   妙心回过神,见他抬手,慌道:“你要做什么!”   他一笑,手掌覆在她双目上,妙心被施了术,刹那失去意识。   ***   次日,折丹驰云如电,火急火燎赶回天庭。   两天前,他们抵达不死城,城外设有诱入幻觉的陷阱,还布置了凶险的杀阵。   破除阵法后,一行人才得以闯入城内。   他们与阎王负责的冥兵在城内分头找了一天一夜,却只见到满城的残砖碎瓦,和一些四处流窜的孤魂野鬼,一如千年交战后的破败景象。   唯独山顶的宫殿完好无损,但灰尘厚重,多年无人入住。莫说鬼王,就是他那一干下属也未见半个影子。   此行毫无收获,折丹渐觉不妙——城外的陷阱和阵法,与其说是阻止他们侵入不死城,倒更像是在拖延时间。   似乎从冥府查探到鬼王行踪开始,就有人故意将他们引致此处......   这般猜测,他心中骤然一慌,与大殿下道出心中顾虑,便率先返回天庭。   *   南天门的天兵们见到他,急忙上前,大呼不好:“妙心仙尊被入侵天庭的异贼给抓走了,下落不明。”   他沉着脸未语,径直去往妙乐斋。见到凌乱不堪的庭院和破损的门框,更是忧心如焚。   折丹正要急转宝华殿,忽闻侧方动静,只见一根细短的青竹飞来,悬在他身前,激动地颤动身子。   “我会带她回来。”他握住打妖棍,别在腰侧。   ***   宝华殿内,天帝正与众仙议事。   昨日听苏醒后的皮皮虾描述那人容貌穿着,众仙不由震惊。今日天帝召开会议,正商榷如何解救妙心。   见到折丹仙尊,仙官们凝重不安的神色才然缓解一些,心中顿觉几分踏实,纷纷望去。   “仙尊!”天帝即刻中断会议,疾步走下玉阶,上前道:“妙心恐怕是被鬼王给抓走了!”   折丹的面色一沉再沉,眉宇之间似压着重重阴云。他敛下情绪,询问天帝详情。   天帝便将皮皮虾所述详细谓之,又道:“虾皇正在医馆疗伤,昨日姻缘官恰路过妙乐斋前的廊桥,听得妙心呼救,他便急忙赶过去。”   天帝看向姻缘官,姻缘官领意,上前与其尽述:“我当时赶至妙乐斋,正要敲门,就见一身穿赤色铠甲的男子抱着妙心仙尊飞离。我意图追去,可他速度极快,化作一缕红光,直破北天门而去。我又追到北天门,天兵皆说只看见一道快如闪电的红光。”   赤色铠甲……   天界没有谁穿赤色铠甲,那是鬼王的特征。   “仙尊可能猜到鬼王将她掳去了何处?”天帝问道。   折丹沉思片刻,与天帝道:“劳烦天帝打开昆仑镜的封印。”   “孤正有此意。”天帝赞同道:“眼下只能依靠昆仑镜寻人,但开启昆仑镜所需仙力非同一般,不如先等大殿下回来。”   若要开启昆仑镜,必须在东南西北上下六个方位各布置一位仙家,合力开启。   “无需等他回来。”折丹即刻抬手结出五道符印。   众仙见状,暗暗惊叹仙尊仙术厉害,竟能在瞬间同时结出五道符印。   折丹口中念道:“九尊听令,速来天庭,不可推辞!”   声音一一附于符印之上,化作五道金光,闪去五个方向。 第四十六章 我……要你拿命来偿!……   妙心懵然睁眼, 待思绪回归,她猛地弹坐起身,戒备地观察四周。   这屋子又高又大, 就连她身下的床也比妙乐斋的床宽大两三倍。屋内摆设不多,都是些寻常的桌柜椅凳, 所有物件的漆色与房梁一样皆为红色。   床就设立在这间空旷屋子的正中央,没有床幔和纱帘。阳光透过正南的大门, 照射屋内, 恰好穿床而过, 显得格外敞亮。   妙心下床,再四下端量。   这屋里看似并没什么机关, 但也瞧不出是什么地方。   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呢?   把她丢这里就离开了?   她正疑惑,又心想:管他在哪里, 此时不溜, 更等何时!   她片刻没犹豫, 急忙往门口冲去。没跑两步,又忙不迭刹住脚步,再调转个方向, 往屋子后方的窗台快速闪去。   外头的情况不明朗, 谁知那男人会不会守在门外, 逃也得走后门。   妙心两步飞速到达窗前,两手贴在窗户中间, 正小心翼翼地推开。   忽耳尖地听见脚步声往门口靠近。她顾不得弄出声响,使劲一推,窗子顿开,一阵凉风登时灌入。   这风颇有些大,带着料峭寒意, 猝不及防地刮在她脸上。   妙心眯眼望去,只见山色如黛、云雾缭绕。好家伙,这屋子竟建在悬崖绝壁之上!   听得后方脚步声越来越近,妙心哪敢迟疑,单手撑在窗台上,纵身就要跃出去。   “你受了伤,先把药喝了吧。”那人突然开口。   妙心半个身子已斜歪着悬在窗口,整个人要坠不坠的。   她本可不管这人,直接飞出去或许能逃离此处。但这声音太熟悉......熟悉到令她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抽掉他的筋,扒掉他的皮!   妙心抓住窗棂,反身一跳,稳稳落回屋中。   只见那人站在逆光中,手上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药汁。   “陆判官!!”妙心愤怒难遏,下意识去抓腰侧,这才发现打妖棍已不在身边。   她直接冲过去,刹那闪在他面前,左手掐住他脖子,右手拍在他胸膛。口中默咒,一把把仙力化作的尖锥自她右掌心而出,打桩似的一下又一下狠狠扎入他心口。   陆良也不反抗,皱着眉忍受锥心般的痛,提醒道:“别激动,小心打翻药。”   “去你的药!”妙心浑身一震,将他右手托着的木盘掀飞。药碗哐当摔落,碎了一地。   妙心揪住他衣襟,使劲往自己身前一拽,再猛地砸向地面。嘭地一声巨响,陆良被她摔在地上。   妙心曲起右腿,压在他身上,再迅速施加禁锢术,将他四肢束缚在地板上。陆良挣动了两下便放弃,躺得四平八稳,默然望着上方怒气汹汹的女人。   妙心怒问:“我现在何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绑我来的人究竟是谁?”   陆良如实答道:“你在不死城的赤星殿,我是鬼王的下属,自然跟随鬼王回到此处。将你绑来的人正是鬼王。”   “鬼王?!”妙心惊了一刹,错愕道:“他将我绑过来做甚!”   “你本名叫赤铃,是我们的同伴。”陆良反问道:“主上没有与你说吗?”   又是赤铃……他们怎么就认定她是赤铃!   妙心忽想到折丹仙尊和大殿下早已领兵来不死城抓捕鬼王,可聆听之下,方圆百丈并无打斗冲突声。   他们去了哪里?难道回去了?   “你说此处是不死城,几天前来搜查的天兵呢?”她问道。   陆良也不隐瞒:“放出消息将他们诱来,是为调虎离山。假如你跟来,我们便摆阵硬夺; 假如你没跟来,鬼王就能不费一兵一卒地去天庭将你带回来。再等天兵和冥兵毫无收获地离开,不死城就成了最为安全之所。”   这些狡猾的人!   妙心钳住他下颌,厉声质问:“你们将我抓来,有什么不可告人目的!给我老实回答!”   陆良神色复杂地将她一看,道:“我说什么你也不会再信,不如等记忆恢复,由你亲自确认。”   妙心眼里迸出冰刀寒刃,她方才竟还指望从他嘴里问出真话,实在可笑!   她咬牙切齿地说:“既然你特意送上门来,我也就不客气了!”   她两指端在唇前默诀,指间霎时燃起咒火,须臾整面手掌被咒火覆盖。   “你是怎么贯穿我的下腹,我便要你尝尽百倍之痛!”说罢,妙心将手掌猛地拍在他腹部,正对丹田。   咒火顷刻灼穿他的衣裳,直接烙在他腹部。皮肉燃烧的滋滋声格外惊悚,焦味混合血腥味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咒火极烈,不消半会儿便生生烧穿了半寸皮肉。   “我本可以很快焚入你的五脏六腑,可若不慢慢折磨,又怎能让你品尝当初用判官笔贯穿我丹田,生拔我仙力之痛。”看着他痛苦地拧起眉头,额间泌出豆大的冷汗,妙心眼中尽是冷漠。   陆良忍得牙齿都咬出了血。   这火颇有些毒辣,即便还未烧至脏腑,可滚烫的温度早已传至腹内,他只觉浑身陷在火海之中,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他一边喘气,一边说道:“当初伤你,我别无选择,我也不会辩解。可你当真不想知道自己是谁吗?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往,以及你与主上之间的关系?”   妙心满不在意地冷哼一声,“我究竟是谁,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也暂不想去管你们将我掳至不死城有什么险恶目的!”   想起当初自己承受的鞭刑和贯身之痛,她依然怒恨难泄,一字一句发狠地:“我现在只想要你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要你拿命来偿!”   妙心将咒火催得更烈更猛,烧得陆良再也忍不住低吼出声。   “我们还能对你有什么险恶目的?不就是主上想你了呗!这才火急火燎冒险去天庭将你带回来。”门口突然响起稚嫩的女音。   妙心抬头看去,就见一杏眼圆脸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门口。瞧着是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但扭腰摆胯的行走姿态,却尽显妖媚。   妙心即刻收手起身,警惕地退了一步。她肃目端量,狐疑道:“你是在凡间与我交手过的水鬼青眉?”   她曾与龙瑶打听过鬼王手下的名字,分别是水鬼青眉、石仙封尥、剑师陆良。   “你可许久没喊过我全名了。”青眉蹲下身止住陆良腹部的血,再解除他身上的禁锢术,将他扶起身。   望回妙心时,青眉又笑着道:“以往你都是喊我青青。”   妙心听见这名,心中诧然:青青?   打妖棍的别名是她取的,也叫青青,这名字取得可真巧......   陆良吃力地靠在青眉肩上喘气,一张俊脸甚是惨白。青眉瞥了他一眼,见他点头,想必暂无大碍,却才接上进来时说的话——   “主上前不久刚刚恢复肉身,得知你是赤铃,连忙命城里的鬼放出我们在不死城的消息。知道仙尊将你留在了天庭,他便只身冲去,可真是急不可耐啊!”说罢,她低头掩嘴呵呵地取笑。   妙心道:“我自小就在鹿山修行,何曾与你们几人为伍?编这什么失忆的谎话,硬要称我是赤铃,又有什么证据?”   青眉道:“证据就在你自己体内,等你记起来不就成了?你若想知道自己的过往,便安安心心地留在这里,等主上过来。”   “我为何要听你们的!”妙心瞥了眼面色惨白的陆良,着实懊恼方才没一掌震碎他的五脏六腑。   眼下她没有把握能同时对付两人......   妙心果断结印,迅速设下三层屏障。   “你能逃一辈子吗?你早晚会记得自己是谁。与其深陷神仙的幻梦中迷茫无知,不如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往。”   任凭青眉费尽口舌,妙心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冲向窗口。   “你可知当年你师父玄南仙尊为何刺伤你?”陆良突然出声:“他是真想杀你,为云霁仙尊报仇。”   妙心听言,顿觉荒唐。   师父心爱之人是曾经同为九尊之一的四季神云霁仙尊,千年前,云霁死的时候她还没出生,与她有何关系?   她侧身不耐烦道:“云霁仙尊是被鬼王所杀,师父若要报仇也该找你们主上!”   青眉却哈哈笑得格外讽刺:“赤铃啊赤铃,当了一回行善的神仙,就当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了?昔日所做种种就能彻底洗脱,然后干干净净地摆脱过去?”   见妙心变了脸色,青眉为阻止她逃跑,继续诱引着说:“要我告诉你,云霖是怎么死的吗?”   鬼王及其下属最擅蛊惑人心,妙心本该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双脚却似扎了根,动不了。   青眉道:“当年交战时,你试图用鬼蛊控制云霁,以操控天象,壮大鬼兵行径的范围。却被玄南挡下,致使他误中鬼蛊。云霁恼恨至极,欲杀你,主上为救你脱身,出手杀了云霁。”   “正因如此,折丹仙尊才一怒之下率兵追至不死城,杀了封尥和主上。好在主上乃不死之身,被仙尊封印在阿鼻地狱之中,封尥也被陆良用招魂幡给救回来。可你这害死主上和封尥的罪魁祸首,反倒活得很好,还成了仙?”   “难以置信是吗?”想起这些年受的苦,青眉面容渐渐阴狠,“你说,你跟这一切脱得了干系吗!你师父不该恨得想杀了你吗!”   “青眉!”陆良猝然打断她的话,“不该说的不要添油加醋!”   青眉哼了声,嘲讽道:“以前也不见你护着赤铃,怎么?与她共事这百年,魂儿就被勾去了?你如今是要与主上争着宠她吗?”   “闭嘴!”陆良恼道:“你真是越说越离谱!”   青眉不顾劝阻,开口继续挖苦妙心。刹时,一阵阴冷寒风陡然袭来,屋子后方的窗户嘭嘭关上。   青眉惊得即刻噤声,就连陆良也绷着脸。   “出去!”命令自门口响起。   妙心听出这是去天庭将她掳来之人的声音,正是鬼王。   青眉莫敢忤逆,扶着陆良,转身就离开。   *   送陆良回屋途中,青眉瞄了眼他血肉模糊的腹部,冷嘲热讽道:“我寻思主上这么关心赤铃,怎么不亲自来送药,原来是派你来赎罪的啊。”   陆良冷着脸,没搭话。   “方才若是拼尽全力,你应该有挣脱的机会。是佯装束手就擒,让她泄恨吧?”青眉自顾自地说道:“是不是悔不当初了?早知道她是赤铃,当初就不拿判官笔捅她了。”   “即便知道妙心是赤铃,若是你,为救主上,有得选择吗?”陆良沉声反问道。   青眉闻言没再吭声。   为了主上必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又怎么会记挂男女私情,他到底分得清轻重。   ***   却说留在屋里的妙心,再次见到鬼王,她没再逃避:“既然你说我丢失了记忆,那你想必也知道该怎么找回我的记忆?”   鬼王行至她身前,将手一摊,掌心赫然一枚血红色的蛋。透明的蛋中养着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小虫,小虫有八条触足。   鬼蛊?   妙心愕然后退两步,警惕地瞪着他。   鬼王却笑:“按理说,就算三界之人皆惧它,你也最不该怕它。”   妙心不解他的话,依然防备地盯着他一举一动。她双掌紧握,膝盖微曲,一副随时进攻的架势。   “它会帮你找回记忆。”鬼王说到重点。   妙心甚觉可疑:“一只鬼蛊如何帮我找回记忆?”   “这可不是普通鬼蛊,它是蛊王。”鬼王的话令她惊诧万分:“倘或不是因为它察觉到判官笔残留的血迹有你的气息,我们也不会知道你就是赤铃。它有能力找到你,必然有能力助你恢复记忆。”   妙心摇头,断然拒绝。   她深知鬼蛊的厉害,更遑论蛊王。她万不敢变成师父那样,性情大变失去自我。   鬼王直接施术封住了她的行动,将她禁锢在床上。破开血蛋后,蛊王自主钻入了妙心体内。   妙心无法挣扎,惊恐地瞪着他。   “别怕,它本就是你创造出来的,绝不会伤害你……”鬼王的声音在她失去意识前,传入她耳中。 第四十七章 “赤铃原来这般美。”他温……   上古之时, 共有四位天帝,分别掌管阴阳生死、日月星辰、福祸纷争、山川湖海。后土娘娘便是天帝之一,执掌阴阳生育、万物生长。   那时世间轮回全凭娘娘送子——   即每日由姻缘官统计世间男女结合详数, 再由福禄官挑选行善积德之人,将可轮回的魂魄引入待孕女子腹中, 完成轮回转世。   天界的仙官毕竟有限,每日能顺利完成轮回的魂魄不多, 遂导致凡间孤魂剧增, 更有厉鬼逞凶作恶, 又致鬼魂增多。恶性循环之下,死亡人数大大超过转世新生的婴童。   长此以往, 人族必定灭绝。   为使人族轮回有序、繁衍不息,后土娘娘率众仙于地界建立冥府。   冥府建成, 后土娘娘撤下天帝一职, 即任冥府第一位帝王, 专管世间生死轮回,被世人尊为大地之母。   初期冥府设置的轮回比较简单,仅有一条连接阴阳两界的往生道, 便是如今轮回道的雏形。   为了有序地引领魂魄去往往生道, 进行轮回转世, 后土娘娘选址绝阴山,建了一座城, 名为不死城。并在城内设有冥官,看管魂魄。   每年七月初七,冥府就会开启往生道,每次启动一个月。   在七月初七到来的前夕,领命的鬼差会先去往不死城, 将符合轮回条件的魂魄通过冥道带去冥府。再由冥官按照轮回的时间安排先后顺序,将其依次引至往生道,最后由往生灵兽带去凡间投胎。   上古时期的鬼差,尚没有能将凡人死后的魂魄勾入冥府的勾魂镰。鬼差们皆依照后土娘娘算出的生死簿,去凡间捉拿魂魄。   一名鬼差最多只能提两个魂魄,而凡间每日死伤之人众多,尤其遇到战事天灾,孤魂野鬼便会剧增。   后土娘娘便以心血及神力炼造出一枚赤红色的铃铛,名为招魂铃,并将其悬于不死城的城墙顶端。   招魂铃一响,各地的死魂便会自行往不死城聚集,极大地提高了鬼差勾魂的效率。   却不想时日一久,招魂铃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选择性地招魂。喜欢的魂魄便多招些,不喜欢的魂魄一个都不招。   有段时间,招来的全是女的,有段时间又全是男子,还有段时间专招牲畜的灵体。可牲畜的灵体没法投胎,鬼差们只能将它们安置在不死城,供等待轮回的鬼魂们消遣玩耍。   悬挂在城墙上的招魂铃,每日百无聊赖地数着自己招来的魂魄。估摸是看腻了死气沉沉的鬼魂,突然想瞧瞧大活人。   而后每当铃声响起,不仅招来死魂,它还调皮地蛊惑凡人的神志。心神不正之人便受其影响,轻的性情生变,重则失魂落魄地随着铃声往不死城走。   城内阴气过重,凡人一旦入城,便是九死一生,难有活路。甚至还可能被厉鬼占据阳躯,吞噬魂魄。   后土娘娘多次教训,招魂铃才收敛性子,不再耍小心思。   正因招魂铃有了自主的意识,后土娘娘渐渐察觉光靠铃声来招魂,弊端不小。没多久,冥府空间大开,娘娘率众冥官开始大刀阔斧地建造改进。   冥府的变化日新月异。不出十万年,便有了可容纳万千魂魄的酆都城,还建有六道轮回道,以及用于惩戒的十殿地狱。   曾作为轮回中转之地的不死城一度被边缘化,而后逐渐被世间淡忘。   后土娘娘卸任之前,彻底关闭了不死城与冥府的通道,所有等待轮回的魂魄只能带去酆都城。   为镇压不死城内多年积压的怨灵,后土娘娘便将招魂铃封印在城内的祭坛上。   ***   招魂铃守着不死城在绝阴山中沉睡,不知年月,无人问津。   直到一日,有位浑身是血的少年闯入不死城,他用满是鲜血的双手捧起招魂铃,使劲晃动。   铃铛顿时响遍不死城,惊得城内藏身的孤魂野鬼瑟瑟发抖、伏地颤动。   招魂铃苏醒过来,看着眼前满脸是血的少年,不耐烦地骂了句:“打扰姑奶奶睡觉,滚!”   “赤铃!”少年听她回应,更是欣喜若狂地捧着她,喊道:“你就叫赤铃吧!”   “什么?”她简直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有这名字!”   少年道:“师父说绝阴山的不死城内有一枚神铃,只要为神铃取名字,便能解除封印,求得一个愿望。”   她听言,哈哈大笑。   睡了这么些年,还没那个人胆敢闯入不死城,更别说用这荒谬的理由妄图解除她的封印。   她取笑道:“看到我身上的符印了吗?这可是后土娘娘亲手设下的,就凭你给我取个名字便能除掉?搞笑呢!”   “我若解开了你的封印呢?”少年正色道。   她随口就答:“你若助我自由,莫说一个愿望,十个愿望我都答应你。”   却没想到,他只是咬破手指,用血在铃铛上写下‘赤铃’二字,接着念了道简单的解封咒,封印即刻接除。   她重获自由......   原来后土娘娘封印之时便给她留了后路,只是她以为娘娘要她永生都得镇守不死城,便没试图解开封印。   眼下不得不履行承诺,赤铃便答应少年两个愿望。   少年明叫司南星,是地界清霄派掌门的三弟子。   清霄派素来不争不抢、潜心修行,近日遭遇厄祸,被另一修行门派——专修媚术的欲女派盯上。欲女派乃修行界的大门派,弟子皆为女性,足有上千女弟子。   此派突然围攻清霄派,将派内掌门在内的十几号人全部掳走,妄图用他们的身子修炼媚术。说白了就是强行榨干他们的精元,夺为己用。   司南星被抓之前,其师父清霄派掌门拼尽全力将他护下山,方才得以逃脱。   他此番前来不死城,着实是赌了一把师父的嘱托。要与赤铃换取的愿望便是救出师父和同门师兄弟。   司南星将赤铃别在腰间,带出了不死城,这也是赤铃第一次离开绝阴山。   *   司南星只身闯入欲女派,依靠赤铃慑人心魂的力量,救下师兄弟。却不料师父前日不堪受辱,自断心脉而死,晚了一步。   司南星本已收手,携师兄弟们离开。   那欲女派掌门却多嘴两句:“南星君若能留下与我阴阳欢好,我定助你登上掌门之位。”   司南星置若罔闻,转身要走。   赤铃心生厌恶,骂道:“姑奶奶的人,你也敢觊觎,找死!”   众人不知哪里来的声音,赤铃已出手蛊惑她们的心智。欲念膨胀、歹意滋生,欲女派自相残杀,最终绝门。   *   而后赤铃便待在司南星身边,助他壮大清霄派,见证他成为清霄派的掌门。   由于赤铃离开,不死城内的怨灵四处流窜,造成凡间灾祸不断,厄势连连。   赤铃从清霄派弟子口中听闻这事,却不在意,甚至与司南星嘲讽天界:“神仙那么多,没一个搞得定那些怨灵吗?当的什么神仙。”   司南星内心挣扎许久,最后劝道:“如今凡间的灾祸是我当初私念导致。你是后土娘娘以神力炼造的神器,自然有这世间万物都不可比拟的力量,唯有你才能镇住他们。”   “何况这世间还有流离失所的孤魂野鬼,他们没法去轮回,又或者不愿轮回,不死城是他们的庇护之所。”末了,他思量再三,道:“你若回去,我愿陪你一同前去。”   赤铃以为这不过是他拿来劝服自己的说辞,当不得真,便调侃道:“你若随我过去,这辈子就得与我留在不死城,不当掌门了?”   怎知司南星果真卸下掌门之位,带着她回到了不死城。   *   一晃十年。   不死城内新建了许多房屋,鬼魂越来越多,也越发热闹,但鲜少发生恶□□端,这一切归功于赤铃在司南星引导下的管理。   赤铃命城里的鬼魂在峰崖建了个格外宽敞的屋子,供司南星入住,取名赤星殿。   不死城终究是鬼城,阴气过重,容易侵蚀阳身。即便司南星是修行之人,但他毕竟尚未成仙,时日一久,阳气耗损严重。   眼见他头发渐白,面容衰老,赤铃逼他离开不死城,他却不为所动。   赤铃无计可施,唯有蛊惑他离开。   司南星维持所剩不多的意识,说:“你曾答应我两个愿望,第二个愿望:余生只愿伴你在此。”   赤铃恼道:“你这算哪门子的愿望,倒更像是我的愿望。”   他苦苦恳求:“余生不多了,就当你陪陪我吧?”   她心想,他死后还有魂魄,到时候也能继续留在这里,这才勉强答应。   *   弥留之际,司南星说:“你应该能化作人形了,可以让我看一眼吗?”   赤铃几乎没有犹豫,赤光一闪,即刻落地成人。   望着她明艳俏丽的身影,他涣散的目光须臾亮了几分,而后渐渐黯淡,最后定在她脸上。   “赤铃原来这般美。”他温柔地笑着,再没了动静。   分明死了,却又像是痴痴地望着她,未瞑目。   *   令赤铃震惊的是,司南星死后没有魂魄。   她寻遍地界,一无所获。她甚至闯入冥府,以不死城的怨灵和厉鬼威胁北阴大帝,要他说出司南星魂魄的去向。   大帝将生死簿给她看——司南星早在两百年前便已毙命,正是他从欲女派手中逃出来的途中,就已断气,真正的司南星如今已轮回了两世。   至于他为何重生,大帝给了两个解释:其一,有仙家以他的肉身历劫。其二,有仙取一缕魂息和仙力,使其复生。   大帝说:“轮回簿上没有记载,显然不是仙家历劫之身。若是第二种情况,仙家为拯救苍生免于灾祸,会私下取魂息和仙力短暂驻留人世。人死,魂息散尽,恐怕你这辈子都找不到他。”   天界之大,神仙众多,如何大海捞针?   赤铃作罢,死心地回到不死城。   ***   三百年的孤寂熬得她心灰意冷。   一日,有鬼魂来报:“有一浑身是血的少年奄奄一息地躺在城外,口中嚷嚷着要报仇。”   赤铃心中一热,急忙飞奔出去。   少年眉目虽俊逸,眼里却充斥仇恨,满是戾气,不似司南星那双清澈明朗的眸子。   赤铃问他:“你愿为报仇付出多少?”   少年狠狠咬牙:“不顾一切。”   赤铃又问:“如果要将你的魂魄送给怨灵,才能得到力量,你可愿意?”   少年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只剩下魂魄,没什么好失去的。”   等他断气,赤铃带着他的魂魄踏入不死城。   她以自身力量蛊惑不死城内的怨灵吞噬他的魂魄,又助他反夺怨灵的力量。怨灵乃不死城自建立起,所承载的一切怨魂自然形成的灵体,不死不灭。   少年重塑了肉身,原名为骧,后为鬼王。 第四十八章 折丹与赤铃   骧生于将军世家, 家父遭奸人谮害,称其正暗中策划逆反之事。皇帝听信谗言,下旨将将军府上下七十六口人围杀在府内, 一个不留。   骧重生后,便集合不死城内的厉鬼, 杀回皇宫。他不仅诛杀皇帝及众臣子,还碎裂了他们的魂魄, 永生不得转世。   按照冥府的生死簿, 那皇帝还有十几年的寿命, 宫中被杀的臣子多多少少都有阳寿。且不说他逆天改了自己的命,以怨灵重塑身躯, 此次他扼断众多凡人的轮回道,震惊天庭和冥府。   因不死城原本属于冥府管辖, 又未殃及天界的仙家, 天庭遂不便干涉, 由冥府自行处理。   北阴大帝派阎王领兵来到不死城,欲将骧拿下。   可他们尚未踏入城内,忽听闻一阵阵悦耳清脆的铃声, 不久便失去意识。阎王等人纷纷调转身子, 打开冥道, 打道回府。   北阴大帝见到他们皆是失魂落魄、痴痴哑哑的模样,邪怔一般, 即刻猜到出自谁手。   三界万物,但凡有心有魂,皆逃不过招魂铃的蛊惑。   大帝正要施法恢复他们的意识,阎王突然冲他诡异一笑,道:“大帝若还打算继续派人侵犯不死城, 你冥府中的大小官差,我可就全部招来不死城咯!”   大胆借用阎王之身威胁大帝,赤铃着实是嚣张至极。   但她是后土娘娘以神力及心血锻造的神器,的确有能力做到所警告的那般,大帝没可奈何。   未免滋生更多事端,反惹一身棘手的麻烦,大帝便睁一只眼闭一眼眼。只要不死城别闹出损害冥府的大事,冥府往后也不多加干涉,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很长一段时间,不死城和冥府之间的确相安无事。   ***   复仇后的骧留在不死城,帮赤铃管理着城内的孤魂野鬼。   见城外一些居无定所的鬼魂们开始成片地往绝阴山聚集,而住在城内的鬼魂也逐渐有了群居生活的意识,骧便有些想法。   他与赤铃提出扩建不死城:召集城内众鬼,大肆兴建可居住的屋舍、供玩乐的坊楼、训练鬼兵的兵府。   “如此一来,不仅能使城内现有的众鬼安居,又可吸引未被冥府勾去的鬼魂来城。不久之后,这里定然是一番兴旺之景。”骧绘声绘色地说着,精亮的目光满是憧憬。   骧的骨子里有将相之血,打小所学的也都是治理之道、□□之法,自然会以王将的理念统管不死城。   赤铃笑问:“你其实是想壮大鬼兵的数量,实现你上辈子未达成的将军梦吧。”   被她一语挑破心思,骧显得局促又有些害羞。她有着洞察一切的敏锐目光,哪怕一丁点小心思,在她面前皆无所遁形。   “我不否认你说的。”他大大方方地承认:“但也并非只是将军梦,实则更想创建属于我们的城,一座真正的不死城。”   他说‘我们’时,眼里满满映着她的面容。   赤铃预见了他的野心,倒也没异议,甚至十分好奇:将来的不死城在他的掌管之下会是何种面貌?   她只叮嘱道:“你要我帮忙可以,但你是这座城的王,想怎么做便自行决定,只要别闹得冥府难堪就成。”   听她此话,骧半跪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略显激动地说:“我将此生献于不死城,你愿予我一个诺言吗?”   “什么诺言。”赤铃问道。   他目光痴缠着眼前这张昳丽如花的脸,分明经历长久岁月,她双眸依然明澈如镜,干干净净的眸子时刻都能安抚他的情绪。   兴许那日在不死城外相见的第一眼,她便蛊惑了他的心,勾去了他的魂。   “此生绝不弃我,往后风光同在,落魄共守。”他虔诚地望着她,紧张地等她回答。   赤铃并未细想他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说出这番话,对她而言,骧是守好不死城的绝佳之人。尤其城内不乏闹事的厉鬼恶鬼,行事果断狠绝的骧俨然是统管不死城的不二人选。   却也仅此而已。   既然他想要个诺言,她也不推辞,顺着他的话,说:“你放心,只要你帮我守好不死城,此生我绝不弃你。往后风光与你同在,落魄与你共守。”   因她应诺,他便认定余生要与她在不死城相伴。   ***   随着不死城的兴建,名声也在众鬼之中躁动起来。   新鬼不断涌进不死城,城越来越热闹。规则约束之下的不死城,一切都是井然有序。正如骧所保证的,打造一座真正的属于鬼魂的城。   当新鬼的数量日益增多,知道赤铃真正身份的鬼已寥寥无几。加之骧颇有些王者的肃穆威严,又生得高大威猛,且是城内规则的掌管者,众鬼皆尊他为不死城唯一的王。   骧成了名副其实的鬼王,赤铃则被认作是鬼王身边的下属。   赤铃本意就是将不死城放手交给骧打理,她遂顺水推舟地促成众鬼的误会,自己可以不受约束地在城里瞎转悠,听着鬼们从凡间带来的新鲜事,玩着他们带来的新鲜玩意。   直到不死城来了位喜好养花的书生鬼......   因为城内阴气重,很多阳间的花草树木都没法栽种。书生鬼便将花栽在城外的绝阴山上,还特意圈起一块花田。   一日凌晨,正在赤星殿外与鬼王赏月品酒的赤铃,嗅到了随风飘来的花香。她面色惊变,放下酒杯,急匆匆循着花香飞出城。   不多时,她看见了绝阴山那片花田里的几株纯白花朵,指着那花,问书生鬼:“这是什么花?”   书生贵以为她震惊的神色是因为他私自跑城外养花,遂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不死城养不了这花,我才在此处圈了块花田,若是惊扰了大人,往后我再不出来种花,万乞大人莫要将我赶出城。”   赤铃蹲在他面前,命令他抬头,又问一遍:“你只要告诉我,这是什么花?”   幽幽冷月之下的目光寒意逼人,书生鬼几乎被她吓晕过去,战兢兢地说:“山茶花……”   “山茶花?”赤铃若有所思地走向花丛,蹲在花前,手指小心翼翼地挑起一朵,生怕自己力道过大碰坏了花瓣。   她凑近,嗅闻花香,霎时热泪盈眶,久久失神——   原来司南星的剑上刻的花是山茶花,而他身上时常散发的淡雅馨香也是山茶花的香味。   追赶而至的鬼王见她痴痴地捧着山茶花,问她怎么了。   赤铃没回答,而是命令书生鬼将其他的花都摘了,独留山茶花,还特意吩咐他多种一些。   不出半年,那圈花田扩大了三倍,种下了满满的白色山茶花。   *   赤铃每日都会去绝阴山的花田看几遍,还顺道在花田旁为书生鬼建了间木屋,方便他养花。且特意设下结界,防止他被白天的阳光灼伤。   她的心思终日都在山茶花上,但在鬼王眼中,她的心思都给了书生鬼。   一日,书生鬼没出现在花田。   赤铃寻遍绝阴前,找遍不死城,才发现他消失了,也不晓得去了哪里。   书生鬼再没回来,赤铃只好亲手养花。   但她没养过花,只记得书生鬼时不时给花浇水,她便学着每日浇水,最后将花淹死了,连根都烂了。   赤铃泪眼婆娑地捧着焉了的山茶花,仿佛回到几百年前司南星死去那日的情形,更是悲从心中来。   那夜,整座绝阴山回荡着悲恸的铃铛声,不死城的鬼魂们受不住这铃声,一边颤抖一边哀哭,全然不由自主。   饶是鬼王也扛不住她的铃声,心中莫名悲痛,就像眼睁睁看着牵挂之人离去,却束手无策。   他赶去绝阴山的花田,安抚赤铃的情绪,止住她的哭声。   是夜,赤铃将掩埋多年的心事与鬼王尽述。   鬼王恍然大悟:原来她并非喜欢书生鬼,而是惦记着某位神仙的一缕魂息。   司南星死去多年,鬼王本可等她彻底死心,再慢慢扭转她的心思。却在她日复一日栽种山茶花的时光中,磨灭了耐心。   他也开始好奇,那位神仙究竟是谁!   ***   弦月初上。   二人饮酒间隙,鬼王突然道:“你不是心心念念司南星吗?我帮你把他给找出来?”   “怎么找?难不成那位神仙身上也有山茶花的香味?”赤铃只当他是玩笑话,并没放在心上,继续畅饮。   鬼王道:“你能操控冥官的意识,必定也能操控神仙的意识。只要炼出一种蛊物,钻入他们心脏,趁夺取意识之时,窥探他们的记忆便可找到。””   赤铃摇头道:“大帝说过,司南星只是神仙的一缕魂息重生,那位仙家不一定会有这段记忆。”   鬼王道:“我们可以找到任何有关的蛛丝马迹,譬如他将魂息取出时的记忆?”   赤铃若有所思地将他睇着。   即便她早已居于幕后,却不代表她眼糊心迷,看不见鬼王暗中所做种种。   以往他偶有几次从鬼差手中抢夺魂魄,甚至双方发生争执。他解释说:“他们皆愿跟随我前来不死城,并不愿去冥府轮回。”   她知道他在为壮大鬼兵而掠夺合适人选。见那些被带来的鬼魂个个心甘情愿臣服于他,她便没多加责怪,只叮嘱他莫要无缘无故伤了冥府的官差。   这些年,鬼王培养了三个心腹:剑师陆良、水鬼青眉、石.仙封尥。   几人皆死于非命,鬼王帮他们一一报了仇,他们便誓死效忠他。   青眉管着不死城内的城民,封尥训练并统管鬼兵,陆良则为鬼王出谋划策。   这鬼蛊的点子便是陆良想出来的,因为只有陆良知道赤铃的真身是招魂铃,是鬼王与他说的。   鬼王的野心日益凸显,现如今按捺不住将利爪伸向天界。说是帮她寻人,无非是利用她急迫寻人的心思,想一举扼住天界掌控地界的咽喉,继而从天界手中夺取地界的控制权。   赤铃洞察鬼王的目的,但她没拆穿。   她懒懒地半撑在桌上,右手晃动着琉璃杯盏,默然看着光影摇动的酒水。   良久,才幽幽回道:“好。”   *   赤铃.口中答应了鬼王,随后便将陆良关到屋内,折磨了半宿。   并厉声警告:“你愿助他完成野心,作为臣子无可厚非。但你若再敢将主意打到我身上,下一次可不是教训两下了,我会让你品尝魂魄一片片撕碎的滋味!”   这陆良是个人才,被她折磨得奄奄一息,还不忘撺掇:“天界将你利用完就弃,甚至将你孤身封印在不死城用以镇压怨灵。那些怨灵明明是他们当初管理不善所致,却要牺牲你的自由和力量换来地界的安定,换取他们的安心?”   “天界只当你是招魂的工具,不曾将你当作神器,你也无怨无悔。而今主上为的是不死城众鬼的将来,为的是你不再束缚在城内,即便借用你的力量又有何妨?”   赤铃一巴掌甩过去,怒道:“满口假仁假义,不过为你和你的主子谋私欲,与那些神仙有什么两样!若非我默许他这些年的举止,你又有何资格与我说道讲理!”   如果她当真对天界毫无怨恨,就不会任由鬼王触犯冥府。   但他们这一步棋走得实在太妙,妙就妙在时机很好,抓准了她的心思。   她曾极力掩藏的念想,被书生鬼的山茶花从心口一丝一缕地拽了出来。直到鬼王在她面前构画出一条通往司南星的天桥,她的心愿再难遏制。   达成鬼王的野心又如何,不过是她找到司南星的一个途径。   *   不久,鬼王吩咐封尥领兵收集世间残缺的魂魄,赤铃用残魂炼出了以欲念为食的鬼蛊。   守护地界的小仙首当其冲成了鬼蛊的实验对象,私欲膨胀,仙不成仙。   天庭再也没法置身事外,便派九尊之一的玄南仙尊和云霁仙尊率天兵下界擒拿鬼王。   不料天兵遭鬼蛊大肆侵入,败如山倒。玄南为救云霁而身中鬼蛊,云霁怒极,与赤铃激烈交战,而后被鬼王爆裂心脉。   赶来的折丹仙尊救下了云霁的一缕残魂,并火速将其带去思量界。   *   次日,仙尊驾着陆吾,领山神、河神、日月神四尊杀去不死城。   鬼王并非折丹仙尊的对手,不仅被毁去好不容易得到的肉身,还被折丹封印在符咒中。山神夏吾则杀了封尥,河神与日月神还在与鬼兵激烈交战。   最后独留赤铃面对折丹。   她暗中命蛊王侵入折丹体内,不料蛊王竟被折丹的气势压制,不敢靠近。   赤铃只好用自己的力量蛊惑他的心神。   恰时,一阵风吹来,淡淡的馨香飘在她鼻端。她惊讶地看着他,忽然就问:“你喜欢山茶花吗?”   折丹以为她是鬼王的下属,不知她此问何意,只冷声警告:“你若再不收手,我便也毁去你的肉身,将你带去地狱受罚。”   赤铃却缓缓抬起手,手中赫然一把长剑。她将长剑扔去:“你看看这把……”   折丹以为她要攻击,不等她把话说完,果断施法。那剑倏然调转方向,猛地刺入她肩头,力量之大,直接拽着她扎入后方的榕树上。   赤铃愣愣看着肩头淌下的血,这还是她第一次受伤,挺痛的......   折丹闪身至她身前,问道:“你是要去地狱受罚,还是认罪被我封印在绝阴山下?”   赤铃皱着眉不满道:“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这把剑,你怎么就出手伤人呢?”   折丹低头看向贯穿她肩骨的长剑,剑柄上刻有一朵山茶花。   赤铃叹道:“你若是司南星,那我可真伤心了。”   折丹闻言一怔,淡漠的眼中惊起一阵波澜。 第四十九章 她嘤嘤地哭:往后我还怎么……   赤铃被折丹施以障眼法, 瞒着众天兵,带去了方壶岛。   她肩上有贯穿的伤口,但她自愈力不错, 即便不治疗,约莫四五天便能愈合。   但折丹坚持要为她疗伤。   赤铃讥讽道:“伤我的是你, 这会执意为我疗伤的也是你。怎么?堂堂九尊之首,行事这么随性所欲, 要杀要救全凭心情?”   她方说罢, 便见他神色凝重地盯着她肩头, 好似伤的是他。   他张口欲言,却什么也没说, 只劝她躺好。   赤铃骂他假惺惺,将他推开, 不料牵动伤口, 疼得她皱起脸。   最后, 她被折丹封锁四肢,四平八稳地躺在榻上,被迫接受治疗。   他说:“会有些疼, 你忍忍。”   赤铃着实费解, 这人怎么还两幅面孔?刺伤她时, 果断冷厉,不带犹豫。此刻语气格外温柔, 竟还试图安抚她。   *   以仙力治疗就如针挑似的疼,她大喊大叫:“求你了,我不治了还不行吗!哎哟,疼死姑奶奶了!”   其实没那么疼,只是她每喊一次疼, 就见他的脸色沉重一分,下颌更是绷出严峻的线条,她越发叫得大声。   赤铃只管嗷嗷地喊,喊得他额头泌出一滴滴的冷汗。   折丹想尽快修复她伤口,免得她遭罪太久,一句:“冒犯了。”便扯下她衣领,白皙肩头上的伤十分醒目。   她惊了惊,流下两滴屈辱的泪,嘤嘤地哭诉:“你、你人面兽心!”   折丹全程没再说话,直到她伤口完全愈合,才解除她的禁制。   赤铃整个人蜷缩起来,抱着身子埋头痛哭:“身子不清白了,往后我还怎么嫁人啊!”   折丹两手无措地悬在半空,不知如何安慰。   “你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她伸手指着门口。   折丹只好叮嘱她早些歇息,转身离开。   听见门关上,赤铃连忙抬头,擦了把脸。   她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悄悄将门打开一条缝隙观察,屋外的山谷不见他人。   她忙不迭推开门,趁着夜色御风往岛外飞。还未飞离,腰身被一条鞭子状粗的东西缠住,将她使劲往回扯。   “逃哪儿去!”后方声音如雷。   赤铃惊得回头,一看:“哪里来的大猫!”   *   被陆吾逮住的赤铃,最后又被折丹领回屋。未免她再次出逃,折丹在她双足设下禁足咒,准行范围不超过方壶岛。   与其说是要指引她‘弃恶从良’,不如说将她软禁在了岛上。   赤铃抱着侥幸的心理出走,却发现这咒术果然了得。她的脚一旦试图跃过岛边,就像钉在了岛上,半步也挪不出。   她气得冲回山谷,指着折丹骂道:“看着是个仪表堂堂的正派神仙,竟做出这种掳劫良家妇女的卑鄙行径!你还有没有一点身为大仙的自觉!”   他面不改色地回道:“你是后土娘娘的神器,本该成仙。我只是将你带来此处助你修行,以免你心思单纯被恶人利用,再次误入歧途。”   “我想做什么关你什么事!”赤铃冲上前揪住他衣领,恼道:“我不要成仙,也不要随你修什么仙,放我离开!不然我就拆了你这破岛!”   折丹认真思索一番,道:“你若当真想拆,等我先寻一座合适的岛备着。”   他说话的语气一直是不紧不慢,不论她如何大发脾气,他都极有耐心地回话。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她根本使不上劲,那股气全部憋回自己肚子。   赤铃拳头捏得咔咔响,果真一拳捶过去,打在他胸膛。   他像棵扎根的树,岿然不动。赤铃却抽了口气,呲牙咧嘴地揉拳头。   “你是铁做的还是石头做的!胸怎么这么硬!”赤铃仰头哀怨地瞥他。   方才他下意识提了仙力,才伤了她的手。折丹卸去力量,说道:“你再打几次试试。”   赤铃一听,连忙后退两步,将手藏在身后。暗暗心惊:这位仙尊委实心黑,打一次就疼得慌,还打几次……莫不是要她打断手吗!   *   一旁趴在草地看戏的陆吾努力憋笑,他可从没见过谁敢对仙尊如此粗鲁,竟还能要他主动讨打。   等仙尊离开,陆吾见赤铃若有所思地望着山的另一边,出声劝道:“你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别总想着逃跑,反正挣扎也是徒劳,不如多赏看风景,让自己的心情愉悦一些。”   没想到这席话直接引爆赤铃的怒火,她撸起袖子,追着它打:“拆这破岛之前,我得先把你这大脸猫的嘴给撕烂了!”   陆吾绑人可以,但不敢出手伤她。一味的防御还是败下阵来,最后被赤铃抓着挠脚底板。   痒得他眼泪汪汪,连连求饶。   ***   几日后,赤铃惆怅地发现折丹完全不吃硬,骂得她口干舌燥,着实无计可施。   眼下只有改变策略,可他一副寡淡的样子,许是更不会吃软。   赤铃忽然想起他帮她治疗伤口时的情形,那神色似乎还有几分懊恼,看来他的心并非全然冷硬。   思索再三,她开始缠在折丹身旁,拿出看家本领——招魂音。   其实她还有些私心,想以此迷惑他的神志,从而窥探他过往的记忆,查证他是否是司南星。   她见过的神仙不少,唯独他的身上有与司南星一样的山茶花香。   书生鬼曾说,不同品种和颜色的山茶花,香味各不相同。折丹身上的香味与司南星身上的花香一致,且这方壶岛的西山也种有白色的山茶花。   总不会都是巧合?   可几天下来,折丹周身似有金刚罩,对赤铃的铃声全然屏蔽。不论这铃声如何勾心慑魂,他面色如常,不为所动。   活了这么久,赤铃第二次尝到深深的挫败,第一次则是因为无法找到司南星的魂魄。   绞尽脑汁,也是计无所出。赤铃垂头丧气地坐在树下,呆呆地望着远方。   都快将云霄给望穿了,这囚.禁之日何时是个头啊……   陆吾走来,问她怎么闷闷不乐:“前几日你不还挺欢乐吗,言之凿凿要仙尊臣服在你裙下。”   “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不行吗!”赤铃没好气地说:“他的心是石头做的,人是铁做的,我的铃声对他没半点用!”   陆吾笑了笑:“哪个神仙的心是石头做的?他有血有肉,必然会露出破绽,只是你的方式不对。”   能力被质疑,赤铃只觉万箭穿心,不服道:“我的方式如何不对?蛊惑他的心神、勾缠他的欲念,可他一没欲望二没执念,无情得像个无心之人。”   她摆摆手:“不消再侮辱我的能力了,你们仙尊已经够侮辱我了。”   陆吾道:“你用铃声攻击,他必然会用强大的仙力护体。任凭你百般施力,他身上的屏障钻不破,也是徒劳。”   赤铃哼道:“那你能想出更厉害的办法?”   陆吾嘿嘿一笑,指条明路:“色.诱!”   赤铃磕巴了一下:“色、诱?”   “正是!”陆吾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不需用铃声,只需利用男女阴阳相吸的天性,使出浑身解数勾引他、魅惑他、引诱他!”   赤铃听着它的话,脑中浮想联翩,娇羞地哎哟一声,捂着脸:“你怎么不早点提醒!”   *   山谷之中,白净无暇的山茶花宛如仙子纯白的羽纱,在微风之下翩翩起舞,浮动阵阵馨香。   花丛中,折丹端坐在草地,阖眼静神。   一双不安分的手自他身后探出,贴着他衣裳,划过他肩头,缓缓将他抱住。   “仙尊……”赤铃一边极尽诱惑地在他耳畔吞吐热气,一边将手贴着他的脖颈,轻轻摩挲。   “骄阳似火,仙尊不热吗?”柔软玉指拨开他的衣襟,掌心贴在他心口,感受他的心跳。   可他体温正常,心跳更无半点异动。   赤铃心下琢磨:是不是还不够刺激?   忖量一番,她转身来到他面前,两手紧张地攀着他肩头,仰头起身,红唇在他耳尖落下亲吻,再沿着耳阔缓缓而下。   折丹终于睁开眼,但她动作没停,细细地吻过他脸颊,终于来到他唇边。   她低头轻轻喘气时,湿热的气息吹拂在他唇上,清甜的淡香缭绕他鼻端。   折丹端放在两侧的手猝然握紧,面颊晕开两抹淡淡的红。   直到她吻住他的唇,他的心脏又快又重地跳了两下。她的唇柔软又香甜,丝丝甜味顺着唇齿侵入心田,将他的心牢牢缠住。   赤铃沉迷吻中,有些欲罢不能,哪有闲暇观察他的反应。   等她突然惊醒自己正勾引他,怎么反被勾引?这才急忙松开他的唇,低头平复会儿气息,腼腆地抬头将他打量。   只见他神色端正、面容淡然,没有一丝破绽。他的心果然是铜墙铁壁,饶是她都差些陷入方才亲吻中,却如何也撬不开他心门的半点缝隙,更别说窥探他的记忆。   赤铃心中一沉,面上的火热骤然被他的冷淡淬灭,她皱眉不满:“你当真毫无欲求?为何未受我的蛊惑?”   “有欲有求又如何?”折丹清朗的声音回道:“若心正神明,心中的欲念索求也断不会扰乱神智。”   “哼!你们神仙哪个心正神明?”她不屑地嘲讽,忽而又嗤笑一声,两手捧着他的脸,音色极尽娇媚:“你说得这般理智,定是那欲求还未及你的兴致。不如让我试试你能否扛得住这世间最迷惑人心的情字?”   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她水光潋滟的眸间,若未竭力克制,只怕会被她缠人的目光卷住心魂。   他端得是面无波澜,说:“你依仗后土娘娘赐予的神力,才有蛊惑众生之力。所谓的迷惑,也并非出于你的本心。”   “谁说我仰仗她的力量!”赤铃被激怒,她方才分明没用铃声,全凭她自己摸索。   可也没脸承认自己失败......   她高高昂着下巴,不服道:“信不信我靠自己也能迷惑你的心!”   迎着她倔强不服输的目光,他道:“你可敢与我打赌?”   “打赌?”赤铃有些猝不及防。   他点头道:“以千年为赌期,若是你输了,便要心甘情愿待在岛上,随我修行。若我输了,便放你离开。”   赤铃顿时来了兴趣,急不可待地问:“赌什么!”   他道:“赌你能否依靠自己的能力迷惑我的心,赌我能否扛得住心中的欲念。”   “好啊!”她咯咯地笑,笑声似一串悦耳动听的银铃,飘荡在这花海之中。   忽而风起,吹得花丛如浪般层叠波动。   起伏绵延的花丛间,她暧昧地趴在他腿上,仰头笑吟吟地望着他。   “怎么赌?几时开始赌?”她兴致盎然地追问。   折丹垂眸望着她,说:“我会将你的记忆和力量封印,许你一世仙生。并在我掌心埋入相思咒,不可远离你,如此保证赌约公平。倘或千年内,我未经住诱惑,迷失心智,相思咒即刻破除,你的记忆便会重现。我即认输。”   赤铃蹙眉思量,不大赞同:“为何我的记忆和力量必须封印?怎么不封印你的?”   折丹解释道:“你要迷惑的是如今的我,而你又想依靠自己的能力。为给足你千年的时间,必然要以新的身份留在天界,否则会被其他仙家看出端倪。”   赤铃考虑再三,觉着他言之有理,反正在这也是干囚着,不如赌一把。   ***   千年仙生,眨眼而过。   妙心浑浑噩噩,有意识却睁不开眼,也动不了身。   只听有人在旁边说话,她细辨,是陆良和鬼王,在讨论她是否恢复了记忆。   有人急切跑进来,说:“主上!折丹仙尊领人攻来了!”是青眉的声音。   “竟这么快找到此处?”鬼王震惊道。   陆良道:“主上先带赤铃离开,青眉护送主上,我与封尥去拖延些时间。”   “你身上有伤,我去拖延!”青眉道。   又闻脚步声快速逼近,浑厚的男子声音,说:“有条巨龙在破除阵法,仙尊正施法罩上结界,打算封堵不死城,主上速速离开!”   他们又说了什么,妙心再听不清,只觉有人抱住了自己,脑子越来越沉,再次失去意识。 第五十章 妙心委屈地瞅着他:我很冷啊……   千年前, 折丹率兵攻入不死城,也将常年笼罩在城内的阴气净化。   厚重的阴云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消散,日光洒落城内, 显露不死城全貌,却是凋敝衰败之景——处处是残砖碎瓦、腐木朽根, 早已寻不见昔日的繁华热闹。   还有一些孤魂野鬼会躲在不见天日的杂草屋里,或是阴暗的山洞内, 当年的大多魂魄则被鬼差带去了冥府。   整座不死城, 除却赤星殿, 唯一完好的便是曾封印招魂铃的祭坛。   此刻,鬼王站在祭坛中央, 目视城门方向,封尥、青眉护其左右。   他没料到折丹带人攻入的速度如此之快。   方才他们正要带着妙心从后山离开, 不死城即刻就被罩上结界, 城外的阵法也被尽数破除。   折丹仙尊施展的结界, 若非用判官笔加上他自己的仙力,三界无几人能破开。前些日,陆良便是抽取了仙尊曾渡给妙心的仙力, 才冲破了地狱无间窟的结界, 将鬼王救出来。   眼下陆良的判官笔虽无法再有那劈天之力, 却可以结出隐藏妙心气息的结界,鬼王遂将妙心交给陆良带走。   忽闻一声震天的龙啸, 只见空中白云层叠。雾气缭绕间,惊现一条金色巨龙,正是应龙。   龙头冲天吟啸,龙尾摆振云雾,风驰电掣般冲了过去。   龙头上伫立的, 正是心急如焚赶来不死城的折丹。   鬼王的视线定在他身上——身姿清佳如松、颜容明润如玉,眉眼间似月下清湖,睥睨之态却令人畏栗。   果然是被尊为地界之神的九尊之首,单单一瞥,非凡即显。   千年前,他只顾着拼杀,不曾仔细端量。而今详睇,平添几分烦躁。   听陆良说赤铃喜欢折丹仙尊在凡间的历劫之身,也不知她是否喜欢仙尊?   端然立在龙头的折丹,视线匆匆扫过下方几人,不见陆良及妙心的身影,心中已有猜测。   应龙驮着他俯身而下,停在祭坛前方半空。   折丹的目光冷冷落在鬼王身上:“你若放过妙心,我此次便放过你们。”   鬼王高声道:“仙尊的意思是,下次还会继续抓我们?”   折丹道:“你将人交出,我放你一次。但你杀人噬魂,罪难恕,需在阿鼻地狱受刑三千年。”   “呵!仙尊堂而皇之地为她徇私,不怕众仙弹劾吗?”鬼王冷嗤:“我若受刑三千年,早就被烧得灰飞烟灭,仙尊这是要致我于死地啊!”   折丹再不与他赘言,质问道:“妙心现在何处?”   “仙尊说的妙心是哪个鬼、哪缕魂呢?”青眉接过话来,哂笑道:“不死城可没有这个名字。”   “没错!不死城从没有鬼叫妙心,以后也不会有这个名字!”一旁的封尥附和道。   他们故意强调妙心原本的名字,听在折丹耳中尤其尖锐。   “仙尊无需与他们废话!将他们拿住就是!”应龙怒然开口:“只等我将这城翻个底朝天,定将妙心找出来。”   “仙尊就不怕这蛮横的粗龙大手大脚,把这山里藏着的珍宝给压坏了?”青眉呵呵地嘲讽。   鬼王抬手示意,青眉立马敛声,手中长.鞭即握。封尥双臂倏变为石,皆是战斗姿态。   鬼王浑身一震,力量骤然蓄于铠甲上,赤光灼灼,宛若火烧。   他欲先发制人,身形一闪,红光如电,瞬间立在折丹身前。   鬼王挥拳极快,打向折丹心口。触碰的电光火石间,折丹眨眼消失。鬼王的拳头扑了个空,使出的万钧之力扑向前方半塌的房屋,轰隆一声,彻底粉碎。   鬼王急忙稳住身形,环看四下。   “主上!右侧方!”青眉大声提醒。   鬼王转向右侧,还未来得及出手,胸口猝然接下一道聚风而成的掌力。这力道虽无鬼王方才那般迅猛,却因力量集中,打出了成倍的强度,直将鬼王击向后方,狠狠撞在石墙。   墙体轰然碎裂,顿时尘土飞扬,将他淹没。   不等鬼王起身,折丹指间捻诀,就见地底迅速窜出一条条树根,将鬼王整个缠裹。树根越缠越紧,越裹越大,直往土里扯去,似要将他埋入地底。   “主上!”青眉和封尥慌忙追去。   主上恢复肉身没多久,力量又有折损,必然不是仙尊的对手,挨这一拳岂是小伤。   “由我对付你们绰绰有余,怎劳仙尊动手!”那应龙怒吼一声,将尾一摆,刮起猎猎狂风,阻挡二人去路。   青眉和封尥使个眼色,一人佯攻,一人护主。   应龙瞧出他们意图,张开巨大龙口,吼声如雷,喷出万千冰锥。冰锥如暴雨倾盆,铺天盖地射向二人。   青眉施法罩上的水屏抵挡不住这凌厉的寒冰尖体,只得快速闪身躲避。饶是如此,也中了两三道。   身为石.仙的封尥,凝聚石墙延缓了冰锥迅猛的攻势,再化身石球来回左右不断滚动。虽是逃过一劫,可这冰锥乃仙力所化,仍是扎得他浑身发疼。   应龙是上古神龙,如今三界龙族的祖龙,方才他不过随意攻击,二人便得使出浑身解数抵挡。而今不死城一无鬼兵相助,更无陆良设阵助攻,他们二个撑不了多时。   *   却说另一旁被树根完全包裹的鬼王,险要被埋入地底,只见耀眼赤光从树根各个缝隙迸射而出,嘭声巨响,由内释放的磅礴之力将裹成球的树根震碎为齑。   鬼王身影宛如赤色闪电,飞快冲向折丹。   在靠近前,他分化为四道身影,东西南北各立一人,将折丹阻截在中间。   四个鬼王同时出拳,拳端挥出摧山崩地之力,犹如四只巨大铁锤从四方猛然砸向折丹。   只听嗙嗙声响,震天动地,惊彻云霄。   待风平浪静,鬼王瞪大眼,骇然看着前方不动如山的男人。他刚才出手如电、力大无穷,竟砸不碎仙尊临时罩上的结界。   *   不死城内,鬼王怒斗仙尊,应龙激战封尥青眉,一时间乒乒乓乓、飞沙走石。   不消片刻,封尥和青眉已是气喘如牛,复添新伤。半空中的应龙依然游刃有余,只不过当作练练手劲,未尽全力。   折丹心中记挂妙心,若未寻到人,不敢贸然出狠招。鬼王狡猾狠戾,性情难以琢磨,只怕真将他惹恼了,宁毁人也不交。   所以折丹主在防御,几次攻击只是不断限制鬼王的行动,消耗他的力量,实则为陆吾争取更多时间。   他们攻入不死城之际,陆吾便藏在应龙口中,只等破除阵法,它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入城里寻人。   陆吾的嗅觉和听觉虽不是三界神兽之最,寻踪追迹的本领却是佼佼不群。只要给足时间,它必定能将妙心找到。   折丹断定鬼王也是在拖延时间,应是要陆良设法将妙心带离不死城。   双方各有心思,就看是陆吾寻人的速度快,还是陆良找出出城的办法快。   就在鬼王再次被压制时,他忽冲折丹诡异一笑,道:“她曾许诺此生对我不离不弃,与我相伴不死城,风光同在,落魄共守。等她恢复记忆,断不会留在天界。仙尊是要强人所难,棒打鸳鸯?”   折丹漠然的面上裂出一抹冷色。   鬼王一声嗤笑,极尽戏谑:“原来堂堂的九尊之首尽会做些夺人所爱的不齿行径,遗憾的是,仙尊对她有心,却没想她对你根本无情吗?”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蓄积浑身的力量,打算再击一次。   折丹因他那句‘她对你根本无情’,心口扎扎实实被刺下一刀,难受得不由皱眉。   “你喜欢以众打少,我便教你何为众。”折丹口中念咒,身子即刻分为六人,六人再分十二人,以此成倍。直至一百九十二人,每四十八人困住一个鬼王。   鬼王愕然望着乌泱泱的一群仙尊,着实震撼。   千年前被折丹以仙法毁去肉身的剧痛历历在目,而今似乎又要重演,他根本赢不了这个凌驾于众仙之上的神。   他的力量还不够,远远不足以与他对抗……   “挨打还是交人?”折丹冷声威胁。   一百九十二人同时出声,虺虺震耳,穿山度林,宛若众神俯瞰,审罪判罚。   鬼王未言,他仰天长啸,周身荡出磅礴之力,将折丹的长裳刮得飒飒作响。   “我知道,你想挨打。”折丹话音刚落,一百多人同时出掌。   砰砰轰响,一掌接着一掌,快得只看见手掌挥出的虚影。   在旁累得精疲力尽的青眉和封尥,被半空的众人狂揍吓得目瞪口呆。   ***   不死城的地宫通道。   啪嗒啪嗒的声音一次次响起,像铁做的鞭子甩在地砖上。每打一次,鞭子便拖在地上,发出金属划过硬石的刺耳声,在这幽深昏昧的地宫格外惊悚。   陆良抱着妙心疾步朝前方走去,他指间捻诀,身后猝然闪现一堵火墙,阻隔后方来人。   可鞭声依旧未停,甚至越来越近。   那一声赶一声的鞭子,就像催命音符,打得他心头渐渐发慌。   “抱着个人当然逃得慢,不如将她放下,兴许还有逃命的机会。”后方追来的陆吾不紧不慢地说道。   打在地上的鞭声,正是他硬如钢的尾巴。他就喜欢追赶走投无路的猎物,看着他们强行挣扎的样子,九条尾巴不由兴奋地甩动。   陆良急忙将妙心扛在肩头,分出一只手握住判官笔。他转身临空画符,巨大的金光符印赫然出现,瞬间照亮整个通道。   定睛一看,果然是神兽陆吾......   陆良果断再画两道金光符,金光符直直插进地砖,陷入墙体,固如铁壁。   “雕虫小技!”陆吾冷笑。   它四足抓了抓地,微曲膝盖,再猛地飞扑。九条尾巴即刻化作九只利箭,戳向金光符,符印如易碎的琉璃,眨眼就被戳破。   陆良趁他破符之际,扛着妙心转身飞跑。不出两步,脚踝不慎被陆吾的尾巴绊住,猛地往前栽去。   陆吾飞出两条尾巴缠住妙心的腰身,将她迅速拽了过来。   它高高扬起一条尾巴,望着摔在地上的陆良,问道:“听说你之前捅了她?”   陆良未回话,只想着如何将妙心夺回来。陆吾的尾巴猝然扎下,捅入他下腹,贯穿他丹田。   陆良噗地吐出大口血。   陆吾拽起他身子,将他狠狠摔向墙壁。他身子重重落地,当场昏厥。   ***   “仙尊!人已到手!”冲出地宫的陆吾朝城下喊道。   折丹抬头,就见陆吾四足踏云、立在高空,背上正驮着妙心。他当即撤下法术,飞身过去。   那应龙也不恋战,仰头冲向云霄,于空中化作人形,正是山神夏吾。   气喘吁吁的鬼王恨恨瞪着高空离去的几人,双拳握得青筋凸起。   青眉脸色一惨:“陆良……”她不顾身上的伤,急忙飞去地宫。   “主上!”封尥来到鬼王面前:“要从仙尊手中夺回赤铃,恐怕不易。”   鬼王半晌未语,忽阴恻恻地说:“无需去夺,她会回来的。”   ***   方壶山,山谷四方院。   坐在床头的折丹,目光一刻也未从妙心脸上移开。若不看紧些,真怕眨眼她又不见了……   盯了许久,不禁抬手,轻轻摩挲她脸颊。感觉她的温度,才安下心来。   *   妙心醒来时,折丹正守在她床边。他微低身,问道:“有没哪里不舒服?”   妙心呆呆打量他,他眉头似乎皱了许久,都挤出一道褶了。   她抬手,指腹轻轻抚平他眉心那道褶皱,问道:“担心我?”   折丹如实道:“担心。”   她又问:“很担心吗?”   她眼中淡然,似乎并没被抓后的余悸,折丹无法判断此时的她究竟是谁。   妙心忽而握起他的手,将他的手掌贴在脸颊,闭眼感受丝丝温暖融入肌肤。   就在他正垂眸注视时,她突然睁眼,眼中泪光闪烁,委屈地瞅着他:“我很冷啊......”   折丹忙将她的手放回被中,道:“你躺好,我施法帮你暖身。”   她却不满地摇头,坐起身,两手环抱他脖子,笑得娇媚:“阿泽很贴心,经常帮我暖床,不如仙尊也帮我暖一次吧?” 第五十一章 深陷   昏昧的烛光打在半半床上, 将暧昧的影子映在墙上,似鸳鸯交颈,正亲狎嬉戏。   两人吻得难舍难分, 已分不清谁的呼吸声更急促,谁的心跳声更重一些。   犹如干柴遇见烈火, 噼里啪啦火焰冲天,片刻不得缓息。   交缠的唇齿都在极力渴求对方, 将火势越燃越猛, 恨不能将这一方榻间都烧起来。   折丹将她欺在榻上, 大掌牢牢扣住她手腕。只要察觉她似要挣动,他手掌便收紧一分, 唇间的肆虐更不给她半点逃离的机会。   他知她方才说的暖床并非真的像阿泽当初做的那般,仅仅只是暖被窝。却明知故犯地被她引.诱, 不顾一切地踏入她的陷阱中。   这陷阱里尽是迷醉人心的甜蜜, 令他流连不舍, 尽兴难离。   他想紧紧拥住她,实不想再蹉跎时光......   妙心被鬼王抓去后,他慌极, 也怕极了。担心她在鬼王的协助下恢复记忆, 从此躲着他, 再也找不到她。   倘或真的就此失去她,他定会懊悔自己为何不早点承认对她的心思。   说到底是他信心不足, 怕她的心不在他这里,即便他尽诉情肠,她也不愿留下来。   唯有以赌约束缚她。   为了赢下赌约,要她往后心甘情愿地待在方壶岛修行,他不得不强行抑制情愫。   而这个赌, 却也束缚了他,令他畏手畏脚、瞻前顾后,险些失去她。   一想到这两日的惶惶不安,他双臂收紧了些,也吻得愈发激烈,恨不能将她嵌入怀中,哪儿也去不了。   被困得死死的妙心就像只小麻雀,每每想振动翅膀,皆被他轻易压制,只能被迫在他强势的吻中浮沉迷失。   她心跳如鼓震,早已被吻得七荤八素不知南北。   心脏似要爆裂,她想歇口气。可他将她双手摁得紧紧的,别说挣脱,就是挪动半寸都能引发他的不满。   随之而来的是他不遗余力地汲取她口中的呼吸,势要掏尽她肺里仅剩不多的空气,将她的意识掌控在他呼吸间。   “仙尊……”妙心唤道。   这可怜巴巴的声音被他即刻吞没,连一丝求饶的机会都不给。   他撩起一轮又一轮热潮,令她燥火蓄积,待以纾解。   妙心难受得哼哼两句,就差哭出来了。   分明是她先出手勾引的,但她没料到素来淡定的仙尊竟突然变了个人,趁她被吻得晕头转向时,将主导权全然夺去,猖狂地在她心头点燃一簇又一簇的热火。   她唯一与他肌肤相亲的经验,便是他身为阿泽时。可阿泽即便再激动,也断不会如此强势和迫切。   他今晚就像被鬼蛊附身时的阿泽,化身一头久未食肉的野兽,她便是他爪下无法动弹的美味。   妙心也实感矛盾,身子汲汲渴求与他亲密,心里却蓦生几分害怕,怕他待会儿真成了只猛兽,不得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   可当折丹的吻沿着她颈侧的线条,寸寸蚕食时,也一步步吞噬了她的意志力。心中仅有的那点惧怕顿时被拨动的火苗滚过,眨眼燃烧殆尽。   她忍不住咬唇,求他别折磨。   他置若罔闻,越发使坏,齿尖陷入她耳边的血管处。妙心倒吸一口气,下意识绷紧手臂,又想挣扎,手腕猝然传来火烧般的痛感。   “好烫!”妙心皱着脸,难受道:“仙尊….你的手掌好烫。”   折丹全神贯注,即便感觉到右手手心的灼热,也被浑身蚀骨般的滋味给淹没。   听她出声,他才连忙松开她的手。抬掌一看,手心的咒印整个都显露出来,异常清晰。就像烧红的烙铁,红得刺眼,滚烫无比。   妙心侧眼瞧见了那红火的咒印,见他紧绷的面上满是凝重,问道:“这是什么?疼吗?”   “只是一个符咒,不疼。”他低声安抚道。   他语气尽量放松,可妙心还是听出了他因极力忍耐而未控制住的颤音。   她偏头瞄了眼他紧握的右手,问道:“什么符咒?”   他语焉不详地说:“束缚类的符咒。”   妙心又问:“既然这么难受,不能解除吗?”   折丹低头吻在她额间,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可以解除。”   “怎么解除?”她执着地追问。   他浅浅一笑,低头在她耳畔说:“与你欢悦,就能解除。”   妙心还未反应他这话何意,他陡然欺近,下一瞬,清清楚楚地回答了她。   她眉头颦起,咬了咬牙。   他在她颊边、眉眼落下安抚的亲吻。   “别怕。”他不断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想帮她缓解。   听他温柔的声音,妙心点点头,全然相信他。   却是大错特错......   一只砧板上的羊羔,遇见一头近乎失控的猛禽,能有什么好结果?   而后不论她如何哭着求饶,这场狂风暴雨肆虐了整宿才停歇。   失力前,妙心心里一阵哀怨:这人真是将表里不一发挥到了极致,一直都被他清心寡欲的外表给欺骗了!   折丹将昏睡过去的妙心像颗团子似的抱在怀里,感受她平稳的心跳和呼吸,又忍不住亲了亲她嫣红的脸颊,却才踏踏实实地睡去。   ***   次日清晨,折丹醒来,伸手一捞,只有满枕冰凉,早无软香温玉。   他惊得睁眼,原本踏实的心陡然提回嗓子眼。   他连忙起身,穿好衣裳出屋寻人。   “她在西山。”院内等候多时的陆吾见他急匆匆出门,说道。   西山正是种满山茶花的地方,她大清早去赏花?   陆吾又道:“她去时神情不大对劲,我问她去那里做什么,她说要去证实心里的猜测。很可能是察觉到了花丛底下的秘密。”   折丹闻言微怔,下意识看了看右掌。   “相思咒解除了吧。”陆吾猜到了。   昨晚他两在屋里的动静那么大,妙心的声音更是传遍整座四方院,听得它面红耳赤,急忙飞去岛外才安逸。   折丹盯着空无一物的手掌,相思咒解开,便意味她的记忆即刻恢复。   他输了赌约,若要履行承诺,便没有理由逼迫她留下来……   ***   妙心站在西山山头,默然俯瞰下方纯白如雪的花海。   忽而听见脚步声靠近,她头也不回地说:“你输了。”   折丹脚步一顿,复又上前,从她身后将她缓缓揽进怀中。   她放松后背,半眯眼,懒懒地靠在他身前。他高大宽阔的身形能将娇小的她完全容纳,她十分享受依偎在他怀中的安定感。   “你不说点什么吗?”妙心问道。   折丹轻嗅她发间的清新茶香,说道:“我去不死城找你之时,你便已经恢复了记忆。”他用的是肯定的口吻。   原来他早已有所察觉,妙心笑了笑,也不隐瞒,甚至几许称赞:“不愧是九尊的老大,我这点小心思在你面前耍不出花样。”   折丹下意识收紧臂弯,道:“所以昨晚你佯装并未恢复记忆,继而蛊惑我,是为解除我的相思咒,赢得赌约。这算是作弊吗?”   “啧啧啧,话可不能这么说。”妙心哂笑道:“即便我恢复了赤铃的记忆,但我蛊惑你时却是用妙心的身份,也未曾用自己的力量。你说我恢复记忆在先是作弊,可纵观整场赌约,仙尊可是第一个作弊的啊!”   她转过身,在他吃惊的目光中,将他拥在腰间的手臂推开,说:“八百年前,我被玄南刺伤后昏迷不醒,是谁施法进入我的梦,不停地暗示我,刺伤我的人是折丹仙尊?”   “不如我来猜猜你此举的目的......”她嘴边带笑,眼中却渐渐浮现愠色:“因为相思咒,你没法远离我,所以借用我被刺伤一事,让我忌惮你、害怕你,以至与你隔开一道鸿沟。如此一来,风险大大降低,既而保证你最终赢得赌约,我猜得可对?”   她所言句句属实,折丹没话辩驳。   “既然我们两个都作弊了,这输赢该怎么算呢?”她问道。   折丹将问题丢回给她:“你认为该怎么算。”   他只在意她接下来的打算,要走还是要留......   “若说双方都有作弊,所以输赢对半,这结果还挺为难人的。”她煞有其事地苦恼一番,忽然指了指下方的山茶花,道:“但有人作弊不止一次呢,一而再地犯规,是不是得老老实实地认输?”   即便预料之中,可事出突然,折丹仍未准备该怎么解释。   妙心冷哼一声,极尽嘲讽道:“既然嫌弃自己心中生出的情丝,为何不直接毁去?却要多此一举将它们埋在山茶花底下?为了掩盖自己的情丝,特意种下满山的山茶花,仙尊着实费心又费力了。”   之前她被土里窜出来的情丝缠住身,那时她不知是何物,只怀疑是某种地底成精的植物。   记忆恢复后,她依稀记得鬼蛊曾附身的一位地仙因情生怨,生拔情丝的场景。那情丝就如这山茶花底下窜出来的一样,轻盈如羽丝,纯净如冰晶。   再结合他曾说这‘不是山茶花的根’,她才有所猜测,十之八.九就是情丝埋入土里生根了。   见他沉默,妙心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   折丹视线落向眼下望不见尽头的花海,每一片花瓣都承载一段记忆。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拔除情丝之时,是妙心随他这位‘师父’在地界捉妖。见她受伤,他心疼不已,严肃叮嘱她往后不可贸然行动,必须待在他身旁。   那天她抱着他的手,苍白的脸扬起一抹笑,竟反来安抚他:“弟子不疼,师父别皱眉了,弟子会乖乖听师父的话。”   这笑有些惨淡,因为她伤在骨头,不是一般的疼,却仍强忍疼痛,只为让他安心。他心头怦怦跳了几下,只觉她笑靥灿烂,明媚生辉。   那天,右掌种下的相思咒第一次显现。   晚间二人回到鹿山,他却趁她熟睡时,赶回方壶岛,初次尝到了生拔情丝的痛苦滋味。   情丝一旦被拔,增长的速度便会日益加快。直到她有一日醉酒,抱着他,说要一辈子陪在他身边。那夜情丝疯长,相思咒几近破除。   他逃一般地连夜从鹿山赶到方壶岛,仅仅是那一次的情丝,便开出了半边山谷的山茶花。   “情丝并非埋在山茶花底下。”折丹思绪渐回,视线仍流连在那雪白的花丛中,幽幽地说:“是情丝长出了这些山茶花。”   妙心惊愕地瞪大眼,难以置信:“这话……什么意思?”   他视线微偏,迎着她瞠惑的目光,解释道:“除却你当初来方壶岛见到的中间那圈山茶花,是我栽种的,其余的山茶花皆是情丝所化。”   其余的山茶花……   妙心怔怔侧身,再次看向覆盖整面西山的花海,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又道:“我当初拔除情丝后,的确想毁去。但情丝从我手心滑落,攀附在山茶花上,再慢慢没入土中,竟生根发芽,最后长出了新的山茶花。自此,我每次都会将情丝放入此处,转眼就成了这花海。”   “每次?你是拔了多少情丝才种出这漫山遍野的花!”妙心心中的震惊刹那被怒火淹没。   她上前一把拽住他衣袖,仰头愤懑瞪着他:“你宁愿一次次生拔情丝,都不愿与我诉说情思!你究竟是心跟石头一样又冷又硬,还是觉得对我生情是一件十分羞辱的事?”   折丹苦涩一笑:“我若觉得羞辱,大概就不会舍不得毁去这些情丝了。”   “你舍不得毁掉是吗?”妙心冷嗤。   她放开他,转身面朝花海,缓缓抬手:“那我帮你个忙,免得这东西妨碍你岛上的花草,更省得碍你的心,碍你的眼!”   折丹预感她要做什么,连忙抓住她手腕。   “情丝是这世间欲念最强之物,你能阻止我?”妙心道:“你可别忘记了,我是招魂铃,这世间的欲望和执念皆可为我控制,包括你抛弃的情丝!”   就在她说话的工夫,折丹听见了后方传来的窸窸窣窣声。他转身看去,只见数不尽的丝丝莹白细线破土而出,再慢慢凝聚成一缕缕的长线,朝这里聚集。   不消会儿,情丝末端纷纷离开土壤,失去了情丝的山茶花瞬间枯萎,碎成粉末,散在风里,落在坑坑洼洼的土里。   妙心飞至半空,掌心结出咒火,只等情丝落来,即刻焚灭。   就在情丝靠近她手心时,妙心面前倏然矗立一面巨大的屏障。她抬眼望去,前方铺天盖地的情丝中,折丹的身影立在中央。   他正施法引导情丝返回地下,可情丝只是动摇了片刻,依然顽固地往妙心的方向飞去。   她说的没错,招魂铃可蛊惑世间所有的欲念,偏偏情丝是欲念的产物。   眼见无计可施,而妙心手中的咒火更是壮大数倍,似乎在张狂地挑衅他,折丹面色越发严峻。   他迅速从心口拽出一缕情丝,再施法引导空中的情丝往自己身上聚集。那些情丝似乎感应到什么,蓦然调转方向,急不可待地奔向折丹的心口。   妙心眼睁睁看着所有情丝尽数扑向他,起先将他整个人淹没,而后逐渐缩小,最后尽数没入他胸口。   他竟会为阻止她毁掉情丝而出此猛招.....   他的情丝本就因相思咒的作用而成倍增长,如此多的情丝猝然涌入心中,妙心也不知他受下之后会如何。   她正疑思,只见折丹缓缓转过身来,面上毫无波澜,神色却冷若寒霜。   忽而,他身子一动,朝她飞去。   妙心被他冷冽的眸光惊得一激灵,竟惧怕地往后退去。 第五十二章 折丹:你哪儿也别想去!……   “你在怕什么?”折丹步步逼近。   妙心警惕地后退。   他整个神色都变了, 能不怕吗……   以往虽有些清冷,起码不会有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此刻这浸过冬霜似的眸子,不过四目相接, 便令她胆颤心惊。   “你方才打算毁去我的情丝?”他冷不丁丢来个问题。   妙心嗫嚅半晌,她的确生气他丢弃情丝, 但也并非真要毁尽。   “你当真想毁掉它们?”他执意要个答案。   见他冷言冷语,哪有半点温色, 妙心也不禁生恼, 仰头道:“你自己抽掉不要的东西, 管我想不想毁掉。毁掉不好吗?毁掉了就能与我断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他将她默默看了看,倏地闪身, 立在她面前。   高大的身躯带着十足的压迫猝然袭来,妙心觉得双腿仿佛被冻住, 僵硬难动。   “断得彻彻底底?”即便没看他, 妙心也听得出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再受不住他的威慑, 她转身要跑,却根本没来得及逃,就被他施法困住了身子。   “哪儿也别想去。”折丹将她抱起, 极速飞离方壶岛。   ***   大泽之上建有一座竹屋, 妙心前些日被折丹从冥府救出来后, 就是在这竹屋醒来的。   那时陆吾与她说大泽底下生长着水灵草,有助于治愈伤势, 仙尊才将她带到此处疗伤休养。   妙心便以为这竹屋是仙尊偶尔闲暇来赏景静心的去处。   直到恢复记忆,她才想起这竹屋的由来——   千年前,赤铃被折丹仙尊囚在方壶岛,屡次想逃,却被禁足咒给扼住了脚步, 怎么都踏不出岛的边境。   一日,她气急败坏地跺脚,恨不能将脚下的岛给踏塌。   过会儿,又觉得不够解气,便仰头放声骂道:“身为九尊之首,尽做些欺负弱小的不齿之事!仗着自己有些能力,就随意囚.禁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算什么慈悲为怀的神仙,你就是个坏心眼的大魔头!”   余音在岛上回荡几番,四下渐渐安静,无人回应。   但她猜想仙尊定然听得见,他的耳朵可精着呢!指不定就隐在哪里,暗中看她无计可施、垂死挣扎。   这般想,她更来气,话语也越发激动,开始不着边际地叫嚷起来。   “你要是真想囚.禁我,何必假慈悲地将我好好地安顿在岛上?你见这世上哪个犯人被囚在这种鸟语花香的宜人之地啊?你是不是希望我感激涕零,最后答应随你修行呢?呵呵!姑奶奶我早就看穿了你的险恶用心!”   她插着腰喘了两口气,正要歇会儿。转过身,一眼望去,湖面在落日余晖下闪动着粼粼波光,美轮美奂。   赤铃随手就指着大泽,道:“有本事就在这湖的中央建一间小屋,将我关在四不着地的竹屋里,兴许时日一久,等我孤独寂寞冷,就心甘情愿地随你修炼哩!”   她原本只是发泄情绪,才极尽嘲讽地随口一说,纯属胡诌八扯。   三日后的清晨,赤铃正惬意十足地躺在树上晒太阳。阳光透过斑驳枝叶落在脸上,暖暖的温度令她舒服得直眯眼。   不死城终日笼罩阴云,不见这般明媚的日光,倘或不是被软禁在此,她应该会喜欢待在方壶岛。   碧空如洗、白云飘纱,草木苍翠、水清如镜,这矗立在湖上的仙岛着实是赏心悦目。   “赤铃!”陆吾突然出现在树下。   “做甚?”她半掀眼皮,挑着眉懒懒地垂眼看去。   陆吾伸长一条尾巴,遥指前方无边无际的大泽,说:“仙尊在湖上建了座竹屋,吩咐我带你过去。”   赤铃闻言陡然睁大眼,急忙跳下树,心惊地问道:“他几时在湖上建的竹屋?”   “仙尊说你在岛上待得不太开心,这几日临时为你建的,供你赏看湖景,助你心旷神怡。”陆吾笑道:“快随我去吧!”   她摆摆手,断然拒绝道:“要去你自个儿去!终日困在竹屋,只有心神焦虑,哪里来的心旷神怡!”   赤铃吓得转身就走。仙尊定是听见她那日的话,要将她囚去湖上吧!   陆吾尾巴一勾,拖住她腿,说:“大泽之下有水灵草,的确能修身养性,你若待在那,脾气应该不会再这么暴躁了。”   “我这臭脾气若是终日呆在屋子里,只会更暴躁!”她使命挣扎,它硬不松开。   最后赤铃使出杀手锏,挠它痒,才得以脱身。   赤铃寻了会儿,在山林找到正在伐竹的仙尊,上前问他砍竹子做甚。   折丹专心致志地削平竹端的毛刺,一本正经地问:“湖上的竹屋还缺张床,这便帮你做一张,你想要多大的?”   她惊忙将他手里的竹子和刀子抽掉,扔一旁,上前捧着他的手,可怜兮兮挤着泪花:“我思来想去,还是喜欢留在岛上。仙尊大慈大悲,万不可别将我孤零零地丢在湖上。”   折丹说:“我陪你住在那里,你不会孤零零。”   赤铃道:“仙尊事务繁多,总有不在的时日。”   “事务可以暂且交给其他九尊去做。”他煞有其事地想了想,又道:“若有情非得已之事要离开,我会交代陆吾去湖上陪你。”   赤铃见他铁了心要囚她,左右说服不了,一声哀泣,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哭声凄凄惨惨,惊飞山林鸟兽。   她捶胸顿足:“想我曾被封印在不死城不知多少年月,为了三界太平,镇压城中怨灵。好不容易从寂寥无尽的日子里解脱,正遇良人,良人死了……”   想着那短命的司南星,她揾去两滴泪,继续哭天抢地:“良人死后,我想着自己终有一日也会撒手世间,寻思着找个合适人选接管不死城。就顺手养了个鬼王,也算是为不死城找到了合适的老大。”   “但鬼王有点野心,而我又有一点私心,想找到我的良人,这就得罪了你们神仙。但我并非要杀你们,只是你们出手总那么狠,我也是有脾气的,鬼王的脾气更臭,这一来一回,就跟你们杀起来了。”   “唉……我也是命苦!嗅出你身上与那良人的体香一样,欲将剑递给你,让你瞧瞧,你却狠心刺伤我,心痛啊!”赤铃捂着心口,偷眼看了看他。见他凝眉沉默,她忙低头哭得更凶了。   这会儿将憋屈劲一股释放,当真淌泪哭了出来:“我不想成仙,你非要我成仙。我不愿再过孤零零的日子,你偏要将我囚在湖上竹屋,摆明欺负我啊。”   哭了会儿,她抽抽涕涕地抹把脸,正抬头,折丹不知何时蹲在面前。   他抬手拭去她脸颊的泪,说:“不去便不去了,哭什么?起来吧。”   赤铃眨眨眼,痴痴地望着他。   因泪光而略显朦胧的视线中,司南星的面容竟与折丹的五官贴合在一起。   这冷冷清清的仙尊怎么可能像司南星那样温柔,定是裹着糖衣的利器,指不定在诱她放松警惕。   她哼了一声,埋头在膝盖,故意刁难:“我蹲得腿酸脚软,起不来!”   她偏要与他作对,才说的气话。孰料他二话不说,将她抱了起来。   妙心着实一惊,正想挣扎。可见他步伐轻松地往山下走去,她索性心安理得让他抱着,谁让他把自己掳来的。   下山的途中,他本可御风飞行,几步就能回到东侧的四方庭院。却放缓步调,慢悠悠地走在林间。   赤铃这些日子因想着逃跑,整日绷着心弦,未曾阖眼睡过一次好觉,疲惫不堪。   在他温暖的怀里,她渐渐放松下来,双目微翕,舒适得差些睡着了。   就听他突然说:“那日你在岛上激动地喊叫,便以为你当真喜欢住在湖上,才在大泽建了间竹屋,并非要将你囚在那里。”   赤铃昏沉沉地嗯了一声,整个人缩在他怀中,回道:“我不喜欢一个人住,我不要去那里。”   “我陪你一起住在那里呢?”他轻声问道。   她迷糊地笑了笑,说:“可以啊,你若陪我,就算囚着也无妨。”   说罢,她打个呵欠,脑袋挪向更为舒服的位置,沉沉睡去,哪里晓得自己说了什么。   之后,折丹为竹屋添置了简单的家具。但赤铃始终认为湖上的竹屋是囚牢,死都不肯过去,即便他保证陪她。   她万万没想到,转了千年的时轮,她还是住到了大泽湖上的竹屋,此次当真被囚.禁了。   ***   妙心坐在屋外的竹梯上,托着腮帮子,生无可恋地看着面前的蓝天碧湖,无暇欣赏。   这里四面环水,与世隔绝,景致再美又有何用?分明是个喊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牢房!   折丹仙尊没像千年前那样给她设置禁足咒,但在屋子外延方圆十丈之处,罩上了坚实的结界,凭她插翅难飞。   前几日,他抱她来到此处。   设下结界后,丢了两句:“莫要费力逃跑,好好留在这里。”便头也不回地下了湖。   她亲眼看着他整个人沉入湖底,淹没在青翠色的灵草中,已经过去三日,却无半点动静。   “该不会淹死在里头了?”她挑着眉往湖下瞅了一眼。   熬了几日,耐性告罄,妙心站起身,两手拢在嘴边,朝湖面大声喊道:“我要回不死城!你要是没淹死,就上来,将我放出去!”   良久过去,湖面只有微风拂过的淡淡涟漪,却无半点动静,更无谁回应她。   妙心愤愤地呼了口气,只好威胁道:“你若再不放我走,我就让天界的神仙都知道你私囚鬼王的人!”   “最后一句话解释一下。”身后突然回了句话。   妙心啊地惊吓一声。   她猛地往前跳了大步,转身见到来人,眨眨眼,仙尊?   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你不是在湖下吗?”   折丹听见她的喊声便上来了,只是从后方湖面出来的。他没心思多作解释,仍纠结方才的问题:“你是鬼王的人?什么人?女人?”   妙心道:“不然呢?我难道是男人?”   两段话在折丹的脑中合并,就成了‘我是鬼王的女人’。   他目色沉如阴云:“只要你的心还没定在这里,永远都别想离开。”   妙心也来了气,驳道:“我的心生在不死城,这辈子就定在不死城!我与你何干系?为何要定在这里?”   折丹将她默然睇着,直把她盯得心里发怵,后背冒汗。她转过脸,佯装赏景,不敢再与他对视。   他突然迫近一步,将她困在栏杆前。妙心顿时成了一只不敢再蹦哒的小蚂蚱,缩手缩脚地挨着栏杆边缘。   他双臂一撑,挡住她的路,反问道:“你与我没有关系吗?”   “有有有!”她忙不迭点头:“你我之间可太有关系了!”   此时若不识时务地服软,可就得自讨苦吃了。   “你就说说,与我有怎样的关系?”他追问道。   妙心心下琢磨,抬头讪笑道:“紧密的师徒关系,你觉得呢?”   八百年前做过‘师徒’,凡间又做了回师徒,这回答总不会错。   折丹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摇摇头:“你始终没懂。”   妙心正奇怪他指的没懂是什么,他突然低身,将她抱起来,转身朝屋子走去。   不论她如何叫嚷,他挺立如松,大步流星。   进屋后,他将妙心直接丢在竹榻。一边宽衣解带,一边不慌不忙地说:“你对我们之间关系的认知还不够深刻,正好眼下无事,不如花些时间在这屋子里重新认知一番。”   趴在榻上的妙心连忙爬起来,指着他:“我真是受够了!谁要跟你重新……”   他恰时转身,结实紧致的肌肤映满她视线,那宽阔伟岸的胸膛大肆侵占她的目光,妙心眨眼就忘记自己要骂的话。   大白天地观摩如此春光,还是头一遭。   实在是太清楚了,清楚到肌肉线条的走向都明明白白。   妙心羞耻地滚了滚喉咙,理智告诉自己不能贪图美色,眼睛十分诚实地端量。   “好看吗?”他问道。   她双眼直勾勾,下意识:“好肉……”   “......”她想咬断舌头。 第五十三章 吻   折丹忍着笑意, 将腰带挂在衣架,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红透如桃的脸蛋:“脸红什么?”   妙心没好气地瞪了眼这个罪魁祸首,连忙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你要与我说理便说理, 脱、脱衣服怎的?耍流氓!”   她磕磕巴巴地凶完,大步朝门口走去。刚到门口, 嘭地一声,门被一道劲风甩上。   妙心抓住门把往前推, 如何使劲也打不开, 定是被他施法锁住了。她顿时来了气, 抬掌欲劈开门板。   温热的身躯陡然靠近,贴向她后背, 妙心浑身骤而僵住。   他宽大的手掌即时覆在她手背,将她抬起的手摁在门框上, 与她十指紧扣。   看着他强壮有力的手, 妙心着实觉得自己是一只在兽爪下徒劳挣扎的小羊羔。最无奈的是, 这小羊羔还会因他亲昵的举动而怦怦心动。   不过是十指交握,可他的手指仿佛缠在了她心上,将她的心魂牢牢抓住, 哪还有反抗的意图。   “我其实只是要进来换身衣裳。”他有心逗弄她, 低头说话的时候, 气息恰好拂过她耳侧。   见她耳朵霎时就红了,他将她圈在臂间, 双唇若有似无地贴在她耳上:“你在乱想些什么?”   “哪有乱想!”如他所料,妙心耳朵的羞红大有蔓延至脸颊的趋势。   “换衣裳就自己换,怎么要当着我的面换。”愠怒的话却说得像撒娇。   折丹抿唇一笑:“你我早已肌肤相亲,我便不拿你当外人。方才只是褪去上裳,何须遮遮掩掩, 你也不必拘谨。”   这话说得好似两人已是老夫老妻,当面换件衣服不过寻常之事,妙心一时都找不到话反驳。   他们虽行了夫妻之实,但他们根本不是真正的夫妻。   身体上不是外人,名义上却似有仇。   他的属下云霁被鬼王杀害,协助鬼王的人都有连带责任。否则他当初杀去不死城时,也不会说要将她封印在绝阴山下。   后来发现她是招魂铃,他起初也是因为后土娘娘身份崇高,才打算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吧。   可她若有错,天界就无错吗?   冥府建全之后,不死城被弃,而镇守不死城就成了她不可推卸的责任。她被称作神器,天界就当真将她视为神器吗?就如陆良曾说,天界只当她是工具,用时为神器,弃时仍要耗尽她的力量。   不死城内怨灵何其多,也是天界自己酿下的恶果,却要她舍弃自由和力量去镇守。   于天界而言,她更无需有自己的意识,自始至终只是个招魂镇灵的铃铛。若非如此,后土娘娘当初也不会考虑想消除她的神智。   “你也与他们一样吗?”妙心问的没头没尾。   “他们?”折丹不明:“谁?”   妙心转过身,抬头望着他,脸上再无半分羞涩,甚至有些冷漠。   “怎么了?”他不知她怎突然疏离起来。   她道:“我造鬼蛊的本意是拿来寻人,鬼王则是想用鬼蛊达到统领地界的目的。但不死城的众鬼有诉求,我劝服鬼王,打算与天庭谈判,划出西边一块区域建立鬼城。天庭置若罔闻,直接派兵打压,双方交战各有死伤,若要追究,谁都难辞其咎!为何独独我们有罪!”   “谈判?”折丹诧异地听到这个细则。   天帝当初未曾说鬼王一行人要谈判,只说众鬼闹事,伤了许多地仙,天兵抵挡不住,请他派九尊支援。他遂派玄南和云霁前去。   “云霁的死的确在我意料之外。”妙心继续道:“她是九尊之一,若死了,责任重大,我们万不会轻易杀九尊。”   “鬼王还是杀了她,是爆裂心脉、一击致死的手段。他想杀她。”他笃定道。   “是……他的确是动了杀意。”提及此事,妙心颇有些无力:“当初我正琢磨如何更稳妥地封印怨灵,以免它们侵蚀城内众鬼。我便助鬼王与怨灵融合,他也继承了怨灵的力量。”   “成为鬼王后,他野心膨胀,怨念滋生,变得越加暴戾。但我在他身边多少能镇住他体内的怨念。那日鬼王与天兵拼杀,他越杀越兴奋,见云霁招招致我于死地,一怒之下,将她杀死。”   折丹:“你为他开罪?”   “他杀了天兵,杀了云霁,有罪!可你们无罪吗?”见他睇来的目光几分审视,她愤懑道:“双方交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众鬼死伤多少,你们可曾算过?当初我一味防御,但云霁招招致命,鬼王若不出手,兴许死的是我呢?”   最后那个死字听得折丹心头一慌,他并非此意,却一时不知怎么辩解。   妙心仰头望着他:“云霁死了,谁都会为她拼命。玄南、玄霖,还有你……”   她惨淡一笑:“可我死了,于你们而言,不过就是少了个可以利用的神器,总能再造个东西代替。”   她的话就像荆棘,猛地勒住折丹心口。   她才是这世上唯一能让他不顾一切拼命的人。可话到嘴边,却蓦觉苍白,他原来早就伤透了她……   这才明白她刚才那一句‘你和他们都一样’,其实是在试探他。   可他都回答了些什么……   “这件事上,你我立场不同,所以你仍会因云霁的死而怨我是吗?”妙心啜着满口苦涩问出来。   折丹即刻否认:“我不曾因此怨你。”   “你不是为她伤了我吗?”她冷哼道:“仙尊忘了那剑是怎么贯穿我肩头的吗?千年之久,你可问过我半句:疼吗?”   她口吻极尽讥讽,到底是怨念甚深。   折丹视线落在她左肩,他不是不想问,他根本不敢问......   她被禁足在岛上时,他不只一次趁她睡着的时候,半夜悄悄察看她肩膀的伤。   即便早已看不出伤痕,可这伤就像烙在他眼中的印记,时时刻刻都看得清楚。她拔出剑时,那鲜血喷溅的画面,真是永生难忘!   “当初你受了苦,是我造成的,解释再多也无法消弭你的伤。你若心中有气,这肩头任由你刺破。”折丹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妙心哈哈笑出声:“仙尊把我当作三岁的任性小儿呢?打我一拳,我回你两拳?最后你我一笑抿恩仇?”   他睇着她,认真道:“在不死城,我伤你肩膀。在凡间时,你自毁心脏,替我免了灾。欠你两次,实不知该如何弥补。只要你说,我便做。”   “哦?”妙心抬手点了点他心口,冷冷地笑着说:“不如你贯穿这里呢?兴许我还能消消气。”   “好。”折丹毫不犹豫答应:“只希望你对我不再怨恨,我当真不想被你恨……”   妙心没料到他答得这么爽快,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抬掌打向心口。她下意识抓住他手臂,使劲往自己身上拽。   怎料她力气使大了......   折丹也没想到她会爆发蛮横之力,二人齐齐往下栽去,冲开门,双双跌向地板。   折丹急忙转过身,后背撞在地上,妙心则被他稳稳抱在怀中。   “妙心!我们来看你啦!”空中突然传来龙瑶欢喜的声音。   妙心抬头望去,好家伙,龙瑶和玄霖正驾云飞来。   二人在屋前落脚。   龙瑶目瞪口呆地看着妙心将光着膀子的仙尊压在地上,她......这么猛吗?   一旁的玄霖憋着笑:“妙心好体力。”   “唉?不是……”妙心想起身,却折丹握住腰,整个人又趴回他胸膛。   “哎呀哎呀!不合时宜,不合时宜!”龙瑶捂着眼睛,拉着玄霖转过身,暧昧地嘿嘿一笑:“你们继续,我们先去岛上转转。”   “给我回来!龙瑶!”妙心话还没说完,龙瑶火急火燎地拽着玄霖离开,眨眼飞出百丈远,喊都喊不回。   妙心低头瞪去:“快去解释!”   折丹缓缓起身,爱莫能助地摇摇头:“眼见即为实,我并不觉得需要解释什么。”   “.........”他一定是故意的!   “我去换身衣服。”折丹避开她刀子般的目光,往屋里走去。   刚转身,嘴角就止不住地上扬。   原来她很怕他受伤啊。   ***   玄霖并不知道妙心的身份,只是从夏吾那得知妙心已被仙尊救回,就要赶去方壶岛。   途中遇见龙瑶,二人聊了几句,龙瑶惦记妙心,一听她在岛上,这才随玄霖一道过来。   因她们二人拜访,妙心便被折丹带回岛上。   *   玄霖与妙心说上几句,就被折丹叫去了四方院。   妙心与龙瑶在山谷闲聊走着。   她的身份尚未暴露,也暂不想与龙瑶透露自己的过往。只是龙瑶早晚会知道实情,想起这个,一阵惆怅。   “你怎么又叹气?”龙瑶停下脚步,侧身捧着她的脸,左右细看:“这一脸的郁闷之色,难不成……”   她暧昧地眨眼:“被我打扰你们的好事,所以不满?”   “胡扯什么!”妙心拍开她的手。   “你脸都红了哩!”龙瑶笑嘻嘻地看着她:“你不是喜欢仙尊吗?如今与他姻缘相好,有什么好隐瞒的。”   妙心目色霎时黯淡下来,摇摇头:“我与他怕是好不了……天庭可有动作?”她连忙岔开话题。   龙瑶知道她所指,如今整个天庭闹得沸沸扬扬的就是鬼王掳走妙心的事。   “众仙认为鬼王将你掳走是宣战之举,父王和兄长也正与大家商谈围剿鬼王一事。对了,父王还说九尊此次不参与战事。”龙瑶问道:“你知道仙尊这次为何不领头捉拿鬼王吗?只要他出手,拿下鬼王不是轻而易举嘛!”   妙心诧异地听着她所言。   龙瑶还在滔滔不绝说着众仙讨伐鬼王的决心,她听得不大专注,依然在思索仙尊为何不出手?   慢慢,她猜到了原因,许是不想有朝一日与她为敌吧?   她心里动容,却越发怅然。   她是招魂铃,哪怕不再与鬼王为伍,也该回去守着不死城。城里虽衰败没落,始终是她的归宿。   可身为妙心,却想留在此处,远离纷扰。   ***   龙瑶和玄霖离开时,站在云端的玄霖突然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妙心一眼。   妙心目送她们远去的身影,问道:“你与她说了?”   “嗯。”一旁的折丹回道。   “也好……”妙心释然地笑了笑:“说了也好。”省得日后遇见还得费口舌解释。   两人许久未语。   折丹不知她在想什么,只默默陪在她旁边。   直到日落西山,霞光收影,渐渐黯淡的暮空浮现点点星光。   “你曾承诺鬼王,对他不离不弃,是因为要镇住他体内的怨灵?”折丹出声打破长久的安静。   “仙尊以为呢?”妙心视线从远处拉回,落在他脸上,反问道:“他都与你说了什么?你又想要与我求证什么?”   他道:“若是因为镇压怨灵才许诺守在他身边,我会想办法帮你镇压怨灵,更无需舍弃你的自由。”   自由……   妙心将这二字含在口中,好好地咀嚼了一番,却没滋没味。   从她有意识开始,她就被挂在城上。不死城被弃之后,她被封印在祭坛上。直到司南星的出现,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有自由。   她以为自由是离开不死城,但她最终还是回到了那里。‘与城同守、与城共存’仿佛是后土娘娘烙印在她身体里的,根深蒂固的使命。   妙心深吸一口气,目光倏然坚定:“不只为镇压怨灵,还有世间居无定所的孤魂野鬼,不死城是她们唯一的庇护之处。”   说罢,她抬步朝前走。   折丹怔怔看着她背影,恍惚间,她的身影正慢慢被黑夜吞噬,就快消失……   他瞬步闪去,将她拥在怀中:“你还是想走?”   妙心靠在他身前:“我该回去了。”   折丹将她抱紧了些:“为他们回去?”   “为我自己。”她说:“不死城是我的家,哪怕只有一个鬼魂,我也该守在那里。鬼王犯了错,我也犯了错,他们有罪,我也有罪,该由我亲手了结这一切。”   折丹忙将她身子转过身,低身锁着她目光。“你想怎么了结?”他语气颇有些严肃。   妙心笑看他凝重的眉眼:“你该不会以为我要与他同归于尽吧?”   同归于尽……他真听不得这话!   折丹弯腰一把将她抱起来,御风而起,快速飞离。   妙心惊了惊:“你带我去哪儿!”方才还好好的,不会又要把她关回竹屋吧?   折丹一语不发将她带回了四方院。   关上门后,才将她放下,即刻施法封锁屋子。   “你要做什么?”妙心抓住他结印的手。   “我还是不能放你离开。”折丹面色陡然严峻:“你哪儿也不能去,直到天庭出面解决这一切!”   妙心揪住他衣袖:“你是九尊之首,怎能如此霸道不讲理!我并非你的人,你又有何资格对……”   在他越发冷冽的神色下,妙心渐渐心虚地收了声。   “并非我的人?”他反握她的手,转个身,将她抵在门板上。   瞥见他压抑怒气的样子,妙心暗叫不妙:又说错话惹到他了……   他欺近她面前:“我是不是该用些蛮横的手段,逼迫你承认一些事实?”   妙心闻言就胡思乱想,脑子里闪现的全是春潮滚滚的画面,羞得她目光无处安放。   他心神微动,忍不住低头亲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   分明都亲过嘴了,两人依然会因这亲密的接触而心跳加快。   “妙心……”他突然唤她的名字。   妙心抬头,冷不防撞入一双炽热如火的眼睛,那热度仿佛熨进她的心间,滚烫无比。   妙心痴痴地望着他清澈明朗的眸子,满满当当地映着她的脸。   在她失神的刹那,折丹低头,轻而易举捕获她唇瓣。   阿泽也好,仙尊也罢,不论哪个身份,她与他都有过动情的亲吻。可眼下仅仅是轻轻摩挲,两人都激动得像尝鲜的男女。   宛如初次亲吻的时候,那略显紧张又格外兴奋的感觉,心跳更是夸张地急促起来。 第五十四章 真心实意想娶你为妻。   当折丹握住妙心的手腕, 倾身压来,她不禁一颤,最终败下阵来。   他仅凭一个眼神, 一次触碰,便能令她缴械投降。她就是这么没出息, 身子要比脑子诚实......   她无法掩藏想要他的欲.望。   不止此时,不止明日, 而是在这余生的漫长时光里, 就想要他!   千年前, 她诱惑他,失败了。   千年后, 他诱惑她,成功了。   妙心直犯嘀咕, 自言自语地将心里话给念了出来:“分明我的能力是蛊惑人心, 怎么在你这里偏偏不好使了?这也就罢了......可你迷惑心魂的能力竟还比我强, 将我迷得七荤八素。招魂的铃反被勾魂,也忒丢脸了。”   正要低头吻她的折丹闻言顿住,他抬起身, 惊讶地看着她。   妙心见他目光紧紧盯着自己, 羞答答地扯过衣裳, 盖在身前,娇嗔道:“你要是不行就说呗, 一动不动地盯着看是怎的?”   折丹失笑道:“你应该知道我行不行。”   听他暗示,妙心的脸愈红一分,仍嘴硬地顶撞:“前几日你是行,可谁知道你今□□不行?”   他被她逗得哈哈笑出声来,笑得肩膀都止不住地颤动。   这会儿轮到妙心诧异地望着他。他素来平静, 鲜少笑,更遑论这般开怀地眉欢眼笑。   他笑起来委实好看,就像沐浴在朝阳下的花朵,绽放的刹那。她喜欢看他笑。   折丹敛下笑意,一脸认真地问:“你方才说的话……果真如此?”   她方才说的话不少,他问的是哪句?   “我蛊惑人心的能力在你面前不好使?忒丢脸了?”妙心随便猜了两句,下意识觉得他定是要嘲笑自己。   毕竟她方才从反抗到束手就擒,也就用了一个吻那么短暂的时间。   他摇头,拇指亲昵地摩挲她鬓边,眼中温柔尽显:“你说我有迷惑心魂的能力,将你迷的七荤八素,果真如此?”   妙心大大方方承认:“这等伤害自尊的话,我何必要说谎?”   折丹已经抑制不住地扬起笑脸,费了好大的劲才按捺住欣喜若狂的情绪。   他捧着她的脸,深深凝睇她清丽的明眸:“我可以将你的话理解成,你对我早已心生情愫,心悦于我吗?”   妙心恍然明白他为何一直纠结她方才的话,原来要急于求证她的心思......   她心中一哼:你宁愿舍弃情丝也要赢下赌约,死不承认对我动了心,我偏不如你所愿!   她眨眨眼,装傻充愣:“我方才是这个意思吗?仙尊自作多情了呢!”   折丹岂没捕捉到她眼中闪过的狡黠,他沉身压下,见她故作镇定的脸上红晕似霞,顺势低头咬她耳:“所以说,你对我们之间关系的认知的确不够深刻。”   妙心浑身一激灵,心跳急促两下。他侧头便夺去她的呼吸,吻得略显急切。   如醉如狂之时,折丹灼热的目光落在她娇羞盈盈的水眸上,执意要问清楚:“告诉我,你可心悦我?”   浴于情潮中,妙心的神志早已迷乱,下意识回答:“心悦你,只心悦你!”   折丹心中狂喜,又问:“你与我是什么关系?而今知道了吗?”   妙心茫然地望着他,水光涟涟的眸子瞧着十分可怜。   他低头在她耳边说:“夫妻关系,莫要忘了?”   妙心因‘夫妻关系’四个字而瞪大了眼,正张口想要问话,却被他的凶猛拽走了残存的一点意识。   折丹躬体力行地解释了什么是深刻的认知。   妙心也亲身得到个教训:不要轻易惹怒仙尊。   ***   这宿,恣恣汲汲不知羞,翻云覆雨不知休。   次日,妙心幽幽转醒,她动了动四肢,软绵绵使不上劲。经过一夜春雨的浇灌,就似酗了一夜的烈酒,宿醉过后浑身乏力。   过了会儿清醒许多,这才察觉自己似乎正趴在个温暖的地方,耳边还有咚咚咚鼓震般的声音。   妙心微微掀动眼皮,原来是仙尊的胸膛......那就继续趴着吧。   他整宿不疲,耗尽她的体力,也该让她舒服地享受一会儿。   “醒了?”耳边响起他温柔的话语。   原来他睡醒后的声音是这样的,有些低有些沉,就像微风拂过山谷发出的沉沉风吟,轻轻落在她耳畔。   “妙心?”见她不理会,他又出声唤道。   妙心十分享受地静听他的声音,安心得令她全然松懈下来,遂闭着眼没搭话。   有人却偏偏喜欢扰她好眠......   折丹先是搂住她的腰,轻巧地翻了个身,再让她平躺在床榻。目光顺着手指变得不安分起来,一会儿指腹划过她脸颊,一会儿掠过她眉眼,一会儿又轻轻捏着她饱满的耳垂。   他动作温柔,妙心暂且还能忍,只当是只小猫在使坏。   直到他在她脸颊落下细碎的亲吻,辗转来到唇边,在她渐渐控制不住紊乱的气息时,将她双唇含住。   妙心着实受不住他的撩拨,开始回应这个晨间的初吻。唇齿的交缠又是一番难分又难舍,天雷引地火……   以免她身子骨承受不住,折丹强行压下心中汹涌的欲念,不得不从她甜美的唇瓣撤离。   两人侧身抱着,静静地平复呼吸。   妙心听着他许久都没缓下来的心跳,似乎抱着她只会越跳越重。她抿着嘴憋笑,暗骂他活该。   视线恰好落在他身前,这才发现他的心口有道小小的圆形肉色伤疤。若非如此近距离,很难察觉。   她抬手触碰这疤痕,他下意识微微一颤。   “这是每次情丝拔出的位置?”妙心问道。   “嗯。”他简短地回应。   神仙的伤口容易愈合,越是修为强大的仙,自愈能力越强。定是情丝反反复复地穿破肉骨,才导致伤口虽看似愈合,血肉却无法长回原有的样子,始终会留下痕迹。   “你可以用仙力治疗。”她说。   折丹却道:“倘或不是要拔除的情丝太多,又怎会有这疤,留着也是个纪念。”   情丝太多……   这人说情话都是一脸理智的模样。   妙心一掌拍在他心口,抬头瞪道:“宁愿痛不欲生,也要拔除情丝,你就这么想赢下赌约吗?”   他苦笑道:“一旦赌约失败,你若铁心要走,我便没有留住你的理由,不赢怎么行?”   妙心错愕:“你......想留住我?什么意思?”   “一直都想留住你啊。”他再不隐瞒自己的心思,如实坦白:“千年前便想将你留在身边,但那时我伤了你,你对我的成见颇大,遂只好借着赌约暂且将你留下来。”   妙心不敢置信,依然认为他别有目的:“你分明是为了要我‘弃恶从良’。”   他无奈一笑:“这只是劝服你的措辞。”   她狐疑瞧着他,寻思道:“因为我是后土娘娘的神器,将我留在此处,助我修炼成仙,可完成你作为九尊的职责?”   “九尊的仙职从不包括强行逼迫他人成仙。”看来他的赌约给她造成的影响不小,若再不说明,指不定她误会成灾。   折丹耐心解释道:“我虽期盼你成仙,但这并非要你留下来的主因。我本意是……”   妙心眉头一挑,打断他的话:“总不会是为了讨个便宜老婆,再给你生个白胖娃娃,在这荒岛陪你玩吧?”   折丹闻言哭笑不得,只好顺着她的话说:“你我成婚之后,白胖娃娃必然要有。但是一个不够,放心,我会加倍努力。”   这话在妙心心中猛然砸起百丈巨浪。   倘若她没猜错,他这是在表达要娶她吗?   妙心仍不敢信:“你想要与我成婚?”   折丹道:“我的表达是否总有些偏差?说得这么直白,你却还不信。”   “信什么......”她分明喜上眉梢,却又以为是在做梦。   他低眉一笑,轻捧她脸,一字一句:“信我费尽心机将你留下,皆是情愫使然。信我真心实意想娶你为妻,完成三世姻缘。”   阿泽为一世,仙尊为第二世,总共只有两世的姻缘。   妙心忽想到什么,猛地翻身,胯坐在他身上,兴奋地叫道:“我早便猜到是你,就是你!司南星!”   “这般笃定吗?”他笑着反问道:“假如我不是呢?你便不嫁吗?”   “嫁嫁嫁!当然要嫁!”妙心生怕他反悔,哼哼威胁道:“你若不娶,我就昭告天下,说你是负心汉!”   “岂敢不娶。”折丹宠溺地揉了揉她脸颊,问道:“倘或司南星并非是我,你还要继续满天界地找人吗?”   妙心道:“也许会继续找。他毕竟给了我名字,还陪我打理不死城,我的确想知道他的真身究竟是谁。”   原本是尽诉情肠的温馨时刻,折丹却因她这番回答,心里滋味莫名。   他迟疑了会儿,追问妙心对司南星究竟是何感情:“是否有过男女间的心思?”   妙心笑他对这事太执念,姑且不论她自己也分不清对司南星是什么感情,毕竟她那时哪里懂什么男女心思,还是个未开窍的呆愣愣。   即便真有那么点不一般的感情,但她如今渴望与谁共度余生,她心中明明白白,何必再纠结过往。   “何况司南星本来就是你啊,三世姻缘不也是你说的吗,这会儿怎么突然吃起自己的醋来?”妙心取笑他:“身为九尊之首,往日的自信从容和淡定呢?哎呀,你该不是以为我是因为喜欢司南星,才会对你别有心思吧?”   折丹面色一变,转身别过脸,没再说话。   生气了?   妙心爬过去,趴在他身前,探头看去。嘿?这人竟然脸红了!   “羞什么?”她晃了晃他手臂,故意问道。   “没羞。”   “气什么?”   “没气。”   妙心狡黠一笑:“喜欢什么呢?”   折丹:“......你。”   妙心笑得分外欢喜,拼命往他怀里钻。折丹没辙,展开怀抱,将她揽了过来。   “我也是啊。”她像只啄木鸟,亲着他下巴,抬头嫣然笑道:“喜欢你。”   折丹满目都是她明媚生春的笑靥,心头就像打翻了蜜罐似的,甜腻甜腻的,早就将那丝醋味给驱散了。   他将妙心紧紧拥入怀里,假若司南星并非是他,他也不会准许她为别人而心动。   ***   思量界。   放眼望去,四周如雪,纯白不染纤尘。地上为水镜,无边无际,名叫相思镜。   只要站在相思镜上方,镜下便可映出思念之人的身影。思念越强,下方的身影越清晰。   思量界内,以相思为代价,可在镜下重聚思念之人的魂魄。魂魄重聚成功,付出代价之人便永生无人可思,再不为人生情。   望不到尽头的思量界,有一人端坐在正中央。他青裳如竹,长发迤地,阖目冥神,静如雕塑,气息十分平缓,几乎察觉不到。   在他正下方的相思镜中,有一女子面容姣好、睡颜安详,却没了气息。她心口有一缕以仙力护住的残魂,突然不安地乱动。   忽闻有力的脚步声,正一步步踏近。   “玄南仙尊入思量界已有八百年,可有收获?”来人身穿赤甲,发束红带,正是鬼王。   玄南这才睁眼,冷如寒霜的目色骤燃怒火。   怒火顿时化作巨大的火墙,轰然矗立在鬼王面前,阻挡他的脚步。   鬼王刚刚刹住脚步,那火墙之中迅猛地窜出十几条火蛇,欲擒鬼王。   鬼王眨眼一闪,竟穿过火墙,闪身来到玄南面前。   在玄南再次出手前,他先出声:“云霁仙尊被我杀,我应该将她复活,所以今日特来助仙尊。”   他话音刚落,脚下开始凝结寒冰,眨眼便至膝盖,仍在往上蔓延,似要将他浑身封冻。   玄南眼中怒火一瞬未敛,杀妻之仇,怒恨难消。   “赤铃不仅能招魂勾魂,她体内有后土娘娘的神力,还能凝聚消散的魂魄。”鬼王阴恻恻地笑道:“这是她曾亲口与我说的。”   他身上的冰突然止住了蔓延的趋势,玄南仙尊冷冷瞪向他。   鬼王暗暗松口气,道:“只是要劳烦仙尊帮个忙。” 第五十五章 她撑住最后一丝意识…   方壶岛今日好生热闹。   天刚蒙蒙亮, 大殿下龙奎便领着浩浩荡荡百余天兵抵达岛上。他们不可僭越岛内,只敢伫立在半空。   折丹闻讯而来,见这带枪披甲的架势, 不是问罪就是拿人。隔着百丈之遥,他问大殿下前来何事。   龙奎行礼, 道:“奉天帝旨意,率天兵前来捉拿鬼王的同谋, 还望仙尊将她交来, 我好回天庭复命。”   折丹面不改色, 淡声反问:“方壶岛何时有鬼王同谋?”   龙奎道:“有仙家状告仙尊私藏鬼王同谋近千年,正是妙心。兹事体大, 天帝建议仙尊一同去往天庭,当面询问。”   说这话的龙奎, 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前几日龙瑶还兴高采烈地回天庭, 说妙心的好事将近, 她得去准备礼物。   不到两日,竟被曝出这等大事。   这事非同小可,暂被天帝压下, 并派龙奎来方壶岛请人, 且严令交代他及天兵不可宣扬此事。   折丹毕竟是九尊之首, 尊位崇高,实情尚不明朗之际, 天帝也不能随意冒犯。   见仙尊默立在前,端然不动,龙奎只好再劝:“天帝也实想弄清实情,倘或那位仙家话语有误,仙尊也可带妙心随我上赴天庭, 澄清事实。”   “敢问那告状的仙家是谁?”折丹问道。   龙奎道:“正是妙心的师父,玄南仙尊。”   折丹错愕地睁了睁眼,脸色倏然沉下来。   龙奎见他面有怒色,忙解释:“此事乃玄南仙尊亲自与天帝进言,称仙尊当初从不死城将鬼王共犯带到方壶岛,不久那共犯摇身一变,成了个女童,名叫妙心,并叮嘱他带她在鹿山修炼。”   “烦请大殿下回天庭与天帝说,我择日与他详述来龙去脉,但妙心不会去天庭,她也并非鬼王共犯。”折丹冷声说罢,甩袖即转身:“请回。”   “仙尊!”龙奎急忙叫住他。   折丹脚步顿住,却不是因为龙奎的劝阻,而是看见前方正踏云而来的妙心。   他甩手就是一道屏障,阻挡她的去路。   妙心刹住脚步,喊道:“我同你去天庭。”   折丹:“回去!”   恰时,陆吾气喘吁吁赶来妙心跟前,正要与仙尊解释,顿时被他眼中的厉色吓得胆颤心惊。   它无辜地耷拉尾巴:“仙尊知道她的本事。”言下之意,妙心用了招魂铃的力量摆脱它。   “既然妙心也同意去天庭,仙尊就带她一起随我们去吧!”龙奎的声音高高传来。   折丹置若罔闻,一心劝妙心离开:“此事无需你操心,你安安心心待在方壶岛。”   “人都告到天庭了,我如何独自安心?”妙心反问道。   她方才在岛上施法聚耳偷听他们的谈话。玄南对她有怨恨,这无可厚非,毕竟云霁是因她而死,只是万万没料到他会出卖折丹。   “这事早晚人尽皆知,相比被他人传得沸沸扬扬,不如我亲自详说于天帝。”妙心见他默然抿着唇,又道:“我若想坦坦荡荡与你在一起,所有的事都得了结。”   她也必须前去证实他的清白,千年前的错是她犯下的,恶果她来受,何必两人都遭罪。   妙心最后两句着实说进了折丹的心坎。   他何曾不想与她坦坦荡荡在一起,他甚至已在考虑卸下九尊之位,带她远离一切纷争。但九尊管理整个地界,他肩上责任重大,又岂是一两日就能全然撒手不顾的。   他将她紧紧睇着,道:“此次去天庭,他们许会依天条定你的罪,我会尽全力免除你的罪,你能否相信我?”   妙心点头:“必然信你!”   ***   天庭,宝华殿。   妙心在天庭宝华殿见到了八百年不曾见过的玄南,在鬼蛊的蛊惑下,用剑刺穿她心脏的师父。   过往种种糅合之下,再次面对他,她心中早已消去了往日的师恩。   *   听完折丹的陈述,天帝若有所思地端量妙心。   他实难将那个镇守怨灵,创造鬼蛊的招魂铃,与曾为天界捉妖除邪的妙心联想为一人。   天帝面色沉肃地望向折丹,道:“饶是为了助她修道成仙,仙尊当初也不该隐瞒她是招魂铃。她创造鬼蛊,又与鬼王合谋将鬼蛊引入地仙体内,造成地仙深受其害,即便她本意是寻人,也难辞其咎。”   “她有过错,却也有天界早已淡忘的功劳。”折丹道:“妙心不仅曾为三界轮回立下显赫功劳,更是以一己力量镇压城内怨灵,安定三界,乃世间不可多得的神器。”   “即便她曾练出鬼蛊,确是被鬼王利用,以鬼蛊操控地仙,达到一步步掌控地界的目的。此事我曾与受害的地仙取证,天帝也可将他们召来天庭一一审讯。天庭不该只看一时过错,理当权衡她的功过,再做决断。”   “天兵呢?”统领天兵的龙奎忍不住开口:“千年前死伤的天兵,难道不该负责?”   折丹道:“两方交战,各有死伤,岂是她一人之错,何况她未曾杀过……”   “各有死伤?”沉默良久的玄南出声打断:“仙尊是不是被招魂铃迷了心窍?将我方死去之人说得如那群兴风作浪的鬼魂一般。那些鬼魂本就不该留在世上,我等率兵讨伐,就是要将其除尽。”   折丹目色骤冷:“鬼魂生前为凡人,不愿入轮回或者入不了轮回,才不得不躲在不死城。他们被鬼王利用,蒙蔽心智。身为统管地界的九尊,除了斩杀,难道不该将他们引入正途,带去冥府轮回吗?即便有罪,也该在地狱受刑,何以似你所说的不该留在世上?”   “云霁的死呢?”玄南愤然指着妙心:“她没有责任吗?”   折丹驳道:“云霁是被鬼王所杀,此事乃你亲眼所见,你今日究竟是来对质当年的实情,还是试图将所有罪过一并定在妙心身上!”   玄南冷下脸,没再开口,却是目色发寒地将妙心睇着。   天帝忙从中调和:“玄南仙卿也是因心中所爱才急口气言,仙尊莫要动怒。”   他问妙心:“仙尊方才说将你带去岛上,是要助你收敛心性,修道成仙?”   妙心回道:“仙尊一直在劝我归入仙途,只是我素来随性惯了,不愿受他束缚,更不想当神仙。”   她瞟了眼玄南,继续道:“玄南仙尊方才说错了一句话。折丹仙尊心正神明,纵然我用尽百般手段,他不曾受我蛊惑,更未迷失心窍。他念及我是后土娘娘的神器,为了劝服我,这才有了千年赌约,并非刻意包庇。”   天帝了然地点点头,却又为难地颦眉。   折丹仙尊虽是好意引她归仙,但也的确藏匿了当时被认作鬼王同谋的招魂铃。若是其他仙家,酌情惩罚即可,可九尊之首该怎么罚?   天帝瞥向一旁的刑官:这罪怎么定妥当?   刑官也是满脸愁色,九尊之首位及天帝,就连天帝都左右为难,他这小小的刑官怎敢轻易定罪?   而妙心的罪虽可依天条来定,但她如今还是九尊,这罪轻了重了都难定。   见天帝面露难色,妙心上前道:“鬼蛊酿成的种种恶果,是我的责任,该由我来赎罪。仙尊虽隐瞒我的身份,但他此举并未伤及他人。仙尊慈悲仁心,才想引我向善,予我改过自新的机会。若论过错,皆在于我,天帝无需为难,定我一人之罪即可。”   折丹没料到她会突然将罪责一并揽尽,正要出声阻止。   “你要如何赎罪?”玄南陡然插上话,冷笑道:“你若能复活云霁,且解决了鬼王,才当你有诚意赎罪!”   天帝:“仙卿!”   折丹:“玄南!!”   天帝沉声道:“如何判罪,是否要赎罪,皆由刑官裁定。”   “招魂铃只可招魂,不可重聚魂魄。”折丹艴然不悦,提醒道:“我知你心中痛苦,这些年我与玄霖夏吾也在想办法重聚云霁的魂魄。但复活并非易事,你更该清楚,这不是妙心的责任!”   “我可以复活她……”妙心突然接过话。   “招魂铃能招魂,也能聚魂。”在折丹错愕的目光中,妙心道出个惊天秘密:“后土娘娘曾教我聚魂之法,但我并未试过重聚神仙的魂魄,倒是可以试试。”   玄南心中暗暗激动,原来鬼王所言不假……   “妙心!”折丹不安地制止她:“休要胡言!”   妙心却与天帝正色道:“我若能帮云霁重聚魂魄,且卸去鬼王体内的怨灵,将他引入冥府轮回,天庭是否不再追究我曾创造鬼蛊之罪,也不再追究仙尊隐瞒我身份的过错?”   若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解决鬼王,还能复活云霁,自然皆大欢喜。天帝与刑官商榷再三,准许了她的条件。   因妙心一人将过错揽尽,折丹多次恼怒地驳斥赎罪的提议。妙心一再坚持,加之天帝的劝说,此事就在宝华殿拍板定案了。   折丹绷着脸,面色越来越沉,袖下手掌更是因隐忍而攥起,差些就要不顾一切地带走她。   ***   从宝华殿离开,妙心片刻不等,去莲花池带上皮皮虾,要回不死城。   “我与你一起去。”折丹叫上陆吾,一并跃上皮皮虾,吩咐它往西天门而去。   妙心心有顾虑,劝阻道:“你若去了,铁定又会掀起一番大战。鬼王如今怨恨积深,体内怨灵若是失控,局面更难收场。”   “再如何失控,我也会竭尽全力将鬼王连同怨灵封印在不死城内。我不会放你一人前去,无需再说。”折丹脚下一跺,握住妙心的手,目视前方。   皮皮虾被他跺得瑟瑟发颤,连忙飞起。   妙心转身站在他面前,反握他的手,抬头再劝:“鬼王会受我的铃声束缚,不会对我怎样。但怨灵失控事大,好不容易有机会了结这些恩怨,你又何必再授人以柄?”   “我何曾在意授人以柄?”折丹冷冷垂眸:“我若即刻带你离开,又有谁敢阻拦。只望还你清白,许你要的坦坦荡荡,才眼睁睁忍着你担下这些罪过。”   可我在意,我更不愿三界满是流言蜚语,对你暗加指责。   妙心握紧他的手:“很担心吗?”   “如何不担心!”即便她放软声音,折丹凝重的面色一分未缓:“且不说重聚魂魄要耗费你多少力量,此事我必然得帮你。但鬼王狡诈阴险,即便你胸有成竹,我却全无信心。”   妙心抬手揉揉他眉心,笑道:“我会处理这事,等一切妥善解决,我便带你回不死城。去看看我的家,我们曾住过的赤星殿。”   折丹最后还是跟随妙心一起回到了绝阴山,他与陆吾在城外守着,皮皮虾则随她进城。   他始终不放心,便在妙心手心设下符印,叮嘱她遇到险情立刻念咒唤他。   ***   赤星殿,地宫外。   妙心仰头望向高空的朦胧月色,以往不死城常年笼罩阴云,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城里看见星月的光亮。   她低头,抬步道:“进去吧。”   “你带我来解除咒印?”鬼王略有些兴奋。   他如今力量大不如前,若再被天界捉拿,就得死在地狱中。唯有解开他体内的咒印,怨灵的力量才能悉数释放。   妙心睨向旁边的男人,自从与天界开战,她便越发不懂他的心思。   曾经他为不死城的兴盛而付出许多心血,城内当年的繁华多凭他的辛劳。不知何时起,他变得贪婪又暴戾。   想来怨灵对他多少有些影响。   饶是神仙也不一定扛得住怨灵的怨念。鬼王前身是凡胎,意志力再强大,往后她若不在他身边,他早晚会被怨灵吞噬,最后也会成为怨灵。   她当初在他体内设下咒印,封住了怨灵半数的力量。正因如此,鬼王尚能维持自己的理智,她岂敢随意解开咒印。   “解开咒印,你会死。”她简短说明后果,抬手欲开石门。   鬼王摁住她要打开宫门的手,不解道:“那你带我来地宫做什么?你不解开我的咒印,我如何帮你复兴不死城?如何对抗天界?”   妙心抽回手,严声正色地打消他的念头:“你是凡胎,扛不住众多怨灵的力量。别再提这事,我并不想你死。”   “你若不想我死,就该帮我!”鬼王脸色渐渐阴沉:“你已被那折丹迷得神魂颠倒,此番回来更是各种劝说,劝我们去冥府投胎。我若真去冥府,不就是死路一条吗!你根本是想舍弃我们,如此你就能与他双宿双飞!”   “你真是越发不可理喻!”妙心猛地拍向石门,大门即刻打开。   她斥道:“我若舍弃你,就不会回来好言劝说!你该收敛你的野心,地界本就是天庭的,不是你能觊觎的!你最好死心。”   鬼王起身冲向她,在她踏入地宫时,将她一把抱在怀中:“赤铃...我觊觎的原本不是地界,是你啊!”   妙心惊怔地睁大眼,他何时对她有了这种想法?   “你曾说:众鬼缩在不死城太憋屈,地界那么大,怎么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他道:“我想为你打下地界,我想如你所愿,想你知道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换取你的心,愿意陪我一辈子。”   妙心缓缓闭上眼,他抱得越紧,说得越动情,她只感觉深深的无力和疲惫。   “骧……”她许久不曾叫过他的名字。   鬼王闻言竟有些心慌,总觉得她正要做什么不得了的决定。   “去地宫吧,我帮你解脱这一切。你放心,我已经与天帝说过了,等将你体内的怨灵抽离出来,便带你去冥府轮回,不会再罚你。”   “你说什么!”鬼王松开她,惶惶后退两步,不敢置信地摇头:“你果真要放弃我?”   妙心转身道:“我并非放弃你,你为不死城做的够多了,应当开始新的人生。”   鬼王阴沉的面容渐渐扭曲:“你承诺永不弃我,落魄共守!如今我落魄,你却狠心弃我不顾!”   “贪念膨胀后,你早已迷失了自己。你真的是为了我才想夺取地界吗?”妙心一针见血地说道:“你当初杀死云霁,其实是想激发我与天界的矛盾,你想利用我的力量助你一臂之力吧?”   她再不愿多说,转过身,往前走:“进来吧。”   鬼王盯着她的背影,发狠道:“是你逼我的……莫要怪我!”   “承之天,受之地,效以法,束以诀。”他一字一句念着,每一字都像钢刀一般从他口中迸射。   妙心猛地顿住脚步,骇然失色地转身:“你怎么会这道咒法!”   鬼王口中咒语未停,越来越快:“招魂镇灵,汝之天命。神祖为天,广孝敬之。妄生灾祸,天道释罪,缚汝神智,封汝心魂!”   妙心慌忙催响铃声想阻扰他,可她的意识正迅速被咒语的力量压制,迷迷糊糊无法聚神。   她跌落地上,无形之力正极速将她的神智拽入漆黑的深渊中。   “折丹……”她撑住最后一丝意识,打开右掌,欲念咒叫人。   只见赤光一闪,妙心的身影消失不见,地上赫然一枚赤色的铃铛。 第五十六章 折丹怒不可遏地冲了过去。……   不死城地宫。   鬼王来到曾封印怨灵的囚灵狱, 也是赤铃曾助他重获肉身的地方。   他将右手展开,赤色的招魂铃静静躺在掌心。   当初重建不死城时,他原本打算将城中的祭坛抬走, 放入地宫之中。因为那祭坛曾封印过赤铃,他忌讳其他鬼魂随意触碰。   不料翻动祭坛时, 正中央下方刻有碑文,上头密密麻麻刻了几行字, 没人看得懂那字是什么。   他上前仔细检查, 伸手想扫除那些字迹上的灰尘, 蓦然有股炙热汇入指间,脑中响起一道威严的声音。   说的是:招魂铃倘或被人利用, 作恶行凶,亦或心生歹念, 便念咒对她的神智进行封锁, 令其丧失自主的意识, 彻底恢复为原本的招魂铃。   唯有念咒者方能使用招魂铃。   碑文便是咒语,下方刻有仙号,正是后土娘娘。   他最后将见过碑文的鬼都杀光了, 并将碑文全部抹去, 祭坛则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至今无人发现其中的秘密。   他原本担心赤铃被他人加害,才将碑文抹掉, 却不想第一个念咒的竟是他自己。   “你若不舍弃我,也不对我步步紧逼,我这辈子都不会如此对付你。”   他目光倏而缱绻倏而痛苦,忽又迸现愤怒,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阴狞的面容中。   “当初我以为你喜欢书生鬼, 便将他魂魄捏碎,怎料你心中竟深藏一名叫司南星的男人。你想找到他的魂魄,那我便一直等,等你死心那一天,与我朝朝暮暮在一起。”   “我起初的确是想博你芳心,才不辞辛劳地为你兴建不死城,帮你管理城内上下。直到鬼魂越来越多,这座城也变得越来越小了……你说的并没错,我开始觊觎地界,不单单是为了你。众鬼称我为鬼王,可我这鬼王却要受限于小小的不死城中,势力最多延伸至绝阴山,不就是个山头匪子吗,有何资格称王?”   “神仙掌管天界、冥界,还要统治地界,就分不出我们的一席之地吗?我不只要成为不死城的王,我还要与天界平分地界。你说我痴心妄想,我便要妄想一次!”   “我从冥府逃出来,依然认为你会与我并肩作战,即便你不赞同我的决定,也定会站在我这边,与我共同御敌。我对你始终有所期盼,我认为你会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他蓦然瞪大眼,怒恨道:“却不料你对折丹生了情!你的目光永远只会注意别人,从不施舍一寸在我身上!你甚至为了他要舍弃我,赤铃……你可真够狠心的!”   鬼王将招魂铃提起来,施力将其悬于囚灵狱的半空。   他仰头望着安静的铃铛,仿佛看到了自己不久之后胜利的场景:“你放心,等我夺得了我要的,就将你守在身边。等你重新恢复神智,我们会有长长久久的一辈子。”   说罢,他指间捻诀,招魂铃摇晃起来,响动着清脆悦耳的铃铛声。   渐渐,铃铛晃动的节奏加快,铃声也越激烈。鬼王体内的怨灵开始躁动,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踏过他的血液,踩过他的筋骨,碾碎他的肌肉,将他的肉身蛮横地撕扯开来。   撕裂的皮肉悬在半空,涌出的血液漂浮起来,散布在他周身,惊悚而恐怖。   鬼王已是面目全非,他痛苦地低吼,忍受肉身剥离之痛。   突然间,他心口涌出绿色的光影,数不尽的幽幽绿光如同泉涌一般泻出他心口,咒印彻底解除。   只剩一具骷髅架子的鬼王,站在招魂铃下方。   怨灵四下乱窜,惶惶不安。   它们想逃走,却抵挡不住铃声的蛊惑,挣扎着朝铃铛聚集,徘徊在铃铛周围,一圈圈地盘旋着。   赤铃曾传授过鬼王控制怨灵的咒法,他开始默念咒语,将怨灵一点点拽入自己体内。   不消片刻,怨灵将他整个淹没,最后将骷髅架子吞噬殆尽,继续盘旋。   忽而,怨灵发出惊恐的哀嚎声,开始往中心收敛,逐渐凝聚成人形,重生为鬼王。   吸尽了全部怨灵的鬼王,双眼闪着森森绿光,十分瘆人。   他握拳一震,骨头穿破肌肉而出,混合着血液在肌肤表面形成赤色的铠甲。   他抬手握住招魂铃,也止住了铃声。   ***   不死城,祭坛。   鬼王离开地宫后,便召集陆良等三人即刻出发,并吩咐陆良用判官笔打开冥道。   青眉左右环顾:“赤铃呢?”   鬼王不再隐瞒赤铃的身份,将手中的铃铛展露给他们看:“赤铃的本体就是招魂铃。”   青眉和封尥皆是初次听到这个真相,惊诧地看着他手中的赤色铃铛,面面相觑。   城内曾传说招魂铃是神器,也是不死城曾经的主人,只不过很早就消失不见了。竟然一直都在他们身边......   陆良眼底掠过惊色,看了眼他手中的铃铛,视线落在鬼王苍白的脸上——他眼中的绿瞳较平时增大不少,苍白的脸上有一丝丝青光闪动。   “主上可有哪里不舒服?”他担忧地问道。   青眉和封尥也察觉到鬼王的变化,只是没多想。   鬼王哈哈笑得格外夷悦:“只觉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充盈体内,哪有什么不舒服。”   封尥兴奋道:“主上的力量恢复了?”   鬼王道:“何止恢复,较千年前的力量更胜十倍。”   青眉笑道:“主上力量变强,我等才然安心,这一趟冥府之行,定要将他们闹个天翻地覆。”   唯有陆良始终面无表情,隐隐有些不安。   鬼王拍拍他肩头,道:“等到了冥府,那里有数不尽的魂魄供我们吞噬,不但能助你恢复伤势,还能给你无穷之力。”   他们曾以‘庇护之所’吸引众鬼来到不死城。那时的城里如同凡间的都城一般热闹繁华,处处闻欢歌笑语,四下见百鬼嬉闹。   他们也曾是众鬼之一,只因鬼王相救,才心甘情愿留在不死城,誓死效忠鬼王。   而今却要去冥府吞噬众鬼,以求得更强大的力量。   陆良怔怔看着鬼王手中的铃铛,竟觉彷徨,几分迷茫……   “快快打开冥道。”鬼王催促道。   陆良即刻收敛思绪,拿出判官笔临空画符,面前陡然裂开竖状缝隙,一阵阴风即从缝隙内灌出。   缝隙慢慢往两边扩大,形成椭圆状通道,正是通往冥府的冥道。   四人依次踏入冥道。   “妙心在哪?”一声怒问响起。   只见皮皮虾从后方飞奔过来,冲向正关闭的冥道,朝鬼王大喊:“她根本不在地宫,她在哪里!”   鬼王头也不回,消失在漆黑的通道内。   走在最后的陆良却顿了顿脚步,侧身朝皮皮虾看去,摇了摇头。   冥道刹那关闭,皮皮虾扑了个空,跌在祭坛上。   它起身急忙飞出不死城,找到正在城外的折丹。   *   “仙尊!妙心不见了!”皮皮虾急急就道。   一旁的陆吾诧异道:“一个大活人怎么不见了?我们也未见她出城啊!”   皮皮虾赶忙说明来龙去脉:“午时她说要带鬼王去地宫办事,我便留在赤星殿等她。鬼王独自回来后,我问妙心怎么没回,他说她还在地宫,要我去那里找。可我找遍地宫也不见人影,喊了许久未闻回应。”   “我离开地宫,想要追问鬼王。就见他们几人在祭坛上破开空间,打开了一条漆黑的通道,眨眼就不见了。”   “漆黑的通道……”陆吾忖量道:“该不会打开了冥道吧?”   折丹道:“以往不死城通往冥府的冥道就是在祭坛开启的,他们应该去了冥府。”   “城里都找了吗?”他问皮皮虾,妙心的安危才是他关心的。   皮皮虾点头:“赤星殿、地宫、山头我都找遍了。”它忽想起陆良临走前朝自己摇了摇头,便也将这事说来。   折丹面色倏沉:“他应该是想告诉你,妙心已经不在城里。”   “她既没出城,又不在城里,难不成凭空消失了?”陆吾大为不解。   折丹望着前方藤蔓缠绕的城门,他一直没收到妙心的求救,也不知她发生了什么。   “陆吾随我去冥府,你留在城里继续搜索。”他立刻吩咐。   眼下只有追去质问鬼王,才能知道妙心的下落。   ***   折丹赶到冥府时,这里早已乱成一锅粥。   冥官鬼差们有的失神落魄地痴痴站着,有的陷入悲苦正恸哭哀泣,还有的恼怒失常打成了一团。   唯独北阴大帝尚且清醒,展开结界将大家隔离开来,以免自相残杀,也恐他们四处闹事。他再施法帮他们净除杂念,恢复神智。   有的只是被铃声影响,施法后便恢复正常。那些异常暴怒的,则是被鬼蛊附身,甚是棘手。   “仙尊!”   见到来人,北阴大帝激动不已,往日纠葛抛诸脑后,愁道:“鬼王入侵,眼下不知去了何处。我要顾及冥官鬼差,帮他们恢复神智,无暇去抓人。”   折丹了然,即命陆吾去寻踪觅迹。   陆吾四腿一蹬,眨眼离开。   折丹则施法助大帝恢复众官的神智,问道:“他们都是被鬼王施法迷乱了心神?”   大帝摇头道:“招魂铃响,慑心勾魂。冥府里头的官员皆着了道。”   折丹错愕一愣,妙心怎么会助鬼王侵犯冥府?且皮皮虾说妙心并未随鬼王离开,她又是怎么来到了冥府?   他正满腹疑惑,忽闻铃铛声遥遥荡开。二人聆听,分辨出了铃声的方向。   北阴大帝面色骤变:“不好!他们去了十殿地狱!”倘或蛊惑地狱内受刑的恶鬼们,将其放出冥府,可就天下大乱了!   “大帝在此助冥官,我去十殿看看情况。”折丹急忙闪身前往十殿。   “仙尊!”途中恰遇急匆匆赶来的陆吾,它喊道:“鬼王正往阿鼻地狱而去!”   折丹见它目露惊色,问道:“惶恐什么?”   陆吾道:“妙心被鬼王带来了冥府,她成了招魂铃。”   折丹不解地看着它,妙心本就是招魂铃,成了招魂铃是何意思?   “鬼王手中举着一枚铃铛,她没了人形!”陆吾的话令折丹面色骇变。   他心头猛地一坠,竟是吓到了。   *   赶至阿鼻地狱的折丹和陆吾,被大门前的青眉、封尥阻住去路。   守门的鬼差不知是被杀了还是晕厥过去,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青眉即刻甩出鞭子,封尥霍然变作石身,一左一右守住狱门。   青眉正要扬声叫道:“仙尊寻错地了……”   她话未说完,折丹的身影疾速如光,瞬间闪过去。他们甚至看不清他冲来的虚影,二人腹部同时受下掌力。   这力道大如巨石压来,直接碎裂他们内脏,打穿了腹部。   青眉拧着眉,捂住哗哗流血的肚子。   封尥的石身被打碎,恢复了人形,腹部破开个大洞,也是血流不止。   “斩魂!”折丹冷冽的声音宛若锋利的刀,听得二人心惊胆颤。   他命令罢,眨眼消失在门口,人已进入阿鼻地狱。   陆吾走向摔在地上的两人,啧啧摇头:“能让素来不杀生的仙尊说出‘斩魂’,你们也是有些能耐。”   青眉望着它高高扬起的尾巴,却连逃跑的机会也没,眼睁睁看着钢硬的尾巴刺向心口。   只见一道身影闪过,封尥撑在她身上,接下了致命的一击。   “哟!他对你很有些情分啊?”陆吾猛地拔出尾巴。   “封尥?”   封尥身上的血溅在青眉脸上,她看着他刚毅的脸上难得浮现的一丝淡笑,彻底怔住了。   青眉捧着封尥的脸,将他抱在怀中。在陆吾掷出第二击时,她自断心脉,断了气。   ***   阿鼻地狱由一间间火狱构成,最大的火狱为无度渊。   无度渊中是望不到尽头的火海熔浆,哪怕远离深渊,滚滚的热浪也能令人如炙火口。   折丹见到悬在深渊上空的赤色铃铛时,惊得差些岔气。   招魂铃将无度渊内受苦的恶鬼怨魂统统吸引过来,再被下方的鬼王一一吞噬。   鬼王的心口仿佛是个贪婪的无底洞,食不尽,吞不饱。随着吞噬的魂魄越多,他的脸完全被绿光覆盖,就连眼珠子也变成了绿色。   折丹怒不可遏地冲了过去。 第五十七章 碎裂。   折丹闪至招魂铃前, 伸手一捞,却抓了个空。他又试两下,这才发现眼前竟是幻境。   地狱有禁制阵, 要在阿鼻地狱内设下迷幻的阵法并不容易,即便设有阵法, 也不难被识破。但他一时心急,招魂铃声趁虚而入, 防不胜防。   许是踏入地狱后, 他就已经进入幻境。加之低估了鬼王的能力, 却才中了诡计。   四周的温度灼热,但不至于难以忍受, 他此时所处的位置应是阿鼻地狱中的另一间火狱。   折丹静下心神,口中默咒, 打算一举破除幻境。   鬼王的声音陡然响起:“你要救她是吗?你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 果真救得了她吗?”   折丹收住怒火, 尽力静心宁神。唯有尽快破除阵法,才能找到妙心。   “等我将她利用完,还你就是。区区一枚铃铛, 怎劳仙尊大费周章, 你也无需费力破阵, 等在那里便是。”鬼王口吻张狂至极。   鬼王分明要扰乱他的心绪,令他焦虑失控。折丹将怒火一压再压, 沉着脸继续念咒。   折丹所见幻境中的场景实则不假,鬼王此时就在真正的无度狱深渊上方,源源不断地吞噬魂魄。   无度狱为阿鼻地狱最大的火狱,受刑的罪犯多为十恶不赦的恶鬼厉鬼,力量最强, 怨念也最大。   鬼王乃怨灵复生,力量源自怨灵,要的就是这无穷无尽的怨念之力。   他派陆良在设有阵法的火狱外盯着折丹的一举一动,只要再多困住一点时间,他还需再吸收一些魂魄。   *   鬼王兴奋地展开双臂,任由力量在体内极速膨胀。   数不尽的魂魄被拉扯进他的心口,痛苦的哀嚎声充斥在无度狱中。   一道道的魂魄惊恐地被鬼王吞噬,比在火狱受刑时还要悲惨。   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力量令鬼王浑身的血液筋骨都在躁动,急不可待地要释放一番,更有要将此处搅个天翻地覆的冲动。   随着鬼魂不断涌入体内,他越发吞敛无厌,对力量渴求已到了欲壑难填的地步。   鬼王的身体开始扭曲。   两侧头骨冲破头皮,延伸出四只奇形怪状的角。背脊骨撑破肌肤,从后颈钻出来,每一寸脊骨的关节处都裂开一道道叉骨,就像一排排长长的锯齿。   鬼王控制不住身体的剧烈变化,眼看着手臂上开始冒出骨刺,密密麻麻、怵目惊悚。他顿觉恐慌,念咒要停止招魂铃对鬼魂的蛊惑。   可不论他如何念咒,铃声一直未停,魂魄还在不断涌入。   鬼王仰头冲招魂铃大喊:“停下!我命令你停下!”   招魂铃却不听他的话,铃声急促又响亮,将魂魄吸引得越快越多。远远看去,仿如瀑布倒灌鬼王的身上,将他心口的黑洞撑得更大。   鬼王一边挣扎一边怒吼,体内的魂魄正将他的意识拼命排挤拉扯。他一半面容凶恶,一半面容愤怒,诡异又癫狂。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鬼王刹那惊醒。   他循声望去,就见陆良被判官笔直直插在岩壁上,动弹不得。   不知何时解除了阵法的折丹就站在不远处,清淡的藤色长裳在这火红灼眼的炼狱中显得格外醒目,滚滚袭来的热浪将他衣摆掀得飒飒作响。   折丹右掌轻轻一旋,插在陆良心口的判官笔嗖地飞至他手中。   陆良失重地跌落在下方,被岩缝冒出的熔浆包裹,窜出的大火将他彻底吞没。   折丹将判官笔收好,冷冷看了眼早已不成人形的鬼王,担忧的目光继而落在他头顶上方的赤色铃铛。   他片刻不等,飞身过去。   鬼王一声怒吼,抬手高举,下方深渊的岩浆即刻喷涌而出。火焰裹着熔浆窜至百丈高,足有十几丈厚的火墙刹那阻截折丹的去路。   地狱之火乃阿信业火,普通仙家即便被火舌燎到,也难逃蚀心剥皮之苦。折丹面前高大的火墙犹如铺天压下的火云,将他包裹其中,顿觉热辣的痛感。   他迅速在周身凝结厚重的结界,果断冲入火墙中。   不过眨眼的工夫,鬼王惊诧地看着他轻松穿过火墙,出现在视线中,分毫不见伤损。   鬼王狠狠握住招魂铃,狞笑道:“纵然你法力了得又如何?你要的人如今被我扼在掌中,任你修为再高,不也无计可施?能奈我何?”   折丹盯着他的右手,眼里升腾的怒火比这下方的业火还要猛烈,恨不能烧烂他的手,将妙心夺过来。   “你将她怎么了!”   他怒意未敛,话音携带法力,震得整座无度狱嗡嗡雷鸣。就连正要涌入鬼王体内的魂魄也被这雷霆怒吼慑得慌忙逃窜。   鬼王将铃铛挑衅地晃了晃,笑道:“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她如今为我所用,也只听我的话。”   折丹厉声道:“你贪欲难填,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再不制止,迟早魂飞魄散!”   鬼王闻言心中愈加惶恐,可内心的贪婪就像无底洞,永无止尽,无法克制。   见折丹正抬手,鬼王将铃铛紧紧攥在手中,威胁道:“你若敢出手,我便将她即刻粉碎,你什么也得不到!”   妙心在他手里,折丹不敢轻举妄动,手臂缓缓垂落下来。   鬼王正得意,铃声戛然停止,那些聚集而来的魂魄也都纷纷散去。   他意识看了眼身前,心口的黑洞却没愈合,体内隐隐有一股热浪要从洞中喷薄欲出。   趁鬼王分神,折丹迅速以仙力化作绳索,将他浑身束缚,再施法禁锢他四肢。   “看来你是不见她死,不罢休啊!”   鬼王积蓄的力量顷刻宣泄而出,排山倒海一般荡向四面八方,撞得岩壁轰隆作响。   饶是折丹也不得不施以屏障阻挡这磅礴之力。鬼王的力量竟增长得如此迅猛,究竟吸收了多少魂魄......   被激怒的鬼王高举手臂,发狠道:“既然你要她死,我就如你所愿!”   见他手掌渐渐收紧,折丹心中忐忑,高声怒斥:“她助你重生,封你为鬼王,你却利用她,甚至要杀了她!”   鬼王怔怔看着掌中的铃铛,他怎么会想杀她......   一丝犹豫刹那闪过,怨恨骤而复涌,将他心中仅存的一点情意彻底掩埋。   鬼王呵呵冷笑道:“当初她救下我不过是因为我像一位叫司南星的男人,她复活我也不过是为了镇压怨灵。冠冕堂皇地说什么让我当王,最终还不是为了你,弃我不顾!杀了便杀了,有甚可惜!”   说罢,他继续施加力道势要捏碎招魂铃。不知为何,手掌竟不愿再使劲,似乎下意识不愿夺她性命。   “懦夫!”鬼王朝自己手掌吼道:“杀了她!”   突然袭来一道刀风,瞬间斩断鬼王的手臂,折丹欲趁势将鬼王的断臂抢过来。   “你如今能制止我吗!”   鬼王被切断的手臂上忽而长出长长丝线般的触手,将被砍的手臂猛然抓了回去,再严丝合缝融在一起。   折丹正设法再次抢夺铃铛,沉默了良久的招魂铃倏然又响起,且铃声变得异常尖锐。   地狱中的鬼魂因铃声而痛苦地哀叫连连,恸哭悲吟。那些魂魄纷纷从岩缝中、火焰中、深渊底涌出,纷纷聚向鬼王。   看着铺天盖地扑来的鬼魂,鬼王使出一阵又一阵的力量将他们驱散。   可铃声未停,鬼魂仍然不断涌来。成功攀住鬼王的魂魄,则从他心口将被吞噬的那些魂魄生生拽出来。   “不!!走开!”鬼王凝聚力量再次震开他们。   他忽觉心口撕裂般的痛,低头一看,登时惊愕万分——体内的魂魄正从心口快速喷出,犹如下方喷涌的岩浆一般,力量也正急速流失。   “我的力量......回来!回来!!”鬼王慌乱地伸手捞取。力量却如流沙,在他手上穿过,丝毫也抓不住。   “我要杀了你!”鬼王怒红了眼,用尽浑身力气捏紧招魂铃。   折丹不知何时闪身过来,掐住他的手腕,迅速掰开他的指头,将招魂铃夺在手中。   鬼王急忙冲过去,却被折丹禁锢在结界中,他拼命发力拍打结界,无济于事。魂魄喷涌完毕,紧接着体内的怨灵汹涌而出,越来越多,直到将他彻底吞没。   折丹果断再设两重结界,保证怨灵无法轻易冲破,这才转身离开无度狱。   他刚走出阿鼻地狱之门,北阴大帝正赶来,在听陆吾细说。   大帝见他出来,上前问他情况,折丹道:“鬼王已被怨灵吞灭,封锁在结界内。大帝最好去天庭与天帝商议如何镇压这些怨灵,再不可关在不死城,以免残害凡人。”   大帝也赞同他的提议:“怨灵始终不可放在地界,还是应封印在十殿地狱。”   折丹心中焦急妙心的情况,遂未多言,与陆吾即刻离开。   没走两步,忽闻手心传出一声轻微异响,他心口猛然一沉。   折丹打开手掌,大骇失色地看着掌心的铃铛。   陆吾见他停步,诧异地侧身,看清他手中之物,愕然瞪大眼:“这……怎会这样!”   招魂铃碎裂成四片。 第五十八章 折丹羞得慌…   两个月后, 不死城。   赤星殿外,陆吾婉言相劝:“天帝和帝女还是请回吧。仙尊已将九尊之首的职务全权托付夏吾仙尊,天帝倘或有公事, 就去浮弥山找夏吾仙尊商议吧。”   “这......”天帝无奈,看向一旁的龙瑶。   龙瑶扯了扯他的袖口, 摇头不愿离开。   上个月她前来不死城数次,两次被陆吾挡在殿外, 一次被皮皮虾劝回去。   天帝今日正好有事要来找仙尊, 又见龙瑶这段时日忧心忡忡, 遂带她一同前来。本以为仙尊定会给他面子,哪里晓得仙尊脾气不小, 照样给吃闭门羹。   天帝只好硬着头皮再问:“孤有私事,可否去与仙尊说一说?”   陆吾为难道:“仙尊如今的私事恐怕只有一件, 任何人不可随意打扰, 我也不曾进入殿内。”   妙心此次遇害, 天帝心里也是万分过意不去。面子挂不住就罢了,只是这事造成仙尊对天庭的隔阂,真正是天庭的一大损失。   龙瑶听言直颦眉, 可她不敢贸然闯进去, 便关切地问:“妙心如今的情况怎么样?可是恢复了人形?”   陆吾长叹一口气, 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龙瑶心里一沉, 霎时就红了眼眶,转过身执袖拭泪。   天帝侧身拍拍她肩头,安抚道:“仙尊定然比我们还着急,他会想办法救她。如果妙心醒来了,也定会将消息带给你。”   龙瑶抹了把脸, 转身恳请陆吾一定记得给她捎去消息。陆吾也知她们姐妹情深,总不好连这事也拒绝,便口头答应了。   两人离开前,陆吾想起个事,又道:“仙尊有交待夏吾仙尊废除玄南仙尊及风神的尊位,劳烦天帝昭告天界,二人不得再为九尊。关于风神及四季神的职位,等夏吾仙尊裁定好合适的人选,会去天庭与天帝商榷,且妙心的九尊之位暂且保留。”   即便天帝万分不愿折丹仙尊卸下九尊之职,如今也不好强行劝说。只能期盼妙心快些恢复,仙尊兴许会重管九尊。   天帝携帝女走后,皮皮虾从侧方的山路湿漉漉地蹦跶过来。   皮皮虾喜水,以往住在大泽时常游水。如今在这山里头,一个月得在山脚的水潭游两三次才足够。   “早就叫你回大泽了,你偏不回,哪天这水潭闹旱,看你怎么办。”陆吾忍不住奚落道。   皮皮虾抖抖身上的水,倒不担心:“过段时间等妙心恢复了,就要回大泽,也不在乎这几个月。”   “你怎知几个月后我们要回大泽?”陆吾挑着眉:“倘或妙心还没醒呢?又或是仙尊不回了呢?”   “仙尊不回?”皮皮虾受惊:“总不会一辈子不回吧!”   陆吾一边老神在在地踱步往院子走去,一边摇头:“这你得问仙尊咯!”   皮皮虾跟着它走进院子,惨淡着一张脸看向前方紧闭的大门:仙尊不会真要在这荒寂阴沉的不死城住一辈子吧?   ***   折丹将妙心带来不死城,是因妙心曾说不死城是她出生之处,也是她的归宿。   她在这里度过了漫长岁月,比在天界的千年时光久得多。或许感受到不死城熟悉的气息,有利于她恢复神智。   两个月前,他惶惶无措地看着破碎的铃铛......   他以为承载了后土娘娘神力的招魂铃不会轻易破碎,他更不知铃铛破碎代表什么,他甚至不敢细想。   那日,他直接在地狱之门外用仙力将铃铛重新拼凑完整,自欺欺人的以为铃铛拼凑好了,妙心应该也就无恙了。   可他叫唤了许久,铃铛依然安安静静躺在他手心。   来到不死城后,他两个月不间断地将仙力渡入铃铛内。仙力仿佛沉入了无底的深渊,看不到半点效果,盼不见一丝光亮。   但他不敢停止,似乎不这么做,心中的不安就会肆意蔓延,怕她当真再醒不过来。   *   屋内,折丹再次将仙力渡入铃铛内,良久才收手。   他将铃铛捧在手心,拇指轻柔地抚摸。就像她清晨闭着眼懒懒地躺在他身上时,他亲昵地摩挲她的脸颊。   过会儿,他握着铃铛轻轻地晃动,清脆悦耳的铃声叮当作响。每一声都似敲在他心头,如此才能感觉她尚在身边,只是睡着了。   夜幕低垂,一日又将过去。   这段时日,赤星殿内未曾燃过烛火。仅借着透窗洒入屋内的月光,他也能看清铃铛的模样。   折丹将招魂铃放在枕边,再侧身躺下,轻声道:“睡吧,明日再与你说话。”便阖眼入睡。   *   夜里,浅眠的折丹察觉身旁有细微声响。起初他并未在意,直到感觉暖暖的气息拂在脸上……   他猛地睁开眼,冷不防撞入一双睁得圆圆明亮的眼睛。   折丹连忙坐起身,对方也坐正身,眨眨眼,仰头望着他。   “赤铃?”折丹错愕地看着跪坐在面前的女子,不敢置信......   的确是赤铃的模样,只不过比他当初在不死城见到的样子要稚嫩几分,眼前就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女。   他又瞥了眼枕头旁,招魂铃不见踪迹,她果真醒来了!   折丹心中狂喜,目光落回她脸上,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赤铃......”她却面无表情,只是呆呆地学着他念了一遍。   仿佛是第一次开口,读音有些生硬。接着她又念了两遍,听起来正常许多。   折丹这才发现异常,遂将她仔细端量。   她目光不避,仰起脑袋打量他,眼神满是好奇。忽而歪着脑袋,略带疑惑地瞅着他。   “妙心?”他试探地叫她名字。   她眨眨眼,又像方才那样跟着念:“妙心…”   读音依然生硬,她多念了两遍,直到念顺口了,竟满意地朝他笑了笑:“妙心。”   折丹心中诧异:她该不会没了以前的记忆吧?   他尽量平复情绪,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妙心愣愣看着他,不明白他的话。   他指了指自己:“折丹,我是折丹。”   “折丹...”她念道。   念了几次终于读准了他的名字,妙心也学着他,伸出手指戳他心口:“折丹。”   再戳了戳自己心口:“妙心。”   折丹惊喜不已,下意识抬手摩挲她的脸颊,笑道:“妙心真聪明。”   妙心愣了一下,忽而坐起身,两手并用地摸他的脸,咧开嘴笑道:“折丹真聪明。”   她就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幼童,不论举止还是说话,样样都学他。但又比幼童接收得更快,这点倒像个懂事的大孩子。   他暗暗欣慰,过往的记忆没了便没了吧,只要她活着,他别无其它奢求。   妙心似乎摸上了瘾,一会儿用拇指摩挲他下巴,一会儿用掌腹轻抚他脸颊,玩得不亦乐乎。   她是开心了,但当她柔嫩的指腹不停抚摸他嘴唇时,折丹有些吃不消……   折丹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拽离自己的脸。妙心却甩开他的手,气呼呼地瞪着他,似乎不满他将自己的手移开。   因她甩手的幅度较大,他这才看见她身上未着衣物。方才因为长发遮挡,加之一时激动,便没及时察觉。   他立刻下床,想去柜子里取她的衣裳。   妙心以为他要走,慌忙爬过去,扯住他袖子。折丹回过头,就看见她可怜巴巴地瞅着自己,眼睛水汪汪的,一副要被抛弃的委屈模样。   他心里霎时就软成了一滩水,暗怪自己不加思考的举动害她受惊。   他忙坐下来,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我不走,别怕,只是担心你着凉,帮你去拿衣裳穿着。”   妙心依然紧紧拽着他袖口,皱眉抿唇,像在表达生气的情绪。   折丹只好重新回到床上,将被子掀开,说:“不穿衣裳就要躺进被子里。”   说罢,他先躺下来,然后伸展一只手臂,朝她招了招:“快进来。”   妙心看了眼敞开的被窝,赶忙钻进去,脑袋枕在他手臂上,乖乖躺好。   折丹哄了好半会儿,她才闭眼睡觉。   似乎源自趋暖的本能,妙心慢慢转身,搂着他的腰,在他怀中挪了个舒适的位置,这才沉沉睡去。   *   两个月以来,折丹第一次好眠,一觉睡到大天亮。   他不愿即刻醒来,搂着怀中之人想再温存片刻。   妙心却不老实地扭了扭,挣脱他怀抱。他微掀眼皮,瞧见她正往下方挪去。   “不睡了吗?”他复又闭眼,伸手想将她重新捞回怀里。   恰时,身下传来异感,惊得他瞌睡全无。睁眼看去,妙心正趴在他腿边。   她好奇地凑在那里,观察了会儿,忽而抬手,拨了一下......   折丹惊得连忙将被子扯过来挡住。   妙心眼疾手快地抓住被子,蛮横地掀开,甚至扭头凶巴巴地瞪他一眼,似乎在警告他别乱动。   一夜之间,安顺的小兔子变成了不安分的小野猫,还是呲牙咧嘴、磨尖了爪子的小野猫。   记忆丢了,脾气倒是没变。   她转回身,专注又认真地盯着那尤为显眼的位置。   折丹无奈地躺下,大掌盖住臊红的脸,羞得慌:“这没什么好观察的……” 第五十九章 折丹:增进夫妻感情。   一张白纸的妙心学什么都快, 对什么都十分好奇。   折丹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开启了妙心对这个世界重新认知的好奇心。   每日清晨隔着衣物观摩便罢了,而今她要上手解开他的衣服, 想瞧瞧里头究竟是什么。   他只能抓住她的手,含蓄地解释道:“只有夫妻才能看。”   虽说他们早已有过夫妻之实, 但如今的妙心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他着实没法面不改色地与她敞裳相对, 还得要循序渐进让她懂得情.爱之事。   “夫妻?”妙心不懂:“是什么?”   折丹回道:“可以携手一辈子的人。”   “一辈子是什么?”妙心又问道。   折丹遂继续解释她的问题。   他们每日的对话就是如此, 哪怕简单的一句话, 她都可以延伸出许多疑问,但他每次都会很耐心地帮她解答。而专注于问题的妙心也令他松了一口气, 至少她不会再想着要揭开他的衣服一探究竟。   孰料,等妙心学会了说话, 才是他真正面对她旺盛求知欲的开始。   一日清晨, 她没再盯着那观察, 而是指着那,气呼呼地大声问:“它经常戳到我,究竟是什么!”   折丹语塞, 不知怎么回答。最后在她逼迫的目光下, 他硬着头皮道:“只是一个随身的法器, 清晨时会有些变化,平常会恢复正常。”   妙心当真就信了, 问道:“睡觉的时候,不能把它丢到其他地方吗?”   “......不能。”丢了还得了。   妙心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没再追问。   折丹以为她终于放弃研究......   次日,陆吾跑来与他说:“小丫头方才问我:折丹腹下有一法器,睡觉也不离身, 清晨还会变得粗壮坚硬。那是什么厉害的法器?能打妖怪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折丹只能沉着脸掩盖内心的尴尬:“你怎么回的话?”   陆吾也是尴尬地扯着嘴。   他当时懵了会儿才明白妙心问的是什么,可它哪里敢正儿八经地解释,只能说:“那法器打不了妖怪,但对仙尊很重要,你可别乱碰。”   “她说了什么?”折丹有种不祥的预感。   陆吾想起妙心的回答,差些憋出内伤:“她说:妖怪都不能打的法器,还像个宝贝似的整天藏着,丢了得了!”   折丹面色阴沉得似乌云罩顶,他不消看都能想象妙心挑着眉不屑的样子。   妙心往后还会重新结识其他仙家,倘或与外头的人接触多了,闲谈之余,随口一句‘折丹腹下有一没用的法器’,那真正是席卷三界的大八卦了。   此事关系重大,万不能任由她继续瞎想,折丹遂与陆吾在院子里聊了许久。   折丹愁的是,其他事都能大大方方地教妙心,可男女身子的构造该如何让她清楚?终不然要躬体力行地教吗?   陆吾道:“妙心如今对周遭之事都十分新奇,她也总会询问我和皮皮虾。只是这男女的事,还是该由仙尊亲自教导,与其遮遮掩掩,仙尊倒不如就大大方方地教导她,省得她一不小心就找别人了解。”   最后一句直接扎在折丹的心上,一针见血。   陆吾岂非看不出他的顾虑,必定是见她如今像个孩子一样什么都不懂,潜意识就当真将她当孩子一样对待。   “妙心除了不记得过往的事,性情与以往倒是没太大区别,模样也是她原本的样子。她如今丢了记忆,而仙尊与她是夫妻,必然要由仙尊引导她重新认知这世间万物。”   陆吾这席话顿然扫除困扰折丹多时的顾虑。   他再三寻思,最后派陆吾去凡间寻来两本书,一本是医书,有详细绘图介绍男女身子构造; 一本是给即将嫁人的女子压箱底的读本,讲的是夫妻密事。   在妙心旺盛的好奇心下,折丹花了一周的时间,用医书对她进行了性别教育。   妙心懂得了男女身子的构造差别,也懂得男女之间不可随意触碰。   “可是我却每天与你睡在一起,我们每天都挨着。”妙心发出了疑问。   折丹解释:“唯夫妻伴侣可亲密接触,你我其实已是夫妻,大可不必拘谨。”   “夫妻……”妙心呢喃着。   他曾说那里只有夫妻可以看。既然他们是夫妻,那她是不是可以……   妙心脑中突然闪现书本里头,关于那法器的真貌。她心跳莫名快了两下,就连呼吸也乱了。   妙心红着脸不敢看他,摇头自言自语:“我不看了!我再也不看了!”   说罢,她急忙站起身,慌不择路地冲了出去,口里还在念着:“不看了,再不看了……”   留下一脸错愕的折丹:怎么突然如此大的反应?   *   是夜,妙心要求两人晚上睡觉必须隔开一尺距离。折丹问她为何,她咬着唇支支吾吾说不出究竟。   折丹轻握她肩头,凑上前想问清楚。   可他气息一靠近,妙心便惊得连忙躲开,磕磕巴巴地说:“你、你靠太近,我心跳压不住!”   借着烛光,折丹看见了她脸上浮现的红霞,恍然大悟:原来是晓得害羞了。   他顿时欣喜不已,唯恐操之过急惊着她,便答应她的要求,与她相隔一尺距离,绝不越界。   ***   时日一晃,眨眼两年。   自从说话越发利索,又晓得折丹有上天入地的大本事,妙心再不愿整日呆在不死城,兴致勃勃地喊他带自己出去转转。   折丹依言带她回到方壶岛。   妙心第一眼便迷醉在大泽的壮美景色中,便高高兴兴地随他住在了岛上。   一住又是两年。   期间偶有仙家来方壶岛拜访折丹,妙心便会骑着皮皮虾、捎上陆吾,出岛溜达。   但是他们出行的范围不可超过大泽,这是折丹严声叮嘱过的。   倘或越界,除了妙心,它们两都得受到惩罚,陆吾和皮皮虾哪里敢忤逆。   它们也深知仙尊心里的忌讳。   四年前,鬼王带走妙心那天,仙尊就在不死城外,却没第一时间觉察到她的危机,错失解救的最佳时机。他对这事依然心有余悸。   如今能准许妙心暂且离开自己的视线,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就在去年,她可是半步都不准离开他的视线。   倘或不是妙心有一次委屈地控诉:“你不如拴根绳子在我身上吧!”   折丹必定还不会意识到,自己有要将她囚禁在身边的念头。   ***   这几年,妙心结识了龙瑶,还有其他九尊。   妙心爱听龙瑶讲述往事,才知自己不仅会斩妖抓鬼,还曾游历过三界各地。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去过哪里,但赏看过大泽碧天镜湖般的美,和方壶岛上秀丽如画的景致,这世上定然还有许多未曾领略的风光。   妙心知道陆吾曾掌管世间万兽,足迹遍及三界,便问它三界各处景观。   陆吾道:“南有海上明星、北有银树霜花、东有千岛连珠、西有巍峨雄山,这尚只是盛名的一些风光。还有万紫千红的蓬莱岛、四季如春的浮弥山、烟雨迷离的桃花城,三五天都道不尽。”   妙心憧憬地听着,越发心痒难耐,思来想去,便央求折丹带自己去外面长长见识。   折丹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你先学会招云御风的本事,我就带你出去。”   虽说出门有皮皮虾或者陆吾驮着,他也可生云带她飞行。但至少要保证她遇到突发状况时有自救的能力,这才提出这个条件。   妙心体内有折丹渡入的强大仙力,加之她悟性高,又心心念念盼着出去玩,不出三日,招云即来,御风即飞。   她兴奋地在折丹面前飞来荡去,而后站在云端朝他欢喜地喊道:“折丹!我会飞了!你需遵守承诺带我遨游天地,赏看三界!”   折丹仰头望着她明媚的笑靥。阳光下的双眼就像两颗熠熠发光的宝珠,光芒夺目。   他也情不自禁地扬起笑:“好。”   他几乎不曾拒绝她的要求,但凡他能办到的,从未食言。   于是折丹带着妙心上九天、下深海、踏百川、穿星河,就差冥府没去过了。   妙心知道冥府是专管魂魄轮回和刑罚之地。听折丹说那地方阴森惊悚,终日不见天光,只闻鬼哭狼嚎,没什么好瞧的景致,她便没了兴致。   *   这日,山神夏吾过来找折丹。妙心则与皮皮虾和陆吾在山谷里晒太阳。   三人闲聊时,从皮皮虾口中得知三界有满是刀子的山和满是烈火的海,壮观又震撼,就在冥府。   见妙心眼中闪着精光,一旁的陆吾摇摇头,泼去冷水:“仙尊不会带你去,别想了。”   “他不会拒绝我,他说会带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妙心朝它得意地努努嘴,转身跑去找折丹。   皮皮虾看着她兴高采烈的背影,不解道:“仙尊不是一向都依着她宠着她,就怕她受半点委屈吗?怎会不带她去?”   “那也得看是哪里啊!你要是瞧见当年仙尊在地狱之门外那魂魄出窍的样子,大概就晓得他为什么从不带她去冥府了。”陆吾摆了摆尾巴,笃定道:“待会儿她就得跑回来。”   果如它所料,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见妙心低着脑袋跑来。   瞧她垂头丧气的样子,皮皮虾问道:“仙尊不答应?”   妙心点点头,没吭声。   方才饶是她再三央求,甚至可怜兮兮睁着泪眼瞅他,他都不为所动。   皮皮虾用钳子点了一下陆吾:快哄哄她。   陆吾见她瘪嘴快哭了,只好劝道:“其他地方,想去哪儿,他都会依你。但冥府是仙尊的禁区,没她的准许,你万不可踏入。”   妙心这才抬起头:“他的禁区?他不能去吗?”   陆吾再三琢磨,还是告诉了她当年的实情:“你曾险些在冥府丧命,那地狱的火海之地是他不敢再踏入的地方。他如今还会内疚,内疚当初没有护好你。”   妙心闻言一怔,心里忽然发紧发疼。   原来他曾时时刻刻想将自己绑在身边,是因为差点失去她。她所不知道的一些往事,就像长满荆棘的绳索,将他勒得满心伤痕。   *   深夜,折丹还未进屋。   躺在半半床上的妙心辗转难眠。她起身出屋,在院子里见到趴在地上假寐的陆吾。   陆吾知道她要去干嘛,眼皮也没掀,就道:“他在西山种山茶花。”   妙心撒腿飞去西山,果真在山谷的花丛中见到他的身影。   他正蹲在花丛中,如霜的月华淡淡覆在他身上,孤寂的背影显得比那满地的山茶花还要清冷。   折丹听见她靠近的脚步,站起身,没回头,说:“你若真想去冥府,过两天再带你去。”   妙心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他,将脸埋在他后背。嗅着他沾满冷露的衣裳,摇摇头:“我不去了。”   “怎么又不去了?”他转过身问道。   “不想让你难过。”妙心抬头,眼眶泛红:“见你难过,我心里像刀子割过一样,疼!”   她泪眼婆娑的样子,因为心疼他吗?   折丹心中动容,手指抚过她眼梢:“妙心......”   他的目光突然柔情似水,怪勾魂的。妙心脸颊一红,羞答答地别过脸:“怎么?”   折丹抬起她下巴,笑道:“有一本书,或许今晚可以教教你了。”   他说的是当初叫陆吾从凡间带来的另一本书:出嫁女子压箱底的夫妻密事。   妙心眨眨眼,有些好奇:“什么书?”   他低头在她耳畔,低沉的嗓音极为蛊惑:“关于增进夫妻感情的书,想学吗?”   妙心是个好学的孩子,尤其听见‘增进夫妻感情’,水汪汪的眼睛立刻发亮,忙不迭点头:“想学!我们快回去,你教我!”   折丹宠溺地刮她鼻头,继续诱哄:“今晚学会了,可能与我实践?”   妙心拍拍胸口,信誓旦旦的保证:“必须的!”   见她兴致盎然,折丹也有些迫不及待。这事忍了许久,也该教她了。   *   半个时辰后……   妙心缩在床榻角落,见他正宽衣,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使不得、使不得啊!”   “如何使不得?”折丹眉梢一挑:“你不是保证学完就实践?”   妙心指着床上那本书,欲哭无泪:“这书里的图我看得明白,可我学不来!”   “你那、那……”她实在说不出口,嗫嚅半晌,才颤巍巍道:“那法器怎能放入体内,当真使不得啊!”   法器……   折丹只好坐下来,问道:“为何不可?书里不都这样的?”   妙心想着那画面就害怕:“会很痛吧。”   折丹安抚道:“不会,我会很小心。”   妙心不信:“可是你力气那么大,我会受伤的!”   被质疑的折丹已经不知该如何劝说,她若对这事产生了恐惧,该如何是好?   折丹只好耐着性子解释:“我绝不会让你受伤,夫妻之间经常会如此增进感情。”   “那、那我们换个增进感情的办法吧。”   “......”   “或者,你把法器变小点?”   “......”   妙心见他脸色冷下来,怯声道:“要不然,我们暂时先不做夫妻了?”   “你休想!”折丹咬牙说完,背过身躺下,没了动静。   “折丹?”妙心试探地唤道。   生气了吗?她蹑手蹑脚地爬过去,伸手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胳膊:“我还和你做夫妻,别生气了。”   “你再不睡,我就拿法器伺候。”被拒绝的折丹自尊心受挫,语气都变得冷硬许多。   妙心吓得蹭地缩回角落,拿起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万不敢再乱动。 第六十章 你是要主动亲我吗?   次日, 妙心睁眼醒来,旁边早已是枕寒衾凉。   折丹从不会在她睡着时离开。她早已习惯晨间醒来就能看见他莞尔一笑,温柔地说:“醒了?”   妙心穿好衣裳出门, 只见向来喜欢趴在院子水池边的陆吾却守在门外。   她有些不好的预感,便问:“折丹又去西山种花了吗?”   陆吾说:“仙尊出岛了, 大概三天后回。”   妙心心中一沉,愣了会儿才晃过神。   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她身边。   这几年, 她的出行范围严格禁止在大泽之内。她若想离开大泽, 去往其他地方, 必须由折丹陪同。   只要她没离开大泽,折丹也不会踏出大泽半步, 一直将她守在方壶岛。   今日却一声不吭地突然离岛,且这一去足有三天, 定然很远。   *   等了不到半日, 妙心就开始不安地乱想。   难道因为她昨晚拒绝他的要求, 当真生气了?还是她说‘暂且不做夫妻’伤着他的心了?   可她当时心里当真害怕,情急之下才脱口而出,而后她也诚恳地道歉了。其实在她心里, 并无夫妻的概念, 即便没有夫妻的称谓, 她也必定要与他相伴一辈子。   她从没想过会与折丹分开。   却蓦然间没了信心……   妙心忙让陆吾带自己去找他:“他以往出远门会去哪里?你带我去找他吧!”   陆吾摇摇头,继续趴着:“仙尊要去哪里从不与我交代, 何况三界之大,我哪能猜到他去了哪儿?你就安心待在这里,三天后他就回来了。”   “你怎知三天后他一定回来呢?兴许……兴许三个月?三年呢?”妙心急得团团转,就要去大泽把皮皮虾喊出来。   “别费劲了,没有仙尊准许, 我们都不准带你离开大泽。”陆吾即刻打消她外出寻人的念头,喊道:“仙尊说了三天,必定三天。他一言九鼎,绝不唬弄。”   听它言之凿凿地保证,妙心终是乖乖走回来。   她在四方院外的山谷等了三天,三日忐忑,两夜无眠,过得很不是滋味。   第三天,妙心迫不及待地跑去岛滩,坐在树下守着。   她背靠树干,抱着膝盖,望着前方天边。午间暖烘烘的阳光打在身上,她心里却说不出的发慌。   怕他今天不回来......   陆吾坐在一旁取笑她,说她像被抛弃的小猫似的可怜巴巴,仿佛下一瞬就得哭出来。   它的话直接扎中她心窝,妙心将脸埋进膝盖,沉默不语。   *   傍晚,在霞光渐渐敛入天边时,她终于等到折丹回来,却是夏吾将他扶回来的。   妙心连忙飞上前,这才嗅到他满身的酒味,喝酒了?   她伸手要从夏吾手中将他接过来,夏吾笑道:“仙尊身子骨颇有些重,你这小肩膀扛得住吗?”   “扛得住!”妙心坚持要接手。   夏吾瞥了折丹一眼,折丹低垂着头,右手拍了拍他肩。夏吾心领神会,松手将他交给妙心,这才转身离开。   娇小的身躯扛着比自己高大许多的男人,尤其他全身重量几乎都压在她肩膀上,着实有些费劲。   但妙心依然稳稳地御风飞回了四方院。   *   回到屋内,妙心把门关上,扶着折丹转身就要往里头走。怎料肩上重量突然一轻,她还未反应,就被他抵在门板。   他宽阔的身子陡然欺近,将她禁锢在身前。   折丹两手握着她肩头,轻轻一笑:“这小小的肩膀如今能将我扛起来了,你长大了。”   他的话说得不着边际,妙心还在琢磨他是想表达什么?他突然抬起一只手,轻柔地摩挲她脸颊,她的注意力悉数被他指尖吸引,刹那就脸红了。   看着她害羞的样子,折丹恍惚以为她对自己动心了。那晚她惧怕的神情猝然闪现脑中,犹如冷水兜头浇下,将他心头的火热瞬间淬灭。   “长大了又如何?你始终不记得过往的一切。”他自嘲道:“你如今过的无忧无虑,虽是我所期盼的,可我却日渐焦虑不安。我不敢有一丝松懈,还需费心费神地将你困在身边,只怕一不留神,你就不见了。”   他似叹息般的话语一字字地钻入她心里,像尖锐的针一样,扎得她难受。   “为什么不安?”望着他略显疲惫的模样,她实想帮他平抚焦虑:“你无需费心费神,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啊。”   折丹默然将她睇着,忽而抬手指着她心口:“这里呢?为谁而心动,你如今可是懂了?”   妙心几乎没有犹豫:“为你啊!”只要想着他,她心里就会怦怦地,跳得比平时快。   他眼底闪过一瞬光亮,须臾收敛为暗涌流动的深潭。   他缓缓低下头,两人面容只隔着一拳距离。他灼热的气息连同酒味一并拂在她面前,呼吸之间,仿佛她也尝到了那醉人又浓烈的酒香,不由微醺地半眯眼。   妙心目光定在他的唇上,有一股名为渴望的力量,将她牵引过去。   她情不自禁垫起脚尖……   “怎么?”折丹挑起她下巴,拇指摩挲她唇瓣,戏谑地笑道:“你是要主动亲我吗?”   妙心呆呆望着他,不明他为何阻止自己。   他问道:“你可知道亲吻过后会经历什么吗?你若吻了我,我许会失控,那书中所描述的一切,你现在能接受?”   妙心眨眨眼,她此刻只想亲他,渴望与他亲密,这也不能吗?   见她脸上的羞红渐渐褪去,折丹目光一黯,果然还是操之过急了......   他将她松开,说:“唯有与所爱之人,夫妻之事方显愉悦。倘或心中无爱,就只有排斥和恐惧。”   “往后我住东房,你还是住这里。”说罢,他便转身开门,出了屋。   妙心愣愣看着他往东侧的廊道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廊道尽头。夜色下,再瞧不见半点影子。   紧接着她听见了关门声,他当真去了东房。   妙心不知所措地站在门边,喉间一阵酸涩。   *   之后,折丹再没踏入她房间半步。   妙心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如往常那样缠着他带她出去玩,也会趁他在院子喝茶看书时,躺在他腿上假寐,或是闲聊。   但他再没带她离开过方壶岛,反倒是他经常出门,一去就是两三天。他的话也变得越来越少,只有她主动问,他才答上一两句。   两人之间不知不觉筑起了隔阂。   ***   大泽之上的竹屋。   竹屋木阶下,妙心挽起裤腿,两脚踩在湖水中。她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拿着变长的打妖棍,啪啪地打水花。   眼中映着的是碧水潋滟的景致,神思却游离不知何处。   前方湖面突然泛起涟漪,湖水搅动了几下,哗啦啦跃起一条金龙。   金龙直冲半空,身姿矫健、体态优美。龙鳞在骄阳下映照出烁亮的光芒,宛若一枚枚镶嵌其上的熠熠珠宝,耀眼夺目。   金龙吟啸一声,俯冲而下,落在湖面,即成人形。   正是龙瑶。   大泽之下有水灵草,可舒心解乏,龙瑶游过一次后便上瘾,每次来都会在湖里游上几圈才爽快。   龙瑶脚踏湖面,缓步走近木屋。妙心视线依然呆呆定在湖面上,自始至终都没往她那瞅一眼。   龙瑶上前坐下来,伸手弹她脑门:“你今天怎挂着张苦大仇深的脸,不愿陪我玩啊?”   妙心揉了揉额头,换一只手继续撑腮,皱着眉也不说话。   龙瑶问道:“你在愁些什么呢?不说出来我怎么帮你?”   “说出来你也帮不了我,不如让我自己愁死算了。”妙心已然破罐子破摔。   龙瑶哭笑不得:“你要愁死了,仙尊不得整日以泪洗面,你舍得啊?”   “他才不会哭呢!”妙心突然激动起来,猛地往湖面打一棍,嘭一声,砸起巨大的水花。   她嘀咕道:“那冷冰冰的木头哪里会流泪,兴许巴不得我愁死,省得看见我心烦。”   果然还是因为仙尊。   龙瑶道:“上个月我来时,你每每谈及他都是眉飞色舞,一副恨不能大家都知道你喜欢他的痴迷样。几天不见,就埋怨他?你就说,还想不想跟他继续过日子了?”   妙心心里有气,正嘴硬要否认。   龙瑶一句:“不说实话就诅咒你们夫妻不恩爱!”即刻将她打回了原形。   “想……”她瘪着嘴,老老实实回道:“当然想和他继续过日子,但我估计他是不想了。”   “你想就得了。”龙瑶道:“你若想真心跟他过一辈子,遇到问题就得立马解决。自个儿解决不了就找我啊,我有的是办法,保管你‘药到病除。’”   龙瑶抽掉她手中的打妖棍,搁在旁边,一脸正色道:“说吧,你家那位貌美如花的仙尊是怎么惹着你了?”   妙心也的确想解决困扰多日的问题,不然一直堵在胸口,闷得慌。迟疑了半会儿,她终是将这几日发生的种种与她娓娓道来。   龙瑶听完后,笑得前俯后仰,拍着大腿,都快笑岔气了。   “你是想听笑话,还是帮我解决问题!”妙心凶道。   龙瑶连忙止住笑声,抹去两滴笑出的泪,道:“实在对不住,主要是我很难想象仙尊被你一而再拒绝之后,落寞沮丧的样子,定是被你伤到男子的自尊了。”   “什么法器啊,变小啊,亏你说得出口。哪个男子听见这话,不得大受打击?”龙瑶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得亏仙尊一向宠你疼你,才没与你生气,换作其他男人,必定早就闹起来了。”   “他怎么没生气?他不但与我分房住,每天摆着一张冷冷清清的脸,还经常离开方壶岛,也不带我出门。”妙心愤愤道。   龙瑶摸了摸下巴,琢磨道:“我觉得仙尊许是顾虑到你对那事十分抗拒,才分房睡。他那晚的话还不够明显吗?他认为你如今对他并无夫妻爱意,遂不敢与你亲近,怕引发你的恐惧。倘或与你继续睡在一起,他又担心自己克制不住。”   “至于他为何经常出门,应该是要事处理。前段时日我屡次看见他和北阴大帝来天庭,与父王在宝华殿商谈。”   他不是故意避开她吗?即便如此,妙心仍不满:“他许久不曾对我笑过了。”   龙瑶摇头道:“倘或你恢复了记忆,就知道他原本就是那冷清的模样,只是在你面前才会时常笑吧。”   “不只是笑,他的确与我疏离了许多……”妙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既然他有意疏离,我也不强求。过几日我便回不死城,反正我与他也并非真夫妻,这儿也不是我的家。”   龙瑶急忙劝阻:“这如何能行!万万别分家啊!”   见妙心心意已决,龙瑶绞尽脑汁思索办法。脑中精光一闪,她嘿嘿一笑:“先别想着回不死城了,我有个帮你纾解心中烦闷的好去处哩!”   妙心问道:“哪里啊?”   龙瑶卖着关子:“跟着我就是了。”   ***   回岛的折丹没在山谷看见妙心,视线往周围扫一圈,不见人影。   往常她都会在山谷等他回来,今天怎么不在?   他快步走进四方院,问向正趴在池边的陆吾:“她在屋里?”   陆吾掀开眼,一连叹了三口气,说:“仙尊还是先罚我吧!我没看住人。”   折丹眉头一蹙:“什么意思?”   陆吾回道:“帝女今日趁我不注意,突然变作龙身驮着妙心飞上天。她嗖地一下就飞离了岛,我速度哪有天龙快,捞都捞不住。”   “她没说带妙心去何处?”折丹追问道。   “说了啊!飞上天就说了。”   “哪里!”   陆吾学着龙瑶的语气,字句不差地说:“既然仙尊如今忙到无暇顾及妙心,我就带她去凡间转转,顺便喝酒听曲找相公咯!”   “找相公?!”折丹的声调陡然拔高。   陆吾见他双目怒瞠能吃人,吓得缩了缩脖子:“她是这么说的,半个字都没差……”   它话刚出口,折丹身形一闪,眨眼消失在院中。   原本战战兢兢的陆吾忽而咧开嘴笑,还是帝女有办法,一句话就能掐住仙尊的死穴。 第六十一章 仙尊拎小猫似的,将妙心给……   龙瑶带妙心来到凡间一个小镇, 镇内有座小湖,每到夜间就会有人乘坐灯船在湖上赏景听曲。   龙瑶定了艘小些的游船,又在岸上的乐坊请了一位弹奏琵琶的女乐师。   二人坐在船舱内, 一边饮酒一边听曲。   龙瑶喝惯了天庭的琼浆玉露,喝这凡间的酒就跟喝水似的, 没啥滋味。   妙心失忆后就没喝过酒,她颇有些好奇, 遂饮了五六杯。而后觉得酒味不佳, 便将酒杯搁在案几上。   不禁想:这酒还不如折丹那晚身上的酒味浓烈香醇。   她猛一激灵, 怎么又想起他了!   妙心敲了敲脑袋,想将脑中之人给敲走。   “这酒都能醉?”龙瑶揶揄道:“醉得还不轻, 开始打自己了。”   妙心心知她在打趣,佯佯不睬, 转过身, 趴在窗台赏看夜景。   这是她第一次坐灯船, 放眼望去,足有七八艘灯船在湖面漂荡。每艘灯船风格不一,但也大同小异, 唯有一艘龙头船格外大, 定是镇上的官员豪绅才准以登船。   她抬头眺望远空, 在湖面烛灯的映衬下,月色显得愈加朦胧, 星辰更是寥渺无几。   若说夜景,她赏过的地方不少,还是方壶岛最佳。   岛上的星光分外明亮,躺在草地仰看天空时,那耀眼的星星就像一颗颗镶嵌在夜幕的宝珠, 似乎伸手就能搴揽。就连皎洁的月亮也遮挡不住每一颗熠熠的光辉。   龙瑶见妙心呆呆望着夜空,便转过身,脑袋靠在她肩头,哀怨道:“以往与我游玩时,你心里可不曾惦记哪个男人啊。如今这心里满是仙尊,与我玩都不尽兴,我有些醋了。”   妙心偏头看去,只见龙瑶撅着嘴、鼓腮帮,撒娇撒痴。   她戳了戳她气鼓鼓的脸颊,道:“那我往后心里头只惦记你,你的心里头也只准惦记我。就算你嫁了人,我也与你夫君说,叫他别挤着我的位置,好吗?”   “好啊!”龙瑶嬉笑着接过话:“我的夫君定然好说话,只怕仙尊不准你心里有别人,对我心生怨念哩!”   妙心耍笑道:“你先把夫君找到,到时再瞧瞧他好不好说话。”   “找夫君还不简单……”龙瑶掰开手指,煞有其事地数着天庭众多单身男仙。   “不知哪位男仙能入帝女的眼?”一道男声蓦然打断她的话。   妙心闻声即刻止了笑,警觉地环看船舱。却未见有人出现,方才那声音听着也不熟悉。   惊奇的是,乐师似乎并未听见那声音,面无异色地继续弹奏。   唯独龙瑶惊诧地睁了睁眼,目光落在湖面那艘龙头大船上。   她聚睛望去,透过半敞的窗户,瞧见了半截白袍,白袍下的坐姿有些随性,斜倚在塌上。还能看见腰侧别着的黑色棍棒,那是白无常的法器——哭丧棒。   忽见一道绯色裙裳飘来,挡住了视线中的白袍。以她的角度,那裙裳若有似无地贴在白无常的白袍上,甚是暧昧。   龙瑶皱眉,心中暗暗数落:整日假借公办之名行风流之事,沾花惹草、处处留情!   她正骂着,就见那绯色裙裳往他身上倒去。她猛然提起一口气,那边的窗户啪地关上,刹那阻挡她的视线。   龙瑶双唇越抿越紧,眼中升腾的怒火恨不能灼穿那窗户。   她啪地也将窗户关上,烦闷地转回身,提起酒壶,也不倒杯,仰头咕噜咕噜地灌。   妙心眼明心细,等她放下酒壶的空档,手指蘸取酒杯的酒,在案几上写着:方才那说话之人,你认识?   龙瑶抹了把嘴,点点头,嘴形回道:冥府的冥官,白无常,就在那龙头大船上。   妙心失忆后便没去过冥府,仙尊又禁止冥府的人拜访方壶岛,所以她暂不认识白无常等一众冥官。   妙心瞧她闷闷不乐,又联想白无常方才突然插来的话。这两人该不会暗戳戳地有什么小心思吧?   她摁住龙瑶握壶的手,故意大声道:“川后、星日都是单身,也都是一表人材的好男儿,不如说说你喜欢的类型,我来帮你物色物色。”   川后乃河神,星日是日神,皆为九尊。   龙瑶起初愣了一下,见妙心眨眼暗示,原来是故意扯回这话题。   正然有气无处发泄,她索性一本正经地回道:“不消选了,我心中已有夫君人选,不只一表人材、更是风度翩翩的俏郎君!”   忽而一道厉风从窗户细窄的缝隙陡然灌入,打在乐师的琵琶上,曲乐突兀地拐了两个调。   就像静静流淌的湖水中,陡然杀出一把锋利的刀,听得人心惊胆颤。   二人侧身瞄了眼被风刮开一半的窗户,方才的风力十分精准,仿佛是带着眼睛钻进来的。   远处那艘龙头大船静静漂在前方,窗户依然关着,瞧不出什么情况。   “呵!”龙瑶冷嘲道:“忙着风花雪月,还有空暇打招呼呢!”   她话音刚落,乐师弹奏的曲风急转生变。原本柔和宜人的曲调变得急躁又怪异,隐隐透着几分哀怨。   二人转身看回乐师。   只见她目不斜视,貌似失神。想来是方才袭来的那阵风把她意识给慑住了,弹奏的曲也被控制了。   妙心暗暗赞道:那白无常的法力深不可测,隔着这么远,还能操控乐师的意识。   她瞥向龙瑶:“他似乎不大高兴?琴声被他给搅得这般急躁。”   “他当然急了。”龙瑶道:“急着要与船上的女子调情,叫我们别碍事吧!”   妙心抿唇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离开吧。顺道去见见你那位心上人,让我先瞧一眼。”   只听嘭嘭两声,琴弦断了两根。   那乐师抱着琵琶,手指抚在琴弦上,没了动静。   琴声的余音消散后,四周安静下来,细听之下,就连湖面的风浪也停了。   倏闻哗啦啦的水声迫近,二人看向半开的窗户,惊了惊。好家伙,那龙头大船迎面就要撞上来了!   二人急忙出舱,就要飞身跃起。大船刹那停在旁边,汹涌的浪头被一道风力压了下去,连一片水花都没溅起来。   “烦请二位登船叙阔两句。”   听着白无常冷幽幽的邀请,两人面面相觑。   龙瑶两脚扎在船板,忸怩不肯过去,最终还是被妙心拽上了船。   ***   进入船舱,就见白无常正斜靠在软塌上,一手支额,一手倒酒。   二人皆是诧异,诺大的船舱只有他一人?   龙瑶狐疑地扫看四下。   “别瞧了,都收了。”白无常头也没回:“过来坐吧。”   “收了?”龙瑶与妙心走上前,在他对面的案几前坐下。   龙瑶忽想到什么:“那女子是你来收的鬼?”   “不然呢?”白无常眉梢挑出几分不悦,看向她,反问道:“帝女以为她是什么?又以为我在做什么?风花雪月还是鬼下风流?”   龙瑶面色发窘,尴尬地赔笑,死不承认:“我可没这么说过。”   妙心默坐一旁端量白无常——这人一身纯白长袍,脚下穿着白靴,肩头挂一根定魂索,腰侧别着根哭丧棒。   面容白净、唇如红桃,眼窝含笑、目秀眉清,着实生得又俊又美。   “看来你是真失忆了。”白无常见她好奇地打量自己,如是笃定。   妙心也不拘谨,开口就问:“我们以前相识吗?”   白无常笑回:“何止相识,更是熟识。你我还曾一起捉拿厉鬼,你的本事不小,我曾劝你来冥府为官,可惜你们九尊看不上我们冥府的小小官位。”   他自嘲的口吻却不掩对她的夸赞。   妙心顿时来了兴致,想听他讲述过往之事。白无常也不推脱,随口道了几件。   聊着,见龙瑶正盯着他的酒盅,于是道:“这是我带的酒,虽不比天庭的仙酿,却也是酆都城里最好的酒。”   他抬手一推,那酒盅就飞向她们案几。   “酆都城的酒?”龙瑶闻得好酒就两眼放光,端起酒盅嗅了嗅,果真醒神:“是酒鬼娘子酿的吗!”   “是。”白无常见她欢喜,端杯低眉一笑。   龙瑶迫不及待要尝,赶忙满上一杯,端起来呷了一口便赞誉不绝。而后一杯追着一杯,喝得尽兴。   白无常的酒盅是个千斤大缸,只不过被他施法变小了,所以这酒盅的酒倒不尽,龙瑶想饮多少便有多少。   美酒虽好,但龙瑶贪杯,初初饮得又急,没多会儿便是酡颜醉态。先前的扭捏一扫而光,开始侃天侃地,聊得随性。   她问及白无常为何夜间来此收鬼:“晚上不都是黑无常出来办事吗?”   白无常道:“还不是折丹仙尊与北阴大帝商讨要重建不死城。天帝下旨准许将不死城范围扩至绝阴山以东三百公里、以南两百里。建成之后,所有暂不入轮回的魂魄都得安置在不死城。”   “不死城兴建在即,大帝派我们多抓些厉害的鬼去做苦力。上头拍板定案不过几句话的工夫,累死累活的都是我们这些小兵小卒,夜以继日地收鬼。”白无常颇有些怨念。   “难怪仙尊屡次去天庭,原来是要重建不死城。”龙瑶推了推妙心,眨眨眼:“不死城曾是你的地头,仙尊此举与你不无关系呢。”   这倒是出乎妙心的意料之外。想起这几日她竟还以为折丹故意躲着自己,着实好笑。可他一声不吭,她又怎么知道他私下所做种种,怪不得她胡乱猜想。   借着酒劲上头,妙心腰杆子硬了许多,道:“我如今记忆尚未恢复,他怎么折腾不死城,与我可没半点关系。”   “嘿?无情的女人!”龙瑶手指戳她心口。   白无常一边斟酒,接过话道:“倘或你恢复了记忆,我们也不至于如此损神耗力,你只要晃晃铃铛,众鬼皆听你指令。”   不经意提及这事,龙瑶忽指着他肩头的哭丧棒,说:“我听兄长说,若是被哭丧棒敲一敲脑袋,会闪现前世的记忆。不如你拿下来敲敲妙心,兴许她就能记起来了。”   白无常笑道:“那是对转世的凡人而言,何况妙心只有一世,并无前世。”   妙心却是兴趣浓厚,忙叫他拿来敲一敲:“没用也不碍事,有用岂不更好?”   “就是就是!”龙瑶忙不迭附和。   两人一唱一和,念念不休。白无常无法,手执哭丧棒照着妙心脑门一敲,即刻收了棒。   妙心缓缓睁大眼,脸上蓦然红霞漫天,直烧耳根,尽显醉态。   白无常笑问:“你是见到了什么好事?”   妙心目光闪烁,低头握着酒杯。   那瞬间掠过脑中的场景无比羞耻——正是折丹在动情时刻叫着她的名字。他低沉沙哑的嗓音,略微粗重的喘息,都是她不曾见过的样子。   龙瑶见她不搭话,凑近一看,哎呀笑道:“你的脸好红啊!该不是看到什么羞羞的画面吧?关于你和仙尊……”   “闭嘴!喝你的酒!”妙心连忙捂住她的嘴,生怕她说出什么虎狼之词。   龙瑶连连保证不会乱说,这才逃脱魔爪。   原来这棒当真这么神奇,龙瑶指着自己脑门,兴致勃勃地说:“你也来敲我一下!”   白无常不予理会,将哭丧棒挂回腰侧。而后不论龙瑶如何软磨硬泡,他都不为所动。   醉得糊涂时,龙瑶仍不死心地盯着他的哭丧棒,嘟囔道:“你怎如此小气!敲我一下又不会损你的棒!”   白无常端着琉璃盏,目光落在她嫣红的脸上,语焉不详地回道:“敲你一下,损的不是棒,却是我。”   “损你怎的?”龙瑶还想问,两眼一闭,趴在了案几上。   妙心晃晃她肩膀,见她不省人事,取笑道:“你不是号称十坛不醉吗?这才几盅就不行了。”   妙心自个儿都醉得眼睛快眯成缝,她抬头,模糊的视线找不准白无常的身影。   “你先将龙瑶送回去吧。”她说。   白无常见她面朝窗户,口里含糊地叮嘱着,无奈地摇摇头。这两人没一个好酒量,还都敢放胆地喝。   他取出一张符,画了个小人,口中念咒,那符落地为人,即为符侍。   “将帝女送去白府。”白无常交待道。   白府是他在凡间办案时,化身为凡人的府邸。   符侍即刻扶着龙瑶,带离了船舱。   白无常又问妙心:“我送你回方壶岛?”   妙心摆摆手:“没事,我能回去,你照顾她就好。”   说罢,她摇摇晃晃站起身,往前走:“我脑袋有些昏,先去吹个风醒醒酒。”   白无常见她踉踉跄跄稳不住身,随时都能跌倒,遂不放心地起身跟上前。   果不其然,妙心走出船舱时,没看清脚下的坎儿,惊呼一声被绊倒。   白无常眼疾手快地扯住她手臂,想将她拽住。不料一阵风浪刮来,大船随浪剧烈晃起来。妙心为稳住身子,下意识抓住他的手,使劲一扯,将毫无防备的白无常给扯了过去。   二人双双跌落在船舱外。   被压在下方的白无常正要起身,眼前忽而出现一双云纹白履靴。   抬头看去,仙尊?   再一瞧,仙尊的脸色阴沉得堪比此刻浓稠的夜色,眼里的冰刀能杀人。   白无常连忙要将妙心推开,可别让仙尊起了误会。   “唔.....”妙心昏头昏脑地从他身上爬起来,皱着眉:“你那法器戳到我了。”   她说的是哭丧棒。   下一瞬,白无常看着仙尊拎小猫似的,将妙心给提了起来。   妙心四肢乱扑腾,被折丹抱起,一把摁在怀里。   离开前,折丹不忘射出两道寒风冽冽的目光,提醒白无常:“望你日后行止多注意分寸。”   等白无常起身要行礼致歉,折丹早已带着妙心离开。 第六十二章 偷了个吻。   月光如银, 飞云极速如风。   站在云端上,折丹目视前方,紧绷的面容一刻未缓。   妙心身上有他设置的咒印, 所以他才能追踪寻人。   龙瑶毕竟身为帝女,又与妙心情同姐妹, 哪会当真找什么‘相公’。他心里的醋劲翻来翻去也掀不起大风浪,顶多生点闷气。   可方才见到白无常与妙心倒地抱在一起, 瞬间将他心头压下的醋浪掀起百丈高。   纵然晓得妙心过往对白无常并无男女心思, 可失忆的她与白无常初次见面就如此亲近, 他着实无法冷静自持。   尤其她那句略带歧义的抱怨。   法器……   他怎知她说的法器究竟是真法器还是假法器!   越是浮想联翩,越是醋浪滔天, 情绪全然不受控制,心里的酸味都要漫溢而出了。   忽闻几声轻微的笑音, 折丹回过神, 低头看去, 就见妙心的嘴角正欢喜地扬起。没多会儿她又咯咯地笑,似乎梦见了开心的事。   “这般毫无戒备,就不担心别人将你拐了?”瞧她笑得没心没肺, 他没好气地开口。   妙心醉得不轻, 方才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被人拎起来, 正软绵无力地挣扎,就被摁在怀里。熟悉的山茶花香味猝然窜至面前, 嗅了满鼻。她将脸贴在他胸怀,蹭了几许香味,这才安定下来。   这味道唯折丹身上才有。   她看也未看,整个人放松地蜷在他怀里。   她仍闭着眼,娇软地说:“折丹在, 我不怕。”   折丹愣了一下,冷哼道:“你未曾睁眼看我,就这般笃定?假若是别的男子呢?”   他若没及时赶到,抱她的兴许就是白无常。这般猜想,他眉头不禁拧得更深。   “不想睁眼……”妙心忽然止了笑,嘟囔道:“睁眼便梦醒,醒来你就不会再抱我。”   这是什么奇怪的理由?折丹问道:“醒来我为何不会抱你?”   妙心兀自呢喃:“梦里的你才会像以前那样温柔,对我也好。我不想醒来,醒来什么都没了,你也不好了。”   她虽因醉酒说得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折丹也大概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是在埋怨他对她不如往日那么好了。   他对这个指责颇有些费解。   除却最近因为不死城的兴建忙了些,但凡有空,他都会在岛上陪着妙心,目光恨不能时刻粘在她身上。   而每次出远门,他都会尽快赶回来,因为知道妙心会蹲在山谷的树下等他。   陆吾曾笑言:“妙心有时一等就是一整宿,活像只被遗弃的幼兽。”   他登时心疼不已,便直接与她说,叫她以后再也别等。怎料她气呼呼地瞪他:“以后你就算求我等,我也不会再等你!”   说罢,她跑回屋,两天没理他。   折丹不知所措,便问陆吾,陆吾说:“说多容易错多,仙尊往后还是少说点,默默陪着她就好。”   陆吾是一头没开过花的老铁树,男女心思都不曾有过,哪里能对症下药地给出建议。   而折丹这棵铁树也是第一次开花,也没经验,问错了人,还觉得有几分道理。他果真话少了许多,在妙心身旁只默默听,唯有她主动提问时,他才开口答两句。   不曾想,妙心的话也变得少了,甚至屡次躲避他,宁愿去大泽找皮皮虾玩耍,也不愿与他在岛上闲聊。   *   折丹前前后后寻思一番,该不会因为他话少了,她便觉得他冷淡了许多吧?   “为何觉得我对你不好了?”趁着醉酒的妙心仍有模糊的意识,他忙问道。   妙心嘟嘴控诉:“你不爱与我说话。”   果然因为他话少了。   只听她又说了句:“也不愿再陪我睡觉了。”   折丹听言,恍然发现自己才是造成她渐渐疏离的罪魁祸首。   他着实想狠狠敲自己这榆木脑袋!   起初,他自信地以为可以克制住对妙心的欲念,遂与她共枕一榻。可时日一久,才发现这堪称酷刑。尤其她晚上睡着后并不安分,时常不由自主地靠近他,钻入他怀中,有时更是伸腿将他腰身缠住。   面对她无意识的举止,他无奈又没辙,只好强迫自己念净心咒。可他并非无情无心的男人,怀中抱着的是自己心爱的女子,如何能面不改色心不慌地保持淡定?   正因如此煎熬,前些日与夏吾谈完事,他遂喝了几壶酒。   那晚他并没醉,只是借着酒劲想投怀送抱。   面对她主动靠近的双唇,他差点贴上去,想不顾一切地要了她,却被她怯怕的眼神给浇醒了。   实在担心自己终有一日会因抑制不住欲念而失控,他才不得不分房睡。   每晚独自躺在榻上,真正是说不出的孤寂,道不尽的怅然。   怎知此番忍耐,却造成她的误解。   “你希望我每晚陪着你吗?”折丹顺着话问道。   “希望啊。”妙心道:“一个人的被窝很凉,冷冷清清不太舒服。”   折丹此刻哪还有半分醋意,只懊恼这么长时间,竟没察觉出她的不安。   他收紧手臂,承诺道:“以后每晚都陪你睡,帮你暖被窝,不会再凉了。”   妙心笑了笑,含糊说了句:“还是做梦好。”便沉沉睡去。   这话听着着实心酸,原来她还以为在做梦。   折丹心里像针扎一样,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亲吻:“对不住,以后再不擅自做些害你难过的事。”   ***   妙心睁开惺忪睡眼,面对眼前似一堵墙般宽大的胸膛,呆了好半会儿才清醒过来。   她吓得不轻,蹭地就坐起身。   直到看清躺在床上的男人,才然松口气,却又错愕不已:折丹怎会与我睡在一起?   她抬头环看四周,正是自己在方壶岛四方院所住的屋子。   妙心皱眉回想,她记得昨夜与龙瑶、白无常在船上喝酒,而后怎么回来的?   是白无常将她送回来的?   折丹为何躺在她床上,他不是与她分房了吗?   妙心正满腹疑问,视线不经意掠过他安静的睡颜。他呼吸很浅,睡得很沉,并没被她的动静惊扰。就这端详的工夫,注意力便被尽数夺去,哪还管他为何会躺在这里。   以往他们同床睡时,每日清晨,她睁眼醒来就能看见他的笑,就似这晨间明媚的朝阳,暖透她心间。   所以她不曾见过他的睡颜,这还是头一次。   她知道他是好看的,却鲜少有机会能肆无忌惮地瞧看他的脸——目光自他眉骨而下,在羽扇般的睫毛停驻了半会儿,又沿着挺拔的鼻子逐渐往下,落在他似桃瓣般的双唇。   玉容清佳,百看不腻。   妙心贪婪地在他脸上流连一遍又一遍。尤其这唇,一再捕获她的目光,蓦然想起那晚自己差点就亲上了……   刹那面羞耳热,不舍地别过眼。   视线虽移开了,心跳却没法控制,扑通扑通的,震得慌。   她捂着心口,手掌也能感觉到心跳正欢快地奔腾着,甚至连嘴角都抑制不住地微微上翘。   为何仅仅凝视他的唇瓣,就有一种啜过蜜露般的甜蜜滋味?   他分明是仙,却像迷惑人心的妖物,即便静静躺着也能扰乱她的神智。   妙心的视线再次不由自主地移去,她小心翼翼地唤道:“折丹?”   他睡得沉,并无回应。   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凑在他面前,再轻声唤道:“折丹?”   他依然没有动静。   妙心按捺不住内心的牵引,越凑越近,目光都快贴在他唇上。   他们以往应该亲过嘴吧?但她完全不记得亲吻的感觉。   趁他尚熟睡,妙心壮了几分胆,缓缓往他脸上靠近。即便还没亲上,她的心跳已经急促不堪,就连呼吸也乱得一塌糊涂。   她闭着眼,终于怯怯地压了下去,四唇相贴。   一段零碎的记忆在她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是他们拥吻的画面,痴缠又火热。   那动情的喘息声似乎依稀在耳畔,就连他唇齿间的湿热和香甜,也能回味……   妙心试探地舔了舔,果真很甜,比岛上的树果还要甜,透入心窝一般。   忽而,她耳边莫名响起清脆的铃声。铃声欢快又雀跃,每响一次,她心中的渴求便壮大一分。   欲念太过迅猛,如同干涸许久的心田,亟需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浇灌。   妙心喘出一口热气,不行......她快受不住这扑腾乱蹦的心脏了!   她急忙撤离他的唇,正要撑起身。哪知一双大手搂住她的腰,猛地天旋地转,她猝然倒在床上。   “怎么不继续了?”将她困住的男人正戏谑地睇着她,嘴角勾着雀跃的弧度。   妙心两眼瞪得像受惊的小鹿:“你、你什么时候醒的?怎、怎么不吭声?”   折丹但笑不语。   早在她睁眼前,他便醒了。原本只是想看看她的反应,却惊喜得令他心花怒放。   想到方才大胆的举止,妙心羞得想抽身,可他高大的身子将她压得毫无挣脱的机会。   “我、我要起床,你移开先。”妙心磕磕巴巴,不敢看他。   折丹凝看她酡红似醉的娇颜,情不自禁伸手,拇指轻轻压在她红艳的唇瓣,目光刹那深沉几分。   妙心睫毛颤了颤,一口气滞在胸间。   “龙瑶为何说要带你去凡间找相公?是你提出的吗?”即便是情动难抑的时刻,他仍残留昨日的醋意,不问不安心。   “相公?”妙心不解地看着他:“相公是什么?”   听这回答,折丹放心地笑了笑:“花楼里有貌美如花的姑娘,象姑馆有花枝招展的相公。”   妙心摇头:“我不喜欢花枝招展的男子。”   “哦?”折丹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妙心几乎是瞬间陷入他幽深如潭的眸中,那里仿佛有缠人心弦的勾子,将她的目光一寸寸蛮横地拽进去。   她心里尚还有气,气他这些天的冷淡。遂拼命撑住摇摇欲坠的理智,箝口不说。   “说,我想听。”他缓缓压下身来,若有似无地贴在她唇边。   他的呼吸灼热发烫,渐渐烧去她理智。妙心咬着唇:“喜欢......白玉一般清润无暇的男子。”   “白玉般的男子吗?”折丹抿唇一笑,低头在她耳边继续诱哄:“比如呢?可有心仪的人选?”   “有……”   “名字呢?”   妙心终是弃械投降,颤颤地念出他的名字:“折丹……”   听到满意的答案,折丹低头咬在她唇上,惹出她一声惊呼。   他说:“这几日你哪儿都不能去,得在这榻间好好消除我满身的醋味才是。”   下一瞬,妙心便被夺去呼吸,沦陷在他炽热的气息中。 第六十三章 折丹的脸都黑了。……   失忆后的初次亲吻, 几乎是双唇交融的刹那,妙心就已沦陷。   初尝时,温柔缠绵, 唇齿满是香甜。   情动时,如痴如狂, 呼吸皆是迷醉。   一个恨不能要将对方掏空汲尽,一个怯难承受对方的攻势, 却又不舍推开。   妙心矛盾极了。   她只觉无法呼吸, 明知要歇一歇, 缓一缓。心底却又渴求与他亲密纠缠,沉醉于这甜醇似酒的亲吻中。   随着铃声在脑中回荡不休, 神思也随之飘离,全然依附本能, 被心中的欲念驱使着。她两手紧紧攀在他肩膀, 开始回应这个吻。   直到二人周身蓄满热度, 亟需纾解。   折丹抬手,仙力化作莹白细丝,自指尖溢出。细丝锋利如刃, 一缕缕掠过她的衣物。   日光倾泻覆素肌, 莹莹白脂泄春色。   衣如碎羽铺满地, 青丝作被浅遮羞。   初次亲密,妙心手指紧张地搅着身下的衾被。   折丹强行压着心头汹涌的火势, 逐渐放缓步调,安抚地亲吻她额头,细细地啄过她脸颊。   妙心轻阖双目,微微咬唇,燥火袭遍百骸之时, 不由启口呼出两口热气。   她额头渐渐泌出几许香汗,不知是体内熊熊之火所致,还是太过紧张所致。   在他温柔的安抚下,她慢慢松懈下来。感觉自己仿佛化作一滩水,虚软地陷入床榻。   直到他握住她的双手,与她十指交握,在她耳边低沉一句:“别怕。”   猝不及防的刹那,妙心的眉心拢了起来,整个人绷成弦。   当原以为的惧怕被无法言喻的兴奋淹没时,她终于体验到他曾说的:唯有与所爱之人,夫妻之事方显愉悦。   一夜春雨,仍不觉休。   朝霞初开,尚未尽兴。   ***   四方院外的山谷。   陆吾正靠在树下歇息,两只长耳搭了下来,隔绝周遭声响。   只怪院子里头的动静着实有些大......   前天,他以为他们应该消停了,正蹲在池边要入睡。不多时,妙心亢奋的叫喊破门而出,惊得它九条尾巴直直炸起。   它实在扛不住他们这要燎烧整座院子的烈火,还是躲开点,免得惹火上身。   陆吾在院外游荡了两日,那两人还没出来,它不敢贸然回去。   正假寐,忽闻飒飒风声逼近,陆吾抬头看去,就见空中一条金龙正风驰电掣般飞来。   帝女?   陆吾辨清了来人。   那金龙眨眼飞至山谷,落地变作人形,正是龙瑶。她片刻未停,抬步就急匆匆往四方院走去。   “帝女是来找妙心吗?”陆吾适时出声,阻止她的脚步:“她现在许是没空呢。”   龙瑶脚步一顿,转过身,这才看见树下的陆吾,便问:“她不在屋里?”   她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哭过了?   陆吾站起身,一个闪身,眨眼出现在她面前。果见她眼眶鼻头红彤彤的,真是哭过了。   它讶异道:“帝女受了委屈?”三界之中谁有这胆?   原本镇定下来的龙瑶,被它一问,喉头的酸涩岌岌欲崩。她连忙吸了两口气,仍是问:“妙心在哪里?”   陆吾见她不愿说,也不追问,摇摇尾巴,指着远处:“在院子里呢。”   “多谢。”龙瑶转身又大踏步走去。   陆吾提醒:“他们还在屋里头,你最好别去打扰。”   “屋里头?”龙瑶停住脚步,转身不解:“这都日上三杆了,他们还没起床吗?”   “起什么床啊!”陆吾笑得暧昧:“他们两天两夜就没出过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歇。帝女再等等吧,精力总有耗尽的时候,兴许就快出门了。”   龙瑶听言即知究竟,脸上一阵红,只好乖乖留在山谷等。   起先她还会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天边发呆。随着时间流逝,她越等越急。直到流火般的晚霞滚过山头,她蹭地站起身:“我去把妙心喊出来!”   “帝女稍安勿躁。”陆吾及时劝阻:“倘或事情不急,不如先回天庭,等他们出来,我再与妙心说。”   倘或不急,她就不会披星戴月地从凡间赶来。   龙瑶只能一再稳住心里的焦虑,却忍不住嘀咕:“仙尊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吗?妙心那么娇小的身子,体力也远不如他,连续不休地折腾几日,她不得虚脱啊!”   陆吾尴尬地扯着笑:“妙心体内有仙尊渡入的仙力,纵然体力跟不上,她也能很快恢复过来,帝女无需操心。”   龙瑶挑着眉,没好气:“敢情仙尊是为了他的幸福生活才渡仙力给妙心?”   “这……”陆吾被堵的语塞。   龙瑶瞄了眼远处的四方院,嘟囔不停:“妙心前天还数落仙尊平日里对她冷冷清清,这下可好,仙尊一受刺激就上头,有她哭的!”   仙尊积压了多年的精力,还不得把妙心拆食个彻底!   龙瑶抬头望着焰焰霞光正逐渐收敛光色,叹了叹,不会还要等一宿吧!   ***   却说屋里头,热度刚刚席卷一室。   妙心虚软地趴在床上,整个人像恹恹的花儿,一点力都使不上。   她连眼皮都不想掀,恨不能就此昏死过去,遂一动不动地装睡。   身后的男人似乎还不想放过她,正拨开她铺开在背上的长发,低头在她后颈落下细碎的吻。   “折丹……”妙心的声音不禁几分娇软,央求道:“我想歇息一下。”   “嗯,你先歇息,不用理会我。”折丹很慷慨地准许了她。   他许是没明白歇息的意思,妙心又道:“你也躺下来,一起歇息吧?”   折丹道:“无碍,我不累,你先歇会儿。”   妙心听言,暗暗咬牙:你精力旺盛、强壮如牛,可我累啊!   等等……歇会儿是何意?   是等会儿还要继续折腾她?   妙心吓得睁开眼,再不制止,恐怕就得命丧此榻!   她嘴一瘪,将脸埋在两手掌,嘤嘤地开始抽泣。   听见哭声,折丹哪里还有心思温存,立马将她翻转过来。只见她泪眼婆娑、鼻头通红,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怎么突然哭了?”他抬手帮她拭去颊边的泪。   “我骨头都散架了,你......你就不能适可而止吗?”妙心梨花带雨地控诉,眼泪开闸似的,说喷就喷。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忙侧过身将她抱在怀中,不住地抚拍她的背,自责道:“对不住,这几日情动难忍,未能顾及你的身子。”   待妙心平复好情绪,止住了哭声,折丹穿好衣裳下床,再去取来她的衣裳,帮她穿上。   他靠坐在床头,将她抱在怀里,一边用手指帮她梳理长发。   妙心依偎在他身前,闭着眼享受他的温柔。   她原本只是装哭扮委屈,想他消停一下。许是前些日心里的委屈囤积太多,一股脑儿释放出来,便哭得有些失控,都岔气了。   “很难受吗?”折丹问道:“那事……并不愉悦吗?”   妙心摇头,羞涩地回道:“只是我体力跟不上......”   折丹拭去她眼尾残留的泪痕,问道:“仅仅因为体力就这么难过?”   两人若要过一辈子,有些话闷在心里只会横生误会,伤了感情。妙心忖量再三,终将前几日压在心中的忧虑统统道出。   折丹万般没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竟令她惶恐不安,甚至以为他在刻意疏离她。   想到他那淡漠的样子,妙心心里仍涩涩发酸:“我以为你许是不愿与我继续过日子了,原本打算与龙瑶玩几天就回不死城,再不来这里。”   “怎会不愿与你过日子?别再有这种荒谬的念头。”他心头揪紧,忙将她搂在怀中,手掌不停地摩挲她后背。   看似在安抚她,实则是在缓解他心里的后怕。   好在她前几天喝醉了酒,被他直接逮回来,幸亏她还没来得及实行离开他的决定。   折丹捧着她的脸,目光锁着她盈盈的水眸:“那些天我并非冷漠,也并非故意不搭理你,只是以为自己话多错多,怕惹你生气。我也不想为自己所做辩解,因为我的的确确伤了你的心,这些理由不也足以抵消我的错。”   “可你须记住,此生也好,来生也罢,这生生世世,能令我心动的唯有你,能让我目光驻留的也只有你的笑靥,再无旁人。”他眼中满满当当映着她的脸庞,正如他心间满载她的身影。   “知道了吗?”他追问道,再不能任由她胡思乱想。   妙心怔怔睁大眼,多日的焦虑和不安被这番痴情誓言顿扫而光。   她欣喜若狂地扑进他怀里,搂着他脖子,埋头哽咽道:“你应该早点说,你怎么不早点说呢!”   “是我的错,让你难过许久。”折丹将她轻轻推开,揉了揉她泛红的眼眶,失笑道:“怎么又难过?”   “不是难过。”妙心咧开嘴笑道:“我这是高兴得要哭了!”   他偏爱她的笑颜,眼前这含泪的笑脸更惹他怜爱。   折丹不禁将她搂近些,抬头望着她,问道:“还有什么误会?一次解决。我可不想再听到你跑去找相公,也不想再看到你倒在别的男人怀中!”   他对这两件事依然耿耿于怀,执意要消除所有隐患,才能安心。   妙心把玩他的头发,低头打趣道:“你这是在吃醋吗?”   她煞有其事地凑近嗅了嗅,笑呵呵道:“这么酸,醋劲可不小呢!”   “既然醋劲还没散,你得再帮帮忙。”折丹勾唇一笑,大掌自下而上抚过她腰侧,抓住她腰带,正要扯开。   妙心忙摁住他的手,娇羞连连:“别,我不行......”   “不行?”折丹仰头亲昵地触碰她耳垂,笑道:“可你的声音却动了情。”   他低沉的声音过于诱惑,她几乎要丢失心魂。   “妙心!!你要是听见了,就出来吧!我有急事要与你说!”外头的声音猝然穿墙入屋。   吓得妙心一把推开折丹:“龙瑶来了!”   “不急。”折丹长臂一捞,将她揽回身前。   妙心不停挣扎,却憾不动他似钳子般的双臂。   “仙尊!北阴大帝前来有要事相商!”陆吾也出了声。   折丹闻言脸都黑了,他们都是掐着时辰过来的?   “让他在山谷稍等片刻。”他冷声交代。   听见龙瑶又在呼喊,趁他说话的工夫,妙心蓄力于双臂,猛地一震,排山倒海之力将毫无防备的折丹给撞出了床。   妙心傻眼地看着摔在地上的男人,只见他撑起身,缓缓抬头,眼中的寒光能冻死人。   “你是九尊,正事要紧,万不可耽于男女私事!”她下了床,一本正经地提醒道。   见他不发一语,沉着脸步步逼近,妙心吓得拎起鞋子,火速冲出屋。 第六十四章 谁心甘情愿换你一世自由?……   西山山茶花丛, 二人席地而坐。   “你与白无常有过一段情缘?”听完龙瑶所言,妙心讶异道。   那晚她便察觉二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就像小两口闹脾气似的, 倒是没想到这缘分竟能追溯到两百年前。   龙瑶道:“我隐约记得这事,但记忆模糊, 断断续续跟做梦似的。倘或不是我今早趁他出门,偷偷拿哭丧棒敲了几下脑袋, 我也不会想起来。”   “那晚我叫他拿哭丧棒敲我, 他却置若罔闻。想来是不希望我记清那段往事, 不愿与我继续纠缠吧?”龙瑶苦着脸叹道。   妙心实觉奇怪:“你们如何结缘的?怎么会记不清楚?”   龙瑶便将两百年前的旧事详尽道来。   昔日,龙瑶在凡间游玩, 巧遇正在抓鬼的白无常。龙瑶欲上前帮忙,却被恶鬼错认为前世恋人, 阴差阳错跌落其设下的‘鬼迷心窍’阵。   白无常急忙入阵解救龙瑶, 不料与她在‘鬼迷心窍’□□生情愫。   龙瑶受阵法影响, 出阵便忘了这段记忆。   前几年她隐约记起些片断,零碎的画面常常出现白无常的身影。她遂去冥府,找他问清楚。   白无常只是简短回道:“当初与你一同困于恶鬼的幻境, 并非什么大事。既然你已记不起来, 也无需刻意去想, 幻境之中的事本就是假的。”   龙瑶与白无常称不上非常熟络,但因白无常偶尔会到天庭办事, 加之妙心与白无常是熟识,所以两人也算能聊上话的关系。   听他此言,龙瑶也没生疑,便未追问。   日复一日,随着记起的片段越来越多, 龙瑶隐约发觉在那段记忆中,两人之间有些暧昧。   她脑中屡次闪现一些羞涩的画面,比如她亲昵地依偎在白无常怀中,二人十指紧扣,他甚至会亲吻她的额头、脸颊。   龙瑶思量再三,决定去冥府找白无常再详细询问。   那日白无常刚巧不在冥府,黑无常便带她去凡间寻人,两人在游船上找到了正听曲醉酒的白无常。   船舱里不只有他,还有一位扮相艳丽的女子,柔若无骨的身子都快贴到他身上了。   见他不避也不拒,龙瑶瞬间怒火攻心。抬掌掀翻他的酒桌,最后一句话没说,逃似的离开。   按理他们并非情侣关系,他做什么,她无权干涉,但她就是没法控制泛滥的醋劲,更无法按捺住自己的心思。   而后,龙瑶偶尔会去湖上悄悄观察那艘龙头游船,但她再也没见过白无常。那晚她带妙心游湖,的确没料到白无常会突然出现在龙头游船上。   前天宿醉醒来,龙瑶浑身酸疼。见旁边睡着白无常,她吓得不轻,连忙要逃,被白无常抓回去。   白无常将她压在身下,戏谑地说:“昨晚将我吃干抹尽,这就翻脸不认账了?”   龙瑶依稀记得自己醉酒壮胆,将他强行要了......   但她醒来就泄了气,没胆承认,遂佯装镇定地说:“你情我愿的事,无常大人莫要想太多。”   岂料那白无常动了怒,设下结界将她囚在屋内,一囚就是两天。   直到今晨有鬼差来找,白无常披上衣袍出去谈事,哭丧棒留在床头。龙瑶心生好奇,拿起哭丧棒敲脑袋,这才记起那段□□。   “这么说,是白无常刻意隐瞒当年的实情?”妙心问道。   龙瑶抿着嘴,一脸郁色地点点头。   “可我那晚见他对你并非不在意,却又为何隐瞒那段情缘?”妙心颇有些不解,片刻又道:“既然你已知道当年的实情,对他也有情,与他再续前缘就是,怎生苦恼?”   “我有心续前缘,却不想他从一开始就无心......”龙瑶苦笑:“他与鬼差谈完事回屋,我问他为何隐瞒当年的事。”   龙瑶想起白无常瞬间沉下来的脸色,心里就似泡在寒天雪地一样,凉得她发颤——   白无常只是冷冷睇着她,语气淡漠:“你我彼时闯入‘鬼迷心窍’,心智迷惑,神志不清,情感上更有所错觉,帝女该不会以为那里头发生的事都是真的吧?”   龙瑶听完就懵了,呆呆没反应。   他说得理智,也句句在理,可在她听来却刺耳至极。   可如今身子给了他,亦倾心于他,她只好自欺欺人地劝服自己:过往之事虽是幻境,但二人已有夫妻之实,也可重新开始。   她遂取下从小的护身环佩递给他,作为定情之物。   白无常瞥了眼她手中之物,却不接:“这玉佩着实贵重,我实在承受不起,帝女还是自行收好先。”   最后他交代了几句话,龙瑶脑袋嗡嗡作响,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惨白着一张脸,看着他离开。   *   “他拒绝信物,也算是表明对我并无情分。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龙瑶眼泪复又翻涌而出,无措道:“我从未与哪位男子交付真心,怎料第一次竟收获这么个结果。我总与你说,倘或与仙尊之间有什么问题就找我,我有的是办法帮你解决。可我突然就没了办法,我根本没法解决自己的问题!”   “来之前,我想过去回天庭找姻缘官求一张锁心符,将这心给锁起来,也就不会这般痛了!”龙瑶抱着双腿,将脸埋在膝盖,闷声哭道:“可我又不舍得锁住这心,我真没出息!”   听她痛哭,妙心心疼不已,搂着她肩头,等她先发泄情绪。   “虽说我那晚醉了,可我知道面前之人是谁,我想与他亲近,只因那人是他!”龙瑶哭得一抽一抽的:“他若对我并无半分念想,为何不将我推开,却与我欢好不休,让我深陷沉沦......”   事后却给她一个大大的耳光,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真是痛彻心扉的醒悟!   妙心听得拳头攥紧、青筋暴起,她愤愤暗骂:那白无常忒没脸皮,下次被我见着,定要将他打得满地找牙!   可自己如今能力不济,不知仙法只会蛮力,铁定打不过白无常。但折丹本事大,打几拳应该不成问题。   如是想,妙心拍拍她肩,道:“遇人不淑,这不怪你。你若心里有委屈,想要狠狠教训他,我帮你。得让他吃点苦头,怎能由他轻易伤了你。”   “我不愿再见他......”龙瑶抬起头,两眼红彤彤,成了个泪人。   她两手抓着妙心,“你别去找他,我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纠葛。”   妙心抬手拭去她的泪,点头应道:“好好好!我不去找他,咱们都不见他,早些忘记这人。”   龙瑶委屈巴巴地瞅着她:“你说我该怎么尽快地忘掉他?又如何彻底放下对他的情愫?”   妙心为难地颦着眉,她委实没经验。   忽想到什么,她拽起龙瑶,说:“我们去问问陆吾,它可是踏遍三界的神兽老大,见多识广,定有办法可以帮你忘掉白无常。”   龙瑶连忙拒绝:“它若将这事传出去,我丢脸也就算了,就怕把父王和兄长给惹火了,事情闹大难以收场。”   “白无常恁般欺负你,你管他怎么收场!依我看,就得天帝和大殿下去将他关起来揍一顿!”妙心知道龙瑶身为帝女,有诸多顾虑,不过因为心里气恼,过过嘴瘾。   “你放心,我们若交代它保密,它绝不会将这事道出半个字!”   妙心再三保证,龙瑶才跟着她飞回四方院。   *   二人抵达山谷,却在院外见到原本待在大泽的皮皮虾。   “怎么不进去找陆吾?”妙心上前打招呼。   皮皮虾起身道:“陆吾随仙尊和大帝一同离岛了。”   “啊?”妙心愣了一刹:“这么急着离开?”   “的确事出紧急。”皮皮虾点头道:“陆吾将我喊来后,仙尊吩咐我守在岛上,便与大帝匆忙离开。”   “他们有说去何处?”妙心问道。   皮皮虾道:“听陆吾说是要赶去冥府。”   “去冥府做甚?一去还是两人......”妙心有些不妙的预感,因为折丹鲜少带陆吾一同离开。   皮皮虾摇头不知:“仙尊和大帝的脸色都十分凝重,恐怕是冥府里头出了什么事。”   妙心听言眉头直皱。   她并不喜他涉险,可他身份所在,纵使前路重重险境,却也不得不挺身而上。   一旁的龙瑶忽想起今晨白无常与鬼差谈完事回屋,也是一脸沉色。没说几句,他便拿着哭丧棒火急火燎地出了门,连禁锢她的结界也忘记施展。   她心头莫名一慌,攥着袖口,可别出什么棘手的大事。   妙心侧身与龙瑶道:“折丹出门一般两三天就回来了,你不如在这里暂且住着,也当散散心。”   反正无事,岛上有妙心陪着,还能纾解烦闷,龙瑶便应下来。   “去湖上的竹屋住两日吧。”妙心提议道。   皮皮虾喜水,连声赞同。龙瑶也喜欢在大泽湖下游水,附和着要去。   “龙瑶!”一声喊叫猝然响彻云霄。   三人循声望去,就见大殿下龙奎带着两名天兵,正踏云飞来。   龙奎将云停住,留天兵在云端,他将身一闪,落在地上:“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龙瑶更是诧异:“兄长怎么突然前来?”   走近见她双眼又红又肿,龙奎两眼瞪似铜铃,就要张口问。   龙瑶心知他担心,连忙截断他的话,抢先道:“兄长是来找仙尊吗?他不在呢。”   “不在?”龙奎面色一变,急急就问:“他去了哪里?”   龙瑶和皮皮虾异口同声:“冥府。”   龙奎似松口气:“也好也好,我正要来请他去冥府。”说罢,他足下生云,转身就要离开。   “冥府出什么事了?”   见他要离开,妙心和龙瑶赶紧追问。   龙奎侧过身,严峻道:“原本封印在地狱火海的怨灵,前几日冲破了封印,吞了不知多少受刑的鬼魂。昨日突然冲破地狱结界,在冥府猖獗肆虐了一番,而后冲进轮回道,跑去凡间作恶。倘或再不镇压,凡间就得变成死魂泛滥的炼狱!”   二人愕然看着龙奎驾云,领天兵火速离去。   皮皮虾惊诧道:“竟然能冲破仙尊的封印,还能破开地狱结界,那些怨灵很有些凶猛啊!”   妙心听言面色愈加沉重,龙瑶也是一脸担忧之色。   只听皮皮虾又道:“也不知仙尊能不能再次封印怨灵。可大帝都跑来求救了,仙尊未必……”   “他必定办得到!”妙心插过话,扭头瞪着它:“折丹仙力深厚,修为强大,法术更是三界无人匹及,他怎会不行!”   皮皮虾被她眼里冷刀一般的警告吓得没敢再开口。   妙心掷地有声的强调,只不过是想给自己足够的信心,安抚心里的不安。   ***   三天后,折丹和陆吾都没回来。   方壶岛就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他们听不到外头的讯息,也没人来与他们传送消息。   直到第四天,妙心终是按捺不住,想去冥府打探情况。龙瑶这几日也惴惴不安,遂一同前去。   二人还未出院子,就被皮皮虾强行阻拦。妙心保证打听完消息就回来,皮皮虾却不动如山地立在门口。   龙瑶道:“我们去天庭总可以吧?你要是不放心,随我们一起去啊!”   “帝女可以回天庭,但仙尊再三嘱咐妙心不可离岛。”皮皮虾不但得守着妙心,依照折丹的命令,它也不可擅自离开。   妙心知它为难,却又万分焦急,只好嘱托龙瑶前去打听消息。   “我会尽快将仙尊的消息带回来。”龙瑶说罢,化作天龙真身,直冲云霄。   ***   这夜,妙心睡得很不安稳。   梦中断续出现一些陌生的场景,而这些闪过的场景仿佛切身经历一般,令她深刻体会到痛、怒、悲、喜。   梦里还有她没见过,但听龙瑶和陆吾提及过的人。比如阿泽、司命官、陆良、西海龙女,最后是一个名叫骧的男子。   她眼睁睁看着骧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贪婪无度的鬼王,俊秀的容貌不复存在,成了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惊悚模样。   直至他体内喷涌出数不尽的怨灵,他撕心裂肺地吼道:“我不会让你们安心的!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些怨灵渐渐将他淹没,幽幽的绿雾蔓延开来,飘散在妙心四周,将她困在诡异的迷雾空间。   四下时不时飘动着一道道轮廓不清的影子,正是释放出来的怨灵。   “你是招魂铃,这辈子注定与怨灵纠缠不休,你逃不掉的......”鬼王的声音鬼魅地缭绕在她耳边。   妙心惊得扭头,奇怪的是,四周并无鬼王的身影,飘荡在她身旁的只有怨灵。   仿佛是怨灵借助鬼王的声音与她说话。   她正狐疑,声音又幽幽响起:“你只是后土娘娘为安定三界而创造的一颗棋子,就该老老实实像棋子一样待在你应该待的地方。你却心中浮躁,向往尘世的喧嚣。为了所谓自由,将怨灵封印在鬼王的体内,摒弃了身为招魂铃的天职。如今鬼王死了,你以为自己当真自由了吗?”   他嘲讽至极地笑着,一字一句听得妙心心里莫名发怵,总觉得接下来的话是她无法预料的惊涛骇浪。   “有因必有果,你想要自由,必定要承担换取自由的代价。可你如今安然无恙,谁会为你心甘情愿地承担这一切,换你一世自由?”   妙心不明所以地听着他的话,恰时,前方的重重迷雾忽然散去,犹如夜幕撤下,熹微见光。   少刻,场景豁然开阔——四周是临山而建的石屋,中间有一祭坛,正是不死城。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子与一稚嫩少年正站在祭坛旁。   “于心不忍吗?”女子宠溺地抚过他头顶,道:“你目含怜悯,该为苍生。心有慈悲,应济万物。”   少年的目光始终定在被封印在祭坛的铃铛上,良久,发出疑惑:“招魂铃不属于苍生万物?”   “她有自己的职责。”女子道:“镇守怨灵,三界安定。生而奉献,无怨无悔。”   “三界生灵,并无谁生而就是奉献。”少年侧身看向她,清俊的眉目隐隐不满:“母亲虽创造了她,但她有了神智,母亲却依然将职责强加其身,甚至封锁她的神智。母亲并非招魂铃,何以断言‘无怨无悔’?”   女子低头看着他微皱的眉心,抬手点了点,笑道:“不久后,你便要接管地界,不该将你的悲悯局限于这枚铃铛上。她虽有神智,但天职为上,必须在此镇守怨灵。”   少年挡开她的手,驳道:“倘或连一枚铃铛的意愿都无法惜护,我又如何护好地界万物?招魂铃舍弃自由换得三界安宁,这世间谁能舍弃己身镇住怨灵,换回她的自由?母亲不愿,我来如何!”   “你受了招魂铃的蛊惑,对她过于执念。你有你的职责,万不可动私心。”女子手指再次触及他眉心,指尖闪过莹莹白光,刹那平复他的情绪。   “母亲创造了我,我与她其实是一样的,皆是身不由己……”少年神色黯淡下来,再没看一眼祭坛上的铃铛,与她一并离开。 第六十五章 你离开许久,也不打声招呼……   怨灵在妙心面前重现了当年招魂铃被封印在祭坛之后的一幕场景。   即便只是侧影, 她也能从少年稚嫩的五官辨认他将来的模样,正是折丹。   直到厚重的迷雾将前方的画面再次淹没,怨灵的声音复又响起:“那是后土娘娘, 也是将你带来这世间的天神。”   “折丹也是后土娘娘......”妙心言至此,戛然停住。   “怎么了?你在可怜他?”怨灵讥笑道:“可怜堂堂的九尊之首, 世人敬仰的地界之神,竟是被创造出来的。”   “创造的又如何?他如今再不受后土娘娘束缚, 三界之内无人能左右他的意识。”她只是心疼他也曾在后土娘娘的掌控之中, 但凡冒出一点相悖的念头, 就会被压制。   “即便后土娘娘已不在,他当真不受约束了吗?”怨灵诡异地笑, 四周弥漫的绿雾也随着笑声泛起阵阵波纹。   妙心皱着眉没应话。   怨灵又道:“殊不知,出生即为命定。你如此, 他也如此。”   妙心着实反感他故弄玄虚, 不耐烦道:“要说就说清楚点, 弯弯绕绕的。你入我梦中,不正是想与我说点什么吗?何必忸怩作态。”   “呵!你这急躁的脾气倒是没变。”   怨灵遂将久远之时不为人知的秘事悉数道来——   当年后土娘娘携众仙建立不死城,表面上是为容纳众多鬼魂, 以稳定冥府轮回秩序。却鲜少有人知晓, 不死城的下方有一座庞大的地宫, 那里囚禁着不死不灭的怨灵。   天界起初想借用远古之力彻底摧毁怨灵,以绝后患。而三界之中, 唯有开天辟地的盘古斧拥有劈碎世间万物的力量。   后土娘娘四处搜寻盘古斧化为天地后的残骸,最终在大泽深处找到了一根残木和一块碎铁。   她用残木延伸的岔枝做成了一只可斩铜墙铁壁的笔,后交与冥府的判官,取名为判官笔。再将神力融于残木,造出肌肤血骨。这人天生便有神智, 且拥有盘古斧及后土娘娘的无穷力量,名为折丹。   后土娘娘原本希望折丹长大后能使出盘古斧的开天辟地之力,却发现怨灵始终无法彻底消除。只要世间尚存怨念,怨灵便能汲为养分,肆意生长。   那时她算出自己时日无多,为后继有人担起守护地界的重责,她便将折丹收为义子,将毕生功法尽数传授。   怨灵既然不能消灭,就得想尽办法镇压。   后土娘娘想起那块锈迹斑斑、残缺不堪的铁块。她尝试用神力重塑铁块,最终炼出了一枚神器——招魂铃。   招魂铃不仅能平复怨灵的躁动,亦可掀动怨灵的情绪,乃控制怨灵的绝佳神器。   起初招魂铃没有神智,全凭后土娘娘操控。但招魂铃毕竟源自盘古斧,力量岂是普通神器所能比拟,没多久便有了自主意识。   后土娘娘并不相信招魂铃会心甘情愿地留在不死城镇压怨灵,所以强行将其封印在不死城,迫使招魂铃镇压怨灵。而她深知招魂铃力量强大,终有一天会挣脱封印。唯恐她做出报复天界的举动,后土娘娘便在祭坛下方埋入重新封印她的咒语。   “鬼王是第一个念出咒语的人,至于他为何有能力识别咒语…”怨灵道出个惊人秘密:“因为那咒语只有怨灵能念出来!鬼王的体内恰恰被你融合了怨灵,否则凭他一介凡躯如何能使用后土娘娘的咒法封印你?”   “与其让你挣脱束缚,变得不可控,不如与怨灵互相压制,这才是后土娘娘的打算。她十分精明,将这一切设计的天衣无缝,为的就是死后也能把你牢牢囚于掌中,作为一枚为天界所用的招魂铃,不必有自己的意识。”   妙心脑中蓦然闪过一段记忆,画面之中有个男人正对她念着:承之天,受之地,效以法,束以诀......   她还能清楚地感觉到每句咒语对她的压迫,浑身骨头仿佛被蛮力给撕扯扭曲,再碾碎挤压,剧痛无比,痛得她此刻都忍不住拧紧眉心。   妙心闭眼深深喘了两口气,却才好些。   “是不是对那道咒语心有余悸?”怨灵呵呵地笑道:“后土娘娘掌管阴阳、孕育万物,被称作大地之母。她造化世间生灵,也引导轮回秩序。只要你对这既定的秩序有任何威胁,即刻除之,绝不留患,又岂会在乎你是否因咒语而痛苦?”   妙心绷着脸,沉声道:“既然我的作用是束缚怨灵,一旦我被怨灵封印,谁来镇压?她就不怕怨灵在世间作恶?”   “你忘了我刚才所言?”怨灵提醒道:“她创造的可不只是你。”   妙心忽想到什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她利用折丹.....”   怨灵道:“所以才说她精明。一旦你被封印,除了折丹,这世上无人有力量镇压怨灵。而他身为地界之尊,不得不担下这个责任。”   “被用作棋子的,何止你一人。”   怨灵最后两句在妙心耳边翻来覆去地回响。棋子两个字就如两根尖锐的长钉,狠狠钉住她躯干,纵然心中怨懑不甘,却无法挣动。   后土娘娘早已仙逝,却将这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竭尽他们的力量,维护这三界太平。   可他们又有何义务献于三界?只因她给了他们身躯,便要掠夺他们的意愿?   妙心正愤恨,忽想起陆吾曾说:“怨灵最擅侵入人心,令其怨念膨胀,蛊惑之力仅次于招魂铃。”   怨灵绝非善类,否则一向以慈悲自诩的天神为何如此忌惮,想尽办法要除掉他们?怨灵所言字句又有几多可信?   折丹随大帝处理怨灵作乱之事,多日未归。而它此时突然出现在她梦境,绝非是浪费时间讲这渊源因果,必定有所企图。   妙心收敛心绪,冷静下来,直接问及心中所虑:“折丹现在何处?”   怨灵沉默地在她面前飘来荡去,似在观察。他忽而贴在她耳旁,阴恻恻地说:“是不是很担心他,想知道他的情况吗?”   妙心冷着脸:“你说不说?”   “呵呵,不急不急。”怨灵笑道:“耳听为虚,不如你自己亲眼瞧瞧……”   他说罢,妙心前方的迷雾复又散去,视线顿然开阔,一座高耸入云的巍峨山峰显现在面前。   山体轮廓愈渐模糊,漫天浓稠的绿雾重重压在山顶,将日光尽数遮掩,窥探不见山内究竟。   山外罩着一层坚硬的结界,任凭里头的绿雾化作尖刀利箭,也撞不穿。   半空中,大殿下龙奎携百员天兵列阵镇守,以防突发状况。陆吾正焦急地守在结界外,身旁站着雨神玄霖和河神川后。   夏吾急匆匆赶来,问及他们情况。   陆吾道:“仙尊为限制怨灵的行动,以己身为阵法,将他们禁锢在大峡山内。我们无法靠近,不知里头详情。”   夏吾面色凝重地看了眼迷雾笼罩的山体,问道:“大帝呢?他也没办法进去协助仙尊吗?”   玄霖道:“怨灵吸食了地狱众鬼的怨念,力量剧增,大帝无计可施,才请仙尊相助。而眼下地狱结界破损严重,冥府又乱成一团,大帝只能暂且赶回冥府修复地狱结界,他也是分身乏术。”   “破除结界呢?”夏吾心中担忧,语气不免冷硬几分:“你们合力也无法破除仙尊的结界?”   “不是我们破除不了结界......”河神川后无奈叹道:“是仙尊命令我等不可擅做主张。”   玄霖见夏吾视线落来,遂点头解释道:“仙尊好不容易将怨灵封锁在大峡山,倘或贸然冲破结界,担心怨灵失控乱窜,再次封印恐怕不易,这才严令禁止我们破除结界。”   夏吾满目沉色地看着前方不明情况的大峡山,深深的无力感令他不由攥紧拳头。倘或不破除封印,对仙尊的情况一无所知,又该如何助他一臂之力。   “而今或许只有一个办法能救仙尊。”沉默良久的陆吾突然出声。   众人听言,急急问:“什么办法!”   陆吾双唇张翕数次,终道:“招魂铃。”   *   绿雾猝然涌来,将前方场景尽数淹没,又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迷雾空间。   他们或许还在商谈如何解救折丹,但于妙心而言,最后一句‘招魂铃’才是她要获取的关键信息。   怨灵深知如何抓住她的软肋,见她严肃地绷着脸,问道:“他就在那山体中央,你要看看他吗?”   妙心面无表情,也没回话。   怨灵兀自将人呈现在她眼前,却故意只闪现了刹那,画面眨眼消失。   虽是一瞬而过,也足以妙心抓住这宝贵的瞬间,看见折丹正盘坐在云端,已是入定冥神的状态,也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若隐若现的一丝丝绿幽幽的光。   “他试图以己之身作为为阵法的符印,将我们封印在他周身。你们虽然同为盘古斧,力量却各不同。你有镇压蛊惑之力,他有开天辟地之力。他若不尽早脱身,等我们一步步蚕食他的神智,侵袭他的意识,他终究也会像骧一样,失去自我,变得贪婪和凶残。”   怨灵话语极尽夸张挑衅,竭力打击她的意志力。即便妙心心知他话里真假难辨,但她不敢冒险赌他真话有几句。   “说吧,我该如何做?”妙心放弃耗费时间的争斗,直切正题。   怨灵飘在她面前,两束阴森的绿光就似两颗惊悚的眼珠子,正激动地盯着她:“只要将我们引入你体内,往后与你共生共存即可。我们夺去不了你的意识,你也能用神体封印我们,一举两得。”   “呵!封印?”妙心讥讽道:“你是要我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你们吧!你们怎么不选择与折丹共存?”   “因为你们力量不同,长久下去,他难以承受我们的怨念。”怨灵见她目无波澜,似乎不为所动,他渐渐有些着急,催促道:“你若不这么做,他就会被怨灵侵蚀神智,最终成为被世人唾弃的神,你有的选择吗!”   妙心默然睇着他,了然地点点头:“你所言确有道理,看来我没得选择。”   却又摇头苦恼:“皮皮虾不让我离岛,我怎么过去将你引入体内?”   怨灵道:“只要你愿意,我便能打通梦境和大峡山,你只需将我从他的阵法中拽过来即可。”   怨灵的能耐这般大,竟能打通梦境与现实。妙心想到个事,问道:“你既然这么厉害,能否帮我找回丢失的记忆?否则我不晓得如何将你封入体内。”   “当然可以找回。”怨灵自信满满地说:“鬼王当初将招魂铃剥落的碎片以及你的意识封存在他体内,而后被我们夺去。”   “所以我的记忆一直都在你手里?”   “正是。”   妙心诡异一笑,眨眼敛为云淡风轻:“开始吧。”   ***   大峡山。   夏吾等人正焦急不安的思索办法,天帝也带着几位仙家急忙赶来协助。   “迷雾缩小了!”陆吾突然惊诧地指着前方。   大家纷纷举目望去,就见山体周遭的绿色迷雾正极速收敛。不消片刻,大峡山的原貌赫然呈现,再无一处遮掩。   众人正疑惑,只听嘭地巨响,结界碎裂。就见一道身影极速掠过上方,风驰电掣地往西边飞去。   “那是……仙尊?”天帝聚睛望去,却只瞧见飞云掠起的帚状尾烟。   “正是仙尊。”夏吾道。   只是他们不知怨灵去了哪里,仙尊又突然往何处去?   ***   折丹一路上飞行如电,周身结界因速度过快而扭曲变形,不断发出刺耳尖锐的摩擦声。   但他心急如焚,还嫌速度不够快。   终于火急火燎地抵达方壶岛,他径直飞去四方院。守门的皮皮虾见到他,激动地抬头要叫。折丹不等它开口,闪身去了妙心的屋子。   他片刻不缓,破门而入。   只见妙心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情况不明。折丹心中忐忑一提,立刻闪至床边,坐了下来。   等察觉她轻柔的呼吸,一路上的心惊胆战才算稍稍缓解。   仔细端量下,这才发现她的脸很白,却非毫无血色的苍白,更像是雪一样透着清冷的白。   折丹伸手小心翼翼拂开她颊边的发丝。妙心忽然动了动,脸颊亲昵地贴着他的掌心,来回摩挲。   醒了吗?折丹没抽手,轻柔唤道:“妙心?”   妙心缓缓睁眼,目光落去时,眼波流转几分媚色,眸生笑意万般柔情。   折丹何时见过她醒来后这等勾心慑魂的姿态,一时呆了眼。她忽而撑起身,未系腰带的衣裳顺势滑落,莹肌雪肤即刻铺满他视线。   不等他回神,妙心攀着他肩膀,长腿一垮,就坐在了他腿上。   见他淡然如常,妙心故意松开手往后倒去,惊呼一声故作慌张。折丹急忙握住她腰,将她揽在身前,担心地问道:“没事吧?”   妙心得逞一笑,忽而使出蛮力,猛然将他推倒在床。   折丹被压了个猝不及防,正想坐起身,才发现她不知几时用了禁锢术,他竟没法动弹。   妙心像只淘气的小猫,微眯杏目,小舌舔了舔齿间。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她伸手抓住他腰带,使劲一拽,再用扯下的腰带将他两手手腕绑在上方。   她俯身趴下来,素指挑逗般划过他鼻梁,沿着唇线压了压,再掠过下巴,肆无忌惮地往下延伸。   “妙心......”直到她不安分地碰在法器上,折丹刹那绷紧身子。   她狡黠一笑,终于开口:“你离开许久,也不打声招呼,我该怎么罚?” 第六十六章 正文完结   妙心凑近他唇边, 两人隔着一指距离,只消稍微低头,便能吻上。   她偏偏余留这若即若离的暧昧空间, 就不贴近,又故作折磨地在他面前吞吐热气。   灼热又带着淡淡茶香的气息拂在折丹的面颊上, 侵袭他唇鼻间。   他以为妙心方才说要罚他,只是埋怨他四天前不告而别, 并非真要做什么。正要道歉, 话语已到嘴边, 即刻被她这一阵阵迷乱意志的气息给压了回去。   妙心见他白皙的脸上晕开羞红,不由得意地勾着唇。   那只不安分的手开始一路上移, 最终摁在他胸膛。因他衣裳早已被她指尖划破,掌心毫无障碍地感受到他又快又重的心跳, 仿若急乱的马蹄蹬在手上。   她笑道:“我还没开始惩罚呢, 你就有些受不住了?”   这笑几分挑衅, 又含些许娇媚,连带着这秋水盈盈的双眸都似泻出了万千媚丝。   折丹终于察觉出她有些不一般。前段时日与他每次亲密,她都会无措害羞。而今行止这般大胆, 更像是......赤铃。   赤铃当初被他囚于岛上, 便曾利用身为女子的柔软和妩媚, 极力蛊惑他的心魂,以至于他的克制力濒临崩溃。   前几年, 她恢复赤铃的记忆,故技重施。那夜他无力抵抗,被她轻易破了相思咒。   此时面前这只张开爪子使坏的小野猫,不是赤铃又是哪个!   莫非她恢复了记忆?折丹顿时又惊又喜。   他开口要问,妙心突然低头, 咬他下唇。他一口气猝然堵在胸腔,欲脱口的话都忘了,注意力被唇上的痛麻感尽数夺走。   妙心的力道有些狠,咬得着实有劲,却在最后收住,只留下深刻的齿印,就是给他些教训尝尝。   她抬头瞧了瞧他的嘴,心满意足的笑起来:“前几日被你关在这屋子里,哭求无门,你不管不顾地折腾我,还那般粗鲁蛮横。那几日的‘委屈’,我今日一并还给你。   “让我为所欲为一次,好不好?”她最后一句问得颇有些无辜,眨巴眨巴的水眸子更是显得楚楚可怜。   咬人的分明是她,这一央求,却反令人心生怜惜,似乎得不到应允便要落下几滴泪来。   即便知道她眼中蓄上的泪有几分作态,折丹仍不由当作十分真。他素来不忍见她落泪,即便一滴,也能灼疼他的心。   她实在懂得如何戳中他软肋。   妙心见他不回答,手指描着他唇上的印记,来回摩挲。她力道用得巧妙,仿若轻羽扫在他唇上,奇痒不堪。   “你不同意吗?”她声音娇滴滴地:“为何不说话?”   折丹呼出一口被她燎出的热气。   他能怎么回答?若说不好,她铁定生气。若说好,他岂不是送上门任她摆布?   她不过使点小坏,就能在他心头点燃零星火苗。倘或当真‘为所欲为’,他怕是得纵身火海,难以逃生。   何况他此番匆忙从大峡山赶回岛,一来要确定她是否安然无恙,二来有事要当面问清楚。事情尚未明晰,思绪可不能再被她牵着走。   折丹抬手要推开她,却才发现双手刚才就已被她捆绑,四肢也因禁锢术而无法挣动。他可以使出浑身之力挣脱,如此一来必定伤及她。   折丹没辙,只好别开脸,歇了两口气,努力拽回被她搅乱的神智。   冷静下来,他才看回她,口吻略带几分严肃:“怨灵现在何处?你不与我解释一番?”   这问题在妙心预料之中,她目无惊色,嘴角依然带笑:“果然是九尊之首,收敛心神只在一念之间。瞧这冷清淡漠的样子,若非见识过你猛虎扑食,我还以为你果然无欲无求呢。”   “妙心……”折丹无奈地唤道。   这几日他将怨灵封锁在大峡山,原本打算利用阵法耗竭怨灵的力量后,再将他们暂时封印在大峡山底。   大峡山乃远古神堂,整座山体即是天然的镇邪神器。他只需拖延些时日,损耗些修为,将他们完全封印并非难事。   妙心失去记忆,他正好借此机会一举镇压怨灵,撤下压了她多年的重担。即便她将来恢复记忆,也无需再为此事忧心费神,更没必要将自己囿于这份义务。   他将一切计量妥当,只等收网,却错愕地看到众多怨灵被拽入一道突然打开的虚空内。   虚空内暗影沉沉,依稀可见怨灵释放的绿色迷雾中站着一道身影。轮廓很模糊,他辨认不清。   怨灵进入虚空的速度极快,他根本无法制止。直到怨灵被悉数吸入,那虚空内的迷雾散尽,原本模糊的身影赫然清晰。   他瞠惑的看着那人,竟是妙心?!   他闪身要追,虚空猝然关闭,妙心最后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而后,大峡山内再寻不到一丝怨灵的气息。   怨灵的消失必定与妙心有关。唯恐她受到胁迫,做出无法预料的事,他便火速赶回来。   “你明知我会追问怨灵的下落,不仅要确保怨灵不会再出来生事,更因我担心你。何不让我安心?”折丹一再劝道。   妙心受不住他审视的目光,伸手揉着他眉骨眼尾,不满道:“别这么冷冰冰地盯着我,我不喜欢!”   折丹哭笑不得,他明明是忧心忡忡,在她看起来却冷冰冰吗?   见他目光柔软许多,妙心才然满意。又在他再三恳请下,她极不情愿地给他松绑,并撤下禁锢术。   妙心坐在床上,与他简明扼要地解释:“怨灵被我困在梦境,我将他们的力量给遏制了。若非我心生怨念,他们便无法恢复力量,暂时出不来。”   “梦境?”折丹诧异道。   妙心遂将怨灵趁她晚间放松警惕后,潜入她梦中之事与他大致说明。   “怨灵希望我将他们融入体内,如此一来,你对他们再也构不成威胁,因为你不会伤害我。”   怨灵十分狡猾,即便被封印在大峡山,还能趁机入她梦。折丹笃定道:“所以他当真帮你恢复了记忆。”   “是......我赌了一把,否则就没办法对付他们。”昨晚妙心听完怨灵所言,便有所猜疑。   怨灵进入她体内,绝非是要与她共生,许是像夺取鬼王的意识一样,故技重施地侵占她的意识。最终把她变成傀儡,还是受折丹保护的傀儡。   但怨灵道出了一个非常关键的信息。   后土娘娘既然敢将招魂铃独自留在不死城镇压怨灵,必定是十分相信她的能力。而如怨灵所言,后土娘娘如此精明,岂会做出有风险的决断。   假设祭坛后的咒印当真是后土娘娘留给怨灵的,用以重新封锁挣脱束缚的招魂铃。那招魂铃必定也知道怎么操控怨灵,如此才能达到互相牵制的目的。   妙心赌对了。   她记起了曾经的一切,包括当初被鬼王封锁神智后的记忆。她那时拼命夺回意识,最终操控怨灵反杀鬼王,却因耗力过多而损败真身。   她自然也记得如何镇压怨灵。   于妙心而言,将怨灵融入体内不过信手拈来,但她不愿冒险将自己献于怨灵。恢复了记忆的她,更加渴望为自己和折丹谋划未来,岂会容这些绊脚石制造障碍。   最后在怨灵的咒骂声中,她利用折丹渡入体内的盘古斧之力,将他们囚禁在自己的梦境中。   “既然他们这么想来我梦里,那就好好留在那里玩个够吧!”妙心谈及自己的计策,颇有些骄傲。她跪坐在折丹面前,像要赞赏的孩子:“我聪明吗?”   折丹抬手捋着她长发,宠溺笑道:“一直都很聪明,还需问吗?”   “为什么拿自己做赌注?”即便她平安无事地恢复了记忆,力量较以往强大不少,折丹仍心有余悸。   妙心知他担忧,却笑得没心没肺:“他们都找上门来了,我不得不孤注一掷。”   因为宁愿自己冒险,也不愿他冒险。可她不能说出实情,否则他又会一根筋地内疚许久。   折丹默然盯着她,直到从她故作轻松的神色中窥探出一丝心虚......   他没再追问,只道出心中所虑:“他们毕竟是怨灵,难保不会伺机逃出你的梦境,继而侵占你的意识。囚禁在你的梦境,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妙心赞同道:“等不死城重建完毕,我便将怨灵重新封印在地宫。”   折丹正有此意,握住她的手,说:“我已将九尊之职移交给夏吾,今后就陪你一起镇守不死城。”   她却摇头:“我们无需再镇守不死城,我也不想再将自己困在后土娘娘为我设下的囹圄之中。”   见他目光疑惑地落来,妙心信心满满地保证道:“我心中已有人选,放心,他绝对能胜任,且比三界任何人都适合。”   “谁?”折丹甚是好奇。   妙心笑得意味深长:“白无常。”   折丹越发困惑,连北阴大帝都无法制服怨灵,一个冥官如何担当如此重任?   妙心不愿再谈及白无常,两手捧着他,左右细瞧,看不腻似的。记忆恢复后,她心里的情愫都快漫溢出来,急切要见到他,眼中只想看着他。   “你对三界已尽心尽力,往后你想如何,全凭你自己的意愿。倘或你还是选择做回九尊,我也会陪你一同守护三界,助你斩妖除魔。”   听她一字一句真挚誓言,折丹再忍不住,上前低头就吃住她的唇。他吻得缠绵又用力,势要将这几日的相思一并弥补。   趁她沉醉亲吻中,折丹伸手取来被她放在一旁的腰带,大掌即刻扣住她手腕,迅速捆住。   等妙心反应过来,双手已被他绑在床头。他甚至不动声色地学她设下禁锢咒法,任她拼命扭动,手臂也挪不动分毫。   “你答应我的!”她气呼呼瞪眼。   “答应什么?”他佯装不知。   “答应我可以‘为所欲为’,为何反来绑住我!”   她生气便会面红耳赤,与害羞时并无二般。折丹的注意力全然在她嫣红的脸上,移不开目光。   “你记错了。”他轻笑着沉下身来:“我可没说允许你‘为所欲为’。”   她衣裳松垮,温热的胸膛令她只觉浑身袭火。而他身子似有千斤重,将她压得更无反抗之力。   “但你既然提醒我了,那我便试试对你‘为所欲为’吧。”折丹笑得如沐春风。   “你......你敢!”她强撑着岌岌可危的意识,气哼哼地说。   “有何不敢?”   妙心还要反驳,却被他再次吞没了呼吸,声音也消散在彼此唇齿间,最后变成了娇羞的吟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