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遍仙界》 作者:青青绿萝裙 作品简评: 殷渺渺穿越后,发觉自己不仅重伤失忆,且身份成谜,好不容易回归门派,失踪背后又牵扯出一场密谋数百年的大阴谋……在寻找真相的修真之路上,虽险象环生,迷雾重重,但邂逅的诸多爱意足以支撑她走下去。 本文的设定不落窠臼,除了升级、打怪、换地图的传统剧情,还增添了基建、权谋、破案的奇妙元素,让故事更具可读性。而女主一期一会的感情经历,使得故事别具风流气质,值得一读。 第1章 (捉)   殷渺渺从昏迷中醒来,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何处。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黑,隐约能看见些许事物的轮廓,几步之遥有一束圆形的光,是这里唯一的光源。   她眨了眨眼睛,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她坐在地上环顾四周,很快认出这是一个山洞,只有半人高,四五米深,铺在地上的稻草散发着一股腥臭的味道。   脚边,零星散落着一些辨认不出来的骨头。   这是哪儿?殷渺渺竭力在脑中搜寻着记忆,只能想起自己的姓名、家庭、职业等基本信息,再往前追溯,有些事情也记不起来了。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儿的,这又是哪儿。   她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看清了那光源原来就是洞口,外头一轮明月高悬,地上积着薄薄的一层白雪。   这是冬天的夜晚,应该会很冷。   她想着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忽然怔住了。她穿着一件齐及脚踝的月白色冰裂梅花纹长裙,布料柔软贴身,可既不是丝绸,也不是棉麻,她认不出来是什么材质,而且只有那么薄薄一层。   可外面冰冷的空气也是真实的,她确定这就是冬天,但大冬天只穿一件也不觉得冷,不可能是她的体质。   难道是穿越了?殷渺渺伸出手,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手掌,这双手洁白细腻,指若青葱,没有一丝老茧,一看就知道从没有干过粗重的活计。   这的确不是她的手。她成长在一个偏僻的山村,懂事起就要打草喂猪,洗衣做饭,哪怕后面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皮肤能保养变好,变形的手指却不行。   这双看不见毛孔和筋骨的玉手,不是她的。   她又去摸自己的脸和头发,长什么样不知道,但能摸到一头长及腰的乌发,被一根白玉簪松松绾起。   她拔下簪子在月光下一照,簪尖能看见刻字,是一个“渺”,右半边的“少”字最后一划微微上钩,几乎成了一个闭合的圈。   殷渺渺面色古怪,根据穿越定律,会穿到和自己同名之人身上很正常,认识不认识的字多半是身体原本的记忆,但……不可能连写字的习惯都一模一样吧?   她想着,站起来走了两步,身体轻盈,毫无不适。   灵魂熟悉不熟悉躯壳是玄学,但人如果突然变胖变高,四肢就会不太协调,这具身体目测高度比她原来高上不少,她却没有丝毫违和。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她是穿越了,但不是刚穿越。   那就是失忆了。   人家穿越是装失忆,她是真失忆,还真是……殷渺渺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上试图找到和身份有关的线索。   除了这身薄裙子和白玉簪外,她唯一的身外物就只有一个荷包,然而,就当她试图拉开抽绳打开时却发现——荷包打不开,绳子好像是被缝死了似的,怎么都抽不出来。   哪里都奇奇怪怪的。   殷渺渺试了几次均无功而返,决定暂且放弃,先离开这个鬼地方。总要先找到有人烟的地方,才好问出这是哪儿,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她凭借感觉找了个方向,慢慢走了过去。   茂盛浓密的林木吞掉了她纤瘦的背影。   寒月凛凛。   又一个护卫倒下了。   刀刃割过咽喉,血管破裂,一簇鲜血飞溅开来,洒在了卓煜的脸上,又腥又咸。可他任由血水刺痛眼睛,也不敢分神抹一把脸。   他怕就一眨眼的功夫,命就没了。   从冷宫皇子到太子,再到皇帝,卓煜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可唯独这一次,他是实打实的半只脚进了鬼门关。   “陛下快走。”仅剩的一名护卫砍翻了一个敌人,拼着被人背上砍一刀的代价抢回了一匹马,“卑职断后!”   卓煜翻身上马,拉住缰绳。不远处的敌人看见他欲逃走,一个腾跃飞起,扬起的刀锋映着月色,反射出一片冷光。   护卫大喝一声迎上去,兵刃相接,阻拦了敌人的攻击。   趁此机会,卓煜伏低身体,一夹马腹,训练有素的马儿嘶鸣一声,载着他飞奔离去。   “追!”余下的六名黑衣人对视一眼,只留一个拖住护卫,其余五人上马,朝着卓煜逃离的方向追去。   今夜月色虽好,可山林中依旧难以分辨方向,卓煜不知自己逃到了哪里,亦不知马会带他奔向何方。   追兵的马蹄声近了。   卓煜一咬牙,趁着追兵还没有来,勒了缰绳下马,然后拔出怀中的匕首扎进了马屁股。马儿吃痛,惨叫一声,撒开蹄子就跑。   他自己则转身藏进了树丛里。   刚刚隐藏好身形,追兵就到了,他们没有想到卓煜敢这个时候弃马,一门心思追着得得的马蹄声而去。   然而,奔出了二三十米后,为首的黑衣人突然抬了抬手臂:“停。”   “吁——”其余四人纷纷勒令马停下,问也不多问一声。   卓煜心中一沉:这些人令行禁止,可见规矩森严,绝非一般宵小之徒,能训练出这等死士之人,一共也就那么几个。   飒飒寒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声响,山林中隐约传来兽类的呼号。   为首之人闭上双目,侧耳倾听。   卓煜屏住了呼吸,生怕发出什么声响引起他们的注意。   有什么声音在渐渐靠近。卓煜听力寻常,一直到很近了,才发现那似乎是布料摩挲的声音,而且就出现在他几丈远的地方。   这种时候……会是什么人?他一颗心高高悬起。   那几个黑衣人也听见了响动,呈包围状靠了过去。   先跨出灌木丛的是一只云头履,履头却是一朵莲花,花心钉了几粒米粒大小的珍珠,颤巍巍的好似晨露。   既是步步生莲,那么来的人,肯定是个女人。   曾闻山中多精魅,娉娉袅袅月下行。   几个黑衣人头皮炸裂,常做伤天害理之事的人,心里有鬼,往往更怕妖魔鬼怪,短短几息,他们背后已汗湿一片。   草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隐藏在树木阴影中的不速之客终于出现了。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二八年华,衣袂翩翩,是完全不适合在山中出现的打扮。   她望着严阵以待的黑衣人,微微蹙眉:“你们……是谁?”   首领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她的身后,月光之下,她也有人影。   “是人。”他说,“杀!”   “啊?”   下山的人自然是殷渺渺,她循着声音而来,本想找个人问问去附近城镇的路,谁晓得一打照面对方就喊打喊杀。   说的话也听着毛骨悚然,是人就要杀,难道这个世界……人妖颠倒,遇人则杀?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等等!”   可黑衣人哪敢听她说话,怕多听一句就会被蛊惑,刀刀下死手。   殷渺渺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刀锋眼看就要落在她的手腕上。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会血溅三尺的时候,挥刀的黑衣人愣住了。他知道自己一刀下去的力气有多大,别说那细细的手腕,整条胳膊被砍下来都是有可能的。   但他被挡住了。   有什么无形的力量阻挡了他的攻击,刀刃距离她一寸之遥,再也砍不下去。   曾经面不改色屠人满门的汉子罕见地颤抖了起来:“首、首领……”   殷渺渺也很意外,一时搞不清自己究竟为什么能挡得住这么一击。她只觉得手腕上有些痒,有什么东西在挠着她的手背。   下意识的,她扬了扬手:“去。”   嗖一下,一条火蛇从她掌中窜出迎向了黑衣人,它犹如一粒子弹,以极快的速度从他们咽喉处穿透而过。   五个敌人连尖叫的时间都没有,顷刻间就丧了命。   火蛇在半空中转了个圈,重新回到了殷渺渺的手腕上。她稀奇地撩起袖子,发觉手腕上有一圈红线,细细红红,触手微凉。   她用手指碰了碰,线一动不动,且浑然一体,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活蛇,而是死物。   看起来,倒像是什么法宝……殷渺渺拢了拢袖子,瞄见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突生一计。   她捡起落在一边的刀,挑开他们的衣服,从头到脚把人检查了一遍。这一看,她就纳闷了,无论从衣着还是身体结构来看,这些是人类无疑,还都是黄皮肤黑头发的黄种人。   要不然,解剖看看体内的器官?她想到就做,用刀尖剖开了对方的肚子,正打算检查一下心肝脾肺正不正常时,耳朵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动静:“谁?”   她握着刀走过去:“谁在那儿?”   发出动静的除了卓煜还能有谁,他原本想能躲多久躲多久,谁知这个看起来就像是妖魅的女人居然开始剖肠开肚,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他惊惧之下,不慎踩到了枯枝,制造出了响动。   现在逃跑已经来不及,卓煜也不认为自己有能力逃得掉,因而在她拨开树枝走过来时,佯装镇定:“见过……仙子。”   殷渺渺狐疑地打量着他,面前的男子十分年轻,星目剑眉,气宇非凡,身上的锦袍皱巴巴的,还沾了不少血迹。   她打量了他一会儿,又去看那几具尸体,他们蒙面黑衣,身上除了钱袋和火折之外空无一物,不难想到杀手之流。   种种线索串联起来,她明白了:“原来如此。那几个人是在追杀你,见到我意外出现就想杀人灭口,对吗?”   卓煜绷紧了脸,微微颔首:“是。”   “这样啊。”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卓煜见她没有动手的意思,暗暗松了口气:“在下叶琉,威远侯叶舟乃是在下的父亲。我奉家父之命回乡探亲,谁知路遇歹人,多亏了姑娘,在下感激不尽。”   殷渺渺可以判定这大概是个古代社会,只是不清楚年代:“威远侯?没听过,他和皇帝是什么关系?” 第2章   卓煜愣了愣,没想到话题转得那么奇怪,不过会在意威远侯的身份地位,那就证明应当是活人无疑,遂答道:“威远侯是国之重臣,因军功受爵。”   威远侯和叶琉都是确有其人,叶琉是他的伴读,但不是他家亲戚。   “军功是多大的功?”殷渺渺问,“他打了谁?”   卓煜更是纳闷,可这也不是说不得的事,一五一十道:“威远侯平定了赵、夏、刘三地叛乱,自然是天大的功劳。”   殷渺渺点点头,很好,可以确定是个架空朝代了。只不过如此一来,以前所熟知的信息都无用武之地,还是该按照原计划去附近的城镇打探一下消息。   想到这里,她将几个黑衣人身边钱袋都摸了出来,将里头的银钱拢在了一起掂了掂,问卓煜:“这点钱算多吗?”   卓煜:“……”朕答不上来。   但他突然有了主意:“姑娘可是手头不宽裕?”   “是啊。”殷渺渺面不改色地把打劫来的银钱全都塞进了自己怀中,“怎么,要谢我救命之恩?”   卓煜斟字酌句道:“我身边也不曾带太多银钱,但如果姑娘能送我回威远侯府,在下必有重谢。”   既然要弑君,那就不是只派出杀手那么简单,恐怕早有周密的安排,这一波人死了,焉知不会有下一波,他只是粗通武艺,不过强身健体,如何能与这些训练有素的死士相抗。   而面前的姑娘虽说处处透着诡异,但交谈下来,并非大奸大恶之辈,且有所图,若诱之以利就能为他所用,倒也不失为良策。   “我愿奉上千金,作为给姑娘的报酬,如何?”   殷渺渺凝视着他,这个叶琉谈吐仪表都极有涵养,就算不是威远侯家的人,也该出身富贵之家,应当不会食言:“可以,但我不要钱,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卓煜微微蹙眉:“什么事?”   “放心,我只想你替我调查一件事,这总不过分吧。”   卓煜思忖片刻,想她孤身一人出现在荒郊野岭,怕是大有内情,也就点点头:“好。”   “那就行。”殷渺渺道,“但我不认识路,这是哪儿?”   卓煜牵了两匹马过来:“不太清楚,我是逃命到此,不过此地距离京城不远,天亮之前应当可以到达。”   殷渺渺知道没那么简单,可暂时没有追究的意图,只是摸了摸腕上的绳子,试图让它去毁尸灭迹。   红线好似能感知她的想法,噗嗤弹出一缕火焰扑到了五具尸体身上,大火熊熊燃起,没一会儿就将尸体烧成了焦炭。   殷渺渺:“……”这个世界肯定有玄幻的成分!这燃烧速度完全违反了客观规律。   她用眼角的余光去看卓煜,他微微垂着眼遮住了惊骇之色,不动声色:“姑娘看起来像是学道之人。”   殷渺渺笑了笑:“听起来你好像见过?”   “只是有所耳闻。”   先帝在位时为再见死去的妃子一面,召见过许多游方道士,有些说能呼风唤雨,有些说能请魂上身,还有些刀枪不入,但多数是江湖把戏。   像殷渺渺这样的,他还是头一回见,莫不是世界上还真有得道之人不成?   殷渺渺心里有了底,踩了脚蹬上马:“走吧,我们最好尽快离开这里。”   卓煜没有意见,一扬马鞭,往京城的方向而去。殷渺渺穿越前也学过骑马,稍稍熟悉了一下后就紧紧追了上去。   马蹄扬起一阵烟尘。   天还蒙蒙亮,城门外准备进城的人就排了老长的队伍。要在往日,差不多也该到了开城门的时辰,可今天外面的人左等右等,愣是等不到开门。   挑着吃食准备进城卖早点的人动起了脑筋,干脆就地开张,卖烧饼的卖烧饼,买馄饨的卖馄饨,袅袅白烟在空中飘散。   王老头在城里卖了好几年烧饼了,每天夜里就起身,揉面做饼,儿子则磨豆子做豆浆,寅时一刻,就从家里出发,等进了城,就烧起柴火烙饼,时间刚刚好。   今天虽然晚了,但为了取暖烧了炉子,他和儿子就干脆卖起饼来。大冬天的吃口热饼再加一碗豆浆,身体都暖和了起来。   他们的生意很好,饼刚出炉就被人买走了。   “给我一碗豆浆。”   王老头麻利地给她倒了碗豆浆,递给对方时才发现那居然是个年轻的小娘子,生得还格外标致,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只是这做派忒不讲究,接过粗瓷碗就将豆浆一饮而尽不说,还用袖子抹了抹嘴:“再给我拿五个烧饼。”   王老头用油纸给她包了烧饼:“一共十文。”   物价比殷渺渺想的要低上不少,她数了十枚铜钱给他,随口问:“城门怎么还不开?”   她生得美貌,有的是人愿意讨美人欢心,隔壁摊子上吃馄饨的一个大汉就抢着回答:“听说是有贵人受伤了,全城戒严,谁都不让进呢。”   “那也不见出城的人啊。”殷渺渺道。   “不让进也不让出啊,万一跑了怎么办?”那大汉笑她无知。   殷渺渺不以为意:“那什么时候才能开?”   王老头插嘴道:“不好说,早些午时说不定能进,久些得几天。”   “那我改天再进吧。”殷渺渺捂着热腾腾的烧饼,头也不回地回去了。   等到了短亭,烧饼都快冷了,她递给卓煜:“吃吧,先填填肚子。”   街边卖的烧饼是粗面所烙,粗糙难咽,卓煜勉强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情况如何?”   一个时辰前,他们就到了城门外,可大门戒严,卓煜觉得情况不对,立即折返回短亭,而殷渺渺则选择留下买个早点顺便探听些消息。   “说是有贵人受伤,全城戒严查找凶手。”   卓煜心中一沉,他彻夜未归,应该第一时间封锁消息然后秘密派人搜寻才对,可现在不仅告之于众,还派人关了城门——他白龙鱼服虽说瞒着大多数人,可宫中心腹都是知晓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除非,这不仅仅是刺杀,还是谋反。   他原本猜测的幕后主使是废太子的心腹,可废太子已被赐死,也不曾留下子嗣,刺杀他报仇说得通,谋反……谁来坐这个皇位?   他还有两个亲叔叔一个兄弟,都有理由那么做,可会是谁呢?不管是谁,现在他绝不能进城,否则无异于自投罗网。   殷渺渺把烧饼掰成小块:“现在这种情况,你还想进城吗?”   卓煜摇了摇头,沉吟道:“我要去空海寺一趟。”   “佛寺?”   “是。”   卓煜做好了被她追问的准备,可殷渺渺想也不想,痛快地答应下来:“好。”   路上,卓煜简单和殷渺渺介绍了一番空海寺。   约三十年前,先帝在位时,有个同胞的弟弟,这位王爷与今上一母同胞,按说该享尽荣华富贵,可谁能想到他居然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情种,偏偏挚爱又被人害死了。   心灰意冷之下,那王爷剃度出家,做了和尚。先帝拗不过这兄弟,只好为他建了空海寺,几十年过去,王爷过世,空海寺也成了京城最负盛名的寺庙,香火鼎盛,前去上香的人非富即贵。   听到这里,殷渺渺想起一件事:“空海寺好像就在我们来的方向?”   卓煜顿了顿,承认了:“是。”   出城的路和去空海寺的路并不是同一条,她问这句话,应该是明白了他之前所说的回乡根本就是在撒谎。   他做好了被她质问的准备,可她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卓煜若无其事地别过了视线。   当太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到了空海寺。这个时辰贵人未至,家丁仆役却早就到了,提前探路的、准备软轿的、忙中偷空吃早点的……热闹极了。   卓煜远远看见,略一沉吟:“我们从后面走。”   殷渺渺没有反对,受个伤要封锁全城的贵人,满皇城也没几个,她就算缺乏基本的信息,也能大致框定个范围。   她只是问:“你确定这里安全吗?”   卓煜熟门熟路带着她从后山绕了上去,路上没遇上一个人:“应该不会有问题。”   “那我不陪你进去了。”殷渺渺在院子外站定,“我随便走走。”   卓煜微微颔首:“不要乱走,省得冲撞了人。”   “知道了。”   殷渺渺目送卓煜进门,听里头没传出什么异样的动静后才放心地离开。   她有个猜测想要证实一下。   在城门口吃早点的时候,她稍微观察了一下进城的百姓,他们大多皮肤粗粝,衣服以麻、葛为主,只有守城的官吏穿着棉衣,由此可见,这里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和她所熟悉的古代十分相似。   再比较一下她的皮肤状况、衣着打扮,绝不是平民百姓家能供得起,极有可能是富贵人家的丫鬟小姐,这样的人一般没有机会离开深宅大院。   但烧香可以。   空海寺距离她醒来的地方那么近,她没道理不怀疑自己原本是跟随旁人一道来上香礼佛,但因为某个原因,被人暗害后逃到了山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不难找到线索。   殷渺渺那么想着,抬腿跟上了远处的一个青衣丫鬟。    第3章   法明是空海寺的第二任主持,本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儿,幸亏被空海寺的僧人发现救了回去。等长大一点,寺中的空意法师见他聪明伶俐,于是亲自教他认字读书,传授佛理。   空意法师,就是出家的那位王爷。法明跟随他学习数十年,对皇室中人也很熟悉,其中就包括了当时还是太子,现在成了皇帝的卓煜。   今天,他和往常一样,做完早课后与诸位弟子一道用了朝食,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屋里诵经。   一推开门,他就面露惊讶:“陛下缘何去而复返?”   “昨日我在回京途中被人刺杀。”卓煜道,“法师是否知道此事?”   法明诵了句佛号:“贫僧知晓,只是……”他疑惑地看着卓煜,发觉他身上虽有血迹,但不像身受重伤之人,脸色难看了起来,“只是昨日,不是定国公世子恰巧路过救了陛下,然后护送您回宫了吗?”   卓煜脸色一沉:“不,我被人追杀至后山,幸得一位姑娘所救,今早想返回宫中时,发现城门封锁,无人能进。”   空海寺与天家来往密切,法明并不缺少政治头脑,他冷静地指出:“陛下受伤后,贫僧见过您。”   “你是说……”卓煜如芒在背,“有人冒充我?”   法明审视地看着他:“那真的不是陛下吗?”   卓煜马上道:“初见时,你不知我身份,与我辩讲佛理,最后是我输了。”   “不错。”法明捻着佛珠思索,“既然昨日之人并非陛下本人,那会是谁呢?”   卓煜想了一刻,面色铁青:“皇后!”   既然找人假冒他,那就绝不可能是废太子的旧部所为,他死了,也是卓家人坐那个皇位。那么,还有谁最有可能那么做呢?他有两个兄弟,一个跛脚,注定与大位无缘,一个只有十五岁,不曾出宫开府,如何训练死士?   如果不是他们,那最能得利的唯有他膝下两个稚儿,老大八岁,与他一样是宫婢所出,老二六岁,中宫嫡出。   谁的母族有能力做到这件事,不言而喻。   兼之对方还费心费力找了一个和他面貌一样的人冒充,多半是为了在“濒死”前留下诏书,好立二子为太子,名正言顺继位吧。   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卓煜自然就打消了想办法回宫的念头,皇后既然敢那么做,就代表宫里一定被安排妥了,他要是回去,无异于是自寻死路。   卓煜谨慎道:“我得见威远侯一面。”   先帝离世时,曾为他精心挑选数位治世能臣,有文臣也有武将,其中,威远侯作为勋贵,早在送儿子进宫给他做伴读的时候就和他绑在一条船上,没有改投的可能,最得他的信任。   法明也深知这渊源,并未提出异议:“正好,叶老夫人曾派人在寺中点灯,贫僧叫人送封信去就是了。”   卓煜同意了,写了一封密信交给法明。   法明出门,准备唤个弟子去送信,谁知刚刚打开门,一根银针悄无声息地射入了他的额头,他身体一顿,继而轰然倒地。   卓煜愕然,低头一看,只见法明七窍流血,竟然刹那间就以毒发身亡了。   就在他怔忪时,第二枚银针到了。   卓煜完全凭借本能地往旁边一躲,银针嗖一下穿过门缝落到了地上。   借着这空挡,他原想把门关上,可好巧不巧法明的尸体就倒在门口,至使门无法完全合上。他没有办法,只能破窗而走。   法明的屋子后面是一亩菜地,他跳下去的时候恰好踩到了一颗带霜的小青菜,要不是下盘够稳,恐怕就要滑倒。   同时,偷袭法明的刺客已经破门而入,大白天的,他当然不会蠢到黑衣蒙面,而是一身轻甲,看起来就好像是达官显贵家的护卫。   空海寺来上香的贵人颇多,护卫仆役多不胜数,若是被人发现了,说是追捕贼人,也能取信于人,是看似显眼实则最不起眼的伪装。   卓煜也担心一旦引起人的注意就会置自己于险境,可是以他的武功,全然不是杀手的对手,只好冒险往人多的地方去。   他运气不错,刚跑出月洞门,就和从西厢回来的殷渺渺撞了个正着。   殷渺渺瞥见射过来的银针,想也不想,把手里只咬了一口的点心丢过去——恰好打偏了银针——拉起卓煜就跑:“走!”   她一心想着离开,不知不觉,丹田涌出些许热力,暖呼呼的像是贴了暖宝宝,接着,奇怪的事发生了,她明明只跨了一步,但身体却往前跃了好长一段距离。   卓煜比她高比她腿长,可后来居然要她拉着走才能勉强跟上。   她十分纳罕,难道这是传说中的轻功?   一路跑到了后山,卓煜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可、可以了。”   殷渺渺这才停下来,脸不红气不喘:“怎么回事?现在可以说说了吗?”   卓煜想起死去的法明,眸色一黯:“人死了,他们早有埋伏。”   他早该想到的,追杀他的人没有复命,对方就会怀疑他还活着,并且最有可能去空海寺求助,当然会派人守株待兔。   是他大意了。   殷渺渺刚才已经去女眷的院子里转过一圈,去厨房要了几块点心之余打听了一下有没有人走失,结果没有,是她猜错了。   既然和空海寺无关,她也不可惜,问道:“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   卓煜抬头看着她,他学得是治国之道,帝王之术,武艺只是平平,接下去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很难说,别说夺回皇位。   而面前的人虽是妙龄少女,可实力莫测,是他现在唯一的倚仗。   礼贤下士,他知道该怎么做。   “在下对姑娘说了谎,虽说是无奈之举,到底有期满之实,还请姑娘原谅。”他双手抱拳,向她深深一揖,“我愿意将事情和盘托出,还请姑娘帮我。”   殷渺渺道:“你先说来听听。”   卓煜将前因后果一一说来:“……法明被害,现在空海寺是不能回去了,必须另想他法。”   殷渺渺问:“明白了,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卓煜见她神色如常,并无诚惶诚恐之态,心中稍定的同时,难免添了一丝疑惑:“姑娘请问。”   “皇后为什么要至你于死地?她想垂帘听政把持朝纲吗?”   卓煜苦笑一声:“说来话长,你可知我身为皇帝,为什么昨夜会孤身一人出现在后山?”   殷渺渺猜测道:“微服出巡什么的?”   “不是,我是来为我生母上香的。”卓煜三言两语解释了他的身世。   先帝在位时,有个心爱的丽妃,正好皇后无子,他就想立丽妃之子为储君。那时的郑皇后不甘心被个出身低贱的女人踩到头上,就抱养了宫婢所出的五皇子,也就是卓煜。   他生母难产而死,自己就是个小透明,皇后抱养起来毫无压力。有了养子,也就算是半个嫡出,郑皇后就和丽妃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斗法,一开始是丽妃赢了,她的儿子被立为太子,但没多久,宫里就传出了太子为了尽早继位,以巫蛊之术陷害皇帝的事。   皇帝又惊又惧,废掉了太子,赐死了他的妃嫔,过了两年,立了卓煜为太子,又为他选了郑皇后的侄女为太子妃。   接着,先帝驾崩,卓煜十七岁登基,因为年幼,太后与诸位能臣辅政,他当了七八年的傀儡皇帝。   在此过程中,他和之前的太子妃,现在的小郑皇后生下了二皇子。原本中宫嫡出,早就该立为太子,但诸位大臣以二皇子出生体弱为由,拖了几年。   两年前,郑太后病故,卓煜亲政。   讲到这里,殷渺渺全懂了:“你不想立有郑家血脉的孩子为储。”   “是。”卓煜点头道,“我原本准备逐步削弱郑家的兵权,可没想到……”   郑家出了两任皇后,显赫非常,郑老将军执掌三十万兵马,威名赫赫,他的儿子也就是现任皇后的兄弟也早早从军,屡立战功。   功高震主,说得就是郑家。但他们并不满意,他们希望有一个流着郑家血脉的皇帝。   卓煜想要过河拆桥,那他们就先下手为强。   殷渺渺整理着思绪,又问:“第二个问题,皇位是父死子继,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找一个人冒充你?”   卓煜对这一点也大为不解,只能想到两个可能:“一是为了名正言顺,我毕竟不曾册立储君,自古立嫡立长,我还有个长子,二则,先帝离世前担忧外戚之乱,留下四位重臣辅佐,就算稚子登基,郑家也不能一手遮天。”   殷渺渺抿了抿唇,她倒是觉得郑家姑侄都是挺有魄力的人:没儿子是吧,我抱一个,照样做太后干政;不肯立我儿子是吧,我搞个傀儡,照样把我儿子送上皇位。   这么牛X,干脆篡位得了。   不过她也就想想而已,如果像卓煜所说,郑家想借傀儡拔去政敌搞一言堂,那对国无益。   何况,她还要卖卓煜人情,让他帮忙为自己寻找身世。命运让她救了卓煜,就只能站在她们的对立面了。   “行,我帮你。”她问,“那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呢?”   有了法明的前车之鉴,卓煜谨慎了许多,思量许久,才道:“我还是得见威远侯一面。”   先帝留下的张阁老、王尚书、定国公、威远侯都是国之重臣,但前两者都是文臣,君主换了谁都一样辅佐,定国公乃是武将,原本也值得信任,可偏偏是定国公世子把假冒他的人救走,让他很是怀疑。   如此一来,唯有最不可能背叛的威远侯还值得信任。   “但我们不进京,我们去许州。”    第4章 (修)   去许州的原因很简单,威远侯世子叶琉即卓煜的伴读,现今在许州平安城任总兵,麾下有五千将士。   平安城顾名思义,原本就是拱卫京城最重要的一地,平安城一破,京城就危险了,卓煜派叶琉镇守此地,可见其信任。   只要能见到叶琉,不仅能和京城联络上,还有了人手,平叛的成功率就大大提升。   殷渺渺没有意见,只是作为一个失忆的人,她根本不知道许州在哪儿:“你认识路吗?”   “大概认识。”卓煜是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决定,“我曾经去过。”   殷渺渺松了口气,这寒冬腊月的,估计连向导都不好找,卓煜能认识就再好不过了。   另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是他们的马还在原地,不枉费来时辛辛苦苦藏匿起来。   出发之前,卓煜吃掉了先前剩下来的冷烧饼,粗粮扎喉咙,他便嚼碎了再慢慢吞咽下去。   殷渺渺担心他窘迫,体贴地陪他吃了半张饼,又道:“冷的比热的好吃,更甜了。”   那老头卖的就是普通的烧饼,没有馅儿,也不放糖,但淀粉遇酶变糖,她也不算是在说谎。   卓煜却只道她是在宽慰自己,笑了笑,半是真心半是卖惨:“我幼年时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冷的都难得,没吃过热的。”   被宫里遗忘的皇子连太监宫女都不如,饭食到了他面前,一口热气都没有,寒冬腊月更是结着一层脏兮兮的浮油,这还算好的,送膳太监嫌弃,原模原样送来了,其他时候,多多少少被克扣过,送来的分量吃都吃不饱。   殷渺渺抬眸,见他虽面带自嘲,可神色平静,既不以过去的经历为耻,也没有对如今的情况怨天尤人,不禁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明君,但可以确定他是个坦荡坚韧的人——他不会因为别人见到了自己落魄的一面而怀恨在心,也不会轻易被困难打倒。   他值得她的帮助。   殷渺渺想着,将刺客留在马背上的水囊递给他:“你慢点吃,不急。”   “多谢。”卓煜喝了两口冷水,将口中的食物尽数吞下,“不过你说错了,我们时间不多了,上路吧。”   他跃上马背,辨认了一下方向:“这边走。”   两人一前一后打马而去。   三个时辰后,天色昏暗了下来。殷渺渺道:“天快暗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过夜吧。”   卓煜整夜未睡,又奔波了一天,何尝不想稍作休息,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没有可以借宿的地方:“我们再往前走走,兴许能找到农家借宿。”   “那个是什么?”殷渺渺摇摇一指。   卓煜眯着眼看了看:“那是人家的田庄。”有钱人家通常在郊外置几个庄子,既能有产出,又能在夏日去避暑游玩。   但在冬日里,通常只有一户人家留着看守。   “主人不在,管事之人恐怕不会轻易让我们进去。”   “那我们就偷偷进去。”殷渺渺道,“反正那么大,找个屋子住了就行。”   这建议有违君子之道,卓煜原不想答应,可转念一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事急从权,大不了回头赏赐一番就是了,便也释怀:“好。”   殷渺渺很欣赏他的心态,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那就这家了。”   这庄子属于王侍郎家,只留了一对夫妻看守,膝下还有两个孩子。天一暗,姐姐带着弟弟在隔间睡,夫妻俩闲话一番,就开始哼哧哼哧造人了。   殷渺渺躲在窗外偷听了一会儿现场直播,等到他们熟睡后才回后院去找卓煜。   他坐在空无一物的卧室里小憩,主人家不住在这儿,房间里连一床被褥都没有,睡觉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暂避风雪。   殷渺渺一开始没有想到这一点,见卓煜面色青白,就道:“还是去厨房吧。”   烧灶不易,夜里灶台下不会真的熄火,多半是埋了火星,只要稍稍拨一下就能把灶烧起来。   殷渺渺很久没有烧灶,摸索了会儿才烧起来,见缸里有水,干脆就把热水也烧上了。   卓煜从没有进过厨房,站在门口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愣着看了好一会儿,被殷渺渺指使过去:“去那边坐着烤火吧,别冻病了。”   厨房腌臜,可在寒冷的冬夜,有什么比火源更让人想要靠近呢?卓煜想自己都混到这份上了,也没什么好矫情的,往灶边一坐,顺手折了两根干柴丢进去。   火力热腾腾地传递过来,已经冻僵的四肢百骸渐渐恢复了知觉。   殷渺渺则在厨房里翻翻找找,见他们有面粉,揉面下了两碗热汤面。   卓煜捧着这碗热汤素面,袅袅热气升起,忽然有了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自己只是在做一个荒唐的梦,而不是真真切切被人追杀,仓皇躲在别人家中吃一碗毫无油腥的素面。   真希望只是南柯一梦。   可酸痛的肌肉和疲倦的身体告诉他,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不能自欺欺人。   “怎么了?”殷渺渺捧了碗坐到他身边,“不想吃?”   卓煜收敛了心思,现在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不是,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别想太多。”殷渺渺不是很饿,草草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比你惨的皇帝多了去了,人没死,就有翻盘的希望。”   卓煜点点头:“姑娘说的是。”他拿起筷子,把这碗没有什么味道的面条送进嘴里,不知道是不是又冷又饿,它比想象中好吃很多。   殷渺渺往灶下添柴,神思飘远:在外面奔波时,她不觉得冷,现在坐在火边,她也不觉得暖和,这种种异常,是因为她身怀内力吗?   好像绝顶高手都是不畏寒暑的。   那她能放火是怎么回事,燕赤霞那样的道士吗?   “卓煜,我问你,你以前见过我这样的人吗?”她坐到他身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说实话。”   她问得慎重,他便思量许久,方答道:“不曾。我只是听闻有些得道之人会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事,可从未亲眼见过。”   之前他说过类似的话,殷渺渺不大信,但现在却是信了七八分。那就是说,不仅是生产力与她印象中的古代相似,连文化也差不多。   有佛教、道教、巫术一类的文化,但不是玄之又玄的奇幻世界。   她使用的如果真的是法术,那需要调查的范围大大缩小了。   殷渺渺心中一宽,伸了个懒腰:“既然你这么说,看来我以后还是尽可能少用为妙。”   卓煜点点头:“谨慎些好。”   “你休息一下吧。”殷渺渺抱了捆干柴过来铺在地上,“躺一下,我守着。”   卓煜没有推辞,和衣躺下了。   这是他有史以来睡过的最糟糕的环境,原以为难以入睡,可疲倦之下,眼睛一阖就睡着了。   殷渺渺盘膝坐下,想了想,尝试弯曲腿摆出五心向天的姿势,没想到一下子就成功了,她的肌肉仿佛非常熟悉这个姿势,一点也不变扭勉强。   她按捺住欣喜,将手心放在腿上,不知道怎么打坐,她干脆就先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三个深呼吸后,她就“入定”了。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一呼一吸间,有暖洋洋的热流在她身体里流转,心口微微发热。   她试图去捕捉这股暖流,心念一动,脑中就出现了一个画面,。可她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大脑骤然一痛,好像有无数根针在同一时间扎进了大脑皮层。   剧痛使她瞬间清醒,汗流浃背。   殷渺渺按着太阳穴,慢慢做着深呼吸来平复疼痛,等到大脑的刺痛消退,她才集中精神思考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她好像真的是修道之人,那应该是入定没错了,至于那暖流,也许是内力,也许是法力,还不好说,可她的头为什么会那么疼,会和她的失忆有关吗?   苦思良久,依旧不得其解。   天慢慢亮了。   殷渺渺在那户人家起来前就把卓煜叫醒,顺便清理了现场痕迹,又拿走了两个粗面馒头,撒了些碎屑在旁边。   卓煜问:“这是做什么?”   “嫁祸给老鼠。”殷渺渺拍了拍手,“走吧,别被发现了。”   卓煜略显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咽回了留些银钱做补偿的建议,比起留下痕迹,当然是让老鼠背黑锅更安全。   他们绕到后院,牵走了偷吃了干草的两匹马。   天空飘起了小雪。   卓煜微微拧起了眉头:“今年冬天好像比往年都要冷。”   殷渺渺侧头看着他:“你冷吗?”   卓煜摇了摇头,他微服出访也是拣好料子来穿,外头的这件鹤氅看似平平无奇,实则风雪不侵,十分暖和。但对于百姓而言,冬季最是难熬,他年年提心吊胆,生怕出现连降大雪的日子,那多半会造成极其严重的雪灾,会有无数人在这个冬天被冻死。   前几天宣见钦天监的时候,监正就说今年恐怕会有灾情,只是他还来不及做什么,就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都自身难保了,还想这些干什么。卓煜自嘲地笑了笑:“没事,走吧。”   殷渺渺却明白了,农民看到雪,想的是来年的收成,诗人看到雪,想的是柳絮因风起,只有心怀天下的人看到雪,才会想起路边的冻死骨。她又对他添了几分好感:“别太担心了,说不定冬天结束之前,你就能回去了。”   “借你吉言。”卓煜放下了无用的忧思,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尽快赶到许州,早一天回京,就多一分胜算。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雪越下越大,覆盖在地面上洁白一片,美则美矣,路不好认,尤其卓煜还只走过一次,没有了官道的界限,他认岔了路。   天快要暗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偏离了官道,进了山林。   殷渺渺看卓煜的脸色不大好看,笑了笑道:“没事,我们在这儿过一夜,明天再调整方向。”   她下了马,放两匹马在一旁休息,指挥他道:“去砍些树枝来。”   卓煜忧心如焚,恨不得一夜之间长出翅膀飞到许州去,偏偏事与愿违,赶不到原定的驿站不说,还不得不在野外过夜。   他忍受着内心的煎熬,用匕首逐一砍下树枝,费了好大劲才收集到小小一捆。   殷渺渺故技重施点起了篝火,又摘了叶子拢了捧雪化开给他喝:“别愁眉苦脸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卓煜喝了口融化的雪水,闻言微笑起来:“姑娘也读过《孟子》?”   “读过。”那是初中课本里的摘选,她一读就喜欢上了,无数次挣扎在磨难里时,她都会背诵这一段来激励自己。   “圣贤之言总是有些道理的,你一直生活在皇宫里,所看见的不过是别人让你见的,你现在走出来了,可以真正看看你治下的国家是个什么样子,以后才不会被人所蒙蔽,这算是老天对于帝王应有的考验吧。”   卓煜讶然,半晌,笑道:“受教了。”   道理他不是不明白,然而从前微服都是有护卫相随,心情坦然,而不像是现在,说白了就是在逃命。可殷渺渺那么一说,就好像他现在所受的苦都是有意义的,他是在体察民情。   既维护了他的脸面,又鼓励他继续走下去,真是妙人。   他不由笑:“没想到姑娘有樊姬之德。”   “樊姬?”殷渺渺扬了扬眉,幽幽道,“你不会是想娶我吧?”   第5章 (捉)   卓煜被她大胆的发言惊到,险些一口水呛进气管:“咳咳!”   殷渺渺忍俊不禁,没想到理该坐拥天下美人的皇帝会那么不经调戏,还真有点反差萌。   好在卓煜飞快冷静了下来:“姑娘可真爱说笑。”要说他不爱美色,那是自欺欺人,但美人易得,贤士难求,只要能平定叛乱,多少美人都有。不过,如果她认为自己是值得辅佐的明君,自愿留下,那——   他还没有思考出结果,就听殷渺渺一本正经道:“本来就是玩笑,我是修道之人,怎么会嫁人呢。”   卓煜:“……”幸好什么都没有说。他默默掐灭了刚冒头的绮念,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殷渺渺没有错过他眼中的窘迫,不知为何,戏弄之心更浓:“不过,陛下贵为天子,要是真心诚意地求娶,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   卓煜不上当了,无奈道:“姑娘就别拿我取笑了。”想她是方外之人,许是不知世俗礼仪,便正了神色,肃声道,“婚姻乃终身大事,不是谈笑的话题,姑娘也不要拿自己玩笑,免得让旁人看轻了去。”   他态度慎重,殷渺渺不好再说笑:“那我说个正经的事?”   “姑娘请说。”   “你会爬树吗?”   卓煜不明所以:“可以一试。”   “一会儿得上树。”她道,“晚上说不定会有狼。”   卓煜环顾四周,火光只能照亮方寸之地,一丈外,树叶沙沙作响,枝桠暗影憧憧,他头皮发麻,不由紧了紧衣襟。   殷渺渺往火堆里多丢了几根树枝,,将火堆拨得更旺些:“不用太担心,只是以防万一。”她还不能很好地使用自己的能力,万一出现了什么情况,怕顾及不到他。   卓煜苦笑,她那么一说,今天晚上他怕是连盹都不敢打了。   “好了,上去吧。”殷渺渺找了棵一人合抱粗的大树,提起一口气,试着往上一窜,那身轻如燕的感觉又回来了,足尖在树干上一点,人就站到了树枝上,神奇得不得了。   她跳下来又试了一次,屡试不爽,最后干脆一把抓住卓煜,直接带着他上了树。   大冬天的,树上就没剩几片叶子,风一吹,血液好像被冻成了寒冰。卓煜打了个寒战,又不太好意思开口说冷——殷渺渺现在还只穿着一件单衣呢。   但殷渺渺注意到了,佯装懊恼:“太高了,我有点怕摔,我们下去些可好?”   卓煜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深受触动。她不是在谄媚讨好,更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一种体贴入微的善意与温柔。   他喉结微微滚动:“好。”   殷渺渺便带着他落到了下面一些的地方,火堆升高了周围空气的温度。卓煜一开始还想着要警醒些,可不知不觉中,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觉得冷,越来越冷,想要睁开眼,大脑浑浑噩噩,想要叫人,但喉咙烧灼,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更糟糕的是,殷渺渺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她和昨夜一样尝试着打坐,没有再试图去捕捉什么,而是尝试用身体去感知。她发现了一个规律,在入定时,她每吸进一口气,心脏就会微微发烫,热流自心脏而起,逐渐流遍全身,等到呼出气时,恰好归于丹田。   非常奇异,又非常有趣,她乐此不疲。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发现自己闭着眼,却能“看见”周围的事物,躲在树枝间被冻僵的蛇,掉落的树叶,逐渐融化的雪水发出潺潺声响,还有……远处虎视眈眈的狼群。   饥饿的狼群是最可怕的敌人,一发觉它们,殷渺渺就全神戒备起来。她人不动,却时时刻刻关注着它们。   狼群似乎忌惮火焰,只是逐步靠近,不敢发起攻击。   殷渺渺对它们对峙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狼群开始失去耐心,短暂地躁动过后,一匹眼冒绿光的成年灰狼扑了过来。   殷渺渺一惊,下意识地想要驱赶它们——滚开!   她不是呵斥出口,只是集中精神想了想,接着大脑中的某种力量被动用,那种刺痛的感觉又来了。   就在她以为要糟糕的时候,狼群好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硬生生停下了攻击不说,夹着尾巴掉头就跑。   一眨眼的功夫,没影了。   殷渺渺冷汗涔涔,觉得自己刚才那一招有点像异能小说里的精神力,使用有副作用,但效果一级棒。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揉了揉眉心,又打坐休息了会儿,待天色蒙蒙亮时,准备叫醒卓煜。这时,她才发现他的情况不太对劲,一摸他的额头,果然烫得惊人。   是她疏忽了。卓煜身强体健不假,可宫里冬天冻不着,夏天热不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现在呢?每日都在奔波,有上顿没下顿,心里还揣着事儿,加上吹了一夜冷风,还不倒下就怪了。   现在懊悔也晚了,殷渺渺搀起他,将大半重量压在自己身上。他好似迷迷糊糊有些感觉:“姑娘……”   “嘘,没事,我带你去找大夫。”她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又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殷渺渺把人扶上马背,将两匹马拴在一起,根据太阳的位置计算了一下方向(谢天谢地今天出太阳了),往原计划的驿站走去。      卓煜做了很长的一个噩梦,具体梦见了什么记不清了,只知道从梦里挣扎出来的时候大汗淋漓,宛若劫后余生。   他剧烈地喘着气,环顾左右,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待要起身时,被子从身上滑落,里面竟然未着寸缕。   吱呀——门被推开了。   殷渺渺端着药碗走进来,见他苏醒,松了好大一口气:“你醒了。”   “我怎么了?”他开口才知声音有多么沙哑。   殷渺渺把药碗递给他,三言两语交代:“你吹了冷风病了,这里是驿站,我找了大夫给你看病,你要是没事儿就把药喝了,有件事要和你说。”   卓煜见此,赶忙坐起来,将苦药汁子一饮而尽:“什么事?”   “我去打听了一下现在京城里的消息。”殷渺渺沉吟道,“你被行刺的事不是秘密,官方说法是刺客是前太子的人,已经当场伏诛。”   这在卓煜的预料之中,他语带讥讽:“那我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太子立了没有?”   殷渺渺笑了起来:“说是在争立嫡立长呢。”   卓煜微微皱起眉头,厌恶道:“这是想要排除异己了。”抛个册立储君的饵,就能知道谁是自己这一方的人,到时候新君登基,支持立长的官员就该倒霉了。   与郑家存在龃龉的人恐怕也知道是个坑,可现在不抗议,等到二皇子登基,更是无回天之力,不如现在搏一搏。   殷渺渺又道:“还没完呢。比起立储,大家对新出现的国师更有兴趣。”   卓煜大为意外:“国师?”   “没错,说是一个世外高人,救了被刺客伤的奄奄一息的‘你’,有医白骨活死人的通天之能,故被封为国师。”殷渺渺饶有兴致地问,“那人叫归尘子,你知道吗?”   卓煜眉头皱得更紧:“不,我从未听过,而且,皇后素来亲佛远道,怎么会封道家之人为国师?”   郑太后很是痛恨先帝为了丽妃求仙问道的事,养在太后膝下的皇后耳濡目染,信的也是因果报应、转世轮回,对上穷碧落下黄泉向来看不上。   “这事有古怪,可曾提起过那归尘子是什么来历?”   殷渺渺摇摇头:“我是听人闲聊说起的,其他的不好打听。”   卓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殷渺渺又道:“驿站里来了个外放的官儿,外面积雪不好赶路,估计要在这儿待上两天。”   卓煜不禁皱起眉头,大冬天还要出京赴任的,多半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可即便如此,也难保他没见过自己,要是走漏了行踪可就麻烦了。   但要是一直避着对方,又耽误不起这个时间……“我有一个想法。”殷渺渺冷不丁道,“你听听有没有可能。”   卓煜道:“姑娘请说。”   殷渺渺沉吟道:“叶琉是你的心腹,听到你被行刺,有没有可能从许州赶过来?”   “怎么可能,他身负要职,怎能擅离职……”卓煜没声了。   叶琉其实是威远侯的次子,原本上头还有个被当做世子培养的大哥,因此家里对他很是纵容,养成了他无拘无束胆大妄为的性格。虽说他这些年因为大哥的故去而收敛了些,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擅离职守跑回京城什么的……未必做不出来。   那要是这样,岂不是会恰巧错过?   “所以我们不如多等两天,既可以防止错过,你也能好好养养病。”殷渺渺征询道,“你觉得呢?”   卓煜沉思半晌,还是点了点头:“就依你所言。”   京城的风声既然是找人救了他,那兴许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让他“不治身亡”,要不然那国师的名头岂不是名不副实了。   等上一两天,应当无碍。      京城,凤仪宫。   皇后正襟危坐,望着坐在下首的归尘子:“仙师,我们失去了卓煜的行踪,还望您能出手相助。”   一天前,兄长郑威便秘密进宫,告知她卓煜并没有死,而是被一个女人救下逃走了,他们又派了人去追,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这一切都使她分外不安。   要知道,时间越久,变数越多,卓煜一天没有死,她就一天不能安寝。   然而,归尘子道:“皇后娘娘,我之前就说过,人间帝王事关凡界气运,我不能亲自对他动手,沾此因果。”   换做别人那么说,皇后恐怕会怀疑他力有不逮蓄意推辞,但她亲眼见过归尘子行云布雨、改换容貌,因而只是诚恳道:“那么,请您帮助我们找到他的行踪。”   归尘子沉吟不语。他看起来约莫四旬年纪,全然不是传说中那些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而是更像一名文士。良久,他才点了点头:“那么,我试一试吧。”   他向皇后讨要了一件卓煜的贴身之物,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盒,打开以后,里面飞出了一只蓝色的蝴蝶。   “此蝶名为寻踪。”归尘子将寻踪蝶放在卓煜的衣物上,它扑扇了一下翅膀,随即朝东飞去,“你派人跟着就是了。”   皇后面露笑意:“多谢仙师。”   归尘子负手不言。凡人间的争权夺位不能激起他半分兴趣,他只希望能早日改朝换代,好让新皇帝尽举国之力为他提供信仰。   如此,他才能有机会筑基,再续长生路。    第6章 (修)   窗外风雪大作。   卓煜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出了一身汗,身体松快了许多。他想起身更衣,却发现自己的衣衫在不远处的熏笼上,距他几丈远,伸手是决计够不到的。   他不得不看向在榻上打坐的殷渺渺:“姑娘,我的衣裳……”   “在那儿。”殷渺渺睁开眼,努努嘴。   卓煜硬着头皮道:“劳烦你替我拿一下。”   殷渺渺不想中断练功,懒洋洋道:“我闭上眼睛就是了。”说着,还真的阖上眼睑,一副“我不看君随意”的架势。   “还是请姑娘帮我一下。”卓煜顿了顿,还是这般要求。他不是不能在别人面前赤身裸体,甚至相反,无论是沐浴还是更衣,都有宫女服侍。   只是,那些宫婢怎能与她相提并论,衣冠不整是对她极大的冒犯。她可以不在意,他却不能不知礼。   殷渺渺见他态度坚定,只好下榻替他取了衣衫过来:“还有一点潮。”   “无妨,多谢姑娘了。”卓煜背对着她,笨拙地开始穿衣。   殷渺渺看他辛苦,道:“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不用太过在意。”   “姑娘是世外之人,自然可以不拘小节。”卓煜勉强穿上了衣衫,正色道,“可我若是不能以礼相待,就是我的过错了。”   殷渺渺沉默了会儿,慢吞吞道:“那真是抱歉,我替你换的衣服。”   卓煜系腰带的手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还以为是她请人帮忙换的衣服,怎么会是她亲自动手?   殷渺渺看出了他的疑问:“来的时候你衣服全湿了,本来想找人来替你换衣服,但是我不能确定你的衣着会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所以……”   卓煜穿在里面的衣服料子十分特别,好像还有龙纹的绣样,谨慎起见,她就没叫人来,自己动了手。所以,该看的都看见了,不该看的也看见了。   小皇帝身材不错^_^   卓煜沉默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姑娘一片好意,我十分感激,事已至此,如若……”如若你的名声因我有损,我愿承担所有责任。他想那么说,可话到嘴边就想起自己如今是丧家之犬,真有心报答,还是等夺回皇位之后再提更显诚心。   殷渺渺瞧他慎重其事的模样,觉得既新鲜又有趣:“你可真有意思。”   这“意思”不是揶揄,而是她真心实意地觉得他作为男人让她起了兴趣,可能是因为她没有接触过封建社会的男人,也可能是他身为帝王的与众不同……不管是什么,她对他的感情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非常有意思。”她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卓煜被她的笑容所惑,一时心悸。他初见就知她美,可或许是她月下杀人的场景太过骇人,哪怕曾有樊姬之谑,那也多是出于一种“天下英雄美人尽入天家”的利益考量。   但这一刻,他的情感发生了变化,生了狎昵的念头。   此中滋味,平生未有。   气氛一时暧昧起来。   男女之间的吸引力是无形的,哪怕没有一句话,眼波的传递,唇角的笑意,也足以让双方察觉到关系的改变。   殷渺渺又轻轻笑了一声,坐回榻上:“你不是要去更衣?”   卓煜如梦初醒,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无事似的去屏风后面小解。等出来了,殷渺渺又指使他:“炉子上的药差不多了,去喝了。”   干活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他很自觉地自己拿了碗,将瓦罐里煎的药汁倒出来喝了,身体微微发热,四肢都暖和了起来。   殷渺渺不禁笑了起来:“你再多睡……谁?!”她脑中莫名察觉到了异样,想也不及想,立即飞奔到门口。   两扇木门砰一下被人踹开。   又来了五个黑衣蒙面人。进门看见他们二人,五个人极有默契的分出三个人对付殷渺渺,两个人去包抄卓煜。   殷渺渺伸出手腕,心念一动,腕上的红线就好像活了似的扭了扭,随即嗖一下如同霓练窜出,一击便绞杀了一个黑衣人。   一呼一吸间,一名成员就死了。其余四个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惊骇之色,可身为死士,不成功便成仁,回去复命亦是死,不如拼一拼。   殷渺渺尝试着将身体里的暖流灌入红线,它看起来又像是一条火蛇了,尾巴勾住黑衣人的脖颈后,熊熊燃烧的蛇头就穿透了眉间。   敌人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殷渺渺的心情有些复杂。她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自己就是自己,而红线肯定是跟了她有些年头的小伙伴。   只有一个打惯了丧尸,下意识觉得爆头才能真正消灭对方的人,才会用出这样的招数。   其余三个人也未能幸免。   火焰使得他们束手束脚,不敢近距离接触,而他们的刀虽是精铁打造,但伤不到红线分毫。   全军覆没。   殷渺渺刚想收回红线,眼角的余光就捕捉到了一道一闪而过的蓝光,身体的反应比大脑快上许多:“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红线就化作一道红光追了上去,很快,它卷裹着蓝莹莹的一个东西回来了。   殷渺渺纳罕地看着被红线牢牢捆住的蓝色蝴蝶:“这是什么?”   “仙、仙子饶命!”深蓝色的蝶翅间,出现了一张楚楚可怜的脸庞,弯弯的柳叶眉,米粒大的小脸庞,若不是长着蝶翅,活脱脱是个小美人。   卓煜惊得险些心脏骤停:“妖怪!”   殷渺渺眯起了眼睛:“你是什么东西?”   “仙子饶命,我受人驱使,迫不得已,绝无害人之心。”蝴蝶美人哭得梨花带雨,泪珠儿好像雨滴一样落在了殷渺渺的手背上。   殷渺渺刚想逼问,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哗啦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抬头一看,住在隔壁院子的一个小厮砸了饭碗,而后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死、死人了!”他嚎着,踉踉跄跄地往外跑。   “赶紧走。”殷渺渺把蝴蝶捏在了手心里,另一只手飞快摸走黑衣人的钱袋以及武器,一股脑儿塞给卓煜,“拿着。”   卓煜来不及发表意见,又见她卷起床铺上的被子,镇定自若地道:“跟我来。”   殷渺渺早就摸清了这驿站的地形,七弯八拐到了马厩,然后在卓煜的注视下,面不改色地偷了那个外放官的马车。   “进去。”她把卓煜和被子一股脑儿推进去,不等他坐稳,一挥马鞭,马儿就得得得跑了起来,扬尘而去。   等到那小厮把驿站里的人叫过来时,看到的就是五具被毁了容的尸体。   那对借宿的青年男女早已不见踪影。   当然,同时不见的,还有那小官的青绸马车。      “姑娘,赶车不是这么赶的。”风雪太盛,卓煜只能牺牲形象裹上了棉被,坐在车厢前手把手教殷渺渺怎么赶车——她就快在原地绕圈了。   殷渺渺干脆把马鞭塞进了他手里:“那你来吧。”   卓煜冻僵的手指紧紧握着缰绳,勉强纠正着马儿的方向,几次尝试后,渐渐掌握了诀窍,马车平稳地跑了起来。   殷渺渺眼看没什么问题,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好好努力,我进去坐会儿。”   卓煜点了点头:“你尽管去。”   殷渺渺捏着那只蝴蝶,想想嘱咐:“不用太紧张,雪下那么大,车辙早看不见了。”   雪花簌簌落在肩头,寒风不断往脖子里钻。但卓煜已经开始适应这种上一秒还在暖和的屋子里温情脉脉,下一秒就冰天雪地赶路的转变,神情比昨日镇定许多:“好。”   殷渺渺放了心,钻进车厢里摊开手掌,那只蓝色的蝴蝶恹恹地趴在她手里,好像快死了:“还活着吗?”   “仙子……饶命……”蝴蝶美人的声音细若蚊蚋。   殷渺渺不为所动:“你是什么东西?”   蝴蝶美人怯生生道:“我们一族,虽天性弱小,可因善辨气味,被人族修士称为寻踪蝶。”   殷渺渺:[一脸懵逼.JPG]   其实,她的第一反应和卓煜一样,怕是个成精了的蝴蝶妖精。可刚刚它说的什么“一族”什么“人族修士”……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顷刻间,她就想到了那个远在京城的国师:“谁派你来的?归尘子?”   “是,他杀了我的族人,强行与我结契,我不得不听从他的命令。”蝴蝶美人眼睫低垂,好不可怜。   殷渺渺记忆全无,难以判断真假,干脆诈它:“即是这样,你不能留了。”说着,假意令红线去烧它。   蝴蝶美人被吓得瑟瑟发抖:“仙子饶命,我、我除了追踪没有别的本事,不会对您产生任何妨碍,求仙子饶我一命吧。”   殷渺渺轻轻叹气:“虽然你很可怜,但是敌非友,我如何能放过?”   “请仙子明鉴,我与归尘子才有血海深仇。”蝴蝶美人扑扇着翅膀,急急忙忙道,“他灭我一族,逼我为灵宠,不得不为仇人所驱使,我实在是……”   它说着说着,泪盈于睫,泣不成声。   可殷渺渺不为所动,她不信所有收服灵宠都靠感化,必然有人用强硬的手段,那又如何,木已成舟,它不甘心也已和归尘子站在一条船上了。   蝴蝶美人急得泪珠簌簌而落,迫不得已,又说出了一件要事:“我是偷吃了他的启智丹才能开口说话,一旦他发觉丹药失窃,必然不会饶我!”   殷渺渺眸光一沉,笑了起来:“哦?你的意思是,你其实是想让他死的?”   蝴蝶美人不敢正面回答,来了个默认。   殷渺渺心里有了想法,面上的表情愈发和缓:“那你说说,那个归尘子是个什么修为?”   “他只是练气圆满。”蝴蝶美人仰起头,眼眸闪亮,“只要仙子伤愈,他绝对不是您的对手。”   殷渺渺背后寒气直窜,却佯装意外似的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受了伤?”   蝴蝶瞧她似乎并未动怒,才犹犹豫豫道:“仙、仙子灵气溃散,神魂虚弱,自、自然是重伤之兆。”   灵气、神魂?殷渺渺想起她所使用的法术,身上的衣物,打不开的荷包,体内的暖流,凝神动念会头痛……种种异常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心里已经信了几分。   她垂眸思忖片刻,微微松开它:“你这小家伙倒是机灵。那我给你个机会,告诉我,归尘子到底想干什么?”   第7章   归尘子说白了就是不想死。   人的寿数是有限的,人生七十古来稀,古人因为生活环境艰苦,营养不良等问题,能活到七十多岁已经十分罕见,炼气修士引气灌体后会改善体质,却仍旧是属于人的范畴,无法改变寿数,因而上限仍旧是一百岁左右。   可筑基之后,就等于是真正跨进了修真之路,脱离了凡胎的范畴,寿命也被延长至两百。   归尘子今年八十了,哪怕外表还十分年轻,可十年之后,他就会迅速衰老,与凡间老人无异。   他在修真界不停地寻找筑基的机缘,一天夜里,他被妖兽追踪,意外跌入了一个洞府,本以为会得到大能传承的归尘子欣喜不已,没想到什么都没看清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到了凡人界。正失落之际,遇见了被卓煜召回京的郑威,在施展了一番神通后,他被郑家奉为了座上宾。   听完郑家推心置腹的一番招揽后,他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个说偏门不是很偏门,但鲜少有修士那么做的法子——以信仰进修为。   他还是从一个散修那里听来的法子,那人在凡间是个妙手回春的大夫,恰逢乱世民不聊生,瘟疫横行,他救了无数人的性命,感激涕零的百姓就为他立了生祠,尊为医圣,几十年后,这个人就莫名其妙入了道,成了修士,而且进阶飞快,羡煞旁人。   想起这件事,归尘子就改变了想法,认为误入凡人界不是巧合,而是他的机缘来了。   他和郑家达成交易,他助郑家成事,郑家则使他成为国师,受百姓信奉。   蝴蝶讲得很仔细,殷渺渺假装漫不经心,实则没有漏过任何一个细节。她首先捕捉到的是“凡人界”和“界门”这两个至关重要的信息点,思索片刻后,问道:“这段时间以来,你没有再见到过别的修士?”   蝴蝶美人灵智初开,没能察觉她在套话,答道:“是。”又不知多想了什么,补充道,“凡人界中无修士,想来不是人人都有这机缘能来的,仙子身边的是人间帝王,岂不是比归尘子更名正言顺?”   殷渺渺回过味来了,怪不得蝴蝶美人把归尘子的盘算说那么清楚,原来是给她卖好。她不说破,故意叹口气:“凡人界啊……”   凡人界中无修士,她也应该是和归尘子一样意外流落到这里的。那如果要回去,是不是意味着必须找到那个界门?   她瞥了蝴蝶美人一眼,它恭恭敬敬垂着头,没有主动开口。她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它的打算,估摸着是打算把这界门当做筹码。   也罢,现在也不是找回去的路的时候,比起应该是修真界(也许不叫这个名儿?)的来处,对失忆又重伤的她来说,还是这儿更安全。   她换了个话题:“归尘子不能亲自对卓煜下手?”   “他是那么说的,人间帝王受天道庇佑,他不能沾此因果。”   殷渺渺点了点头,凝视着手心里的蝴蝶:“最后一个问题,你既然是归尘子的灵宠,为什么能背叛他?”   要是结了契的灵宠能随意背叛主人,哪里还有修士敢那么做,这小蝴蝶必然瞒了什么。   果然,她一问,蝴蝶就下意识地躲藏到了翅膀下,战战兢兢道:“他与我结的是奴仆契。”   奴仆契是什么鬼?殷渺渺面色一沉,厉声道:“说谎!”   蝴蝶美人被她一呵,顿时慌了神:“我没有!”   殷渺渺皱眉不语。   蝴蝶美人心急如焚,摸不清她为什么说自己撒谎,无奈之下,只好仔仔细细把这奴仆契解释了一遍。   原来,奴仆契是与妖兽定契的一种,比起平等契、合约契等契约来说,这是对妖兽最不公平的一种,用于修士单方面收服灵宠,成为奴仆的灵宠不能违背主人的命令,不能伤害主人。   这类契约通常用于低等妖兽,有时需要大规模的签订,绝大多数修士在掌握绝对实力的情况下,不会在契约中加上神魂之力,因此,虽然可以随时杀死灵宠,却无法窥探灵宠的念头。   对于归尘子来说,寻踪蝶不过是最下等的妖兽,一般都不开灵智,收为己用即可,没想到就被它钻了这个空子。   殷渺渺面上沉吟不语,心中却暗惊,这蝴蝶不容小觑。它游说她去对付归尘子,可不就和归尘子借郑家杀卓煜如出一辙吗?   绝对不能将它留在身边,否则被它看出自己失忆,难保会被欺瞒,但现在不是时候,她还要用到它。   她考虑了会儿,轻笑了起来:“你很乖,我愿意留你一条性命。可是我若是放你走,恐怕你会对他吐露我的消息,对我不利;不放你走,你久不归去,难保他会找上门来,你说,我该怎么办?”   蝴蝶美人一听这话,就知道生死尽在自己的回答之中,毫不犹豫道:“我对天起誓,绝不将仙子的事透露给归尘子知晓,若有违反,就让我烈火焚身而死。”   殷渺渺本是不信誓言的,可蝴蝶的话刚刚说完,她就察觉到了一丝奇异的波动,仿佛这誓言被什么认可了。   而蝴蝶美人说完,神色一松,眸光闪闪:“仙子这下信我了吧?”   赌一赌吧。殷渺渺松开它:“你走吧。”   “谢仙子不杀之恩。”蝴蝶美人说完,扇动着翅膀从车窗飞了出去,转瞬间就消失在了飞雪之中。   殷渺渺在车厢里出了会儿神,这才掀起帘子出去。卓煜的眉毛上雪白一片:“前面有个村庄,我们去借宿一晚可好?”   “不问我那东西怎么样了?”殷渺渺笑了起来。   卓煜看她一眼:“你愿意说,总会告诉我的。”   “我捋捋思路再和你说。”殷渺渺叹了口气,口中飘出白雾,“先找个地方住吧。”   他们找了一户看起来还较为富裕的人家。卓煜套用了殷渺渺的借口,说是急着回家探亲,没想到遇见了大雪迷了路,只好来这里借宿。   他们男俊女靓,衣着华贵,还有马车被褥,东西齐全,看起来就不像坏人,村人丝毫没有起疑,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特地辟出了一间屋子让他们住。   殷渺渺给了他们一些铜钱,问他们要了热水和吃食,两人吃了顿热饭,简单洗漱过后就吹了灯上炕。   呃,上炕说话。   卓煜维持君子之风,两人靠得虽然近,但目不斜视,双手放在膝上。殷渺渺现在也没什么谈情说爱的心思,将今天听到的事删删减减告知了他。   “……事情就是这样。”   卓煜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信息量太大,他需要消化。殷渺渺也不催他,安安静静打了会儿坐。   良久,卓煜才道:“你的伤……还好吗?”   殷渺渺眨了眨眼,不管这话有多少真心多少作秀,他第一时间关心的是她的伤情而不是其他,仍旧让她心中温暖:“实话告诉你,不太好。”   “请个大夫……”他迟疑道。   话未说完,殷渺渺就打断了他:“无用。”顿了顿,又道,“这件事,恐怕你帮不上什么忙,我自己想办法吧。”   卓煜沉默了一瞬,换了话题:“如果郑家也寻到了一位高人相助,那事情恐怕要复杂太多了。”   “不用太过担心,他应该没有太高深莫测的本事。”殷渺渺安慰他,炼气筑基的词汇她并不陌生,虽说修真小说纯属虚构,但在道教典籍中也不乏相关记载,无论哪一种,筑基都是基础之意,炼气犹在之下。   然而,卓煜摇了摇头,点醒她:“百姓愚昧,古往今来,不乏装神弄鬼生事之人,何况那归尘子又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殷渺渺一怔,想起了历史上著名的几次起义,都是借的神佛之名。郑家若是举起归尘子这面旗,再闹出点什么“天启”让卓煜主动退位……   “这么说起来,是挺麻烦的。”   卓煜反过来安抚她:“走一步看一步吧,既然我能遇见你,就证明我不是被那什么天道厌弃的皇帝。”   殷渺渺笑了起来:“你当然不是,要不然归尘子怎会不敢对你下手。”   “不幸中的万幸。”卓煜苦笑了起来,要是归尘子亲自动手,他恐怕就等不到殷渺渺救他了。   殷渺渺听他声音沙哑,想起他还在病中:“把手给我。”   卓煜不解地伸出手。殷渺渺犹豫着握住他的手心,肌肤相接,她摸到他手心里薄薄的一层茧:“如果你觉得不适,就及时告诉我,好吗?”   “嗯。”黑暗中,他的声音比往常更低了一分。   殷渺渺闭上眼,尝试将体内的暖流——或者该改口叫做灵力——传送进他的体内。过程比她想得轻松,灵力很听话地通过相接的肌肤传递了过去,她小心地控制着力道:“感觉如何?”   “很暖和,很舒服。”卓煜说着,不自觉地收紧了五指,与她紧紧相握。   殷渺渺不禁微笑了起来,不断将灵力传递到他体内,流转一圈后收回:“有没有觉得好些?”   卓煜觉得刚才好像在汤池里沐热浴,浑身暖洋洋的不说,头脑也清晰了许多:“好多了,这是什么?”   “等于是内力吧。”殷渺渺言简意赅,“既然好些了,你赶紧休息,明早还要赶路。”   卓煜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改了口:“你也早些休息……不是还受了伤么。”   殷渺渺莞尔,声音不自觉地放柔:“知道啦。”   卓煜这才歇下。   万籁俱寂之中,殷渺渺思忖良久,决定试一试那个荷包,它看起来像个储物袋,里面……是否会有能疗伤的药物?    第8章 (修)   前世,殷渺渺读过不少修真仙侠小说,里头储物袋基本是底层标配,但如何使用大多都语义不详,她只好先尝试着输入一截灵力。   没用。   鉴于储物袋属于私人物品,或许需要更私人化的打开方式,殷渺渺又试着集中精神采用脑海中那无形的力量去打开,霎时间,剧痛自大脑深处诞生,如狂风横卷脑干,疼得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殷渺渺咬了咬牙,坚持不撤离,那神念心不甘情不愿,慢吞吞地去碰了一下她的荷包。   抽绳松了。   胃里翻江倒海——殷渺渺觉得这类似于脑震荡的后遗症——眼前闪着一颗颗金色的小星星,她强忍着不适,竭尽全力,从荷包里头取出了一件东西。   没有来得及看清楚那是什么,她就失去了意识,身体慢慢栽倒,然后靠在了一个不怎么软但也不算硬的人肉垫子上。   被她一砸,卓煜瞬间就清醒了过来,下意识地想要坐起,却意外地发现了靠在他胸口的殷渺渺。   窗外的积雪反射着月光,照进了黑洞洞的屋里,她一头鸦发松散地披在肩头,眼睫低垂,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卓煜微微讶然,旋即想起她这几天来似乎没有睡过一次觉,怜惜便悄然升起。他伸出手,有心为她调整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可又想起她警觉过人,生怕一不留神就吵醒了她。   思量再三,他选择躺回原位,维持现有的姿势不变,让她尽可能得不受打搅得休息一会儿。   然而,兴许是胸膛上多了分量,他再也睡不着觉了。   雪夜里,耳畔是窗外呼呼的风声,往事如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上了心头:二十余年来,他生命中出现的女人并不在少数,可要说动情生爱,恐怕一人也无。   他十三岁见到进宫陪伴皇后的郑月,彼时,他就知道她会是他的妻子——不是什么一见钟情,势在必得,而是“金屋藏娇”的交易。   与武帝一样,为了太子之位,为了得登大宝,他伏低做小,处处讨好,为表诚意,他身边连教导人事的宫女也没有。可换来的只是郑月对太后的撒娇:“姑母,卓煜乃贱婢所出,如何配得上我?我不要嫁他!”   他在窗外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如坠冰窖,心中寒气直冒,从未这般清晰地意识到,郑家打心眼里看不起他。   可是废太子死了,他被立为东宫储君,郑月再心不甘情不愿,想要做太子妃、做皇后,就只能嫁给他。但嫁归嫁,婚后圆房后,她就不愿他近身,抬举了几个侍妾打发他。他深感受辱,再也不曾踏足她的房间。   先帝觉得不像话,又为他指了两个孺人,皆是重臣之后。他知道厉害,十分宠爱她们,两个孺人知情知趣,倒也算相处和美。   然而,娶妻纳妾,宠爱抬举,都和她们本人没有什么关系。郑月是郑家的女儿,所以要娶;其余妃嫔是拉拢朝臣的手段,所以要宠。   可此时此刻,他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考量,纯粹是心中一动,对她生出了喜爱之情,就那么简单。   真是不可思议又难以捉摸……卓煜想着,不禁凝视着靠在自己胸口的人,慢慢的,慢慢地抬起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于是一夜好梦。      殷渺渺睡了很长的一觉,安稳香甜,梦也没做一个。只不过醒来的时候,脑海中的刺痛与不适已悄然退去,她眨了眨眼睛,刚想起身,突然发现不太对劲,回头一看,乐了。   卓煜居然搂着她睡了一晚上,怪不得她总觉得枕头挺软和的,敢情是枕在他胸口了。   借着晨曦的阳光,殷渺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昨夜的枕边人,卓煜的年纪放到现代,也就是个初入社会的大学生,青涩得很,可在这里,他已经是一个国家的掌权者了,过多的责任和复杂的斗争使得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成熟太多,也有魅力太多。   有时候,男人的吸引力不在于外表,不在于身材,而在于某种更玄妙的东西。大概是因为这样,才让她忽视了他的年龄,对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就在这个时候,卓煜醒了,与她四目相对。   殷渺渺不闪不避,大大方方与他对视,倒是卓煜想起昨夜的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支着头,乌发簌簌落在他的胸口,但不言语,只是对着他看。   卓煜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喉结滚动,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暧昧又奇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他似是期待发生些什么,细细去想,又觉心慌意乱。   “卓煜。”她终于开了口,叫他的名字。   卓煜强自镇定:“怎么了?”   “我觉得……”   “嗯?”血液加速,心跳如雷,他想去按一按胸膛,手臂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殷渺渺道:“天亮了,该启程了。”说罢,径直坐起来下了床,好像刚才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心魔暗生,她光风霁月,什么都没有做。   卓煜:“……”   在农家吃了顿早饭,拿走了先前拜托做的干粮,他们离开了这个村庄。   驾着马车离开前,卓煜回头看了一眼,袅袅炊烟升起,这是新的一天。   殷渺渺跳上车钻进了车厢:“今天还是你赶车。”   说得好像你学会了一样。卓煜腹诽了一句,不声不响地扬起马鞭:“驾!”   休整了一夜的马儿轻快地奔跑了起来。   阳光灿烂,积雪渐融。   殷渺渺卷起一侧的帘子,终于有时间看一看昨天她从储物袋里取出的东西——那是一本小册子,很薄,质地像是某种兽皮,于是乍看起来,就好像是个羊皮本。   翻开来一看,里面一个字也没有。   无字天书。   她不意外,修真界的东西,奇怪一点很正常。   她试着输入灵力,无效;使用神识,仍旧无效。思考了会儿,她咬破手指,在上面滴了一滴血。   血迹慢慢渗入羊皮纸,两个字渐渐浮现——“笔记”。   殷渺渺顿时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她第一眼看到那个本子就觉得挺适合当笔记本了,没想到还真的是。   里面会是什么呢?她好奇地翻了翻,原以为只有几十页,可没想到哗啦哗啦翻了半天都没翻到头,只好倒回去看第一页。   全都是简体字,全都是熟悉的字迹,她没有猜错,这就是她自己的笔记本。早年因为读书基础比别人差,她养成了每天整理学习笔记的习惯,直到后来也保持了下去,并且使得她后来的学习过程中受益良多。   没想到穿越到这个世界,她还是那么做了,并且意外地造福了失忆的自己。殷渺渺感慨着,仔细阅读起上面的笔记内容来。   第一页上写了三个词条,分别是:“修真”、“灵气”、“开窍”。   1、修真:通过修炼从人进化为神仙(更高等级生命)的过程。   (殷渺渺:这应该是她自己总结的,充满了浓浓的科幻小说的味道~)   2、灵气:盘古开天辟地,清气上升,浊气下沉,灵气存于自然,有五行之属:金主清肃、收敛,木主生机、萌发,水主寒凉、下沉,火主温热、升腾,土主承载、接纳,五行相生、五行相克,世间万物,莫不如此。   (殷渺渺:唔,是抽象的属性而非具体的物质,也就是说不会有变异灵根这种东西吧?等等,灵根不提吗?)   3、开窍:窍乃天成,窍开则可沟通天地,引气入体,闭则为凡胎肉体,无缘仙道。人身各处无一不可为窍,窍无定处,因人而异。   殷渺渺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这个开窍的说法好像没怎么听过,如果人身各处皆可为窍,她的窍又在哪里?   想着,她翻开了下一页。   4、小周天:窍引气入体至丹田,为小周天。   5、大周天:灵气自丹田流转全身,为大周天。   6、神识:脑力?精神力?灵魂的力量??抽象至极!!!可以通过不断消耗、恢复(睡觉)增长,作弊利器,重点锻炼(划掉)。   补充:神识过于强大会导致肉体无法承受而爆炸(……)果然小说里都是骗人的!   又补充:师父说一般情况下不会有这种问题,所以还是要努力锻炼。剑修就是不靠谱,一句话分两次说,怪不得……呵呵   “噗——”殷渺渺先是被自己的笔记兼吐槽日记给逗笑了,再一看,不对,她有个师父,还是个剑修?这是很重要的线索……了吧。   她把这点记在心里,又琢磨了一下蝴蝶说的“灵气溢散,神魂受损”,再想想昨天睡了一觉就好些了的脑子,心中大致有了数。   但现在不是休息养伤的时候,殷渺渺往后翻了几页,后面果然有记下几个法术,除了净尘术、轻身术之类的日常法术外,她所学的都是火系法术。   看来她是个法师……不对,法修。   殷渺渺想着,给自己施了个净尘术,原本沾染了尘土的头发顿时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头皮还有些暖意。   她大喜过望,立即钻出车厢,不等卓煜发问就给他来了一套,又顺手掐了个防护罩,霎时间,呼啸而来的寒风就与他们擦肩而过,一丝冷气也无了。   卓煜神色复杂,喃喃道:“这就是道家仙术吗?”这般手段,凡人真的能与之为敌吗?   殷渺渺听出了他话中的惊惧,想了想道:“你身边的人武功应当都比你高吧?”   卓煜很奇怪她怎么突然提起这一茬,可还是点点头:“是。”如果那天护卫他的是禁军统领这样的高手,他必不会那样狼狈。   “会法术就和会武功一样。”没了寒风,殷渺渺就坐到他身边,与他肩并肩,看碧空如洗,“能力胜过常人,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们也是人。”   卓煜意外地看着她。   “告诉你实话吧。”殷渺渺轻轻笑了一声,“我不止是受了伤,我还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为什么会到这里。修士的寿命和能力也许大过凡人,可一样会受伤,会死,会害怕,会畏惧,归尘子不也是如此吗?”   卓煜紧绷的唇角松了下来,心肠被温柔卷裹:“渺渺,你……”   殷渺渺打断了他:“比你武功高的人,可以成为你效力,比你聪明的人,也照样成为你的臣子,修士也只是能力特别的人而已,你无需畏惧。”   “渺渺,不是这样的,人之所以能被掌控,是因为有所求,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乃至最基本的活着,都是求。”卓煜苦笑道,“归尘子有所图,才能为郑家所用,若是他无所求呢?普通人尚能夺人性命,你们呢?”   他运气不错,现在一共两个修士,归尘子想要百姓信仰,不会伤害黎民,殷渺渺心善,同样不会害人,可听他们所言,世间何止区区几名修士?   若是有用心险恶之人,那他们凡人,还有什么还手之力?    第9章 (修)   卓煜的顾虑,殷渺渺能够体会,她曾经也是凡人,也经历过一些无法反抗的事。她没有办法承诺他担忧的事一定不会发生,只能道:   “虽然我有很多事想不起来,但修士既然逆天而行,不肯按照已有的寿数死去,那么,生老病死就不是束缚我们的条件。然而,天道公正,绝不可能让修士为所欲为,必然会施加约束,我猜,那应该是归尘子提过的……因果。”   卓煜聚精会神地听着:“你的意思是,如果修士作恶,就会受到报应吗?”   “应该是吧。”殷渺渺假装轻松,“有所畏惧,就不会为非作歹,对吗?”   卓煜已然得到莫大的安慰:“是啊,希望如此吧。”   殷渺渺微微笑了笑,揭过了这个话题:“还有多长时间能到平安城?”   “快了吧。”卓煜扬了扬马鞭,“你要是能想起什么瞬息千里的法术就好了。”   殷渺渺道:“真过分,得陇望蜀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小心我叫你继续吹冷风。”   “不敢不敢。”卓煜拱拱手,一本正经道,“仙子饶命。”   殷渺渺:“……你这是在嘲笑我吗?”   “没有。”他目视着前方,唇角微微勾起。   殷渺渺佯怒去拍打他的手背。卓煜没躲开,挨了她一下,手背微微泛红:“轻点,很痛。”   “真的?”她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手背上。   卓煜清了清嗓子,可没用,皮肤上好像落了一瓣花,痒极了,心里头像是有羽毛在挠,更是痒得难受。   “嗯?”她笑盈盈地问,“真的疼吗?”   半晌,他若无其事道:“不疼。”   “呵。”殷渺渺轻快地笑了一声,放过了他,掀了帘子进去了。   马车在积雪的路面上颠簸地前行。      凤仪宫。   寻踪蝶前一天就飞回来了,归尘子以为事情已经办妥,就没有再过多关注,因而这天皇后把他叫去时,他心里还有些不满。   凡人就是凡人,屁大点事儿都搞不定。   “请本座来有何事?”本座原是金丹真人才能用的自称,可凡人界有谁能知?归尘子心痒已久,都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他也未能免俗,就“借”来自用了。   皇后自是不知区区一个自称能让归尘子心里得到多大的满足,她微微蹙起眉尖:“国师,先前我们派去的人……全死了。”   “你们办的这叫什么事?”归尘子面露不满。卓煜乃是昭告天地登基的帝王,天道承认他的存在,他一日不死,他想要扶植二皇子的动作就不得不受限制。   他可没几年的寿数了。   皇后被当面指责,脸上有些挂不住,可想起归尘子的本事,还是忍耐了下来,好声好气道:“尸身有异,想请国师看看。”   归尘子强忍着不耐烦:“有什么……”他的视线停留在了那几具被抬来的尸体上,目露震惊——虽然尸身被火灼烧得面目全非,可他依旧在上面发现了些许残存的灵力。   归尘子脸色一沉:“有没有人看清是谁动的手?”   皇后给一个侍卫使了个眼色。对方出列,回禀道:“据打听,目标是和一个女人一起进的驿站。”   归尘子问:“那个女人长什么样?”   侍卫低着头:“非常年轻,武功高强。”   “就这样?”归尘子拧起眉,难道是个武修?   不过从残存的灵力看,对方的修为应当不会太高。他思索会儿:“不用派人去了,有那个女人在,派再多的人去也是个死。”   皇后一惊:“国师,绝不能让卓煜活着,否则……”   “不必担心,他总会回来的。”归尘子淡淡道,“届时我解决那个女人,她一死,其他人不足为虑。”   皇后并不想拖那么久,可归尘子已然不耐烦:“以后这些事不要再来烦本座。”言毕,一甩袖子就走。   他离开的速度飞快,一眨眼就在十几米开外,皇后不得不把话全都咽了回去:“恭送国师。”   待归尘子没了踪影,皇后的脸才真正沉了下去。她自小在宫中长大,什么人没见过,和归尘子见面的时间不长,她却已经把他的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   说什么修道之人,不还是和凡人一样虚荣,享受被人畏惧仰视的滋味,他所到之处,必须人人跪迎,还不喜任何人违抗他的意思,哪怕是她这个皇后也一样。   这算什么国师,这就是一尊大佛,压在他们所有人头上,还不能轻易挪走!   可现在后悔也晚了。   只要能让卓煜死,她就忍了这口气。   卓煜,卓煜!我郑家有哪里对不起你,若不是我姑母,你现在还在冷宫里,若不是我嫁给你,你哪能坐的上这皇位?我郑家对你恩重如山,你居然连区区太子之位都不愿意给,还要我郑家交出兵权!   既然你无情无义,卸磨杀驴,就别怪我不顾念夫妻之情!   想到这里,皇后缓缓握紧了手指:“姚黄,先前派去的人怎么样了?”   身边的大宫女恭声道:“国师都收用了。”顿了顿,声音微微发颤,“死、死了三个。”   八个美人,不到十天就死了三个……皇后沉默片刻,淡淡道:“死了就死了,再准备几个送去,务必要将国师伺候好,明白吗?”   姚黄面露不忍,但不是别人,或许就会是她:“是,奴婢明白。”      三天后,殷渺渺和卓煜到了平安城。   没有贸然去见人,卓煜选择先在一家客栈里安顿下来,再请殷渺渺想办法送信给叶琉:“他看了这封信应该就会来。”顿了顿,低声道,“让他一个人来。”   殷渺渺点了点头。   “万事小心。”他叹了口气,“拜托你了。”   殷渺渺一本正经道:“别担心,我先去打听打听消息,晚上就会回来,你乖乖留在家里等我。”   卓煜:“……咳咳!!”   殷渺渺佯装关切:“受凉了?”   “没事,嗓子有点痒。”一次两次还是她不懂世俗之事,次数多了,卓煜哪能不知她是有意戏弄,气是气不起来,只好假装没事。   殷渺渺眼波流转,含着笑意地出门去了。   总兵府从外面看平平无奇,连守门的小厮都看着懒洋洋的,可殷渺渺从他们门前走过三次之后,她就发现自己被盯上了。   她干脆大大方方走到门口问:“这里是叶府吗?”   “姑娘找谁?”小厮揣着手,笑呵呵地问。   殷渺渺道:“找我妹妹,府上最近是不是买过几个丫头?说是总兵府买去的,我想赎她回来。”   可能是她看起来美貌柔弱,那小厮犹豫了一下,挥挥手:“姑娘找错地方了,我们这儿最近没进丫头。”   “这儿不是叶总兵府上吗?”她追问。   “是,但我们没买丫头,你找错了。”小厮跺了跺脚,看起来不耐烦了。   殷渺渺点了点头:“那我再找人问问吧。”   她找了家茶楼叫了壶茶,一边等天黑一边探听消息。不用她刻意打听,大家都在聊国师的事,只不过说得很玄乎,什么曾见铁树三次开花,吹口气就能让死了三天的复活……十分有想象力。   除此之外,说得最多的就是立储之争,在民间,嫡出的二皇子得到了更多的支持率,因为国师曾夸他“灵慧”。   殷渺渺不得不想,卓煜说得是对的,百姓愚昧,归尘子如若不除,将是心腹大患。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她潜入了总兵府。   整个府邸方方正正,叶琉的房间猜都不必猜,必然在中轴线上。她找准了方位,用最近刚复习的敛息术和轻身术,轻轻松松藏了进去。   叶琉还没有回来。   她想了想,悄悄摸到书桌旁翻了翻。书桌上丢着几本兵书,纸张略微磨损,看来是时常翻看,书桌下有一个暗格,殷渺渺抽出来一看,乐了。   里头不是密信,而是几本避火图。   工笔细腻,栩栩如生,平常人看了大约就会脸红心跳偷偷放回去。可殷渺渺不是,她很有兴趣地翻了翻,然后在书页的封底里发现半枚虎符。   所以,书桌里的暗格是明,避火图这个暗格才是真。   应该是个聪明人。殷渺渺心想。   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她将一切还原,把卓煜的书信放在了书桌上,随即跃上房梁躲了起来。   一息后,叶琉推门而入,点上灯,就看见了放在桌上的信。   他微微皱眉,狐疑地拆开来一阅,面色瞬变。短短一封信,他反复看了几遍,这才将信放在蜡烛上烧毁,然后若无其事地出门,吩咐小厮:“我出去一趟,不必跟着。”   叶家的仆从都知晓他不喜人伺候的性子,没有起疑,叶琉得以顺顺利利地孤身从总兵府离开。   殷渺渺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见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和任何人碰头,反倒是谨慎地多绕了几个圈子才到客栈,心中稍稍放心。   看来叶琉并没有背叛,仍旧一心记挂着卓煜,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待叶琉进了客栈的院子,殷渺渺才出现:“叶公子,这边。”   叶琉惊得差点拔刀,以他的武功,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个女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你是?”   “嘘——”殷渺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他翻越墙头,到了他们借住的院子里。   寒冬腊月,鲜少有人出门,整个院子只有他们入住,黑洞洞冷兮兮,一点烛光都没有。叶琉起疑:“陛下当真在此?”   殷渺渺没有理会,按照约好的暗号敲了敲东厢房的门:“是我。”   漆黑的屋里这才出现了光亮,卓煜举着烛台过来开门,看见殷渺渺和她身后的叶琉时才松了口气:“快进来。”    第10章 (修)   一进门,叶琉就再也按捺不住满肚子的疑问:“陛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卓煜把烛台放在桌上,照亮周围一丈之地:“此事说来话长。”   “你们可以慢慢说。”殷渺渺拎了拎茶壶,空的,“我去弄点热水来。”   卓煜知道她是在给他们腾空间,点点头,开始向叶琉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叶琉听得头皮炸起:“父亲和我说你只是受了些轻伤,怎么……宫里的人,居然是假的?郑家这是疯了不成!”   “不是疯了,是野心太大。”自古外戚干政都是大忌,大周是卓家的江山,不是郑家的,两朝皇后还不够,卓煜真不知道郑家的胃口是有多大。   叶琉皱了皱眉,他打小就不喜欢皇后,仗着是太后侄女,连皇子都看不上:“那现在该如何是好?定国公真的……”救了假皇帝的是谁不好,偏偏是定国公世子,难道定国公倒向了郑家不成?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定国公可能并不知情。”一路上,卓煜反复琢磨过这件事,定国公是三朝元老,生性谨慎,在他和废太子的斗争中都没有明确站过队,怎么会那么大意,在这样要紧的事情上派自己的儿子蹚浑水呢?   他更倾向于是郑家为了避嫌,特意让定国公世子救了人,好堵住其他几位重臣的猜忌之心。   至于张阁老和王尚书,只要二皇子名正言顺继位,他们亦无话好说。卓煜猜测这正是郑家大费周章要让二皇子名正言顺上位的理由,毕竟两位文臣治国有方,新皇登基后仍需辅佐。   如此看来,好像情况还算乐观。但是,在谋反这种事情上,一向都是谁有兵权谁说话。   郑老将军郑权号称掌三十万大军,但那是战争时期,除去征夫与流民,非战时只有约二十万,还是分散在各州的驻兵,绝不可能无故调动,再加上粮草与兵器,能够真正被调动的,最多只有七千,大部分还必须驻扎在外,不能进城。   叶琉能从许州调五千兵马,因此起决定性作用的就是在京城的三千禁军。禁军隶属帝王,其统领崔鹤也是卓煜最信任的人之一,可现在添了一个假皇帝和修士的变数,情形如何还很难说。   卓煜沉吟道:“郑家在军中经营多年,仅凭许州的兵力,恐怕没那么容易,得做两手准备——我回京,分别见一见定国公和崔统领。”   “您是想从魏州调兵?”叶琉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魏州比许州离京城远一些,驻守的总兵是定国公的嫡系,为了镇守北方,魏州驻兵三万,至少能调八千人过来。   卓煜平静道:“只是以防万一,魏州毕竟太远了。”军队中除了少部分骑兵,大多数都是步兵,而从魏州到京城,至少要大半个月,前提还是他回到京城,定国公也不曾叛变。   叶琉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陛下恐怕得先回京城。”   卓煜无奈极了:“只能这样了。”郑家费心费力找来一个假皇帝,除却想让二皇子名正言顺继位之外,恐怕更重要的目的是牵制他的亲信。   失去大臣、亲信、护卫以及皇位的帝王,就只是一个普通人,要不是恰好遇见了殷渺渺,他孤身一人,恐怕都不到了许州。   “我必须亲自护送您回去。”叶琉明白现况,不敢大意,“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你需要多少时间?”   “今晚就能办妥。”   卓煜道:“那就明天走。”他想及法明的悲剧,又道,“我们在城外会合。”   叶琉没有异议:“臣明白了,只是陛下,那位……”他努了努嘴,“能信任吗?”   卓煜露出一丝笑意:“不是她,我早就死了。”   “国师的事我也听闻了不少。”叶琉仍旧心怀忧虑,“要是都是真的,她真的能对付得了吗?”   “不知道,但只能是她。”卓煜曾和殷渺渺说起过现在的形势,她的想法与在京城的归尘子不谋而合——修士,只能由修士对付。   他们牵制彼此,因而凡人的事,也只能他们自己解决。   叶琉叹气:“原来世界上真的有神仙法术吗?真想见见。”   “想见什么?”殷渺渺提了一壶热水进来,“想看法术?”   叶琉看她巧笑倩兮,并无架子,就道:“是,我从未见过。”   殷渺渺摊开手心:“看。”   一小簇火苗从她雪白的掌心里燃起,散发着暖洋洋的光芒,她收拢五指,那簇火苗就被熄灭,不曾在她手里留下丝毫痕迹。   这是殷渺渺最近复习的成果,一套记在笔记里用以攻击的御火之术。   从未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叶琉被震惊了。   卓煜轻咳一声:“叶琉,你该回去了。”   “噢,是。”叶琉回过神来,正色道,“陛下万事小心。”   卓煜微微颔首。   叶琉和来时一样,没有惊动任何人离开了。   殷渺渺倒了两杯热水,随口问:“商量好了?”   卓煜言简意赅:“明天启程回京。”   殷渺渺道:“好,那休息吧。”说完,走进里屋,占了床睡觉。   卓煜:“……”明明一开始挺照顾他的,现在好了,丢给他一个法术确保他不会受冻生病,就心安理得地自己睡床让他睡榻了。   要不是看在她是方外之人的份上,君臣……算了,是个姑娘家,又受了伤,让给她也是应该的。卓煜想着,千辛万苦给自己铺好了床,回身一看,她居然连被子都不盖就睡了。   天寒地冻的,也不怕着了凉。他没奈何地叹了口气,走过去替她轻轻盖上了被子。   次日,他起得很早,阳光刚刚照进屋里。   火盆还有些炭火没有烧尽,他把水壶架在上头,待水热了就简单梳洗一番。殷渺渺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出来:“你终于会拧毛巾了?”   话音未落,卓煜就被她突然发出的声音惊得手一松,拧了一半的毛巾噗通一声掉回了水盆里,水花溅了他一脸。   殷渺渺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笑场了。   卓煜脸色不太好看,作为皇帝,不会穿衣洗漱又怎样,有什么好笑的?   “你看看你。”殷渺渺走到他面前,伸手替他拭去脸颊上的水渍,“一点玩笑都开不起啊?”   她柔软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肌肤,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我……”   刚张了张口,殷渺渺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拧干毛巾递给他:“好了,不生气了。”   每次都是这样……卓煜咽回了剩下的字眼,沉默地接过毛巾擦了擦脸,淡淡道:“出发吧。”   他们在平安城待了不到一天就要离开。只不过来时是两个人,去时却有一行人,除了叶琉本人,他还带了几个心腹以防不测。   有了他们,卓煜终于能告别驾车的悲惨日子,享受到在车厢里休息的待遇。   同样有这待遇的还有殷渺渺,叶琉本来带了两辆马车,可被卓煜以拖累速度为由拒绝了一辆,屈尊降贵和殷渺渺挤在一起。   叶琉想想,觉得这样更安全,也就没有发表异议。   换了强壮的军马拉车,行进的速度加快不少。   然而,卓煜很担忧当下的形势似的,沉默得过分。殷渺渺不理他,支着头打瞌睡——几天下来,她证实了笔记中的说法,睡眠真的对恢复神魂有帮助,最明显的一点就是现在她试着从储物袋里拿东西就没有最开始那么头疼了。   因此,现在只要有空,她宁可不修炼也要睡觉。尤其是现在马车里晃悠悠的,减震能力又不好,震得骨头松,恰适合打盹。   半梦半醒间,她听到了一阵铃铛声,轻轻脆脆,似有若无,可当她用心去捕捉方向时,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真是奇怪,是错觉吗?殷渺渺睁开眼,问卓煜:“你听见铃声了吗?”   卓煜一怔,侧耳细听:“没有。”   “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被打了岔,殷渺渺睡意也没了,干脆盘膝修炼起来。   闭上眼,沉下心,她就“看见”了许多飘荡在空中的亮点,白为金,青为木,黑为水,赤为火,黄为土。不必她费心招呼,只是吸了口气,赤色的光点便自然地朝她聚拢而来,穿进她胸膛,聚集在她跳动的心脏间,渐渐汇聚成了鲜红的暖流。   她觉得心口微微发热,紧接着,暖流自心脏而下,顺着经脉流向丹田,如此一圈,就是一个小周天。而后,灵气自丹田而起,流遍全身,大约一个时辰后,重新汇聚到丹田,一个大周天也就结束了。   她打坐的时候,卓煜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脑海中盘旋着诸多念头,可细细追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一眨眼,殷渺渺就走完了几个大周天,睁开眼望向身边的人:“你今天是怎么了?”   卓煜沉默了一刻,说道:“我在想,你和归尘子之战,会有多少胜算。”   “难说。”殷渺渺据实相告,“我虽然境界比他高,但伤得很重,不知道能恢复多少。”   卓煜点了点头,突然道:“归尘子不能亲自对我动手,那你呢?”   殷渺渺十分意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缓缓道,“如果我有不测,你立时离开,不要久留,然后,为我杀了皇后、郑威和郑权,可以吗?”   京中局势难测,或许威远侯早已被归尘子蛊惑掌控,待他一露面就会被杀死,又或许威远侯没有,但他们擒拿反贼失败,归尘子不能对他动手,不代表不能对威远侯下手……增添了修士的变数后,他已然无法预料前途,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二子年幼,一旦继位,皇后定然把持朝政,以郑月的气量与能耐,先人打下的江山怕是要毁于一旦。可要是郑家人死去就不同了,哪怕新帝流着郑家的血,只要有忠臣良将辅佐,依旧能延续大周的国祚。   “大周立国才六十余年,四十年前,六州叛乱,死伤无数,二十年前,连年大旱,流民四起,待我登基,又经历了罕见的水灾……”卓煜低低道,“郑权穷兵黩武,一心想在有生之年收复前朝割让的三洲,青史留名,可国库空虚,百姓都没太平几年,怎么经得起折腾。”   殷渺渺静静听着。   卓煜又道:“先帝离世前曾对我说,要休养生息,轻徭薄税,至少二十年后,才能考虑收复失地,可郑权等不及了。”   郑权是皇后生父,亦是过世的郑太后的兄长,今年已是古稀之年,就算身体强壮,又能坚持几年?想要在去世前发动战争,必定会将这个国家拖进万劫不复之地。   “渺渺,如果我死了,无论如何都要杀了他们。”卓煜凝视着她,“我没有什么能够打动你的,只能请求你。”   殷渺渺微笑了起来:“不,我不答应。”在他再度开口之前,又道,“但我无论如何都会保护你。”   “万一……”   “没有万一。”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大家对小卓的评价普遍不是太高,因为他有后宫,因为他有孩子,因为他是个凡人……感觉就好像只是新手村里的教学关,但其实不是的。   小卓的确是个凡人,没有通天彻地之能,感情经历也不是一片空白的“纯洁”,但如果仅仅因为这些就觉得小卓无能,实在是不太公平,我希望大家能更关注他本身,了解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后再做评价。   渺渺喜欢他,和他产生了感情,不是因为这是她在凡人界能找到的地位最高的一个人而将就,是她发觉了他珍贵的一面,她喜欢的是卓煜,而不是凡人界的帝王。   *   这是一段非常美好且真挚的恋爱,双方的感情都是真诚的,留给彼此的东西也都是美好的。   这个故事里,男嘉宾的身份地位、能力高低不同,但没有高低之分,都是非常有魅力的人。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他们遇见渺渺,渺渺遇见他们,都是很幸运美好的事~~   *   这是修真文,修仙世界最好的就是不需要选择谁作为归宿,修士的归宿只有飞升,或者陨落。   所以,别问归宿,别问结果,尽情享受每一段恋情吧!谁都是无可替代的。   第11章   叶琉身边的人都是行军的一把好手,有他们在,哪怕露宿野外,一切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殷渺渺完全当了甩手掌柜,除了寸步不离守着卓煜,就是打坐修炼、恢复神识。   许是全心全意做一件事的缘故,她发现了一件之前不曾注意过的怪事。   无论大小周天,她引入体内的灵气总是不知不觉会消失一些。由心窍入体的为一的话,那么到丹田大约只有四分之三,大周天后只剩下了三分之一,她不能确定这个消耗的过程是不是正常,只好再去翻了自己的笔记。   可是笔记本只是记录了一些知识点,并不是日记,没有详细记录自己修炼的体验,她只好另辟蹊径,从另一个角度分析。   笔记一开头,记录的都是修炼的基础常识,应该是她刚接触修真界时所录,等到后来,记着的就是一些日常使用的小法术,比如净尘术、轻身术等,接着,就是一套名为《御火令》的火系功法——她刚刚温习完这套功法,再度学习了一系列的法术——再后面,又是一系列的科普。   这次的词条是“体质”。   7、体质:人乃万物之灵,故人体含五行之理,多数人五行不均,总有偏颇。体内五行均衡者,若为女子,属阴,为纯阴之体;若为男子,属阳,为纯阳之体,均为绝佳伴侣,与之调和阴阳,事半功倍(啧啧啧!)   8、极阴之体:体内五行极度失衡至阴,且为女子,阴气过甚,多半出生则死,除非引至阳之气入体,可延续数年,但仍会不断衰弱而夭(哈?有句MMP一定要讲!!)   9、极阳之体:体内五行极度失衡至阳,且为男子,阳气过重,肉身难以承受,除非泄去元阳,引阴气入体,否则肉身将崩溃而亡。(逗我?刚出生的胎儿怎么泄元阳??犯法的啊!!)   10、调和阴阳:男女之间的深入交流可以平衡阴阳之气,但身体阴阳失衡者一般活不到这个年纪,难成大器。我不信。   看到这里,殷渺渺多多少少有了预感,提起纯阴纯阳之体时,吐槽还是很愉快的,可后面两条徒然沉重,对待极阴极阳的态度也不同,后面还有一句“我不信”……怎么都让她觉得不太妙。   她思忖片刻,又翻到一条。   11、五行之火:火为阳之极限,火灵气乃至阳之气,故火系功法善克阴邪之道。心、脉、舌属火,以其为窍者多引火灵气入体。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引气入体的窍就是心脏,每次修炼,她都会觉得心口微热,绝不会有错。   综上所述,她十有八九是那倒霉催的极阴之体,因为心窍属火,所以顽强地活了下来……那现在是怎么样?她找到解决的办法了吗?   生死面前,殷渺渺饶是活了两辈子也淡定不起来,赶紧往后翻。可“调和阴阳”的词条后面只夹了几张避火图,接着就是一套步法了,似乎脱胎于八卦,她画了好多分解图。   殷渺渺:“……”她不断地往后翻,这辈子的她延续了前世“好学”的习惯,什么鸡零狗碎的都记着,有法术,有符咒,有妖兽灵植的画像(灵魂画作),好像去了不少地方。   但是,就是没有写明白怎么解决极阴之体的问题。   是她猜错了?还是所谓的调和阴阳就是办法?殷渺渺左思右想,决定谨慎为上,把笔记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她终于发现了端倪。   12、心法:修炼灵气的法门,相当于内力,功法则等于降龙十八掌等招数(师父说,心法乃修炼根本,不可轻易更换,功法学多少都行=-=)   13、《御火令》:火系功法,配合相应心法修炼。①火球术:……   功法、心法。又是两个她先前没有注意到的定义,她记得后面还有许多法术记录,都写着功法,可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修炼的心法。   这意味着什么呢?她认为自己的心法不可泄露与人,还是始终就在身边,不必记录?   殷渺渺合上笔记,拿出了储物袋——她身边只有那么一个藏东西的装备了。   对于怎么使用储物袋,她现在有了些许心得,要靠想,心念一动,想着什么就能出来什么,第一次她应该是太想获得相关讯息了,才会拿出了自己的笔记。   后来因为没钱了,她还试着从里头拿点值钱的,结果掏出来一袋金子。   真·金子。   当然,也失败过,她想找点疗伤的丹药,结果拿出来的玉瓶里空空如也,早被她吃完了。   然后,就是这一回了。   她默念着心法,想要从储物袋中得到线索,可等了半天,什么都没有。遗憾之下,死马当活马医,干脆按照小说里看来的套路,试着集中精神去想。   头有点疼,但不是不能忍受,在坚持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她“眼前”豁然开朗,霎时间,她明白过来,这是进入“灵台”了。   所谓灵台,她也曾在笔记上录过释义。   14、灵台:狭义指额间部位,广义则包含修士的精神世界(她自己的解释),玄乎得不得了,许多修士知其有,不知其为何有,总之就是有!   她现在就在自己的灵台之中,天空(大概吧)呈现微微的红色,好像西边的晚霞,瑰丽非常。   而一枚玉简就悬在半空,她轻轻一碰,一行行她理论上不认得但还是一眼就认出来的文字出现在了眼前。   “痴男怨女,孽海情天,阴阳有道,风月无边。”   这是……卷首语?   一息后,这些文字散去,又见“《风月录》第一卷”之语,下方是第一卷的具体内容:   “物有两极,界分乾坤,风月之事,乃天地交接之道,暗合造化之理……”   殷渺渺一脸复杂地把自己的心法复习了一遍。不出所料,她修炼的果真是一套以调和阴阳为核心的特殊心法,她修炼过程中灵气会减少是因为在没有不可描述的阳气的情况下,用火灵气替代了它,渗入她的血肉之中,支撑她这具肉身继续存活。   这样一来,她的修炼速度就要慢上很多。   然而,比起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的打击,这算得上是个好消息了。殷渺渺实打实松了口气,不用死就好。   说起来,现在到哪儿了?殷渺渺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是夜里了。   “殷姑娘?”守夜的叶琉看到她从马车里出来,忙不迭走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殷渺渺摇摇头:“无事,这是到哪儿了?卓煜呢。”   “陛下歇息了。”叶琉指了指厢房,“明天我们就到京城了。”   殷渺渺略感讶异:“那么快。”她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个小院子,马车就停在院中,紧紧靠着卓煜休息的厢房。   “我们赶得急了些。”这几天来,殷渺渺一直待在马车里,据卓煜说不是在睡觉就是在修炼,叶琉不敢贸然打搅,只好尽可能将马车停得离卓煜近些,以防不测。   “不要紧,正好。”殷渺渺说着,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夜空,星辰璀璨,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比起半个多月前进京的那一回,今天的城门倒是开了,只不过要挨个排查,哪怕是女眷的马车,也必须掀起来检查一番。   不过,这其中可不包括叶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检查威远侯家的女眷,叶琉只是出示了一下令牌,他们的马车就顺顺利利进了城。   藏在车内的卓煜若有所思:“有点不对劲。”即便有威远侯的身份缘故,可要是真的不想让他回来,最该排查的就是与他亲近的威远侯一家。   他不难猜测:“归尘子知道你的存在了。”   “应该是。”殷渺渺轻轻叹了口气,失忆让她留下了太多的线索,归尘子只要不蠢,肯定能猜到有另一个修士的存在。   卓煜抿抿唇,心中担忧更甚。   不多时,他们便进了威远侯府。   一进府内,殷渺渺就放开神识,快速地在府中扫了一圈,并未发现埋伏,她松了口气,拉了拉卓煜的袖子。   卓煜得到暗示,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威远侯叛变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现在看来,他好歹不是孤立无援。   威远侯的反应也证实了这一点,他十分意外:“陛下不是在……为何到此?”   “说来话长。”卓煜单刀直入,“宫里的人是假的。”   饶是威远侯经历过诸多风波,一听这话还是眼皮子直跳,好在还稳得住:“请陛下进密室详谈。”   密室在书房的隔壁,地方狭小,不过没有人在意。威远侯请卓煜坐下:“陛下是何意?宫里的人……”   “我来说。”叶琉是个急性子,噼里啪啦把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听得威远侯眉头紧皱:“竟然有这样的事?!”   卓煜沉吟道:“宫里的人,当真与朕一模一样?”   “臣虽未细看,但认识陛下多年,亦不曾发觉异样。”威远侯答得十分谨慎。   殷渺渺问道:“点香了吗?”   威远侯回忆一番,道:“殿中药味浓郁。”   “那应该不是十成十相似,添了点别的手段。”殷渺渺记得自己的笔记中就提到过一些基础的药材,有些能使人产生幻觉。   卓煜沉默了会儿,问道:“现在宫中情形如何?”   “先前‘那位’曾召集我等,言及伤至根本,恐天不假年,故而想要尽早立储。”威远侯叹了口气,“昨日早朝,已是允了立二皇子为储,择日祭告太庙,正式册立太子。”   叶琉立即道:“是个机会,是什么时候?”   “十日后。”   十天。卓煜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恐怕不够派人从魏州调兵过来了:“想办法请崔统领来吧。”崔统领乃三千禁军之首,若是能先下手为强擒下郑家反贼,其余兵卒不足为虑。   叶琉道:“我去请!”说罢,匆匆奔出门去。   半个时辰后,他无功而返,还带回了一个极其糟糕的消息:“皇后以淫乱后宫为由,将崔统领革职关押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请注意,《风月录》的部分内容改编自道家经文,并非全部原创,后文相同,望周知    第12章 (修)   卓煜震惊地站了起来:“怎会!崔统领绝非这样的人!”   “是众目睽睽之下被捉了奸。”叶琉唇角舌燥,艰难道,“和贤妃娘娘。”   卓煜斩钉截铁道:“贤妃恪守闺训,端方知礼,怎会私通外男!定然是皇后从中作梗,刻意污蔑。”顿了顿,他问,“她如何了?”   “贤妃娘娘……触柱而亡了。”   答案在预料之中,卓煜却出离愤怒——权位之争在天家是司空见惯的事,对于郑家的谋反,他只不过是失望一会儿,就平静的接受了。   但他绝不赞同皇后用那样下作的罪名陷害崔统领与贤妃。   崔统领与其夫人伉俪情深,妻子过世多年都不愿续弦,足见情深,让他私通后妃,何止不择手段,简直歹毒至极。   而贤妃是张阁老的外孙女,被阁老夫人养在膝下教养多年,说贤妃不贞,等于是往张家满门女子的名声上泼污水,女子名节多么重要,皇后同为女子,焉能不知?   卓煜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毒妇!她难道以为凭这些阴狠下作的手段就能治国了吗?可笑!愚蠢!”   殷渺渺有些意外,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卓煜这样愤怒,有心劝解,却不知该说什么。   幸好威远侯开了口:“陛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卓煜深吸口气,勉强冷静下来:“说的是,侯爷,你去替我请定国公和张阁老过来,王尚书那边……就不用了。”王尚书是兵部尚书,是为了制衡郑权才提拔到这个位置的,是个方正不阿的老人。   可人老了,就会心软,他有个晚年才得的幼子,最是疼爱,偏偏自小百病缠身,请遍了名医都治不好,眼看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出现了一个归尘子。   从殷渺渺给他治病的手段来看,虽然修士不是神仙,不能让人长生不老,可祛除百病应当不是问题。他不能冒这个险。   威远侯听懂了,点了点头:“请陛下在寒舍稍等,臣这就去办。”   卓煜疲惫地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撑头想了会儿,问道:“许州的兵马还有多久?”   “我命右参将率八百轻骑先行,大约明天就能到。”叶琉答道,“其余三千人还要七八日,留一千余人驻守。”   卓煜应了一声:“你想办法进宫一趟,询问崔鹤如今禁军的情形。”   禁军三千人,分左右二军:左军负责京城安防,下设四卫,分别负责京城东西南北四个区域,其首领为卫尉,每卫五百人,共计两千;右军人数虽只有一千,可负责守卫皇城与天子,由禁军统领崔鹤直接管辖,仅听命于天子一人。   皇后突然下手迫害崔统领,恐怕是被他发现了什么端倪……卓煜想到这里,改了主意:“不,你去把崔鹤救出来,我要亲自见他。”   从守卫森严的皇宫里救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叶琉咬了咬牙:“臣遵命。”   “渺渺,你有没有办法……”卓煜话还没有说完,殷渺渺就道:“有。”   她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张薄薄的符纸:“消影符,贴在身上可以减少被人发觉的可能,但你还是要小心,这毕竟不能隐身。”   “多谢姑娘。”叶琉拿了符纸,“臣定当带崔统领来复命。”   卓煜点点头:“小心行事。”   叶琉抱拳拱了拱手,大步离开了。   密室里只剩下卓煜和殷渺渺两个人。卓煜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自言自语:“左军四卫,说不定早就被郑家收买,他们的人藏在禁军里才能瞒天过海。现在崔鹤一出事,右军也危险了。”   殷渺渺道:“真有万一,我就带你走。”   卓煜一怔:“不行。”   “皇位有那么重要吗?”殷渺渺道,“人外还有人,你可以走别的路。”   要是世间最高的位置就是皇位,那么不愿放弃是人之常情,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还有另外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何必留恋这方寸之地呢?   这些话她没有说,卓煜却听懂了:“渺渺,不是皇位有多么重要,我可以失败可以死,但不可以逃。我从先帝手中接过这江山,成了这天下的主人,就不能弃苍生黎民不顾。”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道:“我不想亦不能放弃这个位置,郑月也不是可以托付江山的人。就像我曾经和你说的,我可以死,郑家人绝对不能留。”   殷渺渺不禁叹息一声,知晓是说服不了他了。不管是被迫还是自愿,卓煜早就选好了自己的道路,并且决定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我明白了,我答应你。”她说。   “那我可以稍微放点心了。”卓煜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希望情况不会糟糕到这一步吧。”   要是能活,谁会想死呢?他有很多想做还未做的事、想说还没来得及说的话。   一个时辰后,定国公和张阁老秘密到访。   定国公满脸惊异,张阁老则老泪纵横:“臣教女无方,愧对陛下!”说着,就要弯膝下跪,卓煜连忙搀扶起他:“不必如此,快起来。”   威远侯忙道:“张公,且听我一言。”他将前事一一道来,听到宫里的皇帝是假冒后,轮到定国公下跪请罪了:“臣不知此事!犬子……”   “朕若是疑心你,就不会见你了,起来吧。”卓煜对于先帝留下的几位重臣都十分客气,“张公亦是,朕信贤妃为人,此非张家之罪。”   他三言两语安抚了定国公和张阁老,这才道:“现在的情形几位卿家都清楚了,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沉默片刻,定国公率先道:“犬子送陛下回宫时,亲眼见国师施术,深可见骨的伤势很快就愈合了,若非他亲眼所见,我实难相信世间还有此等仙法。”   “归尘子乃是最大变数。”张阁老看向坐在一边喝茶吃点心的殷渺渺,“不知这位仙师有多少把握。”   殷渺渺道:“不好说,打了才知道。”   “你牵制他不相助皇后就好。”卓煜早有心理准备,“郑家能给的,我也能给。”   殷渺渺“哎哟”了一声:“你给他了,给我什么?”她扫了其余人一眼,似笑非笑道,“诚意不足的话,我不干了。”   一句话说得定国公等人心里一个咯噔,纷纷看向卓煜。   卓煜沉默片刻,抬首望着她的双眸,明明白白告诉了她自己的回答:“无论归尘子如何,只要我赢了,就许你凤位。”   皇后之位?殷渺渺十分意外,但现在不是分说儿女情长的时候:“你倒是很有觉悟……开个玩笑,到时候再问你要报酬吧。”   定国公暗暗皱眉,别走了豺狼来了虎豹,方外之人插手朝政同是大忌,历史上的教训还少吗?他摸不清殷渺渺的来路,没有贸然开看,而是看了威远侯一眼,同为勋贵,两人总算还有几分交情。   威远侯对他微微摇了摇头,定国公才不说话了。   张阁老低头喝茶,心中微哂。废太子还在时,娶过定国公夫人娘家的一位姑娘,与定国公素来亲近。定国公虽然不曾真正站队,可废太子珠玉在前,总觉得卓煜出身低微,不够杀伐果断,总有些不满。   他却觉得定国公人老糊涂,陛下是对他们尊敬有加,可不要忘了谁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卓煜将他们的眉眼官司收入眼中,神色平静。帝王与臣子之间,一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博弈,四位辅政大臣之间也有嫌隙,张阁老和定国公尤为如此。不过不要紧,他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郑家谋反成功,他们的好日子都到头了。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就被叩响了。威远侯把门打开,叶琉只身进来了,不等旁人问,就道:“西、北、南三卫都有异动,这是东卫尉告知我的,他曾受过崔统领的恩惠,特地去看他,我们碰上了。”   卓煜心中一沉:“那崔统领……”   “崔统领,崔统领自觉有负皇恩。”叶琉顿了顿,声音轻轻的,“自尽身亡了。”   “唉。”张阁老扼腕叹息。   叶琉又道:“如今右军由李校尉代掌,但皇后似乎有意抬举北卫尉为新统领,恐怕明日就会有动静。”   “右军危矣。”定国公捻须沉吟,又抛出问题,“陛下想如何行事?”   在禁军可能大规模叛变的情况下,卓煜留在京城的胜算很小,最稳妥的办法是暂时避让,去各州召集兵马。他并非人人得而诛之的昏君,又是名正言顺的君王,必然会有不少州出兵勤王。郑家不占大义,没有归尘子蛊惑人心的话,必然兵败,只是,但凡战乱,没有几个月收不了尾,伤亡在所难免。   道理卓煜都懂,但他仍然摇头拒绝了:“朕回来了,就没想着逃走。”   定国公劝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只要陛下在,平叛是早晚的事。”   “张公也那么想吗?”卓煜问。   张阁老有不同意见,他是儒门子弟,君王以民为贵,是仁君之象,故而拱了拱手:“老臣不赞同定国公所言,夜长难免梦多,归尘子是最大变数,与其给他们准备时间,不如打个措手不及。”   威远侯亦道:“禁军恐怕并不知晓宫中之人是假冒的,多半是被郑氏蛊惑。”争权夺利是一回事,谋反篡位可是另一回事,那可是诛九族的罪过。   殷渺渺补充道:“找一个七八分相似的人,再加上一些辅助手段,是可以让人产生错觉,但以归尘子的能耐,绝对做不到把人当做傀儡控制。”   “若是能做到,崔统领也就不会有此一劫了。”卓煜微微垂下了眼睛,“朕心意已决,诸卿有何良策?” 第13章 (修)   三个时辰后,计划敲定,定国公和张阁老如来时一般,悄悄离去了。   叶琉三度离开,与东卫尉、李校尉联络。   威远侯则给卓煜安排了房间休息:“请陛下早些休息吧。”   卓煜怎么睡得着,可他不想也不能将自己的脆弱与恐惧暴露给臣子,只能颔首道:“好。”   殷渺渺道:“我陪你,我有事和你说。”   威远侯人老成精,之前就瞧出了端倪,一听这话,马上就以有事为由退下了。   厢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卓煜略感不安:“是什么事?”   “你们把计划定在明天。”殷渺渺说得很慢,像是在犹豫着什么,“我的伤还没有好,我没有很大的把握。”   卓煜宽慰道:“我知道,只要能稍稍拖延就好,失败也无妨,我会亲自游说归尘子,你别太担心。”   殷渺渺顿了顿,提起了方才的事:“你刚才的意思,是说我帮你赢了的话,你就以身相许吗?”   她避重就轻,但卓煜没有听出来,佯装平静道:“若你不嫌弃……”   “那,今天好吗?”她坐到床榻上,语笑盈盈。   卓煜皱起眉头,想也不想就道:“胡闹!”   殷渺渺道:“你听我说。”   “这件事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他断然拒绝,“万万不能。”   殷渺渺已然衡量过利弊,冷静道:“我伤势未愈,对归尘子没有胜算,修炼非一朝一夕之事,唯有这个办法,能够使我多些把握。”   卓煜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重缘由,然仍道:“婚姻大事非同小可。后宫之中,除却宫婢,即便是妃妾也是选秀册封后方可幸之,我怎能如此轻贱你?”无媒苟合,就算是事出有因,仍旧为人所不齿,他对她爱之重之,绝不可能应下这荒唐的提议。   “与性命相比呢?就算我们都会死,你也这么坚持吗?”   “你这话是何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事成,我有五分把握,不成,至多一分。”殷渺渺向他伸出手,“卓煜,你应我,未来还能补偿我,若不应我,我们可能都会死。”   卓煜说不出话来,大局当前,该如何抉择,一目了然,可理智如此,心里却实在难受。可就算是再痛苦,再无奈,他也只能那么选择,成王败寇,到如今,已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他喉结滚动,艰难地伸出手,慢慢握住了她的指尖:“对不住……”   殷渺渺不在意,笑道:“不要这样,我心里是愿意的,不过你好像不太愿意。”   卓煜见她笑意盈盈,不见丝毫勉强,心中又不合时宜的有些欢喜:“你真的心甘情愿?”   “你再问,就不心甘情愿了。”她故意道。   卓煜便笑了起来,在她身畔落座,紧紧握住她的手:“你放心,今日是我对你不起,日后绝不负你。”   殷渺渺忍俊不禁,抬首吻了吻他的唇角,随之一挥袖角,两侧被勾住的锦帐被无形的力道击中,簌簌散落下来。   锦帐将床榻包围成一个没有光亮的小小世界。   不过很快,这方小天地中就多了几团荧光,它们漂浮在床顶,好像星河璨璨。   衣带渐宽,只有一个人的。   天衣无缝,本不是凡人能解开的裙裳,卓煜看着她,一时手足无措。殷渺渺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摁倒在床,居高临下:“闭上眼睛。”   他却不愿意闭眼。   殷渺渺轻笑了一声,他什么也没有看清,就见那月白色的衣裙已然褪下,露出的肌肤赛雪欺霜。   古人云:“丹心今夜鸾求凤,天台路通,云迷楚峰。柳梢露滴,花心动,正情浓。”      月上中天。   卓煜想要起身,却被殷渺渺按了回去:“你还是睡一会儿吧。”   “我睡不着。”卓煜坐了起来,替她披上衣衫,“小心着凉。”   殷渺渺不冷,却领了他的好意,拢了拢衣襟,盘膝在床上打坐。这回,她的修炼发生了变化。   灵气依旧从心窍开始,赤色的灵力到达丹田,卷裹着一股从未见过的紫色气息开始了大周天。紫气在经脉运转的过程中,渐渐减少,好像丝丝缕缕渗进了血肉,火灵气则一分未少,均匀地散布在了经脉各处。   运转几个大周天后,殷渺渺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四肢百骸都存有灵气,不像从前那样修炼一夜还是捉襟见肘。再后来,经脉里的灵气渐渐充盈,她停止了大周天的运行,仅仅开始小周天,将灵气引入体内后贮藏在丹田。   丹田像是一个赤色的湖泊,间或有紫气旋绕,瑰丽非凡。   这个世界不存在所谓的变异灵根,万物皆为五行之属,没有紫色的灵气,殷渺渺猜想这或许和卓煜有关。   总得来说,她选择应该是对的。   殷渺渺满意地睁开眼,意外地发现晨光满室,已经是早晨了。   卓煜就坐在不远处的榻上喝茶,微笑着看着她:“你醒了?”   “嗯。”她趿上绣鞋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面颊,“你还好吗?”   卓煜握住她的手:“很好。”   “那就好。”殷渺渺放了心,《风月录》所言不虚,此事对双方皆有裨益,不是阴损的采补之术。   卓煜问她:“你呢?”   “我也很好。”她笑了起来,明眸灿灿,“等我回来。”      卯时三刻,皇宫,光明殿。   朝议按时举行,据闻伤病在床的皇帝陛下也带着病容出现,问起礼部对于册立太子一事准备得如何了。   礼部尚书出列回禀,一件件事说得条理分明。   殿里烧着炭盆,点着熏香,莫名惹得人昏昏欲睡。张阁老抬眼觑着龙椅上的人,实在没能看出来有什么异常,只好抬了抬袖子,一股凛冽的香气直冲鼻端,他大脑为之一清。   再定睛去看,视线就清晰了许多。那人看起来和卓煜长得有七八分的相似,就算有人看出了不同,也会以为是大病初愈脸颊消瘦的缘故,更别说没人能这样仔细打量陛下了。   他瞟了定国公和威远侯一眼,这两人也悄悄用袖子掩鼻,垂眸思索着什么。   礼部尚书终于说完了冗长的准备内容,“卓煜”看起来很满意,主动提起了昨日的事:“昨天宫里发生了一件让人遗憾的事,鉴于崔统领多年来忠心耿耿,畏罪自尽,朕决定不追究此事。但禁军统领事关重大,不可空缺,朕决定命北卫尉……”   “陛下!”张阁老出列打断了他,“臣有一言,不得不讲。”   “卓煜”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觑了身边眼生的太监一言,见他微微摇头,便道:“张阁老,朕心意已决,退下!”   张阁老不退反进:“陛下是否还记得先帝临终前所托之事?”   “朕当然记得,张阁老这是何意?拿先帝来威胁朕吗?”   张阁老道:“若是陛下记得,为何要命北卫尉接替统领之职?先帝曾言,禁军统领之位,不得由左军卫尉擢升,陛下难道忘了吗?”   “卓煜”慌了一瞬,马上道:“朕没忘,但今非昔比,先帝焉能预料得到崔鹤能做出这样不知廉耻之事?”   张阁老又道:“先帝未曾说过左军卫尉不得擢升禁军统领之事。”他抬起头,冷冷注视着龙椅上的人,“你根本不是陛下。”   一石惊起千层浪,大臣们瞬间炸了锅。   “一派胡言!”对方慌乱地瞥向身边的太监,“来人,把他拖下去!”   定国公大步上前踢翻了火盆:“你们仔细看看上面的人究竟是不是陛下!陛下幼年不慎落马,眼角有一道浅痕,这个人有吗?若是再不信,问问他一年前吴首辅乞骸骨时,陛下曾在朝会上说了什么!”   对方色厉内荏:“一年前的事,朕怎么记得?”   “你不记得,朕记得!”卓煜大步从殿外走来,“吴首辅乃朕恩师,朕三度挽留不成,赐千亩良田,万卷布匹,又言‘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朕日后定当爱民如子,不负恩师所授’。”   大臣们看了看卓煜,又看了看高台上神色慌乱之人,心中都有了数。   威远侯道:“来人,将这假冒陛下的乱臣贼子拿下!”   李校尉带人蜂拥而入,论理,崔统领之下就该是他,他同样不甘心将统领之位让与旁人,何况右军本是卓煜亲信中的亲信。   右军很快将光明殿控制住。卓煜拔了刀走到冒牌货面前:“是谁指使你的?”   “是、是皇后。”冒牌货就是冒牌货,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都是皇后娘娘指使我做的,我、我只是个种田的,我什么都不知道,饶命,请陛下饶命啊!”   他重重磕头,脑门都磕出血来。   大臣窃窃私语。   卓煜道:“看在你还算坦诚的份上,给你个痛快。”说罢,一刀劈下,血溅三尺。   “陛下。”李校尉小跑着过来,“光明殿被包围了。”   卓煜走到殿外,只见外面黑压压全是禁军,然而,站在前方的几名高级将领有不少是生面孔,南卫尉还不见了。他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恐怕东卫尉还是说动了不少同僚,有人临时退缩不干了。   站在这里的,不是郑家的人,就是准备拼死一搏挣个荣华富贵。   他走上前,朗声道:“你们这是准备弑君谋反吗?”   “大家不要被迷惑了。”站在最前面的是郑威,即是皇后的兄长,“这不是陛下,陛下已经被害死了!”   北卫尉附和道:“不错,这不是陛下,我等深受皇恩,要为陛下报仇!”   西卫尉也斩钉截铁道:“我担任卫尉之职已有十年,绝不会认错,那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冒牌货!陛下已经被害死了!”   卓煜露出讶异之色,北卫尉眼神躲闪,明显是心虚,可西卫尉神色坚定,目光不闪不避,好似并不认为自己在说谎。   难道……是归尘子做了什么?   此时,人群分开,一个盛装女子穿过人群走上前来,凤冠昭示着她独一无二的尊贵地位。   “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缓缓走来,直到站在禁军前,望着殿中的卓煜,冷冷一笑:“本宫与陛下十载夫妻,错认谁也不会错认陛下。半月前,陛下遇刺,定国公世子护送陛下回京时,谋害了陛下,送回了一个冒牌货。皇室血脉不容混淆,本宫特请郑将军进京清君侧,为陛下报仇!”   卓煜怒极反笑:“郑月,你可真是恬不知耻。”   皇后不为所动:“来人,将这逆臣贼子拿下!”   郑威拔剑上前,李校尉挥手,右军将士立刻侧身挡在前头。   霎时,气氛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   “请陛下进殿。”威远侯低声道。   卓煜不想输人气势,只是凝眉不语。恰在这时,定国公咦了一声:“那好像是归尘子。”   “什么?”卓煜连忙看去,果然在一身盔甲的人群里见到了一个文士打扮的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归尘子一直居住在京郊的行宫中,无事不会入宫,因此,在原本的计划中,他们打算提前发难,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好让归尘子没有时间赶来相助。   可归尘子现在出现在了这里,殷渺渺却赶去了行宫。   这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丹心今夜鸾求凤……正情浓”出自唐寅的《风流绝畅图》,又叫《鸳鸯秘谱》,有兴趣可以自己搜来看看,有图233   ---   小卓因为人设,思想是有局限性的,和他说贞洁是物化女性他是听不懂的_(:з」∠)_   其他角色也一样,因为不同的设定会有不同的想法,但是,就算是文中设定很多修士视凡人如蝼蚁,大家不要被带偏啊!来,和我一起念:【人生而自由平等!!】   小卓是凡人,但没有低人一等,修士也不是高等生物,小卓选择了治国平天下,女主选择了修己身,只是道不同,并无高等低等之分=0=    第14章   卓煜心中一沉,面上却不显,不仅没有后退,还走到了最前面:“那位可是归尘子?”   “正是。”归尘子袖手上前,一派仙风道骨。   卓煜笑道:“我听闻国师本领高强,乃是隐世高人,你也觉得我是假的吗?”   归尘子道:“自然,帝王皆有王气,你却没有,自然是假的。”   “噢?”卓煜似笑非笑,“若是如此,请你上前来。”   归尘子不解其意,但他何惧凡人,施施然走到他面前:“你若是现在认罪,不是不能请皇后娘娘留你个全尸。”   卓煜冷笑着将沾着血的刀丢到他面前:“我听闻修道之人注重因果,你要真觉得我是假的,那就亲自动手杀了我,如何?”   “区区凡人,还妄想本座亲自动手?”归尘子冷笑着,眼睛却不由自主望向卓煜身后,想看看那个同为修士的女人在哪里。   卓煜咄咄逼人:“你不敢杀我,是心虚了吗?”   “呵,既然你想自寻死路,本座成全你。”归尘子说着扬起了手,一道白光自他手心亮起。   威远侯等人不约而同惊呼:“陛下!不可!”   卓煜不闪不避,心跳如雷,唇边却扬起一丝笑意:“归尘子,你可想好了,朕是人间帝王,受天道庇佑,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归尘子当然怕,要是有可能,他怎么都不会选择亲手除掉卓煜,就算没有天谴,也会是一个他难以承受的因果。   然而,事已至此,他退不得了!要有因果,那也是日后的事,只要他能顺利筑基,乃至结丹结婴,区区凡人之死,也奈何不了他!   想到这里,他手中光芒大盛,正要劈下之时,背后却传来一阵寒意。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闪身躲开。   果然,一道熊熊烈焰气势汹汹飞来,拦在了卓煜面前。   卓煜松了口气,冷汗浸透后背。   “什么人?”归尘子仰起头。   巨大的阴影投下,殷渺渺从一只纸鹤上落下,白色的衣袂翩翩如蝶,火焰仿佛长了眼睛似的缠绕在了她的指尖。   “筑基修士……”归尘子瞳孔瞬间放大,喃喃道,“怎么可能……不对。”   她受了伤。   归尘子眼中浮现狂喜,想要逃跑的心情顿时消散。受了伤的筑基修士,意味着实力不一定比他强,但身家必定比他丰厚。   他不过一介散修,法器和灵石都极其有限,这摆在眼前的机会,他怎么会错过?当下义正言辞道:“哪里来的妖女?竟敢祸乱朝纲!”   殷渺渺不逞口舌,指使红线朝他缠去。   面对扑面而来的烈焰,归尘子往身上拍了两张符咒,火焰便瞬时无法近身。殷渺渺令火焰化为锁链,牢牢捆住他全身,灵气源源不断输去。   符咒的纸边开始焦黑卷起,随后抵挡不住,簌簌脱落。   归尘子不敢硬抗这法器,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把桃木剑。这把剑看似普通,却非凡木,殷渺渺的火焰缠绕上去,居然不能烧毁。   更奇特的是,他挥下剑锋,剑上便渗出丝丝水雾,带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殷渺渺嗅着像是酸,看见地上丢着的刀刃,以灵气卷住手柄拿到手中,向水雾一刺。   雾气碰上刀刃,精铁所铸的刀锋上冒出吱吱声响,起了一个又一个气泡。   归尘子见她拧眉,大笑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化生木,看招。”他执剑挥出,酸雾夹杂着剑风扑面而来。   殷渺渺回忆起步法,踩着点避让他的攻击,只是不太熟练,多少被扫到了几次。雾气沾上她的法衣,虽没有灼破她的衣衫,但法袍上原本流畅的纹样开始变淡消失。   归尘子面露喜色,加剧了攻势。   殷渺渺好似不敌,仓皇后退,连火焰都黯淡了不少。归尘子极其眼馋这法器,决定一鼓作气将她拿下。   剑尖的白雾大盛,形成了直径约有一丈的白色雾团。归尘子喝道:“去!”   雾团顿时脱离了剑身,直直向殷渺渺撞去。   殷渺渺足尖一点,身体迅速往后仰,雾气笼罩了她的全身,哀嚎声四起。归尘子这才发现殷渺渺闪避的地方好巧不巧,恰好是禁军北卫,他一招打去,来不及闪避的将士全都中了招。   那些倒霉的将士面部被灼伤,雾气自口鼻涌入,气管受损,痛苦呻吟着咽了气。其状之惨烈,惹得其他兵卒纷纷闪避,原本成包围阵型的队列瞬间开了个口子。   威远侯道:“还是不够。”   定国公也道:“且看看吧。”   早在殷渺渺和归尘子动手时,他们就看出了她的意图,知晓她是想来个以彼之矛攻子之盾,故而立刻带着自己这边的人退回了光明殿——事实证明这很明智,那边包围的禁军人数众多,退无可退,可不就被误伤了么。   卓煜听见了他们的话,但无心开口,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雾气的中心。   殷渺渺还没有出来。   幸好很快,白雾中心就冲出一条火龙,烈焰驱散了雾气。殷渺渺走出来,周身一层朦胧的红光,将雾气隔绝在外。   归尘子眼见不好,又丢出了三张符咒,转头就跑。而那几张符纸一飞到半空中便开始自我燃烧,空气中响起滋啦声。   殷渺渺头皮发麻,纵身往半空中一跳:“都趴下!”   话音未落,三张符纸燃烧完毕,轰然炸开。   光明殿的琉璃瓦被震碎,噼里啪啦往下掉,两人合抱粗的柱子开裂,发出令人胆寒的“哔啵”声。   威远侯护住卓煜:“陛下快走!”   可来不及了,屋顶开始倾斜坍塌,木头倒塌,石块落下,没一会儿就堵住了出口。   卓煜捂住口鼻:“往后走!”光明殿是议政之地,建的恢弘大气,塌了一半没事,往后跑就是。   他们有光明殿作为缓冲,尚且有退路,但殿前广场上集结的人就没那么好运了。一开始归尘子就没把凡人的性命放在眼里,殷渺渺又有意削弱他们的力量,现在被那么一炸,离得近的尸骨无存,离得远的也被震翻在地,爬不起来。   此时的归尘子已经逃之夭夭。   但殷渺渺不会放过他,她强忍着胸口翻涌的气血,纵身在半空中飞驰,很快堵住了逃亡的归尘子。   归尘子咬牙:“你不要欺人太甚,两败俱伤对你我有什么好处?”   “笑话,我放过你,你就会放过我了吗?”殷渺渺做着深呼吸,飞快行走着小周天,希望能用嘴炮拖延点时间。   归尘子惜命:“我和你又没有深仇大恨,何至于赶尽杀绝?”   殷渺渺狐疑地看着他:“不是你派人来杀我的?”   “这都是那几个凡人自作主张。”归尘子二话不说,否认了个干净。   殷渺渺冷冷道:“那你为什么到这凡人界来?”   “我是……”归尘子话到嘴边顿住了,“道友又是为何到此?”   “你废话太多了。”殷渺渺说着,再度祭出了红线。   归尘子眼看不能善了,心一横,取出了一个阵盘,扣上灵石后,他周围顿时出现了一道光,将他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   火龙一冲上这罩子就被挡了回来,无法穿透分毫。殷渺渺咬了咬牙,改线为点,将灵力集中在一点上进行攻击。   两个人打起了消耗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殷渺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体内的灵力在流失,即便有小周天在补充,消耗的速度也太快了。   但她不能退。一旦收手,她就将成为待宰羔羊,归尘子不会放过她。修士,可不是什么以救济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仁人义士。   即便她遗忘了修真界的一切,也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不能退,不能让。她计算着灵力的消耗,之后默默减少了输出,做出力有不逮的模样。   归尘子在阵盘内坚持着,他知道只要熬到她灵力用尽就能赢了。汗水流进眼中,他眨了眨眼缓解了刺痛感,惊喜地发现火焰似乎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他精神一震,继续坚守。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火焰慢慢熄灭了。殷渺渺晃了晃身体,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归尘子很谨慎,没有贸然收起阵盘,足足等了十几息,他才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阵盘,握着剑走了过去。   她还有一点微弱的呼吸。归尘子举起剑,狠狠往下一刺。   血液飞溅开来,是他自己的。   因为在他动手的同一时间,殷渺渺将手中的短剑刺进了他的丹田。丹田、窍、灵台是修士的要害,无论哪一个受损,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归尘子被刺入丹田后,仅剩的灵力瞬间溢散,但他还没有死,腹部被捅一刀是死不了的,他最多是不能再做修士了。   就这样放过他不是不可以……殷渺渺犹豫了一瞬,当她想起这个世界都是凡人之后,毫不留情地砍下了他的头。   归尘子终于彻底死了。   殷渺渺休息了会儿,开始往回走——她灵力消耗殆尽,不能飞了,真可惜,飞翔的感觉令人着迷。   她走回了光明殿,托归尘子的服,皇后的人折损了不少,不再有之前压倒性的优势。   正好叶琉带着从许州赶来的八百轻骑杀了进来,局势再度平衡了,而后,归尘子在酒中下的丹药失去了药效,西卫尉临阵倒戈。   血将光明殿前的地砖染得鲜红,随之又徐徐蔓延到卓煜脚下,浸透了他的鞋。   没有不带血的王座,他只是不能例外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看到小可爱为车速惊讶,情到深处自然啪,前面都铺垫十几章了呐~~   最重要的是,感情不是按照相遇,心动,拉手,接吻,啪啪的固定步骤来的,不是开了车,公主和王子就愉快地生活在了一起,然后就不用写了,亲密接触只是情意更浓而已~   又及,这不是嫖文,睡到男嘉宾就算成功,这太不尊重角色了。之前说过,每段感情都该善始善终,认真对待=0=   还有,我写的真的是剧情文,主线是修真飞升,感情戏是多,但故事不是围绕着恋爱以及男嘉宾展开的,说也说不明白,请大家继续往下看吧! 第15章   殷渺渺回光明殿的时候,血流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往哪里踩都是一鞋底的红印。   卓煜站在累累尸骨间,对郑威说:“你可知罪?”   “知罪?”郑威护着皇后,握着的刀卷了刃,可他挺直背脊,神色嘲讽,“我郑家何罪之有?是你鸟尽弓藏,是你忘恩负义,我郑家不过是争取应有的东西罢了!”   这话说得连自诩勋贵之首的定国公都听不下去了,郑家多大的脸,不过两朝皇后,皇位就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不成:“荒唐!”   “荒唐?”皇后冷冷道,“哪里荒唐?若没有我郑家,你卓煜区区贱婢之子,焉能问鼎大位?你是怎么报答的?你屡屡顶撞姑母,气得她旧疾复发,死前都不原谅你,你这样不孝不义之人能坐皇位,才是最大的荒唐!”   “你这话就说得我不爱听了。”一个清亮的女声传来,殷渺渺提着团血淋淋的东西走了过来,“一口一个贱婢之子,看不起他你可以不嫁。”   卓煜一见着她,唇角就不禁露出笑来。   殷渺渺走到皇后面前,把归尘子的人头一丢,人头咕噜咕噜滚到了皇后的脚边:“你要是鄙视别人,就会有人来鄙视你——你以为自己是皇后就了不起,但在修士面前,你不过是个凡人,而修士在天道面前,亦与蝼蚁无异,你懂吗?”   皇后的脸一下子扭曲了起来:“妖女。”   “妖女?你可真是双标啊,帮你的是国师,不帮你就是妖女,你还真是……”她思索了会儿,实在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脸大。”   “好了。”卓煜摆摆手,阻止了她接下去的话,“李校尉,把皇后和郑威打入天牢,严加看管,择日论罪。”   满身是血的李校尉抱拳:“是。”他走到郑威面前,想要抓住他的胳膊时,郑威突然一个侧身劈了他一刀,随即朝卓煜砍了过去。   “当心。”殷渺渺本能地用手中的东西去抵挡。   郑威的刀砍在了归尘子的储物袋上,修士的法器自然不是凡兵能够刺破,但奇怪的事发生了,储物袋蠕动了几下,突然崩溃撕裂,一抹蓝光幽幽冒了出来。   寻踪蝶扇动着翅膀飞到半空,娇美的面容与纤细的身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它在空中展现着自己美好的姿态,并发出了优美的声音:“啊,好香的味道。”   它停在半空中,好奇地看着卓煜,翅膀上落下晶莹的粉末:“你就是人间的帝王啊,好盛的帝王之气,不如……”它歪了歪头,声音如女童般甜美,“给我吧。”   话音未落,它的身体突然暴长成半人高,不管不顾地扑向了卓煜的面庞,长长的口器犹如一把尖刀。   卓煜……卓煜蒙了一下,想要躲开时,身体却像是被冻住了似的,怎么都动不了。   蝴蝶咯咯笑着:“凡人界可真好。”   “喂。”殷渺渺用勉强聚集起来的灵气化出烈焰,“太不礼貌了啊,小蝴蝶。”   “仙子姐姐,多谢你救我于苦海。”蝴蝶盘旋飞舞,“作为回报,我就先吃了你吧。”   火焰扑面而来,蝴蝶轻盈地躲开,嗓音甜美:“你受了重伤,又为了杀归尘子耗尽了灵力,是打不过我的,乖乖让我吃了,我保准你没有任何痛苦的死掉。”   “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殷渺渺那时没有下手对付它,一是怕归尘子知觉,二也是觉得这蝴蝶有些古怪,她一无所知,怕弄巧成拙……但如今看来,或许当时就杀了它更好。   蝴蝶咯咯笑道:“我是魅蝶,归尘子把我认作普通的寻踪蝶,真不知道是他倒霉还是我倒霉。”它在阳光下舒展了一下身体,随后迅速扑到一个侍卫脸上,长长的口器伸进侍卫的口中。   不出片刻,那精壮高大的侍卫就消瘦下去,没一会儿就变成了皮包骷髅,而他自己一无所觉,脸上露出迷幻的微笑。   “看,他一点痛苦也没有呢。”蝴蝶收回了沾染着血的口器,笑靥如花,“让我吃了你吧。”   殷渺渺心惊胆寒,深知绝不能放它离开,若不能现在就杀了它,等它吃了足够多的人,她可能就对付不了。   她催动体内全部的灵力,红线化身火龙,不断追逐着蝴蝶,试图将它缠住。可蝴蝶原本就灵动蹁跹,殷渺渺神识受损,看似操纵火龙得心应手,实则无法进行太过精细的操作,被它屡屡逃脱。   蝴蝶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姐姐,你神识受损,是打不过我的。”它的翅膀微微一颤,粉末飘落。   殷渺渺眸色一沉,她面前出现了两只蝴蝶,一只在左,一只在右,显然有一只是幻觉,再想一想它的名字叫魅蝶……殷渺渺定睛看了片刻,实在分辨不出真假,只能集中精神,将红线一分为二,分别围困。   这样的施法就要动用神识,远比单纯地放法术难上很多,何况又是一心二用。没一会儿,殷渺渺就感觉到了大脑的刺痛,眼前的场景也恍惚起来。她咬破舌尖,勉力支撑。   终于,左边的那只被红线困住了,她的灵力与神识都无法支持一心二用,只好集中全力指使火龙绞杀左边的蝴蝶,没想到下一刻,所缠之处空空如也。   更糟的是,她抵挡不住剧痛,眼前一黑,重重跌倒在地。   “哈哈,猜错了!”蝴蝶欢呼一声,猛地俯冲到了殷渺渺身前,筑基修士的肉身和灵力吸引着它,复眼中闪过贪婪之色。   “等一等。”卓煜的身体被那粉末黏住后便无法动弹,但神智尚算清醒,“你不是要吃我吗?放过她,吃我吧。”   定国公脱口道:“陛下万万不可!”   叶琉满脸血污,高声道:“妖蝶,你要吃,就吃我吧。”   张阁老亦道:“老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若是要死,还是我这样的老骨头来吧。”   有个胖乎乎的太监离得远,身体还能活动,扑过来,把人头送到蝴蝶面前:“奴愿替陛下一死。”   “咦?”这样争相去死的场景引起了蝴蝶的好奇,它停下了动作,转头望着这些凡人,犹带初生孩童的几许好奇和天真,“你们?你们不好吃,我要吃这个皇帝。”   卓煜道:“那你就来吃我吧。”   “你可真好玩,是想替她去死吗?”蝴蝶咯咯笑了起来,“放心吧,我先吃了她,然后再吃你,你们可以在我肚子里相见,好不好?”   卓煜道:“你不敢先吃我吗?”   “对,不敢,她比你可危险……”蝴蝶话还没有说完,口器就被殷渺渺拽在了手里,她冷冷道:“乱来的话,就和你同归于尽。”   蝴蝶仿佛觉得更有趣了,眨巴着眼睛:“姐姐,你是修士,难道真喜欢一个凡人。”   “和你有关系吗?”殷渺渺眼前发黑,全是重影,她竭力调整着呼吸,将所有的灵力顷刻间灌注到右手手心,火焰再度燃起,“反正你要死了。”   “啊啊啊!”蝴蝶发出凄厉的尖叫,翅膀不住拍动,扬起大片风刃。   风刃割破了殷渺渺的脸颊,鲜血渗出,月白色的法袍难以为继,终于开始出现撕裂,发丝根根断落。   要坚持住。她对自己说,为了卓煜,为了其他人,不能让它活着。渐渐的,殷渺渺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是凭借着本能在体内不断运行大小周天,灵力倾巢而出,化为磅礴的烈焰,死死缠住了蝴蝶。   “不要,不要!”蝴蝶凄厉地尖叫着,魔音灌耳,“放过我吧,姐姐,放过我吧。”   它的声音似乎直接攻击神魂,殷渺渺神魂受创,喉头一甜,鲜血溢出嘴角,即便如此,她也牢牢攥着手中的东西,不肯松开。   蝴蝶感受到了恐惧,它好不容易从归尘子手中逃脱,不想就死在这里:“不!不不!”它尖啸着,不得已舍弃了自己赖以进食的口器,仓惶而逃,化作一道蓝光消失在了天际。   殷渺渺没有余力追击,踉跄一步,眼前出现卓煜想来搀扶她的重影,接着,她就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三天后,光明殿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去,但叛乱总算是结束了。   陛下还朝,依旧是天下之主。皇后被囚禁于冷宫,郑威、郑权父子下入天牢,朝臣为如何处置他们掐破了头。   禁军被大规模清洗,新任的禁军统领是前任的东卫尉,李校尉则被调任北卫尉,西卫尉畏罪自尽,南卫尉抗命被杀,故而不祸及家人,其余人有升有降,又有大量新血涌进禁军。   定国公世子则因疏忽被勒令在家反省,但既没有革职,也没有丢掉世子之位,未来总有起复之日。   因为有假皇帝作为幌子,故而大部分朝臣都没有真正牵扯到这次的谋逆中来,卓煜虽有斥责惩罚,但到底没有伤筋动骨。   这次的风波,就算是过去了。   不过,余韵未消。   现在宫里最热门的话题,就是被卓煜带到天星宫的殷渺渺。她人还在昏睡,朝臣们已经为她的事儿吵翻了天,热议程度还超过了肯定要被斩首的郑家满门。   威远侯早在之前商讨大事时就看出来当今的心意了,不用卓煜开口,主动表示“堪配后位”,而定国公之前没反对不表示他同意,他赞同卓煜将她收入后宫,以表示皇权天授,但皇后要德容兼备,不如封个贵妃吧。   张阁老觉得都不太好,一国之后要母仪天下,一个方外之人怕是担不起这重任,可贵妃就算尊贵,终究是个妃,怕殷渺渺心里不满,所以不如就别收进宫里,封个国师高高捧起,再建个道观供奉就是了,还不干涉朝政。   最后一个王尚书自知失了信任,非常聪明地表示“一切都凭陛下做主”。   当了皇帝以后,才会发现所谓的明辨忠奸不是书本上写的那样容易,每个大臣说得都有道理,每一种建议都是中肯而实际的,没有哪个朝臣会提出一看就是不怀好意的论调。   该如何在众多的建议中抉择,该如何取舍,该放弃还是该坚持……是帝王是否能治理好国家的关键所在。   卓煜还很年轻,还有很多迷惘的问题,但在这一件事上,他足够坚定,也知道该如何才能达成目的。   “诸位大臣言之有理。”他唇角含笑,不疾不徐道,“可后位悬空,终不合乾坤之礼,立后之事,势在必行,以诸卿看,册立谁为皇后更合适呢?”   要是不立那个女人,该立谁为皇后?大臣们心思浮动起来。   威远侯,他家有个庶女,年前刚订了亲,嫡孙女六岁,没有进场资格,可以愉快地吃瓜了;定国公,他有个兄弟膝下有个嫡女,十六岁,待字闺中,无论从身份还是年纪看,都刚刚好;张阁老,刚没了一个贤妃,不过他家还有个十五岁的嫡孙女,孙女总比外孙女更亲近张家;王尚书……惭愧惭愧,老来荒唐,他的嫡幼女十五岁,还未定亲。   其余大臣家里也有不少适龄的女儿OR孙女,皇后之位……可不仅仅是后位,更是牵扯到嫡子,乃至未来的储君。   谁不想成为未来皇帝的母家呢?   明知可能是饵,巨大的利益也勾得朝臣们心痒难耐。   作者有话要说:  凡人界的关卡boss不是归尘子,是小蝴蝶哟~想不到吧,越是好看美丽的东西,越是危险呐!   *   说个题外话,关于朝臣对渺渺的争议,这边凡人界的设定是没有修士的,虽然宣扬君权神授,但是从没有真正的神仙出现过,所以也是有“人定胜天”的思想基础在,皇后对归尘子很恭敬,但心里没把他当回事就是证明。   在大臣们眼里,渺渺只是一个会法术的修道之人,不算什么神仙。就算是对于神仙,我国古代人民也不是诚惶诚恐的,有些神仙拜了没用,就把你赶下来,有些莫名其妙就被改了家门(比如托塔天王李靖),有些是“被”百姓封了神,比如门神的那两位……具体就不细说了,大家有兴趣可以看看相关书籍,我主要解释一下大臣们态度的缘由。   第16章   卓煜见他们思绪连篇却不吭声,笑了笑:“那么,改日再议吧。”接着,他宣布了对郑家的惩处,郑威郑权谋逆,株连九族,十岁以下孩童可免去一死,流放苦寒之地。   郑月被废,贬为奴籍,幽禁冷宫,谅二皇子年幼无知,贬为庶人,择日离开京城,永世不得入京。   定国公皱起眉,觉得这处罚太轻了:“陛下,铲草除根,切莫妇人之仁。”   “朕已经决定了。”卓煜淡淡道,“念在郑家曾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留他们一条血脉,想来,不会人人都是郑权这般不分是非之人。”   他这样决定不是仅仅处于仁慈,郑家在军中经营多年,若是太过残酷,怕是有人怀恨在心,留郑氏一条血脉,即可彰显仁义,又能叫郑家旧部感恩,不会再生反叛之心。   张阁老立即道:“陛下仁义。”   其余人纷纷附和,定国公就算还有不满,也只能认了。   卓煜又提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有那妖蝶的消息?”   在朝的大臣几乎都目睹了那只妖异食人的蝴蝶,不夸张地说,现在还有不少人晚上会做噩梦惊醒。   卓煜下了封口令,不许在场的人对外散布此事,但并未放松对那妖蝶的追踪,已发密旨令地方各州密切关注此事。   负责此事的是王尚书:“并无消息。”   卓煜叮嘱道:“不可放松警惕,万万不可让妖蝶为祸民间。”   “臣等遵旨。”   漫长的朝议结束后,卓煜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天星宫,询问领头的宫女甜儿:“殷姑娘醒了吗?”   甜儿蹲了蹲身:“未曾。”   卓煜叹了口气,径直往寝殿里走。天星宫是历代帝王的居所,也是整个皇宫的中心,宏伟壮观,近百余名宫人同时服侍皇帝一人。   四名宫女齐齐动手,先替他换下沉重的朝服,改而穿上轻便的常服,又有宫女端了热水,绞了帕子服侍他净面洗手,再有人为他斟上一杯热茶,端上几样点心。   在这里,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众星拱月,什么叫至高无上的权力。   但卓煜没有什么心思享受宫女的温柔服侍,他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独自走到床边,微微挑起了帐子。   殷渺渺仍然睡着。她已经睡了三天了,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卓煜叫太医把过脉,都说只是正常的睡眠,并无不适。   卓煜想起她先前用睡眠恢复伤势之举,并不是特别担心,只是每天茶余饭后都要过来探一探,生怕错过她醒来的时候。   今天他就恰好遇见殷渺渺醒来的时候:“我睡了多久?”   卓煜怔了怔,慌忙道:“三天了。”   “唔。”她支着头,眉间微蹙,“那只蝴蝶呢?”   卓煜道:“一直不见踪影,你不要担心,可要我叫太医来看看?”   “不用。”殷渺渺按着太阳穴,好像有千万银针在扎大脑皮层,“我还要再睡一段时间,你都顺利吗?”   卓煜给她按了按被角,温言道:“我这边都很好,你不必担心。”   “那就好,让我睡吧,好了就会醒。”殷渺渺说着,眼皮子不受控制地阖上了。   卓煜望着她的睡颜,轻轻道:“你放心睡吧,有我呢。”   现在,轮到他来守着她了。   殷渺渺这一睡就是半个多月,间或醒来一次,很快又沉沉睡去。   就在这段时间,朝臣对于立后之事,终于还是争出了个结果——秉持着自家没有就不能便宜政敌的想法,大多数人都妥协让卓煜立殷渺渺为后。   再说了,一个无根无基的方外之人,总比再来一个倚仗娘家为非作歹的郑皇后好。   所以,殷渺渺从漫长的睡梦中醒来时,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欲立你为后,你可愿意?”   可能是睡糊涂了,殷渺渺下意识问:“什么皇后?”   卓煜抿了抿唇:“我答应过你,君无戏言。”   殷渺渺想起来了,心甜又好笑:“不必了。”   “什么叫不必?”卓煜拧起眉,正色道,“我和你已有夫妻之实,自当予你名分,否则,我成什么人了。”   殷渺渺沉吟道:“我们不讲究这个,没关系的。”   “渺渺。”卓煜坐到她身边,凝视着她的眼眸,“你可是有难言之隐,抑或只是不愿嫁我为妻?”   殷渺渺轻轻叹了口气,要是一开始卓煜在戏说樊姬时说要娶她,那是利益考量,可现在尘埃落定再提,百分之百是真心了。   因为他真心实意,她才不想骗他:“我是修道之人。”   “修道何处不能修?若是你嫌宫里烦闷,我为你修个道观可好?”   “不是这样的,如果我要修道,就得去很远的地方。”殷渺渺无法和他解释凡人界和修真界的区别,只能用他能明白的概念,“很远很远,蓬莱那么远。”   卓煜怔住了。   殷渺渺望着他,想他明白。可卓煜只是怔忪片刻就笑了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等我……伤好了。”   等伤好了,收拾掉那只蝴蝶,找到回去的办法,就该回去了吧。   卓煜问:“那里有你的亲人吗?”   殷渺渺苦笑道:“我不知道。”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凡人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受了重伤,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回到那里。   “那不如这样。”卓煜覆住她的双手,缓缓握紧,“你先留下来,慢慢养伤,慢慢找回去的路,哪天你非走不可,那再离开也来得及。”   殷渺渺笑了起来:“那总是要走的,何必多惹牵挂。”   “那是以后的事,人还总有一死呢。”卓煜不疾不徐地说服她,“你若是不愿嫁我,我无话可说,若是因为其他的顾虑,那不必担心,历朝都有后妃修道的先例,我自有办法。”   曾经的一生,殷渺渺得到过几次求婚,有人为情,有人为利,有人为财,只是那些都来得太晚了,她直到死,有过数位情人,却始终没有结婚。   应该答应卓煜吗?她想,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为什么呢?”她问出了这个曾经问过很多人的问题,想知道今生有没有不同的答案。   卓煜却觉得这个问题再简单没有了:“我心悦你,便想娶你。”换做旁人,无论是娶还是杀,都逃不过利益考量,但对她,机关算尽,不过是情之所钟。   “那好吧。”她笑了起来,“我愿意。”   爱情可以天长地久吗?她不知道,生命那么漫长,谁敢说一生一世真的就一双人?只消此时此刻,是情真意笃,已然足够。      立后的事,早在殷渺渺醒来之前就办得七七八八。她点了头,卓煜便要司天监的人赶紧测算吉日,又叫织造局的人来量身围,好做凤冠霞帔。   整个皇宫都为这件事而忙碌喜庆了起来,人人裁起新衣,脸上带笑,又逢春暖花开,好似空气都是麦芽糖的味道。   这一日,卓煜带了皇宫的平面图来,让她择定一宫居住:“凤仪宫是历代皇后所居之所,但郑氏两代皇后……我打算过些日子重建,还是另择一宫为好。”   他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情思从眼睛里透出来:“白露宫可好?就在天星宫不远,我去看你也近。”   相守的时光注定易碎如琉璃,殷渺渺倍加珍惜,笑盈盈道:“陛下说好,那就好。”   卓煜清了清嗓子,圈了白露宫,又问:“院子里种些什么?石榴多子,牡丹尊贵,梅花高洁,木樨也是好的。”   “那木樨好了。”她笑。   卓煜点点头:“木樨好,待中秋时,花好月圆,是个好兆头。”   彼时,天气渐渐回暖,冰雪消融,阳光灿烂,香炉里升起龙涎香的青烟。卓煜倚着桌旁,挥墨书写着什么,眉角眼梢,全是温和闲适的笑意。   殷渺渺支着头望着他,心中弥漫上一种夹杂着悲伤的欢喜。   这是一场温柔梦,注定短暂如朝露。   可哪怕结局早已心知肚明,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陷了进去。      封后大典后,谋逆的阴霾彻底消散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卓煜大封后宫的喜气。   贤妃过世,原本的德妃晋为贵妃,纯嫔晋为淑妃,李才人、柳贵人晋为嫔,还有一些低位的妃妾,都小小往上升了一级。这样的恩典,只有在卓煜刚登基时才有过。   而这一次大肆封赏后宫,则是新立了皇后,陛下格外高兴的缘故。   以上是官方说法。   卓煜对殷渺渺的解释要实际很多:“宫务琐碎,我不想你劳神,德妃和纯嫔都是宫里的老人,晋了位份,管起来底气更足些,也省得三天两头来烦你。”   春光明媚,殷渺渺就和卓煜在窗边喝茶说话。听了这解释,她打趣道:“所以,封两个是封,不如一块儿封了大家高兴高兴?”   卓煜在纸上给晋位的妃嫔圈封号,闻言道:“皇帝可没有那么随心所欲,你以为内库的钱已经多到花不完了吗?”   后宫算是帝王的私属,一应花销全都走皇帝的私库,大规模晋位要增加的钱财消耗不能算多,可长年累月下来,也算不上少。   殷渺渺奇道:“那是为什么?”   “因假冒者一事,宫里人心惶惶,怕我事后追究,恩赏一二,是叫她们知道我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也是让她们领你一份情。。”   殷渺渺讶然:“你想得可真周到。”   “还有别的考虑。”卓煜顿了顿,轻描淡写道,“我曾和你说过,我的生母是在冷宫里病死的,我很明白,失去了宠爱的女人连宫婢都不如……她们总归是伺候我一场,我不想让她们被怠慢到那种地步。”   殷渺渺支着头想了会儿:“我好像听出了别的意思。”   卓煜望着她,笑意爬上眉梢眼角,什么都没说,什么又都说了。   过去,他在女色上堪称雨露均沾,受宠的一个月见两三次,不受宠的两三个月总能见一次,因而就算底下的人看人下菜,也不至于做得太过。   但现在,人的寿命有限,时光匆匆,他只想抓住每一分每一秒和她相处,实在顾不得旁人了。   殷渺渺懂了他的未尽之言,忍不住唇角上扬:“你可真是……”她说着,干脆站起来坐到他身边,靠在了他的肩头,“你可真讨人喜欢啊,皇帝陛下。”   “喜欢的话,在我身边留久一点。”卓煜紧紧拥着她,“别离开我。”   “伤好之前,不会离开你的。”殷渺渺和他咬耳朵,“你可是我的良药。”   卓煜低低笑着:“真那么有用?”   “我证明给你看啊。”   云从巫峡而来,春雨滴落深闺,化作淋淋香汗,铺就满室风月。   半个时辰后。   卓煜在宫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待换过一身衣裳出来,就见殷渺渺仍盘膝坐在床榻上,乌发披身,遮住肉体,若不是微微起伏的胸口,安静就像是一尊雕像。   每次……每次都是这样。卓煜一点也不怀疑,两人燕好后,她就会这般打坐,短则几个时辰,长则一夜,她不是不贪恋耳鬓厮磨,只是缱绻片刻,仍旧会选择起身。   有时候,卓煜也会卑劣地想,要是她的伤好不了就好了,他会照顾她,给她至高无上的尊荣,但凡他有的,都愿意捧到她面前,所以,做个凡人留在他身边,不行吗?   但他不敢说出口,唯有沉默。   良久,他才道:“不要打搅皇后,好好伺候,朕晚些再来。”   “是。”侍候的宫女纷纷屈膝应诺。   第17章 (捉)   日子平淡的到了花朝节。   头一次执掌宫务的德贵妃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开始筹办花朝会,从扎在枝头的彩纸,到游园会的点心,再到挂在树梢的彩灯,任是再挑剔的人都找不出错来。   “没想到我们的贵妃娘娘这般能干。”背地里,纯淑妃一针见血道,“她啊,是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本朝没有扶妾为妻的传统,但却有将妃嫔封为皇后的先例,因而在商议新后的那段时间,后宫里的女人多多少少都做过美梦,只可惜很快就破灭了。   仅仅是这样,那倒也不过是个美梦,可卓煜偏偏分了皇后的宫权。   后宫里的妃妾,哪怕位份再高,那也只是妾,并不是妻,后宫的女主人只有皇后一人,也只有皇后有管理后宫的权力——哪怕现实未必如此,但理论上就是这样——将宫权分摊到其他宫妃头上,也就是赋予了一部分女主人的权力,这可比晋位有内涵多了。   因此,旨意一下来,德贵妃和纯淑妃那里就成了宫里最炙手可热的地方。   纯淑妃原本只是个嫔,从未做过当皇后的梦,能晋位分了宫权,先喜后惊,忐忑地好几天没睡着觉。而德贵妃不同,她是最早跟着卓煜的孺人之一,由先帝所赐,郑皇后被废,贤妃死去,她成了宫里的第一人,要说没有些想头,谁都不信。   “我们贵妃娘娘是一叶障目。”纯淑妃复杂地笑了笑,“她就不想想白露宫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几个月来,卓煜夜夜留宿白露宫,没有一天落空,有时一天去个两三回,同寝同食,寸步不离,这般眷恋,实在让纯淑妃害怕。   “这后宫里,宠爱会淡去,宫权会易主,显赫如废后不也成了奴婢,没什么是永远的。”纯淑妃喃喃道,“我就怕陛下动了真心。”   帝王说到底不过是个凡人,难免会有动了真情的时候,那对后宫里的女人来说是最可怕的,三千宠爱在一身的人背后,是两千九百九十九个枯等的女人。   可事情好像正朝着纯淑妃恐惧的地方演变。   花朝节那日,后妃们用尽了心思争奇斗艳,可人算不如天算,德贵妃的花朝会虽说办得尽善尽美,偏偏所有人都等的那个男人……不在宫里。   那天,卓煜一大早就带着殷渺渺出宫去了。   “今儿是花朝,我们出宫散散心吧。”卓煜哪还记得宫里的花朝,一心一意只担忧她在宫里闷久了会不高兴。   殷渺渺欣然应允,两人就换上寻常衣衫,白龙鱼服出去了。   花朝是踏青游玩的好日子,街上游人如织,平民百姓穿着朴实,脸带笑容。有个瘦小的男孩子像是猴儿似的从他们身边窜过,被紧随的父亲好一顿臭骂。   街道两旁开着许多店铺,绘着各式各样图案的旌旗迎风招展,糕点铺里传来饴糖的甜香,小孩子们一闻见就挪不动脚步了。   殷渺渺不禁道:“有几分盛世的景象了。”   卓煜摇头道:“你言之过早,割让的三洲未曾收服,京城附近亦有冻死的百姓,偏远之地饿殍不知其数……连让百姓吃饱穿暖,安居乐业都不曾做到,哪里算是什么盛世呢?”   “不早,迟早的事。”她说。   “你就哄我好了。”卓煜说着,唇边却露出笑来。   殷渺渺跟着笑了起来,忽而发现近些日子,自己对卓煜的感情发生了变化:最开始,她喜欢他只是因为他与众不同,他引起了她的兴趣,继而产生了喜欢的情愫,乃至后面的巫山会也不是什么陌生的事,她都经历过。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严格来说,卓煜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情人,哪怕所有人都说她独宠,他陪伴她的时光也不算长,大多数时间都放在了处理政事上;他会关心她这一日过得好不好,吃了什么,有没有不合她心意的地方,但也会恼,会生气,会要她去哄。   他不像她过去的伴侣那样事事以她为中心,她却一点儿都没有不高兴。   或许,这才是正常的。过去,她和旁人的情感关系都是畸形的,从前是她取悦别人,后来是别人取悦她,总是一个人围着另一个人转,十分心意里,七分是利益。   但现在,卓煜对她无所求,她对卓煜亦无所求,愿意付出心力,仅仅是因为喜欢罢了……恋人和情人是不一样的。   卓煜转过身,恰好对上她璀璨的明眸,不由哑然失笑:“怎么这样看着我?”   “随便看看,不可以吗?”她弯起唇。   “可以可以,夫人请。”   殷渺渺这下是真的笑弯了眉,眼睛一眨不眨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他面露窘迫才指着不远处的小楼道:“那是什么地方,去坐坐吧。”   “那是勾栏。”卓煜道,“听戏的。”   殷渺渺来了兴趣:“能去吗?”   “有何不可。”卓煜牵了她的袖子,“随我来。”   勾栏与寻常酒楼茶楼都不相同,周围都被木板密密围拢起来,独留一扇门进出。进了楼里,就有人来兜售座位牌,青、白、红三色分别代表了下中上三等坐席。   卓煜买了两个红色木牌,领着殷渺渺往二楼的位置去,那里正面戏台,是最佳的坐席。   坐定后,又有童子端来茶水点心,还贴心地赠了两张纸榜,上书今日的戏目与戏角的名字。   殷渺渺不认得这里的文字,遂问:“今天唱的是什么戏?”   卓煜顿了顿,道:“寻仙记。”   殷渺渺怔住了。   不多时,戏开了场。   故事一开头就是男主角进京赶考但名落孙山,男主角嘛,当然不会因为才学不够而落榜(那还有什么好写的!)。而是因为那次科举舞弊严重,五千雪花银能买一份答案,一身傲骨的男主角不愿意同流合污,只能被刷。   成绩出来后,男主角先痛骂官场险恶奸人当道,骂完没办法,收拾包袱回家。就在回家途中的某一日,他在湖边偶遇芙蕖仙子出游,仙子之美,不是凡人能够想象,男主角从未见过如此仙姿绰约之人(??),对芙蕖仙子一见钟情,写了一首诗诉情衷。   仙子对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十分欣赏,两人交谈几句后,顺理成章地春风一度了。   第二天,仙子离开了,留下男主角在河畔徘徊泪流。   “啊,姐姐——你千里凌波乘云去,徒留我涕泪徊肠难舍离,纵我金榜题名春风意,怎比仙乡一夜罗帷里?玉京迢迢人难去,一朵芙蓉相思寄。”   戏台上的小生清秀可人,嗓音清澈婉转,唱到动情处更是泪沾衣襟,极富感染力。   连卓煜都被触动心肠,不由侧头望了一眼殷渺渺,心道,戏中情是虚幻,他的邂逅却是真真实实的——她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仙人,因为受伤失忆才堕入凡间,那么,未来她是否会像那芙蕖仙子一般,终会因仙凡有别而离开?   故事还在继续。   男主角在湖畔等了好几天,仙子都没有再回来,而之前落第的事又让他对官场灰了心,于是,男主角决定放弃官途,一心修道。   于是,他踏访名山大川,想要寻找成仙的机缘。一次机缘巧合,他救了女配角——一只修行千年的狐狸精,向她询问该如何才能成仙,狐狸却劝他放弃:   “公子呀,这登仙之路不好走,走不完的青山十万重,渡不了的碧波没尽头。天台四万八千丈,垒的寸寸是白骨。如此艰途,问什么蓬莱何处?不若红尘且住,你同我,朝与暮。”   然而,男主角还是坚定地拒绝了,因为他不仅是在求道,也是在找初恋情人,狐狸精没有办法,给他指了条路,让他去爬九万九千丈的云梯,传闻能爬到最上面,就能得到仙人点化,飞升成仙。   男主角就去了,爬到九万八千丈的时候突然力竭,险些摔下云梯,就在这时狐狸出现救了他一命,自己却不幸跌落身亡。知道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狐狸不放心自己一直跟着他,可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最后,他爬上了云梯,飞升成仙,在瑶池边与芙蕖仙子重逢,只是那个风情万种的狐狸精,终究是不会回来了。   殷渺渺被这既视感极强的故事惊到了,没想到这个年代也会有狐狸和玫瑰,白莲花和朱砂痣的故事,不禁道:“写这出戏的人可真有意思。若是你,你是会选和狐狸双宿双飞,还是执意去寻找仙子?”   卓煜沉吟片刻,幽幽道:“他对仙子一见倾心,对狐狸不过爱怜罢了,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只是……”   “只是?”   “只是,仙子对他是否是同一种心情呢?”卓煜轻轻道,“若是她当初不曾离开,效仿董永七仙女之缘,该有多好。”   殷渺渺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只羡鸳鸯不羡仙,对吗?”   “成仙就一定好吗?”卓煜问,“归尘子的所作所为,可不见得是仙家气度,照样贪恋痴嗔,如此,与凡间又有何区别?”   殷渺渺沉默了。   “渺渺,我想你留在这里,荣华富贵也好,名利权势也罢,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你想要修道,我不拦你,我给你修道观、立生祠,但凡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想办法。若你我能有孩子,我便把这江山交到他手中;若是个女孩儿,会难一点,不过我可以将大儿过继,她成我唯一的血脉,旁人想反对也难。”   嘈杂的勾栏里,咿呀的胡琴里,卓煜的声音清晰地字字可闻:“假如这样,你可愿意为我留下?”   殷渺渺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这是一个何等慎重的承诺,卓煜不是一个昏庸的帝王,这绝对不是他一时冲动,而是反复思量后的结果。   世间不会有比这更美更打动人的诺言了,一生荣华,一生挚爱,只要她点头,她这一生直到尽头,都是喜乐无忧。   不能长生又如何呢?修道之人难道人人都能飞升吗?恐怕未必吧,那前途莫测的修真界里,照样有艰难险阻,坎坷磨难,在那里,她只不过是个刚刚起步的弱者,但在这里,她已经得到了一切。   前世历经波折才有的富贵,现在已经有了,前世从未得到的爱人,如今也有了,她还要奢求什么呢?   这是唾手可得的幸福,那是无法预计的前途,怎样抉择一目了然。一个“好”字到了嘴边,差一点点就要吐出来了。   可是,终究没有。   她并没有马上答应:“让我想一想吧。”   “好,我有很多时间可以等你的答案。”卓煜微笑道,“等一辈子也不要紧,真要是那样,倒是个不错的答案。”   殷渺渺也跟着笑了起来:“你想得可真美。”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兴许心想成真了呢。”   殷渺渺不想正面回应,顾左言他:“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卓煜不敢多言,唯恐使她难做,顺坡下驴:“好,现在正好去看灯。”   夜幕四合,街上的百姓不减反增,每逢节日,城中都是不设宵禁的,是难得可以松快玩耍的日子。两旁的树梢上都挂满了花神灯,遥遥望去,像一条蜿蜒起伏的烛龙。   桥墩下,有年轻女子结伴在树上挂锦囊,一个个精美的荷包里藏着的都是一颗颗雀跃的芳心。   殷渺渺驻足观赏,卓煜瞧了,心中一动:“你要不要?”   “好啊。”   两人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一个牡丹锦囊,卓煜执笔在彩纸上写下心愿,卷成一卷塞了进去。   殷渺渺只看见了十四个字,料想是两句诗:“你写了什么?”   “不告诉你。”卓煜将锦囊高高挂在树梢上。   殷渺渺瞪他:“你当心我摘下来看。”   “你又不识凡间的字。”卓煜好整以暇,一点不怕。   殷渺渺哪能被他骗到,威胁道:“我可以让别人看,你说不说?不说就把你丢在宫外,我自己回去了。”   “好好好,告诉你就是了。”他说得无可奈何似的,眼眸却深深望着她,“人生有限情无限,花朝月夜长相见。”   很久很久以后,殷渺渺再想起这件事,发觉那竟然是她漫漫仙途中唯一一次动摇。   长生,风月,终须一抉。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长作说:   先做注解,“人生有限情无限……”一句出自晏殊;文中的戏词都是我瞎写的,纯属杜撰,不要太在意=-=   *   感谢大家昨天提出的种种感想,我做了一点修补,增加了前文渺渺对小卓的情感描写,剧情没有做任何改动,所以不看也可以,但我建议大家回13章补个车票=0=   *   今天的更新顺便捋了一下渺渺的感情变化,小卓是察觉到喜欢后就决心求娶,然后一往而深,渺渺的感情比他慢一点,因为她经历过太多了,直到现在,她对他的感情才变得特别起来,因为他们对彼此无所求,只是单纯的喜欢。以前小卓遇到的女人,都对帝王有所求,渺渺从前的情人也一样,可是现在,小卓夺回了皇位,对她好是没有目的的,渺渺无所谓富贵权势,她也是冲着小卓这个人。   我觉得这一段恋情可以被算作初恋,不考虑别的,只是因为喜欢,很难得的。   *   我总是在想,人修道可能是有很多原因,如果原本的日子过得很惨,修道是唯一出路的话,有朝一日能过上幸福的日子,会不会放弃呢?修真是很苦的啊,是我我就会,所以我就安排了这段剧情,什么都有了,还是选择离开的话,她就再也不会动摇了。   *    第18章   失忆到而今,已有几月的时间,但殷渺渺还是头一回这般渴望回忆起过去的一切。她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踏上这条路,想知道自己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但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还是“大道三千,吾往矣”?这个问题困扰着殷渺渺,在她还不自知时,已然成了她修行最大的瓶颈。   她的伤势渐愈,对于法术的运用也愈发得心应手,但是灵气一遍遍运转,总有什么在阻塞着她。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修行出了岔子,特地翻看了自己的笔记,在“进阶”的词条下,过去的她明明白白写着这么一段话。   15、进阶:丹田的灵气积攒到一定程度是量变引起质变,同时与心境有关,玄之又玄,没有具体公式,据说顿悟能有奇效(然而我并没有过QAQ),进阶时,会有屏障破碎之感(类似糖果咬碎的感觉)   殷渺渺思来想去,认为是心境的问题,因此改了作息,每天早晚打坐一个时辰,其余的时间不再闷在白露宫中,而是选择出去走走。   呃……她所谓的出去走走不是逛逛宫里的几个花园,而是御风而行,到宫外走走。   春耕农忙,田间都是耕作的农夫,午间时分,便有农妇挎了篮子,送饭送水,远远望去,让人想起那耳熟能详的戏文。   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是不是有几分道理呢?   她的失忆,究竟是意外,还是遇见了什么事,心灰意冷之下,甘愿忘记一切,来到凡人界做个凡人,重头开始?   殷渺渺站在杏花树下,花随风落,洒了她满身。她拈起一片花瓣细瞧,世间万物,枯荣有数,连星球都有毁灭的那一日,人为什么要追求长生呢。   所有的故事里,不老不死都是一出悲剧,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就算与天同寿,意义又何在?   答应卓煜,她就能补偿前世的自己,拥有幸福美满的一生。   多好呀。   可为什么迟迟都不能真正下定决心呢?她到底在犹豫什么。   殷渺渺想不到答案,只好日复一日出宫散心,希望能得到某些启示。也是巧了,卓煜吩咐过不准人打搅她静修,甜儿等人不敢违背,一连多日都不曾发觉她不在宫内。   直到这一天,卓煜提早结束政务来了白露宫,进屋没有见着她的踪迹,惊得魂飞魄散。   甜儿等人说不清她是何时离去的,吓得跪了一地:“陛下恕罪!”   “朕让你们照顾皇后,你们却连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卓煜罕见地大发雷霆,把茶盘中的杯盏摔了个粉碎,“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陛下饶命。”甜儿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卓煜心慌意乱:“皇后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之前可曾说过什么话?”   甜儿哆嗦着:“回、回陛下的话,娘娘和平常一样说是想休息一下,让奴婢们下去,其余、其余不曾说什么。”   卓煜咬紧牙关:“滚!”   几个宫婢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卓煜颓然摔坐在椅中,明明垫着柔软的靠垫,他却如坐针毡,不断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试图寻找她并没有离开的蛛丝马迹。   看,她什么都没有说,连书信也无,戴过的簪环随意放在梳妆台上,杯中的茶只饮了一半,寝殿中还留有她的许多痕迹,哪里像是要走的样子。   可是……卓煜也知道,如果她要走,不必收拾什么,她的储物袋里什么都有,挥一挥衣袖就能离去。   宫廷能困住很多人,唯独困不住仙人。   花朝节那天,他不该那么问的,糊涂有糊涂的好处,把事情摆到台面上,哪里还有回转的余地?他的一颗心好像丢进了油锅里,百般煎熬,越想越后悔,以至鼻酸眼胀,舌下生黄连,苦不能言。   来时,太阳还在半空中,这会儿却突然落入了西山,落霞照得满屋红光,风吹进屋里,罗帷飘扬,他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你今天来得真早。”   卓煜猛地抬起头,看见她正笑吟吟站在窗边,疑是做梦:“渺渺?”   “怎么了?”殷渺渺看着满地狼藉,诧异极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张了张口:“我以为……没什么,我不小心打翻了。”   宫女们会任由打翻的碎片留在地上?殷渺渺稍稍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以为我走了?不,卓煜,我不会不告而别,就算我离开你,我也一定会明明白白告诉你。”   卓煜闭了闭眼,干涩道:“那天的事,就当我没有问过吧。”   “别这样。”殷渺渺抱住他,喃喃道,“你没做错什么。”   谁不想有情人天长地久,他有什么错?只是世间之事,终归不是唯有情爱,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所以迟迟无法作出决定。   都是她的错。   卓煜叹了口气,牢牢扣住了她的手:“我们不谈这个了,你去什么地方了?”   “有点闷,出去走了走。”殷渺渺今天去了自己初初醒来的地方,想要找到失忆的线索,可一无所获。   卓煜道:“我知道拦不住你,但你应当知会我一声。”   “是,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殷渺渺靠在他的肩头,亲吻他的唇角,“原谅我。”   卓煜叹了口气,无限心酸:“不原谅你还能怎么样?”   “你只是不舍得生我的气。”   卓煜冷冷道:“你要是不能飞天遁地,能被囿于宫墙,哪能这么便宜你?”   殷渺渺笑了起来:“可见陛下犯了错,当初就该收走我的羽衣,好让我飞不回去。”   “你要是真有,最好永远不要让我知道。”卓煜瞥她一眼,“人性本恶,经不起诱惑。”   殷渺渺微笑起来:“陛下看得真透彻。”人面易改,人心善变,今天爱你,明天爱你,未必一生一世都爱你,永远不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另一个人的手中。   但卓煜既然点破,起码此时此刻,他爱她至深。   他的爱,才是牵绊她的羽衣。      为了不再发生类似的误会,殷渺渺就不再出宫了(左右也没起到什么作用),干脆就在宫里转悠了起来。   这里的皇宫不像紫禁城那样严格按照中轴线左右对称排布,更肖似唐代大明宫,只有议政的光明殿与卓煜的天星宫位于正中心,其余宫殿群都虽地形排布,错落有致。   而宫中的景致亦是精雕细琢,极人工之大成,步步是景,处处匠心,比起自然之美,亦有一番赏玩的趣味。   其中有一处为金龙池,龙是指锦鲤,大约是有鱼跃龙门之意,池中有一尾金色锦鲤最是好看,鳞片如黄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且十分聪慧,每次投食都能抢先一步,堪称之中王者。   池上架有九曲廊桥,蜿蜒通向水阁,梨园献艺就在此处,路过时能听见戏子宛转悠扬的唱腔。   惠风和畅,杨柳依依,太液池的芙蓉露出了尖尖角,有躲懒的宫女躲在阴影里采花嬉戏,有人唱起了采莲曲。   殷渺渺有时也会想,若是能在这里过完一生,悠闲安宁,未尝不好。富贵锦绣处,人间温柔乡,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告知她答案的,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天,她在一处凉亭小憩,远处传来喧哗声。   “谁啊?”她睁开眼,投以视线。   一个宫女跪在台阶下磕头:“参见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救救我家贵人吧。”   殷渺渺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回忆了一下前世惊鸿一瞥的宫斗剧,饶有兴趣地问:“你家贵人病了,找我干什么?”   “贵人说无碍,不许我们去叫太医。”宫女垂泪道,“奴婢本不该抗命,只是贵人今早突然昏迷,奴婢实在不敢隐瞒,特来回禀皇后娘娘。”   事情听着有几分古怪,但她无心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对甜儿道:“你去看看,我记得管理宫务的是德贵妃吧……派人和她说一声,让她处理好。”   甜儿福了福身:“奴婢遵命。”   殷渺渺转头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可一个时辰后,甜儿一脸凝重地回来了:“婉贵人怕是不好了。”   生死乃常事,殷渺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哦,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甜儿犹豫了会儿,委婉地介绍了一下婉贵人其人——后宫里的女人也并非各个都有来历,婉贵人就是其中一个,她出身寒微,却有倾国之姿,善音律,卓煜曾对她多有宠爱。   简而言之,过去的婉贵人可谓是宫里当之无愧的宠妃。   殷渺渺来了几分兴致:“即是如此,怎么病得那么重才说?”宠妃能不能有点宠妃的派头?   甜儿道:“花朝节时婉贵人就有些不舒服,只是不曾张扬,随意吃些丸药打发着,前几日不知怎么的,精神愈发不好了,她却说只是着了凉,依旧不许叫太医。谁知今天早晨宫人去叫,竟然叫不醒,她们这才慌了。”   “什么病?”   “太医还在诊治。”甜儿道,“陛下那边也该得到消息了,娘娘,于情于理,您都该去看看。”   殷渺渺想想,起了身:“那就去看看吧。”   婉贵人住在霓裳阁,地方虽说不大,但建筑精巧,景致优美,可见其主人过去的确颇受宠爱。   殷渺渺到的时候,卓煜已经在里头了,正询问太医:“婉贵人的病情究竟如何,你如实报来,不得隐瞒。”   给婉贵人看病的是吴太医是宫里仅有的一位女性御医,其祖父乃是当朝名医,她自幼养在祖父膝下,学得一手好医术,后被破格招入太医院:“回陛下的话,婉贵人前儿受了风寒,一直不曾好全,而今又多思多虑,郁结于心,于病情大不利。但若是能放宽心,好好养着,倒也无性命之忧。”   卓煜见她说得清楚明白,点点头说:“你去开药方来。”   吴太医磕了个头,下去了。   卓煜温言劝道:“晚儿,你听见了,不是什么大病,且放宽心,好好养着。”   “咳咳。”婉贵人的目光在卓煜脸上流连不去,唇边眼中都是酸楚之意,“臣妾怕是好不了了。”   “胡说。”卓煜皱起眉,“吴太医说了,你只需要好生养着,别胡思乱想。”   德贵妃道:“是啊,婉妹妹尽管安心养病,要是有什么事,陛下一定会替你做主的。”   纯淑妃也跟着劝了几句,可婉贵人只是低着头,哀哀地笑着。   殷渺渺倚在门扉上看了会儿,不禁奇怪,这婉贵人看起来生气不曾断绝,不像是快死的样子,但那形容枯槁的模样又不似作假。   难道是因为失了宠害了相思病?殷渺渺狐疑地打量着婉贵人,她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从侧面看就好像是个纸片人,但那瘦弱也有一种凄艳的美,,凸显的锁骨将她衬得犹如雨后惹人叹息的残红。   等等,她颈间戴着的是……殷渺渺目光一凝,跨步走进了屋内。   纯淑妃率先发现了她,慌忙起身请安:“参见皇后娘娘。”   婉贵人听见声音抬起头来,看向殷渺渺的目光复杂至极,她的宫女推了她一下,她才惊觉,手足无措地想下床请安。   “不用了,躺着吧。”殷渺渺坐到榻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婉贵人咬了咬嘴唇,闪躲着她的视线。   卓煜没有发觉,眼中只剩一个人:“怎么惊动了你?”   “听说你会来,就来了。”殷渺渺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笑盈盈道,“养病不宜人多,免得扰了病人的清净。”   卓煜不解其意,却顺着她的话道:“皇后说的是,你们都先回去吧。”   他开了口,其余人不好多留,纷纷告退了。   很快,屋里的人就去了大半,只余下婉贵人近身伺候的两个宫婢。婉贵人有些不安,强笑道:“臣妾不争气,给陛下和娘娘添麻烦了。”   “没什么麻烦的。”殷渺渺说着伸出了手,从她脖颈上拉出了一枚玉佩,那是上等的羊脂白玉,雕出一柄拂尘的样式。   婉贵人被她搜出这块白玉,惊得四肢僵硬,几近晕厥。   殷渺渺用力一握,整块玉就在她掌中化为齑粉:“这不就解决了。”玉粉自她掌心飘下,如尘埃在空中徐徐漂浮、旋转、落地。   婉贵人脸上的表情从惊恐变为错愕,继而又怔忪、茫然,最后归于痛哭:“多谢皇后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渺渺不会陪卓煜到老,过完一生再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啊,这本来就是在“道”和“爱”之间的选择,很残酷的哟~~大家要学会分手[微笑.JPG]   第19章   卓煜面露诧异,刚想询问,婉贵人就踉跄着爬下床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陛下,妾身罪孽深重,无颜苟活于世,还请陛下赐妾一死。”   电光石火间,卓煜会过意来,能让宫妃如此讳莫如深不得不死的,莫过于秽乱宫闱:“是谁?”   婉贵人深深叩首,泪珠一滴滴落在地上,哽咽道:“妾深受皇恩,不敢有逾越之心,然未曾殉节明志,自知罪无可赦,不敢有妄想之心。只求陛下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网开一面,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之错,勿要牵连旁人。”说完,毅然起身,猛地撞向床角。   “等等!”殷渺渺听着不对劲,下意识地出了手。   婉贵人一心求死,头颅却没有撞到坚硬的床角,有一股柔和的力道挡住了她,霎时间,她眼中涌上满满的绝望,伏在地上失声痛哭:“请娘娘开恩,允妾自裁吧。”   殷渺渺温声道:“这块玉佩是归尘子给你的吧。上面有一道咒印,使佩戴的人无法取下,受制于人。如果你是与他通奸,不至于此,你是被迫的,对吗?”   “妾有罪。”婉贵人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深深俯首,“妾德行有亏,令陛下蒙羞了,妾罪该万死,请陛下赐妾一死。”   殷渺渺怔住了,转头去看卓煜。他眼中流露出复杂之色,怜惜悲伤与愤怒交织,化为一声叹息:“即是如此……”说到这里,停顿许久,方慢慢道,“就如你所愿吧。”   “可是……”殷渺渺还想说什么,婉贵人却已经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感激涕零:“多谢陛下,陛下的恩德,罪妾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再来报答。”   卓煜什么都没有说,沉默地走出了霓裳阁。   殷渺渺往门口走了几步,驻足回身:“你不一定要死。”   “妾残花败柳之身,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婉贵人凄然道,“多谢皇后娘娘令我解脱,大恩大德,妾只能来世再还了。”   殷渺渺顿了顿,淡淡道:“那随便你吧。”   婉贵人对她重重磕了个头。   回到白露宫,两人都没有说话的心情。夜幕深沉,外头传来虫鸣声,有小虫子被殿内明亮的烛焰所吸引,不断撞着窗纱,想要靠近光明。   卓煜坐在榻上出了会儿神,突然开口问:“你觉得我心狠吗?”   “是你觉得自己心狠。”殷渺渺用梳篦通着头发,若有所思,“我其实有点意外。”   “意外什么?”   殷渺渺道:“我以为你会非常愤怒她的失贞,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她吗?我还想了好多怎么劝你的话,没用上。”   卓煜反问:“凡人面对修士是何等无力我很清楚,我能愤怒什么呢?愤怒她没有一死以保清白?我想她也做不到。”   “既然如此,为什么同意她去死?你都没有杀郑月。”殷渺渺望着他,“让她出家,保下一条命不是难事。”   卓煜点了点头,可道:“她若是求我,我未尝不能留她一条性命,可她很清楚,她‘病逝’是最好的结果。”   对婉贵人来说,失贞是无法饶恕的罪过,死亡是解脱,活着才是煎熬,何况还有对于家族名誉的顾虑,更是非死不可;对于皇室而言,能够将归尘子和假皇帝的事悄无声息地解决掉最好,否则让人知道皇帝的妃子被人玷污,岂不是沦为笑柄?   他纵然有些许怜惜,却没有任何理由亦没有任何立场去挽留她的性命。   然而,殷渺渺问:“那也就是说,虽说是她被欺辱,是她无辜受害,可最好的结果,却是要她去死……这样的事,不荒唐吗?”   荒唐吗?面对殷渺渺的疑问,卓煜的第一反应是怔忪。听她这般说,仿佛是的。但是,古往今来,受辱的女子除却自尽、出家,抑或是嫁给欺辱者,从来都没有别的路可走。   而在宫里,谋害皇嗣,未必要死,涉及巫蛊,未必要死……宫里有许多罪过是不必死的,唯有秽乱宫闱,非死不可。   良久,卓煜道:“世道如此,我不知。”在殷渺渺之前,无人质疑过此事,他亦不曾,所以没有答案。   “世道如此。”殷渺渺重复了一遍,长长地沉默了下去。   卓煜心中担忧,关切道:“渺渺?”   “我没事。”殷渺渺支着头,呢喃道,“只是有一点物伤其类。”   卓煜握住她的手:“你不是她,我也绝不会让你承受这些。”   “我知道,那个时候你挡在了我的面前,我就知道了。”魅蝶要杀她时,他曾主动站到她面前,要求先杀自己,他不过是一介凡人,他有很多理由不上前,甚至他站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但仍旧那么做了。   她信他会倾尽全力守护自己,从未怀疑。   “那你还在担心什么呢?”   担心什么?殷渺渺沉吟良久,长长叹了口气:“人力有穷时,世道不由己。”   她在意的不是婉贵人个人的生死,只是在意那“世道如此”。个人之力何其微薄,哪怕是帝王之尊,亦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唐玄宗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杨贵妃去死?若是有朝一日轮到她面对这“世道”,该如何?   毕竟,留在凡人界未必真的能一世无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焉知未来不会有更多修真界的人踏足此地,若是有朝一日,“世道”要她死,又该如何?   想想看吧,若是以天下人的性命为要挟,卓煜就算愿意辜负天下人也不想辜负她,那她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吗?怎么可能。   不忍心,不甘心,不可以。   就算这样的事发生的几率很小,但她赌不起,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落到头上,就成了百分之百。从前无数次的教训告诉她——永远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旁人的善意与仁慈上,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神佛不渡人,自己渡自己。   这是她当初踏上修真路的初衷吗?如果不是,从现在开始是好了。   她修道,不是为了翻天覆地,搅动风云,不是为了遨游四海,任我逍遥,也不是为了称霸天下,唯我独尊。   她修道,是为了在受到不公的欺辱,有能力反抗;在遇到强权的逼迫时,能坚持自我;在重要的人受到伤害时,有力量阻止……是为了在今后的每一天,都能有尊严的活着。   “啪”。她听见了糖果被咬碎的声音。   屏障破了。   她做出了选择。      三日后,婉贵人“病逝”。   据闻她死时,神态安详,唇角尚且挂着解脱的笑意。而她的两个贴身婢女在为她整理衣衫后,毅然殉了主——她们是知情者,绝不可能侥幸留下性命。   卓煜叹息了两声,履行诺言,不曾牵连她家中,只当是病死了,还为她择了封号,追封为贞嫔,陪葬帝陵。   殷渺渺听闻后,什么也没有说,开始闭关修炼。   笔记中没有记下每一层境界的评判标准,她弄不清自己究竟是筑基几层,可以确定的是,突破瓶颈后,她运行小周天时,心窍所引入体内的灵气更充沛了,具体表现在大周天后,剩余的灵气能凝结成更多的液态水珠。   在这过程中,殷渺渺发现了一件事,修仙是极度不科学的事,但在修行的过程中,又时常发现符合科学常识的事:   所谓引气入体,是引空气中气态的灵气进入体内。从窍到丹田的小周天,是将外界的灵气化为己身灵气的过程,而大周天,则是将灵气送遍全身的大型循环,在这个过程中,血肉得到淬炼,发生了某种变化。   这简直是和呼吸、肺循环、体循环的过程一模一样,只是空气变成了灵气,血管变成了经脉,心脏变成窍,肺变成丹田。   灵气的变化同理。炼气阶段时,灵气在丹田是一团雾气,等到能够凝为液态了,就筑了基,等液态的灵气压缩凝固成了固态,就成了金丹,至于更高一阶的元婴是个怎么样的变化,现阶段还不清楚,说不定到时候会发现科学修仙是一家^_^   此外,她还弄清了调和阴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灵肉合一的刹那,卓煜的紫气就会进入她体内,阴阳二气相合,紫气沉入丹田,在运行大周天时调和她极阴的体质,而丹田则分离出一股灵气作为补偿,返还到卓煜体内。   这样一来,虽说卓煜不是修道之人,但殷渺渺修为远高于他,于他也是大有裨益。太医多次诊脉后都说“身体康健”、“沉疴尽消”。   殷渺渺很是高兴,皇帝未必是个苦差,但要当个明君却必然劳心劳力。她不能陪伴他终老,自然是希望他能够健康平安。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桩心病,就是那逃脱的魅蝶。   她必须解决掉它。   只是魅蝶十分狡猾,近几月来都无什音讯,好像躲起来了。敌不动,我不动,殷渺渺一边勤加修炼,一边等待着魅蝶的消息。   清明节后,总算被她等来了。   千里之外的离州上报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案子:一队行商被袭击,十来名成年的壮丁被吸干了血肉,陈尸路边。   朝野为之震动,卓煜立即命人严加注意。没过几天,第二次袭击又发生了。这次遭殃的是一个村庄,好几户人家被灭了门,连襁褓里的婴儿也不能幸免。   不过,这一次有了目击者,说袭击这几户人家的是个蝶妖,嘴巴里会吐出长长的吸管,一伸进人的嘴里,人就会变成干尸。   殷渺渺非常肯定:“一定是它,它靠吃人增强实力,我不能再等了。”   卓煜不放心她涉险,可不是她,还能有谁呢?只能退而求其次,要求她带上一队人马,绝不能孤身前往。   殷渺渺无奈极了,就算是武艺高超的凡人,面对魅蝶还是送死,说不定还给人当血瓶,但将心比心,她理解他的忧虑:“那么,他们要听我吩咐。”   卓煜松了口气:“那是自然。”他在禁军中挑选了百人组成一支小队,令原先的东卫尉,现今的禁军统领亲自带队护送,可仍旧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平安归来。”   “一定。”   魅蝶在离州附近出现,而当初郑威遇见归尘子,同样是在离州。   不难推测,比起凡人,修士的血肉蕴含更多的灵力,对于修行自然更有帮助,如果魅蝶想要变得更强大的话,就永远不会留在凡人界。   它应该想回到修真界去,那里有更多的机缘。   殷渺渺猜想,那个界门,多半就在离州。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修真、道心、世界观等等,每个故事肯定都有自己的设定,可能有些地方和大家想的不一样,所以不要用其他标准来衡量,谢谢大家了!还有,故事里的设定归故事里,比如那个大小周天和体肺循环就是我瞎说的!务必不要当真!文中人物的三观是根据设定来的,请读者始终牢记社会主义荣辱观……   *   知道小蝴蝶为什么是通关boss吗?因为它身上有回到修真界的契机呀~这篇文不是快穿,不是一个个世界,除了小卓之外,未来的男嘉宾都在修真界=0=    第20章   关于界门,笔记中只在提到某种灵植时提过一句“据闻是因界门开启误入的他界物种,难以种植”。   界门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是固定形态还是随机出现?是否有办法人为打开……这些问题殷渺渺都毫无头绪。   她只好用最笨的办法。   一日后,她招来禁军统领,吩咐:“你们自行前往离州,十日后,我在州府与你们会合。”   曾见识过她威能的禁军没有丝毫怀疑,领命而去。   而她乘上纸鹤,独自去几个案发地点查探情况。   首先被袭击的行商是在一处狭窄的峡谷之中,宽度仅容一人通过,且曲折难行。可以想象,那队行商猛地受到攻击,惊慌之下,连四散而逃都做不到,被一网打尽。   选择这样一个地方进行伏击,那只魅蝶的智商已不容小觑。   殷渺渺怀着沉重的心情到了那个村庄,那天恰逢村民为死去的人家做法事,一个留着胡须的中年道士一手执桃木剑,一手摇铃,听口中诵念的经文,似乎在呼和亡灵放下尘世牵绊,安息往生。   风尘起。   殷渺渺看见有单薄的影子从阴影处出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睁着迷瞪瞪的眼睛往坟堆里走去。   原来真的有鬼魂。殷渺渺在不远处落下,安静地注视着。   那道士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表演,不见五毛特效般的火焰,仿佛只是按着某种韵律舞剑,而就是这样朴实简单的动作和诵念不停的经文,居然将亡灵渡向了酆都。   真是奇妙的世界。   殷渺渺围观了会儿,正想离开,却突然看到了在祭坛旁站着的一个道童。他约莫十一二岁,样貌讨喜,穿着青布衣衫,垂着手恭恭敬敬站着,被看了会儿,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转头往殷渺渺的方向看来。   殷渺渺对他微微笑了笑。   那道童吃惊地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会儿,居然悄悄从人群里溜了过来,小跑到殷渺渺面前:“这位……嗯……夫人。”   “有事?”殷渺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道童行了个道礼:“是,小道是玄灵观的飞英,那是我的师叔,敢问这位夫人……”他小心翼翼地问,“可是皇后娘娘?”   殷渺渺没有正面回答,笑盈盈反问:“你认得皇后吗?”   “小道曾见过您一面,那时您在与国师斗法,不曾留意周边。”飞英解释道,“小道不是故意对您无礼,只是见娘娘微服出巡,斗胆猜想您是不想暴露身份,故而不曾行礼,请娘娘恕罪。”   “这样啊……”   逼宫当天发生的事,见证者不计其数,她身俱神通的事早就是公开的秘密,民间已传出了无数个版本,说她是神女有之,龙女亦有之,充分体现了老百姓的想象力。这小道士要是见过她和归尘子斗法,那猜出她的身份不足为奇。   殷渺渺说是那么说,心中疑虑不减:“那你找我所为何事?”   “正是为了那妖蝶。”飞英带着婴儿肥的脸上呈现出与年纪截然不符的严肃,“妖蝶现世时,我师父就说它必然会为祸乡里,故命师门上下多加留意,前些日子,我们终于在离州找到了它。”   跟卓煜在一起久了,殷渺渺不免被他影响,第一反应是玄灵观在民间的影响力:“就在此地?”   “是,不过是半个月之前,现在妖蝶往坎儿镇那边去了。”飞英认真道,“我师父说,皇后娘娘知道妖蝶出现后一定会赶来,所以早早去州府等着您了……没想到娘娘先来了这里,让我碰着了。”   小道童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涩:“我知道的消息不多,就这些了。”   殷渺渺对他的好感度攀升不少,这少年有一种还带着天真的伶俐,不讨人厌:“是很重要的消息,坎儿镇是吗?在哪个方向?”   见她这般平易近人,飞英高兴极了:“从这里往东三十里就是坎儿镇,不过现在它可能不在这里了。我师父说,妖蝶一直在离州徘徊不去,极有可能是想寻找什么东西,皇后娘娘不如先去州府一行。”   他一口一个师父,显然对自家师长十分信任推崇。殷渺渺笑了笑,问道:“你的师父是玄灵观的……”   “小道的师父是玄灵观第十四代观主。”飞英道,“您在州府就能见到他了。”   殷渺渺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   “当不起娘娘赞誉。”飞英耳朵微红,“除妖降魔是我道门义不容辞的职责。”   殷渺渺深深望了他一眼,决定先命人调查一番这玄灵观——她推断出魅蝶徘徊在离州是知道界门的存在,那么玄灵观的观主是怎么凭借这几个毫无关联的地点推断出魅蝶在寻找什么东西?会和飞英的特别之处有关吗?      大周的疆土分为九州,州的面积有大有小,富裕程度也不尽相同。离州靠西,多山脉,行路不便,耕地不沃,比起富饶的江南、繁华的京城,可谓是穷山恶水之地。   各州下面又细分为府、县、乡、里,各级的行政长官分别是知府、知县、乡长、里长。其中,州府作为一州的核心,相当于是一省的省会,不设知府,常驻的是一州最高级别的官员——太守。   各级的地方官都是流官制,不得原籍为官,婚姻之家及两州不得交互为官,任满十年,无论干得好不好都要换地方……种种措施,都是为了避免地方势力坐大,威胁到皇帝的统治。   但是,官场哪有那么清明=-=   朱太守就是个深谙为官之道的老油条,他在离州干了七八年,每年的考评都不功不过,既没有出过大漏子让上头注意,也没有干出过什么丰功伟绩让皇帝记住,就这么太太平平做了下来。   但要是这样就认为他是个平庸无能的官员就大错特错了。   殷渺渺对朱太守的第一印象就是对方非常能干。她在城外与禁军会合后,刚进了州府,朱太守就派人来迎接了。   到了府邸,衣食住行都被安排的妥妥当当,殷渺渺这里由他夫人亲自作陪,而禁军那里,则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接风洗尘。   等到第二天休整完毕,又不用人催,将几次案件的卷宗全部呈上,并道:“臣已下令让各府县的人密切注意妖蝶的行踪,若有异动,必定第一时间来回禀娘娘。”   他弓着身,低着头,殷渺渺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捉摸不清他的想法,或许他是个面憨内奸的贪官,或许又是个战战兢兢的好官,可无论忠奸,她都不在意——修道者修己身,她注定与他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现今让她挂心间的,唯有卓煜而已。   殷渺渺翻了翻卷宗,道:“第一,给我拿张舆图来,第二,你知不知道玄灵观?”   朱太守派人去取舆图,同时答道:“回娘娘的话,玄灵观是五峰山上的道观,平日里做些法事,在离州附近有几分名气。”   “如果有玄灵观的人来找我,带他们过来。”   “是。”   “就这样,你先去忙吧。”   玄灵观的人下午就到了,自称是玄灵观的观主,姓何,有关于妖蝶的事要禀报。殷渺渺就见了他。   何观主四五十岁,面庞黝黑,从外貌看像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但神态闲适,很有几分道家人的气度:“贫道何问道,见过皇后娘娘。”   “道长不必客气。”殷渺渺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发觉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我之前见过令徒飞英,他和我说,玄灵观一直都在寻找魅蝶的踪迹。”   何观主欠了欠身:“是,我门下弟子常年在外行走,消息还算灵通。”   殷渺渺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官府虽然也注意着妖蝶的行踪,可为了不造成恐慌,都是秘密进行,而且,普通老百姓对于官府多有畏惧之心,比起报官,他们更倾向于和熟悉的道长们透露一二。   “那么,道长可找到魅蝶的行踪了?”   何观主敢来面见皇后,哪会没有倚仗:“妖蝶现藏于坎儿镇东边五里外的林子里。”   “坎儿镇……”殷渺渺的目光落到了舆图上,要是以坎儿镇为中心,那么魅蝶之前袭击过的几个地点都在其附近,这绝不是巧合,“它在那儿多久了?”   何观主道:“有七八天了,它在坎儿镇偷了两个婴孩后就一直在那里。”   殷渺渺抿了抿唇:“据何观主所知,坎儿镇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何观主顿了顿,道:“并无奇异之处。”   “是吗?”她将神识外放,“你最好说实话。”   何观主浑身一颤,弯腰深深下拜:“娘娘恕罪。”   “说着恕罪,却不愿意把事情和盘托出。”殷渺渺冷冷道,“你是觉得自己本事够大,还是我够蠢?”   何观主的后背被冷汗浸透:“贫道不敢,只是、只是此事贫道并无把握,不敢在娘娘面前妄言。”   “呵。”殷渺渺平静地笑了笑,“说来听听。”   何观主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道:“十年前,贫道途径坎儿镇,遇见了一次极其奇特的异象。”   异象还不够,居然是极其奇特的异象?殷渺渺真正来了兴趣。 第21章   那一年,何问道还不是玄灵观的观主,只是个普通道士,受一富户人家的请求,前往坎儿镇做法事。   只是不巧,快到坎儿镇的时候,他遇见了大雪。鹅毛般的大雪遮蔽了他的视线,他迷失了方向,只能找了个山洞临时安顿下来。   山洞很小,天很冷,何问道能感觉到自己的四肢逐渐僵硬,死亡正向他靠近。   就在这个时候,他见到了一生中最为奇特的景象。   狂风呼啸着将漫天雪花吹做两半,半空中,有一道奇特的裂缝渐渐出现,好似有人用剑劈开了苍穹。接着,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何问道在缝隙里看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两人都停滞在半空中,衣袂猎猎作响,男的手持金索,不断投掷想把女人捆住,女人周身则环绕着片片花瓣,组成一个罩子护住了她的全身。   “那是我从没有见过的场景。”何观主道,“我听闻在沙漠中的旅人在濒死之际,会看到极其奇异的景象,实则都是幻象,那时的我奄奄一息,分不清是幻象是真实,兴许是黄粱一梦也未可知,故而不敢在娘娘面前胡言乱语。”   殷渺渺托着腮,眸光微沉:“后来发生了什么?”   “贫道不知。”何观主道,“等贫道醒来,雪已经停了,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   殷渺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何观主,你或许是个好人,但绝对不是个聪明人……十年前在坎儿镇请了玄灵观做法事的那户人家可还在?我若是命人寻访,询问他们十年前可曾有个道士抱着一个孩童前来,他们是否会替你隐瞒?”   何观主僵住了。   “我给过你机会,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糊弄我。”殷渺渺道,“你不怕死,玄灵观上下那么多人都不怕死吗?”   何观主闭了闭眼睛,屈膝下跪,伏身在地:“娘娘圣明,贫道欺君罔上,罪无可恕,但请娘娘开恩,勿要牵连玄灵观上下——他们并不知情。”   这回,不等殷渺渺发怒,他就自己招了:“贫道之所以多加试探,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我那徒儿身世奇特,不敢轻易托出,还望娘娘明鉴。”   “飞英是那个女人的孩子。”殷渺渺十分笃定。   何观主道:“是,瞒不过娘娘的法眼。”   他补充了后半段的故事:两人斗了片刻,那女子不敌,被男人重伤,危急关头,她好像发现了那道裂缝,突然将怀中的孩童抛到了雪地里,随后拼尽全力去阻拦男子,最后不幸被杀。   就当那个男人想要抓那孩童时,裂缝消失了,男人也好,裂缝那头的景象也好,全都不见,就好比是蜃梦一般。   只有在雪地里的孩童,证明刚才他看见的不是幻觉。   “贫道收养了那孩童,就是我徒儿飞英。”何观主道,“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求那日的真相,只是毫无线索。之前听闻了国师一事,我便带着他上京拜访,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刚到京城,就碰见了郑家逼宫造反,殷渺渺手刃归尘子。   “娘娘与国师的斗法,颇似那天我所见到的场景,兼之民间总有传闻,说娘娘是下凡的女仙,我就有了一个猜想。”何观主不敢抬头,“我命门下弟子注意妖蝶,一是不想它危害民众,二却是想见娘娘一面……贫道不自量力,请娘娘降罪。”   恕罪恕罪,到现在就成降罪了。殷渺渺腹诽着,道:“此罪难免,我会替你记着,在此之前,你还知道什么,如实说来。”   “是。”何观主老实多了,“贫道翻阅过许多典籍,除却海上五山外,亦有奇山怪水藏仙境之说。贫道猜想,或许坎儿镇附近就有一处通往仙境的入口,那妖蝶正是为此而来。”   非常大胆却又合情合理的猜想。   人想成仙,妖当然也想成仙,古往今来,寻访仙境的人从来不在少数。何观主有幸对那个世界惊鸿一瞥,更是执念深重。   只是……殷渺渺不由想起了花朝节听过的《寻仙记》,狐狸说:“天台四万八千丈,步步垒的是白骨。如此艰途,问什么蓬莱何处?”   哪有什么仙境,这登仙之路,不知要踩着多少尸骨。   “你想去那里,是吗?”殷渺渺问。   何观主苦涩道:“娘娘从瑶池来,不懂凡人之苦。”   不懂?殷渺渺深深叹息:“何观主,凡人之苦是什么?生老病死。你以为那里没有吗?你仔细想想你见到的事,有人相争,就必然有矛盾,有人会死,那么就没有长生。”   “那也好过凡人!”何观主语气激动,“请娘娘成全!”   殷渺渺摇了摇头:“我不能成全你什么,也不阻止你什么,你回去吧。”   何观主沉默了,半晌,重重磕了个头:“我明白了,多谢娘娘。”说罢,起身退到屋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殷渺渺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她觉得他什么都不明白,但是……明白一定是好事吗?听完何问道的故事,她对界门更了解,但心情也变糟糕了。   如果界门是随机打开,不是人为干预,那么,她这一次走不走呢?走,那就是不告而别,她还有很多没有来得及做的事;不走,一等要等多少年?   再怎么心烦意乱,殷渺渺还是启程去了坎儿镇。   坎儿镇地如其名,所在的地方是地势低平的洼地,三面是绵延起伏的山林,易攻难守,相当麻烦。更让殷渺渺头疼的是,她擅长用火系法术,很有可能在与魅蝶的斗法中点着山林,届时山火一烧,镇上的村民十有八九要倒霉。   可她要是太束手束脚,又没有把握一定能干掉魅蝶,要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大家就一起GG吧。   不得已,她只能临时再翻笔记,看看有没有什么应对之策。   她还真找到了(感谢好学的自己)!   那是一个初级的防御阵,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埋下阵石后激活就行,防御力一般,胜在简便,防山火是绰绰有余。   唯一麻烦的是,要激活这个防御阵,必须有人在中间的阵眼输入灵力。   殷渺渺那时肯定分身乏术,可能够使用灵力的人……恰好来了一个。   “参见皇后娘娘。”飞英和一群道士们上了门。   殷渺渺问:“你们来做什么?”   “除魔卫道乃我道门职责所在,虽人微力薄,亦欲效犬马之劳。”答话的是领头的中年道士。   “你们观主呢?”   “我师父去林子里盯着妖蝶了。”飞英和她相处过,知晓她平易近人,就大着胆子道,“皇后娘娘,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吗?”   殷渺渺道:“有啊。我与魅蝶相斗时,必有异象,请几位道长在坎儿镇安抚民众,勿出骚乱。”   中年道士躬身一拜:“谨遵圣命。”   “飞英的话,我还有别的事让他做。”殷渺渺道,“他留下,你们都下去吧。”      三日后。   魅蝶消化了最后一个偷来的婴孩,不怎么满意得在树洞里睁开了眼睛。   凡人界就是这个不好,与修真界的凡间相比,哪怕是最纯净的婴孩,血肉里也没有多少灵气,更别说修士体内充沛的灵力了。之前新口器还没有长好时还能勉强吃吃,现在伤势痊愈,它就再也不想吃凡人了。   真是烦都烦死了。都魅蝶扇了扇翅膀,心情十分暴躁。   要它说,这凡人界就两个人是顿美餐,一是那人间帝皇,人皇都有天道赐予的龙气,对修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处,是大补之物,另一个就是那不知因何落入此地的女修,筑基期的修士对现在的它来说正好,吃了修为能增涨一大截。   摆在眼前的大餐不去吃,躲在这里苦哈哈地啃婴儿,魅蝶越想越憋屈,恨不得一口气冲到凡人的镇子上把那些不好吃的家伙抓到天上活活摔死——凡人也就这么点价值了。   不过,它再不满,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林子里转悠。   界门马上就要开了。   归尘子进入秘境时它就察觉到不对劲,可那会儿它被强行定下契约,巴不得他死了好重获自由,就没有出言提醒。   幸好门上“一年为期,勿堕红尘”的警示它记得清清楚楚。   差不多就要一年了,是该回去了。   修真界里好吃的东西可多了,它只要忍过这段时间就能大饱口福了。魅蝶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忍不住发出了“咯咯”的娇笑。   “想什么那么开心啊?小蝴蝶。”   冷不丁的,魅蝶听见了最讨厌的声音,它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女人!该死的,她差点烧没了它的翅膀!   “是你!是你!”它发出尖利的啸声。   殷渺渺踩着柔软的枯叶走到它面前,仔细打量着阔别许久的魅蝶。它翅膀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边缘还有些残破焦黑的痕迹,提醒着她们那一日的苦战。   魅蝶娇媚的脸庞微微扭曲,嘴巴一张,长长的口器伸了出来:“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确定真的要和我打吗?”殷渺渺手腕一伸,火焰缠绕在她的指尖,“界门马上就要开了。”   是啊,界门马上就要开了,它很快就能回到修真界,在这里和这个女修大打出手,万一错过了界门开启怎么办?魅蝶的脑子转得飞快:“你也是为了界门而来?”   “是啊,我要谢谢你替我带了路。”殷渺渺半真半假道,“不过我从归尘子手上救了你,就算是扯平了。既然无仇无怨,为什么要以死相拼?”   魅蝶扇了扇翅膀,明眸中露出警惕——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第22章   魅蝶在半空中旋身飞了一圈,狡诈道:“我可不信,那个时候你可是拼了命要杀我。”   “你想杀我,我当然要杀你。”殷渺渺气定神闲,“不如这样,有什么恩怨,我们到了那边再解决,如何?”   魅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亲亲热热道:“好呀。我和姐姐本来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我有件事想不明白,姐姐是为什么到的这凡人界?”   殷渺渺飞快思索起来。她记得魅蝶说过,归尘子是误入什么秘境才穿过了界门,那么,界门到底是和游戏里的传送石一样,一对一定点传送,还是完全随机?魅蝶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它是在提防什么?   还有,一界只有一门吗?她是从哪个界门过来的,如果走错了,会不会到达另一个世界而非自己原本的地方?三千世界是虚指还是真实?   太多的问题没有答案。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试炼罢了。”   魅蝶应了一声,眼波流转,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人一蝶相隔着一段距离,彼此防备着,等待着。   殷渺渺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魅蝶,它好像并不担心界门不出现,大大的眼眸左顾右盼,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这让殷渺渺非常不安,可沉住气,没有贸然行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何时起,风发生了变化。   说不清那是怎么样的改变,只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空气变得异样,风的方向开始偏移,树叶回旋在半空,要落下时又被不知来自何处的力量托起,重新飘散开来。   殷渺渺瞥了魅蝶一眼,它煽动翅膀的频率明显增加,看起来在为离开做准备。   界门要出现了……吗?   ——出现了!   一眨眼的功夫,空中就出现了明亮的一团气旋。它很像在气象图上看到的台风,是一团云雾状的漩涡,正中的眼是空的,但是很快,雾眼开始变深,另一个世界的场景渐渐出现,它笼罩在一片白色的光晕里,隐隐约约,难以分辨。   殷渺渺惊骇非常,这样的场景若不是在修仙的世界里看到,谁不以为是虫洞?界门是这个样子的吗?怎么和何问道说的不一样,难道形态是随机的?   同一时间,魅蝶动了,它扑扇着翅膀,急速向那洞口飞去。殷渺渺暗叫糟糕,她原本打算在魅蝶动的刹那偷袭,这一惊诧,竟然把大好的机会错失了。   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在殷渺渺想要动手补救的时候,魅蝶却在半空中翻了个身,蝶翅蹁跹,停住回首望了殷渺渺一眼。   殷渺渺心中一惊,没想到魅蝶如此心机,摆明了早有防备,要是她刚才贸然出手,恐怕已经被它完美闪避……她暗叫好险,演技瞬间上线:“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魅蝶歪了歪头。殷渺渺没有偷袭的举动大大出乎了它的预料,难道这女修真的以回去为先?它再聪明,也只是灵智初开的妖兽,一次试探后就没有再想太多,双翅扑动,一心往目标扑去。   机不可失,殷渺渺在它放松警惕的刹那出了手。   火龙携裹着狂风而去,纵然魅蝶察觉到不对劲闪避得快,也被火苗燎到了翅膀:“你!”   它已经冲到了洞口,又愤怒地折返,翅膀快速扇动着,将附着在上的火苗甩开。火苗落到了周围的树木上,迅速开始燃烧。   殷渺渺没有时间去收回火焰,因为同时被魅蝶散落的还有它翅膀上晶莹的粉末,地上的草木一被沾染就迅速发黄干枯,没一会儿就成了烟尘。   为了对付这种剧毒的鳞粉,殷渺渺默念咒诀,调动灵力环绕在周身,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周围的林木全遭了秧,不是被筑基期修士的火焰点着,就是被魅蝶的粉末腐化,以两人的对站点为中心,树林飞快被摧毁着。   五里之遥的坎儿镇,居民已经发现了东边被映红的天空。   “是山神发怒了吗?”愚昧的百姓惊慌失措,纷纷跑到街头。   早有准备的禁军与玄灵观的道士守在各个路口,不断安抚着民众。镇子中央,飞英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灵石,山火一烧到附近,他就会启动阵盘——皇后娘娘说,这只有他能做到。   他不是凡人。   即便生长在道观,耳濡目染的都是神仙妖怪之事,但飞英从没有想过自己可以亲眼见到这些。   真是、真是不可思议……他瞪大了眼睛,牢牢盯着东边的火光。   这个时候,魅蝶已经出离愤怒了。它故技重施,分出幻影试图迷惑,可是今非昔比,殷渺渺气定神闲,它却心系界门,焦躁不安,没过多久就被发觉了破绽。   被破掉了幻影,它的心情就更加糟糕,出手也就越没有章法,在被被火龙阻拦前行的道路后,它的面孔因为愤怒而扭曲:“你撒谎!卑鄙!”   殷渺渺激怒它:“是你太蠢,畜生就是畜生。”   “我走不了,你也别想走!”魅蝶恶狠狠道,“我留在这里一日,就非要吃掉那个皇帝不可!我还要把这凡人界所有的凡人都杀死!”   殷渺渺脸色沉了下去:“你活不到那一天。”   经过几个月的休养,无论是操纵红线进行捆绑拦截,还是使用其他步法闪避攻击,她都愈发得心应手。最重要的是卓煜与她在一起,使她积攒了大量灵气,与逼宫那日的捉襟见肘不可同日而语。   接连不断的攻击扰乱了魅蝶的步调,它本是以幻术为主的妖兽,如今施展不开,又分神注意界门的动向,很快被殷渺渺烧着了一面翅膀。   燃烧的翅膀使得魅蝶失去了平衡,它一咬牙,干脆断尾求生,纵身一跃,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殷渺渺迟疑了一瞬,还是紧追了上去。   云雾中心的景象清晰了起来,那一头连接的似乎是一个石室,在正中央,有一点白色的光晕漂浮着,她先前所见的白光就是由它发出。   那是什么东西?殷渺渺来不及细想,调动所有的灵气,掐诀使得红线飞快往魅蝶身上裹去。   通道狭窄,魅蝶避无可避,终于被她捉住。   火焰开始灼烧她的脸庞,它发出了凄厉的叫声:“我和你同归于尽!”说着,嘴巴一张,柔软的口器暴涨数丈,急急刺向通道另一头的白色光芒,卷过住光源往回收。   有什么在殷渺渺脑海中一闪而过。一把火焰凝聚成的短刀在她手心中出现,她猛地挥下,口器被无情斩断,魅蝶发出了不甘的尖叫,然而,结束了,它在烈焰中化为了灰烬。   殷渺渺松了口气,同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抹下坠的白光。   她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它。   霎时间,云雾漩涡开始不断收缩,中心的眼开始变小,另一头的场景飞速后退,毫无疑问,界门马上就要消失了。   殷渺渺握紧了手里的东西,想要纵身进入,又踟蹰不前——错过了这个机会,不知还要等多久,她必须离开这里,她早就做出了决定。   可是……不告而别的话,卓煜会怎么想呢?他还在等她一个答案,就这么走了,他会不会以为她是受伤了、失踪了?她不能那么不负责任,就算要走,也该把话说清楚,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免他挂念,免他忧心。   她开始后悔离开前没有说分明,但那时的她实在说不出口,只想着等把魅蝶的事解决了再说更安心,一拖再拖,就成了这样。   她的内心天人交战,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就在这时,一个人跌跌撞撞从林子里跑了出来,大声道:“皇后娘娘,请您成全!求您成全!”   是何问道。殷渺渺差点忘了他:“你来干什么?”   “求求您。”何问道的衣袍头发都被火燎焦,形容狼狈,可眼神坚定,“求您点化。”   殷渺渺望了一眼逐渐收缩的界门:“你想去那里?”   “是,求您。”他在地上拜倒,涕泪横流,“我这辈子都在等这一天。”   云涛烟浪最深处,人传中有三神山,山上多生不死药,服之羽化为天仙……古往今来,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凡夫俗子,人人都向往那个世界。   千难万阻又如何?   谁不知蓬莱无路海无边!谁不知昆仑难攀有千险!   我心向往之,朝若闻道,夕可死矣!   求仙!求仙!   长生不老,羽化登仙!   这是凡人终其一生都在追寻的梦。   何问道是一个,曾经的她,或许也是一个。   殷渺渺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禁想,那就如他所愿吧。   “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后悔吗?”   “是,绝不后悔。”他重重叩头。   殷渺渺伸出手,令红线卷住他的腰,往界门里一甩。   何问道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抛了起来,他睁大了眼睛,面庞涨红,呼吸急促——他看见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仙境,那是梦寐以求的仙境!   有生之年,竟然能得偿所愿……含着热泪,何问道进入了那个世界。   “区区凡人,也敢擅闯本座洞府?”   谁的声音?是仙人的点化吗?   何问道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就“嘭”一声,炸成了一朵血花。 第23章   天星宫外。   “李嫔娘娘,您回去吧。”卓煜跟前的大太监王公公道,“陛下不会见你的。”   李嫔是个长相艳丽却心思简单的人,因着这份娇憨,哪怕比不得婉贵人盛宠,亦能有几分宠爱:“你胡说,陛下怎么会不肯见我?”   还能为什么?王公公心道,还不是皇后娘娘不在宫里,陛下神思不属,哪能想得起别人。腹诽归腹诽,他还是客客气气道:“陛下政务繁忙,脱不开身。”   李嫔再没脑子也不会信这场面话。宫里头,有宠爱的什么时候都有空,没宠爱的,一辈子都没有空,但她焉能左右帝王的心思,只能道:“那记得把点心呈给陛下。”   “一定,一定。”王公公笑容满面地送走了李嫔。   一回屋,他就把李嫔送来的点心盒掀开,拈了块红豆糕吃,旁边侍奉的小太监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干爹,这可是李嫔娘娘送来的……”   没有陛下发话就吃了,不太好吧?   “你懂个屁。”点心太腻,王公公嫌弃地皱了皱眉,端起茶盏喝了两口,“陛下现在啊,是决计不会想吃这玩意儿的。”   害了相思病的人,别说吃点心了,能好好吃饭就阿弥陀佛了。   真是造化弄人,他从陛下八岁时跟着,到现在十几年了,本以为是个不耽于情爱的君主,没想到只是凡花不入眼,一遇上仙葩,魂都给丢了。   只是这仙女……历来哪有留得住的?王公公叹了口气,琢磨起该怎么说服陛下用膳来。   他花了小半个时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总算劝得卓煜动了两筷子,眼看是再也强求不得了,只好道:“陛下可要沐浴?”   “嗯。”天气渐热,卓煜每天都要沐浴一番才能睡着。   天星宫的浴池是由白玉砌成,引了山上的温泉水下来,一年四季都极其舒适。伺候的宫婢中有一个丰腴艳丽,颇有杨妃之姿,曾得过宠幸,乃是宫婢中的头一人。   见皇帝心烦,她便有意上前伺候:“陛下……”   可惜柔媚的嗓音和丰腴的身姿都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卓煜就皱了皱眉,挥手道:“退下吧。”   肖似杨妃的宫婢颇为不甘,还想再努力一下,其他三个宫婢见状,齐齐道了声“是”,直接就把人一块儿拽走了。   一人独秀,不如同归于尽。   人走后,殿内安静了下来。卓煜疲惫地叹了口气,热水放松了他的筋肉,不能舒缓他高悬的心。殷渺渺走的这大半个月以来,他总有一种错觉,好像禁军会随时传消息来说“皇后娘娘不见了”。   明明没有任何征兆证明她会那么做,他却始终无法放下心来,直觉告诉他,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总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   有时候,他都不知道是不是该盼着这一天早点到来,尘埃落定,也好过日日煎熬。   卓煜想着,低低苦笑了一声。   “谁惹你生气了?”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渺渺?”   “是我。”她眉宇间有些倦意,但形容熠熠,哪像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人,“我回来了。”   卓煜转过身,双臂紧紧拥住她,温热而湿润的身躯紧紧贴在了一起。   殷渺渺把头靠在他肩上:“你的禁军被我丢在离州了。”   卓煜失笑:“不要紧,你回来就好。”   “我很想念你。”她呼出口气,眼角微湿,“有些事想和你说,我早就应该和你说了,幸好还来得及。”   真到了这一刻,卓煜突然畏惧,想也不想道:“什么事都不急在一时。”顿了顿,轻轻道,“回来就好了。”   殷渺渺明白了。   他又道:“那妖蝶……”   “死了。”她唇角弯起,“烧成了灰,不会再伤人了。”   卓煜如释重负:“那就好,你可曾受伤?”   她纤细的手指缠绕住衣带:“你可以来检查一下。”   红蕊翻细浪,一池春水皱。   原本还在外头感慨不知道哪个好命的宫婢被幸了的王公公,看到殷渺渺出来时,惊得差点蹦起来:“皇后娘娘!”   “吓到你了。”殷渺渺披了件卓煜的衣衫,算是达成了穿男友衣服的成就,“让甜儿给我拿两件衣服来,我今天不回去了——可以吗?陛下。”   卓煜握着她的手:“求之不得。”   两人在天星宫的寝殿里宿下,一时都睡不着。殷渺渺翻了两个身:“我和你说一说发生的事吧。”   她很少在欢爱后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卓煜半是讶异半是欣喜:“好,你说。”   但殷渺渺讲的不是一个好故事,卓煜怎么都想不到何问道会是这样的下场,大受震荡:“怎么可能?!”同为帝王,他对寻访仙山和不死药的兴趣寥寥,可怎么都不会想到,仙人对于凡人的态度竟然如此残酷。   怎么会是这样呢?仙人应该最多是无情,要拆散相爱的天女与凡人罢了。就算不予长生药,就算不能点化得道,也不该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抹去凡人的性命。   殷渺渺好似被唤醒了一丝记忆,轻轻道:“在修士眼中,凡人如蝼蚁。归尘子不就是这样吗?他只不过是不够强罢了。”   那个洞府的主人比她强很多很多,可她拿了东西,安然无恙,何问道不过是误入,就被挫骨扬灰。   在修士眼中,凡人究竟算什么呢?   卓煜久久没有说话。   殷渺渺迷惘地看着明黄色的帐子顶,九爪金龙在云雾间驰骋:“卓煜,我在修真界,就好比只是在凡间的一个普通百姓,在我之上,还有许许多多强大的人。”   卓煜喉头微涩,心口弥漫上哀意。   “何问道死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对方的力量,非常非常强大,只要他愿意,我就已经死了。”她的声音轻得像柳絮。   对方的实力印证了她的担忧,凡人界的梦纵然美好,但如琉璃易碎。幸好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来得及。   所以,趁着梦正好、情正浓的时候离开吧。那样,这个梦就永远不会破碎,情意也不用经受任何考验,他年回想起来,所有的韶光都值得回味。   “我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幸运。”   卓煜沉默了下去,哪怕已经坐拥九州,贵为帝王,他仍然不能保护她。时光在那一刹倒流回少年时,他与听见郑月说“我不要嫁贱婢之子”的自己面对面。   十年前他是太子,十年后他是帝王。   十年前的他面临的是显赫的郑氏一族,十年后他面临的是强大的修真世界。   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不能改变的是,人无论走到哪一步,都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   “对不起。”他艰难地开口,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与卑弱,“我是个无用的人。”   他以为得回皇位,便可保她一世无忧,谁知高估了自己,帝王又怎么样,仍然只是一介凡人,既然这般无用,有什么资格挽留她,又怎么忍心留住她?   殷渺渺惊讶地看着他:“不,你给了我很重要的东西。修真界有个说法叫道心,意思是你追求大道的途中所坚信的东西,没有道心,就不能修成大道。”   “道心?”   “对,道心。我没有了记忆,就没有了道心,但你让我找回了它。”殷渺渺眼角微红,“你不知道你给了我多么珍贵的东西。”   她很少想起前世的事,前尘如梦,还不是一个好梦,只能说卓煜给予她的是过去的她追求一生的东西。她怎么能不眷恋,不沉沦,不迷惑呢?   她对魅蝶假称来此是“试炼”,一语成谶。试她的不是腥风血雨,不是风刀霜剑,是温柔乡、富贵梦。   这个真实的梦里,她终于得到了渴盼的东西,于是圆满了,也清醒了。   她破开了红尘的迷障,找回了自己真正想要走的路。   卓煜苦笑:“其实我不太明白,我只知道,你要走了,是吗?”   “是的。”她想牵起嘴角笑一笑,可热泪盈眶,“对不起。”   说来也奇怪,在得到答案的这一瞬间,卓煜心里的彷徨与忐忑都如潮水退去,徒留惘然:“不要紧,我早就知道了,只不过心存妄想罢了。”   在她没有立时同意做皇后……亦或是更早,在喜欢上她的刹那,他就心有预感,只是不愿意深想罢了,如今尘埃落定,便容不得他再骗自己了。   殷渺渺紧紧拥住他,眼泪落到他的肩膀上。   “什么时候?”他问。   “快的话三四个月,慢的话也就一两年。”殷渺渺伸出手,一团白色的光晕从她手心里亮起,“用这个东西。”   “这是什么?”   “一件法宝。”殷渺渺握紧它,“穿越的法宝。”   魅蝶死前拼着同归于尽都要把这东西毁掉,她就猜想那恐怕是非常重要之物,得到后就细心研究。   这件会发光的法宝约拇指大小,中间鼓两头尖,形似橄榄,质地坚硬透明,如同一枚宝石,且是无主之物,她用神识试探无效后,尝试了滴血认主,没想到就轻而易举地成功了。   它的名字叫“门梭”,是借了一缕界门之力炼化的法宝,用通俗简单的话来说,就是一枚定点传送的传送石。   在她滴血认主后,它的使用方法就出现在了识海中,其中就有关于界门的内容。   首先,界门全然随机,不可预测时间地点的空间缝隙,出现原因成谜,因为无法预知,实则是没有办法人为控制的。   但是,修真界毕竟是个不科学的世界,修士的力量达到元婴后,就能领悟关于空间的某些道理,如果捕捉到某次界门开启时的力量,就能够炼化出一件人为可控的穿越法宝。   因为借用的是某次特定的界门力量,所以,穿越只能是那次界门开启时联通两界的地方,而且这毕竟不是游戏的传送石,想用就用,需要耗费极大的力量,是个消耗品。   不过就算是这样,能够随意穿梭两界也很美对不对?不对!   令人遗憾的是,门梭并不多见,而且仅限修真界与凡人界。迄今为止,不曾出现能够联通两个修真界的法宝(所以,未必存在另一个修真世界)。现今,少数的几个“门梭”都被大型门派掌控,一般用于门下弟子的试炼。   哎,就是那种封了修为丢到凡人界里体验一下人生的试炼。   其他并没有什么卵用[doge] 第24章   虽然门梭的作用非常鸡肋——估计原本归尘子进入的那个洞府主人就是想用这玩意儿考验一下探险者——但对殷渺渺来说,完全是解了燃眉之急。   她不用等那虚无缥缈的界门出现,只要积攒够力量后就能使用门梭,离开这里。   (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她还能够使用法力,这个凡人界也没别的修士,她真的会怀疑自己是被丢进来试炼的。)   她对卓煜估计的时间是经过自己严密计算的,门梭内部有一枚核,储存满灵气后才能使用,按照她每天修炼的速度,半年之后积蓄满是比较合理的推测。   只是没有想到,凡人界会发生那么一件事。   那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作为鬼节,宫里其实是有点忌讳七月半的,但忌讳不等于不过,中元节要祭祀亡人——祭祀先祖的传统,可比佛道儒都要历史悠久。   所以,宫里的安排是白天祭祀太庙,烧纸钱不吉利,晚上就放河灯^_^   殷渺渺觉得这波操作很迷,遂问:“宫里的东西就这样流出去不要紧吗?”   “下游都有侍卫守着。”卓煜淡淡道,“你要放灯的话我带你去宫外。”   殷渺渺牵牵他的袖子:“你要去的话,我和你一起去。”   “我不去。”卓煜低头翻阅着奏折,“哪有皇帝一天到晚往宫外跑的。”   殷渺渺哑然失笑。   自从知晓了她离开的决定以后,卓煜既没有质问她“我给了你那么多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也不曾苦苦哀求“希望你留下来”,他一如既往地爱她,间或闹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别扭。   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她顺着他的意:“陛下说的是,那我们就在宫里放河灯,好不好?”   “随你。”   等到了夜里,唯一流经宫里的河边密密麻麻围满了人,宫妃们坐在水阁亭间,一边吃茶说话,一边等待着放灯,而下游那些偏僻的水边也挤满了小宫女,她们彩灯虽然简陋,但寄托着宫人们对于天边亲人的无限思念。   殷渺渺倚在水阁栏杆旁看了会儿,问卓煜:“你选好了没有?”   卓煜面前摆了满满当当的河灯,宝船、宫殿、花卉、走兽……没有见过的人难以想象河灯那么简单的东西居然能做成这般精致的模样,那宝船上柱子上盘绕的金龙都栩栩如生呢。   “你要哪个?”他斟酌不定。   殷渺渺支着头,语笑盈盈:“陛下选哪个我都喜欢。”   德贵妃&纯淑妃&其他一干嫔妃:“……”   大庭广众之下,卓煜面皮紧绷,随意一指:“就那个吧。”他舍弃了壮丽雄伟的宝船,舍弃了雕栏画栋的宫殿,舍弃了龙凤呈祥的吉兆,独独选了一朵并蒂莲。   若得一个并头莲,胜过极乐与登仙。   殷渺渺不禁微笑起来:“好看,那我来替陛下放吧。”她伸出手腕,红线嗖一下窜出袖间,缠绕到了卓煜的手指上,乍看上去,就好像是月老牵的红线。   卓煜微微垂下眼,轻轻拨开了它。   红线在半空中旋了个圈,然后卷住那一朵莲花,小心翼翼地飞到了水边,慢慢地将它放了下去。   莲花落进水里,顺着河流飘远。   妃嫔们彼此交换着惊异的眼神,她们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神奇的法术,好奇之余,又添了几分敬畏。   还是德贵妃沉得住气:“淑妃妹妹,我们一块儿放灯吧。”   纯淑妃也反应过来了:“姐姐先请。”   由她们带头,其余妃嫔都在河里放了灯,一朵连一朵,烛火莹莹,远远看去,好像是倒映在凡间的璀璨星河。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讶然道:“那是什么?月亮吗?”   殷渺渺“咦”了一声,探头往外一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那是什么?月光落下来了吗?   十五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天际,形如白玉盘,而此时此刻,以它为中心垂下了万道金光,似无形的光晕,又似有形的丝带。   有一滴金光不断往落到了水阁旁的树梢上,然后,这个树仿佛饮下了甘霖,苍翠欲滴,焕然一新。   “帝流浆……”殷渺渺心跳如雷,“这居然是帝流浆。”   庚申夜月华,其中有帝流浆,其形如无数橄榄,万道金丝,纍纍贯串,垂下人间,草木受其精气,即能成妖。   对于修士来说,这也是大补之物,一滴胜得上多年修为。但修士逆天而行,天道吝啬,从不在修真界降下帝流浆的,它只会出现在凡间,是独独给予人间的恩赐。   殷渺渺不及细想,纵身往天空一跃,第一步只是凌空,第二步已然踏在亭顶,第三步,她已经超过了树尖,浑身沐浴在了月华之下。   一滴,又一滴,她运转风月心法,竭尽全力将抛下的帝流浆吸纳入体内。它们变成一颗颗的金色果实,不断掉入丹田的池塘里,跟随赤色的灵力往全身而去。   草木受帝流浆即可成妖,并不仅仅是因为帝流浆中饱含灵气,最重要的是,帝流浆能够开启万物的灵智,修士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也做不到这一点。   唯有帝流浆,或言之,唯有天道才可以做到。   殷渺渺一遍又一遍运转着心法,从前沉痛的大脑前所未有的轻盈,受损的神识得到了最好的修复。   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   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她不知道卓煜在看着她,亦不知道宫人们惊慌跪拜,她贪婪地捕捉着每一滴流下来的帝流浆,恨不得天道能对她多一些恩宠。   但没有。很快,她就察觉到自己对帝流浆的吸收到了极限,再也吃不下了。   在她脚边,草木走兽凭借着本能争夺着漏网之鱼。躲藏在角落里的飞鸟虫鱼不顾安危,违背常态四处流窜,草木伸展枝丫与根系,拼命掠夺。它们不懂什么叫修道,只知道要吃了它,吃了它,命运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一场人间难得一见的盛宴。   殷渺渺思忖片刻,将门梭唤出握在手中,帝流浆经由她传递到了门梭的核内,澎湃的灵气很快注满了内核。   但帝流浆还在继续。   殷渺渺遗憾地看着纷纷扬扬流洒的帝流浆,作为天道的馈赠,它十分公平,无法被收集,无法被储藏,落地即散,得之有幸,不得算命,强求不来。   她凭借着人身,已经得到了天道最多的馈赠,是该到此为止了。   只是……她望向不远处池中跳跃的金色鲤鱼,心中一动,用灵气裹住一团帝流浆抛了过去。   鲤鱼仿佛察觉到了,猛地跃出水面,鳞片闪闪,一口吞掉了帝流浆。   殷渺渺又抛了几回,确定此法有用,便仰头含住了一滴帝流浆,以灵气包裹,随即飞快落回地面,奔到卓煜面前——   吻住了他的唇。   卓煜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顺着喉咙滑落下去,不到胃里就消弭无踪,他顾不得自己:“你没事吧?怎么了?”   “遇到了非常好的事。”殷渺渺深深吸了口气,忽而一笑,“卓煜,你是被天道眷顾的帝王,你是名副其实的天子。”   卓煜似有所感:“我吃了什么?”   “是灵丹妙药,虽不能长生不老,但从今往后,你会无病无痛,安然寿终。”她紧紧拥抱住他,几近哽咽,“我真是太高兴了。”   凡人不比草木走兽,出世后的第一声啼哭就散去了先天灵气,没有灵气,就无法服用帝流浆。但卓煜不同,或许是与她燕好之故,他体内含有微薄的灵气,帝流浆入体,居然没有消散。   凡胎肉体,一滴饱含灵力的帝流浆就够了。   终其一生,他都不会再受病痛困扰,他会长命百岁,直到寿终正寝。   她真的是……真的是太高兴了!      这一夜,凡人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有多少懵懂的生灵开了灵智。   从今后,夜住古刹兴许会遇见艳丽的女鬼,路过深山会看见妖媚的狐精,救过的白蛇会来世报恩,院中的花妖生出了凡心。   只可惜,殷渺渺现在只是一个初初入门的筑基修士,不过刚刚踏上寻求天道的路途,要很久很久以后,她回过头来想起这次的机缘,才会懂得自己到底窥见了什么。   她此刻满心记挂的,是已然到来的别离。   她记起当初在白露宫里栽种木樨,他说要看花好月圆,便道:“等过完中秋吧。”   可卓煜不客气地斥责:“怎么,怕我一个人孤零零过中秋?那你有的等了,过完中秋就是重阳,重阳之后还有冬至,冬至过完,不如留下过个年?”   殷渺渺道:“我走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你不会回来了。”卓煜冷冷道,“不必骗我,亦不该骗你自己。”   殷渺渺叹了口气,背对过他,没有否认。   卓煜自言自语似的:“我的寿命至多不过百年,可一百年对你来说算什么,不过弹指一挥间,等你想起我的时候,我就算还没有死,也垂垂老矣。”   殷渺渺蓦地鼻酸,开始懂得为什么仙凡之恋总是悲剧结尾,不是身份悬殊,不是力量之别,而是生和死之间的时光,漫长又短暂。   “渺渺,我不会等你的。”卓煜平静道,“我的时间太少,要做的事太多,不会等你的。你要走就走吧,以后也不用回来了。”   殷渺渺热泪盈睫,眉眼却弯起:“要不要这样无情啊,我人还没走呢。”   “本来就是这样,哪有那么便宜的事,等你想回来了,我还在等你。”卓煜的唇角挂着一丝似冷嘲似严肃的笑,“等你走了,我就让人筹备选秀,选个十七八个充盈后宫,等过个三五年,就该为太子的事操心了。”   他没有骗她,未来的日子,他既要为治理江山殚精竭虑,又要为培养继承人煞费苦心,哪里会为了她独守空房,最多、最多只是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不过,这不能让她知道,有退路就会软弱,有牵绊就难免踟蹰,不能回头的路才能走得远。   所以,就让他为她做最后一件事吧。   替她断了尘缘,替她绝了后路,从今往后,一心求道去吧,莫要回头! 第25章   殷渺渺离开的日子是八月初八,卓煜翻了黄历定下的:“你要修道去,我总得给大臣们一个交代,总不能就告诉他们‘皇后走了,不会回来了’。”   “都听你的。”   八月初一,卓煜在朝议上冷不丁放了这个消息,举朝哗然,毕竟历来所谓的修道祈福,都是变相的废后。   但听说帝后十分恩爱,怎会无故废黜?几个重臣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也许这并非托词,是真的要修道去……只是有个法力强盛的皇后,对大周是祸是福?   张阁老年迈,率先开了口:“敢问陛下,娘娘打算在何地清修?”要是在宫里静修,怕是不必特地在朝议上提起。   果然,卓煜道:“既是清修,自然远遁红尘。”   这……大臣们心里斟酌不定,听起来好像不合规矩,但到了他们这份上,规矩不过是随意块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石头罢了。皇后修道与否,与他们毫无利益关系,那也就没有必要忤逆帝王。   于是大臣们纷纷表示,皇后娘娘修道,实乃本朝之福,一定会国祚绵长,既寿永昌。   初七,收拾行囊。   殷渺渺把储物袋里的灵药都掏空了,一共也就没几颗:“这瓶是回春丸,一共就剩三颗了,如果受了伤,就拿半颗化进水里服下,不能多吃,否则你的身体吃不消。”   “好。”   “这把短剑是法器,凡兵伤不了修士,但是法器可以。”殷渺渺凝视着他,“我希望你永远不会遇到,但如果真的有……杀了也不要紧,修士也是人,不会有报应的。”   卓煜悲哀又好笑:“好。”   “其他我也没有什么能给你了。”殷渺渺叹了口气,剩下的东西都需要灵力才能催动,他都用不了。   谁知卓煜沉吟了会儿:“那把你那件白色的裙子留给我吧。”   “这件法袍吗?”殷渺渺拎出来,那是他们初见时她穿的衣裳,“留个纪念吗?”   卓煜淡淡道:“等我死了,给我陪葬。”帝陵里有她的墓室,她却不可能与他合葬,留个衣冠,勉强算是生同衾、死同穴。   “皮囊如旧衣,都是身外物。”   卓煜勾起唇角:“哦,原来你们修的长生不是肉身不灭吗?”   殷渺渺无言以对。   卓煜低头轻轻抚摸着那件衣裳,好像留下了她的旧衣就不会完全失去她:“明天就要走了,今晚上和我再说说话吧。”   “我有很多话想要和你讲。”   他们依偎在烛火旁,喁喁私语了一夜。   第二天,东方未白,宫里的妃嫔就按品大妆,来白露宫拜别皇后。   上一次见到那么齐全的人还是封后大典,没有想到第二次就是永别。殷渺渺仔细地看着下面跪倒的妃嫔们,环肥燕瘦,风情各异,她们之中,会有人杀出血路,成为下一任帝王的母亲吗?   看不出来。谁知道呢。命运是不可测的。   她笑了起来:“我好像不是一个称职的皇后,你们这里大多数人我都不认得,也没有机会认得了。”   她们伏低身体,看不清面容。   “从今往后,好好照顾陛下。”殷渺渺望着身边的人,微微笑道,“不要让他累了,渴了,饿了,要他好好保重身体,努力吃饭睡觉。”   德贵妃绷紧面庞,代表所有人应诺:“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殷渺渺想一想,释然道:“没有了。”她站起身来,取下沉重的凤冠,换下绣着彩凤的凤袍,俗世的身份被轻轻丢在一旁。   纸鹤应召而出,落地就变成了雪白的仙鹤,扑扇着翅膀,歪头等着她。   “陛下,我走了。”明明为这一天的到来做足了心理准备,离别的话说了无数次,可真到了这一刻,殷渺渺还是鼻酸难忍,悲莫悲兮生别离。   她又说了一遍:“我走了,卓煜。”   卓煜没想到自己能笑出来:“长痛不如短痛,走吧,不要回头。”   “好。”她努力弯起唇角,眼睫沾泪,“那你……要多保重。”   卓煜点点头:“你也是,多保重。”   殷渺渺看着他,好像除了“再见”,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但她不想说再见,只能别过头,跃身上了纸鹤。   晨间的风带着些微的凉意,吹到了她的面庞上,她低头看着他,欲言又止许久,最后微笑了起来,一如初见。   再见了。她转过了头。   纸鹤仿佛能感受到她的心情,拍动翅膀,迅速朝天际飞去。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殷渺渺从来不知道纸鹤原来能飞的那么快,她颊上的泪痕未干,坎儿镇就到了。   飞英在那里等她:“皇后娘娘。”   “我已经不是皇后了。”殷渺渺看着他,“你还是来了啊。”   魅蝶死后,她就将何问道的死讯告知了玄灵观一行人,他们都十分平静地接受了。原来早在来此地之前,何问道就对观中事务做出了安排,并告知自己有身陨的可能。   他们以为何观主是在与妖蝶的斗争中死去,故而并不觉得悲伤,为除魔卫道而死,死得其所。   唯独飞英后来单独来找她还阵盘时,询问道:“皇后娘娘,师父把事情都告诉我了,我真的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吗?是因为这样,娘娘才说只有我能启动那个阵法?”   她点头承认:“是,你身上有灵力,不是凡人。”   “那我师父,是怎么死的?”他是天真,但并不笨。   殷渺渺言简意赅:“他是凡人。”   飞英懵懵懂懂,猜想兴许是凡人不能以肉身进仙境,所以不得不死了,不过想来朝闻道夕可死,师父应当没有什么遗憾吧。   殷渺渺有意引开话题:“你这次帮了我很大的忙,有什么想要的吗?”山火最后果然着了,不过因为飞英启动了防护阵,坎儿镇上的居民无一伤亡,是大功一件。   飞英想了很久,说了件让她意外的事:“皇后娘娘能告诉我怎么去那里吗?”   殷渺渺有些意外:“你又是为什么要去?那不是仙境,那不过是另一个凡间。”   飞英行了一礼,肃然道:“皇后娘娘,我师父很早就告诉我,我的性命是我母亲舍弃自己才保下来的,所以我一直想找寻自己的身世,只是师父不肯多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他们都不是凡人,从前的我知道了也没有意义。可是现在不同,我都知道了,于情于理,我都要回去为我的母亲报仇。”   殷渺渺蹙眉:“你和凡人没有什么区别,别说能不能报仇了,你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谁知飞英道:“我身上有一块玉佩,上面有字,我不认识,娘娘或许知道。”他给殷渺渺看了自己随身不离的玉佩,那其实是一块令牌,写着“归元门”三个字。   殷渺渺知道归元门,那是三大门派之一,有了这块令牌,找寻亲生父母就不再是天方夜谭。   “可能报仇前就会死了,那也要去吗?你师父就是这么死的。”   飞英露出灿烂的笑容:“师父舍身求道,正是我等楷模,我这个做徒儿的,更不应该因为有危险就畏惧不前。娘娘,我不怕的,请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过去。”   求道之路漫漫,身死之人不计其数,然而仍旧有人前仆后继……殷渺渺似有所悟:“你再想一想吧。如果真的决定了,那就在坎儿镇等我,过段时间,我会离开这里,可以送你一程。”   “小道就在此恭候。”飞英如是说。   现在,他果然在这里等着了。   殷渺渺叹了口气,正色道:“你真的想好了吗?一旦离开这里,你就永远不能和这个世界的亲友见面了。”   飞英眨了眨眼睛:“修道之人断绝红尘,观中的师长早有教诲,我虽年幼,亦有不复相见的准备。”   殷渺渺:“……”   她叹了口气,不再多费唇舌,直接祭出了门梭。它悬浮在半空,散发出幽幽的白光,不多时,漩涡又出现了,两界的壁垒破了一个洞。   飞英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任意一秒。   通道打开了。   殷渺渺抓住飞英的胳膊,把他拉到纸鹤上:“走了。”   纸鹤如射出的箭矢,朝着门掠去。   飞英紧张而又忐忑地注视着另一个世界的景象,每靠近一分,心就狂跳一次。   殷渺渺却回头望着这个世界,树木变成了黑点,田地变成方格,河流变成溪水,高耸的山峰忽而低小,缭绕的云雾出现在脚下。   这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她闭了闭眼睛,慢慢转回了头。纸鹤穿过了通道,漩涡开始闭合,尘世间的种种牵挂,都被她留在了身后。   *   千里之外,京城,皇宫。   殷渺渺和仙鹤已经从视野中消失很久,可卓煜仍然站在原地,抬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晨露沾襟,犹不自知。   “陛下——”王公公颤巍巍拜倒,“风大露寒,请您回屋吧。”   卓煜茫然回身,怔忪地望着这缱绻了几月的白露宫,突然意识到,它的主人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心里蓦地空了一块,暖风穿过,冷嗖嗖的。   “请陛下保重龙体。”德贵妃领着妃嫔们跪了一地。   卓煜渐渐回过神来,长长叹了口气:“知道了。”   她走了,日子照样还要过。   他错过了朝议的时间,今天怕是要延续到午时了;麦州今夏雨水不丰,收成寥寥,恐有动乱,要派人多加注意了;还有魏州,远在西北的敌人蠢蠢欲动,就怕在冬季到来前在此掠夺百姓……卓煜抬起重若千钧的脚步,慢慢往殿里走。   踏上台阶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脚下忽而一空,踉跄了半步,险些摔倒。   “陛下!”王公公慌忙搀扶,急得满头是汗。   卓煜用力按住胸膛,就在刚才,他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心悸不已,是什么呢?电光石火间,他明白过来,怔怔地望着天空。   是她走了吧。   是她回去了。   看着,看着,他轻轻地笑了:“永别了。”   从今后,仙凡隔天堑,各自多珍重。   *   长恨此身沾红尘,难舍九州访仙城。   来世愿做白衣人,杏花荫里吹玉笙。   ——《风月录·神女生涯本是梦·帝王·卓煜》 第26章   凡间有这样的传闻,如果想要长生不死,要么就去海的彼端,那里有蓬莱、瀛洲、方丈三座神山,仙人居之,有缘人可求得不死药;要么就走到大陆的尽头,去一个名为十四洲的地方,在那里可以求得飞升成仙的机缘。   所以,有人云,欲随众仙玉京游,先访三山十四洲。   不过,十四洲并不在大陆的尽头,那只不过是凡人的臆想罢了。他们不知道,十四洲其实就在他们的脚下,因为这个世界,就是“十四洲”。   这里的“洲”不是指凡人国之中的某片区域,而是指大陆。所谓十四洲,是指这个世界共有十四个大小不一的大陆板块,它们或是相连,或是间隔着海洋,地域之辽阔,非普通人能想象。   而在十四洲,有三大顶尖的宗门,无论如何都必须好好记住,因为他们总共占据了八洲一海,其绝对地位可见一斑。   这三大宗门分别是:冲霄宗、归元门、万水阁。   具体是怎么样的宗门,彼此之间是何关系,都暂不细表。   现在,只说冲霄宗。   冲霄宗位于十四洲最东面的春洲,坐拥东方三洲,是个建在云海之上的宗门。其门下弟子天天在高耸的山峰之上修炼,上眺旭日东升,下望云海翻腾,想想都美滋滋。   不过韩羽可一点都不觉得,他!恐高!那也就罢了,他偏偏是个专门负责跑腿的弟子,时不时就要骑着仙鹤穿越一下云海,体验脚下万丈悬空的感觉。   但再怎么不适应,韩羽也没有想过放弃这份职务,能够到内门各峰传信跑腿,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儿。   今天他要去的是翠石峰。   翠石峰乃是冲霄宗新起的一座云峰,其掌峰是新晋为元婴的剑纯真君。考虑到剑纯真君是个剑修,韩羽在来之前就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眼前目睹的一切还是让他怀疑师门是不是快破产了。   这光秃秃的荒山……真的是冲霄宗里元婴真君的山峰吗?就算是外门都没那么惨的。   都说剑修穷,但好歹是元婴了,穷这样这样真的丢师门的脸啊!韩羽冷汗都下来了。   而且他来了那么久,连个接待的弟子都没有……韩羽迈着软绵绵的双腿,不得不硬着头皮喊道:“云师兄,在下乃人事堂弟子韩羽,特来送信。”   “什么信?”身边突然有人出声。   韩羽猛地一转头,吓得心脏差点迸出胸口。   不远处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着白袍的年轻人,容貌甚是出众,一见难忘,照理说无论是谁,第一眼就该看见他才对。然而,若非细心留意,大多数人都会不自觉地忽略他的存在,好像他是不经意间飘过天空的一片云,无须留心。   “云、云师兄?”韩羽惊诧不已,这么一个大活人,他刚才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出现,普通弟子和亲传弟子之差,居然有那么大吗?   “是。”他轻轻笑了起来,刹那间,霁月相逢,天光乍破,“我是云潋,你有什么信给我?”   韩羽冷静下来:“见过云师兄,您被分配到了此次的门派收徒任务,飞舟将于十日后启程。”   云潋微微颔首:“好。”   信已送达,韩羽没有多留,很快骑着坐骑离开了这里。   他前脚刚走,后脚剑纯真君任无为就过来了,纳罕地问弟子:“你怎么会被选中外出做任务?”冲霄宗内是有弟子必须外出做任务的硬性规定,但作为他的亲传弟子,绝不可能一声招呼就不大把人派出去。   云潋答道:“是我申请的。”   “……”沉默了会儿,任无为苦口婆心教训徒弟,“徒儿啊,这样的事,要提前和师父说一声,知道吗?”   “和师父说过了。”云潋眼中含着淡淡的疑惑,“我说,我要去找师妹。”   “这是同一件事吗?”   云潋侧了侧头,没有言语,但那纳闷的表情已经充分地说明,他觉得就是同一件事啊。   “算了。”任无为放弃沟通,摆摆手,“你想去就去吧。”   他的另一个徒儿在一年多前神秘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多次寻找也无结果,就算魂灯未灭,尚在人世,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这一次门派收徒长达数月,将走遍东三洲,会有什么转机吗?他心里忍不住升起些许希望。   十日倏忽而过。   宗门外的云海码头,一艘飞舟已经停泊在此,又是十年一度外出挑选弟子的日子,负责杂役的外门弟子早早到达,将飞舟清理一新,又检查了灵源,这才恭恭敬敬在飞舟前等待出行的内门弟子。   不多时,便有三三两两的内门弟子到来,比起谦卑的外门弟子,内门弟子眉宇间自有一股矜持之气,内门外门,本是云泥之别。   然而,这第二批来的,也只是内门弟子罢了。   像外出收徒这样的任务,不仅仅是为宗门挑选好苗子,也要顺便彰显一下三大门派的势力,好让更多的修士选择投入门下。因此,这次的任务除了若干负责杂役的外门弟子和十名内门弟子,还有三名亲传弟子坐镇。   所谓亲传弟子,是指被收在宗门十大掌峰门下的弟子。他们与内门弟子的区别,就如同凡间的皇亲与贵族,均高高在上,亦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比如,第三批来的一男一女两名亲传弟子,女修士名为夏秋月,筑基三层,乃是千箓峰掌峰的小弟子,男修士名为袁落,筑基六层,是离火峰掌峰的亲传弟子,他们两人的修为都不算顶尖,可就算是筑基后期的内门弟子见了,也要称一声“师兄”“师姐”。   大宗门等级之森严,俨然与凡间无异。   若是像何求道这样的人到了这里,一定会大失所望——什么修真界,仍旧是人的世界,爱恨情仇,利益纠纷,尊卑有别……哪有仙家的超然物外。   但大部分修士都不认为有什么不对。夏秋月与袁落仅是礼貌性地对其余弟子微微颔首,只顾着与彼此寒暄。   “云师兄还没有来吗?”夏秋月环顾四周,寻不到第三名亲传弟子。   “一直听闻云师兄是个极其淡漠随意的性子,别是忘了时间。”袁落笑道,“若不然,叫人去催一催?”   这句话谁也不敢接口,掌峰和掌峰之间也是有明争暗斗的,剑纯真君进阶元婴后便有了独掌一峰的资格,然而,作为掌峰,除了教授弟子和坐镇宗门之外,各有各负责的事物。   正巧,之前有弟子投诉执法堂的火炎真君脾气暴躁,刑罚严厉,掌门便将他换下,让剑纯真君顶替——火炎真君就是离火峰的掌峰,袁落的师父。   夏秋月幼年就因天资出众被收入千箓峰,对这些事心中有数,只是笑了笑道:“时间还没到呢。”   话音刚落,她就听身畔有人说话,声音柔和似春风拂面:“夏师妹是在找我吗?”   所有人霍地扭过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那人肩上停着好几只灵鸟,正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而从他被云海波浪打湿的衣摆看,他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   然而,在此之前,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在这里。袁落惊疑不定,没有贸然开口,夏秋月却被他罕见的好样貌给镇住了,半晌才笑道:“没想到云师兄早就到了,让师兄久等,倒是我们的不是。”   云潋微微笑了起来:“不要紧,没有多久。”   袁落打量了他好几眼,明明听到了自己说的话,对方却一点反应也无,不是强忍着怒气,也不是不屑一顾,而是浑然没有在意似的……说不上来,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夏秋月没有深想:“既然人到齐了,那边出发吧。”   飞舟缓缓启动,带起一波云浪。      与此同时,很远很远的地方。   苦苦忍耐了许久的飞英终于憋不住问:“娘娘,我们是迷路了吗?”   “说是被困住了更恰当吧。”殷渺渺的心情有点复杂。   事情是这样的,三天前,她带着飞英穿越了界门,被传送到了归尘子曾经误入的秘境之中。   这个秘境和想象中不太一样。按照一般仙侠小说的套路,秘境一般分两种,要么面临各种机关挑战,俗称通关模式;要么面临心智考验,真善美的选手最终会打动主人获得秘宝,俗称问心模式。   鉴于归尘子是落入了凡人界,她怀疑是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只是没有想到,现实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既没有器灵刁难,也没有扶不扶老人的人性考验,有的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石室和一条绕回原点的通道。   殷渺渺一个失忆的初级选手,带着一个刚刚建号的菜鸟,很有冲动直接GG滚回老家。   但想想这是她和卓煜分手换来的,只能捏着鼻子走下去。   不过,首先她要纠正一个问题:“你记得,以后不要叫我娘娘了,我已经不是皇后了。”   飞英为难:“那该叫您什么?夫人可以吗?”   “不可以,修真界对于称呼非常讲究。”殷渺渺没有翻看笔记,自然而然地回忆起了从前的知识,“夫人是对某人之妻的称呼,除非这个女修士是旁人的侍妾,否则称她为旁人的附属,是十分失礼的事。”   飞英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诶?是这样吗?”   “一般情况下,对于修为相当的修士,无论男女,称之为‘道友’即可,如果修为比你高,那就叫‘前辈’,要是拜了师父,就按师门的辈分。”殷渺渺一边解答,一边梳理着记忆,“还有,金丹之上,不同的修为还会有不同的尊称,都要注意小心区分,弄错的话,会有人觉得被冒犯的。”   飞英努力记着,总觉得这里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只是他仍旧沉浸在初入修真界的好奇与喜悦中,这丝异样就被年幼的他忽略了。 第27章   殷渺渺给飞英解答完困惑,对于修真界的称谓的记忆也梳理完毕了。   从服下帝流浆开始,她就开始零零碎碎想起些被遗忘的事。不是一口气回想起大量的内容,而是触发式的苏醒,比如她和飞英说起称谓,那么和这部分有关的内容就悄悄浮现在了脑海。   但如果刻意去搜寻到底恢复了多少,又有无处下手的茫然。   即便是修士,对于最神秘的大脑(神识?)也还一知半解,帝流浆到底对她起到了怎样的效果,目前还没有完整的认识,不过,能零星记起来就是个好消息,修真界可比凡人界危险太多了。   “所以,”飞英不知她心中所想,顽强地绕回了主题,“我该叫您什么呢?我现在还没有开始修炼呐!”   殷渺渺回过神,哑然失笑:“我姓殷,你叫我声‘姐姐’吧。”   “好的,姐姐。”飞英带着一点点狡猾地把姓氏去了,不管是在俗世还是修真界,嘴巴甜一点总没有错啦!   殷渺渺果然没有计较这个,他们又返回了最初落地的石室。   这是第三次绕回来了。   飞英长长叹了口气,愁眉苦脸:“这到底是在哪儿啊?我们怎么才能出去呢?”   殷渺渺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准备开始例行打坐修炼:“这应该是一个前辈的洞府,为什么出不去,怎么才能出去,我也不知道。”   她试过用法术攻击石室,无效;试过在各个角落寻找线索,没有;试着找出路,失败……她已经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了。   见她又开始修炼,飞英百无聊赖,瞎出主意:“姐姐,你觉得我们求求这位前辈有没有用啊?”   殷渺渺就笑:“你可以试试。”   飞英闲着也是闲着,真的就放开嗓门喊:“前辈!前辈您能听得见吗?请您放我们出去吧!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办!”   殷渺渺忍俊不禁,任由他去,自顾自闭上眼打坐。   “求求你放我们出去吧!”少年的声音中气十足。   “您把我们留在这里是有什么事吗?您需要帮忙吗?”他在石室里转着圈圈,一遍又一遍放声大喊。   殷渺渺展开神识扫了一遍周围,没有什么异样,慢慢的,也就将大部分的心神放在了修炼上。   现在的丹田和以前大不相同。火红的池塘是液化的灵气,金色的光晕是帝流浆,紫色的雾气是龙气,赤、金、紫互相交织,难分彼此,经由大周天涌遍全身。   这身血肉之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许多变化。   她陷入了忘我的状态。   等苏醒时,已然过去了三个时辰。殷渺渺睁开眼,顿觉异常:从什么时候起,飞英的声音消失了?   “飞英?”她站起来寻找那个孩子,“你在哪儿?”   没有人回答,石室里回荡着她的回声。   殷渺渺皱起了眉头,刚才她虽然沉浸在修炼之中,但不曾放松对外界的警惕,可以确定没有人靠近,没有杀气,也没有听见飞英的呼救。   而且,飞英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藏起来故意吓唬他,他是真的失踪了。   是那位一直隐藏着的前辈做的吗?他抓走飞英,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殷渺渺想起修炼前飞英的所作所为,决定赌一赌。   “前辈,我知道您能听见,您有什么事都冲着我来好了,飞英还是个孩子,只是个凡人,请不要把他牵扯进来。”   她一边高声喊着,一边唤出红线,朝着石壁不断攻击,熊熊火焰舔舐着石头,却一丝效果都没有。   殷渺渺并不气馁:“前辈,飞英如果有什么地方冒犯了您,我代他向您赔个罪,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一个孩子计较。”   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殷渺渺冷下声音:“前辈,我敬您是前辈,和您讲道理,可您再这样鬼鬼祟祟,藏头露尾,就别怪晚辈不客气了。”   真的、真的,没有任何反应。   激将法没有用,殷渺渺没奈何,只能用最笨的办法,锲而不舍地攻击一个地方,试图把对方惹怒。生气也是反应,有反应就能有对策,愣是不理你……她就算舌灿莲花也没有用啊!   她沉下心,不厌其烦地使用最简单也是攻击力最大的法术,一簇又一簇的火焰冒了出来,轰向了石壁的中心。   在凡人界的时候,她虽然练习过法术,却是以熟悉各类法术为主,并没有进行过这样单一而持久的练习,因此对自己的水平并不了解。   但现在她轰了几次以后,马上就发现了自己的缺陷——精准度太差了。   她想将火焰集中在某个点上,可事与愿违,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死物尚且差一点,会动的活人呢?殷渺渺尝试使用神识作为辅助,不断调整火焰的角度,等到次次都能命中后开始改变自己的位置,重复上一轮的纠正。   如此三次后,灵力告罄,她坐下来调息片刻,继续攻击。   与此同时,另一个石室内。   “修道之人必须心志坚定,不为外物所扰,软弱的人没有资格问道长生。”   飞英激动地浑身发抖:“是的,前辈,我明白!我一定会好好修炼的!”   此时此刻,他无法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天呐!世界上居然真的有这样的事!他只不过是在石室里喊了几嗓子,就突然被传送到了这个地方。   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石头里选中了一块长得不一样的石头以后,就出现了一位看起来就很厉害的前辈。前辈告诉他他通过了什么考验,证明了他有绝佳的修炼资质,所以,决定将他选为传承自己毕生所学之人。   资质极佳!传承毕生所学!太太太让人激动了!师父,你看见了吗?我要修道了!   “很好,但想要得到我的传承,你必须通过我的考验。”前辈淡淡道,“你可能做到?”   “能能能!”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前辈将一把短剑丢到他的脚边,指着石壁道:“那里,就是你修行的考验,你只要能除掉它,证明自己的道心,就能得到我全部的传承。”   “没问题!”飞英拾起剑,信心满满。   石壁那一头肯定是妖魔鬼怪,他可是在道观里长大的,怎么会畏惧除魔收妖呢?前辈真是太小看他了!   “不过前辈,我该怎么过去?”   前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往前走。”   “好的前辈!”飞英深吸口气,助跑几步,一头冲了进去。   迎接他的是一簇热腾腾的火焰,好在他激灵,就地一滚,只被烧着了头发。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何方妖……诶?”   殷渺渺:“……”   飞英:“……”   石壁的那边,是你的考验,必须除掉……除掉……“我明白了!你肯定是个会变化的妖怪对不对!”飞英说服自己,“居然变成姐姐的模样,来考验我分辨真假的能力对不对?就和刚才的石头一样!”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   殷渺渺真是莫名其妙:“你去哪里了?”   飞英呼吸一顿,瞪大了眼睛。   殷渺渺拍了拍他的脑袋:“以后不要乱跑。”   飞英咬着嘴唇,结结巴巴地问:“姐、姐姐?你真的是本人吗?”   “你遇见了另一个我?”殷渺渺皱起眉,顾不得责骂,“你受伤了吗?”   “没有……”飞英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垂着眼睛道,“我在一堆破石头里挑出了一块好石头,然后出现了一个前辈,他说我资质特别好,想把传承都交给我。”   殷渺渺:“……”对不起,她不该以为自己是主角的,如果把飞英当做主角,那这个副本就很好理解了。   不过,看飞英的表情,又不像是有这样的好事,她起了疑心:“然后呢?”   “然后,他要我除掉这边的障碍,证明道心。”飞英深吸了口气,不等殷渺渺说什么,就铿锵有力地下了结论,“他肯定是个骗子!”   谁知殷渺渺看了他一眼,幽幽道:“那可不一定,杀亲证道是很常见的,修道之人必须断绝尘缘,能够亲自斩断俗世牵绊的人,往往都是心智极其坚定之辈,日后也会有大成就。”   飞英瞠目结舌,三观都裂了:“这、这怎么能行呢?”出家之人不在红尘,不受俗世关系的束缚,他是知道的,但这和杀亲怎么能一样呢。   “姐姐,你一定是在和我开玩笑。”少年的脸上露出了哀求之色,想她承认这不过只是个玩笑。   但殷渺渺道:“不是,是真的。那位前辈是认真的。”   “不错。”说曹操曹操到,之前被殷渺渺激了半天不肯露面的前辈终于现出了身形。从外表看,他意外地年轻,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样貌平平无奇,属于丢在人群里辨识不出来的路人脸,身形则呈现半透明,果然不是活人。   他看着殷渺渺,有点嫌弃:“就是你拿了我的门梭……那我这《六合玄阵图》你也能试试,条件是一样的,杀了他,传承就是你的。”   “不知道前辈是哪位大能?”殷渺渺微笑着道。   他道:“你们得称呼我为……天寻真君。”   真君的话,竟然是已经元婴的前辈? 第28章   随着记忆的复苏,殷渺渺大致能记起元婴真君是个什么咖位。在修真界,凡人如蝼蚁,炼气是入门,筑基遍地走,金丹是道坎,元婴成老祖,化神基本是长老,炼虚以上见不着。   一般来说,评判一个门派是否是大宗门,主要是看金丹和元婴在门派内是个什么咖位,大门派里,金丹是精英弟子,元婴才能独掌一脉,但在中小宗门,金丹就很了不起了,小宗门里当掌门的也不在少数。   而元婴真君……无论在哪里都很牛逼。   就算只是残魂,捏死殷渺渺和飞英都轻而易举。   所以殷渺渺马上做了决定,立即道:“前辈说得可当真吗?”   天寻道:“我骗你这个小辈干什么?”   “好。”殷渺渺掐了个决,红线化为火蛇朝飞英扑去。   飞英措手不及,直接摔了个跟头:“姐、姐姐?”   “飞英啊,你知道这修真界是个多么残忍的地方吗?为了一本功法,亲兄弟都能反目成仇,为了一件法宝,再亲密的朋友都能反目成仇……修道之人,必须舍弃不必要的情感,只有长生是唯一的。”殷渺渺冷冷道。   飞英被火蛇逼得四处流窜,可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个反转:“我不相信!”   “只有孩子才会拒绝接受现实,说什么‘不信’‘不可能’,成年人只会适应,如果不能适应,那就只有死。”殷渺渺手腕一翻,火蛇缠绕住了他的全身,缓缓收紧。   飞英被一团烈焰包围,汗如浆出,脸色涨得青紫:“不……不要……”他的视线顿时模糊了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娘娘,不要……我不信……”   “有什么不能信的?”殷渺渺好像很疑惑似的,“是因为我把你带到了这里就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难道不是吗?”他涕泪横流,大声反问,“我都没有想过,想过伤害你,为什么……”   殷渺渺道:“我把你带来只是顺手,又不妨碍我什么,但你现在威胁到了我的利益,我要杀你有什么不对的?至于你不想伤害我,我就不会伤害你了?滑天下之大稽!”   火蛇越收越紧,飞英渐渐不能呼吸了:“别、怎么能、能这样……师父……师叔师伯……救……”   没有人来救他。   他快要死了。   飞英害怕起来,可是来不及了,他眼前一片黑暗。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时,天寻出手了。他一挥袖子,殷渺渺就被一股大力当胸一击,她没能承受的住,哇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   红线失去了主人的控制,嗖一下飞回了她身上。   飞英重重地喘着气,迷惘地睁开眼,心跳如雷:“前、前辈?”   “我改主意了,我还是不太喜欢女人。”天寻懒洋洋道,“小子,你去杀了她,我还是选你。”   飞英被这滑稽的一幕搞得笑出声来:“什么?”   “杀了她。你的资质比她好,只要你能证明自己的道心足够坚定,我就会把我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你。”天寻抱着手臂,好整以暇,“你有什么好犹豫的,你不杀她,她就要杀你。”   飞英瞪着眼珠子:“不!我不干!为了那么破图杀人,我做不到!她要杀我……”他看着殷渺渺,眼眶又红了,在他单纯的十几年生命里,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   明明这么相信她,却被这样对待……太过分了,真的是太过分了!   “你今天不杀我,我会杀了你。”殷渺渺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杀人夺宝,天经地义。”   飞英气炸了:“什么天经地义?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天经地义,我只知道善恶有报、杀人偿命!”   天寻:“……”他沉默了会儿,又改了主意,认真道,“我还是选你吧。这小子有点蠢。”   殷渺渺叹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坐好:“前辈,他是个好孩子,请您收下他吧。”   “不行,心慈手软,还想着凡人界的那套狗屁道理,太容易死了。”天寻道,“我可不想我的传承断绝。”   殷渺渺道:“道心没有对错,就算生死面前也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原则,道心难道不坚定吗?”   天寻挑了挑眉毛:“传承可只有一个,给了他就没有你的事儿了,还有,谁得到了传承,谁才能拥有门梭。”   提起门梭,殷渺渺迟疑了一瞬,她还想有机会的话回到凡人界去看看卓煜,但……他说得对,不要回头。   能回头的路走不远。   “好。”她将门梭取出来,轻轻放在了地上。   飞英已经被这样的连续反转给弄糊涂了,看看天寻,又看看殷渺渺,满脸茫然。   天寻看着他的蠢样,实在不想将自己毕生的传承交给那么一个小傻子,可想起他那出众的天赋,又迟疑了,挣扎片刻,还是妥协了——他的残魂快要消散,未必能坚持到下一个有天赋的人来此。   罢了罢了。都是天意吧。   他一把揪起飞英:“跟我来。”   飞英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袖子:“等、等等,你们……难道……”他欣喜地看着殷渺渺,“姐姐你、你不是想杀我?”   “真是个好骗的孩子。”天寻感慨。   “去吧。”殷渺渺对他笑了起来,“你的机缘到了。”   飞英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不,还是选姐姐吧。”他已经很高兴啦!原来他没有信错人!就说嘛,会千里迢迢跑到坎儿镇杀妖蝶的人,会帮助他这个无亲无故的陌生人来寻亲报仇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你以为传承是大白菜,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天寻冷笑道,“再敢反驳我说的话,我现在就杀了你。”   飞英:“……”他乖乖闭了嘴。   殷渺渺看着天寻把飞英带走,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对于飞英的考验,她一眼就看穿了,要是真的有心要飞英杀人,会让他那么一个还没有引气入体的凡人拿着一把剑来对付她一个筑基修士?   不过是考验飞英罢了。   她呢,将计就计考验着飞英,也被天寻考验着——还记得飞英怎么说的吗?他在一堆破石头里挑出了一块好石头,前辈说他资质绝佳,这个地方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应该是和阵法有关,挑石头,或许就是考验是否有破阵的潜质。   因此,飞英是被考验的继承者,她不是。   天寻根本就没有想过把传承交给她。要不然,她和飞英一共也没有见过几面,纵然挺喜欢这乐观伶俐的少年,也不至于大方到把一份传承拱手相让。   对飞英说的那番话都是真的。修真界抢夺资源是常态,僧多粥少,不争,连修炼都做不到,何况是飞升?   修真界才不是一个靠专心修炼就能白日飞升的地方,这里,充满了另一形式的竞争与掠夺。   本来就注定不是她的,她就干脆顺着天寻的意演了出戏,目前来看,对方还算满意,说不定会放他们离去。   不过,最让她欣慰的还是飞英的表现。原本打算找一个还算安全的地方就放下这个拖油瓶,现在她想重新考虑一下了——知恩图报的人,才值得帮助。   接下来的日子,飞英和天寻都不见踪影。   殷渺渺不急,就在石室里打坐恢复伤势,天寻那一下是实打实打在了她的身上,她不得不花费些功夫疗伤,闲来无事,就练习练习法术。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半个多月。   天寻终于带着飞英出现。飞英迫不及待地和她分享好消息:“姐姐!你看我,我已经引气入体了!”   “是吗?真厉害。”殷渺渺夸了他一句,抬眸去看天寻。   天寻似笑非笑道:“飞英天赋不错,”   殷渺渺还来不及露出笑意,就听他道:“作为我的徒儿,他可以离开这里,你不行。”   “前辈不想放我走?”殷渺渺问。   飞英紧张起来:“师父!”   “我说过要放你走吗?你私自闯进我的洞府,当然要付出代价。”天寻漫不经心道,“还用了我的门梭,呵。”   这句话的语气终于让殷渺渺相信,那个轻描淡写就让何问道灰飞烟灭的人就是他。   殷渺渺阻止了想说话的飞英:“那前辈是想怎么样呢?”   天寻似乎是在思考。   殷渺渺弯了弯唇:“你不想杀我。杀我虽然轻而易举,但是没有必要,可能还会有麻烦——你只不过是想提条件罢了。”   天寻笑了起来:“你这女修脑子倒是转得挺快,不错,我要你发心魔誓,把飞英安全地送回他的亲人身边。”   “条件呢?”   飞英抗议:“师父!你答应过的,不能耍赖啊。”   天寻没理他:“我不杀你,放你走,如何?”   殷渺渺嗤笑道:“那我送到他以后把他杀了,如何?”   “你不得伤害他。”   “那我买通别人把他杀了。”殷渺渺冷冷道,“心魔誓又如何?总有你想不到的办法。”   修真界的心魔誓好比是合同,几十页的合同都会有漏洞,何况是区区一条誓言?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天寻一噎,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这样一个心机叵测的女修在自己唯一的徒儿身边……“既然你不肯,那就去死吧。”   他动了杀机。   元婴真君的威能压下,殷渺渺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势又再度崩溃,一丝鲜血溢出了唇角。 第29章   杀气犹如实质,瞬间席卷了整个石室,飞英两腿发软,站都站不稳。他猛然明白过来,原来这才是真的动了杀机,和刚才演戏考验他时截然不同。   “师、师父、父!”他牙齿咬了舌头,不明白事情怎么又变了。   在他看来,之前的事只是个误会,是天寻和殷渺渺考验他做的一出戏,他们其实都很好。殷渺渺愿意带他来这里,天寻愿意把所有的传承交给他……这才是他想象中的世界。   可怎么突然之间,师父就要杀了姐姐呢?   “你不用担心,她不肯做这事,我自然有别的办法。”天寻淡淡道,“你以为我会因此被你拿捏,那可就太不自量力了。”   他讥诮地看着殷渺渺,发个心魔誓就放过她是看得起她,既然这么不情愿,那杀了干净,真当他一个元婴真君有这闲情逸致和个小修士磨叽?   殷渺渺必须调动全部的灵力才能支撑着不被摁在地上,已经没有任何余力开口说话了。   飞英哀求道:“师父,你不能这样,不能杀她,姐姐从来没有伤害过我。”   “那和我杀不杀有什么关系?”天寻不耐烦,一挥袖子把他甩开。这弟子天分不错,就是太蠢笨了些,要不是他时日无多,必须收个弟子传承道统,可不会挑这样的傻瓜。   飞英无法抵抗他的力量,砰一声摔得老远。   殷渺渺抬起头,哑声道:“门梭给我,我保证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我可以发誓不伤害他,也不暗中害他——除非他先想杀我。”   天寻抬起的手放下了,淡淡瞥她一眼:“原来你是想要这个,还想回那个凡人界?”   殷渺渺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只是道:“真君意下如何?”   天寻倒是无所谓,只要能达成目的,威逼和利诱都行,他的蠢徒儿实在太蠢,万一死了,他岂不是要绝了道统?若非顾忌这一点,他才懒得和这个女人多费唇舌。   “行。”他同意了。   殷渺渺用手背擦了擦唇角:“我起誓,只要天寻真君将能通往我来时凡人界的门梭交予我,并保证我能使用,我就将竭尽全力护送飞英回到他亲人身边,若他亲人已离世,那就为他找寻一个安身之地,并且永不加害——除非他先加害于我,若是违反诺言,就让我心魔缠身,不得好死。”   听到这样的心魔誓,天寻心里不禁“啧”了一声,听听这誓言,交给她还不够,必须保证是原来的那个,还必须能用,真是个狡猾的女人。   不过,无所谓了。他能为徒弟做的都已经做了,今后是福是祸,全看他的造化。   他把门梭丢给殷渺渺:“滚吧。”   殷渺渺拾起门梭,她留在上面的印记已经被抹除了,以后必须重新炼化才行,不过……好歹是拿回来了。   天寻消失了。   殷渺渺调息了会儿,掸掸灰尘爬了起来。飞英一瘸一拐地跑过来:“姐姐?”   “走吧。”殷渺渺说,“这里还是不要久留了。”   免得天寻后悔再来找麻烦。   飞英深觉对不起她,乖乖点头,伸手搀扶:“姐姐小心。”   “看你怕的。”殷渺渺揉了揉他的头,感慨道,“这只是刚开始。”   别看她受了点伤,又和死神擦肩而过,真要说起来,这次的运气算很不错了。      冲霄宗的飞舟上。   夏秋月出身于一个依附于冲霄宗的小家族,因为一个族叔成了千箓峰红砂真君关门弟子,一夜之间水涨船高,而她在七岁时被认为有制作符箓的天分,被族叔选中收在门下,成了千箓峰的仙三代。   因为这样的出身,她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真正离开过冲霄宗,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看什么都有点兴奋。   飞舟平缓地在云海上行驶着,夏秋月在屋中修炼得烦闷,干脆走上甲板,在舟头眺望。正好有群居类的飞行妖兽从舟边飞过,清一色的白色羽毛与黑色鸟喙,呈现“人”字型队列,整齐划一,煞是壮观。   有一只大约是刚刚成年,愣头愣脑地跟在后面,正好从夏秋月面前飞过,她一时心喜,想要伸手去摸。   手指被无形的壁垒挡住了。   “飞舟上有结界。”身畔突然有人说,“夏师妹摸不到的。”   夏秋月被唬了一跳,连忙转头去看,只见云潋伸出手掌,轻轻按在了结界上,柔软的结界被挤压向外,触碰到了那只呆头呆脑的妖兽。   它受了惊吓,嗖一下飞远了。   夏秋月:“……”没想到云师兄是这样的人,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云师兄什么时候来的?”   云潋侧过头,衣袖被风吹起:“我一直都在这里。”   “咦?”夏秋月奇怪道,“可我刚才来这里,并没有看到云师兄。”她想起出发那日的怪事,同为筑基期,就算差着境界也不至于悬殊至此:“云师兄是有什么特别的敛息之术吗?如果不便回答的话,就当我没有问过。”   她只是好奇,没想打听别人的修炼秘密。   云潋却是出乎预料的坦诚:“我修炼的是《坐忘诀》。”   “《坐忘诀》?”   “是,高山流水,无欲无念,蝶化庄周,坐忘心诀。”云潋轻声道,“我入定时物我相忘,你察觉不到实属正常。”   夏秋月恍然:“原来如此。”   听起来好像是个很厉害的心法。她那么想着,第二天和袁落论道时就顺便提了一句:“我听闻剑纯真君是剑修,没想到云师兄修炼的是这样平和的心法。”   剑修嘛,杀气腾腾的多,可在云潋身上,别说杀气,连存在感都极低,和她以前见过的剑修截然不同。   谁知袁落挑了挑眉毛:“《坐忘诀》是藏法阁里很有名的心法,但入门弟子那么多,人人都进过藏法阁,云潋却是唯一一个得到这本心法传承的人,你可知道缘由?”   夏秋月摇了摇头:“请袁师兄解惑。”   袁落在出发当天被云潋吓了一跳,回头就向师兄们发出传音符询问此事,正巧《坐忘诀》在亲传弟子的圈子里不算是什么秘密:“因为人都是有欲望的,我们修士筑基之后便可辟谷,可谁断情绝爱了?就算是你我的师父,也不能事事超脱。”   真要是超脱物外,不受名利牵绊,十大掌峰至于有那么多龃龉与矛盾吗?   “但《坐忘诀》不一样。”袁落的表情微妙,“坐忘心法,无欲无求,无爱无恨,无牵无挂,修炼它的人最终会物我相忘。”   夏秋月马上想到:“那也就是说,他不能动情?”   “应该说是不懂情吧。”袁落耸了耸肩,“在他眼里,人与蝴蝶是一样的,是男是女,是美是丑,也都是一样的。”   在得知了这样的真相以后,他原本的不甘就消失无踪了。想想看吧,云潋这样的人,在他面前摆上无数珍馐佳肴,他也不会有任何口腹之欲,在他面前有无数香艳美人,他也不会有任何冲动。   他不会为了任何事动怒,也不会为了任何事高兴,无悲无喜……修仙那么修也没意思。怪不得离火峰上的师兄弟虽然对翠石峰很看不惯,觉得剑纯真君抢了自家师父的位置,可从没有对云潋有过微词。   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嫉妒的?   被议论着的云潋却丝毫不知,他坐在舟头入定打坐,云雾穿透结界沾湿了他的衣衫,水珠凝结成霜挂在了眼睫。   偶尔的,他会从入定中清醒过来,取出怀中的两只铃铛,他散去封住铃舌的灵力,铃铛便清脆地响了起来。   想起幼时,他还会觉得这铃铛叮叮当当很是悦耳,可到现在,竟然已经不觉得和鸟鸣蝉叫有什么区别了,可是,这是师妹临走前给他的。   她很不放心:“师哥,我不知道要离开多久,你可别认不出我了。”   怎么会呢?他又不是不能记住人的长相,怎么会认不出师妹呢?师妹就是师妹,不是别人。   想到这里,云潋再度用灵力裹住铃舌,随即散去,铃铛叮叮当当响了起来,他听了会儿,觉得还是很动听的。   刚才肯定是错觉。   云潋摇了摇铃,叹息一声:“师妹,平安否?”      “姐姐,天亮了。”   飞英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殷渺渺迅速从睡梦中苏醒了过来,刚才梦里听见的声音被她忘得一干二净:“天亮了啊……”   她睁开眼,露水从头顶上方的叶片上滑落,滴在了额头上:“你怎么样?”   “成功。”飞英用力点头,“我已经走完一个小周天啦!”   从天寻的洞府里离开已有三日,周围都是荒郊野岭,他们不得不露宿野外。不过飞英的修炼速度令人欣慰,不过三天,他就能调动体内的灵气运转小周天,这样的资质,怪不得能引天寻收他为徒。   殷渺渺很满意,叮嘱道:“不必急于求成,稳扎稳打,慢慢来。”   “好的姐姐。”飞英拼命点头,“我们今天是不是就能进城了?”   殷渺渺不怎么抱希望:“可能吧。”   她打算带飞英去归元门,看看能不能找到他身世的线索,可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她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给自己定个位,成了最迫切的需求。   飞英从前跟着观内的长辈走南闯北,有过这样辨认不清方位的情况,只不过少年很乐观,地方再大,朝着一个地方走总会遇到人家的。   这是一个值得原谅的错误。毕竟,来自凡人界的小孩,怎么能想得到修真界的地方居然能那么那么……那么大呢! 第30章   十天之后,殷渺渺和飞英到达了第一个有人烟的小镇。   飞英第一件事就是问殷渺渺借了钱狠狠吃了一顿——炼气期不能辟谷,在洞府里他靠吃殷渺渺的辟谷丹过活,野外只能啃啃果子,苦逼到没有旁友。   现在,能坐在客栈里吃一顿热饭热菜,能有热水洗澡,飞英感动得都要哭了。   “这地方怎么辣么大!”少年一边大口扒饭,一边吐槽。   殷渺渺没理他,专心研究自己的笔记。前世的她是个收集地图的狂热爱好者,每到一个国家都会买一份详细的地图留念,今世的她也差不多,只不过没有印刷好的地图,只有笔记上的“手绘”。   一张总地图,十四张分地图,每张分地图上都标有几个城市,然后……没了。修真界没有卫星,疆域又极其辽阔,有些地方又是人迹罕至的危险区域,根本不可能绘制出一张详细的地图。   不过,有个意外之喜,她发现这张地图上标出了三大宗门的位置,归元门位于北面冬洲的九一城。   “我们明天就去姚城。”殷渺渺说出了结论。   客栈老板说,附近最大的城市就是姚城,在那里才有卖和修士有关的丹药符箓法器等物,想要前往别的城市,也可以在那里选择租用骑兽。   “骑兽是啥?”飞英想起来了,“马?驴?”   16、骑兽:被驯服的妖兽,等于出租车,便宜好用,就是不明码标价,可能会被宰……不过有时候没有办法,车费里多收的是过路费,还有半路杀人劫货的,有钱一定要坐飞舟,安全   17、飞舟:利用灵力作为能源的飞行法器,非常神奇,等于飞机,除了贵没毛病。   殷渺渺反复琢磨着这两段,总觉得有别的意味,只是她一时还想不起来。   算了,不重要。她对飞英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飞英乖巧:“好吧,那我不问了。”   殷渺渺瞥了他一眼,悠悠道:“这几天你好像有点不敢和我说话,为什么?”   飞英尴尬地笑了笑,挠挠头。   殷渺渺道:“觉得对不起我?”   飞英是那么想的。殷渺渺把非亲非故的他带到了修真界,还帮他得到了一份听起来就很牛逼的传承,可她呢?被他师父打伤,被迫发了什么心魔誓,不得不保护他那么一个弱鸡去找亲人……他真觉得没脸面对她。   “不用那么想。”殷渺渺语气平静,“我得到了报酬。”   飞英弱弱道:“门梭的话,我本来就打算给姐姐的——师父说会把东西都留给我。”   殷渺渺一愣,随后笑了:“巧了,其实我本来也想送你回归元门的。”   飞英眼睛一亮,精神头都好了:“我就知道姐姐是个好人!”   “我不是。”殷渺渺道,“对你好的不一定是好人,对你坏的也不一定是坏人。天寻对你好,对我坏,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飞英一脸懵逼。他自然是觉得天寻是个好人的,如果不好的话,怎么会把《六合玄阵图》那么那么牛逼的心法无偿教给他呢?可是,天寻对于殷渺渺是说不上好的,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说翻脸就翻脸,把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还逼她发誓。   殷渺渺道:“以后长个心眼,别看见一个人对别人好就傻乎乎相信别人,有些‘好’是很廉价的,有些‘好’是假的,有些‘好’只是对某个特定的人,你要学会分辨。”   飞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知道了。”经由天寻一事,他对修真界有了粗浅的了解,不再说什么幼稚的“我不相信”,而是学会接受它的存在。   殷渺渺欣慰极了:“还有,你得到传承的事,决不允许向第三个人提起,你要死死捂住这个秘密,否则,我们都会死。”   飞英悚然一惊,继而点头如捣蒜:“我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姐姐我懂的,我不傻!”   “那就好。”殷渺渺站起来,“早点休息,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去姚城的路,走了三天,不是不能用纸鹤代步,但深思熟虑后,殷渺渺还是决定靠步行前往。   飞英不太理解,但他有个长处是听话,虽然好奇心旺盛,可不会随便质疑别人的决定,就算再累,肌肉再酸痛,也咬紧牙关坚持。   殷渺渺没有为他刻意放慢步子,为了追上她,他不知不觉调动起灵力去舒缓小腿上的胀痛。   到姚城的时候,他就学会了走大周天。   飞英默默献上膝盖。   而殷渺渺无暇注意他的雀跃,满脑子都是——终于进城了。   姚城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城市,有城墙有守卫,规划得井井有条,一共有三个门,左边的门关着,中间的门敞开却无人进出,唯有右侧的门前有一队身着盔甲的士兵守卫,凡人们都从右侧的小门进城。   殷渺渺想了想,带着飞英往中间的门走去,果然没有人阻拦。   飞英好奇:“这边没人,他们为什么不过来?”   “这是给修士走的门,凡人不得进入。”殷渺渺轻轻叹了口气,滋味莫名,“仙凡有别啊。”   从中间的门走进城内,殷渺渺还没有好好打量这个姚城,就见一个小女孩就跑过来行了一礼:“仙师万福。”   飞英:=口=   他被称为仙师了,好不习惯!   殷渺渺低头看着这个穿着布裙的小女孩,微微笑了:“什么事?”   “我是姚城人,自小在这里长大。”小女孩恭恭敬敬道,“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为仙师服务,报酬只要每天一块灵石。”   飞英拉了拉她的袖子。殷渺渺思索了会儿,点头同意了:“好,我要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仙师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住在我家的客栈,不收费用,有热水和普通的食物。”小女孩道。   “可以。”   小女孩非常高兴,边带路边自我介绍:“仙师,我的名字叫柳儿,我们家的客栈就在附近,非常清净,适合仙师们休息。”   “柳儿,在去之前,我还需要买些东西。”殷渺渺道。   柳儿熟稔道:“您需要买什么呢?丹药、符箓、还是法器?”   “丹药和符箓吧。”殷渺渺算了算储物袋里的存货,如此道。   柳儿调转了一个方向,口齿伶俐:“仙师这边请。姚城有两家售卖符箓的店铺,一家是家传,质量和价格都很稳定,就是符箓的种类比较少,另一家是寄卖,符箓的品种很多,但价格不一。”   殷渺渺不觉得自己有甄别好坏的能力,因此道:“去第一家吧。”   “好的。”   柳儿先带她去了符箓店,门面很小,符箓的种类也只有“敛息符”“轻身符”“烈火符”“水涛符”等十几种最常见的符箓,但明码标价,一目了然,基础的符箓都在五块灵石到十块灵石左右。   殷渺渺算了算积蓄:“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负责拿符的是个已婚妇人,一直恭敬地垂着头办事,不敢抬头看她:“一共三十块灵石。”   殷渺渺付了账。   丹药同样,殷渺渺挑了一家口碑好的店铺,买了一瓶回春丸和两瓶补灵丹,花去了八十块灵石。   做完这一切,殷渺渺才随柳儿回了客栈,她倒是没有骗人,客栈闹中取静,每间房都是独立的小院,地方不大,胜在隐私性佳。   不过很奇怪,在客栈门口贴了几张人像,用朱笔写了名字。殷渺渺驻足看了片刻,不等她问,柳儿就主动道:“这是被谢家通缉的犯人,姚城隶属于谢城,故而不得收容这些修士。”   殷渺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付给了她一块灵石:“这是今天的报酬。”   柳儿没想到这位仙师那么好说话,喜上眉梢:“多谢仙师!”   “这里还住着什么人吗?”   柳儿道:“我们家客栈现在只住着另外一位仙师,他住在最西边的院子,中间隔了两个院子,不会吵到您的。”   “那就好。”   柳儿道:“仙师如果有什么吩咐可以随时唤我来,我就住在前面。”   “嗯,你回去吧。”殷渺渺进屋坐下,喝了口茶,这才道,“看你一路憋得很辛苦,想问什么就问吧。”   一路走来,飞英只看不问,异常低调,现在她主动提起,总算能开口了:“姐姐,那个石头……是钱吗?”   殷渺渺这才想起忘记和他说这个重要的知识点了:“对,那个是灵石,相当于是铜钱,除此之外还有灵珠和灵玉。”   对于修真界的货币,曾经的她写过很长的一个词条,对于金钱,她真是一如既往地敏感。   18、一般等价物:修真界的货币分为三种,灵石、灵珠、灵玉,1000灵石=1灵珠,1000灵珠=1灵玉,据我观察,衡量货币价值的是其中的灵气含量。所以做出以下不负责任的推测:   ①灵气作为一种能量,绝大部分游离在空气之中,但有部分因为种种原因沉入地下,藏于矿石之中,是谓灵矿。   ②灵石就是含有灵气的矿石,含量较低,价值最贱,且品质高低不一。目前流通的灵石是由天义盟各方协商后形成的标准,为5*5厘米的正方体。   ③灵珠是灵矿经过冶炼后液化的灵气,有统一的标准,是半径为5毫米的圆形球体,质量较为均衡稳定,灵气含量较高。   ④灵玉,固态的灵气,灵气含量最高,十分珍贵,一般人这辈子都见不到。理论上来说是由灵珠炼化而成,但实际上如何猜不出来……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综上所述,这里的货币不仅可以交换,也可以直接用来修炼,不过我更好奇所谓的天义盟,他们统一了货币体系,好像和飞舟也有关系,值得今后多加关注。   殷渺渺没和飞英详细说明后面的内容,只是简单告知了他兑换比例。飞英自动代入铜钱、银子和金子,无压力接受了。   他更关心另一件事:“什么时候能坐骑兽啊?” 第31章   租骑兽,前提是要有目的地。   殷渺渺再度招来了柳儿,小小年纪就在大城市做生意的小姑娘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听到她说要去冬洲的时候,很自然地说:“仙师,要去别的州只能坐飞舟呢。”   重复一遍知识点,洲,是大陆,要去别的洲,只能乘坐飞舟,一般骑兽是跨越不了云海的。   “哪里能坐飞舟?”殷渺渺开始祈祷这里距离冬洲不要太远。   柳儿道:“陌洲能坐飞舟的只有季城、魏城、卢城、谢城,我们姚城虽然属于谢城,但离卢城更近些。”   殷渺渺沉默片刻:“有地图吗?”   柳儿马上道:“一百灵石。”   飞英倒吸了口冷气。   殷渺渺:“贵了啊。”   柳儿笑嘻嘻道:“仙师容禀,地图只有城主府里有,一百灵石我要给介绍人十块灵石,给卖家八十块灵石,另外十块灵石是我要承担被抓去坐牢的风险哦。”   殷渺渺默然,卓煜告诉过她,舆图事关国家命脉,不能轻易叫人看到,违者重罪。柳儿卖地图……恐怕不太合法。   和小孩子讨价还价好像有点上不了台面。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犯了回蠢:“好吧,但是你得替我介绍一家靠谱的兽行,我要租骑兽。”   “是的仙师。”   柳儿办事很麻利,晚上就把这个洲的地图送来了,虽然简陋至极,但终于成功定位。   他们现在位于十四洲的西面,是西边四洲中面积排第三的陌洲,季城、魏城、卢城、谢城是陌洲最大的四个城市,比起来,姚城只能算四五线的小城市。   殷渺渺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知道自己在哪儿,忧的是陌洲距离北边的冬洲距离之远……飞舟恐怕坐不起啊!   柳儿道:“您如果想要去卢城的话,租用一匹骑兽大概是三百灵石,但是仙师,姚城去卢城要渡过潞江,这是陌洲最大的河流,一般的陆行骑兽是过不去的,我建议您租一匹能飞的骑兽。”   “价格几何?”   “五百灵石。”柳儿见她皱眉的样子,忙不迭道,“如果您嫌价贵的话,可以和别人合租,住在西边院子里的客人好像也要去卢城。”   啧,小姑娘是收了两份钱啊,殷渺渺笑了笑:“我考虑一下。”   柳儿一走,她就叫了飞英过来,给了他一些散碎的金银——这仍然是凡人的货币——嘱咐他去买些路上果腹的点心:“顺便打听一下行情。”   飞英拍胸脯:“没问题。”   他跟着师门的人走南闯北,一点都不惧这些小事,借着买点心的功夫和店铺里的伙计聊了两句,问明了兽行所在,跑了三家对比了一下价格。   “去卢城的话,一家报价三百,一家报六百,还有一家要八百!”飞英说,“看起来柳儿那个还是挺靠谱的。”   殷渺渺问:“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报价差异?”   飞英:“……”他反思,“我再去买个点心。”   一个时辰以后他回来,如实报告:“八百的那家说是速度最快,只要七天就能到卢城,而且是飞的!三百那家是在地上跑的,我问他渡河怎么办,他说骑兽会游泳。”   殷渺渺颔首:“把柳儿叫来,再问问清楚。”   柳儿绘声绘色描述了一下那五百灵石到底有多么划算:“速度虽然不是特别快,但是胜在稳当,而且可以坐四个人哦,骑兽是兔虎,性格最温顺了,路上只要喂它吃些补灵丹或者普通的野兽就行。”   兔虎,顾名思义,外形像老虎,耳朵像兔子,非常温顺,是骑兽里很受欢迎的一种。   飞英咋舌:“为什么可以坐那么多人?”   骑兽不是和马一样,最多一个带一个,四个人要怎么坐?   柳儿大囧:“有车厢啊。”   养骑兽成本高,租金自然不低,一人骑一兽是相当奢侈的行为,同路的话,拼车的性价比更高,但就和现代社会一样,拼车有风险,殷渺渺带了个孩子,举棋不定,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谁知对方爽快,主动找上门来了。   一照面,殷渺渺就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原因无他,这位素味蒙面的邻居颜值高得破了表,从外表看大概二十来岁三十不到,个子很高,身材挺拔,五官极其英俊,就是俊得过了头,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殷渺渺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悠悠道:“道友有何贵干?”   “在下听闻道友也要租骑兽去卢城,就来问问能不能一起搭个伙。”对方对女修的打量习以为常,眼睛都没眨一下,“呃,在下囊中羞涩,只有两百灵石的路资,不过我会御兽,不需要另付薪资。”   殷渺渺:“……”失策了,原来五百灵石里不包括司机的费用吗?回去得在笔记里补上。   她不说话,对方有点讪讪,摸摸鼻子:“道友,你要信我。”   这根本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是反目成仇打不打得过的问题。殷渺渺想着,问道:“不知向道友去卢城是有何要事?我们并不打算即时出发。”   “投奔一位朋友,我想尽快出发。”对方语气真挚,“道友要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多等一两日也是可以的。”   殷渺渺沉吟起来,她不会御兽,要是聘请司机的话更贵,而且还难保会不会被半路宰了,这个男人虽然同样不知来路,但如果真要是遇到了糟糕的情况,好歹能省下200灵石。   苍蝇再小也是肉啊,赌了。   殷渺渺道:“那我们就后日出发,道友尊姓大名?”   “向天涯。”他笑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殷渺渺悠悠道:“萍水相逢,问什么姓名?到时见。”   话音刚落,门就被掩上了。      与此同时,春洲,冲霄宗的收徒任务已经完成了两次:第一次收了十个,第二次收了十二个,情况不容乐观。   三个亲传弟子作为主事人,聚在一起开了个会。   “要是再这么下去,恐怕我们连两百人都带不回去。”袁落的语气十分沉重。   三大宗门靠什么在十四洲屹立不倒?地盘会被抢,老祖会陨落,要保证宗门兴盛不衰,最重要的是有大量的新血输入。这个道理其他弟子可能还懵懂,他们早已看清。   两百个弟子都带不回去,他们三人有何颜面回宗门复命?   夏秋月跟着叹口气:“窍开与否都是天定,不是人力能改,好在春洲还没有走完,说不定后面会有好苗子呢。”   云潋道:“我赞同夏师妹的看法。”   袁落翻白眼:“你们俩真乐观。”   “是感觉。”云潋想了想,纠正他的用词。   袁落挑了挑眉,修道之人对于感觉十分看重,可以说这是天道的某种暗示,只可惜可遇而不可求,一般只出现在生死存亡之际。   云潋在这种小事上都有感应……真的假的?   之后的事证明,好像是真的。   一日后,他们到了春洲的另一个凡人国——十四洲是凡人与修士共存的世界,凡间由人间的帝王执掌,分为国、郡、县,而修士所居住的地方称之为城。   三大宗门招收弟子的首选是在人间毫无根基的凡人,一片空白,意味着更好掌控,对宗门会有很强归属感。   飞舟在王都上方停泊,十名内门弟子与二十名外门弟子平均分为五组,从此地出发,前往凡人国的各郡招收弟子。   此时此刻,各郡的郡守都应该完成了召集适龄孩童的任务,等待着仙师的莅临。   等五组弟子将带着收来的弟子回到飞舟后,会在王都进行最后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选拔,等待筛选的不仅是王都附近的百姓,还有王孙贵族与官宦子弟,这也是唯一一次需要亲传弟子出面的招选。   选拔完毕后,冲霄宗在这个凡人国的收徒就结束了,下一次就是十年后的事了。   五日后,五组弟子陆续返回,一共带回了二十一名弟子,比之前高上不少。   接着,王都的收徒开始了。   冲霄宗收选弟子的标准是5-12岁,年龄过小不好照料,容易夭折,年纪太大则已经定性,成就不高,除非天资非凡,否则不会轻易破例。   这一日,王都的中心挤满了参加选拔的凡间孩童,站在前面的是王孙贵族,往后的是官宦人家,站在最后面的则是普通的平民百姓,遥遥看去,黑压压一片人头。   夏秋月下飞舟时望了一眼,感慨道:“凡人可真能生啊。”   云潋道:“凡人以血缘延续后代,修士以师承传递道法。”   袁落点头:“是这个理。”他就是冲霄宗在凡间收下的弟子,要是修士都那么能生,他怎么可能拜入元婴老祖门下?就算有天资也得给血缘后辈让路。   天道还是很公平的。   弟子们按照身份一一落地,他们三人最后出场,照理说是该云潋主持,但他主动退后一步:“夏师妹去吧。”   “对对,夏师妹请。”袁落想博美人欢心,也不争这些。   夏秋月抿嘴笑了笑,大大方方道:“多谢两位师兄,那我就去了。”   她翩然落地,迎接凡人的跪拜与称颂:“吾等乃冲霄宗门下弟子……”   夏秋月三言两语介绍了宗门和选拔的规则。选拔的仪式很简单,只要将手放到“问窍石”上就好。这是宗门特意炼制的法器,灵气磅礴,只要检测者开了窍,石内的灵气就会争先恐后涌入窍中。   灵气的动静越大,证明资质越好。   “开始吧。”夏秋月挥手示意。   适龄的孩童们分批上前检测,有动静者喜上眉梢,毫无动静则满脸失落。开不开窍和身份无关,和血缘无关,天道对皇亲贵族和平民百姓都一视同仁。   三个时辰过去,所有孩子都筛选完毕,一共三十六人,平民王亲皆有。   “与你们的家人告别吧。”夏秋月道,“这一去,未必还有复见之日。”   飞舟降下了长长的云梯,这既是通天大道,又是断尘之路。   被选中的孩童们望着这耸入云霄的玉阶,从兴奋慢慢变得平静。有个年幼的孩童呆呆看着云梯,突然抱住母亲“哇”一声哭了出来:“娘……”   他的哭声打开了某个特定的开关,接着,场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这就是大多数修士对于“修真”的第一印象,不是仙人呼风唤雨的风光,而是离别,离开家人,离开凡尘,走向一条未知的道路。   夏秋月环视四周,淡淡道:“若是不愿意的,可以留下。”   父母们便开始劝慰孩子,懂事些的收了眼泪,不懂事的腻在母亲怀里,怎么都不愿意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纤细的身影跌跌撞撞挤出了人群,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仙师请留步,请给我一个测试的机会。” 第32章   夏秋月回身看着那个冲出来的少女,扬了扬眉,没有开口。   皇帝瞬间冷汗涔涔:“请仙师恕罪,来人,把她带下去。”   按着佩刀的侍卫要来拖人,夏秋月却道:“等等,让她过来吧。”   不是每个适龄孩童都会来参加选拔,有的是不知道,有的是被人阻拦……凡人的勾心斗角和他们无关,但对于冲霄宗而言,若是就这样错失了一个有天分的孩子,就是莫大的损失。   这个女孩能孤注一掷冲到这里,许是与他们有缘也说不定。   “多谢仙师。”那少女仰起头,露出了一张肿胀青紫的面孔。   皇帝道:“这孩子面目不堪,惊扰了仙师,请仙师海涵。”   “无妨。”夏秋月扬起下巴,淡淡道,“去试试吧。”   少女深吸了口气,握着拳头站起来走到了问窍石面前,颤抖着将掌心放了上去。石头温润细腻,堪比美玉,她耐心地等待着。   什么都没有发生。   夏秋月淡淡道:“无缘。”   那少女不能接受,浑身颤抖:“不会的,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她渴盼地看着夏秋月,“仙师,肯定是弄错了,我知道我开窍了的。”   皇帝嘴角往上勾了勾,呵斥道:“朱蕊,你是在质疑仙师吗?滚下去!”   既然没有开窍,那就不值得多费心神了,夏秋月漠然地转过了身,无视了那少女的恳求。   “夏师妹,等一等。”   夏秋月闻言看去,疑惑道:“云师兄?”   “有点奇怪。”云潋说着,身形落到她面前,若有所思。   那名为朱蕊的少女仿佛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牢牢拽住了云潋的袖子:“仙师,我肯定开窍了的,我娘说过,我开窍了的。”   皇帝脸上闪过不悦:“放肆!还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   朱蕊知道自己在出现时就没有退路,遂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不要显得畏缩:“求您……”话未说完,牙齿磕到舌头,这才惊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云潋伸手按住了她的头顶。   一股清凉的力量从头顶灌入,朱蕊惊讶地睁开眼,抬头呆呆地望着面前白衣翩然的男人。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吗?   “忍着。”他说着,轻轻在她的百会穴上一拍。   原本如涓涓细流般的力量暴涨成决堤的洪水,她经不起这样的剧痛,正想弯腰蜷缩成一团,痛感却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轻松,仿佛沉疴顿愈,全身百万个毛孔无有不适。   “再试试。”仙人说。   朱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走到石头面前,接着,石头上翻涌的云气惊呆了所有人。   刚才那个漂亮的女修笑了起来:“资质绝佳,不错,上船吧。”   梦寐以求的事终于发生在眼前,她却不敢相信了……真的,真的成功了?原来娘亲没有骗她,她真的不是凡人。   太好了。她用手背擦去了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上了飞舟降下的云梯。      陌洲,姚城。   殷渺渺带着飞英和向天涯在兽行会合,和租骑兽的人聊了两句,发现自己的担忧全中了。   租骑兽分两种:只租骑兽,那么需要一千灵石作为押金,在卢城的分行归还骑兽时会依据信物退还;或者多聘一位车夫,那么需要多付一定金额的灵石作为薪酬,不需要押金。   向天涯沉痛地告诉她:“道友,我浑身上下只有两百灵石,就等着去卢城让朋友接济,你看看……”   拼车和不拼车都有风险,殷渺渺选择少一个活人的威胁:“我懂了,我们不需要车夫,付押金吧。”   付了一千三百灵石,他们坐上了兔虎。   兔虎比一般的老虎大上许多,驮着一个不大车厢(真的坐得下四个人吗?),前面还有一个驾驶座,和凡间的马车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被驮着而不是拉着。   向天涯说当车夫就当车夫,非常上道地坐在了前面。   殷渺渺坐在车厢里,开始思考会不会被带到奇怪的地方去。飞英好像有同样的担忧:“姐姐,我们为什么不坐纸鹤?”他是很想试着坐一下骑兽没错,但现在有点怕怕的。   “我不认路。”殷渺渺无奈极了,就凭那简陋的地图,只有个大致方向,绝不可能拿来导航。   “不要那么担心。”向天涯忍俊不禁,“我看起来不太可靠,但绝对不是坏人哦。”   飞英很理智:“通常坏人都不会长得像坏人。”   “那我长得像个好人?”向天涯摸了摸脸,喟叹道,“小友是第一个那么说的人,吾心甚慰。”   飞英:“……你像坏人中的坏人。”   “那就太看得起我了。”向天涯耸了耸肩,“我最多算是个混蛋。”   飞英问:“你干了什么坏事?”   向天涯随口道:“临时逃婚算不算?”   飞英倒吸了口冷气:“丧心病狂!”   “哎呀,小屁孩是不会懂大人被逼婚的痛苦。”向天涯回头望着飞英,揉了揉他的脑袋,“给你个忠告,远离道侣,不缘保平安。”   飞英觉得哪里不对,回味半天,惊了:“修道之人不是出家人吗?还要成亲哒??”   向天涯:“……”他瞅瞅殷渺渺,“这孩子凡间来的吧?”   殷渺渺颔首:“让你看笑话了,凡间孩子,没见过世面。”   飞英:“姐姐QAQ”   “修士不叫成婚,叫结缘,意思是结为道侣,共觅仙缘。”殷渺渺的记忆被触发了,“因为天道会见证誓言,所以一旦结缘,不能轻易分离。”   向天涯补充:“没错,但小孩儿你要明白,修道是你自己修道,飞升也是你自己飞升,又不能拖家带口,共觅仙缘其实就是放屁。要不然道侣寿元尽了,难道你跟着投胎转世去?说得好听罢了。”   飞英:=口=   “寂寞的话,野合就好了,要结什么缘?到头来不还是得斩情缘,多麻烦。”向天涯如是感慨。   殷渺渺又想起一点:“野合就是在没有结缘的情况下成夫妻之事,很普遍的情况,不用太在意,等你长大就懂了。”   飞英捂住脸。   向天涯爱怜地看着他:“你元阳还在,要保持住哦,元阳之身修炼是大有好处的。”   “我要修炼了。”飞英迅速钻进车厢里,一本正经地开始打坐修炼。   向天涯哈哈大笑,活脱脱一个恶作剧的混蛋:“害羞了。”   殷渺渺轻轻咳了一声:“他还小。”   “啧。”向天涯笑笑,努努嘴,“你弟弟?”   殷渺渺道:“故人所托。”   “哦,对了,我还没有问道友,你去卢城是干什么?”向天涯的防备心没有殷渺渺那么重,她带了个半大的孩子,孩子又天真的可以,看起来就不像穷凶极恶之辈。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交代完了,总得打听点什么才回本呐。   殷渺渺道:“找他的亲人。”   “是这样啊。”向天涯点点头,一个字都没有多问。   这次的交谈(试探?)过后,双方对彼此多了一丢丢的信任,具体表现在飞英一边吃点心一边八卦后续:“向前辈,你就这么跑了不要紧吗?会不会有人来追你?”   筑基修士已然辟谷,但飞英吧嗒吧嗒吃得津津有味,向天涯都饿了:“会啊,不然我跑什么?”   殷渺渺一顿:“道友,你这样就不太厚道了啊。”   飞英的脑补能力更强:“对啊,万一他们误会你和我姐姐私奔怎么办?”   向天涯:“……”   殷渺渺:“……”   远远的,一声娇喝传来:“向天涯,你给我站住!”   飞英:“!!!”   向天涯立刻拉起殷渺渺的手,真挚万分:“道友,我看你愿意千里迢迢带着故人之子去寻亲,一定是个侠肝义胆的好修士!你看这样,你笔直往前飞,三十里外有个小山头,在那里等我!一定要等我,我们约好了要一起去卢城的,对不对?做人要言而有信。”   “对不起啊道友。”殷渺渺飞快把手抽出来,“在下人小力微还带着个孩子,实在是爱莫能助了。”   向天涯死死拽着不放:“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只好当个小人说是你勾搭我私奔的,死道友不死贫道,我真的做得出来的!”   殷渺渺盯着他:“这就很无耻了啊。”   生死面前,脸皮算什么?不需要的。向天涯再接再厉:“道友你再想想,抛下我你没好处啊,没了我,你怎么去卢城?你不认路啊!”   这话在理,殷渺渺思忖片刻:“欠我个人情。”   “成交。”向天涯取出飞行法器跳上,“一会儿见哈。”   然后,撒丫子跑了。   飞英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我们,真的要等他吗?”   殷渺渺本着教育孩子的心态,点点头:“做人要言而有信。”   飞英一脸严肃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和我们和他不熟,逃婚什么的都是他一面之词吧。万一是故意把我们引去那里怎么办?”   殷渺渺讶然:“你真的是长大了。”   “姐姐也觉得我想的有道理吗?”飞英舒了口气,又正色道,“那去还是不去啊?”   殷渺渺沉吟道:“去还是要去的,如果他没有骗我们,那这个忙应该帮。”   飞英很高兴,要是殷渺渺说“不去”他完全能够理解并且同意,但比起这样的“谨慎”,他还是更希望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说起来,姐姐好像很同情向前辈?”   逃婚什么的,不是那个未婚妻更可怜吗?他困惑不解。   殷渺渺拉着缰绳,驱赶兔虎笔直往前:“不是同情,我只是觉得人不该被勉强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不想结缘,那就不结,听从自己的心意,就是坚持自己的道。”   何况,向天涯说得对,共觅仙缘什么的都是骗人的,飞升是一个人的事,所以修道,也只是一个人的事。   若不然,她为什么要离开卓煜呢?   可从凡人界来的少年眨着眼睛,提出了一个更难以回答的问题:“如果坚持的不是正道呢?” 第33章   飞英仍然记得几年前发生的一件事。那是他跟着一位师伯去一户人家做法事,死去的是那户人家的小姐。对外说是重病不治身亡,可主母半掩半露对他们说了实情——那小姐是自缢而死。   因为之前和她定亲的人家突然退了婚,未婚夫喝醉了酒,对同僚说她貌似无盐,不愿聘娶。消息传到女方家里,当天晚上,那小姐就悬梁自尽了。   “都说像我女儿这样的人不入轮回,要在地狱里一辈子受苦,可是道长,这哪里是她的错,要不是那人狼心狗肺,我好好的女儿又怎么会想不开……”小姐的母亲哭得双眼几乎瞎掉,哀求他们,“道长们,你们行行好,叫我那女儿投胎去吧。”   飞英对这个故事印象深刻,难免对被向天涯抛下的未婚妻怀有同情。   对于他的疑问,殷渺渺想了许久,方问道:“你担心的不无道理,但是,什么是正道,什么是邪道?”   飞英想也不想就道:“除魔降妖是正道,匡扶正义是正道;奸淫掳掠是邪道,残害无辜是邪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你说的很对。”殷渺渺悠悠道,“可是,正道邪道,在天道面前,都是道罢了。”   飞英:“哈?”   “一个杀人无数、不择手段、天下人得而诛之的邪修,也可以修成大道。”殷渺渺给出致命一击,“你觉得是为什么?”   飞英哪里答得上来,结结巴巴地问:“为什么?”   殷渺渺忍俊不禁:“这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告诉你事实。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面对这个世界该怎么做,要你自己想明白——这个过程,就是问心。”   “问心……道心吗?”   “对,你不用太着急,慢慢看,慢慢想,心魔要到结丹时才会出现,你还有的是时间。”   飞英若有所思。   没过多久,他们已经到了三十里外,一马平川的脚下,一个小山头并不难找。   殷渺渺以此为中心找了一圈,在三里外发现了一条河流。那里视野开阔,地势平坦,埋伏的可能性要比前面山坡小很多,可以稍息片刻:“我们去那边等他。”   兔虎落地,扑到河流边喝水。   飞英掏出肉干喂它:“姐姐,这租来的骑兽真的不会跑吗?我以前听人说过个故事:一个特别有钱的行商买了个歌姬,结果坐船的时候那个歌姬落水死了,他很伤心,但没在意,谁知道半年以后又看到了那个歌姬,原来她是假装落水,实则逃跑,靠这个骗了好多钱呢!”   真是个有社会经验的孩子……殷渺渺想着,拿出水囊取水:“我不知道,那你看紧点。”   “我一定寸步不离看着它。”飞英摸了摸兔虎,手心被它的舌头舔得痒痒。   殷渺渺失笑,涉水放下水囊汲水。   清澈的河水漫过她的脚踝,水草在悠然舞动,鱼儿在脚边打着转,修真界灵气充沛,景色之优美天然,远非凡人界可比。   当然,危险同样。   不过拇指长的鱼儿在她脚边盘旋片刻,突然狠狠咬住了她的脚踝。   殷渺渺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手中焰刀凝起,狠狠劈了过去。   鱼刹那间被烧成焦炭,可她的小腿开始酸麻,从丹田冲向小腿经脉的灵气受阻,不过一息,她就站立不稳。   “飞英,退开!”殷渺渺向后一跃,踉跄地跳回了岸边。   飞英死死拽着缰绳,牵着兔虎跑过去扶住她:“姐姐?”   “我被鱼咬了一口。”殷渺渺紧紧注视着周围,冷汗涔涔,“不可能那么巧,偏偏还有毒。”   像是为了证明她所言非虚,话音未落,河水下突然冒出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修筑基六层,女修炼气十层。   “哟,钓到个美人。”那个男修斜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殷渺渺心中一沉,想要调动灵力,却发现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不仅是小腿阻碍不通,几乎半个身体都失去了知觉。   那条咬了她的鱼不简单,还是大意了。   “上去。”她低声对飞英道。   飞英只是个刚刚引气入体的小透明,这种时候也不敢逞强,咬着牙上了兔虎。殷渺渺放出红线,火龙熊熊燃起,抢在对方攻击之前就出了手。   那男修笑道:“性子烈,我喜欢,不过你能坚持多久呢?”   他看似调笑着,但很谨慎地退远了几步,重新躲回了水里。水火天生相克,殷渺渺没打算真的硬拼,虚晃一招,跳上兔虎就跑:“快走!”   “啧,跑什么跑,摔成肉酱就可惜了。”那男修召出一柄飞剑,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女修不太高兴:“你话太多了。”   “怕什么,就这两个还能跑了不成?”男修道,“租得起兔虎的,怎么都该是条肥鱼啊。”   兔虎一升高,殷渺渺就觉得不好,她周身的灵力被禁锢了似的,怎么都调动不起来。修士没有灵力,那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了。   “姐姐,你没事吧?我们现在该往哪里去?”飞英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过颤抖。   殷渺渺强忍着不适:“就去前面的山,现在只能指望一下向天涯了……飞英,一会儿有不对劲你就先跑,绝对不要做傻事。”   “知、他们追过来了!”飞英牢牢握紧了缰绳。   殷渺渺转过头,操控红线去阻拦。可那两个修士很有经验,只是不疾不徐地缀在他们身后,时而放出几个法术干扰,不过几次阻挡,殷渺渺体内的灵气就被消耗殆尽。   红线不受她的左右,嗖一下飞回了身边。   那女修道:“差不多了。”   “来啰。”那男修放出两把飞剑,一左一右包抄住了他们。   殷渺渺问:“你们要什么?”   “对对,不要伤害我们,灵石可以都给你们。”飞英好一阵点头。   男修嗤笑道:“想什么呢?杀人夺宝什么时候会留性命?等你改日寻仇?”   殷渺渺道:“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来取了。”说罢,她脱下脚蹬,纵身往云海下一跃。   “无谓挣扎。”那男修瞥了手足无措的飞英一眼,理也不理他,直接驱使着法器朝殷渺渺坠落的方向追去。   飞英只慌了一瞬就镇定了下来,留在这里哭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听话去前面的山头,说不定那位向前辈已经到了。他想着,立刻解开兔虎身上绑着的车厢:“走。”   兔虎一减轻负重,速度就加快了一倍不止,带着飞英倏忽一下就飞远了。   而殷渺渺还在不断往下落。   她心里自有一笔明账,目前来看,她体内还能使用的灵力只余下一丝,就在右手经脉。纸鹤只有灵力才能驱动,她现在用这丝灵力召唤出来后也没有办法逃走,必须等到落地前召出,才能缓冲下落的力道,保全性命。   如果对方贪图她的美色而出手相救,那么这一丝灵力必须保留到最后一刻,在最不设防的时候给出致命一击。   危急关头,她的大脑极度清醒,克制着会被摔死的恐惧,强忍着不提前召出纸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心脏因为自由落体而十分不适,几乎要跳出喉咙口。就在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死亡的威胁时,一条柔软的绳索勒住了她的腰,阻拦了她的坠落。   “哎哟,幸亏赶上了。”那个男修拍了拍胸口,用绳索将她五花大绑,确保她无法反抗后才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脸,“你那么漂亮,摔成肉酱也太可惜了。”   殷渺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像放弃了挣扎,只是不断思索在灵力被封的情况下,还有什么能对敌?   幸好那男修没有就地办事的意思,把她带上了飞剑,和追来的女修会合。   看到她没死,那女修皱了皱眉:“又要带回去?”   “她还有点用处。”男修笑嘿嘿地说,“总得犒劳犒劳我们吧?你又不肯跟我。”   那女修冷冷道:“你少打我主意,当心我告诉谢大哥。”   “呵呵,放心,不敢妨碍你攀上谢家。”男修勾了勾殷渺渺的下巴,漫不经心道,“你也少管我们的闲事。”   女修神情不悦,可没说什么:“储物袋给我。”   “人是我抓到的。”男修扯下殷渺渺腰间的储物袋塞进了自己怀里,“我拿大头。”   储物袋里只有一些身外物,殷渺渺并不担心。她微合着眼,神识沉入灵台,希望能在《风月录》找到应对之法。   之前修炼时,她就将《风月录》仔细翻阅过,除了首章里的风月之法外,什么都没有,不知道是根据修为解锁还是她应用不当,总之没有他物。   可现在灵力不能用,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赌一赌了。   灵台中,天空变成了金灿灿的颜色,玉简漂浮在半空,一如既往。   她尝试着用神识包裹住它:“神识的利用办法,和神识有关的一切……”   玉简毫无动静。   殷渺渺没有恢复和它相关的记忆,着实不知道该怎么操控,左试右探,愣是毫无结果。   可那男修已经把她带回了目的地,等待着她的是另外两个驻守的炼气期男修:“哟,今儿这么早啊?其他人还没回来呢。”   “也不看看是谁出马。”那男修揪出殷渺渺,得意非凡,“看看。”   两个炼气男修眼睛都亮了:“女修啊。”   “怎么样?不错吧。”带她来的男修把她抗在肩头,“老规矩,等我爽完了归你们哈。”   “明白明白。”   那女修却是不管这等腌臜事,只问:“谢大哥呢?”   “谢师叔应召去了谢城,怕是要过两日才能回来。”那个炼气男修挤眉弄眼,显然对女修的心思一清二楚。   那女修面皮薄,咬了咬嘴唇,转身走了。   殷渺渺这时已被重重丢到了床铺上,真奇怪,荒郊野岭的基地,床铺居然软的很,她整个身体都陷了进去。   “哟,美人你这眼神。”男修挥挥衣袖,砰一声把门关上,“让我有点不敢下手啊。”   虽然面前的女修肤色微微泛青,是中毒的征兆,那封灵鱼是谢家秘传,以往从没有失误过的时候,可小心驶得万年船,也不是没有过弟兄在床上被女修重创的事。   他见殷渺渺脸上既无惊恐,也无羞恼,心里就起了疑心,难不成对方还有什么保命的手段不成?一念及此,他挑了挑眉头,握住飞剑,剑尖刺向她的法衣。 第34章   剑尖抵住了柔软的布料,没想到想象中的断裂不曾到来。   “这法衣不错。”防御性好的法衣价格高昂,不是人人都能买得起,虽然是女修的法衣,但拿来做顺水人情亦无不可。那男修贪恋财物,收了剑近身去解她的衣服。   当然,没忘记用绳索紧紧捆住她的手腕,确保她四肢都难以动弹。   殷渺渺一动也不动。   男修三下五除二解了她的衣服,正想好好欣赏一番女人羞愤欲死的场景时,却仍然发现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喂,你是死的?”他捏捏她的胸脯,心中啧啧称奇。从前被他们带到这里来的女修,要么是羞愤交加又叫又骂,要么是哭哭啼啼求他们放过性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云云,不管哪一种,都能让他们的恶意得到满足。   要不然,何必要搞霸王硬上弓这一套呢,有的是凡女愿意侍奉他们。可凡女毕竟是凡女,哪有女修来得带劲。   殷渺渺弯起唇角:“活的。”   “那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那男修存了个心眼,没脱自己的法袍,只解了裤子,虽然不大爽,但和被偷袭比起来就算不得什么了。   殷渺渺嗤笑了一声,雪峰随着胸腔微微颤动。   女性受辱,纵然不伤及性命,也是极大的伤害,说她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只是哪有命重要。   这样没有尊严的生活她过了很多年,初中毕业一无所有的小女孩背离双亲的意愿,毅然跑去大城市求生路,怎么会不需要付出代价呢?她原本以为一辈子过着辛劳艰苦的生活就是极致,没想到外面的跟头那么痛那么狠,差点摔断了她的腿。   可那只是差点,她还是爬起来了。   这次还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能忍下来的,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代表了一切,她不会在这个时候做无用功,她要把仅存的力量留到逃命。   理智压抑住了她的痛苦,她的身体波澜不惊,唯有眼球干涩,像是会随时流下泪来。   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美人,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男修一撩袍角,欺身上前,“我不满意的话,你就活不过今天了。”   殷渺渺没有说话,胸腔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每呼吸一次,都觉得心肺隐隐作痛。   人不是生来就懂得忍受和低头的,她是在无数次反抗失败后的耳光和拳打脚踢里学会了忍受。后来证明她做得对,他死了,她得到了一笔被施舍的“遗产”。   没有这笔钱,她就没有办法继续被中断的学业,也就不可能拥有后来的生活。   忍受是值得的,她想要说服自己,疑问却不受控制地冒了头。   既然是新的一生,为什么还要重蹈覆辙?若是如此,这辈子和上一辈子,又有什么区别?男女之事,原本该两情相悦,她不愿意,为什么逃不过屈从的痛苦?   不想俯首,不想低头,为了活命,真的什么都可以不要吗?丢掉的自尊,未来真的能捡的起来吗?   捡不起来的,那些印刻在骨子里的耻辱,别人不记得,自己怎么骗得过自己?后来的后来,她始终在后悔,要是当初……更狠一点就好了。   她太惜命。   一无所有,只有这条命,别人不疼不爱,只有自己小心翼翼,为了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她付出了太多,失去了太多,可到头来,过的仍是身不由己的日子。   是不是因为后悔了,知道走错了,才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修道,是为了活着,更是为了有尊严的活着,为此,不惜放弃了弥足珍贵的东西,重新踏上了这条路。   要是重蹈覆辙,就太悲哀了。   殷渺渺睁开了眼睛,她试过忍受,也该试一试反抗了。   同一时间,灵台中的玉简光芒大盛,新的一卷出现了。   “夫风月之事,相感而相应,最忌男欲接而女不乐,女欲接而男不予,二心不和,精气不感,有违天道。然人生在世,情难自己,焉能事事如意?女有情而男无意,男欲取而女不悦,诸如此事,不可胜数。故创‘魂术’,神魂颠倒,可,魂飞魄散,亦可。惑人?杀人?皆在尔身。”   ——《风月录》第二卷   接受信息量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殷渺渺马上明白了这“魂术”是什么东西,正如她先前所想,这属于精神类的术法,依靠神识而非灵力,修炼到极致,神识庞大,想要媚惑人倾慕于己轻而易举,想要摧毁对方的神识亦然。   她按照心法中记载的办法尝试,将神识搅动化为漩涡,试图干扰对方的神识……等等,这不就是龙吸水吗?殷渺渺恍然大悟,几乎瞬间就将神识的运用融会贯通。   “喂。”她抬起头,用言语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   就在那男修投来目光的刹那,神识出鞘,对方捂住脑袋发出痛苦的呻吟:“你!”   “去死吧。”她闭上了眼睛。   去你的留有余力,去你的深谋远虑,她现在就想杀了他。   那男修的修为略高于她,但神识一道本就与修为有偏差。殷渺渺神识受损后又被开启灵智的帝流浆修复,破而后立,远比从前坚韧很多。   她孤注一掷,居然真的在顷刻间重创了对方的神识。神识一伤,连最基本的思考都做不到,就算留有法力也没有办法攻击了。   但情况仍然不妙,捆绑她的绳索是法器,她失去了灵力,无法挣脱,只能先调息着慢慢恢复。   过了一会儿,殷渺渺平复着呼吸,想要尝试挣脱绳索的时候,外面传来喧闹声,没过多久,门被推开了。   飞英的脑袋探了进来。   下一秒,他飞快关上了门,眼圈瞬间就红了。   “你磨叽什么呢?”门外传来向天涯的声音,“让开!”   飞英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他一脚踹开了门,将屋里的场景尽收眼底。但向天涯眼睛都没多眨一下,走过去斩断了绳索,把殷渺渺扶了起来:“还好吗?”   “还行。”殷渺渺活动了一下气血不通的四肢,若无其事地披上衣服站了起来,顺便一剑刺死了地上失去神智的男修,不仅夺回了自己的储物袋,连那个男修的也不放过,“多谢你来救我。”   向天涯耸耸肩:“不客气,要不是我让你们等我,你也不会倒这个霉。”   “扯平了。”殷渺渺走到门外,看见之前那两个炼气修士已经没了气,“还有一个女修。”   斩草要除根,杀了人家三个人,留个活口就等于后患无穷,必须除之。   向天涯迅速搜索着各个房间:“我没看见别人,多少修为?”   殷渺渺道:“炼气十层,她还提到一个‘谢大哥’,不过人不在……怎么了?”   向天涯停了下来,眉关紧锁:“这里恐怕不止四五个修士。”   殷渺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这里不止前面几个院子,后面还绵延了一片建筑,粗粗数去,约有七八个院落。   “是个寨子?”殷渺渺心中一沉,神识展开,隐约感觉到后面的院子里有活人,不过都是些凡夫俗子。   但他们的存在已经可以证明这里绝非只有四五个修士打家劫舍那么简单。   “别找那个女修了。”殷渺渺沉声道,“你帮我找找解药,我中毒了。”   “什么毒?”   “被一条小鱼咬了。”   “封灵鱼?”向天涯倒吸了口冷气,一把搀起她,“走走走,我们有大麻烦了。”   殷渺渺讶然:“等等……”   “你的毒不要紧,十二个时辰后就会解了。”向天涯连搂带抱地把她推上了兔虎,“其他的事一会儿和你解释,再不走就完了!”   他如临大敌,殷渺渺便不再坚持,伸手去拉飞英:“上来,我们走了。”   可飞英往后躲了躲,把手背在了身后。   向天涯挑了挑眉:“我带他吧。”说着一把拽住飞英上了飞剑,“抱紧了小家伙。”   “知道了。”飞英抱住了向天涯的腰,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避开了殷渺渺的目光。   向天涯招呼她:“走。”   殷渺渺什么都没说,驾驭着兔虎跟了上去。   疾驰了小半天,天色将暗,向天涯才带着他们落了地。殷渺渺察觉到了方位的偏差:“这不像是去卢城的路。”   “道友啊,我觉得你那一千灵石要泡汤了。”向天涯正色道,“咱们不能去卢城了。”   飞英嘴快:“谁的问题?”   “我俩都是。”面对着他们困惑的眼神,向天涯沉吟着问,“你们对陌洲的事儿了解多少?”      冲霄宗的飞舟正要飞离春洲,往雁洲驶去。   而被招来的孩童们,已经开始了他们的……学前教育[围笑.JPG]   这些孩童们大多来自凡间,对修真界一无所知,因为身份尊卑不同,有些识字知礼,有些一无所知,在正式拜师修炼之前,他们必须学会的一课就是——认字。   修真界不采用凡间任何一国的文字,修士们沿用的乃是上古文字,想要在修炼,那得至少得看懂玉简,扫盲是第一要务。   因此,所有的孩童被粗暴地分为了大小两个批次,大班9-12岁,小班5-8岁,每天上课认字,并且学习修真界的常识。   今天来上课的内门弟子讲的,就是“十四洲”的概况:   “此方界域共有十四块洲土,故名十四洲,其中,东三洲乃我冲霄宗治下,分别为春洲、雁洲、涟洲,我冲霄宗宗城便是春洲云光城,待我等返回宗门时,你们就能看到了。   “此外,北三洲为归元门治下,分别为冬洲、梁洲、风洲,他们的宗城是冬洲的九一城;南边的夏洲、汀州为万水阁治下,他们的宗城在夏洲的弱水城。我冲霄宗、归元门、万水阁并称为十四洲三大宗门。有许多门派与家族依附宗门,能够拜入冲霄宗,你们的长生之路已经比旁人平坦太多了。   “而位于十四洲中央的中洲,面积最为广阔,凡间国度众多,佛道儒墨法各个流派并存,因而门派众多,是游历上选。   “中洲以西,就是西四洲,西四洲不属于任何门派,但势力众多,首屈一指的当属秋洲的仙椿山庄,因此,秋洲是西四洲中最太平的一洲。另外的柳洲、陌洲、镜洲都被各方势力所占据,非常危险,在有足够的经验之前,不要轻易涉足西洲。   “最后,就是极北之地的至北洲,又被称之为魔洲,现在的你们无需知晓。” 第35章   燃烧的篝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殷渺渺和飞英一边烤肉,一边听着向天涯给他们普及陌洲的局势:“你们应该发现了,其他洲的城都叫什么云光、九一、弱水,只有我们陌洲,城是以姓氏命名的,知道为什么吗?”   飞英特别上道,积极参与:“因为城主的姓吗?”   “差不多吧。陌洲是个被各大家族瓜分的地方,季、魏、卢、谢是陌洲最庞大的家族,所以他们本家所在的四个城是陌洲最大的城池,但凡沾了这四个姓的修士,眼睛都长得比人家高一点。”   飞英被他的比喻逗笑了,可还没笑出声,就被向天涯严肃地警告:“不是好笑的事。拿今天的事举例,你们遇到埋伏的河是潞江的支流,陌洲水系稀少,修士可以不喝水,骑兽不行,所以过路的人十有八九会在水边停留。”   殷渺渺背后一凉:“你是什么意思?”   向天涯掰了根树枝,在地上画起了陌洲的地图:“陌洲东边有一处秘境,从那里有水源源不断流出,这就是潞江的源头。潞江横跨半个陌洲,三条大型支流,一些小型支流,一直到这边的深渊裂缝为止。有潞江的这一带,是陌洲水源最充沛的地方。”   飞英捧着烤得香喷喷的兔腿,两眼迷惘。   殷渺渺却神色一肃,马上掏出了笔记本,用神识在上面复刻上了地图:“你继续。”   向天涯头一次看见听课还会做笔记的人,愣了愣才继续道:“潞江的这片水系被谢、卢两家所瓜分,以潞江为界。我们是从姚城出发往卢城去,但现在为止还没过潞江,仍在谢氏的范围。”   殷渺渺大脑转得飞快:“所以,那个打劫我们的人其实出自谢家?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向天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起了另一件事:“兔虎是飞行骑兽,但骑兽之中占多数的仍然是陆型,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怎么过江?”   “江边有船?”   “嗯,有人专门做摆渡的生意,一人八百灵石,保你太平过河。”向天涯意有所指。   殷渺渺眉头皱起:“我懂了,要是不想花这个钱,自己租骑兽飞过河的,就有可能遇到今天这种事,不但破财,还要丧命。不过我有个问题,你是凭什么判断那些人是出自谢家?”   “封灵鱼是谢家养的妖兽,领头人还姓谢,不是谢家的旁支会是谁?”向天涯丢掉树枝,懒洋洋道,“我和你说,谢家就算是旁支也很恐怖,杀了他们的人,谢家范围内都没有容身之地了。”   “修士杀人夺宝都是常事,死的不是谢家人,也会有那么大的麻烦?”她有些不解。   “四大家族的尊严不容挑战,这是陌洲的潜规则。”向天涯哼哼两声,“神经病。”   殷渺渺起了疑心:“你好像满腹怨言的样子,你的未婚妻……”   “她叫谢小莹。”向天涯懒懒道,“她祖父是和现在谢家的当家人算是……堂兄弟?反正和本家挺近的。”   飞英应景地倒吸了口冷气:“我去,那前辈你为什么要跑?”   “富贵不能淫,不管是哪个淫。”向天涯义正言辞道,“她姓谢我就得娶她啊?做梦,谁定的婚约谁上,反正我不干。”   殷渺渺全明白了:“所以你才迂回去姚城租骑兽去卢城。”   “嗯,不过我还是小看了谢家的势力,他们居然那么快就找过来了。”向天涯分析道,“卢城肯定不能再去了,今天谢小莹半路逮到我,肯定能猜到我想去卢城,卢、谢两家关系密切,我一进城就会被发现,谁让我长得那么引人注意呢!”   飞英:“……”   “至于道友你,那个女修跑了,后患无穷,最好也不要去。谢家在半个陌洲算是只手遮天,通缉令一发,你连城都进不去。”   殷渺渺叹了口气,还记得柳儿家客栈外贴着的人像画,没想到那么快就会轮到自己:“那就只剩下魏城和季城了。”   “魏城其实是个好选择,在陌洲的边角,他们能做大是因为独占了一片矿区,和其他三家关系都不咋地,问题是太远了,等于我们要横跨整个陌洲,飞死你。”   “季城呢?”   “季城靠西,从这里过去可以走陆路,不用过潞江——这是最大的优点,潞江很宽,容易起雾,要是遇到埋伏,你肯定完蛋,我贞操不保。”   殷渺渺想了会儿,疑问道:“季城也不近,一路上危险少不了,而且你不是原打算去卢城投奔朋友的吗?季城也有你的朋友?”   向天涯点点头:“我是去卢城找朋友借钱坐飞舟,只要离开陌洲我就安全了。你还是想去卢城,是因为这个孩子的亲人在那儿吗?”   “噢,我们也是去坐飞舟。”殷渺渺没觉得自己在说谎,只是隐瞒了后续罢了。   向天涯斜睨她一眼,哼笑道:“防备心真重,我看起来就那么像坏人吗?”   “只是不打算考验人性而已。”殷渺渺道。   “说的是。”向天涯懒洋洋地往篝火里丢树枝,轻佻道,“交流的多了就会产生感情,有了感情,出卖对方的时候就会有负担,所以最好是没什么关系的陌生人,真是非常有用的处世哲学了。”   “你的语气可不是这意思。”殷渺渺瞥他一眼,“而且你想多反了,我是不想考验我自己。”   “哈?”对方很夸张地表示震惊。   “在修真界,长得好看的男人和女人一样,”殷渺渺加重了语气,“都不安全。”   向天涯一愣,捧腹大笑:“哎,说得有道理,我还是不要考验你了,哈哈哈哈,没想到道友这么坦率,好说好说,只要不和我结缘,野合什么的都好说。”   飞英目瞪口呆:大人之间的对话,他怎么就听不懂呢?   幸亏他们很快就正常了。   向天涯玩笑过后就正色道:“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去季城是最好的选择。”   他看起来对陌洲的形势十分了解,殷渺渺并不怀疑他的选择:“你有多少把握能安全到季城?”   “直接飞过去肯定是不行的,不说危险重重,兔虎也吃不消这样的长途飞行。”向天涯摸了摸下巴,语出惊人,“但我们可以坐黑车。”   “哦,我懂了。”殷渺渺加重了语气,“怪不得你游说我同行——你没钱。”   向天涯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要瞒过谢家的人,代价当然不小,黑车是一千灵石一个人,我刚刚拿了那两个炼气的储物袋,凑了半天就500,你看……”   殷渺渺拿了那个筑基男修的储物袋,人死后神识印记随之消散,可以轻易打开。她把储物袋里的东西往外倒。   一些符箓,几瓶丹药,一柄飞剑,几样的法器,至于灵石……782块。   “散修就是穷啊。”向天涯唏嘘,“这辈子胎没投好,要是没生在西洲,投身到三大宗门的地盘就好了,听说他们发月例,只要修炼就有钱拿,那么好的事儿怎么没摊上我呢!”   殷渺渺算了算自己储物袋里的灵石,跟着忧郁了:“飞英那么小,能免票吗?”   “你以为他们是发善心做好事?黑车啊,黑车赚的就是黑心钱,没得商量,爱坐不坐。”   殷渺渺叹了口气,把视线投向了兔虎:“那……把兔虎卖了?”   飞英一愣,下意识地搂紧了窝在自己身边的兔虎。这几天他天天给它喂肉洗澡,已经培养出了感情,乍一听要卖掉它,相当不舍。   可他没有资格反对,只好默默抓紧了缰绳。   向天涯瞄了他一眼,忍着笑说道:“骑兽可以租,买的人少。这几件法器倒是能随便卖卖,咱们把钱凑够就行。”   殷渺渺似乎被他说服了:“好。”   飞英藏不住心事,马上露出笑来。   向天涯把那几个不像样子的法器翻了一遍:“唉,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呐。”   “船到桥头自然直。”殷渺渺心态平稳,“钱总会有的。”   无数次经验告诉她,钱很难赚,但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一张车票而已,又不是诺亚方舟的船票。   向天涯揶揄道:“道友好心态,把我衬俗了。”   “我姓殷,殷渺渺。”   不是萍水相逢别问姓名了啊……向天涯望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好名字。”   殷渺渺眼波一转:“是吗?”   “凡间有句诗,叫‘渺渺天涯路’。”他慢悠悠地念,“和我是一对儿,当然好。”   殷渺渺弯起唇:“那还真是有缘。”   “可不就是有缘。”他说着,好似大有深意,又好像不过是随口调笑。   殷渺渺与他对望一眼,情不自禁笑了起来,算是明白他的风流债从何而来了。   飞英看看他,又看看她,莫名觉得嗓子有点痒:“咳咳。”   向天涯若无其事:“很晚了,今天你也累了,去休息吧,我带着这小孩守夜。”   殷渺渺抬眸看了飞英一眼,他心虚地缩了缩头,假装在认真给兔虎梳毛。她又去看向天涯,他对她眨眨眼,示意她尽管去睡。   她哑然失笑:“好,那我就先休息了,飞英,好好守夜。”   “嗯嗯。”飞英点头如小鸡啄米。   她一走远,向天涯就拍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小孩儿,你干嘛躲着她?”   飞英心虚:“我没有。”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就是看到她没穿衣服么。”向天涯语重心长道,“你以后会看到很多不穿衣服的女人,大家坦诚相对,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飞英试图逃走:“……前辈,我想修炼了。”   向天涯哪肯放过他,拎住后领拖回来:“真的,肉身就是那么一回事,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不过色相,不过皮囊,没什么好执着的。”   这几句话就说得有点禅意了。飞英好一会儿才说:“前辈你不明白,我不想再说了。”   他不仅仅是因为撞见的事而尴尬,而是有秘密瞒着没有说。   实际上,天寻给了他两个储物道具,一个是储物袋,里头装了三百灵石,另一个是储物戒指,一直被他戴在脖子上,里面有留给他的一些法宝。只是,戒指被下了禁制,在达到一定的修为之前,他没有办法打开。   怀璧其罪的道理,飞英不是不懂,但总是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当初能说服师父留个法宝傍身,或是修炼更努力一些,那是不是今天姐姐就不用受那样的屈辱了?   那惊鸿一瞥的场景不断在眼前闪现,他想起来就后悔得不得了,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   这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向天涯,他叹了口气:“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小时候不懂事,惹了个惹不起的人,为了保下我这条小命,我爹被废了丹田,成了个凡人,没过多久就死了。”   “前辈……”   “你比我好得多了,只是弱而已,不像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向天涯支着头,淡淡道,“想开点,谁出生时就能大杀四方啊,不都是从弱鸡开始的吗?”   飞英把脸埋在膝盖里:“可我真的很没用,姐姐不是第一次为了我受伤了。”   “那就努力修炼,在修真界,绝大部分的麻烦都可以凭实力解决。”向天涯漫不经心道,“等你成了元婴老祖,一口气铲平谢城都没问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修士的命长着呢。”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飞英沉默了一会儿,擦了擦脸:“那我这就去修炼。”他从小在道观中长大,打坐是必修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修炼的速度很快,天寻说他是个天才。   这话他原本不信,认为只是哄小孩子,现在却希望是真的。他想要快快长大,快快变强,再也不要有这样无能为力的时候了。   夜色深深,篝火逐渐暗淡。   向天涯添了几根干柴,伸了个懒腰,干脆直接在柔软的草地上躺了下来。   一只毛茸茸的田鼠从草丛里冒出头来,窸窸窣窣地靠近火堆,想要分一口残羹冷炙。就在它好不容易咬住兔腿骨时,向天涯把骨头拎了起来,吃得正欢的田鼠茫然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他晃了晃骨头,田鼠死死抱着,被晃得满脸蒙逼。   “傻乎乎的。”向天涯嗤笑一声,随手把骨头丢到一边。   田鼠居然不怕他,继续蹲在他脚边啃骨头吃。   向天涯刚准备躺下,鬼使神差的,扭头往殷渺渺那里看了一眼。   她正望着他,无声道:“多谢。”   向天涯忍俊不禁,对她挤挤眼,做了个口型:“那野合吗?”   殷渺渺:“……”   他大笑起来。 第36章   次日。   天一亮,殷渺渺就觉得中毒的症状轻了不少,虽然灵力运转依旧滞涩,可已不像昨日那样全然无法调动。   向天涯道:“还是等毒素完全清除才好,你就别客气了,带着这小子坐兔虎吧。”   兔虎丢了车厢,最多只能坐两个人,换言之,必须有个人驾驭法器,目前来看,人选唯有向天涯。   殷渺渺不和他推辞:“那就多谢了。飞英,上来。”   修炼了一夜,飞英想通了,乖乖跟着殷渺渺上了兔虎,只不过好奇宝宝永远有问题:“姐姐,我什么时候才能自己飞?”   “筑基。飞行法器不仅要消耗灵力,对于精确度也有很高的要求,你在未来几年里就老老实实坐骑兽吧。”殷渺渺摸了摸他的脑袋。   飞英十分沮丧。   两个成年人都对此表示理解,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贴心地不去谈论,转而说起正事来。   殷渺渺对一件事十分在意:“封灵鱼的毒时间虽然短,但对修士来说是致命的,谢家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向天涯沉吟道:“听说是谢家人在秘境中发现带回来的,但都是传闻,不好说真假。”   “没有解药吗?”   向天涯摊摊手:“你觉得我会知道吗?你怎么这么在意这件事?封灵鱼只要提前防备就没什么问题,毒性也不强,没那么逆天。”   殷渺渺想想也是:“我就是随口问问。”   就在这时,飞英突然道:“哎,下面好多人,这是在干什么?”   向天涯眯着眼睛看了看,降下法器兜了一圈,回来道:“我们运气不错,下面是个集市,要不要去看看?”   “赶集!”飞英眼睛亮了。   殷渺渺道:“那就去看看吧。正好把那几样法器卖了。”   三人遂降落到地上。   向天涯交代飞英:“兔虎是很温顺的骑兽,不太有警惕心,你要一路都牵着它,不然就会被人偷走。”   飞英:=0=   殷渺渺则关注另一件事:“这集市是谁组织的?”   “放心吧。陌洲那么多修士,他们不可能一手遮天。集市就是大家不想去城里交易才出现的,没有什么规矩,不需要交入场费,当然,安全性也得不到保证。”向天涯解释道。   殷渺渺点了点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属于大家族的修士自然有他们的生存技巧。   她开始留心各个摊位的出售物品,刚打的妖兽,刚挖出来的灵植,品质层次不齐的丹药,乱七八糟的符箓……能入眼的基本没有。   大家摆摊的位置也很随意,殷渺渺就看到有个修士随便找了个空地就坐了下来,竖了块木牌:卖草药。然后就在面前摊了块布,乱七八糟摆上几株草,叶子恹恹的,也不细心拾掇一下。   有人来问价,他就说:“一棵10灵石。”   “那么贵?”   “爱买不买。”摊主十分大爷。   询价的顾客修为比他低,只能忍气吞声,掉头就走。   殷渺渺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向天涯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心中疑问迭生:“怎么了?”   “有点担心而已。”殷渺渺瞧见一个空位,“那儿没人,我们就在那里摆摊?”   向天涯没有追问:“行啊。”   两个人占了地方,把几件法器掏出来:一卷捆人的绳索,一把攻击的折扇,一枚防御的戒指,一小盒毒针,全都是最低等的法器。   但高阶的乃至成长类的法宝多为量身定做,价格高昂,会来这集市里挑选货物的,通常都负担不起。   他们的东西摆出来没多久,就陆陆续续有散修来询价。   殷渺渺道:“绳子100,折扇200,戒指的防御性能不错,要300,不过一起买的话只要500灵石。”   500灵石听起来不多,但很多人听到后并不为那100灵石的优惠而心动:“我只要这戒指,能不能便宜一点?”   “已经很便宜了哦亲。”殷渺渺笑了起来,“如果你诚心想买的话,我最多只能再优惠10块灵石呢。”   “250我就买了。”   “真的已经很便宜了,要不然,”她作出为难的样子,“你买两件,我给你打个八折,比如这个绳子,加起来只要320,真的非常便宜了呢。要不是急着要钱,我是不会卖的。”   对方犹豫了会儿,还是道:“算了,我不要了。”   “好的,再会。”殷渺渺并不做挽留。   对方真的掉头走了。   向天涯托着头:“250也差不多了,卖就卖了。”   殷渺渺道:“要不你来卖?”   “不行,这都是男人的东西,还是你上。”向天涯摸摸脸,厚着脸皮道,“哪天是女修的东西我再出马不迟。”   他们又摆了会儿摊,一个看起来风度翩翩(爱装X)的男修买走了那把折扇,并且没有还价,这一点,他身边的漂亮女修功不可没。   但是很快,他们的好运气到头了。   有个筑基八层的修士过来,指着兔虎道:“此物价值几何?”   “抱歉,兔虎不出售。”殷渺渺道。   对方置若罔闻,自顾自开了价:“500灵石。”   这就是要强买了!殷渺渺和向天涯交换了一个眼神,均没有同意的意思,就算对方修为比他们高,一对二也不好说胜负。   似乎看出了他们的拒绝之意,对方脸色一沉,丢出一块令牌:“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清楚。”   殷渺渺瞟了一眼令牌,普通玉石,并不见多珍贵,上头篆刻了一个“卢”字。她看着向天涯,以眼神询问:卢家的人?   向天涯微不可见地点点头:给他,别惹人注目。   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殷渺渺在心里叹口气,打算劝劝飞英。没想到他主动站了起来,彬彬有礼道:“前辈,这兔虎是我们养了很久的心爱之物,请恕我们不能割爱。”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对方冷冷道,“我卢家要的东西,你是真不给还是假不给?”   周围的摊主都漠不关心,四大家族的人要的东西,还有得不到的?事情的结果没有丝毫悬念。   飞英握紧拳头,深吸了口气,竭力维持嗓音的平稳:“如果您一定要买的话,要好好照顾它,它喜欢吃兔子不喜欢吃鸟,喜欢吃果子,很爱干净,记得给它梳毛……”   “啰嗦。”那修士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劈手夺过了缰绳。   有人牵引,兔虎就温顺地站了起来,迈着轻盈地步子跟着新主人走了。   飞英眼睁睁看着和他亲昵的兔虎飞离集市,到最后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租来的骑兽就是这样的,谁拿了缰绳就跟谁走,要不然也不会交1000灵石的押金了。”向天涯语重心长道,“以后自己去逮一匹妖兽收做灵宠吧。”   飞英用手背抹抹脸,闷闷道:“前辈你不用安慰我,我不是小孩子了,没关系的。”   对方来头太大,愿意付钱意思意思已经很不错了,何况自己这边又很缺钱,卖了未尝不好,而且,说不定没了兔虎,还不容易招谢家的注意呢。   他试图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可还是闷得喘不过气来,最近发生的事,真的让他有点讨厌这个世界了。      冲霄宗的飞舟。   热聊了大半夜,室友们终于倦极而睡。朱蕊睁开眼,再三确认她们的呼吸都平稳后,悄悄坐起来,披上衣服离开了舱房。她们这些新收下的弟子被四人一组安排在一个房间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管做什么都不方便。   她不得不等到所有人睡下后才去做自己的事。   今天晚上,她准备试着引气入体了。   白天的课程安排得很轻松,除了认字之外,就是正式弟子们轮流给她们讲讲修真界的常识,昨儿刚刚讲到了“窍”和“引气入体”。   那弟子说:“引气入体还早着呢,你们首先要弄清楚自己的窍在哪里。”   大家都在寻找自己的窍,只有她不同。朱蕊的外公是一名修士,小时候娘亲就和她说起修真界的事。   她知道自己有窍,也知道自己的窍在哪里。   听说,修士引气入体的年纪越小,得到的裨益也就越多。距离飞回冲霄宗还有很长时间,朱蕊不想浪费光阴,决定先试一试再说。   甲板上满船星光。   星辰仿佛镶嵌在了头顶,幽幽璨璨的光辉落了一地,有淡淡的云雾弥漫在甲板上,就好像走进了瑶池。不远处,隐约可见凡间的灯火,只是绰绰约约似乎蒙了一层纱,看不清楚,待飞近了,方惊觉那哪里是纱帐,分明是蒙蒙细雨。   真是奇怪,外面下着雨,飞舟中却一丝感觉也无,细雨与烟尘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此处环绕的是银河的静谧。   朱蕊被深深震撼了。   这就是修士啊……她痴迷地望着星河,身为凡人,永远不可能离星星那么近,但现在,她好像一伸手就能将星光拢在手中。   真美。朱蕊深吸了口气,猫着身子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按照白天上课时所学到的那样,盘膝而坐,五心向天。   接着,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去感受着世间游离的灵气。   灵气很难捕捉,过了好久,她才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点亮光,正想努力将它们引入窍中时,它们却像是受了惊吓似的,飞快逃散了。   “等……”朱蕊着急地睁开眼,被面前站着的人吓了一跳,“你、是……仙师?”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就是那天让她得以拜师的白衣仙师。   朱蕊咧嘴笑了起来:“仙师,是您。”   “你可以叫我师叔。”云潋静静地看着她,“你在做什么?”   “呃……”朱蕊语结,不知该如何作答。   云潋道:“在引气入体吗?”   朱蕊低下了头,良久,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自己的窍在哪里,我想……试试看。”   云潋微微蹙眉:“教你们的人没有说吗?新入门的弟子必须在入门三个月后才能尝试引气入体。”   “老师们都说了,但是,我听说修士越早引气入体越好,故而……”朱蕊。   云潋好像没有指责的意思,又问:“你可知为何?”   “不知。”   “修士的第一次引气入体,决定了他日后会走的道路。”云潋不紧不慢道,“世间灵气分五行,不同属性的灵气适合修习不同的法术,你要引气入体,想好未来要走什么样的路了吗?”   朱蕊愣住了。   云潋低头看着她:“门内的课程三个月就上完了,之后你们有一个月的时间考虑。而且,不同的窍适合引入不同的灵气,不是所想就一定能成功,故而要做许多准备,不可急于一时。”   朱蕊面庞涨红,十分羞愧:“对不起。”   “没关系。”云潋淡淡道,“大道之路漫长,你要有足够的耐心。”   朱蕊慎重道:“多谢师叔指点。”   她可能……是太心急了吧。朱蕊怔怔想着,抬手摸了摸自己肿胀的面孔。 第37章   殷渺渺最后还是凑满了3000灵石,呃……过程坎坷了一点。   被强买完兔虎以后,可能是认为他们是不爱惹事的软柿子,有人试图效仿,想用50灵石买走最贵的那个防御戒指。   殷渺渺很不客气地发动“魂术”袭击了对方。神识受创不是小事,对方哪里还有余力搞霸王买卖,捂着脑袋就想溜。   “道友留步,”殷渺渺微笑着道,“你既然这样喜欢,我也不是不能割爱,500灵石,应该可以接受吧?毕竟千金难买心头好。”   “你抢钱啊!”那修士捂住脑袋,破口大骂。   殷渺渺用红线紧紧勒住他的脖子,笑意冰冷:“做生意讲究以和为贵,不是你非要买的吗?我成全你而已。”   她使用的红线一看就不是普通法器,恐怕是件法宝。旁边有人面露贪婪之色,可斟酌再三,还是遗憾地放弃了。   那法宝一看就是为那女修量身定做的,怕是到手了自己也不好使,转卖不是不可以,但值得冒这风险吗?对方有两个人,修为不算低……钱重要,命更重要啊。   贪心终于被谨慎所盖过,对方叹息了一声,默默转过了头。   殷渺渺犹如不知,逼问对方:“买吗?”   缠在脖子上的红线越勒越紧,无论他怎么使用灵力都挣不脱,知晓不能善了,那修士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还是松了口:“买。”   他付了500灵石,买下了那原本标价300的防御戒指。   殷渺渺抬手放过了他:“多谢惠顾。”   最后那卷绳索实在卖不掉,殷渺渺放弃,丢给了飞英:“你拿着玩吧。”   飞英今天上了生动的一课:“这个世界可真复杂啊。”明明之前买丹药和符箓那会儿挺友好的,没想到这里摆摊居然那么危险,真是长见识了。   向天涯则道:“你这法宝太招眼,以后最好少用。”   “会被抢?”殷渺渺将红线缠绕在指根,化作一枚红色的戒指,“这是我的本命法宝,除非我死了,不然夺不走。”   飞英举手:“什么叫本命法宝?”   19、法器:施展法术所用的器物(为什么人人都知道的事还要写释义呢我真是闲着蛋疼),特别好的就被叫做法宝,一般的就叫法器,其实是一回事儿。没有明确的品级之分,市场混乱,法器本身也难以被定义,因此没有统一的评判标准。一般来说,成长型的法宝最为珍贵,其他类型的法器要看具体的使用才能判断。   这圈水深,能不能在茫茫法器中挑中好货,完全要靠眼力和经验(交过几次学费的我眼泪掉下来)。   所以,如果有条件的话,可以请炼器师量身打造适合自己修行路子的法宝,要是在锻炼过程中加入心头血,那法宝即可成为本命法宝之一,如臂使指,心意相通,除非主人身死,否则他人不可使用。   飞英听得津津有味:“那能有几个本命法宝啊?”   “哈哈,那就要看你能养得起几个了。”向天涯哈哈大笑,“本命法宝是吃灵气的,所以不要贪多,不然会被吸干哦。”   殷渺渺:“……不要用那么容易让人误解的形容词教孩子。”   “道友,你满脑子都是什么东西,我哪里说错了?”向天涯哼哼笑着,话锋一转,“不过,能有本命法宝,道友你身家不错嘛。”   殷渺渺淡淡道:“要不要抱大腿?说不定我也是白富美。”   向天涯瞅瞅她:“富在哪里?”   “未来。”   向天涯震惊:“居然有人能把穷说得那么清新脱俗。”   “彼此彼此。”殷渺渺算了算账,这笔钱加上原先的收入,勉强凑够了三个人的花销,“对了,你说的那个车,包食宿吗?”   向天涯捂住胸口,沉痛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殷渺渺有不祥的预感。   等跟随向天涯过去一看,她就懂了。   这个黑车和现代社会不同,不是指非法运营,相反,人家是正正经经的……运货车队。   车队约有三十余人,炼气、筑基皆有,共有十五辆车,车厢上挂着一面“曹”的旗帜,大概属于一个小家族。   有几个凡人武夫在搬运货物,一箱一箱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负责拉车的骑兽与马长得有几分相似,但比凡间的马高壮许多,四肢粗壮,蹄子大又厚,一看就是耐力极佳的骑兽。   向天涯揣着灵石去找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对方收下了灵石,示意他们上其中一辆车。车厢不大,门口堆着几箱货物,只余一个狭小的通道,走进去倒是豁然开朗,地上还散落着几个蒲团,看来就是座位了。   飞英坐下来以后才惊觉:“所以我们是货物啰?”   “没错。”向天涯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他们是去季城送货的,顺便赚点灵石。”   殷渺渺纳闷:“搭个顺风车而已,要那么偷偷摸摸的吗?”   向天涯回忆了一下:“我是不是没和你说季家是干嘛的?”   “……”   “好像真忘了。”他抬头望了望天,“季家整个家族都以驯养骑兽为生,所有的兽行都挂在季家名下。”   飞英奇怪:“我记得租给我们兔虎的那家人姓王啊。”   “是啊,他们每年要把收入的百分之三十分给季家,作为得到季家承认的代价。”向天涯道,“但凡是能正儿八经开起来的兽行,都是这么个操作。”   殷渺渺喃喃道:“又是垄断。”   “在陌洲,这种捎带是不被允许的,否则我租十只骑兽,载五十个人,我赚翻了,季家怎么办?”向天涯啧啧有声,“怎么样,看清这些大家族的真面目没有?”   殷渺渺沉吟道:“即是如此,怎么季家不做这个生意?”   向天涯反应很快:“和飞舟一样的固定路线?”   “是啊。”公交很赚钱的。   但向天涯摇摇头:“那你要安排多少修士才能确保乘客不会抢走骑兽?季家没那么多空闲的人手,可行性不高。飞舟是有庞大的阵法支撑才能确保不会出现杀人越货的情况。”   殷渺渺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修真界毕竟与凡间是不同的:“自己吃不了也不让别人喝口汤,这几大家族的吃相可够难看的。”   “谁说不是呢。”向天涯的语气少见得讥讽,“在陌洲,要是没投个好胎,想修炼是难上加难,心法功法、法宝灵石、洞天福地……什么都被那几家人占了。除非愿意给他们当狗,指望主人心情好就喂块骨头吃,可狗就是狗,永远当不了主人。”   谢小莹喜欢他,本也没什么,可她分明是想抓他回去当只摇尾乞怜的狗,那想都不要想,大不了人头落地,十八年后再来过。   殷渺渺跟着沉默了,这几家人在陌洲的做派分明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择手段维护着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几乎不给其他底层修士喘息的空间。   久而久之,陌洲会变成什么样子?   “好了,别想了,四大家族沆瀣一气,你我是没有办法的。”向天涯把手枕在脑后,“我们还是顾着眼前吧。这家车队是给季家的骑兽供应饲料的,门路熟,应该还算靠谱。”   他望着晃动起来的车厢顶:“我就希望咱们能平平安安到季城,顺利地坐上飞舟离开这鬼地方。”   但,可能吗?   车队太平地走了半个月,正如向天涯所说,曹家的车队有些门路,进城补寄时偶尔会遇到几波盘查,但曹管事塞了红包之后就草草检查了几辆拉货的车,一次都不曾往他们藏身之处寻来。   殷渺渺注意到,不仅是他们所在的车厢,还有几辆马车始终被藏得很好,十有八九是和他们一样藏了修士。   不过现在没出谢家的势力范围,大家不约而同地很低调,从不离开车厢,也不彼此交流打量,相安无事。   但平静……在今天被打破了。   这一晚是在野外露宿,荒山野岭,没有人烟,飞英被外头的烤肉香气惹得魂不守舍,修炼都不专心了:“好饿啊……”   炼气期的小透明不能辟谷,他又没钱去买辟谷丹,所以这几天都是啃之前存下来的糕点。虽说糕点放在储物袋里不会变坏,可一连吃上半个月,闻到那味道都想吐了。   “走走,我带你去抓妖兽。”向天涯经常抓捕妖兽换取灵石,对此驾轻就熟。   飞英马上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刚刚学会了一个迷踪阵,我想试试能不能抓几只兔子。”   向天涯怀疑自己的记忆:“这不是防御的阵法吗?”   “阵法就是阵法,哪有必须要干什么的道理?好用就行了。”飞英近日潜心苦学,在阵法上已初窥门径,但因为没有长辈耳提面命,用法上十分放飞自我。   比如之前他就在车厢里用不想吃的绿豆糕摆了个迷你的“箭阵”,三个人无聊到比赛谁抢下的箭矢(草叶子)多。   现在想用迷踪阵逮兔子,根本不算什么^_^   向天涯性格本就潇洒不羁,接受度高,震惊几次就习以为常了。殷渺渺?穿越来的人哪里会在意这些:“玩得开心。”   于是飞英高高兴兴跟着向天涯打猎去了。   殷渺渺则开始修炼“魂术”,她在笔记里对于神识的描述语义不详,但《风月录》中的修炼办法就具象化得多了,将拗口的古文翻译过来,无非就是持之以恒的锻炼消耗。   不断使用神识,直到消耗殆尽,恢复之后,就会有所增强,没有捷径可走,是循序渐进的过程,和肌肉的锻炼有异曲同工之处。   难题在于如何最大效率的利用神识。 第38章   殷渺渺想起了在天寻的石室中遇到的麻烦,于是决定加强这方面的训练,即利用神识来辅助法术的施放。   修士施展法术,是必然需要神识的帮助,若非如此,哪能指哪儿打哪儿?但真正重视这一点的人并不多。殷渺渺会突然想起这一点,全然是托了穿越的福。   如果能跳出传统的思考模式,换一种思路代入,那么很多事情会变得一目了然。   斗法,和电子竞技有很多相似之处。   修为是等级、法器是装备、灵力是蓝条、经验是操作……诚然,修士是活生生的人,不可将人生当做一场可以复活的游戏,但如果仅仅思考事情本身,游戏的距离感能让人更客观地来看待。   修士斗法受许多因素的影响,以弱胜强并非不可能,高级的装备、丰富的经验、充沛的灵力,都能使低等级反杀高等级。   所以提升实力,并不是仅仅提升修为那么简单,修士能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不多,但所有玩游戏的人都知道不能埋头升级,还得搞搞装备。装备好等级高也不是万能,RMB玩家碰上微操大神也得跪。   不同的思维模式,才是穿越者最宝贵的财富。   殷渺渺把自己现有的情况转化为游戏的数据,就很快发现了自己的短板所在。   她是极阴之体,离开了卓煜之后,修炼速度就一落千丈,慢得和乌龟爬似的,修炼速度慢,灵力拓宽经脉就慢,没有办法像鸣人一样靠查克拉爆表碾压对手。   修为上不去,灵力就那样,法器没钱买,唯一能锻炼的,只有操作。   假设释放一个火球需要10点灵力,精确度不高,一击落空,10点灵力打了水漂,再凝结一个火球,就要再消耗10点灵力,但如果神识强大,精准度高,不就可以节省灵力了吗?   同理,两个火球攻击两次,命中率为10%的话,同时操控两个火球进行攻击,命中率不就翻了一倍?   殷渺渺想清楚了这个问题,就知道她在斗法中要走的路线是——提高命中、合理分配灵力。   前者靠锻炼,后者靠心算。   殷渺渺义无反顾地开始了训练,内容具体表现为:同时分出两股火蛇,一个画圈,一个画方;召出一堆火球,让它们一会儿排列成G一会儿排列成O,以后大成了还能考虑排个biangbiang面。   就在她全神贯注进行训练时,敏锐的神识察觉到了外界的异样。   她收回火焰,神识小心翼翼地铺展开。   曹管事离开了大部队,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隔壁的马车前,和里面的乘客道:“文道友,现在已经离开谢氏的范围,你便离去吧。”   “去?能去到哪里?”那文道友是个女修,笑意森森,“我阖家埋骨于此,我能去哪儿?”   曹管事叹了口气,劝道:“文道友,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有大好前途,只要离开陌洲,哪里去不得?我将你带到这里已是仁至义尽,你好自为之,莫要将我曹家带累!”   “啧!”文道友冷笑一声,“说起来,你曹家祖上也是出过金丹真人的,怎么现在沦落到给季家养畜生的地步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文道友这句话说得曹管事青筋毕露:“文道友这是何意?”   “我说的是实话。”文道友凄然道,“这几百年来,陌洲的大小家族,要么成了他们的狗,要么就像我们文家,不过有本祖上传下来的心法,就被谢家屠了满门,如今,我们家就只剩我一人了。”   曹管事听她提及这件惨事,又是一叹:“文道友……”   “我无牵无挂,不过一介散修。”文道友唇角微勾,“而你曹家好歹也有百来口人,以后要是有了天资出众的孩子,你难道甘心让他们给季家继续当狗?”   她的话虽不中听,但切中要害,曹管事黯然道:“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要不是他识趣,将曹家的秘藏主动交于季家寻得庇护,现在恐怕就是另一个文家了。   失去了祖传的心法,没有离开陌洲的能力,他们这些拖家带口的小家族,只能仰仗大家族的鼻息,换来几天苟延残喘的太平日子。   “如果有办法呢?”文道友盯住他。   曹管事闭了闭眼,仍旧道:“文道友,你走吧。”   文道友瞥他一眼,淡淡道:“我改主意了,送我去季城。”   曹管事皱起眉头:“曹家欠你的人情已经还……你做了什么?”他踉跄一步,捂住胸口,却见一根银针逐渐消失在体内,“封灵毒?”   那文道友笑道:“不错,我也不是白在谢家的水牢里待一场。”   陌洲之人,谁不知道谢家的封灵鱼?传闻那些被谢家人捉走的修士,都被投入豢养封灵鱼的池子里,日日忍受啮咬之苦,最后被那些吃人的小鱼啃成骨架子,成了饲养封灵鱼的养料。   这文茜不过筑基中期,居然从谢家水牢里脱身不说,还带走了封灵鱼?   曹管事又惊又怒:“你想怎么样?”   “曹飞,我们是老交情了,我不想害你,只要你将我带入季城,我就再也不会来打搅你,如何?”文茜问。   曹管事挣扎许久,方道:“不得带累我曹家,否则,我就算是拼了命不要,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要是有这狠劲,对着季家不好,对着我有什么用?”文茜嗤之以鼻,“若敢违约,就凭你将我带出谢城的事,你也休想脱身。”   曹管事长长叹了口气,他一念之仁,窝藏了被谢家通缉的文茜,现在进退两难,唯盼文茜能言而有信,到了季城就自行离去,不要连累他们。   就在他准备离去时,听文茜突然呵斥一声:“谁?”话音未落,三根银针就飞了出去。   殷渺渺袍袖一挥,灵气弹出将银针甩开:“道友火气不小啊。”   “呵,偷听的人还有理了。”文茜心知不可将刚才的对话泄露半分,顿时起了杀机,一把银针挥出,直刺对方。   殷渺渺承认自己一时好奇,但这辆马车就在隔壁不远处,听到怪她咯?   银针穿透木板而入,殷渺渺一掌击碎车厢,破门而出:“你是不会好好讲话吗?”   文茜是万万不愿意这女修坏了自己的大事,出手毫不留情,立即祭出了法宝。那是一面约手掌大的小旗,一挥下,就有万根银针凭空出现,蓄势待发。   殷渺渺倒吸口冷气,这武器比起暴雨梨花针可强多了,当下不敢大意,运起灵气护住周身,连连后退几步,又令红线变为火龙,直奔文茜的面门。   两人就真的一言不合打了起来。   文茜的法宝相当厉害,似乎是个暗器的集合体,能变出针、箭矢、火星等多种武器,以数量取胜,一不留神可能就会中招。   但彼端也十分明显,文茜的神识不足以操控如此多的武器,只不过凭借旗帜下达简单的进攻、转弯等命令而已。   殷渺渺看准这一点,不逃反近,直接逼近了文茜,与她近身缠斗,红线可长可短,变化万千,无论风筝还是近战都十分便宜。   文茜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正想拉开距离,突然乌云散开,月华洒下,她看清了殷渺渺的长相:乌发白衣,端得是秀丽非常,只是这长相……她定定看了会儿,突然道:“是你。”   殷渺渺一怔,难道这文茜是她失忆前的故人?她这才细细打量起文茜来,她皮肤苍白,身形消瘦,左边脸颊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我怎么了?”   文茜嘴角微微翘了翘,说不出是个什么笑:“你是被谢家通缉的人,我见过你的通缉令了。会被谢家追杀,你是什么人?”   不是故人。殷渺渺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冷淡道:“路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不杀你。”文茜收了法宝,望着她别有思量。   殷渺渺无意和她深入交流,对曹管事道:“她先动的手,不要我们赔灵石吧?”   修士斗法动静都不小,曹管事只损失了一辆可有可无的马车,已经谢天谢地,苦笑道:“两位道友,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要是你们还想坐我们的车到季城,就别再发生今天的事,若不然,灵石退还,你们自行离去吧。”   “抱歉,但此事非我之过,只要旁人不来惹我,我也无意多生事端。”殷渺渺瞥了文茜一眼,又道,“劳烦你再给我们找个地方。”   曹管事见一个两个都不好惹,只能重重叹了口气,给殷渺渺安排了一个离文茜远些的车厢安歇。   换好地方没多久,向天涯和飞英就回来了。   “外头什么情况?”向天涯问。   殷渺渺道:“和个叫文茜的女修打了一架。”   “文茜?”向天涯摸了摸下巴,“名字有点耳熟。”   殷渺渺道:“好像为了什么心法,谢家把她们家灭门了,她自己被抓进了谢家水牢,现在想去季城……”   向天涯想了会儿,说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据说文家先祖在秘境里得到过一部高阶心法,但这几百年来都没有听说文家出现什么高阶修士,怕是捕风捉影罢了。不过灭门这种事,谢家人真干得出来。”   殷渺渺微微颔首:“她一个筑基修士能从谢家逃出来,怕是真有倚仗,谢家恐怕更不会放过她,一定会派人追捕,我们与她同行,可能会有大麻烦。”   向天涯支着头,漫不经心道:“你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殷渺渺笑了笑,没有解释:“道友说得也有道理。”   向天涯闻言,付之一笑。两人不过萍水相逢,路上结伴同行一段时日罢了,交浅忌言深,他们心照不宣。 第39章   冲霄宗的飞舟终于踏上了回程。   比起来时停停走走,回程的速度可要快了很多,不过三日,就回到了春洲云光城的云海码头。   云光城作为冲霄宗的宗城,是十四洲数一数二的大型仙城,凡间来的孩子哪里见过这些,被这壮阔的仙家气派震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但是,不等他们好好欣赏一下云光城瑰丽的景色,就被一个消息砸得头晕眼花——所有的弟子,必须爬上云梯后才能真正拜入师门。   这云梯,其实就是冲霄宗的问心路了,每个门派都有,只不过未必是“路”,有些是阵法,有些是关卡,各派的创意不同,但目的都是考验弟子的心性。   而且,来爬云梯的不止是这些孩童。他们有飞舟来接,只是因为凡间之人不知修真之事,故而有此待遇。   此时此刻,在云光城聚集的还有十四洲所有想要拜入冲霄宗的修士。   他们或许年纪还很小,或许已经开始了修真之路,但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无论是幼童还是老人,都必须爬上云梯,才能拜入冲霄宗。   朱蕊和其他孩童待在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那耸入云霄的白玉阶梯,久久说不出话来。   旁边有个孩子都快哭出来了:“这、这要爬多久?”   “这怎么可能爬的上去呢?”有个孩子才六岁,吓得哭了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娘亲!”   他一哭,其他孩子被带着都哽咽了起来,现场混乱一片。   就在这时,夏秋月凌空飘起,衣袂翩翩:“诸位,冲霄宗的云梯即将开启,云梯的彼端,便是我冲霄宗的大门,但凡能走上云梯者,即可入我宗门。   “有三件事须谨记:一,云梯设有禁制,不可使用灵力与法器,不可服用丹药,凡人修士,一视同仁;二、时限为三日,三日此时若不能走完全程者,将被阵法传送回云光城,各自回家去吧;三、此次宗门收徒只取前500人,请各位抓紧时间,莫要耽误。   “以上,祝各位大道顺遂,我们有缘宗门再见。”   说罢,她领着其余弟子上了飞舟,很快消失了踪迹。   朱蕊回过神,发现居然已经有修士开始登云梯了,她不敢耽误,连忙抬步走了上去。跨上第一步,身后的场景就不见了,面前只有这条通向天际的云梯,无数的台阶等待着她的攀爬。   这就是修真之路,一入不可回头,再高再远,也只能咬牙走下去。   路的尽头,就是梦寐以求的长生所在。   两日后,朱蕊到达了终点。   两天两夜不曾吃饭喝水,朱蕊爬到终点时已经精疲力竭,形容狼狈,比乞丐好不了多少,要不是靠一口气撑着,随时随地会瘫倒。   更糟糕的是,她发现尽头已然有不少修士到达,细细一数,人还不少,怕是差不多有五百人了。   难道……晚了?她惊慌地看向其中一个修士,对方笑盈盈地递给了她一块玉牌:“恭喜,你是四百九十二名,合格了。”   太好了。朱蕊一口气松懈下来,瘫软在地,爬都爬不起来,四肢似有千钧重。   有弟子送来食水供他们享用。朱蕊喝了好几口水,又足足歇了一个时辰,这才问那弟子:“请问,后面是否还有别的考验?”   “没有啦。”那弟子瞧见她的样貌,愣了愣才道,“你一会儿就能拿着玉牌去新芽院报到了。”   “不、不是拜师吗?”朱蕊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现在这样怎么面见师长?”那弟子好笑地摇摇头,“三日后方行拜师大礼,礼成你们就是我们冲霄宗的正式弟子了。”   朱蕊眼中露出笑来,她生的丑,唯有这双眼睛好看。那弟子被她看着,一时嘴快,又多说了几句:“拜完师后,你们在新芽院学习三月,三月后引气入体就能成为外门弟子。”   “外门弟子……”   “嗯,我就是外门弟子,不仅要修炼,还要办事,接你们入门就是我的差事了。”   “原来是这样。”朱蕊若有所思,“那接我们来的那些师兄师姐也是吗?”   “当然不是啦。那都是内门弟子和亲传弟子。”那弟子是个话痨,见不少人暗暗围拢过来听他说话,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又吐了些事出口,“我们冲霄宗和其他门派不一样,弟子入门必须先从外门弟子做起,之后会有擂台赛和考试,综合排名靠前的人就能入内门,要是特别优秀被哪位长老真人看中,甚至还能收做亲传呢!”   听了这话,原先担忧自己天资不甚出众的人纷纷放了心。   只要不是资质决定一切,他们就有信心用努力和勤奋为自己争出一条生路来。   大道三千,本就该有无数可能,不是吗?   而这时,云潋已经交了差事,回翠石峰去了。   任无为得了消息,正等着他:“如何?”   他摇摇头:“未曾找到。”   任无为早有预感,只是亲耳听见依旧免不了失望:“也罢,许是时候未到吧。”   “嗯。”云潋淡淡道,“东三洲找过了,还有十一洲。”   任无为有些惊奇:“你真的把东三洲都找遍了?”就这么点时间,又是带着任务走的,真的能把东三洲翻个遍?   “我带走了师妹的魂灯。”云潋道,“飞舟每停泊一次,我便以此为中心在附近寻找。”他说着,在空中虚画出一个螺旋状的路线图。   任无为沉吟少时,承认这般的确可以保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每个区域都搜寻一遍,魂灯对于主人有所感应,要是一直没有动静,那人恐怕真的不在东三洲了。   “她到底去了哪儿?”出了东三洲,可就不是冲霄宗的势力范围了,要找起来愈发艰难。   但云潋道:“师妹既然那时未死,今当有了保命的手段,许是因为种种缘故才不得回来。”   “是这样就好了。”任无为长叹了口气。   云潋又道:“师父。”   “怎么?”   “师妹临走前说,您最好再收几个弟子,否则和其他九峰相比,我们实在是势单力薄了些,万一秘境开启,我们连人都凑不够。”云潋静静望着他,“马上就要门内比试了。”   任无为:“……”他严肃道,“师父最近忙于练剑,无暇顾及此事,等大比之时再看看吧。”   活了几百年,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对他管东管西(做师父的毫无威严!),一个就知道说“师妹说得有理”(谁是你师父你到底听谁的?),他对收徒都有心理阴影了,赶紧岔开话题:“你师妹不还让你早点结丹,你结了吗你?”   “不是时候。”云潋道,“师父,我该去练剑了。”   任无为:“……去去去,看见你就烦。”   云潋欠了欠身,转身离去了。   任无为望着他的背影,愁得都要生白发:生死乃常事,长生之路上,陨落的修士十之八九,今日不过是失踪,来年若是身死呢?过于重情于修道无益,何况云潋所修《坐忘诀》,本该太上忘情。   他以前总担心小徒弟因情而生心魔,现在发现大徒弟也不让他省心。   “作孽啊。”      自那天的矛盾后,殷渺渺就再也没有见过文茜。   她算是放了半颗心,继续老老实实“练字”。所谓练字,就是用神识操控火焰在空中写字,上古文字笔画多,着实废了她不小的精力。   等字写成了,殷渺渺看不行,那一个字有脸盆大,遂逐步缩小,最后的成果是手掌大小……这耗费了她全部的神识。同样的,灵气的消耗也不少,人不是游戏数据,总共有多少灵力,释放一个法术会消耗多少,都无法用具体的数字来计算。   殷渺渺只能自己测试,她将一个最基础的火球术作为1单位,其余的法术都以此为参考对象,得出所消耗的灵力数值,最后再统计自己总共能使用的灵力量。   她心里有盘算,看在向天涯眼里,就觉得莫名其妙。不过修炼的法门无奇不有,他就很识趣地没有多问。   而飞英:“姐姐这么做肯定有道理!我也要努力修炼了!”   于是,他炼气二层了。   没有小伙伴聊天打发时间的向天涯闲着也是闲着,遂修炼。然后,他筑基六层了。   殷渺渺……离开了卓煜之后的修炼速度慢如乌龟,现在仍在筑基四层徘徊,毫无突破的迹象。   极阴之体就是个永久的debuff。   殷渺渺能说什么?她也很无奈啊!   就这样,三个月后,他们到了季城。   进季城要交入城费,不过幸运的是,这费用包含在了车票里(大概是车队唯一良心的地方了),他们直接进入了城内。   在客栈里,交易两清。   殷渺渺没有看见文茜,她似乎一进城就消失了——曹管事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证明了这一点。不仅是他,殷渺渺也松了口气,同为通缉犯,五十步笑百步是有点夸张,但比起她杀了几个卒子,向天涯逃婚这样的小事,谢家肯定对文茜的心法更势在必得。   能够平平安安到季城,真是老天保佑,看来他们终于转运了。   呃……   亲,听说过万兽大会吗?   殷渺渺问:“什么是万兽大会?”   “季家主办的盛会,有擂台驯兽拍卖什么的,为期一个月。”向天涯复述着刚刚从曹管事那里得来的消息,一脸麻木,“四大家族的人会悉数到场。”   殷渺渺:“……”   “还有七天就要开始了。”   季城已经满是从陌洲各地赶过来的修士,四大家族的人会在最后三天陆续赶来,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四天。   飞舟的票……很贵,很贵,很贵。   如果有钱,说走咱就走。   但他们和一贫如洗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第40章   飞舟的票价根据航程、舱房、身份有所不同,金丹及金丹以上有优惠价,同样的灵石,筑基只能住玄字号房,金丹就能住地字号。   如果是元婴……前辈!不要钱!你坐我们的飞舟是我们的荣幸!   向天涯打算去中洲,最低票价一万五万灵石或15枚灵珠,付灵石住黄字号房,付灵珠住玄字号。   1000灵石虽然等于1灵珠,但炼化过的灵气更为精纯,从价值上来说也就更高,所以一般情况下,1灵珠可以兑换1000 灵石,具体多多少视交易对象而定,有一个汇率差(商行和黑市都有靠这个赚钱的哟)。   而殷渺渺和飞英要去冬洲,距离更远,两万灵石打底。   他们都没那么多钱。   但殷渺渺仍然决定坐飞舟直达,飞舟是十四洲唯一有安全保障的交通工具,要是先去中洲再赚钱买票去冬洲,费时久不说,谁知道中间会有多少意外。   不如一口气挣够票价,安安心心到冬洲的九一城。   那么问题来了。   “从哪里去搞那么多灵石呢?”   让我们细数一下修士发家致富的路子:   1、杀人夺宝:来钱快,不坐牢,除了良心包袱和会被寻仇之外,没什么毛病;   2、手工制造:猎杀妖兽,挖掘灵植,炼丹画符等等,算是生活玩家,风险一般,但收益很难保证;   3、去接悬赏:内容丰富,能各展所长,懂妖兽的杀妖兽,能刺杀的杀人,会炼丹的炼丹,与2有部分重叠之处;   4、受雇打工:从种田到销售,从押镖到护卫,应有尽有。   飞英第一个举手:“我会阵法,聚灵阵、迷踪阵和无影阵都会。”   阵法有两种用法:一种是阵法师利用某些道具摆下阵法,其构成的法阵能感应天地,自动吸纳灵气运转,但会阵法的人毕竟是少数,因此,还有一种是利用阵盘,阵盘上刻有阵法,只要嵌入灵石启动就行,之前殷渺渺在凡人界用的就是这个。   飞英年幼,不可能作为阵法师受雇赚钱,只能刻阵盘售卖。   殷渺渺道:“没有本金,我们要先做一笔无本买卖。”   飞英点点头,没有意见。   向天涯沉吟:“我一般都是接悬赏,这个来钱快,待得久了难保夜长梦多。”   “我也这么想。”殷渺渺搜寻过自己的笔记,发现她虽然潦草记录了不少符咒OR丹方,但显然自己并不是任何一种生活玩家。   由此可见,她和向天涯还得继续组队一段时间,有很多任务是单人难以完成的。向天涯大约也是这么想的,两人都没有提起拆伙的事儿,自然而然地讨论起接什么悬赏为好。   说起来,他们赶上了好时候,季家的万兽大会,六十年一回。   季家想办得风光,当然要拿出点诚意来,因此每到这时,都能在季城买到非常划算的骑兽,是以不仅是陌洲的修士,连其他洲的修士都会赶来看热闹。   这段时间,悬赏的任务大多和骑兽有关。   殷渺渺他们接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逮血鼠。血鼠是一种大约有中型犬大小的类似于老鼠的妖兽,擅长打洞逃跑,但肉质鲜美不说,血液更是含有丰富的灵力,是喂养骑兽的顶级饲料。   它们警惕心强,非常难抓,所以悬赏的价格还挺高,1只10灵石,但有条件,必须是活的——高阶的妖兽嘴巴刁,不吃死老鼠。   血鼠是陌洲特产,向天涯介绍道:“它们离群索居,警惕心强,动作灵敏,虽然只是三阶妖兽,但非常难搞,我们得想个办法。”   “我知道骑兽就是被修士降服签订契约的妖兽,但一阶二阶是什么意思?”飞英问。   殷渺渺言简意赅:“三阶对应一个境界,一阶是炼气初期,二阶是炼气中期,三阶是炼气后期,四阶是筑基初期,以此类推。”   “妖兽可以变成人吗?”   “十阶以上可以化形。”殷渺渺道,“不过,七阶以上的妖兽就开了灵智,很多人都会选择七阶以上的妖兽作为灵宠,但是……”   飞英眨了眨眼,满脸疑惑:“但是什么?”   “没什么。”   殷渺渺心底是不怎么喜欢这种灵宠的,灵智未开,就等同于是养只小猫小狗,那也罢了,开了灵智就和人无异,再签订契约,其实就和买卖奴隶没有区别。   然而,凡间有奴婢贱籍,修士把凡人都当蝼蚁,何况只是区区妖兽?   修真界有的是弱肉强食的生物链,没人会在意人生而平等,没有人会觉得开了灵智的妖兽也是值得尊重的生命。   物竞天择是自然的规律,万物为刍狗亦是天道的态度。   到底哪个才是对的,没有人知道。   殷渺渺想,或许有一天她飞升了,成了“仙”,就能知道答案了。但现在,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挣钱吧。   血鼠最难的在于活捉。殷渺渺就和向天涯分工合作,两面包抄,把几只血鼠赶到了特定的方向,那里,是飞英摩拳擦掌摆下的一个迷踪阵。   血鼠一进阵就被搞晕了,来来回回在原地转圈,最后被挨个敲晕逮了起来。   三天之内,他们就赚了五百灵石,按照三三四的给分了。飞英想把钱交给殷渺渺保管,被她退了回来:“你得学会理财。”   飞英:=0=   他用自己分来的钱去买了阵盘,刻好以后拿去店里寄卖,给店家3分的抽成,大约一个阵盘可以赚上100灵石,耗时五天。   慢是慢了点,胜在安全稳定。殷渺渺确定他可以自己搞定以后,就把他丢在了客栈里:“我们出去几天,你就在这里刻阵吧。”   客栈是他们赚了钱后的新落脚点,为了省钱,只有飞英一个人住。   飞英懵逼:“那你们呢?”   “大人要去干点不适合小孩子干的事儿。”向天涯拍拍他的肩膀,“你不在谢家的通缉名单上,乖乖呆在客栈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还是机灵点,看到不对就跑。”   飞英有点委屈,他已经很努力学阵法了,就是想不做拖后腿的那个,可现在还是被无情地抛弃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好吧。”   殷渺渺想了想,严肃道:“你可不许偷懒,万一我们没有收获,可就指望着你了。”   明知是被当小孩子哄了,飞英还是马上高兴起来:“嗯啊,我会努力的。”   一出门,向天涯就说:“这孩子忒黏你。”   “雏鸟情结罢了,他成长得很快,我不担心。”殷渺渺不当回事,“我比较担心这次的任务。”   他们这次新接的任务是寻回季家逃脱的妖兽:五羽彩鸾。   五羽彩鸾是六阶妖兽,但修为已然逼近七阶,搁在人修里头,那就算是筑基大圆满了,之前季家的捕兽团队趁它受伤把它逮了,想在万兽大会上献出去。   要将妖兽收为灵宠,一般情况下,修士的等级最好高于妖兽——妖兽只臣服于强者——但想要讨好的那位贵人才筑基中期,七阶妖兽是肯定签不下来的,这六阶圆满的妖兽,难得在刚刚好。   但是那五羽彩鸾不知怎么回事,也许是残存着凤凰血脉,居然六阶就开了灵智,一直不声不响,直到他们放松警惕才伺机逃脱。   季家忙于筹备万兽大会,便发布了悬赏,召集修士,势必要将那五羽彩鸾抓回来。   殷渺渺和向天涯都不是按部就班走经营路线的人,一拍即合,决定报名参加试试。   “说真的,你会想参加我很意外。”等待集合的间隙,向天涯如是道。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对殷渺渺有了初步的了解,她是个非常“传统”的修士,谨慎、小心,不爱惹麻烦,可能是女人的缘故,心思更细些(这是歧视),或许过去出身不错,不像是一般散修,千里迢迢送故人之后去北洲,也算有情有义。   但她会提议接下这个悬赏,着实让他很吃惊。   殷渺渺哂笑:“你才认识我多久?你可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要是没有赌性,早就认命了,哪来后头的好日子?   “啧,女人。”他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深究。   说话间,其余报名的人陆陆续续都到了,修为都在筑基以上,最高的筑基九层,最低的是殷渺渺,筑基四层。   组织的头儿姓季,一看就是季家的家奴,但人人都称一句“季管事”,好像被赐了主人家的姓就尊贵了似的。   “抓捕彩鸾的事非同小可。”那季管事扫视他们一眼,腰间刻着“季”字的令牌闪闪发亮,“希望诸位全力以赴,若是能成功捉回彩鸾,报酬是少不了你们的。”   他不过筑基五层,但顶着季家的名头,居然没有人对他这种恶劣的态度表示不满。   季管事很满意:“那走吧。”   他们飞行了半日,来到了季城西边的一处戈壁。放眼望去,皆是龟裂的土地与连绵的风沙,远处有一座赤色的山峰,黄沙从上面滚滚飘下,好像沙漠瀑布。   空气燥热,迎面扑来滚滚热浪。   殷渺渺本想取出观音兜遮蔽风沙,但还未动作,便觉得这地方的灵力不对劲,仿佛……火灵气的含量比别处要高许多。   来不及深想,就听季管事道:“那彩鸾就躲在赤山之中,你们必须将它活着带回来,听明白了吗?”   没有人应声。   大家是接了悬赏来做任务,不是送上门给季家当狗的,听这颐指气使的话还没有动手,已经是忍气吞声,哪里还会应声作答。   那季管事下不来台,脸色极其难看,好在还记得有任务在身,也不多说几句,径直往前飞去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几个修士彼此对视一眼,也都跟了上去。 第41章   飞得近了,殷渺渺才发现那赤山看起来像是火山,有着非常对称优美的锥形外表,山顶较平,似乎是个火山口,模样还挺漂亮。   季管事说:“彩鸾就在这里,你们分头去寻,找到了便放出信号,众人会合。”说着,便给了他们一人一个烟花作为信号弹。   不算季管事,他们一共有四拨人,各自拿了烟花后就四散开来。有个修士比较讲究了,拿了个龟壳算了会儿,朝着西边去了,另外两拨人一个左拐,一个往上飞。   殷渺渺左右看看,彩鸾是飞行骑兽,不会在地面上留下脚印等痕迹,往哪个方向走都一样,不过碰运气。   所以她指了指前方:“咱们直走吧。”   “行啊。”向天涯也无所谓。   两人就沿着中轴线往里飞,赤山远看不高,近了才知道矮不到哪里去,一飞过去,太阳被山体挡住,人在阴影里,温度却没有降下去。而山体表面全是大小不一的岩石,一棵树都没有,放眼望去,根本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殷渺渺问:“鸾鸟为什么会躲到这里?”   “赤山火灵气浓郁,鸾鸟属火,大概是本能地跑到这里吧。”向天涯啧啧道,“看来伤得不轻啊。”   俗话说,“羽嘉生飞龙,飞龙生凤凰,凤凰生鸾鸟,鸾鸟生庶鸟,凡羽者生於庶鸟”,鸾鸟有凤凰的血脉,是一种极其高傲的妖兽,只饮清泉,只食花蜜,除了浓郁的火灵气,赤山还真没什么能吸引它的。   殷渺渺若有所思,又问:“赤山为什么会有那么浓郁的火灵气?”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向天涯一头黑线,“五行失衡之地多了去了,谢城就因为占了潞江的源头,水灵气格外浓郁,季城靠北向火怎么了?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问题特别多?飞英那么爱提问是和你学的吧?”   殷渺渺:“……”   她明智地换了个话题:“季家想用彩鸾讨好贵人,我看不是三大宗门也该是七大门派。”   冲霄宗、归元门、万水阁这三大顶尖宗门之外,还有七个实力不俗的门派,分布在十四洲各地,与三大宗门的关系比较微妙,相关细节容后再表。   季、魏、卢、谢四家在陌洲一手遮天也不过是这几百年的事,论起家底,实在比不过这些历经千年的大门派,前几次风云会也没几个榜上有名,出了陌洲,还得夹着尾巴做人。   这次万兽大会,看来是特地请到了有来头的人。   “彩鸾等级不高,那人肯定年纪不大。”向天涯想想自己苦命地在这里捉鸟,对方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把好东西送上门,实在是悲从中来,“这种人就是命好啊。嫉妒,我太嫉妒了。”   殷渺渺懒得理他,耐心地寻找着彩鸾的痕迹。   五羽彩鸾,是指尾羽有五根,颜色分别呈现五彩的鸾鸟,照理说该非常醒目,但是殷渺渺这一路找去,都没有看见任何除了石头以外的颜色。   担忧它是找地方藏了起来,她又展开神识,将地表一一扫过。   可就算这样地毯式搜索,彩鸾还是一根毛都不见。   几个时辰后,殷渺渺望了望天,怀疑人生:“其他人好像也没有收获,它真的在这里吗?”   向天涯阴暗地猜测:“说不定他们想独吞。”   季家开出的条件是五枚灵珠,对散修来说可是一大笔钱,有人发现了彩鸾想要自己抓捕好独吞酬劳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点声音都没有,不像。”   彩鸾就算受伤那也是六阶妖兽,打起来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除非对方运气好到直接发现了晕过去的鸾鸟,要是真有这气运,他们认栽。   也是巧了,刚说完这话,西边的天空嘭一下闪起了一朵烟花——有人放出了信号。   “果然在西边吗?”殷渺渺召出纸鹤,思考要不要去学习一下占卜。   这个念头在到达西边的时候被掐灭了。   燃放烟花的地点并没有想象中的五羽彩鸾,只有一具尸体。   季管事死了。   报案人就是之前拿着龟壳来西边的修士,殷渺渺瞄了一眼他手里的烟花桶:“你放的烟花?”   “对。”龟壳修士好像有点慌张,“他死了,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殷渺渺落了地,走到季管事身边检查了一番。季管事身中两剑,一剑刺碎丹田,一剑穿透灵台,人是死得不能更透了:“储物袋还在,不是为财。”她说着,目光在季管事腰间的腰牌上停留了片刻,那木牌在斗法时被波及,只留下了一块碎片。想来性命攸关的时候,这块华丽的腰牌并没能挽救季管事的性命。   “这下可麻烦了。”龟壳修士脸色苍白,喃喃道,“死了季家的人,季家肯定会追究。”   在季家的地盘上死了季家的人,不管是不是情有可原,他们这群人都讨不到好处。   向天涯皱起眉,对这意外事件也是大感苦恼,惹上谢家还不够,再摊上季家,他真的要小命不保了。   殷渺渺发现他们对于季管事本身的死并不关心(也是,季管事那样的人估计不少人盼着他死),他们关心他死后会带来的麻烦,而她则在意是谁杀了他。   在这个时候杀了季管事,又不拿走储物袋,是寻仇,还是别有目的?   “为今之计,咱们只能找到彩鸾。”向天涯道,“比起死了个小人物,只要彩鸾找回来,咱们应该就没事。”   龟壳修士反应过来了:“没错,要找到彩鸾,我占卜出来明明是西边,可这里什么都没有。”   话音未落,北边的上空炸起了烟花。   “走,说不定他们找到了。”向天涯招呼他们。   殷渺渺默默在占卜课的安排上打了个叉,召出纸鹤朝北面飞去。   那里聚集着两拨人,其中一拨是一对龙凤胎,长得一模一样,妹妹说:“你们来得可真慢,刚才西边的烟花是怎么回事?谁放的?”   龟壳修士道:“我放的……季管事死了。”   “什么?”龙凤胎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另一拨里,那个修为最高的张姓修士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到的时候,他就死了。”龟壳修士看向他们,“你们找到彩鸾了吗?”   龙凤胎的妹妹道:“找是找到了,不过就剩这个了。”她伸出掌心,一根金色的尾羽躺在那里,“要不是有些人贪功冒进,至于吗?”   说着,朝张修士背后的女修翻了个白眼,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张修士结伴的女修似乎是他的亲戚,两人样貌上有几分相似。那女修也沉得住气,妹妹把话说那么清白了,她还能听不懂似的,眼皮也不眨一下。   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殷渺渺觉得那女修特地看了她和向天涯一眼。   龟壳修士却顾不得这些,急切地问:“那现在彩鸾去哪儿了?”   张修士平静道:“飞进山口了。”   殷渺渺朝山顶看去,这个火山口和她从前所见的差不离,形如漏斗,半径约有一百来米,从上往下看,里头黑漆漆的,好像直通到地心去。   光线有限,肉眼找不到彩鸾的位置,殷渺渺试着用神识探了探,她的神识范围也就百来米,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龙凤胎的妹妹小声嘀咕道:“要不是她,也不用叫那么多人来。”   她哥哥似乎很忌惮张修士,瞥了他一眼,出言呵斥:“好了,哪儿那么多废话。”顿了顿,又道,“现在怎么办?”   张修士道:“洞口不大,几个人下去找,另外的人在上面守着,免得彩鸾逃跑。”   龙凤胎妹妹马上道:“那哥你下去,我在上面替你守着。”   他们是临时组成的小队,本就互不相识,毫无信任可言,季管事若在,还能拿季家压一压,现在他也死了,谁都不敢把后背交给陌生人。   张修士也道:“千千,我下去,你在上面等着。”   那个叫千千的女修就点了点头,声音很细:“好。”   洞穴深不见底,不知道会有多少危险,向天涯义不容辞:“你在上面等,我下去吧。”   殷渺渺想了想,拒绝了:“还是我下去,你看起来不太好。”   火山口的温度最高,向天涯的法衣已然无法阻挡这样的热量侵袭,后背都被湿透了。她却不然,只是觉得面颊微烫而已,不知道是不是极阴之体的功劳。   向天涯看她肌肤无汗,是比自己自在得多,又想起她擅长火系法术,猜测兴许是心法的缘故,更能适应这样的环境:“你确定?”   “嗯。”   向天涯知道她不是爱逞强的人,便点头道:“那行,你小心。”   唯一可怜的是龟壳修士,他没有同伴,只能自己下去,脸色都白了。不过想想,留在上面的人分数三波,应该不至于同时坑他,又稍感安心。   殷渺渺是最后一个下去的,下降约十几米,周围就黑得看不见了。没过多久,就看见远处零星出现了三点光晕,各自朝着东、西、南三个方位而去,应该是那三位先下来的队友。   殷渺渺思忖片刻,也放出了一团火焰照明,朝着北边飞去。   热浪一阵又一阵扑上来,但并没有灼热到难以忍受,相反,因为浓郁的火灵气,她觉得比在外头舒服多了,整个人微微发热,像是泡在了温泉里似的。   好歹也是看过不少小说的人,殷渺渺怪异地想,该不会这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才会引得彩鸾躲藏至此吧?季管事的死会和这个有关系吗? 第42章   洞口很深,殷渺渺下降了一千多米后,终于看到了地底的亮光。她驱使纸鹤慢慢降落,见到了一副极其奇异的景象。   洞穴底部,聚集着炽热的岩浆,她不曾亲眼见过火山内部的情形,但这里的岩浆委实太过奇怪了。   那不是一整片积聚的岩浆囊,从高处看,非常像是一只大型的章鱼——中间有一块圆形的明亮物体,周围有数道“触手”,蜿蜒进地底深处。   “麻烦了。”第二个到的是龟壳修士,“我卜算了几次,都显示在西方,可这要怎么找?”   殷渺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西面方位正好有一根“触手”延伸,宽度大概有……十来米?   一条由岩浆组成的小河流,五羽彩鸾就躲在里面?   张修士和龙凤胎哥哥也下来了:“怎么回事?”   龟壳修士又说了一遍他的推算结果:“我今天算出来是在西方,但是之前在西面什么都没找到,没想到是在地底,这下该怎么办?”   龙凤胎哥哥擦了擦汗:“下面温度太高了,除非有防御的法器,否则根本过不去。”   他们竭尽全力,只能停留在距离地底一百米左右的空中,再往下去,热浪会把他们烤化的。   “我试试。”张修士祭出一个法器,一团白光瞬间包裹住了他。   他驾着飞剑缓缓降落到地面,踟蹰片刻,挥手在西面的岩浆流里丢进了一张符纸,霎时,无数突刺从岩浆地下冒了出来。   岩浆翻滚,隐约可见一团黑影倏忽出现又消失不见。   “果然在西边。”龙凤胎哥哥复杂地瞥了那龟壳修士一眼。   龟壳修士沾沾自喜:“我们家是季城有名的卜算之家,我祖父曾被季家家主邀请做过卜算。”   没人接茬。   龟壳修士讪讪,假装认真围观张修士的动作。   张修士用一张符咒确认了彩鸾的位置,随后拔出佩剑,一剑刺去,剑风激起岩浆,黏稠的液体出现凹陷。   一根蔚蓝的尾羽露出了尖尖。   张修士正要乘胜追击,那尾巴尖嗖一下又躲回了岩浆地下,待剑风扫追过去时,它早已消失不见。   “我来助道友。”龟壳修士最担心的莫过于彩鸾跑了季家怪罪,态度极其积极,拿着自己的龟壳就开始卜算。   但在他算出个所以然来之前,彩鸾就换了位置,他的卦象乱作一团,急得他出了一脑门的汗。   那龙凤胎哥哥见他没什么用,也拿出一个防御的法器跳了下去,与张修士合力围剿。   那彩鸾深谙四两拨千斤之道,他们逼得再紧,它也不正面迎敌,只认准了往岩浆里钻,偏偏就是那么简单的应对办法,让他们束手无策。   龙凤胎哥哥对一直在观察的殷渺渺道:“这位道友可有良策?”   殷渺渺从储物袋里摸出了飞英刻录的一个迷踪阵阵盘:“你们将它逼出行迹,我试着将它困住看看。”   “可。”张修士颔首。   他们三人便从三个方向同时出手相逼,剑尖激得岩浆徐徐下凹,彩鸾有几分灵智,没有贸然朝着缺口的方向逃窜,只是殷渺渺一落下,它却好像发觉了什么似的,微微一愣,然后朝着她啾啾叫了一声。   殷渺渺不明所以,但仍然启动了阵盘。   迷踪阵开启,将五羽彩鸾笼罩了进去。   彩鸾迷惘地转了转脑袋,不明白刚才的人怎么突然不见了,它有点晕眩,迟疑地朝左边走两步,又朝右边走两步,环绕周围的都是炽热的岩浆,它失去了方向。   殷渺渺伸出手腕,红线倏忽一下钻进了岩浆里,它不知是什么法宝,居然也不畏惧这样的高温,灵活地钻进了岩浆里,依据殷渺渺的指示,将迷路的彩鸾卷住带出了岩浆。   “道友好本事。”龟壳修士喜不自胜,找到了彩鸾,他的小命就算是保住了。   殷渺渺捧起手心里的小鸟,它只有一只麻雀那么大,浑身赤色,唯有尾羽呈现金橙蓝紫青五色,瑰丽非常。   这彩鸾对她似乎十分亲近,迷迷糊糊地把头靠在了她手心里。   殷渺渺不由生了喜爱之情,正想摸一摸它的羽毛,一道劲风便迎面扫来。张修士执剑挥下,直取她手中的彩鸾。   “这位道友是干什么?”殷渺渺挡不住他的一击,赶紧避开,“难道是怕我独吞不成?”   张修士冷冷牵了牵嘴角:“交出来。”   龟壳修士大吃一惊:“你想抢季家的东西?道友,别给他!”   殷渺渺再喜欢彩鸾,和自己的性命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主动放下:“给你就是了。”   张修士将彩鸾装进兽袋里,下一秒,又是一击出手。   殷渺渺早有准备,迅速躲开:“你是想杀人灭口?”   龟壳修士喃喃道:“他是疯了,你真的是疯了才会抢季家的东西,季管事是不是你杀的?”   龙凤胎哥哥站到他身边,拔剑对准张修士:“你到底想干什么?”   “杀了他,杀了他我们才能对季家有个交代。”龟壳修士喊道。   “没错。”哥哥冷笑一声,拔剑刺向了龟壳修士。龟壳修士惊愕地看着刺透自己胸膛的人,满脸不可置信:“你……”   哥哥漠然地抽出了剑身,一丝血水顺着锃亮的剑身滴落下来。   龟壳修士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他擅长卜算,却从没有算过人心。   殷渺渺沉默地看着他们。   “轮到你了。”龙凤胎的哥哥嗤笑一声,眼中是不假掩饰的嫌恶,“谢家走狗。”   话音未落,剑影已至。   殷渺渺察觉到了许多违和之处,只是来不及细想,辩解道:“我不是谢家的人,你们到底是谁?”   面前的两人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殷渺渺的心不断下沉,不肯听辩解,证明他们已经非常确定她的身份,无论她说什么都会被认为是在狡辩,所以,没有理论的必要。   可问题是,她的修为与他们差得那么多,根本不可能从他们手下逃离。   难道今日要命丧于此?   *   向天涯在山顶百无聊赖地等着,一会儿想最好能太太平平把彩鸾找到赚笔钱,好早点离开陌洲,一会儿又想今天的事儿怎么看怎么诡异,未必能善了,又有点担心殷渺渺。   正心绪不宁时,就听见那个叫千千的女修走了过来:“这位道友,似乎有些面熟。”   向天涯心中警铃大作,面上不动声色:“妹妹,你这搭讪套路有点老啊。”   千千没理他,自顾自道:“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向天涯直觉不对,正色道:“道友,我没有见过你。”   “那个男人骗了一个女人。”千千望着他,像是要通过他的皮囊去看另一个不存在的人,“既然不愿意和她在一起,为什么要骗她?”   向天涯:“……”他谨慎地退开了一步,“你认错人了。”   “是吗?”千千笑了笑,取出一面旗帜挥下。   万千箭雨朝向天涯射来。   向天涯左闪右避,堪堪躲开箭矢,然而背后,龙凤胎妹妹粉拳握紧,拳风扫过他的耳畔:“渣男。”   他没想到她们俩是一伙的,冷不丁吃了个暗算,被妹妹一拳打到肩胛骨,剧痛自背后传来,疼得他整条左臂都失去了知觉。   这TM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千千是谢小莹?不对啊,这也不是谢小莹的路数,就算是她,他什么时候骗过她了??还有这个小姑娘,他同样不认识,她们俩是一伙儿的?   *   殷渺渺思索着应对之策。   张修士两人和龙凤胎兄妹应当是早就串通好了的,之前的纷争斗嘴恐怕只是做给别人看的,想让其他人认为他们两方不合。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还不知道,但听他们的口吻,像是对四大家族十分厌恶似的。现在他们认定她是谢家的人,一定不会放过她。   她就算能用计突破他们的防守回到入口,门口还有两个人守着,跑不了。   那么,一线生机只可能是在……殷渺渺往翻滚的岩浆中看了一眼,心中发憷,这赌得可有点大了,万一猜错了,连个全尸都留不住。   然而,张修士一剑刺来,明明速度并不快,她却全然无法躲避,剧痛从肋下传来,似乎内脏都受了重伤。   记忆被触发了。   “剑意。”她想起来一点了,“你修出了剑意。”   张修士淡淡道:“你倒是识货。”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殷渺渺令红线环绕周身,以火焰作为护盾,“你们提前杀了季管事,肯定不止是为了这只鸟吧?”   他们四人显然是经过严密的计划在施行某个行动,杀季管事,夺取彩鸾,都不过是其中一环。   “谁告诉你们我是谢家的人?我和谢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紧紧盯着他们的眼睛,“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哥哥有点不安,对张修士道:“张兄,此女心思深沉,绝不能留。”   殷渺渺问张修士:“你要杀我,也得让我死个明白,你们是什么人?”   张修士眉眼淡漠:“我叫张斐然,够了吗?”言毕,一剑贯出,剑锋直指她的丹田。   火焰在剑意之下寸寸溃散,殷渺渺咬了咬牙,纵身跳进了岩浆之中。   灵气包裹着她的全身,虽然没有直接触碰到身体,极度的高温还是灼伤了她,她的肌肤开始发红溃烂,颜色逐渐变深。   龙凤胎的哥哥没想到她居然敢跳岩浆池,一时踟蹰:“张兄,这……”   张斐然看着在岩浆池中逐渐消失的身影,静默了片刻,方道:“走吧。”以他的能耐,无法进入岩浆中追击,而那女修虽有法宝傍身,但肉身怎能与法宝相提并论,她跳进岩浆池里,几乎无生还的可能。   没想到谢家居然有那么一个烈性子,宁可玉碎不能瓦全,什么东西也没留给他们。   不过无所谓,他们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第43章   向天涯真觉得自己冤枉透了!   好,没错,他承认,从小到大,少什么都没少过风流债,但是,他就算在男女之事上有点混蛋,可从来不骗人。   誓言这种东西是很玄妙的,哪天随口说的诺言被人当真了还好说,被天道认可成了日后的心魔怎么办?所以做不到的事,他从不承诺,更是不可能许诺哪个女人天长地久——他是不缘族,打死不结缘,地老天荒此情不渝什么的,想想都可怕。   综上所述,他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惹过这个叫千千的女修。   但她好像真的认识他。   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个武修。向家小门小户,他父亲只是个筑基修士,只会最基本的法术,交给他的也只是法术,他的刀……是和一个凡人学的。   父亲被毁去丹田沦为凡人之后,他就带父亲去了凡间。“做个凡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嘛。”那时的他吊儿郎当地说。   就是在凡间,他遇见了教他刀法的人。   一个凡人,一个酒鬼,一个漂泊半生,最后喝酒喝死了的凡人。他不懂什么叫修真,不懂什么叫武修,但他已经以武入道了。   向天涯觉得不可思议:“你的刀是怎么练的?”   “能怎么练啊,杀人啊。”对方懒洋洋道,“干嘛,想学?”   那会儿他想,不是要做个凡人么,找点事做也不错,就同意了:“教我呗。”   “拿酒来。”对方一挥手,“想学我的刀,就得先学会喝酒,而且必须喝醉,一醉方休!”   三个月后,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他醉死在了妓女的肚皮上,满身酒气,头发只白了一半。他不知道这个“师父”姓甚名谁,不知道他从何而来,有过怎么样的故事,他只是以凡人的习俗把他安葬了。   烈酒浇透了他的坟头。   而后,他的父亲不能释怀自己沦为凡人,郁郁而终,临死之际嘱咐他:“我替你受罚,就是不想绝了你的路,你要好好修炼,得求大道。”   老父是因为自己而有此难,向天涯不好违背他的遗愿,想了想,干脆就成了一个武修。   狡兔三窟,太有特色的身手容易被人记住,因此出门在外,他有时用法术,有时用剑,很少会用刀,殷渺渺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个武修。   但这个千千知道。   她的每一招都死死克制住他,仿佛已经和他对战过不止一次了,又或者,已经和他合作过多次了。   “你这女人,”向天涯擦掉唇边的血,眼神锐利,“到底是谁?”   千千似乎想和他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却成一声冷笑:“你不必知道。”   “时间差不多了。”龙凤胎的妹妹握拳道,“我来替你解决掉他。”   “不必。”千千取出一个卷轴,“我和他的恩怨,我要亲自了结。”   向天涯直觉不好,急忙后退,就见那妹妹一拳挥过来,把他逼回了原位。而千千展开了图卷,口中念念有词:“遵先祖之令,承万兽血契……急急如律令!剑虎,去!”   一只庞大的老虎冲出了卷轴。   向天涯倒吸了口冷气,这灵力波动,起码也是七阶的妖兽,千千究竟是什么人?他心念急转,想这两妞明明是一伙儿却装作素不相识,怕是早有预谋,下面的情况恐怕也不乐观。   剑虎咆哮着冲了过来,他抵挡了两下,自知不敌,干脆来个置之死地而后生,迎面硬挨了剑虎一爪,被撞着跌入了身后的洞穴之中。   千千收回了剑虎,定定看着向天涯消失不见的身影,心道:你我恩怨,就这样一笔勾销吧。   没多久,张斐然和龙凤胎哥哥就出来了。   千千收回了神思:“那几个人……”   “都解决了。”哥哥将怀中的彩鸾递给她。   千千低头看了看那只奄奄一息的五羽彩鸾,松了口气,只是略一思忖,还是不放心,又布下了阵法,解释道:“事关重大,还是小心为上。”   众人皆没有意见。妹妹道:“丹心门的人快到了吧。”   丹心门是七大门派之一,门下弟子综合实力不强,然极擅长炼丹制药,在十四洲人缘极佳,在三大宗门面前也有一席之地,是季家费尽心机想要攀上了贵客。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都说十八层地狱里的第九层是油锅地狱,卖淫嫖娼者死后就得下油锅滚一遍。   殷渺渺怀疑自己是上辈子和这两件事擦了点边,今天才要吃这个苦头。这滚滚岩浆,比油锅还要可怕得多。   她不断使用灵力裹住全身,以免被岩浆真的吞噬,换做别人,兴许在不久之后就会耗尽丹田的灵力而死,但她不会,因为这岩浆地下,真的有非常浓郁的火灵气。   只有火灵气,而且没有空气。   修士没有空气仍然可以存活,灵气能够代替氧气维持各个器官的正常工作,但没有空气也没有灵气,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条。   因此,她现在进入了一种极其奇异的境界,不呼吸,靠心窍引入火灵气来维持生命和防止肉身被岩浆灼烧而死。   难以想象,又很符合这个世界的客观规律。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她不可能一直维持着这个状态,必须尽快找到突破口。现在她全身都被厚重黏稠的岩浆包裹(想想都觉得诡异),无法施展法术,只能使用神识来观察周围的环境。   岩浆层非常深,犹如江流,正以一种缓慢而有规律的速度往各个方向四散流去。   殷渺渺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读到《地心游记》时的震撼,神秘而瑰丽的地底世界随着作者的笔触在眼前一一展开,仿佛地底深处真的还生活着猛犸象。   她为凡尔纳绝妙的想象力而倾倒。   而现在,她亲眼看到了地底世界。   并没有猛!犸!象!   但依旧瑰丽地令人心折。   她震撼着,不断延伸自己的神识,试图去寻找岩浆流的起源,它很深,很远,殷渺渺的神识探不到。   但她没有放弃,红线松开,化作一条灵活的赤蛇,一端捆住她的腰,一端努力往源头游去。   知晓自己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殷渺渺就格外沉得住气,大小周天同时运转着,灵力不断被消耗,又不断被补充。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自己大周天的速度变快了,火灵气浓郁到变成了雾气,她精神一震,继续努力。   又过了极其漫长的一段时间,她的神识触碰到了一团东西。   是另一团神识,很温暖,很柔和,很包容。   殷渺渺对它有莫名的亲近,她不再上前,而是远远的打了招呼:“你好吗?”   没有回音。   她耐心地等了等,又重复了一遍。   这回,对方回应了她:“好。”   “你是谁?”她问。   “你是人族修士。”   “是。”   “我不是。”   “那你是谁?”   “火。”   殷渺渺明白了:“地火?”   “是。”它说。   修真界除了人类、妖兽、灵植之类的生命以外,还有一种东西叫天材地宝,意为上天赐予的珍宝,应天命而生,无父无母,不通过任何繁殖方式诞生,是天地万物灵气的聚集体。   它可能是一朵花,一棵树,一粒果实,也可能是一只妖兽,一片土壤,一滴水,一团火。   无论是哪一种,一旦出世,便会引起修士们的争夺,为此血流成河,在所不惜。   殷渺渺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真的能遇见这样的异宝,还是一团生了神识的异宝:“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我只是一团火。”   “地底的岩浆流能通向任意一个地方,我想离开这里,回到地面上去,请你帮帮我。”   “我没有这样的能力。”它说,“我只是火,只会燃烧。”   殷渺渺深感遗憾,不过她马上调整了过来:“那么,我能在你身边修炼吗?”   “可以。”   殷渺渺得了允许,就叫红线将自己拉得更近一些,她也看清了地火的真面目。   它就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心是白色的,内焰是明亮的金色,到了外焰,就是鲜红的赤色。   它燃烧着,不断释放着火灵气,殷渺渺从没有在这般浓郁的地方修炼过,几乎灵气一消耗就得到了补充,源源不断地涌向她。   在这里,极阴之体的debuff好像被削弱了无数倍。她莫名其妙就突破了筑基五层,轻易地让人心生贪念。   要不是身在岩浆流中,殷渺渺都想在这里开个洞府,一修十几年,不问身外事。   但终究不能。   向天涯不知道怎么样了,怕是也难逃毒手,飞英一个人在季城,她也实在放心不下,哪能无休止的在这里修炼下去呢?   料想过了那么久,张斐然他们应当不会在上面守着了,殷渺渺就准备按照原路返回。   临走之前,她问地火:“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能发现你,别人也能发现。”殷渺渺觉得地火能安稳地待在是撞了大运,天材地宝现世,必有异象,赤山的荒芜许是其中之一,但陌洲本就干旱,加上五行失衡之地不在少数,才没有引起注意,让它得以平平安安待了那么久。   可五羽彩鸾会在重伤之下躲到此地,多半是感觉到了地火的存在,有一就有二,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迟早会被人发现。   她想了想:“我能给你布下几个阵法,水平不高,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它问:“被别人带走会怎么样?”   殷渺渺“呃”了一声:“可能是收服你,让你炼丹或是炼器什么的吧。”   “炼丹是什么?炼器是什么?”   殷渺渺词穷:“炼丹就是通过使用灵力,把一些药材混合在一起使得它们发生某种化学变化,炼器就是把一些材料混合在一起之后做出一些有特殊功能的法器。”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它说:“我不太懂。”   “是挺复杂的。”这都是一门专业啊。   “但听起来很有意思。”它说,“你带我走吧。”   殷渺渺一惊:“啊?”到了她的年纪,早就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了,谨慎地问,“为什么?”   “我快死了。”它缓慢地说,“我燃烧了几万年,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我想去试试去炼丹或者炼器。”   殷渺渺迟疑了,没有代价,没有条件,难道她突然有了玛丽苏光环,不是错过了好几章剧情?不管怎么样,它说的话让她十分心动,她沉吟片刻,还是选择先小人后君子:“我不会炼丹,也不会炼器,你跟着我太浪费了。”   “浪费是什么?”它问,“我已经这么烧了几万年了,就想换个地方。”   殷渺渺失笑,这是一团寂寞的火。   它又说:“我可以给你灵气,你不是很喜欢吗?”   “你对我很有诱惑力。”她痛快地承认了,“但我不能这样带你走,你一出世就会生出异象,我保不住你,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它想了会儿:“你要收服我。”   “是。”她道,“我收服你,别人就察觉不到你的存在,但认人为主,就身不由己了,你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吗?”   它说:“不知道。”   “身不由己的意思是说,以后我让你烧你就要烧,我要用你的力量你就必须给我,我不让你烧,你就烧不起来,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的。”顿了顿,殷渺渺道,“你要想清楚,这是不能后悔的。”   它就没有再说话。 第44章   殷渺渺没有想到,自己就这样放过了一个可以轻而易举骗回一团地火的机会,说给别人听,怕是要被笑掉大牙。   尤其坑蒙拐骗真算不了什么大事,就像她曾对飞英说过的,好人不长命,坏人会飞升,善恶本来就是人类的概念,名门正派伸张正义,邪修不择手段,双方势同水火,千万年来爆发过多次冲突,但天道是无所谓正邪的。   修真界的天道就好像是时间,亦像是自然,是弱肉强食还是惩恶扬善,它都无所谓,它都一视同仁。   做不做某件事,取决于道心如何。殷渺渺不认为自己是君子,换做是没有开灵智的东西,可能早就被她揣进储物袋里了。   但这团火,有了自己的意识。   它会和她交流,它有自己的想法,一团火居然会觉得无聊,居然会想去看看世界,多么不可思议!她惊奇之余,只能把它当做平等的生命来交流。   自由……自由是很宝贵的,她想它明白。   “我有个问题。”它说。   “你问。”殷渺渺好奇它会问什么。   “你能活多久?”   殷渺渺笑了:“这就难倒我了,运气好,我能修成正果飞升,与天同寿,运气不好,我可能明天就会死。”   “我明白了。”它不是真的在说话,而是通过神识传递自己的想法,讯息有些散乱,但殷渺渺还是理解了,“我快要死了,但还可以活很久,比人类要久,你死了,我就自由了,你飞升了,我也自由了,和你交换,带我出去,可以听你的话。”   这是一个交易。它可能不知道“交易”是什么,可已经这么做了。   殷渺渺想一想,又问:“如果我死了,你被别人夺走呢?”   “喜欢他,就跟着他,不喜欢,就烧死他。”它说。   殷渺渺情不自禁笑了起来:“那好吧。”   收服这样的异宝,用的自然是心头血,没有反抗,认主很快就完成了。   殷渺渺道:“你可以住在我的丹田,但在我身体里的时候不能燃烧,我会死的。”   “好。”它收敛了所有的火焰,缩成了米粒大小,安安静静地躲进了她丹田的池塘,“我喜欢这里。”   殷渺渺的丹田只有火灵气,它觉得舒适极了,燃烧了千万年,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我累了。”它居然那么说。   殷渺渺问:“那为什么之前要不停地烧呢?”   “天意。”它喃喃说,“原来这里有很多的水,大家都不喜欢,就向天祈求,我就出生了,一直烧,一直烧,把水烧干了我也不敢停……后来,就习惯了。”   殷渺渺怔住了,难道陌洲常年干旱……打住,不要再想了。   地火一消失,岩浆的温度仿佛也冷了下来,殷渺渺故技重施,一点一点将自己推回了原处。   她从岩浆里浮出来。   口鼻一接触到空气,她就迫不及待地喘了口气,不能呼吸虽不致死,但怎么都觉得胸闷难受,这下好多了。   不等她睁开眼,就听见有人骂了句:“操!什么鬼?”   声音还很耳熟。   殷渺渺想了想,想开口说话,嗓子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声带被烧坏了,又摸自己的脸,触手所及,全是凹凸不平的肌肤,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   失声,失明,毁容。   她只能用神识传去讯息:“是我。”   “殷渺渺?”向天涯大为震惊,上上下下瞧着眼前的怪物,“你怎么搞成这样?”   “看起来是不太好。”她从岩浆里挣脱出来,法衣被灼化,说衣衫褴褛一点儿不夸张,“可怕吗?”   向天涯哈哈一笑:“红粉骷髅,太刺激了——咳!”话未完就重重咳了起来,像是肺按捺不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浑不在意,边咳边笑,“咳咳,完了,被你这么一刺激,我要看破色相了。”   殷渺渺踩上了结实的地面,烧焦的皮屑像是落叶般飘落:“很好,不如你也去这岩浆池子里滚一圈,一定能大彻大悟,立地成佛。”   “那还是算了,我还是很珍惜我的臭皮囊。”向天涯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吐出了好几口鲜血,混杂着内脏的碎片,格外可怖,“妈的。”   “你怎么回事?”她问。   向天涯摆了摆手:“一会儿和你说,我得缓缓,咳咳。”   看他情况不妙,殷渺渺没有再问,坐下疗起伤来。   灵气在体内流转,滋养着被灼伤的血肉,烧焦的肌肤渐渐愈合,底下长出了鲜嫩的新肉,脆弱的头发不断脱落,新的毛发从毛囊中不断生长。   这样的新陈代谢,比普通人类婴幼儿时期还要快,灵气作为一种不知名的能量,实在神奇。   殷渺渺受的伤看似严重,实则都是外伤,过了五天,她的旧伤愈合结痂,慢慢脱落,就好像是脱了一层皮似的,里面的人宛若新生。   唯一糟糕的是原先及腰的乌发全部脱落了,新长出来的头发只到耳畔,看起来多了几分现代感的时髦。   “你怎么样?”声带初初愈合,她的嗓音仍有些微不自然。   “如你所见。”向天涯不敢再用力咳嗽,生怕刚刚止住血的内脏又再度崩裂,“倒了大霉了。”   殷渺渺走过来检查他的伤势。向天涯的灵力溃散不成形,无力抵御地底热力,法袍被汗和血浸得湿透,骨折骨裂的地方不在少数,外伤加内伤,怕是吃了大亏。   “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她捏了捏他的肩膀,“我得给你接上。”   向天涯点点头:“麻烦你。”   “你不要反抗。”殷渺渺丑话说在前头。给修士治疗骨折不是难事,不用手术,灵力兼神识就能直接办妥。但是让旁人的灵力进入自己的体内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身体的排异反应不必说,若是对方有歹意,处境就极其危险。   她和向天涯一路同行,多少积攒了些许信任,然而还远远不到能放心交托彼此性命的地步。   谁知向天涯瞄她一眼,语重心长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对自己的下场很有觉悟,你动手吧。”   “这么有自知之明,看来你惹了不少风情月债。”殷渺渺笑着摇了摇头,掌心按住他的肩膀,“忍一忍。”   话音未落,她的灵力就进入了他的体内,大概是前些日子的训练起了效果,神识顺利地操控着小股的灵力进行接骨正位,灵活又迅速,不用几分钟就完成退出了。   其他伤处如法炮制,她都选择直接在伤口处输入灵力而不是一口气流转到底,如此是麻烦了些,却极大程度上避免了窥探对方的身体。   向天涯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秘密,早就做好了坦诚相对的准备,没想到殷渺渺选了一个麻烦的法子,让他好笑之余心里痒痒:“道友,你说实话,是不是故意的?”   “嗯?”   “故意占我便宜。”他扬眉一笑,“不用那么客气,直说就行了。”   殷渺渺从储物袋里取出几粒回春丸喂给他,回春丸止血生肌,可以很快恢复伤势:“是啊,没想到你身材真不错,以后有空野合吧。”   “哈哈哈,咳咳。”向天涯狂笑了几声,牵扯到了伤口,疼得冷汗直流,还要嘴贫,“应该的应该的,救命之恩,我就以身相报吧。”   殷渺渺忍俊不禁:“你可消停点吧。”   “苦中作乐啊。”他深吸了两口气,平躺着望向漆黑的上空,“不然我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就很想骂娘。”   殷渺渺问:“你那边是怎么回事?”   “我是飞来横祸。”向天涯不吐不快,一口气把自己的惨痛经历倒了个干净,末了还非问她,“……你说我不是倒霉?你说那两个女人是不是有毛病?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不是我机智假装不敌掉进来,我现在已经是兽下亡魂、见我那短命的爹去了。”   殷渺渺有些意外,本以为向天涯是被杀人灭口,没想到会是感情纠纷:“千千?”   向天涯就差赌咒发誓了:“我真没有骗过她!我发誓!”   殷渺渺不置可否道:“我和你讲一讲我这边的事吧。”她简单交代了一下自己下来后发生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   向天涯躲下来看见龟壳修士的尸体时,就猜到可能是有人杀人夺宝了,但万万没有想到事情比想象中复杂那么多:“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就为了五羽彩鸾?”   五羽彩鸾对于筑基修士而言是非常有诱惑力,但脑子清醒一点的人都知道,为了它惹上季家,得不偿失。   一个人贪心说得过去,几个人一起脑子犯浑不太可能吧?就算他们杀了知情者,季管事没有回去复命,季家肯定会有所察觉。   殷渺渺道:“为了五羽彩鸾,也不止是为了彩鸾。”   “怎么说?”   殷渺渺想了会儿,先说出了第一个推论:“那个千千,应该是文茜,她用的法器我见过。”   “法器像的不少,路上一个招牌砸下来,十个里八个能用剑。”   殷渺渺笑了笑:“但是这样很多事情就能说得通了。张斐然和龙凤胎认定我是谢家的人,态度那么肯定,告知他们消息的人一定非常有说服力,以至于他们不会怀疑真实性。   “而我来陌洲的时间很短,除了那个逃走的女修,只有文茜和我有过交集,她又在谢家水牢里待了很长时间,对谢家肯定有所了解,要是她说曾经见过我,可信度非常高,不是吗?”   向天涯提出疑义:“她认错我就算了,为什么要污蔑你?”   “我还没有说完。”殷渺渺沉吟道,“季管事的死非常蹊跷,如果说杀他是为了五羽彩鸾,那么为什么他们后来要放烟花召集我们过去呢?悄悄抓了不是更好?就算要杀人灭口,为什么不将我们挨个击破,反而要把我们都召集起来?”   向天涯想了会儿:“除非他们没有单独抓捕的能力,据你所说,要不是因为那个人占卜出来在西边,恐怕有的找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殷渺渺道,“可我还是觉得事情很古怪。”   向天涯问:“好,就当他们别有目的,那又怎么样?”   殷渺渺眸中波光潋滟:“现在不能怎么样,随便想想。”   “你不如想点实际的。”向天涯吐出口气,“我上去过一次,他们在洞口布了阵法,你会破阵吗?”   殷渺渺歉疚道:“不会。”   向天涯:“……不要和我说话,让我躺会儿,我想静静。”   “你先养伤吧,我想想办法。”殷渺渺说着,从储物袋里掏出了笔记本,神识浸入,搜寻和“破阵”有关的内容。   20、破阵:阵法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如果炼丹是化学的话,阵法可能是数学,入门即是高数——这是对没有天分的人。据说,有阵法天赋的人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布阵,就好像画画一样简单(……),所以我放弃了,我只想学会破阵。   师父说,他破阵一般靠暴力,直接毁掉阵石就好(但怎么找出阵石他没有告诉我,我猜他也不会),师哥说,他靠感觉(……师哥说得就是有道理!没理解肯定是我悟性太低)。   参考了他们的意见,我悟出了自己的破阵办法——拆迁,目前为止,成功率百分之三十。   殷渺渺:“……”   飞英在哪里?她有点想那孩子了。 第45章   殷渺渺在离开季城之前告知了飞英几件事。   首先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她道:“带你去过发布悬赏的地方,绿色的表示可以接,红色的表示有人可以接了,如果不见了,证明悬赏已经完成。如果三天以后我们还没有回来,你就去看一眼,红色的就不要管,变成绿色或是不见了,我们还没有回来的话,应该就是出事了。”   第二件事,她把归元门的令牌交给了他:“如果我们出事了,你不要来找,以你的能力是没有办法对付的,带上这块令牌,想办法去归元门。你的生母极有可能是归元门的人,大宗门对弟子的行迹都有记载,死了魂灯会灭,她死在大约十年前,如果真的是归元门的弟子,这并不难查。”   第三件事,是让他不要太执着于那块令牌:“人的名树的影,归元门在十四洲名气很响,如果哪天你遇到了危险,就把这块令牌给他们看,顾忌着你可能是归元门的人,他们也许就不会动你。也不要担心没了令牌就认不回亲人,修士有办法判断血亲。”   最后一件事,“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七天后的今天,飞英看到追捕五羽彩鸾的任务不见了,这证明有人完成了任务,而殷渺渺和向天涯……出了事。   一直担忧的事情成了真,飞英却没有哭,他只是想,我得去一趟赤山。   说不定他们还活着呢?就算是死了,也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要入土为安才行。   可是赤山在哪里呢?他攒下来的灵石不多,够租一匹骑兽吗?   飞英不敢贸然行事,思来想去,揣着自己新刻好的阵盘去了收阵盘的店铺。那是一家杂货铺,寄卖的东西稀奇古怪,什么都有,十分方便,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价格压得太低了。   明明他多日苦练,刻阵的水平比一开始高了不少,但是店家怎么都不肯给他涨价:“没品没级,涨了价卖不出去,就这个价,爱卖不卖吧。”   飞英这才知道炼器师阵法师炼丹师都要考试,和凡间的科举一样,取得了“功名”才好办事,但季城考一次要1000灵石,他才不要花这个冤枉钱。   衡量之后,他决定不再刻高难度的阵法,只刻卖得便宜的聚灵阵,熟能生巧,他现在一口气能做好几个,价格低就薄利多销。   今天他又带着最近做好的十个聚灵阵去寄卖,想凑了钱去租一匹骑兽去赤山看看。   聚灵阵还是老价格,他拿了报酬,很不要脸地一块块数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想走时,旁边一个买东西的女修却叫住了他:“这位……小道友。”   “前辈你好。”飞英下意识地扬起了笑容,在亲眼见到一个称呼错误就被打得半死的人之后,他再也不敢不留心了,管谁都叫前辈总没错。   对面的女修样貌清瘦,脸色苍白,对他还算和气:“你是阵法师?”   “我哪里算什么阵法师,只是跟着师父学了点皮毛。”他佯装腼腆地笑了笑。   女修没有深究,却问:“我想买个‘幻杀阵’的阵盘,你可能做?”   店铺的伙计听了,忙道:“小店有售,三级阵法师所出,才要八百灵石。”   “我只能出五百灵石。”那女修摇了摇头,看向飞英,“不拘品相,你可能做到?”   飞英咬了咬嘴唇,小声道:“我有个师父给我学习用的,你看行不行?”说着,从储物袋里摸出了自己新做好的阵盘。   那女修翻看一番,点头道:“卖吗?”   “卖!”飞英不假思索。   那女修付了五百灵石给他,没立时走开,似笑非笑地问:“你偷偷卖掉师父给你的阵盘,就不怕被骂?”   飞英吐了吐舌头,没正面回答。   女修也没有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你很有天分,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了不起的阵法师。”   飞英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乖巧点头:“谢谢前辈的肯定,我一定好好努力。”   女修笑了笑,转身走了。   飞英生怕刚才的交易惹人注意,掉头就往兽行跑,托这位大方的女修的福,他在租了一匹陆行的踏风狼后,还有钱去买了几张逃命的符咒。   攒灵石不易,他摇身一变,又成了个穷光蛋,不过飞英一点儿也不在乎,钱没了就没了,比起遥不可及的亲人,一路照顾他的殷渺渺更加重要。   踏风狼兽如其名,速度飞快,他多付了十块灵石,问兽行的人要了一张简易的地图后,就踏上了去赤山的路。   这是飞英第一次独自行动,他有些紧张,生怕遇到抢劫的,万一和上次的兔虎一样,又被人抢走了踏风狼就糟糕了。   他知道打不过别人,只能让踏风狼跑得快些,再快些,好像速度快了就不会被人追上了一样。可能是他的祈求起了作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平安到达了赤山。   荒山野岭,没有丝毫人烟,山间暗影憧憧,疑似鬼魅。   飞英吞了吞口水,开始小声背诵经文,手里紧紧攥着缰绳,踏风狼亦步亦趋跟着他,毛茸茸的触感带来些许安慰。   踏风狼:“吼——”妈蛋这小屁孩,老子喘不过气来了。   飞英哆哆嗦嗦往里走,幸好这一代气候炎热,晚上吹来的丝丝凉风一点都不渗人,只是……温度不可怕,呼呼穿过狭窄的缝隙的声音就很吓人了。   时而幽怨,时而咆哮,时而哭诉,好像不可见处藏着无数冤魂,正在倾诉自己悲惨的命运。   “咳咳。”飞英清了清嗓子,决定唱个歌来壮壮胆,“一张宝剑寄多娇,龙泉三尺放光毫,心肝莫说无情剑,心肝莫说两边刀,要与心肝刎颈交。”   这些山野民歌都是师兄师叔他们教的,飞英不是很理解宝剑和心肝有什么关系,但不妨碍他唱来驱鬼。   踏风狼耸拉了耳朵:“吼——”好难听。   伴随着阵阵可能吓跑了鬼修的歌声,飞英哼哧哼哧地爬上了山顶。   他发现了外面布下的阵法。   飞英吓了一大跳,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万箭穿心阵”?   *   向天涯自认是个没本事的散修,在陌洲,高阶的心法功法乃至破阵炼丹都被四大家族垄断,散修是想学也没得学,长此以往,阶层固化,再也反抗不得。   但他仍然对殷渺渺的拆迁流表示震惊:“你会不会破阵?”   “不会。”   对方的阵法设在洞口,有一层无形的结界犹如罩子,将出口罩得严严实实,无论怎么飞都飞不出去。殷渺渺的办法是集火某一点,持之以恒地攻击,试图消耗阵盘的力量——利用阵盘的阵法会在灵石里的灵力耗尽后失效,时间长短就不好说了。   向天涯吃了疗伤的丹药,又调息了几天后,勉强恢复了行动能力:“以你的能力,想要耗尽阵盘的力量恐怕得花上三五年吧。”   “三五年就三五年,不试的话,三五年都出不去。”殷渺渺不为所动,继续暴力拆迁。   向天涯不知道是该嘲笑她还是吐槽她,憋了半天,叹口气:“我来试试。”他拔出刀,灵力灌入,原本黑不溜秋的刀身顿时泛起光芒。   一刀挥出,石壁上的石块簌簌掉落,露出一道深深的凹痕。   殷渺渺咦了一声:“你是武修?”   “嗯。”向天涯绷紧了面皮,一直不太正经的脸上出现了极其专注严肃的神情,握住这把刀,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又是一刀挥出,仍然是在同一个地方,同一道凹痕,只是变得更深。   殷渺渺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阵法一时半会儿破不开,那就破开这山吧。   “你会水系法术吗?”她问。   向天涯道:“会,干嘛?”   殷渺渺释放了几团火焰去灼烧岩石,直到石头被烧得通红,才让向天涯用水球去冷却。   等这次挥刀劈去时,坚硬的石头瞬间爆裂,要不是殷渺渺操控纸鹤闪躲得及时,他们怕是要被飞溅的石头砸得满头包不可。   但效果是拔群的。   向天涯来了精神:“这个好,再试试。”   他们干了大半夜的爆破,终于在岩壁上凿出了一条“L”型的出路。   外头的星光撒进洞穴,新鲜的空气迎面扑来。   “谢天谢地,终于通了。”向天涯长长舒了口气。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洞外飘来清亮的嗓音:“里面有人吗?是有人在里面吗?”   殷渺渺一怔,脱口道:“飞英?”   “姐、姐姐?”飞英吓得魂飞魄散,“不要出来!!!!”   “吼——”   他撕心裂肺地喊:“不要出来!外面有杀阵!!!”   殷渺渺和向天涯都怔住了。   飞英喊得都破音了:“洞口的阵我会破,你们不要过去,不要过去,不要过去!”   殷渺渺高声道:“知道了。”   飞英这才抹了抹额头的汗,着手破解外面的阵法,阵盘本就是安置在外面,里面不好破,外面却难不倒他。   花费了半个时辰,他解开了外面的阵法。   殷渺渺和向天涯终于逃出生天。   飞英看到他们的刹那就哭了:“你们吓死我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殷渺渺摸了摸他的头,“没听我的话。”   飞英心虚又自得:“幸好我来了,不然你们能出来吗?”   “不能,所以谢谢你。”殷渺渺笑了起来,“给你添麻烦了。”   飞英鼓了鼓腮帮子:“这样说我就不高兴了。”   “好,不说了。”殷渺渺转头看向之前破出的洞口,问道,“这是什么阵?”   牵扯到擅长的领域,飞英马上专业了起来,肃声道:“这是一套阵中阵,中间的是常见的封阵,只能从外面解开,里面是怎么都不可能破开的,外面套着的是‘万箭穿心阵’,是比‘万箭阵’还要厉害的杀阵,只要有活物进入就会触动阵法。”   向天涯倒吸了口冷气:“那么毒!”   “这个阵法我还不是很熟悉,今天还是第一次破。”飞英擦了擦额头的汗,“姐姐和前辈跟着我走,千万不要走错了。”   殷渺渺&向天涯:“……嗯。”   看来,以后还是得带着飞英,哪怕他只有炼气两层……诶?等等,三层?? 第46章   老话说得好,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有飞英这样的后辈,前辈们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尤其两位前辈任务失败,没有赚到钱不说,还要让后辈来救,可谓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向天涯从没有那么怀疑过人生,他想和殷渺渺交流一下“后辈太出色亚历山大怎么办”,转头发现她已经在和飞英学破阵了。   “我实在学不会阵法的诀窍,有没有比较大概率的选项,比如三短一长选最长之类的。”她很认真地在问飞英。   飞英:“呃,其实所有的阵法都有八门,开、休、生为三吉门,死、惊、伤为三凶门,杜、景中平,只要根据五行的变化来推算……”   殷渺渺在烛灯下做笔记。   飞英本来以为她只是随口问问,看她那么认真都不好意思了:“姐姐,我才刚学,你不要这样……”   “不要怎么样?你在阵法上的造诣远胜于我,我向你学习不是很正常吗?”殷渺渺想了想,道,“我比较愚钝,你能教我几个常见阵法的破阵路数吗?”   飞英挠挠头:“这倒是可以,你让我研究一下。”   “不急于一时。”殷渺渺合上了笔记本,“你先去休息吧,这两天辛苦你了。”   飞英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被她一说,哈欠一个连一个,眼皮子都要黏上了:“那我先去睡了。”   小老师走了,殷渺渺继续挑灯夜读,读的是路边买来的陌洲八卦周刊(大名叫《陌洲游记》)。   向天涯打坐完毕,倒了杯茶打开了话匣子:“咱们聊聊?”   “聊什么?”   向天涯把椅子拉近一点,盯着她看:“聊聊你在想什么。”   殷渺渺支着头看着他,两人围坐在一张桌前,烛光跳跃,在地上拉出了两条贴近的影子:“怎么,你很好奇吗?”   “非常好奇。”向天涯扬了扬眉,“悬赏泡了汤,买票遥遥无期,你却一点儿也不着急,还在这里翻这这玩意儿,到底是想干什么?”   殷渺渺笑眯眯道:“大晚上的,闲着也是闲着,看看这种闲书有什么问题?”   “咱们俩好歹也算同行了一路,我对你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你在路上都抓紧时间修炼,现在那么多火烧眉毛的事儿,你能有这闲情逸致看书?”向天涯啧了一声,“别骗我,我看女人还是挺准的。”   殷渺渺眨眨眼:“那你想怎么样?”   “有什么好主意讲来听听啊道友!”向天涯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女人太聪明,男人就会害怕,但很稀奇,殷渺渺不是这样,她的聪慧不让人讨厌,反而叫人信任。   他现在就非常好奇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我没有什么好主意啊,万兽大会已经开始了,明天去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赚钱的门路。”殷渺渺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但向天涯不信,曲着手指敲了敲桌上的玉简:“道友,你这样就不太厚道了啊。我们好歹也算同生共死过,不用那么防着我吧?嗯?”   好看的人天生占便宜,向天涯剑眉星目,生得实在英俊,对准他那张脸,鲜少有女人能抵挡得住。   殷渺渺在这方面算不上意志坚定之辈,失声笑了起来:“我没有防着你。”她对自己识人是有几分信心的,向天涯可能在感情事上比较混账,但却是个真性情的人。   她不讨厌他,只是有些事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是在想千千他们的事。飞英说,他是看到彩鸾的悬赏被撤下才知道我们出事了的,那也就是说,任务被完成了。”   向天涯不是愚钝的人,马上就道:“他们带着彩鸾回来了?这群人到底想干什么?”   “不好说,但他们布下阵中阵,明摆着要杀我们灭口,所以,他们要做的事一定非常重要,而且就在季城,万一发现我们还活着……”   向天涯悻悻道:“我可不想忍下这口气,我记住那个女人了!”   “再看看吧。”殷渺渺若有所思道。   第二日,殷渺渺利用胭脂水粉为自己改换了样貌。   值得特别一提的是……在修真界,化妆水平十分落后。这不难理解,修士经历过引气灌体,身体内的杂质都被排出体外,皮肤状态都维持在绝佳的水准,不需要搞太多的花样,所谓的化妆主要是指贴面靥和花钿,崇尚的是自然美。   要是想改换容貌,则多半会选择有遮蔽容貌效果的法衣或是法器,也有可以直接变脸的丹药。使用化妆来改变颜值是钻了思维的漏洞,绝大部分人在没有发觉有遮蔽容貌的法器时,就会下意识地认为所见的样貌既是真实容貌。   殷渺渺就给自己画了一个病妆容,看起来仿佛是个重伤初愈的女修,与她原本的模样相差甚大。   顶着新面孔,她上街去打探消息。   万兽大会已经开始了,整个盛会将持续三个月,前期主要是拍卖会和擂台赛:拍卖会主要是竞拍一些妖兽,有些已经被驯服,有些却没有;擂台赛则是炒热气氛的关键,没有报名门槛,可以向任意一位选手发出挑战,胜的场次越多,累积奖金就越多。   所有灵石都是当场发放,有个修士连胜三场,直接拿走了三千灵石,庞大的数目刺激得很多散修都红了眼,报名队伍长得看不见尾巴。   殷渺渺站在路边看着,心知擂台赛不过是另类的斗兽场,上台比赛的修士都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罢了,但又非常理解他们的选择。   陌洲大多数的修炼资源都被大家族垄断,散修穷困,很难负担得起灵气充足的洞府,想要出头就得拼命。   这是一个等级分化极其严重的洲,不适合散修生存。所以向天涯才希望能够离开这里,可飞舟高昂的票价拦下了不少人。   殷渺渺怀疑这是四大家族的默契,要是陌洲的修士都跑光了,谁来供他们吸血呢?   她算了一笔账,要是勤勤恳恳靠种田攒飞舟票,去掉成本和修炼所需,恐怕要三五年之久。期间要是受了伤需要服用丹药,基本上就一夜回到解放前。   他们根本是被无形的枷锁困在了陌洲。   殷渺渺对向天涯和飞英说出了自己的推论:“想要短时间内离开陌洲,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向天涯没有背着谢小莹的追杀还能考虑一下徐徐图之,现在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听了你这话,我觉得我乖乖回去出卖贞操比较靠谱。”   “是这样的。”殷渺渺同意他的看法,“散修要出头太难了,你可以考虑迷晕谢小莹,哄她去别的洲度个蜜月然后趁机逃跑。”   向天涯假笑一声:“还记得谢家的封灵鱼吗?”回到谢家,他就是沦为鼎炉的命,这辈子都别想修炼了。   飞英举手:“那怎么办?”   “一个月后,就是万兽会。”   万兽大会最重要的节目就是万兽会,季家会准备许多不曾降服的妖兽,邀请客人降服,只要能收服,便无偿送给对方。   这是季家用来讨好各方势力的手段,所以,哪怕擂台赛连胜十场的人会被邀请参加,但绝不可能白得一只妖兽——他们是谢家为了讨好贵人准备的炮灰。   向天涯唏嘘:“你太实在了,可以委婉一点的。”   “这种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没有谁比生活在这里的散修更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向天涯若是还存有希望,就不会想走。   向天涯平静道:“知道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得这样活着。假装看不清,还能捏着鼻子过下去。”   殷渺渺道:“我讨厌这里。”   “我也是。”飞英举手,耿耿于怀自己那只被强买走的兔虎,“我们怎么才能离开这儿?”   殷渺渺语气不明:“我听说,丹心门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三大宗门和七大门派有什么区别呢?非要说起来的话,前者是个综合性的门派,炼丹、炼器、符箓、阵法、武艺……不管想学哪一种,都可以在门派内找到相应的老师和功法。   所有的新弟子会统一学习后,再进行专业选择。这样的好处是,弟子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思考自己想要做什么,擅长做什么,可以做什么。   而七大门派则是以专业性见长。例如,丹心门就是以炼丹闻名的门派,对于喜爱炼丹一道的修士而言,丹心门的学习氛围更浓,选择也更多。七大门派能在三大宗门下发展壮大,这样的经营思路功不可没。   此次,季家就邀请到了丹心门的一位金丹真人来季城参加万兽大会。   这位金丹真人姓黄,是丹心门管理对外事务的掌事真人,此次不是专程来陌洲参加什么万兽大会,季家还没有这么大的脸面。他本次外出乃是公干,奉掌门之命去秋洲拜访仙椿山庄,换取一种极其珍贵的草药。   黄真人膝下有个女儿,修士子嗣艰难,黄真人得了这个女儿,自然疼如珠宝,这回去秋洲就把女儿带上了。   季家就是这个时候送上了万兽大会的请帖。黄真人见女儿对万兽大会感兴趣,兼之事情办妥,心情舒畅,就随口答应了下来。   黄真人的女儿叫黄逐月,从小就在丹心门长大,接触的最多的就是丹炉、草药,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可爱的,毛茸茸的妖兽。   有一种妖兽长得就好像是蒲公英一样,又轻又好看,夜半时分,它们会受到月光的吸引而翩翩起舞,美得好似精灵。   没有哪个女孩子能抵抗毛茸茸的小动物,黄逐月也不能,要不是这种妖兽才一阶,她真的恨不得马上签下来做自己的灵宠。   女儿高兴,黄真人比自己得了宝贝还要开怀。他知道季家想要向他买些丹药,筑基丹在市面上不好买,但对丹心门来说就很稀松平常了。现在季家那么上道,他也不是不能松松手指缝卖个人情。   “爹。”黄逐月清脆的嗓音响了起来,“明天就是万兽会了,到时候,你帮我收服一只妖兽好不好?我想要只灵宠。”   黄真人呵呵笑:“好,好,只要月儿喜欢,爹一定帮忙。”   傻女儿,明天哪用得着你爹出马,明天不管你看中了那只妖兽,它都一定能被你收服。 第47章   万兽会的这一天,季城爆了。   所有修士都往举办万兽会的城中心涌去,季家已开辟出一个极其宽敞的圆形广场,然而就算是这样,整个场地都被修士挤得满满当当。   有钱的修士上楼坐包厢,没钱的修士楼下挤广场。   殷渺渺他们属于赤贫阶级,只能在视野不太好的角落围观吃瓜。飞英还特地带了一匣子点心,边吃边问:“人真多,那边那几个就是擂台赛的前三名吗?”   先前为期一个月的擂台赛,获胜次数最多的前三名被季家邀请参加万兽会,现在就坐在主位的包厢内。   “是啊,熟人。”向天涯伤好之后想去擂台赛打个酱油赚点生活费,没想到碰见了老熟人。   不是别人,正是在赤山坑了他们的张斐然和龙凤胎,龙凤胎姓蔡,哥哥叫蔡阳,妹妹叫蔡娥,化名为千千的文茜却没见踪影——她毕竟还是谢家秘密通缉的对象。   这三个人着实有点本事,居然过五关斩六将,分别以胜出二十二场、十八场、十五场的傲人成绩,包揽了此次擂台赛的前三名。   “各位道友,鄙人季江,谨代表季家感谢各位赏脸参加万兽会,我季家……”季家家主讲了五分钟的场面话,就宣布万兽会开始。   先放出来的都是些低阶的妖兽,例如那长得像蒲公英的小妖兽,纷纷扬扬飘落开来,十分好看。   有些修士伸手去接,打算带回家里送给年幼的孩童。   飞英看真的可以免费拿,悄咪咪伸手抓了一只回来塞进了口袋里:“好可爱哦。”   向天涯不怀好意地科普:“这种妖兽十分愚笨,只知道吃和生,生长极快,你把一雌一雄两只放在一起,三天后就能收获一窝,如果不分开继续放着,它们还能继续生,不分老幼亲属,不断生生生。”   飞英:“……”等一下,不分老幼亲属的意思是难道是??   殷渺渺问:“寿命也短吧?”   “嗯,半个月就死了。”   飞英:“……”妖兽的世界我不懂。   蒲公英兽之后,又是一些低阶的小妖兽,有些头上长着花儿,有些圆润可爱,都是些低阶不值钱的妖兽。   殷渺渺心中了然,看来季家想讨好的贵人,是个小姑娘啊。   黄逐月果真看得兴致勃勃,很想去捉一只来抱着玩儿,但季江劝阻了她:“黄小姐,这些都是低等妖兽,一会儿会有更好的。”   黄逐月这才罢休。   预热过后,季家终于放出了四阶以上的妖兽,依附于四大家族的小家族纷纷派后辈上场,这是季家给他们的狗骨头,后头可就没有了。   送殷渺渺来的曹管事就在其中,他亲自出马,收服了几只还算得用的妖兽,打算赠予子侄后辈,好让他们今后多一分保障。   四阶、五阶、六阶的妖兽被陆续放出,万兽大会不堕其名,仅仅这三个等级的妖兽就有数十种之多。   连向天涯都道:“除了在季家,还真不能看到那么多种类的妖兽一块儿出现。”   殷渺渺深以为然,顺便拿着笔记把所有妖兽的种类都记下来。   期间,张斐然和蔡家兄妹也上场收服了几只妖兽,季江慷慨地表示这是对于擂台赛优胜者的奖励,惹得场外吃瓜群众好一阵眼红。   之后,就是此次的重头戏了。   季江对身后的仆役使了个眼色,不多时,一个管事就提着一只笼子进场了。   “这是五羽彩鸾,有凤凰血统,虽然只有六阶,但只要悉心喂养,很快究竟进阶成高级妖兽。”季江笑眯眯地对黄逐月道,“黄小姐想不想试试?”   今天登场的五羽彩鸾不复当日的狼狈,毛色鲜亮,五彩的尾羽在阳光下泛着金光,眼眸中透出机警与骄傲,不愧是凤凰的后裔。   黄逐月一眼就喜欢上了,摇一摇黄真人的胳膊:“爹。”   “你去试试。”黄真人笑眯眯地说。   黄逐月得了父亲的保证,兴致勃勃地下了场。   管事打开了笼子。   彩鸾一得到自由,就迫不及待地拍着翅膀想要离开。黄逐月不擅长斗法,手忙脚乱地取出了一面镜子,对准五羽彩鸾一照。   镜中迸发出一道亮光,直直击向彩鸾。五羽彩鸾清亮地叫了一声,堪堪避过,它没有理睬黄逐月,想要尽快离开这里。   黄逐月调整着镜子,不断用亮光攻击彩鸾,反复几次,彩鸾被激怒,不再躲避,而是正面向黄逐月喷出一道火息。   黄逐月本以为要遭,没想到那彩鸾看着厉害,喷出来的火球只有婴儿拳头大,根本不符合六阶妖兽的实力。   她信心大增,正面迎了上去。   五羽彩鸾实力被限制,打不过她手中的法宝,只好到处躲避。没过多久,它就耗尽了为数不多的灵力,被黄逐月一把捉住。   “爹!”黄逐月抱着五羽彩鸾,喜笑颜开。   黄真人捻须颔首:“好好。”说罢,赞许地看了季江一眼。   季江拱了拱手,姿态谦卑。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黄逐月想要抚摸怀中的彩鸾,可它突然挣脱了她的怀抱,朝她喷出了一口烈焰。   火焰顿时将黄逐月整个人笼罩了进去,她发出凄厉的尖叫:“啊!!”   “月儿!”黄真人见爱女受伤,立即出手攻击五羽彩鸾。   五羽彩鸾掉转头向他发出了攻击。它本是六阶巅峰的妖兽,又有凤凰血脉,攻击性远比普通妖兽强横很多,而黄真人是个金丹初期的炼丹师,不擅长斗法。   修为并不代表实力,至少现在,五羽彩鸾就牵制住了黄真人。   随后,张斐然三人有了动作。   季家主位的包厢坐着的是季家有头有脸的人物,季江修为最高,金丹初期。张斐然和蔡阳联手牵制住了他。   而蔡娥选择对季家的后辈下手,季江的小儿子才八岁,不过炼气四层的修为,被她一拳打在胸口,顿时昏死过去。   “不!”季江目眦欲裂,眼睛充血,“尔等,怎敢?怎敢!!”   同样的事发生在谢、卢、魏三家的包厢。派来服侍的婢女、一脸谦卑的管事、唯唯诺诺的小家族族长……全都变了脸。   整个万兽大会乱作一团。   那个提着彩鸾笼子的管事一抹脸,露出了一张清瘦秀丽的面庞,她大声道:“季谢魏卢四族欺人太甚,陌洲之大,却无我等散修立足之地!”   她的声音通过神识传遍了每个人的耳边,有人不以为然,有人惊恐万分,有人心中一动。   “谢家为了我文家的传家宝,杀我全家一百六十二口人!”文茜高声问,“这等惨剧,难道就我一人吗?被他们害得家破人亡的就我一人吗?被他们夺取家传秘宝的,就我一人吗?你们还想自欺欺人多久?”   话音刚落,七八只妖兽突然从她的画卷中奔出,那都是六阶以上的妖兽幻影,筑基以下的修士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趁此机会,张斐然一剑挥出,砍去了半个屋顶,使得场面愈发混乱:“我等修士,为求长生,与天争命,你们若是连反抗他们都不敢,还修什么道,求什么长生?”   陌洲与四家人有仇的修士不在少数,只是从前再痛恨,也没有报仇的能力,为了活下去,只能忍气吞声。   现在有人做了表率,就惹得不少积怨已久的修士蠢蠢欲动。   蔡阳不给他们多加思考的机会,要的就是热血上头,一旦冷静下来,还有谁敢正面刚他们,遂朗声道:“你们想世世代代给他们当奴隶吗?就不怕子孙后代以你们这样的先祖为耻吗?要是我们陌洲还有有血性的修士,今天就拿起你们的武器,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他再一番煽风点火,终于说得几个修士心动不已。   有个修士跳了出来,大声道:“姓季的,你抢我道侣,我今天就要好好和你算算这笔账!”   有一种心理叫破窗效应,还有一种侥幸叫法不责众,有人起了头,后面就陆陆续续开始出现被说动了的修士。   “反正日子已经够糟了,拼了!”   “再不反抗,等到变成奴隶的那天就来不及了!”   不反抗,他们过得也是朝不保夕的生活,反抗了,大不了就被追杀,还能更糟吗?修士这一生,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危险磨难,有什么大不了的!陌洲那么大,总有容身之地。   霎时间,现场一片混乱。   法器乱飞,法术乱放,有些人被误伤,糊里糊涂就加入了战局,好像有一个无形的漩涡在场中形成,试图把所有人吸进去。   向天涯一手护住飞英后退,一手劈开了飞过来的一道法术:“这群人够奸诈的。”刚才那番话说得太煽动人心,就算他也不可免俗得热血上头了几秒钟。   “咱们赶紧走,免得给人利用了。”他嘟囔着,刚想去拉殷渺渺,却发现她转头往别的地方去了,赶紧追上去,“你不是吧?你和谢家那点恩怨不值得让你蹚这趟浑水。”   “谁说我要去找谢家报仇。”殷渺渺对他勾勾手指,“我们趁火打劫去。”   飞英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惊到懵逼,本能地问:“打劫?”   殷渺渺改了口:“报仇。”   “找害你们的人吗?我也去!”飞英握紧拳头。   向天涯明白过来,眺望了远处且战且退的始作俑者:“你这时间挑的可够好的。”   “心软了?”殷渺渺笑了起来。   “我还是太善良了。”向天涯承认了。现在,不管是夺取彩鸾还是杀害季管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看到文茜放妖兽袭击谢家的时候,他的伤都没那么痛了。   殷渺渺眨眨眼:“那你就别去。”   “不,”向天涯跟了上去,“我很好奇你究竟要干什么。” 第48章   万兽会已经成了乱斗现场。   季江先是被张斐然和蔡阳联手牵制,等他们伤重撤退时,又面对爱女重伤的黄真人。他可不管伤害女儿的是哪伙人,季家邀请他来,又在季家主办的会场上遭到了袭击,不把怒火冲向他们,难道还去追那只飞的没影了的鸟?   谢家则是被文茜的妖兽幻影给绊住了。她所使用的万兽图谱就是他们杀光文家全族的真正原因,当时铲地三尺都没找见,没想到早就被文茜给得到了。   文茜用幻影缠住谢家家主,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谢家家主哪里肯放过近在眼前的万兽图谱,点名两个后辈:“小莹,臣俊,去追。”   “是。”谢小莹和谢臣俊不再和幻影纠缠,转身追随文茜而去。   文茜和张斐然、蔡家兄妹在约定好的地方会合。四个人都带了伤,最严重的是蔡娥,她打伤了季江的小儿子,被好几个季家人围攻,好在防御法宝给力才挽回一条小命。   而张斐然和蔡阳联手对抗季江,越级挑战,也只剩下半条命了。计划进行到这里还算顺利,但还有最严峻的一关等着他们。   他们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逃离季城。   但他们的好运气已经在会场里用光了,预定的路线走到一半,杀出了几个追兵,却是谢小莹和谢臣俊带着几个谢家人追了过来。   张斐然勉强挥出一剑:“不要和他们多做纠缠。”   “明白。”文茜迅速吞下了一粒补灵丹,使用万兽图谱耗费了她不少灵力,幸亏早就与五羽彩鸾签下契约,不愧是未来能进阶成凤凰的妖兽,居然能和金丹真人硬刚……她想着,缓过劲来就祭出了一个阵盘,阵法瞬间笼罩住了追兵:“坚持不了多久。”   她认得谢小莹和谢臣俊,都是谢家旁支里比较有天赋的后辈,专门被召集到谢城修炼,肯定学过破阵。   他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要不了多久,季家就会反应过来,拖得越久,就对己身越不利。   只能希望这个阵法给点力了。   文茜正想召出飞行法器离开时,一道烈焰蓦地从不远处的屋顶上扑来,她就地一滚,狼狈地抬起头:“谁……是你们?”   殷渺渺从屋顶上跳下来:“文道友,又见面了。既然是熟人,当初怎么自称叫千千?”   文茜万万没有想到她居然没死,脸上露出了古怪之色:“你想干什么?”   “刚刚不是有人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殷渺渺弯了弯唇,“我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特别能听劝。”   对面四个人的脸色都极其难看,他们刚刚经过酣战,人人负伤,前有追兵,后有寻仇,这可麻烦了。   张斐然深吸口气:“我断后,你们走。”   “那会引来更多的人。”文茜呼出口气,镇定下来,“你要是想杀我们,不会说那么多废话,开你的条件吧。”   殷渺渺笑了笑:“爽快,一万灵石一人,不二价。”   “恩怨两清吗?”文茜追问。   殷渺渺点点头:“是。”   蔡娥恨他们趁火打劫,呛道:“凭什么相信你?万一你拿了灵石又动手怎么办?”   “妹妹,你说的有道理,不如我们先下手杀了你们再拿储物袋好了。”向天涯故作恍然。他到现在还记得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就骂他“渣男”,他什么也没做就背了锅,不能更冤枉。   蔡娥又惊又怒:“是你?!”   她眼神嫌恶,仿佛是看见了怎么腌臜的东西,向天涯有冤无处诉,都快六月飞雪了:“我怎么了我?”   蔡娥脾气火爆,却不是无脑冲动之人:“你们真的拿了灵石就走?”   “你们没得选。”殷渺渺轻拂衣袖,“我数到三,一、二……”   “可以。”张斐然打断了她,“我们把钱凑一凑。”对修士来说,血债血偿天经地义,要是可以用灵石买命,没道理拒绝。   他开了口,蔡家兄妹就不再说话,各自掏了储物袋凑了两万灵石给他们。   殷渺渺很满意,收了灵石,二话不说就撤。   他们前脚刚走,谢家人后脚就破了阵法。   阵盘崩裂,谢小莹挥着宝剑冲了出来:“站住!还想跑?”   文茜面色苍白,五羽彩鸾与黄真人一战受伤不轻,早已陷入了昏迷,自己又耗尽了灵力……这时,蔡阳下定了决心:“文茜,你带我妹妹走,张兄,小娥以后就拜托你了。”   文茜身怀秘宝,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张斐然实力最强,要是必须牺牲一个,那就由他来吧。   “哥,不要。”蔡娥死死拉住他的胳膊,泪流满面,“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张斐然亦道:“不用多说了,大不了同归于尽。”决定展开计划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反正今天捞够本了,不亏。   文茜又往嘴里塞了几颗补灵丹,万兽图谱实质上是契约卷轴,以灵力为代价驱使妖兽幻影,幻影只有本体一部分的力量,可对付筑基的修士足够了。   她现在灵力不足,那就用别的东西献祭吧。   绝对、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她咬紧牙关,展开了图卷,随之在胳膊上一划,鲜血飞溅到图卷上,卷轴发出了微弱的黄光——对于妖兽而言,修士的血肉更具有诱惑力。   谢小莹眼眸闪动,立即刺出一剑。   文茜不闪不避,任由她的剑锋刺进了胸口,血液喷溅出来,图卷上的黄光渐渐明亮起来,看来吸引到了大家伙啊……她忍着剧痛,祈祷这些鲜血能够满足对方的胃口。   饱含灵力的鲜血吸引了高阶妖兽的注意,但这还不够,它还想要更多。   谢小莹对万兽图略有耳闻,心知不妙,第二剑就直奔她的颈动脉而去。文茜豁出去了,直接用手握住了剑锋。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到了万兽图上。   够了吧,这样还不够吗?每一秒钟,文茜都度日如年,但她始终牢牢握紧谢小莹的剑,不肯相让一分。   “哼。”谢小莹冷笑一声,左手一翻,从储物袋中又取出了一把剑,直取文茜的丹田——她练的可是双手剑法。   然而这一剑,被人挡住了。   谢小莹愤怒地看着横插一脚的人:“向天涯!”   “不用叫那么大声,知道你忘不了我。”向天涯扬手劈出一刀,挡在了文茜身前,“来吧,要打就打,别废话。”   谢小莹咬牙切齿:“你和这些人混在一起,是铁了心要和我们谢家作对吗?”   向天涯一顿,神色严肃:“小莹,你有没有想过,不是非要和谢家作对,而是谢家太过分?”   “过分?和我结缘过分吗?”谢小莹怒极反笑,“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不是结缘的问题……算了算了。”向天涯放弃交流,直接动手招呼。   谢小莹更愤怒了:“为了这个女人,你居然要对我动手?好,你想死,我成全你!”她手执双剑向他攻去,招招凛冽,仿佛要置他于死地似的,可又没有一处是冲着要害去的,与先前对文茜动手的狠辣大不相同。   向天涯倒是希望谢小莹不要手下留情,他是绝不可能跟她回去的,然而,她不下狠手,他也狠不下这个心杀了她。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他心里郁闷坏了。而文茜好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插手给惊住,好一会儿没有反应。   张斐然一把搀起她:“走。”   “可是……”文茜看了一眼与谢小莹缠斗的向天涯,咬了咬牙,现在不走,马上就走不了了,是他非要横插一杠,不是她求他的,“走。”   但谢家来的不止是一个谢小莹。   谢臣俊是筑基八层,实战经验丰富,张斐然和文茜灵力耗尽,节节败退,又添了新伤,而蔡家兄妹对付那几个炼气弟子也很勉强,蔡娥好几次都被一个女修偷袭,只剩下了半口气。   就当她以为这一次再也逃不过的时候,熟悉的火焰再度出现,火龙缠绕住了那女修的脖颈,按顺时针的方向一转,只听嘎啦一声,那个女修脖子一歪,就这样断了气。   蔡家兄妹暗暗心惊,没想到殷渺渺的修为不高,杀起人来倒是干脆。当初要不是仗着修为比她高,又是二人联手,怕是绝没有可能将她逼到跳了岩浆池。   “多谢。”蔡阳惊魂未定。   殷渺渺淡漠地瞟了他们一眼,没有告诉他们这个炼气女修就是当初绑架了她的人,她不过是在杀人灭口罢了。   既然她在这里,那么这个谢臣俊难道是……那个“谢大哥”?她眸色一沉,红线一分为二,化作双龙去分别从左右袭击谢臣俊。   谢臣俊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掉头就向她劈去一剑。   一交手,殷渺渺就知道他不是自己能轻易解决的,当机立断:“布阵。”   躲在角落里的飞英马上丢出两个阵盘,一个迷踪阵一个幻杀阵,二阵相加,怎么都得浪费点时间。   向天涯不恋战,见阵盘落下,迅速后撤,谢小莹一脚跨出就陷入了阵法之中,失去了他的踪迹。   “赶紧走。”殷渺渺招呼他们。   “等一下。”文茜犹豫了会儿,叫住了他们,“你们这样,还能去哪儿?”   张斐然略觉奇怪,文茜明明说殷渺渺是谢家之人,对方怎么会对谢家下手,但想想谢家的作风,又觉得反目成仇实属正常,没有再深想下去。   “不关你们的事。”殷渺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们一眼,招呼飞英和向天涯走人。   文茜欲言又止半天,还是没有叫住他们。   张斐然道:“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嗯。”文茜垂下了眼睫,“走吧。”      殷渺渺和向天涯第一时间离开了季城。   他们随机选择方向,又全速前进,谢家的人就算反应过来,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他们,何况比起他们这两只小虾米,文茜的目标可就大得多了。   不过谨慎起见,他们仍等天色暗了才停下休息。   被冷风吹了半天,向天涯终于缓过神:“好不容易有了灵石,又摊上大事了,唉!”   “你去救文茜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殷渺渺很好奇,“你到底认不认识她?”   向天涯指天发誓:“我真不认识她,我只是……好了,我后悔了!”这事儿本来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灵石到手了,眼看马上就能坐飞舟离开陌洲,到心心念念的中洲去了,美好的生活在向他招手,他却硬生生自己破坏了。   “我的心好痛。”他痛心疾首,“我肯定是昏了头了。”   他只是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们不该死在谢家人手里,回过神就发现自己出了手……更坑爹的是:“我是不是有病?文茜骂我是渣男还差点弄死了我,我却帮她挡了我我的未婚妻?难道我天生犯贱吗?”   他怀疑人生,怀疑自我。   殷渺渺忍着笑意:“听你那么一说是挺好笑的。”   向天涯:“……”他长叹了口气,无奈道,“笑吧笑吧,别憋着了,唉。”   “开个玩笑,其实我一点都不奇怪。”殷渺渺托着腮,“当初我被绑的时候,你只要抢了兔虎走就是了,偏偏还回来救我,那会儿我就知道你大概没说谎。”   向天涯想不起来:“什么没说谎。”   “你人长得不靠谱,但实际上不是个坏人。”殷渺渺点了点他,“刚见面的时候,你不是这么说的吗?”   向天涯哎了一声:“我早忘了。”   “我记着呢。”殷渺渺笑盈盈道,“要不然就不会和你同路了。”   向天涯摸了摸下巴:“原来你一直在暗中观察我。”   “你不是吗?”她反问。   他承认:“我可不想半路被人捅一刀,好吧好吧,咱们扯平了。”   殷渺渺弯了弯唇角:“我觉得你人挺不错的,要不要交个朋友?”   “哪种朋友啊?”他笑。   殷渺渺道:“反正不是会结缘的朋友就行了,对吧?”   “说得太对了。”向天涯拍着大腿,朗声笑了起来。   飞英:“……”原来他们之前都没把对方当朋友吗?那我呢,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第49章   把话说开了,两人的相处比之前亲近了许多。   向天涯和殷渺渺说起了谢小莹的事:“她没被本家召回谢城之前,我们都住在廖城,廖城本地的修士不多,所以我们关系还挺不错的。”   殷渺渺问:“我看她元阴已失,你们俩……?”   “别那么敏锐好吧,还有小孩儿在呢。”向天涯懒洋洋道,“野合多常见啊,难道还要学凡间失了贞洁就非得嫁我啊。”   飞英下意识地张嘴想提问,但想想又咽回去了。   殷渺渺见了,主动解释道:“人分男女,气分阴阳,合气之前,男有元阳,女有元阴,算是一口先天之气吧。男子若是泄了精气,元阳便随之而出,女子体内若有阳气入内,既会破坏先天阴气,元阴随之消散。”   飞英半懂不懂,但忙不迭点头,假装自己明白了。   殷渺渺就把话题带了回去:“后来呢?”   “后来她因为天资出众,就被召去了谢城,算是一步登天,我嘛,该干嘛干嘛啰。”向天涯没有告诉她,谢小莹走后,他惹下大祸,触怒了谢家。正是那一次,为了给谢家赔罪,他的父亲被废了丹田,沦为凡人,而他也离开了廖城,去了凡间。   再回来,已经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他轻描淡写:“后来我回了廖城,她也跟着回来了,还问我要不要和她结缘,我拒绝了。本以为这事儿就完了,没想到回头我就被定亲了。”   殷渺渺听着好奇:“是谁给你定的亲事?”   “族长啊。”向天涯懒洋洋道,“他劝我以大局为重,就是牺牲我一人,成全一家族,说真的,凭什么呢?”   殷渺渺能够理解,大局为重就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本质上是为了多数人的利益而牺牲少数人的,那么,少数人凭什么就要被牺牲呢?   “他不是要被牺牲的那个人。”她道,“如果你是得利者而不是牺牲者,可能就不会那么想了。”   向天涯嘲讽道:“可惜没有如果,他们不管我死活,我也就没必要管他们死活了。”   他的做法是对是错,身为局外人,殷渺渺没有什么资格评断,故而一笑了之:“说来,谢小莹真的挺喜欢你的,今天都这样了也没下狠手。”   向天涯望望天:“对,她大概觉得我是为了别的女人故意和她作对。”   殷渺渺轻轻笑了起来。   向天涯用生无可恋的语气说:“像她这样能把所有事儿都归结到男人女人那点事上也挺好的,世界单纯。”   殷渺渺笑得更厉害了。   向天涯翻白眼:“笑够了没?轮到你了,交代一下,你到底是什么人?”   “失忆的人。”跳跃的篝火照亮了殷渺渺的侧颜,笑意晕染出了三分无奈,“我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谁了,醒过来的时候就受了伤,然后遇到了一个人,发生了一些事,走的时候遇见了这个孩子,就把他带了回来。”   向天涯瞅瞅她,换他一针见血了:“噢,男人吧?”   殷渺渺眨了眨眼,唇角微勾。   “啧啧啧。”向天涯什么都懂了。   只有飞英抓住了重点:“姐姐,你失忆啦?”   “是啊。”殷渺渺苦笑道,“应该是被人打伤的,醒过来的时候神识受损得厉害,现在还有很多事没有想起来。”   飞英脱口问:“谁干的?”   “不知道。”殷渺渺心态平和,“暂时不用管那么多。”   向天涯料想这背后兴许有什么隐情,识趣地没有多问,岔开了话题:“说起来,季城不能待了,我们接下来只能往魏城走,票还差点钱,路上凑凑应该能凑满吧。”   殷渺渺顿了顿,不答反问:“在你的印象里,飞舟有停飞的时候吗?”   向天涯马上就坐直了:“什么意思?”   “出了那么大的事,封锁陌洲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殷渺渺记忆没有恢复,不太确定地问,“做不到吗?”   向天涯道:“我没听说过有这种事,但不是不可能。”陌洲能坐飞舟的地方只有魏季卢谢四城,这件事本身就能说明四大家族对于飞舟的运营有一定的影响力。   “他们还得罪了丹心门的人。”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说不定为了给丹心门一个交代,真的会封锁陌洲,来个瓮中捉鳖。”   殷渺渺问:“后悔吗?”   好一会儿,向天涯说:“还行,想做就做了。”以后怎么样不好说,怼的时候那么爽,值了。   人生在世,顾忌太多也没意思,有酒今朝醉,不负少年头。   殷渺渺又问:“要是去不了中洲,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啊,继续修炼呗。”向天涯回过味来了,眯了眯眼,“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打什么注意呢?”   殷渺渺对他眨眨眼:“不告诉你。”   向天涯:“……”女人!      就在万兽大会出乱子的时候,远在春洲的冲霄宗也有一件大事要发生——新入门的五百个弟子学满三个月啦!   这就意味着他们正式完成了理论课程,可以尝试引气入体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他们可以选择性地去听各个讲座,主讲人都是筑基弟子,至于是外门弟子还是内门弟子,就要看组织的弟子面子够不够大,交友够不够广了。   新弟子们忙着引气入体,忙着选课听讲座,忙着准备去藏法阁挑选心法——引气入体后,冲霄宗的藏法阁就会为新弟子们打开,每一个弟子都能进入藏法阁。藏法阁里藏有冲霄宗所有的心法和功法,具体有多少,恐怕连掌门也不知晓。   新弟子进去后,藏法阁便会根据他的情况挑选三套心法和功法,弟子三中选一。因为心法一旦修炼便不能轻易更改,故而,这对于修士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天。   选好心法之后,各峰对于新弟子的水平基本上就有数了,有时候不用等到每年的擂台赛和期末考试(官方名叫年试=-=),有潜力的新弟子就会被各峰私下里预定,待做满三年的外门弟子,就能直接被收为亲传。   然而,翠石峰正面临着一件尴尬的事。   寻常弟子,天赋再出众,都用不着任无为这个元婴真君亲自出马,让徒弟收就好,亦算是翠石峰一脉。但问题是,收徒必然要金丹以上,云潋还未曾结丹,另一个徒弟失踪中。   别人家的山峰,掌峰、弟子、弟子的弟子、记名弟子、管事弟子,加起来少说几十人,多则百人。   翠石峰,师父一只,徒弟一只。   任无为长吁短叹,想当初小徒弟在的时候,哪里需要他操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好好修炼当靠山就行了,现在呢?都是小徒弟的错,几十年来把她师父师哥照顾得太好了。   现在怎么办?除了擂台赛当天他能出面,平时对弟子们表现出太多的兴趣可不一定是好事(小徒弟语),但总不能让大徒弟去吧?   他家大徒弟?没用的东西!不不,除了修炼,屁用都没用的东西!   等等……任无为瞄了一眼恭恭敬敬在下面呈递玉简的筑基弟子:“你叫什么名字?”   “回真君的话,晚辈乃是人事堂的韩羽。”韩羽,一个有恐高症的修士,专门负责在门内传信跑腿。   任无为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略略一想,问道:“你可愿来我翠石峰当个管事弟子?”   韩羽:“!!!”今天出门踩狗屎了吗?真的假的?他没听错吧??门内像他这样的跑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翠石峰现在可是……抱大腿,必须抱大腿!   “晚辈愿意!”   任无为满意了,丢出一块翠石峰的令牌:“去将此事办妥。”   “是!”   韩羽,在外门混了五十年,在内门跑腿了二十年,今天终于抱上元婴真君的大腿,准备开始逆袭了(并没有……)。   次日,他办妥了手续,包袱款款来到了翠石峰。   依旧是光秃秃的山。   接待他的是云潋:“山后是悬崖,练剑的。”   韩羽:“……”你们剑修就是喜欢苦修,我懂的,“是,云师兄。”   “我们住山顶。”他指了指山峰。   韩羽眯着眼睛看去,发现山顶处被人削去了一块,有一片极其平坦开阔的平台,隐隐约约可见连片的屋瓦。   “我们人少,你也住这里吧。”云潋说。   翠石峰是一座山峰,又不止是一座山峰。冲霄宗划给任无为的地盘是包含翠石峰在内的一片山脉,故而,旁人称呼任无为门下弟子,更准确的说法是“翠石峰一脉”——不难理解,毕竟其他元婴真君门下弟子众多,一座山峰是怎么都住不下的。   只不过……任无为刚晋元婴没多久,就只有两个徒弟,所以其他地方都荒着,师徒三人挤在翠石峰上,显得格外可怜。   韩羽一听这话,不由松了口气,能住在主峰上最好,省得他飞来飞去还恐高:“敢问师兄,我住山下可以吗?”   “好。”云潋指着不远处,“那里可以吗?”   韩羽朝他指的地方看去,小路崎岖,树木荒芜,乍看似乎乱石丛生,但有不少怪石颇有野趣,似猴望月,似山峦叠嶂,略作雕琢,便极具观赏性。   没想到云师兄身为剑修还挺有审美的。韩羽欣然同意:“好的师兄。”   然而,下一刻,云潋伸手虚空一握,就好像是把刚才吹过的风握在了掌心里。一剑挥下,剑气迸发,山石飞溅,一块平整的地区赫然出现,已然可以建房子住人了。   韩羽:“……”千言万语汇聚喉头,“多谢师兄。”   云潋浑然不知,又把一块可以支取灵石的令牌交给他:“第一件事,把山上修整一下。”   韩羽:“……我来负责?”就这样把钱交给他了真的好吗?太信任他了吧!不怕他挪用灵石自己修炼?   云潋点点头:“师妹不在,我和师父都不擅长,就交给你了。”   韩羽信心满满,他出身凡间,祖父是赫赫有名的画中圣手,致仕归乡后建了一处园子。园中以三十三处巧夺天工、别具心裁的景致名扬天下,被称之为天下第一园。   他耳濡目染,一笔丹青深得祖父真传,自问修整一处山峰绝不在话下。   云潋又道:“一个月,够吗?”   一个月后先是新弟子进藏法阁,后有内外门的擂台赛,大概是准备在招收新弟子之前建完……韩羽心里有数,点了点头:“可以。”   云潋松了口气,可算交代完师妹嘱咐的事了:“师妹喜欢好看的花。”   韩羽:“?”   云潋说:“要种好看的花。”   “呃,敢问师兄,可有具体的品种或颜色?”   云潋想一想:“就是好看的花。”   韩羽:“……”上任的第一天,就觉得未来的生活恐怕会很累,心累_(:з」∠)_ 第50章   陌洲,埋骨之海。   埋骨之海,名字听着就不是好地方,名为海,实为沙漠,绵延无际。传闻有九阶妖兽出没,寻常修士不敢轻易踏足此地,算是陌洲的一个凶地。   现在,殷渺渺等人就在埋骨之海的边界,一边烤妖兽腿一边聊天。   向天涯近些日子都在琢磨一件事,越想越奇怪,遂问:“那天的事儿,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不能怪他起疑,事发当天,文茜他们撤退的路线很隐蔽,但殷渺渺很快就堵住了他们,开溜的时候也熟门熟路,一下子就带着他们跑出了季城。   殷渺渺微微颔首,云淡风轻:“稍微有些猜想,所以事先做了点准备工作。”   向天涯:“……”他就说从赤山回来以后她哪里怪怪的,果然有事瞒着他们。   “之前的事我就不计较了。”他故作大方,“但是现在是朋友了,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来埋骨之海的原因?”   殷渺渺笑了笑:“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停顿片刻,她从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切入了话题,“其实,我猜文茜他们当时想跑,是想躲进丹心门的飞舟里。”   她调查过飞舟的时刻表,万兽大会后第一班飞舟是在五日之后,时间相隔太久不说,坐普通飞舟容易暴露,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离开陌洲,最好的办法是躲进丹心门的飞舟里。   考虑到黄逐月受了伤,黄真人极有可能会优先带女儿返回丹心门,要是能藏进他们的飞舟里,就能避开季家的搜查,第一时间离开陌洲。   “但是,门派的飞舟是有禁制的,和普通飞舟不同,他们很难上去。”殷渺渺道,“所以,他们现在极有可能是被抓住了,或是往别的地方跑了。”   向天涯纳闷:“你觉得他们会来这里,所以在等他们?”   殷渺渺摇摇头:“不完全是,飞舟会经过埋骨之海,我想知道飞舟有没有正常起飞。”飞舟体型庞大,飞过头顶时肯定能看见影子,但殷渺渺在这里等了几天,理论上该有飞舟起航了,她却一艘都没有看见。   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她有七八成的把握证明自己之前不是杞人忧天:“他们停了飞舟,我们出不去了。”   陌洲的情况类似澳大利亚,大陆面积不大,但四面被云海环抱,除非结丹以后可以尝试驾驭飞行法器渡过云海,否则以筑基修士的灵力,飞到半路会必然game over。   飞舟一旦停运,整片大陆就被隔绝,再加上四大家族的追杀,怕是插翅难逃。   向天涯想了会儿,谨慎道:“我们应该先去魏城看看,或许只是季城停了。”   殷渺渺道:“四大家族同气连枝,不可能不防着这一点,要是有地方没有停,多半是陷阱。”   向天涯叹了口气:“那我们只能找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藏起来,几十年后,这事儿估摸着也就淡了,该干嘛干嘛,但看你好像不是这么想的。”   “是。”殷渺渺的嗓音不似少女清脆如银铃,又非成熟女性的婉转柔媚,总是不疾不徐,温柔舒缓,听在耳朵里十分舒服,让人愿意听她继续说下去,然而这时,她的音色徒然转冷,“因为不会变好的。”   短短几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就成了一把尖刀,割开皮肉,鲜血淋漓,她还不罢休,冰冷又锐利地说:“这次的事直接动摇了四大家族在陌洲的地位,如果我是他们,一定会对参与的人严加惩处,必须株连九族,如果不能血流成河,都算不上威慑力。”   她没有刻意渲染恐惧,语调仍旧不紧不慢,但听到这番话的两个人还是不由自主地起了鸡皮疙瘩。   “这样还不够,同样的事决不允许发生第二次,为防范于未然,他们会采取更残酷严苛的手段,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直到没有人敢起反抗之心为止。所以,不会变好的,事情只会越来越糟。”   向天涯听得背后寒毛直竖。真的会这么糟糕吗?说不定几十年后就风平浪静了……他侥幸的念头没冒出来多久,就被理智压了回去。   细想这些年四大家族的所作所为,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殷渺渺说的是事实。   事情只可能越来越糟,不会变好的。   向天涯放眼望去,前方就是茫茫黄沙,风吹沙动,无数砂砾之下不知埋着多少白骨,这样一个凶名赫赫的地方,都没有她短短几句话让人惊惧。   “那么,依道友之见,该如何呢?”   说话的不是向天涯,也不是飞英,而是殷渺渺一直等着的四个人——文茜,张斐然,蔡家兄妹,四个人都浑身浴血,狼狈至极,俨然又经过了几场厮杀。   殷渺渺饶有兴致地问:“偷听有趣吗?”   “道友不是说给我们听的吗?”文茜问。   殷渺渺看起来讶异极了:“我们素不相识,为何要说给你听?”   文茜反唇相讥:“所以道友出现在这儿是巧合了?”   “这话该我问才对。”殷渺渺气定神闲,“你们在这儿,不会是跟着我们吧?”   文茜看着她,眼中说不出是有疑惑还是忌惮。殷渺渺觉得非常有趣,不闪不避地与她对视。围观的几个人莫名感受到了一丝无形的压力,搞得飞英都有点坐立不安,悄悄往旁边挪了挪。   殷渺渺察觉到了,轻笑着移开了目光:“坐下说话吧。”   四个人犹豫了会儿,依次坐下来,只是姿态戒备,随时打算迎敌。   文茜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依道友之见,现在的情况该如何呢?”   “文道友在办下那么大的事儿之前,就没有想过后果吗?”殷渺渺问。   “要想什么后果?”回答的是蔡娥,小姑娘面色惨白,奄奄一息,偏偏还要冷笑道,“不过一死罢了。”   殷渺渺点点头:“那你就去死吧。”   飞英:“……噗!”   蔡娥气得面颊潮红:“你!”   “我怎么了?又不是我说死不死的,你自己说的。”殷渺渺的眼眸里蕴着月光,初看像是在笑,细细一品,如夜色般的凉,“这会儿又气什么呢。”   蔡娥词穷,恨恨瞪了她一眼。   张斐然道:“要是能活,没人想死。”   “说的是。”殷渺渺应了一声,瞥了一眼文茜。   文茜面色苍白:“陌洲那么大,他们不可能一手遮天,总有办法。”   殷渺渺点了点头:“那就好。”   向天涯琢磨出点味道来了,殷渺渺有意设了个局等他们往里跳,刚才的话,说给他听,也说给这几个人听。   但她想干什么呢?   谈话被刚才火药味十足的几句话给堵死了,气氛凝滞起来,周遭只听风吹沙砾的簌簌声,落针可闻。   蔡娥受了重伤又赌气,一语不发。蔡阳谨慎,没有弄清楚状况前不预备开口。文茜神情莫测,旁人猜不出她在想什么。而殷渺渺稳坐钓鱼台,他们不说话,她也就不说话,慢条斯理地抚平下裳的衣褶,宛如凡间绣花的仕女耐心无限。   僵持许久,张斐然先开了口,主动提及旧日恩怨:“你不是谢家的人。”   “我说过我是吗?”殷渺渺问。   张斐然痛快地道了歉:“之前误伤了道友,实在抱歉。”   “我说过给了灵石就恩怨两清,没什么好道歉的。”殷渺渺抚平了裙衫,抬首问,“不过我很好奇,谁说我是谢家的人?”   张斐然道:“认错了。”   “是我。”文茜居然承认了,“我将你误认为了谢家之人,告知了几位同伴,没想到是个误会。”   殷渺渺“哦”了一声:“对我朋友下手也是误会?”   文茜面不改色:“我见到他与谢小莹在一起,如何能不误会?”   “啊,原来是这样。”殷渺渺佯装恍然,“看来是我猜错了,我本来还在想,兴许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英雄救美,惹得人芳心暗许,结果又不想和人结缘,闹得人家觉得他玩弄感情,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向天涯摸了摸下巴,自己拆台:“是我干得出来的事。”   文茜脸色苍白:“你想太多了。”   “是啊,想太多了。”殷渺渺带过了这一笔,回到了主题,“你们在策划当日之事时难道没有商议过退路吗?其他人呢?”   张斐然道:“我们只是商议好一同行动。”   “原来如此,你们四个人是一伙儿的,其他人只是配合你们一起动手报仇,完事后各自跑路。”殷渺渺明白过来,陌洲修士以家族血缘为纽带,散修独来独往,很难将人组织起来,能够说服那么多人在当天一起行动,应该是极限了。   蔡阳忍不住问:“道友,你到底要说什么?”   月色正好,黄沙漠漠,是说故事的好时候。   殷渺渺单刀直入:“敢为诸位,四大家族为何能在陌洲一手遮天?”   这算什么问题?蔡娥莫名其妙,随口就道:“当然是因为他们有金丹真人。谢家三位,卢家两位,季家四位,魏家据说有五位,要不是他们,四大家族哪能如此嚣张?”   修真界是个能以一敌百的地方,一个金丹真人能抵不知多少筑基修士,文茜他们要不是仗着有五羽彩鸾,黄真人又不擅斗法,哪能保住性命?因此,就算联合起陌洲的其他散修,也未必能敌得过几个金丹真人出手。   “那么,除了他们之外,陌洲可还有其他金丹真人?”   蔡娥不耐烦了:“你问这个有什么用?有是有,但他们绝不可能和四大家族作对,又不是活腻了,难道为我们出头?”   “你说得没错,四大家族同气连枝,仅仅凭借几个人的能力,是不可能破开局面的,为今之计……”殷渺渺顿了顿,缓缓道,“只有借刀杀人。”   “哪来的刀给你借?”蔡娥讽刺道,“谁愿意为我们出头?”   殷渺渺笑了起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蔡娥想也不想,没好气道:“我们没钱。”都被你敲诈走了,哪来的钱?   殷渺渺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就算你有钱,多少钱才能请动能改变陌洲局势的人?人家稀罕吗?”   “那你是什么意思?”   殷渺渺端正了神色:“能改变陌洲局面的人,在意的只有陌洲本身。” 第51章   蔡娥烦透了她的做派,怼道:“你有话能不能说明白一点,不要故弄玄虚,都什么时候了还装腔作势。”   这话说得不客气,殷渺渺却没有生气,详细解释了起来:“纵观四大家族的所作所为:掌控水脉、垄断妖兽、抢夺心法……目的都只有一个,消除任何有可能动摇自己地位的不安定因素。”   四大家族手段是狠辣了些,但不得不说十分高明,能动摇他们地位的只有高阶修士,那就让除了四大家族之外,再也没有高阶修士出现就好了。   “首先,要借口把有实力的高阶修士联手除掉,其次,有能力培养高阶修士的家族铲除,有心法的夺心法,有秘宝的夺秘宝,然后,掐断小家族壮大发展的可能,让他们只能依附于自己而生存。”   殷渺渺环顾众人,淡淡一笑:“久而久之,四大家族日渐壮大,其他家族逐步衰弱,再无对抗之力。几百年下来,陌洲的局势已成定局,四大家族的地位稳固如山,不能轻易动摇了。”   文茜哑声道:“这不用你提醒,直接说该怎么办。”   “你我所求有三:最起码保全性命,好一些全身而退,最好是离开陌洲谋得更好的前程。”殷渺渺幽声道,“然而,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求其下必败,结果永远比预期糟糕。因此,我们不能只求保全性命,至少要想办法改变目前的局势。”   “但是,我刚才说了,内部破不了如今的局面,只能借助外力。区区个人恩怨,很难说服‘外力’伸以援手,除非利益一致。所以我说,能够让有能力者感兴趣的,不是你我,而是陌洲本身。”   为了加强说服力,她举了一个熟悉的例子:“丹心门位列七大门派之一,门派所在地却是在归元门下的梁洲丹火城。虽说丹火城不属于归元门门下,但仍是归元门的势力范围内,终究是件微妙的事。”   顿了顿,又道,“陌洲能这么长时间游离在外,主要是飞舟被炼制出来前云海难渡,后来四大家族又联手才使得各方势力找不到突破口。要是能创造一个合乎大义的借口,一定会有人按捺不住插手陌洲之事。”   四周寂静无声,修士以修炼为主,他们又极其年轻,没有经历过太复杂的势力斗争,鲜少会有人考虑那么复杂的事,短时间内难以接话。   唯独文茜牵了牵嘴角,淡淡道:“不过是变成五大家族罢了。”   “要是我们什么都不做,这是必然的事。”殷渺渺肯定了她的说法,分析道,“你们伤了黄真人的女儿,为了平息丹心门的怒火,季家极有可能会割舍一部分的利益,而丹心门为了独占好处,决计不会将事情宣扬出去。对于陌洲来说,就只是多了第五个家族。”   蔡娥逮到了机会,刚想嘲笑,被蔡阳抢先了一步:“你刚刚说的是什么都不做,要是做了呢?”   夜风悠悠,沙子吹到了衣袍上,沿着纹路簌簌落下。皎洁的明月散发着幽冷的淡光,衬得殷渺渺出尘如姑射神人,然而,谁也没有留意她的容貌,所有人的心神都被她的话语牵引着:“那就要看能做到哪一步了。”   “简单点的话,就想办法传讯息给天义盟,细数四大家族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请求他们主持公道。四大家族残害修士、抢夺心法,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如此,各大门派就有了插手陌洲的绝佳借口。   “大门派都讲究脸面,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拿了这件事做作筏子,都会给出一个交代。”   她的主意听起来胆大包天,但落到实处又具备可行性,没有他们想的那么艰难。   文茜问:“你有多少把握能让天义盟的人出手?”   天义盟是十四洲类似于UN的组织,由三大宗门、七大门派以及各方势力共同组成,十四洲有什么大事,天义盟就会召开天盟大会,邀请各方共同商讨。   只不过修士为了复仇就灭门灭族的事儿不少见,如果不是情节特别恶劣,事态特别严重,侵犯了天义盟各方的利益,他们是不会为了正义出手的。   殷渺渺斟酌了会儿:“一半吧。”   “值得冒险。”向天涯从谈话开始就沉默着,到这会儿才开了口,“人出不去,妖兽可以,我记得有不少妖兽能飞渡云海。”   “一般只有七阶以上的妖兽才能飞过云海,除了青雀。”   “不错,青雀是唯一六阶以下就能飞过云海的,只是行踪莫测,很难收服。”   殷渺渺看他们讨论了会儿送信的事宜,什么都没有说。一直围观吃瓜的飞英小声凑过去:“姐姐,这样不会更糟吗?”   殷渺渺笑了一笑:“为什么?”   “官官相护嘛。”飞英的道理来源于故事,“我以前听人讲过一件事:从前有个贪官,特别贪,税收很重,老百姓没有办法,就派了人去上告,这事惊动了巡抚,巡抚就派人来查,结果贪官就派人贿赂巡抚,巡抚就保护了贪官,上告的人被打死了,老百姓的税收就更重了。”   殷渺渺点点头:“是这个理。因此,所谓的交代,可能真有惩处,可能做做样子,可能什么都没有,更有可能我们被反咬一口。”   蔡娥脾气急,怒从心头起:“你耍我们?”   “我不是神仙,哪能保证他们所有人都按我想的来?”殷渺渺道,“万一天义盟派来的人又蠢又贪,被四大家族收买了粉饰太平也不是不可能——把希望寄托于别人身上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蔡娥要炸,蔡阳按住她,客客气气道:“道友,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既然你愿意和我们说这些话,应该是想和我们合作吧。既然如此,就不要藏着掖着,一口气说了吧。”   “蔡道友,你误会了,我没有十全十美的办法。”殷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天义盟如何行事不是我能掌控或者预测的,我只是认为不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我们自己多做一分,对未来就多一分把握。”   “我们只有几个人,能做什么呢?”   殷渺渺低头沉思了会儿:“把事情闹大,使人心离散。”事情一被闹大,就不能草草收场,人心一旦涣散,就有漏洞可钻,等到水变得足够浑浊,魑魅魍魉就会出现,机会也就来了。   “要把事情闹大,就不能消失匿迹。”思路渐渐明晰起来,殷渺渺条理分明地叙述,“趁着你们的行动余热未消,乘胜追击,找一个依附于四大家族又臭名昭著的人,杀了他,宣之于众,让陌洲的修士知道反抗一直在继续,并且不打算就此消失。   “一次不够就两次,杀人不够就挑拨,总之,离间依附四大家族的中小家族,不需要他们倒戈,只要暗地里阳奉阴违就好。   “但这样还不够,他们需要更大的诱惑,例如,天义盟的人来了之后,对四大家族取而代之的可能。有了足够多的利益,有了足够大的嫌隙,事情就好办多了。”   文茜眼皮狂跳:“你玩得这么大,能保证事情不脱离控制吗?”   “就要事情脱离所有人的掌控。”殷渺渺心平气和道,“参与博弈的人越多,变数就越多,结果也越无法预料,正因为如此,局势一定会发生改变,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向天涯深深领会了精髓:“我明白了,你打算在陌洲放一把火,火会怎么烧,烧多久,最后怎么灭,完全没有考虑过,是这个意思吗?”   “是呀。”她微微一笑,“不好玩吗?我们已经跌在谷底,所以不管怎么样都是稳赚不赔,只不过赢多少就看天意了。”   向天涯:“……”他是不是曾经说过她是个传统保守谨慎的修士?现在给自己一嘴巴子还来得及吗?   “我的意见是,后面的事儿未必做得成,走一步看一步,但第一步必定要走。”殷渺渺语气轻松,“逃跑不是个事儿,以战养战才是上策,杀一个赚一笔,灵石、法器、丹药都有了,总比这样逃进沙漠里和凶兽斗要好吧?”   她的主意大胆又疯狂,搁在平时,人人都会当她疯了,但现在山穷水尽,退无可退,反而特别具有诱惑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东方出现了一丝鱼肚白,天空蒙蒙亮,是太阳升起来了。   张斐然问:“你到底是谁?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殷渺渺扬了扬眉:“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做了,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难道怕我坑你?”   “你不说,谁放心听你的意见?”蔡娥嘀咕道,“好端端的,你干嘛帮我们?”   殷渺渺失笑:“帮你们?我没那么好心,我是为了我自己。”   “你和季家有仇?”蔡阳问。   殷渺渺唇角往下压了压,淡淡道:“如果你们非要知道的话,是……”   “替我不平不行吗?”向天涯打断了她,“我父亲被谢家人废了丹田沦为凡人,我堂堂七尺男儿,差点被逼卖身,这仇够不够大?萍水相逢,我们问你们和他们结什么仇了吗?”   殷渺渺微感意外,她本不觉得那件事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但向天涯既然替她挡了下来,她就领了这份情意:“天都亮了,成或不成,一句话的事,不成咱们就该分道扬镳了。”   文茜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到这时方道:“好。”   张斐然想了想,也点头同意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试试吧。”   蔡家兄妹与张斐然交情匪浅,他那么说了,他们自然跟着答应下来。   殷渺渺望着向天涯:“你……”   “这事儿听起来就很痛快,富贵险中求,我没有理由拒绝。”向天涯掸掸衣袖,不假思索,“你有没有具体计划?”   “先确定一下目标,还有青雀怎么弄到手。”   飞英:“……”嘤,不问问我吗?   临时组成的七人团里,四个重伤,一个小孩,只剩下两个人有能力干坏事,所以一番商讨后,众人选择了一个难度比较低的目标。   目标姓刘,叫刘一,是依附于季家的刘家家主的独生子,在刘城仗着身份,干遍了所有恶棍会干的事儿。最重要的是,这么一个能拉仇恨的人,居然敢不带护卫,独自一人进了妓院。   殷渺渺表示不可思议:“他脑子里是翔吗?”   “有什么好奇怪的。”向天涯不以为意,“谢家人也这样,要什么护卫,姓就是他们的底气。”   殷渺渺思索片刻:“那实力强吗?”   “这些人的修为都是靠丹药堆出来的,本身实力不高,但身上有不少法器傍身,你不能疏忽大意。”向天涯严肃道,“我在外头接应你,不要恋战,打不过就跑。”   另外四个人重伤未愈,在城外接应,这次的行动只有殷渺渺和向天涯两人。   因为是在妓院,殷渺渺当仁不让担起了混进去杀人的重任。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她已经有主意了。   但向天涯一点都不放心,他以前是瞎了眼才会觉得她谨慎小心,现在看来,她比绝大多数人都要胆大,一玩就玩个大的。   殷渺渺听不见他的腹诽,换了身衣裳就进去了。   修真界的妓院,那也还是妓院,只不过卖笑的女子身上有修为,以便客人采补,这比凡间的妓院更加残酷,一旦被采补过渡,妓女就会耗尽精气而死。   殷渺渺压制了自己的修为,避开人群,推开了刘一的房门。 第52章   妓院的陈设极尽富丽,推门而入,映入眼中的是一架精美绝伦的彩屏,绣了十二个尽态极妍的裸女,或回首凝笑,或掩胸害羞,或醉卧露媚,或欲拒还迎,皆面目如生,宛若真人。   屏风后坐着几个吹拉弹唱的妓女,都是炼气一二层的修为,肤如凝脂,娇声曼语,正簇拥着今儿的正主说笑打趣。   殷渺渺向前跨出了一步,门两侧的落地缠枝灯恰好照着她的倩影映在了屏风上,瞬间吸引了刘一的目光:“哟,来了。”   刘一是刘家主的独生子,来妓院里消遣也极有派头,弹唱说笑的姑娘只要美貌就好,可采补的对象却是非处子不可。   殷渺渺隐在彩屏后,他便看不出她元阴已失,仍旧调笑道:“过来。”话音未落,原本就混沌的脑袋愈发沉重起来,陶然如醉酒,意识不到自己说了什么,“你们都、都出去……”   “是。”弹唱的妓女们施施然退下,有个好奇地望了屏风一眼,怎么都猜不出来的是哪个姐妹。   殷渺渺是头次用魂术惑人,果真如《风月录》中所言,“魂飞魄散”还是“失身夺魄”,都在一念之间。   她生性谨慎,见刘一身上的法衣有不弱的防御功能,就叫他自己把衣服脱了。刘一的神识意外得弱小,昏昏沉沉听见了命令也不疑有他,主动脱掉了法衣。   殷渺渺确定没有问题后,把神识化为尖刺狠狠刺向了刘一的灵台。   她做好了他情急之下反击的准备,没有想到刘一的神识弱得可怜,受创后下意识地启动了自动保护机制,直接晕过去了。   殷渺渺没想到那么省事,以为有诈,特地试探一二,见他真的昏了过去,这才走过去拿剑抹了他的脖子。   血管徒然被割开,鲜血因为压力作用而喷溅开来,落在华丽的锦帐上好像一树盛开的桃花。   暴力,又极具美感,但少了些什么。   对了,不够愤怒。   殷渺渺挥剑在刘一身上留下了更多的伤口,热血汩汩地从破裂的皮肤里涌出来,腥气逼人。她俯身用手指沾了刘一的血,在雪白的墙上留下了“诛季”两个血字,未干的血水顺着笔画停顿的地方流淌下来,蜿蜒成几道歪歪扭扭的曲线,格外渗人。   妓院、残忍的杀害手法、复仇讯息……这个凶案具备足够多的爆点,想必不久之后就能传遍陌洲。   殷渺渺非常满意,临走前没忘记拿走对方的储物袋,最后确认了一遍现场,这才跳窗遁走。   向天涯没听见动静,以为失败了:“被发现了?”   “完事了。”殷渺渺飞身上了兔虎,“撤!”   话音刚落,原本该去服侍的妓女推门而入,随后,妓院里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声。   殷渺渺的唇角不禁微微勾起。   三天后,刘家家主的小儿子被复仇者在妓院里的杀害消息像是长了翅膀,转眼传遍了小半个陌洲。   刘家自然是气个半死,掘地三尺想要把人找出来,可陌洲之大,要找几个有意躲藏起来的人无异于是大海捞针,自然是白忙活。   事情按照计划发展,殷渺渺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和其他人一起躲了起来。   “这次只是运气好,下回可没那么容易了,还是等各位养好伤以后,我们再做打算。”   她这回干掉了刘一,最大的收获是他储物袋里的丹药,各类丹药皆是上品,原本重伤的文茜等人服下伤药之后,伤势总算不再恶化,但要恢复到寻常水准,还需要一两个月的调养。   为了让他们安心养伤,殷渺渺选了一个僻静之处,让飞英连设“迷踪”、“聚灵”、“幻杀”三个阵法,确保就算被人发现了也能及时逃跑。   就是这个时候,殷渺渺得知飞英和文茜有过一面之缘。   飞英耿耿于怀:“早知道是她害得你,我就不卖给她了。”   殷渺渺摸了摸他的脑袋,浑不在意道:“不用想太多,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韩羽辛辛苦苦忙了一个多月,终于让翠石峰模样大变。   一道瀑布从山顶飞流直下,贯穿整座山峰,在山脚下汇聚成一个偌大的池塘。池塘边种着一种奇特的桃花,一年开四季,春是粉白,夏是粉红,秋是嫣红,待到了冬季,便是海棠红,每逢换季,满树花朵就会随风飘散,落入池塘,美不胜收。   同时,山脚下还建着一片精致错落的木屋,那是韩羽给自己以及未来的杂役弟子建的。通向山上的白玉阶梯两侧,则种满了紫藤萝,从那里走过,好像是在花中穿行。   再往上一些的山腰,是用以待客的地方,飞檐翘角,廊桥流水,姹紫嫣红环绕,隐蔽又清幽。   山顶是韩羽最少动的地方,那里的竹屋精致错落,溪流潺潺,十分幽静,他不过是栽种了些许睡莲,为原本僻静的山顶增添了几分幽美。   呃……说了那么多,也不能掩盖翠石峰现在变得很奇怪的事实。   任无为就在怀疑人生:“为什么有那么多花?”   “师妹喜欢花。”云潋答得很自然。   任无为:“……”他环顾四周,瀑布和池塘是用来练剑的,现在种满了花,训练场虽然空着,周围也种满了花,最不能理解的是石梯上周围的花不仅在两侧,头顶上都被细碎的花朵铺满。   虽然众多的花卉在韩羽的巧妙设计下并不显杂乱,反而与错落有致的建筑群相辉映,呈现出了一种“琼楼玉宇,奇花异卉,仙境当如斯”的感觉,但是看在任无为这样的钢铁直男眼里,只有一种效果:放眼望去,全都是花。   一个住了两个大老爷们的地方,种满了花……任无为久久地沉默了。   云潋还说:“师妹会喜欢的。”   任无为:“……”   “师父认为呢?”   任无为咽下一口老血:“师父也觉得挺好的。”忍了忍了,这种小事,徒弟高兴就好,不就是翠石峰变成百花峰嘛,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决定跳过这个插曲,直奔主题:“我已经叫韩羽去留意年试的弟子了,你嘛……该去给新弟子讲学了吧。”   云潋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是。”   “去替我看看新收进门的人里有没有好苗子。”任无为给他布置任务。   按照冲霄宗的规定,新入门的弟子不必参与当年的考试,他们刚刚引气入体,还需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云潋应下:“是。”   任无为又看了看他,不太放心:“知道什么样的叫好苗子吗?”   云潋想想:“感觉。”   任无为勉勉强强:“行吧,你自己看着办。”修炼坐忘心诀的人偶尔能感应因果,合了这大徒弟的眼缘,或许比其他什么都重要。   但他还是想念能干的小徒弟。   唉!这人世茫茫,希望小徒弟看在那么多花的份上早点回来,要不然,他真怕自己哪天忍无可忍,一剑把这花里胡哨的山头给削没了。   “师父。”   “怎么?”任无为回过神。   云潋静静看着他:“不要动这些花。”   任无为:“……”   “师妹会回来的。”他说,“我感觉到了。”      东躲西藏等待小伙伴养伤的日子里,殷渺渺也没有闲着。她断断续续打听出了张斐然和蔡家兄妹的来历,可以说,敢孤注一掷搞荆轲刺秦的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故事。   张斐然是张家的旁支子弟,张家以擅长炼丹出名,从前在陌洲还有几分薄名,可张斐然从小就对炼丹没有天分,频频炸丹炉,他又是旁支,一直不得重用。有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救了一个重伤剑修,对方见他适合学剑,便将自己的一套剑法教给他,算是还了因果。   从此,张斐然便走上了剑修的道路,为了练剑,他离开了家里,四处游历。几十年后,他回到家乡想要探望亲人,却惊愕的发现张家已经变了天。   原本的家主一支被杀,取而代之的新家主投靠了季家,族内反对的人都被季家杀了个干净,其中就包括了张斐然的亲人。   他决心报仇,蛰伏多年,终于杀了家主,随后一直逃亡在外。   至于蔡家则是因为一个美人引发的惨剧,蔡家兄妹的长姐是陌洲数一数二的美人,有倾国之姿,被季家的一个金丹真人看上了,为了逼她屈从,不惜以阖族性命相要挟。   他们的父亲是个有骨气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蔡家兄妹的母亲预见到蔡家会有大难,将他们悄悄送走,没过多久,他们的父母就被杀害,长姐被采补而死,其余的蔡家族人为了保全性命,不得已屈从了季家。   而文茜的故事不必再说,谢家为了抢夺万兽图灭了文家满门,对唯一幸存的文茜严刑拷打,按照她自己的话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除了复仇,没有别的意义”。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殷渺渺又和他们比试了几场,算是探探双方的底,打完以后,双方都有点意外。   蔡娥快言快语,直接就问:“你以前是哪里人?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不是什么有名的人,你自然没有听过。”殷渺渺不以为意。   蔡娥却道:“以你的能耐,怎么可能一点名气也没有?”   殷渺渺微微蹙起眉:“我修为低,能有什么名气?”   “这是修为低的事吗?”蔡娥认定她有所欺瞒,连珠炮似的道,“以你的斗法水平,要么是和张大哥似的,游历在外锻炼出来的,要么就和我们一样,是在家族里受过训练,可无论哪一种,都不该籍籍无名才对。”   殷渺渺费解,指了指向天涯:“那你们以前听过他吗?”   “听过啊。”蔡娥理所当然地回答,“他不就是个仗着皮相好玩弄别人感情的渣男吗?”   向天涯躺枪:“喂喂。”   “他名声不太好,但实力不弱,我们都有所耳闻。”蔡娥轻蔑地瞥了向天涯一眼,“要不是还算有几分本事,哪骗的了那么多人?”   向天涯:“……”他是做错了什么?   殷渺渺若有所思:“原来如此,那我们打一场。”   “真打假打啊?”   “真的。”殷渺渺调息完毕,站起来道,“我还没和你打过呢。”   向天涯很爽快:“那就打。”他对她的能耐也十分好奇,旁观总比不过实战来得清楚。   两人修为相差不多,无须刻意压制,出手时就一点都没留手。   殷渺渺知道他是武修,一上来就把距离拉长,果断风筝,但向天涯之所以能在被骂完渣男之后再添一句“实力不弱”,就是因为他不止是个武修,学刀之前,是个实打实的法修。   他法术用的溜,殷渺渺一拉开距离,他就用法术阻拦去路,靠得是法武兼修,双管齐下。而殷渺渺是用进攻为饵,诱使对方往自己准备好的坑里跳,靠的是预判与挖坑。   两个人打了一会儿,互相点评。   向天涯:“心机真深。”   殷渺渺:“厚颜无耻。”   围观的四个人能硬刚四大家族,都是实力与经验兼备的人,里头的明堂看得很清楚。   张斐然道:“向天涯名声不佳,反倒让人忽略他的实力,只是出身寒门的人能有这样的修为,天资必然不低,只是缺了机缘。”   蔡阳更在意殷渺渺:“文道友,你以前有没有听过这个女修?她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的散修。”   他和妹妹是本家嫡系,妹妹被家里宠着不谙世事就罢了,他扪心自问,就算是被当做下任家主培养起来的自己,与之相比也远远不如。殷渺渺的行事做派决计不是散修能有的眼光与格局。   文茜淡淡道:“没有听过,她可能不是陌洲的修士。” 第53章   殷渺渺和几个队友分别打了一架,对他们的实力有了大致的了解。   蔡家兄妹里,蔡阳是法修,蔡娥是武修,两人是都是家族倾力栽培的后辈,后来又做了几年散修,各项能力都十分出众。张斐然在修剑一道上很有天分,又在外游历多年,实战经验相当丰富。   而文茜有点不寻常,她的旗子就有些乾坤,更别说是那万兽图和被收为灵宠的五羽彩鸾,修为不是最高,实力却最强。   至于向天涯……她怀疑他是故意往自己头上泼脏水,好让人把注意力放到他混乱的男女关系上,而不是他的实力。   可能算是另类的韬光养晦吧。她没有多问。   总的来说,小伙伴们意外地给力。   养了约莫一个月的伤,除了蔡娥还需要调养,其余人恢复了七八成,可以撸起袖子干活了。   他们直接把目标对准了季家的兽谷。那是一个山间盆地,季家在那里设下阵法,用以喂养妖兽,其中,就有可以飞过云海的青雀。   所以,这一回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借着袭击季家的名头,悄悄偷几只青雀出来送信。不过,兽谷不比妓院,不说阵法,看守的人就不在少数,需要提前踩点谋划。   好在文茜收了五羽彩鸾,它灵智已开,飞上几圈就能将地形囫囵记下来。文茜按照它传回的讯息,在绢布上画出了兽谷的地形。   整个山谷犹如一个大肚花瓶,入口窄,里头宽,季家在里面布了数个阵法,环环相扣,一旦有人破阵破阵,季家的人就会马上得知,到时候就是瓮中捉鳖,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   殷渺渺对季家不了解,问道:“强攻不行,能混进去吗?”   文茜垂眸想了会儿:“曹家。”   殷渺渺想起坐黑车的曹家车队,他们给季家运送妖兽的饲料,确有可能进的了兽谷:“看曹管事不像是肯为此冒险的人。”   文茜勾起唇角:“若是不肯,逼得他肯就是了。”   “不错,威逼利诱,不信他不肯。”蔡娥看着是个面团似的小姑娘,心肠却早已磨得冷硬,对曹家只有不屑,没有怜悯。   殷渺渺轻轻叹了口气,四大家族欺人太甚,其实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但真正醒悟过来愿意反抗的寥寥无几,大多数人宁愿装瞎扮聋,做人鹰犬,也不想睁开眼看看这个世道。   只要日子勉强能过,只要倒霉的不是自己,人们就情愿忍耐,要是弯腰不够,跪下也可以,说不定看在自己听话懂事的份上,对方就愿意松松手,饶过一条贱命呢?   这固然是一件悲哀的事,却无可指责。殷渺渺自己就曾做过一样的事,危机来临时,更乖巧,更恭顺,盼着父母看在她谦卑如狗的份上,能为她考虑一次。   一次就好,一次就能活下去了。   只是没有,他们没有给她苟延残喘的机会。   她因此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威逼利诱,有时亦算契机。   “就按你说的办吧。”殷渺渺道,“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   文茜抬眸看了她一眼:“恐怕需要大家都配合我一下了。”   *   曹家原先也是正经的修炼家族,祖上出过金丹真人,颇有些傲气。故而季家招揽时并不愿意屈就,只是没有想到季家那时打着杀鸡儆猴的主意,见曹家人不肯,二话不说就来了个金丹真人,干脆利落地杀了曹家家主,又问:“肯还是不肯?”   还是不肯。   季家便又杀了领头的几人,再问:“肯是不肯?”   一连杀了几十人,最后只剩下几个炼气的后辈,曹飞见曹家血脉要断绝于此,不得已,只能肯了。   季家为了立威,下了狠劲磋磨,将养殖妖兽饲料的差事派给了他们。自此后近百余年,曹家都做着这样下等的活计,毫无往日的风光可言。   憋屈是憋屈的,可曹飞不敢拿曹家的骨血冒险,只能忍下这口气。   万兽大会的事儿一出来,他就吓得肝胆俱裂,生怕季家知晓是他偷偷把文茜带进了季城,提心吊胆了几日,好几个修士都被逮出来割了脑袋挂在城墙上,他这边居然安然无事。   曹飞一边感慨祖宗保佑,一边马不停蹄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离开季城后的第五日,他再次见到了文茜。   是夜,荒郊野外,月黑风高。   骑兽在警觉性上远比人类出色,人影未见,它们就骚动不安。曹飞心觉异样,刚想起身一探究竟,就见一阵烟雾飘来,骑兽打了几个喷嚏,咚咚几声,接连晕倒在地。   他心知不好,立刻取出法器:“谁?”他一站起身,就发现周围的景色变了,随行的人全都消失不见,显然是陷入了阵法之中,“谁在那里?”   “曹飞,又见面了。”文茜从雾中走来。   一看是这位姑奶奶,曹飞又恨又惧:“你又想干什么?”   文茜双目亮得吓人:“想请道友帮个忙。”   曹飞冷冷道:“我带你入季城已是仁至义尽,文道友,别逼我和你翻脸。”   文茜暗忖,曹家天资出众之辈早就被季家杀得干干净净,独留的这个曹飞资质平平,一百多岁了才堪堪爬到筑基中期,可他一心为了曹家血脉,真要是逼急了,保不准就来个鱼死网破。   她缓和了语气:“季家的所作所为,你都看到了,难道你就愿意一辈子当个管事,给季家的妖兽养饲料?”   “对,我曹飞没有血性,比不得你。”曹飞是下定决心不肯再牵扯进这件事里了,卑躬屈膝就卑躬屈膝,总比丢了命好。   文茜知晓他不比自己,全族覆灭,反倒无牵无挂,曹家还有几个颇有天分的后辈,曹飞是决计不肯让他们冒险的。   只可惜他们没什么能用来利诱的,讲不通,就只能动手了。   “即是如此,你也别怪我。”文茜祭出了法宝。   两人斗在了一起。   文茜是在金丹真人手下都能逃过几招的人,又有法宝傍身,而曹飞却是资质平庸之辈,三十招后,胜负已昭然若揭。   曹飞心里清楚,文茜在被追杀途中还要冒着风险来见他,怕是有必须要曹家才能办的事儿。他要是被拿捏住遂了她的意,季家可不会管他是不是被逼无奈,铁定不会放过曹家。   他既赢不了,便只有一死,才能保全曹家上下。   “文道友,我怜你不幸,故而在谢城施以援手,没想到你竟然恩将仇报。”曹飞被文茜的暗器击伤,血流如注,“是我有眼无珠,为曹家惹下这等祸事。”   文茜嘴角抿起,今日之事非她所愿,然成大事,哪能没有牺牲:“曹飞,我最后劝你一次,你给季家当上几百年的狗,他们也不会心慈手软,要你们死的时候,他们可不会顾念你这些年的情分,对曹家手下留情。”   她字字句句,都是扎在曹飞心头的尖刀。然他纵是心头滴血,亦无可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文道友既是不肯罢休,那我也无话好说。”   言毕,他取出本命法宝,就要和她拼死一战。   文茜悚然一惊,要是曹飞死了,别说剩下的曹家人怎么办,就算他们能假扮曹家人,也不知道兽谷该怎么进:“曹飞,你……”   “不必再说了。”曹飞打断她,“虽死不从。”   文茜咬一咬牙关,绝不肯让曹飞就这么死了,手腕一翻,从储物袋中取出封灵毒,萃于暗器之上。   曹飞使出全力,仍旧被文茜躲开,他穷途末路,见暗器扑面而来,干脆不闪不避,一心赴死。文茜操纵暗器避开了他的要害,只是重伤了他。曹管事不敢心存侥幸,欲自绝经脉而死,没想到封灵毒起效甚快,他调动不起灵力,连求死都做不到。   文茜松了口气,将剑刃横在他颈上:“现在,你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你杀了我吧。”   文茜一指后方:“我不杀你,你看那里。”   曹飞转头看去,竟发现阵法不知何时已经撤去了,他的族人们如骑兽一般昏睡在地:“你想干什么?”   “既然你最看重的是族人,那我不杀你,我杀他们。”文茜发了狠,“我数到十,你若是不肯,我就杀你曹家一人。”   曹飞一愣,抬头看着她,继而不知想起了什么,猛地大笑起来:“哈哈!可笑,可笑啊!”   文茜冷冷道:“我可不是诳你。”   “我知道,就是这样才好笑。”曹飞笑出了眼泪,“你、你这般痛恨季、谢,自以为是正义之士,要为民除害,可你的所作所为和季家有什么区别?”   他紧紧盯着文茜,面露嘲讽:“想当年,季家也是这样逼我曹家,肯不肯,家主不肯,他便杀一人,季家还比你有风度,不曾杀曹家后辈,而你?你连季家都不如!呸!”   文茜眼瞳一缩,牙齿咯咯作响:“你放屁!”   “我说的是实话。”曹飞仰起头,冷冷道,“要杀就杀吧,如你所说,不过一死。”   文茜原本认定为了大局着想,牺牲一二人是应当的,但就如曹飞所说,她现在的所作所为,与当年季家对曹家做的,又有什么区别?   她心神失守,手臂重若千钧,怎么都下不去手了。   殷渺渺远远看了,轻笑一声:“那个曹飞有点意思,飞英,把你的令牌给我,我去会会他。”   飞英围观得心惊肉跳,就怕文茜真的动手,可他人小力微,没有说话的份儿,到了这时,才边掏令牌边试探着问:“姐姐,他一定要死吗?”   “不知道,我勉励一试。”殷渺渺握住他的令牌,略一沉吟,迈步出去了,“文道友,我与曹管事说几句话。”   左右曹飞中了封灵毒,不怕他跑了,文茜就势收手,暂时避到了一旁。   曹飞没料到又是个熟人,连连苦笑,他算是引狼入室而不自知了,可见古人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殷渺渺道:“曹管事,又见面了,我来同你说几句话。”   “要杀便杀,不必多费口舌。”   殷渺渺道:“曹管事迟迟不肯答应我们,只是记挂家中子侄罢了,这份心意,我们亦是深受触动。”   曹飞不言。   她又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今时今日,曹家忍气吞声,算能保全一条性命,明朝明时,又焉知季家不会得寸进尺,夺了你家性命呢?”   曹飞道:“我怕点了这个头,今时今日也没有了,我拖家带口,甘愿当个懦夫。”   殷渺渺却道:“若是我许曹家一条出路呢?” 第54章   曹飞问:“道友这是何意?”   “曹管事担心的不过是帮了我们的忙后为季家所恶,之后再无喘息之机。我愿给曹管事一个承诺,若是你能帮了我们这一回,我就使曹家离了陌洲,如此可好?”殷渺渺微微笑问。   曹飞哂笑:“你要是有这个能耐,怎么还会在这里?”   殷渺渺道:“现在自然是没有的,可曹管事要是肯帮我们,我便有了,你且看。”她伸出手心,将握着的令牌给他瞧,“这令牌你可认得?”   曹飞见是没有见过,可上头篆刻的“归元门”三个字不容错认:“你怎么会有……你是……”   “我因故人之托来陌洲办些私事,恰巧被谢家所害,只好来季城坐飞舟回冬洲,可季城又出了那样的事,连飞舟都坐不成了。”殷渺渺所说的每个字都是真话,一点水分都没有掺和,“我也不想要曹管事为我们做什么,只想要一只能传讯的青雀,好将这里的事传回去。”   她态度诚恳,语气真挚,说得曹管事不由信了三分。   “我虽然没有什么大本事,好在还有师父能做些主,要是曹管事能帮了我这个忙,我便竭尽全力使你曹家离开陌洲,到时候山高皇帝远,曹家重头开始,岂不是比在这里熬日子要强?”殷渺渺的语调一贯沉稳柔和,平添几分说服力。   但曹飞不是初入江湖的菜鸟,哪能凭借一块令牌就全信了她:“不知尊师是……”   “我说了,曹管事就会信吗?”殷渺渺微笑了起来,“我知道这一块令牌不能说明什么,不求你一定信我,只看曹管事愿不愿意赌一赌了。”   她点到即止,不再多说,转身就走了。   那头文茜看了,神色复杂:“你说了些什么?”   “能说什么?不过你唱了白脸,我就唱个红脸,总不能真杀了他吧。”殷渺渺叹了口气。   向天涯问她:“有把握吗?”   “没有。”她答得干脆,“就看运气了,真不行,咱们就只能抢了东西跑了。”   接下来的时间,双方都很难熬。   尤其是曹飞,他正面临着人生最要紧的抉择。   要是有别的活路,谁想为奴为婢,他们曹家人不是被抽了脊梁骨,卑躬屈膝只是无奈之举。现在殷渺渺给他开了张空头支票,沉稳如曹飞也忍不住心动了。   万一是真的呢?万一呢?   要是真成了,曹家就能离开陌洲这是非之地,没有了季家桎梏,他好好培养族中子侄,几百年后,指不定就能再出一个金丹真人——这在陌洲、在季家手下是一辈子都不可能的。   先有文茜威逼,他几乎被迫自尽,后有一丝曙光,让他重燃了希望,哪怕隐隐猜出了是胡萝卜和大棒的寻常手段,曹飞还是动摇了。   思量了小半个时辰,他终于咬紧牙关,下了决心:“我可以帮你们,但我曹家其余人不得参与此事。”   “好。”文茜答应得很痛快。   曹飞又看向殷渺渺:“我想这位道友发个心魔誓……”他话还没有说完,旁人的眼神先变了,倒是殷渺渺镇定自若:“可以。”   向天涯暗骂了一句,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不要胡乱答应。   曹飞没想到那么容易:“当真?”   “我发誓履行承诺,你也要发誓永不背叛。”殷渺渺冷淡道,“我劝你留条后路,事若不成,你回头和季家告发我们,指不定还能留条性命,倘若发了誓,就只能跟我们一条道走到底了,你自己选吧。”   她是不惧发心魔誓的,但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曹飞万事以曹家为主,怕是出卖起他们来不会手软,何必自讨苦吃。   她这番话说中了曹飞的心事,他不欲让曹家族人参与进来,就是打的这个主意,被殷渺渺戳破以后,反倒是不敢再提,叹息一声:“只盼道友能信守诺言。”   “你尽力,我尽力,之后就看天命了。”殷渺渺停顿少许,切入正题,“现在,我们说说兽谷的事吧。”   曹飞在她说起青雀时就有了想法,闻言道:“兽谷不易进。”   文茜紧紧盯着他:“但是你能进,不是吗?”   曹飞默认:“我从未深入谷中。”   “不要紧,讲一讲你知道的。”殷渺渺顺手从储物袋里摸出白绢和眉墨,准备画地形图——修真界就是这个不好,没纸没笔用玉简,真是愁煞人也。   曹飞就简单说了说要进兽谷的流程。   季家对兽谷看得很严,前去送东西的不是季家的管事就是他这样的熟面孔,为了防止人冒充,谷外就有一个法阵,冒充者连山谷都没摸到就会先触动警报。   待到了山谷门口,又要令牌核实身份,这才能带着东西进去。路上还有季家的守卫随行,哪里都不能去,把东西送到了,就要及时返回,不可久留。   曹飞道:“从头到尾,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   殷渺渺按照他说的路线,在白绢上仔仔细细描绘出来,又问:“他们布的是什么阵?”   “不知。”   殷渺渺不气馁:“那么,青雀在哪里?”   “就在这里。”曹飞苦笑了起来,他们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他们曹家养的是地虫,鸟类妖兽最是爱吃,问他旁的妖兽他兴许还不知道,偏偏是青雀。   修士都信几分气运之说,他平添了几分信心,又指点了几处:“兽谷里都是未曾驯服的妖兽,关青雀的笼子也大有讲究,季家下了禁制,不是轻易能破开的。”   殷渺渺回忆了一下笔记里关于禁制的内容。   21、禁制:统称,可以是符文,也可以是神识印记,还没有研究透彻,能下在物件上,亦能下在人或妖兽上,如果不考虑损伤载体,基本可以暴力破解。   既然只是个笼子,问题应当不大,愁的是该怎么安排人手。   曹家族人不去倒是无妨,还怕他们生了异心多惹事端,他们这个小团队里,蔡娥伤势未愈,让她在外接应,飞英也得带上,小朋友修为不行,破阵很有一套……   时间仓促,他们草草说定了大致计划,兵分几路做准备。   曹飞要让族人先返回家族早做准备,但无凭无据,谁能放心他离开,文茜是必然要留下来的,她一人留下,恐独木难支,得再派一个人。   殷渺渺倒是很想和文茜单独谈谈,但是她得改换容貌和飞英进城去打探消息顺带买些丹药符箓,只能遗憾放弃:“只能你去了。”   向天涯抵死不从:“我和那个女人有仇。”   “总不能放飞英和她独处吧?”殷渺渺不是故意想搞事,只是他们两伙人哪怕临时组了队伍,时日尚浅,谁也不信谁,仍旧彼此防备,不得不拆开来互相监视。   向天涯沉默。   “还有……”她附耳过去,悄悄说了两句话。   向天涯听着听着,挑了挑眉梢:“行吧,看在你求我的份上。”   他们那边讲悄悄话,蔡娥也和文茜嘀咕:“要不然我留下来陪你?”   “没事。”文茜平静道,“他只是名声坏了些,人倒是没那么卑鄙。”   蔡娥回想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向天涯对她们是能避则避,和传闻中大不一样,又想想殷渺渺,安了半颗心:“也是,我看他和那个女修好着呢,应当不至于太过分。”   文茜瞥了一眼他们喁喁私语的亲密模样,唇角溢出一缕叹息。   交代完毕,众人就分头行事。   曹飞等族人醒后,便吩咐他们改换打扮,轻车简从回曹城:“季家之事牵扯甚多,恐波及曹家,你们早些回去,通知族人多加小心,若是有个万一,就将几个孩子远远送走,好歹能为我曹家留下一丝血脉。”   曹家一族都经历过当年的惨剧,心有戚戚然,哪还管得了什么货物,都依曹飞所言,准备快马加鞭返回家中,通知族人早做安排。   曹飞安顿好了族人,明显松了口气,又将骑兽与货物整理了一遍:“大部分地虫都已经送到了季城,要往兽谷去,还得想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他修为平平,为人处世上却十分精通,稍稍一想就有了办法,说与他们听,文茜与向天涯都没有意见。   “既是送饲料,还得让这地虫再生几窝才好。”曹管事熟稔地料理着箱子中的地虫,肥美白胖的虫子看着就恶心,他却毫不介意地伸手摆弄,“再等上两三天吧。”   他在附近采了些腐烂的叶子丢进去,又掏了个瓷瓶撒了些药粉,受到刺激的地虫蠕动在一起,开始繁衍生息。   向天涯和文茜帮不上忙,靠在一旁监视。   暖风吹过脸颊,扬起衣袂猎猎。   向天涯光明正大地打量着文茜,她明明身形消瘦,偏偏还要穿了一袭黑衣,愈发衬得肤白人瘦,外貌说不上是顶漂亮,但眼睛清亮,眉间有股幽怨凄冷之意,像是聊斋里含冤而死的女鬼,气质十分特别。   他的目光太过直白,文茜不好装作看不到,遂问:“你盯着我看干什么?”   “我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我是哪里得罪了你,你不惜布下杀阵,非要置我于死地。”他声音低沉,重重咬了那个“死”字。   文茜镇定自若:“不是说恩怨两清?”   向天涯扬了扬眉:“我救过你,要个答案不过分吧?” 第55章   对于向天涯的问题,文茜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我有个朋友,曾为你所伤。”   “哪个朋友?姓甚名谁?”向天涯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她,“我要是真骗过她,我当面道歉。”   文茜面无表情:“话说得好听,承不承认都是你一面之词,有什么意思?”   向天涯语气微妙:“我诚心诚意在问,你却推三阻四,该不会是根本没有这个人吧?”   “那你就当是我在骗你吧。”文茜垂下眼眸,神色漠然,“无所谓。”   向天涯顿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觉,既觉得她不似作伪,又觉得不可能,思来想去,试探着问:“既然有这个人、这件事,你倒是说来听听,我怎么骗她了?”   “你……”文茜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挤到喉头,偏生一个字都出不了口。   向天涯不催她,耐心地等着。   许久,就当他以为她不会再回答,亦或是打算糊弄过去时,却听她道:“你让她以为,纵然不会与她结为道侣,心中却是有她的。”   “哦。”向天涯了然,懒洋洋地吐出真相,“都是错觉。”   文茜好似被触怒,斥责道:“错觉?要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哪会有这样的‘错觉’?”   “什么叫错觉,错觉就是想太多。”向天涯意味深长道,“没有说过的承诺,没有发过的誓,就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的。”   文茜冷笑:“照你说来,都是她的错?”   “感情的事哪有什么对啊错啊的。”他好笑极了,“我只不过没有她想的那么好,仅此而已。”   这个答案不能叫文茜满意,她追根究底:“既然无心,何必招惹?”   向天涯想了想,随口道:“可能那个时候喜欢了吧。”   文茜怔住了。   向天涯摇摇头:“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分开了就肯定是过去了。道友,叫你朋友忘了我,我这种人惦记着没意思。”   “你想得倒是美。”她扭过头,冷冰冰道,“她早就忘记你了,只不过是我意难平,想要出口气。”   向天涯能怎么样,亏都吃了,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行行,算我活该。”   文茜痛骂:“本来就是你活该。”   “对,都是我活该。”   他痛快地认了错,文茜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解气,只感到深深的悲哀,怔怔看了他一会儿,一语不发地起身离开了。   向天涯没有挽留她。   过了两日,殷渺渺他们回来了,地虫又生了一窝,满箱子都是白白胖胖的长虫子,看起来很像是回事儿了。   众人又商定了细节,准备明天就出发去兽谷。   趁着行动前最后的空闲,殷渺渺找了向天涯去小树林说悄悄话:“问出来了吗?”   “说是她的一个朋友。”向天涯简单复述了一下他们的对话,“不是不可能,大家都在谢城一带,可能真的和哪个熟人认识吧。”   殷渺渺品了品“我有个朋友”,笑了起来:“好吧。”她得了满意的答案,转身想走,被向天涯拽住了:“问你个事。”   “嗯?”   向天涯沉吟半晌,严肃道:“你们女人干这种事的概率大吗?”   “什么事?”   “像文茜那样觉得我骗人感情,不杀不足以证道什么的。”向天涯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深感忧心。   殷渺渺想了想,诚恳地点头:“会,在她们看来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渣男,不心魔缠身尸骨无存不足以平民愤。”   他夸张地抚着胸口:“分个手而已,至于吗?”   “她想要天长地久,你却只给了一时一刻,当然至于。”殷渺渺失笑,“你以后还是少惹这种风流债为好,否则指不定哪天就丢了性命。”   向天涯不置可否:“你呢?”   “怎么,对我有兴趣?”殷渺渺轻笑一声。   他大方承认:“有是有,不过我觉得你当朋友也不错,不想和你搞到兵戎相见。”   “哦?”殷渺渺的眸中掠过笑意,好似不经意地靠近了半步,两人的间距缩短到一掌之遥,“我是觉得……”   向天涯察觉到了变化,不露声色:“嗯?”   “你最好的地方就是不结缘。”她消弭了最后一丝缝隙,两人呼吸相闻,能看清对方瞳仁里的倒影,“你不是用来结缘的男人。”   今夜没有月亮,只缀了零碎的几颗星子,茂密的树木成了最佳的遮挡物。他们靠得那么近,偏偏又不曾肢体相贴,只依靠着对方身体散发的热度来揣测生理的变化。   空气被无形的暧昧挑拨,热意盈满怀抱。   向天涯闻到她身上幽甜的气味,心神摇曳,俯首问道:“那是用来干什么的?”   “你是……”她的唇角微微勾起,“用来野合的。”   向天涯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腰:“那要试试吗?”   “再好不过。”   接着,再也没有人说话了。   荒郊野外,不合时宜,谁耐烦一层层解开衣裙,之前暗含玄机的欲望就是最好的前奏。很快,两人气息彻底融合在一起,风吹过,宽大的法袍里裹着交叠的身影。   虫鸣鸟叫,不远处的人语,特殊的环境使得整件过程富有极大的刺激性,好像记住了很多细节,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印象。   只有快乐的余韵被反复品味:   “腰不错。”   “你也是。”   *   欲进兽谷,先要过一段狭长的小路,路极窄,只容一辆马车行走,而两侧都是高高的山壁,是埋伏的绝佳地点。   走在这条小路上,很容易让人紧张不安。   曹飞道:“不要担心,虽然有人监视,但只要我们没有异动,他们就不会出手。”   殷渺渺等人现在假扮成曹家人,老老实实地跟在曹飞后面。唯有文茜和曹飞坐在一辆车上,要是他敢试图通风报信,就第一时间结果了他。   但曹飞只是稳稳驾着车,走到半路还提醒他们:“我们已经入阵了。”   蔡娥大吃一惊,四周仍然是山壁,没有丝毫阵法的影子:“这是什么阵?”   “这是第二个阵了。”飞英按照《六合玄阵图》中所授的方法,闭眼感受灵力的波动,“整个山谷有一个大阵,一炷香之前我们就进来了,这是第二个,消隐阵,所以我们看不见其他人。”   曹飞吃了一惊,他来兽谷多次,从不知道在这个阵之前还有一阵。   “真的假的?”蔡娥学过阵法,将信将疑,“你是阵法师?挺厉害的啊。”   殷渺渺道:“家学渊源罢了,他还是个小孩子呢。”   飞英佯装腼腆地点点头:“我只是耳濡目染知道一点。”   文茜的语气罕见地温和:“是个有天分的孩子,有机会该拜入大宗门。”   “以后再说吧。”   说话的功夫,他们到兽谷门口了。   曹飞取出曹家的令牌给对方核实,守卫狐疑道:“不是刚来过吗?”   “我有事想见季管事。”曹飞苦笑着给他塞了灵石,“事出有因,唉!”   给了买路钱,守卫好说话多了:“我替你去问问吧,现在是非常时候。”   “应该的应该的。”曹飞姿态谦卑。   过了会儿,兽谷的季管事季川出来了,看见曹飞挑了挑眉:“你怎么又来了?”   曹飞把季川拉到一边,低声道:“实不相瞒,我是有事想求你帮忙。”   曹家做这事近百年了,在曹飞的有意讨好和时常孝敬下,季川对他还算客气:“你们曹家又怎么了?难道牵扯进万兽会的事儿里了?”说到后面,眼神徒然锐利起来。   “怎么可能!”曹飞连忙澄清,“是季城那边想要我们……”他顿了顿,难以启齿似的说,“改养荆棘果。”   荆棘果是妖兽十分喜欢的果实,但种植艰难,根叶都有剧毒不说,伴生的妖兽肖似马蜂,非常难处理,很容易中毒身亡,比养地虫危险得多。   季川似笑非笑:“荆棘果可比地虫好,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地虫虽贱,好歹安全。”曹飞满脸苦涩,“你也知道,我们曹家筑基以上的修士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可这荆棘果哪里是炼气期能碰的,到时候……我可怎么向曹家列祖列宗交代?”   季川懒洋洋道:“我一个旁支子弟,帮不了你,回去吧。”   “除了你,我还能求谁呢?”曹飞咬了咬牙,取出一个法器塞过去,“这是我曹家传下来的法器,能挡金丹真人一击……不求事成,只求美言几句。”   季川没想到曹飞能拿得出这样的法器,掂了掂,斜眼道:“没想到你曹家好东西不少啊。”   曹飞知道他不满意,苦笑道:“曹家的家底都被我掏光了,我实在是……实在是没有了。”   季川没吭声。   曹飞只好把储物袋里所有的灵石都取出来:“给管事买些下酒菜吃。”   季川虽然被发配到来看管兽谷,但这点灵石还不放在眼里,看他真的拿不出好东西了,才淡淡道:“行吧,你这些地虫……”   “不记账。”曹飞连忙道。   季川看在他识相的份上,勉强点了头:“进来吧,把这些地虫送去老地方。”   殷渺渺等人就准备驾车进去,谁知路过季川面前时,他眼睛一眯:“你这几个族人我怎么没见过?”   气氛徒然紧绷。   曹飞微微垂下眼,声音沙哑:“之前的,都……陨落了。”   季川怀疑道:“怎么会那么多人一起陨落?”   “万兽会的时候。”曹飞涩声道,“那几个凶徒见人就杀,他们修为不济,没救回来。”   季川没有亲眼目睹万兽会的乱子,但对当时的乱斗也有耳闻,看在那法器份上就没有再追问:“怪不得你要来求我。”   他叹了两口气,转身招呼曹飞进去:“我只能帮你讲几句好话,成和不成,不是我能做主的。”   “您太过谦了,要不是……我听说家主对万兽会的事极其不满,追究了好几个人。”曹飞压低声音对季川说着小道消息,“指不定您就能调回去了,到时候还请您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多多照顾。”   季川心中一动:“你且和我说说都发生了什么。”   曹飞佝偻着腰,事无巨细地把自己知道的事一一说来,季川不想去闻畜生的臭味,指了个人道:“你们跟他去把地虫放下,曹飞跟我来。”   “是是。”曹飞对准“族人”就换了张面孔,厉声道,“你们随这位道友去,不要给人家添麻烦,放下就去谷外等我。”   “是,家主。”   红日渐渐西斜,山谷上方的天空聚集着厚厚的云,夜晚马上就要到了。 第56章   被季川指了领路的是个炼气修士,修为不高,可对着曹家就只用鼻孔看人:“跟好了,要是丢了命我可不管。”   殷渺渺放柔了声音:“是,劳烦这位道友了。”   炼气修士有几分怜香惜玉的心,听见是个柔婉的女声,语气缓了缓:“你们速度快点,把东西放下就走。”   “好。”殷渺渺跳下车,环顾四周。   鸟类妖兽的饲养地在兽谷边缘,依山而建,密密麻麻无数个笼子叠排在一起,看起来壮观又可怖。   飞英仗着人小见识少,一脸惊叹地问:“这些全部都是妖兽吗?好厉害!”   “当然,这可是季家的兽谷。”炼气修士不是季家的人,可与有荣焉,自豪极了,“除了季家,哪里还能有这么多未被收服的妖兽。”   飞英接着卖萌:“啊!没有被收服吗?不会跑出来吧!”   他一脸惊恐的样子取悦了对方,炼气修士道:“怎么可能,它们出不了笼子。”   飞英又想问什么,被殷渺渺喝止了:“带你来是让你来长见识,不是让你来问问题的,过来。”   “哦。”飞英吐了吐舌头,刚刚转头,背后就传来奇异的声响,像是“噗嗤”一声,接着,有什么热热的液体飞溅到了他背上。   他顿时僵住了。   向天涯按住他的肩膀:“别回头。”   飞英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敢扭头看了一眼,刚刚和他说话的炼气修士就倒在了地上,脸朝下,眼睛瞪大,血漫了一地。   他死了。   生死原来只是一眨眼。   殷渺渺抽回短剑,淡淡道:“时间有限,我们分头找,飞英找最下面的。”   “哦!”事态紧急,飞英努力转移注意力,“青雀长什么样啊?”   文茜答道:“青色羽毛的大鸟,鸟喙是黄色的。”   殷渺渺的脑海里没有和青雀有关的记忆,只能按照文茜的描述挨个寻找起来。只是现在夜色已暗,妖兽又蜷缩成一团躲在里面,很难用肉眼分辨。   不得已,殷渺渺只能放出一团火焰去照,低阶妖兽对火仍有本能地惧怕,愈发往里缩,而高阶的妖兽却把这一小团火焰视作挑衅,噌一下冲到笼子门口,用翅膀使劲拍打着鸟笼。   殷渺渺看清了它们的样子。   它们的体型有大有小,羽毛的颜色亦不尽相同,有些生得可爱,有些生得凶猛,但无一例外,它们的眼中都流露出浓浓的恨意与怨愤。   有一只长着人面的怪鸟,双翼展开近三米,乍一出冲出来就好像是个活人。它愤怒地拍打着翅膀,间或发出尖利的啸声,两只大如灯笼的眼睛死死盯着殷渺渺,一次又一次试图冲出笼子袭击她。   殷渺渺看到它的翅膀上有许多秃了的斑点,羽毛上沾满了血迹,鸟喙上破损,伤痕累累,想来它不是一次两次想要挣脱了,只可惜季家的牢笼十分坚固,它凭借肉身根本无法逃脱。   然而,她没有在它眼中看到任何想要罢休的痕迹。   它的眼睛像是两团火,熊熊燃烧着,至死方休。   “咻——”它盯着殷渺渺,又一次发动了攻击。   殷渺渺怔怔看着,半晌,垂下眼睑,五指屈拢,灭掉了手心里的火焰,悄悄离开了。   下一排笼子里有许多刚诞下的幼崽,那些母兽看见火光,主动弯下头颅,讨好地“啾啾”叫着,眼中露出恳求与哀伤,像是希望面前的人不要带走它的孩子。   还有奄奄一息的妖兽,哪怕她燃起了火苗,它们也一动不动窝着,笼子里散发出浓烈的腐臭。   殷渺渺深吸了口气,几乎不忍再看。   幸亏有人突然喊道:“找到了。”   她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在哪儿?”   “这里。”文茜对他们扬了扬手。   青雀在另一侧的笼子里,幸亏文茜有五羽彩鸾,这才早早地找到了。它窝在一个巨大的铁笼里,警惕地看着来人。   “锁上有禁制。”文茜握住了铜锁,想要强行破解,可灵力输入,铜锁上刻下的禁制却没有丝毫消失的痕迹。   蔡阳见多识广:“这好像是金阳铜打造的,金丹以上才能强行破解。”   “我来试试吧。”张斐然离结丹只有一步之遥,当仁不让地接过暴力破解的任务,随着他灵力的输送,上面的花纹开始渐渐变淡,半晌,他的鬓角有汗滴落,“不成,还是差了点。”   文茜沉吟片刻,招手让五羽彩鸾过来:“试试你的火。”   五羽彩鸾吐出了一口火,锁上的花纹果然又淡了些。   文茜面露喜色:“再来。”   彩鸾正欲再喷火,却听下面有人呵斥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去。”殷渺渺翩然落地。   对方的第一反应不是拔剑相向,而是从怀中掏出一物往天空一扔,半空顿时炸起一朵烟花。   “暴露了,速战速决。”殷渺渺三两下剁了来人,对飞英道,“你和蔡娥先走,保护好自己。”   飞英忙不迭点头。   外头传来零星的脚步声,有不止一个人靠近了。   殷渺渺高声问:“好了没?”   “等等。”文茜祭出了万兽图,准备现在就收服青雀,否则一会儿打起来,它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可青雀是六阶妖兽,文茜要收服它并没有那么简单。   殷渺渺沉吟了会儿,鬼使神差地,她往人面鸟的方向看了一眼。   季家的守卫已然赶到。   她沉下心,红线窜出为火龙,将他们阻拦在外的同时,为同伴争取了近身攻击的时间。   飞英咬着手指,强行要求自己感受灵力波动,思索从哪里出去比较合适。   文茜指着青雀,厉声道:“承天之命,降服于我,急急如律令!”   青雀清鸣一声,似是不甘,似是叹息,最终还是选择低下头颅,归降成了文茜的灵宠。   文茜喜形于色:“好了。”   殷渺渺望了一眼盘旋的青色大鸟,又看了一眼周围密密麻麻的铁笼,闭了闭眼睛,慢慢吐出了口气:“你们撤,我断后。”   这和说好的撤退计划不一样,向天涯直觉不好:“你想干嘛?”   “放火。”殷渺渺闭上了眼睛,在心底轻轻呼唤地火。   “我需要你。”   “好。”   她身上突然冒出了白色的火焰,温度太高,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不够,向天涯硬生生被她周身的火光逼退了几尺才觉得能缓过气来。   接着,让他瞠目结舌的事发生了。   火焰开始往周围的铁笼上蔓延,铁笼被火光灼烧发热,渐渐变成了红色,下层的笼子质量不佳,居然没一会儿就开始变软,融化成了铁水。   向天涯隐隐明白,喃喃道:“你是疯了吧。”   “走。”张斐然拉住他,“我们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   这火焰大有古怪,哪怕以他的修为都觉得承受不住,留在这里不过是碍事罢了。   他们与小伙伴会合,文茜低头看向燃起火光的山谷:“她想干什么?”   “她想放它们走。”向天涯神色复杂,“服了她。”   “放它们走?”文茜讶然,“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殷渺渺扪心自问,得到了青雀就大功告成,何必多此一举?不过萍水相逢,它们甚至都不是人,只是皮毛畜生。   但它们的眼神打动了她。   她也曾是笼中的鸟,尝过被关在笼子里的痛苦;她也曾失去尊严,任人欺辱;她也曾想要自由而不得,恨意如火焚身。   所以……放你们走。   火焰犹如万千条火蛇,从她脚下蜿蜒燃起,不断延伸爬向铁笼,开始强行破开禁制,而季家的追兵虽源源不断,却被火焰尽数阻拦在外,无法靠近分毫。   地火尽情燃烧着,铁笼被火焰舔舐出了缺口,很快,自由之门出现了。被关押已久的鸟儿呼啸着展翅飞出,霎时间,头顶的天空被黑压压的鸟类妖兽铺满,蔚为壮观。   殷渺渺徐徐上浮,底下的笼子全都淹没在了火光之中,烈焰将她原本雪白的衣袂映成了霞色。   向天涯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她,有那么一会儿,呼吸都停止了。   她还在继续。   神识被分作无数股,有了神识的操纵,火焰才能只烧断禁制而不伤害妖兽,这是极大的负担,但她咬牙坚持着。   越来越多的妖兽得到了自由,它们等不及,禁制一破开就不管不顾冲出去,羽毛被烧焦掉落也在所不惜。   哪怕双翅被折,哪怕羽翼沾满血迹,也要往天空飞去。   扑棱扑棱的声音环绕在殷渺渺耳畔,她仰头望着它们,好像脑中的刺痛都不存在了。她调动所有的灵力支持地火的燃烧,脸上的水渍刚出现就被蒸发。   走吧。她想,都走吧,你们是自由的。   大的妖兽,小的妖兽,挨挨挤挤簇拥在一起。它们临时组成了一支军队,低阶妖兽跟着高阶妖兽,同时往一个方向攻击。   风刃、火焰、尖啸、撞击……无形的结界被触动,出现了明显的透明光影。   飞英目瞪口呆:“它们在破阵?它们居然会破阵!”   殷渺渺看着所有的笼子都被火焰淹没,终于支撑不住从半空跌落下来。   向天涯跃身把人捞住:“你玩得可真大。”   殷渺渺的神识和灵力都被压榨得干干净净,脸色白得几近透明,但眼睛里倒映着跳跃的火光,亮得吓人:“服不服?”   “服,心服口服。”向天涯自问就算有这个能耐也未必会做同样的事,所以今时今日的这一幕,他永生不忘。   殷渺渺仰头靠在他的臂弯里,望着遮天蔽日的鸟群,忍不住大笑起来,快活地像是个小女孩:“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飞入寻常百姓家!”   “咻——”为首的人面鸟发出了清啸,仿佛听懂了她的话。   之后,鸟群里爆发出了可怕的叫声,“咕咕”“嘎嘎”“喳喳”,乱七八糟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尖利又刺耳。   声音传遍兽谷,所有人都抬头看着,震撼又畏惧。   别处响起了应和的吼声,有虎啸、有狼吼、有虫鸣、有马嘶……妖兽们用人类听不懂的声音交流着。   然后,阵法破了。   六阶的妖兽就相当于是筑基圆满,这里有多少妖兽?数不清。   季家的阵法再复杂,也没有考虑过会有那么多妖兽聚集在一起破阵,不多时,结界出现了一道缝隙,鸟类妖兽排成“人”字形,整齐有序地冲了出去。   外头,天高云淡,月明星稀,湿润温暖的空气迎面而来。   殷渺渺等人混在庞大的妖兽群中,就这样平安无事地撤离了,顺利地像是做梦。   入口处,曹飞握了一把沾血的剑,正等着他们。   文茜问:“季川呢?”   “杀了。”曹飞语气镇定,“我们走?”   “走吧。”   他们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鸟兽们朝着四面八方散去,奔向阔别已久的自由。   “终有一天……”   终有一天,他们也会冲破枷锁,得到应有的自由与尊严。 第57章   众人沿着策划好的路线撤退,同行的妖兽渐渐离去,至后半夜,只剩下一只人面鸟和他们同路。   蔡娥见文茜多次抬头望着那只鸟,不由好奇:“文姐,那是什么妖兽?”   文茜犹豫了许久,不怎么确定地说:“那好像是望京的雏鸟。”   “望京是什么?”蔡娥从没有听过这种奇特的妖兽。   文茜也是从万兽谱上看到的名字:“是一种传说中的妖兽,望京的意思是望玉京,这种鸟死的时候,无论身在何处,人面都会朝向玉京的方向,故而被誉为仙界派来凡间的使者。”   蔡娥吃了一惊:“这么厉害?”她抬头望着人面鸟,觉得它肖似人类的面孔十分可怖,不由搓了搓胳膊,“它跟着我们做什么?”   文茜摇了摇头:“不知。”   天光乍破时,他们失去了夜色的保护,只能降落在地,借地势与树木隐藏踪迹。   人面鸟跟着落在了树上,收拢翅膀,面孔朝向他们,眼神幽密。   “它是想干什么?”蔡娥小声问。   文茜望向殷渺渺,语气淡漠:“这种妖兽都通人性,可能是想报答恩人吧。”   似乎就如她所言,人面鸟看了他们一会儿,展翅飞到了殷渺渺身边。她耗尽了灵力和神识,一直躺在向天涯怀里昏睡,人面鸟轻“咻”了一声,将她唤醒。   殷渺渺睁眼看着它:“你怎么还不走?”   “咻——”它低下头,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心。   殷渺渺感受到掌心里毛茸茸的触感,唇角弯起:“走吧。”   “咻——”   “不用了。”她抬首望着逐渐亮起来的天空,轻声道,“你我生而自由,这是你应得的,不需要报答。”   人面鸟歪着头看着她。   “我不是为了得到报答才救你们的,我只是遵循了自己的道心,和你们没有关系。”殷渺渺挥挥手,“走吧。”   “咻——”人面鸟听懂了,仰起头颅发出一声清吟,拍动翅膀回到了天空,眨眼间就飞远了。   它离开了。   过了许久,文茜才用复杂的语气说道:“它只是幼雏就开了灵智,未来不可限量,你不该放弃这个机会。”   殷渺渺想了会儿:“我不喜欢灵宠。”   她不介意吃妖兽的肉,亦不介意用妖兽的皮毛做成法衣,对于乘骑妖兽也没有什么意见……人类从渔猎到畜牧,本就是一种进步。   然而,开了灵智的妖兽又有不同。   它们是兽,却有了和人一样的灵智,纯粹当做兽来驱使,未免心中不安,可当做平等的生命来对待,又很难做到。再说了,它为了寻求自由而遍体鳞伤,臣服只是想要报恩,和地火不一样,故而……算了吧。   “可以签平等契约,说是灵宠,实为伙伴。”文茜加重了语气,“契约是让人与妖兽结成同盟,妖兽贡献自己的力量,而修士带契约兽共同飞升,是公平的交换。”   “这个道理文道友懂,它还不懂。”殷渺渺轻声说,“它还太小了。”   如果真的要以自由交换某种东西的话,至少希望它能够想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懵懵懂懂就想为了报恩而成为别人的灵宠。   它还太小了,远远不到做决定的时候。   *   有人潜进了季家兽谷放走了一大批妖兽的事情,在半个月内就传遍了陌洲。   这就好像是买凶杀人,不久之后,又发生了四大家族的人在外被杀,凶手留下“诛谢”字的事。   四大家族震怒,在全陌洲通缉犯人。然而,陌洲是如此干旱的土地,星星之火一旦燃起,就不可能轻易扑灭。   但是,一手促成这件事的殷渺渺情况却不容乐观,她耗尽了灵力与神识,半路就陷入了漫长的昏睡。   众人的逃亡也不顺利,兽谷事发后,外面到处都有四大家族的人准备抓捕他们。曹飞为了不连牵家族,半路就与他们分开,走前给他们指了条路:“你们往南走,南边修士少,还安全一点。”   陌洲东湿西旱,北富南贫,南边既没有矿产,又没有水源,都是黄土荒山,灵气稀薄,修士罕见,比起北边平坦的地形,更适合躲藏。   他们日以继夜飞了几天,在南边的一个偏僻小城安顿了下来。   又是一天,向天涯照例给殷渺渺喂了几颗补灵丹,她吞都吞咽下去了,只是仍无醒来的迹象。   向天涯不由感叹:“都几天了,真是个会给人出难题的女人啊。”   飞英反驳他:“我姐姐可了不起了,你瞎说什么?”   “喂,你最近对我意见很大啊。”向天涯瞄了一眼飞英,“我怎么惹你了?对前辈尊重点行不行?”   飞英扭过头不理他。   向天涯想一想,哼笑道:“怎么,就因为我和她野合了?”   “肯定是你带坏我姐姐!”飞英斩钉截铁道。   向天涯:“……太年轻。”两人深入交流过之后,他对她基本就有数了,殷渺渺的性格是和狐媚放荡一点关系都没有,却是个会享受鱼水之欢的女人。   这才对嘛,一个正常的男人,和一个正常的女人,就是会发生一些正常的事,拥有一些美好的体验。   不过小孩儿是不能理解的,他很宽容:“算了,还是让你对她保留点孺慕之情吧。”   飞英气鼓鼓地坐到一旁修炼。   向天涯忍着笑:“那你陪她,我出去一趟。”   “不许去!”飞英叫住他,“你不陪我姐姐想去哪里?”   “修炼啊。”   飞英瞪他,活像他是准备出去偷情。向天涯在他的注视下迈不出腿,只能坐回去:“那我就在这儿陪她,哪都不去,行了吧?”   “哼。”   向天涯看着床榻上沉睡的殷渺渺,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小半个月了还没醒,这神识得耗损到什么地步啊。   玩这么大,真是……意想不到。   他每次以为看懂她了,马上就会被啪啪打脸,她用实力证明一句老话,女人心海底针,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   称心就行。   “笃笃笃——”有人敲了敲门。   向天涯起身把门打开,蔡娥探头看了看:“还没醒?”   “没,什么事?”   蔡娥道:“商量点事,方便吗?”   “行。”向天涯对飞英努努嘴,“你看一会儿。”   又不带他!飞英重重哼了一声:“用得着你说?”   向天涯摇了摇头,掩门出去了。   他们的动静,殷渺渺都听见了,只不过现在的情况有些特殊,她没有真正沉睡,而是断断续续地在做梦。   她梦见自己成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有端庄和气的母亲,有威严的父亲,有奶娘,有丫鬟……她很高兴,这辈子,她投胎在了一个富足的家庭,不必再为生活奔波。   可是好景不长,她长到三岁时,外面打仗了。   她父亲是一方郡守,忠于皇帝,死守城门不开,可是叛军来势汹汹,兵临城下,城中百姓被困,弹尽粮绝,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城破的那天,她父亲决定殉城尽忠,为了避免妻女受辱,一剑刺死了她的母亲。   她不想死,跪下来求他:“爹,我不想死。”   “你生在我殷家,自幼锦衣玉食,奴婢成群,这些都是圣上的恩德,现在,到你为陛下尽忠的时候了,怎可苟且偷生?”父亲说完道理,又道,“不要怕,爹和娘都会在。”   她连滚带爬躲开他的剑:“我不想死。”   “你!”父亲被她激怒,破口大骂,“我殷家满门忠烈,怎么会生出你这样胆小怕事的女儿?你给我过来!”   “不。”她在桌椅下钻来钻去,拼尽全力才能不被抓到,“爹,我不想死。”   “孽种!”父亲气得目眦欲裂,“给我滚出来!”   殷渺渺仗着人小,蜷缩在床底,不管他怎么骂,死活不肯出来。   僵持之际,外头传来了多人的脚步声,是叛军来了。   父亲气喘吁吁地看着躲藏在床下的小女儿,恨恨骂了句:“我殷家没你这样不忠不孝的女儿!”说完,拔剑自刎,血溅满了半张床,尸身轰然倒地,不多不少,正好挡住了床下的缝隙。   乱兵闯进府里,看到自刎而死的郡守,急着割下他的头颅挂在城门口,也就没有仔细搜寻那个房间。   她就这么活了下来,只是活得很辛苦。   战乱四起,流民遍地,奸淫掳掠、易子而食的事时有发生,她那么小的一个人,既要靠旁人的善心活下去,又不能太靠近人群,生怕哪天睡着了醒来,就变成了两脚羊。   朝廷迟迟不能平叛,举国皆乱,她靠吃草根和树叶过活,越来越不敢靠近人群,别说只是易子而食,连死人肉都有人吃。   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是认准了一个方向,渴了就喝露水,饿了就吃土,凭借着一口气,终于找到了一座山。   山里会有猛兽,没关系,不会比人更凶残了。山里有果实,有水,有动物,她很熟悉那里,因为她就是从山里走出来的。   一座山能够养活那么多动物,也能养活她。   只是有点好笑,上辈子拼尽全力都想要离开山里,这辈子居然选择了回去,不过,好歹是走到了……她心里的那口气一松,再也无力支撑,晕倒在了山脚下。   迷迷糊糊间,她被喂着喝了甜津津的水,吃了脆脆的果子泥,伤口被敷上草药,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她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心,于是把头埋在温暖的地方,沉沉地睡去了。   另一头,向天涯到了隔壁房间,一进屋,就听人问:“她醒了吗?”   “没呢。”向天涯道,“神识损耗太严重了,没那么快好。”   文茜叹了口气,正色道:“找你来是想和你说一下刚打听到的消息。”   向天涯微微皱起眉:“什么消息?”   “‘诛谢’的人被抓住了。”张斐然肃声道。   之前有修士被他们的所作所为激励,效仿了他们的举动,杀掉了一个谢家的旁支子弟。但是对方队伍实力不如他们,逃了几日,前几天被谢家的人逮住了。   蔡阳的脸色难看至极:“不止是这样,谢家传出消息,要把他们投进水牢。”   一听“水牢”两个字,向天涯下意识地看了文茜一眼。   她原本苍白的脸色更白,双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她自己意识到了,仓皇地收拢五指握成拳,然而无用,她的牙齿也在咯咯作响。   向天涯想起了一些传闻:   据说,水牢的水潭里养着封灵鱼,鱼不停地啄咬修士,使得他们无法使用灵力,而水潭中的水含有剧毒,可以腐化血肉,修士不能用灵力抵抗,慢慢就会被融化,继而成为封灵鱼的养料。   据说,整个过程中,人都是清醒的,会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腐蚀掉,变成没有皮肉的怪物,变成骨架,变成封灵鱼的腹中餐。 第58章   谢家水牢,一个仅仅凭借名字就能让陌洲修士肝胆俱裂的地方。   张斐然断然道:“谢家这么做就是想威慑所有人,他们没有想到陌洲会有那么多人反抗他们,他们害怕了。”   蔡阳亦道:“不错,我们所做的事都是有成效的。只是他们若死了,怕是会打击到其他人。”   向天涯问:“你们想去救他们。”   “根据传来的消息,那几个人可能是我们之前的同伴。”文茜缓过神来,声音沙哑,“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去救他们。”   他们四人一手主导了万兽会的刺杀,但参与的不止是他们四人,还有数个与四大家族有仇的修士,只是他们并不信任文茜等人,事成之后就自行离开了。   大家好歹曾是战友,他们落难,不好袖手旁观,而且救了他们,就能让预备反抗的修士都知道,他们不是孤军奋战。相反,他们就这么死了的话,原本想做的人也会因为害怕而畏缩。   然而,向天涯仍有疑虑:“不是就地处死而是特地送回谢城,恐怕是个陷阱。”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张斐然叹了口气,“可我们总不能就这样看他们去死吧。”   这的确是件为难人的事儿:于情于理他们都该施以援手,但谢家的做派明摆着是挖了陷阱等他们跳进去,他们一出现,说不定就会有金丹真人出马,到时候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偿失了。   文茜道:“所以想找你来商量一下,这事是做还是不做。”   “不干。”向天涯干脆道,“渺渺还没醒,我走不开。”   蔡娥忍不住叹气:“她要是醒着就好……咳。”挨了兄长一肘,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和殷渺渺的关系还不到可以倚仗的地步,遂连忙掩饰道,“她要是快点醒就好了。”   向天涯心中一哂,殷渺渺看起来既不如蔡娥那样娇憨直率,又不如文茜那样锋芒毕露,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能让原先的敌人都不自觉地信任起她的能力来。   深藏若虚,藏而不露,被她吸引真是一点都不冤枉。   他佯装没有注意:“你们是决定要去救了?”   蔡阳摇摇头:“再打听打听。”   “那到时候再说。”向天涯想起另一件事,“信寄了吗?”   文茜哑声道:“寄了。”   殷渺渺做事向来周到,早在动手之前,她就把要寄给天义盟的信写好了。修真界一般用传讯符传达消息,但寄给天义盟的却是一页薄如蝉翼的玉简,用红绳系了装进竹筒里,封以火漆,再塞进信匣里,让修为最高的张斐然下了修为高于他才能破开的禁制,复杂至极。   “到中洲大概要三个月吧。”蔡阳估算着时间,“等天义盟有所动静,怕是要半年。”   “半年啊……”   半年听着不长,不过是闭个关的功夫,但要是被追杀就另当别论了,是谨慎得躲在这里避风头,还是冒险去救那几个素昧平生的人?      春洲,冲霄宗。   逢五是冲霄宗外门开讲座的日子,只要是外门弟子,皆可依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到场听讲,不设门槛。   正式成为外门弟子的朱蕊在上个月就完成了每旬五场讲座的签到,但她今天依旧出现在了论道峰上。   略微熟悉她的弟子见怪不怪,这位新入门的小师妹有些名气,一是生得丑陋,修士里鲜少有长得那么难看的,令人印象深刻,二是勤奋刻苦,沉迷修炼与讲座,几乎期期不落,算是本届新弟子中排得上号的苦修。   与往常一样,讲座开始前半个时辰,她就雷打不动地到场,想和之前一样霸占了前排的蒲团,没想到大部分位置都坐满了。   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坐到了后面一个面熟的弟子身边:“王师姐,今天怎么来了那么多人?”   王师姐比她早二十年入门,性格敦厚,很照顾新人,是少数没有因为朱蕊生得丑而嫌恶她的人:“今天来讲课的是元婴真君的亲传弟子,人当然多了。”   朱蕊赶紧坐下抢座位:“怪不得。”能听亲传弟子传法,就等于是间接听元婴真君教诲,人不多才怪,“不知道今日会讲些什么。”   听讲座是一门玄学,主讲人不会提前公布内容,运气好的能听到非常有价值的内容,运气不好的就只能听经书详解了。   王师姐道:“要是能讲一讲筑基的要诀就好了。”她已是炼气十层,最关心的莫过于是筑基了。   朱蕊才入门,一点都不挑:“只要不讲经书就好。”   与她们一样议论纷纷的不在少数,半个时辰倏忽就过,场上的编钟“叮咚”一声,宣告讲座开始。   朱蕊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出现在了前方:“哎呀!”   “认识?”王师姐意外地敏锐。   朱蕊点了点头:“是接我入门的师叔。”   王师姐不认得:“你可知他姓名?”   “好像是姓云。”朱蕊道。   “嘶,那不是剑纯真君的大弟子?”王师姐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朱蕊不解道:“他很厉害吗?”   “你不知道。”王师姐小声道,“剑纯真君是我们冲霄宗新晋的掌峰,一共就两个弟子,一个还失踪了,大家都说这次的擂台赛剑纯真君肯定会收新弟子。”   朱蕊恍然,怪不得周围的气氛突然热烈了起来,肯定有不少人和王师姐想到了同样的事。   下首坐着的弟子们眼睛放光,云潋却一无所觉,淡淡道:“诸位师弟师妹,我今日要讲的是‘剑气’与‘剑意’……”   一听这个开场,王师姐就有些可惜:“看来剑纯真君是想收个剑修啊,唉,我本以为他会破例再收一个法修。”   朱蕊被弄糊涂了:“剑纯真君的话……应该是剑修吧?他还收过法修弟子?”   “是啊,几年前失踪了,为了她,剑纯真君还发过好大的脾气呢。”王师姐语气里难掩憧憬,“剑纯真君那么爱护弟子,要是能拜入翠石峰就好了。”   朱蕊忍不住朝云潋看了一眼,心道:剑修啊……   云潋简单介绍了剑气与剑意,然而大部分弟子仍旧茫然,有个剑修弟子便问:“师叔可能为我等示范一二?”   “好。”   云潋站了起来,垂眸想了片刻,正逢山崖边栽着一树杏花,茂密的洁白花朵挤满了枝头,热热闹闹,芳香扑鼻。   他指了指杏花树梢:“看。”   众弟子举目望去。   他伸出手,一道清风平地而起,满树的杏花被风吹落树梢,然而没有飘落在地,而是如同活了似的,似蝴蝶翩然飞到了他手中,成了一把由花瓣交织成的无形之剑。   女修们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冷气,以花为剑,现在剑修都那么唯美浪漫了吗?   云潋握着这把花剑,袖手挥下。   洁白的花瓣呈扇形四散飘开,笼罩了听课的弟子,所有人发间眉梢都落满了杏花,好像论道峰上下了一场杏花雨。   “好了。”他说着,轻轻拂去了肩头的杏花,微微一笑。   刹那间,朱蕊耳边嗡嗡作响,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场中如她静默的还有许多人,大家既是茫然又是心悸,这样的剑,真是平生未见……一丝杀气也无,美得令人心颤。   良久,有年长的弟子问:“敢问师叔,为何不见你的剑?”   “剑乃凶器,我无有形之剑。”云潋道,“世间的清风朗月、飞花青叶,便是我的剑。”   这更是闻所未闻,那弟子迟疑片刻,又问:“那剑意何在?”   “花落的时候好看吗?”他问。   有个女弟子抢答:“好看。”   “那就是我的剑意。”他轻轻笑起来,“剑气无形却有痕,剑意无痕却有情,大约就是这样。”   在场的人望着这满地落英,一时静默无言。   他们还不是很懂剑气和剑意,只是刚才那一剑着实太过惊艳,怕是很长时间都不能忘怀了。   云潋想了想,觉得好像都讲完了,便看向站立在一旁的人:“梅师妹?”   “多谢云师兄。”梅师妹是专门负责讲座的弟子,“我听闻云师兄剑法与旁人不同,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云潋微微笑了笑:“不像剑。”   “太好看了。”梅师妹嫣然一笑,“若是剑修都是云师兄这般模样,我怕是也要转而修剑了。”   云潋道:“不好修。”   梅师妹笑着摇摇头:“只是开个玩笑,今天真是多谢云师兄了。”   “不谢,我有事想要请托梅师妹。”云潋道。   梅师妹讶然:“我?”   “是,我想请师妹为我卜一卦。”云潋颔首,“不知道可不可以。”   梅师妹笑了起来:“云师兄,我们无策峰有规矩,凡是卜策,必有代价。”   “好。”   梅师妹笑起来:“云师兄不问是什么代价吗?”   “只要我有的,我都给你。”他说。   话说得这般动听,梅师妹不禁笑起来,好一会儿方道:“我听闻云师兄一年前在门派大比中夺得魁首,于珍宝阁中得了一株‘玉树琼枝’。”   “是。”   梅师妹道:“传闻‘玉树琼枝’落地成活,会开出不落之花,我就想要这个。”   “好。”云潋答应得很快,“我给你。”   梅师妹道:“那么,三日后,师妹在无策峰扫榻相迎。”   云潋仍是道:“好。”   “还有。”她好似不经意道,“我与师姐都姓梅,云师兄可不要弄错了……你应当记得我叫什么吧?”   云潋垂眸思量片刻,说道:“梅落雪。”   梅落雪莞尔:“那便好。”   云潋得了允诺,离了论道峰,回翠石峰去取玉树琼枝。任无为恰好回来,奇道:“你把这花弄哪儿去?”   “给梅师妹。”   任无为:“……理由?”   云潋道:“酬劳。”   “……”任无为抚着额头,“你要问什么非得去无策峰啊?”   “师妹。”   任无为长叹口气:“行吧行吧,我不该问的,我就知道。”   “嗯。”云潋把玉树琼枝收入玉匣,“可惜师妹回来看不见这不落之花了,本来是给她的。”   任无为一点都不可惜:“你还嫌我们峰上花不够多吗?送了最好。”顿了顿,又淡淡道,“而且,哪有不落之花?玉树琼枝,开的都是假花。” 第59章   三日后,云潋携了玉树琼枝上无策峰寻梅落雪。   无策峰一脉与翠石峰一样,是冲霄宗十峰之一,善卜策算卦,弟子不多,鲜少牵扯进冲霄宗的内部斗争之中,有几分超然物外的意味。   梅落雪是无策峰掌峰首徒的小弟子,跟随师父住在离主峰最近的侧峰上。   云潋到的时候,她正在烹茶:“云师兄来得巧,师父刚赏了灵茶给我,正好请师兄品尝一二。”   她斟出一盏香茗,推到了云潋面前。   “多谢梅师妹。”他饮下了这杯灵茗。   梅落雪问:“如何?”   云潋想一想,照实说:“灵气浓郁。”   “呵,师兄可真有意思。”梅落雪笑了起来。   “给梅师妹。”他说着,把玉树琼枝取出玉匣,放在了梅落雪面前。   传闻中能开出不落之花的玉树琼枝约莫成年人的半臂长短,通体雪白,莹润有光,不似凡品。   梅落雪轻轻叹息:“玉树琼枝,不落之花。”   “是。”云潋问,“可以吗?”   “当如师兄所愿。”梅落雪推开杯盏,取出卜算用的蓍草,“云师兄想问何事?”   云潋顿了片刻,轻轻道:“师妹在哪里。”   梅落雪红唇弯起:“原来如此。”   蓍草在她如青葱的指间翻转,卜算开始了。   热腾腾的灵茶冒出缕缕白烟,青碧色的茶叶在水中起起伏伏,清冽回甘的香气萦绕在鼻端,有心去寻,又湮灭无踪。   “西。”梅落雪说,“她在西边。”   云潋眨了眨眼:“西方?”   “不错,云师兄近日最好多关注一些西面的事。”梅落雪拈起一根碧绿的草叶,意有所指,“前些日子师父卜卦,西有动乱之象,或许师兄想找的人,就身在其中。”   云潋思忖道:“我明白了,多谢梅师妹。”   “一物换一物,很公平。”梅落雪站起身,裙摆拖曳过地上的木板,“只希望云师兄不要后悔才好。”   云潋道:“不会后悔。”   “呵。”梅落雪轻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多做解释。   云潋亦是没有在意:“多谢梅师妹相助,我告辞了。”   “我送师兄。”   “有劳。”   梅落雪送了云潋离开,返身回去时见一人立在院中,已栽下玉树琼枝。它一落地,就发芽生长,顷刻间就长成了一棵茂盛的树木。   随后,满树花朵同时开放,嫣红的花朵似霞光、似红云,映照得整个天空都变成了红色。   “师父。”梅落雪行了一礼。   来人摆了摆手,笑道:“玉树琼枝,不落之花,弄影三千,众妙之魂……果然名不虚传。”   梅落雪仰头望着盛放的花影,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是。”   “玉树琼枝暗藏周易变化之理,能参悟天机,没想到翠石峰真肯割爱。”来人负手失笑,“落雪,这是你的机缘到了。”   梅落雪道:“徒儿定不会令师父失望。”   “卜策的结果如何?”   梅落雪不敢隐瞒:“如师父所言,西方将有动乱,剑纯真君的另一个徒弟仿若身在其中。”   “翠石峰啊……”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再看看吧。”      陌洲。   张斐然和蔡家兄妹出去打探消息,向天涯百无聊赖,指点飞英轻身术。轻身术是炼气修士最常用的法术之一,肖似凡间的轻功,能在逃跑和斗法中起到极大的作用。   但练习起来可不容易,飞英一个早上就摔了无数个跟头,鼻青脸肿像是个猪头:“啊啊啊我就不信了!”   “慢慢来,不要急,摔上一百次你就学会了。”向天涯“安慰”他。   飞英深吸了口气,不去理他,专心致志地将灵力聚集在腿部,灵力流转,打通经脉,霎时间,身体好像轻了几斤。他大喜过往,小心翼翼地往前一跳,视线渐渐变高,身体随风飘起……   “咚!”   降落树梢失败,第N次摔了个狗啃屎。   向天涯没有丝毫顾及未成年人心情的自觉,笑得直不起腰来。   飞英擦了擦鼻血,顽强地爬了起来,第N 1次尝试。   “轻身术的要诀是把灵力聚在身下而非腿部,浩浩乎如凭虚御风。”忽而有人如是道。   飞英眼睛一亮:“姐姐,你醒了?”   “不然是梦游吗?”殷渺渺倚靠在窗边,眯着眼睛,“这是哪儿?太阳可真大。”   向天涯走到她身后,揽住她的腰:“你睡得可真久。”   “错过什么事了吗?”她依偎在他的臂弯里,懒洋洋道,“都有闲情逸致爬树,我看是没什么事。”   向天涯叹了口气,捏了捏她的脸颊:“你晚点醒就没什么事了,这个时候醒,只好有事了。”   “听起来是麻烦事。”   “可不是。”   飞英也不练功了,跑过来趴在窗边问:“到底是什么事啊,告诉我啊!”   “练你的法术去。”向天涯把窗户一关,“大人有大人要谈的事。”   飞英:“啊啊啊啊!”气到爆炸!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殷渺渺在榻上坐下,“倒杯水给我。”   “呵,真能使唤人啊。”向天涯执壶倒了杯水给她,挑眉笑问,“要不要喂你啊?”   殷渺渺接过茶盏,慢慢抿着:“这么贴心,我心甚慰,不过,我现在更想知道有什么麻烦事。”   “是自保,还是救人。”   向天涯把这两难之题丢到她面前,说道:“你要是不醒,我是肯定不会去的,可你既然醒了,我也要犹豫了。”   “是很为难。”殷渺渺摩挲着茶杯,沉吟道,“四大家族不是没有聪明的人,要不是手段太过激烈,对付起来可没那么容易。”   “喂喂。”向天涯苦笑,“这种时候就不要夸奖敌人了吧。”   殷渺渺微笑道:“称赞对手是一种礼貌。”   “听起来你像是有办法了。”   殷渺渺调整了一下坐姿:“这个问题难就难在不管是选救还是不救,对我们来说都有坏处,对他们来说却只有好处。”   他们不救人,陌洲修士就可能再也没有人揭竿而起,他们救人,说不定就是有去无回。但对于谢家而言,不救人,杀了那几个以下犯上的就是威慑,救人,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怎么都不亏。   “既然都有坏处,就哪个都不选。”殷渺渺揉了揉额角,“我们不能按照对方出的题目来思考,要化被动为主动,变成我们出题,让他们来选。”   她说着说着,眉毛越皱越紧,向天涯长叹一声,掌心盖住她的眼睛:“悠着点,你神识消耗得太厉害了,不能费神。”   殷渺渺好似一点没听见,思忖片刻:“那我们就围魏救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向天涯试探着问,“你想绑几个谢家的人做交换?”   殷渺渺笑起来:“你是越来越懂我了。”   “这真不是一件好事。”他嘀咕一声,又道,“可谢家的人现在恐怕不好动啊。”   殷渺渺点点头:“想来也是,所以不如直接找依附于四大家族的人下手,我们给他们出一道一模一样的难题。”   到时候面临两难抉择的就成了四大家族,是坚持杀了手上那几个胆大妄为的修士,威慑陌洲,还是放了人来换取走狗的性命?无论怎么选,不是有损威严就是使人寒心。   向天涯把这个主意在心里来回思量了几遍,不得不承认这么一来,他们要冒的风险小了许多,而且一石二鸟,怎么都不亏。   “我很少服人,你是一个。”他不禁感慨道,“别说女修了,我所认识的大部分修士都很没有你这样的心思。渺啊,你要不是出身不同寻常,就是有很多过去,可惜你失忆了,不然我倒是真的很好奇你的故事。”   殷渺渺哑然失笑:“那你运气不错,关于这个……我或许并不愚笨,但主要是有人教得好,我在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有人?”向天涯格外敏锐,“你的那个故人?”   往事如涨潮,刹那间涌上心头,殷渺渺恍惚了一瞬,无限怅惘:“是啊,故人。”   回到修真界不足一年的光景,凡人界的事就好像是前生的记忆了,她没有刻意去遗忘,但也很少允许自己再去回忆过去。然而,卓煜仍然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浓烈的痕迹。   前世的她凭借着几分运气,几分天赋,赤手空拳在商场上挣出了一番天地,不能说不成功,到后来,她可是屡次上过财经杂志的头版头条(偶尔还在娱乐杂志上因为绯闻而被提及,不过这就不必多提了)。   只不过,她是半路出家,比起家学渊源耳濡目染的对手,起点太低,又因为性别被迫走了弯路,人家可以轻易从父辈那里得来经验,她却只能靠自己一跤一跤摔出教训。   不是不嫉妒,只是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她一直在努力弥补这种差距,可惜留给她的时间太少,运气也不好,始终没有遇到好的老师。   直到她遇见了卓煜。   卓煜出身就在帝王家,一入场,弈的就是天下局。   跟在他的身边,她学会了很多从前来不及学也没有人会教的东西。   在漫长的修真岁月之中,和他相处的日子短瞬如朝露。   但她不会忘记他,他的印记永远留在了她的生命里。 第60章   “喂喂,公然当着我的面怀念旧情人,这是不是不太厚道?”向天涯捏了一把她的脸,“考虑一下我的心情啊。”   殷渺渺被他逗乐了:“你是什么心情?”   “我很嫉妒。”他说,“都是过去,我就没有什么太多值得怀念的事。”   殷渺渺微笑道:“谢小莹呢?”   “再快乐的往事,想到她逼我结缘就蒸发得一干二净了。”他长叹一声,“修士人面不改,人心却还是易变。”   殷渺渺气定神闲:“我此生都不会再见到他了,大可以尽情怀念。”   “你是个聪明人。”向天涯夸她,“我可以放心了。”   殷渺渺扬扬眉:“放心什么?”   “放心喜欢你啊。”他懒懒道,“你不会让自己变成谢小莹那样的人,而你选中我,不就是觉得我不会为你留下吗?”   殷渺渺侧了侧头,一缕头发从肩上滑落:“被你发现了。”   “诡计多端的女人。”他的嘴唇停留在她的耳畔,“不过我喜欢。”   她抬起眼眸,笑意如涟漪微漾:“有多喜欢?”   “我倒想表示表示。”他的手指拂过她的眉梢眼角,“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她把脸颊贴在他的手心里,微微眯起了眼睛,“窗关了,门也关了,我恰好想休息一下,什么都不想。”   向天涯撩了撩袍角,很懂得点头:“明白了,你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如果未经世事的少女对男人有过桃色幻想,那么大部分都是不切实际的……除非,她遇见的是向天涯,他的身体满足了女人真实的和不真实的想象。认得他之前,怎么能想到世界上会有长得这么英俊的男人,好像是天生来骗取女人芳心的,等解了衣衫,更是糟糕,身体比芳心还要迫不及待,恨不得贴到他的身上去。   和他在一起,再轻佻的事都变得理所当然。殷渺渺什么都不想了,不仅不想,这一觉睡软了骨头,裙子都懒得解,只抚摸着他裸露的胸膛:“你靠近一点。”   “这样?”   “再近一点。”   “这样还不够啊?”   “有个惊喜。”她面颊泛上红潮,细细的汗珠沁出,“再近一点就给你。”   正所谓:春睡初醒骨酥融,懒解单衫兴偏浓。任尔乘舟过巫峡,滴滴雨露是情动。   雨过天晴,两人的衣裳糅杂在了一起,系带缠着对方衣襟,袖子压在腰身下,一片狼藉。   但当事人都没有在意,向天涯正压在殷渺渺身上,居高临下地问:“这功法很可以啊?”   “我提醒过了。”殷渺渺半阖着眼眸,懒懒问,“这个惊喜不好吗?”   向天涯翻个身,半搂着她:“好,当然好。”   “那你表示一下。”她说。   向天涯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行吗?”   她佯装勉强:“凑活吧。”   向天涯忍不住笑出声,好一会儿,问道:“说实话,以我的经验,你的功法挺不错的,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凰月谷的人?”   凰月谷是七大门派之中唯一以女性占多数的门派,其门下弟子多通音律、炼丹、药草等术,也擅长某些增进道侣感情的功法,是各大门派争抢的联姻对象。   “不是。”殷渺渺一口否决,“凰月谷不太合我胃口。”   向天涯想了想她们那培养道侣的路子,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也是,不过这么好的功法其实很少见,你要是想找回自己的身世,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等陌洲的事情结束,我就送飞英回家,之后再考虑这件事吧。”殷渺渺靠在他的胸膛上,呻吟一声,“事情真多,头疼。”   向天涯假装无奈地叹气:“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很怀疑自己。”   “嗯?”   “怀疑自己丧失魅力。”他揽着她的腰,戏谑道,“你为了让我保持清醒真是煞费苦心了。”   “那你再感激感激我。”殷渺渺点了点他的胸膛,“如何?”   向天涯十分乐意:“让我先把这个碍事的玩意儿弄下来。”说着就去拎堆在腰际的衣衫,法衣难以损坏,只能耐下性子慢慢解开,可不巧的是,门被敲响了。   “我成功了!”屋外的人大呼小叫,仿佛下一秒就会冲进来,“姐姐,我成功了!”   殷渺渺低头沉思片刻:“……门,是不是没锁?”   向天涯:“……”   飞英,一个并不知道大人已经不再谈正事而在谈人生的小盆友,就这样怀抱着练习新法术成功的愉悦,直愣愣地拍了拍门。   门栓没插上,一推就开。   他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过分平坦的褥子,散落的鬓发,来不及整理好的法衣……飞英沉默片刻,慢吞吞道:“你们不能提醒一下吗?”   “多大的事儿啊。”向天涯从床上跳了下来,顺手把衣服穿整齐,“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要特地避着你?”   飞英:“……”一直希望被当成大人但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成人世界的飞英,哑口无言。   殷渺渺笑得直不起腰来。   “什么事这么高兴?”文茜走进院子里,环顾一周,“是殷道友醒了?”   “是,”殷渺渺缓步走到门口,微笑着问,“文道友找我有事?”   “不错,”文茜抿了抿唇,沉声道,“我怀疑张大哥他们遇到了麻烦。”   殷渺渺唇角的笑容消失了,眉尖皱起:“怎么回事?”   张斐然和蔡家兄妹是为了打探诛谢的人的消息才出的门,他们留了文茜在此等候消息,说大约五日后既能返回。   “上一次去三日半即返,这次却足足拖延了一日半。”文茜道,“我实在没法乐观起来。”   殷渺渺点头道:“是该去看看,我们本不该在一个地方久待,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和你没什么关系。”文茜顿了顿,“事不宜迟,什么时候能走?”   “等我收拾一二。”   文茜看她态度痛快,心中忧虑稍减:“那一炷香后见。”   修士所有行囊都在一个储物袋里,没什么好收拾的,说走就能走。殷渺渺说是收拾,不过是把自己一行人的痕迹都收拾干净,省得叫人追踪罢了。   向天涯眉头微皱,语带担忧:“你别强撑,半路晕倒了更麻烦。”   “哦,这个呀。”她抹掉所有的痕迹,漫不经心道,“骗你的。”   向天涯:“……你认真的?”   “嗯。”她绞起一缕头发,发梢扫过他的脸颊,笑语盈盈,“不是有心骗你的,你不会怪我吧?”   向天涯无言以对,唯有一声长叹:“女人,你的名字叫谎言。”   “此言差矣。”殷渺渺抚着他的脸颊,“我是肉身凡眼,道心不坚,为你色相所迷,情有可原。”   向天涯嗤笑:“什么情有可原?你就是恃爱行凶。渺啊,悠着点,哪天把我的感情浪费光了,我会毫不犹豫地就离开你。”   “唔,是个好的忠告。”她笑了笑,“前提是你我都能活到那一天。”   “活不到的话,就是一起死了。”向天涯笑意不减,“那也不错,是不是?”   “也是。”   天色渐暗,起风了。   *   张斐然和蔡家兄妹的情况不太好,他们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了。   更不好的是,包围他们的人是个熟人。   “蔡蓉。”蔡娥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蔡家的旁支子弟,“怎么会是你?”   蔡蓉是个外貌二十余岁的年轻女子,眉眼细长,面容温婉:“大小姐,若不是我,怎么能一眼就在人群里认出你呢?”   蔡娥咬紧牙关,他们这次出门是做了些许伪装的,只是她只遮掩了面部,没有留意后颈。她后颈有个红色胎记,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蔡蓉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你告发了我?”蔡娥恨得牙痒痒,“我好歹是你的族妹。”   “大小姐说笑了。”蔡蓉淡淡道,“您是金尊玉贵的本家小姐,我不过是个旁系子弟,哪能和你称姐道妹。”   蔡娥冷笑道:“所以你是为了报复我咯?”她承认,自己还是本家大小姐的时候,对于蔡蓉这些旁支子弟颐指气使,不怎么友好,但一码归一码,小女孩之间的鸡毛蒜皮的事,严重到蔡蓉居然要对她赶尽杀绝吗?   “大小姐这么说,未免把我看得太低了。”蔡蓉道,“我是为了蔡家。”   “呸!”   蔡蓉冷冷道:“大小姐莫不是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你做下这样罪无可赦的事,可曾想过蔡家其他人?”   “我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不堕蔡家威名。”蔡娥高声道,“倒是你,对四大家族的人卑躬屈膝,哪有我蔡氏半分傲骨?”   蔡蓉怒道:“要不是族长当初一意孤行,我们蔡家又怎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族长为了令姐害死了多少人?你有什么脸面说是为了蔡家?”   “我父亲……”   她话未说完,蔡蓉就打断了她:“而你?你还真是青出于蓝啊,居然敢对季家做出这样的事,你知不知道,因为你们兄妹,我们蔡家现在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你还记得六叔吗?他那样的天资,原本最有希望修成金丹,现在却被废去了修为,沦为了凡人!这还只是季家对我们的警告!”   “季家!!”蔡娥恨得眼睛血红,“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蔡蓉指着她,涂着蔻丹的手指颤抖,“我们的十六妹,你还记得十六妹吗?是你姐姐后我们蔡家最好看的女孩子,她为了保下我们蔡家人的性命,为了弥补你造的孽,给季家人做了鼎炉。”   “你放屁!”蔡娥高声道,“族人受辱,你不想着反抗,只知道讨好他们。”   蔡蓉问:“那又怎么样?不过是没了以前的风光,只有你们,大小姐和大少爷不能接受,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分别。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给你们陪葬?”   蔡阳一直沉默地听着,到了这个时候才问:“蔡蓉,你一直是这么想的吗?我们是一族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荣的是你们。”蔡蓉冷冷道,“我们只想活着,对季家俯首帖耳和对本家卑躬屈膝,有什么区别吗?”   蔡阳问:“所以,你甘心做一辈子的奴隶?”   “我们本来已经好起来了。”蔡蓉悲愤交加,“已经好起来了!季家对我们早就没有从前那么严苛,一切都在好起来。可是你们兄妹做了什么?你们把蔡家那么久以来的忍辱偷生都毁于一旦……”   她咬住颤抖的嘴唇,潸然落下泪:“都是你们兄妹,都是你们……我们只是想活着!荣的时候是你们本家,陨的时候,却要我们所有姓蔡的人陪葬!凭什么?”   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却被逼的兵戎相见,斗个你死我活,何等荒唐,又是何等悲哀。   蔡娥和蔡阳无法指责蔡蓉的出卖,但也无法苟同她的做法:“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是族人了。”   “我今天就要你们为所做的事付出代价!”蔡蓉咬紧牙关,“你们要还是有点良知,就自裁谢罪,放蔡家一条生路吧。” 第61章   “这是绝不可能的事。”蔡阳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就不要怪我不念手足之情。”蔡蓉一挥衣袖,走到屋外向一人深深福身,“大人,贱妾无能,没能劝服他们,只能请大人处置了。”   屋内的蔡娥听见她的自称,惊得手足冰凉:“她给人做了侍妾……我蔡家女儿,居然给人做了侍妾。”说到最后,眼泪如断线珠子滚落,她犹自不觉。   蔡阳心里也不好受,他们是被母亲秘密送到了外祖家才幸免于难,除开他们兄妹,本家一支早就被屠戮了个干净。风头过后,他们打听过族人的消息,据说有旁支被扶植为本家,带领其他族人投靠了季氏。   可知道归知道,亲眼看见手足姐妹成了他人的玩物,心里还是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张斐然亲眼见过张家族人沦为阶下囚,明白他们的心情,低声道:“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更不能放弃。”   “是。”蔡娥擦干了眼泪,“我们决不能死在这里。”   屋外,戴宣呵斥蔡蓉:“没用的东西,滚开。”他招手示意,“给我一起上,生死不论。”   蔡蓉眼睫一颤,双手不由紧握成拳。   戴宣所在的戴城地处偏僻,物产不丰,又没什么修士,故而他虽然投在卢家门下,却始终摸不到卢家人的边,这次意外因为蔡蓉发现了四大家族通缉的犯人,自然大喜过望,准备不惜一切将他们拿下,好献给四大家族卖个人情。   然而,戴城修士整体修为不高,没有能单挑张斐然的,故而只好使用人海战术,想要把他们耗死。   张斐然的修为距离金丹只有一线之隔,可毕竟同为筑基,难以取得压倒性的优势,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突围,就被戴家用阵法和人海给困住了。   蔡阳暗自庆幸:“还好文茜留下了,我们迟迟不归,她肯定会有所察觉。”   “不知道殷道友醒了没有,她要是不醒,文姐姐一个人怕是……”蔡娥蹙了蹙眉尖,忧虑顿生。   向天涯和殷渺渺的不纯洁连飞英都看出来了,别说是他们,殷渺渺不醒,向天涯恐怕不会来伸以援手。   文茜的万兽图再厉害,怕也是困难重重。   张斐然微微颔首:“我等还是自寻脱身之法。”   蔡娥握紧拳头:“不如强行突围。”   “不可。”蔡阳观察着外面的情形,“他们布了阵,纵然实力不如我等,可也不是我们能轻易突围。”   张斐然道:“那就只好擒贼先擒王了。”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戴宣扑了过去。同是用剑,张斐然是剑修,蔡阳是以剑为法器的法修,两人同时出手,一远一近配合,强势得在包围圈中撕裂出一道口子。   蔡娥紧随其后,在漏网之鱼胸口补上两拳,三人呈鼎足之阵向外突围。   戴宣惊惧地后退一步,色厉内荏:“给我把他们抓住,卢家定有重赏。”话音未落,张斐然的一剑已然到了。   修为不及,戴宣不敢硬接,祭出防御法器避开。旁边的一个年长修士霎时出手,正面迎了上去,张斐然翻身跃开,与他缠斗在一起。   戴宣还来不及松口气,蔡阳和蔡娥的攻势就直逼而来。蔡阳的宝剑发出道道剑光,截住了他的后路,蔡娥正面进攻,拳拳带风:“混蛋!”   他们俩是同卵双胞胎,兼之修了心灵相通的法门,配合默契,威力翻倍。戴宣的防御法器在他们的联合攻击下有了破碎的征兆。   “该死!”他痛骂着,见屏障开始龟裂,反手就扯过在一旁的蔡蓉,重重推了出去。   蔡蓉的修为本就不如蔡娥蔡阳,又被戴宣多次采补,已跌落至筑基初期,哪能抵抗得了两兄妹的合力一击,避无可避。   而蔡阳见剑刃就要刺进族妹胸膛,慌忙错开,一击落空,与戴宣擦身而过。戴宣等得就是这个机会,一掌挥出,直中蔡阳后背。   蔡阳察觉到异样,旋身躲开,然而,戴宣手掌一翻,手心里喷出一股黄色毒雾,把蔡阳罩了个正着。   “哥!”蔡娥立即冲过去扶住了蔡阳,他面色青紫,已是中毒之兆。   戴宣冷笑一声,掐住蔡蓉的喉咙,冷冷威胁:“束手就擒,不然我就杀了她。”   “杀啊,别手软。”蔡娥握紧拳头,“我蔡家不需要这样的叛徒。”   戴宣哪里会信,蔡阳刚才的举动已经证明了他们仍然对族人有顾念之情,遂马上收拢五指:“还不投降?”   被扼住气管的蔡蓉脸庞涨红,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   蔡娥牙齿咯咯作响,但一步不曾退。   戴宣冷笑道:“还真是无情啊,居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姐妹死在面前,你就不怕成为你的心魔?”   “要杀尽管杀。”蔡娥仰起头,指甲掐入手心,血肉模糊,“我蔡氏头可断,血可流,傲骨不可折!我们绝不受你要挟!”   话音未落,双拳挥出,戴宣将蔡蓉当做盾牌挡在身前。   蔡娥口中弥漫起一股血腥味,但不闪不避,双拳结结实实地打到了蔡蓉的腹部。拳风的力道透过人体冲向了戴宣。   蔡蓉噗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昏死过去。   戴宣狠狠丢开蔡蓉:“你个小丫头!还真以为我怕了你不成?”他双袖一翻,掌中散出大面积的毒雾。   “小妹闪开!”蔡阳封住了体内大部分经脉才阻止了毒素的继续扩散,“他的毒很霸道。”   “混蛋!”蔡娥不得不退避,她擅长近攻,戴宣的毒雾恰好克制住了她。   正值僵持之际,外面的包围圈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只硕大的剑虎幻影冲入了人群,它们的实力其实只要本体的三分之一,但栩栩如生,肉眼难以分辨真假。   包围的修士一看到有那么多的妖兽,慌忙抵御,阵型不知不觉中就溃散于无形。   戴宣暗叫不好,根据四大家族的情报,这个操控妖兽的女修比修为最高的那个剑修还要难对付。他转身想逃,却被另一人拦住了退路,回身一看,张斐然的剑就横在眼前。   “两位道友……”他吞了吞口水,赔笑道,“有话好好说。”   张斐然道:“让你的人离开。”   戴宣忙不迭点头,高声道:“撤,都撤走!”   一叶知秋,戴宣这个家主都这般窝囊,戴家实在没什么忠勇之辈,一听家主说撤,作鸟兽散,跑了个干净。   唯有一开始就伴随着他的那个年长修士意图营救,被蔡家兄妹联手挟制了。   文茜收了妖兽,走过来问:“你是卢家的走狗?”   “不不,我只是、我也只是被逼无奈。”戴宣见风使舵的本事一流,知道他们对抗四大家族,使劲儿卖惨,“我们戴城地处偏僻,灵气稀薄,没出过什么高阶修士,要不是依附卢家,日子怎么过得下去?你别看我对你们痛下杀手,我也是没办法啊!你们不知道四大家族下了怎么样的死令,捉不到你们,我们都要遭殃。”   他重重叹了口气,满脸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不比各位道友有本事,只能做人鹰犬,好有片瓦遮身。”   蔡娥冷笑道:“少听他废话,以我蔡家女为妾,我杀了你。”   “蔡蓉?”戴宣瞥了她一眼,不慌不忙道,“你可不要搞错了,她是自愿做我的侍妾,不是我强迫的,当时要不是她苦苦哀求,我怎么会要这么一个失了元阴的女子为妾?不过见她可怜,一时心软,救她一条性命,不信的话,你自己问问她。”   蔡娥低头去看蔡蓉,她还有一息尚存,闻言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缓缓落下。   “你!”蔡娥又惊又气,面孔火辣。   文茜道:“杀了他,我们走。”   “等等。”远处飞快过来一道白影,瞬息落在了戴宣面前,“你是卢家的人啊。”   戴宣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身不由己啊。”   殷渺渺笑了笑:“甚好。”   “好在哪里?”面前的女修生得标致清丽,戴宣好色,此时却毫无欣赏之心,只觉如芒在背,古怪得紧。   殷渺渺慢条斯理道:“你放心,我们不杀你。”   “谁……”蔡娥刚想反驳,被蔡阳拉了一把才悻悻住口。   殷渺渺道:“我想你给卢家带句话。”   “什么话?”   “我们虽然给卢家带去了一点小麻烦,但总的来说无伤大雅。”殷渺渺微笑着说,“要是卢家愿意给我们行个方便,我们也很乐意提供一些小小的回报。”   戴宣天资普通,修为一般,但正是因为修炼无望,钻营之心就更为活跃:“道友的意思,我一定带到。”   “那就好,我喜欢聪明的人。”殷渺渺给向天涯使了一个眼色,“我就保下你这条小命吧。”   戴宣一喜,嘴角还来不及上勾,丹田处就传来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原来是刀刃贯穿了自己的小腹:“你、你不是说……”   “你可要体谅我的苦心才好。”殷渺渺微笑道,“毫发无损的回去,可就不只是被废丹田那么简单了。”   戴宣知道她说得对,但无缘无故被废丹田,他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聪明一点,把我的话带到。”殷渺渺睨他一眼,冷笑道,“否则,杀你一个凡人总是易如反掌。”   戴宣暗恨不已,几乎咬碎后槽牙,可为了活命,他忍下了这口气,强撑着说:“我明白了。”   “那就好。”殷渺渺对他们眨了眨眼,“撤吧。”   蔡娥狠狠剜了戴宣一眼,倒是没有痛下杀手:“便宜你了。”而蔡阳望着身受重伤的蔡蓉:“二姐姐……”   “谁、谁是你二姐……?”蔡蓉趴在地上,大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我宁可、宁可不姓……不姓蔡……我、我只想……活着……明白吗?”   蔡娥愤怒地质问:“哪怕像狗一样活着吗?”   “活着,才有机会做人。”蔡蓉抹去唇角的淋淋鲜血,“大小姐……不会懂。”   蔡娥顿足:“你!”   “够了小妹。”蔡阳何止了她,望着地上的蔡蓉,“这样未尝不好。”   蔡娥瞪大了眼睛:“哥!”   “我和小妹想给蔡家人争取一个堂堂正正活着的机会。”蔡阳道,“可能二姐姐不能理解,只觉得我们给蔡氏惹了祸端……但这是我们兄妹选的路,不需要二姐姐理解。   “只是,你我同是蔡氏,要是我们兄妹不幸陨落,只要像二姐姐和其他族人还活着,那我们蔡家的血脉依旧能够传下去。”   “所以,二姐姐就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吧。” 第62章   撤离的路上,文茜问殷渺渺:“你刚才去哪儿了?”   “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工作。”殷渺渺眨眨眼。众人犹有不解,正待再问,却听不远处轰隆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回头一看,位于戴城中心的城主府燃起了熊熊火光,照红了整片天空。   向天涯长叹一声:“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你不会只空着手出来吧?”   “当然不会。”殷渺渺对他们晃了晃手中的储物袋,“戴宣把所有人手都调走去围剿你们了,正好给我开了方便之门,真是个好人啊。”   她原本与文茜、向天涯兵分两路是打算在城主府里纵火引开一部分的人手,没有想到小伙伴十分给力,戴家又太过无用,白白捞了一笔,实在划算。   蔡娥代表所有队友说出心声:“你胆子也太大了……”   “胆子大不要紧,风险小就行了。”殷渺渺轻轻叹息,“我们的筹码还是太少了。”   文茜问:“所以你要离间卢、谢?”   “不错。”殷渺渺神色凝重起来,“四大家族联手的力量还是太可怕了,我们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文茜不乐观:“怕是没你想的那么容易,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做的太明显,他们不会上当的。”   “这不是阴谋,是阳谋。”殷渺渺牵了牵唇角,“道理所有人都懂,但是利益在前,有什么理由放弃?四大家族是因为利益结合在一起,只要有足够大的诱惑,不怕他们不咬钩,何况卢、谢之间本有龃龉。”   向天涯纳闷:“谁和你说的?”   “你啊。”她展颜一笑,“忘了?”   向天涯匪夷所思:“我没说过啊。”   “我们从姚城出来之后。”她提醒他,“你和我说卢谢以潞江为界划分地盘,当时我就在想,潞江有三条大型支流,谢家独占其二,卢家不过占其一,同为四大家族,肯定也有强有弱,卢家恐怕是被谢家压了一头。”   向天涯:“……”依稀仿佛记起,那个时候殷渺渺就对谢家十分上心了,他还说她想得太多,惭愧惭愧。   她又道:“不杀戴宣,卢家就算聪明不上当,谢家难道不会怀疑吗?四大家族说得荣辱一体,然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四大家族哪有三大家族好啊!”   蔡娥不禁道:“好歹毒的计策,呃,我是说干得漂亮!”   “呵,歹毒算不上,人性弱点罢了。”殷渺渺自嘲地笑了笑,“而且不是万无一失,要是卢谢的家主是一等一的聪明人,那恐怕起到的作用就有限了。”   文茜轻蔑地撇撇嘴:“能做得出灭族夺宝之事的人,聪明得到哪里去?”   “也是。”聪明人不是没有,只是利己是本性,鲜少有人能克制住贪婪的本性,殷渺渺不是太担心,“那我们就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一则围魏救赵,看看能不能救下你们以前同伴的性命,二来给卢家看看我们的‘诚意’。你们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这个人要来自谢家的心腹家族,而且地位不能太轻,必须有交易的价值,最好还聪明,自私一点最好,要是为了保全家族自尽就没意思了。   条件苛刻,众人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合适的对象。良久,向天涯才沉吟着说:“我倒是知道个人。”   这就要说起一件陈年旧事了。   事情发生在谢小莹去了谢城后的第五年,那时的向天涯还在廖城随着族中长辈修炼。   廖城的城主是个聪明人,为了保全家族,他早早就投靠了谢家。谢家为了安抚依附的家族,待廖家不错,因此,廖城有了很长一段的太平日子。   这一年,廖城主的小孙女长到了待嫁的年纪,为了巩固自家的地位,廖城主决定将小孙女廖珠嫁到谢家。   平心而论,与谢家结亲是一等一的好姻缘,对方虽是旁支,但才刚刚百岁就已筑基,在谢家内部也颇受看重。廖珠入了谢门,未来就不会缺少修炼的资源。可以说,廖城主即便难逃卖女求荣的嫌疑,却也不是那等黑心的长辈。   然而,修真界的女修不是凡间女子,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好的亲事,对于当事人来说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廖珠不想嫁去谢家。   “她和我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不想。”向天涯道。   蔡娥同为大家族的嫡女,微蹙蛾眉:“我不是说嫁进谢家好,但她有点太任性了,廖家生她养她,联姻需要她的时候,她怎么能逃避自己的责任呢?”   “是你你愿意嫁?”向天涯问。   蔡娥点点头:“我本来也和别人家定亲了,我不太喜欢他,但本来就是用联姻对抗季家,很正常的事。”   向天涯又问殷渺渺:“你呢?”   “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这是人身自由,以家族大义牺牲个人幸福我是不赞同的,”殷渺渺沉吟道,“问题是,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向天涯调侃道:“你也越来越了解我了。”   殷渺渺一笑。   文茜问:“所以,你在这件事情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说来有点丢脸,我们都成了别人的棋子。”向天涯叹了口气,廖珠的“不想”是悲剧的开始。   廖珠身为城主的孙女,从小就是廖家人的掌上明珠,天真得很。有人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去找个情人——修士的贞操观不重,但廖家要是嫁个失了元阴的女修就是件失礼的事,会触怒谢家,为了不让这样的事发生,廖城主必然会重新选择联姻的人选。   如此一来,廖珠的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出主意的人和她说:“你是廖家大小姐,一般的人也配你不起,我知道有个男人很合适,他家就是个末流小家族,就算你以后要甩了他,他也不敢说不。”   廖珠满怀好奇,就隐瞒身份去见了对方一眼。   那个人,就是向天涯。   廖珠一见就同意了,隐瞒了身份接近他。对于向天涯来说,美人送上门,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两个人很快好上了。   事成后,廖珠本打算悄悄向廖城主说明情况就能达成目的,然而很不巧,她的未婚夫瞒着人来了廖城,想提前见她一面。   更不巧的是,捉奸在床,于是东窗事发,谢家问罪。   向天涯的父亲代子受罪,被废丹田,沦为凡人,而廖珠同样被废去修为,被廖家当做侍妾送给了她原本的未婚夫,而那个给她出主意的人……“取而代之,嫁入了谢家。”蔡娥嘴快,脱口而出。   “对。”向天涯无奈地点了点头,事情结束后想一想,是谁干的一清二楚,但身在局中时,却没有想那么多。   文茜冷笑道:“我明白了,那个设计你的人恐怕是被你伤害过的女人吧?”   向天涯摊了摊手:“又对了。”那无疑是个聪明的女人,既报复了负心的男人,又除掉了竞争对手,如愿以偿嫁入了谢家,一石三鸟,何等厉害。   “明白了。”殷渺渺托着腮,笑盈盈道,“我愿意为你出了这口鸟气。”   蔡娥打抱不平:“他被报复是活该。”   “那又怎样?我们不是在替天行道。人活在世上,谁都有苦衷,谁都不容易,不过各有偏心罢了。”殷渺渺秀眉一扬,“我就是偏心他,如何?”   向天涯捂着胸口,好像心脏吃不消了:“渺啊,这样我会爱上你的。”   “但是,”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你不会因为这个就提出对付那个女人,除非她特别特别合适,仅仅是廖家的人还不够,难道……她怀孕了?”   向天涯震惊地看着她,半晌,方道:“看来我以后绝对不能得罪你,否则会怎么死都不知道。”   一直围观吃瓜的张斐然终于开了口:“要是这样的话,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身为依附于谢家的廖家女,又怀着谢家人的孩子,这个女人是一个不错的筹码。   “她叫什么名字?”   “廖雨。”向天涯道,“她的丈夫,就是谢臣俊。”   殷渺渺“呵”了一声:“有趣,看来你还欠了谢小莹一个人情啊。”   “……”向天涯凑过去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这种事我们回去私下说。”   殷渺渺轻笑一声,对他眨了眨眼睛。   *   修士怀孕不像凡人十月怀胎,以灵气孕养的血肉生长缓慢,一年起底,怀上三年五年再生下来的不在少数。   廖雨怀胎至今就快两年了,腹部鼓起如球,是临盆之象。谢臣俊在谢城未归,她不想在谢城看本家人的脸色,便推脱思念亲人,回了廖城娘家安胎。   一回到廖城,她就从旁支子弟的道侣变成了廖家人的宝贝,廖家对她这一胎寄予厚望,若是能诞下谢家子嗣,廖家就能更进一步,成为谢家的心腹之臣。   廖城主殷殷嘱咐了一番,叫她尽管在廖城好好养胎,她都一一应下。末了,廖城主终于按捺不住开口询问:“阿珠……还好吗?”   就知道还惦记着你的亲孙女。廖雨心中冷笑,面上温温柔柔:“请家主放心,阿珠妹妹很好,只是她心有怨气,始终不肯好好修炼,修为一直无甚长进。”   廖城主叹了口气:“这孩子就是被我宠坏了,幸好你懂事,有你照顾她,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廖雨欠了欠身:“我身为姐姐本该照顾妹妹,只是这孩子闹得我精疲力竭……”   “这孩子是我们廖家的希望,你要以身体为重。”廖城主道,“至于阿珠,闹成这样都是她自找的,随她去吧。”   廖雨道:“阿珠妹妹只是年纪小被人骗了。”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廖城主想起来就火大:“别给她找借口,罢了,你以后就不必管她,自己造的孽就自己受着。”   “家主……”   “不用再说了。”廖城主道,“万事以你的身体为先。”   廖雨欲言又止:“……是。”   谈话到此结束。她被安排在城主府中原本廖珠所住的院子里养胎,那是城主府中最好的院子,布了聚灵阵,灵气浓郁,百花盛开。   从前的她每次来都很羡慕,廖珠偏偏不以为然:“就是个破院子,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廖雨忍不住想,不知道现在的廖珠有没有后悔呢? 第63章   夜深人静,廖雨卧在柔软的床榻中好梦正香。   “笃笃笃。”窗外传来一阵奇异的声响,廖雨困惑地睁开眼,只见一道黑影掠过,窗缝下露出信笺的一角。   廖雨蹙起眉头,下床取了过来,那是一枚鱼笺。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鱼笺华而不实,唯一的用途便是情人用以传达思念之情,某种意义上来说,鱼笺即是情书。   谁会在半夜三更给她寄来一封情书?廖雨的理智告诉她不妙,但胸口偏偏泛起一丝奇异的悸动,双颊与耳朵变得很烫。   看吗?廖雨的大脑还在思索,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作,灵气氤氲在指尖,轻轻一点鱼笺。   被灵气触动的鱼笺瞬间活了过来,宛如一尾金鱼游在掌心,一行金色的字浮现在她的眼前:   念与卿相别,各在天一方,皎皎明月轮,使我忆容光。   今去无返期,相隔参与商,常思故人事,月湖两茫茫。   是他?!   *   与此同时,蔡娥追着向天涯问:“你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她真的会来吗?”   “不知道。”向天涯言简意赅。   蔡娥马上察觉到了不对劲。如果摒弃成见,向天涯真的很讨女孩子喜欢,不自矜身份,搭什么话茬都能聊两句,骂他坏也不生气,而且从不在口头上占人便宜(这点大大出乎她的预料),偶尔开开玩笑,人也体贴,她慢慢就没像最初那样讨厌他了。   “你怎么啦?”换做是张斐然,蔡娥绝对不会多问,但她肯定向天涯不会生气,笑嘻嘻地调侃,“难道是要对老情人下手于心不忍?既然如此,何必提起?”   向天涯睨她一眼:“因为我又当又立、表里不一、道貌岸然,是个十足十的伪君子,你满意了吗?满意的话,能不能请蔡大小姐去一边踩点干正事?”   这才像是向天涯么。蔡娥扮了个鬼脸:“这就走,不过,你可别忘记你爹的事,不要心慈手软妇人之仁哦。”   “谢谢提醒。”向天涯摆摆手。   月出东山,湖面微波粼粼,氤氲着一层薄薄的白雾,两岸绿柳低垂,树梢掠过湖面,化出阵阵涟漪。向天涯站在湖边,风吹衣袖,静默不言。   “月湖很美啊。”有人走到他身边,眺望着千倾碧波,“有很好的回忆吗?”   向天涯摇头:“不知道。”   “不开心?”殷渺渺看着他,微笑道,“别否认,都写在脸上了。”   好一会儿,他说:“我有一点后悔。”   “为什么?”她的语气很平静,既没有责怪,也没有诧异,是非常普通的询问。   向天涯想了一会儿:“不太好说。我一直恨着她,不是她出的主意,我父亲也不会变成凡人,郁郁而终,但我也没什么好恨她的,若不是我自己贪图美色,哪会酿成大祸?说到底是我害了我的父亲。”   殷渺渺不置可否,又问:“所以呢?”   “我后悔了,我不该利用她对我的感情,”向天涯转过头看着她,“我可以负心,却不可以卑鄙……只是做都做了,是我主动提的,现在说这样的话,我自己都觉得无耻。”   可以负心,却不可以卑鄙。殷渺渺咀嚼着这句话,心弦被触动了,发出嗡嗡的清响,她情不自禁地走到他面前,紧紧抱住了他。   向天涯猝不及防:“干什么?分手的拥抱吗?”   “突然觉得特别喜欢你。”   她会和向天涯在一起,有男女荷尔蒙的缘故,也有他不结缘的吸引力,但他最叫她喜欢的却是他的坦率和自我。   坦诚自己的过去,就算是被人算计追杀的丢脸事也可以不在意的说出来;坦诚自己不光彩的内心,犹豫了,后悔了,卑鄙阴暗了。   但他不是以坦诚为借口就百无禁忌,他有自己的原则。不想结缘,所以就算是谢家的人也一定要逃婚;不曾起过主动害人之心,有仇会报,却不执著于恩怨,该放下的时候痛快地放下;对于感情,有自己的坚持,哪怕与旁人的观念截然相反。   向天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正人君子,他坚持的“自我”是他自己的“道”。   “渺啊,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但是……”向天涯小心翼翼地问,“你不觉得我很过分、很卑鄙、很无耻、很不要脸吗?”   殷渺渺道:“可能你是有一点,但那又怎么样?”   向天涯反问:“不怎么样吗?”   “不怎么样,这就是人。在利益与良知、理智与情感的选择中,犹豫挣扎都是常事,人无完人。   “旁人眼中非黑即白的事,在当事人看来并非如此简单。别人是没有办法体会你的痛苦的,感同身受是不存在的,除非刀也捅在了他的身上。   “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候。你不过是个普通人,不必苛求自己。”   向天涯道:“但我做出了决定。”内心的犹豫挣扎或许不必苛责,但他付之了行动。   殷渺渺似乎很伤脑筋:“那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能安慰到你吗?”   “一点点。”他诚实地说。   “我想也是,就算我告诉你我认为你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对我们是全然有利的,你也不一定会好过起来。”殷渺渺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突然道,“这样吧,你表示一下,我就再想想别的办法。”   向天涯和她倾吐过后就轻松了不少,闻言也不抱希望,笑着在她唇角吻了一记:“渺啊,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你还会更喜欢我。”殷渺渺后退半步,取出一物,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瞧,这是什么?”   向天涯定睛一看,错愕万分:“我给廖雨的传讯符?你没给文茜?”   “没有,我重新寄了一样东西。”殷渺渺的指尖窜起火焰,传讯符在她指间徐徐化为灰烬,“我只知道月湖就够了,这个东西就当没有存在过吧。”   向天涯苦笑:“有什么不同吗?”   “你可以把事情都推在我身上,是我这个居心叵测的坏女人利用了你,毕竟我和谢臣俊也有仇嘛。”殷渺渺吹了口气,灰烬飘散天地,纷扬如雪,“不用自己捅这一刀就可以自欺欺人,心里会好过很多,这是很有用的经验,无偿教给你。”   向天涯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温柔又甜蜜,好笑又惆怅:“要命了,真的要爱上你了。”   “爱上我这种坏女人?”她笑。   “我也不想的。”他假装懊恼,“身不由己,情难自禁。”   殷渺渺伏在他的肩上笑得停不下来。   向天涯被她感染,顿时释怀,这一刻,他谅解了自己阴暗的一面,接受了自己的过错,木已成舟,人不能沉湎于过去的错误,只能往前走。   “谢谢你。”他抚着她的背,双唇落在她的发上,如吻玫瑰。   *   辗转反侧了一夜,廖雨还是决定赴月湖之约。   她知道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谢臣俊与她提及过季城万兽大会的事,现在各地都处于敏感之际,向天涯突然来找她,说是旧情未了,她哪里会信呢?   何况他们本没有什么旧情。   只是当年……呵,那还是谢小莹在廖城时的事了,谢家旁支小姐,在廖城也是稳压她们廖家一头,风光无二。   谢家小姐喜欢向天涯是人尽皆知的事,她才不会不自量力,要和谢小莹抢男人。   那次初见纯属偶然,她为了家族内的比试,避开众人去月湖旁修炼,恰在那里遇见了同样在修炼的向天涯。   只不过她一见到他就远远避开了,这个过分英俊的男人让她本能地觉得不适。   第一次没有说话,第二次还是没有说话,等到第三次,他指出了她法术的一个失败之处:“我真的看不下去了,求求你了道友,把你掐诀的速度放慢一点行不行?”   诀印是配合灵力使用的,她掐诀速度太快,灵力跟不上,这才老是失败,等抓住了节奏,法术就成功了大半。   她想道谢,但目光撞上他的面容就一阵心慌,脱口问:“你怎么没和谢小莹在一块儿?”   “我为什么要和她在一块儿?”他倒不生气,只是奇怪,“她是她,我是我。”   她笑了笑,不想当真,却莫名高兴。   第二天,她又去了月湖,两人没有交谈,各自占了个地方修炼。慢慢的,她去月湖的频率就从几天一次变成了天天去,十次里有七八次都能看见他。   只是说话的次数很少,有时不过点点头。再后来,族内比试结束了,没有了练习的借口,她好长时间没有去月湖。直到有一天苦练法术不成,突然想起来,冲动地去月湖看了一眼。   他还在那里,看见她问:“你怎么不来了?”   她心悸,面上不露,试探着问:“你难道每天都在这儿?”   “是啊,我天天来。”他说。   天天都来,是在等她吗?一向理智的她为了这个念头,第一次尝到了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滋味。   之后,她闲来无事就会去月湖转转,向天涯经常在那里,两人有时会交流一下法术心得,有时就随便聊聊。   他很少提起谢小莹,至少不如谢小莹提他来得多。她一颗心被丢油锅里煎熬,一忍再忍,终于忍耐不住,假作不经意地问:“你会和谢小莹结缘吗?”   “啊?”他吓了一跳似的,“怎么可能!”   “不会吗?”她问。   他斩钉截铁道:“绝对不会。”   她把这句话当做一个承诺。   再后来,谢小莹被谢家本家挑中,去了谢城。她一走,向天涯待在月湖的时间就更长了,有一天晚上,他们在月湖旁从日落待到日出,没有逾越,只是在说话。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说:“我要走了。”   “哦。”   没头没尾的,她突然道:“我家里在给我说亲事了,你怎么想?”   “结缘这种事,冷暖自知,你要是想就去,不想就不去。”他那么说。   “还有呢?”   “还有什么?”   “谢小莹走了,你……你不打算……”她难以启齿似的,“我是肯定要嫁出去的,你要是不说,我就……”   她词不达意,说的每个字都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最关键的几个字怎么都吐不出来,只好满面红晕地看着他。   向天涯与她四目相对,电光石火间,他会过意来,脱口就道:“不是,我对你……你误会了。”   如遭雷击。   对于一个怀春少女来说,有什么这样的拒绝更伤人?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对你不是那个意思。”他顿了顿,很快道,“你误会了,我从没有想过和你……结缘挺好的,祝你幸福。”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直到脸上的泪干透才回过神来,两颊辣得像被扇过巴掌,屈辱、羞耻、愤怒、恨意全都涌上心头。   她咬紧牙关,发誓绝不会放过他。   她一手设计了廖珠的事,呵,同是廖家的女儿,他就那么轻易地接受了廖珠,是因为廖珠是个美人,而她不过中人之姿吗?   可惜了,后来是她嫁进了谢家,而廖珠连修士都不是,成了侍妾,不过一介鼎炉。   呵呵,活该!痛快!   几十年过去了,向天涯走了又来,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那段往事,但这封信一到,万种情思又尽数涌上心头来。   她不是不知道有诈,不是不知道不该去,然而,向天涯的魅力就在这里。不管发生过什么事,不管多么恨他,他敲开了她的窗,让她赴一场约会,她就无法抑制地心动了。   或许那么多年,她一直都在等这一天,等他告诉她,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与他在一起没有未来,所以才狠心拒绝了他。   等他来问她,我要亡命陌洲,你可愿跟我一起走?   廖雨想到这里,悲从中来,把脸孔埋在双手中,哀哀地哭泣起来。她嫁做他人妇,她的丈夫是谢家备受看重的后辈,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她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内心深处,她仍然爱着另一个人。   爱着一个不知道爱不爱她的人,爱着一个或许会葬送她一生的人。   她不是蠢笨天真的廖珠,她都知道,但是,向天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要是想让一个女人跟他走,没有谁能够拒绝。   世俗牵绊又如何?有悖道义又怎样?   就算不会有好结果,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是夜,月色茫茫,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廖雨避开了所有人,披着一件斗篷来月湖赴约——   今夜的月湖,和当年她最后一次见他时一样美。 第64章   廖雨想起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那一天后,她视月湖为耻,再未踏足一步。   一别经年,没想到景色一如往昔。   只是故人,还是故人吗?或许,他是来问罪的,廖雨没有忘记自己做了什么,他就是为此而离开廖城。   可是,没有见到他之前,她心中仍旧怀着一分雀跃,一分忐忑。   他们时常坐着谈话的树下,似乎有人坐在那里,暗影憧憧,看不清模样,会是他吗?廖雨一时意动,抬步走了过去。   霎时间,浓雾遮掩,看不清前路。   她知道自己踏入了一个迷阵,也就是说……她闭了闭眼睛,冷声道:“出来!”   “廖道友,幸会。”有人在她身后出现,手按住她的肩膀,“不要动。”   廖雨感觉到有什么刺入了脖颈,周身的灵力瞬间滞涩,难以调动,是封灵毒?难道……她心中一紧:“封灵毒?你是什么人?”   莫非是谢臣俊派人来试探她?为什么怀疑她?这件事只有她和向天涯知道,他干的?   “不要怕,只要你听话,不会伤害你和孩子。”那人说,是个柔婉的女声。   廖雨准备了不少法器以备不时之需,却没有想到会中封灵毒,很快,手脚被捆住,眼睛被蒙,灵台被人下了禁制,连神识也无法动用。她摸不清对方路数,不敢贸然提起向天涯,强自镇定:“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没有人回答她。有人把她拉上了飞行法器,她察觉到风迎面吹过,是要离开廖城了吗?   “不要耍花样,不要说话,否则只能让你安静地睡一会儿了。”女声说,“明白了吗?”   廖雨识趣地点了点头,脑中念头纷杂:向天涯在这里吗?他是主使者吗?谢臣俊呢?她失踪了,廖城主他们会怎么办?   越想越焦灼,越思越不安,她深吸了口气,命令自己镇定下来,不能慌,既然是绑架而不是杀害,就有商量的余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放了下来,关进了屋子里。   “不要给我用封灵毒了。”她趁机哀求道,“对孩子不好,求你们了。”一个可怜的,无辜的孕妇,足以激起大部分人的同情与怜悯。   “只要廖道友配合,一切都好说。”殷渺渺解开了蒙住她眼睛的布条,“请坐吧。”   廖雨看清楚了周围的环境,她所处的地方一个封闭的木屋,没有家什,房间里空荡荡的,但各个角落都非常干净,由此可见,这不是一个天然的木屋,而是一个下等的法器。   修士常年在外行走,夜宿不便,居家旅行类的法器就应运而生,高阶的法器内生活所需的东西一应俱全,然而这里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个遮风避雨之所。   绑架她的人应该真的不是谢臣俊派来的,谢家的人不会用那么低等的法器。   这个答案使得廖雨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谢臣俊怀疑她有琵琶别抱之心而试探于她,那么就是真的绑架,意味着只要她有价值,就暂时安全无虞。   “你很聪明。”面前的人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微微笑了起来。   廖雨看着面前的绑架者,那是个白衣乌发的女修,柳眉长睫,唇边含笑,似乎不是谢家鼎力通缉的那个文茜:“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你不妨猜一猜。”殷渺渺好整以暇道。   廖雨思量片时:“你是被通缉的人之一。”   “不错。”殷渺渺道,“再猜猜我们带你来是要做什么?”   “你想用我威胁谢家?”廖雨嗤笑道,“不可能,我没你们想的那么重要。”   谢家可不是什么重情重义的家族,若绑架的是家主的孩子,还能有些指望,绑架她一个外姓女……呵,她还不至于那么没有自知之明。   殷渺渺道:“这就不劳费心了,我这里有一枚传讯符,请廖道友按照我说的话念一遍。”   “我为什么要配合你?”廖雨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殷渺渺唇角微勾:“无所谓,你有利用价值不过是怀了个孩子,大不了我们再去找别人就是了,但是对你来说,没了孩子乃至丢了命只是为了给我们添点麻烦,划算吗?”   她取出一枚传讯符:“配合一点,就少吃点苦头,你觉得呢?”   廖雨咬住了嘴唇,假装被打击到了,低低道:“我、我知道了。”   殷渺渺道:“听好,告诉廖家的城主,让他转告谢家,把他们抓的人放了,我们就放了你,他们死了,你和孩子也性命不保。”   廖雨非常配合,按照她指示的说了。殷渺渺又拿出了第二张传讯符:“这一张给你的道侣,该怎么说不用我教了吧?”   廖雨抿了抿唇,又把相同的内容对谢臣俊说了一遍。   “这才乖。”殷渺渺离开了屋里,将两枚传讯符折好交给了守着的文茜,“又要麻烦你了。”   文茜招手放出了一只信鸽,鸽子衔住传讯符,拍动翅膀消失在了天际——传讯符只是一张有录音功能的符纸,短距离可以凭借灵力自动飞到收信人手里,门派内一般用传讯符联络即可,但远距离就无能为力了。   何况,就算传讯符能飞到廖城,为了不透露具体位置,殷渺渺还是会请文茜帮这个忙的。   “现在就看谢家的回音了。”殷渺渺揉了揉眉头,“这边交给你可以吗?”   文茜点点头:“我会看住她。”   “麻烦你了。”   殷渺渺回了屋,飞英正在修炼。这个孩子天赋惊人,她不希望乱七八糟的事分了他的心,除非必要,不让他轻易出门。   算算时间,青雀应该已经飞到中洲了,她在信上用了归元门的令牌,希望牵扯到三大宗门能尽快引起天义盟的重视。   绑架廖雨不需要太多的人手,她就让向天涯、张斐然和蔡家兄妹去了潞江,做一做卢家的支线任务,有一段时日回不来了。当然,她承认,支开向天涯是故意的,既然他心中有愧,最好就免于与廖雨相见,对他们双方都好。   多少绑架案最后在男女感情上功亏一篑,她可不想阴沟里翻船。   殷渺渺盘算了一遍要做的事,开始了日常修炼。   *   廖雨在封灵毒散去后,立即尝试着解开捆绑自己的绳索,不过,她身怀六甲,灵力大部分都被胎儿汲取,实力大跌,怎么都解不开,只好另求他法。   她抱着肚子呻吟起来:“疼……好疼……”她逼出了汗水,佯装腹痛不已,“帮帮、帮帮我。”   吱呀——有人推门进来。   “帮帮我……”廖雨看见了来人的长相,心中一沉,文茜是谢家的头号通缉犯,她怎么可能不认得?但现在认得也要装作不认得,“道友,帮帮我。”   文茜冷冷道:“很痛吗?”   廖雨鬓边全都是虚汗,声音也轻弱无力:“疼,好疼。”   “真麻烦。”文茜瞥她一眼,忽而勾起唇角,“不如,把孩子剖出来吧。”   廖雨这下是真的出了冷汗:“道友、道友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玩笑?反正你没什么用。”文茜按住她的腹部,“你意下如何?”   廖雨捂住了小腹,眸中闪过水光:“不不,不要。”   “那还疼吗?”文茜冷笑。   廖雨哽咽道:“不、不疼了,不要伤害我。”说着,两行热泪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仿佛只是个可怜又惊慌的普通女人。   “呵。”文茜轻蔑道,“哭得真可怜啊,完全看不出是个能狠下心算计亲生姐妹的女人呢。”   廖雨仓惶地看着她:“什么?”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文茜走过去,在她耳畔轻声道,“都是报应。”   廖雨用力摇着头,强忍着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报应不报应的,我不明白。”   “当年利用妹妹对你的感情,现在就被人利用你对别人的感情,难道不是因果循环,善恶有报?”文茜轻笑一声,“不过我也没有想到,像你这样狠心的女人居然真的会来赴约……啧啧啧,难道过了那么多年,依旧余情未了吗?”   既然被知道了真面目,再装无辜没什么意思,廖雨收敛了所有的表情,抬头冷冷道:“向天涯在哪里?”   “你想见他?”文茜笑了笑,“他未必肯见你。”   廖雨嘲笑道:“不敢见我?”   “见了有什么意思?”文茜叹息道,“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为了一个男人机关算尽,为了一个男人只身赴险……”   廖雨打断了她:“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只是有点可怜你罢了。”文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女人总是为了不值得的人葬送一生。”   “道友这话说得有趣。”廖雨打量着她,忽而一笑,“什么可怜我,是可怜你自己吧?”   文茜眯了眯眼睛。   廖雨嗤嗤笑:“我说对了。那么,害你葬送了一生的男人,是谁?”   “不要自作聪明。”文茜淡淡道,“我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廖雨手脚被捆,仪态全无,但神色笃定:“不,你不是有感而发,你是感同身受,我让你想起了自己,你觉得我不值得。”说着,目中露出哀伤之意,“是啊,可能真的不值得,我已经嫁了人,有了孩子,我的丈夫对我很好,我会有一个和睦的家庭,为了一个不爱我的男人,我什么都失去了……”   文茜想说什么,被她打断了,她抬起头,腮上是泪,眼神执拗:“可我就是意难平!除非他亲口对我说,否则,我不能死这个心。”   “我不能死这个心。”她伏在地上,形象全无地痛哭起来。   “事实胜于雄辩。”文茜还想说什么,忽而听见“咄咄”两声,转头一看,是殷渺渺。她扣着门扉,笑语盈盈:“你们俩兴致正好,绑架者和人质聊起人生来了。”   文茜掀起眼皮,不咸不淡道:“你倒是来得快。”   “你们什么值得不值得,可怜又不可怜的,我怎么能不来?”殷渺渺看也不看廖雨,“廖道友身怀六甲,还是不要情绪太过激动为好,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   她侧了侧头:“文道友,借一步说话。”   文茜瞟了廖雨一眼,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殷渺渺关上了门,法器闭合,隔绝空间:“文茜,你不该和她说那么多话。”   文茜讽笑道:“说他不值得,我说错了?”   “和人质交流是大忌。”殷渺渺道,“她得到的讯息越多,对我们越不利。”   “难道不是你心疼了?”文茜幽幽道,“做了何必怕人说?敢做不敢当,只会让我看不起他。”   殷渺渺一笑,眨了眨眼:“奇怪,为什么要文道友看得起他?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有了期望才会失望。”   文茜反问:“你在暗示什么?”   “没什么。”殷渺渺漫不经心道,“稍微有点好奇而已,莫名其妙的杀机,莫名其妙的敌意,莫名其妙的失望……”   文茜负手而立:“莫名其妙,也许只是一叶障目的表象。”   殷渺渺笑了笑:“是吗?受教了。” 第65章   廖雨的传讯符很快就送到了廖城,里面的内容让久经风雨的廖城主顿时头大如斗:廖家人、谢家未出生的孩子、季家万兽会上作乱的贼人、诛谢的叛逆……全都牵连在了一起。   廖家一向对谢家马首是瞻,付出了无数代价才有今天的地位,最怕沾染上这样敏感的事引起谢家的忌惮。如果是别的族人,廖城主咬一咬牙,宁可舍了也不想惹上这一身臊。   偏偏是廖雨。   廖家嫁进谢家的女儿本就不多,怀上谢家子嗣的唯有廖雨一人,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能对谢家不重要,对廖家却不可替代。   为了保下那个孩子,他势必要蹚进这次的浑水里。但为那几个诛谢的人向谢家求情会有怎么样的后果……他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廖城主越想越心惊胆战,在府中大发雷霆:“廖雨到底是怎么被绑走的?”   那几个通缉犯能在戒备森严的城主府中来去自如实在是不可思议,谢家会不会怀疑廖家和他们有所勾结,故意用腹中孩儿来讨价还价?是干脆舍了廖雨,将此事隐瞒下来,还是保下廖雨,从中斡旋一二?   廖城主内心挣扎不已,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谁知,第二天谢臣俊的传讯符就过来了:“廖家主,请至谢城一叙,共议小雨被绑架之事。”   廖城主见事情已经捅到谢家面前,无有退路,只能前往谢城。一见到谢臣俊,他就先告了罪:“都是我等无能,让贼人潜入城主府中掳走了小雨,唉!”   “廖家主不必自责。”谢臣俊道,“那几个人的确有几分本事,之前还放火烧了季家的兽谷,谁能想到他们会挑小雨下手呢。”   廖城主见谢臣俊没有迁怒之意,心中稍安,又问:“那依你之见,这件事该如何是好?”   谢臣俊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家主是不会同意这样的交换条件的。”   答案在预料之中。于谢家而言,廖雨肚子里的孩子还未出生,虽然流着谢家的血脉,但天资能力都是未知之数,谢家人重视血脉也不至于为了个尚在腹中的胎儿而向敌人妥协,否则威严何在?   “廖家主节哀。”谢臣俊对廖雨这个道侣没有太深的感情,他身边姬妾甚多,还有不少女修秋波暗送,不过是看在廖家份上好言相劝,“小雨她会理解的。”   廖城主叹了口气:“恐怕贼人之意不在救人,而在攻心啊。”   谢臣俊皱眉:“愿闻其详。”   “没有谢家的扶持,就没有我廖家的今天,对于家主的决议,我廖家上下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异议。”廖城主力表忠心,接着话锋一转,“但是,不是人人都能分清楚轻重,理解谢家主的一片苦心的。”   谢臣俊心中一沉,已然明白了廖城主的未尽之语。   这是离间之计,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就算廖家愿意牺牲廖雨,难保其他人心里没有什么想法,尤其是万兽会上的动乱以来,有不少家族不老实起来。   此事一出,怕是会让他们觉得谢家刻薄无情,生了异心,卢家的人这些年看着安分,但对于潞江的觊觎一直没有停过,若是此时招揽人心……他长长出了口气:“廖家主,随我去见见家主吧。”   “是。”廖城主拱了拱手。   *   绑架案的交易内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陌洲。   卢家暖阁。   卢家的现任家主歪在榻上,两个只着寸缕的美人正在给他揉按肌肉。他惬意地享受着服侍,懒洋洋问:“都闹成这样了,谢家的人怎么说?”   “谢家还未给出回应。”答话的卢家人不知姓名,且称呼为卢甲。   卢家主晃着杯中的琼浆:“不好办呐!答应了太没面子,不答应……后患无穷,啧啧,陌洲好久都没有这么好看的戏了。”   卢甲遂问:“戴宣所言之事……”   “那个女人很聪明,我没在陌洲听说过有这样的人。”卢家主嗤笑一声,“不过这可不够,光凭嘴上说说就想我跳坑,未免太天真了。”   卢甲道:“您说的那个女修来路奇怪,可能不是陌洲的修士。”   “哦?”卢家主掀起眼皮子,“细细说来。”   卢甲如实回禀道:“作乱的人里,张斐然是张家旁系,张家与季家曾有嫌隙;蔡家两兄妹是上一任家主的嫡出,他们的姐姐就是蔡湘,季家为了她杀了不少人。”   “哦,是当年有湘妃之称的蔡湘啊,那倒真是个美人,被季家人得去可惜了。”卢家主亦是爱色之人,闻言惋惜不已。   卢甲又道:“文茜是文家遗孤,谢家为了得到万兽图灭了文家满门,她被抓入水牢,半年前突然逃了出来,还有一个没有在万兽会上出现,叫向天涯,和谢家的谢小莹有婚约,但是临时逃婚了。”   “哎哟,真的假的,敢逃谢家的婚,有种。”卢家主努努嘴,“不过我最好奇的那个呢。”   卢甲道:“属下无能,没能查到她的来历,她最早出现在姚城附近,谢臣俊的人劫了她的道,结果反而损失了不少人,因此一直被谢家通缉。”   “没了?”卢家主挑挑眉。   卢甲道:“听说她身边带了个孩子,其余一概都查不到,属下斗胆猜测,她可能不是陌洲的修士。”   “有这个可能,有这个本事,从前不可能籍籍无名。”卢家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对她越来越好奇了,叫人注意着,有什么动静就报于我知晓。”   “是。”   五日后,卢甲又来拜见了卢家主:“谢家拒绝了交换人质的提议,不仅如此,被抓的人就地格杀了,头颅就挂在谢城城头。”   “意料之中。”卢家主叹道,“谢家人就这作风,呵,我真是做梦都盼他们跌个大跟头啊。”   同为四大家族,他们卢家不是什么信男善女,族中子弟欺男霸女强买强卖的事儿屡见不鲜,他都知道,只是不放心上——卢家人就有这个特权,谁让他们实力强横呢?修真界弱肉强食,拳头不够大不服也得服。   只是和谢家一对比……谢家可是看上了人家的秘宝心法就派人强夺,若是不从,那就灭了满门。他们正是依靠这样强硬狠辣的手段才能迅速崛起,甚至赶超了卢家,分走了潞江的大部分利益。   卢家主看不上这样的做法,竭泽而渔非长久之道,但谢家的强大是实打实的,他嫉恨又忌惮,只好盼着他们盛极而衰。   这不,机会来了。   “嘶,难道真的只是说说而已?”卢家主唉声叹气,“我太失望了。”   卢甲躬了躬身,没有接话。   *   同样的消息也传到了廖雨耳中,料到会被家族和丈夫放弃是一回事,真的被抛弃又是另一回事:“我对廖家付出了那么多……呵……哈哈……哈哈哈哈!”   她一滴眼泪都没流,只是冷笑,故此更显可悲。   “廖道友,很让人遗憾。”殷渺渺道,“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廖雨牙关紧咬,下颌的线条绷得笔直:“所以呢?你要杀了我?”   “如果可以,我真是不想下这个手。”殷渺渺摇了摇头,“你的遭遇令我同情。”   廖雨沉默片时,冷笑起来:“你既然肯和我说这个废话,就代表我不一定会死,有话就直说。”   殷渺渺微笑道:“是生是死,就看道友自己怎么想了。”   廖雨眼眸幽深:“你想让我做什么?报复廖家,还是报复谢家?”   “你意下如何?”   “呵。”廖雨牵牵嘴角,忍了许久的泪珠滚落,她飞快用袖子擦去了,“我有什么理由不同意?他们这样对待我!”   “所以说,你是同意了?”   “当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廖雨答得斩钉截铁,却没有等来想要的结果。殷渺渺静静地注视着她,平静的神色让她心里没底——这个女修比文茜可怕得多,她有时觉得自己的花招都被看穿了。   她主动挑破:“你不相信我?”   殷渺渺红润的唇角往上翘起:“你让我很失望。”   “什么?”   “廖家是你的家族,有你的亲人,谢臣俊是你的道侣,就算不爱也有几分旧情。可你答应得那么痛快,一点犹豫也没有。”殷渺渺叹问,“我怎么能信你呢?”   廖雨反问:“他们抛弃了我,我凭什么不能报复?”   “被伤害了就要报复太过理智,而人是有感情的,一切不会非黑即白,非恨既爱。”殷渺渺悠悠道,“会犹豫,会妥协,会软弱,会念旧,这才是人,你设计廖珠的时候,难道没有过愧疚和犹豫吗?你来赴月湖的约会,难道没有过挣扎与彷徨吗?”   廖雨抿住了唇,没有说话。   殷渺渺又道:“你答应我,不过是想脱身活命,报复廖、谢?不可能。你只会利用这件事来博取好处,跟我们哪有利益可言呢?你廖雨并非正义之士啊。”   “既然你都知道,何必来试探我?”廖雨冷下脸,“痛快点,说出你的条件吧。”   殷渺渺道:“向我证明你的价值,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   廖雨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谢家城主府的地图如何?”   “很好,你已经明白游戏的规则了。”殷渺渺一挥衣袖,玉简在她面前展开,“你给出的筹码越多,生还的几率就越大。”   廖雨反问:“若是我说完以后你杀人灭口呢?”   殷渺渺支着头,笑意盈盈:“那就不要让自己失去价值。”   廖雨抿住了嘴角,半晌,动手绘制谢家城主府的地图,寥寥几笔,就将城主府的地图画出。   殷渺渺瞥了一眼:“谢家水牢在哪里?”   “在这里。”她指了指空白处,“我没有去过,画不了。”   “也罢。”殷渺渺做了个请的手势,“继续。”   廖雨深吸了口气,思索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出卖的情报,在没有办法讲条件的情况下,她除了增加自身的筹码外无计可施。   这个女修……真是可怕。   半天后,她收了手:“我就知道这些了,够不够买我这条命?”   “我考虑一下吧。”殷渺渺收回玉简。   廖雨冷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这样吧,你放我回去,我可以为你们通风报信,如果不信我的话,给我服下毒药也可以。”   殷渺渺饶有兴致地问:“毒药?”   “我不能完好无损地回去。”廖雨抚摸着腹部,“就当是我对谢家的报复吧。”   “真狠心啊。”殷渺渺似笑非笑,“我会考虑的。”   “但我有一个条件。”廖雨抬起头,语气不容置否,“我要再见向天涯一面。”   殷渺渺不禁笑了起来,廖雨被绑架到现在,所有的眼泪都是示弱的手段,所有的痛苦都是迷惑人的假象。   只有这句话,她说得平静,却是真心的。 第66章   一个月后。   卢、谢以潞江为界,潞江居中的支流又分出了两条大河,其中一条名为潮河。谢家在此的据点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人突袭了。   死伤的人不多,有趣的是有人在慌乱之下逃到了卢家的地盘,对方居然没有追杀,只在谢家的地方留下了“诛谢”的血字。   根据幸存者说,那一日袭击的人不止原先的六人,足有十几个人。   听到消息的卢家主拍腿大笑:“这样还有点意思。”他对手下道,“去准备一下,潮河谢家管不住,就让我们替他们看管一下,同为四大家族,总要为朋友分忧啊。”   “是。”被谢家压了那么多年,卢家人各个蠢蠢欲动。   “陌洲要变天了。”卢家主远眺着窗外蔚蓝的天际,口角含笑,“不过我一下场,以后的事就不是你能说了算的哟。”   说着,他举杯,透明的酒液在酒樽中晃出圈圈涟漪:“这杯我敬你,不知名的美人儿。”   与此同时,被遥遥敬了一杯酒的殷渺渺等来了阔别已久的四位队友。   绑架廖雨之前,张斐然、蔡家兄妹和向天涯去了卢谢边境伺机而动,这次听见谢家拒绝的消息后就果断下了手。   不过……“伤得这么严重啊。”殷渺渺有点意外,回来的四个人都负了伤,“情况很棘手?”   向天涯道:“比想象的难搞,有一个筑基圆满,幸好我们不止四个人,要不然就悬了。”   “还有谁?”   蔡娥快言快语:“我们路上被人发现了,本以为要遭,没想到几个人加入了我们,不过他们一直隐瞒着身份,事成后又马上离开,我猜是瞒着家族做的。”   “应该是,都很年轻。”蔡阳道,“看来廖雨的事让不少人寒了心啊。”   殷渺渺叹气:“可惜了,人没救下来。”虽素昧平生,然目标一致,算是同道中人,就这么死了,着实惋惜。   “没什么可惜的。”张斐然道,“殉道而死,死得其所。”   殷渺渺笑了笑,没有再争辩,人死不能复生,何苦再提:“辛苦你们了,休息一下吧。”   蔡娥眼珠一转:“对了,廖雨呢?死了吗?”   “没有。”殷渺渺道,“我在想怎么处理她。”   “杀了呗。”蔡娥撇撇嘴,“谢家走狗,留着做什么?”   “你不懂。”文茜的眼神耐人寻味,“她不想杀。”   殷渺渺没有否认。“咦,”蔡娥眨巴着眼睛,拖长声调,“你们两个还真是般配啊,莫名其妙的心慈手软呢。”   “真巧,前两天文道友刚刚教会了我一个道理。”殷渺渺莞尔道,“所谓莫名其妙,有时只是一叶障目的表象——对吗?文道友。”   文茜避而不答,只是道:“我看不出来廖雨留着有什么用,她这样的人,难道会甘心为我们驱使吗?”她瞄了一眼向天涯,“你总不是想用美人计吧。”   向天涯:“……”为什么躺枪的总是他?   “我是这样大方的人吗?”殷渺渺对向天涯一眨眼,“廖雨是个聪明人,也幸好是个聪明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除了少数人志士仁人,谁会为了不相干的人赴汤蹈火呢?尤其是廖雨这样的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是行不通的,只能诱之以利。然而,与谢家相比,他们在利字面前不占优势,除非……是一己私利。   自私是人性中的一部分,割舍不掉,人人都有,是好棋还是坏棋并无定论,全看下棋的人怎么做了。   *   廖雨终于等来了结果。   殷渺渺给了她一粒丹药:“如你所愿,把这个吃了,你就能回去了,但是,它对胎儿不好,你可要想清楚了。”   “当娘的都要死了,管孩子干什么?”廖雨冷笑着把药接过来塞进了嘴里。   药丸入口即化,灼热的气流从喉咙窜了下去,直奔肠胃,最后到达子宫,她的腹部绞痛起来。   廖雨呻吟一声,慢慢跪倒在地,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了下来:“这是什么?”   “催产药。”殷渺渺蹲到她面前,“把孩子生下来吧。”   廖雨震惊地抬起头:“为什么?”   “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机会。”殷渺渺与她四目相对,“一个选择的机会。”   廖雨强忍着分娩的痛苦:“选什么?”   “道侣,或者孩子。”   “你开什么玩笑,孩子死了我还能再生,谢臣俊死了我……”廖雨住了口,回过味来,“你是说……”   殷渺渺弯弯唇:“把孩子平安生下来再说吧。”   半个时辰后,廖雨成功诞下了一个男婴。   修士身体强健,胎儿更是以灵气滋养,早产只是使孩子较为瘦弱,性命无忧。殷渺渺用柔软的绢布裹住了皱巴巴的婴孩:“你想明白了吗?”   廖雨勉强坐起来调息,撕裂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就算谢臣俊死了,他那一支也未必会落到我孩子的手里。”   “他不死,永远落不到你手里。”   廖雨抿住了唇,不错,谢臣俊是年少英才,又有姬妾无数,她能怀上一次,不一定能怀上第二次,要是别的女人有了孩子,未来哪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除非谢臣俊死了。   他一死,这个孩子就是他一支唯一的孙辈,与其他几个庶出的叔叔相比,未尝没有一争之力。衡量许久,廖雨问:“孩子你们肯定不会还给我,谢臣俊要是死了,我岂不是血本无归?”   “是啊。”殷渺渺点了点头,“但你有别的选择吗?”   要么按照她所说的去做,或许能挣出一条血路来,要么虚与委蛇,舍了孩子断尾求生,但她出了这样的事,失去了好不容易得来的血脉,谢臣俊对她的感情还有多少?她要是真的怀不上第二个呢?岂非满盘皆输!   怎么抉择,一目了然。廖雨自嘲地笑了笑:“你说得对,我没得选。”她是阶下囚,对方随时能要了她的性命,能不能遵守约定只能赌她的运气够不够好了。   “谢臣俊一死,你就得把孩子还给我。”廖雨提出要求。   殷渺渺答应得很痛快:“可以。”   廖雨站起身来:“那我什么时候能走?”   “我会让人送你的。”殷渺渺抱走了孩子,“什么时候母子团聚,就看你的了,不要让我等太久。”   廖雨抿紧了嘴唇:“知道了。”   殷渺渺走后,文茜过来又给她下了一次封灵毒,继而把她蒙眼反绑推了出去。   廖雨和来时一样,被带上了飞行法器,不知飞了多久才落回了地面,等眼前的布被撤下,她才看见了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月湖,千倾碧波,湖中月影,一如既往。   她豁然转身,看见了把她带回来的那个人:“向天涯!你终于敢来见我了。”   向天涯叹气:“好久不见。”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敢见我。”她红唇勾起,嘲讽道,“没想到你还算是个男人。”   利用她对自己的感情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向天涯沉默以对。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廖雨问。   “没有。”   廖雨咬牙:“当年的事,你就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   “当年?”向天涯反问,“这次我利用你是我对你不起,不过当年的事是你利用了我吧?”   廖雨拔高了声音:“是你先骗了我。”   “我骗你什么了?”   果然,廖雨质问:“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难道没点数吗?”   “我什么都没做。”   “你辜负了我。”   “如果你是说我没有接受你是辜负,那么是的,我辜负了你。”向天涯道,“我不能接受你,这是为你好。”   廖雨冷笑:“为我好?你能不能用心找个理由?”   “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廖家的女孩子十有八九要去联姻,和我在一起你就毁了,我是个混蛋,但没想害你。”向天涯尝试着解释。   廖雨从没有听过那么好笑的笑话:“你当我是傻子!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的给我希望,要不是你有意,我怎么会、怎么会喜欢上你?”   “我给了你什么希望?”   “你斩钉截铁地和我说不会和谢小莹结缘。”廖雨问,“有没有这回事?”   向天涯承认:“有,我说的是实话,我不会和谢小莹结缘,也不会和任何人结缘。”   “不用狡辩了。”廖雨一个字都不信,“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事,我自己会判断。”   “随便你吧。”向天涯把该说的都说了,结果如何不是他能控制的,原本感情的事就不是“你以为”和“我以为”就能说清的。   是错觉,还是暗示?看的人不同,答案也就不同。   不必强求共识,不必互相原谅。   向天涯想得透彻,廖雨却不甘心到此为止:“站住,今天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没有别的可能。”   “算了吧。”向天涯摆摆手,“我是不会对你动手的。”   廖雨笑了起来,咄咄逼人:“是吗?连父亲的仇都可以不报,你还敢说是我想多了?”   “我不动手,是因为有人提醒过我,你毫发无损地回去怕是不好交代,所以不要被你利用第二次。”向天涯凝视她,“你觉得呢?”   廖雨的唇角凝固了。   “看来是真的了。”向天涯苦笑起来,“有句话本来不想说,现在好像不用客气了——廖雨,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都是你一厢情愿。如果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就只是没能早点告诉你。”   说完,转身就走,没有再看她一眼。   廖雨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才如梦初醒,自言自语道:“骗子,你以为我会信你吗?”他一贯会骗人,最擅长骗女人,肯定是在骗她,她绝对不会上当第二次。   但是,剧烈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开来,扼制得她难以呼吸,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一点用也没有。   她仰着头死死盯着月亮,一眨也不眨,手摸到储物袋,取出一把短刀,想也不想,狠狠地刺进了小腹。   皮肉破开的痛苦大大缓解了心口的不适,鲜血汩汩流出,带走了痛苦,她又能喘过气来了。   廖雨急促地呼吸着,握刀向下,刀刃在小腹上划出伤口,血肉翻开,泪腺情不自禁地分泌出眼泪。   不,她并没有哭,只是身体自己觉得不舒服,这是必须要做的事,她不能安然无恙地回去。   “你又骗我,我不会相信的。”她喃喃着,拔出了短刀丢进湖里,“一个字都不信。”   月亮的倒影因投入的短刀而荡起涟漪。   她捂着伤口,踽踽独行,消失在了湖的另一头。 第67章   春洲,冲霄宗。   云潋在梅落雪那里得到“西面”的卜策结果以后,任无为就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越想越是觉得无策峰的人坑的一笔。   冲霄宗在十四洲的最东面好伐,整个十四洲哪里不在冲霄宗的西面?简直在逗他。   无策峰那群家伙神神道道的,占卜出来的结果十次里有九次似是而非,还要玉树琼枝当报酬,呵呵,那玩意儿再没用就这么给出去了还是有点不爽。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去找无策峰的人算个账的时候,天义盟的消息传过来了。陌洲这种乡下地方的破事儿都不值得特别注意,天义盟送来的玉简里也只是简单提了一笔。   任无为本是没耐心看这些东西的,无奈他现在掌管执法堂,执法执法,不仅是宗门内部要管,东三洲也要管,天义盟相关的事也会送到他这里。   小徒弟失踪以后,这些繁杂的事务就没人可以代劳,只能他自己苦哈哈地解决了。   “什么玩意儿啊。”任无为托着脑袋翻捡着玉简,“陌洲灭族惨案,惊天冤情不得昭雪……嗯?”   他坐直了身体,迅速把天义盟送来的玉简扫了一遍,心中一动。   陌洲,那可是在西洲啊。记得没错的话,陌洲好像是被几个小家族给瓜分了,而这信里字字句句都把矛头指向了他们,抢夺家族秘宝不说,还酿成了数起灭门惨案……“这搞事的手笔很眼熟啊。”   沉吟半晌,任无为从执法堂回了翠石峰,人刚到,云潋就先一步候着了:“师父。”   “怎么?”任无为挑了挑眉,“有什么预感吗?”   云潋看向了他手中的玉简:“那是什么?”   “你师妹的消息。”任无为把玉简抛给他,“我看这行事作风十有八九你师妹,不搞则已,一搞就是大事。”   云潋读了玉简,微微蹙眉:“西洲……”   “我是去不了了。”任无为长叹一声,元婴真君除非宗门派遣,否则无故不得离开,“你拿了我的令牌去一趟中洲,牵扯的人里有归元门,恐怕天义盟怎么都得派人走一趟,你跟着去。”   云潋握住了玉简:“好。”   “陌洲的破事不用管,要紧的是把你师妹给我囫囵带回来。”任无为语气罕见地严肃,“别怕惹事,我给你担着。”   云潋颔首:“好。”   “去吧。”任无为摆摆手,“事不宜迟,陌洲怕是要乱了。”      陌洲犹如一潭湖水,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在上层,一向友好的卢、谢两族因为潮河的事起了龃龉,谢家指责卢家勾结叛逆分子意图吞噬谢家地盘,卢家予以否认,并称是在必要时为谢家提供了帮助。对此,魏家作壁上观,似乎打算坐收渔利,季家惹恼了丹心门,忙着赔罪扯皮,自顾不暇,无力插手。   在下层,四大家族有不少族人都在落单的情况下被人所杀,行凶者留下“诛”字的宣言,像是在向四大家族示威。而死者身上没有标志性的法术痕迹,行凶的人得手就立即逃窜,难以追踪。   而上下之间的中小家族是陌洲最庞大的一股势力,廖家之事让他们颇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不满的人摇摆,谨慎的人观望,人心浮动已成定局。   四大家族能统领陌洲那么多年,自非等闲之辈,经过商议,找了两个金丹真人出山,准备抓捕为首作乱之人。   那几个挑事的人一死,剩下的就不足为虑。   真正严峻的考验才刚刚来临。   而这个时候,殷渺渺刚刚把飞英和廖雨的孩子送去凡间:“事情结束之前,你就乖乖在这里带孩子吧。”   飞英眼圈红红:“好。”   殷渺渺揉了揉他的脑袋:“姐姐就不说什么奇怪的话了,免得去了回不来,照顾好自己。”   飞英点了点头:“姐姐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了。”   “是啊,你都比我厉害了,阵法没有你可布不下来。”殷渺渺笑了起来。   万兽会的事也好,杀害谢家之人的事也罢,虽使四大家族震怒,然不过癣疥之疾,恼人而已。唯有廖家的事,看似无足轻重,实则剑指四大家族立足之本,千里之堤,恐有毁于蚁穴之忧。若要稳定局势,最好也是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杀了他们这几个始作俑者。   换言之,他们接下来要面临的可能就不是通缉,而是……真正的追杀。负责杀他们的人,极有可能是金丹期的真人。   殷渺渺不敢把所有期望寄托于天义盟的身上,比起被半路逮到不得不斗法,她选择自己挑地图。   计划的最后一环,就是埋骨之海。在那里,他们提前做了一些准备,希望能够对阻拦四大家族的追击有所帮助。   *   埋骨之海。   重回故地,相隔不过半年,但发生的事太多,忆起那日篝火下的对话,好若是前生之事。那时以为绝不可能做到的事,如今也都一一实现了,此情此景,很能引起人的感慨之心。   但是没有人说话。   他们六人盘膝坐在沙丘上调息打坐,静谧之中,每个人都尽力将自己的状态调至最佳。   马上会开始一场硬仗。他们不想死,所以不说托付的话,他们会努力活下去,所以也不必开什么动员大会。   他们六个人不是懵懵懂懂站在了这里,他们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同样的目标使得他们站在了一起,哪怕曾有龃龉。   巨大的红日悬挂在地平线上,迟迟不落,又似迟迟不起,不晓得是深夜就要来临,抑或是黎明总不到来。   风里夹杂着砂砾,吹到脸上像是剔骨剥皮。织有防御阵法的法衣不染尘埃,黄沙吹到衣服上就被轻轻弹开,从衣褶间流了过去。   黄沙滚滚,他们所在的地方从沙丘变成凹地,凹地又变成沙丘。   然后,追兵到了。   四大家族下了血本,来的两个金丹真人一个初期,一个中期,金丹期的威压一释放,在场的人就好比被一双巨掌牢牢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受死吧!”姓谢的金丹真人脾气火爆,二话不说就一剑刺去。   阵法被触发。   此阵乃是飞英《六合玄阵图》中核心阵法的初级模型,名为“六方阵”,即是东南西北上下六位各守一人,是一个防御性的阵法。   谢真人的剑气一出,阵法就被启动,无形的结界瞬息展开,挡住了呼啸而来的剑气。   “区区鼠辈。”谢真人在季真人面前丢了脸,大为愤恨,下一招就用了五成力。   金丹真人的剑气非同凡响,剑气呈扇形铺开,容不得人闪避。好在阵法的优点就在于以弱胜强,再强大的剑气被均摊到每个人身上后能造成的伤害也有限。   殷渺渺咽下了喉头的甜意,红线在神识的驱使下深钻进地下。   漠漠的黄沙下,生存着一种四阶妖兽——吞火蚁。   和所有的蚂蚁一样,它们单个等级不高,但集体行动,分工明确,犹如一支军队。作为火属性的妖兽,吞火蚁天生亲近火灵气,火属爆发,故而脾气暴躁又记仇,只要杀了其中一只,蚁军就会记住对方的气味,不依不饶追杀很久,是埋骨之海中赫赫有名的凶兽。   红线裹挟着殷渺渺的火灵气,就是最好的诱饵,原本白日里休眠的吞火蚁被浓烈的火灵气唤醒,成群结队地从黄沙下浮了上来。   殷渺渺一心二用,一边计算着吞火蚁的行军速度,一边激怒谢真人:“金丹真人,不过如此。”   谢真人怒极:“竖子找死!”话音未落,又是一剑。   季真人本来隔岸观火想看笑话,但此时却察觉到不对,他捕捉到了怒发冲冠的谢真人忽略的声音,脱口道:“且慢!”   太迟了。   谢真人的剑气已击中了吞火蚁的先锋部队,四阶妖兽的尸体从半空中掉落下来,好像一阵虫雨,嗅到同伴尸体气味的吞火蚁像是疯了似的,成群结队地从沙漠下飞了出来。   谢真人一挥袍袖,凌空踏步:“雕虫小技。”说着轻描淡写地挥了一剑,吞火蚁的队形溃散,被剑气扫到的吞火蚁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就失去了性命。   文茜眉梢一颤,召出五羽彩鸾。它清鸣一声,朝谢真人喷出了一口凤凰火,谢真人反手就是一剑。   然而,他小觑了凤凰血脉的力量,凤凰火焰的威力居然与他的剑气不相上下,两股力量撞在一起,这方区域的空气被挤压出去,气流涌动,火光呲呲闪现。   “此乃本族之物,我来对付它。”季真人一拍兽囊,一只巨大的黑色怪鸟窜出,它体型庞大,羽若钢刀,威风凛凛,“去!”   黑色怪鸟一抖双翅,羽毛如同箭矢朝五羽彩鸾射去。文茜脱口道:“小心!”   万支箭雨之中,五羽彩鸾仗着娇小的体型灵活地走位闪避,黑色怪鸟一时奈何不了它,但同样的,五羽彩鸾也因此被牢牢牵制住,无法分心支援。   谢真人三下五除二打散了吞火蚁军团,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耍什么花招。” 第68章   六方阵不是什么玄奥的阵法,亦没有变化万千的奥妙,唯一的作用就是防御,以守代攻,以逸待劳,只要六方人马各守其位,以筑基对抗金丹就不是痴人说梦。   谢真人出手试探了几次,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冷哼一声,选了文茜作为突破口。文茜不是所有人中修为最弱的,但她身俱万兽图和五羽彩鸾,一旦身死,东西就能回到季谢两家手中,而阵法一散,其余人不足为虑。   这一击,他用了八成力道。   金丹真人的八分之力非同小可,哪怕分散到六个人身上,还是使得文茜受了不轻的伤,缕缕鲜血从她唇边溢出,滴落在了万兽图上。   图卷散发出幽幽的光,一只大型妖兽的身形逐渐浮现在画卷上。   谢真人的眼珠红得滴下血来,差一点点,差一点点这万兽图就是谢家的东西了,文茜这该死的小娼妇!   怒火和贪念折磨着谢真人,让他挥出了惊天一剑。这一回,不再是剑气,而是剑意。   杀戮的剑意,剥夺的剑意,死亡的剑意。   被剑意笼罩的文茜浑身僵硬,一动不可动。她的瞳孔放大,想要遗忘的记忆再度袭来。眨眼间,她回到谢家的水牢里,毒水腐蚀着她的血肉,双腿变成森森白骨,黑暗与绝望如潮水淹没了她。   不能反抗,不能挣扎,水牢里的“她”,沙漠里的她,都垂下了头,纤细的脖颈凹出可怕的角度,像是被人用力折断了。   故说,剑意无痕,却能伤人性命。   谢真人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五羽彩鸾心知不好,拼着被黑色怪鸟刺中翅膀脱了身,飞到了文茜面前,以血肉之躯挡住了谢真人的剑意。   “啾——”它凄厉地尖叫。   殷渺渺压抑着咳嗽的欲望,她不是谢真人攻击的目标,但是剑意同样穿透了屏障击中了她,内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重重捏住,五脏六腑破裂渗出血来。   然而,文茜的情况更危险。没有时间多想,她冒着风险动用了魂术,狠狠刺入文茜的神识:“醒来!”   受到外部入侵,文茜的神识反条件地攻击了回去,纵然殷渺渺撤得快,也难免被她反伤,脑中一阵剧痛。   好在文茜的眼神马上恢复了清明,又一只妖兽从万兽图里冲了出来。   谢真人恼恨不已,他还不能自如动用剑意,一击不得手,下一招就要再酝酿一二了。   季真人沉吟少时,拍了拍兽囊,一虎、一豺、一狼窜了出来,与黑色怪鸟一起向文茜四面包抄而去。五羽彩鸾身受重伤,扑棱着翅膀想飞起来迎敌,却重重摔倒在地。   一阵黄沙吹来,埋住了它半个身体。   幸而队友给力,四个队友一人劫走了一只妖兽,不让它们攻击文茜。   季真人嗤笑一声,朝殷渺渺掷出了一只金环。蔡娥眼尖,口唇快速掀动:“这是驯兽环,小心了!”   驯兽?季家的态度真不是一般的傲慢啊。殷渺渺想着,试探地丢出了一个火球,火球本该绕过金环直奔季真人,但飞到半空突然转了六十度的弯,直直冲向了金环。   金环一口吞掉了火焰。   与脾气火爆杀气腾腾的谢真人不同,季真人笑眯眯道:“听闻小友有异火,融了我季家的金阳铜笼,不知与我这金环相比如何?”   “呵。”殷渺渺明悟,谢家看上了文茜的万兽图,季家看上了她的地火,这是有备而来啊,“狗改不了吃屎。”   此话一出,队友纷纷报以震惊的眼神。   殷渺渺遂知失言:“抱歉,我把自己骂进去了。”她笑了笑,“你想看的话,不如求我。”   “无知小辈。”季真人的笑容消失了,堂堂金丹真人,在陌洲可是横着走,什么时候被一个筑基期的后辈这样下过面子。   殷渺渺不咸不淡道:“那真是太可惜了,你想看,我偏不给你看。”   季真人懒得逞口舌之利:“看你能嘴硬到几时。”语毕,金环突然一分为五,分别向她的脖颈和四肢套去,俨然是将她当做妖兽来驯服。   红线化为游走的赤龙左阻右挡,与金环相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殷渺渺全神贯注地操纵着红线,居然把第一波攻击全部挡下了。   然而,她的眉头不仅没有松开,反而皱得更紧了。   就在她应对金环的时候,谢真人咬死了文茜,持续对她发起攻击,而向天涯、张斐然和蔡家兄妹各自对付一只七阶妖兽亦是十分吃力。   六方阵的弊端逐渐显现,当伤害累积到一定的程度后,即便做了除法,对每个人造成的伤害量仍旧十分可怕。   所有人中,修为最低的是殷渺渺,她是这个阵法的短板,只要个人伤害累积到她支撑不住,这个阵法就破了。   “天真。”季真人捻须冷笑,这几个小辈颇有几分本事,搞出了这么一套以弱胜强的阵法,然而,筑基与金丹是一道鸿沟,倒在结丹坎上的修士不知几许,金丹的境界不是筑基能够了解的。   在金丹面前,再多的挣扎也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花招,他不过看个乐子罢了。   “噗——”有一阵巨大的冲击传来,殷渺渺强忍了许久的鲜血终于从喉咙口喷出,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襟,“我撑不住了,按后续计划行事。”   这是早就商量好的,众人都没有异议。   殷渺渺缓了几口气,唤出了地火。它嘭一下从米粒燃烧成了拳头大小的火焰:“你受伤了?”   “不要紧。”她身下突然出现了一个流沙坑,黄沙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吹到她的脸上、身体上,以惊人的速度将她掩埋,“拜托你了。”   地火不太高兴,火焰暴涨三尺高,强大而澎湃的力量充斥了整个空间,埋骨之海原本失衡的灵气愈发向极阳偏去。   季真人备受震撼又难掩贪念:“异火!”   要知道,因为万兽大会上的意外,黄真人的爱女受了伤,虽说很快就被治愈,但爱女如命的黄真人见宝贝闺女吃了苦,哪里轻易放过季家,立即联络了丹心门。   丹心门本就对陌洲虎视眈眈,近段时日咬住不放,非要季家给出赔罪的诚意不可。季家家主为此大伤脑筋,高阶妖兽丹心门不稀罕,其他的季家又给不出来。   但……若是异火呢?   炼丹师最想要的莫过于是顶级的炼丹炉和天地间的异火,有了二者,炼丹事半功倍,不信他们不心动。   有了这异火,别说先前受伤的事了,能借丹心门之力在十四洲取得一席之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季真人越想心头越热,恨不得立时就把地火收服带回去。他暂时撤回了几只妖兽,它们不是异火的对手,只剩了金环源源不断地吞噬着地火的火焰。   但这样还不够,季真人没有自大到认为仅凭借金环就能收服地火,他取出了冰丝网,丢到了火焰上。   水火相克,冰丝织网是用生活在极寒之地的蛛丝所织就,水属性主寒凉,正好能克制住火焰。   果然,火焰一下子就矮了下去,冰丝网面波浪起伏,是里面的异火在进行垂死挣扎,然而,冰丝网属阴且柔,韧性极佳,就算是锋利的刀刃也破不开,何况只是火焰。   季真人既高兴于收服顺利,又稍感惋惜,本以为是能比金丹后期的异火,没想到不过初期左右……好在无论如何,金丹期的异火已是难得,他已十分满意。为保万全,他将金环套于冰丝网上,两重法宝相加,想必着无碍了。   季真人自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冰丝网突然发出了一股焦臭味,一个黑点从网中出现,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扩大,定睛一看,哪是什么黑点,分明就是被烧出来的破洞。   冰丝网蓝莹莹的丝线“噗噗”绷断,火焰舔舐着外面的金环。不多时,金环就好像是夏天的雪糕一样一点点的融化了下来,化作滴滴金珠滴进了黄沙之中。   季真人倒吸口冷气——如此厉害的异火,怕是献给元婴真人也足够了。他顾不得心疼两件法宝,一心想要把异火收入囊中。   就在这时,奇异的声响从远处传来,刚听到的时候还在千里之遥,待季真人想起那是什么的时候,它庞大的身形已然出现在了视野中。   噬血狂蝎,九阶妖兽,埋骨之海的霸主。   埋骨之海本就是因为火灵气浓郁才吸引了如吞火蚁一类的妖兽生存,噬血狂蝎自然也不例外,地火放飞自我燃烧时产生的灵气,立即吸引了这位沙漠中的霸主。   季真人暗叫糟糕,即便是他,对上几乎等于金丹后期的噬血狂蝎也没有胜算。可异火就在眼前,他怎么舍得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谢道友,来助我一臂之力!”他对谢真人道。   谢真人拱了拱手:“我奉家主之命,必须拿下文茜,季兄莫要为难我。”就在噬血狂蝎出现之前,文茜等人就开溜了,他哪有功夫帮季真人收服异火,他的目标是“万兽图”。   季真人暗骂一声,却奈何不了谢真人,只好暂时避让,想着待噬血狂蝎对付异火时自己再插手,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然而事与愿违,这团异火聪明得过了分,如同尾巴一样粘在了他身后,怎么都甩不脱。   而九阶的噬血狂蝎遍体赤红,身如小山,尾部翘起,正迈着几对步足飞快朝他冲来。   季真人避而不战,噬血狂蝎死咬不放。   就算不是正面对抗,金丹期的斗法也十分可怕,殷渺渺不敢在地表久待,与当初在岩浆池中一样,她让红线卷着自己的腰腹往下深钻。   灵气形成防护罩遮住了全身,心窍的引气入体代替了呼吸,她隐藏在黄沙深处,用神识操控着地火。   季真人尝试了数次,无论如何都避不开地火的跟随,只能无奈地选择正面迎敌。   一旦打了起来,性格如其名的噬血狂蝎就被彻底激怒,不再执着于地火,而是全心全意与面前的修士斗了起来。   趁他们斗法正酣,殷渺渺悄咪咪地把地火收回了丹田,深藏功与名。   只是,她高兴得太早了。 第69章   谢真人是踏进阵法时才发现上了当!   他没想到区区鼠辈居然敢在埋骨之海深处又布了一个阵法,迷踪阵套万箭阵不说,还有一个幻杀阵,三阵相加,破解难度至少翻了个倍,浪费了他不少时间。等破开阵法一看,好家伙,人早不见了。   自结丹后,谢真人从没有被人这样戏耍过,怒不可遏,誓要将他们全都斩于剑下不可。   可是,殷渺渺选择埋骨之海作为己方地图是大有缘故的,要在茫茫沙漠中寻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谢真人一时半会儿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不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大家都迷路了。   准备时间有限,他们只强记了起点到第二个阵法的路线,后续逃跑是朝着哪个方向,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完全放飞自我,全凭天意。   好在是暂时脱身了,重伤累累的几人对视一眼,纷纷苦笑:“接下来就看运气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计划的最后一步,就是分散风险,各自逃命。   文茜道:“我和张大哥往东边去。”   蔡阳就道:“我和小妹往西边去。”   文茜颔首:“向道友在找到殷道友后应当会往北边走……要是这次侥幸未死,天义盟来时再见吧。”   殷渺渺给天义盟的信里写的便是“埋骨之海候佳音”,因此,如果天义盟的人会来,那么他们就算彼此分开,也一定会看到天义盟的飞舟降落的方向。   那就是他们集合的信号。   “保重。”   “你们也是,多保重。”   四人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至于向天涯?他在谢真人被阵法困住时就折返回了最初的地点。殷渺渺恐神识耗尽再度陷入昏迷,提前说好让他回来接应。   然而,事情出现了意外。   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殷渺渺机关算尽,愣是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本想安安静静躲在沙漠底下等噬血狂蝎和季真人分出个高下,万万没有想到用来裹住周身的火灵气引起了吞火蚁的注意。   四阶吞火蚁,筑基初期,谢真人砍它们就跟切菜没什么区别。   而她,筑基五层,刚刚迈入筑基中期的行列,三只吞火蚁就能要了她的命。但是一旦动用灵气,就会引来更多的吞火蚁,地火就更不必提了,一出现就会引来噬血狂蝎……这等情形,只能用魂术应对,可她残存的神识不多,吞火蚁数量庞大,一一应对起来怕是捉襟见肘,一旦消耗过度必会陷入昏迷。   死循环。   殷渺渺是实打实地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   两其相害取其轻,比起留在这里应对季真人和噬血狂蝎,她选择被吞火蚁追杀,遂令红线带着她迅速撤退。   随着她的转移,越来越多的吞火蚁被她身上浓郁的火灵气吸引,成群结队地追了上来。   怎么办呢?殷渺渺思索着对策。   要是有人接应也就罢了,偏生刚才情况危急,她已然离开了原点,向天涯纵然返回也寻不到她的踪迹了,只能靠她自己。   她估算着距离,待确定离季真人与噬血狂蝎足够远后,缓缓上浮。来不及等身上的砂砾流尽,殷渺渺就飞快从沙坑里跳了出来,收回了灵气的同时,用魂术绞杀了追在最前面的几只吞火蚁。   只是,争取到的时间终究有限。她堪堪跨出两步,后头的吞火蚁就爬了上来。   殷渺渺正打算召出红线,却见为首的一只吞火蚁肚皮一翻,四足朝天死翘翘了,一截刀尖从它胸口穿出,俨然是死因所在。   “手给我。”向天涯驾驭着飞行法器掠过她身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了上来。   殷渺渺如释重负:“你怎么找得到我?”   “吞火蚁就算在沙漠下行进也会留下痕迹,那么多追着你,我又不瞎。”向天涯绷紧了唇角,笑意忍得非常辛苦。   殷渺渺:“……想笑就笑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向天涯放声大笑了一分钟,“你也有今天!”   殷渺渺道:“我又不是神仙,也不是天道的亲闺女,漏算了多正常。”   “你这么谦虚我倒是不好笑话你了。”向天涯满身血迹,形容狼狈,风吹仆仆地追过来已是耗尽灵力,甩开吞火蚁后就落回了地上,盘腿坐了下来,“歇会儿歇会儿,不行了。”   殷渺渺跟着坐下来调息:“他们都走了?”   “嗯,撤了。”向天涯吐出口气,人一放松下来,伤痛就翻倍,“接下来就不知道谁更倒霉会遇见他们了。”   修真界有气运之说,玄之又玄,总的来说就是有人倒霉,有人好运。他们六个人分开来走也主要是考虑到了这一点,若是有好运的能福泽队友也就罢了,怕就怕谁特别倒霉,大家都被连累。   想一想,文茜被灭了族,张斐然被杀了亲人,蔡家兄妹从嫡系子女变成了通缉犯,向天涯间接害死了父亲又惹了不少桃花债,殷渺渺本人……反正运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殷渺渺取出丹药服下:“吃药,这还有的熬呢。”埋骨之海危机四伏,远不到可以松口气的时候。   向天涯倒是看得开,能在两个金丹真人手下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后头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天意了:“为了救你,我已经……”话音未落,唇上便有了柔软的触感,回灵丹被舌尖递入口中,入口即化作了潺潺灵气。   “呃……”向天涯欲言又止良久,说了句掏心窝的话,“渺啊,你太知情识趣,我每次都觉得是被你嫖了,还是白嫖的那种。”   “事实不就是这样吗?”殷渺渺诧异道,“当初是谁说救命之恩以身相报的?”   向天涯:“……我的错。”男女之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过去的事不必多提,反正在和殷渺渺的这段关系里,他就是被压的那一个。   想开一点,这样的女人一百年都遇不到一个,不冤枉。   *   沙漠逃亡是一件听起来刺激,做起来更刺激的事[一脸正经.JPG]   修士辟谷,不需食水,然而沙漠中的地形瞬息万变,时而会遇见隐藏在沙丘中伺机而动的巨蜥,时而会遇见狡猾多端的妖狐,被追杀起来几天几夜没个休息的时候。   殷渺渺吃一堑长一智,不敢随意动用火灵气,干脆借了这个机会逼自己锻炼起魂术来,不用任何法术,只凭借神识杀敌。   次数一多,渐渐就从干扰变成了绞杀。而即便是这么消耗神识,她有了空闲还要在笔记本里把所有遇见过的妖兽都记录下来:“埋骨之海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险许多啊。”   向天涯:“……”灵力充沛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机会难得,好好修炼。”殷渺渺对他道。   听听!变本加厉了!向天涯走完一个大周天,没好气道:“真是谢谢你了。”   “不客气。”殷渺渺抿着唇笑,“这段日子都是多亏了你。”   向天涯抬起手:“停,再这么说我生气了啊。”   “男人就是贱啊,听不得好话。”殷渺渺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向天涯振振有词:“那也要看是谁说的好话,你不适合说甜言蜜语。”顿了顿,又假装不甘,“不说你就够撩人的了,再说我怕是要为你肝脑涂地了,唉。”   殷渺渺忍俊不禁,她的情话技能与向天涯比起来真是逊色太多了,要是人人都有初始天赋点,他就点满了九十九。她正欲说什么调笑两句,忽而瞥见远处的天色似乎变黑了:“那是什么?”   向天涯随她的视线望去,只见西边的天色深沉如墨,有上红下黑的乌云向这里聚来。   “沙暴?”殷渺渺一惊,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极端气候,环顾四周,只见黄沙滚滚,一处能躲避的地方也无。   向天涯指了指地下:“靠你了。”   这个时候怕是沙漠里所有的妖兽都忙着逃命,殷渺渺不再顾及灵气的问题,让红线紧紧缠绕在两人身上,往沙下陷去。   “靠,这不就是活埋?”向天涯话还未说完,眼前便是一片漆黑。   殷渺渺知道风吹过时会带走表面不少沙粒,为了不被吹到半空中受虐,她令红线一刻不停地往下沉去,神识扫过附近,感应到了许多生命体,如她所料,在这等灾害面前,哪怕是生死强敌也会暂且放下恩怨,何况是她那些区区微末的火灵气。   往底下逃窜的妖兽太多,殷渺渺的速度受到了限制,未到达安全区域,风暴已至。   与在大海里遇见风浪时相似,漠漠黄沙成了翻涌的海浪,他们就如海中的一叶扁舟,身不由己地被风浪卷裹着前行。   “渺啊,看来我们中头筹了。”向天涯用神识对她道,“这恐怕是黑沙暴。”   殷渺渺听名字就觉得不祥:“那是什么?”   “埋骨之海比噬血狂蝎还要可怕的存在。”向天涯道,“我只是听人偶然提起过,说是埋骨之海里会刮起三十三天的黑沙暴,但凡是遇见的人,没有一个能走出埋骨之海——这才是埋骨之海的真正来历。”   那么玄?殷渺渺将信将疑,神识一转,却见无数妖兽朝着相反的方向拼命奔逃。动物对于危险的感知总是高过人类。她心中一凛,想要效仿,却发现无从下手,红线找不到可以借力之处,因为沙子本身就是在流动的。   一只火红的蜥蜴爬过她的手背,先前在沙漠上的时候它跑得多快呀,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可这个时候无论它怎么迈动自己的四肢,流沙照样推着它前行。   流淌的沙海是最柔软也是最强大的力量,不容许任何人和妖兽反抗,只能随波逐流。   只是殷渺渺不甘心,这沙暴来得可疑,要是什么都不做就认了命,那还真不是她的作风。   她不断地尝试着,既然沙里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那就去借妖兽的力,有不少妖兽速度飞快,她就将红线的另一头缠在它们身上,挪出一段距离后松开再换一个,如此反复,倒也起了一定的作用。   但几个时辰后,一切都化为徒劳。   风暴更大了,流沙的速度也更快。殷渺渺将神识铺散开来,沙海之中沉浮着成千上百的妖兽,可没有一只妖兽能够反抗得了这股力量,仿佛他们一起被一只神秘的巨手推动,正争先恐后地奔赴死亡。   殷渺渺心生惧意:“这黑沙暴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见。”   殷渺渺眉头紧皱:“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三十二天以后就知道了。”   殷渺渺不喜欢这样束手无策的感觉,然而她真的黔驴技穷了:“我想说句脏话。”   向天涯很稀奇:“骂啊,我还没听过你骂娘呢。”   殷渺渺酝酿了一番,情深意切地骂了句脏话:“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我就差了那么一点点的运气吗?”   “哈。”向天涯搂紧她,让她把面孔埋在自己怀中,玩笑道,“想开点,黄泉路上你不孤单。”   亡命鸳鸯什么的安慰不到殷渺渺,她没有说话。向天涯察觉到了她糟糕的心情,逗弄她:“我和你讲,殉情这种事一般是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你有没有觉得很感动?”   殷渺渺不答,反而自顾自道:“你恨我吗?”   “恨你什么?”他笑,“恨你骗走了我的感情?那是有点恨你,我的感情多珍贵啊。”   殷渺渺道:“如果不是我出的主意,我们可能不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你自己也说了‘可能’,可能会好,可能会糟。”黄沙流动的声音好似海浪,仿若枕在船头听潮声,向天涯的回答也轻松极了,“问我的话,我不后悔,就算现在死了,我也只是遗憾,而不是不甘。”   “为什么?”   向天涯很豁达:“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做好了死在外面的准备,可能被人杀死,可能被妖兽杀死,但比起被算计而怀恨至死,这样的死法不错了,无怨无悔,只是天命如此。”   “我不想死。”   “那就在真正的死亡来临之前都不要放弃,不过,要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也不要太在意,生死都是常事。”向天涯从未这般温柔过,“我不恨你,不后悔,你也别放心上。”   他停了停,又苦口婆心地劝她,“何况不是所有的死法都能这么浪漫的,生同寝死同穴,还有个全尸,不错了,你知足吧。”   殷渺渺:“……”她彬彬有礼道,“谢谢你的安慰,我不想死。”   向天涯:“你在伤害我感情。”   殷渺渺不理他,准备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区区黑沙暴要不了修士的命,没有人能逃过,肯定有其他致死原因。   会是什么呢? 第70章   黑沙暴一刮就是三十三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但殷渺渺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这仿佛是一个奔波许久后回到家中的好觉,无心无事,梦都没有做一个。   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在一片晨光中醒来了。   阳光被茂盛的绿叶所遮蔽,灿烂而不刺眼,她打了个哈欠,环顾四周,她睡在一个不大的树洞里,身下垫了干草,干燥又温暖。   这是哪儿?她努力搜索着记忆,哦,想起来了。她不再是郡守府里的大小姐了,城破了,父亲母亲都殉国了,她跑了出来,想躲进山里去。   多么讽刺啊,她上辈子费尽心思想要从山里出去,现在却又要找一座山把自己困住。   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测。她想着,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是了,她饿得太久,是该出去找东西果腹了。   双腿因为饥饿而无力支撑,她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映入眼帘的是苍翠欲滴的乔木,鸟、蛇、虫、松鼠都藏在树叶后面,风吹叶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   她觉得口渴,想要先去找水源,踉踉跄跄走了十几步,突然听见右手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警觉地扭过头——这动静不会是小型动物,会是什么?   声音越来越近,她越来越紧张,肌肉紧绷起来。   终于,出现了。不是什么大型猛兽,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是一个人,一个和她一样的孩子,男孩子。   “你是谁?”她的神情和缓下来,“是你救了我吗?”   他不说话,捧着一叶子的水递到她唇边。她接过来喝了,满嘴甜津,唇齿清凉。他又从怀里递了野果给她,她也接过来吃了,食物落进胃里,烧灼感大大减轻。   他笑了起来,摸了摸她的头。   殷渺渺一直观察着他,他的身体清理得很干净,漆黑的头发长及锁骨,就这么随意披散着,对她说的话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全然听不懂似的。最重要的是,即便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也不至于连遮身之物都没有,难道是在山里被动物养大的孩子?   “你听得懂我说话吗?”她问。   他又摸了摸她的头,给了她一个野果。   好吧。看来是真的听不懂。殷渺渺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渺渺。”   他想了想,又喂了她一个野果。   殷渺渺闭了嘴,她看出来了,这个男孩子以为她说话就是饿了,所以不管说什么都是喂她吃东西。   过了几个时辰,他又过来给了她三个野果和一卷叶子的水,显然是记住了她的食量。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如此,她被当做动物照顾了起来。   这个孩子在森林中长大,被充满母性的野兽抚养,他跟随着些野兽学会了分辨食物,学会了治疗病痛,学会了寻找水源,也学会了捡幼崽。   除了她以外,他养着失去了雌鸟喂养的一窝小鸟,养着一窝小白兔,还养着一条手指粗细的毒蛇。   殷渺渺:“……”   不过,兴许是因为只有她长得和他一样,他模模糊糊明白他们才是同类,所以对她最好,让她睡在自己的窝里。   下雨的时候,他让她蜷缩在干燥的里面,不被暴风雨打湿身体,打雷的时候,他会捂住她的耳朵,不让她听那些可怕的声音。   殷渺渺从没有想过,一个脱离人类社会而存在的野孩居然会是这样的性格——他没有任何攻击性,只吃野果和草木为生,会照顾小动物,善意又温柔。   而她也被像雏鸟一样照顾着,水和野果都会喂到她嘴边,不需要她做任何事。她得到了一个陌生人无偿的照顾与付出,并且不求任何回报。   是的,她很确定不需要任何回报。不久之前,被他照顾的毒蛇伤势痊愈了,他把它放回了捡来的树下,看着它蜿蜒着游走了。   她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前世的父母生养她,是要她照顾弟妹,是要她嫁人换取彩礼,是要她养老送终的,她必须为自己的出生与成长付出代价。而后在外得到的一切,都必须付出同等的东西交换,出卖身体,出卖劳力,亦或者两者皆有。   这一世亦是如此,父母亲不是不爱她,当大小姐的日子锦衣玉食不假,但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们就会自以为替她做出正确的决定,不会问她要不要,想不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了你,养了你,当然有资格决定你的生死,要不然怎么说是孝道呢。   所有的爱和恩都是有条件的。   只有这次没有。   他分不出人与野兽,不懂得失去与得到,不在意诞生与死亡。   对她好,只是遵照本心。   谁能想到,她在穷途末路之际,居然奇迹般的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原来,柳暗花明,峰回路转,都是真的。   在这片丰饶的森林里,她忘记了自己的性别,模糊了自己的种族,与所有野兽一样,平静地过着快乐的日子。   这样就很好了,荣华富贵,爱恨情仇,她都经历过了。若是第二次生命可以简简单单地度过,也是一种福气。   她想永远留在这片净土,滚滚红尘伤身伤神,她愿意忘掉所有的过去,想无心无事的……永远这么生活下去。   前方,山色如黛,溪流潺潺,被鱼儿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温顺的小鹿在河边饮水,鸟儿扑棱着翅膀从头顶飞过。   青草搔着小腿,痒得不得了,花香馥郁,浓烈得想打喷嚏。碧空如洗,暖阳沐身,无心无事,是个睡午觉的好天气。   一想到这里,哈欠就一个连一个,泪腺分泌出眼泪,她困得睁不开眼睛。   回去睡一觉吧。   有什么事,睡醒再说吧。   眼皮似有千钧重,噗通一下就掉了下来,把视野遮得严严实实的。   没有光。   可以睡觉了。   她想着,马上就要失去意识。   电光石火间,身上传来一阵剧痛,她皱起眉,不想睁开眼睛,但是对方不放过她,强烈而持久的痛楚不断传来,逼迫她睁开眼睛。   “谁……”她艰难地睁开了双眸。   向天涯扶住她的肩膀:“清醒了没有?”   “你、发生了什么?”神智渐渐回笼,殷渺渺按着太阳穴,头疼欲裂,“疼……”   向天涯翻白眼:“能不疼吗?我掐得手都酸了。”   殷渺渺终于发现手臂上多了几处淤青:“下手可真狠。”   “你得谢谢我,你看那是什么。”向天涯搀住她。   殷渺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眼前云雾蔼蔼,成千上百的妖兽宛如传闻中成群结队自杀的旅鼠,争抢着冲进了浓雾深处。   回首来处,源源不断的妖兽往这里奔赴而来,速度飞快,极其兴奋,一丝理智也无。再看脚下,无尽的黄沙掩盖不了累累白骨。   殷渺渺倒吸口冷气,眯着眼睛打量着雾气深处的妖兽,轮廓隐隐如山峦:“这是……蜃吗?”   传闻有一种名为“蜃”的妖怪,吐气成云雾,中有人物车马、亭台楼阁,历历可见,也就是所谓的“海市蜃楼”。   “刚才的是……幻境?”   向天涯奇怪地看着她:“肯定不是啊。”   殷渺渺眉间微蹙:“为什么?”   “要制造出能迷惑人的幻境是很难的事,更别提能同时迷惑住所有人。”向天涯眼神古怪,“它只是让我们看到了最渴望的人或事吧。”   最渴望的……殷渺渺回想起自己的所见所闻,若有所思:“你看到了什么?方便说吗?”   “家。”向天涯回答得很快,“我爹还在世时的家里。”   沙漠中的旅人最渴望的事是什么呢?归家。   “家”未必是父母生养自己的地方,只是一个可以让人觉得舒适,可以放下所有戒备的地方。家里有牵挂的人,许是父母手足,许是爱人孩子,许是萍水相逢的同路人……无论是谁又在哪儿,死生之际,能回到记忆中最温暖舒适的地方,即便知道有异,又有多少人甘心醒来呢?不如就在美好的幻梦中死去。   向天涯感慨道:“真的很吸引人,让人很舍不得。”   “但你没有。”殷渺渺深觉纳闷,“为什么?”   向天涯大有深意地看着她:“因为舍不得也要舍得。某种意义上,有了归宿就等于失去自由,也许有人心甘情愿做围城里的人,但我不愿意。人生如逆旅,我永远都是行人。”   “呵,浪萍难驻。”浓浓的笑意漫上唇角,殷渺渺悠悠道,“这是你的道啊。”   向天涯耸耸肩:“可以这么说。”又问,“你看到了什么?”   殷渺渺凝眉苦思半晌,不怎么确定地说:“可能是失去的记忆。”   “失去的记忆?”向天涯一怔。   殷渺渺指着身边狂奔而过的兽潮,逐一分析道:“那只蜥蜴口水直流,大概是见到了食物,那只狐狸在流泪,它可能见到了亲人或是伴侣,而那边的狼崽看起来那么高兴,像不像是奔回母亲的怀里?   “你刚才说的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渴望,它不能同一时间制造出那么多幻境,那么能够迷惑我们的只可能是我们自己的东西。”   蜥蜴看见了美味的食物,狐狸看见了已经死去的伴侣,狼崽看见了失散的母亲……它们被自己最珍贵的记忆迷惑,无怨无悔地奔向了死亡。   “我看见的东西被我忘记了。”殷渺渺喃喃道,“我没有认出来。”   既然会被深深迷住,肯定是很珍贵很美好的记忆了,忘记了多么可惜。向天涯想着,安慰道:“没关系,就算忘记了也还是你的。”   “这可不好说,指不定已经失去了。”殷渺渺笑了笑,不愿深思,“追究无益,我们不如想想怎么离开。”   蜃怪擅长迷惑人,眼前所见的都是真的吗?要离开这里,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第71章   天义盟是由各方势力共同组成的联盟,总部就设在中洲的天义城,一般情况下不设盟主之职,只由各方势力派驻人员驻守。   这个职位其实是个闲职,好看但没有实权,日常工作就是将十四洲的各方情报传回门派。   冲霄宗派遣到天义盟的就是董真人。董真人在金丹中期卡了一百多年,迟迟没有晋升的机缘,在宗门内部也没有什么靠山,年纪也渐长,便熄了奋斗的心思,思量许久,向宗门申请了派遣到天义盟的差事,打算体面又安生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没有大事发生时,天义盟就是个养老衙门,董真人的修为不算低,也很懂为人处世之道,宗门便允了他的请求。   董真人在天义盟里一待就是几十年,中洲繁华,他过得倒也清闲自在。   陌洲的信送到天义盟时,就是由他处理的,寄件的方式非常官方,他还以为是什么公文,随手就挑出来看了,没想到却是和陌洲有关。   冲霄宗对陌洲没什么想法,离得太远不说,若是贸然插手西洲之事,必然会坏了三大宗门的平衡,但他也知晓七大门派的人都对西洲各洲很感兴趣。   西四洲中,秋洲没有插手之地,柳洲、镜洲以及陌洲,七大门派都虎视眈眈,只是基于各种缘故不好打主意罢了。   不过丹心门居然在陌洲之事里插了一脚,其他各派知道了,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董真人略一思量,决定将这份玉简抄录一份送回宗门。   董真人的预感没有错,玉简送到各派代表面前后,很快有人注意到了陌洲之事,称“四大家族灭族夺宝之举有违天道,应当加以干预”。   按照惯例,此类事起码得扯皮个几个月,看看门派内是何打算,要不要出这个头,能有多少回报,扯完以后再商议下一步计划。   然而,董真人没有想到遇见送回宗门后没有多久,如今执法堂的剑纯真君直接派了人过来,还是他膝下唯一的徒弟。   “我要尽快去陌洲一趟。”对方如是说。   董真人蒙了一下:“真君可说是何缘由?”   “要事。”   难道是宗门内部对陌洲有别的想法?董真人不禁琢磨了起来,不等他揣摩明白,归元门居然也派了人过来——归元门共有八门,以八卦中的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为名。   其中,乾门为掌门所在之门,尊贵非常——来人恰好便是乾门子弟,名为承宫。   天义盟来了两座大佛,可把所有人都唬了一跳,揣摩是否三大宗门准备对陌洲下手了,万水阁更是吓了一跳,冲霄宗和归元门是什么时候达成的默契?   一时间,人心浮动,暗流汹涌。   好在承宫与云潋不同,是个极其沉稳老练的金丹真人,见众人神色有异,主动解释道:“我师兄昔年有一爱徒名为兰秀,十余年前不幸身亡,凶手至今未曾寻到,而玉简上的令牌有乾门之符,恐是我师侄身亡时所佩。”   众人了然,原来是为了寻找乾门弟子无故身亡的线索,如此倒是说得通了。那么冲霄宗的……云潋跟着道:“我去找师妹。”   董真人反应极快:“可是剑纯真君一年前失踪的徒儿?”   “是。”   同是寻人,承宫难免多看了云潋一眼,只是他贵为掌门弟子,早已结丹数年,对于云潋这样的后辈只是客气地颔首:“原来如此。”   不管旁人如何思量,承宫道:“陌洲之事,宜早不宜迟,尽快动身吧。”发生这样的动乱,也不知道寄送玉简的人是否还活着,若是死了,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又要断了。   兰秀的死几乎已经成为大师兄的心魔,若是迟迟不能找到凶手,怕是与结婴无缘了……承宫心中思虑万千,面上是一丝都不显:“若是都无异议,我们明日就出发。”   在场的人里,能够有资格提出异议的仅有云潋一人,然而他道:“好。”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各派的掌事真人来不及回门派讨主意,只好先上了飞舟,再派青雀送信回门派讨要对策,期望能在到达陌洲之前就能得到回音。   因着这出意外,天义盟到达陌洲的时间,比殷渺渺预料的早了不少。只是很不巧,那天是黑沙暴刮的第三十日,她没有看到飞舟降落在了埋骨之海。   天义盟的飞舟一进陌洲,玉简就发向了陌洲各地,令四大家族前往埋骨之海,问罪灭族夺宝一事。   这把所有人都杀了个措手不及。   季家。   丹心门尤为光火,他们快要和季家取得共识了,天义盟的人一来,到嘴的肉怕是要吐出一半:“到底是谁把陌洲的事情透露出去的?你们不是号称停了飞舟吗?”   “是青雀!”季家主终于反应过来他们袭击兽谷的意义所在,恨得牙痒痒,“那群家伙,居然敢……”   “好了,现在说这个也没用。”黄真人强压着怒气,“天义盟不会没事给那些小家族出头,他们是冲着陌洲来的。”   季家主心里一个咯噔:“陌洲……”他知晓事情发展到这份上,已不是自己能决断的,“我得去禀告族长。”   修真界实力为尊,故而四大家族修为最高的人会被选为族长。族长的修为高低是一个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理论上来说,族长也该是一族的当家人,但为了潜心修炼,族长很少直接干涉俗务,多半让直系子孙代为掌管,也就是所谓的家主。   现在天义盟出了手,局面愈发复杂,必须要请示族长的意思了。   卢家。   卢家主接到玉简的时候,惊得把杯里的酒撒到衣襟上:“天义盟怎么会来?他们是要插手我们陌洲的事?”与谢家再有龃龉,也是他们四大家族内部的事,该一致对外的时候绝不能闹内讧,四大家族一旦被分而化之,就离覆亡不远了。   “潮河那边的事停一停吧。”为顾全大局而不得不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卢家主疼得如被割了大腿肉,“现在不是和谢家翻脸的时候,唉!”   谢家。   谢家主大发雷霆:“文茜,又是文茜!一百多年来从没有人逃出过水牢,偏偏她逃出去了!不仅逃了,还在万兽会上给了我们那么大一个难堪,现在更是把天义盟招来了!这个女人不除,我谢家永无安宁之日!”   “兄长……”谢真人意图插话,被谢家主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你还有脸叫我?你看看你办得都是什么事!”   谢真人脸上挂不住:“也不能怪我,实在是他们太过狡猾,埋骨之海那么大,找不见也实属正常。”   “闭嘴!废物!”谢家主痛骂了谢真人一顿,要不是自己的亲弟弟,就这蠢笨的资质哪里能结丹?谢家的资源半数堆了上去,好不容易供他结了丹,居然连几个筑基都没能杀死,他脸都丢光了。   谢真人在谢家主面前被训惯了:“姓季的不是一样?”   “人家带回了噬血狂蝎的尾针,你呢?”谢家主强忍着怒气,“滚,老老实实给我反省去。”   谢真人不甘道:“就这么算了?”   “用不着你操心,我自有主张。”谢家主挥了挥手,“去把臣俊他们叫进来。”   谢真人大为不屑:“就他们?”   “找人不比斗法,当然人越多越好。”谢家主瞪他一眼。   “是是是。”谢真人敷衍着告退了。   很快,在偏房等候的谢家子弟奉命而来,打头的正是谢臣俊:“家主有何吩咐?”   谢家主冷冷望着下首跪着的后辈子侄:“听着,我不允许文茜活着见到天义盟的人,明白吗?”   “是。”   谢家主阴鸷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身在谢家,享用着别人这辈子都得不到的好东西,要你们拼命的时候,可别贪生怕死。”   底下候命的谢氏族人皆是旁支,此话一出,气氛出现了短暂的凝滞。好在谢臣俊很快反应过来:“谨遵家主之命。”   “很好,下去吧。”   谢家子弟鱼贯而出。   陌洲干旱,唯有谢城常有雨水,谢小莹抬头望着天边,乌云压顶,风里带着潮湿的气味,暴雨将至。   “十七妹?”谢臣俊走到她旁边,“发什么呆?”   谢小莹回过神来:“十哥。”顿了顿,又道,“没什么,只是在想快下雨了。”   “是啊。”谢臣俊扯了扯嘴角,语气复杂,“不来谢城,我们看不到那么大的雨。”   谢小莹静默一刻,勉强笑了笑:“听闻十哥的道侣回来了?”   “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不过受了重伤,仍在调养。”谢臣俊的语气难掩沉痛,“孩子……没了。”   修士子嗣艰难,谢小莹知道谢臣俊对这个孩子曾有过诸多期待:“十哥不要太难过,只是缘分太浅。”   “唉。”谢臣俊很快收拾好了心情,“不说这个了,十七妹,这次的行动事关重大,你可不要……”   上次季城追杀文茜时,谢小莹的所作所为谢臣俊都看在眼里,念在平日里两人交好的份上,他隐瞒了谢小莹手下留情之事。   谢小莹眼眸一黯:“十哥放心,我明白的。”   谢臣俊点了点头:“我们谢家的女孩子从来没有给人挑挑拣拣的份,上次我放他一马是看在你的份上,这次你要是下不了狠心,我只好替你动这个手了。”   “不用十哥帮忙。”谢小莹抿紧了唇,“我会自己解决这件事。”   谢臣俊道:“那就好。”   谢小莹又问:“十哥,当年我求你放他一马,你是不是觉得我太不懂事了?”   谢臣俊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你是说廖珠的事?”   谢小莹点了点头。   谢臣俊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女孩子就是儿女情长。不错,廖珠的事我是有些不满,但正因为发生了这件事,廖家对我有所亏欠,这些年一直尽心尽力对我,我反而得了好处,而廖珠现在不也是我的姬妾吗?我有什么损失?”   谢小莹讶异地看着他。   “十七妹,莫要耽于情爱。”谢臣俊忠告道,“我知你对向天涯余情未了,当初放他一马只是小事,你我兄妹一场,我自然想你得偿所愿。只是这次的事非同小可,我们是旁支,荣未必俱荣,损却一定先损,你明白吗?”   谢小莹蓦然鼻酸,这就是身为旁支的悲哀之处——所谓的好处不过是本家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残羹冷炙,有危险的时候却必须身先士卒,但再不公平,一笔写不出一个谢字,他们永远不可能脱离家族。   人生在世,事事如意的不过寥寥几人,余者都在各自的泥潭里苦苦挣扎,艰难求生。 第72章   亲眼看到天义盟的飞舟从头顶掠过时,文茜有一瞬间的茫然,好似分不清是真是假,是梦是幻。   依靠万兽图中的妖兽,她和张斐然躲开了数次危险,一路走来辛苦了些,却是性命无忧。然而,沙漠亘古不变的环境极其容易影响人的心智,望着无尽的黄沙,她不由自主地冒出许多可怕的念头——   会不会天义盟不会来?会不会她就要死在这里,成为埋骨之海传闻中一粒不起眼的砂砾?想的次数多了,打坐完睁开眼,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只是执念难消,幽魂仍旧不甘地在沙漠中徘徊。   其实,要是那个时候死了,也就太太平平、清清静静地去了。下一辈子,不投胎到陌洲,到其他随便哪里都可以,那样是不是就不会被过去的记忆折磨,不会被仇恨煎熬,能够快乐一点,幸福一点?   毕竟,背负着血海深仇的文茜,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快乐了。   但她没有死。濒死之际,万兽图觉醒了,排在卷首的神秘妖兽出现,给了她一场造化,她分不清是时光回流,还是仅仅一梦黄粱。   一开始,她坚信是时光倒流了,因为现实之事与梦境所述一模一样,她真的凭借梦中的记忆逃出了谢家水牢。而且,所有的情感都太过真实,看到向天涯的刹那,所有的爱和恨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若非真实经历过,哪会有这样意气难平?   肯定是全都发生过一遍,只是那神秘的妖兽把她送回过去了。   为了替未来的自己报仇,也为了不让自己重蹈覆辙,她决心先下手为强,让一切在开始之前就结束。肉身可以回到过去,心境不可以,她动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顾忌,只觉得痛快。   昔日你负我,我便先杀了你,如此,你便不再是我的执念,不会成我的心魔。   很快,现实就与梦境出现了偏差,有些是她一手造成的,有些却在她茫然不知的时候发生了变化。她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误会了,“未来”不是时光回溯,而是推演天机而得出的一种可能,负她的人未必会负她,害她的人未必会杀她。   是她弄错了吗?迷惑间,妖兽说过的话不期然地浮现在心头:   “昔者卢生梦于邯郸,娶崔氏,中进士,平步青云,富贵荣华,然倏忽梦醒,黍离未熟,故知世间种种,皆是梦幻。又有淳于棼误入槐安国,拜南柯太守,二十年后魂返人间,寻于槐树下,蚁穴俨然,竟非虚幻。   “故曰,浮生之梦,亦虚亦实,为真为假,在尔造化。仅以此‘浮梦’报文家先祖之恩,此后恩怨两清,勿复相见。”   她渐渐明白过来,原来没有必要分清楚是真是幻,因为即便是“未来”也都是过去,前尘如梦,不必执着。   而且,人不能活在过去,也不能活在未来,只能活在现在。   只有现在是真实的,只有现在是可以把握的,只有现在是可以改变未来的。   这不是一件坏事,至少梦里没有天义盟的到来。这似乎意味着,她想要谢家付出代价不是不可能的事,她也绝对不会沦落到“未来”的境地。   想到这里,饶是文茜自诩心志坚定,都不禁眼眶微红。   连张斐然这般寡言之人都感慨道:“终于到最后一步了。”   文茜敛了泪,面容坚毅:“九十九步走过来了,最后一步,无论如何都不能失败。”蝴蝶已翩然离去,她没有再一次重来的机会,她现在活着的当下才是真实的,才是应该被把握的。   *   五日后,四大家族齐聚埋骨之海。   天义盟飞舟的会客室内。   承宫高坐上首,身为归元门掌门的高徒,他已然成为天义盟无形的主事人。他手中把玩着玉简,视线扫过众人:“玉简上说,谢家灭文家满门,意图夺取家传秘宝;季家为强占蔡氏女,不惜杀人灭口;卢家仗势欺人,霸占他族属城;魏家私掠散修,贬为奴隶,没入矿洞,种种罪行罄竹难书……可有此事?”   季家主欠了欠身:“绝无此事。”   “哦?”承宫冷笑道,“你的意思是寄信人所言都是无稽之谈?”   谢家主亦道:“不错,这都是些无凭无据的流言蜚语,我等愿与对方当面对质。”   卢家主撇了撇嘴,却帮腔道:“正是。”   魏家主事不关己,冷漠道:“附议。”   承宫眯起眼睛:“我也想知道这个寄信人在哪里,要是他信口雌黄,我自会处置。只是,要是让我知道你们敢杀人灭口,休怪我不客气。”   季家主神色不变:“我等问心无愧,何至于杀人灭口?真人多虑了。”   事实真是如此吗?当然不。   谢家子弟早已悄悄潜入埋骨之海,在通向飞舟的必经之路上埋伏好了,绝不容许文茜见到天义盟的人。   文茜亦知情形不容乐观,察觉到异样后不待分说便出了手。妖兽呼啸着从图卷上扑了出去,把埋伏好的谢家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谢臣俊嘱咐谢小莹:“我去对付张斐然,你想办法杀了文茜。”   “好。”谢小莹握住了双剑。   谢臣俊以极快的身法避开了汹涌的妖兽幻影,逼至张斐然面前。张斐然挥出一剑,却见谢臣俊身形一闪,人影突然消失不见。   文茜一惊,立即道:“这是谢家秘技‘无影身’。”   不错,谢家在陌洲大肆收刮各族的心法秘技,怎么会没些压箱底的招式。谢臣俊之所以能以旁支身份得到重用,便是因为他修成了“无影身”。   张斐然不见了目标,便不再用肉眼辨别,而是闭眼听风,根据灵气的波动来判断敌人的位置。   又是一剑。   筑基期的张斐然做不到谢真人那般将剑气大面积覆盖,只能敛成一束挥出,黄沙被无形的剑气劈开,出现了深深的一道沟壑。   然而,谢臣俊躲开了。   此时的文茜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能操纵的妖兽不是无穷无尽的,谢家人数众多,以一敌二办不到,牵制却没有问题。   他们不约而同地给谢小莹制造出了机会,让她得以看准空隙逼近了文茜。谢小莹左右双手各持一剑,剑光如影随形,死死缠住了文茜。   文茜想要拉开距离使用法器,谢小莹却不给她机会,使出浑身解数近身缠住,剑光织成密密麻麻的网,不允许她逃离。   今天若是让文茜活着离开,他们回谢家就没命了,呵,他们旁支可不是谢真人,堂堂金丹拿不住要犯,不过是被家主无关痛痒地骂一顿。   没那么好命,就只能拼命。   上次季城相斗不过是完成任务,这一次,却是赌上性命与未来。谢小莹发了狠,拼着自己被妖兽咬伤,在文茜身上留下了数道血痕。   张斐然看着焦急,他与谢臣俊的对峙也陷入了僵局。谢臣俊仿佛并不打算置他于死地,一昧闪躲避让,但当他想去援助文茜时,他又会突然冒出来拦住他。   一来二去,他就明白谢家人真正的目的所在——不惜一切代价诛杀文茜。   而文茜是万万不能死的。   她是文家灭族惨案的幸存者,是亲历过谢家水牢的受害者,是比蔡家兄妹以及他更有说服力的人。   张斐然宁可是自己死了,也不想在复仇的九十九步功亏一篑。   文茜的修为本就比谢小莹低上一些,全靠万兽图以弱胜强,而万兽图的幻影是依靠她的灵力作为支撑存在的,以她现存的灵力,完全不能和谢小莹硬拼。   张斐然凝出剑意,意图逼退谢臣俊。   然而,谢臣俊突然分出了一个幻影,两人各站一侧,同时举起了手中之剑。无影身共有三重,先是隐蔽身形,再是分出幻影,最后则能修成身外化身。   谢臣俊年纪轻轻已然修到第二重,哪怕只是分出一个幻影,但虚虚实实,难以分辨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张斐然感觉左边那个灵力更充沛些,便将剑意左挥,谁知剑意居然穿透身影而去,分明就是假身。   而在右边的谢臣俊欺身上前,灵力灌注剑身,朝张斐然的丹田刺去。   张斐然暗叫不好,连忙闪避,但谢臣俊的剑已割裂了法衣,剑刃划过腰腹,皮掀肉翻,鲜血淋漓。   就在这时,谢臣俊又施展了无影身,刚才那一剑从右向左,这一剑从左向右,居然不知是什么时候调换的身形。   张斐然捂住伤口急急退避,谢臣俊的速度却比他还要快,紧紧黏住了他。   一剑出手。   张斐然只好调整身形,打算舍了臂膀护住丹田。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谢臣俊这一剑来得又汹又厉,分明不打算放过他,可剑快要劈向他的时候,灵力却开始溃散了。   等到了张斐然身前,威力已然不足一半。   张斐然管不得是不是计,反手一剑刺了过去,谢臣俊没有躲开,不,确切的说,他是躲不开。   他重重摔倒在地,嘴唇泛青,乃是中毒之兆。   张斐然是剑修,向来不屑于在剑上淬毒,但此时不是追究的时候。他乘胜追击,一剑刺穿了谢臣俊的丹田。   “十哥!”谢小莹惊叫起来。   张斐然解决了谢臣俊,立即去援助文茜。谢小莹却已无心恋战,主动退到了谢臣俊身边,焦急道:“十哥,你怎么了?”   “我……”谢臣俊丹田被刺不说,裸露在外的皮肤已变成青紫色,“中毒,咳。”   他口中喷出鲜血,灵力涣散:“十七妹,别、别管我。”   “十哥。”谢小莹眸中泛起泪光,“我带你回去。”   毒素漫上心脉,丹田已毁的谢臣俊无法用灵力护住要害,内脏腐化成血水从口中喷溅而出:“蠢货……不要、不要放走文茜。”   不错,必须为十哥报仇。谢小莹咬紧牙关,两颊的肉不停哆嗦:“是。”她纵身反扑,双剑各攻击一人,有两名谢家子弟解决了恼人的妖兽,纷纷施以援手。   文茜的灵力逐渐不支,她吞了两粒补灵丹。   谢小莹的情况不比她好多少,一只妖鼠趴在她背上,死死咬住她的脖颈,几乎撕下一块血肉来,温热的鲜血混杂着汗水浸透了法衣,但她仿佛不觉得痛,一招更比一招狠辣。   张斐然低声道:“我断后,你脱身。”   文茜不托大:“好。”   张斐然凝了剑意,谢小莹不曾学会无影身,躲避不及,硬是吃了他一剑,待回过神来想要反击时,两人早已逃之夭夭了。   谢小莹死死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鲜血从衣角滴滴答答落下来,宛如春季缠绵的细雨,断也断不了。痛觉霎时间恢复了,四肢百骸痛着不算,骨头缝里仿佛也扎了针进去,站也站不稳,跌坐在了谢臣俊身边,泪如雨下:“对不起,十哥……我没用……”   “听着,”谢臣俊五脏六腑都化为了血水,勉力支撑着一口气,“回、回去向家主请罪,去、去禁……禁地思过……”   谢小莹的眼眶盈满了泪水:“十哥,十哥……你不要丢下我。”   她刚从廖城到谢城时不懂事,不晓得嫡系和旁支究竟有什么区别,待一时意气得罪了嫡系小姐才知道,原来同是谢氏,旁支天生就矮一个头,站位要错半个身位,斗法绝对不能赢,连听课时的蒲团都坐不了第一排。   她气得大哭,想要回廖城去,是谢臣俊点醒了她,后来又处处提点,两人不是亲兄妹,但在谢城相依为命,胜似亲兄妹。   但现在,他要死了,她却不能为他报仇,白白辜负了他给自己创造的机会。   最后一刹那,谢臣俊回光返照,明明喉管都要烂了,还能说出一句囫囵话:“好好修炼,莫耽情爱。”   “好,我答应你。”谢小莹失声痛哭,“我听你的话,十哥,我一定听话。”   埋骨之海的太阳灿烂又热烈,谢臣俊却感觉到脸上有了些许水意,然而,不过一刹那,湿润的感觉就随风而逝了,就好像他的生命一样。   太短暂,太匆忙。   很远的地方,逃过一劫的张斐然突然问:“谢臣俊是怎么回事?”   “廖雨给他下毒了。”文茜淡淡道,“殷道友下的一步闲棋,没想到在紧要关头起了作用,我们运气不错。”   张斐然吃了一惊:“下毒?”   “怎么,觉得太卑鄙?”文茜瞥他一眼。   张斐然摇摇头:“我并无此意,只是想起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英雄好汉是死在自己人手里,多少有些唏嘘罢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非如此,死的就是你和我。”文茜冷冷道,“惋惜是胜者才有闲情做的事,我们还没有资格。”   知她所言不无道理,张斐然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不远处,隐隐能见天义盟的飞舟,旌旗摇曳,黄沙如浪,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蔡家兄妹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第73章   文茜设想过许多会见的场景,也反复思索过如果这是个陷阱又该如何逃离,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事情的发展远远超乎了预料。   幸而,不是比想象中的糟糕,相反,顺利地让她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自报家门后,他们马上就见到了天义盟的主事人承宫。   会见的场所是飞舟里的议事厅,偌大的空间只摆了零星几把椅子,然而错落有致,高低分明,尊卑上下一目了然。   角落里放着不知名的盆栽,郁郁葱葱,有草木特有的清爽气息,厅堂两侧的窗户全都敞开着,外面吹来沙漠干燥暖热的微风,熏熏然欲睡。   不起眼的墙壁上,用金漆描绘着诸多图案,正北位所画的正是十四洲的地图,其余三面则是神话传说,端得是富丽堂皇,气派大方。   文茜不露声色地观察完周围的环境,又把视线投注到了正中坐着的男人身上。他的外貌大约三十余岁,五官不见得多出众,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质:“你就是玉简里说的文家的遗孤?”   “是,晚辈文茜。”文茜不卑不亢道。   承宫把玩着手中的玉简:“是谁写的这封信?站出来。”   四人讶异地对视了一眼,文茜思忖道:“是我等共同所写,句句属实,不敢有编造之处。”   承宫不置可否,又问:“玉简上的符印是谁盖的?”他的语气不见得多严厉可怖,可被他注视的四人不约而同地冒出冷汗。   他们察觉到了事情的异样之处,叫他们来,既不是询问四大家族的罪名是否属实,也不是问他们可否有证据,而是追着这玉简追根究底,是玉简有什么问题吗?   记得当时,殷渺渺在正式誊写前打过几遍草稿,内容是他们共同协商完成的,反复斟酌过字词,不太可能有问题。但是,他们并未亲眼看到殷渺渺誊写内容,交给文茜时已经用火漆封好。   符印什么的……他们从未见过。   殷渺渺做了什么手脚?为什么要这么做?   文茜始料未及,不得不问:“我们不知道什么符印,敢问这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你们都不知道?”承宫似笑非笑道,“那这符印是从哪儿来的?在我面前说谎,你们可要掂量掂量后果。”   蔡娥马上道:“我们没说话,玉简的内容是我们商量着来的,但是最后写的人……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承宫轻声重复了一遍,“被谢氏灭门的文家女,被季家强抢女修的蔡氏,还有张氏一族……一个个都对上了,多出来的那个人,是谁?”   蔡娥一时语塞,不错,玉简上提到的受害人都在这里了,向天涯的事不过儿女情长,被舍去了,殷渺渺更是与四大家族无冤无仇,故而也不曾提及。而他们对殷渺渺的来历身份一无所知,现在相信,莫不是她处心积虑刻意隐藏了自己?   蔡阳握了握妹妹的手,主动道:“是另一位志同道合的道友,现今未到而已。”   “真有其人?”   “当然。”文茜镇定道,“我们约好见飞舟来时集合,怕是已经在路上了吧。”   承宫见他们四人面上虽有忐忑意外,却不见心虚逞强,便信了三分。恰逢这时,门外传来季家主的声音:“听说人已经来了?”   他扬了扬眉:“让他们进来,你们当面对质吧。”后半句是对着文茜等人说的。   文茜暗暗松了口气,生平第一次希望殷渺渺快一些出现。   只是此番厚爱,殷渺渺注定是领受不到了。   这是黑沙暴过去的第十日,她和向天涯被困在了蜃怪的云雾里。   蜃怪是没有攻击性的妖兽,殷渺渺和向天涯清醒过来,它也任由他们去,只是在原地吞云吐雾,等食物主动送上门来,不争不抢,一派岁月静好。   只是,殷渺渺他们愣是没能走出这片云雾。   “我们的神识肯定被影响了。”殷渺渺蹙眉,“一般情况下肯定走不出去。”   向天涯绞尽脑汁回忆:“蜃怪一次进食要持续三个月还是三年来着,吃完后休眠三十三年,接着开始下一轮进食。”   “三个月……”殷渺渺苦笑,除非天义盟懒得理会陌洲,否则三个月后怎么都该来了。   死里逃生,向天涯心态特别平稳:“三年都等得起,我看这里挺安全的,不如好好修炼。”   殷渺渺没说话,脸色隐隐有古怪之处。   向天涯奇怪:“你怎么了?”   “说不好,我就是觉得……”修真界不“科学”,但始终遵循着客观的规律,殷渺渺不太相信所谓的直觉与预感的,然而,现在她有一种无法被描述的奇异之感,“我就觉得必须快一点离开这里,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说不清楚。”   这种感觉似乎不是她自己产生的,而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暗示着她,她不能用语言表达,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一颗心好似在油锅里翻腾,怎么都静不下来。   向天涯非常意外,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道:“不用太在意,既然你觉得该走,我们就走。”   “没有那么容易。”   蜃怪是九阶妖兽,实力强大不说,它的本体隐藏在云雾后面,就算想要消灭都无处下手,而且它是专门以蛊惑人与妖兽为生的妖兽,神识必然非同一般,殷渺渺哪怕仗着魂术也是绝没有任何胜算。   “神识会被影响,但是肉眼也不可靠……”殷渺渺丢出了红线,想想又收了回来,红线受她意识影响,不可能真正笔直地往前,“有什么是不会被影响的呢?”   向天涯:“啊。”   殷渺渺:“嗯?”   他望望天:“我有个笨办法。”他抽出了自己的刀,“要试试这个吗?”   殷渺渺罕见地纳闷起来:“什么意思?”   向天涯不答,握起刀,直直地往前一斩。黄沙被砍出了深深的沟壑,纵深狭长,趁着深沟未曾被风沙掩埋,他迅速挥出了第二刀。   一道笔直狭长的直线在沙漠里不断延伸拉长,辟出一条生路来。   “有点意思。”殷渺渺恍然,跟在他身后,“你从没有和我说起过这把刀的事。”   向天涯握刀的时候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收起了所有的轻佻与浪荡:“这把刀叫‘马后桃花’。”   “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   “没错,这套刀法叫‘马前雪’。”向天涯提及旧事,“我是和一个凡人学的刀,他和我说,刀与剑最大的不同在于刀是不能回头的,有去无回,以攻代守。”   殷渺渺静静地聆听着。   “他说自己活着一日,就不允许桃花变成雪,所以一生从未退过一步,他的刀法也是如此,所以刀法叫雪,刀叫桃花,是个很有趣的凡人吧?”他问。   殷渺渺应了声,又问:“是个武将吧?”   “不知道,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就是个酒鬼和嫖客。”向天涯道,“最后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除了这把刀和这套刀法,他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   殷渺渺想,结局左右不过是血染桃花,国破家亡之人一文不值,何须一提:“也好。”   “我也这么想。”向天涯又劈出一刀,刀锋所指,一往无前。   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柔软的沙面上留下两个人的脚印,云雾的色泽从金黄变成红色,又归于深沉的暮蓝,日夜交替了,雾里的人却分不出岁月。   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如走马灯转过眼前,殷渺渺不禁想到,在陌洲的这些日子虽然算不上愉快,杀人、逃亡、受伤、谋算……烦心的多,愉快的少,独独遇上向天涯是意外之喜。   他们之间的感情既是放纵的,又是克制的。放纵是因为谁也不用承担责任,如晨曦遇见朝露,如夕霞邂逅夜幕,转眼消逝,必会分离,所以可以放心的说“爱”,不需要承诺,不奢求结果,只要一刹那的欢愉。   可这感情也是克制的,他们很清楚,一旦成了花好月圆的结局,故事就俗了,没意思了,变成了雪白宣纸上的一团墨迹,看着就来气,只有永远得不到的,才是能天长地久的。   殷渺渺想着,忽而问:“要是忙碌一场,最后都成了空怎么办?”   “你是想我说句好话哄哄你吗?”向天涯驻足回首。   她欣然承认:“显而易见。”   “唔。”他想一想,“是非成败转头空,想开一点。”   殷渺渺纳闷:“这是好话吗?”   “那我换一句。”他笑说,“现在是我最爱你的时候,等捡回命就没那么爱你了。”   “哎哟,有多爱?”   “愿意为你去死,够不够?”   她笑出泪来:“够了够了。”生死相许的爱,拥有刹那足矣,不要太长,太长会被消磨,就没有那么珍贵了。   “渺啊。”他停下脚步,好一会儿,复杂地说,“咱们可能要生死相随了。”   殷渺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一只巨大的蚌张着壳,云雾自中心冉冉升起,蔚为壮观:“呃……”   三百六十度,随便挑了个方向往前走,没有走出去就算了,还直接送上了门,这样的气运已经不能用差来形容,可以说是衰到极点了。   蜃怪察觉到了危险,不等他们有所反应就冷不丁喷出一支沙箭,两人迅速躲开。殷渺渺不再隐藏地火,将它送入张开的壳内,眨眼间,火焰就熊熊燃烧了起来。   柔软的身体是蚌的弱点,地火一烧起来就让它痛得浑身颤抖。无数沙箭从它体内喷出,可谓是万箭齐发。   殷渺渺一开始还能勉强躲开,到了后来几乎避无可避,法衣很快被撕裂破损,浑身鲜血淋漓。   向天涯见她抵挡不住,飞扑过去把她压在身下:“小心。”他使了一个土系法术,迅速为两人筑起了屏障,然而,蜃怪的沙箭是以随处可见的黄沙为原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很快就击溃了脆弱的墙盾。   殷渺渺故技重施想要躲进砂层底下,但是蜃怪深吸了口气,大量的黄沙迅速流走,根本不给他们躲藏的机会。   “它要用沙灭火。”殷渺渺明白过来,蜃怪吸入黄沙既能灭火又能作为武器,还可以逼得他们无处遁逃,十分狡猾。   向天涯抓住她的手:“跑。”   他们想要逃跑,蜃怪哪里肯依,贝壳间伸出一块软肉插入沙中,如鱼在水般游动起来,紧追不舍。向天涯倒吸一口冷气:“操!”   “你拉着我。”殷渺渺把自己交给向天涯,全神贯注地将神识牵连地火。   在蚌壳内部,蜃怪用无数被吸引来的妖兽埋住了地火,暂时隔绝了它的烧灼,又不断吸入黄沙,想要扑灭它的存在。   地火懵懂,有东西给它烧就烧,这才让蜃怪缓过一口气来。但殷渺渺通过神识操控,立即避开了那些妖兽尸身,瞄准了斧足,这是蚌类的运动器官,一旦损毁就不能移动。   蜃怪被烧到斧足,痛苦加倍,发了疯似的攻击两人。向天涯一心二用,一边拉着殷渺渺夺命狂奔,一边用法术制造障碍阻拦蜃怪的前行,把多年修为发挥到淋漓尽致。   只是他毕竟才筑基修为,有时左右难支,就把殷渺渺把怀里一抱,结结实实地把她挡住。   此时此刻,要是为她死了,真的是心甘情愿。   “咳。”他想强忍着喉头的腥气,没想到不留神吞了半口,把溢出来的血呛进了气管里,好一阵难受。   殷渺渺被这点动静分了神:“你怎么了?”   向天涯面不改色地把喉咙里的鲜血吞了回去:“没事。”   殷渺渺没有留心,又专心致志地操控地火去烧蜃怪的身体,蚌肉柔软,它疼得在沙地里打滚。地火被灌注了大量灵气,一鼓作气,誓要把它烧个精光。   渐渐的,蜃怪的挣扎慢了下来,不动弹了。   殷渺渺静静等了会儿才道:“好像死了。”   “咳!”向天涯再也忍不住,把忍了许久的血水吐了出来。   殷渺渺惊觉不对,他浑身上下都是血和沙,法衣早就破了,全凭肉身在抗,脸上全是一道道的伤口:“你没事吧?不不,别说话。”她赶紧喂他吃丹药。   “没事。”他沙哑着嗓子,“看着严重,没伤到要害,我都避开了。”   殷渺渺检查了一遍,发现他说得对,虽然再次多处骨折,又被活生生剐掉不少血肉,但只不曾伤到要害,死不了。   当然,痛苦是必然的,他躺在柔软的黄沙上,一动都动不得,很难想象他刚才居然能带她躲过那么多攻击。   殷渺渺让他原地休息,自己去收拾蜃怪。它外面的蚌壳丝毫没有损毁,身体被烧成了一把晶晶亮的灰,里面还有两颗珠子,她拿去问向天涯:“这颗红色的应该是内丹,这白色的是什么?”   那是一粒米粒大小的白色结晶体,半透明的菱形,很是古怪。   向天涯不怎么确定:“可能、说不定、看起来像是魂珠。”   “魂珠?”殷渺渺下意识回忆。   22、魂珠:元魂之珠,特殊的妖兽能凝出兽魂,类似于人修的元婴,可以脱离肉身存在,被抽出后加以炼制,即可成为魂珠,十分残忍,可怜的妖兽等于魂飞魄散,不入轮回,非常不人道。   殷渺渺:“……”地火居然如此能干,直接就把兽魂给炼了,也是万万没想到。   向天涯道:“你收着吧,蜃怪精通幻术,说不定对你修行有益。”   殷渺渺不和他客气,独吞了魂珠,把妖丹和蚌壳都给了他:“挺坚固的,你拿去铸刀。”   向天涯便收了下来,又问:“现在怎么办?”   殷渺渺环顾四周,脚下全是妖兽的尸体,有少数奄奄一息的早在蜃怪死去时就跑远了,四周一片静谧。   被困了这么久,不晓得是不是错过了天义盟的到来,现在是继续游荡等待,还是想办法离开埋骨之海,去城里探一探消息?   正在她犹疑之际,长空传来一声清鸣。   殷渺渺抬头一看,只见一只大鸟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会儿,突然直直滑翔下来,速度太快,翅膀划破空气,发出“唰唰”的破空声。   “咻——”它停在她面前,鸟面栩栩如人。   殷渺渺认出了它:“是你?”这人面鸟赫然是当初她从季家兽谷放出来的那一只,它怎么会在这里?   人面鸟望着她,示意她跟随自己。   殷渺渺面露讶异:“你要给我带路……你要带我去哪里?”   人面鸟不答,展翅高飞去。   殷渺渺仍觉不可思议:“千里迢迢,特地来为我带路……它是在报恩吗?”   “说不定。”   殷渺渺不由奇怪:“这也太巧了,它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偏偏在这个时候来给我带路?”   “嗯……我和你说件事,我刚刚想到。”向天涯语气微妙,“渺渺,蜃怪的雾恐怕不仅仅是迷惑猎物,也是在保护它。”   蜃怪平时依靠坚硬的蚌壳保护自己,(那壳连地火一时都烧不穿,可见其坚固),而在进食时蚌壳会打开,为了不被人趁虚而入,它的云雾不仅仅是捕捉猎物,也为它隐藏了踪迹,使得它能安然度过进食期。   所以,回过头来想想,他们遇见了不知道多少年才会刮一次的黑沙暴,中途恰好就醒了过来,随便找了个角度却找到了它的确切位置,从而得了消灭它的机会,恐怕不是气运不佳,而是好到不可思议。   一路走来险象环生,他们从没有过这样的好运气,现在消灭了蜃怪不说,迷惘时出现了人面鸟带路,怎么都觉得事情太过反常。   殷渺渺喃喃道:“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她突然顿住,惊诧地望了他一眼,“你是这个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向天涯一本正经道,“我只是说了事实。”   殷渺渺:“……”他就是这个意思!天底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 第74章   文茜和谢家的对峙很不顺利,对于她所说的内容,谢家一个字都不认。   “我们文家明明没有什么高阶心法,但是突然有一天,大街小巷都在传先祖从秘境中得到了高阶心法,若不是有心人可以推动,何至于此?”   “文道友这话说得荒谬,有没有心法是你们文家的事,许是什么不肖子孙说漏了嘴也说不定,与我谢家何干?”   “而后,我文家一夜之间满门被屠,所藏心法功法全部失踪,谢家主敢说这事与你们无关?”   “人人都知道文家覆灭是有散修起了觊觎之心,想要抢夺心法。不知文道友为何认定是我们谢家所为?”   “灭门之夜,我侥幸逃脱一劫,却被谢家主你捉走,关进了水牢,受到严刑逼供,只为问出万兽图的下落。”文茜冷冷道,“这件事,难道谢家主也要否认吗?”   谢家主对承宫拱了拱手:“前辈,我以人头担保,我们谢家绝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请您明鉴。”   文茜冷笑:“你的人头值几个钱?”   “行了。”承宫不耐烦这样的嘴仗,点了点文茜,“你亲眼所见,是谢家主带人灭了你全族?”   “他们一开始披着能遮蔽身形的斗篷,我不能辨认样貌,但是捉住我的时候,谢家主主动露出面貌,我如何会认错?”文茜抿了抿唇,“何况谢家水牢一事人人皆知。”   承宫问:“什么水牢?”   谢家主不慌不忙道:“是我族中用以惩戒子弟之地,不值一提。”   “你放屁!水牢明明是你谢家用来关押修士之地,不知枉死过多少人!”文茜一想起水牢里经历的种种酷刑,面上的血色就退得一干二净。   谢家主问:“可有证据?”   文茜道:“搜查谢家,自然就知道我所言非虚。”   “无凭无据就要搜我谢家,哪来的道理?”谢家主冷笑。   承宫微微皱起眉,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秘密,除非案情重大又铁证如山,否则就算是他也开不了这个口。   这时,丹心门的黄真人欠了欠身:“在下有话要说。”   “怎么,你知晓个中内情?”   黄真人道:“此事与谢家无关,倒是与这几位‘苦主有关’。半年多前,在下受季家主之邀参加万兽大会,没想到这几位道友却乔装打扮混了进去,不仅把万兽会搞得一团糟,还出手伤了我的女儿。我看,这几位不是苦主,是行凶者才对。”   “不错,当时我等都在场。”谢家主忙道,“众目睽睽之下袭击了众人,敢问此等凶徒所说的苦衷,能有几分可信?”   卢家主附和道:“我们都可以作证。”   魏家主淡漠道:“附议。”   蔡娥脱口道:“是你们先做下丧心病狂的事,我们才要报仇的。”   季家主立即道:“所以你是承认了?承宫前辈,还望明鉴。”   “啧。”承宫心知四大家族必然有问题,否则这几个年轻人不至于大费周章把天义盟搞来,然而,天义盟哪有那么多正义可言,不过是利益驱使罢了,“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四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议事厅里坐着十几个人,分别来自三大宗门和七大门派,然而,除了承宫偶尔问两句话之外,其余人不是在打坐就是闭目养神,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他们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些人对他们的冤情不感兴趣。   是啊,死的不是他们的族人,遭受压迫的不是他们自己。当着众人,他们扒开自己的伤口,回忆起那不堪回首的日子,诉说的字字句句全是血泪,却只换来对方的冷眼旁观,和一句漠然的“还有吗”。   耻辱、愤怒、恨意、无力,负面情绪如春天的野草一样疯长,死死缠住心脏,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窒息的痛苦中,文茜自嘲地想,真没意思,费了那么大周折把人引来,结果毫无意义。   强者是不能对弱者的痛苦感同身受的,他们只会嘲笑弱者的无能。   果然,自己的仇只能自己报,别人是不会在意的。   就犯这一次傻,以后再也不会了……涩意弥漫上眼眶,她忍住了。   季家主和黄真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只要风波安然度过,他们的协议依然有效。谢家主冷冷看着文茜,用讥诮表情告诉她——没用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看看吧,没有人会为你做主,只要天义盟离开,你就活不到第二天,这就是命,认了吧。   卢家主生性谨慎,在尘埃落定前从不过分乐观,他瞄了一眼身边冷淡的魏家主,忍不住感慨:谢家水牢不过是照搬魏家矿洞的西贝货,瞧瞧魏家,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现如今从矿洞里出来的人……一个都没有。   他倒也好奇,魏家占了西北角的矿脉,所图的难道只是储藏不丰的灵矿吗?开采灵矿,会死那么多人吗?   在场的人心思各异,承宫刚想说话,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缕燃起的灯焰,终于想起来身边还有一个剑纯真君的弟子:“这是魂灯?”   云潋的手心中燃着一盏莲灯,灯芯本是细细的一线火光,现在却越来越明亮,也就是说,魂灯的主人正在慢慢靠近这里。   董真人讶然道:“这是……”   “师妹来了。”云潋望向窗外,下一刹那,人已经消失在了议事厅里。   殷渺渺就是在纸鹤落地的刹那见到的云潋。   黄沙飞舞,他静静立在舟下,白衣不染尘埃,目光凝视着她,唇角含笑,唤道:“师妹。”霎时间,冬雪消融,春水潺潺,柳枝上发了新芽。   师妹?师妹……她吗?   殷渺渺停下了脚步。她望着面前的人,记忆里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但心里头亲近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即走到他身边,把头埋在他肩窝里蹭一蹭。   理智告诉她不能轻信任何人,直觉却完全不同意,斩钉截铁地说“师哥来了”。   她遵循了自己的心意,微微笑说:“师哥。”   一出口,喉头蓦然酸涩,眼眶发热,泪珠不受抑制地往下掉,怎么也忍不住,用手指去揩,没多久手心就一片湿热。   真是莫名其妙,哪有那么多眼泪,哪能不分轻重缓急就哭出来,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但天不遂人愿,越想止住,泪流得越厉害。   云潋看她哭,想一想,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平安就好。”   殷渺渺闭了闭眼睛,睫毛上沾染的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滚落:“对不起。”   云潋不解其意。   她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云潋怔住:“啊?”   *   议事厅里的人被云潋突如其来的消失弄得面面相觑。   没一会儿,向天涯进来了,看见厅内的情形十分惊讶:“这么大阵仗啊。”   蔡娥看他狼狈的模样,瞪大眼睛:“你怎么搞成这样?”   向天涯喉咙沙哑:“说来话长,运气太好了吧。”   文茜微微蹙眉:“就你,殷渺渺呢?”   “咳,她啊。”向天涯缓了缓气,“外面认亲。”   “认亲?难道是刚才的……等等,”一个令人惊讶的猜想浮现在脑海,蔡阳喃喃道,“那不是……冲霄宗的人吗?”   向天涯又咳了几声:“一会就知道了。你们怎么样?”   文茜对他摇了摇头。   向天涯环顾四周,天义盟的人喝茶聊天也就算了,四大家族的人都有个位置坐,他们几个却只能孤零零地站在一角,被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哪边占优势真是一目了然。   “唉。”他叹了口气,身体后仰,靠在墙上歇息起来。   文茜看了他会儿,一只晶莹的瓢虫从袖口爬到她的手背上:“这是圣星王虫,可以疗伤。”说着,把手搭在他肩头,让瓢虫爬到他身上,一团白光亮起,鲜血淋漓的伤口逐渐收拢结痂。   向天涯被她突如其来的示好弄蒙了:“谢、谢谢?”   “不客气。”文茜微微颔首,单方面与他和解了。   承宫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的谈话,突而问文茜:“写信的人是哪个?”   “是我。”不用文茜回答,门外有人道,“前辈是在找我吗?”   承宫抬起头,打量着从外面进来的女修。她姿容秀美,却不以珠翠装点,失之艳色,与许多女修一样着了白衣,但既没有高山雪莲般的出尘脱俗,也没有风中百合的楚楚可怜,更像是有意为自己减去了几分色彩,和光同尘,锋芒不露。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有点意思。承宫问:“你就是写信的人?”   “不错。”殷渺渺的眼角一丝红痕也无,哪里是像哭过的人,“信中所言,句句属实,前辈可有疑虑?”   承宫问:“符印也是你留下的?”   殷渺渺仿若意外,随之又笑:“原来如此。”   短短四个字,承宫已然明白她果然是知情的……只可惜是冲霄宗的弟子,怕是不能当堂逼问了,不过,人既然活着,就不必着急了。   承宫有意尽早结束这浪费时间的对峙,遂问:“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文茜冷冰冰道:“无话可说。”   谢家主道:“请前辈明鉴,还我谢家一个清白。”   承宫端起茶盏,等了等,挑眉道:“完了?”他特地给殷渺渺机会,“你们来得晚,有要补充的吗?”   “有。”殷渺渺好整以暇,“若是前辈允许,我就重头说起。”   刚才的对话,四大家族的人也都听到了,同样猜出了她的身份,季家主颇为忌惮,主动道:“这位道友既是冲霄宗的弟子,与我等有何恩怨?”   “季家主误会了,冲霄宗与你们没有恩怨,我也与你们没有恩怨。”殷渺渺前头慢悠悠说着,话锋一转,语出惊人,“要我说,该是与十四洲的恩怨才对。”   话音一落,满座皆惊。季家主既好笑又不安:“这话荒唐!我季家怎么就和十四洲结了仇?”   殷渺渺负手走了两步,望着厅中悬挂的十四洲地图,不疾不徐道:“陌洲东南有潞江水系,西有矿脉,北边虽然干旱,却有不少适合收服为骑兽的妖兽,且地势平坦,适宜凡人繁衍生息,总得来说,即便不是人杰地灵之地,也无功无过。”   卢家主对她非常感兴趣,捧场地颔首:“不错。”   “但是有一件事让我很是奇怪。”殷渺渺侧了侧头,又问,“陌洲如今有几名金丹真人?”   一言既出,卢家主立刻知晓她的厉害,瞬间噤声。   蔡娥回答过这个问题,现在又说了一遍:“约莫十七八人。”   “都出自谁家呀?”殷渺渺带着笑意问。   蔡娥又道:“谢氏三人,卢氏两人,季氏四人,魏氏五人,与谢氏亲近的廖氏一人,与季氏亲近的刘氏一人,另有两位真人早在多年前便离开陌洲了。”   混到天义盟的金丹就算修为一般,敏感度一定不会低,蔡娥一说完,他们就察觉到了不妥之处。   结丹是修士至关重要的一关。结丹之前,修士的肉身即便已洗精伐髓,排除杂质,也依旧是肉身,使用法术时,能用的仅仅是存于体内的灵力。   金丹则不同,经历过雷劫和心魔的淬炼后,肉身就不再是凡胎,而是朝“仙体”迈出了第一步,能直接调动天地间游离的灵气,实打实有了“仙”的雏形。   所以,对于每个门派而言,炼气、筑基弟子只是基础,金丹却是中坚力量,一个门派强盛与否,金丹修士的数量是最好的参照。   一个修士只有在结丹以后,才真正在十四洲中拥有了一席之地。   陌洲这样一个乡下地方出了十几个金丹真人,不能算多,但也并不算少,问题在于太集中了。   结丹受到许多因素的影响,天赋、机缘、勤奋等等,唯独与血缘无关。   天道至公,从不偏爱某个洲、某个性别、某个家族,天才的出身有高有低,遍布十四洲,这也是各大门派收徒时不吝于走遍乡野的原因。   陌洲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只能说明有人故意垄断了资源集中在特定的人身上,换言之,陌洲民间,散落着许多未曾雕琢的璞玉。   只要略作琢磨,就能结成金丹的……璞玉。 第75章   衡量门派势力强弱的关键是什么?   地盘?太狭隘了,修士的人数远比凡人少许多,强者以一当百,故而高阶修士才是王道。要培养出高阶修士,关键在于有没有好苗子,饶是冲霄宗到了每年收徒的时候都要发愁,别说其他门派了。   现在陌洲就有许多“沧海遗珠”,可能被耽误了,可能只是缺少机缘,可能……各门派的代表心头火热。   再看看面前的“苦主”,备受欺压之下,居然还能修到这等修为,可见资质气运皆是不俗,若是有足够的资源与机遇,十有八九能结成金丹——反正他们在陌洲也待不下去了,稍作示好,说不定就能收入门中。   面对着徒然灼热起来的目光,蔡娥有点慌:“哥。”   “嘘。”蔡阳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开口。   殷渺渺留了足够多的时间让众人衡量得失利弊,良久,才幽幽问:“这恩怨,是不是大了去了?”   承宫唇边露出笑意:“不错,事关重大,看来需要仔细查证一番才好。”   殷渺渺就点到为止,她对今日的局面早有准备,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份发生了改变。散修有散修的做法,冲霄宗弟子有冲霄宗弟子的立场,原本准备好的腹稿被毙掉了一半,她需要时间重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承宫记挂着令牌的事,决断道:“请这几位小友在飞舟暂作休息,剩下的事改日再议。”又对殷渺渺道,“三大宗门世代交好,我厚颜叫你一声师侄。有件事,要请师侄与我分说个明白。”   殷渺渺点头:“好。”   *   “审判”暂时告一段落,四大家族的人眉来眼去,似乎打算私下里商量出个对策来。殷渺渺也不去管他们,只对向天涯道:“你好好休息,什么都不用担心。”   向天涯道:“其实我一点都不担心。”三言两语就把局面反转,他担心个屁。   “男人变心就是快。”殷渺渺感慨,“刚刚还爱我爱到能为我去死呢,现在就这样对待我。”   向天涯翻了翻白眼,有气无力道:“好,我错了,我担心死了。”   “好好休息。”殷渺渺的视线在他肩头的瓢虫上停留了一下,微笑起来,“我会把事情都处理好的。”说完,见承宫已经走了过来,只好匆匆对其他人点了点头,跟着他去了偏厅喝茶。   偏厅只有一面窗户,仍旧是无尽黄沙,没什么看头。两人之间隔了一张小圆桌,桌上供着几支花,通红的花蕾平日里瞧着俗艳,这时却显得可爱起来。   承宫给她倒了杯茶,开门见山:“我就不绕弯子了,令牌是不是在师侄手上?”   殷渺渺端起茶盏抿了口,不答反问:“令牌的主人与前辈是什么关系?”   “是我师兄的爱徒,多年前身故,这是她的令牌。”承宫盯着她的眼睛,“你是从何处得来?”   殷渺渺沉吟片时,笑了笑:“令牌仍在它的主人手上,我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借归元门的名头一用而已。”   “那人是谁?”   “十余年前,有个女修被人追杀,临死前将令牌留给了襁褓中的婴孩。”殷渺渺道,“不知那女修是否就是前辈的师侄。”   承宫一震:“婴孩?”   “不错。”殷渺渺叹息道,“这段往事我是从收养婴孩的人口中听来,他已经不在人世了,那个孩子亦不知晓自己的身份来历。”   承宫道:“我要见见他。”   殷渺渺想一想:“可以。”   “我与你同去。”承宫顿了顿,好意解释了一句,“安全为上。”   殷渺渺婉拒:“师哥会陪我去,前辈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承宫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耐人寻味地笑了笑:“五十多年前的结婴大典,我曾见过剑纯真君一面,你不像他能交出来的徒弟。”   殷渺渺苦笑,这是夸奖还是奚落?对于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想她能答上什么来呢。   好在承宫似是随口一提,转而道:“我就恭候佳音了。”   见他这般急切,殷渺渺对飞英的未来多了几分信心,不想再耽误他时日,离开后便去找云潋:“我想师哥和我一起去个地方。”   “好。”   殷渺渺好奇:“不问去哪里?”   云潋一怔:“要问吗?”   殷渺渺:“……不用。”过了会儿,又忍不住好奇,“能不能和我说说以前的事,什么都可以。”   “给你。”云潋给了她一枚玉简。   殷渺渺莫名:“这是什么?”   云潋道:“你怕我练《坐忘诀》会把什么都给忘了,就写了这个玉简给我。”   “坐忘诀?”   “嗯。”云潋静静道,“我都记得,是你忘了。”   殷渺渺无端愧疚起来,赶紧接过玉简读一遍,看完发现不再需要师哥了。过去的她又成了现在的她的救星,玉简里要紧的都有,关键讯息都在,真是求人不如求己。   只是……“师哥。”她突然问,“那座山叫什么名字?”   云潋想了会儿:“苍雾林。”   殷渺渺的唇角不由自主勾起,原来蜃怪让她看见的都是真的,美好的记忆仍然在脑海深处,她只是把它们藏了起来,为了保护它们。   会迫使她做出这样的决定,受伤的事必定大有隐情。然而,这时她全无忧虑之心,心脏稳稳地落在胸腔里,胸骨、血肉、皮肤,一层层紧紧包裹着,护卫着。   底气十足。   *   调皮不是孩童的专利。   与重要的人重逢,得知了身世来历,意外地有了强大的底气,殷渺渺格外愉悦,特别痛快地把孩子的消息告知了廖雨,又罕见地恶作剧了一次,对飞英一字未提,直接把人带到了承宫面前。   “叫前辈。”   飞英乖巧地叫人:“前辈好。”   他今年十二岁了,男孩子发育要晚一些,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有退去,圆月似的脸盘像是个糯米团,修真界的纷争没有影响到他内心的纯良,一双眼睛澄澈见底,不染尘埃。   承宫怔怔看着他,脱口说了句老掉牙的台词:“真像……”   飞英眨巴着眼睛,悄咪咪瞅了一眼殷渺渺。   她忍着笑,故意道:“把你的令牌给前辈。”   飞英满心疑惑,取了令牌交给承宫后,忍不住问:“姐姐,我娘……”   “你母亲是我师侄。”承宫打断了他,不假思索道,“你要跟我回归元门。”   飞英受了惊吓:“啊?!”   殷渺渺笑了起来:“前辈不需要证明一下吗?”   “不必。”承宫道,“他与、与我师侄长得十分相像,必然不会有错,定然是我师侄的血脉。”   殷渺渺问:“孩子的父亲可还在人世?”   承宫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瞬:“不重要,他是兰秀的孩儿就行。”   “我、我娘叫兰秀吗?”飞英眼睛一亮,“我爹呢,我爹是谁?我还有没有别的亲人在世?”   承宫温言道:“以后我们就是你的亲人。”   飞英不笨,见他避而不答就猜到自己父亲的身份有不妥之处,便强压下焦急之心,打算以后有机会再打听:“是的前辈。”   “无须客气,你叫我一声……罢了,等你回去拜了师门后再说吧。”承宫摸了摸他的脑袋,给了他一个储物袋,“拿去玩吧。”   飞英瞄了殷渺渺一眼,看她点头才伸手接过:“谢谢前辈。”   承宫神色温和:“傻孩子。”   飞英:“……”算了,大人总喜欢用傻来表达对后辈的亲昵,他懂的。   *   至此,殷渺渺最初定下的目标已经全部完成。   她随时可以离开陌洲,飞英也回到了自己的亲人身边,以现在的局势来看,几个临时队友也会有不错的归宿……就此罢手未尝不可,只是,她的身份发生了改变。   冲霄宗弟子,师父是新晋的元婴真君,她有了继续参与游戏的资格。本来都打算好做一枚棋子被淘汰出局了,现在转而成了博弈的一方,让她甘心退出是不可能的。   何况,那天为什么会有人面鸟来带路,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陌洲最大的问题在于发展畸态,资源过度集中在少数人手中,使得原本有天资、有气运的人没有得到应有的机缘,天才夭折,庸才不堪造就,久而久之,陌洲必然没落。   这无疑是天道不乐意看见的结果。   所以,她会来到陌洲,会卷入四大家族的纷争……未必是巧合。   天道究竟是什么呢?   是一种游离于天地间的意识,还是蕴含着某种哲理的法则?   殷渺渺参悟不透,干脆放下,俗人做俗事好了。陌洲的情形在短时间内难以改变,强龙不压地头蛇,四大家族在陌洲经营多年,除非诉诸暴力,否则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唯有徐徐图之。   四大家族最大的倚仗就是族中的金丹,他们联手拔除了陌洲其他金丹修士,又扼制了他族修士的发展才能有今天。   若是依附于他们的中小家族有了新的金丹修士呢?这些金丹修士还有大宗门做后台呢?   能够做人,谁想当狗?   她是冲霄宗的人,不能开这个口,不然就是仗势欺人。但是,有人主动提出来就不一样了。”   半月后,曹家家主拜见天义盟,主动提出将曹城献于盟中,只求在陌洲之外为族人寻一安稳之地居住:   “季家百年来以族人性命相要挟,使我曹氏一族终日奔波于俗物之间,无一日修炼之机。怜我族中子侄纵有天资,亦不敢表露分毫,唯恐季氏忌惮,痛下杀手……今族中人才凋敝,飞为一族之长难辞其咎,故献曹城于天义盟,只求有方寸之地安顿族中上下,免受季氏迫害。曹飞拜谢。”   季家主万万想不到曹飞敢这个时候捅自己一刀,气得脸都绿了,思量再三,强忍着怒火请来了黄真人:“季氏和丹心门是一条船上的人,现在这样的情况,想必丹心门也不愿意看见吧?”   黄真人自然不乐意,他是因为女儿受了伤才在季家身上割了一大块肉下来,现在要把到手的好处吐出去,岂不是让乖女儿白遭了罪?   “杀害原曹氏族长之事我会代你斡旋一二,只是……”黄真人长叹了口气,“其他事我是无能为力了。”   七大门派里有不少人都对陌洲很感兴趣,近些时日,多方频频接触,只是未曾取得共识。如今,曹飞主动现出了曹城,城池一旦归属天义盟,就等于所有门派都能在此派驻人手。   门派的人进来了,收徒就是顺理成章的事,谁家嫌弟子少呢?弟子多了,增派人手也好,建立宗门据点也罢,不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即便是三大宗门也不会拒绝这样的提议。   各方势力进驻陌洲已成定局。 第76章   生活就像巧克力,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口味。   文茜四人早就对天义盟不抱希望,私下里商量过只要能离开陌洲,待实力强大了再回来报仇。没想到隔了几天,殷渺渺来拜访他们,并且传达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各大门派都有招你们入门的意图。”   蔡娥不改火爆脾气:“这是什么意思?一开始冷漠得要死,现在怎么又热络起来了?”   “简单来说,他们发现你们在四大家族的逼迫下还能走到这份上是可塑之才,所以起了爱才之心。”殷渺渺道,“你们怎么想,和我通个气。”   蔡阳迟疑了一下:“我想听听道友的意见。”   “真荣幸。”殷渺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是建议你们答应下来,大门派有大门派的好处,散修在外面日子也不好过,而且只有这样,你们的事才会有转机。”   这段时间的经历磨砺了他们,蔡阳思索了会儿,试探着问:“你是说,如果我们成了大宗门的弟子,天义盟就会为我们出头?”   “天义盟不会为了个人出头,只会给你的宗门一点面子。”殷渺渺提醒道,“但有的是人为你们出头,而且能恩荫家族。”   蔡阳一怔,马上想起了苦苦求生的蔡蓉等人,若是他和妹妹能拜一个强大的师父,看在他们面上,散落的族人也会好过很多。   “我明白了。”蔡阳看了妹妹一眼。蔡娥道:“我听哥哥的,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张斐然道:“我随意。”   文茜若有所思,没有吭声。   殷渺渺也不理她,又道:“我讲一下七大门派的情况:丹心门主炼丹,和你们有仇,不要想了;伽蓝寺是佛寺,与你们无缘;凰月谷是女修门派,擅长的是符箓、阵法、炼丹、音律之类的修炼之法;御兽山如其名,善于驱使灵宠;北斗堂武修占多数;幽水宫旁门甚多,名声不太好;还有一个仁心书院,多是儒门子弟。   “而三大宗门人才济济,天才不少,好处和坏处都很明显,你们自己衡量利弊。”   蔡阳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们考虑一下吧。”   文茜冷不丁问:“向天涯呢?你和他说过了吗?”   殷渺渺不禁笑起来:“他是天生当散修的命。”   文茜就不说话了。   过了些时日,殷渺渺听说蔡娥和蔡阳应了万水阁的招揽,张斐然同意去北斗堂,文茜却选择去归元门。   对于这个结果,殷渺渺一点不意外,蔡家兄妹的资质不算特别出色,去万水阁恐怕会湮灭无迹,但名头够响,可以福泽留在陌洲的蔡氏族人,选万水阁而不是归元门,大概是因为承宫一看就看不上他们(……)。   而张斐然一向淡泊虚名,能够磨炼武艺的北斗堂最适合他。文茜?文茜心气高,一定会选归元门。   消息传出去后,蔡家兄妹的姐姐被季家真人强夺的事出现了新的证人,蔡家的老人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个季家真人的姬妾,指认了当初强迫蔡湘的事。   万水阁要求季家解释此事。季家当然不可能交出金丹真人,找了旁支的堂兄弟做替罪羔羊,最后以被废丹田而了结。   张家的事季家却是一点都不认,咬死了是内部斗争,与季家毫无关系。张斐然什么也没有说,他早就手刃杀死他父母的凶手,其他事……来日方长。   最后,只剩文茜的事没有进展,她也不开口恳求,对承宫道:“我会自己报仇。”君子报仇尚且十年不晚,何况修士呢?与其低三下四恳求别人,不如未来强大了之后血洗季家,那才叫痛快!   三桩血案就此全部落幕。   至于他们万兽会上对四大家族的所作所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天义盟不管的[微笑.JPG]   四大家族也没有功夫追究了。   曹城改名天义城,受天义盟直接管辖,未来各大门派都将在此派驻人手,也会在陌洲招收弟子。   最先来的,会是冲霄宗。   隔得最远的冲霄宗之所以能头一个收徒,自然是殷渺渺的功劳。曹飞本就是在她授意之下献出了曹城,曹氏一族会跟她回云光城,七大门派闻弦歌而知雅意,不敢相争,承宫因着飞英的缘故,送了她这个人情,而万水阁见他们达成共识,也很识趣地同意了。   几百年来,陌洲到底散落着多少璞玉……想想都令人期待。   商定了诸事后,天义盟的飞舟启航,各大门派代表都要回宗门复命,后续还有不少事要做呢。   目送飞舟离去,四大家族的家主脸色都十分精彩。   谢家主:MMP,文茜居然入了归元门,未来必定找我麻烦,水牢的痕迹必须扫除干净!   季家主:已与丹心门谈妥,双方联手,有何惧之?   卢家主向魏家主神识传音:“魏兄,今后陌洲怕是有不少家族要与咱们离心了。”   要他说,这招广收弟子可比什么惩处都要狠辣,家族里有了拜入大宗门的弟子,还会甘愿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吃残羹冷炙?待子弟长成,不仅会回来为家族撑腰,指不定还要清算往日旧账。   想想都愁啊。   魏家主冷冷淡淡:“拜入师门不过刚刚开始,且看着吧。”拜入各大门派又如何,大道艰险,半路陨落的不计其数。   卢家主笑了:“季家和谢家倒霉是早晚的事,魏兄以为如何?”   “有话不妨直说,不要弯弯绕绕。”魏家主瞥他一眼。   卢家主道:“我听说最近洞中死的人越来越多了,人嘛,失踪的多了难保被人发现,妖兽就不一样了,季家的兽谷……你不想要?”   魏家主道:“不如说是你想要潞江。”   “没错。”卢家主悠悠道,“四大家族自然不如二分天下,魏兄,以深渊为界,你我合作,如何?”   魏家主道:“谢、季呢?”   卢家主佯装讶异:“作恶多端,罪有应得,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魏家主牢牢盯了他一眼,突然一笑:“不错。”   旧的秩序在崩塌,新的规则正在建立。   从不存在所谓的乌托邦,晴天过后仍有雨天。   光与暗,始终同存。   *   飞舟离开了陌洲的疆土,平静地在云海之上行驶着。   作为天义盟脸面的直接表现,飞舟不仅外面看起来雕栏画栋气派非常,内部设施更是十分全面。   专机就是专机,舱房舒服不说,还有独立的淋浴设备,电力能做的事,灵力也可以,还有专门用以切磋的训练场,用以消遣的藏书楼,用以打坐的静室,用以交流的论道厅……应有尽有。   (唯一可惜的是,官方飞舟就是太正经,没有不可描述的服务。)   大家都有打发时间的办法:各派代表要么联络感情约了论道,要么在静室里打坐修炼;文茜等人终日泡在训练场中,抓紧每分每秒提升自己;承宫懒得应酬,逮了飞英亲自教导训练,一教之下,欣喜万分,布置了无数功课。   飞英:“……”大家都放假了,就我一个要补课!   但玩得最开心的非殷渺渺莫属,她终于有了空闲时间,遂抓紧时间修炼,于是终日沉迷极乐之乡不可自拔。   窗外,繁星点点,沉沉浮浮,近的伸手就能握住。   微弱的光辉照进屋里,殷渺渺借着星光翻着一册玉简,询问身边的人:“想好去哪里没有?”   “随便看看。”向天涯从背后搂着她,懒洋洋道,“给点建议?”   他是受不住束缚的人,天生是散修的命,哪个门派都不想去,打定主意要去中洲游历一番。   殷渺渺深知他的为人,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故而一句劝阻也无,只是道:“我建议你先去趟仁心书院。”   “为什么?”   殷渺渺换了个姿势,曲着身子,雪白修长的腿搭在他结实的腰腹上:“仁心书院和一般的门派不同,主张有教无类,隔三差五就会向修士传道说法,去听听没坏处。”   向天涯环抱住她温软的身体:“听起来不错。”   “真羡慕,不像我,一回去就有麻烦事。”殷渺渺支着头,叹道,“好日子没剩几天了。”   向天涯听着稀奇:“你有个元婴师父,能有什么麻烦?”   “我的受伤失踪的事另有隐情。”殷渺渺把头挨在他胸膛上,秀发兜他一怀,“回去以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偏偏又什么都不记得,完全是一片空白,一提起这个我就烦。”   细柔的发丝轻飘飘落在手臂上,胸膛上,向天涯肤上痒痒,心也痒痒,伸手一缕缕掸开:“行,那就不提了,说点开心的。”   “好,我想送你一个礼物。”她亲啄他的唇角,低头看着他,“如果你表现得好的话。”   向天涯闻弦歌而知雅意,双臂搂抱住她:“来。”   两人很快紧密相合。   行到深处,殷渺渺突然俯身到他耳畔,坏心眼道:“我只说一遍,你可记住了。”不等他反应过来,低促地念了一段口诀。   向天涯咬牙切齿:“你故意的吧。”   “记住了吗?”她断断续续地笑,“说不定能救你一命。”   向天涯反身把她压在身下:“太坏了啊。”   “我是为你好,这样你才记得清楚。”殷渺渺半阖着眼,慵懒道,“不过,希望你永远没有用到的那一天。”   向天涯知道她给了自己什么,沉默片刻,长叹道:“我会珍惜自己的小命,你放心。”   “你给我什么?”她睁开眼眸。   向天涯问:“你想要什么?”   “想你好好活着。”殷渺渺凝视着他的面容,轻声问,“再见有期,好不好?”   他点头:“好。”   殷渺渺坐起身来,伸手拥抱住他,两具温热的身体靠在一起,如果人的肉身有用,必然是为了享受这一刻的温存:“原本的你就够好了,不用为任何人而改变自己。”   向天涯笑了:“我想也是。”顿了顿,又搂紧她,“来日要我帮忙,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啊,说起这个,”殷渺渺假作愁态,“宗门规矩大,万一深闺寂寞,叫你你会来吗?”   他一本正经:“万死不辞。”   殷渺渺忍不住大笑起来,复又环抱住他:“我会想你的。”   “我也是。”   半月后,飞舟停泊于中洲天义城。   在陌洲相识,在中洲分别,殷渺渺和向天涯、文茜等人共同经历的时间说短不长,只是跌宕起伏,终身难忘。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人生若如长诗,就是到了该换行的时候。   他们即将告别这一段旅程的同伴,奔赴十四洲各地,开始崭新的篇章。   旁人还要等飞舟,向天涯却是潇洒,从床上下来,穿好衣衫,挥挥手:“后会有期,不必相送。”   殷渺渺歪在床头,笑道:“好。”   他走出房门,走出飞舟,繁华的中洲热闹非凡,熙熙攘攘的人群带着陌洲没有的勃勃生机。   这个时候,向天涯还不知道,陌洲不过是生养他的故土,中洲才是成就他的机缘。   他注定要在这里大放异彩,乃至名扬四海。   *   天涯不归客,春闺梦里人。   他年相逢日,一笑作春温。   ——《风月录·犹是春闺梦里人·浪子·向天涯》 第77章   春洲,冲霄宗,翠(bai)石(hua)峰。   风和日丽,竹影摇晃,高高的山峰隔绝了红尘的喧嚣,静谧如天地初始。只有风吹过水晶帘子,发出幽微的叮咚声。   殷渺渺醒来有一会儿了,只是迟迟不想起来,难得睡了一个好觉,她考虑多赖些辰光……说起来,她好像就是在“养伤”。   在埋骨之海受的伤早就在半路就好全了,现在的“养伤”另有缘故——在陌洲时,她询问过云潋自己重伤的前因后果,没有想到他想了很久,居然说:“师妹问师父吧,我说不好。”   当时的她猜想事情可能比想象中复杂,便也同意了。谁知回了翠石峰,任无为知道她失忆之后连问三遍:“真的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一件事都想不起来?”   得到了她肯定的回答后,他干脆利落地说:“那这事儿你就别管了,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安心养病吧。”   她转头再去问云潋,他却不肯说了:“师父说为了师妹好,不能告诉你。”   殷渺渺:“……”失策了。   不过,她并没有拒绝“闭门养伤”的提议。董真人和他们一块儿回了宗门,大概存有向翠石峰示好的心思,他如实回禀了宗门陌洲一事。可以说,冲霄宗能在陌洲分到那么大的利益,基本都是殷渺渺的功劳。   失踪之后又莫名其妙回来,还出了那么大的风头,如果不“养伤”谢客,很难说需要应付多少人。   她正想着,一枚传讯符飞了进来,是任无为的声音:“渺渺,有空过来一趟。”   看来是不得不起床了。   殷渺渺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肌肤贴着暖玉做成的床榻,舒适的体感实在让人眷恋不舍。磨蹭了半天,她才慢悠悠地站起来,解开睡袍的带子换衣服。   睡袍宽大,抽松衣带就会松松垮垮落下,叠堆在脚下好像盛开的莲花,一股幽幽的香气绽放开来,这并非是熏在衣服上的气味,而是织就睡袍所用的花丝天然的香气,似有非无,无端惹人遐思。   殷渺渺跨出衣堆,正预备开了木箱取出新衣,转身却被面前的人吓了一跳:“师哥?”   “师妹。”云潋微微颔首,执着一支花枝走到窗边,插进了陶瓶之中。   他的神态太过自然,殷渺渺想了想,试探问:“师哥你住哪里?”   “后面。”云潋指了指竹屋的另一头,“师父不住这里。”   翠石峰的山顶搭着几间错落有致的竹屋,以廊桥的形式相连,桥上蒙着细细的透明的纱帷,绰约又别致。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原来他们师兄妹住得那么近吗?   她站在衣箱前踟蹰不语,云潋见了便走过去道:“衣服都在这里。”说罢,轻轻一按衣箱,原本普通箱笼大小的木箱徒然展开成衣柜,一层一层、一格一格,全是叠好的法衣。   殷渺渺的表情微微一变。   云潋转头看看她,想一想,又替她拉出了几个格子,分别摆放着整理好的亵衣、上襦、长裙、纱裤、外衫和绣鞋。   在凡间,女性打扮有“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说法,女子着装必是上衣下裳,与男子不同——民国时的旗袍受欢迎,就是因为旗袍形式与长袍马褂一样,蕴含男女平等之理念。   而修真界的穿衣习惯要随意许多,女修着上衣下裳有之,着整件长裙亦有之,并无定例,只是搭配时不仅要考虑到色彩款式,还要考虑到法衣的性能与功效,能玩的花样比凡间多得多。   而鞋履看似不起眼,实则大有乾坤,功能有增强速度的、有混淆踪迹的、有步步生莲或是蝴蝶的……应有尽有。形制就更多了,不同的场合会有不同的穿法,譬如,长靴一般用以斗法比试、绣鞋日常出门穿得较多、木屐是室内之物,不一而足。   修士生命漫长,讲究起来可比凡人厉害得多了。   殷渺渺望着自己满满当当的衣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谢谢师哥。”   云潋微微笑了起来,摸了摸她的头,转身出去了,仿佛全程没有发现她……没穿衣服。   殷渺渺摸不清情况,决定按兵不动,去任无为那里旁敲侧击一下。   两个时辰后,(中途发现了自己的梳妆台,怀着格物致知的精神研究了一下),殷渺渺拜见了自己的师父。   任无为住在翠石峰背后的悬崖峭壁上,作为剑修,他很豪放地给自己在悬崖上建了木屋,门外就是终年不停的罡风——能把炼气修士活剐了的那种。   殷渺渺到的时候,任无为刚刚练完剑,丢给她一袋灵珠:“你的奖励。还有,宗门新划了座山给我们。”   殷渺渺一点不意外,早前任无为就和她说过,陌洲一事宗门给她的奖励不会太多,大头都会落在他身上。当时她就猜想宗门大概是想扶持翠石峰,力求让翠石峰一脉尽早立起来增强宗门实力,今日一看,果不其然:“太好了。”   一座山呢,新地盘!不亏是三大宗门之一,这做派她太喜欢了!   “你不是说有一支家族要迁过来吗?”任无为问,“让他们去那里?”   殷渺渺沉吟道:“曹氏一族善于养殖妖兽,到时候可以做骑兽生意,住在谷中更为合适,师父以为呢?”   任无为特别自然地说:“你决定就行了。”   殷渺渺:“……”   翠石峰在宗门的地盘是翠石峰所在的山脉,共有五个山峰(除了翠石峰外没有名字),而治下的地盘则在云光城附近,有四山二谷(现在是五山二谷了)。   宗门划地盘的直接作用就是……让各峰自己解决财政问题。   冲霄宗在东三洲有庞大的产业链,养殖、种植、符器、住宿……要不是有庞大的收益来源,怎么支撑得起宗门的巨大开销?   宗门的收益用以发展宗门,各峰内部的花销宗门不负责,只划地盘,由各峰自己折腾。无论赚得多还是赚得少,都要上缴十分之一的收益给宗门。   是不是非常眼熟?活脱脱就是修真界的分封与税收!   翠石峰属于新兴势力,空有地盘没有产业,空有元婴没有徒弟,一言以蔽之,百废待兴。   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算什么?   上能造反起义、下能建设发展才是修士的必备素养!   但是……任无为未免也太信任她了,不止如此,不少事都让她十分迷惑:论理,山顶怎么都该是师父住的地方,但却是她占了大部分的屋子(书房、会客厅、卧室全是她的东西),云潋只占了一间卧室,任无为干脆就住在山后面。   据韩羽说,整座山上的花都是因为她喜欢才种的,任无为本人表示十分嫌弃,但捏着鼻子认了,也不知道这翠石峰的主人究竟算是谁。   她的房间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玉简,有一部分是翠石峰所有的账目,笔记本上写着依附于翠石峰的家族,有些还有点评如某某办事不利择日免职云云,显然翠石峰事无巨细都由她一手把控。   不,不仅仅是翠石峰,任无为所在执法堂的案卷,有不少还留在她屋里,被胡乱塞在角落里,一点也不受重视。   而且,听说她失踪以后,任无为一剑削平了半个山头,对所有人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魂灯一日不灭,我一日不会放弃。”   而云潋呢,一次又一次去找她,这次更是因为玉简像是她写的,就千里迢迢从东洲去了西洲。   一叶知秋,见微知著,甜言蜜语会是假的,但这些事骗不了人。   她一直被人信赖着,被人保护着,被人无条件地宠爱着。   一切都说得通了,正因如此,笔记中的她才会有那样愉快而诙谐的口吻,轻松到自己都觉得陌生。   她不是拜了学艺的师门,她是给自己找到了家人。   很肉麻,但贴切得像是身上的皮肤。   只可惜,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忘就忘了,多大点事。”任无为不在意,“我小时候的事儿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人活得久了就要学会忘记。”   殷渺渺叹息:“总觉得有点可惜。”   任无为苦口婆心地开解徒弟:“渺渺啊,你能捡回一条命师父就很高兴了,记忆这种东西不重要,你真想知道就去问你师兄啊,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事他不知道啊。”   “说起师哥……”殷渺渺幽幽望着他,“师父有没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任无为犹豫着:“忘都忘了,没必要再想起来吧。”   果然有?!殷渺渺沉住气,仿佛不经意提及:“还是心里有数比较好,师父告诉我吧。”   任无为想想估计瞒不住,遂深深叹了口气:“你真的不用内疚,他练《坐忘诀》迟早都会变成现在这样,散不散阳气都无所谓。”   殷渺渺绷不住了:“散阳气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极阴之体么。”任无为道,“你十多岁那会儿体内阴气积聚,阴阳失衡,修为又太低,差点就死了,没办法,云潋就散了自己的阳气给你,他本来就是纯阳之体,元阳未泄,就这么救了你的命。”   殷渺渺惊得张口结舌,万万想不到会问出这样一件事来:“怎么会……”人分男女,身有阴阳,元阳不过是一口储于初精中的先天阳气,和散阳气截然不同。   男子一旦散去阳气,岂非等于不做男人了?   “我都说了忘记比较好吧。”任无为摇摇头,“没必要难过,坐忘诀练的久了,人和清风明月没什么两样,阳气不阳气的根本不重要。而且云潋本来就是纯阳之体,五行均衡,散了阳气就是混沌体,反而对修行大有裨益。”   殷渺渺说不出话来,怪不得云潋今天会是这样的反应,有些事,他永远不会懂了。   任无为有点后悔自己嘴快,忙道:“真的,你信任一下师父好不好?他没了男女之念只有好处,不然修真界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不留神中了招就完蛋了,轻者受伤,重者心魔,像你师父我当初就……”   “嗯?”殷渺渺狐疑地看他一眼,“师父你当初怎么了?”   任无为面不改色:“总而言之,你不用想太多,过去了的事不能改变,做人要往前看。”   殷渺渺叹了口气,心中五味陈杂。   “云潋没什么好操心的,倒是你,修炼慢得和乌龟爬一样。”任无为摘下两颗樱桃丢进嘴里,含糊道,“师父不会去山顶上,你自己想想办法。”   “等等、等等师父。”殷渺渺懵逼,“想什么办法?”   找个道侣?找人野合?还是其他什么正经的?   任无为一本正经道:“你的私事师父怎么知道?我啥也不晓得哦。”   殷渺渺:“……”失忆前的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第78章   得知自己的身份之后,殷渺渺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自己失踪时身家惨淡?法宝没了好解释,估计是在与人斗法的过程中全都损毁了,可灵石怎么也没有多少?   翻看账本以后,她的疑问得到了解释——   翠石峰的流动资金少得可怜,大部分支出都用以第一产业的初期投入了。之前提过,翠石峰先前共有四山二谷,目前种植着灵米、灵果、灵茶,这些都是不愁销路的东西。   毕竟,食色性也,辟谷归辟谷,吃还是要吃的,君不见酒楼与妓院是云光城里收益最好的产业,没有之一。   只不过,种田模式盈利缓慢,有好些都是几年生的作物,现在还没有回本。而炼丹、炼器、阵法等暴利行业,翠石峰没人才没人脉,基本上可以不用考虑了。   好在任无为和云潋都是剑修,很少花钱,翠石峰最大的开支就是她本人,值钱的东西都在她的房间里。   最近最大的一笔开支则是……花。   常开不败的花,好看的花,能增加山峰灵气的花是很贵的!穷死了种什么花,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算了算了,好看也是实力。”她安慰自己,种了十年的灵茶马上可以采收了,到时候就能回一笔钱过来。   但这笔钱她肯定会重新投入到曹家的妖兽生意上来,兔虎、踏风狼这样适合作为骑兽的妖兽在东洲比较少见,养好了肯定有赚头,她是肯定不会放弃的。   殷渺渺把账本从头到尾顺了一遍,觉得起码再有十年才能富起来。   上辈子好不容易混到财经杂志封面,这辈子又得辛辛苦苦重头再来,真的是生命不止,赚钱不息啊。   “闭门谢客果然是对的,不然人情往来就更没钱了。”殷渺渺合上账本,决定自己的伤得养个三五年才行。   三个月后,她收到了就算是闭关也没有办法拒收的人情——飞英来信了。   啰嗦的小朋友滔滔不绝写满了好几枚玉简。   *   姐姐!我终于有时间给你写信啦!归元门真的超级超级大,从大门口到乾门飞了好久啊,人也超级超级多,看起来也超级超级厉害!承宫前辈带我去见了我娘的师父,他看起来好年轻我还以为是个胡子花白的老爷爷呢=口=   据说是掌门的弟子,听说马上就要结婴了很厉害,我还以为会很凶,没想到特别和气,问我以前在哪里长大,对娘亲的事情知道多少,我都照实说啦。他们都说我受委屈了,但我其实一点也不委屈,以前的师父师兄都对我很好,姐姐也对我很好=-=   没有马上给姐姐写信是因为前辈们商量了很久让我拜谁做师父。我娘的师父也就是承宫前辈的师兄想直接收我为徒,说是修真界收徒不讲究弟子之间的辈分,差几辈做师兄弟的有很多,但我还是觉得怪怪的啦,所以最后承宫前辈说他收我为徒,这样虽然还是有点怪怪的,但是不是同一个师父所以好像没有什么关系。   所以承宫前辈就是我师父了,我娘的师父我就叫他大师伯。说起这个,大师伯说我娘是孤儿,所以取名的时候跟了师伯的姓,叫赵兰秀,我也应该跟我娘姓,所以我大名应该叫赵飞英。好奇怪哦,修士居然不算出家人,还要在意姓氏,凡间都不讲究这个的诶。   不过想想看这样也不错,感觉有一种上了族谱的感觉。对了对了,我看到了我娘留下的画像,我娘长得真好看,我和她一点都不像,师父说我年纪小,长大就更像了……可我是男孩子啊,其实不像也挺好的TUT   我现在跟着师父住在乾门,一个人有一个超级大的院子,还有两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什么管事弟子,居然是照顾我的……吓死我了,怎么和有钱人家的公子少爷一样,难道是我出身在凡人界所以不能理解修士的做派吗??   最后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姐姐,我,炼气四层了!嘿嘿,师父说我很厉害,虽然起步晚但是天资很棒,下次见到姐姐的时候说不定我已经筑基了哦!   好像没什么要说的,就到这里吧!我给姐姐捎了点北洲的土特产(这里的烤肉特别特别好吃啊啊啊啊还有特别好喝的灵乳一定要尝尝)!   务必给我回信!   赵飞英,敬上。   *   殷渺渺把飞英的信来回读了好几遍,忍不住发笑,又打开了随信捎来的攒盒。攒盒的功能与储物袋类似,她一打开,格子就一层层展开,露出了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土特产。   烤制后片成薄片的妖兽肉片,一瓶瓶甜润可口的灵乳,色彩缤纷口味各异的糖果……全都是好吃的。   殷渺渺剥了一颗糖果塞进嘴里,灵气不多,甜如蜜糖,展开糖纸一看,这颗糖叫做“且入罗帷”,再吃一颗,酸得落泪,叫“悔觅封侯”,又有一颗,清甜的奶味,叫“情到深处”。   “我的天!”殷渺渺吃不消,这么少儿不宜的糖都能公开售卖,节操何在啊!   好在其他东西都很正常,殷渺渺都尝了一遍,又打开了另一个看起来精美得多的玉盒,里面是一件堪称极品的法宝,且是纨扇形制,明显是特意为她挑选的。   附着的玉简是承宫所写:“师侄护送飞英一事,乾门上下感激涕零,区区薄礼,聊表谢意,望勿推辞。来日必当登门致谢。”   乾门的礼不轻,她若是个散修,怕是还会更重一点,但她是冲霄宗的弟子,一件用得着又实用的法宝,客气又贴心,未来还可以借此机会继续往来,含而不露,可以说是非常官方了。   她先给承宫回了信,客客气气地表示这不算什么长者赐不敢辞东西我就收下了,下次如果来冲霄宗一定好好招待云云。   给飞英的信则实在很多:修炼之余好好学习(词汇量真是一言难尽),尊师重道听师父的话(抱紧大腿),打好基础不要冒进(低调点别出风头)……   絮絮叨叨写完,已是月上中天。   窗外的竹叶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远处有淡淡的雾霭,好若瑶池仙台。   殷渺渺停下来斟了杯灵茶,竹屋四周放满玉简,法术纪要、游记见闻、历年账本、案卷笔记,一册册,一卷卷,全是心血。   可见,冲霄宗固然远在凡尘之外,但人有七情六欲,离无欲无求的仙还远着呢。   这么想着,视野中不期然撞进来一个人,她情不自禁叫出来:“师哥。”   “师妹。”云潋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   “师哥刚刚修炼完?能不能陪我说说话。”她问。   云潋点头:“好。”他走进屋里来,在一旁小憩的竹榻上坐下,拿起放在瓷枕边的一卷玉简,“这个吗?”   殷渺渺顿了顿,没有多问,顺着他的话道:“嗯。”   云潋就展开玉简,轻声念道:“天地有开阖、阴阳有施化,人法阴阳随四时。今欲不接交,神气不宣布,阴阳闭隔,何以自补……”   等等,她还没有看过那玉简,写的是什么?   “黄帝曰:何以知女之快也。素女曰:有五征、五欲,又有十动,以观其变,而知其故。”   殷渺渺罕见地迷惘起来,她失忆不假,但大部分事情都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得七七八八,迄今为止鲜少落空,唯独和云潋的关系是雾里看花,越看越糊涂。   “师哥……”她犹犹豫豫地问,“你后悔吗?”   云潋疑惑:“后悔什么?”   她道:“你为了救我,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他摇摇头:“没有什么比师妹更重要。”顿了顿,又疑惑道,“我失去了什么?”   “极乐。”   云潋道:“极乐生极悲,无乐亦无悲,有得有失,不得不失。”   “如果是愿意用极悲交换的极乐呢?”殷渺渺不知为何,执着地追问下去,不肯罢休。   云潋又道:“子非鱼,焉知鱼愿意?”   “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愿意?”   云潋轻笑起来:“师妹所谓的极乐不过是男女情事,觉得我永远不会懂,终究是件憾事,是不是?”   “是。”欢爱乃人之本性,失之其一,怎能不叫人难过呢?   云潋道:“然而,我也有一桩乐事,是师妹永远不会懂的。”   “什么事?”   “师妹活着。”他认真道,“这便是我的极乐了。”   殷渺渺愣住了。   “世间有种种乐事,欢情蜜爱是乐,清风明月亦是乐。”云潋站起来,手指抚过她鬅松的秀发,“我现在就很快乐了。”   殷渺渺眼眶发涩,不得不紧紧闭上了双眼,没有用,热泪从眼睑的缝隙中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情绪在胸腔里翻腾。她情难自禁,伸手抱住了云潋,深深埋首在他怀里。   梦中温暖的感觉从虚幻的彼岸渡到了现实,真真切切被她所拥有了。   “不哭了。”云潋摸摸她的头,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水灵灵的果子。   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味蕾上绽放,殷渺渺想,这就是苍雾林他喂她吃的野果吗?不,肯定不是,这颗果子有充盈的灵气,是修真界的东西,不属于凡间。   昨日之日不可留,人是回不到过去的,但感情仍然在时光的河流里被沉淀下来。   “师哥会永远对我好吗?”   “会。”   嗯,这就足够了。 第79章   半年后。   冲霄宗时隔一年居然又进了一批新的弟子,还不是来自东洲,来自十四洲另一头的西洲。虽说宗门里亦有来自东洲之外的弟子,然而终究是少数,这回可是着实让不少人看了稀奇。   好在修士的流动性远远高于凡间,地域之见并不浓厚,鲜有老乡拉帮结派,新弟子的年纪也不大,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   曹氏一族则在翠石峰下的一处山谷中安顿下来,曹飞自知资质平庸,在余下不多的寿限里,不求修为更进一步,只求能培养出几个好苗子送入冲霄宗,这样他才有脸去见曹家的列祖列宗。   诸多事情一一上了轨道,殷渺渺终于有时间调查自己失踪的事了。她唯一的线索,就是在陌洲时云潋无意间提起的她失踪的直接原因。   他说,她是在查案时失踪的。   而说起查案,就不得不说一说执法堂。   十年前,任无为接任了执法堂掌事真君的职务。执法堂是个很一言难尽的部门。它集公检法于一体,小到打架斗法、残害同门的个人恩怨,大到东洲各方势力是纷争纠葛,全都属于职责范围。   堂下设有四司,分别是内门执法司(主管宗门内部事务),春洲执法司、雁洲执法司、涟洲执法司(分别主管春洲、雁洲、涟洲事务),司下以城为单位设处,例如春洲执法司下有云光城执法处。   理论上来说,各级事务被分化之后工作量就被大大减轻,会呈到执法堂的事情要么牵扯甚广一城或一洲不敢专擅,要么就是事态严重,数量很少。   被赶鸭子上架的任无为:[万脸懵逼.JPG]   咳,修真界的规则就是如此,实力面前不讲资历。任无为结婴之后就有资格(或者说必须)为宗门分忧,让他进执法堂已经是看在他是个剑修不擅俗务的份上了。   木已成舟,任无为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只要出了什么事,锅肯定扣在他头上。为了不让自家师父莫名其妙成为替罪羔羊,殷渺渺不得不弟子服其劳,下了狠功夫梳理执法堂的事务。   她上辈子从商不从政法,面对着全新的领域只能从头学起,好在修真界不是依法治国,惩处的唯一标准是一万三千多条门规。   殷渺渺逼着自家师父背熟了门规,至于怎么判定……“师父只要铁面无私就行了。”   谁的人情都不买,谁的脸面都不卖,秉公执法肯定没毛病!   任无为欣然同意。   近十余年都相安无事,最大的矛盾不过是御兽山和幽水宫在云光城里起了龃龉,冲霄宗居中调停罢了。   殷渺渺的书房里有不少执法堂的卷宗,可见她过去的确为任无为分担了不少事务,但是她把所有玉简都翻了一遍,愣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会发生这种情况,要么是事情太过机密没有留下纸面记录,要么是被任无为提前毁去了……怎么办?   殷渺渺想了想,直奔悬崖后的木屋,当面质问:“师父,你能不能看在你徒弟受了那么大罪的份上,老老实实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失踪的?”   “渺渺啊,师父不是想瞒着你。”任无为苦口婆心道,“但是不知道对你更好,你别为难师父了啊。”   殷渺渺哪肯轻易放弃,讨价还价:“就说一点点。”   “行吧,既然你非要知道,我就告诉你一点点。”任无为自认玩心眼可能要输,打了个直线球,“你不是一个人去的,但除了你,其他人都死了。”   顿了顿,故意道,“魂灯几乎是同一时间灭的。”   殷渺渺悚然一惊。   “师父真的很想什么都告诉你,也知道你嘴巴牢,心思也深,不怀疑你会露出马脚,但问题是万一人家给你来个搜魂,你行吗?你,现在,筑基五层!”任无为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渺渺啊,你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   真相和性命,殷渺渺肯定选后者,她又不是柯南,真相对她而言没有那么重要,只是……她仍有疑虑:“我说我不记得,难道凶手就会真的信了吗?”   “信不信不重要,只要不能确定你是真的失忆还是下了个圈套,就不敢对你再动手。”任无为做了个停的手势,“行了,到此为止,为了你自己的小命不许再问了,万一我被你套了话,算你的错还是我的错?”   殷渺渺:“……”自己嘴巴不牢怪她咯?   任无为怕再说下去要完蛋,迅速起了新话头:“十年后就要开秘境,什么都是虚的,实力才是最好的保命符,你这破修为……闭个关,专心修炼。”   殷渺渺想想,乱七八糟的事物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在陌洲的时候忙着逃命,都没好好修炼过,是该静下心来提升一下修为了。   “好。”她从储物袋里取出几册玉简,“那这些账册就交给师父了。”   任无为:“……”他艰难地承诺,“师父可以的,你放心。”   殷渺渺的唇角不自觉地往上翘:“那就拜托师父了。”   任无为摆了摆手:“赶紧去。”别来套他的话了!   *   殷渺渺正式开始了闭关的日子。   修炼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按部就班行走大小周天,没有人野合的日子里,火灵气不得不再度充当阳气修补身体,一个大周天下来,积攒的灵力就只剩下三分之一。   殷渺渺难得有平静的日子可以专心修炼,倒也不觉得枯燥,每日按部就班地打坐用功,一点点积累灵力。在弥补短板的同时,她也没有放松对魂术的修炼,神识与体质无关,恰好可以弥补她的弱项。   在翠石峰上不用操心神识耗尽的后果,她就放飞自我,使劲自虐,用神识操纵火焰练字,后来不满足于此,干脆一心二用,左右开弓,写字、画画、穿针引线,把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   时间长了,她就发现了些许端倪。   最初在凡人界进入灵台时,她的灵台呈现的是瑰丽的红色,与丹田仿若,可后来觉醒魂术时,灵台的天空却成了镀了黄金一样金灿灿的颜色,她以为是服用了帝流浆后灵台被修复,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再后来,她为了救兽谷里的妖兽而耗尽神识,醒来后灵台就成了海上的日出,金色淡去,颜色暖煦如朝霞。   只是那个时候百事缠身,未曾深想,现在有了空闲,她就做了几次试验,结果发现,每次消耗完神识再恢复后,金色就会消退一点。   多次反复后,灵台彻底改变,既不是红色也不是金色,更像是一种不刺目的白光,澄澈通透。   要是她猜得不错的话,灵台本该是这样的,从前的红色是因为她神识受损,而金色则是未曾被消化的帝流浆的照影。在她对神识的一次次消耗和恢复中,多余的帝流浆被吸收完毕,神识不断增长,灵台也开始恢复本来面目。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意外之喜,每次消耗完神识沉睡,她都会做梦,记忆的碎片以梦境的形式浮现。   只是,想起来的居然都是苍雾林里的事:走过漫长的小径去摘甜津津的野果,千辛万苦爬上树去掏鸟蛋,摘了柔软的花枝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在炎热的午后去清凉的泉水里洗净身体。   这些看似没有意义的梦境却唤起了她心底沉睡的感情,记忆会消失,但感情不会,原先的生疏飞快退去,她找回了从前的感觉。   反复几次后,神识的增长出现明显的瓶颈,有一天,她想起了在储物袋里吃灰的魂珠,决定尝试着将它收为己用。   她不敢贸然把魂珠送入灵台,先丢进了丹田里,以神识操控地火小心翼翼地烧灼。魂珠一开始坚硬如铁,但经不起地火坚持不懈地煅烧,很快化作了一丝丝白雾,她运行着大周天,白雾就随着经脉来到灵台,神识一口就把它吞了。   想着地火都把魂珠烧成这样了,大概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她也的确没有感觉到第二股意识,好像与灵气没什么不同,殷渺渺就放心把白气都融入了神识。   魂珠就这样被她吸收了。   然而,就在她再次使用神识时,神识把那团白气吐了出来。   殷渺渺:“……”不兼容吗??倒也不是,被神识一吞一吐,她就觉得对白气有了操控能力,如臂指使,得心应手,而且它从白气变成了金色的流光,好像是染上了帝流浆的颜色。   这操作有点迷,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决定试试把它丢回丹田看看。没想到运行大周天时,流光停在眼部的经脉不走了,殷渺渺就顺着它,把它聚集在了左眼上。   它心满意足地安了家。   殷渺渺眨了眨左眼,以魂术的方式操控它,它就好像神识的一部分,轻而易举地从眼睛里溢了出去,流光溢彩,随心所欲。   闭关闭关,不是不见生人,云潋偶尔会来探望她,送些灵茶灵果,她便叫他陪自己试验新能力。   云潋自然顺着她:“好。”   殷渺渺用流光缠住他:“有什么感觉?”   云潋道:“我看见了我自己。”   “你自己?”殷渺渺诧异。   云潋道:“嗯,好像是师妹看我。”他指着她的方向,“从那里看过来的。”   什么意思,逆位吗?不不,等等,殷渺渺灵光一闪,脑海中勾勒出梦境中的山林:“现在呢?”   “苍雾林。”他说。   殷渺渺又换了一个:“这样呢?”   “一只妖兽。”云潋想了想,“啊,蜃怪。”   “果然。”她不禁露出笑意,她知道这是什么了,蜃怪的能力是制造迷惑人的幻觉,所以,她炼化它的魂珠后,就能让流光所缠住的人看到她想让他们看到的幻觉。   非常非常奇妙,没想到居然真的可以与魂术搭配使用,实在是意外之喜。可见陌洲虽然艰辛,但不是没有回报。   “师妹。”云潋突然道,“你的眼睛变成了金色。”   殷渺渺忙不迭取出镜子一看,果然,她的左眼变成了金色,宛若黄金璨璨,待收回流光,眼瞳就慢慢恢复了本来的瞳色。   “好看吗?”   云潋道:“好看。”   殷渺渺很满意:“我要再研究一下,谢谢师哥。”   云潋摸了摸她的头,转身出去了。   殷渺渺又闭门苦修起来,等到了第十年,她的修为缓慢而坚定地升到了筑基七层,魂术亦有增进,与金色的流光搭配,可以制造出惑人的幻境,不仅实用,而且十分有趣。   于是,接下来就是十年后的事了。 第80章   临水栽有花千树,东风吹来急如雨,浅红深红如叠嶂,瑶池仙境当如斯。   十年后的翠石峰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百花峰了,移栽来的万棵花树全部盛开,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朱蕊甫一落地,就见姹紫千红在眼前逐一绽放,近的如翩然蝴蝶,远的如瑰丽彩霞,看得久了,雪白的玉阶和翠绿的叶子都染上了一层艳丽的粉光。   这般梦幻的场景让朱蕊怔了许久,一时回不过神来。   “你是朱蕊师妹吧?”韩羽笑吟吟地走过来,“我想你今日也该来了。”   朱蕊忙回过神:“是,不知师兄是?”   “我叫韩羽,是翠石峰的管事弟子。”韩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朱蕊师妹的院子已经准备好了,请随我来。”   朱蕊谢道:“多谢韩师兄。”   韩羽在前面带路,顺便对她介绍翠石峰的布局:“朱蕊师妹,我就住在山脚,你有什么缺了的少了的和我说就是了,你是真君的弟子,衣食住行都从公账上走。”   朱蕊微笑起来:“多谢韩师兄。”   韩羽不由恍惚了一瞬,心中暗道这位师妹果然与传闻中一样,据说原本奇丑无比,但在服下一粒在门派大比后得到的净心丸后,容貌大改,成了举世无双的倾城美人。   修真界不缺美人,但美成朱蕊这样的仍属罕见,怕是整个冲霄宗都听闻过她的美名。   朱蕊发觉了韩羽的目光,心中苦涩,面目丑陋时,不知多少男修避之如蛇蝎,仿佛多看了她一眼就脏了眼睛,而如今她体内的毒素被排清,恢复了本来面目,他们又全然换了一副模样。   只是一具皮囊,为什么就能有这么大的不同?   但她不愿意得罪韩羽,见路边的树木掩映间露出了飞檐的一角,便浅笑着问:“韩师兄,不知那边的屋子是住的什么人?”   “哦。”韩羽回过神来,“那是真君去年收下的弟子,名为寒杉,算起来是你的师姐。”   寒杉?朱蕊想起了去年的一件旧事:“是那个决赛时……”   韩羽点了点头:“对,就是她。”   去年门内大比的决赛上,两个同是剑修的修士争夺第一。他们修为相差无几,斗得难分上下,酣战半日后,对方露了个破绽,被寒杉寻到了机会,而他不甘就此落败,出手削去了她脖颈上挂着的吊坠。   分出胜负的同时,寒杉露出了独属于女子的特征。   原来,她一直用遮蔽身形的法宝隐藏了自己的性别,人人都以为她是个男人,其实她却是个实打实的女孩。   于是,原本属意她的磨剑峰舍了她选了另一个男修收入门下。   她不甘:“是我赢了,为什么?”   磨剑峰的砺锋真君道:“女人柔媚有余而刚强不足,生性软弱又难舍情爱,本不适合握剑。”   她又道:“他是我手下败将,难道不能证明我比他强?”   “不过是一时胜负,金丹以上的剑修,男子有几人,女子又有几人?”砺锋真君淡淡道,“退下!”   “我不服。”   “轮不到你说不服。”   任无为就是这个时候开了口:“以性别论强弱太过片面,你要是不嫌弃我翠石峰,就拜我为师吧。”   寒杉也是个有魄力之人,当场拜倒叩谢:“徒儿拜见师父。”   她成了翠石峰第三名弟子。   而朱蕊是第四个。   “到了。”韩羽带她穿过山腰的一条小路,来到了山侧一处僻静之地,那里建了一座两层的绣楼,精巧别致,花树环抱,十分幽美。   朱蕊一看就喜欢上了。   待走进去一看,底楼是一处小小的会客室,椅凳桌案齐全,随时可以用来待客。二楼则是寝屋,屏风后面摆着一张宽大精美的床榻,华丽轻薄的床幔拢住一半,女子香闺的幽密之情油然而生。   墙角摆着一只被打开的衣箱,空荡荡的格子等待着主人逐一填满,窗边则有一个小巧的梳妆台,铜镜磨得光可鉴人,抽屉中则摆着时兴的花钿脂粉,看桌角的徽记,果然是冲霄宗最有名的玲珑阁的手笔。   韩羽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不禁露出清浅的笑意来,就知晓自己办得称心,又道:“不知师妹喜好,屋里家什不多,这是玲珑阁的册子,师妹看好了传讯过去即可,他们会派人把东西送来。”说着,递予她一本精美的画册,里面都是现今流行的家什花样,琳琅满目,什么都有。   朱蕊领了他的好意:“多谢师兄。”   “不必客气。”韩羽道,“师妹初来乍到,必然有不少事要做,我就不打搅了。”   朱蕊忙叫住他:“我想先去拜见一下师父。”   “师妹不必着急,稍作休整,待晚些再去拜见真君即可。”韩羽道。   朱蕊猜想可能这个时候剑纯真君在修炼或是忙于其他事务,不适合见她,便同意了韩羽的建议:“好。”   “午后我再来拜见师妹。”韩羽告辞了。   朱蕊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她东西不多,很快就整理妥当,坐在镜前望着自己的倒影发起呆来。   她本来想筑基之后再慢慢逼出毒素,没想到得了一粒净心丸,进阶炼气七层时意外恢复了本来面目,藏也藏不住。   人人都以为她被无数男修大献殷勤应当很自满得意,可谁知道她始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没有实力的美貌女修是极其危险的,即便在宗门内不敢明目张胆胡来,也免不了被人以势压人。   她一边与人周旋,一边为自己谋划前程,连续三年获得综合成绩第一后,她得到了一个主动拜师的机会。   没有任何犹豫,她选了翠石峰。   有了元婴真君的庇佑,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应该可以消停一段时日了。   午后,韩羽如约而来:“师妹随我来。”   他带朱蕊往屋后的小路走,青石板铺成的小路清幽极了,只有风吹动树梢的沙沙声:“真君住在悬崖背后,路不好走,师妹跟紧了。”   朱蕊还以为要上山,没想到是去悬崖后,刚刚靠近,便觉一阵劲风吹来,脸颊被割得生痛。   韩羽连忙把她拉进了一座廊桥,廊桥看似是木头随意搭建在峭壁上,但是罡风一逼近便被削弱了无数倍,吹到身上不是不能忍受。   “这是翠石峰的罡风,十分霸道强劲,师妹若要来拜见真君,务必要从廊桥上走,否则极易受伤。”韩羽解释道。   朱蕊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韩羽又道:“不过这罡风是练剑的绝佳之地,师妹可习剑?”   朱蕊道:“我修的是法剑。”   两人说着闲话,很快就走到了目的地。韩羽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   朱蕊打量着面前的木屋,因为依悬崖而建,结构有些古怪,而且从外面看着实简陋,完全没有元婴真君的派头和排场。   “弟子韩羽与新来的朱蕊师妹求见真君。”韩羽朗声道。   里头传来任无为的声音:“进来吧。”   朱蕊这才见到了剑纯真君,他正在与一个男装打扮的女修说话:“来得正好,你们师姐妹认识一下吧。”   朱蕊细细打量了一眼寒杉,她的五官大气明艳,与男儿并不相似,但仍旧做男修打扮,一身深蓝衫子,头发以玉冠束起,坐在那里的时候后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把出鞘的剑,锐不可挡。   这三师姐倒是和传闻中十分贴切……朱蕊想着,对着寒杉行了个道礼:“见过师姐。”   寒杉也在打量朱蕊,这个新师妹的美貌就算是她也早有耳闻,闻名不如见面,真人比想象中还要美上几分,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纤腰束素,楚楚可怜,好像随时需要别人的保护。   她最不喜欢柔弱的女修,好像是攀附树木而活的藤萝,故而只是淡淡颔首:“师妹有礼。”   (钢铁直男)任无为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和颜悦色地对朱蕊道:“来了就安心住下,有什么需要就去找韩羽,修炼遇到问题了就来找师父,同门师姐妹之间多交流交流。”   “是。”朱蕊恭敬道,“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寒杉跟着欠了欠身:“是。”   任无为欣慰非常,对为人师表又有了新的动力,正想再嘱咐两句,又有人推门进来了:“师父。”   “来得正好。”任无为指着来人,“朱蕊,这是你大师兄。”   朱蕊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云潋,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驻留片刻,眼神平静。她蓦然鼻酸:“见过大师兄。”   云潋颔首:“四师妹。”   任无为满意地点点头:“好了,都回去好好修炼吧。”   “是。”寒杉和朱蕊恭敬地告退了。   她们一走,任无为就重重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啊!”   云潋不解其意。   任无为幽幽道:“都是你,没事种什么花,现在好了,我们峰的风水都被你搞坏了,你这两个新来的师妹……”   “嗯?”   “算了,和你说你也不懂,你师妹呢?”任无为想起来了,“不是出关了?”   云潋道:“师妹下山去了。”   “干嘛去?”   “沉香阁。”   “哦——”任无为秒懂,戏谑道,“深闺寂寞啊。” 第81章   云光城是冲霄宗的宗城,可以说是十四洲中位列前三的大型仙城。   春洲是多丘陵地形,云光城依山而建,共分为新月、上弦、望月、下弦四大坊,每个坊都有不同的功能划分。   新月位于最西,是修士入云光城的第一处,故而多酒家客栈;上弦、下弦位于南北,是最热闹的两区,细分起来的话,上弦因有发布任务的悬赏堂,附近都是卖些符箓、丹药、法器等修炼相关的资源,而下弦则富有生活气息得多,玲珑阁、霓裳阁这样与衣食住行相关的店铺都开在下弦。   但若要论繁华,非望月山莫属,这是距离冲霄宗最近的一座山,聚集了无数销金窟与温柔乡,其中,又以“春风巷”最为艳名远播。   春风十里,楚峰情迷,春风巷就是阳台路,而路的尽头,是沉香阁。   沉香阁是什么?沉香阁……是一处缘楼,一夜之缘的那个“缘”。   值得一提的是,在修真界,缘楼和鼎楼是截然不同的,两者之间的区别就好比是长三和野鸡,万万不能等同视之。   鼎楼不过是娼寮,闹哄哄的大院子住了好些人,客人一进来,挑三拣四选个人便可直奔主题,鼎楼,鼎炉之楼,行的是采补阴损的下等事。   而缘楼敢冠以“结缘”的缘字,自然要含蓄矜持许多,即便本质上仍然是野合,表面功夫却做得一流,好比是正儿八经的结缘,唐突不得。一处缘楼里只有一个主人,一次只能接待一个客人,客人必须遵守“三杯茶”的规矩。   所谓三杯茶,是指初次见面时喝的第一杯茶,客人若看上了主人,便付三枚灵珠作为茶资,若是没有看上,便只付一枚灵珠;主人要是肯做这位客人,就退回三枚灵珠中的两枚,要是不肯做,就全部退回。   一来一往中,相看就结束了,过夜?早着呢!   第二杯茶在三日之后,这回只是坐下来聊聊天,喝喝茶,谈谈人生,装模作样像是双方相识相知了。待吊足了胃口,就能喝上第三杯茶了,这杯茶叫“结缘茶”,喝完就能入罗帷、成好事。   春风巷里都是缘楼,而沉香阁在路的尽头,意味着它的主人是春风巷,不,是整个云光城乃至春洲……第一名妓。   那么,沉香阁与殷渺渺有什么关系呢?事情还要从前两日说起。   几日前,殷渺渺正式出关,收拾衣物时在床榻的暗盒里发现了一只玉匣。匣子上刻有“沉香阁”三字,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黄金铸就的莲花,纤薄的黄金花瓣在空中一一舒展,栩栩如生,极其精美。   随黄金莲附赠的还有一片玉简,上书“沉香阁主人露华浓敬赠”。   玉匣放在枕边,似是珍爱之物,恰好她闭关十年,无聊至极,在山上实在待不住,一时兴起,就决定下山去看看。   云光城说是在冲霄宗山下,然而,从宗门到城中仍有不短的路程,宗门有仙鹤可以租赁,但殷渺渺坐不惯鸟类骑兽,故而早早叫曹飞送来一只温顺的兔虎作为代步。   这只兔虎正直青少年,活泼好动,精力十足,见殷渺渺解了缰绳要带它出门,欢快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殷渺渺喂它吃了几粒补灵丹,它看起来就更活泼了,不断迈动着蹄子,好像迫不及待要飞起来了。   在陌洲的日子让殷渺渺学会了如何驾驭骑兽,比起悠然缥缈的仙鹤,兔虎天生就适合骑乘,一抖缰绳,它就欢快地飞奔了起来。   成片白云在下方被风吹动,慢悠悠地移动着,别人家的山峰随着兔虎的奔跑快速后退消失,没过多久,就出了内门的范围到了外门。   外门比起清净的内门要热闹许多,时而能看到不少修士驾驭着飞行法器路过——修真界没有具体飞行规则,只能靠神识感应周围,及时调整路线,避开发生相撞的交通事故。   殷渺渺神识强大,游刃有余地避开了旁人,一路通行无阻。过了外门,宗门的白玉牌楼就出现在眼前。   牌楼是宗门的象征,采用了“五间六柱十一楼”的最高规格,中间上书“冲霄宗”三个大字,证明自此牌楼后就属于冲霄宗的范围,外人不得擅闯。   出了牌楼,就算是出了宗门范围,再飞过一段白玉阶后,就是云海码头。   兔虎一个俯冲,带着殷渺渺一头扎进了云海中,霎时间,视野被白茫茫的雾气遮蔽,水的湿意扑面而来,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腥冷气味。   好在云海不深,大约过了三息,豁然开朗。   地面的场景如同画卷逐一展开:巍峨而华美的建筑依据地势而建,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陵的各个地方,既不显得过分拥挤,又最大程度地利用了每一寸土地,恰到好处地彼此呼应着,远远看去,无数建筑层层堆叠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奇异而瑰丽的奇特场景。   山路平缓而开阔,几乎察觉不到有坡度,街道两边开满了店铺,颜色各异的旌旗随风摇曳,伴随着人语声、叫卖声,洋溢着世俗特有的烟火气,这使得这座城市有了凡城的影子,但又远比凡间繁盛太多。   若是不看细节而着眼于整体,那么在半空之中,能够非常清晰地发现云光城有四个中心,正无数的街巷、廊桥、山道将四座山头接连在了一起,构建出了一副凡人穷极一生都无法想象的仙城景象。   殷渺渺极目望去,直到视线的尽头,云光城都没有到头,至于城外的青山,更是淡得几乎看不见,相比之下,陌洲的季城真的是乡下地方,小家子气十足。   她静静地在半空中看了一会儿,驱使着兔虎慢慢下落。在她的正下方有一片空地,不少修士驾驭着法器在那儿落下——仙城之中不得飞行,即便是冲霄宗的弟子也要在此下马,步行进入云光城。   规矩如此,殷渺渺自然没兴趣挑战门规,随着人流进了城。熟悉的景象触发了她的记忆,按照脑海中模糊的印象,她沿着山路慢慢往上走,走到了春风巷。   因为一种莫名的直觉,她没有停下,一路往上走,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一座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院子坐落在那里,院门紧闭,屋檐下悬着一只红色的蜘蛛,正吐着丝预备结网。   殷渺渺想起来了,这是缘楼的特征。但凡是缘楼,屋檐下就会养这种名叫喜蛛的低阶妖兽,它会结出红色的像是“囍”字花纹的网,意为情网。   情网会黏住有缘人,既然本有缘分,何妨一夜结缘?   含蓄又有趣的小花招,绝大多数人都愿意买账,殷渺渺也不例外,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飞虫被蛛丝黏住了,久久伫立,不愿离去。   良久,她轻轻叩响了房门。   有人懒洋洋地来应门:“谁呀,这么没规矩,今儿主人不见客。”   “这里是沉香阁?”殷渺渺明知故问,门上的匾额写着呢,“我来拜访故人。”   “说了主人不见客。”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出来开了门,见到殷渺渺的时候面露诧异,随之似笑非笑道,“哟,这不是殷仙子么,您怎么来了寒舍?十年不见,还道是忘了我们主人。”   殷渺渺:“……说来话长,我能进去吗?”   “请进吧。”少年嗤笑道,“我哪敢拦您。”   殷渺渺多少有所预感了,这沉香阁主人,恐怕是个男人,还是个和她关系亲密的男人。   少年在前面带路,沉香阁环境清幽,极其雅致,从后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琴声。她问:“你家主人在弹琴?”   “前辈好生奇怪,不是我家主人在弹琴,还能谁在弹琴?”少年领着她绕过了回廊走到了后院,然后抱着手臂往柱子上一靠,“喏。”   殷渺渺好奇地追随琴声而去。   花木扶疏的亭间,有个人正在抚琴,琴声悦耳如仙乐。若在平时,殷渺渺一定会驻足好好欣赏一番,但此时此刻,她全部的心神都被抚琴的人给吸引了。   他的身形隐藏在花间,绰绰约约看不真切,可有些人不必看个清楚明白,只要坐在那里,风流之意倾泻而下,叫人怎么都移不开目光。   殷渺渺情不自禁又往前走了一步,这回瞧真切了,呼吸都忘了,屏气敛声望着他。   他无疑是个美人,从头发到皮肤,从眼睛到嘴唇,无一不完美,更叫人魂难自守的是,他不禁有美人的皮相,还有天生的媚骨。   谁都知道他是男儿身,只是媚意天成,被他瞥一眼,酥麻会从脊椎骨一直窜到天灵盖,软的全身骨头化成了水。   男人好看有很多种,美成他这样的,就很想让人不纯洁一下了。   一曲终了,他抬起眼眸,慵懒道:“真是稀客,你怎么来了?”他的声线很低很沙哑,好像不是青天白日在说话,而是罗帷锦帐里的私语。   “不来怎么见得了你这样的人。”殷渺渺咬了咬嘴唇,不禁笑起来,“你叫露华浓?”   他推开琴,似笑非笑道:“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实不相瞒,我失忆了。”殷渺渺取出那支黄金莲花在指尖一转,“这是你送我的吗?”   露华浓微微蹙起眉,狐疑地看着她:“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殷渺渺摇摇头:“十三年前,我受过重伤,神识有损,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而后又闭关十年不曾下山。”   露华浓扬了扬眉:“十三年前?是你去查案的时候吗?”   “你知道?”这回轮到殷渺渺意外了,“我告诉你了多少?”   她的目光大有探寻之意,露华浓不慌不忙,轻轻一笑:“能有多少,你不过告知我要去查个案子,有些时日不能来,我没想到这有些居然就是十多年。”   “是这样啊。”殷渺渺若有所思。   她了解自己,查案的事既然另有隐情,她肯定不会随意向人吐露,应当不至于告知露华浓个中原委,然而,会说出是“查案”,关系已然非同一般,前提是她真的说过……“既然我事出有因,你可愿原谅我一别经年?”   “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只是我的客人。”他低头拂过琴弦,不成曲调,“客人来或是不来,什么时候来,隔多久来,哪是我能计较的。”   殷渺渺讶异地看着他,脑海中闪过诸多猜想:“你是在生气吗?”   “你多虑了。”露华浓讥诮着笑,“我是什么身份,怎么敢对你生气?”   这怎么不是在生气?殷渺渺低头看着手中的黄金莲花,难道说……这是定情信物?不是没有可能,东西放在枕边,必然是她喜爱之物,而面前的男人又为她久不上门而恼怒,说没点什么,自己都不信。   “真没生气?”殷渺渺哪能真信了这话,“我还以为……” 第82章   露华浓唇角一勾:“还以为什么?”   “没什么。”殷渺渺口中这么说,眼中却有千言万语。   只可惜露华浓不买账,冷笑道:“在我面前耍这种花招,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倒也想知道呢。”殷渺渺望着他微微笑,“你与我算久别重逢,还是只若初见?”   露华浓不动声色:“怎么算在你,不在我。”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殷渺渺施施然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下,支着头笑,“我就厚颜当做别后重叙了。”   露华浓笑了起来,媚意横生:“我现在相信你是失忆了。”   “为什么?”   露华浓的指尖按在琴弦上,轻拢慢捻:“当年初次相见,你说的也是这句话。你说,哪次是真的,哪次是假的?”   “都是真的,我有什么理由骗你?”殷渺渺顿了顿,情真意切地一叹,“谁舍得骗你?”   这个男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痴迷的吸引力,牢牢牵引着她的心神,害得她连转开视线都做不到。   露华浓道:“旁人说这话我是不信的,唯独你,我信了。”   被这样的美人特别以待,殷渺渺都要受宠若惊了:“真的?”   “我有什么理由骗你?”露华浓站了起来,他身上穿着的是宽袍大袖,照理说全然不显风情,但恰好有风吹过,轻薄又柔软的衣料就贴在了他身上,刹那间,隐藏在宽袍中的身躯全被勾勒出来,含蓄的暴露比不着寸缕更加勾人心神。   他尚不自觉,悠悠道:“进屋吧,起风了。”   好像是个无言的邀请。   殷渺渺欣然从命,轻而易举地做了入幕之宾。   露华浓的屋子陈设简单雅致,好像不是缘楼而是什么清修之地,案上摆着一只青花碗,里头开了两朵指肚大小的碗莲,香气清幽,似有若无。   “坐。”露华浓给她斟了杯热茶,“记忆没有了,喝茶的口味没变吧?”   殷渺渺道:“当然不变,只喜欢喝你斟的茶。”   “适可而止吧。”露华浓淡淡道,“讲得多了就没有意思了。”   “不说怕你以为我冷淡,说了好像我虚情假意。”殷渺渺啜着茶水,假模假样抱怨道,“做人真难。”   露华浓道:“喝你的茶,喝完了就走吧。”   殷渺渺讶然:“这么无情?”   “谁叫你都忘了,那我们就重新认识一下好了。”露华浓不紧不慢道,“这三杯茶的规矩,你也再走一遍。”   殷渺渺:“……不能通融一下吗?”   “恐怕不能。”露华浓的笑意是无形的手悄悄拨动心弦,“请吧。”   殷渺渺无可奈何,只能喝了茶,告辞离开了。   少年深觉纳闷:“主人怎么不留仙子过夜?”   “留她干什么?”露华浓冷笑道,“难道要我自荐枕席不成?”   少年吐了吐舌头,又担心:“仙子说她失忆了,那以后会不会不来了?”   “她会再来的。”露华浓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了解她。”   殷渺渺必然会再来,露华浓的欲擒故纵弄得她心猿意马,直到走出沉香阁都没有消除,但遗憾归遗憾,对露华浓这样的美人,谁不愿意迁就一二呢。   不过出都出来了,就这么回去太浪费,她干脆就在云光城里逛了起来。以前她肯定来过城里很多次,时不时就会有“这个地方我来过”的念头浮现,但追究起细节来,完全是一片空白,证明她的记忆真的是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如此反复几次,殷渺渺干脆放弃探寻过去,以全新的目光去认识这个城市,于是,新鲜的趣味重新回来了。   有一条河流从四座山间蜿蜒而过,既可以在山腰走廊桥到达别处,也可以到山脚乘坐小舟。殷渺渺时间充裕,便打算步行走走。   廊桥结实宽阔,顶有遮蔽风雨的棚盖,两侧只有栏杆,一路走去,外面的景色一览无余。   此时夜幕四合,华灯初上,从廊桥上看去,整个云光城都点上了灯火,明亮的灯烛将仙城照得亮如白昼,又有白日里没有的靡靡之色。   殷渺渺边走边看,没有留意到有人已经直愣愣地走到了自己面前,再三端详:“这不是……殷师妹吗?”   “你是谁?”殷渺渺打量着来人。那是一个外貌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长相不甚出众,但也在水准线以上,神情温和,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他身边是一名花容月貌的女修,两人都佩戴着冲霄宗的玉牌,看起来不是亲传弟子也是内门弟子。   那年轻男子道:“殷师妹不认得我了?”   “抱歉,我很多事都不记得了。”殷渺渺不假掩饰自己的疑惑,“我们以前认识吗?”   年轻男子吃惊道:“我以为传闻说师妹失忆不过是谬误,难道是真的?”   殷渺渺点了点头。   他目露同情之色:“原来如此,是我冒昧了。我是辟芷峰的江离,这是夏秋月师妹,师承千箓峰。”   夏秋月在十余年前曾和云潋一起下山收徒,曾偶尔听他说起过“师妹”,便也好奇地打量着殷渺渺,见她一身白衣,与云潋真有几分相似:“我和殷师妹是第一次见,幸会。”她的修为比殷渺渺高上一些,而今筑基八层了。   “夏师姐。”殷渺渺与她寒暄。   江离似乎与她很熟稔:“殷师妹要往哪里去?”   “随便走一走。”殷渺渺无奈道,“反正都一样。”   她这么一说,江离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促狭地笑了起来:“那你还记不记得沉香阁啊?”   “沉香阁?”殷渺渺稍作思索,“那是什么地方?”   江离“哎呀”一声:“真不记得了?那太可惜了!”   殷渺渺试探着问:“这话怎么讲?”   “沉香阁主人可是我们云光城里最美的人。”江离笑吟吟地看了夏秋月一眼,“夏师妹见过他没有?”   夏秋月略微尴尬地摇了摇头,千箓峰的红砂真君是个严厉的长辈,对于门下的女弟子更是如此:“女修要出头,就得付出比男人更多的努力,好好修炼,结丹之前不要考虑男女之事。”   沉香阁这种地方说得再好听,也就是窑子,被红砂真君知道还了得,夏秋月是万万不敢去的。   江离耸耸肩,十分可惜的样子:“好吧。红砂真君的确……唔。”他好像察觉到了不该议论前辈的是非,果断地住了口,“总之,殷师妹忘了谁都不要紧,忘了他就太可惜了。”   殷渺渺故意问:“我与她是好友?手帕交吗?”   江离愕然,随之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这、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殷师妹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殷渺渺眨了眨眼睛,仿佛茫然至极的样子。   今天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这个时候,又有熟人来了:“夏师妹和江师弟怎么在这儿……哦,殷师妹?”   殷渺渺依旧不认得来人。   但这人比江离无礼得多,肆无忌惮地瞧着她:“好久不见了啊殷师妹,你从陌洲回来以后我们就没瞧见过你——听说是闭关?真是太可惜了,我本来还在想一定要问问你陌洲的事呢!从东洲到陌洲,你发生了什么?”   殷渺渺微笑道:“你的消息似乎很灵通。”   “灵通?难道不是你太有名了吗?”对方讥诮地笑着,“你们翠石峰可是越来越热闹了。”   “袁落,别这样。”江离试图打圆场,“殷师妹估计一头雾水了,这是离火峰的袁师兄。”   殷渺渺颔首:“见过袁师兄。”   袁落盯着她:“怎么,还真失忆了?我当是胡说八道的呢!你可完全不像神识有损的样子。”   “我想我没有必要向你解释什么。”殷渺渺说道,“而且,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会你对此穷追不舍——要不是真的,难道会有人故意装作失忆吗?我有什么好处?”   袁落恶意满满:“谁知道呢?你这个人一向诡计多端。”   失忆的蛋疼之处就在这里,什么仇什么怨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殷渺渺腹诽着,脸上却带着笑:“袁师兄就专程来和我说这些的?”   “你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袁落嗤笑道。   殷渺渺笑了笑,毫无怒容:“我想也是。”   袁落嫌恶地瞥了她一眼,翠石峰他最讨厌的就是殷渺渺,这个女人绵里藏针滴水不漏,一等一的难搞,要不是她从中作梗,任无为哪能那么轻易就夺走了执法堂的位置。   夏秋月明哲保身,淡笑不语。江离看起来是个老好人:“好了好了,袁师兄和师妹计较什么!少说两句吧。”   他的人缘不错,袁落给了他面子,袖手换了话题:“江师弟和夏师妹怎么一起下山来了?”   夏秋月道:“我想寻些铸造法器的材料,就请江师兄替我掌掌眼。”   “我也不是很懂,一人计短两人计长罢了。”江离倒是十分谦逊。   袁落对夏秋月又是十足的师兄样子,关切地问:“结果如何?”   夏秋月遗憾地道:“虽有些品质不错的,但我想铸一件本命法宝,总想挑件各方面都合意的。”   “本命法宝自然不容马虎。”袁落道,“夏师妹倒也不用着急,马上就是珍萃节了,到时候应该会有不少好东西。”   珍萃节?殷渺渺似乎有了一点模糊的印象。江离注意到了她困惑的目光,体贴道:“殷师妹可能不记得了,珍萃会是我们云光城三十年一次节日,到时候会有不少好东西呢。师妹要是有什么需要,可以提前留意起来了。”   殷渺渺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多谢江师兄提醒我。”   “你这样我可真不习惯。”江离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以前可不会和我那么客气。”   殷渺渺抱歉地笑了笑。   好在江离脾气不错,随口抱怨了句就不再多提,又与夏秋月说起来:“上一回珍萃节可是出了仙器,这次不知道会有什么。”   “仙器我可买不起。”夏秋月笑盈盈道,“能找到合适的妖兽毛发做我的笔就足够了。”   袁落附和道:“也是,听说符师的笔对于画出来的符咒至关重要。”   “不错,不同属性的妖兽所制成了笔适合不同的符咒类型……”   殷渺渺听着他们的谈话,越来越发现这珍萃节的确不容错过,山上的师父和师哥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没人和她说起过。   只是,以她现在对什么都两眼一抹黑的情况,行事极为不便,最好有个人能够帮帮她,譬如……她有预感,这个人对她一定十分熟悉,但是否可信,还需要验证一番。 第83章   珍萃节的事,任无为在殷渺渺提醒之后才想起来:“哎,我就记着秘境的事了,倒是忘了这一出。”秘境百年一遇,节日三十年一回,两个撞在一起还是比较少见的。   殷渺渺扶额,深深叹了口气。   “是师父不好。”任无为十分惭愧,从前翠石峰所有事务都被殷渺渺一手包办,他什么都不用操心,现在她失忆了,事事都要他自己费心,这才觉得自己这个师父当得实在不称职。   “算了。”殷渺渺叹了口气,自家师父是什么德行她已经很清楚了,不醉心名利未尝不是好事,修真界实力为尊,任无为修为上去就是她最大的后台了,“我们现在有钱了,也该攒点家底了,以后师弟师妹们进来,下山历练也好,要铸本命法宝也罢,师父总得表示一二。”   任无为对她十二万个放心:“你做主就是了。”   殷渺渺摇摇头:“不行,至少师妹们的事不能由我越俎代庖,师父说,我照办就是了。”   闻言,任无为不禁叹了口气——云潋是无所谓的,师妹说什么都是好,但新入门的弟子不比他们情谊深厚,殷渺渺若是插了手,难保她们师姐妹之间不生嫌隙:“师父知道了,你先说说打算买些什么吧。”   殷渺渺啪一下把账本丢出来:“我们现在不缺钱了。”度过了最艰难的创业阶段,手头就慢慢宽松起来了,各个产业都上了正轨,源源不断地给他们赚取灵石。   而且,宗门在最初册立翠石峰时就赠予一处灵矿,最初开采的灵石都被她用来进行初期建设,全都花完了,这十年却已经不需要倒贴,全都被存了起来。   可以说,翠石峰现在的资产已经颇为客观。   “师父说说我们需要什么东西吧。”   任无为沉吟片时,报道:“上品丹药,炼器的原材料,上了年份的灵草,这些都是用得着但短时间内不好找的东西,你要多加留意。”   “好。”   “我的本命剑……差不多了,余下的不是你能找到的材料。你师哥根本不用剑,也没什么好操心的,倒是你,有些事情上上心。”任无为的神色严肃起来。   殷渺渺眨眨眼:“什么事?”   任无为点头:“你最大的麻烦在极阴之体,它让你的修炼速度变得太慢,除非你高兴买几个鼎炉回来养着,不然总不是个办法。既然地火烧起来会有浓郁的火灵气,你就该用它好好修炼。”   “我不能放它出来。”殷渺渺无奈地说。地火是对她大有裨益,但它燃烧起来的力量十分可怕,放开了烧的话,用不了多久翠石峰就会变成沙漠。   任无为道:“所以你需要一件合适的法宝,现成的估计不好找,但材料可以留意起来了。”   殷渺渺怔了怔,认真思考了起来。   任无为又说:“你的红线是用赤蟒褪下的皮炼制的,用到金丹没问题,但比起地火还是差太多了,你要多为自己以后考虑考虑。”   殷渺渺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知道了。”   “还有,我老早就想说了,你能不能别用储物袋了?师父特别担心!”任无为盯着她腰间系着的荷包发愁。   殷渺渺很奇怪,她的储物袋好看又好用,除了没有储物戒储物镯之类的逼格高,功能上毫无问题:“有什么问题?”   “储物法器不能离身,你想想你的风月录……”任无为给了她一个“你都懂”的眼神,“是不是不太方便?”   殷渺渺一头黑线,她的师父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这话让她怎么接,只能不接了:“咳!师妹呢?”   任无为点到为止:“你那两个师妹么……带她们去看看热闹,她们要什么,价格合适你就把钱出了。”   殷渺渺想起来还没和新师妹见过面:“她们如何?”   任无为说来就有气:“都是你师兄的错!要不是他在山上种了那么多花,风水也不会变得这么奇怪。”   “什么意思?”殷渺渺起了好奇心。   任无为也就能和这个徒弟吐吐槽了:“去年来的那个,玉牌上她的真名是叫‘含珊’,但她和我说不喜欢那个名字,一直以寒杉自称,而且只肯穿男装。”   是个喜欢中性风的小姑娘?殷渺渺道:“那也只是性格问题。”   “不错,但她的剑法来历不明,威力强大,自成体系。”任无为长吁短叹,“看似是藏法阁里的《霹雳剑诀》,但不是,我认得出来。”   殷渺渺沉默了会儿,问:“另一个呢?”   任无为揉着额头:“新来的叫朱蕊,长得相当漂亮,恐怕是年轻一辈里最出挑的,小姑娘长得太好看麻烦就少不了,而且她身上有件奇怪的东西,说不定是仙器。”   殷渺渺:“……”   “我们这儿的风水越来越奇怪了,你说我要不要去无策峰找他们算一卦?”任无为认真琢磨了起来。   殷渺渺想了想:“她们只字不提吗?”   “是你你会提?”任无为翻白眼,论心眼谁比得过这个徒弟,“她们做的没错,行走江湖哪能没点防人之心,同门相残又不是没有,她们心里有数我反倒是放心,这件事就和你提一提,你心里清楚就行。”   殷渺渺点点头,想想又道:“师父不用太担心,现在看起来不是坏事。”   任无为呵呵一笑:“我还没说完。”   “嗯?”   “寒杉的经脉远比旁人坚韧宽阔许多,不是炼气期能有的,恐怕有过奇遇,而朱蕊是纯阴之体,只不过她身上的仙器替她遮掩了。”任无为长吁短叹,“这件事得瞒严实了,不然回头上我们这儿提亲的人就少不了,师父最怕这个了!”   殷渺渺:“……我嫉妒了。”极阴之体是她心中的痛啊!   “没事,师父资质也不好。”任无为安慰她,“渺渺啊,这都是命,想开点,而且你太过聪慧,天生心窍,必有一伤,如今修炼慢于你反倒是好事。”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这个徒弟心性、世情、聪慧全占满了,要不是体质不佳,他总担心她为天道所妒。   “以前和师父同辈的有个天才,早早就筑基、结丹,结果很早就陨落了,死时不到两百岁,而你师父我资质平平是个庸才,偏偏几次死里逃生,给我修到了元婴。可见,人是不能十全十美的,不然天道容不下。”   停了会儿,任无为又道,“你师哥也一样,他修炼速度远胜于旁人,人家难道不嫉妒吗?但你知道他缺少了什么。那两个小姑娘怕也各有各的难处。”   道理都懂,但自己清楚哪比得上师父劝慰,殷渺渺心中暖意融融:“好啦,我知道了。”   “这才对。”任无为放心了。   殷渺渺没接话,过了会儿,忽而问:“来了新徒弟,师父以后会一碗水端平吗?”她把盘子里的葡萄取出来,“比如这有十颗葡萄,师父要怎么分?”   任无为从没见过她这么小孩子气的一面,稀奇又好笑:“啧,你三岁的时候都没那么幼稚啊?”   “话不是这么说。”殷渺渺肃容道,“从前翠石峰就我与师父师哥三个人,师父师哥信我,我亦信你们,故可相安无事。但以后翠石峰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师父是翠石峰的掌峰,这些事还是要早早说清楚为好。”   任无为沉默了会儿,重重叹气:“为师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平庸的人,要是只能教你和云潋两个徒弟就好了。”   “师父,这是不可能的,宗门让你坐拥翠石峰,就是要你为宗门培养弟子,不可能允许你独善其身。”   殷渺渺很清楚,元婴真君听着厉害,但要进阶却千难万难,若是没有宗门的资源供给,几乎没有可能更进一步。而能成功从元婴进阶到化神的几率太低,宗门的资源不能白白浪费,因此,元婴真君必须教授弟子,回报宗门。   要不然,碰巧几个元婴都不喜欢收徒弟、传道法,宗门何以延续壮大呢?   任无为要是有后台,尚能拖上一拖,可他没有,他是从底层杀上来的黑马,就好像过去的她一样,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行。   修真如果是进化,那么竞争资源就无可避免,想要修成大道,就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好了好了,今天怎么我们师徒轮着开导。”任无为摇了摇头,对着桌上的葡萄发起愁来,好一会儿,他才分道,“一个给韩羽,两个给朱蕊,两个给寒杉,剩下的五个都给你。”   韩羽是管事弟子,好处要有,却只能低亲传弟子一头,寒杉和朱蕊都是收入门墙的徒弟,既然收下就要负责,该给她们的,他这个师父绝不能小气,必须对她们负责到底。   剩下的是他自己一个和云潋、渺渺各两个,明面上看是一碗水端平了,但他和云潋都是剑修,苦修勤修就是了,渺渺最可怜,体质不好,又是法修,他们的全都给她。   “师父只能这样了。”任无为摊摊手,“你自己看着办吧。”   殷渺渺沉默了会儿,伸出手把桌上的五颗葡萄攥进手心:“这还差不多。”话音未落,人影都看不着了。   任无为被她突如其来的走人弄得十分无语:“又不是真的分葡萄,要吃你就都拿走啊。”   殷渺渺早就走远了。   任无为叹气,发了会儿怔,复杂地笑了起来。   他真的只是一个只会修炼的庸才,不懂钻营,不会逢迎,只是日复一日的苦修。结成金丹时,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就到头了,正好受伤被两个孩子救了,就想收他们为徒,也算后继后人了。   师徒三人一起流浪过,一起吃过苦,一起生死一线。很多事,小徒弟忘了,大徒弟不放心上,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也许未来他还会收徒弟,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做一个好师父,该教的不会藏私,该给的不会吝啬,该维护的时候也一定会挺身而出。   但是,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   凡人常爱老来子,他大概只能偏心这两个了。 第84章   明月高悬,竹影斑驳。   殷渺渺坐在书斋的窗台上吃葡萄,没有核,用巧劲一捏葡萄皮,青绿色的果肉就会破皮而出,圆润润的一颗,水泽不输给珍珠。   她一口一口地把五颗葡萄都给吃了,口腔里满是甜丝丝的蜜糖味儿,甜得发腻。   “师妹。”云潋提着一篮子葡萄过来了,“师父让我把这个给你。”   殷渺渺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哎哟,我不要吃,太甜了。”她翻身跳下窗台,负手走到云潋面前,“特别甜,师哥知道吗?”   云潋“啊”了一声,拿了一颗尝了尝,品了半晌:“甜吗?”   “甜。”她斩钉截铁地说。   云潋就说:“那我拿回去给师父。”   “给了我的就是我的了。”篮子里的葡萄散发着果肉特有的甜香气息,她把半篮葡萄都倒进了水晶碟子里,似一捧鲛人的泪,“熏熏屋子吧。”   云潋没脾气:“好。”   殷渺渺高兴了,拉了他的袖子:“我有事和师哥说。”   云潋就跟着她进屋去,院子里本来就有防止窥探的结界,而书斋里还有一重,是任无为亲自布下的,就算是元婴来了破开也需要时间,谈话最是便宜。   “师哥见过新来的师妹了吗?”   云潋点了点头。   “是怎么样的人?”   云潋道:“是两个女孩子。”   都说是师妹了,难道还能是男孩子?殷渺渺忍俊不禁,抿着唇笑了会儿,故意问:“又有新师妹了,以后我就不是师哥唯一的师妹了。”   “师妹是师妹,三师妹和四师妹是……”云潋想了会儿,摇摇头,“不一样的。”   殷渺渺托着双颊:“有什么不一样?”   “师妹只有一个。”云潋认真道,“其他师妹会有很多个。”   殷渺渺问:“最喜欢我吗?”   “没有别人。”云潋纠正她,“不是最,是一个。”   殷渺渺再也无法抑制住上扬的唇角,万万没想到师父和师哥都格外会哄人,她真的是被哄得心花怒放,赴汤蹈火都要在所不辞了。   “好了好了,我不玩了。”这个幼稚的游戏到此为止,她心满意足,“说正事吧。师哥以后打算铸本命剑吗?”   云潋摇了摇头:“寻常东西都是外物,不适合为我所用。”《坐忘诀》本是将人与天地万物交融在一起,天地间所有的东西包括灵气本身就可以作为他的“剑”来使用,专程以某样东西为剑,反倒是与他心法不合。   殷渺渺点点头,又问:“师哥知道露华浓吗?”   “知道。”云潋说,“是师妹的朋友。”   殷渺渺不知为何有些高兴:“多好的朋友?”   云潋想了会儿:“师妹有时候下山不回来就住在沉香阁里。”   啧,她就知道是老相好。殷渺渺又问:“那支黄金莲花呢?”   没有任何铺垫与提示,云潋告知了她答案:“初夜的信物。”   “初夜?!”   云潋非常淡然,把这件往事说给她听。   二十年前,殷渺渺筑基,本来在炼气时就堪比乌龟爬的修炼速度,在筑基后直接变成了蜗牛爬,慢到让任无为觉得她可能会寿元耗尽都爬不到金丹。   为了避免这种悲剧,他暗地里为殷渺渺物色起道侣来。   没错,任无为一开始是奔着给徒弟相亲的目标去的,只是没过多久就被殷渺渺发现了,问他:“修士闭关动辄十年二十年,百年也不少见,结了缘,他闭关了,我怎么办?”   对啊!任无为醍醐灌顶,顿时觉得结缘不靠谱,还是买个鼎炉算了。   以殷渺渺的体质,纯阳之体的鼎炉最好,但是一问行情……很贵,纯阳之体的鼎炉很贵很贵,而且没有特别好看的。   任无为愁得掉头发:“不行,你师妹看惯了你的这张脸,一般人看不上啊。”   云潋就说:“我在山下看到有新的缘楼挂了牌。”   缘楼这种地方,任无为有所耳闻,想想没有纯阳之体,元阳也不错,遂叫云潋去挑一个:“偷偷去买了,别告诉你师妹,省得她心疼钱。”   云潋领命去了,带回来一支黄金莲花——这是沉香阁露华浓的初夜信物。   殷渺渺:“……”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师父和师哥买了一个男人的初夜给我#   隔了二十年,殷渺渺再次受到了震撼,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说不出话来。云潋问:“不喜欢了吗?”   “没有,很喜欢。”殷渺渺诚实地回答,任是谁看到了露华浓都不会不喜欢。   云潋微微笑了起来:“喜欢就好。”   殷渺渺深深叹了口气,喜欢是喜欢,可也是着实恼人,见么给她见了,茶么也给她喝了,偏偏不让她留宿,而今孤枕寒衾,怎么睡得着觉?   烟花之地的招数,看破了又怎么样,照样心甘情愿地栽进去,往后再不会嘲笑千金买一笑,她感同身受。   漫长的一夜终于挨了过去。   不过第二天,殷渺渺也没能去找露华浓,她叫了韩羽过来,打听了一下珍萃节的事。   韩羽是个聪明人,来翠石峰十年,早就摸清了谁才是主事的人,遂把自己知道的事无巨细一一说来。   珍萃节为期三月,是东三洲的一次盛会,无数人如过江之鲫集聚于云光城。平日里难以见到的上品丹药、极品法宝、稀有材料都会如雨后春笋不断出现,并且绝不愁销路。   因为珍萃节不仅是卖家的天堂,也是买家的盛会,除了珍萃节,恐怕很少有什么时候能吸引到那么多阔绰的修士,一掷千金的不在少数。   珍萃节短短三月,交易的数额却是平日里三年的总和。   在人和钱同时聚集的时候,服务业自然也会蓬勃发展,美人奇兽络绎不绝,珍馐美酒取之不尽,云光城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富贵温柔乡、醉生梦死场。   三个月的时间,各种节目层出不穷,拍卖会隔几天就有一回,歌舞表演天天都在上演,擂台赛设立了不菲的赏金,于是赌场爆满。   哦,珍萃节的主办方就是冲霄宗,稳坐庄家。   以殷渺渺的身份,一般的事不需要她出面,韩羽带着翠石峰的令牌就能办妥,料想也无人敢捣鬼。只有每月十五的那场大型拍卖会不容错过,它从明月初升持续到日出时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极有可能出现令人心动的好东西。   殷渺渺便花费了几日的时间拟了一张单子,罗列了些许不太常见但保不准什么时候要用的东西,叫韩羽多加留意,若是价钱合适便买下来。   韩羽自从到了翠石峰后,地位水涨船高,积攒了不少门路与人脉,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   办妥了这件事,殷渺渺下了山,第二次拜访沉香阁。   开门的依旧是那个少年:“我家主人久等了。”   “真的是等我吗?”殷渺渺眨着眼。   少年面露怒容:“怎么,您是要吟诵‘章台柳’吗?”   昔年韩翃试探姬妾柳氏,寄词问,“章台柳,章台柳,颜色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意指分离的日子,你可曾从了别人?   殷渺渺本是随口一问,被少年这么指着鼻子骂了,哪敢再问,顾左言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迎来送往,哪会真的不知好歹:“小霜。”   “对不起,小霜,我一时失言,别告诉你家主人好不好?”殷渺渺给了他一瓶补灵丹,“拜托了。”   小霜收下了丹药:“仙子可别叫我家主人伤心。”   “我想,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舍得让他伤心。”殷渺渺答道。   小霜又说:“我家主人什么时候在乎过旁人?只有仙子一人能叫他伤心。”   殷渺渺笑了笑,风月场上逢场作戏,怎么能当真?故而只是道:“我是决计不想他伤心的。”   小霜就笑了起来,引着她进了屋。   露华浓正在调试琴弦,见她来了不过是抬眸一瞥:“来了?小霜,倒茶。”   小霜斟了杯茶,殷渺渺不肯接,站在案几前拨弄青花碗中的莲花。露华浓给小霜使了个眼色,小霜便悄悄退下了:“怎么,架子这么大,连杯茶也不肯喝了?”   “这个东西。”殷渺渺取出一只木盒推过去,“我想用来换一杯你亲手倒的茶喝。”   露华浓起身走到她身边,打开了木盒,里面是一支种在水里的莲花,还未盛开,只露尖尖角。   “这是什么花?”   殷渺渺道:“琴莲,据说雨落在它的花瓣上时,会发出琴音。”   露华浓在手心里凝了一个小小的水球弹过去,月白色的莲花顿时舒展开来,水滴落在了花瓣上,“叮咚”,如环佩轻叩,如琴弦铮铮。   他唇边绽放出深深的笑意,眼眸染上了明快的颜色:“我很喜欢。”他捧起琴莲,“你坐一会儿,我把它养起来。”   “好啊。”殷渺渺笑眯眯地在一旁坐下了。   露华浓叫小霜找了一个偌大的水缸,小心翼翼地将莲花种了进去,摆在了窗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殷渺渺就支着头坐在屋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如斯美人,或站或倚,一笑一嗔,都可入画。   “你送的东西我很喜欢。”他说着,亲手倒了茶端到她面前。殷渺渺伸手去接,他却躲开了,举杯自饮,继而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   幽香四溢的灵茶从他口中哺到她的唇齿间,霎时,一朵昙花在她心中怒放。   有什么是缠绵的、温柔的、使人沉醉的,又是挑逗的、暧昧的、勾起欲望的?   当然是……春洲第一名妓的吻。 第85章   一个吻当然是不够的,就好像在沙漠中干渴了多日的旅人,一滴水怎么能缓解唇焦口燥的痛苦呢?   只是很可惜,露华浓不打算给予更多了,在她食髓知味后,他轻飘飘地结束了:“这是第二杯茶。”   殷渺渺抚摸着自己的唇角,纳闷道:“我得罪过你吗?”   “你是客人,怎么会有得罪一说?”露华浓好似很诧异。   “你在折磨我。”殷渺渺叹了口气,其实只要修士愿意,就绝不会让肉身的欲望影响到行动,难的是修士心底是否愿意那么做,“我从旁人口中听来一些往事,我想过去的我们不是这样相处的吧。”   露华浓笑了笑:“昨日之日不可留,没有什么是不在变化的。”   “或许吧,但我仍然想说,我讨厌你这些欲擒故纵的把戏。”她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好整以暇:“我伤到了你的自尊?”   “不,是你对我太有吸引力。”她抿了抿唇,“战胜本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所以我必须承认我真的很讨厌你的把戏,但是我愿意尊重你,既然你说三杯茶,那就三杯茶吧。”   她站起身来,袖角被穿过窗户的风吹出了褶皱,如同湖面的涟漪:“今天是第二杯茶,我记住了,过几天我再来。”说完,从他面前径直走过,准备离去。   露华浓忍着开口的冲动,直到她真的掀了帘子出去,这才问:“你就这样对待我?”   “我遵守你的游戏规则。”殷渺渺放下了帘幕,裙摆倏忽一下消失了。   露华浓在原地伫立片刻,身不由己地追了出去:“殷渺渺。”   “嗯?”她就站在帘幕后面,微笑着望着他。   露华浓顿足:“你故意的?”   “什么?”她仿若不解其意,“下雨了,我在想要不要问你借把伞……你是来给我送伞的吗?”   他摔了帘子,走回屋里去,恨恨道:“天要留你,不是我要留你。”   殷渺渺露出得逞的顽皮笑意,尾随着他进了屋:“不管,谁留我都好,不用走就好,哦,是不是该给我一杯热茶?”   “自己倒吧。”他走到窗边,外面的琴莲在雨中逐一绽开花瓣,泉水般叮咚的声音回响,与雨水打在屋檐上的淅淅沥沥交织成了乐曲。   殷渺渺有心想要说一说自己的来意,但见他专心致志的模样,所有话都莫名咽了回去。   很长时间的静谧后,露华浓突兀地开了口:“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黄金莲花。”她避重就轻。   他却不在意:“你的师兄买下了我的初夜送给了你。你是我唯一一个没有喝过三杯茶的客人。”   殷渺渺微微吃惊,没想到他居然很清楚个中缘由。露华浓没有回过头,却好像看到了她的表情:“我们之间的关系远比你想象中的亲密很多。”   “有多亲密?”她问。   露华浓不肯给她一个眼神,仍旧注视着院子里的莲花:“我知道你是极阴之体,我也知道你修《风月录》,我还知道你有个对你很好的师父,还有个师兄,他……”   殷渺渺眯起了眼睛,声音平静到异样:“他怎么了?”   “他也对你很好。”露华浓朝她投去意味深长地一瞥,“我说的对吗?”   “很对。”   “你生气了。”她的态度取悦了他,露华浓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来,亲吻她的唇角,“你很愿意和我发生一些更亲密的事,肉体靠得再近都可以,但你不允许我靠近你的心。”   他柔情又残酷地问:“我费了多少力气靠近你,好不容易亲近了你,结果你全忘了,到底是谁在折磨谁?”   殷渺渺答不上来。   “我折磨你?你现在还敢说是我折磨你?”他冷笑,“我问你,你对你师兄也是这样吗?你也忘了他吗?”   他们靠的很近,殷渺渺感知得到他迅速起伏的胸膛和急促的呼吸,他汹涌而强烈的感情无法抑制,澎湃地朝她涌去。   殷渺渺定了定神:“你是在吃醋吗?”   “你不敢回答?”他咄咄逼人的时候,眸中会迸出艳光,活似打磨出棱角的金刚石,令人目眩神迷。   殷渺渺好一会儿才答道:“是的,我也忘了他,我谁都不记得了。”   这个答案在他意料之外,却又切中了他的心事,他怔忪片刻,情绪和缓下来:“真的吗?”   她点一点头。   露华浓有一会儿没说话。   殷渺渺抱住他的手臂,柔声道:“对不起,我误会了我们的关系,你原谅我。”   他抽出了手臂,淡淡道:“我说过了,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殷渺渺心知纠缠口头上的事没有意义,必须要她付以真心实意才能挽回一二,故而马上道:“那你一定要帮帮我,既然我们这么好,除了你之外,也没人能帮我了。”   “我区区一介妓子,能帮你什么?”他漠然地问。   殷渺渺就把那天离开沉香阁后的事说与他听,叹气道:“远近亲疏分不清楚,恩恩怨怨全不记得,有人骗我诳我,我也察觉不出来。我受伤的事,迄今为止不知道是谁做的,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闭关十年不下山?”   “你受伤了?”露华浓被她说的事吸引了注意力。   “神识损伤才失的忆。”   他张口想说什么,但马上咽了回去,反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我是好是坏,说不定我就是借此机会故意骗你,刚才我说的话全是假的。”   “你是吗?”   “如果是呢?”   “我不会告诉不信任的人我是去查案。”殷渺渺望着他的双眸,“除非你就是那个伤了我的人,我没有告诉过你我是去查案,你现在是故意试探我是不是真的把什么都忘了。”   露华浓轻笑一声:“对,我就是那个坏人。”   “少来。”她的手指拂过他的手背,弹琴人的手就是生得好看,很想让人执起来吻一吻,“你对案子根本不关心,你在意的是我有没有忘了师哥。”   他抿起唇角。   殷渺渺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你吃醋了,你说的都是真话。”   “你就没想过是我有意迷惑你?”   她断然道:“不可能。”   “为什么?”   “身体是不会骗人的。”殷渺渺隔着薄薄的衣袍爱抚他的敏感之地,“你要是心里有鬼,不会情动如斯。”   他的眉梢眼角流泻出春意,心却冷了下来:“原来你一直在试探我。”   “我不能不小心。”任无为说其他人都死了,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就算凶手理应不敢再对她下手,她又怎么敢去赌这个几率?就算只是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可能,落实了,就是死了。   露华浓挥开她的手:“我固然可以理解你的不易,那又如何?如果是你被人这样怀疑、试探、提防,你会全然不在意,就当没有发生过吗?”   殷渺渺没有办法说“是”,理解是一回事,情感上的受伤是另一回事。   露华浓走到窗边,和谈话最初时一样背对她:“你回去吧,我今天不想见到你。”   殷渺渺叹了口气,静静的离去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   春洲是个多雨的地方,降水量却不多,大多都是绵绵雨丝,落在面颊上好像是一滴被池塘的鱼溅起来的水珠,所以,街上打伞的人也不多。   某些修士不喜欢淋雨又懒得打伞,就用灵力将雨珠振开,水滴触碰到灵气后雾化成白气,把人裹在了缕缕白烟里,宛若仙境中走来的人。   冲霄宗在云海之上,从不下雨,殷渺渺不介意偶尔亲近一下自然,任由雨丝淌进了发间,把鸦发渡上一层蒙蒙的水光。   她走得很慢,在犹豫是不是要回宗门去,回去了不过就是修炼。闭关了十年,她对于打坐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只是每天例行功课。   于是决定去城里买些点心吃。   云光城里最有名的点心铺叫“蜜心楼”,售卖各式各样的点心零嘴,依据五行属性划分口味——这应该算是修真界的一大特色。   修士选择灵气引气入体后,其余属性的灵气就对身体没有作用,甚至如果相克的话还会消耗掉自身原本的灵气,除非嘴馋到非要尝尝其他口味,否则大家都只会选择与自己灵气相符的食物。   比如殷渺渺单纯只引火灵气入体,那么她一般会选择火系妖兽的肉做成的肉干,这类肉干的调料也是来自火属性的灵植,从口感上来说一般偏辣味。   还有就是全属性的食物,例如灵茶,灵茶本身属木,经过炒制后会成为全属性,既五行俱全。   修士喝的时候吸纳其中与自身相符的灵气,不符合的就……吐掉。   别笑,吐纳的吐,按照呼吸的法门排出体外——修士筑基后就不入五谷轮回了,女修也早早斩了赤龙,排除杂质都是依靠吐纳之法。   总的来说,修士虽然早早辟谷,但是除了云潋这样无欲无求之辈,大部分人仍旧管不住自己的嘴。   有些好吃的宁可花费时间吐出不能化为己用的灵气也要尝尝其他口味。   (飞英小朋友就是其一,上一封信里写到他为了吃一口特别好吃但不适合他的烤肉,足足花了三天时间吐气。)   因此,有多少修士在引气入体时决定五行俱入是因为能随便吃……就不得而知了。   殷渺渺买了满满一盒(可以展开的那种木盒)点心,正预备打道回府,却在隔壁店铺门口听到了有趣的事。   “寒师妹,请留步。”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修叫住了买好法器的女修。   女修一身男装,不施脂粉,神色冷淡:“白师兄有何事?”   “有事与你说。”男修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必了。”女修冷硬道。   男修微微皱起眉,本不欲当街说私事,然见女修这般冷淡,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正色道:“寒师妹,我未曾透露过你的身份。”   女修问:“现在说这个还有意义吗?”   男修没有纠结细枝末节,单刀直入:“我既然答应过你,就绝无食言之理。若你不信,我愿以心魔发誓。”   这话就说得很重了,女修动容,松了口:“我相信你。”   那男修便露出了一丝笑意,继而又道:“师父只收了田东做记名弟子。”   女修立即皱起眉,冷下脸色:“与我无关。”   他们的对话信息量庞大,殷渺渺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不过只是一息的凝留,说话的两人都注意到了她,女修原本背对着她,此时飞快转过头来,在茫茫人群中瞬间锁定了她。 第86章   四目相对。   殷渺渺不闪不避,大大方方地看向她。那女修原本隐含怒气,见她这般坦然倒是不好意思发火,扭过头去对男修道:“木已成舟,不必再提了。”   男修没有在意她的冷淡,平静地说:“师父此举,证明他认可你比田东出色。”   寒杉宛如听了一个莫大的笑话:“那又怎么样?”   修真界看重伦理,男修不好说师父的不是,只能道:“寒杉,你很出色,但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我的性别吗?”她讥诮。   对方摇头:“你是一柄未经磨砺的剑,固然锋利,却也易折。”   寒杉紧紧抿住了唇,看似冷笑,只是颤动的唇角出卖了她的内心。和白逸深的相识纯属偶然,对方是磨剑峰的大弟子,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内门弟子,然而,对方却毫不吝啬地给予了她指点。   后来因为一次意外,他知晓了她的女子身份,不仅答应替她保密,还肯定了她的能力,认为她能拜入磨剑峰。   想要拜入十大峰,就必须在门内比试中脱颖而出,从前的她生怕旁人发现自己的秘密,行事低调,但在他允诺会向砺锋真君引荐后,她不再藏拙,一举杀入了决赛。   她与田东其实本在伯仲之间,真的技不如人她无话可说,只是败在性别,如何能叫人释怀?   “白师兄,不要说了。”她咬紧牙关。   白逸深不由叹了口气,他很希望寒杉能入磨剑峰,磨剑磨剑,十年磨一剑,应该能让寒杉得到足够的锻炼,只可惜……“要是你在翠石峰过得不好,可以来找我。”他允诺。   寒杉一哂,她对翠石峰的印象很好,师父没有架子,大师兄超然世外,只有一个传闻中风评比较奇怪的师姐一直在闭关无缘得见。   但她马上就见到了,在作出回答之前。   殷渺渺本来只想看个热闹,但白逸深的话让她十分不满:“站住。”   白逸深没有想到她会和自己说话,皱起眉头:“有事吗?”   殷渺渺提着食盒走到他面前,冷冷问:“你解释一下,什么叫在翠石峰过得不好可以去找你?”   “我……”白逸深顿住了,“你是谁?”   “你又是谁?”   白逸深在去年结了金丹,威势不容小觑,而殷渺渺在陌洲直接和金丹正面刚过,纵然应对吃力了些,却没有任何退缩之意。   而寒杉有心说些什么,但搞不清楚状况,不敢贸然开口。   气氛剑拔弩张,徒然紧绷的空气使得路人纷纷留意到了这里的动静。   就在这时,一道令人魂摇意夺的声音响起:“他是磨剑峰砺锋真君的大弟子,白逸深。”   这嗓音太柔太媚,仿若是情人在罗帐里的低语,听得人双颊发烫,心跳如雷,尤其是“白逸深”三个字,听得人骨头发酥。   在场的人不由自主地朝说话的人看去,下一秒,呼吸都停滞了。   一个身着朱红锦衣的男人撑着油纸伞缓缓走来,明明衣衫穿得很整齐,可他不经意间露出的皓腕,握着伞柄的手指,滚动的喉结,微勾的唇角……无一不在挑逗人的欲望。   殷渺渺把持不住,声调降了好几个维度,柔声问:“你怎么来啦?”   “叫你滚,你就真的滚了?”露华浓轻轻笑着,媚眼如丝,“没趣儿。”   殷渺渺很没立场:“我错了。”   “没诚意。”他不肯轻饶她。   殷渺渺:“……”她决定先解决另一个问题,“白逸深?回答我的问题。”   平心而论,白逸深的长相俊美非常,且气势惊人,只是与露华浓站在一起,却少了几分动人的情态,美则美矣,灵魂如止水。   白逸深的目光在露华浓身上停留一刹,随即转开:“你是什么人?”   露华浓又很好心地解答:“她是剑纯真君的弟子。”   殷渺渺唇角微勾:“翠石峰过得不好,可以去找你,嗯?”   寒杉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忙道:“师姐,白师兄是无心之言。”   “无心之言。”殷渺渺看着白逸深,“是吗?”   白逸深以前没有与殷渺渺打过交道,却也耳闻她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百闻不如一见,还真的很难搞。他回答“不是”就是在挑衅翠石峰,回答“是”就是向翠石峰低头,进退两难。   他一心修炼,不管俗务,所以选择了最简单的办法:“我在和寒师妹说话,与你无关。”   这显然是一个再糟糕不过的回答。   殷渺渺看看他,又看了看寒杉,决定给新师妹一个面子:“算了。”她看向露华浓,“你是来给我送伞呢,还是收留我避避雨呢?”   露华浓悠悠道:“都不是,我路过。”   “我们同路。”她马上说,“送我一程。”   他睨她:“我还没有说要去哪里,你怎么知道同路?”   “我们都从来的地方来,到要去的地方去。”殷渺渺气定神闲,“哪里都同路。”   露华浓听得笑意盈眉,没有拒绝,慢悠悠地往前走,路过白逸深身旁时,忽而瞥他一眼,轻笑了声:“傻瓜。”明明是嘲笑的话,可含着笑意的语气,飞来的眼波,怎么都更像是打情骂俏。   白逸深:“……”   寒杉问:“白师兄,那个男人是谁?”   白逸深沉默少顷:“露华浓。”   “修士?”寒杉进宗门后一心苦修,下山只是添置必要的法器符箓,很少接触风月,故而不认得他。   “不是。”白逸深道,“他是沉香阁的主人。”   “沉香阁?”寒杉回忆了一下,似乎没有听说过,“来头很大吗?”   “嗯。”白逸深迈步往前走,“他是春洲第一名妓。”   寒杉震惊:“啊?!”名、名妓?男人?等等,为什么白逸深会认识?   这个时候,殷渺渺也在问露华浓:“你怎么会认得白逸深?”   “我认得的人很多。”他轻描淡写。   “呵。”她说,“你想让我生气?”   “你生气了吗?”他问。   “是的。”她说。   露华浓微笑起来:“那你怎么不走?”   殷渺渺抬头看了看面前沉香阁的门匾,屋檐下的喜蛛织出了一张密密的网,他都都把她带回来了,她怎么可能这个时候走?   “因为你的情网黏住了我。”她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说。   露华浓推开了门:“进来吧,你淋了雨,要不要沐浴?”   真以为能把她玩弄于鼓掌之间了?殷渺渺不动:“洗完了再赶我走?那我还是现在走好了。”   “天都暗了,哪有现在赶客的道理。”露华浓环住她的肩,低语,“我服侍你,好不好?”   殷渺渺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他主动去牵她的手,这才随他进了屋。   夜雨潇潇,叮咚悦耳,晚上才刚刚开始。   寝屋里点上了灯,烛灯用的是灵火,烛焰明亮也温暖,把整个屋子都镶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   屏风隔出了沐浴的空间,摆了个仅容一人的木桶,热水被注入,氤氲一片朦胧的白雾。   露华浓提了个篮子过来,把新鲜采下来的花苞撒了进去,热气一蒸,指肚大小的花骨朵儿悄然绽放,幽香四溢。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殷渺渺面前,为她宽衣解带。   衣衫逐一落地。   露华浓将她横抱起,缓缓浸入热水之中,滚烫的热水不会灼伤她的肌肤,只让她觉得舒爽自在,她不由发出满足的喟叹。   然而,这个时候露华浓却转身准备离开,没走几步,红线嗖一下缠住他的腰,线的主人趴在浴桶边上,懒洋洋地问:“去哪儿?”   他笑:“换件衣裳就来。”   红线便又被收了回去。   在下雨的夜里泡热水澡本身是件愉快的事,何况还有花瓣的清香和温暖的烛光营造出了舒缓的气氛,比起在翠石峰的寂静,沉香阁这样的温柔乡自然更让人眷恋。   殷渺渺清空了大脑,安安静静地享受了一会儿。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来人绕过了屏风,走到了她的身后,取过一方柔软的布巾放入水中浸湿,轻轻替她擦拭肩头。   “还以为你要食言。”殷渺渺不经意地抬起眸,然后……彻底怔忪。   露华浓没骗他,真的是去换衣服了。新上身的衣衫照例是宽袍大袖,直筒平板,款式也平平无奇,无出众之处,问题在于衣衫的料子太特别了。   有一种料子叫鲛绡,轻如风,薄如雾,整件衣袍叠起来只有一块灵石大小,由此可见它有多么得薄了。   露华浓现在穿着的就是鲛绡,保守到了极致,也暴露到了极致,好像每一寸肌肤都露了出来,然而又如云似雾,看不真切。   殷渺渺静了片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掬起一捧水往他身上泼去——水沾到了衣襟,化作一粒粒的晶莹的珠子从衣料上滚落了下去,宛如荷叶上的露珠。   是了,鲛绡沾水不濡。   “……花招真多。”殷渺渺睨着他。   露华浓轻笑道:“我要服侍你,弄湿衣服就不好了。”   殷渺渺不介意一些欲擒故纵的小把戏,都是情趣,所以露华浓一开始的小花招她都接了,但是没有谁喜欢一而再再而三的捉弄。   “也是。”她淡了神色,“那你继续。”   “生气了?”露华浓的手指拂过她的锁骨,徐徐往下,每一寸都爱抚得恰到好处,他本来就熟知她的身体,又有烟花之地的百般手段,自然是肉身的无上享受。   他拭过她的手背,轻轻道:“你和我生什么气?我有什么呢。”不等她答,自己道,“我只有这副皮囊,迟早也是你的,给你得了手,我便一无所有了。”   殷渺渺怔住了。   “我们这些卖笑的人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最尊贵。”露华浓轻轻一笑,“你就多点耐心,好不好?” 第87章   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没有得到手的通常是最珍贵的。   别的人能一辈子清高出尘,做天边的白月光,可妓子本是卖笑之人,终归是要俯首低就。所以,他们格外珍惜这一段短暂的光阴,只有这会儿,他们才好像被人尊重过。   “你别这样。”殷渺渺心软了,柔声道,“我不会逼你的,你不要担心。”   “你是不会逼我,只可惜人的耐心是有限的,求而不得,就会生怨。”他悠悠道,“那就不是做生意,是得罪人了。”   殷渺渺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尤其是他这样的美人,在眼前晃着却不给下嘴,谁心里不恼火?出来卖,最忌又当又立。   “好了。”露华浓弯腰把她抱了出来。离开水面的刹那,她周身萦起白雾,水汽被火灵力蒸发了个干净,雪肤上一滴水珠都没有留下。   他把她抱上了床榻,坐在她的身边,身侧的烛光照亮了他半张面庞,魅人至极:“现在,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了。”   殷渺渺缓缓抬起手,手指缠住他的衣带却没有抽开:“你想心甘情愿,不想你勉强自己。”   “对你,我从不勉强。”他主动褪下了身上的鲛绡,轻薄的衣料飘落在了地上。   殷渺渺倒吸了口气,呼吸的频率乱了。   他说:“喜欢吗?给你。”   欢爱本是两个人的事,是双方皆有的欢愉,但露华浓把它变成了她一个人的盛宴。她的每个感官都得到了抚慰,欢愉被一层又一层唤起,如潮起浪涌,绵绵不绝,从骨髓深处生出令人酥麻的战栗,不断上窜,直指灵台。   这一刻,连元神都被肉身影响,荡出阵阵涟漪,飘飘然欲仙。   殷渺渺低估了露华浓的本事,天生的媚骨与后天的调教叠加,效果极其惊人,哪怕是她,都生了“纵然死了都值得”的念头。   恍惚间,她听见他问:“喜欢吗?”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露华浓望着她,发丝黏在鬓边,眼中水波漫漫:“莲生。”   “莲生,”她沙哑地说,“我很喜欢你。”   他俯身朝她吻了下去。   与之前若即若离的吻不同,这个吻是难舍难分的,仿佛唇齿完全交融,一个人嵌进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去。   殷渺渺一时分不清现实虚幻,茫茫然忘记了运转心法,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结束了。   “我忘了。”她抚摸着枕边人的面颊,“你让我把修炼都忘了。”   露华浓不在意,甚至为她的懊悔而笑起来:“修炼对我而言没有意义,我注定不能结丹,不必多费力气了。”   他们的修为是用丹药堆起,如空中楼阁,仅用以延长寿命,又被喂了秘药,早就绝了仙途。修炼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她是唯一一个有这份心意的人。   殷渺渺记得,却道:“积少成多,有比没有好。”   “听你的。”他搂住她的肩头,下颌蹭着她的头发,“对我满意吗?”   她抬起眼眸:“我说过了,是喜欢。”   “喜欢。”他重复一遍,嘲笑道,“你现在的喜欢不过是对玩物的喜爱,和满意又有什么不同?说喜欢难道比满意高贵吗?”   “我说满意你就会高兴了?不见得。”殷渺渺无奈地笑笑,“莲生,你真的很难讨好。”   露华浓瞥她:“外面有的是给灵石就满足的,你去啊,何必非要来讨好我?”   这话说得不好听,可谁会当真呢?刚刚得偿所愿一亲芳泽,是最纵容他的时候,指着鼻子骂都能笑着听下来,何况只是刺刺人。   第一名妓不亏是第一名妓,把人玩转于股掌,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踩在底线上,又爱又恨,想罢手却被诱得往前走,怎么都舍不得。   爱欲、憎怒,都被他一手掌控。   殷渺渺回想起相处的点滴细节,他生气发怒,他示弱讨好,每一步都化解得恰到好处,就算是她也未必能做到。   美人有毒,犹如鸩酒,唯一能聊以安慰的就是他所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为她的失忆和试探而生气,也是真的喜欢她。   “莲生。”她叫他。   “你怎么还不走?”露华浓好似诧异,然眼神勾魂夺魄,谁舍得离开他半分?恃美行凶,最是可恶。   殷渺渺无视这个问题,坐了起来,正色道:“我请你帮忙的事,你想的怎么样了?”   “什么事?”他也跟着撑起身,从背后搂住她,“你忘记的人?”   殷渺渺点点头:“珍萃节之后就是秘境,我需要尽快了解过去的事情。”   “陪你整个珍萃节可是很贵的。”他和她咬耳朵,“你付得起吗?要不要考虑去找别人。”   殷渺渺单刀直入:“我只想要你,肯,或者不肯?”   “缘楼里哪有肯和不肯,只有你付不付得起价格。”露华浓幽幽道,“你想好了吗?”   殷渺渺痛快道:“你开价吧。”   云光城里妓子的身价有明显的梯队,鼎楼里,一个鼎炉一夜是100灵石,(作为参考,冲霄宗外门弟子是月例是100灵石,内门200灵石,亲传500灵石),基本是论夜收费,采补死了额外赔钱。   缘楼的玩法又不一样,第一杯茶要1枚灵珠,即1000灵石,这是一道门槛,主要为了筛选客人,后面的过夜仅收500灵石一夜,但能来缘楼的都是不差钱的人,谁好意思只给500灵石拍拍屁股走了?必然会给些丹药法器法衣一类的“礼物”。   而露华浓是春洲第一名妓。他的身价早已不能单纯用灵石来衡量,陪不陪客人,要看他乐不乐意,钱多钱少没有定数,就看他想怎么开了。   殷渺渺其实非常怀疑,以她过去那么穷的身家是怎么睡得起这个男人的,不会是名妓和穷书生的套路吧?   呃,如果是这样,她现在有钱了,不知道还不还得起……她思考的时候,露华浓就拥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她散落在肩头的鸦发:“我想好了。”   “嗯?”   “珍萃节有三个月。”他缓缓道,“我要你这三个月不许回山上去,留下来陪我,这个交易,如何?”   殷渺渺:“……”这是谁占便宜?   “不肯就算了,珍萃节有的是人要求我出去。”他松开她,“你走吧。”   “答应答应答应。”殷渺渺赶紧道,“我当然答应。”   他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殷渺渺欲言又止。   “想什么呢?”他亲昵地吻着她的后颈,“钱?”   “嗯。”   “怕提钱我会不高兴?”他忍俊不禁,“想太多了,我只是不缺钱。而且,你把我带在身边,我可以省掉很多麻烦,这就是我要的报酬了。”   不等她说什么,又以魅惑的语气悄声道,“这种时候,你确定要把时间浪费在和我说这些无聊的事上吗?”   殷渺渺清了清嗓子:“你说得有道理。”   夜晚,还很长。   *   半个月后,珍萃节开幕。   云光城比平时热闹了好几倍,走在街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都是修士,谁也不愿意错过这样的盛会。   韩羽办事得利,很快就以不错的价格买入了不少东西,而曹氏一族的骑兽亦是十分受欢迎,尤其是兔虎,以温顺的性格和毛茸茸的外表俘虏了不少女修的心,完全不愁销路。   (前两年,殷渺渺还给飞英寄了一匹幼崽,他对在陌洲丢失的兔虎念念不忘到而今。)   大笔的灵石流入又流出,第一场拍卖会不知不觉就到了。   提前两天,任无为把寒杉和朱蕊叫过去,一人给了10000灵石:“拿着。”   两人都莫名其妙:“师父,这是……?”   “过两天就是珍萃节的拍卖会了。”任无为语重心长道,“你们都去长长见识,享受一下生活。”   朱蕊和寒杉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疑问,这是给她们拍卖东西的资金吗?不管怎么样,师父给徒弟东西是天经地义的,她们都伸手接了下来:“多谢师父。”   任无为很满意:“趁着年纪轻多见识见识没错,玩得开心点。”   玩得开心点?拍卖会有什么值得玩的?   任无为没有解释:“跟着你们师姐就行了,她会直接在月影馆等你们。”   “师父和大师兄不去吗?”朱蕊问。   任无为道:“师父老了(玩不动了),你师兄去和不去都一样,你们三个女孩子自在点。”   拍卖会和自在到底有什么关系?   她们越听越糊涂,但任无为挥了挥手:“回去吧,穿得漂亮点去,别给我们翠石峰丢脸。”   朱蕊和寒杉一头雾水地离开了悬崖。   山边,微风徐徐,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朱蕊率先问:“三师姐听过这个拍卖会吗?”   两个人是私底下第一次交流,寒杉迟疑着摇摇头:“没有,拍卖会不都一样吗?”   朱蕊蹙起眉尖:“一般的拍卖会要让我们穿得漂亮点吗?”   寒杉同觉得古里古怪,玩得开心点?穿得漂亮点?   “大师兄留步。”朱蕊瞥见云潋从另一头走过,忙不迭把人叫住。   云潋停下来看着她们。   朱蕊问:“大师兄知道月圆之夜的拍卖会吗?”   云潋颔首:“知道。”   “这个拍卖会有什么特别的吗?”寒杉也忍不住好奇之心。   云潋想了想:“时间比较长,从天黑到日出。”   “还有呢?”   “很热闹。”云潋想起早就不见人影的殷渺渺,不禁微笑起来,“好好玩。”   寒杉&朱蕊:“……”更方了。 第88章   对拍卖会的陌生使得寒杉和朱蕊第一次有了同门师姐妹的情谊。   两人决定结伴下山,朱蕊是师妹,先打扮好了去寒杉的院子找她,见她仍旧一身男装,不由欲言又止。   寒杉道:“师妹有话不妨直说。”   朱蕊委婉道:“师父专程叮嘱我们仔细穿着,师姐这样……”   寒杉看了朱蕊一眼,对方打扮得倒是颇为鲜丽,一身鹅黄色的衣裙衬得她人比花娇,钗环叮咚,娇柔美丽。但她不喜如此,身上除了剑就是一只外表平平无奇的手镯,什么饰物也无。她始终觉得,女修正是因为钟爱于这些身外之物,才会让人看不起。   “不必了,就这样吧。”   朱蕊素来会察言观色,听她这般说也就没有再劝,两人携手下山去。   拍卖会的地点是在望月坊的月影馆,就建在望月的山顶,每月十五时,月亮正好会照在场馆的上方,以此得名。   她们到的时候,场馆外面已经人流如龙,门口有人在校验请帖,她们出示了自己的令牌,马上得到了放行。   进入馆内,屋梁上悬挂着无数的花灯,将里面照得亮若白昼。从门口进去是笔直的一条路,只是路的两侧有许多屏风并排摆在了一起,绘着百花的彩屏后面人影憧憧。不少人聚集在屏风前指指点点,并不急着入内,有女童提着花篮路过,他们便取了其中一朵。   两人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有个粉雕玉琢的女童提着一篮花,小跑着过来:“仙子,要花吗?”   朱蕊见她可爱,不忍拒绝,取了一朵粉红芍药,而寒杉环顾四周,发现不少人都拿了花,以为是佩花入场,便也拿了一朵白丁香。   “寒师妹……”她身后传来白逸深的声音。   寒杉回过头,茫然道:“怎么了?”   白逸深看看她们的花,欲言又止:“没什么。”   女童又把篮子递给他:“仙师要花吗?”   白逸深摇了摇头。   女童坚持:“要一朵吧,大家都拿了。”   白逸深给了她一块灵石,她喜笑颜开地跑了。   寒杉看着自己的花,有了不祥的预感:“这花……”   “拿着吧。”白逸深说。   寒杉对他仍有信任,闻言便道:“师父让我们和师姐一起,白师兄看见她了吗?”   白逸深抬抬下颌,平静道:“来了。”   寒杉扭头看去,只见有过一面之缘的露华浓缓缓走来,明亮的灯火在他的容光下黯然失色,珠光宝气的衣衫不复鲜亮,喧闹的厅中因他为之一静。   原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是真的。如果所见的场景是一幅画,那么其他人都被蒙上灰尘,唯有他所在之处光亮依旧。   片时的安静后,爆发出了不绝于耳的窃窃私语。   “这是谁?怎么没佩花?”   “你不认得?哦,你第一次来,他是露华浓。”   “露华浓?那不是春洲第一名妓!”   “没错。”   “原来这就是沉香阁主人,名不虚传。”   “不知道今天是陪着谁来的。”   “还能有谁?”   被他惊艳的人不在少数,朱蕊是最诧异的一个,迄今为止,她未曾见过容貌胜于自己的人,这露华浓皮相未必比她更美,只是与之相比,她身上只有少女之窈窕,哪里比得上他回眸一笑百媚生呢。   春洲第一名妓?云光城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他朝她们走过来了:“我是来接两位仙子的。”   寒杉定了定神:“二师姐让你来的?”   “是。”他轻笑,目光在她们手中的花上一转,“恭喜两位仙子。”   朱蕊顿时觉得手中的白芍药烫了起来:“这花……”   “请跟我来。”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衣袖如水波振开,一举一动皆美不胜收,又侧过头,对白逸深道,“你一个人?”   白逸深颔首。   “来么?”他眼波流转,语带笑意,竟叫人分不清是疑问还是邀请。白逸深叹了口气,抬步跟了上去:“你怎么凑这个热闹?”   “你不想见到我?”露华浓微眯着眼,风情无限。   白逸深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想见到我?”   多说多错,白逸深干脆不说话了。   跟在他们身后的寒杉浑身不自在,她宁可进山里与妖兽搏斗,也不想在这样的环境里多待一秒钟。   金漆描花的楼梯,燃烧的馥郁香草,悬挂的仕女画卷,明亮摇晃的烛焰……这样靡丽的场景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像是误入浮华的局外人。   她强忍着不适,瞥了身旁的朱蕊一眼,她低头把玩着手里的芍药花,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眼中闪烁着好奇,比她自在多了,不过,最不能理解的当属印象中从不理俗事,一心修道的白师兄,他明明也是苦修之人,却对面前的场景适应良好,神色自若。   走完长长的盘旋楼梯,露华浓带他们进入了二楼的一个包厢,殷渺渺正倚在窗前等着她们:“来了?咦。”   她瞟向白逸深,却是露华浓代答,语声含笑:“白真人一个人来,孤零零怪可怜的,就叫了他一起。”   “殷师妹。”白逸深微微颔首,算是寒暄。   “大驾光临,求之不得。”殷渺渺留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给他,转头笑盈盈地对两个师妹道,“寒师妹见过了,朱师妹却是第一次见。”   朱蕊忙道:“二师姐。”   “坐吧。”   包厢里只有矮几和蒲团,众人随意落了座。侍立在一旁的侍女走过来,屈膝向朱蕊和寒杉要过了她们的花,两人一点都不留恋,忙不迭地就给了出去,暗暗松了口气。   白逸深问道:“殷师妹没有同她们说?”   殷渺渺讶异道:“说什么?”   “月圆会的规矩。”   殷渺渺道:“白师兄这话说得奇怪,我也是第一次来。”她点了点额角,“以前来没来过不知道,反正印象里是头一次。”   白逸深一怔。   恰在此时,门又被推开,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走了进来,一人佩芍药,一人佩丁香,分别在朱蕊和寒杉身侧落了座:“多谢仙子。”   二脸懵逼。   殷渺渺故作恍然:“怎么,白师兄说的是楼下的花?”   “抱歉。”白逸深这回道歉得很迅速,“是我误会了。”   殷渺渺道:“白师兄身为磨剑峰的大弟子,倒真是个体爱后辈的好师兄。”   白逸深微蹙起眉头:“殷师妹何意?”   “若是师兄,必然事前便处处提点,可若是我,即便是知道也不会说。”殷渺渺转着酒盏的杯沿,“师父嘱咐我带师妹长长见识,什么叫长见识呢?”   她放下酒樽站起来,裙裾拖曳着地板:“楼下有许多屏风,而且遮的严严实实,每一扇屏风后面都只有一个人,而屏风上的图案就是百花,无一重复,而女童手中花篮里的花品种与屏风全部吻合。”   朱蕊和寒杉没有说话。   “大多取花的人身边无伴,且所站的屏风与取出的花品种相合,而我带着莲生,就没有人来向我兜花,故而可以猜测,摘花就是摘人,屏风后面的是供来客挑选的倌人,且花只分红白,一定有讲究。”   她询问来的两个少年:“你们二人,有何不同?”   其中佩戴着白丁香,坐在寒杉身畔的少年道:“奴是清倌,尚未挂牌。”   “哦。”殷渺渺走到两个师妹面前,“知道什么是清倌什么是红倌吗?”   朱蕊摇了摇头。   殷渺渺一本正经:“我也不知道,不如问一问你身边的人?”   朱蕊迟疑了一下,身边戴着红芍药的少年就主动道:“清倌不留夜,奴已挂牌,可留宿仙子身边。”   朱蕊僵住了。   殷渺渺又道:“白师兄可明白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见识见识,先见后识,他们总要下山历练,你难道能事事提点,绝无遗漏?”   白逸深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殷师妹说得有理,只是……”   “我看过两位师妹的任务谱。”殷渺渺不等他说完,又另起一话头,“寒师妹在师门中所接的任务,大多都是捕杀妖兽,战绩斐然,无一败绩,然均是独自完成。”   寒杉坐直了身体,心中有被人窥探的不适。   “而朱师妹都是接了些收集晨露、整理书籍、照料妖兽的任务,同样完成的很好,只是也鲜少与人合作共事。”殷渺渺说着,忍不住笑起来,“两位师妹一个毅力惊人,一个耐心颇佳,能入我翠石峰实为幸事,只是,这些都不够。   “艰难苦寒的环境是历练,富贵温柔乡也是历练,斩杀妖兽是修行,与人相处亦是修行,若是一心清修便能得道,宗门又怎会有历练一说呢?白师兄,我说得可有道理?”   白逸深道:“确实如此。”   殷渺渺笑了起来,坐回了原位:“那么,我今天所说的,可否能让白师兄放心,我翠石峰不是不会教人的地方。”   “上次一时失言,并非有意。”白逸深顿了顿,露华浓给他斟了杯茶,“以茶代酒,向师妹赔罪。”   殷渺渺笑了起来,举杯饮尽了杯中酒,亮一亮杯底,又道:“同门师兄妹,不必太过生分,白师兄愿意传授经验,是师妹之幸。磨剑峰与翠石峰相距甚近,又都以剑修为主,白师兄若是有空,常来常往,切磋论道,亦是乐事。”   “改日必当叨扰。”白逸深应了下来。   他们俩达成了和解,关系缓和,寒杉和朱蕊却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露华浓施施然站起,取过酒壶为她们斟酒:“怕你们不习惯喝酒,你们师姐特地点了这壶‘桃花笑’,尝尝吧。”   他温言对人笑的时候,没有谁能够抵抗得住他的魅力,两人最终都伸手接过:“多谢。”   甜美的酒水入了口,紧绷的脸庞就不由自主地松了下来,侍候的两个少年殷勤小意地服侍着,却没有想象中的讨厌,既不动手动脚也不往人身上靠,只是恰到好处地倒茶倒酒,说些她们感兴趣的事。   气氛慢慢活络起来。   朱蕊不禁问:“二师姐,为什么拍卖迟迟没有开始呢?”   “问得好,不知既问,我是你们的师姐,只要我知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殷渺渺使劲夸她,“如果你是说正式的拍卖,那还很早,不过前戏马上要开始了。”   话音刚落,底下就传来丝竹之声,为今天的拍卖会拉开了序幕。 第89章   月影馆的建造秉持着天圆地方的理念,底楼正正方方,二楼是一个中空的圆环,每个厢房都有一扇窗户正对着一楼,便于观看。   现在,底楼的屏风全都被撤走了,一个偌大的圆台浮现,而后,白羽纷飞,一名妙龄女子登台,头戴羽冠,亭亭玉立。   萧声起,她翩翩起舞,手腕上贴着的羽毛微微颤动,犹如一只快活的鸟儿。   殷渺渺倚在窗边观赏:“这是什么舞?”   “霓裳羽衣。”露华浓斟酒给她,“喜欢这个?”   殷渺渺道:“远不如你。”   “自不如我。”露华浓抬眸,“我挂牌到现在,还没人能越过我去。”   “是是是,你最美,我最喜欢你。”殷渺渺握住他的手,转头对两个师妹道,“我是不敢评判了,你们觉得如何?”   有露华浓珠玉在前,朱蕊自在了许多,津津有味地看着:“跳得很好呀。”   露华浓道:“才刚刚开始呢。”   那女子跳完霓裳羽衣舞后便退下了,又是一名女子上了台,她身上只披了一件薄纱,丰乳肥臀,身材曼妙至极,琵琶声嘈嘈切切,她扭动腰肢,尽情展露身上的每个部位。   “这个有趣。”殷渺渺说。   那女子热舞终了,先前戴着羽冠的女子又上了台来,对面的包厢里抛出了几支红玫瑰,隔壁的包厢里却丢出了白玫瑰,一时间,圆台上花雨纷飞,煞是好看。   朱蕊看着好奇:“这是干什么?”   “打赏。”露华浓从矮几上的瓷瓶里抽出两色玫瑰,“喜欢的话可以丢花下去。”   朱蕊吃一堑长一智:“随便丢吗?”   “一枝花一百灵石。”露华浓莞尔,“得到的花就是他们出局的费用。”   朱蕊:“……”她突然明白任无为给的一万灵石是干嘛用的了,不是叫她们竞拍,而是一掷千金来着。   殷渺渺眼疾手快抽了一支红玫瑰丢了出去。露华浓横她一眼:“你有花不能送给我?”   “我是看四师妹喜欢,替她扔的。”殷渺渺面不改色。   朱蕊:“……”她喜欢跳霓裳羽衣的。   露华浓捉住她的双手:“下不为例。”   “好好好。”殷渺渺就看个新鲜,起身回桌边喝酒,“三师妹不去看看?跳得不错。”   寒杉独坐一头,仿佛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对这些没有兴趣。”   “好吧。”殷渺渺也不勉强,又取过玉册来,“那弄吃的,时间还早呢。”   这寒杉倒是不排斥,选了几样点心和酒水:“这个‘樱桃酒’好喝吗?”   殷渺渺一本正经:“好喝!”   寒杉点了这个。   不多时,有个侍女捧着一壶蜜色的酒过来了:“您要的‘樱桃酒’,现在喝吗?”   坐在寒杉身边的少年道:“我来。”   那侍女微笑着告退了。   少年问:“我为仙子斟酒可好?”   寒杉迟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汗毛倒竖,她也长了教训,果断道:“不了,我自己喝。”   少年满脸失望。   殷渺渺忍不住笑意:“莲生,我的师妹是不是孺子可教?”   “是。”露华浓眼中也带了笑意,“可惜了樱桃酒。”   寒杉一听,手里的酒壶就成了烫手山芋,忙不迭推开:“我不喝了。”   白逸深道:“寒师妹放心,酒只是普通的酒。”   寒杉没吭声,脸上写了四个字——你当我傻?   白逸深就拎起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喝了下去:“寒师妹,我未曾骗你。”   “不,他骗你。”露华浓站起来,款款走到白逸深身旁,指尖抚过他的肩头,“这才不是樱桃酒。”   寒杉:“……”   露华浓笑盈盈地拿起酒壶:“仙子,我来为你斟酒可好?”   寒杉也有点吃不消他,不自然地别开视线:“不如你先给我师姐斟一杯。”   “你师姐去讨好别人了,我才不要和她喝。”他手指勾着酒壶的手柄,假作落寞,“仙子不肯吗?”   他斜斜站在她身边,体态风流,花嫣柳媚,怎一个惑人了得?寒杉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半天说不出来,情急之下,脱口叫道:“师姐!”   殷渺渺眨着眼:“红尘美色,也是炼心,不是谁都能求得了他帮忙修炼的。”   寒杉本来对见识一事嗤之以鼻,她只是不喜欢这样的事,它们又如何能迷惑得了呢?但露华浓往她身畔一站,那双颠倒众生的眼睛望着她,她就知道真有其事。   就在她进退两难时,有人推门而入:“朱师妹在吗?”   朱蕊一听到这个声音,马上就在殷渺渺身边坐下,眉间微蹙,愁绪顿生。殷渺渺瞄她一眼,淡淡道:“谁?”   来者是个锦衣男子,头戴玉冠,腰系玉佩,俨然也是冲霄宗的亲传弟子。他本是冲着朱蕊来的,谁知道一进门就看到了露华浓,眼睛立即瞪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是、是,沉香阁主人?”   “正是。”露华浓微微颔首,“我道是谁,原来是范仙师。”   “哟,有见识。”范天赐见他拎着樱桃酒,眼睛一亮,“你与我喝杯酒如何?”   露华浓慵懒道:“送与你好了。”   “樱桃酒么。”范天赐笑嘻嘻地凑过去,“当然要你喂我啦。”   露华浓不动声色地避开:“那就要问她同不同意了。”他走到殷渺渺身边,倚着她坐下,又拥住她的腰,顺从之意不必言说。   范天赐看看她:“你是谁?”   “这是谁?”殷渺渺低声问。   露华浓道:“萃华峰龙泉真君的独孙,范天赐。”   萃华峰以炼器为主,龙泉真君是当世赫赫有名的炼器大师,在冲霄宗内地位非凡,门内许多法器都自萃华峰流出,而这云光城里做法器生意的,也多是萃华峰一脉。   作为龙泉真君的独孙,范天赐浑身上下挂满了法宝,身家惊人,偏偏修为不高,只有筑基五层,显然天资一般。   “原来是范师弟。”殷渺渺觑着他,“你是要抢我的人?”   范天赐大大咧咧坐下,嬉皮笑脸:“什么你的人啊,不就是个妓么,你出多少钱,我双倍给你。”   “双倍?”殷渺渺也一样笑微微,“人只有一颗心,你有两颗吗?”   “哎哟,一个破玩意儿和我谈真心?”范天赐盯着她,夸张地笑,“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殷渺渺反问:“你看我像吗?”   “跟我亲个嘴都不行,殷师姐,你不厚道啊。”范天赐笑嘻嘻的,“怎么,打算为他对我出手?”   “想知道的话,”殷渺渺盯着他,冷冷吐出几个字,“试、试、看。”   龙泉真君在宗门内的地位举足轻重,还是元婴后期的大能,绝不是任无为这个刚刚进阶元婴的后辈可比。范天赐在冲霄宗横行霸道惯了,谁都要忍让三分:“我还真就不信了。”说着就伸手去拽露华浓的手腕。   他一伸手,一条火蛇就凭空窜了出来,缠绕住他的手臂往脸上扑。范天赐一开始没当回事,他身上有的是法宝,区区一条火蛇能耐他何?   然而,身上的法器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没能把火蛇消灭,火蛇扑到他面前突然凝成实体,张开了血盆大口,似乎一口就能咬断他的头。   范天赐一慌,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色厉内荏:“你是要残害同门?”   “什么残害同门。”殷渺渺抬起眸,诧异地笑笑,“师弟昏头了吧?”   范天赐指着虚空:“这条蛇……”他定睛一看,哪有什么蛇,什么都没有,好像是他产生了幻觉,再去看殷渺渺,她的左眼里一丝金光流过,诡异得紧,“你耍我?”   他声调拔高,怒不可遏:“你居然敢耍我!”说着就取出一柄法剑来。他也刁钻,宗门规矩不得残害同门,故而不对殷渺渺下手,直接冲着露华浓去,要是殷渺渺按捺不住出手,便是她主动攻击同门师兄弟。   这点小心思还瞒不过殷渺渺——她替任无为梳理执法堂的时候就把门规背得滚瓜烂熟,毕竟是连心魔誓都会钻空子的人,怎么可能不仔细研究一下怎么在门规之下搞小动作。   范天赐这点把戏无异于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她瞄了他一眼,眼瞳中金光流彩,幻象便已经罗织完毕。   范天赐自以为是朝着露华浓刺去一剑,可在旁人看来,剑尖却直指殷渺渺的咽喉,与此同时,红线自腕间游出,死死缠住了剑锋。   而后,幻象散去。   范天赐惊愕地发现自己居然剑指同门,法剑被红线紧紧缠住,既不容许他刺进分毫,也不让他趁机收回。   更不巧的是,一阵脚步声响起,有几人敲门进来:“范师弟可是来了此地……哎!”   殷渺渺瞄了门口一眼,来者多是熟人,是之前见过一面的江离、夏秋月和袁落,只有穿着粉衫的女修颇为眼生。   他们也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这么劲爆的场景,江离愣了愣,马上打圆场道:“哎,范师弟和殷师妹在切磋?可真是好兴致啊。”   范天赐的脸色不太好看,勉强道:“是啊,我技不如人,师姐承让了。”   “哦,原来是切磋啊。”殷渺渺松开了红线,似笑非笑道,“我当师弟是要杀了我呢。”   江离哈哈一笑:“怎么可能,宗门禁止残害同门,殷师妹说笑了。”   殷渺渺给他面子收回了红线:“你们怎么来了?”   “范师弟说看见了朱师妹,一定要来打个招呼。”江离笑眯眯地说,“反正也没事,我们就一起来了。”   夏秋月和袁落都没反驳,粉衫女子却道:“我是听说沉香阁主人在殷师姐这里,就想来一睹真容。”   “那梅仙子怕是要失望了。”露华浓姿态谦卑。   梅落雪嫣然一笑:“我看是实至名归。”又对殷渺渺笑一笑,“不请自来,还望殷师姐多多包涵。”   殷渺渺问:“这位师妹是……”   露华浓答道:“这是无策峰的梅落雪仙子。”   “原来是梅师妹,十年前,多亏有梅师妹的卜策,我方能平安归来。”殷渺渺举杯道,“多谢师妹仗义相助。”   梅落雪道:“不必道谢,云师兄是用玉树琼枝换了我的一卦,很公平。”   江离道:“哦,怪不得玉树琼枝到了无策峰,可真如传闻中那般玄妙?”   “自然。”梅落雪矜持道,“我日日观赏,颇有心得。”   众人说着,不用主人招呼,自觉地找地方坐了下来。露华浓起身替他们斟茶倒酒,三言两语就把人招呼妥帖,其观察之细微与手段之高超可见一斑。   殷渺渺打量着众人,发现了一件事。   他们都是亲传弟子里年轻的一辈,往上的师兄师姐不是已经结丹,各司要职,就是闭关准备结丹,玩不到一起,而往下就是记名、内门弟子,地位不等,也不能相提并论。   而从内门、外门杀上来的金丹真人,算是白手起家的富一代,有他们自己的小团体,对他们这些倚仗师父师尊的后辈态度微妙,也没有太多的来往。   只有他们年纪、修为相仿,又地位相当,自然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哪怕关系不和睦,也会聚在一起玩。   大家既互通有无,彼此帮助,也会明争暗斗,较量不休……这个认知让殷渺渺觉得很新鲜,她以前属于白手起家的暴发户,还没有混过二代的圈子呢! 第90章   新来了客人,自然不能用先前的吃食打发,于是添酒回灯重开宴,新上了点心与酒水,满满铺了一桌。   酒过三巡,气氛就热闹了起来,又有缘楼里的妙龄女子与昳丽少年作为点缀,这宴会就很像样了。   众人先是向白逸深道喜,他去年成功结丹,是一群人里最早成为金丹真人的。   梅落雪道:“宗门的任务可派下来了?白师兄会往哪里去?”   金丹真人已经是宗门内的骨干成员,一般都会被宗门派遣到各个地方负责要务,比如当年任无为就是被派遣出去才会遇见殷渺渺和云潋。   然而,白逸深道:“凌虚阁。”   凌虚阁,冲霄宗的真正核心所在,只有天资极其出色的金丹弟子才会被选入,他们一般不分配俗务,只需要专心修炼即可,是宗门倾力培育的栋梁之才,也就是传说中的核心弟子。   任无为当年因为资质一般,结丹以后就被踢出去干活了,没能入凌虚阁,故而殷渺渺对此也不甚了解。   白逸深能被选入凌虚阁,可见其本事不低,且潜力无限。大家轮番向他道贺,他却神色平静,并无骄矜炫耀之意。   很快,亥时(晚上九点)到了,拍卖会正式开始。   之前丢红白玫瑰不过是消遣,正式的拍卖却是领的号牌。牌分阴阳,阳牌给客人,阴牌悬挂在拍卖台的背景墙上。客人输入灵力启动阳牌,以神识刻上价目,阴牌就会如实显示,十分方便。   “诸位,今天是珍萃节的第一场月圆拍卖会……”主持拍卖的是个养眼的美人,以色相作为噱头,甭管哪里都不能幸免。   露华浓瞧了一眼:“是刚才得到玫瑰最多的人。”   殷渺渺:“……”她就多看了一秒钟,要命了这个醋坛子,“那是因为你在陪我。”   露华浓笑盈盈地瞥过来,终于肯偎着她坐下,温顺地拥住她的腰,下颌靠在她的肩头,与她脸颊相贴:“就你会哄人。”   殷渺渺微微侧过头,在他唇角吻了一记:“乖一点。”   露华浓心满意足,把面容埋在了她的颈间,只余一双多情目注视着场内。   一个花型的圆台缓缓升起,台面上摆着一个玉盒,玉盒里盛放着一粒指肚大小的蓝色珠子,圆台缓缓转动,将中间的玉盒三百六十度的呈献给客人观赏。   主持的美人道:“这是第一件竞拍品,清心琉璃珠,佩戴者能静心平气,减少走火入魔的可能,起拍价一万灵石。”   这东西不算珍贵,但好看又实用,是送给道侣和情人的不错选择,所以很快就以三万灵石的价格成交了。   第二件是幻容丹,顾名思义,服下以后可以改变容貌,但有时效性,成交价只有五万灵石。   而后几件竞拍品都差不多,不过是开胃菜,等到第十件,终于出现了值得一拍的东西。   “这截千年梧桐木是从被天雷劈毁的梧桐树上新生的枝干,既含有天雷之威,又有新生之气,木生火属,可炼制多种法宝,起拍价200灵珠。”   江离道:“夏师妹,这倒是很适合你。”   夏秋月不由露出笑意,握住号牌输入了自己的价码。想要梧桐木的人不少,很快就从200灵珠攀升到了500灵珠,既是五十万灵石。   价格还在不断往上攀升,夏秋月不是拿不出来更高的价格,但已经不是特别划算了。   “夏师妹再试试,超过600就算了。”江离如此道。   夏秋月便再出了几次价,最后以588枚灵珠成交,遂心满意足。而后,又出现了不少类似于梧桐木的原材料,只要属性相符即可使用,因此竞争十分激烈。   殷渺渺仔细观察着厅中的背景墙,有些东西竞争激烈,有几个客人咬死了不松口,她就不凑热闹,但是若有比较珍惜却没什么人志在必得的东西,她就趁着价格上升缓慢的时候一口气加50灵珠,基本能收入囊中。   反正翠石峰家底薄,攒什么都行,灵石堆着不花又不会生出钱来。   一波原材料后,拍卖的东西就变成了极品丹药。   虽然珍惜的灵草也很珍贵,但灵草不能直接变成丹药,炼制成功的极品丹药无疑是争夺的热点,第一颗极品澄心丹出来的时候,价格瞬间飙升到了1000灵珠以上,而且正在以200灵珠的幅度往上升。   结丹时是修士第一次遇见心魔,极品澄心丹能助修士持守本心,不被心魔所扰,极其稀有,转眼间就升到了2500灵珠,既是两百五十万灵石。   范天赐拍了几次,在加到2000灵珠后放弃了,他距离结丹还早,错过也没什么,就是心里不大痛快。于是,殷渺渺拍下一瓶极品复血丹的时候,他就故意和她别苗头,往她的价格上加50灵珠。   “范师弟是不是没有切磋够?”殷渺渺瞟他一眼,懒洋洋道,“要不然松松筋骨好么啦?”   江离拉了拉范天赐,苦口婆心道:“都是同门,别这样。”   “别怎么样?”范天赐送他白眼,“我不偷不抢,拍卖会还不让堂堂正正竞拍了?”   江离无话可说。   殷渺渺也不在意,拍卖讲究的就是理智:“那就让给范师弟好了。”   范天赐以比市价略高的价格将这瓶极品复血丹收入囊中,得意洋洋。   下一瓶是玉容生肌丸,主治外伤,附加美容效果。殷渺渺故意问:“范师弟这个要不要?”   “我想一想。”范天赐哼笑着,以为她怯了。   殷渺渺就参与了竞拍,范天赐一看她出了价,立即故技重施往上添零头:“我也拿来送人,师姐不介意吧?”   殷渺渺不吭声,慢条斯理地往上加价,两人竞拍到2400灵珠,她放弃了:“算了,让给师弟吧。”   范天赐假模假样道:“多谢师姐割爱了。”   “不客气。”殷渺渺笑得耐人寻味,“说不定师弟马上就用得着了。”   在场的人都不傻,全看出来殷渺渺是有意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上消耗范天赐的财力,免得他和自己争抢真正想要的东西。   但范天赐做人一言难尽,连和殷渺渺最不和的袁落都没提醒他。   这么玩了三次,范天赐回过味来了,恶狠狠地瞪了殷渺渺一眼。她好整以暇:“不客气,我是师姐,让让师弟又有何妨?”   范天赐咬牙,这个女人居然敢耍他两次!且等着,他迟早要她好看不可。   “接下来是最后一样丹药。”美人轻启朱唇,“延寿丹一粒,可延寿十年,起拍价1000灵珠。”   话音刚落,价格就被加到了1500灵珠,直接翻了一半,而后,又有人一口气加到2000灵珠,接着是2500,2600……夏秋月不禁道:“真是狂热啊。”   “十年寿命呢。”江离笑了笑,“也难怪。”   延寿丹如此受追捧并不奇怪,修士的寿数是有限的,虽然跨过一个大境界后寿命就会相应延长,但总有些人卡在某个境界的后期不得寸进。   十年看起来少,关键时候说不定能续一秒,由不得人不狂热。   梅落雪淡淡道:“寿数乃天命,企图服用丹药延长寿数,必然会付出代价。”   袁落不在意道:“那又怎么样,活着才付得起代价。”他也顺手出了个价格,延寿丹已经攀升到了3100灵珠。   在座的人都是年轻一辈,前途无限,对延年益寿没有太深的执着,心态十分轻松,但从出价的人紧咬不放的情况来看,有不少人是志在必得。   殷渺渺想了想,也出了几次价。江离挺惊讶:“殷师妹也凑热闹?”   “随便玩玩。”殷渺渺加价的节奏非常巧妙,她其实并没有拍下的意图,只是往上抬价,刻意在削弱对手的实力,与和范天赐斗气是一个路数。   这招虽然有点损,但是没有办法,翠石峰太穷了,能省则省,而且也省得让范天赐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免得让自己多花冤枉钱。   最后,那颗延寿丹被人以五百多万灵石的高价买下。   上半场到此结束,休息一炷香后,下半场开始了。   如果参加过月圆拍卖会就会知道,上半夜的拍卖的基本上都是与修炼有关的东西,气氛较为严肃正经,下半夜却是享乐的时间。   首先拍卖的就是鼎炉,圆台升起,偌大的金盘里蜷缩着雪白的人体,不着寸缕,仿若只是个物件。   价格也十分便宜,与之前动辄上百万灵石相比,一个人只卖5万灵石。   殷渺渺看了会儿,眉尖微蹙:“都是炼气一二层。”这么低微的修为,恐怕被采补一夜就会耗尽身亡。   露华浓执着酒壶为她斟酒:“昙花只有一现,人命亦有如此。”   殷渺渺轻轻一叹,不说话了。   普通的鼎炉被买走后,台上出现了一个模样清秀但衣着整齐的年轻女子,一看就大有文章。果然,美人主持道:“此为纯阴之体,炼气七层修为,起拍价1000灵珠。”   范天赐马上就坐直了,啧啧道:“鼎炉么,空有皮相没用,哪比得上纯阴、纯阳好用。”说着,故意觑了露华浓一眼。   露华浓笑笑,他空有媚像,却既不是纯阴也不是纯阳,故而初夜卖得并不高,那又如何?人非圣贤,多少人真的看破色相呢。   至少范天赐会说出这番话,就证明他看不穿。   他不惊不怒,范天赐觉得没趣,盘算了一下兜里的灵石,出价把那个鼎炉买了下来:“可惜长得不怎么样。”   江离温和地笑了笑:“若是姿色出众,怕就不止这个价了。”   范天赐一想有理,也就不再提起。   鼎炉过后,拍卖的东西就稀奇百怪起来,“倾城仙子用过的茶杯”、“玉面公子的折扇”、“蓝色小药丸(并不叫这个名)”、“美人的初夜”、“落花舞(花指衣物)”、“极乐之盒(情趣玩具套装)”……要有多污就有多污。   殷渺渺:“……”失策了!真是万万没想到! 第91章   场上拍卖的东西渐渐不堪入目,在座的除了殷渺渺,几个女修的脸色都不自然起来。   殷渺渺再好奇也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掉节操,便道:“时辰不早了,要不然师妹们先去休息吧。”   寒杉松了口气,虽然大半夜回门派有点奇怪,但总好过在这里挑战节操,正打算告辞,殷渺渺就递过去一块号牌:“房间在楼上。”   寒杉&朱蕊:“???”   “这么晚了,怎么可能让你们回去?”殷渺渺说,“楼上有房间可以休息。”   寒杉吓一跳:“不了不了……”她不想睡到半夜发现身边多了个没穿衣服的美少年,她自觉修为低微,不想挑战这么高难度的。   “既然来了,就好好玩一玩。”江离温和地笑道,“月影馆每个房间里都有月华泉水,灵气充裕,于修行大有裨益,师妹们不该错过。若是不要人陪着,打发他们走就是了。”   夏秋月道:“江师兄,听说月华草三十年一生,所以唯有珍萃节时才有,是真是假?”   “真的。”辟芷峰以种植灵草为主,江离十分熟稔,“两位师妹,错过就要等三十年哦。”   “而且,月华草结的果酿成的酒也不错。”梅落雪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们殷勤劝说,两人便迟疑起来。殷渺渺想了想,干脆道:“我也累了,咱们一块儿上去,还能说说话。”又给了两个少年一枚灵珠,吩咐道,“你们俩不必跟来了。”   两名少年拜谢后退下了。   她都这么说了,寒杉和朱蕊不好拒绝,点头同意了下来。夏秋月和梅落雪自然也不会再留,大家便一同离开。   殷渺渺人都走到门口了,又仿若想起件事来,促狭地转头:“我们走了,几位师兄师弟尽兴。”   江离无奈极了:“殷师妹别打趣我们了。”   袁落格外恶劣:“说尽兴,谁比得过你。”   “也是。”殷渺渺对他们摆摆手,带着女孩子们上楼去。夏秋月被红砂真君管得严,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景,好奇地问:“什么尽兴,后面还有节目?”   殷渺渺侧了侧头:“夏师姐想看吗?”   夏秋月没做声。殷渺渺想起那天江离说过的话,心中了然:“我做东,尽管放心。”   梅落雪倒是不掩饰自己的好奇:“有趣吗?”   “有趣不有趣,看了才知道。”殷渺渺眨眨眼,“正好咱们分开了,他们玩的,我们玩我们的,不挺好?珍萃节又不是给他们男人准备的,也有我们可以找的乐子。”   几人都有些心动,没有开口拒绝,殷渺渺就道:“莲生,麻烦你了。”   “好。”露华浓应下来。   三楼的房间是一个偌大的套间,布置得清新淡雅,她们刚刚坐下,便有一行眉清目秀的美少年进来表演剑舞。   他们统一身着宽袍,剑耍得像模像样,只不过被寒杉鄙视了:“这算什么剑。”   殷渺渺道:“舞的又不是这个剑。”   众人不解其意,等为首的几个少年一个后跃,袍子高高扬起,她们才发觉原来里面是不着寸缕的。   原来,美人舞剑,意在不可描述。   虽然有些尴尬,但女修毕竟不是凡俗女子,他们仅作表演而不近身,她们也就慢慢适应了。   剑舞表演完,少年们齐齐鞠了一躬就退下了。   而后又进来四个男子,鼓瑟吹笙,技艺尚可,然衣服通通半透明,若隐若现,随着窗户里穿进来的夜风显出身材,该明显的地方明显得不得了。   等一曲奏毕,露华浓便道:“差不多了,几位仙子请进来沐浴。”   殷渺渺率先起身:“你们肯定不习惯有人服侍,就我们师姐妹说说话吧。”   三楼的包间与楼下最大的不同就是有一个白玉池,如今里面已注满了月华泉水,一股草木的香气在鼻端弥漫开来,清新冷冽,灵气萦绕。   夏秋月目露赞许:“不亏是月华泉水。”   露华浓道:“几位仙子可以先回屋更衣,浸泡月华泉只能着普通的衣物。”顿了顿,又道,“亵衣为上。”   说是这么说,但除了殷渺渺穿了抹胸和纱裤,其他人都穿着中衣来了。她倒也不尴尬,大大方方道:“我伤势未愈,让你们看笑话了。”   梅落雪走进池中,口中道:“是师姐在陌洲受的伤吗?”   殷渺渺把自己浸到水中,清凉的泉水裹住了全身:“不,是失踪时的旧伤。”   梅落雪讶异道:“我只听云师兄说你失踪了,怎么还受了伤?”   “问题就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殷渺渺做出放松后随意闲聊的样子,苦笑着说,“我的神识受损严重,怎么受的伤,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到的陌洲,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件事许多人在私底下议论过,说不好奇是骗人的,一向明哲保身的夏秋月也忍不住问:“全都忘记了?”   “连自己是个修士都忘了,而且令牌也遗失了,都不知道自己是冲霄宗的弟子。”殷渺渺叹了口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是一头雾水。”   梅落雪问:“真君不曾与你说明吗?”   “怪就怪在这里了,师父不肯告诉我。”殷渺渺半真半假道,“你们可知道个中原委?”   以夏秋月的性格,平时绝不会多这个嘴,但是大家刚刚一起做了坏事,亲密感不曾消退,她思忖片刻,说道:“不知道,只是听说了你失踪的消息,说起来,到底为什么会失踪,在哪里失踪,好像一点都没有听人提起过。”   梅落雪亦道:“这么一说是有点奇怪。如果只是做任务时遇到了意外,何至于如此讳莫如深?”   “师父不希望我再追究。”做戏做全套,殷渺渺仿若十分困扰,“但谁发生了这样的事都不可能真的不在意吧。”   夏秋月微微蹙眉:“殷师妹,我想真君不让你追究必然有其缘故,你最好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说的也是,何况现在我是想知道都无从下手。”殷渺渺幽幽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呢?灵酒好了。”露华浓端着冰镇好的灵酒过来,给她们一人斟了一杯,轮到殷渺渺的时候,故意饮进口中,以唇相渡。   相濡以沫后,他笑微微地对寒杉道:“寒仙子,这就是樱桃酒,你以后可别点错了。”   寒杉:“……”她考虑回去就闭关练剑,以后历练就哪里危险选哪里,坚决不要来风月场里看新鲜了。   露华浓来了这么一出,刚才的事自然被带过去了。众人又聊了些趣事,话题不知不觉间就转到了珍萃节后的秘境选拔。   夏秋月试探着问:“殷师妹可知道这次的秘境选拔是什么章程?”   所谓秘境,非常像是游戏副本,定时开启,人数限制,要求等级,旨在给进入的弟子刷装备和经验,但秘境本身是什么,尚无定论。   即将开启的素玉秘境属于冲霄宗,百年一遇,金丹以下可入,是绝对不容错过的机缘。唯一的问题是人数有严格的限制,因此,每次秘境开启,宗门就会举行选拔。   可能是出于某种恶趣味,每次秘境选拔的标准都不一样,据说,既出现过与门内大比一样的擂台赛,也出现过完全凭运气的抽签……前者好说,若是后者,他们这些亲传弟子一点优势都不占,所以,早在珍萃节开幕前,大家就开始打听起了这次选拔的具体情况。   夏秋月是红砂真君的徒孙,比起殷渺渺和任无为的师徒关系终归要疏远一些,向她打听一点也不奇怪。   殷渺渺很清楚,消息都是有来有往的,故而也不卖关子,直接道:“师父和我提过一些,说是……非常特别。”   “特别?”梅落雪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不是擂台赛了?”   殷渺渺摇摇头:“应该不是,但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不是擂台赛有好也有坏,好处是斗法弱的人也有机会,坏处是万一是抽签,完全听天由命不能自主。   “说不定是比谁没良心,那你倒是有机会了。”露华浓笑盈盈道。   殷渺渺睨他:“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意?”   “不敢。”   “不敢?”殷渺渺握住他的手腕,指尖拂过他手腕上薄嫩的肌肤,“不是第一次了,你今天特别不安分。”   露华浓凝睇着她:“那怎么办,要罚我吗?”   “是啊。”殷渺渺借着他的力量站起身来,跨出浴池,“得让你长长记性。”她握住他的手腕,把人拽进屋里去,只留下一句,“我先休息了,各位自便。”   不一会儿,隔壁屋里传来男人急促的喘息声,在此之前,她们从未想过男人的喘息居然可以这样诱人,听得人两颊情不自禁地发烫,视线无处安放。   好在没多久,隔绝的结界就被开启,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满场静默,迷之尴尬。   少顷,年纪最长的夏秋月清了清嗓子:“不早了,咱们散了吧。”   没有人不同意这个贴心的建议,池中的人顿时作鸟兽散。   隔壁屋中,露华浓倒在柔软的褥子里,喉咙里溢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我、我帮你,你却要罚我……好没道理。”   “是啊,我就是不讲理。”殷渺渺垂首吻住他的唇,“你能把我怎么样?”   露华浓眼睫一颤,徐徐闭上眼:“那我只能受着了。”   殷渺渺不禁深深吸了口气,人的恶念是被关在牢笼里的野兽,一旦失去了枷锁,就会做出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情来。   一个美人伏在身下,说任尔为所欲为,真的是非常容易诱出人施虐的欲望。她情难自禁,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血珠沁了出来,被她舔去。   他的眼眸真成了一汪秋水:“别折磨我了,好不好?”   “好。”她也不想折磨自己,痛快地应了。   烛火跳跃,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映在了屏风上,如鱼在水,无限欢愉。 第92章   东方泛出鱼肚白时,梅落雪就起来了,打开房间门,隐约见露台上站了个人。   清晨的光像是蛋壳的青,只有微微亮,那人站在露台上,衣袂被风吹起,好若随风而去,不能久留尘世。   梅落雪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听说你的琴弹得不错。”   “不过是娱人娱己的小把戏。”露华浓侧过身来,眉眼含笑,“不值仙子一提。”   刚刚从背后看,他穿着宽袍大袖宛若谪仙,可这一转身,味道全都变了,未曾掩好的衣襟里露出雪白的肌肤来,带着点点红痕,香艳旖旎,遐思难止。   梅落雪顿了会儿,笑言:“有机会总要听一听的。”   “仙子愿意莅临沉香阁,自然是我的荣幸。”   梅落雪点点头,径直出门去了。   而后,夏秋月和寒杉、朱蕊都相继起来,听说殷渺渺没起都很体贴,各自散去了。   露华浓送走了她们,回屋正好碰见殷渺渺起身:“日头还早,不再歇会儿?”   “不了,在这儿睡不好。”她懒洋洋地坐起身,勾起地上散落的衣裳,“麻烦,替我穿一穿。”   露华浓瞪她:“脱的时候不见你嫌麻烦,穿的时候就犯懒。”说归说,手上的动作一点不慢,很快就替她穿戴整齐。   殷渺渺这才摇铃唤了人过来,把昨天拍下来的东西和要付的帐结清,一共六百多万灵石,乐得结账的管事合不拢嘴,一路殷勤地将她送到门口。   “殷师妹。”有人叫她。   她循声望去,见是白逸深和江离:“怎么就你们?”   “袁师兄和范师弟都没醒呢。”江离对她挤挤眼。   殷渺渺秒懂:“看来玩得很开心。”   “可不是。”江离替她惋惜,“你说你,没事带师妹一起来干什么?”   怎么听起来像是很了解她的样子?殷渺渺清了清嗓子:“这是做师姐的责任所在。”   “嘁。”江离翻了个白眼,“我走了,有空来辟芷峰找我。”   “好,改天见。”   他们俩说话的时候,白逸深看着露华浓,低声道:“你自己小心点。”   “多谢你。”露华浓的笑容罕见地清幽,无妩媚之态,“且放心。”   白逸深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道别后就离去了。   整夜的纵乐后,身体吃得消,精神却懈怠了起来。殷渺渺携着美人慢慢走在旭日初升时的街道上,看晨雾飘散,天光渐亮,竟有浮生似梦之感。   一晃眼,沉香阁就到了。   小霜泡了热茶来,露华浓挥手示意他退下,亲自斟了茶端过去:“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修士早就不会因为熬夜而疲惫,殷渺渺在回来的路上思绪放空了会儿,现在精神回来了,抿了口热茶:“我不要紧,你累了吧,去歇会儿。”   “我也不累。”   “怎么不累?昨夜你就没合眼。”殷渺渺不容置喙,“去睡。”   露华浓口中说着“没合眼怪谁”,心里却很受用,乖乖解了衣衫上床,又不放心,问她:“你回不回去?”   “不回,我修炼呢。”她说着脱了绣鞋,坐到窗下的榻上预备修炼。他这才放了心,一沾枕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她果真还在,两人一道用了午饭,这才就着暖煦的春风说起昨日的事来。   殷渺渺道:“昨儿来的人你都认识,和我说说他们的事。”   “从何说起?”   “随你啊。”殷渺渺一笑,“就从你看得最顺眼的人说起好了。”   露华浓不上当:“你挨个问,我挨个说。”   “那就先说梅落雪吧。”   “无策峰的掌峰是不策真君,他已有多年不曾对外露过面了,有传闻说他早已陨落,也有说他妄测天意而被降下惩罚……总之,他不理世事许久,无策峰的事都由他的大弟子鸿霞真人一手打理,梅落雪是他的徒弟。”   殷渺渺失笑:“真狡猾,问你梅落雪,你却和我说无策峰。”   “你想知道的本来也就是无策峰。”   殷渺渺并不否认这一点:“我和她本人的关系呢?”   “素无来往。”露华浓想想,略作纠正,“至少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联系,你也从未和我提过她。而且,无策峰的人很少露面,昨天会看到她我很意外。”   殷渺渺好奇:“既然如此,你怎么认得她?”   “秘密。”他竖起手指在唇中,“恕我不能回答,下一个。”   殷渺渺想了想:“夏秋月。”   “夏秋月出身的夏家一直都是千箓峰的附属家族,她的师父是红砂真君的关门弟子,很受器重。”露华浓意味深长道,“听说红砂真君是个严厉的人,越是看重的弟子越是要求严格,而夏秋月几乎没怎么下过山。”   殷渺渺点点头,又问:“红砂真君是十个掌峰里唯一的女修吧?”   他颔首笑道:“是,据说红砂真君从前资质平庸,得了一份大有来头的传承才有今日,只是早年吃了太多亏,因此性子十分要强,事事不肯落于人后……这么说来,夏秋月倒是不怎么像她门下的人。”   “怎么说?”   “在你那朱蕊小师妹之前,夏秋月被称为金丹以下的第一美人,现在名头换了人,她居然也认了,一点争回脸面的意思也没有。”   殷渺渺不知此事,昨儿真没看出端倪来:“居然还有这样的事?不过,她的样貌并不输给我四师妹。”   朱蕊的容貌有柔弱感,她眉间又总有哀愁,很是惹人怜爱,而夏秋月的美要端庄许多,一看就是出身不俗,不可唐突,单说容貌,两人难分高下。   露华浓才不会在这般敏感的话题上发表看法,避而不谈:“夏秋月不常下山,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那么,袁落呢?他和我结怨,恐怕是和执法堂有关吧?”   “他的师父火炎真君是原本执法堂的掌事,后来被你师父换了下来,你有没有做什么我不知道,只是听说火炎真君在执法堂时刑罚严厉,引得许多弟子不满。”露华浓顿了顿,又道,“火炎真君是法武兼修,又是元婴后期修为,实力深不可测,而袁落听说很得他的心意,说不定会把本事倾囊相授。”   殷渺渺眨了眨眼:“哦。”   露华浓不信她没听懂:“袁落这个人性子张狂了些,却不是不分是非之辈,比范天赐口碑好得多了。”   “说说范天赐,他是萃华峰的对吧?”   “是,萃华峰的龙泉真君是赫赫有名的炼器大师,恃才傲物又风流成性,偏偏只有一个儿子,还早早就去世了,如今膝下只有范天赐一个血脉。可惜范天赐既没有继承炼器的天赋,也没什么修炼的天资,最像他祖父的大概就是风流的本性吧。”   殷渺渺不禁笑起来:“这话说得……看来你也不喜欢他。”   露华浓冷冷道:“我没瞎。”   “是是。”殷渺渺赶紧给他顺毛,“江离呢?”   “和你关系最密切的,大约就是江离了。”露华浓拍开她的手,嗔怪道,“摸什么摸?说正事的时候不要动手动脚的。”   殷渺渺白他:“小气。”   露华浓不理她,自顾自道:“江离是辟芷峰秋兰真君的弟子,资质说不上高,但人缘颇佳。辟芷峰以种植灵药为主,弟子众多,与各峰的关系都不错。不过,秋兰真君修为迟迟未有精进,不少人认为她有可能会寿数耗尽而死。”   “我知道了。”殷渺渺托着腮,“最后一个,白逸深,你们是什么关系?”   露华浓不肯说了,只是道:“他为人一向正派,与你过去并不相识。磨剑峰其他人与砺锋真君一样,就算不是低看女修一头,也只把她们当花瓶,你与他们素来无交情。   “除此之外,十峰里还有一个以炼丹为主的金石峰,你倒也认得几个人,但没什么身后的来往,至于天元峰和存道峰,我就不太清楚了。”   天元峰是掌门所在,地位尊崇,存道峰则保管着宗门最重要的藏法阁,不传道收徒,是十峰中最不为人知的一处。   说到这里,殷渺渺心里已经有数了,只是她很纳闷:“听你这么说,我好像就只有江离一个朋友?”   “以前袁落也是,不过现在你也看到了。”露华浓袖手微笑,“怎么,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受欢迎?”   殷渺渺承认:“是有点出乎我的预料。”   “很遗憾,你在众多亲传弟子之中的风评并不好。”露华浓幽幽,“一个会流连缘楼的女修,能被多少人看得起?”   殷渺渺怔忪,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哀伤之意:“莲生?”   他微垂眼眸,淡淡道:“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你一向聪明,其余的事,就算不记得也猜得出来。既然忘了我,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赌气使性子,但殷渺渺知道他是认真的,不是风月手段,亦非欲擒故纵,他是真真切切忍了痛,想要她走。   春洲第一名妓再好听,也不过是个卖笑的人。修真界即便对于女修并不像凡间那般苛刻,但女修勇于追求爱情是一回事,流连花丛是另一回事,名声哪能好听?   “莲生,你可能对我有什么误解。”殷渺渺慵懒地靠在熏笼上,绣鞋没有穿好,颤巍巍地挂在足趾上晃悠,“名声根本不重要,我名声不好又怎么样?”   他抿着唇:“人家提起你的时候……”   “说的话不好听?”殷渺渺笑眯眯道,“人活在这个世上,有人求名,有人求利,名利二字,大多数人逃不脱,你就以为我在乎?”   “我想要名,就算整天在你这沉香阁也有人说我好,我要是求利,你也看到了,我可以很容易挣下不菲的灵石,我要得到这些东西太容易了。”她悠然道,“有人执着,是因为他们得不到。”   从一贫如洗到享尽富贵,由生到死亡再到新生,很多东西对她来说已然不再重要。   “我修的是风月录,所求的是个‘情’字。”   “啪”,咦,这是什么声音?殷渺渺未曾回忆起来,丹田无风起浪,灵力翻涌,灵台之中,《风月录》徐徐展露第三卷。 第93章   “情,人之阴气有欲者也,发于本心。天爱其精,地爱其平,人爱其情,情为人之本性。喜怒哀乐、爱憎恶欲,皆为人情。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故授之‘明心诀’,爱之所爱,恨之所恨,随心而动,明己持真……”   ——《风月录》第三卷   聊着天就突破了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说实话,有点懵逼。殷渺渺呆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赶紧打坐突破,待平复了灵力,这才去查看《风月录》的新内容。   比起魂术,“明心诀”只是一段心诀,能够起到静心平气的作用,乍看没有什么太惊艳的地方,但若是遇上会干扰人情绪的情况,应该会有奇效。   但最让殷渺渺在意的是,《风月录》也许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第一卷讲的交接之道,这是人生而有之的本性;到了第二卷的魂术,讲的是遵循自我的意愿去做这件事,而不会受到勉强;现在的第三卷,又是希望修炼者明己身,爱恨随心……这三卷内容看似不相关,实则都是以“情”出发,讲了一个“真”。   修真修真,修的是道,求的是真。   她以前只把《风月录》当做功法修炼,现在才发现自己错了,心法之所以是心法,是修炼的本源,正是因为它传授的是“道”。   不过,《风月录》的触发条件太奇怪了,只有她的想法迎合了它所传授的“道”,它才会展露内容,换言之,无法刻意去探求,唯有随缘顿悟……不知道是所有心法都是如此,还是就风月录那么佛系?   万般念头如涟漪掠过,最后归于平静,殷渺渺调息完毕,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对露华浓道:“看,我没有说谎。”   露华浓就算不谙修炼之事,对于顿悟还是略知一二的,见殷渺渺竟然因此而突破了境界,就知道她刚才所言必然是完全发自肺腑。   她是真的不在意……他眨了眨眼,忙不迭转过身去:“哪有你这样的女修,这般不知廉耻。”   殷渺渺顺着他:“是是,我不知廉耻,沉迷美色,愧对师门,非自裁不能谢罪。”   “你!”他恨恨回过头,“滚,滚回你的翠石峰去。”   “好好,我这就滚。”殷渺渺趿拉着绣鞋,慢悠悠往外走,“本来就该回去和师父复命了,我晚上再来,乖。”   露华浓就觉得脸上被人轻轻抚过,抬头一看,她已经不见了。   *   殷渺渺回了翠石峰,把任无为吓一跳。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才几天不见的徒弟,狐疑道:“你这是采补了吗?”   “顿悟了。”殷渺渺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师父你知不知道《风月录》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法?”   任无为纳闷:“我哪知道,你自己去藏法阁里挑的,有什么问题?”   “有点奇怪。”   她简单说了说自己顿悟的情况,结果罕见地被任无为嘲笑了:“哎哟,这有什么稀奇的,心法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你知道你师父练的心法多操蛋吗?就一半儿,残本,结婴以后要我自己悟,我真的是*了狗了。”   殷渺渺沉默片刻,真心实意道:“谢谢师父,我心里平衡多了。”   任无为瞅她一眼:“别急,听师父说件事。”   殷渺渺很警惕:“出什么事了?”   “素玉秘境的选拔流程已经出来了。”任无为慢悠悠道,“初赛炼气、筑基分开,炼气擂台赛,筑基有特别的考试。不过,有一个免赛名额,直接进秘境,你回去的时候记得去山门口把签抽了……哟,你师兄回来了。”   话音未落,木屋外的平台上便多了一道身影,不是云潋是谁?任无为探头:“抽完了?”   云潋伸出手,里面是一枚绿色的玉简,上书——“1号免赛”。   殷渺渺哎了一声:“师哥,我嫉妒了,你给我吧。”   云潋微微笑了笑,递过去:“好。”   任无为翻白眼:“云潋为了陪你去秘境,压着那么多年没结丹,你居然还好意思拿他的签,能不能有点自觉?”   “宗门有规定说不可以吗?”殷渺渺拿了云潋的签把玩着,漫不经心道,“师父这么说,难道有什么花头?”   任无为:“……”他能说什么,说什么对她来说都是线索,这丫头太精了。   云潋轻轻笑:“师妹拿去吧,我再去抽一个。”   “不了。”殷渺渺过够了瘾就把签还给了他,“我对题目很有兴趣,想玩玩看,不过要是答不上来,我还是要和师哥换的,所以不许给别人。”   云潋无有不应:“好。”   任无为:“呵呵。”   “师父你笑什么?”殷渺渺狐疑地看着他。   任无为闭上一只眼睛:“没什么,你们师兄妹感情深厚,师父十分欣慰。”   他笑得古怪,殷渺渺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又好奇这次的题目,于是匆匆离了翠石峰去山门口的广场抽签。   冲霄宗的山门口有个十分宽阔的广场,一眼望不到边际,每逢门内有事要召集弟子,便会再此集合。   广场两侧竖立着九根高耸的华表,每一个都雕刻着经文,金字隐隐,一派威严。地砖则是极其坚固的白色硬玉,千年来无数次的对峙切磋都未能在上面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光亮如新。   如今,在广场的正北方位,竖立着一个签筒,一张卷轴漂浮在上面,上书“素玉秘境筑基期初试抽签处”。签筒看似普通,神识却探不出个所以然来,灵力也无法进入,弟子们只能老老实实地走过去摸签,已经排了老长的队伍。   殷渺渺一边排队一边观察周围,只见不少抽完签的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却没有谁提出交换题目,大家都满脸疑惑的样子。   她愈发好奇,等抽了签一看,终于明白是什么缘故了。她抽到的是一张红色签,上书“看花不是花,求花不得花”。   没有了,就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这算是什么题目?她正纳闷着,旁边的人凑过来问:“这位师姐,你抽到了什么?”   殷渺渺把签一亮,又问他:“你呢?”   对方也不小气,直接给她看了题目,写的是“看山不是山,求山不得山”,几乎一模一样。   “都是这样的题目?”殷渺渺吃了一惊。   “我的是‘看水不是水,求水不得水’。”后面排队的人也抽完了。   大家聚在一起又聊了几句,发现一共四道不同的题目,除却花、山、水之外,还有一个“看月不是月,求月不得月”。   这就难怪大家讨论归讨论,却没有出现交换题目的情况,目前完全无法判断这题目有什么特别之处,连怎么算赢都不清楚。   殷渺渺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转头去看签筒。签筒是玉制,雕琢精美,筒身上绘着苍树与落叶。   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她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这次比试,果然十分有趣。   *   三日后,茶楼。   露华浓深感纳闷:“你天天拉我出来喝茶,就是在这里闲坐?”三日来,殷渺渺不带他去看灯就是带他去喝茶,一派闲情逸致,可素玉秘境的选拔已经开始了,她这般懈怠真的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难得有空,多陪陪你么。”殷渺渺舒舒服服地靠在临窗的榻上,漫不经心地读着闲书。   冲霄宗除了藏法阁之外,还有能够凭借贡献点就能借阅玉简的公共图书馆,殷渺渺过往的借阅记录都有好几十页,但里面都是十分正经的内容,例如《妖兽全图》《灵植辨析法》等等,看多了也会厌。   但坊市中的书简就很有趣了,八卦有之,游记有之,不可描述的亦有之。殷渺渺来者不拒,看得津津有味。   露华浓道:“你就不怕落选?”   “怕呀,那你告诉我,这题目是什么意思?”殷渺渺支着头笑,“看花不是花,求花不得花。”   露华浓迟疑道:“听起来像是佛偈。”   “不,我想应该只是字面意思。”初试就考悟道未免也太狠了,恐怕没这么难,但这两句的确又很有佛偈的意思,恐怕会难倒不少人,“这家茶馆叫什么?”   “茉莉香片。”他一顿,“你确定吗?云光城里这样的名字可不少。”   她摇摇头:“不确定,只是随便碰碰运气。”   露华浓就不说话了。   日头西斜,夜色渐浓,一天似乎又被荒废了。殷渺渺结了账:“时间还早,我们去看灯吧。”   花灯也是花,露华浓无奈地点头:“好。”   然而,就在两人准备离开时,突然有道身影从外面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救命,救命啊!”   后头有两个家丁穷神恶煞地追逐着:“站住!死丫头往哪里跑?!”   殷渺渺的脚步顿住了:“唉哟。”   “不、不要过来。”那是一个粗手笨脚的丫头,衣着邋遢,满脸脏污,一看就不讨人喜欢,原本饶有兴致的围观者一见到她的样子就丧失了兴趣。   美貌的少女有可能是被人强迫,但这么一个邋里邋遢的粗笨丫头,十有八九是逃奴。   那丫头环顾四周,发觉只有殷渺渺仍然注视着她,便踉踉跄跄地跑过去:“仙子救我。”   露华浓微微蹙眉,抬眸去看殷渺渺。她的表情一言难尽:“你怎么了?”   “我爹赌钱输了,把我卖给了花影楼。”那丫头抹着眼泪,“仙子,你救救我吧,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   露华浓低声道:“花影楼是鼎楼。”   殷渺渺的目光在丫头发间的茉莉上停留片刻,抬眸问追来的护院:“小姑娘卖了多少钱,我买下她,成不成?”   其中一个护院道:“此事我们做不得主,仙子若是要买她,就随我们去趟花影楼。”   “鼎楼吗?我还没去过。”殷渺渺欣然同意,“行,带路。”   露华浓:“……”   殷渺渺就真的跟着那两个护院去了花影楼。鼎楼与缘楼不同,花团锦簇,金碧辉煌,脂香粉浓,浓浓的风尘气迎面而来。   “这位仙子想要买下二丫?”一身袄裙的端庄妇人莲步姗姗,摇曳生姿,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若是旁人,便也罢了,二丫怕是不行。”   殷渺渺问:“为何?”   “她的父亲得罪了我们东家,上头指明了要让这丫头吃点苦头。”鸨母笑了笑,“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仙子难道要为了一个小丫头得罪月影商号不成?”   一个区区商号,居然敢拒绝冲霄宗的弟子,这自然是有缘故的。 第94章   月影商号的胆气,得从头说起——   在修真界,灵石不仅是交易的货币,也同样是消耗品。如果像米粮布匹,灵石本身就能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也就罢了,可修士修炼所需之物甚多,没有办法做到自给自足,必然存在着大量的交易。   由此可知,如果市面上的灵石被不断消耗而没有补充,就会通货紧缩,如果有个傻X发现了一条灵矿随意撒钱,就会膨胀——这里仍然是以人为主体的社会,就算不搞科学搞修真,一样会存在经济问题,而且因为修士我行我素的不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金融危机。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等于是“官方”存在的三大宗门就和五大商会联手,(五大商会,既是东洲商会、北洲商会、南洲商会、西洲商会及中洲商会,都是以地域抱团,各大商会下面还有小商会,在此就不多赘述了),三大宗门掌控灵矿,而五大商会负责调控。   目前,十四洲各地的物价虽然存在差距,但总体而言还算稳定,不用担心在东洲挣了一万灵石,到了北洲就只有一百的购买力。   而花影楼所属的月影商号是东洲商会的领头羊,和冲霄宗关系密切,且地位非同一般。   这些利害关系,殷渺渺心里门清:“只是因为要她吃苦,所以不能让我带走吗?”   “不错。”鸨母谦恭之余不失强硬,“仙子的一片好意,她是享受不起了。”   谁知殷渺渺一笑:“这有什么难的?”说罢一挥衣袖,红线自袖中窜出裹住二丫,将她拽到跟前,继而捏开她的下巴,往她嘴里丢了一粒丹药。   二丫惊恐地看着她:“仙子,你、你给我吃……啊!!”她的口鼻中开始往外渗出黑血,浑身上下无一不痛。   殷渺渺松开手,任由她在地上打滚哀嚎:“这样的苦,够了吗?”   “疼,好疼!”二丫蜷缩起身体,手指在地上无助地抓着什么,指甲崩断,十指鲜血淋漓,耳朵里也开始往外渗血,整个人像是从里面被撕开,鲜血浸透了衣衫。   鸨母倒吸了口冷气,看殷渺渺如看怪物:“可、可以了。”   “多少钱?”殷渺渺好整以暇。   “100灵石。”   殷渺渺丢下灵石,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带走了二丫。   露华浓直到离花影楼足够远了才开口:“你给她吃了什么?不喂解药吗?”   “没解药。”殷渺渺找个僻静的角落把二丫放下,“她吃的是祛尘丹,可以把体内的杂质排出,能强身健体,就是过程痛苦了一点。”   露华浓放了心,从袖中拿出一方丝帕,俯身给满脸是血的二丫擦了擦脸:“真是的,带着这么一个浑身是血的丫头在外面走,也不怕人家误会。”   就是为了不让人误会才在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停下来的,殷渺渺想着,却没有反驳,笑眯眯地说:“是,还是莲生考虑得周到。”   露华浓心里受用,也不在意二丫浑身恶臭,替她擦干净了脸上的血迹,温声道:“好些没有?”   “多、多谢仙子。”二丫缓过劲来,发现自己身上的旧伤一点都不痛了,忙不迭跪下道谢,“您的大恩我无以为报。”   殷渺渺淡淡道:“不用客气。”   “我只是个凡人,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仙子的。”二丫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请仙子务必收下。”   殷渺渺接过香囊,只见上头绣了一簇洁白的茉莉,不由一笑,还给她:“不用了,既然是你娘的遗物,你就自己留着吧。”   “这……”二丫犹豫了一下,仍旧收了回来。   殷渺渺问:“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怎么好劳烦仙子……”二丫垂下了头,“我家住在新月坊。”   “呵。”殷渺渺轻笑一声,“带路。”   从望月坊到新月坊距离不近,露华浓很意外殷渺渺居然有闲情逸致路见不平,但细细一想,很快察觉到了些许端倪,故而什么也不说,只是执着她的手一路相随。   夜色深深,廊桥上的灯笼散发着温暖的光晕,行人渐稀,恍惚间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握紧了她的手,唇角微翘,心安神宁。   只可惜,再长的路都有尽头。二丫一路沉默着,直到把他们带回了家中:“爹,我回来……你们是什么人?”   院子里,两个筑基期的修士正把一个浑身酒气的人往外拖。二丫连忙扑过去:“爹,爹你怎么了?”   “你爹欠了赌债又还不起,只能拿命偿了。”修士冷冷道。   “我、我是个炼丹师,我能还上的。”二丫的爹涕泪横流,“求求你们饶我一命吧。”   二丫:“求求你们放过我爹吧。”   殷渺渺:“……”她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动了手,两条火龙燃起,同时卷向了那两个修士。   其中一个大怒:“我们是月影商号的,你这是干什么?”   “人不能让你们带走。”殷渺渺懒得多费唇舌,火焰如游蛇灵活地摆动着,两个修士为了躲避攻击,不知不觉就被火龙分开,无法互相支援。   殷渺渺不想伤人,火龙一制约住他们,就使用了幻术,看不见的金色流光缠绕住那两个修士,为他们织出人凭空从院中消失的幻觉。   两个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仿佛被幻觉所迷惑了,不一会儿,两人便收手往门口走去。   下一秒,双方同时出手,火墙熊熊燃起,不早不晚,恰好阻挡了两个修士刺过来的剑锋。   殷渺渺道:“我真动起手来非死即伤,就到这里为止如何?”   两个修士对视一眼,念及刚才的确有一息被幻境所困,在实战中恐怕早就死了,便停了手。然而,年长的那个修士开口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人欠了赌债不还,要他偿命有何过错,冲霄宗非要来插手此事?”   “一个炼气期的家伙,居然需要两个筑基修士来捉,你们不是在等我吗?”殷渺渺摇了摇头,“过,或是不过,一句话。”   “呵。”年轻的修士笑了起来,“王道友,我们被看穿了。”   年长修士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殷渺渺不欲节外生枝,恭维了一句:“就在刚才,毕竟两位对我亦未曾下狠手。”   他们自然是不信的,毕竟她一进屋就动了手,显然是对这里的安排心知肚明。那年长修士见她年纪轻轻修为不俗,自然乐得卖好,因此道:“行,你过关了。”说着丢出了一块令牌。   殷渺渺接住令牌,见上面写了“复赛1号”,十分意外:“多谢。”她撤去布在露华浓身周的防护罩,笑盈盈道,“我们可以回去了。”   露华浓见她这般轻易地破解了难题,自然为她高兴,眉头舒展:“好。”   两人携手而去。   留下的院子中,年轻的修士不由道:“这么快就能破解谜题,恐怕是亲传弟子吧。”   “她应该是剑纯真君的二弟子。”年长修士啧了声,“你看到她身边的男人没有?和传闻中真是一模一样啊。”   年轻修士纳罕:“那个男人不是才筑基,能有什么传闻?”   “他不是修士。”年长的意味深长地说,“那个是春洲第一名妓露华浓。我早就听说剑纯真君的这个弟子与众不同,虽是女修,却是沉香阁的常客,今日一见,果然……啧啧。”   名门大派的女弟子和艳名远播的名妓之间的故事,实在很惹人遐思非非,两个筑基修士聊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走人。   二丫这才悄悄从角落里钻出来,蹲到和她一样装蘑菇的“赌鬼爹”旁边:“二叔,我和你说个事。”   并不是赌鬼的二叔皱起眉:“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那个仙子给我吃了祛尘丹。”二丫美滋滋地说,“二叔,这次我要是能完成少东家的任务,你就教我修炼好不好?”   二叔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祛尘丹……也就是冲霄宗的弟子会随便拿出来了。”   “二叔,我的伤全好了,你教我修炼吧。”二丫哀求。   二叔叹了口气:“丫头,在云光城里,修士不能对凡人下手,但你要是成了修士……随便一个人就能碾死你。”   “那我也想修炼。”二丫两只手托着腮,满脸憧憬,“那个仙子真厉害。”   人家可是冲霄宗的弟子,能一样么?二叔苦笑,但望着侄女渴盼的眼眸,又很理解她的向往,他不也是被仙人的姿态所折服,所以才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修炼的道路吗?只是有些路走了以后才知道不好走,想要告诫晚辈,可他们哪里听得进去。   不都是这样么。   “二叔,二叔你就答应我吧。”   许久,二叔终于道:“要是这次你能平安完成任务,二叔就教你。”   花影楼的对峙是何等凶险的一环,为了得到秘境的资格,恐怕会有许多人不择手段。这一次是她运气好,碰上了个好心肠的仙子,若是遇见个心狠手辣的被废了半条命,又能找谁说理去?   “丫头,这次的任务可没那么简单。”   “我知道。”二丫认真道,“但是只要完成任务,我以后就能在月影商号做事了,要是二叔肯教我修炼,我以后一定会变得很厉害的。”   很厉害?二叔不忍告知她人世的辛酸无数,唯有笑笑:“是吗?真希望二叔能看到这一天。”   “我一定会的。”   夜空繁星点点,星辰真的能预言人的未来吗?   并不会,它们只是迟到了几亿年的光。   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第95章   露华浓想了许久,仍有不少疑问没有解开:“你是怎么知道那个丫头就是比试的题目?”   尘埃落定前,殷渺渺不会多做解释,但现在牵着美人在夜晚的街上散步,她完全不介意慢慢说:“这次的比试从一开始就很奇怪,原本是说半年后才开始,但突然就提前了,而且不说选拔到什么时候结束,我就猜可能和珍萃节有关系。   “之后,我又看到了抽签的筒,上面给出了提示,一叶知秋,见微知著,我就想,炼气期是擂台赛,当是考验弟子的实力,以免在秘境中遭遇不测,而筑基应当是要考察观察与判断的能力。   “所以,我想比赛的场地应当不是在宗门内,毕竟宗门按部就班,很难玩出什么花样来,在云光城中就不一样了,恰逢珍萃节三教九流汇集,最适合安排。   “但到这里为止,仍然是我的猜想,我只是在碰运气,如果过几天还是没有线索,我可能会换个角度去解‘看花不是花’。不过我运气不错,那丫头一进来我就知道猜对了。   “那个丫头浑身脏污,唯有发间的茉莉花洁白如雪,毫无散乱。那两个护院听我说要买下她,居然不假思索就说出不能决断的话来——只是一个凡人孩子,而我戴着冲霄宗的腰牌,这番表现委实不合理,更不必说又是个‘花影楼’。”   露华浓又问:“可是后来你救了她,她给了你一个茉莉锦囊,你为什么不要?”   “题目里给出提示了,看花不是花的意思是说线索不是花而是女孩,求花不得花的意思就是,如果我收下那个锦囊,也就得不到后面的‘花’了。”   殷渺渺悠悠道:“你回过头想一想就会发现,这题目看起来容易,实际上有许多陷阱,他们特地找了一个其貌不扬的脏丫头,排除了一些喜欢英雄救美的人,也可以考验一下弟子们是否真的存有善心,毕竟秘境之中宝藏甚多,宗门并不希望出现心怀不轨残害同门的人。   “而后在花影楼,特地以与宗门关系密切又分量不轻的月影商号压人,就是要看弟子们面对强权利害时是否能够坚持自我,以及,面对鸨母的刁难,该如何在短时间内化解,这就是考验临场决断的能力了。”   露华浓回忆少顷,微微凝眉:“会有人真的对那丫头下狠手吗?”   “一定会。”殷渺渺肯定道,“幸好她只是个凡人,我又让她服下了祛尘丹,好歹不至于丢了命。”   “这样心狠手辣也能过关?”   “为何不能?心狠未必不是优点,宗门不会在意的。”殷渺渺停顿了会让,说道,“茉莉香囊则是一个迷惑人的陷阱,看在唾手可得的成功面前是否能保持冷静,最简单的是最后一关,能够过了那关就证明有自保之力,可以去秘境一探了。”   可以说,在这次试炼中,过关的要么是心地纯善之人,要么是观察敏锐又有决断力的人,要么就是运气特别好的……这与修真之途何其相似?   殷渺渺不得不承认此次考验别出心裁,就算是她也有许多没有料到的地方,至少月影商号的事她就没有猜到,但细细想来却很恰当,有什么比遍布东洲的月影商号更适合秘密安排此次考验呢?   恐怕连各峰的掌峰都不清楚具体的考察内容,在最大程度上给予所有弟子一个公平的机会。   呃……也不对。   殷渺渺想起来了,通关的令牌上并没有名字,只有号码,换言之,只要刷完任务线就能得到奖励。虽然题目分了四组,但应该不止有四条线,否则完全考察不过来。   所以,如果有人抢占先机,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去刷成了其他的题目,或许就够得到更多令牌。   这些令牌无论是用来出售还是用来做人情都是不错的选择,但是聪明人不会这么做,因为自己手里的令牌越多,复试或者说秘境里的对手就越少。   到时候,恐怕会出现许多弟子争夺一块令牌的情况,无形之中又可以消耗对手。   修真界的竞争不是一般的激烈,一念之差,兴许就是翻天覆地。   殷渺渺想着,问露华浓:“做人是不是应该把目光放长远一些?”   他点点头:“自然。”   “我也这么想。”她笑了起来。   竞争对手是排除不尽的,没了张三还有李四,过于在乎敌人就会丧失自我。优胜劣汰的关键不在于机关算尽淘汰别人,而在于让自己成为优秀的那一个。   “忙了一晚上,可累死我了。”她伸了个懒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是没力气管了。”   *   过了七八天,破题的线索终于被人发现了端倪,云光城突然热闹了起来,到处都能见到行侠仗义的戏码。   但这些事都和殷渺渺无关了,任无为一知道她过了初试,马上就派韩羽来给她送了一本新功法,名叫《碧霄雷法》。   此前,殷渺渺修炼的功法有二:一是《基础法术全本》,包括了净尘术、轻身术、敛息术等普遍常用的法术,这些简单的法术看似不起眼,但如果精心搭配,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轻视基础的修士必定是以后要吃大亏的;二是《御火令》,是一套初级的火系功法,什么火球、火墙、火弹,内容丰富又完善,是打基础的不二之选。   不过,理论上来说,《御火令》修炼到筑基就可以换更高阶的功法了。但殷渺渺情况特殊,她没来得及换就失踪了,失忆时又琢磨着提高精准度和节省灵力去了,后来更是练起了魂术,不知不觉就把学新法术的事忘在了脑后。   好在任无为这个师父在修炼上非常靠谱,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寻摸到《碧霄雷法》后立刻就给她送来了。   殷渺渺拿到手后粗粗翻了一遍,马上就发现了关键,《御火令》是基础,所以所有法术都使用修士本身的灵力,用完就得跪,所以她千方百计地计算灵力,节省消耗,但《碧霄雷法》中,前期的法术仍然逃不过这个套路,后面却开始向金丹靠近了。   有一招五雷术,就是要沟通天地间灵气施展,这就有金丹所施的法术雏形了,再往后翻还有更加深奥的内容,金丹之后也能继续修炼。   她非常满意,痛快地收下了:“师父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韩羽道:“真君让师姐好好修炼。”   “好好修炼……”她想了会儿,突然问,“韩羽,你想去素玉秘境吗?”   韩羽踟蹰片刻,实话实说:“想。”   “得到资格没有?”   韩羽不好意思地说:“我听说了些消息,打算过段时间去碰碰运气。”   “别过段时间,一会儿就去试试。”殷渺渺透露了一些关键,又道,“你来翠石峰也有十多年了,办事一直得力,你想去素玉秘境,我自然得帮你一把。”   韩羽大喜:“多谢师姐!”   “你要帮忙,就来沉香阁找我。”殷渺渺沉吟道,“不过,你手上的事务得找人分担一二了。”   韩羽很拎得清,在翠石峰抓权固然不错,可修为不进有何意义,当下立即道:“是,但凭师姐吩咐。”   “我是懒得管了,你看着办吧,出身清白又可靠的就行。”   韩羽口中感激,心中已有腹稿,记得没错的话,这位师姐从陌洲带来的曹氏一族与她颇为亲近,他打算卖曹氏这个好,取曹氏一人,再去内门找一个办事牢靠又不爱出头的,底下人互相牵制,他就不至于在外出期间被夺了权。   “是,师姐放心,我一定办妥。”韩羽告退了。   他一走,露华浓才道:“你这是打算放权了?”   “是啊,差不多了。”   以前事必躬亲是没有办法,哪能真为俗事花费那么多的精力,她定个大方向就行了。而且,现在放手不招人恨,否则以后师弟师妹们察觉到是师姐管家,谁知道心里会怎么想。   外头的事就够费神的了,后院就不要起火了。目前看来,新来的两个师妹其他不说,为人处世都很拎得清,这就够了。   “我现在要紧的是好好修炼。”殷渺渺说着把《碧霄雷法》的玉简贴在了额上,专心致志地研究了起来。   《碧霄雷法》的第一个法术叫“掌心雷”,仍是以自身的灵力为本源发动。雷是通俗说法,准确地说放出的是闪电,这就是比火焰高出了一个难度级,因为火只是纯粹的燃烧,但闪电却需要阴阳两极的碰撞。   阴阳的说法贯穿了修真界的整个世界观,哪里都通用,放在闪电里,其实就是正负电荷。殷渺渺费劲地回忆了一下物理知识点,尝试了几回,很快就在掌心中放出了火花。   说真的,修真界与科学世界明明是两套体系,在具体的逻辑细节上却又是全然吻合的,这不得不让殷渺渺感到神奇。   她钻研起问题来全神贯注,待心满意足地回过神,愕然发现已是月上中天,蜡烛都被烧得剩下一小截,烛泪斑驳。   露华浓就坐在不远处,支着头看着她。   殷渺渺恍然惊觉自己辜负了美人:“莲生,你在等我吗?”   “想什么呢。”他淡淡道,“我睡不着而已。”   殷渺渺走过去环住他的肩,脸颊贴脸颊:“但我累了。”   “累了就去休息。”他袖手挑灯,拨亮的烛光照得他艳光四射,“与我有什么干系?” 第96章   相处的时间久了,殷渺渺自然就摸清了露华浓的性子。他有无与伦比的色相不说,还生了一副水晶心肝琉璃肚肠,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心里门清。   她在拍卖会上招待旁人时,他调节气氛,长袖善舞,她忙着解题的时候,他就静静陪着,还记得替她描补未曾想到的细节……聪明、细心、周到,春洲第一名妓的称号,可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美。   在她修炼完之后发脾气,是一心为她,没有忍着不说而是表露出来,亦是真情流露。   殷渺渺愈发喜欢他,扯了他的袖子:“我要你陪我。”   “你要是强令我服侍你,我便遵从,若不是,恕我不能从命。”他挥开她的手,自顾自放落帐子上床躺下了。   殷渺渺跟着走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大红绸缎的被面,用金线绣着神鸟,原是十分华丽抢眼的色泽,这会儿在烛光下,全被他的容光压了下去。他雪白的面孔如同珍珠似的光洁润泽,眼睫微垂,遮住了媚人的双眸,去了几分诱色,多了些许可怜,唇珠红如樱桃。   她坐到床边,轻轻推着他:“今天是我不好,一时看入了迷,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我没生气。”他别过脸,面庞藏在阴影里,不叫她看见自己的神情。   他是真的没生气,都说修真无岁月,修炼一时忘了时间太正常了,她闭个关就是十年,他只是……只是觉得绝望又悲哀罢了。   她的修为会一日日上去,她的寿命也会慢慢增加,可他这样的人注定只能止步于此,他现在还算年轻,容貌仍旧鼎盛,然而十年二十年后呢?   他会死,会老,会被她遗忘。   而他无能为力,他无法改变命运,从沦落风尘的那一刻起,他就绝了仙途。   毕竟是寻欢作乐的玩物,谁能够容许他们有爬到自己头上的那一天?客人不会放心,主人也不会放心。因此,千万年来,曾有籍籍无名的散修一跃成为元婴大能,也有不起眼的外门弟子修成正果,却唯独没有哪个从缘楼或是鼎楼里出来的人能结成金丹的。   一个也没有。   这些事,对她说不出口,只能发个自己都看不上眼的脾气。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衣衫落地的声音,然后他就觉得被温热的身体抱住了:“是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他不想再提,强行压下喉头的涩意,翻过身来,微微笑:“和你闹着玩呢,看把你紧张的。”   殷渺渺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却不说破,只是搂了他:“太坏了,吓死我了,不准再有下一次了。”   “这可说不准。”他弯了弯唇角,算是把这件事圆过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殷渺渺就在苦练新法术中度过了,练得不顺,就听美人弹弹曲,练得顺利,就上床联络联络感情,日子过得不是一般得美。   然后,第二次拍卖会开始了。   殷渺渺没去,让韩羽拿了单子去请示任无为就行,谁晓得第二天,韩羽捧了个玉盒过来了:“真君吩咐了,无论如何都要买下这个给师姐。”   “什么东西?”殷渺渺打开玉盒一看,居然是一只琉璃错金缠枝纹臂钏,确切的说,是做成臂钏的储物法器。   韩羽原模原样传达任无为的话:“真君说这个特别适合你,要师姐立马换了。”   殷渺渺:“……”她师父是有多操心她脱了衣服的时候遇到麻烦啊?不对,一个单身狗哪里能想到这种事,难道是血泪之谈?   她脑补了一段任无为的过去,愉快地收下了:“行,我收下了,你过关了没有?”   韩羽笑了起来:“还要谢过师姐的提醒,现在有不少人都知道了,亏得我占了个先。”   “现在知道的人很多了吗?”   韩羽想了想:“说不上多,但也不算少,不过有好几条线都消失了,大家都在猜是不是令牌的数目有限,所以……”   “呵。”殷渺渺失笑,看来如何在得到宝物后保证自己不会失去也是考察的范围,“我近日不回山上,若是有什么消息,你就发道传讯符给我。”   韩羽应下。   得了新的储物法器,殷渺渺就马上用上了,将衣物、丹药、灵石与符箓平均分做两份,分别放在储物袋与臂钏之中,贴身不离的笔记、门梭和那柄纨扇(差点忘了这个归元门送来的谢礼)丢进臂钏,其余几件还算过得去的法器丢进储物袋,完事。   露华浓看着不禁蹙眉:“你这家当也太寒碜了。”以殷渺渺在翠石峰的地位,居然只有这点东西,实在让他意外,“你是不是……”   “哪里寒碜了,够了。”殷渺渺将臂钏扣在自己的小臂上,“都是身外物,凑合能用就行了。”   修真是让人从凡胎进化成仙身,要紧的是己身的修为,法器符箓重要,但也没有那么重要,何况她的这些东西放在外头已是一笔丰厚的家当。   也就是露华浓见惯了世面才会觉得她东西少——在陌洲的时候,她可是穷到要去摆摊呐!   露华浓又道:“这臂钏倒是好看,你说哪个亲传弟子没个储物戒储物镯的,偏你就用那个破荷包,还有,长了这么张脸,也不知道多几件艳色的衣裳。”   她悠悠道:“和人比长相比首饰,当我今年十八岁呢?真要和人别苗头,我带你就够了。”   露华浓好气又好笑:“没见过你这样的。”作风放荡的女修不是没有,但人家至少也是结丹乃至元婴了,像殷渺渺这么年轻又是名门大派的女修做这样的事,实在少见。   他随口一说,殷渺渺却是来了兴致:“我是什么样的呢?”   露华浓想了好一会儿:“说不好,你不像一般的年轻姑娘,但要说你成熟理智,你又有点随性。”   殷渺渺笑了起来,不像年轻姑娘是因为青春一去不能回头,她看人看事都不可能再有当初的纯粹,然而,死过一次的人又不会像是真正成熟的人那样精于利弊得失,因为很多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由死而生,才晓得随心是多么难得,能任性的时候当然要任性了。   只是这些事,露华浓永远不会知晓,她遂一笑:“那你喜欢吗?”   喜欢的。他笑了笑:“这话用得着问吗?”   殷渺渺知道答案了:“也是。”   露华浓又道:“你师父早早送了东西过来,是不是复试将近了?”   “看起来是。”她眨了眨眼,“说不定会有什么好玩的事。”   她所料不错,一个月后,复试开始了。   此次不再分炼气、筑基,炼气期的前200名同样被分发了花、月、山、水四面令牌,将与筑基期的200人一起重组分为四组进行比赛,也就是说,每组100人,分场地同时进行测试。   如此一来,先考的人没法给后考的人透题了,而且令牌虽然可以交换,但不知道具体的考试内容,换和不换都是在赌运气。   殷渺渺和寒杉、朱蕊、韩羽抽到的是不同的签,然而她这个师姐没有在这种内部测试中“友爱”的打算,他们也未必需要她的照顾,因此轻轻松松就赴了考场。   测试的场地是在一个被隔出来的山谷之中,入口处有两个金丹修士在贴禁制符:“本次考核不准许使用法器、符箓等辅助用品,一旦被发现直接取消资格。”   “本命法宝如何?”有人问。   金丹修士道:“本命法宝可以使用。”   100名弟子很快到齐,储物法器上都被贴上了禁用的符咒,又被每人分发了一个小玉盒,这才被允许进入山谷中。   一名金丹言简意赅:“本次考核的内容是在十二个时辰内尽可能得捕捉到羽花,以羽花的数目为标准,前100名即可获得入素玉秘境的资格。”   题干就这么一点点,话音刚落,整个山谷就被无形的结界封住,里面的人进不来也出不去。   “开始。”   不等场内的人反应,一朵朵羽花就悄然绽放,清风拂过,花朵就悠悠地飘了起来,随风四散。   有离花丛近的弟子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谁知手指一碰到花瓣,羽花就倏忽破碎了。   “傻X。”有人骂。   羽花,顾名思义,是如同羽毛一般轻盈的灵花,花瓣狭长如鸟羽,乳白色,通常被用来制作法衣,但是十分脆弱,除非用灵气采集,否则无论是落到地上还是被人触碰到,都会破碎枯萎。   这是最基础的灵植知识,但在《灵植大全》中不过占了寥寥数笔,算是夹缝里的小知识,能够马上回想起来的弟子并不算多。   好在殷渺渺在闭关期间就把自己曾经的笔记都补了一遍,又花时间重温了一遍基础知识,刚刚在温故而知新的阶段,故而马上就想起来了。   她出手也极快,直接放出了五团灵力,同时去捕捉飘摇的羽花,以她如今的神识,一心五用根本不成问题。   转瞬之间,五朵羽花就落入了她的玉盒。   如此反复几次,很快就被在山顶上围观(监考)的各大掌峰察觉到了。红砂真君身为女修,对于出色的女修都抱有善意:“那个孩子神识过人,反应机敏,不错。”   任无为非常谦虚:“多谢夸奖,那是我徒弟。”   磨剑峰的砺锋真君却不屑一顾:“鼠目寸光,比试才刚开始就这般出风头。”   任无为送他两个白眼。   这场比试当然不是考验谁擅长采集羽花,考试时间长达十二个时辰,也就是说,一开始夺下的羽花不一定能留到最后,是组队先坑掉别人,还是挑拨离间充当渔翁,抑或是养精蓄锐最后出手一击,看的是策略。   而且,四个考场同时进行考试,无法得知其他考场的情况下,也就无法判断自己手上的羽花是否足以获取资格,为保万全,只能不择手段地增加几方砝码。   但是,羽花数量有限又极其容易枯萎,会不会有人眼看入选无望,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把羽花直接给毁了?   十二个时辰,整整一天,难说会有多少变数,早早出头的确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但是,这么做的是殷渺渺。 第97章   殷渺渺当然看懂了复试的门道,发给她们的玉盒只是最普通的那种,任何人都能打开,随便抢,随便毁。   她抢先出手的原因很简单,试探一下自己同组的人都是个什么想法,顺便给自己增加一点筹码。在她看来,抱着开始不出手晚点搅混水念头的人不是太天真就是太自信,局势瞬息万变,没有人能确保事情的发展与自己所料的一模一样。   所以有一种说法叫“计划谬误理论”,意思是说人们总是会倾向于低估完成某件事的时间,对于未来过于乐观而忽视了某些干扰情况,因此计划与现实总存在着偏差。   在这次比试之中,每个人都是变量,无法掌控的情况下,最好不要寄托于尚未发生也未必会发生的事,抓紧时间积累每一点优势才是关键。   手中的筹码越多,应对意外也就越从容,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她把采来的羽花拱手相让,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抢这一步的先机呢?   约莫一炷香后,场中的羽花都被收集完毕。   但这只是刚刚开始,羽花的花期长达三天,每隔四个时辰开花一次,接下来还会有两次机会。   不过……殷渺渺收了玉盒,好整以暇地看着一个炼气圆满的弟子对一个收集了些许羽花却只有炼气八层的弟子下了手。   “师弟,得罪了。”说着几道土龙攒自脚下破土而出,困住了那个炼气八层。   炼气八层的弟子是个聪明的,马上掉转头冲向一个筑基修士:“王师叔,这羽花师侄想要孝敬您。”   谁知那王师叔笑呵呵地说:“不了,这是钱师侄辛苦得来,理应归师侄自己处置。”   炼气八层小钱一愣,没想到王师叔会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又自认打不过那炼气圆满,慌忙逃窜。   这时,有个炼气七层的弟子站了出来:“李师兄,请住手吧。”   李师兄既是炼气圆满:“怎么,难道叶师弟想分一杯羹?”   “不敢,只是师兄,就算你能夺下这羽花又如何呢?”叶师弟反问,“钱师兄保不住,难道李师兄就能保得住?”   李师兄咧了咧嘴:“怎么,你小子是想提议咱们炼气抱成一团,和筑基对抗?别傻了。”话音一落,四面土墙就从地下轰隆升起,困住了逃窜的钱师弟,“交出来,否则我不客气了。”   比试刚刚开始,若是重伤未免不划算,钱师弟咬了咬牙,决定舍了采来的羽花,之后再做打算:“给你。”   李师兄接了玉盒,满意地走向了一个人:“袁师叔,这是师侄的一点心意。”   这个袁师叔不是别人,正是袁落。   之前的“王师叔”不敢接受,正是担忧自己拿了羽花后会成为众矢之的,然而袁落没有这样的顾忌,抬抬眼皮,懒洋洋道:“哦,放下吧。”   李修士恭恭敬敬把东西递了过去:“师叔,师侄修为低微,不知是否能够跟在师叔身边学习一二。”   “行啊。”袁落答应得也很痛快。   李修士喜上眉梢,盘腿在袁落后方坐下了。   见此,姓叶的修士轻轻叹了口气,每组都有50个炼气与50个筑基,境界之差难以弥补,要是筑基联手淘汰他们,他们将毫无还手之力。   幸好筑基之间不可能联手。道理很简单,是选一个炼气弟子与自己一道进入秘境,还是选择同是筑基的人和自己争夺机缘?当然是前者对自己有利。   想要在秘境之中获得更多的利益,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复试淘汰强有力的对手,这就是他们的一线生机。   问题是……他该选择谁呢?   相似的场景在山谷的各个角落里不断发生,有人是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有人只是想单纯地想要抱大腿,还有人按兵不动,静待时机。   殷渺渺同样在思索,据她观察,山谷之中共有1000株羽花,羽花每株只开一朵,所以数目很好点算,每个山谷之中至多只有3000株羽花,而前100名就能获得进入秘境的资格,因此,必须获得的羽花数目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以花的数目排名次呢?找一个容纳400人的山谷,再放100个标记即可决出名额,偏偏要多费周折以花排名,恐怕名次与入场时间有着紧密的关联。   所以,想着悄咪咪夺得羽花混个入场恐怕是行不通,还是要尽可能得多夺些羽花才行。   她想清楚了自己的目标,安安静静盘膝坐下来调息。她的修为是筑基七层,在一应筑基中属于中上,比袁落这样的筑基十一层有所不及,且又落单,是很适合率先除去的对象。   有两个熟识的筑基七层与八层的修士很快结盟,一左一右包抄而来,然而不知怎么的,两人在出手之际,两道法术居然一偏,朝着斜后方的另一个修士去了。   那修士是筑基十层,原本冷眼旁观,见他们二人声东击西居然攻击自己,当下大怒,取出自己的本命宝剑就挥剑劈了过去。   那两个七、八层的修士乃是法修,论近战实在比不过修为有成的剑修,急忙后退,又匆忙解释道:“是个误会!”   “误会你他娘!”剑修哪里会听,剑气横扫开来。   两个修士眼见说不清楚,只好硬着头皮与他周旋起来。   殷渺渺施施然站起身,慢悠悠地换了个位置继续围观,由蜃怪魂珠练就的流光实在好用,以她如今的神识迷惑同境界的修士毫无问题,两个人虽然麻烦了些,好在仅需一瞬,看准他们动手的时机即可,真是阴人的不二法宝。   袁落见了,呸了句:“无耻。”他早就从范天赐口中套出话来,晓得殷渺渺不知道什么时候练了门幻术的本事,如今一见,果然让人忌惮。   修士的耳目何等灵敏,殷渺渺自然听见了,不仅没生气,还对他眨了眨眼睛:“要打吗?”   “你等着。”袁落咬牙切齿,要不是顾忌着和殷渺渺动手会削弱自己的实力,反被人来个渔翁之利,他肯定要这个卑鄙无耻的家伙好看!   殷渺渺气定神闲:“行啊,我等着。”   她和袁落的交谈以及刚才的异状被有心人看在眼中,不得不重新估量了一下殷渺渺的实力:“谁认得那个女修?”   “师叔,她好像是剑纯真君的弟子。”有人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   “这就难怪袁师兄脸色那么难看了,毕竟执法堂……”不知道是谁“小声”点破了其中的奥妙。   聪明点的马上就露出一副了然的模样,窃窃私语道:“火炎真君……剑纯真君……”他关键的地方含糊带过,不曾有不敬之语,然而意味深长的表情和“你懂的”的眼神就足够把没说出口的意思表达完全了。   袁落的脸立刻就黑了,这群人大概是当他傻,以为他会被这三言两语给激怒就去找人麻烦吗?   他强忍着怒火,却又听人道:“袁师兄恐怕也多有忌惮,否则以他的脾气……”   “是是,我们还是不要去招惹那个女修的好。”捧哏的人默契接话。   袁落:“妈的。”人活着就争一口气,师父们的事他不好开口落人话柄,但说他一个筑基十一层的人不如一个七层的家伙,这是要踩到他的脸上吗?   “说够了没有?”袁落站起身,朝着说话的人挥出一拳,一团火焰化作虎兽咆哮着向他们奔去。这是火炎真君特殊的修炼之法,能将法术与武艺融合在一起出招,威力翻倍,袁落显然得其真传:“当着我的面编排我,以为我是死人啊?”   殷渺渺一听,非常配合得放出火龙,截住对方的逃窜:“夸我不当着我的面,看来不是真心的。”   诸位说小话的弟子:“……”挑拨失败,受伤告终。   袁落收回拳头,冷冷道:“殷渺渺,你是不是找死?”   “看来你挺恨我的。”殷渺渺笑了笑,“要不然我们打个赌吧。你我联手把其他人解决了,然后我们不受干扰地比一次,以得到的羽花为赌注,赢者拿走全部,输的分毫不取,如何?”   袁落听到前面还想骂一句“和你联手当我傻X吗”,听到后面倒是心中一动,就算没有殷渺渺,他也有自信可以获得进入秘境的资格,让他心动的是如果比试中殷渺渺输了就分毫不取,那她肯定会被淘汰。   也就是说,她将会失去在灵气浓郁之地修炼的机会,修为比进去的人落后一大步,秘境中的灵草妖兽、机缘传承,都与她再无干系。   再想想她今天的努力都会为自己做嫁衣裳,这的确是一个分量够重的教训,不由得人不爽,他喜欢。   “可以。”他勾起了唇角,“到时候你可不要因为修为不如我就反悔。”   殷渺渺微微一笑:“袁师兄放心。”   山顶上。   火炎真君神情淡淡:“剑纯,你的弟子倒是好胆量啊。”   任无为:“……”他仔细回想了一遍殷渺渺的话,扶住额头,“我觉得吧,我徒弟没有和你徒弟打的意思。”   红砂真君分过一丝注意力:“怎么,有胆子当着这么多人邀战,没胆子下场?”   任无为:“她没说要打啊,她不是说‘不受干扰’的‘比试’吗?”   红砂真君冷笑道:“居然玩弄话术,算我错看了她。”   闻言,砺锋真君就来了句:“实力不济,自然只能做些旁门左道之事,何足为奇啊。”   任无为:“呵呵。” 第98章   骚乱之后,羽花第二次开花了。   与第一次开花的试探谨慎不同,花苞才刚刚颤动,场中的人已经交上了手。毫无悬念,殷渺渺和袁落这两个联手的亲传弟子成为了集火的目标。   袁落是个干脆的人,既然说了联手,也不担心殷渺渺坑他,自己和几个依附过来的同伴应对攻击,让殷渺渺负责采集羽花。   殷渺渺一心多用,羽花初开就直接以灵力卷裹进玉盒,不一会儿就抢下了一小半的羽花。   旁人自然不甘心就这样错失良机,有一个筑基女修主修音律,见袁落等人掩护得滴水不漏,便从丹田取出一支玉笛横在唇边吹了起来。无形的笛声回荡在耳边,听得人鼓膜发疼不说,丹田的灵力也不受抑制地翻腾起来。   几个炼气弟子不敌,血气翻涌,哇一口吐出鲜血来。殷渺渺也是头一次遇见音攻的修士,乐声无形无迹,不仅直接攻击神识,还能牵引对手体内的灵力,实在棘手。   她一方面运转明心诀平复灵力,一方面以神识抵抗,幸好她魂术修炼小成,能够抵挡得住,只是这么一分心,采集的效率不得不慢了下来。   沉吟片时,她决定先解决那个女修,心念一动,红线从手腕脱落成蛇,埋在草丛间悄悄向对方靠近,而她手中则凝起雷光,正是刚刚学成的掌心雷。   雷点滋滋作响,火光迸射,一看就知道是个不能硬抗的法术。那女修目光一凝,指法不断,笛声之中,无形的灵波四散,果然没有在所见的雷团处察觉到异样,而在靠左的地方,传来灵力的回弹。   于是,她不躲不避,几息后,左边传来一阵炽热,雷团擦着飞了过去,一击落空。   呵,太大意了。她心中哂笑,自己主攻音律,习惯以感受灵波来辨识方位,同样的把戏可骗不了她,而且,那个女修也忒瞧不起人了,眼睁睁见她坑了别人,难道自己会没有防备吗?   可别把人当成傻瓜笨蛋。她想着,下一秒,有什么东西从背后缠住了她的手腕,烈火烧灼到她的肌肤,吃痛之下气息停滞,笛音就停了下来。   “糟了!”是陷阱!   她想要挣脱束缚,红线却缠得死尽,同伴想要伸以援手,袁落的拳头可不同意。有了他的掩护,短短几息的时间,足够殷渺渺把人解决了:“一边疗伤去,下次我可不客气了。”   被禁用了丹药之后疗伤只能靠调息,没有几个时辰缓不过来,殷渺渺很快就把这个人丢进了“基本没有威胁”的名单里。   可惜的是解决对方终究是用了不少时间,羽花被伺机而动的人一抢而空,一朵都没给他们留下。   殷渺渺叹了口气,爽快地把玉盒里收来的羽花分作两半,一半丢给袁落:“各自保管,省得麻烦。”   袁落故意用神识扫了一遍玉盒:“你最好不要动什么歪脑筋。”虽然以他对殷渺渺的了解,对方虽然满肚子的阴谋诡计,但不是会在这种地方动手脚的人,然而,他们有仇,怎么不给面子怎么来,这是做人的底线!   殷渺渺唇角一撇,蔑笑:“呵,男人。”   袁落:“妈的。”   殷渺渺懒得理他,抓紧时间坐下调息,不能吃丹药补充灵力的情况下,她其实很吃亏,要不然也就没必要骗袁落和自己合作了。   幸好昨天是在沉香阁过了夜来的,不然运转一个大周天就三分之一的灵力,她只能摸鱼求个最低值了。   才堪堪运转了一个小周天,在采集羽花时躲得远远的人就鬼鬼祟祟靠近了。敌疲我扰,正是趁火打劫的好时候!   殷渺渺和袁落都觉得有点烦。   这群修为不高又精乖的家伙不是光明正大摆好了车马要干架,他们就是骚扰,力求不让他们有坐下调息的机会,不断磨耗着他们的灵力。   调息能补充的灵力实在是太少了,这却是一场持久战。袁落虽然自持修为高灵力充沛,也觉得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遂和殷渺渺道:“轮流守?”   “太麻烦。”她说着,朗声问,“有没有懂阵法的,弃暗投明,包你稳过。”   袁落:“无耻。”   殷渺渺睨他一眼,补充道:“你们袁师兄以他的人格保证。”   袁落恨不得掐死她:“你是不是找死啊?”   “没办法,我说的话没你说的可靠。”殷渺渺慢悠悠道,“人家都知道袁师兄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信任你的为人,难道你觉得我比你更得人心?”   袁落:“……”他深吸了口气,在心里默诵清静经,畅想了一番她最后为他人作嫁衣裳该有多么后悔痛苦,终于心理平衡了一点。   众人见他没有反驳就知道殷渺渺是说真的,没多久,站出来一个胖子:“我是阵修。”   “行,就你了,过来吧。”殷渺渺很痛快,“只要我们能赢,绝不会少你过关的那一份。”   胖修看看刚才被袁落打成重伤的临时队友,挥挥手,“弃暗投明”了。   有了阵修的加入,烦人的骚扰就不见了,这阵修有些头脑,直接移栽了羽花花株来布阵,若是想要凭借暴力破阵就必须毁坏花株,这等于是断了别人的财路,任是谁想那么做都得掂量掂量。   这为他们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但意外总还是有的,两个时辰后,六十四株羽花花株被毁,阵法被暴力破解。动手的是个火系修士,火焰把羽花烧得一干二净。   “你干什么?”胖胖的阵修跳了起来,撕心裂肺地喊,“你毁掉花会害我们整组的人少掉六十四朵花!六十四朵!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花,你是不是疯了?这叫我们怎么和其他组的人比?”   一直以来众人都没对羽花下手就是顾忌到别组的情况,要是他们斗得厉害不慎毁掉大部分的花株,那么他们就算取得少许几朵都有可能获得入选资格。   那修士毁掉的六十四朵羽花并不属于任何人,也同样可能属于任何一个人,胖阵修的话瞬间挑起了许多人的不满。   “你是想让所有人倒霉吗?”   “心思太歹毒了。”   那修士冷冷道:“你们长没长脑子?等他们几个缓过劲来,这六十四朵还不是他们的?不如趁他们没有恢复先下手为强,那剩下的936朵我们还能分上一分。”   他说得……也有道理。   之前被李修士抢了花的钱修士趁机道:“花都毁了,多说无益,不如我们一起上,得了他们的花,少了六十四朵算什么?”这话十分具有煽动性,毕竟毁掉的六十四朵花也不属于自己,没了就没了,现在阵法破了,不动手难道等着他们恢复灵力继续霸占羽花吗?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过来?”殷渺渺口角含笑,“不是想坐收渔翁之利吧?”   小钱:“……”废话,他当然是这么想的!不然他一个炼气冲在最前面不是肉包子打狗(呃?)有去无回吗?但这种事能想不能认,被殷渺渺点破以后,他只能硬着头皮喝道:“休要中她挑拨离间之计!”   犹豫是难免的,被小钱孝敬然而婉拒的王修士就道:“我们互不信任实属正常,不如同时出手,想他们也挡不住我们这么多人的合击。”   袁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以防御法器为本命法宝,殷渺渺的红线在对付音攻女修时就已然暴露,剩下的几个人都不足为虑。   能走到现在的没有傻瓜笨蛋,略一思索就同意了:“好,我等同时出手。”法不责众,人多了,回头比赛结束也不会这两个亲传弟子下狠劲报复。   拖延时间失败,殷渺渺只能另做他想,便问那个胖阵修:“你的本命法宝是什么?再拦上一拦。”   胖阵修好似有点舍不得,舔了舔嘴唇:“我的阵盘镶嵌的是雷金石……”   袁落冷笑一声,敲竹杠敲到他头上来了:“舍不得是吧?那就用你的身体去挡吧。”   “不不。”胖阵修冷汗直流,上了贼船哪有回头路,要是袁落他们失败了,他也讨不找好,回头还可能会被报复,他一个无根无基的内门弟子,被穿小鞋太容易了,“我用、我用。”   袁落唱了白脸,殷渺渺就扮红脸:“只要顺利过关,我和袁师兄会给各位一人1000灵石,希望大家不要藏私。”   跟在袁落身边的除了炼气圆满的小李,还有两个筑基初期的修士,闻言都点了点头:“师姐放心,我们晓得利害。”   胖阵修跟着道:“明白明白。”说着慌忙把自己的本命法宝祭出,一个阵盘缓缓浮现,灵力灌注其中后,浓浓的雾气自阵眼升起,遮掩了他们的身形。   袁落给殷渺渺传音:“这样不是办法。”   “马上要开第三次了。”殷渺渺镇定道,“采完这次就能放手干了。”   袁落一听就知道她尚且保存着实力,不由心中稍定,只是说的话很不好听:“我很奇怪,以你的性格,在背后放冷箭阴人才比较正常,和我在这里硬抗,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殷渺渺翻了翻白眼:“阴谋诡计能提升修为吗?能的话我已经飞升了。”   想要飞升,机关算尽是没用的,提升修为才是唯一途径,阴谋阳谋不过只是手段,怎能本末倒置呢? 第99章   胖阵修以本命法宝被重创为代价,为殷渺渺等人争取到了第三次开花的时间。第一次开花谨慎试探,第二次开花权衡争夺,第三次开花……是孤注一掷。   团战不比个人擂台赛,在冲霄宗内部并不多见,在一团混乱中如何打击敌人以及避免误伤队友是门大学问。   然而,现实不是游戏,没有组队豁免伤害一说,所以在殷渺渺用了金瞳的情况下,挥出的剑也好,水龙火龙也罢,总是微妙地偏离了那么一点点的距离,更不幸的是,为了防止他们逃跑,众多对手呈现包围状站位。   于是悲剧发生了。   这招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殷渺渺的混战经验也仅有在陌洲的一段,不过那个时候是以突围逃跑为目标,与现在尽可能得消灭对手又不相同,所以,她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些弱点只有在实战中才能被发现,殷渺渺闪躲着各种攻击,以她的神识感知到并不难,要躲开却总有那么几次失败,身体跟不上反应速度,挨了好几下。   再看看袁落,哪怕同样有些手忙脚乱,但身为武修,他自然做过这方面的训练,熟悉了节奏之后就熟练地躲避了起来。   殷渺渺:“啧!”她一个侧步,轻盈地落到了他的背后,刚刚冲着她去的细针自然而然地射向了袁落。   袁落双拳上灵力凝聚的虎兽瞬间吞噬了细针:“滚开。”   殷渺渺假装没有听见。   袁落才不想给她占便宜,她不走,他闪得飞快,百忙之中丢下一个鄙夷的眼神:“要点脸。”   殷渺渺跟上去,语重心长:“大局为重。”   “我日。”如果仇恨值能具象化,袁落对她的恨意已经能杀人。   殷渺渺面色不改:“不约。”   袁落的面孔扭曲起来,狰狞极了:“你死定了。”   “不飞升都会死。”殷渺渺脚步顿住,“要开花了。”   场中的修士都看到了徐徐绽放的花蕾,有人收不住手,法术击中羽花,未曾开放的花苞就这样凋零了,有些修士则开始抢夺羽花,打算收集部分后就撤离战场,保全实力,还有些修士想得更深远,决定借此机会除掉袁落一行人。   酣斗在开花之际达到了白热化阶段。   关键时候,袁落只能捏着鼻子摒弃不爽,替殷渺渺拦下攻击:“抓紧时间。”   殷渺渺没空回答,双手各持一个玉盒,灵力呼啸着裹挟羽花入内,然而,采集羽花是需要细心的操作,灵力的波动会吹起羽花,而两团不同的灵力碰撞也会使得脆弱的羽花损毁。   忙乱与混战之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羽花被毁去了,殷渺渺这次的收获也大大不如先前,只勉强争到了五分之一。   将能力范围内的最后几朵羽花收入囊中,殷渺渺长长松了口气:“好了。”可以放手一搏了。   她环顾四周,不算躲藏在暗处鬼鬼祟祟的家伙,站在场中的尚有二十余名修士,离测试结束却还有四个时辰,对方大可以玩消耗战。   “速战速决。”袁落抹去了唇边的血迹。   殷渺渺沉吟片时:“我先来。”说着抬起手,灵力聚攒在指尖,于虚空之中起笔,火属灵力如朱砂在空中写下咒文。   “以天地之气,召乾坤风雷。”   山谷之上乌云压顶,空气变得湿润,光线开始转暗,轰隆——   雷声响起。   殷渺渺神色不变,继续写道:“通天彻地,出幽入明,借我雷法,降恶伏魔。”   闪电迸射,直劈而下。   见多识广的人面色大变:“快躲开!她在用五雷术。”   五雷术,《碧霄雷法》中法术之一,此术之前例如掌心雷等法术都是以自身灵力为本源发动,而到了五雷术,就是一个重大的转折点。   它凭借修士自身的灵力呼召天地之间游离的灵气而施展,是结丹期才能使用的法术特征,但五雷术的特殊之处在于就算是筑基,不,乃至是凡人都可以使用。   在凡间,它叫“五雷咒”。   通过特殊的符文沟通天地,五雷术能够让不曾结丹的人也能呼唤风雷,天地对于修士的应和越强,五雷术就会越强大。金丹可以感应灵气,施展起来杀伤力极大,但筑基一直依靠自身的灵力施展法术,通常情况下天地不怎么搭理,威力就可想而知了。   殷渺渺只是随便用用,或者说,她根本就是随便试试,这种随便劈人的法术不好在云光城里练,所以她是第一次用,抱着能劈多少算多少的念头施展的。   就这样,今天最大的意外发生了。   整片天空都被黑色的乌云所笼罩,视线顿时变得昏暗气流,轰鸣声里,一团亮白色与橙红色交织的光电火球出现在夜幕之中,灿烂夺目又可怖至极。它随着气流而下,所过之处,草木全成焦炭。   殷渺渺:“……”球形闪电?!   山顶上的任无为一脸懵逼:“筑基的五雷术能召出滚地雷?”   不独他惊讶,各大掌峰都被这样的奇景吸引了过来,以筑基召出滚地雷,要么是修为不俗,要么是……天地对她的呼召十分敏感。   殷渺渺冷汗涔涔,高喊道:“都躲开!”   呆愣的众修士如梦初醒,作鸟兽散。   闪电落地,砰一声炸开,猛烈的气浪把人推得老远。殷渺渺踉跄着退了几步,挥开萦绕的烟雾,只见闪电落地的地方一片焦土,有不少修士匍匐在地口吐鲜血,显然是伤得不轻。   好在殷渺渺震惊之下没有刻意锁定目标,又提醒了众人躲避,倒没有人丢了性命,只是重伤是在所难免的——这是每一个修士应该有的觉悟。   威胁顿时去了大半。   殷渺渺灵力被抽空,干脆席地坐下:“剩下的交给你了。”   袁落:“呵。”余下的人不足为虑,他毕竟修为高,一番缠斗后就打得他们倒地不起。   此时,离测试结束尚有一个时辰。   袁落的灵力被消耗了个九成,但他看着坐地调息的殷渺渺,乐了:“好了,现在轮到我们算账了……你不会出尔反尔的,对吧?”   “自然。”殷渺渺丢出玉盒,神色自若,“开始分吧。”   3000朵羽花,他们一共采集了1682朵,分与其他三人一人150朵,还余下1232朵,平分后即是616朵一人。   袁落似笑非笑:“怎么样,要不要我宽容你半个时辰休息?”   殷渺渺反问:“你是想和我打吗?”她扫视场内,“等到你我两败俱伤,让人捡便宜?”   她的顾虑袁落也有,但他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今天受了那么多鸟气,他一定要和她算清楚:“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要是不敢,跪下说三声‘我错了我卑鄙无耻’,我就放过你。”   殷渺渺弯了弯唇,不紧不慢道:“首先,我没说和你比什么,哦,别急着骂我无耻,我说的是事实,先入为主是你的错,不是我的。”   “说白了你就是不敢。”袁落冷笑。   “你想和我斗法,也不是不可以。”殷渺渺唤出了地火,灼热的火焰自她指尖燃起,“你现在是什么情况自己很清楚,要不要试试这个?”   地火霸道的力量让袁落脸色微变,但殷渺渺很快收了回去:“你我是同门,没必要搞得非死即伤,辛苦了半日,同归于尽未免可惜。”   袁落不为所动,冷冷道:“比,或是不比。”   “比。”殷渺渺痛快极了,“你放心,我也不和你比什么无聊的东西,我一个女人和你比生孩子你岂不是输定了?我们比运气,如何?”   袁落的脸色好看了点:“运气?”   殷渺渺就地采了四朵野花,两红两白,她把一红一白丢给袁落:“比赛的规则很简单,我们各出一朵花,都是红的,我给袁师兄三朵羽花,都是白的,我就给你一朵羽花,但如果是一红一白,袁师兄就要给我两朵。”   袁落狐疑地打量着她:“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你觉得我的提议不公平?还是你对自己的运气没有信心?”殷渺渺反问。   袁落仔细想了想规则,听起来的确没有什么猫腻,自己选择是出红还是白,也就不怕对方从中搞鬼:“可以。”顿了顿,又故意道,“比赛就以一方羽花告罄或测试时间到才能结束,怎么样?”   殷渺渺沉默了,少顷,淡淡道:“好啊。”   两人开始对赌。   第一轮。   都是红可以得三朵,袁落第一轮自然是想出红的,可转念一想,殷渺渺这么一个诡计多端的家伙难道会没有想到?他偏偏不如她的意,故伸出手,出白。   殷渺渺微微一笑,摊开掌心,花瓣是红色的:“承让了。”   袁落丢过去两朵羽花。   第二轮。   袁落仍旧出了白,殷渺渺也是白。他心中一乐,呵,就知道你以为我按捺不住会出红色,太小看我了:“拿来拿来。”   殷渺渺递过去一朵羽花。   第三轮。   袁落这次犹豫了一下,决定冒险出红色,没想到失算了,殷渺渺依旧是出了白。他把花扔过去,不由思索起来,这个游戏看起来十分公平,实际上赌的却不是运气,而是攻心。   啧,就知道她歹毒!袁落马上收敛了表情,不让她窥见一丝一毫内心所想。他出了红,殷渺渺也出了红,失去三朵。   游戏不紧不慢地进行着,两人出手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第100章   山顶上的元婴真君们同样关注着山谷内的赌局。   砺锋真君哂笑道:“都是旁门左道,火炎啊,你这弟子恐怕要吃亏。”   火炎真君神色淡淡:“落儿为人所欺,是他自己修为不到家,长个教训也好。”   “呵,你们呀,未免太严厉啦。”说话的是金石峰的掌峰,道号圆丘,是冲霄宗里出了名的和善人,从外表看就是个乐呵呵胖敷敷的老顽童,“要我说,这小丫头聪明机灵,心肠也不坏,哪有这么糟糕了?”   任无为点头:“就是,现在一朵两朵的赌,估摸着到结束还能剩不少,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两个孩子坚持到现在不容易,争一时之气让一个去不成才是儿戏。”   红砂真君本以为殷渺渺打算使诈骗取袁落的羽花,见她这般举动不由道:“虽然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多了些,好在不是心狠手辣之辈。”   “请你称赞我徒弟有谋有略。”任无为撇撇嘴,“比试的提议是当面说的,比试的内容也很公平,这是阳谋,光明正大。”   话音刚落,存道峰的扶乙真君笑了起来:“剑纯啊,你徒弟行的是阳谋不假,但比试的内容可不像你们见到的那样公平。”   任无为“唔”了声,居然承认了:“我想也是。”自己的徒弟自己了解,殷渺渺就不像是会把赌注压在运气上的人,但她选了一个温和的法子与袁落比试也是事实,所以他一点都不心虚,“这就证明我徒弟虽然修为低了点,但懂得取长补短。”   他的话叫掌门太玄真君也笑了起来:“有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修为是实力,谋略未尝不是,我记得就是你这个弟子从陌洲为宗门争取到了不少弟子吧?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   聪明,指知道为宗门争取利益,有大局观;懂事,才是指她顾念同门,分寸得当,心性不错。   任无为很明白别人骂孩子自己要夸,别人夸自己就得谦虚点,故而道:“小孩子胡闹而已,能侥幸回来已是不易。不过,她的修为还是弱了点,比不得袁落功底扎实。”   圆丘真君见他如此,暗暗好笑,修为是低了点,只是刚才那五雷术可相当了不得,挣够面子了。不过他十分配合,夸奖道:“袁落这孩子天资出众,难得又不急躁,根基稳固,我看结丹是迟早的事。”   脸色铁青的火炎真君这才微露了些笑意:“不错,这孩子修炼极其刻苦,完全不用我这个做师父的提醒。”   测试即将结束,现在不夸更待何时?任无为反应不慢,立即逮了个人:“那个小姑娘的符箓画得不错啊,肯定是千箓峰的吧?”   红砂真君颔首:“不错,是我门下第三代弟子。”   于是商业互吹开始,捧到所有人都爽了,又开始夸掌门:“这一辈的孩子都是可造之材,是我宗门的大幸事。”   所以,掌门也高兴了。   一派祥和之中,时间到了。   袁落阴森森地瞪着殷渺渺,之前的616朵羽花,他还剩下600朵,这个数目估计在所有人中都排名不会低,但殷渺渺没有失去资格不说,数目还比她多,他怎么高兴得起来?!   “操!”千言万语,都在这句国骂里了。   殷渺渺笑眯眯地收了玉盒:“承让。”   袁落咬紧牙关:“你最好祈祷别让我在秘境里碰着你。”   “我倒是不这么想。”殷渺渺眨了眨眼,“毕竟你看不惯我又不得不和我联手的样子,真的让我不是一般得痛快。”   袁落:“……”敲里吗!   “咳咳。”负责考试的金丹修士朗声道,“所有人来我这里上交玉盒。”   弟子们拖着重伤的身体慢吞吞地排起队来,有人看准机会想要抢夺旁人的玉盒,被金丹修士的威压狠狠摁倒在地:“比试已经结束,不得抢夺同门之物。”   有小心思的人瞬间老实了。   一百人很快登记完毕,金丹修士挥挥手道:“名次将于半日后公布,都回去吧。”语毕,弟子们身上贴着的禁制符燃起,转瞬间便烧毁了。   殷渺渺其实只贴了储物袋而隐藏了臂钏。臂钏作为在拍卖会上出现的储物法宝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能够避开修士的神识窥视不说,还能充当护身法宝,她等闲不敢示人,现在禁制符烧毁,心里亦是松了口气。   说来也是好笑,储物袋里的都是身外物,可有一天没了的时候,心里又空落落的,而她前世亡故时,明明什么都带不走,却仍有想要陪葬之物,可见人之七情六欲是连死亡都断绝不了的。   但既然有欲是真我,也就没有必要强求放下。   活过一世,殷渺渺认为自己最大的收获就是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出身,接受自己的无能,接受自己的软弱卑劣,也接受自己的死亡。   她很快将这件事抛之脑后,骑着兔虎回了翠石峰。   云潋在等她:“师妹。”   “我肯定能过关。”殷渺渺受的伤不重,也就没打算服用丹药,随意在榻上坐下,“三师妹和四师妹怎么样了?”   云潋道:“师父带回来了,不大好。”   “没事吧?”   “无性命之忧。”   “那就好。”殷渺渺放了心,洗澡睡觉,“名次出来师哥替我去看看,我先睡了。”   云潋替她盖好被子:“好。”   殷渺渺放心地睡去了,一枕黑甜。醒来已是次日清晨,她在晨曦中打坐调息了一个时辰,伤势虽未愈合,但也无大碍,便换了衣衫去见任无为。   从山顶的竹屋往后悬崖走有条捷径,殷渺渺从山上跳下去,直接就落到了任无为木屋外的平台上。   任无为在修炼,指间聚出剑气以削罡风,翠石峰背后凛冽的强风与他的剑气对抗,许久才消弭无踪。即便进阶的元婴,他也未有一日放松过修炼,十年磨一剑,百年如一日。   殷渺渺围观了会儿才说:“师父你现在有多厉害?”   “就马马虎虎呗。”任无为回想起往事,叹道,“反正不怎么厉害。”   殷渺渺点点头,心里并不相信[一脸冷漠.JPG]   “奇怪,我让师哥给我看名次去了,怎么不见人?”她四处张望。   任无为道:“你第六名,袁落第八,至于云潋,我让他去找悬壶院的人了,你的两个师妹情况不太好。”   悬壶院的弟子主修医道,每年的比试期就是他们最忙碌的时候。   名次在殷渺渺的预料之中,她只意外:“不是说没有性命之忧?”   任无为一脸复杂:“寒杉性子太倔,重伤了还爬起来和人打,比试一结束就晕过去了。”对此,红砂真君夸奖有佳,只恨对方是个剑修,不然就要和他抢徒弟了,“朱蕊么,伤是不重,自己划烂了脸。”   殷渺渺:“……”两个师妹都很了不得啊,“我去看看她们。”   “等等。”任无为对她招招手,压低声音道,“渺渺啊,师父是个男人,你师兄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你们姑娘家说话方便,这两个孩子都有点拧,你开解开解啊。”   殷渺渺忍俊不禁:“我倒是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师父,她们年岁小,经历的事也太少了,不是别人说几句就能听得进去的。”   寒杉和朱蕊的问题她不是不清楚,只是很多事在过来人看来不值一提,却是亲身经历的年轻人痛苦的源头。这个时候,告诉她们“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没用的,说“以后你就会懂了”反而会招致反感。   “以后经历的事多了,再提一下就够了。”殷渺渺是货真价实的老人,对待年轻人的迷惘很有经验。   任无为摸摸下巴:“是这样吗?姑娘家就是麻烦啊。”   “纠正一下,姑娘家成熟得比男人快多了。”殷渺渺挥挥手,“我去看师妹了。”   任无为喊道:“看完去趟存道峰。”   “我晓得,挑个身法么。”殷渺渺喊回来。   任无为放心了,这个徒弟就是不需要人太操心……这么说来,收女徒弟或许是个明智的决定,毕竟自己教不好,还能丢给她们师姐呀!   *   殷渺渺绕过曲折的小径,先去探望了重伤的寒杉。她是第一次来这个三师妹的院子,一见之下,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素得和雪洞似的。   院子里无花无草,只有一块平坦的青石板,有些地方凹陷下去,可见时常有人,又有一块金刚石,上面划着累累剑痕。   走到屋内,同样只有简单的一些家具,没有什么装饰品,半新不旧的床幔勾起,床榻上躺着的女子面色苍白。   有个身穿青布衣裙的少女正在以灵力替她疗伤,俨然是悬壶院的弟子。云潋就站在一旁看着,神色淡淡,见到殷渺渺进来才微微笑了起来:“师妹。”   “我来看看三师妹。”殷渺渺努努嘴,“如何?”   青衣少女道:“寒师妹经脉坚韧,无甚大碍,些许外伤养上些日子就好。”   “多谢这位师妹。”殷渺渺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朵珠花,“劳烦你跑一趟了,这个拿去戴。”   青衣少女笑了起来,颊边梨涡深深:“不过举手之劳,当不得师姐一谢。”   “应该的。”殷渺渺把珠花别到她的衣襟上,“我的两个师妹就多麻烦你了。”   话说到这里,青衣少女便也不再拒绝:“那师妹就愧受了。”又取出一盒药膏,“这药膏需涂于患处,每日三次,直至伤口愈合。”   殷渺渺点头:“好。”回头就叫韩羽找两个侍女过来。   “其他没什么了,去看下一个吧。”青衣少女提起了药篮。   云潋看向殷渺渺:“去吗?”   “去。”殷渺渺莞尔,“说起来,她们的名次如何?”   云潋道:“你是第六个。”   “我问她们。”   “三师妹第87位,四师妹92位,韩羽75位。”   殷渺渺十分意外:“全过啊,不错。”在她的预计中,韩羽有八成的可能过关,他修为一般,胜在友人颇多,只要能与合适的人结盟,混个入场并不难,但寒杉和朱蕊能过,实在是意外之喜。   不过念及任无为曾提起过的事,倒也是情理之中,不管怎么样都是翠石峰的幸事,她只有高兴的份。 第101章   朱蕊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脸上的伤口看着可怖,青衣少女留了一瓶药膏后就辞去了。   殷渺渺安慰了几句,就去找了韩羽,他满面喜色,见到她就笑:“见过师姐。”   “名次不错啊。”殷渺渺夸他。   韩羽笑道:“比不得师姐,侥幸罢了。”   殷渺渺又夸奖了他几句,这才说出来意:“三师妹伤重,总得找人照顾一二,你可有人选?”   “刚要同师姐说,之前嘱咐我的事我已办妥。”韩羽将她请了进去,“人今天刚来,正好麻烦师姐掌掌眼。”   他寻来的共有三人,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炼气四层,举止稳重。韩羽道:“他叫林感,原是灵木园的弟子,对灵植颇为了解,就算没有师姐的吩咐,我也想叫他来帮忙打理山上的花木。”   灵木园是冲霄宗里规模最大的地方之一,种植着众多灵草灵花,既要提供炼丹的原料,又要兼顾酒食的生意,弟子有上万之多。林感能在茫茫人群中被韩羽挑中,恐怕是真的有几分本事。   林感察觉到殷渺渺的打量,沉稳地行了一礼:“见过师叔。”   “好。”殷渺渺又去看另外两个。   另两个是妙龄少女。韩羽指着一个活泼些的说道:“这是曹家主的孙女曹灵儿。”   曹飞的孙女?殷渺渺笑了起来:“你祖父还好吗?”   “托师叔的福,爷爷一切都好。”因着过去的交情,曹灵儿不像林感那般拘谨,神态大方。   韩羽又介绍最后一个沉稳些的少女:“她是杜柔,原本是悬壶院的弟子。”   原本?殷渺渺扫了这少女一眼,见她故意留着长长的额发遮住眉眼,露出的半张脸却光洁如玉,明明正值花季却穿着最普通直筒的衣袍,心里就有数了:“挺好。”   韩羽见她无有不满,不由松了口气:“师姐看怎么吩咐?”   殷渺渺沉吟道:“三师妹和四师妹都有伤在身,杜柔去照顾三师妹,曹灵儿去照顾四师妹,等伤好了再看两个师妹的意思吧。”顿了顿,又道,“我们翠石峰人不多,事也不多,只要能完成分内之事,其余时间你们可自行修炼。”   三人齐声道:“多谢师叔。”   殷渺渺站起身来:“以后这些事不用和我说了,你办妥就是。”   韩羽忙道:“是。”他也知道慢慢的就不适合和殷渺渺走得太近,毕竟这里是任无为的翠石峰,而任无为并不只有一个弟子,若是让他人对他生了嫌隙就不好了。   解决了闲事,殷渺渺就决定去一趟存道峰。   存道存道,论起其重要性,它甚至比掌门所在的天元峰更重要,天元峰可以被毁,存道峰却不可以,这里有着冲霄宗最核心最宝贵的东西——传承。   不过,存道峰不是什么禁地,每个弟子在出入门时就曾去进过的藏法阁,在那里获得适合自己的心法,而且只要有足够的贡献点,随时都能来存道峰换取玉简。   殷渺渺以前是这里的常客,隔三差五就会来淘书看,只是失忆了之后要重温功课,这才长时间没有来了。   存道峰山顶有一座三层高的阁楼,这就是藏法阁,但里面只有心法,若无意外,每个弟子只能进去一次,能够借阅书籍的地方叫做琅嬛书洞。   不错,书洞书洞,是因为它建在山体内部,是被凿出来的洞穴,四通八达,无人知晓究竟有多大。   洞口无人守卫,只有一处结界,殷渺渺把令牌晃了晃,无形的隔膜就消散无踪,她轻轻松松就走了进去。   走了几步,就见一处宽阔之地,分出三条岔道,各书“功法”“技艺”“其他”,殷渺渺朝着功法的岔路走了进去。   不知走了几步,又见一处岔路,这回是“法术”“身法”“武艺”等细分,一目了然。   殷渺渺顺着“身法”的岔路往里走,终于到了一处广阔的洞穴,四壁皆是书架,每个格子里悬浮着颜色不一的玉简,粗粗数过,约有上万之多。   这该怎么选?她迟疑一下,伸手放出了自己的灵力,下一刻,洞内的部分书简就被她的灵力吸引,哗啦啦飘浮而来,像是被花蜜吸引的蜜蜂。   殷渺渺想要看一看都是些什么身法,没想到神识探出居然被挡了回来,只能以肉眼查看书名,最近的玉简分别是《揽月摘星步》《繁花弄影身》《罗袜不沾尘》,听名字都好棒棒,问题是不给看内容要怎么选?   她正踟蹰着,其中一个玉简砰砰撞开另外两枚,直直冲到了她的面门前,差点碰着她的鼻子。   殷渺渺噗一声笑出来,顺势就取了它:“好吧好吧,就是你了。”   这份投怀送抱的身法是《繁花弄影身》,殷渺渺抄录了一份带回了翠石峰,仔细研究起来。   许多身法都是以八卦为原型,只要每一步都踏在特定的方位,就可演变万千。老实说,殷渺渺一直身法较弱和不谙阵法是一个缘由——对于八卦始终缺乏悟性,但这次主动送上门的三份玉简都和八卦无关,讲究的是个身随意动。   繁花随风摇,翩翩玉人来,这就是繁花弄影身。   说人话,就是以身体感知四周,随着风、落花、灵气的飘摇而动,讲究的是一个“感知”,与魂术在某种程度上有相通之处,这也是为什么《繁花弄影身》会认为殷渺渺适合自己修炼,甚至不惜抢夺先机了。   但是……修炼起来不是特别容易。   翠石峰不缺花,殷渺渺随便找个僻静的地方就练习了起来,可是就算神识捕捉到了花瓣的飘动,躲开千难万难。   落花如急雨,怎么躲都会沾上几片,试了一千次,失败了一千次。   殷渺渺:“……”没事,就是因为弱才需要修炼,越是不擅长,进步的空间就越大。   她试了一万次,略有进步,然并卵,仍然兜了一身的花。于是,她决定改变策略,求师问道去。   师父不就是用来问的么!   “师父,我练不好,教我。”她把玉简拍在了桌上。   任无为吓一跳:“我还以为你兴师问罪来了,这是新得的身法?唔,很适合姑娘家啊。”   “我练不好。”殷渺渺坦然道,“每次躲开了这边躲不开那边。”   任无为扫过玉简里的内容,沉吟良久,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是不是一直学不好八卦步?”   八卦步是八卦类身法的基础,炼气习轻身术,筑基练八卦步,这是《基础法术》里的步法,人人都能学,学好的人却不多,殷渺渺不幸就是其一。   “是啊。”   “照理说八卦步才适合你,你做事向来有条理,吻合八卦步这种有规律的功法。”任无为屈指敲着桌子,“但是你学不好,琅嬛书洞偏偏给了你这个,老实说我也想不明白。”   殷渺渺叹气。   任无为又道:“不过既然是这样,你就不该用学八卦步的方法去学它,不是步步为营,是身随意动,你的问题就在这里了——魂术让你的神识变强,你的身体跟不上了,两者不同步。”   “啊。”电光石火间,殷渺渺明白了。   任无为道:“这是没有诀窍的,一千次,一万次,千千万万次,不停地练,直到你的身体熟悉为止。”   殷渺渺全都懂了,肌肉是有记忆的,她必须让身体自己跟上意识的反应。   任无为又给她指了一条明路:“你去找你师兄,让他帮你练,不然就轻飘飘的几朵花根本没卵用。”   殷渺渺叹口气:“离秘境开还有多久?”   “半年啊。”任无为回过神来,“哎,我忘了告诉你了,素玉秘境的准入人数是150人,宗门出101,另外49个是其他门派的,他们人还没到,急什么?不过半年时间你是不可能脱胎换骨的,慢慢练吧,一百年后就有效果了。”   半年时间看似很长,但对于修士而言,太短了!   殷渺渺叹了口气,转身找云潋帮忙修炼去了。   她的要求,云潋是从不会不答应的,只是挥剑时并未如平时一般握住,而是虚虚一指。   这一指也很要命了,万千花叶瞬间化作钢刀,片片朝她周身飞去。殷渺渺步法只慢了一刹,左边的手臂腰身就被花瓣割破,留下数道血痕,鲜血渗出染透衣衫。   “疼吗?”   “疼是疼,不过正好。”殷渺渺运转灵力,皮肉伤很快就愈合了,“再来。”   云潋便指了第二下。   “再来。”   疼痛是最好的记忆方式,越是痛,身体就记得越牢,殷渺渺全然不介意多痛一点。也不知道受了多少次伤,灵力已然所剩无几,神识更是因为留意着每一片花瓣而消耗殆尽。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熬了几天的夜,精神萎靡,身体困顿,就在山穷水尽的某个刹那,她松懈下来,身体不再听她使唤,随随便便的退了一步。   这一步,让她避开了所有的花瓣。   云潋微笑了起来,既不出声也不停,又无缝接了一剑,殷渺渺仍然避开了,这下她回过神了,可精神一被提起,第三剑避让再度失败。   “哎!”她后悔不迭,刚才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还没有体验几秒就没了,实在可惜。   云潋道:“师妹已经悟到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不行不行。”她摇头拒绝,“我睡一觉就恢复了,再来。”   云潋想想:“会更疼。”   “师哥,你再磨叽我生气了。”她眯起眼睛,“让你来就来。”   “哦。” 第102章   不断自虐后,殷渺渺又进入了几次状态。她发现只有神识减弱到某个程度时,身体才能凭借本能做出反应,换言之,不能太用心。   一旦用心,就会想着去避开每一朵花瓣,既想避开左右,又想避开前后,大脑给出的指令自相矛盾,身体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反而会弄巧成拙。   所以,关键在于放松。神识要感知,却不要判断,该怎么做,交给身体自己。   纯粹的身体修炼是殷渺渺过去的盲点所在,她想要以魂术之长补身体之短,却未曾想过短板效应始终存在,幸亏为时未晚。   她想得很开,身法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必然需要多年苦功。然而一片空白也就意味着每一点进步都是极其明显的,她给自己定了无数个小目标,每完成一个就能得到莫大的满足。   因此之后的一个月,虽然天天满身是血,她却修炼得非常开心,毫无苦闷之情。   悄咪咪用神识关注的任无为放了心,这个徒弟的心性与通透无可挑剔,不过也让做师父的有点小失落就是了。   而后,殷渺渺自觉该劳逸结合了,遂找了一天给自己放了个假,赴沉香阁去也。   谁知时机不巧,不早一天也不晚一天,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正正好在门口碰上了出来的梅落雪。   “好巧,在这里碰见梅师妹。”殷渺渺心里吃惊,脸上半分不露,笑盈盈地与她寒暄。   梅落雪亦是一派平静:“是很巧。”   她没有寒暄的意思,殷渺渺也干脆道:“我不耽误梅师妹了,师妹自便。”   梅落雪对她微微颔首,面不改色地离去了。   殷渺渺问送客人的小霜:“梅仙子来干什么?听琴,还是喝茶?”   两个客人撞一起不是一般得尴尬,小霜低眉顺眼:“梅仙子才来不久,听了一曲就告辞了。”   这是在变相地解释了,然殷渺渺不置可否,掀了帘子进去:“别进来了。”   小霜被竹帘甩到鼻子,一听这话,揉着鼻梁掉头就走——殷仙子明显心情不好,他还是不要触霉头了,茶么,无所谓,反正来沉香阁的喝茶的想喝的都不是茶。   露华浓不知道门口的事,犹笑道:“总算舍得来看我了啊。”   “我是惦记着某人,只可惜某人不惦记我。”殷渺渺凑到香炉旁,余香未散,焚后的灰烬如心字,“心字香。”   露华浓不慌不忙地收起琴:“怎么,醋了?”   “不敢不敢。”殷渺渺吹散炉中的灰,“缘楼挂牌做生意,哪容得了旁人置喙?我哪里有这么大的脸说个不好?”   露华浓听了她夹枪带棒的话,竟然一丝怨气也无,唇角含笑:“消消气,喝茶。”   “气?”她推了茶,“不敢不敢。”   露华浓少见地温柔小意,亲手把茶端过去:“就弹了首曲子。”   “不用解释,我没生气。”殷渺渺把茶盏接过来放到一边。   露华浓顺着她的意思道:“是是,你没生气,你只是不太高兴。”他偎过去,紧紧拥住她,“但我高兴。”   他炽热的身躯环绕着她,衣衫上沾染的心字香气钻进鼻中,芬芳沁脾,压抑在心底的火气渐渐熄弱,最后化作一缕青烟。   “唉。”她叹口气,“梅落雪……”   他笑道:“你当人人是你呀,梅仙子的身可不是我这样的人能近的。”   殷渺渺:“……夸她至于踩我吗?”   “做了还怕人说?”他轻舔她的耳垂,幽幽笑,“梅仙子说她爱音律,却又找不到一处能够听琴的,听闻我善琴艺,便来听一曲。”   殷渺渺反省了一会儿,半信半疑:“我说我是来喝茶的,你信吗?”   “你看我同她看我的眼神不一样。”露华浓的吻落到她的后颈上,“她觉得我好看,却不会亲近我这样卑贱的人。”   这殷渺渺倒是信的,梅落雪也好,夏秋月也罢,或者说冲霄宗中任何一个女修都有名门大派的自傲。她们就算不在意贞洁一说,也只会挑选同是修士的男子亲近,露华浓再美,不过是个卑微的妓子。   她抬手抚摸他的面颊:“你不卑贱,我很喜欢你。”   “我知道。”他垂下眼眸,眼睫如蝶翅微颤,“就你不一样。”   “身份这种东西本就不需要太在意。”殷渺渺端起凉了的茶水喝了口,不以为意,“我出生在凡间富贵之家,不过几年就国破家亡成了乞儿,后来又拜入冲霄宗,好像是翻身了,偏又失忆流落,活得像是散修,身份变来变去,高高低低,我仍然是我。”   露华浓笑了:“你看的透彻,我却是个浅薄的人。”   殷渺渺听这话大有深意,思忖片刻,忽而问:“以你的能耐,未尝不可改换身份,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呢?”   “等你呀。”他笑,“你走了那么久不回来,我怕我走了你就找不到我。”   殷渺渺所问的是他为何不赎身,亦或是赎了身又不曾离去,没想到他这样敷衍,看来是别有隐情,便不再问了。   露华浓的唇角勾起,他就知道她一贯体贴,看自己不想说就不会再问,但有时候,他真想她胡搅蛮缠打破砂锅问到底,想归想,口中却道:“该我问你了,比试不是早结束了,怎么隔了一个月才来?”   “当然是修炼。”   露华浓欲言又止,犹豫许久方问:“可有把握?”   “全身而退的把握?我可不敢说。”殷渺渺托着腮,“尽力而为吧。”   露华浓知道修真之路千难万险,然而这心悬着是怎么都放不下来的:“那你这段时间不要来了,好好修炼。”   多一分实力,就多一分生机。   殷渺渺调侃道:“你舍得我吗?”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拥住她,“我只想你平安回来。”   殷渺渺安抚道:“你放心,素玉秘境里只有金丹以下的修士,我打不过难道还不能跑么。”   话虽如此,但秘境里的危机又何止是修士呢,不过宽慰他罢了。露华浓心知肚明,也就不再提及,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携手入了罗帷。   第二天,殷渺渺临走时留下一个竹篮:“帮帮忙。”   露华浓掀开蒙在上头的白布,只见是一篮灵果,个头饱满,甜香四溢,灵气充足:“哪来的?”   “就是我们翠石峰自己种的,吃都吃不完。”殷渺渺又把篮子里的木盒拿出来,“本来是想做成莲心茶再给你,但我实在没空了。”   露华浓打开木盒一看,里头全是湿漉漉的莲蓬,莲子都未取出,别说剥开莲心了,遂哭笑不得:“你这礼送的也太没诚意了吧。”   “你就看在是我自己院子里种的份上收下吧。”殷渺渺眨眨眼,“我太忙了,一会儿回去还得修炼,你少弹几次琴不就能剥完了么。”   露华浓怔住:“你院子里种了莲花?”   “是啊,你不知道?”她讶然。   他似笑非笑:“你从未和我说过。”   “你没去过翠石……哦,我晓得了。”殷渺渺忍俊不禁,“我肯定是不好意思让你去,哈!”   露华浓被触动心事,喃喃问:“不好意思?”   殷渺渺随口道:“是啊,十年前翠石峰是座荒山,除了石头什么也没有,比外门还不如,从来没有人来我们那儿串过门,好在现在种了花,算是能看看了。”   原来是这样吗?原来只是因为从前翠石峰不好看,才一直没邀请他去么?露华浓心中酸甜交织,说不出话来。   殷渺渺瞥见他的神情,怔忪会儿,明白过来,佯装一时兴起:“要不然你跟我回去吧?”   “什么?”   她道:“山上山下跑太折腾我了,何况说好的三个月,你不是想耍赖吧?”   “你疯了。”露华浓只是想她开口邀请,如今心满意足,又生气起来,“翠石峰是我能去的地方吗?你师父会活生生给你气死的!”   殷渺渺吃了惊:“你不想去?”   “去什么去,长没长脑子,你把我带去算是什么事?你不要脸,剑纯真君的脸面往哪里放?”露华浓真是气着了,“滚滚滚,马上给我滚。”   殷渺渺想再努力,他却面如寒霜:“殷渺渺,你听着,你有这个心我就很高兴了,但我绝对不会跟你去的,那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你不在意,我在意,我不想你因为我被人指指点点,更不愿意翠石峰因为我而蒙受污点。”   “你待我好,我很高兴,但我的心意,也想你尊重。”他唇角紧抿,收敛了全部的风情。   殷渺渺沉默片时,长出口气:“我懂了。”   “这才好。”他转怒为喜,“既然翠石峰种了花,改日你就摘几支来给我瞧瞧。”   她答应:“好。”   “真要是忙了就别下山。”他亲自送她离开,“但是走之前若是有空,就再来一回。”   她依旧应承:“好。”   露华浓送她到门口,喜蛛在屋檐下织出了细密的网,囍字不到头:“走吧。”   她见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晨衣,寒风钻衣袖,不由道:“快回去,晨间露重。”   晨曦的雾气未散,种在院子里的杏树探出枝桠,叶片上沾着晶莹的露珠,落在手背上清清凉凉。他笑:“没事,我看着你走,不许瞎逛了,赶紧回去。”   “管得真多。”   “别人我还不稀罕。”   他态度坚持,殷渺渺无法,只好率先转身离去。   天色渐亮,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第103章   之后的日子,殷渺渺除了日常的打坐攒灵力之外,就是埋头苦练繁花弄影身,不知不觉,居然错过了珍萃节的落幕。   直到某一天,任无为围观完她的练习,冷不丁来了句:“其他门派的人好像到了。”   “我一直没问呢,其他门派是哪几个门派?”殷渺渺撩了裙子,席地而坐。   “你猜猜。”   殷渺渺想想:“49个名额,归元门和万水阁肯定有,凰月谷应该也在其中,旁的倒是不好猜了。”   素玉秘境位于东洲,是冲霄宗所辖,但就和以前有交换生一样,各大门派会交换弟子前往对方的秘境,一般而言,这都是默认给门派重点培养的精英弟子。   归元、万水同为三大宗门,不可能不来,而凰月谷既是女修门派又位于东洲,和冲霄宗一直交好,应当也在其中。   任无为揭晓答案:“归元、万水各15人,凰月谷9人,仁心书院和北斗堂各5人。”   殷渺渺了然,仁心书院和北斗堂都在中洲,与三大宗门的关系都不错,名声也好,拿出10个名额交好不足为奇。   “人到了,然后呢?”殷渺渺问。   任无为道:“你不去和其他门派的精英交流交流感情?”   “没空。”殷渺渺淡定极了,“要和精英做朋友的唯一办法就是自己成为精英,交流感情有什么用?”   任无为翻白眼:“行,就你道理多,但人既然来了,出发的日期就近了,快看看自己还差什么没有?”   “丹药、符箓都买了,阵盘别人送了。”殷渺渺掰着手指数,“灵石灵珠都带着,法宝有团扇和红线,没了吧。哎,差点忘了,师妹们不能御器飞行,得给她们准备骑兽啊。”   任无为叹气:“我早就叫她们去挑了,丹药符箓法器都给了,你师父还没不负责任到这种地步。”   “那没了。”云潋的东西是她一式二两份准备好的,殷渺渺回答得很干脆。   任无为想了会儿,招招手:“簪子给我。”   殷渺渺拔下绾发的白玉簪递过去,任无为并指在上面点一点,又丢回给她:“希望你这次不要用到吧。”   “这次?上次也有吗?”殷渺渺解开了一个疑惑,她就说这簪子既不是法宝也没有别的用途,怎么会一直带在身上,原来是用来附着剑气的。   任无为居高临下地瞅瞅她:“你以为自己怎么活下来的?都是你师父我有先见之明。”   殷渺渺把玩着:“怎么用?”   “用灵力激发,挥一下就行。”   “谢谢师父。”殷渺渺心满意足地把白玉簪插回发间,“我还有个问题。”   “啥?”   殷渺渺沉吟少顷,问了个让他大跌眼镜的问题:“缘楼的人能赎身吗?”   任无为唬了一跳:“要死了,快去秘境了还惦记着小情人啊。”   “能还是不能?”   任无为严肃起来:“渺渺,我和你说实话,缘楼和鼎楼里的人很少会赎身,这不是灵石的问题。”   她纳罕:“那是为什么?”   任无为道:“因为他们一卖身就会被强制服用酥骨丸,这种丹药能使得他们身体变得更柔软,更重要的是会毁掉他们的经脉,服用三年经脉就会萎缩一半,服用五年基本堵塞,服用十年以上,经脉就极其脆弱,只能使用最简单的法术。”   殷渺渺怔忪片刻,不解道:“那为什么不能赎身?”   “与酥骨丸搭配的还有灌灵丹,酥骨丸毁掉了他们的经脉,他们很难依靠自身恢复灵力,只能靠灌灵丹强行灌注灵气。”任无为感叹道,“如果赎了身,虽说不必在服酥骨丸,但也没有了灌灵丹,体内的灵力用一点少一点,到最后会变成空有修为而无灵力的普通人。”   殷渺渺轻声问:“所以,不赎身更好吗?”   “别人未必,他若是沦为普通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你应该很清楚。”任无为道,“你如果想把他带回翠石峰来,那倒是并无不可,只是有几个人心甘情愿变成普通人呢?”   没有灵力就无法施展法术,不能使用法器,甚至打不开储物袋,现在虽然糟糕,至少面对危险时还能用法器自保,若是变成普通人,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殷渺渺重重叹了口气:“我懂了。”顿了顿,站起身来,“我下山一趟。”   任无为心有不忍:“要不然,你就把人带回来?至少在翠石峰,我能保他无事。”   “莲生不会肯的。”她仰头望着开满树枝的花枝,伸手折下,“他不想让我,更不想让翠石峰被人耻笑。”   任无为摸摸下巴:“这是真心为你考虑啊。”   殷渺渺不想再说了,折了几支花就告别了任无为下山去了。   *   此时此刻,露华浓却遇到了一桩麻烦事。   他出门买东西,不巧就遇到了一个死缠烂打的女修,看衣着打扮,竟然是外来之人。也是,在云光城里,寻常人早就不敢打他的主意了,只有外来者隔三差五地要闹这么一出。   “这位仙子,请放开我。”他低声说着,意图把自己的袖子从对方手里抽出来。   揪着他袖子不放的是个曼妙的女修,外层的法衣薄如蝉翼,透出里头雪白的肌肤来,腰细臀翘,风情万种:“别呀,我可从没有见过比我更好看的男人呢。”   露华浓对她微微一笑:“看就看好了,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你这长相,就是叫人看了想动手动脚啊。”女修说着,伸手想去抚摸他的脸颊。   露华浓别过脸,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我这样的卑贱之人,不敢冒犯仙子玉体。”   一听这话,女修忽而大笑起来:“哎哟哎哟,笑死我了,什么时候缘楼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难不成是我孤陋寡闻了?”   “既然仙子知晓,应当也清楚缘楼的规矩,我们从不同时接待两位客人。”露华浓不卑不亢。   女修笑盈盈道:“可我没有见到你有客人呀,你糊弄我一次,还想糊弄我第二次?”   “不敢欺瞒仙子,在下说的是实话。”   女修凤眼眯起,声音徒然冷寒:“你是不是活腻了?”缘楼包装得再高大上,也掩盖不了其本质,不过是伺候修士的卖笑之人,调戏可以,冒犯不成,女修被他的拒绝触怒,扬起手就想教训他。   露华浓避不开也不能避,只好闭上眼承受,却不肯松口分毫。   恰在这时,有个素衣女子自对面的铺子出来,见此便冷嘲:“陶师姐在做什么?”   “我的事轮不到你管。”陶女修凤眼一睨,说不出的气势凛然。   素衣女子并不退让:“我们在冲霄宗做客,师姐还是收敛点的好。”   “呵,这里是冲霄宗吗?”陶女修捏住露华浓的脸,“你当他是修士?他不过是个妓子,水师妹是要为这种东西出头?”   素衣女修道:“我不是为他出头,只是门派丢不起这个人。”   “丢人?嫖个男人算丢人,我还觉得你们点守宫砂丢人呢。”陶女修嗤笑道,“假正经,你干脆学凡间女子立个贞节牌坊算了。”   素衣女修皱眉:“陶师姐慎言。”   “慎什么言,我就是要睡他,你奈我何?”陶女修的指尖抚摸过露华浓的唇角眉梢,“真是难得绝色啊,你从了我,刚才的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露华浓垂下眼眸:“恕难从命。”   “呵,你是找死。”她扬起手,灵力蕴在掌心,一巴掌下去怕是会要了人半条命。幸而手臂刚刚挥下时,一道焰箭急射而来,她伸手捏灭箭矢,冷冷道:“什么人?”   “你又是什么人?”殷渺渺负手走过来,挡在露华浓身前,“抢我的人干什么?”   陶女修一扫露华浓,又瞥一眼她腰间的玉牌,似笑非笑道:“哟,你是冲霄宗的弟子?这玩意儿是你的?”   殷渺渺淡淡道:“他是人,不是玩意儿,不错,我是冲霄宗的弟子,你是凰月谷的人吧?当街夺人,好修养,不亏是凰、月、谷。”   她最后几个字咬的极重,惹得那素衣女修不得不出言道:“是个误会。”   “误会?”殷渺渺哂笑,“好,什么误会,你倒是说来听听。”   素衣女修扫了陶女修一眼:“我师姐不知那是道友的人,这才多说了几句话。”   “你说了不算,这位道友,你怎么说?”殷渺渺望着陶女修。   陶女修睨着她,懒洋洋道:“没误会,一个缘楼里的人,还动不得了?你们冲霄宗有这个规矩,我还真不知道。”   “君子不夺人所好,这是礼貌。”殷渺渺平静道,“不过我看你是不懂这做客的规矩了。”   陶女修斜睨她:“怎么,你要教我规矩不成?”   “学费都不付就想白占便宜?”殷渺渺感慨,“想得真美。”   陶女修怒火难抑:“嘴皮子可真利索。”   “比不上道友手脚利索。”秘境开启在即,她也好,凰月谷的人也好,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手,闹僵了被剥夺资格就麻烦了,故而殷渺渺很放心地和她打嘴仗,骂两句又不妨事。   “你!”陶女修想要出手,念及这是在云光城,硬生生忍了下来,“敢不敢报上名来?我们回头算账。”   殷渺渺好整以暇:“你想知道我是谁,不能自己打听?非要我白白告诉你,门都没有。”   “陶师姐。”素衣女修见不成样子,赶紧拉住她,“我们该回去了。”   “哼。”陶女修甩开她的手,冷冷道,“你给我等着。”   殷渺渺心平气和:“不等,不约。”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要不是一丝理智尚存,陶女修恨不得现在就和她打上一场:“你。”   “师姐!”素衣女修厉声叫了句。   陶女修这才狠狠瞪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殷渺渺耸耸肩,回头看露华浓:“你来买什么?买好没有?”   “好了。”他低头望着她,眸中有千言万语,“都是我不好,给你添麻烦了。”   殷渺渺失笑:“和你有什么关系,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说着拉住他的手,“既然好了我们就回去吧,我有事和你说。”   露华浓被她牵着,心里又甜又涩,喉咙被堵住说不出话来,许久,紧紧回握住了她的手。   就在他们刚走不久,有两人在事发之地十步之遥的茶楼包厢里说话。   一人道:“冲霄宗的女修和凰月谷的女修当街抢男人,真精彩!”   另一人没说话。   那人又道:“这个男人还是个妓!啧啧,凰月谷的那个就算了,玄派弟子一向放荡风流,但另外那个太让我惊讶了,穿得像素派,行事像玄派,可以啊。”   另一人道:“说完了?”   “没有,我很好奇那个冲霄宗的女修是谁,之前没见过啊。”   “看她行事,应当会再见。”   “也是,对了,慕师叔,你还找人吗?”   “不找了,她也会去秘境,届时再转交赵师侄的东西吧。” 第104章   殷渺渺带露华浓回了沉香阁,坐下第一句话就是:“七天后我就要出发了,今天就不走了。”   露华浓满心思绪不翼而飞,惊声道:“这么快?”   “嗯。”殷渺渺拿出新摘下的一篮花来,“给你,我随便摘的。”   露华浓怔了怔才记起这是上回他提的事,没想到她真记得,赶忙找出陶瓶来插花,边忙边问:“要去多久?”   “秘境开启的时间是三年,加上来回路程的话,兴许要三年多才能再见你了。”殷渺渺长长叹了口气,“三年多啊。”   露华浓忍不住笑起来:“对你们而言,三年算什么?”只是对他不好过罢了。   “对我不算什么,对你呢?”殷渺渺支着头,“我已经吩咐好了,会有人每个月来给你送花,你若是有什么麻烦事,就说给他知道。”   露华浓剪去花枝上多余的叶片,含笑道:“我能有什么麻烦事,最多闭门谢客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有备无患总是好的。”殷渺渺走到他背后,将一方丝帕塞进他的衣襟里,“这是一件防御法器,你收好。”   露华浓摇摇头:“我能有什么危险,你自己收好,去秘境那么危险,多准备点东西总是不错的。”   “放心吧。”殷渺渺强塞了过去,“拒绝我就不高兴了。”   他这才收下。   “这才乖。”她吻了吻他的脸颊。   露华浓笑了笑,欲言又止。殷渺渺手指缠绕着他的一缕头发:“想说什么?”   “今天的事……”他微微拧眉,“她们会不会找你麻烦?”   殷渺渺摇了摇头:“别担心,小事。不过,我看那两个凰月谷的女修彼此好像不对付啊。”   露华浓点点头:“她们应该分属玄、素两派。”   “分裂?”   “嗯。”露华浓对她说起个中原委。   大约在千年之前,凰月谷的一对姐妹因为对女子的看法不同而产生了分歧——   姐姐认为,世间只要求女人从一而终而允许男人三妻四妾实在不公,男人既然可以风流,女人自然也可以,只要实力够强,就无人敢置喙;妹妹却认为仅仅凭借实力并不能得到真正的尊重,只有畏惧而已,女子唯有自尊之爱才会得到真正的尊重,反之,只会让人觉得女人轻浮,不会珍之爱之。   这本来只是姐妹俩看法不同,没想到她们后来皆修成元婴,又收了不同性格弟子,久而久之,分歧越来越大,最后凰月谷一分为二,是为玄、素两派。   玄派女修认为男人可以怎么样,女人就能怎么样,见到喜爱之人便会主动追求,若情动就会要求野合,大胆泼辣,行事无忌。素派女修则是以矜持自持闻名,就算遇见心仪之人也只会含蓄表达,且绝不会轻易与男修有亲密接触,更有甚者,直接点上守宫砂来证明自己心无旁骛,全心证道。   殷渺渺:“……”   露华浓道:“几百年来,素派的许多女修与高阶修士结缘,赢得诸多赞誉,而玄派女修名声不佳,故而如今凰月谷中玄派式微,素派正盛。”   “论实力呢?”殷渺渺好奇。   “这倒是不知,两派所练的心法应当师出同门,只是听闻玄派女修早失元阴,易损修为,不如素派女修潜心修炼,根基稳固……”   “凰月谷有点意思啊。”殷渺渺笑着,忽而会过意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露华浓淡淡道:“这有什么,人人都在说,就你闭门苦修不知道罢了。”   殷渺渺不去戳穿他:“是吗?看来真是我孤陋寡闻了。”   “这些可都是你的对手。”露华浓想把打听来的消息与她说分明,她却不听,揪着他的衣带不放手:“我今天给你解了围,你怎么谢我?”   他气:“殷渺渺,说正事行不行?”   “不想听。”她握住他的手腕,“过来。”   露华浓拗不过她,从得心不甘情不愿,完事了冷下脸,一语不发。殷渺渺忍着笑:“生气了?”   “有什么好气的,又不是我要去,死了都和我没干系。”他冷笑。   殷渺渺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好。”   她的声音很柔和,一点都不像生气亦或是吃醋,露华浓愣了愣,勃然大怒:“你是什么意思?”   “我会不计一切活下去,但如果真的死了,就是天命。”殷渺渺平静道,“你也不要太在意。”   “不要太在意?”他的眼瞳里燃起怒火,“你当我没心没肺吗?哦,我知道了,婊子无情,你就是把我当做一个迎新送旧的臭婊子!”   殷渺渺环抱住他的肩,轻轻道:“因为在意你,才想你不要在意的,明白吗?”   “我不明白。”露华浓知晓自己失态,深吸了口气,“我不像你们修士看破生死,我不行,不要和我讲什么心境什么天命,我不听。”   殷渺渺无奈:“莲生……”   露华浓打断她:“不用再说了,我的日子是看得到结果的,和你不一样,我是注定要死的人,既然如此,你死了,我活着给人当玩物有什么意思,不如跟着你去了。”   殷渺渺惊骇:“你怎么能这么想?”   “因为我不能决定要不要出生,不能左右活着的日子,我至少能自己选择死不死。”他抿紧唇角,“不用再劝我了,你在意生和死,我不在意。”   殷渺渺被他驳得哑口无言。露华浓高兴起来,飞过一个眼风,媚态毕现:“我死啊活啊的,都是你死以后的事了,你管不着。”   “哼。”她躺回去不理他,真是的,冷战这种把戏谁不会玩。   露华浓起了戏弄之心,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说:“听说归元门大名鼎鼎的慕天光也来了,号称是归元门中最有天赋的弟子,今年才不到五十岁就已经筑基大圆满,而且容貌极其出众。”   “哦。”她眼皮都没抬一下。   “哼。”   “呵。”   *   在沉香阁过了三天逍遥日子,殷渺渺遗憾地返回冲霄宗,又做了些许准备,出发去素玉秘境的日子,终于到了。   素玉秘境位于雁洲,需要乘坐飞舟才能到达。众多获得秘境资格的人在云海码头上船,负责此次出行的红砂真君及其他几名金丹修士同行。   因为人不多,冲霄宗这次派出的是一艘小飞舟,可以容纳约两百人,速度也比起大型飞舟要慢上一些。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提飞舟的重要性。十四洲共有十四方大陆,洲与洲之间距离十分遥远,在飞舟被炼制出来以前,想要跨越洲之间的云海,唯有金丹修士可以做到。   然而,云海看似平静,实则危险重重,一时不查就会被罡风搅碎,若是遇见神秘的海中妖兽,那就是九死一生了。正是因为横渡云海极其艰难,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洲与洲之间的联系极少,各洲都处于封闭阶段。   直到有一位强悍的炼器师炼制出了飞舟,它以灵石为能源,使用极其坚固的材料,再布下重重结界,这使得舟身能够抵御住无处不在的罡风。而后,又经过多次摸索,找出了各洲之间的安全航线,这才使得十四洲的交流紧密起来。   不过,修士们熟知的路线也就这么几条,广袤的云海之中到底还有什么秘密,仍旧是一个谜题,直到如今也有不少修士为了探寻未知的云海之地而陨落。   十四洲的地图虽然已有初步轮廓,但更多的地方依旧是空白一片,例如,都说东洲是极东之地,然而再往东去是否还有洲的存在,依旧不得而知。   可以说,现在的十四洲正处于修真界的“大航海时代”。   殷渺渺对这件事非常感兴趣,时不时就去甲板上围观云海中一闪而过的妖兽影子,顺便翻看一些修士所写的游记,偶尔还会在笔记本上增添两笔。   某一天,她正在看游记时,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请问是殷道友吗?”   “哪位?”她抬起头,被对方的颜值惊了一跳——修士的样貌总是能超出她的想象,当年向天涯是一个,后来露华浓又是一个,如今面前的人又是不同的气质,高寒如冰雪,殊色如皎月,眼瞳比常人淡上一些,是烟灰色的,不似真人。   她思索片刻:“归元门的人?”   “在下慕天光。”慕天光是归元门掌门的关门弟子,从入门起就归元门乃至整个北三洲女修的心仪对象,故而对女修避之不及,只是这次受人所托,不得已而为之。   没想到他运气这么遭,在冲霄宗内寻不到人,便打算在半途找一找,谁知要找的人不是别人,恰恰是那日在云光城里见到的与凰月谷女修共争一妓的女修。   他心中的厌烦不言而喻,不过一向守诺,因此仍然上前询问,幸而对方在见到自己的刹那只有惊艳而无迷恋,不然他可能会选择回去以后打死师侄:“在下受人之托,将此物送予道友。”   说着抛出去一个木盒,殷渺渺接下一笑:“飞英好吗?”   “他很好。”慕天光顿顿,“告辞。”   殷渺渺忍俊不禁:“多谢。”她猜到这大概就是飞英信中提起的“超级超级受女修欢迎的小师叔”了。   慕天光转身离开。   殷渺渺捧着木盒准备回屋打开,没想到半路挥来一道长鞭,直取她手中之物。然而鞭子没能卷木盒就被人握住,慕天光冷冷道:“莫瑶,这是飞英托我给殷道友的东西。”   “又是赵飞英!”挥鞭的是个穿着锦衣的少女,闻言跺脚,“他到底有什么好?师父向着他,承宫师叔向着他,连小师叔你也向着他!”   (正在闭关的飞英:阿嚏!)   殷渺渺:“……”这走向她有点看不懂了,飞英是个男孩子吧? 第105章   在慕天光的阻拦下,莫瑶小妹妹什么也来不及做就被气走了。殷渺渺免费看了出好戏,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房间打开了飞英送来的木盒。   木盒里有一个阵盘和一枚玉简,殷渺渺先读了信:   “姐姐,我,炼气十层了,听说你们冲霄宗开了秘境,可惜我修为太低不能去,不然就能来看看姐姐啦!我猜姐姐应该是要去的,所以我特地(划线)给你做了一个‘破阵盘’,如果你进入阵法以后不知道往哪里破,它可以给你一点提示!   不要小看我的阵盘哦,我师父都说我超级有天分的,再说姐姐对破阵实在是……嘿嘿。   除了这个,姐姐还得感谢我一件事,我特地求小师叔给我带东西,怎么样,小师叔是不是超级好看啊!我们门派里的女孩子都超级喜欢小师叔的,每次他出门一趟都会造成轰动,所以久而久之小师叔就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了。   但不包括我,小师叔对我可好了,可能因为我是男人吧哈哈哈。我大师伯有个徒弟叫莫瑶,一天到晚跟在小师叔屁股后面,小师叔都不理她的,我有的时候想,要是向前辈来了我们门派,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想想觉得有点小害怕呢。   说起来,向前辈到底去了哪里,都不给我们写信,太坏了,好歹我们也是一起共患难过的啊!   姐姐送我的兔虎已经长大了,我没有和它签契约,但是它再也不会被人牵走了,开心!零食我也吃光啦,北洲就没有东洲那么多好吃的果子,但是我们有肉肉肉肉肉!幸好我是道士不是和尚,不然就要对不起师门了_(:з」∠)_   ……巴拉巴拉   这次就写到这里吧,希望以后有机会姐姐来归元门或者我去冲霄宗,为了这个目标,我要努力筑基了!   赵飞英,敬上!”   殷渺渺不禁露出笑意,她很喜欢看飞英的信,有时会勾起一丝她对凡人界的想念,在这个世界上,会和她一样记得凡人界的人,可能只有飞英了。   他可能从未见过卓煜,但当有一天她提起他的时候,有人知道卓煜是谁,就足够了。   她收起玉简,将破阵盘放入臂钏,开始了日常的修炼。   不出几日,素玉秘境到了。   秘境未开时,那只是一处如花瓣状的山谷,没什么奇特之处。殷渺渺随着人流下了飞舟,只听红砂真君飞至半空,言简意赅:“一会儿秘境打开后,你们依照令牌所示的次序入内,不得争抢。秘境持续时间为三年,三年时间一到,你们便会自动传出。”   令牌是在出发前就发到每个人手里的,正如殷渺渺所料,之前夺花的名次就是进入的顺序,冲霄宗的弟子全部进入后才会轮到其他“交换生”。   红砂真君是个干脆的性子,说完要点后望了望天色,见时辰已到,便双手合十,一道洁白的光晕从她指间漏出,她将白光一抛,漩涡自半空中形成。   殷渺渺很是意外,这秘境开启的景象居然与她当年使用门梭一模一样,看来秘境是芥子世界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不过一念的功夫,漩涡的半径就扩大至三丈,辟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入口。   红砂真君喝道:“进。”   云潋抽的免赛签,是第一个,他进去前对殷渺渺传音:“师妹,进去后要联络我。”秘境传送全然随机,要组团只能依靠特殊的手段。   殷渺渺点头:“知道。”联络归联络,什么时候联络就是另一回事了,反正师哥不能把她怎么样。   云潋心有所感,然而来不及多说,人已在秘境之中,入眼之处繁花盛开,蝶舞蜜忙,一派春日盛景。   而几息后进入的殷渺渺……呃,噗通一声,掉入池塘,冷不防呛了口味道古怪的水,从鼻端到喉咙一阵火辣。殷渺渺强忍着不适,快速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张避水符贴在心口。   一道结界弥漫开来,将水波阻拦在外,她得到了喘息的时间,快速浮上水面。水上白雾缭绕,辨不清环境,殷渺渺咳嗽了几声,鼻子恢复了通畅。   熟悉的味道钻入鼻腔,是硫磺。   她掉进了一个温泉里。   殷渺渺撕掉了避水符,稍微感受了一下温度,发现这温泉的温度大约在六十几度,以修士的体质完全可以当做泡澡。   她稍稍安了心,神识查探四周,不见一处活物,又取出令牌查看地图——这枚令牌可不仅仅是号码牌,更重要的是里面有秘境的简略地图以及一些常见的妖兽灵植的介绍。   要知道,秘境虽是为有天赋的弟子提供机缘,但以三大宗门精明的个性,怎么可能白让他们入内,每个人都是带着任务来的,无非就是猎取妖兽及采集灵植。   如果倒霉什么都没找到,那就只好交灵石或是欠债了。   言归正传,她研究了一下地图,没有找出自己所在的位置,只好放弃,随便找了个方向慢慢游过去。   温泉对人体本就大有裨益,何况富含火灵气的温泉,殷渺渺游着游着,觉得自己可能转运了,遂干脆盘膝坐下来修炼,效果比平日里好了不知多少。   在她有意放缓速度的情况下,直到第三日,她才到达了岸边。   岸上是高耸的山峰,缝隙里生长着生命力坚韧的杂草,蒸汽缭绕,乍看上去,真是如同仙境一般。   只是既没有令牌里提到过的灵植,也没有妖兽,更没有人。   运气中平。殷渺渺给自己下了结论,坐上纸鹤在四周飞了一圈,到了高空,地形就看得很清楚了。   这是一处被积雪覆盖的山脉,山峰恰巧围拢成一个封闭状的不规则图形,中间所在的温泉既是她的落脚之地。   再看地图,东北角上有一句简单的注解“积雪山,有温泉,无灵植,山脚有低阶妖兽,属荒芜之地”。   再看看西南方“白骨森林,危险重重,毒瘴弥漫,驻颜果生之地,灵植众多,未曾探明”,西北方“无尽溶洞,有七阶妖兽,内不明”,以及其他说不好什么地方的“绿野林,曾见灵光,不知何物”,“黑水潭,水怪出没,疑似蛟龙洞穴”等等。   平心而论,殷渺渺说自己对好东西不感兴趣那是骗人的,来都来了,当然是想有所收获,但她并不打算马上就前往几个有诱惑力的地方。   地图是前辈们的经验,可以参考,不能全信,反正此地灵气浓郁,她在此地修炼事半功倍,花费一两个月探查一番又有何妨?   何况没有人的情况,正适合她对秘境做一番调查。   修炼,遛弯,写笔记,偶尔猎到三四级的低阶妖兽,她就顺手宰了尝鲜。   今天也不例外,路上遇上了一窝四阶的蚂蚁群,被她一把火烧了,顿时,空气中飘满了烤蚂蚁的香气。而且蚁后正处于产卵期,它的身体因为高温而爆裂之后,白色的蚂蚁蛋扑通扑通掉下来,就好像是无数鸡蛋,被余温未消的火焰一舔,味道极其香甜。   殷渺渺捏了只研究了下,塞进嘴里尝了尝。据闻蚂蚁蛋有很高的营养价值,对人体有很大的温补之效,真的假的不清楚,但作为四阶妖兽的蚂蚁蛋的确蕴含着丰富的灵气,入口后就化作丝丝灵力……挺好吃的。   她吃了几个,取出木盒预备收集起来当零食。   就在这时,她发现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就藏在杂草后面,一眨不眨地看着殷渺渺手里的蚂蚁蛋。   她瞥了眼,是只三阶的妖兽,还是幼崽,小小的一团。没有威胁,又是个孩子,殷渺渺扬手丢过去几颗蚂蚁蛋:“给你。”   黑影嗖一下窜出来接住了蚂蚁蛋,哼哧哼哧就给吞了,又眼馋得看着蚂蚁的尸体,口水直流,却不敢过来,躲在树干后面不探着个脑袋东张西望。   殷渺渺认出那似乎是只穿山甲,虽然不比奶猫奶狗可爱,然而大部分动物的幼崽都有迷之萌点,这只小穿山甲也不例外,畏畏缩缩看起来挺可爱的。   “过来就给你。”她对它招招手。   小家伙犹豫了一下,磨磨蹭蹭过来,眼睛始终盯着蚂蚁的尸体,口水滴在地上都不知道。   “拿去吃吧。”殷渺渺把蚂蚁推过去。   小家伙啊呜一声扑了过去,等到它啃完半个蚂蚁身体抬起头时,殷渺渺已经不见了。   它歪着头想了会儿,伏低身体在地上闻了闻,朝着一个方向追了过去。   殷渺渺就是在半路被它拽住了裙角,小家伙拉着她的裙子,指了指一个方向,又把两只爪子合十,黑黝黝的眼睛里刷一下流出了眼泪。   这个套路,殷渺渺很熟。   在苍雾林里的时候,她隔三差五就会遇见这种求助的小动物,爹妈/伴侣/孩子等等受伤了、被陷阱卡住了、生病了,就会来找云潋求助,其中以哺乳动物占多数。   找她?第一次。   基于这种微妙的心理,以及说不定会有什么好事发生的阿Q精神,殷渺渺迈出了脚步。   小穿山甲请她帮忙摘的是一束长在峭壁上的灵草,名叫“血露草”,颜色鲜红,状似水滴,因此得名,有止血生肌的功效,是素玉秘境的特产,不算特别珍贵,但是很刚需。   这也证实了殷渺渺的猜测,小穿山甲的父母可能受伤了,这才会让它一只幼崽出来觅食。   “给你。”血露草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殷渺渺自然不会和小动物抢,伸手递了过去,“好了吧,我要走了哦。”   今天是她在此地的最后一天行程,她已经可以确定前辈的经验是正确的,这儿的确没什么东西,必须要离开去别的地方看看了。   小穿山甲伸出舌头叼住,又拉了拉她的裙子,示意她跟自己走。   殷渺渺:“……行吧。见证我有没有女主光环的时候到了。”   小穿山甲带她走了一条奇异的路,因为路在地下,是它刨出来的洞,为了让她能跟自己进去,它还把这个小洞刨成了大洞。   钻了大约半个时辰的狗洞,目的地到了。 第106章   这是山腹内的洞穴,应该是天然形成,不见人工雕琢的痕迹,可以排除是某位大能的洞府,只是火灵气比温泉处更加浓郁,应该曾有类似于地火的异火存在。   说是曾经,因为殷渺渺能够感受到这里的火灵气是均匀而分散的,与地火时集中于一点大不相同。   再往里去,就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干尸——这里十分干燥,尸体直接脱水变成干尸而没有腐烂。   殷渺渺停下脚步观察,发觉他们都死于法术或武器,四壁无任何机关留下的痕迹,便知道他们是互相残害而死,洞穴本身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   洞穴很小,没一会儿就走到了头。   穿山甲加快了速度,奔到了一只大些的穿山甲旁边,凄凄地叫着,又可怜兮兮地看着殷渺渺。   殷渺渺沉默了。   地上有两具干尸,因为法衣与法器的特殊性,过了那么久也未曾风化,可以轻易辨认出他们的死因。   男性干尸死于女性干尸之手,他腰侧的伤痕正是女性干尸手中的匕首导致,而女性干尸则死于偷袭,她被当胸一剑穿透,凶器却消失不见。   以两人的位置来看,他们几乎是同一时间死去的,所以,同行者有第三人。   女修杀了男修,却被另一个修士所杀,最后的幸存者带走了洞穴中的异火,并且……她的目光落在小穿山甲面前的大穿山甲上,心道:剥下了原本守护异火的大穿山甲的皮。   是的,小穿山甲想要用血露草救的是它的母亲,一只被剥了皮只剩下干瘪尸身的穿山甲尸体。   “嘁嘁。”这种类似于穿山甲的妖兽声音像是在哭,它走过来拉了拉她的裙角,眼中皆是渴盼。   殷渺渺低下头,望着它的眼睛说:“你妈妈死了,救不活了。”   “嘁嘁。”它叫。   她叹了口气:“死了就是没了,和你吃掉的蚂蚁一样,没了。”   “嘁嘁!”它凶狠地叫了一声,扭头不再理她,爬到尸首旁边,嚼碎了血露草涂到母亲身上,然后钻进了它的怀里,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会好的,等它睡醒,鳞片就会长出来,那就和以前一样了。   殷渺渺静静看着,没有再说话,而是走到几具尸身旁查看了起来。他们腰间都佩戴着相同的令牌,当是师出同门,只是令牌上的文字……她不认得。   十四洲联系紧密是近千年的事,然而,各大门派交流起来并无压力的重要原因就是文字相同。   所有的心法、功法都是以上古文字所写,因而有人猜想,混沌初开时,十四洲本是一整块广袤无垠的大陆,后来才慢慢分裂成了十四洲,但文字已经产生,所以各洲使用的文字都师出同源。   既然如此,这种未曾见过的文字就很值得人玩味了。殷渺渺很干脆地把令牌收了一块,又去检查他们的随身物品。   第三人取走了他们身上的储物袋,又剥了大穿山甲的皮,未曾毁尸灭迹,许是时间仓促来不及做,但女干尸手里的匕首没有拿走,就很耐人寻味了。   除非,他知道这把匕首拿走了也没有用,会被人一眼认出。   本命法宝。殷渺渺想着,把匕首从女干尸手中夺了下来。这把匕首历经漫长的时光仍然光洁如新,且刀刃隐约泛着红光,是件利器,柄上有字,依旧看不懂。   她吹干净刀身上的灰尘,想要试试它的锋利程度,遍顾四周,就只有中心的一处石台最合适。   她走到石台面前,石台通体黑色,呈现花瓣状,中心已空,应是当初放置异火之地。她随手握着匕首往下一捅,只听“叮”一声,触感十分奇怪,定睛一看,不由讶然。   漆黑的石台被匕首割裂了一部分,然而又碰到了一处刀刃破不开的地方,这才有叮一声。她起了好奇心,小心翼翼地用匕首把能割开的部分削落,一块微红的晶莹矿石露了出来。   殷渺渺低头思索了会儿,托刚刚复习过知识点的福,没多久就想起来了——天材地宝之所以容易被人发现,是因为它们的力量十分霸道,例如地火,它把地壳的某些部分融化成了岩浆,而其高温又导致了赤山的荒芜,幸好存在的时间早,许是未有修士发现,以为只是天然的地理现象,这才逃过一劫。   但绝大多数天材地宝就没那么幸运了,如果地理环境忽然发生改变,就有可能是有异宝现世。这处的山脉海拔很高却有温泉,应该就是原本异火的功劳。   因为异宝的特殊力量,通常在它们附近会存在被吸引来的守护妖兽,也有可能会萌生特殊作用的灵植,只可惜她晚来几千乃至几万年,一切都和她无缘。   手上的这块矿石是个意外。   石台被异火烧了不知道多少年,部分地方的结构发生了变化,成为了这块矿石,原理大概和石墨经过燃烧后变成金刚石差不多。   比起异火,以及守护异火的穿山甲和也许被人夺走的珍贵灵植相比,这块矿石实在鸡肋了,和温泉差不多。但对殷渺渺来说,可能是伯乐遇见千里马了。   她正好就缺一个铸造法宝的材料,世间能够承受地火力量的东西可不多。   世间最难得的不是珍贵,而是适合,她的运气委实不错。   殷渺渺收起了矿石与匕首,走到穿山甲面前,戳戳它:“小家伙,你妈妈死了,你还要活下去,知道吗?”   穿山甲蜷缩成一团不理她。   殷渺渺也不在意,席地坐下修炼,这里是她的洞天福地,不修炼是傻子。   时间一晃过去了五天,死掉的穿山甲身上仍旧没有长出鳞片,小穿山甲愣愣地看着,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殷渺渺就让它哭,等它哭累了,就走过去喂它吃蚂蚁蛋。它初时闹脾气不理她,过了会儿才接过来吃,一边吃一边哭,别提多可怜了。   “哭一下就给你吃是看在你帮了我的份上。”她慢悠悠道,“但活着不是靠哭就可以了。”   小穿山甲吃着吃着,止了哭声,突然开始拔自己的鳞片。它还处于幼年体,鳞片很软,没一会儿就给它咬下一片来,带着一丝血肉,它小心翼翼地把鳞片放在大穿山甲光秃秃的身上,继续拔下一片。   殷渺渺摁住了它:“这样也不会活过来了。”   “嘁嘁!”它用力挣扎。   和小朋友讲道理就是头疼,尤其是种族还不一样。殷渺渺想了想,取过石台的一角,用匕首削成一片一片放在了穿山甲的身上。   小穿山甲的眼睛越来越亮。   给穿山甲人工披了层鳞甲,殷渺渺却道:“看,活不过来的。”   小穿山甲呆呆地看着没有一丝气息的大穿山甲,又要哭了。   殷渺渺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灰扑扑的小袋子,这是专门用来装灵石的,空间不大,装下妖兽是绰绰有余。她把大穿山甲的尸体装进小袋子里,给小穿山甲系在胸前:“好了,妈妈永远陪着你了。”   小穿山甲摸了摸胸口的袋子,突然蜷缩成一个球,把袋子牢牢护在胸口。殷渺渺把蚂蚁蛋放在它身边,摸了摸它冰凉的鳞甲:“东西吃完以后,你就要自己努力了。”   怜汝小早孤,努力自活己。   她站起身来,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   *   平静在殷渺渺离开积雪山后荡然无存,危险很快就来临了。   首先来袭的是一只七阶巨鹰,它在半空中捕捉到了殷渺渺的身影,立刻一个俯冲朝她扑去,且从口中吐出风刃,从左右两侧同时夹击,想要封住她的退路。   和飞行妖兽在半空中战斗绝不是明智的选择,殷渺渺回过身,眼中金光掠过,无形的流光缠住了巨鹰,制造了她往另一个方向逃离的假象。   除了个别物种,妖兽强悍的多是身体而非神识,因此巨鹰轻易被迷惑了,放弃了殷渺渺追向了错误的方向。   然而,这一招并非百试百灵。   比如现在遇见的毒蟒,蛇类以蛇信感知位置,虽然幻象是针对神识而非视觉,但殷渺渺制造的幻象与蜃怪有本质上的不同——蜃怪是勾起人脑海深处的记忆,是以人的角度展开的幻象,所以很难辨别,她的则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给出虚拟的场景,是由她为中心展开。   可是,人与妖兽是不同的。毒蟒以蛇信感知位置,殷渺渺不是蛇,无法模拟出蛇的感觉,这就使得毒蟒迅速分辨出了真假,毫不犹豫地朝着殷渺渺窜了过来。   好在她不是只有幻术作为手段,毒蟒攻过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然做出反应,轻轻巧巧往旁边一避,红线化作赤练蛇,英勇无畏地朝毒蟒扑了过去。   毒蟒灵活地游走着,嘴巴一裂,一支支毒液凝聚的箭矢从它口中喷射而出。殷渺渺一心二用,避让之余操控红线追击,没想到注意力分散,繁花弄影身居然施展得分外顺利。   练习终究只是练习,实战才是锻炼技巧、弥补缺陷的关键。   毒蟒是六阶妖兽,从境界上来说难分高低,只是它灵智未开,想要追击的同时避让红线难度太大,没过多久便被一招声东击西制服。   匕首扎入七寸,它连哀嚎都没有就命丧黄泉了。   殷渺渺拔出匕首,剥皮取胆,坚韧的蛇皮在锋利的刀刃下如丝帛开裂,捏捏蛇肉,肉质紧实,遂成烤串。   就在她享用午餐的时候,一道传讯符飞了过来,殷渺渺捏住它,云潋的声音传来:“师妹来绿野林。”   绿野林?殷渺渺记得地图上似乎提过一句“灵光闪现”,她师哥触发什么了吗? 第107章   令牌里的地图是简易版,或者说是前辈们的灵魂画作也不过分,只是随手画了大致的方位,比例、大小是全然不正确的。   殷渺渺得到的只有大致的方位,具体的距离估算还要依靠传讯符。前文提过,传讯符灵力有限,飞行范围就有限,对方距离过远就无法传达讯息,会使用青雀或信鸽这类妖兽辅助,因为这个特性,传讯符具有了估算路程的参考价值。   用已然不怎么熟练的数学知识估算出了云潋可能的方位,殷渺渺就给他回了一张,想让他在原地不要走动,她去买几个橘……不是,她马上就过去。   传讯符在她手里蹦跶两下,恹了。霎时间,殷渺渺仿佛能听到电子音——“您好,您传讯的人不在服务区……”   以云潋的性格,都叫她过去了,不大可能临时变卦走开,许是稍微超出了点距离,许是进入了某个不可联络的洞府秘境。   殷渺渺决定马上去看看。   未曾走出森林,眼前就有什么熟悉的东西一闪而过,她怔了怔,又见两道身影紧追不舍:“咦?”   她调转方向,尾随他们而去。   后面的两道身影是驾驭着两件飞行法宝的筑基弟子,他们又惊又怒:“站住,朱蕊,你给我站住,否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不错,刚才让殷渺渺觉得眼熟的正是她的小师妹朱蕊,她浑身狼狈,伤痕累累:“我都说了,和我没有关系,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是谁?”中有一人抛出个网兜,罗网覆盖而下,将朱蕊死死困住,“你好大的胆子!”   殷渺渺看出了些许猫腻,冷声问:“你们在做什么?”   “二师姐!”朱蕊眼睛一亮,快言快语道,“他们说我杀了范师叔,不是我!范师叔是被一只妖兽杀死的,我骑着兔虎才逃过一劫。”   她身上的法衣已经损坏,脸颊、胳膊上都有皮肉被撕下,十分可怖。殷渺渺瞥她一眼,又问那两个筑基弟子:“你们是萃华峰的吧?”   “殷师妹。”两个筑基弟子一个十层一个十一层,都是萃华峰的龙泉真君派来保护自己的孙儿的,见着殷渺渺亦无惧色,“请你把朱蕊交出来,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门规之中有不得同门相残的规矩,可到了秘境里是不算的,要不然红砂真君不会一字未提。门派会尽可能得保护弟子的生命安全,然而,修真哪有不危险的,出了门派,生死有命。   殷渺渺笑了笑:“你们有你们的难处,我有我的,难道我还能眼睁睁看着我师妹被你们杀了不成?”   “她今天不死,出去以后也难逃一死。”对方冷冷道。   殷渺渺道:“你们说她杀了范师弟,这……不太可能吧。我这师妹才炼气九层,如何能杀得了筑基的范师弟?”   “她趁范师弟与妖兽搏斗时暗下杀手,范师弟不防,惨遭毒手。”   朱蕊马上道:“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范师叔是被另一只妖兽偷袭的。”   “哪来的另一只妖兽?你不要再狡辩了。”   殷渺渺做了个暂停的动作:“空口无凭,我们谁也不可能说服谁,范师弟的尸身在何处,一看便知了。”   他们道:“范师弟被妖兽拖走了。”   殷渺渺沉下脸:“这就是你们的失职了,范师弟那个时候若是没有死,岂不是错过了营救的时间?与其在这里与我师妹纠缠,不如先把范师弟救回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连尸首都没有,你们如何与龙泉真君交代?还是这本是你们的疏忽,为了逃避责任才诬陷我师妹?!”   一人怒极:“你他妈……”   “师弟闭嘴。”另一人道,“殷师妹好口才,那照你说就这么算了?”   殷渺渺沉吟道:“不知那妖兽是几阶?”   “那是七阶的万丝蛛母。”   殷渺渺道:“那么我们一起去看看,能杀了它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就只夺回范师弟。其余的事,等见了范师弟再说可好?”   她态度诚恳,又合情合理,两个筑基弟子对视一眼,勉强答应下来,只是坚持:“朱蕊必须和我们一起去。”   “这是自然。”殷渺渺没有看一眼朱蕊,却传音问,“留下证据了吗?是就眨一下眼,不是就眨两下。”   不到筑基不能传音,朱蕊不知该如何作答,低垂着眼睫不说话。   殷渺渺召出纸鹤拉她上来,又传音道:“怎么,信不过我?”   朱蕊眨了两下。   殷渺渺又道:“杀了就杀了,多大点事,把尾巴扫干净就行了。”   朱蕊迟疑一下,在她手心里写:他强迫我,不是有意。   殷渺渺道:“发现你是纯阴之体,想和你野合?”   朱蕊悚然一惊,不错,这次来素玉秘境,范天赐得了一件奇特的法宝,能够看穿许多伪装,他正是因此发现了她的纯阴之体,想要生米煮成熟饭逼她与自己结缘。   毕竟以范天赐的天资,想要自己结丹太难了,珍萃节买的鼎炉资质平平,修为又低,哪里比得上朱蕊不仅貌美且天资颇佳。   殷渺渺什么都明白了,叮嘱道:“记住,一会儿我们对付妖兽的时候,你留意有没有留下线索,只要死无对证,我就能保下你。”   朱蕊点了点头。   转眼间,范天赐一行人遇见蛛母的地方就到了。那两个筑基弟子一人叫李东,一人叫王西,王西年长,率先开口:“我们就是在这里遇见的蛛母。”   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只生了些杂草,其余爬虫全无,十分干净。殷渺渺扫视一圈,忽而问:“你们是在这里休息?”   李东道:“是在那边……咳。”   殷渺渺来时看见了被灭掉的火堆,位置离洞口不远也不近:“是在那里?那么怎么会在这里遇见蛛母?遇见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王西面色微变。倒是朱蕊十分勇敢:“我来说吧。我和范师叔他们是几天前意外遇见的,范师叔说我独身一人太过危险,邀请我加入,我的确害怕,就同意了。今天我们在此休息,李、王二位师叔在烹制食物,范师叔说有话和我说,要和我单独谈谈,就把我带到了这里。”   顿了顿,她又道,“范师叔提出了一些不合理的事,我拒绝了,他就想……就在我们纠缠的时候,蛛母出现攻击了我们,我和范师叔都受了伤。幸好范师叔有法宝护身,我想自己人小力微帮不上忙,就想去找两位师叔帮忙,两位师叔很快就过来了,那个时候范师叔还好好的。”   王、李二人点点头,证明她所言不虚。   朱蕊继续道:“就在我们与蛛母酣斗时,范师叔突然叫了一声,倒地不起,我吓呆了,两位师叔是我下了毒手。”   李东道:“我与师兄站在前面,绝不可能偷袭范师弟,唯有你躲得最远,不是你是谁?”   “要是我有心害范师叔,蛛母出现时为何要求救?”朱蕊反问,“何况我有什么本事破除范师叔的护身法器,不是我做的!”   殷渺渺按住了她的肩膀:“行了,不管怎么样我们先救人吧,万丝蛛母是七阶妖兽,恐怕不易对付。”   李东道:“我有一物,或许能对付它。”说着出示给众人看,那是一张“爆雷符”,在众多符箓中属于上品,用的好了能让金丹真人受伤,恐怕是他压箱底的宝贝了。   也对,要是没点表示,龙泉真君那关恐怕是过不去。殷渺渺想着,又问:“我也可以帮忙阻拦一二,只是谁去把范师弟找回来呢?”   王西叹了口气,拿出遮蔽气息的法宝:“请殷师妹帮忙引开蛛母的注意力,我去寻找范师弟带他离开,最后李师弟以爆雷符断后。”   殷渺渺爽快地同意了:“可以。”   进入洞穴,在老巢里与蛛母拼架是不明智的,最好的办法是把它引出来。殷渺渺在洞口放了一把火,把藏在甬道四周的蛛丝全给烧了。   蛛丝里蕴含着蛛母的灵力,它凭借着蛛丝来掌握猎物的踪迹。殷渺渺一烧蛛丝,属于她的灵力波动就惊醒了蛛母,洞穴内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且以极快的速度靠近。   “留神。”王西说。   众人在林间躲藏好,待蛛母出来之后,殷渺渺就以红线相诱,她模仿着先前毒蟒的动作,让红线摇头摆脑窜来窜去,又用了一点幻术,使得蛛母误认为那是一只火蛇,慢慢将它引诱开来。   蛛母已开灵智,十分谨慎,复眼冷冷瞅着火蛇,试探性地喷出了一道蛛丝。火蛇慌忙一矮身,火焰蹭到了蛛丝,却对它一丝影响也无。   七阶妖兽就是不同寻常,殷渺渺全神贯注地牵制着蛛母,操纵红线在一道又一道的蛛丝中周旋。   王西用法宝遮盖了自己的气息,悄悄入内寻找范天赐的踪迹。洞穴内满是蛛丝,他小心翼翼地前进,知道一旦触动蛛丝,蛛母就会有所感应,因此行进得相当缓慢。   外面,殷渺渺对红线的控制也吃力了起来。铺天盖地的蛛网中,红线在夹缝间逃脱并不是难事,但是既要控制“头”又要控制“尾”实在是太难了——精准度、速度、反应度都达到了极高的标准,时间一长,对于神识的损耗是巨大的,更别说还要同时使用幻术迷惑。   殷渺渺对范天赐没那么好心,很快就传音给李东:“李师兄,我坚持不住了。”说着让红线飞快窜离了现场。   李东没有看出她的藏私,甚至相反,他觉得殷渺渺已经尽了九成之力了,故而和气道:“看我的吧。”   他亦不敢和蛛母贴身缠斗,派了一个傀儡过去。傀儡身上的灵力吸引了蛛母,它勃然大怒,蛛丝嗖嗖喷出,傀儡行动不够灵活,放出的箭头又无法突破蛛丝的围困,很快就被包裹成了一个白色的巨茧。   这时,王西背着一个白茧出来了。李东大喜,待王西拉开距离后立即发动了爆雷符。   砰!一声惊天巨响,包裹着傀儡的蛛丝全部爆裂,巨大的气浪把蛛母推了个跟头……是的,坚韧的蛛丝削弱了爆雷符的威力,蛛母只受了些伤。   而且,它真的被激怒了。 第108章   殷渺渺在李东准备发动爆雷符的时候就拉上朱蕊跑了。   蛛母在后紧追不舍,拦路的树木被它纷纷撞飞,无数蛛丝阻拦着她们的去路。   万丝蛛母不是吹的,巨网在不知不觉中被编织完毕,他们被困住了。   王西道:“我们必须解决掉它。”范天赐的茧中已没有生命气息,恐怕是真的死了,要是他真是被蛛母所杀,他们必须杀了它才有脸求龙泉真君饶命。   “师兄,我听你的。”李东咬牙又丢出了几张符箓,然而不是爆雷符根本没有办法炸破蜘蛛网,徒做无用功罢了。   王西道:“我想办法困住它,你和殷师妹杀之。”   殷渺渺不干:“我怕是没有这个能力,范天赐不是救出来了么,我们还是走吧。”   王西勉强笑了笑:“这万丝蛛母的蛛丝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是制作法衣的绝好材料,殷师妹若是愿意伸以援手,我等愿全部相让。”   殷渺渺为难了会儿,才道:“我勉力一试。”   王西又祭出了一件法宝,萃华峰的人缺什么都不缺法器,那是一把油布伞,抛掷到半空后飞速旋转起来,无数牛毛般的细针朝着蛛母射去,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招呼。   蛛母周身刀枪不入,只有眼睛是弱点,细针威力不大,但细密如雨,总有那么几针射进它的眼中,惹得它痛苦又愤怒地哀嚎起来。   李东又仍出一只傀儡,口中喷出熊熊烈焰。而殷渺渺不想近身冒险,决定再试一次五雷术。   “以天地之气,召乾坤风雷。”灵力随着一个个符文被迅速抽离,她吞了一粒补灵丹,继续写,“通天彻地,出幽入明。”   雷云积聚,蛛母感知到了危险,不顾眼睛疼痛想要逃离。王西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掷出一把飞镖,直取蛛母要害:“师弟拦住它。”   李东狠了狠心,把最后两只傀儡都掏了出来。这两只傀儡本是盾牌,通体坚硬,竖在蛛母前阻拦它的去路。连朱蕊也跟着丢出一把种子,催生多条藤蔓,试图捆住蛛母的足脚,只不过低阶的灵植起不了什么作用,很快就被斩断了。   但是这几秒钟已经够了。   殷渺写完了最后八个字:“借我雷法,降恶伏魔。”收笔,术成,一道天雷闪下,将蛛母劈成了焦炭。   但它还没有死,坚固的外壳让它残留了最后一丝生息。王西没有放过这个机会,飞快纵身上前,一剑刺向它的腹部,无数幼小的蜘蛛从它的腹部爬出来,密密麻麻地四散逃去。   李东连丢几张烈火符,把它们烧得干干净净。   殷渺渺的灵力被抽空,赶紧嗑丹药调息。王西遵守承诺,取出了蛛母的纺器递给殷渺渺:“多赖殷师妹相助了。”   “客气。”她收下了自己的应得之物。   王西朝她点了点头,开始剖解范天赐茧上的丝线,但他的剑显然不够锋利,不能割开蛛丝。   殷渺渺生怕朱蕊留下什么线索,故而主动走过去道:“我来试试。”说着就用新得到的匕首刺了下去。   这把匕首看起来平平无奇,倒是罕见地锋利,蛛丝居然被它割断,露出了范天赐的尸身。   王西蹲下来检查他的心跳,发现真的没了生息,不由脸色一白。殷渺渺对范天赐没有好感,淡淡道:“检查一下伤口吧。”   王西勉强点点头,摸索着寻找伤口。就在这时,朱蕊惊叫一声:“那只妖兽!”   其他人抬头一看,只见一只偌大的姜黄色马蜂嗡嗡朝他们飞了过来,赫然又是一只七阶妖兽。殷渺渺也被吓了一跳,慌忙退开。   但马蜂没有攻击她的意图,在范天赐身上盘旋了一圈,而后朝着王西过去了。李东愣了愣才道:“千里追蜂?糟了!菩提兰花!”   王西狼狈地闪躲着:“东西在范师弟那里,快还给它!”   李东慌慌张张去解范天赐的储物袋,从里面找出菩提兰花丢过去,马蜂一见,立即掉头去拾。   王西喃喃道:“怪不得。”   马蜂得到了兰花,又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圈,这才在众人的心惊胆战中慢慢飞走了。   殷渺渺问:“这是什么东西?”   李东和王西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这是菩提兰花的伴生妖兽,十分擅长追踪,所以叫千里追蜂。”   殷渺渺了然:“我看范师弟脸色泛青,是中毒之兆,恐怕是因为你们夺走了它的兰花,这才找范师弟寻仇的吧?”   王、李二人没有承认,亦没有反驳。他们发现菩提兰花的时候不见千里追峰,以为是天赐良机,匆忙就摘了兰花离开,本以为逃出万里之遥总该够了,没想到这只马蜂如此狡诈,追上来后居然不是直接下手,而是静待时机偷袭。   至于朱蕊……她是在摘了兰花后才与他们碰面,理论上来说与她无关,只是事情过于巧合,他们仍然打算回去之后如实向龙泉真君禀报。   毕竟殷渺渺的存在让他们忌惮,若是不能将两人同时毙下,出去以后剑纯真君知道了,他们一样没有活路,不如让两位大佬自己解决,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王西避开了殷渺渺的问题,只是道:“蛛母的尸首我们带走了。”   “自然。”   双方存有默契,王西与李东恢复了些许灵力后就主动离去了。殷渺渺则对朱蕊的设计只字不提,只是问:“接下来你是要独自行动还是跟着我?”   “多谢二师姐,我……”她咬了咬嘴唇,“我想独自试炼一番。”   “好。”殷渺渺点了点头,“秘境本来就是为着试炼,那你去吧。”   朱蕊向她行了一礼,独自走开了。   殷渺渺驻足想了想,决定去蛛母的洞穴里探一探。虽然王西想也不想就离开,十有八九是没什么东西,但不管怎么样蛛丝肯定是有的,她不妨收集一些。   蛛母的洞穴是名副其实的盘丝洞,殷渺渺谨慎地用神识扫了一遍,确定没有其他生物在才进去。   洞里乍看起来乱七八糟,然而除了密密麻麻的蛛丝外并无其他生物,也没有其他蜘蛛生活的痕迹,殷渺渺放了心,细心地收集起无处不在的蛛丝来。   她选择从洞壁上割断蛛丝,尽可能得完整保留它的长度。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发现了洞壁上镶嵌的一块半透明晶体。   淡黄色,有松香味,形状如水滴,触之温润,是琥珀无疑。   殷渺渺把它挖了下来,发现里面被包裹的是一朵状似莲花的植物,亭亭玉立,十分好看。   她瞬间决定带回去送给美人!   在洞穴内花费了不少时间,殷渺渺离开时,天色已经暗了。她再度尝试向云潋发送传讯符,依旧是无法发出,只好按照原本的计划,先去绿野林看看。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磨磨唧唧没出息地在蛛丝上耗费时间时,绿野林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处神秘洞府现世了。   时间大约是在半个月前,洞府开启的灵光照亮了整片天空,除了个别人(比如正在山洞里和穿山甲作伴的某人)之外,应该全都看到了。   只是洞府门口存在禁制,花费了些时日,最早到达的一行人才在不久之前破解进入。   毫无疑问,发现洞府的人是云潋。他触发洞府的灵光后引来了不少人——梅落雪拿着龟壳先到,而后来了归元门的慕天光和乔平,紧接着凰月谷的陶新莺和水悠然前后脚到了(差点掐起来),还有万水阁的游百川、北斗堂的杨意、仁心书院的孔离也都先后到来。   可以说,最先到达的这批人都是门派中的佼佼者,实力、运气都不算太差。而门口的禁制在梅落雪的卜算和仁心书院孔离的算术配合之下被打开了,他们一进洞府,入口就重新合上。   慢了几步到达的人眼睁睁看着机缘与自己失之交臂,只能望洋兴叹。   而殷渺渺接到传讯符本就晚了一步,又为了朱蕊的事耽误了不少时间,等赶到洞府的时候……人都散了。   有位好心仁兄在门口竖了块牌子:有缘无分,另觅他缘。   殷渺渺:“……”缘,妙不可言。   *   进入洞府内的共有九人。   他们一入内,就被传送到了断崖边,光秃秃的断崖上竖着一块碑——“殉道崖”,放眼望去,荒漠漠一片,再无他物。   和慕天光在一起的年轻男子叫乔平,是归元门坤门弟子,与慕天光交好,性子也自来熟,率先道:“这是要我们跳下去?”   仁心书院的孔离戴着头巾,一副文人打扮:“这里有结界,恐怕不会允许使用飞行法器。”   北斗堂的杨意是个武修,听此便道:“不管怎么样下去看看再说。”说完,身先士卒开始攀爬,他握住峭壁上凸起的石块和树木,手臂上的肌肉一鼓一收,下去的速度飞快。   其他人也各显神通,几个剑修最好办,以剑为支撑点,一捅一借力,仁心书院的孔离比较惨,摸遍储物袋只找到了几支笔,只好苦逼兮兮地用笔杆插入石壁作为支撑。   凰月谷的陶新莺瞥了水悠然一眼,纵身一跃,五指如勾,插岩石如戳豆腐般轻松。水悠然神色平静,甩出一条白稠卷住伸出的树杈,轻轻一荡人就下去了。   梅落雪抛出一个画轴,徐徐展开后漂浮在半空。孔离在手忙脚乱之余看见画作,脱口赞了句:“好一副傲雪梅花图!”   梅落雪不答,足尖在画上一点,以此为阶梯慢慢下落。   这么爬了小半天,以修士的速度居然仍旧看不见悬崖的底部,孔离体力不支,决定歇会儿:“我看一时半会儿爬不完,先歇会儿吧。万一下面有什么猫腻咱们不是死定了?”   “嗯。”回答他的是以锁链作为绳索下爬的游百川。   孔离被他吓了一跳,这个万水阁的游百川是个特别沉默寡言的人,他都没想到对方会回答自己:“你也觉得没那么简单吧?”   游百川在他旁边坐下:“嗯。”   孔离:“……”   但不是每个人都听了孔离的建议,开玩笑,进来的都是对手,一起和和气气坐下来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还能叫考验吗?   对手当然被淘汰得越多越好了。 第109章   对手的反应在孔离的预料之中,他自顾自休息了会儿,待恢复灵力后就继续往下爬。   又过了半天,陆陆续续有人撑不住休息了,坚持最久的是慕天光,他修炼的剑法十分特别,名为《易水剑》,要辅修冰系法术,故而他以剑和冰凌交替使用,速度最快,但人不是铁打的,灵力将要耗尽时,他也停了下来。   第二天,众人在一处外表比较崎岖的山壁上碰了头。   陶新莺背靠在石壁上,只能踩着脚下一小块凸起的石头休息:“这是什么鬼地方?我们还要爬多久?”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过了会儿,孔离突然道:“等等,为什么就八个人,还有一个人呢?”   八人面面相觑,最后是梅落雪反应过来:“云师兄呢?”   对了,好像谁也没有在途中见到过云潋,旁人都在休息与前行时碰过一面,唯独他不在其中。   乔平问:“没下来?”   梅落雪:“……”答不上来。   “我在这里。”有人说。   有万千蝴蝶于夜色深处翩然而来,从淡到近似于无到凝出亮白色的线条,渐渐聚拢成人形,有的化为墨发,有的化为白衣,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出现了。   在场的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乔平悄咪咪和慕天光传音:“怪不得说云潋是冲霄宗金丹以下第一人,果然不同凡响。”   慕天光回了句:“他的心法很奇特。”   “关键长得还不输给你。”乔平歪楼,“哇,下一次的风云会好看了。”   慕天光单方面掐断了对话。   云潋对旁人的目光一无所觉:“下面还有好长的路。”   梅落雪清了清嗓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云师兄下去看过了?”   “没有到底。”他说。   孔离问:“有妖兽吗?”   “不知。”他若有所思道,“不过,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们。”   水悠然素来不愿与男子多言,这时也不禁问:“什么东西?”   云潋摇了摇头,又道:“下去以后就知道了。”   在场的人都是心志坚定之辈,谁也没有为了小小的困难而产生退却之意,可谁知道第三天,环境发生了变化。   原本悬崖下十分平静,除了枯燥无趣些,没有什么危险,但当他们下降到某个位置时,下面的狂风就呼啸着朝他们刮了过来。   首先到的云潋“咦”了一声,很快凝回人形,对众人传音道:“小心风。”   他提醒得很及时,但狂风的力道还是让众人吃到了苦头,尤其是梅落雪水悠然游百川这几个用绳索类的法宝攀爬的人,几乎无法在狂风中稳住身形。   而贴着石壁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风呼啸而来,如同一把巨铲,想要把依附在石壁上的东西一口气刮走。   慕天光在周身结起了一层薄冰抵御寒风,旁人意图效仿,却发现操作起来远远没那么简单。乔平果断放弃,高喊一声“小师叔”,然后心安理得地蹭到了慕天光的冰罩里,年纪差不多怎么了,差着辈分就该好好抱大腿。   孔离当机立断,扭头对游百川道:“咱们合作,我放灵气罩,你带我下去。”   游百川:“好。”   梅落雪和水悠然合作,一人以画卷抵挡狂风,另一人的白绸见缝插针带着两个人下坠。陶新莺和杨意落了单,只好捏着鼻子和对方暂时搭档,勉强不落于下风。   云潋却和他们都不相同,合作伙伴就是风。他宛如一片翠叶,借风之力慢悠悠地往下飘,久了,仿佛就成了风的一部分,知晓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第五天,风没有了,天上下起了冰雹。   第七天,冰雹不下了,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能依靠嗅觉、听觉和触觉来分辨方位。   越是往下,攀爬的难度越大,然而谁也没有中途放弃,只不过从开始的各自为政变成了互相合作。   第十天,他们到达了悬崖底部。   浓浓的黑暗中,远处的一点火光格外明显,经历了十天折磨的众人不敢贸然上前,稍稍恢复灵力后才警惕地往火光处走。   那是一堆篝火,也仅仅是篝火,它照亮了四周的景象,一扇石门敞开着,似乎是在邀请他们进去。   乔平问:“这是给我们的指示,还是已经有人先来了?”   “应该是指示吧。”孔离迟疑着说,“禁制是我们打开的。”   陶新莺撇了撇嘴:“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同一时刻,石门内。   殷渺渺道:“他们到了,也不知道是谁能得到传承。”   在她面前的虚影道:“不会是你。”   “你已经讲第三遍了。”殷渺渺深深叹了口气。几天前,她赶到了洞府所在之处,结果慢了不止一步,连后面没赶上的人都散去了。   她原本已经接受了自己“有缘无分”的命运,谁知惊鸿一瞥发觉洞府外的石壁上篆刻的图纹十分眼熟,仔细一想,那与她在女干尸身上取下来的令牌一模一样。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她用令牌试了试,然后就比所有人都先一步到达了这里。   只是,走捷径通常都要付出代价。虚影一见她就说:“你怎么有我门派的同行令牌?”   殷渺渺说了原委。   他便道:“按照规定,只有通过考验的人才能得到法宝与传承,你既是通过令牌进入,那么此间一切都与你无缘。”   殷渺渺想了想道:“既然是规矩,自然没有破坏之理,但我在此地逗留些时间应该可以吧?我得到了贵派的令牌,总是与你们有些缘分。”   虚影见她拿得起放得下,倒也有几分欣赏,遂同意了。他用水镜观察悬崖上的人时,殷渺渺就赖着一块儿看,还与他攀谈:“你觉得这九个人里谁能得到传承?”   兴许是久未与人交谈,虚影道:“现在未可知。”   殷渺渺点点头,后面果然还有别的考察内容,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甄别了。   “不知贵派擅长的是什么?”   虚影道:“我虚古派崇尚修身不仰外物,故而在法武体一道颇有建树,器、符、阵、丹中平。”   殷渺渺觉得自家师兄还是非常有希望的。   待九人进入石门后,水镜一分为九,出现了九个截然不同的场景,有荒漠,有冰雪,有雷暴,有万箭齐发,有无数傀儡……相同的地方在于无法使用法器符箓等外物。   这显然不公平的,然而,既然是寻觅传承,那么肯定是要选择修炼之道相合之人,此举也无可厚非。   没了参选资格,学习学习人家……等等,殷渺渺豁然抬头:“前辈,我是否可以尝试一二?”   虚影提醒:“你没有接受传承的资格。”   “我想要的不是传承,是试炼。”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水镜里的景象,“我都来了,只旁观总是心有不甘。”   虚影思忖片刻,道:“可以。”   他挥一挥衣袖,殷渺渺就发现所在的环境变了。她主修雷火之术,故而虚影给她准备的是万道冰箭,还是自带追踪技能的那种。   对付这样的箭矢,闪避是不够的,只能消灭。   渐渐的,她发现虚古派的这几个洞穴很像是为门中弟子准备的训练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不说,还会依据对练者的实力不断提升难度,针对薄弱处进行纠正,可谓是量身定制的个性化训练。   据她所知,这样的训练场在冲霄宗内部也有,但仅限于能入凌虚阁的核心弟子。在筑基期就能得到这样的练习,就算是没有传承也赚大了。   她全神贯注地接受训练,不知不觉,来前折磨了她许久的繁花弄影身又有了不小的进步。   半个月的时间眨眼过去。   冰箭消失时殷渺渺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虚影再度出现:“你能坚持这么久让我惊讶。”   “也只是惊讶而已吧。”殷渺渺回过神来,把身上破损的法衣换下,“规矩就是规矩,是不是?”   虚影没说话。   殷渺渺看向水镜,发现众人都已经被传送了出来,不由好奇:“最后是谁得到了传承?”   虚影答道:“合适的人。”   “不合适的人呢?”   “依照表现赠予法宝。”   殷渺渺调侃自己:“看来入宝山空手而回的只有我一人了。”   虚影瞥她:“这是规矩。”   “我知道。”她不以为意,又问,“这就算是结束了吗?”   虚影平静地说:“当然不,刚才的考验证明了他们有资格得到,接下来,他们必须证明自己有能力把东西带走。”   “通过了会有奖励吗?”   “有,活着。”   殷渺渺明白了,沉吟少顷,突然道:“我可以参加吗?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得到法宝和传承,但如果只是想要前辈解答一个疑问呢?这不违反规矩吧。”   虚影明明是一道淡漠的看不出模样的灰影,这时却露出了笑影:“你确定吗?”兴许很多人在知道无法得到传承或是法宝后就会遗憾而归,但面前的人不是。   她既不哀求他通融一二,亦未指责他的不公平,只是不曾放弃任何一个机会,不断为自己争取利益。   法宝很珍贵,传承更难得,然而,“道”的价值不输于它们。   她回答:“是的,我确定。”   “如果你要把回答问题作为奖励的话。”他说,“考验就不会像刚才那么简单了。”   刚才的训练是他怜惜她的失去,因此给予了些许指导,可要是有所求的话,他就会像对待其他人一样考验她。   殷渺渺道:“晚辈求之不得。”   “内容会比你想象得难很多,也残酷很多。”虚影提醒,“就算这样也要去吗?”   殷渺渺平静道:“是的。”   “如你所愿。”   下一秒,场景转换。   殷渺渺对“难”和“残酷”都有过猜想,或许极其凶险,比如让人和妖兽搏斗,或许考察心性,会进入幻境,在“杀人救人”“入世出世”“成佛成魔”之间做选择。   但她还是太想当然了,虚影的考验比这更可怕。   他在拷问人性。 第110章   试过躺在棺材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压抑、封闭、窒息、绝望……就算有足够的空气,在一个没有光,没有声音,安静到能数着自己心跳的地方,心智再坚定的人都会产生极度负面的情绪。   殷渺渺现在就在体验这个。   以为问心是进入幻境有剧情如同打游戏的她真是太甜了。   现在所处之地是不是幻境不好说,对人的折磨是实实在在的,眼睛已经彻底失去了作用,什么也看不见,触手可及的是厚厚的石板,四四方方,比棺材还要像棺材。   有空气,可以呼吸,但是灵力被彻底禁锢,不能使用法术,不能用储物袋,不能行走周天,连神识都被压制,摒弃了这些外物后,才能真正达到问心的目的。   刚开始,殷渺渺觉得可以理解虚影的出题思路,虽然比她想的难很多,但应该不会打败她。   可是现在,她完全不这么想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无法确定自己在这个密闭空间里待了多久,会不会很久了,会不会秘境马上就要结束?   再过了段时间,幻听产生了,耳朵仿佛捕捉到了一丝异动,有时是水滴声,有时是摩擦声,有时又好像是一墙之隔有人在说话。   殷渺渺心惊胆战,知晓这么下去自己的精神一定会出问题,因此马上思索应对之策——她开始搜肠刮肚地寻找过去看过的玉简,什么《灵植大全》《妖兽大全》,通通复习一遍。   默诵得累了就放松身体睡一觉,醒过来继续背,厌了就回忆一些美好的事,想念了一遍和卓煜的点点滴滴,想想他现在怎么样了,又想起向天涯,这家伙一去就没有音讯,也不知道是不是死在外头了(是的话,也算得偿所愿了吧),当然也想露华浓……她是万万不能死在这里的,莲生性子倔,恐怕真的会一时想不开随她而去。   合理地安排了自己的思绪后,果然胡思乱想就少了,可幻听和幻觉没有消失,身体会本能地做出反应,她必须及时分辨并且抑制。   如此,又过了极其漫长的一段时间,漫长到她怀疑秘境结束而自己没有出去,被遗留在了这里。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说不定此地有什么禁制或是阵法把她的气息遮盖了,秘境时间到会把人传出去就是根据气息判断的,尸体不会外传(也就导致了许多谋杀)。   这个念头一诞生就无法抑制,因为怎么算都在这鬼地方困了不止一年两年了。   殷渺渺:“……”她可能把自己玩死了。师哥呢?他出去了吗?等等,这既然是个考验,难道是看谁坚持的时间长吗?   又过了很久很久,她突然听到虚影的声音:“糟了,禁地出事了。”   殷渺渺太久没有和人交谈,迷迷糊糊只“啊”了一声,回不过神来。   虚影说话的速度很快:“听着,事情出现了意外,试炼到此结束,你必须自己离开这里。”   殷渺渺勉强定了定神:“什么?”   光线亮了起来,久居黑暗,一点点光都会让眼睛泪流不止,但殷渺渺因为它而产生了久违的安全感,不断眨眼适应。   她果然是在一间密闭的石室中,地方很小,张开双臂就到了头,四壁上刻着古老的符文,应该就是压制灵力与神识的罪魁祸首。   就在这时,石室剧烈摇晃了起来,她从正中央滑到了石室的角落里,额角磕上石头,瞬间就红了,疼痛让她清醒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黑水潭的蛟龙在攻击这里。”虚影冷冷道,“它是九阶妖兽,作恶多端,吞人无数,我派长老将它镇压在门派后的黑水潭,没想到它居然破除了封印来复仇了。”   黑水潭?殷渺渺记得是有这个地方,居然是和虚古派有关吗?   虚影加快了语速:“听着,你们所在的地方叫通冥石道,位于我派禁地,在万丈深渊之下,本是用于惩罚弟子思过,极其坚固。”   殷渺渺问:“怎么才能打开?”   “外面的阵法被毁了,我无法打开,只能靠你从内部开启,看你脚下的符文,这是开门的钥匙,你打开地下的石室,下面连接着一条地下河,你们可以从那里离开。”   殷渺渺没有贸然行动,而是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壁的符文:“我脚下的是黑色的,头上的是红色的,为何?”   “红色无人,黑色有人。”   “有人的话,打开会如何?”   虚影皱起眉:“有人就打不开,既然下面的是黑色,你就需要先用鲜血激活符文。”   “会发生什么?”   “石室里的人会被处决。”虚影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生机不绝,石室不开。”   “没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通冥石道的设计如此,下面的人死了,你的石室就能空出来,上面的人就可以下来。”虚影话音未落,整个石室又剧烈摇晃了起来,“该死,蛟龙在撞镇恶碑了。”   殷渺渺抬起头,发现头顶的红色符文变黑了:“我上面来人了?”   “不错,我通知他们下来了。”虚影的声音飘忽起来,“通冥石道共有十二层,你们有十个人,现在上面两层已经空了。”   殷渺渺快速眨着眼睛:“按照你所说,就算我杀了下面的人,自己到了下面,石室不是仍然打不开?”   “我没有说完。”虚影道,“这个通冥石道是以五行排布,最下面的石室属金,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应该身俱异火,可以强行破……”   他的声音断了。   随之而来的是地动山摇,火光又灭了,世界重新归于黑暗。   五感被放大,石室似乎在不断下沉,且在往一处倾斜,好像是一根棍子被斜斜插进了地底。   每一次震动,就向地狱靠近了一分。   万籁俱寂中,虚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你需要马上开始破解,否则你们所有人都会被深埋在地下,永不能见天日。”   他不等殷渺渺作出反应,以严厉而快速的语气说着破解的要点:“……你必须在半个时辰内毁去下面的符文,这样最下层的通道才能被打开,我这里最多也就只能坚持那么长时间了,要是你做不到,后果自负。”   殷渺渺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她觉得这不像是真的,怀疑是个考验,然而又没有任何破绽能够证明这是幻境……黑水潭是有那么一条恶蛟,恐怕不少人早早就奔着它去了,出现什么意外也是很正常的。   该怎么办呢?   虚影质问她:“你在犹豫什么?枉我还认为你是个有魄力的修士,要不然也不会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了,现在怎么优柔寡断了起来?”   殷渺渺道:“下面关着的人是谁?”   “是个女修,这有什么关系吗?”虚影道,“必要的牺牲是难免的,为了大局着想,比如我……行了,别婆婆妈妈的,照我说的做,你可别忘了,其他人的命都在你手上捏着呢!”   殷渺渺迟疑起来,如果这是考验的话,应该倾向于让她选择做还是不做,就好比是火车轨道的测试题,是否要牺牲少数人来救下多数人?可他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这也正是绝大部分修士的想法。   不似有诈。那么是真的了?   女修的话,就是梅落雪、陶新莺、水悠然三人。她与她们交情泛泛不说,上面还有云潋在,她是万万不肯让他出事的。   而若是不动手,他们可能就会被活埋在地下,忍受百年的孤独与黑暗,最后寿元耗尽而死。   可是……她迟迟没有动作,虚影叹了口气:“果然还年轻啊,可你要清楚,你所做的事是为了所有人的性命,背起这条无辜人的性命或许很沉重,但也是对你心性的考验,动手!切莫犹豫。”   殷渺渺想了很长时间,慎重地摇了摇头:“不。”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虚影气乐了,“如此心慈手软,谈何寻觅仙途!”   殷渺渺镇定道:“与仁不仁没有关系,我只是想,既然蛟龙会毁掉石室,那么就还不到牺牲的地步,只要上层被打开,从上面出去不也可以吗?”   “原来如此,你太天真了。”虚影道,“你没有发现石室被倾斜过来了吗?蛟龙撞倒了石道,它正斜着往下沉。”   殷渺渺道:“我还是觉得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说不定哪一个石室里的人也能破开自己这里的禁制呢?这次进入洞府的都是各大门派的精英,就算本身属性不符,说不定会有别的手段。”   虽然灵力、储物袋等都不能用,但她既然有异火,旁人也能有什么压箱底的本事,现在就下手牺牲,未免过于急躁了。   虚影问:“他们没有呢?”   “等人自尽。”殷渺渺冷静道,“要是真的日复一日被困于此,肯定会有人崩溃,这就是他自己心志不坚,生死由己,何必要我脏这个手?”   虚影没有想到这个回答,好一会儿才道:“若是有一天……你必须牺牲一部分来保全更多的人,当如何?”   “不知道。”殷渺渺反问,“你是那个被牺牲的人吗?”   虚影哈哈大笑起来:“这算是你要的奖励吗?”   随着他的话语,不断震动下沉的感觉消失了,四周的石壁如冰块融化,殷渺渺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然身在原地:“幻境?”   “不错,幻境。”虚影负手道,“问心,问心,应当是让你直面自己的内心,善的,恶的,美好的,丑陋的,真正了解自己的内心,才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殷渺渺道:“前辈考验的是什么呢?”   “这看起来是考验一个人是否愿意牺牲少数,拯救多数,但这本是没有对错的。”虚影笑了笑,“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救多数人不是错,救少数人也不是错,我考验的是服从。”   长时间的封闭环境仍然对殷渺渺造成了影响,她反应慢了:“服从?”   虚影道:“不错,在生命遭受威胁的时候,在不断有人给你指示‘正确做法’的时候,是否能够坚持自我,不低头屈从。”   殷渺渺揉了揉太阳穴,下沉的感觉还没有消失:“如果服从了呢?”   “服从也不是过错,善于听取旁人的建议也是一种智慧。”虚影微笑起来,“人生没有正确答案,有的只是选择,选择成为怎么样的人,选择走什么样的路,只不过后果自负罢了。”   殷渺渺:“……”她决定单刀直入,“那么,奖励呢?”   虚影说:“只要没有被孤独与压抑打败就算通过了。”   殷渺渺讶然:“过关的人多吗?”   “一般吧。”虚影不肯告诉她了,“他们得到了他们的奖励,你可以得到你的了。” 第111章   听了这话,殷渺渺精神一震,斟酌了许久,才问:“我想请问前辈,秘境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虚影一愣,大吃一惊:“你怎么想问这个?”他料想她不会问些法术上的疑惑,兴许会问结丹乃至结婴的体悟,亦准备将自己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   可怎么会是这个问题?这未免太……   殷渺渺仍处于迟钝中,竟然忽略了虚影隐藏在惊讶里的恐惧,自顾自道:“因为觉得很奇怪。我从积雪山来,那里有一种生命力十分旺盛的藤蔓,汁水甘甜,随处可见,但当我走到某个地方时,它突然就全部消失不见了,好像这一块土地就完全不适合它的生长。”   素玉秘境的总面积不大,但气候、地形、植被、妖兽却十分混杂,这也就罢了,最不对劲的是积雪山到丛林的变化——积雪山下有异火,所以土质偏干燥,植被不是耐寒就是耐旱,叶片狭小,以此减少水分的挥发。   然而,到了某个地区,土质突然变得肥沃起来,好像是无数落叶积攒腐烂后的结果,植被也像是热带雨林似的,芭蕉那样大的叶子随处可见,连个过渡区都没有,突兀到诡异。   让她下定决心询问的是虚古派的情形,说来惭愧,她本来以为洞府就好比是boss居住之地,通关打败boss就能得到奖励。可实际上,虚古派是一个体系完整的门派,有给弟子练习的寻常之地,有类似于问心云梯的殉道崖,那个所谓的通冥石道也不像是空口胡编。   还有,捡来的令牌使得她轻易就进入了洞穴。如果令牌是道具,拾取才能进入,那么像是被编造的好的环节,然而她拿着令牌却不能得到传承,总不会是个玩笑大礼包把?   综上所述,她对秘境的存在十分好奇,这个疑问,恐怕只有虚影才能回答。   “这只是晚辈的好奇心,如果前辈觉得为难的话可以不必回答。”殷渺渺道。   虚影神色复杂:“你问了一个好问题,我不是不能回答你,但你真的要听吗?”   殷渺渺颦眉:“前辈为什么这么说?”   “有句话叫‘朝闻道,夕可死矣’。”虚影负手而立,“为什么闻道即死?是心无遗憾吗?非也,因为此‘道’不是凡人可以知晓,闻之必须死。”   殷渺渺吓一跳:“这么严重?”   “不错,你以一介凡人之身意图窥探天道,必死无疑。”虚影沉声道,“你想要知道,只能自己领悟。”   殷渺渺果断极了:“好,我不问了。”   “这才对。”虚影露出笑意,“你一个筑基修士,还是想想法宝功法较为合适。”   殷渺渺:“……”那你倒是给我一个啊!   虚影握拳在唇边咳嗽一声:“我给你讲讲道吧。”   修士什么传承、法宝、秘籍都捂得很牢,对“道”却是讲“传道”“论道”“闻道”,是传为美谈的善事。   殷渺渺听过很多人讲道,有的人讲得很接地气,有的人讲得玄之又玄,不同的人听了会有不同的体悟,能不能有所领悟就看人品了。   “请前辈赐教。”   “你想听什么?”   殷渺渺想想:“世界的起源?”   虚影:“……”真是会挑难题,“那就从‘道生一’开始吧。”   殷渺渺赶紧掏出笔记本。   虚影给她讲了七天的小灶,只简单概述了世界从无到有、从生到灭的过程。殷渺渺心有所感,似有所悟,然而无法用言语组织表达,证明了她的修为与领悟都还没有到家。   “今天已然是第七天,到此为止了。”虚影有点可惜,“你与虚古派的缘分到此为止了,陪我说了这么久的话,我很高兴。”   “前辈道法精深,晚辈受益匪浅。”   虚影复杂地笑了笑:“你若是能从殉道崖而来,我必予上品功法,只可惜……你天生心窍,聪慧太过,难免有损福分。”   殷渺渺笑了笑:“老天更爱笨小孩。”   谁知虚影听之改口:“不,福祸本相依,傻人固有傻福,而你今日之损,亦会是他日之福。我只是可惜你与我派缘分太浅罢了。”   殷渺渺道:“贵派想要传承道法,我却愚且鲁,非合适人选,前辈不必可惜。”   “呵。”虚影失笑,“不拘泥于一时的得失,甚好。即是如此,我再帮你一次,那个习剑却无剑之人是你的朋友吧?”   “是我师兄。”殷渺渺紧张起来,“他怎么了?”   虚影道:“我赠予了他一本剑谱,可惜无合适之剑相赠,就给你一条线索吧。”   “前辈请说。”   “如果有一天你们去了九重塔,就想办法去第十层。”虚影点到即止。   殷渺渺默默记下了:“多谢前辈。”   虚影微微笑道:“不必客气了,你该走了,时机刚刚好。”   刚刚好?殷渺渺不解,正欲相问,眼前的场景却迅速变化,她被虚影推出了洞府。   下一刻,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响起。   腥臭的雨滴落在她脸上,她用袖子拭去,抬头一看,原来不远处的池塘里正有一条恶蛟翻滚着,它无角有爪,口中流下的涎水滴落之处,草木迅速腐烂焦黑,俨然含有剧毒。   殷渺渺:“……”失策了,幻境居然是从现实取材,黑水潭的恶蛟真他妈跑出来了啊?!   不远处,夏秋月、袁落及江离等人在打坐休息,想是受了不轻的伤,而比她早一步离开洞府的云潋等人正在试图困住恶蛟。   被镇压了漫长的光阴,恶蛟的实力被大大削弱了,然而,妖兽之中龙凤为尊,蛟离龙只有一步之遥,无论如何都不是筑基期的修士可以打败的。   (在埋骨之海消灭蜃怪是一次奇迹,绝不可能发生第二次。)   殷渺渺记起虚影曾提起过“镇恶碑”,举目四寻,最后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看见了疑似的残骸,全成了大小不一的碎石块。   这要怎么办?   场上的人也在想办法。孔离的法器是八枚印章,分别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也不知道是有什么奥妙,给恶蛟制造了不小的麻烦。   于是,恶蛟更暴躁了。它疯狂地摆着尾,强劲有力的身体扫过树林,粗壮茂盛的树木就像被收割的韭菜,全被拦腰折断。   慕天光施展了冰法,黑水潭的水面上结起厚厚的冰层,意图暂时冻住恶蛟。水悠然的白绸和游百川的锁链分别缠住它一只爪子。陶新莺不断用毒针攻击恶蛟的眼睛,只可惜效果甚微。   云潋的表现最是奇怪,他不言不语站在一处,一缕缕白气凭空凝出,如游丝汇聚到他的手中,渐渐形成了一把奇异的剑。   孔离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不确定地问:“浩然正气?”   云潋颔首:“是。”   “你居然可以以此为剑。”孔离翻手取出自己的“义”印丢去,“我助你一臂之力。”   刻有“义”字的印章落到云潋的头顶,白气愈发凝实。同时,恶蛟已然挣脱出慕天光的冰层,白绸与锁链嘶嘶崩裂,眼看就要困不住了。   一秒钟被无限拉长,终于,剑形已成。   云潋挥出一剑。   蛟龙恶贯满盈,最惧怕的既是天地间的正气,与之相对抗的众修士意图斩杀恶蛟,乃是替天行道,故而身有浩然正气,最适合克制蛟的“恶”。   它仿佛也感觉到了这一剑的可怖之处,一声长吟,身躯迅速摆动,利爪破开了恼人的桎梏,冰凌碎裂,可惜迟了,剑气擦着它庞大的身躯而过,几片鳞片被削去,露出浓绿色的鲜血来。   恶蛟恼怒不已,张开血盆大口朝云潋扑去。   “师哥!”殷渺渺脱口叫了起来,不及多想,一样从未使用过的法宝凌空飞出,金光莹莹,逼得恶蛟延缓了扑过来的速度。   不知道是谁喊了句:“秋风如意扇?”   这一息的迟缓已经够了。   恶蛟的血盆大口咬住云潋的刹那,他的身体化作了万千蝴蝶散开。   《坐忘诀》有奥妙名为“和光同尘”,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故而云潋出现或消失时都很难引起旁人的主意。而这化蝶的遁术,自然来自于“庄周梦蝶”,庄周成蝶,乃为齐物。   两重神通相叠,他的气息与万物同存,再难寻觅了。   恶蛟一咬不成又失去了他的踪迹,焦躁地无差别攻击起来。众人不敢正面硬抗,纷纷四散而逃。   团扇飞落回殷渺渺的手中,云潋跟着在她一步之遥出现:“师妹。”   “师哥,打得过吗?”   云潋摇头。   殷渺渺拔下发间的白玉簪:“给你。”   “师父的?”云潋转着手中的簪子,“我明白了,试试吧。”   出发前,任无为在簪子上附了一缕剑气,想要对付恶蛟,多半只能用这压箱底的宝贝了。只是剑气只有一次,必须慎重使用,绝不能随便浪费。   恶蛟的攻击仍在继续,绝大部分弟子是生平头一次正面遇见高阶妖兽,相当于金丹的妖气牢牢压制住了他们,不少人被骇得完全无法反抗,任由恶蛟一口将自己吞吃。   没一会儿,血流成河,伤亡不断增加。   殷渺渺眼皮直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思考着应对之策,幻术与魂术对付比自己高一个小境界的人可以一试,挑战九阶妖兽还是免了,普通的火系法术都是以卵击石,压根没用,唯有地火可以一试,还有就是五雷术,也能给它添些麻烦。   就在她苦思冥想之时,恶蛟的动作却是一缓。原是慕天光祭出了新得到的十二飞剑阵,暂时困住了它。   “快走。”有人喊。   被恶蛟的气势惊到双股打颤的修士如梦初醒,踉踉跄跄地逃离此地,转眼间,在场的修士就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人。   兴许是仁心书院的氛围不同,孔离十分善于做中间人:“我们需要商量出个章程来,云道友,慕道友,你们意下如何?”   他点名的两人是众人中唯二的筑基圆满,按照实力为尊的习惯,他们的意见至关重要。   慕天光道:“我这套剑阵困不了它多久。”   云潋看向身侧:“师妹?”   殷渺渺好气又好笑,她这个师哥呀……只好替他道:“我有一道师父留下的剑气,应当可以重创恶蛟,只是机会只有一次,绝不能让它避开。”   元婴真君的剑气?那是再好不过了。然而,要困住恶蛟谈何容易?乔平迟疑了会儿:“我们人多,不如试试八门阵法?”   迷之静默后,北斗堂的杨意一口否决:“不会。”   殷渺渺就更不会了。   乔平挠挠头,归元门的阵法的确复杂多变,不是可以随时上手的,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五行杀阵?”   五行有二阵,相生则生机不绝,相克则杀机毕现,是最简单也最实用的一种阵法,比什么三才阵、七星阵、八门阵简单易懂多了。   问题是要找到五个属性相符的人,最好还是单属性灵力,乔平道:“报一下各自的属性吧。”   慕天光言简意赅:“我属水。”水主寒凉,他为修《易水剑》,只引了水灵气入体。   杨意:“我属金土。”   陶新莺:“我是木火。”   水悠然:“水木。”   孔离:“呃……我五行。”   游百川:“金水。”   江离道:“我属木,夏师妹是五行,袁师兄属火。”   云潋道:“我也是五行。”   乔平握拳一锤手心:“我属土,那水、火、土都能定了,游道友和杨道友都有金,然土生金,金生水,故而杨道友为主,游道友替补。”   同理,水生木,水悠然替补江离,木生火,陶新莺替补袁落。   没想到袁落说:“你们来之前我就受了重伤,恐怕坚持不了多久,我看殷渺渺屁事没有,让她上啊。” 第112章   殷渺渺对这个提议倒是没有意见,刚想同意,就听陶新莺道:“她修为比我低。”   袁落瞄了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修一眼,懒洋洋道:“她比你厉害。”   “抢男人厉害?”陶新莺冷笑,她筑基十一层,殷渺渺才七层,实力还需要说吗?   袁落一听,顿时笑喷:“哈哈!对对,说得好有道理!”   “咳。”江离拐了拐手肘让他闭嘴,帮着其他门派的人嘲笑自己的同门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殷渺渺面不改色:“我修为浅薄,陶道友请。”   陶新莺哼道:“算你有自知之明。”   乔平忙道:“殷道友既然有秋风如意扇,不如就和其他几位道友替大家护法吧。”   秋风如意扇就是承宫为了感谢殷渺渺一路护送飞英而送的谢礼,纨素白如霜雪,绣纹精美绝伦,看似只是女儿家的物件,实际上是一件极品法宝,一面防守,一面御术,非常了不得。   她答应得很痛快:“可以。”   众人交流不过是短短几息的功夫,恶蛟就已经破开了飞剑阵,张牙舞爪地盘踞在半空,灯笼大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地上渺小的蝼蚁。   “定位。”乔平率先找到了自己的方位,他的“土”位一定,其余四人也就飞快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定。   “结阵!”   五行杀阵是最基础的阵法,饶是殷渺渺都听闻过,乔平五人使出更是娴熟,灵力相克,杀机毕现。   恶蛟被困于阵中,明明没有刀光剑影,鳞片上却多了几道血痕。它愈发暴躁起来,行事却不焦躁,冷冷巡视一周,选中已经受过伤灵力不支的江离作为突破口。   袁落虽说因为伤重没有参与结阵,但一直守在江离不远处替他护法,见恶蛟扑来,扬手便是几张爆雷符。   雷本克恶,恶蛟被逼退一丈。殷渺渺即刻以团扇催动火焰,有了法宝加成,火焰的威力较之平时里翻了个倍。恶蛟心生忌惮,既没有退去,也没有进攻,阴沉沉地望着他们。   少顷,它长啸一声,头顶乌云聚拢,落下腥臭的雨水。传闻龙可行云布雨,这恶蛟虽未化龙,已经有了几分龙的本事,只是这雨滴落地即腐,含有剧毒无疑。   殷渺渺旋转扇柄,防御的灵气罩张开,将众人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极品法宝不愧是极品,这么大的防护罩只需要少许灵力,她坚持起来一点都不费劲。   不过,团扇作为防御就不能御火,爆雷符的威力散去,火焰消失,恶蛟就卷土重来,盯准了江离下手。   江离苦撑了一会儿,直到保护他的袁落吐了两口血,他才叫道:“水道友,你来。”   水悠然应了声,两人无缝交接。她是凰月谷金丹以下素派第一人,自幼师承元婴真君,素派教导女修严于律己,勤修苦练,不耽于情爱,因此水悠然心无旁骛练到今日,功底十分扎实,水灵气又能转化为木气,自然比重伤的江离好得多。   木位的缺口一被补上,恶蛟马上就发现了,它谨慎地评估着对手——金位有杨意和游百川,水位是筑基圆满的慕天光,两者都不易对付,土位是乔平,他实力不强,然而地生万物,占据地利之便,不是破阵首选,唯独火与木的陶新莺、水悠然是身存二气,论灵力比起其他三位都要薄弱一些。   选谁呢?是继续挑木位,还是改攻火位?黑水潭就在绿野林旁,木气较之火气浓厚,又下着雨,水盛而火弱,当攻火位。   恶蛟的衡量不过一瞬的事,马上掉过头来去攻击陶新莺。夏秋月强撑着站直了身体,双手张开,符箓源源不断自她袖中飘出,皆是“烈焰符”“爆雷符”等攻击性符箓。   殷渺渺看得直皱眉头,恶蛟左闪右避,动作灵活,找不到万无一失的时机。她思索片刻,向众人传音:“我修为最弱,替代陶道友可作为诱饵。”   乔平马上道:“你行吗?”   “可以。”   陶新莺嗤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她同意了,云潋却有迟疑,传音给殷渺渺:“很危险。”   “不要紧,师哥只要看准机会救我就好。”说着,她就和陶新莺交换了位置。   出现了一个明显的薄弱处,恶蛟想不注意也难。它虎视眈眈地看着殷渺渺,扑过去就想咬。   殷渺渺以团扇支撑起灵力罩,一边使用魂术刺激它的神识,就算效果不大也聊胜于无。   恶蛟被她的小花招激怒,利爪想要抓破灵力罩,魂术又总是让它觉得头疼不舒服,攻击愈发狂躁起来。   殷渺渺强行抵抗着攻势,喉头泛上丝丝腥甜,灵力罩出现裂缝又不断被弥补,唾手可得的成果就在眼前,恶蛟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一门心思想要消灭她。   终于,灵力罩仿佛支撑不住了,光滑的表面上浮现出网状裂纹。   恶蛟知道这是最后一击,使出八成力道向她扑去。霎时间,灵力罩破碎消失,它的利爪刺入殷渺渺的胸口。   之前它所有的攻击都很难推测,唯有这一下有九成的把握可以预判,所以,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云潋手中的玉簪出了手。   在它伸出利爪的刹那,玉簪上附着的剑气穿透了它的眼睛。   这是元婴真君的剑气,即便只是任无为随随便便挥出的一剑,力道也比他们想象的大太多了。   恶蛟瞬间失明,黄澄澄的眼珠子里淌下鲜血,更是无法维持飞行,重重摔落在池塘里。它哀嚎着在池中打滚,满池浑水被它不断翻滚的动作搅得风浪迭起,极为可怖。   孔离高声道:“不要恋战,它要是决定和我们拼个鱼死网破就麻烦了。”   这句话说得一些人迅速熄了斩杀蛟龙的心思,是啊,他们依靠元婴真君的剑气才能重创它,现在吓退了它好说,要是逼得它不管不顾同归于尽,恐怕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走。”   一行人飞快撤离了此地,而恶蛟重伤,没有追上来。   逃离半天后,众人终于停下了脚步。乔平关切地凑到云潋身边,望着他怀里的人:“殷道友没事吧?”他对殷渺渺还真有几分佩服,明明修为最低却敢以己身为饵,蛟龙的爪子到了面前都能忍着恐惧不闪不动,胆识的确过人。   云潋道:“受了伤。”   恶蛟的五爪何其尖利,人修的小身板根本经不起那一下,殷渺渺直接就被穿透了肋下,断了两根肋骨,好在她护住了自己的心口,心脏与窍都安然无恙。   不过云潋还是责备她:“冒险。”   殷渺渺把喉咙里忍了许久的一口血吐了出来:“放我下来,咳。”   云潋停了脚步,把她放到树下,拿出水囊和丹药给她吃。殷渺渺漱了口又服了两颗回春丸,实在太疼,又喝了瓶止痛露。   水悠然走过来:“我给殷道友治疗一下吧。”   据闻凰月谷素派女修都擅长杏林之术,殷渺渺当然不会为难自己:“好。”   水悠然看了云潋一眼:“请道友先回避一下。”   云潋蹙眉:“回避?”   “殷道友伤在肋下。”水悠然提醒。   云潋:“我知道。”   水悠然:“……”   殷渺渺轻咳:“师哥,这是人家的秘术,不能给外人看。”   “哦。”他走远了几步,背过身去。   水悠然对男女之事讳莫如深,见此也就没有解释,替殷渺渺解开了衣袍。伤口在右肋处,约有半个手掌大,因为穿透后背,前后皆需要治疗,十分麻烦,好在凰月谷的杏林之术十分给力,不一会儿,撕裂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拢愈合。   “多谢。”殷渺渺勉强坐了起来,伤口虽然愈合,但骨头长好仍然需要时间,这种时候就很羡慕魔法小说里一晚上就能长好新骨头的设定了。   刚刚劫后余生,大家都没有闲聊的心思,抓紧时间调息疗伤。   殷渺渺靠在树上养了会儿神,神识探入令牌,发现离秘境结束只有半年了,她在虚古派里的时间比想象得还要久。   “师妹。”云潋坐到她身边,“你去哪里了?”   殷渺渺不想动用神识,在他手心里写“虚古”二字,又问:“师哥得到了什么?”   “剑谱。”云潋给她看,“你要吗?”   殷渺渺:“……不要。”   云潋又道:“那给你这个。”说着在她手心里放了一枚亮晶晶的东西。   殷渺渺纳闷极了,把它拈起来放在太阳下看,谁知居然被阳光刺到了眼睛:“这是什么东西?”   “镜心。”云潋道,“你把它放在眼睛里。”   殷渺渺以指尖挑着它,像戴隐形眼镜似的往右眼里一按,眼珠顿觉清凉。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神识自灵台下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上面打上了烙印,将它据为己有。   “咦。”她转了转眼球,“这有什么用?”   云潋道:“这是照心镜的镜心。照心镜可以窥视人心,施展幻术,只是镜子碎了,只留下镜心,我想师妹可以用,就要了这个。”   不管什么时候,被人惦记肯定是件愉快的事,殷渺渺高兴极了:“谢谢师哥,我研究一下。”   云潋揉揉她的头:“你呢?”   殷渺渺:“……什么也没有。”   云潋点点头,又问:“东西都收集齐了吗?”   “还是没有。”   云潋说:“还有半年,我陪你一起。”   殷渺渺笑眯眯:“谢谢师哥。”   他们在角落里说着悄悄话,其他人也各忙各的,慕天光那边就有归元门的弟子和他会合了,其中包括了名为莫瑶的小姑娘。   这小姑奶奶在有危险时被一个师兄强行拽走,现在看没事了,忙不迭就过来和慕天光会合,顺带……兴师问罪。   “喂,为什么我师父的秋风如意扇会在你手里?”莫瑶恶狠狠地看着殷渺渺,看表情仿佛想生啖她的肉。   殷渺渺饶有兴趣地问:“为什么不可以?”   莫瑶委屈透了:“这是师父为我准备的!你凭什么抢我的东西?” 第113章   面对莫瑶的质问,殷渺渺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小姑娘命真好。   这得多好的命才会觉得世界是围绕着自己转的呢?太幸福了。她想着,说道:“这不能怪我哦,是你们归元门主动送给我的。”   “肯定是赵飞英!”莫瑶怒气值满点,对着慕天光道,“小师叔,你看看赵飞英,他把我师父的东西要去送给别的门派的人,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你们喜欢他什么?”   乔平脸上笑眯眯不说话,心里怼回去:不喜欢他难道喜欢你?   身为归元门掌门首徒赵远山的小弟子,莫瑶在门派里可以说是掌上明珠的待遇也不为过了,尤其是师父又是炼器高手,身上的法宝从来不缺,堪称三代里的头一人。   只是……十几年前来了个赵飞英。   赵远山疼爱的弟子的遗腹子,承宫的徒弟,在阵法上天赋惊人,甚至得了掌门的垂青,连一向与人生疏的慕天光也对他十分和善,莫瑶的地位一夕之间被人取代,又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慕天光辈分高,不得不开口教训她:“不可胡闹。”   莫瑶眼眶微红:“我哪里胡闹?自从兰秀师姐死后,师父再也没有炼过女修所用的法器,除了这秋风如意扇。这本来就是师父因为我缺少一件防御法器才炼的,赵飞英要了去,随随便便就送给了别人,我和他还算是师姐弟呢!”   乔平见要给其他门派的人看笑话,忙道:“说不定赵师伯给你准备了其他的法器呢?就等你结丹的时候给你了。”   莫瑶冷笑:“乔师兄,我是不聪明,但你也别把我当傻子。”   乔平耸耸肩,不说话了。   慕天光站起身来:“诸位道友,告辞。”说罢,转身就走。   乔平跟了上去,莫瑶咬咬嘴唇,瞪了殷渺渺一眼,赌气似的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   他们一走,袁落马上就问:“哟,殷渺渺,赵飞英是谁啊?对你还挺好的啊。”   “是个小朋友。”殷渺渺比了比他的身高,“很聪明懂事的孩子,只可惜……”   袁落本以为又是个男人,没想到是个小屁孩,噎了噎,送她翻了个白眼。江离拍了拍他,主动问:“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殷渺渺道:“我任务还没完成,我想应该没有人要和我一起吧。”   众人:“……”   很不幸,以此为目标的的确只有她一人,其余人不是打算再去碰碰运气寻觅机缘,就是想去寻找同伴,大家友好地分了手。   时间剩下半年。   *   有个三好师兄是怎么样的一种体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殷渺渺本来只是打算最后几个月把自己的任务解决掉,没想到压根没有动手的机会,被云潋要求“好好养伤”,故而一个月没出小黑屋。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修士在服用丹药的情况下长好骨头,闲暇之余,她炼化了云潋送她的镜心。   照心镜分作两部分,镜心窥探人心,镜台编织幻境,镜体虽然裂了,镜心的本事却没有消失,被殷渺渺炼化之后就在她的右眼安了家。   左眼有流光编织幻象,右眼有镜心窥视人心,于是,幻术从登堂到了入室。而且镜心被炼化后带走了灵台中最后一丝帝流浆,她的右眼也变成了金色,因此这双眼睛有了一个新名字——幻象金瞳。   这种本事,一般被称之为神通。   24、神通:指修士在修炼过程中获得的神奇能力,无须借助法器,例如可以读心的“他心通”,看破人前世今生的“宿命通”,五官变化的“顺风耳”“千里眼”,还有鼎鼎有名的“预知未来”。   如何获得神通,目前修真界尚无定论,有些人是在历练之中突然变化,有些则像是殷渺渺借助外物练成,总而言之,并不是每个修士都有神通,这是一门十分罕见的本事。   练成之后,殷渺渺就用秘境中的妖兽做了实验,有趣的是,对付七阶以下未开灵智的妖兽,幻术时灵时不灵的,但对付开了灵智的妖兽就有奇效,不是被吓得瑟瑟发抖呆立在原地,就是拔腿逃走,十分有趣。   云潋道:“对人应该更有用。”   殷渺渺深以为然,妖兽的心思终归算是简单,不过喜怒哀乐,人的内心却要复杂太多,更容易深陷迷障。   “不过,说到底幻术也和神识有关,对付金丹就不灵了。”殷渺渺舒展身体,“师哥,我要发霉了,让我出去吧。”   云潋问:“伤好了?”   没有外人在,殷渺渺不怎么在意,撩开衣襟:“要不要给你摸摸?”   云潋摸了摸她的骨头,发现真的都长好:“好吧,不过没有下次了。”   “好好。”她满口答应。   云潋不相信,然而对她没有办法,只好挑选没有什么危险的方向走,权当是给师妹练手。   这么过了一个月,他突然说:“师妹。”   “嗯?”   “我想在这里结丹。”   殷渺渺惊呆了:“啊?!!!”   云潋要结丹不奇怪,他本就是为了陪她来素玉秘境才压制着修为,只是结丹怎么都该回宗门比较合适吧?   “到极限了?”她认真地问。   云潋摇摇头:“不是,只是觉得在这里结丹更好。你说过积雪山上无人,我们就去那里吧。”   殷渺渺犹豫了一下,想想积雪山离绿野林挺远,不用担心恶蛟,只好迟疑着问:“师哥真的想在这里结丹吗?时间只有四个月了。”   “来得及。”他很平静。   “那好吧。”   用尽全力,从她们所在之地到积雪山也不过七天,第八天,云潋就已经在积雪山上准备结丹了。   殷渺渺用阵盘布下了多重阵法,忧心忡忡地开始护法:“师哥……”   云潋微微笑了笑:“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   他的感觉从未出过差错,但性命攸关的事怎么能寄托在感觉上,殷渺渺急得不得了,还不敢表露出来:“好,我等师哥出关。”   他摸了摸她的头,转身进了阵法。   第一个月,风平浪静。   灵气没有变化,天雷不曾出现,安静地好像云潋只是在平常得打坐而已。   殷渺渺在生死之际都能保持冷静,偏偏在这回失了平常心,什么吃饭睡觉泡温泉全都被取消,每天就只是修炼,就怕半途出什么意外。   结丹分三关,首先凝液成丹,随之堪破心魔,最后天劫淬身。殷渺渺最担心的就是心魔——这是修士最忌惮的存在。即便是高阶修士,一旦心魔缠身,修为不得寸进的小事,搞不好就会在一些小事上挂掉,可以说是良心的具象化,法律的代替者,神奇得不得了。   因此,有人会在心魔里困很久,一年两年三年五年都有——这倒未必是坏事,能够破除心魔,这段时间的挣扎都会成为炼心的过程。   但现在有几个月的时限就不一样了,结丹过程中被传出秘境,鬼知道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这么心惊胆战地过了一个月,劫云聚集,他突破了心魔关,天雷将至。   金丹是修士脱去凡胎的转折点,天雷会淬炼凡身,使之产生某种变化,继而使得修士拥有沟通天地灵气的能力,所以,理论上来说,结丹的天劫最好全部硬抗下来。   然而,并不是每个修士都会这么做的。因为修仙也是逆天之举,天雷同样是天道对渺小的蝼蚁想要“逆天”的震怒,它的威力不容小觑,一旦承受不住,结丹失败是小事,严重的根基被毁也是常态,倒在这一关的修士绝不在少数。   劫云一来,殷渺渺就不敢离得太近,远远地退开。   七日后,第一道雷降下。   云潋周身泛起了乳白色的莹光,灵力削弱了天雷的力道,他完全承受住了。   第十四日,第二道雷,他仍然平静地承受住了。   第二十一日,又是第三道雷。殷渺渺的心提了起来,三和七都是玄学数字,结丹最少三道雷,最多七道,修士的能力越强,天道“消灭”的力量就越大,其中,又以三、七两道雷最为可怖。   果然,第三道雷来势汹汹,划破夜空时如同一条巨龙,直直向云潋咬去。可不知怎么的,快要够到他的身躯时,巨龙忽而分裂成丝丝游蛇,凶猛的力道被分散开来,被他承受住了。   过了三的坎儿,第四、五、六道天雷就要寻常许多,不过是一次比一次更强一些。而云潋至始至终也未曾使用任何防御法器抵抗,全都以自身的灵力接了下来。   最后,是第七道雷。   那一刻,殷渺渺仿佛真的看见了雷龙从天而降,有犄角有利爪,身躯盘踞了整个天空,张牙舞爪地从云间呼啸着奔赴人间。   她心跳如雷,紧张地渗出一身薄汗。   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这道雷劫威势不凡,劈到云潋头顶时却是一顿——某一刻,殷渺渺觉得自己听见了一声叹息,然而毫无根据,更似错觉——雷龙停顿了不到一秒钟,出乎预料地四散开来,寒冰化春雨,一缕缕,一丝丝,全成了助他脱凡的养分。   七道天劫一过,劫云散去,就是结丹天相了。   金丹修士沟通天地,天地有所感应,故以天相报之。   传闻中,麒麟、凤凰、龟、龙、白虎为五大嘉瑞,也就是最顶尖的吉兆,修士的结丹天相中若是能出现这五者,基本可以断定是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   云潋的天相会是什么呢?殷渺渺好奇又紧张地望着他。   一道虚影从他的背后徐徐升起,在半空翩然起舞,是蝴蝶?呵,果然是坐忘诀。龙凤与蝴蝶有什么区别吗?不过都是天道的造物罢了。   蝴蝶在夜空里起舞,晶莹的翅膀是莹莹白光,好像是仙人以月光在夜幕上画成的杰作。   它们本就不属于人间,所以越飞越高,渐渐升到凡人够不着的地方,化作了点点星辰。   最后,是祥瑞之景。   庆云四来,五色如烟,甘霖以降,味甜如泉。   殷渺渺看见了如雾彩云,看见了飘洒甘霖,看见了积雪山贫瘠的土壤里长出了新芽,看见了小穿山甲和其他妖兽远远眺望着这里,虔诚地闭眼聆听云间步虚声。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由衷觉得欢喜。 第114章   素玉秘境结束了。   殷渺渺本以为这回有恶蛟出没,折损率应当比以往要高一些,没想到红砂真君点了点人数,神色一丝变化也无:“上飞舟。”   来时,各门派都先到冲霄宗拜访后一同来,去时则不然,各门派的负责人纷纷与红砂真君告辞,带着门下子弟自行离去了。   归途比来路安静了许多,有人失去了朋友,有人被人背叛,有人得到了机缘而不声张,一时之间,甲板上人影绝迹。   两个多月后,飞舟回到了冲霄宗。   任无为:“……渺渺,我是不是眼花了,你师兄是什么情况?”   殷渺渺十分镇定:“师哥在离秘境结束还有三个多月的时候决定结个丹。”   “三个月结丹?”任无为震惊了,“我一直以为胡闹是你师妹的专长,你怎么跟着学坏了?”   云潋认真道:“只是突然觉得在秘境里结丹会更好。”   “好在哪里?”任无为拔高了声音,“万一半途出了岔子怎么办?三个月?人家闭关三年都很常见,你三个月,是不是想气死为师?”   云潋道:“我有把握。”   “个鬼。”任无为唠叨了半个时辰,终于接受了现实,然后对徒弟三个月结丹一事表示骄傲,“太给我长脸了,是不是该准备给你办个结丹典礼啊?”   再说一遍,结丹,意味着修士正式迈出了“成仙”的第一步,所以,结丹典礼就好比是凡人的加冠及笄,一般情况下都会举行。   云潋摇摇头:“我想先闭个关。”   “对,你得巩固一下修为。”任无为一拍掌,“让你三个月结丹,活该!”   云潋:“……”他看向殷渺渺,求助。   殷渺渺假装没看见。   任无为瞅见了,幸灾乐祸:“把你师妹吓得够呛吧?你有的受了。”他光听就被惊吓到,别说亲身经历的殷渺渺了,估计三个月都没能睡着觉。   云潋:“……我去闭关了。”   “滚吧。”任无为把他赶走,转头问殷渺渺,“和我说说都发生了什么事。”   他看寒杉和朱蕊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就直接把她们赶回去休息,逮住殷渺渺了解情况。   殷渺渺回忆了一下,先说了范天赐的死,又说了围困恶蛟的事,末了才道:“我一直没有看见三师妹,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范天赐死了啊?”任无为摸摸下巴,“肯定要找我麻烦,不过只是小事,死无对证能怎么样?”   说白了,范天赐不过是个小辈,龙泉真君再爱护,既然决定让他去素玉秘境,就得做好死在外面的准备,要不然干脆关在家里好吃好喝供着得了。   “好了,两个小的我回头单独叫来问问。”任无为说,“你呢,有什么收获没有?”   殷渺渺把路上攒下来的东西往外掏,矿石、蛛丝、兽皮、妖丹……最后掏出一只活的穿山甲:“师哥让我带它回来。”   他们离开秘境前,小穿山甲一直跟着她和云潋,怎么赶都赶不走,云潋最后说她既然欠了它一个人情,不如就把它带回翠石峰去,好歹能够平安长大。   殷渺渺看它才三阶,真的就是只小动物,就把它装进灵兽袋带了回来:“师父你要吗?做个伴?”   “养什么灵兽,我养你们就够操心的了。”任无为拒绝,“丢山上让它自己玩吧。”   殷渺渺同意,又问:“这是什么妖兽?”小穿山甲有妖气,看起来却像是普通野兽,平凡到没存在感。   “金鳞甲。”任无为研究了会儿道,“十四洲很多年没见过了,灭绝了。”   殷渺渺讶异:“灭绝?”妖兽还可以灭绝的吗?   任无为说:“金鳞甲的幼年就是普通的野兽模样,成年后会长出金色的鳞甲,不仅能炼制防御法宝,而且还是练成拓宽经脉的丹药主药,被捕杀得很厉害。它们又是一胎一生,长得特别慢,一百年长几片鳞,杀着杀着就绝迹了。”   殷渺渺点点头,看来她把它带回来是对了,留在秘境里肯定逃不过被扒皮的命运。   “这蛛丝么拿去霓裳阁叫人做衣服吧。”任无为挑挑拣拣,“石头不错,留在我这儿,我想想能不能给你弄个本命法宝。”   余下的垃圾,任无为表示看不上,让她自己留着玩:“渺渺啊,你的运气很有趣啊。”   “什么叫有趣?”   “师父见过不少人,有人运气特别好,路边溜达都能捡个宝,有人特别差,次次与机缘擦肩而过,但大部分人都是不好不坏,成事在人。”任无为放慢了语速,思索着道,“你都不是。”   殷渺渺奇道:“我以为我也是属于不好不坏的那一类。”   “不好不坏不是你这样的,是为师我这样的。”任无为沉思了半晌,突然道,“你的命里有很多占运气的地方——   “极阴之体,却是天生心窍,没修炼靠火灵气维持住了性命,后来给你找到了风月录;受了重伤失忆了,却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又得到了地火;这次找到了异火的踪迹却错过了,但这块石头偏偏是你最需要的;拿到了令牌却失去了传承,然而得了试炼与点拨,云潋又补偿给了你镜心……”   殷渺渺自己做总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任无为道:“不,那句凡人的话怎么讲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会经历坎坷,也会得到奖赏,没有意外的话,你会走得很远。”   殷渺渺沉默了好长时间,良久,慢吞吞道:“我懂了,师父在在暗示其他人的机缘都比我多,怕我心里不平衡吗?”   “这不重要。”任无为正色道,“为师说的都是实话。”   殷渺渺叹了口气:“就因为这破事浪费我那么长时间吗?师父,我早就过了和人攀比的年纪了,人的命运,上天给三分,自己掌七分,何况我的命不错,我很满足了。”   一手烂牌又有什么可怕的?前世她不是照样逆袭了。比起上辈子,今生云潋待她好,任无为也待她好,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以后别为这种小事浪费我时间。”她送自家师父两个白眼,“没事儿我回去了。”   任无为见她真的不在意,手一挥:“行了,滚吧。”   殷渺渺爽快地回去了。   小木屋里,任无为继续发愁——两个小的怎么办呢?她们不比渺渺,要不要装作不知道呢?   当人师父真TM太难了!   *   沉香阁里,露华浓正在和白逸深下棋。   晚风悠悠,红日西沉,露华浓拈着棋子,笑盈盈道:“轮到你了。”   “下不过你。”白逸深无奈地叹了口气,丢棋认输。   露华浓弯弯唇:“承让哦。”   白逸深道:“我没让,就是下不过你。”   “你这人呀。”露华浓低笑起来,“木瓜脑袋。”   白逸深望着他,好一会儿才道:“去素玉秘境的人已经回来了。”   他一手支头,一手拾着玉石棋子:“哦。”   白逸深叹道:“三年多了,我以为你会很想见她。”   “想,或是不想,由得我吗?”他反问。   白逸深剑眉皱起:“莲生,我到底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一定竭尽全力帮你得偿所愿。”   露华浓淡淡一笑:“你办不到。”   白逸深不如殷渺渺心思灵巧,但这会儿反应快极了:“所以你要的不是赎身那么简单,你想要什么,和殷渺渺在一起?你喜欢她什么?”   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殷渺渺姿容不比夏秋月、朱蕊,修为亦是平平,不算惊才绝艳,心思又多,说好听是足智多谋,说难听就是心机太重,这样的女人,究竟哪里吸引了他?   “那是你不懂。”露华浓将棋子一枚枚丢进盒里,玉石相扣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我看你好像挺在意姓寒的小姑娘,难不成喜欢这样的?要我说,那个小丫头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怕是短时间里无心情爱了。”   白逸深淡淡笑了笑:“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她努力争气,能帮就帮一把罢了,无关男女,更不是什么私情。”   露华浓幽幽叹了口气:“你一心修炼,倒也是好的。”   白逸深见他神色微黯,不由心中微动,明白了他的心结所在,一入缘楼,仙途陌路,几十年后,他就会走到寿命的尽头,与喜欢的人生死相隔了。   这的确不是他能阻止的事,世上也没有谁能办到。   他复杂地看着他,千言万语到了口边,不过叹息:“莲生……”   “嗯?”露华浓收拾干净了棋盘,“还下么?”   白逸深摇了摇头,微微笑起来:“你等的人来了,我就先走了。”尾音未落,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露华浓顾不得他,慌忙回屋里去,不一会儿,殷渺渺果真就到了。   她不来时,天天想着,她真的来了,反而不冷不热不想搭理,掀起眼皮子懒洋洋地巧一眼,不咸不淡地问:“回来了?”   “莲生。”殷渺渺早知他不是真的冷淡,哪会在意他的冷脸,一把拥住他,“想我了吗?我想你了。”   露华浓到了嘴边的话全给她这句堵了回去,半晌,紧紧回抱住她:“你哪有什么功夫想我。”   对修士而言,法宝、心法、机缘……哪件不比他有诱惑力。想他?他是不信的,可就算只是骗骗他,他也很开心了。 第115章   “莲生啊,我最不喜欢你这样,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没有功夫想你?”殷渺渺说着,将一物悬在他眼前,“你看这是什么?”   露华浓一看,也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不过一块用红绳系着的琥珀。可他心里喜爱得不得,路上记得给他带东西,一块破石头都是珍贵的,口中却道:“哟,去了趟大名鼎鼎的素玉秘境,给我带个块石头来,不会是路上捡的吧?”   “不识货,琥珀是没什么值钱的,图个新奇罢了。”殷渺渺晃一晃指尖上勾着的红绳,“这红线可是我本命法宝上的,我求了师父斩了一段下来呢。”   她现在所用的本命红线是以螭龙褪下的皮和极其坚韧的蚕丝炼成的,以她自己的修为尚且斩不断,麻烦了任无为才割了一小截下来,串了琥珀博美人一笑:“怎么样,不要就算了。”   “寒碜。”露华浓睨她一眼,却把琥珀直接系在了手腕上。   殷渺渺把头搁在他肩头:“现在你信了吧。”   露华浓侧过头,亲吻她的眉毛:“不是很信,让我试试你。”   “试我什么?”   “试你有没有偷吃。”他的吻落到了她的颈边。   殷渺渺非常乐意接受他的试探,并且以积极的态度表达了自己的清白。   一番云雨后,露华浓才算满意了,打趣道:“看来在秘境里的日子不太好过啊。”   殷渺渺懒洋洋地窝在柔软的被褥里,口唇都不想掀,用鼻子“嗯”了声算数,小别胜新婚,真是要了她半条命了。   见她这般,露华浓不好再欺负她了,亲昵地贴着她的脸颊:“这一路危险吗?”   殷渺渺想了想:“还可以。”素玉秘境一行,虚古派纯粹是试炼,恶蛟作战也并非她孤身一人,虽然受了点皮外伤,总得来说不算危险。   殷渺渺说不危险,露华浓是不信的,说还可以,那应当就是真的没什么大事:“可曾受伤?”   “不过皮外伤。”殷渺渺浑不在意,止疼露比止疼药还要用,一喝下去什么苦头都没吃,比她在陌洲困在岩浆下幸福太多了。   露华浓这才稍稍放了心,复一想,又悲哀起来:问这个做什么呢?他既不能陪她同去,与她风雨同路,又没什么能帮到她的,嘴上关心两句,一点用处也没有。   何况,就算她是真的受了伤有了麻烦,也不会同他说的。说到底,他什么忙都帮不上,空有一副皮囊……念及此处,就是深深一叹。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她笑笑,“又是你的心事,什么时候同我说?”   他道:“既然是心事,怎么会同你说?”   “我办不到?”   “办不到。”   她想了想:“是我失忆的事吗?”   失忆?露华浓怔了怔才会过意来,忽而发现自己已经忘记这件事很久了,刚重逢时耿耿于怀,如今相处与过去并无二致,他就慢慢不去想了,乍一被她提起来,竟有隔世之感。   他久不答话,殷渺渺以为是自己说对了:“和我说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事好吗?我想听。”   第一次见面?露华浓唇边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来。   那天,云光城里飘着蒙蒙细雨,是个不适宜出门的日子。他刚刚搬到搬到沉香阁,正等待着自己的第一个客人。   很早很早,早到他知道自己命运的那天起,他就在想第一个客人会是什么样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是粗鄙还是文雅,是温柔还是暴虐……最初的幻想总是美好的,后来看多了血案,才知道孩子的想象实在太天真。   缘楼里的人是待价而沽,鼎楼里哪天不抬出去几个死人?都是被采补死的。在这种地方,最受重视的不是最美的最会来事的,而是体质最好的。   修士最在意的是修为,是长生,美色不过是附属品,以他的姿色,纵然能够博得几分怜爱,也很快会因为采补不了几次就被厌弃。再说了,被采补后的人容颜憔悴,或许只要一夜,他就连最后的美色也没有了。   珍萃节时,他对殷渺渺说过,昙花只开一瞬,有些生命亦是如此。这不是有感而发,而是他从前真实的心情写照。   挂牌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也就越来越害怕,怕被人当做玩物亵弄,怕被人采补到死,也怕得罪了客人,死也白死了。   惶惶不安中,她带着黄金莲花来沉香阁寻他了。   细雨飘飘,他透过窗棂看见从回廊里走过来的人,是个白衣乌发的年轻女修,唇角含笑,似乎是个好脾气的,心里就莫名松了口气。   等说了两句话,更是确定了自己的运气不错,对方性子很好,听他弹琴,看他泡茶,给够了时间让他做心理建设,抱他的时候是抱住他的肩,把头挨在他肩上,好像是寻常姑娘抱着情郎。   在燕好前,她与他一道枕在山枕上,面对面对望着,帐子里有一点一点的小火星,仿若是萤火虫的夏夜。   她说:“你闭上眼睛。”   他听从得阖上眼,得到了落在眼睛上的一个吻。她问:“你喜欢我吗?愿意吗?”   “嗯。”他轻轻地应了声,心里居然甜津津的。   半梦半醒之间,她问:“你叫什么名字,真名。”   “莲生。”他说。   “好听,我喜欢。”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眸里盛着潺潺的春水,波光粼粼的,特别温柔。   他再也没有忘记过这个眼神,也不能忘记这个夜晚——没有想象中的可怖,没有战战兢兢,只有温柔与欢愉。   第二天一早,他以为她会走,服侍她穿完衣服,想要挽留又不敢,只好微笑着不说话。谁知道她不走,牵了他上街去:“好久没下来了,陪我随便逛逛好不好?”   挂牌前,他们的行动都受到限制,少数几次出门都是出局陪客人,从没有像普通人一样在云光城里闲逛过。   就这样,两人去蜜心阁买糕点吃,去茶楼喝茶,去坐船看星星。他陪着她,老觉得她不是在携妓出游,而是在和心上人约会。   这必然是错觉,却不妨碍他欢喜。   “船顺着水流飘来飘去,星星特别亮,然后你就靠着我睡着了。”露华浓转过头,嘴角一勾,“后来我想着觉得不对劲,你哪能在外面随便睡着,肯定是装的。”   殷渺渺佯作讶异:“有这种事?”   “算了,那会儿道行太浅,被你骗了,算我活该。”他扯过锦被,侧身拥住她,“故事讲完了,睡觉吧。”   殷渺渺眨了眨眼:“莲生。”   “嗯?”   “没事。”她闭上眼睛,决定明天带他去逛街看星星。   次日,阳光明媚,是个上街的好天气。   殷渺渺就携了露华浓上街去:“今天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好玩的地方?”露华浓面色古怪。   “嗯,保准你没去过。”   她这么一说,他起了些兴趣,一路跟着她东弯西拐,最后居然进了个茶楼。   “茶楼里有好玩的?”   “这里。”殷渺渺对他招招手,掀了一处包厢的帘子进去。   露华浓跟着进去,发现这包间里居然别有洞天,是个室内的集市,而且摆摊的全都是修士。   和外头鳞次栉比的铺子不同,这里的摊子摆的乱七八糟,仿佛只要有空间就能随便丢个席子支摊,供人行走的空间小之又小,声音嘈杂,不大的包间里喧闹极了。   “这是什么地方?”露华浓在云光城里生活这么多年,从没有来过。   殷渺渺挽着他,兴致盎然地左右四顾:“集市啊,每逢初一十五就有人在这里淘换东西,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感兴趣的,我们换来玩玩。”   露华浓来了兴致,仔仔细细地挑选了起来。但凡是他走过的地方,无论男女,都会情不自禁得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他一驻足,摊主就主动问:“看上了哪个?价格可以商量。”   “这个。”露华浓指一指旁边恹恹的灵草,“怎么卖?”   摊主是个中年修士,看见美人虽有些意动,可生意归生意,别说露华浓是个男人,故而犹豫一下,开了个价:“一粒筑基丹。”   “哟,亏你张得开这嘴。”旁边有个女修说,“红灵草不过是回春丸的主料,你这不过是有些年份罢了,哪里要一颗筑基丹?”   中年修士不服:“这红灵草可不一般,是我在一处妖兽遗蜕旁发现的,必有价值。”   “说不定是碰巧。”旁边的女修嗤笑一声,倒也没有再说话。   殷渺渺围观了会儿,好奇道:“你要这红灵草干什么?”   “盆景里少种合适的花,我看这花朵细小,正适合拿来做陪衬。”露华浓问,“贵了吗?”   殷渺渺点点头。   他笑了笑:“那就算了,我再看看。”   “难得你喜欢。”殷渺渺拉了他的衣袖,和摊主还价,“筑基丹不成,培元丹要不要?”   培元丹顾名思义,固本培元,是筑基必备的丹药之一。那修士想想,觉得可能很难再碰不上这种为博美人一笑而一掷千金的傻子,果断同意了:“行吧。”   殷渺渺就以培元丹换了这株红灵草。   他们刚交易完,就听有人“噗嗤”一笑,隔着好几个摊位,江离探出头来冲他们招了招手。   “江师兄怎么在这儿?”殷渺渺意外。   江离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自己摊位上的灵草兽皮:“摆摊啊,我在秘境里收了不少灵草,要不要和我换换?”顿了顿,又压低声音,“你倒是眼尖,这回赚大了。”   殷渺渺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那个不是红灵草?”   “这是凝血草。”江离幽幽道。   殷渺渺:“……”凝血草是复血丹的主药,而复血丹是极品红药,快挂了吃一颗就能吊住气,市价昂贵,珍萃节那会儿拍出的价格就很可怕了。   江离补充:“不过这是幼株,不是特别熟悉的人可能认不出来,你运气真不错,再过几个月它的叶子就会分叉,到时候就能看出来不是红灵草。啧,眼睛太尖了,你怎么认出来的?”   最后一句话问的是露华浓,而他只是迷惘地问:“凝血草是什么?”   江离:“呃……看来是你运气好。”   “听起来好像不能给我种花了。”露华浓轻轻叹了口气,又同殷渺渺说,“你可不能赖账,我再挑挑别的。”   说着,他蹲下身来翻看江离用来交换的灵草,只是看了半天,却道:“没有一个好看的。”   江离:“……我这些灵草很贵的。”   “我只是想要种花,珍贵不珍贵谁在意,合适不合适才要紧。”露华浓对殷渺渺道,“带我去那头看看。”   殷渺渺顺着他:“好好,去那边。”又和江离挥挥手,“我们先走一步。”   江离长叹一声:“美色误人啊。”   两人已经走远了。 第116章   陪美人逛街可不是个轻省的活儿,露华浓又是个格外挑剔的性子。殷渺渺陪他从摊子的这头逛到那头,遇见了几个眼熟的同门,把自己在秘境里不需要的灵草和妖丹和人换了东西。   一连做了几笔交易,露华浓还是没选到心仪的,最后勉勉强强挑了两块石头:“拿回去养鱼吧。”   他养鱼是很讲究的,好的瓷缸、含有灵气的水草、能恒定水温的鹅卵石……盆景的衬花没有,有形状外观合适的石头也算是个收获。   殷渺渺真怕今天逛了一天什么都没能给他买,见他喜欢,也不管价格几何,二话不说就给买了下来。   露华浓这才满意了。   殷渺渺又说带他去坐船,他懒洋洋地睨她一眼:“不去。”   “今晚上天气好,我们可以看星星。”   “说了不去,回去了,累死了。”   殷渺渺没奈何,只好跟着他回去了,一进屋,他就把新买来的破石头丢给她:“还你。”   “不喜欢了?”   露华浓解开外衫的系带,慵懒道:“用这净水石养鱼,我的鱼能活几天?”   净水石,冷门的一种矿石,作用顾名思义,可以净化水源,然而修士一般自带水囊,储物袋里随便塞塞就能不缺吃喝,因此很少会有人注意。   “你去的地方少不了什么毒水火山,留着吧,许是哪天能够用到。”露华浓道。   殷渺渺要是还不明白就是个傻子了,今天他说是要给自己买东西,实则是替她去集市上捡漏了:“那个凝血草,你是认出来才要买的吧?”   “不然我还能缺花不成?”他似是觉得好笑。   殷渺渺叹了口气:“我是想带你去玩,不是想叫你替我挑东西。”   “可我很开心。”他从背后搂住她,心情甚是愉悦。那些苦心钻研过的玉简,那些死记硬背的画像,那些夜不能寐挑灯夜读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能够在修炼上帮到她的忙,他再高兴没有了。   *   在沉香阁里放松了三日,殷渺渺被任无为喊回了翠石峰。   “你最近有没有闭关的打算?”任无为开门见山。   殷渺渺想了想:“没有。”她有预感自己七破八是迟早的事,只要坚持日常修炼就行了,远不到闭关思悟的时候。   “那和你商量件事。”   事情是这样的,范天赐的死果然引起了龙泉真君的勃然大怒,王西和李东为了活命,自然事无巨细如实禀报。龙泉真君听完前因后果,对朱蕊在自家孙儿的死中扮演的角色十分怀疑,因此禀明了掌门要求彻查。   就在殷渺渺和露华浓困觉的时候,任无为已经为了这件事带着朱蕊去过天元峰了。   龙泉真君要求用“辨魂针”对朱蕊进行测谎,任无为当然不同意,辨魂针是直接作用于元神,虽说不如邪修的搜魂来得阴损,也会对神识造成伤害,朱蕊不过炼气,一用辨魂针,恐怕就得废了。   两人在天元峰里争执了半天,最后因为苦无证据,龙泉真君只能要求朱蕊去“思过洞”里三年。   思过洞是冲霄宗用来惩罚弟子的禁地,有寒洞、炎洞、毒洞、蛇洞的不同处罚。任无为坚决反对,最后掌门打了圆场,让朱蕊意思意思过去三个月,选的也是最温和的“寒洞”。   范天赐毕竟是龙泉真君的独孙,要不是苦无证据,要了朱蕊的命都不为过,思过洞里待上三个月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师父担心萃华峰动手脚?”殷渺渺领会了任无为的意思,思过洞内的寒冰烈焰毒气都是靠阵法施展,若是人为调整了力度,朱蕊不死也会废了。   任无为唉声叹气:“是啊,所以我想问问你高不高兴接个思过洞的任务,好防着他们一手。”   看守思过洞的任务既枯燥又没有油水,不是什么好选择,不过殷渺渺身为亲传弟子,本来就需要完成一定的任务,倒不怎么挑:“行。”   任无为道:“那我就给你安排一下。”执法堂和思过洞的关系密切,他把自己徒弟塞进去不是什么难事,“难为你了。”   “这有什么,我正好可以安心修炼。”殷渺渺浑不在意。   她给露华浓发了张传讯符说明原委,收拾了东西去思过洞报道。   思过洞位于冲霄宗的边角,每座山上都布着不同的阵法,因为任无为的暗箱操作,她被安排到朱蕊受罚的寒洞看守。   值班的地方在山腰的木屋,四面墙壁上悬挂着不同的玉牌,且有不同的编号,例如寒甲一就代表寒洞甲层第一号洞穴,越是位于上面的洞穴,惩罚力度就越轻。   思过洞的规矩是三人同时值守一山,以免有人徇私报复触动阵法。另外两个值班的弟子都属于内门,对新来的殷渺渺态度很平淡,客气地点了点头就各自修炼去了。   殷渺渺不以为意,正好落得清净。她先找到朱蕊受罚的寒乙五,确定阵法一切如常,这才安心值起班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萃华峰的人不知是忌惮殷渺渺,还是觉得在宗门内下手易被察觉,迟迟没有动静,思过洞里平静极了。   殷渺渺就借这个难得的清净时光打坐修炼,一个月后,突破了筑基七层,迈入了八层的行列。   就是这个时候,她突然心神不宁起来,眼皮子跳个不停,似有什么事要发生。修士的直觉多半都很准,她思忖片刻,决定去寒洞巡视一回。   她神识放开,除了关闭的洞穴内部,外面的区域逃不出她的感知。她一路慢慢走过去,值班的另外两个人一人在木屋里打坐,一人在偏僻处练剑,都无异样。   待走到朱蕊的洞口,感觉里面生机不绝,同样没有什么问题。   那么,奇异的不祥之感由何而来?难道是错觉?   *   沉香阁里,露华浓正在书房里翻看玉简。是的,他也有一个书房,在后厢一个不起眼的小房间里,墙角灰扑扑的旧箱子里,实际上装着许许多多的玉简。   只不过,这些玉简都与修炼无关。除了解闷的奇志异闻和话本戏说,还有一些枯燥的丹药、灵植、妖兽介绍,除了专精此道的人,寻常人看了就要头痛。   但他最多的就是时间。   不用陪客人的间隙,他就会躲在这小书房里翻阅这些无趣的玉简,对修士而言枯燥乏味的内容,却是他接触另一个世界的唯一途径。   看话本里的主人公遇见险境,他会忍不住想,她也遇到过这样惊险的时候吗?身边有可靠的同伴吗?以她的能力,一定是可以化险为夷的吧。这么想着,唇边就情不自禁露出笑意来。   她走的一天又一天,怎么打发日子呢?就是靠这样不着边际的幻想。   有时候,他也会想自己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比起九死一生、苦苦挣扎的修士,他的生活无疑是安稳与舒适的,尤其是成名之后,就未曾出过锦绣繁华堆。   他拥有的灵石,或许比许多散修都要多得多。可有什么用?所有的一切都是身外物,他会老,会死,会不得不和深爱的人阴阳相隔。   如果有的选,宁可做个修士,能修炼就有长生的可能,就有和她长相厮守的盼头。   然而都是空想,一入缘楼仙途断。   露华浓轻轻叹了口气,发觉自己又走神了,这或许就是修士们所谓的心魔,但凡是有一丁点引子都能叫他想起来。   不想了,今天是个好天气。   窗外春光明媚,碧空如洗,一束粗大的光柱斜斜照入昏暗的室内,无数的尘埃在灿烂的阳光下漂浮,他怔怔看了会儿,不禁想到,他们这样的人,也叫“沦落风尘”。   真奇怪,为什么要唤之风尘呢?他想了想,见尘埃被清风吹散,忽而恍然,哦,大约是因为像他们这样的人,既卑微如尘埃,又命薄似微风都能吹走。   本系良家子,无奈堕风尘。   他轻轻笑了起来,微微垂下了头,在光影的明暗之间,在一个奇异又不经意的角度,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什么东西。   什么人?他诧异极了。   下一秒,剧痛从胸口传来,他垂下头,只见一截剑尖当胸透出,光洁的刀刃反射出太阳的光,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   只隔着云海的冲霄宗。   殷渺渺坐立难安,思来想去,转回值班的木屋去请假。安排三个人轮值的另一个好处就是无论是谁临时有事要走开一会儿也不妨事,她顺利地请到了假,准备回翠石峰看一眼。   骑着兔虎飞到半空,迎面飞来一张传讯符,她捏住一听,居然是白逸深发给她的:“速来悬壶院。”   殷渺渺一惊,拉着缰绳就换了方向。兔虎全力奔跑,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她心乱如麻,不由想到,白逸深不会好端端给她发传讯符,必然是莲生出事了。   可莲生在云光城里怎么会出事?她带着他出入无忌,谁不知道他是她的人!范天赐都死了,云光城里谁敢对他下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继而涌上来的是深深的担忧,她强自镇定,安慰自己道:白逸深会把人带回宗门,必然是还有的救,一定不会是想的那么糟糕。   胡思乱想了一刻,悬壶院就到了。   她跳下兔虎,急急忙忙奔进去,随便拉了个人:“白逸深呢?”   情急之下,她的声音变调尚不自觉,直把人家小姑娘吓了一跳,战战兢兢指了个方向:“那、那里。”   殷渺渺顾不得道谢,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看见躺在榻上的人的刹那,心跳都停止了:“莲生!”   守在一旁的白逸深比她镇定:“还活着,别急。”   殷渺渺脱口就问:“他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谁下的手?”一连三问不止,直直冲到床榻边,见他脸色惨白,气息微弱,不禁膝盖发软,斜身跌坐在一旁。   白逸深见她一扫平时的淡然与镇定,替露华浓感到安慰,温言道:“我不知道,我本是去找他,路上突然心神不宁,加紧去沉香阁一看,却见他身受重伤倒在地上,好在一息尚存,喂他吃了复血丹,勉强保住了性命。” 第117章   保住了性命!   殷渺渺的心又跳动了起来,顾不得深究,只关心伤势:“如何?”   那医修道:“他经脉本就受损,又被人伤及心肺,现在是保住了一命,日后却不好说。”   殷渺渺深吸了口气,彻底冷静下来:“性命无碍就好,有什么对他的伤势有好处的,你尽管说来。”   医修思忖道:“恐怕得用生息丹养着了。”   生息丹归倒是不贵,一百灵石一颗,但需要每天服用,长久以往,没几个修士能供得起。   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算大事,殷渺渺暗暗松口气:“他什么时候能醒?”   “我还要再施一回针,大概这几天里就能恢复意识。”   殷渺渺道:“麻烦你了。”   医修又为露华浓扎了几针,他的气息慢慢平稳了下来。殷渺渺握着他的手,混沌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问白逸深:“你没有看到袭击他的人?”   白逸深始终未走:“没有,可能是感觉到我来就离开了。”   殷渺渺检查着露华浓的伤口,他是被人当胸刺了一剑,剑上无毒,但干脆利落,行凶者不是泛泛之辈。   “以莲生的性格,怎么都不可能与人结仇,是谁要杀他?”她喃喃道,“难道是冲着我来的?”   白逸深抿了抿唇:“你有仇家?”   “不好说。”殷渺渺记忆里不曾和人结下血海深仇,但保不准有人心理阴暗,对付不了她就对莲生下手,“有可能是别的缘故。”   她说着,忽而发现露华浓的手里握着什么东西,他攥得很紧,哪怕昏迷了也没有松开。   会是行凶者的线索吗?殷渺渺连忙俯身查看,继而大吃一惊,那居然是她送给他的红线。   也仅仅只是红线,串着的琥珀不见了。   “怎么可能?”她仔细检查了一下红线的断裂处,果真是被人以暴力斩断,露华浓的手腕上尚留着被夺时留下的血痕。   这不是杀人,而是夺宝!   居然那块琥珀惹来的杀身之祸?   莫非对方要抢,莲生却因此物是她所赠不肯松手,这才使得对方痛下下手?   这琥珀里有什么特殊之处,竟然这般惹人觊觎?   殷渺渺隐隐觉得这事非同小可,思忖半晌:“我要带他回翠石峰去,这里太乱,恐生事端。”   白逸深惊讶道:“你怕凶手会进宗门下手?”   “我不知道。”殷渺渺紧皱眉头,“现在什么情况都不清楚,我不敢冒这个险。”   白逸深以露华浓的安危为上,没有理由反对:“也好。”   殷渺渺垂眸沉吟片刻,突然问:“白逸深,事发突然,你救了他,我不该有所怀疑,只是这件事委实蹊跷,我有个问题一定要问你——你和莲生是什么关系?今天又是为了什么去找他?”   她对露华浓与白逸深的关系疑惑已久,说是客人,白逸深元阳尚存,又素来是冷淡疏离的性子,怎么都不像是会去缘楼的人。可他对待露华浓的态度十分特别,两人一看就相交匪浅,实在不能不叫人心生疑窦。   然而,白逸深淡淡道:“我不能告诉你。”   殷渺渺皱起眉:“为什么?”   “我答应他不会说的,能告诉你的是——我认识他比你早很多,我绝对不会伤害他。今天去沉香阁是因为你有任务在身,我避开你去看看他。而你不在的十多年,都是我在照应他,你不需要怀疑。”   殷渺渺疑惑更甚:“你在他挂牌之前就认识他了?”   白逸深点了点头:“他若是想和你说,自然会告知你。我既然答应了他不说,就绝不会违反承诺。”   殷渺渺想起当日他与寒杉的对话,心中信了几分,又想他愿意以昂贵的复血丹救命,必然有些情分,故而暂且抛开此事不提:“那么,你应该和我一样想要找出伤害他的人吧?”   “那是自然。”白逸深平静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殷渺渺说道:“我带莲生回翠石峰,你去趟沉香阁,看看是否能够发现线索。”   “好。”白逸深答应下来。   两人便兵分两路。   殷渺渺带着露华浓回了翠石峰,叫韩羽替自己去思过洞照顾朱蕊,又让悬壶院出身的杜柔去买些生息丸备着,忙完一切,才坐到露华浓身边守着他。   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衫,艳丽的容光失了血色,肌肤苍白得几近透明,好似雨天蜷缩在屋檐下瑟瑟发抖的小猫,可怜又可爱。殷渺渺静静看了会儿,俯身吻住他的眼睛:“不会有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在修真界,断肢再生、脱胎换骨都是常事,他不会有事的。   一定不会。   白逸深不出半日就回来了。   “我查过了,对方是破坏了沉香阁里的阵法直接闯入的,伤了人就走,停留的时间极短,下手也很干净,什么线索都没留下。”   殷渺渺抚摸着露华浓带着血痕的手腕,娥眉紧锁:“难道是真的冲着琥珀来的?”   白逸深之前就在奇怪了:“什么琥珀?”   “我从秘境里带出来的,很普通的一块琥珀,只是里面的花像朵莲花,所以送给了莲生。”殷渺渺的脸色十分难看,如果是因为她送的东西而为他招来杀身之祸,她实在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白逸深同样难以置信:“就一块普通的琥珀?”   殷渺渺顿了顿,说道:“等莲生醒过来问问吧,兴许他看到了凶手。”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白逸深提议道,“依我看,这件事最好暂时瞒下来。”   透出风声固然可以引蛇出洞,可他生恐露华浓再遇不测,宁可先放凶手一马。殷渺渺懂他的意思:“好,等莲生醒了再说。”   白逸深又问:“琥珀有什么特征吗?”   她的寝屋里没有纸笔,就从梳妆台上拿了眉黛与唇纸,两三笔勾勒出了琥珀中莲花的样子:“琥珀应该只是寻常之物,若说有什么特别的,或许在这朵莲花。”   白逸深低头看去,殷渺渺的画说不上栩栩如生,但比例大小皆如实物:“这么小的莲花?”   “对,而且是很完整的一朵。”   白逸深拿走了胭脂红的唇纸:“我去找找吧,有线索再通知你。”   殷渺渺不意会有这么一个帮手,有心道谢,然而想想人家也不是帮她,哪有什么资格称谢,干脆省了这些口头上的客套:“行,莲生醒了我就告诉你。”   白逸深点头,如来时一般匆匆离去了。   殷渺渺以为露华浓很快就会醒来,没想到眨眼三天过去,身上的伤口已然愈合,人却迟迟醒不过来。   更糟糕的是,他生机渐弱,竟显死兆。   *   露华浓于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   天地间都是混沌的黑,浓得不见五指,他怔然立在原地,满心迷惘,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不是应该在书房里……眼前突然闪过反射出阳光的剑身,他想起来了,想起胸口传来的剧痛,想起了那解穿透血肉的剑尖。   所以,他是死了吗?露华浓抚上胸口,那里既不在流血,也没有疼痛,他想了会儿,恍然大悟,恐怕这时的他已是魂灵,肉身已去,哪还会觉得痛呢。   竟然就这么死了么。他想着,只觉啼笑皆非又不可思议,他是知道自己总会死的,然而以为会是在几十年后,他垂垂老矣,寿元耗尽,终于与她阴阳陌路。   没想到会是现在。   没想到会那么快。   他舍不得她。   右手下意识地抚上左手的手腕,这本是他最近常做的一个动作,老不自觉地去摸殷渺渺送给他的红线,待反应过来时却吃了一惊。   他的指尖摸到了丝线,没有想到红线居然跟着他的魂灵过来了。这可真好,红线还在,好若她就陪在他的身边。   只是这里,是哪儿呢?   他举目四望,在无穷无尽的黑幕中,隐约辨认出了一星半点的亮光。畏惧黑暗、渴望光明是人之本性,露华浓不知何去何从,心中一动,就往光亮的地方去了。   说来奇怪,他望那点点星光时隔了老远,可腿一迈,不过刹那就到了跟前。   他终于看清了,那光亮是一面牌楼上发出的莹莹蓝光。   牌楼上写了三个字:鬼门关。   叮咚。风吹过牌楼下悬着的铃铛,发出清脆又惑人的声响,招人往里走:“人生在世多少愁,一朝超脱何必留,且走,且走,下个轮回论恩仇。”   似乎是真的死了。露华浓蓦然心酸,念及今生种种,只觉太多不如意,恨身不由己,恨沦落风尘,恨不能与相爱之人共白首。   不如就去了,投胎转世,十八年后,又能与她再相见。   届时,会不会他已成为修士,会不会能有携手仙途的可能?   会,也不会。   投胎转世哪里是自己做的了主的。许是投在贫贱之家,为了生计而劳苦终日;许是投为女儿身,没有再结鸳盟的可能;许是又爱上了别人,不管男人女人,早就不会再惦记着今日的情分。   来世,换了骨,换了心,再刻骨铭心的感情都不过如梦泡影。   我不去。他悲哀地想,我不要来世,我只求今生今世。   心念一定,手腕上的红线骤然收紧,凭空传来一股巨力拽着他往回走。他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转眼间,眼前的场景就变了。   眼皮的缝隙里钻进蒙蒙的一线光,他眯着眼睛,似乎见到她的面容,耳畔是熟悉的嗓音:“师父,莲生醒了。” 第118章   殷渺渺见露华浓三日不醒,生机渐微,二话不说就把自家师父叫来了。任无为一进门就“咦”了一声,刚要问话,殷渺渺就三言两语说了前因后果,又问他:“莲生这是怎么了?”   任无为说:“被离了魂。”   修士的致命处无非就几样,人人都会小心护着,不易伤着。因此,若是想要出其不意夺人性命,最好的办法就是对魂魄下手。   有些特殊的法器,对肉身伤害有限,却可直接作用于魂魄。伤魂有之,离魂有之,露华浓生机渐断正是因为那一剑不仅刺穿了他的胸口,更是直接逼得他魂魄离体,往阴曹地府去了。   天庭地府向来并叙,修真界虽不是凡间,却在人间,除却鬼修,活人是万万去不了阴间的。   殷渺渺问:“那怎么办?”   “他要是已经进去了,气就断了,这会儿肯定还在黄泉路上。”任无为说着,眼角瞄见他手里拽着不放的红线,“你的红线?”   殷渺渺点头。   任无为眉头一松:“那你把他拉回来就行。”   本命红线里有她一滴精血,与她心念相通,又养在丹田多年,只要露华浓不抵抗,缚个魂应当没问题。   殷渺渺便把两根红线结在一起,催动法宝,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见到他睁眼的刹那,眉角眼梢全都舒展开来:“终于醒了。”   露华浓望着她,分不清虚实真假,怔怔地问:“我死了吗?”   “没有,活着。”她柔声道,“不要多想,没事了。”   没事?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却见周遭景物俱是陌生,分明不是沉香阁。而殷渺渺又在同人说话:“师父,莲生受伤的事实在很蹊跷,我想让他暂时待在这里。”   “待着呗。”说话的人口吻随意,“不过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受伤,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   这是……剑纯真君吗?露华浓挣扎着想要坐起,然而魂魄何其轻,肉身又何等笨重,他一时起不来身,只好哑着嗓子说:“不,他是要抢琥珀。”   行凶者手法利落,剑一刺一收,他胸口就出现了一个血窟窿,也因为太快,他意识尚存,亲眼看见他伸手去夺自己手腕上的琥珀。   对方本以为红线只是寻常丝线,以为伸手就能扯下,没想到红线坚韧,他一下没有扯动,便挥剑去斩。这是殷渺渺送他的东西,露华浓哪肯就这么被抢走,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拦,却迟了一步,琥珀掉落,只握住了红线。   几息的功夫,他身下已血流成河,魂魄冉冉离体,随后他就失去了意识,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长相。   听完他的叙述,殷渺渺心里一沉,居然真的是冲着那块琥珀来的。难道真是她看走了眼,没认出那块琥珀的来历,平白为他招了祸端?   她脸色不好看,露华浓自然瞧见了,费力抬起手勾住她的手指:“不怪你。”   这种时候了仍然惦记着劝她,殷渺渺好气又好笑,把人按回床上:“这事轮不到你操心,给我好好躺着。”   当着任无为的面,露华浓甚是乖巧,应了声就柔顺地躺了回去。   殷渺渺看他无事,引了任无为去外间说话,简单描述了一番琥珀中莲花的形状后,问道:“难道真的是我眼拙?”   任无为顿了顿,摇摇头:“我不太清楚,可能真的是什么异宝?”   殷渺渺沉思起来,若是真的是一桩杀人夺宝的凶案,该从何查起呢?凶器不好查,但凡是有点心机的人都知道杀人害命不能用惯用的法器;案发现场白逸深已经去过,没有任何痕迹留下……虽然线索不少,真要调查起来却十分棘手。   任无为见她凝眉苦思,说道:“不是师父打击你,人肯定是不在云光城了,你要查凶手没那么容易,不如做点实际的。”   “实际的?”   任无为点头:“缘楼的人寿命本来就短,他这次就算保住性命,能活几年也不一定,必须得好生养着。你既然这么上心,去给他赎个身吧,往后在翠石峰住下,也免得你隔三差五往山下跑,修炼都不静心。”   殷渺渺怔了怔,好一会儿,默默点头:“我知道了。”   任无为放了心,转身回后山,立在自己的小破屋前思索片刻,掉头去了掌门的天元峰。   *   露华浓的身体看似是好起来了,不出几日就能下床走动,只是身体愈发不好,连最基本的净尘术都施展不出来了。   “不要紧,我平时也很少用法术,最多就是浇浇花。”露华浓对于自己的伤势浑不在意,无非是从很糟变得更糟罢了。这有什么呢?鬼门关都过来了。   他笑盈盈的,殷渺渺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任无为单独提醒过她,经此一难,露华浓的寿命恐怕会大大缩短,就算用生息丹养着也不知道能活多少年。   自古红颜多命薄,怎么就是真的呢。   她低头不言,露华浓以为她依旧在为自己受伤的事而自责:“别这样,我受伤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要不是她大意……罢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殷渺渺笑了笑,提及另一件事:“莲生,我同你说件事。”   露华浓见她神情慎重,不由惴惴不安:“怎了?”   “我给你赎身了。”不和人打招呼就擅自做决定的事,殷渺渺很少做,然她思来想去,觉得他在翠石峰休养更合适,因此快刀斩乱麻,几天之内就把事情办妥了。   露华浓震惊地看着她:“什么?”   “没有和你商量是我不好,你别生气,等事情解决了,去留由你。”   露华浓怔怔望着她,半晌,唇角慢慢上扬,似是含着嘲讽:“你是不是很讨厌无忧花?”   “什么?”殷渺渺大为纳闷。   露华浓压下了刚刚泛起的喜悦与眼底的酸涩,淡淡道:“无忧花开绚烂,却必须寄生于其他植物,否则就开不了花,甚至活不下去,但如果有能够寄生的地方,就可以轻易获得养分,不必为生存烦恼,故名无忧。”   “而我,就是这样的无忧花。”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被单上光洁如玉石的手指,“我为什么不给自己赎身?因为我没了沉香阁,没了庇佑我的人,我就会活不下去。”   他说到这里时语气十分淡漠,也是,多少年前就看破了的命运,现在早已不能掀起波澜。   “我最爱你的,是你把我当做一个普通人,和你在一起,我不是妓,而是一个被你喜欢的人,我很高兴。可我最恨你的也是这一点,你太把我当一个普通人。你是修士,你想要‘去留由己’,而我……”他牵牵嘴角,“殷渺渺,我最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殷渺渺迟疑道:“你想做修士?”   “呵。”露华浓仿佛听见了一个笑话,失声低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我从不和你提起。”   殷渺渺怔忪,往日里他突如其来的别扭与从不与她说明白的心事逐一闪现,她恍然发觉,原来自己不了解他。   每次去沉香阁,他体贴侍奉,温柔解语,永远围着她转,而她花过多少心思去了解他?只有初初重逢的那段日子吧。   他也只有那时才对她袒露过内心,后来两人和好了,就再也没有提及过。   是了,人心就是如此,他看得太明白,愿意在他身上花心思的日子,无非就是未曾得手的几天,等得了手,即便恩爱如故,用的心也是远不及最初。想及这几年来,珍萃节、秘境考试、修炼……样样占了她不少精力,分给他的自然而然就少了。   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公平,他付出的多,得到的少,她付出的少,得到的却多。   “那么,”她说,“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露华浓仰头望着虚空的某一处,鬼门关的牌楼似在眼前:“那天,我站在鬼门关口,心里想要不要过去,重新投胎转世对我来说不是坏事,或许下一辈子,我会开窍,我会成为一个真的修士,我可能没有现在的皮囊,却有选择人生的机会……听起来不坏,但我不愿意。”   他的嗓音逐渐低沉下去,近乎呢喃:“谁都知道靠人不如靠己,但既然上天会让无忧花存在,那么,它就是符合天理的,世间合该有我这样的人存在,我认命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再奢求看似美好的幻觉,我想要的只是想和一个人在一起,我想要长长久久留在她的身边,无论以什么身份。”   殷渺渺讶然。   她曾沦落到和他相似的境地,最不甘心的就是认命,她想要自由想得发疯,最后不择手段也要冲破牢笼,所以,她以为能够体谅他,以为自己想要的,就是他想要的。   原来,竟然不是吗?他所求的与她要给的,居然南辕北辙。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她曾与云潋辩论过,最后发现她所认为的“极乐”非他的“极乐”。   如今,她又错了。   “我……”她少见地语塞,笨口拙舌,说不出话来。   露华浓笑了笑,悲切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出息?都说男人要顶天立地,可我偏偏甘心做人的附庸。”幼年时若有人说自己将来会成为以色侍人的妓子,他定当叫人乱棍打死算数,谁晓得上天就爱捉弄人,他成了如今的模样。   “没有,是我不好,竟然从未替你真正着想过。”殷渺渺伸出手,慢慢抚上他的面颊,“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你就留下来吧。”   她确信自己会在长生路上不断走下去,而他的寿命短如朝露,于修士而言不过弹指,那么,何妨成全了他。   “留在我身边,一直陪着我。”她拥住他,微微笑了起来,“这样也挺好的。”   卓煜有他的江山,向天涯有他自己的旅程,他们没了她,日子照样能过下去,而莲生不行,他的生命里除了她,别无他物。   这是一份倾尽所有的、沉重的爱,她不忍辜负,愿意接过来:“这样的话,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真的不会叫我走吗?”他问。   殷渺渺忍俊不禁:“走什么走,我师父都说叫你在这里住下,免得我老下山分心,你愿意留在翠石峰是再好不过了。”   露华浓试探道:“真君不生气呀?”   “生气什么?只要我高兴,我师父没有不同意的。”殷渺渺微笑道,“你安心养伤,其他的事不用再担心了。”   露华浓终于安了心,笑意弥漫上眉梢,愉悦之情从眸中溢出:“好,我都听你的。”   “生息丹要每天都吃。”   “好。”   “我再给你搭间屋子,让你有地方弹琴。”   “好。”   “沉香阁里的东西我都叫人悉数给你收好了,等你身体好了再慢慢安置。”   “我都听你的。”   不过是几句闲话家常,谁料殷渺渺说着说着,心肠柔软起来,忽而明白什么叫做岁月静好,不由莞尔,抬头吻住了他。 第119章   露华浓在翠石峰里安顿了下来。于是,房间有人收拾了,丢得乱七八糟的玉简有人安置了,连茶水都变出了花样,今天喝灵果花茶,明儿喝莲心茶,后天再试试新炒好的云雾茶……所谓神仙日子莫过于此了。   只是没过几天,白逸深带来的消息就打破了温柔乡的平静。   安静的茶室里,白烟袅袅,青瓷杯中飘着几朵晒干的花瓣,香气扑鼻,然而殷渺渺无心品茶,颦眉道:“你是说,凌虚阁在找这朵‘指尖莲’?”   白逸深点了点头:“不错,此事十分隐秘,就算在凌虚阁也不是人人知晓。”   冲霄宗上下,金丹真人约有百余人,然而能进凌虚阁的不过十几人。这些人修为心性皆属上乘,是宗门的核心力量,因此会接触到一些殷渺渺目前完全无法得知的宗门秘辛。   凌虚阁在找指尖莲,就意味着冲霄宗在找它。   殷渺渺十分意外:“它有什么特殊之处?”   白逸深摇摇头:“我未有资格知晓,应当是极其罕见特殊之物。”   殷渺渺思忖着问:“那么,会不会是……”如果指尖莲牵扯到某些秘不能宣的事,有没有可能是凌虚阁的弟子为了保密而下的手?她不会天真到认为宗门真的行事光明磊落,必然有她还不知晓的黑暗一面。   白逸深亦然,他没有马上反驳,思量会儿,谨慎道:“我看不像,他们似乎仍在寻找。”   殷渺渺松了口气,要是宗门命人下的手,这仇可就不好报了,不是就好。她想想道:“其实,莲生身上一直带着我送他的防御法器,它可以抵挡金丹一击,对方却只用了一剑就伤到了莲生,并且轻易割断了我的红线,加上他能够迅速破解沉香阁的阵法,修为至少是金丹后期。”   露华浓艳名远播,沉香阁要是没点防御的阵法,他怕是要被人吃干抹净。能够在阵法发出警戒前就将之破坏殆尽,至少需要金丹中后期的修为,损坏的丝帕和断裂的红线又佐证了这一点。   “但是,我问过莲生了,从我送他琥珀到受伤,他只出过一次门,就是我带他去茶楼的集市,不错,那天集市里人来人往,我记不清都有谁。然而有一点可以确定,当天除了楼下的管事,没有金丹真人。”   殷渺渺挑选约会场所也是费了心思的——茶楼里的集市是给冲霄宗的炼气、筑基弟子以及云光城里的散修交易之处,东西都十分普通,结了丹的人一般看不上,安全系数比较高。   而且谨慎起见,她进去时就感知了一番,并没有超过筑基期的修士存在。   “第一个可能,琥珀是在别的时候被发现的,第二个可能,当时有人隐藏了修为。”   殷渺渺逐条分析:“琥珀被莲生藏在袖中,非近看不能辨认,所以如果是在其他时候被发觉,只可能是贴身伺候的小霜。小霜只是个孩子,就算隐藏了修为,以他的身高,伤口的位置应当是后下前上,但莲生是反过来的。”   白逸深点了点头,赞同她的推测——修士可以利用法器改变外貌的原理是制造幻觉,并非真实,不可能多年看不破,真要改变形体只能服用丹药,先不提丹药昂贵,更重要的是丹药效果都很短,就算是埋伏也太多此一举了。   相比之下,在集市里隐藏修为的可能性更大。   然而,殷渺渺又道:“隐藏修为,下手干脆,目标明确,看见莲生那张脸都没起色心,对方显然是个十分谨慎又老练的人,而且是有计划地动手,并非一时起意。这么一个人却偏偏选了杀人夺宝这么一个招眼的举动,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说是说修真界杀人夺宝乃是惯常,实际上杀人是最冒险的举动,骗、偷、抢,哪个都比杀人风险小。   为什么偏偏要冒风险杀了露华浓?   白逸深却道:“不奇怪,若是金丹后期,自然有底气这么做。”   殷渺渺顿住了,不错,她想岔了,修真界实力为尊,金丹后期在十四洲也是高阶修士了,杀个人夺个东西再正常不过。   不谨慎是她以原来的三观得出的结论,只要有实力,哪有什么谨慎不谨慎。   “现在看来,只能从‘指尖莲’下手了。”她无奈地说。   白逸深颔首:“不错,指尖莲既然极为罕见,想必知道的、用得着的人不多,我再打听打听。”   殷渺渺点点头,又道:“我给莲生赎身了,以后你来看他就近了。”   白逸深微微笑起来:“好。”   “他在午睡,一会儿去见见他吧。”殷渺渺道。   白逸深迟疑一下,点点头。   清风徐来,递来阵阵荷香,悬着的竹帘打在一起,噼里啪啦作响。   殷渺渺给白逸深续了杯茶水,随口问:“难得来了,要不要再去看看我三师妹?”   “不必了,翠石峰很好。”   殷渺渺诧异,她还以为白逸深对寒杉有点意思,现在看来是她想太多了吗?   “随你吧。”   白逸深喝了会儿茶,待露华浓醒后和他说了两句话就告辞了。   殷渺渺看露华浓精神不错,问道:“他和你说‘指尖莲’的事了吗?”   露华浓点了点头,纳闷道:“我从没有听说过什么‘指尖莲’。”论起博闻广识,他是不如名门大派的弟子学习得全面,但这些年乱七八糟的书简没少看,却从未听过指尖莲一物。   “既然如此,我去趟琅嬛书洞吧。”   殷渺渺打定主意,又去了趟存道峰的琅嬛书洞,借了些与稀有灵植相关的玉简,准备大海捞针仔细找一找。   没想到过了几日,线索自己送上门来了。   被罚去思过洞的朱蕊接受完处罚,第一时间就带着灵酒过来向她道谢。   “在秘境里多谢师姐维护。”朱蕊在思过洞里待了些日子,人看着瘦了些,精神却不错,“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这灵酒是我自己酿的,师姐喝着玩吧。”   殷渺渺笑了笑:“这有什么,你费心了。”   朱蕊解决掉范天赐这个大麻烦,心情极好,看到殷渺渺手边摊着不少和灵植有关的玉简,主动问:“师姐是在研究灵植么,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殷渺渺本不想麻烦她,转念想起任无为当初说过的事,死马当活马医:“你听过‘指尖莲’吗?”   朱蕊一惊,脸上就露出犹疑之色来。   殷渺渺没想到真能瞎猫碰上死耗子,讶异道:“师妹是不是听说过?”   朱蕊咬了咬嘴唇,小声说:“以前在哪本古籍上见过。”   殷渺渺才不管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只关心一点:“这指尖莲是什么东西?”   朱蕊道:“指尖莲不是灵植,是特殊的天材地宝,服之能解世间任意一种毒物,故而有言道‘芙蓉飞燕指尖莲,一滴荷露似仙泉’……”   咣当。   殷渺渺还沉浸在能解任意一种毒的震惊中,耳畔就传来一声巨响,硬是把她的思绪拉了回去,抬头一看,原来是露华浓不小心把茶杯给摔碎了。   “你怎么了?”   露华浓掸了掸湿透的衣衫,懊恼道:“听得出神,不小心绊了一下,可惜了我这茶。”   殷渺渺松了口气:“没事就好,不就是……”她没敢说下去,因为露华浓已面含愠色,甩袖道:“你懂个屁!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摘到那么几片嫩蕊,又是早上才起来收的露水,算了,和你说了也白说。”   他收拾了碎瓷片,悻然转身离去。   殷渺渺面不改色,继续问道:“师妹我们继续说。”   朱蕊抿着嘴笑了笑:“我不过是偶然在古籍上看到过,具体是什么模样,生在何处却是一无所知了。”   殷渺渺略感失望,不过能够知晓指尖莲的作用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多谢师妹解惑了。”   “算不得什么,我只是平日里爱翻些乱七八糟的书简罢了。”朱蕊看似颇不好意思。   殷渺渺没有拆穿她,笑着和她闲聊了几句,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了。之后,她穿过廊桥去后院里找露华浓。   他摘了一篮灵果,正在削皮切块:“你师妹走了?”   “嗯。”殷渺渺站在旁边看着他,伸手拈了块切好的果肉吃了。   露华浓白她一眼,将水晶碟里的果块倒进一个白瓷罐中,又将兑好的蜜糖水灌入,最后盖上一层洗净的花瓣,以棉布密封:“不许偷吃。”   “小气死了。”殷渺渺笑了笑,冷不丁问,“你是不是听过那句话?”   露华浓全副心神都在给罐子找个合适的地方放置,没能回过神来,随口道:“什么?”   “芙蓉飞燕指尖莲,一滴荷露似仙泉。”殷渺渺缓缓道,“你是不是听过?”   露华浓顿了顿,背过身去放罐子,看不见面容:“这不就是刚才听见的?”   殷渺渺问:“你甘心白受那么一剑?”   “我要是不受这一剑,哪能留在你身边?”露华浓转向她,又是笑盈盈的模样,“既然因祸得福,何必计较这么多。”   殷渺渺气极反笑:“你被人伤成那样,我是绝不可能就此罢休的。”   “你要为我报仇可得努力修炼了。”露华浓睨她,“我要求不高,在我有生之年看到你结丹,我死也瞑目了。”   太太太扎心了。   殷渺渺深吸口气,冷静下来:“差点被你绕进去,报仇是报仇,真相是真相,你到底知道什么?”   “别问了。”露华浓掀了帘子进屋去,“我不会告诉你的。”   殷渺渺紧跟不放:“你这般讳莫如深,难道不是和你有关,而是和我有关?”   “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看来是了。”   怪不得凌虚阁也在找指尖莲,看来与她失忆的隐情脱不了干系。   殷渺渺伫立良久,转身往后山去了。 第120章   任无为自觉混上掌峰以后演技见长,没想到还是没能瞒住:“你是怎么猜到的?”   “白逸深在凌虚阁,他告诉了我指尖莲的事。”殷渺渺避重就轻。   任无为的表情瞬间微妙起来。他知道白逸深,磨剑峰大弟子,容貌俊美,一心苦修,行事作风都和自家徒弟八竿子打不着,这是怎么认识的?   算了算了,不聋不哑不做家翁,还是说正事,他肃了神色:“渺渺,你要清楚,现在要为他报仇是不可能的事,追根究底会为自己带来麻烦。”   殷渺渺平静道:“上一次我听了师父的,用失忆让自己画地为牢,但现在证明这个办法不顶用,甚至连累了身边的人。”   任无为问:“你选择冒风险知道真相?”   “是。”   任无为想起掌门的嘱托,做出了决定:“告诉你可以,你得答应师父一件事。”   “在没有能力之前不去报仇吗?”殷渺渺道,“可以,我答应。”   她的觉悟让任无为无话可说,遂痛快点头:“行,师父告诉你,你过来。”   “干什么?”殷渺渺将信将疑地走过去。   任无为抓住她的手腕:“抓紧了,跟师父走一趟。”   殷渺渺:“啊?”   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天旋地转,身体被强大的压力牢牢扼住,灵力不得流转,呼吸受到阻碍,五脏六腑仿佛要挤炸了,鲜血不受抑制地从耳鼻中冒出来。   短短一息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她怀疑自己是要死了。   然而没有,周围的压力在某个瞬间散去了,她恶心得难以抑制,张口就吐出血来,眼前漆黑,金星乱冒。   任无为吓了一跳:“这么严重啊?”   “师父你、咳咳!”她双腿无力,跌坐在地上呕吐了起来,“你是不是想清理门户?”   任无为道:“带你抄个近路,没想到你受不住,唉,渺渺啊,你还是太弱了,师父很担心啊。”   殷渺渺觉得他肯定是故意的,遂强压下胸腔里的翻涌:“什么抄近路?”   “缩地成寸啊。”任无为抬抬下巴,“来,看看你失踪的地方。”   殷渺渺一怔,猛地抬起头,眼前的景象让她惊讶极了:“这是什么地方?”   “柳叶城,段宅。”   段宅是哪里殷渺渺不知道,但鼎鼎有名的柳叶城是一定知道的——柳叶城在东三洲的名气不小,盖因为它两面环山,一面临海,恰巧位于春洲灵脉之上,灵气浓郁,冲霄宗在两座山上开辟了诸多洞府,东洲的修士若是需要闭关静修,十有八九都会选择来柳叶城。   来闭关的人多了,必然会有几个顺利结丹,久而久之,柳叶城又有了吉祥的名头,算是个人杰地灵之处。   但这里怎么可能会是柳叶城?   灵气浓郁之处,必然鸟语花香,碧空如洗,然而此地的上空堆着灰蒙蒙的云层,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难闻气味,草木凋零,满地落灰,说是偏僻的荒村还差不多。   殷渺渺以袖掩鼻:“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任无为站在荒败的段府前,缓缓道:“十八年前,柳叶城发生了一起血案。”   *   柳叶城的段家是依附于冲霄宗的修真家族,家主段熙是冲霄宗的弟子,结丹后返回家族,接掌了家主之位,并且替宗门管理柳叶城。   近三十年的时间,柳叶城相安无事,段家也十分太平。直到段熙的胞妹段香从凰月谷筑基归来,发觉了段熙的异样。   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总归比旁人亲厚些,何况两人打小就没了娘,小时候相依为命,情分又非一般兄妹可比,所以,段香第一眼看见兄长时就觉得不太对劲。   段熙是个性子沉闷又嘴笨的人,往日段香总叫他“锯嘴葫芦”,但这次见面,段熙的话是不多,却有了八面玲珑的周全。彼时段香倒也不曾多想,毕竟修士分离动辄几十乃至几百年,遇见了什么事后性格大变也属正常,故而只是追问他回家的事:“哥,你回来干什么?不是说好了我们兄妹再也不要踏进这段家的大门吗?”   娘不在,爹不管,兄妹俩曾在段家吃过不少苦头,决定离开家族各自去拜师时,段香曾发过誓:“我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好,不回来。”当时段熙答应妹妹,“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但段熙出尔反尔,不仅回来了,还当了段家的家主,段香自然要指责他不守承诺。然而,段熙也有自己的道理:“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为什么要拱手让人?”   段香把段家痛骂了一顿,段熙都听着,然而面对妹妹让自己离开段家的要求只是摇头:“小妹,我已经决定了。”   段香性子也执拗,不说服兄长不打算离开,恨恨在柳叶城住下了,隔三差五就要去念叨段熙一回。   接触的时间长了,她就察觉到了异常——段熙幼时因为争执被堂兄命人割掉了左耳,再服下续肌丹前度过了很长的独耳生涯,因此养成了和人说话时侧头将左脸隐藏起来的习惯。   段熙在筑基后就想办法长回了耳朵,只是肢体的小动作一旦养成就很难改掉,几十年前段香见他时他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可这次……没有了。她的兄长和人说话时面朝对方,原本转头的习惯不翼而飞。   她就是因此起了疑心,更加细致地观察了起来,陆陆续续又被她发现了端倪:从前不碰一口的东西如今可以面不改色吃下去,面对小时候割掉他耳朵的堂兄居然可以谈笑以对,使用法术时的起手动作也有了变化……   如此种种改变,让段香有了猜测——她怀疑段熙被夺舍了。   理论上来说,夺舍是不能夺取记忆的,然而搜魂的功法不是没有,要读取记忆并非难事,若是有邪修读了段熙的记忆后又夺了舍,自然很难露出纰漏。   段香心中暗惊,唯恐自己遭遇不测,思量再三,特地找上门去质问:“哥,你是不是真的不肯改变主意?”   “小妹,你长大以后就懂了。”段熙状似无奈地说。   段香冷笑一声:“行,既然如此,你我兄妹恩断义绝!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说完,扬长而去。   她行动谨慎,怕被人跟踪,率先回了凰月谷找自己的师父求助,恰好她有个师姐嫁到了冲霄宗,便以“看望师姐”为借口到了云光城,又由师姐道侣牵线搭桥,找上了执法堂。   金丹修士被夺舍非小事,案子就呈到了任无为的面前。   *   “她言辞凿凿,却无真凭实据,我也很难办。”任无为带她走进萧条荒芜的段宅,随口道,“正好那会儿你刚刚筑基,准备找个任务下山历练,觉得这事有趣,就讨了这个差事。”   殷渺渺点了点头,夺舍之事牵扯到灵魂交换,她作为穿越者会有兴趣一点也不稀奇:“然后呢?”   “我派了三个人跟你一块儿去。”任无为道,“三个月后,他们的魂灯接连灭了。”   殷渺渺不禁问:“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啊,等我过来的时候,段家近百口人都被杀了。”任无为带她拐来绕去到了宅子的后院,“然后,就发现了这个。”   殷渺渺抬首望去,这里应该是段家的后花园,从断壁残垣来看,原有假山流水,千花百草,然而,现在脚下的土地寸草不生,池塘干涸,山石蒙尘,一丝灵气不存。空气中弥漫着紫色的烟雾,只是飘散到某个地方时被无形的结界挡了下来,久而久之,就在有限的空间内积聚,诞生了一个烟紫色的可怕空间。   “里面是什么东西?”紫雾太浓,殷渺渺的眼力不足以辨认,只好开口询问。   任无为说:“是迷心花。”   *   三盏魂灯一灭,任无为就知道不好,二话不说就到了柳叶城。以元婴真君的能耐,春洲的这点距离不过是一会儿的事,然而,依旧是晚了。   诡异莫测的紫雾笼罩了段宅,段家百口人居然在府中自相残杀。   父杀子、妻杀夫、兄杀弟,仆杀主。所有人不顾血肉亲情,不顾伦理道德,发了疯似的残杀着眼前见到的人。   任无为活了几百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短短数息的功夫,尸骨遍地,血流成河,接着,更诡异的事发生了。   最开始,是尸身上流着的鲜血慢慢渗入地下,消失不见,现场变得干干净净,好像是一群人七歪八倒睡着了似的,然后,一股难闻的气味飘散开来,定睛一看,尸身像蜡一般化开,红的肌肉白的骨头混杂在一起,像是一锅浓稠的八宝粥泼翻在了地上。   (殷渺渺:“师父,你叫我以后怎么喝粥?”)   (任无为:“你不是失忆了吗?当然要和你仔细解释,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满地尸身融成了黏答答的尸油,如同血水一样沁入地下,没过多久,血案现场干净得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剩下。   如果来的不是任无为,那么赶来的人最多只能看见一座空荡荡的大宅,继而惊讶地发现段家所有人失踪不见,而决计想不到他们是在自相残杀后尸骨消失了。   所以人算不如天算,尸骨融化的短暂时间里,任无为及时赶到了后院,看到了这朵释放着紫雾的诡异花朵。   这花约有一人高,红茎黑叶,白色的花瓣狭长如丝,千丝万缕数不清多少片,花蕊处紫雾氤氲升腾,十分怪异,且会迷惑人的心智,使人陷入杀戮的疯魔状态。   幸好任无为修为已高,并不受影响,只是担心殷渺渺的安危,到处寻找她的踪迹。   人当然是没有找到,他找见的是自己剑气的残留。   地点是在书房。   那里留下了唯一的尸首——段熙的尸体。   任无为发现他的时候,人已经死了,额间一道血痕直透紫府,正是被他的剑气所伤,动手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但段熙死了,殷渺渺却不见踪迹,任无为心中奇怪,又用寻踪蝶在附近搜寻了一圈,最后在五里外的山间发现了她的一件法宝碎片。   那件法宝叫乘风纱,别的用途没有,就是速度飞快,是逃命的不二选择。由此可见,殷渺渺肯定是使用乘风纱逃跑,结果中途被人拦下,法宝碎裂不说,人也失踪了。   这就是殷渺渺失踪的始末,哪怕整幅拼图缺少了最关键的地方,前因和后果却已经十分明晰了。   *   殷渺渺问:“那么,段熙究竟有没有被夺舍?”   “有,他的紫府有异。” 第121章   按照修真界的说法,由两眉之间入内,一寸为明堂,储记忆之所,二寸为灵台,养神识之地,三寸为紫府,为元神所在。   所谓夺舍,既是将紫府中原本的元神灭杀,继而鸠占鹊巢。分辨某人是否被夺舍,活着的时候不太好办,死了却不然,紫府中如若存在过两个元神,一定会留下痕迹。   任无为查探了段熙的尸体,发现存有被夺舍的痕迹,加上院子里古里古怪的花,他断定这事非同小可,马上传讯给了掌门。   太玄真君当然大为讶异,派出了凌虚阁弟子调查此事。然而,谁也不认得院子里的奇花,普通的结界也困不住它。试图将此花消灭,随同而来的秋兰真君观察许久,却道它的花瓣其实是种子,若是受到攻击,细如牛毛的花瓣就会崩裂四射,遗落一瓣就会后患无穷。   为求稳妥,只好先布下结界阻拦紫雾扩散,谁知此花扎根地底,源源不断地汲取柳叶城的灵气,致使柳叶城灵气渐薄。冲霄宗不得不放出“灵脉损毁”“妖物出没”等似是而非的传言,尽可能得隔绝修士的靠近。   与此同时,任无为确认了殷渺渺魂灯未灭,要求宗门派人搜寻她的下落:“我徒弟是当时唯一的知情人,她很有可能知道了什么才会被追杀,想要知道这花是什么鬼东西,有什么比找我徒弟更有用的?”   这理由站得住脚,宗门同意了,派出了不少人手寻找她的下落,然而一无所获。   一年后,宗门放弃了她,转而向仙椿山庄求助,不久得到了答复——   “迷心花,异界妖植,花种为植,茎根为食人妖物,其雾迷人心智,唯有‘指尖莲’可解。”   自此,冲霄宗一边加强结界避免雾气扩散,一边秘密寻找指尖莲,只有任无为和云潋锲而不舍地寻找着殷渺渺的下落。   *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任无为道,“现在轮到师父问你了,你的指尖莲打哪儿来的?”   他和掌门说了琥珀的事后,掌门就要他尽快问出指尖莲的发现之处,他本打算支开殷渺渺去问问露华浓,没想到她自己找上门来,干脆就分说个明白。   殷渺渺问:“师父,你确定琥珀里的是指尖莲吗?”   “外状与你描述的吻合不说,如果不是,怎么会有人要抢呢?”任无为反问。   殷渺渺点了点头:“琥珀是我从秘境里得到的,具体位置可以画下来,但这不重要。”   “这怎么不重要?”   她望着鬼气森森的书房,幽幽道:“我之前没说完,白逸深只和我提了指尖莲,但我是从莲生的反应里猜到的——他极有可能听我说起过。”   任无为:“!!”   殷渺渺道:“我脑子有点乱,不管怎么样,必须回去找莲生问一问。”   既然要赶时间,殷渺渺就不挑剔任无为的缩地成寸了,她只是好奇:“这是什么原理?”   须臾间能从冲霄宗赶到柳叶城,这速度比光还快,绝不可能是走正常的空间距离。果然,任无为解释:“我们不是走在平时的空间,抄了条看不见的近路。”   殷渺渺:“……”虫洞?   脑补的刹那,人已经在冲霄宗了。   露华浓推门出来看见衣襟上沾满了鲜血的殷渺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你怎么了?”   “没事,修为太弱了。”任无为揶揄道。   露华浓不敢反驳他,掏出帕子替她擦拭脸上的血痕:“疼吗?”   “不要紧,只是身体太脆弱了。”殷渺渺端起茶杯漱了漱口,吐出了满嘴的铁锈味,“莲生别忙,我有事问你。”   露华浓站起又坐下:“什么事非要现在说?”   殷渺渺正色道:“指尖莲的事非同小可,师父已经告诉了我失忆的真相,现在我要你把你知道的事如实说来。”   露华浓怔住了,半晌,抬头望了任无为一眼,低声道:“不是说知道了会有危险么。”   “此一时彼一时。”殷渺渺温言劝道,“告诉我吧,没关系的,师父在这里呢。”   任无为放下茶杯,沉思道:怪不得有事儿他们不在枕边说,非要拖着他来,原来目的在这儿呢。   这招十分有效,露华浓迟疑了一下,慢慢道:“其实我不知道指尖莲,我只听过‘芙蓉飞燕’。”   “你从哪里知道的?”   他道:“你告诉我的。”   *   修真界有个法器,叫“鸳鸯同心镜”,听起来像是玄幻版的视频电话,但很可惜,这方世界并不存在那么高端的产品。   鸳鸯同心镜和珍萃节时拍卖用的号牌用的是一个原理,往阴镜上书写文字,同样的内容会在阳镜上浮现,因为传递不能同步,书写文字又麻烦,且不够隐秘,因而最大的用途是爱侣们互诉衷肠。   殷渺渺在去柳叶城前正与露华浓蜜里调油,临行前就给了他一面镜子,好让两人保持联系。   前两个月,她保持着三五天与他联系一次的频率,对话内容也十分简单,而后联系渐少,每次都很匆忙,有一天,她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可曾听过‘芙蓉飞燕’?”   露华浓自是不知,她也没有多说什么。   谁知过了没几天,又联系他道:“事情的超出了我的预期,我要毁掉此镜以保万全。若非亲眼见到我,不要向任何人提及。”   字迹徐徐浮现,不等露华浓回过神来,鸳镜的镜面碎裂,昭示着另一面鸯镜被毁,他心中一沉,知她那边许是出了变故,只好依她所言毁去手中的鸳镜。   再后来,他等来了她失踪的消息。三年后,殷渺渺归来,又过了十年,他们再见面,她忘记了所有的事。   珍萃节时,他听殷渺渺说任无为不欲告知她失忆的前因后果,为了她的安全,他决定对往事守口如瓶。   *   “芙蓉飞燕。”殷渺渺反复念叨着这四个字,“听起来是‘芙蓉飞燕指尖莲’的前半句,问题是我怎么会知道芙蓉飞燕呢?还只知道半句。”   要是她知道整句话,一定明白芙蓉飞燕是用来形容指尖莲的,不会问芙蓉飞燕,只会问指尖莲,所以,她肯定只听到了半句。   第一个问题:她是从哪里听来的,又为什么只有半句?   以及,她和露华浓提起芙蓉飞燕后没多久就毁掉了镜子——鸳鸯同心镜可以凭借一面镜子来寻找另一面的下落——这个举动定然是为了保护露华浓。   第二个问题:露华浓会因为什么而有危险,仅仅是因为知晓了芙蓉飞燕吗?   她记下两个疑问,转而问任无为:“刚才一直在说迷心花和指尖莲,段家的事呢?”   任无为道:“段熙的事也查过了,他在事发的五十年前,(离现在也六七十年了)失踪过一段时间,应该就是那个时候被夺了舍。”   “对方夺舍,是为了在柳叶城种下迷心花吗?”殷渺渺问出自己的疑惑,“这也太奇怪了吧。”   修士夺舍是万不得已的举动,毕竟别人的肉身和自己的元神很难契合,会有不少后遗症不说,夺舍的过程也极具风险,除非生死一线,否则绝不会轻易尝试。然而从段熙的所作所为来看,对方似乎是别有目的,先搜魂再夺舍,没有一走了之不说,还返回了家族,怎么看都不是临时起意那么简单。   任无为颔首:“你猜得很对,他好像就是为了迷心花,这种花成长初期必须要以无尘花露浇灌,我们查了段家库房,发现大笔灵石不知所踪,应该是被他挪用购买无尘花露了。”   无尘花露十分昂贵,通常用来培育珍贵的灵植,以段熙原本的身家肯定养不起,他会选择回到家族挪用段家的财产也就顺理成章了。   殷渺渺费解道:“他和宗门有仇?那又何必种在柳叶城?”   “不知道。”任无为慢悠悠地捧起茶杯,“这件事唯一的知情者可能是你,但是你失忆了,与其问我,不如你自己好好回忆回忆。”   殷渺渺:“……”她瞄上了露华浓,“你记得多少?”   露华浓仔细回忆道:“其他也没什么了,只是说事情很棘手,会有点麻烦,除了‘芙蓉飞燕’,没有其他值得留意的事了。”   殷渺渺长叹口气,把话题绕回来:“说了这么多,伤害莲生的人是谁?是夺舍段熙的那个人吗?”   任无为道:“他肯定是跑了,段熙的紫府里空荡荡的,至于是不是他动的手还不好说,但既然是冲着指尖莲去的,很有可能存在关联。”   指尖莲极其稀有,一般人听都没有听过,是偶然见财起意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只是太低了。   殷渺渺沉吟着,突然灵光一闪:“等一下,师父你刚才说,段宅的所有人都被迷心花给吃了,对吧?”   “对,迷心花的茎根是一种妖兽,食人为花提供养分,怎么了?”   “那么,为什么段熙的尸体完好无损?”殷渺渺抓住了至关重要的线索,谨慎地梳理着思路,“假设当时他没有和我动手,那么按照原本的计划,迷心花开后他要怎么在无孔不入的紫雾中保全神智?   “以及,他当时为什么要来追杀我呢?师父你想一想,当时段宅死了那么多人,事情肯定瞒不住,与其追杀我,不如早点毁尸灭迹逃离更划算。   “但是对方非杀我不可,甚至不惜追出这么远的距离,那么有可能是因为我得知了夺舍之人乃至他同伴的身份,所以必须灭口……这样的话,对方会不会渗透进了宗门里?”   任无为被她的猜测吓得倒吸了口冷气。   “另外有一种可能,芙蓉飞燕指尖莲,一滴荷露似仙泉,夺舍之人要保留自己的神智,会不会服用了指尖莲的荷露,所以段熙的尸身才没有被迷心花吃掉?而我得知了‘芙蓉飞燕’的线索,在看到指尖莲时就猜到了它的重要性,所以……抢了跑了?”   任无为:“……”你还真敢猜啊!   殷渺渺更倾向于第二个猜测,继续道:“指尖莲可以消灭迷心花,他们自然非找到我不可,等我失踪回来,他们肯定想知道我把东西藏在哪里了,所以一直注意着莲生,前段时间发现他将琥珀佩戴在身,以为我是真的失忆,随手将东西送出,这才会有他被害一事。”   任无为思索起来,殷渺渺的猜想固然大胆了些,但前因后果都能说得通,未尝没有可能。   露华浓道:“要验证这个想法并不难,只要你能找到被你藏起来的东西就行。” 第122章   世界上最大的敌人是谁?自己。要找到被过去的自己藏起来的东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这件东西还未必存在。   殷渺渺把自己的储物袋翻了个底朝天,连片叶子都没找见。   任无为从震惊到接受到不相信,转而变成淡定:“全在这里了?看来是没有,让你乱猜吓我一跳。”   “也不是都在这里。”殷渺渺迟疑了一下,“还有一件旧衣服。”   法衣里有不少暗袋,指不定情况紧急就随手一塞呢?   露华浓不知为何,瞬时敏锐:“衣服呢?”   呃,这就很尴尬了,裙子送给卓煜留在凡间了啊!   眼看徒弟后院起火,任无为爱莫能助,拍拍屁股走人:“师父还有事,你慢慢找。”   殷渺渺:“……”想念闭关中的师哥。   任无为走了,露华浓却没有死揪不放,睨她一眼,自顾自进屋去了。   殷渺渺坐在屋里沉思。这些年来,她陆陆续续她梦见过往事,然而都是苍雾林里的记忆,关于冲霄宗的都没有,更不提和失踪有关的真相,消失得一干二净,有意去回忆,大脑却是一片空白。   她怀疑这部分记忆是被自己刻意舍去的,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对修士而言并不难做到。   为了便于理解,姑且将修士的意识世界具象化为洋葱:由外而内,一寸明堂,伤之失忆,二寸灵台,损之劳神,三寸紫府,一旦有损害,恭喜成为修真界的植物人。   而将这个洋葱横着切开,那么又能发现,以元神所在的紫府为核心,呈现出了一个多重的同心圆,再添上“性格”“情感”“思想”等点缀,这就不像是洋葱的横截面了。   像是一个星系。   元神是太阳,是恒星,所有的记忆、感知、神念全都因元神而诞生,失去了元神的肉身只是行尸走肉,而思想介于明堂的记忆与灵台的神识之间,所思所想是小行星带。爱恨憎恶的情感很难定义,源于记忆,最后却沁入元神,也许类比成彗星也无妨。   正因为如此,人的意识世界,又被称之为“小宇宙”。   25、小宇宙: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天地间有大宇宙,人身内有小宇宙,大宇宙与小宇宙互相映照感应,即是“天人合一”。   修士锻炼神识,神识是一种力量,非要比喻的话,可以粗浅地想象成是引力,当可以操控引力的大小时,自然就能让这个近一点,那个远一点。   殷渺渺猜想,当她被袭击时,肯定将一部分的记忆藏了起来,应当是藏在了灵台与紫府处,所以神识恢复了之后,将记忆拽了出来,推回了原位。   然而,情况紧急,她无法全部藏起,只好选择最为重要的内容。毫无疑问,对于某个人最重要的是记忆是自己的来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她知道自己是殷渺渺,是穿越者,哪怕细节记不清楚,只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心里就不会慌乱,不会迷惘。   其次,她保留的是这具身体的来历,凡间郡守的女儿,已国破家亡,这点信息就够了,所以她的梦里没有太多幼年的场景。最后,是心底最珍贵的回忆,苍雾林里的时光。   这些记忆被藏了起来,而其余的都被她忍痛舍弃,被外力无情地摧毁。   它们消失了,没有了,哪怕她绞尽脑汁去想也不可能找得到。   只是,记忆消失了,不可名状的感觉仍在,感觉不在明堂,感觉是一种潜意识,也许遍布整个小宇宙。   都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既然感觉在,她就该好好找一找,也许会有意外地发现。   要藏起一片树叶,就把它放进树林里,要藏起一滴水,就把它放进大海。储物袋里原本有几个玉盒,收了些不怎么名贵但挺好看的灵植,(估计是路上顺手弄来打算送给美人的),殷渺渺首先怀疑自己把指尖莲混了进去。   她把所有东西都倒出来,逐一分辨,连花苞茎干都没有放过,全都剖开来检查了一遍。   露华浓:“……”暴殄天物。他顾不得吃醋了,坐到她身边把被她摧残过的灵植筛选一番,还有得救的赶紧抢救一下。   夜色降临时,殷渺渺终于检查(糟蹋)完所有的灵植,一无所获。   “猜错了。”她伸了个懒腰,愁眉苦脸。   露华浓袖手挑灯:“今晚休息吗?”   她摇摇头:“你去睡,不用陪我。”   露华浓没有逞强,他的身体不比过往,想要多陪伴她些日子,就必须注意休养,最好按照日出日落的自然规律,天暮睡下,清晨起身,如此才能在世上留久些。   何况,他现在时时陪伴在她身旁,不再患得患失,心中安然,性子跟着平和下来,拈酸吃醋成了小小的情趣,而不像是过去大喜大悲,伤神又伤身。   “我再给你沏壶茶。”他泡了一壶浓茶,又切了个果盘给她,“想不出来就不要费神了,兴许不去想就反而找见了。”   “知道了。”殷渺渺吻了他一记,“你早些休息。”   露华浓抱了抱她,转身回屋去了。   书房里重归宁静,窗外风吹过,月色笼罩的竹影摇晃。   殷渺渺托着腮思量良久,翻出了自己的笔记本,要说有什么东西是只有她自己能找到的,非这笔记本莫属。   它的存在也的确很特别。   闲聊时,她问过任无为这本笔记的来历。   任无为说是在一处洞府里得来的:“洞府的主人来自一个穷苦之地,没有玉矿,做不成玉简,所以那里无论凡人还是修士都习惯以兽皮记载文字。这册子是专门炼的法宝,可以记下比玉简多得多的内容,水火不侵,难以损坏,除此之外没多大用处,也不晓得你为什么喜欢,一直带着不离身。”   笔记本的作用在失忆后一览无遗,要是没这本笔记,殷渺渺怀疑她现在还在凡间蹉跎呢。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是一件法宝,有没有可能记笔记之外还有别的用途?   殷渺渺首先尝试了一下器灵存在的可能性。书房里有文房四宝,她提笔蘸墨,在空白页上写:[你好?]   等了等,没反应。   [有器灵吗?]   没有。   她割破了手指,用一支小羊毫蘸了鲜血,又试了一遍。   仍旧失败,日记本的原主人并不是切片魔王的脑回路。   排除一个错误选项,殷渺渺又试了试“芙蓉飞燕”的关键词,结果查无此词条。   难道猜错了?   *   “莲生,莲生!”   露华浓是被殷渺渺的叫醒的,彼时天色才蒙蒙亮,淡青色的天暮中悬着几颗星子,他借着幽微的晨光起身,草草披了件衣衫,声音沙哑:“怎么了?”   走到外面才发现不止是殷渺渺在,任无为都被她叫了过来,正坐着喝茶,不过元婴很少睡觉,他精神好得很。   露华浓的困意顿时不翼而飞:“见过真君。”   任无为不在意繁文缛节,摆摆手:“免了免了。”   露华浓坚持行完一礼才问:“怎么了?”   “莲生。”殷渺渺眸灿如星:“你有没有雨水、露水、雪水、泉水?”   露华浓懵懵懂懂:“有是有,你要泡茶?”   殷渺渺摊开掌心,一朵干瘪的白色小花映入眼帘:“看。”   露华浓这下是真的清醒了:“指尖莲吗?”   “八成是,我在书页的夹层里找见的。”殷渺渺口含笑意,果然自己最了解自己,怎么藏东西自己猜得到而别人猜不到?用前世的记忆。   有本著名的魔法小说提起过一个情节,珍宝藏在镜子里,只有想要得到但不想用来做坏事的人才能得到。她就试了试“魔镜”的关键词,结果在那一页的笔记里发现了两页粘起来的书页,撕开它,干枯的指尖莲就在其中。   “你取水来,我们看看能不能让它活过来。”   指尖莲的生长条件非常刁钻,要雨水、露水、雪水、泉水各十二钱,混合在一起后才能存活,堪称奇葩。   幸好露华浓平日里对茶道颇有兴趣,什么梅花上的雪水、芍药上的露水、晴空下的雨水和山涧里的泉水都有,很快就按照要求兑了出来。   白瓷盆里,四种水兑出的依然是水。殷渺渺小心翼翼地把干花放了进去,未几,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干枯成薄薄一片的花瓣一沾到水就变得饱满润泽起来,待整朵花完全浸入水中,它就完全变了模样。   洁白如玉的茎干,半透明花瓣含苞待放,苍翠欲滴的荷叶舒展来开,荷香四溢,浓郁的灵气融入水中,无色的水质渐成乳白色,竟然有了灵泉的样子。   任无为啧道:“不愧是天材地宝啊,厉害厉害。”   殷渺渺盯着指尖莲挪不开视线,隔着松脂看不清模样,这会儿真真切切看见了才晓得“芙蓉飞燕”的称呼再贴切没有了——它连花带叶才火柴大小,无风自摇摆,可不就是如飞燕掌中起舞么。   露华浓怔怔瞧着:“真美。”他种过很多品种的莲花,没有哪一种能比得上指尖莲的灵性,分明就是凡间花卉与瑶池仙葩的区别。   殷渺渺道:“现在可以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吧?”   任无为点点头:“抢了指尖莲,怪不得人家要追着你跑呢!我以为是你倒霉,没想到是你自己作死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实证明是值得的。”   殷渺渺可以大概拼凑出事情的始末了——   她去调查段熙被夺舍一事,意外发现了他在秘密谋划什么,极有可能得知了迷心花的存在,接着,她从某个渠道得知了“芙蓉飞燕”(为何只有半句仍旧是未解之谜),却不知道是何物,问露华浓,无果。   而后,她看到了指尖莲的存在,猜它或许就是芙蓉飞燕,所以预谋偷走。为保万全,她毁掉了鸳鸯同心镜,不让人知晓露华浓的存在。最后,她顺利得了手,却被段熙发现,两人一番苦战,她逃走,又被追杀,生死之际,界门开启,她流落到了凡人界,忘记了一切。   从陌洲回来之后,对方肯定想知道她把指尖莲藏到了哪里,但因为种种缘故,对方投鼠忌器,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密切监视,偶然发现了露华浓佩戴着藏有指尖莲的琥珀,误以为她将指尖莲藏在了他的身边,遂杀人夺宝。   这个推论可能和事实存在着一定的出入,并不十分准确,但也不会差得太离谱。   “对方肯定有同伙,夺舍的人只有元神,不可能再重创我,而我回到宗门以后,一定有人始终在监视我。”殷渺渺说道。   任无为:“你想说啥?”   “有个最大的问题,夺舍的人以及他的同伙到底想干什么?”殷渺渺想不通,“和宗门有仇,都夺舍段熙了,想办法种到门内不是难事,结果他没有。到现在为止,受害者只有段家的人。和段家有仇的话,段香活得好好的,也没必要大费周章夺回指尖莲。”   任无为道:“你说得有道理。”   “目前看来,对方的所作所为好像仅仅是让迷心花种在那里不被破坏,但这绝不可能,他们一定有别的目的。”   顿了顿,殷渺渺问,“师父,你觉得宗门里会有奸细吗?”   任无为随口说:“肯定有啊。”   殷渺渺:“???” 第123章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各大门派都有插探子啊。”任无为非常淡定,“外门很好渗透,大家都知道,我以为你猜到了。”   殷渺渺:“……我只是没想到这么直接。”   任无为不同意:“这哪里直接了?凰月谷还直接嫁过来呢你没瞅见?”   殷渺渺:“好吧。”原来已经是各大门派的默契了,“我的意思是,师父觉得这伙人渗透进门派了吗?”   任无为道:“要长时间监视你的话,这么做最方便。”   “是其他门派的人吗?”殷渺渺的思维往政斗上倾斜了一下,然而整件事里对冲霄宗的影响微乎其微,不仅没有哪方得了明显的好处,连个嫌疑方都没有,不像是试图挑拨三大宗门的关系。   任无为的想法更直接:“魔修?”   殷渺渺“唔”了一声,差点把修真界的反派势力给忘了,正邪不两立,这可是阵营战,没有理由就搞你。   “总而言之,先把柳叶城的事解决了吧。”任无为掏了个瓶子出来,把白瓷盆里的荷露倒了进去,“等我的消息。”   殷渺渺诧异:“就拿荷露去吗?”   “你是不是傻?”任无为教训道,“做人要多留个心眼。”   “……”   好有道理居然无法反驳,殷渺渺想想,拽住了任无为的袖子:“师父,其实……”   “行了,你借刀杀人的心情我了解,到时候再说。”任无为挥挥衣袖,走了。   殷渺渺瞠目结舌,少顷,转头问:“有这么明显吗?”   露华浓认真地点头:“你左脸写着‘我有一计’,右脸写着‘不怀好意’。”   殷渺渺气得要打他。   露华浓忍俊不禁,起身去卷帘子,东方的太阳升起来了,满室晨光。   *   一天后,任无为带来了新消息,他基本如实上报了前因后果,只把“指尖莲”说成了“荷露”。   然而,其实荷露才是关键,或者说指尖莲本身没有特别的能耐,是浸泡它的泉水也就是荷露才拥有解毒的功效,这才会有“一滴荷露似仙泉”的说法。   要对付迷心花,只要将荷露洒在它身上就好了。不过,迷心花对指尖莲的气味十分敏感,一闻到就会想办法逃离,逼得紧了它会瞬间开花,将所有的种子都散出去,所以需要提前布置一番。   如果对方真的看重迷心花,一定会有所动作。   这是个借刀报仇的好机会。   “我知道你肯定想要去,不过你只能围观,这事儿交给凌虚阁了,你没资格插手。”任无为非常直接。   殷渺渺为自己的修为默哀了一秒钟:“行吧。”修为低,没结丹,能围观已经是开了后门,她无话可说,能替莲生报了这一剑之仇就行。   任无为把注意力放到指尖莲上,露华浓已经给它换了次水,这会儿在阳光下开得亭亭玉立,别提多招人喜欢了:“荷露有区别吗?”   露华浓道:“似乎灵气淡了些。”   任无为在花盆旁边看了会儿,对殷渺渺招手:“过来。”   “怎么了?”殷渺渺以为花出了问题,毫无戒心地走了过去。孰料任无为动作奇快无比,一把捏住她的下颌,趁她愣住的刹那,眼疾手快地把指尖莲拎了出来塞进她嘴里,然后手往上一抬把她的嘴巴合拢,全程不过弹指,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行了。”他一脸轻松随意,好像自己啥也没干。   殷渺渺被自家师父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弄懵了,想要吐出来,指尖莲却已化作潺潺灵力进入了体内,呕也呕不出来了:“师父你搞什么?”   任无为严肃道:“天材地宝没有哪个是不能吃的,我看留着夜长梦多,不如你吃了安心。”   殷渺渺真是被气笑了:“吃掉了以后,迷心花不能顺利解决怎么办?”   任无为抬抬下巴:“不是还有荷露么?两次都成功不了就是天命,想别的法子吧。”   “如果有人更需要它呢?”   指尖莲能解任意一种毒,这是多大的保障,就算是任无为也不能保障自己这辈子不会中毒,她没病没事就给吃了,太暴殄天物了!   任无为打断了她:“渺渺啊,师父好歹修到元婴了,你能不能少操点心?你师哥感应天地,无策峰的人都没他准,也从不会遇到麻烦。就算你那两个师妹都各有底牌,你呢?不不,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在鄙视你。”   殷渺渺:“……”大实话太伤人了。   “你要多为自己考虑,有好东西自己留着,师父难道会觉得你自私吗?我只会松了口气,已经可以少操点心了。”任无为语重心长地说,“再说了,你豁出命去弄了它,还险些搭上莲生的一条命,不留着自己吃难道等着上交宗门?”   露华浓鲜少在他们说话是插嘴,此时却出言附和:“真君说的是。”   任无为摊摊手:“而且我都和掌门说了只有荷露没有花,被发现了多尴尬,吃了最干净。”   殷渺渺被说得没了脾气:“至少提前打个招呼吧?我都咬到舌头了。”   “不行,不能给你说话的机会,不然就该我被你说服了。”任无为振振有词。   殷渺渺:“……”肝疼。   露华浓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木已成舟,殷渺渺只能接受现实,把师父赶出门后,老老实实地在屋里打坐消化。   谁知一内视,丹田里空无一物。   要知道,理论上来说,天材地宝都含有巨大的能量,一般一口气吃不完,会留在丹田内慢慢消化吸收。可殷渺渺在丹田里上上下下找了几圈,指尖莲的影子都没有。   呃……这就很尴尬了呢。   她又试着走了几个周天,灵力的积攒仍然是老样子,指尖莲并没有改变她糟糕的极阴之体。   没奈何,殷渺渺只能姑且把这事放下,反正东西吃到肚子里就跑不了,以后再看吧。   隔了约莫半个月,任无为又把殷渺渺叫去了,丢给她一件法器:“明天我们就去柳叶城,你带着这个。”   殷渺渺拾起法器,那是一支水晶莲花,大小与普通的月季差不多,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是我那块石头炼成的?”   “只是个半成品,我担心明天会出意外,到时候说不定要用上地火,就先要过来了,好在控火的法阵已经完成了。”任无为说:“给你一天时间熟悉下。”   一天时间……殷渺渺叹口气,揣上新法宝回去了。   因为是半成品,所以暂且不能炼化为本命法宝,否则会对炼器师未来的工作造成麻烦,殷渺渺的主要任务就是熟悉一下这件法宝的功用。   不过在翠石峰上就不能用地火了,烧着花花草草就不好了,她只用了自己最普通的真火。   小小的火苗落入莲花的花心中,将透明无色的水晶染成了娇艳的霞红色。殷渺渺细心观察,发现火焰被控制在了极其精准的范围内,不需要她用神识控制,法宝自动接替了控制的职责,省心了不知多少。   同时,片片莲瓣罗织出了结界,牢牢将火焰控制在了一定的区域内,确保力量无一丝溢散。这正是殷渺渺最迫切需要的,地火的力量太过霸道,如果不能加以控制,很有可能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她试验了几次,很快掌握了使用的诀窍。   露华浓掀起帘子望了她一眼,屋里的十二连枝鎏金烛灯上的蜡烛被她点燃又灭去,光影明灭,变化万千,而她兴致勃勃,似是个顽皮的孩子。   他安安静静地凝视着她,唇边带着温柔又缱绻的笑意,他没有打搅她,悄悄放下了帘子离开了。   正值日暮时分,太阳已经西斜,冲霄宗在东,山头的大部分地方都被夜色笼罩,他走到前院去点灯,刚刚拨动烛焰,灵火的灵气一冲面门,气血翻涌,胸口就好一阵闷痛。   他扶住门扉,好似只是凭风而立望望天色,实际上眼前发黑,耳畔嗡嗡作响,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这不是突如其来的病痛,而是受伤后一直如此。   他的伤是治不好的,因为经脉毁了,丹药之所以能对修士起作用是通过经脉来实现,经脉破损,药力就无法传遍全身,所以殷渺渺想要让他服用荷露都不可能了。   荷露含有极其精纯的灵力,他脆弱的经脉无法承受,一服下就会身亡。   生息丹吊着他的命,但他已无药可医。   然而他不后悔。   “莲生。”她又在叫他了。   露华浓深吸了口气,压下了胸口的隐痛,笑盈盈地进屋去:“叫我做什么?想喝茶不会自己倒?”   掀了帘子进屋,里头却漆黑一片,一点光亮也无,他正怔忪,忽而有人从背后抱住他,一朵莲灯徐徐升起,在黑暗中散发出明亮的光辉:“谁要喝茶,给你看我的新法宝,好不好看?”   她温热的身体拥着他,捂得他的心脏也暖和了起来,他说:“好看。”   真的,他一点也不后悔受这个伤,要是没有这一出,他还在沉香阁里苦苦等着,从天亮等到天黑,想弹琴打发辰光,却频频走神,待回过来时,点着的心字香早就成了灰,茶也冷了。   哪里比得上现在好,能够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渴了能为她斟茶倒水,累了就弹琴哄她开心,只是这样相守的日子能有多久?   他不甘心,不想离开她,但生命就如指间砂砾,不受他控制得迅速流逝着。   修真无岁月,他却连寿命都没有几年了。   “这是我的本命法宝,我觉得和你很像。”她轻声笑,“水晶心肝琉璃肚肠,我看到它就好像看到你一样。”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划过了他的脑海。 第124章   任无为作为剑修,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隔天一大早,他就直接把自家徒弟从红罗帐里叫出来了。   殷渺渺被破坏了性致,很没好气地起床出门,等坐上了飞行法器,忍不住幽幽来了句:“师父,你这么多年没有道侣是活该。”   “师父就是把你和人睡觉的时间用在修炼上才会有今天的修为。”任无为的飞行法器当然是飞剑啰,剑修一点创意都没有。   “你又不是师哥。”   “你懂个屁。”任无为白她一眼,警告道,“今日心头好,明日断肠草,你心里很清楚,他总会死的。”   殷渺渺很平静:“我知道,人固有一死。”   “你今天越是喜欢,人死的时候就越是痛苦,唉,金丹可是有心魔的。”任无为操心上了,“你觉得自己有没有可能在他死前结个丹?”   要是在露华浓去世前她能结丹,那么往后就算死了,到结婴还有漫长的岁月,足以忘记一个男人了。   怕就怕死在结丹前,放不开丢不下,成了心魔,困守筑基不得精进。   殷渺渺实话实说:“估计不行。”顿了顿,又道,“别担心,我有心理准备。”   她知道他的日子所剩无几,所以只想在有限的岁月里和他好好在一起,多留一些美好的回忆,恐怕莲生也是这样想的,他的柔情蜜意远胜从前,大约也是希望不要留下遗憾吧。   既然她这么说,任无为点到为止,专心赶路。   一个时辰后,他们到达了柳叶城。   凌虚阁的人已经在了,他们似乎不知道任无为和她的到来,正分头忙碌着,有布阵法的,有屋顶守卫的,有埋符箓的,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而且各个环节既彼此独立,杜绝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又互相呼应,方便支援与补救。   任无为用衣袖遮住殷渺渺的肩头,以独特的法门隐藏了两人的气息,师徒俩说起悄悄话来:“觉得怎么样?”   “很不错,我远不如。”殷渺渺说得真心诚意,以她目前的水准,既不能做出这样的战术安排,也无法独立完成其中的一个环节,与他们之间有着不小的差距。   任无为不以为然:“你就是弱在了实力上,其他不输给他们什么,凌虚阁弟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不低调了。”   殷渺渺又看了几眼,不由笑了起来,她师父说得没错,底下忙碌的五男三女衣着容貌皆是不俗,但最特别的当属他们鹤立鸡群的气质,即便是在茫茫人海中都能一眼分别出来。   “能进凌虚阁,风云榜上肯定会留名次,说是天之骄子也不为过了。”任无为幽幽道,“所以眼里一般看不见别人。”   殷渺渺忍俊不禁,任无为结丹前是外门弟子,结丹后因为资质一般被外派了,他和凌虚阁之间说不定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   师徒二人谈笑之间,日头已升至头顶心,午时到了。   结界张开,犹如实质的透明壁垒将段宅彻底笼罩,迷心花很快察觉到了杀意,根茎在土壤中不停蠕动,意图逃离此地。   这番举动自然在预料之中,一个修土系功法的弟子双手按在地上,迷心花所在的土地就被巨力托起,土壤层平平上升了数米。迷心花反应不慢,它的根茎暴长了一倍,如触手般在泥中挥舞,迅速扎入了外面的土地,就算是铺着青石板的地方都被它的触手戳了个洞,力道之大远超出一般灵植。   持着盛有荷露玉瓶的是凌虚阁的首席弟子,道号周星,他指间夹着几张浸透了荷露的符箓,随着他挥手的动作四散开来。指尖莲不亏是迷心花的天敌,荷露的香气一飘散,它马上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退路,往另一头躲去。   但符箓共有四张,东南西北四个位置都被封住了。   迷心花一点迟疑也无,根系迅速向底下生长,想要从地底遁走。这正是它叫冲霄宗忌惮多年的缘由:一般的灵植在化形前都不具备行动的能力,根系扎死在固定的位置,而迷心花不同,它的根茎是妖兽,上天不行,遁地是一把好手,若无万全之策,极有可能被它逃走。   好在此次他们早有准备,有个女修十指翻飞,掐出数个法诀,操纵着一种极细的藤条自底下罗织出了一张藤网。   若在平时,迷心花是不惧的,它的根茎可以轻而易举地吞吃掉藤条,但现在不行,因为这种藤条还有一个特点,它的中心与芦苇相似,居然是中空的,里面灌着稀释过的荷露。   迷心花的根茎不知是饵,一口吞下,自然也就咽下了荷露,眨眼间,原本气势汹汹的根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崩裂,粗大的茎干不断扭动,仿佛烈火中被焚烧的人影。   殷渺渺看得眼睛也不眨一下,生怕错漏的精彩之处。   根茎上当受骗只是个开始,迷心花知晓自己碰上了天敌,当机立断,马上准备开花,来个壮士断腕。   之前,迷心花一直是含苞待放的状态,那时的紫雾已经十分可怖,然而现在它准备开花,人们才晓得以前的都是毛毛雨,紫色的烟雾大捧大捧被释放出来,很快就浓稠得看不清结界内的空间。   周星真人道:“小心,不要让雾气扩散。”   不必他提醒,站在屋檐上的女修已然有了动作,她怀抱着一把琵琶,当心一划,弦颤如急雨,无形的灵波扩散来开,居然把有溢散之象的雾气给压了回去。   雾气难防,无孔不入,因此干脆就以无形的音波相克,这个想法的确别出心裁。只是,仅仅有音波压制是不够的,对面屋脊上站着的男修施展了“布雨术”,豆大的雨点纷纷砸下,雨水卷裹住了雾气,将紫色的烟雾牢牢锁在了水珠内,紫色的雨水落在地上,被早前准备好的青苔吸收。   就在这时,迷心花的花苞全部打开了。   从外形看,迷心花的花瓣很像曼珠沙华,花瓣卷而长,十分曼妙,可当它真的伸直了每片花瓣时,场景就有些可怖了——它变成了仙人球,每片花瓣都是一支尖利无比的箭矢,究竟有多少片,真的是数也数不完。   花蕊收缩,似在聚力,下一刻万箭齐发,四面八方、天上地下无一遗漏。   凌虚阁的弟子一共八名:一个操控土层阻拦根茎逃窜,一个引爆藤网扑灭根茎,一个以乐曲压制雾气,一个以雨水克化,剩下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施展出看家本领阻拦花种。   白逸深亦在其中,剑气所过之处,花种全部被拦腰斩断,而另外两人各自施展法术,将花种烧毁或拦下。   持着荷露的周星见时机一到,以防御法器护住周身,飞快掠身上前。迷心花闻到荷露的味道,疯狂地射出花种,可来不及了,周星手腕一翻,剩下的荷露悉数洒在了花蕊间。   蓄势待发的花种转瞬间失去了生命力,如落叶般簌簌掉落在地,迷心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委顿下来。   周星松了口气,任务平安完成了。   恰在这一刻,异变突生。   结界内出现了魔气,披着斗篷的怪人凭空出现,手一挥就把周星逼退开来,他双袖一拢,不曾被消灭的花种被狂风席卷着收入他的袖中。   “操!”任无为骂了句,现身迎战。   怪人见他出现,冷嘲似的笑了声:“陪你玩玩。”   殷渺渺在任无为离开时就知道不对劲,她本以为最多来个金丹,毕竟十四洲的元婴屈指可数,孰料引出的不是蛇,而是条巨蟒。   居然是个魔修,还TM是个元婴!   这是远高出自己承受水平的对战,殷渺渺都没想着看,以团扇遮蔽气息,掉头就跑。   然而,来的不止一个人。   另一个来袭者穿着同样式的斗篷,气息隐蔽,然而袖中甩出数道彩练,每一条都准确无误地卷裹住一个人,凌虚阁的弟子也好,殷渺渺也罢,全无还手之力。   殷渺渺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刺入了自己的腰腹,她肌肉紧绷起来,直觉认为是毒,可是灵力运转无恙,又见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修士脸色青紫,明明是中毒之兆,电光石火间,她明白过来吃下的指尖莲去了哪里。   它可能融入了她的血肉,在她的身体里发挥着解毒的功效。   那还等什么?她握住袖中的水晶莲花,呼唤地火落入花心,火苗高窜,澎湃的火龙灼烧着捆绑她的彩练,袭击者马上注意到了她,甜腻一笑,居然是个女修:“哟,这个小丫头居然身俱异火。”   周星不愧是首席弟子,手段非凡,不知怎么的逼出了毒素:“师侄快走。”   殷渺渺倒是想走,可一来她的速度太慢,二来不能确定对方没有第三人,万一落单被击杀怎么办,就算是个金丹她也打不过,不如留在这里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我可以自保。”她左手执扇,右手拈花,两样法宝护着周身,又有凌虚阁的弟子干扰那女修,一时半会儿没有问题。   周星不再管她,与其余纷纷挣脱彩练的弟子一起着手对付敌人。   女修咯咯一笑:“冲霄宗的凌虚阁,呵,我好奇很久了,一群小家伙。”她站立不动,彩练如臂指使,游刃有余地在多名弟子之间周旋,分明亦是元婴修为。   殷渺渺躲在女修的视觉盲点处,隐隐觉得奇怪,对方所使用的似乎不是法术,那彩练也不像是某种法宝……她沉思时,周星道破玄机:“她是妖修。”   不错,妖兽七阶开灵智,十阶化人形,每个能以人形出现的妖修都一定是元婴以上的修为。   殷渺渺吃了惊,魔修不够,又来妖修,这是想干什么? 第125章   战斗仍旧在持续。   要对付妖修,最好是能找出原型,鼠怕猫,蛇怕鹰,此乃兽类天性,即便化为人形亦然。妖修自己也知晓这个软肋,故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使用与本体相关的本事。   凌虚阁的弟子虽然能耐远胜普通弟子,然而金丹和元婴的境界差距在那里,能够做到在她的攻击下不溃败已然十分了不得了。   周星目不转睛地看着妖修,想要从她身上找出些许破绽,几番试探下来,却只知道她约莫是亲水的妖兽,较为忌惮土系法术,旁的却是看不出所以然来了。   殷渺渺同样在想办法,她看过不少和妖修有关的玉简,然而没有明显的特征就无法与脑海中的信息结合起来,思来想去,琢磨出了一个另辟蹊径的办法。   她决定试一试幻象金瞳。   右眼里镜心可以照应人心,对于元婴期的妖修能有多大用处不得而知,但只要能窥见一丝她内心的恐惧,或许就能猜出她的本体。   面对这样的对手,绝不能保留实力,不然一击不中必会打草惊蛇。殷渺渺当机立断,指间的莲花一转,地火扑向妖修。   她嗤笑:“不自量力。”   是蚍蜉撼树,亦是声东击西,妖修被殷渺渺吸引了注意力,眼睛自然而然地看向了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殷渺渺调动全部的神识,镜心映照出了妖修的双眸。   那妖修见多识广,哪怕一时不清楚殷渺渺搞什么鬼,心头也感觉到了异样,不由勃然大怒:“你敢!”   话音未落,殷渺渺就觉得身体被无形的力道狠狠击中,骨骼承受不住开始裂开,五脏六腑挤压成一团,但她还是很想笑——镜心本来什么都没照出,毕竟境界差距太大了,要在短时间内从记忆深处找到害怕的事物是不可能的。谁晓得妖修被她吓了一跳,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了自己恐惧的事物,反而让她窥见了一鳞半爪。   妖修最怕的是海龟。她爱用彩练,练上有毒针,亲水而畏土。   “她是只水母!”她用尽仅剩的力气,高声喊破了她的真身。   妖修恨得牙痒痒,想要立即取她性命:“找死!”   使用镜心耗尽了殷渺渺所有的神识,头疼如针刺,连集中精神都做不到了,幸而莲花能够控制地火,烈焰牢牢护住了周身。她又将团扇放在胸腹部,保护着自己的丹田和心窍,身体蜷缩成团,竭尽全力减小受伤的范围。   她准备好承受伤害,没想到迟迟没有来,定睛一看,居然是任无为回来了。这个一天到晚蹲在小破屋里练剑,长相平平无奇,审美堪称车祸现场的钢铁直男往场上一站,仅仅凭借杀意就逼得妖修后退了半步:“你……”   任无为握着剑,语气和平时差不多:“哦,水母是吧?”说完,一剑挥出。   殷渺渺失忆后第一次见到任无为出手,忍着喉头的血气看了一眼他的剑,叫她瞠目结舌的是,那把剑居然是断的。   剑身断成长短不一的三截,缺口十分明显,可它们被无形的力量凝聚在一起,勉强维持着一把剑的形态。   而这把剑的威力不容小觑,平平一斩,地面被剑气削去三尺,草木尽摧,灵气在顷刻间被全部挤压走,剑风所过之处,形成了短暂的真空环境。   剑意所指的妖修更是狼狈,彩练纷纷断裂,迸发出透明的血液,她因剧痛而失声尖叫:“你是什么人?”   面前的人明明只是元婴初期,她却在他的剑下无还手之力。   “关你屁事。”任无为不耐烦。   殷渺渺:“……”唉,她师父果然是凭实力单身。   妖修心生惧意,顾不得许多,掉头就跑。任无为怕他们调虎离山,犹豫了下,没有追上去,转身慰问徒弟:“伤得严重吗?”   殷渺渺点头,虚弱道:“好几个地方骨折了,内脏破了,难受想吐。”顿了顿,身体往地上倒去,“可能要昏迷会儿。”   话音未落,已不省人事。   任无为重重叹气,看到凌虚阁的弟子也伤了几个,更是头疼:“不管怎么样,先回门派再说吧。”   一个魔修,一个妖修,都是元婴级别,莫名其妙出现在春洲,怎么看都觉得有个大阴谋。   麻烦大了。   *   殷渺渺是昏迷着被任无为送回翠石峰的。露华浓一看到重伤的她,脸上的血色就退得一干二净:“她……”   “没事没事,好的了。”任无为把人放回床榻,轻轻叹气,“她就是太弱了。”   露华浓想替她辩解,低声道:“她很努力了。”   “上天不会因为努力就对你仁慈,修真这条路是很残酷的。”任无为道,“要么活下来往前走,要么就死。”   露华浓垂下头,没有说话。   任无为瞥他一眼:“不想她死,就督促她好好修炼吧。”温柔乡虽好,但荒废时光,许是这一点的懈怠,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要了性命。   逆天之路,容不下一丝一毫的放松。他体谅自己的徒弟年轻爱玩爱美色,却不希望她真的儿女情长。   露华浓何等玲珑的心思,哪会不懂任无为的敲打,所以微微笑了笑:“真君放心,我省的,绝不会拖累她。”   任无为不置可否,简洁道:“照顾好她。”   “是。”   任无为有一堆的事要办,离了翠石峰就直奔天元峰而去。露华浓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打了水替她擦洗伤口,包扎上药,行动间牵扯到了胸口的伤势,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替她换下衣衫时,他发现被她握在手中的水晶莲花,未成本命法宝不能收入丹田,她昏迷时又不能丢回储物袋,居然就这么一直拿着。   他小心翼翼地从她手中取下放到枕边,想起她说过的话,又忍不住拿起来细看。水晶莲花晶莹剔透,折射出七彩的太阳光线,光晕流转,美不胜收。   在她眼里,他是这个样子的吗?纯粹,透明,美丽?不过有一点肯定说错了,这水晶莲花看似薄脆,实则坚硬无比,说是金刚石还差不多,然他不同,他真的和琉璃一样容易破碎。   要是……真的如这钻石花就好了。   他想着,微微笑了起来,把花放回了她的枕边。   半日后,殷渺渺苏醒了过来,发觉自己回到了翠石峰,张口就叫:“莲生。”   “在。”他温柔地应了声,取过茶杯喂她喝水,“可好些了,还有哪里疼吗?”   殷渺渺润了润嗓子:“没事,只是身体一时承受不住才昏过去的。”她本来还能再坚持一下,看到任无为顺利解决掉敌人就松了口气,精神一松懈,身体就顺从本能待机了。   露华浓眉间微蹙:“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跟着真君去还弄成了这副模样?”   殷渺渺叹气:“来了一个魔修一个妖修,都是元婴修为,师父顾不着我实属正常,说来说去,是我修为太低了。”   露华浓一顿,忽而笑了:“不要紧,以后会好的。”   “我也这么想,只是‘好’不能天上掉下来,日子要一天天的过。”殷渺渺躺了回去,“我再睡会儿。”   露华浓替她拈好被子:“我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殷渺渺困意来袭,只睡眼朦胧地握住他的手:“好,陪我。”   露华浓低下头,久久凝视着两人交握地手,在这个刹那,他穿破时空的壁垒,窥见了未来的命运,不禁泪盈于睫。   他想,你说你修一个“情”字,恐怕修得不到家,没有掏心掏肺爱过一个人,哪会知晓情为何物?情呀,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情根深种,就愿意为你生、为你死。   生生死死,都不后悔。   三日后,露华浓替殷渺渺把水晶莲花送到了任无为处,毕竟是个半成品,得再加工加工。   这亦是露华浓第一次到任无为住的地方来,从前他总以为元婴真君住的地方一定非同一般,现在看来所料不假——寒碜得不一般。   他把水晶莲花从袖中拿出来:“我来送东西。”   任无为看也没看:“放着就行。”   露华浓把水晶莲花放在颤巍巍的木桌上,然后撩起袍摆,屈膝朝任无为跪了下去。   任无为眉毛一扬:“有事求我?”   “是。”   “说来听听。”   露华浓道:“我的伤一直没好,没几年能活了。”   任无为说:“延寿续命我可办不到。”   “我也不求这个。”露华浓温温柔柔一笑,面容生光晕,“就算能多活十年,二十年,又有什么意思,对她不过是一弹指。”   任无为终于回过头来,认认真真瞧了他眼:“你想修真?”   露华浓摇摇头:“我没有这个福分。”   “那你想干嘛?直说吧。”   这番话,露华浓在心里翻来覆去想过许多遍,然而到了嘴边,说出来依然艰难:“我想永远陪在她身边。”   任无为“呃”了一声:“你活着的时候应该没问题。”不过“永远”是不可能的,结缘的道侣还不是要各自飞升,哪有什么缠缠绵绵永相随。   “我寿元将尽,又不能修炼。”露华浓轻轻说着现实,神色平静得悲凉,“最多三五年,我就不能再陪着她了。”   一把年纪了还要倾听感情问题,任无为心很累:“是的,三五年后你就要死了,但是灵魂不灭就能投胎转世,到时候还有相见之日。”   他只是随口劝劝,谁知说到这里,忽而福至心灵,自觉猜到了露华浓的来意:“你是不是想在转世后让她去找你?不是不行,就是麻烦了点。”   要算出某人投胎转世的地点时间不难,就是他不怎么会,多半要去无策峰跑一趟,这不是什么大事,要是他徒弟心里惦记着,去寻一寻也无妨。有窍就收入门下,无窍就保他一生荣华,正好可以免了心魔的困扰。   然而,露华浓道:“不,转世后的事是说不准的,就算我运气好,投作人身,开了窍,又踏上了修真这条路,可我对她的感情没了,又有什么意思?”   任无为真的纳闷了:“这不行那不行的,你到底想干嘛?”   露华浓抿了抿唇角,缓缓道:“昔年干将莫邪铸剑,为求名剑,以身相祭。我不求来生,只求今世,我想永远陪着她,如果活着的时候不行,死也可以。”   任无为算见多识广了,这会儿都被他吓得倒吸口冷气:“你疯了吗?” 第126章   露华浓没疯,事实上他清醒得不得了。在鬼门关前,他想明白了自己要的是什么,他想要陪着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在她身边,然而现实情况不允许。   即便他现在常住在翠石峰,可她不会一直留在宗门内,等到修为上去,她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历练对于修士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同过去一样等待了,她出趟门,闭次关,或许就是永诀。   何况,他其实很讨厌等候,一会儿想她想得夜不能寐,一会儿又恨她无情无义没心肝,细密绵长的思念就好像凌迟,一片片剐着心头的肉,几乎能把人折磨到发疯,有好几次他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绪,痛砸自己最心爱的琴。   这样的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怎么会懂?   他只想时时刻刻都陪在她身边,遇见好事时就为她高兴,遇见危险时能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遇见难题了能陪她慢慢想……而不是只能留在这里等她回来,看到她受了伤,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能修道,那就不修吧。   他活不久了,那就死了吧。   生生死死无所谓,只要能得偿所愿不就好了吗?   “请您成全。”他抬首望着任无为,目光澄澈坚定。   任无为突然牙疼,捂着腮帮子道:“你冷静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化身为器灵要吃多少苦头,整不好就魂飞魄散了。”   “我听说过一些。”   “这个,呃,法宝都是要认主的,你永生永世只能为人驱使,不得自由,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任无为问。   露华浓眸光潋滟,笑意盈眉:“她叫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认主怕什么,他早就是她的奴隶,君不见这几个月来被她使唤东、使唤西,心甘情愿着呢。   任无为哽住了,半晌,拒绝道:“不行,你搞这么一出,她要生心魔的。”   “心魔?”露华浓忽然轻笑,“不会的,我了解她。她可能会为我不值,觉得我陪她一生一世就足够了,但贪心的人是我,我觉得不够,不甘心就这么放手。既然是我想要的,她就算不赞同也一定会尊重我的选择,再说了……”   顿了顿,他唇边浮现出一丝微妙的笑意:“到时候,您的大徒弟应当出关了,有他陪着,她会走过去的。”   任无为哑然。   露华浓道:“原来您是知道的,既然如此,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任无为正色道:“我真不建议你这么做。一世的缘分尽了就该放手,来世你会有别的造化,会有新的人生,会有新的爱人,但放弃了轮回就什么都没了,你再也不能做人,再也没有自由,后悔都不可能了。”   “我不后悔,这就是我想要的,无论生死,不离不弃。”露华浓拜倒在地,深深叩首,“请您成全我。”   任无为大感头痛,沉吟良久才问:“你想好了?就算是千刀万剐粉身碎骨也要试一试吗?”   “是。”   “行吧,我答应你。”   *   殷渺渺是在悠扬的琴声中醒来的,一睁眼就瞧见窗边弹琴的人。他比受伤前消瘦了些,然而美人永远是占便宜的,就算形销骨立也好看,不仅惹人怜惜,还勾人亵玩。   罪过罪过。她咬了咬下唇,倚在枕头上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曲毕,他飞过一个媚态横生的眼波:“好听吗?”   “好听。”   “你没在听。”   “怪你太好看。”   露华浓走过去,点点她柔软的双唇:“就知道你贪我这皮囊。”   “也图你真心。”殷渺渺张唇轻含他的指尖。   露华浓忙不迭抽手,嗔怪道:“养病就老实点。”   “无聊。”殷渺渺叹气,伤到骨头和内脏就是麻烦,只能躺着静养,“你过来陪我躺躺。”   露华浓侧身靠到她身边,环抱住她的腰:“给你找些书简看?”   “看完三本了。”殷渺渺哪会真的浪费光阴,睡醒恢复了神识后就找了妖修相关的玉简看,读累了才小睡了会儿,“我要歇会儿。”   她闲闲说着,手指徐徐抚摸他的手背,弹琴的人都有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光看就够赏心悦目。   露华浓好气又好笑,悄咪咪摸手是最标准的揩油模式,别人做来猥琐,她却不招人厌,只觉得心都被她挠得痒痒了:“这叫歇会儿?”   “这不是你么?”她轻声笑。   撒娇是种本事,少女做来娇憨,女人叫人心软,而到了殷渺渺这样的境界,不用摆低姿态,不必故作柔弱,只消一句话就在人心里滴了蜜糖,甜得什么都肯如她的意。   他侧过面庞,双唇印上她的口角,手指探入衣襟,轻拢慢捻,寸寸为弦。没一会儿,殷渺渺的双颊就布满了红晕,眼眸微阖,飘然欲仙。   “你可要记得我的好。”他吮着她耳后薄薄的肌肤,似叹息般说道。   殷渺渺抬起手抚摸他的面颊,慵懒道:“怕我忘了你?”   他嗤笑:“你不可能忘了我,你忘不掉我的。”   “知道就好。”殷渺渺此刻甚是爱他,抱着人不松手,又小憩片刻,这才从枕畔的书格里取出玉简来读。   春洲突然出现魔修与妖修不是小事,她对这两方人马缺乏了解,还是提前做些功课为好。   她一忙正事就心无旁骛,露华浓已经习惯了,给她添茶倒水后就默默走开。只是这次,他走到门口又忍不住转身看了眼,心想:若是我死了,谁能如我一般周到得照顾你呢?无端端生出些愁虑来。   殷渺渺对露华浓的异样并非没有感知,也隐隐知晓大约是因为寿数的关系。人之将死,必然会对尘世生出无限的留恋,想要在世间多留一些痕迹,害怕天长日久被人遗忘。   她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临死前的几年里,她一口气创办好几个基金会,又给贫苦山区捐学校捐楼,慈善活动一个接一个,不就是希望死后仍有人记得她么。   所以很多事她只能装作不知道,毕竟她无法阻止死亡的到来,唯一能做的就是多留些时间和他相处。   *   不过,柔情蜜意是一回事,正事是不能不管的,能够下床后,任无为就把殷渺渺叫过去了:“反正前因后果你都知道了,咱们聊聊柳叶城的事。”   殷渺渺等好几天了:“查得怎么样了?”   任无为酝酿了半天,先说结论:“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殷渺渺不想先入为主,想听一听客观事实:“对方是什么人?”   “魔修不好查,就查了查那个妖修,但是没人听说过有哪只水母化形了。”任无为道,“这问题大了啊。”   魔修基本集中在至北洲和西洲的部分地区,且与道修关系势同水火,有人结婴而不知晓大有可能。然而,妖修不比魔修臭名昭著,虽然口碑也一言难尽,与道修却一直存在往来,尤其是在南二洲,万水阁与水族妖修是邻居,关系还不错。   冲霄宗把迷心花的事儿和归元门、万水阁通了个气,两大门派都十分重视——这是要搞事?   不怪大佬们怀疑,实在是修真界的阵营太分明了。   殷渺渺仔细研究了妖魔两派之后发现,道魔之争,人妖之别,不仅仅是因为正邪不两立的观念问题,追根溯源,本质上是生存资源的竞争。   以道魔之争为例,每隔几千年,道魔就会掐几次,小规模的摩擦就是你灭我宗门,我掀你老巢,不少门派就此元气大伤,而大规模的就更可怕了,很可能几个洲乃至整个十四洲都被卷入,修士死伤无数,门派传承彻底断绝。   没错,魔修做事是比较心狠手辣,他们不讲究仁义道德,大多遵循自己的欲望行事,杀人如麻、炼魂挖心、奸淫修士都是常事,然而,不是所有魔修都是这样的。   魔修,同样是人,他们与道修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是以魔气修炼。   天地初开时一片混沌,充斥在世间的是元气,后来盘古开天辟地,元气一分为二,清气上升,浊气下沉,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修士所用的灵气,实则是清气,魔修所用的魔气,就是浊气。看似互不干扰的双方之所以是死敌,最本质的原因是——天地之间的元气是一个固定值。   元气就这么多,非清既浊,两者本是一家,可以互相转换。道修要灵气,魔修要魔气,谁家多了,另一家就少了。   对于道修来说,魔修把灵气全都污染成了魔气,修为自然不得寸进,怎么可能坐视不理?而对魔修来说亦然,道修净化了魔气,他们没有赖以生存的资源,难道乖乖等死?   再兼之正邪的观念冲突,久而久之,道、魔就势不两立了。   再说人和妖,人妖不比道魔,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所以纵观十四洲的历史,双方的关系有过蜜月期,也有过结冰期,活动的空间比较大。   不过,人修和妖修的最大矛盾也在于修炼生存。   众所周知,妖兽是个好东西啊,宰了肉能卖,丹有用,皮毛可以做法衣,如果亲人又有能力,签下成为灵兽也是好帮手,堪称修真道路上必不可缺的“踏脚石”。   妖修:我有句MMP一定要讲!   对于妖修而言,人修对于妖兽的捕猎宰杀是相当过分的,就好像人修内部也是弱肉强食,但看到妖兽随便吃人依旧会很愤懑一样。   如果是这样也就罢了,天道是很公平的,道修用灵气,魔修用魔气,妖修的进阶与众不同,靠吃含有元气的一切事物。   同类的尸体、含有灵气的灵植以及人修都可以成为食物。不过,魔气会勾起人的本能,妖兽要克制本性才能化身为人,所以为了不被兽性控制,鲜少吃魔修,含有灵气的道修比较受欢迎。   人杀妖,妖吃人,这是生存矛盾。   人讲究礼仪论理,兽类全靠本性,这是观念冲突。   运气好,双方大佬想要和平共处的话,人和兽也能井水不犯河水,出现一段人妖恋还能缓和一下关系;运气不好,一个觉得对方是“畜生”,一个觉得对方是“食物”,那么基本上得打起来。   综上所述,妖、魔想要搞事,不需要任何理由,因为搞对方就是对己方有利。   可是,殷渺渺说:“我觉得事情说不通。” 第127章   任无为道:“不光是你,连我也觉得有毛病。”   殷渺渺上辈子再厉害也没有经历过战争,虚心求教:“为什么?”   “魔修是人,有时候还搞些阴谋诡计,妖修脑子里就没有隐藏实力这种事,但凡有化形的妖修一定闹得沸沸扬扬,妖说到底是兽,最喜欢的是圈地盘。”任无为耐心地给徒弟解释,“知道他们怎么圈地盘吗?”   殷渺渺想了想:“打架?”   任无为点头:“对,新化形的妖修会找个自己看得顺眼的地方圈地盘,服气的收成小弟,不服的就打,谁赢谁算数,瞒下自己的修为很不可思议。”   殷渺渺赞同:“如果真的这么做了,肯定是那只水母别有打算。既然这么沉得住气了,又没有道理在迷心花被毁之后现身,功亏一篑,前后矛盾。”   任无为道:“而且那个魔修做事也怪怪的,居然先去抢迷心花的种子,真要是想打了,难道不该先把凌虚阁杀了吗?他在隐藏气息上很有门道,要是突然出手,我可能救不了几个。”   也对,凌虚阁是冲霄宗的核心,每一个弟子都很宝贵,死哪个都很可惜,魔修居然没有朝着他们出手,而是率先选择了保住迷心花,这就证明迷心花远比杀人重要得多。   殷渺渺托着腮:“问题是,迷心花到底有什么作用?竟然不惜让妖魔联手,不对,我们只看到了两个人,未必是妖魔两方。”   “是有这个可能性,毕竟魔修也是人,妖修对人修都很看不惯的。”任无为安慰道,“这件事急不来,得叫人慢慢打听。”   殷渺渺听懂了,言下之意是可能要动用间谍了。   任无为又说:“掌门觉得可能是个大阴谋,无策峰那个也说将有大劫,我觉得他们可能想得太复杂了。”   殷渺渺好奇:“师父怎么想?”   “打仗太费劲了,意外又多,我觉得他们可能只是想要借地方让迷心花开花发芽,然后用它去开什么秘境洞府之类的。”任无为竖起手指,“比如有个地方守卫森严,以他们的能力进不去,所以用迷心花放倒他们,毕竟它收拾起来真的干净,尸体都不给你留一丢的。”   殷渺渺沉思片刻,认为也挺有道理,修真界讲究个人主义,飞升才是头等大事,很多想法不能用从前的观点去思考——她就是时常犯这个错误,毕竟三观与经验都已经形成,不可能推倒重来了。   “总之,宗门会派人调查这件事,只是个人挑衅就最好,别有打算也没什么好怕的,要打就打呗,你活得够久,迟早也要和妖魔打起来的。”任无为非常淡定。   在凡间,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在修真界,道魔、人妖打完休战,缓过气来了再打,遇上的概率可大了。   殷渺渺:“……”   任无为旧话重提:“师父和你说这么多你知不知道重点?你太弱鸡了!你要抱着马上就要打仗心情努力修炼,少搞有的没的,要是真的打起来了,以你的修为就是送死的。”   又被训了的殷渺渺只能点头:“知道知道。”   “你要有危机感啊,真出了什么事,你脑子再活有什么用,还不是要靠实力说话?没有实力都没有人听你说话!就师父听你哔哔有什么用?”任无为费了半天口水,终于铺垫完毕,假作不经意地说,“师父给你想了个办法,你去点海心火山修炼几个月吧。”   殷渺渺一怔:“海心火山?”这地方她从没有听过。   “是门派的宝地之一,不在宗门里,但是不远,你自己飞个半天就到了。”任无为端起茶盏,润润喉咙,努力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没有异样,“海中火山集火炼与水炼于一体,是门派里炼丹炼器的宝地,不过也有人在那里炼体。”   殷渺渺道:“我从来没有听过。”   “筑基没资格知道。”任无为无情地往她心上扎了一刀。   殷渺渺:“……”她不就吐槽了他没有性生活么,要不要这样欺负人啦?   任无为收敛了笑容:“不和你开玩笑,渺渺,迷心花的事不管真相是什么,不策占卜出来的就是凶卦,你从头到尾参与了,必然是身在局中。”   殷渺渺讶然,继而觉得在情理之中:“师父的意思是?”   “你必须趁着这段还算平静的日子里尽可能得提高修为,尽快结丹。”任无为神色罕见地严肃,把她支到海心火山的确别有目的,但其他的事样样都真的。   不策以寿元为代价卜出的凶卦怎么可能是小事?必然是与十四洲命运相关的大劫难,而他的徒弟很不幸最初就被卷入,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   他会同意露华浓的请求,有同情他的成分在,更多的是为自家徒弟考虑——法宝再极品也是凡间之物,唯独仙器才能蕴养器灵。一旦她的本命法宝有了生魂献祭,就有极大的概率化身为仙器,这对她来说无疑是多了一重保障。   问题是,她肯不肯?   殷渺渺果然犹豫了:“去多久?”   任无为道:“知道你舍不得某些人,毕竟快死了……等本命法宝炼成吧,这样不耽误修炼。”   “多久?”   “这我哪知道,我又不炼器。”任无为假装估算了下,“半年一年吧。”   殷渺渺松口气:“什么时候走?”   “三天之内就给我滚蛋!”任无为摆手,“滚了滚了。”   殷渺渺爽快地滚蛋了。   任无为见她走远,长长松了口气,幸亏这几十年来经常锻炼演技,不然肯定瞒不过去,也亏得莲生了解自家徒弟,一番套路下来,居然没让她起疑。   枕边人真可怕。   *   殷渺渺发愁要怎么和露华浓提出门的事,没想到他眼睛一瞟就说穿了:“要走了?”   “你知道?”她摸了摸脸,纳闷自己什么时候这么藏不住心事了。   露华浓轻飘飘道:“之前真君提醒过我了。”   殷渺渺:“……提醒你什么了?”   “能有什么?不要从此君王不早朝呗。”露华浓拢着袖子泡茶,漫不经心地回答。   殷渺渺叹了口气:“我舍不得你。”   “舍不得也要舍得。”他斟出热茶递给她,“你可别为了我荒废修炼,搞得我像祸水,叫我以后怎么见人?”   殷渺渺啜了口热茶,满足地感慨:“温柔乡是消磨意志啊。”   “不许把罪名推我头上,明明是你自己爱享受。”露华浓睨她,“你怎么不为了我好好修炼呢。”   殷渺渺忍俊不禁:“你让我想起以前听过的一句话:爱是铠甲,也是软肋。我修炼是为了我自己,不过如果有你,我就会再努力一点。”   “一点?”他皱眉,不满意。   殷渺渺绝对有千金博一笑的气魄,斩钉截铁地改口:“翻倍!”   他懒洋洋道:“才翻倍。”   “这证明我是认真的。”殷渺渺佯装严肃,“甜言蜜语随便讲,许诺是要考虑客观事实的。”   他勉勉强强接受了解释:“好吧,看在你心诚的份上,你可要记得是为了我。”   “永远记得。”她承诺。   露华浓终于满意了:“好,现在你可以修炼去了。”   “我马上就要走了。”殷渺渺瞪他。   露华浓想想:“那收拾行李?”   “喂。”   “不行呢,别闹我,我的酒没酿完。”   “酒重要我重要?”   “酒呀。”他顾盼生笑。   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着你,但是,酒再不酿就没有时间啦。   三天后,殷渺渺卷铺盖滚去海心火山修炼。   海心火山,顾名思义是在海底的火山,而且是时不时在冒烟的活火山,靠近了就能看到泉口噗噜噜冒出来的气泡。   深海的环境与陆地不同,仅仅凭借自然条件就是绝佳的修行之地:水下没有空气,只能依靠灵力维持生命活动,长时间的灵力消耗就是一大考验;海平面以下几千米的气压亦是不小的考验,在没有潜水衣的防护下,修士必须以肉体来硬抗压力,说是炼体一点都不为过。   更不要说还有水的阻力、火山的炙热与海上的冰寒交替以及无光的黑暗环境,从方方面面给予修士考验。   亏得殷渺渺曾有在岩浆与沙漠底下生存的经验,又在虚古派的幻境里备受封闭环境的折磨,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按部就班地修行起来。   与此同时,露华浓在为自己的离开做准备。   他花了三四天的时间把殷渺渺的屋子整理了一遍,(屋子刻有阵法,根本不会堆积灰尘,无须洒扫),主要将她的玉简分门别类放好,被褥叠叠整齐,文房四宝都按照她平日里的习惯归整。   前院池塘里的莲花刚刚谢了,似乎是预示着他的命运,不过他没有捞走,留得残荷,好听雨声。后院的花木都仔细打理过了,一片姹紫嫣红,浓艳喜人,他忍不住想,那个女人喜欢好看的花,却向来懒得打理,也不知道这喜欢是有几分真心。   树下埋着一瓮瓮酿好的酒,烈酒、果酒、花酒、米酒……但凡是他会的,都备下了,往后十年二十年,百年一千年,也不知道她哪一天会想起来喝。   琴悬挂在了墙上,香炉留着心字香的灰烬,他有私心,不想她忘了自己,故而留下种种痕迹,叫她永远都忘不了。   最后的最后,他离开翠石峰,去见一个故人。 第128章   磨剑峰离翠石峰不远,但全然是另一种画风。   有一整座山头被削平成了一个大型的训练场,到处能见到穿着短打挥汗如雨的剑修。但凡是武修,都必须在基础上下足功夫,而在磨剑峰,这一点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磨剑峰的弟子不吃不睡不断练剑的场景随处可见,其中不乏资质平平之辈,磨剑磨剑,十年磨一剑,就算资质平庸,只要坚持勤修苦练,就一定会有所进步。   所以,磨剑峰的弟子不注重外表,不看重身外之物,一心苦修,是冲霄宗男修心目中备受好评的一脉。   是的,仅限男修,砺锋真君崇尚吃苦耐劳,也十分重男轻女。他认为女修吃不了苦,老想着抄捷径,不适合修剑,修了也成不了大器,故而当初知晓寒杉的性别以后,就认定她肯定以女子身份接近白逸深是想走后门,十分不喜,不允许她拜入门下。   这样的一个人,在外人心中是何评价不好说,至少门下弟子都是真心爱戴的。   呃,其中不包括对于山上阳盛阴衰的哀怨,要知道,翠石峰别名百花峰,磨剑峰别名……和尚庙。血气方刚的年纪,放眼望去都是同性,一个妹子都没有,想想都为磨剑峰的弟子感到心(hai)酸(pa)。   鉴于以上背景,露华浓出现在磨剑峰时引起轰动就是很正常的事了。   他没有去过磨剑峰,借了兔虎飞过去,就想着往人多的地方去问一问白逸深的住处,没想到人一落地,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群呆若木鸡的男人。   他被人看惯了,只是微微笑了笑:“这里是磨剑峰吗?”   鸦雀无声。   名妓从了良,照样艳压全场。   素来心无旁骛只晓得练剑的弟子呆呆傻傻地望着他,满脑子就一个念头:美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美人!   天啊,他真的太好看了!他说的什么,怎么声音也这么好听?   换做哪个女修上门,恐怕要被这样的目光吓退,而露华浓哪次出行不是万众瞩目,早就习惯了,何况他们的眼神只有惊艳而无亵玩,更是不会叫他恼怒。   他不禁轻笑起来:“我找白逸深。”   “白、白师兄吗?”终于有弟子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指了个方向,“白师兄在那边。”   露华浓望一眼,回眸笑:“嗯,多谢你呀。”   被他正眼瞧着的弟子只觉得脊椎骨一阵酥麻,膝盖发软,耳朵红烫,人都要飘起来了:“不、不不谢。”   露华浓朝他指着的方向去了,徒留一群人傻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喃喃:“这、这美人是谁啊?真好看!”   到底是修士,美人走了就陆陆续续回过味来:   “他说他是来找白师兄的。”   “靠,难道是白师兄的……?”   “肯定啊,除了白师兄,我们磨剑峰哪里还有别的妹……咦?”   “刚刚那个……”   “是个……”   “男人?”   被美色迷得七晕八素的修士们面面相觑。   白逸深亦是意外至极,没想到露华浓会主动登门拜访:“你怎么来了?”   “你不来瞧我,只好我来瞧你了。”露华浓笑盈盈道,“不请我进去?”   白逸深慌忙让开路。   露华浓打量着白逸深的院子,砺锋真君爱简朴,故而他这个大徒弟的院子也简简单单,只是勉强算得上大气整洁……洁到院子里一根杂草都没有。   “光秃秃和雪洞似的。”他转了圈,如是点评。   白逸深笑了笑:“不过是个落脚的地方,不用太讲究。”   露华浓摇头:“这样可不行,太荒凉,看着心里冷冰冰的。”   白逸深道:“都是身外物。”   “大错特错。”露华浓见屋内空空一片,仅有的床帐冷冰冰的没人躺过似的,就一张蒲团颜色陈旧,折痕明显,是常用之物,“东西是身外之物不假,然而看在眼里就留在心里,心上的东西,能叫外物吗?”   白逸深没奈何:“说不过你。”   “除了我,谁高兴一杯水都没有还和你讲这么多?”露华浓斜睨着他,“你懂不懂待客之道?”   白逸深:“……”他去蓄水盘里接了杯水。   蓄水盘就是修真版的可饮用水龙头,把杯子放在阵盘里就能汇聚水灵气,方便实用成本低。   露华浓非常嫌弃,勉勉强强接过来喝了口,重重叹气。   白逸深皱起眉:“出了什么事吗?”   “我很后悔。”   白逸深:“啊?”后悔从良?   露华浓一手支颐,一手敲着带来的木盒,懒洋洋道:“早知道你这鬼地方没茶具就算了,连水都不怎么喝,我费什么劲给你准备茶呀?”   白逸深愣了。   露华浓把木盒推过去:“算了,做都做了,留着喝吧。”   白逸深打开盖子看了看,满满一盒的灵茶花茶,清冽的香气沁人心脾。他犹豫道:“我不怎么喝茶,你自己留着就行。”   “得啦,翠石峰缺什么都不缺花和茶。”露华浓没说谎,翠石峰的花多,又主经营茶米,韩羽隔三差五就要来送东西,堆得都快发霉了。   白逸深这才收下了,又问:“你就是给我送这个?”   露华浓笑眯眯道:“来看看你,不成?”   “成成。”   露华浓喝了水,在他的院子里溜达了两圈,问他要不要下棋,结果白逸深说:“我这里没有棋具……莲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会什么事?”他反问。   白逸深静静看着他:“没有什么事,你不会突然来见我。”   露华浓脸上就带了笑:“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没良心?”   “你和我说实话。”   露华浓顿了顿,半晌,幽幽道:“其实也没什么。”   白逸深眉关紧锁:“莲生!”   “好吧,殷渺渺出去修炼了,翠石峰上没有人和我说话,怪闷的。”露华浓迫不得已说了“实话”。   白逸深:“……”无语归无语,眉毛却是松开了。   露华浓似是真的穷极无聊,念叨他:“你是准备学你师父苦修不结缘啦?”   白逸深点了点头。   “一心向道也好。”露华浓托着腮,“别学我,为个女人要死要活的。”   白逸深又沉默了。   露华浓动气:“吱一声啊,能不能继续聊天了?”   “哦。”   “木头脑袋。”   “你向来比我聪明,”白逸深无奈地笑了笑,被勾起心事,“如果当初……说不定你就能和她长相厮守了。”   露华浓嗤笑:“说来说去,你就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其实没什么,投胎到哪里是命,以后遇见什么也是命,都是公平的,我看开了,你却还在执着。”   白逸深没有作声,他心魔难渡,结丹时足足挣扎了八十一天。   露华浓泼出杯子里的水,晶亮的水珠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覆水难收,命亦如此,不要说‘如果当初’,没有意义。何况你所谓的当初不是我想要的:我沦落风尘,固然是大不幸,我遇见她,却是我的大幸,所以世间种种都有定数,我求仁得仁,已经心满意足,你就看开点吧。”   白逸深怔忪地看着他,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就在刚才,他的境界松动了。   “你呀,有今日都是自己的造化,与我无关的,最多……”他停顿,展颜一笑,“最多我是沾了你的光,日子才好过,不然靠殷渺渺?呸,那个女人。”   白逸深忍俊不禁。   “要你笑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露华浓叹气,“以后多笑一笑。”   白逸深:“……”   露华浓走到他跟前,指尖点着他的唇角上挪:“就这样,这样笑起来最好看。”   白逸深微微侧头避开:“别闹。”   “害羞什么?你不结缘还打算一辈子不和女人亲近了?”露华浓问。   白逸深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喝水吧。”   “不喝了,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露华浓走到门口,西沉的落日映头他的衣衫,是一种毛了边的暖光,“送送我。”   白逸深抄僻静的小路送他,暮色四合,本是归家的时辰,他却要送人离开。凡间说送人要送十里,有什么离别的话可以慢慢讲,但他送的这条路太短了,眨眼间就到了头。   “闷了你就过来。”他扶他上了骑兽,“随时都可以来。”   露华浓没好气道:“就你那个破院子,哪里值得我来?”   白逸深道:“下次来就有茶有棋了。”   露华浓轻笑起来:“我考虑考虑吧。走了,你回去吧。”   兔虎踩着云奔跑起来,红衫与墨发如彩云飘扬,白逸深久久注视着他,不知怎么的,这次格外舍不得他离开,仿佛预感到了未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见面。   他渐渐远去,消失不见。   白逸深回过身,远处的主峰上已点起了灯笼,自己的院子却是黑洞洞的,平日里不觉有异,这时却怅然若失。   *   隔日,任无为带着露华浓前往海心火山。   以生魂祭炼法宝属于“禁术”,尤其是曾经出过不少炼器师为了炼出仙器而屠戮修士的事,是被天义盟明令禁止的。   正因如此,宗门内不大方便也没有这个条件来炼化,必须要到海心火山才行。   炼器的人是扶乙真君,他是炼器师、符箓师、炼丹师,精通三门专业,是冲霄宗内大佬中的大佬,要不是因为在这些事上花费了太大的经历,以扶乙真君的资质,说不定会有化神的一天。   任无为结丹后,正是扶乙真君替他取的道号,故而两人算是半师之谊。   这次要给殷渺渺炼本命法宝,任无为当然要请扶乙真君帮忙,(尤其和萃华峰的龙泉真君有不得不说的恩怨情仇),扶乙真君答应,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半路居然出了生魂献祭的事。   如果请求的人不是任无为,扶乙真君可能早就翻脸了,可他还是不能相信会有人心甘情愿地献祭成器灵,因此要求先见上露华浓一面。   “是你主动要求献祭的?”扶乙真君拈着白须,缓缓问,“是何缘由?”   露华浓跪拜在地:“为情。”   任无为牙疼,干脆道:“他喜欢我徒弟,又不能修炼,也不想投胎,就想了这个办法。”   “是这样?”   露华浓玲珑心肠,哪能不知道扶乙真君在顾忌什么,因而抬起头来:“是,请您成全。”   “祭炼之法会让你在清醒的情况下融化血肉,抽魂入器,过程极其痛苦,若你无法坚持,就会魂飞魄散,不得轮回。”扶乙真君道,“你可知晓这痛苦与风险?”   露华浓微微一笑:“我知道,百死而不悔。” 第129章   海心火山有诸多天然形成的洞穴,冲霄宗在此布下阵法结界,隔出一个个临时洞府。   露华浓不会高深的法术,任无为就给了他一颗避水珠握着,顺带指给他看:“渺渺就在那里,我保证让你在第一时间见到她。”   隔着水幕望了会儿,露华浓轻声道:“不要了,以后我会有很多的时间,让她好好修炼吧。”   任无为点了点头。   扶乙真君带着他们进了一处洞穴,里头的海水热烫无比。露华浓握着避水珠都感觉到了阵阵热浪,肤色瞬间就转红了。   任无为心里总有点忐忑(怕回头被徒弟骂),忍不住劝:“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露华浓轻笑起来:“我求仁得仁,不用再考虑什么。”   任无为深深一叹,不再劝了。   扶乙真君的炼器房在极深之处,越往里走越是炎热,等到了尽头,仿佛已经走进了炼炉,然而,人造的炼炉哪有眼前的景象来得鬼斧神工?   赤焰映红了山壁,尖牙般的石柱倒悬,夹缝中生长的珊瑚张牙舞爪,像是地狱里不甘挣扎的冤魂鬼魅。而穴腹的上空居然是海水,没有施加任何结界,蔚蓝的海水居然被无形之力隔绝在上方,被火焰照得波光粼粼,乍一看犹如进入了一个乾坤颠倒的镜像世界。   露华浓从前所见无非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皆是人工造化,此番进了海心火山,才晓得大千世界奥妙至斯,只是过去的他无缘得见。   扶乙真君给了他一粒丹药:“这是定灵丹,确保你的魂魄不会流散。”   露华浓谢过,吞咽了下去。   扶乙真君祭出了那朵水晶莲花,将它投入烈焰之中,又捏出数个法诀,莲花便在火中徐徐盛开。   过了会儿,他转头对露华浓道:“是时候了。”   露华浓静默少顷,转身向扶乙真君和任无为跪下,恭声道:“我无来生,不能相报,只能在此谢过两位真君成全之恩。”说罢,伏低身躯,深深一拜。   任无为叹了口气:“去吧。”   露华浓面朝滚滚熔炉,今生种种如走马灯在眼前逐一闪现:记得当年初见,沉香阁里惴惴不安地等着你来;记得春宵梦醒,你我携手漫步,在船上看万千星海;记得你一别十年,我等到生爱生怨……   想及旧事,他不禁微微一笑,纵身跃下,投于熊熊火海之中。   *   白逸深在室中静坐闭关。近百年来,他都为一件往事所困,心魔缠身,就算结丹时强行破解了心魔,它也会很快卷土重来。   因为心结未解。   如今,露华浓的一番话打开了他的心结:他一直觉得他过得不好,但人生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有人求富贵,有人求家和,有人求道义,是好是不好,并无定数。   既然莲生说求仁得仁,心满意足,那么,或许他也可以放下了。   啪。   心事放下,瓶颈破裂,他又进阶了。   *   殷渺渺已经习惯了海心火山的奇特环境,艰苦是艰苦了点,但在高压之下修炼也别有效果。   要打比方的话,有点像是武侠小说里练功的法子,不断往四肢上绑沙袋练习,等到能行走自如了再解下,自然事半功倍。   不过修行苦闷,她觉得累了也会靠在墙角小憩一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耗用了太多神识,她今天居然睡着了,还做了梦。   梦见了她和莲生在船上看星星。   长河碧波荡漾,星辰倒映在清澈的流水中,天光水色合拢,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河流,环顾四周,全都是一闪一闪的小星星。   “莲生?”她只迷惑了一瞬,很快明白是梦,不由猜想是否自己又再度通过梦境瞥见了过往的浮光掠影,“你怎么在这里?”   他微笑:“你日有所思,夜里我便入了梦来。”   殷渺渺怔住,这不是记忆,不是她和他初见时看星星的一幕,是她总是惦记着,因而有梦:“你知道这是我的梦?”   “若不是梦,为什么你在海心火山能见到我?”他反问。   殷渺渺深觉有趣:“是,看来真的是梦。”   他问:“你想我了吗?”   “想了。”她伸手抚摸他的面颊,手指碰到他的身体,全无真实的触感。   他莞尔:“你在梦里怎么可能碰得到我。”   她“哼”了声:“这个梦不大好。”   “把你宠坏了,看你这表情,怎么,可惜不是春梦?”他点点她,“就算是春梦,醒来也是了无痕迹,亏你还修道。”   殷渺渺半卧在他膝头:“算了,聊胜于无,我也好久没有见你了。”   他低头轻轻梳理她的乌发,悠悠道:“好好修炼,回去就能见到我了。”   “做梦就不要念叨我修炼了。”她无奈。   露华浓道:“不行,说好的为了我要加倍努力,答应了我的可不能食言。”   殷渺渺:“……救命,一个梦而已。”   “梦耶,非耶,化作蝴蝶。”   殷渺渺隐约奇怪:“好端端的,怎么和我论起道来?”   他明眸含笑:“怕你偷懒。”   殷渺渺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他的手指穿梭在发间,轻柔地按摩着穴道:“算了,放过你,给你唱个曲儿吧。”   她马上睁开眼睛:“好呀,唱什么?”   他轻轻哼唱:“记得青楼邂逅个晚中秋夜,共你并肩携手拜月婵娟,我亦记不尽许多情与义,总系缠绵相爱,又复相怜……与你厮守近有数十年,纵缘悭两字拆散离鸾,我心眷恋情意坚……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殷渺渺听不大清他在唱些什么,只觉他声音又柔又轻,仿若清风拂面,别提多舒适惬意了,不知不觉,竟然沉沉睡去。   *   一步之遥。   露华浓知晓自己死去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肉化水,白骨成灰,陪伴了几十年的凡身就此消融,不复存在。   留在熔炉中的,是他的魂灵。   生魂献祭之所以残忍,正是因为对于灵魂的炼制极其痛苦,撕心裂肺都不足以表达其万分之一,言语在这样极致的痛苦中早已失去作用。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忍受下去,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他痛得恨不得立时死了……但已经不能回头了。   都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鬼门关前,他因惦念着她才死而复生,如今面对这涛涛烈焰,又心甘情愿为她去死,生死相许,情之极致,他做到了。   他放弃了肉身,放弃了轮回,只求永永远远留在她的身边。   这是他自己求来的,他不后悔。   他必须熬下去。   任无为几乎不忍去看,挣扎在炉中的灵魂形容扭曲,目眦欲裂,显然正在遭受着巨大的痛苦,要是他还能哭,一定早就泪流满面,要是他还能出声,必然哀嚎不止。   然而,现在的一切都是无声的。   他举目望去,忽而想问他,你后悔吗?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他的心声,火中的灵魂徐徐抬首,对他摇了摇头。   求仁得仁,死亦不悔。   九九八十一天后,祭炼完毕。   扶乙真君掷出水晶莲花,将祭炼后的魂灵收入其中,生魂心甘情愿,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这件本命法宝已然全部炼制结束。   “好了。”扶乙真君拈着胡须,感慨道,“给她吧。”   任无为接过,沉吟许久,说道:“我似有所悟。”   扶乙真君以目示意。   任无为感慨道:“难得成全。”   *   七个月后,殷渺渺回到翠石峰。   她想第一时间告诉露华浓自己回来了,进了屋却不见人,只有另一个眼熟的身影立在那里:“师妹。”   “师哥你出关了?”她展颜一笑,“你看见莲生了吗?”   云潋静静望着她:“在师父那里。”   “怎么,我不在的时候师父爱上听琴了?”殷渺渺调侃着,心中却有不祥之兆,转身就往后山去。   任无为正等着她:“回来了?”   殷渺渺问:“莲生呢,不是说在你这儿?”   “是在我这里。”任无为把玉盒打开,露出里面的莲花,推到她面前,“给你吧,结束了。”   殷渺渺的目光骤然落到盒中,真是奇怪,莲花原本如水晶透明,这会儿却成了淡淡的红色,变成红宝石莲花了。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想,不敢相信:“别开玩笑了。”   任无为道:“没开玩笑,他投了海心炼炉,成了你本命法宝的器灵。”   殷渺渺本想伸手去拿,听了他的话突然踉跄,膝盖撞到木桌,咚一声巨响,旁人听着都疼:“怎么可能!”   任无为镇定道:“你看了就知道没人骗你。他寿元无多,不想离开你,就想了这个法子。”   “不。”她难以置信地摇头,离别前他的话却不断浮现在脑海,“怎么能这样,他不去投胎了吗?”   任无为道:“对,他不要投胎,不要来生再续前缘,只求今生。”   殷渺渺喉头发涩,神识颤巍巍地探入红莲,只见花蕊深处,他静静沉睡着,口角含笑,眉眼舒展,似乎好梦正甜,霎时间,视线模糊起来:“怎么能这样……”   “他得偿所愿。”任无为叹息,“你当成全他一片心意。”   殷渺渺心里发堵,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他愿意放弃自由,宁可做一朵无忧花也想陪在她的身边,哪知寿数有限,再多的恩爱也有别离的一天。所以,干脆放弃累赘的肉身,绝了轮回的可能,以他自己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心愿。   从今往后,不管她的寿命有多么漫长,他都可以始终陪伴左右;无论她去往何方,经历多少凶险,他也可以不离不弃,风雨同路。   你求仁得仁,我本当成全。   可是我这样薄情寡义之人,如何配得起你这番痴情?   她闭上眼,不知觉间,潸然泪落。   *   皎皎玉莲泥中生,痴情居然出风尘。   焚心碎骨肝肠断,留得香魂伴伊身。   ——《风月录·一片冰心在玉壶·名妓·莲生(露华浓)》 第130章   殷渺渺以心头血炼化了红莲,却没能唤醒露华浓。任无为的解释很直白:“你太弱了。”   有了器灵就是仙器,整个十四洲都没有几样仙器,以殷渺渺如今的修为,使用它就不错了,唤醒器灵这种梦就别做了。   只有不断变强,才能让他苏醒过来,只有飞升成仙,才能让他重获新生。   殷渺渺有点明白自己莫名其妙做的梦了,他可能是想告诉她,为了他,她也得好好修炼。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长了赵家姊妹的样貌,操着班婕妤的心。她想着,忍不住又去看他,心想,他这一生,多数时候都身不由己被人安排,唯独在生命的尽头,自己选择了想要走的路,哪怕在旁人看来完全不值得,却是他真真实实想要的。   求仁得仁,难得成全。   殷渺渺想了三日,终于接受了他的选择。   地火落入红莲,火灵气被紧紧拘在了花瓣内。法宝已经炼化完成,不必再像之前那样麻烦,她神念一动,将范围扩充到了一立方米,顷刻间,她周围就充满了浓郁的火灵气,舒服得让人想马上打坐修炼。   “这是什么?”地火难得出来放风,忍不住小声说话。   她答:“我的本命法宝。”   “有个人。”   “嗯,他在睡觉,不要吵他。”   地火不解:“为什么会有人?”   “他想陪着我。”   地火不太懂:“陪是什么?”   “就是在一起,不分开。”   “为什么要在一起,不分开?”   “因为喜欢。”   “喜欢又是什么?”   “喜欢是人的一种感情。”   地火更迷惑了,人的感情是什么呢?   *   任无为十分担心自家徒弟受到打击后一蹶不振,故暗搓搓派大徒弟盯牢。每天例行询问——   “你师妹在干嘛?”   云潋答:“修炼。”   任无为:“……”不会走火入魔吗?担心!   隔天又问:“你师妹呢?”   云潋说:“修炼。”   任无为:“……”一定是受刺激了。   连问半个月,得到的答案都是“修炼”,任无为心惊胆战,思来想去,只能道:“你去安慰安慰你师妹,修炼是急不来的,再拼也不能一口气结丹啊!”   云潋同意了。   他去的时候,殷渺渺刚结束修炼,正在练习法术。任无为以为她被刺激到打算一口气结丹,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露华浓的事虽然让她十分难过,然而也不至于昏了头。她闷了三天后就重新调整了过来,顺带给自己规划了一个作息安排:   子时(00-02点):夜深人静,正是读书扩充知识量的好时候   丑时到寅时(02-06点):第一次修炼   卯时(06-08点):一日之计在于晨,趁着清晨练习身法   辰时到巳时(08-12点):第二次修炼   午时(12-14点):各项法术练习   未时到申时(14-18点):第三次修炼   酉时到戌时(18-22点):锻炼神识,练习魂术与幻术   亥时(22-24点):睡觉,恢复神识   每天十二个时辰,没有一分钟浪费,而且劳逸结合,穿插修炼,可谓是十分科学合理了。至于吃饭玩耍?不需要的。   殷渺渺以前会偷懒是因为美色误人(……),卿卿我我时间就没了,计划通常只能完成80%,而现在……屋里空荡荡,不清心寡欲都没有办法。   当然,人是有惰性的,拖延症每个人都有,殷渺渺过了几个月的好日子,突然回到紧锣密鼓修炼的安排非常艰难,完全靠意志力才能克服。   在养成习惯之前,自制力异常消耗精力,殷渺渺忙于强迫自己适应新生活,不自觉地就忽略了其他事。   直到云潋今天过来,她才恍然自己叫人担心了:“师哥,我没事。”   “你不开心。”云潋倒是不认为她有事,但不开心是肯定的。   殷渺渺无奈道:“开心不起来。”   云潋想了想:“莲生没有走。”   没有走是没有走,但放弃轮回甘愿成为她的器灵,简直比他寿终正寝去世还让殷渺渺难受:“师哥你不明白,我……”   云潋坐到她身边,安静地等她开口。   殷渺渺酝酿了半天,啪一下摔了玉简:“师哥,我觉得莲生瞎了眼睛。”   云潋:“啊?”   “我吧……”殷渺渺艰难道,“贪他美色与温存,从来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人,他给了我一辈子不够,把永世都赔上了,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混蛋。”   云潋:“师妹很好啊。”   “我对莲生不好。”殷渺渺百味陈杂,她对露华浓的心意不过如此。若是他把对她的功夫花在别人身上,对方十有八九比她上心得多。   对于这样的美人,谁会不喜欢,谁会不动真情?莲生眼光不好,挑了个最薄情的。   云潋道:“他知道的。”   殷渺渺心情低落:“他肯定不知道。”   “他知道。”云潋说,“走之前来找过我。”   殷渺渺猛地抬起头:“找你干什么?”   云潋道:“他说‘我知道在她心里你比我重要,等我走了,你多陪陪她’。”   殷渺渺:“……原话?”   云潋点头:“嗯。”   殷渺渺苦笑,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她何德何能呢。   云潋道:“他知道,而且没有怪你。”   “所以我更怪我自己了。”殷渺渺叹口气,把脸埋在胳膊里,“没脸见他。”   云潋摸了摸她的头:“他肯定想要你开心。”   殷渺渺说:“他让我不开心,想我开心我就开心?不开心!”   云潋又问:“怎么样才能开心?”   “过段时间吧。”殷渺渺沉默了会儿,把丢在地上的玉简捡起来,“时间久了,什么伤痛都能冲淡,到时候就笑得出来,开心得起来了。”   云潋懂了:“师妹是想惩罚自己吗?”   殷渺渺倒不否认:“有点吧。”她心存愧疚,又刚失去了他,高兴不起来,也不允许自己高兴,这是自我惩罚,也是想要给予某种弥补,哪怕对方不会知道。   云潋问:“多久?”   殷渺渺:“……说不好。”   “三天?”   “这太短了。”   云潋妥协了:“七天,不能再长了。”   殷渺渺不欲叫他们担心,想着大不了装作高兴的样子就是了,点头道:“好。”   云潋道:“七天以后我再来。”   他一走,殷渺渺被调动起来的情绪就缓慢地沉入了深渊,房间里的气压降低,连火焰都黯淡无光了。   据说,悲伤有五个阶段:否认现实,愤怒不幸,讨价还价,消沉抑郁,接受结果。但不是每个人都适用,以殷渺渺的经验,清楚知道愤怒与讨价还价没有用,所以她跳过了这两个步骤,短时间内从否认过渡到了接受,然后沉入了漫长的消沉。   哪怕她的消沉是按照时刻表修炼,也不能掩盖她心情抑郁的事实。云潋对她而言意义特别,所以他的到来勾起了她内心深处的积极情绪,她愿意与他倾诉,略作排解。   可是他走了,她仅剩的能量都在交谈中被消耗殆尽,脸部肌肉无力做出任何表情,唇舌失去了活动的意愿。   她口唇紧闭,面无表情地继续自己的修炼计划。   七天转瞬过去,云潋又来了。   殷渺渺努力扬起唇角,假装心情不错:“师哥又来了。”   “嗯。”云潋进了屋,看她仍在修炼,便径直去了寝屋。   殷渺渺忽觉不妙,赶忙跟进去,却见他正在铺被子:“师哥你干什么?”   “铺床。”云潋的动作生疏却没有出错。   殷渺渺颦眉:“铺床干什么?”   “陪你睡觉。”他摊平被褥,把褶皱拉平。   殷渺渺:“……”她知道自家师哥的睡觉就是字面意思上的睡觉,但是真的会让她有一种前任尸骨未寒自己就另觅新欢的渣感,“呃,不用了。”   云潋道:“莲生说你睡觉喜欢旁边有人陪着。”   “……”这是托孤吗?   殷渺渺的表情一言难尽,酝酿半天才问:“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云潋道轻笑:“不能说。”   殷渺渺叹了口气:“不能说就不能说,但我不用人陪。”   “你不是每天要人陪?”   殷渺渺语结:“不一样。”   云潋没问哪不一样,只是好奇:“师妹现在都不单纯睡觉了吗?”   “……我要打人了!”为了表示此话不虚,她真的在云潋手臂上狠狠拍了一下,“谁说我不单纯睡觉了,你在这里我才不能单纯睡觉。”   云潋若有所思:“哦,这样啊。”   “对!”她赶人,“你可以走了,别在我眼前晃悠,我一想到你和莲生还有师父合伙起来骗我,我就想和你们断绝关系!”   云潋道:“没有骗你。”   殷渺渺冷笑道:“对,没有骗我,只是也没有告诉我。”   “这是莲生的事。”云潋认真道,“师妹有事瞒着他,他也可以瞒着你。”   “你帮谁?”   云潋顿住,想了想,明智地没回答,只是问:“不要陪?”   “不要。”她拒绝。   云潋道:“那你要睡觉。”   “睡睡。”床都铺好了,又到了休息的时间,殷渺渺干脆当着他的面钻进被窝,“我睡了,可以了吗?”   云潋替她灭掉烛火:“晚安。”   夜色笼罩了寝屋,好在不是一片漆黑,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屋里,为所有的物什渡上朦胧的轻纱。然而殷渺渺被云潋的话勾起心事,总觉得床榻太空,枕冷衾寒,辗转难眠。   她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帐子顶上的花纹出神。这竹屋住了几十年,也就刚搬进来的时候费过心思打理,而后事物繁忙,修炼都不够,哪分得出时间与精力拾掇屋子?全是露华浓来翠石峰后布置的。   他素来知她心意,大到帐子窗帘的样式,小到茶具插屏的摆放,无一不合审美,屋子的角角落落收拾得无比妥帖,一丝不满都挑不出来。   枕畔的熏炉里留着未曾清扫的香印灰烬,余香袅袅,人已不再。   这愈发令人难过起来,大多的痛苦是无声的,没有撕心裂肺的呐喊,不是肝肠寸断的泣血,而是在过去后的某个刹那心血来潮想起,过往的温馨与现今的冷寂交织,两相对比,才知道自己辜负过什么。   殷渺渺把被子拉到头顶,心想:原来这就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131章   时间能让沧海变成桑田,又何况区区悲痛?一天天过去,繁杂的事物占据越来越多的精力,哀痛亦会在柴米油盐中被抚平。   渐渐的,就习惯了没有那个人的日子,笑容重新回到脸上,情绪跨过了低谷,人生翻开了新的篇章。   然而,有些事终归是不一样了。   殷渺渺很少再下山了,甚至鲜少露面,新入门的弟子几乎没有听过她的名字。她常年在海心火山闭关,那里特殊的环境会使得灵力流转变慢,修炼速度会变得很慢,同时,因为每一分灵力都在高压之下凝聚,又会比在陆地上凝实。   炼气期时,灵力是气态,筑基期时,灵力是液态,所谓结丹,其实是将液态的灵力凝聚成固体的金丹。   殷渺渺之所以会坚持在海心火山修炼,就是提前为结丹做准备。   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她的丹田就不像是红色池塘了,而像是地心岩浆,对此,地火表示:“怀念!喜欢!”   “多亏了你。”殷渺渺夸它,这些年全靠地火提供火灵气,她才能在极阴之体的负面状态下正常进阶。   地火不居功:“还有他。”   他指的就是在红莲里沉睡的露华浓,地火常年在红莲内燃烧,邻居做久了,它对里面沉睡的人有了不小的好奇心。   殷渺渺不禁微笑:“对,还有他。”   “他会醒吗?”   “会。”   虽然或许需要很久,但殷渺渺从不怀疑他是否会醒来,一定会的,他们必然还有相见之期。   不过,在此之前,她肯定得结丹。   从修真界的惯例来看,一百岁以下结丹的都是天才,比如云潋,他结丹时才七十多岁,殷渺渺显然不在此列,她修到筑基圆满预备结丹时,已经一百二十岁了。   也就是说,距离露华浓身死,过了约有五十年。   离她离开凡人界,更是已有一甲子了。   这个时间比较有纪念意义,殷渺渺琢磨了会儿,决定回翠石峰试着结丹。   听到这个消息的任无为火速清出了一处山峰,毕竟主峰上建筑太多,一不留神劈坏了要浪费钱重建,反正翠石峰的荒山多得是,随便找一处布下阵法即可。   尤其任无为错过了云潋那回,对于殷渺渺结丹是报之十二万分的热情,恨不得把自己当年结丹的经验倾囊相授。   殷渺渺对他的心魔很感兴趣,谁知道任无为一笔带过:“心魔这种因人而异,怎么破也没有定数,你自己看着办吧。”   呵,小气巴拉。   不管怎么样,她要结丹了。   殷渺渺心理素质过硬,就和高考似的,把列好的单子对一遍,确定所有准备工作都就绪后,淡定闭关。   第一关凝液成丹是基础题,考验的是修士的体质,包括灵力积攒度、经脉坚韧度、血肉承受度等等。   若是平日里基础打得结实,那么做起来难度就不大。殷渺渺原本的体质肯定承受不住,不过在海心火山修炼几十年后就不一样了。   最初入深海,她得用灵力做防护罩,免得被高压碾成一滩血泥,后来逐步渐弱以淬炼血肉,水滴石穿,血肉会变得紧实,骨头会变得坚固,皮肤也能承受更大的力道,就是时间长、见效慢,能够耐得住寂寞与枯燥的人不多就是了。   现在殷渺渺被金丹真人打一下的话,应该不至于动不动就骨折、内脏破裂了……算了,往事不堪回首,还是不要多费笔墨提及吧。   总之,第一关对殷渺渺来说难度不高,只要心态平稳,补灵丹充足,以她目前的体质而言并不难达到。   小周天不断运行,越来越多的灵力积攒在体内,丹田已到达饱和的临界点,多余的灵力只能往经脉蔓延。液态的灵力密度远高于气体,固体又胜之,所以,凝液成丹就是将灵力的密度进一步提升。   不过,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全过程必须高度集中注意力不说,灵力的供给也绝不能断,一秒钟的松懈就有可能导致尚未成型的金丹溢散碎裂。   殷渺渺预料到了这样的问题,极阴之体必然会吸收灵力,所以她的灵力到最后肯定是不够用的。果不其然,就在金丹初具雏形之时,储备在经脉中的灵力就消失了一半,她赶忙吞下补灵丹进行补救。   大量的灵气涌入,行走周天后缓缓进入丹田,小小的内丹不断吸收,渐渐圆润饱满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修士凝成内丹的过程并无定数。尤其是引入多重灵力的修士,既可以分别凝成单属性后进行结合,也可以一开始就按照五行生克的规律找好位置……如果是前者,说不定就收获一颗五彩斑斓的内丹。   是的,修真界七彩的头发没见过,五彩的内丹不少。当然,云潋又不一样,体内的五种灵力从没有被区分过,凝成的是无色金丹。   而殷渺渺只有火灵力,只需要思考如何凝聚即可。一般的方法是先凝核,再以核心积聚灵力,她选择的就是这种最为大众也是最稳妥的办法。   核被凝成后,新补充的灵力就好像行星围绕着恒星转一样,非常顺利地凝聚了起来。   半年后,最后一滴液态灵力被金丹吸收,丹成。   心魔至。   围观云潋结丹时,她不知心魔的庐山真面目,现在可算是知道了。结丹中,心魔会具象化,它是如何挑选对象的不得而知,兴许是最愧疚的人、最痛恨的人、最爱而不得的人……看到眼前出现的景象,殷渺渺没有太意外。   雕梁画栋,飞龙翔凤,明黄色的帐子低垂,守在外间的太监屏气凝神。   这里是白露宫,凡人界的白露宫,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殷渺渺径直往里走,龙涎香的气味钻入鼻端,勾起了往日的记忆,走到床畔,帐子里的人正沉沉睡着,他老了,头发和眉毛全都白了。   六十年对她而言不过只是在陌洲、宗门、秘境和海心火山之间走了趟,好像只是过去了六年,他却快要走完自己的一生。   修真无岁月,多么残忍。殷渺渺忍不住轻轻叹口气。   或许是她叹息的声音惊扰了他,卓煜缓缓睁开眼,昏暗的烛光下,他看见床边坐着一个熟悉的人,音容笑貌与记忆中一般无二,怪不得人说“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陛下。”她瞧见了,微微笑,“我把你吵醒了?”   卓煜回过神,想道,哦,大约是个梦,便不再惊讶,笑言:“六十年了,你第一次给我托梦啊。”   托梦?这是梦么。殷渺渺不知道,故而道:“你老了。”   “我八十多岁了。”卓煜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面颊,触手细腻,仿佛真是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你和走时一模一样。”   殷渺渺忍俊不禁:“稍微老了一点点,看,我眼睛下面有细纹了。”去凡人界时,她的样貌大约十八二十岁,那么现在就该有二十七八岁了。   谁知卓煜慢条斯理道:“我老眼昏花,看不见。”   殷渺渺笑出声来:“你还是一样会哄人。”   “呵。”卓煜纵然垂垂老矣,然面容清矍,依稀有当年的影子,“你给我托梦,是修炼有成吗?”   殷渺渺轻快道:“早着呢,我在闭关结丹,若是结成,才刚刚登堂,离升仙还有很远很远的路要走。”   堪堪登堂,就要花费六十年吗?凡人的生命多么短暂。卓煜握住她的手:“那么,是我要死了吗?”   殷渺渺仔细看了他会儿,微笑道:“你寿数未至,至少还有十年好活,活过百岁不成问题。”   “哦?”卓煜精神好了些,“我还有这么长时间?就怕太子等不及了。”   殷渺渺吃了惊:“你还没有退位?一把年纪了。”   卓煜脾气很好:“快了快了,原本五年前就想禅让,没想到海外发现了未开化的蛮荒之地,虽已归顺我大周,然而总是放心不下。”   殷渺渺俯身望着他:“好端端的,你去海外做什么?”   “你说你在的地方和蓬莱那么远。”卓煜挺平静的,“九州归一后,我便想着派人去找找你,送个信也好。”   殷渺渺心中酸楚,脸上却笑:“傻,这不是一个世界,你到不了的。”   “我已经知道了。”一甲子来,卓煜什么风风雨雨没见过,“找不到你,能教化蛮夷,四海归顺,亦是我大周一大幸事。”   殷渺渺故意问:“内定九州,外扩疆土,现在算是盛世之象了吗?”   卓煜失笑:“你还记得?”那年花朝节,两人在京城闲逛,便说起盛世之景,她说有盛世之兆,他却说言之过早,此情此景,历历在目,谁能想是六十年前的事了。   “对我来说,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殷渺渺悠悠道,“对陛下而言,恐怕是沧海桑田了吧。”   卓煜佯怒:“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就记性差了?”   殷渺渺眨眨眼:“要命,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真是罪过了。”   卓煜忍不住笑了:“想来你的日子过着不错,比留在这里时愉快许多。”   “我找回了亲人故旧,过得很好。”殷渺渺的神色温柔起来。   卓煜端详片刻,颔首道:“那我就放心了。”   “陛下呢,过得好吗?”她打趣道,“生了几个孩子,又纳了多少妃妾?”   卓煜慢悠悠道:“朕富有四海,当然过得好。”   殷渺渺不禁笑出声来,这回答多妙:贵为天子,这万里江山就是他的底气,妃嫔必然爱他,子孙定当孝顺,怎么会过得不好?他看得透彻极了。   她倾身拥抱住他:“这样的话,我也可以放心了。”   卓煜预感到她要离开了,遂问:“今日一别,往后恐无相见之期了吧?”   殷渺渺微笑道:“放心吧,陛下终有一日会把我忘记,而我会始终记得,天长日久,我比较亏。”   “呵。”卓煜笑了笑,意味深长道:“这可不一定。”   殷渺渺“咦”了声:“什么意思?”   卓煜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不告诉你。”   殷渺渺:“小气。”   卓煜说:“我能为你做的,都为你做了,修道之事我不懂,只盼你求仁得仁,得偿所愿。”   “我会的。”殷渺渺侧过头,在他颊上吻了吻,“再见,陛下。”   话音一落,眼前的景象如烟云消散。 第132章   哪怕知晓所见的景象不过是心魔的幻境,场景破碎的刹那,殷渺渺也免不了怅然若失。   十年生死两茫茫,六十年呢?修真界的人容颜不改,生命常在,有时候会让人遗忘时间的流逝。   只有在面对凡人时,才能明白什么叫岁月无情。   “当年你若是不走,不仅享尽荣华富贵,又能与相爱之人白头携手,这是俗世之人梦寐以求的幸福。”茫茫然中,有人温和地询问,“你为什么选择了修道呢?”   这是心魔?殷渺渺讶然,比她想象中温和太多了。   她说出了选择的缘由:“世间好物不坚牢,凡人太多身不由己,而我渴望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只好舍弃。”   “你想要的是什么?”   殷渺渺想了很久,答道:“自尊,自由,自在,自我。”   想有尊严的活着,不会被人欺辱压迫;想自由地活着,不受制于人,自在生活;想遵循自己的心意活着,不用在强权下奴颜屈膝,出卖自我。   要做到这些,必然要有强大的力量,而作凡人不行,靠别人亦不行。   “所以,你修道是为了想要强大的力量守护自己的生活,对吗?”声音如是问。   对吗?似乎是对的。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是想要霸权天下,或是要自由自在,抑或是想要守护自己的生活,都需要强大的力量。   但是,修道就是为了获得强大的力量吗?殷渺渺沉思起来。   声音含着笑意,问道:“如果你得到了足够的力量,比如,你有了生死簿,轻而易举地可以叫人死,也可以很容易地延长别人的寿命。这样你应该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了,那么,你还想要修道吗?”   要是不用修道就能过上想要的生活,还有必要这么做吗?   殷渺渺遇见了难题,怔忪道:“我……不知道。”   “我问你,修真究竟是什么?”   殷渺渺斟酌良久,答道:“是一个进化过程,从低级生命进化到更高等级的生命。”顿了顿,一道灵光闪过脑海,脱口道,“如果是这样,一定要修道。”   “为什么?”   殷渺渺脑子里一团乱麻,她不得不抓住线头慢慢梳理:“因为你给的条件是恒定的,环境却是在不断变化之中,今天可以成立,明天可以成立,万万年后就不一定会成立了。   “我认为,修真是一个进化的过程,高等级的生命会比低等级的生命拥有更强的生存能力——过于寒冷或是炎热的环境就会要了凡人的命,修士却可以活下来,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修真成仙的最终目的,仍然是生存,长久的生存。”   人为什么会进化到目前的样子?从猿猴到智人,人之所以变成现在的样子,就是为了适应环境,继续生存。   生存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动物、植物、真菌、人……都一样。   只不过,绝大部分的进化都要经历极其漫长的时光,一代一代逐渐改变,修真却是发生在单个生命身上的过程,并且时间短暂许多,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这种进化无法延续。   所以,修为越高的修士,越不可能繁衍后代。   (当然,仙人是不是不孕不育,还是已经抛弃了有性繁殖,改为基因复制分裂什么的就不得而知了。)   殷渺渺发现自己的思维扩散得太快,赶忙拉回来:“总之,只要条件允许,就不该放弃修道,这可以说是本能。”   这么个简单的道理,她怎么刚才就没想明白呢。回想一下凡间的传说,人为什么要成仙,就是想长生不老、超脱生死,什么逍遥自在,什么永享江山,都是顺带的。   “看来你已经想明白了。”对方说,“但你是否知道,修真之路上,败者占九十九,你不一定会成功,甚至说,你极有可能失败。”   殷渺渺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是有这个可能性。”   “一旦失败,意味着你既失去了唾手可得的幸福,又失去了成仙的可能,到时候,你是否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殷渺渺想想,诚实道:“会吧。”   “会后悔,就证明你的道心并不坚定。”   她不同意:“后悔是人之常情,人不可能不后悔,这不是道心不坚。”   “为什么?”   “因为人无法预知未来,若是另一条路比选择的更好,后悔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殷渺渺反问,“如果修道比不修道凄惨千万倍,却说不后悔,未免太不真实。”   “你可知道,后悔是心魔的根源之一。”   殷渺渺思索道:“那么,或许是因为他们想改变过去,偏生时光不能倒流,所以生出心魔。我想,人可以后悔,但也必须接受已有的结果,后悔能改变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让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有趣的想法。”对方不置可否,又问,“那么,你觉得道心是什么呢?”   道心是什么?殷渺渺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斟酌半晌,说道:“应该是自己选择的道路吧。”   “何解?”   殷渺渺思忖道:“我认为道心是否坚定,其实是自己对选择的路是否认同,譬如我相信自己为了所追求的东西舍弃凡间的生活,继续修道是正确的,至少在这个时间点,我认同自己的选择,所以,我的向道之心是坚定的。如果有一天,我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那么我的道心也就动摇了。”   每个人的想法不同,选择的道路亦有不同,既然无论道魔都可升仙,道心就没有什么正确的答案。   简而言之,修真是唯物的过程,道心却是唯心的东西。   “你认为自己的向道之心坚定吗?”   “我想是的。”   “很好,按照你的想法继续走下去吧。”声音道,“我们会再见面的。”   殷渺渺一怔,忽而觉得古怪:“你是我的心魔吗?”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殷渺渺正欲思索,耳畔却传来轰然雷鸣。她瞬间从入定的状态脱离出来,举目四望,只见头顶雷云积聚,第三关的雷劫马上就要开始了。   *   天边的雷云一出现,任无为就马上察觉了,飞快站到山头围观。殷渺渺闭关三年没个动静,他都忍不住琢磨是不是情债太多要跪在心魔上,没想到居然过了。   万幸万幸。   云潋跟着出来了:“是雷劫。”   “不知道你师妹有几道。”任无为怀着美好的期待,“多劈她几次就好了,天雷是至阳之物,说不定就能一口气劈成正常人了呢。”   云潋望着乌云笼罩的天色:“可能会很多。”   “太多也不行,扛不住怎么办?”任无为好比孩子要高考的家长,患得患失,考前焦虑。   说话间,第一道雷劫已经来了。   虽说做足了心理准备,天雷的威力仍然叫殷渺渺头皮发麻,不得不用尽全力才控制住身体想要躲避的本能。   天雷落到头顶炸开的刹那,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剧痛传遍全身,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殷渺渺强忍着疼痛运转灵力,天雷的好处这才体现出来,至阳至刚之力充斥着每个细胞,血肉发生着不可名状的变化,不过几个周天,疼痛就被大大减轻了。   殷渺渺本就打算硬抗前三道雷劫,现在一见,更是觉得被劈得再疼都要忍着。   七天后,第二道雷劫接踵而至。   堪堪修复好的身体再次被强大的外力劈得支离破碎,超出身体负荷的疼痛让殷渺渺险些闭过气去,不等她稍作调整,残留在体内的力量又开始疯狂地修复身体。   这种感觉非要打个比方的话,大概就像是先打一支兴奋剂,紧接着再来一支镇定剂,身体在两个极端疯狂摇摆。   雷劫为什么这么多人抗不过去,缘由便是如此,不是谁都能经得起两种极端之间的迅速切换,越到后面越危险——这和拗铁丝是一个原理,一两次尚可,来回多掰几次,坚韧的金属也会折断。   殷渺渺刚想明白这其中的奥妙,第三道雷就下来了。仓促之间,她只能以灵力护体来渐弱天雷的效果,可惜微乎其微,绝大部分的力道仍旧贯彻到了体内,眼前一片漆黑,身体险些因为伤势过重而自保晕厥。   她不得不咬破舌尖,拼命号令自己清醒过来,这才凭借着一口气又回转过来。   第三道雷就险些让她丧命,后面还怎么玩儿?   远处的任无为已经察觉到了异常:“你师妹这雷劫是什么情况?第三道雷吗?我是不是走神了?”   云潋凝眉:“师妹的雷劫很厉害。”   任无为:“……”他就知道,慧极必伤,天道容不下,这可怎么办?   殷渺渺打算曲线救国了。   第四道雷,她用大部分灵力卸掉了部分的力道,勉勉强强承受住了;第五道雷,她不得不服下复血丹和补灵丹;第六道雷,她的金丹出现了裂缝。   情况极其严峻。   金丹碎裂不至于死,只要现在顺势散去金丹,那么天雷就会消失,而碎裂的金丹融化后会重新变回液态,这就算是结丹失败,不过可以从头再来。   大多数修士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时都会选择放弃,因为如果不放弃,下一道雷劈碎了肉身,那可就完蛋了。   殷渺渺早就思考过这个艰难的抉择,镇定地斟酌了番,决定坚持下去。   说实话,死有什么好怕的,她想活着,却不畏惧死亡。前世她缠绵病榻多年,全身器官渐渐衰老,上了好几次手术台,毫无尊严地让人拨开皮肉修理补救,到后来年老体弱,眼花耳聋,便溺……算了算了,总之,能被雷痛痛快快劈死从头再来不知多么幸福。   而且,她有个大胆的想法。   第七道雷来了,庞大的雷云吸引了冲霄宗内外不少人的视线,但凡是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倒吸口冷气:“这道天雷恐怕……”   恐怕不妙。任无为已经站了起来,准备看着不对就插手把雷劫拦下来——有外力介入的话,下一道雷会很恐怖很恐怖——所以他下一步就得自己动手碎了徒弟的金丹。   虽然有点残忍,但是总比没了命好吧?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永远能叫殷渺渺意外,庞大的雷点直直劈下来时,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也忍不住为天地间的力量而感到由衷震撼。   她祭出了地火,以它的力量组成屏障,两股力量在半空中狭路相逢,迸发出极其耀眼的刺目亮光。   有句话叫天雷勾动地火,师出同源的力量相互对抗,相互消耗,天雷的力道被消去了一半。   剩余的一半在殷渺渺体内爆发,引发了非常严峻的后果:皮肤屏障全面崩溃,血肉骨骼相继断裂,眨眼间,她整个人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殷渺渺忍着剧痛,直接以雷火之力在体内行走周天,凝聚而出的灵力源源不断地包裹住碎裂的金丹,重复凝丹的步骤。金丹的裂缝在这股庞大力量的挤压之下消弭无踪,不仅如此,体积也缩小了一寸,居然比先前更加凝实坚固。   金丹一凝,身体的损伤就不是大问题,肉身在崩溃后又快速恢复起来。   任无为松了口气,擦擦冷汗:“快结束……咦?!!”   七道雷劫已经结束,然而,劫云并没有散去。 第133章   重复一遍知识点,金丹期的雷劫一般只有三到七道,资质差的或是福缘深厚的只有三道,资质绝佳或者恶贯满盈的有七道。   超过七道雷劫的金丹……很少很少,属于非常特别的情况。   殷渺渺完全反应不过来,七道雷劫全都过去了,结果居然没有结束,这是什么情况?   但第八道雷劫真的来了,而且没等七天,直接跟着第七道雷劫而来。殷渺渺重伤未愈,只能匆忙运起灵力抵抗,接着,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发生了——   雷劫被化去了。   就在天雷要劈到她身上时,一道柔和的金光从她身上亮起,略显暗淡的金光出人预料得抵抗住了来势汹汹的天雷,两相触碰,天雷化作丝丝雷光融入体内,比起之前的凶恶,温柔如春风细雨。   殷渺渺:“……”什么鬼?她是不是结了个假丹?   “信仰功德??”任无为一脸懵逼,“她哪来的这东西?”   有种特殊的情况,结丹会有九道雷劫,那就是拥有信仰和功德的人。   拥有信仰者,多半是出自凡间,因种种缘故而得凡人敬仰,昔年归尘子误入凡人界,就是想获得信仰筑基;而拥有功德者,要么是做过善事,要么是惩过恶事,例如佛修就擅长超度亡灵,斩妖除魔,以此获得功德。   通常情况下,道修是不会有信仰和功德的,任无为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来自家徒弟是做了什么才会有这个。   第九道雷劫也和第八道一样,一碰到她身上的金光便分流成了细雨。与其说是天罚,不如说是恩泽更恰当,殷渺渺没有感觉到丝毫痛苦,只觉得血气充盈,体质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劫云散去,金丹已成,天相徐来。   云潋的天相是蝴蝶,殷渺渺很想知道自己的什么,遂抬头去看。   只见灿烂明亮的云烟升起,在半空中凝聚成了一只五彩的神鸟,蛇颈鱼尾,龙文龟背,鸡喙燕颌,分明是凤凰。   任无为再度震惊,不得不怀疑人生:“……是不是又有哪里不对?”   “这不是凤,也不是凰。”云潋道,“凡间的凤凰?”   任无为恍然大悟,他就说哪里不对么!凤凰一族是上古神兽,雄为凤,身披五色彩羽,华丽非凡,主要作用是用来求偶,雌为凰,通体为朱色,唯有尾羽有金色,比起凤来说十分普通,血统不佳者尾羽金色寥寥,与普通的朱鸟差不多。   殷渺渺为女子,若是凤凰天相,必然是出现朱色的凰,然而她结出的天相却与凤的形象更为贴切,但与凤相比又有所不同。   这只神鸟身上有龙族的鳞纹,凤和凰身上却是实打实的羽毛。   所以,这既不是凤,也不是凰,而是凡间将“凤凰”合二为一,臆造出来与龙相提并论的祥瑞,实际上并不存在。   任无为怀疑人生:“你师妹怎么会有凡间凤凰的天相,我记得这在凡俗是后妃的象征吧?”   云潋道:“师妹不是说去过凡人界一趟么,好像是说成了次亲。”   任无为:“……”   殷渺渺看着凤凰状的烟云逐渐升高消散,久久不能回神,这天相的意义,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凡间成亲又叫“拜天地”,道理与修士的结缘是一样的,是请天道见证某人与某人结为夫妻,拜过天地之后,这桩婚约就得到了天道的认可。册立皇后又更加慎重,要昭告天地,祭祀祖庙,帝王关系凡间气运,所上表的内容自然格外得天道承认。   可是……怎么还会有呢?六十年了。   她离去时摘凤冠,脱凤袍,便是意味着放弃了俗世的身份,卓煜应该下诏书取回了她的后位才对。   然而,如今她结丹,却是凤凰天相。   这只能证明他根本没有这么做,依然留着她的皇后之位。   “你要怎么谢我?”   “只要我赢了,就许你凤位。”   不过是一时戏言,他居然一世认真。   *   殷渺渺沉寂数十年,结丹时又一次名扬宗门,九道天劫,凤凰天相,哪一个说出来就够吹一阵子了。   而她本人却一点张扬的意思也没有,任无为问她要不要搞个结丹典礼热闹热闹,她摇头拒绝了:“和师哥一样去趟存道峰就行了。”   云潋结丹后什么典礼都没办,就由任无为领着去了趟存道峰。这是每个金丹真人都要经历的环节,给冲霄宗过世的前辈们上香,由师长赐予道号,再去山后的碑林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如若有一天,他们人死或是宗门出事,存道峰会留下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任无为见她心情不好,不敢多提:“好吧,那你要不要看看我给你选的道号?不喜欢咱们换一个。”   殷渺渺:“……”她家师父画风也是清奇,取道号就跟给小孩儿取名似的,提前老早就准备起来,左挑右选都不满意,非要找个寓意好又动听的。   她汗颜:“不用了吧。”   “你懂个屁。”任无为猛翻白眼,“以后人家和你不熟都是叫你道号,你也得用这个自称,选个好听的很重要。”   “师父决定就行了,师哥的就取得挺好。”   云潋的道号是“含光”,他是剑修,剑法又特殊,正好与传闻中“视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所触,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的含光剑相吻合,又有“含而不露,光风霁月”之意,十分衬他。   任无为问:“真的随便我取?”   殷渺渺点头:“嗯,就交给师父了。”   任无为:“好吧我再去翻翻书。”   殷渺渺结丹很稳,心境亦是,象征性得闭关稳固了下修为,就选了个黄道吉日去了存道峰。   先辈们所在的地方肖似后世的墓园,整面墙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格子,格子外面刻着铭牌,里面存放遗物。   任无为带她上了香,又说了很长的一番话,大意是“这是新结丹的后辈弟子,带来给前辈们看看”,殷渺渺就要回答“前辈们好晚辈以后一定好好努力为宗门发光发热争取早日飞升”。   然后,由扶乙真君作为见证,任无为给殷渺渺戴星冠、取道号。这一步与加冠及笄取表字有异曲同工之妙,代表着她成为了一名真正的修士。   如果操办真正的结丹典礼,那么中途必须去换衣服,从简朴的道服换成华丽的羽服,从竹木的道冠换成璀璨夺目的星冠,诗云“羽服星冠道意存”,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因为只是在存道峰走个过场,程序被简化了不少,只留下了最后戴冠取号的步骤。星冠好看夺目熠熠生辉,但只是用宝石黄金打造的一次性用品,以后除了纪念并没有什么用,戴着还怪重的。   任无为小心翼翼地捧着星冠给她扣上,见没掉下来,松了好大一口气——姑娘家的东西就是精细复杂,一想到后面两个徒弟都是女儿家,头都要大了——又背了一段“徒弟你要好好努力戒骄戒躁”的台词,最后才说“为了勉励你也为了让你警醒,我就给你取个道号”,名叫“素微”。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   他这个徒弟虽正当妙龄,然而一身素衣,既非清冷如高山之雪,亦非犹怜如风中百合,而是淡泊宁静之处,得悟天地幽眇之变。   殷渺渺很喜欢,躬身一拜:“谨遵师命。”   结丹的典礼到此结束。   扶乙真君挥挥袖子:“你带她去后面刻碑吧。”   “行行,您忙,我带她去。”任无为对这个半师十分敬重,把人送走了才来接徒弟,“哎呀终于快结束了,走走,带你签名去。”   存道峰的后山有一处碑林,各种各样的石头伫立在此,乍看像是世界未解之谜里的巨石遗址。   走近了,才能看见石头上刻着许多名字,有的豪放不羁,有的随意潇洒,全是前辈们的留名。   “据说能在碑林上留的名字越深,日后的成就就越大。”任无为说,“不过没有依据,就和你在池塘里养锦鲤想转运一样,你说你怎么就觉得养条鱼有用呢?”   殷渺渺笑眯眯道:“玄学,玄学。”   任无为没有深究:“找个地方写吧,爱写哪儿写哪儿。”   殷渺渺道:“我要和师哥写在一起。”   任无为:“……呵呵。”他指了指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在那里。”   殷渺渺欢欢喜喜走过去,发现这角落里的名字不多,遂并指为笔,认认真真在云潋的名字旁边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任无为抬头望天,天气真好。   存道峰走完,等于结丹礼完成,可以坐着收礼物了,往年都是她送给别人,终于能把送出去的拿回来了。   白逸深送了妖兽内丹,袁落、江离送了万试万灵的丹药,夏秋月送了自己画的符箓,寒杉和朱蕊是师妹,只象征性送了点心和灵酒。   至于云潋……送了好看的花。   宗门发放的奖励统一标准:一万灵石的红包,万事万能,很得殷渺渺的心意。   当然,大出血的莫过于是任无为。他先给了她一件品相极好的法衣,原料是她在素玉秘境里得来的蛛丝,他又偷偷溜出门了一趟,杀了只妖兽添料,炼成了这件“流风回雪衣”。   殷渺渺暗暗松口气,她师父是典型的钢铁直男审美,她很怕会搞出一件七彩羽衣,没想到这件法衣通体雪白,只有隐约的金线闪烁,非常低调奢华有内涵。   “这个不能算我送的,毕竟是你自己找回来的材料。”任无为抛出一物,“这才是。”   那东西一落地就变大数倍,竟然是一叶扁舟,字面意思,红叶状的飞行法器,因为叶片上带着细细的绒毛,这飞行法器上也有一层绒绒的表面,触感像极了毛毯。   殷渺渺跳上去坐下,柔软地仿佛是靠在猫肚子上。红叶的叶柄向上卷曲,上头挂着一盏走马灯,她拨弄一二:“这是什么?”   “可以换阵法,防御、隐匿、聚灵、极速。”任无为道,“灯心可以放灵珠,这样就不用你操纵了。”   殷渺渺倒吸了口冷气,这四种功能都非常实用,可以说是兼具生活法宝和飞行法宝的特点,关键时刻还能用来逃跑,很大手笔了:“师父你哪来的钱?”   “灵石没用多少,材料是以前攒下来的。”任无为遥想当年师徒三人的悲惨遭遇,一点都不想解释,换话题,“凌虚阁的事已经有谱了。”   殷渺渺即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真的?”   “嗯,算你运气好。”   原本以殷渺渺的能力,要进凌虚阁希望渺茫。不过她陌洲之功在前,后面又献上了荷露解决迷心花,宗门的口风就松了,待结丹时出现九道天雷、凤凰天相,事情就很容易了。   说到底,就是实力为尊。   幸运的是,结丹后,殷渺渺再也不需要担忧这个问题了。 第134章   极阴之体阴阳失衡,阴气重而阳气弱,若是不能引至阳之气入体,就会阴气过盛而亡。   为此,殷渺渺吃足了苦头,云潋为了给她续命,不惜散去所有的阳气,而她自己修炼亦是事倍功半,速度远落后于常人。   但是现在,这个问题解决了。   九道至刚至阳的天雷化去了体内过多的阴气,兼之结丹本就会脱胎换骨,殷渺渺的身体已经大不一样了。   本来阴气盛而阳气弱,如今阳气渐盛,竟然隐隐达到了阴阳平衡的境界。要知道,天道重衡,阴与阳、光与影、清与浊,皆是如此。   单引火灵气入体的修士,阳气太盛,难免有些副作用,尤其是本就阳气充足的男性,一时走火入魔,就有可能爆体而亡。但殷渺渺既是女体,阴阳又达到了平衡,便不会受起影响。   简而言之,极阴之体在被雷劈过以后,从负面状态摇身一变,成了正面状态。   古人云,福祸相依,就是这个道理。好的可以变坏,坏的可以变好,今日之憾,亦可能是明日之福。   殷渺渺又想到指尖莲给的疑似百毒不侵的状态,以及红莲和地火的加持作用,不禁觉得自己应当更加努力才行。   好不容易柳暗花明,不修炼也太浪费了。   为此,半月后她一获准入凌虚阁,就迫不及待地要求进入试炼之地。   试炼之地是冲霄宗花费了极大的心血建成的试炼场,因为成本太高,仅限凌虚阁弟子入内训练,除了常规的斗法训练之外,另有医卜星相、奇门遁甲、商经农事、算数韬略等内容可以学习。   传授此道的是冲霄宗已经过世的前辈们,他们的一缕神念附着在试炼之地,为宗门后辈传道解惑。   殷渺渺考虑到自己似乎对占卜星象、奇门五行不太有天赋,干脆利落地放弃了,商经她自己亲身体验过,治病种田没有兴趣,就只选了韬略。   韬略,既是用兵之道,亦有奇谋策略。   讲课人是冲霄宗的开山前辈,道号神机,冲霄宗现在各峰分封自理,主体归宗门掌控的运营模式,就是由他提出,并且顺利传承了几千年。   “我教过这么多人,第一次看到姑娘家。”这是神机见到殷渺渺的第一句话,第二句就是,“有志气,不过我不会因为你是女的就网开一面,能学多少,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殷渺渺喜欢他的痛快,一口应下:“好。”   第一堂课是闯机关阵。   “阵中有一百个木人,五十个擅长攻击,五十个擅长防守。你有二十枚令牌,可以将木人转化为己方阵营,只要能够在三天之内通过机关阵就算你赢了,开始吧。”   这既是策略课,也是训练课,哪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当然一起来了!   *   殷渺渺是被周星的传讯符叫出试炼之地的,没说是什么事,只叫她去一趟凌虚阁——哦,对了,凌虚阁是确有其阁,就在宗门内部的一处山头,只有核心弟子才有资格进入,久而久之,核心弟子就被称为凌虚阁弟子了。   去的路上,殷渺渺回想了一番打听到的事:现今,凌虚阁共有十五个人,全是天之骄子,一团和气是不可能的,而且修真讲究去伪存真,虚与委蛇不是修士本色,多数人选择展露真性情。   有人脾气暴躁,有人睚眦必报,有人嘴欠爱哔哔,有人多愁善感,也有人啥也不管一心修炼,总之,矛盾不少,屁事很多。   要不是周星沉稳镇得住场子,估计互掐是少不了的。   宗门的态度也很直接,修士与天争命,不能失了锐气,只要大事上拎得清,关键时候知道同心协力,私底下随便掐,鲶鱼效应嘛。   以上是白逸深透露的信息,她师哥只有一句“没什么特别的”。   殷渺渺:“……”   总之,眼见为实吧。   凌虚阁的本体是座小楼,建得挺漂亮,全木结构,飞檐翘角,四角上挂着铃铛,有风吹过,铃铛纹丝不动,看来大有文章。   殷渺渺入阁,周星正等着她:“素微师妹来了。”   “见过师兄。”   周星开门见山:“师妹入阁时我不在,未曾向你引荐其他师兄妹,今天难得大家有空,就聚聚认认人。”   只是为了认人那么简单?殷渺渺将信将疑。   周星介绍了一下:“凌虚阁一共三楼,一楼是我们聚会论道之地,二楼是藏书地,三楼是各种秘卷,除了部分有禁制的卷宗,师妹可以随意翻阅,但不得带出阁中,违者逐出凌虚阁。”   殷渺渺点头:“是。”   周星没有带她上去的意思,而是往阁后走:“凌虚山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一个灵泉可以疗伤,一个静思池可以镇压心魔,一个潜流洞能够淬体练剑。”   殷渺渺无语,这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能一对一教学的试炼之地、藏有秘卷的凌虚阁、疗伤灵泉、镇压心魔的静思池、淬体的潜流洞……好东西都在凌虚阁了。   人和人的差距就是这么拉大的。   谈话间,两人就走到了后院,一块平整宽阔的场地映入眼帘,一男一女正打得难舍难分。   女修操纵着无数荆棘,边打边骂:“沧霖,我*你奶奶个腿儿,居然敢动我的脸!”   男修不甘示弱,挥剑迎敌:“你背后说我什么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你个自恋的女人,迟早要毁容!”   “老娘美颜盛世,你敢咒我?”女修阴森森地笑着,“好啊,你别怪我不念同门情谊!”   旁边站了两个女修,一个看得拍掌乐呼“打得好”,一个对着满地残红,哀伤不已:“可怜这花,不过一刹就谢了,人世匆匆……”   另一头又有个男修,抱着剑一脸看傻*的表情围观。只有看起来年纪稍长的人笑眯眯地劝:“哎呀,打好了没有?周星师兄说新师妹要来,你们动作快点儿啊。”   周星已经来了,面无表情地点过去介绍:   “这是辛夷。”正打架骂人自称美颜盛世的女修。   “这是沧霖。”打架中的那个男修。   “那是紫烟。”拍手看热闹的女修。   “那是乐眉。”对着残红快哭了的女修。   “那是予明。”抱着剑的男修。   “那是止战。”笑眯眯的男修。   最后指着完全没有受影响在练剑的白逸深:“连华师弟,你应该已经认识了。”   殷渺渺点点头,这些人她在柳叶城对付迷心花时见过一次,这会儿才把名字和脸对上。只不过上次见到的是他们精英的一面,今天见到庐山真面目,还真有点错乱。   怪不得说修士的修为越高,本性就越突出,这几位的性格果真叫人过目难忘……   “含光没来,你师兄的性格……”周星没多说。   殷渺渺体贴地点头,表示十分了解。   周星拍了拍手:“辛夷,沧霖,别打了,素微师妹来了。”   场中的人早就注意到了,这会儿才配合得看过来:“原来这就是新师妹啊。”   “见过各位师兄师姐。”殷渺渺面不改色。   抱剑而立的予明面露兴奋:“新人啊……这次就我来吧。”   殷渺渺没怎么意外:“要切磋?”   “呵呵,惯例。”周星笑了笑,没有阻止的意思,“都是修士,切磋容易增强了解。”   殷渺渺“哦”了声:“好。”   较量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手,把场地让给他们。   殷渺渺收到白逸深的传音:“予明的法剑威力不俗。”   “多谢。”   予明挽剑:“师妹留心了。”   话音未落,水剑已至,速度太快,殷渺渺只堪堪避开,可就在同一时间,剑身分流成数条水鞭,将她环环缠绕。   予明佯装失望:“这么容易就被我得了手,师妹该不会是走后门进来的吧?”   紫烟道:“予明这嘴欠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好歹是剑纯真君的弟子,这么说出来不太好吧。”   辛夷跟着说:“可怜的素微师妹,明知道我们女孩子脸皮薄……”   “你脸皮还薄?”沧霖怼她。   “滚。”   吃瓜群众点评得津津乐道,殷渺渺却平静地好像没有听见,抬手握住了水鞭,火焰从她手心燃起,与水触碰产生大量白气。   云雾缭绕,视线受阻。   沧霖啧啧道:“她是打算和予明交换灵力?哪来这么大自信,予明修法剑就是因为有比常人更大的灵力储备量啊。”   他们在外说得轻松,予明却没有大意,烟雾一起他就觉得不对,下意识地闪身换了个位置,果然,原地“滋滋”一声,什么东西窜过来了。   是雷电。   一道雷光在地下如游蛇穿梭,如影随形地追逐着予明的脚步,他不怒反笑:“有点意思了。”   他拔剑在地上一插,泥石突突升起,凌空搭起半座桥,恰似昂扬的蛇头,雷电顿时无处遁形:“来呀。”   “师兄果然厉害。”殷渺渺笑了笑,掐出法诀,两条火龙凝成,左右包抄予明而去。   土墙接二连三地升起,阻挡着火龙攻击的角度。   紫烟点评道:“要绕过土墙攻击可是不小的负担。”   法术自己没有意识,修士要做精细操控就必须耗费更多的神识和精力,一旦专注于操纵法术,那么其他地方就有可能被忽视。   比如,背后。   不知道什么时候,几根细如牛毛的木刺悄然出现在了殷渺渺背后,它们很轻很细,就好像羽花一样,是随风飘散到这里的,一般人压根不会去注意,以为只是灰尘。   可实际上,它们含有强烈的麻醉作用。   转移注意力?予明也会。他故意使得一堵墙碎裂瓦解,巨大的声音一定会吸引对方,就在她看过来的刹那,木刺近身。   一根瞄准颈椎,两根瞄准后背。   会中吗? 第135章   入体,得手了!   予明却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来不及深想,身体已经凭借本能做出反应迅速后跃,雷光击中土桥,整座桥顷刻间土崩瓦解。   “我去。”予明不奇怪她居然同时操控了两条火龙和一道雷光,只纳闷自己刚才明明看到得手了,怎么会没……不对。   他的目光落到地上,三根木刺,一根不少全在地上,压根没中!   “幻术?”   殷渺渺“嗯”了声:“师兄反应真快。”   旁观者看出点门道来了,乐眉收敛了悲色,淡淡道:“素微师妹神识仿佛比旁人强大不少,刚才这么周旋还能发动幻术。”   “将计就计,沉得住气。”止衡笑呵呵道,“有好戏看了。”   予明终于稍微认真了起来:“不错,你有和我打的资格了,我会对你认真一点的。”   “请师兄指教。”   予明的剑上扬起火焰:“听说你主修火系,我也不欺负你,就用这个和你玩玩。”   对手的口气狂妄又桀骜,殷渺渺笑笑:“好啊。”   这只是一场切磋,或者说是凌虚阁的人想要看看她的实力如何,开头的交手已经证明了她在战略上的能力,接下去要看的就是纯粹的法术比拼。所以,予明才会说只用火系功法,他要比一比谁的灵力更充沛,谁对法术的掌控度更好。   空有战略无卵用,实力才是重头戏。   但是,不算修为上的差距,纯粹从斗法上来说,予明也占据着优势——法剑同时蕴含了法术与剑艺,既要防范攻过来的剑,又要防着它上面附着的法术,尤其予明这把剑非同小可,就算仅仅是火系法术也能玩出花样来。   殷渺渺必须一边躲避剑锋一边对抗法术,比起纯粹的法术相争难度翻了个倍。   不过,法剑的弊端亦很明显,法剑是不可能像剑修一样修出剑意的,最多只有剑气,以剑气辅佐法术施展,本质上仍旧是个法修。   殷渺渺应付得来这个程度的近身搏斗,故而没有用法术护身,只是不断闪躲。   与此同时,两人的法术缠斗不断。通常拦下对方攻击的同时,自己的法术就不得不消耗殆尽,如此反复,灵力的多少便一目了然。   一刻钟后,吃瓜群众开始点评。   “予明灵力充沛,现在这点消耗恐怕不算什么。”   “素微师妹看来坚持不了多久了。”   ……   “咦,居然还能施展法术。”   “又是一个经脉异于常人的家伙?”   金丹初期有多少灵力,众人心里都有个大概的数值,殷渺渺所施展的法术已经超过了百分之八十的修士。   “不是。”周星看出门道来了,感慨道,“果真是剑纯真君的弟子。”   “周星师兄此话何解?”   周星道:“素微师妹的灵力量只是中平,但她消耗的灵力非常精准,恐怕需要长年累月的练习才有可能做到。”   例如最基础的火弹术需要10点灵力,金丹只需要消耗8点,其余2点是借用的灵气,而殷渺渺所做的就是每次施展火弹术只用8点。   永远掐在最小值,谨慎使用每一点灵力,左抠抠右抠抠,施展的法术自然就超过了平均值。   这听起来容易,练起来难,多数时候施展法术是不过脑子的,全靠身体的本能,计算出最小值不说,必须无数次练习才有可能让身体记住定量,而不会一时大意就浪费了灵力。   说实话,这种行为无聊到变态,有的是办法可以解决灵力不足的问题,拓宽经脉、服用丹药、借用法宝……哪个都比这样的锻炼有效且快捷。   众人:“……的确很像剑纯真君。”   又过了一刻钟,殷渺渺举手认输:“我输了。”   予明收了手,瞅瞅她,点评:“水平太烂,打得我都快睡着了,下次不和你打,不痛快。”   殷渺渺刚想说话,旁边围观的白逸深冷不丁道:“她没用任何法宝。”   予明一怔,这才发现违和感在哪里,殷渺渺全程没有用任何法宝,她的灵力消耗要比使用法剑的他多不少:“你看不起我?”   殷渺渺怔了怔,故作恍然:“啊,最近在试炼之地不允许用法宝,我习惯了……”并不是,她故意的,又不是重要的比赛,有人陪练基本功多好啊。   予明举剑:“再打一次,用你的法宝。”   殷渺渺给他看腕上的红线:“用了也打不过师兄啊,只是件普通法宝罢了。”   予明不甘心:“占你便宜,我颜面何存?来!”   殷渺渺神色自若:“不打。”   “好了。”周星叫停,“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天只是把素微师妹介绍给你们认识。”   大家给他面子,分别和殷渺渺打了个招呼,只是态度都不咸不淡,远远说不上热情。   殷渺渺可以理解,除非志趣相投,否则越往上走,人际往来就越淡漠,这条路是孤独的,或许有一天要看着旧相识们一个个死去,既然如此,不必费太多心力,维持基本的社交就好。   知己不须多,两三人即可,余人莫挂心,全都是过客。   *   和予明的比试过后,殷渺渺就算得到了认可,正式成为了凌虚阁的一份子。然而,目前为止没有发展出什么友谊,大家的关系仅限于见面寒暄片刻,大多数时间仍然在试炼之地修炼,日子平静又充实。   非要说有什么烦恼的话,大概就是……春闺寂寞。   别笑,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繁忙又紧张的训练是很折磨人的,尤其是神机授课动辄半年一年的,看似对修士而言时间不长,然而全程神经紧绷,身体与大脑始终保持高频率的活动,非常累心。   身体的疲劳可以靠打坐睡觉恢复,心累不行,必须要有适当的放松。   但露华浓死后,殷渺渺就对缘楼丧失了兴趣,又没有和向天涯一样志同道合的小伙伴,思来想去,只能找自家师哥玩了。   她鸠占鹊巢,占领了云潋屋里仅有的一张床榻:“唉,不开心。”   云潋看看她,出门拎了一团东西过来:“和它玩?”   他拎的是和六十年前没什么区别的小穿山甲,小家伙在翠石峰待了一甲子,仍然是原来的模样,每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开开心心混日子。   “嘁嘁。”它甩着尾巴,团成球在地上滚来滚去。   殷渺渺拒绝:“不玩。”撸猫撸狗可以考虑,穿山甲冷冰冰的手感太差了。   云潋只好又把小穿山甲拎出去:“买个鼎炉?”   “不要。”   云潋问:“出去散散心?”   “我的内心毫无波动。”她闭上眼,“算了,我睡一会儿。”   云潋给她盖被子:“我再想想。”   殷渺渺不当回事,谁晓得云潋行动力很强,隔天晚上,他就拿了东西来找她:“要试试吗?”   “这是什么?”   “香。”   殷渺渺勉为其难:“……行吧。”看在是师哥送来的份上。   云潋就找了香插,把里头一根细细的香点上,馥郁甜腻的香气飘散开来,浓得人心颤。   殷渺渺摸摸脸颊,肌肤微微发热:“这是什么香?”   “绮梦香。”云潋把手盖在她脸上,“睡觉了。”   殷渺渺张了张口,什么也来不及说,眼皮子就重重合上了。   她做了个无比绮丽旖旎的梦,肌肤被触摸的感觉是这样真实,柔软的唇瓣落在身上,温热又缠绵,多么让人愉悦的一个梦。   东方既白时,梦散人醒,汗湿满身。   殷渺渺十分满足,又不免纳罕,这是什么香,怎么春梦会这么真实……呃,等等,她掀开裙子探了探,于不可描述处摸出了不可描述的道具。   真不愧是我师哥,我谢谢你了。   她做了十分钟的深呼吸,忍下了想要揍人的冲动。   这没什么,真的,修士的生命那么漫长,总有寂寞空虚的时候。没有道侣?没有鼎炉?不要紧,极乐套装值得拥有。   ……   划掉上文,说正事——“风云会”快要到了。   风云会是整个十四洲的盛事,堪称修真界的天下第一武道会,每隔百年召开一次,只要修为达到金丹即可报名。   比赛的内容是纯粹的实力较量,参与者通过数场擂台赛排出名次,这也就是所谓的风云榜。   这不仅仅只是个名次榜单,全程围观的大儒会依据修士的表现,在榜上留下点评,拿任无为举例,他的评语是:“千磨万击无遗力,始得今朝剑意纯。”   一语中的。   可以说,许多后来赫赫有名的修士,都曾在风云榜上留下过自己的名字。   风云会是一个扬名的机会,也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更是一个与世间高手交手的机会。此外,实质上的好处也不少,各大宗门会给出的丰厚奖励,哪位大佬心情好的话,得一份传承也不是没有可能。   更不用说,传闻风云会的前几名,能够进入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境……种种条件相加,足以吸引众多金丹修士参与。   报名的时间是在风云会开始前三年,修士只要领取一份空白玉简,在里面留下自己的一道气息(证明修为已到金丹),以及姓名道号送往中洲,就能算报名成功。   比赛前夕,主办方会将玉简中的气息与本人作比对,吻合的人就能获得比赛资格。   值得一提的是,参与者不限定身份,魔修敢来大可以报名,妖修想参加……只要金丹就能化形,那也没有问题。   殷渺渺报了名。   离风云会开幕,还有三年。 第136章   在十四洲,中洲是最为广袤的一片大陆,拥有极其复杂的地形,高山、丘陵、平原、水域……应有尽有,而且四季分明,气候多样。   独特的地理和气候使得这片地域极具包容性,在此开宗立派的门派多如牛毛,儒、释、道可能比邻而居,连妖修都时常出没。同时,中洲也是最大的散修聚集之地,大量无门无派的修士在此修炼游历,虽然不如门派上下一心,却也互通有无,是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最近,散修之间就流传着两个消息,一桩案子,一个八卦。   就先818好了。   要领悟八卦的精髓,就必须先从中洲的势力分布说起:与东南北三洲中仙俗分离的模式不同,中洲是个仙凡并存的大洲。凡间仍然是以君主专制为核心的封建制度,国与国之间泾渭分明,修真界同样。   目前,中洲凡间的局势是五国并存,而修真界延续了这样“五国”的划分。就和老乡总是天然带有亲近度,共同的出身、同样的历史都会增强修士之间的黏性,久而久之,出身同国就自然形成了一个阵营。   出身齐国凡间的修士,修真之后自然而然就成为“齐城”的人,说是“城”而不是“国”,既是因为修士的数量不多,也是因为修真界无国家之概念,故而沿用了仙城的城字。   所以,与陌洲以某族而为某城不同,中洲的某城是凡间某一国的缩影,打个通俗易懂的比方,这就是个老乡会。   这五大城分别是齐、楚、秦、越、吴。   五大城外,就是仁心书院,这是中洲最庞大的一股势力,位列七大门派之一,门下弟子多是儒修。儒修与道修都是吸纳灵气修炼,本质上相同,不同的是信奉的“道”不一样,主张仁义礼信,具体就不展开解释了。   因为仁心书院的“道”与众不同,他们的宗门并不在一个地方,而是遍布中洲。换言之,仁心书院有各大分院,如星星之火散布在各个角落,儒修们也不会待在书院里死读书,而是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和道修习惯戴星冠一样,儒修一般戴四方平定巾,从外表上就很好辨认。   鉴于儒家思想的特殊性,五大城与仁心书院的关系不错。   另一个就是北斗堂,北斗堂是武修门派,核心仍然是道家思想,因其武力值高强,在中洲也是惹不起的门派。   除此之外,还有林林总总上百个门派……是的,上百个!中洲规矩,只要满足十人的条件,且获得了兴建宗门的土地,就能开宗立派。   因为暂时不太重要,所以就容后再表吧。   现在说八卦。   五十年前,秉持着结盟的政治目的,齐、楚两城决定联姻。   齐国出美人,齐城联姻的是凡间齐王的王姬,本姓姜,后成为修士,按照皇族成修士改国姓的传统,改名为齐盼兮,楚城联姻的叫楚汤,同样是楚王的儿子,两人可谓是门当户对,谁也不委屈谁。   但是,夫妻生活不是门当户对就能幸福美满的,楚汤其貌不扬,哪怕修为不弱,也入不了齐王姬的眼,所以,她从结缘后的第十年起,就开始疯狂给道侣戴绿帽子了。   没错,盼兮仙子是中洲有名的……荡妇。   只要被她看上的男人,没有一个逃得出她的“魔掌”,全都成了她的裙下之臣。而且,如果能够讨好她,法宝资源就少不了,私底下有不少男修都盼望能做这个入幕之宾。   但有更多的男人想做她的女婿。   齐盼兮和楚汤的女儿楚蝉是中洲出名的美人。不仅如此,齐盼兮能这么逍遥地玩男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生下了楚蝉,她活着,齐、楚二城的联盟就牢不可破。   而这个大八卦就是……楚蝉带了个男人回楚城,看起来很喜欢的样子,然而半路被她娘截胡了。   捉奸在床。   楚蝉一气之下和那个男人私奔了。   这波操作惊呆了中洲的吃瓜群众。女修们纷纷表示这个男人居然想搞齐人之福,太不是个东西了,男修们截然相反,觉得这哥们太屌了,和齐王姬好了不说,居然能让楚蝉这样的美人死心塌地,就算捉奸了还要和他私奔,佩服佩服。   此乃近十年中洲第一八卦事件,到今天大家都想知道后续。   第二件事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传闻说,稻禾庄一夜之间离奇消失了。   稻禾庄的庄主曾经是凡间的豪富,为人仗义,乐善好施,无意间救过一个修士,得到了一粒丹药,从而走上了修真的道路。修炼有成后,他就创办了稻禾庄来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开窍的教他们修炼,没开窍的就在稻禾庄的庇佑下远离战火,安稳地过着俗世的生活。   因此,在散修之中,稻禾庄的庄主也是备受敬重,好友满天下。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名气不算小的人,和他的稻禾庄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虽说修士搬家特别容易,但这事有几件不小的疑点:   第一、稻禾庄没有搬走的理由,就在半月前,还有一个友人收到庄主的传讯符,和他说庄中新酿了米酒,叫他没事儿麻溜得滚过来不醉不归。要是有搬离的念头,怎么会这个时候邀请朋友,并且一字未提?   第二、现场痕迹哪能叫搬家之后,洪水过后还差不多。稻禾庄所在之地是平原,土地丰饶,种着大片农田,稻子成熟的季节,放眼望去,正一片都是金灿灿的,别提多招人喜欢了。   但是现在,庄子的建筑不见了,不管修士凡人,一个人影都看不见,田里一根苗也不剩下,不不,别说禾苗,连野草蟾蜍田鼠都没了踪迹。   仿佛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这里被山洪席卷过,从丰美的稻田变成了荒芜的泥壤。   第三、以上种种,有可能是修士对决造成的影响,稻禾庄家底也算丰厚,被人打主意不奇怪,但第三个疑点却是……现场没有斗法的痕迹。   法术不是自然力量,而是人为,所以,但凡发生过剧烈斗争的现场,都能找到些许不自然的痕迹,土壤的新旧程度、树木摧折的角度、被气误伤的昆虫尸体、灵气的气流变化等等。如果去的早,还可以直接捕捉到残留的灵力波动。   但是稻禾庄的现场什么也没有,灵气的运转非常正常,不像一般的大型斗法,修士们多少会借用灵气,现场的灵力流动会呈现紊乱的状态。   没有施展过大型法术,怎么能够让已经金丹的稻禾庄庄主束手就擒?   稻禾庄消失后,庄主就再也没有露过面,他的故交不少,为着往日的情分到处打听,然而查不出来有什么人要对稻禾庄下手。   这就成了一桩悬案。   这两件事曾一度成为中洲的热门话题,谁不知道谁就奥特了。不过,随着风云会的举办,无论是八卦狗血还是疑案悬案,全被风云会给取代了。   可以预见,至少五年里,风云会都会是话题榜的头名。   现在,虽然离风云会召开还有两年,各大门派的弟子已经陆续出发了。   *   归元门。   飞英:嘤嘤,拜入师门六十年,终于可以出趟远门了。   想他在道观的那些年里,到处就跟着师兄师伯们到处跑了,在有钱人家吃过鸡,在穷苦人家吃过蛋,听了满耳朵的传奇故事,日子不要太逍遥。   结果到了修真界以后,筑基之前就进过宗门的秘境玩耍过一年,筑基以后只能在宗门附近跑跑,无数次要求去春洲玩都被无情拒绝。   他真的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不能出门历练啊!要长毛了!!!   所以,这次风云会,他就算没结丹不能参加,也下定决心一定要去凑个热闹。他师父闭关管不着他(嘿嘿嘿),只要说服了对他关心备至的大师伯就行了。   “大师伯,你就让我去吧。”飞英在赵远山耳边碎碎念,“我要历练,我需要历练,我不要在宗门里长蘑菇。”   赵远山板着脸:“你才筑基,出了事我怎么和你师父交代?”   飞英挠挠脸:“出了事就是我学艺不精,为什么要师伯你交代?我要是贪生怕死,修什么道啊。”   赵远山拧起眉:“你这孩子能不能体谅一下长辈的苦心?我们都是为你好。”   飞英心里头叹气,来了来了,长辈的万能金句“为你好”,行吧,这样他只能用熊孩子的杀手锏了!   他一屁股坐在蒲团上:“大师伯,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偷偷溜出去,再也不回来了!”   赵远山:“……”   “我不管,我要去风云会,我要去要去要去!”他扯着嗓门,有多响就喊多响。   赵远山觉得不能惯着孩子,冷下脸:“你几岁了,还学小儿耍赖?”   刚刚是孩子,现在就问几岁了,大人的心思啊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飞英腹诽着,一掐大腿,眼圈瞬间就红了:“大师伯你不疼我了吗?”   赵远山:“男子汉大丈夫,宁可流血不能流泪。”   “我不管,我还是个宝宝。”飞英抹泪,“我要去,我就要去,你们不让我去我就偷偷的去,不然就再也不和你们说话了。”   “不和你们说话。”   “离家出走投奔我姐姐。”   “再也不回来了!”   “你们都不疼我!”   “呜呜,我的命好苦啊……”   赵远山:“……必须和你小师叔一起去。”   “好的师伯。”飞英一秒收泪,“谢谢师伯,我去收拾行李了!”   赵远山:“……”臭小子。   飞英:嘿嘿,这招五岁的时候用过,没想到现在还是那么灵~~~ 第137章   飞英出门直奔慕天光的院子:“小师叔我来了。”   慕天光喜静,院子在乾门的最角落,且布下了多重阵法,没有通行令的人无法踏进一步,这才勉强得了几分清净。   不过阵法对飞英无效,他是串门的常客,熟门熟路地拐了进去。   归元门的院子都是左右对称大气端方的四合院,慕天光辈分高,独占一处三进的院子,只不过他不喜旁人随侍,偌大的院落空荡荡的,颇显冷清。   好在有飞英,他一来,院子里仿佛多了无数只叽叽喳喳的鸟儿,热闹坏了:“小师叔,我可以去中洲了!”   慕天光稳稳地收了剑,淡淡道:“说服大师兄了?”   “嗯嗯。”飞英的兴奋溢于言表,“总算可以出门了。”   真是憋死他了!   慕天光和赵远山不同,赞成飞英在外多历练:“见识见识也好,免得坐井观天。”   “哈哈,怎么可能,难道人家夸我几句天才我就真觉得自己厉害了?”飞英撇撇嘴,“看在师父份上夸我的,当真我就是傻*了。”   慕天光目露欣慰:“你明白就好。”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陌洲的事历历在目,就算他真的天资出众又怎么样,修真界又不是只有同境界的人,有的是强大的修士,杀他易如反掌,“不过小师叔你怎么也这么想?大家都说你很厉害。”   慕天光道:“和我一样的人有很多。”   飞英凑过去:“去素玉秘境的时候?我都听乔师兄说了。”   慕天光瞥他:“冲霄宗的云潋很厉害。”   “嗯嗯,我见过他,是我姐姐的师兄。”提起冲霄宗,飞英食指大动,从储物袋里掏出个桃子来啃,“他们翠石峰种的果子超好吃。”   慕天光:“……”   飞英啃得满脸汁水:“你们打过吗?打起来谁能赢啊?”   慕天光摇摇头:“不好说。”   飞英“嘿嘿”笑:“说不定这次风云会就能打一次了。”他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今天结丹,明天也能去凑个热闹,“什么时候出发,我都等不及了!”   到底只是个孩子。慕天光神色略微缓和:“一个月后。”   飞英“哇”一下叫出来:“真的?这么早?”   “嗯,飞舟只到玄武城,我们自己去紫微城。”慕天光道。   飞英蹦起来:“啊啊啊太棒了!”   中洲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有一座大型仙城,分别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为名,即是四象之城,而中洲大陆最中央的仙城,就是紫微城。   紫微城是十四洲最大的仙城,没有之一,是历年风云会的举办之地。   从北边的玄武城到紫微城有不短的距离,慕天光打算提前出发,既可以熟悉一下中洲的环境,也可以为风云会做些准备。   “等等,小师叔,大家是一起去还是……?”飞英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要和莫瑶组队通行,他真的怕了那个师姐了QAQ   慕天光眸中染上笑意:“此次宗门不统一组织,各自前去,就你、我和乔平。”   “太棒了!”   一个月后,飞英带着大师伯、师父以及掌门赐下的诸多法宝,跟着慕天光踏上了前往中洲的飞舟。   和他们做同样打算的人不少,虽然风云会召开还要一年多的时间,但没有人真傻到掐着时间去,多则提前五年,少则提前一两年,都纷纷从宗门出发了。   殷渺渺亦是。   她对中洲好奇已久,报完名就暂停了试炼之地的课程,决定提前去中洲,最好能在仁心书院里旁听几节课。   任无为想想,觉得这是个甩包袱的好时机,遂叫她带两个师妹一块儿去:“她们都筑基了,早就可以历练去,机会难得,你们师兄妹四个就一起吧。”   殷渺渺想想没什么问题,欣然同意:“行啊。”   任无为长舒口气:“韩羽他们想去都可以去,趁你们不在,我闭个关。”徒弟们都滚了,他终于能清净地修炼几天了,喜大普奔。   殷渺渺:“……”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两个金丹,两个筑基,实力不算弱了,殷渺渺琢磨了下,决定尝试一下自己好奇已久的……飞渡云海。   在此不得不提一提东三洲的地理环境,春洲、雁洲、涟洲之所以被划为东三洲,就是因为它们之间的距离比较近,春洲最东,雁洲居中,涟洲最西,三洲的排布呈现一弯月牙状。   东洲多丘陵地形,气候湿润,全年降水量恒定,温度适宜,冬不冷夏不热,四季如春,十分宜居。   扯远了,春洲到雁洲、雁洲到涟洲的路程不长,千百年来又来往密切,飞渡云海的路线被前辈们无数次证实过安全。而涟洲离中洲就很远了,飞舟被炼制出后才加强来往,直到最近仍有人在飞跃云海时失踪。   殷渺渺不敢冒险,决定只飞春洲到雁洲这一段。   按照《云海路线图》的记载,他们稳稳当当地在云海上飞行,乘坐的是殷渺渺的红叶,柔软宽阔的叶片触感极佳,叶脉恰好托住腰椎,整个人仿若陷入棉花之中,坐下了就不想起来。   师兄妹四人团团围坐,边喝酒边吃点心,殷渺渺顺带给师妹们上课:“《云海路线图》记录了十四洲大部分地区的安全路线,不过,这个所谓的安全也是有限的,主要是避开了云海中的妖兽和罡风漩涡。   “虽然我们冲霄宗也有云海,但与真正的云海相比是小巫见大巫,洲与洲之间没有陆地,只有云海,云和海相互交织,充斥在天地之间。   按照前人的经验,我们可以大致把云海分为几个层次:最下面的是深海层,是冰冷的海水,属于极寒之地;往上是气海层,海水化为浓稠的白气,在气海层行走就好比在棉花里一样,阻力很大,寸步难行;再往上,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流云层,云气稀薄,视野较为清晰,气流平缓,是最适合飞行的区域;   “流云层之上是罡风层,遍布罡风漩涡,气流对冲,能轻而易举撕碎金丹修士的身体,流云层的罡风就是从罡风层里渗透下来的,已经被削弱了很多倍,但也够可怕的了;罡风层再上面就从未有人去过,我们称之为虚空层,传闻撕裂虚空后就可以离开此方世界,要做到这一点,得化神以上吧。”   殷渺渺说完,停下来喝了口酒润润嗓子,云海是个和洲陆截然不同的存在,要讲明白非得从头说起不可。   “云海的环境特殊,孕育的妖兽也非同寻常,为了和陆地上的妖兽作出区分,它们被称之为‘海兽’,《海兽图鉴》里只记录了常见的十几种海兽,但实际种类要多得多得多。”   殷渺渺从储物袋里找出《海兽图鉴》给她们:“看看,说不定我们会遇到。”   寒杉和朱蕊道了声谢,接过来补课了。   殷渺渺拎起酒壶晃了晃:“趁我说话都喝完了?四师妹的酒是好喝,但不用这么狠吧。”   云潋:“我没喝。”   “没说你。”殷渺渺瞄着朱蕊,她抿嘴笑了笑,手一挥,面前就出现了几壶酒:“二师姐辛苦,都给你。”   殷渺渺笑了笑:“真上道。”   朱蕊擅长侍弄灵草,酿制灵酒,味道甘冽醇香不说,还含有丰沛的灵力,胜过外头买的许多药食,倒是便宜了他们。   喝了半壶酒,她又说起别的知识点:“云海中没有明显的参照物,久而久之,容易迷失方向,所以必须带上罗盘。”   在陆地上飞,有太阳星辰城池作为参照物,辨认方向很容易,但在流云层,环境单调,没有罗盘作为辅助,很容易偏离方向。   而且,就算有详细的地图和罗盘,也不能说万无一失,所以飞渡云海才那么困难。   自动定位导航?修真界有是有类似的法宝,不过炼制起来十分昂贵,只有飞舟有所配备,普通修士就老老实实自己掌舵“航海”吧。   “我现在教你们怎么判断方位。”殷渺渺把罗盘放在她们面前,掐诀施了个法术,罗盘上空亮起几个光点,“这叫问星术,山川河流会在千百年间法术改变,太阳每时不同,月亮每日不同,只有星辰万古不变,所以,要确定你所在何处,就只有‘问星’,以你头顶星辰的位置来判断你身在何处。”   寒杉和朱蕊大开眼界。   殷渺渺道:“对天地的感应不同,法力的高低不同,问出的结果就有区别,有人可以精确到附近十米,有人却只能得到一个大致的方位。我们只是为了确定方向,所以有个模糊的位置配合罗盘就行了,绝大部分金丹都能做到。”   寒杉试了试,没结果,不由疑惑:“为什么只有金丹可以?”   “问星术要调动外界的灵气,这是结丹以后才能做到的事。”殷渺渺顿了下,补充道,“如果你有特别的手段的话,倒也未必不行。”   寒杉若有所思。   云潋一直静静听着,这时突然道:“有海兽过来了。”   话音刚落,一片“乌云”就从底下的气海层窜了上来,它身体扁平如纸,乍看是个三角形,头部尖尖,尾巴又细又长,边缘生刺,约莫有五六平米大小。   朱蕊喃喃道:“这么大?”   “云海广阔,海兽的体型一般都很大。”殷渺渺认出了这只海兽的品种,“长尾鳐。”   《海兽图鉴》里提过,这种长尾鳐是软骨生物,体内大部分是水,可以在深海、气海和流云三层中活动,尾部的刺含有剧毒,触之丧命,非常凶狠,能避则避。   云潋问她:“杀吗?”   殷渺渺好奇海兽和妖兽的生理区别很久了,但图鉴上既然说能避则避肯定有道理,他们对云海的了解太少了:“不了,等有小的再杀。”   “好。”   红叶绕路行了几百里,一只奇特的海兽漂浮在云层中,随风而摇,十分自在。   殷渺渺起了兴趣:“杀这只飘摇兽吧。” 第138章   飘摇兽是海兽中较为弱小的存在,靠吃水中的蜉蝣为生,吸水可入深海,吐水可飘于流云,属于无害的海兽之一。   对于不太熟悉云海的人而言,这也算是个练手的好对象。   殷渺渺试着施展雷法,飘摇兽感知到不好,身体一颤,随着气流倏忽飘远,雷法落了个空。她兴致不减,使出雷牢术,将飘摇兽困于一隅,然后笑说:“三师妹来帮帮我。”   寒杉一怔,没想到有自己的事,但她素来不畏挑战,取了剑出来:“好。”   云海斗法与陆地不同的一点是位于高空之中,炼气修士凭借轻身术达到类似于凡间的轻功效果,而筑基修士可以使用凌空术短暂地在半空中停留,到了金丹,就能实现短距离飞行,真正要向神话里的神仙一样凭借自己的能力飞起来,只有元婴以上才能做到。   飘摇兽离红叶有一段距离,殷渺渺却没有靠近的意思,寒杉心知是磨炼,纵身跃出,凌空术起,于半空中一点借力,下一秒,剑已到了飘摇兽面前。   殷渺渺是第一次看见寒杉的剑法,她拿着的剑看起来只是普通的木剑,然而势若雷霆,锋芒毕露。   她和云潋传音:“师哥,这不是‘霹雳剑诀’吗?”   云潋回道:“很像,但剑意不同。”   霹雳剑诀如其名,动如雷霆,声若响雷,只有拥有盖过一切的惊人气势,方能将剑诀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寒杉所施的剑法看似只是霹雳剑诀,但所拥有的气势不是“雷霆万钧”,而是“力降十会”,不管对手如何,以绝对的实力应对,摒弃所有的花招,以不变应万变。   殷渺渺又问:“会不会是她自己悟的?”   同样的剑法,不同的人会悟出不同的剑意也实属正常。   云潋道:“不会,剑意形聚神散,她并不相信自己。”以寒杉目前的实力,不可能真正做到什么事都一力降十会,要紧的是这份睥睨天下的气势与心态,必须相信“我可以”,才能发挥出剑法的威力。   然而,她心存怀疑,她在想“我真的可以吗”,一旦有了犹疑,即便能模仿出一二分的剑意,也不能真正为己所用。   师兄妹传音的空隙,寒杉已经斩杀了飘摇兽,回到了红叶上。   殷渺渺回过神,夸她:“干得漂亮。”   寒杉笑了笑,却见云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由些微紧张:“大师兄?”   “剑要忠于心。”他说。   寒杉的脸微微一白,同样的话她听那个人说过,怎么大师兄也这么说,难道她真的……“多谢大师兄教诲。”她竭力平复了神色。   云潋就不再多说了。   殷渺渺察言观色,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任无为说寒杉学的不是《霹雳剑诀》,那么她肯定有过奇遇,不想让人知道而找了霹雳剑诀为幌子遮盖。但是,要只是单纯的传承,剑意不会存在模仿的痕迹,肯定是有“人”在传授。   那么问题来了,寒杉大部分时间都在翠石峰,有什么人能瞒过宗门的防护大阵和任无为的感知,悄悄给一个普通弟子授课呢?答案是……随身老爷爷。   唔,会莫名其妙模仿人家的剑意,恐怕不是老爷爷,是个大帅哥吧。   这么久以来,对方从没有做过什么有损翠石峰的事,要么是没有能力,要么是没有恶意。殷渺渺较为倾向于后者,决定暂时装瞎。   而朱蕊么,只是拥有仙器。她法术不出彩,看起来不像是得了什么传承,但修为稳步上长,又颇爱侍弄灵草,居然知道“指尖莲”这样的稀罕之物。要她猜的话,可能是个适合灵植生长培育的芥子空间。   任无为在聊天时随口说过,当初认出朱蕊身俱仙器,是因为他曾经见到过类似的东西,而这么些年过去,仙器的气息内敛,连他都感觉不到了。   言而总之,朱蕊没有威胁,只要她好好藏着自己的东西不惹麻烦就行,而寒杉的另一个老师必须注意一二,以防他夺舍或是干坏事。   *   在云海上飞了十几天,雁洲到了。   雁洲形似一只展翅的大雁,因此得名,他们降落的地点位于大雁翅膀的尖尖上。要去涟洲坐飞舟,就必须从这只翅尖到另一只翅尖去。   殷渺渺道:“不飞了,累得慌,我们坐船去。”   东三洲多丘陵,陆路崎岖弯曲,不适宜赶路,如果不想飞行,走水路是个折中的选择。雁洲的水系呈现树枝状,各大江流四通八达,修士的船又比凡间的船只速度快很多,用不了几天就能到达目的地。   她和云潋把修为压制在筑基后期,带着朱蕊和寒杉去寻访客船。   在雁洲搭船非常容易,只要找个渡口就行了。殷渺渺远远瞧见河岸边一排排鳞次栉比的船只,就知道找对了地方。   这处渡口停泊的船只类型不少,小船约有十来艘,中船五六艘,大船两艘,岸上盖着一排木楼,从挂着的旌旗来看,皆是茶铺、酒楼、点心铺一类的吃食店。   “地方虽小,东西倒是很全。”殷渺渺饶有兴致地观察了会儿,“我们吃个点心如何?”   云潋:“好。”师妹在的地方,他永远只有一个回答。   寒杉和朱蕊也没有意见。   殷渺渺就挑了个干净的茶铺坐下,模样伶俐的少年提着茶壶给他们倒茶:“几位仙师要用些什么?”   桌子上的木牌刻着食单,殷渺渺要了十香馄饨、蟹粉汤包、鱼丸面条和虾肉土豆饼。   少年咧着嘴笑:“好咧,我们的吃食都是刚从江里捞起来的,新鲜着呢。”靠水吃水,他们这些食铺开在江河边,卖得就是个新鲜便宜,这么四样东西只要20块灵石,在城里是万万吃不到的。   不多时,几样点心就上来了:馄饨皮薄肉多,汤里缀着几颗新鲜的虾米;汤包蟹味极浓,还能看见红白相间的蟹腿肉;面条清淡,好在鱼丸劲道鲜香;土豆饼上的虾仁清晰可见,数一数,巴掌大的饼居然有十几只虾,分量实在。   殷渺渺问:“好吃吗?”   寒杉:“好吃。”   朱蕊:“胜在原滋原味。”   云潋仔细思考:“嗯,灵气很浓,起码是三阶妖兽。”   殷渺渺把他碗里的鱼丸全部捞到自己碗里:“那你就吃面吧。”   云潋把碗推过去:“都给你。”   寒杉:[迷之沉默.JPG]   朱蕊:[目光谴责.JPG]   殷渺渺:“……”   幸好一个炼气四层的少女过来挽救了尴尬的局面:“几位前辈可要坐船?”   殷渺渺面不改色:“是有这个想法。”   少女不卑不亢:“不知几位前辈欲往何处去?是想坐大船还是坐小船,是想交些朋友还是求个清净?”   “具体说说。”   少女的话可以直白地翻译成下文——   你们的预算多吗?多的话就坐大船吧!舒服、稳当、房间大,一人一个包间,清净没有人打搅,包饭食,护卫的修为高,安全系数也高。   如果不多的话,小船也不错的,除了地方小、没隔断、大家一块儿在船舱里之外没毛病,就当是交朋友了,重要的是价格非常便宜。就是如果遇上妖兽得出力对付,船夫们的修为不怎么样,不包饭食,炼气修士要自己准备辟谷丹。   此外,大小船的另一个区别就是小船逢渡口就会停泊,大船则只有在少数几个大型渡口才会停下,赶时间就最好选择大船(也有便宜的房间哟)。   不过,若是想要包船,建议选择小船,价格依照路程另外商量。   殷渺渺沉吟:“你们怎么想?”   寒杉&朱蕊:“听师姐的。”   殷渺渺就道:“那咱们就选最便宜的吧。”   少女面露吃惊,原以为他们四人衣着容貌不俗,定然是出自名门大派,没想到居然囊中羞涩。好在她亦知晓身家不等于修为,不敢置喙,只是道:“白帆的船是往涟洲方向去的。”   殷渺渺在吃饭时就观察过,同是小船,有的是白帆,有的是青帆,有的是蓝帆,看来不同的颜色是不同的路线,或许背后的经营者也分数不同的势力。   “多谢。”她给了少女一块灵石作为辛苦费。   少女接过,心里愈发奇怪他们的选择。殊不知这本是修行的一种方式,既然是历练,一路舒舒服服地飞去中洲没什么意思,修士不是为了享受才修炼的。   殷渺渺四人吃完点心,找了一艘白帆的客船,闻名的确是去靠近涟洲的西角后就付了船资,每人仅需一百灵石。   这艘船也实在是小,从船头到船尾只有十几米,外形朴素,里头有两个男修,见到朱蕊的刹那不由面露惊艳,流出些许垂涎之色。   朱蕊冷下脸,却因一向不与人争执而未曾开口。倒是寒杉冷硬,直接道:“再看就把你们的眼珠挖出来。”   两个男修见他们四人修为都在筑基以上,马上就别开了目光,不欲招惹麻烦,只是待他们不注意时,悄悄拿余光睨上一眼。   少时,小船一晃,起锚推进了江流中。   坐在船中,两岸江景一览无余,青山叠嶂,怪柏时现,拍打在礁石上的水珠恰似乱雪飞溅。此船虽小,也是经过炼制的法器,又恰逢顺流而下,人在船中,亦觉急如御风,倏忽间便在二百里开外了。   风从两侧的窗户中吹进来,带着清冽的水汽,送来阵阵清凉。   偶过凡间,辉煌锦绣的大型楼船缓如龟速,眨眼就被他们的小船超过了,远远飘来船夫的惊呼声。   殷渺渺不禁弯起唇角:入世修行,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此了。 第139章   同一时间,慕天光和飞英、乔平三人已经到了玄武城。   甫一下飞舟,满目银白,雪花纷纷扬扬,整个玄武城仿佛只有建筑的黑与雪花的白,素雅似水墨长卷。   飞英:“哇!”   他纵身跳下,在平整饱满的雪堆里留下两个偌大的脚印:“乔师兄,小师叔,快来。”   乔平跟着下来,抓了捧雪揉成团丢过去:“接招。”   飞英“啊”一声假装被打到,仰面倒在了雪中,积雪厚达数尺,十分松软,盘旋飞舞的雪花落到鼻尖,清清凉凉的。   慕天光看着两个三岁半的小孩,一脸冷漠:“起来,走了。”   飞英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掸掸身上的雪珠子:“这里的雪好干净,看来玄武城很冷啊。”   只有常年低温的状态下,地面才存得住这么多雪,否则雪落地就融,哪有这万里雪飘的盛景。   乔平笑眯眯地说:“是的哦,玄武城一年四季都是寒冬,风雪不停,小飞英观察得很仔细嘛。”   “嘿嘿,姐姐教我的。”飞英左顾右盼,“地理和气候对城市和人的影响很大,谋生来源、风俗人情什么的,都和这个有关系。”   乔平回忆了下殷渺渺的模样,发现印象最深的是她和凰月谷的女修当街抢男人,实在没法和飞英口中的人对上号:“那你觉得我们最先该去干什么?”   飞英想想:“买衣服!”   乔平:“哈?”   飞英小声说:“这里的人不是穿鹤髦就是穿斗篷,肯定有原因,说不定外面的风雪很厉害。我们穿这么单薄,一看就是外地来的,住店吃饭容易被人宰客!”   这是他以前跟着师叔师伯们到处走得来的经验,如果一看就是外地人,很容易被当地人忽悠,现在就算不缺钱了,他还是不想白给人占便宜。   (他仍然记得最喜欢的兔虎被人强买的痛苦TUT)   乔平问:“小师叔觉得呢?”   “就依飞英所言。”慕天光道。   三人便挑了间专卖斗篷披风的衣铺,招呼客人的是个炼气期的女修,见他们一行人进来,恭恭敬敬道:“几位前辈需要点什么?”   飞英完全不介意自己的修为比人家高,嘴巴甜得抹了蜜:“姐姐,我想买件帅气的斗篷,你帮我介绍介绍好不好?”   他筑基早,外貌看起来才十八九岁,眉清目秀,又是天生的娃娃脸,别提多招人喜欢了。   女修被他叫得心都化了,好在记得修士的尊卑:“前辈莫要如此,且随我来,正巧有件新做的裘衣……”   乔平感慨:“小飞英真是太厉害了,小师叔,用不了多久,你门派第一受欢迎的位置就得让人啰。”   慕天光:[冷漠.JPG]   “这件藏青色的斗篷很衬小前辈。”女修替飞英搭上扣子,夸奖道,“特别帅气,风度翩翩。”   飞英连连点头:“真的吗?这个有什么功效?”   女修道:“我们玄武城有结界防护,小前辈可能察觉不到,外头的风雪大着哩,和钢刀割肉没什么两样,要是没有专门的斗篷,要耗费不少灵力呢。”   “哦哦,原来是这样。”飞英在铜镜前照来照去,“那我们若是想出城去,飞行是不太容易的啰?就要这件。”   女修笑眯眯地替他收起来:“要是想出城去呀,最好的办法就是坐雪橇,我们这儿有种妖兽叫雪狼,不畏风雪,驯服以后是拉车的好手。”   飞英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哎,姐姐再替我师兄挑一件。”   女修瞄着慕天光:“是这位吗?”   “他们都要买啦。”   女修是看脸党,拿了几件黑色的大髦给慕天光:“这位前辈容……呃,气度不凡,只有黑色衬他。”   慕天光冷淡的眼神几乎能把人冻伤,女修讪讪,把斗篷放在一旁去招呼乔平了。他们两人都不挑剔,很快就选好了适宜的髦衣,(被飞英要求抹掉零头后)付账离开。   乔平不禁道:“小飞英,以后可不要为了几块灵石叫人家‘姐姐’,你都筑基了。”   慕天光拧眉道:“不错,尊卑有别,不可这般自降身份。”   “有什么尊和卑?她是人,我也是人,叫两句好听的难道我的修为就会倒退吗?”飞英犟脾气上来了,他最讨厌修真界的这些规矩,“修士就比凡人高贵吗?我也曾经是凡人,凡人养过我,给过我饭吃,照顾过我,我现在有了修为就不把他们当回事,这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慕天光道:“实力为尊,这般只会叫旁人看轻了你,修士要有修士的尊严。”   “旁人看轻我,与我有什么关系?”飞英满不在乎,“我无愧于心就行了。”   慕天光想说什么,被乔平的传音打断了:“小师叔,飞英是在凡间长大的,有这样的想法不足为奇,慢慢劝。”   “可他生存在修真界,怎能被尘缘所误?”慕天光为人冷淡,素来拒人于千里之外,若非真心待飞英,绝不可能多嘴说这些。   他正是把他当做器重的子侄,才不厌其烦地想要他明白:这是修真界,修真界的规矩就是如此,有实力者即为尊,这也是修士们不断向前的动力。尊卑无序,就容易造成混乱,就会出现以下犯上之举,届时,离天下大乱就不远了。   慕天光停下脚步,对飞英道:“既然你这么惦记凡间,我问你,难道凡间就是人皆平等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何解?”   飞英愣住了。   “为什么凡间会有君臣父子,修真界就为什么会有尊卑有序。”慕天光淡淡道,“你好好想想。”      雁洲的客船像是人生,每个渡口都会停一停,有人下船,有人上船,而旅行的意义或许就在于此,可以阅览不同的风光,也可以邂逅不同的人。   小的渡口只停一刻钟,可以上岸买些吃食,大的渡口停留半天,可以进城去逛一逛。   殷渺渺要是看到了感兴趣的东西,就会出钱买上一些。靠水吃水,水边的河鲜价格极贱,什么清灼河虾、酱爆螺蛳、烤蛤蜊,满满一盒才10块灵石,佐以黄酒,滋味极美。   有个胡子拉碴的散修闻见酒味,便道:“道友,我这儿有三阶的鹿肉干,与你换些酒可好?”   殷渺渺把手边的黄酒掷过去:“十年修得同船渡,送你了。”   “道友豪爽。”散修接过酒瓶,忙不迭喝了口,又道,“我也不占你便宜,你们几个是从师门出来历练的吧?”   殷渺渺道:“是啊,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若是你们想找什么地方历练,我倒是可以给点经验。”散修抹了抹嘴。   殷渺渺笑了笑:“我们师兄妹刚下山不久,对外面的事不大了解,道友若是愿意,不如说几件稀罕的新鲜事儿给我们听听?”   散修料想他们许是早有历练之地,倒也不足为奇,想了想道:“那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顿了顿,问,“你知道柳叶城吗?”   “当然知道,柳叶城怎么了?”   “几十年前,柳叶城还是个闭关修炼的好地方,山清水秀,灵气充沛,后来突然有一天,整个城的灵气都没了,城外的草木枯了一片,冲霄宗说是灵脉被人破坏……”散修说着,别有深意地笑了起来,“我可不这么看。”   “莫非这事别有隐情不成?”   散修道:“是什么隐情我不好说,但是柳叶城这事儿吧,我曾见过。”   这下殷渺渺是真的意外了,特别上道地又丢了瓶酒过去:“怎么说?”   散修是个豪爽的性子,也不故意吊人胃口,把昔年的一件往事说来:   “那时我才炼气圆满,想找个灵气充沛的地方闭关筑基,照理说去柳叶城这种地方挺好,但我们散修嘛,穷,掏不出这个灵石,只能另外找地方。后来我有个朋友,和我说在涟洲有个山洞,底下似乎和灵脉相通,会有灵气冒出来。和柳叶城的洞府不能比,对我们这种散修来说是尽够了。   “我问清楚了具体的地方,就打算过去看看,要是合适就闭关筑基。谁知道兴冲冲地去,到了地方完全不是想的那样——我刚到山脚下就发现草木全都发黄干枯,别说妖兽,野兽都看不见,我记起朋友说山脚下有个凡人村子,就想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猜怎么着?”   殷渺渺心中一沉,脸上却故作不知:“猜不着。”   散修猛灌了口酒,抹抹嘴:“村子里的人一个都不见了。”   “什么叫一个人都不见了?”   散修外表粗枝大叶,心思却意外得细腻,只听他道:“就好像人在一瞬间蒸发了,灶台上还烧着饭,都糊了,后院里的盆里还有没洗完的衣服,什么家当都没有带走,不是蒸发是什么?”   殷渺渺问:“家禽呢?”   “家禽也一只不存。”散修道,“猪圈塌了一半,但里头空荡荡的,地上有糠,鸡鸭影子都没有,你说吓不吓人?”   殷渺渺点头:“听着就渗人,然后呢?”   散修道:“我知道事情有异,但哪敢进山,赶紧跑了。”顿了顿,又道,“十几年后,我筑了基,恰巧碰见了朋友,他听我说起这事很是好奇,就说要再去看看。我想着今非昔比,看看也无妨,便与他一道去了。”   “这次如何?”   “村子愈发破败了,不过地上长了杂草,也有鸟兽虫鱼,我们俩上了山,山里没有任何异常,但那个本来有灵气的山洞塌了。”   说到这里,散修才第一次对柳叶城的事做出了评价:“我觉得这事儿和柳叶城的情况很像,蹊跷得很,没事儿总爱瞎捉摸,道友你说呢?”   殷渺渺笑了笑:“我未曾听闻柳叶城有什么人消失。”   “呵。”散修压低声音,“我之前去了趟柳叶城,虽然人烟稀少,好歹是重新住人了,不过……原本城里鼎鼎有名的段家不见了,再没人听说过他们的消息。”   殷渺渺想了想,道:“这不奇怪,柳叶城出了这么大纰漏,段家责无旁贷,许是被发落了也说不定。”   散修咕哝道:“老大一个家族,哪可能全被发落。”   殷渺渺附和道:“道友的想法也有道理,说起来,那个山洞是在什么地方?”   山洞早已崩塌,散修自然不介意告诉她,只是大有深意地问:“你是不是想去看看?”   “若是路过,指不定去瞧瞧。”   殷渺渺说着,心里已经决定到了涟洲后走这一趟。 第140章   在雁洲的大半个月,日子过得十分精彩。不仅品尝到了不同的河鲜,还和南来北往的修士们聊了聊。修为相当的情况下,大部分修士态度友好,乐意互通有无,殷渺渺得此了解了不少雁洲的风土人情。   比如说,半路他们就恰好遇见了游船花会。这是当地几座仙城联合举办的花式比赛,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可参与,一人一艘小舟,能够在众人的围堵下不翻船就算胜出,可以获得法宝灵石若干。   也曾遇见江里的妖兽,只有六阶,殷渺渺便叫两个师妹去练练手,倒是赢得了船夫一行人的感激。   如此,大半个月倏忽而过,他们已然到达了目的地。又按照路线图的提示,从雁洲飞到了涟洲。   涟洲的地形与雁洲不同,它的“涟”是涟漪的意思。这片洲陆上的水系与雁洲的树枝状不同,以湖泊居多,从高空俯瞰的话,一个个的湖仿若泛起的涟漪,因此得名。   殷渺渺思考了会儿,问寒杉与朱蕊:“你们俩想自己去历练一二吗?”   朱蕊道:“师姐若是有别的事要做,可以不用管我们。”   殷渺渺知晓她们有所依仗,许是独行还好办事,便道:“我和师哥有件事要去办,你们俩自己去鹧鸪城吧。”   鹧鸪城是涟洲最大的仙城,他们必须去那里乘坐飞舟前往中洲。   “好。”   殷渺渺道:“三月为期,若是我们没有回来,你们就自己买票去中洲。”   两人自然都应下。   于是四人分作两路,两个小的去鹧鸪城,殷渺渺和云潋朝着散修口中的山洞出发了。   既是赶路,自然不能慢悠悠地坐船坐车,殷渺渺指使云潋带她:“一路上都是我在飞,该师哥带我了。”   真相是,是她自己要求体验飞渡云海的感觉,云潋没有争过她。只是这些小事,云潋从不会和师妹计较,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好。”   “坐船,不要飞剑。”殷渺渺提要求。   云潋飞行都是御剑(剑修就是这么没有创意),但有时出门需要载人,又备了一只乌篷船状的飞行法器。   乌篷船的功能不如红叶多样,却有个遮风挡雨的篷,隐私性大大提高了。殷渺渺上了船就没有再隐藏情绪:“师哥,你觉得那个散修说的事与柳叶城的有没有关联?”   云潋道:“听起来十分相似。”   “我也这么想,那些消失的村民很像段家的人,说不定是在自相残杀后被吞吃掉了。”殷渺渺喃喃道,“如果真的是迷心花,两件事之间会有什么关联呢?”   云潋道:“去看看再说。”   “说的是,看了才知道,不想了。”   半月后,他们到了散修提及的灵气洞的山脚下。   村庄仍在,只是破败得厉害,茅草屋顶被雨水浸润后腐烂,有不少房屋已经塌陷,只有几个家中较为富裕的家庭用了瓦片,保存得还算完好。   殷渺渺就选了一户看起来还留存样子的人家查看。   屋子的前头是个小院子,扎着一圈篱笆,乍看起来绿油油的十分喜人。殷渺渺掰开来看看,发现里面尽是些残枝枯叶,外层的绿叶是后来缠上去的藤蔓。   院子里最大的家当就是石磨,石头表面长着一层青苔,推磨的木柄只有半截,看断截面似乎是被柴刀之类的刀具砍下,不是自然断裂。   她放眼望去,在门口的草丛里发现了已经生锈的镰刀。   再往里走是个厅堂,摆着八仙桌和板凳,只是东歪西倒,桌上的粗陶碗有几只碎裂在地,地上积攒着厚厚的灰尘,有一行模糊的梅花爪印。   厅堂后面是几间屋子,一进去就有灰尘掉落,地上有只遗落的绣鞋,另一只在后院被发现了。   后院是养家禽的地方,猪圈七零八落,从倒地的木栅栏来看,是什么东西从里头往外冲出来时导致的。   喂猪的木盆倒在一边,旁边还有把生锈了的锄头。   殷渺渺转了圈,轻轻叹气:“看来这里的确发生过剧烈的肢体冲突。”门口的石磨镰刀是一处,屋里的绣鞋是一处,后院的木盆锄头又是一处,至少发生过三桩惨案,这也与这户人家的屋子体现的人口较为贴近。   虽然尸体和血迹都消失了,但现场的痕迹不会说谎。   不过考虑到有动物的脚印,殷渺渺又走了几户人家,结论都是相同的:这个村庄里,极有可能出现了段宅昔年的悲剧,所有村民被迷了心智,自相残杀,而尸体被迷心花吞吃了。   “师哥,我们上山去看看。”   “好。”   真上了山,殷渺渺才发现散修的描述并不精准,村庄离山洞很远,并不是近在脚下。不过其他的事倒是说得没错,树木鸟兽皆有,看起来挺正常。   殷渺渺心细如发,走了一段距离之后就说:“有人毁尸灭迹过。”   “嗯?”   “这里的草木要比外面的丰沛很多。”殷渺渺道,“之前还看到有些中空枯死的老树,这里一棵都没有,全是新长成的,而且长势很好,我怀疑有人曾经放火烧毁过这一带的树林,然后重新催生了草木。”   对于修士而言,这种程度的毁尸灭迹易如反掌,而且村庄的位置不太好,要通过一条崎岖的峡谷才能进入,说不定是恰好被清理现场的人给遗漏掉了。   云潋道:“他们的目的好像只是迷心花。”   “对。”   要是真的想给道修添麻烦,没事儿躲在这种荒野之地干什么?殷渺渺心中疑惑,愈发加快了脚步,半日后,他们找到了灵气洞。   山洞已经塌陷,殷渺渺在外头转了两圈,摸出了个飞英赠送的阵盘——五行移位阵。   在这个世界,点对点的空间传送阵只有一样东西能做到,那就是炼化了界门之力的门梭,这是真正实现了穿越道具。然而,即便是门梭也要借用外力,想要凭借一人之力实现空间传送是不可能的。   目前为止,与空间传送最像的就是元婴期的“缩地成寸”,任无为说“抄个近路”是很恰当的描述,就是在三维空间之外开辟了一条通道,以达到一步抵万里的效果。   这已经非常像空间传送了,不过只有元婴修士可以做到,无法普及,要不然飞舟和骑兽就不会成为十四洲的主要交通模式。   所以,五行移位阵虽然可以转移位置,本质上不是空间传送,而是转移,简而言之,可以把在阵法内的甲地与乙地进行调换。   殷渺渺启动阵法,将山洞笼罩其中,随后将山洞内的部分空间与外面的空间进行交换,于是,碎石就被清理出去了。   (飞英:这是战斗阵法!不是日常系QAQ)   总之,利用一个巧妙的道具,殷渺渺把大部分碎石原模原样地挪了出来,辟出了一条进入的通道。   “师哥,我进去看看,你在外面等我。”   “一起去。”   殷渺渺道:“里面应当不会有危险,我一个人可以应付。但山体中空,有可能继续崩塌,万一出现意外,师哥在外面更能照应我。”   云潋被她说服了:“好吧。”   殷渺渺孤身入内,能够被清理出来的石头均不大,大部分连着山体的巨石无法撼动,通道十分狭窄,好在她体型纤细,窄的地方挤挤就过去了。   费了些功夫,她终于深入到山东内部,只见碎石之间,一朵耸头搭脑的花恹恹伏在地上,正是她见过的迷心花无疑。   殷渺渺谨慎地靠近,发现了一两缕隐隐约约的紫雾,原本雾气发现了她就想要靠近,没想到飘过来没多久就受到惊吓似的,忙不迭地缩入了闭合的花苞中。   这也是她为什么要独自进入的缘由,她服下指尖莲,不会再畏惧迷心花的雾气,云潋就不一定了。   殷渺渺暗松口气,取出第二次浸润出的荷露,洒了一两滴上去。奄奄一息的迷心花畏惧地颤抖着,很快彻底枯死。   她扫开碎石,以玉盒封存了这朵迷心花的尸体,预备作为证据带回宗门。做完这一切,她边撤离边启动阵盘,将外面的碎石重新运回填满,以防打草惊蛇。   “师哥……”她走到洞外,刚想开口,却被出现的两个惊了惊,“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这两人不是旁人,正是无策峰的鸿霞真人与梅落雪。   太巧了。殷渺渺微妙地看着梅落雪,忽而想起她当初探访沉香阁的事情来。莲生被伤的时机好巧不巧选在她领取任务的时候,她始终怀疑宗门内有人一直监视着她……   “含光师弟,素微师妹。”鸿霞真人同样惊讶,“你们怎的也在这里?”   殷渺渺言简意赅:“历练路过,二位呢?”   梅落雪道:“我与师父是因为卦象而来。”   “卦象?”   鸿霞真人道:“我听闻迷心花一事正是由素微师妹而解,既是如此,也不必瞒你。落雪在几十年前曾偶然卜算到宗门有大凶之象。”   梅落雪道:“那时我能力低微,算不出太过精准的内容,只是看出有人牵扯其中,我暗中寻访,发现只有你的失踪吻合,但多余的就算不出来了。”   殷渺渺将信将疑:“哦?”   梅落雪又道:“后来我于素玉秘境之中得到了机遇,闭关多年,终于使所修炼的《洛书星图》更进一步,我就又卜了一挂,发现凶兆得解。求问师祖,师祖才告知我迷心花一事,我便用了追溯之法,推算到迷心花一事的前因,得到了的答案便是此处。”   殷渺渺:“……”玄学这么灵的吗?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明显,鸿霞真人道:“落雪于卜算一道极有天分,她所修的《洛书星图》几千年来能修炼者寥寥无几,连我师尊都说她天资不凡。”   梅落雪略有尴尬,顾左言他:“师叔既然已经进去过,不知可否告知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她目光晶亮,饱含期待,然而殷渺渺道:“只是一朵开花失败的迷心花。”   梅落雪怔住,脸上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不甘:“就这样吗?”   “落雪。”鸿霞真人严厉起来,“切勿好高骛远。”   梅落雪满心以为能够解开困扰自己多年的卦象,没想到只是让迷雾笼罩得更深,近段时日的欢喜骄傲顿时溃散,黯然道:“对不起,师父,我太自满了。”   一想起这段时间对师父百般哀求,自信满满地认为会得到答案,她就羞愧万分:这样一点点的推算内容,离真相恐怕有十万八千里,哪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素玉秘境的机遇让她飘飘然了,现实给了她当头一棒。   “这件事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殷渺渺不太能体会天才首次遇到打击的沮丧,如是道。 第141章   众人被殷渺渺的话吸引:“这话从何说起?”   “我本来就猜测这里的事与柳叶城有关,现在证实了是柳叶城一事的前一环,那么脉络就更清晰了。”殷渺渺道,“这里是一次失败的实验,故意选在人迹罕至之地,又尽可能抹去痕迹,对方并不想引人注目,他们的目的,仅仅在迷心花本身。”   “用这个思路反推柳叶城的事,很多事情就能说得通了。这里培育迷心花失败,所以选择了灵气更充裕的柳叶城,为了不被人注意,有人夺舍了段熙,借他的身份主持着第二次的实验,只可惜被同胞妹妹段香发现了,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多年来,宗门没有办法根除迷心花,对方就按兵不动,我们有了动作,对方就马上派人插手,第一目的仍旧是迷心花。”   殷渺渺与无策峰的人不熟悉,分析省略了很多内容,包括对方一直在寻找能够解决迷心花的指尖莲,看到莲生佩戴后立即出手抢夺等等。   鸿霞真人道:“如果是这样,倒也说得通。”   “什么?”   “落雪能力不足,只策到了与宗门有关的迷心花。而我的师尊也曾起过一卦,卦象显示十四洲将有大劫。”鸿霞真人道,“对方费尽心机,必然所图不小,许是应在这里也说不定。”   殷渺渺的想法一样,只有收益巨大,才会使人甘愿费那么多的心思谋划,再想想当初出现在柳叶城的两个元婴……说不是为了搞大事她都不信。   “总之,现在也没有什么解决办法。”她说,“既然师兄恰好碰见了,请把此事转告给师门知晓吧。”   鸿霞真人道:“这是自然。”   双方说定,各自离去。   殷渺渺到了最近的仙城,秘密写了封信寄回翠石峰,将事情原原本本告之任无为。云潋沉默地围观着,看她做完才道:“你不信任他们,还要说这么多。”   “哪有什么不信任,只是有备无患罢了。”   云潋摇摇头:“说谎。”   殷渺渺:“……哎,师哥就是这点不好,什么事都瞒不住你。”   没错,她假装信任对方分析事态,主要是想试探一下无策峰的人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是会如实禀告,还是会做点手脚?   “万一和之前一样,要杀你呢?”   “可能性不大,毕竟前脚刚见过他们,后脚就灭我的口,暗线等于暴露,我不认为刚才的事有这么严重。”殷渺渺道,“要是真的这么倒霉,未尝不好。”   云潋想想,明白了:“你想给莲生报仇。”   “我答应师父在没有足够的能力之前不报仇,但他们来找我就不能怪我了。”殷渺渺道,“你不会告诉师父的吧?”   云潋:“会。”   殷渺渺撇嘴:“说就说,反正我没有违反承诺。”   云潋:“你这样不好,太危险了。”   “所以师哥要保护我。”   云潋:“唉。”      玄武城外,千里冰封,远处的山是白色的,脚下的地也是白色的,放眼望去,东南西北都是一个模样。   飞英三人正乘坐着当地特有的雪橇在一望无际的冰雪中行进。雪橇无棚,寒风从四面八方刮来,若非有刚买的大髦遮挡,就算是筑基期的修为也够呛。   “这样真的不会迷路吗?”飞英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披风,语气担忧。   驾驶雪橇的车夫答道:“前辈放心,雪狼生来就会冰雪中辨别方向。”   “它们怎么分得清?”飞英环顾四周,觉得周围的景物没有什么变化。   车夫说:“人是靠眼睛辨别方向,动物不是,雪对他们没有妨碍。”   飞英似懂非懂。   又行进了些路程,车夫指挥雪狼放慢速度:“天色已晚,我们要在附近宿营。”   玄武城这一带的地形被称之为冰川高原,多积雪冰川,外来者不清楚其中的厉害,所以雇佣车夫时,对方再三强调必须听从他的安排。   慕天光答应了。   车夫将他们带到一处断崖下,借着朦胧的月光,隐约能辨识崖下坐着几个人。知道修士的警惕心高,不等他们发问,车夫主动解释:“附近能够宿营的地方只有这里,碰见人不足为奇。”   慕天光见断崖形态特殊,恰好可以挡风遮雪,是适合过夜的地方,便道:“嗯。”   车夫放了心,这才驱赶着雪狼过去。   断崖下共有三个人:年过三旬的金丹真人,美艳娇柔的筑基女修,阿谀奉承的筑基男修。   双方一打照面,就判断对方不好惹,故而谁也没有开口寒暄。慕天光一行在距离他们稍远的地方落脚休息。   车夫叫雪狼在外团团围绕成半圈,雪狼体型高大,在外围既可以挡风,又可以担任警戒,是在荒原中露宿的好帮手。   圈定了休息的地方,飞英就取出阵盘布阵。阵法启动,阻断了外界窥探的视线,里面的人却依旧有清晰的视野,效果堪比单面镜。   乔平夸奖:“这就是你研究出来的新阵法?不错不错,很方便。”   “不算新阵法啦,只是把两个阵法叠加了一下。”飞英在地上铺了张毡子,冰冰凉的屁股马上暖和起来,又拿出一袋兽肉干,“你们吃吗?”   烤干的兽肉坚硬难嚼,乔平和慕天光都没什么胃口,纷纷打坐修炼起来。   飞英吹了一天的冷风,决定吃口热乎的再说,便从储物袋里取出了个碗盒,盒分两层,底下层里是一粒石子,上层则是调料块和一把脱水的米。   他在上层加满水,丢入几块肉干,下层也加水,把两层重新叠起来。   没过多久,碗盒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肉汤的香气飘散开来。   乔平:“我去,真香。”   飞英搓搓手,等水声小了就把盖子掀开,肉干遇水膨胀,吸饱了汤水,看起来格外诱人,脱水的米粒也恢复了饱满,一碗肉粥完成。   乔平放弃了修炼,凑过来说:“这是什么东西?”   在十四洲,脱水的干粮已经非常普遍,一般修士出门都会带上锅碗瓢盆、调料和干粮,需要进食时就生火煮饭。   这样的模式有个致命的缺陷,如果遇上不方便生火的时候,就只能干啃了,而且锅碗用过了得洗……对于一些不爱干活的修士来说是个不小的麻烦。   但飞英用的碗盒完全没有这个问题,碗盒是由廉价的木头打造,用完一把毁掉就行,还不会留下痕迹,而且无须用火,倒水即可加热。   飞英边吃边含糊道:“姐姐给的,说是他们翠石峰的新产品。”   没错,这个自热饭盒是殷渺渺前几年刚刚搞出来的新产品,在做了几十年农产品销售之后,她终于扩展了生产线。   这种自热饭盒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最关键的就是底层遇水发热的石头。这种石头早就被大量运用在浴桶上,独特的发热特性可以使得浴桶里的水维持在一个恒定的温度。   殷渺渺有天洗澡的时候发现了,突然想起了自热火锅,调查后发现没有被运用到“吃”的行业,想想翠石峰种灵米,也养妖兽,商人本性发作,遂有此物。不过,她只是占得先机,如今东洲已经有不少跟风者,想来不久以后就会遍地开花了。   考虑到北洲一时半会儿传不过去,她就寄给了些给飞英尝鲜。飞英一想到要出门历练,二话不说全给塞储物袋里了。   乔平问飞英“借”了一盒尝味道,点评道:“味道不错,主要是方便。小师叔,你吃吗?”   慕天光摇摇头,告诫两人:“不要耽于享受。”   “嗯嗯。”飞英和乔平嘴上应着,暗地里挤眉弄眼,压根不当回事。   慕天光辈分高,性格冷漠,从小到大没有什么朋友,社交经验为零,又长得太过出挑,为了摆脱门内女修的痴缠,不得不摆出长辈的架子,久而久之,只会这么一个相处模式。   飞英、乔平和他熟悉了就知道,慕天光教训归教训,不听他也不能怎么样。   果然,慕天光看见了他们两个人的小动作,但什么也没说,径自修炼起来。   飞英和乔平喝饱喝足,也跟着例行打坐。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飘来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月亮,狂风呼啸,正是杀人夜的前兆。   最先察觉到异常的当然是慕天光,他察觉远处的三个人里,金丹真人和筑基女修悄悄离开了。他心中警觉,密切留意着二人的行踪,只见他们俩一前一后走到了断崖的拐角处,那里有个凹陷处,恰好是视线的死角。   接着,暧昧的喘息与呻吟响起,在“啧啧”的亲吻声中,女修的声音柔美婉转:“真人可不要忘记说过的话,抓到雪狐就带我进御兽山。”   “放心,这点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金丹说,“你一个妇道人家,做散修太辛苦了。”   “盼真人垂怜……”   慕天光皱起眉头,荒郊野外就按捺不住交合,未免也太不知耻了,居然还是御兽山门下的弟子。   他无意窥探私密之事,刚想撤离神识,又见先前对金丹真人阿谀奉承的筑基男修站了起来,隐蔽气息朝拐角处去了。   同一时间,筑基女修出手偷袭。金丹真人在释放关头,不由自主地将大半的注意力集中在身下,万万没有想到女修会在此时偷袭。   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女修身无寸缕,偷袭不用手脚,而是用不可描述的部位。金丹真人只觉下身一痛,鲜血直流,他又惊又怒,扬手就要置女修于死地。   这时,筑基男修的支援也到了。   金丹真人冷笑:“就凭你们二人也想对付我?”他一时不查被偷袭又如何,金丹的修为足以压制两个筑基。   “不试试怎么知道?”筑基男修说着,掏出一粒丹药吞下。   霎时间,无数灵气从四面八方涌向男修的体内,他的境界从筑基后期突破到了筑基圆满,又从筑基圆满飙升到了金丹。   金丹真人倒吸口冷气:“怎么可能?你居然结了假丹!” 第142章   假丹,又叫伪丹,存在于某些结丹失败,却又以某种方式保全了金丹的筑基修士身上。他们完成了凝液成丹的步骤,体内有一颗金丹,然未过心魔与雷劫,不能算是真正的金丹修士。   这些结了假丹的人论实力比不过金丹,但远比普通的筑基圆满厉害许多。即便结假丹之人终身无法真正晋升金丹,也挡不住一些自认无法度过雷劫的人故意结假丹来提升实力。   面前的这个筑基男修,就是在短时间内将体内的灵力凝成了金丹,明显是假丹之兆。   可别说是御兽山的金丹真人,就连慕天光等人也从未见过有人能直接从筑基后期一步提升到圆满,再瞬间结假丹。   飞英瞠目结舌:“真的假的?这样都行?他怕不是魔修吧?”不怪他如此猜想,瞬间提升实力的法子魔修中不少见,道修闻所未闻。   慕天光的神色凝重起来。   不远处,御兽山的真金丹与假结丹的筑基修士正式开打。真金丹被他突然提升境界的诡异事件惊到,警惕地拉开距离,放出收服的灵宠迎敌。   他收服的妖兽至少是六阶,两只齐出,直奔筑基男修。而那个筑基男修如同磕了蓝色小药丸,面孔被血气涨成紫红,太阳穴青筋暴起,大喝一声,直接冲上去迎敌。   妖兽的牙齿撕裂他的皮肉,他却一无所觉,只知道挥剑往前冲。他的修为已直逼金丹,又不惜以伤换伤,短短几分钟内,两只妖兽被他压着无还手之力。   金丹真人眼见低估了对方,立即准备取出法宝迎敌,然而,体内的灵力运转滞涩,几乎调动不起:“贱妇,你对我做了什么?”   女修掩着唇,“咯咯”娇笑着:“妾身的小嘴,真人不是很喜欢吗?”   金丹真人没想到在阴沟里翻船,不得已,只好向慕天光等人求救:“道友救我,必当重谢。”   女修道:“好叫几位道友知道,这人不知怎么的知道了我与同伴要去捕捉雪狐,便捉了我们带路,妾身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本事,想要脱离魔爪,只好虚与委蛇。几位看起来是名门正派的弟子,难道要是非不分,助纣为虐不成?”   “呸,明明是你勾引我,说愿意把雪狐的地点告知,好让我为你引荐入门。”金丹真人火冒三丈,他是贪财贪色,那又怎么样?送上门来的好处不吃是傻子,但现在不敢这么说,“几位道友不知是哪门哪派,我御兽山与归元门素来交好……”   他不提归元门,慕天光可能会考虑一下,他一说,慕天光只给五个字:“与我等无关。”   他们五人不插手,金丹真人又被封住了灵力,结果不言而喻,堂堂金丹,竟然被筑基修士斩杀,灵宠法宝尽归他人所有。   “哈哈,我杀了金丹真人。”筑基男修拿着失去了主人的储物袋,被里面的家当激得心神动荡,“有这‘化仙丹’在手,金丹元婴又有何惧?”   他仰天大笑三声,忽而朝女修逼去:“化仙丹呢?全都交出来。”   “呵。”女修嘲讽道,“怎么,迫不及待就想要卸磨杀驴了?”   男修哪里听得进去,美色再美,哪有这惊世骇俗的化仙丹重要:“交出丹药,我饶你不死。”   “那你也要有这个本事。”女修轻启朱唇,“一、二……”   她尚未数到第三声,男修就察觉到体内的灵力疯狂流逝,他的修为从金丹跌落成筑基圆满,又跌回筑基后期,接着是筑基中期、筑基初期。   “怎么会?”他肝胆俱裂,“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女修好整以暇道:“化仙丹啊,只是这做神仙的时间就这么一会儿,否则我为什么不自己吃,偏偏要给你?”   “你、你害我!”男修承受不住这样剧烈的打击,“毒妇害我!”   女修懒得同他废话,腕上的金玲响动,清脆的铃音犹如魔鬼的诱惑。男修的双目渐渐失神,最后居然呆愣在原地,轻而易举地被女修夺走了性命。   而这个时候,女修筑基期的修为摇身一变,成了金丹中期:“几位道友看了出好戏,也该露面了吧。”   慕天光站起身来,握剑在手,气势凛然,无丝毫惧色。   “哟,好俊的样貌,好大的气势,什么时候出了你这样的青年才俊,我居然不知道。”女修本就娇艳的五官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眼尾拉长,唇角变深,竟是比原先美艳了数倍。   一直龟缩在雪狼之间假装透明的车夫失声叫出了她的名字:“魔音魅姬。”   魅姬懒洋洋地媚笑着:“快一百年没来中洲,原来还有人记得我?”   车夫想起传闻中她喜怒无常的性子,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话。   魅姬望着慕天光:“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不杀你。”   慕天光冷冷道:“要打就打,别废话。”   “我为什么要和你打呀?”魅姬嗤笑,“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爱杀人的女人吗?”   慕天光不作声,表情说明了一切。   飞英头皮发麻,探头道:“姐姐长得美,怎么会爱杀人呢。”   “我怎么就不能爱杀人了?”魅姬点着地上的两具尸体,“这个,和这个,不都是我杀的吗?只是我们这些妇道人家杀人,不用什么刀啊剑啊的。”   飞英:“呵呵。”他是个宝宝,他什么都听不懂。   慕天光举起剑,仅仅是一个起手式,纷扬的雪花感受到了无形的威势,不敢靠近分毫。   魅姬掩嘴笑了笑:“看来你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但我对着你,可下不去手呢。”说着,手指徐徐划过空中,好似在抚摸他的胸膛,“这次便罢了,有缘再见。”   语落,双腕的铃铛响起,地上的尸体和她本人就消失不见了。   飞英长松了口气,搓搓手臂上鸡皮疙瘩:“这个女人好吓人。”   乔平点头,对方看似只有金丹中期的修为,给他的感觉却非常危险,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飞英追问车夫:“你刚刚说魔音魅姬,是什么意思?”   车夫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惊魂未定地说:“你们从北洲来,没听过她的名字。一百年前,魔音魅姬可是中洲鼎鼎有名的散修。她性格古怪,喜怒无常,若有男人见色心喜,一定会把他杀掉。因为极其美貌,善用铃音蛊惑人心,就被称为‘魔音魅姬’。”   乔平深沉地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啊。”      殷渺渺和云潋在路上兜了两个月,半路遇见假装受伤求助,其实把人引入陷阱杀人灭口的团队一次,救下被人欺辱的落单女修一次,遭遇被人游说去洞府遗迹一次……可以说是精彩纷呈。   然而,殷渺渺一直在等的事并没有发生,只有任无为传来的消息,证实无策峰把灵气洞的事上报给了宗门。   暂时排除了无策峰的嫌疑,殷渺渺就没有再多绕路,提前去了鹧鸪城买飞舟的票。又过了半个月,寒杉和朱蕊陆续到达,看来两个人是分开行动。   殷渺渺见她们俩没受什么伤,懒得去问遇见了什么,带着她们坐上了去往中洲的飞舟。   公共飞舟与宗门及天义盟的飞舟大有不同:首先,房型就有诸多变化,分为内舱房、外舱房、套房、顶级套房四种,内舱房无窗,透气性较差,外舱房有窗户,视野更好,这两种都是单/双人房,而套房与顶级套房都有窗户和阳台,且至少有三个房间,适合多人出行,除了贵没毛病。   殷渺渺买的是四张外舱房的票,双人房,两个小的住一起,她和云潋住一起:“培养一下同门感情。”   有秘密的两个师妹:“……”不能在房间里修炼了。   殷渺渺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拉着云潋进了自己的屋。房间不大,面对面摆着两张床,靠墙有两个柜子,带一个小隔间,有浴桶可以沐浴。   “真小。”她是失忆后第一次坐公共飞舟,发现比想象中简朴,门派和天义盟的飞舟房间大多了。   云潋提建议:“改票?”飞舟允许加钱升舱。   “不了,又不是不能住人。”殷渺渺给床榻铺上随身携带的被褥,脱鞋脱外套散头发,在外面风餐露宿那么久,就算法衣不染尘埃还是觉得不干净,非要洗一洗不可。   最重要的是,得把抹胸脱下来,快勒死她了。为了不妨碍斗法,不伦是抹胸还是肚兜、主腰,都会想方设法固定住胸部,穿久了必然很不舒服。   飞舟的安全性可以保障,殷渺渺终于能把胸从抹胸里解放出来了:“我要是平胸该有多好。”   云潋认真想了想:“好像做不到。”   “师哥我只是开玩笑。”殷渺渺启动浴桶里的阵法,聚水加热,没一会儿,洗澡水就自动烧好了。她三下五除二脱掉衣物,把整个身体浸进去,毛孔舒张,紧绷许久的肌肉在热水的抚慰下逐渐放松下来。   她趴在浴桶上,问外间的云潋:“师哥,你第一次坐飞舟是什么时候?”   云潋道:“师父带我们回春洲。”   “住的是内舱房?”殷渺渺能脑补大部分场景,“师父肯定没钱多买票。”   云潋点头:“嗯,当时师父受了伤,不让你到处跑,你很失望。”   “几岁?”   “你七八岁。”   “我们是怎么被师父收为徒弟的?”   “师父受了伤,我们救了他。”   “苍雾林?”   “嗯。”   殷渺渺:“……”她师哥到底捡了多少人?? 第143章   这艘飞舟体型庞大,速度就较为缓慢,为了让乘客有更好的体验,船里准备了许多解闷的玩意儿。   船舱内部的就有各大商会联名的商铺,飞舟在十四洲来回跑,比起某一城的店铺,占优势的是商品的多样性。兴许见多识广的修士不以为然,但初次出门历练的一定会被花样繁多的东西给晃晕了眼睛,被商家再一忽悠“中洲现在最流行”、“中洲修士人手一张”,说不定就会晕晕乎乎掏钱了。   训练场的擂台场上总有人在斗法,这叫做对赌,双方各出一部分灵石或法器作为抵押,赢者拿走对方的东西,输者血本无归。贫苦的修士会以这样的方式赚回船票钱,而血腥暴力的比赛也会吸引许多不差钱的围观者,常年热闹。   殷渺渺歇了一觉起来,就发现寒杉跑去和人对赌了。她不觉意外,住一间屋没办法干私密事,十有八九会在外晃荡,和人比赛增加点斗法经验是好事。   她就是不希望她们闷在屋里修炼,那还历练个什么鬼?   至于朱蕊,殷渺渺在自由摆摊的集市上找到了她,对方似乎是在收集什么灵植的种子。   她没有打搅,自己找乐子去了。   茶楼、酒楼是娱乐场所,什么唱曲儿的、说书的、论道的,天天不重样。殷渺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点了壶昂贵的茶水,今天的话题是……“各位前辈,今天老朽要讲的是与风云会有关的消息。”   说话的是个年纪不小的老人,但声音浑厚,中气十足,一看就是讲惯了故事:“离风云会召开仅一年有余,各方英才自十四洲各地赶往紫微城,想来在座的前辈们不是想去一试身手,就是想去见识见识,老朽不才,收集些许消息,特说来与诸位知晓。”   修士闭关时间太长,而三日不见,有些人就当刮目相看,故而类似这种“近五十年十四洲大事盘点”“818各大门派最有潜力的弟子”一类的说事非常受欢迎,无论修为高低,均要听上一听,了解下世事。   “既然各位要去中洲,咱们就先来说一说中洲的情况:中洲五城势大,秦有金丹后期的秦子羽,吴有金丹圆满的吴之问,他们二人在上一届风云会就大放异彩,夺得佳绩,据闻两人曾放言不会再参加此届的风云会,而是以秦、吴两城的代表出席。   “值得瞩目的是五十年前结丹成功的齐王姬盼兮仙子,她被誉为中洲四大美人之一,虽然作风总为人诟病,然而天资非凡,修为不俗,是这次风云会备受关注的一位。   “另一个则是她的道侣,也就是楚王子楚汤,他不比其道侣广为人知,十分低调,但千万不能够小看他,听说,他是唯一一个把楚城的《霸王心法》修炼到第五重的人。   “越城王室衰微,即便有人结丹,亦是资质平庸,最有名的是在凡间入道的越王妃子——浣纱仙子,据闻她容貌极美,有西子捧心之态,因此得名,她也是中洲四大美人之一。”   说书人讲到这里,有人插嘴问:“四大美人,还有两个是谁啊?”   “剩下的两个,一个是齐王姬盼兮与楚王子汤的独女,楚蝉。”说书人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插播了一个盼兮仙子与女儿楚蝉共争一个男人的惊天大狗血,前文细述过,此处按下不表,“最后一个,是消声灭迹了百年,最近又重新回到中洲的魔音魅姬。”   他又说了几桩魔音魅姬诱杀男人的轶事,听得不少男修倒吸凉气。   殷渺渺听得入神,不知不觉磕完了一盆瓜子,中洲的形式比她想的要有趣得多,看来这回的风云会人才济济,有的打了。   讲完五大城,说书人又补充了“仁心书院孔离”“北斗堂杨意”两人的消息,这二人殷渺渺在素玉秘境里见过,以他们的资质,结丹并且扬名并不稀奇。   “凰月谷大家都知道,近千年来都是素派势大,然而这一回,年轻一辈中素派的凌波仙子水悠然和玄派的紫华仙子陶新莺不分伯仲,同时结丹,被称之为‘凰月双姝’。”   说书人妙语连珠,绘声绘色地八卦了一番水悠然与陶新莺结丹的内幕,说得好像自己就在现场,听得不少人纷纷议论起究竟是该站“高冷冰洁的凌波仙子”,还是该支持“风情万种的紫华仙子”。   殷渺渺:投水悠然一票。   她很记仇,没忘记陶新莺要和她抢莲生,虽然美人已逝,再也不会随别人去了。   最后的最后,说书人讲到了三大宗门,冲霄、归元、万水三足鼎立已久,这回来参加比赛的金丹就有好多个,而外人听八卦,自然就只盯着最出众的三个人。   冲霄宗的云潋,归元门的慕天光,万水阁的游百川。   在他们三人面前,前头所说的所有人都黯然失色。   *   在飞舟上的日子,殷渺渺天天去茶馆报道,喝了满肚子的茶水,听了无数八卦。说书人讲得消息比较可信的只能信八成,不可信的只能信一成,真真假假的信息混杂在一起,大部分人听完一笑而过,只有少部分会仔细琢磨的隐藏信息。   殷渺渺就是一个,她对齐盼兮和楚蝉母女争夺男人的事非常好奇,听着狗血,细品却觉得不太对劲。凡间五国争霸,修真界的五城也暗自较量,这事恐怕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不过这个时候,她就是随便猜猜,想过就抛之脑后。   不久,青龙城到了。   青龙城位于中洲之东,与玄武城同是四象城之一,主春季,草木生发旺盛,一走出飞舟的结界,就能闻到浓烈的花香与草木的气味。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青龙城几乎每栋建筑的外墙上都挂着花盆,姹紫嫣红的花朵盛开在外立面上,乍一看去,好像人们生活在用鲜花扎成的屋子里。   殷渺渺等人住进了一家专为修士开设的客栈。此地多雨水且地势平坦,一旦下雨,积水不易排出,故而当地建筑均是以干栏式的木楼为主,楼梯高高支起,就无洪涝之忧。   落地的第一顿饭食是客栈老板推荐的当地特色,分别是槐花煎饼、芙蓉豆腐汤、木棉花煲肉、蜂蜜玫瑰水。   吃过饭,殷渺渺宣布了她的计划:“我们在青龙城待上段日子,然后直接坐飞舟去紫微城,你们可以到处逛逛,也可以接几个短期任务玩玩。”   朱蕊问:“我们不是自己去紫微城?”   “不,至少要提前半年去紫微城,历练的话,等风云会结束也不迟。”殷渺渺不欲在大事前横生枝节,鬼知道历练会不会碰上什么事绊住了脚步,不妨暂时缓一缓,故而时间安排得十分弹性。   寒杉和朱蕊倒是求之不得,一天到晚跟在这个师姐身边压力太大了,不如自己锻炼来得自由,因此全部答应下来。   殷渺渺和她们说定了时间,又怕她们半路有什么机遇,补充道:“你们若是有什么事赶不上,晚一步去也不要紧,我们在紫微城会合就是。”   她们一一答应下来。   “好,从今天开始,我不会管你们了。”   殷渺渺说到做到,第二天自己逛街去了。   中洲势力纷杂,修士来历多样,比起东南北三洲在大宗门下的井然有序,别有一番烟火热闹的氛围。   最明显的区别是穿衣打扮——   大门派之下,修士的衣饰较为传统,外袍多及脚踝,只露出鞋面,且宽袍大袖不显身材。而中洲不同,男修穿劲装的不少,紧绷的衣物勾勒出宽肩长腿,非常惹眼,女修亦然,上身里头穿抹胸,外头就只罩一件半臂,露出雪白晶莹的胳膊,下头的衬裙不少只到小腿肚,少数露大腿,风情别致。   殷渺渺原本是打听了仁心书院的位置,打算去报名旁听几节课的,哪知走着走着,默默拐了方向进了成衣铺子。   半个时辰后,她换好衣裳出来了。今儿出门时,她里头就只穿着抹胸与下裙,外面是件白色交领绸缎袍,这时她只是把外袍脱了,改穿一件薄纱衫,用莲花纹金扣别住。   纱衫的料子极薄,若是仍用白就太透,未免有娼楼之嫌,故而选了嫣红,只在若隐若现间透出几分肤色,旖旎而无艳俗。   换了满意的衣衫,殷渺渺在午时之前到了青龙城的仁心书院,交了一百灵石的学费后,得到了旁听生的临时令牌,有效期是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里,她可以在仁心书院里旁听大部分课程,包括基础常识、修炼法门、入门武艺等等。   殷渺渺不需要这些入门知识,拿了身份牌去书楼借书。值得一提的是,仁心书院书楼里的书籍是纸质而非玉简,以便于毫无修为的凡人阅读学习。   就冲这一点,殷渺渺对儒修有教无类的做法是服气的。   她刷牌进了书楼,大致观察了下格局,略过与修行相关的内容,径直去地理风俗类挑选想要的书籍。   纸质书特殊的手感和墨香的气味叫她怀念,忍不住一本本翻开来看两眼,看了就舍不得放下,就这么站着看了起来。   看书的人浑然忘我,她没有留意到时间的流逝,直到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婵儿快进去,别叫人发现你。”   “我不!”回答的少女声音婉转如黄鹂,“孔大哥,你要是不告诉我他的下落,我宁可和堂哥回去。”   孔离:“少来威胁我,反正你回去了就逃不过联姻,你自己选。”   少女:“……”   孔离用折扇敲敲手心:“只有书楼有结界,你就说进不进吧。” 第144章   少女委委屈屈地进了书楼。   殷渺渺已经听出了孔离的声音,便万分好奇这个“蝉儿”是什么人,故此探头瞧了瞧。少女穿着一身嫩粉色的薄衫,颈带明珠,发插金钗,黛眉琼鼻,杏眼樱唇,是如桃花般香娇玉嫩的美人,下巴微抬,举手投足间带着傲气。   只一眼,殷渺渺就能认定这蝉儿就是中洲四大美人之一的楚蝉,通身气派能用三个字概括:小公举。   而书楼外,孔离假装接完书出去,在门口撞见了目标:“楚道友怎么在这里?”   来人正是楚蝉的堂哥楚蛟:“孔先生。”对于儒修,称之为“先生”比“道友”更得人心,对方显然很会做人,“不瞒你说,我是来找蝉儿的。”   孔离状似吃惊:“蝉儿怎么会在书院里?她不是回齐国去了吗?”   传闻是说楚蝉一气之下和人私奔了,但大部分人认为这只是民间对桃色传闻的八卦,谁也不会当真,只觉得应当是往齐城去了。   毕竟是两城联盟的纽带,楚蝉在齐、楚二城来往频繁,和母亲闹别扭回去齐城不是没有发生过。   然而,楚蛟意味深长道:“我的一个属下亲眼见她进了书院,还请孔先生通融一二,叫我接她回去,免得叔叔婶婶挂心。”   孔离有点为难:“这不是我通融不通融的事,书院轮不到我做主啊。大不了我若是看见她,替你劝劝可好?”   “还是孔先生通情达理。”楚蛟道,“您应当知道,齐、楚、吴三城交好,无论对哪一方都是有利无害,当年您的姨母,我的婶婶,不就是如此吗?”   孔离呵呵一笑:“我可不敢高攀齐王室,你说笑了。”   楚蝉是叫他一声“孔大哥”,但不表示他真的就和齐盼兮沾亲带故,他的生母只是齐城陪嫁的媵妾,被齐盼兮用来拉拢送嫁的修士,这才有了他。要不是他拜入仁心书院,又混成了三代弟子里的头一人,自己早亡的娘能被齐盼兮认作义妹?   要不是儒修讲究孝道伦理,他才不想蹚浑水呢。有时候真羡慕道修,一入道门,尘缘斩断,偿还生养之恩就行,不用再掺和这些破事。   腹诽归腹诽,孔离又和楚蛟寒暄了几句。楚蛟不知是知晓下落后打算徐徐图之,还是别有打算,居然没有提议进书楼找找,只是说:“我打算在书院里暂留些日子,学习儒修的经义。”   孔离:“欢迎欢迎,随时恭候。”他就不奉陪了。   千辛万苦打发走了楚蛟,孔离摇着扇子晃进书楼:“蝉儿……咦,殷道友?”书楼隔绝神识探索,他是进了楼才察觉到殷渺渺的存在,“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来的青龙城?”   “刚到这里不久,来大名鼎鼎的仁心书院学习一下。”殷渺渺晃了晃手里的书册,“玉简复刻容易,你们这儿的书怎么带走?”   孔离哈哈大笑:“不准带走,只准抄录,师长认为抄写能加深对内容的理解,复刻乃是投机取巧之举,要不得。”   殷渺渺苦笑:“倒是难住我了。”她偶尔也用笔墨写点东西,但抄书……饶了她吧。   孔离给她支招:“书院里不乏穷苦之人,你不妨发个悬赏请人抄写,两相便利。”   “有理。”殷渺渺采纳了他的建议,只将书名录下。   “孔大哥。”楚蝉见孔离不理她,可怜兮兮地走过来,“你告诉我吧,求求你了。”   孔离无奈:“我不知道,林道友只是把你托付给我,未曾交代自己的去向,我与他不熟啊,也不好问呐!”   楚蝉满脸失落,想了想又道:“我要去紫微城。”   孔离十分冷静:“行。”   楚蝉不可置信:“真的,你让我去吗?”   “真的,但我有个条件,你必须和我一起走,这段时间老实点别乱跑。”孔离道,“做得到就带你去。”   “好!我一定不会被堂哥抓住。”楚蝉说完,话锋一转,“孔大哥,你也觉得他会去找那个女人吗?”   孔离:“……他应该会参加风云会。”而且就算去找齐盼兮关你啥事儿,你去认便宜爹吗?小公主,清醒点好不好,人家和你娘野合的时候你就没戏了!   心累。   殷渺渺莞尔,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在小公主的事上,八卦说得挺准。   孔离费尽唇舌,总算把小公主给哄走了,这才转身对殷渺渺道:“殷道友,上次承蒙冲霄宗盛待,这次换我尽地主之谊了,我请你吃饭,赏不赏脸?”   “求之不得。”   孔离便请她去了当地的一家苍蝇馆子,地方是小,客人却多,看起来生意极好。   两人在角落里占了个位置,布下结界,就着店里送的花生米聊天。殷渺渺道:“刚才的道友是楚姬吧?和传闻中一样美貌。”   “看来道友是听说过坊间传闻了,见笑了。”孔离不是嘴松的人,不过这种人尽皆知的八卦没什么好保密的,“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殷渺渺道:“受人之托带她去紫微城?”   “被你看穿了。”孔离笑笑,“我也是情非得已。”   殷渺渺理解地点点头,忍不住打听了下最狗血的内容:“所以,她与齐盼兮真的……”   “呃,真的。”孔离略尴尬,“这事说来话长,唉,道友你懂的,盼兮仙子在我们中洲也挺有名的。”   殷渺渺问道:“楚氏想要带回楚姬,道友却为此周旋,难道她回去会有什么危险吗?”   “楚城欲与吴城联合,集齐、楚、吴之力抗秦。”仁心书院地位超然,冲霄宗更是远在东洲,两人都与五城之事没有利害关系,是以孔离没怎么犹豫就坦然告之,“齐盼兮托人将楚蝉送至书院,正是为了免去她联姻之苦。”   殷渺渺恍然,这就对了,小公主恋爱脑不稀奇,齐盼兮如果也是就混不到今天:“原来如此,不过此举使得楚姬心结颇深,恐怕有碍母女之情。”   孔离干笑一声:“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其实也说不准,是吧?”   殷渺渺:“……”没有意会错的话,孔离的意思是齐盼兮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先有了狗血事件,才有后来的将计就计。   “齐盼兮是否会参加本次风云会?”   孔离道:“会,上次风云会举办时她恰好闭关错过,这次定然会出席。”   点的菜上来了,两人天南地北随便聊着,对彼此的印象都不错。孔离觉得殷渺渺性子随和又聪慧,一点就通,很适合聊天(八卦),而殷渺渺觉得孔离见识广博,没有读书人的迂腐。   不出一顿饭的时间,二人的关系就十分融洽了,甚至约好改日去青龙城有名的茶馆论道。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慕天光一行人离开了白茫茫的雪原,进入了气候稍微温暖些的地带。在当地的仙城落脚时,他们仍旧在继续断崖事件的话题。   飞英的关注点在传闻:“那个魔音魅姬好奇怪啊,为什么要色诱别人再把人杀掉?有人喜欢她她不高兴吗?还是希望有人不看脸看她的心灵美不美?”   “女人心,海底针,你猜这事儿干嘛?何况传闻太多水分,不能当真。”乔平在意更关键的东西,“‘化仙丹’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也太神奇了。”   哪怕服用后会掉落一个境界,短时间能从筑基突破到金丹也十分可怕了,关键时候可以用来保命,大不了事后重修就是了。   “小师叔你听过吗?”   慕天光摇摇头:“闻所未闻。”   飞英拿着小刀霍霍切肉,他们今天吃的是烤乳猪,店家端上来一整只烤得皮薄焦脆的乳猪,让客人自行切分品尝:“会不会丹心门的秘药?来,师叔师兄吃肉。”   乔平下筷如飞,不断把片好的薄肉片塞进嘴里:“唔唔,好吃。丹心门的秘药怎么会沦落到散修手里,不太可能。”   “化仙丹似乎是魔音魅姬的东西,难道是出自魔修?”飞英继续猜想。   乔平刚想回答,坐在他们隔壁桌的修士突然回过头来,迟疑地问:“冒昧打扰,几位道友可是在说‘魔音魅姬’?”   飞英背对着她,闻言扭头去看,结果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啊。”   “你认得我?”邻座的是个女修,金丹修为,外貌年轻,秀发盘起,一身劲装,乍看像是个清瘦的少年。   飞英赶忙道:“不是,我没想到是个大姐姐。”解释完,迅速转移话题,“前辈刚刚是问魔音魅姬吗?”   “是,你们见过她?”女修追问。   乔平打量她一番,问道:“见是见过,你有什么事吗?”   “请几位道友告知她的下落。”女修坦然道,“她杀害了我的族人,我是一路追她到此的。”   在修真界,杀人报仇都是常事,面前的女修神态光明磊落,气息干净,比起魔音魅姬自然更让人有好感。乔平和魔音魅姬又没交情,顺口卖了个人情:“半个月前,就在玄武城外。”   “多谢道友。”女修一听仇人下落,顾不得再吃东西,匆忙叫人来结账。   飞英假装好奇地问:“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女修行了个道礼:“在下谢十七,道友仗义援手,感激不尽。”   她不是别人,正是谢家十七,谢小莹。 第145章   这些天,殷渺渺过上了蹭课借书,没事闲逛的日子。听课、八卦、阅读、逛街,她慢慢了解中洲的风土人情和势力分布。   齐、楚联盟已久,然齐城背后的元婴真君迟迟不能进阶,楚城的元婴却步入了中期,二城不再平起平坐。   与此同时,最强盛的秦城,幕后有元婴后期的祖辈压阵,前有秦子羽这样的精英才俊,百余年来招揽了不少散修加入,实力强大,似有霸图。   楚国深感危机,齐城衰弱,便想拉拢吴城,集三城之力抗秦,这才有了把齐楚联姻的楚蝉嫁到吴城去的打算。   最弱小的越国在凡间吃了几次败仗,越城也不太行了,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凡间越王后妃出身的浣纱仙子,为了不被联手灭掉,不得不努力在夹缝中求生存。   不得不说,比起陌洲的四大家族,中洲的五城争霸更富有政治色彩。   儒修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孔离和殷渺渺聊了几次,发现她的所思所想很有儒家之风,不久就成了好友。   交上了朋友,八卦知道的就更多了,譬如:楚蝉的八卦有九分是真的,她在外游历,结果误入一只七阶妖兽的地盘,随从被杀,她被路过的散修救了。对方看她只有筑基初期的修为,又是一个人,就顺路把人送回了楚城。   楚蝉单纯,好在不笨,扮了男装又隐瞒了身份,只说父亲是在城主身边得用的高阶修士。等到对方把她送回楚城后,她才摇身一变成了楚姬,邀请对方去城主府游玩。   小公主心里觉得,对方不知自己的身份却肯照顾她一路,是个难得的好人,兼之对方的样貌也完全满足了少女看脸的审美,遂起爱慕之心。   故事到这里,虽然有点俗,但很符合话本小说的套路。   然而,现实比故事精彩太多了。   齐盼兮听说那人救了自家女儿,特地出面感谢了一番。比起楚蝉的少女之态,齐盼兮容貌妩媚,风情万种,男人更吃这一口。   于是,就这么……出现了后面的惊天狗血。   整件绯闻里,只有最后的结局是假的,不是楚蝉带了那个男人私奔,而是那个男人受了齐盼兮之托,带楚蝉去青龙城找孔离,以借仁心书院的名义庇护她不被选中嫁入吴城。   对此,孔离表示:“这事儿听着狗血,其实没啥。这世道,母女、姑侄、姐弟共侍一人的多了去了。”   殷渺渺深以为然,楚蝉的八卦能传得沸沸扬扬,主要是因为齐盼兮艳名在外,小公主又是个美人,还牵扯到了齐、楚的势力联合,具备了传播的噱头。然而,修士生命漫长,侍奉的人却短寿,为了巩固地位也好,为了持续获得好处也罢,家中几代人服侍一个修士的事比比皆是。   修真界不允许违逆的事就只有一件:师徒乱伦。   道魔相恋可能被正道人士追杀,人妖相爱或许天地难容,但这种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套路,都比不过“师徒伦理”来得严重。   殷渺渺道:“师徒是修真界最基本的伦理,一旦破坏了这个体系,世道就会混乱。”   凡人以血缘为纽带,天然就有辈分高低,只要遵循血缘关系就能保持群体的稳定性,儒家的“天地君亲师”更是进行了延伸,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这套规则使得凡人社会趋于稳定。   修真界不同,血缘被斩断,实力以为尊,若是没有一套能够替代的伦理法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混乱。   既然是以门派为主题,道法为传承,那么替代了血缘亲属的伦理,自然就是师承。不过,就和旁系血亲可以结婚一样,真正受约束的只有直系师承。   师父与徒弟的伦理绝不允许违逆。可以说,师徒恋本身没什么问题,只是因为特殊的社会环境导致了它不能被允许。   没有绝对的伦理。   在妖兽的世界里,亲属乱伦十分常见,有些兽雌雄同体,还会三人行,更有甚者,雌雄的性别会发生转变,在交配中担任的身份亦会随之变化。至于龙和各种妖兽都能生下后代,无视种族隔离这种事,就不要细究了……   扯远了。   孔离对殷渺渺倒完真相之后,灵光一闪:“你们姑娘家讲话会不会比我管用点?我琢磨着到时候去了紫微城,她一样没戏,不如你帮着劝解一二?”   这个时候,他们两人坐在书楼后面的草坪上,厚厚的落叶就是最柔软的褥子,阳光透过树梢的缝隙洒落在墨香溢散的书本上。   殷渺渺一边翻书一边道:“劝解什么?”   “不要老想着情情爱爱什么的?”孔离提议。   “情情爱爱有什么错?你们好像都挺讨厌的。”殷渺渺一心二用,随口道,“一天到晚有人说‘女修不要耽于情爱’,但心系苍生是道,长生不死是道,情之所钟也是道。”   孔离托着下巴:“你这么说是没错,但是我们最终的目标是升仙,有太多人为了情爱而放弃升仙,所以才会有人说耽于情爱吧。”   “那也无所谓,不是人人想成仙。”殷渺渺合上书,“求仁得仁,难得成全。”   孔离愣住了。   殷渺渺站起来:“不过朋友一场,我陪你走一趟好了,这几天过得有点无聊。”   “不说后半句我更感动。”孔离掸了掸袍子,带她去找楚蝉。   他把小公主藏在了一个连殷渺渺都没有想到的地方,慈善堂。这是仁心书院为救济被遗弃的孤儿开办的地方,孩子们到了七岁就可以去书院检测是否开窍,若有,即可入仁心书院学习。   七岁之前,书院会派人定时去慈善堂里给孩子们启蒙,无论以后是否会踏上修仙之路,识文断字都是必要的。   楚蝉就被孔离以老师的身份塞进了慈善堂,天天教一群凡人小孩认“天地玄黄”。   殷渺渺很意外:“她待得住?”   “不知疾苦有不知疾苦的优点。”孔离一针见血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对地位不太在意。”   “也是。”   两人走进慈善堂,院子不大,栽种着便宜的花木,整洁大方。几个穿着统一青布衣衫的小孩在踢毽子,看见生人就叫:“先生们好。”   “你们的蝉儿姐姐呢?”孔离往书房里瞄一眼,不见人。   有个年纪大点的女孩忧心忡忡地说:“蝉儿姐姐很早就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出去干什么?”孔离有了不祥的预感。   女孩呐呐道:“王婆婆病得很重,蝉儿姐姐说吃颗什么丹就好,所以……”   孔离顿足:“坏了!”   楚蛟未必会关注青龙城里凡人居住的地方,但要买丹药必须去丹药铺子,来往都是修士,难保会被看见。   殷渺渺问:“去追?”   “走!”   飞舟半旬一回,今天不是起飞的日子,楚蛟要带楚蝉离开,只能自行离去。孔离取了楚蝉房间里的一根落发,放出一只寻踪蝶。   寻踪蝶在空中盘旋了圈,朝着西面的方向去了。   殷渺渺和孔离追了上去。   青龙城一带地势平缓,视线极佳,随着寻踪蝶追了半日,他们就找到了带楚蝉离开的楚蛟一行人。   楚蛟也没想瞒过孔离太久,见他追来,态度仍旧和气:“孔先生。”   孔离刷一下挥开折扇,扇扇风:“楚道友,你没事儿抓我们书院的人可不太好啊。”   “孔先生说笑了。”楚蛟淡淡道,“我只是带我妹妹回家,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不劳外人操心。”   孔离肃然道:“她若是自愿跟你走,那是家务事,若并非心甘情愿,我就要和你说道说道了。”   楚蛟就问闷闷不乐坐在飞行法器上的楚蝉:“五妹,你说呢?”   小公主的内心十分挣扎:回去了,她就要面对联姻的威胁,和喜欢的人没有可能了,但不回去,就是遵从那个女人的安排,她心里又很不乐意。   她的心事全写在脸上,楚蛟对症下药:“五妹,二哥可以保证,若是你嫁去吴城,我们一定给你准备一份丰厚的陪嫁。”   这话听着没什么,然而在孔离赶来之前,他对楚蝉“推心置腹”地说过另一番话:“散修的修炼资源有限,没什么比灵石法宝更能吸引他们,你的母亲不就是用这些东西收拢了不少人手吗?”   锦衣玉食的小公主没有思考过这么深刻的问题,被楚蛟一点醒,恍然大悟。对啊,齐盼兮是凭什么才能笼络这么多的男人?是灵石、法宝、功法……而不是她本人的魅力。   不谙世事的楚蝉忽而窥见了一丝黑暗的成人世界,幻灭之余,又仿若看见了出路。   “孔大哥,我……”她刚想说话,眼前突然一花,周身环境顿时变了,满院的鲜花盛开,蝴蝶翩飞,毛茸茸的灵兽蹲在脚边,通身雪白,有两只大大的耳朵垂下来。   这是哪儿?她瞪大了眼睛。   而在外人看来,她突然双目失神,呆立不动了。   殷渺渺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以她现在的修为,要用幻术迷惑一个小姑娘再简单不过了。   孔离不知,配合得却异常默契:“你对她做了什么?不行!我绝不能让你把她带走!”说完,不等楚蛟解释,折扇一晃,扇面上画着的江水就涛涛而下,向他们淹了过去,“殷道友,麻烦你帮个忙。”   “请我吃饭。”   “没问题。”   楚蛟自己的修为才筑基圆满,哪敢和孔离硬抗,在离开楚城之前就请城主给他派了两个金丹期的客卿保护。   这会儿,金丹中期的客卿与孔离正面交锋,楚蛟自己则与另一位护着楚蝉撤离,只要进了楚城,仁心书院就没有资格多管闲事了。   但他没有想到,跟着孔离一起来的女性不是筑基后期,而是金丹期。   殷渺渺起手是道火墙术,将金丹的客卿与楚蛟隔离,继而以雷法与客卿相斗。客卿背靠楚城,法宝不少,有把能聚风为箭的弓很厉害。   风箭的速度极快,又免去了射箭者拔箭的时间,数箭齐发是弹指间的事。   然而,箭矢上带有强烈的灵力波动,不需要肉眼辨认就能捕捉到,殷渺渺只要以神识锁定后各个击破即可,从技术上来说没有任何难度。   对方见她轻而易举地破解了自己的招数,脸色微变,又见她以速度更快的雷法攻击,如临大敌,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应对。   就是这个刹那,殷渺渺的红线扬出,一头卷住楚蝉,将她带回自己身边:“承让。”   楚蛟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问道:“前辈是什么人?为何要插手我楚城之事?”   “楚城是什么地方,我不太清楚。”殷渺渺笑眯眯道,“孔离叫我帮忙而已,你找他算账咯。”   孔离不是迂腐的人,马上道:“我介绍一下,她是冲霄宗剑纯真君的弟子,道号素微,呵呵。”   楚蛟:“……” 第146章   没有认出殷渺渺的来历,实在不是楚蛟的错,三大宗门的人他接触过,对方周身的气派就和中洲的修士迥然不同,一眼就能认出来。   可是,殷渺渺穿了件当地特产的嫣红色薄纱衫子,乌发绾了个矮髻,不见任何珍贵的首饰法器,只有当地售卖的茉莉花围,洁白细小的花蕾用棉线编织成花带,缠绕着黑发间,香气盈人。   腰间只有储物袋,连个环佩也无,手腕系着红线,空荡荡的没个镯子戴,从头看到尾,哪里像是冲霄宗的弟子?   不过,楚蛟知道孔离不会骗人,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挤出个笑来:“原来是素微前辈,是晚辈有眼不识泰山了。”   “没什么,你本来就不认得我。”殷渺渺不在意,“还打吗?”   仁心书院不够,再来个冲霄宗弟子,楚蛟能说什么,只好哈哈一笑:“那就让舍妹再打搅段时日吧,告辞。”   再搞手段只会叫人看笑话,楚蛟走得非常干脆。孔离松了口气,关心起楚蝉来:“她这是陷入幻术了吧?”   “是啊。”殷渺渺解开幻术,把小姑娘叫醒,“回去吧,再乱跑就不管你了。”   楚蝉扁扁嘴:“你是谁啊?有什么资格教训……”话音未落,脑袋上就挨了孔离一扇子:“人家修为比你高,老老实实叫前辈,别摆什么王姬的架子,人家来头可比你大。”   殷渺渺一本正经道:“可不是,王姬怎么了,我还是皇后呢。”   “你可真爱说笑。”孔离压根没当真,揪着楚蝉教训,“叫你待着别乱跑,你又不听话,从今天开始,你不准踏出慈善堂一步,给我老老实实闭个关。”   楚蝉委屈得要哭了。   殷渺渺说:“其实是这样的,修士们结缘讲究的是共觅仙缘,修为相当很重要。大部分道侣结缘时是同等境界,只有采补才不在意修为。”   楚蝉腮边挂着眼泪:“真的假的?”   孔离道:“当然是真的!找个境界低的拖后腿吗?早死怎么办?”   楚蝉破涕为笑,抹抹泪:“好,我去闭关。”   殷渺渺&孔离:“……”   总之,事情解决了。   两个月后,楚、吴联姻的事确定了下来,代替楚蝉嫁到吴国去的是楚汤的另一个女儿。不错,人们都觉得齐盼兮这样的女修与多个男人有染是不守妇道,故而多加宣扬,但楚汤同样不缺女人,他少年风流,炼气时就有一子,筑基后又有侍妾为他生了个女儿,只是不如楚蝉有名罢了。   齐、楚、吴联盟,秦、越也有动作。风云会将近,各大门派纷纷派人到往中洲,秦子羽不知怎么的,邀请到了御兽山的人去秦城做客,疑似想借御兽山的灵兽增强实力,引起轩然大波。   而最弱小的越城不甘示弱,浣纱仙子被人看到与万水阁的游百川同行,绯闻之余,不禁让人疑惑万水阁是不是想要支持越城。   风云会没有召开,整个中洲就风起云涌,山雨欲来了。   在这目不暇接的八卦新闻中,殷渺渺留意到了稻禾庄的消失,听起来似乎与迷心花之事有几分相似。她特意向孔离打听了稻禾庄的位置,离青龙城不远。   时间富余,她便和云潋走了一趟。   稻禾庄选的既是一个河水冲积而成的平原地带,背靠一座矮山,据说曾在山脚下栽种上千亩的灵稻,到了收获的季节,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金灿稻田。   然而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殷渺渺听传闻说“什么都没了”,以为是像迷心花出现时那样,活物不存,草木凋零,到了一看才发现是她误解了。   什么都没了,消失了,凭空蒸发,形容得都不够精准。   稻禾庄的情形要打个比方的话,好像是有一把惊天巨铲,一口气铲走了方圆一公里内的土壤层,所以上头的建筑、活人、稻禾、冲兽,全都被弄走了。   从半空中俯瞰,铲走的边缘非常明显,不具备过渡区域,一河之隔的凡间乡村就完好无损,而河的另一头成了不毛之地。   殷渺渺绕着这片区域飞了几圈:“师哥,你怎么看?”   云潋道:“很怪。”   殷渺渺神情凝重:“这不是迷心花的套路,但绝对是个厉害的东西。事情发生快两年了,这片地里居然连根杂草都没生出来。”   她落到地上,伸手抓了一把土,土质很干,轻轻一碰就碎,颜色是浅浅的黄。就算她不懂农事,也知道这块土地废了,更重要的是,看河流的积水和对面的农田就知道,气候和降水没有发生改变,在这样的情况下,两年的休养生息,竟然长不出一根野草,严重性可见一斑。   可以说,这块土地的营养全部流失了,一丝不剩,情况比沙漠还要糟糕。   云潋用了个准确的描述:“生机断绝。”   “又是个凶恶的东西。”殷渺渺眉尖紧蹙,“世道将乱,必有异象,我现在相信无策峰说的‘大劫将至’了。”   是有人在秘密筹划什么惊天大阴谋,还是十四洲太平得久了,天道维衡,到了凶物出世之日呢?      陌洲的经历对飞英来说十分特别。在那里,他得到了一份珍贵的传承,掺和了一件“造反”的大事,懂得了修真是怎么回事……尤其对比宗门内平静的生活,陌洲的日子就好像是一场冒险,时不时就要回味一下。   他当然也记得谢小莹。老实说,向天涯和谢小莹、廖珠、廖雨之间的恩怨情仇,大大刺激到了还是个宝宝的飞英,让他觉得谈情说爱是件非常可怕的事,确立了不结缘只修炼的人生方针!   咳,扯远了。   飞英很好奇谢小莹怎么会出现在中洲,听她的口吻,仿若谢家出了什么事,又和魔音魅姬有关。但谢小莹来去匆匆,不等他搭讪套话就走了,只好无奈放弃。   乔平打趣他:“哎呦,你怎么老盯着她看?一见钟情了吗?”   飞英吐出口气,叹息道:“乔师兄,你不懂。”   “你小师叔才不懂,我有什么不懂的?”乔平用手肘撞撞他,“和我说说呗。”   飞英正色道:“我很好奇化仙丹的来历,想她是追着魅姬来的,或许知道什么也说不定。”   乔平“切”了声,顿觉没趣:“果然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飞英:“……”你看过她千里追杀未婚夫就不会这么想了,“乔师兄喜欢她?”   “不不,我喜欢温柔可爱的姑娘。”乔平觑着慕天光,“说起来,门派里这样的女修不多见,小师叔你说呢?”   慕天光:“无聊。”顿了顿,又道,“化仙丹的事的确蹊跷得很,若是有人在风云会上使用……”   乔平和飞英不说话了,化仙丹如此神奇,若是有人用在风云会的比赛上,恐怕要添许多变数。   飞英两手托腮:“唉,感觉要出大事了。”   *   紫微城。一座隐秘的私宅。   院落深处,罗帷香闺里,千娇百媚的女子靠在玉枕上,裸露的大片肌肤腻如乳膏,粉光致致,嗓音亦婉转得不像话:“这就要走了?”   “是啊。”男人从她床榻上下来,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衣裳。   女子慵懒地抬眸,视线由上而下,扫过他宽阔的肩膀、光裸的后背、劲瘦的窄腰,这具身体,真是无一处不合她的心意,哪怕是她这样的人,也升起了占有的心意:“你就这么不愿意多陪我一会儿吗?”   “来的时候天刚亮,这会儿太阳都要下山了。”男人转过身,剑眉星目,鼻如悬胆,竟有一副罕见的英俊相貌,“这还不算久吗?”   女子幽幽叹息:“你们男人就是只想着野合,对于陪人这种事,向来是不肯花费时间的。”   男人不为所动:“齐盼兮,这么幽怨不适合你。”   不错,这个外貌看似仅二十余岁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鼎鼎有名的齐王姬盼兮。人如其名,她最美的是一双翦水秋瞳,盈盈凝望着谁的时候,仿佛心里只有那个他:“不都是你招惹的。就不明白,是侍女们服侍得不够好,还是我不够叫人喜欢,你怎么就不肯留下过夜呢。”   “这个啊。”男人摸了摸鼻子,“我不陪你睡觉只有一个原因。”   齐盼兮下床来,赤足踩在厚实的毯子上,袅袅婷婷:“什么原因?看看我能不能叫你说服。”   男人沉吟道:“怕你太恨我,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我宰了。”   齐盼兮一愣,随之笑得花枝乱颠,胸前波浪起伏:“骗人也不知道编个像样点的谎话。”   “不骗你,我这样混账的人要是不小心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男人摊摊手,表情居然挺诚恳。   齐盼兮对他这模样又爱又恨,叹着气摇摇头:“你不想说就算了,但我这地方舒适又隐蔽,你不如住下,好过赶来赶去。”   “听着是不错。”男人握着她柔软的腰肢,“住得好,又和你这样的美人朝夕相对,真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服气。”   齐盼兮顺势将头搁在他肩上,似委屈,似撒娇:“那你肯不肯?”   男人松开她,懒洋洋道:“不行,住在你这里,就要蹚你们五城的浑水。你要是看好三城联盟,把女儿送出去干什么?”   齐盼兮讶然:“我这个做母亲的名声不好,向来与她不亲厚。但这终身大事,她既然不肯,总想如了她的意。”顿了顿,又感伤自身似的,“我过的日子,是不想叫我女儿也经历了。”   “别把我当傻子。”男人平静地说,“你给了我要的东西,我帮你送女儿离开,咱们的交易就完了,你们五城的事,我这个散修没本事掺和。”   齐盼兮冷笑:“你以为我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吗?”   “要不然你试试?”   齐盼兮美目流转,由温情脉脉变得寒冰刺骨,杀意涌现,裹住裸躯的秀发无风轻扬。很多人一叶障目,只看到她是个不检点的荡妇,却不想想作为道侣的楚汤为何不敢计较头顶上的绿帽子。   她不仅是齐王姬,更是齐城金丹中的第一人,毙于她掌下的男修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个了。这么近的距离,她一掌下去,对方有多大的可能全身而退?   但是,风云会就要开始了,正是各方人马都敏感的时候,何况,现在撕破脸也太早,一旦中洲乱事起,说不定有要用到他的一日。   齐盼兮藏在背后的纤纤玉手握成拳后,复又松开,微微一笑:“一夜夫妻百夜恩,你不念旧情,我却是狠不下这个心的。罢了,你走吧。”   她负着手,施施然回到了罗帐里。   男人不意外:“再见。”   “下次什么时候来?”齐盼兮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笑盈盈地哀求,“不要叫我等太久。”   “再说吧。”男人摆了摆手,掀开帷幕往外走。   走出齐盼兮的绣楼时,天空滚过一个闷雷,云层低厚,空气中飘散着雨水的腥气。他驻足抬头,自言自语道:“是场大雨啊。”   “前辈。”绣楼里追出来个侍女,捧了把纸伞,气喘吁吁道,“给、给您。”   男人转过身,唇角含起笑意:“谢了。”说着伸出手,却没有拿伞,而是抚过侍女的脸颊,扶正了她因小跑而倾斜的金簪,“歪了。”   侍女被他亲昵又轻佻的动作弄得满面通红,心如小鹿乱撞,慌乱地想说些什么,他已然撑起伞走进了雨帘之中。   轰隆,一声雷响,大雨倾盆而下。   风云际会,山雨已至。 第147章   现在,十四洲没有比紫微城更热闹的地方了。三年之前,这个城市就开始为这一届的风云会做准备。   书坊到处收集参赛者的信息,预备编纂一本册子卖出高价;酒楼涌进各方大厨,研究菜色,囤积食材,每年风云会召开的时候,平日里猎杀妖兽的人都不干活了,要不提前准备,迟早断货;客栈把房间修缮一新,添添减减,把房间量扩充了一倍,别怕没人住,只有房不够;卖法器、符箓、阵盘、法衣的商铺,更是摩拳擦掌准备发财,没有比风云会更好做生意的时候啦!   而随着风云会的脚步将近,紫微城里的人也越来越多,叫人暗暗思忖,原来修真界竟然有这么多的修士吗?一百年前没有这么多人吧。   这还真不是错觉。   修士的人口是在与日俱增的,修为高深的不死,新的修士不断出现。虽然总有人陨落,但总体上来说,人数在不断增长。   十四洲正呈现着一股欣欣向荣的气势。   殷渺渺等人到达紫微城的时候,离风云会只有一月余了,九成的修士都已经到达,不管是客栈还是民居,全部爆满,房间的价格已经被炒到了十分可怕的地步。   孔离之前就问过,要不要替她提前预定房间,虽然有远见的人在三五年前就已经订好了,但一年之内仔细找找还是有希望的。   当时,殷渺渺这么回答:“不用,我已经和客栈说好了留几间房。”   孔离大奇:“你有认识的人开了客栈?”   “算是吧。”   五十年前那会儿,翠石峰的账上就有不少资产,她想想觉得短期内用不到灵石,不如做点投资,故而起意在国际大都市(紫微城)买了个不动产,又思忖着天高地远,做什么生意都不方便,不如租出去,只收点租金——毕竟就算打起来了,建筑被砸,地皮怎么都在,稳赚——恰好有人想要开家客栈,苦于买不起地皮,双方一拍即合,签了几十年的租约。   出发前,殷渺渺寄信向客栈老板预订了几间房,对方答应了下来,保证一定至少留五间房间给她。   孔离:服!   租了翠石峰地皮的客栈叫“魁星客栈”,建筑古朴气派,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修士中不少是金丹,看来生意极好。   殷渺渺取出老板寄来的号牌给掌柜,对方瞄一眼,马上就堆起笑来:“几位前辈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   在紫微城这样的地方,不出天价就别想拥有独门独户的小院子,客栈的房型以套间、单人房、双人房与四人房为主,分别对应天地玄黄。   租住套间的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老板就只给他们预留了单人房,掌柜低头哈腰:“地方简陋,请前辈们包涵。”   这话自然是谦辞。   单人房面积不小,床榻、桌椅一应俱全,带个没门的隔间,是用来沐浴的地方,在寸土寸金的紫微城,已经十分周全了。   殷渺渺很满意,付了小费,叮嘱不要叫人打扰他们。掌柜应下,众人便各自安歇不提。      经历了千山万水(算是吧),渡过重重难关(其实没有),飞英终于到达了紫微城。   俯瞰之下,紫微城规整得如同用尺子丈量好似的,是个无比端方的正方形,东西南北各有一处大门,每处有五个入口,浩浩荡荡,能同时容纳数十辆马车并驾齐驱。   仙城禁止飞行,落在地面上看去,高耸的大门,无比宽阔的街道,无一不给人压迫之感,令人心生敬慕。   走在街上举目望去,不同服饰、不同风格的修士来来往往,摩肩接踵,彪悍的武修、矜持的法修、文雅的儒修、出世的佛修,特色鲜明到一眼就能认出来。若是对气息敏感的人,还能嗅到一丝似有若无的妖气。   街道两侧,店铺里的伙计小二忙到脚不沾地,腰弯下去就没个直起来的时候,就算是修士也忍不住想要捶一捶酸痛的腰椎。   飞英觉得眼睛不够用了,左顾右盼,感慨的话到了嘴边,只有质朴的四个字:“好热闹啊!”   冲霄宗的云光城胜在奇巧瑰丽,万水阁的弱水城有“水上之城”的美名,归元门的九一城以开阔大气著称,然而,这三大宗城都没有紫微城的热闹。   这是世界中心,四面八方的修士皆汇聚于此,带来了浓浓的繁盛之气。但凡是修士,一生中总该来一趟紫微城,才晓得天下究竟有多大。   慕天光捉住飞英的胳膊:“别乱走。”   飞英的兴奋指数快要破表了:“啊,好多人,天哪,好热闹!”   慕天光:“……”   乔平满脸慈爱:“小师叔,他还是个孩子。”   慕天光只能加快了脚步。   在预定好的客栈里安顿下来,飞英就迫不及待地想出去逛一逛,慕天光同意了:“去‘听说茶楼’。”   听说茶楼,紫微城里的老牌茶楼之一,据说快有上千年的历史了,茶好不说,消息最灵通,故曰“听说”,每天的生意都好得不得了。   但是,就算是听说茶楼也很少有今天这么热闹。飞英一行人未曾走到门口,就看见半条街上都堵了。   乔平讶然:“搞什么?不会现在就打起来了吧?”   仙城内禁止斗法,风云会前夕搞事,这是想取消资格不成?   “哎呀,这不能叫打啦。”围观者好心地解释,“是楚姬在,呃,楚姬的事你知道吧?就那件事!”   飞英踮起脚尖:“哪里哪里?”中洲第一狗血,就算是外地来的修士也起码听过八九十遍了。   怪不得这么多人,谁不想看后续啊?!   茶馆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吃瓜群众。孔离握着扇子一脸菜色,有气无力地劝说:“别闹了……”   楚蝉非常倔强,死死盯着坐在八仙桌对面的人:“你为什么躲着我?”   对方:“……”生无可恋。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楚蝉眼睫颤动,两行清泪蜿蜒而落,“非要躲着我,不肯见我,我做错了什么?”   对方:“我……对不起你……”   楚蝉抹抹泪,破涕为笑:“你是说和那个女人的事吗?我不怪你,都是她不好。”   “楚蝉,你弄错了。”对方斟字酌句道,“坏的人是我,是我骗了你,我连告诉你的名字都是假的,和她没有关系。”   楚蝉又惊又怒:“你还是维护她。”   对方:“……”   孔离听得要掀桌了:“你重点错了,他说他骗了你。”   “对对,我就是个骗子,你看错了人。”求求你清醒一点。   楚蝉:“我知道你这么说是有苦衷的!我不傻,我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他说的是实话。”人群中冷不丁传来个变了调的声音,男女莫辨,怪异得紧,但吐字清晰,听得一清二楚,“他抛弃了未婚妻;和订了婚的女修偷过情,又和她的妹妹不清不楚……这个人臭名昭著,渣到极点,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   楚蝉呆若木鸡,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林嘉,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他污蔑你。”   “也……算不上是假的吧。”   那个尖尖细细的声音说:“还有,他根本不叫林嘉,真名都不肯告诉你的人,怎么可能会有真心?你被骗了!”   楚蝉捂住耳朵,拼命摇头:“我不信我不信。”   “真的。”他说,“是我的刀叫麟嘉,不是我。”   楚蝉满眼含泪:“你一直都在骗我?你不叫林嘉,你叫什么?”   “陌路之人,无须姓名。”男人站了起来,“把我忘了吧。”   他转身想走,围观群众中却不乏义愤填膺的女修:“渣男,受死!”话音未落,冷光一闪,剑已出鞘。   这会儿在紫微城的尽是各大门派的精英弟子,女修出手就知不凡。   旁边有人道:“嚯,凰月谷的吧?”   众人很乐意看到渣男血溅三尺受到报应的结局,即便是不欲惹事的人也不介意让路行个方便,然而,女修无比凛冽的一剑刺出,明明正中目标,男人的身形却微微一晃,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个干净。   乔平“唔”了声:“身法很有讲究,怪不得敢做这种事,飞英我和你说……咦,飞英呢?”   刚才为了看热闹,飞英往前挤了挤,现在人群散开,居然找不到了。   慕天光眼神一凝:“在那里。”   两人追了过去。   不远处的小巷子里,飞英正惨遭蹂躏,腮帮子被扯住往两边揪,脑袋被揉成鸡窝:“我做错了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只是不忍无辜少女被你这种人欺骗,所以仗义执言,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你个头!”向天涯摁着他,“你个臭小子,我对你不好吗?一见面就坑我。”   飞英不服:“我说的哪句是谎话?你说,你说!”   “我一世英名被你毁于一旦好吗?”向天涯气得使劲儿扯他脸颊,“小混蛋。”   “放开我!”飞英死死护着自己的脸,“你从来都没有名声。”   慕天光和乔平终于赶来:“飞英!”   “笑四速揪唔(小师叔救我)!”飞英奋力挣扎,语调都变了音。   慕天光袍袖中银光一闪,凝冰成剑而出。咣当,冰剑与刀鞘相撞,发出玉石相扣的脆响,而后,冰剑碎裂,向天涯也不得不后退半步,松开了飞英的脸:“找你的?”   “是我小师叔和师兄。”飞英揉着自己发红的脸,“你下手太狠了。”   慕天光见他们神态放松,不由停了手,眉毛皱起:“认识?”   飞英气鼓鼓地说:“我一点都不想认识这样的坏蛋。”   向天涯长叹道:“小飞英,你不要听信路边八卦好不好?我是无辜的。大家好歹认识这么久,你能不能对我有点信任。”   “你是哪里值得人信任了。”飞英一头黑线,“你敢说传闻全都是假的?”   向天涯:“……”他摆摆手,“我认输,我背锅,都是我的错,我马上滚。”   “你去哪里啊?”飞英揪住他。   向天涯道:“我现在人人喊打,当然找个地方躲起来。”   “别啊,我有事和你说。”飞英神秘兮兮地说,“我看到谢小莹了。”   向天涯不以为意:“她结丹了?那是会来这里。”   “谢家好像出事了。”飞英把化仙丹的事告诉他,又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想818,孰料向天涯沉默了会儿,严肃道:“小混蛋,这事轮不到你操心,你管好自己别单独乱跑,知道没有?”   这话一出,慕天光和乔平也察觉到不对了:“道友此话何解?” 第148章   “这事比较复杂。”向天涯语义含糊,“反正和你们没什么关系,该干嘛干嘛。”   飞英对他敷衍的态度很不满意,怒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才会这么多管闲事。”向天涯拍拍他的肩膀,“大人都明哲保身。”   飞英噎了噎,幽幽道:“你小心我和姐姐告状。”   向天涯嗤之以鼻:“告啊,她能把我怎么样?”话音未落,突然觉得耳畔风声异样,一抬头,只见楼上支着窗户竹竿掉下来,不偏不倚,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他本来是能躲开的,却硬生生忍住,勉为其难挤出个笑:“这么巧啊……呵呵,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唔,在你和楚蝉讨论爱不爱的时候?”殷渺渺从窗中探出半个身,拍了拍掌,“精彩精彩,佩服佩服,失敬失敬,我肯定是不能把你怎么样。”   向天涯头皮发麻:“不不,我错了,求你放过我。”   太迟了,殷渺渺慢条斯理地说:“我呢,最多告诉楚蝉你有苦衷,未婚妻是个仗势欺人的世家小姐,私会的订婚女修蓄意欺骗了你,她妹妹更是不怀好意设计了你们,你是有苦衷的,你没有那么坏,都是为了她好,请她务必理解你的难处。”   向天涯认怂:“我错了,求放过。”   “上来。”她对他们招招手。   飞英扮了个鬼脸,小跑着进去:“活该。”   “臭小子。”   殷渺渺对伫立的乔平和慕天光道:“两位也请上来,有事相商。”   冲霄宗的面子要给,慕天光眉梢微皱,却还是抬步走上楼去。这是家客栈,哪怕人满为患,也比不远处的听说茶楼要私密得多,他们进门,就见屋里云潋也在,彼此简单寒暄之后,乔平问:“殷道友有什么事吗?”   “你们去茶楼,无非是想探听一下消息。”殷渺渺点了点桌上的几本册子,“都在这里了,你们看看吧。”   慕天光便道了声谢,和乔平坐下翻阅。   飞英与她久别重逢,开口就道:“姐姐我筑基了!”   “我注意到了,真厉害,比我那会儿强多了。”殷渺渺掏出一个玉盒,“筑基的礼物。”   飞英一点都不客气地收下了,又告状:“向大哥一见我就掐我脸,超过分。”   向天涯坐到窗前的椅子里,从这里望去,斜对面的听说茶楼看得一清二楚:“真是恶人先告状啊,是谁刚刚在那么多人面前颠倒黑白败坏我的名声?”   “你哪有名声。”飞英嘟囔道,“我一来中洲就听说了你干的大事,你要不要脸啊,突破道德底线了。”   “首先,我只是用了个化名,没骗财没骗身,我是清白的。”   “其次,我送她回楚城是因为顺路,她看起来太傻了,不图她什么。”   “最后,我和齐盼兮是你情我愿抚慰一下寂寞,没脚踏两条船好吧。”   向天涯哀怨得很:“现在好了,托你的福,我真的要遗臭万年了。”   飞英不怎么相信:“你说得清白我不是很信,你肯定撩人家了。”   向天涯:“……”他放弃这个话题,对殷渺渺张开手臂,“渺啊,好久不见,要不要亲下以诉思念之情呢?”   “不了。”殷渺渺微微笑,“当初你想栽赃我和你私奔不成,这回又想拿我当挡箭牌,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向天涯没奈何:“别这么聪明行不行,收留我几天吧。”   “哦?找我收留你,不去齐盼兮那儿吗?”殷渺渺揶揄道。   向天涯举手发誓:“我和她早断了。”   殷渺渺点点他,口角尽是笑:“想穿上裤子不认人哪有这么容易,她不会放手的,你当心翻船,美人杀人不用刀啊。”   飞英拼命点头:“就是就是,活该啊你。”   向天涯送他两个白眼:“你知道她在讲什么吗?就是个鬼。”   飞英冷笑:“我有什么不懂的?不就是你拈花惹草有了大麻烦么,不想结缘又要招惹别人,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向天涯捂着腮帮子,深觉牙疼——在小朋友的世界里,只有喜欢和不喜欢,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不要招招惹惹,他们没有办法认同感情、利益、欲望混在一起的复杂局面,然而这才是常态,纯粹又专一的感情是很珍贵的东西,有些人一生都遇不到。   殷渺渺忍俊不禁,拍拍飞英的肩膀(少年长大摸不到头啦),说道:“楚蝉的事情不好说,但我敢确定,他和齐盼兮之间不是感情问题。”   飞英一头问号:“啊?”   “你是大人了,我就直接说了(这话得到了飞英最大的赞同)。”殷渺渺道,“大部分人只知道齐盼兮风流成性,却没有好好关注过她的入幕之宾。然而,这些人修为皆是不俗,有人一直留在她身边,有人离开了却愿意为她办事,这不是有魅力就能做到的。”   飞英眨眨眼。   殷渺渺温声道:“弱者没得选,强者不会愿意与旁人分享自己喜爱的事物。这么多男人共享一个女人还相安无事,只能证明他们在意的不是齐盼兮这个人,而是更直接的好处。”   飞英恍然:“客卿吗?”   “差不多吧。”殷渺渺剖析着素昧蒙面的人,“如今齐城势弱,楚城做大,又加了个吴城,五个手指头还有长短呢,何况三城,总有个强弱主次之分。”   齐盼兮的修为只有金丹,不足以令太多修士依附,她可能是本来就行为放浪,然而,也一定是在用身体作为筹码笼络别人。   这个世道,一样的实力,女人却比男人吃亏点。   殷渺渺问:“你和她做了什么交易?”   “你说得可真直白。”向天涯吐槽归吐槽,没有否认,“我有个朋友失踪了,想让她帮我查一查是谁做的。”   飞英神色复杂:“然后你就出卖了美色?”   “瞎想什么呢。”向天涯无语,又不是逛妓院,开场只是非常偶然的照面,一见之下,你有情我有意,遂成好事,燕好后随便聊聊,你暗示我会意,达成默契,“我替她把楚蝉悄悄送走,免得她去联姻,就这样。”   飞英脑补了下,不得不承认自己太嫩了:“有点复杂。”   殷渺渺严肃地警告他:“不可以学他,你应付不来这样的女人,会被人吃得死死的,卖了还帮人数钱。”   “姐姐,我是出家人!”飞英炸了,“我,一岁出家,立志修道,结缘野合这种事情和我没有一毛钱关系,我要和小师叔一样做个……”   后面的话在慕天光冷淡的视线中乖觉地回到了肚子里。   乔平:忍笑。   殷渺渺:假装没听见。   向天涯:人生憾事。   云潋:……   迷之沉默后,众人默契十足地讨论起了风云会的事。   乔平说:“过几天就该出初赛的安排了。”   殷渺渺道:“我们这些人开始对上的可能性极小。”比赛的顺序大有名堂,一般来说,为了避免前期消耗,主办方会尽量避免各大门派的精英弟子在早期对上。   飞英好奇地翻着记录选手信息的册子,眼珠子瞪出眼眶:“我去,写书的人该不会埋伏在我们门派吧?”   不怪他如此揣测,慕天光词条之详细令人叹为观止——   慕天光(归元门):归元门掌门抱阳真君关门弟子,绝顶天资,不足百岁既已结丹,神姿高彻,俊美无俦,如高山之冰雪,凛然不可侵犯。所修之《易水剑》为十大剑诀之一,剑意所过之处,冰封三尺,威力奇盛。   身为掌门的关门弟子,慕天光在少年时就展露了非凡的天分……(省略50字夸赞),曾有女修因其拒绝示爱而自尽……(省略100字八卦)   总计500字,可以算是一篇小论文了。   乔平觉得不能只自家掉底,赶紧翻到了云潋的那一页,继而目瞪口呆:“就这么几句?”   云潋的介绍是这样的——   云潋(冲霄宗):冲霄宗剑纯真君大弟子,亭亭独秀,不惹尘埃,自是风尘外物,所修之法为《坐忘心诀》,和光同尘,羽化成蝶。   没有了。   乔平耿耿于怀:“云道友和我小师叔齐名,怎么就这么几句?”   殷渺渺道:“我师哥存在感比较低……”云潋和光同尘,等闲没人注意他,对他的印象寥寥无几,想818也没有素材啊。   乔平看看身旁生人勿近气场十足的慕天光,再看看角落里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云潋,赞同地点点头,又去翻游百川的资料,这下心理平衡了。   游百川的信息足足有800字!   游百川(万水阁):前任万水阁主遗腹子,万水阁秘法《游龙秘卷》继承人,为人讷言,独来独往,却不乏侠义之心,曾有多名散修误入妖族领域,为游百川所救。   据知情人所言,游百川与万水阁主本为舅甥,地位尊贵却十分尴尬。因阁主继任之时未能得到《游龙秘卷》的传承,故视游百川为眼中钉,明捧暗杀,意欲除之。   想当年,游百川之母游幽仙子风华绝代……(省略夸奖100字),丧夫后意外发现怀有身孕,本以为峰回路转,哪知临产血崩,不得已,死前将《游龙秘卷》封印于游百川体内,又将阁主之位传给弟弟,要求他照顾外甥……又有人言,现万水阁主待之不甚亲厚,乃是责怪他的出生害死亲姐……(省略阴谋诡计300字)   ……   殷渺渺等人见过游百川,却不想他居然有这样的身世,可以拍一部权谋剧了。   飞英托着下巴,深沉道:“这么说,姐姐的师兄,我小师叔还有这个游百川是这次风云会的热门?”   “不错。”   “那姐姐呢?”   殷渺渺道:“我的在后面。”   她的介绍不多不少,一百来字,点名她的师承来历之后,笔者八了八她和“春洲第一名妓”不得不说的故事。   飞英认认真真读了三遍:“这个露华浓真的有说的这么好看?”   “当然。”殷渺渺微笑了起来。   飞英超级捧场:“好想见见!我以后去春洲能看见吗?”   “见不到啦。”殷渺渺轻轻道,“他死了。” 第149章   殷渺渺和归元门不太熟,因着飞英的缘故,大家才坐下来交换了一下情报,之后就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云潋看他们都走了,揉揉她的脑袋,回自己房间去修炼了。   只有向天涯没动,假模假样地求救:“别这么无情啊,托飞英的福,我现在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无处可去啊。”   “他也是给你解围了。”殷渺渺慢悠悠道,“说真的,富贵险中求,你不考虑去投奔齐盼兮?我看她不是没脑子的人。”   向天涯承认:“是个大方又有魅力的女人,但我就不爱给人当狗。”   殷渺渺想想也是:“待着也行,只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没事,比赛一开始就没人会管我了。”向天涯懒洋洋道,“这不是还没开始,闲得慌么。”   殷渺渺好笑:“比赛开始了才更热闹呢。”   “那就不是我的热闹了,有你们三大宗门的人在前面,我的事儿很快就会没影。”向天涯说得随意,八卦得有名人才会惹人关注,他算哪根葱,等几个风云人物一出现,这事保准就成过眼烟云,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殷渺渺不置可否,又问:“飞英说的什么‘化仙丹’你是不是知情?”   向天涯对她无可隐瞒:“化仙丹的事中洲知道的人也不多,我只是偶然听人说起过是种神药,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不太清楚。”   殷渺渺怀疑这个有人应该就是齐盼兮:“你见过吗?”   “没有。但你想想,灵药秘籍这种玩意儿出世,哪次有过好事!”   这话不假,好东西人人想要,血流成河都是轻的,文茜不就是因为家有秘宝被灭了满门的吗?   殷渺渺说:“看来这次风云会要小心了。”   向天涯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你是说比赛的时候会有化仙丹出现?”   殷渺渺给了他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毕竟,风云会不仅仅是比赛啊。”   风云会要是只能为修士带来名声,哪会吸引到这么多人如过江之鲫而来,必然有更令人心动的利益。前一百名会有若干奖金与法宝不提,更重要的是,排名靠前的人会得到进入一个秘境的机会。   这个秘境非常神秘,尽管已开启数次,然而从未有过具体的描述,人们只知道进去过的人都得到了莫大的机缘。   利益当头,参赛者会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向天涯看着她,笑问:“那你还好吗?”   “还成。”殷渺渺托着腮,鬓边的秀发落下来,“你呢?”   向天涯说:“我也还行。”   “你换了把刀。”殷渺渺抬抬下巴,“有什么来历吗?”   向天涯把刀给她看,新的刀不如原先的马后桃花厚重大气,刀身挺直,刀尖微弯,形似雁翎:“原来的碎了,这把是机缘巧合得来的,叫麟嘉。”   “好刀。”殷渺渺看得出兵器有灵,应当是古刀,“就是你化名的来历?”   向天涯面不改色:“行走江湖,用化名多正常啊。”   “是是,尤其是你这样的,万一被知道真名下咒怎么办?”   “别笑我了,真是的,你好得到哪里去?”   提起露华浓,殷渺渺的笑意就消失了,半晌,自嘲地笑笑:“你说得对,我比你可坏多了。”   向天涯一字不问:“我不怕,来,抱下。”   殷渺渺笑了起来,和向天涯在一起就是这样轻松,没有任何负担。她走过去,轻轻抱了他一下:“看你好好地活着,我还是很高兴的。”   “我也是。”向天涯收拢臂膀,紧紧拥住她,“都会过去的,别想太多了。”   殷渺渺叹口气,点了点头:“我知道。”   *   向天涯的事果然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之一。义愤填膺的少侠们纷纷表示,如果在比赛时看到那个人渣,一定会替天行道好好教训他。   殷渺渺深觉奇妙,修真界里,比向天涯渣的不在少数,杀妻证道有之,脚踏两条船有之,压榨道侣养小三亦有之,偏偏是他搞得天怒人怨,缘故何在?   “这种人会伪装啊。”向天涯说,“太渣了,被人知道就完蛋,当然要捂好了,我就不一样了,最多被打一顿吧。”   殷渺渺:“……”好有道理居然无法反驳。   又过了几日,比赛安排表出来了,一时之间,所有的店铺都和赌庄搞起了联动,有几场势均力敌的对战吸引了不少人下注。   殷渺渺本来想压自家师哥,发现他和慕天光他们都是1:1,只好放弃。   七天后,风云会开幕。   开幕式很简单,按照“地位低的先登场,大佬们最后压轴”的惯例,各方势力逐一登台——   最先到的是仁心书院,五个穿着直裰、头戴文士巾的儒生在各个擂台前就坐,他们算是半个东道主,要兼职裁判和点评的工作,修为虽然只是金丹,然而眼光不俗,皆是当世大儒。   其次是中洲五城,齐楚吴越秦的代表落座,身旁簇拥着奴婢侍妾,捧茶打扇,好不热闹。五城本不是门派,带着世俗生活的影子也不足为奇。   接着是东西南北中五大商会的会长,这群人修为不高,然则影响着修士生活的方方面面,无人敢小觑。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是风云会奖品的赞助人,半个金主爸爸。   商会的人落座后,出现的是仙椿山庄的人——仙椿山庄擅长培育灵植灵药,尤其是珍稀品种,旁的地方种不活,到仙椿山庄手中,总有办法起死回生。因此,仙椿山庄的地位十分特别,既与各大门派来往密切,又不沾纷争,很有超然脱俗之意。   仙椿山庄之后,就是耳熟能详的七大门派,出场一个赛一个拉风,有让妖兽拉马车的,有瑰丽无比的飞行法器的,有人未至声先来的……冲霄宗来的是扶乙真君,老人家骑着一匹青驴驾云而来,仙风道骨,见之不由生出向道之心。   然而,最叫人印象深刻的,却是凰月谷的谷主念奴娇。   凰月谷素派鼎盛,谷主念奴娇便是素派之人,乘坐鸾车而来,一袭织金妆花缎长裙,颈佩璎珞明珠,腰系翡翠禁步,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额间一朵花钿,款款下车时宛若神妃。   一时间,现场鸦雀无声,仿佛所有人都被这个女子的美貌震慑住了。   向天涯和殷渺渺咬耳朵:“这个女人就差在脸上写几个字了。”   殷渺渺好奇:“什么?”   “快来征服我。”向天涯小声和她哔哔。   殷渺渺忍俊不禁,这话说得轻佻也中肯,念奴娇姿态摆得极高,似是神圣不可侵犯,然而盛装之下少了点什么,支撑不起气场。   “厚道点。”她说,“别这样对女人评头论足的,小心我打你。”   向天涯马上闭了嘴。   嘉宾们到了之后,仁心书院的院长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风云会的历史、比赛流程和奖品,前100名有大笔灵石作为奖励,前50名是灵石和丹药,前20名再加上法宝,前10名可以得到上品功法。   关于隐藏奖励的秘境,院长一字未提。   吃了一个时辰的瓜后,赛事正式开始。比赛采取的是双败淘汰制,分为四组同时进行,殷渺渺的赛事安排在明天,云潋直接轮空(……),而不幸首轮就要上台被所有人围观的小可怜,是慕天光。   他所在的甲组擂台外,密密麻麻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飞英悄声道:“门内大比,小师叔每次出场都是这样,我都习惯了。”   殷渺渺:“……”同情他的对手。   慕天光的对手是个法修,看清对手后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好在修成金丹的皆非常人,勉强维持着仪态行了个道礼:“请道友手下容情。”   “请道友赐教。”慕天光手腕一翻,冰寒之气从他掌中溢出,空气中的水分凝结成了雪花,一朵朵绽放在了逐渐显现的剑身上,乍看上去,整把剑好似由冰花结成,晶莹剔透,令人目眩神迷。   殷渺渺不得不承认,这把剑的气质与慕天光非常吻合:“好漂亮的剑。”   飞英道:“小师叔的这把剑叫‘雪际’。”   谈话间,两人已经交上手。   面对慕天光这样的劲敌,法修态度慎重,二话不说先启动防御法器,土黄色的光罩弹开,笼罩住了他的身形,这应该是件不错的法器,结成护罩的时间很短。   但对于慕天光而言,太慢了。护罩即将结成的前一刹那,慕天光手持雪际剑而至,剑尖刺入罩子未曾并合的空隙,点在了法修的喉咙上。   一滴鲜血从皮肤里溢出,嫣红夺目。   法修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慕天光,完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第一个照面就落败。   仁心书院的大儒捻着须:“胜者,慕天光。”   慕天光收起雪际剑,一脸冷淡地下场了。直到此时,人群中才突然爆发出窃窃私语:“我去,这么快就结束了?”   “不愧是归元门的弟子,比想象中还要厉害。”   “如果是我,肯定做不到这么快。”   “刚才发生了什么?怎么就就分出胜负了?”   “真的是同境界的比试吗?”   ……   殷渺渺听着众人的评价,心想道,刚才慕天光的那一剑着实不简单,对时机握和速度的要求非常高,说是说不要给对手读条的时间,然而又有几个人能有这么快的反应能力呢?   她抱着评估对手的目的,把后面的比赛都看了遍,大部分人的比赛时间控制在五到十分钟,少数势均力敌的会增加到十五到二十分钟。   总得来说,因为初赛阶段选手的实力差距太大,强者不需要动用真正的实力,弱者来不及展现实力,可看程度与参考性十分一般。   数场比赛很快过去,第二天,到了殷渺渺自己的比赛。 第150章   这日,适逢好天气,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可殷渺渺的心情不太美妙,她的第一个对手就是来自北斗堂的剑修。   法修讨厌武修,武修里最讨厌剑修。看看剑修脱离武修这个统称,被独立出来称呼,就知道肯定有特别之处。修真界有共识,剑修的同境界内最难搞的一类人,武力值高于平均水平。   如果换做简单易懂的游戏属性,那就是能打能抗,输出高,皮又厚,对于攻高皮脆的法修而言不太友好。   开场第一个对手就这么难搞,殷渺渺因为早晨吃了一笼蟹粉小笼包的好心情彻底报废了。   北斗堂的剑修穿着身“校服”,门派统一服饰,耐脏的灰色,料子结实:“道友,请!”   殷渺渺回礼:“请道友赐教。”   北斗堂的剑修是个不爱哔哔专注于打架的人,裁判宣布开始,他就操着手中的重剑挥了过去。   重剑无锋,威力却是普通剑的数倍。殷渺渺一眨眼的功夫,剑锋就直奔她的腰身而来,不要怀疑,如果腰腹部挨上这一剑,就算是不被拦腰斩断也会重伤吐血。   面对这又快又重的一剑,殷渺渺如同一片被剑风扫开的花瓣,以右脚为支点,腰部使力,身形一挪,腰腹擦着剑风躲开了。   这就是繁花弄影身的奥妙所在,面对极快的攻击时,大幅度的闪避动作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对于预判的能力要求就越高,而弄影身却是感知了对方挥剑时的气流,借助这股力量被推开。   就好像手挥过空气带起的微风,自然而然会吹开粘附的灰尘一样,贵在一个“顺势而为”,故曰:迎风花影动,疑似玉人来。   说了这么多,从对手出剑到殷渺渺避开,不过是刹那的事。那剑修本以为她会使用法术防御,没想到躲开了。这也就罢了,躲开了剑,剑气亦是伤人之物,她居然毫发无损,实在让他意外,不由又接了一剑。   重剑的劣势出现了,它不比软剑灵巧,大开大合,第二剑怎么都不可能太快。而这点时间,就足以让殷渺渺施展出法术了。   用的是雷法。   更坏的是,为了不让对手躲开,她直接把法术放在了剑上,剑修爱剑如命,绝不会弃剑躲开,但剑都是用金属锻造而成,导电性杠杠的。   深蓝色的电流滋滋作响,似交织的游蛇往剑柄涌去。剑修不得已,半途改换了招式,把剑重重往擂台上一怼。   雷点被他释放的灵力挤压到地下,擂台只是用普通的土系法术做成,雷法全部在里头释放,于是……擂台裂了。   剑修的嘴角撇了撇,不知是不满还是嘲笑。 第一回合,两人算是打了个平手。   接着,殷渺渺取出了秋风如意扇,白如霜雪的纨扇轻轻一摇,熊熊烈焰平地燃起,化身为火牢围住了剑修。   剑修抡起重剑,剑气所过之处,火焰被无形之力压低,最后直接熄灭了。“雕虫小技。”他说。   殷渺渺没说话。当他挥完剑,把重剑拄在地上的刹那,雷电卷土重来,又缠住了他的重剑,由下而上窜起,与此同时,刚刚熄灭的火焰冒出了火星,被风一吹,竟又死灰复燃。   剑修这才发现自己位于下风处,对上纵火的修士天然有劣势,对方使用火牢的时机掐得很准,把他留在了这个不利的位置。   不过,地利微乎其微,一力降十会即可。   澎湃的剑气自剑上鼓荡开来,但试探已经结束,殷渺渺不会蠢到和剑修比续航能力,趁着对方腾不出手来,赶紧乘胜追击。   雷法中有一招叫“雷焱”,雷光交织着火光闪现,特效很壮观,但因为必须同时操控火焰与雷电,难度极高,搁游戏里就是个需要长时间读条的大招。殷渺渺也是在对方以剑气驱散雷电时才有时间掐诀施展。   剑修见此,立刻调动剑气,凝聚剑意,庞大的威势以他的剑为中心蔓延开来,哪怕是围观的群众也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   飞英忍不住踉跄了一步,躲得远了些:“好可怕的剑意啊。”   被拖来的慕天光言简意赅地道出了此人的剑意:“力重千钧。”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力重千钧,威如泰山。   剑修的剑气尚可抵抗,因为是有痕之物,然而剑意直指心神,是无可抵抗之力。其人之剑意重若泰山,迎面的人会感到一股无可抵抗的重压,轻者内伤,重者心神溃散。   飞英觉得肺部被压力抑制,突然喘不上气了,不禁深深吸了口气,瞪大了眼睛。   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雷焱在碰到重剑的刹那,雷电与火光居然分开了,从一团毛线球的形态转变成了交织的罗网,剑意只将网破开了一个洞口,其余部分仍然缠绕住了他的全身。   同时,殷渺渺旋转扇柄,红色的灵力以团扇为中心迸发开来,形成一道半圆形的盾牌,硬生生接住了对手这重若千钧的一剑。   比赛开始以来头一次,剑修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难以相信一个金丹初期的法修可以接住自己贯彻了剑意的一剑。   对此,殷渺渺只能表示他的运气不太好……别说剑意直白些说是神识攻击,她魂术修炼小成,可以一敌,就说她在海心火山修炼的那些日子,早就习惯在重压之下生存了。   千米以下的深海压力,可不比泰山之势容易啊。她的身体是纤瘦窈窕,但抗压能力也是杠杠的。   剑修的惊讶只有一刹,他很快调整过来对付身上缠绕的雷火网,雷电与火焰毁坏他的法衣,却被他覆盖在体表的灵力吞噬消弭。只是这么一来,他灰扑扑的门派服变得破破烂烂,露出结实有力的筋肉。   不过,这位剑修是个糙汉子,拄着剑道:“你不错,我会更认真的。”   殷渺渺莞尔:“来不及啦。”   什么?剑修没有想明白,喉咙却是一紧,一道细细的线缠绕在他的咽喉,正缓缓收紧,上面附着的灵力侵蚀着他的体表,很快皮肤就发出了烧焦的气味。   “什么……时候……”他面庞涨红,说不出话来。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   其实,擂台裂开的时候,她就把红线藏进了地底的缝隙里,潜伏在他的身边,等到他被她接下那一剑的场景吸引时,幻术就已经发动了。   和其他擅长幻术的人不同,她不喜欢直接以幻境迷惑人心,而更擅长借此制造一击毙命的机会,0.1秒的时间,很多人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曾经陷入过幻境,对她已经足够了。   红线趁机攀上了他的后领,在解决完雷焱的放松的下一秒,发动了致命的攻击。   剑修不肯认输,试图解决掉红线,但用尽全力也无法斩断,只能勉强维持着它不再勒紧,只好一边调动灵力护住咽喉,一边进行反击。   只是,被扼住要害终究非同小可,实力只能发挥出一半不说,灵力的消耗是成倍的,何况,他的剑意恰好克制不住殷渺渺,没过多久,他就气喘如牛,不得不认输了。   “多谢道友赐教。”殷渺渺客气地颔首,结束了这次比试。   “喂。”剑修叫住她,目露不甘,“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殷渺渺:“……”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手段,请不要放在心上。”   “我输了就是输了。”剑修冷冷道,“你赢了就是赢了,有什么好谦虚的?”   是是,你怎么说都行。殷渺渺笑了笑,跳下台去,发现认识的人都来围观了。飞英很捧场:“哇,姐姐你很厉害啊。”   “他运气不太好。”殷渺渺客观道,“我是占了便宜的。”   如果对方的剑意不是力重千钧,恐怕对她会有不小的妨碍,胜起来也没这么容易。而且,她占了极品法宝的优势,对方只穿着门派服,连件防御高的法衣都没有,可见其清贫。   不过,家底本来就是实力的一部分,真正的公平从来都不存在。   向天涯欲言又止:“渺啊,你有没有觉得……”   “嗯?”殷渺渺疑惑。   他凑过去,小声道:“你打得很色气?”   殷渺渺黑线:“胡说什么呢!”   “你自己看。”向天涯抬了抬下巴。   殷渺渺抬眸去看自己的对手,雷焱遍布全身以控制动作,所以门派服被烧得破破烂烂,那个剑修的手臂、胸膛、后背裸露出大片肌肤,而后又被红线勒住喉咙,面庞涨红,汗珠沿着鬓边滑落进衣襟……呃,不提觉得很正常,被向天涯一说,好像真的有哪里不对劲。   向天涯摸摸下巴:“看不出来,你居然有这种情趣。”   殷渺渺:“……”   她微笑着在指尖燃起火焰:“你想试试?好啊,我没意见。”   向天涯赶紧握住她的手,诚恳道:“光天化日之下你矜持点,你看飞英还在,不要教坏小孩子啊。”   飞英一脸懵逼:“哈?你们在说啥?”   “没什么。”殷渺渺慢条斯理道,“有人忘记自己是过街老鼠,皮痒了。”   向天涯假装没听见:“……好像快轮到我了。”   飞英幽幽道:“你当心被打。”   “呵呵。”向天涯不信邪,“我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吧?”   他有。   嘲笑人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日下午,他遇上的第一个对手,就是前些日子在茶馆里路见不平拔剑斩渣男的女修。   女修当然记得他,冷笑一声:“我看你今天往哪儿跑!”   向天涯:“……” 第151章   凰月谷的女修虽分为玄素两派,在女子为人处世上有所争议,但有一点绝对是共识,那就是渣!男!当!杀!   向天涯和楚蝉的事儿本来只是传闻,大家最多背地里说说,谁知道楚蝉情窦初开,又素来备受娇宠,哪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逮到向天涯就把他给堵了。   这才有了后面人人围观的大戏。   只不过,对于这件事,男女的观念差异一览无余。大部分的男修对此不置可否,不批判,不赞同,一桩风流债而已,有什么可说的?甚至小部分的男修会觉得这哥们有本事,羡慕嫉妒恨,如果是我……心中又有一番意淫。   但女修不同,他现在是女修们最痛恨的对象,没有之一。   没有哪个女人不讨厌渣男。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向天涯躲过了初一,没能躲过十五,不得不和面前的女修一较高下。   而这个女修其实与殷渺渺略有渊源,她叫段香,兄长就是被夺舍了的段熙。在柳叶城一事中,若非她发觉了段熙的异样,又辗转找上了执法堂,恐怕迷心花的事还要晚上不少时间才会被发现。   “呵呵。”段香冷笑一声,“今天要你好看。”   向天涯生无可恋:“请请,您先请。”   凰月谷的女修中,不爱打打杀杀者甚众,御兽、炼丹、符箓、阵法、音律等辅助性功法为主流,而不巧的是,段香恰好是少数。她幼年颇为坎坷,养成了倔强好胜的性子,擅长鞭法。   裁判一敲锣表示比赛开始,她袖中长鞭一甩,随着嗖嗖的破空声,似游龙朝向天涯的面门扑去。   向天涯身形一闪,竟然在原地消失,一秒后,在距离原地三米的地方出现,不多不少,刚刚好避开了长鞭的攻击范围。   然而,段香冷笑一声,长鞭猛地暴涨了三米,不依不饶地挥了过去。照理说,越长的鞭子越难掌控,段香却能将几米长的鞭子操纵得如手臂般自如,委实了得。   这一点超乎向天涯的预料,他不得不再次用那诡秘的身法闪躲。   段香步步紧逼,不给他喘息之机:“我最恨你这样的男人,玩弄别人的感情还沾沾自喜,今天不给你个教训,你就不知道对待感情要慎重。”   向天涯百口莫辩,毕竟扪心自问,他没法说自己白璧无瑕:“呃,比赛不要谈感情好不好?这样我还手压力很大。”   “好笑,你难不成还有礼义廉耻?”段香说着,又是一鞭抽出。   鞭子一道一道甩在地上,擂台出现了丝丝龟裂,围观者看着都觉得疼,暗搓搓地祈祷最好抽在渣男身上,狠狠剐下几片肉来。   向天涯躲来躲去,觉得没个尽头,只好道:“我和你只比赛,不谈其他。”语毕,他缓缓抽出了手中的雁翎刀。   刀名麟嘉,麒麟嘉瑞,是驱魔辟邪之刀,有化煞镇恶之力。   麟嘉刀一出,段香只觉一股清气扑面而来,刀上竟无一丝杀意。向天涯并不奇怪,愿意为陌生人仗义执言的姑娘在修真界不多见,刀比人会分辨善恶。   “你是个好姑娘啊。”他说。   而比起他的坦然自若,段香就要诧异地多了,恨恨道:“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得起这样的好刀?明珠蒙尘,愈发可恨。”   向天涯未应声,举刀斩下,只闻平地一声雷响起,枝头的翠叶被气流卷起,叶柄脱离了枝头,随风盘旋在空中。   身在台上的段香感受最是明显——向天涯上台时,她觉得对方是个徒有其表的混蛋;他躲开她的攻击而不还手,她觉得他轻佻不尊重人;而现在,他拔出了他的刀,一切都不一样了。   风起卷,落叶舒,灵气若涨潮时的海水,汹涌得向面前的人涌去,他站在漩涡的中心抬起手臂,刀身泛着凛冽的白光。霎时间,狂风呼啸着席卷了整个擂台,段香惊愕地抬首四顾,发觉自己竟已被风暴裹挟,擂台外的众人被隔绝在千山万水之外。   她孤如海中扁舟,无依无靠,只能随波逐流。   好可怕的气场,是这把刀的,还是这个男人的?段香紧握拳头,深吸口气,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了对手一眼。   诚然,这是一个过分英俊的男人,浓浓的剑眉扬起,眉宇间一股神气,深邃眼神叫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探寻他的心思,挺直的鼻梁似乎昭示着他绝对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谁想嘴角上翘,天生一副轻佻模样。   任何女人看到他,恐怕都会下意识地认为他绝对不是个好东西。   这副皮囊太有迷惑力,人们总是看到他的风流,而不由自主地忘记了,若是空有皮囊没有实力,又怎么能叫楚蝉这样的天之骄女痴迷不已呢?是她轻敌了。   可惜太晚了。   刀劈下的刹那,她仿佛看到一只敏捷的豹子朝自己飞奔而来,修长的身躯矫健有力,顷刻间,豹子的两只前肢就搭在了她的肩头,巨力将她扑倒在地,獠牙尽在咫尺,随时都能咬断她的脖子。   段香的眼睛瞬时放大,不,不是她轻敌,就算她早有准备,也无法躲避这一招。   要死了!   她紧紧咬住下唇,渗出血来也不觉得痛,只是不甘地瞪大眼睛,倔强到最后一刻也不肯认命。   就在这时,扑到她的豹子低下头,收起獠牙,伸出温热的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的脸颊。   段香心神一松,从可怕的气场中脱身出来,低下头,横在她颈间的并非锋利的刀刃,而是伤不了人的刀背。   刀不是剑,只有一刃,若不想伤你,便不动你分毫。   “你……”段香惊魂未定,说不出囫囵话来,深深吸了口气,才勉强道,“我输了。”   “承让。”向天涯收刀回鞘,又变回了那个轻佻的坏男人,对她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她站在台上伫立片刻,抿着唇回到了师姐妹之间。   “小香,你没事吧?”水悠然面露担忧之色。   旁边有师妹愤愤不平:“那个家伙太过分了!水师叔,你可要为段师姐报仇啊!”   水悠然面色冷淡:“这是自然,他竟然敢欺辱我凰月谷的人。”   段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又困惑于自己的举动,她想说什么呢……难道要说这个臭名昭著的男人好像没这么坏,既没有调戏她的言行举止,也没有对她痛下杀手,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如果是这样,她们肯定会以为她被这个男人迷住了,更加认定他不是个好东西。   但是,有什么堵在喉间,说不出来,咽不下去。   *   向天涯受到了报复。   殷渺渺似笑非笑地问:“哎,那姑娘好俊的鞭法,好福气,抽得你开心不开心?”   “好了好了,扯平了好不好?”向天涯揽住她的肩,凑在她的耳畔低声说,“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殷渺渺慢悠悠地问:“怎么赔法?”   “夜行船?”   “唔。”她端详他半晌,忽而莞尔,“好吧,放过你了。”   正啃着糖葫芦的飞英:咦咦咦?夜行船是什么??   所谓夜行船,即是——   夜深人静时,锦帷深帐中,红烛泪倒浇,粉蝶偷花露。   向天涯和别的女人还会克制点,免得一言不慎就被人记恨在心,什么时候就因爱生恨把他宰了,但在殷渺渺身边毫无这样的顾虑,十分喜欢调侃她:“可怜啊,看来你们大门派规矩森严,深闺容易寂寞啊。”   “是是,比不上你生活多姿多彩。”殷渺渺伸手在他赤裸的胸前摸了把,柔软的指腹羽毛般拂过,惹得向天涯闷哼一声,捉住了她的手指:“你是不是逆生长啊?”   殷渺渺抬起眼皮瞧他一眼:“嗯?”   “你以前没这么幼稚。”向天涯捏了捏她的脸颊,“遇见你的时候,你说你有八百岁了我都信。”   殷渺渺枕在他的手臂上,饶有兴趣地问:“现在呢?”   “现在的你比以前轻松多了。”向天涯眼里含笑,“挺好的,比以前好。”   殷渺渺轻轻笑了起来:“我想也是。”顿了顿,又点评他,“你也更要人命了。”   今天擂台赛的后半部分,他拔出麟嘉刀的瞬间,独属于他的气势在场中弥漫开来,哪怕她身在局外亦被影响,所有的人泯然如尘埃,唯有他在漩涡中心,如切割后的钻石般熠熠生辉。   再说了,矛盾最能产生美,他平时是十足得轻佻浪荡,关键时刻又正气凛然,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交织碰撞,有一种无法描述的惊人魅力。   向天涯语重心长道:“渺啊,你可要把持住,千万不要对我死心塌地,不然咱们就完了。”   “别想太多,你对我来说没这么致命。”殷渺渺意味深长道,“但对于有些未被情爱沾惹的女人来说,你和砒霜没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这么多的女人会爱上坏男人?不是不知道他坏,只是他带来的情感体验刺激又绚烂,像罂粟一样沾之上瘾,温吞平凡的好男人被衬得乏味。   这是人的本性,糖吃多了,就必须吃更甜的食物才能得到满足,于是变本加厉。要抵御诱惑,就必须经历极其痛苦的戒断,若是无法忍耐住,只有沉沦一个结果。 第152章   俗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比赛前夕,流传在坊间的小册子说得再天花乱坠,人们对于参赛者的实力仍然抱有疑虑,但当首轮比赛结束后,真真假假就一目了然。   目前为止,官方也好,民间也罢,对于这届风云会的直观印象惊人得统一,那便是“人才辈出”,水平远胜百年前。   上一届风云会中,最惹人注目的是秦城的秦子羽和吴城的吴之问,他们的确非常优秀。然而,这回有一剑定胜负的慕天光,有反差强烈的向天涯,还有殷渺渺他们错过了没有看到的游百川——他胜得诡秘,对手始终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被怎么了。   更别说仁心书院的孔离、北斗堂的杨意、凰月谷的水悠然和陶新莺,皆有令人眼前一亮的不俗实力。   不过,他们是册子上重点标注的对象,论起出人意料,却是许久不见的文茜榜上有名。殷渺渺正好看了她的比赛,《万兽图谱》一出,直接让对手重伤下台,使得围观者大呼意外。   但与陌洲时的阴狠凄怨相比,现今的文茜眉间的戾气消散了许多,看到殷渺渺之后,对她微微笑了笑,主动道:“喝杯茶?”   “好啊。”   两人便离了人群,在一处僻静的茶馆坐下来。   时值比赛,茶馆里没有什么人,她们临窗而坐,客客气气地寒暄:   “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托福,还不错。”   她们结过仇,又联过手,说是朋友远远算不上,然而毕竟有昔年携手共进退的情分,比陌生人要熟悉几分。   喝了盏茶,文茜平静地说出来意:“前段时间,我回了陌洲一趟。”   殷渺渺心中一动:“我听说谢家出了事?”   “你远在东洲,消息倒是很灵通。”文茜略感意外,“我结丹后便准备找谢家报仇,没想到谢家已经垮了。”   “谁下的手?”   “卢、魏联手,拿谢家开了刀。”文茜讥讽道,“什么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利字当头,谁都恨不得咬下一口肉来,最可笑的是,谢家主居然是被枕边人杀死的,呵。”   “奸细?”   文茜转着茶杯:“不清楚,只是听说是个狠人,埋伏在谢家多年就是想得到封灵鱼,可能和卢、魏有来往吧。”   殷渺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问:“谢家的人全都死了吗?”   “那倒没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陌洲局面已开,不少旁支去了天义城,从那里离开了陌洲。”文茜大有深意地看了殷渺渺一眼,她可没忘记是谁用外力撬开了陌洲封闭的形势,“没了谢家的庇护,他们也该尝尝散修的滋味了。”   语气大为快意。   殷渺渺不禁感慨:原来,起高楼,大厦倾,亦不过是弹指间的事罢了,起起落落,哪有定数呢。   “风水轮流转,昔年我家破人亡,现在终于轮到他们了。”文茜吐出口气,大仇得报,她心中的阴郁之气已经消散了,“可见世间是有报应这回事的。”   平心而论,殷渺渺不相信报应,天道贵衡,却不怎么在意个人的命运,但也没有反驳,笑了笑:“恭喜你。”   血海深仇得报,终归是件痛快的事。   她和文茜没有太深的友谊,说完陌洲的事,仿佛就没什么可以多聊的,便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和和气气地分开了。   回过头,殷渺渺找飞英打听了一下文茜的事。   飞英和文茜同在归元门,知晓的事情不少:“文师姐啊,她入了坤门的一位天才前辈门下,是那位前辈的开山大弟子呢。不过她入门就是筑基中期了嘛,一直在外面历练,知道她的人不多,我好久好久没有见过她了。姐姐你问这个干嘛?”   “随便问问。”   *   首轮比赛之后,坊间流传的小册子迅速更新了。之前低调没名气的漏网之鱼通通被补上,顺带被挖出了不少八卦。   向天涯不幸正在此列,册子上除了“持有古刀,实力不俗”的评语之外,他和楚蝉、齐盼兮之间的恩怨情仇也被清清楚楚地写了个分明。   更绝的是,笔者居然买通了齐盼兮私宅里的侍婢(不知真假),以她的视角绘声绘色地写了一段不可描述的内容——   “她(不知名的侍婢)春情泛滥,不禁走上前去,透过帘子间的缝隙偷偷望去,只见锦绣堆处,金莲双举,玉股高抬……(马赛克)……帐中嘤咛,经夜不息,不知觉间,东方已露鱼肚白……”   摸着良心说,这短短不到两百字的小X文写得极其生动形象,仿若一副春宫图徐徐展现在读者面前,让懂的人会心一笑,让懵懂的人面红耳赤。所以,毫无疑问,当事人一夜成名。   向天涯债多不愁,爱咋咋地,也就被殷渺渺调侃了一句“名副其实”,不过他们俩也不纯洁,随口说说也就罢了。   齐盼兮就没这么好命了。   楚汤找上了门,把册子摔在她面前:“看你做的好事!”   齐盼兮漫不经心地瞟了眼,嗤笑道:“怎么了,你是第一天知道不成?”   “你平日里放荡不检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和你计较。”楚汤其貌不扬,然方脸浓眉,不怒自威,“现在十四洲数得上的门派都在紫微城,你还给我搞出这种事来,丢脸的不止是你齐城,我楚城的脸也给你丢光了。”   齐盼兮叹了口气,佯装无奈:“我也没有办法啊,又不是我叫人写的,你冲我发脾气有什么用?”   “你最好别再和人勾勾搭搭的,否则……”楚汤冷哼了一声,放下狠话,“别怪我没提前警告你。”   “说完了?”齐盼兮俏脸一沉,面若寒霜,“说完了就滚,别在我面前碍眼。”   楚汤勃然大怒:“齐盼兮!”   “怎么,要和我动手?”齐盼兮嘴角带着冰冷的笑意,反唇相讥,不退分毫。   两个金丹修士的气息碰撞在一起,空气几近凝滞。珠帘外,侍女们瑟瑟发抖地跪在墙角,生怕他们之间的战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楚汤道:“你别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齐盼兮冷冷道,“不就是仗着你家那位老祖宗进阶了么?迫不及待就想摆什么一家之主的架子了?你搞搞清楚,齐城一日不倒,我就一日与你平起平坐,休在我面前搞凡间出嫁从夫的那一套。”   齐城就算势微也是五大城之一,齐盼兮也不是附庸于人的侍妾。楚汤强忍下这口气,阴鸷地看着她:“你最好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记住,你做的事足够我对你不客气了。”   “我做了什么事?”齐盼兮咄咄逼人,“你府中难道没有侍妾?我还比你讲脸面呢,没和别人养什么野种。要说不客气,你当心哪天我心情不好,宰了那几个贱种。”   楚汤拔高声音:“齐盼兮!”   “你不来管我,我也懒得管你。”齐盼兮一挥袖子,“滚。”   楚汤嫌恶地看着她,甩袖就走。   到了门口,刚巧遇见揪着花瓣数“原谅”还是“不原谅”的楚蝉,楚汤看她那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就来气:“蝉儿!”   “爹。”楚蝉飞快把花丢了,规规矩矩地负手站着。   楚汤冷冷看着她:“你还有脸叫我爹?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叫你去联姻你不肯,和那个不知检点的女人一样,让所有人看笑话!你别叫我爹!滚!”   他袍袖鼓起,楚蝉被一股巨力推开,重重摔倒在地,而他看也不看这个女儿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楚蝉莫名其妙挨了顿训,委屈至极,眼眶立刻就红了。   绣楼上,齐盼兮面无表情地看着抹泪的女儿,一动也不动。身旁的侍女道:“夫人,要不要……”   “不用了。”齐盼兮垂下眼眸,“她不是孩子了。”   本想着让孩子走一条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路,不用和不爱的男人虚与委蛇,不用机关算尽、费尽思量,能够忠于内心,过得快乐一些。但如今前途莫测,未来会发生什么事难以预料,这个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她望了一眼躲在墙角、游廊等隐蔽处偷看的侍从们,冷漠地掩上了窗户。   花园里,楚蝉揉着通红的眼睛,只觉得天地之大,哪里都容不下自己,干脆带着满肚子的委屈跑出了宅邸。   *   一日后,深夜。   夜间的娱乐活动结束后,殷渺渺披了件纱衫,坐在灯下翻看第二轮的比赛名单:“哎哟,你的下个对手看名字又是个女修啊。”   向天涯:“……我怀疑有暗箱操作。”   “第二轮的对战是依照第一轮来的,但之前没有人知道你的真实姓名。”殷渺渺支着头,乐悠悠道,“只能说,都是命啊。”   向天涯怀抱着希望:“只是女修而已,未必有上回那么倒霉。”   殷渺渺刚想说什么,忽而听见“笃笃”两下,有人在外面敲门。她不由奇怪:“什么事?”   “我找他。”说话的人含糊不清。   殷渺渺手腕一翻,红线缠绕住门把,打开了门,外面的人披着遮蔽身形的斗篷,分不出男女老幼:“你是谁?”   那人走进来,把门扉掩上,这才掀开兜帽,露出一张俏丽美艳的面孔,正是齐盼兮。   向天涯撩开帷帐,扬起眉毛:“盼兮?”   “向天涯。”齐盼兮目光中露出急切,“蝉儿有没有来找过你?”   向天涯莫名其妙:“没有,她应该不知道我在这儿,怎么了?”   齐盼兮的脸色十分难看:“蝉儿失踪了。” 第153章   殷渺渺一听就道:“我去师哥那里坐会儿,你们慢慢聊。”   齐盼兮勉强笑了笑:“打搅了。”   “不妨事。”殷渺渺径直去了隔壁云潋的屋子,把谈话的空间留给他们。   向天涯的态度略显冷漠:“我可没藏你的女儿。”   “我知道,我本以为她是来找你了。”齐盼兮苦笑着说,“她身边有我派去的暗卫,但暗卫把人跟丢了。”   向天涯道:“以楚蝉本事,甩不掉暗卫。”   齐盼兮无奈道:“她身上有件隐蔽气息的法宝,我以为她是故意的这么做的,因为我不允许她再来找你。”   向天涯锅从天降,忙道:“我没见过她,有没有可能是被什么人绑架了?”   齐盼兮叹口气,眉尖微蹙:“蝉儿身上有不少护身法宝,一经使用我就会知道,她一样也没用。”   向天涯放下心来:“魂灯没灭,也没用法宝,十有八九是离家出走了。”   齐盼兮摇摇头:“你在这里,她不会走。”她的女儿是个很单纯执着的人,既然陷在没有结果的暗恋里出不来,就绝对不会想到要离向天涯远远的。   向天涯不上当:“就算你这么说我心里也不会有丝毫的愧疚。”   齐盼兮眉尾下垂,忧郁而可怜:“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蝉儿一片真心,从没有过半分算计,好歹她是为了你才……”   “唉,美人遇难,我很心痛。”向天涯面不改色地给自己泼脏水,“但我这种混蛋只会骗财骗色,决计不会为了别人赴汤蹈火的。”   他这种混蛋?齐盼兮微微笑起来,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他起得匆忙,只搭了件外衫,衣襟随意掩着,露出结实宽厚的胸膛,肌肉起伏有致,无处不勾人情动,像是致命的春药。   冲霄宗的那个女修,恐怕也不能幸免吧。她想着,幽幽道:“你就这么无情?新欢若是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会不会和我这个旧爱有物伤其类?”   “盼兮,你少打她主意。”向天涯念着往日的情分,特地提醒。   齐盼兮美目流转,笑盈盈道:“你果然待她不同,怪不得愿意在这里留宿。”   向天涯知晓她误会了,无奈道:“你想岔了,我不是护着她,是护着你,听我劝,别算计不该算计的人,不然怎么死都不知道。”   齐盼兮不笨,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真挚,不由往殷渺渺的方向看了一眼:“哦?”   向天涯摊手:“信不信由你。”   齐盼兮亦不想在这样敏感的时候得罪人,便道:“那么,你不想知道稻禾庄的事了吗?”   “你查出来了?”向天涯深表怀疑。   齐盼兮颔首:“我有一些线索,但你要帮我找到蝉儿。”   向天涯懒懒道:“你自己为什么不找?她又不是没有爹,你找楚汤去啊。”   “我不欲声张,万一被有心人知晓,徒增麻烦。”齐盼兮轻声道,“不找楚汤,是因为我怀疑他。”   “……真是至亲至疏夫妻啊。”向天涯摇摇头,“那你也别来找我,我不想再掺和你们的事情了。”   齐盼兮淡淡道:“我不强迫你,但你要清楚,稻禾庄的线索只我有,你不肯帮我,我就把它毁掉。对朋友的死坐视不理,对蝉儿出事无动于衷,这样你也问心无愧的话,我无话可说。”   向天涯被她气笑了:“你是在赌我的良心?”   “是,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齐盼兮戴上兜帽,掩住了身形,“向天涯,你若是肯帮我,我不会亏待你,你好好想想,做散修大不易。”   向天涯摆摆手:“不送。”   “你想好了就来找我。”齐盼兮嘴角翘了翘,转身离去了。   向天涯把门关上,心想,单纯的姑娘容易死缠烂打,对感情不肯放手,聪明的女人感情上看得通透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算计,简直没活路。   如此一想,殷渺渺这般聪明不世故、通透不执迷的女人,真是稀罕品种。   然而,这个稀罕的女人始终没回来,向天涯的心情经历了“咦”“啊”“哦”三个环节,最后变成第二天的探究。   “你昨天晚上……”他打量着桌前吃早饭的殷渺渺,“难道……”   殷渺渺面色不改:“我是不是很贴心?把房间让给你们,还抢了我师哥的床,幸好他不睡觉。”   向天涯听懂了她的意思,摸着下巴:“是我想歪了?”   “唉,你这种人满脑子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殷渺渺用筷子点点他,“我和我师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纯洁得很。”   向天涯嗤笑:“这话你留着蒙别人吧。”   “兔子不吃窝边草。”   向天涯一针见血:“不吃,也有可能是吃不到。”   殷渺渺微笑:“你知道得太多了。”   向天涯:“……天气不错,你有什么安排?”   殷渺渺慢条斯理地喝着豆浆:“今天齐盼兮有比赛,我打算去看看。”   向天涯:“唉!”   “有话就直说。”她放下勺子,用帕子按按嘴角,“讲个笑话让我消消食吧。”   向天涯如实以告。   殷渺渺讶然:“稻禾庄的人是你的朋友?”   “嗯,算是生死之交吧。人很不错。”向天涯意外,“怎么了吗?”   殷渺渺支着头想了会儿:“你想答应吗?”   他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我想要查清楚稻禾庄的事,楚蝉要是真是来找我才失踪的,我也怪过意不去的,但是,我实在不想和齐盼兮打交道了。”   “有点出息,齐盼兮能把你吃了不成?哦,已经吃过了。”   向天涯:“……”   殷渺渺损完一句,正了神色道:“你是不想和齐盼兮打交道,还是怕掺和进麻烦的事里?”   “就知道瞒不过你。”向天涯无奈地说,“齐盼兮怀疑是楚汤带走了楚蝉,你说要是没什么隐情谁信?毕竟是亲生父女。”   这是他内心真正犹豫的地方——如果答应了齐盼兮,恐怕就要搅和进五城的浑水里。现在只不过传传他和齐盼兮的风流韵事,男人女人床上的破事不过笑谈,然而要是真的和她有了更密切的往来,想要脱身就没那么容易了。   殷渺渺赞同他的观点:“联姻的事已经告一段落,楚蝉却突然失踪,齐盼兮又避开楚汤来找你帮忙,不由人不多想。尤其齐盼兮身份特殊,既是齐城的代表,又身系齐楚盟约,她可能不喜欢楚汤,但对楚蝉一定是有感情的,母亲总是比父亲更放不下孩子,哪怕是所谓的‘荡妇’也一样。”   顿了顿,又道,“齐盼兮来找你,无非是因为你不在局中。跟随她的人是为了利益,那么如果别人开出了更优渥的条件,他们一样会被收买。别说男人有劣根性,与其和别的男人共享一个女人,不如自己左拥右抱,独享多个女人。所以,他们有可能会出卖她,而你不会。”   向天涯:“……”他是不是该说承蒙看得起?   “爱和算计并不冲突,利益与感情也可以达成一致。”殷渺渺剥着葡萄皮,吃点水果清清口,“齐盼兮是个厉害的女人,你想全身而退不是不行,但一定会退得心存愧疚。有了愧疚,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呢。”   向天涯长叹一声:“我懂了,你是告诉我,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早死早超生,是吧?”   “我只是随便猜猜。”殷渺渺盥了手,“时候差不多了,我出门了,你走不走?”   “不去。”向天涯拒绝得干脆,“我要是去看齐盼兮,谁知道会出现什么奇怪的传闻。”   殷渺渺忍俊不禁:“祝你好运。”   *   齐盼兮本就是中洲的名人,最近新出的小册子更是让她大出风头。于是,这一回的比赛,齐盼兮的擂台外人山人海,全是来一睹盼兮仙子真容的吃瓜群众。   而齐盼兮出现的刹那,不少男人的视线都投向了她玲珑有致的身躯,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心照不宣的迷之微笑,想来是回忆起了册子里不可描述的段落。   连她的对手也不能例外,假惺惺地拱手:“盼兮仙子的大名,在下可真是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说完,眼睛溜向她的胸脯,今儿齐盼兮穿了件艳红绸主腰,胸前一排白玉纽扣牢牢系住,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外面罩着一件短衫,下系长裙。   这身打扮换做别人穿,倒也不算出格,中洲风气向来如此。然而齐盼兮一穿,桃色主腰上的一排纽扣就对男人有了无限的吸引力,挑动着他们要去撕裂它。   齐盼兮眉目低垂:“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擅长打打杀杀,还望道友手下容情。”   “盼兮仙子放心,在下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这话是狗屁。比赛一开始,他就选择了近身攻击,似有若无地抚过她的腰肢、胸脯乃至臀部。   不过,齐盼兮是个武修,近身对战是她的强项。她指尖聚气,不断打入对手的经脉之中,然而因为招式飘逸,乍看上去好像是她在对男人进行挑逗。   “盼兮仙子真是和传闻中一样风骚啊。”   “可不是,你看看她那样子,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被人*了。”   如此污言秽语不绝于耳,人们的目光暧昧又急切,似乎期待着她的对手做出些什么喜闻乐见的事,好收拾收拾这个不知检点的“荡妇”。   殷渺渺身边是几个观战的凰月谷女修,她们正低声讨论着:   “这么近的距离,她居然不躲开。”   “这种女人太不知羞耻了。”   “她好像是个武修吧。”   “那也不该如此,举止轻佻,怎能叫人敬重?”   殷渺渺不禁想到,有个说法叫破窗效应,因为齐盼兮艳名在外,人们便觉得她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所以怎么羞辱调戏都无所谓。   然而,向天涯和她一同被写成小X文,只不过被几个女修骂几句“渣男”,从未有过谁用这点艳闻羞辱他。   世道不公啊。 第154章   齐盼兮赢下了自己的比赛。   她修炼的功法十分特殊,将灵气聚为细针,通过掌法的掩饰,不断刺入对手的体内。对手对她有轻视之心,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成为板上鱼肉,被她一掌打到起不来身。   要殷渺渺点评的话,齐盼兮的表现十分出色,可侧耳一听,人们的说法居然是——“色是刮骨钢刀啊,他被盼兮仙子迷晕了头,能不输吗?”   说这话的时候,齐盼兮就在一旁,大约也听见了。但她若是会把这些污言秽语放心上,也就混不到这个地位了,当下旁若无人地撩了撩头发,漫步走开了。   周边的几个男人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勾得人心头痒痒,一边心里头骂“荡妇”,一边又惋惜齐盼兮怎么不多看他们一眼,不然,温柔乡里销魂的不就成他们了?   此所谓人性。   殷渺渺没有再看,转身往另一处擂台去了。   擂台在上一回合的比试中被毁坏,仁心书院的人正在忙着重建,台上无人,前来观战的人却只增不减,原因无他,这是云潋的比赛。   同为三大宗门最被看好的对象,慕天光和游百川的比试堪称惊艳,云潋却因为轮空而不见踪迹,更叫人纳闷的是,明明人就在紫微城,偏偏没什么人见过他。   若非册子上言辞凿凿记录了他的姓名来历,众人都要怀疑是查无此人了,好不容易等到他首次比赛,好奇心爆棚的、探究对手底细的、看热闹的……把擂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云潋的对手,来自幽水宫。   幽水宫位列七大门派之一,名声却远不如其他门派来得响亮,盖因世人普遍认为,幽水宫的功法皆是旁门左道,不登大雅之堂。   他们擅长什么呢?采补、控尸、炼毒、养蛊、下咒、请灵……说不上大奸大恶,却也不是正经的道修之法。   可是,他们的功法对于资质的要求较低,大千世界万万人,资质好的几何?若走不上道修之路,能够以外物踏上修炼之途,未尝不是天道给予的生机。   正因如此,即便道修看不上幽水宫的功法,也承认它七大门派之一的地位。   “好了。”擂台建好,负责的儒修就道,“请比赛者上台。”   话音刚落,一个外表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登了台,她只穿着短衫短裙,露出白嫩的细腰和纤瘦的小腿,乌黑的头发缠绕着五色彩线,编成辫子垂在胸前:“我是苏小蛮,听说我的对手是冲霄宗的人,怎么还不来?”   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换做旁人,怕是叫人以为在挑衅,然而这少女脸颊微肥,一双黑白分明大眼睛格外灵动,谁也对她生不起气来,只觉可爱。   乔平大起戏弄之心,逗飞英:“这小姑娘很可爱啊,你喜不喜欢这样的?”   飞英嘴角抽搐:“乔师兄,看人不要看皮囊,我说不定该叫她祖奶奶。”   乔平遗憾:“你太不好玩了。”   飞英:“……”又把他当小孩子逗,受不了,他转移话题,“云前辈呢?还不来吗?”   殷渺渺指了指:“喏。”   飞英定睛看去,忽而惊觉云潋已经在台上了,白衣逆着光,仿佛融化在了阳光里,叫人一时没有注意:“啊,我记得云前辈的道号是含光吧,真的很贴切啊。”   苏小蛮眯着眼睛:“道友,请指教。”   云潋说:“请指教。”   苏小蛮双手交叉,留在鬓边的发丝无风自动,绿色的烟雾从她身上溢出,如同云雾笼罩在了她的周身。   “蛊毒啊。”向天涯神出鬼没,“这小姑娘挺难搞的。”   殷渺渺问:“事情聊完了?”   “嗯。”   “果然还是答应了。”   “别给我丢刀子了,伤在我身,痛在你心啊。”   “你想多了,我没有心。”   乔平和他们离得不远,听了个一清二楚,悄悄问飞英:“我老早想问了,他们俩什么关系?”   飞英幽幽说:“我还是个宝宝,只知道有些人晚上冷得睡不着觉要抱在一起才能取暖,具体是什么我不太懂,乔师兄你懂吗?”   乔平装得像模像样:“什么意思,我也不懂,小师叔你懂吗?”   慕天光淡淡道:“消停点。”   “嘿嘿。”   “嘻嘻。”   例行调戏小师叔的二人并不知道,他们默默给别人立了个flag。   扯远了,再说台上。   苏小蛮放出的绿色烟雾实际上不是雾气,而是无数只飞虫,它们细如灰尘,无孔不入,浑然一体,又能随时分离,躲无可躲。   “去。”苏小蛮一抬手臂,直指对手。   飞虫如潮水般涌去。   云潋没有动,想了想,低头向台下望去,目光对上殷渺渺,似有征询之意。殷渺渺怔了怔,忍不住笑起来,指向路边种着的桃花。   紫微城正在春季,气候适宜不说,亦正值花期,道路两旁,庭院深处,姹紫嫣红开遍,离擂台不远就有一条种满桃花的小路,地上落满了粉红色的花瓣,宛若梦中。   风吹过,花瓣轻摇,脱落树梢,往云潋的掌心飞来。那悠然飘逸的姿态,仿佛它们本不是花瓣,而是栖息在枝头的蝴蝶。   瑰丽的花团聚集在他的手中,化为兵器。   众人屏住了呼吸。   虫雾盖顶。   桃花飞散,落英缤纷,云潋的身形消失在了台上。   虫雾扑了个空,茫然地在半空中盘旋起来。苏小蛮满脸讶异,迅速做出应对,让虫雾分散开来寻找云潋的踪迹。   擂台设有结界,以免波及他人的同时,也严格束缚了参赛者的活动范围。   虫雾四散开来,浓绿转淡,近乎肉眼不可见。苏小蛮以感知飞虫感知着云潋的位置,然而……一无所获。   “怎么可能?”她喃喃说着,眼角突然瞥见了散落的桃花,莫非这并非障眼法?她心中一凛,猛地拍向灵兽袋。   一条庞大的巨蟒从袋中窜出,血盆大口咬向轻飘飘落下的桃花。   鲜血四溅。   巨蟒身上突然出现了无数道细小的伤口,血水迸发,凝结成一朵朵殷红的血花,与点点分落的桃花交织在一起,美得惊人。   苏小蛮瞪大了眼睛,不敢想象如果是自己沾到了桃花花瓣,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她召回虫雾,叫它们笼罩在自己身侧,警惕地望着空中飞旋的花瓣,生怕又有什么奇招。   接着,叫她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飞舞的花瓣簌簌叠在一起,渐渐凝聚出人影,不是云潋是谁?他站在台上,桃花如急雨,落满肩头,白衣染上了粉色,绝美似画卷。   苏小蛮怔怔望着他,樱桃小嘴张成圆形,久久合拢不上。   台下的女修们亦不能幸免,只觉今日能见此美景,已是不枉此生了,然又念起日后再不得见,无端生出些许惆怅来。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孔离舔舔嘴唇,与一同来的游百川和杨意道,“他真的是剑修吗?”   如果是,剑修什么时候是这幅模样了?   化蝶成花,以美杀人。   飞英和乔平也有同样的疑问:“小师叔,这是剑吗?是法术吧!”法术这么美,他们认了,剑是这样的吗?怕不是在逗他们吧。   可慕天光微微颔首:“是剑,剑意,不杀人的剑意,却杀得了人。”   良久,苏小蛮突然回过神来,嗓音脆如黄莺:“这是你的剑?真厉害。但比赛可没有结束。”   面对这样的劲敌,她不敢大意,甩出几枚铜球,缕缕黑雾溢出,既然人在结界里,那么,不管他是人还是花,都逃不过毒气。   云潋微微笑了笑,伸手指向铜球,令人瞠目的事情发生了,他的指尖仿佛有极强的魔力,牵引着毒气往掌中而来。   不多时,新的剑又出现了。   剑出。   苏小蛮又惊又怒:“我自己的毒,你以为对我有用?”说是这么说,她忌惮云潋的剑气,以虫雾作为盾牌抵抗。   这是个明智的选择,虫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耗着,盾牌出现了明显的缺口,眼看就要逼到眼前。   苏小蛮贝齿咬了咬下唇,忽而撅唇吹了声口哨,一只拇指大的红蛙从她衣袖里钻了出来,“呱”一声,喷出一口鲜红的雾气。   红雾弥补了虫雾的缺口,将黑色的毒气尽数吞尽。   苏小蛮松了口气,正以为逃过一劫,胸口却突然气闷起来,痛楚自五脏六腑传来,疼得她脸上的血色退得一干二净。   下一秒,只听噗通一声,她跌跪在台上,双手撑着地,口中吐出大口鲜血:“什么时候……”   话未说完,她就住了口,只见胸前,一片粉嫩的桃瓣黏在衣襟上,明明弱不禁风,却是她重伤的元凶。   “一瓣桃花?”她拈起那片嫩嫩的桃瓣,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就是用这个伤了我?”   云潋点了点头。   沉默许久,苏小蛮抬起手背擦了擦口角的鲜血,认真问:“雾里看花,对吗?”   桃花是藏在毒雾里的,看似只有一剑,其实是两剑,雾非雾,花非花,她接住了第一剑,没有接住第二剑。   “是。”   “我输了。”苏小蛮大大方方说,“你真厉害,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剑修吗?你的剑为什么这么奇怪?你都没有剑吗?”   云潋本打算转身离开,闻言停下脚步,朝着她挥了挥衣袖,方才被收拢回袖中的桃花再度飘散开来,纷飞旋舞,如梦似幻。   “这就是我的剑。”他说。   苏小蛮愣了愣,追着他下台去:“等一等,喂!”   她伸手去抓他的衣袖,谁知手指触碰到他袍袖的刹那,他的身形如碎裂的瓷器,化作翩翩蝴蝶,霎时杳然无踪了。 第155章   夜晚的紫微城,比赛的余温未消,人们三三两两聚集在酒楼茶馆,吃着珍馐,赏着歌舞,再点评一番参赛者的表现。   “今天的那场比赛……”   “三大宗门到底是三大宗门。”   “我原以为冲霄宗的白逸深就足够厉害了,没想到今天的云潋更让人惊讶。”   “这种剑修,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就是,慕天光的剑还有迹可循,他的剑无形无踪。”   “别提了,桃花为剑,化身成蝶,我徒弟都说要改修剑法了,真是气死老子!”   灯笼高高挂起,照亮了昏暗的街道,酒馆里飘出浓郁的酒香。   开设赌局的人笑眯眯地说:“还有没有人要下注?明天有几场比赛也不错哦。”   “下个屁,老子要等到最后几场再赌。”彪形大汉是个散修,实力平平,已经输了一场,再输就只能被淘汰了,“小二,再来壶酒。”   伙计是个炼气期的修士,忙忙碌碌地在各桌之间穿梭,添茶倒水:“来了客官。”   庄家说:“最后几场比赛多半是三大宗门的人。”   “那才有看头嘛。”酒馆里的人笑嘻嘻地说。   现在会在这种地方喝酒聊天的,不是散修就是小门派的弟子,他们能够进入前50名就心满意足了,最后十强的决赛从来不敢想,只想看热闹。   庄家也不急,这届比赛因为三大宗门的人实力过分强悍,胜负没什么悬念,赔率也就高不上去,只有到了后面,强者对强者,对赌才能刺激得起来。   聊完了强者,酒意上头,不知是谁先提到了“盼兮仙子”,内容很快就变得不可描述起来:“你们说……究竟是不是真的……有没有这么……”   “你们肯定不知道,听说盼兮仙子结缘时元阴已失……”所谓的知情人爆料着真真假假的秘辛,引起人们的猎奇之心。   他们讨论着桃色话题,洋洋得意地对几个有名的女修做出种种暧昧的推论,自以为看透了表象。殊不知,如今这紫微城就好比是一座巨大的冰山,他们看到了露在水面上的十分之一,却不晓得海面之下,另有波涛汹涌。   *   寝屋里,熏炉升起冉冉香烟,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赤足踩上去宛若云端漫步,屏风半掩,诉着欲说还休的暧昧。   这是齐盼兮煞费苦心营造出来的温柔乡,再铁石心肠的人来到这锦绣闺阁里,也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若是再有一个衣衫不整的美人,那么,什么事都好商量了。   然而今天,齐盼兮一身盛装未卸,正凝神站在窗边沉思。   更漏一滴滴淌下,她的心就一点点往下沉。   东方快要鱼肚白时,有人屈指叩响了她的窗户。她一个箭步冲过去,急切地问:“如何?”   向天涯摘下兜帽,摇了摇头:“找不到,她不在楚汤那里。”   齐盼兮抿了抿唇,昨天夜里,她和楚汤一起设宴款待了吴之问,三城结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为表诚意,三方互相交流了一番消息。   吴之问给出的信息是:“秦子羽不知用什么手段收拢了一批散修,这次参加风云会的人里,可能有不少是他的人。”   “他想争取进入秘境的名额?”楚汤问。   吴之问道:“不错,只要操控得当,不是难事。”   风云会的参赛条件很宽松,也不限制人数,这就给了有心人利用的漏洞,找人开路或是保驾护航都是常事,只要做得不过分,不去动不该动的人,大家默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齐盼兮道:“他的心思都在风云会上,倒是我们的机会了。”   吴之问深深望她一眼:“不错。”   三人又讨论了一番细节,这才各自散去。   而齐盼兮把这个消息早早透露给了向天涯,要他借此机会进入楚汤的府邸寻找楚蝉。   楚汤带走了楚蝉,对于齐盼兮来说可能是最好的消息:修士子嗣艰难,他再不喜欢楚蝉,若非必要,不会取了女儿性命,但现在向天涯告诉她,楚蝉不在那里。   她不甘心:“真的没有吗?”   “真没有,寻踪蝶找不到她的气息。”向天涯好声好气道,“我也到处看过了,没有关押人的痕迹。”   齐盼兮苦笑:“唉,那蝉儿就危险了,我……是我害了她。”   向天涯看得出她起码有一半在做戏,然而也只能劝道:“别哭了,你不如再想想会是谁带走了她,没直接把人杀了,证明她还有用,现在是安全的。”   “能有谁呢?”齐盼兮说着落下两行清泪,凝在腮边,说不出得可怜,“肯定是秦城的人,他们想用蝉儿威胁我。”   齐、楚、吴联盟,秦城不会坐以待毙,绑架楚蝉来要挟齐盼兮并不稀奇。向天涯说:“你好可怜啊,唉,我真的很同情你,来,我给你擦擦眼泪。”   齐盼兮恨恨道:“你可真是铁石心肠。”   “我怎么铁石心肠了?要不然肩膀借你靠靠?”向天涯无动于衷,齐盼兮要是真的伤心流泪,他不介意安慰一下,但想用眼泪达到什么目的,还是免了吧。   齐盼兮真的靠过去,把脸埋在他胸膛里:“你要帮我找到蝉儿。”   “我帮你找到她,你把线索告诉我。”向天涯拍拍她的后背,“过犹不及,别玩太多手段,没意思的。”   齐盼兮幽幽道:“这是我想的吗?若是我身在冲霄宗,又何必……”   “路是你自己选的。”向天涯说,“不用和我装身不由己,我更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齐盼兮怔了怔,莞尔一笑:“唉,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话了。”   “所以,你把可怜兮兮的样子留给别人去看吧,少在我面前玩这套,答应你的事我不会反悔。”向天涯推开她,“我该走了,再见。”   说罢,不等她回答,他推开窗一跃而下,消失了踪迹。   齐盼兮敛去泪容,出神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不禁微微露出些笑意,刚才的某一刹那,有什么触动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角落。   只是,没有什么意义。   她不会改变,他不会停留。   就当做没有发生过吧。   *   向天涯找到殷渺渺的时候,她正在街边刚开张的小摊子上等吃米线。小小的锅子用炭火煨着,一锅鸡汤,一把米线,一勺鲜肉,现卖现做,鲜香四溢。   “真悠闲啊。”他坐到她对面,“麻烦一样来一碗。”   殷渺渺慢悠悠道:“昨儿睡得早,今天起得就早。”   向天涯嗤笑一声:“我回去过了,昨儿晚上没在那儿睡吧?隔壁?”   “关你什么事儿?”米线上来了,白雾升腾,殷渺渺拿了筷子,慢条斯理地说,“我也没问你昨天去哪儿了啊。”   向天涯翻白眼:“那是因为你知道。”   “这话说得奇怪,我又没跟着你,哪能知道啊?”殷渺渺挑起一筷米线尝了尝,味道甚是鲜美。   向天涯才不信,撩撩她的头发:“美人,你觉得楚蝉现在会在哪儿?”   殷渺渺给他比了个“秦”的口型。   “是吗?”向天涯将信将疑地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越宅”,很难相信她来这里吃早饭是个巧合。   殷渺渺笑了笑:“不信算了。”   “那你来这儿干嘛?”他纳罕。   殷渺渺严肃道:“我想看看传闻中的浣纱仙子有多美。”   向天涯转着手中的筷子,旋出朵花儿来:“我信了你的邪。”   “这你就不懂了,想我在冲霄宗,就算样貌不算顶好看,总也说得过去。”殷渺渺夹起几根雪白如丝的米线,悠悠道,“现在好了,美人一个赛一个,我心里啊,难免有点在意。”   向天涯嘴角抽搐:“你有什么好在意的?”   “衬得我更平庸了呗。”殷渺渺放下筷子,叹口气,“不行,说起这个我就吃不下东西了。”   向天涯一个字都不信,女人要是真在意容貌,才不会素着脸就跑来见人呢。但看看殷渺渺,脂粉不施就算了,除了必要的白玉簪,发间什么点缀的首饰也没有,腕上不见镯,腰间无宫绦,就这样还在意别人比她美?   呸,找借口也不晓得装一装样。   殷渺渺叹气:“就这么没有可信度吗?”   “找借口能不能走点心?”向天涯毫不客气,“你当我第一天认识你?说实话,干嘛来了?”   “见见大名鼎鼎的浣纱仙子阮轻愁啊。”殷渺渺支着头,笑眯眯道,“她今天的对手,是白逸深。”   名气这种东西不是实力本身,风云会前期的小册子录下的都是有名气的人。把云潋、慕天光、游百川三人并称为三大宗门的天骄,准确,但不完善,盖因他们三人入选,不仅因为有实力,还容易让人记住。   游百川身世大戏可以脑补一出恩怨情仇,慕天光不近女色却八卦满天飞,云潋存在感虽然低,但剑意特殊,冲霄宗没有哪个见过的女修不印象深刻,更不用说《坐忘诀》、《游龙秘卷》、《易水剑》全是非常有名气的心法。   白逸深就要吃亏很多了,他深居简出,一心修炼,砺锋真君是靠苦修成名,所授的剑法不稀有没特色,间接导致了人们低估了白逸深的实力。   风云会有不少所谓的黑马就是这么来的。从前默默无闻不要紧,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只要多比赛几场,真正有实力的人就一定会为人知晓。   “阮轻愁虽然和齐盼兮并称四大美人之一,却没有齐盼兮有名。柔弱的女人总是会被低估,今天的比赛应该会很有意思。” 第156章   越城是五大城中最弱小的一个,追究其原因,大概要追溯到凡间的越国吃了几次败仗,割让城池不说,战争消耗掉的人口也是十分可怕的。更倒霉的是,越国上一代国君被美人计搞昏了头,越国每况愈下,间接影响到了修真界。   凡间人口少了,开窍的人也就少了,有望结丹的修士更少,中坚力量不足,实力自然衰微。   扒拉一下越城的修士,近百年来,能拿的出手的,唯有阮轻愁。   阮轻愁别号浣纱仙子。别号与道号不同,道号乃是师长所取,寄托了美好的祝福与为人处世的希望,与凡间的“表字”相同,而别号既可以是自己取的,也可以是旁人给的戏称,相比而言更随意一些,什么“倾城仙子”“玉面郎君”“书斋主人”“稻禾庄主人”,便是别号。   在其他地方,道号占多数,但在情况特殊的中洲,别号甚至比道号更加常见。又比如向天涯,他是散修,没有师父取道号,自己也懒得多搞个名字,旁人就直接以姓名相称,并没有定例。   浣纱仙子的梗,自然是鼎鼎有名的捧心西子。   也是名副其实。   白逸深上台时,只有些女修发出了“咦”的声音,意外于他的外貌居然比想象中出色很多,与想象中磨剑峰艰苦朴素不修边幅的情况大不相同。   而阮轻愁出现时,大多数男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叹息声:“可怜的浣纱仙子。”   阮轻愁身着宫装,符合她越王后妃的身份,然而,明艳大气的紫色宫衣穿在她身上,不见华贵,只衬得她怯不胜衣,似有不足之态。   白逸深神情淡漠:“请道友指教。”   “请道友手下容情。”阮轻愁的眉毛细而淡,眉梢微垂,是传闻中的罥烟眉,看起来仿佛有无限忧愁,能唤起人内心深处的怜惜,亦很难生出警惕。   只可惜的是,白逸深不是怜香惜玉之辈,铜锣一响,他便出了手。   白逸深的剑名为正心,以剑之正,映心之正,不走捷径就不绕弯路,走得踏实,修为也就坚如磐石,不会为外物所侵扰。   他所出的剑形正意准,没有任何花哨,也不走偏锋,完全可以当做剑修的模板来学习,但却是极难抵御。向天涯忍不住道:“这种对手最可怕了。”   殷渺渺同意:“白逸深是个很好的对手,阮轻愁有多少实力,一看便知。”   白逸深像一面镜子,能够如实反映对手的实力,有能力的能接下来,没有能力的很快就会溃败。   而阮轻愁,是前者。   她腰肢后仰,竟然以一个高难度的下腰避开了白逸深的剑。接着,水袖翻飞,拢在肩头的披帛被灌注了灵力,带着破空声掠向对手。   白逸深不慌不忙,正心剑自下而上撩起,剑锋与丝帛碰撞,竟然发出了刺耳的刺啦声。   阮轻愁足尖一点,裙摆旋出一朵倒扣的花,挽着的丝帛随着她的动作舞动,让人产生错觉,仿佛她不是在比斗,而是在台上献舞。   殷渺渺讶异:“这是舞技吧?太少见了。”比赛到现在,论打斗的视觉效果,一个是云潋的剑,还有一个就该属阮轻愁的舞了,开场就这么惊艳,真是大大出人预料。   向天涯在她耳畔小声爆料:“她在凡间就是个舞姬,被越王看中纳入后宫,国宴献舞时被越城的修士看中,收为弟子,这才开始修炼。”   这经历……殷渺渺的表情意味深长了起来:“有意思了。”   擂台上。   阮轻愁玉臂高举,手指拈花,既是掐诀,又是舞蹈的动作,轻飘飘的丝帛在她手中成为了利器,时而似轻云出岫,时而如繁花绽放,伴随着她的手腕间玉镯碰撞的清脆声,使人目眩神迷,分不清是舞技还是比斗。   渐渐的,人们的注意力全被舞如花旋的阮轻愁吸引,她的踢腿、扭腰、迈步、抬首……每个动作都含有奇妙的韵律,牢牢牵动着每个人的视线,渐渐忘记了所处的环境。   甚至,有些人本来是想去看其他人的比赛,路过此地时,竟然不由自主地被她的舞艺所吸引,情不自禁得驻足观赏,流连不去。   殷渺渺微阖眼眸,再睁开时,黑色的眼瞳里淌过金色的光。现在,她看出来的世界与旁人大不一样了,一圈圈涟漪从阮轻愁手腕上佩戴的玉镯上晃荡开来,她的拈指、勾足,皆有奇妙的光晕散开。   果然,阮轻愁的玉镯是对音攻的法器,而舞技中暗含幻术,两者互相配合,能不知不觉叫人心神失守。   比起齐盼兮,她藏得更不显山不露水,营造出没有丝毫威胁的假象,实际上,杀机无处不在。   只是很不幸,她的对手是白逸深。   白逸深单手持剑,或挑或劈,再普通的剑招从他手中使出也有一种别样的锋锐。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的动作却和最初没有丝毫变化,每一剑都恰到好处,不给对手丝毫机会。   “啊……”阮轻愁收回了披帛,十分难受似的捂住了胸口,眉尖蹙起,这恹恹的病态使得她原本七分的美成了九分,任是谁也要起恻隐之心。   白逸深不是云潋,对人与花一视同仁,保留着男性最起码的风度,收了剑,没有趁机下手,也没有嘘寒问暖,只是静静地等着她。   阮轻愁的声音柔柔弱弱的:“多谢道友相让,我无事。”   白逸深淡淡道:“那就继续吧。”   “好。”阮轻愁微喘了几口气,手臂挽着丝帛,腰肢侧转,居然没有再维持远距离攻击,而是靠近了白逸深。   新的这支舞,叫《梦瑶台》。   “云想衣裳花想容……”阮轻愁曼声吟着曲调,拧身上前,手拈兰花,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白逸深的肩头,香气盈人。   殷渺渺暗暗蹙眉。   “春风拂槛露华浓。”她轻移莲步,衣袂翩然,如同蝴蝶眷恋花蕊般围绕着白逸深转起圈来。   白逸深抬剑格挡的动作一顿。   阮轻愁微微一笑,罗袖回转,露出的皓腕白如霜雪,而袖中的暗袋里,飘出了些许花蕊。   飞英是半路跑过来找殷渺渺的,意外撞见这袖中落花的场景,忍不住说:“哇,真好看诶。”   “呵。”殷渺渺笑了笑,“好看的话,看看是可以的,千万不要去碰,否则会死的。”   飞英悚然:“哈?”   向天涯拍拍少年的肩膀,心想小朋友就是见识少:“花有异香。”   阮轻愁的舞、歌声、香气,是让男人沉迷的美景,也是让他们丧命的毒酒。十个男人里,有九个会被阮轻愁的柔弱欺骗,情不自禁地放松警惕,等到反应过来得时候,不仅为时已晚,也只会感慨“温柔乡销魂”,甚至不会忌惮阮轻愁半分。   这种手段掐准了男人的心理,何止一个高明了得。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阮轻愁足尖一点,飞身抬臂,摆出经典的飞天动作,仿佛仙女即将离开飘然远去。然而暗地里,灌注了灵力的丝帛锋利如刀,悄悄卷住了白逸深的腰腹,“月、下、逢。”   招出。   剑动。   裂帛似弦断。   白逸深负剑而立,正心剑挡在身侧,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破掉了阮轻愁的杀招。   阮轻愁讶然地看着他,只见白逸深眼神清明,无一丝沉醉,不由问:“为什么……”   “有人告诉我,好看的女人通常都很危险,想要不被迷惑,最好不要看。”白逸深剑锋一转,直指她的咽喉。   阮轻愁仓皇抵挡,然而,失去了幻术的丝帛伤害力大大减弱,终究不是白逸深的对手。她又坚持了一炷香的时间,最后跌坐在擂台上,愁眉苦笑:“是我输了。”   “承让。”白逸深走下台去,和围观的殷渺渺四目相对,不由微微一笑。   殷渺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想不到。”莲生居然会和他说这种事,脑补一下当初的画面,实在让人想笑,她真是越来越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让你见笑了。”白逸深颔首,欲言又止。   殷渺渺道:“如果有变化的话,我会及时告诉你的。”春风路上,沉香阁早已不复存在,云光城里早有了新的名妓,如今仍然会挂念莲生的,除了她,可能就只有白逸深了。   “我会一直等着的。”   他们俩说着心照不宣的事,听在旁人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意思。   飞英:“唉!”他再也不说向大哥了,和他姐姐挺配的_(:з」∠)_   向天涯:“哎!”   殷渺渺拧他:“想歪了,去面壁。”   向天涯假装吃痛,捂着胳膊道:“我什么也没说,干嘛动手?”   “心里已经给我脑补一百回了吧。”   “你是不是做贼心虚?”   飞英叹气:“你们俩半斤对八两,不要互相嫌弃了吧。”   “小朋友不懂,这叫打情骂俏。”向天涯揽过他的肩膀,“怎么不和你师门的人在一起?”   飞英笑嘻嘻地说:“小师叔不喜欢凑热闹,我只好自己来了。”   “你那个小师叔看起来真禁欲啊。”向天涯和他咬耳朵,“怪不得你们俩关系好呢,都擒白龙啊。”   飞英脸皮抽动,加快了脚步:“我不认识你。”   向天涯放声大笑。   *   比赛的精彩程度渐渐攀升,对手们的实力开始靠近,如最初慕天光对战时一剑结束的情况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某些已经败过一次的人,为了不被淘汰,不得不掏出了压箱底的本事,法宝、符箓、丹药这样的辅助性用品的使用率也高了起来。   但是,殷渺渺第二轮比赛的对手反倒没有第一次北斗堂的人强,同她一样是个法修,只不过出自万水阁,家底丰厚,身俱多件法器。   两个人都没选择近身战,你打我,我打你,你用法器,我用符箓,视觉效果灿烂,实际水分比较大,打得是出消耗战。   足足磨了半个小时,殷渺渺“险胜”。   如此,她获得了二胜,淘汰了一半的对手,进入下一回合。   热身赛结束了,好戏才刚刚开始。 第157章   三天后,第二回合的比赛名单出炉。   是夜,红烛高烧,罗帷被夜风吹起,鼓出一团又渐渐平息,似乎是个调皮的孩子,不安分得吸引着人的注意。   殷渺渺坐在桌旁,铺了纸圈圈画画,顺带调侃摸窗回来的眠伴:“哟,今儿回来得倒是早。”   向天涯一时没接话。   殷渺渺深觉奇怪,抬眸瞧了一眼,大为讶异:“发生什么事了?脸色这么不好看。”   向天涯的表情一言难尽:“我……”   “要当爹了?”殷渺渺捂着胸口,似乎比他还要受惊吓。   向天涯:“……”满腹感慨烟消云散,只剩无语,“呸,你个乌鸦嘴,这种话能乱说吗?”   “是你先吓我的,除了这事,还有什么事值得大惊小怪的?”殷渺渺故作不解。   向天涯翻翻白眼:“我碰见谢小莹了。”   “你不是去了秦府?”殷渺渺一拍掌,“这样还能遇见,可见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你少打趣我几次是不是会死?”向天涯揽过她的肩头,狠狠亲了亲她的唇角,“再乱讲我就不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了。”   殷渺渺道:“那我猜猜好了。”   向天涯:“……算了算了,多费脑子啊,我告诉你得了。”   *   两个时辰前。秦府。   傍晚的时候,齐盼兮给向天涯传递消息,今天比赛名单出来,按照惯例,秦子羽会召集手下的人商讨对策。至少有一个时辰,他们会聚集在府中的中心地带,想要入秦府一探究竟,这是最好的时机。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既然答应了齐盼兮要帮忙找楚蝉,向天涯总是得履行诺言。所以,天一暗,他就隐匿了身形去了秦府盯梢。   说起来,齐盼兮之所以会揪住向天涯不放,感情占多少比例不好说,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她看准了他奇诡莫测的身法,认为他最有可能找回楚蝉。   而向天涯会答应,当然也是因为有些把握——找不到能跑的把握。他修的身法名为《化风伏影抄》,是卷残本,口诀佶屈聱牙,神TM难懂,要不是被困得十几年里实在闲的蛋疼,他也不会试着修炼这门身法。   让他意外的是,就算是残本,这门身法也相当了不得了。《化风伏影抄》,顾名思义,分为化风、伏影两部分,化风主速度和遁迹,伏影主隐匿与藏踪,这就够逆天了,更变态的是除非遇到克星,否则同境界内的修士完全发现不了他的行踪。   向天涯很怀疑,可能是老天觉得他惹下的风流债有点多,必须学门靠谱的身法保命……咳,他也的确靠这个屡脱险境。   不过凡事无绝对,这不,怀璧其罪,马上就被人给盯上了。   夜里,微风淡淡,明月高悬。   向天涯站在树梢上,身形与斑驳的树荫融为了一体,秦府的护卫来来去去巡逻,愣是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存在。   府邸正中心的位置,飘来了悠扬的丝竹声,宴席开始了。秦子羽是个大方又爱摆排场的人,对待招揽来的散修十分阔绰,珍馐美酒随意取用,莺莺燕燕环绕成群。   他彰显实力的举措卓有成效,不少散修就是被秦子羽的大方阔绰吸引,甘愿投入麾下。   “来来,今天给你们介绍个人。”秦子羽的外貌约莫三十许,浓眉大眼,燕颔虎颈,一副王侯贵胄的长相。此时,他高坐上位,指了指下首的女修,笑道,“这是魅姬,大家想必都听过她的名字。”   什么?明里暗里打量着生面孔的修士们不约而同地觉得背后冷嗖嗖的。但见坐在案边饮酒的女修一袭黑衣,曼妙的身段被紧身的衣裳裹得玲珑有致,朱唇榴齿,风鬟雾鬓,可谓是天生尤物,比起齐盼兮来也不算什么了。   可她是魅姬,惑人又杀人的魅姬。   “怎么了?”魅姬慵懒地笑着,指尖拨着自己的鬓边的一缕秀发,“你们这么看着我,难道是要吃了我不成?”   一个年纪稍长的散修忙道:“魅姬可真会开玩笑。”   可不是开玩笑么!魅姬再美也没有性命重要啊,都修到金丹了,谁还会傻到玩什么牡丹花下死啊。   魅姬看在秦子羽的面上,哼了一声就算过去了。   秦子羽很满意,又有点惋惜:“可惜魅姬来得太晚,错过了风云会。”不管魅姬的名声如何,她的实力摆在那里,对于她不能参加风云会夺得名额,说不遗憾是不可能的。   “我对打打杀杀的事不感兴趣。”魅姬托着腮,巧笑倩兮,“难道是秦少城主嫌弃我的诚意不够?”   秦子羽马上道:“怎么会呢!魅姬这次可是立了大功。”   “那,少城主打算赏我什么?”魅姬笑盈盈地问。   不愧是魅姬,饶是秦子羽这般见惯佳丽的老将,也不禁被魅姬的美色迷惑了一秒钟,继而清醒过来:“我这儿有件法器还说得过去,魅姬要是看得上眼,尽管拿去。”说着,就叫人取出一只血色的贵妃镯来,样式古朴,纹路隐约带着流光,一看就不是凡品。   不过玉镯一向是女修们的饰品,其他人心里只感慨了句秦子羽大手笔,未曾生出什么不满来。   魅姬收了镯子,借口喝了酒不大适意,提前退席了。   秦子羽今日召集他们,只是为了商讨比赛的事,魅姬既然不参与赛程,他也不强留,好声好气地把人送走了。   魅姬回到院子里,刚推开门,柳眉就微微一扬,随之掩上门扉往浴室里走去。一边走,衣裳一边落地,等走到浴桶旁时,她身上就只剩下了肚兜。   就在她要跨进浴桶的刹那,角落里猛地刺出一把利刃,一个蒙面人持剑攻向了魅姬。   “哟,我还以为是哪个想偷吃的男人。”魅姬玉臂一展,腕上的铃铛脆响,幻化出一道屏障,轻而易举地挡住了对方的攻击,“原来是个小丫头。”   攻击者并不理会她的话,一剑连一剑,不给魅姬丝毫的喘息之机。而魅姬行走江湖多年,哪能怕了这么点小小的花招,在浴桶上腾挪,间或抬腿挺胸,春光毕露:“小丫头和我有什么仇?莫非是哪个相好的死在了我手上?”   对方不语,扬手挥出一张符箓贴于剑身之上,剑光暴涨,威力又翻了一倍。   魅姬的脸色沉了下去:“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手腕一翻,取出一支碧绿的玉箫,苍翠的绿波晃开,剑被阻拦在屏障之外。   对方破不开,咬了咬牙,左手凭空出现了另一把剑,双剑交织,玉箫化出的护罩顿时黯淡起来。   魅姬不慌不忙,将玉箫含在唇间,呜呜得吹了起来。   萧声如泣如诉,勾得经脉中的灵力乱窜,而音律又有感人心神的作用,这般凄怨婉转的萧声,又悲又怜,听得人伤怀往事,了无生趣,恨不得死了算了。   对方被这哀婉的声音弄得灵力失控不止,眼前又浮现出亲人惨死的场景,不由牙关紧咬,剑上的灵力也衰微了五分。   魅姬唇角噙着冷嘲的笑,真当她魔音魅姬的外号是乱叫的不成?愚蠢!   “来,告诉姐姐。”她的声音仿佛蕴含了奇特的魔力,勾得人忍不住想要倾诉心事,“你今天来这里,是想做什么?”   “我……”对方刚刚张口,残存的理智就控制住了她,“毒妇!”   魅姬轻蔑地笑了笑,坐在浴桶上继续吹起了玉箫,雪白的足趾浸润在水中,美得勾人心魄。   只可惜无人欣赏……“谁?”本以为胜券在握,魅姬忽而觉得背后一阵冰寒,立即侧身避开,一把飞刀从她肩膀处飞过,没入了梁柱之中。   “又来一个?”魅姬望着偷袭的人,不怒反笑,“真有种。”   “你知道得可真多。”来人掷出一张爆雷符,趁着魅姬躲避的档口,一把抓住蒙面人的胳膊,竟然就从她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魅姬大吃一惊,继而眉关紧锁,对方有两个人,却是一前一后而来,前者想要取她性命,后者似乎只想救人……怎么回事,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秦子羽来的?   “真有趣。”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怒容收起,嘴角上翘,勾出个颠倒众生的笑来。   *   魅姬的萧声一停,谢小莹就摆脱了那些糟糕的情绪,只是翻涌的灵力需要平复,所以在对方抓着她离开时,一时不能反抗。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人已在秦府之外了。   “咳。”她哑着嗓子,闷闷道,“多谢道友相助。”   面前的人没说话。   谢小莹顿起狐疑,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半步,正想说话,就见他扯下了遮盖容貌的兜帽,露出了她无比熟悉的面容:“小莹。”   “怎么是你?”看见自己最爱最恨的人,谢小莹再也绷不住表情,“怎么会是你!”   向天涯扯下了她蒙脸的纱巾,遮挡容貌的法器一被摘下,故人的面容便出现在他面前,比起从前的娇蛮单纯,她比过去消瘦了许多,五官的轮廓加深,更加成熟坚毅,不复少女时代的执拗任性。   谢小莹冷不丁被他撤掉了面巾,下意识地摸了摸脸,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劈手夺回:“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向天涯反问。   谢小莹扯扯嘴角:“不关你的事。”   “你和魅姬有什么深仇大恨,居然敢就这么偷袭她?”向天涯没有追问,只是道,“她的实力不容小觑,你对付不了她。”   谢小莹冷冷道:“这与你无关。”   “好好,我知道你恨我。”向天涯叹口气,“恨我归恨我,别把自己的小命搭上,报仇十年不晚,不管你是为了谁为了什么,现在和魅姬对上不是明智之举。”   谢小莹今天偷袭不成,已经明白她和魅姬之间的差距,打算徐徐图之,但这些事,告诉这个男人干什么?   “今天多谢你出手,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谢小莹面无表情。   向天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举手示弱:“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你不用走,我自己滚。”   话音未落,他就消失了个没影。   谢小莹怔怔看着,她是恨他恨到不想再见他,可见他走得这么干脆,舌下又泛出一丝丝苦味,好似吞了一把黄连。 第158章   殷渺渺听向天涯说完前因后果,由衷感慨:“我第一次见识了修罗场。”齐盼兮、楚蝉、谢小莹……如果再加上她,向天涯这比赛可真不是一般得刺激。   向天涯揽住她的肩头,把人搂进怀里,语重心长地问:“姐姐,是不是我最近表现不够好,你不嘲笑我几句心里不舒坦?”   “没有没有,我只是有感而发。”殷渺渺拍拍他的手臂,“谢小莹的事放一放,楚蝉呢?”   向天涯道:“秦府里有个院子很古怪,恐怕布了不少阵法,楚蝉要是在里头,多半就是在那儿了。”   “看来真的要有好戏看了。”   “小莹追杀魅姬,可能和谢家的事有关,飞英又说魅姬身上好像有什么化仙丹……魅姬又投靠了秦子羽,水真是越来越浑了。”向天涯想想就倍感头痛。   殷渺渺望着桌上的比赛名单,微微一笑:“水不浑,底下的东西怎么能浮到水面上来呢?”   向天涯不太明白:“中洲的事和你没关系吧?再闹也妨碍不到你们,你怎么这么上心?”   “为了你?”她问。   向天涯信她有鬼:“说实话。”   “现在说不清楚,有些问题我始终想不明白,所以希望接下去发生的事能给我一点启示。”殷渺渺说着,指尖擦过纸面,火苗窜起,顷刻间将名单烧了个一干二净。   灰尘洒落在空中,纷纷扬扬。   *   不管夜里的紫微城怎么风波诡谲,天一亮,世人的注意力就重新聚集在了比赛场上。 第二回合的比赛,殷渺渺运气不错,抽到的第一个对手是丹心门的人。丹心门七大门派的地位是靠炼丹得来的,斗法水平着实平常。不过丹药多的人续航能力就好,灵力消耗没了,磕一粒高阶的补灵丹就补上了,遇上身家薄的对手可以慢慢耗,未尝没有胜算。   对付这样的人,当然要一口气直接打懵,殷渺渺一反上次战斗的拖沓消耗,速战速决,五分钟内施展了三个极其消耗灵力的法术,很快把对手摁趴下了。   下台的时候,那位仁兄幽怨地叹了口气:“下手这么狠,我以后不会卖驻颜丹给你的。”   殷渺渺面不改色:“我老了一样好看,不用你操心。”   那位仁兄:“……你会后悔的。”   后来殷渺渺才知道,他是丹心门里小有名气的天才炼丹师,成丹率高,品相极好,甩出同阶的炼丹师一大截,师父也是门派里屌屌的人物,因为小气又记仇,一般人不敢得罪。   殷渺渺无法理解他的脑回路,不卖驻颜丹什么的,Who care?也不知道为什么世人有那么多误解,觉得女修不是执迷容貌就是耽于情爱。   对美的追求是全人类共有的,情爱也不是女人一厢情愿的事。   世人真奇怪。   出人意表地快速结束了比赛,殷渺渺熟门熟路地拐向了听说茶楼。这家茶楼的位置得天独厚,正好对准擂台。如果没有想要近距离观看的比赛,在茶楼里找个靠窗的位置,完全可以边喝茶聊天边看比赛。   因为所有人里就飞英一个闲人,于是派小朋友每天去提前占座,其他人得空了就去休息一二。   “这边。”飞英对殷渺渺招手。   第一、二回合的比赛中间有一天的休息,趁着这天,听说茶楼把二三楼的格局做了改动,之前的包间全部拆掉,整层打通,放眼望去摆了几十张八仙桌,每张桌子旁边都坐满了人,桌上堆着茶杯、糕点、瓜子、水果盘,满满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殷渺渺找到了飞英,环顾四周:“人比之前更多了。”   “位置多了好多,比之前好占多了。”飞英心有戚戚然,之前他可必须天蒙蒙亮就来排队,还不一定抢得到包间,现在人是多了点,好在不用拼老命了。   殷渺渺倒了杯茶:“今天我是第一个回来的?”   “嗯,小师叔有比赛,乔师兄去看游百川前辈的比赛了,向大哥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飞英捧着茶杯,嘀嘀咕咕道,“一个人都不在,害我得守在这里哪也去不了。”   殷渺渺忍俊不禁,想想道:“飞英,我问你一件事,你之前是不是说遇见谢小莹了?”   “是啊,姐姐你问这个干嘛?”飞英剥着花生壳,眼睛贼亮,“难道是向大哥……嘿嘿嘿?”   “不是,我只是好奇。”殷渺渺问,“和我说说她是个什么情况?”   飞英老老实实把当时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殷渺渺暗忖,谢小莹说魅姬“杀了族人”,文茜又说“谢家主被枕边人杀死”“对方似乎是为了封灵毒”,而据她了解,魅姬似乎在中洲消失了近百年,如此,不难推断,或许魅姬隐姓埋名潜伏在谢家主身边,在谢家风雨飘摇之际给出了致命一击。   问题在于,化仙丹的效用和封灵毒截然不同,难道魅姬没有得手?   “你们是怎么遇到魅姬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飞英挠挠头:“我只知道后半段,前面发生了什么其实我感觉不到。”说着,他瞥见走进来的慕天光,眼睛一亮,“小师叔,这里这里。”   慕天光面若冰雪,往桌旁一坐,周围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飞英道:“小师叔,我姐姐想知道魅姬的事,那天前面的我没瞅见,你说说呗。”   慕天光望向殷渺渺,语气淡漠:“殷道友为何想知晓此事?”   殷渺渺感觉得到慕天光不太喜欢她——虽然他从未表露过任何反感,但感觉这种事是很玄妙的,哪怕他对众人一样冷淡,她也能确定他对她有似有若无的不喜。   更怪异的是,这是从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就有的,他受飞英之托带了东西给她,态度就说不出得冷淡,在紫微城里碰面后,反感又加剧了。他不和她有任何的眼神对视,迫不得已和她说话,也只是扫一眼就转开。   不过,兴许是念在飞英和她关系好,他始终未曾表露出来,除了她这个当事人,恐怕没有人发觉。   殷渺渺没有和人掏心掏肺的习惯,找了个让直男无法置喙的理由:“中洲四大美人,我已见其三,对于魅姬非常好奇,想多打听打听,不知道慕道友愿不愿意讲给我听?”   飞英兴奋起来:“她挺好看的诶。”   “实力如何?”殷渺渺看向慕天光。   他意思意思给了四个字:“诡异莫测。”   殷渺渺不言,双目始终注视着对面的慕天光。他似乎想避开她的视线,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然而手刚端起茶杯便又放下,停顿片刻,抬起头来,与她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慕天光:“……”他只好把当晚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飞英毕竟修为低,当晚的事情有些糊里糊涂的,但慕天光不同,他点明了两个细节,一是化仙丹的作用,二是御兽山的金丹是在中了毒的情况下才被筑基男修给杀害。   殷渺渺的表情非常微妙。   慕天光察觉到异样,微蹙眉头:“有问题?”   “魅姬似乎对你很有兴趣。”殷渺渺慢慢道,“给你一个忠告,不要和她有任何亲密接触。”   慕天光面露怒容:“道友慎言。”   飞英扑过去抱住他:“小师叔你冷静点不要拔剑。”   慕天光没拔剑,但也不想继续和殷渺渺同坐一桌,直接拂袖而去。   飞英很囧:“姐姐你不要欺负我小师叔嘛。他不是向前辈,从来不和女修接触的,你这么说他肯定要生气。”   “我没欺负他。”殷渺渺无语,“我的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好像是他想歪了。”   飞英:“……那我去解释一下?”   “没必要,只要你小师叔和所有女人保持距离,应该就没什么事。”殷渺渺想想,问道,“他是不是很讨厌女修?”   飞英苦恼道:“讨厌说不上,因为门派里的女修老追着他,动不动就告白,不答应就等到他答应为止什么的……久而久之,小师叔就不大喜欢和女修说话了。”   这个回答仍旧解释不了对方讨厌自己的缘由,不过慕天光的态度对她不重要,殷渺渺想不明白就抛之脑后了。   她坐在茶楼里喝了一下午的茶,分神同时关注着四个擂台的比赛,不出所料,比赛比之前更加激烈了,不少人不遗余力下狠手,力求尽可能得干掉竞争对手。   飞英满脸费解:“怎么打得这么激烈?今天都重伤四个了。”   他每天在茶楼里看热闹,对于比赛有较为清晰的认知:第一回合里,就算有人负伤,也可以自己强撑着下台,但今天不同,好几个是被抬下去的。这么重的伤势,就算有仁心书院安排的人治疗,也未必赶得上接下去的比试。   这才第二回合而已,要不要这么狠?   殷渺渺摇了摇头:“你不懂,现在的比赛比后面的更重要。”   为什么这么说呢?自然是和秘境有关。人人皆知风云会的真正目的是秘境资格,然而,风云会办到今日,究竟在风云榜上排多少名才能进入秘境,始终是个未知之数。   殷渺渺猜想,这应该是各方大佬的意思,一旦准确的界限泄露,难免会有人盯准最后几名下手,打起替代的主意,那么举办风云会的意义何在?而进入过秘境的人不在少数,能隐瞒到今天不透露一丝内幕消息,恐怕他们也不知道进去了多少人,同行者又有谁。   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保密办法。   但也不是什么线索都没有。   风云会的赛制非常有趣,虽然每届的报名人数不同,回合数就有多有少,但不管哪一届,都采取了双败淘汰制与单败淘汰制的混合赛制。   譬如今年,前两个回合是双败淘汰制,输掉两场比赛才算被淘汰,而从第三回合开始,采取的是单败淘汰制,输掉一场比赛即被淘汰。鉴于这个缘故,大家普遍认为赢下第二回合,进入第三回合,就有较大概率获得秘境的资格。   “这么复杂?”飞英感叹,“那岂不是要尽可能得赢下比赛了?”   殷渺渺叹气:“是啊,累人。”   双败就罢了,等到第三回合的单败,真是每场比赛都得全力以赴,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想出来的,让她这种只想进秘境不想刷名次的人也不能偷懒。 第159章 第二回合的比赛历时五天,淘汰了四分之三的人,去掉几个重伤失去战斗力倒霉蛋,还剩下五十个人。   街头巷尾,不幸落败的人借酒消愁,心有戚戚:“今年太凶残了,还是下次再来吧。”   “早知道我就该参加上一回的。”有个醉醺醺的修士悔不当初,“我以为中期怎么都比初期有把握,谁晓得今年这么多强人,太变态了。”   金丹的寿命长达五百,大多数人都至少会经历两到三次风云会,而秘境只能进入一次。为了更有把握得到名额,部分人会在进阶金丹中期以后再参加比赛,而有些金丹初期第一次是来打酱油,纯粹为了长见识。   小酒馆的老板是子承父业,有幸在少年就经历过风云会,回想了番:“我记得上一届的人也没有这次多。”   “人数不重要。”有个老神在在的修士说,“主要是各大门派的天才人物都在近百年结了丹,能不难吗?”   今年真心不是个刷名次的好时机,同样的实力,上届能进入前五十,这次可能就在一百开外了,等得起的可以期待下一个百年,等不起的……只能呵呵了。   不独是参加比赛的人蛋疼,秦子羽也为此事大感头痛。   他统共招揽了八个散修,本以为怎么都能有五个进入第三回合,哪晓得有两个运道不好,第二回合碰上了棘手的人物,最后只有三人通过。   一百年前,他和吴之问同时参加了风云会,那届不如这届英才辈出,他和吴之问双双进入前二十,顺理成章得到了进入秘境的资格。   因此,他并不能确定进了第三回合就能入秘境,总想着再把人往前送一送,否则要是猜错了,最后一个也没进,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至少要保证进两人,可以互相扶持,亦能彼此监视。   “来人,请魅姬过来一趟。”   不多时,魅姬袅袅婷婷进来了:“少城主找我?”   “魅姬来了,快坐。”秦子羽带着温和的笑意,关切道,“这几天住得可习惯?下人们若是服侍得不周到,尽管和我说。”   魅姬咯咯笑了起来:“我能有什么不满意?满意得不得了。”   秦子羽颔首:“那就好。”顿了顿,说出真正的意图,“我有一件烦心事,还要请魅姬给我出出主意。”   他把比赛的为难之处完完整整说了一遍,推心置腹道:“现今的情形对我十分不利,只要输一次就前功尽弃了。”   “东家的意思,我明白了。”魅姬撩着秀发,媚笑道,“东家想问我还有没有化仙丹,是不是?”   秦子羽诚恳道:“秘境中有仙草,服之容颜不老,魅姬若是愿意帮我,定有重谢。”   魅姬手中不止一两颗化仙丹,然而并不打算交给秦子羽:“我早就说过,化仙丹虽然能在短时间内提升实力,但后患不小。”   “唉,要是有办法,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少城主呀。”魅姬靠近他,吐气如兰,“你怎么就没有想过,把这颗化仙丹用在更好的地方呢?”   秦子羽心中一动:“此话何解?”   “四十七个对手,少一个,不就多一分胜算?”魅姬意味深长地说,“若是用得得当,说不定就是十倍百倍的好处了。”   *   殷渺渺单独和孔离约了吃饭,饭馆在紫微城的边角,吃的是热锅,也就是火!锅!   八仙桌中间凹进去的地方安着火种,擦得锃亮的铜锅里是鲜香浓稠的汤底,一层厚厚的红油浮在表层,白气咕噜咕噜往上冒,火辣辣的香气扑面而来。   孔离把一盘子肉片倒进去,念叨说:“本来说好来紫微城约你吃饭,谁知道你……”他对齐盼兮再嘀咕,和楚蝉相处那么久,总有点情分,怎么也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和向天涯交朋友。   “他们归他们,我们归我们,两码事。”殷渺渺觉得向天涯不坏,但也不能要求别人接受他的浪荡,各归各最好。   孔离点头,又担忧,欲言又止:“其实……”   殷渺渺忍俊不禁:“你想说齐盼兮的事?我知道。”   孔离轻轻打了打自己的嘴巴:“算我八婆。”   “你是好心,谢谢了。”殷渺渺把烫熟的肉夹到碗里,“齐盼兮遇到了点麻烦,找旧情人帮忙多正常,要不然哪来这么多入幕之宾?”   说起这件事,孔离和她透露了另一个八卦:“你知道么,凡间打起来了。”   殷渺渺马上问:“谁和谁?”   “吴楚联盟攻打越国,号称有五十万大军,大概是想一鼓作气灭掉越国了。”孔离微微一叹,“越国已向秦国求援,恐怕凡间战乱将起,多年不能休止了。”   凡间兵荒马乱,充军死于战争的不提,男丁去往前线,无法繁衍子嗣,粮食被征收,留在家中的孩童也会因为种种缘故而夭折……凡人的人口一旦锐减,修真界也会受到影响,新生修士的数目会大大减少。   殷渺渺的心情跟着沉重起来:“有修士插手吗?”   “必然如此。”孔离解释道,“和你们东北南三洲不同,中洲五城本来就是依照凡间的国家才诞生的,一旦被灭了国,城也就名不正言不顺了。所以,五国的战争背后都有修士插手,现在也就是金丹期的修士还在这里,筑基炼气的早就去了凡间。”   “在修士面前,凡人的力量不值一提,说白了还是五城之战。”殷渺渺沉吟道,“修士还没动手吧?”   孔离点头:“不错,毕竟风云会还没结束,各大门派的人都在,他们不敢太过分,凡间打打就算了,所谓仙凡有别么。”   战争何其残忍,凡人的生和死就在一念之间。但是,殷渺渺没有办法阻止,不提仙凡有别,她身为冲霄宗弟子,不能插手中洲之事。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殷渺渺望着热气腾腾的锅子,什么胃口也没了。   孔离用公筷给她夹了鱼丸,活跃气氛:“你真不像道修,唉,我昨儿和杨意说这事,他就和我说了句‘凡人之事与我等无关’,你要不要考虑来我们书院进修几年啊?我们儒修的心法也很不错啊。”   “免了。”殷渺渺不愿辜负美食,强打起精神来吃东西,“说说比赛吧,怎么样,你有把握吗?”   孔离干脆道:“没有,我们儒修斗法不怎么样,今年又有这么多高手,随缘不强求。”   殷渺渺也很佛系:“我也这么想,打到哪儿算哪儿,就是不知道抽到谁了。”   “一般不会同门派。”孔离安慰道,“你只要不和慕天光、游百川、杨意碰上,当有一战之力。”   殷渺渺想想:“名单应该快公布了,一会儿吃完了我们去看看。”   “行啊,刚好消食了。”   又有新鲜的肉类与河鲜上来,两人便停下话头,准备先吃个过瘾,哪晓得刚刚吃上,殷渺渺看见飞英哼哧哼哧跑了进来,还拖着浑身散发着冰冷之气的慕天光:“姐姐!出大事了!”   殷渺渺把桌下的长凳踢出来,给他们倒了两杯凉茶:“有什么好慌的,坐下喝杯茶再说。”   孔离和慕天光不怎么熟,颔首打了个招呼:“慕道友来了,快坐,要不要一块儿吃些?”   飞英一屁股坐下:“姐姐,出大事了!”   “你向大哥被人追杀了?”殷渺渺镇定自若,“让他去死吧,不用管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慕天光似乎微微蹙了蹙眉,对她所说的话不太赞同的样子。   “不是他,是你。”   殷渺渺捞起锅子里的菌菇,随口问:“怎么,我的下个对手很了不得?”   “了不得说不上。”飞英肃声道,“但很麻烦。”   “是谁?”   飞英说:“他叫杜月缺。”   啪嗒。孔离手一抖,筷子滑进了锅子里:“呃……”   “老板,麻烦换个锅。”殷渺渺白他一眼,“这个杜月缺是什么来历,能把你吓得丢筷子?”   “我手滑而已。”孔离分辩,“不过,这个杜月缺真的挺麻烦的。”   他向殷渺渺科普了下杜月缺其人,他出自幽水宫,人称“合欢公子”,是个修合欢秘术的修士。   杜月缺的样貌着实不差,仪表堂堂,锦衣玉带,一派贵公子的风流倜傥,实力亦是不俗,据闻是幽水宫数得上号的高手。要说在这鼎炉、野合为常事的修真界,合欢术算不上什么禁术邪术,杜月缺之所以比较招人恨,是因为他是个流氓。   也不知是什么狗屎运,他前面几个对手全是女修,其中又以凰月谷居多。凰月谷素派强盛,来参赛的女修除了陶新莺,都是素派的高洁之人,谁想到偏偏遇到这流氓,几乎每个女修的衣服都叫他给划烂了。   有人光了胳膊,有人露了酥胸,还有人被窥了玉背,怎一个羞耻了得?偏生对方实力高强,又奈何不了他。   “我之前碰到凰月谷的道友,她们恨他恨得牙痒痒,说非得把这个混蛋碎尸万段不可。”孔离面上浮现忧色,“你要小心,真的不行就认输。”   女修就算不是凡间女子,没什么贞洁观念,但大庭广众之下被男人宽衣解带,叫无数人看去身体,也是天大的羞辱。   殷渺渺若有所思:“原来如此,这是很过分了。”   飞英愁容满面:“现在可怎么办?”   “不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正好新锅子上来了,殷渺渺叫伙计多拿两幅碗筷来,“吃饭了吗?一块儿吃点吧。”   飞英不和她客气:“好啊好啊,我正好饿了,小师叔?”   “你留下吧。”慕天光淡淡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他素来冷淡,这般拒绝倒也未曾引起旁人的注意,只有殷渺渺心想,他果然讨厌她。 第160章   合欢公子的名号,就算不如几个天之骄子响当当,也绝对是小有名气。与他一夜春风的女修不在少数,提起杜月缺,中洲十个人里有七八个知道他的名字。   只可惜凰月谷深居东洲,对中洲之事不大清楚,等对杜月缺有个囫囵的了解时,梁子已经结下了。素派女修最恨这等轻佻流氓的男人,连续在他手上铩羽几次,恨得牙痒痒,做梦都想把这人碎尸万段。   杜月缺凭借实力拉满了凰月谷的仇恨,但他毫不在意,甚至享受这个过程。看到那些冰清玉洁目下无尘的女修被一缕缕割开衣物,将姣好的身姿暴露在众人面前时,他都有一种把仙女拉下神坛,肆意玩弄的快感。   女修嘛,就是这样的,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喜欢被人征服。   他运气真不错,虽然下一个对手不是凰月谷的女修,但冲霄宗也一样,名门大派的女修就好像是凡间的大家闺秀,端庄自持,别有傲气,征服她们是个不小的挑战。   但他喜欢驯服这样烈性的女人。   比赛前,苏小蛮笑嘻嘻地说:“她可是含光真人的师妹,你小心翻船哦。”   “多谢苏师妹提醒。”杜月缺的桃花眼柔情脉脉,“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苏小蛮做了鬼脸:“对啊,我每天都盼着你死呢,你可务必不要叫我失望。”   杜月缺当然知道,但面上仍然款款深情:“苏师妹放心,我一定会赢的,宫主之位,你就不要多想了。”   “哼。”苏小蛮也不蠢,懒得和他斗嘴,“那你就去吧。”   殷渺渺名声不显,之前的斗法也中规中矩,她倒是不认为杜月缺会输,只是不管怎么样也是云潋的师妹,杜月缺敢羞辱殷渺渺,回头迟早被冲霄宗收拾。   她都迫不及待想看好戏了。   “请两位参赛者上台。”   杜月缺闪身上台,眯着眼看着擂台另一头款步上来的女修。她穿了件月白色的交领长衫,裙摆到膝盖,下头隐约显出藕粉色的裙,粉黛不施也姿容秀丽,簪环俱无,一看就是名门大派中较为传统的女修。   他眼带桃花,微微笑:“请仙子指教。”   “请道友指教。”连声音也平淡得听不出起伏。   “咚。”铜锣响,比赛正式开始。   杜月缺第一时间拉近了双方的距离,他不敢真的小觑冲霄宗的弟子,赛前调查过她的比赛情况,的确是个只擅长法术的法修。   对付法修,近身是最好的办法。   火墙擦着鼻尖燃起,他侧身捏碎了手里的珠子,灵力罩护住周身,轻而易举地穿过了火墙。第二、三道墙相继出现,然而在灵力罩之下,杜月缺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屏障,逼近到了殷渺渺面前。   袖中的泥金扇落入掌中,刷一下展开,扇面边缘锋利异常,眼看就要划过殷渺渺的脸庞。   没有哪个女修愿意让自己的脸上受伤。   殷渺渺侧过脖颈,扇面擦着她的下颌扫过。而杜月缺眼中闪过得意,手腕下沉,扇缘划过肩头,刺啦,布料破裂,出现了一道约莫三寸的口子,莹白的肤色透出来。   最开始和他交手的凰月谷女修是个武修,与他近身对战时不觉有异,直到打完以后才发现外衫变为破烂的布条,遮不住春光。但武修近身本就容易受伤,她虽觉难堪,却也没有想到是故意的。   直到第二个女修也这样下场,她们才惊觉他是蓄意如此,于是第三个对手就处处提防,警惕地不肯叫他近身。   杜月缺本以为殷渺渺应该也打听过,早就做好了她闪退的准备,没有想到她居然以为躲开要害就好了,不曾在意这些。   真不知道是阅历太少,还是身为冲霄宗的弟子过于自傲。   也好,他会让她有个难忘的记忆。   泥金扇微微颤抖,扇面上金色的细尘散入空气之中,肉眼完全无法捕捉。杜月缺收了扇子,错身站定,假装抱歉道:“弄坏了道友的衣裳,真是罪过。”   殷渺渺扫了眼肩头小小的破裂口子,微微笑:“小事,无妨。”   战斗继续。   这回轮到殷渺渺主动出击了,一团团蓝色闪电组成的毛线球滚落在地,咕噜咕噜地向杜月缺扑去,这是《雷法》中的“滚地雷”,既可以在地面上滚动,也可以悬停在半空,遥控爆炸,不管是偷袭还是轰人都非常有效。   连续爆炸两颗后,杜月缺的灵力罩失去了作用,溃散无形。他忌惮滚地雷的威力,不断闪避挪位,不知不觉,两人的距离又拉远了。   *   台下围观的飞英松了口气,紧张兮兮地说:“幸好离得远了,我看见他靠近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才刚开始呢。”向天涯说,“杜月缺进阶金丹中期很久了,实力远不止如此。”   乔平也说:“他看着狼狈,实有章法,恐怕另有谋算。”   飞英不服,又去看慕天光:“小师叔?”   慕天光对殷渺渺没什么好感,但一码归一码,不妨碍他客观判断——在他看来,这场比赛没有太多的悬念。杜月缺的修为与经验均在殷渺渺之上,占了斗法最大的优势,除非殷渺渺有什么特殊的法宝。然而,若是靠法宝取胜,即便胜出也失去了较量的意义。   “希望渺茫。”他如实道。   飞英扁扁嘴:“都没有人觉得姐姐能赢吗?云前辈呢?”   云潋说:“会赢。”   飞英喜欢云潋的不客观不理智,握拳道:“好,我去下注!”   慕天光皱眉:“飞英。”   “我知道赌博不好,但这是我的心意,小师叔就放过我这一回。”飞英小跑着去听说茶楼下注,一看殷渺渺的赔率是1:3,马上押了一千灵石。   等他买完跑回去继续看比赛的时候,发现人比之前多了不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回到原来的位置,纳罕道:“我才走了一分钟,怎么这么多人?”   殷渺渺和杜月缺的比赛没什么噱头,开始就来看的人不多。飞英觉得不管胜负如何,台下有人支持很重要,遂软磨硬泡,强拉慕天光与乔平过来凑人数。   但现在这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盛况是什么情况?   向天涯瞅瞅一旁的慕天光和云潋,戏谑道:“他们俩往这里一站,人当然多了。”   “别谦虚。”乔平一本正经地说,“你也贡献了一份力量。”   飞英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擂台上,杜月缺时而左避右闪,躲开法术,时而伺机近身,发动攻击。然而,殷渺渺的身法已小有成就,无论杜月缺从哪个角度下手都能及时避开,连一片衣袂也没沾上。   杜月缺不慌不忙,等到差不多在擂台的各个角落都踩了一遍,才笑道:“道友的身法翩若惊鸿,轻盈如叶,在下佩服。”   殷渺渺反问:“是吗?”   “自然。”杜月缺展开泥金扇,将它如暗器掷出,半空中,黑底金粉的扇面全部展开,光晕流转,扇面上的景象竟然犹如实景呈现在众人面前。   幻境。   这把泥金扇不仅是削铁如泥的兵器,同时也是一件能编织幻境的法器,能够瞬间俘获修士的神识,将人拖入幻境之中。   不愧是有名有姓的修士,对付起来的确棘手。   殷渺渺举目望去,这是在锦绣闺阁之中,雕梁画栋,珠帘高卷,屋檐下挂着鹦鹉的鸟笼。   红罗帐里,传来似有若无的呻吟。她瞄了一眼,发现正在上演不可描述的女主角月白衫子垂地,下系藕粉长裙,俨然是她本人。   殷渺渺:“……”原来他人的幻术是这样施展的吗?   比起很早就开始修学幻术的人,她算是半路出家,阴错阳差得了蜃怪的魂珠才修出了幻术,通常用来在对敌时施展障眼法,力求神不知鬼不觉的欺骗,并不像杜月缺一样以幻境困人。   那么,该如何破解呢?殷渺渺思忖着,用上了幻象金瞳。   左眼的流光编织幻境,右眼的镜心映照真实。   在这双眼睛下,香闺美人的幻象瞬时碎裂,似泡影般消弭在半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密的金粉,它们层层萦绕在她周身,把她围裹成巨大的茧。   原来如此。   殷渺渺明白了,幻术不是在杜月缺展开扇子的时候才开始发动,而是很早就潜伏在她周围。金粉细微又分散,同灰尘没什么两样,即便她神识过人也不可能提前感知,待时机成熟之时,扇面的画像召引了金粉,幻术发动。   手段不可谓不高明,尤其是那不可描述的场景,换做其他女修,冷不防看见自己在和男人翻云覆雨,恐怕又羞又恨,瞬时心神失守了。   窥破了幻境的真实,下手对付就容易得多了。   台下的人不知道殷渺渺破解幻境只是眨眨眼的事,只看见扇面上浮现出幻境,人就不动了。   “杜月缺是有两把刷子。”孔离说,“合欢秘术不是房中术这么简单,迷惑人心亦在其中。”   飞英吃惊:“孔前辈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比完就来了。”孔离和殷渺渺不巧同时开赛,比完就赶紧过来了,眼见杜月缺以幻境困住了殷渺渺,正欲上前下手,不由奇怪,“我记得她也擅长幻术,没道理这么简单就中招啊。”   然而,杜月缺不觉有异,装作谨慎要补刀的样子:“得罪了,道友莫怪。”说着,扬手就往她胸前拍去,本以为会摸到一团盈软,谁想堪堪触碰到她的胸前,掌心就传来一阵刺痛,烈火顷刻间灼伤了他的右手,血肉收缩卷起,变成焦黑的一团。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面前的女人微微笑了起来,“这句话,道友听过吗?” 第161章   对于殷渺渺能挣脱幻境,杜月缺没有特别吃惊,毕竟对方是云潋的师妹,元婴真君的亲传,若是没些手段,他倒是要怀疑她是不是隐藏了实力。   “道友说什么,我不明白。”杜月缺的表现毫无破绽,甚至彬彬有礼地笑了笑,“不愧是冲霄宗弟子,看来我得拿出真实力才行,这回我可不会因为你是女修而相让了。”   他的修为比殷渺渺高一些,又会装相,不晓内情的路人看来,还真以为他是个怜香惜玉之辈。   “希望道友说到做到。”殷渺渺笑笑,“别待会儿又说让我才好。”   她语带讽刺,杜月缺却不恼,这的确不是他的真正实力,陷阱早在一开始就布下了。他双手一翻,手背上出现了奇怪的黑色裂纹,他手指舞动,柔软地像是没有骨头。   霎时间,某种奇异的直觉击中了殷渺渺,肉眼没有捕捉到任何异常,她却渺想也不想,身体腾挪跃起。两道看不见的灵线从她后背掠过,没有伤到身体,却在交织时碰到了她的衣袖,半个袖子被灵线绞了个粉碎。   然而,不等她落回地上,又有两道灵线交织而来,一道在上面,从前往后,一道在下面,从后往前。殷渺渺不得不在侧空翻转身体,这才堪堪避过。   杜月缺不紧不慢道:“道友的身法果真出众,只是我这十根情丝,你能躲得过多少呢?”   灵线无形无色,全凭杜月缺的灵力凝成,每根手指操控一条线,十线交织,比起天罗地网也不算什么了。   杜月缺只用到六根线,已经从上下四周团团包围住了殷渺渺。六根线几乎是同一时间从相反的角度绞来,人身这么大的目标,要全部躲开绝无可能。   不多时,她左边的袖子从肩膀处裂了个大口子,露出半条胳膊与里头穿着的抹胸。殷渺渺没有在意,只是想:这才六根线,另外四根线去了哪里?   “不错,你发现了。”杜月缺大笑起来,双手向外伸开。   呲啦,殷渺渺的后领处黏着两根线,直接从在她的后背撕出了一道口子,这道裂口最大,直接从后领通向腰际。另外两条线如法炮制,一条黏在肋下,一条黏在衣襟上,向外这么一扯,交领的外衫被猛地扯开,她穿着的雪青色冰裂梅纹抹胸一览无余。   台下的人已经出离愤怒了。   凰月谷的女修开始便关注着这场比赛,眼见殷渺渺的遭遇比之前的师姐妹更惨,不由议论纷纷:“太过分了,真是欺人太甚。”   最激动的莫过于飞英,他想起了非常糟糕的记忆,火冒三丈,跳起来叫:“混蛋!不要脸!卑鄙无耻下流!!这种不犯规吗??”   “冷静点啊小飞英。”乔平死死按住他。   “不冷静!无耻!这种人简直是畜生,算什么男人!”飞英气到爆炸,“向大哥你说句话!”   向天涯摁住他的肩膀:“你让我说什么?比赛没结束呢。”   飞英悻悻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这种人就该被套麻袋打到半身不遂。”   “他可能下台的时候就这样了。”向天涯拍拍他的肩膀,“你没看见渺儿脸色都没变。”   不错,比起旁人悚然变色,殷渺渺的表情堪称寡淡:“情丝万缕,藕断丝连,这也是合欢秘术里的法术吗?”   没能看到意向中羞愤欲死的表情,杜月缺十分失望:“不错。”顿了顿,又道,“道友如果不认输的话,恐怕这件衣服是保不住了。”   “不过是件衣服。”殷渺渺漫不经心地伸手拈住衣襟,轻轻一扯,破损的外衫就被褪了下来,“喜欢的话,赏你了。”   月白色的外衫如云烟飘起。   身上,雪青色抹胸勾勒出身体的曲线,增一分太丰的胸围,减一分太细的腰身,莹白如玉的左臂上,琉璃错金的臂钏恰到好处地映衬着肤色,下裙系在腰间,细细的褶皱间有银光闪闪。   她负手而立,眸色是淡淡的金:“现在,轮到我了。”   语毕,熊熊火焰从她脚下呈螺旋状燃起,顷刻间燎遍擂台。放眼望去,遍地火树琪花,灿烂明亮到极致,同时,火焰高涨,疯狂地舔舐着一切,叫人心生畏惧,怀疑己身坠入了地狱。   杜月缺被惊了一跳,然并不慌乱,区区火焰有何惧之?躲开就是了。   他生性谨慎,捏碎了一粒防护珠,撑起了灵力罩避让。然而不知怎么的,明明躲开了,腿上却传来剧痛,低头看去,脚下踩的哪里是之前以为的平地,分明是火焰中心,他竟然是主动投入了烈火之中。   怎么可能?他挪身退开,火焰却紧追不舍,无论他去往哪里都紧跟不放。他握住泥金扇,灌之灵力,扇面所过之处,烈焰不再跟进。   有用,不是幻境。他心里刚松了口气,手中的泥金扇却摇身一变,化为火蛇咬住了他的手掌。他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松了手。   啪嗒。是扇柄砸在地面的声音。   上当了!杜月缺暗叫糟糕,想要伸手去拾,孰料地上的火焰已经吞噬了扇柄,动作不由一顿,转念一想,又疑是幻觉,便尝试着伸手去碰。   轻轻一触,手指顿时起了一串燎泡,疼得他冷汗直冒——这火焰是真的。杜月缺终于发觉自己的处境,这火海既是幻境,又是真实,他若是无法分辨,就只有死路一条。   只要破开幻境就好。他强自镇定,想展开神识寻找破绽,然而一动念,灵台便传来刺痛,刚刚探头的神识缩了回去。   “你……”他用力扶着额头,冷汗湿透了后背。   同样惊心的还有台下的人,在他们看来,杜月缺似乎着了魔,不管不顾地投身进了大火之中,随之清醒,眼中有着恐惧,拔腿逃离,转瞬又入障,再次被火焰所迷惑,如飞蛾扑去。   而无处不在的火海不仅有燎原之势,令人心悸,更诡异的是,在这万千烈焰之中,一朵朵红色的莲花盛开,莲瓣舒展,似真非真,似幻非幻,如梦泡影。   “这到底是什么?”孔离望着光怪陆离的火海,费解至极,烈火深处哪会有红莲盛开,这究竟是真实的火焰,还是幻境的照影?   “真实幻境,你们都被影响了。”回答的是慕天光。   飞英下意识地朝他看去,惊得目瞪口呆:“小师叔你的眼睛怎么了?”   慕天光的眼瞳原本就要比常人淡一些,是浅浅的烟灰色,衬得他不似真人,可是现在,他的双瞳变成了银白色,间或有璀璨的星光一闪而逝。   “这不会就是你的破障之眼吧?”乔平恍然,“据说破除一切迷障,你看到了什么?”   慕天光望向台上,金色的流光萦绕,似黄金急雨,赤红的烈火熯天炽地,有令人惊颤的美。就在这个刹那,殷渺渺仿佛察觉到了有人在窥视她,朝他遥遥望来。   四目相对。   “小师叔!”飞英拽他,急切地问,“你看到了什么呀?”   慕天光回过神,答道:“光和火。”   “嗯。”云潋肯定了他的回答,“我师妹的眼睛叫幻象金瞳。”   飞英揉揉眼睛,看到的依然只有火海,想了想,懵逼了:“小师叔你的眼睛叫什么来着?”   乔平替他回答:“破障之眼,是小师叔的神通。”   飞英蛋疼了:“本来水就克火,现在连神通都相克,你们俩可千万别碰上啊。”   慕天光:“……”   看不破幻境的杜月缺保持着最后的冷静,以灵线为武器,大片大片地扫过火焰,以灵线传来的波动判断真假。   殷渺渺不得不承认对手确有实力,灵线是用己身的灵力凝成,可以不通过神识,直接用身体感知,换做其他人,许是真的会被窥见破绽。   但她有镜心。   镜之心,可以映照现实,关键在于投映与反射,所以,她的幻境又多了镜像的迷惑,有一部分的虚幻,正是由杜月缺本人造成的。   双重的幻境交织,他在戏弄他自己。   这幻术不是破不了,只是他没有时间了。殷渺渺走到他身后,掌心运起雷光,朝着他的胸口拍去:“还给你。”   “噗!”   雷电之力穿透肉体,血管破裂,皮肤烧焦,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四肢失去了掌控,大量的鲜血从眼鼻耳口中流出。   杜月缺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何事就重重摔倒在地,眼前天旋地转。   胜负已分。   他听见铜锣一声响,朦朦胧胧间,看到殷渺渺走到自己面前,拿出一件外衫,舒展玉臂套上双袖,慢条斯理地拢好衣襟,系上钮扣:“爱欲于人,似火焚身,现在,你该懂了吧?”   “你……咳咳……”杜月缺衣衫褴褛,口吐鲜血,“我……”   殷渺渺哪有兴趣听手下败将的豪言壮语,转过身,施施然下台去了。   晚风吹起她的衣袂,宛若桃花。   隔绝擂台的结界一打开,飞英马上冲过去,兴高采烈地宣布:“姐姐!我买了你赢!一千灵石,我赚翻啦!”   “哦,那你请客吃晚饭。”殷渺渺拍拍他的肩膀,发现不少熟人都在,“我都不晓得自己有这么大的脸面,怎么你们都来了?”   向天涯快笑死了:“不来怎么看得到你提起裤子……不是,穿上衣服不认人的样子?这羞辱真是绝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殷渺渺故作诧异。   “啧。”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了,向天涯敢发誓,她绝对是故意的。   殷渺渺若无其事,对云潋说:“师哥,我赢了。”   云潋摸摸她的头:“厉害。”   殷渺渺摇摇头:“不厉害,险胜,杜月缺很厉害。”虽然人品有问题,但不可否认杜月缺是个强敌,她能胜出是侥幸。   其他人表示不同意,尤其是飞英:“姐姐,你的那个眼睛看起来很屌啊,是神通吗?超厉害,我完全分不出来真假,不过……”   “不过?”殷渺渺奇怪。   飞英期期艾艾:“我小师叔……好像也有……”   咦?殷渺渺诧异地看了慕天光一眼,笑笑道:“是吗?肯定比我厉害。”   “谈不上。”慕天光开了口,语气淡淡,“只是恰好有点渊源罢了。”   飞英:这不是什么渊源,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QAQ 第162章   殷渺渺终于出了次名,凭实力,不是凭八卦的那一种,换做在前世,那就是冲到热搜第一了。   茶楼里,酒馆里,人人都在谈论她的比赛,各抒己见,乐此不疲——   “以初期修为击败中期,又是合欢公子这样早就成名的人物,此女实力不俗啊。”   “对对,她的火焰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是烈火还是红莲?”   “传闻上古时有神火名为‘业火红莲’,以因果业火之力焚毁一切,有通天彻地之能。”   “你个书呆子,那只不过是传闻,要是业火红莲,怕是你我早就化为灰烬了。”   “两位休伤和气,她的火就算不是‘业火红莲’,怕也是异火的一种,力量极其霸道,我离得近,险些变成人干。”   “这么厉害?你可不要夸大其词。”   “当然是真的,你道她是谁?她是冲霄宗云潋的同门师妹!”   “哗,原来是冲霄宗门下,怪不得,道号何许?”   “似乎是叫素微。”   “素微?等等,我看看。”有个随身带着小册子的仁兄哗啦啦翻了翻书页,讶然道,“这上头说她结丹时有九道天劫,乃是凤凰天相,真的假的?”   “九道天劫?怎么可能!这册子老摘些街头巷尾的传闻,一点儿也不可靠。”   “就是,若真是如此,怎么先前从未听过她的名字?”   坊间小册子毕竟不是风云榜,什么八卦狗血都往上写,就好比游百川的身世阴谋,册子上写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然而旁人看归看,未必会信。   “等等,我有件事特别好奇,这上面说她携妓出游,真的假的?冲霄宗的女修这么放荡?”   “呸呸呸,你胡说什么呢。”三大宗门地位赫赫,谁敢如议论齐盼兮似的讨论冲霄宗的弟子,乖觉的人立刻怼了回去,“上面不是写着么,她替名妓赎了身,两人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这个结局群众喜闻乐见,有人感慨道:“能不看门第出身,是个重情重义的。”   “什么重情重义?我和她住一家客栈,亲眼见到有个男人和她一起从屋里出来。”刚才说话的人嗤之以鼻,“那个男人你们也知道,就是和齐盼兮、楚蝉不清不楚的家伙。”   众人:“……”   角落里,有人幽幽地说:“之前与合欢公子斗法的女修,下台的时候都羞愤欲死,她倒好,主动脱了衣服,生怕旁人看不见似的,指不定私底下多么放荡随意呢。”   死一样的寂静。   半晌,酒馆的老板说:“这话客官还是休要说了。今天她比赛的时候,不止是云潋,慕天光等人均在,看样子与她十分熟稔,更别说剑纯真君了,得罪不起啊。”   “不就是仗着出身大门派么。”那人不服气,“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话就惹人哂笑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凭你打不过人家。她可是实打实赢了合欢公子,不如你试试?赢了再来说没什么了不起的也不迟。”   有个女修气愤地说:“就是。而且脱了件外衣怎么就非得羞愤欲死了,大家是修士,又不是凡人,难道还讲什么贞洁妇道不成,真是贻笑大方。”   “人家出自冲霄宗,且是元婴真君的亲传弟子,姿态大方很正常,要我说,这才是名门大派的风范呢。”   ……   殷渺渺对于自己的出名非常淡定,风云会就是这样一个场合,只要你展露了实力,马上就会为天下人所知。当然,伴随着名气而来的还有旁人的评价,有的善意,有的恶毒,说不准的事。   别人的看法,她是一点也不在意。只有飞英听了一耳朵,回头愤愤不平:“真是的,不过是件衣服,他们怎么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来了?”   殷渺渺调侃道:“要不然怎么显得出自己慧眼如炬、英明果断呢?”   “唉。”飞英叹了口气,又想起慕天光被名气烦得不轻,不禁有感而发,“看来出名未必是好事啊。”   “哈哈,可不是。”   *   慕天光又赢下了一场比赛。他可爱又萌萌哒的小师侄堪称最佳捧场,马上就迎上来欢呼:“耶!小师叔又赢了!”   乔平啪啪鼓掌,顺带表示:“小师叔肯定会赢到最后,你这么早高兴干什么?”   “每一场比赛都很重要,每个对手都要尊重。”飞英笑嘻嘻地说,“既然赢了就值得庆祝,小师叔,我们去吃顿好的吧?”   慕天光的目光柔和下来:“你们去吧,我先回去了。”   飞英和乔平对视一眼,心里都很担忧——风云会办到现在,不少人是不打不相识,台上打完,台下就成了朋友。尤其是他们这些各大门派的精英弟子,私下交好来往的不在少数,譬如游百川是出了名的沉默寡言,但他和孔离关系不错,连带着与北斗堂的杨意也熟稔起来。   其他几个看着不好亲近的人里,云潋是情况特殊,真要交流起来没有什么问题,白逸深也不是传闻中那么不近人情,甚至还会指导殷渺渺的师妹练剑。   真正把拒人于千里之外贯彻到底的人,就只有慕天光一个。   两个师侄操碎了心,可他们是晚辈,飞英能软磨硬泡拉着他出来走走已经是用尽洪荒之力了,让他参加聚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两人只好放弃,分道扬镳,各赴饭局。   乔平死活不肯透露吃饭的对象,只在临走前叮嘱:“吃完让殷道友送你回去啊,现在紫微城里鱼龙混杂,当心被敲闷棍。”   飞英:“哼!”好生气哦,就算筑基了还是被当做小孩子。   但没有办法,如今紫微城里金丹遍地走,筑基就真是小透明了QAQ   *   慕天光今天的对手颇有几分实力,法衣上的符文被破坏,对手的鲜血沁入衣物,铁锈味挥之不去。   他素来爱洁,回到客栈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   客房中有预备好的浴桶,启动上面的阵法即可聚水加热,然而,慕天光输入灵力时却发现浴桶上的聚水阵法被破坏了。   痕迹有些日子了,恐怕是上一任住客与人发生了打斗,不慎破坏了浴桶的阵法。慕天光微蹙眉头,拉铃叫人来调换。   笃笃。有人在外敲门。   “进来。”   有个穿着灰色曲裾的女修低眉顺眼:“前辈有何吩咐?”   慕天光对这家客栈心存不满,但也不会对无辜女流发脾气:“桶坏了。”   女修赶忙过去查看,检查一番后道:“请前辈恕罪,这就为您调换。”说着,她把坏掉的浴桶收走,小步跑着离去了。   慕天光眉间微展,这个女修至始至终没有直视过他的脸,视线只到胸口,这无疑让他十分满意。   不多时,女修又回来了,为他换了一个全新的浴桶,又蹲身致歉:“招待不周,请前辈恕罪。”   “无妨,下去吧。”   女修告退,替他关上了门。   新的浴桶没有任何问题,很快聚出了大半桶的清水,镶嵌在桶外的矿石把水温加热的恰到好处,蒸汽冉冉升起。   他解开腰带,脱下衣衫,把自己浸入热水之中。微烫的热水舒张了毛孔,沾染在锁骨处的血迹被润湿流下,萦绕不去的血腥味总算消退了些许。   “呵。”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慕天光立时知晓不对,习惯性想要调动灵力,却发现周身全部灵力被封,竟然一丝也不能使用。他心中一沉:“谁?”   “咱们才刚刚见过没多久。”这回,柔魅的女声是响起在他背后,纤纤玉手搭在他的肩头,“怎么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慕天光听出了她的声音,冷冷道:“魅姬?”   “真高兴你还记得我。”魅姬在他耳畔轻笑,“我从那天见了你呀,就一直茶不思饭不想,这不,总算又见到了。”   慕天光终于知道当初那个金丹修士是怎么被杀的了,丹田内金丹无异,经脉中灵力尚存,偏生就是一丝也调动不起来。魅姬本来就是极其棘手的人物,他无法调动灵力,等于是俎上鱼肉,毫无反手之力:“你想干什么?”   “你放心,我是不舍得杀你的。”魅姬从他背后拥住,手指抚过他的胸膛,“不过,你最好不要想什么花招,只要你听我的话,保证你毫发无伤。”   慕天光从未受过这般侮辱,面色铁青,然而,他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灵力无法调动,储物袋被他取下放在一旁,已经被魅姬贴了封印的符箓,一时也无法取用。   “呵,别看了。”魅姬幽幽道,“对付你这样的人,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怎么敢动手?”   *   飞英今天请客吃饭,用他赚来的三千灵石,本以为可以热热闹闹吃一顿,结果乔平有约,慕天光不来,向天涯不知道去了哪里,最后只剩下殷渺渺奉陪。   “好过分哦,白吃都不来。”飞英嘀咕说,“我们今天大吃特吃,一口都不留给他们。”   结果……   “啊啊买多了,算了,不和他们计较。”   “这个好吃,乔师兄肯定喜欢!”   “小师叔没来太可惜了,带回去给他尝尝。”   “刚刚那个也……不如我们……”   等到吃完的时候,飞英手上提了个大大的攒盒,里头是满满当当的外卖。   殷渺渺有时候就想,飞英之所以讨人喜欢,真的是他把每个人都放在了心上,别人对他好,他就对别人好。   当年不过举手之劳,今日却收获了真挚的感念,可见人是要多行善事的,只要有一个人知晓回报,就没有白付出。   回去的路上,飞英八卦个不停:“我猜乔师兄今天肯定和女孩子吃饭,所以才不肯带我又不告诉我,哼!”   殷渺渺问:“谁?凰月谷的女修吗?”   “不知道,但我肯定会挖出来的,休想瞒过我。”飞英上楼,先去看了乔平的房间,果然人没回来,就提着盒子去找慕天光,“小师叔,我回来了,给你带了好吃的。”   房间里,魅姬笑盈盈地问:“哟,是那个嘴甜的小朋友啊。”   慕天光一时色变,高声道:“回你的房间去。”又冷眼看着魅姬,“别打他的主意。”   “唉,这可为难我了,这么可爱的小少年,谁心里不喜欢?”魅姬没想到有软肋送上门来,笑得花枝乱颠,“你若是不肯,有个小朋友逗逗趣也是好的。”   门外。   殷渺渺按住飞英的肩膀:“回你的房间去,别出来。”   飞英反应很快,用口型问:“我小师叔……”   “嘘——”殷渺渺做手势赶他回屋,房间里有防御阵法,可以让客人免于受外界斗法波及。   飞英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忧心忡忡地进屋去了。殷渺渺在门外驻足片刻,转身下楼走向后院。   门内。   魅姬倚在木桶旁,青葱玉指想要抚弄他的唇角,被慕天光抬手挡开:“滚开。”   “真傲气。”魅姬一点也不生气,指尖转着两个双环,咔咔两下直接把慕天光拷在了浴桶上。照理说,浴桶是炼过的法器,虽是木料却坚硬似铁,可她的双环竟然一下就打穿了桶壁,绝非凡物。   她唇角带笑,吹气到他脸上:“这样是不是更有趣了,嗯?”   慕天光问:“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目的?”魅姬掩唇,故作惊讶地笑了笑,“你不会以为我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吧?天哪,对我来说,不会有比你更有吸引力的目的了。”   停顿片刻,她的声音变成蜜糖:“我想要的,就是你。” 第163章   慕天光在门派时就备受女修的爱慕,委婉点的找个借口来搭话,性情奔放的直接就堵到他门前来告白。   他不胜其扰,只能常年闭关,且对任何女子不假辞色——坊间册子里所录的为他寻死的女修,便是因为他和颜悦色的一刹,就认定对她与众不同,间接导致了后面寻死的闹剧。   然而,这些女修再怎么胡闹痴缠,也只是借机搭话、送礼尾随罢了,从没有人敢这么堂而皇之地羞辱他。   慕天光强忍着怒气,想以神识代替灵力唤出沉睡的雪际剑,然而,本命宝剑虽忠心护主,却必须在主人受到危险时才能自发抵御。魅姬只是困住了他,不曾伤他一丝一毫,剑未开神智,意识不到危险之处,懵懂不出。   “唉,妾身就这么不招你喜欢吗?”魅姬勾起他的下颌,幽幽道,“怪不得,元阳未泄,白龙常擒……不要紧,一会儿你就知道我的好了。”   慕天光假作被她抬起面孔,实则在对视的时启用了神通,银光在瞳中一闪而过。魅姬忽觉头晕目眩,防备不及,被慕天光抬腿踹在了小腹上。   叮咚。她手腕上的金玲清脆地响了起来。   铃音攻击神识,慕天光不得不全神应对。而刚才的这一下也未能对魅姬造成任何伤害,她下盘极稳,牢牢坐在木桶上,腰肢后仰,轻而易举地卸掉了他的力道。   “呵,让你不要耍花样了。”魅姬冷笑道,“你当我没有完全的把握,敢对你这样的人下手?别痴心妄想了,再惹我,我就把隔壁的小子杀掉。”   慕天光冷冷道:“那你就先杀了我。”   “我会让你求我。”魅姬探手入水,直擒要害。   慕天光的脸色立即变了,修士控制自己的身体需仰仗灵力,灵力一旦被封,身体便会遵循本能。   魅姬娇笑起来,哑声道:“那天,我和那个老东西好的时候,你全看见了吧?我也让你尝尝……”话音戛然而止,她的身形以极快的速度闪躲开来,“谁坏我好事?”   吱呀。窗户被人推开,慕天光看见了熟悉的白色外衫。   “坏你好事?”殷渺渺冷笑道,“男欢女爱,最要紧的是两厢有意,情投意合,你搞霸王硬上弓是什么意思?”   魅姬睃向慕天光:“为他来的?太晚了。”   “你不是还没死么,哪里晚了?”殷渺渺淡淡道,“谢夫人。”   魅姬神色一变:“你是谁?”   殷渺渺嘴角勾起:“真是谢夫人啊,我就随便叫叫,怎么,没想到中洲能有人认得你?”   “知道我这个身份的人,都死了呢。”魅姬咬重“死”字,扬手掷出一把飞针。   趁着她们二人交手,慕天光顾不得许多,尝试破开箍在手腕上的铁环,却怎么也办不到。   魅姬用暗器争取到了时间,拿出碧玉萧横在唇边,呜呜得吹奏起来。   殷渺渺在听向天涯说起魅姬后就对她上了心,立即运转“明心诀”,躁动的灵力瞬时被安抚。然而,她故作受创难忍,立住不动,魅姬冷笑一声,挥手又是几根细针。   谁知殷渺渺眼疾手快,卷袖将针全都拢入掌中,接着掐诀施展法术,只攻魅姬要害。   惯用的手段失了作用,魅姬暗暗皱眉,嘴上却说:“你似乎对我早有防备……难不成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我只知道你今天要倒霉了。”殷渺渺握住团扇一挥,“去。”   烈焰袭人,魅姬眼看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不由恨得牙痒痒,又知今日事不能成,恐怕再也没有得手的机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他个难忘的教训。   “既然你这么喜欢,那姐姐就帮你这次好了。”她变戏法似的拿出个香粉盒子一抛,甜腻的香气迎面而来。殷渺渺一听就头皮发麻,生怕是什么不可描述的助兴用品,慌忙伸手去接。   魅姬趁机反手往浴桶里丢了件东西,随后立即转身跳窗遁走。   殷渺渺没有追,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水中的东西,倒吸了口冷气,见慕天光想挺腰起身,惊得脱口而出:“别动。”   慕天光一怔,垂眸想往水下看去,却被她遮住了眼睛,不由惊怒交加:“你干什么?”   “听话,别动。”殷渺渺捂着他的眼睛,指尖凝出火焰,在木桶上破出一个洞,热水汩汩流出,水位渐渐下降,“放松一点,不要动,不要挣扎。”   慕天光受到魔音的影响,暂且无法调用神识,只感觉到腰下有什么东西痒痒的,水位在下降,似乎是水珠滑落肌肤的感觉。   然而肯定不是。   他冷静下来:“你放开,我自己来。”   “你现在动不了。”殷渺渺轻柔地说着,“别紧张,马上就好。”   透过粼粼的水面,她看着趴在慕天光小腹上的红蝎,赤红的蝎子与白皙到透明的肌肤产生了剧烈的视觉反差,美到诡异。   她放轻了呼吸,无声地与红蝎对峙。要是一击不中,就算蝎尾没有蛰中慕天光,蝎毒入水也会马上感染到他。   机会只有一次。   慕天光正在经历人生中最糟糕的几分钟:残留在肌肤上的水珠蒸发,带走人体的温度;她微不可见的呼吸落在他的手臂上,把那一小块的肌肤晕得暖暖的;异样的触感停留在小腹,连同她的视线一起,让他深感屈辱。   多样的情绪翻涌在一起,变作惊涛骇浪,他闭上眼睛,强行将所有的情绪冰封起来,重重沉入海底。   他一动也不动,几近雕塑。   而殷渺渺等待的时机也到了,电光石火间,她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捉住了红蝎。同一时间,红蝎受惊,扬起尾巴就往她手心里刺去,她面色不改,掌心燃起火焰,瞬间把它烧成了灰烬。   “好了。”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慕天光睁开眼,下意识地往身下看去,水没到脚踝,肌肤上只残留着水渍,其余一样也无:“是什么东西?”   “哦,一串璎珞罢了。”殷渺渺松开手指,灰屑自她指缝间撒下,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原型了。   慕天光知晓她在说谎,却沉默无言。   殷渺渺背过身去:“你起来吧。”   慕天光抿了抿唇角,淡淡道:“打不开,我的灵力被封住了。”   殷渺渺没奈何,只好先将他放在一旁的衣衫扫入木桶,堪堪遮住了关键部位,这才转身研究起铁环来。   不得不说,眼前的场景过分香艳了。   乌黑柔顺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肩头,白到几近透明的肌肤上残留着水珠,正顺着肌肉的纹路滴滴滑落,本是泠泠如寒月的男人,此时却被禁锢在了浴桶之中,不着寸缕,强烈的对比产生了莫大的刺激。   尤其是他强忍着怒意与耻辱的表情,更是让人油然而起亵玩之心。   殷渺渺真的很同情慕天光。他分明暗地里讨厌她,现在却不得不接受她的帮助,偏生还是在赤身裸体的情况下,这种愤怒与无奈的心情,可能会把人逼疯。   她想了想,起了个话头:“你中了封灵毒,这种毒非常稀有,金丹也防不住,一旦中招,灵力就会被封十二个时辰。”   慕天光冷着脸,没有作声。   “我也中过这个毒。”殷渺渺低着头摸索着铁环,“当时中了埋伏,灵力被封,差点被一群男人奸污,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脱我衣服时的感觉,就好像是掉进了蛇窟,有一万条蛇在我身上爬来爬去。”   慕天光未曾料到会听见这样的秘闻,不禁抬首朝她看去。她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落下的发丝扫过他的胸膛,痒极了,喉咙也痒痒,想说什么,却找不出合适的话语。   少顷,殷渺渺找到了机关所在,用指尖轻轻一拨,铁环松开了:“可以了。”   慕天光沉默了会儿,终于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殷渺渺笑了笑,背过身去,“我杀了他。”   背后传来簌簌的穿衣声,她听见他说:“谢谢。”   殷渺渺推开窗户,月色皎皎,虫声唧唧。她伫立片刻,忽而道:“我只是送飞英回来,天很晚了,就不进来坐了,告辞。”   慕天光什么也来不及说,就见她衣袂翩然,转瞬就没了踪影。   *   殷渺渺回到客栈,发现掌心的伤口已经愈合了。这并不奇怪,她在猜想指尖莲改造了她的身体后,就尝试服下几种已知的毒药,结果无一例外全都失效了。   现在,她可以确定自己成了百毒不侵之体,区区蝎毒又有何惧?   说起来,魅姬真是狠,得不到手就干脆毁掉,要是真的被蛰了一口,慕天光可能这辈子都有心理阴影了。   “封灵毒、化仙丹……”殷渺渺大感头痛,这样的大杀器被掌握在魅姬手中,而她投靠了秦子羽,卷进了五城纷争,想想都觉得棘手。   更让她觉得麻烦的是,直到第二天早晨,向天涯也没有回来。   向天涯这一回合的比赛在昨天就结束了,但从今天下午开始,殷渺渺就没有见过他的人,不过他的行踪很好推测,能让他匆忙离开的,不是齐盼兮,就是谢小莹。   谢小莹在追踪魅姬,魅姬要埋伏慕天光,必然早做准备,恐怕不会是她。那么,多半是为了在秦府的楚蝉了。   真要动手劫人,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了。   殷渺渺不禁后悔没多缠住魅姬点时间,现在为时已晚,只能等消息了。   两天后,二十五场比赛全部结束,五十人淘汰一半,留下的二十五个人,皆是有名有姓的角色。   向天涯仍旧没有出现。   *   次日,第四回合正式开始。   接下来的比赛不再分为四场进行,而是统一在大擂台,并且,只在开幕式出现的各方势力代表亦会出席观看,风云会真正精彩的部分正式开始。   余下的二十五人皆是出类拔萃的精英,为了保证公平公正,对战名单不会提前安排,所有参赛者现场抽签决定。   同门相残?有的!高手对决?也有的!现场撕逼?呃……说不定呢。   刺激不刺激,紧张不紧张?   殷渺渺:“……”对她这种抽签不红的人来说,万事随缘了。   当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是个无可挑剔的好日子。   紫微城中心广场被辟出了一大片空地,坐北朝南处是嘉宾席,由各方势力入驻。其他三面是观众席,天没亮就挤满了吃瓜路人,放眼望去,摩肩接踵,乌压压全是人头,让人怀疑修真界到底有没有计划生育。   占不到位置的就退而求其次,在广场附近的茶楼酒楼占地方,反正修士眼神好,这点距离不成问题。   赌庄的人直接在街边摆摊吆喝:“最后的下注时间,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而在后台,殷渺渺等人即将开始抽签。 第164章   抽签的规则很简单——签子是二十五块玉牌,一模一样,全无差别,随便拿一块,输入自己的灵力后才能打开,也就是说无法更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考验运气的时候到了,毕竟要是一时不查抽到了难搞的对手,基本上只能止步于此了。   而现场,气氛有点迷……   有期待宿命之战,想要指定对手的。   陶新莺瞄着自己的师妹:“我倒是想和师妹比一场,不知道能不能如愿。”   水悠然淡然处之:“我亦盼着与师姐一较高下。”   有跃跃欲试想要挑战强者,完全不顾及名次的。   杨意摩拳擦掌:“云潋、慕天光、白逸深,随便来个就好,和法修打没意思。”   孔离:“给你吧!我不想要!”   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苏小蛮特地跑到云潋面前,笑嘻嘻地问:“我们俩再比一场好不好?”   云潋:“……”   有不在状态,只关心别人的。   乔平说:“小师叔,飞英昨天求神拜佛希望你别和殷道友撞上呢。”   慕天光:“……”他也一样。   而殷渺渺扫视着人群,发现向天涯果然没有出现,不由暗暗可惜,转念一想,风云会说是公平,然而越到后面越是门派之争,前二十五名应该可以得到进入秘境的资格了,他没来未必是坏事。   “咳。”主持抽签的仁心书院院长清了清嗓子,将二十五块玉牌抛向空中,“一人取一块,不可交换,不可代取,开始吧。”   莹白的玉牌悬浮在半空中,全无分别,任由人摘取。   大多数人比较随缘,伸手拿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块,只有殷渺渺,对抽签有心理阴影,伸出手又缩回来,犹犹豫豫,忍不住求助:“师哥。”   云潋一直没拿等她抽,听她叫自己,笑了笑,抬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扣住她的五指,牵引着去拿左边的一块:“这个吧。”   殷渺渺握住玉牌,入手冰凉,输进灵力一看,号码是……零!她怔了怔,继而大喜:“师哥!”   “开心吗?”云潋微微笑着,随手取过一枚玉牌打开,里面是拾壹。   “开心。”殷渺渺仰头看着他,喜笑颜开,“我最喜欢师哥了。”   云潋揉了揉她的头:“那下次再帮你抽。”   殷渺渺摇摇头:“做人要知足啊。”这会轮空,她稳进秘境,下一场抽到谁都无所谓了,一次幸运就足够开心了。   “唷,运气不错啊。”有人走到她旁边,随手拿了一块,“平时攒着今天用了吧?”   殷渺渺讶然转身:“你来了?”   “是啊。”向天涯的面色不大好看,似是受了不轻的伤,但他看来浑不在意,漫不经心地说,“来都来了,凑个热闹。”   说着,揭开自己的签。   殷渺渺:“……哈哈!”   向天涯:“我日。”   他抽到了壹号,这已经足够悲催了,更惨的是,另一个壹号在凰月谷的水悠然手里。   殷渺渺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同情:“年年清明一杯酒,不用谢我,应该的。”   向天涯:“……”来呀,互相伤害呀,“祝你下场抽到慕天光。”   “呸!”啐归啐,殷渺渺心里是高兴的。   一炷香后,抽到壹号的向天涯和水悠然开始了第四回合的第一场比赛。   主持的是仁心书院的院长,这位羽扇纶巾的大儒敲了敲小铜锣:“比赛开始,请两位道友上台。”   该来的总会来,向天涯认命上台:“请道友赐教。”   “请。”水悠然惜字如金,容颜似冰霜。   清风过树梢,哗啦啦作响。   水悠然足尖一点,跃上半空,白绸出双袖,起手既有“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气势。向天涯横刀格挡,白绸缠上刀鞘,灌注其中的灵力冲向他的面门,竟然逼得他直接后退了半步。   不愧是凰月谷素派第一人,水悠然灵力之丰沛超出许多同阶修士。   “拔刀。”水悠然冷冷道。   向天涯没所谓:“行啊。”刀鞘从手背上翻转滚过落入掌中,刀身被缓缓抽出,清亮的刀刃暴露在空气中。独属于古刀的清气吹出,既有拨云见月之明朗,亦有吹毛短发之锐利。   风动。叶落。刀出。   什么东西被刀划过空气的气流惊起,纷扬落地,白中缀翠。   众人定睛一看,白的是被削下的一片绸缎,绿的是一分为二的一枚青叶。原来,刚才这一刀不仅破开了水悠然的白绸,连带掉落的树叶也没有幸免,被带累分作了两半。   而向天涯的刀已然重新插回刀鞘,要不是有地上的狼藉,还以为方才的一刀是错觉。   水悠然心惊不已,思忖自己并非武修,正面迎敌毫无胜算,便立即掷出几粒灵种催生,大量的荆棘扎根于擂台之上,疯狂生长蔓延,顷刻间,平坦的擂台变成了崎岖的丛林。   向天涯反手就把刀往地面上一顿,夯实的泥土瞬时被灵力振开,湿润的泥壤喷射开来,间杂着深埋在地下的藤蔓断枝。   然而,丛林的危险远不止如此,肖似一把把小伞的真菌类植物徒然爆裂,半透明的红色孢子被炸开,四散飞溅,甫一沾染到法衣,就滋滋作响,很快就腐蚀掉了衣服上的纹路。   向天涯抽刀斜斜一斩,无形之气荡开,轻如柳絮的孢子一颗也不能近身,只好在结界内来回飘荡,被灿烂的阳光一照,宛若万千粉红色的透明气泡。   “这场景有点唯美啊。”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这么感慨了声,得到不少赞同:“男俊女美,看着就赏心悦目。”   水悠然的气质冷若冰霜,五官却不失柔美,有月宫嫦娥之态,而向天涯长相出挑不说,更兼一身风流不羁之气,在修士中也是罕见,叫人过目难忘。   这两人在台上这么一站,委实养眼。   当然,这是路人们的感觉,向天涯现在可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他受的伤不轻,哪怕养了几天也没好多少,应付起水悠然来着实吃力。   水悠然也看出来了,但她才不管他是为了什么而受伤,只想狠狠教训他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玩弄别人的感情。   受伤?正好!   她一边控制灵植不断网织陷阱,一边振袖攻击,雪白的绸缎利如刀锋又柔可卸力,击中刀刃时会发出玉石相叩的脆响,叮叮咚咚,悦耳怡人。   向天涯与她过了几招,心里大致有了数:水悠然的攻击性不强,但基础扎实,灵力充沛,又是水木相生,环环连扣,耗下去只会是自己吃亏。   要速战速决才好。他想着,左手高抬,以刀鞘挡住她的一击,右手握住刀柄,迅速拔出刀,趁着白绸飞舞的空隙,身快如风,迅速上前挥出一刀。   刀轻如纸光如水,破空声惊山鬼泣。   “好!”高台上坐着的北斗堂主脱口赞道,“行气如虹,走云连风,这一刀神完气足,意冲凌霄,胜过我门下弟子多数!”   擂台上,水悠然临变不惊,马上抛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罗帕,帕子迎风而去,为她挡住了这一刀。   也只能挡住这一刀。   丝线寸寸崩裂,发出断弦般的悲鸣,转眼,罗帕便从中间裂了个偌大的口子。水悠然暗自心惊,不敢迎面交手,拧身错位,意图闪躲开来。   向天涯刀身一转,立刻挥出了第二招。   此时正值辰时三刻,日头斜照,一束阳光不偏不倚投射在他的刀刃上,竟然意外照出了刀上迸发的宝气,光晕涌动,叫人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一刀的浩然磅礴。   水悠然罗袖一翻,白绸锁住地上成片的荆棘朝他掷去。   只可惜这只为她争取到了极少的时间,尖锐的荆棘在半空中便被劈了个粉碎,被气流卷裹着,劈头盖脸地朝水悠然扑去。   “啊。”水悠然下意识地侧过脸,以袖掩面,绝不肯让荆棘的碎片刮花面孔。   然而,她捂住了头脸,却未能护住全身,锋利无比的刀气与尖锐刮人的荆棘交织在一起,法衣抵御不住,描绘的符纹渐渐暗淡,沦为普通的织物。   呲。因为她斜身而正面朝人的系带不幸断裂散开。   交领的衣襟被风吹开,露出里头的白色八宝纹抹胸。   向天涯:“……操。”   情急之下,他翻转手腕,将气吞山河的麟嘉刀脱手掷出,而后身形一晃,以追风之速近身,捉住她散开的衣襟,借势想把她的衣衫合拢。   只是不巧,水悠然旋身的方向与他相合,两人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   水悠然本以为他要乘胜追击,没想到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揽入怀中,额头撞上他的肩膀,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端。   “你!”她勃然大怒,想也不想,扬手就是一巴掌。   向天涯刚才的动作牵动了伤口,疼得拧眉,居然没来得及躲开,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他:“……”   围观群众:“我去??!!!”   水悠然扇完一巴掌就想和他保持距离,孰料才后退半步,胸前却冷飕飕的,低头一看,自己的衣襟居然被他拉在手里,酥胸半露,顿时羞愤欲绝:“登徒子,我非杀了你不可。”   “行了行了,别动。”向天涯随手拔下她发间的一支珠钗。   水悠然阻挡不及,想后退又怕撕扯衣襟,又急又气:“你干什么?”   “叫你别动。”向天涯以珠钗代替系带,别住她散开的衣襟,顺势以手背拂去沾染在她衣褶里的荆棘刺,漫不经心道,“行了。”   他一松手,水悠然便飞快后退两步,俏脸含霜:“你、我不会放过你的。”   “唉,算了。”向天涯咽回了喉头的铁锈味,摆摆手,“不和你打了,我认输。”   什么?   他的话太突然,不管是水悠然还是其他人,全都没有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他纵身跃下擂台,就这么弃权跑了。   一时间,台上台下鸦雀无声。 第165章   向天涯以出人预料的方式结束了这场比赛。   水悠然追下去质问:“站住,你是什么意思?”   “美人,打不过认输,有什么问题?”向天涯睨她一眼,懒洋洋地问。   水悠然是想凭真本事赢,而不是他明明占了上风又相让,更别提方才那一抱,怎么都像是他有意撩拨:“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你和我堂堂正正分个高下。”   向天涯道:“擂台之上哪有戏言?我说认输就认输,不打了。”   “你……”水悠然鲜少和男人打交道,这会儿又急又气,想要伸手去拦,偏生又记起方才的紧密接触,神情愈发冰寒,“你不要太过分。”   “水师妹,人家也是好意。”陶新莺款款上前来,轻轻拨了拨水悠然胸前的珠钗扣子,笑得大有深意,“这番相让之情,师妹受了又如何?”   水悠然冷冷道:“我无须人让。”   名门大派常有这般傲气,向天涯没奈何:“没让你,我是真的打不过。”   “这话我是信的。”齐盼兮扶了扶掩鬓,掩口一笑,“任是谁见了水道友,也是雪狮子向火酥半边,怎么可能下得去手呢。”   水悠然的脸色更难看了。   向天涯:“……”   流!年!不!利!   他这辈子就没有比今天更倒霉的了。   “盼兮,你过分了啊。”他说,“落井下石很有趣吗?”   齐盼兮巧笑晏晏:“是的话,你会把我怎么样?”   “我离你远点。”   幸好主持比赛的书院院长不理会这台下的恩怨情仇,宣布了胜负,又叫抽到2号的两个人上台去。   第二场比赛:孔离 VS 没有取名的天才炼丹师路人甲(丹心门)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被新的比赛吸引,向天涯赶紧撤退,往旁边的一处茶楼去了。   殷渺渺正坐在窗前的位置上吃瓜,蜜色的瓜瓤被切成小块盛在白瓷碗里,浇上一勺酥酪,用勺子舀着吃,美不可言。   向天涯坐到她对面,酸溜溜地说:“真悠闲啊。”   “谁让我轮空呢?”殷渺渺悠哉悠哉地享受着阳光与美食,美得眉眼弯起,“唉,当围观群众就是开心。”   向天涯就着她的手吃了口瓜,灵果清冽甘甜的汁水盖住了口腔中的血腥味:“看我的笑话更开心,对吧?”   “比赛很精彩。”殷渺渺中肯道,“各方面来说都是。”   向天涯“呵”了声:“是我这巴掌挨得精彩吧?”   殷渺渺:“……”点睛之笔。   “早知道会被打耳光,我就该眼睁睁看着她倒霉。”向天涯长吁短叹,“何必呢我。”   殷渺渺笑而不语,说是这么说,但向天涯就算知道,照样会出手相助。   他毕竟不是个坏人。   她倒了盏热茶,滴了两滴珍贵的疗伤灵露:“喝了吧。”   “也就是你对我好了。”向天涯端起来一饮而尽,“我这回是把凰月谷得罪了个彻底。”   殷渺渺笑言:“水悠然恐怕是觉得你的认输是在调戏她。”   向天涯顺了顺气,实话实说:“真不能再打了。回头在台上一吐血,秦子羽肯定要怀疑到我头上。”   他今天来参加比赛,不是为了什么名次,而是恐不出现引人疑窦,这才勉力上台。水悠然实力不俗,两刀落空,后面再无余力,故而干脆认输。   呃,衣服破了什么的纯粹是意外!他分明努力补救了,谁想到还是挨了一巴掌。   殷渺渺忍俊不禁,福祸相依,烂名声未必不是保护伞,便按下不提,问起自己关心的事来:“早想问你了,失踪这么几天,人救出来没有?”   “当然,不然岂不是白遭这个罪?”   殷渺渺咬着葡萄:“那天你走得急,是出什么事了吗?”   向天涯摊摊手:“盼兮叫得急,说是无论如何也要在比赛之前把人救回来,我猜许是秦子羽拿楚蝉要挟她做点什么吧。”   “比赛之前啊。”殷渺渺把目光投向擂台,若有所思。   向天涯沉吟道:“说不定是想在胜负上做点手脚。”   “难说。”殷渺渺微蹙眉梢,“楚蝉被绑架的时间太早了,秦子羽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救她的时候,小公主好好的?”   向天涯道:“除了被禁锢了灵力,没病没痛,活蹦乱跳着呢。”   那究竟是为什么要绑架楚蝉呢?   *   “爹,爹!”正在擂台一旁守候的参赛人群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娇甜的女声。   齐盼兮眸色一暗,迎上去拦住她:“蝉儿,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在家里好好待着么。”   “你走开!”楚蝉一把甩开她,小跑着拽住楚汤的袖子,“爹,我有话和你说。”   楚汤皱眉:“蝉儿莫要胡闹。”   楚蝉急了:“爹,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有什么事,等比赛结束了再说也不迟。”齐盼兮牢牢抓住她的胳膊,“不许胡闹,听见没有?”   楚蝉冷笑:“你就是心虚,怕我把你的秘密告诉爹。我偏要说,才不会让你这个狠心的女人得逞。”   齐盼兮不禁色变,厉声道:“快和我回去,再胡言乱语,休怪我教训你。”说着,扬手就要朝她打去。   “等等。”楚汤握住了齐盼兮的手腕,击溃她掌上的灵力,“自己的女儿你也下得去手,难道真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齐盼兮冷冷道:“平日里不见你管教女儿,今天倒来我面前扮什么好父亲,你可真是好大的脸面!”   “她也是我的女儿。”楚汤一挥袖,“蝉儿,跟我来。”   楚蝉赶忙跟了过去。   齐盼兮脸色十分难看,狠狠瞥了眼坐在高台上观看比赛的秦子羽。   秦子羽端起茶盏,似有若无地笑了笑,心道,齐盼兮,你以为我会就这么信了你的投靠?呵,你想两面讨好,我怎么让你如意?   想起自己找她办事时,她推诿搪塞的样子,秦子羽就想冷笑,捏着你的女儿都不肯听话,不能怪我不信你的诚意,是你自己不识相,那就别怪我斩断你的退路。   另一头。   楚汤一路疾走,带着楚蝉来到了僻静处,布下结界:“你找为父有何事?”   “爹,那个女人和秦子羽暗中有联络!”楚蝉脱口道,“他们想设计谋害你。”   楚汤震惊:“你说什么?”   “是真的。”楚蝉急切道,“我前两天被秦子羽抓去了,要她给你下什么毒药,让你不能参加比赛,挪出位置来给秦城的人。她答应了,爹,她要害你。”   “蝉儿,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楚汤问。   “我试着偷偷跑出去过,没想到正好偷听到了他们在说话……爹,她背叛了齐楚的盟约。”   说到这里,楚蝉忍不住鼻酸眼胀,齐楚联盟多年,牢不可破,那个女人怎么可以因为一己之私就背叛齐城,背叛她的父亲呢?   这么多年来,父亲从没有管过她的私生活,她以为父母即便不相爱,好歹也是同舟共济之人,怎么……她擦了擦眼泪:“幸好被我听见了,爹,你可千万不要吃她给你的东西。”   “好孩子,爹知道了。”楚汤拍拍她的肩膀,“你先回家,爹会处理这里的事。”   楚蝉乖乖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求情:“爹,她、她也不是……你不要、不要杀她。”她再不谙世事也知道此事敏感,但那个女人一开始并没有答应,是秦子羽拿她的性命做要挟,她才点了头的。   “其实,是秦子羽拿我威胁,她才会答应的。”楚蝉替齐盼兮分辩,“她不想的。”   楚汤面色和蔼:“爹知道,她毕竟是你的亲生母亲。”   楚蝉破涕为笑。   楚汤又安慰了几句,把她哄走了。   再回到赛场时,他的面色已黑如锅底,径直走到齐盼兮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贱妇!”   齐盼兮被他这一耳光扇得乱了发髻歪了金钗:“你打我?”她捂着面孔,咬牙切齿地喊,“楚汤,你是不是疯了,你敢打我?”   “打都打了,还问我敢不敢?”楚汤冷冷道,“你以为你是谁,还打不得了?”   旁观群众:“……”我去,今天是什么日子?瓜一个接一个,撕逼一场连一场,看得人目不暇接啊。   参赛者尚且矜持些,要么假装看不见,要么完全不care,要么只是竖起耳朵悄悄听。而远处的真路人就要八卦得多了,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这是怎么了啊?”   “楚少城主这么生气,不会是盼兮仙子和人生了个野种吧?”   “有可能!”   “如果是真的,任是谁都要发火,泥人还有三分火性呢。”   “生了又怎么样?楚汤可不止和齐盼兮生了楚蝉,男人和别的女人生就没事,女人就该被打?”   “道友你不懂,我们中洲受凡俗的影响比较大,要不然盼兮仙子怎么会住在楚城呢?出嫁从夫啊!”   “呸,你有什么资格代表我们中洲?结缘就是结缘,嫁娶就是嫁娶,完全不一样!”   一时间,撕逼与互怼齐飞,八卦共狗血一色,人群热闹得堪比菜市场。   吴之问眼见不对,立刻下来劝架:“你们俩干什么呢?大庭广众之下叫人看笑话。都是金丹修士了,也不知道克制一点。”   “克制什么?这贱妇要害我,我还要对她感激涕零不成?”楚汤蔑然道,“回头再和你算账。”   齐盼兮面无愧色,反唇相讥:“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红口白牙污蔑人。”   “咚。”第二场比赛结束了,与炼丹师斗法,孔离胜得毫无悬念。   第三场比赛,文茜(归元门)VS路人乙(御兽山)   同以灵兽御敌斗法,文茜凭借家传的《万兽图谱》胜过了以御兽山门下的高徒,又因为放出的五羽彩鸾已具凤凰之象,名震一时。   第四场比赛,路人丙(秦城)VS路人丁(吴城)。   秦城胜出。   天色已昏,今日的比赛到此为止。   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 第166章   是夜。   秦子羽拜访齐宅,于绣楼上寻到了齐盼兮:“我果然没猜错,你非诚心与我结盟。”   “诚心?”齐盼兮嗤笑道,“那秦少城主的诚心又在哪儿?你绑架我女儿,不就是防着我么。”   她款款走近,逼视他道:“你对我这般提防,却要我为你冒险,秦少城主莫不是忘了,你我只是合作,我齐盼兮不是你麾下的狗。”   “何必说的这么冠冕堂皇,说白了,你只是想左右逢源。”秦子羽淡淡道,“齐盼兮,你就没有想过两头不讨好吗?”   齐盼兮冷冷问:“蝉儿的事是你安排的吧,逼我和楚汤翻脸,然后我就别无选择,必须上你的船了,是不是?”   秦子羽不紧不慢地说:“我只是帮你下定决心,看清哪条是明路。”   “你可真狠啊。”齐盼兮咬牙切齿。秦子羽绑走楚蝉乃是一石二鸟之计,若能用她要挟成功,楚蝉便只是人质,而若是她心存顾忌,不肯正式倒戈,这个女儿便会成为一把利刃,彻底撕裂齐楚盟约。   秦子羽道:“你既然早就打算与楚汤翻脸,又何必惺惺作态?我秦城难道不是比楚城更好的联盟对象?”   “那我的女儿呢?”齐盼兮气愤难忍,“一旦齐、楚决裂,我的蝉儿怎么办?”   秦子羽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妇人之仁。”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齐盼兮嘲讽道,“我十月怀胎把她生下来的痛苦,哪里是你们男人只消一夕之欢能懂的?”   秦子羽没兴趣听她说这些,又不是他的女儿:“你现在是什么处境应该很清楚了吧?”   “当然,我清楚得很。”齐盼兮把鬓发拨到耳后,嘴角勾起,“我看似已经走投无路,秦少城主却屈尊降贵来见我,必然是有非我不可的用处,是不是?”   秦子羽不置可否:“你很聪明。”越城虽然已与秦城联盟,但阮轻愁性子柔弱,空有一身天赋,在斗法以外的事上起不了什么用处,倒不如齐盼兮,放荡是放荡了些,却绝对是个聪明的女人。   “楚汤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事,定然对我有所防备。”齐盼兮重新掌握了主动权,不疾不徐地问,“你有什么事,是非我不能做成的呢?”   秦子羽沉声道:“师必有名。”   齐盼兮抬起秀眉:“怎讲?”   秦子羽俯身过去,在她耳畔轻声说出计策,又言:“你在楚城多年,定能做到。”   “这可是比让我给楚汤下毒还要狠呐。”齐盼兮脸上笑着,心里却想,恐怕先前的下毒不过是个幌子,现在看她无路可走,终于肯对她说句真话了。   没想到秦子羽的手段竟然如此狠辣。   秦子羽淡淡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难道你仍旧顾念着所谓的夫妻之情?”   “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一旦暴露,我会有什么样的下场?”齐盼兮反问。   秦子羽的回答也很直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齐盼兮沉默了会儿:“我要想一想。”   “楚汤明天就要比赛了,你没有时间婆婆妈妈。”秦子羽冷淡道,“不做,你我之间就没什么好谈的。”   齐盼兮贝齿咬着红唇,半晌,方道:“我不能一个人担此风险,你想我死心塌地站到你这边来,也该给我点诚意。”   “你要如何?”   “你也不消你发什么心魔誓。”齐盼兮态度坚定,“信物却必须给我一个。”   秦子羽亦有几分枭雄之色,二话不说就道:“可以。”   两人交换信物作为凭证,算是真正达成了联盟。   *   楚府。   楚汤前脚送走了吴之问,后脚就等来了自己的女儿。楚蝉期期艾艾地靠过去,小声说:“爹,我又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事?”楚汤问。   楚蝉不怎么确定地说:“那个女人来之前,秦子羽见过另外一个人,说如果这次比赛没有把握的话,就让他吃‘化仙丹’,这个丹药可以让人马上提高一个小境界。”   本有些心不在焉的楚汤听此,顿时大为讶异:“什么?”   化仙丹在中洲尚属秘闻,他只在自家元婴真君口中听闻过一二——据传闻,千年前,某位著名的炼丹大师为了寿元将尽的道侣不离开自己,耗尽心血研制出了能进阶的神药,道侣服之,顿时进阶。然而,此举太过逆天,炼丹师在度雷劫时被天雷活活劈死,神药的丹方随之失传。   不久前,听说中洲有个修士意外地进入了这位炼丹大师的遗府,神药重见天日,并因其立竿见影的效果,被称之为“化仙丹”。曾有人言辞凿凿见过化仙丹的效用,但楚汤只闻其名,未见其物,难道是被秦城得去了?   “爹,是真的,我听得清清楚楚。”楚蝉急切道,“秦子羽说这是他家老祖意外得来的,服下就能提升境界,所以要那个人和他签订契约才能把丹药给他。”   楚汤将信将疑:“他见的是哪个人?”   “是个看起来怪阴沉的老头,年纪很大了,一只眼睛还瞎了,特别吓人。”楚蝉缩了缩肩膀,好像还是害怕。   楚汤又信了几分,楚蝉形容的人的确是秦子羽的手下,是中洲又名的散修,本事不小,但困守中期多年,寿元无多。若是想要彻底笼络住他,秦子羽说不定真的愿意拿出珍贵的丹药来。   楚蝉神秘道:“我就知道爹可能不信我,所以我把药瓶偷出来了。”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只玉瓶,“可惜里面已经没有丹药了,只有一点丹液。”   楚汤接过玉瓶端详,玉瓶的造型古朴,似乎是上了年头的老东西,入手寒凉,沁着丝丝血色,绝非凡品。待一拔开塞子,一股清气直冲脑门,瓶底一层浅浅的丹液呈现半透明色,澄澈透亮,是上等丹药才会有的特质。   如果是丹药,楚汤可能会怀疑是个圈套,但若是丹液,以秦子羽的眼界,的确可能不大放在心上,毕竟若是化仙丹在手,谁还看得上区区丹液?   “我知道爹一直想进阶中期。”楚蝉绞着手指,难为情地说,“说不定能帮上爹的忙,我想爹赢。”   楚汤心中一动,嘴上却道:“区区丹液,恐怕没什么作用。”   楚蝉就垮下脸,十分失望似的:“真的没用吗?”   “蝉儿的心意,为父心领了。”楚汤收起了玉瓶,“天色不早,你且去休息吧。”   “好吧。”楚蝉垂头丧气地回屋去了。   楚汤握着玉瓶,在室中静坐良久,从储物袋中摸出个摇铃,叮咚、叮咚,晃了两下,随后把摇铃静置在桌上。   这是一个暗号,意思是:有事,速来。   过了会儿,铃铛莫名其妙响了一下,便是回音:即来。   楚汤收起摇铃,闭目思索。   *   魁星客栈。   向天涯一觉醒来,见殷渺渺钗环未卸,倚在窗边眺望着外头的月色,不由笑她:“想谁想得这么出神?”   “没想谁,想事。”殷渺渺忍不住叹了口气。   向天涯被她带着也叹了声:“你心事真重,想这么多做什么?”   “因为我很不舒服。”殷渺渺抱着双臂,喃喃道,“我觉得自己正处在一张可怕的网中,有人正在我身边罗织陷阱,我却一无所知,想起便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向天涯面色不改:“这有什么,天塌下来高个顶上,真轮到你了,也不是你一个人。现在想这些有的没的,除了让自己睡不好吃不香之外,能有什么用处?”   “你有你的道理,但我真的睡不着。”   向天涯招招手:“来来,你这回没比赛,我比完了,咱们好好快活快活。”   “呸,带伤的人就老实点。”殷渺渺抓起果盘里的葡萄砸他,“睡你的觉,养你的伤。”   向天涯扬手接住,直接塞嘴里吃了:“没良心。”   “我没良心?”殷渺渺睨着他,“要不要让你体会一下什么叫真的没良心?”   向天涯秒怂:“不了不了,是我没良心。”   殷渺渺深感没趣,自顾自剥了只橘子,黄澄澄的橘瓣一瓤一瓤的被她放在桌上,是江河里的叶叶小舟。   向天涯看她凝视着出神,就知她思绪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不由心想道,这世上聪明的女人千千万,有的专爱男人身上下心思,有的爱把人玩弄于鼓掌,唯独眼前这个,聪明起来可爱而不讨人厌。   “今天,楚汤打了齐盼兮一巴掌。”殷渺渺突然开口道,“众目睽睽之下,夫妻反目,会是什么事呢?”   向天涯摸着下巴,不负责任地猜测:“可能盼兮露馅了吧?”   “哦,你也猜到了?”殷渺渺不太意外。   向天涯翻了个白眼:“我又不傻,楚蝉被抓了,她不找楚汤、吴之问帮忙,偏偏找我,不就证明有鬼吗?我还能信了她的鬼话,真以为是秦子羽要挟她不成?”   当初齐盼兮的说辞,他是一个字都不信的,只是不想蹚浑水,懒得追究,她说什么就当是什么。兴许正是知道他不会出卖她,齐盼兮也没有特别掩饰过,大家心照不宣,扯个遮羞布办事。   殷渺渺道:“楚汤是被楚蝉叫去以后才回来大发雷霆的,可见楚蝉身上大有玄机。”   “小公主单纯得要命,被利用一点都不稀奇。”向天涯撇了撇嘴。   殷渺渺拍拍他的肩膀,提醒道:“小公主单纯,齐盼兮可不是。以楚蝉的心机,想要瞒过齐盼兮,可能性有多大?但她偏偏就能直接闯到楚汤面前揭露‘事实’。”   向天涯的表情变了。   “齐楚之盟不是齐盼兮和楚汤能说破坏就破坏的,楚汤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和齐盼兮撕破脸,这就打算撕毁盟约了?”   停顿片刻,她又道,“如果我是楚汤,我只会选择隐而不发,借此机会从齐城身上捞点好处,而不是就这么舍弃了齐城。要知道,齐城一旦倒戈,楚、吴如何能与秦、齐、越三国抗衡?双方的优势会瞬间颠倒。”   向天涯问:“你的意思是,这只是一出戏?”   “不错,这是一出将计就计。我现在怀疑,齐盼兮所谓的让楚蝉逃婚就是做给别人看的,要是她真有心毁坏盟约,怎会做得如此明显?毕竟没有比楚蝉更适合的联姻之人了,但楚汤和吴之问什么都没有说。”   向天涯思起旧事,局在这么早之前就布下了吗?   殷渺渺又道:“秦子羽会绑架楚蝉,试探齐盼兮,证明他并不怎么相信这个投靠的盟友,但现在就不一样了,他以为齐盼兮已无路可走,多多少少会更信任她。”   向天涯:“……”真TM不是一般得复杂。   “但是,你不要以为秦子羽就会输。”殷渺渺幽幽道,“他这样的人,不可能会毫无保留地相信别人,定留有后手,鹿死谁手,还不好说呢。”   向天涯问:“你想得这么透彻,又有什么好烦恼的?”   殷渺渺笑而不语,半晌,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齐盼兮答应你的事,办到没有?”   “说了,你想听?”他问。   “不,我想请你你帮我个忙。”   “好说好说,给我剥个橘子……哎哟!” 第167章   后半夜,喧闹了一天的紫微城终于稍稍安静了下来。开宴的罢了席,密谋的散了场,连殷渺渺都歇下了。   当然,总有些人的事尚未办完。   齐盼兮确定了没有人跟踪后,悄悄入了秦府。楚汤正把玩着楚蝉给的玉瓶,看到她来,笑说:“你女儿倒也真有点本事,不是白白被人利用一次。”   “这是人话吗?”齐盼兮冷冷道,“你女儿被人关了好几天,担惊受怕不提,还被人设计利用,你倒好,说这种风凉话。”   楚汤一顿,终究不敢和她真的翻脸,缓和了语气:“我也没说我不心疼,这么些年,她要什么我不给?”   多年夫妻,齐盼兮早就看清了这个男人的真面目,懒得与他废话:“你找我有什么事?别忘了,我们俩可是翻脸了。”   楚汤把玉瓶放在桌上:“蝉儿和我说,她偷走了秦子羽的药瓶,里面有化仙丹的丹液。”   齐盼兮目露讶色:“化仙丹?”   “嗯。”楚汤捉出一只低阶妖兽来,似有心动,“我给它喂了点,马上就从二阶升到了三阶。”   齐盼兮了然:“你想服用?”   “我的对手是阮轻愁。”楚汤沉声道,“这个女人性子柔弱,但天赋极佳,恐怕不易对付,我若是输了,于士气有碍。”   五城之人对战本就敏感,他和阮轻愁尤其如此。若是输给了她,他颜面有损不提,若是不得入秘境,己方受损而对方获益,实在是万万不能的。   齐盼兮微垂眼眸,语气淡漠:“那你找我干什么?”   “你在秦子羽身边,可曾听过他有化仙丹?”楚汤十分心动,却未失理智,谨慎地向齐盼兮求证,“蝉儿当时是否有可能窃得玉瓶?”   齐盼兮回忆了一番,说道:“秦子羽约我密谈的地方是他的书房,要是真把东西藏在那里,倒也说得通。”顿了顿,又道,“只是,他既然有意安排蝉儿偷听,怎么会叫她听见化仙丹一事?”   “许是蝉儿到得早了一步。”楚汤望着玉瓶里的丹液,犹豫不决,既眼馋于快速提高实力的机会,又顾忌是个圈套。   齐盼兮对他的心理了如指掌,故意道:“小心点就别喝。不过既然妖兽服了没问题,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你管是怎么得来的呢。”   楚汤沉吟不语。   “就这事儿还专门叫我来一趟。”齐盼兮摆摆手,“我走了,未免秦子羽起疑,短时间内你都不要和我联络了。”   楚汤点了点头。   齐盼兮转身,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   秦府。   秦子羽等到了姗姗来迟的魅姬,一见她面就迫不及待地问:“如何?”   “我办事,少城主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魅姬眼波流转,身姿妖娆。   秦子羽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苦笑道:“我不是不信魅姬,而是楚汤此人我亦有了解,恐怕不是会轻信楚蝉之言的人。”   话未说完,魅姬就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待他说毕,擦了擦笑出的泪:“少城主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我保管这事儿能成。”   秦子羽一扬眉毛,心道,怪不得有句话叫“蛇蝎美人”,魅姬在中洲猖狂了这么多年,结仇无数仍旧能安然无恙,看来真有几分谋算。这样的女人,若是能为己所用自然如虎添翼,若是反过来帮别人对付自己,却是个不小的祸患,还是要想想办法彻底笼络住她才好。   一念及此,便道:“事情能成,我必有重谢。”   “重谢?少城主可知道我想要些什么?”魅姬掩唇一笑,“我有个心愿,要是你能替我办到,往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子羽问:“不知魅姬有什么为难之处?”   魅姬慵懒道:“归元门的慕天光生得不俗,勾得我心里痒痒,我上回被人坏了好事,心里总有点不得劲。”   “这……”秦子羽委婉道,“我府上有几名侍童容貌出众,自小受调教,不如叫他们服侍魅姬可好?”   魅姬嗤笑:“你当我是齐盼兮呢,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床上拉?”   秦子羽心道,齐盼兮可没你这么变态,睡完男人必杀之,不过,他很明智地没有接茬。   魅姬当然知道慕天光太难得手,不过说说:“罢了,那我就等着少城主的重谢了。”   “那是自然。”   *   隔日,头一场就是第五场比赛:乔平VS 汀兰(万水阁)   汀兰与游百川同出万水阁,是现今万水阁阁主的亲传弟子,传闻身俱妖修血统,被万水阁阁主收养,性格孤僻,独来独往。人们只知道她实力高强,却对她无所了解。   风云会开始这么久了,因缘际会,殷渺渺居然是第一次看见她:“怪不得说她是人妖混血,这耳朵……是鲛人的混血吧?”   汀兰长什么样没人知道,因为她的上半张脸都被一个银白色的面具所覆盖,看不清模样,而面具只到耳下,她如同鱼鳃般的耳朵清晰可见,一看就知道身俱妖族血统。   再联想到万水阁所在的南洲与无尽海里的鲛人关系密切,不能猜测这个女修的另一半血统,正是来自于半人半鱼的鲛人一族。   “传闻鲛人一族出美人。”飞英按捺不住八卦之心,“我怀疑她就是乔师兄约出去吃饭的人!”   殷渺渺笑:“那还真有眼光。”   鲛人说是妖族,却说不上是妖兽,有一半的人身,又不食人,历来与人修关系紧密。传闻在南洲,有不少修士会娶以美貌著称的鲛人为妻,凡间亦有鲛人营救出海渔民的传说,二者相恋,不会受到太多的干扰——狐妖、蛇妖、兔妖与人相爱什么的,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然后,乔平没有任何意外地输了。   (飞英言辞凿凿:“我就知道!”)   第六场:陶新莺VS慕天光   殷渺渺不得不说:“陶新莺运气没有水悠然好啊。”凰月谷双姝的实力是差不了多少的,或者说论起攻击力,许是玄派更高也说不定。   然而,水悠然碰上了重伤的向天涯,意外获胜,而陶新莺碰上了全盛的慕天光,哪怕苦苦坚持,仍旧败北。要是就因此认为陶新莺的实力弱于水悠然,肯定是太片面了,可惜比赛流程如此,水悠然进入了下一回合,而陶新莺被淘汰了。   第七场:齐盼兮VS 路人戊(幽水宫)   幽水宫的是控尸人,数十具尸体同时在台上出现,阴森又诡异,而齐盼兮取了个巧,擒贼先擒王,一鼓作气拿下了对手,侥幸险胜。   殷渺渺点评道:“论起破坏力,控尸术要强大许多,只是现在正当午时,阳气鼎盛,实力被削弱了一半,又有结界阻挡,周转不便,否则齐盼兮打不过对方。”   第八场:苏小蛮(幽水宫)VS杨意(北斗堂)   一句话,论斗法,武修真心占便宜,杨意锻体有成,居然凭借肉身硬扛下了苏小蛮的毒虫,下场时脸色都青了,赶紧回去疗伤排毒。   第三日。   第九场:独眼散修(秦城)VS白逸深(冲霄宗)   白逸深胜出。   第十场:游百川(万水阁)VS 王错(御兽山)   游百川胜。   第十一场:云潋(冲霄宗)VS 路人己(北斗堂)   云潋胜。   殷渺渺算了算目前二十五进十三的名额,除了她是轮空之外,其余的门派分布都非常均匀,三大宗门各有两人胜出,保证了绝对的优势,而七大门派孰胜孰负,运气和实力各占一半因素——   丹心门战斗力太渣被淘汰;北斗堂以武修为主,运气好可以占到两个,结果有一个碰上了她师哥,不幸淘汰;幽水宫剑走偏锋,苏小蛮刚不过杨意,淘汰;倒是孔离运气好,遇上的是不善打斗的丹心门,顺利晋级;凰月谷剩水悠然,她的胜出亦可谓侥幸;中洲五城互撕,不管怎么样至少会占有三个名额。   这么算起来的话,今年五城的战绩不错——也是因为伽蓝寺没有派人参赛,而仙椿山庄的少庄主参加的是上一届风云会,今年没有嫡系报名,若不然没那么轻巧。   现在秦城拿了一个,齐盼兮拿了一个,剩下的一个,楚汤和阮轻愁无论如何都会想要拿到手。   正想着,乔平咦了声:“楚汤进阶了?”   殷渺渺扬了扬眉,往台上望去,果然,楚汤的修为发生了变化。   *   第十二场比赛:楚汤(楚城)VS阮轻愁(越城)   楚汤和阮轻愁皆是百年内结丹,初赛时皆是金丹初期的修为。可是,现在的楚汤散发着的却是金丹中期的气势,竟然在短短几天内就突破了一个境界,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殷渺渺问飞英:“楚汤的那个样子,与你们见过服用化仙丹的人像吗?”   飞英扯扯自己的腮帮子,干巴巴地说:“我、看不出来……”修为低他也不想的,转头喊问,“小师叔?”   慕天光和乔平昨日就结束了比赛,坐在隔壁桌上与他们一道坐着喝茶看赛。闻言,乔平道:“不像吧,那个人的气息要浮躁溢散,但楚汤只是气息不稳,应该是临时突破未曾稳固境界。”   殷渺渺沉吟不语,隔了茫茫人海,往秦子羽处瞄了眼,他眼中闪过讶色,也不知是意外于对方的突破,还是别的什么。   咚!铜锣铿锵。   这一回合的最后一场比赛,终于来了。 第168章   阮轻愁上台时,风乍起,吹得她的舞裙贴紧身段,春柳似的腰肢那么细,仿佛一拗就会折断。   可楚汤是真的半分不敢小觑她。阮轻愁可是在越王后宫里待上好些年后才被她师父收入门下的,十七八岁的年纪,又早早失了元阴,再好的天赋也迟了。   但如今,阮轻愁是越城金丹中的第一人。   “请道友赐教。”阮轻愁细细的眉毛皱在一起,西子捧心之态毕现。   楚汤忌惮她的实力,但瞧不大起她这个人:“请吧。”   上一回,阮轻愁对上白逸深时,用的是披帛,而这次对上楚汤,手中握得却是一把薄薄的纸伞。   她手心一颠,纸伞如花瓣旋开,描绘在伞面上的花纹连成一片,看了就叫人眼晕目眩。   楚汤对她早有了解,红缨枪刺出,搅动风云,气吞山河。   殷渺渺见楚汤的枪法大开大合,极其霸道,而阮轻愁的舞技却柔和飘逸,不由道:“一柔一刚,真是有的打了。”   都说以柔克刚,楚汤来势汹汹,阮轻愁却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卸去力道,观其顺势而改路的技巧,很有几分太极的味道。   楚汤想要以强力破敌,委实有点难度,怪不得要在比赛前临时突破了,一个小境界的差距也是差距。   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已经过了近百招。   擂台被楚汤的力道震得四分五裂,而阮轻愁仰腰抬足,稳稳当当地接住了飞旋下来的纸伞,伞下暗藏的花瓣散落一地,沾染了点点泥泞。   论美,云潋的剑最美,论观赏性,阮轻愁的舞技最佳。   殷渺渺看得津津有味,情不自禁又续了杯茶。   这杯茶见底,台上的两个人也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阮轻愁的纸伞已破损不堪,乌黑光润的伞柄也折了一根,鬓边更是香汗淋漓,分明是强弩之末。   当然,楚汤的情形好不了多少,他修炼的《霸王心法》来势凶猛,对灵力的消耗也大,仓促提升的境界只叫他勉强多了两成余力,若是还不能将阮轻愁击倒,恐怕就危险了。   他不再保留实力,运起心法的第五重,重重刺出家传的霸王枪。   霎时间,乌云罩顶,风云色变。   要知道,不管是什么招数,能引动天象就必有不凡之处。   目前为止,楚汤是第一个使出大招的人。   殷渺渺不禁前倾身体,举目细看。   楚汤的枪尖上出现了丝丝白气——灵力在浓郁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从无形转为具象——阮轻愁脸色发白,慌忙取出防御的法宝,如临大敌。   手臂的肌肉骤然拱起,伴随着一声爆喝,楚汤掌中的八尺长枪刺出。   众人的心随着他的动作高高悬起,胜负就在此一举。   然而,就在这时,一丝异样的气息溢散在空中。   楚汤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有一股阴寒的气息流转在体内,丹田里的金丹快速地吸收着空中的灵气,原本已经没剩多少灵力的经脉迅速被填充满,暴虐的力量在体内炸裂。   不好!楚汤并非初出茅庐的菜鸟,一下就意识到了关键,想要停止灵力的运转。然而,他做不到。   他失去了对自己体内灵力的掌控。   灵力造反,不管主人的意愿想要宣泄而出,磅礴的力量不愿意屈就在经脉中半分,血管似火烧般疼痛,皮肤裂出道道口子,而五脏六腑又被极其阴寒的气息笼罩,冷得刺骨。   这是……他慌张看着从体内溢散的黑气,原本清晰的视野被血色笼罩。   理智的弦一根根绷断。   他握住长枪,咬牙挥下,想要释放出那股诡异的力量,好使得自己的身体恢复正常。   可是做不到。   “啊啊啊啊!”他仰天长嚎,神智被彻底压制了。   “入魔。”殷渺渺的神色居然还挺平静,颇有几分第二只靴子落下来的踏实感,“原来如此。”   楚汤当台入魔,自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过,高台上坐着好几位元婴真君,哪里会容他放肆,三下五除二就擒下了他。   只是……与魔修沾染何其敏感,该如何处置倒叫人为难起来。   吴之问率先保人:“诸位前辈容禀,楚汤乃是楚真君之后,身世清白,所修心法乃是家传,定然不会同魔修有干系。何况先前数次比试皆正常无异,此时突然入魔,委实太过蹊跷,还请明查。”   “魔修之事非同小可,还请诸位前辈立即查实。”秦子羽没在这时候落井下石,说出的话叫人挑不出毛病。   仁心书院的院长沉吟片刻,说道:“此事非同小可,不如先将楚汤关押起来,待清醒后再问明原委。”   “众目睽睽之下出现魔气,只关押恐怕不足以服众。”北斗堂主直来直往,“等他清醒,说不定黄花菜都凉了。”   他顾忌的亦有道理。   几个大佬低声商议了下,决定先将楚汤关起来,同时派人调查楚府,只是,调查的人选成了个难题。   他们总不能亲自去,小辈之中,打头的几个都要比赛,要是让仁心书院和中洲五城的人去查,大佬们又信任不过——别以为他们不知道五城的渊源。   扶乙真君捻着须沉吟,就见高台下有个眼熟的人向他行了一礼,心中了然:“你上前来。”   “是。”殷渺渺老早就在台下等着了,不卑不亢上前行了个晚辈礼,“冲霄宗素微,见过几位前辈。”   台上一溜儿大佬不约而同地朝她看去,元婴的威势铺天盖地朝她压去。   殷渺渺只觉犹如一座大山当头压下,然而,作为一个在海心火山下被海水压过多年的人,这点下马威又算得了什么?   “哦,冲霄宗的。”归元门这回来的元婴真君隶属离门,对殷渺渺不大熟悉,“师承何人?”   “家师道号剑纯。”殷渺渺镇定地回答。   扶乙真君道:“不错,她是云潋的同门师妹,从前是执法堂弟子,如今隶属凌虚阁。”   殷渺渺忍不住笑,扶乙真君说得没有一句是废话——是云潋师妹点明她实力不弱,执法堂弟子代表她有查案经验,最屌的是凌虚阁,这是冲霄宗的核心部门,简单粗暴地宣告她是门派认证过的精英弟子。   果然,此言一出,大佬们的脸色就和善多了。   扶乙真君有了主意,指着她说:“我看,我们各家出一个小辈,叫他们一道去办事,也算是个历练了。”   “这也是个办法。”万水阁的元婴说,“只是这比赛……”   论理,下一回合的比赛明天就会开始,查案与比赛难免不能兼顾。但对门派来说,风云会最后的名次可是至关重要,尤其是三大宗门,哪一回不暗地里较劲呢。   殷渺渺道:“请恕晚辈斗胆,参赛者突然入魔,若只是楚汤与魔修有牵扯也就罢了,若是魔修蓄意针对,难保接下去的比赛不会出现意外。为策万全,不如先停赛一日看看。”   “一日?你有把握?”北斗堂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怀疑。   殷渺渺笑了笑,不疾不徐道:“今日观看比赛的人太多,能够下手的地方也太多,一日的时间不足以调查出真相,却可以排除些可能,只要不是有意针对风云会的召开,那么其余的事可以慢慢查。”   扶乙真君对执法堂的流程也不大清楚,故问:“你欲如何?”   “第一、派人看守楚汤,不允许任何人接触,包括亲属故友,任何人欲询问,必须至少有三人在场;第二、暂请阮轻愁配合调查,她离楚汤最近,既是最大的嫌疑人,也有可能是潜在的受害者;第三、封锁擂台,调查现场,看看是否有什么线索;第四、请人去楚府与楚城搜查,查明楚汤是否与魔修有所联络。”   她的话条理分明,既不是直接认定楚汤有罪,也不是认为他必然无辜,四条措施中肯又切中要害,大佬们心里过了遍,均十分赞同。   唯有秦子羽目光微暗,似有忌惮,却也没有反对什么。   于是,大佬们纷纷找了器重的弟子过来分配任务,中洲五城地位敏感,不参与调查,幽水宫亦正亦邪,也被排除可选范围。   接着,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办事总有主次之分,意见是殷渺渺提出来的,论理该叫她领头,可万水阁和归元门才不肯被占这个便宜:“这样吧,你们各自领一桩任务去,分头行事,也好节省时间。”   殷渺渺没有意见。   最后几位大佬是这么决定的——乔平、陶新莺并仁心书院的一个弟子因为已经失去比赛资格,被派去楚城搜证,路上耽搁些时辰也不要紧;万水阁的汀兰、白逸深以及水悠然则被留下检查现场,看看有没有魔修遗留的痕迹。   审问楚汤和搜查楚府的事,就被交给了殷渺渺,她的小伙伴是孔离、游百川、慕天光、自家师兄、杨意。   殷渺渺:“……”   除了孔离一个能当帮手,其他四个人能干什么?又不是去打架。   算了算了,物尽其用。   “除了我师哥,你们谁比较擅长盯人?”她问。   静默半晌,惜字如金的游百川说了两个字:“试试。”   孔离和他交往最多,马上就翻译:“他说可以试试。”   “好。”殷渺渺打量了他一会儿,没怎么抱希望地问,“会应付女人吗?”   游百川:“……”   孔离翻译:“他不会,估摸着连和女修说的话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吧。”   “那行。”殷渺渺干脆利落地说,“就请游道友去盯着吴之问,师哥去看着齐盼兮,还有一个秦子羽……”   她想起魅姬就在秦府,果断把慕天光排除了:“就拜托杨道友了。”   杨意身为武修,对盯人不是特别在行:“盯着就可以了是吧?那行。”   “好。”殷渺渺看向孔离和慕天光,“我们三个去审问楚汤和阮轻愁。” 第169章   楚汤没过多久就清醒了过来,发现全身上下均被制住,不由心中一沉,正欲思索如何脱身,眼前却簇一下冒出团火苗来。   屋中的灯尽数被点亮。   他抬首,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出人预料的,环境虽然简陋,却不是什么大牢,而是件空置的屋子,面前站了几个眼熟的人:“你们……”   “楚道友请坐。”殷渺渺做了一个手势,语气很客气,“你身俱魔气,只能暂时委屈一会儿了。”   捆住楚汤的是一条小指粗细的金绳,它有个众所周知的名字,叫捆仙索,无论什么修为,只要被帮助,灵力不得用,神识不能动,只能任人宰割。   不过站起来在椅子里坐下是没问题的。   楚汤站起来,大马金刀地往木椅里一坐,反客为主:“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殷渺渺道:“奉几位真君之命,询问你入魔一事,请楚道友配合。”   楚汤扫过面前的三个人,殷渺渺和他面对面坐着,显然是主事之人,孔离站在窗户前面,笑眯眯地看着他,而在墙角,慕天光身上的黑衣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但冰寒的气息无处不在,存在感极强。   冲霄宗、仁心书院、归元门……三方势力的人共同问话,被诬陷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也就是说,现在的他尚未并定罪,仍有分辨的机会。   想明白这点,楚汤心里一松,开口说:“我与魔修毫无干系,是被人陷害的。”   殷渺渺指出事实:“你身染魔气,有可能是旁人栽赃陷害,可是魔气是从你体内散出,除了修魔,有什么别的解释?”   “我所修的心法乃家传之法,人人皆知,怎么会是修魔?”楚汤加重了语气。   “这只是心法,并不能证明你没有修过魔修的功法。”殷渺渺平静地问,“你说你是被人栽赃,那么,你怀疑的人是谁,又是通过什么办法嫁祸到你身上?”   楚汤露出异样之色:“有一个极大的可能。”   殷渺渺轻柔又冷漠:“说。”   楚汤将化仙丹的事略作加工,说是意外得来的灵药:“……上一次比赛,我受伤不轻,就打算服下那颗灵药疗伤,没想到里头灵力充沛,直接叫我进阶了,现在想想,极有可能存在问题。”   他说着,又说明了玉瓶摆放的地点,叫他们尽管去查证。   殷渺渺哪能不清楚他的小算盘,笑笑说:“好啊,那我们就跑这一趟好了。”   真要是丹药的问题,能放着给你当证据澄清?傻。   不过,能名正言顺搜一搜楚府的机会,她是不会放过的。   去楚府的路上,孔离问她:“这事儿你怎么想?”   一群小伙伴里,能在这种事上跟上殷渺渺脚步的也就只有孔离了。她不瞒他,直言不讳:“运气好只是五城的事,运气不好,挖出什么来都有可能。”   孔离问:“所以你主动请缨干这活儿?”   “我师父和我说,你只要活得够久,早晚都得和他们打一架。”殷渺渺整理着袖口,顺带把思路都给捋顺了,“魔气这种事做不了假,肯定有魔修在背后掺了一脚,事小就当练练手,事大就防患于未然,”   顿了顿,又道,“能把这事儿兵不血刃地解决了,指不定凡间就能少死点人。”   孔离默然。   一路无话到楚府。   仁心书院的几个“文弱”书生奉命把楚府看守了起来,讲真,殷渺渺是头一回看到摇着扇子吟风弄月顺带当守卫的文人,场面颇为清奇。   不过地方倒是守得周全,结界一张开,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殷渺渺径直往楚汤所在的主院里走去,甫进院门,一股清甜的香气就迎面扑来,香得让她怀疑人生:“这是什么花?”   孔离左顾右盼,很快找到了源头,倒吸口冷气:“哇,楚汤可真是大手笔,这是仙椿山庄培育的‘九转仙昙’,有提纯灵气之效,香气持久,多日不散。”   殷渺渺听着稀奇,多看了两眼:“这么香的味道,怎么没有蝴蝶蜜蜂?”   “这院子里布了结界。”孔离见多识广,指点她道,“看到那些藤蔓没有,它们可以隔绝仙昙的气息,免得叫妖兽啄了去,这可是很珍贵的灵植啊。”   殷渺渺靠近仙昙,只觉通体舒畅:“仙昙既然提纯灵气,与修魔背道而驰啊。”   “的确。”孔离看了眼,“有点古怪。”   “走,进屋去看看。”殷渺渺推门进屋,依照楚汤所言,于书房的博古架上搜寻了番,在一个金漆螺钿盒里找到了他所谓的玉瓶,“哟,居然在,楚汤要倒霉了。”   孔离接过来看了看,同意她的看法:“还真是。”   证物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有利,有的时候有害——要是楚汤真栽在这个玉瓶上,玉瓶还在,证明人家压根就不怕查,十有八九是要吃个哑巴亏了。   “再搜搜。”殷渺渺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   说起搜证,一般人肯定想到翻箱倒柜,寻找暗格,但修士没有这么麻烦:首先用神识扫一遍,没有阵法禁制的东西瞬间就能尽收眼底;接着用灵力去探寻那些“看不透”的物件,比如楚汤的那个金漆螺钿盒就是个法宝,神识就无法看透,只能用既定的办法开启。   若灵力探去,发现被阻拦挡回,就是有什么隔绝的禁制;若灵力紊乱散开,便是有什么阵法在捣鬼;若是灵力一去不回……就有很多种可能性了。   殷渺渺遇到的是最后一种。   地点是在床板下。   她走过去,直接掀了被褥,底下的床板光滑无暇,单凭肉眼看不出丝毫端倪,至于武侠小说中通过回音来判断的是否有暗格的办法,在修真界就是没可能的事儿。   “来看看这个。”她拍拍床铺,求助小伙伴。   孔离凑过来看看:“可能是聚灵木,很昂贵的木材啊,用来打成的床就是个小型的聚灵阵。”又研究了会儿上头的纹路,“喏,这个是屏蔽神识干扰的阵法,避免偷窥。”   “不对。”慕天光终于开了尊口,“里面有东西。”   殷渺渺朝他看了眼,他烟灰色的瞳仁里银光点点,仿佛看到了他们所看不见的另一个世界:“是什么?”   “魔气。”慕天光拔出剑,“让开。”   孔离赶紧躲开。   雪际剑斩下,这张昂贵奢侈的拔步床被腰斩成两段,一缕魔气自夹层中逸散而出,不能更显眼。   孔离定睛一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是什么东西?”   木材中间是一方破破烂烂的红色布条,颜色不均,脏旧恶臭,里头裹了件青紫色的东西,乍看像是一枚畸形的果实。   “应该是魔婴。”殷渺渺早些年做过的功课派上了用场,“把女胎在腹中杀害剖出,不沾一口阳气,继而封入瓮中,辅以魔气炼化,就能得到对修行大有裨益的魔婴。”   孔离在脑海中搜寻了番,勉强回忆起了相关内容:“是用来吃的?”   “嗯。”殷渺渺寻出木盒将它装入其中,连拍三道符箓封印住,“据闻一个魔婴能抵过五十年苦修,若是血脉至亲,更佳。”   孔离倒吸口冷气:“魔修真是突破人的底线。”魔修残忍狠辣,毫无作为人的底线,与道修的矛盾不是所谓的修炼方法不同能轻描淡写带过的。   殷渺渺默然片刻,淡淡道:“再搜搜吧。”   三人又仔仔细细把楚府了搜了遍,待到天色将亮也一无所获。正欲离开,抄手游廊里跑来个眼熟的身影,看见他们就叫:“孔大哥。”   “呃……”孔离尴尬地瞄了殷渺渺一眼。   殷渺渺无所谓,她和向天涯重温旧梦的时候就知道会有今天了,小公主只是甩个脸色而已,算个什么事。   “你来干嘛?”孔离赶紧打发她走,“回屋待着去。”   楚蝉气喘吁吁地走过来,面色苍白,似是大病了一场:“他们都在说我爹和魔修有勾结,怎么可能呢?我爹现在在哪里,我要见他!”   孔离刚想说话,殷渺渺突然道:“你怎么住在这里呀?不是在齐宅吗?”   “什么?”楚蝉恍惚了一瞬,半晌才反应过来,怒道,“两边都是我家,我想住哪里住哪里,要你管?”   她恶狠狠地瞪着殷渺渺,在青龙城的时候她还以为这个前辈是个好人,结果转眼就做了这么过分的事,自己明明说过喜欢他了,她还要来抢,不讲情义。   殷渺渺不以为意,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你说你爹不可能和魔修勾结,你怎么保证呢?你又不住在这里。”   “那是我爹,我能不知道吗?”楚蝉不服气,“反正肯定有人诬陷,我知道了,是、是……”   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似乎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是”了半天才想起来,“是秦子羽!我听到他说要陷害我爹了。”   殷渺渺略略思忖,微笑着说:“这倒是好了,你跟我们回去,把你听到的事说一遍,要是真的是诬陷,你马上就能见到你爹了。”   孔离也跟着问:“蝉儿,你真的听到了?不会是被骗了吧?”   “你当我三岁小孩儿?”楚蝉跺跺脚,“我亲耳听到的,哪能有错?要不要给你发心魔誓?”   孔离哄着她:“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你跟我来。”   楚蝉抱着手臂,赌气说:“我不要跟她一起。”   孔离想给她跪下了,小公主什么时候能分清楚轻重缓急:“你不救你爹了?”   “那、那……”贝齿咬着朱唇,楚蝉犹豫片刻,重重哼了声,“算了,看在孔大哥的面子上,我爹在哪里?”   殷渺渺把楚蝉这个证人带回了书院,却没有马上问她,第一时间去见的仍然是楚汤。   他被困一夜,脸色不太好看,看到他们勉强打起精神:“如何?”   殷渺渺把玉瓶放在了桌上:“是这个吗?”   “不错。”   “已经请丹心门的真君鉴定过了,残余的丹液没有任何问题,是滋补的良药。”殷渺渺不紧不慢地说,“恐怕道友想要以此脱罪,是不能的了。”   楚汤脱口道:“怎么可能?”自己的身体自己了解,从前从未出过什么问题,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就是自己心急服用的丹液,必然是它有问题!   “这绝不可能。”他言辞凿凿,“我与魔修毫无瓜葛,定是有人陷害我。”   殷渺渺笑了笑:“你不是说灵药是意外得来?怎么又成构陷了。道友,我劝你好好想想接下去的话该怎么说。”顿了顿,又道,“你若是再不配合的话,搜魂是必然的事。”   道修这一招说不上好与坏,要是嫌疑人死不承认罪行,最后的办法就是搜魂,把明堂里的记忆仔仔细细看一遍,有没有做过一目了然,绝对不会冤枉什么人。   但是相应的,任何秘密都保不住了。   楚汤会同意吗?他的秘密怕是不少呢。 第170章   “这药是饵。”楚汤很快想清楚了前因后果,“我是被陷害的。”   “无凭无据,全靠一张嘴?”殷渺渺冷笑,“你既然认定是误服丹药,那就把如何得到这丹药的,又有什么人知道一一说来。”   楚汤不言,心中飞快地盘算着该说多少实话。   殷渺渺看他如此,不紧不慢地抛出重磅炸弹:“忘记告诉你了,在你的书房里,我们搜出了魔修的东西,凭这两样,你猜猜前辈们会怎么处置你?”   “这不可能。”楚汤悚然,“有人嫁祸我。”   殷渺渺嘲讽道:“你脑子里都是水,养满了鱼吧?反反复复一句‘栽赃嫁祸’一句‘这不可能’,有用的话半句没有。”   楚汤气恼道:“道友莫要侮辱人。”   “我说错了吗?”殷渺渺取出一支线香来点燃,白烟袅袅,香气袭人,“我可没有太多时间听你说废话,一炷香为限,说不说由你。”   楚汤盯着香,面色沉沉。   孔离见气氛僵滞,主动道:“楚道友有什么猜想就快说吧,现在的证据对你都很不利。”   楚汤定了定神,开口道:“这玉瓶是小女给我的,说是挂心我的修为,特意求来的,我本不想将她牵扯进来,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你们去问一问她就知道了。”   以楚蝉的心机,多半是会实话实说,把他们的视线引向秦子羽。如此一来,他只是不忍拂女儿的心意,而不是窃取秦城的丹药,于名节无碍。   “楚蝉给你的……”殷渺渺的视线在玉瓶上停留片刻,笑了笑,“这丹药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   楚汤思量着若是说什么都不知道,怕是不能取信于人,便说:“她说叫‘化仙丹’。”   殷渺渺嘴角一勾:“化仙丹是什么来历?我怎么不曾听说过。”   楚汤言说了说炼丹大能为救道侣而研制灵药的传闻:“蝉儿先前出去游历过,说不定是在什么时候得了机缘。现在想来,或许是她被人利用了也说不定。”   什么或许,他现在敢确定,楚蝉就是被秦子羽利用了,傻乎乎地把什么丹液带回来给他,这丫头真是蠢笨到家了。   不过也幸亏经了她的手,不至于叫他有口难辩:“你们可以向她求证。”   “那么,这东西呢。”殷渺渺敲了敲盒子,“从你的书房里搜出来的。”   楚汤一口咬定:“这我真的不知情,肯定是有人趁机进入我的书房留下所谓的证据,意图栽赃。”   殷渺渺不置可否:“也就是说,你认定是化仙丹出了问题,使得你身染魔气,而丹药是你的女儿楚蝉给你的,至于这魔修的东西,你是全然不知情,对吗?”   “是。”楚汤想及齐盼兮带来的消息,约莫猜到了秦子羽的手段。虽然染上魔气的事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但只要齐盼兮那里没出问题,很快就能翻案。   而殷渺渺这边,既然得了楚汤的供词,少不得要去问一问楚蝉。   怕小公主脾气上来误了正事,殷渺渺主动对孔离道:“一会儿你问,我在窗外听着,省得她见到我就来气。”   孔离自然答应。   三人去隔壁院子里询问楚蝉。   “孔大哥,我什么时候能见我爹啊。”楚蝉眼圈发青,神情焦灼,“他肯定是被冤枉的。”   孔离好言好语地安抚了她,问起“化仙丹”的事情来:“你是不是给过你父亲一瓶丹药?”   “我?给父亲丹药?”楚蝉懵逼,“孔大哥你是不是说反了,只有父亲给我东西,我哪有什么东西给父亲?”   孔离难掩讶色,追问道:“你没有给过他丹药吗?”他把玉瓶在她眼前晃一晃,“这个认识吗?”   “这是什么东西?”楚蝉莫名其妙,“我没有啊,我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爹和那个女人给的,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孔离嘶了声,觉得事情麻烦了,正欲开口,耳畔传来殷渺渺的传音:“问问她前两天去了哪里。”   “蝉儿,前两天我一直没见你,你是在楚府吗?”   楚蝉马上道:“什么呀!我被秦子羽这个坏蛋抓去了,你不知道,他可坏了,关了我好几天,要不是向大哥来就我,我还被关着呢。”   提起向天涯的时候,眉梢眼角俱是甜蜜。   孔离假装没听见后半句:“你被秦子羽抓去了?”   “是啊,他想用我威胁那个女人给我爹下毒。”楚蝉小声嘟囔,“幸好他来救我……孔大哥,是不是我爹的事和秦子羽有关?”   孔离模模糊糊察觉到关键线索了,试探着问:“秦子羽有没有对你说什么?或者给过你什么东西?”   楚蝉摇摇头。   “这个玉瓶你真的没见过?”他再三确认。   楚蝉好奇心起,伸手去拿:“这是什么东西啊?给我看看。”   “不行。”孔离立马收了起来,严肃地问,“你现在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这东西你有没有见过?是不是你的?”   楚蝉被吓一跳,缩了缩脖子:“都说了没见过了,这么丑的瓶子一看就不是我会用的啊。”   “你是什么时候被救回来的?”   “比赛第一天晚上。”   “谁救的你?”   “向大哥啊,对了,他去哪里了?”   “这几天你一直待在楚府?有没有和什么可疑的人见过?”   “不是说了我爹不让我出去么。还有,什么叫可疑的人?”   “就是陌生的人。”   “没有……我爹说怕我又被人抓走,叫我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别出去。”   楚蝉的证词在殷渺渺的预料之外,但仔细想想却无甚奇怪,经手的人若断的不干净,怎么完成这一桩栽赃嫁祸?   不错,她基本可以认定楚汤入魔的事是被陷害的——要是如实,楚汤的证词应当更精密合理一些,如此才能取信于人,但他现在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而且,按照她的推测,齐、楚玩得是无间道,明面上夫妻撕逼,实际上是让齐盼兮有机会接近秦子羽。   只是狡兔三窟,秦子羽暗地里又摆了楚汤一道,线索斩得干干净净,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在庭中沉思,不知觉间,东方已露鱼肚白。   孔离走出来,大大伸了个懒腰:“忙了一晚上,越搞越混。”   殷渺渺垂下袖子,一个锦袋落入掌中,抽开抽绳,里面是香喷喷的牛乳糖:“吃吗?”   “要不……”孔离瞅瞅她,再瞅瞅慕天光,“咱们先去吃个早饭。”   “太好了。”殷渺渺马上把零食袋子收起来,“我想吃碗豆花。”   孔离很警惕:“甜的咸的?”他是咸党,甜豆花简直反人类。   “都行,不挑。”   “慕道友呢?”   慕天光虽然认为眼下不是放松的时机,但他们俩都说好了,只能同意。   孔离对紫微城熟门熟路,从书院出来拐了个弯就敲开了一家早点铺的门:“开张没有?”   “是孔先生啊。”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卸了门板叫他们进来,“快请进。”   孔离问:“都有些什么?”   “面点未上笼,只有豆花、豆浆、凉虾、冰粉,几位仙师用些什么?”   殷渺渺道:“面点都有什么?”   “他们家鸡蛋豆腐包好吃。”孔离推荐,“必须尝尝。”   “那就吃这个,再来碗咸豆花儿。”殷渺渺寻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   孔离给慕天光推荐了几样点心,他都不要,只点了碗什么也不加的豆浆。三人刚刚坐定,门口又来了几个人。孔离惊讶了:“你们怎么来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正好是调查擂台现场的白逸深、水悠然和汀兰三人。再一看,他们皆神情凝重,似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你们查到了什么?”殷渺渺和旁人都不熟,只好看着白逸深。   他道:“发现了魔修的踪迹。”   “什么?”   *   比起殷渺渺他们的一波三折来回跑,白逸深等人的调查就要顺利多了。归元门的元婴真君借出了一件法器,名为“测魔盘”,乃是上次道魔大战中的老将,识破无数魔修的伪装,立下赫赫功劳。   后来虽被蓄意损毁,但略作修复之后仍然可以使用,只要魔修出现在离它直径一里的范围内,它就会发热,越靠近温度就越高——传闻在损毁前,它甚至可以指出方位,可惜现在是不能的了。   不过,就算只留有感应的功能,测魔盘还是战战兢兢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在路过一家酒馆时发出了警报。   今天街头巷尾全在议论楚汤突然入魔的事,有人信誓旦旦说楚城与魔修有勾结,有人则阴谋论认为是栽赃嫁祸,七嘴八舌说得好不热闹。   他们三人花费了好些功夫,才锁定了坐在酒馆角落里的一名散修。又等到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方远远地跟了上去。   然后,这人进了秦府。   半路,巡逻的护卫和他打了个招呼,双方寒暄了几句,俨然是熟人。而后,那人径直去了秦子羽的书房里,密谈许久。   孔离听着不由奇怪:“既是如此,你们怎么不动手把人扣住?”   白逸深抿了抿唇角:“因为他出来的时候,身上的魔气消失了。”   消失了?饶是殷渺渺,这会儿也有点莫不清楚状况:“怎么会消失了?”   “人还在里面的时候,测魔盘就突然没有反应了。”水悠然淡淡道,“我们一直等到他出来,发现他身上的魔气真的消失了。”   殷渺渺思索片刻,意味深长地说:“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真巧。”   楚汤是这样,秦子羽也是这样,是双方不约而同地栽赃了对方一回,还是背后别有隐情呢? 第171章   旧的谜团未解,新的谜团已出现,真相好比雾里看花,越瞧越糊涂。   白逸深问:“你们查得怎么样?”   孔离高度总结:“麻烦。”   “没事,先吃饭。”殷渺渺仿佛半分不在意,招呼老板把早点端上来,“一起吃点?”   新来的三个小伙伴没有人接话,半晌,水悠然起身道:“多谢,但事态紧急,我们还是尽快回去复命吧。”   “哦,也好。”殷渺渺拿起醋瓶往碟子里倒,拌了点辣酱,撒上些许调料,漫不经心地说,“慢走。”   早点端上来,仍旧只有她和孔离在吃,慕天光一动不动,神情冷肃。   孔离边吃边问:“听说你以前在执法堂?”   “是啊。”殷渺渺反问,“你呢?”   “一样,老师也爱使唤我。”孔离愈发惺惺相惜,感慨道,“怪不得你能坐下来和我吃早饭。”   殷渺渺笑了笑:“天塌下来还得吃饭睡觉呢。事情不是一口气就能办完的,战术上重视,战略上要藐视,看谁稳得住。”   “他们怎么可能稳得住?”孔离下筷如飞,不误分析,“布局的人心思缜密,但现在的证据犹如鸡肋,说没有吧,有,说能定罪吧,差点什么。”   殷渺渺咬了口包子皮,附议:“还有后招。”   “吃完再说。”孔离的口吻不容置疑。   两人遂埋头大吃。   慕天光坐在角落里,视线偶尔掠过他们,似有所感:奉命调查案子的皆是门派中的天之骄子,于修炼一道上天分卓绝,但在面对魔修的事情上,他与其他人一样极度重视,急迫得想要查清楚真相。   所以,在孔离提议吃早饭的时候,他并不是特别赞成,只是不欲与人争辩才默认了。可是现在,他的想法改变了,孔离和殷渺渺并非不重视此事,也不是办事敷衍,他们拥有的恰是他还做不到的“举重若轻”。   或许,此行结束,他不该回门派去,而是要多多历练了。   想及此处,慕天光忍不住朝殷渺渺多觑了眼,因着门派女修穷追不舍,且为情爱以性命相挟,他对她的第一印象实在不太好——秘境开启前与人争抢男人,情爱为先,不务正业,哪怕飞英说得再多,他也更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   更别说后来,她不顾向天涯的种种往事,与其成双入对,实在叫人怀疑她是不是被色相所迷惑,不具备识人的眼光。   直到魅姬的事……他领了她的情。   现在再看,或许她的确在情爱上难逃女修的通病,却也不似他想的那般为情障目。   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慕天光仍旧不能理解那些为情疯狂的女修在想什么,但此时此刻,他摆脱了过往经历的影响,重新客观地去评判别人。   个体和个体之间是独立的,单纯以性别作为辨识标准,未免有失公允。不止是性别,年龄、种族、门派……也是一样的。   *   用过早饭,殷渺渺三人回书院复命,走到传道解惑堂门口,见白逸深等人候在外面没有进去,里头似有人在密谈。   “这是怎么了?”孔离说着探头看去,梁上却突然翻下来一个人,把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我去,游百川?你怎么……吴之问在里面?”   游百川点点头。   “来干嘛的?”   游百川摇摇头。   “那发生了什么事?”   游百川不是一个合格的叙述者,干巴巴地说:“有人来见,他很生气,来了。”   孔离放弃,给殷渺渺使眼色:“咱们偷听?”   “好。”殷渺渺答应得干脆利落,毫无心理负担,就是想不出办法,“怎么听?”   仁心书院的传道解惑堂隔音效果很好,以修士的耳目也听不见里面的动静,偷听不是容易的事。   孔离握拳放在唇边,重重咳嗽了声:“伸手。”   殷渺渺摊开手心。   孔离摸出一支狼毫笔,临空在她手心里书就“听思聪”三字,随着最后一笔落下,黑色的水属性灵力沁入掌中。在场之人的心跳声、灰尘落在地上的簌簌声、屋内的谈话声……尽收入耳中。   殷渺渺讶然,“君子有九思”居然可以这么用,儒修的手段不容小觑啊。   “厉害。”她做了个口型。   孔离得意地眨眨眼,示意她倾耳去听,又对其余人晃了晃手中的笔,意思很明白:伙伴们,一起来不?   一炷香后。   庭院里鸦雀无声,人人屏气凝神,捕捉着门缝里飘出来的只言片语。殷渺渺听了会儿,大致还原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前文曾提及,如今中洲的凡间正值战乱,乃是楚、吴联军出兵越国。追究其原因,乃是因为二十年前吴越之战,越国输给了吴国,说好了每年给岁贡,包括铜、布匹、粮食以及美女。   今年不例外,越国在国内征集民女,搞得民不聊生不提,美人送到吴国,吴国国君却勃然大怒,声称越国故意送个美人来是想使出美人计,意图不轨,于是一剑就把美人砍了。而后,又斩了纳贡使者的双腿双足,把他削成人干丢回了越国,附言:你既然不安好心,背弃盟约,那休怪我不客气,来战!   于是联合楚国,调兵遣将,直接打掉了越国的两座城池。   越国:[一脸懵逼.JPG]   好在越国也知道,古往今来,打仗的理由就只有一个:有利可图。送去的女人美,说是迷惑国主意图不轨,送去的女人要是丑,说不定就是意图行刺了(恶心到吐也算吧),怎么说都行,全靠一张嘴。   于是越国马上就找秦国求援了。   秦国深知唇亡齿寒之理,楚吴一旦吞越,下一个矛头就必然指向秦国,因此同意派兵襄助。   (当然,派去的越国的兵卒会不会老老实实回来就不好说了。)   双方约莫打了一个月,陆续爆发了几场小规模的战役,四方人马各怀心思,彼此试探,谋士们忙着挑拨离间、拉拢卖好,局势十分微妙。   可惜在不久之前谈崩了,双方交战,各有死伤。   到这里为止,一切都算正常,凡间的事与修真界没有太大的关系,不值得吴之问特地跑这一趟。他会来,是因为凡间的战争里出现了修士的身影:修真界的风云会如火如荼地开展着,凡间的吴楚联军与秦越联军也打得极其惨烈。最后,楚吴联军险胜,攻下了越国的一座城池。   是夜,联军正在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孰料突然有仙人从天而降,二话不说大开杀戒,以仙家手段将十万人的联军屠戮得干干净净。   不幸中的万幸是,吴城的一名修士路经此地,见凡间有异象便去探查一二,正好捉住了杀戮凡人的修士。   为首之人,乃是秦子羽的子侄,秦天。   “虽言仙凡有别,然而亦有修士不得插手凡间之事的规矩,秦城派人屠杀凡人,与邪修有什么区别?”吴之问字字血泪,怒发冲冠,“秦城的所作所为天理难容,我等身为修士,不与凡人相争,却要叫秦城付出代价,以慰凡间十万将士在天之灵。”   听到这里,殷渺渺不由与孔离对了个眼神,皆从双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在修真界,修士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凡人如蝼蚁”,杀个修士都没人管,何况是杀凡人,压根不会有人追究。可是,凡人的命不值钱不等于能够大开杀戒,凡间是修真界的基础,若是凡人死光了,修真界定然会凋敝。   而且,滥杀无辜本就是为道修所不容,身为修士,却屠戮手无寸铁的凡人,更是极大的罪过。   屋中安静了半晌,有人问:“你可有证据?”   吴之问道:“要向诸位前辈告罪,我城修士重创了秦天,他伤重不治,已经陨落了。但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封信和秦子羽的信物,不容有假。”   “既是如此,叫秦子羽过来问问清楚。”里面的人说,“外面的几个小家伙,随便去个人把秦子羽叫过来。”   偷听的甲乙丙丁们:“……”   孔离面不改色:“谁去?”   白逸深思索道:“我去吧,顺便把那个可疑的人也带过来。”   水悠然道:“那我与你同去。”   “好。”白逸深看向汀兰,“那么,劳烦汀兰道友复命了。”   戴着面具的汀兰颔首:“嗯。”   殷渺渺想了想,问孔离和慕天光:“我们去见一见阮轻愁如何?”   孔离领会了她的意思:“好极。”   中洲五城与凡间五国息息相关,作为这次战争的当事人,越城在这次的事情里担当着怎么样的角色呢?   软禁阮轻愁的屋子是一间书房,她与楚汤不同,只是配合调查,当然要客客气气的。一进门,孔离就告了声罪:“怠慢道友了。”   “无妨。”下了擂台,阮轻愁就如同杨柳般弱不禁风,楚楚可怜。   孔离对于柔弱的美人难免有几分优容,彬彬有礼道:“道友请坐,我们奉命为你检查伤势,魔气没有伤到你吧?”   灵气温和,魔气霸道,修士一旦沾上了魔气就必须及时拔出,否则会侵染灵力,对身体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阮轻愁娥眉微皱,柔声道:“没有,妾身躲得快。”   “那就好。”孔离说着,仍旧用法器替她检查了一遍。   阮轻愁不知是真的以为他们只是来关心伤势,还是藏得住心思,表现得十分配合温顺。   孔离轻手轻脚地扫了一遍她的周身,没有发现丝毫魔气的残留。   “阮道友。”殷渺渺冷不丁开了口,“几天前,凡间的吴楚联军受到了修士的屠杀,此事你可知晓?” 第172章   听了殷渺渺的话,阮轻愁面色一白,不忍地点了点头:“妾身有所耳闻,不知是谁这般心狠手辣……”说着说着,似乎察觉到不对劲,摇摇欲坠,“该不会是怀疑妾身吧?”   “有人说,是秦子羽指使的。”殷渺渺看着她,“你认为呢?”   阮轻愁讶异极了,脱口便是:“不可能。”   “为何?”   阮轻愁显露出了与外表不符的敏锐,她没有说什么修士不得干预凡间的废话,一针见血道:“凡间的烽火由吴、越而起,秦少城主何必为越国担此风险?”顿了顿,询问道,“是何人造谣?”   “这我就不知道了。”殷渺渺不欲多说,“打搅道友了。”   阮轻愁识趣地没有追问:“无妨。我什么时候能离去?”   “待我等回禀诸位真君即可。”   出了门,孔离不禁道:“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的确。”殷渺渺思忖道,“我们先过去复命,然后……”   孔离秒懂,露出迷之微笑:“赖着不走。”   两人交换了个默契的眼神。   趁着秦子羽没到,殷渺渺三人进了传道解惑堂,详细地回禀了对楚汤的调查,并呈上了搜出的魔婴。   扶乙真君年纪最长,隐约为首,接过去细细检查了番,确认无疑:“的确是魔婴不假。”   凰月谷主皱眉道:“看来楚城是真的和魔修有勾结了。”   “楚汤不承认此物是他所有。”殷渺渺镇定自若,“不如就请楚汤与楚蝉当面对质。”   北斗堂主有点不耐烦:“铁证如山,还有什么好对峙的?”   “刚才汀兰说了,在秦府看到了身俱魔气的人。”万水阁来的元婴真君是个女修,语气柔和却坚定,“此事蹊跷,当慎重行事。”   万水阁向着汀兰,扶乙真君也很照顾殷渺渺,遂颔首道:“不错,要给他个自辩的机会。”   他们这么说了,其余人自无二话,同意叫楚汤与楚蝉前来对质。   *   楚汤不是第一次来传道解惑堂,这栋建筑位于仁心书院的中心位置,常年会有前辈们开坛讲道,平日里大门敞开,意为欢迎天下求道之人前来传道问道。   但今天,传道解惑堂的门紧紧关闭着,他推门而入,坐北朝南的方向坐着一排元婴真君,目光犀利地盯着他,似乎穿透皮囊。   楚汤头皮发麻,强作镇定:“见过各位前辈。”   “哼!”北斗堂主气势外放,直逼楚汤。不多时,楚汤汗如浆出,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出来一样,面色苍白,哪有平日里的半分威风。   给够了下马威,对方才来了句:“有话问你,如实回答,若有欺瞒之语,休怪我不客气。”   楚汤喘着大气:“晚辈不敢。”   前辈们发挥完了,殷渺渺便开口说道:“楚汤,几位真君叫你来,是想询问你身俱魔气一事。”   “晚辈与魔修毫无瓜葛,是被人陷害的。”楚汤马上叫冤。   殷渺渺把木盒中的魔婴给他看:“这是在你的床下找到的魔婴,已经有些时日了。据闻魔婴以其血脉至亲为上品,请恕我失礼。”   她用匕首割开楚汤的手臂,滴了滴鲜血在血亲石上,又取了魔婴的一滴血,如法炮制。   这是修真界惯用的验明血脉的法子,血亲石能够验证两人之间的亲缘关系,颜色越深,代表关系越近,譬如:父母与孩子的颜色是最正的鲜红,祖孙是玫红,旁系血亲便是淡红。与DNA的准确性不能比,却也是比较靠谱的法子了。   几息后,血亲石上出现了验证的结果,颜色为正红。   “怎么可能?”楚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到了,“我一共才三个孩子,哪来的、哪来的第四个?”   他炼气时有个侍妾,为他诞下了长子,而后与齐盼兮结缘,生下楚蝉,过了十几年,又有个侍妾生下了一个女儿楚虹,也就是此次与吴城结亲的人。   修士重视子嗣,他一共只有三个孩子,从来没有见过第四个。   当然,这件事没有人在意。楚汤只觉得周围的气压更低了。   殷渺渺收起魔婴:“关于你身俱魔气一事,你认为是楚蝉给予你的丹药有问题,是也不是?”   “不错。”   “是何时、何地给予的你?”   楚汤思索着,说了实话:“两日前的晚上,她来我院中寻我,说担忧我的比赛,给了我这瓶丹药。”   殷渺渺点点头:“好,就请楚蝉过来。”她给孔离使了个眼色,叫他把楚蝉带进来。   楚蝉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进来时看见这么多元婴真君,不由脸色白了白,求助似的看向孔离。   孔离安慰她:“关于你爹的事,几位前辈有事要问,你好好回答就行了,别怕。”   楚蝉这才看见楚汤,赶紧小跑过去:“爹,你没事吧。”   “没事。”楚汤面色稍缓,和颜悦色道,“你老老实实把前几天的事情说一遍给前辈们听。”   他想得很好,大不了就承认知道丹药的来历,化仙丹在中洲流传已久,他的所作所为并不稀奇。   然而,楚蝉茫然极了:“前几天什么事?”   “化仙丹。”楚汤低声提醒。   楚蝉更迷惑了:“化仙丹是什么?”   楚汤的表情僵住了。   殷渺渺拿出玉瓶:“楚汤,你指的是不是这个玉瓶里的丹药?”   “对。”楚汤隐隐觉得不妙,虎目逼视楚蝉,“蝉儿,你没有印象吗?”   楚蝉眼眶通红,为自己辩解道:“我、我真的不认识。爹,是不是这个东西害了你?真的不是我。”   楚汤的脸色一片铁青,现在还意识不到自己被人设计了,他就白活了这么多年。   殷渺渺不慌不忙,先问楚蝉:“在今日之前,你最后一次见你父亲是什么时候?”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楚蝉不好和她发脾气,想了想说:“两天前的下午。”   “就是你来比赛现场的时候,对吗?”   “嗯。”   “什么时候离去的呢?”   “我和我爹说了会儿话就回去了。”   “之后不曾见过他吗?”   “嗯。”   “你和我说过,你父亲叫你待在房间里,所以,这两天你都没有出过房门吗?”   “……在花园里走了走。”   “去过你父亲的院子吗?”   “没有。”   殷渺渺满意了,又问楚汤:“依你所言,楚蝉是什么时候把这个玉瓶交给你的?”   “两天前的晚上。”楚汤深知自己的处境,不敢浪费机会,非常配合,“有一个人可以替我作证。”   “谁?”   “我的道侣,齐盼兮。”   殷渺渺眸光微闪:“哦,当天晚上你见过齐盼兮?”   “嗯。”楚汤斟字酌句,“我们有些事要谈,我和她提起过这个东西。”   殷渺渺点了点头,询问道:“几位前辈,可否请齐盼兮过来验证此事?”   扶乙真君道:“可。”   殷渺渺看着孔离:“请孔道友走一趟可好?”   孔离微不可见地点点头,说道:“愿效犬马之劳。”   也是巧,这边的话题刚告一段落,秦子羽就到了。扶乙真君望着站在一边完全没有告退意思的小辈,不由一笑:“让他进来吧。”   白逸深和水悠然带着秦子羽和一个独眼修士进来了:“见过诸位前辈。”   秦子羽看也不看狼狈的楚汤,恭敬地问:“不知何事传唤晚辈?”   “叫吴之问过来。”   候着的吴之问进门,依照吩咐把凡间死伤十万将士的事说了:“……秦子羽,你还有什么话说?”   在听到信物时,秦子羽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惊怒交织:“此事非我所为,乃是有人蓄意陷害。”不等吴之问提出信物的疑义,便抢先开口,“你将信物予我一观。”   吴之问摊开手心,那是一块罕见的星玄晶玉佩,雕饰精美,中心篆刻有“秦”一字:“我记得没错的话,百年前你参加风云会时就佩戴着它,这里还有对手给你留下的一道剑痕。就算有人同样得到了星玄晶,也不能连破损的痕迹也仿造得一模一样。”   秦子羽当然知道这块玉佩是真的,干脆认了下来:“不错,此物的确曾是我的贴身之物,但是不久之前,我将它送了人。”   如果是楚汤,可能说到这里就完了。可秦子羽毕竟有几分胆色,眼睛瞄着楚汤,嘴角微勾,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赠了盼兮。”   短短四字,殷渺渺对他刮目相看:当断则断,反客为主,这样的反应能力与说话水平,真的胜过楚汤不知多少,绝对是个人物。   果然,旁人联想到齐盼兮的名声,心中多少有了些猜想。   吴之问淡淡道:“你有什么证据?”   “于无人之处相赠,没有证据。”秦子羽顿了顿,态度端正,“但请盼兮来就知道了。”   殷渺渺不信他猜不到齐盼兮玩了一次无间道,可是,他偏偏摆出与齐盼兮关系亲密,十分信任的样子,证词的可信度立刻就上升了。而待齐盼兮否认了信物的事后,只要再装作惊讶又失望的样子,就能给自己挽回不少余地。   她心念急转,笑了笑:“这可真是巧了,一个两个的,都要盼兮仙子作证。正好孔道友已经去请了,要不然还得多跑一趟。”   秦子羽掀起眼皮,飞快朝楚汤睃了眼,不露声色:“哦?那自然更好。”   说曹操,曹操到。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吱呀。   齐盼兮推门而入,乌云堆鬓,臂挽绮丽,眼角眉梢带着娇媚的笑意,似乎是来赴一场宴会:“妾身齐盼兮,见过诸位前辈。” 第173章   “不知几位前辈唤盼兮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齐盼兮恭恭敬敬地问。   事有轻重缓急,在殷渺渺看来,要紧的是为死掉的十万将士昭雪,可在大部分修士看来,魔修的事更为重要:“问她楚汤一事。”   没点名没道姓,殷渺渺却知道是在指使自己,开口问道:“除了比赛,私底下你最后一次见楚汤是在什么时候?”   齐盼兮没怎么考虑就答道:“两天前。”   “何时、何地、所为何事?”   齐盼兮神情淡漠:“不过是夫妻间的小事,不用事无巨细公之于众吧?”   “事关重大,问得详细了些,请道友体谅。”   齐盼兮道:“说了这么多话,我哪能一一记得起来。”   “那我这么问吧。”殷渺渺拿出玉瓶,“楚汤是否和你说起过这个?”   齐盼兮扫了眼,沉吟道:“提过一句,说是……哦,对了,化仙丹。”   “可有说过从哪里得来?”   齐盼兮娥眉微皱,似乎是在回想:“仿佛说是蝉儿给的。”   话音落下,楚汤提在半空中的心才稍稍回落,腮边一阵阵酸痛,原是太过紧张,一直牙关狠咬的缘故。   殷渺渺注意到了她的用词:“说是?”   “嗯。他说是蝉儿孝敬的。”齐盼兮朝楚蝉看了眼,淡淡道,“至于真的假的,我哪里知道,毕竟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这么大脸面。”   楚蝉半分城府也没有,急忙忙嚷道:“你不要乱讲,我没有!我怎么会害我爹,不是我!!”说着说着,尾音带了哭腔,眼眶都红了。   齐盼兮满脸意外。   殷渺渺平静地说:“也就是说,你是从楚汤口中听闻此物乃楚蝉所给,并未亲眼看到,是吗?”   齐盼兮迟疑了下,慢慢点了点头。   殷渺渺就朝孔离看了一眼。他颔首示意,走上前来:“晚辈有话说。”   “你说。”   孔离道:“先前,晚辈等人前往楚府搜查,于楚汤的院中发现了一株‘九转仙昙’,观其花貌,正好是在两三天前开的花。”   几位元婴真君见识广博,仙椿山庄珍贵的“九转仙昙”又是大名鼎鼎,无须孔离多解释:“九转仙昙与此事又有何干系?”   “晚辈刚才向御兽山的王错道友借了只采香蜂。”孔离去找齐盼兮前,与殷渺渺的默契就是此事,“据他所言,这只采香蜂能够吸食花香,凝为蜂露,十分珍贵。”   御兽山的元婴真君证实了他的话:“不错,王错的采香蜂乃是山主赐予,乃是七阶妖兽。”   孔离道:“楚府中,只有楚汤院里有‘九转仙昙’,且院子布有结界,唯独进入院里才能闻到香气。既然他说楚蝉是两天前去往他院中给的丹药,而楚蝉则说从未去过,那么,不如就让这采香蜂辨明真假吧。”   众位元婴略一思索便同意了他的方案:“可。”   楚汤更不会有什么意见,能够证明他的清白再好不过,而楚蝉满脸茫然,眨着眼睛搞不清楚状况。   孔离扫过他二人,放出了采香蜂。   采香蜂第一时间就奔着楚汤去了。孔离一把揪住它的翅膀:“走错了。”   采香蜂:QAQ   威逼之下,采香蜂老老实实在楚蝉身边绕圈。   就在这时,秦子羽突然问:“都说花香染衣,怎么就能确定这香气一定是与仙昙接触后留下的呢?”   孔离不慌不忙:“秦道友有所不知。这九转仙昙的香气是沁入灵力,故而持久不散,与一般的花香不同,是以若非曾与仙昙接触,人与人之间是不会传递的。”   “原来如此。”   一炷香后,采香蜂完成任务,吐出了一滴香气溢散的晶露。九转仙昙珍贵,这对采香蜂来说是极大的滋补品,它盘旋不去,恋恋不舍。   孔离汗颜,把晶露呈给几位元婴真君鉴定。   万水阁的元婴女修给出了肯定:“我院中亦有九转仙昙,的确是它的香气不假。”   孔离松了口气,把晶露还给采香蜂。   开了灵智的妖兽就是不一样,采香蜂生怕孔离反悔似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呲溜一下把晶露吞回了腹中,也不等消化一二,扇着翅膀就溜。   吃了就跑,美滋滋。   而这一头,楚汤再难压抑自己的怒火,扬手就扇了楚蝉一巴掌:“你个不孝女,为何害我?”   “爹,我……”楚蝉委屈极了,泪珠涟涟,“我不知道,我没有。”   楚汤怒道:“如今证据俱在,你还要狡辩?我打死你个孽障。”   孔离声色俱厉:“你干什么?住手!”   “我教训我的女儿,关你什么事?”楚汤冷笑。   殷渺渺皱起眉:“楚蝉现在不止是你的女儿,还是至关重要的证人。而且就算身为你的女儿,你也没有打杀她的资格。”   “我生她……”楚汤才开了个头,齐盼兮就劈头盖脸骂了过去:“你生?你生个屁,你怀了她几天?平日里没见你怎么教养,现在来摆父亲的威风了。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女儿,你敢动她一根手指头看看。”   楚汤气愤难忍,又不得不拼命忍耐,太阳穴上青筋乱跳,可怖极了。而楚蝉像是被打蒙了,捂着脸颊看看对自己动手的父亲,再看着维护自己的母亲,惊奇又迷惘,似乎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吵什么吵,都闭嘴。”殷渺渺语气冷淡,言归正传,“以楚蝉的能力,很难获得魔修的东西,亦无谋害亲生父亲的动机,而且,她口口声声说全无此事,不似作假。”   扶乙真君想起了柳叶城段熙的案子,心中一动:“你是说……”   殷渺渺道:“恳请哪位前辈出手,看看楚蝉是否有被人催眠控制的痕迹。”   她记得向天涯说救出小公主来时她活蹦乱跳,可是今天一见,她反应迟钝,脸色苍白,处处透着诡异。素闻魔修手段诡异,说不定就是被人催眠控制了,还是验一验的好。   凰月谷主端详片刻,主动道:“即是如此,让我来看看吧。”   她罗袖挥出,绸缎如长虹般卷起楚蝉拉到身边,把楚蝉吓得花容失色,嗫嚅着不敢动。   “莫怕。”凰月谷主伸出纤纤玉手,覆在楚蝉额上。   轻微的晕眩传来,楚蝉恍惚起来,耳畔的人语声退去,魂魄仿佛脱离了躯壳,慢慢升上,不知过了多久,寂静消失,灵魂回落,五感重新被启动。她慢慢恢复了神智,听得有人说:“她的确被人催眠过,对方手段高明,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被人……催眠过?楚蝉眨了眨眼睛,今天发生的事逐一在脑海里回放,犹如醍醐灌顶,打结的脑子顺畅起来。   想也不想,她指着秦子羽,脱口就道:“是你?!”   秦子羽惊讶道:“什么?”   “是不是你对我做了什么手脚?前几天你把我绑走,是不是就是用我来害我爹?”楚蝉委屈之下,顾不得畏惧,大声道,“肯定是你。”   秦子羽苦笑:“我、我真的是……”他摇着头,“你说是我害你,可有证据?”   楚蝉瞪眼。   殷渺渺冷静道:“有一件事,大家可不要混淆了,现在只能证明楚蝉被人控制。并不能证明她给了楚汤玉瓶,也不能证明楚汤的魔气一定就与玉瓶里的丹药有关。”   楚汤的表情僵住了,半晌,说道:“蝉儿被人控制,我多了一个压根不知道的孩子,还被制作成了魔婴,这摆明了是有人想要蓄意栽赃谋害我。”   “目前来看,是有这个可能性。”殷渺渺淡淡道。   以现有的证据来看,无法证明楚汤就一定是清白的。只不过,楚蝉受人控制的事让几位元婴真君心里起了疑心,谁也没有妄下定论。   少顷,归元门的元婴道:“汀兰说的那个人带来了没有?”   在殷渺渺他们来之前,汀兰就已经向众人汇报过对于现场的搜证了,这会儿白逸深和水悠然已经把身俱魔气的另一个嫌疑人带来,就是秦子羽招揽的手下,独眼散修。   白逸深答道:“便是此人。”   “在下独眼,见过前辈。”独眼散修声音沙哑,面貌苍老。   归元门的元婴眼睛微眯,忽而气势外放,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伸手往他天灵盖上拍去。   下面站着的殷渺渺等人只觉眼睛一花,呼吸被扼制,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对方已经重回到高台上坐下,只留有残影徐徐:“哼,果然有魔气。”   秦子羽终于绷不住了,骇道:“什么?”   “这人是你的手下?”归元门的元婴真君挑起眉,“他身上有魔气,深种丹田,极难被发现,唯有灵力消耗殆尽时才会被引发出来。”   楚汤想起楚蝉说过的话,脱口道:“对,你也服了化仙丹。”   独眼愕然。   秦子羽眼皮乱跳,反应极快:“什么叫也?你怎么知道他服了化仙丹?难道这化仙丹是你给他的不成?”   “你不必颠倒黑白,先前你绑架了蝉儿就是为了催眠控制她,好让她有机会把化仙丹给我,以达到陷害的目的,而你的手下也服用了化仙丹,迹象同我一模一样,我就是在擂台上灵力耗尽,才会被引出魔气。”   楚汤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怒火滔天:“而你陷害我的目的,无非是因为秦、楚二城素来对立,为了一己之私而与魔修合作,秦子羽,你可真是歹毒啊!”   秦子羽冷冷道:“空口无凭,休要血口喷人。”   但楚汤的话前后吻合,逻辑通顺,非常有说服力,中洲五城的恩怨不是秘密,众位元婴真君心里自有一本明账。   可是,独眼却说:“我的确服用过化仙丹,不过是从旁人手中得来,与秦少城主无关。”   话音刚落,秦子羽就捏了把冷汗,心道好险,亏得已和独眼签订主仆之契,要不然他可未必会主动担下此事:“还请众位前辈明察,‘化仙丹’在中洲流传已久,并非在下所为。说不定是魔修的阴谋诡计,意图残害修士。”   这番话的说服力不强,谁知,久未开口的慕天光冷冷吐出两个字:“魅姬。” 第174章   慕天光对魅姬深恶痛绝,吐出的仿佛不是两个字,而是冻死人的冰渣。偏生归元门的元婴真君很重视门下的天才弟子,极给面子地问:“此言何意?”   长久的静默。   慕天光面若寒霜,两片薄唇粘牢了似的,一个字也不肯再往外吐了。   殷渺渺:“……”   好吧。   她理解对于慕天光而言,关于魅姬的每件事都是极大折磨,贴心地代劳:“这件事晚辈亦有耳闻,约莫大半年前……”   她简要叙述了慕天光一行人在玄武城外的经历,没给秦子羽推脱的机会,直截了当地说:“我听闻魅姬这段时日就暂居府上,是也不是?”   秦子羽冷汗涔涔,果断弃车保帅:“在下……晚辈识人不明,万望赎罪。”   在场的人眼见事情反转再反转,哪里会轻易信他所言,只是道:“魅姬何在?”   秦子羽迟疑道:“晚辈来时,她尚在府中。”   “我去一趟。”慕天光冷着脸,转身就走。   殷渺渺:“咳!”   慕天光瞥她一眼。   殷渺渺:“……”她感觉他那天不可描述的遭遇要捂不住了。   慕天光:“?”   殷渺渺:“……”算了,反正又不是她被调戏,“请务必多、加、小、心。”   慕天光没有明白,径直走了。   殷渺渺只好祝他运气好点,逮人的时候不要有太多围观群众:“时间紧急,在抓到魅姬之前,齐道友,有另一件事要问你。”   齐盼兮微微侧过头,耳垂上的坠子晃动:“何事?”   “秦子羽说,他曾将一块星玄晶的玉佩赠予你,可有此事?”殷渺渺开门见山。   “什么?秦少城主送了我一块玉佩?”齐盼兮看向秦子羽,表情惊讶又不解,“莫不是你记错了吧,这怎么可能呢。”   秦子羽配合得露出了震惊、失望、愤怒交织的复杂表情:“你……唉!”   楚汤:[一脸冷漠.JPG]   殷渺渺不为所动,把吴之问带来的玉佩给齐盼兮看清楚:“请你看仔细,确定秦子羽没有给过你这个东西吗?”   齐盼兮顿了顿,答道:“是。”   “你确定吗?”殷渺渺又问了遍。   齐盼兮有一瞬间感到不安,但事已至此,是绝对不可能也不可以改口的:“我确定。”   “哦。”殷渺渺的视线意味深长,惹得齐盼兮心高高抬起,可是,出人预料的,她并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久,“好吧。吴道友,我想听一听那位路见不平的修士的证词,秦天死了,他应该没事吧?”   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吴之问停顿了一两息:“当然。去叫高昊。”   高昊是个稳重的中年男修,国字脸,蓄着短须,人们对他的第一印象通常就是正直刚毅。他进门,行了个道礼:“晚辈高昊,拜见真君。”   “高道友。”殷渺渺回了半礼,“今日寻你来,是想问你楚吴联军被杀一事。”   高昊似乎早有准备,镇定地回答:“在下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殷渺渺道:“那么,先请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吧。”   “前些日子,我从朱雀城出发北上,欲来紫微城参加风云会,谁知半路遇到了些私事,耽搁了时日。三日前,我才堪堪行到凡间的千山关。”高昊讲得非常仔细,还特地解释了一下,“千山关是越国最险要的一关,凡间有句话说‘千山难越’,便是指这千山关,而千山关一破,军队就可长驱直入,直逼越国皇城。”   啧!听到这里,殷渺渺心里就有数了,非常配合:“哦,原来是这样。”   高昊继续说道:“我途径千山关时,天色已暗,正欲休息,却见关中火光接天,映红天际,且有灵力波动,不由十分奇怪,便起意去一探究竟。   “刚走近千山关,我就听见满城哭嚎声,凡人嚷着什么‘神仙降罪’,四散奔逃。城中的守备府已被烧没了,只剩断壁残垣。有几个修士正入魔了似的大肆屠戮凡人,连老幼妇孺也不放过,看见我来,他们就立即转身逃走。   “我追了上去,质问他们缘何做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他们却说与我无关。我只好动了手,准备先擒住他们再仔细盘问,谁知他们竟然吞毒自尽,只有为首之人意欲逃跑,最后被我打成重伤。”   说到这里,高昊还向秦子羽拱了拱手:“他说自己是秦城人,奉少城主之命办事,我从未想过伤他性命,可惜还是半途陨落了。”   秦子羽脸色铁青:“真的是伤重陨落,还是杀人灭口?”   高昊面不改色:“秦天死后,我在他的储物袋中发现了一封密信和玉佩,信上说临行前叮嘱的事现在可以去办了,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为了让对方放心,特附信物为证,无论如何都会力保对方的安危,绝不会卸磨杀驴云云。”   吴之问配合得取出玉简,呈给众人过目。   殷渺渺扫了眼,与高昊概括地差不离,内容写得云里雾里,似是而非,末尾的落款是“知名不具”,很像那么回事。   “要不是高道友恰好路过,可能这件事就再也不可能大白于天下了。”吴之问感慨道,“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秦子羽冷冷道:“这能证明什么?谁知道秦天是不是被你们所杀,然后故意栽赃陷害我。”   “栽赃?难道死去的十万将士是假的,难道你的信物是假的?”吴之问反唇相讥。   秦子羽的反应也堪称一流:“你可别忘了,你们打的是越国,不是我秦国,我有什么理由帮越国干这种事?要插手也是越城的修士插手更名正言顺吧。”   这是整件事中最说不通的地方,越城的修士如果插手凡间之战,虽然屠杀十万人命罪孽深重,然而若有“为故国而战,还尘缘因果”的理由,不是说不过去。   毕竟在修士眼中,凡人如蝼蚁,没几个人在意凡间死了多少人。   吴之问同样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说了个更毒辣的理由:“若是你与魔修有勾结呢?依我看,你与魔修达成了交易,魔修替你栽赃楚汤,魔婴也好,化仙丹也罢,都是他们提供的,而你用十万条人命作为献祭,助魔修修炼。”   屋内响起细细的抽气声。   秦子羽汗如浆出,吴之问的这句话太毒了,是要置他于死地啊!   “咳。”殷渺渺清了清嗓子,没被吴之问带跑,“秦子羽与魔修是否有勾结,不如等捉到魅姬后再说。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高道友。”   高昊道:“请。”   殷渺渺却道:“不忙,先请阮道友过来,有些问题需要她来佐证。”   因着她的这个要求,中洲五城的最后一家也到了现场。   阮轻愁面色苍白,容颜憔悴,见礼的时候引起了不少人的怜惜。   “阮道友,千山关与越国相关,想请你一起听一听。”殷渺渺道。   阮轻愁柔声道:“道友请说。”   殷渺渺便问高昊:“你到千山关的那天,天气如何?既然能远远看见火光,应该是个晴天吧。”   高昊略一思索:“不错。”   “这倒是有点奇怪了。”殷渺渺负手踱步,“我听闻‘千山关’之所以难渡,一是因为五峰相连,险峻非常,易守难攻,二是因为山下有八百里水泊,港汊纵横,水网密布,越国又在水下养着一种二级妖兽,名为烟蚌,虽无毒性,却能催生大量雾气,因此千山关常年被雾所笼罩,可见度极低,愈发难以攻陷。”   她记得这件事,全赖当初在青龙城的三个月里疯狂读书的结果。凡间五国与中洲五城紧密相关,故而在中洲的凡间,出现了凡人与修真界的灵植妖兽共处的特殊现象,让她大为惊讶,仔细阅读过不少案例。   比如说,国君的王宫里,总会栽种着低阶灵植,以求身体康健,百病不侵,而凡间贵族子弟更是以养低阶妖兽为荣,无数金银才能换取的低阶妖兽,成为了他们攀比炫富的最好手段。   千山关大雾的真相,是她在一本非常冷门的薄册子里看到的。作者是个儒修,修为平平,却酷爱游山玩水,四海巡游,路过千山关时,和人斗法,不幸被踹进了水泊里(……),这才发现了千山关的小秘密。   年纪大了以后,他把自己的经历编纂成册,塞进了仁心书院的书楼里,“以待有缘人”。   扯远了。   为了增强自己的说服力,殷渺渺问:“阮道友,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道友说得不错,千山关常年有雾,是越国最难攻克的关卡。”阮轻愁从凡间来,对于大名鼎鼎的千山关自然不会不清楚,非常肯定地给出了答案。   高昊辩道:“这许是天意,特意让在下遇见了个好天气,才能发现千山关的惨案。”   “也是。”一年那么多天,总有几天不起雾,殷渺渺只是吓吓他而已,目的在于给后面的问题铺垫,“第二个问题,也想请阮道友回答,千山关是越城至关重要的关卡,守备府中是否有结界或者阵法?”   阮轻愁细声细气道:“有的。”这也算是凡间的潜规则了,国君为了避免忠臣良将“一不小心”死于非命,通常都会请修士在府中布阵,或是赠予几件护身的法宝,不然一军将领阵前惨死,还有什么好打的?   然而,高昊似乎不知道这一点。   当殷渺渺问他“为何守备府会被烧成断壁残垣”时,他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这、这……应该是秦城有什么特别的手段。”   殷渺渺不给他反应时间,语气愈发严厉:“就算楚吴攻破了千山关,以千山关的险要,十万大军如何能入城驻扎?若是全军入城,越国只要封住退路,十万大军就得困死城中,但凡是有经验的将领,绝对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选择。而且,千山关是被攻破当夜出的事,城中应该多是越国百姓。秦越联盟却屠杀百姓,无异于是自毁长城。”   她几乎可以确定,高昊是个出生在仙城的修士,对凡间缺乏足够的了解,不懂带兵打仗的事,也不知道对于修士而言轻而易举的千山关,凡人要爬多久才能上去,十万人进城……怎么可能?!   但是,太奇怪了,就算这是楚吴的计策,为了“铁证如山”,也得亲自找人动手屠城,只要是亲眼所见,不可能会有这么错漏百出的证词。   高昊是怎么回事?   “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殷渺渺厉声道,“为什么要说谎?”   这就显出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来了,今天在场的人里,秦子羽镇定机变,心理素质一流,齐盼兮演技精湛,城府极深,楚汤虽然被她吐槽过,但面对众多元婴,依旧保持着理智与思考能力,反应也很快。   他们能有今天的身份,与其胆识才智密不可分。   但高昊就不行了,殷渺渺连续不断的质问已经让他慌了手脚,在座的元婴真君又释放出可怕的威势,他没坚持多久就崩溃了:“我、我……请诸位真君赎罪,在下到千山关的时候,城里的人……都死光了。”   吴之问的表情难以掩饰地变化了。 第175章   正如殷渺渺所猜想的,十万条人命不过是一枚筹码。这是早就定下的计策,其中最重要的东西,莫过于是齐盼兮从秦子羽手上得到的信物。   吴之问派去动手的修士,是吴家的心腹死士,签下了不会背叛的主仆契约。按照计划,他们会先解决秦天,而后扮演刽子手,将千山关的满城人命变作对秦城下手的理由。   而高昊是他挑选出来的“证人”,有一定的知名度,不是随随便便冒出来的路人甲,其子嗣掌控在吴城手中,不必担心他反叛,但明面上和吴城的关系不是特别亲密,不易惹人怀疑。   谨慎起见,他甚至没有告知高昊全部的计划,只告诉他自己得到线报,要他在某时某地往千山关一趟。   但高昊心里清楚,吴之问要是真有心阻止,怎么会叫他一个人前去?必然是有所安排,故而早有心理准备,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依吩咐办事。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到达千山关时,全城的人都已经死了个干净。   他并没有看到行凶者是谁,只在约定好的地方发现了早已死去的秦天的尸体,储物袋完好无损,里面就是密信,而信物则是吴之问“变”出来。   “……我看到秦天匆忙逃跑,便追了上去,期间难免动了手。”高昊有几分急智,九分实话,一分假话,“不知他是否先前曾被人重伤过,我没怎么下狠手他就死了,在他身上,我发现了这两样东西,不敢大意,马上就赶来只会吴少城主。”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汗流浃背:“先前说了假话,是在下贪图功劳,蒙骗了少城主,但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各位真君。”   吴之问暗暗松了口气,他安排了两拨人实施计划,死士知晓全部的内容,高昊只知道属于他的部分,现在看来,实在是太明智不过了。   唯一让他奇怪的是,死士为什么没有按照他吩咐的剧本与高昊交手?但转念一想,计划总归是赶不上变化的,有什么差池实属正常,待他们回来便能知晓前因后果。   他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可惜高昊给了秦子羽喘息的余地。   果然,秦子羽抓住了其中的漏洞,争辩说:“你未曾见秦天动手,怎么就能肯定是他?密信也好,信物也罢,又能证明什么呢?”说完,声泪俱下地喊冤,“各位前辈,此人居心叵测,能说一次谎,就能说第二次,他的证词一个字也不可信。”   几位元婴真君眉关紧锁,今天的这两桩案子都格外地古怪——   楚汤身染魔气,却查出他的女儿被人催眠控制,而秦子羽的手下出现了相似的症状,具有化仙丹的魅姬又是他的手下。这么看来,似乎是秦子羽策划了这场与魔修有关的阴谋。   与此同时,秦子羽被控诉制造了一场屠杀凡间将士的惨案,作为重要证据的信物,他说是给了齐盼兮,而高昊这个证人的证词朝令夕改,漏洞颇多,说是齐楚吴三城的阴谋,一样也说得通。   于是,现在出现了非常尴尬的局面,要给某人定罪,证据不足,反而各有策划阴谋的嫌疑……“啧!”直肠子的北斗堂主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你们谁也不干净。”   就在这时,熟悉的冰寒气息传来,众人精神一震,皆望向走进来的慕天光。   “如何?”   慕天光黑衣沾血,声音沙哑:“晚辈办事不利,叫她逃了。”   所有人都吃了惊。尤其是殷渺渺,她和魅姬交过手,不认为她有能力从慕天光手下逃离:“有帮手?”   “一个元婴魔修。”另一个人说着,蝴蝶翩然,凝成人形,正是云潋。   在座的元婴吃了一惊:“果真是魔修?!”   云潋道:“嗯。”   殷渺渺马上走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他:“师哥没事吧?”   “慕道友刚好过来,没事。”他说。   殷渺渺摸了把他沾血的袖子,眉间蹙紧,不虞之色溢于言表。云潋往周围扫了眼,师父不在,向天涯不在,莲生死了……只好自己开口:“师妹别担心。”   “魅姬死了吗?”她问。   云潋:“……”突然不敢回答。   倒是慕天光冷冰冰道:“没死,被救走了。”   殷渺渺抿紧嘴角,看起来更不高兴了。   屋内弥漫起可怖的寂静。   秦子羽焦躁不安,魅姬要是真的与魔修有勾结,他要怎么才能撇清自己的干系?也怪自己大意,她能拿出那么诡异的东西来,竟然没有起过疑心……不不,或许是有过疑虑的,但她出谋划策,为己谋利,便下意识地忽视了这份异样。   唉!本来只是想用化仙丹为引,在楚汤体内种缕魔气,再用这些年收集来的魔修之物,给他按个勾结魔修的罪名,谁知道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一步棋毁在了魅姬手里不说,又被齐盼兮摆了一道,该怎么挽回呢?他想着,汗水从鬓边淌下,很快浸透了衣领,洇深了一块布料:“各位前辈明鉴,晚辈绝对与魔修毫无联系,若众位前辈不信,我可以发心魔誓。”   他情急之下直接甩出了心魔誓的大招,效果立竿见影。   归元门的元婴哼笑一声:“你真有心自证清白,不如叫我搜个魂简单。”   搜魂?秦子羽倒吸口冷气,汗流浃背。   殷渺渺回过神来,思量道:“众位前辈,晚辈有一言,不得不说。”   “但说无妨。”   “楚汤误服化仙丹而生魔气,化仙丹又是由魅姬手上得来,独眼同样也服下了丹药,秦子羽,你说自己全然不知情,恐怕很难取信于人。”   秦子羽苦笑,知道自己是脱不清干系了。   “此外,搜出来的魔婴属于何人,催眠了楚蝉的人又是谁?”殷渺渺指着楚汤,“是你?”又指向秦子羽,“还是你?”   “你们都有嫌疑。”她道,“这是晚辈的第一个结论。”   “接着是千山关一案。”   “从高昊的证词来看,屠杀千山关百姓的人究竟是谁并不好说,密信可以仿造,而信物……”殷渺渺淡淡笑了笑,“我这么问吧,齐道友,吴道友,昨天夜里,丑时一刻,两位似乎见过面?”   齐盼兮与吴之问变了脸色。   秦子羽用力一挥袖子:“果然!”   殷渺渺走到齐盼兮面前,静静道:“我猜,两天前的夜里,秦子羽把玉佩交给了你,而昨天晚上,你又把东西交给了吴之问。今天高昊来时,压根没有信物,只有密信,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齐盼兮抿了抿唇,居然笑了起来:“天马行空的猜想,妾身也会,只是道友可有证据?”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猜我有没有?”   齐盼兮的眸光蓦地一沉,似乎猜到了什么。   殷渺渺弯弯唇角,话锋突转:“不过你放心,区区一面之词,定不了你们的罪。但是这么一来,千山关的惨案究竟是齐楚吴的苦肉计,还是秦子羽的吩咐,就很不好说了。”   “因此,晚辈的第二个结论,便是此案,双方仍然都有嫌疑。”   北斗堂主不耐烦了:“都有嫌疑,都有嫌疑,你就想说这个?有个屁用。”   殷渺渺镇定自若,侃侃而谈:“前辈难道不觉得这两件事太过相似了吗?看起来是一方有罪,查一查却更像是对方的栽赃陷害,可是仔细想一想,又不是证据确凿。   “这种情况,会导致一个非常微妙的结果:若是不处置,勾结魔修也好,屠杀凡人也罢,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可若是处置了某人,必然会导致其所在仙城的不满,毕竟案件疑点重重。”   审讯的时间远比想象中来得长,开始时东方初白,如今却已经是下午时分了,太阳斜斜地从二楼的窗中照下来,灰尘于阳光下起舞。   偌大的传道解惑堂里,上面高坐着的是各方势力的元婴真君,下面围绕着的是十四洲里年轻一辈的天才人物。然而,就在这一刻,所有人的光华都被站在中央的人所掩盖了。   她脂粉不施,白衣乌发,端得是素净简单,可是她说得每一个字,都牢牢牵动着在场之人的心。   紧张的、惊讶的、恼怒的、意外的、了然的、佩服的……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但无论是谁,这一刻都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早在开始,她就掌控着全场的节奏,如今,她更是把整出审问推向了最高潮:“我想,这就是幕后之人的真正目的,他或者是他们,利用了中洲五城的矛盾,设计了这一出进退两难的局面,最终想要达到‘中洲大乱’的局面。”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但仔细想想,这的确是最有可能的结果。假设今天认定了楚汤有罪,但是,疑点这么多,楚城背后的楚真君肯接受这个结果吗?必然不会,他会找秦城的人算账。   反之亦然,今天判定了秦子羽的罪行,秦城的秦真君一样会怀疑是楚吴的苦肉计,是蓄意陷害,激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所以,两桩案子都不是证据确凿,都留有无数疑点。毕竟铁证如山的话,就算谁家不服气,也没有底气与作出决定的那么多势力对着干,万一捏着鼻子忍了,岂不是替别人做嫁衣裳?   只有谁都有嫌疑,只有谁也不服气谁,才能确保水被搅浑。   至于是谁打谁,谁会赢,谁会输,幕后主使的人根本不在乎。 第176章   殷渺渺的结论乍听惊世骇俗,但联想前后的疑点,并非没有可能。   众位大佬不怎么在意中洲五城狗咬狗的真相,对此却不得不慎重以对:“你可有凭据?”   “救走魅姬的魔修,千山关无人生还的结果,以及今天的事最后可能导致的结局,就是我猜测的凭据。”殷渺渺欠了欠身,“晚辈斗胆建言,这两件事必须慎重处理。”   北斗堂主扬了扬眉:“你不是说都有嫌疑吗?又不能随便定罪,怎么,莫不是想给他们当说客,就此算了?”   殷渺渺笑了笑:“前辈说笑了,晚辈只是说出自己的猜想。兹事体大,哪里有晚辈插嘴的余地,但凭诸位前辈定夺。”   她这话当然是谦虚,但不谦虚不行,规矩如此,得恪守晚辈的本分,把做决定的权力交给大佬们。而且,她最担心的事情已经说完了,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就交给元婴真君们头疼吧。   现在她最关心的是云潋的伤势,恨不得马上揪他去小黑屋里检查一遍。   可人的心思就是这么奇怪,她要是马上就说出自己的意见,大佬们心里多少会觉得她越俎代庖,但她不说,反而激起了他们的好奇心。   归元门的元婴对扶乙真君道:“你们门派的这个丫头倒是有趣,刚才滔滔不绝讲了半天,这会儿倒谦虚起来了。”   “她年纪小,见识的少,自不敢妄言。”扶乙真君捻着胡须,深谙明贬暗抬的说话技术。   “你们这个叫见识的少,我们的……”万水阁的元婴笑了笑,看了眼锯嘴葫芦似的游百川和汀兰,没奈何地叹了口气。   昨天刚出事,就冲霄宗的这个女修反应过来,占据了主动不说,其他人都成了给她打下手的,再看看今天的审问,条理分明,任是谁也挑不出错来。   冲霄宗真是好命啊,不仅有天才弟子,还有这等玲珑心思的人物。   北斗堂主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三大宗门互吹,他能怎么办,他也很无奈啊,干脆就逮着殷渺渺考校了起来,故意道:“看到没有,长辈们对你寄予厚望,你可不要叫我们失望。”   殷渺渺沉吟少时,莞尔一笑:“那晚辈便姑妄言之了。”没卖关子,她很快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要处理这两件事,其实不难。”   众人:“……”这和卖关子有什么区别?   “所有争端,皆是由中洲五城的矛盾而起,无论是有意陷害,抑或是无心被利用,追根究底,原因仍在你们身上。”殷渺渺说着,视线逐一扫过面前的五个人。   楚汤因为不曾完全摆脱与魔修勾结的嫌疑,眉头紧皱;吴之问似乎在忌惮什么,眼神幽深得可怕;秦城势力最大,秦子羽的嫌疑也最大,鬓边汗水未干,垂首不语;齐盼兮美目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阮轻愁柔弱无依,似乎全然没有主意。   她微微一笑:“不管这两桩案子的真相如何,你们哪一城都难辞其咎,所以,要论惩罚,你们谁也逃不了。”   这个答案让众位大佬感到失望,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太过粗暴,她以为人人都罚到就能避免争端了吗?未免太天真了。   只有仁心书院的院长非常好奇,问道:“怎么罚?”   “第一,剥夺中洲五城参与本届风云会的资格。”   这个惩罚非常巧妙,既不会让五城伤筋动骨,但对他们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损失。最重要的是,风云会尚未结束,五城失去了资格,进入秘境的名额可就多出来了,受益者是谁?还不是在座的几个门派的弟子。   而对齐盼兮等人来说,这个处罚虽然很可惜功亏一篑,然而,百年之后能够再来过,算不上特别不能接受。以他们的所作所为来看,这个处罚绝对是算轻的。   但是,这不是殷渺渺的最终目的。   她停顿了会儿,一字一顿地说:“第二,中洲五城兼凡间五国订下和平条约,五百年内,不、起、干、戈。”   如果说第一条的内容在众人的预料之中的话,这第二条就是剑出奇峰,全然不在众人的预料范围之内。   “五城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利益,求之不得,已经是最好的惩罚。何况,要是真如我推测的那样,有人在背后策划了此事,这也足以叫他的算盘落空,岂非皆大欢喜?”   这个解决方案,殷渺渺不是随口一说,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魅姬及其幕后之人想要搅乱中洲局势,必然是有所谋求。在不知道对方真正的目的所在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的诡计无法得逞,不要去纠结于两桩案子该处罚谁不该处罚谁,直接釜底抽薪,让中洲乱不起来。   而且,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很高:对方的所作所为既挑拨了五城的关系,也使得各方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状态,谁也不服谁,谁也有嫌疑。因此,她反而可以利用这种状态,迫使五城同意自己的提议。   毕竟,在目前进退两难的情况下,不输不赢是能承受的结果。   最最重要的是,她相信大佬们心里很清楚,中洲分而化之比统一有利,于情于理,他们只有乐见其成的份儿。   咳,这点心思当然不方便宣之于口,需要一个更光明正大的理由。   这个理由,其实才是她插手的初衷。   她诚恳地说:“诸位前辈,中洲若是能有五百年的和平,兴盛在望,凡间若无烽火,百姓就能休养生息,繁衍子孙。于十四洲而言,亦是一件幸事。”   清越的嗓音在偌大的堂中回响不止,宛若晨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仁心书院的院长动容:“你……”他没有想到殷渺渺身为道修,居然会心系凡间百姓,为天下苍生计,不禁赞道,“大善!”   孔离跟着反应过来,拱手道:“众位前辈,此案中既有魔修的手笔,肯定来者不善,要是中洲真的内乱不休,必然会给他们可乘之机啊!”   扶乙真君拈着白须,想起几年前无策峰的不策真君占卜出的卦象,说是十四洲大劫将至,不由赞同殷渺渺的提议,微微笑道:“若是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是件好事。”   归元门不置可否,对于门派而言,中洲五城哪一个也比不上七大门派,但若是他们吞并统一,势力恐怕就会超过现有的七大门派,直逼三大宗门,能够分而化之,对他们来说肯定是件好事,能少一个潜在的对手:“说得是。”   万水阁的想法亦是如此,五城分裂比统一有利,中洲那么大的疆域,要是真的一家独大,他们可就要头疼了:“可。”   三大宗门都表态了,其他门派自然无有不应。说到底,他们与中洲五城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既不关心十万条人命能不能昭雪,也未必要置谁于死地。   殷渺渺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转身问:“对于这两个决定,你们五个人是否服气?”   秦子羽率先道:“在下心服口服。”他想得很清楚,虽然秦城势力最大,但以他现在沾染的麻烦,真的被处置了,少城主的位置多半就保不住,那么就算秦城再强大,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相反,能把这次的事消没声息地盖过去,他仍旧是秦城的继承人。   虽不曾赢下一局,好歹也未被淘汰。   楚汤的想法与他相似,保全自己为上,与秦城的斗争不必急于一时,要是能进阶元婴,五百年后再论不迟。或许那个时候,他已经可以成为楚城的掌权人,比现在得到更多的好处也未可知:“在下无有不服。”   最不甘心的莫过于是吴之问,但他很清楚千山关的事出了纰漏,想要扳倒秦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何况独木难支,只能下次再来了:“在下从命。”   齐盼兮和阮轻愁是两件案子里沾染最少的,但她们都没有表示反对:“妾身无有异议。”   就此,事情尘埃落定。   *   最终,各位大佬决定,风云会暂停五天,对外宣称有魔修蓄意陷害,楚汤弃权。而在下一轮的环节中,已经获得资格的齐盼兮、阮轻愁以及秦城的修士将放弃比赛。   至于签订和平盟约一事,必须要中洲五城背后的元婴真君出面。他们有些愿意,比如越城,有些不愿意,比如秦城。这五天时间,就是给秦子羽等五人解决这个问题的。   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说服自家背后的老祖宗,总而言之,五城的元婴还是露了面,签署了“五百年不动干戈”的约定。   殷渺渺旁观了整个过程,只觉得秦城的元婴脸色难看到随时想要杀人,越城的元婴倒是笑呵呵的很客气……但不管怎么样,五百年对于元婴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他们再不爽,面对三大宗门的决定,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好在天义盟对此非常有一套,发了个公告,吹嘘了一遍中洲五城是多么多么热爱和平,为了中洲的和谐发展,特地签订了和平盟约,从今往后十四洲会变得更加美好等等。   脸上贴了金,不明真相的路人也就认为是件好事,纷纷夸赞,居然让五城在十四洲的各方修士面前刷了一波好感度。   而殷渺渺最关心的凡间五国条约,也在仁心书院的协助下顺利进行着。   五百年对于凡人而言是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百姓们在度过最初的艰难日子后,将会迎来没有战火的太平岁月,或许盛世指日可待。   孔离问:“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你作为修士,却关心凡间的事呢?”   殷渺渺沉吟道:“古人云,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我大概就是这样了。”   “其人者谁?”孔离惊奇。   她笑:“故人啰。”   孔离就不再多问了,送她离开书院。   回客栈的路上,街道两边的铺子都关着,狭长悠远的青石板路尽头,是一轮皎洁的圆月,大如磨盘,似乎走几步就能碰到。   殷渺渺不断地往前走,它就在那里,却怎么也靠近不了。   有些人,是天边的月亮,有些地方,是回不去的凡尘。   她和他共着同一轮明月,却隔着蓬莱那么远。   殷渺渺心中惘然,停下脚步,不再追逐。或许,卓煜创造的盛世,她注定无缘得见,但至少在这里,她做了力所能及的事。   他应该会为她感到高兴吧。 第177章   第五天的夜里,紫微城里的一处缘楼。这儿风景优美,闹中取静,是偌大仙城中罕见的清静之地。   绣楼上,叮叮咚咚飘来悦耳的丝竹声。   不大的圆桌上,摆了几样精致鲜美的小菜,一壶冷酒,一旁的冰鉴里湃着时兴的鲜果。   两个女人正在对酌。   一个说:“这次实在是可惜了。”   另一个却道:“五百年后再图之不迟。”   “你是高兴了,绝处逢生。”说话的人美目盈盈,赫然是齐盼兮无疑。   而坐在她对面的,是眉间微蹙,楚楚可怜的阮轻愁:“姐姐何必谦虚呢,经此一事,楚汤在城主面前的地位必然大不如前,定然会多多仰仗姐姐的能力。”   “呵,我稀罕呢。”齐盼兮撇了撇嘴,要是纯粹为了楚汤,哪里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劲儿。   她想要的是改变齐城的地位,以免百年后真的落到唯楚城马首是瞻的地步。楚汤可不是什么善茬,她真的要孤立无援,假戏就该真做了。   可惜了,功亏一篑。   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咬牙:“殷渺渺这个女人……”   “我怎么了?”有人翩然落在窗台上,裙裾微扬,笑意盈盈。   齐盼兮顿时变色:“你怎么会在这里?”   阮轻愁也难掩讶异:“道友为何不请自来?”   “因为你们不会请我啊,只好当个不速之客了。”殷渺渺坐在窗台上,以手支颐,“不过我都来了,真的不请我喝杯酒吗?”   齐盼兮冷笑道:“你不是来喝酒的吧?”   “喝酒只是顺便。”殷渺渺懒洋洋地问,“主要是想问问阮仙子,楚汤府中的芊芊还好吗?”   阮轻愁满脸迷惘:“什么?楚府的事与我有何干系?”   “乔平他们去楚城的时候,我私底下请了个老朋友,替我查一查楚汤府中的妾室。”殷渺渺悠悠问,“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昨天晚上,去楚城的小伙伴们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带回了从楚城中搜寻到的“证据”:一些与魔修沾亲带故的法器阵盘。   只可惜,现在这些东西几乎没有了作用——大部分人是这么认为的。   但殷渺渺不这么想,因为除了被派去的乔平等人,她私底下拜托了向天涯也走一趟,不是去查什么勾结魔修的证据,而是请他去调查一下楚汤的几个侍妾。   缘由很简单,当时楚汤只是身俱魔气,并不能证明他与魔修有勾结,想要栽赃嫁祸,必须得有别的东西。换言之,他身边应该有别国的细作,心腹手下看似嫌疑最大,但未必能靠近寝屋,不如侍妾的可能性高。   毕竟收进府中的美貌女子这么多,谁会没事一一调查她们的背景呢?一个越国的炼气女修就这么混了进去。要不是她因为接触了魔修之物而被染上了些微的魔气,向天涯的麟嘉刀又对此格外敏感,可能永远也不会被人注意到。   不过,这个结果没有让殷渺渺感到奇怪,越城在这次的事情里像是个小透明,一点存在感也没有,可是亡国即在眼前,阮轻愁怎么会什么都不做?   她是越王宫妃,用的是后宫里最常见的套路。修士们不屑一顾,可楚汤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陷害了自己。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芊芊当初生的是双胞胎,一个就是与吴城联姻的楚虹,另一个则被做成了魔婴,准备有朝一日陷害楚汤。”殷渺渺问,“我说得对吗?阮道友。”   阮轻愁默然,许久,轻轻道:“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   殷渺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你避开别人来找我们,看来是不打算公开这件事了。”齐盼兮语气笃定。   殷渺渺好整以暇地问:“谁说的?”   “你要是有心,凭借此事就能替楚汤洗清嫌疑,但如此一来,所谓的‘五城都有嫌疑’的平衡局面就会被打破。”齐盼兮道,“这不是你想看见的,所以你才特地避开了旁人,单独来见我们。”   殷渺渺抚掌:“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那你猜猜看,我来找你们是干什么?”   齐盼兮单刀直入:“事已至此,不妨有话直说。”   “你们两个应该很早就联盟了吧?”殷渺渺说是在问话,语气却不容置疑,“芊芊一个炼气女修能在楚府里安稳地生下孩子,应该是你在暗中维护她。”   齐盼兮扬了扬眉:“你就是想验证这件事?”   “我想知道魅姬和你们是什么关系?制作魔婴的办法,楚汤府上的魔修物品,又是从何而来?千山关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问题要查证起来难度太大,殷渺渺干脆就直接杀上门问个清楚。   齐盼兮莞尔:“告诉了你,我们能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我对你们做的事装聋作哑。”殷渺渺平静道,“你是个聪明人,别自找麻烦。”   齐盼兮尚在思忖,阮轻愁却已经开口:“魅姬只是秦子羽招揽的散修,我们与她并无干系,对于她背后有魔修一事,亦是毫不知情。”   “化仙丹呢?”   阮轻愁摇摇头:“秦子羽瞒得很紧,我也只是依稀听说他得了某种灵药,至于服下会有魔气的事,他应当也是不知情的。”   “魔婴呢。”   “魔修之物是秦子羽多年来陆续收集得来。”越城是五城中最迫切需要喘息之机的,阮轻愁也就格外配合,事无巨细逐一交代,“魔婴的制作之法是我从拍卖会上意外得来的,具体的出处已不可考。”   殷渺渺信了七八分,又问齐盼兮:“千山关的真相,吴之问可有对你们提起?”   齐盼兮淡淡道:“吴之问派去的死士,全死了。”   这是吴之问回到吴城后才发现的,派去的死士的魂灯居然全部熄灭,算算时间,正好就是千山关出事的那一日。也就是说,有另一拨人抢在他的人之前动了手不提,还把所有人都杀了灭口,顺带栽赃在他头上,而他又栽给了秦子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明白前因后果的吴之问心惊肉跳,老老实实地回禀了自家的元婴真君,促成了本次条约的签署。   阮轻愁感到不安:“动手的人究竟是谁?难道真的是魔修吗?”拿勾结魔修当借口,就好比是凡间的抄家抄出龙袍,和实打实的起兵造反是两回事。   道魔真的开战,整个十四洲都会沦为地狱,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不知道。”齐盼兮觑着殷渺渺,“道友慧眼如炬,莫非知晓内情?”   殷渺渺:“酒也不请我喝一杯,为什么要告诉你?走了。”话音未落,白色的衣袂一飘,人已经没了踪影。   *   魅姬背后的人是谁,千山关杀人的又是谁,再度成为了盘旋在殷渺渺心上的谜题。不过,在追查这些问题以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风云会没比完呢。   上一回合是二十五进十三,可中洲五城“被弃权”后,只剩下了十个人,又是一轮抽签后,得到的场次如下:   第一场:文茜(归元门)VS游百川(万水阁)   第二场:孔离(仁心书院)VS殷渺渺(冲霄宗)   第三场:汀兰(万水阁)VS白逸深(冲霄宗)   第四场:慕天光(归元门)VS水悠然(凰月谷)   第五场:云潋(冲霄宗)VS杨意(北斗堂)   重新开始的比赛得到了史无前例的巨大关注,五城的元婴在签完合约之后也留了下来,阵容不减反增。   而第一场比赛就精彩得超出人们的预料。   文茜在风云会前期就打响了名气,人们都知道有个出自归元门却擅长御兽的女修十分厉害,甚至收服了有凤凰血统的鸾鸟作为灵宠。然而,在赌局上,押游百川胜出的人要比她多得多。   原因无他,迄今为止,游百川赢下那么多场比赛,却没有人弄清楚他究竟是怎么赢的。但在今天的比赛中,传闻中万水阁最神秘的《游龙秘卷》,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文茜召出了三只妖兽,鸾鸟、青狮、白蛇:鸾鸟是进阶后的五羽彩鸾,口吐凤凰之火;青狮是《万兽图谱》中高阶妖兽的幻影,身体凝实,与真兽无异;白蛇是她在宗门秘境里意外得来的机缘,孵出来以后发现它长着两只小小的圆鼓鼓的角,确切的说应该叫做虬,也就是小龙。   哦,说是小龙,是对比着龙的形态而言的,事实上它占据了半个擂台场,盘踞起来也有几丈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游百川。   前有巨蛇,后有猛兽,脑袋顶上还有一只鸟有一下没一下地喷着火,游百川的处境着实不妙。   他看看文茜,又看看三只妖兽,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紧接着,浓郁的雾气从四面八方升腾而起,仿佛这个世界有了干冰,堪比前世的舞台效果。   擂台很快就被浓雾所笼罩,什么也看不清了。   飞英急了,拽慕天光的衣袖:“小师叔!发生什么事了?”   慕天光的破障之眼能够摒除一切干扰,清晰无比地将场中的景象收入眼底,可惜他的概括能力有限,只说出了个关键词:“龙。”   “啊啊啊游龙秘卷吗?”飞英瞪大了眼睛,急得抓耳挠腮,“我看不见啊!为什么要起雾!!”   他抱怨的是绝大部分人的心声,有知情者小声科普:“好几次了,每次起雾以后没多久,里面就会莫名其妙结束。”   “能不能把雾吹开啊。”大家嘟嘟囔囔,“什么也看不见,太扫兴了。”   有人感慨:“《游龙秘卷》就是这样,要不然怎么到现在为止也没人说得上来是什么招式呢。”   殷渺渺能用镜心窥破幻象,但这种也无能为力,只好跟着叹气:“不知道下场是谁跟他打,希望提前买个吹风的法器造福一下群众。”   这话刚刚说完,场外就响起了异口同声的惊呼。   殷渺渺抬眸一瞧,也跟着“啊”了一声:“我的天……” 第178章   擂台被浓雾笼罩,五羽彩鸾飞了两圈,攒足灵力往下喷了口火。这不是一般妖兽吐出的灵火,而是凤凰火。   一口凤凰火下去,浓黏如棉絮的雾气居然消散了。   这里不得不插播一条,先前与游百川交过手的人里,不是没有会火系法术的,但游百川的雾非同一般,人在其中,就如同身在泥潭一般寸步难行,普通的火根本无法驱散。   亏得文茜的鸾鸟能喷凤凰火,瞬间就把雾气冲开了一个漏斗状的口子。   围观的路人终于得以一睹真相。   在浓雾的中心,一条黑色的巨龙虚影盘旋,犄角桀骜,鳞片大如碗口,五爪锐利,可怖的威势从它身上蔓延开来,叫人背后冒出一层又一层的白毛汗。   更难以置信的是,黑龙居然是盘旋在游百川身上的。   他赤裸着上身,皮肤上布满了黑色的鱼鳞状花纹,与龙鳞如出一辙,有着诡秘而野性的美,高举的右臂肌肉鼓胀,线条如山峦般起落有致,充满着力量,虎口牢牢掐住了白蛇的七寸,被称为小龙的白虬居然无法挣脱他的手心,疯狂地摇摆着尾巴,把整个擂台震得七零八落。   那只青狮幻影早已消散无踪,鸾鸟被黑龙盯着,扑闪着翅膀,竟然不敢靠近分毫。   天空滚过一声闷雷,豆大的雨点砸下,闪电倏忽,突如其来的雷雨将现场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游龙秘卷!天哪,真的有龙!”   “游百川是有妖兽血统?还是修炼的人都会变成这样?”   “太厉害了,居然能徒手擒龙。”   “这怎么做到的?”   现场像是一口煮沸了的锅,源源不断的冒着咕噜咕噜的气泡。哪怕是殷渺渺也被感染,情不自禁地感慨了声:“好帅啊。”   以前怎么没发现游百川这么帅呢!   然而,这句再真诚没有的赞美引来了众人惊异的眼神。向天涯调侃她:“真是太让我伤心了,认识这么多年,从没见你夸过我帅。”   飞英幸灾乐祸:“看来是你不够帅。”   “现在居然夸别人帅。”向天涯假装非常伤心,“这小子闷声不响的,长得是不赖啊。”   殷渺渺不理他们,好整以暇地欣赏:“真的挺帅的,你们不觉得吗?”   没人理她。   向天涯说了句大实话:“你觉得会有人会承认吗?男人和男人!”   “雄性动物之间的敌意吗?”殷渺渺回想了会儿,“不见得啊,当初莲生就和我夸慕天光长得好。”   向天涯看看慕天光,呵呵一笑:“多半是你太坏,人家怕你移情别恋呢。”   殷渺渺瞪他:“你是不是想死?”   向天涯求生欲望很强,把她推上前:“轮到你了。”   台上,文茜最终没能敌过游百川,遗憾败北。下一场,就轮到殷渺渺和孔离了。   他们俩以和谐友好切磋为主。   殷渺渺好生见识了一番儒修的手段,比如孔离修行的心法叫《思无邪》,对付幻术的功法叫“知者不惑”,法器是五支不同的毛笔,分别叫温、良、恭、俭、让……   一言以蔽之,花样很多,修炼的路子很新奇,就是攻击力不怎么强。   打了一刻钟,孔离气喘吁吁地表示:“其实我们还有个绝招,叫杀身成仁。”   殷渺渺大加赞赏:“厉害厉害。”   然后把小伙伴送下了台。   孔离:QAQ   第三场,一番苦战后,白逸深PK掉了汀兰;第四场,毫无悬念的,慕天光胜出;第五场,轮到了杨意和云潋。   这次,云潋用的剑是藍花楹。   藍花楹是乔木,树冠高大,花朵呈现淡紫色,形状细小,结得密集,又因开花时叶子落尽,乍看上去,仿佛一片淡紫色的烟雾笼罩在树上,故又名“蓝雾树”。   云潋挥袖时,淡紫色的花瓣急落如雨,把“天女散花”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对于这样唯美又装X的招数,杨意以前是嗤之以鼻的,认为是故弄玄虚的噱头,以讨好傻不愣登的女修们,但是他现在不这么想了。   花瓣好,花瓣妙,花瓣至少看得见呢!   云潋凝聚灵气而成的剑才叫真的逆天,灵气本就游离在空气里,难以捉摸,无法感知,而他的剑又没有任何杀气,等于是一把隐了形的剑。   不知会从哪里来,不知会往何处使,逼得遍体鳞伤的杨意当场入定,突破了原本的壁垒,进入了武道的新境界。   当然,比赛场上入定是个比较尴尬的事,打断人家不地道,等着又不科学,最后是北斗堂主发了话:“入定就算弃权嘛,别叽叽歪歪的了,散了。”   *   十进五以后是五进三,两场比赛,一个轮空。   殷渺渺是希望云潋可以轮空,她家师哥受得伤不轻,能多养一天是一天,不能轮空抽到她也行,她对名次没有执着,很乐意就此当个吃瓜群众。   云潋问她:“师妹没有想要比试的对手吗?”   殷渺渺想了想:“如果师哥能轮空的话,我选游百川。”咳,小帅哥爆衣挺帅的,完全不介意多看两眼。   “他好看?”云潋合情合理地做出推测,“他们说慕天光也好看。”   殷渺渺想也不想,盖棺定论:“师哥最好看。”   云潋轻声笑了起来,手心覆着她的额头:“师妹喜欢就好了。”   “咳!”殷渺渺吃不消,清了清嗓子,抬手握住他的手指,从指缝里露出一双眼睛来,“我想师哥赢。”   云潋微笑了起来:“我想师妹赢。”   殷渺渺说:“这不太可能。”   “师妹可以试试。”他梳理着她额前的碎发,慢慢道,“说不定师妹会赢呢。”   “可我打不过师哥啊。”   “我也打不过师妹。”他温暖的指尖徐徐抚过她的眼睑,声音如杨柳风拂,“我想师妹赢。”   殷渺渺好奇又纳闷:“为什么要我赢?”   “大家都想赢,只有师妹无所谓。”他道,“这样不好,路没有到尽头,不可以停下来。”   殷渺渺愣住了。   *   第二天的抽签,是慕天光轮空,游百川VS白逸深,云潋VS殷渺渺。   殷渺渺怀疑是暗箱操作,前五里冲霄宗占了三个,完全颠覆了以往的格局,要回归平衡,必然得重回三足鼎立的状态。慕天光受伤,所以轮空,让她和云潋对决,至少能够保证有一个冲霄宗的进入前三,也是照顾同样受伤的云潋,而游百川和白逸深最公平,凭实力晋级。   第一次是游百川和白逸深的比赛。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消耗太大的关系,游百川今天居然没用《游龙秘卷》,使的武器是一条漆黑沉重的锁链,知情人说这叫“困龙锁”,传闻可以伏龙。   不过,白逸深最不惧的就是诡异莫测的功法,以不变应万变,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两人足足耗了半个时辰,奉献了一场极其精彩的打斗,最后双双灵力耗尽,判定成平局。   云潋说:“他们保留实力了。”   殷渺渺不奇怪:“我猜也是。”   擂台赛不是生死决斗,有些杀招不好使,容易波及群众不说,也没有必要。尤其是这两位似乎都不大在意名次,更不会不择手段,真的是切磋第一,输赢第二。   下一场是殷渺渺和云潋的同门相残,吃瓜群众很期待。   孰料云潋说:“伤口有点疼,师妹比吧。”   殷渺渺:“……”她家师哥学坏了,居然骗人,但他说“疼”,她难道狠下心来说“我不听我不听就要你去比”不成?   于是云潋成功地弃权认输了。   评委们纷纷犯了难,这名次要怎么排?一组平局,一组互相谦让,而慕天光是轮空,怎么排都不合适,除非加赛。   结果白逸深说:“我灵力耗尽,即便再比一场也只有认输。”   游百川附议:“嗯。”   评委们:“……”往年的风云会,越到决赛越激烈,今年是怎么了,这几个小辈全视名利于无物啊。   “云潋认输就算了,你们得再加比一场。”大佬们最后决定,让殷渺渺和白逸深比,游百川和慕天光比,胜出的进入决赛。   结果游百川一上台就直接认输:“累,下次打。”   慕天光:“好。”   大佬们:“……”等到殷渺渺和白逸深上台,赶紧提醒,“不可以消极比赛,不然取消资格。”   白逸深想想,正心剑出鞘,刷刷刷在擂台上辟出几道纵横交错的界限,俨然是一张棋盘:“请。”   殷渺渺提醒:“你下不过他,他下不过我。”   “无妨。”   殷渺渺只好落子。   两个人很认真地下起棋来。   归元门的元婴真君问扶乙真君:“他们俩不是同门吧?”   “连华是砺锋的大弟子。”扶乙真君解释道,“素微和含光是剑纯的徒弟。”   对方意味深长地笑了:“那可真是难得了。”   门派和门派之间有明争暗斗,门派内各方亦有较劲,归元门有八门,哪次门派大比不用尽手段呢。冲霄宗的这两个小辈不属同门却能客客气气地下棋比试,委实难得。   不过说起来,今年的这几个小家伙们挺有天才惜天才的意思,没有争锋相对,非要一较高下,反而和和气气的关系不错,实在难得。   万水阁的元婴跟着笑了笑,意有所指:“我还以为他们会很想拿第一,没想到啊……”   这回各大门派皆出现了天才弟子,但风云会的魁首只有一人,自古以来,这天下第一多少是有点不一样的。   往回数几百年,不止一次为这个头衔拼得你死我活了。   今年,呵,今年倒是真有趣了。   擂台上,殷渺渺和白逸深花了一刻钟下完了这局棋,白逸深输了三子:“果然没下过你,我认输。”   殷渺渺沉默了会儿,才道:“承让。”   白逸深什么也没说,转身下去了。   殷渺渺看着擂台上的棋局,心中叹息,白逸深会这么做,应该是没有办法对她出剑吧。他心心念念的人就沉睡在她的体内,与他相隔咫尺,也相隔生死。   听说,莲生在赴死之前曾经去过一回磨剑峰,他们说了什么呢?是不是有过什么约定,所以,他才会一直等着。   等他醒来,履行当年的承诺。 第179章   风云会最后的一场比赛,是殷渺渺对慕天光。   从门派上说,在众人的预料之中,从人选上说,有点超出人们的预料。   赌庄的赔率最能说明问题,慕天光的赔率是1:1.5,而殷渺渺是1:3,两倍的差距,体现了围观群众的真实想法。   连殷渺渺本人都觉得有点悬,神通相克是很麻烦的事,等于她的幻象金瞳没什么用武之地。不过,慕天光受了不轻的伤,实力有所削弱,勉强算是个好消息。   不管怎么样,这都会是一场苦战。   殷渺渺想着,从臂钏里拎出结丹时任无为给她的流风回雪衣,祈祷明天比完的时候这件衣服还能穿。   向天涯无事一身轻,看热闹不嫌事大:“以前没见你这么紧张啊,和慕天光打你压力这么大?”   “都怪我师哥。”殷渺渺悻悻道,“最后一场是要赌上门派荣誉的,我本来以为是我师哥去,现在好了,轮到我,输得太惨说不过去。”   风云会的第一不仅是个人的第一,也是门派的脸面,冲霄宗本来是打算让云潋或者白逸深去挣的。白逸深就算了,与游百川一战是很吃力,云潋是直接认输,给她做了垫脚石,把她送进了决赛。   不好好打,对不起在老家的师父(任无为:阿嚏),对不起师哥,也对不起门派。   这场比赛,不一定要赢,但必须打出水平,打出风采,打出脸面。   向天涯哈哈大笑:“关键是他的神通还克你,对吧。”   殷渺渺心想,不止,大家明天相看两尴尬,被人看出来就不好了,口中却道:“我宁可和游百川打。”   “这是命啊。”向天涯唏嘘,“但是慕天光有个弱点,你发现没有?”   殷渺渺思忖道:“风萧萧兮易水寒?”   “没错。”向天涯对她眨了眨眼,幸灾乐祸地说,“他这个人本来就高傲,又不动感情,很难发现这一点,估计易水剑也到瓶颈了。”   殷渺渺若有所思:“我明白了,这倒的确是我的机会。”   *   次日,决赛。人山人海。   飞英挤在人堆里,揪着向天涯小声问:“你买谁了?”   向天涯配合得压低嗓门:“谁也没买。”   “我也是。”飞英给他一个苦唧唧的眼神,两边都是亲人,不好下注,“怎么就他们碰上了呢。”   向天涯语重心长:“此乃天命。”   飞英:不管谁输了都很难过,不管谁赢了都很高兴,那等会儿是高兴还是难过呢?愁啊QAQ   底下的人议论纷纷,殷渺渺和慕天光已经上台,两人一白衣一黑衣,气质截然相反,又有莫名的和谐。   “请道友指教。”他们互相见礼。   咚。仁心书院的院长敲响小铜锣:“比赛开始。”   慕天光没有任何迟疑,雪际剑出,剑锋所过之处,空气中游离的水汽被凝结成冰花,一朵朵覆盖在了剑刃上。   到殷渺渺眼前时,剑身已是一片银白色,雪花的凉意扑进眼睛。她腰身微拧,借着他出剑的力道避退半个身位,剑尖擦着她的下颌掠过,肌肤上溅了点点水珠。   慕天光改刺为掠,剑刃扫向她的咽喉处。殷渺渺挥袖卷过,烈焰自掌中窜起,正面与雪际剑交锋了一回。但见剑上的雪花迅速消融,露出雪际剑原本的颜色来,正若冰川之水,泠泠清透。   一招毕,两人对彼此的实力有了更准确的了解。   那日殷渺渺对战杜月缺,慕天光大部分的注意力都被她的幻象金瞳吸引了,待适才交手,方知她的火焰确实厉害,居然可以破开他的剑气。   没有多余的话,他挥出了第二剑。   冰霜以他为中心蔓延开来,迅速布满了大半个擂台,夯实平整的地面上结起一层薄薄的冰层,光洁得能倒映出人影。   飞雪飘舞,寒意透骨。   殷渺渺只觉误入了南北极,气温骤降,血管被冻结,五脏六腑成了冰坨,稍稍用力就会粉碎,肺部的空气变沉变重,好似吞了铅块,堵在喉咙口,几近窒息。   剑尖直指她的咽喉。   殷渺渺引动丹田内的红莲,一股暖意升起,顷刻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意。她微微一笑,扬手挥去,不早不晚,秋风如意扇与雪际剑对碰了个正着。   纨扇如雪,薄似蝉翼,雪际为剑,利不可挡。可两相交锋时,剑被团扇阻挡,不得再寸进分毫。   但殷渺渺没有与他僵持,手腕一翻,团扇覆于剑身上,同时,动用了幻象金瞳。   火焰莲花朵朵盛开,所过之处,如春归大地,冰封的地面消融,流水潺潺。   慕天光微蹙眉头,不太明白她为什么明知他能破解也依然动用了神通,但她既然编织了幻象,他便只有破解。   在破障之眼中,幻象无非只是些飞舞的流光,他挥舞雪际,将一朵红莲挑开,冰雪覆盖,火焰转瞬便熄灭了。   “两人都有神通?”万水阁的元婴讶异极了,“真是巧了。”   扶乙真君倒是知道殷渺渺有幻象金瞳,只是没料到慕天光也有,还正好相克,不由叹息:“太巧了。”   旁人惋惜,殷渺渺却是不慌不忙,对他道:“这把扇子你是知道的,它叫秋风如意扇。”   慕天光不语,当年莫瑶为了这把扇子要死要活的,他当然听说过,是他大师兄炼就的一件极品法宝,为了感谢殷渺渺带回飞英,特地千里迢迢送去了东洲。   只是,她说这个干什么?   “你可能不知道,团扇不是一种好的意象,‘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夏季出入怀袖,秋日便弃捐箧笥。”她旋转着扇柄,皎月般的扇面翻转回旋,来来去去,如时光一去不回头,“秋风是悲伤,如意是欢喜,这把扇子不仅能御术与防护,还代表着两种不同的感情。”   极品法宝与仙器一线之隔,不可能只有防御与施展法术两样功能。殷渺渺细细钻研之后,终于懂得了这把扇子的真正用途。   它不但能够增幅法术,更能够辅佐神识,在魂术与幻术中也一样有用。   慕天光的破障之眼可以破开迷障,分辨真假,可是,他的心能够超脱红尘,不论悲喜吗?殷渺渺想着,轻摇纨扇。   萧瑟秋风起,黯然销魂时。   这是《风月录》的第四卷:“悲莫悲兮生别离,哀莫哀兮永幽隔。但凡情深总不寿,寻常事里最销魂。故有‘黯然销魂’者,道尽情不易,说与世人知。”   当年,莲生赴死,她见旧琴与陈酒,明白了世间最消磨人的,不是阴阳相隔的刹那,而是当时只道是寻常。那年,她结丹心魔,再见隔了六十年的卓煜,昔日恩爱涌上心头,才知道什么叫别时容易见时难,修道之路一去不可回头,容不下半分后悔。   黯然销魂别而已。   生别离,死别离,她都经历过了,这黯然销魂的滋味,在舌下一遍遍回顾,比黄连还要苦。   所以,这招的名字,就叫“黯然销魂”。   它不是幻术,由心而生,是真实的,可以说是魂术的一种,不具备攻击性,却可以把对方拉近自己的感情世界里,由己身的感情去影响对方,强行共情。   破障之眼能看破的只有虚妄,要看破真实,非要有颗在红尘里打滚的心不可。   团扇带起秋风,黯然的气氛弥漫开来。   台下的飞英蓦然鼻酸,莫名想哭:“这是什么招啊,我突然好难过啊QAQ”   “你的灵台太脆,被影响到了。”有结界的隔绝,且是同境界的修士,向天涯只是略有触动,却没有被牵引,飞英修为低了些,一下子就被感染了。   但最受影响的,莫过于是慕天光。   他猝不及防地被陌生的情绪击中,素来风平浪静的心湖波澜骤起,哀伤和凄然充斥了他的胸腔,有什么在翻涌沸腾,想要压下这股诡异的情绪,但越是想要强行镇压,越是被它反噬得厉害。他喉咙发紧,魂魄被一点点消磨,想要握剑,却连挥剑的欲望都消失了。   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呢?胜负之分,又有什么区别?草木是生长还是凋敝,太阳是不是还会升起,全都无所谓了。   失去了一个人,天地也为之失色。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霎时间,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件往事浮现在心头,那个早就不记得面容的女修说:“你若是不肯应我,我活着也没有意思了,宁可去死。”   “随你。”他说。   然后她就真的死了。好端端的一个修士,为了情爱放弃了仙途,放弃了生命,真是莫名其妙。   情爱这种东西,真是与毒药没什么两样。慕天光想及此处,竭尽全力压下了这股诡异的情绪,继续挥剑迎敌。   剑锋过处,片片白雪。   殷渺渺手持团扇与他拆招,虽有流风回雪衣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伤害,被剑气侵染的伤口处,鲜血一滴也流不出来,全被凝结成了冰。幽寒之气自破裂的伤口处往里钻,堵塞经脉,阻碍灵力。   这些伤害看似不起眼,实则时间一长,杀伤力极其可怕,不知多少人败在了易水剑的寒气之下。只可惜的是,拥有极阴之体的殷渺渺对付这样的阴寒之气早已轻车熟路,《风月录》的心法运转起来,自然而然就能化去。   两人过了十几招,慕天光压制在心底深处的感情到了极限,忍无可忍,突然爆发了出来。激烈而汹涌的情感席卷了他的胸腔,沉闷而尖锐的痛苦似一把尖刀刺入胸膛,灵力失控,伤及经脉,他“噗”一声,吐出口鲜血来。 第180章   慕天光吐血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归元门的元婴真君豁然变色,以慕天光的实力,刚才的过招不可能让他口吐鲜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人在擂台上,谁也无法阻止比赛。   慕天光强忍着痛苦,重新站直了身体:“你……”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易水剑》凝水成冰,寒意逼人,锐不可挡,以我的实力,接不住你的剑。”殷渺渺慢慢走近他。   “咳。”他抹去唇边的血迹,淡淡道,“你过谦了。”   殷渺渺一笑:“是实话,只是你有个弱点。”   他微蹙眉头。   “寒冰刺骨,但太易碎。”她拈下袖子上的一枚冰凌,松手落地,“看。”   冰棱在触及地面的刹那,碎成了一粒粒的冰珠子。   “但水不会。”她振了振袖子,被化开的冰粒化作水珠淌落在地,依旧是水。   慕天光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感情就好比是水。你压抑克制,就是把水凝成了冰,看似坚固,实则易碎;你张扬放纵,水会一点点耗尽,最终化为水汽消失。”她伸出手,指尖上是一滴晶莹的水珠,一缕火苗燃起,水珠转瞬便蒸发消失了,“刚极易折的道理,你不会不懂,你只是不知道感情也是这样的,这叫做‘情深不寿’。”   慕天光性格冷傲,看似不近人情,实际并非如此,他的感情是被刻意冻结压制了。追究其缘故,可能是易水剑的修炼方法特殊,可能是掌门弟子的特殊身份,也可能是他过于出色的外表曾引起过悲剧……种种原因交叠,造就了他克制情绪的习惯。   因为克制,所以明明讨厌她,却从不表露出来,心里关爱飞英,面上也只是淡淡。   “黯然销魂”会对他起这么大的作用,便是因为他一昧压抑抵抗,而不会疏导接纳,最终遭到了反噬。   殷渺渺是在赌他的心境。   台上高坐的元婴真君们看懂了她的手笔,不由叹息:“剑出偏锋啊。”擂台比试,比斗法,比法器,比运气,也比心境,没人能说她做得不对。   现在就看慕天光怎么办了。   他迟迟没有说话,事实上,那口血吐出来以后,胸口翻涌的情绪一泄而空,反而痛快。而笼罩着他的那股哀意也在慢慢退去,他抬眸望去,是她收回了团扇。   莫名其妙的,他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既然如此,有之何用?”   殷渺渺听懂了他的问题,既然感情让人患得患失,变蠢变笨,乃至生死不顾,为什么还要有呢?   “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每个人的答案都是不一样的。”她说,“我告诉你,你也不能理解。或许哪天你自己就明白了,或许你永远不会明白。”   “但是,不用太执着于这个答案,能明白是福气,永远不明白也是一种福气。”   台下。   飞英挠头:“他们俩在干嘛?”   孔离怨念极了:“不晓得啊!”   是这样的话,殷渺渺用了幻象金瞳以后,围观群众看到的就只是火焰莲花的幻景,中途看见双方过了几招,慕天光吐了口血,后面的对话全是发生在幻境之中,他们听不见。   所以在吃瓜路人看来,两个人打着打着就不打了,四目相对,金瞳银眸,幻景如梦,活像是才子佳人月下花前一眼万年。   讲真,对于满怀期待想看一出精彩比试的人民群众而言,太TM不友好了。   “有没有搞错?”路人不满,“还打不打了?”   他刚喊完,台上的幻境就消失了。   慕天光把雪际剑换到了左手上,右手徐徐抚过剑身,白色的薄冰覆盖其上,寒气森森:“多谢指教了,请小心。”   “我日!”杨意脱口骂了句脏话,“他居然是用左手剑?”   比赛到了最后一场才换回了擅长的手,岂不是说前面的比赛他压根就没有用出真正的实力吗?   乔平和飞英也目瞪口呆:“我们也不知道!”   他们家小师叔居然是用左手剑的吗?从来没见他用过啊。   妈蛋,说好的同门情谊呢?   唯一让他们安慰的时,貌似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现场炸了锅似的沸腾了起来:“慕天光居然是使左手剑的。”   “右手执剑都这么厉害,左手是该有多可怕?”   “看来胜负已经很明显了。”   底下议论纷纷,在台上的殷渺渺也只能道一声“失策”,收回秋风如意扇,从袖中取出了红莲。   红莲如故,晶莹剔透的花瓣里染着淡淡的红,不知是血还是火焰。她拈花沉吟少时,笑了:“请。”   法修对上剑修吃亏,有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剑于剑修而言就是身体的某个部分,而法修施展法术需要掐诀,从思考要用什么法术到捏印施展,怎么都得一息吧。   切换术语的话,剑修是瞬发技能,挥剑即可,法修得读条,越是高攻击力的法术,手印就越多越复杂。所以,甭管是火系法术还是雷系法术,对上慕天光的剑,完全没有胜算。   幸亏她有红莲和地火,心意相通,如臂指使,随心所欲。   冰雪与烈焰狭路相逢。   大量的白气自交界处升起,烟雾缭绕,云气腾腾。   与云潋的无形剑不同,雪际剑的存在感极强,远远就能感觉到它的幽寒气息,慕天光似乎不屑于去掩饰自己的招数,因为即便感知到了也躲避不过。   剑光交织,以殷渺渺如今的目力,居然只能看见些许残影。她暗自心惊,没有想到受了重伤又被“黯然销魂”反噬的慕天光还有这么可怕的实力。   她持着红莲,以焰为刃,以火为盾,凭借强大的神识与火焰的特性,一招又一招,全盘接下。不管怎么样,慕天光的伤势与消耗不是假的,最好的应敌之策,莫过于以守代攻,以静制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台下鸦雀无声,人人屏气凝神,专注地看着,生怕错过了什么细节。这种时候,一丝破绽就足以决定胜负。   剑挑,焰压。剑抹,火缠。   炽热夺目的火光与冰寒锋锐的剑花交织,晕出光影璨璨,绚烂无比。   扶乙真君暗暗诧异,他素来只道殷渺渺智谋有余而实力不足,未曾想到她竟然能做到这样的地步,无论是灵力的掌控还是时机的把握都无可挑剔。这样的控制力,没有长年累月的练习是不可能做到的。   而更难得的是,在慕天光如此密集而强势的攻击下,她居然可以保持绝对的冷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失误。   门派低估她了。   万水阁的元婴中肯地评价:“后生可畏啊,现在就看他们俩谁能坚持到最后了。”   “慕天光刚才受的反噬不轻,那个女修看起来灵力只是中平。”北斗堂主饶有兴致地加入了话题,“真的很不好说。”   “不好说才有意思,风云会的最后一场比赛,哪次好猜了?”   “说的是。”   比赛到了这里,是谁先坚持不住耗尽灵力,是谁先疲惫大意露出破绽,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知道答案。   殷渺渺也不知道。   她体内的灵力只余一成多些,二成不到,神识因为发动幻术的缘故,已经快要到达临界点。这个时候,什么谋略都是多余的,她只是谨慎地调动着体内的每一点灵力,确保没有任何浪费,然后,坚持下去。   坚持到灵力耗尽的那一刻,在此之前,保证自己的步调不乱。   慕天光亦是如此。   他的眼前时不时有暗影掠过,体内的灵力被迅速地消耗着,可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竭尽所能地挥出每一剑,不到灵力耗尽,决不放弃。   一招又一招。   时间似乎变得很慢很慢,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慕天光握着雪际,牢牢望着面前的人,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她。她的神情很平静,不急,不乱,应对的每一招都很谨慎,但也很从容,心境近乎完满。   她似乎总是超出他的预想,与杜月缺的一战如此,客栈里的意外如此,查案亦如此。   那么,这次呢?他想着,挥出了最后一剑,风雪起卷,气冲红日,似乎连时间也在刹那间被冻结。   而后。   白刃对赤焰,寒冰映芙蓉。   高山雪气淡,红尘花意浓。   星火点点,雪花拂拂,她的衣袖碎裂,指间却有红莲绽放。   虽是险之又险,终究是接了下来。   “呵。”生平第一次,慕天光弯起唇角,淡淡地笑了起来。   霎时间,冬雪消融,春水潺潺,光透深谷,幽兰微开。   殷渺渺来不及惊艳,就见他身体倾倒,双目微阖,鲜血从衣角滴落,似乎就要摔倒在地。她什么也没有想,下意识地上前搀住他:“哎!”   慢了半步。   慕天光意识模糊,本以为会摔倒在地,没想到跌进了一处温暖柔软的地方,芳香隐隐,只是他无暇深思就失去了意识。   殷渺渺:“……”   有没有搞错?她真的就是慢了半步,在慕天光快要跪在地上时才扶住他。理论上来说应该可以搀住,没想到他的意识开始消散,巧的不能再巧,面孔埋进了她的怀里。   因果循环什么的,她信了,一报还一报,之前不小心看到了他的裸体,这会儿就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埋个胸。   围观群众也被这神来一笔惊得瞠目结舌。   现场死一样寂静。 第181章   咳,风云会结束了。   绝大部分对于最后一战非常满意,无论是视觉效果、斗法精彩度,还是结束时的“意外”,都无可挑剔。   历经近一个月,“殷渺渺”这个名字从籍籍无名到小有名气,再到如今的一朝成名天下知,完成了喜闻乐见的逆袭。   她的名气盖过了所有人,成为了紫微城里风头最盛的人。与春洲第一名妓的过往,与向天涯的成双入对,与慕天光引人遐思的亲密接触……关于她的种种事迹全被扒了出来,放在太阳下翻来覆去地被人谈论。   唉,难得有这种一女N男的大八卦,不仔细八一八怎么对得起修士们枯燥无聊的人生?   殷渺渺:“……唉!”   被八卦就算了,风云会还有最后一个环节:赏月宴。   地点在紫微城的一处庄园里,邀请的人是前一百名,可以带家属,内容是吃吃喝喝交流感情,不去又不行,奖励在宴会上发放,而且秘境的事多半也会在那时被提起。   应酬这种事,哪个世界都避免不了,只能赴约。   她拎出了自己的梳妆箱。   向天涯满脸震惊:“你居然有这种东西?”   “有什么好奇怪的。”殷渺渺按下机关,箱子一层层铺展开来,露出里面华美的首饰与上妆的工具,“总有一些场合得穿得慎重点吧。”   向天涯望了眼,发现她的首饰是以类型分的,包括但不限于簪子、凤钗、步摇、掩鬓、分心、花钿、梳篦、珥珰、璎珞、禁步、手镯……而且全都是法器,没有一件是凡品。   “你这身家太可怕了。”   殷渺渺瞥他眼,啪一下在地上放出了个衣物箱:“我还有一个。”踢了脚,衣箱咯哒咯哒展开,变成了三个偌大的衣柜。   向天涯:“……失敬失敬。”   殷渺渺习惯性谦虚:“还行吧。只带了一部分。”这两个是行李箱和化妆箱,翠石峰上的更大更豪华。她家师父在给徒弟买东西的事情上从没有手软过,虽然用的是她赚来的钱。   “我要开始忙了。”她拉开抽屉挑衣服,毫不留情地赶人,“你出去。”   向天涯对女人梳妆没兴趣,被她一说却起了好奇心:“我替你出出主意啊。”   “用不着。”指尖划过一件件叠放整齐的内衣,殷渺渺很快挑出了一件海棠红缠枝牡丹纹主腰,“出去,别妨碍我。”   向天涯深刻地感受到了什么叫翻脸不认人,可惜不敢忤逆:“楼下等你?”   “不用等我。”她眨了眨眼睛,“我会自己去。”   向天涯乐了:“我懂了,好好,我这就滚,绝对不妨碍你。”   殷渺渺道:“我只是想……”   “不用解释。你开心就好,我先走一步。”他摆摆手,出门时贴心地替她掩好了门扉。   殷渺渺翻个白眼,继续慢慢挑衣服,毕竟是得了风云会第一,代表了冲霄宗的脸面,不好好打扮一番说不过去。   啊,真是很好奇小伙伴们能不能认出她来呢?   她换好衣服,坐到梳妆台前梳头,中绺上梳,耸于额上,左右两绺掠耳而过,两鬓抱面,绾成发髻结于脑后。梳这个头,关键在于不能绷得太紧,头发要松卷鬅松才雅丽秀致。   鬓边有几缕发丝太短,梳上去又掉了下来,她懒得重新打理,手指卷住,火灵力一蕴,鬓发便打两个卷,平添几分慵懒。   唉,只引火灵气入体,洗个水果都麻烦,也就打理头发的时候方便些了。   梳了头,就得上妆。   别以为修真界人人皮肤好好就没有妆粉,肤色的深浅与洗精伐髓无关,最多只是皮肤好,该黑的白不了,仍旧要靠扑粉改变肤色。   殷渺渺天生肤白如雪,省了底妆的步骤,左右修真界的化妆品亦是从灵植中提取而来,美容养颜是标配,伤害皮肤这种事是绝对不允许存在的。   不过,修容是不能省略的。   没有专门的工具,便用深浅不同的妆粉替代,没有化妆刷,就用毛笔凑活。修真界的毛笔清理干净是弹指的事,方便得很。   修容之后是腮红,修真界没有腮红,只有胭脂。胭脂里加入了油脂类作物,是膏状体,不是粉状,但现在也只能凑合了。千辛万苦上完了底妆,拿香粉作散粉扫了圈,把妆容定下来。   接着画眼妆,主要道具是画眉墨与眉膏。画眉墨肖似眉笔,是用石墨色的矿物打磨而成,沾水即可,与墨块如出一辙,殷渺渺手头没笔时会用眉墨充当铅笔写写画画,挺好使。   眉膏则是用灯芯燃尽后的灰烬制成,佐以香油,凝在小小的圆盒子里,成了膏状的物体,用指尖沾了就能画眉,因有香气,故有雅名“画眉集香圆”。据闻贫家女无钱用油,直接以灯芯的灰烬描摹也是有的,有句诗说“画眉无墨把灯烧,岂识宫妆与翠翘”,就是这个意思。   殷渺渺找了只小羊毫笔,沾了些许眉膏画了几笔,又把眉墨碾碎,指尖挑沾些许扫于眉上,充当眉粉,画出来的眉毛精致又自然。   睫毛是没办法了,眼线笔继续用眉膏凑合一下,至于眼影,只好再靠妆粉与胭脂抢救一下。   这就是殷渺渺对上妆不太热衷的原因了,化妆品是对皮肤没有伤害了,但有不少用惯的东西没有,能不能找到代替品纯粹看运气,忒不方便。   最得她心意的是口脂,拿笔沾了,自己能调出各种颜色,她试了几笔,调出了个前世大热的斩男色,上唇一看,倒也应和妆容,干脆就不换了。   千辛万苦上完妆一看,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西边,映出一片霞光。   殷渺渺在首饰盒里扒拉了下,找了对金累丝镶玉灯笼耳坠戴上。分心与掩鬓不可少,又选了两支草虫簪做点缀,一支金镶宝石蜻蜓,一支金累丝珐琅嵌宝石螽斯,皆做得精致小巧,华丽非常,只是用过既废,算不得多么珍惜,脑后的发髻只点缀一支黄金山题白玉挂珠的步摇。   头面戴得华贵,其他配饰不好露怯。颈饰是串七宝璎珞,集金、银、珍珠、玛瑙、琉璃、珊瑚、琥珀七种不同的珍宝于一身,更暗藏七种不同的法术,是件上品法器。   最贵的大概就是这个了。   至于什么翡翠玉镯、白玉镂空香囊、荷包(储物袋)自然必不可少,零零总总,繁琐得要命。   等到殷渺渺全部搞定,天色已经黑透,路边点起了一盏盏明亮的灯笼。   “唉!再也不搞了,烦。”   *   办赏月宴的地方叫锦绣园,是仁心书院的产业。不办风云会的时候,这里也时常举行些诗会文会,算是紫微城里有名的去处。   不过,要说最热闹,莫过于是风云会后的赏月宴——赏什么其实不重要,天气好就叫赏月宴,是春天就叫赏花宴,如果轮到了冬季,那么赏雪也没问题。重要的是人,不出意外的话,入风云榜的一百个人未来会有更大的造化,甚至影响到整个十四洲也说不定。   论咖位与重要性,没有哪个聚会能比得过今天了。   飞英作为家属,跟着慕天光和乔平去凑热闹,一进门,发现同来的有不少是筑基炼气的修士,估摸着不是师弟师妹就是族中晚辈,年少跳脱,斗嘴说笑,热闹坏了。   中洲五城特地派了不少侍女随从帮忙,珍馐美酒、茶汤果品如流水般上来,又有缘楼的伎人倌人献艺,丝竹飘扬,歌舞不休,兽炉隔着云母蒸着香丸,缕缕馥郁甜腻的香气逸散,一派富贵温柔乡的销魂滋味。   “哇。”飞英啧啧有声,“中洲就是不一样。”   中洲的仙城也好,宴会也罢,有种世俗味儿很浓的烟火气,这在其他四洲是很难看到的,勾起了他的一点思乡之情。   乔平跟着瞧热闹,倒是慕天光,看到少女们暗送来的阵阵秋波就想蹙眉:“我们进去吧。”   两个师侄很理解,点点头:“好。”   穿过抄手游廊,绕过屏风,便到了主会场的后花园。花园依据地势而建,造渠引入一条晶莹的溪流,碧波潺潺而下,盛满酒的杯盏随波飘过,想要喝酒伸手一捞便是,也就是所谓的“流觞曲水”,乃文人雅士热衷的把戏。   廊下亭中挂着无数彩灯,把后花园照得亮若白昼,又有日光下没有的温柔暧昧,盛放的百花争奇斗艳,被见而心喜的姑娘掐下,簪在鬓边,人面与花相映红。   飞英张望着:“奇怪,怎么没看见姐姐?”   “没来吧。”乔平不以为意,“走走,我们去找人聊天去。”   飞英站住不动:“我不去,我知道你要去找汀兰前辈,你去呗,拉着我干嘛?”   乔平瞪他:“胡说八道什么呢。”   “你心里清楚。”飞英揪住慕天光的袖子,“我陪小师叔。”   慕天光眸光微暖:“无妨,你去玩吧。”   飞英“呵呵一笑”,他哪里敢把慕天光一个人丢在这里,万一有不长眼睛的漂亮小姐姐过来搭讪……这大好的日子,不宜见血啊。   三人正说着,回廊的另一头却传来些许骚动,抽气声此起彼伏:“这是谁?”   “她旁边的是秦子羽吧。难道也是参加了风云会?”   “不可能,没见过她,这么漂亮的女人,见过不可能不记得。”   “我也没有见过她比赛,是秦城的修士吧?”   “难道是传闻中的魅姬?”   “魅姬?”飞英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瞬间捕捉到了关键词,举目望去,“哇!这是谁?”   廊下,秦子羽正与一个盛装丽人说话,原本那女修背对着花园,未曾惹人注意。待两人谈完了事,颔首作别时,她转过身,面容被挂着的一盏绣球灯照了个真切,顿时惊艳了所有人。 第182章   风云会向来不缺美人,今年亦如是。   中洲四大美人里,齐盼兮美艳,阮轻愁柔怜,楚蝉娇憨,魅姬媚惑,各具特色。凰月谷的双姝不消说,水悠然清高出尘,陶新莺风情万种,而汀兰虽不见长相,但鲛人素来美貌,她露出的部分完美无瑕,必然是个绝色。   其他的女修亦是不输于人,或妍丽,或清秀,或温婉,或妩媚,各有各的可爱之处。   但是,眼前的女修又有不凡之处。   只见她穿着件嫣红色凤穿牡丹纹的大袖袄衣,下系胭脂红妆花织金宽襕裙,裙摆两侧打褶,前后为马面,裙襕上绣着江崖海水纹与流云翔凤,端得是五彩斑斓,华贵非凡。   裙衫已是这般艳丽,她的妆容却更胜一筹,云鬓鬅松,珠翠被灯火照得熠熠生辉,光晕流彩,细腻如玉的面容粉光致致,眉如新月,眼似双星,口角噙着一丝笑意,顾盼神飞,犹胜姑射神人。   众人窃窃私语,暗暗打量,惊艳之余,免不了疑惑:这样的派头,她是谁啊?   飞英挠挠头:“好像有点眼熟来着。”说着,并没有认出来。   正好仁心书院的院长来了,笑着说:“诸位,该书‘风云榜’了。”   众人哗然。   世人皆知风云会后会有风云榜,但实际上风云榜有二:一为录入名次,大儒点评,传阅十四洲的玉简,也就是官方版本的小册子,评价中肯犀利,广为流传;二是一件卷轴状的法宝,一直被仁心书院收藏。   院长不卖关子,话毕,便从袖中掏出一物抛掷到上空,一幅玄色的卷轴在空中徐徐展开,流星环绕,透着金光,见之就知绝非凡品。   卷轴悬浮在半空中,院长取出玉笔一支,以灵力为墨,书道:   天下英雄出我辈,风云际会十四洲。   长空万里乘龙去,且将姓名榜上留。   某某年月,十四洲,紫微城。   写罢,大笑一声,问道:“素微道友何在?写你名来。”   “在。”廊下的人一开口,惊得众人目瞪口呆,不期而同地转头望去,然而没有人敢相信。尤其是与她平日里熟稔的小伙伴,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平时难道瞎了?   反应快的人自觉想通了前因后果,斩钉截铁地说:“幻术!”   真的有人信了。   “肯定是幻术。”   “什么时候陷入的幻境啊?”   这个猜想甚至惊动了慕天光,他用银眸瞧了瞧,否决道:“真的。”   旁人的刷刷刷朝他看过去,目光炯炯,全是八卦之火。   慕天光对近日的传闻亦有耳闻,顿时冷下脸,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势。只有飞英惊讶过度,没顾得上他的心情,追问道:“什么是真的?”   好奇宝宝开了口,不回答后果很严重,慕天光勉强给了句话:“不是幻术。”   不是幻术,人怎么能在短时间内就变了个样子?修士固然可以用法器遮掩容貌,但变脸是另一回事了。   这是真的匪夷所思。   殷渺渺:“……”她假装看不见旁人惊异的目光,拢了拢袖子,迈步下来,“晚辈在。”   仁心书院的院长亦不禁多看了几眼,拈须失笑:“‘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老夫险些没认出来。”   “您谬赞了。”殷渺渺行了半礼,眉眼含笑。   院长赞罢,把笔递过去,说回正事:“来,你是头名,该当第一个录名。”   “承蒙诸位道友相让。”殷渺渺惯例谦逊一句,接过玉笔,灵力自然而然被吸入了笔管中,化为浓墨。   她抬腕落笔,端端正正地在卷轴上留下了自己的道号与姓名。写完的刹那,一股奇异的感觉击中了她,十分玄妙,说不清楚,想要捕捉却转瞬即逝。   难道……殷渺渺看向仁心书院的院长,眸含征询之意。对方却只是冲她笑了笑,眼神意味深长。   大概是猜对了。   殷渺渺把笔交还给他,心道,这风云榜多半与秘境相关,或许进入秘境的契机,就在这上头也说不定。   “这是你的奖赏。”院长身兼多职,按照名次发放奖励。   殷渺渺道谢,接过储物袋一看,以她现在的身家,也不得不说这笔奖励十分丰厚了。而后,各个修士陆陆续续地在卷轴上签名打卡,顺带领奖,尽皆心满意足。   院长道:“今天你们就好好玩,我们就不打搅你们了,各自尽兴。”   众人自然纷纷应诺。   大佬一走,现场的气氛愈发热闹。   殷渺渺身边挤了好几个人。孔离递了杯酒给她,费解道:“说实话,你到底干嘛了?”   “上了个妆。”殷渺渺接过酒盏一饮而尽,“有这么夸张吗?”   乔平说:“我没有认出来。”   飞英睁大眼睛,试图找出她容貌大变的缘由:“我也没有,但好像只是上了妆。”   殷渺渺扬了扬眉,问捞酒的向天涯:“你呢?”   向天涯很痛快地自罚三杯:“认不出,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连亲密接触过的枕边人都没认出来,殷渺渺无话可说:“我只是描了个眉,点了个唇,画了点眼线,扫了点胭脂而已啊!”   直男们:“……”   她不信邪:“师哥!”   “嗯?”云潋应声。   她问:“你第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吗?”   他轻轻笑:“嗯。”   殷渺渺心中慰藉,又问:“那比平时好看吗?”   这是一道送命题,但云潋回答得很快:“师妹什么时候都好看。”   “哎。”殷渺渺心花怒放,决定大度得原谅所有没有认出她来的人,“师哥最好。”   云潋抬手,想摸一摸她的头发,谁知被她发间的蜻蜓扎了下手。   殷渺渺大笑,拔下草虫簪,随意指了个眉清目秀的侍者:“你过来。”   “仙子有何吩咐?”被点名的少年衣襟上别了串红杏花,俨然是个红倌人,生得唇红齿白,伶俐可人。   殷渺渺转着指间的金簪,笑语盈盈:“喂我喝盏酒,这个就赏你了。”   少年喜不自胜,忙在曲水中接了酒觞,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唇边:“仙子请用。”   殷渺渺喝了他一杯酒,把簪子丢进他怀里:“拿去玩。”   少年在烟花地里打滚,见惯了风月,像这般丰姿冶丽又出手大方的仙子从未得见,不由起了些爱慕之心,诚挚道:“若仙子不嫌弃,今夜愿为您叠被铺床。”   “噗——”飞英哪里见过这样直白的自荐枕席,一口酒喷了出来。   殷渺渺倚在云潋身上,笑得花枝乱颤,末了,摘了另一支草虫簪给他:“嘴真甜。”   这就是婉拒的意思了。少年难掩失望,却不敢纠缠,依依不舍地退下了。   向天涯揶揄她:“春夜寂寞,有人暖被铺床不好吗?”   “曾经沧海。”殷渺渺感慨道,“看见他就想起故人,不太好,人总是该往前走的。”   “说得是。”   “不说这个了。”殷渺渺复又展颜,“今天有什么好玩的吗?不会就只有喝酒吧。”   孔离数着:“投壶、行令、鲁班锁、斗茶,你们女修还能玩玩斗百草。”   殷渺渺:“……来点有意思的。”   “牌九?”孔离道,“会玩的人不多,凑不齐人。”   殷渺渺道:“我会。”又问向天涯,“你也会吧。”   向天涯混迹凡间的那些年什么没玩过:“会啊。”   “问问阮轻愁,她不也是凡间……”她话还未说完,飞英就怒了:“我啊!我也会!打牌而已。”   孔离一击掌:“行,齐了!”   云潋和慕天光是不会参与这种娱乐活动的,在他们说话时就消失不见了,乔平眼看飞英靠不住,只好自力更生,一下就走了个没影。   孔离左顾右盼,找了花园隐蔽处的一个亭子当牌桌。宴会才刚开始,大部分人仍旧在寒暄饮酒,他们的摸牌小组清清静静的开始了赌博活动。   修真界的骨牌乃是特制,杜绝神识查探,不允许用灵力,最大程度上防止作弊。   飞英一边摸牌一边好奇:“姐姐,你刚才和秦子羽说什么呢?”   殷渺渺道:“问了点化仙丹的事。”   殷渺渺对这事悬心已久,早前没机会找秦子羽问个明白,今天进园子里看见他,立刻叫住询问。秦子羽恨不得和魅姬撇清关系,一五一十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三个牌友都对这个感兴趣:“怎么样?”   “秦子羽说,魅姬告诉他,楚汤身体里的魔气并非从丹药中而来。”殷渺渺沉吟道,“瓶中化作丹液的丹药只是药引,关键在于玉瓶。”   孔离吃惊:“玉瓶?我没发现那个玉瓶有什么问题啊。”   殷渺渺叹了口气:“玉瓶拿给丹心门的真君看过,他也看不出问题,我们就更不可能发现端倪了。这到底是怎么运作的,恐怕只有魅姬才知道。”   “不对啊,如果是玉瓶有问题,秦城的那个独眼怎么会有魔气?”孔离摸牌分析两不误,“说不通。”   殷渺渺斟酒自饮:“化仙丹里有魔气,丹液没有问题,玉瓶有问题。你说,会不会化仙丹是这两者的结合?”   孔离想想,点头道:“是有这个可能。”   “什么玉瓶?”向天涯那会儿被殷渺渺支取了楚城,未曾得见。   案子解决以后,魔婴交给了元婴们处理,玉瓶却因为不怎么重要,没人问殷渺渺讨要,一直在她这里,这会儿取出来给他看:“喏。”   向天涯随手接过来瞄了眼:“这有什么问……”话到一半,居然顿住了,“咦。”   殷渺渺怔了怔:“怎么了?”   向天涯放下骨牌,把玉瓶拿在手中把玩,时而屈指一弹,时而放在月下细看,半晌,不怎么确定地说:“这东西我好像见过。” 第183章   向天涯的话大大出乎殷渺渺的预料。她忙问:“哪儿见过?”   “想不太起来,应该是陌洲见过的,太久了,有点想不起来。”他皱眉苦思。   殷渺渺想了想:“谢小莹还在城里吗?”魅姬既然是从陌洲来,谢小莹又一路追她到此,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可是向天涯道:“我怎么知道?她恨不得和我这辈子都别再见面,哪会告诉我自己的行踪。”   飞英拿了个桃子啃着,摇头晃脑道:“孽缘,孽缘。”   殷渺渺失笑:“也是,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良辰美景,别谈这么严肃的话题了。”孔离招手叫侍女再拿几壶酒来,“人生得意须尽欢,打牌喝酒好吧。”   “说的是。”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了,齐盼兮和阮轻愁结伴到此,见他们在推牌九,不由掩嘴轻笑:“外头在切磋,你们却在玩牌。”   “他们没打过瘾呢?”孔离汗颜,“都是谁啊?”   “杨意他们咯。”齐盼兮笑了笑,“北斗堂的人嘛。”   孔离摇摇头:“就知道切磋打架,不嫌累得慌。哎,你们俩玩不玩?”   齐盼兮望了殷渺渺一眼:“那敢情好。”   众人挪挪位置,又加入了两个人。   多了两个女人,话题不可避免地跑到了衣着打扮上去。阮轻愁问:“素微道友的口脂不知是哪里寻来的,颜色倒是十分别致,妾身从未见过。”   花前月下,金樽清酒,风花雪月是最适宜的话题。殷渺渺吃着水灵灵的葡萄,笑答:“我随意调出来的颜色。”   齐盼兮夸赞:“道友的妆容,妾身自愧不如,我瞧着仿佛眼睛上也描了,怪好看的。”   殷渺渺笑盈盈地说:“不比两位天生丽质,我生得平常,只好多花些心思了。”   “道友说笑了。”齐盼兮幽幽道,“这般手段,可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亏得妾身平日里以为自己尚可,现在真是要无地自容了。”   殷渺渺不动声色:“盼兮仙子才是真的深藏不露。”   孔离瞧着他们,心里纳罕:这三角恋是难得聚齐了,往常两女争一男,哪有不争风吃醋的。可他看殷渺渺和齐盼兮,你来我往,半分不往向天涯身上看一眼,但要说是全然不在意,两个人话中又带有深意,寸步不让。   这是怎么回事?他狐疑地朝向天涯看了眼。   向天涯摊了摊手,示意自己很无辜——她们俩现在说的话和他半分关系也没有。齐盼兮一局好棋,眼看就要得偿所愿了,被殷渺渺一插手,虽然不输,但也没有赢,竹篮打水一场空,等于是输了。   他再看看默不作声的阮轻愁。这个相反,不输,对越城而言就是赢,她是最大赢家,偏生还是那副柔弱可怜的模样,低调得没有存在感,谁也没有深究越城扮演的角色,其忍耐的功夫,不得不让人佩服。   六十年风水轮流转,五百年后,谁会是真正的赢家呢?   *   更漏滴答,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前院切磋了好几场的好战分子也累了,不打不相识,纷纷回到后花园喝酒说话,交流下对战心得。   这下,殷渺渺他们的小亭子躲不过了。作为这次风云会的头名,有的是人想和她一较高下。有个北斗堂的剑修跑过来:“请道友再和我比试一场。”   “哦,是你呀。”她认出对方来了。这不就是她第一场比赛时遇见的重剑修士么,看起来十分年轻,样貌周正,一身劲装,衬得人肩宽腰窄、腿长臀翘。   对方抱了抱拳:“在下关阳,想请道友指点一二。”   “指点呀?”她放下酒樽,语笑盈盈,“你过来。”   关阳大步走上前来。   殷渺渺招了招手,示意他再靠近一点。   关阳犹豫了下,往前再迈了几步:“道友?”   殷渺渺笑笑,再招手。   关阳径直走到她面前,浑身戒备,肌肉鼓起,以防她突然出手。   殷渺渺忍着笑意,手指屈拢往下一招,示意他蹲下来:“抬头说话很累。”   关阳看到她头上的珠翠,恍然大悟,半跪下来:“道友,你再和我打一场吧。”   两人的视线齐平了。   殷渺渺换了个姿势,支颐看着他:“不服气啊?”   “不是。”关阳分辩。刚输那会儿,他是有点不服气,后来看她胜了杜月缺就没话可说了,等到了现在,就是单纯地想再切磋切磋。   她轻轻笑着:“那是为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   “因为你是第一啊。”关阳说话直来直去,一点没掩饰,“就想和你再打一场,你就说同不同意吧。”   殷渺渺慢条斯理道:“我昨天比赛的伤还没好,穿得又沉,打一架么,有点为难我了。”   关阳难掩失落。   “我们就过几招玩玩,好不好?”她笑眯眯地问。   关阳想想,这比无功而返好,遂同意:“好,怎么比?”   “下盘不许动。”殷渺渺微微一笑,指尖抹过唇边,沾了一点嫣红,“沾到了,就算你输。”   “好!”   关阳话音未落,就见她并指袭来。他侧头避开,右肩却燎起火焰阻断了退路,想要祭出重剑,却发现狭小的空间无法施展。好在腰力出众,身体一个后仰,完美避开了这两招。   待她收手,一个鲤鱼打挺又直起身来,伸手欲钳她的手臂。两人靠得近,殷渺渺穿得又是大袖袄衣,他双臂一拢,由外向内制住了她的双手。   只可惜的是,他忘记如此一来,自己的双手也被牵制住了。   殷渺渺莞尔,俯低身,微转颈,耳畔的灯笼耳坠摇晃,朱唇落在他的颊边,留下个樱桃印。   关阳:“!!!”   围观群众:“啧啧!”这小子好福气啊!   殷渺渺抽回手,提壶斟酒,笑意盈眉:“你输了。”   关阳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你、你……”   “又不服气?”她笑。   关阳抬起头,月色皎皎,烛光辉辉,她的面容似月画烟描,雅丽无双,唇上的口脂因为亲吻而晕染开来,微润微红,让他突然想起方才脸上柔软的触感。   霎时间,血气涌上头脸,他说不出话来,支吾半天,憋出来句:“我输了。”说罢,狼狈地站起来,仓皇消失在了人群里。   “呵。”齐盼兮笑了笑,“道友好本事。”   她算是看出来了,殷渺渺不仅出身名门,有个好师父、好师兄,自己亦有不俗的实力和过人的智谋,而且玩惯风月,和一般的名门女修大不相同。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要逊一筹。   这样的人,不能与之为友,至少不能与之为敌。   殷渺渺笑说:“道友今天总是夸我,怪不好意思的,敬你一杯。”   “请。”   两人喝杯酒,勉强算是一笑泯恩仇。   “我去透透气。”殷渺渺喝罢,不想再被人揪着切磋了,干脆退场休息,“你们继续。”   向天涯看见水悠然朝这里走过来,头皮发麻,忙不迭道:“一起一起。”   可惜晚了。   水悠然伸手拦住了他,冷冷道:“道友留步。”   殷渺渺拎了壶酒,大笑而去:“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祝你好运。”   向天涯装醉也来不及了:“你想干嘛?”   水悠然毫不犹豫道:“与你再比一场。”   *   为了避开人群,殷渺渺特地选了条僻静荒凉的小径,东歪西拐,穿过竹林,瞧见了一处水阁。   此地偏僻,鲜有人来,水阁的雕栏陈旧黯淡,朱漆有些许剥落,墙角结着蛛网。正对着的水池子里飘着大片浮萍,圆叶交叠,苍翠欲滴,一见之下,眼睛都觉得凉丝丝的。   殷渺渺喝了不少酒,正觉得热,这处的清凉正合心意,便走到栏杆边坐下,解开袄衣的扣子,把外衣脱下来挽在一边。   习习凉风吹皱水面,丝丝缕缕的鬓发落下来,被风带着挠在脖颈上,痒极了。殷渺渺干脆取下掩鬓和分心,任由鬅松的乌发逐渐倾下,只余一支步摇颤巍巍地坚持着,不叫大把的秀发散落。   她闲适自在了,坐在水阁顶上的慕天光却迟疑起来,想不好是走还是留。走了怕惊动她,留下又有些怪异,不免踟蹰。   过了片刻,看她伏在栏杆上久久不动,似是酒醉,便轻悄悄地落地。正欲走,又想起之前受她相助的事,犹豫了会儿,一挥衣袖,灵力带起衣衫,飘落在她的肩头。   他心中一松,焉知她冷不丁道:“热死了。”说着,一把扯下衣衫丢开,背靠阑干,“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   慕天光脚步一顿。   “你们一个个的躲得好,害得我被他们缠着非要切磋。”她勾起酒壶,直接就着壶口饮酒,晶莹的酒酿化作一道细线落入她的口中,溅得衣襟微湿,“胜你不过侥幸,却惹来好多麻烦。”   慕天光道:“是我不如你。”停了会儿,低声道,“抱歉。”   这道歉来得莫名其妙,殷渺渺纳罕地问:“什么?”   “比赛那天。”他言简意赅。   殷渺渺明白了,忍不住想笑,他以为四个字就可以心照不宣?道歉哪有这样的。   “比赛那天怎么了?”她故作茫然不解。   慕天光顿住了,良久,说了句:“我不是有意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她佯装莫名。   可是后面的话慕天光实在说不出口,尤其是殷渺渺现在正对着他,上身穿得交领短衫不知何时散了衣襟,垂落成了对襟,显出里头穿着的海棠红主腰来。人家的主腰前胸是一派纽扣,她的倒好,是系带,细细的红线打成结,封得不牢靠,透出雪白的肤色。   她两臂又各自扶拦,主腰绷紧,隐约能见玉团相贴,沟壑深深,腻如脂膏。   他别开视线,有话难言。 第184章   殷渺渺狐疑地看着慕天光。他就这么站着不说话了,因为表情太冷淡,就算是她也很难猜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更莫名其妙的是,他突然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站住。”她揉了揉额角,头疼道,“有你这样的吗?话说得不清不楚,是道歉还是找茬呢?”   慕天光抿紧了唇角,少顷,低声道:“那天撞到你,不是有意的,抱歉。”   “这个倒是不要紧。”她懒洋洋地说,“就是你讨厌我的话,能不能不要忍着?”   慕天光怔住,不禁抬眸看她。   她把玩着酒壶,看也不看他,口角含笑:“看你每次拗不过飞英又强忍着的样子,倒叫我怪为难的。”   慕天光微微蹙起了眉,不知怎么解释。   “不用太在意,喜欢和讨厌都是私人情绪,你又不是对我喊打喊杀,讨厌我就讨厌我好了,我不会介意,你也不需要遮掩。”她站起来,拎起外衫拢在肩头,淡淡笑,“你先来的,是我打搅了。”   她客客气气地颔首致意,转身往水阁的另一头去了。   远远的,慕天光听见她的笑声:“师哥,原来你在这里。”   *   殷渺渺穿过水阁就见一片芍药栏,云潋就站在那里,对她微微笑:“师妹。”   “师哥怎么在这里?”她快步走过去,依偎到他肩头,“快扶扶我,我喝多了。”   云潋揽了她的腰,带她到一处平整的石头上坐下:“喝多了怎么乱跑?”   “留着岂不是惹人厌。”殷渺渺晃了晃酒壶,将里头的残酒一饮而尽,随手将壶丢进芍药丛里,惊起虫鸣阵阵,“师哥你说,我好不好?”   云潋答:“好。”   “慕天光讨厌我,是不是没眼光?”她追问。   云潋微微笑着不语,半晌,才说道:“他会后悔。”   “谁要他后悔?不过恃美行凶。”殷渺渺拔下步摇,拆了头发靠在他的颈窝里,“我要歇歇,醒醒酒。”   云潋以指为梳,整理着她散落的发丝:“好。”   皓月当空,蛾扑灯笼,夜风送来芍药的香气。   殷渺渺醺然,握住云潋的手贴在颊边:“我真的喝醉了。”   “醉就醉了。”   “可是很热。”她捉着他的手往下,贴在雪白的颈上,妙目莹然,“热得不得了。”   云潋想了想,把手心覆在她的胸口,灵气散开,拂来凉风习习,带走酒气和热意:“好了。”   “不好,胸闷。”   云潋又给她顺气:“好点了吗?”   “胸闷,气短,喘不上气来。”她说。   云潋想了想,低头看了眼:“绳子系得太紧了。”说着,解开主腰的系绳,替她重新打了个松松的结,“好了。”   殷渺渺抬眸望着他,忽而问:“师哥猜猜,我现在想什么?”   “明月有缺,彩云易散,世间总有遗憾。”他答。   “这你也猜得到?”   他问:“良辰美景,月下花前,不好猜吗?”   “唉,也是。”她笑叹声,又问,“师哥,我赢了比赛,你给我什么奖赏?”   “你要什么?”   “要师哥永远对我好。”   “好。”   “对我最好。”   “对你最好。”   “只对我一个人好?”   云潋顿了顿,问:“师父呢?”   这个难不倒她:“我会对师父好,师哥只要对我好,自然也就对师父好了。”   云潋轻声笑起来:“那好吧。只对你一个人好。”   殷渺渺总算满意了,手背覆着额头,半晌,嗤嗤笑了声:“算了,我随便说说。”   “嗯?”   “我不能只对师哥好,怎么能叫师哥只对我好呢?”她闭上眼,困意上涌,“不能这么不公平吧。”   云潋道:“没有关系,师妹开心就好了。”   殷渺渺说:“我只是喝醉了,醉鬼的话是不能当真的,知道吗?”   他轻声笑起来,声音很温柔:“睡觉吧。”   殷渺渺便真的睡着了。   *   赏月宴后,风云会就是真的结束了,聚集在紫微城的修士陆陆续续离开,四散天涯,兴许一别就不会再见,就算再见,也未知是哪一年的事了。   千里搭长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殷渺渺准备继续游历,打发了两个师妹回东洲去,恰好白逸深有事回宗门,便托他一路看护,早早买票离去了。   向天涯也是要走的人,问起他的打算,便说:“记得稻禾庄的事吗?盼兮和我说了些线索,我要去看看。”   殷渺渺记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向天涯道:“说是中洲发生过类似的事,突然一整个村子不见了,说是妖修的手笔。”   “妖修?”她不解,“怎么说?”   向天涯沉吟道:“你知道有些妖兽捕杀了猎物之后不会马上吞食,而是会在身体内存着吧?”   殷渺渺点了点头,妖兽的特性与动物相似,譬如松鼠体内就有颊囊,可以存储食物,妖兽亦是如此。有些大型妖兽的食囊巨大,能储存许多猎物,等于有个随身小仓库。   “说是有一只巨大无比的土系妖兽,体内有芥子空间,一口就能吞下一个村庄,喜欢豢养活人当食物。”向天涯对这个说法感到匪夷所思,但不是这样,又解释不了稻禾庄的情况,“这事太玄乎了,我打算去妖修聚集的地方查查。”   “很危险。”殷渺渺警告他,“化形的妖修起码是元婴了,你去就是找死。”   向天涯耸耸肩:“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又不是没有人修与他们接触,小心点就是了。”   殷渺渺知晓拦不住他,想了想,把一块晶莹剔透的翠色玉牌递给他:“给你。”   向天涯接过来一看,玉牌上写着“冲霄宗翠石峰”几个字:“这是什么?”   “当年给莲生赎了身,为了方便他在门内行走,特地给他做的。”殷渺渺叹了声,“三大宗门名气响亮,你要真是遇上什么倒霉事了,多少能给你兜着点。”   不看僧面看佛面,冲霄宗的令牌在手,妖修多少顾忌三大宗门的地位,行事方便不提,关键时候指不定能保命。   向天涯不和她客气:“那就多谢你了。”   “拿着这个令牌,你能直接去冲霄宗找我。”殷渺渺不想说太过沉重的话题,故意道,“尤其是被人逼婚的话……”   “有理有理,我得好好收着,救命符呢。”向天涯装模作样地贴身收了起来。   殷渺渺看着他发笑,笑着笑着,想起离别在即,不禁又惆怅起来。他看出来了,笑着捏捏她的脸:“舍不得我啊?没事,我不急,这回我送你。你是什么打算?”   “我要去趟秋洲的仙椿山庄。”   她现在手上有柳叶城的迷心花种子一份(凌虚阁弟子的身份就是方便),涟洲不知名山洞的迷心花尸体一份。要是能知道这两份样本有什么不同之处,或许就能推导出对方实验的真正目的。   这件事专业度太高,天底下恐怕只有仙椿山庄能够办到。   向天涯料她不会无故起意,必有缘由,也就没有多问:“什么时候走?”   “五天以后。”   “行。”向天涯问起飞英来,“小孩是怎么的?”   说起这个,殷渺渺忍不住想笑:“他不想回宗门,死活赖着呢。”风云会已经结束了,慕天光想叫飞英和门派的大部队一起回归元门去,可他坚决不同意,赖在客栈里不肯走。   向天涯不以为然:“他炼气就到处跑,现在筑基了要他待在门派里当个小孩子,谁能乐意么?归元门对门下弟子也太溺爱了吧。”   “不一样,飞英是失而复得的。”殷渺渺委婉地说,“几个长辈管得严,不然怎么老跟着慕天光?别人哪敢带他。”   飞英的大师伯赵远山已经结婴成功,作为掌门的首徒,未来多半是要继任掌门之位的,而师父承宫也颇得掌门器重,在门派担任要职,两个人都对飞英宠爱有加,相应的,管得也就格外严格,生怕他在外面出了事。   像乔平这样的弟子,与飞英关系好归好,然并卵,压根不敢把他带出九一城。数来数去,也就慕天光,好歹是“小师叔”,算是个长辈,又是掌门的关门弟子,地位非同一般,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总而言之,飞英绝对不会同意离开他家小师叔的,不然结丹之前他都没机会离开九一城了QAQ   这可是会闷死人的!   向天涯乐了:“这管得也太夸张了,你说他大师伯……”   “嘘——”殷渺渺给了他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向天涯了悟:“看来不止我看出来了啊,你说小孩儿自己知不知道?”   “当然知道,他机灵着呢。”殷渺渺感慨,“但是知道了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向天涯摇摇头:“小孩儿真不容易。难为他肯自己争取,要不然迟早要养废了。”   “这也是历练。”殷渺渺笑了,“我们就看他这次能不能成功吧。”   *   飞英对现在发生的事早有准备。   在出门前,他就打定了主意,绝对不会看完风云会就回去。长辈们的疼爱他不是不懂,但他从凡人界到修真界是为了求道,是为了修炼,不是为了在门派里当只横着走的大螃蟹。   门派里很多人喜欢他,但他提出要跟着去历练,没有一个人同意。他知道是大师伯和师父的意思,能够理解他们的“为你好”,但却不赞成。   他四五岁的时候,原来的师父就带着他东奔西跑了,风餐露宿是常事,鞋子磨破了一双又一双,脚下起了层厚厚的茧,遇见过土匪,遇见过突发的山洪,最危急的一次,他师父把他放在一个木盆里,架在最高的枝桠上。   他就趴在那儿,看水一点点淹上来,整个人冻得手脚失去了知觉。污浊的浑水里,飘满肿大的尸体,有牛羊猪的,也有人的,还有比他更小的婴孩,像是一只发胀的大馒头。   可他还活着。   师父告诉他,修道的路就是这样充满了艰辛,但只要有坚定的信念,就可以一直走下去。   不要怕吃苦,吃苦也是修行。   他不想走师父、大师伯安排好的修行之路。   他不能因为长辈们的担心就放弃自己的“道”。   个人有个人的“道”,他要走自己的修行路,并为此做好了准备。   要是死在了外面,那就是命。   和他师父一样罢了,没什么好怕的。 第185章   抗争几天后,慕天光和飞英各退了一步。   飞英不再要求跟着慕天光去历练,但坚持不回宗门,要留在紫微城的仁心书院上课。   “上完课我就自己坐飞舟回去。”他讨价还价,“或者小师叔你们回宗门的时候,转道过来接我也行。”   慕天光和乔平是打算留在中洲游历,时间未定,想来不会太久,把飞英留在紫微城,倒也未尝不可。   飞英再接再厉:“姐姐说可以托孔前辈照顾我,你们不用担心,而且在紫微城里能有什么事?”   紫微城有仁心书院院长这个元婴大佬坐镇,仙城又有重重结界,归元门亦有金丹真人长驻于此,安全系数是没话说的。   慕天光思量再三,同意了他的请求:“每个月寄一次信。”   “保证按时汇报行踪。”飞英高兴坏了,“谢谢小师叔,你最好了。”   慕天光:“……”他又亲自带飞英去拜见了仁心书院院长,恳请他多关照一二。对于飞英的身份,院长亦有耳闻,自然好好地答应了下来,当面叫了孔离过来,让他照顾飞英。   孔离这头被殷渺渺拜托完,又被自家先生关照,觉得自己保姆的头衔是摘不掉了。   可他能怎么办呢?当然只有满口答应啊。   再说,带男孩子总比带楚蝉这个小姑娘方便。听说这个小朋友是一心修道不搞恋爱的,那真是太好了!   *   敲定了飞英的事,分别就近在眼前。   理论上来讲,离别的最美的意境是“杨柳岸、晓风残月,执手相看泪眼”,这才比较符合男女主角的台本。   可惜的是,坐飞舟的月台下,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子。   茶棚一家连着一家,卖早饭卖午饭也卖晚饭,面点的香味儿、醋酸味儿、灵乳的奶味儿、八宝茶汤的果仁味儿交织在一起,勾得人不断分泌唾液。   城中几家老字号的店铺支起摊子,包装精美的礼盒一摞摞叠着,什么“紫微城特产”“糕点大礼包”“什锦果脯”,为来不及买伴手礼的人提供贴心的一站式服务。   还有总角孩童挎着篮子,清脆地叫卖——   “仙师,仁心书院的《风云榜》出了,只要十块灵石。”   “仙子,最新出的《风云会比赛实录》要吗?才五十灵石,包您了解整场风云会。”   “《风云八卦》只有最后十份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热闹,喧嚣,烟火气。   殷渺渺驻足,觉得可以买个橘子。   开个玩笑。   她最后买了一叠小册子,官方、八卦一个也没放过,就当是路上消遣了。   两个人亦无多少离愁,聊得都是有的没的:“这个什锦果脯比散装贵了两倍,钱可真好赚啊。”   “是啊,所以你为什么要买?”   “因为没有买。”   向天涯服气。   天色渐亮,行人愈多,去往秋洲的飞舟悬浮在高空,结界打开,云梯层层而下,落于月台之上。   买了票的人陆续上船。   向天涯见她停步不去,问:“等飞英?”   “是啊,说一定要来送我。”殷渺渺眺望片刻,笑了,“来了。”   “姐姐!”飞英是和孔离一起来的,“赶上了赶上了,好险。”   向天涯打趣他:“迷路了?”   “先去隔壁送小师叔他们。”飞英叹气,“一个个的,都走了。”   殷渺渺微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飞英撇撇嘴,递上一个大大的食盒:“给。”   “啊,这家店的酥酪很好吃,要不是早上不开门,我还想买一份呢。”殷渺渺惊喜地收了下来。   飞英很得意:“我昨天特意去买的。”   “嗯,超级棒。”殷渺渺很给面子。   孔离也送上了他的临别礼物,柳枝一条:“一路顺风。”   折柳送别是儒修的习俗,殷渺渺笑盈盈地收了下来:“多谢。”又睨着向天涯,“哎,你的呢?没有的话,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去买个。”   “谁说我没有。”向天涯伸开双臂揽住她的腰,“爱的拥抱,够不够?”   殷渺渺笑弯了腰:“你怎么不吻别呢?”   “那也可以。”他欣然同意,低头在她唇上吻了记。   殷渺渺抬手紧紧拥抱住他,把脸颊偎在他的胸口,笑叹道:“算你过关吧。”   “哈哈。”向天涯大笑起来,“开个玩笑,给。”   他从袖中取出张对折起来的薄纸,塞进她的衣襟里:“这个才是。”   殷渺渺讶异:“什么东西?”   “一会儿你看了就知道了。”向天涯再度抱紧她,吻落在她的鬓发上,“渺儿,保重啊。”   殷渺渺笑了笑,轻声说:“你也是,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情深意重,其实不必长篇累牍,一句“后会有期”就足够了。   *   送走了殷渺渺,飞英跟着向天涯叨叨:“听说过两天楚蝉要办生辰宴会,你去不去?”   “去什么去?我一会儿就走了。”向天涯翻了翻白眼,回绝得毫不留情。   飞英看向孔离,二人面面相觑。这个邀约是楚蝉拜托的孔离,孔离和向天涯不熟,正好最近带着飞英,又托了他,没想到一口就被回绝了。   “真不去啊?”飞英八卦的眼睛闪闪亮。   向天涯叹口气,正色道:“楚蝉在我这里得不到好结果,我也不想骗她。最好就永远不要再见面,久而久之,也就把我忘了。”   飞英想了想,诚实地说:“其实我不太懂。说你坏,你一直在拒绝楚蝉,说你好,你又真的好不到哪里去。”   “说得对,我不是什么好人,只是还有点良心。”向天涯拍拍他的肩膀,“我走了,你好好修炼,有缘再见。”   飞英懵逼:“啊?等等,你真走……你现在就要离开紫微城?”   向天涯奇怪:“是啊,不然呢?”   “这也太快了。”飞英汗颜,他真的是说走就走,没有半分留恋,“唉,我送送你吧。”   “得了吧,送什么送。”向天涯摆摆手,“走了,保重。”   飞英追上去:“我多了盒点心,反正也吃不掉,给你吧。”   向天涯被他逗乐了,停下来接过盒子:“那我就不客气了。”   “多出来的而已。”飞英咬字。   “嗯嗯。”向天涯敷衍说,“多出来的,顺手给我的,不是特地买的。”   飞英气坏了。   向天涯大笑:“谢了。”   行人拥挤,不过须臾,他的背影就消失不见了。   飞英站在原地,心里有点茫然不安,又有点顿悟:人海离散,就是顷刻间的事,谁也不能一直陪着谁的。   想要长大,就得学会一个人往前走。   *   慕天光和乔平坐上了南下的马车。   这是一支商队,拉货南下的同时也捎人,只要略微付些车资即可。慕天光不想惹人注意,穿了件遮蔽容貌的法衣,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紫微城。   骑兽拉的车非常平稳,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颠簸。   微风吹来,阳光正好。   乔平仰面躺下,幽幽叹息:“飞英孤零零地留在城里,真的怪可怜的。”   “此去凶险,还是不要带他的好。”慕天光淡淡道。   乔平道:“也是,魅姬是个危险人物,背后又牵扯到了魔修。”   这次魔修出现,意图搅乱中洲局势,三大宗门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慕天光主动请命去追查魅姬的踪迹,兼之调查“化仙丹”一事。   “不过,为什么不和冲霄宗联手?”乔平纳闷,“我看殷渺渺对‘化仙丹’也很在意。”   慕天光言简意赅:“不熟。”   乔平:“……哦。”   一下子冷了场。   风和日丽,慕天光没有打坐,取过临走前买来的《风云榜》翻开,里面是仁心书院的大儒对于他们的评价。   开篇第一页,说得自然是殷渺渺。   【素微(冲霄宗)殷渺渺】   麻衣白如雪,烈火红莲开。   风月三千卷,心有七窍才。   他的视线落在书页上,久久不动。   *   殷渺渺乘坐的飞舟启程了。   紫微城在脚下缩小,变成四四平平的方块,人群变成蝼蚁,房屋成了蜂穴,大片云层涌起,像是金兽里吐出的烟气。   斜靠在栏杆上,殷渺渺就着日光看向天涯给她的东西,原以为会是什么珍藏版的避火图,没想到是他抄录的一段口诀,可以收敛气息,藏匿踪迹,正是《化风伏影抄》中的“伏影”部分。   她十分意外,转念一想又了然——昔年分别时,她把《风月录》中逆转采补的内容教给了他,免得他哪天真的死在女人床上。他收下了,于是这一回,还了她一段口诀。   一赠一还,便是因缘。   殷渺渺笑了笑,把这份临别礼物妥善收藏了起来。   接着,她翻出了《风云榜》,仁心书院出的小册子就是不一样,正经又有文化,但细细看去,好像有点什么奇怪的东西?她就不用说了,风月三千卷是什么鬼?慕天光的评价也一言难尽。   【寒玉(归元门)慕天光】   泠泠天山雪,飞飞凌太清。   霜寒终有时,拂衣与谁行?   殷渺渺心道,从这评价来看,慧眼如炬的大佬们肯定看出了慕天光的问题,霜寒有时,四季轮回,他或许需要一点改变,才能领悟更深层次的易水剑。   但是,为什么要有个与谁行?慕天光铁定做一辈子单身狗,脱单的那天,他肯定已经弯了。   再往下看,还有云潋的。   【含光(冲霄宗)云潋】   疑非世中人,和光与同尘。   庄周本是蝶,莫问假与真。   殷渺渺:“……”她家师哥就是非同一般。   再看向天涯。   【向天涯】   名刀具慧眼,持之有仁心。   风流身外事,昨日不留痕。   前两句中肯,后两句八卦,观其态度,长辈们对年轻人的风流韵事还是抱着比较和善的态度。   也是,谁没有年轻过呢。   殷渺渺津津有味地翻阅着,时而抬起眼眸,与站在身边的云潋交换一个眼神。   春光正好。   *   春梦与秋云,聚散真容易。   无须伤别离,相逢自有期。   本卷完 第186章   十四洲中,东三洲,北三洲,南二洲,一中洲,一魔洲,西边却有四洲。人们一提起西洲,就会想起混乱、危险、复杂这样的标签来。   但秋洲是个例外。   秋洲的别名叫做“芳洲”,盖因其多芳菲。与常年温暖湿润的青龙城不同,芳洲四季分明,每季有不同的鲜花盛放,无论什么时候到达秋洲,都能看见一望无垠的花海。   不止如此,从地形上看,秋洲的陆地恰似一颗爱心。   可以说,秋洲简直把“浪漫”两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而作为秋洲的核心,仙椿山庄更是闻名天下。它经营着种植培育灵植的生意,客户遍布十四洲,与各大门派的关系十分融洽,绝对是个入世之地。但是,多年来,它从未参与过势力纷争,不入天义盟,偏安一隅,又有出世的超脱自在。   当然,真相并没有这么美好。   仙椿山庄能超脱世外,主要原因是庄主的修为已是元婴大圆满,离化神不过一步之遥。而山庄内的“仙椿”(是的这是一棵树)虽然没有化形,却有相当于化神期的修为。   因为实力足够强硬,仙椿山庄才能使得秋洲成为世外桃源。   飞舟在秋洲的落英城降落,一般飞舟会悬浮在月台之上,再垂下云梯,方便乘客离去。但今天,飞舟的降落地点是一朵硕大无比的花瓣。   站在云端往下眺望,这个特殊的月台迎风招展,金色的花瓣舒展,表面油亮光润,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极似黄金。   “原来这就是‘黄金台’啊。”殷渺渺顺着云梯拾级而下,举目四望,只见隐隐苍翠的树冠,忽而恍然,“师哥,这是在森林上面。”   云潋望了望,点头:“嗯。”   其实,“黄金台”是一朵极大极高的灵花,一枝独秀,作为地标指引着飞舟的降落。而它之下,是无边无际的树海,庞大的树冠在脚下绵延开来,接连无穷尽。   这可比去热带雨林都要刺激。   殷渺渺看远处隐隐有屋檐,起了在此地过一夜的想法:“我们休息一晚,发个帖子过去。”   云潋道:“都听师妹的。”   殷渺渺便找了个小童,拣了处有名的客栈住宿。   果不其然,这儿的客栈全是树屋,有的是在枝桠间建了木屋,有的直接掏空了树干做房间,有的是在湖上建了移动的小屋,能随波逐流,不是同鸟和松鼠做邻居,就是和鱼儿同床共枕,端得有趣极了。   殷渺渺二话不说,指了家以树干为屋的客栈:“师哥,住这儿。”   云潋含了笑:“好。”   苍雾林里,他们就是以树干为家,阔别多年,今日是要重温旧梦了。   又说秋洲如此幽美浪漫,是道侣们出游(就是度蜜月啦)的首选,客栈不知接待过多少爱侣情人,见他们二人姿态亲密,衣着不凡,不用殷渺渺开口,主动道:“两位住我们这儿最有名的‘于飞屋’如何?”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是什么意思需要问吗?   殷渺渺乐了,欣然同意:“好啊。”   修真界的大树生命力旺盛,被掏空了截树干也无妨,仍旧噌噌噌往上涨,树干内灵力浓郁,做成房间事半功倍。楼梯沿着树干盘旋而上,在一侧开扇小门。一进屋,大半是柔软的床铺,朝阳处向外延伸搭建了个小露台,正对着远处的湖泊,风景独好。   然而,真正的妙处却不在此。   殷渺渺转了圈,发现地板上有处暗门,拉开一看,是个小口子,正对着下面的浴室——没错,这屋有两层,底下可以沐浴洗漱,楼上才是卧房,偏偏又暗凿窗口,叫楼上的人能窥视下面的人沐浴更衣,怎一个巧妙了得。   这种客栈,一般叫“情趣酒店”。   殷渺渺捂住胸口:“……吃不消。”太刺激了。   云潋:“嗯?”   “没事。”殷渺渺平复下心情,觉得这个设计和自己没多大关系,“我去沐浴了。”   如她所料,她师哥完全Get不到“兰室帏中窥合德”的精髓,洗澡的过程平静万分。   殷渺渺换了寝衣,取出笔墨与好纸,端端正正地写了封拜帖,唤出灵兽袋里的灵鸟,把帖子送去仙椿山庄。   办完正事,云潋还没上来。她见露台旁的一树梨花开得正好,一时兴起,趴在阑干是撸了一把,抓了满满一手的花瓣。然后悄声屏气走到床边,拉开小隔板,往下觑了眼。   窗口的位置经过进行设计,不管沐浴的人朝向哪处,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水波粼粼,清澈透明的水中,躯体的线条一览无余,墨发浸润在水中,缕缕溢散,若隐若现。   殷渺渺探出手,想要把手心里的梨花洒他一头。   可是五指还未展开,就被握住了:“师妹。”   殷渺渺:“……”恶作剧失败。   云潋轻轻笑了起来,身化蝴蝶,从小窗口中飞了上去,凝而成人:“顽皮。”   “又没成功。”她清了清嗓子,“衣服。”   云潋挥了挥手,丢在下面的衣衫被灵力卷了上来,委委屈屈地团缩在地上:“在这里。”   殷渺渺:“……”她说得是让他穿上衣服,“我的意思是……”   “嗯?”   “没什么。”   算了,她也没有好好遵守过师兄妹之间应有的男女之别。   云潋没有在意,取出寝衣换上,也是件柔软贴身的睡袍,衣带在腰间松松系住。   殷渺渺看着觉得眼熟:“是我买的吗?”   “嗯。”云潋坐到床边,微微笑,“都是师妹买的。”   自从失忆后,殷渺渺似乎没有看到过云潋换衣服睡觉,看到他现在摘冠换衣的样子很新奇,视线落在他身上不动了。   云潋抚了抚她的头发:“睡觉吗?”   “睡啊。”   单纯的睡觉。   熄了灯,屋里却没有彻底暗下来,四壁发出幽幽的暖光,不知是哪种特殊的发光植物,照出一片旖旎。   然并卵。   殷渺渺想,早知道就不多这个好奇心了,住间普通的客栈,现在就该老老实实地打坐或看书,一夜也就消磨了过去。   “师妹不开心?”枕畔有人问。   殷渺渺笑:“没有。”   “说谎。”他轻轻抚着她的面颊,“师妹不开心了。”   殷渺渺摇摇头:“不是不开心,只是……”她也说不好怅惘在何处,可能就像他说的,明月有缺,彩云易散,到底意难平。   可是云潋不明白,只道是心法之故,想了想道:“绮梦香?”   “不要。”殷渺渺想也不想就否决了,“师哥抱抱我。”   云潋便把她揽进怀里。   “再紧一点。”   其实早就肌肤相贴。   嘴唇碰到他胸口的肌肤,仍旧是微微凉着的,不像是她,呼吸开始急促,体温逐渐攀升。   云潋也发现了,蹙起眉:“师妹不舒服?”   “嗯。”她把脸偎在他心口,宛若掬水盈颊,然而却不能叫她的温度有片刻的下降,反而愈发焦热起来。   云潋略略思索,温言安慰:“没关系,很快就会好了。”说着,灵力在指间凝出一只只透明的蝴蝶来,送入她的衣襟内。   殷渺渺只觉得似乎有凉凉的雨滴落在身上,灵力沁入肌肤,十分舒服。   她不由微微阖上了眼。   越来越多的蝴蝶停栖在她的身上,灼热的肌肤转凉,复又更热,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   “嗯?”云潋似乎感到疑惑,想了会儿,抬起手背,将停在指节上的蝴蝶放进她的衣摆里。   蝶栖桃花蕊。   呼吸突兀地急促起来,细细的喘息声连绵不断,殷渺渺下意识地攥住了他的衣襟:“师哥,你……”   云潋抚摸着她的后背:“马上就会好了,师妹别怕。”   敏感处泛起阵阵涟漪,酥麻的感觉层层迢递,侵染全身,露水涟涟,奇异的香气逸散开来。   似乎过了很久,又只是短短一瞬,风雨变小,海浪渐平。   殷渺渺一时语结:“师哥,你、你……”   “你”了半天,罕见地词穷。   云潋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道:“师妹不必担心,但凡心法,难免影响身心,我修《坐忘诀》如此,师妹修《风月录》亦如此,及时疏解即可。”   被他这么一说,殷渺渺反倒是愣住了:“是《风月录》影响了我?”   “不是吗?”云潋问。   殷渺渺:“……”就让他以为是吧,世界简单点,“可能是吧。”   云潋看出了她的心思,认真道:“师妹,修行应当随性、随心,反其道而为之,易生心魔。”   这个道理殷渺渺明白,她堪堪劝过慕天光,没想到云潋又来劝自己,不禁道:“我没有吧。”   云潋摸摸她的头:“在我面前,没关系的。”   “咳。”殷渺渺不知该对云潋说什么才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嗯。”   云潋微笑起来:“这才对。”   殷渺渺吃不消,整理了下被褥:“不早了,睡觉吧,明天还要去拜访仙椿山庄。”   “好。”   两人就此睡下,一夜好眠。 第187章   第二日,殷渺渺与云潋前往仙椿山庄拜访。   这就不得不提一提秋洲的道路了,居然是立体交通。树冠之下,无数廊桥相连交错,搭建起了一套纵横交错、上下多层的道路系统,路边的店铺有的在上,有的在下,有的在左,有的在右,一家家店铺仿若挂在树梢上的果子。   每棵茂盛的大树都有木梯高高垂下,上至树冠,下端没入绵密的树叶中,不知通向何处。时而叶子晃动,宽大的树叶下就钻出来一个脑袋,哦,原是送货的人到了。   殷渺渺看着新奇无比,只觉是比前世更加有趣的体验,活脱脱的玄幻现实主义。   而他们拜访仙椿山庄,不可能慢慢走着去,乘坐的是当地最有特色的“兽车”,车厢是一个偌大的篮子,一左一右两只大型的飞行妖兽是苦力,提拉着篮子里的人前行。   很像所谓的热气球,只不过是把气球变成了飞鸟而已。受过训练的飞兽速度平稳,车厢刻有法阵,防风挡雨的同时不耽误欣赏美景,亦是一桩乐事。   飞了大半日,车夫道:“仙椿山庄要到哩。”口音带着浓浓的本土味儿。   殷渺渺已经看见了,原因无他,连绵不绝的森林到了这里突然截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隔离天日的巍峨建筑,可谓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蜂房水涡,矗不知其乎几千万落”。   与其说是庄园,不如说是宫苑更加合适。   在无数精巧壮丽的建筑中,时有碧波千顷,遍地姹紫嫣红,山庄深处,天柱般巨大的树干高耸入云,树冠好比是一片乌云笼罩在头顶。   殷渺渺倒吸口冷气:“仙椿!”   “是哩。”车夫驱使着飞兽降落,“就到这里为止,里头咱们不好进去。”   殷渺渺付了车资,与云潋往山庄的侧门走去。   门口有两个守卫,客客气气地拦住了他们询问身份。殷渺渺自报家门,立马就被请了进去。负责接待的管事一路好声好气地解释:“庄主常年闭关,恐怕不能见两位了,山庄事务一应由少庄主打理,两位有什么事同少庄主说也是一样的。”   殷渺渺体贴地表示“无妨”,拜帖是以翠石峰的名义给的,请求拜见的是自然是庄主,但任无为没来,双方又不是特别亲密的关系,肯定是派少庄主接待他们。   左右她是来问迷心花的事,见少庄主也是一样的。   管事的笑容深了一层,沿着水榭楼台介绍了一番山庄内的景致,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到了会客的厅堂:“两位请坐。”招手叫侍女捧上茶果糕点,“少庄主即刻就来。”   殷渺渺含笑应了。   这处会客厅建得十分巧妙,前有百花园,奇花斗采,后有碧波湖,凉风习习,奉上来的灵茶甘甜清冽,沁人心脾。   不多时,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道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与他们见礼:“素微道友,含光道友,幸会,在下松之秋。”   殷渺渺抬首望去,第一眼未曾看清相貌,脑海中就有了印象,是诗文中不厌其烦赞美过的“绿竹猗猗,有匪君子”,第二眼再看去,才瞧清他容貌俊秀,皎若玉树,气质特别,过目难忘。   这般品貌,她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少庄主。”   松之秋微微欠身:“二位远道而来,未能恭迎,失礼了。”言语神态清淡而不冷漠,真如翠竹青青,空尘悠悠,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   殷渺渺不曾想到少庄主是这等人物,深觉别致,笑了笑:“是我们不请自来,打搅了。”   “请坐。”   双方分主客坐下,侍女重新沏了茶来,这才进入正题。   松之秋问:“两位不远万里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殷渺渺单刀直入:“不知少庄主可否知晓迷心花一事?”   松之秋神情平静:“可是贵派柳叶城中的迷心花?昔年贵派送信来此,询问是何异花,在下侥幸识得一二,已回信告知。如今道友前来,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殷渺渺有点意外,没料到当初解开迷心花身份的居然就是对方,这倒是省了不少事:“不错。”遂隐去指尖莲不提,三言两语交代了后续,“此次前来,正是想请贵庄查看一二,为我解惑。”   松之秋沉吟道:“可否将种子与残花予我一观?”   “当然。”殷渺渺取出两个玉匣,“直接打开?”   “是,无妨。”   殷渺渺首先打开了存放种子的玉匣,狭长如花瓣的种子略有干瘪,底端伸出了头发丝粗细的根须。松之秋伸出手,指尖蕴起青光,往种子上触去。   种子似乎嗅到了大补之物,细须飞快缠绕住他的手指,柔软的根须化身成针刺,狠狠往他指腹上刺去。   松之秋并指夹拢,扼住种子的中段,根须就好像是被捏住了七寸的蛇,顿时瘫软不动了:“强大的生命力,旺盛的掠夺欲……有点奇怪。”   殷渺渺看着种子细软的根须,十分费解:“我一直把它封在玉匣中,它是怎么发的芽?”   松之秋道:“先透支内部的灵力长出根须,接着再抽取灵力反哺,非常聪明。”   殷渺渺的神情凝重起来:“你刚才说奇怪是什么意思?”   “不忙,我再看看这个。”松之秋把花种放回玉匣里,打开了第二个匣子,里面是山洞中枯萎的残花。他伸手拂了拂,又拨开花苞,抽了花种仔细观察。   这粒花种薄且脆,被他用手指一碾便碎了。   殷渺渺看见松之秋微微蹙起了眉头,不禁问:“如何?”   “死了。”他说,“这样才对。”   殷渺渺道:“请指教。”   松之秋的声音不疾不徐,宛若拂面的杨柳清风:“你可曾听闻过,橘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自然。”   “那便好说了。”松之秋道,“各洲风土不同,植物的物候便也不同,所以秋洲的许多灵植到了别处,必须辅以特殊的法阵才可存活。异世之花,更应如此。”   殷渺渺拧眉道:“你是说,迷心花作为异世之物,应该很难在十四洲存活?”   松之秋道:“不错。界门开启时,偶尔会有异世之物流落此界,异世之人,异世之兽,异世之花……算不得怎么稀奇。只是不管是人还是物,到了异界,总归会有些问题。”   殷渺渺想起自己的穿越,眼皮子一跳:“问题?”   “是。”松之秋淡淡道,“十四洲太阳东升西落,四季分明,异界却有极昼、极夜之界,或是终年不见日光,或是从未有过黑暗,更有奇特之地,天有十日,夜有双月。各方世界如此迥异,清浊之气的分布自有区别,修炼之法便也不同,骤然到异界,怕是很难再以从前的方式修炼。”   殷渺渺倒吸了口冷气,满目讶色。   松之秋的话不难理解,套用前世的天文知识,一年不过是地球公转一周,星球转动的周期不同,年岁就有区别。而地球与火星的气候不同,空气中的成分含量大有区别,那么十四洲与异界的灵气构成不一样,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世上从无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世界与世界之间纵然相似,也定会有所差异。”松之秋又把话题带回了原位,“异界之花通常活不了多久就会死去凋零,这就是为什么有不少异世之物传来,却鲜少为人所知的缘由。”   殷渺渺心道,这倒是与过去的世界不同,前世,外来物种入侵后,因为没有天敌,能繁衍到极其可怕的地步,除非像是小龙虾,吃都不够得养殖,否则是当地非常头痛的问题。   但在这里,异界的物种难以存活,对于此方世界而言,应当是件幸事了。   “所以你才说种子很奇怪。”她得到了答案,“它本来是不可能有这样的生命力的,对吗?”   松之秋道:“确切地说,不是不可能,是很难。”   殷渺渺想起山洞里失败的成果和魔修抢夺花种的举动,心中一动:“是不是经过一代又一代的繁衍之后,它就能慢慢适应这里的环境,顺利存活下来?”   “这是一个办法。”   殷渺渺意外:“还有别的办法?”   松之秋微微笑了笑,望向窗外,湖泊的另一头,仙椿粗大的躯干顶天立地:“修炼本是逆天而行,异界不适合生存,变得适合就可以了。”   殷渺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怔住了:“仙椿是……?”   “它就是异界之物,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松之秋站起来,走到窗边,“秋洲本是荒芜之地,不适宜灵植生存,仙椿意外到此,改天变地,才有了今日的芳洲。”   殷渺渺如今已是金丹修为,能引动风雷,能无羽而飞,等到了任无为的境界,还能够排山倒海,跨越空间。可是,以一己之力改变一洲的气候水土,是比这更难以想象的力量。   说是逆天改命,一点也不夸张。   仙椿,怕是比他们更高等级的存在。 第188章   “如果道友想要弄清楚迷心花何以存活,我可以略作尝试。”松之秋思量少时,给了个时间,“然须等上七八日的辰光,道友意下如何?”   殷渺渺道:“少庄主愿意援手,自是再好不过。”   松之秋微微笑了笑:“那便请两位在寒舍住上几日,让山庄略尽地主之谊。”   殷渺渺对仙椿和山庄皆十分好奇,能有机会停留一段时日是求之不得,痛快地答应了下来:“少庄主盛情,我与师兄却之不恭,打搅了。”   松之秋叫了管事过来,吩咐他在建木园旁安排一处清净的居所给二人,好生招待,不许怠慢,又道:“我居建木园,二位道友若有要事,可直接前往园中寻我。”   “多谢少庄主。”   离了会客厅,管事带着他们往后院去,架起的空中廊桥宛若长虹,侍女来来去去,步履轻巧,笑靥如花。珍贵的灵花异草随处可见,或是用以点缀,或是随处生长,调和得恰到好处,既有鬼斧神工的造化,又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   一步一景,处处有独具匠心的巧妙安排,而同样的风景从不同的角度看去,又有崭新的视觉享受。   因此路途虽长,殷渺渺却不觉得枯燥,如此良辰美景,正该慢慢享受才是。   绕过碧波湖,穿过木香棚,路过蔷薇架,就到了一处精巧别致的院落。管事含笑道:“此处名为留园。”又招了院中的两个妙龄美婢过来听命,“此为冲霄宗的贵客,尔等好生伺候,不可怠慢。”   “见过两位仙师。”婢子莺声燕语,娇柔动听,服侍得也殷勤,引他们进屋休息,茶汤果品源源不断捧进来,又问要不要热水,需不需要近身伺候。   殷渺渺赶人:“不必了,你们出去吧,无事不要来打搅。”   两个妙龄少女对修士的脾气十分了解,福了福身,垂着头退下了。   “仙椿山庄真是出乎我的预料。”殷渺渺坐下来,端起一盏蜜水尝了尝,甜而不齁,清冽如泉,“唔,这蜜水也和东洲的大有不同,师哥尝尝?”   云潋就着她的手啜了口,品品:“甜的。”   殷渺渺失笑,慢慢喝着:“少庄主最让我意外。”异界的事,她鲜少听人提起,就算说起也语意不详,不像松之秋,说得头头是道,令人叹服,“如果他说得没错,那就是有人千方百计想要培育出能在十四洲存活的迷心花,目的何在?”   云潋摇了摇头。   “迷心花的杀伤力这么大,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殷渺渺叹了口气,“希望少庄主能发现点什么吧。”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殷渺渺和云潋到达仙椿山庄的那一天,正好是楚蝉的生辰宴会。   楚汤在这个女儿手上吃了亏,虽非自主,心里却难免有了疙瘩,兴致淡淡,倒是齐盼兮想要趁着风云会的余热未消,给女儿办个风光的生辰宴。   可惜的是,楚蝉的兴致一点也不高。   宴会当天,日头升得老高,前院一片喧嚣,宾客营门,贺礼不绝,端的是热闹无比。   可是,楚蝉的院子里,侍女们一个个都急上火了,你捧着锦衣华服,我捧着崭新的珠翠,纷纷围绕着自家主子,软语哀求:“王姬,客人们都来了,请您梳妆吧。”   作为今天的寿星,楚蝉身上只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衫,秀发松松绾就,理也不理她们,托着腮坐在梳妆台前不说话。   “王姬。”侍女苦口婆心地劝道,“今天是您的生辰,您不能不露面呀。”   楚蝉捂住耳朵不听。   “王姬,今儿五城的人都会到,你不可以这么任性。”年纪最长的侍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去,叫他们看看我们王姬的风采可好?”   “别把我当小孩子。”楚蝉被她们念叨得烦了,“都出去,别来烦我。”   “王姬……”侍女想说什么,楚蝉却发了脾气,一把抓起熏好的华服,狠狠一撕,呲啦,裂帛声响,精美的衣裙就被撕成了两半。   她狠狠把破碎的衣衫丢在地上:“我说出去,没听到吗?”   侍婢们顿时噤声,面面相觑片刻,安静地退下了。   楚蝉摔了帘子进了里屋,在床边坐了片刻,没来由地觉得委屈——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分明是替她办的宴会,庆祝她的生日,怎么就觉得难受极了,莫名其妙就想哭出来。   最近发生的事,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被人绑架,以为母亲要给父亲下毒,可是一转眼,成了她给父亲送了毒药,害得父亲体内进了魔气,险些出大事。   就算现在被洗清了嫌疑,父亲也对自己生了嫌隙,不冷不热,不复从前的关爱。倒是一贯“风流放荡”的母亲屡次维护她,与父亲争锋相对,寸步不让。   可是,那个女人要是真的疼她,为什么又要抢她喜欢的人呢?她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结果就在自己母亲的床上看见了他。   这次的宴会也是,她心情不好,不想过生日,不想办宴会,不想见人。但那个女人非要为她办宴会,还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楚蝉想不明白,也看不明白。   她烦透了。   吱呀——门扉被人推开。   她狠狠抹掉了脸颊上的眼泪,怒冲冲道:“谁啊!出去!”   可是,响起来的不是侍女诚惶诚恐的声音,而是:“就是这个小丫头?”   “不错。”答话的是个女人,嗓音魅惑沙哑。   楚蝉隐隐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可来不及想明白,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一炷香后,院子里来了两个客人。   孔离用扇子敲着手心,摇头晃脑:“唉,参加个宴会还得充当说客,我怎么就心软答应齐盼兮帮这个忙呢?小公主多难伺候啊!”   “她也怪可怜的,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飞英后台坚挺,自然也受到了邀请,“我们好好劝劝她,就当日行一善了。”   孔离笑:“小飞英,你还真是可爱啊。”   谈笑着走近,却见大门敞开,屋檐下歪着两具尸体,赫然是服侍楚蝉的侍女,一探鼻端,早就没气多时了。   孔离心知不好,大步走进去,闺阁内空空荡荡,窗户大开,轻纱被风吹起,而角角落里,皆无楚蝉的身影。   飞英跟着进来,目瞪口呆:“她是离家出走了吗?”   “不可能。”孔离的视线落在梳妆台上,伸手拿起一方素帕,“看到没有,这个是她当初受伤的时候,向天涯拿给她包扎伤口的,这个傻丫头一直留着,最是珍惜不过。要是逃家,她不会留下这个,也不会杀害自己的侍女——她压根不敢杀人。”   飞英紧张起来:“你是说……”   孔离脸色凝重:“蝉儿被人掳走了。”   话音刚落,一阵强风从窗外吹来,把梳妆台上的东西吹了个七零八落,噼里啪啦地往下倒,声似急雨。   有一只玉蝉最不幸,从桌边滚落在地,顿时摔碎成了几截。   孔离眼皮子狂跳:“不祥之兆啊。”   *   中洲的波澜,殷渺渺分毫不知,她对仙椿山庄起了莫大的好奇心。   这真是个很特别的地方。   比如留园的两个婢女,她们只是炼气修为,却有六七十岁了,平日里就爱扑蝶蹴鞠,在院子里笑闹玩耍。   殷渺渺问她们怎么不修炼,她们就笑眯眯地说:“修炼啊,早课已经做完了,晚课还没到时间呢。”   “不到课点就不修炼吗?”   年纪小点的说:“修炼多无聊啊,不到课点为什么要修炼?”   年纪大点的补充:“我们天资愚钝,就算修炼了也没什么前途,不如快快活活过日子。”   殷渺渺听罢,心中很有几分感慨:外面的修士为了长生汲汲钻营,为了进阶不择手段,纷争不休,摩擦频发。可是,山庄自成一个封闭的世界,里面的人感受不到修真界的残酷,也就没有危机感,不能筑基就炼气吧,不能结丹筑基也挺好。   这里没有危险,没有纷争,吃的是金莼玉粒,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雕栏画栋,赏的是仙苑奇葩,区区侍婢,过得不比凡间的公主差,甚至寿命比凡人久。   既然如此,何必辛辛苦苦修炼呢?   不如尽情享受这一两百年的大好时光,不枉生此一回。   不过,若认为山庄是个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就大错特错了。   殷渺渺早上起来散步时,就听见蔷薇架下面有两个婢子在说话。一个忿忿不平,骂骂咧咧:“珍馐院的那个老娼妇狗眼看人低!五天前和她说了我要办个席面,答应得好好的,灵石也收了,今天倒是好,最要紧的蜜汁鹿肉没了,呸!”   另一个酸溜溜地说:“人家巴上了晶木堂的二管事,和我们这样的能比吗?”   “有什么了不起的?没名没分也值得这么巴结?”   “没名没分怎么了,好处是实打实的,换做你,你不乐意?山庄十二堂,三十六个管事,不管攀上谁,这辈子就不用愁了。”   开头的姑娘说:“我就不乐意,要去,我也想去建木园。”   “哟,你是打上少庄主的主意了?”另一个笑她不自量力,“你怕是发白日梦还没有醒吧?”   那姑娘被她打趣得怪不好意思的,嘟囔了几句,又发起愁来:“现在鹿肉没了可怎么办?她们定是要笑话我的。”   “珍馐院的那个老娘们手里扣着不少好东西,为难你,无非是灵石不够。”同伴给她出主意,“你再添点儿,保准她给你整桌好菜来。”   “去求她?”   “不然就等着被她们笑话吧。”   两个姑娘推攘着走了。   此情此景,不由叫人想起大观园,一样与世俗隔绝,一样有利益纠纷。若有一天,风雨突至,山庄里的娇妾美婢,就会如雨后残红,尽付渠沟。   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 第189章   前一天夜里,殷渺渺翻了翻离开紫微城时随手买的小册子,有一套是促销大礼包,不仅有今年的风云会小册子,还包括了前面好几届的。   她本来是准备查查过往的小册子,看看是否能找到魅姬的信息。结果回头忘了,这时想起来,找的却是松之秋的内容。   他是在百年前结丹成功的,参加了上一届的风云会,从比赛内容看无甚出众之处。但她翻了翻赛前的八卦册子,发现这位少庄主是真人不露相,册子里说他“博闻强记,广知天下异闻”,又说他“身俱他心通,能语仙椿”。   所谓他心通,是神通的一种,翻译成易懂的话就是心电感应,或是读心术。   当然,要是真的能读人心,松之秋可能活不到今天。他的“他心通”不是针对人,而是针对灵植,他能够感受到植物传达过来的讯息。小册子里说,这种能力是仙椿给予的,松家之人代代守护着仙椿,是它的保护者,也是它的代言人。   这种传闻多少真多少假不好说,可是殷渺渺认为,松之秋能够识出“迷心花”,又说可以知道迷心花发生了何种变化,多半是有几分说中真相了的。   闲来无事,她决定去建木园拜访,问问“化仙丹”的事。   婢女带她往建木园去,果真离留园不远,走上一会儿就到了。园子门口有两个留头的小姑娘在斗百草,见她们来了,慌慌张张地起身来迎:“见过仙师。”   “仙子来拜访少庄主。”婢子说。   “仙子请。”   建木园是个处独立的三进院落,殷渺渺甫一进门,就见雪白的荼蘼架下,有个纤瘦的背影在施展法术。   她本没有在意,谁知接下去的事情大大出乎预料——   施法的人是个筑基期的女修,法术则是最基本的“布雨术”,炼气期就能学会,一般用这个法术给花花草草浇水。这个法术用得娴熟的人,能够将雨滴控制得绵密悠长,如春雨淅淅,用得不好的人,就是骤雨突至,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又快又急,娇弱点的灵植可就吃不消了。   以筑基期的修为施展“布雨术”没什么特别的,甚至有点不上台面了。可这个女修的法术却有惊艳之处:每一滴雨都落得恰到好处。   荼蘼架上那么多荼靡花,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恰到好处地落了三滴雨,正好能够清理干净灰尘而不会堆积堵塞气孔,根部的泥土微微湿润,吸收的水分不多也不少。   而停栖在花间的三只小鸟,十几只蜜蜂蝴蝶,一滴水也没有沾到。   这样精准的控制力,殷渺渺自诩未必能做到。   “这是谁?”她问侍婢。   婢子的眼角眉梢带上些许暧昧:“这是少庄主屋里的杏姑娘。”   少庄主屋里,姑娘,也就是……通房丫鬟?殷渺渺有点意外,没想到松之秋这样清清淡淡的人居然有侍妾,还以为他同慕天光一样不近女色呢。   “见过杏姑娘。”侍婢草草行了半礼,笑问,“冲霄宗的客人来拜访少庄主,少庄主可在?”   那个“杏姑娘”约莫双十年岁,容貌清秀,白衣杏黄裙,乌黑的头发编成了辫子,簪着几朵茉莉花,香气清幽。   能在松之秋身旁伺候,殷渺渺原以为不是个“贤袭人”,也该是个“俏晴雯”,谁晓得她就答了声“在”,又回头去浇花了。   其伶俐机敏的程度,甚至不及带路的侍婢。   那婢子似乎也清楚她的愚钝,眉间带着淡淡的不屑,径直带着殷渺渺往厅里去了。   堪堪坐下,松之秋就到了,依旧是清单客气的模样:“道友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不知少庄主对迷心花的研究如何了?”她问。   松之秋道:“已有眉目,只是仍需多观察几天。”   “此事全权拜托少庄主了。”殷渺渺话锋一转,问道,“我今日前来,是想请教一件事,少庄主可曾听闻过‘化仙丹’?”   松之秋“嗯”了声,淡淡道:“前些日子中洲发生的事我亦有耳闻。‘化仙丹’之说由来已久,千年前确有此物,乃是集天地间数种珍材炼制而成,只此一颗,服之即可进阶。”   殷渺渺扬了扬眉:“只此一颗?”   “不错,化仙丹的丹方许是能够流传下来,但其材料之难得,恐怕非一人之力能够集齐,就算有,一颗已是逆天之举,哪有可能多出来这么多化仙丹呢?”松之秋淡淡道,“中洲流传的根本不是化仙丹。”   殷渺渺若有所思:“少庄主的意思是,那丹药假借了‘化仙丹’之名,实则是另一种丹药?”这就有意思了,为什么魅姬要说那个是“化仙丹”,她的“化仙丹”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听传闻,觉得倒像是魔修的东西。”松之秋端着茶碗,迟迟不喝,“服下就能提升境界,但之后会掉落,体内还会残存魔气,是不是?”   殷渺渺心中一动:“是。”   松之秋道:“魔修手中流传着一种秘药,叫做‘狂血丹’,暗含灵魔二气,彼此对冲,得以在短时间内拓展经脉,爆发灵气,增强修为,只是过后就会掉落进阶。”   电光石火间,有什么划过了殷渺渺的脑海,她屏气凝神,回忆了一番秦子羽的话。   他说:“依照魅姬所言,关键在于瓶身,而非丹液,就算把丹液查上百八十遍也是不会有结果的。”   丹液灵气充裕,没有丝毫问题,所以楚汤才会服下,同时,暗藏在玉瓶里的魔气进入了他的体内,二气冲和,产生了奇妙的效果,使得他突破了境界。   然而,魔气也因此留在了他的体内。   换成魔修则不同,魔气霸道,灵气温和,残存在魔修体内的灵气可以被魔气同化,但道修体内的灵气很难消化魔气,反而会被感染。   殷渺渺暗暗抽气:“少庄主可知道狂血丹是由何而来?”   松之秋摇摇头:“我只知道这秘药流传也就是几百年的事,过去似乎未曾听过。”   殷渺渺已经很满意了,由衷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道友客气了,我只不过随便说说而已。”松之秋神情平和,毫不居功。   殷渺渺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不再多打扰,起身告辞了。   回到留园第一件事,就是写信把最近发生的事告诉任无为。虽然仙椿山庄与宗门往来密切,松之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以防万一,她依旧建议任无为找人去核实一下狂血丹的事。   写完信,她没有立时寄出,预备等离开了仙椿山庄再说。   事关重大,莫怪先小人后君子。   *   松之秋送殷渺渺离开后,又回到了书房里研究迷心花。这样适应了异界环境的灵植十分罕见,他被勾起了兴趣,一直在做不同的尝试。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他暂且放下手头上的事,起身回寝屋。   屋里,一盏盏玻璃烛灯点得极亮,暖色的烛火晕染了轮廓,什么东西都变得朦胧暧昧了起来。   侍婢们忙作一团,奉茶倒水的,替他更衣的,聚水预备沐浴衣物的,铺床叠被的,事务虽杂,纹丝不乱,罗裙摇摆,环佩不响,俨然受过极其严格的训练。   松之秋摆摆手,示意她们都退下:“去叫阿红过来。”   四个侍婢彼此对视一眼,均是不服,论美貌,她们乃是山庄里的佼佼者,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偏生少庄主不在意色相,只要那个蠢笨的家伙服侍。   杏未红有什么好,蠢笨迟钝,只会浇花洒水,若不是命好,托生的是个纯阴之体,哪能有此福分?可再不忿,她们也变不了体质,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了。   热气蒸腾,白烟袅袅。   不一会儿,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绕过屏风,小声叫他:“少庄主。”   松之秋睁开眼,见杏未红穿着鹅黄色的寝衣,头发散在两肩,便问:“睡下了?”   她把手指头伸进水里,搅出一圈圈涟漪:“还没有。”   松之秋握住她的手腕,淡淡道:“下来。”   “不要。”她别开脸,“湿淋淋的。”   松之秋倒也没有勉强她,放开了手:“那你去等着。”   杏未红转身出去了。   松之秋沐浴完出来,见她倒在枕头上,面颊白腻,菱唇粉润,不由俯身用唇碰了碰,揽了她的腰贴向小腹。   不是头一日燕好了,也无话,登舟赴巫山。   云雨歇,松之秋摸了摸她汗湿的鬓发,淡淡道:“回去吧。”   杏未红闷声不响,把头埋进被子里装睡。松之秋不吃这套,掀了被子:“平日里呆得很,这会儿聪明起来了?回去。”   “腿软,腰酸,走不动。”她说。   松之秋微蹙眉头:“回去修炼,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杏未红抿着唇,默不作声从床上爬了起来,抓起衣裙系上,掉头就走:“婢子告退。”   微不可见的,屋里响起一声叹息。   杏未红离了松之秋的屋里,不出意外听见了窃窃私语:“瞧瞧她,这么多年仗着纯阴之体霸占少庄主,结果连一晚上也没有留下来过。”   “对着她这样的笨手笨脚的家伙,少庄主怕是要睡不着觉了。”   “好了,少说两句。”   “有什么不好说的,我要是活到她这份上,不如一头碰死算了。”   “可惜你没人家的福气。”   杏未红佯装没有听见,回了自己的屋里,套上外衫,也不点烛提灯笼,径直从院子的角门出去了。   夜里的山庄别有一番静谧。   她在这里待了一百多年,哪条小径,哪条岔路,记得清清楚楚,走过荼蘼架,穿过木香棚,一路走到了湖边。   只是没想到惯常待的地方有了人,唬了她一跳:“哎呀!”   “杏儿姑娘?”殷渺渺是见这里地处僻静,视野开阔,槐花正香,特地寻了壶酒来赏月,没想到能被人碰个正着。   借着皎洁的月色,她看见杏未红脖颈上未曾褪下的红痕,不禁纳闷,欢爱初歇,不枕在一处说点绵绵情话,跑来这里做什么?   杏未红“啊”了声:“我叫杏未红,不叫杏儿,你是冲霄宗的客人?”   “是啊。”殷渺渺晃了晃酒壶,“今夜月色好。”   她凑过来闻了闻:“不是山庄里的酒。”   “是我师妹酿的。”闲来无事,殷渺渺耐心不错,“要喝一杯吗?”   她说:“你等等,我去偷坛少庄主的酒。”   殷渺渺顿时乐了。 第190章   杏未红说到做到,急急忙忙离开,不一会儿,抱着一坛酒回来了。   殷渺渺惊讶又好笑:“你偷少庄主的酒,没关系吗?”   “最多被他说几句。”她满不在乎,“无所谓,反正他一直嫌我笨。”   殷渺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杏未红开了酒封,问她:“你喝吗?”   “好啊。”殷渺渺拿出两个夜光杯来,“这是什么酒?”   杏未红道:“不知道,随便拿了一坛。”   殷渺渺尝了尝,发觉是坛茉莉酒,香气幽雅,入口清甜,十分好喝:“好酒。”   “嗯。”杏未红也喝了杯,闷闷不说话。   殷渺渺想想,笑道:“不能白喝你的酒,有什么烦恼的事吗?说不定我能帮你。”   杏未红摇摇头:“我没有什么烦心的。”   “那怎么半夜出门?”   杏未红说:“少庄主让我修炼。”她指了指湖面,“我平时就在这里修炼。”   殷渺渺诧异,半夜三更,刚和人家睡过,不温存一二就算了,直接叫人去修炼,这是什么操作?   不等她问,杏未红就道:“我是少庄主的鼎炉,他不采补我,但要我修炼。”   殷渺渺:“……”妹妹你好直接。   “她们说是对着我睡不着觉,所以赶我走。”她耸耸肩,“她们都想错了,少庄主只是不爱女色而已。”   殷渺渺无语,他刚和你睡完,你说他不爱女色?   可能是她的疑惑太明显,杏未红又解释道:“我是纯阴之体,虽然资质不太好,但是鼎炉么无所谓,少庄主只是用我巩固修为。”   这个理由居然说服了殷渺渺,她想想,觉得松之秋真的挺像是做这种事的人,不爱女色,不是不近女色,而是不在意有或是没有。   “不过我不想修炼。”她说,“我每天都修炼,不睡觉,一直在修炼,所以今天就不想修炼了。”   殷渺渺想起她施展的法术,由衷道:“你的法术用得很好。”她自觉说得中肯,孰料杏未红吃惊极了:“我?”   “是啊。”   杏未红满脸震惊:“我法术学得一点也不好,到现在为止,我只学会了十个法术。”   殷渺渺也意外了:“什么?”   “真的,我天资很差,别看我筑基了,其实是吃了筑基丹才成功的。”杏未红为难地笑了笑,“法术怎么学也学不好,笨手笨脚的。”   殷渺渺道:“但你之前做得很好。”   “布雨术吗?”她说,“我在建木园里浇了一百多年的花,不是用得好,是用的熟练了。”   浇了一百多年的花?殷渺渺想及她说自己不睡觉一直在修炼,若是这般努力,才有这点修为,那资质何止是差,简直糟糕透了。   杏未红捏了个“水雾术”的手诀,指间溢出缕缕白气,像是握了块冰。可是没有多久,雾气就散去了:“这个法术,我练了一年多,可还是没学会。”   筑基以后就可以辟谷,她不睡觉不吃饭,不干活的时间都用在了修炼上,但就算是这样,收获也寥寥无几,一年比不过别人一日之功。   殷渺渺心中恻然,水雾术是要制造成弥漫开来的白雾,杏未红这样的程度甚至不能叫不合格,只能叫完全失败。   杏未红平静地说:“不过也没什么,说不定死之前就学会了。”   殷渺渺没说话,是纯阴之体却只能做到这个份上,杏未红的资质之差,恐怕也是世间罕见。   她根本不适合修真。   “好了,不喝了,我去修炼了。”她把酒坛子推过去,“你喝吧。”   殷渺渺站了起来:“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地方还给你,我把酒带走。”   杏未红“哦”了声,点点头:“好。”   殷渺渺走时,就看到她坐在湖边练习水雾术,一遍又一遍,失败再失败。   *   湖边偶遇之后,殷渺渺就留意起了杏未红。她说的与做的分毫不差,每天花费两个时辰给园中的花木浇水,布雨术绝对完美精确,从未有过失误,而后坐在湖边的角落里修炼,不是在打坐就是在练习法术,仿佛不知疲倦。   有一日晨起路过,见她衣袂上带了点点露珠,就知道她是一夜不睡,整夜苦修。   可是,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换来结果。   殷渺渺对云潋说:“她真的是我见过的资质最差的人,没有之一。”   云潋道:“如果不是纯阴之体,她根本没办法修炼。”   “可惜了。”殷渺渺微微一叹,“她的布雨术那么好,对法术的控制力比我都精准。”   她在对法术的控制上下得功夫不少,然而事务繁多,哪里比得上杏未红日复日年复年,永不间断地重复练习。   云潋想了想:“师妹最近很轻松。”   “瞒不过师哥。”殷渺渺笑了笑,化仙丹和迷心花的事有了不小的进展,仙椿山庄的生活又安闲适意,她就真的当是来度个假,放松放松。   而心情舒缓了,就有兴趣听听八卦,关注关注身边的人和事,杏未红的事只是其中之一,她还通过两个侍婢的嘴,追了一个某管事劈腿属下老婆,自己的妻子一气之下戴绿帽的连续剧。   故有言,“世态人情,比明月清风更饶有滋味,可作书读,可当戏看”。   仙椿山庄是个大观园,又是个是西门府,她看得津津有味,兴趣盎然。   又过了几日,松之秋请他们二人去建木园一叙。   殷渺渺知道,迷心花的事终于有结果了。   松之秋礼节周到,却不是个爱寒暄的人,简单招呼过就切入正题:“今天是为迷心花一事请两位来的。”   殷渺渺点点头,神情凝重,上身前倾,侧耳恭听。   松之秋将殷渺渺带来的种子与残花放置在桌上,缓缓道:“那天,我们说到异世之物想要在异界生存,有几个办法。”   他的话里有个语病,异界之物对应的是本方世界,对花来说,这里才是异界。不过殷渺渺没有计较这个小小的问题:“是的。”   “这其中会有所区别。”松之秋解释得很详细,“仙椿改变了秋洲的环境,使得水土符合自己生长的要求,所以它与在异界时无甚区别。但如果没有这样的能力,要适应十四洲的环境而存活,它就必然要改变自己。”   他说得很抽象,换做旁人或许未必能够马上理解。但对于了解达尔文学说的人来说,这是件非常好懂的事——生物要适应新的环境,就会对己身进行改造,比如在人的起源学说里,最初的直立人在紫外线充沛的非洲,为了保护皮肤,身体分泌了大量的黑色素,而后人类走出非洲,往更高纬度的亚洲和欧洲走去,光照减少,缺乏阳光,黑色素便大量减少,肤色随之变白。   这个过程,就被称之为演化。它不是在短时间内发生的,而是一代又一代,镌刻在基因之中的改变。   殷渺渺不知道在修真界该如何定义这个过程,只能含糊地问:“这样的改变,应该是不可控的,偶然的,长时间的,对吗?”   “如果没有人为控制的话,的确如此。”松之秋说道,“但迷心花不是,它已经完成了对十四洲的适应。”   “有人干预了这个过程。”   松之秋道:“我有一个发现,姑且说与你听听。”   “请少庄主赐教。”   松之秋道:“偶然的变化是不可控的,新的迷心花照理该与旧的迷心花有很大的区别。但是,这两者非常相似,只在茎叶的长短与花的颜色上有些微的变化,基本保留了迷心花的特质。”   “这很难做到吗?”   松之秋沉吟道:“也未必,若是对迷心花非常了解,那么徐徐图之,便不难能做到。”   “对迷心花十分了解……”殷渺渺陷入了沉思。   那日柳叶城,来了一个魔修一个妖修,如今持有魔修秘药的魅姬背后也有个元婴魔修,难不成背后是魔修在捣鬼?   可是,魔修扰乱中洲局势尚有理由,大费周章培育迷心花又有什么用呢?魔气本就能感染灵气,像楚汤那样,不过一缕魔气就要费极大的功夫才能拔出,数量一多,入魔无救。   难不成是想要道修自相残杀?   “在下惭愧,只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了。”松之秋道,“只是,残花无碍,花种却十分危险,我替换了你原先所用的玉匣,堪堪封住花种。”   殷渺渺立即道:“多谢少庄主援手,免我一时疏漏,酿成大祸。”   “举手之劳,无须挂齿。”松之秋关照道,“只是它半身为妖,极其狡猾,你要小心,切记不可让花种接触灵气。”   殷渺渺应下:“我一定多加留意。”   “迷心花身出异界,在十四洲无甚天敌,唯有天材地宝可破。”松之秋别有深意地说,“大千世界,或有不同,然无论何方世界,俱合五行之理,故而皆有五行之宝。”   殷渺渺不着痕迹地抬首,微微笑:“原来如此,受教了。”   松之秋点到为止,改了话头:“二位难得来秋洲,若是不急着走,明日就是十年一度的灯节,可以一看。”   殷渺渺心中微动:“我与师兄四处游历,并无要事,如此佳节,自然不想错过。只是人生地不熟,想问少庄主借个向导,就是不知道少庄主舍不舍得了。”   松之秋深觉奇怪:“何劳道友亲自开口向我借人?园中使者,道友随意吩咐即可。”   殷渺渺微笑起来:“可我想借杏未红姑娘。”   松之秋顿住了。 第191章   松之秋似乎没有想到,过了会儿才道:“自无不可。”便着人唤了杏未红过来,吩咐道,“明日你陪冲霄宗的两位贵客去赏灯。”   杏未红一脸蒙:“我陪他们去?”   松之秋颔首:“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杏未红眨了眨眼睛,弱弱地说:“可是我没去过灯节啊……”   在山庄一百多年没去过灯节?殷渺渺怔了怔,马上笑道:“那正好,咱们一块儿去看个新鲜。”   “如此太过失礼。”松之秋沉吟片时,说道,“正巧许久未赏灯,由我陪同二位去吧。”   他这么说了,殷渺渺只能道:“那就劳烦少庄主了。”   *   灯节,古往今来就是约会的节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千盏万盏的灯笼一点,人比花娇,你猜灯谜送个灯笼,我含羞带怯还个香包,好事就成了。   不过,秋洲的灯节略有不同,无数灯笼悬挂在树梢上,光华灿烂,闪闪烁烁,宛若身处星斗之间,别有一番情趣。而且,看灯的女子多是穿着白绫衫子,外罩一件锦绣比甲,十分特别。   “这是凡间习俗,后传到修真界,谓之‘走桥’。”松之秋解释道,“见桥必走,百病不生,求个好兆头罢了。”   殷渺渺觉得有趣:“原来如此。”   不仅如此,松之秋博闻强记又尽职尽责,把悬挂的灯笼形制也道个分明:“这棵树上的是判官灯,拜此灯者,多求家中亡者少受苦难,早日轮回;这里的是双鱼交欢灯,拜灯者求夫妻恩爱,子嗣绵延……”   殷渺渺一方面喜欢吸收新知识,一方面又觉得不像赏灯而是在听课,走完了一条街,忍不住委婉地表示:“少庄主实在太客气,我与师哥自行走走就是了。”   松之秋闻弦歌而知雅意,没有推辞,简单说了说哪处的酒楼可以休息,哪处可以放灯后,而后便致歉告辞了。   “少庄主自便。”   他人一走,殷渺渺马上拽住云潋的袖子:“师哥我们去那边看看。”   云潋握住她的手:“师妹不想与他同行。”   “与他交谈是件愉快的事,胜读十年书,但今天这样的日子,谁耐烦听课讲解?”她说着,在一个摊子前停下,买了一支天然的花钗,“师哥替我戴上。”   云潋接过含苞待放的花钗,替她插入发间。   殷渺渺笑叹道:“来的要是杏未红,还能聊聊秋洲的流行打扮,顺便打听一下松之秋喜欢什么,好备份谢礼。现在么……看灯吧。”   厚礼是肯定要准备的,不过回头再问杏未红也不迟,今夜良辰美景,万万不能辜负了。   走过半条街,木桥突然拥堵了起来。   殷渺渺瞧了瞧,原来路边有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枝桠上挂满了锦囊彩绦,是给年轻男女们许愿的地方。   “前面人真多。”她转开了视线,改走交叉的小路,“我们往这儿走吧。前面在放烟花。”   云潋似有所悟,微微笑了:“好。”   *   灯节十年就有,松之秋兴致寥寥,与殷渺渺二人分别后便径直回去了。   建木园里灯火通明,但比平日里安静许多,侍女们应当都出去,只最稳重的两个留了下来,见他回来,赶忙迎上来伺候:“少庄主回来得真早,小丫头们还没回来呢。”   “灯节不必拘束,你们也下去吧。”松之秋望了望西边黑漆漆的耳房,眉梢微皱,“阿红呢?”   侍婢笑了笑:“杏姑娘不在,定然是去赏灯了,她是回回都不肯落下的。”   松之秋“嗯”了声,什么也没说。   侍婢问:“少庄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没事,你们出去吧。”   松之秋朝西耳房走去。   杏未红的屋里暗沉沉的,他点了灯,发现人的确不在,床铺叠得整整齐齐,矮柜上供着几支花,可能是好久以前摘的,已有凋零的颓败气息。梳妆台上只有一个半合的匣子,里头是几根丝带,几支珠钗,一盒香粉用到见底。   再看箱笼,四季的衣裳是山庄绣房所供,倒是一件不缺,然而香包罗帕一类的小物件却寥寥无几。松之秋不禁皱眉,他每每见她多是在夜里,她的衣着打扮还真未曾留意过。   说来好笑,杏未红虽算是他的枕边人,可始终学不会其他侍女的眼力劲儿,推一下动一下,鲜少主动出现在他面前。而他身边有人服侍,若非需要,同样想不起她这个人来。   要不是殷渺渺出人预料的提起,他都不知道她没有去过灯节。   可是,没去赏灯,她人去了哪里?   对于松之秋而言,在山庄里寻个人轻而易举,只消把手按在院中的树上,施展神通,刹那间,无数的信息就会涌入脑海。   一息后,他找到了她。   他收回手,抬步往湖边走去。   杏未红依旧在练习水雾术,比前几日成功,淡淡的雾气萦绕在她周身,朦朦胧胧,似雾里看花。   松之秋远远的看见,停了脚步静静看着,没有上前打搅。   水雾又散了。   她叹口气,数不清第几次再捏印。   如此直到灵力告罄,于是又开始打坐行走周天,慢慢积攒灵力,等存下了些,继续练习这个法术。   周而复始,不休不止。   不知觉间,夜已过半。   松之秋正欲回屋,却见殷渺渺提了盏兔子灯过来,笑眯眯地说:“你果然在这里。”   “是啊。”她又失败了,语气干巴巴的。   殷渺渺把兔子灯给她:“送你。”   杏未红吃了惊:“给我?”   “是啊,吃了你的酒,当然要还你点什么。”殷渺渺把活灵活现的兔子灯递过去。   杏未红没接,说道:“是少庄主的酒。”   “是你给我喝,又不是他请我。”殷渺渺笑着说,“拿着吧。”   杏未红这才接过来,默不作声地看了会儿,突然问:“你有事找我?”   殷渺渺意外:“为什么这么说?”   “我算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的贵客特地送灯给我?”她摸着兔子灯笼,“无非是觉得我离少庄主近,有事要我办。但你找错人了,我没这个本事。”   殷渺渺深觉有趣:“你觉得我找你是什么事?”   她说:“说好话,求个情,打听事,你是冲霄宗的弟子,应该是第三种吧。”   殷渺渺失笑,其实她已经想好了送什么礼物,但听杏未红这么说,故意道:“猜对了,再猜猜看是打听什么事,说对了的话,送你个礼物。”   杏未红看着倒映着月亮的湖面:“我笨,猜不到。”   “教你个法术?”   “学不会。”   “我有件很好看的首饰。”   “用不着。”   “给你册我珍藏的避火图?”   “我看过,没什么了不起的。”   殷渺渺笑弯了腰:“好吧,不逗你了。本来是有事想找你打听,不过现在我想到办法了,这个灯笼就是随便送给你的。”   好一会儿,她说:“谢谢。”   “谢是不用谢,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去灯节啊?挺好玩的,你们不是还有走桥的习俗吗?”   杏未红说:“没什么原因啊,太浪费时间了,我要修炼。”   殷渺渺指点她:“一昧的苦修是不行的,历练和顿悟也很重要。适当的放松有利于更好得修炼。你很累了,不是吗?这个时候就需要休息一下。”   “我这样的资质,根本谈不上历练和顿悟吧。”她说着,又重复了一遍水雾术,白雾在她手里凝聚成团,被她捏成一只白乎乎的兔子,“而且不修炼的话,少庄主又要骂我了。”   殷渺渺怔了怔:“这是兔子?”   “是啊。”她调整了一下大小,又捏了个圆嘟嘟的尾巴出来,放在兔子灯笼旁边,“像不像?”   殷渺渺:“……”据她所知,水雾术只是制造大片浓雾,水平高的雾气浓而广,水平低的疏而小,控制范围容易,凝聚成特定的形状很难,需要很强的操控力。   真是太可惜了。空有控制力而无实力,只是空中楼阁,没有任何用处。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伸开手心,操控火焰幻化成一只一模一样的兔子:“看。”   杏未红说:“看不出来,你也很无聊。”   “你觉得这很无聊吗?”她笑了笑,“我练了几十年。”   杏未红呆了呆:“你练这个干什么?”   “我结丹以前,灵力很少,要省着点用。”殷渺渺看着她,“对法术的操控越细微,浪费的灵力就越少,多节省一分灵力,就多了一分胜算,懂吗?”   杏未红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我灵力很少很少。”   殷渺渺把手心里的兔子化成一朵玫瑰:“同样的灵力,可以是兔子,也可以是玫瑰,就看你怎么用了。水雾术的目的在于干扰敌人的视线,所以雾气越多越浓越好,但是你要清楚,是基于目的,才推导出了要求,而不是要求决定了目的。”   杏未红瞪大了眼睛,从没有人教过她这些。   殷渺渺微微笑了起来:“你想一想,如果你只有兔子而没有老虎,该怎么达到目的呢?”   杏未红咬着嘴唇想了会儿,犹犹豫豫地说:“挡住他的眼睛?”   “很好,你有了第一个答案,再想想。”殷渺渺鼓励她。   还有?杏未红苦思冥想,半晌,惭愧地说:“我想不出来。”   殷渺渺把火焰玫瑰递到她面前:“这是什么?”   “火?”想想觉得不对,又改口,“玫瑰?”   殷渺渺笑了笑,让火焰逐渐熄灭,露出里面的金簪来:“现在呢?”   杏未红愣住了。   殷渺渺道:“修士斗法,不是傻乎乎地比谁的法术用得好,而是看谁更能扬长避短。”顿了顿,问道,“练法术很无聊吧?”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所以我练习的时候就会想,这个法术该怎么用才最合适。”殷渺渺道,“想着想着,就不觉得无聊了,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对法术的理解也会更深刻。”   杏未红似懂非懂地“哦”了声。   殷渺渺把金簪插到她的发髻里:“送给你了,你要坚持下去,修行本来就不容易,不要怕吃苦,路是越走越宽的,知道吗?”   “嗯。”她摸着头发上的簪子,突然笑了起来,“谢谢你啊。”   殷渺渺这才发现,杏未红真正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会有个浅浅的梨涡,非常可爱,便也笑了起来:“不用谢。” 第192章   灯节过后,殷渺渺向松之秋告辞,打算与云潋离开山庄继续游历。松之秋听闻,便置了一桌小宴替他们送行,又赠了些花蜜果酿。   “此番多谢少庄主相助,受益匪浅,不胜感激,区区薄礼,聊表谢意。”殷渺渺把准备好的谢礼递过去。   礼物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白玉瓶,朴实无华,甚至无多少花纹装饰,可按照修真界的规矩,这种当面赠予的却看起来平凡的,往往是相当珍贵的东西:“不过举手之劳,何至于此?”   殷渺渺笑了笑,玉瓶里的不是其他,是三滴荷露,用来做谢礼不轻了:“少庄主万勿推辞,日后说不定还有叨扰之处。”   松之秋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点了点头:“那就却之不恭了。”   吃过席,殷渺渺和云潋正要走,杏未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等等。”   “杏姑娘找我?”殷渺渺意外地看着她,“莫不是来送我的?”   杏未红递过去一方白帕子,四只角合拢在中央,似是包着什么东西:“给你。”   殷渺渺闻到了丝丝甜香,接过来打开一瞧,是串用白兰花编成的十八子,半开半合的象牙白花朵儿被编成了手串,拢在腕上有暗香盈袖。   “戴这里更好。”杏未红比了比衣襟的扣子,“可以香很久。”   殷渺渺眨了眨眼:“这是你的还礼吗?”   “是啊。”杏未红细长的柳眉皱在一起,看起来挺烦恼这种人情往来,“还清了,婢子告退了。”   说完,掉头就走,不是一般得干脆直接。   松之秋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淡淡道:“侍婢莽撞,失礼了。”   殷渺渺把花串别在衣襟上,意有所指:“身处纷扰红尘,却能恪守本性,众人汲汲于名利,却能不为其所扰,岂非难得?”   仙椿山庄平静安逸,太容易消磨志气,杏未红是松之秋的人,地位非同一般,能够耐下心来浇花洒水,勤修苦练,已是有了修士的心性。   可是,松之秋说:“有这个心,没这个命。”   殷渺渺笑了起来:“天无绝人之路,少庄主不就是帮她抓住了‘一线生机’吗?”杏未红资质极差,偏偏是纯阴之体,转机当是在床笫之事,云雨后把人赶去修炼,她不信松之秋心里没数。   果然,松之秋顿了顿,却道:“不是我,是她自己抓住的。”   最初的最初,是她自荐枕席:“少庄主说过我是纯阴之体。听说这个体质很难得,那给少庄主当鼎炉可以吗?”   当时,他因着某种缘故进阶过快,需要巩固境界,纯阴之体的鼎炉是个很好的选择,没有理由不答应:“可以。”   这才有了今天。   谁人不晓得“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有一线生机”,但真正能够抓住并努力改变自己命运的人,又有几个呢?   *   离楚蝉失踪已过了小半月,齐、楚二城什么消息也没有查到。   更使人忧心的是,楚蝉魂灯未灭,却没有任何人传来消息,似乎对方就是想掳走楚蝉,而非是想通过她达到什么目的。   齐盼兮和楚汤各自回城去求见自家真君出手,集二城之力把中洲翻了个底朝天。孔离亦是请了同窗好友帮忙,在各地留意小公主的消息,然而,楚蝉就好像水入大海,叶飞树林,再无一丝半点的消息。   时间一点点过去,孔离的叹气声与日俱增,私下里和飞英说:“小公主资质不错,又生得美貌,人家留着她的性命,怕也是……”他无数次被楚蝉的单纯气到胃疼,看到她犯傻就头疼,可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无缘无故遭了难,总归叫人于心不忍。   飞英是天生的热心肠,虽然和楚蝉相识不久,依旧帮忙出主意:“敢掳走楚蝉,对方的实力肯定不容小觑,元婴修为的人在十四洲数也数的过来,能不能……”   “道修这边不说,还有魔修、妖修那儿呢。”孔离摇摇头,“就算找到了,你觉得齐、楚的两位真君会为个孙女闹到什么地步?”   他压低声音,小声说:“老家伙们惜命着呢!”   “所以没办法了?”   “是啊,能做的都做了,接下去就看命了。”孔离长叹一声,“这就是劫数,过得去,更上一层楼,过不去,死。”   飞英愤愤:“绑走她的人太坏了。”   “呵,世道艰难,修行不易。”孔离用扇子敲着手心,唏嘘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自己有实力才是最可靠的,蝉儿被被保护了这么久,该学会自己活命了。”   “小飞英,你也要努力才行啊,关键时候,只有自己最可靠。”   *   在中洲,有个地方叫十方镇,汇集三教九流各路人马。   来到此地的修士,不问出身姓名,不问师承过去,无人主持公道,无人路见不平,能不能活下来,全看有没有本事。   这种见不得光的地方,能办些在仙城里办不到的事,比如毒药,比如打听消息,再比如搞些市面上见不到的玩意儿。   差点让楚汤栽个跟头的魔婴,在这里随便哪家药铺都能买到;被天义盟明令禁止的禁药和毒物就随便丢在七星斗柜里,报出名来,小二眼皮都不眨一下地就给你称量好;在暗藏的门子里消遣,指不定就能见到几年前名门大派失踪已久的女修,她被废了经脉,沦为鼎炉,不复昔年颜色。   人不当人,命不是命。   十方镇不吃外头仙城的那一套,有自己的规矩。按规矩办事,许能全身而退,敢挑战此地的规矩……会有人教你做人,哦不,做鬼。   但不得不说,有的时候,想要办的事只能在十方镇才能办到。   比如说,打听一只奇特的妖兽。   向天涯改换了容貌,用上了“林嘉”的化名,住进了十方镇的一家客栈。和所有的套路一样,客栈的老板娘,是个风情万种的大美人。   狠毒而美艳,风骚而强大。   “唷,林道友。”老板娘趴在柜台上,酥胸半露,腰肢摆动,“好久不见啊。”   “月娘。”向天涯拂了拂她的手背,“许久不见,近来可好啊?”   金月娘以手支颐,眼波漫漫:“你个没心肝的,哪里是真关心我呢。”   “我怎么不是真关心了?”向天涯掏出一个木匣,“路上正好遇见,送你了。”   金月娘漫不经心地打开,只见里面是三颗翠莹莹的蛋,不由眼睛一亮,张开嘴巴,信子吐出,一口气把三颗蛋尽数吞了下去:“嗯~~~美味~~~~~”   向天涯面色不改,蛇爱吞鸟蛋,是什么稀奇的事吗?当然不是。   “亏你还有点良心。”金月娘摇摆着腰肢走出来,有什么东西沙沙作响,仔细一看,原是条金灿灿的蛇尾巴。   她一步三摇跌进他的怀里:“不如,今晚来我房里,嗯?”   向天涯搀住她的胳膊,特别镇定地说:“这事不急,等你把腿变出来再说。”   “哼。”金月娘转喜为嗔,“小心我吃了你。”   “你才不舍得。”   两人说了会儿话,金月娘指了指屋子:“老规矩,空着的随便住,有人的想住就自己动手。”   向天涯才不想找麻烦,找了个僻静的屋子歇了下来。   *   楚蝉一直陷在昏昏沉沉的睡梦里,大脑混沌一片,全然无法思考。只在某些很偶然的时候,她才会微微清醒,捕捉到外界的只言片语。   “这小丫头带着就是个麻烦,杀了算了。”   小丫头?我吗?这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咳,不行,她是纯阴之体,资质又佳,我这具身体被慕天光伤得不轻,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慕、慕天光?归元门的仇人吗?   “叫你去招惹他!如今倒好,坏了大事!”   什么?他们在说什么?   “慕天光哪有这本事,是冲霄宗的那个女修……呵,坏在她手上可不是头一回了,大家五十步何必笑百步?”   声音渐渐弱下去,零零星星的,楚蝉只听见有人说:“……可不行……最好想办法除掉……”   “……引人注意……我有一计……”   后面的话她没有听完,又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所以,也不知道没多久,有人进屋来,将裹着她的布袋扛下楼去:“老板娘,结账。”   “好的客官。”美艳的老板娘绞着鬓边的头发,裙下蛇尾簌簌,“慢走哦。”   *   慕天光收回了雪际剑。   “多谢仙师救命之恩。”他面前,乌泱泱跪了一群衣不蔽体的女子。她们是被魔修掳来的无辜之人,或是采补,或是杀害,命悬一线多年,未曾想过还能有被救出来的一天。   慕天光一向对女人不假辞色,可面对这群满身伤痕,精气损耗得厉害的女人,却下意识地放缓了语气:“不必害怕。”顿了顿,一把提起被他废了丹田的魔修,将他拖到屋外,丢掷在泥潭里。   魔修捂着流血不止的腹部,哀嚎不断:“饶命,饶命啊!”   “闭嘴。”慕天光冷冷道,“我问你话,你如实交代。”   “是是。”   “魅姬在哪里?”   “魅、魅姬?”魔修眼珠子乱转,“我不认识什么魅姬啊。”   慕天光挥剑指着他的咽喉:“想好了再说话。”   魔修咽了咽唾沫,眼看逃脱不掉,只能道:“我不知道魅姬在哪里,我和她没有关系。”   “魅姬不是时常与你交易吗?”他把剑尖往前一递,“她总该有常去的地方,说。”   魔修狡辩道:“她来找我交易不假,可我哪里会知道她的下落?她这样的人一向是行踪不定的。”   “是吗?”   “当然!”   “那你可以死了。”   雪际剑出,瞬时收割了这条性命。   剑刃上,血水一滴不沾。   *   静谧的湖畔,船屋随着水波微微晃动,宛如天然的摇篮。满天星斗倒映在镜子般的湖面上,遥遥看去,以为是停了无数的萤火虫,闪闪烁烁,明明暗暗。   殷渺渺躺在竹筏上仰望星空:“秋洲可真是个好地方,这儿的风景可真美。”   “师妹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多留一段时间。”云潋坐着给她当枕头,顺手把她浸润在水里的衣带捞起来。   殷渺渺笑个不停:“不行,太消磨志气了,待得久了,脑子要锈,骨头里会生出青苔来。”   云潋环顾四周:“其实风景没有什么特别的。”   “可是我难得和师哥两个人。”殷渺渺半靠在他膝上,“多少年了,没有这样过。”   云潋微微笑起来:“以后还会有很久。”   “还会有很久,听听就觉得很美好。”她感慨着,“好吧。今天是最后一天,让我再偷一会儿懒。”   云潋轻轻“嗯”了声。   殷渺渺嘴角上勾,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   闲情不是年年有,今朝却爱数星斗。   非干花间与病酒,只为故梦人依旧。   本卷完 第193章   有句老话,叫“天有不测风云”。   天气说变就变,温度说降就降,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但这绝对不包括说进秘境,就进秘境。   且从头说起。   *   这是风云会结束后的第三年。   慕天光一袭黑衣如旧,修长的手指拂过雪际,剑刃映出他烟灰色的双眸:“你的时间到了。”   在他面前的是个长相甜美的姑娘,嘟着嘴哀求:“你把我绑得好痛哦,先放开我好不好?”   捆住她的不是一般的绳索,是专门用来对付魔修的伏魔链,不仅能够封印魔气,还可以锁住神识,是与捆仙索齐名的法宝。   这是慕天光特地向门派长老求来的,为的就是对付这些狡猾阴险的魔修。   “魅姬在哪里?”他对女魔修的哀求示弱无动于衷。   女孩子撒娇:“你这样我怎么带你去嘛?你松开我,我保准乖乖听话,你想找魅姬?我知道她在哪里。”   “她在哪里?”慕天光冷淡地问。   “说又说不清楚,我带你去啊。”女孩子甜甜地笑着,“你这么厉害,我肯定是打不过你的,你怕什么?”   慕天光挥出剑,点在她的喉间:“说不说?”   女孩子变了脸:“哼,你当我傻,告诉了你,我还有命吗?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死了,你再也别想知道魅姬在哪里!”   慕天光见多了这样的把戏,如她所愿,一剑封喉。   女孩子瞪圆了眼睛,到死都没想到他居然说动手就动手,一点也不在意魅姬的下落。   杀了人,慕天光倒了瓶化尸水在尸体上,把魔修的尸体消灭得干干净净,储物袋里的灵石留下,其余法器丹药全部付之一炬。   整个处理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他已经做过太多遍了。   这三年来,他利用测魔盘的感应能力,在中洲寻觅魅姬,斩杀魔修。雪际剑鼎鼎有名,他的长相又极具特色,没过多久,传闻四起,人人皆知他在寻找魅姬的下落,遇见魔修就杀,很不好惹。   暗地里,人们送了个“杀神”的绰号给他,能止小儿夜啼。   而慕天光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来打听魅姬的消息,实属无奈。人海茫茫,要寻觅一个散修何等不易,他失败了几次以后,就改换了路子,大张旗鼓地杀人问路,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寻找魅姬。   魅姬一定也知道。   他倒要看看,自己就在这里,魅姬敢不敢送上门来。   如今三年过去,死在他手上的魔修越来越多,魅姬却好像是在人海中蒸发了似的,一点行踪也不露。   慕天光不以为意,找得到她就最好,找不到,多杀几个魔修总归没错。而经过这三年的游历,他的《易水剑》也有了长足的进步,不可同日而语。   实战是最好的历练。   “小师叔。”乔平敲门进来,看见屋里空空如也一点不奇怪,“看来又没有消息啊。”   慕天光淡淡应了声:“继续找就是了。”   “我刚给飞英写好信,小师叔有什么要嘱咐他的吗?”乔平问。   慕天光道:“叫他好生修炼就是了。”   乔平哈哈大笑:“飞英抱怨过几回了,说你不肯同他说说见闻也就算了,次次来句‘好生修炼’,没意思透了。”   慕天光不动如山:“替他在大师兄、三师兄面前做了保,自然要督促他修炼。”   三年来,飞英跟着孔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哪肯就这么回归元门去,又央了慕天光求情,终于得偿所愿,留在中洲继续学习——唉,要是没有几个月一封信交代他好好修炼就更完美了。   乔平大笑不已。   慕天光道:“我们在这里耽搁得有点久了,明天就继续往西走吧。”   “好。”   两人商议定了,各自安歇。   慕天光灭了灯,在床铺上打坐,月亮升高,透过窗纱斜斜照进来,如烟似雾。   一片雪花飘落在了他的眼睫上,冰凉坠人。   屋里哪来的雪花?慕天光心中一惊,飞快睁开眼,只见眼前雪花纷飞,银装素裹,先似柳絮,后如鹅毛,远处高山隐隐,脚下枯草连片,居住的客栈消失得干干净净,乔平也不见踪影。   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   慕天光愕然,饶是这些年见多了幺蛾子,这样突如其来的场景转换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睁开破障之眼,举目四看,景物依旧,大雪如故,不是幻境。   那是怎么回事?   他思索片刻,站起身来往高山的方向走去。   积雪很快堆满了树干,时不时就有干枯的枝条承受不住重量,被雪堆压折,发出“咔嚓”的清脆声响。   初到异样之地,慕天光不敢大意,神识放开,步步留心。   未走出这片枯树林,他就感觉到了前方有人的气息,顿时敛去声息,悄无痕迹地靠近。   对方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慕天光提高戒备,缓缓靠近。   枯黄的草地上,有着白色的衣袂一角,雪白的玉腿交叠,脚踝上有串花骨朵儿串成的链子。   慕天光拧起眉,又是个以色诱人的女修?他心中不耐,但思及此地诡异,仍然上前去想问个清楚。   隐藏在枯树背后的女人终于露出了全貌。   乌发遮了半张面孔,柔顺丝滑的衣襟滑在肩头,雪花飘落在身上,近与肤色相同,香脂堆成酥山,樱桃甜红,腰间被遮盖少许,在腹下又散落开来,交织的双腿轻磨,中间透露出玉石的颜色来。   她似是在甜梦,间或发出辨不清的呓语,面颊潮红。   慕天光蹙起眉头,雪际剑落在掌中堪堪要挥出,视线却被她左臂上的臂钏吸引住了,琉璃错金的臂钏样式十分眼熟,依稀曾见过。   他怔了怔,半晌,突然反应过来,倒吸了口冷气:幻术?抑或是什么生物幻化出的假象?想着,他睁开银眸,下一刹那,飞快地转过身去。   也是真的。   殷渺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这幅奇怪的样子?   慕天光迟疑了下,见雪越下越大,只好出声道:“殷道友。”   她好梦未醒,喘息渐重。   慕天光没有遇到过这样进退两难的局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皱眉想了半天,决定事急从权,又唤了声:“殷道友,醒一醒。”   温度越来越低,逐渐影响到了修士,慕天光皱起眉头,转过身去走到她身边,推了推她:“殷道友,醒一醒。”   理论上来说,修士是不可能睡得这么沉的,殷渺渺定然是服用了某种药物才会如此。以她的谨慎,不可能在不安全的地方做出这样的举动,那么,极有可能她是与他一样,在刹那间进入了这个奇怪的地方。   陌生之地,危机四伏,他必须尽快叫醒她:“道友,速速醒来。”   “嗯……”在接连不断的呼唤下,殷渺渺终于睁开了眼睛:“师哥……慕天光?”   慕天光松了口气,接着背过身去,低声道:“事出有因,冒犯了。”   殷渺渺心里一个咯噔,低头一看,果真是今夜睡前的打扮。因为身处仙城的客栈之中,房间又私密,她便在云潋的看护下点了一支绮梦香,聊作慰藉。   他妈的慕天光怎么会在这里?她飞快拢好衣襟,环顾四周:“这是哪里?”   “不知。”他答。   殷渺渺皱起眉头,看看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就头疼:“我换件衣服,别转过来。”   “嗯。”他淡淡应了声。   身后传来衣物簌簌摩擦的声音。   过了会儿,她冷不丁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慕天光顿了顿,答道:“就刚才。”   “呵。”她冷笑一声,“说谎。”   “未曾。”   “积雪酥松,除却这几处,全然不见你的脚印。”她走到他面前,逼视他,“说,看到了多少?”   慕天光不开口,唇角紧抿。   殷渺渺眯起眼睛:“全看见了?”   继续沉默。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她用玉簪盘起头发,冷着脸,“算我倒霉。”   何止是倒霉,简直是倒了血霉!刚才的样子给她师哥看没什么,给慕天光看见?那可真的是想杀人了。她只能安慰自己,以慕天光这种万年[哔——],说不定根本看不出来她在干什么。   不行,还是好生气。   雪上加霜的是,慕天光居然说:“我可以发心魔誓。”   “发心魔誓?什么心魔誓,保证不把今天的事说出去?”殷渺渺冷笑道,“你想说出去了随你的便,我一点都不在乎。”   慕天光怔忪:“你欲如何?”   “我能怎么样?又不是你害得我,我自己倒霉,我能要你怎么样?你还叫醒了我,我还得谢谢你呢,道友。”   她十分理智,但慕天光总觉得她好像更生气了。   在原地立了会儿,殷渺渺的怒火被冰天雪地给压回去了:“算了,说说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慕天光便把自己的情况说来。   殷渺渺“嗯”了声,淡淡道:“你在中洲是吧?我在秋洲。我们两个会同一时间进入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是秘境。”   秘境也是慕天光的猜想之一:“可我未曾遇见任何机缘,莫非……”   “这里是风云会的秘境。”殷渺渺抿了抿唇,“都说风云会有秘境,可是秘境在何处,如何进入,当时却一字未提。我想,关键在我们写的风云榜。”   停了片时,她缓和下了语气:“但这只是我的猜测,这地方莫名其妙的,就算是秘境,多半也很危险,不介意的话,我们结伴同行如何?”   慕天光言简意赅:“好。” 第194章   结了丹的修士对于天气的变化是不太敏感的,经历过雷劫以后,肉身脱胎换骨,修复能力更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也更强。   零度以下的天气,对修士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何况法衣还有保持体温的功能。   但现在,殷渺渺和慕天光不约而同地觉得很冷。   殷渺渺在储物袋里找寻了番(她换下衣物时,将储物袋放进了臂钏里,由此可见师父果然有先见之明),拿出一件大红斗篷来披上。专门用以保暖的衣物一上身,无孔不入的冷空气就顿时退散,体温被维持在了适宜的范围内。   “天好像是越来越冷了。”殷渺渺用镶着白狐狸毛的观音兜罩住头脸,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除了我们,没有任何活物存在的痕迹。”   草褥枯死,树干中空,大雪之下,一片死寂。   慕天光“嗯”了声,以示回应。   殷渺渺不是第一天认得他,不以为意,又道:“但凡是人去过的秘境,基本都有相关信息流出来,但风云会的秘境开了这么久,进多少人,谁进过谁没进过,里头又是什么样的,从未有过准确的描述,着实奇怪。”   慕天光问:“你怎么想?”   “什么也不想。”她冷淡地回答,“现在只能尽可能多得收集信息,还不到分析的时候。”   慕天光不说话了。   他穿着的是玄武城里买的黑色大氅,只拢在肩头而无兜帽,雪花落在漆黑如墨的发上,被护体的灵力弹开,簌簌滚落在了肩头。   殷渺渺看看他,发现他的气息比之三年前愈发圆融饱满,就知道他境界稳固,进步不小。   在这样诡异的地方碰见这么个实力高强又心思纯直的人,其实运气不算坏。   可惜碰头的场景太尴尬,如鲠在喉,不能释怀。   回头见了她师哥,得捶他一顿:怎么看你师妹的?该打!   想归想,步伐不停,他们走出了树林,来到了雪山脚下。植物到此绝迹,脚下是厚厚的雪层,初初踩下去软,没到脚踝就觉得硬且滑,也不知是冻了多少年。   而眼前,高山屹立,白雪皑皑。   殷渺渺停下脚步,思索片刻:“我们走上去比较保险,你觉得呢?”   慕天光同样觉得在不明情况的时候贸然飞行是不智之举:“嗯。”   两人开始朝山上走去。   雪地里留下一行行的脚印,转眼就被落下的雪覆盖,好似是天地有意抹去了他们的痕迹。   殷渺渺愈发不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很怪。”慕天光持剑在手,赞同她的说法。   到了他们这个份上,直觉通常代表着未曾明悟的正确。   万籁俱寂中,隐藏着某种违和之处。   是什么呢?   殷渺渺一时也想不明白。   山高而陡,大雪乱舞,没过多久,地上的积雪就没到了小腿肚,想要脚踏实地行走变得愈发艰难,殷渺渺和慕天光不约而同地改换了走路的方式——把灵力聚在脚下,踏着灵力行走。   修士能够踏水无痕,甚至是凌空而立,就是因为这个原理,是人被灵力支托了起来,而非消弭了引力。   这么做,体内的灵力会比平时消耗得更快,加上遍布周身以抵御寒冷的护体灵力,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殷渺渺和慕天光就不得不停下来稍作休息了。   “在这里休息吧。”殷渺渺挑了个背风处站定。   慕天光点了点头。   到处是茫茫白雪,也没有什么避风挡雨的山洞,他取出了一个阵盘,预备布下阵法,可阵盘亮了亮,居然没撑起来。   他说:“这里的灵气很少。”   阵盘一般可以采集灵气运转,只有在灵气稀薄的地方,才需要用灵石进行补充。两人一路走来,没怎么用法术,故而迟迟没有发现这一点。   殷渺渺在指尖燃起火焰,细细感受了一番:“的确。”她平时可以引动不少灵气,但现在外界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朵火焰九成九点九来自体内的灵力。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慕天光用了几块灵石作为补充能源,撑起了防护的阵法,随后扫开一片堆雪,盘腿坐下。   殷渺渺:“……”归元门不穷啊,难道是剑修比较糙吗?   慕天光:“怎么?”   “没事。”她说着,从臂钏中找出了自己的帐篷。   修真界的帐篷可不是前世的野营帐篷能比,倒像是帐篷酒店,依据不同的规格,里面有不同的设计,豪华版本堪比宫殿。   但殷渺渺不会没事在这种地方砸钱,这顶帐篷陈设一般,胜在防护性佳,适合在恶劣的天气使用。   她启动帐篷上的防护阵法,拉开门帘:“进来吧。”   慕天光迟疑了下,道了声谢,撩开帘子进去了,里面灯火通明,温暖非常。而陈也很简单,不过一张床榻,一块蒲团,一只浴桶。   “自己找地方坐吧。”她解下了观音兜与斗篷丢回储物袋里,径直上了床,银钩挽起的幔帐垂下,把里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慕天光伫立片刻,把斗篷解了下来,拿着蒲团坐到了最远的墙角,盘膝坐下,开始打坐。   *   云潋因为修炼心法的缘故,对环境的转换十分敏感。场景变化的同时,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想要把殷渺渺护在身边,可奇怪的是,她明明就躺在他枕畔,他伸出手去拉她时,却完全无法触摸到她。   影像尚在原地,手却穿过了她的衣袖,似乎两人已在不同的空间。   他怔了怔,再定睛看去,身处的地方就改变了。   高木参天,花香喷鼻,拳头大小的蜜蜂嗡嗡嗡地来回飞舞,不断地趴在花蕊间吸食甘露。   这棵树的花也很有特色。通常,一棵树上开的花多是一种颜色,少数有二色,然而,这棵树上的花有五种颜色,赤、黄、白、黑、青,看起来很是诡异。   但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五中不同的花是来源于五条不同的藤蔓,它们不约而同地缠绕在了一棵树上,这才呈现出了一树开五花的奇异景象。   云潋不由轻轻“咦”了声。   这种景象,他曾在三年前听松之秋说起过。   当时,殷渺渺对席上喝到的蜜水赞扬不已:“从未尝过这般甘甜的蜜露。”   松之秋笑了笑,解释道:“这是我从一处特别的秘境里得来的,它并非蜂蜜,而是一种树的汁液。这棵树奇特无比,寄生着五种不同的藤类植物,皆以吸食它的汁液为生。”   停顿少许,又道,“说不定哪一日,道友也有这个缘法。”   吃完席面,殷渺渺悄悄和他说:“听这话的意思,说不定是风云会的秘境。”   而现在,云潋看到了这种奇特的花,自然而然地就想起来这件往事,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念及殷渺渺十分喜爱,便取出玉瓶来割取汁液。   寄生的藤蔓对横插一脚的不速之客很不高兴,分出藤蔓来驱赶。他挥袖出剑,斩断了它们几条分岔的茎根,刚刚吸食的汁液还来不及消化,自断口处流淌了下来。   吃了亏的藤蔓立刻老实了,委委屈屈地让开个地方,让他分一杯羹。   云潋接了慢慢一瓶,决定再四处走走,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好看的花,抑或是好吃的果子。   在苍雾林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养师妹的,哪怕昔年的小姑娘已经结了丹,在他眼里,她还是需要他的照顾。   *   第二天一早,殷渺渺下床时,慕天光已经出去了,在外面说:“殷道友,你出来一下。”   她走到帐篷外,来不及说话,先打了两个哆嗦:“好冷。”   慕天光缓缓道:“气温比昨日更冷了。”顿了顿,又低头看着阵盘,“灵气也没有了。”   殷渺渺闭目感受了番,的确,天地间没有一丝灵气,比凡人界还不如,而温度则有了大幅度的下降,即便穿着御寒的斗篷也觉得凉飕飕的。   她皱起眉:“变成绝灵之地了啊。”   灵气游离于天地之间,不仅是修真界,凡人界亦会有灵气存在,只不过名山大川的风水宝地灵气浓郁,土地贫瘠的荒山野岭稀薄,总得来说,灵气是遍布整个世界。   可是有一些地方,灵气因为种种特殊的缘故无法存在,这就被称之为“绝灵之地”。   “绝灵之地是终年无灵气,鲜有渐渐消失的。”慕天光说。   “是很古怪,我们都要加快速度了。”殷渺渺飞快收起了帐篷,又给自己换了双保暖的皮靴,“快走,趁着天没有变得更冷。”   昨夜他们依靠灵石暂时补充满了灵力,但今天地上的雪更厚,温度更冷,消耗的灵力是昨天的一倍。没有时间打坐,他们只好服用补灵丹。   开始是四个时辰一颗,接着是二个时辰一颗,隔了一天,就必须每个时辰服用一次。幸好这个时候,降温结束了,灵力消耗的速度稳定了下来。   第三天,他们到了山顶。   殷渺渺对此十分重视,只有了解自己所处的是个什么地方以后,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进入秘境好几天了,连个活物都没有,更别说奇花异草和天材地宝了。若非进来的过程委实离奇,殷渺渺都要怀疑自己是进了个假秘境了。   但是,登上山顶眺望的刹那,所有的猜疑都烟消云散。   一大片广袤无垠的白色森林出现在他们眼前,积雪皑皑,覆盖了整片天地,只有少数树干昂扬着透露,冲破雪层,显露出黑色的本来面目。自高山向下眺望,大地是宣纸,枝干为墨迹,寥寥几笔,杂乱中见疏朗,疑似天上有人在执笔。   而视线的尽头,一抹白色映在银灰色的天际,呈现圆锥状,又是一座高山。   殷渺渺施展了一个问星术,果然失败了,秘境中无法定位方向。她又转头看向背面,也就是他们来的方向,白雪从山脚下蔓延开来,颜色渐渐变淡,最后融入了一片浓郁的灰雾中。   “我们现在有两条路。”殷渺渺说,“走进雾里,或是进森林,你选哪个?”   慕天光说:“森林。”   “和我想的一样。”   那片灰色的浓雾十分诡异,在对这个秘境缺乏了解的情况下,殷渺渺不想挑战这么高难度的,白雪森林看得见,显然更适合探索。   她转过身,观察了会儿白雪森林,说道:“你休息一下,等我一会儿。” 第195章   殷渺渺生性谨慎,没有直接下山进林,而是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和眉黛,低头在本子上画了起来。   为了方便,她将自己站立的山头定为“南”,面朝的方向定为“北”,从纸页的最下方开始记录。   把对面的山作为正北方之后,白雪森林的地形就很好画了,南面的森林更密集一些,时不时就有枝干裸露在外,可以猜想这里的乔木应该生得十分高大,而越是往北,露出的黑色就越少,可能就是灌木丛。   南北之间,有一条蜿蜒的河,横绝了森林与对面的高山,河水晶亮,波光粼粼,居然没有结冰。   殷渺渺在河流的位置标了个重点。   其他的地形均被大雪覆盖,不甚明了,殷渺渺只草草画了几个标志就罢了手:“好了……你在看什么?”   她绘制地图的时候,慕天光就站在一面光洁的冰壁前端详着什么,闻言便道:“你且来看。”   冰壁上隐约有什么东西,殷渺渺好奇地走过去一看,光滑平整的冰山断面上被人凿了一幅梅花图,枝干遒劲,梅花傲然,是副身形具备的佳作。   殷渺渺打量了会儿,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想着光秃秃的雪山上出现一幅梅花图实在奇怪,不能确定是线索提示还是前辈的涂鸦,干脆原模原样画了下来。   “先记下吧。”她说,“说不定什么时候要用到。”   慕天光颔首:“下山吧。”   说来也是奇怪,翻过了这座起始的高山之后,生机渐渐多了起来。   殷渺渺意外踩到了什么东西,拨开积雪一看,竟是一朵萎靡不振的红色小花:“这是什么花?”   慕天光:“不知。”顿了下,勉为其难加了句,“低阶灵植。”   “我知道是低阶灵植,我只是没见过,也没在图鉴里看到过,所以一时好奇问了问。”殷渺渺翻个白眼,“没事了,走吧走吧。”   慕天光:“……”他现在知道为什么飞英的问题会这么多了。   真奇怪,在风云会的时候,他一直觉得她是个非常稳重端庄的女修,识大体,胸有沟壑,办事利落,(感情生活混乱),怎么现在看起来,好像没这么简……“小心。”   话比剑慢,音落之时,雪际剑已经挥出,直逼躲在雪下的偷袭者。   殷渺渺的反应也不慢,以雷法切断了它的后路,二人配合默契,将试图偷袭的妖兽拦了下来。   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是只通体雪白的貂,身形大如老虎,两只小眼睛滴溜溜转,一看就很机灵,蓬松雪白的尾巴扫来扫去,带起一片雪沫。   “小家伙真可爱。”殷渺渺说。   慕天光:“……九阶妖兽。”   “是啊,皮毛真不错。”她睁开幻象金瞳,“我困住它,你下手。”   “好。”   这只雪貂虽有八阶,相当于是金丹中期的修为,只可惜碰见的两人皆不能以修为论实力。   殷渺渺给它制造了个对手突然消失的幻境,已经开了灵智的雪貂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慕天光的雪际剑就到了。   冰寒之气来袭,它凭借本能起跳闪躲,剑气掠过尾巴,削走了一片皮毛。   殷渺渺:“……”   雪貂察觉到了异样,迅速从肛袋腺中喷出一股极其恶心难闻的气体,不幸沾染上的积雪顿时化为了黑水,俨然含有剧毒。   它身形庞大,却十分灵活,虽然看不见慕天光,却可以凭借气味分辨方向。   慕天光一边使用雪际出剑,一边护住周身以免沾染毒气,在灵力有限的情况下,远没有平日里那么从容自在。   殷渺渺见幻术的作用不大,立即换了魂术,以神识干扰雪貂的行动。   雪貂发出尖利的啸声,弃慕天光于不顾,转而向殷渺渺奔来,利爪如钩,直取她的心窝。   殷渺渺侧身避过,袖中的匕首往上一掠,刀刃刺入它的腋下,血液喷射在她的脸上,暖而腥气。   雪貂生性机灵,虽然吃了大亏,却不冲动,见他们不好对付,掉头就想跑。   可惜没有跑过慕天光的剑。   雪际从它后脑勺穿进穿出,径直把它钉在了雪堆里,顷刻间,地上的白雪被染成了嫣红。   殷渺渺走过去检查了番,神情莫测。   慕天光拔出雪际剑,甩干血水,抬头见她是这个表情,不由奇怪:“你……”电光石火间,想起来她之前说的什么“皮毛不错”,迟疑着问,“是想要它的皮毛?”   “是啊。”殷渺渺平静地说,“现在好像有点悬了。”   慕天光道:“你可以直接和我说。”   “不太好意思,我们又不熟。”临时搭伴,最忌要求太多,她委婉地暗示了一下,没听懂也不能怪人家。   慕天光道:“你我既已结伴同行,不必客气。”   “要的,又不熟。”殷渺渺表情不变。   慕天光:“……”   寒风瑟瑟,雪沫飘飘。   殷渺渺提了雪貂,一点没觉得不自在:“炖了它喝汤?”   慕天光有种奇异的直觉,认为自己最好少发表意见:“好。”   一小场战斗下来,灵力基本耗尽,天色又晚了,正好扎营歇息。宿营的自然还是殷渺渺的帐篷,她剥了貂的皮毛,拿了锅炉出来炖汤。   炉子是烧煤的那种,直接架锅就能煮,压根不用拾柴火。   水是现成的,雪非常干净,煮沸了洗干净肉块,重新刷锅,倒入一葫芦的灵水,丢进调料块和肉,勺子搅一搅就可以等着喝了。   慕天光全程没能帮上忙,看皮毛丢在一旁,便问:“你要这个干什么?”   “冷。”   她是火属性修士,天生近火畏寒,以现在的气温而言,在帐篷里穿着御寒的斗篷只能说不冷,想要夜里省点灵力,最好再加件衣物。而裹两件斗篷有点臃肿,来件貂皮大衣就帅得多了,赶路也好穿。   慕天光借着火光打量她,果然,她面色苍白,饱受严寒之苦,想了想,问道:“殷道友,能否伸出手来。”   殷渺渺懒洋洋地瞥他一眼:“干嘛?”   “我可以试着为你驱寒。”   别的男人说这句话,十有八九是想来个体温互暖,肉身相贴,慕天光说这句话,想也不用想,就是他练的心法里有什么特别的招数。   闲着也是闲着,殷渺渺可有可无地答应了,太冷,只高兴伸出五指。而慕天光本想搭着手腕,谁知她连手背都吝啬于离开温暖的袖口,犹豫片刻,还是握住她的指尖。   很柔,很软,很细腻,远不在他的意料中。细想来,他鲜少与人肢体接触,除却魅姬那回,竟从无与女修触碰的经验。   现在这么握着,身体无缘无故地僵硬起来。   殷渺渺何等敏锐,余光一瞥就晓得他浑身不自在,暗暗好笑,想起被他看光的窘境,报复似的在他手心里挠了下。   慕天光浑身震颤,触电般松了手,愕然道:“道友你……”   “干什么?”殷渺渺佯装被他的动作吓到,满脸惊诧。   慕天光抿紧了薄唇,表情凝重。   殷渺渺慢条斯理道:“是你要我伸手的,这会儿搞得我调戏了你一样,贼喊捉贼呢?”   他不作声。   “莫名其妙。”她冷哼了声。   慕天光知道她是故意的,但维持缄默。   帐篷里,熬着肉汤的锅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调料块里的土豆煮得酥烂,蔬菜吸饱了汤汁,咸鲜的香气喷涌出来,勾得人垂涎欲滴。   殷渺渺给自己舀了一碗肉汤尝了尝:“嗯,没毒。”   慕天光:“……”   “你真的很闷。”殷渺渺叹了口气,替他盛了一碗,“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无趣?”   慕天光低低道了声谢,接了过来喝了口,咸香热辣的肉汤一入体内,盘桓在五脏六腑多日的寒气顿时消散,只余阵阵的暖意。   妖兽的血肉是滋补的上品,尤其在这样的绝灵之地,既能缓解严寒,又能补充能力,是再适意不过了。   “又不吭声了。”殷渺渺拿了一葫芦灵酒出来,“喝一杯吗?”   慕天光道:“饮酒令人松懈,你喝吧。”   殷渺渺无话可说,换了瓶灵乳:“那你喝奶吗?”   “咳。”他别过头,捂着嘴咳了起来,“不必了,多、多谢你。”   殷渺渺大为稀奇:“你是想到了什么这么激动,不会是……”   慕天光打断了她,急促道:“无事,喝得急了些,失态了。”   “我以为……你听见我说喝奶……”她觑着他微红的面色,有意停顿了好一会儿,“是以为我把你当小朋友了。”   慕天光:“……”   “慕道友,我可真的没有这个意思啊。”她慢悠悠地喝了口酒,意味深长地说,“你不是小孩子,你千真万确是个男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慕天光叹了口气,正色道:“道友,请适可而止。”   殷渺渺反问:“这话我不懂,我是做了什么才要适可而止?”   三年历练,慕天光知道了怎么和人打交道,摸清了魔修的行事方式,领悟了更深层次的剑意,可是……目前的情形,他无法应对。   他只能采用自己一贯的方式,闭口不言。   但就是这个态度,就足够让殷渺渺意外了。记得没错的话,昔年她不过是提醒了他一句不要与魅姬接触,他便震怒到拂袖而去。今朝被她挤兑了几回,他居然没有丝毫怒容,只是缄口不语,观其神色,似乎也不是强忍不发。   慕天光是变了脾气不成? 第196章   俗语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三年韶光,慕天光哪能就改了性子。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殷渺渺相处罢了。   对待乔平飞英这样的晚辈,他只要尽长辈的职责,保护督促即可;对待同辈份的道友,维持必要的礼节就好;对待魔修就更简单了,该杀就杀,不必多言。   但殷渺渺不属于其中任意一种。   他曾经反感她,而后慢慢改观,又欠了她人情,多少有些过意不去,而这次见面发生的事,更是……古怪。   看到她衣不蔽体的样子实属巧合,无法及时避开也是形势所迫。   可是,一万个情有可原,亦不能抹去他看见了的事实。   女修毕竟是不一样的。   他斟酌半天,最后决定不与她争执:“抱歉。”   殷渺渺:“……”   慕天光:“……”   在火光下对视了半天后,殷渺渺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了好了,搞得我欺负你一样。”说着,大摇其头,“算了算了,你看我一回,我看你一回,扯平了。你不要用这种奇怪的态度对我了,还不如以前讨厌我简单点。”   “只是以前。”他道。   “什么?”殷渺渺要想想才懂他的话中意,意外道,“以前讨厌我,现在难道就不讨厌了?”   慕天光颔首:“过去因为某些偏见,多有冒犯,请你原谅。”   “为什么对我有偏见?”殷渺渺消了气,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慕天光道:“很多年前,看到你和紫华道友在云光城里争执。”紫华就是陶新莺的道号,她爱穿紫衣,又酷爱飞燕草,故有其号。   和陶新莺的争执就一回,殷渺渺记得很清楚:“她抢我的莲生。”   “嗯。”   慕天光回首看去,很多事就一目了然:过往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修,多半都心存爱慕,才叫他产生错觉,以为女修皆沉湎情爱,耽误大道。   殷渺渺是第一个让他改观的人。   虽然时至今日,他依然不能理解情为何物,但至少明白,有无情爱与为人如何无必然干系,不应随意定论。   “是我浅薄了,很抱歉。”   殷渺渺托腮望着他,慕天光就算是道歉,语气亦是淡淡,但她认为他是真心实意的,故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行吧,原谅你。”   跳跃的火光下,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弯起了唇角。   *   小半月过去,云潋仍然没有找到殷渺渺。虽然秘境里好看的灵花很多,奇特的妖兽很多,珍贵的灵矿也很多。   可是找不到师妹,后果很严重。   “唉。”他收回剑,看也不看死掉的妖兽,径直取走了它守护着的月影兰花。   希望师妹看在好看的花的份上,不要太生气他把她弄丢了。   *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不对,划掉。   寒蝉凄切,真是喵了个汪了个叽了啊!!   孔离简直想死了,内心疯狂呐喊:“这TM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看:黄澄澄的落叶上积满了晶莹的露珠(半径一丈),参天的树上果实累累(堪比车厢),露水越结越多,不多时,熟透的红色果实吧嗒吧嗒掉落在地上。   果实开裂,里面飞出了身体两三米长的寒蝉,就近飞到树干上趴着,然后,歇斯底里地叫唤了起来。   孔离:“……”   据他观察,这种寒蝉为七阶妖兽,相当于是金丹初期的修为。   一只,他打得过,没问题;三只,有点勉强,可以试试;五只,三十六计走为上。   一群?密密麻麻成千上百?   想死。   孔离收敛了气息,苦哈哈地伏低身体,躲在一片树叶下面瑟瑟发抖。   这TM到底是个什么秘境啊!没有天材地宝就算了,居然苦逼成这样,老师居然从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是想他的宝贝学生就此陨落吗?   好气哦,要是有命回去,非把他的灵茶全都煮了茶叶蛋不可!   *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   慕天光坐在帐篷的角落里打坐,烛火昏暗,暗影幽魅,一丝奇异的笑声从帐外传来,轻而快,一闪即逝。   但听在慕天光耳朵里宛若惊雷——这里怎么会有笑声?他的神识没有感知到任何人或妖兽的靠近,是什么东西在笑?   他豁然睁开,银眸熠熠,四周景象如故,并不是幻象。   “殷道友。”他传音给殷渺渺,“你可听见了什么声音?”   殷渺渺答道:“什么声音?我什么也听不见。”   慕天光蹙起眉,侧耳倾听了片刻,外头一片静谧,落针可闻,哪有什么笑声。   莫非是错觉?   后半夜,他一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却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有雪落在地上轻不可闻的簌簌声。   次日一早,两人出发进入白雪森林。   “树干都枯死了。”殷渺渺折了一段树枝,掰开来看了看,细微的粉尘从断口处飘散开来,没有丝毫水分残留,“奇怪了,下这么大的雪,树干却枯成这样。”   能下雪的地方必然不会太干旱,这些树却好像是干涸而枯死的,树皮里一丝水分也没有,实在很古怪。   慕天光还在思索昨夜的事:“昨天晚上,我听见了笑声。”   “我没听见。”殷渺渺疑惑道,“是什么样的笑声?”   慕天光想想:“说不好。”   殷渺渺的神色凝重起来:“这片森林有点古……”话音未落,她身形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谁?”   背后空无一物。   慕天光面色怪异:“没有人。”   “有人推了我一下。”殷渺渺的表情很奇怪,“难道你觉得我会自己站不稳摔一跤?”   慕天光答不上来。   殷渺渺思忖道:“不会是有鬼吧?”修真界是有鬼修的,只是数量少不常见,她迄今为止没有亲眼见过。   但慕天光迟疑了下:“没有阴气。”   “唔,也是。”殷渺渺若有所思,“算了,继续走吧。”   半日后,她下坡时发现自己一脚踩空,要不是身法有成,下意识地平衡了身体,怕是真的要摔个狗啃屎。   慕天光:“……”   “呵。”殷渺渺冷笑声,火焰从她脚边燎起,把周围的积雪化得干干净净。她可以断言,这里有什么东西对她满怀恶意,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小打小闹,不敢正面出现。   慕天光皱起眉:“没事吧?”   “没事。”殷渺渺问,“你有没有觉得这片森林给人的感觉不太舒服?”   慕天光想想,摇了摇头。   殷渺渺“嗯”了声,什么也没有说。   两日后。   望着前方断裂的树枝,殷渺渺语气平静:“我们迷路了。”   她在山上估算过行程,以当时看到的距离来说,两人走上一日到两日必然能穿过森林,但是现在,她看到那棵被自己拗断了树枝的枯树。   在大雪纷飞的树林里迷路,真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   没有太阳和星辰,就无法判定方位,大雪不断遮掩着足迹,也很难发觉自己走了弯路,要是地下埋藏着什么迷宫阵,那么一辈子走不出去都不冤枉。   当然,基于她倒霉的经历,不能排除有什么东西在幕后操纵的可能。   不过,慕天光说:“应该是阵法。”   “那你能破吗?”   比起自己的半桶水,殷渺渺对慕天光的判断还是比较信任的,毕竟归元门弟子是出了名的擅长阵法。据说他们的护山大阵共有一百多个,凝聚了无数前辈的心血(涂鸦),哪位前辈想起来了就给添一个,到如今已经没有人算得清归元门一共有多少阵法。   误触阵法的弟子也很多,飞英就告诉过她自己曾经不小心闯进了一个迷阵,破着破着见到了掌门的“趣事”。   慕天光道:“要先找规律。”   这点基础理论,殷渺渺是知道的——阵法的原理是以某些特殊的物体来构建一个特殊的灵力场。灵力被改变后,空间会有一定程度的扭曲,放在甲地的东西可以转移到乙地,丙和丁的位置会彼此交换。   在这个基本原理之下,阵法师可以即兴发挥,和冷兵器结合,就有大名鼎鼎的万箭穿心阵,和幻境结合,迷魂杀戮阵欢迎你,和妖兽结合,便是传闻中的五兽守关阵……和点奶茶一样,想加多少加多少,只要有这个本事。   幸好有这个能耐的人不多,创造阵法是一件极其复杂且耗费心力的事,需要经过无数次测算才能成功,古往今来,能创造阵法的无一不是阵法师中的佼佼者,能创造出杀伤力高的阵法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大部分的阵法师只会布阵——真是谢天谢地。   但就算阵法是固定的,因为时间、空间、人物的不同,破解的具体步骤也就不同,等于是书里写的只是例题,要学会解题,只能吃透解题思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可以说,破阵和解数学题有异曲同工之妙:套公式,又不能完全套公式。   殷渺渺目前的技能树只点亮了法术、魂术、幻术,阵法不在熟悉的知识点范围内,理论知识不足以支撑她解开题目。   所以,她……掏出了飞英送的破阵盘。   飞英的破阵盘收录了许多常见阵法,只要灵力场的结构能对得上,阵法盘就能显示出解题步骤,到时候套用就行了。   殷渺渺对小朋友的能力满怀希望,然而掏出来一看,阵盘闪了会儿,熄灭了。   查无此阵。   殷渺渺:“……”   慕天光是第一次看到她这般束手无策的样子,微微笑了笑:“我来破吧。”   “请。”   破阵有专用的测算盘,慕天光拿着法器试了会儿,拧眉道:“算不出来。”   殷渺渺问:“是哪个步骤出了问题?”   “测盘感应不到灵力波动,无法推算。”慕天光心情沉重。   灵力场的灵力波动等于是数学题的题干部分,要是题目都没有,谈何解题呢?   殷渺渺道:“是因为绝灵之地的缘故?”   “极有可能。”   “强行破除可行吗?”殷渺渺思考着,“是不是风险太大了。”   他们体内的灵力有限,消耗尽了以后需要时间补充,但阵法若是不能一鼓作气破掉,触发的机关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太冒险了。”慕天光沉吟道,“肯定会有别的办法。”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殷渺渺搭起帐篷:“进来说吧。”   慕天光正要弯腰掀帘子进去,耳畔又传来了一声轻轻的笑声。他动作一顿,忽而道:“你先进去,我想在外面待会儿。”   殷渺渺看他面色有异,慢慢点了点头:“好。”她点亮烛火,假装要休息,实际上神识放开,密切地关注着慕天光的一举一动。   他在冰天雪地间站了会儿,似乎在确认什么,少顷,径直在雪中坐下了。   殷渺渺心里愈发确定,森林里有什么东西很针对她,但对慕天光全然没有恶意。   凭什么,看脸吗?   她朝外觑了眼。   鹅毛般的雪花飘落在慕天光身上,把他漆黑的头发与大氅都染成银白色,肌肤白得透明,衬得本就出众的面容愈发夺人心魄。   好吧,拼颜值,她认输。 第197章   慕天光在说出要独自待会儿的时候,脑海中并没有特别清晰的想法,纯粹是心中一动,似有直觉,于是就这么做了。   待殷渺渺进去以后,她的气息被帐篷隔绝,彻底隐匿在了黑暗中。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和雪。   耳畔的笑声又出现了,轻轻脆脆,无处不在,可举目望去,周围不见任何生物。   只有雪在下。   “雪为水灵,水在天地,如大道兮,世间常存……”恍惚间,他听见有谁念着口诀,“难得你有冰魄,便学我这‘水灵术’吧。”   慕天光不自觉地盘膝坐下,依照对方所言的口诀内容运行起功法来。   耳畔的笑声越来越明显了,不止一道两道,都带着愉悦自在的情绪,无忧无虑,快快乐乐。   他现在知道了,这是雪的声音。   白雪森林的雪是有意识的,就好像低阶的妖兽一样,会喜欢,也会讨厌。他体内有冰魄,它们一靠近就会觉得愉悦,于是不自觉地发出了笑声,或者并不是真正的笑,只是一种高兴的情绪罢了。   而水灵术,就是利用冰魄的力量,感应驱使水灵的一种法术,水灵的智慧越高,成功的概率也就越大。   朦朦胧胧间,他似乎变成了一片雪花,变成了无数雪花,将森林的景象尽收眼底——真奇怪,这个地方虽为绝灵之地,雪中却含有灵力。它们替代了原本的灵气,构建出了阵法的灵力场。   现在,他有办法能破阵了。   *   孔离慢慢找到了规律。   白露每天都会出现,每次持续四个时辰。在这四个时辰里,寒蝉会经历孵化、成长、交配、死亡四个阶段,等它们死翘翘以后,白露就会吞噬它们的卵,在第二天孵化出来。   最危险的,是寒蝉成长与交配的两个环节,成长要营养,必须捕猎,求偶要聘礼,还是捕猎,怀孕产卵,更需要捕猎。   在这段时间,寒蝉的攻击性会变得十分可怕,所以要保住小命,必须在此之前找到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   说实话,朝生暮死他妈不是蜉蝣吗?寒蝉不是夏末秋初的蝉吗?怎么会有这么奇葩的变种?   孔离百思不得其解,但存在即是合理,设定如此,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白露是早上才会出现,所以夜晚成了最安全的赶路时间,不巧,妖兽们也是这么想的,一到了晚上,整片森林像是开篝火晚会一样热闹。   你追我赶,求偶撕X,鸡飞狗跳,苦不堪言。   孔离捏着扇子,一巴掌挥开扑到自己脸上的巨大飞蛾,左手拈印,飞快地在蛾子上敲了个章:“非礼勿动。”   飞蛾不动了。   他喘着粗气,正想掉头就跑,头顶传来个耳熟的声音:“孔离?”   孔离抬起头,看见坐在树干上一身劲装的熟人,感动到热泪盈眶:“百川!你居然也在这里!”   游百川挥出伏龙索,把孔离带上树,言简意赅地回应:“嗯。”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鬼秘境?”孔离缓着气,“简直要我的命啊。”   “不知。”   孔离熟知他的性格,开门见山:“这地方太危险了,我们结伴同行怎么样?”   “好。”   过了会儿,游百川递出去一样东西:“给。”   孔离接过来,这是个半透明的圆球,手感软弹,像是橡胶。他借着月光看了眼,险些没手抖到把东西丢出去:“卧槽,这不是寒蝉的卵?”   “嗯。”   “给我这个干嘛?孵蛋吗?”   “吃。”游百川认真道,“有用。”   孔离:“……”   *   殷渺渺歇了一晚,次日出来,慕天光就告诉她可以破阵了。她猜想是和他昨夜的事有关,但只字不提:“那就再好不过了。”   慕天光点点头,正准备拿出测算盘,却听她道:“等等。”   他疑惑地抬起头,见她走到自己面前:“别动。”这两个字莫名耳熟,他本能地僵住,只能看她伸出手指,轻轻从他颊边拂过。   暖意迎面,白气升腾,原是她用火灵力化去了落满他周身的雪花:“这东西怪怪的,不要留在身上太久为好。”   慕天光确定她的指尖没有碰到自己,不过虚虚一拂,可不知怎么的,觉得脸颊好似感觉到了她柔嫩的肌肤,喉头干涩,心跳异常,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无法描述的感受,像是有羽毛落在脊背上,酥麻又心悸,心头痒得不得了。   他站着不动了。   殷渺渺退后两步,解释道:“我只是以为你……真的没有碰到你。”他身上落了这么多积雪,她猜想兴许是灵力耗尽才没有化去,故而出手相帮,为了节省灵力,所以靠得近了些。   但天地良心,她没想捉弄他。   “无妨。”他的嗓音低哑,“破阵吧。”   “好。”   破阵的过程不多赘述,简而言之,先从灵力波动的入手,寻找其中的变化规律,类似于图形推理题,推测出生路的波动方式,再计算出路径,找到生门离开。   说起来容易,慕天光约莫费了大半日才解开,二人是在第三日才走出得森林。   森林往北,就是殷渺渺在山上看到的不结冰的河流了。   这是殷渺渺见过的最清澈的河水,完全是透明,不含一丝杂质,望下去不见水草鱼虾,也看不见底。但在将近零下一百多度的环境中不结冰,它就绝对没有看起来这么无害。   殷渺渺细细观察了会儿,拔了根头发丢了进去。   发丝沾水,即刻便沉。   “弱水?”她沉吟。   所谓弱水,不是具体指哪条河哪片湖,而是指羸弱的水,水羸弱便不可托物,鹅毛片叶皆沉,人更不可渡。   修士亦如此。   但是,修士可以凌空行走,可以驾驭飞行法器,并不需要弱水支托,为什么会说难渡呢?   殷渺渺思忖着,聚了团灵力伸出去,刚伸到湖面上,巨大的吸力从水中传来,一下就吞噬掉了,遂恍然:“会吞灵啊。”   “弱水羸弱,吸收灵气是本能。”慕天光道。   天地万物皆有灵性,植物缺少养分,便会生长根须,弱水少灵才弱,当然想要多吸收些灵气,以期能长成正常能载物的水。   “我明白了。”殷渺渺道,“记不记得,刚开始下雪的时候是有灵气的,只是后来渐渐消失了,我想,这些雪可能就是弱水的另一种形态,它们吸收了灵气,使得这里变成了绝灵之地。”   慕天光想起雪中的灵力,不由信了几分:“确有可能。”   只是解开了这个疑惑没什么用,该渡河还是得渡河。为今之计,要么干掉弱水,要么喂饱弱水,要么就用不需要耗费灵力的方式渡过去。   前两个显然不太靠谱,而不耗费灵力渡河的办法,基本只有做舟与搭桥两种。   做舟要行船,弱水托不住,搭桥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慕天光率先做出尝试,雪际挥出,无数冰棱犹如藤蔓生长延伸开来,像是《冰雪奇缘》里的场景,很快就架到了河面上,交织成仅容一人过的冰桥。   现在的温度很低,结成的冰可以不依靠灵气存在,但要催生出冰雪,却非得使用灵力不可。冰桥搭建了三丈余后,速度就不得不变慢,又艰难地长了一丈之后,彻底停了下来。   “不行。”慕天光摇了摇头。   殷渺渺“嗯”了声,低头思索片刻,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只不过……”   慕天光道:“但说无妨。”   她不答反问:“听说你在中洲杀了很多魔修?”   “你要用魔气?”   殷渺渺拿出一个特别的储物袋,在他眼前晃了晃:“丑话说前头,能不能接受?”   慕天光皱起眉:“我非滥杀之人,所杀魔修皆是该死之人。”停顿会儿,询问,“你欲使用何物?”   殷渺渺拿了个支木笛出来,通体乌黑油亮,但不见魔气溢散:“一个魔修的飞行法器,可以用魔石灌输魔气使用,看到这边这个花纹没有?它是个法阵,可以阻止魔气溢散,一般魔修在外行动,都会使用这类可以收敛气息的法器。”   慕天光近年来与魔修密切接触,知晓她所言不假,躲藏在修士里的魔修不在少数,只是行事隐蔽,难以发现罢了。   “你为什么会有……”他迟疑。   殷渺渺特别自然地说:“杀人夺宝,很奇怪吗?”   慕天光想想:“你也在查魔修的事?”   “看来大家都一样。”殷渺渺听出了端倪,“我们门派是我和师哥,你们是你和乔平吧?估计万水阁是游百川和汀兰。”   中洲出现的魔修多少让三大宗门有些警惕,不约而同地派了门下弟子进行调查,顺带历练。   只不过大家行事风格大有不同,慕天光把魅姬当靶子,光明正大找魔修的麻烦,而殷渺渺喜欢低调,和云潋到了西洲,慢慢寻访打听,杀掉的魔修留下的遗物,就被她收集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说不定什么时候要乔装打扮呢)。   这不,现在派上了用场。   弱水亲灵气而厌恶魔气,使用灵力的法器不行,魔气可以试试。   “怎么样,可以接受吗?”   慕天光不太喜欢她对自己的认知,抿紧了唇角:“我不是不懂得变通的人。”三年前的他可能厌恶所有与魔修相关的人和物,但经历得多了,看得多了,也就知道事情并不是那么绝对。   他曾经放走过一个女魔修,盖因对方虽修魔气,却从未残害过无辜之人。   她是个魔修,却不是个邪修。   邪修很可能是魔修,亦有可能是道修、儒修、佛修……他想杀的是邪修,不是修魔之人,就一定非杀不可。   他把这件事说给殷渺渺听:“她是凡女,若不偷学心法,早就死于魔修之手。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没有办法因为她想活命而修魔就痛下杀手,难得她从未害过一人,便放她离去了。”   殷渺渺十分意外,看来是她小人之心了,遂痛快道歉:“对不起。我收回刚才的话,那你觉得这个办法是否可行?”   “可以一试。”   “会有风险。”殷渺渺想得更周全些,“若是有什么意外,怕是不好应对。”   慕天光神色不变:“随机应变就是了。”   修士的一生会遇到无数的危险,要是因此就踟蹰不前,也就不必修什么仙,回老家种田去算了。   “好。”殷渺渺抛出了木笛。   木笛稳稳地落在了湖面上空,弱水非常讨厌这股气息,把它排斥得老高,湖面因这相斥的力道泛了一圈圈涟漪。   殷渺渺大乐,没想到修真界也能坐一回磁悬浮车,纵身跃上感受了番,笑说:“你上来吧,这里是绝灵之地,不用担心灵气被侵染,倒是因祸得福了。”   道修使用魔修之物,一不留神就会被魔气感染,但湖上不存丝毫灵气,木笛上的阵法又牢牢束缚着不让魔气溢散,阴错阳差,免了后顾之忧。   慕天光跟着上去:“走吧。”   “嗯。”   两人便往河的彼岸渡去。 第198章   河面宽阔,为求稳妥,行进的速度很慢,小半日过去,才堪堪行到河流中心。但见入目所及,尽是河水,前不见岸,后不觉林,叫人深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可是,面对这般豪迈辽阔的景象,殷渺渺心里却有挥之不去的怪异之感。   她反反复复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湖水静谧,如一面新磨好的古镜;水质清透,看不见其他的活物。   神识扫过四面八方,上空船下,不见丝毫异样。   是她多心了吗?   就在这时,鬓边传来一丝异样,有什么东西从她发间坠了下去,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摸:“什么东西?”   说着,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珠光从肩头滚落到了湖水中,飞快沉没了。   她浑身一震。   慕天光道:“抱歉,是我不慎碰到了。”   木笛是一人使用的飞行法器,显出原型后也不大,如今挤了两个人,要非常小心才能避免肢体接触。但是,刚才殷渺渺探身去看水下,姿势略有变化,他为了避免碰到她,侧身错开,孰料碰到了她的珠钗,直接带了下来。   但殷渺渺半分不在意,急切道:“你看这水。”   木笛停下了,相斥的两股气息在湖面上荡出了一圈圈涟漪,而先前呈现圆形的涟漪不同,这一圈迅速朝着前方晕开。   换言之,河水的流动方向与他们前进的方向相同——河道是东南到西北,他们却是笔直从南到北,乃是横渡。   从没有哪条河是这么流的。   而且,就算水流在某一段里有所变化,速度不可能与木笛一模一样,尤其是殷渺渺中途变过速,分明是弱水有意为之。   现在发现水流的异常,已经太迟了。   顷刻间,一个庞大的漩涡就在水中形成,翻涌的灵气与木笛的气息冲撞,庞大的力道几乎将他们掀翻在水中。   殷渺渺一把抓住慕天光的手腕,把木笛的速度加到最快,如箭矢般朝彼岸驶去。弱水不甘示弱,漩涡越来越大,以不容反抗的力道朝他们撞去。   试过在海啸来的时候冲浪吗?   现在殷渺渺就在体验。   木笛的速度被拉到最高,弱水的力道不见减轻,排斥的力量越来越大,而距离岸边仍有不近的路程。   情急之下,慕天光顾不得男女大防,揽住她的腰身稳定身形,又施展水灵术,试图安抚弱水。   但不知是魔气的存在使得弱水极度排斥,还是它想吸食他们体内的灵气,水灵不予任何回应,蛮横地就想把他们全都掀进水中。   木笛出现了裂纹。   它毕竟只是非常普通的魔器,抵挡不住弱水的霸道。   慕天光当机立断,扬起手臂掷出雪际,雪际剑插入河岸,迅速结冰搭桥,往他们的方向蔓延而来。   咔嚓。   木笛碎了。   弱水看准机会,来势汹汹。   “走。”慕天光握住殷渺渺的手,迅速用了个悬浮术,在灵力被吞噬前借力一踏,人已落在了冰桥上。   弱水不肯放弃,掀起一个三米高的浪头朝他们打来。零星的水滴溅到身上,快速吸收着他们本就不多的灵力。   殷渺渺和慕天光顾不得灵力的流逝,快速向岸上奔去。浪头打到了冰桥,庞大的撞击力击溃了冰层,临时搭建的桥开始塌陷。   背后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不知是水声还是冰裂。   水流冲天而起,卷住了殷渺渺的腹部,把她往水下拖去。殷渺渺反应极快,顿时放出地火抵抗,同时红线出袖卷住冰桥,勉强稳住了身形不下沉。   但弱水淋透了她的全身。   水珠贪婪地蚕食着法衣与斗篷上的灵力,使它们沦落为普通的织物,不复保暖防御的功效。水渗入了衣物,粘附在了体表,护体的灵力以极快的速度消耗着。   体温下降,四肢冰凉,短短数息,殷渺渺就成了冰人。   好在慕天光及时返回,将她从水中捞了出来。   弱水穷追不舍。   他挥出冰魄,浓郁的水灵气蔓延开来,是弱水最喜爱的东西。它无法忍受诱惑,果断调转目标去吸食冰魄,放过了殷渺渺。   趁此空隙,他们终于上了岸。   慕天光挥手收回了冰魄,低头问:“你没事吧?”   殷渺渺神智尚且清醒,意识到自己现在是灵力消耗过度,无法维持体温造成失温现象,内脏有红莲的护持,尚且无事,可是四肢不能动弹,亦难以开口说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挤出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冷。”   她需要把失效了的衣物全部脱掉,擦干净覆在体表的残余水分,再来桶热水恢复体温。   但是这么复杂的要求,她没有办法表达。   而慕天光全然是修士的思考方式,想了想道:“失礼了。”说着,把手心覆在了她的手臂上。   残留在衣服、体表的弱水被冻结成冰,体内的寒气顺着经脉徐徐导出,化作冰片粘附在肌肤上,不多时,她整个人似乎就变成了冰雕。   蕴在丹田的火灵力行走起大周天,四肢百骸慢慢恢复着知觉。   但是,太冷了,灵力 法衣 斗篷才勉强维持体温,少量灵力-冰壳-低温,就只能呵呵了。   殷渺渺神念一动,把帐篷丢出来,惜字如金:“进。”   慕天光搀着她进了帐篷:“可好?”   “脱掉,冷。”她温暖了肺部,艰难地吐字。慕天光怔了怔,闭上眼,并指为剑,唰唰两下割裂了困住她的薄冰壳子。   殷渺渺如释重负,勉强抬起手指,拽住一旁的锦被盖上:“好了。”   慕天光睁开眼,见被子下露出碎裂的衣衫衣角,伸手扯了出来,又取出一粒补灵丹递到她唇边。   殷渺渺张口吞了下去。   慕天光感到指尖碰到一点温热,古怪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忽而十分怕她察觉,掩饰道:“不用。”顿了顿,画蛇添足,“举手之劳。”   殷渺渺冷入骨髓,哪顾得上他,裹着被子勉强坐起来,开始运行周天,红莲的火灵气如透明的羽衣裹住了全身,替冻得青白的肌肤上添上暖意。   几日前的场景猝不及防撞进脑海,慕天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一时心悸,过了一息,勉强定了定神,抬手打出灵气放下银钩上的床帐。   床幔低垂,隔断了视线,他悄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转身在角落里坐下了。   半日后,殷渺渺恢复了活动能力:“多谢了。”   “冒犯了。”他似在打坐,未曾睁开眼睛。   殷渺渺把碎裂的衣衫收集起来,点火融冰,用玉瓶收集着融化的弱水,随口道:“不用这样,事急从权,算不得什么,何况身体不过皮囊,你救了我,合该谢你。”   慕天光应了声,略显刻意地带开了话题:“弱水很强。”   “不错,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还要遇到。”殷渺渺眉头紧皱,“叫是叫弱水,能耐可真不小,而且知道伺机而动,怕是开了灵智。”   看起来澄澈平静的“弱”水,居然给他们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要不是运气好,说不定周身的灵力都被吸干了。   超凶的呢。   果然,秘境里什么东西都不能小觑。   慕天光道:“以后再说不迟,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   “请便。”殷渺渺没有刺探别人秘密的习惯。   慕天光起身出去了,过了半个时辰,带了只皮毛完好的雪狐回来:“这个可以吗?”   殷渺渺慢了拍:“……皮毛?”   “嗯。”慕天光的灵力气息有些不稳,当是有过一场酣战,“予你御寒。”   殷渺渺徒然升起一种怪异感,慕天光送她东西,怎么都觉得哪里不对。她觑着他的神色,迟疑着接过来:“谢谢?”   “不客气。”他眉间一松。   既然有了妖兽,不饱餐一顿说不过去,殷渺渺架起锅炉,又熬了一锅热热的肉汤,下了一把银丝面,吃到胃里,浑身暖和起来。   “真奇怪,我们在森林里没有看到妖兽,到了山上就有了。”殷渺渺捧碗暖着手指,若有所思道,“秘境总是给我一种违和感。”   慕天光垂下眼眸:“森林里,我听见有人和我说话。”   “人,还是鬼?”   “不知,对方知晓我身怀冰魄,故而传了法术给我。”慕天光道,“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感觉到他的气息。”   殷渺渺愕然:“是主动送上门来吗?”   慕天光点点头。   她:“肯定是看你好看。”   慕天光:“……”   “肯定是个女前辈。”她幽幽道,“看你好看,传你法术,回头要你以身相许,你可要小心了。”   慕天光:“是因为我有冰魄。”   殷渺渺假装没有听见。   按照以往,对话已经可以结束了。但是很奇怪,慕天光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沉默下去,忍不住想要看看她的表情。   她仿佛不太高兴,眼帘低垂,唇角下压,莫名其妙的,这个小小的表情给他造成了心理压力。   他突然后悔起来。真是奇怪,她高不高兴同他何干?怎的就觉得心里不安,没法子忽视。   许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罢。   毕竟是唯一的同伴,不好坐视不理而已。   他想着,说道:“不是什么要紧的,我说给你听好了,雪为水灵,水在天地……”   堪堪开了个头,她却像是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捂他的嘴,两人靠得近,他躲也没处躲,被她遮了个正着:“停停停,我没想听,谁想听你的机缘了。”   慕天光被她的手心遮了口鼻,四周萦绕的肉香气如此浓厚,他却分辨出了独属于她肌肤的幽微香气,丝丝缕缕钻进鼻中,躲无可躲。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她收回手,没好气地说。   他道:“我看你不太高兴。”   “咦,奇了。”殷渺渺狐疑道,“你在意我高不高兴做什么?”   慕天光顿住不言。   “嗯?”   “没什么。”他别过脸,淡淡道,“既是同伴,不想你以为我有所隐瞒而已。” 第199章   “真人,掌门传讯请您去一趟。”门外,恭敬的侍婢如是说。   殷渺渺望着镜中娇艳如花的面孔,淡淡应了声,起身出门。但见她珠翠罗绮,绿鬓红颜,全然变了副模样,分明是又穿越了……这是不可能的。   她进入了一个幻境,在和慕天光攀上第二座高山的时候。   且把时间稍稍往前拨一拨,回到一个时辰前。   *   渡过弱水后,殷渺渺和慕天光就来到了第二座高山下,休整了一日后,两人开始上山。   过程不必细表,大约花费了三到四天,路上碰见了几只妖兽,弱的进了肚皮,强悍的经过一番苦战,最终也进了肚皮。   殷渺渺多了件白狐狸皮毛的大外套和一个狸皮手筒,勉强解决了御寒问题。   就这样,山顶到了。   第二座山和第一座山没什么不同,攀上顶峰后,两人分工协作,殷渺渺继续绘制地图,而慕天光四处探寻。   站在山头往北望,果然又有一座高山伫立,只是两座山之间夹杂的不再是森林,而是一片巨大的石林洞窟,五分之四有顶,看不清里面的样子,只有五分之一是露天,依稀能辨出有多个洞口,通道蜿蜒,俨然是个迷宫。   按照套路,秘境肯定是一关更比一关难,白雪森林的阵法似乎不太难,那么这个迷宫绝对不会简单。   殷渺渺赶紧把能看见的部分全都画了下来。   做完,才发现慕天光就站在她身边看着,神色认真。她复刻了一份给他:“各存一份,以免失散。”   “好。”慕天光收下了。   “你有什么发现?”   慕天光道:“有棵梅树。”   “梅?”殷渺渺马上想起来上一座山上的梅花图,忙不迭道,“哪里?”   慕天光摇摇一指。   只见冰雪之间,一树白梅不惧风寒,傲雪绽放。   殷渺渺翻开笔记本,把拓下来的梅花图和白梅细心对比:“梅花图上共有四朵盛开的梅花,形态都不一样,这朵是五瓣,这朵是六瓣,而这个的花瓣尖而圆,这个却是分岔。”   对比起来,白梅正好是梅花图中最下面的一朵。   “或许是个凭证。”殷渺渺思忖道,“每座山上都有一棵梅树,摘花为证,集齐可以离开,或是进入下一重秘境。”   慕天光“嗯”了声:“有可能。”顿了下,“我来取。”   言毕,不给她机会,剑已经出手,剑气削向梅花,轻而易举地带了一朵完整的花下来。   殷渺渺来不及高兴,忽而头晕目眩,待定神细看时,自己已经身处在锦绣闺阁中,面对着铜镜梳妆,镜中倒映出的是另一张面孔,一颦一笑皆动人,而身上的衣饰工艺精湛,染上的熏香气味甜浓。   一切都真实无比。   更诡异的是,她尚未定神思索,脑海中突然涌进了大量信息,饶是她素来镇定,也不禁被这波操作震惊得瞠目结舌。   她“穿越”的这个女人,名字叫瑶桃,本是凡女,与青梅竹马的表哥指腹为婚,十六岁就完婚嫁了人。婚后第一年,表哥行商出门,被山洪卷走,同行的人以为他死了,回家报丧。   瑶桃伤心万分,但公婆年迈要人照顾,只好打起精神料理了夫婿的丧事,一心一意地守起寡来。十年后,公婆因为失去儿子伤心过度,纷纷逝世,就在瑶桃也准备投缳自尽的时候,仙人降临了。   原来,她的丈夫没有死,而是被一个修士救了,在门派安顿下来后就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妻子,派人来接。   没想到的是,父母已经过世,只剩下了妻子。来的修士本是想给瑶桃一些财物,确保她衣食无忧度过一生,谁知瑶桃不肯,恳求他们带自己去见丈夫。   她的丈夫君长风是掌门的关门弟子,地位不同一般,两个弟子想了想,同意了她的请求。而瑶桃的运气着实不坏,她找到丈夫后就测了根骨,发现有修炼的潜质,于是顺理成章也拜入门派,与表哥再续前缘。   转眼三百年过去,瑶桃在幻术上颇有建树,修为也稳步增长。   可她不快乐。   因为,她和君长风的感情出现了大危机。   当年指腹为婚的时候,双方都是平民之家。可到了成亲时,她的父亲成了知县,君长风是商户,好女不嫁二夫,她不愿意做个嫌贫爱富的女人,坚持下嫁给了君长风。   但是,她的样貌委实不算出众,只能说是个清秀佳人。凡间时有家世之别,她从未担心过自己会被休弃,而到了修真界,一切都不同了。   君长风那么那么出色,一表人才,天赋出众,门派内的女修无一不为之倾倒。她虽然修为不俗,但骨相不佳,哪里比得过修真界一个又一个美人呢?   她重伤了一个缠着自己夫婿的女修,结果反而被君长风训斥了一顿;她拼命找丹药驻颜变美,却被他斥责不好好修炼;她……唉,不说也罢。   不过就算这么闹腾,君长风也没有与瑶桃和离,人人都说长风真人情深义重,不负发妻。但她的压力越来越大,对容貌愈发执着,而她的技能没点在争宠上,幻术上的天分却高得吓人,最后居然练出了独门幻术,用幻术为自己改变了容貌。   可惜的是,哪怕她变成了绝世美人,君长风的态度也没有什么改变。就在这时,他收了个出身坎坷,乖巧懂事,美丽可爱的女徒弟。   瑶桃嫉妒,陷害之,没成功,买凶杀人,未遂,被君长风发现。更糟糕的是,经过她的一番波折,君长风反而喜欢上了女徒弟。   瑶桃大受打击,一方面认为是还是容颜不够,竟然想出画皮变脸的法子,杀了不少貌美的女修,一方面痛恨女徒弟,誓要杀她不可,被赶来的君长风错手杀死,香消玉殒。   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而殷渺渺“穿越”的时间点,就是君长风正要收徒的时候。   呃,没错,她看完了剧本,结果发现剧情刚刚开始。   这是个幻境,一个不走寻常路的幻境。   殷渺渺被这个非常眼熟的模式给震惊了下,但第一反应仍旧是修士的本能,破除之。   她用了镜心映射。   然而,环境毫无变化。   两个可能: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穿越了;这一切都是假的,施展幻术的人修为远高于她,她无法看破。   殷渺渺自然倾向于是后者。   一般秘境里的幻境都是为了考验来人,不能强行破除,必须顺着设定幻境之人的意思,才能平安离开。   殷渺渺沉思道,拥有记忆,应该不是体悟浮生如梦,能看剧本,肯定也不是叫她推理寻找线索……看样子,是希望她能解决瑶桃的事。   莫非是快穿小说的套路,打脸渣男,虐死小三,走上人生巅峰?   还是仅仅希望避免最后死去的悲剧?   殷渺渺思索了番,想换回瑶桃的本来面目,心念一动,脑海中就浮现出了相应口诀。她试了几次,成功地将容貌变了回来。   不过,清秀的长相和身上的衣着打扮不符,换身衣物又实在麻烦,她想了想,尝试恢复幻术的加持。   不多时,镜中的绝世美人再度出现,一颦一笑无不吸引人的眼光。   殷渺渺不可避免地这套功法起了极大的兴趣,可惜现在不是潜心研究的时候——给出的剧本是以瑶桃为中心,事事皆以她的视角看待,至于真相是否如此,她得去亲眼验证一二。   一面之词,向来是不可尽信的。   进入大殿后,殷渺渺见到了君长风,锦衣俊貌,气质不俗,看到她来,微微颔首示意。她便也笑了笑,幻境而已,才不怕戳穿。   两人落座,门派收徒的最后一环即将开始,也就是让高阶修士凭眼缘挑人。   女徒弟柳絮赫然在场,年仅七岁,衣衫单薄,头颅低垂,十分乖巧的样子。   君长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低声问:“可有中意的人选?”   “无。”殷渺渺没有丝毫改变剧情的意思。   筛选出来的弟子被一一挑走,最后剩下柳絮,君长风对她有印象,记得曾看见她维护同村的伙伴,不让他被人欺负,念她本性纯善,开口收她为徒。   一切与“记忆”相符。   收徒仪式过后,殷渺渺就回了自己的住所,沿路观察了一下环境,发现了件有趣的事——所有的杂役弟子,要么是年岁尚小的少年孩童,要么是其貌不扬的女修。   没有成年男子,没有美貌女子。这不难想起凡间的大户人家,男女有别,男仆不入内院,而婢女不可太美,免得起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   进了屋,殷渺渺又仔细观察起了布置陈设。   瑶桃的屋子雕梁画栋,极尽华美,不起眼的柱子上都以金漆描绘着繁花仙女,罗帐则是百子千孙图,窗外栽种的是多子石榴。衣柜里,罗裙件件精美,刺绣五彩辉煌,珠翠堆满了首饰盒,点翠的蓝、翡翠的绿、玉石的白、宝石的红交相辉映,流光熠熠。   可见,瑶桃的审美偏爱华丽精美。   但是,殷渺渺方才在殿中见到的君长风,衣着却非常简单,只是一身合体的蓝袍,剪裁大方,花纹寥寥,头上除了束发的玉冠别无他物,是清修简洁的风格——几百年的故事不可能顷刻间说完,剧本多集中在感情之事上,细节语焉不详。但现在,殷渺渺可以确认,夫妻二人的审美情趣截然不同。   兴趣爱好也……她翻了翻瑶桃的什么《红鸾记》《闺中诉情》《幻术谈》,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在剧本里,瑶桃和君长风见面的次数就很少,现在看来,夫妻感情真的很有问题。   君长风主修法术,瑶桃主修幻术,君长风喜清雅,瑶桃爱繁华,没有共同语言就算了,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性生活。   要殷渺渺说,三百年都没有离婚,这桩婚姻已经很坚挺了。   那么,这个幻境的解题思路,会是修复夫妻感情,白首偕老吗? 第200章   殷渺渺回忆了遍剧情,决定静观其变,等到柳絮长大再说。这段时间,她当然不会白白浪费,研究了一番瑶桃的幻术。   瑶桃在感情上是个失败者,在幻术上却是不折不扣的天才。   在此,不得不费些时间细表一二。   幻术和幻境是不同的——幻境的编织非一朝一夕能完成,越真实的环境就越要倾注心血构架,好比是程序员编写游戏世界,每个人物都需要代码支撑,所以,一般幻境的内容是提前编辑好存储在法器之中,施展时只要依据进入者的情况微调即可。   譬如昔年杜月缺的泥金扇,编辑好的幻境只有闺阁云雨一个画面,相信无论是谁进入,看到的场景都大同小异。而她现在所处的幻境亦是如此,早有人设剧本,只是水平极高,栩栩如生。   再说幻术。   幻术的本质是由施法者以神识影响旁人,以达到使其陷入虚假场景的目的。不管是一对一的单攻,抑或是一对多的群攻,原理是一样的,具象化地说,好比是太阳光线。   可是这样的幻术难以长久保持,距离若是足够远,亦不会受其干扰,短板很多。   瑶桃想要人(特别是君长风)见到她如花美貌的样子,怎么会允许自己被打回原形呢?12点的钟声永远不可以到来。   为此,她反其道而为之,化主动技能为被动,但凡是看她容貌的人,才会被她的幻术所影响。   初时,因为神识不强,她只在外出时持续使用幻术,独处时会略作休息,可后来受了旁人的冷言冷语,一狠心,干脆日以继夜使用着,久而久之,神识反而得到了锻炼,几乎可以长久维持下去。   别说什么女人为了容貌为了男人做到这个地步没出息,瑶桃能创造出这么一门独特的幻术,天赋、努力、勤苦,一样也不可缺。   为了长生而修道,为了变强而努力,为了爱情而刻苦,实际上殊途同归,均是欲望,均是道。   道有千万,哪有高低?   *   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   殷渺渺对君长风和柳絮的观察有了初步结论——开始的时候,君长风只是把柳絮当做徒弟,他毕竟没有特殊癖好,不可能对小女孩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只是很巧,柳絮入门后不久,君长风悟道有得,直接闭关十多年。   柳絮在君长风的庇护下,身份、待遇比过去好上无数倍,自然而然对君长风存了感激之情。而君长风错失了柳絮成长的十几年,没有经历女童长成少女的过程,没有来得及进入长辈的角色,下一次见到她,柳絮已是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了。   出关以后,君长风看到长大的柳絮,想起自己多年来忽视了这个弟子,收入门下后居然未曾尽过师长的责任,不由想要弥补一二,于是悉心教导,且处处维护,鲜有责备。   于是,对柳絮而言,就是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得到了一个英俊不凡、实力高超的男子的关照维护。且她幼年失怙恃,孤苦无依,对成熟稳重的男人有本能地渴望,面对这样的君长风,不可避免地动了心。   她起了心思,君长风哪有看不出来的,斟酌再三后,决定委婉地点醒柳絮。不过,办法有很多种,君长风选了最蠢的一种。   他请了瑶桃过去,当着柳絮的面,将原本准备给徒弟的法宝送给了妻子。   原本的剧情中,柳絮猝不及防看见,来不及遮掩,伤心之色显露在脸上,被格外敏锐的瑶桃发觉了。可以说,不是君长风的主意,瑶桃或许不会这么早注意到柳絮,更不会就此开始了对柳絮的迫害。   这一回亦然。   殷渺渺接受了君长风的邀请,配合他在屋里演了出戏,假装没有看见窗外的柳絮面色煞白地扭头就跑。   她着重观察君长风。   看见柳絮离去,君长风的眼底有一闪而逝的放松,以及淡淡的歉疚。   唯独没有痛苦。   要是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却不得不斩断她的感情,他怎么会没有丝毫痛苦,而是放松呢?   殷渺渺若有所思地喝了杯茶,问道:“刚才的是你徒弟吧?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   君长风深知自己妻子的性格,掩饰道:“这么莽撞,还是小孩子心性。”   “只有你觉得是孩子吧。”殷渺渺模仿着原本的瑶桃,挑刺道,“她长得挺不错的啊。”   君长风皱起眉,正色道:“瑶瑶,容貌不过皮囊,修士修心修本真,你莫要因小失大,误入歧途。”   殷渺渺定定看着他。君长风语重心长,神情中既有关切,也有不满,完全是在替瑶桃考虑,而非维护柳絮。   换言之,这个时候的君长风并没有对柳絮产生什么别样的心思。   这就有趣了,在剧本里,瑶桃可是因此大发雷霆,觉得君长风是被柳絮勾引了,为什么幻境里的君长风居然是未曾动心呢?   二十年来,殷渺渺对幻术的理解愈发精进,心中不由有了些许猜想。   “我不过随口说说,你却和我论起道来。”她轻描淡写地把事情带过。   剧情继续往下走。   柳絮大受刺激,为了躲避君长风,也为了让自己冷静一下,接了个任务就离开了。原本,瑶桃会出手教训柳絮一番,使得她重伤归来,而殷渺渺没这么做,剧情就自动补圆了这一环。,改为柳絮遇见了魔修,被打成重伤,回来时已经成了个血人。   徒弟这么惨,君长风不好再责备什么,为她寻了难得是灵药治伤。而人在受伤时何等脆弱,柳絮看君长风为她的事情奔波,明知这段感情不被允许,还是抑制不住吐露了情意。   柳絮说:“师父,我知道这事大逆不道,也从未奢想过有任何结果。我只是、只是想要说给你知道,只此一次,从今往后再不敢提及。师父若要杀我,或是逐出师门,我亦无怨无悔。”   沉默许久,君长风冷冷道:“刚才的话我就当做没听到,你好自为之。”   他起身离去,徒留柳絮在屋里低声抽泣了起来。   *   “你觉得我这样做对吗?”有人问。   被困在君长风体内,只能旁观事情的发展,却无法左右人物的慕天光说:“不知。”   故事里的君长风回屋开始修炼,没有开口说话,然而这声音分明就是君长风的,就想起在慕天光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进过这个幻境的人有很多。大多痛恨责骂我和柳絮,待成为瑶桃后,有的对我不屑一顾,和离后苦修飞升;有的施加报复,让我们身败名裂,无颜苟活于世;有的和我重归于好,完全没了柳絮……可是不管哪一种,她的戾气始终没有消散。”   慕天光没有说话。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如果他是君长风?慕天光想也不想:“随她们去。”柳絮要喜欢就随她便,瑶桃想变美也随她的便,哪里需要一一干涉过来。   “有趣的想法。”君长风不置可否,“如果你的同伴失败了,你可以试一试。”   慕天光的唇角不自觉得抿了起来。他也接受到了剧本,大致猜出了幻境的关键在于改变命运,但是……“她会成功的。”   “你对她很有信心?”   “是。”   君长风叹了口气。   幻境里的故事按部就班地展开着。柳絮得了君长风的话,死了心,再也没有逾越一步,闭关苦修几十年,以为能够忘记。   然而并不能。   近在咫尺,求之不得,柳絮愈发痛苦,更不要说彻底放下。   君长风亦然,看着柳絮日益痛苦憔悴,渐渐起了愧疚之心,心想兴许是自己昔年没有好好教导的缘故,才使得她行差踏错,做不到从此不管不顾。恰逢有秘境开启,他面上冷淡,私底下却替她争取到了试炼的名额。   “我会争气,替师父长脸。”临行前,柳絮来辞别,强颜欢笑,“师父不用为我担心。”   君长风轻叹一声,意有所指:“你懂事了就好。”   柳絮离开了。   君长风突然说:“现实里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瑶桃已经发现了柳絮的事,对她下过几次手,给她下毒,又用幻术让她在试炼选拔中失败。我看不过去,与她争执过数次,皆不欢而散。”   慕天光微微蹙起眉,虽说修真界实力为尊,高阶修士做事全凭喜好,但瑶桃这般陷害一个晚辈,亦让他觉得不妥。不过,柳絮对君长风的情愫亦是乱伦大罪,且纠缠至今,日久弥深,已然成了一团乱麻,辨不清是非曲直。   “曾经有人指责我,说瑶桃会这样疯狂,是因为我从没有尽到夫婿的责任,没有给她安全感。后来又包庇柳絮,不顾瑶桃的感受,会有后来的结局,都是我的错。”   君长风口吻平静,似在说旁人的事:“可是,柳絮是我门下弟子,即便有了别样的心思,然不曾弑师叛门,未与魔道勾结,我岂能因此就将她逐出师门?但我要是没有这么做,后来的事就难以避免,终成死局。”   后来,试炼之地出了意外,进入的弟子不能离开,事态严重,宗门派他去处理此事。   在试炼之地,发生了极其惊险的事,他欲救门下数千弟子,已有了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打算。危急关头,他打开通行门,勒令所有弟子立即离去。   他不知道,柳絮没有走,躲藏在一旁,救了奄奄一息的他。   二人在试炼之地被困了近百年。   就是这一百年里,他的心意变了。   在这个轮回里,殷渺渺扮演的瑶桃什么也不做,试炼之地的事却无法避免,派去的自然还是君长风。   该遇到的事,一样不落得发生了。   他的心里有了涟漪阵阵,不复从前的古井无波。   君长风不奇怪,故事里的“他”就是他自己,同样的事情必然会再次发生,一如过去数不清的轮回。   就在这个时候,铜镜里的瑶桃苏醒了。 第201章   瑶桃“看到”了剧情的发展,痛骂扮演自己的殷渺渺:“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做?你为什么不替我报仇?你为什么不替我夺回长风?为什么?为什么??”   殷渺渺正在翻着一本幻术相关的书,闻言讶然:“你是谁啊?”   “我是谁?你扮演我,还要问我是谁?”瑶桃冷笑。   殷渺渺不紧不慢道:“什么扮演不扮演的,我是瑶桃,你是什么人,怎么躲在我的镜子里?”   “愚蠢!”她骂,“你居然没有发现这是个幻境,你不过是个傀儡。”   殷渺渺假装听不懂:“什么幻境,什么傀儡,你是什么人?若不回答,我就把你打到魂飞魄散。”   瑶桃嗤笑:“蠢货,这里是我的幻境,你在我的掌控之中。听着,你现在过去把那个贱人杀了,我决不允许她和长风在一起,去,杀了她!杀了那个贱人!”   说到柳絮的时候,她咬牙切齿,面孔扭曲,浑然是个恶鬼。   殷渺渺好奇地问:“我不听会怎么样?”   “你若不依我,就只好生生世世困在这个幻境里,永世不得超生!”瑶桃癫狂地大笑了起来,“你要是不想死,最好乖乖完成我的心愿。”   殷渺渺点了点头:“那好吧,你的心愿是什么呢?”   “杀了那个贱人!”瑶桃声音尖利。   “然后呢?”   “然后、然后抢回我的长风,让他永远只爱我一个人。不不,他背叛我,我要他付出代价……我要他后悔!”瑶桃话语混乱,颠三倒四。   殷渺渺微微一笑,心中的把握又多了几成:“抢回长风的心不难。可是要是这样,他喜欢的人是我还是你啊?”   瑶桃想也不想:“当然是我。”   “你的脸是假的,性格是我的,就算他回心转意,爱的人也是我,而不是你。”殷渺渺笑了笑,“就算是这样,也觉得心满意足吗?”   瑶桃目眦欲裂:“你、你也要和我抢长风吗?”   “是你要我做的。”   瑶桃冷笑:“我要你帮我夺回长风,不是叫你去抢他!你敢和我争他,我就杀了你。”   “你说‘夺回’。”殷渺渺问,“你觉得他是属于你的吗?”   “他是我的夫婿!”   殷渺渺平静道:“但就算我替你夺回了他,他爱的是我,不是你瑶桃,这与爱柳絮有什么分别?他就是不爱你,你为什么不肯承认这个事实?”   瑶桃凄然地尖叫起来:“他不爱我只是因为我长得没有那个贱人好看。”   “如果君长风以貌取人,他就不会喜欢柳絮,而是喜欢你们那个第一美人了。”殷渺渺毫不留情地粉碎了她的幻想,“柳絮比她,长相可远远不如。”   “他要是对我没有感情,为什么要把我从凡间带走?”瑶桃一个字也不信,“他对我是有感情的,我们三百年的夫妻,从凡间到修真界,从未变过。”   殷渺渺合上书,如她所愿:“那好,我们就去问问他到底爱不爱瑶桃。”   她说做就做,起身朝君长风的住所走去。   *   此时的君长风在与柳絮说话。   柳絮跪在地上,额头碰地:“徒儿已经申请退出宗门,前往分宗修行,未能事先告知,请师父赎罪。”   他们所在的是一方地界的大宗门,其下有依附的小门派若干,有的只是每年上供若干灵石,有的却会成为其分宗,由宗门派人过去打理。后者为了避免人诟病吞并,仍旧会保留原本宗门的名称,名义上来说,离开宗门前往分宗,就算是离开了本门。   而偏僻的门派资源少,通常被分配到其他小宗门的人会被视作流放,申请的要么是养老,要么就是得罪了大人物避难,像柳絮这样主动离开的实为少数。   但君长风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他的心情不复从前,亦无资格多做置喙,唯有缄默。   柳絮也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道:“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给师父带来了困扰,可我只是不甘心。师父教我修真修本心,我遵从了自我的心意,为什么又是错的呢?我只是想喜欢师父而已,为什么不可以?   “这个世界容得下杀妻杀友证道的人,容得下杀人夺宝的人,容得下因仇恨灭人满门的人,为什么唯独容不下徒弟喜欢师父?这有什么错?”   君长风终于开了口:“此为不伦。”   “伦理?何谓伦理?修士既然超脱凡尘,又有什么伦理可言?”柳絮直起身,质问道,“凡间有的国家视叔嫂为乱伦,而有的国家又是兄终弟及,兄嫂会成为弟弟的妻妾,修真界里,抢夺旁人道侣之事时有发生,难道就是符合伦理的吗?”   君长风出自凡间,三纲五常刻入骨髓,哪里听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住口!”   柳絮深吸了口气,压下激动的情绪:“是弟子失言了。”停顿了会儿,又道,“在秘境里我说过,此后不会再给师父添麻烦……我离开以后,可能此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如此,师父可以放心了。”她垂下眼眸,强忍着热泪,慢慢又叩首,“这么多年来,承蒙师父教诲爱护,弟子却为了一己之私……是弟子不孝,弟子不求您的原谅。”   君长风没有说话。   柳絮红着眼眶,艰涩道:“今后,我这个不孝之徒不能再侍奉师父身边了。下一回师父收徒……不要收我这样的了。”   君长风握紧了五指,不忍地撇开了目光,淡淡道:“要是在外面受了委屈……”   “受了委屈也不会回来,我宁可死在外面也不要再做师父的徒弟。”说到这里,柳絮自嘲道,“我真是太狼心狗肺了,对吗?可是师父,我真的不想再做你的徒弟,太痛苦了……我所求不多,只想今生今世,可以堂堂正正地喜欢一个人,就好像那些爱慕您的普通女修一样。”   “就算被人耻笑也没有关系,就算被人辱骂也无所谓,就算为此死了,我也甘之如饴。”柳絮伏身叩首,“您的教诲,我会一直铭记于心,日后在外也定当勤加修炼,绝不懈怠。”   “请您保重。”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君长风有片刻的茫然,似乎想不通事情缘何至此,但又想,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了:他可以一直隐瞒自己的感情,而柳絮离开了他,慢慢就能放下了。   要是能在铸成大错以前了断,未尝不是好事。   *   君长风对慕天光道:“你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慕天光道:“不知。”   “瑶瑶知道了絮儿要离开的事,很清楚她一旦离开宗门,就和我再无师徒之名。”君长风淡淡道,“她以为,我就要和絮儿在一起了。”   这是压垮瑶桃的最后一根稻草。   “絮儿不走,我和她都痛苦,絮儿离开,瑶瑶生了心魔。”隔着遥远的时空,君长风看着昔年的自己,轻声叹息。   *   柳絮离开后不久,殷渺渺就来了。   (故事里的)君长风大为意外,近百年来,瑶桃很少来找他:“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有事找你。”殷渺渺望着他,单刀直入,“你和柳絮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爱我吗?”   君长风怔住了。   殷渺渺凝视着他:“从前的你可能回答不上,现在的你呢?爱或不爱,你分辨得出来,告诉我实话。”   “我……”君长风踟蹰不能答。   殷渺渺问:“那我换个方式问你:昔年你与我成婚,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因为喜欢我?你入了仙门尚且惦记着我与爹娘,是对我有情,还是责任使然?三百年来,爱慕你的女修无数,你仍旧与我维持婚盟,是始终爱我,还是别有原因?”   这几个问题,是瑶桃说服自己的借口,亦是她迟迟堪不破的迷障。   君长风沉默了。   良久,他艰难地开了口:“你是知县之女,不顾门第,如约下嫁君家,为我爹娘养老送终,我……我心中一直十分感激。”   瑶桃如遭雷击,不肯相信:“他骗人!他说谎!他就是被那个贱人勾引了!他只是不肯承认自己负心!”   “所以,你对我未曾有爱。”殷渺渺充耳不闻,“是我容貌不够美丽?抑或是不够体贴温柔?与柳絮相比,为什么爱她不爱我?”   “非容貌之故,也不是你不够好,只是……”君长风叹息道,“是我负你。”   “何谓辜负?你不过是爱上了别人。”殷渺渺微微笑了笑,“只是,既然另有所爱,为何不与我和离呢?”   “瑶瑶,你怎么了?”没有谁比君长风更清楚瑶桃的爱意了,她为了他几乎走火入魔,怎么会主动提出和离?   殷渺渺道:“你不喜欢我,你喜欢上了别人,自然就该与我和离,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瑶桃从“我不信”的癫狂中回过神来,怒道:“和离?我不允许!我是他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替爹娘养老送终,乃是不出之妇。”   殷渺渺当她放屁,问君长风:“可,或不可。”   君长风思量片时,点头道:“你言之有理,既已相负,不可相误,你我和离吧。”说着,便要取出纸笔写和离书。   “不,不不!”瑶桃尖叫起来,“你不行,我不能被他休弃,不可以!停下,停下来!”   她的呐喊起了作用。   霎时,剧情卡顿,时间定格,她的戾气由浅变浓,朝殷渺渺席卷而来。   殷渺渺挥出一团火焰,挡住了她的攻击,冷静地问:“为什么不可以?”   “我是他的发妻,他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就和我和离?”瑶桃双目滴血,终于有了日后入魔的样子,“我要杀了你,我不要这个结局。”   殷渺渺道:“这本来也不是你的结局,你已经死了,这是个幻境。”   瑶桃冷冷道:“你在我的幻境,杀你轻而易举。”   “你杀了我又有什么用。”殷渺渺袖手笑说,“无论幻境有什么样的结局,你都不可能得到满足。因为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幻术的本质是虚假,虚假的东西再好也不是真实。”   瑶桃面色铁青:“你不怕死?”   “我不怕你杀我,因为这本不是你的幻境。”殷渺渺笑了笑,“对吗?君长风?”   被定格的“君长风”动了:“你知道是我?”   殷渺渺道:“不知道,猜的。”   “能猜到是我已经很不容易了。”君长风望着瑶桃,淡淡道,“很多人都以为是瑶桃的幻境。”   殷渺渺言简意赅:“执念深重的人编织不出这样的幻境。”   她接收到的剧本是瑶桃的记忆,以她个人的视角为中心,君长风的形象时而温柔时而冷酷,柳絮从始至终就是个绿茶婊,只会装可怜博取同情,非常标签化,带有浓浓的个人情绪色彩。   但这个幻境不是。   幻境里的人物、时间、空间、事件……全部都受操控者左右,如果是瑶桃编织了这个幻境,那么君长风和柳絮的形象就该如同记忆中一样片面化。   现实并非如此。   据她观察,君长风的人设非常稳定,没有崩过,不是简简单单无脑被勾引的渣男,开始惊讶拒绝,后来忧虑为难,现在痛苦自责,变化明确,过渡自然,绝不可能是瑶桃能创作出来的。   尤其是瑶桃出现时的癫狂表现,可以佐证她的猜测。   最后一个,就是柳絮。   柳絮的人设也算饱满,但成年后的她比幼年时的更灵动真实。幼年时的柳絮乖巧得过了分,就知道修炼睡觉,偶尔出门也无消遣之事,呆板得过了分。可见编造幻境的人对她的幼年时代并不太清楚。   如此一来不难猜测,幻境的真正掌控者,不是瑶桃,而是君长风。   这就非常耐人寻味了,作为瑶桃记忆里的“渣男”,君长风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殷渺渺思考着,静默地围观事态发展。   君长风看着瑶桃,淡淡道:“这个结局,你还是不满意吗?”   瑶桃冷笑:“满意?你才满意吧!和离以后你就能和那个贱人双宿双飞了。我怎么可能满意?”   君长风或许习惯了,又问:“那么,上一次你与我白首偕老,柳絮被你所杀,你又为什么不满意?”   “杀了柳絮有什么用?”瑶桃咬牙切齿,“你既然能爱上一个柳絮,就能再爱上别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后来又救了个贱人!”   君长风唇边泛起苦笑:“你这样恨我,上上次,你与旁人共结连理,我和柳絮身败名裂,为正道不齿,又为何不满意?”   “都是假的,现实就是我死了,我被你杀死了。”瑶桃冷冷道。   君长风无言以对。   只有殷渺渺笑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满意的,幻境终究是幻境,结局千百种,终究不是真的。”   君长风默然。   “你为什么要创建这个幻境,是想她在虚幻中得到结局吗?”她适时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君长风道:“她神识强悍,死后神魂不散,戾气冲天,为了不让她伤人害命,我只能将她封印,想办法消磨她的戾气。”   “没有成功?”   “有个佛修说她执念不散,除非有朝一日能够释怀往事,否则……”君长风叹了口气,“我便依据她的记忆建了这处幻境,希望有人能够满足她的心愿。”   真相和殷渺渺所料相差无几——给剧本是想试练者避免最后的悲剧,没有任何要求,是因为不知道哪个结果才是最好的结局。   可瑶桃不领情:“要你假好心,你只不过是想困住我,好让我不去杀那个贱人罢了。”   “那让你神魂俱散更简单。”慕天光忍无可忍,出言相怼。 第202章   瑶桃大怒:“什么人?谁还在这里?”   君长风道:“他是下一轮的试练者。”   殷渺渺挑了挑眉:“莫非女修成为瑶桃,男修成为你?”   君长风颔首:“是。”   “你放过他吧。”殷渺渺痛快地说,“他可能会把两个人都杀了。”   慕天光确有其意,虽然他不赞成杀妻证道,但若是情缘误道,孽债缠身,那不如一剑斩断来得干净。   “其实呢,幻境的故事不重要,她不能放下的一直都是现实。”   瑶桃似笑非笑,没有应声。   殷渺渺懒洋洋道:“老实说,放不下又怎么样,人都死了,幻境里意淫千百次也不能改变现实。瑶桃,你自己也很清楚吧,故事里成功失败千万次,里头的芯子也不是你,人生只有一回,哪有后悔药可以吃?”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死了心有怨气,不想投胎,搞个幻境来YY一下,殷渺渺可以理解。世事艰难,沉迷虚幻世界虽然软弱了些,但多数人都有过逃避现实的时候,不必为耻,然而,现实再怎么艰难,总是要去面对的。   听君长风说,瑶桃经历了这么多结局,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她全都体验过了,还是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说白了,耿耿于怀的是现实。   可现实是不能改变的,只能接受。   “离开幻境的关键是消除她的戾气吧?说实话,我不耐烦配合她这个角色扮演游戏,只有弱者才会在虚幻里找成就感。”掌心燃起烈火,殷渺渺眼波流转,轻笑一声,“反正滥杀无辜,坠入魔道,本就是当杀之罪,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熊熊火焰朝着瑶桃席卷而去,瑶桃的戾气化为凝质,与她分庭抗礼,不弱下风。   殷渺渺心情复杂,瑶桃不过一介神魂,居然可以做到如斯地步,委实厉害,只可惜……她掌中的火焰徒然一变,地火的力量释放而出,形势瞬间倾倒。   “不,不要!”瑶桃知道厉害,不敢硬抗,忽的缩回了镜中,“我不甘心!我要报仇!”   殷渺渺气势不改,步步紧逼:“现在知道怕了?不甘心又怎么样?被你杀死的女修也不甘心,她们可没有一个幻境能聊以自慰。这一世再不如意,死了就是死了,必须忘却前尘,投胎轮回。”   “人生只有一回,走的路无论对错,都不可能回头。努力改变命运是活着时候的事,死了,就该放下了。”   她伸手按在了镜子上,地火往镜中涌去。   瑶桃发出凄厉的哀嚎。   “够了。”君长风轻挥袍袖,火焰徒然变小,竟被完全压制住了。   这等修为,任无为也没有,多半是化神期才能做到。   殷渺渺收回烈焰,神色不变:“看来你建这个幻境的目的,不仅仅是度化她的戾气啊。”   “你试探我。”君长风瞥她,“不怕死?”   殷渺渺语气温和,诚恳道:“话不是这么说,你有什么问题,不如开诚布公说出来,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兴许是这一次的故事有了不同的进展,君长风沉吟了会儿,说道:“我想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   他原本只是想借这个幻境消磨瑶桃的戾气,但是经过几次轮回之后,试练者的指责与痛骂让他迷惑起来——这件事里,到底是谁做错了?   是他负心,还是柳絮无耻,抑或他们都是罪人?   不过,这个难题对殷渺渺来说不算什么:“整件事追根究底,其实是瑶桃爱你,你不爱她,但你们是夫妻。”   “所以,是我负了她。”君长风唇边泛起苦笑。   “喜欢或是不喜欢,都不是什么罪过,天底下的感情,都应该是合则来不合则去。”殷渺渺叹了口气,“你对她没有爱,却娶了她,说到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导致最后悲剧的根源。”   封建社会为何多悲剧?因为许多婚姻并非因爱结合,而是两家结亲,个人的意愿从来不占据主导,磨灭了太多的人性。   “要是没有指腹为婚,你不喜欢她,还会娶她吗?瑶桃,君长风若是不娶你,后来和柳絮在一起,你会这般恨他吗?”   君长风尚在思索,瑶桃不满于她的假设,主动出现了:“你的假设没有意义,我们就是夫妻。他失踪十年,我守寡十年,奉养公婆,守丧送终,百年已过,我家中无人,我有三不去,他怎能辜负我?”   殷渺渺没有反驳她,只是问:“那么,在你入修真界后,他是否有照顾你,维护你,保护你?我有你的记忆,又寻了旧人询问过。你入门派之后,君长风始终照拂你,予你灵石,助你修炼,丹药法宝从未吝啬,试炼的时候,也是处处照拂,屡次护在你身前。”   “那又怎么样?这难道能抹去他喜欢上那个贱人的事吗?”瑶桃反问。   殷渺渺笑了笑:“一码归一码,你在凡间替他做的十年,他用了三百年来回报,算扯平了吗?”   “这些事情,在他爱上了别人之后,完全没了意义。”瑶桃执拗地说。   殷渺渺问:“你觉得成仙难不难?很难吧。想求大道的人千千万,飞升的却寥寥,想要拥有与天同寿的性命,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感情亦然,你想要一段天长地久的爱,有没有想过,凡人寿命七十,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奢侈。”   瑶桃冷笑:“你在为他开脱,我们是夫妻,拜过天地的夫妻,他便不能对我不忠。”   “你所谓夫妻不过是凡间的契约,而且结了婚也能和离,没有一条道走到底的。何况你到了修真界,凡间种种就不算数了。”殷渺渺淡淡道,“凡间婚盟,在你入道途的时候就断了。”   凡人入道途,有件很重要的事叫做“断尘缘”,意思是凡间的身份、地位、亲缘关系,全都不算数了。昔年就算是皇子与奴婢,到了修真界以后,便不再是君臣之属。入了同门,便是平等的师兄弟,若是奴婢被高阶修士收在门下,那么甚至会高一头;不入门派,则是以实力高低排出尊卑。   不过,父母有生养之恩,故而大多数门派在收弟子时,都会给父母一定的银钱作为回报,算是“买断”了恩情,以免弟子日后为尘缘所困,道途不顺。其次便是夫妻之间,像君长风的情况不少见,有的人心狠,杀妻以明志,有的人心软,会送银钱与和离书回去。   修士们不赞成把凡人妻子接到身边,因为仙凡有别,尘缘缠身不是好事。所以,殷渺渺就算握有门梭,也没有再回凡人界里见过卓煜,见了面就会生出因果,弄不好就容易生出孽障。   心狠吗?狠的。父母失去孩子,夫妻失去对方,孩子失去父母。   可这就是道途,一个人脱离了凡尘的种种枷锁,只为自己而活,只求自己长生。   君长风和瑶桃既然入了道门,那么,凡间的婚姻其实已经不算数了,他们从夫妻变成了同门,而要从同门再成为夫妻,就应该是道侣了。   修真界没有结婚,只有结缘,结缘结缘,与人结一段缘分,是说在某段时间里,会和某个修士携手同行,共觅仙缘。但是,和凡间全然不同的是,凡间的夫妻是一家人,是一个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道侣却不是。   仍然是那句老话,飞升是一个人的事,修真界中无论男女,“修士”就是独立的个体单元,而不像凡间,要以家庭来维持社会的安稳,更多的时候是以“户”为单位。   譬如齐盼兮与楚汤,他们二人乃是道侣,也可以叫做夫妻。然而,齐盼兮是齐盼兮,楚汤是楚汤,两人仍旧是独立的、平等的。楚汤入魔出事,压根不关齐盼兮的事,他们自始至终,都是齐城王姬,楚城少城主。   又比如说杏未红,她不是修士,是松之秋的所属物,松之秋他年若是结缘有了道侣,道侣归道侣,鼎炉归鼎炉,二者并无妨碍。而松之秋的道侣并不可以处置杏未红,因为她是松之秋的私人财产,一旦插手,便是逾越。   换言之,道侣彼此是独立的个体,前途和财产上也各自分开,不存在“家庭”的概念。哪怕有些地方受世俗影响很大,结缘后,女修会搬入男修家中居住,她的财产亦是归个人支配,丈夫的财产与其亦无关联,二人也不会落成一户。   修士若是身死,没有遗嘱的情况下,继承者有三,第一是直系后辈(儿女、孙辈),第二是亲传弟子,第三才是道侣。   那么结缘是怎么一回事呢?   首先要明确的是,修真界并不存在着绝对的“婚姻”——这是个没有法律制度的世界,在门派里,遵守门规,到了仙城,遵守某一城的规矩,等到了没有人的地方爱干嘛干嘛,谁脸这么大敢搞个婚姻法?   而结缘,其实是“自我定义”,在结缘大典上,道侣们要说出誓词,让天道作证,誓词很简单,一般都是“皇天在上,某某与某某结为道侣,今后道途同行,共觅仙缘”。   没有了。   毕竟修士生命漫长,道侣陨落很正常,野合也很多,只要不是恋爱脑,绝对不可能说“生死相许”“永远只有你一个”。结缘,更像是两个修士明确地达成了合作关系,从今往后互帮互助,一起发展前途,特地公布给大家知道。   所以,道侣关系的本质可以说是:同样的目标(长生),一致的利益(获取修炼资源),一定的感情基础。   因此,大多数道侣的关系都非常稳定,哪怕感情淡了,道侣是自己在长生路上的伙伴,能够给予最大的帮助,没事分什么手?至于鼎炉侍妾,花季不过一二十年,在高阶修士眼里就是闭个关的功夫。   修真界搞得轰轰烈烈的三角恋,肯定是旗鼓相当的修士。   扯远了。   时至今日,瑶桃仍旧是凡间的观念,固执地说:“我和他做了三百年的夫妻,在凡间的时候是,在修真界还是!你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说他没有错罢了。”   “你要是想让我在世俗关系里说个对错,倒也可以。”   *   殷渺渺道:“君长风的错,在于没有与你分开,其实,想要助你修炼,未必要以丈夫的身份给予帮助,若是在柳絮之前就能了结,何至于此?”   说是这么说,但她知道这是不现实的——君长风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瑶桃如约下嫁,又照顾他的父母终老,对他有恩,他就不可能把瑶桃引上修真之路后就与她断绝关系。何况瑶桃对他情根深种,视其为一切,不断付出,他就更不可能主动提出和离了。   受到封建礼教摧残的只有瑶桃吗?不,君长风也是受害者。他知道三不去,所以哪怕不爱瑶桃也选择了忍受。他不知道婚姻是可以结束的,没有感情了其实可以分开,修真界也没有必要再遵守凡尘的礼教。   封建婚姻里,无论男女,皆受其害。   果然,瑶桃冷笑道:“与我了断?他要是同我和离,就不只是负心,还薄情寡义。你与我同为女子,却丝毫不能体谅我的苦处。”   “不要奢望别人的体谅,那没有用,人贵自立。这么多试练者给了你那么多的结局,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谁导致了你最后的结局?”   瑶桃想也不想:“当然是他的错,他爱上了那个贱人。”   殷渺渺思索了下,询问君长风:“我记得刚才柳絮离开了,二位可曾定下鸳盟?”   君长风道:“未曾。”顿了顿,又道,“絮儿始终未知我的心意,我二人……并无逾越之举。而瑶瑶死后,我们……亦未再见。”   他杀死瑶桃,固然是因为她滥杀无辜,以魔修之法画皮换脸,堕入魔道,已为正道所不容,但也明白,她会走到这一步,与三个人纠缠的感情分不开关系。柳絮亦是十分清楚,瑶桃一死,师徒间的裂隙远如天堑,永远不可能弥补。   所以自此而后,师徒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瑶桃冷笑着说:“你少来了,有个试练者告诉过我,‘精神出轨’也是出轨,无迹又如何?动心就是动心了,这是无法掩盖的事实!”   殷渺渺:“……你开心就好。”   面对一个认为精神出轨就是出轨,容不得辩驳的人,该怎么办?   答案是,不用去说服她。   观念不同,想法不同,永远不可能彼此说服。   殷渺渺放过了这个话题,想了想,说道:“柳絮在你眼里肯定是千错万错,千刀万剐不足以泄愤,我就不说她了。只是,瑶桃,你爱君长风吗?”   瑶桃似乎听到了极大的笑话:“我不爱他,难道是那个贱人爱他不成?我为了他守寡十年,替他的爹娘养老送终,为了他想尽办法改变容貌。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他怎么可以变心?”   怎么可以变心?   人要变心,需要理由么。   殷渺渺罕见地头疼了起来。她宁可去和四大家族中洲五城玩权谋游戏,也不想和这对怨侣做感情咨询。幻境能不能好好考验心性,为什么要变成情感纠纷栏目?调解夫妻感情是世界上最吃力不讨好的事,难不成是想考验她的忍耐力?   但想要通关,只能继续。   她揉了揉太阳穴,正色道:“你始终在强调自己付出了多少,哀怨于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痛恨他不领情又爱上别人……那么,君长风的想法呢?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你不必执着于容貌,你不相信。你感动于自己的付出,却没有问过他喜不喜欢。你问我为什么不能体谅你,因为你也没有体谅过别人。”   “我已经把心掏出来给他了,还要我怎么样?”   “还可以成全他。”   喜欢一个人,是想他好,盼他开心,而不是单方面地付出以后,蛮横地要求对方给予同样的回报。尊重对方的意愿,倾听对方的需求,才是真正的喜欢——她之所以对卓煜念念不忘,就是因为他放了手,成全了她的修道之心。   难得成全。   “不。”瑶桃说,“我永远不会成全他和那个贱人,大不了就同归于尽。”   “你所谓的为了他,其实是为了你自己。你不管他痛不痛苦,愿不愿意,就要他在你身边,因为你爱他。可是瑶桃,他不爱你,他不是爱着你又爱上了柳絮,他只是不爱你。”   “他怎么可以不爱我?我是他的妻子。”   殷渺渺很有耐心:“记得吗?你们成亲不是因为爱,是指腹为婚,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当然可以不爱你,因为这段婚姻就不是他自己选择的。”   瑶桃唇角紧抿,不为所动。   “你这个样子,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错吗?”她问。   瑶桃说:“我何错之有?我尽了一个妻子的本分,有人和我说,渣男和小三就是该死,你为什么要为他们洗白?”   “说你有错,就是为别人洗白?”殷渺渺注视着她,瑶桃的精神状态已经出现了很大的问题,过去的她还会反思自己到底有哪里做得不够好(虽然完全错了方向),但现在她认为自己就是纯粹被辜负了,是全然无辜的受害者。   无辜?更无辜的人还没说话呢。   “那我也来问问你,被你杀死的女修做错了什么,被你杀害还不够,你还要剥了她们的皮?”   瑶桃淡淡道:“你以为我以前就是这样吗?我在凡间的时候,连一只鸡也不敢杀,到了修真界,我也没有杀过人。要不是他负心,我怎么会为了挽回他做出这样的事?他要是没有爱上那个贱人,我现在还好好的。”   “你这锅甩得不到位,不如怪天道比较好,怎么就没有给你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一个人见人爱的光环?要是如此,何止一个君长风,天底下的男人都跪在你脚下了,都是天道的错。”   瑶桃只是情绪波动得厉害,却不是失了神智,自然听出了她的嘲讽:“你!”   殷渺渺不理她,对君长风道:“看到了吗?你把她留在这个幻境里,一遍遍回顾人生,只会加深她的执念,让她变得更加偏执,而不是得偿所愿后就放下。”   君长风默然。   “你要的答案,我已经给你了。”   “最大的错,是你们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凡间的诸多礼教,瑶桃直到今日还以夫为天,不知道女人是可以自己站起来的。你的错,在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至于瑶桃……她爱,却不懂得怎么爱,爱不是付出了以后就能索取的。”   君长风问:“你不认为我的动心有错?而且师徒乃是……不伦之罪。”   “这就要看你自己怎么想了。”殷渺渺笑了笑,“有人说‘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瑶桃却认为有心即是过错。人人有自己的想法,你便问你自己吧。”   君长风默然。   “至于师徒不伦,我从来不在意这种东西,是我的话,有一千一百种办法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区区名分而已,假死一回,改头换面,谁知道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很多事只需要一层遮羞布,里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关心。纲常的本质只是规则,你若是没有能力挑战它,未必要顺从它,还可以利用它。”   君长风蹙起眉头,似乎难以接受她的说法。   殷渺渺深深一叹:“可是,我是我,瑶桃是瑶桃,柳絮是柳絮,如果柳絮像我说得这么做了,恐怕你也不会喜欢她了。”   照她看来,他们三个人里,瑶桃想要爱,却抓着礼教不放手,心够狠了,但是太蠢;柳絮要么不说憋着,做个守规矩的好女孩,说了就做到底,别管什么世俗道德,遵循自己的欲望,也算是有魄力,可惜顾念君长风的痛苦,功亏一篑;而君长风其实算是个好人,因为他为瑶桃考虑过,也为柳絮考虑过,可惜从前为凡间礼教束缚,而后又被师徒伦理困住,弄得所有人都是BE。   但她的想法是没有意义的,就和这个幻境一样。她的答案,她的想法,都是属于“殷渺渺”的,不可能属于瑶桃或是柳絮,也不可能属于君长风。   别人的答案只能用来做参考,而不可以代替自己的答案。   人必须自己思考,自己做出选择。   “你果然是在为他开脱。”瑶桃的语气带着浓浓的恶意,“不过,你怎么说都没用。你失败了,我不会消失的。”   慕天光微蹙眉头,开口道:“她执念深重,不必多费唇舌,杀了她。”什么有错没错,有过无过,瑶桃既然入魔滥杀,君长风诛之何错?现下她执迷不悟,不知悔改,那叫她魂飞魄散就是了。   难道因为区区感情问题,就能抹去她的罪过了不成?莫名其妙。 第203章   慕天光的建议让殷渺渺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她对君长风道:“你看,我是不可能说服她的,因为我的观念和她截然不同,慕天光的办法你也不会接受,因为你们两个人的想法也不同。”   “旁观者是不能给出‘准确’答案的,我们只能给出自己的答案。我们说‘对’就是‘对’的了吗?我们说‘错’,难道就一定是‘错’的?不是的,我们的是非观只是我们的行为准则,而你要的答案只能问你自己。   “在别人看来是对是错,是仁义是无情,其实没有关系。修真界从来不求‘对’和‘错’,只有‘真我’,顺应自己的内心,你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你的道心,不需要别人的认同。”   殷渺渺最喜欢修真界的一点就是大道千万,均可飞升。人不是天道,没有谁的想法是至高无上的理,是永远不会错的,所以,其实不必强求旁人的认同,不必顺应他人的观念,做自己就可以了。   修真是修真我,哪怕真正的自己是一头猪,也要接受它。   不用担心,天道允许一头猪登上仙途。   君长风久久无言,半晌,抬首看着瑶桃,心想,或许真的是他想错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改变过去并不能让她解脱,而是会迷失在过去的时间里,一次又一次加重执念。   瑶桃马上感觉到了他的改变,厉声道:“君长风,你杀我一次,还要杀我第二次吗?凭什么你们可以好好活着,我却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君长风叹息一声,目露哀色:“瑶瑶,你死以后不久,絮儿就死在了与魔修的战斗中。”   瑶桃愣了愣,仰天大笑起来:“死得好,死得好!小三就该有报应!”   电光石火间,殷渺渺想到一件事,不着痕迹地试探:“你呢?”   “一样。”君长风淡淡道,“这是我留在幻境里的一缕分神,而我本体在很久以前就死了。”   瑶桃愣住了:“你也死了?”   “是的。”君长风道:“我们都死了。”   “都……死了……”瑶桃喃喃说着,面露迷惘。   君长风静静地看着她:“我们都已经死去很久了,瑶瑶,很久很久了。”   这段孽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故事里的所有人都不在了,只有他编造的幻境留了下来,一遍又一遍地回顾着过去的事,期待着能有一个答案。   但是,或许这件事本来就是没有答案的。   他们已经在现实里做出了各自的选择。   “你们都死了,我还留着干什么。”瑶桃有顷刻的茫然,幻境中的时间受操纵者控制,她没有想过痛恨的人都不在世上了。但是很快,她想到了一件事,不禁笑了起来:“既然是这样,我们来世再续前缘吧。下辈子,没有她,就只有我和你。”   今生是真的,来世也是真的,岂非比在幻境里过虚假的人生好得多?   可是,君长风没有说话。   瑶桃暴怒:“你不愿意?你是不是跟那个贱人约了来世?我就知道!你……”   君长风打断她:“我没有来世了。”   “什么?”   君长风平静地说:“我已经魂飞魄散了。”   瑶桃一愣:“是谁杀了你?”   君长风讳莫如深:“我有必须要做的事,以身殉道,无怨无悔。”   “你死了,你怎么能死了?”瑶桃惊慌失措,“魂飞魄散,你我再也不能重续前缘。”   君长风道:“遗忘前尘,你就可以重新开始,遇到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白头偕老。”   “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瑶桃的面容变得温柔起来,“虽然你只剩下了一缕分神,但我正好也是神魂,我陪着你,我也不入轮回了。”   君长风面露异色。   瑶桃甜蜜道:“这样也很好,她去投胎了,再也不会出现,也不需要幻境,幻境都是假的。我就在这里,和你在一起,永永远远陪着你,这也是真实的,是我和你。”   戾气消散了。   瑶桃对殷渺渺说:“他可能以前不爱我,但是天长地久,我一直陪着他,他总有一天会爱上我的。”   殷渺渺:“……”   “长风。”瑶桃笑着,变回了最初的模样,衣衫迤逦,珠翠满头,“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君长风看了她会儿,然后慢慢道:“瑶瑶,你的心愿,我无法满足,希望你来世能得偿所愿。”   一缕金光从他手心里亮起,贴在了瑶桃身上,她凝实的身形开始消散透明。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瑶桃不可置信。   “人死如灯灭,活着的时候,你我是夫妻,而如今你我皆已死去,我想,也可以了断了。”君长风注视着她,“要是我早明白这个道理,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结果,好在为时未晚,你走吧。”   “不!”她发出凄厉的尖叫,怨恨又哀婉,“我不要走!长风,不要!”   君长风就这样看着她,没有再说话。   终于,蕴含着超度之力的念珠度化了魂魄,在不甘与痛恨之中,瑶桃的身影慢慢消散了。   徒余怅惘。   殷渺渺笑了笑:“我以为你会同意呢。”   “不能一错再错了。”君长风闭了闭眼,“她们都去了轮回,而我迟早灰飞烟灭,如此,这段孽缘就该算是了结了罢。”   殷渺渺没有应声,君长风也不需要旁人的肯定。此时此刻,他终于不再是别人的丈夫,也不再是别人的师父,而是他自己了。   死生最大,一死一生,前缘尽断,重新开始。   天道定此规矩,非是无情,而是慈悲。   “既然瑶桃走了,幻境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君长风打量着殷渺渺,半晌,说道,“算你过关吧。”   殷渺渺面色不改:“谢谢。”   下次麻烦来个正常点的,不要再搞情感节目了,心累。   君长风道:“秘境规矩,过关者可以得到奖励,你想要什么?功法、法宝、灵药?”   殷渺渺想了想,问道:“我学习的幻术,离开时还会记得吗?”   “自然,你得到了传承。”君长风道。   殷渺渺恍然,幻境看似是要破解感情问题,实际上是在寻找幻术的传承,若是试练者一头扎进了三角恋的纠纷里,其实已经错失了最宝贵的财富。   幻境真正妙处是在时间流速改变的情况下学习,得到的知识不少,时间却被大大减少了。   “如果我通过学习幻术,破解了幻境,也算是过关吗?”她问。   君长风道:“是。”   殷渺渺:“……”她赌一块灵石,这个才是正确的解题思路,调解情感纠纷应该算是君长风的私心。   “我看瑶桃屋里的玉简,似乎不独是她的幻术心得?”   瑶桃的幻术多半集中在变脸上,可她学到的内容却远不止如此,绝对要比瑶桃领悟的深奥许多。   君长风道:“你想问什么?”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殷渺渺吃一堑长一智,不敢贸然询问秘境的事,转移话题,“我得到的是幻术传承,想要与之相关的奖励。”   君长风点了点头,摊开手心,宝光熠熠:“即是如此,我便将此物赠予你。”   在君长风手中闪闪发光的,是一枚嫣红色的花钿。   他道:“此物名为‘樱桃青衣’,是一件幻术法宝,变化万千,妙处无穷,你需自行发觉。”   花钿飘到了殷渺渺面前,她伸手接过:“多谢前辈相赠。”   “继续往前走吧。”君长风挥卷袍袖,“这个秘境,只能向前,不可回头,切记。”   殷渺渺心中一凛,然不及多问,眼前的景象如琉璃破碎,片片碎末和洁白的雪花交织,顷刻间完成了转场。   他们又在第二座山的山顶上了。   白梅尚且飘在空中,未曾落地。   原来,秘境中的百年,不过是现实里的眨眼。   慕天光接住了白梅:“结束了。”   “是啊。”殷渺渺轻轻叹,“浮生若梦。”   卢生梦醒,黄粱未熟,兴许便是这样的心情了。   两人心有所悟,在雪中久久伫立。   殷渺渺不由想到,重生和穿越是不是真的就有这么大的区别?瑶桃在幻境里不断重来,跳不出爱恨情仇,反而加深了执念。而她穿越以后,前尘往事好似一梦,再也不会挂在心头。   而慕天光却想,情之一字到底有什么特别,叫人生死相许尚不足,瑶桃死了也放不下,甚至想穿越轮回,来世再续。   这究竟是力量,还是劫难?   *   出于对游百川的信任,孔离吃下了寒蝉的卵,味道一言难尽,恶心的他胃里酸水直冒。   但奇怪的是,一吃进去,浓郁的灵力就传遍全身,前几天受伤的后腰不药而愈,几息以后,居然恢复到了最初活蹦乱跳的状态。   “靠,这么神奇的吗?”孔离咂咂嘴,口腔里恶心的味道挥之不去,“就是恶心了点。”   游百川:“能吃。”   孔离苦口婆心:“不要把能吃作为食物的评判标准行不行,做人要有点追求。”   游百川:“不用。”   “得了。”孔离拒绝继续这个话题,正色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个白露很奇怪?”   在寒蝉朝生暮死的四个阶段中,成长、求偶、交配都很正常,唯独最后产卵的步骤很奇怪,照理说,卵会自然孵化,可是这里的寒蝉却故意把卵产在白露上,好让它们吞噬。   更奇怪的是,那天他看见有只残疾的少了只翅膀的蝉产了卵,第二天孵化出来的寒蝉一模一样少了只翅膀。   瞎子的孩子有可能也是个瞎子,但断腿的孩子有多大的概率也是断腿?   游百川想想,点点头:“嗯。”   “我们最好搞清楚这件事。”   *   离开幻境的第一天,殷渺渺和慕天光没有下山,而是在山上住了一晚。   殷渺渺顾不得养神休息,就着灯火,在笔记本上默写出新学到的幻术——幻境里的玉简书籍是不可能带出来的,想要时时温习,只能勤加动笔。   补完了笔记,她才有空研究君长风给的花钿。   花钿的名字叫“樱桃青衣”,乍听似乎莫名其妙,实际上是个和黄粱梦一样的典故,时代在其之前,只是不比作为黄粱饭的线索贯穿始终,“樱桃青衣”是指卢生在梦里看到的一个青衣女子,挎着一篮子樱桃,似乎是某种象征。   而这件法器也有点浮生若梦的意思,只不过……如梦的不是浮生,而是皮囊。   樱桃青衣,美人千面。   这枚花钿,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容貌。   听起来鸡肋,其实非常厉害,且容细表。   修真界是个高危险的世界,长得太漂亮容易被劫色,惹了仇家容易被追杀,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想暴露身份……改变容貌的需求绝对不少。   有需求就有办法,一般来说,可以购买遮掩容貌的法器,佩戴后旁人就无法看清样貌,分不清男女老幼,优点是易得方便,缺点是人人都知道你遮掩了样貌;其次,是使用易容类法器,肖似人皮面具,戴上后能变成另一个样子,优点是效果逼真,缺点是只能维持固定样貌,不能改动,具体的五官由炼器师捏好(定制版本不算)。   而高端玩法,是传闻中的幻容丹,可以在短时间内易容成其他人的样子,但是必须要对方的血液滴在丹药上才能起效,堪称修真界的复方汤剂。除了时间限制、材料昂贵、不好购买之外,没有太大的毛病。   但是,樱桃青衣不同,它可以画皮。   使用者编制好假皮囊,它就能稳定地将幻术覆盖在使用者身上,旁人以神识扫过,只会看到幻象,看不见真实。   所以才说,美人千面,全是幻象。   猜得没错的话,这件法器,君长风原本是打算送给瑶桃的——她执着于皮囊,他就想点醒她,外表皆是虚妄,只可惜没有付之行动就兵戎相见了。   殷渺渺唏嘘一声,心里倒是很喜欢这个奖赏,太实用了! 第204章 在山上休整一天后,殷渺渺和慕天光开始下山。 “石窟似乎是个迷宫,到时候有可能会无法动用神识,又或者是会对神识产生影响。”殷渺渺分析着可能的情况。 慕天光点头:“确有可能,岩石颜色浅淡,若不能使用神识,仅凭肉眼极难分辨。” “是啊,不知道里面到底会有什么。” 不久,石窟到了。 但见山石高耸入云,质地坚硬,主体为白,隐约有褐色的纹路,表面粗糙,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孔洞,大者可容多人进出,小者不过指肚大小,风起,便有呜咽哭声,如万鬼鸣悲诉冤。 最重要的是,踏入其范围的刹那,巨大的压力如乌云盖顶罩下,神识被牢牢禁锢,若想向外拓展,就会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抑制住。 “很强的结界。”慕天光微微蹙眉,神识不能动用好比是负重前行,非常吃力。 殷渺渺摇了摇头,叹气:“老老实实走吧。” 森林、幻境、石窟应该都是安排好的考验关卡,通关就能得到奖励,考虑到君长风是化神修为,怕是布置这几处的人也不会低到哪里去,反抗是不可能的,遵守规则吧。 慕天光没有异议。 石窟内部比外面看见的复杂许多倍,没有明确的洞室,没有真正的通道,走进某个洞室,可能上下左右全是空的,徒有一个空架子,也有可能走着走着就到了尽头,前面只有坚硬的石头。 殷渺渺特意留心了石壁的痕迹,发现岩石表面的纹路非常统一,带有明显的冲刷痕迹,明显是喀斯特地貌。可是,附近没有河流,只有高山,弱水过了第二座山后改了方向,恰好贴着石窟流过,全然没有妨碍。 和白雪森林一样,这里的地形、植被与气候全然不符合。 不过,除了这点违和感外,石窟非常平静。 走了半日,殷渺渺和慕天光最大的麻烦是神识被禁锢无法探路,走着走着就成了死路,只能原路返回——强行破开石壁不是没有考虑过,但岩石质地坚硬,法术破开耗时耗力,很不划算。 好在他们不赶时间,只要坚持往北走,应该迟早能走出石窟,到达第三座山。 是夜,二人在一个较为完整的洞室内休息,三面有石壁挡风,顶上不落雪,勉强算是个还不错的宿营点。 地方小,帐篷撑不开,只能席地而坐。 殷渺渺裹着狐狸皮毛,从锦囊里拿出牛乳糖来含着:“白天没事,晚上得多加小心了。” 慕天光点了点头。 “吃糖吗?”她问。 他摇头。 殷渺渺没有勉强,咬着糖果沉思。 往常这样的时刻,慕天光会闭眼打坐,但今天不行,不能动用神识的情况下,必须以肉眼观察四周。不过,上、后、左三面是石壁,底下半边和前、右面黑漆漆,实在没什么看头。 于是,自然而然的,在慕天光自己尚未察觉的情况下,他的视线停留在了殷渺渺身上。 洞室很小,他们没有点火,用以照明的是一颗夜明珠,微弱的光线只能笼罩方寸之地,但已经足够了。两人靠得很近,他能清晰地看见她的脸颊处鼓起了一点,应该就是那块散发着牛乳清香的奶糖。 为什么会知道是牛乳糖?很简单,她呼出的气里就带着这股清甜的味道。 “你看我干什么?”殷渺渺马上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转过头去看着他。 慕天光迅速移开了目光:“一时出神。” 殷渺渺才不信,这点道行,在她面前装样还是嫩了点:“你最近老是看我,有什么缘故吗?” “没有。”他断然否认,却垂下了眼睫。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殷渺渺幽幽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看我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慕天光答不上来,但知道一点也不正常。 随着相处时日的增加,他对殷渺渺的感觉也在不断变化:一方面,她是个极好的同伴,聪明细心却不傲慢自大,叫人愿意信任的同时,又不会产生被指使的不适感;另一方面,他又没有办法单纯地把她当做一个同伴来看待。 他无时无刻不意识到,她是个女人。 不是因为妆容衣衫,抑或是娇声曼语,她没有刻意卖弄风情,而是全然不自知的细节,譬如……眉梢含着的笑意,眼底流动的光彩,唇上润泽的颜色。 样样件件,尽是自然流露,和旁人也没什么不同,偏偏存在感十足,他怎么也忽视不了。 莫非是和她修习的幻术有关?实力高强的修士,即便容貌不甚出众,气场却十分强大,不言不语就能吸引人所有人的注意力。 可是,又有点不一样。 他是怎么了? 殷渺渺见此,刚想说话,洞室中却徒然明亮了起来。她怔了怔,抬首望去,只见外头所有的洞室通道皆有亮光照入,仿佛一下子出大太阳了。 不独是光,声亦随之而来。 外头多了脚步声、谈笑声、环佩叮咚声,热闹非凡。 有两道细长的影子投射到了石壁上,看发髻的模样,当是两个女子。殷渺渺和慕天光不约而同地收敛了声息,将自己隐匿到了角落的阴影里。 脚步声渐渐近了。 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响起:“姐姐,这个清露好甜呀,我能不能喝一口,就一小口?” “不行,这是洞主大婚时要用的东西。”那个姐姐斥责道,“你嘴馋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清露太甜了嘛,平时人家都喝不到这么好喝的露水。”年幼的女孩讨饶,“反正这么大一壶,喝一口也看不出来啊。” 姐姐毫不留情地说:“少一口都不行。” “姐姐骗人,不是说洞主大婚的时候会有很好吃的东西吗?”女孩大概真的不知世事,说着说着,居然带了哭音。 姐姐无奈又好笑:“我什么时候骗你了?要吃也得等大婚那日才行。” 女孩破涕为笑:“真的吗?可以喝清露吗?” “别说清露了,还有许多你想不到的好东西呢。”姐姐似乎在回忆什么,“上一回婚礼上吃到的东西,让我足足长了二十年的修为呢。” 女孩眼睛一亮,复疑惑:“上一次也是洞主成亲吗?” “那是三洞主,这回成亲的是五洞主。”姐姐敲了敲女孩的头,“好了,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 女孩揉揉脑袋:“疼死啦。” 两人说着就从洞室门口走了过去,并未发现室内的人。 殷渺渺轻声道:“看出来是什么东西了吗?” 带着奶糖香的气息吹在他耳畔,慕天光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什么?”定了定神,反应过来了,低声道,“看不清。” 殷渺渺意外:“什么意思?” “不知是石材特殊还是禁制的缘故,神通被遏制得十分厉害。”他道,“方才我看她们,如雾里看花,看不真切。” “既是如此,咱们出去看看。”殷渺渺收了夜明珠,趣味盎然,“既有婚礼,说不得能混杯水酒喝喝。” 慕天光亦认为通过石窟的关键和婚礼分不开关系,亦无二话。 走出洞室,他们就看见了高高浮在上空的圆球,它似珠非珠,似玉非玉,晕着白色的灵光,将石窟照得恍若白昼。 无数通道里,婀娜多姿的女子来来去去,或是捧着酒水,或是捧着灵果,面上均带着笑意,仿佛遇见了天大的喜事,就是谈论的内容没营养了一点: “姐姐的衣裳真好看。” “妹妹的荷包也很精巧。” “这花可真香啊,不知道是哪位姐姐的?” “哎呀,莫非这是传闻中的蜜酒?” 殷渺渺听了会儿,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沉吟道:“这样不行。” “你有什么主意?” 殷渺渺的目光落在先前路过他们洞室的姐妹身上,心中一动:“有了。” 她尾随两姐妹一段路程,趁着姐姐被人叫走时,睁开幻象金瞳,直接用幻术迷晕了妹妹,继而催动樱桃青衣,幻化成了对方的模样。全程不过数息,姐姐全然没有发觉,回来看到妹妹偷偷闻着酒壶,气得一个箭步冲过来:“不许偷吃。” “我就闻闻。”殷渺渺入戏很快,模仿得惟妙惟肖。 姐姐劈手夺过:“闻也不行,我还不知道你?” 殷渺渺佯装不满,抱怨道:“放在我面前又不许我吃,好生过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吃啊?” “我不是说了吗?要等洞主大婚。” 殷渺渺问出了关键问题:“那洞主什么时候成亲啊?” 姐姐想了会儿才说:“明日,或者后日?总之就是这几日了,你再等等。” “那和洞主成亲的是什么人啊?” 姐姐铿锵有力地回答:“必然是世间极其出众的男子了!” 世间极其出众的、男子。 殷渺渺可以作出假设,要么新郎官是NPC,就和瑶桃君长风所在的幻境一样,要么是哪个倒霉的道友,要么……她不露痕迹地往慕天光隐匿的方向睃了眼。 她仗着女孩未曾见过婚礼,追问道:“婚礼上会有很多好吃的吗?” “自然,是你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好东西。”姐姐笑说。 殷渺渺又问:“除了好吃的,还会有什么?” “也许哪位姐姐会表演歌舞吧。”姐姐不能确定,只是强调,“总之一定会有很多很好很好的东西。” 殷渺渺放弃了这个话题,一边和姐姐一起用彩带布置洞室,一边继续套话。可惜这个姐姐虽然参加过婚礼,对很多事却也知晓得不多,她又问了会儿,假装调皮跑了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小女孩换了回来。 待姐姐过来寻找时,见到的就是个睡得七歪八倒的妹妹,好气又好笑,拍醒她:“怎么睡着了?” “姐姐?”小女孩揉揉眼睛,“我怎么睡着了?” “我还想问你呢。”姐姐戳了戳她的额头,“好了,天快亮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女孩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接着,悬浮在空中的光球暗了,姐妹俩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第205章   志怪小说里经常会有这样的剧情:夜晚降临,书生男主误入破庙/荒野/坟地,忽见一华屋,美人绝世,珍馐无数,于是男才女貌,半推半就,一夜风流。若干年后,男主路过,才从路人口中知晓自己曾露宿的地方有狐仙女鬼一类的妖物作祟。   曾经和非人生物啪啪啪,想来也是十分刺激的经历吧[doge]   所以,眼见两个大活人消失,殷渺渺没什么好害怕的,反而觉得有点熟悉:“你说……”   慕天光疑惑:“嗯?”   “她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天亮以后,二人重新出发,然而石窟还是那个石窟,什么美人珍馐,什么彩带灯笼,一个都没有留下。   若是鬼,怎么会一丝阴气残存也无?   若是人,她们怎么会就这么消失了?   修真界虽然玄幻了点,但其本质仍旧是客观世界,昨夜的事情不合常理。   慕天光排除一个错误答案:“不是人。”他昨天找机会细看了一回,那些女子不是真人,本体是一道淡淡的虚影,没有看起来那么凝实,然而也不是幻象,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东西”。   “她们实力低微,实在难以想象能够在你我面前耍出这样的把戏。”殷渺渺思忖道,“这个石窟肯定另有乾坤。”   慕天光照例应了声。   “还有就是……”殷渺渺原本埋头往前走,说到这里,冷不丁转身,视线正好对手他,“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慕天光不意她会突然回头,被逮了个正着:“我在看路。”   “路在这里。”殷渺渺有意走斜前方而非正前方,哪里会容他狡辩,“我这边可是墙,有什么好看的?”   慕天光抿了抿唇角,移开了视线。   殷渺渺心里已经有数了,不由纳罕,记得不久前他还是挺讨厌她来着,怎么现在就突然……难道是因为孤男寡女处得久了,生出了吊桥效应?   要是这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对双方都好。   “算了。”殷渺渺想着,轻轻放过,言归正传,“你有没有发现,昨天她们没有人走岔过路,显然对这里十分了解。”   慕天光问:“你的意思是?”   “我们是不是可以白天休息,晚上赶路?”她问。   不断走错路返回重来十分耗费时间,一天半白天下来,他们前进的路程比昨天晚上跟踪走的路多不了多少,效率太低,不如剑走偏锋试试。   慕天光同意了:“好。”   殷渺渺:“……”   以前是“道友慎言”,现在不是“嗯”就是“好”,他到底是对自己的掩饰多有信心?   可能是她的眼神太意味深长,慕天光不自在地转过了头,寻了处洞室:“在这里休息吧。”   殷渺渺瞧了瞧,地方很小,两个人坐下怕是要碰着,便问:“那边宽敞。”   “透光,太亮,不适宜休息。”他说。   殷渺渺不置可否,但慕天光径直坐下了。她便慢吞吞地走过去坐下,衣袂翩然,从他手背上轻轻拂过。他的手指似乎略略动了动,然而未曾避让开来,果真一点也不避讳和她亲密接触了。   男人啊……她心里摇了摇头,拿出了一壶灵酒来喝了口。酒以灵米酿就,既能补充灵力,又可驱散寒意,可比单纯地使用灵石好得多,尤其不知道出去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多留存灵石有备无患。   再说昨天套出来的消息,洞主不止一个,似乎轮着成亲,而婚礼不能确定时间,新郎说不出个身份,更是说不出得蹊跷……不知是不是想的太入神,她一时不慎,竟然呛了口酒:“咳。”   慕天光之前被她逮了个正着,刚才便有意不去看她,可听见响动就不由自主地开了口:“你没事吧?”   “没事,喝得急了点。”她顺了顺气。   慕天光“嗯”了声,想要垂下眼眸,可视线扫过她的唇瓣就再也不动了。她喝得灵酒加了桃花蜜,颜色是淡淡的红,残留在唇上,仿佛是淡色的口脂,将双唇晕得光润色佳。   殷渺渺:“……”嘴唇,有的时候是女性某个器官的象征,带给异性无限的遐想,故而卖弄风情者,皆爱唇咬手指,影射的含义不必言说。   以慕天光的情况看,他似乎并不清楚她那天做的事,多半不晓人事,可是有些本能镌刻在基因里,不用弄懂,自然而然地就会被触发——要是他没有灵力,应该已经出现生理反应了,只可惜修士对身体的掌控度很高,他或许尚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咳。”殷渺渺忍着笑,轻轻咳了声。大概是因为他的不自知,她一点也没有感到厌恶或是生气,反而有些怜爱与好笑,又有点想要捉弄他,不过忍住了。   慕天光如梦初醒,立即垂下了眼睑。   无言到夜。   与昨夜一般无二的场景再度出现,华灯起,美人至,花香伴着酒香飘散而来。   发着光的圆球依旧漂浮在前方的半空,以它为目标,二人便随意找了个女子跟随,路上换了两个人,顺顺利利地前行了好一段路程。   将要走到光球下时,有个白衣女子迎了上来:“胭脂姐姐怎么才来,洞主可要等急了。”   他们跟随的红衣女子捧着一个木盒,笑盈盈地说:“这不是来了么,玉兰妹妹莫急。”   “我是不急,可洞主要是没有胭脂姐姐的粉儿,今天可就没法上妆了。”玉兰心直口快,“要是赶得及,指不定今天就要成亲呢。”   胭脂讶异地问:“怎的,新郎官快要到了吗?”   “约莫就是今日了。”玉兰与她并肩往里走去,“我们快些走吧,晚了怕是洞主要生气。”   她们既是要往洞主那里去,殷渺渺二人自然不会错过,紧紧跟了上去。   走了约莫一刻钟,两个女子便到了一处洞室门口,入口处垂着重重珠帘,遮挡住了里头的场景,四周悬以红绸,喜气洋洋。   “玉兰/胭脂求见洞主。”   里头有个柔和的女声说:“进来吧。”   二女便掀了帘子进去了。   殷渺渺和慕天光远远止了步,同其他女子不同,里头的人散发着神秘莫测的气息,存在感极强,怕是修为犹在他们之上。   那就不可贸然行动了。   殷渺渺传音道:“我进去看看,你在外面照应。”   慕天光不放心:“我去。”   “里面有水汽氤氲,多半是有人在洗澡,你确定?”她问。   慕天光:“……你且小心。”   殷渺渺忍了笑,敛息潜入。   室内白气氤氲,如云如雾,如轻纱将屏风后洗浴的美人笼罩,一股异香飘散在空气中,似兰非兰,似麝非麝,说不出的幽异特别,普天之下,没有哪个字哪个词能够准确描述,反正区区“好闻”二字,顶多只能说出万分之一。   而在沐浴的女子更是个罕见的绝世美人,腰细臀翘,丰乳长腿,减一分太瘦,增一分太肥,周身上下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来。可最吸引人的,却是她通体的雪色,发是白的,眉也是白,肌肤更是白如皎月。   殷渺渺十分意外,没想到这个洞主的姿容竟然如此特别。   “唉。”就在这时,女子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照理说,来者是客,总该请喝杯喜酒,可上回三妹妹成亲,便是叫人坏了好事,容不得我们不小心。”   殷渺渺微怔,是她暴露了,还是在诈她?继而又想到一件事,昨天那个姐姐说过,上回成亲的是三洞主,这回是五洞主。   听这口吻,莫非是大洞主或是二洞主?   “你不必怀疑,我知道你在这里。”女子起身出浴,披上了衣衫,“你是个女子,身上带着让我既喜欢又讨厌的气息,真是奇怪。”   对方都说到了这个地步,再遮遮掩掩就太没风度了。殷渺渺显了身形,大大方方地问:“你是这里的洞主?”   “我叫幽昙。”她轻柔地说,“今朝正逢五妹大喜,我不想伤害你,你便老老实实地留在这里吧。”   那股奇异的香气愈发浓郁,殷渺渺感觉到香气化为了实质,侵入了体内,似乎对灵力造成了些微妨碍,只是她服用过指尖莲,香气被很快化去了。   但她佯装不适,皱眉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不过是叫你的身体暂且麻痹罢了。”幽昙眉眼柔和,气质出尘,不带半分杀意,“我不想杀你……唉,性命宝贵,何必打打杀杀呢。”   殷渺渺问:“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洞中寂寞,姐妹们想找个知心人罢了。”她忧愁地说,“只要你们不伤害洞中姐妹,我是不会伤你性命的。”   殷渺渺沉默了会儿,问道:“你们所谓的新郎官,是和我一同来的同伴吧?”   她已经明白了,胭脂和玉兰的对话恐怕是有意说给他们听的,目的就在于分开她和慕天光。   “是呢。”幽昙眼中带着笑意,“他容貌不俗,和我五妹正好相配。”   殷渺渺:“……他怕是不会同意成亲的。”   “无妨,五妹妹心思灵巧,自有办法说服他。”幽昙道,“你且看着吧。”   殷渺渺往洞外看了眼,发现慕天光居然真的不在原地了,不禁纳罕道:这五妹妹究竟是何许人也,居然能把慕天光骗走?   呃,同伴既然有此艳福,要去救吗? 第206章   殷渺渺进去以后,慕天光就在门外不远处等着,没过多久,突然有个紫衣少女步履匆匆地跑了过来,看上去是在躲避什么人。   慕天光见她修为不俗就想避开,没想到她格外敏锐,一眼就发现了他:“你是什么人?”不等他回答,又讶然道,“男人?你是试练者?快走,洞主要抓你。”   “你是谁?”慕天光握住了剑柄。   少女慌忙摆手:“我没有恶意,哎呀,现在说不清楚。”她胆战心惊地望着前面的洞室,“洞主在里面,被她发现你在这里就糟糕了,快离开这里。”   慕天光没有动。   少女反应灵敏:“你有同伴,他也是个男人?”   “女修。”他淡淡道。   少女松了口气:“不用担心,我们千红洞窟从不伤害女子,倒是你,再不走就麻烦了!”   话音刚落,另一条通道里就传来说话声:“新郎官今夜就该到了吧。”   “这回可不能让他跑了。”   少女额上出汗,急得不得了:“是三洞主来了,快走,要是被抓住,你可真的插翅也难飞了。”   慕天光能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息朝自己逼近,思量再三,他决定先行避开,要是殷渺渺出了什么事,他再想办法搭救。   他往来时的路走,却被那紫衣少女拉了一把:“这里,跟我来。”   慕天光皱起眉,抽回被她握在手里的衣袖。   紫衣少女并未在意,东歪西拐进了一间隐蔽的洞室,长松了口气:“好了好了,吓死我了。”   慕天光见她的确带自己避开了来人,略微放心,然警惕不减,冷冷问:“你是什么人?”   “我叫妩儿。”紫衣少女很活泼,“你呢?你叫什么?”   慕天光不答反问:“你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试练者吧?”妩儿说,“我们这千红洞窟每过百年就会有试练者过来,若是女子,只要顺利过关就能离开,可若是男子……”   “如何?”   妩儿吐了吐舌头:“就要留下来给洞主当夫婿啦。”   慕天光:“……你们的洞主是什么人?”   妩儿做了个鬼脸:“这我怎么能告诉你?救你就很不错了。”   “为什么帮我?”   妩儿说:“因为三洞主的夫君帮过我,我发现你们这些试练者好像也不是很坏,而且……”她拖长了声调,伸出手心,“救了你,你应该表示表示吧。”   慕天光问:“你想要什么?”   “好吃的,好玩的,什么都可以。”她负着手,“要是特别有趣,我就再送你个消息。”   慕天光身上真没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只有替飞英买的一个法器是玉珏状,勉强能送人:“这个行吗?”   “好丑哦。”妩儿拿过来看了看,放在裙子上比划了一下,勉强接受,“我得给它配个好看的络子才行。”   慕天光:“消息。”   “就这个……”妩儿嘟囔了句,不情不愿地说,“你最好小心一点,上回的试练者打伤了三洞主,这次大家都小心着呢。你要是被抓住了,肯定逃不出去,洞主们厉害着呢。”   慕天光皱起了眉头。   她又说:“你们的气息和我们不一样,骗骗那些修为低的也就罢了,像我,你就瞒不过。”   慕天光道了声谢,转头就走。   妩儿急了,叫住他:“你去哪儿啊,你一到外面就会被抓住。”   “找我同伴。”他答。   妩儿好奇地转着眼珠子:“你这么急,难道她是你的意中人?”   慕天光否认得很快:“不是。”   “那你急什么?都自身难保了,还惦记着她?”妩儿幽幽道,“她是女子,不会有事的,说不定成亲的时候,还要请她喝杯喜酒呢。”   慕天光觉得妩儿的口吻有点古怪,他品不出深意,却直觉不对劲,也不多同她废话,转身就走。   “好吧好吧,拿你没办法,就再帮你一次。”妩儿嘟囔着小跑过来,“你要瞒过洞主的感知,必须彻底隐藏起自己的气息,拿着。”   她递过去一个香熏球:“带着这个,你的气息就和我们差不多了。”   慕天光蹙眉,他素来受女修欢迎,被无故大献殷勤的次数多了去了,妩儿的热情并不稀奇。但出于谨慎,也不想和女子有什么牵扯,他断然拒绝了:“不必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妩儿不满极了,冲到他面前,抬首看着他,“要不是看你长得……”   慕天光在她靠近时就想避开,可惜太迟了,妩儿话说到一半,朱唇微张,丝丝缕缕的紫烟从她口中溢出,吹在了他的脸上。   甜腻的香气直冲而来,慕天光以灵力封住周身,反手挥出一剑。   雪际剑劈裂了香熏球,碎片崩裂,白烟、红烟、黄烟交织散出,迅速侵染了他的灵力。   慕天光感到身体渐渐麻痹起来,眼前出现重影,景象宛若泼翻的调色盘,五彩缤纷,诡异奇丽:“你……”   “都告诉你啦,三姐姐的夫君跑了,这回我们怎么能不小心呢?”妩儿笑眯眯地说,“你不用挣扎了,我二姐姐、三姐姐、四姐姐的香混合在一起,就算是元婴来了也挡不住,你还中了我的媚香,老老实实待着,和我成亲吧。”   慕天光抿唇:“你就是五洞主?”   “我叫妩媚,姐妹中排行第五,你就继续叫我妩儿好了。”她拍了拍手,侍女鱼贯而入,“把新房布置起来吧,今夜就可以成亲啦。”   慕天光的眼皮变得沉重,没过多久,就失去了意识。   妩儿走到他身边,笑盈盈地自言自语:“不枉费我设下这个局,长得可真好看呀。”   *   殷渺渺在和幽昙说话:“你成过亲没有?”   幽昙眉间带着苦涩:“我同她们不一样,从未想过成亲。”   “你有心上人,是不是?”殷渺渺温和地问。   幽昙轻轻道:“哪里说得上是心上人呢?他是我的主人,若是可以,我真想一直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殷渺渺心中一动:“后来发生了什么?”   “唉。”幽昙叹了口气,愁眉不展,“我不知道,他把我们托付在此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殷渺渺语调柔和,神态亲切:“你们?是你和你的姐妹们吗?”   幽昙喃喃道:“我知道主人是为了我们好,他舍不得我们,才会把我们托付在这里,可是、可是这千红洞窟里无日也无夜,太寂寞了。”   殷渺渺扮作最好的聆听着,静静地不说话,只是用温和的眼神注视着她,鼓励她继续说出心里话。   幽昙落下眼泪来:“太寂寞了,要不是寂寞,大家怎么会想着要成亲呢?不过是想有人能陪陪我们。”   “你既然知道我们是试练者,那也该清楚,我们总会离开的。”殷渺渺假装不经意地问,“你们也可以离开,为什么要一直留在这里?”   “离开?”幽昙收了眼泪,冷冷道,“像我大姐姐吗?她离开了,可也死了。”   殷渺渺讶异:“你们离开这里就会死吗?”   幽昙道:“不是我们离开就会死,是你们容不下我们活着!”   “你不是我们,怎么知道我们容不下?”殷渺渺问。   “我就是知道,你们人……”幽昙停了会儿,嘲弄道,“贪心,你们都贪心。”   殷渺渺就没有说话了。   过了会儿,玉兰过来回禀:“二洞主,婚礼要开始了。”   “好。”幽昙面上浮现出了笑意,对殷渺渺道,“你就在这里待着,别使什么心眼,婚礼以后,我自会放你离开。”   殷渺渺笑了笑,说道:“我现在手脚发软,能做什么?只是成亲的人是我的同伴,可否让我去喝杯喜酒,沾沾喜气?”   幽昙凝眉:“不可。”   “这就是你们没有道理了。但凡成亲,新郎新娘双方亲友皆要在场,上禀天地,下告亲朋,这方是被承认的婚礼。”殷渺渺假作不满,“要不然,你们这做派和抢亲有什么区别,讲不讲规矩了?”   幽昙果然犹豫了下。   殷渺渺道:“你要是不放心,再对我用那什么香就是了。”   幽昙想了想,吐了口白烟,这才道:“玉兰,你扶着她,我们去五妹妹那里。”   玉兰过来扶住殷渺渺,神色畏惧又亲近。   殷渺渺温言道:“抱歉,是我的气息让你不舒服了吗?”   玉兰说:“有火的味道,很讨厌,但也有和我们相似的味道,你是什么人?”   殷渺渺笑了笑:“客人。”   玉兰就不问了。   走到洞室外面,石窟里张灯结彩,喜气非凡,到处是欢声笑语,女孩子们穿上了最好看的衣裳,佩戴着最美的首饰,争奇斗艳,香风阵阵。   殷渺渺放眼望去,没有见到一个男性,全是千娇百媚的女子,谓之“千红洞窟”,名副其实。   穿过挂满红绸的通道,终于到了新房。   慕天光躺在床上,似乎陷入了昏迷。新娘子是个穿紫衣的少女,明眸皓齿,伶俐可爱,一看见殷渺渺就撒娇:“二姐姐,她怎么还在呀?”   “她不过是误入的试练者,何必伤她性命。”幽昙劝说。   妩儿哼了声:“就怕她坏我好事,是不是啊三姐姐?”   三洞主是个红衣女郎,闻言冷冷道:“不错,留下后患无穷。”眼神大有愤恨幽怨之意。   殷渺渺猜想上回婚礼恐怕很不愉快,但佯装不知,笑眯眯地说:“怎么会呢,我是来给你送礼物的。”说着,便从袖中取出金钗来,“你看,你戴上这个,是不是更好看了?”   这里的女子头上戴着的不是绢纱就是鲜花,没有珠宝首饰,她的金钗立即显得与众不同起来。   妩儿意动:“这是什么?”   “这是好像是外面的钗。”幽昙不太确定。   殷渺渺笑了笑:“没错,钗有两股,分时为簪,合则为钗,可作夫妻间的信物,我便以此作为五洞主的贺礼,好不好?”   另一个穿黄衣的女子道:“好了,我听说人成亲的时候是不许见血的,咱们也入乡随俗吧。这钗十分好看,五妹妹戴上,一定会是最好看的新娘子。”   妩儿被说服了:“那好吧。”   “金钗当配高髻。”殷渺渺微微笑,“不如由我替五洞主梳个更好看的发髻如何?”   妩儿看了看幽昙,见她微微点头,方才道:“好吧,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招。”   “你们几位都在这里,我能耍什么花招?”   殷渺渺走到妩儿面前,微笑着说。 第207章   香熏球里的烟雾使得慕天光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不过一炷香后,他就慢慢清醒了过来。既然是要成亲,性命必然无忧,因此他没有贸然睁眼,而是静观其变。   陆陆续续进来了很多人,忙忙碌碌似在布置房间,没一会儿,有人说“四洞主来了”,妩儿的声音响起:“四姐姐。”   “成了?”四洞主的声音很温柔。   妩儿得意:“当然,有姐姐们给我的香粉,必须手到擒来。”又撒娇,“还要多谢四姐姐让我,要不然我得再等一百年呢。”   “我和二姐喜欢清静,不需要人陪。”四洞主说,“自家姐妹,用不着说谢。”   “二姐姐最好了。”妩儿好一通痴缠。   过了会儿,红衣的三洞主来了,进来第一句话就是:“五妹,你可要把人看紧了,万万不可大意。”   “三姐姐放心,他中了我的媚香,若是没有我给他解毒,怕是要难过死了。”妩儿笑嘻嘻的,浑然不担心。   媚……香?慕天光感知了番,果然,丹田内似乎有一缕紫烟萦绕,好在有冰魄压制,将它拘于周围,不曾弥散开来。   接着,二洞主幽昙带着殷渺渺过来了。   慕天光见殷渺渺无事,自是稍安,可听到她说要送给妩儿金钗作为大婚贺礼,心里一突,顿觉异样。   她却浑然不知,真的给妩儿梳起头发来。   “几位洞主身上好似都带着香气,我闻所未闻,不知是什么香粉?”她慢条斯理地替妩儿梳理着头发,随口闲聊。   四洞主脾气好,答道:“我们姐妹生来带香,无须脂粉。”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我原想着用首饰和你们换换呢,好闻得紧。”殷渺渺仿佛十分惋惜。   几个女子但笑不语。   发髻很快绾好,殷渺渺替妩儿插上金钗:“怎么样,好不好看?”   妩儿揽镜自照了翻,后又觉得不对:“它上面的气息……”   “这是一件法器。”殷渺渺的手心往下,扼住了她的咽喉,不疾不徐道,“名为定魂簪,一股定肉身,一股定魂魄,怎么样,好玩吗?”   这是她在风云会后得到的奖励,一直没机会用,没想到效果不错,居然能够定住妩儿。   妩儿想要挣扎,可是身体重若千钧,居然动弹不得:“你!姐姐!”   “几位洞主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殷渺渺掐着妩儿的脖颈,微笑着说,“否则你们小妹妹的性命怕是保不住了。”   三洞主脾气最急:“我就知道,你快放开五妹!不然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是你们先动的手。”殷渺渺收拢手指,捏住妩儿的喉管,“说,你把他怎么了?”   妩儿眼珠一转:“没怎么啊,就是迷晕他而已,我还要和他成亲呢,怎么会伤害他?”   “真不老实。”殷渺渺感叹了声,左手燃起火焰就要朝她按去。   妩儿对地火万分畏惧:“别过来,不许靠近我!”   幽昙见此,慌忙阻拦:“住手,你的同伴没事,只是中了我们的香气,暂时失去意识而已,效力过去就会醒了。”   殷渺渺眯起眼睛,似在考量。   三洞主担忧妩儿,趁她去看慕天光时挥出双袖,红烟飘散。妩儿看准机会,两条藤蔓从她袖中窜出,牢牢捆住了殷渺渺的腰身。   然而下一刻,地火凭空燃起,顷刻间将藤条烧得干干净净,灰烬飘落一地。   妩儿面色煞白,神色惊惧:“你这火是什么东西?”   三洞主亦是焦急:“我的粉对她没用!”   “我们的香粉对她无效,她又身俱异火,恰好能克制我们。”幽昙缓缓道,“你放了五妹妹,我们就让你们离去,之后互不相扰。”   殷渺渺冷笑了声:“想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痴人说梦。”   三洞主气急败坏:“那你想怎么样?”   “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殷渺渺单刀直入,“我可不相信你们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找人成亲。”   幽昙轻轻叹息:“你多虑了,试问我们若有害人之心,为何不早早动手,还要辛辛苦苦寻来这些事物,布置一场婚礼呢?”   “你在回避我的问题。”殷渺渺一针见血。   幽昙道:“我们的身份根本无足轻重,你为什么非要追根究底?你们这些试练者,只需要通过石窟就好了,不是吗?”   “这就有趣了,既然是试炼,石窟真正的试炼是什么?总不会是温柔乡吧。”殷渺渺轻笑了声,“你的主人让你们待在这里,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幽昙唇上唯一的血色也褪去了:“你不要太过分,我们姐妹虽不爱杀戮,却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二姐,我不想放他们走。”妩儿不甘心,“他走了,我不就没有夫君了?我等了好久才等到的。”   殷渺渺冷静道:“你想打,我求之不得。”烈火自她脚下窜起,盘旋飞舞着向外蔓延开去,“你们四位似乎很了不得,就是不知道外面的小妹妹们能不能经受住我的火了。”   “住手!”幽昙面露焦急,片片雪纱飞出,挡住了地火的蔓延。火光下,她洁白的面颊被映得通红,鼻尖有汗水渗出,香气愈发浓郁。   四洞主心焦不已,余光瞥过慕天光,急中生智:“快住手,不然我杀了……”话音戛然而止,雪际剑掠出,剑尖点住她的咽喉。   “住手,不然我杀了她。”他冷冷道。   殷渺渺十分配合得在指尖凝出烈焰,逼得妩儿浑身发抖,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幽昙见四妹和五妹皆受制于人,挣扎半晌,颓然道:“你想要什么?我能满足你的可以答应,但你不许伤害她们。”   殷渺渺见好就收,笑了笑说:“你误会了,我也不想伤害你们,只是有些问题你们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幽昙叹息道:“你问吧。”   “你们不是人,是什么?”她问。   幽昙苦涩一笑:“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非要我们自己说出来。好罢,我们的确不是人类,我的本体,是一株坠月幽昙花。”   殷渺渺心道“果然”,她们非人非鬼,有象无形,体带芬芳却畏惧火焰,合该是花灵。知晓了她们的身份,她也就没有追问其他人的原型,毕竟被识破原型是非常严重的事,而是道:“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幽昙道:“我们姐妹原本是主人培育的奇花异卉,他爱我们如珍宝,细心照料,在他身边,我们度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光。”   她一说起这段往事,连最闹腾的妩儿都不挣扎了,安静地听着。   “后来有一天,好像出了很严重很严重的事,主人很伤心很难过,说他宁可自己死也不会让我们受到伤害。有一天,他就带我们来到了这个地方,说这里叫‘千红洞窟’,是他为我们准备的家,我们待在这里就会很安全,又说这是个试炼之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试练者来此。   “我们姐妹的花、叶、果实,对于你们人类来说是无上的宝贝。主人说,如果有人来,就象征性地阻挠他一下,然后给他点花儿果儿就让他走,万不要与他们拼命,伤了性命。”   说到这里,三洞主不由红了眼眶:“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见好就收的,那一回要不是大姐姐舍身救我们,我们……我们就死了。”   殷渺渺“嗯”了声,不为所动:“后来呢?”   “我们在这石窟里,不知日月,不分春秋,好在主人临走前栽下无数花种,她们长大了,慢慢的,这里开始热闹了起来。”幽昙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但很快湮灭,忧愁道,“只是她们醒来就在此处,不知外面的世界,便总是缠着我们说起,说得多了,难免……”   她摇摇头,不知该怎么形容。   殷渺渺道:“难免思凡。”   千红石窟里的花灵们就好像是瑶池中无忧无虑的仙女,不知凡间事,不起红尘心,听了凡间事,便要思凡尘。   思凡的戏唱了那么多年,哪会没有道理?   “你们人能成亲,怎么我们就不行?”三洞主直言直语,“我那夫君见我时,明明很是欢喜,可是要他待在这里陪我,他却怎么都不肯,还打伤了我跑了。你们这些人类,贪心又薄情,狼心狗肺。”   殷渺渺道:“你在这里觉得寂寞,他自然也觉得无趣,想走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可我有了他就不寂寞了啊。”   殷渺渺又问:“你为什么不跟他走?”   三洞主冷笑一声:“我要跟他走,非得带着本体一块儿不可,他要是知晓了我是赤心幻花,还能留我性命不成?”   殷渺渺心想,这几个花灵虽然单纯了些,却不愚笨,又或者只有人类才对情爱痴缠不已,花灵真的懂爱吗?   她们闹着要成亲,更像是对人类的一种模仿,而非动了真情。   幽昙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现在可以放开四妹五妹了吧?”   “最后一个问题,既然是你主人安排你们在此,也就是说,这个秘境乃是人为的咯?是什么人在做这件事?”她问。   “那时的我不过是一朵刚开了灵智的小花,哪里会知道这些?”幽昙苦笑,“要是知道,我真想问问他,我们待在这里这么久了,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一年又一年,试炼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唯有她们始终被留在这里,漫长的岁月没个尽头也没个盼头。   无限幽怨。 第208章   话说到这份上,殷渺渺知晓问不出更多有价值的信息来了,遂把目光投降了慕天光,眼带关切。说来奇怪,过去许多次她看他,慕天光都不能领会她的意思,可今天这一眼,他一下子就看懂了——她是在问他有没有事。   他沉吟少时,体内的其他香气都被灵气驱散得差不多了,唯有妩儿的媚香留存在丹田处,但他下意识地不想言明,便摇了摇头。   殷渺渺松开了妩儿:“送我们走。”   妩儿强忍着怒气:“把钗拿走。”   “我离开这里,法器自然会跟我走,就委屈你继续当会儿木头人吧。”殷渺渺捏了捏她的脸,“长个教训,抢亲不是你想抢就能抢的。”   妩儿“呸”了声,一脸倔强:“若非你使诈,我哪里会给你制住?有本事和我堂堂正正打一场。”   “激将法对我没用,不过,你要是想死,我倒是可以送送你。”殷渺渺微微笑了笑,“不知道你的原型是什么,我也不能白来这秘境走一趟啊。”   幽昙的脸霎时就白了:“你要是敢伤害五妹,我们姐妹不会放过你的。”   四洞主救人心切,脱口道:“五妹的花果对你们的修为无用,我有一枚果实,可以为修士增加寿元,可以给你,五妹还小,你不要……”   “四姐!”妩儿急红了眼。   殷渺渺:“……”花灵们真是一群傻白甜啊,几个做姐姐的居然没有最小的机灵有心眼,怪不得它们的主人要把她们养在这个地方了。   她本来还在想,若不然带走回去种在山上也是不错的,现在想想算了,在小说里,她们活不过一集。   “不行。”她心里有了主意,笑盈盈地说,“有用没用我不在意,谁做错的事,谁付出代价。”   妩儿扁了扁嘴,但比起让姐姐们偿还,她宁可自己受点痛楚:“给就给。”她丢给殷渺渺一个玉瓶,“里面是我的花露,对人大有好处,你拿去喝吧。”   殷渺渺收下了,而后,自储物袋里取出了脂粉首饰、话本器具:“打发时间,不一定要人,这些东西尽够了。”   三洞主狐疑道:“送给我们?你们人类有这么好心吗?”   “送是不可能的,和你们换。”殷渺渺道,“你们的花儿叶儿果儿我很有兴趣,大家互惠互利不好吗?”   妩儿果真最聪敏,转着眼珠问:“拿出来了,你又反悔杀人怎么办?”   “你可以拒绝啊。”殷渺渺慢条斯理地说,“做生意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试不试随便你,我是不会强买强卖的。”   其余几个女子意动,不由去看幽昙。   幽昙虽然性格柔弱了些,然而经历的事最多,想得更深些,害怕殷渺渺得不到东西会翻脸不认人,毕竟人类的贪心她们是领教过的,如此,不如就客客气气地交换些东西,他们得了好处,说不定就相安无事地离去了。   当然,要是他们出尔反尔,她就启动洞窟里的阵法,主人当年对她们也不是全无准备……想到这里,她点了点头。   殷渺渺笑了起来:“很好,看来我们达成共识了。”   接下来的场景,无论哪个时代,哪个世界,都无数次上演过——   “我要这件裙子,用我的叶子和你换,一片叶子换两件!”   “不行,两片叶子换三件。”   “二姐,你快来看,这个话本好有趣啊。”   “一朵花换两本,两朵花换五本。”   ……   慕天光震惊地发现,“新房”眨眼间成了坊市,珍贵的灵植被花灵们不要钱似的花出去,捧回了价值不过十分之一的衣裳首饰,还笑容满面,开心得不得了。   他:“……”   等四个洞主换完,探头探脑的小花灵们也涌了上来,她们虽不比四个洞主的品种珍奇,但依旧是难得一见的佳品,尤其年份皆在百年以上,亦可以说是十分珍贵了。   待到天色将亮时,小花灵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了。   殷渺渺瞄着臂钏里价值连城的奇花异草,觉得对花灵们可以更温柔一点,免费送了她们几册霓裳阁穿衣打扮的指导手册——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送了,她自己留的衣服都不多了。   花灵们也很满意,幽昙递给了他们一支蒲公英:“天要亮了,我们该去休息了,你们跟着它走,就能顺利离开石窟了。”   “好,后会无期。”   晨光乍破,喧闹的女孩子们纷纷消失了,石窟恢复了最初的平静,蒲公英随风而起,往前方飘去。   疾驰一日后,他们离开了千红洞窟,在在第三座山下宿营。   当夜,慕天光出现了异常。   没有离开洞窟时,他怕人看出异样,一直靠服用补灵丹补充灵力,但今天晚上,他想要行走周天时,残留在他丹田里的媚香开始起效了。   灵力不过丹田,它尚能被冰魄拘住,可一旦行走周天,那股紫色的烟气就开始融入灵力,流遍全身,全然无法抑制。   慕天光不由想到之前和妩儿的对话——那时,妩儿特地避开了殷渺渺,笑眯眯地对他说:“你很厉害嘛,你居然可以压制住我的媚香。不过,和姐姐们不一样,我的香是不会自然消散的。”   他的回应是冷漠地转开了视线。   古灵精怪的少女转着眼珠,声涵蛊惑:“它在你身体里待得越久,你受到的痛苦就越大,但是一旦化开,就会有莫大的好处,可以精进修为,你不想试试吗?”   “不需要。”   “哼,那就是你自讨苦吃了。”碰了一鼻子灰的少女丢下了狠话。   现在,慕天光知道她所言非虚了。   他经受过千年不化的寒雪,承受过剑池万道剑气,忍受过筋骨破裂重塑之痛,但是没有一种痛苦是这样奇异的,心悸得仿佛要跳出胸膛,五脏六腑烧起了一把火,迎风燎过,每一次肌肤都在战栗,似在渴望什么。   媚香该怎么解,他有点明白,但又不是很明白,只是下意识地运行功法,属寒的灵力流过,稍稍缓解了痛苦,同时,埋伏在灵力里的媚香再度袭来,且又浓郁了一分,迅速掩盖了灵力带来的清凉,仿若饮鸩止渴,不断恶性循环。   不得已,他尝试服用解毒丹,可是媚香非毒,解毒丹全然无效。   “你怎么了?”   慕天光这么大的动静,殷渺渺不可能感觉不到,撩了床帐下来,看见他痛苦的样子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他呼吸沉重:“我中了她们的香。”   殷渺渺皱起眉头,快步走过去:“不是说没事?后来有人暗算你了?是谁?”   “我以为没事。”他断断续续地说,“其他的都被灵力驱散了,只有妩媚的媚香……不行,她说、说要给我解,我、我觉得她不怀好意……就没有同意,想着自己化去,没想到、的确不成。”   媚香?是她想的那个媚香吗??殷渺渺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现在觉得哪里不舒服?”   他的喉间溢出些许毫无意义的音节,似乎难受得紧,半晌,才喘息着说:“很难受,它留在我的灵力里,去不掉,我……”他说不下去了,这种痛苦是由内而外的,牵动了每一处,心跳快得要蹦出胸膛,唇干舌燥,肌肤突然变得敏感,连衣料的摩挲都难以承受。   后背沁出薄汗,很快浸湿了衣衫,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不得不拽紧衣袂,强忍着难受道:“我可能……需要一点水。”   殷渺渺从储物袋里找出浴桶,外面的雪不敢用,便倒了水囊里的泉水:“试试吧。”   “谢谢。”他扶着浴桶站了起来,和衣浸入冰水之中。   冰寒的气息舒缓了体内的不适,他觉得好些了,可是过了没多久,冰水转热,灵气被他吸收,那种焦灼感卷土重来,且愈发猛烈。   殷渺渺有点同情他,委婉地说:“你要不要试着不要使用灵力,任由它去?”   慕天光怔忪:“为何?”   “我看过妩儿给我的花露,虽然有些明堂,但气息纯正,并无毒素,想来她确实不是什么毒花。”   殷渺渺猜想,千红洞窟的主人当是个心情纯善之辈,若不然也不会为花儿们煞费苦心了,而他养的花,多半也是对人有益的花草——今日换来的东西里,最有攻击性的便是一些迷药幻药,只能使人麻痹,无一能伤人性命。   妩儿的媚香听起来折磨人,对人体应当没什么伤害,怕是用以闺房之乐的。   咳,当然,这也分人,对慕天光这样的人来讲,就是不小的麻烦了。   而慕天光虽然疑惑于她的建议,但是出于信任,仍旧依照她所说的做了,如此一来,不受灵力压制的身体骤然出现了生理反应,饶是慕天光再迟钝,这会儿也全都明白了。   媚香……果然是妩媚的媚,不是什么梅、霉、寐。   殷渺渺倒是坦然自若,指点他:“这香对旁人来说不算什么,左不过阴阳调和,你却不成,好在你灵力属水为阴,试着与阳气融合看看。”   一般春药的原理在于引发阳气,而阳气可以说是具象化的情欲,很难形容究竟是什么,但的确影响人的欲望,但要解开也不难,只要阴阳二气调和,药性便会自行消失,上好的药物还能使二气融合得更圆满。   慕天光对这等事不甚了解,忍着心悸,依她所言试了一遍,半晌,低声道:“只能延缓,不能解除。”   殷渺渺:“……”   帐篷里突然变得十分安静,有水珠从慕天光的睫上滴下,落入水中发出“叮咚”一声脆响。   奇异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第209章   殷渺渺不得不承认慕天光是很好看的。   修士的气质多是和心法有关,《易水剑》冰寒凛冽,慕天光的气质,便好似是那天边的月、山上的雪,有种禁欲冷淡的诱惑力。   男人把骄傲的女人比作烈马,越是野性难驯,越是能激起征服欲。同理,禁欲高冷的男人亦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让人期待看到他们沉沦欲海的模样。要不然魅姬怎么放着风云会那么多好看的男人不碰,偏生对慕天光念念不忘呢?   他平日里有多不近女色,现在就有多吸引人。   黑色的衣衫浸透了水,紧紧贴在他的身上,衬得他的肤色白得透明,淅淅沥沥的水珠从他的下颌滴落,色气满满,烟灰色的瞳仁宛若琉璃,含着浓浓的情欲,薄唇紧抿,喉结不住滚动,叫人恨不得吻一吻。   咳,殷渺渺挪开视线:“要不然你先出来吧,当心着凉。”   慕天光哑着嗓子:“嗯。”   从浴桶里出来,水洒了一地。   殷渺渺好人做到底,灵力拂过他的肩头,水汽被蒸发,如烟雾萦绕住他们。她不自在地轻咳了声:“你不舒服,床让给你吧。”   “谢谢。”他往前走,但不太习惯现在的情形,不知怎么的,突然踉跄了一下,不偏不倚撞到了她。   身体相贴,什么也瞒不住。   慕天光心里知道不能这样,可是身体脱离了控制,牢牢被吸引在了她的身边,本能地想要近一点,再近一点。   初见时的场景不期然地浮现在了脑海里,修士的记性那么好,当时的一草一木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更不必说她、她……衣衫里的风情。想到这里,体内的媚香如火上浇了一泼油,烧得他理智崩裂,意识含糊:“你、我我不能……”   他强行压下欲望,勉力道:“我出去……”   殷渺渺体贴地说:“不了,我出去好了,你自己,哎,你好好休息。”   对着慕天光,她都不好说让他自己解决一下,毕竟先天阳气至关重要,自行泄去元精而无阴气融汇,不是阴阳至理,对修为无益。他修行至今,因区区媚香而失元阳,委实不合算。   她思忖了会儿,想起自己体内有指尖莲,虽然未必能解媚香,但死马当活马医,管不了这么多了:“要不然,让我试试?”   “可以吗?”他迟疑着,身体控制不住颤栗,“你、你愿意?”   如此明显的误会,殷渺渺哪里听不出来,原想着解释,可他身上的凉意与热气交织着迎面扑来,烟灰色的眼瞳一眨不眨看着她,急促的呼吸响起在她耳畔,鬼使神差的,她咽回了原本的话,轻轻问:“你想要?”   在欲望的侵袭下,他无法思考太多,屈从了心意,喘息着说:“我想要。”   殷渺渺轻轻一叹:“说不定你会后悔。”   他不说话,眸中欲望更浓。   “算了,照顾照顾你吧。”她忍不住笑了笑,把他拉到床边按着坐下,抽了条丝巾蒙住他的眼睛。   他问:“为什么?”   “接下来的事,你不知道会更好。”她温柔地说,“给你一个后悔的机会。”   慕天光不解其意,然而她未曾给他说话的机会,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霎时间,什么杂念都被抛至脑后。   一丝凉风钻入了衣摆,是她解开了他的外衫,系在腰间的带子被松开,凉风吹过肌肤,却解不了身体的热意。没多久,他感觉到自己最难受的地方被一团温热裹住,前所未有的酥麻感泛起,阵阵掠开。   没有哪个词汇能够形容这种奇异的滋味。   似乎变得更难受了,但又有说不出的舒服,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能地想要想要深些,再深些。他抱住了她的腰,在全然不自知的情况下,面颊磨蹭着柔软而温暖的地方,最后深埋进去,彻底沦陷。   而后的事,他记得不太清楚,最后一刹那的欢愉萦绕不散,他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殷渺渺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带着浅浅的笑意:“好了,可以松开我了。”   他如梦初醒。   蒙在眼上的丝巾早在他的磨蹭时便散落在床,因此,他抬起眼眸,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解开的衣襟里透出的雪色。   “我……”神智回笼,意识归位,他慢慢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但又有点不明白,“你、你做了什么?”   殷渺渺低头看着他,慕天光的眼中,既有从欲望中挣脱出来的清醒,也有深切的茫然,还有一点点不容忽视的窘迫。   他可能已经明白他们做了什么,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要知道比较好。”她轻轻道,“都过去了。”   他抿了抿唇角:“不,告诉我。”   “无知是福气,把这件事忘了对你有好处。”   男女之事,食髓知味了以后,几人能够放开手?她是不能的。慕天光这样的性子,一旦沾染,怕是免不了痛苦,不如初时就懵懂,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会对道心有所妨碍。   但慕天光不懂她的苦心,他有他的执着,紧紧握住她的手臂:“告诉我。”   殷渺渺好气又好笑,半晌,问他:“不后悔?”   他摇了摇头。   也罢,是他自己的选择……她笑叹了声:“那你就自己看看。”   一直抱紧她不让她走,两人的姿势还维持着原样呢。   慕天光随着她的视线往下看,目光定格在了衣衫交叠处。好一会儿,他伸手握住了衣袂,缓慢而坚定地掀到了一旁。   生命大和谐的真相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眼中。   惊奇、震撼、恍然、窘迫、羞耻……数不清的情绪在他胸口翻滚,却一字也吐不出来。   殷渺渺轻巧地脱身,系好脱下的纱裙,悠悠道:“别这么吃惊,男为阳,女为阴,当然长得不一样,要不然怎么交合呢?”   慕天光怔怔地看着她,彻底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傻了?”她整理好衣衫,凑到他面前,往他脸上轻轻吹了口气,“醒醒啊。”   慕天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真傻了。”她笑了笑,拿了块帕子给他,“清理一下,天快亮了。”   *   事后永远都是最尴尬的[微笑.JPG]   今天他们要爬第三座山,同样积雪深厚,难以攀爬,若非借助灵力踩踏,一脚下去能直接没到大腿根。   殷渺渺试图装作全神贯注地爬山,奈何身旁的人不知怎么回事,如影随形得跟在她身后,偶尔动作幅度大些,两个人的袖子就会交缠在一起。   他应该是想亲近她,又不敢,抑或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如少年般笨拙。   山路崎岖,他慢慢缩短着二人间的距离。在攀上一处陡坡时,他终于首次超过了她,抢先登了上去,而后回过身,对她伸出手,仿佛无比自然地要拉同伴一把。   就在这一刹那,殷渺渺感觉到了他的可爱,不忍心戳穿,假装不知道,把手放进了他的手心里。   他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拉了上去。   然后再也没有松开。   雪渐大渐密,视线受阻,不得已,他们在一处山洞前停了下来。殷渺渺道:“天气越来越坏了,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   他点了点头:“好。”   这是他们第一次发现山洞,可惜不深也不大,不能撑开帐篷——说起帐篷,露宿多日后,殷渺渺发现帐篷上篆刻的阵法受到了损伤,多半是积雪的缘故,所以今天有山洞住,她就不准备在外露宿了。   没有了帐篷阻挡低温,殷渺渺在储物袋里翻了翻,找了毯子和被褥出来:“你有吗?”   有。慕天光行事虽不讲究,但出门历练,该配有的东西不会少,但他说:“在乔平那里。”   “哦。”她点了点头,眸中笑意闪过,“那要和我挤一挤吗?”   他道:“多谢。”   一床被子两个人盖,自然得肩并肩坐在一起了。   殷渺渺照例摸了酒壶出来,恢复灵力的同时也暖了身体:“要喝吗?”   他摇头,握住她的手,将她周身的寒气凝聚到自己这边来。殷渺渺若无其事地喝着自己的酒,过了会儿,突然问:“是想感谢我吗?”   感谢?慕天光怔了怔才懂她的意思:“不,不是。”   “不是吗?我以为你是在意昨天的事。”她笑了笑,“不用在意,也不需要负什么责任。”   他的心骤然被无形的手攥住,呼吸艰难:“你想我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要是你不想,又何必帮我?”   “谁说我不想啊。我只是想你知道,这只是件很普通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不用这么委屈自己。”她抬了抬两人交握的手,示意他不必这么照顾她。   他的情绪缓和下来:“没有委屈。”   她轻笑了声:“那为什么一直看着我,牵我的手,替我挡雪驱寒?”不等他回答,自顾自道,“这世界上的好有很多种,父母对孩子的关爱,成人对幼童的爱护,强者对弱者的怜悯……但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不外乎是三种情况。”   “要么是负责任,要么是想和她睡觉,要么就是喜欢她,然后想和她睡觉。”她托着腮,笑意盈眉,“你是哪一种?” 第210章   慕天光答道:“我……”   “嘘——”她按住了他的唇,灵酒的醇香随着她的气息扑来,“你不用回答我,只需要回答你自己。我要提醒你的是,你对我的感觉,是否是因那日看见我在雪地里而起的?”   慕天光问:“何意?”   “你也知道,妖兽到了年岁就会发情,脾气变得暴躁,甚至会控制不住,见到异性便要交配,人非妖兽,能克制自身,但道理是一样的。”   殷渺渺娓娓道来:“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在凡间,少年人到了年纪,便会自然而然地对女子生出爱慕之心,盖因凡人也要以繁衍子嗣延续种族。这是告诉他们,你们已经成年了,可以行夫妻之事了。”   “可是修士不同,女修斩赤龙,男修擒白龙,我们克制住了身体的本能,同样的,也就没有办法清晰地感知这种变化。   “但是,阴阳之道合乎天理,它始终存在。你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就算再讨厌女修,只要你喜欢的不是男人,就会自然而然地对女人产生兴趣。”   她解开自己的衣襟,握着他的手探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不必羞愧自责,人人如此。”   慕天光没有任何回应。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掌心的柔软给吸引住了。   殷渺渺忽而失笑,想起和他的数次交集皆与性相关,或许冥冥之中早就注定好了,要她带着他尝尝高潮,一念及此,又怜又爱:“现在只有我和你,你可以试着碰碰我。”   隔着抹胸丝滑柔薄的衣料,他收拢五指,轻轻捏了一下。   好软。   指尖徐徐上移,到了布料的边缘,犹豫了下,试探着往里探了一寸。   她没有动作,似是默许。   如遇幽谷,如抚琼膏,腻滑胜脂,清雅芬芳。   一片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清,但那日惊鸿一瞥的场景却被牢牢记住,这时悄然浮现,使他情难自抑,频频喘息。   “你……冷不冷?”他问。   殷渺渺假装想了会儿:“有点冷。”   “那你过来。”他揽住她的腰,将她带进怀中,锦被裹住二人,当真比并肩坐着暖和多了,“你为什么愿意让我这样碰你?”   没有了媚香干扰,他情动的同时神智仍存,不免想到,为什么她会愿意这样对待他,是对他有情,还是想要一夕之欢?   他隐隐觉得是后者。   殷渺渺不是那些爱慕他的女修,他感觉不到她的喜欢。   也是,过去他那么对待她……   孰料,她笑了笑:“因为现在的你很招人喜欢。”顿了顿,又道,“你问的若是两情相悦,生死相许,那便是没有了。”   “你讨厌我吗?”   “讨厌你,哪里容得了你这样亲近?”   听得这句话,他阴郁的心情蓦地明亮起来。   她幽幽叹息:“这个时候还要想东想西的,你可真煞风景。”说着,手指伸进他的衣袍里,径直握住了要害。和他笨拙犹豫的动作不同,她的爱抚轻灵又娴熟,指腹所过之处,肌肤战栗发烫,爱欲如火燎遍周身。   这是和昨夜截然不同的感受。   很难忍受,但又带有奇特的魔力使人沉溺,明明是和手脚一样的器官,怎的会有这么大的不同……“你在做什么?”   一点微弱的光线亮起,殷渺渺在石壁上嵌了颗夜明珠,叫他自己看个分明。   柳腰轻颤,牡丹吐露,樱桃点在酥酪上。   玉萧难耐,腰腹相贴,低唤卿卿快些儿。   直至夜色深沉,欢愉才歇。   也不整衣裳,两人相拥说话,殷渺渺望着他的双眸,浓情过后,他烟灰色的瞳仁变得更淡,像是潺潺泉水,清凉沁人:“其实我不讨厌你看着我。”   “嗯?”   “因为你的眼睛很好看。”她笑,“被这双眼睛看着,怎么都不可能生起气来。”   慕天光弯了弯唇角。   殷渺渺笑叹道:“笑起来也好看。”   慕天光的颜值是真的没话说,绝对是修真界里数一数二的长相,无怪乎北三洲的女修会为之疯狂。而现在经历了风云会,怕是整个十四洲的女修都不能幸免了。   何况他不仅好看,还很好吃。   她情不自禁地靠近,亲了亲他的唇角。慕天光眼睫一颤,继而慢慢靠近,用唇碰了碰她的脸颊。   也是很香很软的。   先前的交谈不期然涌上心头,他徒然迷惑起来,自己迷恋的究竟是殷渺渺,还是温香软玉的女体?   若是前者,是情。   若是后者,是色。   他不曾掩饰情绪,殷渺渺自然看出了他的彷徨,抚着他的面颊道:“这不是一个容易想明白的问题,你不需要现在就得出结论,慢慢想也不迟。”   慕天光缓缓点了点头。   情劫之难渡,他亦有耳闻,不知多少人在情字上栽了跟头,然而,同是动情,有人修成了有情道,有人却不得不斩断情丝,可见并无准确答案,要看自身悟出的是什么道理。   如今,他因缘际会陷入情障,便是到了修行的时候。   *   孔离认为,在秘境里能够遇到一个靠谱的同伴,是最大的幸运。   他和游百川结伴儿,把这个诡异的地方给摸了一遍,终于发现了白露的秘密——在白天与黑夜交锋的时刻,白露能够通往另一个空间。   这是离开此地的关键。   日头西沉,金黄的阳光逐渐变成橙红色,落日的余晖洒遍了整个森林。   地面上浑圆的白露开始蒸腾变小,有消散之兆。   游百川言简意赅:“我先,你后。”   孔离自知不抗揍不能打,爽快地接受了小伙伴的好意:“成!”   天色很快暗了下去,没多久,西边只剩下一丝光线。   “跳!”   身体没入清凉的露水,双脚没有碰到土地,而是陷入了一团棉花,借不上力,使不出劲,只是不停地下坠。   孔离感觉到手臂被冰凉的链条捆住,心中稍安,这必然是小伙伴的伏龙索了。   过了很久(可能只是短短一瞬),露水的凉感消失了。   他们到达了下面的世界。   *   骄阳似火。   向天涯站在礁石上眺望,海风吹过衣袂猎猎作响,海天交界之处,一个黑点渐渐升起。他看了会儿,转身进了岛上的密林。   不多时,一栋与林子格格不入的木屋就出现在他面前。他远远就停了下来,喊了声:“桥快出现了。”   吱呀——门扉开启,一袭水色衣衫的女子走了出来,容颜清冷,正是水悠然。   向天涯默默后退了半步,和她保持距离:“我先走一步,桥上等你。”   “好,多谢告知。”水悠然生硬地说。   “客气客气。”   话音刚落,人已在十步开外。   和运气好的孔离不同,向天涯的运气就很一言难尽了:秘境传送时,他恰好要从一个十分危险的地方撤离,故而歪打正着,帮他躲开了一次危机。可是来到这奇奇怪怪的海岛后没多久,他就遇见了水悠然。   若只是当年风云会的那点恩怨,尚不至于如此,坏就坏在水悠然被送来时,似乎不巧受了重伤,又被妖兽袭击,虽勉力杀之,却被对方的毒血喷了个正着,中了热毒。   此处本就酷热难耐,热毒更是雪上加霜,待水悠然找到瀑布泉时,自然没有太多思考的余地,浸身其中,以水的寒气缓解热毒的痛苦。   法衣一般避水放火,所以浸泡时,她只穿着贴身的衣物。   而他路过。   这种非常时刻,面对一个声名狼藉又曾调戏过自己的男修,水悠然的惊惧可想而知,想也不想就朝他出了手。   一击不中,反而惹得余毒侵体,彻底晕厥了过去。   向天涯:“……”   他非常想告诉水悠然,虽然他不是个好人,但迄今为止,他没缺过女人,丰乳肥臀,细腰椒乳,哪种没有见过?湿身算得了什么。   她想的太多了。   不过,女修对陌生男人警惕也属应当,修真界类似的事不少见,水悠然又是难得的美人,想要先下手为强也在情理之中。   他捏着鼻子自认倒霉,然后明知不会有好报,还是把昏倒的“敌人”救了回去。   没办法啊,谁知道秘境里有没有别的男人,昏迷的女修落到别人手里会有怎么样的下场,他再清楚不过了。而且就算没有修士路过,岛上的妖兽也不是善茬,就这样任她丢了性命,他实在做不出来。   而水悠然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山洞里,第一反应自然是查探周身,见衣衫完好,元阴未破,便先松了口气。   但看见救自己的人是向天涯后,面色马上就变了。   “行了,别那么紧张,要对你怎么样早就下手了。”为了避嫌,向天涯开口就把她得罪死了,“你虽然长得漂亮,但我对你这样的女人没有兴趣也没有性趣,别想太多了。”   可惜水悠然对他毫无信任:“别过来。”   “行。”他爽快地停在了十步开外,把一个水囊和一株清热解毒的灵草丢了过去,“那你自己多保重吧。”   守到她醒已经仁至义尽,向天涯也不想被人防贼似的盯着,二话不说就走了。   半个月后,海岛沉没,新岛升起。   两座岛之间,会短暂地架起桥梁——岛上不能飞行,海中有高阶妖兽——这是唯一的迁徙之路。但是桥梁存在的时间有限,宽度亦窄,一起逃亡的还有岛上无数妖兽,迫不得已,他们联手杀出了一条生路。   第二次亦是如此。   目前,两人是离岛时合作,在岛上时互不干扰的临时盟友关系。   只不过,秘境哪有这么简单?   脚下的土地徒然剧烈震动了起来。 第211章   情欲是一头猛兽,放出牢笼便后患无穷。   慕天光过去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爱这等事,现在才明白,能够控制身体并没有用,那一刹那的美妙滋味镌刻在心头,忘也忘不掉,一想起来就喉咙发紧,唇干舌燥。   以前他看女人,不过匆匆一扫,记得样貌与气息就罢了。   但今时今日,他却看到了许多从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她的手腕上有圈红线,鬓边的头发微微弯曲,眼尾外翘,眯起眼睛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嘴唇的颜色是淡淡的红,温黁如香。   真奇怪,这些事以前压根看不见,好似眼前蒙了纱,现在却清晰无比,毫发分明。   修行一直讲“开窍”,可他自幼悟道极快,少有不通到通的感觉,如今却是感受到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握紧了她的手。   殷渺渺感知到了,心中轻轻一叹:她真是希望慕天光不过是为欲所迷,情欲听着可怕,其实只要尝多了,神秘感自然就消失不见,修士又可以控制生理反应,看破不难。   怕就怕真的是对她动了感情,两人又有了肌肤之亲,未来会发生什么,实难预料。   唉。   各自怀着心事,第三座山峰到了。   往北眺望,是一片浓郁的黑气,隐约闪烁着点点绿光,妖异万分,一看就不好通过。而在山头之上,同样有一株梅花,开着绿色的花瓣,形态与抄录下来的梅花图吻合。   说不得又是个幻境。   殷渺渺与慕天光对视一眼,道:“这次我来摘吧。”   “我来。”他右手握着她不放,左手握剑撩过,剑尖便多了一朵绿萼梅。   与此同时,眼前的景象扭曲改变,幻境再度开启了。   *   风雪镇是个雪山下的小镇,地处偏僻,平凡普通,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边是每年的11月至1月,会被大雪封住唯一的道路,居民们要过上三个月与世隔绝的日子。   这对镇上的人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但总有些路人不知情,一不小心就会被困在镇上,比如今天住进镇上唯一一家客栈的夫妻就是如此,因为不了解此地的气候,被一场大雪堵在了半路,无奈之下,只能在镇上住了下来。   客栈里。   殷渺渺拨着盆中的炭火,漫不经心地说:“这个幻境可真有意思。”   这一回,她和慕天光没有附身到某个人物身上,而是直接拥有了设定好的身份——被风雪耽搁了行程的路人,家在几千里外的某个城镇,身份是商人,随身带着1000两银子和若干物品。   没错,他们现在不是修士,而是凡人,镇上居民亦是如此。   而脑海中的背景介绍就只有前文提到的风雪,其他通关的线索暂未发现,可能需要后续寻找。   对殷渺渺来说,这个幻境总算比狗血的三角恋有趣,再来一回调解栏目,她真的想摞挑子不干。   “设定这个幻境的人应当曾经是个凡人,只不过不是什么穷苦人家。”殷渺渺戳了戳炭盆,“普通人家可用不起这种无烟炭,而且定价也乱七八糟的,住三个月要三百两银子,都能买个院子了。”   慕天光不曾用过炭,也不晓得住客栈和买院子要多少钱,明智地选择了闭嘴,不过心里隐隐有些高兴,不管怎么样,好在是和她在一块儿的。   殷渺渺拨旺了炭火,起身坐到床上,沉吟道:“你饿吗?”   “似乎有一点。”慕天光感觉了会儿,“既然你我是凡人,怕也是要进食睡眠的。”   殷渺渺点点头:“不错,要是在幻境中死掉,说不得现实中也会受到损害。我去厨房里问问打听打听怎么吃饭,你在屋里待着吧。”   “我同你一起。”他起身道。   殷渺渺颇没好气:“这是幻境,你跟着我也没意思,有这个功夫不如到处转转找人打听打听风雪的事。”   慕天光用那双淡若琉璃的眼眸望着她:“我于人情世故不甚了解,能请你多指教吗?”   “……呸!”殷渺渺啐了声,止不住笑意,“算了,跟我来吧。”   慕天光便要去握她的手,被她轻巧地躲开了:“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幻境而已。”   “万一有人觉得我不守妇道,把我拉出去浸猪笼怎么办?”殷渺渺有理有据,“现在你我都是凡人,可反抗不了他们。”   慕天光无话可说。   殷渺渺这才带着他下楼打听事情——这风雪镇地处荒凉,少有外客,客栈里只有老板一家四口,妻子和女儿在厨房帮忙,老板算账,小儿子帮着做些跑堂的活计。   听闻客人问起吃饭的事,老板很大方地表示可以在厨房搭伙,每个月多交二十两银子的饭钱。   殷渺渺不想吐槽二十两银子可以让凡间的普通人家过上好几年,捏着鼻子忍了设定,付了一个月的饭钱,又问:“我们初来乍到,不知这等风雪天气该如何应对?”   “客人不必担心,柴房里有不少柴禾炭火,不会有事的。”老板给出了肯定的回复。   殷渺渺想,看来不会是灾害天气求生的剧本了,风雪的背景设定更像是暴风雪山庄模式,纯粹是为了困住镇上的人。   那么,这个幻境有什么特别的呢?   趁着天色尚早,她决定和慕天光出去探探情况。外面的街上已经积了不少雪,没有灵力护身,一脚踩下去没过脚踝,行走起来颇费力气,落雪沁入皮肤的冰凉感都无比真实。   殷渺渺在路边买了蓑衣和木屐穿上,借着交谈的功夫打听了一下风雪天的事。卖蓑衣的老翁说辞同老板一样,只是说出行困难,旁的没有什么要留意的,镇上年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行人面色匆匆,急着往家里赶,却也没有异样之色,就好像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镇。   他们无功而返。   晚上吃的是炖菜,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肉炖得烂烂的,有清淡的肉香,热气袅袅,白米饭晶莹剔透,颗粒分明,很能引起人的食欲。殷渺渺已经接受了这个设定,吃白米总比吃粟米好,遂盛饭进食。慕天光也遵守凡人的条件,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外面的天暗透了。   烛火被窗缝里透进来的风吹得微微摇曳,屋室昏暗。慕天光习惯性地想要打坐,坐下才发现根本没有灵力,迟疑了下:“睡觉了?”   “还早。”殷渺渺移了烛台放到床边,“聊会儿天吧。”   慕天光道:“好。”   殷渺渺道:“镇子看起来很平常,但这才是最大的违和之处,必然有什么我们未曾注意到的线索,明天再去看看。”   “嗯。”慕天光说道,“我们进入秘境以来,每个关卡都是一重考验,且是人为,非为偶然。”   白雪森林里,他得到了水灵术;幻境里,殷渺渺学到了幻术,得了法宝;千红洞窟里,幽昙也说它们的主人安排给予考验,通过的给出若干奖励。   这个幻境应该也不会例外。   他既然提及,殷渺渺就问:“你有没有觉得,秘境的存在,好像是想寻找传承。”   慕天光纠正她:“常有人在秘境中得到传承,然秘境是为何物,尚无定论。”顿了顿,又道,“传承乃是修士所有,秘境却有许多天然之处,若是人为,谁有这样大的能耐?依据记载,万年来,十四洲中飞升的修士屈指可数,他们或有洞府遗存,却没有听说过谁飞升后创造了秘境,福泽后辈。”   殷渺渺明白他的意思,修士仍然是人,纵有排山倒海之能,却永远不肯能创造出有生命的世界。   人和仙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仙人可以创世。   哪怕只是一个芥子世界,有生命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而修士最多只能炼制出储物袋这样的空间器物,而不能凭空创作生命——每一朵花,每一棵草,每一个真菌,都是世界上最大的奇迹。   秘境之中,何止花草树木,更有许多天材地宝,这绝对不可能是“人”能办到的。   “但是,所有的秘境都有奇怪之处,不符合客观的规律。”殷渺渺支着头思考,“灵气不少,灵植妖兽不缺,却没有活人,难道不奇怪吗?”   高阶的灵植妖兽是不低于人类存在的生命,有它们,却没有活人。   没有活人,却有门派的遗迹,以及死去了的修士化身。   秘境,像是个曾经存在过人,但现在又没有人的特殊世界。   慕天光对秘境的存在习以为常,然而这些问题,他想也没有想过:“你为什么执着于这个问题?”   殷渺渺不可能告诉他,因为自己是穿越的,有两套截然不同的世界观,必须时不时互相印证融合一下才不会精神错乱,只能用个万能借口搪塞:“好奇而已。”   慕天光点了点头,过了会儿,突然道:“秘境的存在,蕴含着世间至高无上的奥妙。”   “什么?”她意外。   他解释道:“是关于秘境的种种传闻,有人说秘境是仙人遗落的洞府,也有人说是天道的恩赐,还有一种说法,就是秘境蕴含着大道,等待人的参悟。”   殷渺渺讶然:“我从未听过这种说法,你从何得知?”   慕天光回忆了番,答道:“很多年以前,宗门内的太上长老开坛讲道,我有缘旁听,得闻此语。”   殷渺渺听说过太上长老,实际上,三大宗门之所以屹立于十四洲的最顶端,正是因为冲霄宗、归元门、万水阁的背后,有修为接近化神,乃至已经修到化神期的修士。   他们通常已不管宗门事务,一心修炼,动辄闭关千百年。   殷渺渺从未见过冲霄宗的太上长老,而慕天光能有幸听其讲道,简直幸运得让人嫉妒。 第212章   “我记得长老说过的每句话,然许多事不解其意。”慕天光低首望着她,“若非你今日提及,我怕是永远不会想起来,你……”   殷渺渺瞥他:“我什么我?”   “你果然胜过我。”他微微笑了笑,“输给你,我心服口服。”   殷渺渺被他逗笑了:“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会说话了,讨好我啊?”   他摇头:“肺腑之言。”停了会儿,声音低沉下去,“我入门不久便被师父收入门下,几位师兄长我许多,我炼气时,他们已是金丹筑基,故而同境界中未逢对手。”   “你师兄和游百川他们,很强,但我们是一样的。”   同样都是门派的天才人物,实力在伯仲之间,他能视其为对手,却不会生出敬佩之心。   “而你,素玉秘境时见你,你还很弱,风云会的时候,你变强了很多。”他回忆着说道,“我以为情爱误事,但你没有。论实力,你不输于我,但论才智论心性,我远不如你。”   殷渺渺忍不住笑了:“风云会能赢是因为你受了伤,而且当时我的灵力也要耗尽,再多一息就是我输,现在和你打,我恐怕是赢不了你的。”斗法这种事,真的是武修最强。慕天光用右手和她打了不少时间,最后才换做左手,实力被削弱了太多。   可是他说:“斗法许能赢你,生死相搏,肯定是我输。”   “那你会和我生死相搏吗?”她突然靠近他,鼻尖碰着鼻尖,呼吸相闻。   他凝望她,反问:“你会吗?”   “真狡猾。”她坐了回去,笑道,“看在你没有上当的份上,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   “不要给承诺,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要。”   “为什么?”   她支颐含笑:“未来的事,没有人能说得准,也许你我会有人入魔,也许会有对立的立场,也许会为了别人……人事易变,前途难测,哪有什么天长地久的承诺,每一刻都无愧于心就很好了。”   慕天光默然无言。   “好了,不早了,休息吧。”她解开外衫丢到一边,“过来。”   慕天光顿了顿,一般脱去了外衣。   她吹灭了蜡烛:“睡觉。”   咳,幻境嘛,当然是盖着棉被纯睡觉。   醒来就是天亮。   穿衣、漱口、净面、早膳……殷渺渺把这当做扮演游戏,玩得有模有样,慕天光虽然配合她,但道:“凡人寿元短暂,却还要浪费时间去做琐碎的事。”   “我们是修道,凡人是生活,各有各的滋味。”殷渺渺盥手擦面,“或许在凡人眼里,我们的生活清苦无趣,不如酸甜苦辣七十年。”   慕天光问:“你曾在凡间生活?”   “我小时候可是官家小姐。”她对他眨了眨眼,“喊一声就有许多婆子丫鬟围绕我的那种,前呼后拥,哗啦啦一群人。”   “后来呢?”   “国破家亡了。”她笑笑,“父亲要我殉国,我不肯,后来变成了乞儿,吃野草树皮活下来……凡间打仗,最无辜的就是普通百姓,命如蝼蚁。”   慕天光突然想起她在传道解惑堂里的那番话,彼时,她要求五国休战,是不是就是因为有这样的过去?一时间,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分明是该断的尘缘,却不忍直言,许久,才道:“你已经是修士了。”   成为了修士,就不再是命如飘萍。   那些往事,都过去了。   殷渺渺听懂了,微微一笑:“是啊。”她放弃了很多东西,就是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如今说不上成功,却也算是在既定的道路上稳稳当当地走着。   “不说这个了。”她对他招招手,“我们出去转转。”   他暗松了口气,露出淡淡的笑来:“好。”   一夜落雪,老板在门口拿了扫帚清扫,见他们出门,特意叮嘱道:“我们这里下起雪来,三个月都不停的,客人们在镇上走走无妨,却是万万不要离开,否则被雪堵在半路,神仙难救。”   “是,我们就在附近走一走。”殷渺渺笑着谢了他的好意。   到了街上,居然还挺热闹,穿得圆滚滚小孩子跑跑跳跳,你追我赶地打起雪仗来。路边的茶棚里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吃着早点聊天,好不热闹。   殷渺渺和慕天光在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包子豆浆,坐下来听他们聊天。   客人们谈论的是镇上的几桩大新闻,殷渺渺大致概括了番,大致如下:   第一件事,是盛家镖局的总镖头病重,想给自己的独生女盛美人招个女婿继承家业,便放出话来要比武招亲,只要有人能打得过盛美人,就可以娶他女儿,继任盛家镖局。   第二件事,悬壶药铺出了桩命案,说是开出的药吃死了人,死者家属不肯罢休,把尸体摆在药铺面前,非要讨个说法。   第三件事,镇上的富户王员外被大盗偷去了传家宝,以千金悬赏线索,若能找回传家宝物,他就让对方在自己的百宝箱里选一件宝贝拿走。值得注意的是,传家宝被盗的那天,正好开始下起了大雪,大盗必然还留在镇上,未曾离开。   第四件事,最近来了个江湖艺人,会变戏法,什么吞剑吐火、空手变物,还养了只特别有灵性的猴儿,家里的孩子都闹着要去。   第五件事,某某胡同的李姐儿和人偷情,被外出的丈夫逮了个正着,要将她浸猪笼,可偏偏这个时候,大夫检查出了她有身孕,于是为着如何惩处李姐儿,大家各有说法,争执不下。   一言以蔽之,挺能编的。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有五条截然不同的线索,从哪里下手呢?   殷渺渺托腮看着身边的人:“比武招亲……”   “我不去。”慕天光断然拒绝。   她忍着笑,一本正经地问:“偷情的那个李姐儿?”   慕天光道:“我去查另外三件事,这两桩你去。”讲完自觉生硬,又放低了嗓音,“行吗?”   “我本来就想这么说,看你急的。”   慕天光:“……”   草草用了早饭恢复体力,二人分头行动。   殷渺渺先去看了被关押的李姐儿,大夫苦口婆心地说:“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稚子无辜,无论如何,容她把孩子生下来吧。”   丈夫愤慨不已:“定然是那个奸夫的野种,绝不能留。”   李姐儿嘤嘤哭泣:“夫君,我与他相识不过半旬,腹中的孩儿千真万确是你的,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孩子是无辜的。”   丈夫一个字也不信,仍然嚷着要杀了她。   看热闹的人有很多,殷渺渺站在路人堆里听了会儿八卦,等李姐儿被人带去柴房关押时,悄悄跟了上去。   “你是谁?”她很警觉,一下子就发现了殷渺渺。   殷渺渺镇定自若:“能救你的人。”   李姐儿不信:“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要救我?”   “稚子无辜,于心不忍,何况丈夫房事无能,你偷情也实属无奈,同为女人,我认为你罪不当死。”殷渺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   李姐儿大惊:“你怎的知道他不行?”   “他咬定孩子绝不是他的,却不肯道出原委,必有难言之隐。”没同房可以直说,支支吾吾,多半就是X无能,为了保住男人的尊严,这才不肯明说。   李姐儿听罢,仿若看到了救星:“恩人若是愿意救下我的孩儿,我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殷渺渺察言观色:“我不需要你做牛做马。”   李姐儿非常上道,直接说:“我有家传秘法,可赠予恩公。”   “什么秘法?”   李姐儿附耳过去,幽声道:“若与男子欢好,受益无穷,且能叫女子极其容易受孕,长年累月,可使容颜不改,青春永驻。”   殷渺渺:“……”好像刷错攻略目标了。   李姐儿声音蛊惑:“我看你气色姣好,眉眼含情,多半也是常有鱼水之欢。你若能救我,三月之内,必能修成此秘法,如何?”   殷渺渺笑了笑:“我考虑一下吧。”   “你可要好好考虑,只要修成秘法,男人,要多少有多少,他们会像狗一样跪在你的脚下,恳求你的垂青。”李姐儿吐气如兰,媚眼如丝,举手投足间有着难以言说的魅力。   殷渺渺道:“我不用修你的秘法,就已经有很多男人爱我了,而且我不喜欢跪在我脚下的男人,看来我们不投缘。”   “哼!”李姐儿冷冷道,“你会后悔。”   “我后悔的事不少,不多你这一件。”   她转身就走。   慕天光的遭遇和她差不多。他先去了药铺,门口果然摆着一具尸体,死者的家属带着孝,哭天抢地,非要药铺给他们一个公道。   药铺的学徒苦着脸,一遍又一遍念着药方,强调他们真的是良心店家,绝对没有开错药,对方会死只是因为病情太重,送来得太晚了巴拉巴拉。   好事者问要是能主持公道如何,学徒说:“掌柜会赠予一株千年份的药材,若是不要,也可在我们药铺做三月学徒,大夫必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   人群起了些许骚动。   慕天光对药理不太精通,没有贸然行动,默记下药方后就离开了。   走过一条街,恰好遇见江湖艺人在变戏法,旁边围了一圈孩子,乐得拍手又跺脚。但说实话,戏法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些障眼法罢了。   表演结束,江湖艺人拿了锣讨赏,走到慕天光面前时,蹲在肩头的白猿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直接挂在了他的身上。   慕天光:“……”   “它很喜欢你啊。”江湖艺人说,“这样吧,正好我找了别的差事,暂时不能卖艺了,不如你就将它带回去照料三月,待雪化了我再带它走。”   慕天光对于养灵兽的事兴致缺缺,可听他说起“三月”,又觉得似乎大有深意,一时沉吟。   对方说:“它十分乖巧,不会伤人的,你家中可有妻儿?不如与他们作伴。”   不期然的,他想起飞英似乎说过女修们都喜欢可爱的灵兽,迟疑片刻,点头同意下来:“好。”   “那袁公就托付给你了。” 第213章   放弃了李姐儿的任务,殷渺渺决定去盛家镖局看看。   地方很好找,他们家门口就搭着擂台,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站在台上,干净利落地把挑战者掀翻在地:“承让。”   街坊邻居们发出赞叹声:“虎父无犬女啊,不愧是总镖头的女儿,功夫不弱。”   “功夫再好有什么用?妇道人家就该相夫教子,打打杀杀成何体统。”有人反驳。   更有人蠢蠢欲动:“只要打败了她,既有娇妻美眷,又有万贯家财,人生足矣!”   有不少看热闹的男人抱着类似的想法,只要打败盛美人就能迎娶白富美,走向人生巅峰,试问谁不动心?   可是殷渺渺看盛美人的神色,似乎对这些男人都不屑一顾。   他们也的确没能打过盛美人。   盛总镖头十分失望,摆摆手说:“小女比武招亲的擂台会持续三天,各位若有心,不妨明日再来吧。”   众人发出遗憾的声音,意犹未尽地散去了。   殷渺渺这才登门:“盛姑娘。”   “这位……”盛美人打量着她的装扮,迟疑了下才道,“这位姑娘,有什么事吗?”   殷渺渺道:“我想请贵镖局替我护镖。”顿了顿,笑问,“可以进去说吗?”   盛美人如梦初醒:“可以,姑娘请。”遂招呼殷渺渺进厅里坐下,命人奉茶,“不知姑娘是想护送什么东西?”   殷渺渺不慌不忙道:“我和我夫君被困于此,想请姑娘在雪化后能护送我二人返乡。”   “不知夫人仙乡何处?”   “府城。”   盛美人又仔细问了几个问题,包括随行人数、行路时间等,最后报了个价格:“总计需五百两银子,在临行前付一半定金即可。”   “没问题。”殷渺渺一口应下,“只是我有个要求,必须要盛姑娘亲自护送我才好。”   盛美人面露犹疑:“这……”   “姑娘有何为难之处?”   盛美人幽幽叹了口气:“姑娘想必也听说了,我此次比武招亲,便是为了寻找个能撑得起镖局的夫婿。待成了婚,我怕是不能再走镖了。”   “盛姑娘武功高强又聪明能干,足以撑起镖局,何必非要找个有能耐的男人?”殷渺渺佯做不经意地说,“找了外人进门,这盛家镖局,还能是盛家的吗?”   盛美人咬了咬嘴唇,神色挣扎:“我何尝不知?只是我终归是个妇道人家,如何能像男人一样与人谈生意走镖呢?家中必然要个能出面的男人。”   “姑娘难道不是在和我谈生意吗?”殷渺渺喝了口茶,笑盈盈道,“盛姑娘是觉得你一个女人,不好和男人们多接触,是不是?”   盛美人无奈地叹息:“众口铄金,我不能拿盛家的名声玩笑。”   “不好和男人们多接触,和女人不就好了?”殷渺渺莞尔,“这世道也不是没有女人出门,且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想寻个可靠的护卫更难。”   盛美人不笨,马上领会了她的意思:“夫人的意思是……”   殷渺渺道:“若是我,要是能有专门护卫女子的镖局,哪怕是出大价钱也肯雇佣的,这就是我缘何要找姑娘护送的缘由了。”   盛美人目光闪烁:“夫人所言甚有道理。”   “总镖头想要姑娘比武招亲,多半是希望能找一个武功高强的女婿,好护佑盛家镖局。”殷渺渺慢条斯理地说,“令尊一片爱女之心,委实叫人动容。然而,今日来求亲的人里,有几个是真心想求取姑娘,而非眼馋万贯家财?”   盛美人不语,显然心知肚明。   “人心易变,姑娘总得为自己考虑。”殷渺渺笑了笑,话锋一转,“我家亦是世代行商,在府城也算有些许人脉,姑娘若是能护送我去府城,我倒是可以替姑娘介绍介绍相熟的人家。”   盛美人似乎有些意动:“岂非劳烦夫人?”   “我和你颇为投缘,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若是姑娘不嫌弃,不妨交个朋友。”她站了起来,“我就住在镇上的客栈,姑娘想好了,可以随时去找我。”   盛美人道:“我……考虑考虑。”   殷渺渺不勉强,很快就告辞了。   回到客栈,慕天光已经回来了,正在房间里和一只白猿大眼瞪小眼,见她回来如释重负:“你回来了?”   “明知故问。”她笑了笑,凑到他身边,“哪来的猿猴?”   他见她果真有几分喜爱之色,心中不禁跟着愉悦起来:“是卖艺之人托付于我的。”   她道:“莫非是见你好看?”   慕天光:“……”   “开个玩笑。”正事当前,殷渺渺没有多打趣他,“你那边情况如何?”   慕天光遂把自己遇到的事一一说来:“……去官府看了告示,说对方是个善于易容之辈,身法特殊。以我们现在的情况寻找起来,不太容易。”   “可有线索留下?”   “只有半个脚印。”   殷渺渺想了想,觉得这个任务的确有难度,便把自己的经历说了遍,分析道:“李姐儿说教我三个月,药铺也是三月学徒,而这猴子同样是托付给你三个月,似乎只能选择其一。”   这个幻境的套路已经非常清楚了,解决NPC面临的问题,顺带刷好感度,刷成功了,NPC就会给予某种奖励,目前来看,既有可能是什么法宝灵药,也有可能是功法传承。   “不过,这小家伙是有什么用?御兽吗?”殷渺渺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手感极好,情不自禁地放柔了声音,“小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慕天光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怎么会用这么嗲的声音说话?不止如此,殷渺渺忙着给它倒水,眼波脉脉:“来,喝点水好不好?”   他:“……这是幻境。”   “可是它很可爱啊。”殷渺渺握着它的爪子,“它叫什么名字?”   慕天光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半晌,还是回答了:“艺人叫它‘袁公’。”   “哦,叫袁公,又是白猿,那你会舞剑吗?”殷渺渺笑问。   白猿的眼神瞬间就变了,从活泼灵动变得严肃无比,随后舒展四肢跳到了柜子上,抓起插在花瓶里的一枝梅花,劈头盖脸地朝殷渺渺刺了过来。   “小心。”慕天光霎时起身挡在她面前,下意识地想要握剑抵抗,可是雪际剑哪里出得来,树枝狠狠抽过手背,顿时浮现出一道红肿。   他蹙起眉:“你别过来,它有点古怪。”   殷渺渺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立即拔出花瓶中的另一枝红梅,掷与慕天光:“与它过招。”   慕天光怔了怔,握住树枝挥出一剑。   白猿避开,吱吱叫着回招。   说来也奇怪,它的招式全无章法,偏偏刁钻古怪,慕天光以凡人之身与它过招,居然不能胜过。   他渐渐意识到了古怪,神色凝重,全心全意地和白猿交起手来。   殷渺渺站在一旁看着,修士练剑不看重招式,剑招为下等,其次是剑气,能以剑气伤人,才算是入了门,而后悟剑意、剑心。   不过,这不是说剑招就是无用的东西,劈、砍、战、刺……哪一招不是以剑招为基础?慕天光虽然没有再刻意练过,此时使出来,仍旧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白猿却更胜一筹。   它不是“如某某般自然”,而是本就随心所欲,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全无章法,料不到它会怎么出手,猜不到它的下一招是什么。   慕天光骤然遇此情形,完全奈何不了它,只能被迫抵挡,而无法掌握主动。   这种感觉,已经许多年未曾有过了。   不知不觉,一百招到了。   白猿突然叫了一声,把树枝丢开,一跃跳到殷渺渺身边,似模似样地拿起茶杯,咕噜咕噜喝起水来。   “哟,看来是打完了。”殷渺渺忍不住摸摸它的脑袋,“你可真厉害,居然能把慕天光打得无还手之力。”   慕天光骄傲归骄傲,却不是不肯承认失败的人,颔首道:“它很强。”   “看来是你的机缘到了。”殷渺渺微微笑了起来,“知道么,在凡间一直有剑术学猿公的说法,据说对它对敌的越女,能以一人之力单挑千军万马。”   慕天光想想,道:“以凡人之身的话,的确厉害。”   “听说你们剑修都是一心一意修剑,我看其他事你就不要管了,同我们猿公好好学剑吧。”殷渺渺道。   慕天光没有意见,又问她:“你呢?”   她道:“我自然去寻我的机缘。”   它很快就来了。   三日后,盛美人前来拜访,同她说起比武招亲的结果,却是无一人能胜过她:“我同爹商议过后,决定随夫人去府城一探。”   “那便再好不过了。”殷渺渺不露声色。   盛美人感激道:“夫人这番相助,我无以为报,若有什么我能做到的,请夫人尽管吩咐。”   殷渺渺说:“我也没什么要姑娘做的,只不过冬日漫漫十分无聊,若是可以,能否常去府上走动?”   “欢迎至极。”   两人便商定了改日前去拜访。   等到下次登门时,盛美人恰好在练功,殷渺渺趁机称赞了几句,对方便主动提议:“若是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可以吗?我还以为盛家的武功不许外传呢。”   盛美人爽快道:“你颇合我的脾气,有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我擅长的乃是一套掌法,不知你愿不愿意学了。”   “只要你愿意教,我肯定愿意学。”殷渺渺微笑了起来。   “如此,我便传你一套《落英掌法》,为期三月,届时你若是不能以这套掌法赢我……”   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第214章   说来惭愧,殷渺渺虽说是得了风云会的头名,但论起对敌的手段来,仍有欠缺之处——   她是个法修,目前学会的两套法术是《御火令》和《碧霄雷法》,身法有《繁花弄影身》,修炼多年,算是补上了身法的短板,隐匿踪迹的敛息之法本是平平,最近试着修炼了向天涯给的“伏影口诀”,又补上了这方面的不足。   此外,魂术按部就班,随着神识的强大而增强不必提。幻术倒是因为君长风的幻境,得以增长不少,又有幻象金瞳的神通和樱桃青衣的辅助,进度条莫名其妙飙升了一段。   综上所述,她真是个纯粹的法修,擅长的都是远距离攻击,一旦近身,只能以地火迎敌,手段过于单一,尤其是和慕天光打过以后,这部分的短板暴露无遗。   她一直想着怎么弥补一二,盛美人要教她掌法,无疑正中下怀。   就缺这么一门近身的技能[微笑.JPG]   更幸运的是,幻境设定是凡人之身,练功就是踏踏实实地练习招式,对于她这样刚刚接触武技的新手非常友好。   盛美人也是个合格的老师:“落英掌法顾名思义,要是练到极处,掌如落英千万,缤纷绕身,叫人难以躲避。”   殷渺渺:“……”原来真是这个意思,那和她的身法岂非矛与盾,“请指教。”   盛美人舒展玉臂,亭亭玉立:“你且看好,这是第一招,怨春风。”   最怨春风,说去就去,满树残红,缤纷摇落。   《落英掌法》的第一招,充满了牵连之感,花不肯离枝头而去,想再多看些春景,奈何韶光易过,花开花落,终有定数。   就这样,殷渺渺开始了幻境里的学艺生涯。   晨光乍亮时出门,随着晚霞而归,回来时,多半都能看见慕天光在和白猿过招:“再来。”   白猿不理他,蹲在柜子上啃果子,吃得专心致志。   慕天光:“……”   “你不要欺负小动物啊。”殷渺渺立场全偏,一回来就忙着给白猿梳毛倒水,还喂它吃路边买来的新鲜草莓,“它会累的。”   慕天光道:“是幻境。”   “你现在不也是会饿会累?”殷渺渺白他一眼,“你要是想打,不如陪我打。”   “好。”   殷渺渺摸了摸埋头大吃的白猿,和慕天光下楼去了院中:“开始吧。”   慕天光当然不会使出全力,只是简单给她喂招,让她用刚学会的掌法应对,以他的眼力,没过多久就看出了掌法的奥妙,树枝或撩或点,轻而易举地挡住了她的攻击。   没过多久,殷渺渺的手上就多了些许细微的血痕,切磋时没有在意,晚上洗脸的时候碰到水,疼得她直皱眉:“这幻境也太真实了。”以前看科幻小说,据说全息游戏能够真实地传达疼痛感,她现在是免费体验了一把,名不虚传,疼得和真的一样。   慕天光在他们的行李里翻捡了番,找到一瓶金疮药:“有药。”   “给我。”她摊开手心。   慕天光看着她掌中的血痕,微蹙眉头:“我给你上药吧。”   殷渺渺瞥他:“也行。”   慕天光就握了她的手,展开五指,轻轻抖着药瓶,把里面的药粉均匀地洒在她的伤口上,低声道:“下次,我会小心点。”   “不用,我想尽快学会,要是三个月后打不过盛美人,谁知道会不会被一直留下来。”她道,“你也是,约莫也是要你三月之内打败白猿。”   慕天光道:“我心中有数。”   她起了好奇心:“与白猿对战,你有什么感觉?”   慕天光低着头,以指腹轻柔地抹开药粉,没有错过任何一道细小的伤口:“返璞归真。”   “什么意思?”   慕天光耐心地解释:“剑招是基础也是外物,拘泥于招式的精妙而忽略本心是剑修的大忌。我们需要领悟剑意,意志与剑法相合,方能发挥出剑的最大威力,但是,修出剑意后要领悟剑意,不是容易的事。”   剑意,是剑修自身的意志,与其性格想法密切相关,杀戮、水寒、毁灭、慈悲、出尘……全都可以。   但修剑者的剑意,和修炼的剑法所蕴含的剑意,不可能是一模一样的。   《易水剑》不知是何人流传下来,即便同样的水寒之剑意,慕天光不是创造剑法的人,哪怕领悟了些许,也不可能全盘接受,否则他也就不是他了。   可是,要修成《易水剑》,他就必须领悟其中的剑意,之后再融合成自己的。一直以来,慕天光因为己身的剑意过于强大,与《易水剑》产生了微妙的排斥,迟迟不能全然领悟其中的奥妙。   但是现在,他成了凡人,剑意消失,剑气不存,正好可以回归到剑法本身,同初初入门时一样,如白纸一般重新体验。   这就是“返璞归真”。   “剑意就藏在剑招之中。”慕天光慢慢道,“如人写字,字如其人。”   剑招是外物,也是基础,更是剑修的表达方式,是一切的源头。   “原来如此。”殷渺渺将他的话铭记于心,说不定哪一天,她也会遇到这样的问题,“看来创建这个幻境的人,对于武道颇有见解。”   慕天光道:“是,以这样的方式体悟,十分特别。”   殷渺渺“嗯”了声,话锋突转:“药上完了吧?能不能松手了?”   慕天光的动作一顿,随之若无其事地说:“好了,你当心不要碰到。”   “那我要脱衣服睡觉的,怎么办?”她打量着自己的双手,似乎有点苦恼,毕竟小伤不必包扎,涂了药粉后做什么都不方便。   慕天光说:“我帮你吧。”   “那就麻烦你了。”她笑盈盈地说。   慕天光伸手去解她的外衫,明明里面是内衬的中衣,一丝肌肤不露,可衣衫褪下时,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   措手不及的,身体给出了诚实的回应。   殷渺渺眼波流转,辛苦地忍着笑意。   他抿了唇角,把银钩上的帐子放落下来:“休息吧。”   两人并肩躺下。   慕天光习惯性地想要握她的手,却想起她手上有伤,迟疑片刻,改而握住她的手腕。   殷渺渺感觉到了,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从仰卧变成了侧卧,而被他握住的左手挣脱了他,放到了身前。   他僵住:“你生气了?”   “没有啊。”她懒洋洋道,“换个姿势睡,不可以吗?”   他不语。   又一会儿,他跟着翻过身,慢慢伸出手臂,自背后搂住她。   她没有挣扎,似是睡着了。   慕天光松了口气,不久也就睡去了。   *   一座悬浮的桥凭空出现在海面上。   海岛上的无数妖兽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不管不顾地朝着桥冲了过去,其中不乏庞大的妖兽,地面被它们奔跑地力道震得轰隆隆发颤。   “走。”向天涯握着麟嘉刀,劈开了挡路的大家伙,一把拽住水悠然往前疾驰。   水悠然望着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忍了忍,到底是没有计较,白练挥出扫过桥面,硬生生从摩肩接踵的兽群中开出一丝缝隙来。   向天涯马上带她闪身过去。   两人的配合愈发默契:水悠然以白绸和灵植开路,向天涯则以化风的身法带着她前行,顺带解决身旁的妖兽,速度比上回同时作战时要快上许多。   而在这样争分夺秒的战斗中,二人的对战技巧也有极大的提升。   一对一的斗法,可没有这样被妖兽包围来得刺激哟。   旧的岛屿在缓缓沉没,来不及逃离的妖兽如饺子似的扑通扑通掉入水中,被早已蠢蠢欲动的海中妖兽尽数吞没。   而桥梁也在逐渐消失,若是在岛屿沉没前没能赶到新的海岛,那么就算是上了桥的人,也会因为桥梁的消失而葬身鱼腹。   向天涯和水悠然在最后一刻纵身上前,踩着前面妖兽的脑袋,顺利登陆。   “总算上来了。”向天涯甩掉了刀上的血水,看着俏脸煞白的水悠然,“你还好吧?”   水悠然捂着胸口,强忍着不适:“没事。”   岛屿一个接一个,不停轮换,不变的是气温始终炎热,灵气中含有热毒,想要驱除热毒,必须坚持服用岛上的“清凉草”,若不然毒素积攒到一定程度,会有十分可怕的后果。   所以他们要和妖兽竞争的不仅是桥,还有解毒保命的清凉草。   水悠然引水木二气,天生畏热与火,比起向天涯来说更不好受,尤其是最初的热毒十分猛烈,迄今为止也没有彻底根除。   向天涯问:“送你一段路?”   再三犹豫,水悠然还是道:“不必了。”   “我不是想帮你,是想帮我,毕竟你要是死了,我一个人不好过桥。”向天涯望了望毒辣的日头,怀疑自己天生犯贱,“得快点走了,一会儿日头升高了更难过。”   这个理由说服了水悠然,她低声道:“多谢。”   “客气客气。”   *   云潋想,他可能找不到师妹了。   因为他遇见了苏小蛮,据她所说,她是从南洲被传送过来的,一路行来未曾遇见旁人。二人的名次差了不少人,中间的人不见踪迹,多半是去了其他地方。   “含光道友。”苏小蛮像只小鸟叽叽喳喳,“我都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了,你能不能把这木心丝让给我?我可以用别的东西和你换。”   木心丝是云潋刚刚从一棵巨树的核心部分剥离下来的,柔韧无比,洁白如雪。   苏小蛮慢了一步,未曾得手,但不肯放弃,知晓自己打不过云潋,便软磨硬泡,试图说服他交换。   云潋道:“不能。”   “你是剑修,这对你没什么用,我可以和你换其他的东西,这木心丝对我很重要。”仗着云潋好说话,苏小蛮软语哀求,“好不好?道友,求求你了。”   他道:“不好。”   “为什么呀?”   “给师妹。”   苏小蛮囧了:“……你师妹擅用火,你觉得木属性的给她合适吗?”   云潋认真道:“好看,合适。”   苏小蛮:“……” 第215章   殷渺渺白日里向盛美人学习掌法,傍晚回去又找慕天光切磋,一学一练,对掌法的掌握程度直线上升。   慕天光的感觉最明显,学的招式少时,她颇有些捉襟见肘,等到学得多了,很快就能灵活运用,变出诸多组合来,在他手下坚持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比昨天有进步。”他收回树枝,给出每日总结。   殷渺渺吹掉手背上的细屑:“听飞英说,你督促他修炼向来是只说不足,不肯夸奖,怎么到了我这儿,天天都是赞扬?”   慕天光顿了顿,别过头道:“他年岁尚小,未曾定性,我身为长辈自然该多督促鞭策,以免他骄傲自满。而你……你自然无须我说什么。”   “哦,是这样啊。”她悠悠道,“我还挺期待慕小师叔指点我的呢。”   慕天光:“……”   于是第二日,他试着提了提:“刚才那招,若是改穿为推会更好。”   殷渺渺略略一回想:“是吗?我再试试。”   慕天光便原模原样试了一遍,她看准机会,近身推掌,果真比刚才所使的穿掌更为合适。   “你说得有理,谢谢小师叔指点。”她顾盼忍笑。   慕天光道:“你我不是同门。”   “攀个交情都不行,真严格,那好吧。”不等他解释,她又用回了原来的称呼,“多谢道友了。”   “其实……”他似乎有心想说什么。   但殷渺渺轻飘飘堵了回去:“天都暗了,上去吧。”   于是最终也没能说什么。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殷渺渺学完了整套《落英掌法》。盛美人道:“你已学其形,是该悟其神了,从今天起,你不必再来我处,待你能将这套掌法融会贯通后再来寻我。”   “好。”   答应得是痛快,但悟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幸好客栈的院中就有一树红梅,殷渺渺披了件斗篷,捧着手炉,坐在檐下观察思考:《落英掌法》共有九招,分别是怨春风、红颜老、情难舍、落枝头、飞旋舞、问谁怜、埋香丘、葬花魂、来生梦。   “怨春风”是推,要推开春风,让它晚点来;“红颜老”是撩,宛若女子拿起镜子揽镜自照;“情难舍”是缠,缠缠绵绵,不忍分离;“落枝头”是立,模拟落花飘落的形态;“飞旋舞”是穿,在林叶间穿来穿去,翩然如蝶;“问谁怜”是抹,诉问谁能将尸骨掩埋,免落沟渠;“埋香丘”是按,落花终入泥沼;“葬花魂”是挑,如魂魄冉冉,依依不舍地望着托身的树木;“来生梦”是收,今生已了,来生再见。   可以说,这九招非常详细地描绘了暮春时节花从枝头吹落的无奈、痛苦、挣扎、自怜,以及最后化作春泥再护花的情意。   但是理解到这里是不够的。   所谓落英,其实是指女子的自比,感伤红颜易老,芳华不过刹那,最后不得不和有情人分开,相约来世的悲伤心情。   很巧,殷渺渺大概是唯一一个活过、老过、死过又有来生的人,可以说完美契合了其中的内涵,而她所修炼的《繁花弄影身》,恰好也是以花自比。和慕天光失去灵力,但剑艺仍在一样,她的身法并未丢失,只是不像平时那么运转自如罢了。   要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打败盛美人,仅仅凭借她这点微末的道行怕是很悬,若是辅以身法,或许能勉强一战。   想到这里,殷渺渺去看和白猿比剑的慕天光,他已经完成了对《易水剑》的领悟,在几日前打败了白猿,如今正在尝试创造属于自己的剑招。   天才就是天才,毋庸置疑。   她喊了声:“慕小师叔,你有空吗?”   慕天光收回剑,面色有些微不自然:“何事?”   “指点指点我啊。”   他道:“你不必如此,与你切磋,于我也是大有裨益。”   殷渺渺笑而不语,她若是能用法术,倒是算得上切磋,要是只论武技,就是他单方面陪练了,以他冷淡的性子肯这样讨好她,若说纯粹是为了情欲,必然有失偏颇。   而她对慕天光……说不上来。   再看看吧。   “我已经学完了整套掌法,但要赢过盛美人绝对不容易。”她站到院中,伸臂抬掌,“你可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慕天光道:“好,你小心。”说着,剑已在眼前。   而后的一个半月倏忽而过。   三月之期到了。   早晨,殷渺渺先陪慕天光去江湖艺人那里归还白猿,它依依不舍地抱着她的胳膊,吱吱乱叫。   “你们把它照顾得很好。”江湖艺人一把接过白猿,又看了看慕天光,微微颔首,“不错,看来你在与袁公的比试中获益匪浅。”   慕天光言简意赅:“多谢。”   “不必谢我,是它选择了你。”江湖艺人摸了摸白猿的脑袋,“我们该走了。”   白猿极通人性地对他们挥了挥手。   江湖艺人提起自己的行囊,抱着它往城门走去了。   两人刚要离开,忽觉身侧一阵清风,殷渺渺下意识地一摸荷包:“咦?”   “没眼光。”有个面目寻常的瘦弱男子抛了抛手中的荷包,语气非常嫌弃。   殷渺渺笑了笑,这人多半就是五条支线中始终没有露面的大盗了:“你躲得太好,我们无能为力啊。”   “真会说话。”他把钱袋掷回去,眨眼就在十步以外,远远留下一句,“算了,反正与我无缘。”   走过药铺,死者的家属开始散去,铺子恢复了正常营业。拐过一条街,李姐儿正倚着门和人说笑,门上悬着白幡。听街坊耳语,似乎是丈夫意外身亡,那么李姐儿肚子里的孩子自然就成了唯一的香火,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沉塘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姐儿似笑非笑地扫了殷渺渺一眼,媚眼如丝,仿佛在说“你必然会后悔”。   殷渺渺笑了笑,目不斜视地走了。   终于,盛家镖局到了。   盛美人在练武场里等着她:“你来了。”   “是。”殷渺渺觉得这对话颇具古龙风,遂笑,“我来了。”   “你不能使用其他招式,只能使用《落英掌法》。”   “好。”   “那就开始吧。”   天空飘着小雪。   盛美人掌风凛冽,哪怕没有灵力的加持,亦有令人胆寒的气势。殷渺渺不敢直掠锋芒,侧身避开,一模一样回了她一招。   “雕虫小技。”盛美人冷笑。   殷渺渺不慌不忙:“学艺不精,见笑了。”   学三个月的人对战学了三十乃至三百年的人,想要赢,不用点诡计怎么行?所以她从来没有在盛美人面前用过自己的身法,《繁花弄影身》不是招数,随对方的招式而动,借力顺势,全无定性。   盛美人哼了声,掌影连绵不绝,虚虚实实,宛若千手观音。   在一旁围观的慕天光目光微凝,这样的对手,他对付起来尚且吃力,何况是才初初学艺的殷渺渺?   好在人最难对付的果然是她自己,殷渺渺如同一面镜子,不断调整自己的动作,力图将盛美人的动作模仿得更像一些。   所有的学习都是从模仿开始的。   与此同时,她牢记下盛美人对不同招式的应对之策,分析每一招的弱点和优点,怎么样衔接才更完美,怎么样才能规避薄弱之处。毕竟一旦离了幻境,再也不会有人能够把《落英掌法》使得这么精妙,她必须珍惜这最后的机会,尽可能得“压榨”对方的剩余价值了。   盛美人与她过了数百招,忍不住说:“怪不得人说无奸不商,你可真是精于算计啊。”   “当不起盛姑娘的夸赞。”殷渺渺手掌一翻,停下了对她的镜面模仿,改而依据她曾经有过的对策,选了应对之举迎上,“请多指教了。”   “这还差不多。”   于是新一轮的信息收集开始了。   殷渺渺不是慕天光这样的天才,但极其擅长学习,可以马上吸收刚学到的知识,然后学以致用。而且,她若是做得不好,盛美人就会看准机会突破,借此能及时修正,若是做得完美,盛美人就不得不再度超越自我。   如此反复,她的模仿愈发精湛,盛美人却遇见了突破的瓶颈。   殷渺渺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天赐良机,以一招“来生梦”收掌,挡住了盛美人的“怨春风”。   “我赢了。”她说。   盛美人道:“取巧而已。”   “我自然知道修行之道要踏踏实实,然而事急从权,理当随机应变。”   盛美人不置可否,只是道:“好罢,你过关了,从今往后,要勤加练习,不可懈怠。”   “是,晚辈定当铭记于心。”   盛美人挥了挥手:“雪停了,你们可以离开了。”   殷渺渺本有些许疑问,可风雪镇不比君长风的幻境,一旦通关即刻破碎,转眼间,他们便脱离了出来,重新回到了雪山上。   同上回一样,梅花未落,三月不过是瞬息而已。   “哟,总算变回正常人了。”殷渺渺感受了番体内充沛的灵力,喟叹道,“做惯了修士,当凡人可真不适应。”   慕天光微微笑了笑,罕见地说:“我还以为你很喜欢。”   “偶尔为之自然无妨。”她寻了地方撑开帐篷,钻身进去,“可是连续三个月洗澡那么麻烦,我真的受不了了。哦,对了,不许进来,我要洗澡了。”   进入幻境是非常消耗神识的事——毕竟其本质是在脑内开展小剧场,越真实越费神——而且这回必须争分夺秒学习,哪怕她是修士也有点吃不消了。   必须好好泡个澡放松一下才行。   慕天光?让他外面待着吧。 第216章   慕天光就真的在外面等着不进去了。   雪在下,他闭眼感受了片刻,唤出雪际剑,将幻境内体悟到的要诀融入其中,轻轻一挥。   气涌如潮,雪浪翻飞,松软的积雪如实地呈现出了这一剑的威力。   远胜从前。   慕天光心中泛起淡淡的喜悦,对于剑修而言,没有什么比剑艺精进更让人高兴的了。趁着体悟尚在,又逢寒雪,他抓紧时间悟起剑来。   殷渺渺沐浴完毕,见到的就是朦朦的雪夜里,他挥剑悟道的场景——不得不说,很美。慕天光有一种克制而冷淡的美,不染俗尘时高洁,沾了世情亦不曾消磨,反而鲜艳动人,像是雪地红梅,再也不能挪开视线。   她没有打搅他,撩开一丝门帘,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   许久,他自玄妙的境界抽离,一眼就看见了她:“你好了?”   “进来吧。”她招招手,“天都要暗了。”   慕天光掀帘入内,浴桶冒着热气,干净的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她简单道:“休整一下,明日下山。”   “好。”他应着,迟疑了下,还是解开了衣衫。   殷渺渺体贴地没有多看,背过身去,借着烛光抄录新学到的掌法,失忆过的人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记性了,用文字记下最牢靠。写完招式,她又将自己的体悟以及盛美人的对敌组合逐一写下,期间迸发出不少灵感,温故而知新,古人诚不欺我。   做完,已是夜半。   慕天光只穿着中衣,墨发散下,比平日里瞧着多了几分温情。殷渺渺看看他,收了笔墨,在床上对他招手。   他走过去,坐到她的旁边。   过了会儿,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   烛光摇曳,在一侧的帐篷壁上投出两人依偎的画面。   慕天光突然道:“渺渺。”   “嗯?”殷渺渺下意识地应了声,转而回过神来,失笑道,“嗯。”   算是允了他叫自己名字。   他微感窘迫:“你也可以直接唤我的名字。”   “哦,看我心情吧。”她不冷不热。   慕天光:“……”   她挣脱了他,铺被子睡觉:“我要睡一个时辰,你不许来吵我,回头我来替你,你也睡一个时辰。”   经验告诉她,要修复神识的损耗,最好就是美美地睡上一觉。   “好。”他一口应下,“我守着你。”   殷渺渺笑笑,闭眼睡去了。   一个时辰后,她按时醒来,换慕天光休息。他虽然觉得自己打坐一个时辰就足以恢复精神,但没有反驳她的好意,躺进了她睡过的被窝里。   被褥带着她的香气和温度,出人预料地适意。   困意袭来,他比想象得更快入睡了。   醒来时,他发现她就靠在自己枕畔,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醒了?”她凑过去,在他唇角亲了下,“你睡着的样子真可爱。”   慕天光不自然地别开了面孔。   “怎么,觉得对男人用可爱这个词很不合适?”她枕着手臂,轻声笑,“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可爱’是什么意思?是让人喜爱,懂吗?”   他抬起眼眸:“你是什么意思?”   她吻了他一下,在喉结上。   清晨初醒,血气方刚。   他情动难忍,忍不住伸手揽住她的腰贴向自己,隔着衣料慢慢磨蹭,爱欲如星火,逐渐难以控制。而殷渺渺放弃了对身体的主导,只是抚着他的面颊,引导他亲吻,舌尖勾着舌尖,贝齿咬着唇,酥麻感传递到小腹,两人紧紧贴在了一起。   悟性在什么时候都很重要,练剑是如此,鱼水之欢亦是如此。这一次,慕天光不再需要她的引导,已经知晓该在茂密的森林中寻访隐藏的幽径,该循着本能,该等待雨后,慢慢的,屏住呼吸。   窈窕深谷,流水潺潺,得遇美人,鸟栖碧桃。   帐中弥漫着交织的喘息。   云雨歇了。   殷渺渺问他:“这种时候,你会觉得后悔或是厌恶吗?”   他摇了摇头。在秘境中坠入情障固然超出他的预计,然而此事并非一念之差,而是早有征兆,跨出这一步,是他道心不坚,是必然的结果。   “那你有什么感觉?”殷渺渺很好奇。   慕天光想了想,如是道:“平静。”   “平静?”她讶异,“为什么?”   他迟疑了下:“不知道,许是欲随精出,心不受扰,故而平心静气。”   “快乐吗?”   他沉默了会儿,低低道:“嗯。”   “那就好。”她如释重负,笑道,“我真怕是我引诱了你,害你有了心魔。”   他道:“与你无关,是我……我心境不足。”   “噢,也就是说,如果这回在秘境里遇到的不是我,你也有可能走到这一步吗?”她笑盈盈地问。   慕天光全然没有意识到其中暗藏的玄机,想了想,平静道:“当初魅姬的所作所为,我十分厌恶,想到在她面前我居然……而你不同,你同意和我亲近的时候,我心中……并不想反抗。”   说到最后,难免赧然。   动听的话不一定是甜言蜜语,肺腑之言有时候更让人吃不消,殷渺渺清了清嗓子,眸中有笑:“原来是这样。”   他轻轻道:“嗯。”   殷渺渺坐起身来:“好了,该走了。”   “好。”他跟着坐起来,相对穿衣。   下山照旧花费了约莫三日,然后,他们就到了第三座山和第四座山中间的地方——从山上眺望,只能见这里黑雾弥漫,走到跟前,才看清了本关的庐山真面目。   坟地。   莹莹绿光倏忽飘散,时隐时现,仿若鬼火。   殷渺渺的神情凝重起来:“看来这关不会容易过了。”   “要小心。”他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齐齐迈入黑雾之中,视线顿时被遮蔽,看不清前路。同时,万鬼嚎哭,凄厉的声响直透耳中,震得鼓膜发痛,体内的灵力翻滚起来。   殷渺渺马上运转明心诀,将体内的灵力平复下来,又问慕天光:“可好?”   “我无事。”慕天光声音如常,只有水才会起浪,若是冰川,则再多的外力也无用,他体内的灵力能够被“冻结”,音攻奈何不了。   但她第一时间问他,他总是很高兴的。   不过,此地危险,不是风花雪月的时候,两人堪堪平复下灵力,便有戾气冲天的恶鬼迎面扑了上来。   殷渺渺扬手挥出了一团火焰。   火为至阳,是克制阴邪之物的天地。   充当炮灰的恶鬼被她的火焰吞噬,痛苦地嚎叫起来。但殷渺渺的心情没有任何放松,这里可不是只有一只两只恶鬼,怕是有成千上万。果然,它们也知晓自己的优势所在,哪会一个个上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转眼间,又有数十条黑雾缭绕的鬼影扑了上来。   两人齐齐出手,毫不留情地灭杀着恶鬼。   火焰灼过,恶鬼尽皆消散成烟,魂飞天外。   冰雪蔓延,戾气冻结碎裂化尘,魄散归地。   难得在Get了新技能后有这么多免费的陪练,殷渺渺有意让身体熟悉《落英掌法》,将火焰蕴在手心里打出,迅速把幻境中得到的体悟融入实际。几套掌法打下来,身体的滞涩感消失,慢慢有了幻境中练习的感觉。   慕天光亦然,新悟出的剑法尚不醇熟,却能在实战中得到灵感,不断调整,以臻圆满。   更妙的是,他们二人的配合也愈发默契起来,刚开始还需要简单言语,后来只消一个眼神,这头顾及不足,那头便替之护下。足足三日过去,坟地的恶鬼无穷无尽,他们轮流休息恢复灵力,居然没被任何一只恶鬼近身。   他们到达了坟地的中心位置。   这里的场景与别处不同,不是一个个圆鼓鼓的坟包,而是一棵粗壮茂密的老槐树,散发着的也非黑色的戾气,而是猩红的血气。   再定睛一看,又能发现血气是由无数张鬼脸组成,只有眼睛与嘴巴三个孔,面目狰狞,十分可怖。   殷渺渺仔细搜寻了脑海中与鬼相关的知识,迟疑道:“这是……鬼魔?”   前文提过,修真界按照修炼的炁不同,分为道修、魔修、妖修,而按照修炼的本体不同,其实又能分为人修、妖修、鬼修。   鬼修,是指人在死后魂魄不散,因缘际会开始修炼,得以继续留存在世间的特殊情况。鬼修所吸收的炁,是浊气的一种,却与魔气不同,称之为阴气。   一般情况下,鬼修不在人间走动,阴气在阴间最盛。   说到了阴间,就不得不仔细说一下“世界”的概念了。   世界世界,世为时间,界为空间,每个世界其实都能被分为三界:冥界,也叫阴间,司掌凡人的轮回生死,唯有鬼修与魂魄可入,具体是什么情况,活人都不清楚;人间界,也就是凡间,为凡人生活之地;仙界,准确的说法其实就是修真界,也就是修士生活修炼的地方。   那么真的飞升成仙后的仙界呢?按照流传下来的说法,事实上并不存在凡间想象的天庭,有什么仙帝、神帝、真仙。   飞升成仙后,仙人超脱“世界”之外。   “世界”之外是什么世界,没有飞升的大佬回来解答过。殷渺渺的猜测,应当是更高次元的世界,可能是三维与四维、五维的区别,反正现在是理解不了的。   言归正传,和妖修一样,鬼修自己有一套划分等级的说法,分别是:鬼卒(炼气)、鬼兵(筑基)、鬼将(金丹),鬼王(元婴),鬼帝(化神),待修到了化神后的合体,似乎和金丹一样,会发生某种质变。   所以,无论是鬼修、人修还是妖修,据说一旦过了化神期,进入了合体期,就会殊途同归,故而后面的境界统一叫做合体、大乘、渡劫。   “据说”的意思是,十四洲并没有人修到合体……全是传闻。   而鬼魔不是指鬼修,而是指一种无数怨鬼厉鬼的聚集体,不存在实体,更像是一团奇特的阴气与魔气混合的能量体,可以说是半鬼不魔的怪物。   对付这种生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217章   在殷渺渺的知识体系里,论起消灭恶鬼,最擅长的莫过于佛修——他们赖以修炼的不是灵气,而是金光,金光可以是信仰也可以是功德,为人间善之凝聚,和正气一样,虽然看不清摸不着,但却有实实在在的效果。   佛修之外,便是以雷火为主。   她在储物袋里搜寻到一张爆雷符,随手挥了出去。   雷光烈烈,本该以势如破竹之气劈开鬼魔,可它的力量实在强大,雷火没入血气之中,居然被吞噬了个干净。而鬼魔也被惊动,血气如烟雾扑散开来,直冲他们面门。   殷渺渺挥袖一掠,火墙筑起,将血气尽数挡下。趁此机会,慕天光挥剑而出,直指鬼魔的核心。   剑锋所过之处,呆板的人脸扭曲,发出凄厉的人声——   “我不甘心!我死得好惨啊!”   “杀,杀光他们,报应,都是报应,哈哈哈!”   “冤枉!我死得好冤啊!”   中间夹杂着如泣如诉的哭声,有的撕心裂肺,有的哀伤怨恨,间或一两声婴儿的啼哭,怨毒无比。   慕天光想要摒弃这些声音,但它们无孔不入,一丝丝一缕缕钻进耳朵里,使他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十分不适。   殷渺渺马上明白了:“这和我的‘黯然销魂’一样,是对神识的影响。”   鬼魔是由无数怨魂聚集而成,鬼魂本身就擅长神识攻击,成千上万的情绪凝聚在一起,就好比是个巨大的负能量场,一旦靠近,极其容易被它们影响,失去神智,沉浸在极端的情绪中。   怪不得佛修克他们呢,和尚们念起经文来,恰好可以克制这股怨力。而消灭鬼魔,最要紧的就是找到它的核心,通常是一只极其厉害的恶鬼,亦或是某种散发着戾气的奇特之物。   消灭了核心,鬼魔就无法凝聚,恶鬼四散,对付起来就容易多了。   殷渺渺思忖片刻,有了个大胆的决定:“我去,你替我掠阵。”   慕天光知道她比自己更合适,遂点头道:“小心。”   一圈烈火从脚下燃起,她迈步朝鬼魔走去,恶鬼们前仆后继,神情凶狠,像是要把她撕成碎片,但是雷火乃是它们的天敌,即便克服了本能的恐惧靠近,也很快会被她霸道的火焰烧得灰飞烟灭。   鬼魔感受到了让自己不适的力量,霎时间,万鬼齐哭。它们每一个都是枉死的怨魂,每个人都是因为戾气冲天才会化为鬼身,被丈夫绞死的无故女人,生下来就被溺死在便桶里的婴胎,一碗毒药夺去性命的无辜路人……它们痛恨、不甘、怨怼,最后一口气死而不散,化成厉鬼。   殷渺渺不停运转明心诀,一边安抚灵力,一边用魂术将自己的神识锁得牢牢的,不给它们丝毫可乘之机。   饶是如此,她也渐渐觉得吃力起来,心灼如焚,怨起恨生:怨前生蹉跎,多有遗憾;怨母亲懦弱,自顾自白绫悬梁,怨父亲狠心,居然要她性命;也怨和卓煜仙凡相隔,和莲生阴阳永别……然而,最恨世道待她不公平,为什么身来是极阴之体,平白吃了那么多苦不说,还要让云潋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救她?   纵然如今亲密无间,到底意难平!   这个念头一起,殷渺渺自己都吓了一跳,仅存的理智讶然无比:原来,她内心深处最恨的,居然是这件事吗?她以为自己不在意,她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现实……竟然没有,而且恨到如今。   她心底苦笑一声,伸出手心,红莲悬浮,焰光荧荧。   温暖的火光驱散了恶鬼的戾气,魂术使出,神识如风扫过,强硬地绞杀了最靠近她的几抹意识。   她的心境逐渐平稳下来。   一刻钟后,她踏入了鬼魔周身犹如凝质的血气,浓稠的血浆如同一个巨大的泥沼阻挠着她的前进,铁锈味浓重,几欲作呕。殷渺渺吞下了含在舌下的补灵丹,消耗得差不多的灵力很快被补充,将周身护得结结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鬼魔感知到了不妙,开始疯狂反击。   无数恶鬼不顾灰飞烟灭的威胁,前仆后继地朝她扑了上去。慕天光瞬时近身,剑气如虹,将它们齐齐斩灭:“这里有我,无须分心。”   殷渺渺便放心地把守护的职责交给他,把周身的灵力尽皆灌注到红莲中,烈焰如刀,直劈鬼魔的核心。   万物相生相克,地火为世间至阳之物,本就能克制鬼物,尤其是这鬼魔虽然实力不俗,然而也远远算不上是可怖,照理说,她这一斩,应当可以重创它。   可是没有。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从鬼魔扭曲的影子中伸出,握住了焰刀:“原来是异火,哦,还有金光,这可真是少见。”   殷渺渺讶然不已,结丹时的九道天劫她听任无为说起过,然而自己从未感觉到有什么金光的存在,似乎平日里看不见也摸不着。   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而且,他神智未失,怎么会在鬼魔的核心?   “你是谁?”   “贫僧法号玄真。”声音温润好听,俨然是个年轻男子。   殷渺渺和慕天光交换了个眼神,语气却柔和下来:“法师缘何在此?”   “贫僧为超度万鬼,以身相饲,没有想到未能成功,最终己身为其吞噬。”玄真叹息道,“我身中舍利为其所污,成了鬼魔的心核。”   佛修的舍利成了鬼魔的核心?这种情况可是极其罕见的。殷渺渺配合得说:“法师高义。”   玄真又道:“幸而只有三颗舍利被污,尚有两颗为我神魂所护。”说着,恶鬼间隐隐透出些许金光,惹得它们十分痛苦,嚎叫着扑了过去。   “那可真是万幸。”殷渺渺握住了慕天光的手指,勾了勾,示意他什么也不要说。   “你们来得恰是时候,便替贫僧解脱了吧。”玄真温和地说,“作为报答,我这两粒舍利子便赠予二位,盼你们今后多行善事,超脱恶业。”   殷渺渺神色不变:“那是自然。”   玄真便松开了握住焰刀的手,合十微笑:“阿弥陀佛。”   殷渺渺握着刀,刺入了鬼魔的核心,只听“咔啦”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碎裂成了两半,恶鬼失去了凝聚的核心,从拥挤的一团解脱出来,重新变回了一个个独立的鬼影。   可是它们并没有散去,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他们,如乌云遮天蔽日。   而鬼魔原本存在的地方,残留着一道虚影,隐约可见是个白衣的和尚,眉清目秀,气质出尘:“恶鬼凶猛,二位可以我的舍利护体,离开这万鬼哭坟。”   殷渺渺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那就劳烦法师了。”   两颗舍利凭空出现,金光大盛,恶鬼凶神恶煞地扑了上来,但一靠近便被光驱得魂飞魄散。   慕天光心觉此行过于顺利,但又无甚可疑之处,只好维持沉默。殷渺渺却像是很感激,不住和对方攀谈:“不知法师在何处出家?若我等能离去,便将法师的舍利送返回寺。”   “不必如此。”玄真的残魂遗留在舍利上,时隐时现,“贫僧云游四方,无所归处,劳尊驾费心了。”   “原来如此。”   舍利不能始终护持左右,走出一段路后,殷渺渺和慕天光又恢复到了原先消灭恶鬼的节奏。以防玄真带领的路存有陷阱,他们半途改了前行方向。   但他似乎没有发现,只字未提。   两日后,他们到达了万鬼哭坟的边缘。   “贫僧就送二位到此吧。”玄真合十,“保重。”   言毕,身形消散在了空中。   殷渺渺不禁怀疑,难道是她和慕天光在一起,运气也变好了,能够半路遇贵人?   慕天光也放下心来,神色和缓:“他似乎对你我无恶意。”   “嗯,看来你我的运气不错。”殷渺渺拿了个含有禁制的锦袋收入舍利,到底是不放心,“出去分?”   慕天光没有意见。   至此,他们已经到达了第四座山的山脚下。   登山的过程自不必赘述,这是难得的休整时间,若是碰见妖兽便斩杀烹食,夜间便寻个安全可靠的地方宿营休息,期间自然免不了一番亲热。   实践真是最好的老师。   某些人没有看过避火图,亦未见过多少真刀实枪的场景,然而现在已经能非常熟稔地渡舟赴巫山了,还甚好地汲取了过往的教训,猜到了水中别有滋味,自发解锁了新地图。   “早知道当初就不救你了。”满地水迹,殷渺渺披着衣衫,漫不经心地用灵力收拾干净,“平白耽误你这么多年。”   慕天光:“……不是这样的。”本来说起此事便如鲠在喉,可今日想到那时有着她的存在,心中的阴郁竟然不知不觉消散了些许。   “不是这样是怎样?”她问。   他沉默了会儿,明智地转移了话题:“明日应该就能到山上了。”   “不知道这回会是个什么幻境。”殷渺渺揉了揉太阳穴,“早点休息吧,估计也不容易过。”   两人便就此睡下不提。   次日,他们到达了山顶,第四座山和第五座山之间弥漫着灰雾,乍看起来很像是当初在第一座山上往南面看到的场景,但雾气和雾气之间没什么区别,按照梅花图的数目,应该还会有两座山。   殷渺渺没有太过在意,对慕天光道:“摘花吧。”   这次摘的是一朵绿萼梅。   花落的刹那,新的幻境出现了。 第218章   这回是特殊的浸入式幻境,无真实记忆,全盘接受设定,与“穿越”成瑶桃的情况又有不同。   现在的“殷渺渺”是个修真家族的旁支,天资寻常,修炼三载才堪堪引气入体,每日不仅要修炼,还要想办法为自己谋取资源,日子过得艰辛而充实。就这么过了十年,她十七岁,炼气三层,在族中属于没有希望的那一种。   修炼的资源有限,自然要紧着有天赋的人,像她这样的废柴,很快就被家族放弃。但他们放弃的方式不是任尔自生自灭,而是物尽其用,年轻漂亮的处女,什么时候都能充当礼物送人。   “家族养了你这么多年,也轮到你为族中做贡献了。”没什么感情的生父说,“从今天起,你就跟着王娘子吧。”   殷渺渺当然不会同意,哪怕失去了记忆,人格是不会丧失的。她心知正面反抗无用,父亲是筑基修士,一根手指头就能按死她,所以表面上柔顺地答应了,背地里却准备逃跑。   (时隔两世,面对同样的困境,她居然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决定。)   但和真正的前世不同,虽然筹备完全,哪知人算不过天算,父亲此夜难以入眠,去院中散步,刚巧抓住了预备逃跑的她。   结果可想而知,一顿毒打不说,还被亲人亲自送到了王娘子处。   王娘子是族中的客卿,擅长魅术,专门负责调教修为低的女子,好把她们当做礼物打包送给家族攀附的贵人。   调教的内容一言以蔽之:伺候男人。   要是做得不好,就得脱光了跪在院中被毒打,寒冬腊月浇冰水,炎炎夏日跪铁板,区区炼气三层的修为,最多只是强身健体,连个法术都用不出来,只能咬牙受着。   殷渺渺很识相,可不晓得怎么回事,王娘子对她非常苛刻,做得再好也没用,动辄打骂羞辱。后来还是有个女孩看不下去,偷偷告诉她是因为她的父亲专门关照过了。   “说你以前逃跑过,要是不好好‘教导’,触怒了贵人,就要连累全族。”   她就这么过了五年生不如死的日子。   终于,她被家族送给了贵人。   谁知那天贵人心情不好,粗暴地蹂躏了她以后,嫌弃她伺候得不好,把她赏给了属下。一个修为低微的女修,落入一群把人不当人的家伙手里,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人、尽、可、夫。   肉体的疼痛固然难以忍受,但更令人崩溃的是摧毁人格与自尊的性侵犯。而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会来救你,没有人同情你,为了得到一颗不让自己快速走向死亡的培元丹,就得付出身体的代价。   不再具有人格,只是被人泄欲的玩物;不再具有价值,除了身体的器官。   洒扫的凡女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她都这么脏了,是我我早就一头碰死了,还修士呢,一点骨气也没有。”   “婶婶说她不知廉耻,喜欢被男人那个呢。”有人吃吃笑着,自以为知道了什么值得说道的大秘密。   唯一同情的是给她上药的医婆:“真可怜啊,被打成这样……你怎么就不能认命呢?”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充满了同情、不解以及恶意。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我认命?”她问。   医婆说:“当然是你的错,你太倔,太不听话,只要认了命,乖乖听从他们的吩咐,他们就不会打你了。”   是她的错吗?   “一个巴掌拍不响。”医婆悲天悯人地说,“要不然,他们怎么不打别人,就打你呢?”   她说:“不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你的错,你怎么不去死呢?真的觉得痛苦的话,肯定已经自尽了吧。可你还活着。”医婆冷冷地说。   死吗?是啊,这样的人生,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在这样无休止的折磨中,死亡其实是解脱。   那为什么不去死呢?大概是不甘心吧。   不甘心就这样被人采补而死,不甘心生命到此终结。   仍然期待着能改变命运。   机会很快就来了。   贵人有个贵客,来历不明但被奉若上宾,意外撞见了她又一次失败的逃跑——很奇怪,她每一次逃亡都费尽心思谋划,可是运气极差,不是突然发生意外被人撞见,就是身体莫名其妙恶化泡了汤。   这次亦然,然而贵客对她产生了兴趣:“你的眼神可真是特别,想离开这里吗?我可以带你走。”   听到这句话,二十余年的折磨一朝结束,怎能不感激涕零?   恨不得这辈子做牛做马,来报答对方的大恩大德。   可是,命运真的停止玩弄她了吗?   没有,并没有。   贵客把她要去,不是看她可怜想要拯救,而是看中了她的坚韧,要把她当做培育魔种的母体。魔种入体后,扎根于子宫,等到汲取了母体的养分以后就能化为魔藤,成为对方手中的大杀器。   他是个魔修。   怎么办?魔藤出世,必将扰得天下大乱,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体内时就与它同归于尽。她出身的家族虽然苛刻,然而却是道修家族,自小灌输她道魔不能两立的观念。   “若你仍有一丝清明,就该知道为天下苍生计。”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和魔种同归于尽吧,绝不能让它出世!否则世间会血流成河。”   以为能够逃离狼窟,没想到只是入了虎穴。   她的悲痛与绝望可想而知,希望破灭的痛苦,更胜于苟且偷生。   但是……“不。”她说,“我不会求死。”   “你想复仇?”   “复仇?首先我要活着。”   “你若不死,便是生灵涂炭,苍生何辜?”   “我不是生灵吗?我不是芸芸众生吗?”   “你不懂大是大非,只顾己身,自私自利。”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天道待我不仁,怎能教我为天下牺牲?不,我不死。”   那个声音消失了。   而后,她想办法收服了魔种:“你听我的话,我就会供养你,而不是让你被人降服。”   它既然自她腹中孕育,天然便亲近她,且魔修培育它是想为己所用,必然会趁它刚出世时签订主仆契约。魔种有灵,不愿臣服于人,终于被她说服。   她借着魔种的力量,杀掉了那个魔修。   魔种吞噬了对方的力量,蠢蠢欲动,试图破体而出,开始反噬她。   “你敢现在出世,我就和你同归于尽。”她冷冷道,“就算你杀了我,自己也必然虚弱无比,到时候魔气冲天,有的是人要收拾你。”   魔种在她腹中蠕动了下,安静了下来,但是说:“饿。”   她抚着腹部,平静地说:“知道了。”   当年欺辱她的贵人和贵人的下属,自然成了魔种的食粮。其他人虽是帮凶,但她并不在意,大厦已倾,依附于此的人便会随风飘零,沦落尘埃,罪不至死。   可是,魔种生性贪婪,吃过几个人犹不知足,把藤蔓伸向了无辜之人。   整府的人都被它吸食去了血肉,成了干尸。   殷渺渺皱起眉:“够了,我不是说要听我的话吗?住手!”   藤蔓不听,挥动着枝蔓延伸。   她握住一柄短剑,直直刺入腹中:“不听话的话,杀了你。”   魔种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缩了回去。   她捂着流血的腹部,飞快离开了那里。   之后,她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魔种留下的气息被正道之人发现了,他们开始追杀她,说要除魔卫道。而她要逃离,就必须利用魔种的力量,间接导致了魔种的力量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不听她的话。   魔物终究是魔物。   三年后,它积蓄了足够多的力量,再也按捺不住,准备破体而出了。谁知殷渺渺抢先一步剖开了自己的腹部,捧出血淋淋的魔种,居然是个婴孩的模样:“你生在我身,算是我的孩子,我怎么忍心看你那么痛苦呢?”   “娘亲。”魔种诞生时是最虚弱的,故而模仿人类婴孩的模样,狡猾地利用起了女子的母性。   殷渺渺抱着它,微微笑:“真乖。”然后猛地收拢托住它脑袋的五指,右手握住匕首,恨恨地刺入了它的心脏。   “娘亲疼,我疼。”魔种挣扎。   “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孩子。”她下手又狠又稳,没有经历过破茧过程的魔种脆弱很多,挣扎许久,终于在阳光下化为了灰烬。   而几乎与魔种伴生的她,失去了力量,也失去了所有的修为,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女。   她残存着一口气,离开了这个地方,在附近凡间的山村里住了下来。   半年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夜里,她孤独地死在了茅屋里。   *   下一刻,记忆回归,殷渺渺的“自我”苏醒了。   她:“……”   这是个何等坑爹的幻境?虐身又虐心,简直丧心病狂!   “受尽苦难,却没有丧失良知,亦未被仇恨蒙蔽双眼。”   “身俱魔种,既不曾堕入魔道,沦为邪修,也没有轻易放弃,绝地求生,韧性十足,心性可嘉。”   “最后关头能够断然取舍,杀死魔种,放弃强大的力量,回归本心,颇具魄力,难得难得。”   殷渺渺皱眉道:“这种幻境有什么意义?我险些生出心魔。”被亲人背叛放弃,被羞辱调教,被蹂躏凌虐……样样件件极端到了极致,生命里几乎没有任何美好的地方,完全就是迫使人黑化。   对方有理有据:“修道之途多坎坷,今日事事顺心,焉知来日是福是祸,幻境之苦,好过真实之痛。”   殷渺渺默然。 第219章   虽然从幻境中脱离了出来,也得到了十分罕见的法宝作为奖励,殷渺渺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哪怕她知道这个幻境是为了炼心,熬过以后,道心会更坚定,更明确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永不放弃的是什么。可是,那段令人窒息的经历仍旧使她的情绪变得十分糟糕。   幻境若梦,虽不同于真实,醒来也心悸难抑。殷渺渺伫立半晌,慢慢将情绪调整过来,别说终究是幻梦,就算是真的又如何?   修真之路坎坷无数,熬得过就继续走,熬不过就死。   她不会认输的。   不久,慕天光也从幻境中脱离了出来,下意识地看向她:“你……”   “我没事。”她缓了过来,“你没事吧?”   “这个幻境有点……”他顿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艰难。”   殷渺渺见他眉间带着几分郁气,走过去抱住了他,轻声道:“我知道。”她温热的体温和怀抱驱散了他心中的滞涩,慕天光紧紧拥住她,低低道:“或许是我道心不坚,险些……”   “没关系,我也是。”她挥手取出帐篷,拉着他道,“进来说吧,外面太冷了。”   他们进了帐篷,脱去外衣,并肩坐在床帐里说话。   慕天光破天荒地喝了点灵酒,慢慢说起自己的经历:“我变成了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子……”   殷渺渺静静地听着,果然,慕天光的经历虽然与她大不相同,但受难的本质并没有改变,小时候父不详而被人叫做野种,母亲动辄打骂羞辱,而后因为委身于一位筑基修士的后辈,直接被废去了修炼的根骨,被人肆意嘲讽。   这样还不够,对方又栽赃了一个勾结魔修的罪名给他,害他被关在暗无天日里的大牢里几十年。隔壁关押的魔修为了脱身,试图夺舍他的身体,虽然失败了,但他身上留下了对方的魔力。   后来有一天,大牢暴动,关押的逃犯全都跑了出去,包括他。   他找到陷害自己的人报了仇,然后想要远远地离开这里。可是正道人士认定他是十恶不赦之徒,是为了报复才杀害仇人,扬言要为仇人讨回公道。于是,他在漫长的追杀中度过了几十年,试图修魔气而不做邪修,却没有人相信他,最后被逼得无路可走,在一次围剿中与敌人同归于尽了。   “不愧是炼心幻境,我的心境仍有诸多不足。”慕天光抿紧了唇角。   他很小就被带回了归元门,对自己的父母没有什么印象,在门派里,因为资质出众,只有被人艳羡的份,等拜入掌门门下后,更是以关门弟子的身份备受宠爱。可以说,一路修炼到金丹,除却修炼上的艰难与瓶颈之外,他没有遇到过任何坎坷。   没有被辱骂过,没有被践踏过人格,没有像狗一样苟延残喘过。对他而言,肉体上的疼痛是可以忍受的,被追杀的日子也熬得下去,唯有最初那段被毁掉尊严的日子,刻骨铭心,难以释怀。   相比之下,当初魅姬带给他的耻辱感根本不值一提。   殷渺渺也说了自己的经历:“……对于我们来说,身体上的痛苦承受得太多了,没什么不能坚持的,精神上的践踏才是真正可怕的事。”   哪个修士没有几分傲骨?越是高傲,打断骨头的时候就越是痛苦。她到底算是经历过低谷的人,然而像慕天光这样的天之骄子,幻境中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这个炼心幻境着实了不起。”他闭了闭眼睛,神情渐渐平静下来,“我受益颇多。”   “那就好。”殷渺渺微微笑了笑,福祸相依,有许多天之骄子就是陨落在了人生第一道坎坷上,现在幻境对慕天光的打击越大,对他的帮助也就越大,只要能够走出来,心境自然有所提升,往后若是再遇到人生起落,便可以从容应对了。   他“嗯”了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只是幻境,你不要太过在意了。”他受的都是皮肉之苦,她却不然,被人凌辱对女子而言,不知是何等的痛苦。   殷渺渺心中一暖:“我没事。”   “若心中郁结,可与我说。”   “好。”   这一夜,就在他们彼此依偎间过去了。   *   夜空繁星点点,晚风送来阵阵清凉。   向天涯坐在山洞外面,百无聊赖地用草叶子编东西——这种细长的清凉草是对抗热毒的不二法宝,要在岛上行走,必须时常服用里面的草籽,而外面的草叶虽然不能食用,却也可以编成斗笠,亦能做些许防护。   “喂。”他编了个小巧的斗笠,随手丢进洞里,“拿去。”   过了会儿,水悠然走出来,语气复杂:“谢谢。”   “不客气。”向天涯闲着也是闲着,顺口问,“喜不喜欢兔子?”   水悠然一怔:“什么?”   “还多了点。”他抓了把草叶,漫不经心地开始编兔子,完了丢给她,“拿去玩吧。”   水悠然下意识地接住,手里是只憨态可掬的兔子,触手处传来些许清凉,大大缓解了她心口的闷热,迟疑片刻,接受了他的好意:“谢谢。”   “不客气。”   一阵尴尬的沉默。   水悠然望着兔子,尝试改变自己的态度,遂问道:“你怎么会编这个?”   向天涯:“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女人就是对可爱的东西没有抵抗力,不开心的时候拿来哄人会有奇效,既然如此,博卿一笑,又有何妨?   可是说完,水悠然的脸色又变得很古怪。   他:“……不是,我学来是为了哄人,不是哄你。”   水悠然依旧没吭声。   向天涯放弃解释,他对水悠然已经处处小心,然而当年误会太深,他的名声又太坏,说什么都是错,干脆不说了。   长夜漫漫难以打发,他掏出一葫芦的灵酒,慢慢喝了起来。   借着淡淡的月光,水悠然看到葫芦上的印鉴:“冲霄宗……翠石峰?”   “这个吗?”他晃了晃酒葫芦,“渺儿送的。”   翠石峰做种植业,殷渺渺最不缺的就是灵酒、灵茶、果脯,随身带着好几个储物袋,临别的时候,和她交情好的都收到了礼物,只不过对别人说的是“自家的东西,尝个新鲜”,对他说的是大实话:“帮帮忙,能拿多少拿多少,放不下了。”   水悠然问:“你和素微道友是……”   “是什么关系?”向天涯纳闷,“我以为所有人都知道。”   水悠然还真的不太清楚,说是爱侣,他们各分东西,说是朋友……谁信?   他道:“都住一间房了,你以为我和她跟你似的,相对无言到天明吗?”   水悠然道:“既是如此,你怎能和齐道友牵扯不清?”   “和盼兮又有什么关系?”向天涯语重心长地说,“道友,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道侣才能野合,不是野合了就要成为道侣,你想开一点。”   水悠然道:“若非两情相许,肌肤之亲不过是情欲,毫无意义。”   “我道心不坚,沉迷情欲,做不到清心守己,惭愧惭愧。”向天涯一如既往地能自黑。   但水悠然听出了他的敷衍,冷冷道:“你以为我不懂,故而不屑和我论此。然而,我们素派修士并非不知交合为何物,相反,我们正是知道食色本性,才试图遏抑,一如辟谷。”   “修士辟谷只是因为五谷杂粮不利修行,你看也没几个人真的不吃东西吧?”不答会被认为是瞧不起人,向天涯只好道,“阴阳之道合乎天理,顺应自然,就算没有感情,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罢了。”   水悠然反驳:“人怎能与没有感情的人有肌肤之亲?如此和兽类又有什么区别?”   向天涯道:“因为没有感情也可以很快乐。”   水悠然不相信,语气坚定:“不可能。”   向天涯:“……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你不是论道的态度。”她冷冰冰地说。   向天涯无言:“可是姐姐,我也没办法和你证实这一点啊,难道和你说‘你试试’?你不得以为我要非礼你啊。”   水悠然深吸了口气:“我不是这么无理取闹的人,你且说来。”   “你真想知道?”他问。   “自然。”   向天涯看着她,突然道:“道友,我劝你不要对这件事太好奇,世间不知多少男女,就是因为对此好奇而踏出了第一步。你对它有了兴趣,本身就证明了欲望的魅力。”   水悠然蹙眉反驳:“天下道有无穷,我不过想多知多闻,以彼道印证我道罢了。”   “如果你会乱了道心呢?”   水悠然道:“你未免小觑了我。”   “你未免太有自信。”向天涯嗤笑道,“是或否,你说不准,我也说不准,只不过要是真的那么倒霉,你能承担得起后果吗?”   水悠然道:“我……”   “别我了,到此为止吧。”向天涯拍了拍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回去休息吧。”   水悠然被他小觑,又恼又恨:“你怎么知道我承担不起?你高估了情欲的诱惑力,古往今来,摒弃情欲的修士不知何许,你做不到,不意味着别人做不到。”   “是吗?”他挑了挑眉,倾身靠过去,和她四目相对。   他靠得太近了,从没有这样近过,肌肤感受到了他身体的热意,个人的领域被侵犯,水悠然不适地皱眉,下意识地想侧身避让。   “不许退。”他直视她的双眸,“看着我。”   水悠然不肯轻易认输,定了定神,抬眸与他对视。说来也奇怪,她平日里看他,只觉得他混账放荡,固然长得好亦不屑一顾,可此时此刻,忽而惊觉皮囊自有惑人之处,眼眉鼻梁,唇角下颌,组合在一起居然使人移不开目光。   虫鸣清脆。   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心跳变快,面颊微微发烫,水悠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可脖颈僵硬,手足尽皆动弹不得。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坐了回去,懒洋洋道:“行了,算你厉害,我输了。”   水悠然抿了抿唇,一语不发地走进了山洞里,下一刻,不由自主地抬手按住了胸口,那里心跳如雷,宛若劫后余生。   霎时间,她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是她高估了自己,而他手下留情了。 第220章   殷渺渺和慕天光离开了这座山,进入了第四个关卡。而在看清这关的考验后,两个人双双沉默了。   “又是这个啊。”   “嗯。”   大河前横,他们再度面临了弱水的考验。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回的弱水不再是弯曲的河道,而是非常明确地横拦在了他们面前,强硬地阻断了前进的脚步。   水波茫茫,几乎看不见尽头。   殷渺渺也没有把握对付它,在水面上无所依靠,一时不慎就得沉底:“既然是考验,应该不存在无解的题目。”   慕天光尝试着施展了水灵术,弱水冷冰冰的,拒绝给予任何回应。但这已经算是友好的了,殷渺渺一站到河边,它就掀起了高高的浪头,试图把水撒到她的身上吸取灵力:“我好像特别招水灵的讨厌啊。”   “小心。”慕天光把她拉开。   殷渺渺无奈地退远了几步,水火不容,她体内有异火不说,灵力亦是属火,弱水讨厌她真是太正常了。   这么不友好,怎么才能过河?   她思索许久,突然灵光一闪,取出了储物袋里的舍利:“玄真法师,你还在吗?”   “阿弥陀佛。”玄真的身影浮现,“贫僧在。”   殷渺渺笑了笑:“好叫法师知道,我们遇见了弱水,委实过不去了,不得已,想请问法师可有良策,能助我二人过河?”   “弱水?”玄真眼中闪过异色,半晌,说道,“贫僧所修的金光可驱使法器,而弱水不喜,或可一试。”   殷渺渺道:“弱水对不喜之气排斥非常,此举怕是会激怒它。”   “弱水难渡,贫僧也没有办法。”玄真叹了口气,隐去了。   殷渺渺收起了舍利,叹息道:“看来是有点难办了。”   慕天光迟疑了下,建议道:“要不然,再试试原来的办法?”   “不。”她出人预料地说,“给我点时间,我再想想办法。”   慕天光道:“好。”   殷渺渺反而笑了起来:“你是信任我,觉得我肯定能有办法呢,还是觉得就算过不去也无所谓?”   “都是。”他道。   “真会哄人。”殷渺渺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坐下来,认认真真地思考起了解决之策。弱水的问题其实非常简单,它会吞噬灵气,排斥魔气,因此不能动用修士的手段,然而它不能托物,人不能与之有任何接触。   所以,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不用修士的手段,凌空飞过。   这好像……不是很难?计划在脑海里渐渐完善,不多时,殷渺渺就道:“给你安排个任务。”   “你要做什么?”他问。   “再去杀几只妖兽来,不用太厉害,皮软的就行。”说着,殷渺渺找出自己收集的皮子,挑选出较为柔软的皮毛,用匕首分离下内侧最薄的一层皮衣。   等慕天光回来,她已经剥下了不少皮子,正用一种特殊的草汁融合。都说天衣无缝,为什么法衣上没有明显的缝线呢?答案就在这种神秘的草叶上,它叫做“融融草”,能够将丝线和皮毛拼融在一起,在缝合的地方涂上以后,没过多久,两片布料就会浑然一体。   “你在做什么?”慕天光费解。   殷渺渺道:“可以飞的气球。”   没错,想要不动用灵力飞行,热气球就可以做到,当然,它是乘着气流飞行,而秘境里是没有风的,需要其他的动力替代。   慕天光想了想:“孔明灯?”   “不错。”她努努嘴,“把皮剥了,肉拿去煮,正好当点心吃了。”   他一一照做。   等到了晚上,殷渺渺终于把热气球的球囊做了出来,火焰她是最不缺的,一下子就把里头的空气烤热了。她试了试它的平衡度,略微做了些许调整,又拆了个攒盒作筐,勉强拼凑出了一个能飞起来的热气球。   她钻进去试了试,发现除了不太稳之外没什么毛病:“可以了,现在想想怎么动起来。”   有了上回的经验,慕天光马上想起来:“用魔器?”   “我也这么想。”殷渺渺道,“但必须想几个备选方案,万一它又作妖,我们还能应付一二。”   最终,她从首饰盒里扒拉出了一对手链:“这上面有阵法,可以产生风力。”   慕天光:“……”   “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要显得衣袂飘飘啊,不然风从哪里来?”殷渺渺忍着笑,替他揭开女修摆pose背后的奥秘。   修真版迷你鼓风机,cos仙子必备。   慕天光恍然,不禁道:“和你待在一起,总觉得自己十分浅薄。”本以为徒有其表的衣服首饰能够换来许多珍惜的灵植不说,危急关头,居然还各有各的用处,可见天生我材必有用,再小的物件也有存在的价值。   殷渺渺眨眨眼:“也有可能是我非常聪明啊。”   “你素来聪慧。”他不曾听出她话中的玩笑,语气十分赞同。   殷渺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慕天光越来越可爱了,一本正经地那种可爱,他本人还不自知。   “你笑什么?”他问。   她忍笑摇头:“没什么。”   慕天光:“……”   咳,总之,次日,热气球做好了。   为了防止出现上次湿身流失灵力的情况,殷渺渺特地做了准备,在法衣外面套上了厚厚的皮袄,虽然没有防御能力,但是防水。   热气球悬浮在了半空,殷渺渺对火焰的操纵炉火纯青,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握它的高度。等到镶嵌在背后的魔修法器一发动,热气球就朝着前方不断推进。   弱水的反应也很快,它马上感知到了魔气的存在,排斥的力道传来,居然一口气给他们的气球加了速。   殷渺渺把掌舵的工作交给了慕天光,自己则在后方密切注视着弱水的动向。   它很聪明,见气球越飘越快,立即改换了招数,河面无风起浪,巨大的浪头几乎要把热气球打翻。   结果当然是没有。   因为殷渺渺非常镇定地升高了位置。   弱水:“……”   它气咻咻地卷土重来,四面八方围拢夹击。   殷渺渺继续升高,炭有火就能燃烧,不需要灵气也可以维持热气球的悬浮。   不过,很快弱水就发现了问题所在,集中力道去极大气球下方的魔器,在狂风暴雨的侵袭下,魔器很快就出现了损伤。   气球开始东倒西歪。   慕天光启动了手链上的法阵,两侧的风使得气球维持住了平衡。而殷渺渺眼疾手快,弯腰探身,飞快换了一个魔器。   于是继续飞。   弱水:“!!!”   它继续追。   就这样你追我赶了一夜,河岸到了。   殷渺渺跳下热气球,对它挥挥手:“不必相送。”   一个偌大的浪头打过来,代表了弱水极度不爽的心情。   她忍不住弯起唇角,对慕天光道:“到了。”   “嗯。”他也跟着微微一笑。   这是第五座山了,按照梅花图上的指示,应该就是最后一朵梅花。   *   云潋在一棵巨大无比的树内。   他从一处断崖坠下,等落地时便已经在这个树木王宫里了。这棵树说不好有多大,只知道它最细的枝干也可宽松得容二人通过,宛若洞穴的隧道。   在这个庞大的树木世界里,他遇见了堪比巨兽的蚂蚁族群,猎杀过无穷无尽的筑巢蜜蜂,窃取了一些它们酿成的蜂蜜……也不知道究竟是这棵树特别大,还是他变小了。   “含光道友。”苏小蛮喘着气跟在他后面,“你等等我好不好?”   云潋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苏小蛮道:“这里好危险,我们结伴同行也可以有个帮衬啊。就像刚才,如果没有我引开那些蜜蜂,你也不能拿到它们的蜂蜜,对吧?我还是很有用的。”   云潋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你要跟便跟着吧。”   “那你等等我啊。”苏小蛮受了伤,走快了就觉得伤口隐隐作痛,心里疯狂吐槽:真不知道这云潋是怎么回事,似乎完全不懂得怜香惜玉,她受伤了也没多问过一句,和他说话,十句里面九句不理人。更诡异的是,他打坐的时候,人明明就在那里,可要不是用眼睛去看,几乎完全注意不到他。   这人……强大是强大,奇怪亦很奇怪。   不过,苏小蛮十分机灵,已经知道怎么对付他了:“含光道友,如果是你师妹走不动了,你会等她吗?”   他道:“师妹不走,我也不会走的。”   “我和你师妹一样是姑娘家,你为什么不能稍微照顾我一下呢?”她喘着粗气,快步跟在他身后。   云潋道:“女人和男人有区别吗?”   “当然有啊。”   “于我而言,无甚区别。”   “那你师妹也是个女人啊。”   “师妹是师妹。”   苏小蛮:“……我知道有个东西,你师妹肯定喜欢,你要是肯等等我,我就告诉你在哪里。”   云潋想想:“说了,就等你。”   苏小蛮也不多废话,抬起手腕给他看手背上趴着的虫子:“这叫寻香虫,对天材地宝十分敏感,它现在很躁动,证明附近肯定有好东西。你要是想得到,就得等我。”   “我杀了你也可以。”他说。   苏小蛮听着脊背发凉,忙道:“它只听我一个人的话,不然你抢去也是没用的。”   云潋点了点头:“那好吧。”   苏小蛮搓了搓胳膊,满心费解,最近她一路相随,遇到危险无数,他曾救过她,得了什么东西,两人也是和平地分了,看起来完全不是杀人夺宝的人,怎么刚才说杀人就杀人?不会是说了他师妹喜欢吧?   “云道友,你刚刚是真的想杀我吗?”她警惕地问。   云潋道:“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说想得到就得等你。”他道,“我说杀了你也可以。”   苏小蛮:“……我以为你是因为我说了你师妹想要,就决定要杀我。”   “师妹不一定喜欢。”   “要是喜欢呢?”   “如果你不给,就会杀了你。”   苏小蛮:“……” 第221章   地球是圆的,所以理论上来说,只要沿着一个方向走,一定能回到原点。但殷渺渺从没有想过,在秘境里沿着一个方向直走,居然可以回到起点。   是的,他们已经到达了第五座山,而第五座山就是第一座山。   冰壁上刻着梅花图,另一头是熟悉的白雪森林,殷渺渺把自己画过的地图拿出来对比,结果一模一样。   “只多了这株梅花。”   与最初相比,山上最大的不同就是多了一株梅花,花的颜色和形态又和前面三种不同,明显是第四种。   殷渺渺道:“不知道这梅花和梅花图之间有什么关系。”   “摘了便知。”慕天光说着,挥出了剑。   然而这一次,幻境并没有出现,什么也没有发生。   殷渺渺想了想,接住飘落的梅花,往梅花图上一摁,花瓣与凿刻的图案紧紧嵌合,浑然一体。她又如法炮制,把其他三朵梅花逐一拼上,完成的刹那,梅花图迸发出了强烈的金光,将他们二人笼罩其中。   下一秒,他们已经出现在了一个奇特的空间里。有个声音说:“已得四时之花,可得‘大寒秘境’之赏。”   大寒秘境?殷渺渺心中微动,难不成这里的秘境一共有二十四个?她家师兄在另一个吗?   “四朵梅花,可择取四种类型的奖赏。”   “功法、法宝、论道、体悟。”   殷渺渺问:“一人四件还是两人四件?”   “共四件。”   殷渺渺看向慕天光:“一人两件?”   他点头。   “那我选论道和体悟。”   “我亦如此。”   “可。”   话音未落,场景已变,殷渺渺单独出现在了一个空间里,有个声音问:“你欲与我论何道?”   “秘境。”她简单道,“我想知道秘境为什么会存在,有何意义,又是何人所为。”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秘境关乎大道,非你我所能言,换一个吧。”   又是不能说的道?殷渺渺深觉纳罕,秘境所有的关卡都是为了试炼修士而设,通过了考验就会有奖励,明显就是某些大能在寻找传承,这有什么特别的,居然叫他们讳莫如深到此地步:“秘境的存在,难道不是为了传承吗?”   “是。”   见对方有所回应,殷渺渺试探着问:“秘境之中不止一位两位前辈,会让那么多前辈聚集在一起,创造出这个特殊的秘境来选拔人才……是否这背后的深意,才是不能说的大道?”   “是。”顿了顿,对方道,“不要再问了。”   “那我便不问了。”殷渺渺听取了对方的建议,转而道,“此次在秘境中遇见了一位名为玄真的法师,对我们帮助良多,我欲将他的舍利送返门派,以谢他护全之恩,不知前辈可知道玄真法师是出自何门何派?”   “玄真?”声音徒然变调,“他在何处?”   殷渺渺取出舍利:“就在这里。”   “玄真!你居然躲藏在秘境里!”怒喝传来,一道影子以极快的速度掠到了殷渺渺跟前,直直握住了悬浮的两颗舍利子。   而玄真的反应也极快,瞬间浮现出身形逃离。   殷渺渺讶然,没想到随口一试就试出了个大惊喜:“怎么回事?”   “蠢货!”玄真骂道,“你无缘无故提起我作甚?”   殷渺渺佯装茫然:“我只是随便问问,法师为何这般激动?”   “我差一点就能离开这里了!”玄真望着困住自己的影子,咬牙切齿,“我助你过关,你就这样恩将仇报?”   殷渺渺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玄真法师乐善好施,二位许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玄真乃是魔修,绝不能让他离开此地。”   玄真冷笑:“你们要待在这里选什么传承之人是你们的事,我可没兴趣,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还要碍我的事。”   “法师没有兴趣,怎么会在秘境里出现?”殷渺渺不着痕迹地套话。   玄真一边抵抗着影子的力量,一边道:“你以为我愿意?还不是为了躲过……总而言之,你若是能带我离开秘境,我便把平生所学皆传授于你。放心,堕魔之前,我可是……有名的佛修,天下间的法术秘籍没有我不知道的。”   “法师若是出名的佛修,为何我从未在十四洲听闻过你的名字?”   “你当然不曾听闻,又不是同一个……你在套我的话?”   影子道:“玄真,你若是敢泄露天机,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泄露天机?能被泄露的天机,就是天道想要我们知道的天机,你参不破是你没这个缘法。”玄真冷笑道,“你死了,可我还能复活,就是因为我早知天机,躲进了这个秘境里,这是一线生机!”   “住口!”影子甩出一个金钟,直接把玄真罩了进去,“你再说下去,会让所有人的心血付诸东流,包括你渡厄寺的传承。”   渡厄寺三个字似乎戳中了玄真的软肋,他终于不再说了,过了会儿,说道:“你要是能让她带我走,我自然会对天机守口如瓶。这个鬼地方我待得够久了,你们爱待是你们的事,我不想奉陪。”   “你已堕魔,怎能容你离去?”影子冷笑一声,“这金钟是你渡厄寺的不传之宝,你便在里面好好反省吧。”   玄真哼了声,看向殷渺渺:“秘境规矩,通关的人就能选择奖励,你选我做奖励,我就告诉你天机的奥妙。”   “你!”   “哈哈,这可是你们自己定的规矩,不容违反。”玄真嘲笑着,哪还有先前高僧的架势,分明就是个魔修,“小家伙,如何?”   殷渺渺道:“前辈,我若是不允他,你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莫要再问。”影子警告,“你区区金丹修为,无以担此大道。”   “不,我要问的不是秘境。”得到的线索已经足够,殷渺渺不想多做冒险,“曾经有位前辈和我提过‘九重塔’,敢问前辈是否知道它在何处?”   沉默了会儿,影子道:“在另一个秘境里。”   “我懂了。”她微微笑了笑,“现在,我想要第二个体悟的奖励。”   影子挥了挥手,把玄真和金钟转移开去:“你所修何法?”   “火。”   “那便去‘炽天炉’吧。”   *   炽天炉真是一点也没有辜负它的名字。殷渺渺一被转移进去,心口就好像窜起了一把火,烧得她整个人都焦躁了起来。   触目所及,是无穷无尽热烈燃烧的火焰,艳红的火光映红了整个世界,乍看上去像是沸腾的鲜血,瑰丽又可怖。   殷渺渺深吸了口气,盘膝坐下,开始体悟着火的力量。   火为世间至阳之属,是升腾、爆发、消耗,所以,操纵火焰是最难的,就算暂时能把它压制住,到了临界点,它就会爆裂,并且迸发出更强的力量。   此为其一。   而她身处火炉之中,火光没有触碰到她,可是热力无处不在,间接地影响到了她。五行之中,土是承载包容,水是寒凉流动,金是安定收敛,木是生机萌发,只有火奔放霸道,最有感染力,也充满了空间感。   什么东西能瞬间填满一个房子?火光。   火是溢散,是放射,是给予,是由我及彼。   此为其二。   炉中的温度越升越高,水分不断地流失,肉身似乎开始漾化,逐渐变成一团烂乎乎的泥。火是极阳无阴,的确含有极其强大的力量,可是物极必反,已经到达了阳的顶点,跟随而来的必是衰弱。   月满则亏,要克制自己,不要迷失于力量之中。   否则,己身必会消亡。   此为其三。   ……   殷渺渺参悟许久,慢慢睁开了眼睛,思忖片刻,没有选择练习法术,而是练习起了盛美人教给她的《落英掌法》。   幻境里,她只习得了招式,未曾与灵力结合,也就远远说不上是掌握了这门武技,现下环境十分适宜,是该融会贯通一下了。首先,她摒弃了杂念,简简单单地把掌法打了一遍,而后再增添上灵力,看是否能将招式的蕴意与火的特点融合在一起。   答案是不能。   招式有招式的情绪,火焰有火焰的特性,二者不能兼容。   殷渺渺:“……”好吧,她高估了自己的悟性。慕天光修炼的《易水剑》可是和水的属性相吻合的,《落英掌法》是半途得来的武技,和火完全不同。   她放弃了高难度的要求,学习慕天光的经验,先把《落英掌法》真正学会再说。   于是,火焰成了她的练习对象。   *   巨树之中。   云潋和苏小蛮找到了寻香虫蠢蠢欲动的天材地宝。它是一棵树中树,长在巨树的最核心部分,枝条茂盛,蜷曲成了爱心的模样,树叶是淡淡的红色,在其核心部位,结着一对果实。   果实约莫成年人的拳头大小,并蒂而生,颜色呈现嫣红。而最奇特的是,它们似是有生命的动物,正以同样的节奏一鼓一收,全然同步。   苏小蛮脱口道:“同心果?!”   同心果是有记载的天材地宝之一,并蒂双生,宛若心脏,色红味甘,两颗果实之间具有特殊的感应,分别服下之后,就能感受到奇妙的联系,通常为道侣所喜。   云潋想了想,把之前的木心丝拿出来:“和你换。”   苏小蛮眼珠一转:“你想要同心果?可是它的价值比木心丝高多了,我不同意。”   云潋道:“同意换,可以给你别的,不同意,就杀了你。”   苏小蛮:“……你也太霸道了吧?”   “那就先杀了你。”   苏小蛮赶紧后退一步:“好好,换,不过木心丝不够,拿了同心果以后,你得陪我去找食人蚁,帮我收服它们。”   云潋颔首:“可以。”   苏小蛮一把夺过木心丝,退得远远:“好了,那我放弃这个,你随意吧。”   云潋转身看向同心树,挥剑斩出,将隐匿在一旁的守护妖兽逼了出来。   苏小蛮睨了他一眼,再瞅瞅同心果,心里惋惜:可惜了,要不是她伤势未愈,现在就可以趁机夺了同心果,树内那么大,量他也找不见自己。   唉!倒霉! 第222章   大约……算了,数不清多少日子以前,孔离和游百川在黄昏时分进入了白露之下的世界——这是一个上下颠倒的空间,地上的树林里,白露在下,而此方世界,白露就在头顶。树木的根须盘桓在人的脑袋上,而腿是站在“天河”里的。   就是这“天河”黑不溜秋,湿而黏腻,和泥潭没什么两样。   孔离在储物袋里找出一盏琉璃灯,幽幽的灯光照亮了地下世界,树木的根须暗影憧憧,仿若潜伏在阴影里的恶鬼。他提着灯观察了一番,看不出什么明堂:“反正也没区别,随便走吧。”   这一走便是许久,底下无日无月,算不好时辰,反正在遇到了奇怪的妖兽、杀不死的树藤、肉质极其鲜美的硕鼠、奇异的幻境以后,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终点。   一面奇特的,说不出来的镜子。   他们走了进去。   这一回,世界旋转了九十度,镜子在左,泥浆流在右,上下空荡荡,压根站不稳人。   他们不得不想办法悬挂在泥浆流里行走——里头有种古怪的吸血虫,行走时必须十分小心,一时不慎就会被它们的口器刺入皮肤吸血。   孔离真心实意地骂了句:“妈的,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游百川:“不知道。”   骂归骂,路还是要继续走的,再说这鬼地方虽然奇葩了点,但只要走下去,就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秘境嘛,都是这么历练人的。   三个月后,他们再次来到了空间的尽头。   那是一朵柔软的洁白的云,走进去以后,宛若陷入了棉花糖中,轻柔的丝絮抚摸着面孔,紧绷的身体突然就松弛了下来。   有个柔美的女声说:“过三棱镜象,通关白露秘境,可一人择三种奖赏,功法、法宝、论道、体悟。”   孔离大大松了口气,终于!他天生爱新鲜,略一思索便道:“我要功法、论道和体悟。”   游百川:“功法、法宝、体悟。”   孔离表情微妙:“果然论道太为难你了哈。”   “可。”   *   在第七座海岛上,向天涯和水悠然遇到了一个意外——岛开始下沉,第八座海岛却没有升起来,木桥也没有出现,汹涌的海水不断逼近,顷刻间便淹到了岛上。   “看来这次有什么玄机。”向天涯觑着隔壁树上啃着松果的松鼠,不怎么确定地说,“它们没什么动静,看来不是坏事?”   水悠然面色紧绷,掷了颗避水珠给他:“小心为上。”   向天涯伸手捞了过来:“多谢。”   “不必。”   海水来势汹汹,半个时辰之后,整座海岛就沉入了海面之下。   热烈灿烂的阳光照射进了海中,隐约可见有奇怪的黑影在岛边晃动,待看自习了,方才惊觉那居然是四条龟腿。   而他们所在的岛屿,自然就是龟壳的背了。   这只庞大的玄龟驮着背上茂盛的植被和无数的妖兽,看起来却好像一点也不吃力,悠哉悠哉地摆动着四肢,慢慢向海底深处游去。   过了足足一日,目的地到了。   海底深处,一座水晶宫殿静静伫立着,四周满是海草和珊瑚,五彩斑斓的鱼儿在水中游动嬉戏,快活无比。   玄龟趴在了水晶宫前,结界张开,岛上的海水被无形的力量驱赶,如潮水般迅速褪去,新鲜的空气弥漫开来,很快充斥了结界内的空间。   向天涯和水悠然跃身而下,走了进去。   而后,大门轰然关上,有个声音说:“尔等既已过七星岛,便可挑战这‘大暑秘境’的最终关,过一殿,得一赏,开始吧。”   *   收服食人蚁的过程出了差池,本来十分牢固的蚁穴突然坍塌,无数食人蚁如没头苍蝇般乱爬乱转。   云潋道:“不能多留。”   “不行。”苏小蛮对蚁后垂涎已久,不肯轻易放弃,身形灵活地穿梭在掉落的泥块中,“你掩护我,我去收服它!”   云潋想了想得到手的同心果,最终还是同意了,出手斩去攻向苏小蛮的巨蚁:“要快。”   “知道。”苏小蛮为了宝物敢于冒险,但不会为了宝贝丢了性命,“给我一炷香。”   她以毒雾掩护,飞快钻进了巢穴之中。   说来也巧,蚁后平日里躲得再好不过,可如今地面震荡,巢穴溃散,它也忍不住朝外爬了出来,正好便宜了苏小蛮,不必进入蚁穴深处就和蚁后撞上了。   “有了你,我还怕赢不过杜月缺那个淫贼?”她眼睛放着亮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攻击。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苏小蛮没出来,云潋转身就想离开。   “你也太没信用了。”一只硕大无比的食人蚁从巢穴里爬了出来,外壳通红,威风凛凛,背上坐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不是苏小蛮是谁?她浑身伤口,神情得意:“看,我成功了。”   云潋:“要塌了。”   话音未落,他们脚下的土地彻底崩裂,身形无法抑制地向下坠去。   苏小蛮放出虫云,无数小虫组成的虫群托住了她。可云潋什么也没做,居然任由自己掉了下去,她思忖道:云潋的运气好像一向都很好,莫非下面有什么机缘?不行,她也要去。   “道友,我来救你。”她嘴上像模像样地喊着,驱使着虫云追了下去。   底下果然大有乾坤,一条白白胖胖的虫子(?)蜷缩在门前,盘起来有小山那么大,背后堵着一扇高耸巍峨的青铜门,门扉紧闭,也不知道是通向什么地方。   云潋轻巧地落在了胖虫子面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它。   它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谁啊……”   “嘶!这是什么虫子?怎么能长到这么大??”苏小蛮自己就是玩蛊虫的,对各式各样的虫类很有研究,但眼前这么肥胖而巨大的白虫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看起来能和小龙相媲美了,但它又绝对只是一条软哒哒的虫子。   胖虫子扭了扭身体,有点清醒了:“噢,是试练者……你们已经到我这里了啊。”   苏小蛮眼珠乱转:“你后面是扇门吗?能不能让我们过去?”   “这是‘清明秘境’的最后一关,若不挑战,可在功法、法宝、体悟中选一样带走,若是进去,除非通关,否则只能死在里面。”胖虫子刻板地念着台词,“尔等需慎重选择。”   苏小蛮抓住了重点:“通关了会有什么?”   “不知道,我只是一条看门虫。”胖虫子困意朦胧,眼皮耸拉着,语调拖长,“速速选择,莫要耽误。”   云潋简简单单道:“进。”   苏小蛮却不太想进去了,刚才收服蚁后花费了她太多的灵力,要是里面十分危险,恐怕应付不来。不过,她多了个心眼,问道:“是各自通关还是能结伴同行?”   “各归各。”   “那我不进去了。”苏小蛮不是不眼馋里面的好东西,但贪心可以,太贪就会丢命,比起看不见摸不着的好处,宁可保住已经到手了的宝贝,“我想要件法宝。”   胖虫子打了个哈欠:“可。”   下一秒,云潋消失在了原地,而苏小蛮的面前多了一个玉匣,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个玉葫芦,于培养灵虫大大有益。   她自然十分满意,但又十分好奇,最后一关……究竟能得到什么呢?   *   掌缘掠过,面前跳跃的火光被掌上蕴含的力量压制,硬生生从两米的高度矮化到了一米。而旁边的一簇火焰在积攒力量后重新窜了起来,气势汹汹地燎向了殷渺渺的后背。她不慌不忙地回身翻掌,轻描淡写地将这簇火焰重新镇压了下去。   这样的对峙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殷渺渺对于《落英掌法》的掌握也从生疏变得得心应手。虽然依旧没能将火的特性融入到灵力里施展,但在与火对敌的过程中,招式不知不觉带了三分火的意蕴,算是个意外之喜。   不过,最大的收获,是她摸索出了法修对武技的运用之道。   法修不是不用武器,事实上,十个法修里至少有一半的人是用剑的,这被称之为法剑。剑修的剑,是以剑气剑意杀人,有少数特别的心法会有额外的法术效果,比如慕天光的易水剑自带冰寒效果,而法剑的剑,更偏向于法器而非武器。   简而言之,法修的剑是用来施展法术而不是砍人的。   二者的思路与修行方式截然不同。殷渺渺已是法修,学不来武修的路子,掌法对她来说,更像是徒手施展法术的办法——不是指火球术一类具体的法术,而是指火焰或是雷电。   她将电光收于掌心,推掌出去的时候,电光就被打入了对方体内,而若是将火焰覆盖于掌上,手掌劈过之处,便有火焰燃起,熊熊不灭。   人人都道法修不擅近战,殷渺渺苦心积虑想出了这个办法,可以说是大大弥补了自己的短板。   下次若是被武修近身,应该可以好好打一打了。   此外,炽天炉还有另一重好处,那就是提纯灵力。   众所周知,灵气由窍引入体内,经小周天后汇聚丹田,化为灵力。在此过程中,灵气组合得越紧密,转化的灵力也就越纯净,至于如何尽可能得提高灵力的纯度,其实是堪堪炼气时就要注意的事。   丹田是个容量特定的容器,每个人都差不多,而要让灵气结合地紧密,就要在最初的时候努力压制,尽可能得在丹田中凝缩更多的灵气。等到丹田中的灵气密度呈现出一个稳定的数值时,基础就稳固了,以后引入的灵气就会自发地按照恒定值进行凝聚,无需多费力气。   然而,正是因为灵力的密度是稳定的,错过了最佳打基础的时机,想要提纯灵力就成了一件千难万难的事。除非是在结丹时借用天雷的力量淬体融合,否则只有少数天材地宝能够办到。   炽天炉的情况又有不同。如果把每一丝灵气看作是一个分子的话,炽天炉里的火分子特别有“粘性”,一个个地喜欢特别亲热地挨在一起。   殷渺渺引入体内的灵气本来就比外面的凝实,而等到了丹田,它们不太满意里面的结构,挤挤推推,呼朋唤友,又把她原本就很纯净的灵力给黏合紧了一点。   举个例子,筑基时施展火球术需要1点灵力,结丹以后,灵力0.7,借用外力0.3,而现在因为灵力纯度提升,原本需要0.7才能达到的效果,变成只需要0.65的灵力。   不要小看这一点点的不同,聚沙成塔,积少成多,等到了关键时候,多出来的一个法术,就足以颠倒胜负。 第223章   不知不觉,秘境的时间到了。   殷渺渺被传出了炽天炉,重新回到了进来时的空间里。那个声音说:“秘境时间已到,尔等是时候离去了,切记,秘境中的事不可与无关之人提起,离去以后,仍须勤加修炼,不可懈怠。”   “无关之人是指没有入秘境的人吗?”殷渺渺问。   “不错。”顿了顿,声音很无奈似的,“你莫要问了。”   殷渺渺笑了起来:“给前辈们添麻烦了,只是不知道我等离开之后是去往何处?”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话音未落,面前就出现了两道缝隙,“去吧。”   殷渺渺转过头,对慕天光道:“那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   分别来得如此仓促,慕天光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腕:“等等。”   “嗯?”她的眼神无奈中带着一点点的温柔,“有话和我说?”   慕天光却说不出话来了,能说什么呢?问她发生过的事算什么,还是他们今后该以何种关系相处?可是他,自己尚且有许多问题未想明白,即便得到了答案也没有意义。   然而,若是就这么各自离去,他心中又觉不妥,故而踟蹰难言。   “你呀。”她微微笑了起来,“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现在不是谈论的时候。秘境里唯独你我二人,许多事难以分辨,只有先离开了这里,离开了我,你才能真正想清楚。”   慕天光沉默片刻,问道:“你在哪里?”   “告诉你了也没有用,等你来,我早就走了。”她轻轻抽出了手,“不过,你我肯定会再见面的,到了那个时候,你要是还有话想对我说,我一定好好听,好吗?”   慕天光看着她,慢慢点头:“好。”   “那,有缘再见。”她摆摆手,转身走进了缝隙里。   身影消失了。   慕天光定定站了会儿,朝属于自己的归途走去。   *   殷渺渺进入秘境的时候没有意识,离开时特地留意了番,发现和上回进入素玉秘境差不多,一晃就脱离了出来,举目四望,仍然是来时居住的客栈,床头的香炉里,一缕绮梦香刚刚熄灭,余温未消。   看来秘境的时间与现实并不同步,她想着,转身就被出现在身后的人吓了一跳:“师哥!”   “师妹。”云潋松了口气,“你没事吧?”   在秘境待了那么久,再大的气都消了,可是殷渺渺佯装不高兴,沉下脸道:“师哥还好意思问?”   云潋摸摸她的头:“师妹别生气。”   “你叫我怎么能不生气?要不是师哥在,我怎么会……”她白了他眼,“都是你不好。”   云潋叹了口气,允诺道:“不生气了,以后不会把你弄丢了。”   “我失忆以后你也是这么说的。”她坐到床上,假装恼怒,“我不信了。”   他认真说:“这次肯定可以。”说着摊开手心,里面是两枚一模一样的红色果实,“我摘到了同心果。”   “同心果?”殷渺渺恍然,“怪不得长得像是心脏。”   此等天材地宝十分罕见,她正欲细看,却没想到云潋对果实的处理一如幼年,不管是普通的水果还是天材地宝,拿起来就塞进她的口中,自己则服下了另一枚。   “哎呀。”殷渺渺来不及阻止,只觉有极甘的汁液入喉,带着一点点说不出来的酸,等到吞入腹中,心口便像是有羽毛倏忽掠过,一种奇妙的感觉萦绕在了心头。   她捂着胸口,神情讶异:“这是……”   云潋道:“守心静悟。”   殷渺渺依照他所说的,闭上眼,抛去杂念,静静体悟。渐渐的,外物消失了,声音消失了,只余身之内景,她看到了自己跳动的心脏,看到了丹田处的金丹,看到了静静悬浮的红色莲花。   可是,与平时的内视不同,她感觉到了身外的场景,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还有一颗跳动的心脏。   那是云潋。   她能感觉得到他的存在。   这算是什么,双胞胎的心电感应吗?太神奇了。   “真厉害。”殷渺渺抚着胸口,奇异又可惜,“就这么吃了……太浪费了。”   云潋想想,小的时候,他师妹似乎尝试在他们住的附近种下一颗桃树,好年年吃桃子,故而道:“种不活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殷渺渺好气又好笑,不过吃下去肯定不蚀本,便按下不提,转而询问,“师哥的秘境是什么样的?”   云潋就把自己的经历一一说来,顺带把得到的花和果子都给她:“应该很好吃。”他看很多妖兽都很喜欢,灵气也充足,味道多半不差。   殷渺渺拿了花蜜,冲了杯蜜水慢慢喝着,问道:“最后一关里有什么?”   云潋拿出了一枝桃花,木质细腻而清香,粉色的花朵怒放,花瓣润泽,黄蕊微颤,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刚刚摘下的桃枝。   “真花?”殷渺渺愕然。   他点头:“真花,说没有适合我的剑,便把这辟邪桃枝予我作剑。”   殷渺渺:“……”画面有点美,委实不敢看。   云潋却递给她:“送给师妹。”   “不,师哥拿来作剑好了,很好看,我喜欢。”她笑说。   他便收了回来:“好,听师妹的。”   而后轮到殷渺渺说自己的经历了,她着重说了关卡的内容,可是云潋神奇地抓住了重点:“所以,师妹会和慕天光结缘吗?”   “师哥你能不能分辨一下主次?”   “这不是重点吗?”云潋思索道,“如果要结缘的话,就是两个门派的大事了,到时候……”   殷渺渺断然道:“我是不会离开你和师父的。”   “不用担心我和师父,师妹开心最重要的。”云潋道,“慕天光和你同为修士,不会有莲生分离之苦,亦不似向天涯,当是师妹的好姻缘。”   殷渺渺叹了口气:“师哥被师父带坏了,就知道想些有的没的。我和慕天光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再见,许是那个时候,他已经后悔发生过那些事了,又或者早就放下。现在庸人自扰,真的是自寻烦恼了。”   云潋摸摸她的头,不多问了。   殷渺渺翻了翻储物袋,她这回最主要的收获是幻术及樱桃青衣、《落英掌法》、花灵们的花叶果实若干,还有就是……舍利。   她拿出了玄真的舍利子仔细端详:“师哥,你说佛修堕魔了,为什么还会有舍利……”   话音未落,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哈哈大笑:“蠢物!是佛是魔,不过凡人之见,佛也是魔,魔也是佛。”   殷渺渺蓦然色变:“玄真?你不是……”   “哼,幸好我多留了个心眼,要不然就被你这小丫头坑死了。”玄真的残影浮现在舍利上,“他们道我仍是元婴,却未料到我已是化神,被那金钟摄去的不过是我的一缕分神。”   殷渺渺蹙起眉头:“你处心积虑跟着我离开,有什么目的?”   “怎么,你还没想明白?”玄真朗声大笑,“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此为天机,天机不可泄露,哈哈哈!小丫头,看在你到底是带我出来的份上,今天我不杀你,不过下回再见,你就要当心我找你算账了。”   说着,声音遥遥飘远,霎时间,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而殷渺渺手心里的舍利化为了一簇齑粉,从指缝间簌簌掉落。她不禁喃喃道:“化神期的魔修,我到底带出了个什么家伙……”   当时,玄真和秘境里的那个人争执的话是什么意思?一线生机是什么,天机又是什么?秘境的存在,究竟有着什么不能为人说道的意义?   “师妹?”云潋关切地看着她。   殷渺渺摇摇头:“我没事。”   素玉秘境里,虚影对秘境的事讳莫如深,这次的秘境亦然,人人三缄其口,无论怎么问也没用。然而,若是凡事真的皆存一线生机,玄真跟随她到达十四洲,是否就是她了解这个秘密的契机呢?   她有种很奇妙的直觉,或许,她和这个诡异的魔修还会再见面的。   *   中洲。   慕天光回到了下榻的客栈,入幻境时,月悬中天,而如今明月偏西,已在楼角之下,算算时间,大概只过了三个时辰。   区区三个时辰,他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小师叔。”隔壁的乔平敲门进来,欲言又止,“刚才你有没有……”   慕天光平静地说:“入秘境了。”   “果然!”乔平大大松了口气,忍不住抱怨说,“这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坑的……秘……境……”   他呆住了,怀疑是自己眼花,瞪大了眼珠子再仔细瞧了瞧,没错啊,他家小师叔身上的灵晕晕染如墨迹,非是过去灵光闭合的模样,的的确确是元阳已泄之相。   老天……元阳已泄……在秘境里发生了什么?   他、他家小师叔怎么失身了!   谁干的?天呐!那个人还活着吗??   乔平呆若木鸡,深深怀疑自己没有睡醒,可又不敢问,好奇地抓耳挠腮:“呃,小师叔你……”   “还有事?”他淡淡问。   乔平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没、没事,小师叔你没事吧?秘境里……都还好吗?”   “我无事。”他扫了乔平一眼,“你可有恙?”   乔平赶紧摇了摇头:“没,我也挺好的。”   慕天光回忆了番进秘境前的事,颔首道:“既是如此,我们明日休息一天,后日出发。”   “好好,没问题。”乔平生怕刺激到他,忙不迭地点头离开了。   他一走,慕天光便再度陷入了茫然,他到底……到底对她是抱着什么样的情感呢?那些难分难舍的缠绵时刻,究竟是为欲望所困,还是情之所至?   窗外月色迷蒙,如纱似雾,他静静地望着,想道:爱欲是障,该如何是好?   *   人生在世情最难,更漏迢迢孤月寒。   金风玉露一相逢,玉京仙人也思凡。   本卷完 第224章   五年后,柳洲。   今儿不是个好天气,乌云盖顶,明月不见,冷寂的街道上,只有巷尾的一处赌馆开着,悬在屋檐下的破灯笼散发着昏暗的光线,引得几只不知死活的飞蛾频频扑去。   灯笼被蛾子撞得一晃一晃的,投下的光影跟着挪动。从敞开的大门里望去,堂上有几个低阶的修士正在赌钱,咒骂声、灵石碰撞声、骰子滚动声交织在一起,听得人心里头愈发烦闷。   街道上暗影憧憧,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门口。   伙计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子:“玩什么?”   来者一语不发地把一枚铜钱丢进了他的怀里。   伙计上手摸了摸,努努嘴:“进去吧。”   披着黑色斗篷的人目不斜视地穿过了赌桌,掀起帘子走进了里面的屋子。老板似乎在算今天的帐,看到他进来,随手一指:“那里下去。”   不大的屋子一角,有着一个活动门板,现在被拉开着,露出一截淹没在黑暗里的阶梯。   访客照旧不说话,沉默地走了下去。   穿过长长的走廊,他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一个只存在于地下的神秘集市,它有个名字,叫鬼市。   鬼市只存在于阴暗无光的地底,从不暴露在太阳下,唯有知晓路数的人才能找到入口,入口有可能是在赌馆,也有可能是在酒馆、妓院甚至是茅厕。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当然不会是什么正规的交易之处,众所周知,鬼市是魔修和邪修最常出没的地方,道修若是不做一番遮掩的话,怕是一进去就会被人给杀了。   殷渺渺(从赌场进来的当然是她)自然不会不打没有准备的仗,以樱桃青衣构建出了魔修的气息,虽然以斗篷遮掩,可时不时就会溢散一缕,绝不会叫人错认成是道修。   鬼市既然是集市,自然少不了熙熙攘攘的摊子,卖得全是不问来历的违禁品。可她一眼都没有多看,径直穿过了整条街,走进了一家医馆。   在鬼市摆摊的通常都是来了就走的修士,鲜少有人常驻于此,但这医馆却是个例外,毕竟修士打打杀杀,极其容易受伤,想要只好自己身上稀奇古怪的伤势,免不了要求助于医修。   这家医馆就叫“医馆”,据说在鬼市开了不少年了,可是迄今为止没人能搞清它背后是什么人,只知道坐堂的大夫医术极其高明,没有他治不好的病。   也没有买不到的丹药。   “看病?买药?”扫地的女童表情冷淡。   “买药。”   “什么药?”   “得水丸。”   女童想也不想:“你买不起。”   “我有东西可以交换。”   “什么东西?”   “鹤星。”   女童看了她一眼,半天,犹犹豫豫地说:“我去问问大夫,你等等。”说着就跑进了后屋,过了片时,走出来说,“你进去和大夫说吧。”   殷渺渺便走了进去。   屋里坐着个外貌普通的年轻男子,淡淡问:“你有鹤星?”   殷渺渺把手中的黑曜石丢过去。   “这算哪门子鹤星?”他冷笑。   “鹤冲霄,鱼得水,自然就是鹤星。”殷渺渺摘下了斗篷,微微笑,“幸会,孤桐师兄。”   他道:“叫我顾大夫。”   “好,顾大夫。”   顾大夫起身:“进来说话吧。”   殷渺渺跟着他往里走,门面窄小的医馆后面别有洞天,是个类似于窑洞的住所。顾大夫随手指了指:“坐,你来是有什么事?”   “我想打听狂血丹的事。”殷渺渺道,“这些年我一直在西洲追查这件事,魔修之间似乎有渠道能够买到狂血丹,可是想查明究竟是从哪里来,却怎么也得不到准确的线索。”   “你当然查不到,应该是从魔洲过来的。”顾大夫说。   殷渺渺询问:“顾大夫有什么线索?”   顾大夫,也就是道号为孤桐的修士,其实是冲霄宗埋伏在柳洲的暗桩,一直替宗门留意魔修的动静。之所以选在柳洲,也是因为这里是西四洲中最靠北的一处,与至北洲较近,是魔修的主要活动地域。   “推断而已。”顾大夫喝着茶,“魔洲的事你知道多少?”   殷渺渺这些年没少和魔修打交道,很快就道:“我听说魔洲有个魔帝,修为已臻化神,下面有十大魔君,每个魔君麾下都有不小的势力。”   “不错,只不过半年前,又有个魔君换人了。”顾大夫牵牵嘴角,笑意嘲弄。   殷渺渺感慨:“真是够乱的。”   和道修进阶元婴就自动获得“真君”的称号不同,魔君的名额是有限的,只有十个,想要成为魔君,结婴不够,还得挑个现任的魔君杀死。老魔君身死,新魔君上任,直接接手对方的财产、地盘和势力。   因为有这样的竞争制度,魔君虽然只有十位,但皆是十分可怕的人物,不是哪个道修元婴都能单挑的。   “这个新上任的魔君叫天煞,他挑战的对手,是十大魔君中排名第三的方无极。三十年前,方无极受了重伤,近年来深居简出,据说伤势始终不曾好转,可就算是这样,能够把无极赶下魔君之位,自己取而代之,这个天煞就绝对不简单。”   殷渺渺聚精会神地听着。   顾大夫淡淡道:“我听说,这个天煞不仅手段狠辣,而且颇有能耐,短短半年就吞并掉了不少势力,而收服人心的关键,就在于狂血丹。”   “那这个天煞和魅姬可有什么关系?”   顾大夫道:“不知,魅姬过去行事虽是亦正亦邪,然而所修确为灵气,说起来与魔修应该没什么联系才对。”魅姬算是个邪修,但只要修炼的是灵气,那么在魔气充足的魔洲很难待下去,与个别魔修有关也就罢了,很难想象她与整个魔修势力有牵扯。   殷渺渺颔首,半晌,又问:“除了狂血丹,魔修之间可传有封灵毒?”   “陌洲谢家的封灵毒吗?”顾大夫摇了摇头,“自从谢家那样以后,水牢里的封灵鱼就不知所踪了。”   “我明白了。”殷渺渺结束了这个话题,问起另一件事来,“我听说,迷心花的事有目了?”   迷心花的事发生后,任无为就告诉她门派会派人查证,而后多年没有消息,直至最近才告诉她有了点线索,让她直接去找孤桐询问。   顾大夫道:“不错,我怀疑迷心花最近又出现了,就在天煞手上。”   “什么?”殷渺渺愣住了。   “仅仅只是怀疑。”顾大夫细细讲明,“我听魔洲来的修士说,天煞手中除了收买人心的狂血丹之外,还有一样神秘的法宝,使用过后,那处的修士会消失得干干净净,且有紫烟缭绕,与门派告知我的迷心花的情况相吻合。”   殷渺渺赞同:“的确非常相似。”顿了顿,又问,“这个天煞是什么人?”   “这我就不清楚了。”顾大夫轻轻叹息,“魔洲离我们这里太遥远了,有些消息很难传递过来。”   殷渺渺蹙眉不言。   过了会儿,顾大夫放低了声音:“这几十年来,我觉得来西洲的魔修多了不少,看起来像是魔修那边要有大动作了。”   殷渺渺心中一凛。   顾大夫点到为止:“你在此地待得太久了,从后们出去吧,小心行事,莫要给人发觉了。”   “多谢顾大夫。”殷渺渺差不多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线索,戴上了兜帽,低调地从医馆的后门出去了。   她在鬼市里绕了几圈,出手了几件不要的魔器,买了些可有可无的消息,这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地面上的一处院子,云潋在等她:“师妹。”   “我没事。”殷渺渺天生心眼多,哪怕任无为说孤桐可信,她还是选择了独自前往,让云潋留守,若是有个万一,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好在孤桐虽然离开门派多年,但并无异心,她好端端地回来了。   云潋摸摸她的头:“辛苦师妹了。”   “不辛苦。”殷渺渺揉了揉脑袋,“就是事情有点出乎我的预料,我得好好梳理一下。”   她简单梳洗了番,坐到桌前罗列已知的事项:   一、关于迷心花:   1、异界之花,被疑似十分了解特性的人专门培育过,以适应十四洲的环境;   2、种子被夺,一人为水母原型的妖修,一人为元婴的魔修(称之为甲);   3、迷心花疑似出现在了新任魔君天煞的手里。   假设天煞手中的真的是迷心花,他和当初那两个人有没有关系,抑或是就是那个元婴的魔修甲?   二、关于魅姬:   1、中洲修士(?),潜伏在谢家多年,疑似得到了封灵鱼,持有封灵毒和狂血丹;   2、与某个魔修(称之为乙)有联系;   3、蓄意制造中洲五城的矛盾。   魅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搅乱中洲的局势?封灵毒是从谢家得来的,狂血丹又是从哪里而来,是魅姬从天煞手中得来,还是天煞从魅姬手中得来,又或者是有未曾蒙面的另一人?魔修乙是否是魔修甲,又是不是魔君天煞?   殷渺渺在“水母妖修”“魔修甲”“魔修乙”“魅姬”“天煞”这几个名字上圈了几个圈。   她见过水母妖修和魔修甲、魅姬,云潋见过魔修乙,也就是说,要知道他们这几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最好再去见一见天煞,毕竟元婴期的魔修说少不少,说也并不多啊。   只是魔洲……殷渺渺沉思着,耳畔传来一阵扑棱扑棱的拍翅声,抬头一看,原是送信的青鸟来了:“谁的信?”   云潋解下青鸟吐出的信囊:“孔离。” 第225章   殷渺渺从云潋手中接过信,展开来匆匆阅读。信里大概说了那么两件事:第一、中洲的魔修似乎日渐增多;第二、妖修那边似乎出了点事。   第一个消息来自慕天光。   这些年,他在中洲没少杀魔修。孔离叙述的口吻充满了惊悚:[……我从小飞英那里听说,慕天光为了杀一个有名的魔修,在鼎楼里守了半个月,鼎楼!他可真是豁出去了……佩服佩服!]   风云会的时候,慕天光对女修的态度有目共睹,现在为了杀魔修,居然能忍耐住和烟花女子共处一室,大家除了敬佩他的“正义之心”,还能说什么?   至于去采补?不可能的。   他肯定是为了除魔卫道,忍受着极大的精神折磨!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忍耐之心,他很快从消息灵通的鼎楼里感知到了些许异样——近年来,似乎有越来越多实力高强的魔修进入了中洲地界,其中有些人听说了他在找魔修的茬,不仅没有避开,反而放言要他好看。   慕天光当然也不是什么好捏的柿子,当场把散布这个消息的魔修杀了,言简意赅地昭告旁人:“我人在此,有种就来。”   孔离在信上说:[我写这封信的时候结果还没出来。说实话,魔修因为修炼的功法缘故,同阶里道修很吃亏,那个魔修又说是什么魔君手下的得力干将,我真担心慕天光再这么干下去,会被人直接灭了……]   换了一页:[小飞英说,乔平很担心,很想劝他低调一段时间,可是慕天光好像受了什么刺激,这段时间大伤小伤没少受,性子却是愈发冷硬了,你说他这么和魅姬杠着,是不是……那啥了?]   看到这里,殷渺渺心里大致有了猜测:慕天光之所以去鼎楼,怕是不仅想要探听魔修的消息,也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也不知道他得到结果了没有。   她走了会儿神,许久才继续往下看。   第二个关于妖修动向的消息,来源于游百川——   千百年来,妖修的主要活动地有两个。一是中洲南部的地区,那里山川起伏,森林茂密,比起人类,更适宜妖兽生存,诞生过许多厉害的妖修;二是南二洲,不管是夏洲还是汀洲皆多岛屿,毗邻南海,(海洋与云海不同,海洋仍在大陆之上,尽头与云海相连),海中的妖兽时常出没在岛上,兼之万水阁一向待妖修友善,故而许多妖修会前往南洲定居修炼。   风云会后,游百川就启程回南洲,顺带历练,途中救了一只半化形的妖修,对方说,中洲南部的百万山脉里来了个神秘的家伙,对妖兽十分不友好。有个快要化形的大妖得罪了他,被他一口气灭掉了整座山头。   不是夸张的修辞,那只兔子精言辞凿凿地说:“整座山都没了,肯定是元婴以上的修士干的,你们人修里出了个对我们很有敌意的家伙啊!”   孔离表示:[这事是我在秘境里(我想你肯定进去了,第一名嘛)听游百川说的,感觉哪里怪怪的,所以回头我自己查了查,又托他在帮忙留意一下,发现这个消息在妖修里传得很广,现在人修过了南边的朱雀城以后,行动就要特别小心,不然……]   殷渺渺看得暗暗皱眉,魔修蠢蠢欲动,妖修谣言四起,莫非真是动乱之兆?   信件的最后,孔离附上了另一封信件:[这些年,向天涯好像和齐盼兮还有联络,帮她找失踪的小公主,不过一直没找到。前段时间他送了封信给齐盼兮,让齐盼兮转交给我,然后我转交你……我说,我们这是要闹哪样??]   殷渺渺被他的话语逗笑,紧皱的眉头松了下来,可不是么,现在以孔离为中转站,大家的消息流通得格外顺畅。   她和云潋在西洲,偶尔会寄信去紫微城给孔离;孔离身边有飞英,飞英和慕天光、乔平维持通讯,于是知晓了他们那边的消息;孔离本人和游百川成了患难好友,游百川给他递南洲与妖修的动向……再加上向天涯和齐盼兮、齐盼兮和孔离的关联,大家莫名其妙就被联系在了一起。   怪不得人人都说同届风云会里出好友的几率特别好,他们可算是一起“出道”的同年啊!不过,他们这届能把这么多人穿到一张人际网里,在修真界是十分罕见的,修士毕竟多是独来独往之辈。   或许是因为共同经历了中洲五城一案的缘故?   殷渺渺漫不经心地想着,随手拆开了向天涯的信。   *   给渺儿:   知道你很好奇稻禾庄的事,遂写此信,不废话,先和你说结果,我没查出来是什么鬼东西。   盼兮说是中洲出现了一个巨型妖兽,我仔细查了查,类似的事的确不止一件,在凡间的小国里就出现过一整个镇子消失的事,只不过他们不比五城,对修真界不甚了解,还以为是地龙翻身导致的。   然后我又去和妖修打听了下情况,他们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种特性的妖兽出现。不过妖修和我们不一样,有些躲在深山老林里不为人所知,具体怎么样,还得继续查。   另一件事,我前段时间在十方镇碰见了小莹,她一直在追查魅姬的踪迹,可惜没什么结果。慕天光把这件事情闹得很大(他是不是被魅姬睡了?),人一直没出现过,不知道是受了伤还是有什么顾忌。   不过,我特地和小莹打听了一下魅姬在谢家的事。小莹说,魅姬嫁入谢家,应该就是为了得到封灵鱼,而谢家主极有可能是知道这件事的——当年谢夫人来历不明,说是谢家主出去一趟带回来的散修,平日里也从不出现在人前,现在想想,事情很不寻常。   谢家主死了以后,水牢里的封灵鱼全都消失了,现在应该全在魅姬的手里。她握着这么大个杀器,与其说是被慕天光吓到不敢出来,我更觉得她是另有图谋。你一向爱琢磨,说不定能猜出点什么来。   哦,对了,你之前问过我那个玉瓶,我现在想起来了,这种玉石很特别,是魏家独有的矿产,考虑到谢家被灭的事情里有魏家的手笔,魅姬手上会有这东西并不奇怪。   最后,你知道小公主失踪的事吧?齐楚发布了悬赏,这么多年都没个消息,可是前段时间,好像有人在南边看到她了。   正好我打算去南边妖兽多的地方转转,继续查妖兽的事,顺便就打听一下她的下落,要是能把人找回来也算是功德一件。   天高路远,不必挂念,有缘再见,无缘就别想那么多了。   后会有期或无期。   向天涯。   *   殷渺渺对向天涯真是哭笑不得,这家伙也不知道给她留个通信地址,难不成以后联络全靠有没有缘分?不过再想想,如此确是他的行事作风,留了通信地址就等于有了必须去看看的理由,心有挂念,就会成为困住自己的牢笼。   所以,只有他能给别人写信,别人就不要试图去寻找他的踪迹了,肯在信里交代一下要去南边,已经是很给她面子了。   叫人又爱又恨的家伙。   拿他没办法。   殷渺渺收起了信件,沉吟道:“师哥,去魔洲的话,是不是很危险?”   云潋点点头:“以你我现在的修为,十分危险。”   殷渺渺叹了口气:“说得是,这事急不来。”顿了顿,很快道,“那我们去趟陌洲吧。”   云潋对她所有的安排都无意义:“好。”   “没想到还会有去陌洲的一天。”她想起被埋藏在臂钏深处的门梭,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到那个时候了。   她的心情徒然沉重起来。      中洲。   月色如霜,给青瓦屋檐渡上了一层漠漠的冷光,借着幽微的光线,慕天光轻轻抚摸着雪际剑的剑身,光亮的剑刃反射出皎洁的月光,片片白雪凭空飘落,萦绕于剑身之上,寒气森森。   五年了,他对剑道的领悟更上了一层楼,然而,却不仅仅是因为秘境中与白猿的交战,那只是让他彻底领悟了《易水剑》的真意,而非体悟为己用。   没有真正感知过的,永远都是隔了一层的。   领悟和体悟,一字之别,差之千里。   他从前以为,《易水剑》属冰寒,故而为冰,可现在明白,水是冰的来源,不懂得“水”,如何能真正掌握“冰”呢?   而水是怎么样的呢?   水不比冰那么冷,水是温柔的无形的。他以前不懂,心冷如冰,如今渐渐化冻,也就明白了柔情为何物,领悟到了“水”的真谛。   这些,都是她带给他的。   他垂下眼眸,唇角才微微上翘,突然又被压了回去,声音淡漠:“出去。”   “仙师。”身裹薄纱的妙龄女子端着托盘上前,嗓音甜美,“这是贱妾所做的雪霞羹,灵力充沛,滋补经脉,请仙师多少用些吧。”   慕天光看着她,面前的女子所穿的衣衫几乎是透明的,在亮堂的烛火下,纤细的腰肢与丰腴的胸乳一览无余。   她身上有很甜的香气,绿鬓如云,粉颊绯绯,抬眸咬唇间眼波流动,风情无限。   若是说皮囊,她应该算很美了吧。   可他只是初见时有些不适,到了如今,心中再也没有半分波澜。   “出去。”他冷冷道,“不然杀了你。”   女子感受到了可怖的压力,灵魂蜷缩在身躯内打着寒颤,端着托盘的手臂微微颤动起来,再也托不住,直接将汤羹打翻在地。   “仙师,仙师饶命……”她是鼎楼里的头牌姑娘,也曾见过不少气势惊人的修士,可是从未碰到过这般可怕的,慌忙跪下求饶。   慕天光手腕一翻,收回了雪际剑,淡淡道:“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是是。”女主如蒙大赦,半跪着退了出去。   慕天光没有过多在意,遥望着月色,心想,用五年去想一个答案,应该够清楚了吧。   她在哪里呢? 第226章   一个月后,殷渺渺和云潋登上了去陌洲的飞舟。   失去了首次坐飞舟的新鲜感以后,日子就变得无趣了起来,多半在屋中打坐、阅读以及练习施展法术。考虑到这些年一直在追查魔修的踪迹,鲜少有安逸的时光,殷渺渺就借此机会,深入研究了一番秘境里得到的幻术,学习得腻了,就拿出在西洲买的游记传说消遣。   她的安排与过去无甚两样,可是云潋感觉得到异常:“师妹不开心?”   “没有啊。”殷渺渺正在练习一个自己刚刚研究出来的新法术,但因为心不在焉,失败了好几次。   云潋加重了语气:“师妹。”   殷渺渺沉默了。   “师妹就是不开心了。”他说,“为什么?”   “因为……”她闭了闭眼睛,“我知道来不及了。”   在柳洲时,她心里隐隐有了预感,只是刻意不去想,可是向天涯的一封信给了她去陌洲的理由,她以此为借口,登上了这艘飞舟。今天是上飞舟的第七天,那种感觉愈发强烈了,而离到陌洲至少要三个月,不管怎么样都来不及了。   她有意拖延着时间,希望自己不要被情感操控,做出不理智无意义的事情来。然而,今时今日她确定不会有相见之期,心里却更难以释怀。   是的,她后悔了。   “其实我可以早点去,半年前我就感觉到了。”她抛了书卷,捂住面颊,“可是我没有,我觉得不要去更好,所以当做什么都没感觉到……”   云潋听明白了:“他要死了。”顿了会儿,安慰说,“尘缘将断,这是好事,我和师父都不希望师妹太过记挂凡间之事。”   “我知道。”   幻境里,她和瑶桃、君长风说过斩尘缘,对于修士来说,在凡间的父母亲人一旦死去,那么牵绊他们的尘缘就真的断了。   断尘缘,就好比给风筝断了线,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为俗世所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逍遥自在,在修行之路上一往无前。   这分明是好事。   她知道。   可是一想到他马上就要死了,自己却因种种顾忌,始终不能再见一面,心中又无端升起自责与悔恨来。   “我是可以去见他的,虽然有点远,可是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她特地想办法得到了门梭,得到了这个再见一面的机会。   云潋道:“师妹知道见他无意,所以才不去的。”   “知道归知道,后悔归后悔。”殷渺渺苦笑起来,她是个理智的人,所以半年前做出了不去相见的决定,可是时日推进,情感敌不过理智,现在的她一想到错过的是永生永世,眼眶就忍不住酸胀起来。   她仰起头,似乎聚精会神地看着天花板上绘制的壁画:“永远永远,我永远都不能再见到他了。”   为什么要拘泥于断尘缘之说,而不是去好好和他告别呢?她应该守在他的床边,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听他说说这几十年来的分别,问问他是不是还有未了的心愿,或许她可以帮他达成。   这样才叫做告别。   只有陪伴在他身边,静静地与他走完那段路程,履行他的遗愿,她心里才会真正放下这段往事,再无遗憾。   但是,她没有。   他一定会死在她在飞舟上的日子里,而她赶不及了。   云潋说:“未必要相见,师妹惦记着他,他也想着师妹,便无甚分别。”   殷渺渺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云潋想了想,微笑道:“不然,师妹睡觉吧。”   “我睡不着。”她说。   “可是梦中许是能见到。”云潋道,“师妹当初不是梦见莲生了吗?”   殷渺渺怔住了,不错,她在海心火山时,有一天莫名其妙睡着了,梦里听见莲生给她唱《客途秋恨》,字字句句,仿若尽是遗言。   “那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云潋道:“师妹说错了,修士感应天地,梦便能通鬼神。”   静默片刻,她道:“也好,试试又何妨。”   她睡下了。   初识念头杂乱,可是渐渐的,尘嚣远遁,入梦幽境。   *   没有人知道,卓煜幼年时,是个很喜欢听传说故事的孩子。   照顾他长大的老太监虽然不识字,却有满肚子的传说典故。每逢夏夜时分,蝉鸣聒噪,星子点点,冷宫里无冰可用,热如蒸笼。老太监就一边给他打着扇子,一边给他讲故事:“殿下,今儿要讲的,是个关于治水的故事……”   后来,卓煜回忆起这件事,方才明白老太监的用意:哪怕是身在冷宫,他也希望自己这个不受宠爱的皇子能懂得为万民苍生计,而不要做个不知民间疾苦的混账王爷。   可惜那个时候他太小,不懂其中深意,反而对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更有兴趣,其中,就包括了瑶姬。   “天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台。精魂为草,实为灵芝,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姬。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昔年宋玉与楚襄王游于云梦台,便说起先王曾与巫山神女有过一夜之缘。   是的,老太监说“一夜之缘”,年幼的他不解其意,而后启蒙懂了事,方才知晓何谓“巫山云雨”,这词儿本来就是这么来的。   可惜那个时候,老太监早已感上风寒去世了,自然也不会知道,很多年以后,他也遇见了神女。   如今,距离她离去,已经足足过了七十多年,可眼花耳聋的他想起当夜的事来,一切清晰如昨日,他甚至还记得她从草丛里迈出腿来,露出一双云头履,履头是朵颤巍巍的莲花,随着她的步子微微颤动,栩栩如生。   那是他人生中最落魄的时日,被郑家的人追杀,险些死在外头。   是她救了他,一路护送他离开,是她帮他夺回了皇位,是她……杀了归尘子和妖蝶,保下了他的江山社稷。   所以,他不吝于与她共享这万里江山。   这对凡人来说或许很了不得,可是在女仙眼里算得了什么呢?怕是她已经看过东海三次变成桑田。   她嫁给了他,与他有了一段夫妻之缘,然后,永永远远地离开了。   七十多年了。   他老了。   眼睛已经看不清别人的样子,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耳朵几乎已经全聋了,听不到别人说的话;嘴巴里的牙齿掉光了,只能吞咽熬得烂烂的米粥。   他是个凡人,他会老,也会死。   而死去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   这一日到来的时候,他很清晰地感觉到了。   他很早就醒了过来,精神格外得好,吃了大半碗的米粥,喜得伺候的太监连连说着好话。   没过多久,下了朝的孙子过来请安:“见过皇祖父。”   十多年前,他在夜里梦见了她,她问他,你这么老了,怎么还不享清福?醒过来的时候,梦里的内容记得清清楚楚,他便想,好罢,许是你特地托梦来嘱,我听从便是了。   过了三个月,他下诏退位,让位于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   可惜他这个儿子年纪也大了,政务辛劳,不过五年便去世了,他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直至今日,他膝下尚且活着的孩子便只剩下两三个。   好在老天尚有怜悯,他终于到了离开的这一天。   “起来吧。”他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最优秀的孙辈,这个小时候调皮捣蛋的小家伙,现在已经长成了稳重的帝王,遂欣慰道,“你做得很好,我也可以放心了。”   年轻的皇帝很孝顺:“朕还想皇祖父多教几年,皇祖父可不要嫌弃孙儿。”   他摇了摇头,脸上带笑:“连你的孩子都已经满地跑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世间的人,又有谁比我更有福气?”   皇帝似有所感,面色微变:“皇祖父。”   “我要死了。”他说,“把大家都叫过来,我想再见他们一面。”   “……是。”皇帝低下头,声音已有哽咽。   不久,在京城里的所有子孙都到了,乌压压地跪了一地。   他这一生,长大成人的儿女共有三十多个,十九个儿子,十五个公主,他们又替他生了许许多多的孙辈,年长的已成家立业,第四代已在襁褓,年幼的才牙牙学语,天真可爱。   “都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们。”   “父皇!”   “皇祖父!”   他们抬起面孔,无论真情假意,皆是眼眶微红,涕泪难忍。   他坐在椅子上,一个个慢慢看过去,想要记住他们的脸:“很好、很好,都是好孩子。”   儿孙绕膝,盛世太平,他这一生,总算对天下、对自己有了个交代。   “皇祖父。”皇帝勉强叫了声,“御医来了……”   他摆了摆手:“是时候了,不必如此,人皆有一死,我毕竟……”顿了顿,苦笑道,“我毕竟只是个凡人。”   能活过百岁,已是她昔年的馈赠。   “我如她所言,无病无痛,活到寿终。”随着死亡将近,那些轰轰烈烈的事反而记不大清了,唯有昔年和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逐一浮上心头。   原来,几十年来,念念不忘到而今。   “当年,她说盛世,我说未至,到了今天,方才不负所托。”他突然开口说起往事,不知道是说给他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无愧于心,就是不知道她是否修道有成,过得好不好。”   皇帝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卓煜低下头,抚摸着怀中的木匣,淡淡道:“我死以后,将此物与我同葬棺中。”   “是。”皇帝应下。   卓煜又道:“其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紫宸宫留给你,白露宫我带走了,今后与我同埋地下,也免得她回来时,不认得住的地方。”   她走以后,白露宫就此封存,再也没有住过别人。可是,他总是会死的,后来的子孙不会再惦记着她,许是会再住人,许是就此拆了。   所以,他要把白露宫带走。   “我死以后,你多半是要完成你父亲的意愿,替贵妃追封的。”他弯了弯唇,笑意凉薄,他的儿子顾念他在位,不敢追封贵妃为皇后,可是他死了,一个尊位总是少不了的。   皇帝鬓边有了汗:“孙儿万万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死都死了,还能拦着你不成?”他淡淡道,“皇后的位置,她是早就不要了,只是贵妃……呵,也罢,你要封就封吧,埋得远远的,别叫我瞧见,活着的时候是给你父亲脸面,死了就别来烦我了。”   皇帝哭笑不得,恭敬地应下了:“是。”   沉默了会儿,卓煜又道:“我死以后,神女祠怕是要就此荒废了。”   当年,有个后妃被归尘子玷污,不得已,只好一死。她问为何错在归尘子,却要那个女人自尽?他回答说,世道如此。   她就没有再说。   他不知错在何处,后来时时想起,慢慢揣摩出了些许她的心意。   于是,二十年后,他以皇后修道有成为名,为她建了神女祠。   神女祠里收下了许多被抛弃的女婴、失贞不洁的未婚女、为夫休弃的下堂妇,他勒令她们侍奉神女“赎罪”,从内库拨了钱财,供养她们直到终老。   即便身为帝王,也有改变不了的世道。   他能做的,便是在世道之下,给那些女人一条活路。   如此,她会满意吗?会不会高兴呢?   只可惜人力有穷时,他是会死的,不能永永远远地替她留下这一方净土。   他做到了今生能做的一切,以后的日子里……再也不能了。   卓煜轻轻地叹息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有些累了。   耳畔响起被压抑的哭声。   真奇怪,平时他们喊得再响也听不见,现在却耳聪目明得很。   “陛下。”他又听见了,不过这个声音耳熟又陌生,仿佛是阔别许久的故人。霎时间,无数往事争先恐后地涌上了心头,历历在目,好若就是昨夜才发生的事。   记得月下初见,你娉娉袅袅,宛若山中精魅;记得一路相送,你处处照料,我谑樊姬之德;记得白露宫里,恩爱又缠绵,恍若温柔梦乡;记得花朝月夜,共听寻仙记,叹过仙路难走……   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陛下!”   声音越来越近了,他弯起了唇角:原来真的是你,你来接我了吗?   “卓煜。”她哽咽着,轻轻说,“永别了。”   永别了,渺渺。   他想着,永远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   荏苒七十年,巫山梦已觉。   山陵自此崩,尘缘永断绝。 第227章   半年后。   飞舟降落在了陌洲的“小天义城”,也就是曹飞当年献出的曹城。   城池不大,但十分热闹,街道上店铺林立,生意很是兴隆,修士来来去去,脸上带着一股蓬勃向上的活力,与昔日的苦闷压抑大不相同。在贯穿城池的主道上,有着各大门派在此设立的驻点,为的是每隔十年轮流来此收徒,闲暇时候也做些生意。   丹心门卖丹药,御兽山卖骑兽(季家的生意肯定受到了冲击),仁心书院开书铺,三大门派什么都沾点儿。   殷渺渺寻到了自家门派的标识,出示了令牌,顺利地在门派的据点里住了下来。没过多久,一个曹姓的修士前来拜见,他是曹家的人,曹氏一族离开陌洲时,他因为家中妻小在此,不愿离去,故而留在了天义城里,接应后来从冲霄宗赶来的修士。   “见过两位前辈。”曹修士恭身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了。”殷渺渺笑了笑,“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不敢。”曹修士的态度十分谦卑,整个曹家都是依附于翠石峰,他虽然留在了陌洲,可也凭借着殷渺渺的关系混了个不错的职位,得到了不少资源,故而她一来,他马上放下了手头上的事情赶了过来,“不知前辈此次来陌洲,可是有什么吩咐?”   殷渺渺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对于魏家的矿石,你知道多少?”   曹修士略一思索:“不知前辈是想知道哪方面的事情?”   “你且说来。”   曹修士详细地说了起来:“魏家是大约在三百多年前起家的,凭借的便是陌洲西北处的三条矿脉:一为灵矿,产灵石,二为铁矿,产铁精,三为玉矿,产玉石。其中又以玉石为佳,以此制成的玉瓶玉匣,可以很好地封存丹药或其他灵植的药性,很快在陌洲名声大噪,而魏家也以此成为了陌洲的四大家族之一。”   “就是这样?”殷渺渺思忖道,“他们家,没有像谢家封灵毒一样的东西吗?”   曹修士想了想,说道:“那倒是没有,魏家地处偏远,与其他三族关系平平,不像季家喜欢开万兽大会那么张扬,也不像谢家行事狠辣,大家对他们所知甚少。”   “没有什么传闻吗?”   曹修士犹豫了下:“传闻的话……倒是有那么几个说法,只是全都是捕风捉影的谣言。”   殷渺渺道:“不要紧,你说。”   “前辈应该也知道,四大家族当权的时候,我们小家族和散修生活不易,有的不得不依附于四大家族,有的干脆就湮灭了。不过,就算谢氏狠辣,依附于他们的人,也比投靠魏家的多不少。”说到这里,曹修士不由压低了声音,“据说,是因为进了魏家矿洞的人,没有谁离开过。”   殷渺渺心中一动:“死了?”   “这就不得而知了。”   殷渺渺点点头,沉吟少时,问道:“谢家落败以后,剩下的人去了何处?”   “谢家名声不佳,大部分人都离开了陌洲,只有少数旁支还在。”曹修士生长在曹城,对于城中的事极为了解,“前辈可是想找什么人?”   殷渺渺道:“当年谢廖联姻,不知道廖家的那个女修可还在此处?”   曹修士面露讶色:“原来廖道友真的与前辈相识,她一直在城中。”   “哦,她说认识我?”   曹修士听出了点弦外之音,迟疑道:“她说是与前辈有旧,因而……”   殷渺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谢家败了,廖雨带着谢臣俊的孩子想要站稳跟脚,多半是假借与她相识,得到了冲霄宗的庇护:“无妨,她与我的确有过一面之缘,既然你认识她,就麻烦你叫她来见我。”   “是。”   曹修士走后,云潋才道:“师妹不必如此,休息几日再查也不迟。”   殷渺渺笑了笑,宽他心:“师哥,我没事,不用担心。”   “可是……”云潋迟疑着。   “真的不要紧。”殷渺渺深深吐了口气,平静地说,“我只是断了尘缘。”   她从梦里惊醒的刹那,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尘世的羁绊被斩断了,像是镜台被拂去了蛛丝,像是风筝被扯断了线,解脱了,也永远失去了。   他死了。   从今以后,再也不用惦记着凡尘了。   那段失忆流落的岁月,彻彻底底地翻过了篇章。   对于修士来说,绝对是件好事。   飞舟上的日子极其平静,她有足够多的时间从悲伤中抽离出来,今时今日,她虽然难免怅然怀念,可是理智已经回归,不会再为之影响了。   “我会……”她顿了顿,咽下了喉头的涩意,“我会永远记得他的。”   时间可以带走凡人的寿命,带不走回忆。   只要她一直记着他,他就不算真正的“死去”。   至少,在她心里,他永远都在。   足够了。   *   廖雨是个乖觉的人,听了曹修士的传话,隔日便带着自己的孩子过来拜见。   多年不见,她的城府未有半分减弱,面对殷渺渺这个用孩子威胁过她的人,对儿子说的却是:“快来拜见前辈,当年你出生的时候,还是前辈替你接生的呢。”   “见过前辈。”一表人才的少年郎恭敬地行了个礼。   殷渺渺没有迁怒孩子的习惯,笑了笑,递过去一个小储物袋作为见面礼:“不必多礼了。”   廖雨暗暗松了口气,知晓自己是走对了路,便对儿子说:“你先出去吧,莫要乱跑。”   “是。”少年乖觉地退下了。   等孩子走了,廖雨才谦卑地说:“多谢前辈不追究往日恩怨。”她依旧筑基修为,如今不得不叫殷渺渺一句“前辈”了。   “往日恩怨已了,不必延及子孙。”殷渺渺平静道,“我找你来,也不是想和你算账,有几件事要问你,你老老实实回答。”   廖雨很识相,什么要求也没提:“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关于谢夫人和封灵鱼的事,你知道多少?”殷渺渺示意她坐下,“事无巨细,都向我说一遍。”   廖雨应了句“是”,略略回忆了番,说道:“谢夫人姓梅,是谢家主从外面带回来的女人,说是故人之后。我对梅夫人不甚了解,只知道她深居简出,轻易不会露面,说实话,后来她勾结魏家吞并谢家,实在是出乎很多人的预料,毕竟谢家与魏家一西一东,素无往来。”   停顿了会儿,她放低了声音:“不过,谢家主的确是被梅夫人所杀,为的应该就是水牢里的封灵鱼。”   “你怎么知道?”   “我亲眼目睹了这件事。”   *   谢家的落败,在外部势力入驻后就初现端倪了。   说到底,一个家族能够强盛的根源就是高阶修士,谢家原本是凭仗着几个金丹修士才能占据大半水域,有了后来的家业。可是各大门派一进来,随随便便派个管事就是金丹修为。   实力不足,底气就不足,哪怕后面谢家还是维持了三十多年的风光,可廖雨能感觉得到,它就是一点点慢慢衰弱了下去。   而且无药可医。   所以,她很早就为自己留好了后路,一方面说服廖家主慢慢与谢家保持距离,一方面用自己的积蓄在小天义城买了院子租赁。这两个决定无疑是明智的,谢家落败后,其他谢家的族人只能背井离乡或是隐姓埋名,她却可以带着儿子在小天义城里生活下去。   不过,当时的她并不能确定谢家一定会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谢家主死之前,她都未曾流露过丝毫离心的意向,始终住在谢府里。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看到了谢家主和梅夫人动手的一幕。   事情发生的时候是深夜,没有任何征兆,水牢的方向突然传来震荡,灵气波动得十分厉害,显然是有人动了手。   廖雨生性谨慎,听见那边有异,没有躲开,反而是用了防御法器悄悄靠近观察。然后,她惊讶地发现,动手的不是被人,就是谢家主,他在质问一个蒙着黑纱的女人:“你想带走封灵鱼?门都没有!”   “封灵鱼本不是你谢家的东西。”女人嘲讽说,“如今不过物归原主罢了。”   谢家主勃然大怒:“一派胡言!”   “胡言?”女子嗤笑道,“你不如去问问你的父亲,当年封灵鱼是怎么被谢家得去的。”   “此乃我谢家先祖于秘境之中得来,自然是我谢家之物。”谢家主冷冷道,“交出封灵鱼,我饶你不死。”   女子大笑一声:“你尽管试试。”   话音未落,她本是筑基期的修为猛地暴涨,居然变成了与谢家主一样的金丹修士。   廖雨看得心惊胆战,不敢再上前一步。而后,更令她惊讶的事发生了,已是金丹中期的谢家主,居然不敌神秘的梅夫人,被她毙于手下。   看到这里,廖雨知道谢家倒败是必然之事,趁着所有人惊慌失措,当机立断带着孩子离开了谢府。中途遇见了谢小莹,将此事转告于她,想劝她一起离开。可是谢小莹毕竟是谢家的人,哪里肯就此舍弃谢氏,怎么也不肯离开。   廖雨没办法,只好自己带着孩子走了。   不久,魏家来了人,把谢家满门屠尽,搜走了所有的资源,只不过,闻名陌洲的谢家水牢里空空如也,封灵鱼早就不知所踪了。   *   “事情就是这样。”廖雨说。   殷渺渺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廖雨要是没有说谎,魅姬说了“物归原主”,那也就是说,封灵鱼本来是她的东西?   她为什么要把东西放到谢家?思量片刻,她问廖雨:“谢家持有封灵鱼有多少年了?”   廖雨犹豫了下:“约莫三百余年吧?我不太清楚,反正自我记事起,谢家的封灵毒就很有名了。”   又是三四百年?那不是和魏家差不多同一时间发家的?   殷渺渺陷入了沉思。 第228章   意外地从廖雨口中得知了谢家的事,可是谜题不仅没有解开,事情反而变得愈发复杂了。但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无论如何,得去调查一番魏家。   殷渺渺没有贸然行动,而是选择找了一天时间,走访了城中的魏家的几家店铺。   魏家店铺的生意很好,据曹修士所言,魏家玉石已经算是陌洲的特产之一,远道而来的修士可以不买季家的骑兽,但不会不买魏家出的玉瓶玉匣,生意做得那么大,隐隐有了各大家族之首的苗头。   “仙师想买点什么?”招揽殷渺渺的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态度殷勤而不谄媚,“我们店里以玉石所制的容器为主,小到药瓶匣子,大到箱笼柜子,应有尽有。”   殷渺渺道:“我听说你们的玉石很特别,与旁的地方不同?”   “不错,这种玉石叫‘竹玉’,是我们陌洲的特产。”少年把她当做了外来的修士,介绍道,“竹玉和一般的玉石不同,不会被灵气沁染,所以不会毁坏储藏的东西。”   修士惯用玉瓶作为保存丹药的手段,但是大多数丹药仍然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失去药性,盖因灵气无处不在,常年接触,丹药的灵气便会沁入玉石,慢慢损失药性。   所以,判断某种材质是否能够作为储藏容器,就要看它容不容易被灵气沁入。而这和玉石的内部结构有关,若要深究下去,可能就要提出分子结构了,故而不多细表。   少年给了她一片削薄的玉石片:“仙子可以试一试。”   殷渺渺捏住玉片散出灵力,正如少年所言,灵力一碰到玉石就好像遇到了什么阻隔,自然而然地四散滑开,而不是像一般的玉石那样多少会有些许残留。   她不由赞了声:“不错,可有优劣之分?”   少年道:“竹玉有上中下三品,仙师手上的为中品。”   “你把其他的拿来予我看看。”   少年很有眼色,热情地说:“仙师可以上楼慢慢看,楼上有许多珍品,皆是其他地方买不到的好东西。”   殷渺渺本来就是来打探消息的,自不会不同意,随着他上楼去了。   楼上是个雅间,美貌的婢女捧了热茶来请她饮用,少年取了三种等级不同的玉瓶过来请她过目:“仙子请看。”   殷渺渺逐一上手摸了遍,不得不承认都是好东西:“下等玉瓶要50个,中等20个,上等10个,玉匣也一样来一套。”   少年忍着喜色:“好叫仙子知晓,我们这儿的下等玉瓶要100灵石一个,中等300灵石,上等要500灵石,下等玉匣500灵石,中等玉匣1000灵石,上等玉匣要5000灵石。”   “知道了。”殷渺渺眼睛也不眨一下,这点钱对她来说真不算什么,反正以后总是有用得着的时候。   “仙子请稍等,我请掌柜来和您说话。”少年按捺不住激动之心,蹬蹬蹬跑下来去找掌柜了,这单子太大,他做不了主。   掌柜很快就上来了,笑容热情:“前辈要的东西总计需十一万一千灵石,给您抹个零头,总计十一万灵石,不知道前辈是用灵石付还是灵珠?”   “不忙。”殷渺渺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玉瓶,“你们店里,可有颜色更鲜艳些的瓶子?”   “这……并无。”掌柜为难地说,“前辈应当知道,这玉瓶的特殊之处便在于所用的竹玉非同一般,若是在玉石中加入矿石改变色泽,恐怕会破坏原有的特性。”   殷渺渺讶异道:“不可以在玉中加入东西吗?”   “是的。”掌柜赔笑道,“不过前辈若是想要雕工或设计更精美的物件,小店也有不少。”   “我就是想要个别的颜色。”女修追逐颜值是常事,殷渺渺不怕他们起疑,“淡淡的粉色最佳,我不喜欢繁复的雕工。若是你们能做到,我愿以高价定购。”   掌柜不是不动心,可还是说:“恐怕要让前辈失望了,小店的容器皆是直接在竹玉上雕琢而成,从不炼制。”   “从未炼制?”殷渺渺道,“那未免也太可惜了吧。”   掌柜苦笑道:“不是我们不肯做,而是实在做不到啊,竹玉质地特殊,连无形的灵气也能阻拦,何况是其他成分呢?”   殷渺渺已经套出了想要的内容,便点点头:“好吧,帮我把东西包起来。”说着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储物袋,里面正正好是十万灵石,她又从零钱袋里添了一万。   掌柜看她这般爽快,喜笑颜开,忙把预备好的玉瓶和玉匣递过去:“前辈若是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尽管来小店寻,我们这里的玉石是顶好的。”   殷渺渺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回到了暂住的小院,云潋正等着她:“如何?”   殷渺渺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予他知晓,又把新买的玉瓶和昔年从楚汤手中得来的玉瓶放在一起:“的确一模一样,而且魅姬的玉瓶材质细腻,绝对是上等货。”   云潋点了点头:“师妹怎么想?”   殷渺渺道:“魏家的矿石绝对有古怪,说不定和狂血丹脱不了干系。”   这种竹玉所制的玉瓶十分特殊,既然灵气难沁,想必魔气亦如此,按照掌柜的说法,也很难往里面加入什么药材矿石,那么,魅姬下的引子是怎么进去的呢?   若是后天添加,魅姬为什么要选这么一个高难度的玉瓶,选普通的玉瓶不是更方便省力吗?而且上等的竹玉瓶价值不菲,这么做简直是吃力不讨好。   所以,答案很有可能是玉石本来就有问题。   魅姬不是选择了竹玉瓶,而是只能用竹玉瓶。   想要知道这种玉石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就必须亲自去魏家的矿洞看一看。   “尤其是魅姬和魏家的人接触过,更让我忌惮。”她喃喃道,“明明卢家才是谢家的死对头,于情于理,都该联合卢家动手,结果偏偏是最西边的魏家不远千里过来收人头,太古怪了。”   云潋没想那么多:“师妹想去,那我们就去吧。”   “事不宜迟,我们尽快出发吧。”   *   上一次在陌洲,只能被迫租骑兽自己赶路,现在几十年过去,终于有公共交通系统了。虽然比起其他地方简陋了些,线路也少,但好歹不用自己认方向,搭条近些的路线就是了。   考虑到魏家人曾经见过她,殷渺渺用樱桃青衣伪装成了个外貌普通的女修,并把修为压制在了筑基圆满,云潋倒是一如既往,反正他只要不主动出声,就和背景板没什么两样——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提同心果带来的另一个作用,云潋的和光同尘对殷渺渺失效了。   不管他在哪里,她举目望去,一下子就能找到他的踪迹,再也不会出现“咦我师哥怎么不见了”的窘境了。   三个月后,稍微绕了点路的二人到达了魏城。   魏城是一个完全围绕着矿石加工而建立的仙城,除了必要的客栈酒馆之外,售卖丹药、草药、成衣、符箓之类的店铺很少,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以矿产为主的店铺,卖玉器摆件的、卖矿石原石的、炼制法器的……数不胜数,有的时候一条街上就做一样生意。   殷渺渺和云潋在街上逛了圈,赌了几次原石以后,被热情的伙计推荐了个新鲜玩意儿:“仙师若是觉得这样不够有趣,不如试试点矿?”   “点矿?”   伙计道:“不错,众所周知,魏家的矿石乃陌洲一绝,而这点矿,就是魏家的独门生意。”   殷渺渺听他细细解释了番,终于弄懂了点矿的意思。说白了,就是赌石的另一种方式——修士可以付费进入魏家对外公开的矿脉,选择一个未被开采过的矿点购买“初采权”,无论里面是什么东西,只要在规定时间内开采出来,就归修士本人所有。   矿脉那么大,从哪里开始开采,哪些地方又有可能有好东西,是极其考验修士眼力的,运气好的一下子就能找到昂贵的铁精乃至铁髓,一夜暴富不是梦,运气不好的,或许只能采到普通的凡铁,血本无归。   比起在有限的矿产原石中挑选,点矿的手笔更大更刺激,不仅吸引了陌洲本土的修士,还吸引了其他洲的修士慕名而来。   殷渺渺听了,便问:“哪里可以点矿?”   “小人可以带仙师去,只要100灵石。”伙计毛遂自荐。   殷渺渺允了:“可。”   伙计大概是做惯这样的招揽,熟门熟路地带他们去了城外,飞行了大约一个时辰,便在一处山脚停了下来,那里是个小镇子,规模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客栈和酒馆食肆尽有,甚至还有个挂了红灯笼的鼎楼。   “矿山离城中较远,来往不便,此地便是给点矿的仙师们休整之处。”伙计拿了介绍费,尽职尽责地说,“不过,镇上的东西比城中贵上不少,而那客栈……最好是不要住。”   殷渺渺明白了,这是说有杀人劫财的风险了,便又给了伙计一些小费,示意他多透露点内幕消息。   伙计拿了灵石,压低声音道:“那鼎楼里虽有几个不错的货色,可之前有个客人运气好得了笔横财,想要消遣消遣,却把命也给弄没了。”   “我听说魏家有三条矿脉,只是不知这点矿是点的哪一条?”   伙计的声音更低了:“对外公开售卖的其实只有铁矿,但若是您对灵矿有兴趣……管事那里倒是有些门路。”   殷渺渺心中一动:“玉矿呢?”   “这您就别想了,魏家的玉矿是重中之重,矿脉具体在什么地方都不得而知,更别说对外售卖了。”大概是看她出手大方,伙计免费赠送了句,“我听说曾有人想打那玉矿的主意,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都这么说了,殷渺渺便点到为止,没有再问下去。 第229章   不多时,目的地到了。   这是小镇最中心的店面,三扇大门敞开,里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铁矿,墙上贴着矿石的收购价格,远比外面低上许多。   伙计把殷渺渺二人带到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面前,恭敬道:“魏管事,这两位仙师想要点矿。”   魏管事自然是认得他,这小子带来的客人手笔都不小,便舍了手头上的活儿,堆起笑容道:“阁下从前可曾点过矿?”   “未曾。”   “那在下就替您说道说道。”魏管事从袖中取出一张地图铺开,“阁下请看,这是我们的点矿图,如今共有五十七处矿点未被开采,可分为天地玄黄四品。”   殷渺渺低头看去,只见图上画着一条矿脉,自西北向东南延伸,西北处为主干,东南处多支线,线上标了许多圆点,有些仍旧完好,有些却被打了叉,上头以天地玄黄的小字标注品级。   “虽说都是未被探过的矿点,但我们曾请了极有名气的炼器师看过,以他的眼力,当有七八分准,故而四品价格大有不同,黄品一日一万灵石,玄品一日三万,地品一日五万,天品一日十万。”魏管事问,“不知仙师想要买哪一处?”   殷渺渺仔细观察地图,图上画得很是简略,连参照物也无,从上面看是决计找不出玉石矿的位置的。她垂眸思量片刻,问道:“怎么,只能盲选?”   “阁下想要看一看,倒也不是不可以。”魏管事说着带他们上了二楼,推开一扇窗户,“喏,看吧。”   殷渺渺:“……”还不如刚才飞来的时候看得清楚呢,什么考眼力,怕是考运气吧。但她仍然聚精会神地看了会儿(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那个什么炼器师,我是信不过的,我们师兄妹探寻过的奇异之处多了去了。”   管事随口附和了声,心中并不奇怪,陌洲在十四洲毕竟是穷乡僻壤,外来的修士信不过他们是常有的。   殷渺渺给云潋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挑选一处。   云潋也不看窗外,随手在地图上指了个玄品之处:“这里吧。”   “好,那便买个五日试试。”殷渺渺付了钱,漫不经心地加了句,“我倒是要看看陌洲有什么好东西。”   管事瞥了她一眼,但什么也没有说,收了钱后就带着他们前往矿山。   殷渺渺这才得以看清这片矿山的真容,它比想象中还要广袤,山峦起伏连绵,但草木稀疏,岩石土黄,从表面上看就是光秃秃的荒山野岭,很难相信它地下埋藏着宝贵的矿产。   “到了。”管事在一处凹陷停了下来,对比了下上面的序号,“玄品二十三,就是此处。五日后到了时间,在下自会前来通知二位,只是有件事要提前说明:第一、一处山洞只能购买一次初采权,五日后不管里面情形如何,二位都必须离开这里,不可续时停留。第二、若有什么需要,在此牌中输入灵力,我们自会派人前来,请二位勿要在此地乱走。”   说着,他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告诫之意溢于言表。   殷渺渺顺着他望的方向看去,果然,在这片山脉之中,每隔一段距离就设有一座岗亭,有筑基修士在上面值守,防范得相当森严。   她故意冷冷笑了声,不屑道:“呵。”   魏管事心中不悦,但懒得多费唇舌,反正要是有谁敢有逾越的举动,自然会有人教他们做人:“告辞。”   他走后,云潋才问:“师妹来这里做什么?”   “魏家的矿洞藏得十分隐蔽,若没有熟悉的人带路,恐怕很难找到地方。”殷渺渺收敛了傲慢的神色,解释道,“刚刚那个伙计的话提醒了我,既然可以买通管事去灵矿,那么,说不定就可以找人带我们去找玉矿。”   玉矿就算有秘密,肯定也是掌握在魏家主等少数核心之人的手里。可是魏家枝繁叶茂,人口众多,底下的人难道各个都知晓轻重,不贪图小利?不可能的,任何一个家族都有蛀虫存在,可以买通管事偷渡到灵矿去,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过,来都来了。”殷渺渺望着岩石,“顺带开了它吧,花了我不少钱呢。”   云潋点头:“我来吧。”   殷渺渺退开了点距离,叮嘱道:“动静小……”话音未落,远远传来“砰”一声巨响,应该是有人用了爆雷符,便改了口,“算了,随缘吧。”   云潋微微笑了笑,拿了把寻常的剑器握在手中,轻轻一挥。   山崩地裂。   殷渺渺拂去扑面而来的粉尘,探头往下看去:“咦,赤色的?”   修真界的铁矿分为几种:普通的凡铁,为黑色,最不值钱;可以用来打造下品法器的精铁,呈白色;更高级别的铁精,似血般的红色,可以用来打造不错的法宝;十分珍贵的铁髓,纯而无色,是炼器师梦寐以求的材料之一。   现在,岩石下隐隐透露出来的,正是属于铁精的红色,而且只隐隐露出了一小块,有大半被掩埋在石头地下。   “师哥的运气真是一如既往地好。”殷渺渺觉得此行大概可以回本了,“接下来得小心点,别弄坏了。”   师妹的吩咐,云潋自当听从,干脆弃剑不用,并指为剑,在岩石上留下一道小些的剑痕,再轻轻拂开碎石,裸露出来的铁精分毫不毁。   *   二日后,殷渺渺在牌上输入灵力,唤人前来。   很巧,来的不是什么虾兵蟹将,就是魏管事,他神色有点冷淡:“阁下有什么事?”   殷渺渺随手抛了块最小的铁精过去。魏管事下意识地伸手一接,待看清是何物后不免出现讶色:“你们在这里开到了铁精?”   玄品的话,出铁精的几率可是极低的啊!   “嗯。”殷渺渺绝不会告诉他云潋的运气好得过分,直接采到了一些铁髓,“拿着吧。”   婴儿拳头大小的铁精能在外面卖到一万多灵石,这可不是小数目。魏管事赶紧收了起来,态度和善不少:“阁下有什么需要?”   “我欲炼制一法器,需要一种灵气不沁的矿石。”殷渺渺态度随意,“我听说魏家的玉石不错,但上品原石的价格……呵,我也不是傻的。”   话听到这里,魏管事已经隐隐明白了她的来意,婉拒道:“玉矿乃是我们家族之秘,绝不可能允你开采。”   “谁想开你们家的矿了?”殷渺渺嗤笑道,“我就是想知道,你这里有没有好点的原石卖。”   魏管事显而易见地犹豫了起来。   殷渺渺一看就知道有门:“你不是姓魏?难道不是魏家人?”   “我自然是魏家之人。”魏管事不悦地反驳,“阁下不必激将,我们魏家的竹玉是从不直接售卖原石的。”   殷渺渺不以为意:“不过是故作神秘罢了。若非如此,你们的点矿哪能引来这么多的修士?竹玉奇异不假,可是十四洲珍奇之物多了去了,你们故弄玄虚,无非是想提高售卖价格而已,否则区区雕琢之工,能值这么多灵石?”   其实,魏管事也是这么想的。   别人不知道,魏家其实对竹玉有个奇怪的规矩,原石绝对不卖,皆要打磨加工后才会对外出售,这种操作方式对炼器很不友好,大多数炼器师都喜欢自己打磨矿石,以争求法器的完美契合。   这可是少了极大的一笔收入来源呢!毕竟炼器师是出了名的富有(想到这里,他隐蔽地朝殷渺渺看了眼),放弃这么一条收入,实在可惜。可是家主不知道怎么想的,或许就是不懂生意,不知道虽然加工可以提高售价,但薄利多销的利润也不差。   殷渺渺看他沉吟不语,佯做不耐烦:“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若是成了,我再给你一万灵石。”   财帛动人心!魏管事咬了咬牙关:“不知阁下要多大的原石?”   “这个么……”她皱眉想了想,“说不好,要看原石的具体形态了。”   魏管事低声道:“阁下是想亲自挑选?”   “不然呢?”她蹙眉反问,“难道你替我挑?你懂炼器?”   魏管事被怼的无话可说,半晌,才道:“我姑且一试吧,未必能成。”   “成与不成,东西我都不会收回来。”她摆摆手,“去吧,希望你能有个好消息。”   魏管事怀着沉重又喜悦的心情离开了。   三日后,殷渺渺他们的时间到期。魏管事来交接时,低声说道:“阁下托我办的事有眉目了,不如先去悦来客栈暂住,大约一两日便能有结果。”   “那一两日后,我再来寻你。”殷渺渺瞥他一眼,放出一丝金丹期的威势,“别打不该打的主意。”   魏管事心中一惊,知晓她是看穿了自己劫财夺宝的主意,不由冷汗涔涔。   “没有下次。”她淡淡道,“否则,我不仅要拿回我的东西,还要拿走你的命。”   “是是。”魏管事只是筑基中期的修士,本以为对方是个炼器师,在修为上不过平平,没想到却是个硬茬子。   真是看走了眼。   “记住了,明日。” 第230章   次日,殷渺渺和云潋如约去寻魏管事。许是真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他避开旁人把他们引进屋里去,低声道:“二位,这可是我担了好大的风险才弄到的东西。”   “富贵险中求,你怎么这点觉悟都没有?”殷渺渺换了个眼高于顶的人设,觉得演起来十分苏爽,一时上瘾,“东西呢?”   魏管事敢怒不敢言,筑基圆满的修为,离金丹期也就一步之遥了,在陌洲这个没有元婴的地界儿,是有底气嚣张:“请里面说话。”   殷渺渺神识扫过里屋,发现只有个同是筑基的修士在内,这才抬步进去。   屋里黑漆漆的,唯有一灯如豆,阴影里的人隐藏得很好,一般人极难发现。不过殷渺渺一进去就朝他瞥了眼,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望着面前的箩筐:“就这?”   “一共四块。”阴影里的人沙哑着嗓子,“有你想要的吗?”   殷渺渺掀开箩筐上的遮布,神识扫过,发现石头的外皮可以阻挡神识的探寻,压根看不清里面的东西。而里头的石头体积都不大,最小如成人拳头,最大也不过脸盆。   她思忖片刻,装作挑挑拣拣的样子:“这块倒是能做个配件,这几块大的……太小了。”   “只有这样的了。”那人说,“大的看得严,不可能带出来。”   殷渺渺勉为其难地拿出来掂了掂,还是摇头:“太小了,再大一两寸才够。”   魏管事和对方交换了个眼色,遗憾地说:“这恐怕就无能为力了。”   “能弄来一块,就能弄来第二块,现在和我说无能为力,耍我呢?”殷渺渺冷笑道。   魏管事道:“阁下不知道,本家对竹玉看得……”话音未落,迎面一股劲风传来,他全然来不及闪躲,就觉得左臂一痛,一蓬鲜血喷洒了出来,在墙壁上留下高高的血痕,“你!”   云潋收回剑,问殷渺渺:“杀了他?”   “敬酒不吃吃罚酒。”殷渺渺淡淡道,“想和我坐地起价,你也不看自己几斤几两。”   魏管事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没想到她看着面善,居然是个强买强卖的狠人,求饶的话一句接一句:“前辈饶命、饶命啊!”   殷渺渺看向阴影里的人:“事情办得好,钱少不了你们的,要是再说废话,别怪我不客气。”   好一会儿,对方才沙哑着声音说:“三万灵石,我也需要去疏通门路。”   殷渺渺倒出一万灵石:“这块石头我要了,明日这个时候,我要看到结果,只要东西能让我满意,钱不是问题。”   这时间显然太短,可是对方犹豫了下,到底不敢当面反驳她:“好。”   殷渺渺转身和云潋离开,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两人迅速改换装扮,收敛声息,杀了个回马枪,盯住了屋里藏在阴影里的人。   对方没有在魏管事处多留,很快离去了,还谨慎地在外面多转了两圈,观察是否有被人跟踪。只是殷渺渺二人比他高出一个境界,自然不会叫他发觉。   那人在镇上转了两圈,似是放了心,从一扇隐蔽的角门走进了挂着红灯笼的鼎楼。   殷渺渺轻轻咦了声,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可是他走进鼎楼以后,一抹脸就变成了个大红大绿的艳俗女子,混进庸脂俗粉的妓女堆里,霎时泯灭于人。   “师哥,这种地方不适合你。”她对云潋道,“我进去转转,你在外面接应我。”   云潋没感觉出来什么适合不适合的,但有了同心果,不怕再弄丢了师妹,遂无条件点头同意:“好。”   殷渺渺尾随而入。   那女子熟稔地与几个迎面而来的嫖客打情骂俏了一会儿,扭着腰肢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面有个斯斯文文的男人在等着:“如何?”   “嫌小。”她收起了脸上的媚笑,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精明,“看起来是个有钱的主儿,实力不弱,那个剑修一招就砍掉了魏球的胳膊,很不好糊弄。”   男人皱起眉头:“这么棘手?”   “人家可是其他洲来的炼器师。”女人道,“要是手上没点本事,哪敢跑来我们这种穷乡僻壤?”   男人有点犹豫:“要不然算了,你也知道本家对竹玉看得严,这太冒险了,万一……岂不是得不偿失?”   “看看你这出息。”女人啐道,“我报了三万灵石,她眼睛眨也不眨就答应了,那可是三万灵石!你要多久才能拿到这点钱?本家每月给你发多少月例?”   男人顿时色变。   “魏巍,不过是块大点的原石,你一天到晚在那洞里,难道没机会?”女人看他仍在犹豫,下了剂猛药,“想想吧,要是得了手,你就有钱供你妹子修炼了,她天赋那么好,你忍心她就因为是旁支被耽搁?”   魏巍动容:“这……”   女人低声道:“听我的,干了这一票,咱们就送你妹子走,一直在我们陌洲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她能有什么出息?”   “你说得对。”魏巍被她说服了,“只要娥儿能离开,我就算是被本家责罚又怎么样?”   女人推了推他:“事不宜迟,人家给的时间不多。”   魏巍起身:“那这边就拜托你遮掩了,魏球那边……”   “到时候分他一成利就是了。”女人给他一颗定心丸,“只要有钱拿,他不会傻到去追究是谁偷出了东西。”   魏巍稍稍安心:“那我去了。”说罢,推开了隐藏在角落里的暗门,闪身走了进去。   殷渺渺躲在屋外,来不及跟进去,只好又耐心等了等,待女子因事离开以后,才如法炮制地启动了机关,走进了藏在鼎楼里的暗道。   暗道窄而粗糙,墙壁上放置烛灯的地方都没有,似乎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地道,而是有人为了避开旁人的耳目,悄悄挖出来的小路。殷渺渺用几秒钟感知了番环境,四周只有泥土的腥气,未曾发觉危险,这才迈步往前走去。   金丹修士的脚程远比筑基快上许多,没过多久就追上了刚走的魏巍。他浑然没有发觉背后跟了个人,一路快步走到了小径的尽头,谨慎地用神识往外探了探,发觉外面没人,神色稍稍松弛,双手掐了个法诀,施展了一个土系法术,将拦在面前的土石沉到了下方,露出了仅容一人过的出口。   殷渺渺速度很快,趁着他踏出口子要背过身的刹那,施展弄影身法跟着钻了出去,把身形隐藏在了阴影里。   向天涯送给她的伏影术极其高明,她明明离魏巍不过一臂之遥,他却浑然没有发觉,又用了个土系法术,把这条通道彻底给堵死了。   做完这一切,他才整了整衣冠,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殷渺渺环顾四周,发觉此处应当是件寝屋,陈设着简单的家具,门外传来人语声:“小魏管事,属下有事禀报。”   刚刚在鼎楼里表现得犹豫迟疑的魏巍突然变了个模样,不耐烦地问:“又有什么事?”   “丙三十又死了个修士。”外面的人说。   魏巍皱起眉,推开门走了出去。   一个偌大无比的地下矿场就出现在了殷渺渺的面前。   魏巍所在的地方应该是个交通枢纽,是一个广阔的圆形洞穴,以此地为中心,延伸出许多四通八达的地道。空气中弥漫着妖兽的腥臭气,有几头善于负重的骡马踏着哒哒的步子从一条通道里走出来,拉着的拖车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毫无疑问,车厢里堆着的就是刚刚开采出来的竹玉原石。   负责驾车的人喊了声:“小魏管事,丁十的来了。”   魏巍示意刚才的人等一等,从储物袋里取出笔墨迎了上去:“多少?”   “一号,六点五公斤;二号,三点二公斤;三号……”出乎殷渺渺的意外,对方居然仔仔细细地把每一块原石都报了一遍,说一块就递过去一块,每块石头上还有朱笔的标识,详细地写明了是“某月某日丁十,一号”。而魏巍也要每一块都接过来垫一垫分量,确定无误后才会在账簿上记下。   这一批货总计有二十三块原石,魏巍核算无误后才摆了摆手:“行了,封条。”   两个低阶的炼气修士走过来,把堆在地上的原石抬进一旁的木箱,魏巍迅速写了张封条贴上,掏出令牌打开一旁的库房门:“入库。”   炼气修士便抬着木箱进了库房。   魏巍始终盯着他们,亲眼看到原石入库以后,才用令牌关上库房的大门。   殷渺渺叹为观止,怪不得都说魏家对竹玉看得紧呢。这一道道的流程下来,每一块石头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要是少了一块或是分量不对,马上就能找到捣鬼的人。   这也能证明竹玉绝对有问题,若只是普通的矿石,至于弄得这么严密吗?   魏巍核对好了丁十的货,问起刚才的事来:“丙三十又死人了?”   来回话的下属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去拉货的时候亲眼看见的,那个人突然就发了疯,谁都不认,看起来像是……入魔,但我没看清,人马上就被看守的杀了。”   魏巍心中一突:“入魔?”   “很像,巍哥,我有件事一直想不通。”下属换了个称呼,拉近了和魏巍的距离,“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有一天我们也……”   魏巍斥责道:“胡说什么!”   “我可不是胡说,毕竟矿下邪门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好端端的开采玉石,能死那么多人?”下属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坚持说下去,“多少年了,埋尸坑里的骨头都要埋不下了啊。” 第231章   但凡是在矿场里干过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魏家矿洞的邪门之处。这儿啊,三天两头的死人,死的还不是凡人,是修士——哪怕是低阶修士,那也是修士,筋骨耐力远超于常人,不会像凡人一样劳累而死。   可他们偏偏死了,还是一个接一个地连着死。   魏巍心里不是没有嘀咕过,在他看来,矿场的规矩严得过分了,矿洞里头开采原石的是一拨人,他这边清点贮藏的是另一拨人,等库房满了,拉去工坊里雕刻的又是其他的人,说好听点是各司其职,说直接点,好像是防着谁似的。   他和本家算是亲近了,祖父是魏家主的堂兄弟,因此他才能捞到在矿场里点算的差事,人人叫一声小魏管事。然而就算是在这里做来十来年了,他也没搞清楚竹玉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没什么特别的,怎么洞里隔三差五地就会死人?要是有什么特别的……会是什么呢?他想了会儿,不得其法,干脆放弃了,反正不知道也好,当务之急,是想想怎么弄出块大点的原石来,那可是三万灵石啊!   “好了,你也别胡思乱想了。”魏巍心里头千回百转,面孔却板了起来,“那里头死人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只要你不犯错,就不会被发配到矿洞里去。”   下属赔笑道:“是是,但丙三十少了个人……”每个矿洞里都至少要有十个修士,少一个就得替补进一个,新的人从哪里来?   魏巍心中一动:“老规矩。”   “是是。”   矿场里的魏家人只占了少数,大部分是魏家的奴仆——有许多小家族被魏家灭了以后,阖族充作仆役,世世代代给魏家做奴隶。每当矿洞里少了人,魏巍就会从奴仆里随便找一个替补过去。   下属处处讨好魏巍,就是怕哪天对方一声不吭就把自己发配到了矿洞里,要知道,在魏巍手下做事,尚有能回去的一天,而要是进了矿洞,运气好的能活下来,但绝不可能离开。   死也死在里面。   下属很快点了个看不惯的奴仆:“你跟我来,从今天起,你就去洞里做事。”   被他点名的奴仆还是个少年,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只是没有把上个月发放的丹药上缴,自己服下修炼了,对方居然就要置他于死地:“我……”   “就是你。”方才卑微的下属换了副颐指气使的面孔,呵斥道,“快点,磨磨蹭蹭的是找死吗?”   少年环顾四周,其他人全都低着头做着事,生怕这个倒霉的差事轮到自己头上,哪里会为他说话,反而庆幸逃过一劫。他自知走投无路,白着脸走了过去。   下属把人带给魏巍过目:“那属下这就把人送去?”   “不了,你且去做事。”魏巍看也不看少年,满心盘算着自己的计划,“我亲自去一趟丙三十,一个月折了五六个人,太不像话了!”   下属义正辞严地附和着:“就是,我们这里也缺人手。”   魏巍没有心思和他废话,摆摆手让他离开了,手一挥,一根绳索套成圈扣在了少年的脖颈上,像是拉畜生一样把他拉上了骡车。   殷渺渺已经在车上了。   骡子哒哒哒地走,蹄声在闭合的环境中回荡,连绵不绝,有水渍印出矿道,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上,像是怨魂的哭泣声,铺在地上的萤石散发着幽暗的光线,如同一条地狱之路。   脖子上的绳索勒得很紧,可是少年心中惶恐,恍然不觉,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是要死了吗?”,越想越害怕,眼眶都红了。   冷不丁的,他听见魏巍问:“不想去?”   “主家有命,小子不、不敢不从。”少年强自镇定,“只求管事让我再见我娘一面。”   魏巍看他虽然惶恐,但理智尚存,心里满意几分:“你要是照我说的做,就可以不用去。”   少年知晓这是唯一的生路,连忙道:“小子愿为管事驱使。”   “很好。”魏巍低声说了几句话。   少年神色有异,然求生心切,自然答应下来。   就这样,丙三十到了。   七八个低阶修士裸露着上身,挥汗如雨地在洞中开采矿石,丙三十的看守者是魏家的筑基修士,看到魏巍过来,刻薄的脸上堆起一点客气的笑:“小巍啊,你怎么来了?”   “十三叔。”家族内部沾亲带故,魏巍叫了对方的排行,努努嘴,“给你送人来了。”   十三叔以看牲口的挑剔目光看了看少年:“这个也太小了吧,能干多少?”   “我不也是没办法么。”魏巍叹气,“送来的人就这么多,您还隔三差五地给我折几个。”   十三叔撇撇嘴:“不过几个奴隶。”   魏巍道:“您忘了谢家的前车之鉴了?当年服服帖帖的那几条狗,现在可是翻身做主人了,咱们家要是不小心……”   十三叔露出了不爽的神情,本来四大家族在陌洲好好地做着他们的土皇帝,偏偏外面的修士要多管闲事,现在好了,弄得他们魏家也不得不夹着尾巴小心做人。   “知道了。”他不耐烦,“我会小心看着的。”   魏巍佯装松了口气的样子:“就知道十三叔通情达理,我从外头弄了点好酒,和十三叔喝一杯?”   十三叔似有意动,但拒绝了:“值守时不可分心,免得他们偷懒。”   “不过区区几个炼气。”魏巍不以为意,“在这洞里没日没夜的,枯燥又憋闷,不适当纾解,对修炼无益啊。”   这话说到了十三叔的心坎儿里,他长叹了口气:“可不就是如此么。”   “别担心,这丙三十是您的地盘儿,外面是我的地方,谁会不长眼去和本家告状?”魏巍拿出酒菜,“我同您一块儿喝,有罪我担了。”   十三叔哈哈大笑:“你这孩子痛快!像你爹。”   魏巍自酌三杯喝下,假作吐真言:“我爹就是太老实,要不然怎么混了大半辈子都没能筑基?他替本家做牛做马,结果呢?”   旁支之间最好的话题就是吐槽本家,人人肚子里都有苦水要吐,绝对是拉近双方感情的不二之策。十三叔被他勾起伤心事,想起自己活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筑基成功,居然被发配到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当个看守,怎一个悲愤了得?   两个人低声说起话来,十三叔自然就顾不上给新开采来的矿石标记了,反正干活的炼气修士全都只穿着一条下裤,周身藏不住任何东西,除了偷一会儿懒,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可惜他忘了还有新来的少年,他衣衫整齐,怀里有个粗劣的储物袋,是魏巍在路上给的。   魏巍和十三叔说着话,他就假装自觉地拿了铁锹去一旁帮忙,旁边的修士也没多留意,让他不声不响地摸到了一块原石,悄无声息地挪进了储物袋里。   过了会儿,一瓶灵酒见底,魏巍踉跄了半步,拍着胸脯说:“多谢十三叔这么多年对我们兄妹的照顾,这小子是太弱了点,经不起使,我给您换个修为高的来,您放心,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十三叔当然也想要个更好的壮劳力,魏巍对他示好,自不会不应:“那就拜托大侄子了。”   魏巍招手叫少年过来,带着他上了骡车:“十三叔放心,马上给您送人过来,绝不会教您吃亏。”   十三叔便又是一番好话。   魏巍把戏演足了,这才带着少年离去。   行至半路,他突然从醉醺醺的样子清醒了过来,淡淡道:“东西呢?”   少年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按捺着激动,恭敬地呈上了储物袋:“幸不辱命。”   魏巍接过来掂了掂:“不错。”   少年想要说几句奉承话讨好于他,然则万万没想到,魏巍说完,抬手便朝他刺出一剑。他全然来不及躲避,眼睁睁看着剑尖刺向自己的胸口,然后……停住了。   停、停住了?是改变主意了吗?少年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去,却见魏巍眼神僵直,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有个穿着烟灰色法衣的女修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你的运气不错。”   少年大脑一片空白,凭借直觉跪下去,舌头绊牙齿:“多、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我不是白救你的。”她说,“你现在已经无路可去。”   少年咬牙,既然侥幸不死,就豁出去求一条生路:“愿、愿为前辈驱遣。”   “很好。”殷渺渺道,“现在,带我去竹玉加工之地。”   危急关头,少年发挥出了超常的应变能力:“小子不曾去过那里,但知晓该如何去。”   殷渺渺言简意赅:“带路。”顿了顿,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犹豫了下,方说道:“小子沈溟。”   “不是魏家的人?”   “不是。”沈溟走在前面带路,声音很低,“我们沈家在两百年前,就成了魏家的仆役。”   殷渺渺没多追问:“你来这里多久了?”   “三年多了。”   ……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矿洞里。   不多时,魏巍瞬间惊醒,大脑在片刻的茫然后,回忆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是了,他处理掉了那个孩子,把他的尸体毁得一干二净,现在,没有人知道是他拿了那块原石了。   消失的记忆去哪里了呢?被篡改了。   所谓的催眠更改记忆在现实世界玄妙无比,可是在修真界却不是做不到的事。原理甚至非常简单——以魂术攻击他的明堂,将编织好的幻境内容替换了真实的记忆即可。   当然,以她现在的实力,能替换的记忆十分短暂,现实耗费的时间却很长,而且最好是刚刚发生的事,那样的记忆停留在明堂的最外层(或许相当于是大脑皮层?),仍有种种限制。   不过,对付个魏巍而已,足够了。 第232章   沈溟来矿场的时间不长,但对基本的地理位置和流程还是了解得很清楚的。比如,魏家矿场共有六十二个矿洞,按照被开采出来的原石的好坏,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   每个矿洞里都有一名筑基或是炼器圆满的修士坐镇,一旦底下的修士出了问题,就要马上出手解决。而魏巍在这里主要是做一个统计筹算的工作,把原石按照不同的分量分一分,每过三天,工匠坊就会派人前来拉走原石,进行后续的打磨雕琢。   沈溟道:“我听说工匠坊那里是本家的人亲自管理,比洞里还要严格呢。”   殷渺渺已经猜到了,矿洞里的开采工作没什么特别的,魏家又对原石看得那么紧,那么,秘密就极有可能是藏在原石里面,解开石头的步骤至关重要。她虽然已经拿到了原石,但不敢自己随意解开,必须亲自去工匠坊那里看一看才行。   “而且,工匠坊里死的人比矿洞里还要多得多。”沈溟轻声说,“只是魏家会以各种各样的借口隐瞒,不叫人知道。”   殷渺渺问:“你怎么知道?”   “家姐虽然眼疾,却有一双巧手,原先一直在工匠坊里做事,等我来了以后,姐姐偶尔会来探望,可是半年前,魏家说她犯了错,被逐出工匠坊了。”沈溟黯然道,“先不说我姐姐向来细心,不可能会冒失犯错,就算真的有隐情,她也绝对会来知会我一声,而不是消无声息地离开。”   殷渺渺点了点头,要是原石真的有问题,开采的人都会时不时死伤一二,何况解石的人呢。   沈溟带着她七歪八拐地走到了一片低矮建筑的背后:“前辈,到了。”说着,用手搬开堵在外面的碎石头,露出了一条狭窄的暗道,“工匠坊守卫森严,不允许人进出,好在那里有个很厉害的修士,悄悄挖了这条地道,姐姐以前就是走这条路过来找我的。”   殷渺渺点点头,瞥他眼:“你能逃出去吗?”   沈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实话实说:“不行的前辈,矿场的各个出口都有专人把手,即便是魏管事也不允许随意进出,何况我等……”   “逃不出去也要逃。”殷渺渺淡淡道,“我是不会救你第二次的,你不想死,就好好动动脑筋吧。”   沈溟怔忪,不是要派他传信或是做事,而是就此放过他了?   殷渺渺才没有功夫理会小朋友的想法,查探了一番暗道,果然有些年头了,也没什么威胁,便低头走了进去:“别跟来,不然杀了你。”   沈溟刚刚想迈出去的步子顿时收了回去。   殷渺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地道里。   *   地道的距离并不长,难得的是四壁上贴了许多屏蔽探知的符箓,恐怕正是因为有这些符箓的帮助,工匠坊里的匠人才能避开魏家的耳目,悄悄挖出一条地道来。   而他们会冒这么大的风险,侧面证明了工匠坊里的确危险,让他们不得不出此下策。   会是什么呢?   殷渺渺十分好奇。   一刻钟后,她到达了工匠坊。   老实说,第一眼她险些没有认出来,眼前的建筑与其说是工坊,不如说是牢房更合适:屋子被隔出了一间间狭小的房间,每间房里都有一个匠人在开解原石,走廊里有个筑基后期的修士在值守走动,严密地盯着里面的一举一动。   一灯如豆,暗影憧憧。   殷渺渺潜伏在阴影里,好奇地往里看。   这间房间里的匠人是个骨瘦如柴的老者,但手指灵活,轻轻地用锉刀打磨着原石的表面,将上头青绿色的石皮慢慢磨去。石皮极硬,他来回摩擦许久才堪堪擦去一小层,殷渺渺没有时间多等,又换了个屋子窥看。   这次是个妙龄少女,她手中的石头已经磨去了大半石皮,露出了竹玉的本来面目——与先前买过的玉器一样,竹玉的本色是白,之所以名为竹玉,是入手如翠竹般细腻清凉,而非青色。   不同的是,刚刚开解出来的竹玉中,渗着一丝从未见过的血红。而且这红色并非是玉石上的沁色,而像是有生命的活物,正在慢慢地游动。更奇怪的是,那少女仿若察觉不到其中的诡异之处,只是仔仔细细地打磨着玉石,确保它的表面变得十分光洁。   殷渺渺突然觉得不太对劲,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惊觉她目光僵直,双眼无神,居然是个盲人。   等等,沈溟之前似乎说过“家姐虽有眼疾”,莫非魏家要的都是盲人,抑或是……不是盲人的也要变成盲人?她心中一沉,又寻了几间屋子细看,果不其然,每间屋里打磨玉石的全都是瞎子,一个看得见的人都没有。   她又回到了少女的房间外面,恰好看见了让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竹玉里红色的血丝似乎是有了生命,慢慢游出了玉石,触碰到了少女的肌肤,然后慢慢渗透了进去。少女手背上的血管凸起了一小截,像是钻进了一条小虫子,一鼓一鼓地朝她的上臂钻去,不一会儿,领口裸露的颈部血管鼓了鼓,似乎是朝着心脏的方向去了。   整个过程中,少女无知无觉,仍旧在专心致志地打磨着石头。不多时,竹玉就变成了外人熟悉的样子,滑润细腻,洁白如霜。   少女把石头放进了一旁的箩筐里,拿出了下一块原石。   周而复始。   殷渺渺对于楚汤的情况已经隐隐有了猜测,然而说不出个所以然,思量片刻,察觉到地下似乎还有一层,遂掉头潜行下去。   底下是一间特殊的炼丹房。   有个炼丹师正在调配原料,旁边有个年轻人在和他说话:“二叔,不能再多炼点吗?”   炼丹师说:“不能,以我的能力,已经是极限了。”   “是材料有问题?”年轻人问,“我让他们再多收点人来就是了。”   “不,这血就足够了。”炼丹师用木勺搅拌着瓦罐里浓郁的鲜血,“吸收的精血刚刚好,多了浪费石头。”   吸收的精血,鲜血材料……浓郁的血腥味钻进鼻端,殷渺渺哪里还不知道那些失踪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培养皿,为的是集中吸收竹玉里的“血丝”,等收集的“血丝”到了一定程度,他们的血液就会变成炼丹的原料。   这简直是丧心病狂!   可是里面两个人的语气却很平静,仿若只是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年轻人说:“最近矿洞里死的人越来越多了,血石的渗透现象很严重啊,啧,白白浪费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一炷香内精血没有‘融血’,就会化为魔气。”炼丹师叹了口气,“必须小心处理,入魔的事要是被发现了,我们怕是会有大麻烦。”   年轻人愤愤道:“要是陌洲还像以前那样,我们何至于束手束脚?”   “陌洲能封闭五百年,已经是极限了。”炼丹师的年纪长了许多,对十四洲的局势更为清晰,“就算没有之前闹出来的事,外力进入也是迟早的,我们终究不可能一手遮天。”   年轻人就没有说话。   炼丹师手上的动作不停,将提炼好的灵液倒入器皿:“东西都齐了,我要开始了。”   年轻人厚着脸皮不肯走:“二叔您忙,我就在一边随便看看。”   “你父亲叫你来,不就是想让你学会我这炼丹的本事吗?”炼丹师面色平静,“也是,我寿元无多,也不知道还能给魏家炼几年。”   “父亲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年轻人笑笑,“多个人帮忙,丹药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捉襟见肘了。”   炼丹师说:“你要看就看,能不能学会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反正我无儿无女,这身本事终归是要传人的。”顿了顿,问,“你懂我的意思吗?”   “二叔的意思我明白,要是我学不会,父亲自会在族中搜寻有天赋的后辈送到您这里学艺。”年轻人说,“毕竟狂血丹是我们魏家的命脉,总不能断了。”   炼丹师点点头:“你明白就好,你父亲是家主,这魏家日后必然是要交到你的手里。”   年轻人没做声,心想,他爹才结丹不到一百年,后面还有几百年的寿元,他堪筑基,能不能等到这一天可不好说。   修真界里,当爹的未必比儿子死得早。   炼丹师开始炼丹了,原料不多,融入了竹玉精血的鲜血三升,灵液一升,成丹的若干草药一二。   火是炼丹常用的赤灵火。   炼丹师先将常见的炼丹草药丢进去,它们可以保证丹药的药性不溢散,提高成丹率,是许多丹方里都要用到的东西,打出的灵诀也十分普通,年轻人很快就记下了。而后在炉中倒入鲜血,血中有人血也有精血,这一步的关键在于熬去人血,只留下竹玉的精血部分,待精血熬成,浓缩成一点,再倒入灵液,灵液裹住精血,全然密封,练成一颗“夹心”的丹药。   期间,炼丹师至少掐了上百个印诀,年轻人有点记不过来,额头上渗出汗珠。   而丹药已经炼成了。   “成了。”炼丹师面露疲态,“三月之内,我不能再炼,这三颗狂血丹你拿去吧。”   年轻人应了声,打开丹炉,取走了里面的三颗狂血丹装入玉瓶:“二叔,那我就先走了。”   炼丹师摆了摆手,盘膝打坐了起来。   年轻人慎重地将玉瓶藏好,走出了炼丹房。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暗道,正欲离开,忽觉眼前一阵头晕目眩,来不及取出任何法器抵御,人就失去了意识。   殷渺渺揪着他的后领,把人拖了起来:运气不错,居然能抓到魏家主的儿子,从他嘴里应该能够挖出不少消息。   *   (作说有福利,勿屏蔽) 第233章   魏家主的儿子叫魏续,延续的续。他自出生起就享受着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富贵生活,亏得魏家主对这个唯一的血脉十分重视,一检测出开窍,就把他带在身边教导。   是以魏续虽然不算是顶聪明的天才人物,也没蠢到认不清局势。从昏迷中醒来的刹那,他就知道自己被绑架了,虽然搞不清对方是怎么把他弄晕的,但他知道,能做到的人肯定比他牛掰很多,所以,要保住小命,最好乖乖听话。   “醒了?”对方开了口,是个女声,嗓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魅惑。   魏续感觉到了一丝不适,这来源于对方的气息和己身的灵力相斥,脑子慢了拍,到底是转了过来:“你是……魔修?”   “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殷渺渺在柳洲的时候没少杀魔修,还特地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女魔修,咔嚓了以后继承了人家的全套装备,把人设记了下来,方便必要的时候给自己搞个假身份。   现在,她就用樱桃青衣模拟了魔修的气息,一下子就试探出了关键——魏续的神色虽然意外,却没有太过诧异,可见是知道些什么的:“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来吧?”   魏续强自镇定:“我怎么知道?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你们魏家除了狂血丹之外,还能有什么值得我们留意?”殷渺渺冷笑。   顾大夫说过,魔洲的人都在查找狂血丹的由来,他们没有她的经历,故而猜不到大名鼎鼎的狂血丹居然在陌洲这个穷乡僻壤。可是魏家的人不会不留意魔修的动静,必然知道魔修正在寻找他们。   果然,魏续的表情有些绷不住了:“什么狂血丹?”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会抓你?”她幽幽道,“你们魏家藏得可真好啊,谁能想到竹玉里居然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呢。”   魏续的脸瞬间就白了,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只留下一个清晰无比:他们是不是要来抢狂血石?   “怕了?”   魏续拼命转动脑子,想方设法与她周旋:“就算你得到了狂血石也没用,要炼制狂血丹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原来竹玉的原石是叫狂血石。殷渺渺眼波一动,傲然道:“这有何难?炼丹又不是你们道修才会的。”   魏续道:“狂血丹的丹方十分特别,绝不是你找个炼丹师就能破解的。”顿了顿,语气强硬起来,“何况,我魏家背后也不是没有人,若不然,你们魔修手里的丹药是从何而来?”   “背后有人?”殷渺渺问,“什么人?”   “当然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魏续铿锵有力地说。   殷渺渺漫不经心道:“是吗?你报上名来,兴许我认得也说不定。”   眼见没有糊弄过去,魏续的冷汗就下来了,他是知道家里背后有个人,然对方姓谁名甚却是一概不知,哪能答得上来。   殷渺渺见他迟疑,即刻冷笑:“果然,框我呢?你们魏家能认得什么大人物?”   “怎么没有?”魏续急了,脱口就道,“若非如此,我们哪来的丹方?”   殷渺渺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魏续自知失言,竭力想掩盖过去:“你来陌洲,无非就是想得到狂血丹,这并非难事,我身上就有三颗,你可以拿去。”   “我费了老大劲才查到你们魏家,三颗狂血丹就想把我糊弄过去?”殷渺渺拍拍他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小家伙,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们魏家的狂血石是怎么一回事。”   魏续避而不答:“你若是有别的主意,找我没用,应该去找我的父亲。”   “唉,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会老老实实地说出来的。”殷渺渺发动了魂术,直接攻击他的神识。   魏续只觉得大脑一阵刺痛,像是有人正用力把锥子敲进他脑袋里,疼得他冷汗直冒,身体蜷缩成虾子:“啊啊啊!停下!!!”   殷渺渺没动,别说她现在扮演的是个魔修,就凭矿场里死掉的那些人,魏续受这点苦真不算什么。   该狠下心的时候,她从不心慈手软。   足足折磨了魏续一炷香的时间,她才慢悠悠地收回了神识,好整以暇地看着在地上狼狈不堪的魏续:“说吗?”   “说,我说。”神识被攻击的痛苦远超于肉体,魏续面色苍白,汗出如浆,活像是从水里刚捞起来,眼神涣散,有点磕磕巴巴,“那个……是……”   他想不起来了。   殷渺渺给了他缓气的时间,好一会儿才提示道:“丹方。”   “噢噢,对,丹方。”魏续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头,再也不想尝试了,“听、听我爹说,丹方是……是一个魔修给他的,说可以炼制出一种特别的丹药,可以短时间里提高人的实力。”   “那个魔修是谁?”   魏续白着脸:“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听过那么一嘴,从未见过此人。”   “狂血丹炼成之后,是你们在卖吗?”   有那么一瞬间,魏续觉得她的问题有点奇怪,可是神识的疼痛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满脑子都是避免再遭受折磨:“不、不是的,都是给那个人……只有竹玉是我们在卖。”   “这么说来,难道你们魏家就是帮人做白工不成?我可不信。”殷渺渺淡淡道,“看来你是苦头没有吃够啊。”   魏续急了,连珠炮似的说:“我说的都是实话,大部分狂血丹都被那个人拿走了,只会给我们一些灵石或是其他资源,他是元婴修为,我们自然只能听命于他!”   “这话就奇怪了,无缘无故的,他怎么会知道竹玉能炼制狂血丹,恰好又给了你们魏家丹方?”殷渺渺的问题一针见血。   魏续语结,不肯再说。   殷渺渺不再迟疑,又使了一遍魂术,疼得魏续哭爹叫娘的,连连求饶:“我说我说,饶命啊!”   “敬酒不吃吃罚酒。”她撂下狠话,“再磨磨唧唧的,小心我搜魂。”   魏续瑟缩了下,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此事关乎重大,我……我不能说啊!”   “哦,看来狂血丹是你们魏家的小秘密啊。”她幽幽一笑,“你想带着它去死,我成全你。”   “不不,我说我说,可我知道的真的不多。”魏续哆哆嗦嗦地说,“我、我也只是听说,竹玉以前不是这样的!大概也就是两百年前,它才、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其他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了,我爹也不是什么事都和我说的。”   以前不是这样的?殷渺渺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可惜念头跑的太快,她没有抓住。   魏续都快哭了:“我就知道这些了。”   殷渺渺瞥他眼,果断把他弄晕了带走。   魏续吐露的线索还是太少,要想知道更多关于狂血石的事,恐怕还得去问一问魏家主。   不过,魏家主是金丹修为,且城府不浅,对付起来不容易,得从长计议。   *   比起魏续的失踪,魏家主首先得到的是矿场出事的消息。   据底下的人回禀,工匠坊里突然传来了爆炸声,匠人们失踪了许多不说,工坊直接塌了一半,炼丹师在里面没有出来。   这个消息非同小可,魏家主马上放下手头上所有的事赶了过去。   工匠坊是地下建筑,一爆炸,把工坊给弄塌了不说,上面的土层也出现了松动,土石滚落,直接把路给堵住了,清理起来十分不易。   魏家主一到现场,就感受到了里面的灵力波动,可见不是天灾,乃是人祸。   他心中一沉,顾不得追问管事发生了何事,袍袖挥开,强硬地开辟出了一条通道:“我进去看看,任何人未得允许,不准入内。”   刚想追进去的护卫只好停了脚步:“是。”   魏家主快步走到了工坊前,冷冷道:“谁不请自来,居然敢在我魏家放肆?”   “咚。”一声闷响传来,什么东西重重摔倒了他面前。   魏家主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独子,不由怒火中烧:“什么人伤我孩儿?”   “这可不能怪我。”塌了大半的房顶上,有个人把玩着一块块开解好的竹玉,幽幽道,“魏家主藏着这么好的东西,难道想不到会有这一天?”   魏家主感觉到了隐约的魔气,心中一沉:“魔修?你是谁的人?”   殷渺渺捏着嗓子,声音细而尖:“你又是谁的人?”   “你来我魏家寻隙挑衅,有何目的?”   “魏家主不必紧张,令郎只是吃了些苦头,无性命之忧。”殷渺渺漫不经心地说,“而我来,也并非想和魏家作对,只是有笔生意要和魏家主面谈。”   魏家主冷笑了声,打伤他的儿子又毁了他们家的工坊,这还叫不是作对?不过魔修素来行事无忌,杀人如麻,这些事怕是真没放在眼里:“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这可由不得你。”她说,“狂血丹的事,魔君已经知道了,怎么,魏家主可以和别人合作,不能与我们合作?”   果然!   魏家主近些年没少留意魔修的动静,当然知晓狂血丹在魔修之间掀起了轩然大波,不少人都在追寻它的下落。他本以为不会有人知晓自家的事,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你既已清楚我听命于旁人,自该知晓这不是我能够决定的。”   “你还不知我是谁的人,就敢大放厥词?”殷渺渺厉声道,“不怕死吗?”   魏家主推托得十分干净:“无论你背后是哪位魔君,我都没有别的答案,因为这是我本做不了主。” 第234章   “魏家主似乎十分笃定背后的人能够庇佑得了你呢。”殷渺渺面上笑着,心里却十分狐疑,魔洲十位魔君,连她都搞不清谁的实力更高些,对方哪来的底气?   “又或是,魏家主是没有办法,不得不听命于他?”   魏家主心中一紧,知道自己的儿子把不该说的也给说了,不由暗暗恼怒他的无用。   “有趣。看来被我猜对了,那我们就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殷渺渺拍了拍手,摆出一副商量的姿态,“据令郎所说,对方的条件似乎并不优渥,魏家主就真的没有想过换个人合作吗?良禽择木而栖,人亦如是。”   魏家主怎么没有想过?矿场里事情那么多,他们魏家投入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才有的今天,可对方轻轻松松地就从他碗里取走了大半,只留给他们些许残羹冷炙,谁甘心?   竹玉的生意再好,比得过在魔修中风靡的狂血丹吗?他早就打听过了,一粒狂血丹在魔修手里,可以卖到十万灵石以上(别以为魔修就不用灵石,这也是他们常用的货币),那每年的进益能有多少?想想就心头火热。   殷渺渺一见他的表情就知道有戏,言道:“我就不学你们道修拐着弯说话了,魏家主,狂血丹对我们有用,我们却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在陌洲炼制丹药,矿场在此,总是要人打理的,能够不引起天义盟的注意,我们就不想自找麻烦。”   魏家主心动归心动,然依旧未作声。   “但是,狂血丹是我们势在必得的东西,魏家主若是不想合作,也可以,今天你就别想离开这里了。”   话音未落,魏家主就感觉到背后一凉,耳畔有风声掠过,脸颊上的皮肤被撕裂,一柄魔气缠绕的短剑直直插在了他面前。   面前的女魔修嗤笑:“看来你背后的人是赶不及过来了。”   魏家主倒吸了口冷气,这里绝不止她一个魔修,还有别人,可是人在何处?以他的修为,居然感知不到对方的存在,那至少又是个金丹修为的家伙。   二对一,他是万万不敌的,何况族中唯一会炼狂血丹的魏二还在对方手里,更是不可轻举妄动。想到这里,他马上示弱:“并非我不愿意与阁下合作,实在是……别有隐情啊。”   “能有什么隐情?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殷渺渺傲慢地说。   “不不。”魏家主苦笑着说,“这事非同小可,我魏家之所以一直受制于他,不敢有半分违逆,正是因为他……唉,他掌握着狂血石的命脉啊!”   殷渺渺像是终于有点兴趣了:“怎么,他还能毁了狂血石不成?”   魏家主把往事一一说来:“不瞒阁下,我魏家拥有这竹玉矿已有三百多年,就是一种普通的玉石,过了大约有百年,不知怎么的,突然开始‘流血’,害得矿场里的许多修士入了魔,险些酿成大祸。   “我们不知发生了何事,正想着追查一二,那个人就突然出现了,说这是一种特殊的矿石,可以利用其中的精血炼成一种极为神奇的丹药,服之即可迅速提升修为。   “不仅如此,他还给了我们丹方,告诉我们若是不信,尽管尝试。我们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态试了,没想到真的有他说的神奇之效,可是他又说,这种丹药若是道修服了,便会身种魔气,难以根除,故而不叫我们服用,只教我们炼了丹给他。”   殷渺渺问:“你们竟然肯给人做白工?”   “这事对我们也有益处,那竹玉原本只是种寻常的玉石,质地平平,但有了精血以后,它的玉质突然发生了变化,有了现在不沁灵气的功效。”魏家主道,“我魏家正是靠这竹玉才能在陌洲立足。”   殷渺渺嘲笑道:“然后你们就乖乖听话了?别是把我当三岁孩儿哄吧。”   魏家主平淡地说:“不听不行,狂血石中的‘精血’,实为玉髓,那人曾言,是石中长了玉心才会生出玉髓,玉心在何处,普天之下唯有他一人知晓,若是我等不听,他便取走玉心,教我们连竹玉也得不到。”   “哦?”   “我等自是不肯轻信,在矿洞中搜寻了多年,未曾见过所谓的玉心,便认为他是胡言乱语,可谁想到……”魏家主重重叹了口气,“玉髓果真消失了,竹玉的质地不复以往,无奈之下,只好唯他马首是瞻。”   殷渺渺不太相信:“我可从未听说什么玉心,魏家主,该不会是你不想和我们合作,故意编出这么个人来推堂的吧?不如这样,我杀了你,魏家大乱,若真有此人,必会露面,届时我在与他合作,倒也无甚区别。”   “你也莫要哄我。”魏家主可没魏续那么好骗,冷笑道,“他要是真的会和你们合作,你和你背后的人何至于眼巴巴地跑来陌洲?魔洲的事,我也不是没有耳闻。”   魔洲的事?看来魏家主认为那人是个魔修。殷渺渺暗暗记住,假装被他捉住弱点,面上闪过一丝愠怒,却按捺住了:“说来说去,要是真有此人,他到底姓甚名谁,我倒是想要会会他。”   “你不成,他至少有元婴修为。”魏家主起了鹬蚌相争的心思,故意激将,“除非魔君亲至,否则谁也奈何不了他。”   “呵,我看是你无能。”她不屑中带着一丝警惕,“元婴修为的魔修,我认得个七七八八,说不定是我的熟人呢。”   魏家主暗自思量,拿不准这个女魔修有没有可能真的和对方相识。   殷渺渺冷哼:“我看你就是故意编了套谎话来骗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当我是来你家做客呢?”说着,提出打晕了的炼丹师,“你说,我先杀了他怎么样?反正狂血石放着又不会坏,待我得到丹方再寻人炼制也不迟。”   魏家主眼皮子狂跳:“你以为得到了丹方就万事大吉?狂血丹的丹方十分复杂,我魏家寻了那么多炼丹师,唯有一人能成。”   “你魏家能寻来什么炼丹师?”她讽刺道,“不过是些庸碌之辈,居然好意思提起。”   炼丹师,魏家主是肯定要保的,只好忍气吞声:“你要如何?”   殷渺渺道:“那人究竟是谁?”   “我不知他姓名来历,如何说得?”魏家主怕她不信,又补充了句,“此人来历不明,行事诡异,修为又远高于我,怎么可能透露自己的身份?”   殷渺渺思忖道:“那你总该见过他吧?将他的模样印刻下来,予我瞧瞧。”   魏家主道:“必不是本来面目。”   “我们自有我们认人的办法。”殷渺渺故弄玄虚。   魏家主只好取出一份玉简,神识进入,把见过的人影刻录下来丢给她:“便是此人了。”   殷渺渺扫了扫,果真是个面目不清的人影,辨不出个所以然来,想要知道他的身份,最好是以魏家主为由,设计他入瓮。可是,她和云潋的修为都只是金丹,压根不敢和他照面,否则就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这些思量不过一念之间,她反应极快,马上有了主意,装出惊异的样子:“怎么会……”说完,似乎意识到失言,立即住了口,但眉关紧锁,神情犹豫。   魏家主心里一个咯噔,他此举的确有试探那人身份的意思,难道,这个女魔修真的认得那人不成?不,不像。他留意着殷渺渺的表情,发现她的神情里有惊异有忌惮,唯独没有喜悦与放松。   要是仇人就好了,鹬蚌相争,魏家才能借机真正掌握狂血石。   “我问你。”殷渺渺拿捏着表情,一副犹豫又顾忌的样子,“这人……和谢家的事有无关系?”   魏家主面露震惊,脱口问:“你怎的知道?”   赌对了!殷渺渺暗暗松了口气,魅姬手上有狂血丹,那人是元婴修为的魔修,十分吻合当初救走魅姬的人。   “谢家的事果然不是巧合。”她问,“是他叫你去的?”   魏家主越来越摸不清状况,只好说:“不错,他说谢氏一族灭亡在即,叫我速速赶去。”其实,对方的原话是“捡个便宜”“就当赏你了”,太具有侮辱性,他不想多提,试探着问:“那狂血石……”   殷渺渺佯装忌惮颇多,语焉不详地说:“……坏我好事……可恶……呵,魏家主慢慢考虑,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丢下这句狠话,她施展伏影术,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阴影里,徒留魏家主在原地气恼不已——既没谈成新生意,又透露了家族机密,还损失了工坊,足够他喝一壶的了。   而殷渺渺和云潋会合以后,马不停蹄地离开了此地,中途周转了两个仙城,确定没有被人发现以后,迅速赶回了小天义城。   直至此时,她才有空闲仔细盘算这次的行动:“没想到这次空手套白狼居然能有这么大的收获,运气真不错。”   首先,她确定了狂血丹的来源地是在魏家,其次,魏家背后的人应该就是当初救走魅姬的魔修(乙),这样魅姬的狂血丹和封灵毒的来历就全部清楚了,再次,她得到了狂血石的原石(工坊搜刮)、狂血丹(来自魏续)和丹方(逼迫魏家炼丹师所写)。   但是新的问题随之而来,魅姬和魔修乙潜伏在陌洲,一人为了狂血丹,一人为了封灵毒,然而,他们对于狂血丹和封灵毒的了解,其实胜过魏家和谢家,似乎是有意立了靶子遮掩自己的所作所为,目的何在?   又及,魔洲那边的天煞魔君,和他们二人有什么关系? 第235章   事情千头万绪,殷渺渺捋了捋,写了封长信寄给任无为,附赠狂血石一块,叫他去找人研究去。   第二封信给孔离,简单说了说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关键信息简明扼要地带过,并不细说,又夹了封短信给飞英,问他学习得用不用功,督促他好好修炼,允诺结丹以后带他去游历。   本想多问一问慕天光的事,想想看算了,无缘无故提起来,难免叫人起疑,指不定他清醒以后,再也不想提起秘境里的事呢。   第三封信是给松之秋的,仙椿山庄的少庄主是她见过的对异界之事最为了解的人,而且出了名的博闻强记,多问一嘴,指不定就能少走许多弯路——说来也很奇怪,他们俩通信往来,用词客气严谨,好似同行交流,诚挚归诚挚,却无友人的随意亲密,反倒是提及杏未红的时候,言辞更真心实意。   或许,她是在那个天资极差的少女身上,看到了曾经苦苦挣扎的自己。不同的是,过去的世界,勤能补拙,她成功了,而在修真界的杏未红……可能就会一事无成地死去。   一口气写完三封信寄出去,殷渺渺总算是空闲了下来。   云潋终于找到了机会:“该修炼了。”   他说得对。   这些年一直忙忙碌碌地追查魔修的事,虽然在旅程中亦有进步,然而对于修士来说,闭关潜修是必要的,她该腾出一些时间来修炼了。   正好等待回信的时间不短,可以闭个小关。   洞府的租赁,不管哪个仙城都有,殷渺渺问了曹修士,让他举荐了个清净安全的山头,和云潋租了五年的期限,开始闭起关来。      向天涯最近在怀疑一件事。   或许,他以前真的作孽太多,所以老天要惩罚他?要不然怎么解释救个人卷进母女矛盾、去个风云会遇到谢小莹、入秘境碰见水悠然、查个事又和文茜不期而遇?   唯一庆幸的是他用了遮掩容貌的法器,她应该认不出……“向天涯。”她避开旁人,单独找到了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向天涯不露声色:“你认错人了。”   文茜在梦里见过他这个模样,怎么可能认错,然而未曾多做纠缠,言简意赅:“这个地方十分诡异,要小心。”   向天涯不意她会来提醒自己,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眼:“既然如此,你来干什么?”   “我有我要做的事,你若是无事,最好早些离去。”她低声道。   他道:“不巧,我也有事。”   这里是中洲南部的一个小仙城,比朱雀城更南,靠近高阶妖兽及妖修的聚集地,是人修与妖修混居的最后一站。   此地往南,便是各大妖修的地盘,人修踏入,生死各凭本事。   而他会来这里,主要是为了查证那传闻中一口气能吞掉一个村庄的大型妖兽,没想到刚来不久,就发现这儿的妖修对人修的敌意很重,旁敲侧击打听了番,才得知不久以前,来了个对妖兽怀有极大敌意的人修,不分青红皂白,到处猎杀妖修。   不错,是开了灵智,已踏上修炼之途的妖修,而非混沌的妖兽。   这就很有意思了,在人修里的传闻是有大型妖兽吞吃人类,妖修里就成了有人修猎杀妖兽,容不得人不多想。   向天涯本是为了追查朋友的下落,没想到会遇到这样蹊跷的事,自然不肯轻易放弃,想要弄个清楚。   “是为了楚蝉?”文茜的第一反应却是他的那桩绯闻。   寻找小公主的下落也是他的目的之一,向天涯没有否认:“你有消息?”   文茜道:“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一笔烂账。”   向天涯:“……是啊。”   “我没听说楚蝉的下落。”时隔多年,文茜早已放下了,心平气和地说,“不过我打算进山看看,要是有消息,可以知会你一声。”   能多个人帮忙留意总是好的,向天涯道了声谢:“好啊,麻烦你了。”   文茜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惹上那么多桃花债,他不混账谁混账?可是,能为了楚蝉冒险来这样的地方,亦算是情深义重,怨不得那么多女人放不下他。   向天涯被她看得寒毛直竖:“那……我就先告辞了。”   文茜如梦初醒,草草点了点头,正想离去,忽而又道:“你听我一句劝,要是不急着找她的话,最好这段时间不要进山。”顿了顿,低声道,“那里面,有个很可怕的东西。”   向天涯心中一动:“人,还是妖兽?”   “不知道。”她抚摸着盘旋在手腕上的白虬,“但是,很强大。”   在梦里,她这个时候已经和他分道扬镳,只是间或听说了些消息,似乎中洲南部的百万群山中,隐藏着什么可怖的东西,为此死了许多修士。   而他就此失踪,下落不明。   直到她后来“死”的时候,也没有得知他的消息,不能确定他是失踪,还是早已……陨落了。      仙椿山庄。   松之秋读完了殷渺渺的来信,十分意外,没想到她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就调查出了狂血丹的来历,而随信送来的狂血石更是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他按照信中的描述,对狂血石略作了些研究:   首先是石皮,狂血石的外皮可以隔绝神识探寻,且质地极其坚硬,成分和竹玉十分相似,并不是外物包裹在石头上产生的,而是狂血石本身褪下来的“皮”,乃是竹玉的一部分。   其次,是竹玉,竹玉除了能隔绝灵气,同样可以阻拦魔气,可谓是储藏东西的绝佳载体。   最后是精血,也就是玉髓,这是一种特殊的魔物。若是和灵气接触,就会将灵气污染成魔气。若是接触人的体表,便会渗入毛孔,钻入血管,融藏于鲜血中。奇怪的是,在活人的血中,它状态稳定,不会出现任何异常,可要是碰见了灵力,二者相冲,会产生巨大的力量,足以在短时间内提升人的境界,与此同时,玉髓会化为魔血。   所谓狂血丹,实际上就是将定量的玉髓与灵液密封于丹药中,等到修士服下,融去玉髓与灵液的隔阂,二者相遇,借相冲的力量提升境界。   虽然,要做到将玉髓和灵液同时纳入丹药中十分困难,狂血丹的丹方定然是极其精妙的杰作,可是丹药本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特别的东西,只有玉髓。   在松之秋看来,竹玉隔绝灵魔气的特性,兴许是为玉髓而生的,它想要隔绝玉髓的外泄,可是玉髓是“活”的,对灵气和血液有着天然的贪婪,不甘被困,二者是对立的存在。   这就非常有意思了,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东西是这么长的,人们更熟悉的是“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相克的事物相伴而生,却非同体。   所以,他大胆猜测,玉髓是玉髓,竹玉是竹玉,竹玉生来就是为了克制玉髓,而玉髓要“生长”,必须突破竹玉的桎梏。   可是……这玉髓又是什么东西?如此魔物,应该出现在魔气积聚的魔洲才对,出现在陌洲,怎么都觉得违和。      陌洲,殷渺渺在安静地闭关。   随着时间的增长,她掌握的功法渐渐增多,人的精力却是有限的,必须择而取之,不能面面俱到。   以她现在的情况来看,在法术上,《御火令》和《碧霄雷法》已经足以应敌,暂时不需要学习新的内容;在身法上,《繁花弄影身》未臻至境,需要持之以恒的练习,却不必花费时间深入研究;在武技上,《落英掌法》日渐纯熟,可以弥补近身战的短板,只是她毕竟不是武修,投入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有些本末倒置了。   故此,她真正擅长的,也极有兴趣去研究的,便是魂术和幻术。二者皆是神识攻击,看似是两个分支,实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对魏续施展的“催眠”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希望能够将两者融会贯通,创造出灵活性更高的法术。   殷渺渺琢磨着自己拥有的能力:流光编织幻境,镜心映照真实,神识可以攻击,黯然销魂可以共情,樱桃青衣可以改变容貌……幻境和神识结合,能够催眠,那么,镜心和樱桃青衣结合,是否可以产生另一种效果?   她目前使用樱桃青衣,是主动设定幻象,面目平凡或是出众,灵气伪装成魔气,若是增添了镜心,是不是可以改主动为被动,让对方来决定她的样貌呢?   用镜心照出他的内心,要是看到了心上人,她就可以变成心上人的样子,要是看到仇敌,就可以变成仇敌的样子,岂非妙用无穷?只是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提前编制好幻境,引导对方想起某人,才能在镜心中准确地倒映出他的内心所想。   此外,是否把黯然销魂和流光幻境放在一起,仿造在秘境里遇见的幻境,让对方体会一把浸入式剧情,再施加情感的共鸣,以此达到扰乱对方心神的目的?   殷渺渺越想越有趣,除了常规的打坐吸纳灵气之外,便潜心研究起了新的法术,时不时翻阅一番在秘境中得到的幻术资料,细细揣摩,总有感悟。   三年嗖一下过去了。   很遗憾,她的境界仍然维持在金丹初期,不过根基牢固,灵力饱满,不出意外的话,突破小境界就是时间的问题。   而云潋他……突破了。   金丹修士的寿命长达五百,一两百年突破一个小境界是常态,云潋不过比殷渺渺早结丹了近五十年,如今也不过六七十年左右,这么快就突破到中期,不可谓不天才。   不过,殷渺渺已经习惯了,她家师哥无欲无求,只要不遇上什么意外,估计能顺利地飞升。   就是不知道那时,她会在哪里呢。 第236章   前段时间,任无为出关了,悄咪咪地把修为升到了元婴中期。   这真是太不容易了,几十年来,他为徒弟操碎了心,除了日常修炼,压根没时间闭关,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徒弟就丢了/死了/惹了躲不掉的情债,愁得揪心。好不容易等到最靠谱的结了丹,赶紧把两个小的打包带上,终于让自己安安心心地闭个了关、进个了阶。   啊,希望他出关以后,不用面对什么可怕的事,比如谁惹上了情债,有人要上门求亲抢亲之类的。   任无为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往翠石峰上扫了一遍,发现一个徒弟都不在,顿时心情大好:看来是风云会结束以后没回来,不错不错,在外历练多好啊,只要不又丢了一个就行。   他回到自己的小破屋,发现桌上攒了好几封信,字迹很眼熟,刚刚放下的心瞬时提了起来:是渺渺写来的,这么多封,绝不会是小事。他赶紧拆开来,一看都是正事,莫名松了口气(???),一目十行扫完,心里有数了。   不愧是他徒弟,居然能得风云会的第一名,虽然肯定是她师哥放水了,不过无所谓,能打赢其他几个,看来是修为增进不少。   至于什么魔修什么狂血丹,他只要找掌门知会一声就行了。   人刚到天元峰,就见掌门座下的一个弟子笑:“见过真君,师尊正命我去找您呢。”   任无为心里奇怪,赶紧走了进去:“找我?”   “来得这么快?”掌门略感意外,然未深究,开门见山道,“找你来确有要事,我想你代表本门,去趟归元门。”   任无为这下是真的意外了,普通的门派往来,派金丹修士即可,要让元婴走一趟,必不是小事:“出了什么事?”   “魔洲的人过来了。”掌门用平淡的语气放了个大雷,“说和北洲毗邻而居多年,未有往来,故而特地上门拜访,还约了三年以后切磋论道。”   任无为懂了:“砸场子?”   “来者不善,虽然只是挑了北洲,可道门一体,我等不能坐视不理。”唇寒齿亡的道理,掌门如何不懂,焉能真的袖手旁观,“劳师动众,显得怕了他们,你便以私人身份过去一趟。”   有个聪慧的徒弟在耳边唠叨快一百年,任无为多少也有点心眼了,掌门找他去归元门,理由很简单,门派其他几个掌峰里,能打的就他、火炎、砺锋三人,火炎脾气火爆,砺锋年纪渐长,唯有他最合适。   尤其这次是以私人身份拜访,用不着搞太多虚头巴脑的东西,他就算不怎么会来事儿也不要紧,要不然就得是红砂或者扶乙去了。   任无为想清楚了,一口答应:“没问题。”反正渺渺的信里提到了魔洲,他可以直接把她和云潋叫去归元门,然后复杂的事也用不着他费神了,弟子服其劳嘛。   他只要在需要打架的时候打一场就是了。   “正好我有件事,想和您说一声。”任无为把殷渺渺调查得来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我打算叫她一块儿去,许是能得到什么线索。”   掌门认真听着,不由点点头:“你这个徒弟倒真是个聪明的,风云会上可是给我们冲霄宗大大涨了脸面。”   “我选徒弟的眼光还是可以的。”任无为一点没谦虚。   掌门沉吟片刻,说道:“魔修动作频频,必有深意,你们此去需多加留意。”   “明白。”      归元门遭遇魔修挑衅,此等大事,慕天光当然一早就得到了消息。他和乔平顾不得手上正查探的事,立刻启程返回紫微城。   在紫微城和飞英会合以后,三人就出发赶回门派。   飞英快要担心死了:“天呐,他们怎么敢就这样找上门来,太嚣张了吧?”   “搞事,这妥妥的是要搞事。”乔平掷地有声,“看来是这些年太平久了,魔修又忍不住想搞点小动作了啊。不过说实话,光明正大找上门来真是头一回,以前从没听说过,一看就不怀好意,是吧小师叔?”   慕天光神色冷峻:“不错,来者不善。”   飞英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事,十分紧张:“会打起来吗?”   “多半。”慕天光语气微缓,“你才筑基,论道一事与你无关。”   “我没有害怕啦。”飞英摆摆手,突然反应过来了,“咦,小师叔你是在安慰我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才几年没见,他家小师叔的性格好像有了那么一丢丢的改变,难道历练真的有那么大的作用?单纯的小朋友没有多想,自顾自说道:“我是在想,要是我能早点结丹就好了。”   唉,风云会没赶上,这回道魔论道又赶不上,生不逢时啊!   慕天光道:“修炼不可冒进。”   “知道知道,我就是想想。”飞英生怕被他念叨,赶紧转移话题,“话说,这次的事情不小,其他门派的人会不会来?”   乔平道:“来是肯定会来的,不过应该不会劳师动众,不然像是怕了他们,所以,十有八九是来个前辈。”顿了顿,小声道,“我觉得吧,万水阁来的,指不定还是凤舞真君,她和昭天师叔的事你听过没有?”   之前的风云会,归元门来的元婴真君道号昭天,万水阁来的元婴女修道号凤舞,飞英对他们的印象不深,没料到居然暗藏八卦,不由追问:“什么事?”   “当年风云会,他们俩打了个平手,是少见的并列第一,两个人就结了梁子,争锋相对了好多年。”乔平啧啧感慨,“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俩的关系突然就变得很那个了。”   飞英傻眼:“那个是哪个?”   “我和你说,每次我们门派要去万水阁,去的肯定是昭天师叔,万水阁有事来我们这儿,多半也是凤舞真君,你说是不是很那个?”乔平点到为止,留给了他一个自行领会奥义的眼神。   “哇!”飞英暗搓搓地激动了下,又问,“那冲霄宗会是谁来?”   乔平摊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说不定还是扶乙真君。”   “这样啊……不知道我姐姐会不会来,她好像挺关心魔修的动静的。”飞英琢磨着,“我到时候写封信去问问她,希望别闭关错过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慕天光心中一突,不禁想到,她会来吗?   若是来……若是来,他该对她说什么呢?      仙椿山庄。   松之秋收回了按在大椿身上的手,轻轻叹息:“原来如此。”   无尽的翠叶在微风下如海浪起伏,哗哗的涛声仿若诉说着什么。   “我知道了。”松之秋的神色恢复了平静,“我会去一趟归元门。”   于是,半个时辰后,少庄主要去北洲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建木园。   护卫们好说,跟着松之秋出门不是一回两回了,吩咐一声即可,山庄的事务也自有各堂管事打理,不必多费心,唯有要带去的侍女名额,引起了不少明争暗斗。   这也怪不得她们,庄中的女孩儿鲜少有出门的时候,更不要说是去北洲那么远的地方了,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离开山庄,能有机会跟着少庄主出门长长见识,谁也不想错过。   贴身伺候的黄芍率先开了口,笑盈盈地问:“少庄主这回打算带谁去?”   松之秋翻着手上的书籍,随口吩咐:“你们自己商量吧。去归元门,不可失了礼数。”   “那少庄主也要告诉我们打算带几个人去呀。”端茶倒水的紫娇跟着道。   松之秋道:“两个。”   屋里的四个贴身侍女彼此对视一眼,暗流汹涌。   “你们都出去吧,把阿红叫来。”   杏未红很快就过来了,照例只穿着寝衣,默不作声地坐在床上等他。   松之秋看了她会儿,突然道:“过段时间,我要去趟北洲。”   杏未红“哦”了声,去北洲的话应该很远,也就是说,她有两三年的时间可以连着修炼了。   “你和我一起去。”他说。   杏未红吃惊地看着他:“我也要去?”   “嗯。”他走到她面前,解开她衣衫的带子,淡淡道,“时间不短。”   杏未红明白了,时间不短也就是说难免会有要修炼或是纾解的时候,带上她,一如带上用惯的被褥器具,没什么好奇怪的,便“哦”了声,什么也没有说。   松之秋看了眼闷闷的她,微蹙了眉梢:“不想去?”   她迟疑了下,问道:“修炼……怎么办?”   “你修炼和不修炼,有区别吗?”他语气淡漠,“躺下。”   她抿了抿唇,依言躺了下来,眼睛望着彩绣辉煌的帐子顶,不吭声了。   松之秋摸了摸她的面颊:“不高兴了?”   “没有。”她说,“少庄主说的是实话。”   她的修为还是那样,去年和前年一样,今年和去年一样,有什么分别呢?一点长进都没有,不过虚掷青春罢了。可是,在这仙椿山庄里,她不修炼又能做什么呢?便只好日复一日地练下来,就算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   松之秋看了她一眼,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睡觉吧。”   知道自己大概是惹他生气了,杏未红什么也没说,坐起来抓起旁边的衣衫披上:“婢子告退。”   他捉住她的手腕,淡淡问:“谁让你走了?”   杏未红愣住了。   “过来。”他拍了拍枕边,“躺这里。”   杏未红犹豫了下,不敢违逆他的命令,爬过去躺了下来。她没有被允许在他床上留宿过,通常休息片刻就会被赶走,这会儿睡着怪不自在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松之秋搂住她的腰:“睡吧。”   “我……睡觉吗?”她讶异地问。   他蹙眉:“怎么,服侍人不会,伺候人也不会,连暖床都不会了吗?”   她嗫嚅一声:“会。”   “闭眼。”   她乖乖把眼睛闭上了。   这种感觉有点陌生,记不清有多少时间没有过了,好像自从发现修士可以不睡觉以后,她就很少睡了,累了就打坐,恢复了灵力和精神就继续修炼,周而复始,再也没有沾过枕头。   但是现在,她刚刚修炼完不久,有点累了,清暖的香气萦绕在鼻端,昏昏催人睡。   一不留神,意识下沉,就这么睡去了。 第237章   陌洲。谢城。   七十多年前,殷渺渺和谢家结了仇怨,最后一手促成了他们整个家族的灭亡,然而要说起来,她居然未曾到过谢城。故而此次闭关出来以后,她便说要亲眼去谢家看一看。   “他们家的水牢我好奇很久了,就算封灵鱼没了,也值得去看一看。”她如是道。   云潋自然无有不应,陪她去了。   谢城破败得厉害,原先是陌洲四大城之一,现在看起来却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仙城,街道上的铺子关了大半,只有少许还在营业。   殷渺渺转了圈,感慨道:“谢城是依托谢家才有的风光,谢家败了,来此做生意的人便走了大半,留下来的多半是谢城本地的老人。”   云潋认真地附和:“嗯。”   “所以还是紫微城这样的地方比较靠谱。”殷渺渺的思路往翠石峰的财政问题上转了圈,“也不知道韩羽有没有好好打理,好些年没回去了。”   云潋问:“那我们回趟门派?”   殷渺渺否决了:“东西洲隔那么远,费时费钱,反正败光了就重头再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当不至于如此。”依她之见,韩羽性子稳重,做事圆滑,守成没有问题,翠石峰有地有矿,也不需要在经商上多费力气,年年有盈余,天长日久攒下来就够了。   云潋:“哦。”   谈话间,谢府到了。   魏家收走了谢家大部分的资源,后来卢家紧随其后,迅速侵占了原本属于谢家的水域,而谢家的府邸没什么大不了的,谁也不想要,便任由荒废在了这里。   几十年过去,破败如荒庙,然于石板的缝隙里,又长出了无数青翠的野草,不知名的野花遍地,有低阶妖兽躲藏在草木中觅食。   廊下的太阳下,有只猫儿在打盹。   殷渺渺推开了褪色的朱红色大门,挥走飘落的蛛丝,悠悠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谢家落败了,此地却又有了别的生机。   如此,不是也挺好的吗?   “我看看,当年好像叫廖雨画过谢府的平面图。”很多年前,她以防万一,逼迫廖雨画下了谢府的地形,没想到昔年没用上,如今倒是成观光图了。   她找到了那方有了年头的地图,照着上头的指示往水牢的方向走去。   路上杂草丛生,有虫儿飞过她的鞋子,倒塌的荼蘼架勾住了裙角,犯困的猫儿被惊醒,弹跳起来,倏忽一下就消失在了房顶上。   “哎哟。”她撩起裙角,笑骂道,“再敢来绊我,小心一把火烧了你们。”   似乎听懂了她的恐吓,野蛮生长的灵植稍稍收敛,不敢再主动招惹她,火属性的修士,它们是最讨厌的了。   道路总算平坦了起来。   谢府的建筑尚且残余着轮廓,殷渺渺一路看去,发现水牢修建在了主院后面的花园池子。这倒不是廖雨的功劳,而是那里头损坏地最厉害,一看就是有高阶修士在此进行过激烈的打斗。   被炸裂的水池下,隐约能看到一个宽敞的空间,腐败的气息飘上来,味道令人作呕。   殷渺渺以袖掩鼻,纵身跳了下去。   鞋底踩到了什么硬物,她用鞋子抹了抹,一截白骨露了出来。放眼看去,地下空间里四通八达,深处还有些许铁牢残存,足以让他们想象出这里曾经是怎么样的一个可怕地方。   暗无天日,水没过膝,咬人的封灵鱼被人肉的气味吸引,不断啃食双腿,直到它们变成根根白骨,而鱼产生的封灵毒牢牢封住了他们的灵力,使得他们永远无法逃脱牢笼。   殷渺渺叹了口气,四处搜寻起来。   不过,看这里的情况,魏家应该已经派人掘地三尺了,别说鱼了,一滴水也看不见。死掉的尸体倒是有不少,白骨散落地随处可见,可惜修真界没有法医,无法从尸骨中得到线索。   每当这个时候,殷渺渺就会怀念上辈子的科学世界观。   “看这里还有残存的禁制,铁笼也是用金阳铜打造的,看来当年谢家对这儿是下了大功夫的。”殷渺渺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去。   大部分禁制都被破坏了,神识扫过一览无遗,只有角落里还有少量残存,屏蔽了神识的探寻。   左右也无事,殷渺渺耐心地找过去,走到最里面的时候,云潋咦了声:“有人。”   那是个七八岁的垂髫孩童,正努力蜷缩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他们,手里牢牢抓着墙角里长出来的灰色蘑菇,似乎是来找东西吃的。   殷渺渺没怎么在意,细细一想,忽觉不对,要真是偶然跑过来找食物的小孩子,会恰好躲在这禁制残存的地方?她走了过去,蹲下来看着她:“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瑟瑟发抖地躲在墙角,畏畏缩缩地不敢看她。   “你姓谢。”她笃定地说,“是不是?”   “不是!”女童激烈地说,“我不是我不是!”   殷渺渺道:“谢家败了这么多年,你一个人活不下来,是有人在照顾你吧?带我去见他。”   女童一口否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着,狠狠推了她一把就想跑。   殷渺渺动也不动,抬手就把她揪了起来:“小丫头,别惹我生气,我不是来寻仇的,好好带我去找那个人,我就给你东西吃,不带我去,我就杀了你,自己去找他。”   女童不说话,表情倔强。   “你以为不说我就找不到了?身为谢家子孙,你畏首畏尾活着,看来不少人都知道你的身份,我想你的身世不会是什么秘密吧。”殷渺渺放开了女童,“听话的话,这个给你。”   她从储物袋里拿了糕点出来:“想吃吗?”   香甜的糕点散发着喷香的气味,勾引着女童肚子里的馋虫,她咽了咽口水,狐疑地开口:“真的不是来找我麻烦的吗?”   “谢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谁和你有仇?你才多大?”殷渺渺道。   女童将信将疑,可腹中空空响个不停,实在顾不了许多了,二话不说拿起糕点塞进嘴里,吃得满嘴是屑。   殷渺渺等到她吃完才问:“怎么样,可以带我去了吗?”   女童眼珠乱转,像是在盘算什么主意。   “你认识谢小莹吗?”她问,“我和她是旧相识。”   女童愣了愣,费劲地回想了会儿,似乎觉得有印象,脸上的防备就卸了下来。殷渺渺倒出了几块灵石:“带我去,就归你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女童年纪虽小,也知道灵石的好处,终于松了口:“好吧。”   正如殷渺渺所料,谢家还有老人活着,照顾女童的人是谢家的老仆,忠心耿耿,魏家派人打杀谢家子孙时,他护着年仅十岁的谢家小姐,带她避过了此次大难。   可是谢家小姐资质不佳,修为难以寸进,便野合怀上了个孩子,为谢家嫡支留下了一丝血脉,就是面前年仅七岁的女童,谢依然。   名为“依然”,代表了家破人亡的谢家小姐最大的执念。   老仆人是筑基修为,却因在对抗魏家的时候伤了经脉,所剩寿元无多,且人人都知道他是谢家的老仆,虽不至于视同谢氏欺辱,但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一老一小度日艰难。   听说殷渺渺是谢小莹的故旧,他将信将疑之余,态度还算和善:“十七小姐还好吗?”   “在中洲见过她一面,已是金丹修为了。”殷渺渺态度温和,“我此次来谢城,是为着打听一件旧事。”   谢老仆面色微变:“我不知道封灵鱼的下落,你若是想问这个,也就不必再提了。”   “不,我想问的是封灵鱼的旧事。”殷渺渺道,“谢家是从什么时候起建了水牢?封灵毒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谢老仆大为疑惑:“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只管回答。”   这些往事本是谢家的机密,可是如今谢氏早已消亡,些许往事算不得什么,他不想得罪殷渺渺,便一一说来。   原来,这封灵鱼是很早就养在谢家了的,族人都道是谢族长从秘境中得来的宝贝,可是究竟有什么用途,却是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知道。   大约就在两百年前,谢家突然就强盛了起来,老人们都知道,那是因为谢族长研究出了一种特别的药物,可以封住人的灵力。借着这逆天的封灵毒,谢家才能顺利地吞并各大家族,崛起成为陌洲的四大家族之一。   而后大概过了五十年,谢家遇到了许多硬骨头,就是那个时候,水牢建立,谢府中的尸骨日渐增多。   殷渺渺捉住了重点:“封灵鱼是很早就有的,但是封灵毒却是过了一百多年才出现,是吗?”   “不错。”谢老仆非常肯定。   殷渺渺思忖片刻,又问:“你对谢夫人了解多少?”   “她是一百多年前被家主娶进门的,鲜少在人前露面,我不知晓。”   说法和廖雨一模一样,殷渺渺想了想,没什么需要再问的了,留了少许灵石给他们:“多谢了。”   离了谢家主仆,殷渺渺对云潋道:“封灵毒和狂血石好像是在同一时间出现,又是差不多时候发生变化,其中必有关联。”   云潋点头。   “而且,你觉不觉得,和迷心花的样子有点相似?”据说天煞魔君手中同时握有迷心花和狂血丹,容不得她不起疑。   云潋还是点头。   殷渺渺也不在意,自顾自道:“我现在有了迷心花,也有了狂血石,要是能弄到封灵毒就好了——谢家的封灵鱼是没了,可我不信之前的封灵毒一点没剩。”   问题是,魅姬不见踪影,除她之外,谁最有可能藏有封灵毒呢?   她眼波一转,笑盈盈地说:“师哥,我们回小天义城吧。”   希望那位老朋友不会让她失望。 第238章   殷渺渺最终还是得到了封灵毒,从廖雨的手上。   当时询问谢家之事,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魅姬吸引走了,自然没有过多追究廖雨离开时都做了什么。廖雨也聪明,开头就说了自己在小天义城的种种准备,似乎开诚布公,然而实际上是为了掩盖她离开时的行为。   “我以为瞒过去了,没想到还是被你想到了。”廖雨把手上的封灵毒丢给她,“不过你猜错了,我当时哪敢去拿封灵毒,这是谢臣俊的遗物。”   殷渺渺没有说话。她和谢臣俊本人并无仇怨,只是因他手下的人而和谢家结仇,最后逼迫廖雨对他下了手,也算是一报还一报,清了。   “你放心,当年的事,我无意重提。”殷渺渺没有当过母亲,却不妨碍她了解廖雨的顾忌——身为母亲,她最大的心结,恐怕就是担忧孩子知道自己父亲死亡的真相。   廖雨牢牢盯着她:“你是冲霄宗的弟子,当是一言九鼎。”昔年她是廖家女、谢家妇,身份非同一般,尚且一败涂地,如今仇人结了丹,还是名门大派的弟子,她无力反抗,唯有以道义逼她承诺。   “大人的恩怨,不必祸及子孙,谢家后人我都不在意,何必和你过不去?”殷渺渺收起了封灵毒,“这个东西,就当是报酬吧。我会关照人照顾你们母子,只要你以后老老实实的,便不会有事。”   廖雨嗤笑:“我还能做什么?”少女时代的算计狠辣,嫁了人以后的盘算经营,都有什么用呢?谢家倒了,前半生所有的谋划都付之流水,“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好好把孩儿养大。”   殷渺渺瞥她一眼,嘴角微翘。廖雨果然还是老样子,和曹修士的事,当她不知道似的,这个女人对人狠,对自己也狠,什么都能利用算计。   但她没有说破,放下了一瓶上好的丹药:“当年迫不得已,叫那孩子吃了些苦头,这便算是我的补偿吧。”   如此,也算是了结那段因果。   *   得到了封灵毒,殷渺渺便认为不必再多留在陌洲了,正盘算着下一站要去哪里,任无为的信到了,里面提到了归元门和魔修的事,叫她和云潋一道去趟北洲。   “真是瞌睡了就给我送枕头。”殷渺渺把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失笑道,“我正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见一见那个天煞真君,他们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云潋道:“他们是有备而来。”   “更好,我们可以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殷渺渺浑不在意,“那就去北洲,正好我们没去过呢。”   云潋看着她。   殷渺渺纳罕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   “归元门的话……”他欲言又止。   殷渺渺无语:“师哥,你真是比我还操心。”   “我是觉得,师妹可以走出来了。”他拂了拂她鬓边的落发,轻轻道,“他已经死了很久了,旧的花落了,新的花才会开。”   殷渺渺沉默了会儿,问道:“师哥觉得我这样好吗?旧人走,新人来,会不会有点无情?”   云潋认真地想了想:“世上没有常开不败的花,哪里算是无情呢。”   “如果世上的花都有落的那一天,那师哥呢?也会离开我吗?”她握住他的手指。   云潋道:“我不是花。”   “那你是什么?是风,还是云,还是蝴蝶?”   “也无什甚区别。”他想了会儿,又道,“不过,师妹希望的话,我做树好了。”   殷渺渺怔住了:“树吗?”   “四季轮回,花开花落,今年的花和明年的不一样,但树总是原来的,这样可以吗?”他问。   殷渺渺的唇角高高扬起:“那你不能骗我。”   “我答应师妹的事,肯定都会做到。”他摸着她的头发,“所以,师妹开心一点,好不好?”   “我现在就很开心了。”   纵然意难平,可是这缺憾是在圆满前的,而不是盈满后的亏损,如此,未尝不算是一件好事。   水不满,则永不溢。      在十四洲的地图上,中洲朱雀城往南的地方,画着一片绵延无尽的山脉,标注的文字是“百万群山”,下面一行小字“情况不明”,所以人们提起那片地方,只能语焉不详地说“百万山脉”“妖修的山里”,没个准确的称呼。   向天涯本来以为这地方没有名字,来了以后才发现,妖修内部是有个默契的称呼的,叫“凶牙群山”。这名字是什么意思不好说,有可能是地形肖似凶兽的牙齿,高耸凌乱,也有可能是曾经占据这里的大妖兽有着让人望而生畏的血盆大口,总之,知道了凶牙群山,才算是被妖修接纳了。   而他能打探到这点消息,多亏了金月娘。   金月娘是十方镇唯一一家客栈的老板娘,妩媚风情,风流债无数,可惜都只是纸上谈兵,嘴上说说而已。没办法,她还没有化形结婴,纵然天赋异禀,金丹修为就能化出人形,但尾巴却始终保留着兽类的模样(这是大部分妖修的特征),无法与人类交媾。   咳,是的,妖修要和人类发生点不该发生的事,只能等到完全化形以后,在此之前,它们不得不遵从自己的本体,只和同族交配。   不幸的是,金月娘在彻底化形之前,先发情了……   她的本体是一条黄金环月蟒,传闻是龙与蛇混血的后代,体内有龙的血脉,资质非凡,剧毒而擅水法,十分了得。可惜妖兽的本能难以违逆,饶是她已是金丹修为,发情期到来的时候,身体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异样,必须找同族缓解。   当然,此事金月娘本有准备,联系了个同族相好,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相好被几个金丹修士看中,合力绞杀了。   情况紧急,金月娘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人修交合,只是蛇族性淫,同类能承受住的都不多,别说是人修了,交合一个必死一个。   向天涯就是这个时候撞上门来的,险些被老板娘……(略过),幸而被他脱了身,又以“你这样杀人,迟早会被道修追杀”为由,说服她回乡度过发情期,顺带避避风头。   金月娘考虑到比起乱七八糟的家伙,自己最佳的交合对象便是同为黄金环月蟒的真正同族,思来想去,还是同意了。   于是,向天涯就特别“好心”地送她回了凶牙群山,自己则在这人、妖混居的小仙城里待了下来。有了金月娘的这重恩情,他没有被妖修太过敌视,又费了些手段,终于打探出了些许消息。   许多妖修被杀一事,应该是真的。   据知情的妖修说,事情发生时非常突然,只感觉到地面震荡,地上的树木、妖兽、沙土岩石全部往下陷落,只有飞禽类的妖兽幸免于难,其他的妖兽无论什么修为,拼尽全力也没能逃过,坠入了深渊之中。   “不是地动?”向天涯边问边给对方倒了杯酒。   长着翅膀的蝠类妖修摇摇头,醉醺醺地说:“不是,就那座山,就只有那座山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空了一块?”   “不不。”他打着酒嗝,恶意满满地说,“就是我把你吞进去再吐出来,你的眼睛没了,嘴巴没了,骨头也没了,哈哈哈哈。”   向天涯面不改色:“哦,原来是这个意思,照你这么说,不是更像你们妖修的作风?”   “哼,要真是妖修,我们会不知道?”他冷哼一声,“是人修,有谁看到过。”   向天涯说:“人类模样不一定是人啊。”   “他身上的是灵气。”妖修说,“灵气你懂不懂?除了道修,谁有灵气?”   道修……向天涯又得了个有用的消息:“是在哪儿见到的他?”   妖修很警惕:“你打听他干什么?啊?有什么目的?”   “我们人修勾心斗角的事,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向天涯十分熟练地给自己泼脏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别在意原型。”   他大声说:“你们人修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是是,我们天生用心险恶,那酒你喝不喝?不喝我拿回去了,很贵的。”他作势要走。   妖修哗啦一下展开三米长的蝠翼,阴森森地说:“要么人走,要么人和酒都留下。”   向天涯朗声大笑,把酒葫芦丢给他:“拿去。”   “滚吧,讨厌的人修。”他收回了自己的蝠翼。   向天涯摆了摆手,不管山里的是文茜所说的可怕的家伙,还是妖修口中屠戮妖兽的道修,他都必须去亲自看一眼。   半月后,他孤身进入了凶牙群山。      慕天光回到了归元门。   在此之前,门内弟子谈论的头等大事便是魔修的战书,每个人都摩拳擦掌,努力修炼,就等着到时候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可是,慕天光一回来,茶余饭后的谈资马上就变了。   毕竟失去元阳的事,瞒得住修为低的,瞒不住同等修为的修士。归元门乃是三大宗门之一,金丹修士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随便哪个嘴不牢说一句,自然搞得门派上上下下全知道了。   女修们不能接受这么残忍的现实:“我不相信!慕师叔怎么会失了元阳?不,这不可能!”   有知情者八卦:“其实之前我就怀疑了,慕师叔干嘛要满中洲追杀魅姬,甚至不惜去鼎楼那种地方,原来如此啊!”   “你说什么?”   知情者迫不及待地分享自己的消息:“哦,你们还不知道吧?慕师叔前几年一直在中洲找个叫魅姬的女人,她是中洲四大美人之一,邪气得很,最喜欢引诱男人,鲜有失手。”   “什么?你是说慕师叔是被她勾引了??”有脾气急的一把揪住了对方的领子,“她在哪里?我要杀了她!”   知情者冷汗涔涔:“李师姐你冷静点,要是知道魅姬在哪里,慕师叔至于找这么久么。”   “这个女人肯定是个邪修,一定要把她找出来。”李师姐把桌子拍得震天响。   但是旁边有个女修不见愤怒,而是若有所思地说:“既然慕师叔破了戒,连鼎楼都去过了,那是不是说,其他人也……”   霎时间,在场所有女修的眼睛都亮了。   三个月后,慕天光不胜其扰,宣布闭关。   同一时间,殷渺渺和云潋从小天义城出发,坐上了前往北洲的的飞舟。   北地的风光,即将呈现在他们面前。   *   本卷完 第239章   北洲共有三洲,分别是最北边的冬洲,稍次的梁州,以及毗邻中洲的风洲。总体来说,北边三洲的面积要比东三洲大一些,所以,除了归元门之外,还有一个御兽山,一个丹心门。   时间有限,殷渺渺和云潋直接坐了飞舟到的冬洲,一下飞舟,炎热的空气卷裹了他们。   “哎哟,现在是夏天啊,好热。”殷渺渺抬起袖子挡了挡阳光。   冬洲的气候很特别,冬天极冷,夏天极热,几乎没有过渡的时间,均衡得瓜分了一整年。而且,冬天长夜漫漫,有七八个时辰是黑夜,夏天却是白日长,七八个时辰是白天,太阳怎么都不想落山一样。   归元门所在的九一城,气质也与过去见到的仙城迥异。   这是一个极其开阔大气的城市,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城中的建筑,云光城的建筑奇巧错落,迂回婉转,而九一城的建筑……非常豪爽。作为北洲最大的仙城,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但建筑与建筑之间的栋距极大,几辆马车并排走都不是问题,主路更是宽敞,中间有贵客驾车赶路,旁边的人照走不误。   之所以可以这么任性,是因为冬洲的地形非常平坦,放眼望去都差不多,所以归元门当年规划的时候没考虑这么多,先划个内城,内城不够了再来个外城,外城还不够,那就继续往外延伸,反正地都是自家的,想划多少划多少。   而且方方正正,横平竖直,以天干地支命名街道,只会走断腿,不会半路迷路,堪称对路痴最友好的一个城市。   当然,这也是十四洲中最大的仙城,没有之一。   地方大,人再多,分散开来也就不算密集,逛起来十分舒服。殷渺渺不怎么挑,逛完一条街,找了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客栈住了下来。考虑到这次不是以冲霄宗的名义拜访,她想了想,只给飞英寄了封短信,告知他自己过来了,并附上了客栈的地址。   次日一早,飞英就过来了,兴高采烈:“姐姐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错过这件事的,太棒了。”说着就想带她在九一城里逛一圈,“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我都知道。”   “讲点礼貌,先去拜访一下你的师父吧。”殷渺渺叫住了他,“我会在这里等我师父来,不急一天两天的。”   飞英想想也对:“我师父在闭关,他准备结婴呢。不过我大师伯在。”   “那也好,总是要去拜访一下前辈的。”   归元门就在九一城的北面,出了城继续往北走,就会看到一座起伏有致的山脉,有一处断口肖似龙首,仿若低头看着来人。飞英介绍说:“这叫龙脊山,说是几万年前陨落在此的巨龙遗骨所化,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反正这就是我们门派的大门了。”   殷渺渺眯着眼睛看了会儿,点头道:“看起来就很厉害。”   “对的对的,我当时都看傻了。”飞英到今天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龙脊山的震撼之情,居然有门派会把一座山作为大门,真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就算到今天,站在山脚下仰望龙首,他依然会情不自禁地生出敬仰之情。   龙脊山门口,有几个归元门的弟子在守卫,看见飞英来,笑眯眯地和他问好,叫他“赵师兄”,对于他带来的人,他们问也不问便放进去了。   然后,飞英摸出了阵盘,挠挠头:“咦,运气不好,今天又变了,让我算一算。”   殷渺渺:“……”   “我们门派的入口是个很大的阵法,经常会变来变去。”飞英熟稔地破着阵,“变一次,进的门就不同,有时候要绕好远的路呢。”   殷渺渺问:“所以你们门派人人会破阵?”   “不是不是,不学阵法的话,只要学会破门口的阵就行了。”飞英给她看自己的小阵盘,“新弟子入门都会有这个,破起来不难,就是费点时间。”   殷渺渺由衷庆幸自己当年没拜入归元门。   “好了。”飞英算出了方位,“姐姐,云前辈,你们跟着我走。”   殷渺渺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阵法的痕迹,就是非常普通的山路而已,但是闭眼静静感受一番,就能发现这里的灵力极其复杂,交织成了数十种不同的纹路,看着就让人头大。   飞英拐个弯:“虽然平时破阵出入很容易,但是,大门口的阵法超复杂的,一共有三十二种,只是有些没有启动而已。”   每个门派都有护山大阵,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一旦被启用,无论是对敌还是防御,都会有极其强大的效果。归元门的阵法如此,一重套一重,暴力破解都需要不少时间,别说是潜入者了,被困死的不知几许。   “到了。”   殷渺渺踏出了阵法,眼前豁然开朗,天高云淡,无数弟子来来去去,热闹极了。   飞英探头望了望:“运气不错,我们直接到中宫了。”遂指着各个方向介绍,“我们门派有八门,很好认,哪个门就在哪个方位,中间是中宫,演武台、论道场什么的就在这里,乾门在南。”   他们说着就往南面的乾门走去。   归元门的八门算是八个不同的分支,虽然以乾门为首,但各门的事务自理,掌门鲜少过问,若有事关门派的大事,便召集各门的门主一起商量。   殷渺渺恍然,冲霄宗是但凡有人结婴,便会单独分出一峰来,而归元门不是,无论结婴与否,永远都在自己拜入的门内,绝不会被分出去。如此,哪门多了元婴,实力便会增强,哪门陨落了高阶修士,实力就会减弱,永远不可能达到均衡。   这就很有意思了。   “我记得,你们掌门之位是必然出自乾门吧。”她问。   飞英点头:“对,其他七门的人只能争门主的位置。但是不算化神,化神期是太上长老,不属于任何一门,单独受门派供奉。”   “原来如此。”殷渺渺心里大致有数了。   “到了,这里就是我大师伯住的地方。”飞英对这儿太熟悉了,和自己的院子没什么区别,压根没想到要通报,高喊了一声,“大师伯,我来了。”   殷渺渺:“……你进去说一声。”   “哦,那姐姐你们等等我。”飞英的表现充分体现了他在门内的受宠程度,规矩两个字压根不存在,“大师伯你在不在啊?”   赵远山老远就听见了他的声音,无可奈何地骂道:“不好好修炼,又跑去干什么了?”   飞英气得倒仰:“大师伯,我说要历练,你说太危险,我出去逛逛,你又要说我偷懒,这年头做晚辈怎么这么难?”   赵远山被他堵得无话可说。   飞英说:“大师伯,我姐姐和她师兄过来了,好像是他们师门的意思。”   “哦,冲霄宗的素微和含光吗?”赵远山略一思索,颔首道,“叫他们进来吧。”   殷渺渺终于见到了飞英的这个大师伯。对方的外表年纪大约在四十多许,蓄了短须,穿着中正严谨的道袍,是个再典型没有的道门前辈了。   她不卑不亢地寒暄问候了一番,又感谢他当年的赠物。赵远山同样非常客气,说她后生可畏,也谢过她昔年带回飞英的事,并且邀请她在乾门小住。   修士的小住,三五年绝不算多,而殷渺渺本也是为了魔修的事来的,自然应下不提。   飞英忍着无聊听他们客套完,迫不及待地说:“姐姐我带你去。”   赵远山嘱咐他:“好生招待贵客。”   “知道啦。”飞英满不在乎地摆手,“我走了。”   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坐不住的少年孩童,可是一离开,就问:“姐姐,大师伯……我长得是不是很像大师伯?”   殷渺渺低头看他,这个被她从凡间带来的小朋友已经长成了少年,咋咋呼呼的性子底下,有颗敏感而通透的心:“想知道的话,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呢?”   “人有的时候应该糊涂一点。”飞英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我不知道是最好的,对吧?”   殷渺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已经有答案了,何必问我呢?”   “因为我很想知道当年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娘会被人追杀,不得不把我丢到凡人界。”飞英说,“我私底下问过师父,他说是魔修干的。”   “你不信。”   飞英特别冷静地问:“我觉得他们在隐瞒真相,虽然肯定是为了我好,但这也证明了事情没那么简单,我要是真的置之不理,又怎么对得起我娘呢?可我一意孤行去找答案,又会让师父他们伤心。”   “长辈们的好意,通常都是有道理的,听从不是坏事。”殷渺渺笑了笑,“但是,那终归是他们的想法,他们的以为,路却是你自己走的。”   飞英皱起眉毛。   殷渺渺道:“往好处想,他们可能只是觉得你太弱了……”   飞英:“……”扎心了。   “好好修炼,日子长着呢。”   这倒是再实在没有了,飞英马上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重新高兴起来,把她和云潋(真是没有存在感的人)带去乾门的客居。   院子大气方正,带了个风景优美的后花园,比及凡间的公侯府邸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飞英前前后后介绍了遍,信誓旦旦地说:“姐姐你信我,这个院子是最方便出门的,离我住的地方也近,你随时都能来找我玩,云前辈想要练剑也方便,东院就有个小演武场,西院是个高楼,说实话,主院冬天住不错,夏天就得住楼上,凉快。”   殷渺渺领了他的好意,决定就住在西院的小楼上。   “我就住那边的院子,对,有桃子树的那里。”飞英给她指明方向,“那边是大师伯住的,那边是二师伯,再那里是我师父,最里面那个是小师叔。”   殷渺渺非常自然地问:“说起来,你小师叔……”   “呃,小师叔他最近闭关了……”飞英眼神飘忽,“可能快要突破了吧……哈哈,应该就是这样。” 第240章   慕天光闭关了,这姑且算是个好消息,至少证明他未因秘境里的事存有心结,仍能专心修炼。   殷渺渺放了心,一门心思地做起客人来。   而飞英招待起客人来也有模有样,带她(云潋待在院子里悟剑了)到处参观,演武台、论道场、破阵池、悟剑壁……气质与冲霄宗大有不同。而他们有个内部的坊市,地方不大,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符箓、丹药、幼年灵宠都能买到,还有一家卖酒,一家卖肉食。   “丹心门和御兽山离我们很近,所以常会来做客。”飞英咬着烤串,含糊不清地说,“御兽山这个地方吧,挺奇怪的,和凰月谷似的分两派,一派认为灵兽就是畜生,能为之驱使就好,还有一派觉得灵兽就是自己的半身,不能轻贱,同床睡同桌吃,完全当个人来对待。”   殷渺渺买了几坛子酒,这儿的酒水酿造的原料和翠石峰不同,烈而霸道,十分烧喉:“那丹心门呢?”   “他们每年都要考试。”飞英说起来就蛋疼,“还要举办什么炼丹大赏,辨识丹药、改良单方、研究新丹什么的,超级热闹。”   听起来是个学术气氛挺浓的门派,殷渺渺觉得有趣:“那你们北洲很热闹啊。”   “是啊,串门的特别多。”飞英抬抬下巴,“御兽山的又来卖灵兽了。”   殷渺渺看了眼,发现前面的一个摊子上围了好多女修,不由诧异:“这是卖什么?”   “棉花兽。”飞英撇撇嘴,“特别可爱的毛茸茸的妖兽,很受女修欢迎,它们的毛可以用来编织什么东西,颜色很好看……姐姐?”   “我去看看。”殷渺渺朝着摊子走了过去。   摊主的面前放了许多箩筐,里面是一只只的“棉花糖”,毛发鬅松而柔软,短腿大耳朵,像是只兔子,挠挠它就会发出哼唧哼唧声音,非常软萌,而且颜色是种特别小清新的色调,饱和度很低,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   旁边是些编织好的小饰品,什么络子、绒花、盘扣、绳结,花样很多,一看就知道是用这种棉花兽的毛编织而成的。   殷渺渺注意了下挑选妖兽的女修,发现她们身上多多少少有这些小玩意儿,顿时明白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修真界DIY,集养宠物和手工为一体,怪不得这么受欢迎。   “我要这只。”女修们挑挑拣拣,热络地讨价还价。   有人发现了飞英,笑着叫了他一声:“赵师弟也要买吗?是想送给谁?难道是邱烟师妹?”   “什么,是要送给邱烟师妹?”其他人马上朝他看去,纷纷暧昧地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旁边铺子快步走出来个小姑娘,大声说:“飞英师兄才不会买给邱师姐呢,他们又没有什么关系。”   飞英莫名觉得很丢脸,赶紧大声辩驳:“我不买啊。”   小姑娘就很得意,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听见没有?”   “林铛师妹!快放手!”飞英艰难地把胳膊抽出来,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殷渺渺再也忍不住笑意,没想到不知不觉,少年少女也到了争风吃醋的年纪。她体贴地没有多管闲事,揪了只最胖的棉花兽买了下来,软乎乎的灵兽抱在怀里手感极好,撸起毛来也十分顺滑,真是再好玩没有的宠物了。   更好的是,它只有五阶,灵智未开,性格温顺,绝不会因被人类豢养而感到痛苦。   飞英那边的情况却不太美妙,今儿本来就是十五,是约定俗成的集市日,门派里闲着没事的、想要买东西的,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这条街道上。   所以,刚刚被打趣的邱烟师妹,好巧不巧正好也来了,比起活泼大胆的林铛,邱烟纤细而柔弱,恰如弱柳扶风,叫人和她说话时都不自觉得放低了嗓音,生怕把她吓着。   “赵师兄。”她轻柔地打了个招呼,“林师姐。”   林铛用鼻子哼了声:“有些人不是受伤了吗?怎么眼巴巴地跑出来吹风?”   邱烟涵养极好:“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多谢林师姐关心。”又极其自然地说,“赵师兄,上次的事我还没有谢你,多亏了你在中洲为我找的灵草,若非如此,我的伤势绝没有那么快痊愈。”   飞英没放心上,摆摆手:“别客气,举手之劳。”   于是,其他几个师姐纷纷笑了起来,而林铛看起来就特别生气了。   “飞英。”殷渺渺终于看够了,出言道,“走了,我还想去那边看看。”   飞英如蒙大赦,赶紧开溜:“好好,我们走吧。”   霎时间,在场的修士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掷在了殷渺渺身上,并且立即看出了她不是北洲的修士,因为衣着打扮实在太不同了。现今北洲正值酷暑,女修们多是穿着宽大的法衣,袖子直到手肘,有少数大胆的设计则是在袖子上多开两道口子,下垂时与一般无二,若是抬起手臂,便会露出雪白的臂膀。   然而,殷渺渺穿的却是在中洲青龙城里买的夏衣,上襦极其轻薄,外头是件齐胸的襦裙,穿法和当地迥异。不过,她气质稳重,和飞英站在一起就是姐弟的模样,绝不会叫人想歪。   是以,众人虽然稀奇她的身份,倒也没有多想,只是问:“不知这位道友是……”   “道号素微,师从冲霄宗。”她笑了笑。   这名字可一点也不陌生,嘴快的林铛“咦”了声:“那不就是打败慕师叔……”   “咳咳!”年长的女修们同时清了清嗓子。   林铛闭嘴了,慕师叔在门派,不,在整个北洲的受欢迎程度不容挑衅,何况,比赛的时候慕师叔是受了伤的,要不然才不会输呢。   “原来是素微道友。”在场修为最高的金丹女修落落大方地说,“在下李心桐,隶属坤门。”   殷渺渺很客气:“李道友。”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做了自我介绍,随后说她远道而来,要请客吃饭。殷渺渺以有事在身谢绝了,但表示大家有空可以互相交流切磋,这才得以脱身。   “唉哟,今天运气不好。”飞英愁眉苦脸,“姐姐,我和你说,李师姐特别仰慕小师叔,肯定会找你切磋的。”   殷渺渺跟着叹气:“慕天光有这么受欢迎吗?”   飞英干笑道:“可能在紫微城里不是很明显哈,但是,小师叔在我们北洲的人气是很可怕的,他出门买东西,街上会堵……”   殷渺渺:“你认真的吗?”   “我没有夸张,是真的,所以小师叔平时都不敢出门,可就算不出门,她们也会找借口去找他‘请教’,这段时间是因为小师叔闭关了,我们乾门才安静些。”飞英强调,“更重要的是,小师叔要是和哪个女修说话,她就会被其他师姐师妹们,呃,纠缠一段时间。”   殷渺渺:“……”秘境里的事是不是该捂牢一点。   “最糟糕的是,”飞英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最近那些女修都不知道怎么了,好像觉得小师叔性子变好了,居然不怕他,比以前更热情了,说是因为……魅姬。”   殷渺渺哭笑不得,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她背了黑锅。   而后,出于各式各样的心思,归元门的弟子不断来找她切磋论道,门派之间自然有暗自的较量,是以上面的人都没有阻拦,甚至乐见其成。   殷渺渺亦有意不断促进自己,故而没有特别拒绝,遇到合适的便切磋一二,然而并未使出全力,只以幻术和法术应敌,有输有赢,给足了主人家面子。   因此,归元门的弟子既认为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又觉得她为人谦和,并不难相处,渐渐的与她走动得多了起来,其中又以女修为主——不排除是以找她切磋为借口,来乾门溜达溜达,看看慕天光出关没有。   “唉,习惯就好。”飞英老练地表示,“人只会越来越多,小师叔应该快要出关了。”   殷渺渺:“……为什么?”   “因为马上就是挑战赛了啊。”   飞英热情地和她科普了一下归元门即将到来的盛事:“我们门派有个挑战赛,十年一次,邀请隔壁丹心门和御兽山也来,大家交流切磋,而且可以向任何人发起挑战,被挑战者如无意外,不得拒绝。小师叔基本上都会参加,因为很多人都想挑战他。”   殷渺渺:“……他还真是体贴。”   “剑修嘛,不都这样,从不畏惧挑战,来一个战一个,来一对战一双。”   “他不是闭关吗?”   飞英笃定道:“很快就会出来的,我听大师伯说,今年的挑战赛是想在魔修来之前比一比,选出合适的人和魔修比试,小师叔怎么可能错过?而且他只是闭个小关,一年多了,应该差不多了吧。”   殷渺渺不怎么诚心地说:“那我很期待了。”   *   乾门最里的院落。   慕天光于静室中睁开了眼睛,周身紊乱离散的灵力逐渐被收敛,慢慢恢复到了过去圆融稳定的境界。   此次进阶如他所料,前期的积淀已然足够,差得不过是静心突破的时间,这一年多的闭关,足以让他迈过这个坎儿了。   如今,他以金丹中期的修为对付魔修,当比初期更多了几分把握。   又花费了几日巩固了下境界,慕天光终于起身推门,结束了这次的闭关。   “恭喜慕师叔出关。”守在门外的杂役弟子喜不自胜,忙道,“今儿是挑战赛的第十天,大家都盼着师叔出关呢。”   挑战赛?慕天光略略思索,颔首道:“我知道了。”   既然碰上了,正好也可以给他试试手。 第241章   今天是挑战赛的第十天,比赛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炼气期和筑基期的弟子都已挑战完毕——飞英出人预料地受欢迎,被许多同辈的弟子点名挑战了——现在将要开始的是金丹期的比试。   这自然是所有比赛中含金量最高的,演武台周围早早站满了看客,归元门的掌门和其他四门的门主悉数到场(剩余的三个门主在闭关),还有两个御兽山和丹心门的元婴真君,场面委实不小。   而这一回的比试关系到之后和魔修的对战,不仅是归元门,丹心门和御兽山的精英弟子也都到了个七七八八,高手惜高手,人人跃跃欲试。   比赛一开始,就有人眼疾手快地占了位置,大声道:“在下御兽山王错,请战贵派坤门文茜,不知文道友在否?”   有人答:“文师姐外出历练,尚未归来。”   王错似有失望,但很快又点了另一个人的名字,那人乃是归元门坎门弟子,一听被挑战,迫不及待大喊一声:“某来也。”   二人便开始斗法。   旁观的弟子看得眼睛一眨也不眨,时而惊叹,时而顿悟,几乎人人皆有收获。这也是门派要不断举办比试的目的之一,让弟子们通过旁观别人的战斗提升自我的能力。   飞英打了三天,累成了狗,现在终于可以好好坐下来看比赛了。他天资不俗,却因为长辈们的保护而缺乏斗法经验,每每看到别人以阵法迎战,都会恍然欲试:“啊,还可以这样!下次我也要试试。”   殷渺渺却没他看得那么入神,等到了他们这样的境界,别人的对敌之法只能用以拓宽眼界,并不能直接取之,必须要融入自己的道法才行。她只是饶有趣味地看着王错的灵宠和对方的阵法,思考着若是自己该如何破解。   同境界的阵法固然高明,但阵法的原理既然是灵力的编织,那么只要破坏掉它的运行路线,阵法不攻自破,俗称——拆迁流。   王错的挑战很快就结束了,他没有再挑战别人,下台调息去了。   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人上去,朗声道:“请战坤门李心桐。”   “哇,这是兑门的吕师兄。”飞英精神一震,八卦道,“他喜欢李师姐!”   李心桐是个痛快的性子,飞身上台:“来了。”说着抽出长剑,英姿飒爽,“看看今年你能不能赢我。”   吕师兄说:“输了,十年我再来,赢了,请师妹赏脸,让我做东请顿饭,如何?”   台下爆发出强烈的起哄声:“答应他!”   李心桐大笑:“你先赢了我再说吧。看招!”   兵器相撞,清脆叮咚。   “我压一块灵石,肯定是李师姐赢,李师姐赢了肯定挑战小师叔。”飞英摇头晃脑,“年年如此,从没有例外。”   殷渺渺忍俊不禁:“是吗?”   “肯定是啦,等小师叔来了,他会一直在台上等挑战,来一个踢下去一个。”飞英耸耸肩,“以前还有下注的,现在都没了。”   殷渺渺轻轻笑了声,突然道:“哎,别主动告诉你小师叔是我来了。”   “为啥?”   她一本正经地说:“万一他要和我打怎么办?”   “很有可能。”飞英一点没起疑,“小师叔上次输给你,这次说不定就想找回场子,你们俩要是再打一次……”   “谁输谁赢都很尴尬,我毕竟是来做客的。”殷渺渺体贴地找了借口,“回头我再去拜访他就好。”   飞英被说服了:“唉,我晓得啦。”   说话间,吕师兄被李心桐一剑掀翻在地,口吐鲜血。李心桐道:“认输吧。”   “还早呢。”吕师兄咳嗽了几声,擦擦唇边的血迹,艰难地爬了起来,“师妹不必手下留情,既然是比试,就该全力以赴。”   李心桐十分感动,然后毫不犹豫地出了剑。   “吕师兄根本不擅长斗法,他是个阵修。”飞英津津有味地说,“为了李师姐才转成了半个法修,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   殷渺渺打趣道:“我听说邱烟和林铛修炼刻苦,约莫也是是爱情的力量?”   飞英脸皮一抽:“我想效仿小师叔不沾……呃……效仿我师父!一心求道,至死方休。”   “你还年轻,没必要这么早下结论,有人和你同求长生,未必是坏事。”殷渺渺怀疑是不是自己和向天涯当初做了个坏榜样,才叫小朋友对感情视若猛虎。   可是飞英干干脆脆道:“没兴趣。”   “那也好,按照你的心意吧。”   不多时,台上的对战到了尾声,一如飞英所料,李心桐赢了。吕师兄拍了拍沾满了灰尘的道袍,长叹了口气:“多谢师妹指教,十年后我再来。”   旁观者多有唏嘘,有个女修特别同情:“吕师兄真的好痴情哦。”   她的朋友打趣:“那你不如……”   话没说完,对方又斩钉截铁地补了句:“但我选慕师叔!”   朋友们:“……”   而李心桐十分抱歉地送走了吕师兄,举目四望,平日里豪爽的模样添了丝踟蹰羞窘:“那个……请战慕师叔。”   飞英握拳一锤手心,大声道:“我就知道!”   有好事者正想说慕师叔在闭关,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硬生生把这燥热的温度压下去了几分:“应战。”   周遭一静。   下一秒,慕天光的身形出现在演舞台上,黑衣如墨,一如往昔:“请。”   李心桐深吸了口气:“请师叔指教。”   明明是暑热的夏季,天上却飘起了雪花,片片朵朵落入他的掌心,化为一把如冰如雪的剑。   慕天光握住雪际,挥而斩下。   霎时间,冰雪覆盖了整个演武台。   离门的昭天真君对掌门说:“灵气受剑意所感,逆转四时,比起风云会的时候又精进了不少。”   掌门神色欣慰:“不错,天光对易水剑的领悟更深了一层。”   场中,李心桐只觉得遍体生寒,凉气钻进骨头缝里,但咬牙忍住,摒弃了杂念,全神贯注地挥出了手中的剑。   灵剑吞吐宝光,气势惊人,然于簌簌落雪中为雪际所阻,剑尖一挑,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攻势化解了。   李心桐有些吃惊,她挑战慕天光不是一次两次了,深知他的剑意以“凛冽冰寒,无情冷硬”为主,若是在从前,刚刚一剑斩来,必定又疾又狠,会震得她虎口发麻。   可是今天……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把她的剑挑开了。   柔和了,也更强大了。   一刻钟后,长剑脱手,她痛快地认输了:“多谢慕师叔指教。”   她下了台,慕天光却没动,淡漠地问:“还有人吗?”   只见一个娇柔的黄衫女子以极其精妙的身法挤开了人,出现在了台上:“晚辈冉香,请慕师叔指教。”   ……   半日后,他第十次问:“还有人吗?”   场下鸦雀无声。   慕天光转身欲走。不料李心桐突然想起一事,出言道:“慕师叔,冲霄宗的素微道友在此,你可要向她挑战?”   她想得很好,慕天光当初风云会败于殷渺渺之手,应当是心有遗憾,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既然碰上了,何不再比一场?反正慕师叔闭关有成,定然可以赢过她。   “你说谁?”慕天光豁然回身,“她在这里?”   李心桐唬了一跳:“是、是啊,不过在不在场就……”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慕天光的眼眸中泛起银光,她一时不慎对上这破障之眼,顿觉皮肉都被剖开,直接被人看到五脏六腑里去,惊得倒退了两步,别过脸去,再也不敢与他对视。   其他人亦是如此,只觉被那双银色的眼眸一瞧,别说底裤被扒了个干净,连心肝肚皮里的秘密都保不住,浑身凉飕飕的,一点安全感也没有。   可是,慕天光没能找到人。   破障之眼只能看穿她的樱桃青衣,若是她刻意避而不见,使用敛息之术,抑或是直接离去,那么,就算是这双眼睛也找不到她。   他怔然片刻,垂下了眼眸,一语不发地离去了。   一路径直走回自己的院子,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白衣如雪,窈窕多姿,正对着他笑:“等你半天了,请我进去坐坐吗?”   “渺……渺渺?”他声音艰涩,“你怎么会在这里?”   殷渺渺瞧着他:“不太想见我?那是我冒昧了。”   “不是。”他神色复杂,“我以为是你不想见我。”   只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见你。殷渺渺腹诽着,面上却带了笑:“可以坐下来说话吗?站着怪累的。”   慕天光垂下眼眸:“进来吧。”   殷渺渺跟着他进屋,不出预料看到了一间朴素的屋子,修真界真是个极端的地方,有些修士极尽华丽,仆从无数,有些却爱朴素,光秃秃和雪洞似的,一样饰物也无,住着竟不觉枯寂。   “我这里……”他迟疑着说,“没什么东西,你随便坐吧。”   殷渺渺转了圈,坐在了一旁的榻上,木榻坚硬硌人不说,腰后空荡荡的,连个靠枕也无,逼得人不得不正襟危坐:“有茶喝吗?”   “你等一下。”他出去了趟,唤了个杂役弟子过来,叫他准备些待客的茶水糕点过来。   杂役弟子知晓殷渺渺身份不同一般,倒也不奇怪慕天光的慎重以待,很快端来了凉茶果糕。   慕天光把茶盏推过去,淡淡道:“茶。”   殷渺渺似笑非笑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人:“怎么这个表情,光天化日之下,窗户全开着,你怕我把你怎么了不成?”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他问。   “既然你出关了,不来拜访一下,于礼不合。”她斜靠在小几上,眼波流转,“你要是觉得不欢迎呢,也不必多顾忌我,赶我走好了。”   他抿了抿唇:“我没有不欢迎你。”   她莞尔:“那就好。” 第242章   慕天光走了以后,挑战赛的乐趣就没了大半,飞英想着好久没见慕天光了,干脆弃了比赛去找他说话,没想到抱着相同想法的人不少,大家在乾门的大门口碰了个正着。   “李师姐,冉师姐,王师姐……”飞英干巴巴地笑着,“你们怎么来了?不看比赛了吗?”   李心桐等人虽比飞英高了一个境界,但亲传弟子皆是以师承排序,师姐的称呼并无过错。对于飞英的疑问,她们面不改色地说:“我们有些修炼上的疑问,想来请教一下慕师叔。”   飞英很是佩服,即便十次里有九次是要吃闭门羹,师姐们也是屡败屡战,从未放弃,毅力可嘉。只可惜,他和小师叔关系更好,选择帮他挡驾,诚恳地游说:“小师叔最喜清净,你们那么多人,他可能会拒而不见,不如改天你们一个个来请教?”   “慕师叔不见的话,我们就找素微道友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来乾门那么多次,脸皮早就磨厚了,李心桐一边说着,一边迈出长腿往里走,压根不当一回事。   小屁孩想拦着她?休想!   拦截失败,飞英哀叹一声,认命地跟了进去。谁知刚走进院子,就见李心桐等人停了脚步,面面相觑地问:“素微道友怎么在这里?”   透过敞开的窗户,他们看到殷渺渺和慕天光坐在窗边的榻上,二人之间隔了个小几,上面摆着若干样东西,除了茶水糕点之外,还有几件黑气萦绕的法器,一看就是魔修之物。   而慕天光垂眸不语,眉间微蹙,仿佛在思量着什么,殷渺渺身体斜靠在小几上,姿态放松,红唇开合,一副谈正事的腔调。   虽然很奇怪他们俩的行为,但窗户全都敞开着,光明磊落,案几上有魔修的法器,当事人面上不见笑影,很难让人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   李心桐犹豫了下,做出了最符合常理的猜测:“他们是不是在说正事?我们去打扰会不会……”   “应该是在说魔修的事吧。”飞英想起殷渺渺寄给孔离的信件,语气笃定。   然而,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是的,不过是在一刻钟以前。   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交换完了关于魔修的消息,陷入了迷之沉默。殷渺渺镇定地喝着茶,好整以暇,倒是慕天光忍不住,主动开了口:“离开秘境时你让我想的事,我已经想清楚了。”   “那就好。”她故意顿了会儿,才问,“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   要让慕天光说出什么甜言蜜语,那可真的太难为他了,迟疑许久,也只是说出了客观的事实:“我对你,和对其他人……不一样。”   殷渺渺靠在了旁边的几上,靠近了些,支颐微笑:“哪里不一样?”   他慢慢垂下了眼眸:“都不一样。”   “都不一样是哪里不一样?”她不肯轻饶,执着地追问。   他只好道:“纵然皆是皮囊,我对她们……无爱也无欲。”   “我不太相信。”她轻轻笑了起来,“可以试试你吗?”   他不解其意,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手穿过小几下面的空档,轻轻放到了他落在一旁的衣角上,雪白青葱,撩人心扉。   “不拒绝的话,就当你默认了。”她说着,手指宛若轻盈的花瓣,落到了他的腿上。   霎时间,曾经的欢爱场面争先恐后地浮现在脑海,酥痒爬上脊椎,全身的血液都因为那一点点的肌肤相触而快速流动了起来,心脏砰砰乱跳,情欲如蛛丝结网。他情不自禁地滚动了下喉结,想着是不是该推开她,又舍不得,满心茫然,忘记了过往的日夜里思量过的话。   就在此时,她轻轻咦了声:“有人来了。”   他感觉到了,有人进了他的院子,很快就走到了门前,然后停住了脚步。屋子里有结界,可以屏蔽神识的探视,阻隔声音的流出,但并不会拦截视线。   她们可以看见屋里的场景。   “看来是比赛结束了。”她的指尖倏忽掠过他腿侧,语调却是波澜不惊,“我打扰你的时间够久了,该告辞了。”   慕天光蹙起了眉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她又道:“你们冬洲的夏天真是够热的,我晚上睡觉都得开着窗,要是有别的办法可以降降温就好了,也不知道冬天什么时候来。”   “你……”他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眼神惊疑不定。   殷渺渺却泰然自若,仿佛只是说了再普通不过的抱怨:“那我就不多打搅了,你招待客人吧。”说罢,收起了桌上的魔器,恍若无事地推门出去,还和飞英等人打了个招呼,“比赛结束了?”   飞英说:“快了吧,不过姐姐你怎么……”   “有点事要找你们慕师叔聊一聊,所以避开了别人。”殷渺渺答得十分坦然。   “我知道,肯定是和魅姬的事有关。”飞英抓耳挠腮,“告诉我呗,你们都知道,孔前辈也知道,为什么就瞒着我?”   殷渺渺笑了笑:“不是就瞒着你,是我到现在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来,说也说不清楚。”   飞英将信将疑:“就是不想告诉我吧?”   “你结丹以后,我保证全都告诉你,还带你一起去。”她摆摆手,“你们不是来找慕天光?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李心桐几女皆未起疑,纷纷和她告别,待她离去,便欲借此东风请教一下慕天光,反正见一个是见,见几个也是见:“慕师叔,我们想来请教一下……”   “砰”,本来开着的两扇门骤然关上,里面的人冷冷道:“没空。”   众人:“……”   是夜,夜深云淡,仰见明月,徐徐凉风吹进西院的小楼,曳地的帷幔飘然而起,如风在舞。   慕天光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殷渺渺靠在木榻上,一边摇扇乘凉一边闭着眼想着心事,寝衣微微颤动,透出的肌肤雪白如霜。他静默片时,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我还以为你不懂呢。”殷渺渺睁开眼眸,抬起脚踝点了点,“坐下说吧。”   慕天光便坐下了:“你想和我说什么?”   “这就要看你想和我说什么了。”她换了个姿势,支起脑袋,洗过的头发散落在肩背,“白天只是和你开个玩笑,现在我想好好地问你,既然你想明白了,然后打算怎么办呢?”   慕天光沉默不言。   “和你说得委婉点,说不定你听不懂。”殷渺渺笑了起来,“那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你是打算什么都不做,还是做点什么?”   情缘二字,要么斩了,要么从了,修士的路无非就是这样。   可是,他问:“我对你有意,你对我呢?”   “我对你,必定不如你对我。”她慢慢坐直了,团扇带起些许风凉,“我经历得太多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慕天光并不奇怪,只是问:“那又如何?”   殷渺渺温柔地看着他:“我见到你,会很高兴,可若是见不到你,亦不觉失望。”   慕天光怔住了。   “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你以深情待我,我却不能回报同等的感情。”殷渺渺抚摸着团扇上的花纹,缓缓道,“所以,你要是想要斩情断爱,那自然再好不过,我会避着不见你,天长日久的,没有什么淡不了的,而你若是不想,像秘境里时那样的欢愉,我也是愿意的。”   夜色静谧,月光如水。慕天光侧头看着她,好一会儿,问道:“不是深情,那至少是有意吗?”   “世界上哪个女人能真的对你无意,没瞧见那些女修的模样?”她用扇子轻拍他的手臂,调笑道,“你未免也太小看自己了。”   慕天光知道他人对自己的爱慕,可又全然不解她们衷情的缘由,只觉她们莫名其妙,故而难免冷淡漠然:“她们是她们,你是你。”   说者无心,却是最动听的甜言蜜语。   殷渺渺忍俊不禁,靠过去看着琉璃般他的眼眸:“我也不能免俗,我也是凡夫俗子。”   他蹙起了眉头,良久,淡淡道:“那就是有意了。”   “是啊,我对你有意,所以呢?”   他道:“也够了。”   “够了?”   “修剑者,最好心无挂念,故而我本欲斩断情丝,只是心有痴念,实难为之。”他静静地说,“如今,既我有情,你也有意,那……不斩也可。”   不斩也可。   换做别人说这话,十足十欠揍,可若是慕天光,听得人心都化了。殷渺渺的唇角扬起,眉梢眼底皆是悦然的笑意:“你呀。”   “怎了?”他不晓得自己说了何等动听的话,还以为失言,不禁踟蹰难安。   “越来越让人喜欢了。”她说着,探身一吻。   他的双唇薄而凉,像是冬日初雪的滋味,被她的温度一触就化开了,成了潺潺的春水,甘甜而清凉,润泽了干涸的唇齿。   久别重逢,欢愉难免急切。   幽凉的寝衣滑落,雪白的纨扇被弃之在旁,墨色的发丝搔过肌肤,酥痒难抑。暧昧的声响回荡在小楼中,随风散去。   炎热的夏夜里,他的眼眸中倒映了银河。   *   东方既白时,殷渺渺把他推下床:“你该回去了。”   “你怕?”他问。   她慵懒地靠在枕上:“怕死了,要是被人瞧见,我可就别想清净了,你是不是嫌我事还不够多?”   他简洁地说:“不必在意旁人。”   “我是来你们门派做客,不是来惹麻烦的。”她道,“魔修到来的日子在即,不要节外生枝,你可莫要小瞧了人的嫉恨之心。”   慕天光沉默了会儿,依了她:“好。”   “放心,我做过的事,还没有不敢认的。”她伏在他的肩头,取笑道,“等我走了,哪管别人怎么想?”   他淡淡道:“留我一人应对?”   “不怕,我带你一起走。”她一本正经地说,“好不好?”   “好。”他的唇角微微弯了起来。 第243章   乾门一夜之间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来报信的、送月例的、维护阵法的、接了各式各样新任务的修士络绎不绝,而且全是清一色的女修。同时,乾门的修士迎来了被拜访的高峰期,好友之间的串门,长辈之间的跑腿,请教解惑的拜访……什么借口都有。   殷渺渺终于见识到了慕天光在北洲的地位,简直叹为观止:“这样都行?”   “大家都习惯了……”飞英作为慕天光亲近的人,一到这种时候就会被各路师姐密集“教导”,烦不胜烦,赶紧躲到殷渺渺这里来了——毕竟是客人,总要维护宗门的脸面,稍微矜持一点的。   殷渺渺总算理解了慕天光的冷淡由何而来,这些女修已经不是简单的爱慕,而是追星式的迷恋了。   她十分同情,但爱莫能助。   然而,没过多久,客院也沦陷了。李心桐等人时常来此拜访,而且次次都会带些北洲的小食特产,礼数周到,叫人挑不出错来:“频繁叨扰,还请素微道友不要见怪。”   换做从前,殷渺渺是决计不会介意的,男欢女爱,你追我逐,本来就是风月之事里最美好的一部分。可是现在慕天光和她关系匪浅,将来若是被人知道了,回忆起现在的事,总有欺瞒戏弄之嫌,故而道:“魔修来访在即,与其和我论道,不如闭关潜修,诸位以为呢?”   李心桐愣了愣,面露诧色。这段时日,她和殷渺渺来往也算频繁,深知她绝对是个脾气温和、姿态大方的女修,若不然也不会厚颜来访。   现在她出言婉拒,倒是叫她们不得不讪讪起来:“也、也是……”   “我便不送了。”她端起了茶碗,意欲送客。   李心桐不知她怎么突然就改了面孔,看了冉香一眼,素为军师的冉香若有所思地说:“是我们打搅道友了,还望道友海涵。”   “是我修为不足,想要静修一段时日,怕是不能和各位论道切磋了。”殷渺渺微微笑了笑,“待此间事了,诸位若还是愿意来,我一定扫榻以待。”   李心桐便以为自己是想多了,爽快地说:“好,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不送。”   等出了乾门,冉香突然道:“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去打搅素微道友了。”   李心桐奇怪:“为何?我看她并不像是恼怒的样子。”   “我听闻素微道友涵养极佳,喜怒不形于色,焉能以面色推测她的想法?”冉香摇了摇头,“前些日子我们去拜访,并不见她有不悦,这会儿却下了逐客令,依我之见,怕是和慕师叔脱不了干系。”   有个女修讶异地问:“冉师姐的意思是,素微道友也倾心慕师叔?”   冉香反问:“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众女默然,不错,世间有哪个女子会对慕天光无感呢?他是这般招人爱慕。   李心桐似有不服:“那又如何,你我不皆是如此吗?”   “我们与素微道友不同,至少,慕师叔从来没有单独见过我们。”冉香淡淡道,“瓜田李下,孤男寡女,你们什么时候见慕师叔和哪个女修在屋里独自说过话?”   李心桐愣住了。      华贵的云车拖过碧空,留下瑰丽而灿烂的光晕,西洲的景色如画卷徐徐展开,缤纷五彩的树木、起伏有致的山峦、清澈蔚蓝的溪水……所有的一切,都该是对未曾出门的少女最大的诱惑。   不远处的副车里,黄芍和紫娇撩开了车帘,目不转睛的欣赏着山庄外面的景色。她们虽是松之秋的贴身侍女,却也只在山庄附近走动过,这样的远门,还是生平头一回。   松之秋对待侍女们素来宽容,也不多加拘束,随她们玩笑去,自己只专心研究一本异界的书籍,只是生僻陌生的古字必须花费许多时间才能翻译出来,他看着看着,却走了神。   车厢的角落里,杏未红埋头坐着,正认真而专注地练习着水鞭术。水流不成形,凝聚起来没多久就散了,重重跌回茶杯里,溅起一两朵小小的水花。   已经失败了上百次,她也不丧气,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他看了会儿,唤道:“阿红。”   她茫然地抬起头,发现车厢里只有她和松之秋两个人,慌慌张张地问:“少庄主有什么吩咐?”   “过来。”他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   杏未红跪坐到他身边,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   松之秋右手握着书卷不放,左手却探入她的裙底,解开了她的纱裤,轻抚一二:“知道怎么伺候吗?”   身为鼎炉,自然有鼎炉的自觉,杏未红低下头,乖觉地回答:“知道。”   “那就好。”他说着,直接把她拉到了怀里坐下,“好好做,不要偷懒。”   “是。”她调整了一下姿势,熟练地抽开他外衫的系带,抚弄着坐了上去,慢慢磨动了起来。   修士野合,除却修炼所需,偶尔也会是纯粹的享受。杏未红见松之秋的反应和平日里大相径庭,始终没有结束的意思,就知道他不是想要修炼,而是要享受放松了。   她是巴不得能早点结束好去修炼,可是他无甚反应,她不敢停,只好隔一会儿悄悄坐着休息下再继续。   “让你不要偷懒了。”松之秋翻过一页书,淡淡道,“快点。”   杏未红扁了扁嘴:“我累了。”   他瞥她一眼,放松了对身体的掌控,结束了这次交合。杏未红暗暗松了口气,赶紧爬下来,从袖中取出手帕替他擦拭:“婢子告退。”   “退哪儿,你会御器飞行了?”他问。   杏未红嗫嚅了声,答不上来,她连炼气期的法术都没学会,怎么可能会御器,不摔死才怪。   “允你打坐片刻。”他道,“然后继续。”   杏未红没有作声,鼎炉就是这样,不过是一件物品,一个工具,旅途漫漫,用她解闷放松是多么正常的事啊。她想着,打坐了片刻,恢复了些体力。   “好了就过来。”他握住她的手腕,不过这回不再是面对面,而是选择从背后揽住她。   杏未红没有试过这样的姿势,找不到支力的点,身形摇摇欲坠。亏得在跌倒前就被他揽住腰肢,继而胸前一凉,他的手指探入衣衫,握住一团酥雪。   借着他搂抱的力量,她总算稳住了重心,默不作声地服侍起来。   等到云车外的景色从夕阳变成浓夜,松之秋才道:“行了,休息吧。”他拍了拍身侧的软垫,示意她睡到自己身边来。   杏未红累坏了,迷迷糊糊地应了声,蜷缩着身体卧在一旁,很快就睡着了。   过了会儿,松之秋放下手中的书卷,垂眸看向了她。说是鼎炉,好歹也是陪了一百多年的枕边人……他想着,握住了她的脉门,灵气悄无声息地进入她的经脉,将胡乱游走的残余木气梳理通畅,慢慢温养起这具资质不堪的身躯来。      任无为到归元门的时候,殷渺渺还未起身,是云潋在楼外用蝴蝶敲了敲窗户,传来口信:“师妹,师父来了。”   “嗯?”她睁眼望了望天色,东方已经大亮,这才惊觉昨儿晚上胡闹过头,今早睡过了,“知道了,一会儿就来,叫他等等我。”   慕天光看她懒洋洋地翻个身,半分不着急的样子,不由道:“师尊传唤,你快去吧。”   “放心,我师父不会有意见的。”殷渺渺慵懒地坐起身,梳理了下鬅松散乱的头发,“再说这个点儿我还没起,他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闻言,慕天光沉默少时,问道:“那我是否该去拜见一下前辈?”   居然敢见家长……殷渺渺好笑地看着他,起身穿衣:“不用,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慕天光便没有说话。   殷渺渺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顺便把丢在针线篓里的络子丢给他:“给你玩儿。”   慕天光眼明手快地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喏。”她努努嘴,示意他去自己养在角落里的棉花兽,“看着好玩就买了一只养,已经换过一次毛了,收下来的我编了线,打了个络子。”   这种圆滚滚毛茸茸的妖兽在北洲女修里十分风靡,慕天光不止一次见过,只是往日里瞧它们,脑海里不过“低阶妖兽”四字,今日却看出几分可爱了:“专门给我的?”   “算是吧。不过编在玉珠子才是想给你的。”殷渺渺绾起头发,随口道,“它里头是空的,我往里面放了几滴封灵毒。”   “封灵……魅姬给我下的药?”他蹙眉。   她道:“不错,我想办法弄到了一些,你留着,指不定哪日用得到。”   他拿着络子看了会儿,十分小心地收起来了。   同一时间,主院里,任无为一边喝茶一边盘问云潋:“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肯定有猫腻,你和我说,她这次睡了谁了?”   云潋:“师父可以自己问师妹。”   “问毛问,慕天光。”任无为一猜一个准,“归元门其他人她看得上?”   云潋想了想,答不上来。   任无为愁得喝不下茶:“完了完了,看来是真的,这回门当户对,该不会要结缘吧?”   云潋:“……”   任无为瞅着自家大徒弟:“你和师父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别糊弄我,你师妹是失忆了,我可没有。”   “师妹高兴就好了,结缘还是不结缘,都随她开心。”云潋说。   任无为问:“以前的事,打算瞒死了不说?”   他道:“以前有什么事吗?”   “既然你这么说了。”任无为顿了会儿,叹气,“就随你的便吧。”   云潋微微笑了起来。 第244章   殷渺渺到的时候,屋里正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寂静。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挑挑眉梢:“你们说了什么?”   “说你这个徒弟没良心。”任无为道,“十年没见你师父,居然还拖拖拉拉的过来。”   殷渺渺道:“我不要穿衣服梳头的呀?”   “哎,这都什么时辰了,才穿衣服梳头?”任无为见她眼亮颊红,就知道猜得八九不离十,“我看你是乐不思蜀,不如你收拾收拾,嫁到归元门算了。”   “师父,你喝西北风我管不了,不要让我师哥陪你吃苦。”   任无为睨着大徒弟:“他都快餐风饮露了,西北风算啥?”   “那我也不同意。”   真是兄妹情深啊。任无为隐蔽地翻了个白眼,懒得多说:“行了行了,不和你贫嘴了,你说说你,你师兄都进阶了,你怎么还是金丹初期?是不是偷懒了没好好修炼?”   “我比师哥晚了五十年……师父你是不是进阶了?”殷渺渺突然感觉到了不对劲,任无为的气息似乎变了点。   任无为沉痛地表示:“你两个师妹也都进阶了,就你,原地踏步。”   “……”殷渺渺沉默片时,若无其事地问,“所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和魔修的论道怎么安排?”   这是头等大事,任无为便不再玩笑,正色道:“对方的战书里只说是‘三年后,八月十五,坠仙崖论道’,其他什么都没说。”   “坠仙崖是哪里?”殷渺渺诧异地问。   任无为道:“十四洲有东西南北四个死穴,北洲至北,有崖坠仙,东洲至东,有岛离窍,南洲至南,有谷归墟,西洲至西,乃为黄泉,地形奇异,凶险万分,入之不能说必死,九死一生是肯定不夸张的。”   殷渺渺玩笑道:“难道是崖上比试,输得跳崖?”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谁知道魔修会发什么疯。”任无为说,“而且到底怎么比,比什么都没说,搞得大家都很难办呐。”   殷渺渺算了算时间,八月十五离现在也没剩几个月了:“归元门没透口风?”   “暗示过两句,大概是情况不对就开打吧。”任无为很没所谓,三大宗门虽然各据一方,关系和睦,却也不是同气连枝,归元门若非面临大难,绝对不会叫其他二派插手,“基本上不关咱们的事,看个热闹就成。”   殷渺渺也是这么想的,魔修是向“邻居”发起的战书,若是有其他洲的修士插手,归元门的面子何存?她之所以过来,最主要的目的是想见见魔修:“是哪个魔君要来?”   “鬼知道,信是魔帝的印鉴。”任无为问,“你分析分析,他们是想干什么?”   “往好处想,是想杀道修的风头,往坏处想,做了个局等着一网打尽。”殷渺渺私底下也揣摩过不少回了,思忖道,“后者不太可能,除非他们打算开战,否则,想凭借狂血丹压过道修一头的可能性更高。”   任无为道:“那个狂血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再仔细和我说说。”   殷渺渺便把在陌洲的所作所为逐一说来:“我现在怀疑,封灵鱼、狂血石和迷心花三者之间存有联系,它们的特性也好,背后之人的手法也罢,都太过相似了。”   “听你这么说,像是个惊天大阴谋,只是目的何在?”任无为问。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就是希望这次魔修露面,能有点什么线索。”   “哦,那行吧。”既然这个七窍玲珑心的徒弟都没想出来,任无为就很爽快地抛之脑后了,“不说这个了,来来,让师父看看你们这些年的修炼成果,谁先来。”   殷渺渺看着他:“不是应该一起来?”   “那也行。”   *   任无为来了以后没多久,万水阁的凤舞真君也到了。不久,归元门公布了去坠仙崖的名额,各门出九人,炼气、筑基、金丹各三。   乾门自不必说,金丹期的非慕天光莫属,炼气期的也好选,唯有筑基期,理论上来说,应该是飞英最强,可是赵远山不怎么愿意让他涉险,撇去了他的名额。没想到徒弟拖了个后腿——莫瑶嫉妒飞英多年,发现这次自己在名单里而飞英没有,顿觉扬眉吐气,嘴巴不牢,炫耀说漏了嘴,直接把飞英给气着了。   “我技不如人就算了,明明我门内比试是第一,凭什么不让我去?”旁人不知情,以为是赵远山偏心自己徒弟,飞英不好多抱怨,只能来殷渺渺这里倒苦水,“大师伯还把我叫去,说是为了我好,我真的是……气死我了!”   殷渺渺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去找我师父。”飞英很烦躁,“但是他还在闭关,我不想去打搅他,要不然只能去找小师叔了。”   别家的内部问题,殷渺渺不好插手,只能道:“真那么想去,你就再试试吧。”   “我现在就去找小师叔。”飞英绷紧了面孔,“大师伯再这样,我就出门历练,不回来了。”   “想好了就去做吧。”殷渺渺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飞英握拳:“那我去了。”   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最后赵远山让了步,同意让飞英跟着去,但不能下场比试。飞英答应了,回头和殷渺渺说,等事情一结束,他就跟着他们去冲霄宗做客,不到结丹不回来。   殷渺渺想着到时候反正有慕天光,算不上诱拐别人家的弟子,便也同意了。   坤门的人选也出来了,李心桐、冉香、邱烟等人赫然在列。另外六门也择取了门下的精英弟子,总计七八十人,若魔修是打算来个正儿八经的比试,那他们就得上场与魔修一较高下了。   七月上旬,仙椿山庄的人到了。   殷渺渺找了个适宜的时间,前去拜访松之秋,听他说了关于狂血石的分析,以为大有道理,又问:“以少庄主之见,狂血石、封灵鱼和迷心花之间,可有什么特别的关联?”   “它们都是异界之物。”近年来,松之秋研究了不少相关的古籍,又从大椿身上得到了些许线索,“依你所言,封灵鱼和狂血石都是存在一段时间后才产生的变化,符合异界之物适应本界环境的规律。”   殷渺渺问道:“魅姬等人如此大费周章,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对于异界的事,我所知甚少,不过,有一点是不会错的。”他停顿片刻,缓缓道,“异世之物,不在天道感应中,是蒙蔽法则的最佳选择。”   她豁然变色。   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十四洲的万事万物,皆在天道的法则之中,因此,修士才会畏惧心魔誓,相信因果轮回。可以说,天道是世界存在的根本,若是有什么能逃离天道的感应,那就等于是个BUG,极有可能引发可怕的祸患。   “道友不必过于担忧。”松之秋道,“异世之物固然可以逃脱天道的感应,然而它们无法在异世存活,若是如迷心花一般同化,那么,天道定然会有所感应。”   “那恐怕也是极其微弱的吧?”   松之秋点了点头。   殷渺渺心中疑虑更甚,然而千头万绪,整理不出一个线头来。   “说起来,我有一事十分好奇。”松之秋道,“迷心花虽然是贵派之事,可是封灵毒与狂血石则不然,道友缘何这般执着查寻?”   殷渺渺简单道:“我与他们有些恩怨。”   迷心花一事,牵扯到她的失忆、莲生的重伤,而魅姬对慕天光的所作所为……以前就算了,现在可不行。   “敢问少庄主为何也这般有兴趣?”她反问。   松之秋道:“好奇。”   听起来像是托词,但他既然不愿多说,殷渺渺自然不会追根究底,笑笑便过去了。   *   半个月后,众人乘坐归元门的飞舟,启程前往坠仙崖。   坠仙崖是一处极其险峻的陡崖,位于北洲最北的地方,大陆止于此,云海由此而始。崖下是翻涌的云海,像是一锅煮开了的水,无穷无尽的云气蔓延上来,十分壮观。   缭绕的雾气间,隐约可见大型海兽的影子,体型不比他们乘坐的飞舟小,也有类似于章鱼触手的东西探出云海,腕足挥舞,倏忽一下就过去了,奇异又可怖。   飞英看着惊奇无比:“好大啊,我以前在飞舟上很少看到,云海里到底有多少这种东西?”   殷渺渺感慨:“数不清楚,我们对云海所知的仍然太少了。”修士用了几千年才研制出飞舟,把十四洲的陆地连在了一起,可是,对于云海的了解,仍旧是九牛一毛。   云海有多少海兽,它们是否开了灵智,是如何在虚无的云中生存的,云海的深处,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一切的一切,都是个巨大的谜题。   “我听说云海的面积比十四洲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大。”飞英的想法天马行空,“说不定里面生活着别的人,又或者穿越云海就能到达另外一个世界。”   殷渺渺莞尔:“谁知道呢。”   未知事物的魅力,就在于有无数种可能。   就在此时,云海突然剧烈翻涌起来,仿佛有什么要来了。在船舱里的几位元婴真君皆有感应,纷纷投以视线。只见一片黑帆于云海中升起,浓郁的黑雾溢散在云中,如墨晕在清水,显眼无比,叫人忽视也难。   猩红的船头破开云浪,撞进了众人的视线,一时间,灵气逃散,魔气张狂,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高高扬起的船帆上,拥挤着无数怨魂的脸,他们哀鸣嚎叫,冲天的戾气很快影响到了飞舟上的低阶修士,将他们激得口鼻流血,心神震荡。   “魔修来了。”殷渺渺按住飞英的肩膀,“抱元守一,静心凝神。”   飞英唬了一跳,赶紧照办。   而这一头,万水阁的凤舞真君架起瑶琴,舒缓悦耳的乐声想起,袅袅仙音,使人安神静气。   显而易见,双方还没照面,就得先较量一番了。 第245章   炼气筑基的低阶弟子被赶回船舱,金丹修士却是不约而同地来到了甲板上,凝眸眺望不远处行来的飞舟。   魔修的飞舟形制与他们的有不少区别,最明显的就是他们有船帆,帆布猩红而厚重,仿佛浸透了鲜血,扭曲的人脸时隐时现,嚎哭声刺痛耳膜。   “这是魔修的戾魂幡。”松之秋无愧于他的博闻强记,马上说出了那东西的来历,“寻常的戾魂幡尚且需要九十九个阴魂,如此大的船帆,怕是要上万人的魂魄才能炼成,戾气如此之重,必然在生前饱受折磨。”   李心桐恨恨道:“这些魔修真是可恶。”   虽说身为修士就没有不沾血的,可是正常人最多为己争利,不会滥杀无辜,以折磨人为乐,魔修一上来就施展这般残忍的手段,委实叫人气愤难忍。   而他们的下马威才刚刚开始。   凤舞真君以琴音压制住了戾魂幡的哭音后,对方的飞舟上突然冒出了无数乌鸦,集结成队,横冲直撞地朝他们的飞舟扑了过来。飞舟本有结界,然未料到这些乌鸦并非实体,而是由魔气凝聚而成,飞舟结界并不阻拦灵气的进出,是以径直被它们穿透,乌压压地遮蔽了天空。   李心桐试着挥剑砍去,未料剑刃劈开了鸦身后,黑气会再度凝聚,仿佛不受任何物理伤害。   “传闻在魔洲有许多污秽之地,死气凝而不散,化为魔鸦,爱食人眼。”松之秋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截树枝掷出,清气如涟漪激荡蔓延,魔鸦望而生惧,展翅飞开,“大椿属木,主生气,是魔鸦的死敌。”   李心桐代表其他人说出心声:“松少庄主知道得可真多。”   “大千世界,奥妙无穷,我不过略知一二罢了。”   魔洲远在极北之地,魔气肆虐,道修鲜有人至,故而对他们所知甚少。松之秋一则是性格所致,博览全书,二是具有他心通,能与植物通灵,这才比普通人知道得多了一点。   而另一头,魔修没想到魔鸦如此轻易就被驱散了,不由冷笑道:“神木大椿?怎么,你们北洲的修士那么没种,还去西洲请了帮手?”   这次归元门领头来的是昭天真君,非常淡定地说:“哦,那这魔鸦不是你弄来的,是你生的?”   “噗嗤”,有人憋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魔修那边的人什么事没见过,不痛不痒的几句话又能怎样,对方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释放出自己的气势:“阁下是哪位啊?”   元婴期的修为非同一般,威势如泰山压顶,逼得人喘不过气来。而这一头,昭天真君也没客气,毫不留情地反击了。   两个元婴真君的灵力场相撞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绝对比单方面的碾压可怕得多。殷渺渺正想运起灵力抵抗,以免受到两波夹击的殃及,就觉周身一松,力道瞬间化去了,抬头一看,却是任无为出来了:“唉哟,你说你,修为这么低也不知道躲开点。”   理论上来说,师尊说了这样的话,当徒弟的不是该说“弟子惭愧”就是该说“谨遵师命”,结果殷渺渺瞅瞅他,慢悠悠地说:“挺好,让你多操操心。”又说,“既然来了,快帮我看看,那家伙在不在?”   任无为震惊:“那家伙是哪个家伙?我靠,难道魔修里也有你……”   殷渺渺看着他,加重语气:“我说的是柳叶城的那家伙。”   哦,那个家伙,任无为虚惊一场,假装什么也没说:“我就在想魔修里你也没别的仇人了……哎呀,认不出来,除非打一场。”   “那只能看着办了。”殷渺渺叹了口气,当初的她实在太过弱小,对方是什么个模样都记不清了。   对方和昭天真君暗自较量了一番,最后谁也没赢过谁,不约而同地收手了。   昭天真君问:“来者是谁?”   “蚀骨山绝刹。”对方冷笑,“你可敢报上名来?”   殷渺渺“咦”了声:“来的是老六吗?”   阵前交锋,多是主将喊话,那头正面刚的是十大魔君里排名第六的蚀骨山绝刹,那么排名第三的天煞应该就没有来。   谁知松之秋道:“第五了,戾魂幡上的是五滴血。”   “什么意思?”   “魔洲十大魔君以实力强弱划分排名,上面的血滴就代表了他们的排位,名次越靠前,证明实力越强大。魔修以实力论尊卑,故而非常注重自己的位次,绝不会弄错。”松之秋凝神思索,“我记得前几年绝刹还是第六,没想到这么快就升位了。”   任无为感叹:“他们那边可真够乱的。”   “乱也没碍着他们来找茬啊。”殷渺渺平静地说,“他们内部肯定达成了共识,我就是有点可惜,天煞居然没来。”   “他可能不敢来。”慕天光说。   殷渺渺转头看他:“为什么?”   “听说方无极没死,逃出了魔洲。”他道,“我听说他是上任魔帝的遗腹子,修炼的是《九重孤星谱》,天煞是在他练功反噬时偷袭成功的。”   “《九重孤星谱》是什么?”   任无为简单介绍了一下:“一个练着练着就会虚弱,弱完了就能进阶,然后比以前更强大的魔功,练到第九重就能飞升了。上任魔帝死在第六重,他那时已经是化神了,为了杀他,我们这边死了不少人。”   殷渺渺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而那边,昭天真君和绝刹交换了名号,真身下场落到了坠仙崖上。   云雾缭绕,绝刹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他看起来大概二十来岁,身形瘦弱,相貌病态,肤色是肖似死尸的青白,穿了件宽大的黑色法袍,上面钉着炼制过的头骨,缩小成了指肚大小,鬼气森森,视之胆寒。   “没想到归元门居然舍得让门下弟子前来送死。”绝刹的声音阴柔而鬼魅,“真是小瞧你们这些道修对脸面的维护了,呵。”   昭天真君气定神闲:“除魔卫道是道修的必经之路,什么时候都不早,什么时候都不晚。”   “既然你们想送死,我也不好拦着。”绝刹幽幽笑了声,“我们魔修和你们可不一样,假惺惺地摆什么擂台,弱者死,强者活,没有第二种可能。”   昭天真君抬抬眉毛:“你们想摆生死擂台?”   绝刹道:“这有什么意思?我们远渡云海,可不是为了和你们‘友好切磋’的。就算我同意,其他人也不肯答应。”   “尔等意欲何为?”   “不知阁下可曾听过……乾坤阴阳镜?”   此话一出,昭天真君就皱起了眉头。八百多年前,道魔有过一次大战,为了避免生灵涂炭,那个曾经炼制出了飞舟,享誉整个十四洲的炼器师提出了个方案,让道魔二方各选一万名修士进入“乾坤阴阳镜”厮杀,直到一方全部死亡为之。   只不过当年出了些意外,乾坤镜意外被打碎,未能完成此次较量,后来又经历了诸多意外,那位炼器师陨落,乾坤镜也就不知所踪了。   “你们是想效仿当年的道魔之战?”昭天真君扬眉。   绝刹道:“怎么,不敢?”   “不必激将。”昭天真君冷冷道,“你且将规则说来我听听。”   绝刹抛出一面流光溢彩的铜镜,一面黑底绘玉轮,一面白底描金乌,无风自转,灵魔交织缠绕又泾渭分明,十分奇异。   “这方乾坤镜经过多年修补,已经可以重新使用,只不过当初能容纳万人,如今却不能过千,最高修为从元婴降成金丹。其他的倒是无甚分别,分道魔两方阵营,除非一方之人全部死去,否则乾坤镜不会再次打开。”绝刹嘴角翘起,“如何,你们道修敢不敢效仿前人,应下我们的挑战?”   昭天真君道:“你们不怕死,我们有什么好顾忌的?只不过,既然是你们提出了要在乾坤镜里对战,那么,其余规则便由我方制定。”   “别说的好像我们都不讲理似的。”绝刹嗤笑一声,“好啊,你们商量去吧。我就等着了。”   二人便各自回了飞舟。   昭天真君一回来,就找人开始商议此事。而殷渺渺因为在中洲五城事里的卓越表现,得以获得旁听的资格。   一开场,昭天真君就先介绍了一下乾坤镜的特色:“它是以灵魔二气作为划分标准,分为道魔两个阵营。但是里面和秘境差不多,空间很大,是随机传送,可能会和同伴们分得很远,修为低的遇到了对方就是个死,所以我想,打是避免不了的了,所以就金丹以上进,下面的别去凑热闹了。”   “这可是不死不休啊。”坤门的门主是个元婴期的女修,神态慎重,“万一我们这边落入了下风,所有弟子可就……”   昭天真君凝重道:“没错,所以人选也要好好斟酌。”   他们带来的基本上都是门派的栋梁之才,若是全都折在乾坤镜里了,归元门可就要元气大伤,多年缓不过来了。   气氛一时凝滞,半晌,昭天真君才道:“金丹的一共有二十四人,我们便择其中二十吧。”   “他们很有可能有狂血丹。”殷渺渺不得不插了句嘴,“就是楚汤服用的化仙丹,可以短时间内提升修为,我想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这样有恃无恐。”   昭天真君皱起眉:“难不成人人都有?”   “是,狂血丹虽然重金难求,可是魔修背后有人暗中支持,考虑到魅姬有意挑拨中洲生乱,此次也难说是不是他们在背后怂恿。”殷渺渺道,“条件限定是金丹修为,只会便宜了他们。”   金丹和筑基的差距并不仅仅在修为,也在于眼界经验,因此,去的肯定是金丹修士,却不能以金丹的修为进去——这不是说要压制修为,所谓的压制,说穿了就是将体内的灵力封印一部分而已,高阶修士扫一眼就知道低阶修士的真正实力为何,隐藏不了。   她的意思是,想办法隐藏修为。这并非易事,除非身俱秘宝,譬如朱蕊,她身俱仙器,既可以帮她隐藏修为,也可以遮盖体质,只是可遇而不可求,很难碰上。   不过,归元门好歹是三大宗门之一,真想要做,不会做不到。   果然,昭天真君沉吟片时,慢吞吞道:“说起来,对付魔修,我们是用不着太光明磊落。” 第246章   商议许久,归元门最终提出了十五个金丹修士和十个筑基修士的方案。而魔修那边听完,绝刹就嘲笑:“你们道修也忒没种了,我带了百人来,你们就出二十五个?哈哈,还说什么道修三大宗门,怕不是笑死人了。”   “人贵在精而不在多。”昭天真君浑不在意,“再说了,人数一多,没个三五年分得出胜负?你……能等得了那么久?”   绝刹冷笑:“说什么都没用,既然敢接战书,就别窝窝囊囊的,既然最多能入百人,那你我各出五十,各境界的人数由你定,我等绝无二话。”   “好。”归元门本来就是为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讨到出五十人也在承受范围内。至于人选,考虑到能够隐藏修为的法宝不多,最后还是敲定了二十五个金丹,二十五个筑基。   因为魔修下的战书是给北洲修士,是以御兽山和丹心门的人也都来了,经过一番商议,御兽山出十人,丹心门出五人,其余三十五人皆由归元门负责。   跟来的人全都主动报名了此次出战,包括飞英。但是他的要求被所有人否决了,连殷渺渺都说:“你不能去,你对魔修一无所知,去了就是送死。”   飞英据理力争:“可是我会阵法,既然是团体战,就不能一昧考虑战斗力强的,不是吗?”   “不错,所以我去。”吕师兄说,他全名叫做吕千秋,虽说战力不强,却是归元门数得着的阵法师。   飞英只好闭嘴了。   等到了人数确定地差不多的时候,殷渺渺提出来:“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同去。”   任无为:“……”   云潋:“那我也去好了。”   任无为要吐血了:“干嘛,你们俩是要组团叛出师门吗?”   “我去,师哥不能去。”殷渺渺显然琢磨这件事不是一天两天了,理由充分,“我去,是因为我可以扮作魔修,我看了一遍,归元门里没有人能有我这样的能力。要知道,划分阵营只是凭借灵魔之气,若是对方有修道的邪修,以魔气蒙蔽后冒充我方人员怎么办?”   这当然也是昭天真君等人担忧的,他们早就在盘算着如何避免此类的情况发生,听她这般说道:“你的意思是,是想冒充魔修充当内应?”   “现在还不好说,见机行事吧。”殷渺渺说着,运起樱桃青衣,面颊微丰,眉眼拉长,清纯天真里带着一股妩媚灵气,正是秘境里花灵妩儿的脸。她玩心大起,朝着慕天光抛了个媚眼:“道友,你觉得我这张脸如何?”   慕天光:“……”   任无为按住额头:“收敛点,小心把你嫁到北洲来。”   殷渺渺笑:“嫁嘛,这张脸的主人恨不得呢,是不是,慕道友?”   慕天光抿紧了唇角,假装没有听到。   昭天真君:“……”这年头的小辈儿真是越来越不把前辈们放在眼里了。   好在殷渺渺只是开个玩笑,很快正色道:“这就是我要去的缘由,而我希望师哥不要去。”   “为什么?”他问。   殷渺渺凝重道:“因为一旦里面的情况十分糟糕,我想请各位前辈打碎阴阳镜,把剩余的人救出来。”   昭天真君道:“阴阳镜与外界隔绝,除非有特殊的手段。”   “我和师兄有些奇遇,可以想办法试试。”她一笔带过,未曾细说,“虽然有些冒险,也好过全军覆没。”   这个理由是旁人无法拒绝的,昭天真君思量许久,问道:“剑纯,你意下如何?”   任无为长叹一声:“我能说什么?向来都只有我徒弟管我,没有我管过徒弟的时候,我说不好她会不去吗?不会的,师门不幸啊,把她嫁到你们门派好不好?”   慕天光眼睫一颤,讶异地看着她。   殷渺渺相当沉得住气,维持着面上笑容不变,裙下抬脚踹了踹他的椅子:“师父真是越来越喜欢开玩笑了,是不是?”   “嗯,玩笑玩笑。”任无为很没诚意地改了口。   活到这把年纪,都无师自通了装聋作哑的功夫。不管殷渺渺提出这个建议是为了什么缘故,昭天真君为了自家考虑,必然要占了这个便宜:“若是贵派愿意襄助,那就再好不过了。”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殷渺渺扭头就把任无为拉回了房间里:“师父,你是对我有什么不满,还是对慕天光有不满意?”   “没有啊。”任无为面不改色,“调侃调侃还不行啦?”   “你不是调侃。”殷渺渺皱起眉,“你是对我做的事有意见,我不明白,我和慕天光在一起怎么了,惹得你这么不高兴?”   任无为翻白眼:“我能高兴吗?本来不关你屁事,你还要蹚浑水。”   “就这样?”殷渺渺好气又好笑,“我不是为了慕天光,是想进去看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   “真的一点都没有为了他?”任无为才不信。   殷渺渺承认:“就一点点而已。”   “师父很伤心。”他瞥了云潋一眼,“徒弟养到那么大,眼看就要跑去别人门派了,唉,你说让你养两个鼎炉不要,不然像莲生那样多好啊。”   殷渺渺怎么都觉得怪怪的,狐疑地说:“你是怕我和慕天光结缘,随他到北洲?看不出来,师父你居然这么舍不得我。”   “你才那么点就是我的徒弟了。”任无为比了个到大腿的身高,假装痛心,“把你养到那么大,又是极阴之体,又给我搞失踪,现在突然有个门当户对的小子和你看对眼,长得不错,实力不低,我连个错儿都挑不出来,能高兴吗?”   殷渺渺打量了他会儿:“是吗?那我在凡间成了次亲也没见你说什么。”   “凡间成亲那和过家家有什么区别?你爱成几次成几次。”他有理有据。   殷渺渺琢磨了会儿,实在想不出来她家师父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只能当做是老父亲的心态发作,安慰道:“如果是这样,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是不会嫁到归元门的,翠石峰才是我的家。”   她这么说,任无为反而道:“话也不是这么说,慕天光的条件在十四洲是数一数二的,没得挑,你要是真喜欢,师父不会反对。”   云潋终于找到机会,说道:“师妹高兴最重要,师父只是随便说说。”   “我和慕天光……”她顿了顿,脑海中闪过思绪万千,良久,欲言又止,“算了,总之,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离开师父和师哥的,除非我死了。”   任无为沉默了会儿,软下口吻:“哪有你这样的,修士来去独身,缘分不易,谁都有离开的一天。师父不能陪你们到永远,你也不能照顾我和你师哥到永远,真要是喜欢,北洲和东洲又能有多远呢?”   “凡间的那个人,我很喜欢,那个时候没有想起过去的事,照样来了。”她淡淡道,“我和慕天光同为修士,寿命漫长,有缘同行,无缘分离,真要是喜欢,东洲和北洲又算多远呢?”   她用了和任无为一模一样的话,意思却截然相反。   云潋轻轻叹了口气。   “好了,不说这个了。”大事当前,殷渺渺没有在儿女情长上花费太多时间,转而道,“刚才人多,不方便说,师哥,若里面情况不好,我会刺心报信。”   同心果联结的是两颗心脏,只能确定位置,想要传达信息,必须是极其强烈的情绪,许是能有所感应,而最强烈的,莫过于是锥心之痛。   云潋断然拒绝:“不行。”   “不必担心,心脏并非是个整体,我会找不是要害的地方。”殷渺渺安慰道,“我的窍开在其中一个心房,避开即可。”   “太危险了,不如我去,师妹留在外面。”他道。   殷渺渺笑了笑:“我去,师哥待在外面,好了,不许和我争,这只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冒险。”   云潋还待说话,被她死死捂住了嘴:“就这么定了。”   “师妹。”云潋拉下殷渺渺的手,“还是我……”   殷渺渺捂住耳朵:“不听不听,反正就是我去。”   云潋:“……”   任无为就这么瞅着他们,心里琢磨,到底算是谁头上绿了呢?   最后的最后,云潋一如既往没有说赢师妹,只好无奈地答应了下来。背地里,任无为问他:“后悔了没有?”   他想想,摇摇头。   “唉,修《风月录》的人大多风流孽债缠身,也难为她运气好,一个个的,不怨不恨,都盼着她好。”任无为喟叹道,“只是好不容易莲生的过去了,又来一个慕天光,也不知道会有个什么结果。”   *   临行前,慕天光找到了殷渺渺:“你……”   “不用担心,我师父就爱乱开玩笑,很久以前就念叨我怎么不找人结缘,要不然有个鼎炉也是好的。”殷渺渺笑了笑,不当回事,“现在知道了我和你的事,不说几句哪能甘心呢。”   他蹙眉,认真道:“我是想和你说,其实你不用去的,这本是我们北洲的事。而我……我也不想你去。”   “你以为我是为了你?”她睨着他,“我是为了我自己,别想太多。”   慕天光哪会轻易放弃,拉住她道:“渺渺。”   她道:“我已经决定了,你不必多费口舌,”   “此事与你无关,我不想你冒险。”他道,“你有什么事,我替你办。”   殷渺渺没奈何,迈出去的脚步收了回来,站定望着他:“你想知道是不是?附耳过来?”   他依言低首靠近。   殷渺渺搂住他的脖颈,抬头吻住了他的唇。   舌尖舔舐,唇瓣轻吮,津液交织在一起,泛起淡淡的甜味。   “姐姐,我给你拿了几个阵……”火急火燎赶过来送阵盘的飞英呆住了,手里的阵盘脱手砸到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第247章   飞英一直觉得,虽然自己不打算沾染情情爱爱,但绝对是见过世面的人。小时候就听人说过扒灰,后来见过寡妇偷情,等到了修真界,殷渺渺和向天涯又给他上了生动形象的一课。   是以这么多年,他看到师兄师姐们拉拉小手、亲亲小嘴什么的,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但是这次他真的没绷住,三观都裂了:“小、小师叔……”   真的要疯了,要是他姐姐强吻他小师叔也就算了,但是他小师叔怎么会是很动情投入的样子?是谁假办的吧?一定是的,这不可能!   然而,两个当事人十分镇定,慕天光抬眼望过来,淡淡问:“有事?”   “你、你们……”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囫囵话来,“是我眼花了吗?”   殷渺渺走过了过去,狠狠掐了掐他的脸颊:“多大的人了,还一惊一乍的。”   “疼疼疼。”飞英捂着腮帮子叫了起来,眼神渐渐惊恐,脸上无比清晰地疼痛感告诉他,不是做梦,是真的,他们真的、真的……他说不下去了。   殷渺渺若无其事地捡起地上的阵盘:“都是给我的?”   “对啊。”飞英福至心灵,脱口问道,“所以,姐姐你是为了我小师叔才要同去的?”   殷渺渺好气又好笑:“真是服了你们了,一个个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飞英气愤:“这能怪我多想吗?”   “好了,和你没什么关系。”殷渺渺收起阵盘,嘱咐道,“等我们进去了,你不要乱跑,跟在几位真君身边,小心魔修使阴招,知道吗?”   他咕哝道:“知道了,我没这么傻。”   殷渺渺拍了拍他的肩膀,倒也不是特别担心,昭天真君知晓飞英在乾门的地位,必然会小心照看着:“那就好。”   “不是,你们俩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飞英瞪眼看着他们。   “有啊,你们该回去了,我还有点事,明天见,好吗?”殷渺渺说着,望向慕天光。   他沉默片时,微微点了点头:“明天见。”   因为乾坤镜最好是在日夜交接的时刻开启,故而选定的时间就是明日一早,如今也只剩下不到五个时辰了。   殷渺渺没有在儿女情事上多费时间,和慕天光又说了两句话便回去了。屋里,任无为和云潋正在等她:“回来得正好,过来看看?”   她见桌上摆着些法器,疑惑道:“你们在说什么?”   “趁你刚刚出去,我问了问你师兄,你们俩是吃了同心果是吧?”任无为沉吟道,“那倒不必一定非是锥心不可。”   “有代替的办法?”   任无为指着桌上的人偶:“用这个就行了,巫蛊之术虽说是偏门,现在用起来却正好。”   他详细地解释了一下操作流程,同心果起作用的是心脏,故而不用心,以心头血替代亦可。殷渺渺只要和云潋用巫术做出自己的替身人偶,以心头血炼化为替身就行了。   “你要是需要报信,就把自己的烧了。”任无为道,“这样外面的也会烧起来,我们就知道里面的情况不太好了,会马上想办法毁掉镜子。”   能够不用自残当然最好,殷渺渺欣然同意:“就这么办。”   既已决定,两人便不多废话,抓紧时间炼制起自己的替身人偶来,堪堪炼制完毕,定好的时间也就到了。   *   双方人马皆聚集在了甲板上,昭天真君道:“把镜子拿出来。”   “随便你检查。”绝刹很痛快,说着就把乾坤阴阳镜抛了过来。   归元门等人立即对这件法器进行了检查,再三测试以后,确定的确没有被做手脚,这才将它掷上半空,等待开启时间的到来。   天色未明,吹来的风带着些许寒意,八月十五过后,北洲的冬天就要来了,气温会逐日下降,不出半月,这儿就会变成一片银白。   “进去自己小心点。”任无为和过去一样,附了三缕剑气在殷渺渺的玉簪上,叹气说,“这回可是不死不休,不要手软。”   殷渺渺将发簪插进发间,微微笑了笑:“知道了,你们也要小心。”   “这个给师妹。”云潋说着,将一只蝴蝶放进了她的衣袖。   殷渺渺拢着袖子,纳罕道:“这是什么?”   “到时候师妹就知道了。”   “师哥也学会卖关子了。”她笑了笑,小心地将袖口收好。   东方慢慢亮了起来,露出了鱼肚白。   乾坤镜悬浮在半空,无风自转,阴阳两面不断交替,犹如日月轮回。等到太阳升起来的刹那,它突然迸发出了强烈的光辉,一道光圈扩散开来,裂出了入口。   绝刹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们信不过我们,无妨,我等先进,去吧。”   随着他的指示,五十个披着黑色斗篷的魔修纷纷纵身跃入光圈里。昭天真君等人密切注视着他们的境界,确定是金丹筑基五五开以后,才道:“你们去吧。万事小心。”   众人纷纷应承,不约而同地去看慕天光,他辈分最高,实力最强,合该是头一人。   可是,他脚步顿了顿,转头看向了殷渺渺,在所有人或讶异或怔忪的表情里,握住了她的手:“一起走。”   背后响起清晰地抽气声。   饶是殷渺渺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时候被公开,意外又好笑,半晌,点了点头:“好啊,一起走。”   慕天光如释重负,微微笑了起来。   就这样,两人携着手,一同进了那光圈里。   徒留任无为按着额角,觉得现在就要开始头痛万一归元门来提亲怎么办了。   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沉不住气!唉!   *   不过,虽然是手牵着手进去的,但是在进入阴阳镜的刹那,两个人还是被迫分开了,等到传送结束,殷渺渺身边已经没有了慕天光的踪迹。这在预料之中,她并未惊慌,头一件事便是收敛了自己的气息,用樱桃青衣将自己伪装成了一个样貌气息不定的人。   而后,她才有心思留意起周围的环境来。   这里……应该是个峡谷,两边都是崇山峻岭,土质贫瘠,山地荒芜,只有零星的枯草地耷拉着,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的迹象,而空气里,一丝灵气也无。但对于战争来说,此地又是个非常有趣的地方,视野开阔的高地有之,隐蔽的山坳亦有之,充满了无数的可能性。   在此,不得不提一提乾坤镜的构造,据任无为透露,乾坤镜并不是凭空被创造出来的空间——修士能够做到的只有储物袋这样的“死空间”,只能存物,不能进人,所以,乾坤阴阳镜与其说是一件法器,不如说是门梭更合适。   据闻昔年炼器师误入界门,寻到了一处小秘境,地形复杂而无灵气,十分鸡肋,因此虽然及时将开启时的界门炼化,却迟迟不知该用在何处。   直到道魔大战发生,他才想起此事,遂将门梭融入了法器之中,加上许多限定条件,例如灵魔气作为划分阵营的标准,只有当里面只剩下灵气或者是魔气一种的时候,才会被再度打开等等。   所以说,乾坤镜的“内胆”,其实是个真正的空间,至于为什么它这么小,为什么会没有其他生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殷渺渺将记忆中的内容与现实一一核对,心里约莫有了数。   在这样一个随机降落,分为两个阵营的地方,首要的任务就是建立自己的营地,尽可能得聚集起我方修士,众人同心协力才是最佳之策。这点思路,归元门不会没有,早早就嘱咐过他们了,想来大部分人应该都朝着约定好的方向去了。   只是她却不急着赶路,准备找机会好好刺探一番魔修的秘密——魂术里有搜魂的内容,她不好在道修面前表露出来,最好单独行动时就完成掉。   也许是云潋的蝴蝶有护身的作用,殷渺渺运气不错,走了半天就遇到了两个结伴的魔修,一个金丹,一个筑基。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施展了幻术,控制住了两人,再以魂术攻击金丹,趁着他无暇顾及同伴,以雷焱击中了筑基,红线绕颈,烈焰熊熊,几个瞬息就把对方给勒死了。   这样的速度听起来似乎骇人听闻,但实际上却包涵了神识、法术、物理三重攻击,加上她是以高出一个境界的优势碾压,能做到一点也不奇怪。   不过,金丹期的魔修就没有那么好对付了,能活到这个境界,经验和对敌手段都不会少。他一察觉到幻术的存在,就马上定神寻找破绽,只是没料到魂术的攻击紧跟其上,虽不能真的伤害他,却也使得他心神动摇,无法及时破解幻术。   而这点时间,同伴已经陨落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气息的消失,心中暗暗惊讶,没想到一开始就碰到了棘手的家伙,立即口中念念有词。   阴风平地起。   张牙舞爪的魔物从他腰间的葫芦里钻了出来,浓烈的魔气滚滚而来。   这是魔修惯用的手段,名曰饲魔,既是把魔洲的一些尚未成型的魔物收服,养在身边,再以魔气鲜血等物饲之,养成后便可称为驱使,十分难对付。   殷渺渺虽不是第一次遇见此类魔物,但从未见过养得这么好的,四肢躯干已有雏形,若是等它开了七窍,长出眼耳口鼻,那可就不是她能对付的了。   “去,吃了她。”魔修冷笑。   魔物对灵气和血肉有天然的贪婪,不必他多说就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殷渺渺迅速拉开一段距离,左手挥出一张符箓,土石震动,升起两道土墙,前阻进攻,后挡退路,同时右手掌心电光交织,火花迸射,滚地雷成型脱手,倏忽一下从土墙的边缘滚了过去。   土主承载,即便是魔气亦有承纳之力,火为至阳,最克魔浊之气。   魔物被困住了。   殷渺渺不想给对方服用狂血丹的机会,手执秋风如意扇,倾尽全力对魔修发起了魂术的攻击。   “啊。”魔修痛苦地嚎叫起来。他们饲养魔物,残害生灵,固然可以在修为境界上压制道修,可也造就了许多人根基不稳的弊端。   神识之道,多是魔修的软肋。   殷渺渺敛息上前,聚焰凝刀,从他背后刺入了丹田,而后,夹在指间的定魂簪精准万分地刺入了对方的百会穴。   魔修的眼神瞬间僵直。   成了。 第248章   风云会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个大佬出了一支金钗,一股定身,一股定魂,品级是不低的,至少也是个上品法宝,只是适合女修用,原还叫人为难了一阵。谁想到后来殷渺渺得了头名,仁心书院的院长就做了主,挑了这件法宝给她当奖赏。   在秘境里的时候,殷渺渺就用过一回,妩儿的人形就是花灵,故而一下子就定住了,轮到魔修的时候却没那么容易,为了防止他做手脚,用了定魂簪以后,又把定身簪也给用上了。   这么大个人,带着走也是麻烦,殷渺渺就近找了个隐蔽之地,开始了自己的盘问。   说是盘问,却也没费什么唇舌,一入阴阳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她直接把手按在了魔修的脑袋上,尝试起了还未实践过的搜魂。   搜魂是道修之间较为禁忌的事,一来是没有隐私,二来,被搜过魂的人神识受创,多半是要废了,不人道,是以被列为邪修之道。可是真要说起来,搜魂的技术难度并不高,无非是在明堂里搜刮一圈而已。   不过,《风月录》里的搜魂之术自然不是魔修那种粗制滥造的刮地皮手段,精细而讲究,要不然也不能做到催眠篡改记忆了。   只不过对付魔修,用不着太过小心,拿捏了分寸不叫他太过痛苦便算是仁至义尽了。殷渺渺打定了主意,把神识探入了对方的意识海,明堂就在最外一寸,没费多少力气就进去了。   意识海就是一个小小的宇宙,无数记忆碎片如星辰漂浮。它们也是有规律的,时间早的记忆在深处,时间近的在近处,印象深刻的明亮,模糊的黯淡,有些事之所以会被人遗忘,便是因为记忆碎片消散在了小宇宙中。   这次道魔论道的事绝对不小,又是新近发生的,殷渺渺只消挑出最外层的明亮的碎片就成。   魔修的记忆逐一在她眼前闪过。   第一片,几个同好聚在一起议论此事——   “看来魔尊终于决定对道修那边下手了。”   “妙极,整日里窝在这魔洲有什么意思?”   “我听说,这是天煞魔君的主张?”   “他倒是比方无极有种。”   “人家手上有狂血丹,自然有底气,我要不是投了蚀骨山,倒也想去血煞殿碰碰运气。”   第二片,在蚀骨山听绝刹魔君的吩咐——   “这次入乾坤镜,你们都给我争点气,弄不死他们,活该你们死。”   “血煞殿给的狂血丹都收好了,这样还办不好差事,我们蚀骨山在魔洲就得沦为魔洲最大的笑柄。”   ……   殷渺渺快速地把多个片段过了一遍,连暗淡的也没有放过,零零碎碎提取了不少信息,等看得差不多了,痛痛快快地毙了对方的性命。   *   另一头,慕天光收回雪际剑,抖落剑身上的血珠,淡淡问:“你没事吧?”   “没事。”冉香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是筑基圆满的修为,平日里也时常出门历练,只是运气不好,进入乾坤镜没多久就碰上了一个金丹期的魔修,险些就交待了,亏得慕天光察觉到灵力波动赶来,这才捡回一条命。   慕天光又问了句:“走得动?”   冉香诧异极了,搁在从前,慕天光哪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跟得上跟,跟不上也绝不会管你,不过转念一想,这回是和魔修不死不休,自然不好不管她,便点头道:“可以。”   “跟上。”   可是之后一路行去,再不见半个人,入了夜,二人便寻了个隐蔽处打坐调息。   夜深人静,相对无言,冉香望了望闭目静坐的人,心情有些复杂——在归元门,或者说在北洲的女修喜欢慕天光,各有各的理由,比如李心桐喜欢他,是因为在门派比试上,对方仅仅用一招就打败了她引以为傲的剑招,而其他人喜欢他,无外乎是他出众的容貌和绝佳的天赋……至于她,却是有更复杂的缘故。   她是凡间出身,是再村没有的乡下丫头,早些年日子虽然辛苦,好歹还过得下去,可是等到了七岁,家乡却闹起旱灾来,连续三年颗粒无收。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都说是闹了妖兽,张罗着要去请人来降妖,要求各家出十贯铜钱。   三年大旱,家家户户都揭不开锅,她家里本也算是个体面的农户,那会儿也都被折磨得一贫如洗了。   可是妖不捉,天不下雨,就等于是死路一条,所以,她的爹娘商量了一晚上,决定把她卖了。   慕天光等人就是人牙子来带她时来的,村里的长辈一见就给跪下了,涕泪横流,直说“有救了”。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十岁的年纪不小了,她跪下来,真心实意地磕了个头,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她不用被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不仅如此,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有更大的福气,这些仙人杀了妖兽以后,居然来了他们村子收徒,而她就这么被检测出了有修仙的潜质。   那时的慕天光外貌约莫十六七岁,却已有如今的风采,她到今天还记得他对自己微微笑了笑:“资质不错。”   自此,得入仙门。   还有一件小事,她初次乘坐飞行法器,原本就紧张不说,更兼清晨起来只喝了一碗野菜汤,腹中饥饿,不知怎么的,头晕眼花没有站稳,径直从法器上掉了下去。   慕天光把她拉住了,没有责怪,也没有鄙夷,还给了她一瓶辟谷丹。   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忘记过了。   她勤修苦练,由普通的内门弟子变成了坤门的亲传弟子;她努力想要追上他的脚步,却发现他走得实在太快,已经把所有人都甩在了后面;她就这样看着他……渐渐不笑了,渐渐不出门了,一点点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那么多年来,喜欢他的人有增无减,她却不觉得失望,只是想,要是一直都这么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甚至和李心桐成了好友,两个人虽然都喜欢他,可因着谁也没有被放进眼里过,反而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   但和单纯的李心桐不同的是,她很早就察觉到了殷渺渺的不同。飞英偶尔会提起慕天光,听见他的名字,大多数女修的眼睛是会放光的,那是激动、羞涩、爱慕、渴望……可是她不一样。   殷渺渺的眼波里带着三分趣味,两分好笑,五分温柔。   那个时候,她就有预感了,只是再怎么猜,也想不到今日慕天光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以他的性格来说,无疑是向所有人宣告了自己的情意。   冉香忍不住想,为什么要让某个人得到他呢?慕师叔这样的人,本该是谁也得不到的,他不属于任何人,她们才能安然无事。   如今,他被人独占了,谁人意能平?   *   殷渺渺解决了魔修,很是遗憾没能挖到点要紧的消息,唯一有价值的大概就是魔修里的小道消息——这次魔修挑衅北洲,是天煞在背后推动。   她愈发怀疑起天煞和魅姬等人有所联系了,中洲动乱也好,道魔纷争也罢,分明就是想在十四洲挑起战火。然而让她想不明白的是,如果始作俑者是魔修那方,那么迷心花的事怎么解释呢?   比起千里迢迢跑到东洲,在冲霄宗的眼皮子底下玩这一出,不如就在魔洲把迷心花种了便是,若是嫌魔洲灵气匮乏,活动最频繁的柳洲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能够想得出挑拨离间的计策,却舍近求远得不偿失,显然互相矛盾。   她不得不怀疑,魅姬与种迷心花的人……并非出自魔修。可若不是魔修,谁闲着蛋疼要挑起中洲动乱、道魔纷争呢?   缺了个说得通的动机。   殷渺渺想着,发现思路打成了死结,不由按了按太阳穴,自言自语道:“算了,先解决手头上的事吧。”秘境里的地形如此复杂,真要耗起来恐怕有得打了,得想个法子速战速决才好。   按照归元门的安排,是要弟子们一入阴阳镜就往南方去的。这个方位是坤门门主临行前用蓍草占卜出来的结果,南方主吉,故叫他们入了秘境后往南方集合,若不能辨识方位,便以金乌为东,玉轮为西。   而里头的情况也正如前辈们所料,虽然没有明确的东南西北,但象征阴阳的日月同在,可以人为确定方向。   殷渺渺衡量许久,不敢擅自冒险,决定还是尽快和其他等人会合,有些事,还是等人手多了才好办,至于搜魂的问题,届时让慕天光替她打个掩护也不迟。   她心里有了决断,便加快脚程往南边赶去。   翻过了这座山,挡在前面的便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水已经死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绿色,些许枯草和白骨漂浮其上,散发着浓烈的恶臭。而要去南边,横渡湖泊是最短的路程,可是它周边皆是高山,一旦有人露面,极其容易受到四面八方的围攻。   相比之下,肯定是绕远走山路更稳妥些。殷渺渺想着,却没有马上动身,而是掏出纸笔,借了高地的视野优势,提前把附近的地形都画了下来。   正当她准备抽身离去时,有个筑基女修却自山脚走了出来,姿势十分别扭,仿佛有伤在腿脚,到了湖边以后左右看看不见人,便抛出了飞行法器要渡河。   殷渺渺眯着眼睛看了看,没有阻拦。   女修跳上了用作飞行的手帕,堪堪行出半里,旁边山上就射来一道箭矢。她惊慌之下匆忙抵挡,然不敌,被一支箭矢射入胸口,身形歪了歪,噗通一声摔进了水里。   而后,一侧的山上急匆匆地奔下了一道身影,神态焦急,似乎要去救人。   殷渺渺定睛一看,巧了,不是别人,正是李心桐。 第249章   既然碰见了熟悉的人,殷渺渺自然不好坐视不理,红线脱手飞出,在湖边拦住了李心桐的去路。她反应也快,长剑出手,咻咻两下劈斩下去,气势凛冽。   “李道友。”殷渺渺传音过去,“别过去。”   李心桐听出了她的声音,愣了愣,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尚未来得及询问缘由,三支覆着魔气的箭矢朝她所在的地方射了过来,显然就出自刚才出手击伤女修的人。   “道友,快去救人。”她反手斩断了箭矢,焦急道,“她只是中箭,及时救治还来得及。”   殷渺渺道:“她已经死了。”   “修士如何能在这么点时间里溺亡?”李心桐反驳。   “这是个陷阱,她的尸身被魔修操控了。”殷渺渺呵道,“快退,他们必然不止一处埋伏。”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李心桐刚想说话,突然觉得汗毛倒竖,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却惊愕地发现自己的影子变得十分怪异——它脱离了她的控制,不断拉长变形,好似有了自己的生命,没多久,一道漆黑如墨的影子就缓缓从她的倒影里爬了出来,手脚并用,如挣泥潭。   她平生未曾见过这般诡异骇人的场景,扬手就是一剑,可是剑刃径直穿透了影子,“叮”一声插入了地面,而黑影毫发无损。   “这是什么鬼东西?”她惊骇无比,脱口问道。   殷渺渺也不知道,魔洲离得太远,对于魔修的手段,他们了解得实在是太少了。不过既然是影子,多半会怕光,遂扬手挥出一道火焰,将李心桐团团围住。   这个做法果然有效,四面八方皆是光亮的情况下,影子无所遁形,攀爬的动作徒然僵住,宛若雕塑凝固在了那里。   李心桐心中一喜,试探着用剑去砍,然仍不见效。   殷渺渺蹙起眉,火焰犹如游蛇朝黑影射去,当胸穿透。黑影如泥融水,黏黏稠稠得往下滴落,又重归李心桐脚下的影子里,不等她松口气,影子里猛地伸出了两只手,瞬间拽住了她的脚踝。   一股幽冷的气息从足踝处传入体内,李心桐皱起眉头,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动弹不得。与此同时,嗖嗖嗖三声破空响,又有三支箭矢赶到,且比先前的威力更强大。她气极反笑:“偷偷摸摸不敢露面,果然是老鼠窟里出来的。”说着,长剑挥过,凛冽的剑气将箭矢摧折成碎段,“滚出来!”   回答她的是五支赤铜打造的箭矢,它们宛若有了自己的灵智,时而分头攻击,时而互相掩护,配合得极其默契。而李心桐被黑影拽住脚踝,身体动弹不得,只能在原地格挡回击,十分被动。   殷渺渺传音道:“你对付他,我替你制住影子。”   “多谢。”李心桐也不矫情,一口答应下来。   从一开始,殷渺渺就始终隐匿在暗处,即便出手相助亦不露面,现在更是接连转移了几个地方,确保自己不会暴露。同时,她的神识也如涟漪扩开,试图探寻黑影的来路。   它很奇怪。   殷渺渺本以为是人为操纵的魔物,可是在神识探寻之下,它的波动是封闭自洽的,换言之,没有人躲在暗处操纵(若有,波动便会朝着某个方向传递),它和饲魔产生的魔物一样是独立的存在。   饶是她这些年没少和魔修打交道,也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只好继续以火攻击。烈焰之下,黑影承受不住,握着李心桐脚踝的手慢慢融回了影子里,李心桐一得自由,立即朝箭射来的地方奔去,她是剑修,近身作战更沾便宜。   “受死!”她喝着,长剑光晕流转,一剑下去,竟然将山体辟出一道偌大的口子,无数山石滚落下来,轰隆巨响。   然而,就在她双脚要落地时,被阳光拉长的影子里骤然浮现出了半个人身,张开双臂抱住了她的腰。李心桐只觉得下半身一凉,再也动弹不得。埋伏偷袭的弓箭手见此良机,立即抬弓拉箭,就要取她性命。   千钧一发之际,她将周身灵力灌注于剑中,奋力掷出,长剑灵光吞吐,势如破竹,不仅将射来的箭羽斩断,更是直接伤到了伤人的魔修。而她本人却也因为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从山坡上滚了下来,粗糙的土石刮过皮肤,阵痛连连,黑影更是借此机会浮现出来,自背后把她牢牢抱住。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整个人掉进了冰窟里。   一截红线缠住了她的腰身,温暖的火焰燃起,贴着她的衣物燃烧了起来,可李心桐感觉不到任何烧灼的痛苦,只觉得暖洋洋的。   “你坚持会儿。”殷渺渺的声音遥遥传来,人已追着那个魔修去了——方才短短的几息里,她试了火焰,也试了用神识捕捉,可是火焰只能抑制而不能消灭,神识穿透而过,无法摧毁捕捉。如此怪异之物,由不得她不生忌惮,必须捉到问一问。   那个魔修的境界并不高,堪堪结丹,然而在速度和隐匿踪迹上十分出色,气息几近于无,亏得刚才李心桐和他对峙了会儿,殷渺渺才得以用魂术里的“追魂”锁定了他的神识,始终没有被甩脱。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她挥出一张爆雷符,剧烈的响动阻拦了对方的去路,也将他的注意力顺利地引了过来。就在这个刹那,流光萦绕,幻象金瞳发动,将他拖入了幻境之中。   弓箭手要以神识控制箭矢,故而神识多较旁人强大,这个幻境困不了他多久,殷渺渺速战速决,近身扬手,雷光蕴于掌心劈下。   谁知对方似有所觉,不惜自伤神识,强行挣脱了幻境,疾步后退,躲开了《落英掌法》的攻击。他生性谨慎,心知能够拦住自己的绝非善茬,干脆咽下藏在舌下的狂血丹,澎湃的力量在体内爆发,转瞬间就把修为提升到了金丹后期。   两个小境界的差距不易拉平,殷渺渺当机立断,转身就走。   “想走?太迟了。”狂血丹的“狂血”二字不是随便取的,这魔修原本是个谨慎小心的性子,能偷袭就绝不正面对敌,能躲藏就不会显露踪迹。可是狂血丹一下肚,修为是提升了,情绪也变得十分暴躁激烈,周身热血沸腾,战意勃发,哪肯轻易放过殷渺渺,立刻追了上去。   可惜的是,热血上头,就容易忽视周围的异常,等他发觉被引入陷阱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殷渺渺启动了阵盘。   这是飞英自己研制出来的新阵法,叫做“十八鸟笼阵”,虽然小朋友的取名水平一言难尽了点,不过质量绝对是一等一的,十八道灵柱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困阵,除非能有人在同一时间内破坏掉十八个阵眼,否则轻易不得脱身。   狂血丹带来的力量是有限的,一旦被消耗完毕,人就会进入衰弱期。所以,若是不能一鼓作气消灭对方,那么就和他打持久战。   耗得越久,胜算越大。   另一头,李心桐借了殷渺渺的火焰,稍稍缓过气来,盘膝坐下,运转己身的灵力与黑影相抗衡。她到底是归元门的精英弟子,即便一时搞不清黑影的路数,也不至于就这样束手就擒。   黑影的气息徘徊在体表,仿佛是丝丝缕缕的头发,试图破开灵力的阻隔,钻进毛孔里去,她不得不覆盖上一层又一层的防御,可是效果甚微。   “该死!”李心桐是个爽快大胆的性子,见这黑影如此难缠,气恼之下,干脆竖剑在手,将剑意直直对准了自己。   她修的是剑意是“降魔除恶”——师尊说她是天生暴脾气,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故而剑意虽俗,却极吻合她的性格。当下她既是痛恨魔修的所作所为,又愤怒于刚才落水的同道死后还要被魔修利用,剑意恰在极致之际。   黑影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股力量的强盛,不敢直面其锋芒,想要躲回她的影子里。   李心桐双手握住长剑,大喝一声,反手朝地面斩下,磅礴的剑意如泰山压顶,震裂了她脚下的土石。   影子逐渐变淡,很快就消失了。   “呼。”她拄着剑,狠狠松了口气。   烈火熄灭,红线飘了起来,回到了雪白的掌心里,它的主人问:“解决了?”   李心桐瞥了她一眼,语气略显生硬:“谢谢道友仗义援手,不过我归元门的弟子也不是吃干饭的。”   “看来是生我的气了。”殷渺渺笑了笑,半分不奇怪。李心桐性格爽快,在她面前也从未掩饰过对慕天光的爱慕,而她和慕天光好了那么久,怨不得人家心里不痛快。   李心桐不屑于弯弯绕绕,单刀直入:“你和慕师叔有这样的关系,为何不早早与我等说明?偏要看我们的笑话,这可就太不厚道了。”   殷渺渺道:“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这样的关系啊。”   “你别把人当猴耍,慕师叔是什么性子,我多多少少也了解几分。”李心桐想起往事就来气,“若非早有情意,慕师叔是断然不会与你这般亲密的。”   “那又如何?”她哂笑,“我同他的事,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总不至于你们归元门的规矩是要挨家挨户通知的吧?”   李心桐说不过她,干脆道:“谢谢你帮我,但一码归一码。”   “一码归一码。”殷渺渺点点头,“那烦请你告诉我,你能确定那个影子已经被消灭了吗?”   说起正事,李心桐马上严肃起来:“不好说,它虽然在我的剑意下消散了,可是难保不会躲回去……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也没有见过。”殷渺渺望向湖泊,“我只知道,魔修有种手段叫‘控魂’,也就是把人的紫府摧毁,种一缕神魂在内,如此便可操纵死尸或是活人。”   李心桐骇然地扭头看向湖水:“你是说……”   “那个女修虽然生息尚在,然神魂已没,是魔修为了引出我们设下的陷阱。”殷渺渺轻轻一叹,“他们是有备而来的。” 第250章   乾坤镜里日月同在,白天与黑夜却也照常轮转。是夜,殷渺渺和李心桐寻了个隐蔽的山洞过夜,气氛有点微妙——   “衣服脱下来。”殷渺渺语气平淡。   李心桐震惊地看着她:“干什么?”   “魔气对灵气有腐蚀作用,即便是一些残留也容易毁坏法衣。”她耐心地说,“而且你和黑影亲密接触过,在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的情况下,最好烧掉为妙。”   李心桐暗暗松了口气,走远几步,背过身去把外衣脱了。来时北洲是夏季,酷暑难当,她外衣里面也就是一件贴身的小衣,肋下掐得很紧,似乎是为了保护胸部。   殷渺渺托着腮,慢悠悠地说:“这样收腰没什么用,该疼还是会疼。”   李心桐反条件地抱住了手臂:“非礼勿视。”   “只是友情提醒。”她道,“毕竟大家的烦恼是一样的。”   李心桐拿了火折子点着了自己的法衣,看它在火焰的舔舐下化为灰烬:“我的烦恼和你可不一样。”   “那倒是,我是法修,能不动的时候就不动,你就不同了,对于剑修来说,这应该是很烦恼的事吧。”殷渺渺拿出了一卷布条,在手心里抛来抛去,“尤其是在对战中,难免会因此而阻碍动作。”   李心桐瞪着她:“你和我说这个到底有什么目的?”   “目的就是让你解决一下这个麻烦,毕竟形势很不利,一点微小的差错就容易丢掉性命。”殷渺渺顿了顿,口吻变得严厉起来,“所以,坐下。”   她的理由站在了道魔战的制高点上,表情又十分严肃,李心桐被她唬住了,居然乖乖坐了下来。   殷渺渺站到她背后展开布条,替她以特殊的方式绕了两圈,确保胸部的压力可以被肩膀和背分担:“抹胸不要收这么紧,妨碍呼吸,这样缠一下就可以了,不过要记得用有弹性也透气的料子。”   “哦……”李心桐觉得浑身上下都怪怪的,明明很愤怒,可是话题又很尴尬,让人不好意思生气,说不出来的郁闷。   然而,就这点功夫,殷渺渺已经用灵力扫过了她,发现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留在她的身上,眉梢微蹙,面上却不动声色:“好了。”   李心桐如蒙大赦,赶紧取出新的法衣套上,还别说,只是绑了些布条,胸口的压迫感和下坠感消失了不少,和她过去自己缠的效果截然不同。她活动了下手脚,憋了半天,挤出来一句:“多谢。”   “也不是帮你。”殷渺渺气定神闲,“是为了大局着想。”   李心桐:“……”再信你有鬼。   放在地上照明的琉璃灯散发着幽幽的光辉,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在地上,随着灯里火光的跳跃而摆动。李心桐扭头看了会儿,总觉得它会随时爬起来扑到人身上,不禁打了个寒战,手臂上冒起一粒粒的鸡皮疙瘩。   就在这个时候,殷渺渺道:“埋伏的人跑了。”   “实力很强?”干坐着瘆得慌,李心桐巴不得能说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   殷渺渺瞥了她一眼,摇头道:“不是,功亏一篑,有个魔修路过,我只能放弃。”   李心桐“哦”了声,倒也没说什么。   气氛又安静了下来。   李心桐觉得主动开口有违先前的怒气,便忍着不说话,只自己转移注意力,如此不免想起今天的意外,不由暗暗惭愧,自己急脾气的毛病还是没有改掉——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娘说她小时候吃饭就比别人急,也不管烫不烫,看着眼馋了就要塞进嘴里。   修道以后,这毛病也没少给自己惹麻烦,刚入门的时候就和老弟子对上,被迫罚做了多年杂务,亏得天资不错,在内门比试上崭露头角,被坤门的前辈收在门下,才算没有太吃亏。   等到了要下山历练,她专门和沉稳心细的人搭档,因为脾气爽直,实力不错,倒也很受欢迎,每每冲动热血,都有同伴劝下来,故而也算是有惊无险。可是这回独自行动,她一看到有道友被魔修所害,就满心满眼去救人,忽略了异样之处——肯定是有异样的,要不然怎么素微道友发现了,她没有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用眼角的余光去瞄殷渺渺,她半阖着眼眸,似是在沉思,又似在出神,姿态看起来就很……对,沉稳。师妹冉香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可是和她一比,却少了一分可靠。   明明都是金丹修为,人家已经是风云会的头名了,就算慕师叔那会儿是受了伤,能到最后的决赛,实力也不是假的。而她呢,冲动鲁莽,脾气暴,性子急,怨不得慕师叔喜欢人家不喜欢自己。   她真的是太蠢笨了,什么都做不好,师尊同意自己来是对她寄予厚望,可是她都做了些什么?一进来就中了人家的计,还被情敌救了。   世界上没有更丢人的事情了……李心桐越想越沮丧,心坠深渊,只觉得自己活着一点意义也没有。   等等。   她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李心桐讶异又惊骇,没错,自己是冲动了点,可是比起过去好的多了,今天贸然出手是因为那个道友生息尚在,看起来全无异样,她才没留神上了当。   怎么回事?她下意识地想要抬起头,身体却僵直难动,保持着垂头弯腰的姿势,怎么也挺不起腰板。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剑鞘上的宝石里映射出来的倒影——背后山壁上的影子以极其缓慢的细微的幅度爬了出来,慢慢站起身,手臂张开,似乎要摁在她的肩膀上。   李心桐大惊失色,拼尽全力想要夺回身体的操控权,可是四肢一动也不能动,想要转转眼球也极其艰难,拼了命把眼神移到旁边,却见殷渺渺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点也未发现她的异常——倒也怪不得她,琉璃灯是放在身前,影子是在背后,若非有意扭头去看,是很难发觉异样的。   求助无门,那便靠自己。   李心桐调动丹田里所有的灵力,再度与黑影的力量抗衡起来。然而,现今是黑夜,本就是光少影多,乃是敌人的主场,纵然她倾尽全力,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影完完整整地从自己的影子里爬了起来。   它似乎与她一般高矮,一般胖瘦。   李心桐后颈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黑影慢慢抬起手臂,自她腰间搂去,面孔贴住她的后脑勺,似乎要把自己嵌进她的身体里去。   颤栗自灵魂深处升起。   李心桐强自镇定,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鲜血在剑上,横在膝上的本命宝剑感受到了主人的异样,嗡然作响。   宝剑长啸,剑身有光。   黑影有点害怕,然未曾放弃,反而加快速度想要融入她的体内。   烈焰熊熊燃起,嫣红的火光映红了整个山洞,殷渺渺凝眉肃立,手持红莲,异火旋转飞舞,把黑影牢牢困于方寸之地。   李心桐终于恢复了自由,抄起剑拔出,剑意森森,毫无保留地朝黑影斩了下来。   它开始扭曲变幻,如魔乱舞。   殷渺渺旋转红莲,炽芒大盛,地火几乎将它淹没。   “受死吧!”李心桐咬紧牙关,连出三剑,分别是所修心法中的“嫉恶如仇”“以杀止杀”“降罪伏魔”。   这三剑的剑气太过强盛,连殷渺渺也不得不后退几步避让,纵然如此,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感觉到了针扎般的疼痛。   黑影被迫受了三剑,终于不甘不愿地消散了。   地上留下了一滩灰烬。   李心桐喘着粗气,沙哑着问:“这算是真死了?”   “真死了。”殷渺渺道,“影傀死后化为灰烬。”   李心桐猛地抬起头:“影傀?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那你怎么不说?”   “影傀藏于暗影之中,除非全部出现,否则纵然击溃大半也会卷土重来。”殷渺渺收起红莲,镇定自若,“先前你未曾真正击败它,我怕说了以后会打草惊蛇,便没有告诉你。”   李心桐只是有点急躁,并不是蠢,听了这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你刚才一直都知道,是不是?你就是为了引它出来。”再看一看琉璃灯,灯罩透明皎洁,分明就是一直被她当做镜子观察,“你怎么、怎么这么奸诈?”   她知晓殷渺渺的所作所为全无问题,甚至称得上是救了她,可是口口声声说不知道,心里却什么都清楚,还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这种做法,就是叫人不舒服。   然而,面对她的指责,殷渺渺全不在意。哪有人人都喜欢的性格,李心桐脾气爽直,就喜欢光明磊落的人,而她思多想多,在很多人看来工于心计,当然避之不及。   交朋友,关键是看性子合不合得来,李心桐本以为她是个温柔和善的人,可惜她不是,疏远不喜乃是常事,袁落不也很讨厌她么。   这点小事,她是半分不在意的。   不过,李心桐纵然讨厌她,也并未失去判断力,故而她愿意多解释几句:“影傀这种东西十分难缠,会趁人不注意时潜伏到人影里,因为没有实体,所以就要夺取肉身,故名曰傀。   “和魔气使人癫狂不同,它似乎是从浊气中诞生的,天然影响神智,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消极悲凉,甚至萌发死志,这个时候,就是它‘夺舍’的好时机了。”   李心桐抿紧了嘴角,心底暗暗后怕,嘴上却问:“你既然知道,就不怕我被夺舍吗?还是你根本不在乎?”   “我一直在看着你,何况,我相信以你归元门精英弟子的身份,不至于会被这些小把戏糊弄。”殷渺渺托着腮,笑意盈眉,“难道你做不到吗?”   李心桐腹诽,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被欺瞒又是另一回事,这个女人心眼这么多,慕师叔到底是喜欢她什么?胸大吗? 第251章   慕天光被传送的地方在西南方,没过多久就到了约定的南面。比他更早的是吕千秋,早早选好了有利的地形,布下了重重阵法,见到他和冉香过来很是高兴,直言不讳道:“你来了就好了,对了,看见心桐了吗?”   最后一句是问的冉香,她摇摇头:“我和李师姐传入的时候失散了。”   吕千秋难掩焦急:“她脾气这么急,要是落了单,保不准会上魔修的当。”   李心桐的性子,冉香也十分了解,宽慰道:“师姐实力不俗,不会有事的。”   吕千秋叹了两声,无可奈何:“只能这么想了。”又看看慕天光,问道,“慕师叔,你也和素微道友失散了?”   慕天光微微颔首,眸中亦有忧色,论理,殷渺渺不像李心桐性格急躁,也不像其他人实力不足,委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可是不知怎的,他一想起来,心里头就止不住担心牵挂。   真是奇怪,喜欢了一个人,想法竟然会有这般不同。   而后几天,陆陆续续有道友察觉到了归元门的阵法前来。每当有人触动阵法时,吕千秋总是忍不住起身查探,见不是李心桐后,面上又难掩失望,挨个询问:“你们瞧见心桐了吗?”   所有的答案都是“没有”,他便不由自主地心焦起来。   第十天,总计二十六个人到达了营地。   同一天的夜里,出现了意外。   有个受了伤的弟子突然小声呻吟了起来,守夜的修士前去查探:“道友可好?”   “我,我……”他紧紧捂着胸口,似乎喘不过气来,“扶我起来。”   守夜弟子赶忙伸手去扶,肢体接触的刹那,异变突生,受伤的弟子狠狠朝着他的丹田拍出一掌。在己方营地里,对方受了伤又是队友,那弟子是怎么都没有想过要防备的,冷不丁就挨了一掌,丹田大损,当即吐出一口血来,半条命已经没了。   慕天光马上察觉到了异样,雪际剑斩出,破障之眼睁开,想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冒充道修。可是,他看出来的却还是那个人,并非是由哪个魔修假扮的:“你作甚?”   那弟子被雪际的剑气割破手臂,鲜血淋漓,然而似乎未觉痛楚,慢慢地站了起来,目光诡异,舌头伸不直似的,磕磕绊绊地说:“你、你作甚。”   居然是在学他说话。   其他人被惊醒,诧异地围拢过来:“慕师叔,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摸不清对方的路数,慕天光没有贸然斩杀,紧皱眉头。   对方拍了拍兽囊,两只高阶灵兽窜了出来,依据主人的心意,无差别地朝周围的修士扑了过去。   有认得他的人惊叫:“丁辙,你干什么?”   “丁辙。”他机械地重复,“你干什么。”   旁人纷纷掏出法器对付妖兽,营地里乱作一团。丁辙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自储物袋里拿出了一个破损的埙,正要放到唇边吹奏,被慕天光眼明手快地斩落了。   “他是入魔了吧。”有人忌惮地说,“残害同门,必然是被魔修蛊惑了。”   慕天光觉得丁辙的情形有点像是被“控魂”了,然又有些细微的区别,和他过去见到的情况不同,故而没有马上动手。   可是,其他人没有这样的顾忌,乾坤镜里本就是你死我活,队友被魔修控制固然令人痛心,为了大局着想,却最好及时止损,将他杀死——对于道修来说,比起沦落为魔修的傀儡,也宁可死在同伴手中,免得残害亲友。   能够进秘境的皆是心性过人之辈,想明白了轻重缓急,便有人站出来:“我和丁辙是同门,由我来动手。”   他以为慕天光没有下手是顾念丁辙是御兽山的人,故而主动将责任担在了自己的肩头,召出一只鸟喙尖利的凶鸟:“去。”   凶鸟发出了尖利的啸声,震得人耳膜刺痛,头晕眼花。丁辙皱起眉头,似乎十分不适,同门目露不忍,却依旧坚定地握着剑上前:“对不住了。”   “等一下。”冉香忍不住说,“丁道友的情况似乎有些诡异,若是贸然杀之,焉知不会留下什么后患。”   她说得在理,可是筑基圆满的修为太过低微,并没有什么人理会。倒是慕天光看了她一眼,出言道:“我亦有此顾虑,魔修手段诡谲,不得不防。”   冉香松了口气,感激地看着他。   慕天光却没有理会,甩出伏魔链,将丁辙捆得严严实实的,而另外那两只攻击人的灵兽,已经被其他同伴联手解决了。   御兽山的弟子忍不住叹息,修士被惑,却是无辜的灵兽被杀,造化如此,实在叫人心有不忍,遂将它们的尸身收敛于玉盒。要是丁辙入魔太深,不得不杀,就将他与自己的灵兽安葬在一处,也算是全了这一世的缘分。   暂时制住了丁辙,众人已没了以逸待劳的轻松感,丹心门的修士蹲在守夜修士身边查探一二,喂了一颗丹药:“他受伤颇重,只能勉强吊住性命。”   慕天光辈分最高,实力强胜,不得不当起了主事人,出言道:“劳烦你照看他。”   “没问题。”丹心门派出来的修士战力虽不强,但除了炼丹,亦涉及炼器和医药,是再好不过的队友。   其他人则围着丁辙探讨起来。   “我记得丁辙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吧?”   “不错,他是三日前来的,情况如常,不见半分异样。”   “是很奇怪,魔修的控魂像是幽水宫的赶尸,丁辙这样的见所未见。”   “莫非是魔修的新手段?”   冉香听着,心里十分不安,悄悄避开众人寻到了慕天光:“慕师叔。”   慕天光再不爱与人交谈,此时也不得不承担起自己的职责:“有事?”   “丁辙来的时候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她轻声道,“那么,有没有可能,其他人里也……”   这是她最害怕的事,丁辙可以混入他们的阵营,焉知其他人里没有第二个丁辙?再弄清楚他是个什么情况之前,并肩作战的队友变得不再可靠了。   魔修真是好歹毒的心计。   慕天光颔首:“确有可能。”   冉香倒吸了口冷气:“那该如何是好?”   慕天光想了想,走到丁辙面前,握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银光流过,破绽之眼接对准了他的双眼。   四目相对。   慕天光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瑟缩了一下,很快消失在了丁辙的眼睛深处,再看进去,一切又如常无异了。他沉吟问:“你们有谁较为擅长神魂方面的法术?”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此次要和魔修决一死战,能够被选中的弟子要么是战力过人,心志坚定之辈,要么就是丹心门和吕千秋那样可以辅助战斗的人,神魂方面的法术修的人本就少,在场的人里更是没有什么人涉及。   半晌,冉香问道:“我辅修音律,略微涉及神魂,师叔想要做什么?”   “音律。”慕天光略一思索,“你可能使他入睡?”   冉香点头:“可以。”   “那便交给你。”慕天光看向众人,“谁是和丁辙一道来的?”   “我。”先前要动手的御兽山弟子站了出来。   慕天光问:“你们来前可曾遇到什么特别的事?”   “我们是十日前遇见的,我与魔修交了手,丁师弟路过加入,那魔修见我方来人,并不曾死缠烂打,立即离去,是以丁师弟算不上真正和魔修动过手。”他满脸不解,“他说过此前不曾遇见魔修,我实在不知他是什么时候中了招。”   “大概就是他靠近的时候。”有人说。   慕天光豁然转头,尚未开口,那边吕千秋已经欣喜万分地叫了起来:“心桐,你没事吧?”   李心桐翻了个白眼:“你是想我有事还是没事啊。”   慕天光慢了一步,到了嘴边的名字咽了咽,只是道:“你来了。”   短短三字,情意无限。   “我来了。”即便知晓不是叙旧说话的时候,殷渺渺依旧弯起唇角,定定看了他会儿,方才道,“让我来看看他。”   她一露面,慕天光的心就定了,侧身让开:“他的情况不太对。”   “我知道。”她说着,秋风如意扇出袖,扇缘对准他的额间,神识探入丁辙的意识海。   影傀虽然会“夺舍”,然而不似人的魂魄,能以神识产生伤害,它更像是“炁”,就好像死气或者是魔气一样,融入经脉来操控人体,是否具有神智尚不好说,可以确定的是,影傀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存在。   依照那个被她搜了魂的魔修的记忆,要消灭影傀,只能将它逼出人体之外,不然就算是杀了它寄存的人体,它仍然可以重新躲回影子里,卷土重来。   而要驱走它,魂术是没有用的。   殷渺渺要做的,是深入丁辙的紫府,唤醒他被封闭的元神,只有他自己清醒过来,用灵气将影傀逼出经脉,才有可能真正消灭它。紫府在修士意识的最深处,丁辙如今因冉香的笛音陷入沉睡,大大方便了她的动作。   一刻钟后,丁辙突然皱起眉头,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啊!”   “醒过来!”她轻喝一声,听在丁辙耳朵里无异于惊雷炸开,元神瞬间苏醒,下意识地驱赶外来者。   丁辙毕竟同为金丹期的修士,且惊惧之下,神识会产生超出平时的攻击力,速度甚至比殷渺渺还要快,双方的神识无可避免碰撞在了一起,两败俱伤。   “啊!”他冷汗涔涔,面色惨白。   殷渺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脑海刺痛,头晕目眩,身体摇摇欲坠。站在她身边的慕天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关切道:“没事吧?”   她蹙了蹙眉,勉强道:“没……事,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竭力定了定神,嘱咐道,“要把影傀驱走,只能靠他自己……”   “我来说。”李心桐看她脸色不佳,抢着开口,“道友,我和你说,你必须把影傀全部逼出体外,然后一口气全部消灭,若非如此,它就会春风吹又生,没完没了。”   慕天光闻言,收回了伏魔链,嘱咐道:“看着他。”   吕千秋急急忙忙地问:“心桐你怎么知道?你们遇见过了?”   “对,险些着了它的道。”李心桐毫无保留地地把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   见此,慕天光便扶了殷渺渺到一旁坐下,低声道:“你休息会儿。”   “那你可不可以给我靠一下?”她睁开眼,眸灿若星。 第252章   慕天光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你我之间,无需有此问。”   “那我就不客气了。”殷渺渺弯起唇角,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夜风凉凉,吹拂发梢,她鬓边的头发拂过他的脖颈,酥酥痒痒。慕天光却一动也不动,微垂着眼眸,掩藏在袍袖里的手轻柔地揉捏着她的手指,感受着不为人知的亲昵。   可惜好景不长,不是人人都有眼色懂得避让久别重逢的恋人,吕千秋听李心桐说完了影傀的种种诡异之处,跑过来说:“慕师叔,心桐说影傀会躲在人影里,或许我们之中还有其他人中招,最好以镜照之。”   “不是我说。”李心桐连忙解释,“这些都是素微道友在路上告诉我的。”   慕天光看了看殷渺渺,她仍然靠着岩石小憩,忽然就明白过来:“我知道了。”遂松开她,站起身来走过去,“以何镜照之?”   李心桐虽然不解慕天光缘何问她,但见殷渺渺面色不佳,便以为她是受伤颇重,主动解释:“影傀会被镜像所迷惑,以为那是它要替代的肉身,也许会显现出身形。”   “也许?”   “若是照镜不成,那只能等影傀行动时引诱它显出全身,那时才能将它真正消灭。而一旦被它侵入肉身,想要将它全部逼出,难上加难。”   她说着,抬手指向丁辙。只见他汗如浆出,面色青白,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被逼出毛孔,后又锲而不舍地钻了回去,两股力道在争夺同一具身体,血肉被牵扯拉锯,裂出一道道口子,鲜血直流。   冉香思索片刻,问道:“师姐,要是它已经替代了某个人……”   “那它是不可能隐藏起来的。”李心桐道,“影傀适应肉身需要时间,一开始的表现会非常诡异,很容易辨认。”   众人想起刚才丁辙的怪异之处,多少都信了这个说法。   只有冉香留了个心眼,趁着大家开始凝水镜照影时,悄悄问李心桐:“师姐,适应肉身需要多长时间?”   李心桐一愣,答不上来:“这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去问问素微道友?”   冉香瞧了眼靠在角落里休憩的殷渺渺,点点头:“那好吧。对了,素微道友怎么会对影傀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她好像在西洲待了很长时间,似乎是因为中洲五城的事。”李心桐被自家师尊压着,没有去参加上一届的风云会,只是道听途说了些许,具体也不大清楚,“你问这个干什么?”   冉香想了想,宗门前辈既然会允诺她同来,必然是可靠的,便道:“没什么,随便问问。”   李心桐粗枝大叶,自然没有多问。   另一头,慕天光传音给殷渺渺:“为何?”   她果然没有睡着,回道:“由李心桐或者你出面更合适,这毕竟是你们北洲的事,我要是指手画脚,兴许会引起众人的抵触。”   他不赞同:“你实力不俗,又较常人聪慧,何须如此?”   “你信我,他们却更信你,两方对垒,有个众人信服的主心骨很重要。”殷渺渺如是道。   她来时出言解救丁辙,是彰显自己的实力,在众人心里留下熟知魔修之事的印象,如此一来,以后开口说出的话就会有分量。可是,这种事必须点到为止,多了就变成喧宾夺主,所以要以伤病为借口退让,反正以李心桐的性子,必然会说是她转告的,并无妨碍。   “对我来说,不被人注意更能便宜行事。而且,此事同中洲的情形不同,必须由你来主持大局,这也是你们宗门的意思。”殷渺渺点破其中关窍。   慕天光想起临行前昭天真君的嘱托,心知她所言非虚,半晌,对她道:“那你好好休息。”   她轻声笑:“有你在,我自然能好好休息。”   闻言,慕天光不禁微微弯了弯唇角,取出一件薄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还小心翼翼地将一侧垫在她的脑后,免得她的乌发沾上岩石的灰尘。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然而十分温柔,殷渺渺把脸埋在他黑色的披风里,感受着织物带来的暖意,不知不觉,笑意盈眉。   *   半个时辰后,丁辙的情况越来越糟糕。   眼见被逼出的黑气越来越少,他的同门狠了狠心,拿出刚才收殓的玉盒,挖出了妖兽的内丹塞进他的嘴里,呵道:“丁辙,这是你的玄豹的妖丹,你给我撑住了!”   丁辙浑身一震,妖丹的力量在丹田中爆发,澎湃的力道充斥全身,那只和他签下契约的灵兽在死后给了他最后的帮助,竟然叫他把黑影逼出了大半。   他的同门大喜,立刻把另一颗妖丹给他塞了进去。   霎时间,丁辙的面庞涨红成血色,太阳穴上青筋毕露,影傀开始逃窜,却被妖兽霸道的力量逼得无所遁形,只好逃出体外。   李心桐早有准备,剑意运起,待影傀一出现,三剑斩之。   丁辙如同水里捞出来,浑身脱力地倒在了一边。他的同门问:“李道友,这便算是得救了吗?”   “当是如此,只是他毕竟被影傀替过,经脉有损不说,许是会伤及紫府。”李心桐详细地重复殷渺渺告诉她的知识点,“他可能会失去一些记忆,或是情绪变化莫名,也有可能性情大变,你要有心理准备。”   对方全然不在意:“能够捡回一条命足以,这些算得了什么。”   其他人也都松了口气,沉郁的心情松快不少。   半日后,又有一人从水镜里察觉到了影子的异样,赶忙按照李心桐所言,找了个光亮的地方盘膝坐下,抱元守一,静心等待。   影傀慢慢浮现。   他欲擒故纵,耐心地等待着猎物的出现,一个时辰后,顺利斩杀第二只影傀。   待所有人都照过水镜以后,便帮着其他受伤的人检查,遂发现有个名叫石新的男修面色有异,眼皮下的眼珠不断滚动,冷汗涔涔,丝丝缕缕的黑气溢出,因为是躺着的缘故,居然一直未被众人发现。   亏得他意志十分坚定,虽然受了伤,但在旁人的帮助下,于三个时辰后顺利逼出了影傀。有丹心门的修士在,丹药是不缺的,他赶紧服下几粒药丸调息起来。   等到天色完全亮起,所有人检查完毕,二十六个人里,只有三人出现了问题,而他们的共通之处就在于多多少少和魔修有过接触。   慕天光道:“日后与魔修对战,需多加小心。”   众人深以为然,愤愤道:   “魔修实在是太狡猾了。”   “不错,此计甚是歹毒,要是我们真的因此彼此猜疑,怕是不打就要输了。”   “亏得早早识破奸计,如此,只要彼此注意影子是否有异动即可。”   “可惜几位道友受其所害,我方战力大大受损。”   “阿香,你在想什么?”李心桐看到冉香坐在一旁皱眉思索,不由好奇地问。   冉香不好说自己是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只能道:“我在想,魔修下一步会怎么做。”   李心桐十分豪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也是。”冉香嘴上什么说着,视线却无意识地投向了角落里的殷渺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唇边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笑意。   *   乾坤镜外。   道魔两方的飞舟远远的对峙着,乾坤悬浮在中间,光晕一明一暗,极有韵律。对面的绝刹似乎没想在外面搞些什么花样,很淡定地躲在飞舟里等待结果。   倒是道修这边,几位真君多多少少有些担忧:“不知道里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魔修狡诈,怕是不容乐观。”坤门门主皱起眉,“早知如此,往日就该叫他们多往西洲去的。”   时下门派的规矩,炼气历练在本洲,譬如归元门的弟子就在冬洲,待筑基了以后,可以在北洲略作游历——这个范围不算小了,在飞舟被制造出来以前,绝大部分修士至死都没出过北洲。   只有等到了金丹,修士们才会离开熟悉的地方,前往更遥远的洲土游历,一般来说,不管是东西南北哪洲的修士,第一站都是中洲,会选择去西洲的修士少之又少,相应的,和魔修打过交道的也就少得可怜。   人心虽然一样诡诈,可耐不住魔洲那边稀奇古怪的东西太多,接到战书后虽给弟子们恶补过,终究是敌暗我明,太过吃亏。   只有任无为特别淡定:“没事,我徒弟在,她失忆了跑去陌洲都能把人家搞得翻天覆地,我觉得一个小小的乾坤镜绝对不在话下。”   其他人:“……”   “比起操心那些有的没的。”他摸着下巴,“你们不考虑干点别的吗?”   昭天真君一拍桌子:“正有此意。”   凤舞真君瞥了他们一眼,心道,昭天真是和当年一样桀骜不驯,这么多年了,就没点长进,剑纯也是,风云会的时候看着就是个痴迷剑道不善言辞的家伙,怎么现在变成这幅模样了?   她腹诽着,面上却温婉得体:“你们的意思是……”   “机会难得。”任无为道,“不给他们一个教训,以后指不定三天两头过来闲逛切磋。”   坤门的门主本来认为挑事太过冒险,听了这话到也觉得在理,要是不给魔修点颜色瞧瞧,归元门的颜面何存?因而道:“此事需从长计议。”   几人低声商讨了起来。   隔壁的舱房里,云潋握着手中小小的人偶,感受着同心果传来的另一个人平稳的心跳,轻轻叹了口气。   *   第二十日,到达南面营地的修士达到了三十二名,同时跟过来的,还有三个紧追不放的魔修。   道修这边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出手救下了队友。而那几个家伙十分狡猾,一看情形不对,丢出三个饲魔断后,自己掉头就跑。   慕天光不欲暴露,紧追不舍,迫使他们中的一个人服下狂血丹,为另外两个人争取到了逃离的时间。   至此,己方大本营暴露成了定局。 第253章   我方位置暴露,是以逸待劳等着魔修过来,轰轰烈烈干一场呢,还是趁早撤离,迂回作战呢?修士们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一方说:“我们有这么多人,没有必要怕他们,只消在此布下阵法,等到他们一来,就用挪移阵把他们分散开来,再逐个击破。”   另一方说:“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魔修手段诡谲,不可能贸然靠近,多半会派魔物探路,消耗我们的战力,等到我方疲软时再大举进攻。”   双方各有各的道理,一时争执不下。   殷渺渺一边听着他们辩论,一边在心里分析:修真界里,个人主义是主流,对于修士来说,独行有之,与同伴配合亦有之,团队少时两三人,多时一二十人,但多是为了探寻秘境或围杀妖兽,像这样双方对垒的少之又少。   这一代人,包括她,都是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倒是刚才分析魔修对战思路的人似乎有点意思。她这么想着,慕天光已经问了:“那么,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那人没想到会被慕天光点名,顿了顿才道:“晚辈离门岳不凡,出身北洲凡间定海国,家中世代为军,对于兵法一道略有涉猎。《兵法》有言,‘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魔修知晓我们的阵营,看似是我们被动,实则是我方主动,我们应该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就算不能给魔修一个打击,至少也要试探出他们的实力。”   李心桐听得一头雾水:“啥意思?”   其他人同问:“对啊,你弯弯绕绕的,到底想说什么?”   岳不凡暗暗叹了口气,对修士在这方面的迟钝有了新的了解,把话说得更简单一些:“简而言之,我认为营地必须转移,但这里的阵法并不撤去,甚至要多加几重,以此迷惑魔修,看看他们有多少人,会施展什么手段。”   这下大家都听懂了。   慕天光沉吟着,耳畔听见殷渺渺的传音:“此法可行,试试吧。”她这么说了,他便无条件地信了,言道:“空有阵法无用。”   岳不凡道:“不错,要诱得他们进攻,必须有人在此迎敌,若不然,魔修定然能瞧出是个陷阱。”   慕天光想也不想:“我留下。”   哪有主帅亲自上场诱敌的,岳不凡委婉道:“慕师叔虽实力高强,然后续安排还需要师叔做主。”   “对对。”李心桐拥护,“不就是在这里对付魔修嘛,动脑子的事我不行,打架没在怕的,就让我留下吧。”   吕千秋赶忙道:“我也留下。”   岳不凡更想叹气了:“吕师兄擅长阵法,哪里都少不了你,请不要冒这等危险。”   “不是要用阵法困住魔修吗?”吕千秋振振有词,“我当然应该留下来。”   岳不凡耐心地说:“吕师兄,留在此地看似危险,实则有阵法辅助,短时间内必无性命之忧。”   吕千秋道:“那我更可以留下来了。”   “你烦不烦啊,实力这么差,留在这里送死吗?”李心桐忍无可忍,暴跳如雷,“这是你逞强的时候吗?老老实实听从安排不行吗?”   岳不凡默默点了点头,修士们大多自我,要调遣他们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慕天光皱起眉头:“不必多言,我留下来,你们速速离去。”   岳不凡:“……”   殷渺渺揉了揉眉心,轻轻叹了口气。慕天光实力高强,在归元门乃至整个北洲的威望都不低,可是,归元门对他的期许不止如此。他们希望他能肩负起门派的未来,而这次道魔比试,就是让他刷取声望的最好机会。   然而,慕天光是典型的剑修性子,不惧强敌,更愿意直面敌人而非坐镇后方调兵遣将,何况在他心中,自己辈分最高,也该承担起照顾后辈的职责,尽可能护他们周全。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不免有些犹豫,是该依照归元门的意思让他承担重责,还是任由他随性而为呢?   她举棋不定,不由睁开眼去看他。   慕天光正襟危坐,神色肃然,如出鞘之剑般凛冽。不多时,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抬眸看来,微微一笑。   如初春之光,料峭之余,三分暖阳。   她忽然就有了答案。   他既然有自己的坚持,何必勉强他承担不想要的责任?   归元门的期望,与她何干,她只要叫他高兴就是了。   想到这里,她坐了起来,撩起裙摆走到他身边坐下:“都别吵了。”   大发雷霆的李心桐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吕千秋还要说什么,被她一脚踹到了地上:“让你闭嘴没听见吗?”   “现在是两军对垒,不是擂台切磋,容不得讨价还价。”她语气温和,言辞却十分严厉,眼波扫过每个人,“我不是你们北洲的修士,却也是道修,本是一体。按照规矩,实力为上,在座的各位都没赢过慕天光,我侥幸胜过他一次,论理,该听我的,你们有谁不服气,现在便站出来,我们可以打一场。”   不服气的肯定有,然而慕天光就在她身边,他都没说不服,其他哪能说自己更胜一筹,故而并未出声。   殷渺渺也不需要他们心服口服,只要现在没人反驳,以后她就不会给任何人机会质疑:“看来没有,那就听我说。现在,丹心门的几位道友去收拾东西,御兽山的道友,请借出你们能负重的灵兽背负伤员。吕道友,请你和其他几位阵修继续在此布下阵法,而后择一留下,其余人一道离开。”   她的语气平缓有力,不容反驳。吕千秋犹豫了下,坚持问:“那么谁留下?”   殷渺渺点了三个人:“除了一个阵修,再加上李心桐、王道友、孙道友,四人足矣。”除了李心桐外,另外两个人也是在挑战赛上有着出色的表现,论战斗力绝对不差,在阵法的保护下与魔修周旋,绝对不成问题。   慕天光虽然不解她的安排,但十分信任,始终没有说话。   她又道:“岳道友,你找三人和丹心门、御兽山的道友先走一步,选择合适的地方转移,不要太远,我们必须时刻留意这里的情形。”   岳不凡下意识地抱拳来了句:“末将领命。”说完才察觉不对,尴尬地笑了笑,“晚辈明白。”   殷渺渺莞尔,想了想又道:“冉道友心细敏锐,当能辅助你的任务。”   冉香没有料到自己会被点名,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殷渺渺给她传音:“我知道你很聪明,想来你也发现了,魔修的阴谋不止是影傀那么简单,小心留意。”   冉香的瞳仁微微一缩,继而马上垂下眼眸:“是。”   “其他的人一道走。要是魔修来的人少,我们就把他们全部留下,要是来的人多,李道友等人有什么危险,我们也可以及时营救。”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不必太过担心,照我说的做吧。”   最先动的是御兽山和丹心门,都是三大宗门,是冲霄宗还是归元门发号施令都一样,没什么心理负担就起身开始动作了。唯有归元门的弟子心里头有点别扭,颇有被人骑在头上的感觉,更憋闷的是,他们没什么理由反对,磨蹭了会儿,还是照办了。   半天后,阵法布置完成,大部队开始撤离,往不远处的山上转移。   岳不凡不愧是军旅出身,选的地形十分巧妙,安置伤患的地方十分隐蔽,易守难攻,而不远处是个凸出的峭壁,居高向阳,可以观察到原先阵地的情形,占据了视野上的优势。   在等待魔修袭击的间隙,殷渺渺也没有浪费时间,凭借在挑战赛上的记忆挨个询问了修士们的姓名与特长,而后叫众人依照自己来时的路径,简单绘制了一份乾坤镜的地图,又以砂石荒草做了个沙盘,开始推演魔修进攻的路线。   她只在凌虚阁的试炼之地学过些许用兵之道,真正实战还是头一回,是以十分谨慎,在脑海中反复模拟推算。   夜色降临,东边的太阳变得暗淡,只剩下淡淡的光影。与之相反的是西边的弯月,亮度逐渐增加,皎洁如霜。   静谧之中,慕天光低声提醒:“魔修来了。”   殷渺渺马上推开手里的沙盘,站到了他的身边,举目望去,西边有大量的魔气借着夜色的掩护袭来。   一、二、三……她默默数了数,竟然有二十多只已经成型的魔物。它们未开灵智,不具备分辨能力,只是本能地扑向了有灵气的地方——乾坤镜是绝灵地,有灵气的自然只是依靠灵石支撑起来的法阵。   灵气一被魔气沾染,便变得污浊起来,重新澄清没有那么容易,而阵法要继续运转,必然需要不断抽取灵石里的灵气,时间越长,消耗越大。反之,魔物却可以吸收被污染的魔气,将其化为己用,不但没有损耗,还会有所补充。   这个浅显的道理,所有修士都知道。李心桐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见魔物被阵法困住,只是侵蚀而不能破阵,便一马当先冲在前面,气势汹汹地挥剑除魔。   第一批魔物很快就被清理干净了。   魔修那边,已经有人得出了结论:“阵里有人,但数目不多。”   “很好。”话事的是个金丹圆满的魔修,一身血衣,冷笑着说,“一个也不要放过。”   新一批魔物集结完毕,发起了第二轮攻击。   李心桐等人用了半个小时,将它们斩杀完毕。 第三回,魔修放出了魔鸦和戾魂幡,横冲直撞的飞禽和鬼哭狼嚎的怨魂给李心桐等人带来了不少麻烦,有人不小心被魔鸦啄了一口不说,这样密集的攻击也使得他们没有太多时间调息恢复,支撑起来更为艰难。   殷渺渺思索了会儿,说道:“我们该主动出击了。”   消耗是互相的,道修这边的灵力和阵法在减弱,魔修那头的魔物和魔鸦也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再培育出来的。趁着他们的炮灰不在身边,正是发动攻击的好时机。   行兵讲究的是虚虚实实,既不能让敌人摸不着踪迹,也不能一股脑地暴露自己的目的。兵法里说,“不可知,则敌所备者多;敌所备者多,则吾所与战者,寡矣”,就是这个道理。   “吴道友,我记得你所修的是傀儡术吧?请你和御兽山的几个道友一起,去做一件事。”她简明扼要地说了自己的目的,又叫岳不凡,“我想岳道友应该对这个不陌生,请你一同前去。”   御兽山实力最强横的王错迟迟没有到达,丁辙又受了伤,能用的人只有四个(共计十人,三人未至,一人受伤,两人留守),加上吴、岳二人,以六人之力要完成这个任务,说难不难,说简单也并不简单。   岳不凡思忖少时,答应下来:“我明白了。” 第254章   李心桐等人所在之地的阵法破了。遮蔽视线的浓雾被魔鸦俯冲的力道击散,破出一道不小的口子,有个独眼的魔修眼尖,看清楚里面只有一个女修精神尚且算好,其他人多多少少都带了点伤,鲜血满身。   他还待细看,被破坏的阵法却很快被躲在最后面的修士给复原了,大雾重新聚集,再度阻断了他们窥探的视线。   不过,刚刚看到的情形已经足够了。   独眼魔修说:“大人,差不多了。”   血衣魔修却十分谨慎,动动手指:“先派五个人去瞧瞧,到底是归元门的弟子,不可小觑。”   独眼魔修领命,点了五个人去打头阵。   一开始,破阵的工作还算顺利,可是破解了第二重的阵法以后,里面的动静突然就停了,原本因为破阵而产生的魔气不再溢散,而是被灰雾所遮蔽。   这代表着进入的魔修被阵法困住了。   “呵,果然是饵。”血衣魔修冷笑起来,归元门的阵法是出了名的难搞,先前的示弱不过是想引诱他们真身进入的小把戏,遂懒洋洋地抬起手,“把骨……”   话音未落,头顶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啸声,刺得魔修耳膜发痛,不得不用魔力屏蔽,有个持着臂弩的魔修抬手瞄准,想要射下这只不知好歹的灵鸟。   灵鸟拍打着翅膀,灵活地避开了箭矢,随后鸟喙一张,吐出一个储物袋来,尖利的爪子刺破袋子,里面装着的符箓纷纷扬扬地散落了下来。   “不好,是爆雷符。”独眼魔修似乎有着超乎常人的视力,一下子就分辨出了散落的符箓种类,“不对,还有酸雨符、水雾符……”   说话的速度没有符箓起效的时间快,“砰砰”,爆雷符不断爆炸开来,伴随着腐蚀性极强的酸雨和遮蔽视线的水雾,给魔修制造了小小的混乱——然并未造成太大的损伤,魔修都有防御法器,爆雷符炸开的瞬间就被触发了。   借此机会,灵鸟扇动着翅膀,轻灵地消失在了水雾里。   “大人,往西北方向去了。”独眼魔修的视力没有收到雾气的阻隔,精准地捕捉到了灵鸟消失的方向。   血衣魔修淡漠地说:“诱敌之计,不必理它。”   灵鸟丢下符箓就走,似乎是实力低微,不得不迂回行事。可要是真的单枪匹马,哪里敢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发起攻击,必然是想引诱他们分散实力,好去营救被包围的同伴。   雕虫小技,不足为虑。   眼看对方没有贸然行动,岳不凡就明白这群魔修并非乌合之众,不像修为低的魔修那样会被魔力控制,变得冲动易怒,而是保持着一定的理智和思考能力。   他略一思考,传音道:“按计划行事。”   于是,魔修们发现,那该死的鸟才走没多久,新一轮的骚扰又来了。这回是些很讨人厌的傀儡,特殊材料打造的坚硬外壳使得它们并不畏惧魔气的侵蚀,而从里头射出的箭矢贴着大量爆雷符和烈焰符,有几个倒霉蛋的法器级别太低,直接被炸毁了大半。   那几个魔修心痛不已,暴跳如雷:“大人,这些臭虫没完没了,让我去解决他们。”   血衣魔修也很烦这种没完没了的骚扰,看底下人有不少被激的心浮气躁,摆了摆手:“去两个人解决掉,一刻钟内办不到即刻回来,不要中了他们的计。”   “多谢大人。”被爆雷符炸掉了半只袖子的魔修怪笑一声,身体如烟雾散开,随着傀儡撤离的方向去了。   又有两个魔修忍不住嗜血的冲动,跟着追了过去。   他们当然没能回来。   因为等待着他们的,并不是六个人的小队,而是十几个人的大部队,以少对多,胜负毫无悬念。   有个归元门的修士不禁开口询问:“对付三个人,压根不需要这么多人一起行动,分头办事岂不是更便宜?”   “魔修的手段阴诡狠辣,公平对战本就不占优势,更别说他们手里有能快速提升实力的丹药,极难对付。”殷渺渺缓缓道,“而且我希望尽可能让多的人安然无恙地离开乾坤镜,谨慎是必要的。”   可能在很多年轻热血的修士心里,以多对少太过窝囊,也太劳师动众,但是对于她来说,用最少的时间和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才是上策。   而魔修一共集合了二十四个人,五人被李心桐等人的阵法缠住,三人被杀,还有十六个人……太多了。   必须继续分散他们。   但血衣魔修并不在意岳不凡等人的骚扰,想要成功分散敌人的兵力,必须有人引走主帅——魔修是以实力为尊,一旦坐镇指挥的人消失,其他人就极有可能谁也不服谁,各自为政,如此,进攻的时机就到了。   很巧,己方阵营里就有这么一个合适的人。   天空飘起了雪花。   血衣魔修蓦然色变:“不是法术,是自然现象……慕天光?”话音刚落,一道强悍而冰寒的剑意朝着他们所在的地方来袭,魔修们本能地感觉到了这股力量的可怕之处,不约而同地闪避开来。   “蠢货。”血衣魔修低声咒了句,却没有时间多管他们,忌惮地看着站在山脚下的人。   慕天光黑衣融夜,握着的雪际剑像是一截月光:“来战。”   血衣魔修是蚀骨山的“魔子”,也就是魔君的义子,地位非凡,若非为了大局,才懒得管那些愚蠢家伙的死活——道修习惯了独行,魔修何尝不是,他们比道修更喜欢独来独往,对同道更加冷漠无情。   当下被慕天光一挑衅,他便起了挑战之心,飞身跃下山崖,冷笑道:“呵,我倒是要看看归元门的天才弟子究竟有多大能耐。”   慕天光的回答是挥下了手中的剑。   血衣魔修不甘示弱,袖中飞出一条雪白的链子,细细一看,那竟然是用人骨炼制而成,一根一根浸透了鲜血,含着浓郁的魔气与血气。   两人战在了一处。   群龙无首的魔修则遭遇了又一轮的攻击,凶狠的灵兽窜出来,或撕咬或吐出法术,不着痕迹地把魔修们引向不同的地方,灵鸟故技重施,再次以大量的符箓制造混乱,一刻不停地挑衅着魔修的神经。   不过是群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哪有严明的军纪?血衣魔修没有发号施令,他们便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越来越多的人仗着握有狂血丹,肆无忌惮地追了过去。   他们被引入了提前设计好的陷阱里,即便能以狂血丹提升实力,又这么比得过十几个修士的同时攻击?   所有的战斗都结束得飞快。   殷渺渺算了算,魔修的阵营里只剩下了十个人,而自己这边不仅毫发无损,还因为接连不断的胜利被勾起了战意,所有人跃跃欲试,士气高涨。   “差不多了。”她道,“准备动手吧。”   没有被引开的魔修多少都是有点警惕之心的,同样的花样不会再起到什么作用,是时候打一场硬仗了。   她先发制人,施展了幻象金瞳,趁着他们骚乱未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独眼魔修十分敏锐:“幻术?”   “你的眼睛似乎很有趣。”殷渺渺落到他面前,纨扇轻摇,“我来陪你玩。”   白衣素扇,流光金瞳。独眼魔修冷笑:“冲霄宗的弟子居然也来了,北洲可真是一点脸面也不要了。”   “你们的人都死光了,谁会知道?”殷渺渺扬手放出了火龙。   另一边,岳不凡看见魔修已经被自己这边的人包围,暗暗松了口气,赶紧掉头去往李心桐等人所在的阵法。他们来的正是时候,进入阵法的魔修迟迟不能破阵,气恼之下竟然服下了狂血丹,实力暴涨到了金丹后期,原先布下的阵法快速崩塌着,不久就被攻破了。   他们不得不正面对战,苦苦支撑,已有两人身受重伤。见到同伴前来营救,李心桐大喜:“快来帮忙!”   有了岳不凡六人的加入,一番苦战后,五个魔修被杀了四个,最后一个似乎有特别的修炼法门,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跑了。   “追!”李心桐愤怒地呐喊,“斩草除根。”   岳不凡摇头:“穷寇莫追,现在不是计较一个两个的时候。”   他请四个御兽山的道友带着李心桐等人撤离,自己则和另外一个人重返战场,加入了剿灭魔修的队伍。   血战到天明。   狂血丹的力量的确逆天,原本是筑基期的修士即刻突破到金丹,是金丹初中期的,里可能到后期或是圆满。   道修们第一次直面这样变态的进阶跨度,心中阵阵发冷。好在元婴真君们提前做了准备,御兽山有一个、归元门有三个修士都是隐藏了修为进来的,勉强拉回了一些差距。   但就算是这样,这场战斗还是比想象中困难很多:缺乏和魔修对战的经验、境界差距带来的压制、被魔洲的生物迷惑了心智……即便殷渺渺竭力描补,在正面对战时,这些短板仍旧不可避免地带来了麻烦。   好在前头的忙碌没有白费,到底是人数上占了优势,魔修一个个倒下了。   血衣魔修没在慕天光手上讨到好处,又不想服下狂血丹留出衰弱期,见其他魔修早就死的死、跑的跑(魔修可不讲什么同门情义),自然没有死战到底的意思,且战且退,准备撤离。   慕天光没有追上去,而是加入同伴的战局,加快了战斗的结束。   天明时分,胜负终分。   不算血衣魔修,十个魔修里,死了八个,逃了两个,加上之前零零碎碎除掉的,大约消灭了二十个魔修。而己方阵营里,死一人,重伤六人,轻伤十余人。   殷渺渺疲惫地吐出了口气,第一战就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已经是不小的优势。   这是个良好的开端。 第255章   虽然击退了魔修,但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双方打起来的波动这么强,保不准就已经被人注意到了,此地已不宜久留。   众人强忍着伤痛,立即开始消除痕迹,转移阵地。   大半日后,他们才算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营地里架起了两三个帐篷,让女修进去上药换衣,男修们就没有这个待遇了,找个地方随便躺下就是。   慕天光和血衣魔修的对战中受了不轻的伤,服下丹药以后就一直打坐调息。殷渺渺换了衣衫以后,走过去问他:“给我看看你的伤势。”   他低声道:“我没事。”   “魔气残留在伤口上很难愈合。”她的口吻不容置疑,“蒙别人就算了,蒙我?”   慕天光抿了抿唇,慢慢松开了手臂,露出了腰侧狰狞的伤口。殷渺渺伸手摸了一把,法衣湿漉漉的,都被血给浸透了,不由白了他一眼,用匕首划破了他的衣衫,里面白色的法衣吸饱了鲜血,红得刺人眼睛。   狰狞的伤口上,丝丝缕缕的黑气不断溢散,导致血肉迟迟不能愈合。她用干净的手帕沾了水,替他擦去肌肤上干涸的血渍,再拿出一盒膏药,用手指挖了一小块涂抹上去,清凉白腻的药膏含有特殊的灵草,可以净化魔气,没一会儿就止住了血。   “真不知道你是逞强还是害羞,这样都忍得了。”   “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伤。”他试图安慰她,却起到了截然相反的效果,殷渺渺眯了眯眼睛,找出干净的布条替他包扎伤口。   过了会儿,她问:“还有别的地方吗?”   “其他都是小……”慕天光抬眸望进她的眼睛里,只觉她的瞳仁幽深如潭,莫名危险,便不由自主地住了口。   “慕天光,现在,”她微笑着,一字一顿地,“把衣服脱了,你不脱,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替你脱了。”   慕天光:“……”终究是老老实实地自己脱了。   殷渺渺挥手掷出火焰,焚去了他的外衣,又上上下下寻摸了一遍,给所有的伤口都上了药。他微微窘迫,多少觉得小题大做,然而没敢再劝,任由她的双手游走来去,只是垂着眼眸,遮掩去眼底的波澜。   不远处,其他修士挤眉弄眼交流着。男修们心态比较平和,促狭眨眼的是“看不出来啊,慕师叔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挑眉坏笑的就是“看这架势肯定是野合过了”,笑容诡异的是“这样说来,到底是谁有艳福呢”,巴拉巴拉。   比起男修们看热闹的心态,女修们的心思就要复杂多了。眉眼微垂,满脸落寞的必然是真心爱慕,正伤怀难过,而揪着剑穗或是咬着袖角的多半心存不甘,想不明白就这么个长相不出众,实力亦不过尔尔的女修凭什么得了真心,自己又哪里差了。   还有少许经验丰富的女修,眼角的余光瞥啊瞥,满脑子就一个念头:“靠,慕师叔脱衣服的样子好勾人!真想把他动情难忍的模样,一定很有诱惑力。”   人人都以为自己把眼神隐藏得很好,实际上压根瞒不住当事人。殷渺渺强忍着笑意,替他把伤口处理好,然后说道:“很乖,我要奖励你。”   说完,探身在他唇边吻了下。   慕天光震惊地看着她。   “不够吗?”她有意报复他先前的不配合,捧着他的面颊,在他眼睛、鼻梁、嘴唇和喉结上都亲了下,“那这样满不满意?”   慕天光条件反射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面颊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幸亏在火光的照映下不怎么明显:“渺渺。”   “他们怕你,我可不。”她的语气里带了笑意,“再敢这样逞强,小心我欺负你。”   这样的威胁,慕天光当然不会当真,只是世界上任何一个沉溺于爱河的男人,都不会想要惹自己心爱的女人生气,低声道:“下次不会了。”   他的声音清冽而柔和,像是炎炎夏日在山里邂逅的泉水,清清凉凉,沁得人心头焦躁全无。殷渺渺靠过去,在他耳畔悄声说:“我发现你不止是眼睛好看,声音也很好听,想来世界上的确很难有人不为你着迷。”   慕天光握住了她的手,无奈地叫她:“渺渺。”   她挠挠他的手心,打趣道:“说实话也不行了?你可真难伺候。”   “说不过你。”他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你的伤有没有大碍?”   殷渺渺道:“与我对战的那个独眼应该专门修炼了他的眼睛,对于捕捉动作上有十分敏锐的天分,所以我没和他怎么动手,用别的法子解决了。”   独眼魔修其实是个十分棘手的对手,能够捕捉到百分之一秒的动作差距,因此也就极其容易预判对手的下一步动作,不仅如此,他的眼睛似乎可以辨别灵气的流动,对于破阵也很有心得。   可惜的是,他运气不好,殷渺渺擅长的是无法用眼睛分辨的幻术和魂术,独眼无法发挥真正的实力,被她不怎么光明正大地解决了。   相信失去这么一个特别的人才,对于魔修来说是相当大的损失了。   慕天光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魔修至少还有半数的人,能留下来的实力必然不低。”   “我们人数上占优势,所以近段时间最好避免对战,要不断转移位置,避免被他们发现踪迹,然后……”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个耐人寻味的微笑。   接下来的几天,殷渺渺都随机转移着阵地。   随机的意思是,她转移的时间、方向、距离全都靠摇骰子决定,自己也不知道下个方向会往哪里去,完全凭借天意。   而天道似乎十分眷顾她,三次转移都没有碰到魔修,给了道修们较为宽松的疗伤时间。   五天后,大部分修士的伤势开始好转,灵力透支的李心桐等人也恢复了行动能力,最初因为影傀而受伤的三个修士,也有极大的好转,可以参加战斗了。   局势看起来大好,然未料到,魔修居然出了一个损招。   那天夜里,东北方向出现了很浓郁的魔气,御兽山的弟子派飞禽过去一看,气得七窍生烟——魔修捉住了他们的人,砍去四肢,把人和饲养的魔宠关在坑里,任由他们被啃食折磨。   “太过分了!”李心桐气得浑身发抖,“居然用如此卑鄙无耻的手段。”   大部分人都附和着:“魔修如此嚣张,我们绝不能叫他们得逞。”   岳不凡思索了片刻,沉声道:“魔修虽爱以折磨人为乐,但这种时候,他们不会有这种‘闲情雅致’,刻意折辱我方修士,必是为了引我们过去。”   “去就去。”李心桐牙齿咬得咯咯响,“好歹给他们一个痛快!”   他们既然报名进这乾坤镜,自然有陨落身死的觉悟,对于落在敌方手里的同伴,会心痛会愤怒,但也知道,要是为了他们向魔修低头,是对他们最大的不尊重。   可是,殉道而死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他们被这般侮辱折磨是另一回事。   如果不能营救,身为同伴,至少要给他们一个痛快!   殷渺渺的想法和岳不凡一样,魔修此举肯定是挖了个坑给他们跳,而他们于情于理,都不得不接招。她给了肯定的答案:“去是肯定要去的。”   军心如此,不可逆之。   问题是,该怎么化被动为主动,不使得自己落入陷阱?   她思索了许久,慢慢道:“我有个主意。”   *   土坑里的人彘不断挣扎着,浓郁的血腥味使得饥饿的低阶妖兽愈发暴躁,血盆大口咬住对方的断肢,咔嚓咔嚓咀嚼了起来。   修士的血肉饱含灵气,它们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把美味吞入腹中。而被撕咬的卫不屈已经察觉不到疼痛了,牙关紧紧咬着匕首,利用身体和脖颈的力道,将刀刃狠狠刺进妖兽的腹部。   妖兽被激怒,攻击变得更加暴虐。   山崖上,不少魔修都被这样的场景刺激得兴奋起来,他们看向枯草堆里浑身赤裸的女修,欲情翻涌,立刻扑上去侵犯了起来——和道修能以灵力自控不同,魔力会引诱修士屈服于欲望,所以他们不仅容易愤怒、狂躁、嗜血,也容易被情欲所支配。   被控制住的女修美目圆瞪,愣是一滴眼泪不流,只是凶狠地看着他们,仿佛随时会咬断他们的脖子。   有个魔修哈哈大笑:“我最喜欢你们这些女道修了,看到你们这种表情,真是我人生最大的快事,哈哈哈!”   “我只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女修冷冷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支配我吗?呸!”   魔修大怒,变本加厉地折磨了起来。   然而,有少数人并不被这样的场景所迷惑。有个面色青白如死尸的魔修问:“骨大人,他们真的会来吗?”   被他称之为“骨大人”的魔修是个披着黑斗篷的怪家伙,他抬起头,兜帽里露出的不是人脸,而是骷髅,黑洞洞的眼眶里跳跃着两朵白色的火焰,下颌一张一合,发出古怪的声音:“会,道修最见不得这种事,肯定会来。”   死尸脸魔修说:“这倒是,他们最讲什么情义。”   长生之路孑然独身,就该以进阶长生为首,实力不足时,对强者卑躬屈膝是为了活着,有了强大的实力,何必还要顾念什么仁义道德?真是本末倒置,难不成情义这种东西能有助于飞升吗?   不过,道修既然这么讲究这个,他们就帮帮忙,成全他们好了。   “来了。”骨大人吐出两个字,闪耀着白火的眼睛却看向了天空。   五个御兽山的修士乘坐着自己的灵宠,从高空发起了袭击。灵兽嘴里吐出风刃、火球和水箭,修士则使用着臂弩和弓箭,裹上大量符箓射向了魔修。其中有一个女修直接奔向了土坑,唇间含着一枚造型奇特的哨子,一吹便有阵阵音浪滚来,坑里的妖兽一听就忍不住浑身颤抖,本能地感到恐惧。   死尸脸魔修的面色有点难看,土坑周围布下了陷阱,没想到道修居然压根不靠近,反而直接来攻击他们,而御兽山的驯兽哨又是天然克制妖兽的法宝……啧,怪不得骨大人要提前做些安排,这些道修的确不容易对付。   只是,未免也太小看他们了。 第256章   死尸脸魔修解下了负在背后的棺椁,瞄了一眼搞空袭的道修,推开了盖子,里面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细而幽怨,恨意无穷。然而,出现的并不是魔修们酷爱炼制的魔婴,而是一群奇特的魔鸟。   它们有着鸟的身体和翅膀,却是人类婴儿的面孔,口中发出的鸟鸣就好比婴儿夜啼,听得人寒毛直竖。   “什么东西?”   “这是魔修的婴灵鸟!”   传闻婴儿未曾来到人世就胎死腹中,就会因为不甘而生出怨灵,此时,要是有乌鸦这类喜食腐尸的鸟类吞吃了婴孩的尸体,它就会变成半人半鸟的怪物。   “嘤嘤。”婴灵鸟哀哀叫了起来,犹如婴孩的啼哭,听得人肝肠寸断,悲情涌动。可是它们的动作可一点也不慢,翅膀张开,羽毛耸起,羽箭如雨点般朝几个救人的道修射去。   “小心它的神识攻击。”呼喊的人是伤势才愈的石新,他白着脸,驱使着胯下的灵兽躲避羽箭。   其余修士略略定神,努力不被婴灵鸟的啼哭声所影响,但不管怎么样,婴灵鸟已经牵制住了他们,人就算乘坐骑兽,也比不得天生翱翔的鸟儿灵活自由。何况,与此同时,魔修们已经准备好了反击。   大地束缚阵启动。   御兽山的弟子们感觉到了一股庞大的力量牢牢吸住了他们,好像身体霎时间变得千钧重,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   灵兽发出不安的嘶鸣,竭力挣扎。   “攻击阵眼。”   有个修士丢出只金环,它在顷刻间迸发出强烈的白光,照得魔修双目刺痛,十分难受,另一人抬起臂弩,五箭连射,用爆雷符的强大威力干扰灵力的流动,第三人挥起长鞭,阻拦魔修去修补阵法。   三重干扰之下,阵法运行受阻,他们身上的负重感大为消退,趁机升上高空,拉开距离。   死尸脸修士招呼婴灵鸟跟上包抄,心里却有丝怪异感挥之不去——从得到的情报来看,北洲的修士里好手不少,虽然御兽山的弟子空袭是个不错的办法,然而没道理一个战斗力强的都没有。尤其他们施展的都是驯兽手段,羞辱挑衅的意思多过战斗……   不好!恐怕是声东击西。   可是已经太晚了。   地面轰隆下陷,碎石迸溅,脚下的山头开始土崩瓦解,魔修反应不慢,或是遁逃,或是跳上飞行法器闪躲。而那个凌辱女修的魔修脑子十分灵活,跳上飞行法器之前还记得抄手捞起了不能动弹的女修,重要的人质要是弄丢了,多半要被骨大人惩罚。   可是他忘记了,一旦带上人质,他就会成为道修集火的目标。   慕天光自地下的裂缝里跃身而出,一眼就看到了试图携女修逃跑的家伙,二话不说一剑斩过去。   他的剑气何等迅速凛冽,那魔修根本来不及抵挡,手臂自肩头断裂,鲜血喷涌而出,被这条手臂抓着的女修看准机会,双腿一蹬,仰身借力,顺利从飞行法器上摔了下去。   慕天光挥出第二剑,阻断了其他魔修的支援,同时疾驰几步,张开手臂接住了灵力被封的女修。   雪白的胴体上,可怕的痕迹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抿紧唇角,手中出现了一件披风,轻轻盖在了女修的身上,语气竭力柔和:“坚持住,没事了。”   女修一愣,霎时间,眼眶鼻尖变得通红,大颗泪珠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慕天光冷冷瞥了眼逃走的魔修,强忍下怒火,没有贸然追击,而是趁此机会及时撤退。不远处,吕千秋等人也破解了兽坑附近的阵法和陷阱,顺利救走了奄奄一息的卫不屈。   “不要恋战。”吕千秋飞快抓住怒火冲天的李心桐,“我们意在救人,千万不可冲动。”   李心桐气愤难平,干脆长剑一挥,将坑里的妖兽杀了个片甲不留:“那群杂碎,被让我碰见,否则,肯定千倍百倍还之!”   “快走。”吕千秋赶紧把她拉走。   眼看他们救走了人,死尸脸魔修站在半空,问一身黑斗篷的骷髅:“骨大人,我们不追吗?”   “不必。”骨大人张着空洞的嘴巴,声音喑哑,“计划很顺利,我们走。”   死尸脸魔修不解其意,但恭顺地应下了:“是。”   魔修们陆陆续续撤离。   隐蔽处,殷渺渺静静地看着,直到他们走得一个不剩,才跟上了撤离的大部队,回到了己方的营地。   不损一兵一卒就救回了同伴,这对道修来说无疑是件极其振奋人心的事。火堆旁,负责引开魔修视线的御兽山弟子义愤填膺地痛诉着:“魔修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们不必夸张,只要如实描绘魔修的所作所为,就足以击起每个道修的愤怒,何况还有两个伤痕累累的人质,他们身上的惨状,无一不在挑动众人的怒火。   “魔修做出这样的事,我们决不能善罢甘休。”重伤未愈的石新面色苍白,但眼睛里燃着熊熊怒火。   李心桐大声道:“没错,这事没完,我非亲手宰了那群畜生不可。”   于是,针对如何对付魔修,众人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殷渺渺漫不经心地听着,分神思索此次的计策,说白了,无外乎是“声东击西”四个字:让御兽山的弟子空袭,借此吸引魔修的注意力,而其他人则敛去声息靠近,利用土系法术、符箓以及归元门的奇特阵法,在魔修所在的山体上动点手脚。   如此大费周折也是无奈之举,对于金丹修士而言,想要瞬间摧毁一座山难度还是太大了,不得不花费时间提前布置,要是元婴期,抬手就能挪平一座山头。   但是这条计策真的能瞒过所有魔修吗?恐怕不尽然。   殷渺渺想起他们撤退时的从容,心里的猜测又确定了几分。她闭目思索片刻,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走进了伤患的帐篷里。   被挟持为人质的女修感觉到了有人靠近,睁开眼睛,疲惫地说:“我想休息一会儿。”   “一会儿就好。”殷渺渺半跪在她身边,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势,因为被魔修侵犯,她的丹田里存留着少许魔气,“我这里有一瓶清源露,你用它擦拭身体,可以尽快祛除魔气。”   说着,她把一个玉瓶放到了她的身边,在她耳畔说了使用方法。不堪回首的记忆涌上心头,女修姣好的面孔扭曲了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好像会随时跳起来咬断人的脖子,然而她最终没说什么,只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殷渺渺想了想,语气平淡地说:“道途多磨砺,但有时过于严峻的考验会摧毁道心,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使你保留对事情的印象,但封印住具体的记忆,等到你道心更坚定时才会逐步解开。”   女修好一会儿没说话,殷渺渺也不催,耐心地等待着。   良久,她说:“我叫方菲。”   殷渺渺“嗯”了声。   方菲道:“谢谢你,但我不需要。”顿了顿,坚定地说,“我可以的。”   殷渺渺微微怔了怔,随后笑了起来,温言道:“我相信你,那么,好好休息吧。”   她走出了帐篷,在门口处略略站了站。好巧不巧,慕天光也跟着从隔壁帐篷钻了出来:“你……她……”   “她会没事的。”殷渺渺努努嘴,“他呢?”   慕天光道:“我有一粒‘续肢丹’,已经给他服下了,只是……”   “怎么了?”   “丹药品级不足,只能选择再续双腿或是双臂,很难恢复原样了。”慕天光淡淡叹息。断肢重续时,时间越短越好,丹药的品级越高越好,他手上的续肢丹已经算是上品,可是卫不屈是被人为砍去四肢,远远超出了来对战受伤的范畴,是以无法完全恢复,必然会留下残疾。   殷渺渺安慰道:“失去的肢体可以用傀儡术再造,等到结婴时,还可以重塑肉身。”   慕天光点了点头,对于修士而言,只要不曾真正陨落,未来就会有无数可能。   *   五日倏忽而过。   冉香避开了旁人,寻殷渺渺到僻静处说话:“……就是这样。”   “我知道了。”殷渺渺微微颔首,脑海中闪过无数思绪,新的计划已经有了初步的轮廓,“谢谢你。”   冉香的心情十分复杂,面前的人夺走了自己仰慕多年的男人,戳破了镜花水月的假象,她必然是嫉恨又厌恶的。可与此同时,对方流露出来的强大和敏锐,不可避免地让她升起了些许羡慕和向往。   如此纠结矛盾的两面,导致她必须用极大的自制力,才能避免自己因私情而坏了大事。   “怎么这样看着我?”殷渺渺发觉了她的视线,笑了笑说,“看来你也讨厌我啊。”   冉香一时冲动,脱口道:“恐怕门派里的女修没有谁会喜欢你。”   “我不需要这样的喜欢。”殷渺渺心平气和,“随便你们好了。”   冉香毫不留情地指出来:“你很傲慢。”   殷渺渺想了想,微微笑了起来:“似乎是这样的。”   到了她这个地步,已经不再需要依靠别人的看法来定义自己了,她是谁,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她自己心里有着非常清晰的答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此漠视别人的想法,的确傲慢得不得了。   冉香没话说了。   “还有事吗?”她问。   “大家的情绪很激动。”冉香按下了汹涌的思绪,尽量平板地说,“想要尽快为同伴报仇,杀了魔修雪恨。”   “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他们太冲动了。”冉香皱起眉头,“报仇心切,就容易落入对方的圈套,优势越大,越应该冷静小心才对。”   “你的顾虑很有道理。”殷渺渺点了点头,唇角弯起,“说起来,你不喜欢我,我还挺喜欢你的。”   冉香不悦地看着她。   “你和我当年很像,修士都说实力为尊,殊不知除了修为,思考也是一种能力。”殷渺渺慢条斯理地说,“好好修炼吧,等你结了丹,能比别人走得更远。”   冉香:“……”   “倚老卖老的感觉真好。”她轻笑了声,负手走开了。 第257章   愤怒而激烈的情绪在道修之中弥漫了很多天,不止有一个人提问什么时候可以去剿灭魔修,殷渺渺的回答都是微笑和沉默。   这种态度不可避免的引来了质疑:“素微道友,你的两次计策虽然都很有用,但是,对付魔修,我们不可能一昧使用‘计策’,有时候也需要勇气。”   殷渺渺抬起头,眸中金光闪过。   对方的神情瞬间呆滞,面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接着,他捂住胸口,重重跌坐在了地上,惊魂未定地看着她:“你……”   殷渺渺唇角含笑,意味深长地问:“你的勇气,足够吗?”   回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摁下了出头鸟后,其他躁动的修士总算冷静了一点,再看慕天光都默不作声,心里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实力水平,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嘴。   这个时候,殷渺渺才道:“我们进入乾坤镜的时间不短了,用不了多久,就该是和魔修的生死之战。为此,需要提前做些准备。”时机差不多了,可以给他们找点事做做,也方便她实行计划。   听到即将开始行动,焦躁心急的修士们终于精神一震,专心倾听起来。   “魔修受魔气影响,应该比我们更沉不住气,他们会来找我们的,而我们要做的就是以逸待劳,提前做好准备。”   *   魔修聚集地。   血衣魔修和黑斗篷骷髅汇合了,他看着头骨里闪耀的火焰,问道:“骨长老,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骷髅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诡异,“根据情报,除了归元门的慕天光之外,冲霄宗的素微也在其中,这个女修手段了得,最好想办法除掉。”   血衣魔修皱起眉头:“冲霄宗果然也插了一手,素微……风云会的那个?”   骷髅说:“不错,如果有机会,我会亲自出手杀了她。”   血衣魔修一点也没怀疑对方在说大话,因为这个“骨长老”不是修士,而是绝刹真君用自己的骨头和鲜血炼化的骨奴,配合诡秘的焚灵之火,拥有半步元婴的强大实力。唯一可惜的是它不是活人,无法利用狂血丹提升实力,否则能够直接结出假婴,翻手便能灭掉所有道修。   绝刹真君此次不惜派出骨奴加入队伍,就是打算把北洲的精英弟子悉数消灭,如此,北洲的三个门派必然元气大伤。   这时,魔洲再要有什么行动,可就方便得多了。   “那我杀慕天光。”血衣魔修脸色不太好看,他的伤口到现在还有挥之不去的冰寒感,奇耻大辱,非报不可。   骷髅说:“其他人不重要,他们两个必须死。”   *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着。   以岳不凡为首的五人小队警惕地在夜间行走,月色黯淡,看不清前路,其中一个受了伤的修士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踉跄了一步,似乎绊倒了什么东西,险些摔了一跤。   他怕是陷阱,慌忙低头去看,可是平坦的地面上什么也没有,仿佛方才只是他自己脚软而产生的错觉。   “怎么了?”同伴问。   “没事。”他张望了会儿,神色微松,“腿软了下。”   阴影处,一个影子飞速离开。   敏锐的岳不凡往它离开的方向瞥了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同伴们会意,稍稍加快了脚步。   他们五个人是诱饵,负责引起魔修的注意后,把他们引入布置好的陷阱,因此,既要让魔修跟得上,又不能让他们起疑,分寸必须拿捏得得当。   不久,几个魔修悄悄跟了上去。   岳不凡眸色微沉,握紧了自己的法器。   与此同时,在假营地真陷阱不远处,真正的大本营里,有修士问殷渺渺:“魔修真的会来吗?”   “会。”殷渺渺很笃定。   有了前几次的胜利,大家对她的判断力并不怀疑,各人脸上都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这次要他们好看!”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可大意。”她沉吟片刻,点了几个人的名字,“你们几个,再去检查一下阵法和机关,切勿出纰漏。”   这段时间为了布置陷阱,她把修士分做了几组,临时点了个队长,如今叫出的人名便是各个不同部分的负责人。   听了殷渺渺的话,他们也不嫌麻烦,立刻起身去进行最后的检查工作。   殷渺渺又想了想:“哪位道友愿意跟我去放哨?”   “我跟你去。”说话的是重伤才愈的方菲,她精神气还不是很足,但眼神明亮,流露出女性特有的坚韧之态。   殷渺渺眼波一动,点了点头:“好,再来一个。”   有个御兽山的弟子说:“在下愿往。”   她也道:“好,够了,我们走。”   李心桐关切地问方菲:“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没事。”方菲没有勉强自己笑,神情淡淡。   李心桐还想说什么,冉香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别说了。她粗枝大叶不是很懂,好在听惯了别人的话,乖乖闭嘴了。   御兽山那边,也有个弟子在小声八卦:“石新这小子最近看素微道友的次数很多,该不会是……”   “就是啊,以前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最近能说了很多,没想到被影傀附身真的能有这么大的性格变化。”同伴挤眉弄眼,“不过我看他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石新绷着脸,一脸没有听到的样子跟了上去。   同门师兄弟唏嘘:这小子也是傻,喜欢谁不好,偏偏……不是他们帮着其他门派,实在是慕天光对于北洲的修士而言,就是天上的日月星辰,别人家的小孩,从炼气到金丹,始终没有断绝过的噩梦啊!   不远处,殷渺渺俯身和慕天光说了几句话,他神色微动,然而什么也没有说,默默点了点头:“你放心去。”   她笑了笑,带着方菲和石新转身离开了。   高高的山崖上,殷渺渺注视着西南方传来的动静,打斗的灵力波动不小,应该是岳不凡有意在和他们报信,表明自己已经钓到了敌人。   “看来过不了多久,魔修就会过来了。”她在心里计算着时间,要把人引过来,不好好打一场是不可能的,只有自己这边看起来快要溃不成军了,才能让好胜心切的魔修不顾危险追赶过来。   方菲情绪糟糕,没有闲情逸致聊天,倒是石新说:“道友智计无双,这次肯定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殷渺渺轻笑起来:“是吗?你这样想?”   石新有点不好意思,窘迫地低下了头:“不、不止是我,大家都这样想。”   殷渺渺放柔声音:“你低着头干什么,抬头看看我。”   方菲震惊地看着她,万万没想到这种时候她居然有心思调情,欲言又止。   石新没动。   殷渺渺靠近了他一点,低笑:“你真觉得我的办法好吗?”   “当然好。”石新抬起来,激动地看着她,“你、我们一定可以除掉魔修的。”   “没想到你对我的评价这么高。”她弯起唇角,笑意冰凉,“既然如此,还敢跟我出来,胆子不小啊。”   话音未落,红线离袖,化为火链困住了他,落英掌法使出,如此近的距离,她又是偷袭出手,连续三掌都拍到了石新的胸口。   他吐出一口鲜血,神情震惊:“为何伤我?”   方菲下意识地就要拔剑,可殷渺渺冷冷道:“你不是石新。”   “你说什么?”他一脸不解。   殷渺渺淡淡道:“能变成石新的样子而瞒过慕天光的眼睛,不是幻术,不是幻容丹,应该是传闻中号称‘千变万化’的邪修,席无相。”   *   且战且退,岳不凡和同伴佯装重伤不低,不着痕迹地把人引向目的地。   然而,就在他们快要踩入阵法范围时,几个魔修突然停住了脚步,硬生生地拐了个弯,朝着东北方向的大本营冲去。   与此同时,尾追其后的十来个魔修现身,浩浩荡荡地发动了夜袭。   “这、这是怎么回事?”诱敌的修士目瞪口呆,“他们怎么往那里去了,难道那里是……”   岳不凡沉声道:“应该是我们的营地。”   殷渺渺行事向来谨慎,为了避免他们不敌,落入魔修之手被搜魂出同伴的下落,在他们离开之后,应该会再一次转移了阵地。   “魔修怎么会知道我们的新营地?”提问的修士说着,自己已经有了答案,“莫非是我们的人里有奸细?”   这真是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此次能进入乾坤镜的,无一不是各大门派的精英弟子,修为心境出身皆是上选,怎么可能有人会背叛师门,背叛道统,成为魔修的棋子?   另一人缓缓道:“许是被控魂了。”   这个猜想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同:“不错,魔修手段诡谲,定是如此。”   岳不凡道:“好了,不管事实如何,我们马上回去支援,恐怕这会是一场苦战了。”   *   因为提前有所准备,这次魔修的行动条理分明,“追杀”岳不凡等人的为先锋,后面十人为主力,血衣魔修和骷髅在后方,确定慕天光和殷渺渺在现场才会出手。   第一批魔修用魔物和魔鸦开道,径直杀入了阵法中。   里头传来短兵相接的声音,时而夹杂着道修的惊呼,“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似乎乱成了一团。   后面的十个魔修听了,心中快慰,终于能痛快地杀人了,有两个嗜血冲动强烈,居然直接服下了狂血丹,暴涨修为后冲了进去。   一个道修看见,居然没有逃开,反而狰狞地扑了上来。   被狂血丹影响了神智的魔修没有思考这是否反常,大笑着扑了过去,与对方战成了一团。   *   悬崖上。   石新,不,确切的说是席无相面色微变:“你早就知道了?那你还……是陷阱?”   他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真正的陷阱根本不是岳不凡他们去的地方,而是他所知道的“营地”,真正的诱饵不是那场拙劣的追杀戏,而是他的情报。   好一出反间计!   他不甘:“你到底是怎么识破我的伪装的?” 第258章   席无相极其不甘,他修炼的秘法是一门特殊的易容术,不是从外部修饰改变,而是直接改变骨头和皮肉,完完全全变化成另一个人的模样。   别说是慕天光的破障之眼了,就算是元婴级别的大能,也瞧不出他的样貌是变化过的。如今,他引以为傲的本事被殷渺渺轻飘飘地看穿,焉能不心神大震,错愕难当?   可惜的是,殷渺渺没有向敌人解释自己计划的习惯,虽然答案说穿了非常简单——被影傀附身后并不会性情大变,抑或是失去记忆,最多是情绪消极罢了,她通过李心桐传达的内容是个谎言,其实是个陷阱。   道修之间知根知底,要伪装冒充并不容易,而影傀的“附身后遗症”是个很不错的借口,她赌奸细有七八成的可能利用起来。   席无相果然上了当,醒过来以后没有小心掩饰,急切地表现了自己,意图获取更多的情报,身份自然也因此暴露了。   “你想知道,我不妨告诉你……”她做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张口欲说出真相,可实际上,法术已经酝酿完毕,趁着他被吸引了注意力的时候立即出手。   轰!   两人的招式在半空撞了个正着,方菲被这股力道逼得后退了一步,然而没有退缩,执剑加入了战局。   席无相身为邪修,自有不少保命的手段,当下便甩出一张珍藏已久的上品符箓。   符纸迅速燃烧殆尽,在空中释放出千万柄尖刀,刀身泛黑,淬有剧毒,乃是杀伤力不逊于爆雷符的“千刀符”。   密密麻麻的冷兵器组成了刀墙,挡在了殷渺渺的面前。   席无相知道自己杀不了她们,只是想拖延时间,符箓一甩就脚下生风,转头就跑。   下一刻,金色的牢笼从天而降,又是飞英改良过的鸟笼阵,把试图逃跑的席无相牢牢锁定在了原地。他面皮抽动,不同部位的骨头剧烈变化着,看起来诡异如妖魅:“你居然谨慎到了这种地步!”   这个女人早早识破了他的伪装,趁机利用了一把不说,明明已经胜券在握,居然还小心到提前选好地点布下阵法,防止他逃跑……真可怕。   殷渺渺照旧没有回答,雷光闪现,毫不留情地劈向了笼中的人。   席无相不再有任何保留,拼尽全力反击。   一刻钟后,他被火龙穿过丹田,灵力从空荡荡的腹部流散,鲜血浸透了土层。   殷渺渺对方菲道:“你马上回去,告诉慕天光人已经被我解决了。”   方菲不疑有他,点了点头,什么也没问就离开了。   席无相似有所觉,勉力抬起头看着她:“你……”   殷渺渺一语不发地走上前,把手按在了他的脑袋上,发动了搜魂术。   数息后,被破坏了明堂的席无相晕厥倒地,接着,头颅被扭断,毫无痛苦地死去了。   殷渺渺摘下了他的储物袋,焚毁了尸身,樱桃青衣的幻术覆盖全身,下一刻,她便幻化成了一个面目寻常的普通男修,朝着与战场相反的方向走去。   *   血衣魔修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要是那边真的是仓促应战,怎么到现在为之只有道修逃散,没有自己这边的人追击?事情不太对。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测,一只草编蚱蜢蹦跳着弹到了他脚边,他皱了皱眉:“席无相的传讯虫?”   没有贸然打开,他谨慎地用法术检查了一遍,才打过一道魔气,破解了外部的禁制,一群密密麻麻的小虫子飞了出来,盘旋组成了四个字:“是计,速退。”   血衣魔修咬牙:“果然,骨长老,我们撤退。”   “可能是他们的退敌之计。”骷髅说,“如果是真的,也太迟了,不如借此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   血衣魔修飞快盘算了下,自己这边的人只剩下六七个,与其现在召人撤退,不如就让那些没用的家伙消耗敌人的灵力,等到他们放松警惕时再给出致命一击。反正自己服下狂血丹后就有金丹圆满的实力,加上骨长老,胜算并不小。   修真界里,人数可算不上什么优势,修为才是硬道理!   “就这么办!”   远处,利用伏影术靠近监视的殷渺渺叹了口气。她本打算借用席无相的身份潜入到对方身边,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哪想他们不为所动,白费了一番功夫。   也罢,世事就是充满着变数,没有谁能算尽。故而她只是暗暗惋惜了一会儿,就立刻调整了自己的计划。   两个时辰以后,阵法内的波动渐渐平息了。   对于不少道修来说,这是漫长的两个时辰:大多数人先是经历了魔修的突袭,发觉了有奸细的存在,还没有来得及愤怒质问,自己所在地方的阵法突然变了,并非是寻常的防御阵法,而是杀伤力更强的“七情阵”。   这是一个集困阵与幻阵为一体的阵法,闯入的人会受到“喜、怒、忧、惧、爱、憎、欲”七种不同情绪的影响,可以将心中的情绪放大无数倍。   魔修分两批进攻,先后触发了“喜”和“怒”,因此,最先进入的魔修看到的是狼狈仓皇的道修,见猎心喜,毫不犹豫地向自以为的敌人实际上的同伴发起了攻击。   紧接着,第二批魔修进入,发现“道修”居然没有抱头鼠窜,怒火中烧,也纷纷加入了自相残杀的战局。   只是,道修们没有料到,魔修在纷纷服下狂血丹以后丧失神智,不分敌我,七情阵在后期失去了作用,逼得本来能坐收渔利的他们加入战局,提前出手解决对方。如此一来,虽然在反间计下,他们用较小的代价收割了袭击的魔修,自身仍旧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损伤,实力有一定的削弱。   血衣魔修等人就是在这时发动了袭击。   计划有变又如何?他们对“同伴”是否活着并不关心,只要能够达到目的,牺牲一些人算什么。   血衣魔修的目标非常明确,攻击直指慕天光。   而慕天光的反应也极快,雪际剑横出,险之又险地接下了这一招。   “呵。”血衣魔修冷嘲一声,没有多费时间,直接吞下了舌下的狂血丹,霎时间,浓郁的血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漫开来。   众人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和恐惧,四肢变得迟缓,血管里的鲜血沸腾燃烧,灵力竟然有失控之兆。但是很快,周围的温度开始遍地,寒冷席卷四周,低温大大缓解了四肢百骸的不适,大脑也一个激灵,前所未有的清醒过来。   “是劲敌。”李心桐握住了长剑,把修为低微的同伴挡在了身后。   披着斗篷的骷髅诡秘莫测地出现在他们面前,黑洞洞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个人——目标不在,那就全杀了吧。   嘎达,嘎达,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数个棺材,一具具白骨从里头爬出来,顷刻间便出现了一支百人的骷髅军队。   李心桐挥剑斩去,白骨被秘法炼制过,寻常的法器竟然不能伤它们分毫。   不仅如此,那个骷髅随手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道修,露出黑袍的腕骨闪着幽蓝的光点,其中有一朵飞到了被抓之人的手臂上,下一刻,蓝色的火焰就从他身上燃烧起来,以不可阻挡的势头焚遍身体。   眨眼间,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修士就变成了只剩下骨头的骷髅,浑身血肉都被烧成了白色的粉末,如灰尘飘散在地,难闻的焦臭味溢散开来。   这样的场景太过骇人,以至于短瞬内没有一个人反应得过来。   慕天光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骷髅有如此强大的实力,当机立断:“都退开!”   “想得美。”死尸脸魔修冷笑一声,召出自己的婴灵鸟和尸奴,把道修团团包围。   骷髅漠不关心,伸手去抓挡在最前面的李心桐。她看清楚了,原来骨头上的蓝色光点不是光斑,而是一簇簇小小的火苗。   一股阴寒的冷意袭面而来。   “躲开。”橙红色的火焰窜起,吞噬了蓝色的光焰,殷渺渺持着红莲,面色不变,“你们对付不来它,都专心对付魔修。”   不知怎么的,她一来,众人心里就定了,己方的人数至少是对方的两倍,他们固然有境界压制,然而自己这边可以二对一,就不信耗不死他们。   李心桐退让了几步,反手砍向了离自己最近的白骨。   道修们很快找回了自己的节奏,把伤患和不善战斗的人包围在内部,战力强的挡在最前面,与白骨尸奴战斗在了一起。   殷渺渺忌惮地看着骷髅,毫无疑问,对方掌握的是另一种异火,威能不在地火之下,绝对不易对付。   而她的火焰同样吸引了骷髅的注意力,它说:“又多了一个必须杀你的理由。”   殷渺渺没有说话,神情凝重:骷髅不是活人,所以没有丹田,也没有紫府,而魂术和幻术都是针对神识才能起效,对它怕是无用。   面对这样的敌人,她唯一能依仗的只有地火。   形势大大不利。   换人对战?不现实。慕天光被血衣魔修牵制住了,其他人的能力都不足以和这样的强敌交手,只有她能用地火一试。   想清楚了利弊,殷渺渺没有再迟疑,抢先出了手。   炽热的烈火自红莲花蕊出涌出,带着磅礴的气势袭向来人。骷髅没有法器,骨头就是它的武器,它横着手臂,竟然以自己的骨头拦下了地火的力量。   幽蓝的焚灵之火和亮红的地心之火正面交锋,竟然谁也不输给谁。   殷渺渺暗暗心惊,地火虽然生长在地底深处,却不是什么阴性之火,反而炽热霸道,再坚硬的岩石都会在高温下化为熔浆,没有什么能阻挡它的脚步。   而对方的火星星点点,微弱平淡,居然有不输给地火的力量。   这是什么奇火? 第259章   骷髅用的蓝火名为焚灵,是只在没有活人存在的地方才会出现的诡异之火,极寒极阴,能轻而易举地摧毁魂灵,因此得名。也正是因为这种奇特的性能,绝刹真君得到它以后没有吸收为己用,而是用自己的鲜血和骨头炼成了奴,让焚灵之火依附在白骨上,成为所向披靡的大杀器。   它和地火碰撞的刹那,强大的力量震荡开来,附近的修士只觉胸口被无形的铁锤击中,情不自禁地吐出口血来。   骷髅没有动作,只是忌惮地看着她,桡骨上的蓝色光点黯淡了不少。   殷渺渺一招试探下来,发现它比想象中还要棘手,也不敢贸然出第二招,一边戒备着一边思索对敌策略。   骨奴这种生物她并不陌生,是魔修惯用的手段,低等的骨奴就是用普通的尸骨炼成,不会思考,只会履行命令,不会感到疼痛与退缩,即便被打断了骨头,也会重新拼凑起来继续攻击。而高等的骨奴是以修士自己的骨血炼化,可以拥有部分主人的能力,并且有一定的思考能力,相当于是主人的半身。   这个骷髅能够召唤白骨军队,应该复刻了绝刹真君的法术,焚灵之火则是它后天得到的“装备”。   就在这时,骷髅主动发起了攻击,它想明白了,自己是不死生物,就算骨头被打碎了也可以很快伤愈,而对手是血肉之躯,会流血,会消耗灵力,也会死。   红莲自指间翻过,烈焰灼灼,如火龙咆哮着挡住了骷髅的脚步。   它不甘示弱,把蓝色的光焰聚集在了桡骨上,死守着不肯退步。   双方正僵持不下的时候,殷渺渺突然用身法闪避到一侧,而迎面冲来的火焰已是离弦之箭,不可避免地扑向了她背后的人。   “啊。”被误伤的魔修只来得及尖叫一声,整个人就化为了灰烬。   骷髅不为所动,借此机会缩短和殷渺渺之间的距离,蓝火又一次朝她涌去,宛若涨潮时来势汹汹的海浪。   殷渺渺沉下心,凭借火焰的寒气预判来袭的位置,再以繁花弄影身巧妙地避让,闪身到骷髅的背后。   骷髅感觉到了,袍袖后挥,调动火焰反击。可是,当焚灵火到达指定位置时,她早就不在那里了,它再度扑了个空。   红莲只有玫瑰大小,殷渺渺把花茎夹在指间,不慌不忙地打出落英掌法,灵力和火焰卷裹在一起,重重拍向了骷髅的肩胛骨。   咔嚓。   骨头传来断裂的声音。   “这种程度的伤害,对我是没用的。”它阴森森地说着,右手按住左肩,竟然直接卸下了自己的一条手臂,反着装了回去,“看你这次往哪里跑。”   左臂反装,后背的攻击死角瞬间消失,殷渺渺暗叫不好,毫不犹豫地拉远了距离。   战局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   同一时间,李心桐等人陷入了苦战。   在对付其他魔修时,他们凭借阵法和掩护,好歹能够轮流调息会儿,可是现在,魔物、白骨、婴灵鸟、尸奴的大军团团包围住了他们,想要越过障碍,击溃躲在后面的主使魔修谈何容易?   旧伤不愈,又添新伤,灵力消耗得越来越快,补灵丹的效果却越来越微弱,再这么下去,很快就会被耗得油尽灯枯。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有老练的弟子沉稳地说,“我们分成几组,两人掩护,一人去解决操控的魔修。”   这个提议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同,各人自发与邻近的人组成小队,配合着往前推进战线。   *   慕天光这边也不容乐观。   血衣魔修是蚀骨山的魔子,修为本就不俗,又服下了能提升境界的狂血丹,这段时间内,实力堪比金丹圆满。   饶是把雪际剑从右手换回到了左手,慕天光也只能被动接招,无法扭转局势。好在他并不着急,狂血丹带来的提升是有时限的,效果一旦消失,就是最佳的反攻时机。   这一点,血衣魔修心知肚明。他在服下丹药的刹那就明白,不要多思多想,不惜一切代价,尽可能得在最短的时间里杀掉敌人。   黏稠的血海在他脚下出现,猩红的海面缓缓上升,无数尸骨漂浮其上。   “啊啊啊!”血衣魔修张开双臂,发出长啸。   他的皮肤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痕,宛若摔碎的瓷器,可是与常人不同的是,裂开的血肉里没有一丝血液,反倒是血海被无形的漩涡吸引,接连不断地涌向他的身体。   皮肤脱落,红色的肌肉暴露在空气里,鲜血灌体,筋骨被迅速撑开,转眼间,血衣魔修就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怪物。   慕天光神色凝重:“血魔……”   白雪被鲜血覆盖,消融在了翻涌的红海里。   *   骨奴的弱点是头骨。   传闻中,骨奴之所以可以行动,是因为在它们的头骨里藏着死去的亡灵,一旦栖身的头骨被摧毁,亡灵就会无家可归,骨头就会失去操控者,重新变回一堆没有用的东西。   殷渺渺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未到灵魂的地步,难以判断真假,不过骷髅的眼睛里跳跃着的火焰会根据它的情绪而变化,她认为可以一试——毕竟蓝火是由它操纵,那么完全没有必要和火焰硬拼,直接解决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骷髅十分小心,没有给她动手的机会。   殷渺渺决定冒个险。   地火再度充当起了锁链,将骷髅团团围住,一正一反两条手臂被死死捆在它的身侧。骷髅正想以焚灵之火相抗,却见殷渺渺伺机近身,直取它的头骨。   不好!   它的反应也极快,眼看短时间里挣脱不了,双肩一沉,全身的骨头噼里啪啦往下掉,竟然自我分解了。   大大小小的骨头落地,地火锁链自然失去了作用,于是拐了个弯,箭矢般冲向了骷髅的额骨。   啪啪啪。落地的骨头似乎有了生命,闪着蓝色火焰的肋骨一马当先,交织组成了盾牌,把头骨掩护得结结实实,脊椎骨竖起,腰骨接上,属于双臂双腿的骨头也飞快就位。   现在,骷髅的样子看起来十分诡异,胸前空荡荡的,肋骨变成了一顶奇特的帽子,戴在了头骨上,牢牢护住了它的死穴。   殷渺渺十分头痛,这种能自由组合的怪物真的是太作毙了,地火的力量如此霸道,绝不可能瞒过它的感知偷袭成功……要是她师哥在就好了,和光同尘的剑法,说不定能够悄无声息地接近,一击必杀。   一念及此,躲藏在袖中的蝴蝶震动了下翅膀,停在了她的手心里。   *   不算血衣魔修和骷髅,跟来的魔修共有五个,其中两个被道修顺利杀死,一个被重伤,一个服下了狂血丹,正在慢慢消耗。   唯独死尸脸魔修毫发未损,他似乎特别擅长炼制奇怪的魔物,婴灵鸟被消灭了,还有尸奴,尸奴死的差不多了,又从个棺材里放出了只红毛僵尸。   有人忍不住骂了句脏话:“真他娘的难对付。”   岳不凡倒是沉稳:“别慌,和他耗,我们人多。”   这句话并不能安慰到同伴,大多数人已经坚持了大半天,灵力难以为继,伤者在不断增多,有两个伤重陨落,还能坚持的也差不多是强弩之末。可是反观对方,哪怕只是金丹中期的修为,依靠着层出不穷的奇特生物,居然生生把他们耗成这样。   “看来你们已经不行了。”死尸脸魔修僵硬的脸上拉出一丝诡笑,“真是让我失望。”   众人的面色都不太好看。   岳不凡低声说:“别管他说什么,抓紧时间调息恢复,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了,不信我们对付不了。”   死尸脸魔修好像听见了,哈哈大笑:“是吗?你们试试看!”说着,一口吞下了准备已久的狂血丹。   他的实力提升到了金丹后期,而后,两个沉重的棺材被重重丢到了地上:“你们看这是什么?”   不少人霎时色变。   棺材里爬出来了两只金丹初期的僵尸。   “看你们怎么办!”魔修放声狂笑。   狂血丹对于其他魔修而言,只是能短暂地提升自己实力,对他却不然,金丹初期的他只能操控一具同境界的尸体,可是到了中期,有了境界的压制,他就可以操控三具初期的尸体。   他们死定了!   局势一下子扭转,道修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李心桐深吸了口气,大声道:“怎么办?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话音刚落,半空中突然冲下一道矫健的身影,体型如马,长相似狗,朝天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吼声:“吼!!!”   “红犼,难道是……”   接着,又有一貂、一蝎、一鹫突破残留的白骨大军冲了进来。   御兽山的弟子大喜,异口同声道:“是王师兄!”   王错,御兽山的天才弟子,不过金丹初期就收服了诸多高阶妖兽,论起混战,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   “道友,我们来迟了。”说话的却不是王错,而是另外四个修士,他们风尘仆仆,然而灵力饱满,正可一战。   不错,来的人是迟迟未能和大部分会合的道修,他们传送时离得远了,本想第一时间去南边集合,没想到遇到了一支小规模的魔修队伍。双方打打退退好几天,中途吸引了若干同伴,拼着陨落几人的代价,把那几个魔修尽数杀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李心桐笑容满面:“不迟,刚刚好!”   王错抱着油光水滑的梦貂,冷冷地看着魔修:“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战局顿时扭转。   *   血魔非常难对付,剑气砍在他身上,不过一息就能愈合,无论是战斗力还是痊愈能力都是慕天光见过的最厉害的存在。   他的战意被彻底点燃了。   狂风呼啸,暴雪已来。 第260章   风雪忽至。   寒冷的气流随着雪际剑的挥下侵袭而来,气温瞬时下降,鲜红的血海结起了冰,转眼间,起伏的波涛就被冻结成了光滑的冰层。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鹅毛大雪,不久就在海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霜雪。   变身成了血魔的血衣魔修感到了久违的寒冷,无处不在的寒风破开他的血肉,钻进他的骨头,似乎要把他藏在体内的五脏六腑都给冻结。   这就是传闻中的《易水剑》吗?既是心法,又是剑法……果然名不虚传。血衣魔修想着,却没有多犹豫,趁着狂血丹余力未消,攻击得愈发狠急。   慕天光心如止水,凝神出招,一剑又一剑,威力竟然不断在攀升。   细雪初来如梨蕊,去时雪满昆仑台。   剑出无回人踪灭,六出花里红梅开。   这是外界对于《易水剑》点评,恰如其分地点出了其特性:愈战愈强,有来无回。   狂血丹带来的力量在缓慢地流失着,雪却是越积越厚,已然没过了小腿。   不知不觉间,形势在扭转。   *   殷渺渺选择了和骷髅近身缠斗。   烈焰在掌中燃起,如繁花落英般掠出道道光彩,下颌骨、颈椎、锁骨这些靠近头骨的部位频频受到攻击。   想要阻挡她,骷髅就必须把焚灵之火调动到附近,可是这些部位离头骨太近了,蜷缩在里头的亡灵很是不适,干脆就拆了其他部位的骨头,严严实实地把自己的脑袋保护了起来。   “缩头乌龟,成全你。”殷渺渺冷笑一声,红莲旋转,扑向它的地火拐了个弯,气势汹汹地扑向了操控僵尸的死尸脸魔修。   你的防御无懈可击,好,那我就不和你打,收拾其他小卒去,看你能躲到几时。   骷髅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这边的人被消灭,殷渺渺一转移对象,它便腾出两根骨头来,蓝火飞舞,接住了地火的攻势。可是如此,它的防御自然而然地出现了短板。   殷渺渺一心二用,一边和焚灵之火周旋,不叫它归位,一边看准了防御的薄弱处,发动了猛烈的攻击。而骷髅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召回焚灵火,自己的人手坚持不了多久,出手襄助其他人,自己的实力就难以和敌人抗衡。   思量再三,它决定稍微冒点险,按照原计划牵制住殷渺渺,因此没有收回骨头,反而以攻击代替防守,一口气放出了大部分的骨头攻击她,自己只留两根股骨守卫头颅。   一时间,殷渺渺被闪耀着蓝色火光的骨头包围,粗壮结实的胫骨从左右两侧攻击她的腰部,零碎的十根指骨宛若暗器,自四面八方刺向她的胸背。   这招以攻代守取得了非常明显的效果。   殷渺渺失去了战斗的主动权,不得不用弄影身频繁避让,实在躲不过的,还要用地火组拦截。   骷髅十分满意,头骨里跳动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它在思考,要不要就这样乘胜追击,一口气把她拿下?虽然这样头骨会落入孤立无援的状态,但敌人被缠住,不可能腾出手来攻击。   而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尽快收拾掉她才能去援助魔子,慕天光似乎很不好对付。   它下定了决心,不再保留实力,全力进攻。   殷渺渺的鬓边流下了冷汗,如此密集而疯狂的攻击,她也是生平第一次遇到,而且每一根骨头上都带有能造成极大伤害的蓝火,必须要她集中全部的精神才能抵抗。   可是她偏偏不能集中精神。   骷髅身边没有了防守,是最佳的偷袭时间。   她冒了这么大的危险诱敌,绝不能把机会放走。   眼角的余光确认了对方的状态,殷渺渺分出一缕心神,驱使着透明的蝴蝶慢慢靠近。   它的注意力全在她的身上,没有发现。   就是现在!   骷髅什么也没有感觉得到,可是突然之间,一股极强的不祥预感袭来,它心知不好,想也不想就召回了一半的骨头。   然而太迟了。   蝴蝶落到了它的天灵盖上,化为一道毫无杀气,却又威力极强的剑意,直接洞穿了它的额骨,伤到了它最致命的地方。   嘎啦。   顶骨开裂,雪白的骨头上出现了斑驳的裂纹。它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殷渺渺,咬牙切齿:“去死吧!”   既然要死,那就一起死。   顷刻间,焚灵之火光焰高窜,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视野内所有的事物都消失了,只剩下这明亮而诡异的蓝光,在视网膜上留下了一片虚无的光影。   短暂失明了吗?殷渺渺紧紧闭上了眼睛,可是光线太过刺目,直接穿透了薄薄的眼皮,烧灼到了她的眼球,泪水不受控制得流淌下来。   这就结束了吗?没有。   焚灵之火的力量不止如此。   它名为焚灵,对肉体的伤害是其次,真正能够烧灼的是灵魂!   纵然地火将她围裹成蚕茧,焚灵之火特殊的力量仍旧伤到了她,无法描述的疼痛自灵魂深处升起,霎时间,冷汗浸透了后背,口中血肉模糊。   她却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   意识开始消散。   红莲深处,沉睡的人被惊醒了。   他睁开紧闭已久的双眸,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她摇摇欲坠的身影。出于本能,出于从未动摇的内心,他想也不想,张开双臂抱住了她,牢牢将她护在怀中。   “这是什么情况?”被爆发的蓝光惊动的道修想来援助,却看到了让他们终身难忘的一幕。   虚幻的身影自红莲的花蕊处徐徐浮现,色若春晓之花,媚如妖狐之态,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奇怪的事发生了。   强大到令他们望而生畏的蓝色火焰没入了他的身体,却没有对他造成什么伤害。而不知何时,悬浮在半空的红莲竟已怒放,明亮的蓝光黯淡下去,化作点点闪耀的星光,似萤火虫般飞向了蕊花深处。   骷髅的骨头四散在地,头骨开裂成两半,没有任何的复活迹象。   “渺渺。”慕天光匆忙赶来,衣衫带血,面容看似从容,实则紧张到没有认出她身边的并非活人。   “她的灵魂受到了伤害,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身边的人说。   慕天光抬起头,怔了怔,对他有点印象:“你是……”   “我叫莲生。”他微微笑了笑,“很久以前,我叫露华浓,住在云光城的沉香阁。”   慕天光记起来了:“是你。”   莲生看着他怀中的人,指尖虚虚抚摸着她的面颊:“本来以为要好久好久以后才能醒,没想到能提前见一面。”   慕天光抿紧了唇角。   “你生气了。”莲生轻轻笑了笑,把她递到他的怀中,“我活着的时候,你就是归元门的天才,如今我死了,徒留一道执念,是你在她身边,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慕天光抱紧她,没有说话。   “我要回去了,下一次醒过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莲生袖手一笑,媚态横生,“你要好好照顾她,不然……”   “我死了,云潋还活着呢。”   慕天光豁然抬头,只见他意味深长地笑着,身影徐徐消散,回到了红莲深处。   *   飞舟里,云潋突然“咦”了一声。   房间里本来很嘈杂,元婴真君们为后续的方案争论不休,任无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偏偏这声听得特别清楚,脱口就问:“怎么了?”   “师妹……”他蹙起眉,手心展开,唤出魂灯的照影,“受了伤。”   任无为差点被他吓死,仔细一看,魂灯的光焰的确黯然了许多:“怎么和当初一样,又是神魂重伤?”   魂灯代表着修士的生死,火焰小代表命危伤重,光芒淡则意味着神魂受创。殷渺渺的魂灯黯淡了不少,很容易分辨是受了神魂的创伤。   昭天真君心中一动,笑道:“道友不必担心,令徒既是为了我们北洲的事冒险,不论受什么伤,我们一定竭力救治。”   任无为现在看归元门很不爽,瞥了他一眼:“哦。”   “说来,素微和天光情意深厚,堪为佳话。”昭天真君半点没在意,一反常态地管起了闲事,“剑纯道友,你们冲霄宗与我归元门世代交好,门庭相当,既然小辈有意,我们做长辈的不妨帮帮他们,促成一段良缘如何?”   任无为“呵”了声,摆了摆手:“我从来不管徒弟的结缘的事儿,她爱结不结,慕天光要是有本事说服她,我保管一句反对的话没有。”   “此话当真?”昭天真君留意殷渺渺有一段时日了,发觉她天资不算绝佳,却也不错,重要的是心性极佳,有谋有略,听说还很擅长经营,要是能嫁到归元门……啧啧。   “你不要觉得这事很容易,你们慕天光也就那样。”任无为懒洋洋地说着,压根不认为这事能成。   是,慕天光样貌好,资质佳,也不是什么寻花问柳的负心人,可是仅仅凭借这些要留住他徒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男人他徒弟见得太多了,对她痴心的男人也不见得少了,有卵用?   然而,昭天真君很有信心。   虽是慕天光乾门的弟子,和他离门没什么关系,但实事求是,他的确是归元门百年来最出类拔萃的苗子,天资绝佳又肯努力,从不骄傲自矜,也度过了最容易夭折的时期,前途无量。   最大的问题无外乎是待人冷淡了点,不过男人嘛,对喜欢的女人冷淡不到哪里去,何况年轻人血气方刚……绝对不是问题。   所以,不是他自卖自夸,十四洲年轻一辈里天才不少,可是论结缘的道侣,没有谁能比得上慕天光。   小姑娘都看脸,相信素微也不会例外。 第261章   莲生的消失就和他的出现一样突然,旁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慕天光怀抱着殷渺渺,确认她只是因为灵魂受创而昏迷,并无生命危险以后,立刻重返战场,清理起碍事的僵尸和白骨来。   有了他的加入,不到半个时辰,战局就被清理干净,一个魔修也没能逃掉。   李心桐张望着四周:“乾坤镜没有变化,看来还有魔修没有死亡。”   “我们一共杀了十个魔修。”半路加入的王错汇报情况。   吕千秋掐指算了算:“我们前前后后大概杀了三十五个,算上这个骷髅和慕师叔对付的家伙,应该还有三个漏网之鱼。”   “渺渺来之前杀了三个。”慕天光微蹙眉头。   众人面面相觑:“那不是已有五十之数了吗?难道这里有谁是假死?”   修士保命的手段多样,气绝后还能复活的例子虽然罕见,却不是不可能,尤其魔修的功法又十分特别,许是以什么保住了性命也未可知。   岳不凡提议道:“我们把魔修的头颅砍下来。”   “好。”无人有不应。   慕天光瞥了眼远处被自己杀死的血衣魔修,心中隐约有些不安,想了想,把殷渺渺和其他伤患安置在一起,嘱咐丹心门的女修们代为照顾,自己则打算去检查一下敌人的尸首。   “慕道友放心。”能被挑选进入乾坤镜的,都是心性坚韧正直之辈,哪怕心情有点复杂,她们也会尽职尽责地完成任务。   慕天光正准备反悔,心中不祥的感觉更盛,寒毛直竖,似乎有极大的危险要降临了:“你们马上离开这里。”   “慕师叔?”大家讶异地看着他。   他沉声道:“快走,不对劲。”   话音才落,地面就剧烈震动起来,山体摇摇欲坠,没一会儿就开始下石头雨。   慕天光肌肉紧绷,不及多想,反手抛出了一件法器,它在半空中旋转变大,迅速变成了一座三层小塔,重重落在地面上。   “金刚塔?!”有归元门的弟子脱口叫出了它的名字,这是乾门赵远山出名的法宝之一,可以抵挡三次元婴真君的攻击。   慕天光抱起殷渺渺,言简意赅:“进!”   众人忙不迭奔入塔内。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血衣魔修的尸身蠕动起来,一根根白骨争先恐后地钻出了筋肉,上头还沾染着没有凝固的鲜血,森然可怖。更诡异的是,这具骨架仿佛有了生命,居然就这样直直“坐”了起来,与人无异,黑洞洞的眼眶死死盯着金刚塔,魔气混杂着血气涌动,气势惊人。   “怪不得叫蚀骨山,太不可思议了……”吕千秋喃喃自语。   “呵呵,杀了我的义子,你们还想活着离开这里?”骷髅发出的声音居然是绝刹真君的,听得人心底直冒寒气。   塔里的修士面上都没了血色:“这下可怎么办?”   元婴真君要对付金丹修士,那可真是动动手指头的事而已,再多的人,再高明的计策也没有用。   可以说,筑基和金丹的差距是十,那么金丹和元婴的差距就有百!   若非如此,十四洲的元婴真君岂会如此之少,连三大宗门也不过区区十人左右?   绝刹真君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立刻发动了攻击。   黑红交织的气流呼啸而来,好比龙卷风过境,所过之处,岩石溃散成齑粉,地面出现深深的沟壑,势如破竹来到了塔前。   金刚塔感受到了这股非同一般的力道,明亮的光芒闪起,塔身微微摇晃,却结结实实地接下了绝刹真君的这一招。   “这应该不是绝刹真君的真正实力。”吕千秋略略放心,“金刚塔应该能挡得住。”   李心桐绷着脸:“挡得住有什么用?他不死,我们出不去。”   慕天光淡淡道:“再等一会儿,我去对付他。”   “可是师叔你的伤……”旁边的人欲言又止。慕天光身上的血腥味浓得惊人,衣角上还有未干的血水滴滴答答落下来,在地上汇聚成淡红色的水渍。   他没有多做解释,拿出玉瓶服了两粒丹药,找了个僻静处打坐调息起来。其他人面面相觑,能劝的人昏迷不醒,现在没人能奈何得了他,只能听从,便也各自坐下调息,力求尽快恢复些许实力。   而在外面,绝刹真君也察觉到了金刚塔的棘手之处,但他并不打算罢手,不过是件法宝,毁掉就是了。   元婴修士的高傲与自信,由此可见一斑。   轰!   第二下,金刚塔还是抗住了,但光芒明显黯淡很多。   吕千秋额上冒出汗珠,喃喃说:“我记得赵师伯的金刚塔可以抗下元婴真君三次全力攻击,绝杀真君不是本尊,应该可以抗下五次。”   砰!第三下。   塔上的飞檐开始破裂,悬挂的铃铛爆开,碎片稀里哗啦地往下掉。   这些响动惊醒了殷渺渺,她挣扎着撑开眼皮,发现意识有些模糊,而且身体不听使唤,想要开口说话也很费劲:“怎、怎么……”   慕天光立刻走过去,握着她的手:“你还好吗?”   唇舌活动艰难,她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坚持问:“外面……”   慕天光犹豫了下,实话实说:“应该是绝刹的分身。”   这个答案没有让殷渺渺太意外,她吃力地说:“我的发簪,剑气,师父……”   慕天光怔了怔,拔下了她绾发的白玉簪:“这个吗?”   她点了点头。   他道:“我明白了。”   塔又摇晃了起来,第四下了。   慕天光没有再等,纵身跃出——他不能等到第五次,若是失手,金刚塔还能为其他弟子提供一次庇佑。   “终于敢出来了?”绝刹真君冷笑一声,没多废话,高高抬起了手。   半空中,一只由魔气组成的庞大骨爪凝聚显现,带着泰山压顶的气势朝慕天光盖下。   他本就受了不轻的伤,被元婴期的修为一压,胸口气血翻涌,血水止不住得自嘴角淌下。然而他不为所动,握紧了手中的雪际剑,倾尽全力使出了自己最强的剑招。   狂风咆哮,暴雪片片。   绝刹真君面露不屑,挥手按下,肆虐的风雪被骨爪握住,一寸一寸冻结了起来,竟然在几丈外就被遏制住了。   就在这个刹那,慕天光激发了白玉簪上的剑气。   过去,他很少听说任无为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个剑修,然而过去籍籍无名,结婴以后也名声不显,仿佛是个全然不值得留意的人。   直到现在。   任无为的剑气和他的人一样,没有任何花哨的部分,无血无光,无声无息,可是……强大到可怕。   绝刹真君的面色顿时就变了,不得不出全力抵挡。   骨爪碰到第一道剑气,就瞬间溃散于无形。   不给他反应机会,第二道剑气接踵而至。   绝刹真君心知不好,避而不接。   太迟了。   咔嚓。剑气击中了他胸前的一根肋骨。   而后,其他的骨骼像是失去了生命力一般,被风吹化成了粉尘,如烟飘散了。   *   魔修飞舟。   绝刹真君喷出了口鲜血,目眦欲裂:“该死!差一点就成功了!!”   他抽出了自己的一根肋骨给义子,又派出了最得力的骨奴,没想到两个居然都陨落在了乾坤镜里。这也就罢了,连他的分身也失败了。最后那道剑气到底是谁的?这绝不是金丹修士能有的力量,是道修里的哪个家伙?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窗外,乾坤镜爆发出明亮的光芒,数道人影闪现——比赛结束,里面的人即将被传送出来了。   “准备动手。”他擦去了唇角的血迹,传音布满整个飞舟,“不必留情!”   呵,他带了这么多人过来,可不是就为了和道修搞什么公平比试。   *   乾坤镜的动静也吸引了道修那边的注意力。   云潋的反应很快:“师妹回来了。”   话音未落,人已掠出飞舟,奔向了乾坤镜下,与此同时,魔修那边的人也发起了进宫。无数魔鸦倾巢而出,将他和传送出来的人团团包围,俨然是要趁道修欣喜放松的瞬间进行偷袭。   云潋的身形如玻璃碎裂,化为无数蝴蝶。   下一秒,冲锋在前的魔鸦在同一时间被剑气撕裂,转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昭天真君见了,一怔:“比风云会的时候又有长足的进步啊……不对……”他想起来了,风云会的时候,云潋是让了素微的,因此他究竟有几分实力,外人根本不曾知晓。   这可是《坐忘诀》,和光同尘,物我相忘,被誉为最接近飞升的心法啊。   他想着,袍袖挥出,一只巨大的手掌凭空出现,托住了被乾坤镜传送出来的诸位弟子,神识一扫,竟然有三十余人,心中大慰。   又见有蝴蝶聚来,云潋已经把殷渺渺接入了怀中:“师妹。”   “师……哥……”殷渺渺扯了扯唇角,“我没事。”   云潋也不管来袭的魔修,径直将她抱回了飞舟:“师父。”   任无为马上凑过来给她检查了下:“果然是神魂受创,行了,别说话,你灵魂虚弱,对身体的掌控力会下降,省省吧。”停了停,不耐烦地说,“什么也别操心,让你师哥陪你休息去,接下来就是我们的事了。”   殷渺渺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转瞬间就睡过去了。   任无为负手看了看外头的战局,魔修果然发起了攻击,昭天真君和坤门门主都加入了战局,和魔修那边的人交起手来。   绝刹的蚀骨山里不止他一个元婴,还有两个长老,这会儿正打得难舍难分。   万水阁的凤舞和他一样没插手,只是帮着把参与比试的弟子送回飞舟,看起来各个都受了不轻的伤,连慕天光都重伤昏迷了。   “叫我找上回那两个,我哪里找得到啊。”他叹着气,神识却牢牢锁定对方的飞舟,没有放过任意一个可疑之处。 第262章   在乾坤镜里,绝刹的实力只有五分之一,可在外面就不同了,能位列魔洲第四,他的实力却不容小觑。昭天真君是归元门里排得上号能打的,也不过是和他战了个平手,竟不能占上风。   坤门门主是个巾帼英雄,牵制住了另一个元婴期的魔修,看其功法特性,应该是魔君里排行第七的森罗山劫命真君。其人身如鬼魅,乍看如一团烟雾,来去无踪,全程默不作声地躲在飞舟里,这会儿一出手,方知其难缠。   所有的法术打过去,全都透过了他的身体,没能造成任何伤害,好像他这个人就是一团空气,根本不存在。   又有一个蚀骨山的元婴修士,约莫是什么长老,和御兽山来的元婴斗在一起,你用灵兽,我用魔物,战局波及了半面天空。   更糟糕的是,魔修的飞舟里一气儿涌出近百来个金丹期的魔修,各展手段,奋不顾身地往道修这边的飞舟袭来。   道修的飞舟里,只剩下了丹心门一个不善斗法的金丹圆满,一个任无为和一个凤舞,其他小辈不过筑基或是炼气,只叫他们在屋里待着自保。   眼看飞舟的结界摇摇欲坠,任无为对凤舞道:“我去,你守。”   凤舞真君问:“为什么不是我去你守?”   “你弱。”任无为实话实说。   凤舞真君挑眉:“你确定?”   “确定。”钢铁直男的回答没有分毫迟疑,并且马上付之了行动。   他召出自己的本命宝剑,冲着下头跳得最欢的几个斩了下去。下一刻,鲜血喷涌,挡在最前面的几个魔修压根没用反应过来,就被剑气拦腰斩断。   过程太快太急,下半截的腿还留在原地,直直站着,上半身却因为前行的动作,噗通一声滚落在了地上,肠子内脏哗啦啦流出来。   这时,他们嘴里才发出惊惧的哀嚎。   凤舞真君本来难看的面色缓和下来,人家是实力比她强,无话可说。   有了任无为的加入,魔修的攻势一下子就被遏制住了。   劫命真君一看,扬手放出了一只巨大无比的毒蝎。它噗通一声落到飞舟上,尾巴高高翘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气体喷射出来,被风一吹,弥漫到飞舟的各个角落。   躲在房间里的低阶修士一吸入便觉恶心眩晕,指甲嘴唇泛起乌青,俨然是中毒之兆。   凤舞真君果断出手,琴弦一拨,音浪滚滚。   毒蝎并没有太强的战斗力,被她的音波击中,没过多久就翻了肚皮,尸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气化,化为缕缕毒烟,变本加厉地笼罩在飞舟的上空,随着空气的流动入侵每个角落。   这些毒气奈何不了凤舞真君,她也有避毒的法宝,可是飞舟里有这么多低阶弟子,哪里能一一顾得过来?   恰在这时,松之秋推开舱房的门出来,手执大椿的枝条,口中默念几句。   少顷,苍翠的枝条上徐徐荡开一圈清气,蔓延到他附近的毒烟不得寸进,反被净化了。   凤舞真君见了,暗暗点头,不愧是闻名十四洲的仙椿山庄,区区一根枝条就能净化这样浓烈的毒素,神木的威力或许比传闻中还要来得强大。   与此同时,魔修的飞舟。   水镜漂浮,面前是个隐匿的身形的人,正对镜子里的另一人说:“没想到神木大椿真的在十四洲,这对我们的计划可是个不小的妨碍。”   “不错。”镜子里的人冷眼看着坠仙崖上的混战,“那个可以用神木之力的媒介,必须尽快除掉。”   那人说:“我亲自动手。”   “必须在他回到大椿身边以前解决。”镜子里的人道,“否则被他借用神木之力,恐怕是你也不能全身而退。”   “我知道。”那人又说,“刚才乾坤镜里的几个小家伙,你注意到没有?”   “怎么?”   “有个熟人,冲霄宗的女修。”那人冷笑道,“一次两次是巧合,第三次总不是了。”   镜子里的人静默了会儿,沉声道:“天意吗?”   “若是让她成长起来,一定会是我们的劲敌。”那人轻声道,“但我们不能直接动手,会被注意到的。”   “让那个人处理吧。”   “也好。”   两人似乎达成了共识。   过了会儿,那人又说:“看来这次绝刹和劫命是要败了。”   “与我们无干,谁胜谁负都一样。”镜子里的人勾起一抹冷笑,“他们越惨越好,最好不死不休。”   “不能让绝刹和劫命死了。”那人十分冷静,“要不然就白忙活了,新上位的人可不会那么好心给他们报仇。”   镜子里的人颔首:“你说得有道理,正好,一截神木最多只能用三次。”   坠仙崖上,昭天真君重创了绝刹真君,正要斩草除根,却见飞舟上突然冒出来个神秘人,抬手丢下了什么东西。   他没在意,直到那东西落地后迅速生根发芽,红茎黑叶,含苞待放的花苞里散出紫色的烟雾。   绝刹真君一怔,马上认了出来,顾不得纠缠,转身就撤:“回飞舟!”   他这声命令贯彻着元婴之力,一下子就杀红了眼的魔修给震醒了。他们一看到坠仙崖上长出了的奇葩,面色顿变,也不管眼前的敌人,掉头就跑。   任无为骂了句:“我日,迷心花!快走!”   松之秋听闻,不退反进,仔仔细细地看了眼飘出紫雾的迷心花,来不及撤退的两个魔修一吸入花香,转瞬间就失去了神智,不分敌我地攻击了起来,不遗余力,只求把对方杀死。   没过多久,两人便纷纷倒地死亡。   迷心花的根系挪动,先美滋滋地吸收了泥土里的鲜血,而后分泌出一种奇特的液体,很快融化了尸首,被根系缠绕后彻底吸收。   不到一炷香时间,地上干干净净,恍若从未出现过。   果然是迷心花。他眉梢微皱,再次借用大椿之力,以纯净至极的木气阻挡住了紫雾的蔓延。   “怎么回事?”昭天真君急声问。   松之秋道:“这是迷心花,其雾气能扰人心智,我只能抑制一时,必须马上想办法封印。”   昭天真君转头看向任无为:“迷心花不是你们冲霄宗出现过的东西吗?”   “是啊。”任无为痛快地承认了,“它的雾气扩散得很快,解决不了也要马上用结界封住。”   昭天真君也没指望他有办法解决,和坤门门主略作商讨以后,迅速布下了强力的结界,终于封住了紫雾的弥漫。   当然,趁着这点工夫,魔修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啧!”没能杀掉两个魔君,又被在自家地盘上放了个大杀器,昭天真君的心情极度不爽,乾坤镜的胜利也不能抚慰他的郁闷,“真是岂有此理,下次非要他们好看不可。”   北洲和魔修的仇,是结定了。   *   殷渺渺此次受伤颇重,朦朦胧胧间感应到云潋就在身边以后,身体立刻放松了警惕,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到归元门了。   有趣的是,她这次睁开眼,既没有看到云潋,也没有看到慕天光,坐在她床边照顾她的人,居然是杏未红。   “你醒了?喝药。”杏未红原在发呆,看到她醒过来以后立刻站了起来,给她端了一碗浓稠的药液来,用的是荷叶杯,自带一根空心的吸管,微微倾倒就能吸吮里头的液体。   殷渺渺含住吸管,很快将一碗药液饮尽。这碗药味道奇怪,效果着实不错,一入喉咙,她便觉得对喉舌的掌控力大大恢复,说话总算没那么吃力了:“杏儿姑娘,怎么是你?”   杏未红说:“少庄主说,你这里没有能贴身服侍的人,就叫我过来帮忙了。”   殷渺渺恍然。   归元门的杂役弟子再怎么样也是修士,只会做些清理洒扫的活计,没有贴身服侍人的说法。而云潋名义上是师兄,飞英亦不是亲姐弟,慕天光更不必说了,数来数去,没有个适合长时间贴身照顾她的。   “多谢你了。”她笑了笑,问道,“我师哥呢?”   “我在。”窗外飞来一群蝴蝶,凝而化人,不是云潋是谁。   殷渺渺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她师哥就是明着避避人,免得落人口实,实则寸步未离:“我睡多久了?”   “半个月了。”云潋走到床边,“你伤得不轻。”   杏未红看看他们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端起药碗往外走:“我去煎药。”   殷渺渺这才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慕天光……”   “他受了伤,不过好很多了,每天都会来看师妹。”云潋先把容易的答了,这才说起后来的事,“……最后借用了仙椿山庄的神木,勉强封印住了迷心花。”   “有人受伤吗?”   云潋点了点头:“有人被影响了。”   殷渺渺叹了口气,脑海中思绪万千,却什么也没说。   云潋摸摸她的头:“师妹安心养伤。”   “我知道。”她闭了闭眼睛,决定暂时不去想复杂的问题,“师父呢?”   云潋说:“和其他前辈说话。”   殷渺渺没在意,以为是讨论魔修或是迷心花的事,浑然不知云潋所谓的“说话”,说是“提亲”更合适。   这是昭天真君的主意。他在回门派的路上,就把吕千秋、李心桐等人叫过来,问起了乾坤镜里的事。   他们七嘴八舌把里头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难免数次提及殷渺渺的计策,昭天真君听着,结亲的念头更强烈了。所以,回到门派,他第一件事就是和掌门说了乾坤镜和魔修的动静,第二件事就是建议他马上和冲霄宗提亲。   “风云会的时候,我和冲霄宗的扶乙聊过,他说素微是凌虚阁的弟子,但刚入不久,显然以前并不算受重视。”昭天真君分析道,“不过,中洲五城的事以后,冲霄宗应该会多注意她,好在她修为还不高,又一直没有回过门派,就算看重也不会超过含光。”   “掌门,我们要是不趁着这个机会定下亲事,等到她成长起来,表现出能执掌凌虚阁的能力,想把人拐过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第263章   虽说修士大多无嫁娶之说,但结缘的道侣也必须面临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在一起之后,住哪儿?同门倒是好说,寻一处便宜的居处即可,若是散修,那也好说,可要是两个名门大派的弟子,就会是个不小的问题了。   一般来说,为了获取更多的修炼资源,修真界默认是随双方中地位更尊贵或是实力更高强的人居住。   因此,昭天真君的提议十分在理,慕天光是掌门之徒,金丹中期的修为,一直都是归元门重点栽培的弟子。殷渺渺却不然,她筑基时籍籍无名,结丹后才为人所知,冲霄宗要提拔她,必然需要一段考察的时日。   能够趁着她现在还未真正被冲霄宗重视,把人拐到自家门派,绝对是件再划算不过的事。   归元门的掌门也十分意动。他已经在元婴圆满卡了许多年,迟迟未能进阶化神,现在大徒弟结婴成功,可以将门派大多事务托付。然而,八门形势复杂,内斗十分激烈,要是能把素微这样心思玲珑的人招入乾门,往后不管是慕天光这个小弟子,还是门内的其他事,都不必他再操什么心了。   “你说得在理。”掌门思索了会儿,不禁笑说,“天光素来不和女修亲近,没想到眼光倒是不差。”   昭天真君道:“趁着剑纯还在,最好就能把这件事定下来。”   掌门行动力很强,没过多久,就借感谢冲霄宗的机会,和任无为提了这件事。   任无为:“……”册那,这么快就来真的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绷住表情,回答得十分坚决:“这种事我是不管的,她同意就行。”   掌门十分为难,亲事由长辈定下再好不过,要他们亲自去问个小辈,难免有逼迫之嫌,思来想去,直接把慕天光叫来了,推心置腹地说:“你和素微的事,有什么打算吗?”   慕天光万万没想到会被自家师父问起感情生活,一时答不上来。   “素微这个孩子,我是很满意的。”掌门温言道,“性子好,能力也强,和你是门当户对,你能和这样的姑娘在一起,师父很高兴。”   慕天光略感窘迫,抿唇不言。   掌门给了他一件法宝:“听说她是神魂受创,这个养魂玉,你就拿去给她。”   “多谢师尊。”慕天光恭敬地接了过来。   掌门道:“你要是能早点定下来,师父心里也就放心了。”   慕天光听懂了他家师尊的言下之意,迟疑片刻,慢慢道:“也还没有多久,不急。”   做师尊要有做师尊的样子,掌门没有多说,回头又把赵远山叫了过去,旁敲侧击地说明了原委,他的大徒弟心中有数,笑说:“我就帮着敲敲边鼓吧。”   飞英和殷渺渺的关系那么好,要是能成,他心里自然也是无有不乐意的。   而另一头,任无为也第一时间和殷渺渺说了这件事:“归元门和我提亲了,诚意是很足的,你就说怎么办吧。”   “咳咳。”殷渺渺在喝药,一听险些没呛死,“什、什么?”   任无为咬字清晰:“我说,归元门提、亲、了!你,慕天光,都搞出这种事了,人家提亲有什么好奇怪的?”   殷渺渺呛个不停,云潋给她拍着背顺气:“师妹慢点。”   “不是,提亲……这肯定不是慕天光的主意。”殷渺渺想了想,大致能猜到是什么意思,“与其说是提亲,不如说是招揽我吧。”   任无为斜睨着她:“你怎么想?”   她实话实说:“我还没有想过结缘的事,太早了。”   “反正我没答应,说听你的意思,你主意大,自己看着办吧。”任无为挥手招了把椅子来坐下,“来,和师父说说,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殷渺渺便将焚灵之火的事说了,又道:“它现在好像被收进红莲里了,接下来怎么办?”   任无为沉吟半晌,说道:“其实,我老早就想和你说这事儿了,你晓得你自己当初收服地心之火的方法不太对不?”   “怎么个不太对?”殷渺渺纳闷。   “一般来说,这种五行之宝收服以后,都是要吸收它们的力量的,把它们的力量化为己用,才是真正属于你的。”任无为瞅瞅她,“你的路子完全就不对,所以我后面才不得不给你弄了个本命法宝来控制。”   对于修士来说,化为己用的才是最实在的,比如指尖莲,养着是不错,但哪有吃进去融入血肉来的便宜?地火亦然,一般的修士会选择收服它,然而慢慢吸收它的力量。等到彻底融合以后,灵力里就有了地火的力量,远比现在用红莲操控方便很多。   殷渺渺记得当初自己和地火的对话,并不想这么做:“我现在不也用得挺好。”   “那是因为你的法宝突然变成了仙器,我才没说什么。”任无为摩挲着下巴,“不过现在看来,说不定各有各的缘法,毕竟人只能吸收一种异火,你有红莲,就都能用了。”   在最初的设想中,水晶莲花就是一个容器、一个控制器,通过它,可以很容易地储存、调配、控制地火的力量,而不是吸收多少用多少。后来,莲生意外献祭,人魂的祭炼使得红莲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化,比如,这次他意外苏醒,在殷渺渺昏迷的情况下收入了焚灵之火,就完全不是法宝可以做到的。   “毕竟是仙器,总归有几分特别的地方。”任无为道,“既然都把它收服了,你就祭炼一番,拿来用呗,两种异火可不多见。”   殷渺渺内视丹田,红莲里,一红一蓝两团火焰泾渭分明,各自燃烧着,并没有出现什么排斥的反应:“是阴阳两种属性的火啊。”   “有阴有阳,才是平衡之道。”任无为挺满意,总算没有白进去冒险一趟,“等身体好了就赶紧炼了啊。”   她点了点头,苦笑说:“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这个急不来,你慢慢养就是了。”任无为说着,挑眉看她,“不过,我差不多就得走了。”   殷渺渺面色不改:“慢走,师哥留下就行。”   云潋轻轻笑了起来。   “我准备把你师兄一块儿带走。”任无为语重心长地说,“你起码得养上一两年吧,总不能让你师哥一直在这儿陪你吧。”   殷渺渺诧异道:“不行吗?我病了。”   “对,你病了,理论上来说是要人照顾。”任无为道,“可是你想想啊,等你病好了以后,十有八九是要和慕天光一起游历的,你师哥跟着你们去?”   这的确是个问题,殷渺渺没做声,心里不大高兴。   任无为揶揄道:“不然我带你一块儿走,咱们回翠石峰养伤去,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我都这样了,你少编排我几句成不成?”   “成成,我不说了,你,跟我出来。”任无为招手把云潋叫了出去。   殷渺渺瞥着他们,老觉得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有事瞒着她:“有什么事不能说给我听?”   “你要静养,不能吵着你了。”   任无为没给她抗议的机会,掀了帘子出去了。回到主院,他问云潋:“归元门是来真的,就差和我商量聘礼了,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怎么想?”   云潋的回答依旧老样子:“师妹想结就结,不想结就不结。”   “我是问你这个吗?”任无为翻了翻白眼,“别给我打马虎眼,我知道你心里门清。”   云潋道:“风月录本就暗合阴阳之道,师妹能和慕天光在一起,没什么不好的。”停了会儿,又道,“师父听见的事,其实不是那样的。”   “不是我想的那样?”任无为咂摸了会儿,哼哼笑了,“行吧。”   云潋又道:“不过结缘而已,只是,师妹大约是不想离开翠石峰的。”   “所以?”   “要是真的结缘,最好叫慕天光来,不然师妹要不高兴的。”云潋道,“或者轮着住也可以。”   任无为琢磨了下,觉得有道理:“金丹要坐飞舟,结婴以后来回就方便了,照你这么说,我得把这事儿拖一拖才行。”   云潋道:“师父进阶化神的话,兴许可以叫他常住翠石峰。”   任无为震惊:“你他妈为了你师妹高兴,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啊,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师妹应该快进阶了,到时候让她和慕天光去游历,待结婴了再提此事也不迟。”云潋自顾自说着,条理分明,显然事事都心中有数。   任无为道:“你师妹不一定舍得你走呢。”   “师妹不过是卧床久了,怕我走了没人和她说话。”云潋微微一笑,“我自会劝她,且待她好些能走动了,再走也不迟。”   “就依你的意思吧。”   那一边,他们师徒前脚刚走,慕天光后脚就来了。   殷渺渺靠在枕上,鬅松的发丝如烟雾落在颊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慕天光走到她床边,犹豫了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今天好些了吗?”   “就那样吧。”她动动手指,慵懒道,“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连个杯子都握不住。”   他将养魂玉拿出来,那是一颗用红线串着的白色玉锁,灵晕闪闪,一看便非凡品:“师尊给你的,可以滋养灵魂,你戴着吧。”   “我这样怎么戴?”她的目光在晶莹剔透的玉锁上转了圈,笑盈盈地说,“你替我戴上。”   慕天光应了声,俯身替她系上了红绳,可是她侧躺着,玉锁刚挪到胸口,就因着重力跌落到了枕上。   她好笑:“给我塞到衣服里面啊。”   慕天光轻咳了声,小心翼翼地拉开她的衣领,把玉锁塞进了她的寝衣里,正要给她整理好衣襟,却听她“哎哟”了一声,忙问:“怎么了?”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她望着他,眼波如水,“要不要放进来暖一暖?”   慕天光:“……” 第264章   可能是被调戏惯了,慕天光的动作微微一顿就恢复了正常,笨拙地替她理好了散开的衣襟:“好了。”   殷渺渺轻声笑了起来,微微抬起手,示意他握住:“从你师尊那里来的?”   慕天光握住她的手,被她拉进自己的被子里,被窝的驱散外面的严寒:“嗯。”   “说什么了?”她好奇地问。   慕天光低声道:“师尊……不反对我们在一起。”   “就这样?”   “嗯。”   他不肯说,殷渺渺也就装作不知道,指尖挠着他的掌心:“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我已无碍。”他握着她的手指,“倒是你,怕是得好好养一段时日了。”   殷渺渺笑了,故意道:“可不是,我师父刚才还和我说呢,这伤啊,起码得养上个一两年的,待我能走动了,便回翠石峰去。”   慕天光怔住了:“你要走?”   “不然呢?”她笑盈盈地问,“留在你们归元门慢慢养么?”   “你伤得颇重,不宜挪动,留下更便宜。”他试图给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殷渺渺不置可否:“再说吧,或许恢复得会比我想得快。”   慕天光一时没有作声,过了会儿,突然道:“你要回去的话,我送你回去。”   “你伤还没有好呢。”她好笑极了,“何况我师父带我回去,哪里要你送。”   他马上就想到了合适的理由:“这次的比试,多赖你们冲霄宗襄助,于情于理,都该上门拜谢。”   殷渺渺再也忍不住,低声闷笑了起来。   慕天光就当她是同意了,心中微松,望着她淡淡笑了起来。   屋里温情脉脉。   “那个……”帘子外传来脚步声,杏未红探出头,犹犹豫豫地说,“该泡药浴了。”   慕天光低声道:“我明天再来看你。”   “好。”她眨眨眼,“我等你。”   又徘徊了片刻,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杏未红见他走了,才走过来把她扶进浴桶里,倒入调兑好的药汁,一丝不苟地拿了更漏计时:“要泡一个时辰。”   热气蒸腾,药汁随着水蒸气覆盖在体表,十分舒适。殷渺渺惬意地闭着眼睛,随口问道:“你这样照顾我,会不会耽误你修炼?”   “不会。”她在旁边的板凳上坐下,托着腮盯着漏壶滴滴答答地淌下水珠,“少庄主说,我不用再修炼了。”   殷渺渺讶异地看着她:“为什么?”   “他说,反正我修炼了也没什么用,肯定是不能结丹的,等到了庄中的延寿果成熟,会给我一颗,我就能多活五十年。”她说着,表情茫然,“所以,我再也不用修炼了,可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殷渺渺大概能够理解松之秋的用意,修士修炼是为了长生,以杏未红的资质,怕是绝不可能成功的,既然如此,不如快快活活地过完这一辈子,也算没有辜负一生。   “那你有喜欢做的事吗?”   她摇了摇头。   “一件也没有?”   杏未红反问:“一定要有吗?”   “大多数人都会有。”殷渺渺温言道。   她认真道:“可我不是修士,我是鼎炉。”   “鼎炉也是人,当然也可以有喜欢做的事。”   “鼎炉最好不要有喜欢做的事。”杏未红说,“鼎炉只是一个工具、一件物品,随时可以被送人,为什么要有喜欢的事呢?没有意义,只会痛苦。”   殷渺渺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杏未红道:“少庄主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去想我喜不喜欢,就不会难过,所以,我没有喜欢做的事。”   殷渺渺问她:“那你喜欢修炼吗?”   她想了会儿,摇摇头:“不知道。”   “修炼的时候,你觉得快乐吗?”   杏未红想了想,答道:“不知道,但我现在很想继续修炼。”   “那你就可以继续修炼。”   “少庄主说,我不用再修炼了。”杏未红怅惘地叹息,“所以我觉得不要有喜欢或者讨厌比较好。”   “他说不用,不是不可以。”殷渺渺笑了笑,“我们不会想做不喜欢的事,想做的事,肯定是喜欢的,他既然答应了你可以做喜欢做的事,那就没有理由反对你这么做。”   杏未红好一会儿没说话,等到又给她添了一次药汁,才突然说:“我就算继续修炼了也没有什么用。”   “或许对于修为来说,是这样的。”殷渺渺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但是,以前是别人叫你修炼,现在是你为自己修炼,为自己做的事,都是值得的。”   她似有所悟。   殷渺渺泡完药浴,实在不想躺回去,便往窗口站了站。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一片连一片,落得整片天空都是白茫茫的,恍惚间让人觉得其他院子的灯火是隔了千山万水,遥远得触不能及。   来时,北洲正值夏季,这会儿却已经是寒冬了。   “师妹。”云潋出现在窗外,替她挡住吹进来的寒风,“不要吹风。”   殷渺渺瞥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问:“你们说完秘密了?”   “没有秘密。”云潋道,“师妹不要生气。”   殷渺渺慢慢走回床上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那你们说什么了?”   云潋道:“等师妹身体好些了,我再和师父一道回去。”   “留我一个人在这儿?”   “师妹要是真的想我留下,我便留下。”他坐到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离开,是想师妹以后可以和慕天光一道去历练。”   殷渺渺长长一叹:“我知道,世上唯有道侣能携手并进,我和师哥……终归是要分开的。”   道理都懂,只是,兴许是幼年时相依为命,又许是有别的什么缘故,她对云潋有一种不合常理的依恋,不忍分离,想要长久地叫他陪在身边。   然而,怎么能够呢?道途总是要自己走的。   此路本独行,师父、师兄、恋人……都不过是萍水相逢,同行一段罢了。   她就是贪心。   “我明白了。”她微笑起来,“师哥和师父回去吧。”   若不然,对慕天光不公平,对云潋也不公平,很多事早早就看得到结局,不过假作不知,自欺欺人罢了。   云潋道:“师妹什么时候回翠石峰,便又能见到我了。”   “师哥不必等我。”殷渺渺望着窗外的大雪,“毕竟,我也没有等师哥。”   “我答应过师妹,不会离开你的。”云潋拿出了人偶,放到她的手心里,“师妹不记得了,没有关系,我记得。”   殷渺渺握住了手里的人偶,沉默了片时,突然问道:“师父的态度有些奇怪,不像是单纯地气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云潋道:“他可能听见了一些事。”   “什么事?”殷渺渺抬起眼眸,牢牢看着他。   云潋想了想,说道:“不知道。”   “师哥!”   “真的不知道。”他认真地说,“我也不知道师父听见了什么,他不肯说。”   殷渺渺要不是没气力,肯定打他:“你耍我?”   “不过是些陈年往事罢了。”他微微笑,“师父执着些什么,师妹又执着什么呢?无论是什么话,什么事,都是过去的事了。”   殷渺渺不作声。   “百年不过一弹指,我和师妹不过是短暂的分离而已,而且,师妹永远都是师妹,不会因为师妹结缘而改变。”云潋问道,“这样不是更好吗?”   她无言,半晌,轻轻一叹:“是。”   她和慕天光能够天长地久吗?未必,一切恩爱会,无常如晨露。   但是,师哥永远是师哥,爱欲不生,无忧无怖。   这样的事,也就只有修炼《坐忘诀》的云潋能够做到。   他道:“师妹觉得为难的事,于我不算什么,不必因此愧疚难过,你高兴,我便觉得高兴了。”   “我现在相信了。”她笑叹一声,“我会让自己高兴的。”   云潋摸了摸她的头,微微笑了。   殷渺渺把自己的人偶拿出来给他:“师哥留着吧,若是你和师父有什么事,我也可以及时感知,早做准备。”   云潋收下了,给人偶系上了一对小铃铛。   “这是什么?”   “是我捡到师妹的时候,你身上留着的。”云潋道,“那天我听到了铃铛的声音,才找到了师妹。”   殷渺渺不大信:“是吗?我都昏迷了,铃铛怎么会响?”   他认真地说:“也许是风吹的吧。”   *   另一边,慕天光和掌门提了要送殷渺渺回门派的事。   掌门当然没有同意,表示她伤重不宜挪动,而此次既是为了归元门才受的伤,怎么都要由门派治好,遂又给了些珍贵的草药打发徒弟送去,中心思想十分明确:伤就在归元门养,我们一定会负责到底。   慕天光转达了掌门的意思,正色道:“师尊说得在理,等你伤好了,我再送你回去可好?”   殷渺渺看他一点没理解掌门的苦心,笑意忍得很是辛苦:“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便省些折腾,在这儿养吧。”   他松了口气,琉璃般的眼眸里流泻出笑意来。   她再也忍不住,侧过身,脸埋在被褥里闷闷笑了起来。   一个月后,殷渺渺的身体好了许多,能够下床走动、自行倒水喝药了。任无为看时间不能再拖,便提出了回门派的事。   归元门知晓他是要回门派复命,自然不会多留,只是承诺肯定会照顾好殷渺渺,叫他放心。   其实,任无为没什么不放心的,慕天光那样就不可能欺负得了他徒弟,连下马威都懒得给,瞅瞅他,语重心长地来了句:“好好加油吧。”   不好好努力的话,大概会被他徒弟甩掉吧。   啧,比起结缘带来的麻烦,说不定是害人家的天才受了情伤更严重?   任无为想着,觉得大徒弟的建议有点道理,进阶化神是不可能的,但是说不定能在出事之前,把修为提高到元婴后期? 第265章   任无为和云潋走后,客院便空落落的不像话,归元门存了结亲的心思,自然不会怠慢,干脆就另外给殷渺渺找了个安静的院子,让她清清静静的养伤。   地方选得也甚是巧妙,在乾门的西北角,和慕天光毗邻而居,他出个门拐弯就到了。不止如此,还特地从外门调了两个杂役女弟子来,叫她们帮着煎药扫雪,掌门、赵远山、昭天真君也陆陆续续送了不少灵材灵药来,态度没得话说。   一时间,归元门里小道消息乱飞,说什么都有,最夸张的便是说他们就要结缘了。这可苦了诸多女修,前不久才从旁人口中知道慕天光“名花有主”,消息还没消化,又听说要结缘,可谓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了。   “姐姐你不知道,最近我们大门口的女修比过去什么时候都要多,要不是说你在养伤不见客,估计你这门槛都要被踏平了。”飞英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外头的“盛况”,乐不可支。   殷渺渺现在关上院门养伤,闲得发慌,很是乐意听些八卦调剂调剂:“看来,我是成你们门派女修的公敌了啊。”   飞英沉痛地点头。   殷渺渺笑个不停,往床畔坐着的人身上扫了眼,打趣道:“可见美色误人呢。”   慕天光和她处得久了,虽然甜言蜜语没学会,却是愈发沉得住气了,闻言只是弯了弯唇角,不见昔日的窘迫。   殷渺渺瞥他眼,也不当回事,真要捉弄他有的是办法,这会儿轻轻揭过,又问飞英:“还有什么新鲜事?”   “姐姐,你就是我们门派最大的新鲜事儿,乾坤镜里的事,我翻来覆去听人讲好几遍了,你快和我说说,那个奸细是怎么揪出来的?”飞英今儿来不止是倒八卦的,也是来听八卦的。   说起这个,殷渺渺却是叹了声,无奈道:“行兵打仗的事我也是头一回做,有太多思虑不周的地方了,亏得这回人少。”   她前世是经商出生,做生意才算是本行,行兵打仗的事,全靠那两年在凌虚阁的恶补,然而兵家好歹也是诸子百家之一,哪能速成,不过学了个皮毛而已。   这次能够凭借自己拙劣的本事坑到魔修,不过是占了修真界个人主义盛行的便宜而已。   “改日若是有空,我便到凡间去一趟。”她将此事记在心里,列上了自己的待办清单。   慕天光却道:“你若是有兴趣,研习无妨,只是莫要耽误了修炼,专程去趟凡间,三五年便荒废了。”   “哎呀,你瞧瞧他。”殷渺渺哪能不知修真界里实力碾压一切,然不肯放过捉弄他的机会,对飞英道,“一天到晚训你们也就罢了,这会儿居然来训我,走走走,看见你就烦,别来碍着我养伤。”   飞英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本正经地说:“小师叔,我姐姐可是受着伤,万事以她养伤为重,你可别碍着她,赶紧回去修炼吧。”   慕天光被他们俩一唱一和噎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一窘,殷渺渺就有点舍不得了,抬手覆住他的手背:“下次再这样,我只好也改口管你叫小师叔了。”   飞英“噗”一口茶喷了出来,忙不迭站起来开溜:“不早了,我走了,明天再来。”说完,也不等他们回答,一溜烟跑了出去,径直往乔平那里去了。   乔平四年前回来时就闭了关,完美错过了和魔修的论道,最近出关就吃了个大瓜,正处于好奇期,非常乐意听飞英叨叨,看他来就笑问:“怎么样,殷道友的伤好些了吗?”   飞英憋不住,张口就是:“我觉得小师叔完了!”   乔平问:“咋?”   “他被我姐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叫他往东不敢往西,感情什么的,真的是太可怕了!”飞英说出肺腑之言。   乔平目前属于对某人有意,但还没有脱单的状态,故而一听就笑:“你是不懂,不过小师叔真的就变那样了?”   “我姐姐是什么人,小师叔他……唉,压根不是对手啊。”飞英唏嘘得很。   在他看来,殷渺渺也就和向天涯棋逢对手,两个人谁也奈何不了谁,但他小师叔就不一样了,就好比是炼气对金丹,一点胜算也没有。   一言以蔽之,惨!   不过,单身狗觉得惨,当事人可未必。   飞英一走,殷渺渺就撑着坐了起来,靠在他肩头问:“欺负你,生不生气?”   慕天光张臂将她揽在怀里,免得她坐久了体力不支,低低道:“不气,你不过玩笑罢了。”   殷渺渺亲了亲他的下巴:“我也不是谁都肯玩笑的。”   “我知道。”慕天光低首看着她,慢慢的,靠近了在她唇上碰了下。   “就这样?”她轻笑。   此时,外头飘着大雪,即便只是下午,天色也昏暗得如同傍晚,这院子又偏,竟是一声人语也无。   殷渺渺拍了拍床榻:“上来。”   “青天白日的……”   她笑个不住:“只是叫你陪我躺躺,这也不成吗?”   慕天光只好陪她躺了下来,肩并着肩望着帐子顶上的云气。过了片刻,他低声道:“渺渺,我不善言辞,方才所言,许是惹恼了你,但是修行一道,最忌杂念。”   这个道理,殷渺渺何尝不知呢?修行最好是云潋那样,世间万物皆是蝴蝶与花,心无挂碍,便无坎坷,又或是像慕天光这样,一往无前,忠于剑道。   然而……她笑叹了声,却说起旧事来:“我师父是剑修,于俗务半点不通,冲霄宗虽说元婴各占一峰,可里头的门道不比你们归元门少,我师哥又是那样的性子,我不管,他们俩还不知道要吃亏,想要清清静静的修炼?做梦呢!”   慕天光怔住了。   “你呀,命真是好,掌门的关门弟子,自然有你师父师兄们给你挡风遮雨。”殷渺渺转过脸,看着他完美的侧颜,轻轻戳了下,“往后也不用愁,还有我护着你。”   我护着你。这四个字平平淡淡,却叫慕天光心里泛起波澜,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蔓延开来,酸如青梅,又甜似蜜糖,他喉咙发涩,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突然觉得自己运道……”殷渺渺话未说完,双唇突然被堵住,他俯身吻下来,手指钻进衣衫里,带着不容忽视的迫切与渴求,她被惹笑了,“怎么了,不是说青天白日的?”   “不喜欢吗?”   她支着头,笑意盈盈:“要我喜欢,你可得卖点力气了。”   慕天光没叫她失望,算上进乾坤镜里的日子,两人也有许久没有亲热过了,他一时情动,很是折腾了段时间,结束的时候,外头下午才扫过的雪又积了老厚。   “你可有不适之处?”闹得时候急切,待结束了,慕天光便有些不自在了。   殷渺渺懒洋洋地瞧着他:“渴了,倒盏蜜水来我喝喝。”   慕天光找了好一会儿才寻到旁边架子里的花蜜瓶,舀了两勺,兑了杯蜜水喂给她。殷渺渺就着他的手喝了,方慢悠悠道:“累了,陪我睡会儿。”   他便灭了灯,拥着她睡了。   半梦半醒间,耳畔传来他低如泉响的声音:“我也会护着你的。”   “那我就等着了。”   *   半旬后,杏未红过来辞行:“我们要回去了。”   先前松之秋是要帮归元门解决迷心花,这会儿事情办得差不多了,自然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殷渺渺想了想,于储物袋里寻了些刻录着法术的玉简给她:“多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这些玉简里录了不少有趣的小法术,也不难,你平日里可以学来玩玩。”   杏未红收下了,又递过去一个玉盒:“你伤着,少庄主不好来探望,叫我把这个给你,是我们山庄的滋元果,有病治病,没病固本。”   仙椿山庄的花果没有不好的,殷渺渺接了:“谢谢你们少庄主。”   “切了泡着花蜜吃比较好吃。”杏未红给出建议,“不然吃着没滋味。”   殷渺渺笑了:“成。”   别离乃是常事,杏未红没有多留,起身告辞了。回到松之秋住的客院里,居然没有见到素来黏人的黄芍和紫娇,不过也和她没什么关系,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翻起殷渺渺给她的玉简来。   正看得入迷,背后有人问:“过两日就要走了,不去九一城看看吗?”   杏未红抬起头来,过了会儿,低声说:“我不认识。”   客院里有两个杂役弟子,这会儿都不在,多半是带着紫娇和黄芍出去了。她不认识人,修为又低,连法器都不会用,就算想去看看九一城,也没办法做到。   “唉。”松之秋对她真是无奈透了,“跟我来。”   杏未红抿着嘴跟过去,却听他道:“我正好要出去趟,你同我一道去吧。”   她愣了愣,急忙赶上去。   可是北洲冬日的雪是终日不停的,她灵力不足,哪能跟得上,踉踉跄跄地缀在后面。   松之秋瞧见了,停下脚步等她,待她过来了,扬手把她揽在怀中,斗篷飘下来,正好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她。   有了他的护持,杏未红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半搂半抱地被他带到了九一城。   仙城有结界,早早把雪花挡在了外头,街道屋瓦上干干净净,一片积雪也无,只结着薄薄的一层白霜。   杏未红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没察觉被松之秋拉进了一家成衣铺子。   时逢李心桐和冉香过来取定做好的冬衣,见着了他,自然要来打招呼:“松少庄主。”   “李道友,冉道友。”松之秋颔首。   李心桐大大咧咧,好奇地问:“少庄主是来买衣裳?这可是女人家的铺子。”   松之秋道:“带家中爱妾来置些东西。”   杏未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松之秋轻轻推了推她,她才后知后觉地捕捉到关键:爱妾?她? 第266章   李心桐等人是三大宗门的弟子,自然不会把姬妾之流放在心上,不过望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松之秋同她们寒暄了几句,便低声道:“有什么喜欢的吗?”   杏未红望着琳琅满目的衣裳,还是摇头。   松之秋便叫了招待客人的两个女修来,叫她们替杏未红选上两身衣服。   做生意的女修听李心桐等人称呼为少庄主,便知道这是十四洲赫赫有名的仙椿山庄,哪怕是个不入流的妾室,也比她们这些底层修士尊贵,自不会怠慢,一件件法衣拿出来给杏未红挑选。   杏未红的心思自来不在穿衣打扮上,身上的法衣也是仙椿山庄的月例,这会儿叫她选,真是太过为难了,磨磨蹭蹭了半天,看向松之秋:“少庄主……”   “要防御好的,颜色清淡的。”松之秋也不奢望她能一夜之间变成爱打扮会撒娇的小姑娘,随口就给定下了。   买完了法衣,又去给她买饰品。   杏未红一进去就看见了摆在最中间的杏花钗,红褐色的茎干,粉白色的花蕊,娇娇艳艳簇笼在一起,满是春日的明媚芬芳。   “要那个。”她指着钗,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松之秋微微笑了:“好。”   买了新衣,买了新首饰,还给她买了些女儿家的胭脂水粉。杏未红修炼百年,记得的只有日复一日枯燥,竟未有过今日这般快活的时光。   “喜欢吗?”松之秋问她。   她犹豫了下,喜欢是喜欢的,可是想到不能修炼,心里又有点失落,交织在一起,说不好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阿红,你至少还有百年寿数,凡人一生也不过七十年。”松之秋道,“世间本不是人人都能修炼的,即便是能修炼,能得道者又有多少呢?就算是我,指不定哪一日也是要死的。”   杏未红低下了头:“你不想我修炼。”   “人生不止是修炼。”   她说:“可我喜欢。”   松之秋顿住了,许久,问道:“就算没有结果?”   她点了点头。   这换来松之秋的一声叹息,心性坚韧,刻苦努力,奈何……命着实太差了些,好在仙椿山庄别的不成,养个闲人还是没问题的。她既是喜欢,叫她高高兴兴过完后半辈子又有何妨,也算是全了百年情谊。   “那便随你吧。”他道。   杏未红惊讶地抬起头,待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以后,嫣然一笑,灿烂至极。   隔日,松之秋启程返回仙椿山庄。   那天是少见的晴日,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夜里就停了,云车拖曳过天空时,阳光照在华贵无比的车厢上,光华灿烂,饶是见多识广的归元门弟子也不禁发出赞叹:“不愧是仙椿山庄,名不虚传。”   云车安安稳稳地过了冬洲,到了梁州的地界。   杏未红不再埋头苦修,趴在窗边看着外头的景色,时不时问一句,松之秋博闻强记,少有他不知道的事,便也耐心地说给她听。   两人这般相处,比山庄里的百年韶光不知亲密了多少。   松之秋道:“等回了山庄,置次小宴,我娶你为妾,往后想做什么,都随你的便。”   鼎炉不过物件,侍妾虽说只能算作附庸,好歹也算是个“人”了,再说修士结缘,道侣各归各,没有插手彼此事务的习惯,有了侍妾的名分,在他身旁便算是头一人,于她而言,应当足够了。   杏未红在仙椿山庄久了,旁的不懂,内宅的事耳濡目染,不清楚也得清楚,闻言点了点头,想着以后能不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是要他来寻自己,倒也觉得高兴。   只是,这种事对别人来说要兴奋多日,对她而言,转眼便忘了,指着远处问:“那个森林怎么是黑的?”   “那是养魂木,算是梁州的特产吧。百年成木,千年成林,只有千年份以上的才能养魂。”松之秋道。   杏未红认真地分辨了会儿:“怎么都长一样?”   “养魂木长到百年,便不会往外长,开始往里长了,年份越高,木质越坚实,过了千年,就会比铜铁更坚硬。”松之秋停了停,见她喜欢听,就想再说一说用途,哪只刚刚张了口就觉得不对劲。   下一刻,一股巨大无比的力量击中了云车。   华贵的车厢顿时四分五裂。   松之秋反应尚且算快,几乎是同一时间就做出了应对,避开了攻击的要害。而杏未红不是主要目标,云车一碎,她跟着坠下半空,只好死死抓住云车的窗框不肯分开。   生死关头,松之秋来不及救她,何况对方的目标显然就是他,杏未红跟着云车掉下去也死不了,反倒能避开一劫,也就没有多管。   就在这时,第二道攻击又来了,松之秋扬手掷出一件法器,两方相撞,居然一下子就撞裂了法器发出的防御结界。   “元婴……”他皱起眉,“阁下是哪位?”   “呵,你不必知道。”对方显出身形,仍旧是虚虚幻幻的一道影子,“算你倒霉吧。”   仙椿山庄的护卫都是金丹后期或圆满,比起元婴是不能,但拖一拖还是可以的:“少庄主快走。”   走有什么用,元婴追金丹不过分分钟的事。松之秋没动,冷眼瞧着:“你的目标是我,十四洲敢对山庄下手的人可不多。”   “呵,你们仙椿山庄仗着大椿就以为高枕无忧了吗?”对方嗤笑,“往日里造下的孽,自然有报应的时候。”   可惜,这番似是而非的话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惯用,松之秋却是脸色都不变一下,绿色的光芒聚拢在他的手心,竟是打算正面迎战。   空中震起一道道气浪,双方交手了。   对于杏未红而言,只能说是雪上加霜——她不会御器,甚至比不得黄芍紫娇她们能自己逃命,一路随云车坠下了半空,跌落在地上也就罢了,偏偏云车的残骸挂在了黑森林的树梢上。   树高几十米,她连炼气期的轻身术都没学会,下不去,又离空中太近,高阶修士的交战波及甚广,气浪一波波冲过来,好比是重锤一下下撞在她的胸口。   法衣倒是有防御的效果,然而,刚才元婴修士的突袭离她那么近,法衣早已损毁大半。   她蜷缩在云车残破的角落里,口中是渐渐浓郁的铁锈味。   咔嚓,似乎是胸骨折断了。   她想抬手摸一摸胸口,突然又觉得肚子疼了起来,痛得眼前一片漆黑,朦朦胧胧间,一个古怪的念头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少庄主说,她至少还有百年寿数,可以和凡人一样过上一生,现在看来……似乎是不能的了。   唉。   原来她就要这么死了。   在生命的最后几秒钟里,杏未红既没有恨意,也没有遗憾,往昔的点滴涌上心头,只有挥之不去的怅惘。   而后,在惊天的巨响中,她慢慢阖上了眼睛。   一刻钟后,突袭的人被松之秋借用的神木之力逼退,消失在了原地。松之秋蹙起眉头,咳出了堵在喉咙里的鲜血。   “少庄主。”护卫慌忙来扶。   “无碍。”他摆了摆手,视线扫过附近,很快寻到了黑森林上的云车,“把其他人人找回来,赶紧走。”   “是。”   松之秋忍着内伤,落到了黑森林的树梢上:“阿红,你……”   声音戛然而止。   好一会儿,他才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尸体尚余残温,气息却是一丝也无了。   她死了,死得这么轻易,这么没有价值。   原来,世间的生离死别,没有几次是真的轰轰烈烈、哀怨缠绵,咽气前还有空闲诉一番衷肠的少之又少,大多数就和她一样,仓促茫然之间,就没了性命。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同一时间,任无为和云潋回到了冲霄宗,在翠石峰待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掌门传去了。   任无为是个直性子,无须掌门多说,倒豆子似的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说了个分明。   旁听的扶乙真君问了几个细节:“放出迷心花的人,和当初柳叶城的可是同一个?”   “我估摸着是。”任无为道。   扶乙真君心中便有了思量,又问:“素微的伤情如何?”   一提起这件事,任无为顿时来了精神,狠狠吹嘘了一番自己的徒弟,末了又点评归元门:“他们的诚意倒是没话说,慕天光也的确出色,算得上是良缘一桩。”   当然,说是这么说,但他这个做师父的心情真的很纠结,一会儿是“我徒弟找男人的眼光就是不错”的欣慰,一会儿又是“妈蛋白菜就要被猪拱了”的糟心,摇摇摆摆,深深感受到了老父亲的痛苦。   而掌门和扶乙真君不像他那么直肠子,几乎瞬间就理解了归元门的算盘,这是打算和他们抢人呢!   掌门面上不显,笑着打趣了几句,等任无为一走,马上就皱起了眉头:“扶乙师兄,你怎么看?”   “归元门的眼睛倒是尖。”扶乙真君因着任无为的缘故,对殷渺渺十分关注,“慕天光确实是归元门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不算辱没了,只是……”   掌门面露征询之意:“怎么?”   扶乙真君道:“我本是看好素微接掌凌虚阁的。”   掌门不禁“咦”了声:“我以为你看好的是连华。”连华便是白逸深,他在磨剑峰做了多年大师兄,积威甚重,在门派内亦有不小的声名,入了凌虚阁以后,很快战败了前人,坐稳了自己的位置。   “连华虽是稳重,却机变不足,少了几分灵敏。”扶乙真君缓缓道,“其他的几个,性子不是太跳脱就是太孤僻,担当不起这番职责,唯有素微,筑基时虽实力不显,可手段老辣,行事果决,又能顾全大局,堪当重任。”   掌门沉吟不语,他对殷渺渺印象不深,难以判断,但见归元门肯下死力气,甚至不惜用慕天光结缘来拉拢,便知扶乙真君所言不虚。   “最要紧的一点,是她心有仁念,中洲五城与她无甚干系,却肯怜悯凡间百姓,实属难得。”扶乙真君对殷渺渺的看好,正是来源于当初中洲五城的约定,执掌一派,固然要果断狠绝,可是也要心存仁善,方能长久。   掌门道:“然她外出历练,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回门派。”   “一两百年的功夫算不了什么,也能叫她多长些经验,提一提修为。”扶乙真君捻须而笑,“等她什么时候回门派,我们该施的恩泽便不能少。”   “就照你说得做。”掌门应允了,“不过,她是否有资格接任凌虚阁,还要等我考校一二才行。”   “这是自然。”   两人相视而笑。   山峰外,云海风起波涌,浩浩荡荡。   故事即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   本卷完 第267章   冬洲的三月,下了小半年的雪冻得严严实实,推开窗户望出去,满是晶莹剔透的冰川。   相应的,天也就愈发冷了。   殷渺渺不怎么适应北洲的寒冬,又有心好好养伤,免得落了病根,且难得不需要费神管事,干脆就给自己放了个长假,天天躲在屋里消遣。   和她不同,冬季是慕天光练剑的好时候,往年的这个时候,他必然是要闭个小关的。不过,今年有恋人陪在身边,自是有所不同,待天色暗透了,他便收了剑,自己的屋也不回,径直往殷渺渺的客院里去了。   北风呼啸,飒飒冰寒,她屋子里却是温暖如春,明明结界就能挡风雪,还要点个炭盆做装点。   慕天光虽然觉得没有必要,但除了修炼一事会提上两句之外,是绝不会多说一句的,横竖修士各有各的喜好,算不得什么。   今儿过去也是一样,炭盆烧得暖暖的,里头煨了两个红薯和一把栗子,散了满屋子的甜香,而她坐在榻上,慢条斯理地往手上抹着什么东西,见他进来了,眉眼就带上了笑:“来了?”   “在做什么?”慕天光坐到她身边。   “抹蔻丹。”殷渺渺说放假不是瞎说,每日不是看看游记话本,就是搞搞美容护肤,怎么轻松惬意怎么来,“哪个好看?”   修真界的蔻丹其实早就不是用蔻丹草做的了,什么奇花都有,加了黏黏的果汁液,抹在指甲上多年不褪色,颜色也多种多样,一溜儿排在水晶盒子里,从浅到深,共有四十来个色号。   慕天光:“……”   殷渺渺也不为难他:“喜欢清淡的,还是浓烟的?”   “淡的。”   这就能去掉一半。   又问,“粉的,还是橘的?”   他指了粉色的那排。   殷渺渺懂了,随手挑了个清淡的裸粉色,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抹起来,闲闲道:“你们北洲什么时候转暖啊?”   “再过一个月吧。”慕天光问,“怎么了?”   “等天转暖,我就要开始恢复修炼了。”她背靠在他肩头,散落的头发扫过他的面颊,“到时候可就没这样的清闲了。”   慕天光道:“你已经躲了半年的懒。”言下之意就是,修炼是应该的。   “怎么,这半年你没享着好处?”殷渺渺扭头看着他,似笑非笑,“我不养病,能叫你夜夜索求,昨儿晚上是谁搂着我不肯撒手呢。”   慕天光抿了抿唇角:“两回事。”   她斜睨着他:“是吗?那我明日就要修炼,今晚上老老实实睡觉如何?”   “好。”他一口答应。   这般痛快,实在很难让人放过戏弄他的机会,蔻丹涂完就干,殷渺渺忍不住去摸他的脸:“真的?”   他避开她的手,平静地说:“自然。”   再亲他一下:“确定?”   慕天光真打定了主意做什么事,是决计不会叫任何人任何事动摇的:“确定。”   殷渺渺逗了他好一会儿,手都伸进亵衣里了,他也就是颤了颤眼睫,再不复当年被调戏时的窘迫,惹得她好生失望:“算你狠。”   “渺渺。”慕天光唤了声,烟灰色的眼眸认真地注视着她,“等你伤好了,与我一道去历练可好?”   殷渺渺好气又好笑,戳着他的胸膛:“居然学会用美人计了,长进了。”   “好么?”他坚持。   “好好好,我不和你去历练,难不成在你们归元门养老?傻。”   慕天光微微笑了笑:“那我们休息吧。”   殷渺渺不言,支颐瞧着他,半晌,忽而一笑:“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我的心法?”   他回想了下,颔首道:“是未提过,怎了?”   “我的心法,”她的唇贴在他的耳廓上,朝他吹气,“叫风、月、录。”   慕天光愣住了。   “你以为,我这半年真的就闲着玩呢?”舌尖舔上耳垂,随之被双唇含住吸吮,青葱般的玉指刮过喉结,她轻声笑,“傻子,我哪天不在修炼。”   他:“……”   她笑盈盈地趴在他的肩头,哄他:“所以,求求你帮我修炼好不好?”   没有谁能挨得住恋人的软语哀求,哪怕是哄人的话,慕天光抬起眼眸看了她许久,只好认输:“好。”   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殷渺渺不紧不慢地喝了药,终于准备开始收服焚灵之火了。   红莲凝现在她的手心,先将地火收回丹田,只留蓝色的焚灵火在莲花内徐徐燃烧,细细分辨,它竟然不是一个整体,而似一朵绣球花,光焰是由无数个细碎的火蕊簇拥起来的。   也因着如此,它没有地火清晰的意识,传达出来的信息分散破碎,全然辨认不清楚。不过殷渺渺不会因此而小觑它,依旧用红莲制住,一个个打出手诀,开始了炼化。   焚灵之火在红莲内待了许久,早就熟悉了她的气息,又无反抗意识,十分顺从地被她炼化成功,变作了她的所有物。   入驻丹田的刹那,地火传来一道意识:“这是什么?”   殷渺渺想了想:“你的同伴。”   “和他一样?”它指的是沉睡的莲生。   “不是,它和你一样。”   地火感受了下,认真地回复:“它和我一样,也不一样。”   殷渺渺怕它们不容,忙问:“讨厌它吗?”   “讨厌是什么?”   “就是想让它离得远远的。”   “没有感觉。”   地火和焚灵之火做了邻居,不觉得有什么不同,自顾自燃烧着,而焚灵之火汇聚在一起,好若花朵一般绽放,也安安静静,分毫不犯,亦不知是忌惮还是无所谓。   殷渺渺自然高兴它们和和气气的,放心地研究起焚灵之火的力量来。   一番试验后,她终于搞懂了“阴”火和“阳”火的区别。地火是阳火,同世界上所有常见的火焰一样,燃烧释放能量,故而可以用它产生的火灵气修炼,可是焚灵火不同,它不“热”而“冷”,是因为它吸收能量。   阳火对付敌人,是硬刚,以绝对的力量碾压,而阴火的原理是吸取敌人的能量,不拘是灵力魔力抑或是其他,一口气吞进,没了能量,万事万物皆会溃散,届时它再把化为己有的力量一放,不费一兵一卒,敌人灰飞烟灭。   焚灵之火乃是阴火的一种,特别擅长汲取神魂之力,看似光焰微弱,实则威力强大,能重创灵魂。因着这重缘故,焚灵火虽珍贵,于人却十分鸡肋,不能一口气炼为己用,极有可能伤及自身,所以绝刹真君虽得之,亦只能交给骨奴使用。   可是殷渺渺不同,有了红莲这个仙器,就可以轻易控制住焚灵火的力量,且能与地火一阴一阳互补,堪称如虎添翼。   修炼百年,殷渺渺头一次感受到了“机缘”两个字的意义,能得到焚灵火,乾坤镜就没白去,别说是躺上半年,就算是三年都值了。   *   彻底收服了焚灵火以后,殷渺渺就把“复健”提上了日程表。养了半年,修为是不会倒退,灵力也通过打坐稳步积攒,可是对于法术的掌控程度却是必然下降了。   她有心理准备,从一个个小法术开始,重新调整自己的状态,找回原本施法的手感。   此非一日之功,待北洲春暖花开的时候,她也才刚刚温习完法术,重拾落英掌法,找慕天光对练去了。   基本被完虐。   他客观点评:“修炼如水行舟,不进则退,你退步了。”   “我知道。”殷渺渺吹掉了手上的冰屑,笑道,“再来就是了。”   武学一道,必须几十年乃至几百年如一日训练,任无为已是元婴修为,仍旧雷打不动天天练剑。她却不能这么心无旁骛地做一件事,总是会为其他事分神,法术一道更适合她。   武艺么,就只能随缘了,退步了就再练,踏踏实实下苦功,总是能回到原来的水平,乃至更进一步的。   之后,慕天光有幸见识到了殷渺渺的修炼之法。   她每日晨起,先练习法术,由简到繁,精准控制,等灵力消耗一空,就开始进行日常打坐,恢复了七八成就继续,周而复始,直到把列出来的所有法术都练习完毕。   下午日头好,她就会练习掌法,第一遍是自己从头到尾打下来,第二遍找有花有雪有叶的地方结合身法练习,第三遍再找人对练,直到灵力不支再停下。   等到了晚上,就是锻炼神识的时间。   神识的增长和肌肉的记忆不同,单一的训练早就被淘汰了,殷渺渺最近研究的是幻境的构建——临场再用幻术,固然可以因地制宜,制造微小的误差为自己寻求机会,但也十分耗费神识,故而提前在载体上构建好幻境,就能大大减少神识的消耗。   而要构建幻境,首先得选择合适的载体,例如风云会时,杜月缺就是用了扇子。殷渺渺自忖不是想弄件上好的幻境法宝,便学阵法符箓一道,只做消耗品。   可是她翻了翻库存,发现没有合适的材料,用玉石试了一次,半途就碎了。   “看来不成,得去找一找。”殷渺渺想了想,问榻上打坐的人,“我明天找飞英去趟九一城,你去不去?”   慕天光想了想,既然人人都知道他和别人在一起了,应当不会再有人来骚扰,便点了点头:“我陪你。”   “丑话说在前头,我明儿还要去买衣服,你是知道我有多少东西的。”她提醒,“怕是到天黑也买不完,你要和我去可是有的等了。”   想起她当年满满当当几个衣箱的盛况,慕天光沉默了,半晌,说道:“那我到时候去买别的东西好了。”   果然怕了。殷渺渺忍着笑:“也成。”   第二日,两人便叫了飞英,一道去九一城买东西。   飞英常年不能出远门,把九一城逛得透透的,又是乾门第一小螃蟹,一听殷渺渺的要求,熟门熟路地带她拐进了一家占了四间门面的大铺子。   这是家专门售卖材料的铺子,箱子里堆满了矿石,墙壁上挂的全是妖兽的皮毛,七星斗柜里塞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妖兽的眼珠内脏、地底深处的重水、飞鸟的羽毛,琳琅满目。   一进门,皮毛和矿石的腥味扑面而来。 第268章   飞英介绍说:“这里的东西最全,除了少见的天材地宝,基本上都能买到。”   正说着,就有眼尖的伙计迎上来:“怪不得今早枝头上来了只喜鹊,原道是赵前辈来了。”   飞英:“……”天气才转暖,哪来的喜鹊,这群家伙闭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绝了,他做不到这么厚脸皮,只能假装没有听到,问殷渺渺,“姐姐你要什么?”   “能录神识的材料。”殷渺渺走上前来。   那伙计头一眼瞧见她,下一眼就看见了慕天光,顿时就叫破了她的身份:“这位前辈莫非是冲霄宗的素微仙子?”   “真机灵。”殷渺渺夸他一句,又笑慕天光,“知道这世上怎么样最容易出名吗?”   飞英插嘴:“怎么?”   “同个有名的人传点不得不说的故事。”殷渺渺朝他眨眨眼。   慕天光:“……”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都是狎昵,只好把视线转到柜子上,粗粗扫了几眼,正色道,“依我看,波光鸟的飞羽,蚌妖的珍珠,幻彩鱼的鳞片,皆是可用之物。”   殷渺渺忍了笑意,顺着他的话头对伙计道:“去,把这三样东西拿来我瞧瞧。”   “是是。”伙计是个心眼活泛的,一看殷渺渺的做派就知道她是个好脾气的主,自然要好生伺候,多做成几单生意,“几位前辈不妨里边坐,喝口茶慢慢挑。”   殷渺渺赚到灵石后,买东西就恢复了前世的做派,舒舒服服地坐着,慢慢挑,挑中就论打卖,俗称扫货。   三样东西一一摆到她的面前,殷渺渺逐一试过,最后还是觉得鱼鳞片好些:“这个不错,就是小了点。”   鱼鳞不过指甲盖大小,想要在里头编写复杂的幻境全然不够,可是其他材料更不好用,只能矮子里面拔高子。   “先买,换一家再看看。”慕天光道。   伙计一听,忙道:“慕前辈,我们铺子是九一城最全的了,冒昧问仙子一声,是想买了做什么去?”   殷渺渺道:“刻录个幻术。”   “早听闻仙子于幻术一道极有建树,果真如此。”伙计恭维了一句,马上推销起了店里的材料,“小店新得了些鲛人泪和梦蝶翅粉,用来炼就幻术有关的法器最适宜不过的了。”   市面上能用来释放幻术的,多半是法器,可是殷渺渺对炼器一道并不精通,只是想尝试录下而已,思忖片刻,爽快道:“那就这五种都来一点,我看着用吧。”   伙计面上的笑容更盛,不敢宰客,殷勤道:“也不必多,二三两就够了,仙子用得趁手再入不迟。”   “成。”殷渺渺一口应下。   飞英一看,狠狠戳了戳慕天光的胳膊,给他使眼色。   慕天光怔了怔,堪堪会过意来,那头殷渺渺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转过头来说:“别犯蠢,这里的东西可不适合拿来送给女人。”   飞英:=口=   慕天光居然赞同:“这些不值什么。”言下之意就是,不算珍惜的东西,他送不出手。   殷渺渺:“……”   飞英要吐血了:“小师叔,值几个灵石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心意你懂不懂?”   这道理慕天光也懂,一时便迟疑了。   “看把你为难的。”殷渺渺自顾自付了账,好笑地说,“要送我东西还不简单,我用的香粉没了,你替我去选一盒,不拘是什么香味儿,拣你喜欢的就是了。”   慕天光蹙起眉:“不值什么,也无甚用。”   “小师叔你笨死了!”飞英忍无可忍,“我姐姐都告诉你买什么了,你照办就是了,无用什么,她高兴就是有用啊。”   伙计好险没笑出声,他在九一城里待得久了,自然听过慕天光的名气,被北洲女修追着跑的人也有这一天,看来传闻是再真没有了:“赵前辈说的是。”   旁人都这么说,慕天光只好应了下来。   殷渺渺接了买来的材料,对他们道:“好了,我要去买衣裳了,你们俩不适合跟着,回头办完了事,来找我就是了。”   飞英也不怕找不到人,九一城是最好认路的:“姐姐,你买衣服就往那边走三条街,往人最多的衣铺进就是了。”   “你倒是熟门熟路,替谁买过?”殷渺渺打趣他。   飞英:“……多了去了,经常跑腿。”   殷渺渺失笑,摆摆手往衣裳铺子去了。   这一整条街都是给女修们准备的,衣裳铺子、脂粉铺子、首饰铺子……一家家开过去,从头到脚都能换上新的。   殷渺渺先去了间小铺子里做亵衣,凡间女子自己做内衣,女修不成,一来织物各有讲究,二来不擅女红,是以专门有订做内衣的铺子,一般门面很小,装点十分朴素。   “仙子要些什么?”接待客人的也是个中年女修,面目敦厚。   殷渺渺道:“做些亵衣,这是图纸,月白、胭红、樱草、雪青各十件,用幽棉蚕丝的料子。”   她的内衣分两种,一种是日常穿搭的普通款,如肚兜、抹胸、主腰等,以华贵精致见长;另一种则是定做的运动内衣,在外游历时所穿,轻薄透气,减轻胸部压力。   前者看得好了随便买,后者却是非订做不可。   女修呆了呆,忙不迭记下来,粗粗一算:“约莫要五千灵石,先付一半定金。”   殷渺渺痛快地付了钱,女修交给了她半个令符:“半月后来取就是。”   预定完了内衣,她就不急了,首饰什么的经用,不必时常添置,倒是衣裳是消耗品,打一架就容易废,早年的积攒已经不剩多少了。   衣裳铺极好认,门口就人头攒动,她堪堪走到门口,同入乾坤镜的一个女修就失声叫出了她的道号:“素微道友?”   唰唰唰,不独是铺子里的人,连带附近的女修都被吸引了目光,齐齐朝门口的方向望去,想要知道慕天光倾心的女修,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此情此景,殷渺渺早有准备,面不改色地微笑:“周道友。”   她一开口,就是坐实了身份,霎时间,万、众、瞩、目。   在场的女修看见她的第一眼,多半都是不可置信,原因无他,从外表上来说,今儿素面朝天的殷渺渺实在不具备能迷倒男人的魅力。   男人最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第一种是美的,只要美到极致,就算是块木头也招男人垂涎;第二种是媚的,眼角眉梢全是风情,一看骨头就酥了一半;第三种是柔的,楚楚可怜,我见犹怜,哪个人见了都要心软三分;第四种是高傲冷淡的,太矜持太骄傲,引起人的征服欲,想要让节妇变荡妇,过一把破坏的瘾头。   然而,以上几种,殷渺渺一样也不占。论长相,她只能得个清丽端庄,论气质,也是讨同性欢喜的温和平易,论姿态,是符合名门大派的落落大方,“狐狸精”“小妖精”“白莲花”这样的词儿,一个都不能往她身上招呼。   这就有点尴尬了。   在此的女修心思百转,最终汇聚成一句不轻不响的嗤笑:“长得也不怎么样么。”   话音未落,殷渺渺就朝嘟囔的人望了去,唇角微翘,竟然是没有半分不悦,只是这笑意……有点意味深长。   那女修心中不忿,仗着她犯了众怒,抬抬下巴:“看我做什么?”   “哦,我只是觉得你说得不大中肯。”殷渺渺走进店铺里,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墙上悬挂的衣物。   这话立刻引起了旁人的嘲笑:“怎的不中肯了?莫非你还以为自己是什么绝代佳人不成?”   “我不是什么绝色,你们慕师叔是啊。”殷渺渺眨了眨眼。   那女修会做出头鸟,就不是个沉稳的性子,被她逗了一句,气得直啐:“说的是你,好不要脸。”   “哦,说的是我呀。”殷渺渺对容貌不大在意,笑笑也就过去了。   她沉得住气,旁边的人却不甘心就此罢休,非要挑刺出出气不可,遂又有人问:“道友今天一个人来的?”   “是或不是,同你又有何干系。”殷渺渺逗了她一句,招手找了个抿着嘴笑的小姑娘,“我要买衣裳,你们这儿可上夏衣了?”   “有的,仙子楼上请。”小姑娘年纪小,慕天光又等闲不往九一城来,是以不知他的魅力,殷勤地招呼了起来。   殷渺渺到了楼上坐下,翻着新画好的册子找料子和纹样,其他人不肯就此离去,陆陆续续跟着上了楼,倒是带旺了不少人气。   老板娘见了,计上心头,捧了最精美的册子亲自侍奉:“仙子请看,这是我们北洲最时兴的款式,也不知合不合仙子的意?”   殷渺渺翻了翻,果真是新款,花纹做了变形,袖口不用滚边,换成了褶皱,裙幅也比去年多了几褶,打得很细,像是留仙裙:“这套……”   竖着耳朵听的一个女修抢着说:“这套我要了!多少钱?”   老板娘笑意一浓,却故作为难道:“是这位仙子先要的。”   “是我先开的口。”女修抬起下巴,斜睨着殷渺渺,挑衅之意溢于言表。   殷渺渺慢悠悠道:“你要就要么,我是想说,这套的料子我不太喜欢。”说着翻过册子,点着后面的布料小样,“用这个吧,原来的葱绿柳黄娇艳了些,我不喜欢,用天水碧吧。”   又翻了一页,说道,“这茜红染得淡雅,做件纱衫好了。”   老板娘一怔,忙不迭记下来,又问:“要绣什么纹样?”   殷渺渺瞥了气得面红的女修眼,故意道:“并蒂莲好了,兆头好,不过绣得淡雅些,看着清爽。”   老板娘原想趁机抬高价格,被殷渺渺这么一岔,倒是不好作声了,只好听着她一件件挑过去:“这套搭得倒是好,独腰带不好看,缀着羽毛看起来热闹,实则累赘,给我换成珍珠的吧……这件裙子不错,渐变染得别致,要一件松花的,一件湖蓝的。”   她这样的客人,店家最喜欢,因着定做价格至少上浮二成,但也最头痛,一个不留心就容易吃挂落,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伺候着。   而比老板娘更梗的是旁观者,人家样样件件要定做,抢都抢不来,恨得牙痒痒。   殷渺渺一口气选了十几件衣裳,这才歇了歇,端起茶盏来预备喝,刚刚碰到嘴唇便觉得不对,侧身一避,躲过了迎面飞来的长鞭。   旁边的“情敌”们一看,倒吸口冷气:“要死,火凤鞭!”   殷渺渺不由大为讶异,蹙眉看着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女修。她身材高挑,容貌极其艳丽,眼尾扫了嫣红的胭脂,愈发衬得气势凌人,一袭正红色的长裙,头戴六凤金冠,每只凤凰口中都衔着一粒金珠,宝光闪闪,晕花人眼。   此时此刻,她手握金红二色的长鞭,似笑非笑道:“素微道友好大的架势,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这九一城是你们冲霄宗的云光城,这可不是做客人的规矩。” 第269章   殷渺渺到归元门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看到如此嚣张的人,且刚才还愤愤不平的女修们顿时变了面色,有不知道的想要开口,也被要好的师姐妹捂住了嘴,俨然是十分忌惮。   她不动声色:“阁下是?”   “你没资格知道。”对方冷笑一声,挥起鞭子就抽了过来,带着灼热霸道的气息,和当年五羽彩鸾的火焰有几分肖似,怕是真是火凤羽毛炼就的极品法宝。   殷渺渺侧身躲开,鞭子落到旁边的衣架子上,火星瞬间燎起,把上头挂着的衣服少了个干净。   老板娘心疼得直抽眼角,却一声也不敢吭,只是打着手势,示意店员们赶紧跑。   见状,殷渺渺避到窗边,一个翻身落到了外头,九一城街道宽阔,能当个小擂台使了:“我记得仙城里不得寻衅滋事吧?你胆子不小哦。”   “怕了?”女修追了出来,鞭子舞出道道虚影,“那就跪下求饶,指不定我还能饶你一命。”   殷渺渺脑子抽了才会和她打,身上的伤还没好呢,故只和她周旋,心想,这女人论修为也不过是金丹后期,哪来这么大的底气,在知道她是冲霄宗弟子的情况下还敢当众喊打喊杀的?   连昭天真君和赵远山都对她很客气,那么,能在九一城里如此横行霸道的,只有……传闻中的化神后裔。   她伤势未愈,行动仍有些滞涩,寻常看不出来,这会儿以弄影身避让就不行了,一时不慎挨了一鞭子,烧毁了半个袖子不说,还在臂膀和后背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鞭痕。   “呵,风云会头名,不过如此。”女修轻蔑道,“我今天就要了你的贱命。”   殷渺渺捂着手臂上的伤,郁闷得直想翻白眼,遇上这么一个仗势欺人的家伙,真是打重了有麻烦,不打又不可能:“我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好端端的,要杀我做什么?”   “想杀就杀,需要理由吗?”女修的态度极其张狂,手中的长鞭亦是不断,一招连一招,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听得人心惊胆战。   又是迎面而来的一鞭,殷渺渺没有再躲,而是握住了朝着她面孔挥来的鞭子,凤凰的火息燎来,没多久就突破了她覆在掌上的灵力,手心的肌肤被灼伤,起了一串燎泡。   但也仅此而已了。   幽蓝的火焰从她掌心燃起,迅速吸收着凤凰火的力量,原本黯淡的光芒渐渐明亮,哪怕在光线充足的白日里也清晰可见。而后,焚灵之火开始反击,长鞭上的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鞭身开始出现裂纹。   女修勃然大怒:“你敢还手?”   “我为什么不敢还手?”殷渺渺反问。   “你可知道我是谁?”女修不等她回答,一字一顿道,“我曾祖,乃是长、阳、道、君,归元门的太上长老,你敢和我动手?”   修真界的规矩,金丹叫真人,元婴叫真君,化神已经摸到了飞升的门槛,故有个“道”字,成为道君。   可是殷渺渺笑她:“说的是你是谁,偏生报了你家曾祖的道号,怎么,你的道号见不得人?”   女修冷笑:“你也配知道我的道号?”   “好吧,长阳道君的曾孙女,我为什么不能和你动手?”殷渺渺拽紧了鞭子,焚灵之火的光芒越来越强,“你又杀不了我。”   女修傲慢道:“曾祖最疼我,你猜我说你欺负了我,他会不会替我出头?”   她满心以为会看到对面的人吓得花容失色,就好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哪知殷渺渺轻轻一笑:“不会。”   “你师父不过是个元婴,就算杀了你,难道你们冲霄宗敢找我曾祖报仇不成?”女修自有傲然的资本,十四洲最顶尖的修为不过化神期,殷渺渺区区一个金丹,杀了就杀了,冲霄宗决计不会为了她得罪化神期的修士。   殷渺渺唇角泛起一丝冷笑:“我师父是不过元婴,可你知不知道,你们北洲这次和魔修论道,我出了多大的力气?刚帮完你们就卸磨杀驴,你们归元门一夜之间就能沦为整个十四洲的笑柄。   “再者,我冲霄宗也不是没有化神修士,杀我不要紧,两派交恶的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女修没有轻易罢休,居高临下道:“大不了去监禁室闭门思过,杀了你,太值得了。”   “你要杀我,无非是为了慕天光,我不说你杀我能不能改变什么,我因他而死,你猜猜他会不会和你们归元门离心?”殷渺渺不疾不徐道,“我看你作威作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年间肯定缠过慕天光吧,你家曾祖怎么没帮你?他真的觉得你高兴比一个天才弟子重要,早就废了他的经脉给你做男宠了。”   女修蓦然色变,不错,早在七八十年前,她就磨过曾祖要把慕天光要过来给她做道侣,谁知掌门快了一步,将他收在门下,因此曾祖虽然依旧纵容,却不许她强行夺人,免得毁了归元门的天才。   但是,那又怎么样?   她看上的东西,就算一时半会儿拿不到手里,那也容不下别人染指。她非要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不可,也叫慕天光知道,自己过去不找其他人麻烦,是因为他对她们不假辞色,敢和别人在一起,他没事,那个贱人可未必了!   “你倒是提醒我了,慕天光若是因你忤逆师门,便是大逆不道,正好可以废了他,省得哪天做出欺师灭祖的事来。”女修冷笑不止,“至于你,也不配我曾祖出手,今天我就让你知道和我做对的下场!”   殷渺渺头痛起来,修真界实力为尊碾压一切规则的弊端就在这里,有个别修士,用不着多厉害多聪明,仅仅凭借强大的后台就能够为所欲为,而且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对方可以毫无顾忌地杀了她,她却不敢杀了对方。   别无办法,殷渺渺只好笑了笑:“要杀我,你就得先找到我。”说完,掌中蓝色的光焰散开,宛若蓝花楹随风飘下枝头,蝶影翩翩。   女修知晓这火焰的厉害,退后两步挥鞭驱赶,而殷渺渺弯了弯唇,淡漠地走进了人群里。   “站住!”她跃身追了上去。   可是,人群里哪还有殷渺渺的踪迹?连一片白色的衣裳都瞧不见了。   “她去哪里了?”女修喝问。   无人敢应答。   “说话啊,你们都是死人啊?”她气急败坏。   没有人敢做出头鸟。   “呵。”女修冷笑一声,“一万灵石,告诉我她去哪里了。”   财帛动人心,有个筑基男修指了指:“往那边去了。”   周围的人对他报以同情的目光。他尚不解其意,就被一鞭子抽翻在地,女修道:“刚才问你不回答,现在才说,把我当什么了?滚!”   男修这才明白自己做了蠢事,却也不敢顶嘴,嗫嚅着不吭声。   亏得女修要去追殷渺渺,懒得多理他,大步朝着他指出的方向追了上去。   路人作鸟兽散。   老板娘探头看见,长吁了口气,又扼腕今天做不成生意了,正想招呼手下关门,哪知一回身,就见殷渺渺站在她背后,神色如常:“还有完好的衣裳吗?我要买件成衣换上。”   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居然还有心情买衣服,饶是老板娘自诩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么沉得住气的,不由刮目相看:“有有,你要哪个?”   “找件差不多的就是了。”殷渺渺坐下,继续翻起了册子,“刚才我定的衣服,多久能做好?”   老板娘赔笑道:“少说也要二十来天吧。”   “加急做吧。”殷渺渺淡淡道,“刚刚那个女人叫什么?”   老板娘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才压低声音道:“那是萧丽华仙子。”   “倒是人如其名。”殷渺渺丢了册子,似笑非笑道,“看你紧张的,怕她杀个回马枪?”   “长阳道君的曾孙,谁不怕呢。”老板娘叹息。   殷渺渺不欲给人添麻烦:“衣服寻来,我走就是了。”   老板娘连连赔着不是。   “罢了。”殷渺渺进里屋换了外衫,出来时已然换了副容貌,“现在不怕了吧。”   老板娘道:“仙子好本事,多谢仙子体恤了。”   殷渺渺不以为意,付了账就往外走,到了门口,和急急忙忙赶来的慕天光和飞英撞了个正着,不禁笑问:“你们俩急着投胎呢?”   飞英一愣,倒是慕天光认出来了,低声道:“有人说你和萧丽华碰上了?”   “过了几招,被我骗走了。”她云清风淡,“我买完了,回去吧。”   慕天光还欲说什么,她使了个眼色,只好咽回去。   亲眼看到他们离开,老板娘才忍不住,对忙着收拾残局的手下说:“怪不得能把慕天光降服呢,先前他们传我还不信,今天一看,果然不同。”   “说起这个,我是真觉得素微仙子不好看。”年纪最小的女修活泼,快言快语道,“好多客人都比她美貌。”   老板娘点点她们:“你们这群小丫头懂什么,美人在骨不在皮,这般能耐的女人,我还没见过第二个。”   “能耐?”众人凑过来,不解地问,“她也没赢,还跑了呢。”   反正客人都跑了,老板娘就抓了把瓜子,边磕边分析:“丽华仙子说话这般难听,且咄咄逼人,素微仙子却气定神闲,从未被她激怒,说的话有理有据,驳得丽华仙子气急不已,说句慧心妙舌不过分吧?   “再说了,两方动手,丽华仙子招招狠辣,巴不得要人性命,她却点到为止,只伤法器不动人,见好就收,分寸拿捏得刚刚好。最妙的是,完事了还敢留在这里买衣服,着实胆识过人,换做一般人,早就屁滚尿流跑了。”   众人听了,都觉得有道理,唯有扫地的女修抬起头来,坚持己见:“她不够美貌,配不上慕仙师。”   “小丫头片子,男人嘛,其实也没这么看脸。”老板娘乐得直笑,“素微仙子今儿穿的道袍,倒是不明显,不过刚才她换了件新的,我瞧着胸围有点紧,怕是身段差不到哪里去。”   再想想当初的谣言,慕天光是没了元阳才和人好上的,能叫男人一夜就离不开的,无非就是床笫之事罢了。   “不过啊。”老板娘吐出了瓜子皮,幽幽感慨,“丽华仙子再一无是处,投了个好胎就什么都有了,我们修真界啊,就是实力比人强,其他都是假的。”   过去不是没有人嘀咕过,丽华仙子这般猖狂,若是长阳道君有一天不在了,她怎么死都不知道。可是等啊等,被她打杀过的人都化了灰成了土,长阳道君还好好在那里,稳如泰山。   后来也就知道,善恶报应都是假的,天道不会替蝼蚁出气。   世道向来不公平,正义从来自己争。   这就是修真界。 第270章   回程的路上,殷渺渺已经从飞英口中了解了萧丽华此人。   她命忒好了。   这年头,有个元婴的长辈就能横着走,何况是化神呢?说是曾孙女,在修真界,那也和孙女没什么区别,都是极其亲近的血缘。且萧丽华资质不错,一路顺风顺水修到了金丹,兼之有化神曾祖的照拂和支持,结婴的可能很大,就算是掌门见了,也得给她三分薄面。   是以,萧丽华在归元门,或者说是在整个十四洲都是横着走的存在,砸几家铺子、杀几个人都是“小事”,只要不是背叛师门或是判入魔道,最多就是关关禁闭小作惩戒罢了。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种事,法治社会都未必能落实,别说修真界了。   “这倒是奇了。”殷渺渺纳罕道,“她行事这般嚣张,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人敢堵你小师叔,不怕被她收拾啊?”   飞英呵呵冷笑:“那她眼里也要看得到她们啊,目中无人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我以前不懂,看到她以后就再明白没有了——在她眼里,只有几种人,化神、元婴、小师叔、蝼蚁。”   殷渺渺本想说女人的占有欲没那么简单,转念想起北洲女修对于慕天光偶像式的追捧,隐隐有了答案——明星之所以是明星,就是因为他们有粉丝,如果没有了粉丝,明星也只是个普通人,就算弄到了手,乐趣也会大大减少。   只有得到的是万众瞩目的男神,虚荣心才能被满足。   至于蝼蚁,对于萧丽华来说,何足为虑呢?   不愧是天之骄女,真是够傲慢的。   她笑了笑:“看来我是该觉得荣幸了,竟然以蝼蚁之身,被这位大小姐看到。”   “这种事不好笑,她是把你当眼中钉肉中刺了。”飞英忧心忡忡,“她上个月才出关,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你们的事,该不会是……”   “谁知道呢。”殷渺渺不在意是不是有人借刀杀人了,该知道的总会知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坠仙崖之战前捂住了,而进乾坤镜里的人,没有萧丽华。   现在爆出来,可比半年前好太多,她有足够多的时间来解决。   飞英看她面色如常,焦急起来:“姐姐,她就是我们门派的帝王蟹,先前在闭关就算了,现在出关了,肯定会不停找你麻烦的。”   “我知道。”殷渺渺沉吟片时,“所以,我打算装病看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看他们打算采取哪种手段,要知道,要杀我不是件容易的事,事关两派交情,必须做得滴水不漏才行。”殷渺渺淡淡道,“最好的办法,无非是约我比斗,叫我战败而死,如此,就算是我师父也没理由报仇。”   修士比试,生死由命,是最光明正大的杀人办法。   而她不能杀萧丽华,一旦杀了她,长阳道君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必然要报仇,反之,萧丽华杀她却容易得多了,只要借曾祖的一成力就足以成事。   飞英觉得牙疼。   “又或者,借机把我叫过去,神不知鬼不觉杀了,回头说我被魔修重伤,不治而亡,哪怕有人不信,面子上过得去就是了。”殷渺渺拍了拍小朋友的肩膀,“冲霄宗离得那么远,等收到消息,黄花菜都凉了,什么证据也不会有,只能认栽。”   飞英:“……”他胃也开始疼了,“难道就只能让她这样欺负人吗?”   “我说了,看看情况再说,不要急。”殷渺渺安慰道。她忌惮的不是萧丽华胡搅蛮缠,而是她背后的长阳道君如何处理此事,以及,归元门的态度。只有确定了这两件事,她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飞英长叹一声,闷闷不乐。   一路无话到了客院,殷渺渺停下脚步,拿出两块信符:“别垂头丧气的了,托你两件事。第一,说我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闭门谢客,第二,我今儿定了些衣服,这是信符,隔个二十来天,你替我去拿一下。”   飞英:“……”   “不许偷看啊。”她叮嘱一句,拽着慕天光进屋了。   飞英翻看了下手里的信符,店名赫然在上,脸色立马就黑了:“为什么总是要我替你们拿衣服?”   他已经是大人了,姐姐们能不能照顾一下他的心情,不要连亵衣都要他去拿,丢不丢脸啊?!   *   李心桐去练剑的路上听说了萧丽华寻衅的事,当下剑也不练了,火急火燎地跑去找冉香:“这下不好,也不知道是谁多嘴,把事儿捅给了那位祖宗,素微道友要倒大霉了。”   “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冉香平静极了,“她想和慕师叔在一起,肯定要过这一关。”   李心桐道:“话是这么说,但是……素微道友伤还没好呢。”   “那又如何?”冉香反问,“这又不是什么公平的比试,趁他病要他命,难道杀人夺宝的劫匪要动手,还会等你养好伤不成?”   “可是以萧丽华的蛮横程度,素微道友怕是要吃大亏,单打独斗也就罢了,万一长阳道君出了手……”李心桐眉关紧锁,“那就太不像话了。”   男男女女争风吃醋的事,历来有之,归元门里的三角恋和狗血事也不少,也不是没有人仗着家世威逼利诱,只是归元门到底是三大宗门之一,门规严谨,明令禁止以暴力胁迫同门,若是被发现,轻者闭门思过,赔礼道歉,重则废除修为驱逐出门。   可是,其他人的背景再深厚,无非也是元婴,萧丽华背后站着的却是化神。作为十四洲等级最高的修士,打破门规又如何?实力终究代表了一切。   冉香面无表情道:“素微道友一向厉害,指不定压根不当回事,师姐替她急什么?”   “要是真的只有萧丽华,我是不急的。”李心桐认真地说,“她实力虽然不弱,可想要斗过素微道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长阳道君会不会插手真的不好说,阿香,我这个人一向直来直去,不像你那么聪明,可是乾坤镜里,素微道友帮了我们大忙,就这么袖手旁观,我于心不安。”   冉香抿了抿唇:“师姐此言差矣。”   “为什么?”   “乾坤镜乃道魔之争,她既是道修,出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并非是帮你或是我,仙椿山庄为了迷心花奔忙多日,亦是如此。再说了,你我皆出了力气,师姐的伤到今天才刚好,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而且门派已有所感谢。”   冉香说得亦有道理,李心桐瞠目结舌,找不到话反驳。   “我知道师姐侠义心肠,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   冉香知道自家师姐为人直爽侠义,有恩必还,有仇必报,生怕她一时冲动就做了炮灰,故而放缓了神色,慢慢分析给她听:“咱们是坤门的亲传弟子,说出去也有点分量,可是和萧丽华一比,死了也是白死。再说了,论实力,她不比师姐弱,论才智,我远不及她,她要是没有办法,我们就算有心帮忙,也不过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素微道友既然要和慕师叔在一起,自然要承担起后果,我们……还是明哲保身吧。”   *   屋里,殷渺渺脱了外衫丢到床上,启动浴桶上的阵法聚水,口中调侃道:“脸绷得这么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吵架了呢。”   慕天光本想说什么,余光却扫见了破裂的主腰:“你受伤了?”说着就去拨她后背的头发,不出意外看见了一道深深的鞭痕。   “当然,我伤还没好,怎么打得过她?”浴桶的水很快就七分满了,殷渺渺倒入药汁,清澈的水迅速变成了淡青色,“不过只是皮肉伤,等我洗完,你替我上些药就是了。”   他抿紧了唇:“是我带累了你。”   “呸,说得什么话,狗要咬人,怪得了你?再说这种话,我可是要生气的。”她点了点他,绾起长发,解开衣带,“你也不必操心,一时半会儿的,我不会有事。”   慕天光不放心,他太明白化神修士意味着什么了,然恐她忧虑,未曾多言,只是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你有什么办法?”她问。   他道:“我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寸步不离?”她的衣衫迤逦落地,声调带笑,“你莫不是想看我沐浴吧?”   被撩拨的次数一多,慕天光也没那么好欺负了,淡淡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你守就守吧。”殷渺渺跨入水中,任由含着药力的药水浸过全身,轻轻一叹,“是得守着我,谁叫你是个玉瓶呢。”   她没有表现出来得这么乐观,修为越高的修士越不把人命放在眼里,或许在长阳道君看来,区区一个金丹修士,哪怕出自冲霄宗,亦不过是个随手就能捏死的蝼蚁。   如果是这样……就真的麻烦了。   *   再说另一边,萧丽华翻了大半个九一城都没找到殷渺渺,气急败坏,径直掉头杀回了门派,找长阳道君撒娇:“太爷爷,你帮帮我吧,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   长阳道君无奈道:“人家情投意合,你何必强求呢?”   “我为什么不能强求?”萧丽华抬了抬下巴,骄傲道,“归元门谁不知道我喜欢慕天光,敢对我看中的人下手,我怎么不能教训她了?”   长阳道君笑说:“人家是冲霄宗的,又不知道,他们是风云会认得的。”   “她现在知道了,反正不出这口恶气,我不甘心。”萧丽华磨着,“太爷爷,我都听了你的话,一直没去强迫慕天光,现在教训个不长眼的家伙总行吧?”   “那是冲霄宗的弟子,无缘无故杀了可不好交代。”长阳道君语重心长地说,“再说你杀了她,慕天光就会喜欢你吗?”   萧丽华气呼呼道:“还不是太爷爷你偏心,当初给我做主多好?他那时不过刚刚筑基,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修易水剑之人,大多宁折不屈,你敢强逼,慕天光就敢自尽。”长阳道君道,“他是归元门最有前途的弟子,哪能容你胡闹。”   “我这次又不是要动他。”萧丽华撇了撇嘴,“我就是要他看看,和别人在一起是个什么下场,我得不到的东西,凭什么被别人得到?”   长阳道君好笑极了,真是小女孩儿心性,便提醒道:“素微天资不差,未来的前途不好预计,今日与她结怨,往后说不准会被她寻仇。”   “切,她要找我报仇,总得修到化神才有这胆子吧?那要多久,五百年?”萧丽华夸张地伸出手掌,“就算她有这个机缘,难道我没有吗?退一万步说,她有这个本事,我没有,那到时候我肯定已经陨落了,她想找我报仇也晚了。”   她满不在乎地说:“莫欺少年穷的道理,我懂,可就为着这么一点点的可能性,让我咽下这口气,我不甘心。而且人人都有成仙的机缘,难不成我以后做人做事都要瞻前顾后,畏首畏尾?那还修什么真,不如去凡间当个富家翁。”   这话得到了长阳道君的赞同,修士与天争命,个人之间有杀人夺宝的争抢,门派之间有吞并灭门的算计,要是怕被报复就踟蹰不前,那才是早死的命。   丽华霸道蛮横不假,却是个修士的性子。   再说了,他统共就这么一个血脉,要是事态严重,免不了要她忍耐一二,可这件事闹得再大,也不过是些小麻烦,何必让她受委屈?   一念及此,又心疼起来,松了口:“随你的便吧,尽量别把人弄死了。”   萧丽华瞬间展颜,笑盈盈道:“谢谢太爷爷。” 第271章   泡药浴的间隙,殷渺渺脑海中转过了许多念头,最后归于平静,修真之路上磨难重重,没有这个也有那个,归根究底,也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她收拾心情,挥手散去了重新变回透明色的热水,重新聚了一桶,拿起一旁的水瓢舀了热水,冲洗依附在身上的药味。   洗了两遭,肌肤上青涩的药味挥之不去,她烦了,随手丢开,裹了布巾出来:“你给我买香粉了吗?身上一股药味。”   “买了。”慕天光舒展眉头,递过去一个精美的螺钿木盒。   殷渺渺打开来一看,里头整整齐齐排着十二盒香粉,上头绘着美人图案,或清雅或妩媚:“十二花神?”   慕天光想起当时的经历就觉窘迫,别过脸去:“他们说这个最受欢迎。”   “聪明。”她挨个闻了闻,“都挺好的,我看看……桂花甜,百合香,荷花淡,你可能会喜欢茉莉?”   他微微点了点头,掩人耳目似的说:“先上药吧。”   “伤在背上。”她坐到床边,伏在枕上对他招手,“靠你了。”   看她尚有闲情调情,慕天光紧绷的心情不由松弛下来,坐到她身边,拿了专治外伤的药膏替她涂抹。萧丽华的火凤鞭力道十足,以金丹修士的体质,竟然也只能勉强止血而无法自愈,非要敷药不可。   “疼吗?”他问。   殷渺渺弯起唇:“傻,不过皮肉伤。”   慕天光何尝不知,这伤在他自己身上,许是连药也懒得擦,可是她受了伤,心里边觉得肯定疼痛难忍,手上的动作轻了又轻。   “天光,我要是真的出了事,你会怎么办?”她托着腮,转头看他。   “我会尽我所能护着你。”他道,“你放心。”   殷渺渺平静道:“那会让你的长辈难做,毕竟化神修士是宗门立足的根本。”   三大宗门之所以是三大宗门,便是因为只有这三个门派后面立着化神,一旦身后的化神陨落,就会瞬间从超一流的位置跌落。因此,三大宗门的太上长老虽然不参与门派的发展,只一心修炼,却对门派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   归元门的掌门和离门的昭天真君都很喜欢她不假,但若是长阳道君态度强硬,她必然是会被舍弃的那一个。   “我知道。”慕天光虽然不通俗务,却不是个天真的人,和门派比起来,别说是殷渺渺这个客人,哪怕是他这个弟子,该放弃的时候也会放弃。这不是无情无义,而是身为掌门必须的魄力和冷酷。   “就算是这样,也想护着我吗?”她问。   他抬起头,烟灰色的眼眸里倒映着烛火,潋滟有光:“是。”   “为什么?”   慕天光道:“不为什么,这就是我想做的事。”   殷渺渺坐了起来,双手抚着他的面颊。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的眼眸沉静如水,没有任何挣扎、痛苦、彷徨,似乎答案就只有一个,无须深想,照着做就可以了。   良久,她微微笑了起来:“傻。”   他握住她的手腕,想要她放下来,她偏不肯,捧着他的面孔,看了又看:“奇怪,这么迟钝的你,当初是怎么开的窍?”   慕天光别过脸想躲,视线落在被褥的绣花上:“不知不觉而已。”   她的指尖徐徐划过他的手腕,似触若离:“我知道了,肯定是秘境见到我的时候……说,那时你看到了多少?”   他不言。   “快说。”她催促。   三催四请,他才不得已回答:“男女有别,未曾多看,亦、不知你在……”   这话殷渺渺是信的,以某人当时的纯情程度来看,多半以为她衣衫不整是在睡梦中,而非别有所为:“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知道再闹下去,一晚上多半要浪费,萧丽华的事又不曾解决,慕天光无心欢爱,正色道:“你休息吧,我要修炼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殷渺渺心知他每日必要修炼,今天随她出去已是浪费时间,是再不肯多缠绵的,干脆地叫了停,“你做你的,我做我的。”   他颔首,撩了袍角,径自在榻上坐下,专心致志地打坐修炼起来。   殷渺渺则点亮了屋里的琉璃灯,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重试起幻术的构建来。今天出门,她统共买了飞羽、鱼鳞、珍珠、泪液、翅粉五样材料,其中,珍珠和鱼鳞都是用来作为载体的。   她挨个熟悉了番材质的特性,最后决定以珍珠为主要载体,鱼鳞按照幻境的不同场景叠合,飞羽制造触感,泪液融入声效,翅粉则是色彩。   确定了大致的分配,又思索起幻境的主题来。新手上路,不好尝试太过复杂的内容,单一的基调为佳,最广为人知的便是以人生八苦,喜怒哀乐乃是人之共情,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殷渺渺不能免俗,思及自己有黯然销魂,便定此为主调。   神识凝聚如刀,在不同的材料上留下相应的内容:一片片鱼鳞是一幕幕回忆,有生离,也有死别,能叫人“想起”自己最重要的人逐一离去的场景;鲜艳的梦蝶翅粉是缤纷的色泽差异,离开的人会由彩色变作黑白,进一步勾起人去如灯灭的黯然;泪液之中,是构建好的声声哀鸣,呜呜咽咽,如泣如诉;飞羽则是最后一重,若是入幻境者伸手触碰里面的人物,意图挽留,便会发现他们会化为尘埃,随风飘散,一点不留。   材料上逐一留下了不同的神识内容,最后互相黏合,一重叠一重,均匀圆融地覆盖在了珍珠的表面。   一滴流光融入,将分散的神识牢牢联结在了一起。   珍珠光芒大盛,泛起淡淡的金色。   成了。   殷渺渺睁开了眼睛,将悬浮在面前的珍珠收入掌中把玩,琢磨着叫谁来做个试验。   “好了?”慕天光问。   她笑:“要不要试试?不许作弊。”   他颔首:“乐意效劳。”   殷渺渺捏碎了珍珠,一滴流光瞬时沁入了慕天光的额间。他闭上眼,平淡的神色出现了一丝讶异,三息之后,睁开眼道:“不错。”   “仔细说说。”   他想了想,先指出弊端:“神识薄弱,困住金丹期是不可能的。”   “这是自然,金丹期我必然亲自对付,我准备这些是想省些力气,免得混战起来还要顾及小卒。”殷渺渺不会托大到以为融入一滴流光的珍珠就能对付同阶修士,只是希望如果遇到混乱的场面,可以用这些小幻术解决低阶的修士,节省时间和力气。   紧要关头,一点点灵力和神识都足以翻盘。   慕天光见她心中有数,面色微缓,夸赞起来:“你的幻境十分精美,胜过旁人许多。”   殷渺渺解释说:“因为我是分开构建的。”   幻术的构建和画图非常相似,低阶的法器因为制造者能力不足,通常会将五感放在一起,好比是白纸上画画,全然是平面,宛若默片。而她更像是用画板来涂抹,一层一层叠加起来,可以呈现3D的效果,且能修正局部,还可以随意组合,灵活度大大提升了。   慕天光听罢,中肯道:“费时且费力,材料价值亦是不菲。”   “不靠这个挣钱,我既有心研习幻术,构建幻境便是绕不过的。”殷渺渺很清楚这是个烧钱的事儿,但她砸得起,为了以后能够构筑更逼真强大的幻境,练手是必要的。   他赞同:“多加练习,必然能对你的幻术有所助益。”顿了顿,又问,“可取了名字?”   “就叫幻珠吧。”她道,“这些都是便宜货,以后若寻到合适的材料,我会试着倾尽全力,届时便是对付金丹修士也够了。”   “此言甚是。”慕天光思索了起来,“蚌妖不过是七阶妖兽,含有的珍珠十分普通,不如找些擅长幻术的妖兽,取其内丹,许有更好的效果。”   殷渺渺道:“是,载体最为重要,若不然最后汇聚时容易崩裂,刚才的那颗其实并不完善,裂了一些,其他材料倒是不拘何物,有什么用什么就是了。”   两人以此为话题商议许久,不知觉间,竟然都想好了之后去何处历练,又要捕杀些什么妖兽,一派温馨和乐。   或许,这就是道侣的好处,既能互相作伴,派遣独行的寂寞,又能同心协力,扶持修炼。   殷渺渺想着,心脏被柔软的情意徐徐卷裹住。      松之秋终于回到了仙椿山庄,除了在梁洲受到的攻击以外,后面的行程都平平安安,那个奇怪的元婴修士并没有发起第二次攻击。   黄芍和紫娇因为能够御器,虽然受到了战斗的波及,却也保下了性命,其他的护卫中,伤了三个,无一人死亡。   只有杏未红死了。   松之秋也没有想到她运气这么糟,偏偏就是她被挂在了树梢,离不开下不去,若是能到地上,哪怕受些内伤,爬也能爬开。   可是她死了,就在他才决定和她共度百年后的一刻钟。   他收殓了她的尸身,带回了仙椿山庄,到了安葬时,却想不好如何做才能称她的心意。原来,同床共枕近百年,他一点也不了解她。   不独是他,建木园里的侍女们,没有一个人为她的死去而伤怀,甚至路过蔷薇架的时候,他听见侍女们为了搬进她原来的房间里争得面红耳赤。   她这一生,懵懵懂懂,没有一个朋友,唯有时常浇灌的树木说了句:“这几天浇水的不好,以前的好。”   如此而已。   仅此而已。   松之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刻,面容平静,仿佛接受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死亡,可又无限怅惘,带着太多的心事,叫他无端生起许多怜爱之意。   只是,都太迟了。   他不忍她埋骨于泥下,与鼠蚁为伴,便在建木园的角落里建了个小小的石冢。只寻常假山大小,顶不封死,留了些许缝隙,能叫日光和月光照几缕进来,里头是个水晶棺椁,隐约透光,如此,里头就不是漆黑一片了。   外头栽了荼蘼架,白色的花朵无需多久就爬满了石冢,将它巧妙地隐藏了起来,自远处望去,不过是一片热闹洁白的花丛,间或有蝴蝶翩翩,芳香盈人。   桃未芳菲杏未红,奈何凋零北风中。   不忍卿卿泥销骨,香魂埋入百花冢。   *   梁洲,养魂木林。   风吹树梢,叶声如涛,魂魄静静沉睡着,尚未知晓自己已迈入生命的第二个阶段。   有时候,磨难并不意味着终结,或许是转机也说不定。 第272章   八卦无疑是世界上传得最快的消息。   殷渺渺和萧丽华的矛盾,事关现今最知名的三个人物,且是最叫人津津乐道的三角恋,等到了晚上,归元门消息最不灵通的人也都知道了。   对于归元门的老弟子来说,这事儿真不算稀奇。萧丽华是遗腹子,打出生起就是长阳道君唯一的血脉,小时候炸过震门长老的炼丹炉,拔过了艮门门主爱宠的羽毛,等到大了,一言不合就把人打伤的事更是屡见不鲜。   门规有令,不得在门内斗殴寻衅,执法堂的长老不罚说不过去,要罚又不敢,只能把人送回长阳道君的洞府,请他老人家自己管教。   长阳道君不是个蛮横无理的人,他很“通情达理”,毁坏的法宝该赔的赔,打伤的人该给丹药的也给,要是死了,就把人拘在身边一段时间,美名曰“闭门思过”,实际上屁事也没有。   其他人能怎么办呢?当然是绕着她走了。   这回,相似的事情再度上演,弟子们一边感慨又有人要倒霉了,一边又暗搓搓地希望能给帝王蟹能栽个跟头,待听到殷渺渺避而不战的时候,真是说不出的失望与遗憾。   不过,知情人老神在在地表示:“帝王蟹是什么人?这事儿没完呢。”   萧丽华没有辜负吃瓜群众的期待,翌日一早,她便气势汹汹杀上了门,指名道姓要挑战殷渺渺。   结果出来的是慕天光,墨发散落肩头,玉冠未戴,外衫披在肩头,里头是匆忙系就的中衣,明显是好梦初醒,只有神态冷淡如常:“她伤病了,不能迎战。”   萧丽华多年来都视他为囊中物,看到他这番模样,哪能不怒火中烧,火凤鞭扬起:“少装腔作势,病了是吧?我打到她好。”   红色的鞭子高高挥下,击中了防御的结界,灵力阵阵荡开,树木哗然。   慕天光“砰”一下关上了门。   闻声而来的围观群众里,有人代表众人说出了心声:“好大一个闭门羹,不愧是慕师叔。”   吃了无数闭门羹的女修默然,突然就心理平衡了。   萧丽华从来没有被这么下过脸面:“慕天光,我给你几分颜色,你就以为自己能护住她了不成?我告诉你,门都没有,我非当着你的面扒光她的衣服,让她被千人枕万人睡不可。”   刚刚赶到的飞英恰好听见这句,气得七窍生烟:“太恶毒了,我就没有见过这么恶毒的人,她有……”   最后一句没说完,乔平扑过来捂住了他的嘴巴:“嘘,小心挨鞭子。”   这句话显然也激怒了慕天光,火凤鞭再要落下时,被一道剑气逼了回去:“萧丽华,你不要太过分。”   “过分?”萧丽华冷笑,“我怕是对你太客气了,才叫你这般不识好歹。”   慕天光抿紧了唇角,握剑而立。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万里晴空下,风雪又至。   萧丽华却是不惧,长鞭如虹练卷出,灼热的凤凰息瞬间融化了雪花:“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成全你。”   慕天光淡淡道:“门内斗殴,触犯门规。”   “她又不是归元门的弟子。”萧丽华不屑道,“你要是不让开,就休怪我不念同门之情。”   “有本事,你就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慕天光冷淡道,“其他的事,我活着,你想都不要想。”   萧丽华怒极反笑:“真是感人至深啊,那你就试试能不能拦住我吧。玄傀!”   “在。”   一道低醇的声音响起,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慕天光看着凭空出现的傀儡,依稀记起谁说过,长阳道君有天地玄黄四大傀儡,其修为皆堪比元婴。   玄傀听其名,当是其中之一。   他皱起了眉头。   萧丽华傲慢地抬起了下巴:“你把慕天光赶开,我亲自去解决那个贱人。”   “是。”玄傀反手拔出背负的巨剑,重重砍下。   慕天光不敢托大,雪际挥出,是他八分之力。   玄傀挡下了,反手刺下巨剑,想要逼开守在门口的慕天光。可他明知最好躲开,却一动未动,准备硬抗下这一击。   真是岂有此理,给脸不要脸。萧丽华怒火难忍,抬手一指:“不必留情,他要找死,我成全他。”   玄傀应下,将原本是三成力提升到了五成。   慕天光胸腔震痛,眼前一片漆黑,唇角沁出一缕又一缕的鲜血来,就当他以为自己要扛不住的时候,压负在肩头的威力突然消失了。   萧丽华感觉到有无形的力量自上而下罩住了自己,叫她不得动弹,不由大怒:“谁?”   “丽华,休得胡闹。”归元门的掌门本以为是小辈的恩怨情仇,谁知元婴傀儡都出现了,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立刻出手拦下,“素微乃冲霄宗弟子,两派素来交好,岂容你喊打喊杀?”   萧丽华对着掌门也不失傲气:“她与我有些仇怨,找她斗法有何错?修士之战,非生即死,这个道理,难道冲霄宗不懂吗?”   掌门老练成精,故作不知:“噢,你们有什么仇怨?”   萧丽华语塞,当着人家师尊的面,她再傲慢也知道不可能说“抢了我要的男人”,慕天光是修士,不是鼎炉,要是她敢这般侮辱人,曾祖也得训斥她。   “看来是个误会。”掌门和颜悦色地说,“你啊,还是这么冲动,下次可不要再冒冒失失的了。”   屋里,听见这番话的殷渺渺微微牵了牵嘴角,掌门说得好听,其实连训斥也算不上,更不要说是惩罚了。也对,没有谁肯为了外人处罚自家弟子,尤其那人还是化神的后人,能出面阻拦而非放任,归元门算得上有些风骨。   她闭上了眼睛,脑海中不禁回忆起了当初结丹时和心魔说过的话:为什么要修炼呢?因为想要有尊严的活着。这听起来容易,事实上却是最难的,以她现在的实力,还差得远呢。   然而,萧丽华或许也知道自己占尽优势,不肯善罢甘休的,眼珠一转,指着屋内道:“听说她是风云会的头名,我心里好奇得紧,想和她切磋切磋,要是我输了,以后就不再找她麻烦,可要是她输了,就得脱光衣服绕着门派走一圈。”   掌门暗暗叹息,长阳道君就剩这么一个血脉,疼爱也属常事,区区一个元婴弟子,怕是真的没放在眼里。可他身为掌门,却不能叫儿女私情坏了两派的交情,尤其素微是他亲口说过会妥善照顾的人。   当下便敛去了笑意,淡淡道:“丽华,修士可杀不可辱,你这般要求,却是过分了。”   “掌门这话恕丽华不敢苟同,又不是要取她性命,小惩而已,就当是磨炼心性了,我听说连凡间都有胯下之辱,难道修士还不及凡人?我想,堂堂风云会头名,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承受不住吧。”   萧丽华巧笑倩兮,曼声道:“或者,生死擂台我也是不介意的。”   此言一出,远在离门以水镜观察的昭天真君忍不住道:“真是最毒妇人心啊。”   生死擂台会有第二个结果吗?素微敢杀她,长阳道君必然会替孙报仇,不想死就只能选切磋。但是切磋的赌注更狠,就算今日忍了下来,以后也会心魔缠身,难以挣脱。   这些算盘,在场的人几乎都看出来了,一时面色都有些微妙。   萧丽华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却丝毫不在意,看出来了又怎么样?化神曾祖就是她最大的底气,她不需要像别人一样机关算尽,瞻前顾后,只要随心所欲就可以了,修真修的不就是遵从自我吗?因此笑眯眯地说:“掌门,这下可合规矩了吧?”   生死擂台,当然是合乎规矩的,掌门就是这样才觉得棘手。就当他斟酌着如何应对时,慕天光开了口:“生死擂台是吗?我和你打。”   “天光!”掌门赶忙唤住他,事情已经够乱的了,自家弟子再横插一脚还了得?   慕天光平静道:“师尊,我和她打,无论结果如何,都是我们归元门的事。”   自家门派的事,怎么都好说,总比牵连两大门派来得容易解决,且事情由他而起,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看着心爱的人因他而死,不如就由他出面,叫门派与情意两全。   萧丽华冷冷道:“你想得倒是美,我找的可不是你。”又瞪着紧掩的门扉,“殷渺渺,你别以为躲在屋里就没事,给我滚出来!”   说着,一鞭子挥过去打碎了门。   屋里,罗帷飘扬。   殷渺渺坐在梳妆台前,稳稳当当地将金钗插进了浓密的发间,一束晨光照进来,将黄金的色泽晕染,灿灿生辉。   萧丽华冷笑:“这不是好好的么,还以为你病得下不了床了。”   “我就算是起不来,你也会把我拖下来的。”殷渺渺好整以暇地走出来,“即是如此,我不如识相一点得好。”   萧丽华最讨厌她那副从容的神态,居高临下地问:“生死擂台,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殷渺渺眼睛也不眨一下,微笑道,“按照规矩,你提出挑战,就该我来定时间和地点吧?”   “你说。”   殷渺渺悠悠道:“我们冲霄宗有个地方,叫‘叩仙台’,奇高且险,底下就是万丈深渊。你我二人不如就约在那里比试,谁先掉下去,就算谁输了,如何?”   萧丽华面色微变:“不过是个擂台,千里迢迢跑去冲霄宗,你是怕了吗?”   “是你怕了吧。”她莞尔,“只敢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撒野,离开了归元门,就不敢了?我又不是你娘,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年纪也不小了,还不知道太阳月亮都不是围着你转?”   萧丽华学聪明了,不和她狡辩,只是咬死了:“不敢就直说,不必找什么借口。”   “我答应了,是你不肯答应,不然我们现在就能走。”殷渺渺气定神闲,萧丽华有种答应,她就有办法叫她回不了归元门。   萧丽华张口:“有什么不……”   掌门打断了她:“丽华!休得胡闹,你们二人又没有血海深仇,好端端的,上什么生死擂台?性命攸关,岂可儿戏!”顿了顿,不好训殷渺渺,逮着慕天光骂,“天光你也是,还道你结丹后稳重了些,尽知道胡来。”   生平第一次,慕天光没有应下师尊的话,沉默不语。   倒是殷渺渺不大高兴,打断道:“依掌门之见,该当如何?”   掌门尚未说话,萧丽华就抢答道:“掌门言之有理。那就不要生死擂台,切磋好了,不过随意比划两下,用不着去什么‘叩仙台’吧?”   “素微伤势未愈,不宜切磋。”掌门不欲事态进一步恶化,果断道,“你擅闯客院,枉顾门规,罚你去监禁室闭门思过半年。”   萧丽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凭什么罚我?我是正当挑战。”   “你驱使傀儡攻击天光,乃是犯了门规大忌。”掌门淡淡道,“既是我归元门的弟子,就当遵守门内规则,便是太上长老亲置,亦是如此。远山,你亲自把她带去监禁室。”   “是。”赵远山应下,手一捉就把萧丽华逮了过去。   “我归元门能屹立千年不倒,靠的是门规之下,一视同仁。”掌门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看到他们纷纷低头噤声,“天光,你也动了手,念在非你寻衅,便罚你去监禁堂领十鞭,你可服气?”   慕天光垂下眼睫:“但凭师尊处置。”   萧丽华一看没得商量,冷笑连连:“行吧,那这半年里,素微道友可要好好养病,别到时候又病得起不来了。”   殷渺渺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微微勾起嘴角:“多谢道友关心了。” 第273章   监禁堂的鞭子叫打神鞭,顾名思义,不是鞭挞肉身,而是作用于神魂,一鞭下去就能去掉半条命,掌门轻飘飘的“十鞭”,非但不轻,反而重得吓人。   这般重罚慕天光,自然是为了堵住长阳道君的嘴——你曾孙闹事,只是罚着思过,毛都没伤一根,而我徒弟不过反击,就被打了十鞭,还不满意的话就太过分了。   事实也如掌门所料,长阳道君听完前因后果,没有对掌门的处罚表示任何异议。于他而言,只要自家血脉没有受伤,这些不过就是晚辈的小打小闹而已,无须放在心上。   可以说,慕天光用半条命,化解了这次的危机。   殷渺渺什么都没有说,她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萧丽华安然无恙,长阳道君不会多在意,而掌门既维护了与冲霄宗的交情,又彰显了门规的权威,稳定了门派上下浮动的人心。   至于她,危机也暂时消弭,有了半年的喘息时间。   如此,想必慕天光心里也是觉得值得的。   但她意难平。   萧丽华闯门的时候,她手中一直扣着封印迷心花的玉盒,要是真有个万一,她也就顾不了许多,失去了禁制的迷心花会立刻生根发芽。就算归元门有法子封印,必然也会叫他们元气大伤。   如此,就算是逃离不得陨落了,也不算亏。   现在的结果不能说不好,无死无伤,有惊无险,可是打在慕天光身上的十鞭,却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发现,原来除了同归于尽和让慕天光受伤,自己居然没有别的办法解决这件事:萧丽华不是个聪明的人,所以不会衡量利弊,也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做不了任何利益交换,她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做事全凭喜恶。   这样的人,恰恰是她没有办法对付的。   智谋不是万试万灵的。精明老辣的政客,会死于杀手的子弹之下;经天纬地的谋士,敌不过莽汉的两个拳头;智计无双的低阶修士,在大能看来,不过是只特别点的蝼蚁罢了。   只有在拥有实力的情况下,这些才是有意义的。   殷渺渺捂住了面孔,深深吸了口气:不必再多想了,木已成舟,她该做的是汲取教训,不让同样的事发生第二次。而萧丽华扇在她脸上的耳光,她忍了。   修士的生命那么长,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五百年,只要她不死,总会讨回来的。   良久,她徐徐吐出口气,对自己说:“我不会忘记的。”   半个时辰后,慕天光被人送回来了,面色苍白,背后血肉模糊,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唉。”送他回来的是赵远山,作为大师兄,他是看着慕天光这个小师弟长大的,如今好端端的姻缘,被个胡搅蛮缠的丫头弄成这样,心里很不好受,“你好好照顾他吧。”   殷渺渺已经敛去了所有的情绪,温言道:“今天的事,多赖前辈们的庇佑,晚辈感激不尽。”   看她如此识大体,赵远山欣慰地点了点头:“你和天光志趣相投,门当户对,是极佳的姻缘,切莫因今日之事而伤了情分。”   “前辈哪里的话,他为我受了这样的苦楚,我心里……”她停顿了会儿,没有多说,“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待他好些,我们出门历练就是了。”   赵远山更满意了,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暂避锋芒是最好的办法,他原还担心殷渺渺终归是年轻人,不懂得低头隐忍,现在看来,果真没看错她:“委屈你们了。”   殷渺渺看向床榻上意识不清的人,低声道:“是委屈他了。”   *   慕天光醒来时,最先闻到的是一股清雅的茉莉香气,待撑开眼皮,便看到酥雪隐隐,面颊与鼻梁蹭着的地方柔软无比:“渺渺……”   “醒了?”她用灵力隔空取来桌上的蜜水,荷叶杯的茎干递到他的唇边,“喝水。”   浸泡过薄荷叶的蜜水清凉润喉,大大抚慰了他焦灼的喉咙,一杯饮尽,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枕在她的胸前,不禁微窘:“你放开我吧。”   “你背上有伤,靠着吧。”她抚着他的面颊,轻声笑了起来,“昨儿是我被打,今天就轮到你,我们俩都快成苦命鸳鸯了。”   慕天光却没有笑:“渺渺,我……”   “你什么你?”她把人搂在怀中,柔声道,“等到你伤好些,我们就按照计划出门历练去,到时候找不见我们,也就太平了。”   霎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喉头,慕天光艰涩道:“……对不住。”萧丽华嚣张至此,几乎没明摆着要杀她,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能用十鞭换来安宁,已是师尊庇佑的结果,“我说了要护你,却不能给你个公道。”   公道?殷渺渺忍俊不禁。她相信世上是有公道的,公道自在人心,可是,维护公道的人却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归元门此番会维护于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乃冲霄宗弟子,有师门有师父有名气,放任她被人残害会陷归元门于不义。   她有筹码,有价值,才会得到一部分的公理,换做个无名小卒……呵,如果是个不相干的人受此羞辱,她会因为正义而和长阳道君做对吗?多半不会。   自己都做不到的事,焉能怪罪别人呢。   但或许,慕天光会。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愈发柔和,温言道:“说什么呢,你不是一直护在我身前吗?”   “这是应该的。”他低声道,“幸好你没事。”   殷渺渺微笑着看着他,道途多艰险,没了萧丽华,或许还有别人,没有永远的庇佑。只是,今日今日,慕天光能护在她身前,来日定然亦是如此。   有一个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愿意挡在面前的人,比什么都要宝贵。   “我得到了非常珍贵的东西,我很高兴,真的。”殷渺渺在他唇边落下一吻,紧紧抱住了他,笑道,“你不要再内疚了,不然该我道歉了,害你受了伤。”   慕天光跟着弯起唇:“大师兄打的鞭子,伤得不重,后来的都是皮肉伤。”   “那也不能马虎。”她摁着他的后脑勺,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我抱着你,你好好休息吧。”   他只觉得自己陷进一团无与伦比的柔软之中,芳香隐隐,容不得拒绝,背后的伤口被她的指尖拂过,似乎疼痛也消弭了,在最熟悉的人身边,肌肉也渐渐放松下来,将他带入了沉沉的梦乡。   *   一个月后,任无为接到了殷渺渺的信。   他很惊讶,叫了云潋一块儿来看:“出了多大的事,你师妹居然买了只青鸟来送信?”   修真界最普遍的信使是青雀,飞得虽然不快,但容易训练又稳当,而青鸟传闻是有西王母身边鸾鸟的血统,速度很快,价格自然也十分高昂,算得上是高阶妖兽了。   殷渺渺不太喜欢驯养高阶妖兽,这回居然买了只青鸟送信,由不得任无为不意外。   他口中念叨着,手上的动作却不慢,飞快拆了信,一目十行看完,张口就骂:“他妈的,要不要脸?”   云潋微微蹙起了眉,接过信笺看了起来。   “这是明摆着要杀人呢。”任无为越想越火大,当年他拼着老命护着这两个徒弟,差点就挂了,好不容易养到了结了丹,居然被个死丫头喊打喊杀,“化神了不起啊?”   云潋:“了不起。”   任无为:“呸!”   “我要修到化神太慢了。”云潋思考了下,“师父要是努力一下,应该可以,到时候就叫慕天光住到翠石峰来。”   任无为悻悻道:“别提了,要不是他,渺渺能遇到这破事儿?甩了算了,现在有钱了,给她买十个鼎炉,按莲生的标准。”   “那莲生醒过来怎么办?”   任无为大手一挥,爽快道:“那就选别的类型。”   “没用的。”云潋把信笺折叠起来,“慕天光对师妹这么好,她肯定舍不得,不会和他分开的。”   “好个屁好,这事儿就是他惹出来的,红颜祸水,他要是没挨那十鞭,以后别和我提什么结缘,我答应就跟他姓!”任无为冷笑连连。   “师妹要是想结缘,你也拦不住。”云潋道,“我们还是好好修炼吧。”   任无为瞥他一眼:“她信里没多说,有事没?”   “应当没有生命危险。”   “那就好。”任无为神色稍缓,“福祸相依,你师妹从小就稳得住,但是太稳了,少了点拼命的劲头。这回能叫她吃个亏,从此以后好好修炼,说不定反而是件好事。”   云潋道:“是,她也说会不日离开北洲,继续去西洲游历。”   “唉!”任无为重重叹了口气,还是不爽,反手挥了两道剑气,和悬崖下的罡风一撞,余波无数,震得山上种着的花木纷纷摇落,落英缤纷。   云潋道:“别气了,等你进阶了化神,我就去把人杀了。”   任无为狂翻白眼,化神是这么容易的事吗?要是有那么简单,他也不至于这么气,说到底,就是觉得要白吃这个亏,心里头憋屈。   “你回去吧。”他挥了挥手,“让我安静会儿。”   云潋应了声,带着信笺离开了。   任无为坐在蒲团上,托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不得不感慨一声:还不到服老的时候啊!本来以为凭自己的资质,修到元婴估计就是个头了,现在想想不能认命。他妈的,元婴算个屁,疼爱的徒弟连个男人都睡不了,有个卵用?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啊。”   虽然这句俗语不是这么用的,可任无为觉得,没有比这更能代表自己心情的了,养徒弟不止是给口吃给口穿,顺带教教法术就完了,那是操不完的心啊!   唉,算了算了,再闭个关吧。   *   慕天光没被下狠手,又有殷渺渺无微不至的照顾,自己得来的药物一股脑给他用了,想好得慢也难。   伤势一好,他们就考虑出门历练的事了。   飞英强烈要求同行:“萧丽华过几个月就出来了,到时候找我麻烦怎么办?”   这个理由太强大,居然说服了所有人,包括最难缠的赵远山,只是要求他必须跟着慕天光等人,不能独自行动。飞英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这一天,当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他都要去,乔平自然不肯被落下,跟着加入了队伍。   于是,费了几天功夫采买完必须的物品后,殷渺渺正式向归元门提出辞行。   双方早有默契,归元门自然不会多留,客客气气地走完了过场。很快,消息就传到了李心桐等人的耳朵里,毕竟在乾坤镜里并肩作战了一场,相熟的人陆陆续续地登门送别。   吕千秋、李心桐、冉香、卫不屈、方菲、岳不凡……或独来或结伴,人人都有离别赠礼,不是什么阵盘符箓就是丹药特产,不贵重,却是一番心意。   殷渺渺都收了,又道欢迎他们去冲霄宗作客。   而说起游历的目的地时,她也没有隐瞒:“魔修动作频繁,我们打算去柳洲,那里是魔修聚集的地方,应该可以打探到不少消息。”   她这么一说,倒是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乾坤镜一战让他们深切得感受到了己身的不足,十分渴望能够进一步锻炼自己。   魔修汇聚的柳洲,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274章   柳洲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   在十四洲中,除却魔洲,便是柳洲的魔修人数最多,和道修五五开,而道修的五成中,邪修的数目也有一二成,是以,能够在柳洲混下去的道修……也绝不是善茬。   殷渺渺上一回来柳洲是为着打探消息,后来因为收到了向天涯的信件,没过多久就赶去了陌洲,满打满算也就留了一年左右。可若是算起来,她在魔修身上吃的亏,至少七成是发生在了这儿。   飞英本不太信,结果到达柳洲的第一天就目睹了一桩血案。   那个时候,他跟着殷渺渺等人刚刚下了飞舟,才找了家酒楼想吃顿热乎的,就见街上有人打起来了。   先动手的是个女修,她一边动手一边道:“我不认识你们,无冤无仇,抓我干什么?”   “表妹,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和她交手的是个锦衣玉带的年轻公子,招式凌厉,嘴上却说,“你逃家多日,姑母时时记挂,快随我回去吧。”   “呸,老娘哪来的便宜娘。”女修脸色更难看了。   旁边站着的一个少女面色焦急,不断劝说:“阿姐别闹了,快和我们回去吧,只要你乖乖认个错,爹肯定不会逼你和人结缘的。”   女修冷冷道:“别给我乱攀亲戚,滚远点。”   “那就没办法了,表妹,你可别怪表哥狠心。”年轻公子唉声叹气,手上的动作不慢,摸出一条套索甩去,这应当是件不错的法宝,一下子就捆住了反抗的女修,“委屈表妹了,到家就给你解开。”   女修面色阴沉,也不多辩解,而是蓄力在身,激发了身上的防御法宝,套索呲一声绷断:“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说了,不、认、识、你、们。”   年轻公子和少女神色微变,像是没想到她身上居然还有这样的法宝,对视一眼后便道:“表妹既然不肯跟我们回去,那也没有办法,我们只得如实向姑父姑母回禀了,走。”   两人毫不恋战,说完掉头就走。   女修警惕不减,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才暗暗松了口气,刚想转身离开,就见两个腰系令牌的修士走了过来:“仙城之内岂容你大打出手?跟我们去城主府一趟吧。”   “是他们先来惹我的。”女修面色不善。   “别以为我们没看见,是你先动的手。”对方掀了掀眼皮,“寻衅滋事,哪个仙城都是重罪,你要是不跟我们去城主府,那就视为拒捕逃逸,回头通缉令贴满柳洲,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女修沉默了会儿,咬了咬嘴唇,像是认命了:“好吧,我跟你们……”   她口中敷衍着,手中却已经夹杂了两张符箓,待他们打算走近捆绑时飞快掷出。难闻的烟雾顿时弥漫开来,她如鱼般滑不留手,一下子就藏进了人海之中,转眼就没了踪迹。   “妈的,晦气!”两个修士骂骂咧咧,却也没有追上去,恨恨地走了。   飞英看了半天,纳闷地问:“她就这么跑了,不怕被通缉啊?”   殷渺渺道:“柳洲的规矩是,你实力强,拆了半座城也没人管,实力弱,不管是被迫反击还是蓄意寻事,动了手就是触犯条例,不跑就等着脱层皮吧。”   “这是霸王条款啊。”飞英品了品,“城主做成这样,居然还没下台?”   “这位仙师是第一次来我们柳州吧。”酒楼的伙计端着热汤面上来,麻利地摆着碗筷,笑说道,“我们这追风城已经算不错了,有些仙城可是隔个三五十年就要换一次城主。运气好呢,轮到个英明的,大家都有点安生日子,运气不好的轮到个只知道搜刮资源的,那就有的乱啰。”   看惯了归元门治下的安稳平定,飞英有点看不上眼:“频繁改朝换代不是好事。”   伙计也是个妙人,张嘴就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在柳洲,人人都想当城主,没办法。”   说得有理,飞英闭嘴了,专心吃面条,谁知道一尝就变了脸色:“好难吃……”   “不会吧,这么大的门面应该差不到哪里去。”乔平将信将疑地吃了口,然后跟着沉下了脸,“该不会连盐都没放吧。”   殷渺渺面不改色地喝着茶:“是你们说要吃东西的。”   飞英想起点菜时她说没胃口,恍然大悟:“姐姐,你知道不好吃!那你怎么不早说?”   “因为我也上过当。”殷渺渺悠悠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   乔平睃了眼一样喝茶的慕天光,隐蔽地翻了个白眼:众乐乐?他家小师叔怎么没乐?   “这不会就是柳洲的特色吧?”飞英脸都绿了,危险他不怕,饭菜那么难吃可是大事,现在坐飞舟改去中洲还来得及么?   殷渺渺心平气和地说:“那不至于,看运气吧。这里开店的都靠后台,不靠手艺。”   来柳洲的第一天,飞英就感受到了森森的恶意。   勉勉强强吃完面条(修士不能重口腹之欲,浪费可耻),殷渺渺就近找了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住下。   此时不过申时三刻(16:45),天色就暗透了,街上挂起了一盏盏的灯笼。   飞英一进屋就看到了放在圆桌茶盘上的玉简,质地一般,然而做得十分精美,每一片上都有个美人的侧影,还有一句小诗,什么“北方有佳人,倾国又倾城”。   他翻来覆去看了会儿,纳闷地问:“乔师兄,这是什么东西?”   乔平探头一看,赶紧道:“哎哟,别乱动啊,这是名牌。”   “谁的名牌?”   “鼎楼里的人。”   “噗!”飞英像是被蛇咬了似的撒手,“这也太不讲究了,都送到客栈里了?”   乔平以前也不知道,后来和慕天光在中洲混得多了,自然见识过几回:“妓院、客栈、酒楼,那可都是没点靠山开不起来的,多半是互相勾结,不足为奇。”顿了顿,又笑,“出来长长见识,对结丹有益。”   在他看来,飞英天资悟性都不差,就是缺了点经验,若不是当年在凡间打过底子,真是被人生啃活剥了都不知道。   “我知道,不过乔师兄,你和小师叔当初在中洲到底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这种事也了解?”   乔平呵呵:“干了些什么?你小师叔当年受刺激了,专门往不干不净的地方跑,这可是苦了我啊,看到了好多恨不得自戳双目的事。”   “什么事?”没经历过的小朋友非常好奇。   乔平:“少儿不宜。”   “哼。”飞英嗤笑,“你们老说我大师伯拘着我,其实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一直把我当小孩子,拜托,我不小了,比我小的当爹当祖父都有了。”   乔平摸了摸鼻子:“别人是别人,我不能教坏你。”   飞英叹了口气,突然怀念起了向天涯,那家伙是混账了一点,但对他从来都不是养小孩的态度。要是换做他,估计会坏笑着提议带他去长长见识吧……呃,虽然不是真的想见识,可是他真的不想再被当做小孩子了。   为什么大家都想着保护他呢?难道是因为自己真的太弱了?   “算了。”他爬上床榻,老老实实地盘膝坐好,“我修炼了。”   与其说服他们改变心态,不如自己修炼增强实力来得省力,等他结了丹,看他们还有什么理由把他当小孩子。   哼!      凶牙群山,拜月峰。   几个兔妖正在酿制果酒,一串串鲜艳如玛瑙的葡萄被摘下来,细心地筛去损坏的部分,摘去叶梗,再放到一个大大的木桶里,用手捏碎,让果肉与汁液、果皮混杂在一起。   “我们真的能酿出人类的酒吗?”长耳朵的兔妖细声细气地问,“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圆耳朵的兔妖说:“可、可要是真的,那我们就能献给山君了。”   她们所在的拜月峰属于虎啸山脉,其统领者就是妖王分封的“虎啸山君”,在小小的兔妖眼里,妖王是遥不可及的人物,能够生死予夺的山君,就是她们的主人。   最可怕的是,老虎是吃兔子的QAQ   为了让自己不被吃掉,兔妖们战战兢兢,绞尽脑汁想要讨好山君,免得他有一天不高兴了,就随手把她们捉起来吃掉。   现在有了能讨好山君的机会,她们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耐心的兔妖们处理完了所有葡萄,把木桶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放在阴凉处等待发酵。   “好了。”长耳朵兔妖擦了擦汗,“我要去给那家伙送饭了,山君说了不能让他死了。”   说起那家伙,胆小的兔妖们忍不住抖了抖耳朵,那可是个人修啊,传说中看见兔子就一定会弄死吃掉的人类!   圆耳朵兔妖拉了长耳朵说:“小霞姐姐,你可千万要当心啊,不要被吃掉了。”   长耳朵兔妖说:“其实……他也没这么可怕,酿酒的办法就是他教给我们的,他可能是个好人。”   “小霞,族长说过,人类都是狡猾多端的,你可千万不要被他骗了。”一直没说话的尖耳朵兔妖严肃地说,“要是把他放走了,山君饶不了我们。”   想起族长说过的故事,长耳朵兔妖一个激灵,保证说:“姑姑放心,我一定不会把他放走的!我放下东西就走。”   在族人们眼泪汪汪的注视中,小霞提着一篮子葡萄,哆哆嗦嗦地走到了后山的大牢里。   在这里,关押着虎啸山君的犯人,一个狡猾的人类修士。   看守的是两个强大而残忍的狼族妖修,他们看见小霞过来送东西,恶劣地张开嘴巴:“啧啧,好想吃兔肉啊。”   小霞都快吓哭了:“我、我是来送果子的,不要吃我。”   “不要吃你,那我们吃什么呀?”两个狼妖被迫看守犯人,闲得都快长毛了,哪肯轻易放过她,自然是好一番纠缠。   等到小霞被恩准进去的时候,果子都不新鲜了,还沾满了灰尘。她一瘸一拐地走进去,小心翼翼地把篮子放在了地上:“吃饭了。”   “是小霞啊,你怎么了?”对方睁开眼,打量着面前的小妖,她修为较低,化形得不全,只有人的面孔和身体,脑袋两边长长的耳朵垂着,四肢依然是兔子的爪垫,臀部短短的尾巴下垂,沾满了血迹,“又被欺负了啊。”   小霞眼眶一酸,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   “你们妖修真是……”对方嘴角抽搐,十分无语,“算了,好在没被吃掉。”   小霞吸了吸鼻子:“你快吃饭吧,不要饿死了。”   “这次是吃葡萄啊。”他伸手翻捡着,手腕上的铁链簌簌作响,“你们这儿,除了水果还有别的东西没有?”   小霞惊恐万分:“你也想吃我们吗?”   “不不,兔兔这么可爱,我怎么会吃兔兔呢。”他笑眯眯地说,“你上次说想给山君准备礼物,是有什么节日吗?”   “是拜月节。”小霞认真地说,“这是我们妖修的节日,到时候,附近山头所有的妖修都会到拜月峰来。”   “哦,所有的妖修啊……再和我说说拜月节的事儿吧。” 第275章   说句心里话,小霞觉得,族长口中狡诈阴险的人修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还不如那两个狼妖凶残。每次来之前,她都战战兢兢双股发颤,可是听着他说话的声音,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放下戒心。   今天也一样。拜月节的事,人人都知道,她不觉得有什么不能说的:“拜月节是我们虎啸山脉最大的节日,那一天,月亮会变得特别得圆,附近的大妖们也都会过来,大家聚在一起喝酒……”   “附近的大妖?比你们山君还要厉害吗?”   小霞呆了呆,苦恼地说:“应该……是山君更厉害吧。”   对方失笑,这兔妖呆头呆脑的,出生起就没出过拜月峰,哪里知道什么谁更厉害:“在你心里,是不是你们山君最厉害?”   “对,他可厉害了。”兔妖眼中闪过惊恐,“你可千万不要逃跑啊,要是被山君发现,你肯定会被吃掉的。”   “小兔子,你们山君不让我死,就是为了在什么拜月节上把我吃掉啊。”他哈哈大笑,“你不知道吗?”   小霞愣住了。   “你进来得太久了,快回去吧……别哭啊,你们兔子本来就是红眼睛,再哭就更吓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霞觉得特别难受,哽咽着问:“那、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你该回去了。”他剥了颗葡萄,懒洋洋地说,“不用给我送吃的了,省得再被人欺负,知道吗?”   小霞扁了扁嘴,长长的耳朵垂了下来。   “快走快走。”他开玩笑,“再不走就把你吃掉。”   明明知道人类是最爱吃兔子的,可是小霞居然不是很害怕,甚至大着胆子说:“要不然,我放你走吧。”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他笑坏了,“你以为我身上就一条破链子这么简单吗?”   小霞也知道自己没这个能力,沮丧地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勉为其难地想了想:“你好好酿酒,说不定你们山君喝高兴就不想吃人了呢。”   明眼人都知道这句话不过是个谎言,可是小霞信了,破涕为笑:“嗯,我这就回去酿酒。”   “快去吧,我能不能活命就看你的了。”   小霞用力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心里想道:要是这个月的月亮能圆得慢一点就好了。   生平头一次,她希望拜月节可以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呵,没想到你连只兔子也不放过,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牢里突兀地响起了个清亮的女声,话不太好听,语气却没有太多嫌恶。   “这种半妖,真是哪种吃都下不去嘴。”他半分讶异也无,像是早早就知道了这里还有着另一个人,“倒是你,伤好了不跑,回来干什么?”   女修探究地看着躺在破草堆里的男人:“我想了想,觉得以你的修为,不至于会被关在这种地方。”   “所以?”   “你假装被妖修抓住关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啧,假装。”他抖了抖手脚上的铁链,“太看得起我了,这可是锁灵链。”   女修就没有说话。   男人道:“还不走?不会是想留下来陪我吧。”   “你想太多了。”她冷淡地丢下一句话,消失在了大牢里。      熹微的晨光里,殷渺渺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张清俊的面容,肤色极白,唇色淡淡,剑眉却是浓而密,如若高山上不识红尘的雪莲。   她不禁想,每朝醒来能看见这样赏心悦目的美人,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渺渺?”修士的感官何等敏锐,她不过多看了几眼,慕天光便醒了,张口便唤她的名字。   殷渺渺未语先笑:“嗯。”   他烟灰色的瞳仁里映出了她的倒影,声音沙哑:“我睡沉了。”   “你伤势未愈,本该多休息。”她支着头道,“时候尚早,再靠会儿吧。”   慕天光摇了摇头,坚持起身了。因着柳洲不太平,他们虽住在客栈,却不似在门派内,欢好后只着寝衣而卧,而是将中衣穿得整整齐齐,起来后只消穿上外衫就好。   二人很快梳洗完毕,下楼吃早点。   客栈提供的无非是豆浆馒头类的干粮,不好吃也不难吃,慕天光不重口腹之欲,只坐在一旁喝茶。殷渺渺也没有什么胃口,点些食物不过是为了方便打探消息:“最近城里可有什么新鲜事?”   伙计一听,立刻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你们还没听说啊?”   “听说什么?”飞英和乔平刚下来就听到这一句,好奇万分。   “有人发现了寒鸦堡的遗迹。”伙计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飞英满头雾水:“寒鸦堡是什么?”   “几位客人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吧,寒鸦堡是我们柳洲有名的传说。”伙计似乎找到了一展口才的机会,滔滔不绝地介绍了起来。   “三百多年前,我们柳洲有个名叫曲之扬的修士,在和掌门之女的新婚之日上,出人预料地对自己的师父动手,也就是当时他所在门派的掌门。弑师乃是天理难容的恶行,掌门重伤未死,便勒令门下弟子倾巢出动,誓要清理门户。”   故事开头很老套,不过飞英听得很起劲:“真相没这么简单吧?”   “客官真是敏锐,没错,原来,曲之扬的生父和掌门本是生死之交,两人在一处遗迹中得到了一本极其厉害的心法,原本商定一人各执一半,共同学习。哪想掌门见猎心喜,居然用计暗害了曲父,又伪装成是被魔修所杀,骗过了曲母。   “曲母伤心之下,儿子一生下来就撒手人寰,掌门见婴孩天资出众,便把他收在麾下,悉心培养。曲之扬原本不知自己是认贼作父,对于掌门恭敬非常,替他做下许多杀人夺宝的恶事,后来,他不知怎的听说了生父死亡的传言,多方打探,证实为真,故而决定替父报仇。”   “那后来事情是怎么大白于天下的?”   伙计笑说:“曲之扬被正道人士逼至绝路,眼看就要被斩于剑下,他却始终不肯承认自己背叛师门,只是道‘为父报仇,无愧于心’,而后便跳入了万丈深渊之中。人们都以为他死了,没过多久就将他遗忘,如此过了几十年,他又出现了,不仅没有死,反而修为大涨,结成了元婴。”   “那他这次肯定成功报仇了吧?”   “这是自然,他不仅报了仇,还将当年的冤情昭告天下,事情终于真相大白。而这些年曲之扬的遭遇,也成为了人们津津乐道的对象,其中有一个曾经追杀过他的人说,当时曲之扬跳崖时,似乎听到寒鸦哀鸣数声,极有可能是碰上了传闻中诡秘莫测的寒鸦堡开启。”   飞英觉得他没说到重点:“所以寒鸦堡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们柳洲很早很早以前留下来的传说,传闻那是大能遗留的洞府,也说是一处未被发现的秘境,玄之又玄,进入的人要是能通过考验,就能带走里面的一件东西,可能是无上心法,可能是天材地宝……”   “哦。”飞英点点头,就着这个故事把豆浆喝完了。   伙计看他们四个人都一派平静,笑了笑说:“几位客官可是以为我胡编乱造?亲眼见过的可不止是曲之扬,在他之后,陆陆续续也有过类似的事,有些人出门历练一趟就变得非常厉害,有的人则得到了从未听说过的财宝。离得最近的一次,就是隔壁烈日城的城主,他失踪过十年,回来后修炼的功法都变了,实力则突飞猛进,一举打败了原来烈日城的城主。”   有了离得近的例子,故事的可信度大幅上升了,飞英顺口问了句:“所以,现在寒鸦堡又要出现了?”   伙计笑而不语。   飞英:“???”   殷渺渺淡淡道:“我们有事在身,不去。”   伙计面露惋惜之色:“在我们柳洲,寒鸦堡的事妇孺皆知,几位不去碰碰运气,实在是太遗憾了。”   “有时间再说吧。”殷渺渺语焉不详。   伙计看他们真的没多大兴趣,只好放弃,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飞英好奇地问:“姐姐,这事儿是真的假的?”   “笨,当然是假的。”乔平翻了个白眼,“换做是你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会大张旗鼓告诉别人吗?”   殷渺渺道:“我猜遗迹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在柳洲,美人落难、家门血案、秘境宝藏什么的,隔三差五就能碰见一次,当故事听不错,花样很多。”   “我懂了,真人话本。”飞英瞬间领会了精髓。   “是这个理。”她道,“好了,咱们就按照原来的计划,去悬赏看看有什么合适的任务吧。”   穷家富路,修士一天到晚在外头晃悠,耗费巨大,哪怕他们都是名门大派的弟子,时间久了也支撑不住。所以,无论哪门哪派的修士,都会去接悬赏任务,赚钱历练两不误。   全天下的悬赏堂长得都差不多,是一栋独立的小楼,一楼是个大堂,正北的墙上贴着一个又一个任务告示,三个修士在柜台后面忙忙碌碌,负责给接任务的人号牌——这是接下任务的凭证,交任务时核对无误才能领取酬劳。   二楼是发布任务的地方,有独立的隔间,每个隔间里有一名修士接待,确保任务发布者的隐私和安全,而三楼是雅间,负责接待贵客,轻易不会有人上去。   殷渺渺等人既然是接任务,自然就在大堂里转悠了。   别看柳洲混乱,此地物产丰厚,黑市盛行,交易量比之中洲亦不差什么,人气很足,大堂里几乎被挤得满满当当。   殷渺渺问飞英:“你有什么感兴趣的吗?”   飞英经验不多,但话本戏剧没少看,数道:“护送任务最好别接,破事特别多,尤其是小师叔,虽然遮了脸,但万一呢?通缉令也不好,谁知道对方是罪大恶极还是被人陷害,而且费时费力,不划算;采集类的比较枯燥,我接还差不多,对你们太大材小用了。”   “所以?”   “我觉得这个剿灭水妖的任务不错。”飞英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赏钱合理,时间充裕,又有一定的难度,还不容易和乱七八糟的事扯上关系。”   殷渺渺微笑起来:“好,那我们就选这个吧。” 第276章   猎捕水妖的地点是柳洲著名的河道,九湾河,因其有九个大转弯而得名。这是当地最主要的交通水道之一,人流量极大,一直被当地的水帮控制。   飞英是第一次听说“水帮”这种说法:“这是个门派?”   “不是。”殷渺渺详细地和他们解释了番柳洲的情况。   前文提到,柳洲是个势力纷杂的洲陆,如果说陌洲是以家族为势力进行划分,那么柳洲可以说是个城邦制的地方。   柳洲大大小小的仙城,就是大大小小的势力,有的城主治下严明,实力高强,那么就相对繁荣安稳,有的城主残暴无能,那么城池就会动荡不安。而城主的地位并不像是东南北三洲一样,为大宗门所指派,采取的是最粗暴简单的办法:能者居之。   只要能干掉城主,自己就可以成为新一任的城主,顺理成章地接受原本城主的一切,包括但不仅限于资产、奴仆、妻儿。   除了大大小小的仙城之外,柳洲自然也少不了盘根错节的家族、开山立派的门派,这都和其他地方无甚区别,但除了这三种势力模式,还有第四种,那就是帮派。   帮派不是门派,没有师徒这样典型的关系模式,采取的是拜把子认大哥的从属关系,并且没有固定的据点。   以水帮为例,他们以船为家,大大小小的水道就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开船载客做得,打家劫舍也做得,黑白难分,全看实力。   “我懂了,和凡间的乞丐差不多是吧?”飞英郁闷坏了,“那我们接的水妖任务肯定没这么简单吧,我还以为自己挑了个好的呢。”   殷渺渺道:“能发布任务的多少都有点能耐,而在柳洲,有能耐的都不干净。”   乔平拍拍他的肩膀:“既然是历练,那就别怕麻烦,想开点吧。”   飞英默默点了点头。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渡口,靠岸泊着三艘客船,统一插着红色的旗子,写了“红水帮”三个字。   只此一家,别无他人,显然这片水域就是红水帮的天下。   殷渺渺有意锻炼飞英,推了推他:“买票去。”   飞英也不怕,大大咧咧走过去问:“船票多少钱?”   抱臂靠着木桩的汉子眼皮子垂下,扫一眼就辨出他身上的法衣饰物皆属上等,出身定然不凡,修为虽然只是筑基后期,但是与他同来的却是三个金丹真人……不好惹。   遂扯出个笑容:“去哪儿?”   “第五湾。”   九湾河共有九弯,粗暴地被分为第一、二……九湾,好记好懂。   汉子道:“800灵石一个人,不还价。”   飞英掐指一算,发现就算成功杀掉水妖,赏金也才3000灵石,这船票却要3200,妥妥的亏本:“我们四个人,3000好不好,抹个零头吧。”   “我们红水帮做生意向来公道。”   “那算了。”   “小哥可要想清楚,这九湾河就只有咱们红水帮的船,你不坐,就得自己飞着去。”汉子不紧不慢地说,“800灵石一个人,很公道了。”   飞英坚持:“3000!”   他态度坚定,那汉子瞅瞅他,摆了摆手:“也罢,就当是交个朋友,这200灵石我做主给你们抹了。”   看他这架势,飞英觉得自己肯定还是被宰了,可要是继续纠缠下去,难保会动手,刚到柳州就得罪一个帮派的人,实在不算明智。   他想了想,忍痛答应了下来:“先付一半,到地方了再付另一半。”   “付清上船,不然滚蛋。”汉子有恃无恐。   飞英翻了个大白眼,北洲都是付一半,到柳洲他真的是水土不服,但是忍了下来,数出三千灵石丢了过去。   汉子验清无误,抬手放他们上去。   客船外表看着半新不旧,里头更是简陋,像飞舟那样的舱房是肯定没有的,粗暴地用些许竹屏隔断,座椅陈旧,靠垫破损,摆了若干小几,上头摆了一壶粗陋不堪的茶水。   “好坑啊。”飞英摇摇头,找出一个阻隔探寻的阵盘打开,“幸好我有准备。”   殷渺渺靠着窗边坐了,倒掉茶壶里的茶水,从储物袋里取出茶包,招手叫了个船上帮工的婶子重新沏了壶热茶。   淡淡的茶香飘散开来,带着橙子的香味儿。   “姐姐,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们的灵果茶了。”飞英自觉给自己倒了杯,美美地啜了口,“橙味真浓。”   殷渺渺笑了笑,倒了杯递给坐在身畔的慕天光:“喝吗?”   他摇了摇头,把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拨了下来。   坐在对面的飞英:“……”眼睛要瞎了!   乔平低头盯着杯中碧绿的茶水,假装自己啥也没看见。   飞英决定找个话题:“任务说是水妖,但我记得水妖只是个统称吧,还是柳洲有特别的叫法?”   “应该是说没有确认的水中妖兽。”殷渺渺摩挲着茶杯,“看任务里的描述,应该不会超过九阶。”   飞英应了声,想起了一个困扰已久的问题:“我有一点不明白,同样是九阶以下的妖兽,为什么有些强大的没有化形,弱小的反而可以半兽化呢?”   “和种族有关系。”回答的是慕天光,他在中洲待得久了,也见过一二化形的妖修,“低等的种族只要服食化形草一类的药草,就可以半兽化,但高等的种族必须到金丹期才有可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尝试化形,传说中的神兽甚至要到化神才能脱去兽骨,塑出人身。”   殷渺渺补充:“也和血缘有关,如果父母是已经成功化形的妖修,那么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就有可能是半兽化的形态。”   “原来如此。”飞英托着腮帮子,“我在北洲都没见过半兽化的妖修。”   “这边对妖修的接受度太低,没有妖修会在完全化形之前出现。”殷渺渺也没见过,十分惋惜,“听说中洲南边好些,有些城里就会有半兽化的妖修走动。”   飞英马上想起来了:“向大哥是不是就在那里?”   她道:“应该是,他之前和我说是去查楚蝉的事了。”   慕天光听闻,不禁抬头朝她瞥了眼,欲言又止。   “……”飞英注意到了他微小的动作,暗叫糟糕,疯狂使眼色暗示。   殷渺渺却没有留意,暗中算了算时间,楚蝉失踪到如今也快十年了,居然还是音讯全无。魅姬也是,几乎是同一时间消失了踪迹,兼之当初她为嫁祸一事,和楚蝉有过接触,不得不叫人怀疑掳走小公主的或许就是她。   要是向天涯那边能查出什么线索就好了,狂血丹和封灵毒的事,到现在还没个头绪呢。   她正想着,飞英已经按捺不住,传音道:“小师叔刚才好像看了你一眼。”   殷渺渺怔了怔,转头瞄了眼身边的人。他为了遮挡容貌,穿了件戴着兜帽的薄斗篷,如今帽檐下压,压根看不清容貌与神情。   “你怎么看出来他看我的?”她好奇。   “感觉,我们提到向大哥的时候,他动了一下。”飞英言辞凿凿,“平时他坐在那里是一动也不会动的,肯定是吃醋了。”   殷渺渺:“……”   飞英又想起来件旧事:“我听李师姐她们说了哦,在乾坤镜里出现了个风情万种的大美人,还对小师叔说了句什么话。”   殷渺渺这下是真的吃惊了,她知道莲生似乎醒来过一次,替昏迷中的她收服了焚灵之火,可是和慕天光说了什么却是全然不知。   “居然没人和我说过。”她好气又好笑。   “这怎么说?多尴尬。”   “说了什么话?”   飞英道:“不知道,她们没听清,好像说什么死啊活啊的。”   莲生心有七窍,玲珑得很,饶是殷渺渺也不敢说真的了解他,思忖许久也猜不出,干脆睨了身边的人一眼,传音问他:“刚才有话说?”   “没有。”他道。   她握了他的手,揉捏他修长的指骨:“没有吃醋吗?”   “向天涯吗?没有。”他反握住她的柔荑,罩在袍袖下十指相扣,掌心相贴。   她笑:“那莲生呢?”   “你的器灵吗?”他淡淡道,“他已经死了。”   “不在意?”   慕天光道:“过去的事,何必再提?”   “唉。”她装模作样地眺望着船外的风景,叹息道,“还想你吃个醋呢,谁晓得这么深明大义,小师叔就是小师叔。”   慕天光静默了片时,张开手臂揽住了她的腰身,而后轻轻一捏。   殷渺渺愕然地转头看着他。   “怎么了?”他开口问,声音含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她没回答,扬起手腕,“啪”一下打向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声音清脆,宛若一个耳光。可是,慕天光的手稳稳当当,一寸也未挪开,只是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红痕。   飞英看看他们,又看了看茶杯,最后决定当做没看见,掏出一本新买的话本来消遣。再看乔平,那是相当有经验了,闭眼养神调息,眼睫毛都没颤一下。   大庭广众之下,殷渺渺不好和他太计较,瞪了他一眼便任由他去了。   不多时,船舱里的位置就坐了个八分满。   起锚开船了。   九湾河的水流很急,打在礁石上会飞溅出几米高的浪花,水腥味迎面扑来。   慕天光看着身边的人,她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略带透明,乌黑的秀发被照出了灿灿金晕,耳垂上是个葫芦样式的玉坠,被风吹得微微摇晃。他慢慢收紧了手臂,将她揽在身边。   方才的问题,他并未说谎,向天涯也好,莲生也罢,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得到,自从萧丽华的事以后,她对他的情意与日俱增。换做从前,他情难自己碰一碰她,只会得到一个盈盈欲笑的眼波,仿若是在说:哎呀,拿你没有办法,情欲撩人,由你去吧。   可现在不是了,她这一下打得重,却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亲昵。   路途艰辛,必多磨难,然能与她同行,千难万险,亦不足为惧。 第277章   两天一夜的旅程后,第五湾到了。   都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们刚刚准备下船,湍急的河流里突然掀起了一个几米高的浪头,两个修士狼狈地窜出水面,跳上飞行法器就跑。   准备泊岸的船员面色一变:“不好,是水妖!”   “怎么可能,今天不是水妖的捕食时间。”有个人仓皇地跑出来看了眼,叫骂道,“该死,肯定是又有修士为了赏金去诱捕它了!真他娘嫌命太长了吧。”   同样接了任务的飞英面不改色地探头出去,只见宽阔的河流中间出现了一个偌大的漩涡,水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盖过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巨大的黑影从船底掠过,而后重重一撞。   客船尾部受到重创,大量河水倒灌进来,船身开始倾塌。   殷渺渺抛出了红叶,拉了众人上来,不远不近地飞在半空中,观察着河中水妖的举动。   从影子看,它体型狭长,外壳坚硬,至少有30米长,头部或者尾部呈现三角状。红水帮的客船看着也是炼制过的法器,可是被它一咬一甩,居然全无还手之力,所有船员纷纷弃船逃命。   可是,硬邦邦的船体并不是水妖的捕猎对象,它很快弃之不顾,破开水浪,一口咬向来不及逃离的船员。   船员也是个修士,刀口舔血的水上生活让他在危急关头也保持了冷静,面对着妖兽的利齿,他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及时使用了压箱底的防御法器。屏障顺利撑开,带着丝丝电光,理论上说能挡住金丹期的攻击。   可是,不等他露出个笑容,屏障就在妖兽的利齿下溃散成了豆腐渣。   混着鲜血的水花溅到了飞英的鼻端。他用袖子抹去,瞠目结舌:“好厉害!”   “这个速度和防御能力,应该是八阶或者九阶的妖兽。”乔平肯定地说。   慕天光低声道:“九阶,看它的脑袋。”   吞吃了一个修士的妖兽并不满足,盘踞在河上,虎视眈眈地看着如临大敌的修士们。它的体表呈现深蓝色,带着些许白色的斑点,头部扁平如三角,眼似灯笼,最重要的是,头顶上有张十分清晰的人面,细眉长眼,樱桃小口,若不是双目紧闭,恐怕还要更吓人些。   “五官分明,已经完成了化形的第一步了啊。”殷渺渺感慨。   妖兽化形,一般都严格按照“头—身—四肢—其他”的次序:有人脸证明有了与人相似的灵智,身体改变代表内脏已经发生了变化,完成这两步,可以叫做半兽化,等到四肢化成人手人脚,基本可以算是成功化形,能藏起兽类的利爪和尾巴,那就已经是完美状态了。   这个水妖已经成功化出了人脸,也就是说,它虽然还是妖兽的体态,却已经能像人一样交流思考了。   “几位道友,九阶妖兽难得,不如我们协力杀之,到时候战果平分如何?”刚才落荒而逃的修士又杀了回来,情真意切地提出了建议。   因为水妖突如其来的袭击,客船中近二十来个乘客被拦截在了这里,加上十几人的红水帮成员,人手不可谓不多。   船员心动,出声问道:“三当家,你意下如何?”   红水帮有多艘船只,今天坐镇在客船的是帮中的三当家,黑脸虎眼,四肢精壮,一看就知道是个武修。他略一思忖,大声喊道:“诸位,水妖不除,行程只能到此为止,要是有不愿意剿灭的,可以自行离去,要是能帮我们红水帮除了这妖孽,船费分文不收。”   诱出水妖的修士不乐意了:“是我们辛辛苦苦把水妖引诱上来,怎么就成了你们红水帮的好处了?”   “呵,我还没有找你们算账,你们倒是迫不及待想找死了。”三当家冷冷道,“若非你们引出水妖,我们的客船这么会毁掉?今日要是除了水妖还好说,否则,就拿你们祭水妖的五脏庙!”   可那几个修士似乎有什么倚仗,全然没有被吓到,嘲讽道:“是吗?那随你们得便,我们大不了一走了之,你们红水帮就麻烦了,收了人家的船费却不把人送到目的地,你看他们会不会轻易饶过你们。”   三当家面色不善,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收了人家的船费却半路毁约,赔钱还好说,遇到个性子差的,指不定就要杀几个人才能出气。   “啧,妖兽还没打完呢,就先争上了。”飞英无语,“就不能先把水妖解决了吗?”   殷渺渺道:“人多嘴杂,谁先动手谁吃亏,被人捡了渔翁之利还好说,万一被趁火打劫呢?”   飞英:“……那我们打不打?”   “打。”别人有顾忌,他们可没有,殷渺渺果断道,“我们不擅水战,你想个办法把它困住再说。”   飞英心疼得摸了个昂贵的阵盘出来:“一定要打死啊,我这个阵盘用了好多材料,可贵了。”   乔平乐了:“到时候让你先挑。”   “真的吗?”都是亲近的人,飞英没客气,乐颠颠地答应了下来,灵力自双手灌入阵盘,暖黄色的光芒亮起,“去!”   阵盘飞至到水妖头顶,五道两人合抱粗的光柱照下,化为结实的土牢,将水妖团团围住。   “这是土系的镇天锁龙阵,以这个阵盘的程度,大概能困住它一炷香的时间吧,多了就不敢保证了。”飞英说。   慕天光道:“够了。”   感知到不好的水妖张开血盆大口,数支水箭凝出,朝着他们的方向射了过来。水来土掩,乔平是土系修士,当下快速施展了个遮天掌。   大如伞盖、形如手掌的土盾严严实实地挡下了水箭。   一丝蓝光转瞬即逝。   乔平“唷”了声:“带电的。”   殷渺渺思索一二,起笔落字,飞快写完了五雷术的咒语,乌云遮顶,劈下一道划开天幕的树状闪电。   水妖察觉到了天雷的力量,忌惮得不敢硬刚,当下就想掉头藏进河里。慕天光没有给它这个机会,剑气掠下,河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起了薄冰。   坚硬无比的外皮崩开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缕缕鲜血渗出,水妖因为疼痛而发出愤怒的哀嚎,尾巴飞快甩动,竟然直接撞裂了困住它的柱子。   雷电恰在此时劈下,蓝色的火花噼里啪啦闪过,水妖的体表却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有不断上浮的低阶妖兽的尸体证明着刚才那一下的强劲。   “法术不强,肉身可怕。”殷渺渺起了争夺的心思,“皮薄而韧,对法术的抵抗性极佳,适合拿来做法衣。”   飞英汗颜,他家小师叔却说:“那我小心一点。”   他言出必行,下一剑就朝着水妖的眼睛去了。   然而,脑袋亦是水妖自己的重点保护部位,它身体一撇,剑气便擦肩而过,只在它的身侧留下了道伤口。   慕天光微蹙眉头,不太满意这个结果,却不知其他围观的修士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能在九阶妖兽的身体上留下见血的伤口,这该是多大的杀伤力?换做人修,指不定一下就得跪了。   三当家暗暗嘀咕:剑气强悍而冰寒,不输给柳洲有名有姓的人物,以前却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多半是外来的修士,无根无基适合捡便宜,问题就是他们能不能打个两败俱伤了。   至于他的同伴,一个筑基的小孩儿不足为虑,另一个土系修士似乎只擅长防御,而那个娘们儿看起来没啥高阶的法宝,他们人多势众,未必不能解决。   想到这里,三当家精神一震,给旁边的帮派成员使了个眼色。小弟们会意,准备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坐收渔翁之利。   “我来困住它吧。”殷渺渺十分中意水妖的外皮,决定速战速决,不要给水妖挣扎的机会。   “好。”   樱桃青衣的影响下,她的容貌依旧平淡无奇,双眸却渐渐泛起了金色。   流光飞舞,交织成一幅斑斓的幻境画卷。   水妖上的人面突然睁开了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们,杀意毕现。   殷渺渺与它四目相对,幻象金瞳乃是神通,比起一般的幻术来要强上不少,然而九阶妖兽的修为相当于是金丹后期,对她来说,等级差的有点大,要迷惑住它并不容易。   幻境断断续续,水妖一会儿看见有修士冲到它面前挑衅,尾巴甩过去却又空空如也,几次扑空以后,它的脾气也上来了,也不管人是躲到哪里去了,庞大的身体扭转摇摆,仗着强悍的肉身横扫而过,搅起狂风巨浪。   咔嚓!   阵法的柱子承受不住它肉身的力道,纷纷腰斩倒塌,沉重的分量拍入水面,浪潮汹涌,飞溅的水渍如下暴雨。半沉的客船被余浪波及,残破的船体瞬时四分五裂,水面上飘满了破裂的木板。   靠得近的修士只觉胸腔阵痛,赶忙后退一点距离,免得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魂术在同一时间悄然释放,有一下没一下地刺激着水妖。它四目圆瞪,尾巴一甩,身体竟然脱离了河水,直直朝着红叶的方向扑来。   深蓝色的体表电弧闪过。   飞英看准机会,丢出了捏在手心已久的鸟笼阵——这个阵法是以五行相生相克为原理,用来困法修最好用,对武修的暴力破解就比较无奈,妖修亦然。电流被里头的土系阵法化解,可是强劲厚重的尾巴一拍上来,笼子就破损了大半,压根困不住它。   但一息的停顿,就足以让慕天光挥出一剑了。   剑意席卷。   修为低的人只觉胸腔冰凉,如同在眨眼间坠入了冰窟,气管被冻结,肺部结了冰,竟然是连呼吸也不能了。   三当家面露骇色:“好强,他真的只有金丹修为吗?”   莫非是他们柳洲地处偏僻,已不知十四洲的其他地方竟然到了如斯地步?   水妖尖叫了一声,双目流出汩汩鲜血。   乔平有条不紊地施展着法术,土主承载,不管是肉体攻击还是电流,都可以全部纳入其中,东阻西挡,就是不让它顺利脱身。   一刻钟后,慕天光的剑气划破了被它隐藏起来的腹部。   水妖重伤,偃旗息鼓,试图藏身回水中。   殷渺渺故技重施,再来了一次五雷术,树枝状的闪电当头劈下,水妖浑身抽搐,散发出一股蛋白质烧焦的臭味儿。 第278章   金乌西坠之时,顽抗许久的水妖才彻底没了声息。   殷渺渺用红线把尸首拖上岸,长长叹了口气,其实以他们几个人的实力,杀水妖并不需要如此费力,奈何她的火焰毁灭性太强,一旦需要保存尸身,基本等于没用。而慕天光顾忌着她的要求,每一剑都很讲究,这才不得不耗费了几个时辰才达到目的。   时间一长,傻子都知道他们的灵力被消耗得差不多了,红水帮这群水匪肯放过他们才有鬼了。   她掀起眼皮,看了眼围过来的修士,淡淡道:“想分一杯羹啊?”   “呵呵,什么叫分一杯羹啊,我们也参与了对水妖的围剿。”三当家脸上笑眯眯,手上的动作不慢,“识相的就把水妖交出来,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飞英翻白眼:“参与了个屁,你们就看热闹了呗,现在想来捡便宜了,真不要脸。”   “臭小子找死是不是?”不等三当家开口,跟在后面的筑基小弟就抢着斥责了起来。   飞英修为是低,身家却丰厚,才不怕他:“还不让人说实话了?你们这群土匪!”   “和他们废话什么。”殷渺渺淡淡说着,蓝色的光焰从她手中燃起,如游蛇缠绕住三当家的手腕。   他只觉手臂一凉,还来不及思考火焰怎么会是冷的,就见左臂化作了窸窸窣窣的黑色粉末,随风飘散了一地。   “这是什么……”他瞪大了眼珠,喉管被无形的力量扼住,蓝色的光芒覆盖了他的全身。数息后,偌大的一个金丹期修士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变成了一撮灰烬。   全场鸦雀无声。   “要么死,要么滚。”殷渺渺扫过他们惊惧的面孔,神情冷淡。柳洲民风彪悍,一下子十几个人蜂拥上来,她也不敢说自己能全身而退,故而用了最能震慑的焚灵之火,希望能直接把他们轰走。   这招的效果立竿见影,三当家一死,红水帮群龙无首,谁也不想去挑战一下那个看起来就很诡异的火焰,面面相觑片刻,不约而同地撤了。   “总算清净了。”殷渺渺吐出了口气,对飞英道,“让你小师叔和乔师兄休息下,我们来收拾尸体吧。”   飞英精神十足:“好咧。”   “小心点啊。”处理妖兽的尸身最好不要用法术,免得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殷渺渺拿了匕首,慢慢地切开了水妖的腹部。   里面有个鼓鼓囊囊的软袋,表面时起时伏,剖开一看,全是手掌长短的小鱼。她讶异:“这水妖怀孕了啊。”   “什么?”飞英凑过来一看,顿足不已,“哎呀,早知道就不杀了。”   “怪不得最后反扑得这么凶。”殷渺渺叹了声,把育儿袋交到他手里,“去水里放生吧。”   飞英小心翼翼地捧了满怀,走到河边把鱼苗放进了水里,它们一遇到水就呲溜一下滑出了他的手掌,眨眼就消失了个一干二净。他唏嘘着往回走:“我放了,也不知道它们能不能活下……啊!”   “怎么了?”殷渺渺被他吓了一跳。   “这个人脸刚刚开始瞪着眼睛的,现在闭上了。”飞英指着水妖,震惊地说,“这是瞑目了吗?”   殷渺渺望了眼,果然死时凶神恶煞的人面,此时已经闭目安息,神态安详,不禁笑了笑:“应该是吧。”   “母亲真是了不起。”飞英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当初他的母亲,应该也曾这样奋不顾身的保护过他吧。   殷渺渺瞥见他的表情,低下头隔了一块晶莹雪白的肉下来:“这个肉很嫩的样子。”   飞英一秒回神:“煮鱼片怎么样?我带了很多调料!”   “那就交给你了。”   这种任务,飞英很乐意效劳,掏锅捡柴,忙得不亦乐乎。   殷渺渺微微笑了笑,继续手上的动作,皮不好剥,她打算先把内脏清空再说。占大头的自然是它的胃袋,一剖开来便是浓烈的酸臭味儿,里面有许多未曾融化的尸块,这些全部倾尽河里,会有小鱼吃得一干二净。   而较为完好的储物袋会拎出来,灵石全部拿来补贴,法器能用就用,不能用也可以在黑市上出手换钱,要是能碰见什么心法或是功法,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挑挑拣拣翻找着,没一会儿就凑够了三千灵石,直接丢给飞英:“回本了。”   “总算没亏钱。”飞英喜滋滋地收下了。   慕天光调息完毕,走过来道:“下面的我来收拾吧。”   他是剑修,殷渺渺自不会和他挣:“小心点。”   “不会弄坏的。”他道。   殷渺渺瞥了他眼:“谁说这个了,我是叫你小心别被弄伤了,你自己不心疼我心疼呢。”   慕天光:“……嗯。”   半个时辰后,河边飘起了浓郁的香味。   他们一边喝着鱼汤,一边分配着战利品,为了鼓励飞英,这次让他先挑。   飞英知道他们一片好意,故而没有推辞,然而他修为最低,捕杀水妖时也没出什么力,自然不会挑特别珍贵的,只捡了对鱼眼里的结晶粒,打算用来做阵盘的阵眼。   其他的东西分起来就更简单了,谁要谁拿,乔平防御强而攻击弱,就挑了个攻击力十分强悍的爆裂弓弩,一箭射出去就会炸开,杀伤力十分惊人。   “这东西拿来群攻不错。”他把玩了会儿,很是满意,“看不出来,柳洲的炼器水平不低啊。”   殷渺渺颔首道:“是,这里有不少藏龙卧虎的人。”中洲再热闹,明面上也是道修的地盘,哪里比得上柳洲这个法外之地自由,因而有不少声名狼藉但实力高强的修士隐藏在此,一不留神,那是很容易栽跟头的。   “飞英,这几件防御法器还可以,你要不要?”她问。   飞英摇摇头:“师父和大师伯不知道塞了多少给我,我不缺,不如卖了换路费。”   “也没多少钱吧。”殷渺渺粗粗算了笔账,“水妖的脑袋要拿去领悬赏,鱼皮我们自己分了,肉就别卖了留着自己吃,这里的伙食不行,其他部位也就是鱼骨能卖个不错的价格,加上法器和丹药,应该五六万灵石左右。”   “哇,五六万吗?那不错啊!”飞英很高兴。   殷渺渺:“……你很缺钱吗?”   “不缺,但是这也不少了啊,门派月例才500灵石呢。”飞英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零花钱,“我能用的钱才十来万。”   乔平:“你可真有钱!”   “乔师兄你没钱吗?”飞英愕然。   乔平痛苦地说:“我花钱的地方多啊,丹药不要钱?法器不要钱?阵盘的材料也很贵啊!幸亏我是男的,法衣没坏就能继续穿,心桐她们一年四季都要买衣服首饰,压根攒不下钱。”   慕天光怔了怔,侧头问殷渺渺:“你……”   “我的钱也不多。”殷渺渺打断了他,特别平淡地说,“也就带了一百来万。”   飞英&乔平&慕天光:“……”   “姐,亲姐姐!”飞英炯炯有神地看着她,“你们冲霄宗这么有钱的吗?”   “没有,月例和你们一样,不过我们各峰独自经营,可以做些小生意。”   “那你们翠石峰的生意肯定很好!”飞英想也不想就下了结论。   殷渺渺解释道:“不算好,一般吧。主要是我们人少,我师父花销又低,大部分的收益都可以再投入,而且也就是这几十年挣钱,前些年收支平衡就不错了。”   一百万在前,飞英不太信:“我觉得你的一般和我们的一般不是一个水平。”   殷渺渺道:“是一般,十年算一个周期的话,也就五六百万的利润。我们家底薄,大部分要拿来购买丹药或是其他材料,还有下面的人发放的月例和奖金,剩下来的灵石也就二百万左右,平均一年才二十万,到我手上也就是四万而已。”   当然,这个利润是指翠石峰的生意,灵矿产出和门派发放的月例不算在其中。而剩下来的二十万现金中,任无为自己拿五成,给她二成,云潋、寒杉、朱蕊各一成,也就是一年四万的纯收入。   此外,她是凌虚阁弟子,门派发放的是双月例,也就是一个月一千灵石,折合一下,每年的收益只有五万二。   一年的置装费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数目了。   她由衷道:“幸好修士的一年不算什么,要不然钱哪里够花。”年薪五万二,简直不能忍,月薪还差不多。   其他三个人:“……”   他们一个字都不信,要知道,修士的身家里,灵石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法器、丹药、材料才是大头,她所谓的没钱,只是指得到的灵石不多而已——这也是糊弄人的,四万灵石不是她灵石收益的全部,一百万的总量放在这里,估算一下就知道,她每年的灵石收入应该有十万。   虽然历练必然会有支出,可是没算积攒下来的材料和师门的补贴,添添减减,估出来的数目也很吓人了。   飞英恨不得抱大腿了:“姐,你从哪里挣得这么多钱?”   阵法师可烧钱了,虽然长辈们会补贴一部分,但是,除非混到慕天光这样门派倾力培养的地步,否则得到的资源也并不多,想要置办些好东西,就必须自己想办法。   “柳洲送钱的特别多。”殷渺渺抛了抛刚才被杀的三当家的储物袋,“擒贼先擒王,他们很有钱的。”   想起自己掏出去的三千灵石,飞英深以为然。   “悬赏什么的就不必说了,跨洲修炼的话,可以倒腾一下差价,不过做这个要对两洲的情况非常了解才行。”   代购也是有风险的,想要挣到钱,必须要符合三个要求:一是有足够多的本钱,否则小打小闹,最多赚个零头;二是要了解两洲的行情,比如北洲的皮毛在西洲受欢迎,东洲就不怎么卖得出去;三是能够较好地保存材料,灵植是所有代购物品里最受欢迎的,可也是最不好保存的,一有不慎就会流失药性。   她在陌洲一口气采购了许多竹玉的器皿,不仅打算赚取差价,也有保存方面的考虑。   “一般不犯大错,一趟能赚回飞舟的票价。”殷渺渺拍拍他的肩膀,“以后逛铺子的时候可以多留心,不过,这只能顺手为之,不要耽误修炼,是不是啊慕小师叔?”   慕天光抿了抿唇,低低“嗯”了声。   “好了,言归正传。”殷渺渺转回了正题,用脚尖点着地上的东西,“这些你们都不要了的话,我就收起来了。”   飞英问:“姐姐你挑了什么?”   “我拿了些有趣的东西。”殷渺渺摸出一块残破的木牌,“你看这是什么?”   飞英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好像是个令符,上面有一只黑色的……咦,乌鸦?!” 第279章   这是一块破损的木牌,应该只是一分为四的令符,质地似铁非铁、似木非木,入水不沉,鲜血不濡,一抹去外面的血水就露出了上头的花纹,是一只飞翔的乌鸦的脑袋和半个翅膀的尖尖,一直蔓延到边缘才突兀地被截断。   “看起来应该还有其他的部分。”飞英猜想道,“拼起来就是个完整的图案。”   慕天光道:“这应该是水璃木,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千金难求。”   殷渺渺笑了笑:“能用这种东西作为令符,看来是个贵重物品,说不定会有什么好玩的事,就算没有,木料收着也不亏。”   慕天光摇摇头:“太小了,做什么都不合适。”   “不要紧,又不占地方。”殷渺渺随手丢进储物袋里,“好了,明天我们就去附近的仙城把任务交了……咦,有人来了。”   外面有人触动了阵法,轻轻碰了碰就松开,看来并无恶意。她探出神识,发觉是之前诱捕水妖的一伙修士,两男一女,修为是两金丹一筑基,其中一人开口道:“几位道友,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有事想与几位当面谈谈。”   “听吗?”殷渺渺问其他人。   乔平:“随便。”   飞英:“好啊,反正鱼汤也喝完了。”   慕天光:“可以。”   她便把人放了进来。   那三人走进来时就闻到一股尚未散去的鲜香,为首之人心道,单是气味便有这般灵力,若是有炼气期的修士在此,指不定就会当场突破……他暗暗惋惜,面上却是笑意盈然:“几位道友修为不俗,竟一举斩获九阶妖兽,我等仰慕非常,是以冒昧前来,还望道友莫怪。”   他说着,眼神一直望着实力最高的慕天光,然而对方始终垂着眼睫,脸庞隐藏在兜帽中,一言不发。   殷渺渺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他,这人修为最低,不过筑基后期,可是却有两名金丹修士保护,显然身份不俗,便问:“几位道友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为首的男修见她和慕天光依偎而坐,姿态亲密,猜想是道侣,便道:“我等乃是烈日城的修士,奉城主之命前来捕杀水妖,未料水妖怀有身孕,性情暴躁,险些便殒命于此,亏得几位仗义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听闻这话,殷渺渺唇边的笑意更浓了些,其实,这群人先来,他们是后到,算是半路劫杀猎物,只是自家实力非凡,他们不敢讹诈而已。而这人失了猎物,不仅没有离去,反而前来结交,又把话说得那么好听,定然别有目的。   “不值一提。”她无心寒暄,淡淡道。   对方眼中似有恼怒,然很快压了下来,笑言:“我看几位的打扮作风,不似我们柳州的修士,当是从别洲过来历练的吧?”   “是。”   “如此,诸位可有兴趣往我们烈日城一行?”他顿了顿,解释道,“城中马上要举行问剑会了。”   慕天光终于抬起头瞧了他一眼:“问剑会?”   “不错,烈日城的城主乃是剑修,最喜与人切磋,故而举办问剑大会,邀请各地修士参加,若是能胜过他的十大剑奴,便能获得许多奖赏。”那人十分敏锐,见他们神情不动,就知区区奖赏打动不了,因此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道,“而今年的奖赏,就是寒鸦堡的线索。”   飞英忍不住插嘴:“寒鸦堡?传说中的那个地方?”   “看来你们也听说了,寒鸦堡是我们柳洲最有名的传闻,连三岁小儿都知道。不过有的时候名气太大,反倒是像假的,又有许多用心险恶之辈假借寒鸦堡的传说坑蒙拐骗,杀人夺宝,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真的只是谣言。”   “所以,听你的意思,这是真的?”   那人道:“自然是真的,寒鸦堡是个秘境,几位从别洲来,应当知道秘境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三大宗门和七大门派都有自己的小秘境,只是旁人进不去罢了。”   “你是想说,寒鸦堡的秘境是在你们烈日城的手里?”   “并非如此,寒鸦堡是个很特别的秘境,传闻有一点说得不假,它神出鬼没,有可能出现在柳洲的任何一个地方,是以进去的人形形色色,什么样的都有。”那人笑了笑,“只是今年,烈日城请了听灵真人,她是我们柳洲最擅长卜策的修士,问剑会后,她会对寒鸦堡进行卜算。”   殷渺渺明白了:“原来如此,不过,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呢?”   “就是,你不怕多几个竞争对手吗?”飞英瞪大了眼睛。   那人谦逊地说:“在下烈正文,烈日城主乃是家父,无论谁胜出,都与我无利害关系。或者可以说正好相反,我希望几位能够脱颖而出,与我同觅寒鸦堡。道友可以放心,里面一人只能拿一件宝贝,不会有杀人夺宝的风险,同行的人自然越强越好。”   烈正文的说辞有理有据,不像是临时编造,何况这么大的事很容易被戳穿,十有八九是真的。殷渺渺思忖片刻,微笑道:“我们考虑一下,多谢道友告知。”   眼看目的已经达到了,烈正文识趣地没有再打搅,说清楚了烈日城的方向后便告辞了。   他们一走,飞英迫不及待地问:“我们去不去?”除了自家门派的秘境,他还没有去过别的,更别说探险寻宝了,活得就不像是个修士。   “去吧。”殷渺渺道,“去哪儿不是去,瞧瞧热闹也好,何况你小师叔听见问剑会肯定想去看看。”   慕天光:“……嗯。”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拜月峰上的节日氛围日渐浓郁。   虎啸山脉附近说得上名字的妖修陆陆续续到达,来向山君进贡贺礼,有的带了大补的妖丹,有的带了美人,有的则是美酒佳肴……虎啸山君来者不拒,通通收下了。   一时高兴,他放出话来:“今年的拜月节,我准备了个新鲜东西,保管你们满意!”   来客们好奇不已,再三追问。   虎啸山君十分得意,告诉他们:“是个金丹期的人修。”   众妖哗然。   金丹真人的肉身经过天劫淬炼,已脱凡胎,灵力极其充沛,要是能吃进肚子里,不知可以涨多少修为。   于是各个都兴奋起来,愈发期待拜月节的到来。   只有小霞几个兔妖郁郁寡欢,她们虽然不喜欢人类,可是关在牢里的人没伤害过她们,还教了她们酿酒的办法——虎啸山君十分喜欢葡萄酿成的酒,说要在节日当天拿出来款待客人——如今听说他要被吃了,心里不免十分难过。   可是,不管她们怎么祈祷,拜月节还是来了。   那一天,山上张灯结彩,树上停满了会发光的萤火虫,远远看去,就好像所有的树都会发光一样。月亮出来了,又大又圆,悬挂在山顶上,把草木花朵照得清清楚楚,石头上反射出白色的光。   明明是夜里,却亮得像是白昼。   远道而来的妖修们和虎啸山君喝着酒,灵酒入体,带来丰沛的灵力和熏然的醉意,有个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是豹身的妖修懒洋洋地说:“这酒和往年大不一样,别有一番滋味呢。”   “哈哈,喜欢就多喝点,管够!”虎啸山君用力一挥手,“再抬十桶来。”   兔妖们只好战战兢兢地去搬木桶,大妖的气息让她们浑身战栗,屁股上圆圆的尾巴不断抖动,像是个毛球。   有个鹰妖见了好玩,一巴掌抓住捏了把,吓得那个兔妖都快要哭出来了:“大、大人饶命……”   “唉,真想吃兔肉啊。”山上的大小妖全是虎啸山君的所有物,他抓了两把就放了手。   兔妖如释重负,忙不迭地跑开了。   旁边的豹妖说:“吃什么兔子,山君说,今儿要吃人修呢。”   “人修?”鹰妖眼睛一亮,“在这种地方居然能找到人修?”   虎啸山君哈哈大笑:“可不是,你们不知道,那家伙居然敢跑进凶牙群山,我不吃他都对不起他的愚蠢。”   “嘶嘶,人修……”蛇妖从阴暗的角落里游出来,目光阴鸷,“那个人修在哪里,我要吃了他,给我的族人们报仇!”   “什么仇?”鹰妖不解。   豹妖说:“你不知道,他是旋风山君的属下。”   “原来如此!”都是活了几百年的老妖了,鹰妖一听就恍然大悟。十年前,旋风山君是赤妖王手下赫赫有名的人物,本体乃是一只白毛的黑熊,肉身极其强悍,曾被元婴真君打了三掌还顽强地挺了下来,很受赤妖王的重用。   可是有一天,旋风山发生了不知名的变故,整座山头都被夷为平地,旋风山君也好,其他大小妖也罢,无一生还,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赤妖王大怒,令手下的妖修们彻查此事,最后查出来说曾有妖兽见过一个人族的道修出现在旋风山附近,没过多久就出了那事,十有八九与之相关。然而,就算赤妖王把自己的地盘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抓到那个家伙,一怒之下便开始向人修展开报复,造成了如今人、妖水火难容的局面。   这个蛇妖是旋风山君手下,因被派遣在外而逃过一劫,可是族人亲友全都死了个一干二净,自此恨上了人修,遇见便杀,再剥皮拆骨吞入腹中。   虎啸山君想起此事,同仇敌忾:“好,我们就把他宰了,祭慰旋风山的大小妖!来人,去把那个家伙给我拖出来!”   “是!”两个狼妖气势汹汹地走去了后山。   不多时,他们就拖着一个衣衫落拓的男人出来了,他的手脚上戴着沉重的锁灵链,拖在地上哗啦啦作响。   “把他给我剁了!”虎啸山君呵呵冷笑,“然后像他们人类一样,把肉丢进锅里煮了。”   豹妖咯咯直笑:“山君这就不懂了,死了的哪有活着的肉质鲜美?不如直接丢进锅里,活煮了算了。”   “鲍姐儿,这就是你不懂了,金丹修士的肉身哪有那么容易被煮熟,除非有天地异火才行,不如杀了干净。”豹妖妩媚妖娆,虎啸山君有意娶她,好言好语地劝说着。   蛇妖便道:“山君,就这么让他死了,岂不是便宜他了?他们人类最喜欢虐杀我们兽类,我们何不让他尝尝这味道。”   “哎,我和你有仇吗?”那人问,“要杀就杀,搞那么多花头,可不像是你们的作风。”   蛇妖冷冷道:“我和你们人修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成语用得很溜啊,看来你念过不少书,那你也该知道我们人类有句话叫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他斜睨着蛇妖,“你要杀我,我无话可说,总得让我知道是为什么而死吧?” 第280章   不知道是因为觉得对方逃不出手掌心,还是做个明白鬼的要求太合情合理,蛇妖冷笑一声,将旋风山的事一一道来,又列数人类的数个罪状:“你们人修心思深沉,狡诈万分,用甜言蜜语骗走了我们的同伴给你们做牛做马……累累罪状,罄竹难书!”   他以为自己的一番话会说得对方羞愧得无地自容,哪知道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居然仔细问了起来:“也就是说,只是有人见过那个道修,没有人亲眼看见他屠山?”   蛇妖看他不认,怒火中烧,喝问道:“当时旋风山附近就只有他一个生人,不是他是谁?其他的妖都是知根知底,没有谁有这个能耐。”   “说不定是什么仇家蓄谋报仇呢。你这个解释站不住脚,可说服不了我送死哦。”   鹰妖不耐烦了:“和他叽叽歪歪什么,直接吃了算了。”   “说得是。”豹妖伸出尖利的爪子,朝虎啸山君丢了个媚眼,“山君,人家想吃口热乎的心肝,就让我杀了他吧。”   美色撩人,虎啸山君一口应下:“没问题。”   豹妖疾扑到那人面前,厚实的爪垫上弹出五根漆黑尖锐的爪尖,使出一招名副其实的掏心爪,直取对方的胸膛。   那人明明戴着锁链,反应却极快,在她扑过来的刹那就诡异得闪避了开来,豹妖的爪尖只抓破了他的衣衫,勾出了衣衫里的一张符纸:“什么东……”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面前那个样貌普通的男人如皎月脱出了乌云,显露出一张英俊得惊人的面孔来。   “姐姐,易容符很贵的。”向天涯心如刀绞,试着打商量,“你还给我好不好?”   鲍姐儿还没见过生得这般出色的人修,美目滴溜溜地瞧着他,倒是真舍不得下手了。   向天涯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想从她手里揪回易容符,哪知鲍姐儿嫣然一笑,利爪刺穿符纸,将它毁得一干二净。   他:“……”   “鲍姐儿。”虎啸山君加重了语气,“怎么不动手?”   鲍姐儿咯咯直笑:“就这么吃了,怪可惜的,要不然山君换给我吧。”   “人修最擅长用好话骗人,你肯定会被他糊弄的。”虎啸山君好言好语地说着,语气却十分坚定。   鲍姐儿有点舍不得了:“山君,我愿意用一颗八阶的妖丹和你换,如何?”   虎啸山君也不过是九阶妖兽,十阶未满,若是能有一颗八阶妖丹……他十分心动,但想到自己已经承诺请所有人吃人修,出尔反尔不是妖修的作风,何况这小子长相太过出众,万一把鲍姐儿哄走了怎么办?   “这可不成,说好了请大家一起分享,不好言而无信。”虎啸山君能得到赤妖王的重用,自然有几分心眼,把话说得很是漂亮,“既然你喜欢,先挑就是了。”   话说到了这份上,鲍姐儿不好再纠缠,遗憾地看了他一眼,懒洋洋道:“算了,我下不去手,换个人吧。”   “我来。”蛇妖主动请缨,狠狠甩出尾巴,一人合抱粗的蛇尾高高扬起,眼看就要甩到他的身上,就听“铛铛”两声,锁灵链碎成了四截,重重跌落在了地上。   向天涯手握着狭长的雁翎刀,长长吁了口气:“好险,幸亏砍得断!”   虎啸山君面色大变:“小心,他的刀不对劲。”   “别紧张,真要对你们动手,我不至于等到现在。”向天涯将刀插回鞘中,拎起旁边的一坛酒就往口中倒,甘醇的酒液洒满了衣襟,“酒不错。”   虎啸山君站起来,逼视着他:“你混进拜月峰,究竟想干什么?”   “你们提到的旋风山的事,我很感兴趣。”他放下酒坛,“不独是你们妖修里出了这样的事儿,我有个朋友,也是人修,全门派上下将近一百个人都没了,听说你们也遇到了这样的事,专门过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鲍姐儿幽幽道:“你倒是重情重义,连这儿也敢闯。”   “少听他放屁,谁知道是真是假。”蛇妖恨恨道。   “你出门去打听打听,中洲的稻禾庄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向天涯摊摊手,“这种事,我没必要骗你。”   虎啸山君沉声道:“不管你是因为什么理由进来,敢闯我的拜月峰,我就让你有来无回!”   “我可没想和你们打,有缘再会了。”向天涯朗声一笑,化身成风,转瞬间便消失在了他们的面前。      几日后,殷渺渺等人来到了烈日城,城池不大,然十分热闹,客栈里都住满了人。他们砸了钱才得到了两间上房,略作休整后便去悬赏堂交任务。   水妖的脑袋换来了3000灵石的赏金,其他法器和丹药却不能在市面上出售,要等到晚上去地下鬼市才行。   殷渺渺道:“我们找个地方吃饭,顺便打探下消息,等天暗了再去鬼市看看。”   其他人都无意见。   酒楼生意兴隆,雅间已经全没了,殷渺渺也不在意,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略点了一些柳洲的菜色,便细心听起旁人的谈话来。   不出所料,十个人里有七八个是在讨论问剑会的事。   “上一回烈城主拿了《名剑谱》第三十六名的震雷剑为奖赏,不知道今年会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肯定是好东西,烈城主对待剑修一向大方,要不然也招揽不到那么多能人了。”   “那是,听说烈城主会为手下量身定制本命宝剑,啧啧,要是我遇到这样的好事,怕也是要为城主肝脑涂地了。”   “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十大剑奴里也只有一半的人得了,其他人只能挑选属性相合的灵剑。”   “那也不容易了,你看看我,到现在也只能用一把普普通通的灵剑。”   “你们剑修可真奇怪,为了一把本命宝剑,居然宁可委身为奴。”   “你懂个屁,本命宝剑对剑修何等重要,一把称心如意的宝剑能让剑修的实力高出一大截!”   “照你这么说,拿着《名剑谱》上的剑的人,岂不是要上天?”   旁边的人争得面红耳赤,殷渺渺听着好笑,问道:“他们说的名剑谱,是中洲的那个《名剑谱》吗?”   飞英说:“应该是吧。”   中洲最出名的榜单肯定是《风云榜》,接下来就是《名剑谱》,曾出现在众多游记和话本小说里,殷渺渺久闻大名,却从来没有看过:“谁排的名次?”   “姐姐你居然不知道。”飞英找到了显摆的机会,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孔大哥和我说,本来仁心书院想编一本《天下武器谱》,罗列十四洲位列前百的武器,后来发现太难了,所以先编了本《名剑谱》试试水。正好书院里有个写话本的人看到,就用在了自己的故事里,后来这个话本出了名,连带着《名剑谱》也广为流传了。”   殷渺渺摊开手:“拿来我看看,我知道你肯定买了。”   “嘿嘿,被发现了。”飞英爽快地摸出了自己的收藏,是一本蓝皮线装的薄册子,上面落了三个遒劲的大字——《名剑谱》。   殷渺渺好奇地翻阅起来。   《名剑谱》的开篇列出了排在最前面的三种剑。   一为心剑。   修剑者,先修心中之剑,再修手中之剑,心有剑者,哪怕手中无剑,亦能出剑,甚至胜过手中剑百倍,是以此谱的头名,便是剑修的“心剑”。   二为手中剑。   天下宝剑,各有其主,遇良主者,能发挥胜于己身数倍的实力,而遇恶主者,则如明珠蒙尘,纵然有通天彻地之能,也只能发挥一二成罢了,是以排名第二位的剑,就是剑修自己手中的那一把剑。   三是古剑/故剑。   古剑遗恨,是永远不可能替代并且超越的;故剑情深,曾经的剑成就了今日的自己,应当永怀感念,因此,这两者位列第三。   殷渺渺失笑:“说这么多,其实是怕前三位的排名会得罪人吧?”   飞英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所以从第四位开始,才是真正的名剑排行。   《名剑谱》第四,是为北斗堂主燕白羽的无命剑,此剑之下,无一人生还,实至名归,得以位列真剑的头一名。   《名剑谱》第五,是伽蓝寺主持觉醒大师的斩痴剑,传闻能让罪大恶极的人放下屠刀,舍却执念,曾度化无数邪魔,乃是大慈大悲之剑。   《名剑谱》第六,是万水阁蓝月真君的绕指剑,如水无形,绕指温柔,据说每一个死在剑下的人脸上,都带着解脱的微笑,毫无痛苦。   而第七名,是任无为的剑。   那把剑没有名字,因为断裂成了三截,被称之为“断剑”,来历不明却十分强大,据知情人说,剑上有不知名的残魂,不知是剑灵还是怨鬼。   殷渺渺:“……”她都不知道自家师父的剑那么牛掰。   第八、九、十、十一都是她不怎么熟悉的人和剑,等到了第十二个,终于是她想看到的名字了。   《名剑谱》第十二位,是雪际剑。剑胚由千年寒铁和不化之雪锻炼而成,又在冰川下被风雪锤炼了数百年,乃是一把成名已久的宝剑。可是,数百年来,雪际剑一直未择其主,选择沉睡在冰川深处,直到慕天光唤醒了它。   “原来你的雪际剑有这么大的来历。”殷渺渺笑话了身边人一句,又往后翻,在三十名开外才看到又一个熟悉的名字,比如白逸深的正心剑、杨意的浩风剑等等。   她不满起来:“居然没有我师哥的。”   飞英反问:“云前辈有剑吗?”   “以后会有的。”她肯定会想办法找到九重塔,到第十层去为云潋求一把合适的本命宝剑,然此事无须对他人言,便只一笑道,“看完了,还挺有趣的,照他们这么说,烈日城里说不定还真有几个厉害的剑修。”   以及,烈正文所说的那个寒鸦堡要是真的,或许又是一场机缘。 第281章   烈日城的问剑会不像风云会那么大牌,必须提前报名什么的,在举办期间,任何一个剑修想要上台切磋,都可以随时加入比试。而擂台就搭在正对着城主府的街上,每日都会有十剑奴中的一位坐镇,连胜三场的修士就可以向他们发起挑战。   谁能够赢过剑奴,抑或是被剑奴认可,便可以获得三千灵石的奖赏。   这么大的手笔,自然引来了不少跃跃欲试的修士,擂台上的比赛一场接一场,竟没有个空下来的时候。   慕天光对此十分有兴趣,殷渺渺便叫乔平带着飞英到处逛逛,顺便找地方把得来的水妖材料卖了,自己则留下陪坐,一场不落。   “其实你不用陪着我。”慕天光看着她,语气歉疚,“我一个人无碍的。”   殷渺渺瞥他眼,眸中染上点点笑意:“好不容易把他们俩支走,我们能单独说说话,你倒好,居然叫我走。”   “怕你觉得无趣。”他望着不远处的擂台,“几场比赛皆无出彩之处。”   殷渺渺剥着茶馆里提供的花生,手一搓就去掉了薄薄的红衣:“那你认为,此地剑修的实力如何?”   他中肯道:“他们的剑法无多精妙,然运用娴熟,实力并不弱于其他地方。”   “我也这么想,能在柳州活下来的修士,实力都差不到哪里去。”   这里的修士不比三大宗门的弟子能够接触到上佳的功法,因而所学的剑招较为普通,可是环境险恶,大多数修士自炼气起就会不断和人交手,有更多的机会把剑法融会贯通,真要是打起来,胜负尚不好说呢。   慕天光道:“可惜剑奴未使出真正的实力,不好判断。”   “你要是有兴趣,就自己去啊。”她咬着一颗脆香的花生仁,笑意盈眉,“那他们肯定就出十成十的力道了。”   他想了会儿,却道:“再看看。”   殷渺渺当然是随便他,丢了花生,改剥起山核桃来。这种坚果松脆甘美,带有浓烈的果仁香气,十分勾人食欲,她道:“进城前就看到烈日城附近似乎种了很多林木,胡桃红松都有,应该是城中的产业,这烈城主倒是个深谋远虑的人。”   要想长久地坐稳城主的位置,靠剥削打劫是不靠谱的,恶名一旦传了出去,谁没事会去自找麻烦?久而久之,城池必然衰弱。因此,想要累积财富,就必须先把仙城打理好,而扶植当地的特色经济是最聪明的做法。   生意好做了,人就多了,城中的人可以找到养家糊口的工作,商人们会带来源源不断的货物,路过的行人也会选择在繁华的地方停留。   城池就会越来越繁华。   烈日城种植胡桃类的乔木,木材可以加工成各种东西,干果能够带动食品产业,再加上问剑会的高额奖赏,只要管理得严格些,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成为柳洲排得上名的大仙城。   慕天光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你笑什么?”她问。   他正色道:“我在想,如果你愿意,可能随时都能开宗立派。”   “哪有这么容易,太累了。”   在修真界开宗立派可比上辈子经营公司难得多了,后者一时不慎最多破产,遣散员工,前者要是一不留神,那就是满门被灭。   还是算了吧。   慕天光也不过是玩笑一句,而后又将大半心神放到了擂台上。   现在,台上的修士是个金丹初期的剑修,他连胜了三场之后,终于向剑奴发起了挑战。   烈日城府的剑奴以天干为名,今日镇守的是实力排行第七的庚剑。他身形瘦长,脸颊凹陷,乍一看上去就像是根细竹竿,抱在怀中的剑窄且狭长。而他发起挑战的对手却仿佛是他的对立面,体格高大威猛,手掌宽大,剑尖支地时会发出咚一声闷响。   “快剑和重剑啊。”殷渺渺有了点兴趣,“你觉得谁会赢?”   慕天光道:“尚不好说。”   “为什么?”   “重剑不动如山,快剑迅疾如风,风要吹动山,总归是要难一些。”在慕天光看来,使重剑的修士功底扎实,沉稳老练,庚剑除非有远胜他的实力,否则要赢并不容易,但他半日下来都未使出过真正的实力,因而不好判断孰胜孰负。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两人已经开始交手,重剑修士大开大合,应对沉稳,而庚剑出招极快,且速度在不断攀升,似乎想以此攻破对方的招数。   这场旗鼓相当的比赛引起了不少人的重视,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我曾经和北斗堂的一个重剑修士交过手。”殷渺渺忆起往事,感慨道,“不太好对付。”   慕天光马上道:“重剑威力劲猛,你应付起来要小心,最好不要正面……”说着说着,突然察觉到不对,声音顿住,许久才道,“是我想岔了,你既能赢我,自然心知肚明,何须我多言。”   殷渺渺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人也太不会说话了,不知情的听了,还道他是耿耿于怀被赢过的事,出言讽刺呢,可实际上是他羞惭窘迫了。   “不,你继续说。”她斟了杯热茶给他,“我喜欢听。”   慕天光抬眸看去,见她眼眸明亮,唇角弯起,确是兴味十足,便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杯沿,慢慢道:“比起重剑,快剑于你可能更难对付。”   “我还没有和这样的人交过手,你说该怎么打?”殷渺渺以手支颐,抬起下颌点向庚剑,“以他为例好了。”   场上,庚剑的剑气已舞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速度太快,眼中残留的上一道剑影还未退去,下一道就添了上来,看起来便是有千万道剑光交织在一起,分辨不出哪一剑是真,哪一剑是假。   “他的剑是以速度取胜,若能比他更快,自然就能破解,若是不能,便要耐心寻觅机会,时间越长,越有可能露出破绽。”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庚剑的招式,耐心地等待着。   一炷香后,他开口道:“慢了。”   殷渺渺定神细看,半晌,摇了摇头:“我看不出来。”她要是身在其中,倒是可以凭借灵力和气流的变化感知剑招的快慢,可现在远远围观,就无法光凭肉眼分辨是否有破绽了。   慕天光说得详细了些:“刚才他自下而上挑起的时候慢了一刹。”   殷渺渺认真想了想,坦言道:“没看出来。”   “你不是剑修,对此生疏很正常。”慕天光认真道,“以后我多与你演示就是了。”   她莞尔:“好啊,那我就等着了。”   他们说话的间隙,台上的重剑修士已经抗过了庚剑的爆发阶段,趁着他爆发后的虚弱期开始了反击。   庚剑虽然落入下风,但防守得滴水不漏,剑招轻灵如燕,在对方磅礴的力道下仍旧游刃有余,仿佛巨大的浪潮无论如何都无法击溃翱翔的海燕。   “好好好。”就当二人胶着时,台下的一个中年男子抚掌大笑,“能把庚剑逼到这个地步,不错不错,不必再打了,来人,把灵石取来。”   庚剑一听,闪身抽离战场,抱拳道:“参见城主,属下能力不济,让您失望了。”   “哈哈,此言差矣,若不是你,我如何能知他有这般本事?”烈城主和颜悦色地说着,没有半分怪罪。   庚剑面上的表情更恭敬了。   那一头,城主府的管事捧上了三千灵石,重剑修士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多谢。”   “这是你应得的。”烈城主道,“不知这位道友可否愿意参加最后一天的擂台赛?”   按照问剑会的规定,前十四天获得认可的修士,可以于最后一天参加最终的比试,胜者便能获得最高的奖励。   重剑修士道:“在下便是为此而来。”   烈城主大喜:“如此,请在府上小住几日。”   对方毫不忸怩地答应了下来。   那一头,烈正文陪在父亲身边,恰好看到了茶馆里的慕天光等人,对父亲耳语了几句,走过来寒暄:“几位道友来了。”   殷渺渺道:“过来看看。”   烈正文笑了笑,问慕天光:“阁下剑法高明,缘何不上台一试?”   “还早。”他淡淡道。   烈正文马上道:“可是在等其他剑奴?”   殷渺渺毫不怀疑,慕天光要是说“是”,烈正文能马上把那人叫出来和他比试,故而打断道:“我们初来乍到,不急于一时。”   “是我孟浪了。”烈正文到底是城主之子,自有傲气,“阁下若是哪日起意,不妨来城主府找我。”   “有心了。”   他们不咸不淡,烈正文便没有再纠缠,随口说了两句就回去了。   慕天光蹙眉道:“没听说寒鸦堡很危险。”   “是有点奇怪,他看来很想招揽你。”殷渺渺若有所思,“我们打听打听消息再说。”   想要打听些普通的消息,用不着去鬼市,她叫过一个伙计,给了他几块灵石便问出了一些烈城主的逸闻趣事。   烈城主在柳洲是个知名人物,盖因他是活着的修士里唯二进入过寒鸦堡的人。虽然从他口中透露的线索少之又少,可是至少让柳洲的修士确信寒鸦堡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   他能够打败原来烈日城的城主,依靠的就是从寒鸦堡里得来的上品功法《大日神本》,据知情者说,烈城主“失踪”(进入寒鸦堡)的时候,不过刚刚结成金丹,然而等十年后他再次出现在人前时,已经是金丹中期了。   金丹的小境界之差可不比筑基,云潋和慕天光这样的天才尚且要五六十年的积淀,若是没有奇遇,烈城主根本不可能做到。   而后,他又以不俗的速度进阶了后期以及如今的大圆满,更是佐证了寒鸦堡的不俗之处。   此乃其一。   其二,便是烈城主的家事了——他生有一子一女,儿子便是烈正文,女儿名叫烈晶儿,资质本就不俗,且因是道侣拼死产下的孩子,颇受父亲的偏爱。   一儿一女,本是个“好”字,然而涉及到少城主之位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据说(也不知道是谁透露的),烈城主有意考验两个儿女,从中选出一个继承人,代为掌管烈日城之事,自己则打算闭关冲击结婴。   兄妹俩的继承人之争,会是烈正文拉拢他们的缘由吗? 第282章   慕天光对别人的家事不感兴趣,烈正文的所作所为没有在他心上留下一丝半毫的痕迹,仍旧按照自己的步调每天去茶馆观看比赛,并且极其认真地向殷渺渺讲解自己认为有意义的地方。   托他的福,殷渺渺恶补了不少剑修的知识点,原本稀里糊涂的地方豁然开朗,很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清爽。   慕天光见她这般高兴,亦是十分欢喜。于他看来,所谓道侣,就该是这般互补不足,携手并行,他们无疑正在往好的方向前行。   殷渺渺也感受到了一段良性的关系带来的好处,这是被修真界最为认可的感情模式,非常适宜他们所处的环境,不必担忧寿数、立场、地位一类的问题,格外稳定坚牢。   “……要是能抓住剑奴后退时的空隙,便不会落败了。”慕天光说着,察觉到了她的走神,不由朝着她望着的方向看去。   茶馆的对面是间干果铺子,卖些炒好的坚果或是晒干的果脯。有一对男女正在买东西,男的称了好些东西,女修却拉着他的袖子嗔怪:“刚到手的灵石就要花出去,你手也太松了。”   “辛苦了大半个月,不值当什么。”男修坚持付了灵石,而后塞给女修,“你不是最爱吃这家的东西么,拿着。”   女修摸着纸包不说话,面上还是心疼。   “我修为低,没能力给你买那些好看的法衣和首饰,但是这些……不算什么。”男修拉住了她的手,“好了,买都买了,走吧,我们休整一晚,明天再出城做任务。”   女修便小心翼翼地把纸包收进了储物袋:“城中住一晚太贵了,我们直接走吧。”   “不行,外面太危险了,你我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若是遇见意外,说不定刚到手的灵石也保不住,切莫因小失大。”   男修再三劝说,终于说服女修去偏僻的客栈中投宿了。   慕天光突然有些不自在,虽然道侣之间论道切磋才是正途,但是……他一直说修炼的事,是否太过无趣了?平日里飞英他们最烦他督促修炼,每每提及便要岔开话题。   可是这些天,她始终耐心听着,分明就是在包容他——说来也奇怪,他曾见过不少爱侣,女子在心上人面前多娇柔感性,喜欢被捧在掌心里呵护。然而,他们两人的情意虽日渐浓厚,她却无此迹象,反倒是他成了被照顾的那个人。   正想着,就听殷渺渺问:“怎么不说了?”   他犹豫了下,低声道:“你等我一下。”   “怎么了?”   殷渺渺十分意外,以为他是想要亲自上台演示,哪知他出了门,径直往对面的干果铺子里去了,少顷,提了两个纸包回来。   “给你。”他说。   这可真是天上下红雨了。殷渺渺扑哧一声笑出来:“居然想到给我买东西,长进了。”   慕天光心中更是愧疚,他于情爱之事太过迟钝,连个炼气修士都能想到的事,自己却迟迟未能察觉:“和我在一起,委屈你了。”   殷渺渺正在拆纸包,里头是炒得喷香的板栗、松子和山核桃,另一个是柿饼和葡萄干。她掰了一小块柿饼尝了尝,正要赞味道好,冷不丁就听到他的话,笑得忍也忍不住:“什么呀?”   “我……不太会照顾人。”他见她吃得高兴,心中更是懊悔自己的迟钝。   “瞎说。”她边吃边道,“路上的时候,你永远替我挡着风,走在街上的时候,你会护着我走在里面,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也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人。你时时刻刻注意着我,还叫不会照顾人?”   他抿了唇:“可我都不知道你想吃这个。”   “我要吃,可以自己买,也会指使你去买,我不说,你怎么能知道呢?”她笑了笑,“不要这样苛刻自己,天光,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善言辞,不懂表达,更不懂得讨女人欢心,但这样的你,我很喜欢。”   慕天光怔住了。   殷渺渺伸手点了点他的唇:“我也不是很多男人喜欢的女修,可你还是喜欢我,不是吗?”   他沉默片刻,弯起唇:“嗯。”   “这不就好了。”她亲昵地摩挲了下他的手腕,“不过东西不错,我很喜欢。”   于是,就着当地特色的茶汤和糕点,他们又看了三天的比赛。   等到了第四天,值守的人换成了十剑奴里的甲剑,他是金丹大圆满的修为,是烈城主手下最强的一个人。   慕天光思量了会儿,言道:“我想试试。”   殷渺渺非常支持,金丹大圆满离元婴只有一步之遥,实力绝对强横,但和元婴又有天然之别,不会存在绝对的碾压,对于慕天光来说,是衡量自身实力的最好对象。   虽然差了两个小境界,但是慕天光剑法精妙,同境界内罕逢敌手,也不是没有胜的希望。   台上的对手本来胜了两场,正在调息养伤,见一个身披斗篷的怪人走来,牵牵嘴角:“要打就等等。”   “我不和你打。”慕天光看向甲剑,平淡道,“我想和他打。”   “想和他打,得先胜过我再说!”守擂的人不服。   甲剑却感受到了怀中剑的震鸣,他的剑便是原先在《名剑谱》中排名三十六的震雷——这名次与其实力不符,震雷剑原本的主人并非剑修,难以发挥出它真正的实力。   如今,震雷剑有这般异动,可见是遇见了强敌而生战意。他立即道:“好,我和你打。”   守擂的人尚有不服,被甲剑冷冷瞥了眼,终究是不敢得罪,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他们的动静被路人瞧见,免不了议论纷纷。   “这可是甲剑,那人不过金丹中期就敢挑战,怕不是疯了吧?”   “甲剑居然破例应承,或是强敌也不无可能。”   “纵然剑修多强悍,中期挑战圆满也太自大了。”   “我猜是从其他洲来的修士,近年来,外来的修士越来越多,保不准就有什么强者。”   旁人的声音,甲剑没有多留意,他走上擂台,沉声道:“在下名甲,所持之剑乃是震雷,阁下小心了。”   “请。”慕天光言简意赅。   甲剑自认高了两个小境界,便让了让,示意慕天光先出手。   慕天光不在意这些小事,挥剑而出,细碎的水珠飞溅开来——为了隐藏身份,他用的并非雪际,而是另一把水属性的上品灵剑,通体微蓝,名曰江雪。   一招既出,甲剑就知道厉害,不敢托大,全神贯注地应对了起来。他的剑法叫《惊天雷》,威力强悍,配合同样属性的震雷剑,剑气如惊雷般撕破气流,声如雷鸣,势不可挡。   慕天光横剑相挡,今非昔比,如果是过去的他,应当是硬碰硬,以冰雪之力对抗雷电,可是自从他的心境变化以后,自然而然就能将冰融化为水。   甲剑只觉剑气没入了江河之中,纵然涟漪阵阵,可剑气已被吞没消融。   真强。他心中暗暗吃惊,默默将四成力提升到了六成。   对战继续。   “哇,小师叔终于按捺不住出手了吗?”飞英他们回来时正赶上开场,忙不迭地倒茶吃点心,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殷渺渺支着头道:“是啊,对手很强。”   飞英啃着栗子,含糊地说:“小师叔更强。”   “不好说,恐怕分不出胜负。”殷渺渺这么判断也有缘故,境界差距不是不能弥补,但是慕天光用的不是与他心意相通的雪际,江雪的品阶也比不过震雷,想要在这种情况下取胜,除非用上十成的实力。   但是没这个必要,因为慕天光并不是个骄傲到不允许自己失败的人,以及,烈城主不会不会这么不给面子。   两个人打了一半,烈日城主就被惊动了,前几天的戏码再一次上演,他热情地劝说慕天光在城主府小住些日子。   慕天光想了想,答应了。   飞英断言:“小师叔肯定是想,这样就能尽情找人切磋了。”   乔平:“除此之外,不会有别的可能。”   殷渺渺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烈城主是个好客之人,哪怕慕天光并未答应他的招揽,依旧将他们安置在了一处精美的客舍,美酒佳肴取之不竭,要不是看见有殷渺渺在,或许还会送上几个美人服侍。   如此做派,怪不得能够招揽到十剑奴这样的人才。   可惜的是,慕天光是抱着和高手切磋的目的来的。城主府除了十剑奴之外,还有两位客卿,亦是柳洲有名的剑修,听剑奴说来了强敌,用不着三催四请,主动提出了切磋。   一排就排了好多天,乔平和飞英看剑修打架都快看吐了,一点兴趣也无,不是在屋中修炼就是晚上去鬼市溜达。而殷渺渺也就隔三差五地去看看,大多数时间便静心修炼,城主府里布有聚灵阵,不好好利用就太浪费了。   这一日,窗外艳阳高照,殷渺渺盘膝坐在榻上,准备做个尝试。   慕天光和她说,剑修有个说法叫剑域,是继剑意之后的更高境界。可以说,剑气是无形却能伤人的灵气,剑意是在剑招中贯彻了神识的力量,那么,剑域就像是一种特殊的能量场。   敌人一旦被剑域笼罩,就会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剑意和剑气,人会被牢牢锁定,除非挣脱剑域的力场,否则就会被锋锐的灵力流切割成碎片。   在自己的剑域中,剑修能感知到最细微的灵力变化,等于是一个由自己主宰的空间,因此,理论上来说只有到了元婴期,感悟到了空间法则之后才悟出。   这个描述却让殷渺渺想起了黯然销魂,平心而论,它不是一个特别实用的技能,作为幻术的辅助不错,实战中的作用微乎其微。她就想试着改造一下,看看能不能变成一个魂力场,可以随时依据自己念头的改变而改变。 第283章   五日后。   殷渺渺睁开了眼睛,颇为奇异得感知着自己的神识。   它是一股无形无色的力量,不是气态,不是液态,也不是固态,没有办法用语言具体描绘,能够感知到,却无法形容出来,但是,又的的确确发生了一些变化。   原先的神识可以攻击或是影响别人,但却只能主动触发,就如同抬手打人的举动,力量在体内,却必须动手才能出力。现在却已不同,她在尝试改变黯然销魂时,触动了某个瓶颈,神识借由这个过程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就好像是一块磁铁,改变正负电荷,就能改换周围的磁场,是一个区域性空间性的能量场。   她无法形容这种感觉,便寻了窗外跳得正欢的鸟儿做了试验。   什么也不做,触手过去,灵鸟振翅飞了起来,远远躲开了;改变自己的神识,希望它们可以无视自己,再伸手过去的时候,树上停着的七八只灵鸟似乎在瞬息之间失明了,对她伸过来的手视若无睹,浑然没有知觉。   她微微笑了笑,又想它们靠过来。   霎时间,灵鸟就好像被催眠了,前仆后继地往她身上扑来,逗得她赶紧解除,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灵鸟呆头呆脑地摇着脑袋,哗啦啦飞走了,细黄的绒毛飘了一地。   现在,殷渺渺可以确定神识的不同之处了:过去要做到这样,她必须探出神识,包裹住灵鸟,现在却只需停留在原地,以自己的神识场去影响就可以了。   比起过去,覆盖的面积更广,操作起来更灵活,无论是想隐匿踪迹还是催眠人群,都非常好用。   她不禁感慨,果然天下之道殊途同归,可以互相印证借鉴,未来应该多多了解其他方面的知识,不要因为与自己的所修的功法不符就懈怠。   再度熟悉了下现有的神识,她便起身出门,去演武场看看慕天光的情况。   烈城主重剑修,在城主府的西院,有一个极大的演武台,铺就的石板不见得多名贵,却是最适合剑修的磨剑石,不同深浅的颜色代表了不同的硬度,适合各个境界的剑修磨炼。   慕天光手持雪际剑,原本土黄色的石板上落了层薄薄的积雪,正全神贯注地和甲剑过招。一旁站着的除了烈城主和烈正文,还有一个极其美貌的女修,约莫就是传闻中的烈晶儿。   烈城主道:“不愧是归元门的弟子,这般剑法,远胜你们兄妹多矣。”   “阿爹,人家可是归元门的天才弟子。”烈晶儿笑道,“胜过女儿一点也不稀奇。”   殷渺渺有点意外,不知道他怎么就掉马了,但是摸着良心说,他不戴着遮蔽容貌的斗篷,比赛的观赏性至少翻了个倍。   当!短兵相接,雪际剑带着森寒的剑气,将甲剑逼退了数丈。   “不打了。”慕天光收了手,走到殷渺渺身边,唇角微微弯起,“好了?”   她抬手拍去他衣襟上的落雪:“好了,你是怎么了?”   “斗篷被剑气波及,毁掉了。”他低声道,“他们就认出我来了。”   这真是一点都不奇怪,金丹剑修、冰寒之剑、过目难忘的容貌、特殊的瞳色……撞在一起,随便想想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慕道友,这位是你的……”烈城主探究地打量着殷渺渺,她以樱桃青衣幻化了容貌,乍看起来十分平庸,叫他反而不敢确认身份了。   慕天光却不好意思说什么心上人,犹豫了下:“她道号素微。”   殷渺渺微微一笑,覆盖在身上的幻术如涟漪化去:“这些日子叨扰烈城主了。”   “哪里哪里,原来是冲霄宗的素微道友。”烈城主看着他们,哈哈笑道,“老夫眼拙,二位佳偶天成,慕道友身边的不是素微道友,还能是谁呢?”   殷渺渺觉得有些好笑,慕天光成名得早,人家多叫他的姓名,她却是结丹后才为人所知,故而以道号相称得多,也是有趣。   烈城主却以为是自己的恭维话讨好了她,心道:全天下的女修都差不多,于情爱一道上纠缠过重,晶儿容貌惊人,万不可多与慕天光接触,免得引她误会,坏了交情。   短短一瞬间,他转过无数念头,嘴上却道:“今儿天气好,我就不多妨碍你们了,慕道友,我说的事,你好好考虑下。”   慕天光冷淡地点了点头。   烈正文和烈晶儿见父亲离开,原本恭敬的神色顿时一松,露出笑影来。仗着是同性,烈晶儿亲昵地凑到殷渺渺身边,笑盈盈道:“素微前辈,我可算是见到你真人了。你不知道,自从风云会的消息传到我们柳洲以后,阿爹一天到晚拿你鞭策我,可他也不想想,你是冲霄宗的高徒,哪里是我这种笨鸟能比的呢。”   这烈家是一门聪明人啊。殷渺渺心中想着,客客气气道:“烈城主谬赞了,你还年轻,说不定结丹的年纪比我早呢。”   “我才筑基后期,能不能结丹还不好说呢。”烈晶儿笑道,“前辈,我们这儿不流行取道号,你叫我晶儿得了。”   殷渺渺微微一笑:“好,你也不必叫我前辈,听着怪显老的。”   烈晶儿一喜,暗想自己这步棋走对了,慕天光虽然容貌惊人,但是避她如蛇蝎,简直无处下嘴,只能眼睁睁看着烈正文和人家套近乎。   现在好了,慕天光实力再强大,不也乖乖听女人的话?男人征服世界,而女人征服男人。她是典型的柳洲女修,男人再有魅力,也没有资源来得实际。因此,烈晶儿果断放弃了色诱有妇之夫的打算,转而攻略起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来。   “那我厚颜叫你一声素微姐姐吧。柳洲鲜少有这么好的天气,听闻几位来府中后还未出去过,不如由我做东,带素微姐姐到处逛逛如何?”   殷渺渺想了想:“今天是个好天气,所以明天吧。”   烈晶儿愣了愣,随之嫣然一笑:“那就说好了,明天我再来。”   接着,她很有眼色地告辞了,烈正文也很识趣得没有做电灯泡,找剑奴切磋练剑去了。   慕天光得以和殷渺渺单独漫步在城主府的花园里,明媚的阳光照在他们乌黑的头发上,泛出丝绸般的光彩。   宽大的袍袖之下,两个人的双手紧紧握着。   “烈城主希望我参加两天后的擂台赛。”静谧温馨的气氛中,慕天光说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我同意了。”   殷渺渺点了点头:“寒鸦堡的事非常有趣,听起来是个谎言,实际上却可能确有其事,要是可以见识一二,或许会是我们的机缘。”   “我以为你会觉得麻烦。”他道。   “他们俩兄妹的勾心斗角吗?不会,都是小事。”她不怎么在意地说。虽然她并不是个看重师门的人,但不得不说,能够拜任无为做师父是件幸运的事,只要不是遇上萧丽华这种万中无一的幸运儿,他的名号足以解决许多问题。   烈家兄妹原本或许想招揽他们,但是身份曝光以后,便只剩下交好了,所以,真没什么好担心的。   最多就是有点烦。她想着,勾起他的手指:“觉得麻烦的人是你吧。”   “都是些浪费时间的事。”他没有否认,把话题转到自己认为不浪费的地方,“你的尝试成功了?”   殷渺渺道:“算是吧,有了意外的收获,试试?”   他欣然应允:“好。”   过了会儿,他如实地给予评点:“你的神识增强不少,在你周围的人会被影响,虽然意志坚定的人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但对于境界比你低的人会有不错的效果。”   “那你刚才有没有觉得我变得很有魅力?”她眨了眨眼。   他奇怪地说:“你一直如此。”   殷渺渺:“……”某些人真是天赋异禀,直成这样却能说出极其动听的情话,她师父要是有这等本事,八百年前就告别元阳了。   “怎么?”   “没什么,今天的天气可真好啊。”      柳洲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凶牙群山却迎来了一年中的雨季。   瓢泼大雨使得河水暴涨,栖息在内的水系妖兽趁机大举进攻陆地,和路上的妖兽展开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恶斗。   敌人的侵袭加上雨水阻隔了气息,虎啸山君就算有意想要追查那个戏弄了自己的人修,也迫于种种缘故不得不暂缓一二。   向天涯借助了这个天赐良机,顺利地摆脱了拜月峰的追兵,逃之夭夭。   “你早有计划。”大到能与一栋小楼相媲美的参天巨树上,文茜盘膝坐在枝桠上,语气笃定地说出了这句话。   向天涯靠在树干上,手枕在脑后,漫不经心地望着外头白茫茫的雨帘,语气敷衍:“是吗?”   “你故意被抓到拜月峰,就是想借机打听旋风山的消息,而后又算准了雨季的时间,趁机逃离妖修的追捕。”文茜冷淡地说,“尤其是前脚渡河,后脚就决了堤,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向天涯认真地提出猜想:“运气好。”   “呵。”她嗤之以鼻。   “喂,说真的,你不是已经收服了想要的妖兽吗?为什么还不走?”向天涯实在是想不通文茜的目的,她素来讨厌他(现在也不屑于掩饰),可是居然迟迟没有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反而在路上出手救了他。   文茜道:“别误会,不是为了你。”   “我没这么自恋。只是你留下来就算了,还一直跟着我,总得给我个理由吧?”向天涯摊了摊手。   “这个地方,藏着一个很危险的东西。”她眺望着被雨水晕得模模糊糊的远方群山,重复了一遍昔日的话,“而我做过一个奇怪的梦。”   向天涯不是很理解二者之间的关系,问道:“梦里有什么?”   文茜没有说话,他在这片山林里失踪的时候,已经快是浮生梦的结尾了。在梦里,她因情爱误身,没有过多关注其他的事,只是隐隐听说修真界出了事关生死存亡的大事。   此后没过多久,梦就醒了。她不知道这有没有意义,可是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奇妙感觉,认为或许是个启示——这次,她要救他,或者发现些别的什么东西。   “不想说就算了。”向天涯识趣地没有追问。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打在宽厚的叶子上,发出爆竹炸裂般的声响,水汽蒸腾出一片浓郁的白雾,将树上的人和外界隔绝开来,泥土的腥味钻进鼻尖。   有只出生没多久的小鸟躲在树叶下面避雨,身上细软的绒毛无法保持温度,冻得瑟瑟发抖。   向天涯伸手撸了它一把,灵气通过指腹覆盖在了它的体表,残余的水珠被蒸发,温度瞬间就回暖了。   仿若知晓是谁救了自己,它低下脑袋,用柔嫩的鸟喙啄了啄他的手指。   滂沱大雨中,他微微笑了起来。 第284章   问剑会的最后一场,慕天光毫无疑问得胜出了,除了得到一万灵石的奖赏,还可以得到寒鸦堡的占卜结果。   这个时候,殷渺渺和烈晶儿已经很熟了,烈大小姐笑眯眯地说:“素微姐姐要是有兴趣,到时候可以一块儿来听。”   “我可没赢你们问剑会的比赛。”她笑。   烈晶儿咯咯笑了起来:“又不是只有问剑会的优胜者才能听,寒鸦堡的秘密,我们烈日城一家可保不住。”   这和殷渺渺的推测吻合,烈正文敢把消息传给陌生的他们,那么柳洲大部分仙城应该都知道了。   “其他都有谁?”   “追风、碎星、江水、霜华。”   殷渺渺稍稍思索:“是名额有限还是时间有限?”   烈晶儿深吸了口气:“时间,遗迹开启到关闭,只有五息。”   殷渺渺就全明白了,对于柳洲的仙城来说,敌强等于我弱,所以宁可大家都进不去寒鸦堡,也绝不能让某一家得了好处,否则等人出来以后,各大仙城的势力就要洗一次牌。   因此,烈家兄妹在内斗之前,必须先合作PK掉其他仙城的对手——没有别的选择,友好合作同时进去的路子,在柳洲这个混乱的地界是行不通的。   她问了个关键问题:“这四家是什么来头?”   烈晶儿早有准备,缓缓道来。   在柳洲,追风、烈日、碎星、江水、霜华五个地方,说得上是比较出名的仙城,而它们能够屹立不倒,自然各有各的本事。   追风城的口碑极差,但是却因为搭上了西洲商会的线路,把飞舟的降落点捞在了碗里,进出都要经过自家门前,就算再乱也倒不了,其他城顾忌着西洲商会的能耐,也给三分脸面,轻易不去动它。   碎星城的城主则是一对姐妹花,妹妹天资非凡,曾拜在幽水宫门下,后来弑师叛离,逃到了柳洲,而后获得奇遇,意外结婴成功。姐姐虽然只是金丹中期的修为,但好强能干,和盐帮来往密切,势力不可小觑。   江水城如其名,前身是柳洲赫赫有名的江水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帮主金盆洗手上了岸,带着兄弟们占了座小仙城,彻底改头换面了。经过两代人的发展,如今的江水城发展得不错,也和水帮继续维持着紧密的联系。   霜华城就不必说了,是出了名的魔城,和魔修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绝对没有人想要招惹。   这四家都来历非凡,相比之下,烈日城算是白手起家。若非烈城主自己的修为达到了大圆满,而且又通过种种手段招揽了不少人才,怕是还不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阿爹说,寒鸦堡每个人就只有进去一次。”烈晶儿轻轻道,“我和兄长的修为不过筑基,就算有剑奴的保护,怕也不能讨到好处。”   殷渺渺微微颔首,这就是烈城主如此大方的原因所在了,他们若是承烈日城的情进了寒鸦堡,必然会在力所能及的地方提携烈家兄妹。而其他四方势力看在他们宗门的面子上,亦会多有顾忌。   她笑了笑,委婉地给了表示:“那也未必。”   烈晶儿眼眸一亮,抿着唇笑了起来。   殷渺渺点到为止,转而问道:“能和我说说占卜的事情吗?”   “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烈晶儿神神秘秘地说,“听灵真人的占卜很灵的,而且很特别。”   殷渺渺当时没当回事,半个月后见到了真人,脑海中忍不住就想:果然挺特别的。   首先是她出现的时间。   那天,烈城主传来消息,说是听灵真人到了,不久就要开始占卜,叫他们准备一下,尽快去大厅集合。这件事乍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如果不考虑时间是巳时三刻(晚上九点半)的话。   殷渺渺和慕天光都十分意外,半夜到就算了,还要马上开始占卜,要说是吉时,怎么不早点说,偏生要等到时间近了才通知,但人家都这么说了,再不情愿也只好从床上起来穿衣出去。   到了大厅以后,她发现里头坐了不少人,为首的四个,应该就是烈晶儿提过的追风、碎星、江水、霜华四城了。   追风城离得最近,是十日前来的,城主是个有着鹰钩鼻的年轻男子,手捻一串佛珠,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满身阴郁暴躁之气,倒是和传闻中残暴的形象十分吻合。   碎星城是七日前到的,城主是个眉眼锐利的女人,背挺得笔直,容貌不显却气势十足,一看就是个极其要强的人。   江水是紧跟着碎星来的,城主是个圆脸的和气人,似乎是和烈城主是老相识,两人总是时不时低声说着话。而站在他身边的少女别扭地转着身子,瞥向烈正文的眼神满是娇羞,两家的结亲之意昭然若揭。   霜华城刚到,浓郁的黑气溢散开来,活像是怕人不知道他是个魔修似的。可是出人预料的,他却并不像是大多数魔修那样或狂躁或阴郁,而是没完没了发着牢骚:“这个听灵到底是哪里来的家伙,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要不是我早动身了一天,岂不是要扑个空?”   “有能耐的人总有几分怪脾气,只要她算得准就好了。”烈城主赶忙劝说。   霜华城主斜睨着他:“真准就算了,要是不准……”   烈城主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会不准?当初就是她算出了我能进寒鸦堡。”   “哼。”霜华城主不阴不阳地说,“算得准一次,不一定算得准第二次,卜策这种东西问天意,天意靠谱吗?人人都信天意,还修炼个屁。”   殷渺渺进门的时候刚好听见这一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对方马上注意到了,眯着眼瞧过来:“有点眼熟,你是……”白衣女修在十四洲多如牛毛,不太好辨认,但当他的视线落在旁边的人身上时,冷笑就溢出唇角,“哦,我知道了,冲霄宗和归元门的两个名人啊。”   房间里的温度嗖一下降低了几个度。   其他三城的城主虽是道修,却冷眼瞧着,并无道门同仇敌忾的意思。   殷渺渺神色自若:“幸会。”   “做了这么多事还敢来柳洲。”霜华城主啧啧道,“我是该说你们胆子够大呢,还是说你们找死呢?”   “死的是蚀骨山和森罗山的人。”殷渺渺施施然落座,仿若闲话家常,“你该谢谢我们才是。”   柳洲是魔修进入十四洲的第一站,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所以,霜华城不会是十大魔君任何一方的势力。同时,魔修的修炼要依靠魔气,只有魔洲才有能提供大量魔气的魔源,被分配到柳洲并不是个好差事,必然会耽误修炼。   这样的矛盾地位,注定了霜华城的尴尬之处,她斗胆猜想,霜华城主或许是前任魔帝的人——不属于任何一方,又被现任魔帝所厌弃。如果是这样,方无极出逃的事就有了解释,他是通过霜华城逃离得魔洲,目前或许就藏在柳洲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她意味深长地望着霜华城主:“你说呢?”蚀骨山一系和杀害方无极的天煞真君走得近,四舍五入等于重创了天煞,要是她猜想的不错,霜华城可不是得好好感谢他们一番才对?   然而,老奸巨猾的霜华城主只冷笑一声,没有正面回应。   气氛有些古怪,江水城主开口岔开了话题:“占卜的人什么时候到?”   烈城主说:“就要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只见城主府的结界被触碰了一下,而后,镶嵌在天幕的月华如流水倾斜而下,落在地上汇聚成了人形,薄纱飞舞,恍然若仙。   烈城主的面上立即堆起笑容:“来了。”   “我来了。”听灵真人是个女人,浑身上下都被一身如烟似雾的白纱笼罩住,头上戴着缀满了碎钻的面纱,只露出一双迷迷蒙蒙的眼睛,声音轻灵飘忽,“占卜的时间到了。”   在场的人神色不定,惊奇有之,探究有之,狐疑亦有之。   唯有烈城主不奇怪,笑道:“好,那就开始吧。”   听灵真人选的时间古怪,语气行为也古怪,这会儿说是要占卜,却不进屋,就在月下举起了双手,洁白柔嫩的手指如玉兰展开。   殷渺渺讶异,传音问慕天光:“你见过这种占卜之法吗?”   他道:“从未。”   此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发生了,漫天的星光似乎受到召唤,纷纷从夜幕上坠落下来,在她合拢的双掌间汇聚凝实,光芒灿灿,目不能视,而天上的星辰虽然仍在原位,光芒却明显黯淡了许多,似乎被抽走了力量。   “这是什么卜策之法?”江水城主忍不住道,“真是闻所未闻啊。”   修士的卜策之法多种多样,与星辰相关的亦不少,可都是观其星象,卜其轨迹,没有像听灵真人这样的把星光拢进了掌中的。   这绝对不是观星术。   没过多久,听灵真人掌中的星光越来越明亮,等到双手都要捂不住的时候,她才微启双唇,从口中吐出一团白雾来。   雾气笼罩了她的双手,她摊开掌心,一点点的星光便汇入了雾中,若隐若现,好似镜花水月。   “告诉我……”她用那种飘然的声音问,“寒鸦堡会在哪里开启?”   原本悬浮停滞的星光开始游移挪动,一闪一闪,慢慢构建出一副复杂而华丽的星图。   听灵真人解读着星图的涵义,断断续续地说出关键词:“东之激水,西之红岩,南之白壤、北之缺猴,四方……令符,聚之……鸦……鸣……”   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一晃就软倒在地,而被拢在白雾中的星光借机脱离了桎梏,以极快的速度飞上了天空,转眼便消失不见。   深蓝的天幕中,星辰又恢复了钻石般的光彩。 第285章   灵力耗尽的听灵真人被扶回了客房休息,明月高悬,其他人聚在大厅里,讨论着占卜结果的意思。   碎星城主率先道:“不是很简单吗?意思就是要找齐四个令符,聚在一起就能开启寒鸦堡的大门。只是我听说寒鸦堡是偶然开启,令符又有何用?”   烈城主道:“进入寒鸦堡并不需要令符,我想,许是令符之上有确切的地图?”   “你当年是怎么进去的?”追风城主阴森森地问。   烈城主道:“那是再巧也不能的巧合。”   一百五十多年前,烈城主还只是刚刚结丹。当时他的道侣在怀着烈正文的时候中了别人的暗算,体内积聚了毒素,迫切地需要购买一粒上品的解毒丹。   可是他们囊中羞涩,掏不出那么多钱来,只好向友人赊借,亏得烈城主人缘不错不错,东拼西凑借齐了款项,买到了解毒丹。   而后,为了偿还借款,烈城主不得不与妻子分开,不停地接悬赏挣钱。一次捕杀高阶妖兽的任务后,他身受重伤,不得不在野外找了个山洞疗伤。   几日后,他的伤势略有好转,便起身准备离开,半途却遇见了一个被妖兽追杀的筑基女修。   在柳洲,美女落难大多数时候被认为是仙人跳,袖手旁观的人比英雄救美的多得多,烈城主亦是如此。只是,不知是否是即将身为人父,他居然一时心软,出手帮了这个女修。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极其出人预料,没有什么以身相许,没有什么感恩戴德,被救下的女修盯着烈城主许久,突然道:“你救了我,我送你一句话作为报答。”   烈城主以为是骗子。   可是她说:“城外十里,有个长亭,如果你能在日落前赶到,或许就会有改变你一生的机缘。”   她就是听灵真人。   烈城主本来没当回事,然而好巧不巧,他就在日落前到了长亭,亭子的角上停了一只乌鸦。   几具尸体倒在亭子里,半空悬浮着一道奇特的白光。   烈城主几乎是刹那间就想起了寒鸦堡的传说,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在白光消失前进入了这个传说中的秘境。   江水城主道:“也就是说,你并未目睹寒鸦堡是如何开启的。”   “不错,我只是恰巧碰上。”烈城主道,“但是听灵的占卜应当不会有错,就按照她说的办吧。”   碎星城主念叨着:“东之激水,西之红岩,南之白壤、北之缺猴,这倒是不难推算,柳洲东面最急湍的河流就是九湾河了,南边的白壤应该是指盐山,西北我不太了解。”   霜华城主道:“红岩应该是指血色谷,至于缺猴……”   “北边的森林里有群长臂妖猴。”江水城主感叹道,“修为最高的已经化形,恐怕不好对付。”   烈城主道:“既是缺猴,许是身有残疾?”   “有这个可能。”   霜华城主一直听着,到这时才阴阳怪气地说:“你们是不是忘记了最重要的事,令符才四块。”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的表情就微妙了起来,本来是他们五家商量好了,现在弄出四块令牌……是维持原本的计划不变,还是改变规则,淘汰一家?   作为东道主,烈城主没有说话,自家有进入寒鸦堡的经验,无论其他四家高兴与否,他们烈日城必然占有一席之地,既然如此,不如趁机淘汰一方,减轻后面的竞争压力。   经过一番唇枪舌剑,五方人马商讨出了新的方案——拿到令符最多的人,可以率先进入寒鸦堡,拿不到令符的,自然就失去资格,鉴于烈城主将提供一份寒鸦堡内部的地图,所以烈日城可以不必参与寻找,然而,人数仅限五人。   此外,每持有一块令符,即可多带五人进入,显然其他四家并不打算让烈日城置身事外。   整个过程,殷渺渺和慕天光都没有插嘴,完美得扮演了背景板的角色,直到天色蒙蒙亮时,他们才告辞回屋。   乔平和飞英正等着他们:“怎么样?”   “非常有趣。”殷渺渺再也忍不住,靠在慕天光肩头笑了起来,“我现在算是信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啊。”   飞英急不可耐地催促:“别卖关子了,姐姐快说。”   殷渺渺就把听灵真人的占卜一一说来,又点明了各家的算盘:“不管寒鸦堡一人只许带一件的规矩是真是假,人数越多,肯定越占便宜,他们有得争了。”   “但是令符的话……”飞英眼睛放光,欲言又止,“是不是?”   殷渺渺道:“我猜是。”   “哇,真是太有趣了。”飞英笑嘻嘻地说,“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躺赢了?”   “什么都不做会引人怀疑的。”殷渺渺摇头道,“大家商议的时限是三年,所以,我们不妨借此机会到处转转,或许会有别的收获。”   乔平勾住飞英的肩膀拍了拍:“我们这两天打听到西南有个哭泣峡谷,据说是柳洲出名的修炼之地,不如去那里看看?”   他们并不缺灵石,比起寻宝悬赏,当然是有助于修炼的地方更具吸引力,是以无人有意见,就此决定下来。   隔了两日,殷渺渺便向烈城主辞行,理由自然是去寻找令符,毕竟问剑会的奖励是占卜的线索而非名额,何况区区五人,烈城主就算有心想要交好他们也很难匀出来。   他未曾挽留,只是将自己知道的一些注意事项悉数相告,这才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他们一行人:“若是几位寻到了令符,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我们烈日城也能留出一人的位置来。”   “您太客气了。”殷渺渺没有断然拒绝,礼貌地谢过,约好了三年后再来拜访。   烈正文和烈晶儿都有程仪送上,虽然都是些特产,不算名贵,却也用足了心思。   好不容易能走了,飞英抬袖擦擦不存在的汗:“太热情了,我们和他们的关系有这么好吗?”   “没有,不过是多个朋友多条路。”殷渺渺发现礼盒里的是烈日城特别培养的良种,高兴地收下了,“柳洲局势变幻太快,今日是城主的公子小姐,明日说不定就是丧家之犬,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一点点东西换个好印象,来日要是我们谁念着情谊肯帮一把,那就是救命稻草了。”   飞英愣了愣:“有必要吗?烈日城发展得很好啊。”   “当然有,东洲也好,北洲也罢,日子都太安逸了。离开云光城几十年,我回去的时候,店铺或许还是那几家,老板娘都还记得我。但是这里不一样,我统共就待了一年,来时在追风城里吃了一碗面,走的时候发现那家店已经关门了,说是老板遭人嫉恨,回家路上被杀了。”   “嘶。”飞英倒吸了口冷气。   殷渺渺拍拍他的肩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无论凡人还是修士,都是这样的。”   原本柳洲和中洲两地,她是更偏向于繁华包容的中洲的,可是萧丽华的所作所为就好比是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让她升起了久违的危机感。   修真界是个残酷的地方,师门再雄厚,智谋再出众,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脆薄如纸,一捅既破,必须不断前行,不断超越,才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被人欺压侮辱。   安逸的环境容易消磨斗志,所以,她选择了最混乱最危险的柳洲。   在这里,不进,就死。   就算是三大宗门的弟子,也一样。   *   柳洲位于整个十四洲版图的西北角,东南部因为有飞舟的航线,道修和商人较多,相比之下也比较稳定,但随着路线往西北深入,柳洲慢慢显露出了自己凶残的一面。   去往哭泣峡谷的路途理论上只需要一个月,可是却花费了殷渺渺等人足足半年的时间。   期间,他们遇见了一拨十几人的流寇,都是走旁门左道的邪修,手法奇诡,以吸收他人的修为来增强实力,极其难缠,费了不少功夫才逃出生天,然而齐齐负伤,不得不在荒郊野外躲藏了近一个月才恢复伤势。   接下来大大小小的战事就没少过,有时候打着打着还会遇到坐收渔利的人,在他们灵力耗尽后杀出来趁火打劫。这种情况,偶尔能够打赢,大多数时候不能再战,只能想方设法逃离。   至于误入凶兽的地盘,不得不带伤与妖兽搏斗,或是遇到了奇怪的地方,被强悍的灵植或是毒气困住的情况,就不必多提了,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短短半年的时间,不仅飞英的对战经验突飞猛进,连慕天光的剑法都有了不小的进步。   等终于跋涉到哭泣峡谷外的小镇时,飞英几乎喜极而泣:“太太太不容易了,我还以为自己会挂在这鬼地方呢。”   殷渺渺同情地看着他,一般修士的历练是先近后远,循序渐进,慢慢积攒经验,飞英比较惨,一上来就刷起了最难的地图,逼得他不得不尽快适应随时随地战斗的状态,委实可怜。   不过效果也是立竿见影,半年时间,飞英就突破了筑基后期,进入了大圆满,只消再历练些日子,沉淀一二,就能为结丹做准备了。   付了高昂的住宿费用之后,他们四人住进了镇上的客栈,略作休整了几日,就马不停蹄地进入了哭泣峡谷。   大多数情况下,地名和地形的特色紧密相关,哭泣峡谷也不例外。峡谷中存在无处不在的罡风,呼啸而过时会发出“呜呜”的声响,宛若鬼泣,因此得名。   不要小看此地的罡风,它的强度由内向外逐渐递减,如此便适宜不同境界的修士修炼。当然,它之所以声名在外,并不仅仅是因为以罡风修炼的种种好处,更是因为少量风团里有一种名为“淬骨水晶”的东西。   这是修真界中十分罕见的,可以作用于经脉与骨骼的奇特之物。 第286章   对于锻体,大多数修士都不陌生,不差钱的可以浸泡昂贵的药浴,有宗门的可以在一些特殊的地方修炼(譬如冲霄宗的海心火山和剑池),就算是穷困的修士,也能通过日复一日的硬功修炼强化身体。   但这个锻体,锻炼的都是“血肉”,可以使得皮肤变得更坚韧、肌肉变得更结实,然而,却无法改变经脉和骨骼。   杏未红不能修炼,就是因为经脉过于狭窄滞涩,灵力流转不畅的缘故,以仙椿山庄的能耐,尚且不足以改变,由此可见其难办程度。   骨骼的难搞程度仅次于经脉,一般情况下,只有些许秘法(譬如蚀骨山的修炼法门)或是特殊的材宝才能做到。   淬骨水晶便是后者。它隐藏在某些风团的中心,唯有用灵力击溃后才会显露,一旦服下,就能起到淬炼骨骼的效果。   不过,好东西从来不容易得。   殷渺渺等人到达哭泣峡谷时,东边才蒙蒙亮,可是峡谷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修士,入谷的道路两旁摆满了丹药摊子,卖得都是同一种丹药,名为“细雨丹”。   “几位前辈可是要进峡谷?那一定要买细雨丹。”一个瘦猴似的小孩窜过来,手里握着一瓶丹药,不等他们发问就噼里啪啦地介绍了起来,“峡谷里的罡风极其猛烈,细风会随着体表的伤口钻进血肉里,导致伤口久不能愈合,所以想要在峡谷内尽可能得待得久一点,最好服用细雨丹化去残余的风力,免得血流不止,不得不提早放弃。”   他说的有理有据,旁边的摊子几乎都是卖的同样的丹药,殷渺渺不禁信了几分:“丹药给我看看。”   小孩倒了一粒出来,那是一颗淡绿色的药丸,色有斑驳,灵纹不畅,乃是下品:“我娘炼制的丹药虽然不算顶好,可是价格便宜,一瓶只消100灵石。”   “我要好的。”她摇了摇头。   “前辈果然非同凡响。”小孩飞快掏出了另一瓶,“这是上好的细雨丹,一瓶要1000灵石,里面有三十颗。”   殷渺渺打算货比三家,只买了一瓶,又寻摸了几个摊子,花费了不等的价格买了几瓶不同的细雨丹。   准备停当,他们便依次进入了峡谷。   峡谷不宽,仅容十人并肩前行,两侧是高耸入云的岩壁,颜色黝黑,层次分明,隐约有些白色的杂质。待人一跨入其中,袍袖与发丝便会被迎面而来的罡风吹拂起来,暴露在外的皮肤有刀割般的疼痛。   飞英修为最低,只好跟在他们后面,兜帽严严实实地裹住了脑袋,系带勒到脖子下面,活似凡间的老太太。但他也顾不得难不难看了,法衣上防御的纹路很快就在风中破损,沦为了普通的衣衫,好在风会直接透过布料的缝隙钻进来,不至于沦落到衣衫褴褛的地步。   不过,血肉的滋味就不太好受了。罡风刮在皮肤上,很快撕拉出了一道道口子,丝丝密密的血珠渗透出来,灵力疯狂地扑了上去,与罡风交融在一起,等到两者同时消弭,这一处的皮肉就凝实了一点点。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一息后,同样的地方又被撕裂了QAQ   周而复始。   飞英一开始还有心思满脑子胡想,没过多久,他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了如何尽快消融罡风身上,等到了伤口里的细风多到来不及用灵力化去的地步,就掏出一粒细雨丹服下。   丝丝清凉的灵力钻入经脉,精准无比地找到了细风所在,药力缓缓包裹住了它,徐徐化去。   不知不觉,视野变得昏暗了起来。   天黑了。   但不到身体的极限,就要继续前行。   经过一天的跋涉,殷渺渺已经摸清楚了钻入皮肉的细风的性质,它就是一团气流,不断在伤口里高速旋转,带起的风丝如齿轮割裂血肉,使得伤口不能愈合。因为外部的风力非常强大(相对而言),所以灵力由外向内是很难解决的。   不过,如果让灵力钻入风眼,直接阻止它的旋转,由内向外抵抗,就要容易得多了。她试了几次,发现效果十分明显之后,就把这个秘诀低声告知了其他人。   他们前进的速度一下子就快了不少。   三日后,他们走过了外围,进入了中围部分,这里的风力是外围的三倍。   普通的法衣已经挡不住这猛烈的风速,被撕裂出一道道口子,放眼望去,就好像许多迎风招展的旗帜。为了避免走光,修士们只好各显神通,想办法尽力遮挡,路上一下子多了许多雾茫茫的“茧子”,十分有趣。   飞英掏出了一个遮蔽视线的阵盘,稳稳当当地把四人小组笼罩了起来。   可是慕天光不满意,坚持与殷渺渺交换了个位置,护着她走在了峡谷的边缘,以身体挡去了零星的探究。   殷渺渺心中好笑,她用了樱桃青衣伪造了假象,衣衫看起来完整如昔,就算别人能看透飞英的阵法也没什么。不过,他的所作所为叫她心中温暖,是以悄悄伸过去握了握他的手。   然后,他就牵住不放了。   劲风如刀,相扣得十指却没有丝毫放开的迹象,坚韧得不畏任何风霜。   第五天,就在飞英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尚未愈合的伤口里出现了一个异物,刺在肉里十分痛痒。他用灵力取出,放到手心里细看,原来是颗小如米粒的水晶,晶莹剔透,好看极了。   这应该就是淬骨水晶了。   他美滋滋地握住吸收,一团强劲无比的风团就透入了掌心,在掌骨上盘旋撞击,痛得他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   太太太疼了!没人和他说这玩意儿用起来这么痛啊,和被硬生生砍断骨头有什么区别?被砍还是一瞬间的呢,现在的痛苦却是连绵不断的。   有那么一会儿,他都觉得自己的手可能断掉了,要不然怎么会这么痛?   飞英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冷汗源源不断地冒出毛孔,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掌骨的痛苦才慢慢退去:“好痛啊QAQ”   “笨蛋,你就不知道收集起来,一会儿坐下慢慢吸收?”乔平敲了他个毛栗子,没好气地说,“运气真好,你是第一个找到的。”   飞英这才发现他们都停下来在等自己,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和吸收灵石一样,没想到这么痛。”   “很痛吗?”殷渺渺握着慕天光递给她的水晶,面露犹疑。   “超级痛,感觉是我以前看到过的女人生孩子那么痛!”飞英心有余悸。   殷渺渺:“……你还知道生孩子有多痛?”   “我见过,那个女人在房间里叫得撕心裂肺。”飞英打了个寒战,语气笃定地说,“反正就是很痛很痛。”   考虑到他们已经连续走了五天,精神和身体都十分疲倦了,殷渺渺便提议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略作休整。   无人不同意。   休息的地方是峡谷的背风处,常年刮着罡风开辟出了许多能容人的小凹槽,能容纳一人的身位。飞英和乔平无所谓,找了两个离得近的坐了下来,开始打坐调息。   慕天光却不肯,拉着殷渺渺多走了一段路,终于找到了个勉强能让两人并排坐的地方。他让她坐在下风处,自己则挡在了风口:“休息一下吧。”   殷渺渺不禁微笑起来,无论是在多么险恶艰苦的环境下,他永远都会不假思索地照顾她,哪怕自己身受重伤,也义无反顾地挡在她前面。   他认为这是自己应该做的,与修为和性别无关,只是不想让她受伤。   这种“霸道”,有的时候非常可爱。   她没有急着调息恢复,而是歪头靠在了他的肩上,静静地与他依偎了会儿。   慕天光睁开银眸,看了眼她的伤势,法衣破损得很厉害,肩头手臂腰身都裸露在外,上面是许多堪堪愈合的伤口,一道又一道的粉红色。   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手臂上的伤:“疼吗?”   狂风太劲,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他不是用传音说的话,殷渺渺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可是奇迹般的,她听懂了,凑到他的耳畔说:“你亲一下就不疼了。”   慕天光的唇角微微动了下,仿佛是笑了,悄悄地靠过去吻了吻她的额角。但是一亲完,他就觉得不太好,有点不知轻重缓急了,连忙说:“你快试试吧。”   “好。”她坐直了身体,尝试着吸收淬骨水晶的力量。   果然和飞英说得一样,疼痛深入骨髓,叫人浑身战栗不止,冷汗涔涔,等到吸收完毕的刹那,整个人仿若劫后余生,身体酸软,竟然脱了力。   慕天光握住她的手:“没事吧?”   “没有,效果很好。”因为学了落英掌法,她首先选择了强化手骨,被风淬炼以后,骨头似乎变得更结实强韧,挥出去的力道也更足了。   他放了心:“那就好。”   她问:“明明是你拿到的,为什么先给了我?”   “没什么,就是想给你。”他垂下眼眸,避开了她的视线。   “你每次害羞了就会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又不会吃了你。”她刮了刮他的脸颊,“转过来。”   他抬起眼眸,与她温柔的双目交汇。   她笑了起来,眉弯似双月:“知道吗?我很高兴。”   淡淡的欢喜涌上心头,他望着她的脸庞,低低地说:“我也很高兴。”   是不是喜欢上了一个人,就是会变得不再是自己?喜怒哀乐全都被她牵引,忍不住想让她高兴,她笑了,自己的唇角也会情不自禁地扬起。有的时候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可是当看到她的时候,什么顾虑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他缓缓收拢五指,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渺渺。”   “嗯?”   “没什么。”   或许还太早了,他忍下了询问的冲动,但终有一日,他会问她:我们能不能一直在一起,永远永远缔结一段缘分? 第287章   在哭泣峡谷的中间地段,每过三五日,他们总能得到一两颗淬骨水晶,看起来收获不算少,但一颗水晶只能淬炼一根骨骼,想要把全身206块骨骼都练一遍不是件容易的事。   想要得到更多的水晶,最好的办法就是进入峡谷的内围,那里的罡风是中间的五倍,风团中带有水晶的概率则是中间的两倍。   殷渺渺思考过后,却放弃了这个想法,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提升肉身的强度,等卓有成效后再往内推进也不迟。   如此,他们第一次就在里头待了三个月,直到乔平察觉到境界间的壁垒松动,这才带着飞英撤回小镇休整。   而殷渺渺和慕天光依旧留在了那里,继续和罡风做着枯燥乏味的斗争。   不过,在吸收水晶的间隙,他们会并肩靠在山壁的内侧,手握着手,低声说着没有意义的话。   慕天光和她说自己过去修炼的事:“北洲有个地方叫极地寒川,积雪终年不化,哪怕是夏季也一样,所以我经常会去那里练剑……”   他的叙述明明平淡而乏味,可是殷渺渺听得笑不能止:“清净?”   “嗯。”   她好奇:“还有吗?”   慕天光想了会儿,只能把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拿出来说:“我刚进门派的时候只有四岁多一点,因为资质好,直接就进了内门,那都是一人住一间屋,结果晚上,我的房间里爬进来了一条蛇……”   “然后呢?”   “我不敢去捉,睁着眼睛过了一晚上。”他诚实地说。   殷渺渺的脑海中马上就浮现出了幼年的他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床角,瞪着蛇不敢动弹的样子,心都化了,情难自己地抬手摸了摸他的面孔:“你真可爱。”   可爱?这不是糗事么。慕天光不解地看着她,却见她眼底闪着温柔的波光,情意显露无疑:“是……吗?”   “是啊。”殷渺渺亲昵地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面颊,“和你说说我的事吧。”   她说起了自己的身世:“我小的时候,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就有十来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冬天穷人活活冻死的时候,我还会觉得屋里的炭盆烧的太热,非要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不可,那可真的是锦绣繁华堆,富贵温柔乡。”   甫一出生的时候,她曾经烦恼过许多问题,譬如在古代社会会不会需要裹脚,对女性的压抑程度大不大,未来是否要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盲婚哑嫁……哪能想到不过三四年的功夫,安稳富贵的生活就成了泡影。   当初的她觉得甚是好笑,现在回想起来,却有新的感悟:之前的她与幼年的她何其相似,只想着该怎么下好眼前的一盘棋,然未料到胜负不在棋盘上,有人是可以直接掀了棋局的。   好在为时未晚。她想着,笑叹道:“都是些凡间的琐事,你应该不感兴趣吧。”   慕天光道:“凡间的事确无甚意义,但你的事,全都是我想知道的。”   她忍俊不禁,依偎在了他的怀里。   就这样,时间倏忽而过,他们四人轮流调岗,有人休息巩固境界,也有人在峡谷里不停修炼,偶尔还会冒险进入内围。待满一年后,就算是修为最低的飞英也可以在中间地段畅行无阻了。   可惜的是,时间有限,他们不能把全身所有的骨骼都淬炼一遍,只好花了大价钱问进入峡谷的其他修士购买淬骨水晶,荷包一下子缩水不少。   飞英捏着储物袋,不断自我安慰:“都是值得的,时间有限,说不定寒鸦堡里就更好的机缘……啊,我好心痛,明明多留一段时间就能凑够的QAQ”   “教你一个人生道理。”殷渺渺好笑地说,“用金钱买时间是最划算的事,有了时间,多少钱都能赚,知道吗?”   穷人表示:“这是有钱人的想法,没钱的都只能用时间换钱。”   她行走的脚步不停:“所以,现在的你也是有钱人了。”   飞英莫名其妙就被安慰到了。   殷渺渺没有浪费用大量灵石砸出来的时间,她没有选择按照原路返回烈日城,而是打算借道南边的盐山,再刷一个新地图。   (当然,路上的时间亦不曾浪费,将收购来的淬骨水晶全部吸收了。)   “南边这个盐山里,有个地方叫‘不死湖’,因为水里的盐分含量很高,人不会沉下去,所以说不死。”她解释道,“在不死湖里,生活着一种名叫醉梦的鱼,吃了以后就能做一个美梦。”   乔平脑筋转得很快:“我记得鬼市上的醉梦鱼价值不菲,据说有温养神识的功效?”   “没错,别看它的等级不高,但是对灵力的变化非常敏感,不会比水妖容易捉。”停顿了片刻,她勾出个浅淡的微笑,“所以要抓它,阵法、幻术、音律是最有效的。”   其他人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   盐山是一片白色的山脉,黑色的岩石表面覆盖着灰白色的结晶体,照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很有瑶池仙境的梦幻之美。   被开辟出来的道路上,一辆又一辆的马车不知疲倦地拉走一车车的盐粒,它们属于柳洲的另一大势力——盐帮。   这并不奇怪,虽然修士不像凡人,盐分不再是必需品,可是,想要烹饪出能入口的食物,盐就是少不了的调味料。因此,盐帮的势力和控制了水路的水帮相差无几,都是柳洲数一数二的帮派。   要入盐山寻醉梦鱼,当然也得交点买路钱。   飞英已经懒得理会这种事,草草孝敬了点灵石以后,迫不及待地奔向了传说中的不死湖。   让人遗憾的是,不死湖看起来就和普通的湖没什么区别,就是很蓝很清澈。然而,这并不能满足飞英风尘仆仆赶了一个月的路(他姐姐有效率起来真的很吓人),期待了一个月的心!   现在唯有传说中很好吃(及很滋补)的醉梦鱼能抚慰他受伤的心灵。   “我一定要在今天吃到那个鱼。”他咬紧牙关,撸起袖子,“姐,你说,怎么抓它?!”   要捉醉梦鱼很难,首先,必须找到一个没有人打搅的安静角落,稍微大一点的说话声就会吓得它们死死躲在不死湖的底下,轻易不肯冒头出来,只有天地一片静谧的时候,它们才会悄悄浮出水面透气儿。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用法术,灵气的异样同样会惊动它们,法术还没施展完,估计鱼儿就跑了个没影。   剑气倒是可以在鱼反应过来之前就把它捅个对穿,但如果是这样,鱼濒死前流出来的血液会释放某种信息素,幸存的鱼儿会在一瞬间溜得干干净净,并且在血液消失得一点不剩以前,不会有新的醉梦鱼游过来。   所以,一般要抓醉梦鱼,都会选择提前布下阵法,困住醉梦鱼后再想办法使它们昏迷或是沉睡。   “不能杀了?”飞英问。   殷渺渺道:“不能,会很难吃的,最好是用酒把它们醉死,然后生吃。”   飞英马上想起了过去吃过的醉虾醉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开工吧,你们俩一组,我和你们小师叔一组,分头行动。”   “哼,我们还不想和你们一起呢,酸死了。”飞英拽起乔平,“是吧乔师兄?”   乔平沉痛地点头。   殷渺渺假装没听见,拉着慕天光走远了。   天与湖都是一片蔚蓝,澄澈如镜。他们选了个僻静的地方,肩并肩坐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着。   微风拂过脸颊,带来盐粒的咸味儿,发丝飘了起来,纠缠在了一块儿。   湖面上传来噗噜噗噜的吐泡声。   殷渺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虹膜的颜色由棕变淡,成了浅浅的金色,肉眼无法捕捉的流光朝醉梦鱼飞了过去,编织出美妙的幻境。   神识加强以后,迷惑这样的妖兽对她来说易如反掌,没一会儿,醉梦鱼就一条条游进了她的手心里。它们只有手指大小,身形是浅浅的粉色,在阳光下几近透明,被她提着尾巴丢进装满了烈酒的酒坛里时,会发出噗通一声清响。   慕天光怕身上剑意太重惊扰了鱼,只坐在一旁看着她。   在秘境里的时候,他老不知觉地去看她的唇、她的手、她的腰,后来、后来更甚,会忍不住去想被衣衫遮住的地方,每每想起,心里头就有异样的感觉。但是现在,他察觉到自己又有变化了。   他不再专注于去看她的某个部位,而是她在那里,看见就觉得满足和喜悦,那种心悸的感觉,只会在一些特殊的场合出现,往往是在……云过雨落的时候。   她说过的情和欲,他已经分得很清楚了。   金乌西坠,红霞满天。   她提了两个酒坛,笑意盈盈:“好了,我们去找他们会合吧。”   他弯起唇角,牵住她的手:“嗯。”   飞英和乔平的收货也不小,他们俩干了一票大的,布了个极其复杂的阵法,把鱼绕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地栽进了准备好的木桶里。   于是,就着璨璨星光,他们坐在一起吃鱼。   被酒灌醉的醉梦鱼一动不动,散发着迷人的清香,飞英得意地说:“不死湖的盐分含量高的话,它就不需要再抹盐了,直接就能吃,来来,让我尝尝。”   话音未落,他就迫不及待地张嘴把鱼吞了进去。   肉质极嫩,带着淡淡的咸味,酒味去掉了腥气,唇齿间弥漫起浓烈的醇香。他眼前突然出现了小时候的场景,简陋但是整洁的道观,师父坐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上讲经,声音平板得催人欲睡。   他打了个哈欠,噗通一声往后倒去,呼呼大睡起来。   是我小时候的事情啊,好久没有想起来了,果然是个美梦。飞英美滋滋地想着,睡意不断上涌,然后……戛然而止。   他的手上正冒着一簇火焰,烧得皮肉翻卷,起了一串燎泡。   猝不及防受到袭击的飞英目瞪口呆:“干嘛烧我?”   “一觉睡下去就是天亮了,这么多鱼,吃到什么时候去?”殷渺渺语气平静,“醒着吃效率更高。”   飞英:“……”   他试图求助,结果他家小师叔就给了一个字:“对。”   “乔师兄?”   乔平爱莫能助:“是这个理。”   飞英突然有了预感,这趟历练,可能真的是地狱级别的。 第288章   如果问一年以前的飞英,最想和谁一起出门历练,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殷渺渺和向天涯。当年在陌洲的逃亡被记忆的滤镜美化,回忆一次热血沸腾一次,自诩比起话本里的故事也不差什么了。   相比之下,慕天光太过严肃,总是督促他修炼,乔平虽然不怎么提,但也不会允许他参与一些危险的事,无法满足少年人期待的惊险刺激。   但是现在,飞英只想穿越回一年前,狠狠给自己一嘴巴子。   当某些人(重音)把精力全都放在修炼上的时候,干出来的事儿比他家小师叔原来还要凶残一百倍。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不眠之夜。   飞英双目无神地吞着醉梦鱼,味同嚼蜡,困意一波波席卷,他必须用尽办法才能保持清醒,悬梁刺股、以头抢地、火烧手指、手指撑眼皮……什么操作都试了一遍,觉得自己无师自通了十大酷刑。   好不容易熬到分配给自己的醉梦鱼吃完,他浑身脱力,很有去了十八层地狱溜达回来的错觉。   “我吃完了。”他僵直着脸,干巴巴地说,“可以睡觉吗?”   殷渺渺走到他面前,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一道神识如尖锥凿进头颅,脑袋里传来极其强烈的痛楚,飞英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霎时清醒无比:“姐姐你干嘛?”   “帮你清醒一下,还不错,不过十条鱼增长的神识还是太少了。”她慢悠悠地说,“今天继续。”   “……”飞英捂住青筋跳动的太阳穴,欲哭无泪,他再也不嫌弃自家小师叔了QAQ   然而,他家小师叔对他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烟灰色的眼眸凝视着最吸引他的人,轻声道:“我也好了,换我守,你吃吧。”   就算是在普通的夜里,他们也是轮流值守以防不测,何况睡意使人放松,最容易被人趁虚而入。是以殷渺渺先前一直忙着警戒和帮助他们清醒,自己还一条鱼都未曾尝过呢。   这会儿他们都结束了和睡意的搏斗,该轮到她了:“好。”   醉梦鱼对她的影响不算大,睡意尚在可控制范围内,实在忍不住就自己刺自己一下,保管立即清醒。可惜的是,困意实在太磨人,不独是飞英,她也尝不出鱼肉的鲜美之处,实为憾事。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个月,中间遇到过六次心怀不轨的人想趁机“捡尸”,都被他们及时发现并且反杀了。   荷包慢慢鼓了起来。   之后,他们便启程返回烈日城。   没有让飞英的预感失望,殷渺渺研究了路线以后,顺带安排刷了“冰刀索道”和“鬼柳沼泽”两个地图,把时间分配得满满当当,一点也没浪费。   这下连乔平私下里都说:“她要是回去接任凌虚阁,冲霄宗的弟子得被虐成啥样?”   “虐成什么样我不知道,长此以往,我们门派可能要输给冲霄宗。”飞英沉痛地说,“到时候,说不定就是小师叔嫁到隔壁去了。”   乔平拒绝这种可能:“我看掌门的意思是想把她留下。”   “萧丽华在那里,可能吗?”飞英反问。   “……”乔平说不出违背良心的话。   飞英摊了摊手:“我觉得小师叔跟着我姐姐走反而是好事。”   乔平用鼻子发出疑问声。   “他会被照顾得很好。”飞英努努嘴,示意他看前面的两个人。刚刚他们被一棵大概有几百岁的藤蔓偷袭了,慕天光对付它的时候不小心沾到了一些尖刺,刺很小,缠在了他的头发里,殷渺渺就一颗颗替他挑出来。   乔平想起了自己没什么前途的暗恋,心酸地说:“我在秘境里怎么没遇到汀兰呢。”   孤男寡女,危险重重,多么好的培养感情的机会啊,他遇见的居然是北斗堂的杨意,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了!      凶牙群山的雨季终于过去了,但去往旋风山的路依旧不太平。   雨季过后,气温升高,吸收了足够多养分的植物开始了一年中疯狂生长的日子,就连阴暗不见阳光的树根下,也长出了许许多多的真菌。   除了少数高阶的毒菇,大部分都是温和无害的,可以为低阶的妖兽提供足够多的食物。   吃饱喝足以后,繁殖的日子随之到来。   妖兽们进入了发情期,变得无比暴躁,雄性为了争夺交配的权利,会疯狂攻击同类,以及捕捉大型猎物来讨好雌性。   散发着无比美妙气味的人类,无疑是极大的靶子。   而且很不巧,文茜的一只妖兽误食了一味草药,提前进入了交配期。   向天涯为这事嘲笑了她整整一个月:“恭喜你啊文道友,当丈母娘了。”   文茜没理他,只是皱着眉看着缩在怀里发烧的幻狐,沉吟着不说话。   “别愁眉苦脸的了,它吃的灵草药性强烈,灵力大涨才提前进入了成熟期。”向天涯摸了把油光水滑的狐狸毛,笑了笑,“你家狐狸是长大了啊。”   “这事我比你知道得清楚。”文茜冷冷道,“可是现在我去哪里给她找配对的妖兽?幻狐是风洲才有的妖兽。”   向天涯摸了摸下巴:“这里是妖兽的大本营,肯定会有狐族,都是狐狸,不一定非要是一个种族的吧?”   文茜瞪了他一眼:“不懂就闭嘴,幻狐是血脉越纯净,灵力越高,不能随便乱来。”   “问问又不打紧,万一人家在这儿也有分支呢?”向天涯跳下树,下面的两头野猪终于决斗完了,“反正我找旋风山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先帮你去找找狐族的聚居地吧。”   文茜道:“你是想借此机会打听旋风山的事吧?”   “这是顺便。”他一刀结果了两败俱伤的野猪,问她,“走不走?”   “说得轻巧,往哪里走?”她很没好气。   向天涯挑了挑眉:“你知道这把刀叫什么吗?”不等她回答,就自顾自说,“它叫麟嘉,说是有麒麟之气。”   “所以?”   他笑了笑,手腕一抖,刀刃上就泛起了清气,一只狐狸的虚影轻巧地落在了刀尖上,朝着东南方向跃了出去。   “这不就知道了么。”他慢悠悠地追着,“走吧。”   文茜驻足片刻,抿着唇跟了上去。      殷渺渺等人在三年之期前的两个月回到了烈日城。   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去拜访烈城主,听闻他们得到了一块令符,烈城主喜不自胜:“不愧是名门大派的弟子,果然非同凡响。”   殷渺渺一路风尘,懒得多费时间寒暄,直接点明来意:“我们一共四人,多了一个名额,若是不介意,叫晶儿同我们一起吧。”   烈城主没料到她这般直接,怔了怔才会过意来:这个名额他们烈日城自然是想要,对方如此投桃报李,无疑让他心中十分满意,而主动点了烈晶儿的名字,意思也很明显。   她不是要帮烈日城带人进去,而是要他的地图。   只稍稍想了想,烈城主就应下了:“这自然再好不过了。”又客气地邀请他们住下。   双方既然达成交易,殷渺渺自然不会拒绝,一口应承了下来。   城主府的客房依旧是老样子,锦绣华贵,无处不透着精致与安逸,烈城主细心,猜测他们一路奔波,许是身上带了伤,又吩咐下人送了好些伤药来。   殷渺渺挑拣了番,觉得内服的丹药都是常见的方子,没有自家的好,倒是用以药浴的药材是柳洲特产,应当对一些伤势有针对性的效果,便清洁了浴桶,准备泡个药浴。   “这个解毒散应该是针对鬼柳沼泽的毒气,正好可以解你体内的余毒。”她研究着随药粉送来的方子,按照规定的剂量一一撒入。   热水渐渐变成淡淡的青色,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气。   慕天光本来认真听着,可是她俯身去试探水温的时候,衣衫被绷紧,勾勒出后背的曲线,他瞧在眼里,心弦猛地一颤,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从背后抱住她。   “怎么了?”她讶异地直起身来。   背后的人不退反进,双臂收拢,紧紧贴着她的身体,炽热的温度从腰间一点点蔓延上来。颈边多了温热的呼吸,哪怕是这个时候,他的气息也是带着些微凉意,像是春天的风。   殷渺渺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松开,忍俊不禁:“松开。”   “不行么?”他问。   “药效要过了,你也不早点说。”她把剩余的几种粉末倒进去,“进去泡着吧。”   慕天光就是个正经的性子,她这么一说,千不甘万不愿也只好松开,解了衣衫浸入水中。   药水清清凉凉,对残留在经脉内的余毒效果显著,没一会儿就去了个七七八八。   殷渺渺半靠在一侧,掬了水泼在他的肩头,指腹沿着手臂的线条徐徐揉搓,感受着他结实有力的肌肉慢慢紧绷起来的奇妙过程。此情此景,很容易让她回想起当初客栈里见到的画面,他被困在浴桶里,羞恼与隐忍交织,别有一番诱惑力。   “渺渺。”他突然出声,“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感觉好点了吗?”她问。   他淡淡笑了笑:“说谎,你在想客栈里救我的事。”   她挑了挑眉梢:“谁说的?”   “很明显。”他握住了她徘徊在小腹的手指,“不是吗?”   “这可不能怪我。”她轻笑起来,“是你这个样子太有诱惑力了。”   他道:“是吗?当时你可看也不看我。”   “谁叫你那会儿讨厌我?我哪里敢多看。”她的手指挣脱了他的手心,不停地往下坠,“不过趁你闭着眼睛的时候,这里多看了一眼。”   薄薄的粉色染上耳廓,他喉结滚动,溢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她慢悠悠地说:“说来,或许这就是善恶有报,当时我要不是一时心善捂了你的眼睛,今天也就没这么好的福气了。”   由此可见,是该对好看的男人多点善心。她想着,有一下没一下撩拨着他,他强行忍耐着,可是药力的吸收十分缓慢,怎么都忍不到头,只好去拉她的手。   “不喜欢?”她笑,“我是怕你等不及。”   他顾左言他:“送来的药里,可有针对你伤势的药物?”   “你才是我最好的药。”   慕天光瞬间收紧了握着她的手。 第289章   夜色茫茫,罗帐低垂。   久未亲热,今夜难免缠绵了许久,待欢爱歇了,慕天光却依旧不肯入睡,只是凝望着枕边的人,突兀地说起旧事:“五年前,你在归元门和我说,我以深情待你,你却不能同等报之,如今……又如何?”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殷渺渺慵懒地靠在枕上,漫不经心地问。   “你在乾坤镜里受伤昏厥时,出来过一个人,我曾经见过他。”慕天光微阖着眼睑,“我现在想起了,他是春洲第一名妓。”   殷渺渺“嗯”了声,没有过多解释。   他望着枕边的人,慢慢道:“他和我说,他死了,云潋还活着呢。”   “……”真是莲生的风格。   “我无意询问你过往的事。”他低声道,“可是就如你方才所言,昔日我即便不喜欢你,待你也是与旁人不同,然而你待我,却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殷渺渺大致猜到他想要问什么了,支着头笑盈盈地看着他:“所以呢?”   “你我朝夕相对也有七八年之久,如今……”他抿紧了嘴唇,万般艰难道,“你对我的情意,是否有所变化?”   她笑了起来:“当然,我每天都比昨日更喜爱你。”   他不意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怔忪片刻,强烈的喜悦席卷全身:“当真?”   “我不会骗你。”她温柔地说,“很多时候,我都能感觉到这种变化,你对我来说愈发重要,或有一日,我会比你喜爱我更喜爱你。”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转身紧紧拥住她,似要将她永远锁在怀中,颤声道:“恐怕不会有这一日,我对你亦是……若情爱为尘,我如山岳。”   殷渺渺愣住了。慕天光是再矜持内敛不过的人,说不出取悦人的甜言蜜语,字字句句,必然发自肺腑。他说情尘为岳,便是真的到了情深似海的地步。   潺潺暖流淌过心脏,甜如蜜糖,她不禁开口唤出他的名字:“天光。”   “我在。”他低声道,不愿松开她。   殷渺渺不知道该说什么,柔软的双唇贴着他的耳垂,不轻不重地碾磨吸吮。他很快有了回应,烟灰色的眼眸里潋滟着波光:“渺渺?”   “嘘。”她摁住了他的唇,俯身吻了过去。   雨罢兴又浓,玉腕枕郎肩。茱萸连樱口,银丝一线线。   纤腰细如柳,露水滴花房。销魂人不语,鱼游春水中。   在慕天光的记忆中,似乎只有从千红洞窟出来,也就是她替他解毒的那个晚上有过这样的欢愉,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彻底地沉沦在欲海中,脑海中一片空白,神魂冉冉升起,如同进入仙人的世界。   而和过往不同的是,她没有离去,容许了他在结束后依旧和她维持着亲密的姿态。他觉得荒唐窘迫,可又不愿拒绝,犹豫半晌,还是遵从了内心,搂着她的腰身不松手。   可是,天色转眼亮了。   殷渺渺于深梦中醒来,睁眼便瞧见了他的模样,宽松的薄衣之下,肩宽腰瘦,肌肉匀称,肤色近乎于雪花,琉璃般的眼眸里融着欲色,紧抿的薄唇却昭显着他的克制,两相挣扎中,喉结轻轻滚动,有近乎禁忌诱惑力。   在这个刹那,她心悸身颤,自然而然地回应了他。   他别过脸,错开了她的眼神,低声道:“我、我尽力……唔。”没有想象中的嗔怪或是戏弄,而是一个绵长的带着索取的吻。   原来她也……心头漾起喜悦,他抱住她的腰身,不加保留地迎了上去。   于是,褶皱的丝绸被单被揉蹭得更乱了,皱巴巴地缩在一起,沾满了味道怪异的渍迹。   贪欢半晌,日上三竿。   *   平静的日子晃眼就过,五六日后,其他去收集令符的人马陆续归来——霜华城找到了北边的妖猴森林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一只残疾的猴子,在它腹中得到了一块令符;碎星城因为和盐帮的关系,带来的人里有盐帮的一个堂主;江水城运气最好,独占了西边的令符。   至于追风城,很不幸,他们没有找到令符,只好和江水城做交易,让他们匀出了一个名额。   势力一多,难免纷杂,但在令符拼起来之前,各方保持了面上的平静,连追风城知晓了是被殷渺渺等人截胡东边的令符,亦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这一日,众人在城主府的大厅里聚集,准备拼起令符。   此前,飞英曾对此表示怀疑:“既然没有名额限制,规定人数有什么意思?肯定会召集自己的人马一块儿进去啊。”   “是没什么意思,空口无凭,大家说说而已。”临时毁约的事儿在其他洲都很常见,别说是柳洲了,只要有喘息的时间,殷渺渺敢肯定大家都会做手脚,信誉这种事是不存在的,“就看是当场开启还是别的什么提示了。”   其他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人一到齐,霜华城主就开口说:“废话少说,把令牌拿出来吧。”   碎星城主乜他一眼:“你先拿。”   “拿就拿,你有本事藏一辈子。”他说着就丢出了自己的令符。   殷渺渺一看,果然和他们在水妖腹中得到的东西一模一样,遂安心递出了自己的那一块。而后,碎星城和江水城也拿出了自己的令符。   四块令符全部出现以后,木牌就无风自浮,且泛起了淡淡的白光,彼此间宛若呼应般合拢在了一起。   接缝消弭无踪,一块绘着完整乌鸦图案的令符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一道白光冲天而起,宛若离弦之箭朝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追!”殷渺渺反应极快,二话不说放出红叶,拉上烈晶儿就载着己方四人紧追而去。   旁人反应也不慢,生怕被人抢了先机,各展神通追了上来。   白光的速度说慢不慢,差一些的飞行法器根本跟不上,但说快也不快,维持着一个可以跟随的速度飞驰着。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藏宝地图。”飞英十分好奇,“以前从没有听说过是这样指引方向的。”   烈晶儿修为与他相仿,又知他是归元门的弟子,有意交好,抿着唇笑:“寒鸦堡的传说本就充满了神奇的色彩,怎么开启都不奇怪。”   可惜飞英满心满脑都是探险,完全没有留意妹子的心思,目光紧追着白光不放,生怕一时不查就给跟丢了:“也不知道它会带我们去哪里,万一进了什么可怕的地方怎么办?”   烈晶儿忙道:“我们人这么多,没什么好怕的。”   飞英扭过头,严肃地说:“我是担心会被阻挠,不是怕。”   “是我失言了,道友莫怪。”烈晶儿面上不见一丝不虞,笑盈盈地道了歉。   飞英觉得后颈冷嗖嗖的,决定不和她说话了。   约莫追了十来个时辰,白光改变方向,朝着一处密林飞了过去。   下一秒,林中光芒大盛,一个环状的白色光圈浮现。   “开了!”烈晶儿尖叫起来。   殷渺渺道:“小心了。”   她将红叶的速度提到最快,朝着光圈撞了过去,与此同时,左方和后方同时遭到了攻击。   慕天光和乔平立即拦住了他们。   殷渺渺没有分心,依据以往的经验,穿越秘境是不能用飞行法器的,故而看准机会道:“跳。”   话音未落,红叶就被她收进了臂钏里。   他们的身体往下坠落。   乔平抓住飞英,殷渺渺用红线绑住烈晶儿,慕天光断后,五人最先扑入了光圈之中。   来不及观察地形,其他人像是下饺子一样撞了进来,十几个人跌成了一团。   现场一片混乱,有人骂:“该死,怎么这么暗?”说着就放出了一团火焰。   微弱的光线充斥了整个空间,殷渺渺谨慎地观察着地形:这似乎是一个洞穴的内部,地方很小,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穹顶很高,通道四通八达……她还想多看一会儿,视野中却突然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移动物体,气势汹汹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灭光!”她马上道。   可是放出火球照明的人没有她的反应力,动作慢了一拍,瞬间就成为了不明生物的靶子,转眼间就被包围了个彻底。   离他最近的是碎星城主,她定睛一看,面色大变:“不好,是吸血蛾。”   吸血蛾,八阶妖兽,群居,驱光,翅膀上的花纹带有天生的幻术,视之则被迷惑,等到动作迟缓,它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咬破人的皮肤,吸收血管中美妙的鲜血。   点火照明的人很不幸吸引了大部分的火力,压根来不及反击,就被无数吸血蛾给夺去了生命。   人一死,火光就灭了。   视野重归黑暗。   “渺渺。”在殷渺渺观察地形的时候,慕天光已经第一时间找到了她,立即握住了她的手腕,“我在这里。”   红线从烈晶儿的身上滑落,缠绕到他的腰带上,两人被牢牢联系在了一起。   耳畔传来吸血蛾翅膀煽动的嗡嗡声,人体本就有热量,就算没有光,吸血蛾也能在黑暗中袭击修士。   殷渺渺思忖片刻,用神识营造出特别的神识场,竭力营造出自己不存在的假象。   几只蛾子原本已经扑到了她的面前,这时却发现目标消失了,不解地拍了拍翅膀以后,它们果断地朝着烈晶儿的方向扑去了。   烈晶儿没想到一入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会遇到袭击,不敢轻举妄动,立即祭出自己的防御法器,死死把它们挡在外面。   而慕天光侧身挡在殷渺渺面前,雪际剑挥出一道道剑气,把试图靠近他们的吸血蛾全都斩于剑下。   地上很快铺满了蛾子的尸体。   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殷渺渺神识扫过,顿时纳罕不已,进入才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吸血蛾不够,还来了一群毒蛇。这寒鸦堡究竟是为了守护什么秘宝,还是某位大能为了保存自己尸身而设下的陵墓? 第290章   上有吸血蛾如密网般笼罩在头顶,下有毒蛇隐藏在蛾子的尸体里伺机而动。   进入寒鸦堡的前一刻钟,混乱的各方人马来不及排除异己,纷纷与妖兽展开了殊死搏斗。   殷渺渺藏在慕天光背后略略观察了会儿情况,判断不杀尽这些妖兽是找不见出路的,便不再犹豫,痛快地出了手。   雷网自她脚下展开,将试图靠近的毒蛇电得浑身麻痹动弹不得,一团团火球扑向来势汹汹的吸血蛾,将它们的翅膀烧成焦黑一片,如雨点般簌簌掉落。   烈焰的杀伤力毋庸置疑,她和慕天光配合默契,没一会儿就将周边的妖兽给清理了个干净。   其他人亦是久经风雨,虽实力不如他们二人,对战经验却足,除了最早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倒霉蛋,只有少数人受了些轻伤罢了。   半个时辰后,所有妖兽都被清理了个干净。   殷渺渺拢了几个吸血蛾的尸堆,点起火作为照明源,伴随着飘散的焦臭味,四周的景象一览无遗。这个穴室里一共有四条通道,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通道看起来一样宽窄,一样幽深,完全分辨不出四条道路之间有什么区别。   虽然它们必然有什么不同:或许只有一条是生路其他都是死路,又或许不同的方向会遇到不同的考验……   再看进来的人(她总算能好好打量一下此行的同伴了)——烈正文带着四个剑奴站在一边,剑奴把他保护得很好,一根毛也没伤到;霜华城主带了六个部下,堂而皇之地超员了;碎星城主依旧只带了两个人,但是随同而来的盐帮成员有四个,显然路上也加塞了;江水城和追风城的合作倒是很牢固,维持了约定好的4 1模式,不怎么起眼。   “烈城主不是说有地图吗?”霜华城主看着烈正文,懒洋洋地说,“拿来。”   烈正文平静地说:“这是在寒鸦堡的第一层,一共有十几个差不多样子的洞穴,其中只有一个洞穴里有进入下一层的通道。”   “只能一个个找?”碎星城主跟着问。   烈正文道:“对。”   众人的面色都不太好看。殷渺渺问跟在自己身边的烈晶儿:“你是要跟你兄长一起走呢,还是跟着我们走?”   烈晶儿亲亲热热地说:“姐姐带我进来,我当然是跟着姐姐走。”四个剑奴里有两个是保护她的,与其跟在烈正文身边,不如分头行动。毕竟地图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待在一起价值可就大打折扣了。   殷渺渺也装作非常高兴的样子:“那就太好了。”   江水城主又和烈正文确认了一遍,在得不到更多的消息以后,他就笑眯眯地说:“既然是碰运气,那就没有必要考虑这么多,随便走吧。”   说完,他就随便选了条离自己最近的通道走了进去。   而后,烈正文选了另一条通道,追风城主和盐帮的人都跟了上去。霜华城主似乎不怎么看重烈日城的地图,脚步一拐,选了第三条通道。   顺理成章的,殷渺渺等人选了第四条,碎星城的人思忖片刻,跟在了他们的后面。   他们一行十人,沉默地穿梭在黑暗的通道里。   飞英被夹在殷渺渺和乔平中间,是最安全的位置。不过他早就没有了刚来柳洲的大意,三年多的生活把他磨炼成了一个谨慎小心的修士,藏在袖中的手里始终扣着阵盘,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觉得脖子后面毛毛的,好像有人在看着自己。   然而,神识探出搜寻了一番,什么也没有发现。   是错觉吗?   不是。   过了会儿,这种感觉又来了,一束恶毒怨恨的视线牢牢追随着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飞英忍不住转头去看。   乔平笑眯眯地看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飞英又把头扭了回去,其他人都没什么动静,这视线要么是针对他一个人的,要么是他修为太低才被影响,想了想,屏气凝神,心中默念起《清静经》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股毛骨悚然的恶意似乎稍稍退去了一些。   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心里头就不安了起来,不祥的预感笼罩在脑门上,似乎预兆着什么事要发生了。他的神经一点点紧绷起来,警戒提到最高,连跟在后面的烈晶儿鞋底磨到一粒石子的动静都没有错过。   就在这样极度紧张的气氛里,缀在最后面的碎星城的一个修士突然叫了起来:“什么人?”   飞英被他唬了一大跳,差一点点就发动了阵盘。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烈晶儿脱口就问:“怎么了?”   “有人……”那个修士满脸古怪,很难启齿似的,“朝着我的脖子吹了口气。”   飞英探头看了眼,他人走在最后,身后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别说是人了——要是真有什么东西,以金丹修士的神识怎么会查探不到?   碎星城主颜面大失,呵斥道:“大惊小怪。”   那个修士面色讪讪,同样觉得自己犯了蠢,牢牢闭上了嘴巴。   殷渺渺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一眼,又瞧了瞧自己手里提着的琉璃灯:“你们有没有觉得,光线好像暗了很多?”   飞英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怎么会?”   通道里漆黑无光,照明全靠琉璃灯,但是这种灯是炼制过的法器,防风防水,里头的灵火十分稳定,不太可能无缘无故变弱。   “是变暗了。”慕天光却同意了殷渺渺的看法,灯本来能照亮面前一丈左右的地方,这会儿却只能看清半丈内的东西了。   飞英脖子后面的汗毛又根根竖起,像是炸了毛的小动物:“有、有鬼吗?”   乔平:“……你有没有好好听课?鬼修没有这样的本事。”   “噢噢,说的是。”飞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脑子动起来比平时慢了拍,只记得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浑然忘记了修真界的鬼修是另一回事——鬼修说白了就是因为种种缘故没有消散的神魂,是可以被感知及消灭的。   又走了段路。   琉璃灯里的火焰大小如旧,可是散发的光线却越来越微弱,到了现在,几乎和萤火没什么差别了,压根照不见路。   与之相反的是各种声音。   呼吸声、脚步声、衣料摩挲声……各种各样的声音被放大了许多倍,冲击着人的鼓膜,叫人心生烦躁,连呼吸都憋出了一股郁气。   飞英觉得自己的喘气声有点吵,并且愈发难以忍耐,只好尽量放缓,然而,呼吸一慢,就觉得气不够用,肺里憋得慌,哪怕他多有克制,焦躁的情绪也如野生的藤蔓般肆意生长起来。   “等一下。”碎星城主突然开了口,原本就冷硬的女声此时听起来说不出的咄咄逼人,“不是说第一层有很多个穴室吗?我们怎么走来走去都没有走到第二个?这条路是怎么一回事?”   烈晶儿怒气冲冲地反问:“城主这话是什么意思?觉得我们在骗人不成?”   碎星城主冷冷道:“难道不是吗?”   “你们有什么好骗的?不相信就算了,何必眼巴巴地跟了过来?”烈晶儿反唇相讥,护在她身边的辛剑噌一声拔出了剑,饮过无数鲜血的剑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杀气。   气氛紧绷了起来。   飞英很想骂一句“什么时候了你们居然还想着打架不能把心思放到这诡异的地方来弄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可惜没能说出来,不上不下地堵在喉咙口,脸都给憋红了。   而殷渺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若有所思地围观着。   对峙的情况没有持续太久,双方就动了手。   辛剑在十剑奴中的排名虽然不高,用的却是一把极凶的宝剑,平日里因为无法完全掌控,所以发挥不出十足的力道,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威力猛增了一个台阶,居然稳稳压制住了碎星城主的侍从。   不多时,剑刃就刺入了侍从的皮肉,他摇晃了下,惊愕地发现这把剑居然会吸取血液,小小的一道伤口,竟然就让他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碎星城主眼见不好,反手就打了一掌出去。   辛剑躲避不及,不得不收剑格挡,碎星城主的实力可比侍从高得多了,一出手就扭转了战局,在辛剑身上添了不少伤口。   奇怪的是,辛剑虽然一开始落入了下风,但打着打着,实力又稳步提升了上去,只是面色却逐渐变得苍白起来,活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   随同而来的丁剑心知不好,厉声道:“辛,回来!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然而,辛剑恍若未闻,面色愈白,眼睛愈红,剑招的威力却是一招比一招强,不出百招,居然压制住了比自己高了一个境界的碎星城主。   “这是怎么回事?”飞英暗暗咋舌。   慕天光冷淡道:“凶剑噬主。”   宝剑有灵,性格不一,有些剑戾气太重,若是用剑者不能坚守心智,就会被凶剑所迷惑,成为它杀戮的工具。以辛剑的修为,显然无法驾驭这把凶悍的宝剑,不知在何时已经被它所操纵,竟然愿意抽取自己的生命力来换取一时的强大。   丁剑劝了一声没起作用,只好亲自出手,剑气朝着辛剑的手腕挥去,试图斩落他手中的剑刃。   烈晶儿也知不妙,大声道:“辛,住手,我命令你住手!”   飞英有些不安,传音问殷渺渺:“我们要帮忙吗?”   殷渺渺平静地说:“不。”   这次进入寒鸦堡的各方人马都不是善茬,现在两方一言不合动起手来,纵然有环境的影响,但更重要的恐怕是碎星城想要借机除掉两个剑奴,掌控烈晶儿,为后续的争夺奠定优势。   她虽然不会主动对烈日城下手,不过,和碎星城想的一样,她也觉得失去了剑奴的烈晶儿会比现在更乖,更好掌控。   毕竟,这个小姑娘并不像是表面看起来那样乖巧无害。 第291章   丁剑的实力到底是比辛剑强上不少,雷霆一击之下,迫使辛剑松了握剑的手。凶剑一脱手,辛剑的神智就清醒了一两分,又被丁剑捏了下巴喂了一颗清心丹,慢慢也就挣脱了凶剑的影响,眼神变得清明了起来。   只是,他透支了的寿命拿不回来,原本年轻的面庞添了许多皱纹,鬓发微白,竟是转眼就从青年变成了中年人。   烈晶儿松了口气,心里却有些埋怨,父亲看似一碗水端平,她和兄长都有两个剑奴保护,然而给烈正文的却是稳重的戊剑和经验丰富的己剑,自己轮到的人里,丁剑虽然实力不弱,辛剑却是个大麻烦,这不,刚进来就丢了半条命,保护不了她不说,还要拖累他们。   但她是个周全的性子,肚子里嘀咕得再厉害,脸上还是无比关切,甚至给了辛剑一颗上好的丹药,换来他无比感激的眼神。   呵,她可不需要这么一个莽夫的感激,此番做派,不过是收买人心而已。   “各位,我想我们要到第二个穴室了。”殷渺渺像是什么都没注意,自顾自说起了自己的发现。   这句话也顺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朝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隐隐约约看见了洞穴的轮廓。   殷渺渺提着灯走了过去,微弱的灯火飘飘摇摇,如海中扁舟,瞬间就被黑暗吞没了。   “姐姐?”飞英忍不住叫了一声,惹来无数回响。   殷渺渺道:“没事,只是光被吞没了而已。”顿了顿,又道,“石壁上有些东西。”   其他人闻言,不禁将神识扫向石壁,然而,神识触碰到石壁就被阻隔了下来,显然是用了什么法子隔绝了神识的探寻。   “又暗又不能用神识,这叫我们怎么看?”烈晶儿跺了跺脚,语气十分不满。   碎星城主淡淡道:“怎么,烈城主没告诉你有这个吗?”   “这里的路四通八达,我阿爹也不是每个穴室都进来过,不知道有什么好稀奇的?”烈晶儿不肯示弱于人,“我知道下面的就够了。”   飞英实在是受不了,低声抱怨道:“她们有什么好吵的,有这个功夫,不如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渺渺笑了笑:“你不觉得这个地方很压抑很吓人吗?”   “觉得啊。”   “所以她们才会争执,现在的环境不太好,容易给人造成压力。”殷渺渺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素玉秘境里的遭遇,当时她被困在暗无天日的棺材里,差点没把自己逼疯,现在烈晶儿他们虽然言辞激烈,却可以从别人身上得到回应,以此明确自我的存在,反而可以得到安全感。   就算是她和慕天光,私底下也一直手拉着手,还要时不时勾勾手指挠挠手心,彼此安抚扶持。   然而,碎星城主一听,却敏锐地想到了另一个方向:“你是说我们被影响了?”   “难不成这里有迷惑人心,影响神智的东西?”烈晶儿紧跟着白了面色。   殷渺渺平和地说:“除了光会被吸收之外,我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你们呢?”   丁剑道:“属下亦未察觉有何异样。”   碎星城主不信他们,自己又认真查探了番,确定真的没什么异样后才略略放心,转而问:“石壁上有东西?”   “有,你们靠近了看。”   飞英心里好奇又有点害怕,想了想,谨慎地凑到殷渺渺身边去,她指给他看:“你觉得是什么东西?”   琉璃灯的光线只剩了一点点,必须凑得很近才能看见石壁上凹进去的线条。飞英看看摸摸,好半天才在脑海中拼凑起了花纹的图案,不怎么确定地说:“好像是壁画。”   石壁上的纹路十分简陋,需要运用一下想象力才能脑补出里头的内容,很巧,飞英别的特长没有,瞎想的本事一流,越看越是怎么回事儿:“应该是四副壁画,第一幅是一群人待在一个屋子里,第二幅里有个人死了,第三幅是墙上出现了一只乌鸦……”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戛然而止。   殷渺渺像是没有注意到,接话道:“这么说来,第四幅有点像是墙上突然出现了一扇门。”   飞英干笑了声,觉得后背冷嗖嗖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和不安在心头盘旋不去。   然而,其他人可没他那么多的顾忌,只听碎星城主淡淡道:“看起来是要死个人才能打开藏起来的门了啊。”她不仅说破,还抚摸着石壁上细细的凹槽,有条不紊地分析了起来:“我曾经见过类似的禁制,是血祭的一种,必须以活人的鲜血才能打开,妖兽和死人的都不行。”   她话语中的暗示让飞英十分不舒服,反驳道:“干嘛非要打开?我们可以绕回去走别的路啊。”   话音刚落,缀在最后面的丁剑就用剑鞘敲了敲石壁:“没路了。”   飞英:“!!!”   稳重的剑奴说:“我们一走进这里,门就被关住了。”   飞英恨恨道:“用爆雷符炸了试试。”   “一般来说,主人做此安排就肯定会留有后手。”乔平不忍心他继续说傻话,开口道,“如果暴力破解,可能会触发暗藏的机关,到时候会出现什么可不好说了。”   刹那间,很多年前被天寻真君考验的经历涌上心头,飞英觉得自己永远都不能理解这种事,要是仅仅是考验也就算了,非要伤害别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才算是修士本色是什么鬼?   “所以,我们就要照着画上的内容做吗?”他问。   碎星城主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心慈手软的小鬼,要不是知道你来自归元门,我还真不能想象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不想别人死?可以,你不如自裁帮帮我们好了。”   飞英说:“如果照做了也没用呢?”   “那就再想别的办法。”碎星城主漫不经心地答着,视线已经落到了重伤不愈的辛剑身上。   烈晶儿心中警铃大作,冷笑道:“休想!”现在三方人马,就她的实力最差,要是主动舍弃了辛剑,别说丁剑会心寒,她的安全难道就能得到保障吗?不会,她反而会更危险。   生在柳洲的修士就算天生愚笨,也能逼出一点心眼,何况她素来聪慧,眼珠一转就计上心头,高声道道:“虽然辛受了伤,但他是阿爹派给我的,我绝不会放弃他。”   这话赢得了丁、辛二人感激的眼神,以及飞英的笑容。   碎星城主淡淡道:“你也拦不住我。”话音未落,便对辛剑出了手。丁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立即出剑格挡,却被两个侍从联手拦下,支援不得。   受伤颇重的辛剑自然抵御不了碎星城主的攻击,不出半招就被吐了口血。烈晶儿尖叫一声“辛”,满面哀求地看向殷渺渺:“请姐姐看在阿爹的面子上,救救辛吧。”   殷渺渺微微一笑:“如果是晶儿有事,我肯定会救你的。”   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管这件事了。   碎星城主冷笑:“你的如意算盘可落了空呢。”她也不是笨蛋,焉能看不出烈晶儿的打算,无非是想卖惨博取同情,借用殷渺渺等人除去自己的臂膀,为自己争取优势罢了。   烈晶儿求助地望向飞英。   可惜的是,漆黑一片的环境中,飞英压根看不见,耳畔只有双方交手的破空声,听得他心惊肉跳。不能这么下去,没必要为这种事情打个你死我活,而且事情一开了头,后面就会更加难以收场……   他深吸了口气,知道自己是肯定阻止不了他们的,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动不动就找人求助,遂定了定神,大声说:“别打了,不是只要血吗?放血看看不就好了,你不是也说了死人的血没用?”   他一开口,乔平马上道:“没错,诸位请住手。”   碎星城主不怎么把飞英的话放在心上,但乔平一出言附和,她便不得不多思量一分,沉吟少时,收手道:“行吧,就给你们个面子。”   “噗。”辛剑喷出了口鲜血,半跪在地上起不来了。   然而,事已至此,烈晶儿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殷渺渺不肯帮她,那么他们是绝对打不过碎星城的,让辛剑放点血总比丢了性命好。她想着,赶紧塞了一颗伤药给辛剑:“快吃。”   辛剑勉强道了谢,接过来吞了下去。   飞英担心他们催促他马上放血,又提议道:“不一定只有四幅画,说不定其他地方还有,我们再看看吧。万一不是血祭,弄错了岂不是大家倒霉?”   这话说得在理,其他人反对不得,分头研究起石壁来。   殷渺渺一边提灯细心搜寻着上面的花纹,一边给慕天光传音:“飞英长进了很多,真让我意外。”   “你有意在锻炼他。”慕天光跟随在她身侧,迈出的每一步都恰到好处,不偏不倚地挡住她防御最薄弱的地方,确保没有人能够偷袭到她。   “他很争气。”她由衷觉得欣慰,“过去没有因为安逸而丧失勇气,现在也没有因为环境的残酷而变得铁石心肠,更成熟了,但还是原来的自己。”   慕天光低声道:“他不够狠心。”   她瞥了他眼,摇摇头:“不是狠心才算是个合格的修士,善良没有什么错。”   “容易死。”他道。   “这就是他该想明白的事了。”殷渺渺看着上蹿下跳努力想要推翻血祭的飞英,微微笑了,“到现在为止,我觉得他做得都很好。”   慕天光便没有再说话。   过去的他或许会觉得飞英这样太过心慈手软,不是修士该有的性子,很有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生吞活剥了,然而,现在他有了不一样的体会:说起来,情爱一道,于修行亦是无益,为情所困有碍道途者不知几许,斩了才是最好的,可是,他做得到吗?   做不到,明知不智,依旧甘之如饴。   修士到底只是人,不是仙,还是会有七情六欲,会有情难自禁,也许,道途最大的艰险,并非来自外界,而是内心。 第292章   功夫不负有心人,飞英在经过半个时辰的摸索之后,终于找到了另外几组壁画:一组表示,如果暴力破解,穴室就会坍塌,把所有人都活埋在里面;另一幅则绘声绘色地向他们描述了,如果什么都不做,那么最终人会“消失”。   飞英的心情一言难尽:还不如不发现呢。   乔平按着他的肩膀,安慰说:“至少我们排除了错误选项。”   但是,给辛剑的时间到头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被无限放大带来的声音以及渐渐憋闷起来的空气,无疑不让人觉得烦躁不安。碎星城主生怕被人抢了先机,果断道:“差不多了吧?”   辛剑面色一白,然亦知无退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划破手心按在了壁画上。   说来也奇怪,鲜血触碰到石壁就被一滴不剩地吸收了,浸润了血液的凹槽像是得到了足够的能量,慢慢发出红光来,一幅以血液勾勒的乌鸦图缓缓呈现在众人的面前。   滴答。辛剑鬓边的汗珠坠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冷汗淌下。原本汗如雨下只是个形容词,可他的汗流得那么多,滴落在地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是真的下起了雨。   流了这么多汗,辛剑的情况自然不算好,他感觉到手被牢牢吸附在了石壁上,巨大的吸力使得体内的血液源源不断地被汲取出来。   身体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   “救、救……”救救我!他用尽全身力气调动着唇舌,却只是微微蠕动了下嘴唇,一个字都未吐出来。   “画”出乌鸦图的笔锋慢了下来,乌鸦还有一片羽翼没有成型。   辛剑的意识开始消散。   碎星城主冷冷道:“慢死了,我来帮帮你。”说罢,扬手就是一挥。   利刃割开颈边的血管,体内外的压力差将动脉里的血液挤压而出,尽数喷溅在了石壁上。   透着红光的笔划马上又动了起来,瞬息间就完成了最后一笔。   乌鸦图完成。   与之同时,辛剑噗通一声瘫倒在了地上,已然没了声息。   他死了。   飞英的主意,终究是没能救得了他。   轰隆隆,石壁对外分开,露出了一条崭新的通道。碎星城主一眼都没有看辛剑,仿若只是死了只蚂蚁,目不斜视地带人走了进去。   烈晶儿抿了抿唇角,看着丁剑沉默地收殓了辛剑的尸身,然后一字未言,抬步跟了上去。   “有什么意思?”飞英冷笑,“这个寒鸦堡可真无聊。”   殷渺渺道:“我也这么觉得,但我们既然进来了,就得走下去。”   飞英鼓了鼓腮帮子,平缓了情绪:“嗯。”   他们走进了通道里。这回不是黑暗的环境了,石壁的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就摆着一盏油灯,光线虽然微弱,但很好地驱散了黑暗带来的压抑与诡异。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一些零星的草药吸引了烈晶儿的注意力。   她诧异地说:“流珠草?!”   飞英定睛一看,那些生长在石壁根下的“野草”形态特异,与常见的叶片不同,乃是一串串珠子的模样,十分可爱:“这东西有什么特别的吗?”   “这是柳洲的特产之一,很昂贵的药材,汁液可以用来泡药浴,对治疗经脉的暗伤十分有效。”殷渺渺回答了他的疑问。   飞英发出了嘶嘶的抽气声:“这么珍贵的药材居然出现在墙根下面……难以置信。”   “而且年份不低,要知道流珠草非常难伺候,寒鸦堡果然名不虚传。”烈晶儿的眼中闪过亮光。   然而,没有一个人驻足去采撷,寒鸦堡的规矩是每人只能带走一样东西,这么早就作出决定可不是明智之举——毕竟流珠草就这么被随意丢在墙角,后面应该会有更珍贵罕见的法宝在等着他们。   很多人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脚步。   如此一来,殷渺渺反而落到后头去了,她不紧不慢地缀在最后面,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慕天光低声问:“怎么了?”   “说不上来。”殷渺渺瞥了墙角的流珠草一眼,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可掰碎了细想,又什么都感觉不出来,“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慕天光握紧了她的手以示安慰。   不久,第二个穴室到了,令飞英大大松了口气的是,这次不再是可怕的血祭,而是通过一种名为缠人藤的藤蔓,具有极佳的韧性和剧毒的粘液,非常难对付。不止如此,它似乎在这里获得了充足的养分,生长得极其茂盛,将不小的洞室挤得满满当当,一层又一层交叠起来,宛若怪兽。   殷渺渺看到它的时候就知道有点麻烦,待交了手才晓得比想象中更棘手。她的地火已经算是杀伤力十足,然而费了不少时间烧毁面前的藤蔓以后,马上就会有新的补充进来,顽强地阻挡着他们的去路。   如此周而复始,足以让试图杀出重围的人绝望。   一个时辰以后,众人灵力耗尽,烈晶儿和飞英还不小心中了剧毒,可是横拦在他们面前的缠人藤依旧是老样子,新伸出来的黑色藤蔓像是密网一般,严严实实地杵在前面。   “这样不行。”碎星城主皱眉道,“我们对付不了它。”   别看灵植比妖兽温和许多,实际上许多高阶灵植拥有不亚于妖兽的可怕实力,只不过许多性格温和,不愿伤人罢了。   缠人藤不是什么危险生物,前提是不去攻击它,一旦有人或兽主动伤害它,那惊人的防御力可不是盖的。尤其眼前的正处于茂盛期,恢复能力惊人,只有元婴才有可能伤及它的核心部分,迫使它松开藤蔓放他们过去。   “城主有何高见?”殷渺渺问。   碎星城主意味深长地说:“不管是灵植,还是妖兽,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   含着解毒丸调息的飞英又开始觉得冷嗖嗖的了。   果不其然,这个女人慢悠悠地来了句:“就算是性格残暴的妖兽,在获得猎物以后也会懈怠,灵植同样如此,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这里的缠人藤怎么会长得这么好,比起密林里来也不差什么了。”   烈晶儿脸上的血色瞬时退得一干二净:“你是说……”   “不错。”她细长的眉毛挑起,像是一把弯弓,“只要有足够的食物,它就不会那么活跃,我们就有机会杀出一条出路。”   飞英牙疼:“城主前辈,你们柳洲很喜欢这种自相残杀的戏码吗?这样你带一百个人来都不够你喂的。”   不知道是归元门的亲传弟子面子大,碎星城主撇撇嘴角,问道:“小朋友有什么好办法?”   “我们可以换路走啊。”飞英此心不死,苦口婆心地分析,“要是路没了再考虑别的也不迟。说真的,我觉得动不动就杀人的思考方式很不好,你就没有想过要是之后有什么关卡需要好几个人合作呢?比如必须凑够十个人才能开启,那我们不是抓瞎了?”   碎星城主看向烈晶儿:“后面有这样的安排吗?”   烈晶儿衡量了下说真假话的后果,最后决定实话实说:“我爹没有遇到,他是唯一一个出来的人。”   “小朋友,看在你师门的面子上,提醒你一句,前辈们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用不着你教做人。”碎星城主冷冷说,“顾此只会失彼,未来的事没有人知道,过了眼前这关才是最实际的,懂吗?蠢货!”   飞英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既愤怒又羞愧,憋了半天,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头封存好的妖兽肉丢了过去。   缠人藤立即卷住了食物,飞快传进了重重藤蔓阻挡的内部。   刚才还气势汹汹挥舞着的缠人藤一下子安静了不少,虽然依旧徐徐蠕动着,但高高扬起的藤蔓已经放下了。   “看到没有?”飞英掩饰不住喜意,“干嘛非要人,妖兽肉不也可以?变通懂不懂?”   烈晶儿这下旗帜鲜明地站到了他这一边,主动贡献出了自己以前打来的猎物:“我也有。”   能够不动手自然是好事,毕竟碎星城主也没法保证自己一定不会吃亏,遂冷哼了声,没有表示反对。   殷渺渺他们看到飞英能够解决,当然大加支持,一路上打来的猎物还有不少,贡献了几头品级不低的妖兽后,缠人藤终于吃饱喝足,行动变得散漫起来。   他们加紧速度,联手在藤网中劈出了一道口子,艰难地挤了过去。   不损一兵一卒就过了关,飞英信心大涨,情绪一下子高昂了不少。可惜天不遂人愿,三个时辰后,在第三个穴室里,他的心又猛地沉入了谷底——不是因为出现了难缠的生物,而是和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有关。   殷渺渺扫过周围,喷溅的血迹和残留的法术表明,不久之前,此地刚刚发生过一场恶斗,有两个修士死了,或惊惧或愤怒的表情凝固在他们脸上,滑稽又渗人。   另一头,通道已经被打开,畅行无阻。   “这里有两条路,他们应该是从其中一条过来的。”碎星城主是个精明的女人,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具尸体朝向那边的路,应该是逃离的时候被人在后面暗算,往那边走。”   最初的四条道路里,两条合并在了一起,而他们落后了。   必须加快脚步了。   她想着,对两个侍从使了个眼色,一马当先地追了上去。   烈晶儿和她想法肖似,亦是步履匆匆地跟在了后面。   然而,殷渺渺是一点也不急着走,绕着尸体走了两圈,不知想到了什么,从储物袋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修真界专用的裹尸袋,把地上的尸首收了起来。   “走吧。”她若无其事地说,“我们也不能落后太多了。” 第293章   离开第三个穴室以后,通道就豁然开朗,从原本的三人并排走变为五人并肩的宽度,油灯也亮了许多,叫人的心情倏地明朗起来。   行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前方蓦地传来打斗声,走近一瞧,原是碎星城主的侍从和烈正文带的剑奴动了手,而其他只漫不经心地看着,闲话一二。   殷渺渺觑了眼,穴室的一面墙乃是冰冻而成,隐约透出了件法器的轮廓,冰墙上三言两语介绍了几句,说是上品灵剑,尤其适合火金两个属性的心法。   这等法器,碎星城主看不上,对于她的侍从和己剑却都很合适,兼之又有辛剑的死,双方嫌隙颇深,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   鹬蚌相争,素来是渔翁得利,其他人乐得看戏,追风城主还要不阴不阳地煽风点火:“你们也就能肖想一下第一层的宝贝了,好好珍惜机会吧。”   第一层就是上品灵剑、珍惜灵草,想必后面会有更好的宝贝。这些剑奴侍从都是跟随主家而来,更好的自然没他们的份,想要不白来一趟,现在就必须抓紧机会了。   于是,在追风城主的言语刺激之下,侍从与己剑的争斗愈发厉害。两人实力旗鼓相当,然侍从在先前对付缠人藤时受了伤,终究一招之差败给了己剑。   己剑替辛剑报了仇,又以剑气破开冰墙,得了那把上品灵剑。   烈晶儿见侍从身受重伤,辛剑丧命的郁气不由消散了几分,但一想父亲果然在剑奴的分配上有所偏颇,心中又升起不满来——再怎么看重她这个女儿,修真界的风气再开放,在父亲心里,恐怕女修终归是不如男修。   要不是她争气,修炼不缀,恐怕以自己的品貌,早就被父亲推出去联姻了吧。说什么女修感情用事,耽于情爱,都是借口罢了。瞧瞧冲霄宗的这位,说一不二,做出的决定什么时候被人反驳过?   终有一日,她也要这么争气。   这些心思,殷渺渺当然是一点不知。她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当初分开时的情景,记得没错的话,江水城和霜华城都是单独行动,追风城主和盐帮的人跟着烈正文,所以,这回是他们一行人和另一批人数众人的队伍合二为一了。   想来,霜华城和江水城或许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形,那就很奇怪了,开始分成四路,现在又合拢,如此安排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正想着,己剑已经得到了奖励,隐藏起来的通道也随之打开。   没有新的通道,而是另一间更大的石室,殷渺渺换算了下,大约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在视野的尽头,有十个光圈散发着淡淡的白色光芒,显眼至极。   烈家兄妹异口同声地说:“就是这里!”   众人的神色皆是一变。烈晶儿定了定神,解释说:“父亲说过,到达第二层的通道就是一个光圈,只不过他来时只有三个,不知为何我们居然有十个之多。”   “可能是我们人多。”回答的是盐帮的迟堂主。   殷渺渺不禁投去打量的一瞥,之前行色匆匆,来不及多观察,但这位迟堂主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原因无他,外表着实太有特色了。虽然给人贴标签不是个礼貌的举动,她也不得不用个特殊的称号给他盖章。   他是个异装癖。   修真界多少是有些重男轻女的,总体而言,女修的数量比男修少,境界越高越明显,但在有些事情上,对女修还算比较宽容。譬如她家三师妹因为心结,爱做男儿打扮,别人不会觉得奇怪,行走在外,女扮男装的修士亦有不少。   可是,她几乎没有见过穿女装的男性,尤其是修真界并无戏子,也就不存在所谓的男旦。   盐帮的迟堂主,是她一百多年来唯一见过的一个身为男子,却身穿女修衣裙的修士。然而,他并不是肤白貌美的阴柔长相,脸颊的轮廓棱角分明,肩膀宽厚,和戏台上涂脂抹粉的旦角大有不同。   是以如飞英这般见识得少的,想当然认为他是个体格壮实女生男相的女修,乍一听他开口,唬了一跳:“哎呀。”   迟堂主的目光冷箭般扫了过来。   飞英:“……”柳洲真是个开放的地方。   好在迟堂主的注意力在光圈上,没有太计较他的失态,转而道:“一人一个?”   不等烈晶儿回答,追风城主就冷笑道:“这不是摆明了吗?”   他们两队人数众多,烈家兄妹与三个剑奴,盐帮还剩两个人,碎星城主虽说伤了一个侍从,命还在,依旧是两人,殷渺渺等四人,加上他自己,共有十五个人。   位置却只有十个。   微妙的气氛弥漫开来。   殷渺渺思索片刻,开口道:“第二层是个什么情况,说说看。”   烈晶儿踟蹰了下,谨慎而含糊地透露:“是对战。”   “我们这两路既然并在了一起,想必霜华城主和江水城主亦是如此。”殷渺渺缓缓道,“他们一共就十人,限定十人,想来是无一死亡。”   追风城主冷冷哼了一声:“那又怎么样?”   碎星城主很看不惯他没脑子的样子,要不是背靠大树,追风城哪里混得到今天,遂不耐烦地说:“要是接下来我们要和他们为敌,最好不要消耗过渡,要不然就算到了第二层,也是被他们以逸待劳一网打尽的命。”   迟堂主亦是道:“不错,我们折损的人有点多了。”   追风城主反问:“那你们说该当如何?”   迟堂主看向碎星城主,平静地说:“受伤的留下。”   碎星城主看了眼刚才在争斗中被己剑打成重伤的侍从,颔首道:“可以。”   他又看向烈家兄妹:“你们也出两人。”再指了指追风城主和殷渺渺一行人,“追风城就一人,自不必说,你们四人里,他修为不过筑基,也就别拖后腿了。”   这番安排算得上四角俱全,平衡了各方的利益,然而慕天光淡淡道:“不行。”   追风城主冷嘲热讽:“刚才是谁大义凛然呢,果然轮到自己就不行了吧?我是无所谓的,大不了谁打得过算谁。”   “可以。”慕天光在盐帮和碎星城的人身上扫了眼,“你们谁肯让?”   迟堂主眯起眼睛:“不肯又如何?”   慕天光挥出一剑作为回答。   与此同时,烈家兄妹达成了默契,戊剑在和盐帮的人发生冲突时以一挑二受了伤,己剑在和碎星城侍从的打斗中亦是受伤不轻,相比之下,丁剑实力最强,损耗也最小,无论如何也要带他去第二层。   因此,腾出来的这个名额,只能在碎星城主的侍从身上找了。   丁剑出手缠住了碎星城主,戊剑和己剑联手围杀侍从。   追风城主事不关己,竟然趁机朝着光圈的方向走了过去,脚一踩上光滑的石板,机关就被触发了。   地下发出滋滋的声响,腥臭无比的毒液喷涌上来,很快将坚固的石板腐蚀,顷刻间,追风城主站立的地方就出现了一个能把人化个一干二净的毒潭。   “呵,这要打起来可就方便多了。”追风城主躲得快,不过袍子上沾了一星半点罢了,尚有功夫说风凉话,“我看,你们要打不如过来打。”   说着,脚步不停,继续朝着光圈奔了过去,看来是想拔个头筹。   乔平帮着慕天光困住迟堂主,殷渺渺就对飞英道:“破阵。”   飞英何消她说,早就摸出阵盘解析了起来,追风城主仗着实力硬闯,倒是给了他不少参考,只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就解出了个大概:“姐姐跟着我。”   “好极。”殷渺渺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他们一动,乔平自然紧跟其上,慕天光亦不恋战,重创了盐帮的人后就及时返回,没多久便走了一小半的路。   剩下的人一看,好嘛,废话那么多,还不是不讲规矩靠抢?故而且战且走,借用阵法里的种种机关,你阴我一下,我偷袭你一回,没多久就成了一片混战。   碎星城主看追风城主走在最前,立即抛出一件法器打去,激发了前方的机关,逼得疾驰的追风城主不得不避让暂缓。他怒火滔天:“臭娘们,你敢打我?”   “打得就是你。”碎星城主嗤笑。   烈家兄妹则牢牢跟随着飞英的脚步,三个剑奴既要保护他们,又要对付敌人,一时间捉襟见肘,十分狼狈。   过了半程以后,追风城主因为碎星城主和迟堂主的骚扰,速度慢了下来。而殷渺渺看准机会放了个雷牢,阴了他们一把,让己方小队反超成了第一名。   迟堂主阴森森地看向他们,不再管追风城主,转而开始攻击破阵的飞英,只是法术没碰到他就被乔平拦了下来。   他毫不犹豫地说:“飞英,不用管他们,你专心破阵。”   “是。”飞英应了声,全神贯注地投入到阵法的破解之中。他心里清楚,自己实力低微,全靠他人携带,然而,能借一时的势,借不了一世,自己能做多少就该做多少,绝不可懈怠。   在争分夺秒的时间竞赛中,他破阵的速度越来越快,竟是不知不觉就突破了瓶颈,更上一层楼。   少顷,他压低声音说:“好了,快走。”   三年的历练,足以叫他们四人磨合出默契来:慕天光一道剑气逼退远处的敌人,殷渺渺随之放出火墙阻拦他们前行的脚步,乔平则为众人建起防御,以免有人趁机放冷箭。   飞英埋头冲刺,带着他们绕开重重机关,准确无误地杀到了光圈前面。   乔平第一个跳进去,飞英紧随其后,两人的身影晃了晃就消失了,那两个光圈也在随之黯淡下去,显然失去了作用。   见此,慕天光侧身挡在了殷渺渺面前,低声道:“你先走。”   “你跟上。”她没有推辞,闪身进了离自己最近的光圈。   甫一站稳,眼前的景物就扭曲变化,下一秒,她到达了寒鸦堡的第二层。 第294章   殷渺渺等人抢占了先机,一下子就去了四个位置,只剩下六个,剩下的人却有十几个,斗争愈发激烈了起来   碎星城主与迟堂主很有默契,联手压制起了追风城主。对他们而言,烈家兄妹修为低微,不足为虑,反倒是追风城主,修为高且不说,追风城依仗着西洲商会的能耐,叫他们屡次吃亏,深仇大恨没有,利益纠葛却多得很。   因此,若能把追风城主斩落在此,于他们大有好处。   利益驱使之下,两人毫不留情,招招狠辣,誓要致追风城主于死地。   与此同时,盐帮的其他人和碎星城的两个侍从则要对付烈家兄妹,位置有限,他们是在为自己争取,斗志昂扬。相比之下,三个剑奴首要任务乃是护主,并不肯拼上性命,自然束手束脚,落於下风。   数不清多少陷阱被触发,雾气、火焰、刀箭、毒液交织在一起,将此地变成了一个万分危险的地方。   碎星城主面容冷硬,手中的短刀化出万千幻影,迟堂主虽然穿着可笑的女子衣裙,但掌风如刀,仅仅是闪避就要花费无数精力,谁又能分心去看他到底穿了什么?   二人倾力合击之下,将追风城主逼得无路可退。   刀刃刺进他的胸口,带起一蓬血花。   这点伤,不足以让金丹修士毙命,却能叫他一时难以动弹。碎星城主犹疑了下,考虑是否要补一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迟堂主身形急掠,竟然抢先一步走进了光圈。   她心里暗骂一声,不敢激起追风城主玉石俱焚之心,顾不得补刀,掉头就冲进了下一个光圈。   见此情形,盐帮和碎星城的人争先恐后地争夺起了剩下的位置。   烈正文大急:“快!”   他想要让剑奴断后,自己率先进入,可是筑基修为在战场上寸步难行,只能强忍着焦躁等待。   不过几息的功夫,又有两个位置没有了。   “只有两个位置了,如果公子小姐都想去,那么我们就为你们断后。”丁剑老持稳重,不得不开口说出了结论,“要是需要我等护卫,便只能……”   烈正文道:“小妹,你我二人修为低微,若无剑奴护持,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不如让我带个剑奴去,无论我得了什么好处,都分一半给你。”   “我去,亦分一半给兄长。”烈晶儿哪肯相让,挑衅道,“我带一个剑奴,素微姐姐又答应了会保护我,赢面岂非比你大许多?”   烈正文的面色蓦地沉了下去:是他先认识他们,然而,慕天光生性冷淡,不欲与人深交,而碍于性别,他又不敢像烈晶儿一样讨好殷渺渺,反倒是让这个妹妹占了便宜。   但他是绝不可能相让的,在寒鸦堡里得到的东西,极有可能帮助他一举拿下少城主的位置。   “既然小妹这么说……”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掌中暗暗蓄力,猛地朝烈晶儿拍出一掌。   他们兄妹相争,剑奴不好插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修为落后一个小境界的烈晶儿后退半步,失了先机。   烈正文跃入了光圈。   眼看盐帮的人即将抢到最后一个位置,丁剑心里叹了口气,言简意赅道:“照顾好小姐。”说着,纵身闪进了圈中,一下子不见了。   烈晶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没想到丁剑居然会抛下自己去保护烈正文,他不是父亲派来保护她的吗?   “小姐莫怪。”庚剑解释道,“城主吩咐,紧要关头,要丁首先保护能夺取宝物的人。”   果然!果然!烈晶儿咬紧了牙关,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恨意。   *   人有二十,且分阴阳。   阴阳对立,不死不休。   阴极阳极,得丹一粒。   所余几人,延寿几十。   在传送到第二层的第一时间,殷渺渺就见空中漂浮出三十二个字,将二层的规矩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就如烈晶儿所说,二层是对战模式,只不过奖赏大大出乎她的预料,延寿丹……这可是无数修士趋之若鹜的东西,延寿二三十载的丹药都要卖到几十万灵石的高价,更不必说他们一组有十人,最高可以得到延寿百年的丹药。   这下,想要获得高品质的丹药,就要保证己方阵营的人尽可能得多活下去。可是,丹药又只有一颗,友军变敌人亦是眨眼的事。   那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又出现了。   殷渺渺想着,神识感应到了不远处出现的气息,凝神一瞧,竟是霜华城主。   她头皮一下子就炸了。   “呵,我道是慕天光,没想到却是你。”霜华城主眼里闪过幽光,嘴角牵起,“这可真是巧了啊。”   殷渺渺叹息:“这可真是叫人为难。”   “我会让你死得痛快点。”霜华城主佯装好心。   她道:“这倒是不必了,不过你死之前,告诉我方无极在哪儿可好?”   霜华城主的眼皮一下子就压了下来,眯着眼问:“你问他干什么?”   “好奇啊,这被天煞真君赶跑的丧家之犬,这会儿会在哪里呢?”殷渺渺漫不经心地问,“身为魔帝之子,修炼的又是那般特殊的心法,一日不死,一日就是魔帝的心腹大患吧?”   她其实对魔洲的形式并不了解,不过胡诌乱说,然而霜华城主的表现却足以说明猜测的正确与否:“哼,我倒是不知道道修什么时候关心起魔洲的事来了。”   “魔洲对我们可是一直很关注呢。”她笑盈盈地说,“要不然城主怎么会对乾坤镜里的事知道得如此清楚?我可不信绝刹真君丢了那么大的脸,还会把事情嚷得人尽皆知。”   大概绝刹真君倒霉对霜华城主来说是件喜闻乐见的事,他嗤笑了一声:“出了那么大的洋相,想让人不知道也难,若非天煞叫人带了迷心花去,他怕是要把命都留在坠仙崖吧。”   迷心花。殷渺渺眉毛一扬:“说起来,你们魔修的花头是越来越多了,看来是日子过得太无聊,想出来早点投胎吧。”   “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你么。”霜华城主抬起手,黑色的雾气于他掌中聚拢,竟是两把短刀,“连投胎都别想。”   殷渺渺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是金瞳:“彼此彼此。”   以霜华城主的性格,必然是想取她性命的——她给魔修造成了那么多麻烦,要是能割下她的项上人头,等于是为魔修立下大功。更不必提延寿丹带来的惊人好处,对方是决计不会留情的。   她亦然。   *   飞英被传送完,发现自己是独身一人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待看到金字的说明,心更是沉到了谷底。没记错的话,霜华城和江水城带来的都是金丹修士,没有一个是筑基。   他后背一下子就冒出了冷汗,脑子却是十分清醒,毫不犹豫地拿出了自己最好的防御阵盘——强大的实力差距之下,想要成为活下来的那个,就只能抢占先机,打他个措手不及。   前三年快节奏的历练给了他丰富的经验,转眼间,一个大胆主意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可惜不等他细细推敲完善,他的对手出现了,目露贪婪之色:“我运气真不错。”   一个筑基期的对手,还是名门大派的弟子,身上的好东西恐怕比他还要多,只要能够杀了他,得到的东西足以让自己舒舒服服过上好久。   “你、你不要过来。”飞英佯装惧怕,颤抖着呵斥。   “哈哈哈,臭小子,算你倒霉。”金丹期的修士哪里会把他放在眼里,当下就动手欲夺他的性命。   飞英眼疾手快地启动了一个鸟笼阵,他从天寻真君那里得到的《六合玄阵图》是相当高明的心法,且他的阵盘都是用极好的材料炼制而成,越级困住金丹修士不是问题。   那个金丹修士见他一直躲在慕天光等人身后,心肠又软,便以为是个好对付的软柿子,没想到一击落空,自己反而被阵法困住了。   不愧是大宗门的弟子,果然身家丰厚。他心中的贪婪之意更甚,且生了些许警惕,一上来就能拿出这样的宝贝,倒是不能小觑了。   正欲速战速决破解掉阵法,飞英哪能如他的意,趁着他对自己存有轻视之心,二话不说就丢出了师父给他的符箓——承宫乃是归元门掌门的三弟子,于符道上颇有天赋,由他亲手制出的符箓比市面上售卖的威力高了近五成,伤及金丹期的修士毫无压力。   飞英不敢给对方反扑的机会,不计成本扑头盖脸朝着对方砸了过去,同时启动了防御的法器,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的。   紧接着,趁着他被纷杂的符箓扰乱手脚,掏出了一把弹弓,这是他大师伯给他专门炼制的法器,配合各式各样的弹丸即可使用。他也没心疼,抓了三颗天女散花弹就射了过去。   天女散花弹顾名思义,一旦爆裂就会射出千万利刃,毒针暗箭如天女散花般落下,造价极高,一颗三万灵石。如今他一口气用了三颗,再加上前面近十张符箓,威力极其可怕,阵法里的敌人怎么样他不知道,倒是他一向引以为豪的鸟笼阵……断了七八根柱子。   烟尘弥漫,飞英用防御法器牢牢护住自己,在用敛息之法隐藏踪迹,小心翼翼地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阵法里鸦雀无声。   敌不动我不动,飞英生怕是引诱自己的陷阱,牢牢躲藏起来,和他耗上了。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   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出,在阵法里扫了一圈,没有什么动静。很正常,金丹修士想要避过筑基的探寻太容易了,他缩回来,继续蹲。   过了会儿,阵法里传来细微的声响。   飞英如临大敌,一边想着果然是陷阱,幸好没有贸然上前,一边麻利地掏出了两张爆雷符甩了过去。   砰砰!声音戛然而止。   而后,轰隆声传来,他背后原本是墙壁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开出了一道门。   飞英傻眼了,谨慎地靠过去一看,发现对方歪倒在一侧,身上千疮百孔,早已没了声息。   不是吧?死了?他唬了一跳,想了想,不敢上去补刀(万一装死骗人怎么办?),储物袋也不要了,掉头就撤!反正柳洲的修士凶悍归凶悍,穷也是挺穷的,应该没什么好东西,他才不要为了一点破铜烂铁丢了性命呢。   唉,十几万灵石捡回一条命,有钱真的太重要了! 第295章   黑雾迎面而来,潜藏在内的刀刃带着逼人的杀意。   殷渺渺旋身躲开,烈焰如刀,死死顶住了侵袭而来的魔气,心里十分怀疑霜华城主隐藏了实力——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金丹修士能在地火的力量下这般游刃有余,然而,他要是元婴隐藏的金丹,杀她易如反掌,自己哪还能在此周旋?   “你的异火强悍霸道却又平缓沉静,实属难得。”霜华城主感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能有这般属性的阳火,应属地心之火。”   殷渺渺眼皮一跳,很多人都知道她有异火,可是能够猜出是哪种异火的人少之又少:“霜华城主好见识。”   霜华城主啧啧道:“地火是最常见的灵火,高阶的炼丹师都不屑一用,却很少有人知道,真正强劲的地火在地心深处,有不属于金乌之火的力量。可惜啊……终究不是金乌火,要不然,我还真要费点力气了。”   话音一落,他双刀交叉一击,伴随着一声脆响,一道幽诡的黑影徐徐浮现出来,悬浮在半空,如若勾魂的幽冥使者。   殷渺渺神识转过,不由一惊,这些黑影就在她眼前,然而一无所感,仿若它们只是空气。她赶紧定了定神,将神识场铺散开来,这才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一些:“这是……影傀?”   这种虚无的感知,她只在乾坤镜里遇见影傀的时候遇到过。   “那种东西,也能被称为影傀?”他哈哈大笑起来,“我当你问起方无极,是知道我是谁了呢。”   殷渺渺屏气凝神,淡淡道:“我对你们魔洲可不了解,你是……”   “告诉你也无妨,我对死人向来是很宽容的。”霜华城主幽幽道,“你听过魔傀山吗?”   这下殷渺渺是真的吃惊了:“魔傀山万影魔君?”   为着调查魔修的事,她是好生补过一番功课的,前任魔帝之下,排行首位的魔君,就是魔傀山的万影魔君,他有个骇人听闻的传言,说是别的魔君手下有的是魔修,他手下只有魔傀。   而魔傀,就是被种下了影傀的魔修。   就算在魔洲,万影魔君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据说在前任魔帝陨落后就失踪了,有人说是被现任魔帝杀了,但也有人说他离开了魔洲,霜华城主提起他来是什么意思?   她心念急转,不禁道:“不是吧?霜华城主是你的魔傀?”   “怎么,怕了?”霜华城主一挥手,影傀左右包抄,瞬间就包围了她,“放心,我会给你留个全尸,然后让‘你’亲手杀了慕天光,也算是多谢你让绝刹出了个大丑了,哈哈哈。”   既然是魔傀,实力必然受肉身限制,无法突破金丹,殷渺渺反而安心了些,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想起了萧丽华——修真界终归是实力为尊,没有实力的情况下,说什么也没有分量,故而咽了回去,笑盈盈道:“自结丹以来,尚未向元婴真君讨教过,今日既有这个机会,就多谢前辈成全了。”   言毕,指尖拈转红莲,地火如若莲瓣伸展开来,而莲蕊深处凝出了点点蓝光。   对付影傀,地火或许是不如金乌之火,那么,两种异火总够了吧。   虽然她还没有试过同时控制两种截然不同的火焰,但凡事总有第一次,一心二用的本事早就练得滚瓜烂熟,有何惧之?   她想着,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兴奋。   *   慕天光被分配到的对手,是依附于江水城的一个家族的族长,实力不弱,但对他而言构不成太大的威胁,没过多久就被他斩杀于剑下。   他顺着打开的通道离开,来到了一个更宽阔的洞室,意外地发现竟然已经有人在了。“小师叔!”飞英凑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甚至连雪际也没有放过,确认是本人后才大大松了口气,“哎呀,吓死我了。”   慕天光问:“你一直在这?”   飞英摇头,把自己用钱砸人的事情说了,拍着胸口道:“捡回一条命。”   “做得好。”慕天光微微颔首,没有瞧见殷渺渺的踪迹,不由有些担心,“只你一人?”   飞英知道他在找什么,笑嘻嘻地说:“不是还有小师叔你?”   “渺……”他堪堪开口就回过神,顿时噤声。   飞英:“啧。”   慕天光没理他,蹙眉等待。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乔平、盐帮迟堂主、碎星城主、丁剑陆陆续续走了过来,有的只受了轻伤,有的却伤得颇重。   好在其他人因为规则说几人就有几十年的丹药,没有兴趣对别人下手,各自找地方调息疗伤。   又过了个时辰,殷渺渺还是没有出现。慕天光的眉头越皱越紧,握着雪际的指节泛白,一看就是下了死力气。   乔平亦有不安,忙问:“你们都遇上了什么人?”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众人皆报了自己的对手。慕天光听着,心就不断往下沉,他们都没遇到江水城主或是霜华城主,殷渺渺那么久没有来,只可能是遇到了他们其中一个。   可是,这两个人都是金丹后期修为,她有阴阳二重异火在身,不该久无音讯才对。   发生了什么?   *   殷渺渺的情况无疑非常糟糕。   霜华城主的肉身是金丹后期修为,远胜于她,而其内在是久经风雨的元婴真君,对法术的理解和斗法的经验皆非金丹可比,哪怕不能动用元婴之力,对付她亦是游刃有余。   即便她尽力节省灵力,在连续不断的攻击下也起不了多大的效果,全靠地火和焚灵火的力量才能继续坚持下去。   尤其是焚灵之火,虽然吸收的魔气不能为她所用,但她过去收集了不少魔器,借用这股力量直接触发,亦能给霜华城主造成一点小麻烦。   “这种事不是亲眼看到谁能相信,道修居然会用我们魔修的东西,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看见。”霜华城主啧啧感慨,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殷渺渺却很平静:“魔气不过是浊气的一种,就如阴阳般自然,何必大惊小怪?”   “真稀奇,要是如此,你们道修怎么老对我们魔修喊打喊杀的?”霜华城主一挥手,驱使着影傀围困她。   殷渺渺面对着剩下的三只影傀,地火近身保护,焚灵火逐一击破,言道:“道修除的是恶业而不是魔气,魔气是除不尽的,就如夜晚永不可能消失。”   “有点意思。”霜华城主点了点头,话锋一转,“这些是你的心里话,还是有意说给我听的?”   殷渺渺不答反问:“有什么区别?”   “我只是很好奇,这样的话你敢当着自己宗门的前辈说吗?”霜华城主哂笑着,脚下的影子蓦地扩张成黑幕,从四面八方朝她围拢而去。   阴寒的气息涌来,殷渺渺觉得寒毛直竖,如坠冰窖,连地火都在无处不在的黑暗下黯淡了几分。   她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灵力灌注在红莲中。   炽光大盛,烈焰以极其强硬的态度与黑影对峙,无半分畏惧,亦不见一丝取巧,一时间,光与暗泾渭分明,烈焰与黑影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   殷渺渺感觉得到自己的灵力已经到了尽头,随时可能倒下,胃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肺部如若火烧,每次呼吸都会产生极大的负担。但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缓缓道:“有何不敢?宗门的前辈何尝不知此道理,只是不说破罢了。”   道修们对于魔修的态度,一般分为三种:第一种是涉世未深,只知道魔修作恶多端,一见到就不分青红皂白想要斩恶除魔;第二种是像慕天光那样,坚持道魔不两立,但是遇到个别不曾作恶的魔修,也不一定会赶尽杀绝,毕竟道修里也有邪修,魔修里也会有良善之辈,一样是人,哪会有真的生来就十恶不赦的人呢。   第三种,就是像她这样,对于道魔的界限并不在于正邪善恶,而是天生立场不同。   这个道理,就算是一心只修剑不闻窗外事的任无为心里也很明白——所谓道魔不两立都是讲给低阶修士听的,双方天生立场对立,你强我弱,此消彼长,在无法思考更艰深的问题时,坚持大立场不动摇准没错。   可是,只要看得多了,想得多了,自然就会有更准确的判断,各大门派的掌权人都不是傻瓜笨蛋,心里都有数,只是不可能宣之于口罢了。   毕竟若是承认了魔修存在的合理性,以后还怎么把人家关在魔洲不出来乱跑?   “年纪轻轻,倒是不迂腐。”霜华城主遗憾地发现这具身体里的力量即将告罄,不得不结束战斗了,“好了,那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一见到我就多方试探,怎么,对方无极很有兴趣?”   殷渺渺已是强弩之末,面上却不显分毫痛苦。她知道,霜华城主能和她说这番话,不是被她魔修存在合理的理论给说服,而是她没有败在他的手上。魔修实力为尊的风气比道修有过之而无不及,打得过才有得谈,打不过临场倒戈说魔修最棒也没卵用。   “我不是对方无极有兴趣,我是对打败他的天煞有兴趣。”她转着手中的红莲,掩饰自己力竭而颤抖的双手,“你没有吗?”   霜华城主哈哈一笑:“你想知道他的事?容易。离开寒鸦堡以后,你要是敢来我霜华城,我就告诉你。”说着,黑幕徐徐退去,只留回荡的大笑,“一定叫你做个明白鬼!”   随着最后一字的落下,这具肉身不堪重负,咚一下倒在了地上。   殷渺渺毫不迟疑地操控焚灵火上前,将他的尸身烧了个干干净净,而潜伏在内的影傀来不及离开,就被来者不拒的蓝色火光吞噬了。   地上落下一撮灰白的烟烬。    第296章   霜华城主一死,殷渺渺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就跪坐了下来,被压抑在喉头的血块尽数涌出,唇齿间充满了铁锈味。   别看她能和人唇枪舌剑,身上一滴血也不见,其实体内早已积累了无数伤势——霜华城主的攻击不在体表,而是随着影子的来袭侵入肺腑,造成了她大规模的内脏破裂,现在吐出来的血就是胃部的破损导致,其他部位也有内出血症状。   急急忙忙吞了几粒回春丹,她艰难地坐下调息,灵气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开始修补受伤的内脏,缕缕灵力流过经脉,化去了淤堵的血块。   不知前路为何,她不敢贸然离开,足足调息了一个多时辰才起身离开。   通道狭长,路似乎走不到尽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渺渺?”   “天光……”她心头一松,站住不动了,“来扶我一下。”   慕天光立刻知道她情况不好,一个箭步冲上前把她横抱了起来:“伤得很重吗?”   “有点。”她也不矫情,疲惫地靠在了他肩头,“你们情况如何?”   他低声道:“都没事。”   “余几人?”   “算上你,有七人。”   “那对方还有三人。”她强打起精神,轻声道,“还没完呢。”   慕天光应了声,又道:“别说话了,有我呢。”   她微微笑了笑,果真就闭上眼不说话了,没过多久,通道走到了尽头,看见他们回来的乔平和飞英赶忙迎了上来:“怎么样?”   “她伤得很重。”慕天光将她放在角落里,握着她的手探入了一道灵力,半晌,蹙眉道,“你遇到了霜华城的?”   她颔首,刚想说话,就见原本昏暗的洞室徒然亮了起来,一盏盏连珠灯被点亮,将室内照得灯火通明。   原本以为是墙壁的地方出现了一道裂缝,两边的石壁向左右分开,竟是一道活动门。而门的彼端,便是盘膝休息的敌方阵营。   他们只有三个人,可衣着整洁,气息平缓,显然没受多大的伤。   迟堂主道:“看来,要解决他们才算是赢啊。”阴极或是阳极,显然必须有一方全军覆没才算,“谁上?”   碎星城主淡淡道:“活多少才能得多少年份的,受伤重的就算了,但是,一会儿丹药到手,也没他们的份,如何?”   慕天光没什么犹豫:“可以。”   他们有的挑,对面的人却心知敌众我寡,没得选,必须全力以赴,故而趁着他们内部争论,冷不丁就出手偷袭,目标直取伤得最重的殷渺渺。   然而,飞英小心谨慎,宁可白白浪费灵石也要一直开着防御法器,这会儿蹲在殷渺渺身边守着她,及时把暗器给拦了下来。他怒火中烧,高声道:“小师叔,左边那个魔修偷袭,打死他!”   慕天光本欲对付状态最好的江水城主,闻言便调换了目标,对着偷袭的魔修下了狠手,凛冽的剑气划过地砖,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乔平掂量了一下,摸出了高攻击力的弓弩,对准远处的另一个魔修就是一箭,把最难缠的江水城主留给了碎星城和盐帮。他们俩没得挑,不得不和江水城主战在了一处,两个半血一个全血,倒也打了个不分胜负。   殷渺渺估算着场内的形势,心想道,依照眼前的情况来看,己方阵营胜出的可能极大,只是,丹药到手以后又是免不了一场争端,届时还能剩下几人呢?也不知道后面是个什么情形……想及此处,她突然意识到不对,问疗伤的丁剑:“烈家兄妹呢?”   浑身是血的丁剑扭曲了面孔,复杂地说:“下来的时候,公子打了小姐一掌,小姐没能赶上,公子他……”   烈正文想必是死了。   殷渺渺眉头一蹙就松,修真界就是这样福祸相依,得未必是好,失未必是坏,只可惜烈正文死了,烈晶儿又不在,怕是没人知道下一层的消息了。   不过,或许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她把目光投向了激战的人:慕天光游刃有余,乔平稳扎稳打,倒是碎星城主和迟堂主的情况不大好——他们都在保存实力,以免战斗结束后被反将一军,是以江水城主虽然以一敌二,却未曾落入下风。   慕天光很快解决了魔修,见乔平游刃有余,便没有插手,回到殷渺渺身边来:“你可有不适之处?”   “不要紧,休息一下就好了。”殷渺渺感觉得到伤口已经止血,只消没有大动作就无碍。   少顷,乔平解决了对手,袖手问:“两位,你们到底行不行?”   碎星城主咬了牙:“迟六,这样不行,我们先联手把他解决了再说。”   迟六也知拖得越久,自己被消耗得也多,犹豫了下便道:“好。”   两人达成了共识,便不再保留实力,没多久就把含恨的江水城主击杀,顺带摘走了他的储物袋。   而他一死,洞室正中的位置就升起来一个高台,一个玉瓶静静放置在那里,俨然是承诺好的延寿丹。   丹药只有一颗,谁拿就成了最大的问题。   丁剑没能保护好烈正文,亦知争不过其他人,明智地说:“我不要。”   飞英也是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就差在脸上写“不关我事”四个大字了。而后,出乎众人预料的,乔平开口说:“我要。”   殷渺渺讶异地看着他,乔平的性格和他所修的心法一样,是个特别稳得住的人,没有特殊的缘由不会贸然开口。因此他一说,她马上就猜到他必然是有特殊的缘故。   果然,飞英悄悄给他传音:“乔师兄的师父寿元无多了。”   她微微颔首,既然乔平有需要,无须与他相争。慕天光应该也是这样想的,亦是没有作声。   碎星城主踟蹰片刻,想及自己寿元仍有百余年,无须冒一时之险,且迟六必然是要争夺,她未必打得过他,不如放弃,因而果断道:“我也不要了。”   于是,只留下迟六。   殷渺渺淡淡道:“劝你放弃,你杀了我们的同伴,我们一定会为他报仇,到时候你就算赢了也没命享用。”   迟六一挑眉:“你们就这么有自信?”   “你心里应该有数。”殷渺渺道,“往好处想,我受了重伤,我们的小朋友只是来历练(飞英用力点头),他得了延寿丹,第三层你们就少个劲敌。寿元这种东西,只要修为上去了,还怕没有吗?”   她说得十分中肯,在盐帮这种地方,寿元没有实力来得有用,迟六本是想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现在却觉得没有必要冒险,口中便道:“想让我放弃,可以,总要拿出点实际的诚意来吧?”   “你可以和我打。”乔平才不想和这种人做交易,能不打固然好,真的动手也不怕,要是给了他什么好东西,指不定回头就招呼到自己身上了。   迟六闻言就是一声冷笑。   殷渺渺觑了眼他身上女子的衣裙,心想或许他这样的人,会比一般人更看重脸面,不给面子说不定非要动手证明不可,思忖片刻,道:“这样吧,一会儿要是有什么危险,我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救你一次,如何?”   迟六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和了下来,哼了声,算是同意了她的条件。   飞英继续传音,愤愤不平:“乔师兄肯定打得过,干嘛要那么客气?”   殷渺渺:“万一后面又要血祭呢?”   飞英:“……有道理。”   硝烟消弭于无形。   乔平谨慎地上前,顺利地将丹药收入囊中,眼中透出些许喜意来。   而玉瓶被他一拿走,高台就开始下沉,机关启动,露出往下的阶梯来。梯子极窄,只容一人通过,且漆黑无比,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人贸然进入,众人不约而同地找地方坐下调息。   三个时辰后,迟六第一个站了起来,沿着长长的阶梯走了下去。然后是碎星城主,她等了半个时辰,没发现有什么异样,这才跟着进入了第三层。   丁剑是第三个。   “没听见什么动静。”飞英竖着耳朵,担忧又好奇,“不知道下面会是什么。”   乔平心情甚好,拍拍他的肩膀:“走吧,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于是他们俩打头走在了前面,慕天光见阶梯陡而窄,干脆将殷渺渺覆在了背上,一手执剑,一手托着她:“小心些。”   殷渺渺其实没有虚弱到走不动路的地步,然而被他这般珍视,双手便情不自禁地搂住他,脸颊靠在他的后背,笑意染上眉梢:“嗯。”   他似乎觉得有点高兴,唇角微微扬起,可又很快想到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候,只好紧紧抿住了唇,要是叫人瞧见了,多半是以为他在生气,哪里知晓他心中竟是一片欢愉呢。   好在环境昏暗得很,走在他前面的飞英又一心关注着下一层的情况,谁也没有瞧见。   走了一刻钟,第三层到了。   这一层的地形,像是一朵展开压扁的花瓣,中间的花蕊部分是一个空空荡荡的洞室,周围环绕着六间不同的房间,其中三间关着门,另外三间则敞开着。   “好安静。”飞英一张口,回音就阵阵泛起,被放大了无数倍,“这回是干什么?”   慕天光道:“我去看看。”   他放下殷渺渺,大步走进了一间石室,几乎是同一时间,机关石门重重落下,将他关在了里头。   飞英吓了一跳:“小师叔?”   “无事。”他在里面道,“是悟道,进去吧。”   哦,悟道啊,这可比自相残杀好多了。飞英长长吁了口气,左右看看,跑到门外瞅了眼,可是里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随便找一间吧。”殷渺渺笑。   飞英见她坐下调息,没有进去的打算,不禁问:“姐姐你不去吗?要不然我守着吧。”   “不,我来守,你们都进去吧。”乔平耸耸肩,“我已经拿过东西了。”   此言有理,殷渺渺想了想,起身随便找了间就走了进去。 第297章   石门落下,激起一阵灰尘。   殷渺渺抬首环顾室内,房间很小,空无一物,只有正对着的墙壁上闪着一行金字: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悟得真意,得之道法。   字迹停留了几息,然后缓缓消散,随之出现的是一个“火”字。   这个字非常特别,她瞧一眼就感觉到仿佛有熊熊烈火将自己包围,炽热的温度迎面而来,烤得人汗流浃背。   殷渺渺沉吟少时,打出了一道差不多的火焰。   字消失了。   再出现的时候,字还是那个字,感觉却已然不同。   这一回,她看见的是悬挂在头顶的太阳,是无处不在的阳光,是温暖而明媚的感觉。   火焰是“火”的具象之一,而五行中的火,指的是升腾、暖热的事物,是万物属性的一种,代表了阳。   换言之,字意从表象转化到了内在,层层递进了。   殷渺渺将自己的领悟融入火灵力打了出去,字迹又消失了。   接下来会是什么呢?   同一时间,飞英也正对着自己的题目抓耳挠腮,他的题和阵法相关,一开始要求他破阵,而后改为修补,前面几个破损的阵法都被他补充完毕,眼前的却把他难倒了。   这个阵法已经不止是关于空间的转移,牵扯到了时间的流速,有点难。   他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疯狂计算了起来。   而慕天光面临的题目,当然是和剑相关。   他一口气破解了十来道题目以后,墙上就出现了一道剑影,不是别人,正是刚才他自己挥出的那一剑。   石壁不再考验他对于剑道的理解,而是变成了让他战胜自我。   然而,普天之下,人最难战胜的莫过于是自己,想要胜出,就必须超越现在的自我。   这是一件容易又不容易的事。   初窥门径的弟子随随便便就能进步,可是到了后面,就如逆水行舟,要进一步千难万难,如慕天光这般的修士,想要突破就需要契机。   他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   七天转眼就过去了。   悟道这种事和闭关差不多,一个入定就是三五天,面对艰难晦涩的题目,五个人都陷入了困境。   殷渺渺面对的难题,是如何用火系法术打败自己放出的雷焱。   雷焱是雷法里威力最强的一招,兼具了雷电与火焰的力量,外可焚烧血肉,内能摧毁经脉,想要构造一个全新的法术胜过它,绝非易事。   但不容易才更有挑战性。   殷渺渺发现,自从萧丽华的事情以后,她对于实力不再是暮年稳扎稳打的态度,出现了久违的要强之心——或许这就是《风月录》的神奇之处,心境的变化与情感密不可分。   所以,面对眼前的困难,她没有选择用地火的力量压制,而是决定在同等的力量下,构建出一个全新的法术结构,以此来胜过雷焱。   而法术的结构听起来玄奥,其实所有法修都不陌生,因为法术的施展,本质上就是用灵力构建其结构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法术看起来玄幻,但是其内涵的逻辑是客观而唯物的。   因此,自己创建法术和施展法术的区别,大概就相当于是临摹和原创的分别。饶是殷渺渺这般聪明的人,在头一次进行原创设计的时候,也颇有无从下笔的困窘。   她不得不开始拆分已知的法术,试图寻找其中的规律。   很久以后,任无为听说了她这段经历,一口老血喷出来:“你怎么每次都给我搞出这种乌龙?”   然后告诉她,如果说金丹和筑基的区别,在于金丹可以感应外在的灵气,借用天地之力的话,那么,金丹和元婴的差距,就在于元婴能够领悟一部分的规则。   四时流转,日夜交替,生老病死,逝者如斯。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天地法规,然而,只有领悟其中的变化规律,为己所用,才算是触摸到了“仙”的门槛。   殷渺渺翻译了下,大致可以这么打比方:炼气是学会钻木取火(懂得通过窍吸收灵气转为灵力,而后释放灵力成就法术),筑基是会使用火(将灵力演变出多种情况,学会更多的法术),金丹是制造炸药(可以借用外界的力量),而元婴,就是领悟了核反应。   她敏锐地发现,科学也好,玄幻也罢,越是靠近真实,越是能感受到相似的本质,而这点感知,无疑对她日后的修炼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目前的她,只是在解构法术的过程中,突然想起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科学知识罢了。   *   慕天光盘膝坐在地上,凝神看着石壁上显露出来的剑光,眉头渐渐蹙拢。   在秘境里和白猿的一番对练,让他对《易水剑》的掌握程度更上了一层楼,想要超越自我,就必须在现有的基础上领悟更深层次的剑意。   说起这个,就不得不提及《易水剑》的来历了,所谓“易水”,指的是冬洲至北的一处水系。一年十二个月,它有十个月都是冰川,只有在夏季最炎热的那段时间里才会融化奔流,然而,就算是这个时候,水温也只有一两度,触手冰寒。   悟出《易水剑》的人曾三度路过易水河畔。   第一次路过时,它是冰冻的状态,寒气森森,朔风凛冽,以他高深的修为亦是感受到了刺骨的冷意,于是他就想,易水真是好冷啊。   二十年后,他又一次路过,那时恰逢夏季,他见上回冻死人的易水居然融成了潺潺水流,不由想到,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哪怕是易水亦有化冻的一天。   等到了第三次途径此地,他就停了下来,在易水河畔悟起剑来。他亲眼看着易水由水流凝成冰川,又从寒冰化成春水,一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如此轮回三次以后,突然顿悟,虽然水和冰是不断转化的过程,然而若不是以月计而是以年计,易水本质上又是没有任何变化的。   他想起了自己漫长的一生,有许多人老了,有许多人死了,逝者如斯,他们于他,便如行人于易水,纵然过客匆匆,却始终朝着远方奔流,一去不返,永不停止。   此为道途。   由此,他悟出了《易水剑》,其心法也因而共分为四重:初时见其表意,是水,或是冰,是某种单一的状态;再则悟其变化,水结成冰,冰化作水,事物都是在不断变化之中的;而后懂其恒常,易水在变化,但又是不变的;最终明其剑心,纵花开叶落,行人纷纷,我亦前行不止,永不回头。   故谓之:   风萧萧兮易水寒,我一去兮不复还。   故人哀歌随风去,大道忘情无波澜。   慕天光因为感情,歪打正着触痛了第二重的变化之境,想要更进一步,就必须悟其恒常。   何谓恒常呢?   水和冰的触感、形态、温度皆有不同,它们是一样的吗?   他陷入了沉思。   *   时间倏忽而过。   殷渺渺失败了多次以后,终于搭建了一个较为成功的法术结构。这是一个套环设计,分为内外两层,外层是大量的雷电,看起来就很可怖,而内层被灵力封锁,有火焰不断燃烧,在内外平衡的情况下,灵力可以隔绝雷火的力量。   但是,当雷电的力量消失或是被对手化去,庞大的压力差就会使得隔绝的灵力层破裂,积聚在内的能量会瞬间释放,威力不属于小型炮弹。   和雷火交织的雷焱相比,这个修改后的法术更诡诈也更精密,并且拥有许多改良的空间,以后能省事很多。   她将它命名为“雷环”。   这个法术得到了石壁的认可,作为奖励,她得到了一张丹方,名为《媚容丹》,吃了以后可以让五官稍稍变化,变得更有魅力,效果能持续十二个时辰。   换言之,短效微整容。   殷渺渺:“……”每人只能拿走一样东西,是什么让寒鸦堡觉得她是个对容貌执着的女人?樱桃青衣吗?   但她的确犹豫了起来。   这丹方虽然看似她是用不到,但是拿回去找人练了卖也不错,女修会喜欢不说,鼎楼也是一大销路。因此,丹方本身算不得珍稀罕见,能够带来的财产却是源源不断的。   殷渺渺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她决定收下它。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面对着奖励的诱惑,碎星城主是一株珍贵的草药,迟六是一件法器,丁剑是一粒丹药,飞英的则是一块珍惜的矿石。   至于慕天光,咳,他运气不太好,拿到了一本房中秘术,里面记载了许多亦正亦邪的修炼办法。   他扫了一眼,就冷淡地转开了目光。   众人陆续离开了房间。   乔平趁他们悟道的时间好生修养了一番,这会儿精神极好,指着新出现的通道说:“第四层了。”   这一回合无伤亡,飞英亦是十分高兴:“要是下一层和这里一样就好了。”   “不可能。”碎星城主淡淡道,“按照烈城主的说法,与他同进寒鸦堡的人不在少数,可最后只有他一个为人所知,后面的考验定然十分艰难。”   飞英垮下脸。   迟六道:“多说无益,一见便知。”说着又是头一个走了下去。   碎星城主和丁剑紧随其后。   飞英倒是不急着走,又不是走在前面就能抢便宜的,故而趁他们不在,把得到的矿石拿出来晃了晃,顺带好奇:“姐姐,小师叔,你们拿了么?”   殷渺渺颔首:“拿了。”   飞英有点惊讶:“姐姐你这么早就拿了?”   “比起一次性的消耗品,我更喜欢能够赚钱的。”殷渺渺认为,自己既然有了两种异火,又服过指尖莲,就没有必要太执着于外物,修炼稳扎稳打比服用天材地宝更重要。   “小师叔你呢?”   慕天光摇了摇头。   飞英有点遗憾:“哦,那只能看看下一层有什么了。” 第298章   在茂密的山林里跋涉了三个月,向天涯才和文茜找到了狐族的聚居之地。   凶牙群山不愧为妖兽的大本营之一,狐族居住的灵香山脉中,足足有八个不同种族的狐狸,什么媚香狐、紫幽狐、碧眼狐……雌美雄艳,风情万种。   照理说,妖兽对人修的态度都很不友好,可奇怪的是,狐狸们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却并未主动袭击,而是窃窃私语。   文茜和向天涯交换了一个眼色,怀抱着幻狐,朗声道:“此处可是灵香山脉?我等欲求见灵香山君。”   “呀,还真是……”有只长着耳朵摇着尾巴的小狐狸忍不住露出吃惊的神色,“山君说对了。”   向天涯耳聪目明,不禁朝她瞥了眼。   小狐狸受惊,嗖一下躲到一个美貌的女子身后去了。那女子拍了拍她的脑袋,美目打量着他们,最后把目光投向了文茜怀中的幻狐:“呀,幻狐一族?”   “是,小幻是我的灵兽,它误食草药,提前到了发情期。”文茜解释。   女子的目光柔和下来:“原来如此,将它交给我吧。我们有静心泉,可以帮它度过这个困难时期。”   文茜大为讶异,幻狐虽然提前长大,但是身体还是小小的一团,要是能借用泉水熬过这段时期,自然比依照本性和不喜欢的狐狸交配好得多,不禁感激道:“多谢各位。”   “不必言谢。”女子似笑非笑地说,“这是山君的吩咐。”   文茜一怔,暗暗警惕:“山君知道我们要来?”   “不错,你既然来了,便随我去见山君吧。”女子伸出玉指,点了点她,“你跟我走,而你的伙伴……就准你留在这里等她吧。”   向天涯挑了挑眉:“为什么我不能去?”   “我是为了你好哦。”美人笑盈盈地说,“踏进我们的地盘,你可就别想出去了。”   向天涯:“……”   他突然想起来了,金月娘曾经和他说过,蛇族说是荒淫,但比起狐族来是小巫见大巫。狐族的美人个个都修的采补之道,不把人吸成人干绝不轻易罢休,偏生它们天生媚术,能把人诱得七晕八素,心甘情愿地死在它们的床上。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狐狸窝比龙潭虎穴更可怕。   死道友不死贫道。他果断退后了好几步:“文道友,我就在这儿等你。”   文茜白了他一眼,定了定神,对女子道:“既然是山君要见我,那自当遵从,走吧。”   她配合的态度让大大小小的狐狸很满意,女子领着她往山上去了。   其他的狐狸却不肯走,扯衣咬指,媚眼如丝地瞧着向天涯,腻声道:“你走那么远做什么呀?怕我们吃了你不成?”   “是啊,怕死了。”向天涯点头承认。   文茜撇了撇嘴,目不斜视地走开了。   山峰上,灵香山君正等着她。那是一只几乎已经完全化形的狐狸,有着一头瀑布般的白发,罗衣如堆雪,雪白而蓬松的尾巴盖在她身上,犹如锦被:“我知道你要来,你果然来了。”   文茜扬了扬眉毛,没吭声。   “你是有事来求我,我答应了,但我不能白白帮你。”她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韵味,“你必须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灵香山君轻轻道:“你们要去旋风山找一个人,是不是?”   文茜沉默片刻,问道:“山君可是天灵狐一族?”   “不错。”   与大多数狐族媚惑人心不同,天灵狐以纯粹圣洁闻名,是狐族中名声最响的一支,据闻有看穿过去,预言未来的奇特能力。灵香山君能够提前料到他们前来,想必就是因为种族特有的天赋。   “山君不妨有话直说。”文茜单刀直入。   灵香山君却笑道:“你们二人来到这凶牙群山,难道是巧合吗?不,你们二人与我们妖族有缘。”   文茜一怔,随即想到,这话还真没说错,她身上有《万兽图谱》,自然与妖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向天涯的麟嘉刀乃是上古名兵,有麒麟之气,麒麟乃是百兽之王,亦有绕不开的关联。   “你们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灵香山君轻飘飘地说,“去找你们要找的人,那里一面特殊的镜子,将它找来交给我。”   文茜眉关紧锁:“这就是你的条件?”   “不错。”灵香山君缓缓坐起,洁白的头发曳地,“你们要去的地方险恶非常,要是没有我的帮助,怕是没到那里就要丢了性命。但你们若是肯答应,我便能助你们到达目的地。”   文茜想了想:“既是两个人的事,我不能擅专,待我和同伴商量一二就是了。”   “呵,何必商量?”灵香山君用洞察一切的眼神瞧着她,许久,微微笑了,“你们必会答应的。”   文茜不喜她这种洞晓万事的态度,冷淡道:“山君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去吧。”她倚靠回着藤蔓编织的长椅,尾巴如云朵摇摆,“你会回来的。”   *   文茜回去的时候,一时没找到向天涯,直到他从树上丢了个松果下来:“文道友,这儿。”   她侧身避开了掉落的松果,皱起了眉头,跃上树梢:“你怎么在这儿?”   向天涯长叹一声,语气沉痛:“下面的狐狸味儿太浓了啊……”   蛇族和狐族是一个腥一个骚,别说妖兽们闻得出来,连嗅觉一般的人类都能闻到那股特别的味道,狐狸精美是美,可是那么多只聚在一起,散发的味道堪称折磨。   “哦,可惜了。”文茜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幸灾乐祸,“那可都是美人呢。”   向天涯坐在茂盛的树冠上,贪婪地呼吸着没被污染过的新鲜空气,颇没好气地说:“你喜欢你上,雄狐狸也不少啊。”   “我可不像你。”文茜悠然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向天涯不置可否,反而问:“你那只小狐狸怎么样了?”   “它在静心泉里,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想起幻狐,文茜的眼中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他点点头:“那就好。”   风吹拂发丝,树叶沙沙作响,一时静谧。   文茜眺望着远处无边无际的黛色山脉,缓缓开口:“灵香山君知道我们要来,也知道我们在找旋风山。”   “嗯哼?”他发出上扬的声调。   文茜简单地复述了一遍她们的谈话。   “天灵狐一族啊。”向天涯沉吟起来,“你想不想答应?”   文茜道:“我不相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件事听起来容易,说不定千难万难。”   若是旁人听见这话,多半会以为她意欲婉拒,但向天涯想也不想,就道:“哦,你是想和她谈谈条件?”   “不错。”文茜思量再三,觉得以他们二人之力,在这绵延无际的凶牙群山里实在太微不足道,毕竟是妖兽的巢穴,一有不慎,许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有个盟友无疑是十分必要的。   尤其天灵狐一族有预言通灵的能耐,虽然灵香山君地盘不大,修为不高,却很受赤妖王的器重,由她从中斡旋,行事能便宜不少。   然而,狐族多诡诈,合作归合作,却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文茜斜了他一眼:“我承了她的情,很多话不好说。”   向天涯无语:“让我当坏人?”   “不舍得?”她笑。   “怎么会。”他扬起眉梢,玩笑道,“就冲你难得对我笑一笑,我也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   然而,这话勾起了一段不怎么愉快回忆,文茜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向天涯一见就知道不好,忙往后仰了仰身,诚恳地表示:“别气别气,开个玩笑,没别的意思。我知道你讨厌我,我对你也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那就好。”文茜望着他英俊过人的面容,一字一顿道,“你我之间,最好保持这种合作关系。”   她是为了圆浮生梦的启示而来,没有兴趣像梦里一样重蹈覆辙,要是想找道侣,那就肯定要找个稳重踏实,长情温柔的男人才行。   这个男人,她是绝不会沾染一星半点的。   “是是。”他没口答应。   文茜恢复了平静:“那就这么说定了。”   之后,灵香山君又找了个时间,将他们二人一道请了去,只是不曾问他们是否同意了合作,反而道:“旋风山的事情发生以后,妖王震怒,派了不少人去调查,你们二人若是没头没脑地跑了去,怕是讨不到什么好处。”   停了一停,又笑靥如花地说,“好在我有几分薄面,妖王想必会卖我这个面子,你们尽管放心。此外,去往旋风山的路途颇为遥远,地势又极其复杂,有些不适宜人修行走,我会派人替你们带路,免得你们迷失方向。”   文茜给向天涯使了个眼色。他无奈,摸了摸鼻子站出来说:“我们还未答应你的条件。”   “你们会的。”灵香山君笃定道,“此乃天意。”   向天涯道:“其实我不是很信这个。”   灵香山君微微一笑,无限风情自她雪白的秀眉间流泻,恍若月华:“你不信,文道友却是肯定深信不疑的。”   “为何?”文茜蹙起眉头。   灵香山君伸出纤纤玉指,在她脸上虚虚画了个圈,而后笔锋一拖,落到向天涯脸上,又画了个圈:“你们二人,本有一段缘分,可是你窥破天机,断了情丝。”   向天涯“噗”一口灵酒喷了出来,再也忍不住笑意,扭头对文茜说:“她居然说我和你……”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文茜蓦然变色,她白皙的面孔此时铁青一片,上挑的凤眼里跳动着火焰,似乎随时都会夺人性命。   灵香山君仿佛没看到,妩媚地笑着:“你莫不是以为,世间能窥得天机的只有你一人吧?你有你的奇遇,旁人自然有旁人的,若不然岂非太不公平了。”   文茜沉默片刻,淡淡道:“你说要一面镜子,是什么镜子?得到了如何,得不到又如何?”   她避而不谈,灵香山君亦无追根究底的打算,回答说:“不如何,得不到就是命,但是得到了,你就必须把它交给我。”   这个答案出乎文茜的预料,她想了想,同意了:“可以。”   灵香山君又笑了起来,眼眸深邃,似乎是在说:你看,我就知道你还是会答应的。但她看归看,口中却一字不提,而是极有条理地说出了自己的安排,显然是早有准备。   于是文茜的面色愈发难看了。   向天涯看看这个又看看哪个,末了只能长叹一声,主动开口问了一些问题。不多时,双方商议完毕,决定待幻狐的情况稳定了以后就行动。   半月后,他们离开了灵香山脉。 第299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在柳洲,殷渺渺等人已经来到了寒鸦堡的第四层。   这一层的场景和上面的任何一层都不一样,四壁镶嵌着数不清的烛火,将黑漆漆的洞室照得宛若白昼。而在雪白的洞室里,画满了奇奇怪怪的花纹,有的像是个圈,有的又只是个点,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没有一处空白,诡异万分。   “这是什么东西?”飞英看了没多久就觉得头晕眼花,想要挪开视线,然入目所及皆是花纹,避无可避,唯有闭上眼睛。   碎星城主匆匆一扫就断言:“这些花纹大有古怪。”   迟六眯起了眼睛,视线在花纹上一转而过,以他金丹期的神识,居然也和飞英一样受其影响,不知觉地目眩眼晕,不得不速速避开。   但避让绝非长久之计,对方布下这样的陷阱,自然不是给他们的闯关增添点无足轻重的乐趣,事实上,整个洞室浑然一体,进来的阶梯已不复见,再也没有离开的可能。   一筹莫展间,丁剑叫出了它的名字:“恶鬼纹?”   碎星城主眼皮跳动,面上竟露出惊诧之色:“曲之扬的恶鬼纹?”   “是。”丁剑犹疑着说,“我听城主提起过,曲之扬闻名柳洲的恶鬼纹,乃是学自寒鸦堡,想来就是此物。”   殷渺渺生了一丝好奇:“劳驾解释下,恶鬼纹是什么?”   丁剑解释道:“恶鬼纹是曲之扬的独门绝技,乃是一种罕见的神识禁制,曾经有人想要擅闯他的洞府,结果就被绘制的恶鬼纹引得神智大失,最后走火入魔而死。”   “原来如此。”   殷渺渺兴趣大增,心念一转,定神研究起花纹的奇异之处来——她的神识与众不同,其他人探出方能视之,自然大受损伤,而她稳坐钓鱼台,只余边界轻微触碰,受到的影响十分有限。   不多时,她便对恶鬼纹有了初步的了解:它们看似是在不断地转圈移动,实则不然,花纹的转动是因为排列的方式十分特别,使得人产生了认知上的误差。   俗称……错觉。   明明是同样大小的圆圈,因为参照物的不同,可能看在人的眼中,大小便是不等一的;相同颜色的方块,因为特殊场景的构建,人们潜意识地会认为它们并不相同。   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说浅显十分浅显,说神秘亦是十分玄奥,因为牵扯到了构造最复杂精密的大脑。   殷渺渺对这种专业的学科并无深入了解,她会想起来这件事,是因为很多年前公司要换一个logo,设计的图纸送到她的桌前,她看了第一眼就皱眉:“怎么一个大一个小?尺寸不是统一的吗?”   设计师就解释其实是一样的,并且给她添了辅助线,巴拉巴拉解释了一通视觉偏差的存在。   她听了,点点头:“既然有偏差,那就把看起来小的那个放大吧。”   设计师:“……”   这是年轻时候的事了。   而如今,类似的手法在修真界里出现,不得不让她深深怀疑,世界的本质或许趋于一致,只不过是表现出来的现象不同罢了。   殷渺渺思忖着,收敛了神识,抬起一根手指挡在眼前,遮蔽了其他图案的影响,仅用肉眼观测起来。   恶鬼纹当然不会是一些视觉偏差的小把戏,每一个花纹都暗合特殊的韵律。当闯入者产生错觉时,禁制就被触动了。她想了想,决定用魂术试试看是否能以自己的能力强行抹去。   神识犹如水母,悄然探出了自己的触手,羽毛般轻轻触碰了下花纹。   霎时间,花纹的颜色骤然变深,一股极其强烈的怨恨涌了上来,惹得神识场震颤不已,圈圈涟漪荡起。   殷渺渺变了面色,神识蓦地强硬起来,化作呼啸的漩涡,干脆利落地绞杀了这股干扰的神识。   然而,她的心情不仅没有轻松,反而沉重了起来:“怪不得叫恶鬼纹。”   如果每一个花纹里都暗藏着一股强烈的神识,那么,此时此刻,他们无疑正置身于一个不亚于恶鬼齐聚的魔窟之中。   高阶修士都有超乎常人的直觉,就在她思索解决花纹的办法时,同行者也没闲着,亦是各展手段试图破解恶鬼纹。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这是一件十分费力且危险的事,因为一个人虽然只负责一道神识,但被激发的神识却会无差别攻击。   迟六、碎星城主和慕天光是前后脚动的手,故而他们在同一时间受到了三种不同神识的影响。   这种感觉……十分酸爽。   乔平提议道:“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我们最好联手,要不然也不知道要破解到什么时候去。”   “不错,我们可以轮流动手,以免互相妨碍。”殷渺渺用词委婉,什么妨碍,就是背后下黑手,在被神识围攻的情况下被人暗算可不是好玩的。   这个建议有利有弊,利得是无须担心自己被偷袭,弊的当然是也无法偷袭别人,然而,错过了这回,未必还有机会能够解决同行的竞争者。   众人皆在沉吟。   寒鸦堡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道冰冷而清晰的神识扑向众人,没有任何声音,但人人都听到了“它”说的话。   万里挑一。   不管到达第四层的有多少个人,唯有一人能够进入第五层,得到寒鸦堡最珍贵的东西。   又一次的,殷渺渺感受到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如鱼刺卡在喉咙,如发丝落在后背,虽然极其细微,然而却不容忽视。   遗憾的是,她仍旧没有什么功夫细细思量此时,因为随着“万里挑一”的出现,联手过关已经成为了不可能的事。   就算对手答应,他们也不敢相信。   这事大家心里都有数,飞英沉不住气,眼皮子掀起,对着空气翻了个大白眼。   大人们早已练就了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功夫。碎星城主气定神闲,恍若无事般接上了殷渺渺刚才的提议:“轮流动手太磨叽,一起来吧。”   迟六干脆指了指:“不算这个小孩,我们一人一面墙。”   殷渺渺笑了起来,眼睛微微眯起,拖长的眼尾带着无限深意。霎时间,整个穴室的气氛都因她的这个表情而凝成了一滩死水,彻底滞涩不动了。   竟然能在无形中影响旁人的意识……   其他人暗暗心惊,不由自主地动了杀机。   过了一秒钟,又或者是两秒三秒,她微微笑了笑,轻轻道:“好啊。”   云破月晓,空气瞬间重新流动了起来。   众人佯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丁剑势单力孤,没有发言权,因而明智地决定先避开风头,特地挑选了离他们最远的一面墙,站得位置恰到好处,既可以观察到其他人的行动,又不露一丝破绽。   碎星城主和迟六堂主则不然,二人选了相连的两面墙壁,互为倚仗,显然,在除掉劲敌以前,他们二人并没有拆伙的打算。   接着,慕天光选了余下的墙壁,乔平选了脚下,殷渺渺瞄准了天花板。   飞英垂着双手,袖中暗扣着两个阵盘,左看看右看看,脑海中无可避免地浮现出了一个荒谬的念头:或许,寒鸦堡不是什么秘境,而是一个吞吃人命的怪兽。   他后颈寒毛直竖,室内却陷入了奇怪的平静。   众人各展所长,齐齐动手清理着恶鬼纹。   殷渺渺驱使着焚灵火,蓝色的火光慢慢蚕食恶鬼纹,不管里面究竟是恶鬼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通通都被吞噬,光芒闪烁,若星星萤火。   只是,恶鬼纹不知何时发生了细微的改变——先前触之才动,现今却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只攻击一个花纹,与之组合的其他纹路也会因为灵气流的断裂而被触发。   众人以为至多不过同时面对六种神识,出手利索点也就罢了,万万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转折,顷刻间,洞室内神识流乱飞,宛若置身于千刀万剑中。大喜大悲,大惊大恨,截然相反的多重情绪撕扯着人的情绪,灵力因为心境的变化而剧烈起伏,一有不慎就会在经脉中行差踏错,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殷渺渺立即明白了过去有人走火入魔的真正原因,可惜太晚了,她一刻钟前未曾深思熟虑,导致了现在被坑得灰头土脸。   好在有黯然销魂。   上次悟道,她机缘巧合改变了神识场的能量,但在转换情绪的部分失败了,目前只能将悲痛黯然这样的极端情绪扭转到忧伤惆怅的程度,想要喜怒哀乐随心所欲,尚且还做不到。   不过,就算仅是如此也够用了。   稳定的神识场徐徐笼罩了他们四人,忧愁如轻纱拢在心头,欢喜、惊惧、愤怒……这些外在的情绪就好比是春风细雨,落入池塘带起些微的涟漪,却是再也不能掀起什么惊涛骇浪的。   其他人的日子就没这么好过了。   丁剑被许多情绪影响着,一会儿是欢喜,想到自己陪同公子小姐前来此处,公子不幸身亡,小姐含恨留在第一层,唯有自己侥幸走到如今,待到其他人鹬蚌相争后,他就可以渔翁得利,届时,他就能如同烈城主一般练成无上功法,不必囿于心魔誓而委身为奴。   剑奴,剑奴!他又徒然恨了起来,怒火舔舐着理智,心头升起无限恨意,若是当初,烈城主不曾救他,或是救了他以后索取其他的回报,他何至于沦落为奴?堂堂金丹修士,却因誓言而不得不向别人效忠,怎能叫他不恨?   他的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白,肌肉快速抽动着,刚毅的脸庞扭曲成一团疙瘩。   碎星城主呢?她想起了很多伤心事,一个女人,一个在柳洲这种地方混出头的女人,经历绝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   她爱过一个男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几百年没爱过人的修士少之又少,问题是那个男人欺骗了她,背叛了她,伤害了她。   他在她丹田里捅过一刀,将当时的她几十年的修为化为乌有,而他笑着说:“婉儿,你说你叫婉,为什么不能学得温柔婉约一点呢?一个女人不该这么要强,要是你不这么要强,我或许根本不会杀你。”   那个时候的她多么伤心啊,别人说“肝肠寸断”是比喻,她却是真的,可是肠子断裂的痛苦,也比不及当时的万分之一。   虽然后来她已经意识到了这种伤心是何等的愚蠢,可是不能否认的是,当时伤心摧毁了她的意志,让她险些自尽了结。   现在,时隔几十年,她又感觉到了这股伤心。   碎星城主一开始只是皱了皱眉,以为伤心只是其中一种情绪,很快就会有其他的冲淡,谁知道事实却未按照预料的发展,伤心的情绪越来越浓,悲痛席卷全身,连经脉中的灵力都因为这极度悲哀的心境而停滞了运转。   她不知道,几面墙上的恶鬼纹看上去相差无几,其实暗藏玄机。 第300章   不同的墙壁,蕴含的恶鬼纹内容其实并不相同。   丁剑面对的是“悲喜交加”,悲伤和欢喜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会轮流袭击他,不断撕扯他的神智,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之下,经脉中的灵力极容易相冲阻逆,轻则经脉受损,重便走火入魔。   而碎星城主面对的称之为“世事无常”,人生在世,总有什么事是刻骨铭心的,或喜或悲,不管是哪一种,当事人的心境只要出现一丝缝隙,其他三种就会转化成同一类型,一波连着一波发动攻击,绵绵不绝,把人逼到情绪的极致,深陷其中,再也无法超脱。   迟六呢?他面对的是另一种,叫做“春风化雨”。牵扯他思绪的神识缠绵又轻飘,像是蚕吐出来的丝,也像是初春飘扬的柳絮,丝丝缕缕落在心头,没有任何威胁,没有杀伤力,但是润物细无声,不知不觉间就已沦为俘虏。   一切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思绪悄然飘远,恍惚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巧笑倩兮的身影。   那是他的道侣。   人人都以为他性格古怪变态,居然喜穿女子的衣衫,没有人知道,他身上所有的罗衣都来源于爱侣——她是个织娘,擅长用普通的材料织出品质极佳的法衣,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依靠着她的手艺得来的资源修炼的。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他由衷感激她,爱慕她,发誓一生一世永不相负。   那是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虽然囊中羞涩,然夫妻恩爱,同心协力,再多的艰险,也因为心存希望而显得不那么坎坷险恶。他总觉得,似乎一切都会好起来,等到他修炼有成,二人便可过上较为宽裕的生活,携手历练,共觅仙途。   然而……真的只是“似乎”而已。   好景不长,情深不寿,他的爱侣死于蝇营狗苟的小人之手,他含恨修炼多年,终于替她报仇。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他亦因得罪了贵人,不得不隐姓埋名逃亡。   当时的他一贫如洗,仅有她遗留的一箱罗衣,他不忍卖掉爱妻唯一的衣物,心一狠,干脆穿上了女子的衣裙,扮作一个行迹诡异不男不女的邪修。   或许是她冥冥之中保佑着他,竟然叫他以此混过搜查,得以保全性命。后来,他虽修成金丹,不必再担忧敌人报复,却因为手抚着罗衣,就好像她还在身边一样,便没有再刻意改正过来,久而久之,时有她的芳魂似乎未曾远去的错觉。   然而,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了她,罗衣锦绣,笑靥如花,正冲着他温柔的微笑。   “秀娘……”他张唇,蓦地红了眼睛。   她轻柔地说:“我等你好久了,你为什么还不来陪我?”   迟六浑身一震,双目竟露出愧疚之色。   人人都道盐帮的迟六堂主性情古怪,喜怒无常,不喜女色,对于权势也不太热衷,位列六堂主完全是帮主见他忠心耿耿,才力排众议提拔的。可以说,盐帮帮主很自信,迟六是自己的心腹,不会因为别人诱之权色而背叛自己,他恐怕万万没有想到,被自己认定心性坚定的迟六,居然会因为一个女人的一句话而动摇。   但这是千真万确的。   熟悉的声音回响在脑海时,往日的柔情蜜意纷至沓来,将迟六拽入了往日的恩爱岁月。   一时间,没有黯然销魂来稳定情绪的三人皆为恶鬼纹所影响:迟六和碎星城主也就罢了,丁剑悲喜交织,灵力行岔,苦苦坚持半晌,终是无力逆转,彻底失了神智,挥剑攻向了恍惚的迟六。   迟六原本沉浸在是否要去往那个有爱侣的世界里,被他砍了一剑,歪打正着清醒了过来,一看丁剑走火入魔,哪里会放过良机,立即出招还手,与他战在一处。   照理说,碎星城主与迟六结盟,应当及时出手相助才是,然而,她虽然清楚地感觉到了那两人的动静,然万念俱灰,满心满怀都是“算了吧”“没意思”,居然无动于衷,没有出手相帮。   有心的反而是飞英。他没动手破解,又有黯然销魂的护持,受到恶鬼纹的影响较小,神智十分清醒,不由皱着眉头思考了起来:这三个人和他们并无交情,或者说相反,始终暗藏祸心,死了对他们绝对是一件有利的事。   这个道理,飞英不是不懂,如果他们真的对自己四人出手,他会毫不犹豫抛出威力最大的法器,力求速速杀死对方。但像此时此刻这般,他们因被外物影响而大开杀戒,他心里就升起阻止的念头。   不错,这个想法很天真,也很可笑,然而飞英之所以是飞英,不是烈家兄妹,便是因为他有着难能可贵的“天真”,或者应该称之为“善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   所以,飞英哪怕知道救他们是件蠢事,依旧决定出手阻止他们的争斗。他修为低微,没有插手战局的本事,所以用了个非常粗暴的办法,找了一个迷踪阵盘隔开了他们。   “别打了。”他高喊一声,意图唤醒丁剑,“丁,你醒醒!”   理所应当的,没有任何卵用,丁剑恍若未闻,彻底成了个只会攻击人的疯子。而迟六瞥着他,眼中露出一丝凶光,他突然想到,这个天真的孩子,多么像是过去的自己啊,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相信真善美。遗憾的是,世界很残酷,没有经历过的人压根想象不出来,命运会有多么残忍多么无情。   没道理他经受了那么多的苦楚,与秀娘阴阳相隔,这个少年却可以拥有那么干净的一双眼睛。   他决定给他一个难忘的教训。   心中的恶念如雨后竹笋疯狂生长,这是他和丁剑缠斗中触发的恶鬼纹“从恶如崩”,可惜他一无所知,还道自己已然清醒过来。   飞英感受到了他的杀气,眼皮子疯狂抽动,想也不想就将准备好的法器一股脑儿地丢了过去。   一道剑气紧随而来,丁剑走火入魔,实力大涨,强行破开了阵法的控制,执剑自背后刺向了迟六。   阻拦不成,反成仇敌,飞英不由丧气又警惕,手上的动作不慢,拿着弹弓打出天女散花,也不特意瞄准谁,只不断制造麻烦,削弱丁剑和迟六的实力,盼着他们重伤以后能消停点。   战斗的余波殃及了碎星城主,她被乱窜的灵力流打中,挣脱了恶鬼纹的控制,一见迟六被夹击,二话不说就朝飞英动了手。   飞英:“……”做好事果然是有风险的。   他当然打不过碎星城主,幸亏殷渺渺始终关注着场内的情形,见他吃瘪,轻轻叹息了声,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头,掠身迎了上去。   焚灵火有红莲操控,不必她多费心思,殷渺渺便以落英掌法对敌。   雪白的玉掌晃开残影无数,犹如春日里盛放的玉兰花,姿态曼妙,如梦似画。但碎星城主知道,看起来轻飘飘无一丝杀气的掌下,氤氲着极其可怕的力量,方才她一时大意被掠过肩头,顿时便感到有强烈的痛楚与阵阵的酥麻,竟是被拍进了一丝雷电之力。   她连连后退,运转灵力意图化去,可殷渺渺哪能给她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不留情面。   激烈的交手中,潜藏在暗处的恶鬼纹悄无声息地被触发了。   即便是殷渺渺,也在顷刻间有了置身于怒海之上的错觉,恶鬼纹制造的神识如波涛汹涌,带着磅礴的力道劈头盖脸地打来,她身似孤舟,随波沉浮,再无余力执掌方向。   此情此景,是绝不能继续作战了。   她挥出一道火墙拦住了碎星城主,身形急退,撤离到慕天光等人的身边,而后将防御转交给乔平处理,自己倾尽全力维持着神识场,意图抵消掉外界的影响。   狂风暴雨中,丁剑、碎星城主和迟六难以抵御这样可怕的神识攻击,前后脚丧失了神智,不分敌我动起手来。   洞室就这么大,三个金丹修士拼尽全力出手,必然殃及池鱼。   乔平一边抵抗神识撕扯的负面影响,一边苦苦支撑着防御,鬓边的汗滚滚而落,迷住了眼睛。慕天光有意分担他的压力,以攻待守,耐心等待着良机,看谁先露出破绽就挥出一剑,剑意直取丹田,干净利落地取走了对方的性命。   不知过了多久,一分钟,又或是一个小时,殷渺渺头晕目眩,神识场不断震荡颤抖,维持不住圆融平静的样子,有了溃散之兆。而她一显现出颓势,恶鬼纹摇身一变就成了闻到肉包子香的恶狗,疯狂地扑了上来,一副不咬死她不算数的架势。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心念电转,知晓以自己一人之力怕是无法对抗精心布置的恶鬼纹,立即调整作战的思路,令焚灵火和地火齐齐出动,不顾一切摧毁它们。   与此同时,神识场一收,放弃了乔平和慕天光,余力照拂飞英一人,剩下的凝聚成气旋,强劲地扫向恶鬼纹营造的神识海。   狭路相逢,无形的力量激烈碰撞,谁也不肯相让,气波仿若爆炸时的声浪震荡开来。其他人只觉有重锤砸向胸口,耳畔嗡嗡作响,眼前天旋地转,五感被阻隔混淆,意识乱成了一锅粥。   不过,这样玉石俱焚的做法果然有效,洞室内大部分的恶鬼纹一片接着一片暗淡下来,彻底失去了效力。   “呕。”意识海与大脑有着奇妙的关联,殷渺渺头疼欲裂,眼胃里翻江倒海,情不自禁地呕吐了起来。   慕天光忍着晕眩搀住了她,手臂环住她的腰身,使她紧紧靠在了自己怀中:“渺渺。”   殷渺渺想要撑开眼皮,意识却如坠深渊,不可抑制地下沉。   她昏了过去。   慕天光面色徒然沉下,雪际剑上的寒霜蓦地厚了一层,冰凉光滑的石壁上结起了薄霜,少顷,已是强弩之末的碎星城主就被他斩于剑下。丁剑当然不能幸免,耗尽了灵力的他跟着做了剑下的亡魂。   至此,除了意外被留在第一层的幸运儿,同他们一道进入寒鸦堡的人死了个干干净净。 第301章   昏梦沉沉,久难醒来,殷渺渺于无尽的黒渊中沉浮了很长时间,才渐渐苏醒了意识。   在似醒非醒,似昏非昏的某个刹那,意识似乎穿越了某个奇妙的地带,她“看到”了许多明亮的碎片,晶晶璨璨,好像夜幕中的星辰。电光石火间,念头涌现:哦,这是小宇宙。   她想要仔细看一看自己的意识海,可是场景转瞬即逝,灵魂回归肉体,感觉到了眼皮的沉重,听到了耳畔的蜂鸣。   视野慢慢清晰起来,慕天光的面庞出现,带着浓浓的担忧:“渺渺?”   她看到他嘴唇的张合,却依旧听不清内容,不禁皱眉拍了拍耳朵,嗡嗡的声音依旧没有消退。   慕天光敏锐地发现了,握住她的手:“渺渺?”   “没事,有点听不清声音。”她手撑着地坐了起来,太阳穴一阵阵抽痛,俨然是神识受创的后遗症,“不是耳朵的问题,可能伤到了一点元神。”   一回生两回熟,她神识受伤的次数不比肉体的少,早就习惯了,草草解释一句便环顾四周——洞室里的恶鬼纹已被悉数破解,墙壁上黯淡一片,然而,四壁依旧严丝合缝,不见通向第五层的道路。   “怎么回事,不算过关吗?”她微皱眉头,又找到了个奇怪的地方,“他们的尸首呢?”   飞英连比带划:“有机关弄走了他们的尸体,但是没有门开,已经过去三天了。”   殷渺渺皱起眉头,手指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没有门开……”   “嗯。”乔平受了伤,脸色有些苍白,“我们在说,有没有可能所谓的‘万里挑一’是指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   “很有可能,从一开始,寒鸦堡设置的关卡就充满了这种感觉。”殷渺渺头疼得难以思考,“不行,我有点头痛,要再睡一会儿。”   飞英忙道:“姐姐你休息吧,反正门也不开,睡多久都行。”   殷渺渺“嗯”了声,自臂钏中拿出毯子和枕头打了个地铺,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有事就把我喊醒,没事就让我睡着。”   “你睡吧,有我呢。”慕天光在她身边坐下了。   殷渺渺弯了弯唇,放心地睡下了。   他们见她能够醒来,情况尚好,便也放了心,各自坐下调息疗伤,间或探讨一番如何离开第四层的问题。   “要是真的非得留一个人才能离开,我们要怎么办?”面对亲近的人,飞英没多想就点出了关键的问题。   乔平淡定地给出了回答:“如果是秘境,就等到它关。”   “如果不是?”   慕天光言简意赅:“拆了。”   果然是他师兄和师叔,真是一点悬念都没有呢!他决定期待一下殷渺渺的答案。   但是慕天光不这么想,他伤势痊愈后就尝试暴力突破,拿洞穴的石壁当做归元门的悟剑壁,坚持不懈地挥剑相对。   不多时,石壁上就出现了一道道剑痕,浅的不过一道白痕,深的约有一寸,不是坚不可摧,但想要打通道路也不容易。   慕天光道:“除了恶鬼纹,这里好像没有别的东西了。”   “要是能找到来时的路也行。”飞英琢磨着,“烈正文死了,烈晶儿应该还活着吧?能回去问问她第四层到底是什么就好了。”   乔平提醒道:“我们猜的应该八九不离十,记得么,烈晶儿提过,烈城主是唯一从这里出去的人。”   飞英气鼓鼓道:“那就等吧,看谁耗得过谁。”   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门没开,殷渺渺醒了,看一眼就笑:“这种时候都不忘练剑呢?”   剑光掠过,慕天光收回了雪际,快步走到她身边:“你醒了,还好吗?”   “好多了,你给我的养魂玉很有用。”她这回的伤势比之乾坤镜里轻上许多,又有养魂玉滋润,半个月的时间就好了个七七八八,耳朵的嗡鸣也消失了,“看来我睡着的时候,你们没少想办法,效果如何?”   飞英耸耸肩:“我把角角落落都翻了一遍,这就是个普通的石室,没有机关也没有陷阱,但要出去……难啰。”   殷渺渺注意到石壁上有焦黑的痕迹:“试过爆雷符了?”   他点头。   她沉吟起来:“你说尸体都消失了是吧?”   “对啊。”   殷渺渺想了会儿,丢出了一具在第一层收起来的尸首。僵硬的尸体甫一落地,周边就泛起了淡淡的白色光圈,而后,就如同他们被传送到第二层一样,尸体消失了。   “阵法?”她问。   飞英肯定道:“应该是,空间转移,很难的。”   殷渺渺点点头,又丢了只死妖兽出来,一秒钟、两秒钟……依旧在原地,没有丝毫消失的意思,便问:“这样能辨别妖兽和人的阵法有吗?”   “有是应该有,但是这么组合的没见过,谁没事研究个阵法收尸啊。”飞英觉得纳闷极了,“为什么要把尸体转移走呢?”   “是个好问题,为什么呢?”殷渺渺盘膝坐着,手撑着下颌,若有所思地说,“我进这个寒鸦堡以后,好几次都觉得很奇怪,但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   慕天光没听她提及过:“有何奇怪之处?”   “怎么说呢。”她屈指敲着膝盖,思绪飞快转动,“非要说的话,我觉得这是一个和过去经历过的秘境大不相同的地方。”   飞英不懂:“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我觉得这里不是一个秘境,而是一个洞府。”她语气笃定,“秘境之说,乃是谬传。”   迄今为止,她只进过素玉秘境、风云会秘境和乾坤镜里的小秘境,三者有共通之处:一是地质景物十分自然,吻合客观规律,二是地域和地域之间,有明显的突兀之处。   可是,寒鸦堡里没有这种迹象,此地处处可见人工斧凿的痕迹,比起秘境,更像是个大能的洞府。   “所以呢?”飞英不理解她的意思。   殷渺渺平静道:“如果是人为,就会有个目的,洞府么,不是保存遗骸便是挑选传承,寒鸦堡有四块令符,显然不是前者,而是以此来挑选传承者。”   乔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些人尽皆知的事,满头雾水。慕天光却是无条件信任她,认真地问:“你认为有何不妥之处?”   “我正在想。”她慢悠悠地说,“我们进来的时候,遇到了一群妖兽——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地方分了四条路。说实话,最开始我以为四条路会通向四种不同的考验,传承总是要分门别类才好选出合适的人,但是没有。四条路,只是把我们的人给分开了。”   飞英挠挠头,跟着回忆了起来:“然后我们遇到了要血祭的洞室。”   “不,我们先遇到的是一条充满了陷阱的路。”殷渺渺发现从头捋起的路线是对的,思路逐步清晰起来,“它的墙壁经过特殊处理,可以吸收光线和放大声音,这会让我们处于一个非常紧张的环境,一点风吹草动就有可能引发矛盾。”   乔平思考了下,试着分析:“是考验定力吗?”   “或许吧,总之,如果有心怀鬼胎的人,或是同行者里有立场对立的,很容易引发矛盾,而血祭的壁画,只是最后一根稻草。”殷渺渺停顿了片刻,轻轻道,“缠人藤也一样。”   飞英马上道:“对对,我就觉得这个地方的考验特别残忍,和宗门的试炼完全不一样,不是别人死就是我们死啊。”   “宗门意在选拔考验,不在杀人夺宝。”慕天光道,“此处自然不同。”   三大宗门除了各自的秘境之外,还会为炼气弟子准备一处试炼,人人进入时会佩戴令牌,若是遇到危险,捏破令牌即可被传送出来。虽不能百分之百避免同门相残,却也将折损率维持在一个较低的数值,不至于让门派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弟子早早就夭折。   但是,寒鸦堡没有门派的顾虑,选中传承者即可,其他死多少人都是技不如人罢了。   殷渺渺想起冲霄宗当年奇奇怪怪的比试,深以为然,继续往下说:“接下来,四条路线两两合一,竞争十个名额,等到了第二层,又是对战淘汰一半,可以说是充分贯彻了弱肉强食剩者为王的路线。   “等到了第三层,解开题目得到奖赏,但是,考验我的是火系功法,奖赏却是一张丹方,要是为了挑选传承,显然不合理。所以,第三层不是为了选择传承,仅仅是考验悟性。等到了第四层……”   视线扫过黯淡无光的恶鬼纹,她眉梢微蹙:“万里挑一。”   飞英冷哼,一针见血地说:“这层不让人退出或者是放弃,想离开就只能活一个,叫什么万里挑一,应该改名叫自相残杀。”   电光石火间,殷渺渺抓住了一闪即逝的灵感:“问题就在这里了。”   飞英懵逼:“啥?”   “前面的种种关卡表示,寒鸦堡想要挑选的继承人,是一个实力高强、颇有悟性以及心狠手辣的人。”殷渺渺沉吟道,“这似乎不是挑选传承的做法。”   对于大部分修士来说,挑选传承者,最要紧的是有没有掌握自己道法的悟性,品性是次要的,有的人在意,有的人不在意。因此,寒鸦堡的做法委实有些奇怪,若是第三层考验的是对某类功法的悟性,那么如何保证这人能在第四层活下来呢?   “再看烈城主,传闻中他得到的功法是《大日神本》,天光你和他交过手,觉得如何?”她问。   慕天光思索少时,答道:“烈城主的剑法如赤阳之芒,由剑观人,并非不择手段之辈。”   殷渺渺眉关紧锁,疑虑重重:“这是一个我觉得很怪异的地方,其次就是尸体的消失,我在第二层遇见的是霜华城主,以防万一就把尸体烧了,你们呢?”   飞英干笑一声:“我掉头就跑,没看清。”   慕天光和乔平却都道:“和这里一样,很快就消失了。” 第302章   好端端的,尸体为什么会消失呢?   飞英脑洞大开,不怀好意地猜测:“我知道了,这里说不定养着什么必须吃人的妖兽,所以要把尸体弄走喂它。”   “……”乔平搓了搓手臂,“你平时都在看什么,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上次看的话本,里面的反派专门抓路人去喂养自己的灵宠,意图称霸天下,当然最后被主角识破了。”飞英理直气壮地说,“我觉得很有可能嘛,不然要把尸体弄走干什么,好心清场?”   他的话很有道理,其他人无言以对。   殷渺渺想了想,不由失笑:“不过,这些都是模棱两可的事,说不定洞府的主人比较任性,又或者他神志不清……在有确凿证据之前,没必要下结论,当务之急还是想想该怎么离开比较好。”   “爆雷符都用过了,现在只能靠姐姐你了。”飞英满怀希望地看着她。   殷渺渺:“……不要对我抱那么大的期望,我可能也没办法,又不是神仙。”说归说,她还是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上上下下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不肯放过任何细节。   洞室的面积和一个普通篮球场差不多,形状十分规整,石壁上的恶鬼纹已经变得黯淡无光,乍一看上去就好像是石材本身的花纹。除此之外,灵力寸寸扫过,无一丝异样,应当不存在其他陷阱,同样的,也意味着没有插手之处。   她又试着以刚恢复的神识场来探寻,甫一碰到石壁,波浪便受到了阻碍,坚定而缓慢地推开了神识的力量,叫人无法窥视石壁后面的情形。   依旧是失败。   第三次,她选择了地火,指尖点在石壁上,地火洇出,霸道地摧毁着眼前碍事的家伙。   不多时,墙壁上就出现了一个手指大小的细洞。   殷渺渺苦中作乐,如是想到:很好,以这样的效率,就算没有别的法子,他们应该也能在寿元耗尽前出去。   但要她在这里等个上百年,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转换思路,考虑是否要把进来时的机关找出来,衡量一会儿后却果断放弃了,或许能通过来时的路回到第三层,但第三层和第二层的门还开着吗?就算开着,第二层该怎么回到第一层?就算到了第一层,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何况,走回头路不是修士的性子,只能往前走。   目前来看,石壁就是纯粹的石材,不过是特别珍贵的那一种,这好办,暴力破解就好,但也很难办,修真界这种珍贵的物什能耐摆在这里,实力不足,想破脑袋也搞不定。   只能取个巧了。   焚灵火对灵力或是神魂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要是石壁是通过某种特殊的炼制之法才如此坚硬,说不定会被蚕食破解。   一点萤火落在了石壁上,化身为勤勤恳恳的小蜜蜂,不断在角落里盘旋吞噬。殷渺渺以为有什么奥秘,凑过去一看,顿时无语,不是什么被隐藏的阵法或是禁制,而是残留的恶鬼纹。   星星点点的光将恶鬼纹一扫而尽,满足地飞回到了她的指尖。她却不满意,执着红莲,指挥它们栖息于光滑的石壁上,向内汲取灵气。   石壁内部有灵气吗?当然。   修真界的好东西,大部分都饱含灵气,妖兽如此,灵植如此,其他稀奇古怪的天材地宝亦不能例外。对于矿石类的东西而言,灵气的蕴含量直接关系到了品质的高低,而其坚硬程度,通常和灵气的结构有着密切的联系。   众所周知,石墨与金刚石都是由碳原子组成,两者的坚硬程度之所以不同,便是因为碳原子的排列方式迥异。金刚石内部,每个碳原子都和其他四个小伙伴联结,乃是极其稳固的三维结构。   修真界的矿石同样不能逃出这个客观规律,不同之处在于,本世界的“原子”或是“分子”(没有人研究过此地的微观世界,暂且沿用前世之名罢)中富含灵气。有的结构松散,灵气容易逸散,便是下品,有的结构紧密,可以锁住大量灵气,便是上品,还有的阵列特殊,组成某种微型禁制,可以隔绝神识……   此类研究在修真界内少之又少,多是炼器师或是炼丹师才会有所涉猎,术业有专攻,殷渺渺不算特别了解,只是打算以此为突破口。   是的,她是打算让焚灵火汲取里头最细微的灵气。这无疑是个很有挑战的尝试,对神识的要求非常高,但她很愿意在玩腻用火丝穿针引线之后,涉及一下微观领域。   她盘膝坐下,抱元守一,将外界的干扰降至最低,神识缕缕探出,靠近表层便被弹回是吗?没关系,就从最表面的结构开始好了。   不知不觉间,其他的人消失了,呼吸的声音不见了,外界的景物化为了虚无。她似乎化作了魂灵,附身到了这面石壁上。   石头看起来光滑,可是放大无数倍以后又显得如此粗糙,有鳞片般的层次结构。然而这还不够,必须继续深入。   太阳穴突突直跳。   神识觉得有些吃力了。   再坚持一下。她锲而不舍地尝试着。   没有人打搅她,其他人也在琢磨着别的办法,飞英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乔师兄,我们布个空间转移的阵法吧。”   乔平抽抽嘴角:“转到哪里去?”   在阵法中,是可以做到空间挪移的,然而,他们怎么布阵都在洞室里,布不到外面去,转移来有个屁用啦。   “不不,我的意思是,尸体会消失,就证明这里是某个阵法的一部分,那么,如果我们也布个阵法,阵中阵,说不定就能干扰这里的灵气。”飞英胆大包天,想出来的法子也与众不同,“虽然会发生什么还不好说,但有动静总比干等好。”   他说得不无道理,乔平陷入了沉思。   *   就在殷渺渺等人绞尽脑汁试图离开洞室时,不着痕迹观察着他们的人亦感到十分头痛。   过去进来的人里,虽多半是会贪心宝物而痛下杀手的人,但亦有少许关系亲睦,始终不曾反目成仇的修士。若是前者,他自然会任由他们自相残杀,两败俱伤,要是后者,确定他们真的心意已决后,自然也会放他们离去。   只是这几个人……委实不好办。   他沉吟许久,终是没有立即打开机关,打算再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   殷渺渺进入了玄之又玄的境界。   外物已被遗忘,乃至自己的肉身也被抛却,虚无之中,奇异而瑰丽的影像若隐若现,白色的绒毛如海草随风飘荡,红色的点斑像是洇染的墨迹徐徐蔓延,半透明的细长带子蜿蜒如东……她犹如置身于一个陌生而崭新的领域。但她知道不是,过去借住显微镜,她也曾见过如此绮丽的景象,这是微观世界。   她想要看得再清楚一些,心头却传来莫名的悸动,脑部隐隐作痛,像是被绷到极致的弓弦,随时会断裂。一种莫名的直觉不期然浮现,或者该称之为警示:必须适可而止了,以你现在的能力,不足以跨入众妙之门。   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绝不似错觉。殷渺渺并非第一次面对类似的情形,毅然决定听从预感,放弃继续窥视——当然,也没打算就此罢手,而是停留在底线的边缘,令焚灵火扑过去吞噬里面萦绕的灵气。这火许是属的饕餮,来者不拒,见到有灵气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扑过去索取。   短短几息的功夫,脑后就传来针扎般的疼痛。   殷渺渺遗憾地发现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遂慢慢地收回了神识。接着,那种玄妙的感觉晨曦的雾气,渐渐消退了,她又回到了笨重的肉身中,听到自己的心跳,闻到混战后不曾散去的血腥味,耳畔传来絮絮私语,似乎在说着什么阵法不阵法的。   她不禁轻轻吁了口气,大有灵魂出窍一次的疲惫感,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按着太阳穴,试图缓解劳神过度的副作用。   “渺渺。”慕天光原来在打坐,然而她一苏醒,他便立即感觉到了,关切地问,“你可好?”   “无事。”她的语气是自己也不知道的柔软,眸中泛起情意,“来,替我在这里砍上一……剑?”   话音未落,出人预料的事便发生了,和上一回一样,有陌生的神识传递到他们的脑海中,清晰无比地告知:时辰已到,无缘至宝,回去吧。   来时的楼梯重新出现,犹如从来没有消失过一样,无情地宣告了他们挑战失败。   众人:“……”   “不知道为什么。”飞英放下布了一半的阵盘,喃喃道,“我觉得好像来亏了。”   殷渺渺拧起了眉头,狐疑之心更甚,思忖片刻,挥了挥袖子,将地火对准了刚才焚灵火盘桓过的地方。   烈焰熊熊,没一会儿就将石壁烧出来一个大洞。   慕天光疑惑地看着她。   “没什么。”殷渺渺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假作整理袖口,些微香粉自袖中的暗袋里悄然飘落,然而洞室内光线昏暗,无人察觉,“既然失败了,那就走吧。”   说罢,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   离开的密道乃是盘旋而上,沿路无灯无烛,漆黑一片,殷渺渺点了盏灯走在前面,发现明暗如常,并不像是一开始的路那样会吸收光线。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面豁然开朗,一圈淡淡的白光亮起。   他们跨入其中。   下一刻,视野突兀地转换,刺目的光线兜头照下,耀得人睁不开眼。   噌。有剑出鞘的声音。   而后是烈晶儿惊喜的呼喊:“素微姐姐,你们出来了?”   殷渺渺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终于适应了外头灿烂的阳光,面对着迎上来的烈晶儿,开口就问:“烈城主说的第四和第五层是什么样的?”   烈晶儿一愣,她早在失去进入第二次资格之后就被传了出来,同样被赶出来的还有追风城主,只不过他早早就离开了。至于她没有走,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知道烈正文什么时候滚出来,好找他算账。   因此,看见殷渺渺的第一时间,她就想问烈正文那个王八蛋,只是话未出口就被人抢了先,怔了怔才回转过来:“姐姐缘何有此一问?”   难不成他们没进入第四层,反倒是其他人上去了?不至于吧,烈正文有几斤几两她还不清楚?   会有这样的情况,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第303章   烈晶儿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可是殷渺渺坚持道:“你先回答我。”   “实不相瞒,父亲说第四层非常危险,我和烈正文只能上去一个。”提起那个阴了自己的家伙,烈晶儿的口吻很没好气,“到了第五层,反而简单了,但怎么个简单法,父亲也没有说。”   殷渺渺皱紧了眉,第四层当然危险,两个儿女只允许上去一人,看来烈城主是知道万里挑一的规则的,此外,他应当不知道有时限一说(若不然他就不会知道第五层的内容),第五层简单,也就是说最大概率获得宝物的就在最后一关。   如斯设定,可以证明寒鸦堡的确是想要一个为得宝物而不择手段的人。   可是,且不提这个要求十分怪异,关卡最大的问题是存有漏洞,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说不定最后活下来的是运气好但实力低微的人呢?又或者进入的人提前知道规矩,其他人都在前三层止步,第四层只有一人,难道也能符合要求吗?   太不严谨了。   这么疏忽大意,和第一层进行心理战术、第四层利用视觉误差所表现出来的谨慎截然相反,混不像是一人所为。   消失的尸体同样是个很大的疑问,没有必要去做的事情,为什么要费时费力安排那么一个阵法的存在呢?此外,刚才打开通道,放他们离开的时机也过分巧合了,她前脚刚破解石壁的结构,后脚就宣布时辰已到,通关失败。   对,时限。她记得很清楚,对方从未提过时间限制,如果想要进入第四层的人反目成仇,对同伴下手,为什么不提前点明这一点呢?时限的存在明明是可以促进竞争的。   怪!说不出的怪。   疑点如此之多,殷渺渺不得不怀疑,寒鸦堡的目的或许压根不是为了挑选传承者,除此之外,诸多疑问就没有办法解释。   可是,假如不是为了选择传承,它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脑海中思绪纷乱,烈晶儿却等不得了,连声问:“烈正文呢?”   飞英诚实地回答:“没出来的都死了。”   死了?烈晶儿虽有心理准备,然未想到这一刻来得那么早,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痛快:哈,叫你打我一掌抢了先,还不是死了,死得好!活该!   她想酣畅淋漓地大笑一声,鼻尖却蓦地一酸,泛起的喜悦像是盛开的昙花,刚开就谢了,心里一下子阴云密布起来。   真怪,我为什么不高兴?她大为讶异,烈正文死了,她没死,就是铁板钉钉的少城主,活脱脱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该高兴才是。   为什么……又有点不是滋味呢?   许多零碎的记忆涌上心头。   垂髫之年,她因数月不能引气入体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见任何人,他过来说:“小妹别难过,就算不能修炼,你还有大哥呢。”   啊呸,同父同母的兄妹,没道理他能修炼,自己不行。可惜当时自己太蠢了,傻乎乎地当了真,居然感动得说什么“大哥真好”,亏得后来运气不错,两个月后就成功了,这才没叫他的阴谋得逞。   烈正文这家伙,从她小时候就没安好心,现在死了,她难过个什么劲儿?   要高兴才是。   “哎,不要难过了。”飞英递了块手帕给她,安慰道,“杀他的是个魔修,已经被我们杀掉了,也算是为他报了仇。”   烈晶儿愣愣地看着他递过来的帕子,迟疑着接过,心道:我高兴着呢,他给我手帕干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眶已经红了。   庚剑一听烈正文和丁剑都陨落了,不由大惊,细细追问了起来。飞英脾气好,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真的很凶险,你们节哀顺变。”   修士视生死如常事,然亲近的人骤然陨落,亦免不了黯然几分。   气氛沉默了片刻,殷渺渺回过神来,沉吟着问:“晶儿是打算现在就回城吗?”   烈晶儿点了点头,又问:“素微姐姐有何打算?”   殷渺渺睃了同伴们一眼,绽出个笑容:“要是不介意,我想再去拜访一下烈城主。”   这个答案出乎烈晶儿的意料,然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那就再好不过了。”   *   烈城主对于他们的归来表示了极大的意外,听闻烈正文已死后,神色大恸,中年丧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件悲事。   殷渺渺没有着急追问寒鸦堡的事,好言安慰了对方几句,假若无意地感叹:“可惜尸身全被收走,未能替令公子收殓。”   “寒鸦堡便是如此。”烈城主神色如常,“修士不重皮囊,不必在意埋骨之处。”   殷渺渺微微笑了笑:“也是。”停顿少许,又叹一声,“此番入寒鸦堡,委实比我想的凶险许多,真是……”   烈晶儿等人被早早传出,不知后来发生了何事,烈城主自然想从她口中得到一二后续,接话道:“寒鸦堡的考验苛刻非常,纵然是在我们柳洲,也鲜有这般狠辣的……唉,我本以为有剑奴护持,正文和晶儿至少有一个能到第三层。”   “城主当初也遇见了恶鬼纹?”她试探着问。   烈城主道:“不错,第四层十分凶险,包括我在内的几个人都被影响,我能走出来是运气好,你们这回亦是败在此处?”   “是,我们在时限内未曾做到‘万里挑一’,铩羽而归了。”殷渺渺叹了口气,大有遗憾之色。   烈城主奇道:“时限?你们进去不过数月而已啊。”   殷渺渺面露诧异:“我们在第四层约莫耽误了一月左右,城主那会儿呢?”   “我那时至少待了三月有余。”烈城主皱起眉头,“时限一说,实不知情。”   他的说法侧面印证了殷渺渺的怀疑,她不由好奇起来:“恕我冒昧,第五层是什么?”   因为每个人都只有一次进入寒鸦堡的机会,烈城主并未介意她的疑问,爽快地答道:“也是一次考验,寒鸦堡会给予一半的功法,要是能够练成,便能得到下半部,要是练不成,便算是失败。”   殷渺渺暗忖,这又像是寻找传承的做派了。   烈城主见她垂首不语,还道是他们没能入得第五层,心有不快,正想劝解一二,转念一想,他们未能如愿,偏生自己却在此压了这些名门大派的弟子一头,说什么都像是炫耀,便改了主意闭口不言,端起茶盏佯装喝茶。   一两息后,殷渺渺已然恢复如常,笑道:“原来如此,可见是我们失之交臂了。”   烈城主免不了又要说上几句场面话,赞上一赞名门大派底蕴足云云。双方说了好些闲话,殷渺渺才再度不经意地切入了主题:“不瞒城主,此次厚颜上门拜访,是想打听一件事。”   “何事?”烈城主随口问。   殷渺渺带着三分好奇,四分不经意,两分认真,问道:“如何才能找到听灵真人?”   烈城主没想到是这件事,讶异又疑惑,但未曾多问,就事论事道:“她独来独往,居无定处,唯有青鸟才能寻到。道友可是有事想要请她帮忙?”   “可以这么说。”殷渺渺既然怀疑上了寒鸦堡,头一个要找的就是烈城主,其次便是占卜出令符下落的听灵真人。   烈城主表现得毫无疑点,带着恰如其分的殷勤:“我倒是能替道友去一封信,只是她应不应便不好说了,听灵的脾气有些古怪。”   殷渺渺沉吟少时,笑言:“城主愿意帮这个忙,那就再好不过了。”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烈城主摆了摆手,表情随意,浑然未把这当一回事,“我即刻便传信一封,只是等到回复尚需一些日子,几位不如多留几天。”   殷渺渺嫣然笑道:“城主盛情,却之不恭,我们叨扰了。”   “哪里哪里。”   好不容易结束了谈话,殷渺渺请烈城主留步,独自回了暂居的客院。   慕天光正坐在榻上拭剑,见她回来,唇角微扬:“可有什么收获?”   “说不好,我脑子里一团迷雾。”她坐到他身边,执壶替自己倒了杯热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可有说不上来,你觉得呢?”   慕天光忖度片刻,慢慢道:“寒鸦堡的令符是水璃木,十分珍贵。”   殷渺渺听到这话,眼睛就亮了,笑盈盈地瞧着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慕天光不是个爱故弄玄虚的人,平淡地叙述:“血祭之法乃是偏门,虽不算是邪道,亦不似正道所为。流珠草长于密林深处,珍贵罕见,不是金丹修士,恐难以采摘。缠人藤亦如此,想要全身而退已不简单,能够将其整棵移栽至寒鸦堡,我想……应该需要元婴修为。”   茶烟袅袅,氤氲腾升。   殷渺渺陷入了思索,因为前世的经历,她习惯以大局思考问题,寒鸦堡的目的是什么,所表现出来的又是什么,两者是否有矛盾之处。而慕天光不然,他不去思考背后的目的与意义,只着重于客观证据,推导出来的结论虽然零散,却非常立得住。   珍贵的水璃木是敲门砖,第一层有珍贵的流珠草、高阶的缠人藤、上品的灵剑,第二层是绝无仅有的延寿丹,第三层什么都有,第四层……第四层没有,第五层是上品的功法。   有什么熟悉的感觉在她脑海中盘桓不去。   可她想不出来。   静谧中,慕天光开口问道:“你缘何在意此事?我们都全身而退了,到底于我们没什么妨碍。”   “因为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所以想要知道为什么不舒服。”她摇了摇头,自嘲地笑说,“我师父总说我闲着没事爱瞎想,庸人自扰之。”   慕天光马上道:“话不是这么说,你是思虑周全。”   “这是好听的说法。”她微微笑,“难听点就是想太多,对于修士来说,不算是件好事,对吧?”   道修讲究自在随心,逍遥怡然,最好就是云潋那样无欲无求、物我相忘,最忌讳的就是杂念过多,放不下、斩不断、理不清,一旦心境有差,便难以迈过境界的关卡。   慕天光知道这个道理,故而无法否认,微微点了点头。   “或许,是我错了。”她望着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儿,牵牵嘴角,“我不该想那么多,应该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修炼上,修为上去了,什么麻烦都可以轻易解决,而我一直以来,都舍本逐末了。”   慕天光静静地听着。一路行来,她游刃有余地安排着所有事,永远有主意,永远有办法,很多时候飞英想都不想,脱口就说“问姐姐”。可是她自己呢?她很少和他说起自己的心事,仿佛是打算独自解决。他感觉到了,却不知该不该问,又从何问起,唯有沉默地等待着。   今天,他终于等到她愿意倾吐的时候了。   “我不这么想。”在她自嘲地轻叹时,他清晰而坚定地说出了这句话,“我不认为你做错了。” 第304章   鸟雀停枝,晚霞西染。   殷渺渺不意慕天光会说出这样的话:“你不觉得我错了吗?”   他摇了摇头,神色平静,眼眸清亮,可见不是为了讨好她而说的违心之话。   这真是大大出人预料,她不禁问:“为什么?”   “在乾坤镜里的时候,我听岳不凡说过一句话。”慕天光的语调十分缓慢,因此更显慎重,“‘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这据说是凡间一部兵书里的话,我深以为然。”   “是孙子兵法。”殷渺渺更意外了,这和慕天光真是风马牛不相及。   他没问是哪部兵书,便没有接这句话,依旧往下说:“那时,我就想起了五城之乱,你不伤一人,就保全了五城的修士和数不清的凡人。这不是拥有实力就能做到的,不会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   “你这么说我……”她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盈盈欲笑,“真是让我觉得惭愧。”   “是我的肺腑之言。”他望着她的双眸,认真道,“于修士而言,或许大部分的事情都能以武力解决,然而,有些关乎许多修士的大事,就未必如此了。你所做的,是大部分修士做不到的,不必为此困扰,乃是我等俗人……不及你。”   她的眼波蓦地流动起来,宛若脉脉秋水,谁能想到,慕天光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能够说出这般话来,字字句句,说得她心肠都化了。   他理解了她,认可了她,甚至接受了过去不赞同的事。   “天光。”她欺身上前,紧紧拥住了他。   慕天光收起剑,双臂坚定而有力地抱住了她,一字一顿道:“虽然道途有殊,我亦与你同行。”   说不出的欢喜涌上心头,因思虑而拢起的眉梢尽数舒展,她抬起头来,眼里只映出了他一人的身影:“好。”   顿了顿,复又笑,“好。”她又说了一遍。   电光石火间,慕天光品出了其中的意味,蓦然心喜,想说些什么,然喉头哽涩,偏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唇间舌下好似含了蜜糖,甜得人心颤。   两人静拥片刻,殷渺渺才推开他,若无其事地说回正题:“既然你不觉得不好,那我便要继续问了,除了刚才提到的,你还看出了什么?”   话题转变得太快,慕天光顿了好长时间才找回思绪,又细细回想了会儿,答道:“尸体。”   “怎么说?”   “据我所知,收殓尸身的阵法不是没有,过往道魔大战,死伤无数,许多魔修的身上带有魔气,为防不测,会使人收集到一起焚毁。”慕天光凝眉道,“这样的阵法更为简单,像寒鸦堡那样人没了气就会被传走的前所未见,不是阵法师做不出来,而是太过复杂,没有必要那么做。”   殷渺渺同意他的看法,如若仅是要打扫战场、掩埋尸首,那么选在他们离去后自动启动阵法就行了,不必大费周章布让人堪堪死去就被传送走。   如此作为,必有隐情。   “只是要尸体的话,用不着这么复杂,难道是必须要刚死透的人?”她沿着这个思路琢磨了半天,仍不得法,只好暂且放下。   而后几天,殷渺渺也问了乔平和飞英,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借着闲聊的功夫和陪同烈正文去的庚剑扯了几句,打听到他们的遭遇大同小异,别的却也没了。   她寻不到突破口,只好把希望放到听灵真人身上。可是,等了好几日,从烈城主口中得来的却是“听灵真人正在闭关”的消息。   每条路都被堵死,殷渺渺纵有千般疑虑,亦只能就此罢手。   他们与烈城主道别,继续开始了历练之行。   *   寒鸦堡。   洞室里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   矮的人说:“第四层竟然被毁得这般厉害,修补起来可不容易。”   高个的人摇了摇头:“这不是最麻烦的。来的那几个人里,那个女修疑心甚重,险些被她看出端倪来,亏得我人放得快,可是匆忙之下难免突兀,保不准他们会起疑。”   矮的人不以为意:“您多虑了,谁能想到我们在做什么?起疑就起疑,反正他们也找不到这里。要我说,最难办的是修补的费用,这可是好大一笔灵石呢。”   高个的人没有争辩,点点头道:“这的确要紧,其他倒还好说,绘制恶鬼纹的火离砂不够了,你想办法尽快弄一点回来吧。”   矮个的人似乎有点生气,嗔怪道:“您该早些和我说,火离砂那么稀有,一时半会儿未必弄得来,还容易被人盯上。”   “火离砂的用途多着呢,你寻些隐蔽的路子就是了。”高个的人笑了起来,“如你所说,我们做的事这般隐秘,谁能想得到寒鸦堡身上来?再不济,曲家后人的名头也可以拿来用用……你说是不是?”   他最后一句话大有深意,可矮个的人似乎没听出来,嘟囔道:“就知道使唤我,好在一年后就是黑沙城的鬼节了,我就去那里找找看能不能弄到点火离砂吧。”   “小心行事。”   “我知道。”      凶牙群山。   向天涯和文茜终于到达了旋风山脉。和想象中一样,旋风山的情形与稻禾庄十分类似,前一刻,他们还能看见郁郁葱葱的密林,待走近了,才发现绿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泥泞的土黄。   带路的是一只毛色驳杂的小狐狸,他只化了一半的形,赤色的大尾巴在屁股后面一甩一甩的,像只毛乎乎的掸子。此时此刻,他伸着自己的狐狸爪子,细声细气地说:“前面就是旋风山脉了。”   向天涯站在高处,眺望着远处平如镜面的泥沼,感慨道:“果然一模一样。”   文茜的注意力却不在山上,敏锐地四处观望:“不是说此地有人守卫?人在何处?”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到脖子后面吹来一阵冷风,一个丝滑又尖利的声音问:“哦,灵香山的小狐狸,你带人修来这里做什么?”   文茜的头皮霎时间就绷紧了。   一个脑袋掉了下来——不,准确地说,是有人倒吊在树上,和她打了个照面,而且鼻子和鼻子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寸。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她很快发现,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蝙蝠妖,尖嘴瘪脸,眼睛雾蒙蒙的,浑身气息内敛,竟分辨不清是哪重修为。   “见过暗影山君。”小狐狸脆生生地说,“我是奉山君之名,送他们过来的。”   蝙蝠妖怪笑着问:“灵香山君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勾结人修对妖王不利吗?”   小狐狸笑嘻嘻的,一点也不怕:“怎么会呢。山君送他们来,正是为了查明旋风山的事。”   “就凭这两个人修?”蝙蝠妖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们,满脸不信。   向天涯只好再把稻禾庄的故事说了一遍,又问他:“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这里屁都没有一个,你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这里有什么?”   蝙蝠妖看着他,一时没有吭声。   其实,早在旋风山出事以前,灵香山君就去找过赤妖王,说什么妖族将有劫难,若有不慎,妖族会迎来灭顶之灾云云。天灵狐一族以预言闻名不假,但内容总是玄奥得很,听得人云里雾里,赤妖王将信将疑,没怎么放心上。   可此后没多久,旋风山就出了事。   赤妖王马上派他来到了这里,要求他尽快查明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这是明面上的吩咐,私底下的命令却是:“想办法把那面镜子拿回来,不惜一切代价。”   他飞行极速,不过几个时辰就到达了此处,可是别说是镜子,旋风山这么大个地方,连根草也没有留下。但他深知赤妖王的为“人”,就这么回去是肯定不行的,故而认认真真将整片沦陷的地方飞了一边,确认真的没有人也没有镜子,才赶回去复命。   赤妖王狠狠责骂了他:“泥下面你没找吗?”   他找了,但是那片泥壤十分古怪,神识探不进去不说,无论什么东西落在上面,都会被它所吞噬,枯叶飞羽如此,兽尸巨树亦如此。   赤妖王不信邪,派了个善于土遁的心腹过去。   他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场景——那只穿山甲才刚下去了两只脚,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喊,就好像下面有什么猛兽咬住了它。只是,就算真的下面潜伏着猛兽,它厚实坚硬的外壳也足以抵挡住攻击。   “救我!”它挣扎,前肢拼命划动想要挣脱出来,却不幸地愈发深陷。   凄厉的叫声响彻天际。   赤妖王坐下赫赫有名的潜地山君,就这样送了性命。   不得已,赤妖王只能再度求助灵香山君。她说:“妖王莫忧,此事与人修息息相关,不久之后,或将迎来转机。”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然灵香山君已经证明了她的预言能力,赤妖王也不好不当回事,思来想去,就把他给派到了这里,令他时时刻刻留意有无异样。   掐指算算,也算是有好几年了。蝙蝠妖瞅着眼前的一男一女,心想道,难道这就是那个什么“转机”?   “喂,吭声啊。”向天涯催促了声。   蝙蝠妖问小狐狸:“你家山君说了什么?”   “山君说,他们二人与我妖族有缘,可替妖王分忧。”小狐狸一字不差地重复了遍。   向天涯冷汗一下就下来了。他就知道,以狐族的狡诈不可能不坑他们,现在好了,能解决这件事,他们就是“有缘人”,能全须全尾地离开,要是解决不了……呃,十有八九是解决不了的,这土黄色的泥壤要是没问题,蝙蝠不可能会一直守在这里。   麻烦大了。   果然,蝙蝠妖拍了拍三米长的蝠翼,慢吞吞地说:“既然是为我王分忧,那你们就去试试吧。”   向天涯&文茜:“……” 第305章   离开烈日城之前,殷渺渺是打算去柳洲著名的血虹桥看看的。那是柳洲著名的凶地,聚集着诸多修炼邪法的邪修。未料半途,她忽而感觉到瓶颈有松,有突破之兆,只好改了主意,去了一处较为安全的仙城,闭关修炼。   说来,这契机和慕天光的那番话大有关系。从修为上来说,她结成金丹后经历了风云会秘境、秋洲游历、乾坤镜历练以及柳洲的许多险境,早在不知不觉中便已然积蓄到了临界点。   然而,当年萧丽华的事对她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叫她不得不怀疑起自己选择的道路来。这种心境的变化在斗法时无有妨碍,却会影响境界的跨升,她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被困在了金丹初到中的瓶颈。   好在有慕天光的肺腑之言,无意间让她放下了心事,故而不过数日,她便察觉到了松动,可以尝试进阶金丹中期了。   因为是水到渠成,过程自然十分顺利,殷渺渺花了半年的时间,平平顺顺地进阶到了金丹中期。   出关以后,她略作休整,正欲重新考虑去血虹桥的计划时,飞英却神秘兮兮地问她:“姐姐,你知道什么是鬼节吗?”   鬼节?殷渺渺扬了扬眉,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赦罪,百鬼夜行,乃是凡间传闻,何须特地提出来,便想了想,问道:“柳洲有鬼市,这鬼节难道是什么大型的交易集会?”   飞英:“……真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呢!”   殷渺渺莞尔,心情甚好地改了口:“那么,敢问道友,何谓鬼节呀?”   “哼。”飞英用鼻子出了个音,这才告诉她,前些日子他们逛鬼市的时候,听见不少人都在谈论黑沙城的鬼市。   他一时好奇,便多打听了些。原来,这黑沙城的鬼节就好比是陌洲的万兽大会、春洲的珍萃节,乃是柳洲数一数二的盛会,名头比烈日城的问剑会响亮多了。   而这鬼节的内容,就如殷渺渺所猜想的那样,可以说是个匿名参加的大型交易节。   怎么个匿名法呢?据说,鬼节的那几天,整个黑沙城都会被黑色的沙尘暴所笼罩,遮天蔽日,不见阳光,宛若幽冥地狱。而且,在沙尘暴肆虐的几天里,纵然是金丹修士也无法穿过沙尘的屏障离开,可以说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封闭空间。   因此,鬼节上时常会出现一些市面上难得的好东西,有需求的修士绝对不愿意错过这样的良机。不过,鬼节的风险和收益也成正比,封闭而黑暗的环境下,最适合干些平日里不方便做的事儿了,杀人夺宝、复仇算计的事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危险系数极高,能全身而退的人寥寥无几。   “我们商量了一下,血虹桥什么时候都能去,鬼节可是十年一度,错过就要等好久。”飞英兴致勃勃地说,“不如先去那里瞧瞧,然后再去血虹桥,也不绕什么路。”   殷渺渺失笑,故意问:“你都说进去的人十死九伤,不怕吗?”   “怕什么,比寒鸦堡好多了。”飞英搓搓胳膊,心有余悸,当时他还真以为要在第四层困个十年八载的呢,沙尘暴不过区区几天,算得了什么?   “那我也没什么意见,去就去吧。”   他们就此商定,改道去往黑沙城。   *   去黑沙城花费了近两个月的时间。   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土地的色泽也在日渐转深,等到了城池附近,放眼望去,裸露在外的地表皆是黑色的沙土,土质稀松,肥力贫乏,除了零星少数耐旱的植物,几乎看不到成片的树林。   风吹过,带起蒙蒙细沙,遇见人时被法衣阻隔,如流水般流泻到脚下,堆积成一小撮的沙土,而后又被风吹走,了无痕迹。   远处,伫立着漆黑高耸的城墙,应当就是黑沙城了。奇怪的是,此城的形制与其他仙城不同,门开得极小,最多容一辆马车经过,而高高的城墙上又开着许多巴掌大的小洞,隐约有人影随着阳光的变化而移动,乍一看去,仿若是潜伏在沙漠里的恶鬼怪兽。   “这黑沙城好怪啊。”飞英手搭遮棚瞧了会儿,“是为了防风沙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乔平眯起了眼睛:“有点意思,进去看看。”   这黑沙城既然要办鬼节,自然不会允许什么人都能进,他们被守在城门处的守卫拦下索取了一百灵石的通行费,这才得以进入这个古怪的城池。   一进门,最先注意到的就是笼罩在仙城顶上的结界,它本是无色无形的能量罩,但因为有黑色的沙尘吹拂,便被渡上了一层似黑似黄的外壳,叫人清楚地看见了护城结界的存在。   同时,因为多了那么个壳子,太阳光被阻挡了不少,外头是艳阳高照,城里却是灰蒙蒙的,街道两旁有不少铺子都点起了灯笼。   行人无论男女老幼,皆披着一袭黑色的斗篷,遮住身形容貌,兼之行色匆匆,像极了来无踪去无影的幽魂。   有那么一会儿,殷渺渺觉得,这城池好像不属于人间,乃是黄泉酆都的幻影。   殷渺渺驻足片刻,于街道诸多店铺中挑选了一家看起来还可以的客栈留宿。   也不知是不是黑沙城特色,那掌柜骨瘦如柴,罩在一件宽大的黑袍里,面颊上一丝肉也没有,颧骨突出,长得十分可怖。他们说住店,他也不说话,冷漠地指了指牌子,示意一间房200灵石一天,房间无优劣,爱住不住。   “要两间。”殷渺渺付了钱。   他仍然不作声,收了钱后丢出来两块令牌,接着袖手闭目,不再理睬他们了。   殷渺渺拿了令牌往楼上走,墙壁上按着几盏油灯,灯油有股怪异的味道,点出来的火苗也不是温暖的橙红色,而是冷冰冰的蓝绿,幽森程度和坟地的鬼火有得一拼。   住房不大不小,简陋但尚算整洁。殷渺渺四处转了圈,对慕天光道:“是个让人不太舒服的地方。”   慕天光点了点头,自觉地把床铺让给她,自己在榻上坐下,例行打坐修炼起来。   殷渺渺则依照习惯,掀开窗帘的一角,静默地观察了一番周围的地形,待将周边的店铺街道记牢后才坐到床上,开始自己的修行。   黑沙城的白日已经像是傍晚,等入了夜,便真的是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放眼望去,只有街铺下悬挂的灯笼一点光亮。   但这又不是一个寂静的夜晚。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子夜刚至,不远处的一家看起来颇为大气的客舍里就响起了争斗声,有人破窗而出,与穿着黑斗篷的人战在一处,法术相交的余波一阵阵荡开,碰到房屋的结界时又被无形化去。   天际时不时闪过法术的亮光。   被夜袭的人骂了一串脏话:“操你奶奶个,敢惹到老子头上,我非扒你的皮剁了你的肉拿你喂狗不可!”   而那个黑斗篷也很上道,沙哑着嗓子说出了目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头就在老子脖子上,看你有没有本事拿了。”对方衣衫整齐,面色红润,一看就没吃什么亏,这番话说得底气十足。   殷渺渺就掀着帘子看着,那两人都是筑基圆满的修为,算不得什么高手,然招数狠辣,观其招数乃是道修,手段却有魔修的影子。   两人的修为旗鼓相当,但袭击者是孤身而来,受袭者却有帮手,待人手一到,局势即刻逆转,黑斗篷被一刀割下了头颅,不到一刻钟就送了性命。   他的脑袋从斗篷里飞出来落到地上,还咕噜咕噜滚了好一段距离才停下。   附近恰有一盏飘摇的灯笼,借着朦胧的灯光,殷渺渺发现他竟然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观其年龄,应当不会超过八十岁。这个年纪就筑基圆满,放在别的洲算得上是个天才了,可现在却只能不甘地陨落在这里,籍籍无名,大仇难报,孤独地死于黑夜。   “去。”对方懒洋洋地吩咐,“把这家伙的尸体拖去喂狗。”   殷渺渺叹了声,放下了帘子。   次日,天色依旧是灰蒙蒙的,甚至比昨日更暗,结界上方积攒的沙尘愈发得厚重起来,镌刻在内的风阵都来不及吹走。然而,根据传闻,黑沙城是每年的四月初四开始起沙尘,今日才初一,只算开了个头。   人生地不熟的,殷渺渺没有心思到处闲逛,干脆就留在屋里,叫了客栈的伙计进来打听消息。   从他口中,她得知鬼节的形式并没有传闻中那么神乎其神,什么百鬼夜行,见人便杀,现实是很朴素的——鬼节的确是从四月初四沙尘暴笼罩全程时开始,到时候,店铺会依据不同的情况挂出不同颜色的灯笼。   绿色的灯笼意味着店内有不可描述的物件出售,有意者进门细看;蓝色的灯笼代表可以不问来路收取好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黄色的灯笼则是自由交易的集市,随便占地方摆摊买卖,无人管辖,有本事的可以强买强卖或者卖完杀了。   而最特别的红色灯笼,就是不管哪个仙城都要搞一搞的拍卖会。若非要说鬼节的有什么不同,大约就是明拍时可以明目张胆地出手干掉竞争对手。   对于拍卖会而言,来参加的人死不死无所谓,东西卖得出去就行了。   伙计干巴巴地说完,也不像别的客栈伙计一样说几句好话讨个赏,直直杵在那里,活似是根木头。   殷渺渺主动付了小费,让他下去了。   接连三日,他们都没有离开客栈,直到四月初四,沙尘暴笼罩了黑沙城。   沙暴来时宛如一大片漆黑的乌云,以极快的速度掠向此地,不出一个时辰,整个黑沙城就被狂沙笼罩,黑色的砂砾化身成一顶厚重的华盖,牢牢遮蔽了天日。   天地间一片漆黑。   透过结界望向天空,能够看到黑沙浪涛般起伏,似云似雾,说不尽的恐怖诡异,又隐隐带着摧毁一切的霸道。   自然的力量,即便是修士也要心生畏惧。 第306章   殷渺渺仰天望了许久,不禁为此情此景感到震撼,许久,方才吁出口气:“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鬼节只有三天,铺子却多得很,要多逛些地方就不能耽搁时间。   飞英马上来了兴致,他们无甚要卖的,便把目光投向了点着绿灯笼的店铺:“我们去看看里面有些什么好买的。”   “好。”乔平很自觉地和他并排走在一起,把自家小师叔留给别人。   殷渺渺莞尔,执了慕天光的手:“走。”   他弯起唇:“嗯。”   为安全计,四人没有分开,进了同一家店铺。   铺子不大不小,伙计们都戴着拙劣的木头面具,忙忙碌碌地挂牌悬挂到墙上,上面写的不是极其珍贵的宝物,就是十分难炼制的材料。里面不可避免地有一些残忍之物,例如活剜的鲛人眼珠、现剖的妖狐心脏乃至生抽活人魂魄。   飞英竭力忽视心底的不适,一心一意寻找起自己合用的阵盘来。他的本命法宝是个阵盘,其炼制的办法是从《六合玄阵图》里得来的,每升级一次就要凑齐一定等级的五行之物。   筑基的简单,靠长辈们的赐予就差不多了,金丹期则不然,要的都是好东西。他有八九成的把握可以成功结丹,自然要提前就准备起来。   而殷渺渺是想寻些能用以制作幻珠的材料,迄今为止,她手头上能用的唯有醉梦鱼的血液,其余部分尚无着落,有意趁机多收集一些,好试验出最佳的组合。   她想着,见到与幻术或是神识相关的东西便出言询价,合适的就收下,不合适的就放弃,为避免被当做肥羊,分量都只要了一点点。   走到第三家铺子的时候,慕天光看见了一件东西,出声问:“火离砂价值几何?”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将火离砂取来予我。”   殷渺渺听见动静,自然而然地转头去看。   竞争者是个黑斗篷(当然,现在行走的每个人都是这幅打扮),声音明显是做过伪装,听得慕天光问价,对方扫视了他几眼,似乎是在评判他的实力。   而慕天光哪怕收敛了气息,也能给人隐约的危险感,那人不欲生事,哑着嗓音道:“吾欲买十两。”   戴着木头面具的伙计滴溜溜转了转眼珠:“价高者得。”   这么明显的坐地起价,气得飞英直翻白眼,柳州的人做生意真是太没规矩了,要不是打不过,早就掀桌子了。   慕天光微微蹙眉,报了个价:“一千一两。”   对方淡漠道:“一千二。”   慕天光正想说话,殷渺渺抢先开了口:“你们一共有多少?”   伙计说:“五两。”   殷渺渺便和对方打商量:“你三我二,分了如何?”   对方思忖片刻,摇头道:“我有急用,请割爱。”   “不可。”借着斗篷和樱桃青衣的掩护,殷渺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不行就算了。”   斗篷下的人沉默了下,同意了。   伙计就说:“既是如此,要按一千二来算。”   “可。”   他们便分了这家店铺里的火离砂,但谁也没有离开,殷渺渺假作在挑其他货物,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打量着对方。   那人又挑挑拣拣了会儿,最后又买了另外一种矿砂,这才悄然离开。   她对慕天光传音:“我要跟着他,一会儿客栈里碰头。”说着,不等同伴反应过来,以微妙的身法跟了上去,而后身上的气息摇身一变,转成了魔修,瞬间就混入人群不见了。   情急至此,殷渺渺自然有不得已的理由。   刚才那人出声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很淡的香气。   这种香有个非常浪漫的名字,叫做“一线牵”,千里姻缘一线牵,乃是春洲极乐阁的招牌之一。只要沾上,留香极久,且不会叫沾到的人闻见,唯有闻过解药的人才能闻到那股似是而非的香味儿。   极乐阁么,当然都是些床笫之事。此香多是痴心人下在心慕之人的身上,如此一来,无论对方的样貌如何改变,去到哪里,痴心的人都能第一眼认出对方。   最妙的是,炼制此香必须要订购者的一缕头发,将发丝的香气融入其中,天底下独此一份,绝不会和别人撞上,构思之巧妙让殷渺渺叹为观止。   而她买这个香是因为见猎心喜,认为能够用作追踪,或者必要时下给云潋也行,免得他动不动就消失,未料后来食了同心果,就无限期搁置了。   但在被困寒鸦堡第四层的时候,她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心态,撒了一些一线牵的香粉。   本是一步闲棋,哪知居然真的起了作用,叫她在鬼节上闻见了。   殷渺渺悄无声息地跟在了那人的身后。对方十分警惕,身法诡妙,通常在穿过人群时会微微一晃,顷刻间便改变了方向,追踪起来极有难度。   但是她并不担心,“一线牵”的香气始终存在,只消循着香气便不必担心寻不到人,且樱桃青衣善于幻化,时而模仿魔气,时而回归灵气,论起隐藏行踪,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   那人果然没发现殷渺渺,确定无人跟踪后,拐着去了另一家铺子,买了三样东西,其一又是火离砂。   不过这次她只买到了一两。   殷渺渺不由思忖,火离砂十分珍贵,多用以炼器或是符箓,然用量不多,此人如此迫切地收购火离砂……会和寒鸦堡里的恶鬼纹有关吗?   她决定一直盯着他。   那人买了火离砂,又进了点着黄色灯笼的店里,零星挑拣了些许药材,而后谨慎地从另一扇门离开,转进了蓝色灯笼的店铺。   这家店铺非常特别。   门很小,光很暗,一进去就能看到许多被分割出来的小隔间,布帘垂下的就是有人,卷起来的就空着,似乎非常照顾客人的隐私。   殷渺渺担心会跟丢人,故意抢先一步撞了撞对方,同时悄悄将香粉又撒了些在他身上,装作恼怒地哼了一声,大步走了进去,在离门口最近的空格子间里坐了。   那人似要发作,然见她一身魔气,到底是忍了下来,随意找了间走了进去。   殷渺渺一心二用,一边注意着那人的情形,一边观察着这个隔间。空间很小,和过去办公室的鸽子笼差不多,里头只有一把背对着门的椅子。   她在椅子上坐了,面前是类似于银行的柜台,一面墙壁隔到胸腹处,墙下面是一张连通墙内墙外的小桌子,设计得十分特殊,中间下凹些许,左右镶嵌着两面镜子,其角度恰好可以把里面的物什反射到墙壁那头的人眼里。   如此一来,买家不知卖家是谁,亦无法强抢,很大程度上保证了卖家的隐私。   殷渺渺心里叹服,随手取了件过去在别人身上夺来的法器,墙后的人默不作声地看会儿,递过来两块牌子,一块1000灵石,一块500。   她左右瞧了瞧,发现墙上挂着许多类似的小牌子,便又在上头丢了块500的,示意2000灵石出售。   对方犹豫了下,丢了块“成”的牌子,然后将2000灵石放在自己这头的凹陷处,阵法亮起,面前的东西调转,交易完成。   殷渺渺拿了灵石走人。   走出门时,她发现面前的场景已和进来时不同,沿着唯一的路走出去,发觉从另一条街上出来了。   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不见了。   她不知那家店铺是只有一个出口还是有多个,耐心地等了等,约一刻钟也没见到人,只好遗憾地打道回府。   慕天光等人已然回来了,见她安然无恙的归来,皆大大松了口气。飞英忙不迭道:“姐姐你干嘛去了?突然就跟着那个人走了,出什么事了吗?”   殷渺渺说出了一线牵的事:“他在最近进过寒鸦堡,你们不觉得很有趣么。”   他们是此次寒鸦堡开启唯一的幸存者,有个人居然在他们离开后又进过那地方……飞英深沉地说:“这不对劲。”   “他应该没有买够火离砂。”殷渺渺支着下巴,满怀遗憾,“可惜我把人跟丢了,不然倒是能找他‘好好问问’寒鸦堡的事。”   乔平笑了起来,耐人寻味地说:“鬼节不就好在这儿吗?”   慕天光也点了点头:“晚上的拍卖会他应该不会错过,留心点就是了。”顿了会儿,又道,“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   “噗嗤”,飞英憋不住笑声,马上就把他给卖了:“刚才我们正好在店铺里看到一张易容面具,小师叔二话不说就给买下了。”   殷渺渺问:“用钱用剑?”   “吾等归元门的弟子,当然是先礼后兵。”乔平一本正经地说,“那可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差点就哭了呢。”   慕天光:“……”   殷渺渺觑了他眼,扭过头去闷闷地笑了:“好,我知道了,一会儿肯定带上你。”   飞英像是只偷吃到油的小老鼠一样笑了起来。   他们稍作休息,在戌时左右前往拍卖会。   说起来,十四洲的拍卖会多如牛毛,殷渺渺等人多少都参加过。可一到现场,他们依旧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意外之色,原因无他,这鬼节的拍卖会太太太简陋了。   它的台子就搭在黑沙城最大的一块空地上,棚子搭得极其简陋,四面漏风,而台子下面居然连把椅子都没有,赴会者只能站着,更别说惯常有的茶水点心了。   不过,再差的环境挡不住修士的脚步。   他们来得不早不晚,台下却已经占了不少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互相防备着。殷渺渺有心看看清楚,挑了个视野好的地方站着,旁边的几个人交换了个眼色,明智地避让开了。   飞英躲在长辈的羽翼之下,坦坦荡荡地看起了热闹:“人挺多。”   过了会儿,又说:“人比我想的多。”   最后,“这人也太多了吧?!”   无怪他惊诧,戌时时分,整个空地上都站满了披着黑斗篷的修士,零星的烛火下,仿若恶鬼集会,乌压压得看不见头,极其吓人。   而走上台准备主持拍卖会的,也不是什么妙龄少女,而是个戴着面具的侏儒,声音似砂纸磋磨:“拍卖会,开始。”   台下顿时一静。 第307章   这侏儒是个元婴修为的强者。   “第一件物品,狂血丹,三粒。”侏儒举着托盘,上头是个竹玉所制的玉瓶,“起拍价,一万灵石。”   殷渺渺没想到一下子就会看到狂血丹,眸色沉了沉。   竞价者当然是魔修,一千两千灵石地往上加,有一个似是灵石不凑手,争了不过几回,就暴起攻击起了对手。   敢在拍卖会露财的人实力自是不俗,放出的饲魔比对方高了一个等级。那人见情形不好,也不管什么拍品,舍了自己的饲魔断后,掉头就跑。   “哼。”胜者以一万八千灵石买下了狂血丹。   飞英咋舌:“平均六千灵石一颗,真贵。”   要知道,炼气期的丹药价值不过几枚灵石,筑基约莫几十,而金丹期常服的回春丸、补灵丹等,亦是两三百灵石即可,超过一千灵石的都是上品丹药,狂血丹能卖到六千一粒,价格委实不算低了。   殷渺渺没什么功夫去想这个,她屏气凝神,试图从空气中辨认出一丝熟悉的味道。可惜的是,在场的修士实在太多了,有些身带血腥,有的还有骚味儿(大概是个妖修),还有的佩戴着香囊,气味混杂,着实分辨不出来。   她十分遗憾,暗暗盼望着一会儿拍卖的东西里有火离砂,那么或许能引得那人出手竞价。   “第二件拍品。”侏儒平板地拿出了下一样东西。   这回的竞争更为激烈,死一伤一,浓浓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里,引得些许魔修小动作频频。   飞英修为最低,徘徊在他身上的目光也最多,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尚有闲情想道:台下竞价的人看起来很不讲规矩,实际上非常懂规矩,金丹修士出价的东西,筑基就决计不会插手,越是在封闭的地方,弱肉强食的规则就越突出。   他依旧不喜欢这种氛围,但已经开始接受。   “第六件,火离砂晶。”侏儒说,“起拍价,三万灵石。”   看名字就知道,火离砂晶是比火离砂更好的东西,它约如婴儿拳头大小,重有十二两,或许对符箓来说没什么区别,但对于炼器师来说,整块的砂晶自然比零散的碎砂的用途多。   殷渺渺意思意思出了个价,主要注意力都放在了竞争者上。   竞争对手不少,有七八个,但价格出到五万灵石后就只剩下了两人,一个出价很猛,每次加价不少于两千灵石,一个谨慎,都是慢慢往上加。   殷渺渺觉得后者更像是自己的目标。   然后,她一口气加了一万灵石,在许多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中,淡定地拿下了火离砂晶——鬼节杀人抢劫如饮水吃饭,现在她和几个同伴在一起,对方不会下手,但若她“不巧”落了单,那可就不好说了。   而后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再出头竞价,安安静静地看到了后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殷渺渺道:“我们该走了。”   对于侏儒代表的主办方而言,一旦东西交到了买家手里,就和他们再无关系,要抢就抢,要杀就杀,他们只会冷眼看着,若无其事地拿出下一件拍品。所以,拍卖会一旦结束,身为元婴真君的侏儒撒手离开,此地就会立即变成混战场,她还要请人入瓮,不想多生差池。   其他人自然也没有意见。只是飞英非常好奇:“姐姐不打算给他机会吗?”   “不是时候。我实力不算极高,刚刚购置宝物就独自上路,难免惹人疑窦,而且,谨慎的人不会选择今天,因为他不知道这一刻自己得手,下一刻会不会就成为别人的肥羊。”殷渺渺耐心地解释,“他会跟着我,然后耐心地等。”   飞扬跟着思考了下来:“等你被别的人袭击以后?”   殷渺渺笑了,眨眨眼:“也等我买更多的好东西以后。”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有一个隐忧,要是他真的和寒鸦堡有关,或许会认识我们四人。”   “姐姐的意思是,他有可能怕打草惊蛇,不向我们动手?”飞英很快得出了答案。   她点了点头。   “那怎么办?我们分开行动吗?”   “不必,只要稍微混淆一下他的认知就行了。”殷渺渺望向了慕天光,神秘地笑了起来,“我们四人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只有天光,所以……”   慕天光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只要变成女人就行了。”她慢悠悠地抛出了答案。   有些人就是不管在哪里都会惹人注目的,斗篷能遮住慕天光的容貌身形,却挡不住他一身凛冽严寒的气质。   要是他在出一回剑,那么三分的疑虑就要变作七分的怀疑。   “你不是有个人皮面具吗?应该可以变作女身吧?”殷渺渺饶有兴致地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师姐……师妹吧。”   慕天光的手指都是僵硬的,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了,千辛万苦才憋出两个字:“不、妥。”   她很好说话,温和地反问:“那你说怎么办?”   “我可以扮作老人。”慕天光马上想出了办法。   殷渺渺笑着摇了摇头:“你在路上看到一个老人,会认为他就是个老人吗?青年扮老人、女人扮男人都是最常见的,所以也最不容易取信于人。相反,大人扮成孩子,男人扮成女人,相信的人就会多很多。”   飞英好奇:“为什么?”   “前者是做起来有难度,后者……兴许是引以为耻吧。”她哂笑,眼波又在身边的人身上转了圈,“女子扮成男子,人们都道寻常,男子变成女子,却会备受嘲笑。唉,区区皮囊,多少人看不破。”   慕天光听懂了,但假装没听见。   当着飞英和乔平的面,殷渺渺摆摆手,轻轻放过,回头两个人独处在屋里,就旧事重提:“真的不肯呀?也不要你学迟堂主穿女装,只要声音和面具变一变就好了。”   她光说不算,还要执起他的手,一寸寸摸过他的指骨,赞叹道:“这双手,多少女子亦不如。”   “不要捉弄我了。”他不大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指,“换个办法。”   殷渺渺就道:“我有个师妹,当年,她女扮男装时入了磨剑峰砺锋真君的眼,可却在露出真身后为其所拒。理由是女子重情,性情软弱,不宜修剑,而后这些年,她始终都做男儿打扮,不肯改作女儿身。”   慕天光微微怔住:“男儿女儿有何区别?修剑看心不看身。”   “确实如此。”她莞尔一笑,“但在有些事上,还是有区别的吧?你不肯,我也不勉强你,你扮老人不合适,扮成丑人吧。丑到让人一眼也不愿意多看,也就很难联想到是你。”   慕天光就没说话。   客栈里的更漏滴滴答答,显示已经是清晨了,可外面依旧漆黑一片,悬挂的灯笼随风飘动,远远看去,蓝的绿的黄的飘在一起,如若幽魂巡游。   “给我一件你的衣衫吧。”慕天光突然说,“你说得对,是男是女,没什么区别。”   殷渺渺愕然。   他反而笑了:“我就知道,你说这么多,不过是想捉弄我,但我答应了。”   “……”殷渺渺心底涌起一股隐秘的喜悦,唇角不受抑制地扬起,“若能一见慕美人,我是死而无憾。”   这绝不是虚言。   慕天光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她连呼吸都忘记了。他穿着她不知何年何月随手买来的蓝色襦裙,拖曳在地的裙摆遮住了长靴,套在外面的半臂掩盖了宽肩,乍一看起来,似乎就是个身材高挑的美人。   而且,扮成女子以后,他身为剑修的凛冽气息被削弱了些,显得愈发出尘高逸,恍若月宫仙人。   殷渺渺按住了额角,掩着半张面孔道:“你这个样子,让我真的想不顾一切把你据为己有。”   他微微笑:“现在不是吗?”   “……”真的,要不是现在是鬼节,殷渺渺觉得他保不住自己的贞操,“今天便宜你。”   慕天光聪明得没有接话,披上斗篷,拿出面具罩在脸上。他重金购下的易容面具即便不如樱桃青衣随心所欲,亦有多重选择,其女子面容姣好而不出挑,分寸拿捏得十分到位。   “不错,一会儿我们再演次戏就行了。”   自家人演戏,多少有点假,好在鬼节不缺临时搭档。几个时辰后,慕天光和飞英落单时,就碰到了打劫的和坐收渔利的,他就在第二波人来时“不小心”被掀下斗篷,露出了女子柔婉的面容。   飞英不肯放过占便宜的机会,“惊慌失措”地喊个不停,“师姐你没事吧?”“师姐你不要吓我”“师姐你坚持住啊!”。   慕天光:“……”   总之,戏顺顺当当地做完了,剩下来的就是等人上钩。   殷渺渺不动声色地安排着节奏:才买下火离砂晶,警惕是必要的;短暂地分头行动以后,又会很快会合;等到了最后一天,同伴受伤不得不留在客栈时,独行就成了迫不得已的事。   这是唯一的机会。   她很谨慎地避开了人群和易埋伏的地方,贴着墙根迅速而隐蔽的拐进了一条巷子。   地上有两具残破不堪的尸首,血液徐徐蔓延开来,呈现出半凝固的胶装。她靠在墙边等了等,确定里面巷子里没人了才走进去。   突袭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来势极快,近乎瞬间就到达了她的耳畔。   殷渺渺当然及时躲开了,但耳下一阵刺痛,血珠丝丝渗出。她不由暗暗心惊,能在自己早有提防的情况下一击得手,对方的实力不容小觑。   她足尖轻点,疾旋扭身,仅这一息空隙,第二招已经到了。   追踪者的袖中飞出了几根纤细而坚韧的蚕丝,与当年杜月缺缠缠绵绵的情丝不同,它们利如钢刃,缀有无数尖刺,要是被刮蹭到,非得剐去一片皮肉不可。   殷渺渺心念急转,对付此等凶器,地火和幻象金瞳易暴露身份,落英掌法劣势明显,连秋风如意扇都太有名,容易被联想,思来想去,想要不着痕迹地把人套住,只能用很久没有上过手的催眠了。 第308章   殷渺渺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前世的催眠法,全靠自己瞎摸索,管用就汲取经验,不管用下次就换一个。   面对眼前的对手,她第一个想法就是不能引起他的警觉,所以再三斟酌,决定给他一些似是而非的暗示——“敌人很危险”“我真的要为了一点子东西动手吗”“要小心再小心。”   对方本就是个谨慎的人,心中有此念头也不觉得奇怪,因此下手愈发小心。然而,十几招过下来,两个人都毫发无损——这是很不科学的,半路截杀,要的就是快狠准,拖得时间越久,出现在意外的概率就越高。   时间一长,那人就反应过来,摆脱了暗示,杀机顿现。   巷子窄小,裹满了利刺的丝线又让人投鼠忌器,殷渺渺左支右吾,渐渐就被逼到了角落里,落入了下风。   她开了口,仿佛想要讨价还价:“你要什么?”   “你的命。”   “我的命很贵,怕你要不起。”   “呵。”斗法的时候最忌话多,对方嗤笑一声,不肯再多废话了。   殷渺渺也不在意,因为跟在后头的援兵已经就位了。乔平阻断了巷口的退路,飞英帮忙布下捉捕的阵法,前后夹击,一下子就把人给困住了。   “你故意的?”那人睃了眼四周,“我中计了。”   但他也没有太惊慌,鬼节抢来抢去很正常,有人故意放下废饵钓人上钩不算什么新鲜事——他以为殷渺渺高价买下火离砂晶是在放诱饵,自己只是不巧碰上了而已。   他并不畏惧,垂落的长袖中飞出了更多的丝线。   这和刚才作为武器的线又有不同,交织成一张密网之后,氤氲的紫色灵力居然干扰起了阵法的灵力流,不多时,困阵的死门就给破了。   飞英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柳洲真是藏龙卧虎,时不时就能碰到几个厉害的家伙。他不敢托大,赶紧又往上套了一重,然后躲回了乔平身后:“师姐,这人好厉害,我困不住他。”   不得不说,飞英的心理负担比慕天光小很多,小师叔既然扮了女人,他就扮成女童,一开口就是娇滴滴的女音。   (飞英:“我小时候还被村子里邀请去扮过龙女呢!”)   慕天光就执剑迎了上去。   对手以一敌四,却不慌不忙,指间的丝线擦过他的江雪剑,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火花四溅。   慕天光事先得了殷渺渺的吩咐,不急着取胜,且战且退,待与对方面对面时,蓦地睁开了破障之眼。   斗篷能遮蔽身形,靠得是幻术,并非真正改变了穿着者的体型面貌。在破障之眼下,上面的幻术不堪一击。   黑雾散去,熟悉的面容显露在他银色的双眸里。   “是听灵真人。”慕天光传音说。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殷渺渺毫不犹豫:“寒鸦堡有问题,我们一定要抓住她!”   抓人是第一要务,暴露身份什么的暂时放到一边,她将纨扇藏于袖中,全力施展起了魂术。   她战术才变,听灵真人马上感觉到了敌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对付,为了火离砂晶冒此危险可不划算,故而不加迟疑便决定撤退。顿时,用以破阵的丝线光芒大亮,阵法内的灵力流被捣乱成一团乱麻,八门尽毁。   阵法破了!   听灵真人微松了口气,周身涌起白雾,衬得她的身形朦胧而绰约,仿佛随时会羽化而去。而她的衣袖和发丝真的开始消失变淡,似乎已然随着云气而去。   殷渺渺道:“听灵道友留步。”   此话一出,恍若惊雷炸在听灵真人的耳边,她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有人能够认出自己,雾化的速度更快了。   蓝色的幽光飞舞而出,盘旋着围绕住了她。   听灵真人瞬间僵住。   她的遁术不是真的让人消失在原地,而是化为缕缕雾气溢散,本是极为高妙的身法,然而,焚灵火吞噬灵力的特性就是此身法的天敌。   “没想到他乡遇故知。”殷渺渺懒得再故弄玄虚,直言不讳道,“不知道友对我出手,意欲何为啊?”   听灵真人猜不透他们的身份,惊疑不定,但面上一派飘忽悠然:“鬼节风俗,何须惊奇?”   “原来如此,倒是巧了。大半年前,我请烈城主寻你,却听说你在闭关,没想到能今儿在这黑沙城里见到了。”殷渺渺慢悠悠地说。   听灵真人继续用她轻飘飘的语气说:“当日无缘,今日有缘。”   “即是有缘,那就为我算一卦吧。”殷渺渺表现得很好说话。   “不可。”听灵真人的声音轻得像是羽毛落在掌心,“我所习之术名曰摘星,此处无月无星,如何算卦?”   话音才落,冰凉的剑刃就对准了她的后腰,慕天光道:“由不得你。”   听灵真人瞟了他眼,干脆闭了嘴,一副“不管你怎么说就是不行有本事杀了我”的架势——她赌他们不敢动手,这群人前脚从寒鸦堡离开,后脚就要找她占卜,肯定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在达到目的前,她不会有事。   她熟稔地故弄玄虚,轻轻叹息:“何必呢?天机强求不来。”   诚如听灵真人所料,殷渺渺舍不得杀她,饶有兴趣地说:“我若偏要强求,会如何?”   “或许,会死。”听灵真人说。   殷渺渺道:“那是以后的事了。你若不卜,死的就是你。”   言毕,慕天光就非常配合地给了她一剑,冰凉的剑刃自肋骨间刺透而出,重伤却不致死。   听灵真人面上不露分毫,肚子里直骂娘:都给她等着!   “今日无星……不成。”她捂着伤口,勉勉强强松了嘴,“待明日沙暴过去吧。”   殷渺渺挑了挑眉,没有应承。   听灵真人很沉得住气,没有求饶也没有改口,一副硬磕到底的样子。   双方对峙良久,殷渺渺才说:“行吧。”   但光说没用,既然说明日,就得确保人能留到明天为止。她一点没客气,用束缚灵力的绳索捆住了听灵真人,再摘走储物袋,以隔绝神识的眼罩蒙住了双眼,如此方才将人带回了客栈里看守。   被江雪剑刺穿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内脏受损哪有那么容易愈合,又无灵力治愈,疼得听灵真人冷汗涔涔,面如金纸。   可是,她什么也没说,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们走了,等到了地方以后,不提任何要求,就斜斜靠在椅背上,似沉默,似神游,似不在意。   殷渺渺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然后留下乔平看着她,自己三人去了隔壁屋子。   飞英按捺不住:“姐姐,你要她占卜什么?”   “占卜?”她笑,“我从来不信这个。”   “那你……”   她道:“这只是一个借口。你们有没有发现,她拔掉了很多眉毛,又特意把眼睛画得很长,唇色也很白?”   飞英满头雾水,想不通她没事注意人家的妆容干什么,总不会是女修天生爱与人比美的天性作祟吧?   “你去见长辈,一定会整理衣裳,端庄整洁地过去,去见喜爱的人,肯定也会不由自主地希望自己看起来更美更有吸引力,连妖兽都知道,要求偶就得长出一身好看的皮毛。”殷渺渺道,“脸是人们给别人的第一印象。你看到听灵真人,第一反应是什么?”   飞英思索半天:“很……怪……”   殷渺渺就笑了:“不似常人,神异古怪,对吗?”   “对。”   “她脸上涂了很多粉,看起来就白得很怪,眉毛很细,眼睛很狭长,看起来就好像迷迷蒙蒙的,飘飘忽忽的,说话的声音也是,她都是故意的。”女人最了解女人,烈日城第一次见到听灵真人,殷渺渺就有这种感觉了。   “你们归元门有擅长卜策的修士吗?我们门派有一个,叫梅落雪,她不是这样的。这个听灵真人,怎么说呢……她要不是有真本事,就是个神棍。”   飞英想起了童年遇见过的假神仙,铿锵有力地赞成:“对!”   他所在的道观里,道士们一年只有两套衣服,保证干净整洁就不错了。但是去高门大户坑蒙拐骗的“神仙”,要么鹤发童颜(就是脸色红润),小童侍奉,要么就是白须一把,拂尘一柄,飘逸出尘。   甭管哪种,都是骗子!不过,要是这样的话,有个地方说不通。飞英疑惑了:“她明明占卜出了寒鸦堡的……噢!”   他懂了,既然听灵真人在他们离开之后还能进寒鸦堡,那就证明寒鸦堡的压根不是传闻中那样。而令符的位置,或许不是占卜出了,是她本来就知道的。   “现在还不好下结论,等我催眠了她,应该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殷渺渺脑海里已经有了模糊而熟悉的念头,如果真的是那样,她就要佩服起他们来了。   听灵真人并不知道自己要倒大霉了,相反,她心里正偷着乐呢。   他们捆住了她的手脚,束缚了她的灵力,隔绝了她的神识,难道就以为高枕无忧了吗?啧啧,修士,修士太倚仗灵力和神识,以至于忘记了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乔平很谨慎,连呼吸都是没有声音的,可是,修士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却控制不住其他事物。   黑沙城的客栈都破破烂烂的,窗户关紧了也有风从隙缝里吹进来。   靠窗的案几上肯定放了盆栽,因为有草叶翻动的细响,她的左手边两丈处应该是床榻,帐幔的声音是轻而厚重的。而乔平在她的右前方,他可能抬了抬手,袖子微微晃动了一下,有衣料摩挲的沙沙声。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但现在不是逃跑的时机,因为鬼节还没有结束,她就算能逃出客栈,也保不准自己是否会被其他人看见劫杀。   她要等,等到沙暴过去,然后让他们保护她离开(就说要找个空旷的地方观星好了),那个时候,才是逃跑的良机。   听灵真人想着,把自己的计划翻来覆去地推敲了遍,确保万无一失后才稍稍松了口气。明天是一场苦战,就算现在不能调息打坐,她也必须抓紧时间休息,反正现在有人保护,用不着自己警戒。   她被绑架了,又是个伤员,不好好休息都对不起自己。听灵真人想着,稍稍放松了身体,开始闭目养神。   朦朦胧胧间,她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什么呢……对了,人,乔平不见了。   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身上的绳索和眼罩也没了。   天赐良机,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走走走,她要做的事已经办妥,现在,该回寒鸦堡了。 第309章   听灵瞥了一眼窗外,沙暴已经过去,黑沙城的结界外重新变成了过去尘沙飞舞的灰色,偶尔有阳光从空缺的地方照进来,一束一束交织,犹如光的森林。   她伫立瞧了片刻,披上斗篷,转身离城。   寒鸦堡在哪儿……她迷惘了一瞬,很快想起来自己要去飘雪城。   多久没有去飘雪城了?还记得上回去的时候,恰逢大雪,整个城池都陷入了雪中,就算早就用法子定了方位,她也险些走过头。   想到这里,飘雪城的情形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脑海里。   和黑沙城一样,飘雪城是个很奇特的地方,建在终年下雪之地,严寒无比。此地土壤冻结,终年不化,难以种植粮食,几乎没有凡人的踪迹。因为耐寒的树木少,零零星星不成林,所以,城中所有的房屋非以木造,而是用无数晶莹剔透的冰砖搭成的。   在少许天气晴朗的日子里远眺飘雪城,看不见城池建筑,只能看到一团刺目的白光,犹如金乌坠在雪地里,金灿灿的。   这是柳洲最神秘的城池,没有人知道飘雪城具体在哪个方位,也很少有人能找到它,至于飘雪城主,更是从未在人前出现过。   而寒鸦堡的入口,就在飘雪城附近。   她一路小心躲藏,时时隐藏踪迹,大半月后,终于到了飘雪城附近。   这天,天空同样下着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一片片下来,落在地上砰砰有声,放眼望去,三丈以外就是白茫茫的雪帘子,遮天蔽日,认不清方向。   听灵叹了口气,懊恼地想:又是这样!又要找地方了。飘雪城的隐蔽性是好,可连自己人都要坑。   她烦躁地腹诽了半天,仍旧老老实实地放出了兽囊里的小白鼠。这是一只七阶妖兽,双目已经退化,但名曰“雪路子”,是雪地里最好的引路者——它可以在大雪封路的情况下,带领修士找到掩埋在雪下几丈深的兽洞或是植物,使人免受风餐露宿,被埋雪下的痛苦。   “小白,去找这个。”她给小白鼠闻了一株特殊的草药。这种草药性喜温热湿润,不耐严寒,很难在本地生存,她先前特地在去寒鸦堡的路线上种了七株,以阵法温养守护,作为雪天的路标。   小白鼠闻了闻药草的气味,就知道是要去找这种植物了。它一个猛子扎进雪堆里,嗖嗖嗖就跑远了。   雪面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小沟,听灵赶忙跟上,雪太大,一不留神就会掩盖住痕迹。   她在大雪里跋涉了数天。   开始尚可,然而没过多久,心中便疑窦丛生:照理说应该没那么远,怎么还没到,难不成是走岔了?狐疑了半个时辰,小白鼠窜了出来,吱吱乱叫,意思是“找到了”。   听灵心头微松,继而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涌上了心头,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此念一起,她就立刻站住了,警惕地环顾四周,试图寻找出引起自己不安的蛛丝马迹。   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雪依旧很大,她看不清路,别人肯定也看不清,要凭借肉眼跟踪她绝对不可能。那么,是她身上有什么引人追踪之物吗?   神识迅速扫遍全身,衣袖袍角,鞋底发间,一处也不放过。   没有,除了藏在隐蔽处的暗器,什么也没有。   不是有人跟踪她,那是有人在此地埋伏?   她屏住了呼吸,身化轻烟,与纷扬的雪花融为了一体。   天地一片寂静,没有异响,没有呼吸,犹如洪荒初始,世间只余她一人。   不,没有人埋伏。怪哉!明明很安全,到底是什么地方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汗毛都竖了起来,胳膊上传来针扎般的疼痛。   不能再往前了。她的直觉这么告诉她,身体因为看不见的危机而战栗。   听灵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就算什么端倪也没有,她也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跑。   必须离开这里!   有什么不对劲!   危险!非常危险!!   *   殷渺渺可惜极了,差一点点,听灵真人就能带着她找到寒鸦堡了。   但她感觉到了不对劲,及时刹住了车,只透露了飘雪城这么一个大致的方位,具体怎么进去,里面有什么秘密,一概不曾挖掘到。   唉!果然以她现在的能力,想要用催眠迷惑同境界的修士太勉强了。   不久,神识到了临界点。毕竟要做成这样的幻境,必须一边引诱对方的记忆浮现,一边再以记忆的碎片编织出栩栩如生的幻境,操作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见好就收吧。她想着,收回了手中的纨扇。   而后,不出一刻钟,听灵醒了。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仍旧是那家客栈,窗前的盆栽、厚重的窗幔、简单半旧的桌椅,以及……窗外天空未曾散去的黑沙暴。   霎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幻境。   居然是个幻境,还是个用心极其险恶的幻境。   没有逼问,没有严刑,有的只是引导,是她自己在带领对方寻找寒鸦堡,是她的记忆给予了她线索。   听灵倒吸了口冷气,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殷渺渺与她四目相对,发现听灵真人其实长了一双非常大的凤眼,只是平时都是眯着看人而已,这会儿瞪圆了,眼眸里的警惕与灵动就再也遮挡不住,一见就知是个玲珑心肠的人。   她笑了,搬了把椅子坐到她面前:“你醒了?”   听灵习惯性地垂下眼睑,视线放散,眼瞳看起来就没了焦点,空落落雾蒙蒙的:“何必呢?你与寒鸦堡的缘分已尽,强求不来。”   “别装了。”殷渺渺说,“寒鸦堡的规则,都是骗人的吧。”   听灵幽幽叹了口气,欲说还休。   殷渺渺很有兴致地看着她继续装,慢悠悠道:“我本来对寒鸦堡只是怀疑,它虽然有很多古怪的地方,但说是遗迹洞府也不算错,所以一开始,我就没有往骗局的方向想。”   说真的,前段时间她想来想去,都把寒鸦堡的内情圈定在阴谋的范围内,只不过所图不明罢了。   直到她遇见听灵真人,确认她和寒鸦堡有关联。然后她发现,自己可能走入了思维的误区,许多明显的迹象就放在眼前,她一叶障目,没串联起来而已。   事情不是从进入寒鸦堡开始推论的,而是要从四块令符和听灵真人开始。   开始,人们以为是听灵真人“占卜”出了令符的位置,随后大家才找到令符,握住了进入寒鸦堡的钥匙。其实错了,是听灵真人以及她的同伴——她应该有个同伴,否则许多事凭借她一人之力无法做到——一手安排的。   真相应该是他们提前藏好了令符,再让听灵真人装神弄鬼,假作占卜,把他们引去了寒鸦堡。   但这不算是一个阴谋,因为去的人是随机的,里面的人也是死于争斗,像他们一行人,最后还是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那么,寒鸦堡的目的是什么呢?从结果去倒推,死的人随机,所以不是报仇,有人得到了功法或是奖励,但是谁好端端的绕弯子给人送好处?也可以排除传承。   最后就剩下当时的不解之谜了。   尸首。   准确地说,是储物袋。尸体好找,杀人就行,真正被掩盖起来的是跟随尸体一起消失的储物袋,或者说……财物!   寒鸦堡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局,而其目的,是坐观鹬蚌相争,最后收渔翁之利。   与柳州其他层出不穷的骗局不同的是,这个骗局更宏大,更真实,更隐蔽,更持续。   换到前世,有个熟悉的名词。   庞氏骗局。   殷渺渺抚掌赞叹:“我真是小看了你们,没想到有人敢做出这样的事,佩服佩服。”   听灵的面色有点微妙,好一会儿说:“君何意?我不解。”   殷渺渺对这个骗局十分赞赏,不介意好好夸奖下:“整个寒鸦堡的布局都是被精心设计过的,每一关都在用各种方式逼迫进来的人彼此斗争抢夺,血祭、缠人藤、十个名额、延寿丹的年份……皆是如此。而且,设计的人洞悉人心,第一层就有流珠草一类的宝物,人们以为上面会有更好的,在只取一物的规则下,就算看到了也鲜少有人会动手去取,如此,成本就大大降低了。”   修士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亲眼见到好东西,少有人会贸然动手,但要是真的准备什么极品宝物,成本就太高了,万一被人夺取,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只准备中上等的好东西,却放在第一层,营造出后面还有更好的假象,成本低廉不说,还不容易被人拿走,四舍五入就是空手套白狼。   “另一个高明之处,是你们放走了烈城主。”   庞氏骗局最大的特色是什么?是一开始会给老顾客好处,后面的人见到了实打实的利益,才会疯狂地投入自己的钱,以期能有高利率的回报。   烈城主就是那个老顾客。   他应该不是听灵的同伙,却是活生生的招牌,无意中帮她诱骗了别人入局。要是当时他们选择了自相残杀,那么,想必最后也会有一个人“胜出”,得到还说得过去的奖励(烈城主说了,第四层最凶残,第五层反而温和了),最后活着离开,成为骗局的第二个老顾客,不自知地成了帮凶。   “第三层的悟道关也很高明,我们悟出了新法术才能算过关,要是我猜得不错的话,我们悟出的新法术,会成为后来人的‘奖励’,而我们的奖励,自然也是前人留下的结果了,你说对吗?”   她已经把前因后果和所有细节都想明白了,五层关卡环环相扣不提,最初的四块令符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它们分散在东南西北四个地方,也就在四个不同的势力范围内,就算是一方得到了“预言”,寻找途中也难免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如此,就能请更多的肥羊入瓮了。   人越多,阵营越复杂,在寒鸦堡里就越有可能拔刀相向,同时,也大大减弱了被怀疑的可能性。等到肥鱼两败俱伤,渔翁就能轻轻松松地收网了。   可以说,设下寒鸦堡骗局的幕后主使将人心玩弄于鼓掌之中,以最小的代价,博取了最高的利益。 第310章   “让我数一数,这次进来的人不少,其他人不算,四大城主、盐帮堂主、城主之子,全都是身家丰厚的人。只可惜我们没死,要不然那颗延寿丹就能收回了。”   殷渺渺替他们惋惜似的,对听灵摇了摇头:“现在好了,算算看,你们好像还亏了吧,毕竟重画恶鬼纹需要不少火离砂,延寿丹更是有价无市。”   她说得条理分明,听灵知道再装下去没意思了,心念电转,改变思路,先是装作一副“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的样子,然后是“你肯定是在骗人怎么会有这样清奇的事情呢”,最后变成“不不我不信我不听天哪信仰崩塌了”。   表情瞬息万变不说,口中还要喃喃地念台词:“怎么可能……不、不会……”   “看来你是不想承认了。”殷渺渺遗憾地说,“那我就只能搜魂了。”   听灵一点都没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能编织出这等幻境的人,必然对神魂类的法术十分精通,她的小秘密多了去了,绝对不能暴露:“不,不行!”   她说着,眼眶里充盈了泪珠,面色苍白,瑟瑟发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受人之托……道友,你放过我吧。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殷渺渺失笑,要是真有什么阴谋也就罢了,如果只是个骗局,她还真没打算杀了听灵真人——他们又没有被骗,反而得了些好处,且这里又没有什么经济犯罪,杀人的都不是他们,难道还要为死掉的人报仇吗?   不过,想归想,她口中却厉声问:“你们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是谁指使你的?”   “我不知道,我是受人之托,我什么都不知道。”听灵摇身一变,从世外高人变成了楚楚可怜的小白兔,桃腮带雨,“你有什么怨什么仇,都去找他好了,和我没有关系。”   殷渺渺心中一动:“你愿意带我们去寒鸦堡?”   “我……”   电光石火间,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上脑海,虽转瞬即逝,但听灵心跳如雷,蠢蠢欲动:他们想去寒鸦堡,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她很笃定自己不会被杀,因为名门大派的修士,尤其是他们这些天之骄子,并不像散修一样喜欢斩草除根,有种奇怪的“道义”存于他们心中,桎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她没有伤害过他们,无冤无仇,他们就没有理由取她性命。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将计就计呢?   他们四个人出身名门,与柳州的势力毫无干系,不用担心是受人指使,实力也远胜多数修士。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原则,只要给一个铲奸除恶的理由,他们就会不求回报地帮助她!   她激动地浑身发抖,天赐良机,一定要好好把握。   “我愿意。”听灵仰起面孔,眼睛眨也不眨,满是诚恳,好若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肉,“我都是被逼的,真的,我也是没有办法……”   殷渺渺并不相信她的惺惺作态,听灵真人的真实性格显然与她表现出来的大相径庭,然而她无意追究,就事论事:“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你?”   “就凭我也是受害者!”听灵脱口道,“寒鸦堡本来是父亲留给我的!”   这倒真是出乎殷渺渺的预料:“你父亲?”   “我姓曲。”她面上的惊慌之色褪去,不自觉地挺起腰背,似乎在为这个姓氏自豪,不过很快,沮丧与恨意就弥漫上清秀的面庞,贝齿死死咬住嘴唇,眼睑下垂,睫毛微微颤动,叫人一看就知道,她必然有难以启齿的苦衷。   一个曲字就足以解释很多问题了,如若还要追根究底,未免太不近人情。殷渺渺想着,却依旧明知故问:“曲之扬是你的父亲?”   听灵,或者说,曲听灵沉默了会儿,微微点了点头。   殷渺渺笑了:“你不是说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说了你就信吗?”曲听灵反问。   “不信。”她道,“不过你可以说,我会听。”   曲听灵牵了牵嘴角,似想嘲讽,但又忍住了,双唇紧闭,满是话虽出口却仍旧没有想好的犹豫。   殷渺渺耐心地等待着,现在自己占据上风,委实不必太过心急,等对手出招就好了。   良久,曲听灵才道:“算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那好吧。”殷渺渺格外痛快地答应了,自袖中取出一物,在她面前晃了晃。   甜腻的香气冲进鼻端,曲听灵来不及反应,迷香就开始起效。   她晕了过去。   其他三人推门而入。   飞英迫不及待地问:“寒鸦堡真的是个骗局?”   “我是这么猜的,如果她是骗子,那么整件事是个骗局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除了这个解释,其他的理由也说不通。”殷渺渺道。   乔平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既惊且奇:“可我看她不像是随便提起曲之扬的名字。”   “这事或许还有别的内情。”殷渺渺笑道,“只是这丫头狡诈得很,不能跟着她的节奏走,得打乱她的步调,逼她说出真话才行。”   乔平瞅了眼歪在椅子上的曲听灵,她腮上泪珠未干,衬着面色愈发白皙,不由迟疑:“狡诈?”   “乔师兄。”飞英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教你个人生经验,能够活下来的骗子没有一个是笨的。而且她也没有汀兰前辈好看啊。”   乔平:“……你发散得有点多啊。”   飞英笑嘻嘻地说:“小师叔你说呢?”   慕天光没理他,看着殷渺渺问:“你想再去一次去寒鸦堡?”   “不一定,看情况,你也说过里面的一些布置不是金丹期可以做到的。”殷渺渺解释道,“虽然听灵的同伙是元婴的可能性很小,但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点了点头:“也好。”   被彻底无视的飞英:“……”   迷香的效用很强,曲听灵始终昏睡着。漆黑的天幕渐渐明亮起来,沙尘远去了,照在城上的罩子越来越薄,依稀有光透入。   待她恢复意识时,鬼节已然落幕。   零星的碎语飘入耳中。   “她怎么办?”   ——说话的人声音清脆,应该是筑基的少年。   “我是对寒鸦堡有点兴趣的,但是现在不是时候。”   ——听起来殷渺渺是在劝说他。   “就这么算了?我可是亏了好多。”   ——哦,是不服气了,也对,筑基期应该没得到什么东西。   “现在不是时候,正事要紧。”   ——清冽的男声下了断语,于是没人说话了。   曲听灵假装昏迷,脑海中思绪纷杂:一会儿觉得不能冒险,单看幻境的手段就知道对方不易对付,找机会溜走才是,一会儿又被莫名的力量催促着,心焦唇燥,怎么也狠不下心来看着机会眼睁睁从自己眼前溜走。   怎么办,是求稳为上,还是冒险一搏?   往日的记忆纷至沓来。   “灵儿,爹不行了,寒鸦堡是我给你留的保障。”   “你长大以后,要是能学我留下来的东西,当然最好。”   “要是不能,你就握着寒鸦堡,替爹找个传承,也替你自己找个靠山。”   “不要相信除了你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这件事你谁也不许告诉!记住没有?”   曲听灵咬紧了牙关,心道:再糟也糟不过现在了,错过这回,鬼知道是不是有命等到下一次!   她下定了决心。   另一边,殷渺渺等了会儿,看时间差不多了,伸手拍醒她:“醒醒。”   曲听灵佯装刚刚清醒,警惕而迷惘地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问问你,要命还是要钱?”殷渺渺笑了起来。   曲听灵震惊地看着她。   “我可以不杀你,只要你出个好价钱。”   曲听灵明白了,他们损失了财物,就要她付出同样的东西来赎回——有点愚蠢,不,是十分愚蠢,柳洲没有一个修士会做这样的事,放虎归山意味着后患无穷,想要财务,杀了不就好了,一劳永逸。   她在肚子里冷嘲热讽半天,脸上却一派为难:“我只有收来的一些火离砂……”   话没有说完,殷渺渺就已经摘走了她腰间的储物袋,研究了番后发现上面有不少禁制,干脆道:“解开它。”   “我没有什么东西。”曲听灵笑话归笑话,警惕心不减,不敢叫他们知道自己另有储物道具,只装作不舍财产,犹犹豫豫,为为难难,“东西……都给他拿去了,我是受他威迫才不得不帮他做事的,得来的好处我向来分不到。”   此话一出,殷渺渺不禁微笑了起来——这番对话是个试探,她想要知道曲听灵到底有多么想要对付她的同伙。如今看来,放她一条生路都不要,反而继续提起寒鸦堡,的确是嫌隙颇深。   她决定试一试了,遂递过个梯子:“那个人是什么人?”   曲听灵暗喜鱼儿上钩,戏却做得很足,话说一半留一半:“你说得那些事,都是他想出来的。”   “既然如此,你怎么说寒鸦堡是你的呢?”   提起这事,曲听灵不用装便有黯然之色:“寒鸦堡本来就是我的,这是我父亲的洞府,他死后就传给了我。只是他陨落的时候,我还太小了,守不住这东西,才叫那人鸠占鹊巢霸占了去!他改了我爹临终前的布置,把寒鸦堡变成了一个、一个陷阱……”   “啊,这是什么人,居然这么坏?”飞英立刻递过去第二个话题。   曲听灵不吭声了。   飞英再接再厉:“不对啊,寒鸦堡里的东西都很厉害,你怎么不用它对付那个人,还会被他驱使?”   她黯然垂首。   “肯定是有自家血脉才能打开的地方。”乔平很有眼色地替她解释了,“因着这个,那人不敢杀她,但肯定以什么歪门邪道控制了她。”   曲听灵眼睫一颤,泪珠滚滚而下,无声哀泣起来。   第311章   美人落泪,我见犹怜。   乔平叹息道:“不要哭了,你也不容易。”又对其他人说,“算了吧,也没损失什么东西。”   飞英幽幽道:“师兄,我亏了好多钱,你不能见色忘友啊。”   “回头我赔你件好东西。”乔平顿了顿,欲盖弥彰地解释,“毕竟我拿了延寿丹。”   飞英一脸了然:“噢——那就算了。”   乔平便对曲听灵道:“你以后别做这样的事了,走吧。”说着就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摘下了眼罩,由她离去。   曲听灵:“……”臭男人坏她好事。走是绝对不能走的,她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买来的火离砂递过去,“这是他叫我买的,给你们吧。”   殷渺渺挑起眉,仿佛被她点醒了:“这是用来画恶鬼纹的吧。”   “嗯。”曲听灵轻轻应了声,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容,果然,恶鬼纹在前,由不得人不动心,这可是她父亲的绝学。   “就这点火离砂可看不出什么诚意。”殷渺渺挑三拣四。   曲听灵推得一干二净:“其他东西都在他手上,包括我爹的遗物。”   “我记得恶鬼纹是曲之扬的绝学,也被他夺去了?”   曲听灵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垂首默认了。   “能够学到你父亲的绝学,不会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殷渺渺老实不客气,“那个人究竟是谁?”   火候差不多了,曲听灵怕再装下去会弄巧成拙,不再故弄玄虚,叹息道:“家丑不可外扬,但……他是我的表叔。”   她告诉了他们传闻的后续。   柳洲人人都知道,曲之扬的父亲是被他的师父所杀,母亲郁郁而终,他为父报仇,被正道人士追杀,而后落入秘境,失踪几十年,回来时修为精进,报仇雪恨,终成修真界逆袭打脸的爽文范本。   事实与传闻差不多,人们不知晓的乃是后续。曲之扬报仇后,觉得这么多年认贼作父,对不起父母,便想要回故乡寻找父母的亲眷,好生补偿一二。   曲母是凡人出身,凡间岁月更迭,已寻不到故旧,曲父却是来自一个小仙城的修仙家族,尚存亲眷。几番打听下来,曲之扬便找到了父亲的同胞妹妹,也就是他的姑姑。   只是,姑姑资质不佳,寿元将终,见曲之扬修成元婴,惊喜无比,立即将自己的独子卫九峰托付于他。当时,卫九峰已经拜入了一个小门派为徒,但未曾受到重用,曲之扬去寻他时,他毫不犹豫地同意离开门派,甚至愿意改拜曲之扬为师。   但或许是顾虑着改换师门名声不佳,或是对自己的师父有心理阴影,总之,曲之扬拒绝了拜师的请求,只肯指点他修行。   就这样,卫九峰离开了门派,开始跟随在曲之扬身边学习。   此后又过了几十年,卫九峰筑基,曲之扬有了个女儿,取名听灵。这本该是一件幸事,孑然一身历经坎坷的曲之扬终于有了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谁知好景不长,曲听灵出生后不久,柳洲出了件大事——魔修秘密联合,准备对各大势力发起攻击,意图攻占柳洲,使此地成为魔修入侵十四洲的第一站。   曲之扬乃是道修,自是不肯坐视魔修做大,当仁不让加入了抗魔联盟。   当时,道魔间最惨烈的一战就在血虹桥——那会儿还叫白玉桥,后来因为死掉的人太多,将桥染成了红色,且有无数冤魂不散,这才成了现在柳洲历练探险的胜地——曲之扬在血虹桥力战两大魔修,最后虽未陨落,却身受重伤,修为下跌。   他顾念着尚在襁褓的女儿,以闭关养伤为由,退出了战局。   再后来,魔修攻占柳洲的计划失败,但道修也没能把他们赶出柳洲,至此开始道魔二家均分柳洲的局面。   此战发生时,西四洲才刚有飞舟,与十四洲其他地方联系并不紧密,打完以后三大宗门才收到消息。这给各大门派敲响了警钟,柳州大战结束后,三大宗门就开始秘密派人到柳洲盯梢了。   十几年前,殷渺渺在柳洲见过的孤桐真人,既是隐居在鬼市的顾大夫,就是从那个时候被冲霄宗派过来的。   而那个时候,曲之扬重伤难愈,自知时日无多了。他对外宣传闭关疗伤,实际上却在秘密筹备寒鸦堡——他要建一个坚固的堡垒给女儿,希望在自己死后,她能够在柳洲这个凶恶的地方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寒鸦堡一共有六层。”曲听灵慢慢道,“第一层用以防御,第二层切磋习武,第三层指导我悟道钻研,第四层本是居住之地,后来才被他改成了囚笼。”   殷渺渺恍然,怪不得第四层的石壁质地这般特别,应该是曲之扬特地为女儿寻来的,以确保她在里面时可以抵挡外界的攻击。   飞英心急,抢着问:“那第五层和第六层呢?”   曲听灵道:“第五层有我父亲的一道神识,可以甄别来人是否有资格得到他的传承,第六层……是父亲留给我的宝库。”   “想必他进不去的就是第六层吧?”殷渺渺扬了扬眉。   “不错,第六层只有我才能进去,而且一次只能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期间必须相隔十年。”   众人皆是了然,曲之扬这般安排,哪怕寒鸦堡落入旁人之手,为着里头庞大的财产,也会留下女儿一条性命。   可怜天下父母心。   曲听灵见他们面露感慨,似要叹息,心中暗喜,继续哭诉着。   “这些年来,我替他做了不少事,他却始终不曾真正信任过我。”   ——我和他不是一伙儿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直把毒药伪装成固元丹给我吃,害得我连舍下寒鸦堡另寻出路都做不到。”   ——这家伙霸占我的家财,我和他有深仇大恨!我同样是受害者!   “所以你们不要怪我骗人,死了那么多人,我也不想的,但没有办法。”   ——这家伙就是个恶棍,你们名门大派声张正义的机会到了!   “这次也是他叫我来买火离砂的,要重绘恶鬼纹。可怜我父亲的绝学,却落入贼人之手……”   ——对恶鬼纹有兴趣吗?干掉卫九峰,我就白送给你!   不得不说,曲听灵这番唱念做打无一不戳人心,晓之以情,诱之以利,十个人里有九个会被说服。   殷渺渺亦不能例外。她对恶鬼纹非常有兴趣,不想放弃夺得的机会,而其他人没有反对的理由,去哪里历练不是去,既然碰见了,兴许就是机缘。   于是,慕天光开口便问:“卫九峰修为如何?”   曲听灵道:“金丹大圆满。”   乔平中肯道:“有点难办。”   好办我自己就杀了,至于和你们废话半天吗?曲听灵腹诽着,再加了把火:“这些年依靠着寒鸦堡,他得了不少好东西,再有几十年,当是能结婴了。”   殷渺渺好气又好笑,再过几十年要结婴,不就是说再不杀就没机会了么?曲听灵能在卫九峰手下混到结丹,其机敏聪慧果然不容小觑,烈晶儿与她相比,嫩得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   此女之言,不可尽信。她暗暗告诫自己,直言不讳:“我们可以替你杀了卫九峰,但你能给我们什么呢?”   曲听灵严肃起来:“只要卫九峰能死,寒鸦堡的东西,任尔取用。”   殷渺渺笑道:“你倒是大方。”   “你不信?”曲听灵咬咬牙,狠心道,“如若不信,我可以发心魔誓。”   心魔誓什么的,殷渺渺自己就爱钻空子,哪里会相信,一笑而过:“发誓就不必了,到时候你不肯,杀了你就是。”   一听这话,曲听灵要拼命咬住嘴唇才能不让自己笑出来:她真是太喜欢三大宗门的修士了,这种人要不是有实力,在柳洲活不过一天。   于是,双方都很满意。   既然达成了共识,众人便不再浪费时间,略略收拾一番就踏上了去飘雪城的新旅程。   幻境中,殷渺渺为了不暴露自己对飘雪城的无知,刻意忽略了这个过程,但是现实里,路途却是不可能转瞬即过的。   飘雪城位于柳洲的东北角,从地图上看,像是戴在柳洲头上的一顶玉冠,因而被称为白冠之野。   兴许是想要博取他们的信任,曲听灵讲了一段历史,说明为什么曲之扬会把寒鸦堡的入口定在这里。   白冠在过去被叫做百冠,意思是这里大大小小有许多仙城,是柳洲最繁华的地方之一。因为繁华,所以也成为了魔修侵占柳洲的重要目标,或者说,柳洲的道魔之战,最初就是从此地开始的。   想当年,百冠之野有个最大的仙城,被誉为百冠之珠,其城主刚刚结成元婴,广发请帖,邀请柳洲诸多势力的头头脑脑一同参加庆典,一度成为全洲的盛事。魔修听闻此事后,觉得是个好机会,便隐藏行踪潜伏进客人里,趁着许多修士齐聚一堂,把道修一网打尽了。   飞英听到这里,深表奇怪:“不会吧,就算是被突然袭击,那么多修士在,怎么会被一网打尽?”   曲听灵道:“我当时也是这么问我爹的,但我爹说,那个时候魔修本来只是想杀几个领头的作为下马威,结果有别的势力介入,不独是道修,连魔修都损失了好多人。就是因为死的人太多,所以双方无法善了,这才引起了后面的战争。”   “别的势力是什么势力?妖修?”他追问。   “我不知道。”曲听灵对历史兴致缺缺,轻飘飘道,“反正也不重要。”   殷渺渺倒是有些在意,但现在不是追问历史的时候,耐心往下听。   不管当时是发生了什么事,总而言之,最后道魔两方的死伤极为惨烈,陨落了许多高阶修士。其中有一个许是身怀秘宝,死后引发了异象,原本凉爽适宜的气候一下子变得严寒无比,天空开始飘起大雪,足足下了几十年都没有停。   城池被毁,气候骤变,幸存的修士不得不南迁避难,没过几十年,原本的繁华之地就荒凉了下来,百冠也改成了白冠,成了柳洲光秃秃的帽子。   曲之扬在比较过多个地点后,认为此地隐蔽性较佳,不管是躲避行踪还是甩脱跟踪者都十分合适,就决定将寒鸦堡的入口设在这里。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百余年来,听闻寒鸦堡之名的修士无数,却无一人找到它真正的入口所在。 第312章   殷渺渺等人到达飘雪城的时候,鬼节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和曲听灵的记忆中一样,飘雪城一带下着鹅毛大雪,片片似席,遮天蔽日,天空阴沉得好似随时会压下来把人碾成肉酱。   气温太低,裸露在外的皮肤就算有灵力护持也时常感到疼痛。飞英修为低微,披着斗篷不够,还得在外面加一件大氅,手缩在袖子里,死活不肯露出来:“这地方是怎么回事?太冷了。”   殷渺渺找了个手炉出来,往里头丢了一缕地火:“拿去。”   “哇喔。”飞英吓了一跳,没想到她出来历练还记得带着手炉,忙不迭接过抱入怀中,手指贴在上面,暖意绵绵不绝传来,整个人都舒展开了,“啊,暖和!”   殷渺渺笑了笑,握紧了慕天光的手,捂了这么久,他的指尖依旧冰凉如雪:“你冷不冷?”   他传音道:“不冷,我觉得……”   话未出口,殷渺渺就笑了:“这里有什么东西?”   “嗯。”慕天光因为这小小的默契而弯起唇,“我的冰魄有感应,也许是另一个水属之物。”   “解决了寒鸦堡的事,我们就在附近找一找。”   慕天光轻轻应了:“好。”   殷渺渺便去问曲听灵:“离飘雪城还有多远?”   “你要去飘雪城?”曲听灵故作讶然。   殷渺渺淡淡瞥了她眼。寒鸦堡里机关重重,当时第四层困了他们不少时日,这次要是再进去,谁知道会被坑成什么样。现在他们掌握的信息全都出自曲听灵一人之口,无法验证真伪,委实不可尽信。   “我们去飘雪城,你想办法把人引出来。”   曲听灵稍加思索便一口应下了。他们不去寒鸦堡,她就没办法以地利取胜,不过同样也保全了一些秘密,对她而言亦无损失。   飘雪城很快就到了。   这是个以冰雪筑造的城池,冰砖垒出平整光洁的街道,雪柱撑起高耸的屋檐,通透的冰瓦比琉璃更晶莹闪耀,屋脊上的仙人乘凤飘逸出尘,栩栩如生。   最最重要的是,虽然屋子是用雪做的,但很暖和(飞英语)。   他们在城里住了下来。   曲听灵理所当然地以为,下一步就是讨论如何把卫九峰引诱出来,谁知道足足三天,他们都没有提起这件事,要不是她尚且安然无恙地待在这里,还道是自己的小算盘被看破了呢。   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于是,在品尝当地特色的鱼羹时,她就“不经意”地提起了正事:“过两天,雪就要停了。”   飞英半是好奇半是讽刺:“这里可不能夜观星象,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不见星辰,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曲听灵神神秘秘地说,一副勉为其难地泄露先机的样子,若非知道她是个神棍,怕是真的要信了,“既然就在那里,又有什么是不能知道的呢。”   飞英肩负着扮红脸的重责,配合得问:“那雪停了会怎么样?”   “无色霜花会开。”   “能配置解毒丸的无色霜花吗?”乔平问。他和飞英曾连续逛了十几天的鬼市,把柳洲著名的特产都摸了个遍,对此有些印象。   曲听灵微微颔首:“是,无色霜花清凉解毒,用来祛除火属性的毒素特别好,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出来采集一些。”   “他是个炼丹师?”殷渺渺插嘴问,“延寿丹是他炼制的吗?”   “他会炼丹,但要炼制延寿丹这种极品丹药,他怕还没这个本事,那是我父亲的遗物。”曲听灵说着,不露痕迹地瞥了眼乔平,这家伙挺容易对付,有机会得想个办法把丹药弄回来才是。   殷渺渺仿佛刚想起来,放下手里的银勺,问道:“卫九峰的实力如何,具体说来听听。”   终于到了自己想要的话题,曲听灵精神一震,详细地介绍道:“他是个武修,擅长刀法,常用的武器是一把特殊的镰刀,对阵法十分精通,所以想要用阵法困住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你破阵的手法,是他教的吗?”飞英问。   “是的。”她平静地承认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他的本事远在我之上。”   飞英点了点头,神情凝重起来。   “这些年来,进寒鸦堡的人都来头不小,身家也颇为丰厚,虽说大多法器都在战斗中损毁,可是总有些好东西被他捞在了手里。我敢说,他手头上保命的东西不会少于三件。”   曲听灵说着,幽恨顿生。   近百年来,她没有一日不在思考杀死卫九峰的办法,然而,无论何时皆有力不能逮之处——最初是修为不够,想动手无异于是痴人说梦,好不容易熬到自己也结了金丹,他却已经圆满,不说三个小境界的差距,就算只是经验和身家也差了十万八千里。   可是,再等也是不成的了,万一卫九峰运气逆天结成元婴,破解她父亲的禁制指日可待,到时候,他必定不肯再留她一条性命。   这次的机会,绝不能错过。   一念及此,她不得不熄了想要留着一手的心思,挤出几滴眼泪:“我知道他不好对付,说句不敬的话,若是容易,我何必等到今日了?好在父亲为我留了凭仗,只要你们能将他困住,我自有法子杀了他。”   “什么法子?”殷渺渺问。   曲听灵道:“是件特别的法宝,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法宝和传承涉及修士命脉,她不肯说也是正常,殷渺渺没有追根究底,转而问:“那你想我们怎么困住他?”   她早有腹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   殷渺渺侧耳倾听,拣出几处含糊的地方追问。曲听灵逐一阐明,又道:“……此计若成,就算不能杀了他,也能将他重创。”   “你思虑周全,就这么办。”   *   曲听灵在飘雪城外兜了几个圈子,确保没有人尾随才进入了寒鸦堡。   甫一进门,卫九峰就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她面前:“回来了?东西呢?”   “就这一点了。”在他面前,曲听灵一改对着殷渺渺等人的柔弱,老实不客气地把纸包里的三两火离砂丢过去,嘟囔道,“今年鬼节的好东西贵得很,我已经尽力了。”   卫九峰是个长相周正的中年人,蓄着短须,闻言不由微微皱了眉头:“这点可不够。”   他语气不满,曲听灵却没有露出害怕惶恐的神色——她很清楚,父亲死时自己年纪尚小,理应不记事,要是对他这个唯一的亲人提防谨慎,多半是知道了什么,那就离死不远了。   所以,她不仅没有认错,反而快言快语地怼了回去:“这可不是我的错,都叫你省着点用了。那些人才刚死,我不敢贸然出手他们的东西,免得被人发现,钱不够,就只能买这点,你还想怎么样?”   这番没大没小的做派并没有让卫九峰生气,他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夸赞:“你做得对,这次放走了四个人,有一个女修起过疑心。要是被他们发现死在这里的人有东西流出去,指不定会出什么意外。”   “女修?噢,我想起来了,姓烈的和我说过,是其他洲来的那几个?他们出身还不低呢。”曲听灵故意道,“好像是归元门的弟子,这是三大宗门?”   卫九峰面上闪过一抹异色:“归元门的弟子?”   “是啊,占了北三洲的归元门。听说他们大大小小有不少秘境和试炼之地,多得是奇珍异宝,要是能混进去看一眼,比我们这么辛辛苦苦维持寒鸦堡可划算多了。”曲听灵煞有其事地琢磨了起来,“叔叔,寒鸦堡要复原起码得要三十年,不如我们找个时间去趟北洲,想办法混进去怎么样?”   此时此刻提起归元门,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相依为命多年,曲听灵很清楚卫九峰的心结在哪里。他拜过的师门是柳洲一个不入流的小门派,磕头认下的师父只是个筑基修士,现在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年了。   他一生最大的恨事就是没能拜一个好师父,没进一个好门派,尤其是后来她的父亲拒绝了他拜师的提议,更是让他耿耿于怀。   她提起殷渺渺等人的身份,就是想诱惑他心生悔意——早知道他们来历非凡,当时就不该放他们离开,应该想尽办法叫他们自相残杀而死,而后夺取他们的身份令牌,来一场移花接木。   “叔叔,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曲听灵笑盈盈地问。   卫九峰不动声色地笑了:“你倒是会想,混进三大宗门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曲听灵扬起下巴,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寒鸦堡的局设了那么多年,就没人看破过,叔叔应该对我们有点信心。修士一别就是数十年,性情修为有所变化也实属常事,只消小心些,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卫九峰依旧没什么反应,好似全然不动心:“这就是你见识少了,三大宗门的弟子皆点有魂灯,人一死灯即灭,哪有功夫给你偷龙转凤?”   曲听灵心中冷笑,连魂灯都打听过了,看来是早就有过这个念头了。她装出不甘心的样子,嘀嘀咕咕地说:“那让人不死不就行了?又不是很难。”   “别搞这些歪门邪道,好好修炼。”卫九峰轻飘飘地说。   曲听灵恐他看出端倪,只好撇下不谈,改变话题道:“我看雪快停了,是该去摘无色霜花了。这次我多摘一些,好多炼点解毒丹,听说丹心门和商会有联系,搞什么以丹换丹,叔叔要准备结婴,高阶丹药还是要早点备下才好。”   卫九峰心中一动:“丹心门的人要来?”   “姓烈的和我说的,他倒真是把我当做恩人了。”曲听灵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卫九峰沉吟片刻,想到自己结婴的几率渺茫,多准备些丹药有备无患,便点头答应了:“无色霜花转瞬即逝,你一个人摘不了多少,我和你同去。”   费了那么多唇舌,鱼儿总算上钩了。曲听灵弯起眉毛,语气轻快:“叔叔早该和我一起去了,年年都是我忙里忙外。”   “你还年轻,得多历练。”卫九峰笑了。   “都是借口,叔叔就是不心疼我。这次为了买这火离砂,我那摘星索在鬼节和人斗法时损毁了。”曲听灵抱怨了起来。   卫九峰淡淡一笑:“说罢,又想骗我什么好东西了?”   “叔叔的秘银刀我是不敢肖想,但您那银丝索就借我使使。”   “银丝索……”他迟疑片时,还是松口同意了,“行。”   “谢谢叔叔!”曲听灵笑嘻嘻地说着,杀机掩藏在深深的梨涡里。    第313章   无色霜花不是花,就好像老婆饼不送老婆一样。   这是一种只出现在严寒的地带,于晴天雪中凝结的白霜,无色无香,大者如蚕豆,小者如米粒,隐藏在雪里时,凭肉眼完全看不见。   想要摘它,就得用神识一寸寸扫过积雪,再掘地三尺给挖出来。   飘雪城的晴天大概会持续三到五天,往年曲听灵要是运气好,能找到三四朵,运气不好,一年也就一朵,可见其珍稀程度。   “离百冠城变都一百多年了,这地方的人气又回来了。”曲听灵抬起下巴,点了点远处行色匆匆的路人,“我这次绕路去飘雪城的时候,发现城里的人变多了。”   当年百冠之野毁掉的城池不计其数,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南下迁移,有些修士仍然选择留在了这里,建立起了全新的仙城,常年隐居在此,便就是如今的飘雪城。   她年纪尚幼时,飘雪城里的修士最多一二百人,如今却有近五百,算得上是个小型仙城了。   卫九峰观望片刻,颔首道:“人是多了。”   “人一多,事就多,万一被人发现了……”曲听灵欲言又止。   卫九峰笑了:“那不至于,你父亲毕竟是元婴修士,只要没有元婴来,应当无碍。”   曲听灵边鼓敲完,见好就收:“叔叔说得是。”   “走。”卫九峰选了和别人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远处,飞英眺望着他们离开的身影,感慨道:“真的朝那边过去了啊,顺利得让我不敢相信。”   “呵,这就证明曲听灵对今天的事早有预谋。”乔平啧啧道,“走,我们绕个圈子过去。”   “嗯。”飞英拉起斗篷的兜帽,紧紧跟了上去。   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吹来的碎雪给掩盖了。   卫九峰熟门熟路地带着曲听灵往一处偏僻河谷走去,那里地势较低,雪较其他地方更厚,凝结出的无色霜花要多一些。   然而,当他们到达那里的时候,却发现这里已经有人来过了。积雪本该是绵延连续,光滑流畅的,可是现在,有些地方的雪层无缘无故薄了几寸,突兀得很。   “剑修。”卫九峰目光一凝,如此平整的痕迹,非剑气不能做到,而且观其残留的意蕴,当是个金丹修士。   他极目远眺,很快在远处发现了两个身影,他们没有掩盖容貌,一眼就能认出是前段时间来过寒鸦堡的修士……卫九峰瞥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曲听灵,心有疑虑:前两天才提过,今天就遇上了,未免过于巧合。   和她有关吗?这个侄女,会不会已经知道寒鸦堡的秘密了?   他自以为打量得不动声色,曲听灵却很清楚他起了疑心。她这个叔叔就是这样,疑心病极重,但凡有什么巧合,他都要猜测是不是有人想要谋害他,搞得好像是全天下的人都和他一样爱算计人。   要她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猜忌成这样,就是亏心事做得太多了,心虚!   她不管,自顾自抬起头,跃跃欲试地问:“叔叔,你相信机缘吗?”   “你还不死心。”卫九峰试探她,“不会是想把他们抓回去?”   “若在其他地方,我必不会有此念头。可是他们出现在这里,难道不是天赐良机吗?”曲听灵侃侃而谈,“这两人一男一女,似是道侣,会来飘雪城,十有八九是为了永结同心花。这花开的时候必须只有两个人在场才有用,换言之,与他们同行的两个人不在。”   卫九峰陷入了沉思。   飘雪城的永结同心花算是柳洲一个偏门的特产,没什么药用价值,只是花开并蒂,同生同死,兆头很好,是许多道侣喜爱的定情之物。有传闻说,若有道侣能共同目睹花开的刹那,便可以天长地久,至死不渝。   因为这没什么依据的传闻,寻觅永结同心花的道侣,必然是单独行动,且他们二人一是金丹中期一是金丹初期(殷渺渺压制了修为),大境界与他们相当,很适合冒充身份。   曲听灵继续道:“换做其他地方,我们就算能动手也不好收尾,可是叔叔,寒鸦堡就在这里啊!我们不杀他们,困住却并不难,到时候废了他们的修为,凭借他们的寿元,足够我们去归元门一趟了。”   “混入归元门风险太大,不妥。”卫九峰疑心不减,仍然拒绝。   “叔叔可真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曲听灵老实不客气,“混入归元门风险大,那我们不入归元门不就好了?借着他们的身份,有多少事可以做?商会、各大仙城、甚至是秋洲的仙椿山庄……哪个不买他们的面子?叔叔可以说我莽撞,但我就是不想一辈子在柳洲靠坑蒙拐骗过日子。”   最后这一句话戳中了卫九峰的软肋。   虽然依靠寒鸦堡,他的日子比柳洲绝大部分的修士都要过得好,其家底之丰厚也远胜过一城之主。但此非长久之计,若他迟迟悟不到结婴的契机,总要离开柳洲去寻觅机缘,届时,比起一个籍籍无名的散修,自是归元门的招牌更好用。   何况……他不止一次想过,要是当年自己不是身在柳州,不是被那个所谓的门派带走,以自己非凡的资质,拜入三大宗门不成问题。若是如此,他哪里需要苦苦经营这寒鸦堡,或许早就已经结婴成功,成为叱咤风云的元婴真君。   归元门。归元门。三大宗门!   他久久无言,曲听灵就知道他动了心。她等了会儿,毫不手软地推了他一把:“咱们试试又有何不可,不成总能全身而退,叔叔就当是心疼侄女罢。”   卫九峰被说服了,不错,即便是失败,以他的修为足以保证自己安然无恙,可要是成了,那就是一条康庄大道。   他做出一副疼爱晚辈的样子来,无奈又纵容地笑了:“那便依你。”   成了!   曲听灵放下一半的心,趁热打铁:“我同他们在烈日城见过,不如借此……”   “不。”卫九峰打断了她,“先以同心花试探一二再说。”   啧!老狐狸!曲听灵腹诽不已,所谓试探,就是用假花引诱他们入陷阱,顺便看看他们是否是真的只有两个人,若不是也好及时收手。   她装作信服:“还是叔叔想得周到。”   河谷一带他们很熟悉,绕了路去前头等着。   曲听灵寻了一处隐蔽又不太难找的地方,从储物袋里取出了一朵闭合的并蒂莲花,撒上些许冰粉,又施展了一个特殊的法术,将两朵花伪装成银白色的水晶质地,而后掩埋在石根下。   不多时,特制的冰粉便引来了一条八阶妖蛇,盘旋在冰花周围,恍若守护妖兽。   冒充神棍多年,她最擅长的莫过于是坑蒙拐骗的招数,区区造假不在话下:“叔叔看我这手艺如何?”   “不错,灵草附近必有妖兽,你想得十分周到。”卫九峰赞不绝口,“走,他们应该快来了。”   两人收敛气息,躲到了远处观望。   两个时辰后,殷渺渺和慕天光如约而来,一副四下搜寻的模样。卫九峰凝神细看,发觉慕天光气息散落,像是身受重伤,不由心喜,暗忖道:蹉跎多年,他的大好机缘真的就要来了吗?   这么一想,取而代之的念头就更加强烈了。   殷渺渺若有所觉,然神识扫过,愣是察觉不到卫九峰人在何处。不期然的,曲听灵之前的话浮现在她的脑海:“卫九峰修为远高于我等,想要不声不响偷袭他难如登天,因此,最好的办法不是你们去杀他,而是让他来杀你们。”   她所言不虚,能有这般高明的敛息术,卫九峰的实力不容小觑。   “有妖兽。”慕天光不擅长做戏,好在生性冷淡,说什么话都是一个腔调,“应该就在这里了。”   正说着,他已经挥剑看向了“守护”的妖蛇。   妖蛇表示很冤枉,它明明闻到了极其香甜的味道,可是转悠了半天也没能找到想要的,这会儿又被剑气惊扰,一肚子火气全撒在了慕天光身上,乍一看上去,还真像是想要守护什么灵草。   卫九峰瞧着,心里点头:无色霜花非灵植,并无妖兽守护,他们二人见妖兽不避,应当是想寻觅永结同心花。   “银丝索已经给你了,一会儿你缠住那个女修。”他传音嘱咐曲听灵。   她勾起一个笑容:“明白。”   八阶的妖兽不是慕天光的对手,没多久就被他斩于剑下。但卫九峰见过慕天光出手,在寒鸦堡时他的实力远不止如此,自觉把握又大了几分。   当然,贪心也在悄然增长。   “花。”慕天光收了剑,走到了冰花面前。   殷渺渺笑了起来:“真的是永结同心花吗?我还以为是城里的人说来玩的。”   “两朵并蒂,象征爱侣,色如白雪,意为白首。”慕天光说着,恍惚间觉得他们好似找到了真的同心花,情不自禁地说,“花尚未开,我们一起等。”   殷渺渺没留意,还道是做戏:“好。”   藏身处,卫九峰低声传音:“花开的时候出手。”   “好。”曲听灵道,“我要解开法术了,三、二、一。”   冰花上附着的法术散去,闭合的花苞霎时绽放,奇异的香气弥漫开来。殷渺渺口中道:“啊,花开了。”   话音未落,背后就刺来两道疾风。   她旋身避开,佯装吃惊:“什么人?!”   曲听灵双袖挥出,银白的绳索将她团团围住,意不在伤人,而在分开他们两人,给卫九峰攻击慕天光留出空间。   这也是计划好的。   卫九峰狡诈,要是她此时倒戈,他肯定知道有后招,会立刻放弃争夺,只求迅速离开。所以,她必须等到他无暇顾及自己,甚至信任有加的时候再出手,以求一击必中!   在此之前,她要好好扮演一个信赖长辈的乖、侄、女。 第314章   殷渺渺和曲听灵彼此不信任,即便早有盟约,亦不敢真的松懈以对,多少有几分试探对方实力的意思,算是半真半假地在打。   卫九峰和慕天光的则不然,一上来就是杀招。   此地万里积雪,正是适合慕天光发挥易水剑的好地方,然而,卫九峰挥舞着一把银色镰刀,竟然不落下风。   白光一闪一灭,宛若弯月急坠。   叮当!雪际剑与秘银刀相接,发出玉石碰撞的脆响,清澈悦耳。   卫九峰眼里闪过惊异,这把剑绝对不是凡品,可惜他对剑器所知甚少,认不出这是那把曾因寻不到主人而沉睡千年的名剑。   不愧是归元门的弟子。   而他呢?   为了炼制手上的秘银刀,不知几次在收集材料的途中身受重伤,后来更是耗费无数心思,才求得那个柳洲隐姓埋名的炼器大师出手。   如此艰辛得来的秘银刀,却并未在对战中占据上风。   不过,那又如何?卫九峰心中冷笑,此人修为不如他,能与他打得平分秋色,不过是仗着兵器之利。他徒然猛攻,秘银刀在空中留下银白的掠影,速度太快,影子层层叠叠,好若千万只飞鸟迎面扑来。   这是他所习刀法中极具杀伤力的一招,名曰“风声惊雀”。   柔软的雪地上出现了交错的沟壑。   慕天光掠身避开,提剑倒抹,细细的雪沫萦绕在剑刃上,勾勒出灵力内敛抱守的形态。   雪漫长空,风声呼啸。   砰!空气中响起爆裂声,地上的积雪被二人对招的力量激得纷飞四溅,阵阵气波荡开,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陷坑。近些日子落下的雪已然全部不见,留下的是被冻结了一百多年的厚冰层。   太阳悬在他们头顶,强烈的日光被冰层白雪反射,照得人眼晕目痛。   卫九峰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气定神闲地打量着慕天光,评价道:“不错。”   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并没有触怒慕天光。   他和甲剑交过手,相比之下,卫九峰的实力应该更高一些,且精通阵法炼丹,就算放在归元门也算是个天才人物了。他不认为自己在金丹中期的时候就能赢过他,但若是拖延一些时间,倒还不成问题。   因为卫九峰的修为虽高,才智亦很出众,可在武道的心境上犹有不足。   仅此一点,就无法战胜他。   百来招后,卫九峰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武道一事,讲究得是心无杂念,心境纯粹,境界就超脱,时常能跃过境界的压制,越级反杀。   可他偏偏就做不到“纯粹”。   他没有办法只为了练刀而练刀,而是会去想这一招该如何取人性命,又是否能够改进,使得威力更加强大。   是了,他追逐的是力量,不是武道。   但因此就能判定他的心境不如对方吗?他不服!刀本就是为了杀人而诞生的,刀……本身就是力量。   银色的圆弧轮转,似玉盘疾旋,萦绕的气息如千万条游蛇四窜,渗入骨髓,黏腻腥冷,活像是被铁线虫寄生了。   雪际剑上传来厚重的压力,慕天光蹙起了眉头,发觉这一招十分难缠,同样的动作要耗费数倍的灵力才能施展。   有点麻烦了。   与此同时,曲听灵的余光亦瞥见了这一招,不由暗暗心惊,卫九峰的实力果然又有精进,这一刀换做她是绝对接不住的。   幸好她有父亲留下的宝贝,但那玩意儿必须出奇不意才有效果。   她想着,故意露了个破绽出来。   殷渺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号,烈焰擦着她的鬓边席卷而过,燎去了她一小撮头发,半点不留情面。   曲听灵倒吸了口冷气,怀疑她是想借机报仇。不就是跟踪了她一次,想要夺走火离砂晶而已,至于这么记仇么?她腹诽着躲开,高高扬起手臂舞动银丝索,它如蛇吐信,瞬间分叉成三股,从左中右三个方向绞向敌人。   红莲徐徐绽放,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将来势汹汹的银丝索尽数吞没。   哒、哒、哒。九百九十九根细丝捻成的绳索逐根断裂,不一会儿就崩成了数截,软软地飘落在了地上,隐在雪中,转瞬就消失了踪迹。   不是自己的法宝,曲听灵也不是很心疼,只装出惊慌的神色靠向卫九峰。   卫九峰自顾不暇,哪里有功夫管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慕天光的动作,心中已然萌生退意:即便受了伤,对手也比想象中要强,若迟迟不能得手,拖下去对他们没有好处,万一援兵来了就麻烦了。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收手,余光就瞥见远远有人影疾驰而来:“不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们的同伴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些,“我们走……”   太迟了。   赶到的人一看在混战,啥也不问,抬手就用上了困阵。十六道光柱自四面八方升起,将他们团团围住,结界闭合,此地已然成为一个封闭的空间。   “想走?晚了。”殷渺渺好整以暇,“两位突然出手,总得给个说法。”   曲听灵给了个挑不出错的理由:“又不止你们想要这东西。”   “这倒是有趣了,抢别的我也信了,偏偏是这同心花。”殷渺渺没有掩饰自己的狐疑,冷笑道,“花开的时候动手,谁和谁白头到老呢?”   卫九峰早就领教过她的机敏,见她不信才觉得正常,淡淡道:“同心花?你们认错了,这是一朵罕见的并蒂冰莲花。”   “不管是什么花,你们出手抢夺总没错。”乔平开口道,“这两人鬼鬼祟祟,说不定早就跟着我们了,不能放他们离开。”   飞英想起商量计划时,曲听灵说过卫九峰疑心重且十分傲气,多数时候会因为谨慎而不恋战,然而,要是有人看不起他,他便一定要叫对方好看,遂点头如啄米,火上浇油:“就是就是,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卫九峰果然目露怒色,就算他们有三个金丹,但没有一个是金丹后期,居然妄想给他一个大圆满好看,真的是给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了,岂有此理!   “想要我好看,可没这么容易。”他傲然道。   曲听灵往他身边靠了靠,小声说:“叔叔……”   卫九峰冷冷瞥了她眼,神色不善。曲听灵顿时噤声,低头装死。   殷渺渺估算了下他们两人间的距离,给慕天光使了个眼色,他会意颔首。下一刻,两人同时出手,剑气与烈焰并行,前后夹击卫九峰。   前方冰天雪地,后面火海燎原。   两者相触的瞬间,霜雪被气化为灼热的白汽,袅袅腾腾,冉冉而起。一时间,山谷中雾涌云蒸,满是遮人眼目的烟气。   殷渺渺尚嫌不足,手中纨扇轻摇,神识场如涟漪激荡,哀伤的情绪如从天而降的囚笼,精准地笼罩在了他们头上。在她的黯然销魂中,神识就好比是透射过凹凸不平的玻璃的光,会发生微妙的偏转与扭曲,如果此时有人定位他人的位置,就会出现了微小的偏差。   真的很细微,不会超过五寸,可是对于偷袭而言,已然足够了。   曲听灵知道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当下再不迟疑,袖中滑落准备已久的暗器,紧紧扣在手中,口中惊慌地尖叫:“叔叔!”   卫九峰下意识地呵斥:“闭嘴!”   短短两字,暴露了他的位置。   曲听灵抬起手,一根细如毫毛的针精准无比地射入了卫九峰的后背。他或许察觉到了,或许没有,但就算感觉不到针扎的感觉,空心的针管里所蕴含的药物却不是好玩的,不出三息,灵力就凝滞了起来。   卫九峰的动作明显一顿,说时迟那时快,剑气自他肋下刺过,一线鲜血飚了出来,染红了他的锦衣。   灵力的运转速度更慢了,经脉好似被棉絮堵住,怎么都流动不起来。怎么回事?中毒了吗?他震惊地捂着肋下的伤口,忙不迭取出炼制的解毒丸服下。   可是没有任何效果,灵力如冻结的河流,再也动不起来了。   曲听灵轻轻舒了口气,没想到父亲留下的暗器有这般神效,能让卫九峰这样一个金丹圆满在顷刻间就失去了战斗力。   “我们走。”卫九峰心中升起浓浓的危险感,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低声嘱咐。   曲听灵没动,静静地看着他。   卫九峰意识到了什么,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握紧的手慢慢松了下来:“是你?!”   “叔叔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曲听灵甜甜地笑着,眉毛弯弯。   卫九峰左右一看,见其他人都没动手的意思,心里就有数了,淡淡道:“原来如此,今天这一出,从头到尾都是你的算计。”   曲听灵露出讶异的神色,无辜地说:“叔叔为何这么说?”   “不必装模作样了。”卫九峰冷冷道,“你是我养大的,我还不了解你?呵,恐怕你想杀我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笑意一点点收回眼中,曲听灵绷起了脸:“是又如何?我为什么要杀你,叔叔自己不知道吗?”   卫九峰没有理会她,扫了殷渺渺等人一眼,不怒反笑:“你们肯帮她来对付我,是她开了什么你们拒绝不了的条件,还是说了个凄惨可怜的故事?”   “都有。”殷渺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有不同说法,也可以讲来听听。”   卫九峰暗中调动灵力,却屡试屡败,不得不以言语拖延:“我不知道她和你们说了什么,但我可以指天发誓,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们曲家。”   曲听灵讽刺道:“叔叔真了不起,说谎眼皮子也不眨一下,也不怕心魔缠身不得好死!”   “我有什么地方说了谎?是你父亲说要我照顾你长大,我没做到?还是寻找传承一事,我没有找人进来试炼?”卫九峰一句接一句,咄咄逼人。   曲听灵道:“你抢了我的寒鸦堡,这本是我爹留给我的!”   “留给你?你那时不过七八岁,元婴真君的洞府留给你,你守得住吗?”卫九峰睃着在场的人,痛心疾首,“我辛辛苦苦教养你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倒好,联合外人来算计自家人,真是一头白眼狼。”   曲听灵嘲讽道:“叔叔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教养我长大?你指使人给我下毒,不让我学父亲的心法,不允许我久待寒鸦堡,给我布置无数我完成不了的任务,这叫教养?这是谋杀!你只不过是碍于对父亲的心魔誓,不能亲自下手杀我罢了。你哪一天不在盼着我死?”    第315章   卫九峰的脸色终于变了。   当年,曲之扬自知时日无多,曾将他叫去,对他道:“峰儿,你志高心远,资质不俗,今后必当有所作为。可是我的灵儿还小,我走了,她就算有这寒鸦堡,也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   他贪图寒鸦堡里的东西,自然想方设法叫曲之扬放心,连连道:“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灵儿,把她平安养大。”   “我自问算是了解你。”曲之扬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灵儿空有这些珍奇异宝,压根保不住,你要是顾念血缘亲情,许是会留她一条性命,要是心狠一些,指不定我前脚刚走,灵儿后脚就要追上来。即是如此,我不如现在就替灵儿扫了你这祸害!”   卫九峰来不及反驳,就挨了他一掌。曲之扬就算是受了伤,那也是实打实的元婴,一击之下,他气血翻涌,灵力行差,刚结的金丹就有了碎裂之兆。饶是如此,他也不敢露出怨恨之色,吐着血表诚心:“我、我与灵儿乃是……是血缘近亲,只她一个后裔,绝不会伤害她。”   曲之扬阴森森地看着他:“那你发誓,发心魔誓说你永远不会伤害灵儿,你会竭尽全力照顾她长大成人。”   卫九峰毫不怀疑,自己要是敢迟疑,下一刻曲之扬就会取他性命,免得祸及女儿。因此,他没得选择,依言发了誓,又赌咒:“如违此誓,就叫我心魔缠身,不得好死。”   有了心魔誓,曲之扬终于信了,留了他一条性命。   三日后,这个为女儿殚精竭虑的父亲,悄然陨落。   卫九峰恨得牙痒痒,可是碍于誓言,无法亲自对曲听灵动手,只好先闭关养伤,准备日后找机会除去这个心头大患。   他的办法很简单,誓言里说的是“我绝对不会伤害灵儿”,没说别人不可以,在危险重重的柳洲,要一个小女孩儿死还不容易吗?   然而,他没想到曲听灵年纪虽小,心眼却很多,知道自己现在只能倚仗这个叔叔,不仅没有躲避畏惧,反而亲近地拽住他的衣袖,抽抽搭搭地说:“叔叔,我好害怕,爹死了……”   她小时候生得玉雪可爱,哭起来鼻头通红,可怜极了。卫九峰本打算找个借口把她带去妖兽的老巢,看着她这般作态,一时心软,决定让她多活些日子。   曲听灵当时就知道自己的小命保住了,但这还不够,过了两月,卫九峰对她的态度就冷了下去。这回,她没再装可怜,而是不经意地透露了十年取宝的事。   宝藏在前,卫九峰怎么舍得失之交臂?左右她年纪尚小,翻不出他的手掌心,他便打起了细水长流的主意,熄了借刀杀人的念头。   类似的情况后来又发生过几次,无一例外都被曲听灵化解。卫九峰虽然疑心不减,但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没想到今日,昔年的小姑娘已经长大成人,向他露出了复仇的爪牙。   “父亲嘱咐我,要是你真心待我,将寒鸦堡里的东西悉数予你也无妨。”曲听灵冷笑道,“可是,你要是对我动了杀念,那么,我不必顾念血亲,无论如何都要杀了你。因为,不是我死在你手上,就是你死在我手里。”   卫九峰豁然变色,恨恨道:“那个老匹夫!我现在这样,肯定是他给你留了什么东西,该死,该死!!”   能让人瞬间失去灵力控制的东西何其珍贵,他不认为殷渺渺等人舍得对自己这个无冤无仇的人动手,必然是这个小贱人使了诈。   曲之扬这家伙死了那么多年,居然还阴魂不散!   “叔叔有什么话,就下去对父亲说。”曲听灵不知那药能持续多少时间,不愿浪费时间,免得夜长梦多,当下就取出摘星索缠在腕上,冷冰冰地说,“再见了,叔叔,多谢你这些年的养育,我就给你个痛快。”   言毕,缀着利刃的摘星索如长虹贯出,直取卫九峰的胸膛。   他心念一动,取出法器格挡,东西是好,然而没有灵力的驱使,威力大大减弱,哪能敌过灌注了大量灵力的摘星索,顷刻间便破碎失效了。   法衣的纹路黯淡溃散,利刃的寒芒触痛了皮肤,而后,锐利的刀刃刺进了他的胸膛,破开了心脏,穿过了血肉,牵着雪白的丝索从后背破出,带起血花无数。   卫九峰的瞳孔瞬间放大,鲜血喷出口腔,在雪地上留下斑驳的红梅。   “灵儿,我……毕竟从未对你下过手。”他捂住胸口,艰难吐字,“你就这么狠心?”   曲听灵漠然道:“叔叔不要白费力气了,我现在放过你,改日死的人必然是我。斩草不除根,不是柳州人,您忘了吗?”   其他洲的修士或许讲究做人留一线,或许有仁善之念,可是柳洲的修士奉行的是斩草除根,妇孺不留,因为今日的善良,就会是明日的催命符。   心狠的人才能活的长久,无情的人才能求得大道。   这些是他身体力行教会她的,如今,便全部用在他身上。   她拽出摘星索,雪白的丝线已成了嫣红,散发着浓浓的铁锈味。而后,它故技重施,毫不留情地穿过了他的丹田,击溃了里面的金丹。   卫九峰的面色一下子灰白下来,原本乌黑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灰,丰润的面颊瘪瘦干枯,像是破败的棉絮一样挂在脸颊上。   皱纹爬满了全身,皮肤上出现了褐色的斑点。   飞英看得浑身发冷,想说要不算了,失去金丹就只是个凡人了,留他一条性命未尝不可。然而转念一想,修士视凡人如蝼蚁,要是用凡人的身份活着,对他们来说或许比死还可怕。   曲听灵刚想挥出第三次,却发现面前的人生机已断,气息全无了。   “他自尽了。”殷渺渺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似乎是没有办法接受死在你的手上呢。”   “也好,省得我动手了。”曲听灵说着,缠在手腕上的摘星索垂落在地,鲜血一缕缕流淌下来,落在雪上发出雨落般的滴答声。   计划比想象中还要成功,卫九峰死了,压在她头顶的大山终于消失不见,往后,她再也不用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了。   她想笑,眼底却干涩一片。   *   卫九峰被杀,按照谈妥的条件,曲听灵自然得付出报酬。她问:“你们是随我去寒鸦堡取,还是我拿来给你们?”   寒鸦堡内机关重重,殷渺渺心有顾忌,便道:“我和你去就行。”   “你要什么?”杀了卫九峰以后,曲听灵恢复了本来的性格,眼神灵动狡黠,“我猜猜,恶鬼纹?”   殷渺渺颔首:“是。”   “恶鬼纹的玉简我从未见过,不过应该在他手里。”曲听灵拿起卫九峰的储物袋,不一会儿就翻出了一枚玉简,复刻一份后就直接给了她。   殷渺渺接过来扫了眼,笑了:“多谢。”   “谢什么,要不是有你们帮我,我哪能要回自己的东西?”曲听灵语调轻快,“不过其他人的就要等一等了,晴天不好找方向,待下雪了我再同你去拿东西。放心,我人就在这里,不会跑的。”   这话合情合理,任是谁也挑不出错来,众人自是应下。   曲听灵又道:“你们好像很喜欢飘雪城里的白鱼,其实城里卖得贵,不如自己去捉。”   飘雪城里卖的白鱼肉质鲜美,无刺味甘,十分美味,就是价格昂贵,一条要卖到一百灵石以上。飞英想起来就流口水,不由道:“我听说就是难抓才贵的。”   “那是因为其他人不知道地方。”曲听灵抿着唇笑,神色颇为得意,“这里本是一处河谷,气候与外面不同,前面有个冰潭,看起来是结了冰的,其实下面是流动的水,里面有不少鱼。”   她都这么说了,不去饱餐一顿说不过去。   冰潭不远,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里头正如曲听灵所言,下面的水未曾冻结,活着许多肥美的鱼儿。   飞英捉了满满一篓,架了锅炉熬鱼汤,削了木条做烤架,忙得团团转。   曲听灵没有凑热闹,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着,神色黯然。   乔平远远见了,对飞英道:“看起来他们叔侄的感情并不差。”   “唉,明明是相依为命的亲人,偏要搞得不死不休,何必呢?”飞英唏嘘,“我以前听人说书,最受不了的就是亲朋反目、忠良被诬,以为这就是世间最惨的事了,谁晓得真人真事更可悲。”   乔平叹了口气,点点头不说话了。   可惜的是,曲听灵并不像是他们想的一样在神伤亲人相残——她想杀卫九峰想得太久了,对这一天预想过千百遍,当这一刻终于到来时,她不觉得悲伤痛苦,只觉得不真实。   她不由自主地想:卫九峰真的死了吗?她真的就这样杀了他?会不会只是一场梦?   恍惚半天,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她说是说事成之后,寒鸦堡里的东西可以由他们取用,可是实际上,堡里的东西早就所剩无几了——这是她迫不及待想要动手的另一个缘故,用不了多久,她就没法再拿出宝物来给卫九峰,那时他必然会过河拆桥,除去她这个眼中钉。   但现在困局仍在,她变不出东西来给他们,会如何?曲听灵一想到这里,浑身一个激灵,大脑顿时清醒无比。如果是她被人白白糊弄,肯定忍不下这口气,拿不出东西就偿命!   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宛若针扎,她心念电转,飞快思考着应对之策。   杀了他们是不现实的,她没有这个本事,不如想法子逃之夭夭,他们找不到她就只能作罢。何况,归元门的弟子总不可能在柳洲无限期地待下去,她躲上个几十年,日后再小心些,想来就能混过去了。   她打定主意,便思索起了脱身之策,待鱼汤熬好的香味飘来时,主意就完善得差不多了。    第316章   鱼汤白浓,锅子的边缘冒着一颗颗小气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喷香的气味溢散开来,鲜香浓郁,勾得馋虫直冒。   飞英弄干净了碗筷,开始盛汤发放,自家人轮完,瞅瞅曲听灵,很大方地问:“你要不要?”   “谢谢,我自己来。”曲听灵走到锅边,自己动手盛了一碗。   行走在外,吃食不过外人的手是常事,飞英没有起疑,把碗筷让给她了。曲听灵道了声谢,低头看向锅子,里面的鱼汤只有一人份的量了。她不动声色,用竹勺舀起鱼汤盛到碗里,手腕微微倾斜,小拇指在勺下一滑而过,一层薄薄的冰结在了勺子的底部。   然后她放下勺子,端着鱼汤坐到了一边,慢慢喝了起来。   飞英赞了声:“这鱼好鲜。”   “百冠之野以前可是柳洲的繁华之地,出产过很多有名的东西。”曲听灵眺望着远处无边无际的冰川,叹息说,“可惜现在都被掩埋在冰雪下了。”   “很多有名的东西都有什么?”飞英打听。   “叔叔说过……”曲听灵一开口就顿住了,异样的情绪堵塞在胸口,闷闷得难受。但她想起自己的正事,很快强压下去,若无其事地说:“听说以前这一带是沃土,出产的灵米极好,亦有多个凡人国度,虽然疆土不大,但都很富饶安宁。可惜后来天气变得太冷,稻麦难以存活,只有白鱼活下来了——其实白鱼是个统称,你刚才捕上来的白鱼是三种不同的鱼类。”   “一共有几种?哪种最好吃?”飞英考虑要不要多捕一点风干,好留作后面的干粮零嘴。   曲听灵笑了笑:“白鱼的味道都很不错,但最好吃的应该是头顶有一点红的。这种鱼被捕上来就容易死,城里也不多见。”   “头顶有红的?”飞英跑到谭边,在鱼篓里翻了翻,果然找到一条头上红的白鱼,“是这个吗?”   曲听灵微微一笑:“对,它用来熬汤最好不过。”   “已经半死不活得了。”飞英拽着鱼尾巴晃了晃,当机立断,“那我们现在就吃了它!”   众人都没有意见。   飞英清洗了锅子,重新倒水熬汤,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曲听灵微微弯起唇角,跟着卫九峰在柳洲待了那么多年,她学会了不少有趣的把戏,之前让冰花瞬间绽放是如此,悄悄在勺子上做点手脚亦是如此。   刚才她涂抹在勺底的有两种东西:先是父亲留下的药物,而后在上面抹了一层某种叶子的汁液。这种汁液无色无味,封闭性极好,可以用来敷伤口,但是遇热会慢慢化开,略有香气,不过浓郁的鱼香味儿会把它完美得掩盖掉。   就算被闻见也不要紧,他们没有吃过这种鱼,会以为是鱼肉本身的气味,不怕被戳穿。   第二锅鱼汤很快就煮好了。   曲听灵估算着时间,趁着汁液还没有完全融化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说:“好香,能不能先给我来一碗?”   她把碗递到飞英面前,离锅子不远不近,做不了任何手脚。没有人起疑,飞英很大方地率先给她舀了一大勺。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她假装不太好意思地解释,“你们尝了就知道这味道真的很特别。”   说着,她捧起碗喝了口,面上露出满足之色。   飞英看饿了,好不容易按捺住性子等到鱼肉全都化入汤中,忙不迭地盛汤分发。   曲听灵淡淡笑着,果然不出她所料,他们吃东西非常“友爱”,不是自己盛了就吃,而是盛了先给别人,自己谦逊地留到最后。   或许是大宗门的风范,但……真是个好习惯,不是吗?她喝着碗里的鱼汤,余光瞥见他们逐一将加了料的汤水喝了下去。   一、二、三……她在心里数着数。   数到七的时候,飞英把碗砸了,惊恐地抬起头:“诶??”   慕天光冷冷看着她,眼神如冰。   曲听灵面不改色地说:“不得已如此,勿怪。”   这下连乔平都看不过去了,指责道:“我们帮你,你却恩将仇报,放到哪里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几位慷慨相助,听灵铭感五内,不敢相忘,只是我真的不敢再冒险了。”曲听灵不想得罪他们,把话说得很漂亮,“好不容易卫九峰死了,我实在不敢再带人进入寒鸦堡,人性贪婪,万一你们想杀我,我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她缓步后退,诚恳道:“这里偏僻,鲜有人来,你们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只是想离开,并不会伤害你们。来日若有缘再见,我一定报答各位的恩情。”   曲听灵自觉这番话说得十分得体,既表明了自己的苦衷(防人之心不可无,自保不等于伤人,是可以被理解的对不对?),又说明了不会恩将仇报杀了他们(所以没必要和她拼命),应该问题不大。   所以,她准备马上掉头逃跑。   寒鸦堡的一个入口就在附近,只要能顺利到达里面,凭借各种机关和阵法,足以保她周全。等她在里面闭关个三五十年,什么事都好说了。   可惜,想得很美,天不遂人愿。   幽蓝的火焰拦住了她的去路。殷渺渺站了起来,叫她:“曲听灵。”   曲听灵霍地转身,俏脸煞白,美目含泪:“他们也就罢了,我至少给了你恶鬼纹的玉简!”   “你父亲生前只个元婴真君。而我们四个人,师父都是元婴,出自三大宗门,我们有的东西比你多得多。”殷渺渺有条不紊地述说着事实,“言而无信,是你理亏。”   比起真真切切的利益,虚妄的指责算什么?曲听灵痛快地承认了:“是,我忘恩负义,你们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计较。”   “可以。”殷渺渺淡淡说着,面上无半分笑意,“但你要告诉我,你的封灵毒是从哪里来的?”   曲听灵一愣,没理解她说的是什么:“封灵毒?”这是何物,她未曾听过,不过看语气大概是……她刚刚下在汤里的东西?   殷渺渺读懂了她的表情:“就是你下的东西。”   曲听灵心里升起了一股奇异的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试图蒙混过关,遂犹疑着回答:“是我父亲留下的。”   “曲之扬?”殷渺渺敏锐地发觉了关键,曲之扬已经死了两百多年了,不可能和魅姬或是谢家有关系,“你父亲又是从何得来?”   曲听灵的警戒心极重,不肯多说。   殷渺渺也不意外,直接跳到下一步:“那么,你是必须要带我去寒鸦堡一趟了,我要看你父亲留下来的东西。”   “什么?”曲听灵怒极反笑。她还道他们算得上是“好人”(哪怕她利用了这一点),对下药的事多少有些愧疚,谁想到贪心不分出身,披了张名门正派的皮,芯子和他们是一样的。   现在她真的是一点罪恶感都没有了。   “我需要知道这东西你父亲是从哪里得来的,你肯配合,我能做主不要你承诺的东西,你不肯配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不了我请师门的人来掘地三尺,不信找不出你的寒鸦堡。”   殷渺渺一字一顿地说着,掷地有声,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番话的真实性。曲听灵背后寒气直窜,脸色惨白如纸——三大宗门面前,寒鸦堡算得了什么?   飞英非常反感她的所作所为,恶声恶气道:“她能反悔一次就能反悔第二次,别谈什么条件了,杀……废了她的修为,我们慢慢找,反正就在附近,我就不信找不到。”   “这倒是个好主意。”殷渺渺展开手心,鲜红的火焰跳跃着,照痛了她的眼,“你要不要试试?”   曲听灵抿紧了嘴唇,心中既是不解又是懊悔:明明殷渺渺喝下了鱼汤,怎么就没像其他人一样失去灵力呢?她甚至不需要杀了自己,只消拖延时间,等到药效过去,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不,不行,要跑!配合就饶过什么的,是一个字都不能信。她自己毁约过,焉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必须跑,命运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   心念一定,曲听灵再也不犹豫,口中问着:“你发誓只要配合就会放过我吗?”背地里已经取出摘星索,趁其不备便挥向了殷渺渺。   五条丝索如蛛丝喷射而出,两条缀有利刃,两条涂满毒素,一条悬着符箓,比刀剑更灵活,比鞭子更多变,就和曲听灵的性格一样,狡诈诡异,不易对付。   殷渺渺皱起了眉头。曲听灵机警,旁门左道的手段也多,铁了心要跑是防不胜防,遂冷冷斜她一眼,眼瞳蓦然转金。   *   “灵儿,灵儿。”有人在耳畔叫她。   曲听灵愕然抬起头,发现有个中年男子正含笑看着她,慈爱地说:“发什么呆?可是欢喜傻了?”   “你、你……”是谁啊?她张口想问,旋即想起来,这不是别人,是她爹曲之扬,柳洲赫赫有名的元婴真君。   “怎么,这结丹礼你不喜欢?”曲之扬皱起眉头,“那你要什么,爹一定想办法给你弄来。”   结丹礼……哦,对了,她刚刚结成金丹。曲听灵都想起来了,低头看着面前的玉盒,里头是一套精美的丝索:“摘星索?”   曲之扬笑道:“不错,这摘星索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化,我儿聪慧灵敏,正适合用这百变灵活的法器。但你要是不喜欢,爹就给你换一个。”   “不,我很喜欢,谢谢爹。”曲听灵抚摸着雪白的丝索,对他露出个笑来。   曲之扬大笑,抚着她的脑袋:“灵儿喜欢就好,爹就你一个孩子,你想要什么,爹都会给你弄来。”   他的手掌很大,手心的温度很暖,小心翼翼地触碰她头发时,宛如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幻象与记忆重合了。是的,她印象中的父亲就是这个样子,眼角有着淡淡的皱纹,头发里掺着缕缕银丝,喜欢伸手摸着她的脑袋,看向她的时候,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疼爱。   曲听灵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第317章   在很多个担心受怕的夜里,曲听灵都曾想过,要是爹仍然在世就好了。那样的话,她就不用战战兢兢地生活着,不必讨好一个不喜欢的人,而是可以像很多被父母疼爱的孩子一样,被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开开心心地生活。   可是,她不能,父亲已经死了。   风刀霜剑,依旧要她独自去面对。   “灵儿怎么了?”曲之扬讶异地看着她,“莫哭,爹在呢。”   谁没有做过梦呢。曲听灵清晰无比地知道这只是一个幻境,然而,望着面前的人,她却迟迟无法伸手击溃。   假的!都是假的!他早就死了!她无声呐喊着,咬着牙关抬起了手,一掌拍向了“父亲”的胸口。   哗啦。幻境如琉璃破碎。   殷渺渺站在她面前,眼中带着淡淡的怜悯。   曲听灵的面庞涨得通红,既有被窥视了内心的羞耻,也有被敌人怜悯的恼恨。她下意识地挥起摘星索,它却软绵绵的垂着,灵光黯淡,无法控制了。   怎么会?她大惊失色,旋即发现自己的灵力滞涩,症状与下的药物相似,遂马上去摸储物袋,结果它好端端地悬挂在腰际,不曾被人夺去。   “你也有这个?”曲听灵反应迅速,忌惮地看着她,“为什么?”   殷渺渺以红线缚住她,淡淡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你是个聪明人,与我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我没有非杀你不可的理由,乖乖配合我,你就能安然无恙的离开。”   “我凭什么相信你?”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曲听灵一边尝试着调起灵力,一边周旋拖延时间了。   “就凭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殷渺渺把她拽回篝火旁,按着肩膀逼她坐下,手就搭在她的颈边,“对吗?”   曲听灵浑身一个激灵,颈边的手指比夜风暖,然而毫无疑问,一旦自己有什么异动,这双手就会捏碎她的喉咙——真是倒霉,药下在别人身上,恨不得效果好上千万倍,可现在轮到自己,她就想求神拜佛希望药效早点过去了。   “你想我怎么配合你?”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明智地选择了示好。   殷渺渺道:“把药给我。”   曲听灵僵住了,因为不曾想到会有这种事,她没有给药物分装,一共就那么一瓶,现在想要做点手脚都不可能了。她懊悔得无以复加,过了好长时间才伸手掏出了药瓶。   殷渺渺接过来仔细端详,那是个小指大小的琉璃瓶,乳白色半透明,隐约能看见有几毫升的无色液体——为避免药性流失,谢家的封灵毒都是以魏家的竹玉瓶盛放,而曲之扬的这个应该真的和谢家无关。   不过,谨慎起见,她还是问了句:“你爹把东西交给你的时候就是装在这个瓶子里的?”   曲听灵不解其意,但仍旧点了点头。   “你爹是怎么和你说它的?”   这问题难不倒曲听灵,她对父亲临终前的嘱托记忆犹新,但是为了拖延时间,便装作回忆的样子,拖拖拉拉地说:“过去太久了,我有点记不清了,好像是……我六岁或者七岁的时候,我爹得了件宝贝、不、不是,是卫九峰,他学炼丹时,意外得了一颗剧毒的丹药,他很得意——你知道的,他这个人特别自大,总觉得自己资质不凡,以为可以超过我爹,可实际上……”   殷渺渺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幽幽道:“唉,药效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不过,他们肯定比你先恢复,到时候我要是得不到想要的,你是生是死,我可管不了了。”   “对,没错!”飞英演戏的劲头很足,凶巴巴地说,“等我恢复了,我就把你杀掉!”   他的威胁没什么说服力,真正让曲听灵忌惮的是慕天光。他虽然一声未吭,然而杀意犹如实质,无半分掩盖,取她性命的意图溢于言表。她最怕这样的人,他们杀人认定你该死,任有千般价值也视若无睹。   曲听灵深吸了口气,思路不清晰也变得清晰了:“这东西是我爹临终前交给我的,说是对制服元婴以下的修士有奇效。我曾用妖兽实验过,发现中了药后它们全无反抗之力,便做了个暗器,今日是第一次用。”   “没了?”殷渺渺追问,“曲之扬没有和你提起过这东西是哪里来的吗?”   她摇了摇头。   殷渺渺忖度片刻,又问:“你父亲离开过柳洲吗?”   曲听灵愈发奇怪,试探着问:“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是你们门派的不传之秘吗?”   “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曲听灵抿了抿唇,“我爹没提过,卫九峰也没说过。”   殷渺渺皱起了眉头。这就很奇怪了,曲之扬没有离开过柳洲,是从何得来的封灵毒呢?从时间线上看,他得到封灵毒的时间比封灵鱼出现在陌洲还要早。   可是,曲之扬的人生轨迹人尽皆知,有父有母,有师门有过去,和魅姬那样神出鬼没的人截然不同,肯定不是来自异界。   他是从谁的手上得来的?   火光中,有片片玉屑落下,落在鼻尖上清清凉凉,原来又下雪了。   夜幕四合,万籁俱寂,雪花在篝火中飞舞盘旋,似蝴蝶翩跹。   殷渺渺沉思半晌,忽而问:“既然寒鸦堡是曲之扬所建的洞府,那么传闻中,他获得奇遇的地方又是在哪里?”   在柳洲的传闻中,曲之扬进入了寒鸦堡,得到了不世绝学,可事实应该是卫九峰利用了这段故事,编造出了一个莫须有的受益者。然而,曲之扬失踪后修为大进是事实,奇遇一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果然,曲听灵顿了下,垂下眼眸,一副思考的样子:“在什么地方我不清楚,大概是偶然得到的传承。我爹没怎么和我说过,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说完,她还抱歉地笑一笑,似乎在为自己帮不上忙而感到遗憾。   殷渺渺没有说话,冷冷地注视着她。   空气一时安静极了。   良久,殷渺渺缓慢道:“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别人给我方便,我也会给人方便,能和和气气地打商量,就不会动刀动枪。可是现在看来,你们柳洲的修士都不太吃这一套,也好,我们换个方式聊。”   曲听灵一惊,争辩道:“我说的是实话。”   殷渺渺没有理会,幽蓝的火焰朝着她的面门飞去。曲听灵感受到了焚灵火散发的可怖气息,汗如浆出,灵力不能动用,神识便如潮水般扑了过去,试图将它推拒开。   然而,此番作为正中下怀,焚灵火毫不客气地吞噬着她的神识,贪如饕餮。   曲听灵的神识就好像是大旱的井泉,没撑多久就干涸了,可是焚灵火才堪堪尝到甜头,哪里肯就此罢休,虎视眈眈地看着她。极度的危险如乌云盖顶,血液因为畏惧而不再流动,她感觉到胸腔闷闷地疼痛,四肢冰冷,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霎时间,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被这蓝色的火烧到的话,会神魂俱灭的!   她终于感觉到了恐惧,笨拙地动起了舌头:“别、别过来,我说……我都说……”   “我已经不相信你了。”殷渺渺轻轻道,“你浪费完了我的耐心。”   曲听灵后悔不迭,可此时解释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唯一能够救她的就是:“这是我爹从一个奇怪的人手上得来的,那个人很奇怪,好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她生怕焚灵火真的不管不顾把自己烧死,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如急雨打着芭蕉,噼里啪啦往外蹦,要不是殷渺渺一直留神听着,怕是压根分不清她在说什么。   “我说得都是真的。”曲听灵彻底老实了,不等人问就主动交代,“他的东西现在还留在寒鸦堡里,我爹也留了个玉简说过这件事。”   殷渺渺言简意赅:“玉简。”   曲听灵尴尬地笑了笑:“在我储物袋里,但我现在……打不开。”储物袋与神识相通,而她刚才被焚灵火那么一烧,头疼如裂,一丝神识都分不出来了。   不过为表诚意,她详细地说了说曲之扬的奇遇:“我爹当时进的不是秘境,是一个人的洞府——当时那个人身受重伤,给自己布了一个掩人耳目的阵法,没想到我爹因为被人追杀,误打误撞跑了进去。”   所谓无巧不成书,当年,曲之扬被人追杀,走投无路之下跳了崖,本以为下面是万丈深渊,没想到却是个被人有意布下的阵法。他不慎跌入,触动了机关,在里头狼狈逃窜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出路。   但既然有阵法,就表明此地肯定有主人,他碰壁后就转变思路,不再寻找出路而是试图说服主人放他离去,几番尝试之后,居然真的被他见到了布阵的人。   那是一个快要死的怪人。   “我本以为自己会寿元耗尽,含恨而死,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你居然主动送上了门来!”他对曲之扬如是说。   曲之扬一听就知道不好,对方不是想夺舍,就是想要用他的命做点什么。然而,能生出曲听灵这样聪明的女儿,他自然不会是什么傻瓜笨蛋,立即诚恳地说明了自己的冤屈:“我苟活于世,不过是想为父报仇,前辈若能助我达成夙愿,晚辈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你倒是聪明,可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怪人冷笑,“要怪,就怪你运气不好。”   然后,他就控制了曲之扬,打算进行夺舍。   这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曲之扬曾数次跨入了鬼门关,险些就要交待在那里,然而想起大仇未报,不甘赴死,又凭着一腔恨意活了下来,如此挣扎月余,才终于熬死了怪人。   就这样,他因祸得福,不仅没有被占据身体,反而得到了怪人的遗物。   “他都留了些什么东西?”殷渺渺专注地问。   曲听灵迟疑了下:“说来你可能不信,除了这瓶药之外,他留下的东西没什么特别的,无外乎是法器阵盘符箓一类的。”   “没什么特别的,你怎么会说他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因为我爹在被夺舍的时候,看到了他的记忆。”曲听灵的表情怪异极了,“那是一段很……我说不好,你自己看。”   堪堪恢复的一缕神识落在储物袋上,一枚玉简凭空掉落,被殷渺渺伸手捞过:“就是这个?”   “对,里面有我爹的记忆。” 第318章   修真界的玉简是种很特别的载体,靠神识书写,能够直接把脑海里的场景转化出来,因此表现形式多种多样,有通俗的文字,也有动图或是视频。   曲之扬留在玉简里的,就是一段自带配音的“短视频”。   那是他的记忆。   故事是从他被人追杀跳崖开始的,曲听灵已叙述过前情,在此不多赘述。就说曲之扬被怪人的元神入侵,二者争夺身体的掌控权的时候,有些奇怪的画面涌入了他的脑海。   第一个片段。   乳白色的气流旋转成漩涡,如暴风眼的界门打开了。有一个头戴星冠,手持拂尘的修士道:“尔等谨记,此去异界,一切以大局为重,我岱远十域之安危,皆系于此。”   “是。”有好几个声音同时应喏。   又有一个缥缈的声音吩咐:“去,小心行事,徐徐图之。”   “谨遵道尊吩咐。”为首的人庄严地行了一礼,“晚辈去了。”   而后,以这人为首,有人陆陆续续地跨入了界门,其中就包括了第一视角的“我”,也就是怪人。   穿越界门后,“我”与其他六个人站在了一处,四周满是黑色的柳枝,随风飞舞时,好似是深渊的魔气溢散,可怖极了。   (殷渺渺认出来,这里是他们曾经去过的“鬼柳沼泽”。她想仔细看一看同行的人,可是这段记忆已经结束了,不排除是怪人潜意识地保护住了后面的记忆——若是这样,那么后面发生的事,必然十分重要。)   接下来是第二个片段。   “我”被偷袭了,动手的是个窈窕多姿的女修,手腕上系着一串金铃铛。一人见到她偷袭同伴,大惊失色,脱口问道:“魅姬,何故如此?”   另一人似乎知晓内情,跟着道:“我等身负救世之责,就算你们有什么恩恩怨怨,也不该在这里动手!你忘记道尊说过的话了吗?”   “自己都渡不了,渡什么世?”魅姬反讽,“不要拿道尊的话来压我,要不是他庇佑着这家伙,我早就报仇了。现在还妄想我会听他的话?呸,凡间还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呢。今天谁也别想拦住我!”   为首的人说:“你要是一意孤行,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随你的便。”魅姬娇笑了声,“不过,他已经不中用了,要是再杀了我,可就只剩下五个人了,大局为重哦。”   “我”又惊又恨,问出了围观者的疑问:“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我?”   “无冤无仇?我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赐!”魅姬撩了撩头发,“你要是不记得也无所谓,我报我的仇就行了。”   他们正在争执,又有个熟悉的女声说:“你们人修真是无聊,吵来吵去有什么用?不如打上一架,什么都解决了。”   “水姬,这里没你们的……”   话语戛然而止,片段又结束了。   第三个片段。   “我”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拖着残躯布下了重重阵法,而后,开始了长达几十年的闭关疗伤。   可惜的是,魅姬重创他时用了极为阴损的法宝,虽然一时半刻不致命,却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腐蚀他的身体和元神,天长日久,慢慢就被拖死了。   “我”仰天长叹,字字泣血:“我师承岱域尊者,本该称雄一方,如今竟死于妇人之手!魅姬!我万离遥若不能杀你,誓不为人!”   之后又是一连串的咒骂,可是已经听不清了。   片段到此为止。   耳畔出现了曲之扬的画外音:“自余遇其人,已有六七十年……”   他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大意是:我遇到这怪人已经过去很多年了,然而我迟迟没有办法忘记看到的三段记忆。这姓万的家伙和他的同伴们似乎来自异界,并且背负着一个惊天大秘密,听起来和十四洲有关。临死之前,我算了一卦,看到了大劫的征兆,所以思来想去,决定留下这枚玉简,或许在很多年后,能为后人提供一些帮助。   最后一字落地,眼前的景象就彻底消失,殷渺渺又回到了现实中。   雪不知什么时候变大了,似鹅毛纷飞,扰乱视线。除她以外的四个人都中了封灵毒,无法以灵力掸去雪花,头发眉毛都白了,乍一看去像是雪人。   飞英整个人缩进了大氅里,手炉贴着脸颊,对曲听灵怒目而视:“都是你的错!”   “我不也和你一样?”曲听灵被红线缚住,连抹一抹脸都做不到,头发上结了层冰壳,比他们狼狈多了。   殷渺渺被他们的对话唤回神,火焰弹出,驱除了风雪。   曲听灵觉得呼吸一下子通畅了起来,长长舒了口气,诚挚地说:“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殷渺渺思绪纷杂,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我要那个人的遗物。”   曲听灵犹豫了下,小心说明:“有些已经不在了。”   事情过去这么久,被消耗转卖不可避免,殷渺渺并未责怪:“留下的给我。”   “可以。”曲听灵肉痛不已,还要佯装不在意,“现在可以松开我了吗?”   “不行。”   曲听灵没奈何,只能另想他法。   殷渺渺没有再理会她,弹指送了缕灵力进篝火,火苗一下子窜高,热意浪涌。她出神地想,谢家的封灵毒持续时间是十二个时辰,现在正好有两组参照,可以对比一下新旧版本间有什么差异。   六个时辰后。   慕天光的灵力已略有恢复,然而乔平还是毫无感觉,飞英亦然。   又过了两个时辰。   乔平开始恢复灵力,曲听灵毫无动静,飞英继续窝在氅衣里冬眠。   第十个时辰。   慕天光恢复如初,乔平过半,飞英开始感受到灵力的流动,喜极而泣,第一时间把头发上的雪给抖干净了。   曲听灵动作鬼祟,仿佛开始恢复。   殷渺渺心里有数了,新版的封灵毒果然比旧版的更好用一些,但这点差距,应该不会是魅姬大费周章在谢家苦等多年的理由。他们真正的目的,还是和这群人来十四洲的真相有关。   “好了,带我们去寒鸦堡。”殷渺渺不打算等曲听灵恢复,现在这样她还老实一点,“给你两个时辰,到不了我就杀了你。”   想绕路偷跑的曲听灵:“……”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个半时辰以后,殷渺渺等人到达了寒鸦堡的入口。它被隐藏在一处极其普通的地方,要是没有曲听灵带领,他们就算是走过八百遍也决计发现不了。   “我和天光进去,你们在外面等着。”殷渺渺对乔平和飞英说。   他们会意:“三天不出来,我们就把这里扒了。”   曲听灵绷着脸,冷冷道:“放心,我巴不得你们早点走,不会留客的。”   “别废话了,进去。”殷渺渺拍了拍她的肩膀。   曲听灵忍气吞声,摸出机关打开了入口,面前出现了一道旋转而下的阶梯,狭窄且陡。知道他们谨慎,她不等催促就率先走了下去:“这条路没什么危险,跟我走就行了。”   殷渺渺和慕天光便随她走了下去。   通道七弯八拐,忽上忽下,不断迷惑着人的感官,以防进入的人推测出寒鸦堡的真正地点。殷渺渺原打算挑战一下,后来发现角落里画着不少恶鬼纹,担心神识会在不知不觉中受到误导,遗憾地打消了念头。   曲之扬在寒鸦堡上费尽了苦心,凭他们现在的实力想要对付,恐怕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算了。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曲听灵停了下来,在油灯下的机关上用力一揿,一个熟悉的白色光圈便幽幽冒了出来。   “站上来。”   他们跟着站了过去,阵法启动,顷刻间便换了场景。这是一间崭新的石室,灯火辉煌,照得地底宛如白昼,不少本该生活在阳光下的灵植茂盛地生长着,碧草如茵,花香馥郁。   曲听灵没有丝毫要尽地主之谊的意思,转头走进了相邻的石室:“宝库十年为期,时间没到,就算是我也打不开,而且里面没什么东西了。”   殷渺渺扬扬眉毛,大致猜到了她出尔反尔的缘由。   “这里是卫九峰的书房。”曲听灵四处走着,时不时挑出几件东西,“这些都是父亲单独放出来的,应该是那个人的东西。”   殷渺渺细细查看起来。   数目最多的是灵石。它们共有三种不同的类型:一是几块品质极佳的灵石,触手温润,丝丝清气萦绕,一看就非凡品;二是品质稍差,但灵气含量相差无几的灵石,质地均衡,多半是通用货币;三则是一些灵石边角料,打磨成珠子,灵气极少,应该是购买力较弱的零钱。   这种货币形态与十四洲有不小的差异,再一次佐证了他们异界之人的身份。   然后是法器。所有的法器都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反倒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殷渺渺稍稍把玩以后就放到了一边。剩下来的就是修士标配的符箓、阵盘、丹药,她对此道研究不深,辨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取了几个样本拿走。   曲听灵敢怒而不敢言,干脆扭过头,来个眼不见为净。   “都在这里了吗?”殷渺渺问。   “原来还有几件法衣,已经损毁了,有件法器好像卖了,其他没什么了。”   殷渺渺思忖片刻,问道:“没有玉简吗?”   “没有。”曲听灵顿了顿,加重语气,“里面也没有。”   殷渺渺蹙起眉头。每个修士都会随身携带玉简,心法、功法、杂记、黄颜色的书……基本都以玉简为载体,可是万离遥身边一个都没有,那必然是刻意为之,生怕里头会暴露什么。   这群人如此谨慎,定然所图非小。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1、整个故事的地图就在十四洲,目前详细写过的也就是西陌洲、东春洲、西秋洲、北冬洲,西柳洲、中洲,比起开新世界的地图,我更希望能把十四洲完善起来,日后还会逐渐提到不同洲的历史。   2、魅姬他们所在的世界叫“岱远十域”,简称叫做岱域,风土人情和十四洲有不同。十四洲中的货币由低到高是灵石、灵珠(液化的灵气)、灵玉(固态的灵气),岱域则是灵珠(灵石边角料)、灵石、灵玉(纯度更高的灵石,矿脉中的精髓)。而迷心花封灵鱼这些相当于是入侵物种。 第319章   信息纷杂错落,时间又相隔甚远,殷渺渺捋了好一会儿才排出了个时间表,从早到晚大致如下:   1、七个异界之人跨过界门来到了十四洲。   2、万离遥被魅姬暗杀,重伤布阵,夺舍曲之扬,未果。   3、魅姬和某个魔修前往陌洲,同一时间,狂血石、封灵鱼出现。   4、柳叶城事件:段熙被夺舍,秘密培育迷心花,被发现后窜逃。   5、她失忆回归,莲生遇袭,水姬与魔修甲出现夺走种子。   6、谢家灭门,魅姬夺得封灵鱼,并获得狂血丹。   7、中洲风云会,魅姬假意投靠秦子羽,挑拨五城,受伤后逃窜,不知所踪。   8、天煞魔君上台,挑衅北洲,坠仙崖一战时,迷心花再度出现。   遗憾的是,因为十四洲没有统一的纪年,而修士对于时间的感知又很模糊,闭个关就无法精准地知晓日期,一般笼统得说三五年、十来年,所以无法标注出上述事件的精准日期,只能简单排一下顺序。   不过,即便只是如此,殷渺渺也可以确定,不管那些人来十四洲的目的是什么,迷心花、封灵鱼、狂血石这三种东西十分关键,只要继续留意它们的踪迹,应该就能发现新的线索。   “东西都在这里了?”殷渺渺问。   曲听灵恨不得赌咒发誓:“据我所知,真的就没别的了。”   殷渺渺挑了挑眉,慢悠悠道:“你嘴巴里就没几句真话,我实在不敢信。”   “那你想怎么样?”   “上次走得太过匆忙,都没好好瞻仰前辈的洞府。”   送走了狼,又来了虎。曲听灵银牙紧咬,从喉咙里挤出来三个字:“跟、我、来。”   殷渺渺微微弯了弯唇:自食其言,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哟。   *   三日后,飘雪城。   飞英给自己续了三杯茶以后,终于忍不住问:“姐姐,你每天都盯着这些东西看,看出什么来了吗?”   “什么?”殷渺渺回过神,将视线从面前堆着的阵盘符箓上收回。   “我说,你盯着看了那么久,除了确定它们和我们这边的东西不同之外,有别的收获吗?”飞英瞪着眼睛问。   殷渺渺道:“没有。”   飞英:“……”   两天多以前,殷渺渺就和慕天光从寒鸦堡里出来了,毫发无损,还顺带把曲听灵一块儿带了回来。随后,她就在客栈里闭门不出,一副要干大事的架势。   飞英以为她有什么计划(比如像过去一样疯狂历练),然而,她只是交给了他一些阵盘,叫他分辨和十四洲的阵法是否有所不同。待他给出肯定的答复以后,她就天天对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到底在看什么?再怎么看都不可能看出花来啊。”他纳罕极了。   “我是在想事情。”殷渺渺失笑,摆了摆手,“别问我想出了什么,我脑子乱着呢。倒是你,突然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飞英想起正事:“乔师兄让我问问你打算怎么处理曲听灵?”   “她啊……”之前,殷渺渺担心放走曲听灵以后,有什么事想问不方便,离开时也把她一块儿带了回来,现在就关在院子的空房间里。   飞英:“你不会忘了?”   “是没想起来。”殷渺渺笑了笑,反问道,“我是没什么地方要用她了,你们觉得呢?”   飞英的神色慎重起来:“我就是想说这个,要杀了她吗?”   “乔平说要杀了她?”   “不不,乔师兄没说,是我在想这件事。”   殷渺渺意识到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立即集中精神注视着他的眼睛,表明自己认真在听。   飞英受到了鼓励,缓缓道:“我已经想这个很久了,自从到了柳洲,好几次我想救别人,结果别人反而要杀我——当时在寒鸦堡里是这样,后来曲听灵也是这样。如果大家都经历过这种事,那我明白为什么柳洲的人都喜欢斩草除根了。”   不杀,要承担未来可能被报复的危险,杀了,一了百了,安枕无忧,孰利孰弊一目了然。   殷渺渺点了点头,温言道:“这是柳洲的风气,不代表对或是错。”   “我认为这是不对的。”飞英认真道。   “为什么?”   他道:“就因为一个人未来有可能做坏事就把他杀掉,那不就等于是说,人要为没有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吗?这也太不公平了,以后的事没有人能够知道,就现在来说,那个人是无辜的。”   殷渺渺轻轻叹了口气。想来这就是飞英来找她而不是别人的原因了,慕天光和乔平都是修士的思维,“以绝后患”四个字足矣,可是,他深受凡间影响,无法接受这样的杀人理由。   “姐姐,我真的觉得,修士杀人太随便了,‘我觉得她会报复’,所以就杀人,‘我觉得他在作恶’,所以就杀人,甚至萧丽华那样‘我不喜欢’就要杀人……”飞英皱紧眉头,喃喃道,“皇帝杀人都要个理由,但修士用不到,想杀就杀了,这样真的对吗?我总觉得不该以个人的喜恶作为杀不杀人的理由。”   此话一出,殷渺渺心底的叹息就变作了愕然。她以为飞英只是本性良善,看不惯修士动辄取人性命的做法,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已经思考得这般深入。   他在想“法治”。   “你觉得什么样的情况下,才可以杀呢?”她耐心地问。   飞英想了想:“他做过很多坏事,可以杀。他要伤害我或是别人,可以杀。但我讨厌他,不喜欢他,希望他不存在,或者他只是说谎骗人,出尔反尔,那就不必杀他。”   殷渺渺颔首,又提出了两个疑问。   “那么,同一件罪行,所有的人都应该付出同样的代价吗?譬如,一个无辜的炼气修士被杀,杀他的人是炼气,他该死吗?如果杀他的人是元婴,那么这位元婴真君也该死吗?”   “除了加害者不同,受害者不同呢?一个人欺骗了自己的师兄弟,和欺骗了自己的师父,都是不该死吗?”   飞英张口结舌,一时答不上来。炼气杀了炼气,那么要凶手伏诛很正常,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元婴杀了炼气也需要付出代价的。而欺骗师尊是大逆不道的罪行,是以下犯上,亦不能和同辈间的谎言相提并论。   “呃,这个……”他满脸纠结。   殷渺渺莞尔。飞英长于凡间,可是封建君主制的世界,固然有法,然尊卑有别,王子犯法,哪能真的和庶民同罪?她也不为难他,伸手蘸了蘸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法”字。   “凡间有种说法,叫‘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意思是说,奖赏和惩罚都应该一视同仁,不该以人的身份尊卑而有区别。而用来判断是非对错的东西,既不是某个人的意愿,也不是上位者的想法,而是法律。”   到底是在凡间生活过,飞英很快就理解了,不过吐槽道:“我不觉得法律有这么公平。同样是杀人,庶民杀了要偿命,权贵不过是赔点钱,而且这命还得是良民,奴仆死如牛羊,压根不算是人。”   “这就意味着人还在法之上。”殷渺渺沉吟少时,又笑,“这个法是人间之法,难免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我认为,有两个‘法’是始终高于人的。”   飞英不曾听过这样的说法:“哪两个?”   “一是天地之法。春去秋来,日夜交替,天地间运行的规则始终如此,不会因为人喜欢不喜欢而改变,而人要是违反了天地的规则,就一定会受到惩罚,此所谓……天道。”   凡人所谓的善恶有报是美好的愿景,至少对于修士而言,杀个一两个人远远算不上是“恶”,因为个体的价值对于天地来说是很渺小的。但是,修士如果做下什么影响极大的恶事,那就会受到惩处了。   因此,昔年归尘子不敢杀卓煜,便是因为卓煜的安危身系凡间运势,一人崩而万人死,其反噬的力量,绝非一个炼气修士能够承受。然而,这不意味着普通人的性命就没有意义,神女祠救活的人皆是平凡的百姓,一个人的命虽如蝼蚁,可千万人相加,便成了善报的功德金光。   所以说,众所周知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不是一句空话,而是蕴含着天地至理。   “那另一种呢?”飞英问。   殷渺渺笑了:“是心中之法。你做了善事,心中便会高兴,做了恶事,良心就会过意不去,很多事或许能昧天瞒地,却过不了自己的心,所以,我们就有了心魔。”   飞英尚未结丹,不曾直面心魔,一下就怔住了。   “你迷惑的不是曲听灵该怎么处置,而是在这个世界里要怎么做人。”殷渺渺微微笑了起来,“修真界和凡间不同,造不出一套人人都能接受的人间之法,而天道高高在上,有许多难以顾及的地方,所以,你心里的‘法’,就是判断一件事要不要做的标准了。”   “我明白了。”飞英喃喃说着,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他紧追灵光而去,竟然就这样入定了。   殷渺渺长长吁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了房间,留他静静顿悟。   飞英这一思考,就是足足五天。   他想到了很多事,很多在许多修士看来根本算不了什么的“小事”:凡人比及修士,真的是蝼蚁吗?杀人可以凭借喜好而且不必受到任何惩罚吗?为了长生道途,不择手段是可以被原谅的吗?   有人嗤笑过,认为他纠结这些问题真是蠢不可言,也有人耐心回答过,可是答案却无法让他认同。   他曾经万分迷惘,怀疑自己是个异类。   但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世上本没有什么绝对的正确或是错误,很多人都这么做,不意味着是对的,他不需要勉强自己按照别人的标准做事。   做人,问心无愧不就好了?   霎时间,茅塞顿开,筑基大圆满的境界圆融完满,可以准备结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中,飞英寻找自己“道”的路算是一条支线。他的想法很难被真正的修士认可,多会认为他心慈手软什么的,但他有自己的原则。下章结束本卷,这卷好长,终于快要完结啦! 第320章   飞英结丹有两个选择:留在柳洲,或是返回宗门。他个人倾向于前者,来都来了,顺便结个丹好了,然而其他三人都属意让他返回宗门。   “为什么啊?”好不容易出门历练,他一点都不想那么早回去。   殷渺渺托着腮:“因为我想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飞英瞟向她身边的慕天光,狐疑地问:“你想,还是小师叔想?”   “没有区别,这里适合他修炼。”殷渺渺笑语盈盈。   飞英:呸,又塞我狗粮。   乔平厚道一点,解释道:“结丹花费的时间不少,柳洲不太平,万一半途出了什么岔子,失败是小事,要是被心魔反噬就完了。而且,就算你现在不走,结丹成功以后还是要回宗门授道号的,没什么区别。”   这个理由说服了飞英,他同意了:“那好,我一个人走还是?”   “放心,我也一起回去。”乔平笑眯眯地说,“正好我师尊的寿辰要到了,我要赶着去送礼呢。”   他的师尊寿元无多,最好赶紧服下延寿丹,就算飞英没到结丹的时候,他也要考虑回去一趟,现在赶巧倒是皆大欢喜。   “好好。”飞英十分高兴,“咱们一块儿走,留他们俩在这鬼地方相亲相爱。”   慕天光:“咳。”   “小师叔有什么话要说?”他故意问。   慕天光淡淡道:“走之前,把曲听灵的事处理掉。”   飞英吃了一惊,指着自己的鼻尖:“我?”   “就是你。”殷渺渺莞尔一笑,“是杀是放,都归你做主,我们就不管了。”   “……”飞英撇撇嘴,腹诽道,不就嘲笑两句么,居然马上就报复回来,真小气!   不过他们都这么说了,事情自然得办好。   他思来想去,决定以理服人,故而罗列了半路抢劫、不履行承诺、欺骗撒谎、十分不配合工作等多项罪名,逐一向曲听灵宣读,末了套用台词:“你犯下了种种恶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要是不想死的话,就交钱买命。”   曲听灵:“……啊?”   “没听懂吗?”他凶巴巴地说,“答应的好处都交出来。”   “我已经给过她恶鬼纹了啊。”她佯装为难,“加上她后来从寒鸦堡里拿走的东西,怎么都该够了。”   飞英冷笑:“你给的恶鬼纹玉简就只有上册,真把我们当傻子了?东西给够了,你就能走,给不够,呵呵,多拖一天,我就给你翻一倍,三天之后还是不行,你就死定了!”   说实话,他的威胁没什么信服力,曲听灵半点不怕,但转念一想,要是无人授意,他怎么敢这么向她索要好处?必然是其他人道貌岸然,不肯被人说是勒索,这才派了最小的那个来,被人知道了也不过是一句“年纪小不懂事”。   哼!一群伪君子,她都看穿了。   飞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板着脸道:“今天第一天,除了恶鬼纹之外,你要给我们两本功法、两件法器、两种品相很好的材料。”   曲听灵咬了咬牙,觉得腮帮子好一阵疼痛:“我给了,你们就真的放我走?别是诈我,好让我把东西都吐出来?”   “你说得很有道理,要不然就这样。”飞英怪笑一声,“这倒是比我想的主意还要好。”   曲听灵:“……”   他发出长长的鼻音:“嗯?”   “我知道了。”曲听灵忍气吞声,依言交了自己的赎金。   飞英一一验货,挑刺道:“这是什么,难道又是作假的?我和你说,要是你敢再骗人,我们就把寒鸦堡骗人的事告诉所有人知道,你猜他们会不会来找你报仇?”   曲听灵被他哽到吐血:“我一直被你们绑着,哪有机会造假?不信就算了。”   飞英假装没听见,翻来覆去检查了好一会儿,勉为其难地说:“行,既然你交了赎金,就不用死了。不过……”   她就知道。曲听灵斜睨着他,冷嘲道:“不过什么?”   “不过现在不能放了你,明天你跟我们走,到了地方你就自由了。”   曲听灵将信将疑。   第二天,飞英和乔平过来带走了她,载着她走了小半个月,在某天飞渡一个巨大的湖泊时,一脚把她踹了下去。   “喂!”飞英趴在法器上,幸灾乐祸地呐喊,“下次再见到你,就把你剁了喂鱼哦!”   曲听灵满头秀发被吹得乱七八糟,活像是个疯婆子,可她无暇顾及,忙不迭想要找出飞行法器,谁知储物袋上不知什么时候被贴了张禁制符,一时半会儿居然打不开。   迫不得已,她整个人噗通一声沉进了水里。   冰凉腥臭的湖水钻进耳朵嘴巴,逼人欲吐。而浑水之中,一只长相丑陋的巨兽疾速游来,张着血盆大口,眼看就要将她吞入腹中。   一连串的变故惊得曲听灵魂飞魄散,顾不得骂娘,慌慌张张地开始了逃窜。   待她逃出生天,已经是一日一夜后的事了。   “真是气死我了。”曲听灵浑身狼狈地藏匿于灌丛中,暗暗赌咒,“以后别让我碰见你们,要不然……哼!”   她说了好几句狠话,心里舒服多了,于是心安理得地想,报仇是肯定要报的,但是自己修为不如人,以卵碰石非明智之举,不如回寒鸦堡闭关个十年八载再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急什么呢。   就这么决定了。   *   飞英和乔平走后,殷渺渺就在飘雪城里租了个院子。这里的院落不是四合院的格局,而是前后两间,中间隔了一个天井,顶上是用冰瓦垒成的穹顶,兼之墙壁皆是白雪,光线被不断反射,亮得惊人。   殷渺渺就坐在天井里磨墨写信。   第一封信是寄给任无为和云潋的。她详细地叙述了这几年的经历,时不时添上一笔“天光很好”,委婉地暗示他们并没有因为萧丽华的事而生出嫌隙,相反,感情因为磨难而变得更亲密了。   当然,占据了最大篇幅的依旧是曲之扬的事,她着重记录了万离遥的几段记忆,并从中提炼出关键。他们来自岱远十域,也叫作岱域,来十四洲是因为背负了一个世界的安危,有救世之责。   她不知道为什么救世要来十四洲,是十四洲有什么能够帮助他们度过劫难的宝物,还是有其他什么缘故。所以,要任无为想办法和宗门长老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人知道“岱域”或是“救世”的事。   第二封信是给松之秋的,同样是询问岱域的事,只是隐瞒了自己得知的过程。   最后一封信寄到紫微城的仁心书院,收信人自然是孔离,她简单说了说自己的经历,主要是询问他是否有魅姬等人的踪迹,以及向天涯这些年有没有消息。   写完信,暮色已四合,檐下的琉璃灯亮了起来。   慕天光静静地站在门口,影子被拉得很长:“写好了?”   “嗯。”殷渺渺用火漆封好信件,笑问,“你怎么样?”   刚来飘雪城时,慕天光就感觉到这一带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可惜没时间去寻找,现在寒鸦堡的事情已了,他便开始沿着感觉去寻觅源头。   但这并不容易,他道:“老样子,没多久就感觉不出来了。”   殷渺渺安慰道:“不要紧,都说入兰芝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感觉是会变得迟钝的,我们有的是时间,每天靠近一点点,早晚会成功。”   “嗯。”慕天光轻轻应了声,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天暗了,进去。”   殷渺渺笑一笑,与他携手走进屋里去。      旋风山脉。   厚实的泥壤带来了沉闷的窒息感,眼耳口鼻皆被黏稠的泥浆包裹,无法呼吸,无法言语,四肢犹如坠着铅块,笨重地抬一抬手指都做不到。   无所不在的压力挤捏着身体,灵力必须紧紧护住周身,但凡有一丝懈怠,身体就会像被手指头拈住的虱子,“啵”一下被碾得血肉模糊。   这可真是……难以言喻的体验。向天涯不禁怀疑起自己的智商来,要调查旋风山脉的事情,非得进入这诡异的泥塘不可吗?   但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和文茜借用了万兽图里一种奇特的妖兽的力量,成功沉入了一望无际的泥沼中。然而,这只是刚刚开始,泥壤有着可怖的腐蚀力,能够将所有进入的生物融化成泥浆,联想到稻禾庄和旋风山寸草不生的情形,他不难想象当时的人和兽都遭遇了什么。   覆盖在体表的薄膜愈发黯淡了。   向天涯暗叹糟糕,文茜借用的妖兽名为“海无”,是生活在深海中的生物。它的体表有一种特殊的薄膜,可以随时汲取或排出水分,因此能够很好得适应海底的强大压力。他们借用它的力量之后,模仿它在体外形成一层假的薄膜,这才勉强在泥潭下活了下来。   可是泥壤的力量比预想的还要强大,海无快要坚持不住了!一旦薄膜消失,他们就算有灵力护体,也会在几息内变成一滩烂泥。   想到这里,他紧紧握住了麟嘉刀,灵力灌注。   宝刀的清气充盈了四周,海无的状态瞬间得到了恢复,躯体承受的压力平稳下来,那种随时要把人捏爆的心悸感慢慢消退。   文茜轻轻吁了口气,神色有些复杂。她的万兽图和他的麟嘉刀的确是难得的好搭档,若他们没有彼此,很难想象还有谁可以走到这一步。   难道他们被指引到此,真的是天意吗?   寂静中,他们缓缓下沉,感觉不到时间的飞逝。   不知过了多久,麟嘉刀的宝气开始减弱,令人奇怪的是,泥壤的力量不仅没有增加,反而跟着逐渐衰退了。   随着他们的下沉,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到了最后,只听噗通一声,他们脱出了阻滞的泥土,落入了一个旷郎的空间。   身体顿时变得轻盈起来。   向天涯长长松了口气,正色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像是个鸡蛋,终于被母鸡生下来了?”   这是什么破比喻?文茜没好气道:“不好笑。”   “开个玩笑,不好笑就算了。”他耸耸肩,扫视一圈后,讶然道,“下面居然还有这么个地方?!”   按照他们的猜想,泥潭下面应该有什么东西,最大的可能是蹲了只等级超高的土系妖兽,也有可能是天材地宝。然而,饶是他们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来,这里居然是一个破损的宫殿。   虽然都是断壁残垣,但是雕刻精美的龙柱,倾塌的屋檐,一阶阶层次分明的玉梯,无一不表明是处宫殿的遗迹。而泥沼沉浮在头顶,被一圈白色的结界给阻挡在外,乍看上去像是黄色的穹顶。   “赤妖王一直派人守在这里,肯定不是为了那个人。”文茜语气笃定,“说不定和灵香山君提起的镜子有关。”   向天涯巡视着头顶的泥潭,笑了笑:“不管是什么,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廊柱后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声音满是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谁?”向天涯抬头看去,顿时就愣住了。   她怎么会在这里?   *   世事如浪涌,接连无穷已。   一波尚未平,一波又复起。   本卷完    第321章   春洲,冲霄宗。   任无为撑着脑袋歪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听云潋读信:“……我在柳洲一切安好,勿念。”   “完了?”   “嗯。”云潋念完了二十几页的长信,问道,“师父要回信吗?”   任无为哼了两声:“等我打听打听她说的事儿再说。啧,你说她一封信里夸了慕天光十几次是什么意思?”   云潋想想,微笑道:“师妹希望我们不要因为萧丽华的事对他起嫌隙。”   “啧,你看看她,平时看着精明,一牵扯到感情就记吃不记打。”任无为重重叹了口气,“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徒弟?”   云潋道:“因为你不会教。”   任·万年单身狗·无为:“……”   “师妹高兴就好了,其他都是小事。”云潋淡淡说着,将信笺折叠好塞回袖中。   任无为放弃和他沟通如果慕天光成了未来徒婿要怎么办的问题,转而道:“她提的事我会打听,不过有没有结果就不一定了。凌虚阁里有个藏书阁,里面有很多宗门秘卷,你去那里找一找。”   云潋颔首应下:“好。”   “另外。”任无为想起一件头疼的事,“你三师妹和四师妹最近有没有消息?”   风云会结束后,白逸深就带着寒杉和朱蕊回宗门。然而走到半道,寒杉说有事在身,独自离去,朱蕊回到门派后不久,也以寻找机缘为由出门,多年过去,二人始终没有回来。   任无为对这两个后来的徒弟不算太上心,可是掐指算算好些年没个音讯,免不了要担忧一番。   云潋摇头。   任无为长叹不已,寒杉争强好胜,怕她急功好利冒险结丹,朱蕊绝色无双,又要担心会不会被欺辱强夺:“徒弟都是债啊。”   “她们俩福缘深厚,不同常人。”云潋轻描淡写,“魂灯不灭,既是安好,师父不必担心。”   “安好不等于没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我搞出什么大事来。”任无为想想都怵得慌,赶紧打住念头,“算了算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师父还有事吗?”云潋问,“没事的话,我就去凌虚阁了。”   任无为摆手:“去去,其他人的事对你都是耳旁风,说了也白说。”   云潋微微一笑,身化蝴蝶,披着星光离开了。   *   东雁洲。   寒杉走出了临时洞府,站在崖边眺望着西方红彤彤的霞云,微风徐来,吹拂着她鬓边的碎发。   她安安静静地伫立片刻,突然道:“我已经结丹了。”   “以你的资质,百岁前结丹并不奇怪。”玉戒里的人淡淡道,“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寒杉的嘴角不自觉地抿起:“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既然我已经是金丹,你就该按照约定,告诉我怎么样才能帮你重塑肉身。”   “除非夺舍,否则我再无可能获得人身。”那人语气平淡,毫不热衷,“所谓的重塑肉身,不过是以天材地宝拼凑的假体,非自然繁衍得来的肉胎。”   “那总比没有好,你难道甘心一辈子做个残魂?”她反问。   那人默然。   见他不语,寒杉不禁高兴起来,轻快道:“说罢,我要怎么做?”   “你们这里有个风云会,传闻胜者可以进入秘境,是这样吗?”他问。   寒杉不解其意,但是点头道:“不错。”   “你要赢。”   “秘境里有你要的东西?”   他淡淡笑了:“不,秘境里有《风雷九变》的下半卷。”   寒杉讶然,她所修炼的剑法名义上是冲霄宗里的《霹雳剑诀》,实际上却是他传授的《风雷九变》。   “为什么你的心法会在秘境里?”她好奇地问。   他顿了顿,没有回答,只是道:“等你练成了雷剑,我们再说其他的事。”   寒杉自知失言,他不喜欢她问太多,总是告诉她要做什么,却不肯解释缘由。她相信他定然有自己的苦衷,可是,两人相识数十年,他仍然不肯对她有分毫的信任,难免叫她心里十分不舒服。   他似有所感,然而并未出言安慰,静静地隐回了玉戒中。   *   中洲,某小仙城。   晨光微熹,朱蕊推开门扉,趿拉着木屐走到院子里,凉风扑在面孔上,略有些凉意,篱笆上缠绕着一种低阶的灵植,花是粉白色的,很小,但香气馥郁,远远就能闻到。   她走到后院的药田里,熟门熟路地给冒了头的苗芽浇水——这水是她丹田内的珠子里自带的,对灵植有起效,浇下后,原需要十年才能发芽的灵植,一年就能冒头,长势还更好。   出门在外,她不想引人注目,便把水稀释了数倍,虽然效果慢了些,好在不打眼,旁人只道是打理得好,不会联想到秘宝上。   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朱蕊没有回头,淡淡笑:“你醒了,感觉如何?”   “你的药很好,我觉得好多了。”说话的是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一看就是重伤未愈,而且眼球血红,瞳孔无神,竟是个目不能视的盲人。然而,这么一个人却有着极其俊美的容貌,多数情况下,人们只会为他的外表惊叹,忘记他所有的缺陷。   可惜朱蕊不是其中一个。她微微颔首,重点在药上:“我不会炼丹,只是依照灵植本来的特性配了药,要是有机会,你还是去找个炼丹师。”   “我觉得你的药更好。”他一侧的嘴角稍稍扬起,笑意有点邪气,“你不会是嫌弃我?”   朱蕊道:“是又怎么样?”   他道:“我不信,你要是嫌弃我,就不会冒险救我了。”   “只是碰巧。”这个男人自称姓吴名极,是她在寻觅一种妖兽的胆黄时遇见的,彼时,他已经把妖兽伤了个半死,自己也身受重伤。她补了一刀杀死了妖兽,看着半昏迷的他,一时不忍,就把人救了回去。   与其说是救他,不如说是她觉得承了他的情,不好坐视不理罢了。   吴极笑了笑,明显一点也不信。   朱蕊不和他争辩:“你最严重的伤不是妖兽留下的,我未必有能力帮你治好。”   “我从不轻易相信一个人,但我相信你。”吴极说,“只要你愿意救我,我就肯定能活下去。”   他说得没错,珠子里的水不仅对灵植有效,也可以治愈伤势,尤其吴极的伤与魔气有关,更是被药水克得死死的。   但她哪里会承认,反问道:“我要是不愿意呢?”   “那我就求到你愿意为止。”吴极勾勾唇,笑得大有深意。   朱蕊不置可否,继续打理药田。   吴极就站在她身边,时不时帮忙递些东西,偶尔说几句闲话。   天色慢慢亮了起来。   *   柳洲,飘雪城。   殷渺渺和慕天光过上了极有规律的生活。白日里,她研习恶鬼纹,按部就班地修炼,他则外出寻找机缘,天黑了,两人便窝在屋子里,时而论道交流,时而不可描述,日子过得十分平静。   今夜亦是如此。   慕天光在说他的体悟。自从他上回穿过一次女装以后,他对于易水剑的第三重境界就有些灵感了——水化雾凝冰,可依旧是水,就譬如他的身躯,不管是男相还是女相,“自我”不改,他便永远是他,并不因外在的改变而改变。   “……我认为它所谓的‘恒常’,应该就是剑心。”他说着,唇边泛起淡淡的笑意。   “看来你今天的收获不小,不过,我更喜欢这个。”殷渺渺说着,看向了面前的冰花。这是慕天光带回来的礼物,一朵耐寒的红花破出冻土绽放,仅仅持续了数息就被冰雪给冻结,至此常开不败,永不凋零。   很平常的小玩意儿,但因为是他看到了摘回来的,便有了特殊的意义。   慕天光迟疑了下:“你很喜欢吗?那我明天再去那里看看。”   “用不着,一朵就够了。”他大约是用剑气削下了整块冰,所以看上去红花就绽放在光可鉴人的冰面下,有镜花水月的美感。殷渺渺把它放在了窗边,光秃秃的室内平添了几分春意。   慕天光就坐在那里看着她,视线不经意地落到她弯下腰时,隐约露出来的曲线。这是他所见过的最流畅最优美的弧线,蕴含着不可抵挡的魅力,引诱他伸手去描画。   他没有反抗,顺从地那么做了。   殷渺渺被他抱了个满怀,却假作不知道,慢条斯理地摆着冰花,左挪挪,右动动,就是做不好。   好了这么多年,慕天光也不复初识的急切,身体虽然渴望,但耐得住,安安静静地拥着她,像是准备喝一杯上好的茶,香气幽散,随时能喝到,故而忍着渴意等待的过程,竟也有几分趣味了。   不多时,殷渺渺终于摆好了冰花,在他怀中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他俯身下去,轻柔地吻她,甘甜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云鬓斜,金钗坠,纽扣儿松了衣带儿解,是雪人遇见了暖阳,酥酥麻麻就融化了半边。   殷渺渺斜斜靠在枕上,衣衫落到腰际,乱云堆雪:“慢着,不是说要同我论道,说完了?”   “嗯。”他吮着她颈侧的肌肤,轻轻应了声。   她仰头享受着他的爱吻,漫不经心地问:“才怪,当我没仔细听呢。你说易水剑有四重境界,第三重是恒常,那最后一重是什么?”   第四重……慕天光的心漏跳了一拍,猛地顿住了。   “怎么了?”她发觉了他的迟疑,抬手抚着他的面颊。   他掩饰地低下头:“没事,下次再告诉你,现在就算了。”   她未起疑心,只是笑:“既然你不说,那就轮到我了,同你讲一讲这种时候该怎么‘坐而论道’好不好?”   慕天光凝视着她,那双温柔多情的妙目里盛满了愉悦的笑意。他知道接下来的不会是个正经的话题,但是仍然心甘情愿地踏了进去:“好。”   她就给他念口诀:“荷风醒暑倦,并坐蒲团,把禅机慢阐。驾莲航,扑个殷勤,开法门,往来方便。你身有我,我身有你,团栾头做圆满。愁亦愁,苦海无边,喜杀那,善根种遍。”   夜晚很长,换种方式论道,别有一番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渺渺最后念的是《花营锦阵》里的诗词,是调戏,不代表是真的这么做了,太高难度了,没用别的是因为这首特别隐晦,晋江现在特别严……   又及,人生的转折点不意味着是要出事啊,冷静点。   *   第322章   旋风山下,残龙殿。   向天涯看着面前的人,表情说不出的诡异,居然一模一样地来了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能怪他这般吃惊,这突然出现的故人不是别个,正是失踪了多年的小公主楚蝉。她俏生生站在那里,双颊绯绯,眉黛如春柳弯弯,步摇簪鸦发,衣彩绣葳蕤,通身珠光宝气,仿佛从未失踪过。   她负着手,脑袋微微歪着,眉眼间除了天真烂漫,还有道不清的疑惑:“我也不知道,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是来找我的吗?”   向天涯一时语塞。他是打算顺便打听一下她的踪迹,可是从未想过会在这个地方见到她,只好含糊地反问:“怎么说呢,你一直都在这里,那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听说是叫残龙殿。”楚蝉微微侧着头,神态娇俏,“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里很无聊,什么也没有……你是不是来救我的?”   她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   向天涯摸了摸鼻子,硬着头皮回答:“算是。我会想办法送你回家。”   “回家?”楚蝉愣了愣,鼻子蓦地皱起,“是她叫你来的?你又在替她做事?”   向天涯已经失去了调解她们母女关系的兴趣,耸耸肩:“就不能是我自己想要来吗?”   一听与齐盼兮无关,小公主的怒意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灿烂的笑容:“真的么,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向天涯挑眉笑了笑,没有多解释,抓紧询问正事:“所以说,你到底是怎么会到的这里……不不,先告诉我,你是被人抓了还是离家出走?”   楚蝉抿了抿唇,嗔怪道:“离家出走?怎么可能啊,我是被坏人掳走的!”   “坏人?”   “就是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叫魅、对了,魅姬。”楚蝉说起来就生气,“那天我在屋里待得好好的,她突然就和一个人进来弄晕了我。”   向天涯追问:“然后呢?”   “不知道,我一直昏昏沉沉的搞不清发生了什么,醒过来就在这里了。”楚蝉望着破败的宫殿遗迹,怏怏不乐,“我想出去,可是这里很奇怪,进得来出不去。”   向天涯心里一沉:“抓走你的人呢?”   她摇摇头:“不知道。”   奇怪,怎么会不知道,难道魅姬没有露过面吗?向天涯疑窦丛生,正想仔细追问,文茜抢先开了口:“等等,你之前说‘听说是叫残龙殿’,听谁说的?”   “你是谁啊?”楚蝉不答反问,瞪大了眼睛地望着她,“你们是一起来的?”   文茜才不耐烦和小姑娘玩争风吃醋的把戏,淡淡道:“我们不熟,凑巧一块儿倒了霉。”   楚蝉喜欢这个答案,投桃报李回答她的问题:“残龙殿的话,是一个前辈告诉我的。”   向天涯觉得这事透着诡异,忙不迭问:“什么前辈?”   “就是救我的前辈啊。”楚蝉顿了会儿,在他探询的视线中不情不愿地补充,“他说自己认识那个女人。”   向天涯轻轻吁了口气,强迫自己耐下性子,和颜悦色道:“蝉儿,你从头到尾,仔细地把整件事和我说一遍,好不好?”   “你想听,我就都说给你听。”她对他有求必应,一口答应下来,一五一十地叙述了近几年的经历。   原来,自从她在生日宴上被人掳走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意识不清,不知身在何处,也不晓得是什么人劫走了自己,本以为会被杀死,可是对方只是将她装进一个隔绝神识的布袋里,不曾真正伤害过她。   她很好奇他们的目的,曾经试着想要交谈,但当他们发现她恢复意识以后,第一时间就将她重新迷晕,并且加大了药量,再也没让她恢复过说话的能力。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过了很久,某一天,她被斗法的波动惊醒,察觉到有人在斗法,似乎是绑架她的人和谁起了争执。她喜出望外,赶忙求救,有人来救了她,但是又被人追杀,而后不知怎么的,他们就掉进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沉。   她半途就昏了过去,等再醒来时,人已经在残龙殿了。   “前辈说他本来只想带我跑,没想到他们那么狠,要不是我们被拽进了这个地方,肯定就被他们给杀了。”楚蝉惊魂未定,抚着胸口,“只是,我们虽然保下一命,却被困在了这个鬼地方,怎么都出不去。”   向天涯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那这残龙殿里除了你,就只有那个人了?魅姬他们没下来吗?”   “应该没有,这儿就一丁点大,要是他们也在,我不会没见过。”楚蝉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哦,是这样啊。”向天涯坐在台阶上,隐晦地给文茜丢了个眼色。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年在妖兽的地盘上相依为命,文茜居然看懂了,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他就笑了,站起身来掸了掸袍角:“走,带我去见你的救命恩人。”   “带你去可以。”楚蝉毫不掩饰对文茜的敌意,扭过头道,“带她不行。”   向天涯宽容地说:“好好,就咱们俩去。”   楚蝉这才高兴起来,冲文茜抬抬下巴,神气活现。   向天涯笑了笑,心底却满是浓浓的违和感。      飘雪城。   近些时日,殷渺渺全心全意地研究起了恶鬼纹。   这门曲之扬的绝学确有独到之处,比起她自己摸索的要成熟很多——她只能做到将神识导入载体,恶鬼纹却已成了体系,神识与神识间彼此呼应,浑然一体,威力自是成倍得往上翻。   有趣的是,曲之扬创出的恶鬼纹原是用于防守而非攻击,甚至它压根就不叫“恶鬼纹”那么凶悍的名字。   这种花纹的本名叫做“洛书纹”,取自神龟背负洛书而出的典故,只是后来被人误认为花纹里有恶鬼附体而得了这个别称,久而久之,也就没人知道它原本的名字了。   待曲之扬过世后,卫九峰便习得了此术。他亦是个天才,不禁将洛书纹融会贯通,更是想方设法做了改进,寒鸦堡里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恶鬼纹就是他的手笔。   某种意义上来说,到了他手里,恶鬼纹才算是名副其实了。   不管是曲之扬的洛书纹,还是卫九峰的恶鬼纹,他们俩人的确创出了一门特殊的功法。殷渺渺修习魂术多年,见猎心喜,花费了无数心神在其解构上,渐渐摸索到了神识的另一条运用之道。   可以预见,等到她真正研究透彻了洛书纹以后,就能弥补魂术只能由内向外释放而不能独立御敌的弊端,并且,在幻珠的炼制上也有大有进益。   不过,她的这点收获比起慕天光来,又算不得什么了。   他寻觅良久,终于找到了呼应体内冰魄的奇物——太阴之精。   在此就不得不提一提修真界的天材地宝了。修士无论修为高低,都热衷于搜寻珍贵的宝物,其中,又以属性纯粹单一的五行阴阳之宝最为稀有。它们集天地之精华而生,不像植物从土中发芽,不似人兽自母体诞生,而像是无根之水,清清白白,通透明澈,可以说是灵气之源。   然而令人尴尬的是,天材地宝说稀有,的确是十分罕见,必须在极其奇特的环境下才有可能诞生,可要说是举世无一,又显得有些夸张。   以五行之宝中的异火为例,殷渺渺的地火和焚灵火只是其中之二,此外还有金乌之火、幽冥黑焰、凤凰灵火等等。所以说,五行之宝加起来,七八十种不可能,二三十种总是有的。   但是,比起成员颇多的五行家族,天然的阴阳宝物就要少很多了,至阴至阳之物,在这个世上不会超过五指之数。   太阴之精就是其一,此乃月华精髓,一滴就足以让元婴心动,若有三滴,化神也有了出手的理由,珍稀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可是,怀璧其罪啊。   殷渺渺不喜反忧,心头阵阵发寒:“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道。”慕天光弯起唇角,“只说予你听。”   “蠢,最危险的就是枕边人。”   他正色道:“你夺了也没用,以你的修为,只会被其所伤,轻则金丹碎裂,重则丧命九泉。”   “你这就不了解人性丑恶在哪里了。”殷渺渺摇摇头,“有种人就是见不到别人好,自己用不上,干脆就毁了,谁也得不到最好。”   慕天光知晓她是急自己所急,微微笑:“你不是。”   “现在不是不意味着以后不是。”她叹息一声,“万一哪天我们翻脸了,你现在的真心就会变作催命符。”   慕天光摇摇头,问道:“如果是你,会瞒着我吗?”   这是个好问题,殷渺渺支着头想了会儿,不得不承认:“不会。”   “为何?”   “你就不是个做得出坏事的人。”   “你信我,一如我信你。”慕天光注视着她的双眼,认真道,“何况于我而言,它不比你重要,你若是开口问我要,我会给你的。”   殷渺渺怔了怔,有些意外,又不那么意外:“它不比我重要,什么比我重要?”   慕天光沉吟片刻,实话实说:“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在我心中,你和雪际是一样的。”   修剑者最看重的莫过于是手中的剑。当他在冰川下拔出雪际的那一天起,这把剑就和他融为了一体,密不可分,雪际是他所修之剑的具象,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也是他意念的凝聚。   冰魄也好,太阴之精也罢,都是外物,失去了固然可惜,然而并非不可承受。   唯有她和雪际,是他心头最重,绝对无法放弃。   想到这里,慕天光心头蓦地一恸,一股无法反抗的巨大压力笼罩下来,心脏猛地下沉,犹如坠下无尽深渊。   难道……他最担心的事就要发生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不少读者猜对了,地下的人是失踪已久滴小公举,让我们在这一卷把这条线给合上~~    第323章   慕天光面色惨白,殷渺渺怎会看不见,当下便是一惊:“天光?”   “没事。”亏得他素来表情寡淡,竭力压制之下,竟然顺利地藏起了眼中的仓皇,平淡地说,“只是想到吸收太阴之精要闭关一段时间,有点舍不得你。”   殷渺渺扬起了眉梢,一下识破了他的谎言。慕天光是个在言辞上颇多克制的人,两人缠绵情浓时,他尚且说不出“舍不得”,最多将一腔情意诉于爱欲,而今却说了这么多话,明显是欲盖弥彰。   但他既然不想说,她自然不会戳穿逼迫,微微笑了笑,温言道:“我也是,不过早点开始,才能早点结束。”   “我知道。”太阴之精太过珍贵,多留在身边一日就多一丝风险,不如尽快吸收转为实力。慕天光虽有重重顾虑,依旧决定马上闭关。   殷渺渺轻轻抚着他的面颊:“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守着你。不要急,慢慢来好了。”   慕天光覆着她的手背,手指紧紧收拢,想借她的温度抚慰起伏的心绪。良久,胸口的悸动消退,他平静下来,想道,事情未必就坏到他想的那样,现今多思无益,还是专心修炼最重要。   “好。”他道。   事不宜迟,殷渺渺叮嘱了几句后就起身离开,给他留出安静的空间,自己则走到了隔壁的厢房里,想要继续研究恶鬼纹。   可是提笔半日,一字未落,她的神思全被慕天光的异样给占据了——他会有那般奇特的表现,必然是有什么大事,且十有八九与她相关,否则他不会遮掩,定是坦然相告。   女人的疑心一起,秘密多半无所遁形。殷渺渺立即将最近发生的事回溯了一遍,确定先前并未有过类似的征兆,所以,当是与新得的太阴之精有关。   问题是,太阴之精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啊。   殷渺渺苦思冥想,着实找不到威胁二人感情的导火索,于是思绪一歪,想到了尴尬的地方:该不会是融合了至阴之物以后,会对床笫之事有影响?   若是这样,那也……没什么。风月录专修此道,有不少特殊的手段,只要不是像云潋那样,应该不难解决。殷渺渺深谙此道,念头一转就有了几套预案,然而,直觉告诉她,或许一切没那么简单。      残龙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一路往里走去,层楼叠榭,雕梁绣柱,虽成碎瓦颓垣,却依旧难掩昔日盛色。不难想象,残龙殿未成废墟以前,定然是一处极其雄伟壮丽的宫殿。   向天涯在中洲已经混了几十年,三教九流的人认识得不少,说不上尽晓天下事,也算是消息灵通。然而,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记不起有谁提起过“残龙殿”三个字。   苦无头绪,只好和小公主打听:“蝉儿,你以前听说过残龙殿吗?”   楚蝉摇摇头。   也是,小公主不学无术,知道才有鬼了。他换了个话题:“你那个前辈姓甚名谁,过去可曾见过面?”   “前辈说他姓凌,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楚蝉皱起鼻子,咕哝道,“她的那些人……我不爱见,当然没见过。”   向天涯瞄了她一眼,齐盼兮风流放荡,小公主一向不喜,没兴趣了解她的入幕之宾也是正常的。只是,齐盼兮的老情人为了救她女儿而甘冒奇险什么的……太他妈荒诞了。   好歹曾是露水夫妻,他对齐盼兮的事儿还是有些了解的:她有几个忠心耿耿的老情人,但实力普通,绝对没有从魅姬和其同伙手里把人抢下来的能耐。退一万步说,她要是真有这么个老相好,至于给他传信求助么?   他们俩早就一拍两散了,人情用一次欠一次。齐盼兮是个相当精明的女人,不会犯这种错误。   等到他见到真人时,七分的怀疑就上到了十分。   这位楚蝉口中的“凌前辈”是个气质极佳的男人,外表大约二十到三十来岁,容貌年轻,眼神却很沉稳,淡淡瞥来时,犹如一个狂涛巨浪劈头打来,叫人心惊胆裂,不敢直面相对。   向天涯:“……”难道所谓的熟人不是指老情人,而是齐城的长辈?不对,齐城也没有这样的人物啊。   “前辈。”楚蝉走过去,娇娇一笑,“我有熟人来了。”   凌前辈瞧瞧她,又瞧瞧向天涯,半阖的眼中闪过一抹古怪之色。   楚蝉似无所觉,负着手,眼波迢递如秋水:“这就是救了我的凌、前、辈了。”她的声音脆如银铃,吐字如玉珠叮咚落盘中,洋洋盈耳,再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要舒展眉头。   可是,奇也怪哉,凌前辈一听之下,居然蹙了蹙眉头,不咸不淡地报了姓名:“凌西海。”   向天涯摸不准他们是什么情况,干脆见招拆招,爽朗地笑笑:“凌道友,幸会。我姓向,向天涯。”   凌西海颔首,算是寒暄过了,切入正题:“你来寻她?”   “我是想寻她,但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向天涯不想透露太多内情,装作一副无奈的模样,“我是被人追杀才进来的。”   “你不是来寻她,进凶牙群山做什么?”凌西海问。   “这个……”他握拳放到唇边,不自然地咳了声,“送个朋友。”   楚蝉抿起唇,似是恼了:“女的?”   他佯装没听到,问道:“蝉儿说这是残龙殿,我孤陋寡闻,没听说过。道友知道的话,能否与我说说?”   “这是妖族的秘密,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凌西海拿这话起了头,却没藏掖的意思,缓缓将个中原委道来,“残龙殿里,有着十四洲最后一条真龙的残魂。”   向天涯不料和龙有关,高高扬起了眉梢。   龙与凤凰乃是上古神兽,天生神力,曾称霸一时,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消声灭迹,只留下一些杂交后的血脉——大多数情况下,妖兽是血脉越纯越尊贵,但是龙凤的遗脉却是个例外,若是有哪个妖兽有龙或凤凰的血统,那就是相当了不起了。   神兽血脉十分霸道,即便过去了几万年,一旦被激发,也足以压制体内其他兽类的血统。要是某只妖兽的运气特别好,经历了重重洗练,便能脱胎换骨,真正化身成神兽。   早年间,文茜不择手段收服五羽彩鸾,就是因为它含有凤凰遗脉,具有化身成凤的资质。   但是再怎么说,化龙化凤是一回事,真龙真凤又是另一回事了。要是残龙殿里真的有龙之残魂,那必然会在修真界里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残魂不全,无法独存于世,故而寄身于灵镜之中,便是妖族人皆欲得之的藏龙镜。”凌西海淡淡一笑,指着头顶半透明的结界道,“正是因为有它在,那东西才下不来。”   向天涯:“……”他终于知道灵香山君所谓的镜子是什么玩意儿了,赤妖王派心腹秘密监视的行为也有了解释,但他一点也不高兴,反而觉得要倒大霉了。   藏龙镜在这里埋了那么多年,妖修始终没能拿走,这不等于是在说有问题吗?结果他和文茜什么都不知道就进来了,还答应灵香山君拿到手就交给她。   楚蝉见他脸色难看,眼珠一转,抱怨道:“它是下不来,可我们也出不去呀。”   凌西海叹息一声,默认了她的说法。   “出不去?这么惨!”向天涯瞅瞅他们,“你们试过了?”   楚蝉美目斜横,嗔怪道:“要是没试过,哪里知道出不去?要是出的去,哪里还会留在这鬼地方。向大哥,你既然有办法进来,有没有法子带我走?你说了要带我回家的。”   “……”向天涯摸摸鼻子,特别镇定地说,“吾心安处是家乡。我也是倒霉才掉进来的,半途没死算是命大,哪有什么办法。”   楚蝉料不到他居然会这么说,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同你来的那个女人呢?”   “蝉儿,别一口一个‘那个女人’的。”向天涯道,“没礼貌,人家也有名字的。”   “我偏要叫,你能拿我怎么样?”她嫣然一笑,容光娇艳,说不出得动人。   向天涯深深望了她一眼。   楚蝉语笑盈盈,不闪不躲瞧了回去,四目交汇间,心房一颤,甜蜜欢喜的滋味在胸口蔓延开来,眼眶忽而湿润。她的柳眉不自觉地拢起,半途又瞬间松开,声音似蜜糖拉长,黏黏腻腻:“你说,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向天涯漫不经心地说着,环顾周遭,“藏龙镜既然在此,你们找到没有?”   凌西海淡淡瞧了眼楚蝉,起身道:“就在附近,你随我来。”   向天涯跟了上去,走到一半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伫立在原地的楚蝉:“蝉儿不来?”   “一面破镜子而已,我都看腻了,才不去呢。”她哼了声,扭头走开了。      飘雪城。   屋里点着好几盏灯,火光摇曳,却一丝光线也无,黑得好似最深沉的夜晚。慕天光静坐在室内,伸手不见五指,唯一能够看见的便是眼前的太阴之精。   它呈水滴状,如米粒大小,正悬浮在半空中,幽幽的散发出光芒。但是和世间大多数的光不一样,太阴之精属于夜幕,不肯为世间带来半点光明,星子般的亮光是为了反衬出最深沉的暗,所以照不见任何东西。   慕天光能看见光,却遗失了自己。他不敢冒然行动,凝神良久,待心绪彻底平稳后才开始思考该如何融合此物。   宝物虽好,贪多不烂,若是直接将太阴之精化为己用,必然会和冰魄互相排斥,且其属至阴,入体后极有可能使人阴阳失衡,造成无法挽回的恶果。   那就让冰魄来融合。   一枚晶莹剔透的冰棱浮现,色如琉璃,寒芒微闪,甫一出现就与太阴之精彼此吸引又互相排斥,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力场。   慕天光抬起手,灵力搭桥,徐徐牵引着太阴之精的力量融入冰魄。   冰魄一闪,太阴一暗,起伏错落,宛如吐息。   外面,太阳东升西落,日夜交替,不知不觉间,三月的时光悄然逝去。    第324章   慕天光出关的时候,恰好是个艳阳天,灿烂的日光透进晶莹的冰瓦,不断折射交织,好若一头撞进了太阳里。他双目刺痛难忍,不得不闭上眼睛。   一双柔荑遮在了脸上,温热细腻的肌肤带来淡淡的香气,他弯起唇角:“你来了,我本来要去找你的。”   “我来也是一样。”殷渺渺轻揉着他的眼睛,“还疼吗?”   “不疼。”他拉下她的手,迫不及待地睁眼去瞧她。许是飘雪城里的白色太多了,她今天穿的不是白衫,而是件石榴红的小袄,光泽流转,艳而不俗,下系象牙白的长裙,初看平淡无奇,等风一吹,裙褶间便泛出娇艳的胭脂色来。   他倏而忘了原本要说的话,情不自禁地探过身,想掀起裙幅看一看里头是什么。   殷渺渺不肯叫他得逞,以曼妙身法避开他的动作,裙褶如涟漪荡开,红意一晃而过,如镜花水月:“女人的裙子可不能随便掀。”   “不是,我只是想看看……”慕天光蓦地住了口。他无狎昵之意,只是好奇想看看裙子,然而,掀裙一举就足够轻佻,是什么目的都无可辩驳。   他别过脸,微微有些窘迫:“我不是有意的。”   殷渺渺莞尔一笑,裙下风光妙就妙在若隐若现,逗弄心弦,哪会真的生气,但也不肯轻易给他看了,轻描淡写道:“算了,饶你一次。你闭关三月,可有什么收获?”   他微微点了点头,正色道:“你随我进来。”   殷渺渺好奇地跟他进屋里去,里头的窗帘拉得密密实实,灯烛已然烧尽,蜡泪一串串凝固在烛台上。他拿了火折,重新点灯添油,室内渐渐明亮起来。   “大白天的,你关窗点灯干什么?”她好奇。   慕天光不答,点起了所有的灯,而后唤出了冰魄:“你且看。”   霎时间,烛火尽暗,如永夜骤降,唯有冰魄散发着一星光亮,占据了所有的视线。殷渺渺讶然道:“怎么回事?”   “冰魄吸收了太阴之精。”慕天光凝视着面前晶莹透亮的冰晶,缓缓叫出了它的新名字,“变成了寒冰玉魄。”   殷渺渺惊异不已,好奇地打量着。黑暗中,玉魄犹如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泠泠,森寒幽冷,远远就有慑人心魄的震撼力。   “真美。”她赞叹一声,又道,“也很厉害。”   他迟疑着:“你喜欢吗?”   殷渺渺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不由笑问:“喜欢如何?”   “你要是喜欢……晚上我就放出来。”他欲盖弥彰地解释,“它有点像月亮,你不是说过曲听灵的摘星术很好看么。”   殷渺渺不记得说过这样的话,但他既然有心,自当配合,轻笑说:“好啊,到时候我们放在帐子里。”   他应了声,挥手收回了冰魄。   光又回来了。   殷渺渺欣赏了番昼夜交替的奇景,道:“怪不得这几个月的晴天多了起来,看来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免得被人发现端倪。”   慕天光顿住:“是去血虹桥?”   她摇摇头:“不,我要去找一个故人。”   这段时间,她除了研究洛书纹,就是在思考岱域七人的事。   根据已知的事件来看,这群人的所作所为大致分为两类:一是培育能够适应十四洲的迷心花、封灵鱼、狂血石,具体原因不明;二是引发战争,魅姬鼓动五城之乱、天煞挑衅北洲皆是如此。   但是,前者不是为后者服务的,而十四洲的战乱和岱域的救世亦无必然关系。   前因和后果之间,缺少了一把串联起来的钥匙。而想要找到这关键的内容,就必须去寻找更多的线索,信息越多,推测出真相的概率就越大。   她想起了曲听灵曾经提过的历史,百冠城变。   当时,魔修意图将道修一网打尽,途中却出了意外,第三方势力插足,搅得双方不死不休,百来个仙城毁于一旦。   算一算时间,那个时候的曲之扬已经是元婴修为,岱域的人具备做下此事的条件。   她想起了隐姓埋名在此的孤桐,他是在大战后没多久就到的柳洲,对此事知晓得当比曲听灵清楚,便决定去寻他打听消息。   慕天光听了,无有理由拒绝,便点头答应下来。   只是有那么一刻,他心道:可惜了,此行没能看到永结同心花。   ——事实也确实如此,情深缘浅,终散鸳盟。   *   孤桐依旧隐居在鬼市里,柳洲能人异士再多,也不会和大夫过不去。殷渺渺说出暗号进屋时,看见的就是他拿着一张药方辨识药材的场景:“顾大夫。”   “是你啊。”孤桐瞥她眼,睃向后头跟进来的人,一笑,“慕天光?”   殷渺渺微微笑:“顾大夫的消息一如既往地灵通。”   “你想多了,现在十四洲不知道的才是少数。”孤桐淡淡道。   殷渺渺无言以对,这就是和大众男神谈恋爱的坏处了,分分钟闹得人尽皆知,一点隐私也没有。不过,既然消受了美人神颜,细枝末节的小事就没必要纠结了,故而一笑了之:“也好,省得我做介绍了。”   孤桐看她姿态大方,并无寻常女修被叫破的羞赧,不由心中满意,态度又和善了几分:“此来何事?”   “想听大夫说些旧事。”殷渺渺见他迟迟不招呼,干脆自己找了椅子坐下,言简意赅地说了魅姬等人的来历。   孤桐眸光一闪:“岱域,异界?”   “不错。”殷渺渺问,“莫非你曾听过?”   孤桐沉吟半晌,突而睨着慕天光道:“客房在后面。”   慕天光心知他们是有宗门秘密要说,并不生气,抬首看向她,目露征询之意。殷渺渺失笑,柔声道:“你去歇着,我和大夫随便聊聊。”   他点点头,起身出去了。   孤桐这才满意,开口道:“岱域此名,我并未听过,但是异界之事,曾有耳闻。”   “愿闻其详。”   “无策峰的绝学,叫做《一线书》,可以推衍天机,预知未来,是当年不策真君的师父在素玉秘境里得来的传承。”孤桐缓缓道出往事,“他就是在那里听到了异界之事。”   殷渺渺对无策峰的印象不深,恍惚记起梅落雪曾卜策出迷心花的踪迹,不由慎重了几分。   “予他传承的人曾言,《一线书》的奥秘关乎天道给予世间的一线生机,要他好好参悟,如此才能掌握此方世界的未来,破解异方世界的命运。”   殷渺渺对这种玄乎的事十窍里通了九窍,想了想问:“不策真君的师父当是已经陨落了?”   她恶补过冲霄宗的势力分布,无策峰与世无争,不策真君闭关多年,事务皆有弟子鸿霞真人打理,他的徒弟就是和她有过交往的梅落雪。而不策真君的师父未曾听人提起过,若还在世,掌峰的位置也轮不到徒弟。   “不错,他早在三百多年前就陨落了。”孤桐停顿了好一会儿,方道,“他很好奇所谓的一线生机究竟是什么,可惜力所不逮,反噬而死。”   “恕我愚钝,所谓的‘此方世界的未来’和‘异方世界的命运’……”殷渺渺迟疑着问,“意思是说,十四洲和岱域之间存在某种联系,所以岱域的人才穿越界门,来到十四洲寻找救世的契机?”   孤桐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把我知晓的事告诉你而已。”   殷渺渺无奈极了,她是来寻求答案的,结果反而增添了更多的疑虑。   “我倒是有件事想要问你。”孤桐突然道。   “请说。”   孤桐问:“你数次追寻此事,不惜屡冒危险,为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出乎殷渺渺的预料,她想了片刻,笑道:“不为什么,既然知晓有人意图不轨,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这么说,你是为了追寻正义?”孤桐的语气十分耐人寻味。   殷渺渺感到些许微妙,然而她屡次求助于人,他追问一二并不过分,是以忖度少时,依旧回答道:“也不尽然。”   孤桐一反上次的不闻不问,摆出追根究底的架势:“那是为了什么?”   “一开始追查此事,的确是因缘际会,但是查着查着,我发现事关重大,内情不少,自然就更丢不开了。”殷渺渺坦言道,“何况埋头修行也是无趣,不如做些事来调剂一二。”   孤桐微微笑了,意有所指:“修士一生,有的追求名利,有的追求实力,有的想要逍遥,有的喜欢享受……但你不重名利权势,也不怎么在意法宝丹药,我很想知道,你所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有趣吗?”   “不,我不是觉得有趣才这么做的,事实上这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殷渺渺斟酌半晌,说道,“我只是恰好知道了,又能够去查,仅此而已。”   孤桐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许久,颔首一笑:“这已经十分不容易了,修士为己谋利的多,能够恩怨分明,不伤及无辜的,就算是个好人。你虽为女子,却有很多男人都没有的担当。”   殷渺渺哭笑不得:“多谢夸赞,但是性别与担当没有什么必然关联。”   “在很多人眼里有,尤其是你和慕天光在一起。”孤桐道,“冲霄宗十年收徒,每次女修都比男修少一些,从未有过例外,你可知为何?”   他的话题变得太快,殷渺渺想不通目的何在,又不好就此结束聊天,只好回答说:“天道贵衡,不会刻意重男子而轻女子,但凡间多有生下女婴便溺死扼死之事,长此以往,自然男多女少。”   孤桐静默良久,叹道:“不错,这个问题我问过许多人,你是唯一一个能答上来的。”   “大夫今日为何屡次考我?”她奇怪。   孤桐不答,又道:“女修的数目本就少于男修,又有为情所累、为情所伤、为情而弃修行者,故而境界愈高,女修的数目愈少,天长日久,自以男子为尊。这些事,你可知道?”   殷渺渺摁着太阳穴,性别歧视是个大难题,就算在后世亦不能彻底解决,想要在修真界里搞男女平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   “那你还要和慕天光在一起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所谓的“支线”是和渺渺的线相对应的,妖修的剧情也是主线的一部分,不是旁枝末节。   改一下说辞,残龙殿的剧情是“中洲线”,同为主线的一环。   *   前文我就提过,这不是给向天涯加戏份,而是借他和文茜的视角,叙述一部分的主线故事。因为渺渺在柳洲,在时间线上没法分身到中洲去,而与其写一个陌生的新角色,用已经出现过的角色会更容易接受,顺便再完善一下已有的人设。   *   除了向、文、楚三人外,三师妹和四师妹也承担了小部分的主线剧情,在未来,飞英、孔离(仁心书院那个)、游百川(大家期待的黑龙小哥)可能也会入选,到时候看剧情需要。   第325章   殷渺渺无语良久,好气又好笑地问:“大夫,我和天光情投意合,有什么理由不在一起呢?”   孤桐凝视着她的双目,沉缓有力地答道:“你是否知道,宗门有意让你执掌凌虚阁。”   殷渺渺一怔:“凌虚阁?”   “周星意欲闭关结婴,剩下来的人里……”孤桐皱了皱眉,神情嫌弃,“含光不懂俗事,止衡心思太深,沧霖狷介,予明冲动,辛夷不善斗法,紫烟做事马虎,有能力者,也就你和连华二人。”   殷渺渺不想他对凌虚阁里的人知道得这么清楚:“顾大夫也是凌虚阁弟子?”   孤桐一哂:“叫大师兄。”   大师兄?殷渺渺愕然,苦思冥想许久,方才想起一段旧事。冲霄宗的各峰的师承是各算各的,平辈论教,但门下所有弟子都有一个“大师兄”或是“大师姐”,那就是凌虚阁的首席弟子。   “你是……”   孤桐叹了口气,抬手摘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那张普通平凡的面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张相当令人惊艳的脸。   惊在气度超逸,艳在眼有神光,犹如长在万仞峭壁之上的孤松,风骨昂而不傲,品格直却不迂,狂风暴雨摧不折,冰雪相欺常端正。殷渺渺原本对所谓的大师兄没有什么感觉,一见之下也不得不承认,统率众弟子的大师兄就该是这样的。   她笑了笑,叫了声:“大师兄。”   “忘记你失忆了,应该是不记得我。”孤桐戴回了人皮面具,变回了普通青年的脸孔,“当年你和含光拜师入门,是我带你们进的藏法阁。你二人分别取走了《坐忘诀》和《风月录》,我记忆犹新。”   殷渺渺面露歉然,她真不记得了。   孤桐摆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我姓顾,名秋水,号孤桐。出门在外,叫我‘顾师兄’也可以。”   殷渺渺心思灵巧,转瞬就明白了他上回冷淡而这次亲近的缘由,多半是和宗门对她的安排有关,遂问:“敢问顾师兄,你刚才说起凌虚阁……我并未收到宗门的来信。”   “这是自然,因为不曾真正定下。”孤桐道,“宗门问信予我,我本属意连华。”   连华就是白逸深,他做了多年磨剑峰的大师兄,实力名望都不差,且没有砺锋真君重男轻女的毛病。殷渺渺对这个人选并无异议。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你感情一事了。”   殷渺渺颔首:“女修不如男修能服众,而一个谈情说爱的女修不如一个清修向道的女修令人信服,我明白,但我不在意。”   孤桐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未尽之言:“你对凌虚阁没有兴趣?”   “我资质愚钝,不堪大用。”她委婉地拒绝。   他懂了,大为讶异:“你是对凌虚阁首席没有兴趣。”   殷渺渺笑笑,默认了。冲霄宗的“大师姐”听起来威风厉害,然而,她又不是没有功成名就过,白手起家,一手创建了国内排得上号的集团公司,高坐在会议桌前,人人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董事长”。   得到过的东西,难免不会太珍惜,她不在意首席弟子的权名,反而觉得肩负起一派兴亡的重任太费神费力,故而无意揽责上身,宁可继续选择无名无利却轻松自在的生活。   孤桐不假掩饰地皱眉:“我以为你不爱小利,是有更大的抱负。难道即便是你,也同大多数女修一般,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殷渺渺摇头:“同心白首是锦上添花,得之我幸,不得我也高兴。”   遇见慕天光是人生的意外之喜,如斯难得,自当珍惜,岂是区区权力地位就能够使她放弃的呢?   孤桐明了,沉吟道:“你要是能把他带回冲霄宗,倒也无不可,左右你当不至于去归元门。”   殷渺渺倒是不奇怪他会知晓萧丽华一事,只是忖度,要是门派不对她的事指手画脚,没必要把话说得那么死:“我修为尚低,说这个为时尚早。”   孤桐见她让了步,心中有了底,不再多言:“不错,待你进阶后期再说。”停顿片刻,又拐回到柳洲的正题上,“你想知道的事我有数了,且住下,我找人打听一二再说。”   “那就全权拜托顾师兄了。”      残龙殿。   向天涯见到藏龙镜的过程轻易到难以相信,只分了三步:走过去,站定,看过去。它就被架在一个半塌的镜台上,背后是一条盘踞的龙身,颜色发暗,光泽全无,扔在路边都不会有人想捡走。   “这里只有它一面镜子?”他只能想到这么一个可能。   凌西海颔首:“不错,而且我丈量过结界的范围,中心就在此处。”   向天涯的态度慎重了一些,走到镜子前细细打量,这下被他发现一个特异之处:镜子里照不出人影。但修真界里不是镜子的镜子,照不出的人的没有七八成也有半数,委实算不得离奇。   他沉思半天,幽幽道:“看来这是一面非常低调的镜子。”   凌西海:“……”   “长见识了。”向天涯又绕着镜台打量了半天,啧啧称奇,“可惜说出去也没人信,我只能烂在肚子里了。”   “怎么,你的肠子终于黑透,要烂了吗?”身后冷不丁传来个女音。   向天涯哈哈一笑:“文道友真爱玩笑,你也来看藏龙镜?”   文茜配合得做出和他相识却不相熟的样子,皱眉问:“什么藏龙镜?”   “喏,我也是刚知道的。”向天涯替凌西海介绍,“这是和我一起倒霉掉下来的道友,姓文。文道友,这是救了蝉儿的凌西海。”   文茜冷淡地颔首:“幸会。你们在看这面镜子,是它可以帮我们离开这里吗?”   凌西海未曾计较她的态度,将之前镜子的事说了,末了又道:“我等能否离开此地,全系于此镜。”   “你想怎么做?”   凌西海道:“依我之见,我等能苟且偷生,都是因为有结界的存在,故而绝不能打碎镜子,最好是能够将它拿走,护住我们离开。”   向天涯闻言,伸手去拿,但镜子纹丝不动。他笑了声:“这下我信了。”   “藏龙镜是妖族至宝,据闻得之即可号令万兽。”凌西海道,“我想,只有得到它承认的人,才能够拿走它。”   文茜想起自己的灵宠,心中一动,正想仔细看看,却见向天涯饶了半步,隐蔽地给她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她话到嘴边就拐了个弯:“那可麻烦了,我们和妖族的关系向来微妙,得不到承认是小事,说不定还会被攻击。”   “除此之外,实无他法。”凌西海叹了口气。   向天涯语气轻松:“不着急,慢慢想,我和文道友都受了点伤,还是先找地方养养再说。”   凌西海沉得住气,点首道:“确实如此,残龙殿里十分安全,二位随意,我失陪了。”   “道友请便。”   凌西海一走,文茜刚想说话,耳畔就捕捉到了异动:“谁?”   “向大哥。”楚蝉走了过来,左右看看,“凌前辈呢?怎么就你们两个人?”   向天涯道:“他走了,当然就剩两个人,谁叫你不肯来呢。”   她甜甜地笑:“我这不是来了吗?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好好,我跟你去,失陪了啊文道友。”向天涯草草对文茜摆摆手,顺从地跟着楚蝉走了。   文茜淡淡应了声,心头疑云密布:奇怪,小公主突然到来,仿佛是刻意想要分开他们,但她和向天涯不是旧相识么?既然肯千里迢迢来救,就算不喜欢也不该如此防备。   这是什么情况?      鬼市位于地下,常年不见光,客房里常年点着灯烛,火光摇曳,艳态妍妍。慕天光从睡梦中醒来,挑起帐幔的一角,灯光透进罗帐中,晕染了枕边人的容颜。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觉得哪里都好看:眉毛浓淡合宜,是隐在春烟里的池边柳,肤色是羊脂玉般的白,隐隐有透出嫩润的粉光,还有红菱的唇,鸦羽的发,天鹅的颈,青葱的指……无一处不美,无一时不令他荡魂摄魄。   “偷偷看着我,”殷渺渺睁开眼,眸光潋滟笑意,“想做什么,嗯?”   他道:“没什么。”   “你最近奇奇怪怪的。”她支起身,在他唇上啄了下,秀发倾泻下来落满肩头,“有什么心事吗?”   他顿了下,摇了摇头。   殷渺渺不信,只挑着几件概率高的事问:“新的冰魄用着可好?”   “挺好。”融合了太阴之精的寒冰玉魄纯度更高,灵气更浓郁,触摸时甚至会有灵气凝结的雨雾感,他修行起来事半功倍,或许不日就能再度进阶。   “你许久未和师门联系了,我有事请顾师兄帮忙,还要在此地耽搁些时日,要不要去封信?”她又问。   慕天光微微笑:“无需如此,我魂灯不息,师门自当知晓一切安好。”   不是修行也不是师门,殷渺渺想不出他还会有什么挂心的事,先前担忧过的床笫之事已在昨晚被排除,如此,剩下来的就只有一个可能:“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对我说?”   她问出口的时候,心里已有腹稿,最有可能的是他想结缘,其次是想要孩子,最不可能的是想分手。   会是哪一种呢?   慕天光道:“没有。”   “说谎。”她挑了个自认最不可能的事,“你该不会是觉得和我在一起腻了?”   他们在一起快有十年了,放在凡间都过了七年之痒,浓情转淡不奇怪,可对于修士来说,十年尚在蜜恋期呢。尤其修士又不会面对凡人的幻灭感:容颜不老,身材不改,不上厕所不生病,晨起初醒就容光逼人,只要道心相合,能够破坏感情的客观因素少之又少。   她算得上是喜新厌旧的多情人了,可今时今日看见慕天光,依旧会有春洲初见的惊艳感。   他要是真的觉得厌倦……那应该不是移情别恋想劈腿,而是大彻大悟断情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渺渺:你是想和我求婚,还是想和我生孩子??   慕天光:……   *   孤桐大师兄不是老五(也不会是老六老七),不要想太多了。    第326章   面对殷渺渺的疑问,慕天光眸光黯淡,轻声道:“若是可以,我盼着与你天长地久,永结白首。”   殷渺渺松了口气,抚着他的胸膛:“那是怎么了?”   他沉默了会儿,低声说:“怕不能天长地久。”   短短几字,叫她顿生怜爱,忧怖俱生于爱,情到浓处就会患得患失。这种情绪不受人控制,哪怕她久经尘事,看惯了爱恨纠葛,哪怕慕天光生性冷淡,少为外物侵扰,可当他们沉溺于爱海中时,亦不能幸免。   他因忧惧而沦落成了凡人,然而,这无损于他的魅力,反而使她愈发爱惜。“天光。”她柔声道,“未来的事无法预知,何必早早担忧呢。”   慕天光抿紧了唇,风起于青萍之末,他的预感定然不是无故而来,只是感觉毕竟做不得真,他不想她担忧,淡淡笑了笑:“也是,可能是我魔障了。”   他转变得太快,殷渺渺起了疑心,恐别有内情,念头一转,笑说:“原来真是你胡思乱想,吓我一跳,我道是你要同我商量生不生孩子。”   慕天光一愣,惊讶道:“你想生子嗣?”   他错愕的样子不容作假,看来也不是这个。殷渺渺愈发奇怪,但不动声色,笑打了他一下:“还不是你,吞吞吐吐的,不能怪我多想。”   慕天光想都没想过这件事,被她一提,心思居然真的转了过来,迟疑着问:“那你要吗?”   “你先回答我。”她好奇。   慕天光对此事无甚犹豫:“我对子嗣并无执念,修士重道法而非血脉,若你想要,我无不可,若你不想,我亦不在意。”   “我也不想。”殷渺渺道。她上辈子都没生下儿女,这辈子岂会无故多添尘缘绊修行,自然是一点都不想要。   他颔首:“好。”   此事就算是过去了。被打了个岔,慕天光的隐忧暂且退去,询问道:“你今日又要去听课?”   “是啊。”   这几日她住在药铺里等消息,孤桐见她无事,就把她叫去听课,知她对十四洲的历史所知甚少,便拣着要紧的给她讲讲。如此也罢了,说着说着,总要时不时考一考她,来个以史为鉴。   殷渺渺知道他是有意考验,但与他闲聊说古甚是有趣,故而并不讨厌,日日赴约。不过,这样难免冷落美人,她心中一动,询道:“你可要与我同去?”   他拒绝了:“不,我要抓紧时间吸收冰魄的力量。”   殷渺渺不勉强,又吻了吻他才离去。   慕天光定了定神,想道,有了太阴之精的助益,他面对第四重考验的时间就大大提前了,届时预感是真是假,便能够有个准确的答案。不是,自然最好,若是……他忍着心中的骤痛,坚定地想,那就更应该早些知道。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他要对她负责,绝不能因畏惧而拖延隐瞒,否则伤己便也罢了,伤她如何舍得?思及此处,彷徨忧虑的心倏地安定下来。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   孤桐不想理人的时候,没人会不识趣和他东拉西扯,但要是想做个东道主,又处处体贴周到,令人如沐春风。   殷渺渺到的时候,他已经冲泡好了一壶药茶,清香袅袅,等候多时了。   “我来迟了。”她坐下致歉。   孤桐只是担心她会为情所困,对男女之事却视若寻常,执壶斟茶:“无妨,春宵苦短,慕天光的长相确是世间少有。”   殷渺渺莞尔,这个顾师兄真是个妙人,知晓她不会放弃这段感情以后,就再也不多置喙,提起来和吃饭喝水一样平淡。   “多谢顾师兄体恤,今儿说什么?”   孤桐道:“说说你对凌虚阁的看法。”   殷渺渺思忖道:“凌虚阁是宗门倾力培养的核心弟子,也是想借此解决各峰独自为政带来的弊端。”   冲霄宗是分封制,成元婴就分一个山头,门派不会过多干涉内务,如此可以较好地避免归元门那样的内斗,同时,缺点也很明显,各峰过于独立,不利于宗门团结,甚至有可能久而久之,只知掌峰,不听掌门。   于是,凌虚阁出现了。全门派的优秀弟子皆以入阁为傲,等出了师承一脉,身上各峰的标记就会逐渐转淡,改而成为“冲霄宗凌虚阁弟子”。   以殷渺渺为例,她说自己是翠石峰弟子,别人不买账,但若是说入了凌虚阁,立马被高看三分。   由此可见,虽然修士不成王不做官,但手段套路并不差凡人什么。   孤桐十分满意:“你很聪明,但显然不算用功。”   她好奇:“请指教。”   他一针见血:“凌虚阁的二楼就是藏书地,你没怎么看过?”   殷渺渺:“……”这还真没有,她入阁的时间满打满算才三年,基本上都泡在试炼之地了,而后就就出门参加了风云会,凌虚阁的大小地图都没来得及探索。   孤桐端起粗瓷杯喝了口茶,药材的苦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半晌,道:“你想听柳洲的历史,但依我看来,你对冲霄宗的历史也所知甚少,不然以你的聪明,不可能猜不到。”   殷渺渺没有说话。失忆之前,她应该不会错过了解门派历史的事,但是阴错阳差,回来以后就真没好好打听过,的确是她的一大失误。   好在孤桐意非责怪,缓缓道来:“三大宗门中,归元门的创建者是守仪道尊,他门下八个弟子,是谓之八门主,后来,他闭关渡劫,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大弟子,并且定下了乾门主继任掌门之位的传统。但为了避免乾门独大,又将护山大阵的地图一分为七,予了剩下的七门,乾门一系则独掌阵眼。”   他说凌虚阁,却提了冲霄宗,而后又跨越到了归元门,话题的跳跃不可谓不快。但殷渺渺和他交谈数次,明白他这般切入必有缘故,因而静静听着,不曾打断。   孤桐点评道:“归元门内斗不断,但彼此制衡,八大门主不是有实力就是有手腕,其实胜过我们门下的个别掌峰。”   殷渺渺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冲霄宗的掌峰听着多,然而金石峰的圆丘真君擅长炼丹,萃华峰的龙泉真君沉迷炼器,辟芷峰的秋兰真君更是一心与花花草草作伴,与世无争,能打的没几个不说,有手段的也凤毛麟角。   这就会导致一个问题,归元门里,掌门出了事,其他七门主随便拎一个出来,或多或少都能担当起一派重责,冲霄宗么……啧啧,悬。   孤桐继续往下说。   “万水阁的建立较为坎坷,当年,南洲妖族聚居,南海更有庞大的水中妖兽,常年对人修虎视眈眈,数次偷袭人修,死伤惨重。于是,那时实力最强大的游家联合了许多当地的家族共同抵抗妖修,死伤无数,终于将水妖逼回了南海,定下了‘互不侵犯、人妖共处’的盟约。”   他轻描淡写,殷渺渺却听出了几句话中隐藏的腥风血雨,没想到南洲有这般丰富的历史。   “结盟后,游氏先祖声望高涨,建立了万水阁,许多家族纷纷投靠,期间,也有一些小家族灭亡了。”孤桐给了她一个意会的眼神。   殷渺渺瞬时了然,打完妖兽,人修之间就开始内战了,看如今阁主仍然姓游就知道,还是游家胜出。   “如今,阁主和各大岛主一直都是家族世袭,族长既是岛主,分管各个群岛,与阁主的关系十分微妙,但《游龙秘卷》是游家绝学,藏有一个惊天大秘密,因此地位看似飘摇,实则稳固。”   孤桐简单结束了万水阁的科普,转而说起自家门派来:“我们冲霄宗的来历,其实最为平凡。昔年,东三洲里大大小小门派林立,合并分崩时有发生,修士的生活颇为动荡。有三个实力相当的修士因缘结识,相处之下觉得颇为投契,便结伴行走。   “他们经历了许多磨难,修为渐渐高深,便决定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门派,将他们的道法传承下去——这就是凌虚阁。”   殷渺渺眨眨眼,略感意外:居然是凌虚阁?不是冲霄宗么?   孤桐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微微一笑:“不错,凌虚阁是冲霄宗的前身,这三个人就是创立门派的白云道君、神机道君和真一道尊。他们原本只是想建一个普通的门派,但是事与愿违,东洲各派战乱,难以独善其身,故而放手一搏,终成东洲第一,后改其名为冲霄宗。”   “原来如此。”她恍然。   “三人中,真一道尊实力最强,推为掌门,白云道君博百家之长,收尽东洲玉简,留下了藏法阁和琅嬛书洞,神机真君胸有沟壑,汲取了东洲诸多门派消亡的教训,认为冲霄宗要屹立不倒,必须早做准备,是以,有了第二个凌虚阁。”   他说到这里,停了很久,殷渺渺主动给他续了茶。他摩挲着茶杯,慢慢道:“这么说,当时东洲各个门派的倾轧,不是对底层弟子下手,而是杀死一门的掌门和长老,他们一死,下面的弟子自动并入新门派。”   “这是自然,若是底层弟子死了,门派空有几个实力高强的修士又有什么用?”她说到这里,心中一动,“莫非,新的凌虚阁是为了……”   孤桐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你果然聪明。凡间国朝有帝王不足,还需立下继任的太子,门派亦是如此。倘若掌门掌峰遭遇不测,尚有凌虚阁。”   果然如此!殷渺渺轻轻吁出了口气,凌虚阁是冲霄宗的“东宫”,预备的领导班子,那么,所谓的首席弟子,岂非是……掌门继承人?   “在你看来,神机道君此计是好是坏,该如何评价?”孤桐惬意地啜了口茶,慢悠悠地问。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充相关的历史设定。南洲,北洲,东洲都是以前战乱,现在统一,三大宗门能成为当世之最是有历史背景的哈。   顺便提一下,前文写到凌虚阁时,教渺渺韬略的残魂,道号就是神机,他创立了冲霄宗分封的制度,是创立门派的三个大佬之一。白云没出现过,她留下的是发放心法的藏法阁和公共图书馆,真一是第一任掌门,也没出现过,以后或许会写到。 第327章   凌虚阁的存在是好是坏呢?提早确定好继承人,就能够平稳地度过权力交接期,减少内耗和动荡。   但缺点同样十分明显,权势诱人,何时何地都不会缺少意图取而代之的人,继承人会面临许多明里暗里的攻击。以及,现任的领导者未必愿意将权力拱手相让,凡间的皇帝终有一死,可是修士命长,能无穷无尽地活下去。   时间一长,人心易变,什么破事都有可能发生。   “对于门派来说,这定然是件好事,可对于那个人来说就未必是幸事了。”殷渺渺叹息了声,忽而问,“说来,顾师兄既是凌虚阁首席,缘何让位于人,独守柳洲?”   孤桐失笑:“哦,你在怀疑我是和掌门产生了龃龉才避走柳洲的?”   殷渺渺坦言道:“说不上怀疑,随便猜猜。”   “我来此是为了私事,和门派无干。”他言简意赅。   殷渺渺点点头,信了。   他旧事重提,问道:“现在,你改变想法了吗?”   她道:“这不是一个容易做的位置。”   “哪有既得便宜又不必付出的好事。”孤桐口吻淡然,“我不认为你是个闲云野鹤的逍遥人,拒绝并非因为畏惧困难,而是给不了你想要的好处。恕我直言,真的是这样吗?”   殷渺渺挑起了眉梢。   他说出答案:“慕天光。”   这是个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答案。慕天光身为归元门掌门的关门弟子,素来被其门派当做未来的支柱培养,不是继承人,更似继承人。所以,他们在金丹期尚能四处游历,等到日后结婴,免不了要面临去哪一方门派的难题。   转化成熟悉的场景,那就是男朋友家业在北京,自己家在上海,两家产业没有合并的可能,该怎么办?   孤桐见她沉吟不言,知是说准了:“你既然不肯放弃他,那就把他带回冲霄宗。”   殷渺渺哑然失笑,谁不想把人拐回家,问题是不会有这么容易:“难道顾师兄有什么良策教我?”   “历来两派联姻,看的都是弟子的分量,慕天光的地位举足轻重,要他入赘是不可能的。”孤桐深谙游说之道,并未空口画大饼,而是据实分析,“但是归元门看重的是他的修为,我们看重的是你的才能,修炼哪里不能修,宗门的大小事务却不等人。”   他的话太有诱惑力,殷渺渺不可避免地心动了——结缘不同于恋爱,以她和慕天光的身份,多少要考虑门派的因素。归元门有萧丽华这个定时炸弹在,即便其他人对她颇为和善,只要长阳道君一日不死,她就一日不得安枕。   可是,要带走慕天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萧丽华的蛮横作为给了她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但若没有让归元门掂量的筹码,受尽委屈也是白搭。   除非她打算自己开宗立派,或是建下不世功勋,否则凌虚阁首席,就是她可以争取的最佳选择。   身份,权力,地位,齐活了。   相信就算是长阳道君,面对这个身份时也不得不慎重几分。   孤桐呷了口茶,斜睨着她:“心动了。”   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   殷渺渺承认道:“美人难得。”   他有点稀奇:“你这口气,听着像是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枭雄。”   她对他的打趣不以为意,面不改色地道:“总比爱江山不爱美人来得好。”   “此言有理。”孤桐一笑,正色道,“所以,你改主意了吗?”   殷渺渺垂眸思索片刻,亦慎重道:“事关重大,我不欲草率决定,还请顾师兄再多与我说些相关的事。”   他静静问:“你想听什么?”   她想想,道:“若顾师兄不介意,就同我说说历任的首席弟子。”   孤桐欣然从命。      北粱洲,养魂木林。   杏未红于一片混沌中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了风吹过树梢的时,黑色的枝叶翻卷摇动的样子,看见了阳光透过斑驳的林叶,在地上留下了许多光点,有一只妖兽的幼崽袒着肚皮晒太阳,也看见了拍动着翅膀艰难地学着飞行的鸟儿。   她呆呆地看着,好长时间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渐渐的,太阳落下,月亮升起,皎洁的月辉撒了一地,像是一层白霜,这教她想起了在湖边修炼的日子。   湖边?哦,是了,那是仙椿山庄的湖,碧波千顷,百花盛放。   仙椿山庄……少庄主……修炼……回忆的开关一旦开启,记忆就如潮水涌来,前尘往事纷至沓来。于是,她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也想起来,她已经死了。   原来人死以后是这样的,少庄主不是说有鬼界幽冥,会投胎转世吗?为什么她还在这里,是已经投胎做了……她环顾四周,半是离奇半是迷惘地想:她是投胎做了一棵树吗?   这可真是奇怪,难道以前见到的树都是人投胎而成的么?她纳罕地想着,倒也不觉得难以接受。   做人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和花花草草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少庄主屋里的点缀而已,所以现在真的做了一棵树,也不觉得多么难受。   她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境遇,安安静静地发起呆来。   时间过得很快,斗转星移,昼夜交替,一晃眼就是小半个月。杏未红时睡时醒,无心无事,闲来就数一数“自己”身上的叶子,一片又一片,不觉枯燥,也不觉得有趣。   这一日,她突然发现许多叶子的边缘卷了起来,隐隐有些发黄。作为一个多年照顾花木的婢女,她立即意识到了一件忧心的事:好多天了,天没下过雨。   要知道,在仙椿山庄的时候,大多数的花木都需要日日浇灌,事情非常严重。树木缺水久了的话,会死的。   她不想再死一次,所以,必须想办法给自己浇水了!   很多年后,杏未红回想起这件改变自己命运的事来,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当时的她真的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单纯地想要给“自己”浇浇水而已。   她以为自己是一棵树,浇水有什么错呢?   而且,布雨术恰好是她最擅长的法术,没有之一。   自然而然的,她像过去一样引气入体,开始的时候什么感觉也没有。换做别人,肯定会有别的想法,比如意识到自己不是变成了一棵树,而是成了一个鬼。   鬼是不会有灵力的,鬼要活下去,就得像一个鬼一样,或是吞吃其他小鬼,或是汲取戾气,反正不会像活人似的,傻乎乎地想要寻找灵力。   可她是杏未红,天生资质差到极点的杏未红,无法感知到灵气于她而言再正常不过了。事实上,她修炼的前十年里,灵气都和她无缘,看见她就好像没看见,从来不肯光顾。   所以她什么也没有想,淡定地继续吸收灵气。   三个时辰后,她捕捉到了体内的一点点灵气。   也许又有人要奇怪,树能吸收灵气么?当然可以,她照顾过许多灵木,对于花木吸纳灵气修炼的事知道得十分清楚。她仍然没有起疑,还想着,做人的时候引气入体难如登天,没想到做树以后简单了好多——理由也是现成的,灵木亲近自然,叫人而言,对灵气有更敏锐的感知。   这无疑是件让她高兴的事,仿佛过去的某个心愿得到了满足,虽然晚了点,但比永远没有好。   她就这么继续了下去。   以一个鬼修的身份,修着道家的心法。      残龙殿。   中洲有四大美人,齐盼兮风流放荡、魅姬心狠手辣、阮轻愁柔弱可怜,论起来也是特色鲜明,然而,出乎很多人预料的是,四大美人里最受欢迎的并非她们中的一个,而是……小公主楚蝉。   乍看意外,实则不然。她是齐楚二城的明珠,身世尊贵,又有纯阴之体,资质出众,且是处子,自带纯洁美好的标签。在这些光环下,不长脑子不叫蠢,叫天真烂漫,不善思考不叫糊涂,叫率性而为。   哪怕很多时候,人们会在背后腹诽“她脑子里是不是可以养鱼”,但当她娇滴滴俏生生地站在面前时,绝大多数人都会对她宽容一些。   向天涯更是如此。他以为,世上聪慧可心善解人意的女子不在少数,何必强求小公主要和她们一样呢?栀子香气浓郁,无梅花的清雅淡然,可是香喷喷的自有一番可爱之处。   所以,他对楚蝉的容忍度很高,想着说,人无完人,她只是蠢,心却不坏,不能要求人人都聪明,不如就单纯地欣赏她的美好了。   美在皮囊,那也是美啊,养眼。   但是……今时今日,小公主再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觉得不一样了,倩影不再是倩影,而是阴魂。   阴魂不散的那个“阴魂”。   “蝉儿啊。”他睁开眼,和颜悦色地说,“我在疗伤,你真的不用寸步不离守着我的。”   楚蝉娇嗔道:“我不守着你守着谁呀?我就想和你待在一起,除非你要赶我走我才走,不然我是一步都不会离开的。”   向天涯心道,知道的说是守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监视呢,小公主寸步不离地待在他身边,到底是想干什么?他疑窦丛生,决意试探一二:“我是舍不得赶你走的,过来坐。”   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地。这是残龙殿的一处偏殿,倒塌的情况没那么严重,前殿斜了,后面的寝殿尚算完好,玉榻虽蒙尘,却四角俱全,能做个卧榻之处。   楚蝉明眸微闪,亲昵地依偎了过去。   向天涯低首看着她,鼻端扑来幽幽的香气,良久,微微一笑:“你不肯走,就不怕走不了?”   楚蝉笑了起来,极甜极美,好若一瞬间从小女孩变成了成熟风情的女人,上天赋予她的皮相被彻底舒展开,令人目眩神摇。   只听她道:“我不太懂,怎么才会走不了呢。”   向天涯捏起她的下巴,轻声问:“你真想知道?”   他靠得太近了,伴随着近乎呢喃的问话,好若是给人灌了一壶陈酿佳酿,醉意上头,醉醺醺,意陶陶,双颊不由自主地发烫,心脏蹦蹦乱跳。楚蝉呼吸被夺,手足失去控制,喉咙间溢出一句不成语调的答复:“如果……呢?”   向天涯没听清,但毫不在意,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飞快又隐蔽地瞧了一眼她的耳廓背后,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艳如鲜血。   居然是本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公举为什么看起来怪怪的#   向天涯:她脑子太空,没那么有魅力……   第328章   慕天光清晰地感觉到了殷渺渺的变化。不奇怪,他的心澄澈明净,所装的不过是剑和她,因而改变虽细微,却也难逃他的感知。   她更温柔了,像是把他当做了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子,但是又比对孩童多了些狎昵——每天夜里,她都会用风月录的心法帮他梳理吸收的寒冰玉魄的力量,阴阳之道乃是至理,经此一顺,他便不会有灵力增长过快而导致根基不稳的问题。   不止如此,云雨歇了,她会半支着身,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他的面颊、臂膀、胸膛,爱中带怜,眉梢眼底皆是柔情——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他,过去他最亲近的人是师父,谆谆教导,点拨迷津,然而师徒如父子,又怎能比得上男女间水乳交融的密切。   他依然敬仰着师父,牵挂着门派,但至亲至爱的人,只有她一个。   “渺渺。”他搂紧了她的腰,唇印上她的额角,“你对我甚好。”   殷渺渺忍俊不禁,叹道:“你这么说,我都于心不忍。”停顿了会儿,客观地评点,“我对你算是好,可你要是愿意给别人机会,她们会比我对你好千万倍。”   一个女人要真想对一个男人好,能分分钟把人照顾成巨婴,衣食住行打理得妥妥帖帖,字字句句都解人心意,叫她再也离不开他。   慕天光要是肯松口,有的是女人愿意对他好,心都剖出来给他,但男女感情就那么奇怪,不爱的人,血淋淋的心脏和脏兮兮的蚊子血无甚分别。真要挖了心肝,估计只能惹他皱皱眉头,心想:囿于情爱,扶不上墙。   所以她比较坏,开头不冷不热,忽远忽近,亲了要打,远了就逗,新鲜感过去还没觉得厌,反而越来越喜欢,这才掏心掏肺地对他好了起来。   而慕天光是什么人,一听这话,说得就是:“不用她们。”   直男到可爱。   “那我得对你再好一点,不然你就吃亏了。”她盈盈笑着,心道,等我对你好得不能再好,不怕你不跟我回翠石峰去。一念及此,心脏成了蜜糖,手指头轻轻一摁就要流出蜜意来。   慕天光淡如琉璃的眼眸中蓦地闪过痛楚,一股难以言语的悲恸击中了胸口,嘴里泛出着黄连的味道,从舌下冲到鼻腔,然后徐徐落回肚子里,随着血液沁入五脏六腑,渗透进每一寸血肉。   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他抿着嘴唇,缓慢又苦涩地问:“那若有一天,我们将会分离,你可会后悔?”   当初是他按捺不住情思,夜半造访倾诉情意,而今,她一腔柔情寄予他身,他却再也不能保证鸳盟永缔、白首道途。   她会恨他吗?会后悔吗?会拂袖而去吗?   静谧在帐子里弥漫开来,几缕烛光透过纱帐的孔隙洒进来,光影点点,晃晃漾漾,是春闺迷梦才有的朦胧。她一怔,跟着坐起来,松松的乌发萎落在肩,有一绺正对着光,被照得艳光熠熠,诱人伸手去摸。   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不会。”她说,嫣然一笑,“永远不会。”   “为什么?”   “我做了当下最想做的事,怎么会后悔呢?不做才会后悔。”   他以为她没有理解话中深意,艰难地解释:“我……是说真的。”   啪。幻梦的彩泡在阳光下破裂消散,殷渺渺再也不能自欺欺人,缓缓吐出口气来,问道:“易水剑怎么了?”顿了顿,直截了当地戳穿,“我不信你想离开我,归元门最近风平浪静,也没有拆散我们的意思,那必然是你的心法出了问题。”   始料未及地被戳中了心事,慕天光一时无言,半晌点头:“是。”一旦说出口,好像就没那么沉重了,纠正说,“不是心法出了问题,是我的心境不对。”   这不是最糟糕的答案。殷渺渺松了口气:“好,你慢慢说。”   他说了《易水剑》的四重境界给她听。   殷渺渺听罢,纳罕地说:“这是心法里写的吗?一定要照着做?”   不能怪她有此一问,《风月录》也是心法,却通常只在开头洋洋散散说了一通缘由,后头就是具体的修炼办法,至于修士练成以后用来做什么,和原意符不符合,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譬如说,魂术是源于感情的难求,既可以迷惑人,亦可以杀人。可她不满足,别出心裁地用来寻找真相,照样用得很顺手。   慕天光摇了摇头,解释道:“《易水剑》是心法,也是剑法,二者相辅相成,然未曾有境界一说。四重境界的提示是我在被你点醒之后,回到门派查阅前人手记才知晓的,说是‘易水四重,表其象,明其变,悟其常,始知道’,前三重容易想,最后一重我却始终不明其意。”   她静静地听着。   “前段时间,我终于悟明了第三重,隐隐对第四重有了些预感,再联想到《易水剑》的四句开篇语,这才有了些不好的猜测。”他又把“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四句诗念了她听。   殷渺渺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问道:“你说前人对此有过记载,那么历来有多少人修过《易水剑》,结果如何?”   慕天光道:“四人。第一人乃是守仪道尊,《易水剑》便是他创下的心法,第二人陨落于化神,第三人死在了上一次的道魔大战中,第四人,便是我。”   殷渺渺吃了一惊,她才恶补了三大门派的历史,对守仪道尊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是归元门的创建者,也是十四洲千万年寥寥无几晋升合体的大能。   在记载中,他建立归元门后闭关多年,成功突破化神进阶合体,曾一度荣登十四洲修为最强的宝座,然而没过多久,他遁入界门,不知踪迹。   而后又过了一千年,归元门的阵法在某一日尽数启动,归元门不喜反悲,上下尽皆缟素。人们这才知道,归元门的护山大阵是守仪道尊留下的秘法,若他身故,精血便会融入阵眼,开启阵法,而后千千万万年,永远守护着门派。   如果《易水剑》是守仪道尊留下来的,那归元门对它的了解程度和保存得完好度必然极高,不太可能出错。   堪堪升起的侥幸之心就此烟消云散。   慕天光见她迟迟不语,心觉不安,多说了几句:“大多剑修的心法与剑法不同,心境若无法契合剑法的意蕴,可以改练他法,抑或是自悟剑谱。但《易水剑》之所以威力强横,便是因为剑意与心法同出一源。”   “我听懂了。”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但我对剑法所知甚少,一时想不出解决之道。你说些有用的好不好?”   慕天光最担忧的是她不言不语,就从拂袖而去,被她骂了反倒觉得释然,微微一笑:“我对你再无隐瞒了。”   殷渺渺原来满腹愁绪,一听这话,再也绷不住,轻轻笑出声来:“瞒了我这么多日,害我忧心许久,该打。”说着,扬手在他脸颊上抹了一把,调戏之意溢于言表。   他不避不躲,侧过脸迎上了她的掌心:“并非有意相欺,只是这事我也拿不准,不过偶有心悸罢了。”   “你何必安慰我,修士哪会无缘无故心悸。”她摇摇头,思及他是在说出她与剑法同等时有所感应,更是确定了几分,“我向来不会太过悲观,但也习惯做出最坏的打算。”   慕天光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不许吞吞吐吐的,不然再打你。”她警告似的,重重捏了他肌肉紧致的臂膀一把,手感甚好,忍不住又掐了几下。   他道:“最坏的打算是什么?”   “我不会说的,不到那一步,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她心中五味陈杂,但想他忧惧多日,不舍得再叫他担惊受怕,故而笑说,“知道为什么吗?”   他凝眉不解。   “因为说出口了,就在你心上留了一道口子,就算愈合了,往后想起来也会痛的。   你的心白玉无瑕,我不想伤害它。”她亲吻他的面颊,如露水般的凉。   慕天光微微阖上眼睑,莫名的情意涌动在胸膛,热如鲜血,甜似蜜糖,汩汩地浇注在心头,千言万语,诉不尽这一刻情绵意浓。他只是依照心意抱住她,冰凉的双唇印上她的唇角,柔情尽付于身体的交融。   殷渺渺没有阻拦,她也迫切地需要什么东西来排遣心中的不安,极致的鱼水之欢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一场激烈急促的交合,如骤雨打梨花,是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夜色深深,月意溶溶。   雨停云散时,计时的香篆已然烧到了尽头,已经是卯时了。   殷渺渺靠在枕上,眼中毫无平日里的慵懒迷倦,神智极其清醒:“天亮了。我去找顾师兄打听一下,晚些写信给我师父,问一问这样的事该怎么处理。”   “好。”他道,“我亦欲寄信给师尊。”   “天光,除非是你要放弃,否则,但凡有一丝可能,我都不会放弃你的。”她说着,见他仿佛要开口,立即伸手掩住了他的唇,“你不可以发誓,不可以允诺。”   他一怔。   她突然出神,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前尘如烟飘来,细节都模糊了,只依稀记得他衣袍上的金龙,是了,下朝就赶了过来,尚未来得及换下朝服,金线勾勒的图案在阳光下熠熠生璨,带着人世的荣华之气。   霎时间,她的鼻端仿佛又闻到龙涎香的甘甜,烟气浮空,凝而不散,结成楼阁亭台。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相似的场景再次上演,他们都是修士,这一回,会有不同吗?   她叹了口气,喃喃道:“总之,不要说罢,你的心意我都懂,说与不说,都与结局无关。”   慕天光不曾错过她眼中的怅惘之意,然而,他一如没有发觉,静静地说:“好,我不说。”   有些事,他不问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清楚,只是她对他情深意重,已然教他心满意足,因此觉得不必计较,亦不必提及,给予她一时片刻的安静便好。   数息后,她果然回过了神,披衣起身,又在全心全意替他着想了:“我先去了,你写完信就好生修炼,终归要走到那一步,不可畏首不前。”   他弯起唇:“你放心,我定不会令你失望。”   慕天光就是慕天光。殷渺渺莞尔一笑,推门出去了。 第329章   孤桐给出的消息不算好。   “十四洲出名的几个心法都有其独到之处,比如说,无名氏的《坐忘诀》和真一道尊的《混沌真典》就号称能匹配所有功法,所向披靡;游家的《游龙秘卷》和镜洲皇室的《金羽明凰录》都是与血脉后裔有关,是什么缘由外人迄今不知;至于你问的《易水剑》,则是唯二心剑合一的修行法门,另一个是北斗堂主燕白羽的《万象剑书》。”   殷渺渺:“……”虽然师父、师哥、恋人全是剑修,但这依然是她的知识盲点,完全听不懂。   好在孤桐很喜欢事无巨细地和她分析,因而不等她问就详细讲解:“《万象剑书》是先有剑招,后生心法。它只有九招基础剑诀,却涵盖了天下剑法的精髓,不同的人使出会有不同的威力,故名‘万象’。我记得一百多年前,燕堂主就已经悟出了三百多招,堪称元婴中的第一人。”   殷渺渺一惊,讶异道:“燕堂主是元婴第一高手?”   “没错。”孤桐悠悠道,“归元门的昭天真君只能位列第二。”   她突地生出好奇心:“我师父呢?”   “他结婴得太晚了,燕白羽和昭天都是惊才绝艳的天才人物,早早声名在外。”孤桐中肯地说,“而你师父的心法和剑法都平平无奇,用的还是把断剑,排不上什么名号。”   殷渺渺眉梢一动,决定不采纳这个说法,转回正题:“所以说,其他心法对《易水剑》没有什么参考性是吗?”   孤桐颔首,徐徐道:“虽然《万象剑书》和《易水剑》同是心剑合一,但前者包罗万千,拥有无限可能,后者却是弱水三千取其一瓢,以不变应万变,二者南辕北辙,确无可借鉴之处。”   “那……”她迟疑着问,“非如此不可吗?”   孤桐不答反道:“归元门同我们冲霄宗差不多,并非由师长选择心法教予弟子,而是让弟子入某地自行挑选。你是不记得了,其实这并非是修士选择的过程,相反,是心法在感应修士是否适合修习自己。”   殷渺渺明白了,苦笑道:“你是想和我说,《易水剑》会选择慕天光,是因为他最合适修炼的就是它。”   他点了点头,又道:“一般的心法也就罢了,《易水剑》的挑选条件极其苛刻,能够得到它,那就证明慕天光与它完美契合,没有更好的了。”   殷渺渺想起慕天光的性格,不得不承认事实正是如此,心中没来由得烦闷,一口气堵着,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别提多恼人了。   “难得看到你这个样子。”孤桐闲闲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猜到了你问这件事的理由。当年,守仪道尊为求剑之极致,杀妻证道,人们对此褒贬不一,但无可辩驳的是,此后没多久,他就进阶了合体,而我们冲霄宗真一道尊是隔了五百年才走到这一步的。”   殷渺渺深深一叹:“追求剑道就非得无情吗?”   “在我看来,人修炼成仙是一个摒弃七情六欲的过程,你很难想象仙人如果儿女情长会是个什么样子,天地通常都是无情的。”茶杯里的白烟升了又散,渐渐没了热气,孤桐顾不上喝,摆出论道的架势,侃侃而谈,“人欲与天同寿,效仿其无情又有什么可奇怪的?无情道或许就是比有情更接近‘仙’的境界。”   殷渺渺不置可否。在她看来,修真就是主动的进化,类似从原始人变成智人,再从智人变成现代人类的过程,可是,这样的世界观与修真界的主流想法背道而驰,她不是生物学家,给不出任何佐证观点的证据,干脆闭口不谈。   孤桐不曾发觉她的心思,直言不讳道:“易水剑走得就是无情道,你改不了,真舍不得他,那就先下手为强,得到一个男人可比扭转心法简单得多。”   “我不会这么做的。”她平静地说,“多谢顾师兄,我们继续说冲霄宗的掌门吧。”   孤桐知晓她素有主张,不仅爽快地放弃了劝说,甚至赞道:“很好,感情归感情,正事是正事,你没有因私废公,我很高兴。”   又继续和她说起冲霄宗的历任掌门来。   真一、白云、神机三位创始者以降,冲霄宗共经历了六任掌门,现任掌门道号太玄,与存道峰的扶乙真君乃是师兄弟。孤桐由后往前推进,东洲千百年来的历史犹如长卷缓缓展开,说不尽的波澜壮阔——只是,这些事暂且与当下无关,容后再表。   且说月上中天,鬼市再度开张,有人上门来求医问药。孤桐不得不做回了顾大夫,挥手提前下课:“你回去吧,我要忙了。”   “多谢师兄,我明日再来。”   殷渺渺走了屋后的小路,窄窄的,柱子上箍着铜灯,一盏盏的火光摇曳,地下不通风,有股闷燥的湿气,墙壁上爬着孤桐细心培育的藤蔓,黄白的夜蝶扑哧扑哧地拍着翅膀,光影明灭。   压下去的愁思又浮现上来。   她站住了脚步,重重叹了口气,经历过再多的事,感情的波折也同样叫人难受,尤其是想定了要携手到老,却偏偏横生枝节,更是意难平。如果云潋在这里,她会毫不犹豫地朝他发一通无名火,狠狠咒骂一遍易水剑的坑爹之处。   可是对着慕天光,她不想露出分毫坏心情。   他肯定已经担忧很久了,怕她发脾气,怕她一刀两断,极致的爱才会有极致的惧,她珍惜他的情感,害怕会带给他错误的信息,让他悔恨自己。然而,他有什么错呢?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谁在爱上一个人之前还会想以后会不会和人分手。   西门吹雪也没想过。   一口气被深深吸入肺中,停滞少许时间,而后慢慢吐出,似乎可以同时带走心肺里的灼热烦闷。她不断地深呼吸,期望借此调节自己的情绪。   这个方法很管用,她的大脑冷静下来了,但内心深处依旧是沉甸甸的,负面的心绪疯狂生长,牢牢扎下根来,无论怎么吐息也轻松不起来。   她觉得更郁闷了。   “气死我了。”她喃喃说着,扑棱翅膀的数只夜蝶猛地着了火,顷刻间夺去了它们的生命,烧焦的虫身啪嗒啪嗒掉落在脚边。   她踩了一脚:“吵死了。”   夜蝶是无辜的,但迁怒很好用,在生命凋零的瞬间,儿女情长算得了什么呢?蛾子的命也是命,多少熄灭了她的怒火。   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就迟了。   她略略平复心情,抬步往前走,两步以后,又蓦地顿住了。   慕天光站在阴影里,无声地看着她。   殷渺渺一惊,脱口问:“你怎么来了?”   他定定看了会儿地上的蛾子尸体,慢慢道:“你久不回来,我出来看看。”   她“哦”了声,心情突然变得好了些,笑说:“有事耽搁了。”   “你在这里站了有一刻钟。”他抬起眼睫,火光扑簌落到眸中,灿过星辰,“你在一个人生气。”   殷渺渺猜不透他是在指责还是委屈,尽可能平静地解释:“我心情不太好,不想把坏情绪带给你,所以一个人待了会儿。”   他抿紧了嘴唇,一语不发。   于是略有回升的心绪噗通一声,像是绑了铅块似的猛地下沉,跌进无底洞里去。她无端烦躁起来,一脚踢开了蛾子,口中道:“对了,我有点事要做,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就算是这个时候,她也竭力维持了温和的语调,不了解的人听进耳中,多半是要真当做没事发生的。   可惜,同床共枕近十年,慕天光已经足够了解她。他道:“别走。”   她笑了笑,安慰说:“我不会消失的,只是离开一下,好吗?”   “你没有事要做,只是想一个人待着。”他道,“你不想看见我。”   “天光,我不是在生你的气,不要这样。”她的语调先急促后缓慢,强忍着涌动的不耐,“和你没有关系。”   慕天光太不善言辞,有意告诉她心里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会儿,走到她面前去,低首吻住了她的双唇。他鲜少在外面就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殷渺渺顿了下,竟然有几分好笑:“做什么呢?”   “你宁可拿几只蛾子出气,也不愿意和我说。”他涩声道,“我……很失望,并非对你,而是对我自己。”   她怔住了。   “出了这样的事,你对我一丝怨怼也无,我初识觉得庆幸,今日却总感不安,恐你忧思在心,只是不肯同我说。”他缓缓道,“你对我甚好,却非我所愿,我宁可你同我生气。”   “我怕你难过,不敢和你生气。”她喉间酸涩,几不能言。   他哑然,半晌,微微笑说:“你以为我是纸中人,一戳即破么?”说是这般说,心中却有暖流淌过,道途多艰辛,腥风血雨都是常事,若非珍之爱之,焉会连这些小事也不想他承受。   她就如当初所说的,什么都替他考虑到,他再不必忧虑外物。   深情至此,无以为报。   “往后,不必如此。”千言万语,终汇成短短几个字,他道,“你忧便是我忧,你喜亦是我喜,盼你事事同我说,同心共意,不分彼此。”   殷渺渺蓦地鼻酸,眼中弥漫起水意,结成珠泪盈于睫上。她不相信永结同心,却信此时此刻,两人心心相印,靠得比什么时候都近,这几滴眼泪,落得无怨无悔:“好。”   一遍不足,又说一遍,“好。”   他的神色倏而温柔下来,冬雪化春水,杨柳风拂面,连吻都像是桃花落在了唇上,轻盈婉妙,点得灰暗的心口一寸寸明丽起来。   昏暗的走道里,他们紧紧相拥,缠绵地爱吻。   正好过来摘藤蔓叶子的孤桐:“……这样不太好吧。”   话音刚落,迎面飞来一道剑光,他反手格挡,碧绿的波光映着飘摇的烛光,翠影铺满整个视野,恍若置身于一片茂盛的竹林中。   慕天光迟疑着开口:“观澜剑,顾秋水?” 第330章   场中的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殷渺渺慢条斯理地用指腹抹去了晕染开的口脂,说道:“顾师兄,非礼勿视,你就不能绕着走吗?”   “你还有理了。”孤桐冷冷瞥着她,批评道,“公然亲昵,太过淫乱。”   殷渺渺没什么,慕天光倒是一窘,不自然地别开脸。   “哪有那么夸张,又没做什么。”她拭净了唇边的艳色,若无其事地说,“观澜剑是什么?”   慕天光知她对剑修了解不多,想了想道:“你还记得《名剑谱》吗?排名第九的是一对双子剑,一名望岭,不幸折毁,一名观澜,就是他手中的那柄剑。”   殷渺渺记起来了,不禁望了眼,观澜剑碧莹莹的,似翡翠,似苍竹,绿得滴下水来,说不出的好看:“看来剑很有名,人也很有名。”   “薄名不足挂齿。”孤桐收起了剑,负手道,“还不进去?我要采药了。”   殷渺渺笑了笑,看来这位顾师兄过去有很多的故事,但不欲与人说明。她体贴地没有多问,勾起慕天光的袖子回屋去。   掩上门扉,第一件事就是把人摁进圈椅里继续亲。   慕天光:“……”如果这算是发脾气的话,那她真是无一处不可爱。   半晌,吻够了。殷渺渺从他身上站起来,坐回扶手椅里,若无其事地问:“顾师兄以前很有名吗?”   慕天光的唇上残留着她口脂的香气,芬芳缥缈,勾得人神思远逝,许久才回归理智:“两百年前,他是十四洲名噪一时的剑修。”   “我从来没有听过。”她纳罕极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剑修。”   “……”   他不得不多说几句:“既然学剑,自然就要了解剑修的事,两百年不算太远。”   殷渺渺眉毛紧皱,信息的缺失令人不安,或许她应该恶补一下相关知识了。   慕天光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安抚道:“我们参看前人的剑法,是为了悟自己的剑道,自然需要多了解,但你是法修,专心修炼即可。”顿一顿,又道,“我知道也就等于你知道。”   不知不觉,话题又绕回了两人争执的源点,殷渺渺想一想,觉得事事都要自己掌握不现实,他说得对,原就该与人分担的,遂欣然同意:“好,那我就不管了。”   他微微一笑,如昙花初绽。   “还说对你生气呢。”她好笑,“看着这张脸,这双眼睛,我怎么气得起来?”   那双好看的烟灰色眼珠转动,似是日暮时分笼罩在西边的一抹云彩,薄薄的光亮,浅浅的温柔。   殷渺渺凝望着他,一时忘记了要说的话。   “我给师尊寄了信。”他主动开口,“若没有闭关,两三个月当能收到回复。”   她堪堪想起来:“是了,我还要给我师父写信。”   正事催促她从美色中清醒过来,没头没脑地迁怒:“去,别在我眼前杵着,妨碍我做事。”说着,抄起果盘里的橙子就朝他砸了过去,   剑芒微闪,滚圆的橙子在空中绽裂,被风带回了桌上,一瓣瓣果瓤如莲花绽放,清新甘甜的橙味儿弥漫开来,头脑为之一清。   殷渺渺拈起一瓣塞进口中,道:“我听说有些剑修待剑至珍,平日藏于鞘中,不拄地,不沾尘,出剑必有缘故。你倒是随意得很,橙子也肯切,不算亵渎吗?”   “剑如我身,人能做什么,剑就能做什么。”慕天光收剑撩帘,进里屋去了。   殷渺渺慢条斯理地吃完了带着薄霜的甜橙,擦干净了手,摊开纸笺开始写信。   *   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殷渺渺继续着自己的课程。这一日,孤桐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你问的事有结果了。”   殷渺渺最近满脑子都是易水剑,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柳洲的历史,忙问:“如何?”   孤桐的指间夹着信纸,尖角不轻不重地敲着桌面:“那年百冠之地的确是出了大事,很多人不分敌我自相残杀,这才导致了后面道魔损伤惨重,不顾一切向对方复仇的结果。”   说到这里,他不禁摇了摇头,叹息道:“柳洲一向动乱,亲历过大战的人大多都死绝了,我找到的人是个炼器师,见情况不对就把自己关在了法器中,虽幸免于难,却对关键的事一无所知。”   殷渺渺深有同感,柳洲的修士崛起得快,消失得也快,生死都太匆匆,想要探究几百年前的事,竟然也如此之难。她想想,道:“自相残杀这一点很像是迷心花的作用,我觉得十有八九是那群人的手笔,只是他们挑起战端,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这是问题的关键,你想不出来,我也一样。”孤桐不紧不慢地说,“不过,有一个人当年或许见过他们。”   “谁?”   “被放逐到柳洲的万影魔君。”他讥诮道,“现任魔帝刚刚上位时,对他颇为忌惮,一心想要将他除去,但此人在魔洲声望颇高,不易对付,就想了个法子,派他来攻打柳洲。”   殷渺渺“啧”了声。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万影魔君答应了,可以说,柳洲的那场道魔之战,就是他一手策划的。结果你也看到了,算不上成功,也算不上失败。”孤桐意有所指地说,“后来,魔帝始终没有召他回去,他也就留在了柳洲,而方无极……得到了魔帝的重用。”   殷渺渺顿时对魔帝刮目相看,这手分而化之用得真好——对于前任魔帝的手下来说,儿子过得好就证明没卸磨杀驴,至于老部下的死活……哎呀,没人在意。而且如此一来,万影魔君和方无极联手反叛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她当年猜想方无极和柳洲的势力有牵扯,看来是大错特错了。   孤桐道:“不过,这老家伙已经在柳洲消失很久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在啊,我前几年刚见到。”殷渺渺笑了,“他用影傀寄生了个魔修,就是霜华城主。”   孤桐嫌恶地皱起眉:“影傀……魔修的手段。”   殷渺渺斟酌了会儿,否决了向他询问的可能:“此人喜怒不定,手段诡异,我实力不济,找到了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太心急了。”孤桐折起了信笺,提点道,“他们少说也来了近三百年,一直暗中行动,不知布下多少暗线,绝非一时片刻就能查出个所以然来的。与其像没头苍蝇一样乱飞,不如耐心地等他们露出狐狸尾巴。”   “唉,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殷渺渺点了点头,左右知晓此事的人不在少数,湖面虽然平静,却已经密布渔网,魅姬等人若是有什么异动,定然会被人发觉。   她自嘲地笑笑:“我本想找点事转移一下注意力,如今看来,还是关心一下终身大事来得好。”   孤桐道:“情况不容乐观,如果我是你,这会儿就会考虑及时抽身,而不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殷渺渺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潮水即将淹没,最安全的做法当然是掉头就跑,但是,道理谁都懂,做起来哪有那般容易。何况两人同心同意,眼前的危机不仅没有损耗感情,反倒是促使二人靠得更近,这时候说及时止损,未免也太轻视了她的感情。   除非水没到鼻端,她才会考虑要不要离开,不然,休想这么吓退她!   “你主意已定,我也不好说什么。”孤桐沉吟少时,“给你指条明路吧。剑魔就在柳洲。”   但剑魔是谁,他没说,知识点再度超纲,殷渺渺只好去问慕天光。   结果他道:“剑魔不是一个人,准确地说,不是一个活人。”   剑魔是个八百多岁的老东西,称之为“东西”不是在骂他,而是除此之外很难准确定义他的存在。   几百年前,他是绝冠十四洲的第一剑修,其剑法名曰《天地一剑》,号称天下剑法尽在自己的一剑之中,以此命名,其狂妄程度可见一斑。   此人爱剑成痴,为求无上剑道,做过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某一日,他在闭关悟剑时不慎走火入魔,神智全失,一夜之间将师门上下屠了个七七八八。   此事一出,即刻惊动了当时的各大门派,纷纷派人追杀恶徒。然而,他虽然失了理智,却对剑法有了无与伦比的悟性,但凡是看过一眼的剑法,立即就能学会!   于是,无休止的追杀变成了刷怪,一个个修士都成了给他送经验的NPC,他的实力上涨到了极为可怕的地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被畏惧的人们称之为“剑魔”。   在死了无数的人以后,众人终于意识到,再这么下去,十四洲将没有一个人能够制住他,遂请出了隐世的大能。这人是个法修,设计将剑魔引入法阵,困了他七年也不出手。   他在等,等剑魔的修为到达临界点,引来了天雷时,才看准时机出手,最终将他杀死。   谁知道剑魔的神魂过于强大,人虽死了,精魂不散。大能既无法消灭,又不能坐视不管,只好将他的魂魄收走,交由镜洲的伽蓝寺超度。   此后过了五百年,伽蓝寺出了个叛徒,盗走了寺中的诸多秘宝,其中就包括了剑魔的精魂。他秘密炼制了一个傀儡,将剑魔精魂注于其中,弄成了自己的打手,在西洲兴风作浪。   伽蓝寺出了个孽徒,当然要收拾烂摊子,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清理了门户,但叛徒死了,傀儡却成了个大麻烦。它身上沾染了太多的血腥与戾气,超度不了,消灭不掉,靠近得久了,甚至会有引出心魔的危险。   没奈何,当时的主持就想了个法子,决定找一个大凶之地封印了它,来个以毒攻毒。   就这样,剑魔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年复一年,逐渐遗忘了。   以上是官方版本,慕天光身为归元门掌门的弟子,听自家师父提起过,所谓的大凶之地应该就是柳洲的凶剑崖——当地人认为下面镇压的是一把穷凶极恶的宝剑,却不知道,凶剑不是剑,而是一个人。   “所以,顾师兄的意思是想我们去凶剑崖,这有什么意义?”殷渺渺疑惑地问。   慕天光迟疑了下:“他可能是想我和剑魔交一次手。”   “什么?!” 第331章   慕天光赶紧和她解释:“剑魔被封印在山下,实力不过原先的一成,我纵不敌,亦不会有生命危险。”   殷渺渺将信将疑:“是吗?”   “是。”他很肯定,“若与其交手,能一窥易水剑的精髓。”   剑魔不仅能一眼就学会别人的剑法,更能取其精弃其芜,发挥出剑法真正的实力,可以说,他是当之无愧的剑道天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慕天光想要知道《易水剑》是不是非无情道不可,只要看剑魔是如何施展他的剑法就行了。   “剑道中没有十成十,但他可以做到九成九。”慕天光毫不怀疑对方的能力,“这的确是个好办法,我必须试一试。”   殷渺渺在心中衡量一二,发现这的确是个省时省力的办法,遂一口应下:“好,那我们就去凶剑崖。”   很久以后,她再回想起这段时间的经历,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庄子》里的故事:“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然而……然而。   *   任无为结束了每日份的练剑,回到小木屋时,就见到云潋正站在窗边,对他轻轻叹了口气。当师父的很有几分直觉,警惕地问:“你师妹怎么了?”   云潋不答,递信给他。   任无为接过来,一目十行扫视下去,心情越来越复杂:“易水剑啊……”   “想想办法。”云潋说。   他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所谓的‘心法’,其实就是选择的道,慕天光都走到一半了,问我能不能换路走,怎么可能啊!你问问自己,《坐忘诀》修到这份上,重新找回男人女人那点事,行不行?”   “慕天光和我不一样。”云潋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说出了禁忌,“他可以碎丹重修。”   任无为倒吸一口冷气:“你居然说出来了!慕天光在归元门是什么地位,你要他碎丹,是想咱们两派结仇吗?”   “已经有了萧丽华。”   “不一样,萧丽华不重要,重要的是长阳道君,可慕天光重要的就是他自己。”任无为摇摇头,“易地而处,你师妹要是想为慕天光这么做,我指不定就宰了那小子,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哦,‘红颜祸水’。”   都是当师父的,任无为扪心自问,那是绝对受不了好不容易带大的徒弟为了别人放弃修为,谁要那么做了,就是脑子有病!修真界里,杀妻/夫/师/友证道才是主流,情缘该断就断,哪有修为重要?   感情是什么,能当饭吃吗?   云潋叹息:“无情道。”   “情情爱爱都是过眼烟云。”任无为语重心长地说,“莲生死的时候,她一样伤心得要死,后来还不是爱上了慕天光。男人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和她说,慕天光爱咋咋,回来师父再给她送几个鼎炉!”   云潋道:“年年花开,相似不相同。”   任·单身狗·无为用力一摆手:“反正我分不出来。”   云潋看着手里的信:“你这么回信,师妹会很伤心的。”   “唔……”任无为思考了下,回答道,“其实也不是真的没有办法,《易水剑》特殊之处就在于心境的层次,当年守仪道尊是凭借无情之境走到了合体,如果在此之上,他能够悟出更高一重境界,自然能够破解无情关——但是,无情之上,最有可能的不是有情,而是忘情。”   云潋决定删掉最后一句:“那就这样吧,给师妹一个念想。”   任无为不置可否:“随你的便,但依我看来,你不写她也猜得出来。”   云潋不理他,拿出另一封信:“三师妹的信。”   任无为拿过来看看,火漆完好,拆开来扫了眼,“哟”了一声:“你三师妹结丹了,说要到处游历一番,暂时不回来了。”   云潋道:“三师妹一向有主见。”   “年轻人啊。”任无为又一次摇头叹息。   寒杉的所作所为放在其他峰,极有可能会被诟病。因为理论上来说,若非事态紧急,结丹前该通知师父一声,一是以示尊敬,二是师尊会给予提点和丹药,提高结丹的成功率。若是结丹前来不及,结丹成功以后也该回来感谢师尊的教导,而师父也要赐予道号和奖赏。   结果她自作主张结了丹也就算了,还无回归师门接受道号的意思,多少有点不敬师长。   不过,翠石峰上下对尊卑一向不在乎,任无为也不像是红砂真君或是砺锋真君,对弟子恩威并施,摆足师尊的架势。他性格随便,徒弟真要恭恭敬敬估计受不了,因而对寒杉的行事没啥想法,只是说:“喜欢待外面就待着吧,回头你叫韩羽来一趟,让他想办法捎点灵石过去。”   自从翠石峰有了钱以后,他觉得给钱能解决大部分的问题,十分喜爱这一招。   云潋应了声,道:“没事我就写信去了。”   “写得诚恳一点,表示她师父我真的是想了很久好几天没睡才想到的办法。”   “等等,把我说鼎炉的那段删掉吧,搞得好像我盼着他们分一样。”   “……算了算了,先不要写了,我再想想。”   云潋:“……”      向天涯琢磨着该怎么避开楚蝉和文茜见一面。   这是个有难度的活儿,因为小公主真是无时无刻不在黏着她,最后他放弃了,大模大样地“偶遇”了文茜,然后赶人:“蝉儿,去你凌前辈那里玩。”   “你有什么话不能说给我听?”楚蝉甜甜地笑问。   向天涯诚实地说:“很多。”   小公主娇憨地皱起眉头:“我不管,我就要听。”   “不能给你听。”向天涯赶人。   楚蝉不动。   文茜抱起手臂,黑着脸看他们俩“打情骂俏”:“有完没完?”   “等等。”向天涯板起脸,“蝉儿,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不管你了。”   楚蝉瞪着明眸,眼中水汽积聚:“你凶我?”   “你要是想跟我回去,就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向天涯顿了顿,语气严肃,“当年我送你回家,你都没那么无理取闹。”   话音一落,楚蝉的胸口就涌起无限的委屈,鼻头和眼睛通红一片,泪珠似断线的珍珠簌簌掉落。   他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我不要理你了。”楚蝉恍惚着说,掉头就跑。   向天涯拧了拧眉,目露疑惑,但时间紧迫,顾不得许多,与文茜道:“事情有点古怪。”   文茜问:“残龙殿?”   “不,是蝉儿不对劲,她古里古怪的,一直试图阻拦你我交谈,而凌西海神秘兮兮的,不知道他是想打什么主意。”向天涯眉关紧锁,“你要小心。”   文茜歪了歪头,这个少见的动作柔化了她锐利的五官,多了几分俏皮:“要小心的似乎是你而不是我,我只在看藏龙镜时遇到过凌西海,其他时候都很清净。”   “……”向天涯的表情活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   她笑了起来,眼光灵动:“你就想和我说这个?”   “不。”向天涯调整了表情,沉吟道,“我认为,凌西海希望你我中的一人能够得到藏龙镜。”   文茜道:“这不奇怪,从现有的情况来看,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里皆系于此。”   “可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在没搞清楚他们的目的以前,最好不要随便碰那面镜子。”向天涯摩挲着下巴,“蝉儿怪怪的,凌西海这个人我更是从没有听盼兮提起过,他们所谓的救人不慎落于此……不太靠谱啊,要是魅姬他们真的曾经带蝉儿到山里,不太可能一点风声也没有。”   文茜沉吟起来,凶牙群山是妖族的大本营,人修到此,几乎不可能瞒过无处不在的妖兽的耳目。   但是蝙蝠妖一个字都没提过,显然楚蝉的说法很有问题。   一件事撒了谎,其他的事……就耐人寻味了。   “但你要怎么搞清楚真相呢?”她思考了会儿,反问道,“我看楚蝉也怎么买你的账。”   向天涯长叹一声:“所以说她不太对劲啊。”小公主的性格说好听是天真纯善,说难听就是没长脑子,不然当年也不会被利用成那个样子,但最近相处下来,他却只觉得棘手,仿佛她痴缠娇憨的外表下,有什么被隐藏起来了。   文茜和楚蝉无交集,怀疑地挑起眉:“或许是你伤了她的心,女人从爱一个人到恨一个人,往往是一瞬间的事。”   “真是谢谢提醒了。”向天涯白了她一眼。   “不客气。”文茜不咸不淡地说着,提了个主意,“既然你无处下手,不如就照着做试试。”   向天涯问:“你有把握?”   “不知道,龙凤高傲,万兽图对它们未必有用,但不试一试,我们就什么也不知道。”文茜说,“我不喜欢坐以待毙,如果他们真的有什么阴谋,迟早会露出狐狸尾巴。”   向天涯既不擅长勾心斗角玩弄诡计,也不太懂寻找蛛丝马迹推断真相,想着和小公主周旋累死个人,遂爽快地同意了:“行。”   两人商量定了,转头就去看藏龙镜。   这面低调的镜子仍然在镜台上,黯淡无光,丢在破烂店里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文茜站在它面前端详了会儿,伸手拿起了它。   拿不动。镜子好像长在了镜台上,牢固得不得了。   她又输入了灵力,淡淡的灵光在镜面上泛起涟漪,像是一滴渗开的水珠,慢慢向外荡开,然后滑出了镜框,消散于空气中。   “被排斥了。”向天涯也伸手试了一次,情况一模一样。   文茜看着他:“这是妖族的东西。”   向天涯:“……叫你的小可爱们试试?你不是有一条小蛇吗?”   “那叫虬。”文茜睇着他,叫道,“小白。”   一条通体雪白的小龙钻出了她的衣袖,慎重又畏惧地望着面前的镜子,想靠近又瑟缩,犹犹豫豫,踟蹰不前。   文茜温柔地催促:“去吧。”   小虬受到激励,鼓起勇气朝着镜子喷出了一口龙息。白光骤然亮起,文茜眼前天旋地转,来不及反应就被拽入了镜中。   同一时间,背后传来楚蝉惊讶的声音:“她做了什么?”   向天涯:“……”又来? 第332章   剑魔既然是被封印在大凶之地,那么,凶剑崖自然不会是个太平的地方。它位于柳洲的腹地——血色谷之中。   此地恶名在外,是曲听灵和卫九峰藏匿寒鸦堡令符的地方之一,预言中被称之为“红岩”,顾名思义,山谷中呈现类似鲜血的殷红色,而其成因乃是谷中的山石含有剧毒。   于是不可避免的,流过山谷的河流融进了毒素,生活在此的妖兽不是进化出了抗毒的能力就是吸收了毒素,变成了剧毒的妖兽之一。   血色谷,也可以被称之为毒谷。   他们去的时候运气不大好,正值当地的雨季,倾盆大雨浇下来,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帘子,空气里满是湿哒哒的水珠,喘口气都比平日里费劲儿。   修士不惧风雨,但雨里有毒,因而再潇洒的修士也得老老实实地裹着雨衣——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血色谷附近有个小帮派,比不得水帮、盐帮势力庞大,但多年经营下来,亦是有声有色,因其擅长提炼毒谷的毒素,被称之为毒帮。   毒帮老大有个宝贝儿子,就是在雨天穿了锦衣,令美貌的侍女打着油纸伞走在街上的那个异类。   他姓洪,叫洪小宝,胸无大志,修炼随便,反正老妈努力,用不着自己继承家业,可以尽情地享受人生。   大雨滂沱,镇上的店铺冷冷清清,有人看到风骚出行的洪小宝,忙不迭地招呼:“洪少爷,鄙店近日收了些好东西,快来看看!”   血色谷的地理位置极佳,是东边水系的最西端,通水路,南边不远处就是盐山,山堑做屏,与不死湖一带靠得近却易守难攻,比起柳洲其他地方,绝对算得上是安稳之地,是以也发展出了不错的商业,搁在往日,洪小宝最喜欢在谷中的商铺里闲逛了。   但是他今天却一点心情也没有,暴雨天在街上闲逛,不是自虐,而是散心。   是的,洪少爷正心烦着呢。   水帮和盐帮的人,最近正争着给他当后爹。可惜的是,这并非因为他老母有多美多动人,引得双方冲冠一怒为红颜,而是与血色谷的位置脱不了干系。   盐帮的地盘和血色谷靠得太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有这么个毒兮兮的邻居,让他们夜不能安枕。水帮则看中了血色谷的毒素,要是能够将此地占据,不说能多了一个隐蔽的根据地,谷中的毒物就能助他们称霸一方。   然而,无论是谁家,想要打下毒谷,没那么容易,血色谷每一寸地方都浸透了剧毒,强攻必然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硬的不行,就想来软的,正好毒帮的帮主毒娘子是个寡妇,他们自然就打起结亲的主意——这或许是很多男人都有的错觉:女人要是成了亲,就会展露贤妻良母的“天性”,从此相夫教子,哪怕自己打下来的地盘,也可以拱手让人。   他们管这叫雌伏。   亲娘是怎么想的,洪小宝不知道,他只是本能地讨厌那群来提亲的家伙,在肚子里骂了千百遍“老瘪三不要脸”。   但是……他既然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那么他的意见就在帮中不作数。   洪小宝很不开心,所以大雨天的跑出来散心了。   街上人迹罕至,他转了两圈,仰天叹了口气。打伞的侍女柔声劝慰:“少爷,雨太大了,找个地方歇一歇吧。”   美人温言细语,洪小宝不忍拂意,就近找了家茶馆坐下。   茶馆里坐着五个人,有三个是结伴而来,风尘仆仆,坐在馆中最安全的位置上,眼神警惕,四肢紧绷,随时都可以暴起伤人,一看就是久经风雨的老将。   另外两个却坐在窗边,欣赏着雨珠落下屋檐的美妙景象,一派闲适安然。洪小宝很少见到这样的人,一时好奇,想也不想就走过去打招呼:“两位是第一次来敝谷?”   侧对着窗户的女修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洁白温和的面庞,和一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洪小宝一看,心里就想,她肯定不是那种恶声恶气居高临下的修士,但也决计不是任人欺负的无知羔羊。   “是的。”她说,眼眸里蕴着真诚友善的笑意,“你是帮主的孩子?”   他咧嘴笑了:“我叫洪小宝。”   “你好,洪道友。”   洪小宝更高兴了,他是筑基修士,却被金丹称为道友而非竖子,这让他感觉到了尊重。于是,他手一挥:“你们来谷中是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们。”   殷渺渺第一次在柳洲见到这样的傻白甜,惊讶又好笑,莞尔道:“我们想做的不是件容易的事。”   洪小宝一惊,脱口问:“你们也是来向我妈提亲的?”他说着,目光忍不住睃向了旁边那个浑身冷嗖嗖的披着斗篷的男人。   “不不。”殷渺渺笑坏了,拍拍身边人的胳膊,“这是我的道侣。”   洪小宝松了口气,又有点失落:“你已经有道侣了。”   慕天光:“……”   洪小宝叹了口气,她不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修,却是最有气质的一个,几乎是瞬间就使他生出了好感,只可惜,爱恋的种子尚未萌芽就被掐死了。“好吧,你们还是很相配的。”他指的是修为。   殷渺渺又笑了:“谢谢你。”   “这两个月都要下雨。”洪小宝很快调整好了情绪,“你们会在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有什么急事吧?”   殷渺渺道:“我们想去凶剑崖。”   和盐帮开放不死湖一带赚外快不同,血色谷不允许外人入内,要去凶剑崖,必须得到毒帮的首肯才行。他们本来打算借宗门的名头,没想到在茶馆里避个雨居然遇到帮主儿子。   “你能帮我们吗?”她问。   洪小宝用一种很诡异的眼神望着他们:“你们……是私奔的吗?”顿了顿,又诚恳地劝说,“别啊,有事好商量,真的不用这样。”   慕天光蹙起眉头:“你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如泉水流过山石,清冽而不刺骨,甚是悦耳。洪小宝本来以为他遮掩容貌不是长得丑就是惹了麻烦,结果一听,忍不住扭头去看他,想凭借肉眼穿透斗篷上的幻术,一睹他的真容。   “他的意思是,我们去凶剑崖是找死。”殷渺渺莞尔,“不,道友,我们不是去殉情的。”   洪小宝说:“那你们是想去找那把剑?”   她点了点头:“不错。”   “我很小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他抽出了把折扇,搔搔头,“但是,凶剑崖里没有剑,只是山长得像是一把巨剑而已,所以,我帮不了你们。”   殷渺渺道:“就算是这样,我们也要亲自去看一看。”   洪小宝犹豫着:“那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以前有很多人想在那里找到点什么,但最后他们都毫无理由地疯了,那里已经成了禁地。”   殷渺渺凝视着面前的年轻人,他的单纯几乎是写在脸上的,对付这样的人,只要拿他刚才说过的话激将一二就行了——在有好感的异性面前,他们通常无法忍受自己出尔反尔,懦弱退缩。   然而,可爱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年轻的热血和少年的爱慕都是易碎品,经不起挥霍和利用,所以她笑了笑,温言道:“我们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如果对贵帮无甚妨碍的话,请你帮我们这个忙,好吗?”   洪小宝苦恼地看着她,半晌,说道:“好吧,但是去禁地要我母亲同意才行,她最近正心烦,我不能保证一定可以成功。”   “那我也要谢谢你。”她微微一笑,又问,“贵帮主是在为婚事烦恼吧。”   想起后爹的人选,洪小宝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摆摆手:“别提了,我不想说这个。”   殷渺渺不欲多管闲事,闻言就不再多问,雨还一点都没有停的样子,不好就此出门,她就捡了个安全的话题:“这里似乎很多人都认得你?”   “谷里不比外面,没什么好玩的。”洪小宝晃晃扇子,“我不常出门,也就只能逛逛铺子了——他们总会带来一些新鲜事儿。”   “为什么不出门历练?”   他一脸坦然:“怕死啊,出去了我娘就罩不住我了。”   慕天光奇迹般地不讨厌他,淡淡道:“修行不易,需多加磨炼。”   洪小宝撇撇嘴,无所谓地说:“我对升仙没什么兴趣,不想吃这个苦。”   “……”这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不想成仙的人。殷渺渺乐坏了,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坐拥三千佳丽,混吃等死。”洪小宝用扇子挑起背后侍女的下巴,笑眯眯地说,“这是不是一个很不错的想法?”   殷渺渺微笑道:“当然,知足常乐。”   洪小宝眼睛一亮,脱口道:“你是第一个赞同我想法的人,大家都说我没出息。”   身为帮主之子却无上进之心,不爱修炼,不喜欢管理帮务,躲在自家老娘裙子下面混日子……毒帮上下对他不满已久。但毒娘子就这么一个儿子,溺爱非常,虽然也痛恨他不争气,但舍不得打也舍不得骂,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去。   洪小宝被人骂惯了,徒然见到个女修不轻蔑不斥责,心里头别提多高兴了。   结果慕天光瞥了他眼,纠正道:“她不是赞同,是不反对。”   “那也可以了,我就不懂了,为什么人们就不能接受有人天生没有出息呢?这个世界上有天才,但也有我这样胸无大志的嘛。”洪小宝唏嘘,“修真是逆天而行,可我就想认命,认命有什么不好的?”   殷渺渺刚想说什么,他又理直气壮地来了句:“我命好啊,认命有什么问题吗?没有!”   “那如果以后没那么好,还认吗?”她好奇地问。   洪小宝想起麻烦的后爹争夺战,皱着眉叹气:“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诶,雨变小了,走吧,我带你们去见我母亲。”   他说风就是雨,话音刚落,人已经站起来了,性急地招手:“快快,趁着天色早,我们早点去。”   殷渺渺和慕天光对视一眼,相继跟了上去。 第333章   毒帮是个中小型的帮派,算上帮众的家眷也不过两三百人。他们的房屋不是建造在地面上(洪小宝:“这里经常下雨,土里又有毒,修士还好,孩子们会受不了的。”),而是凿了一面峭壁,半悬在了空中,数不清的大小栈道将屋子连成了一片,有垂髫小童哒哒哒跑过,蹦蹦跳跳,一点也不害怕。   殷渺渺注意到这里的房屋都是悬山顶,可以很好地将屋檐上的积水排出去,而平台的两侧有竹子做的沟渠,雨水会顺着坡道倾泻下去,汇入雨帘后消失不见。   果然,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小特色,这非常有趣。   洪小宝稳稳当当地走在前面,有两个帮众看见了他,一个满脸无奈:“你又到处交朋友了?”他把“交朋友”三个字咬得很重,含着警告和轻蔑两种不同的意味。   另一个吹胡子瞪眼:“都什么时候,还要领乱七八糟的人进来!”   洪小宝瑟缩了下,不敢和他们顶嘴:“那啥,我找我娘。”   “消停点吧。”他们说着,目不斜视地走了。   洪小宝松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毒娘子因为提亲的事焦头烂额,听见儿子又带了新朋友来找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老规矩,叫人盯着点就行了。”   她那宝贝儿子没胆子出门又好奇外面的事儿,时不时就喜欢交个朋友,好听他们讲讲外面的事情。然而,大多数时候,朋友们都会辜负她的友谊,落得个被她剁了喂妖兽的下场。   “妈!我有急事!”洪小宝急吼吼地冲了进来,“你听我说好不好?”   毒娘子白了他一眼:“你哪次不是急事?”   洪小宝讪讪笑。   毒娘子就朝着他身后瞥了一眼,漫不经心的一眼,然后,她原本想要扭回头的动作顿住了。   犀利而审视的视线落到了殷渺渺的头上。她微微笑了:“幸会。”   毒娘子谨慎地评判着眼前的女人:她长得不错,但是远不到令人倾倒的地步,令人瞩目的是她沉稳的气质,像水一样,不是清澈见底、潺潺流动的溪水,而是平缓沉静又饱含力量的江河。   这是个危险又不危险的家伙。毒娘子迅速改变了主意,挥手示意帮众下去,她和洪小宝不一样,虽然众人有些错愕,但依言照办了。   “请坐。”毒娘子负手在上首坐下,“你们是有什么事?”   她在观察殷渺渺的时候,殷渺渺也在观察她。   毒娘子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而且难得的是这种漂亮不在皮相而在骨,她的眉眼不算出众,组合在一起却有种特殊的妩媚,非常诱人。与之相反的是她的动作,她坐得很直,膝盖微微分开,像是个男人的坐法,这弱化了她的长相,显得英姿飒爽又雷厉风行。   “我们想去凶剑崖,还望帮主应允。”   毒娘子勾起了长眉:“冒昧问一下,你的名字是……”   “我姓殷。”   毒娘子的神情立刻就变了,她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慕天光,红唇勾起:“看来我家小宝一天到晚乱交朋友(洪小宝听见这话涨红了脸),今天终于运气好了一回。两位是从东洲和北洲来的吧?”   “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这么有名了。”殷渺渺笑一笑,“是的。我道号素微。”   “那么这位就一定是慕天光了。”毒娘子看向他。   慕天光摘下了斗篷上的帽子,冷淡地点了点头。   洪小宝在看清他长相的瞬间,清晰无比地倒吸了口冷气。毒娘子顾不得嫌他丢脸,因为她也震惊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真是名不虚传。”她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这才道,“你们想去凶剑崖做什么?”   殷渺渺答得巧妙:“练剑。”   “你倒是诚实,没骗我说是来找剑的。”毒娘子微微一笑,慕天光的本命剑是大名鼎鼎的雪际,要是他们企图用这个借口蒙混过关,下面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殷渺渺置若罔闻,道:“我听说很多去过的人都疯了。”   “不错,而且他们都是剑修。”毒娘子的声音很轻,带了些诡秘,“凶剑崖能够使人看到剑术的巅峰,但也会让人因为窥视剑道的奥妙而付出代价。”   殷渺渺神色自若:“那我们没找错地方。”   “我奉劝二位一句,最好放弃这个念头。”毒娘子眉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剑修在追寻无上剑道的时候,通常会伤害他们身边的人。”   短短一句话,道尽无限心酸。   殷渺渺想起打探来的消息,毒娘子的道侣,也就是洪小宝的父亲很早就陨落了,依稀听闻……他是个剑修。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慕天光凝视着身边的人,琉璃的眼眸中流淌着柔情,于是,什么也不必说了,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她的。   毒娘子长叹一声:“两位是三大宗门的高徒,我没有理由拒绝。”说着,当场写了通行令,掏出腰间系着的印鉴摁了上去。   一缕血色的云纹落在纯白的宣纸上,鲜艳万分。她沉吟片时,心中一动,将纸交给了洪小宝,嘱咐道:“小宝,既然是你的朋友,就由你带他们去吧。最近帮里很乱,你避一避也好。”   洪小宝不争气归不争气,却很听老娘的话,乖乖应下:“知道了。”   “好孩子。”毒娘子的眼神蓦地一柔,而后客气道,“帮中事务杂乱,恕我不能多加招待,慢待之处还请见谅——凶剑崖离此地有些距离,二位不如现在就动身吧。”   殷渺渺从她打发洪小宝的举动中窥出些许端倪,自然不会多留,寒暄了几句,很快随着洪小宝离开了毒帮。   雨又下大了,整个山谷罩在了水雾中,白茫茫一片。   洪小宝不能带侍女同去,只好自己穿上木屐打起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谷腹地走:“凶剑崖在很里面,我小时候以为能在里面找到一把绝世名剑,从此踏上无上仙途,后来发现啥也没有,而且练剑很无聊,只好放弃了这个梦想。”   慕天光拧了拧眉,难以认同他的说法,但以他的性格,又做不出当面批判的事,只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假装没听见。   哗啦啦的雨声中,他们逐渐靠近了凶剑崖。   它不算太高,也不算太险,坡度大概在六十到七十度左右,土石的颜色同血色谷大部分地方一样,是种深深的偏向褐色的红,寸草不生,外表粗砺。   洪小宝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我有一个猜想,这里或许没有剑,但又有一把剑,就是这个山崖,它就是剑本身。”   无怪乎他会有这样的臆测,凶剑崖虽然外表平平无奇,但人站到崖前时就会感觉非常不舒服,好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上了一样,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殷渺渺没有接话,征询地看了慕天光一眼。   他仰起头,出神地仰望着悬崖。来之前,他骗她说没有危险,可事实并非如此,或许他的生命不会受到威胁,可剑心却有可能遭遇极其可怖的打击,甚至从此崩溃。   这比死亡可怕得多。但他别无选择。   淅淅沥沥的雨珠忽而凝结了成了六角的冰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带着淡淡的粉色,就好像是春日里霎时开了的桃花。   洪小宝惊奇极了,血色谷气候温润,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雪呢。   “渺渺。”慕天光凝视着她,轻轻道,“我要开始了。”   她欲言又止。   “不要担心,没事的。”他说,雪际剑已然凝于掌中。   殷渺渺轻轻一叹,笑道:“好。”   她带着洪小宝退开了。   风雪忽而起。   凶剑崖被《易水剑》的银芒惊醒了,一股极具压迫性的气息从悬崖上盖下来。洪小宝双股战栗,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椎骨似的瘫软下去,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了。   殷渺渺搀起他的胳膊,带着他飞快后退了近一里。   他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说:“那、那……”   “不要怕。”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略微施加了魂术,以神识场的力量帮他迅速稳定了情绪。   洪小宝喘上气来了,说出了句完整的话:“太太太吓人了。”   殷渺渺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风雪中的人影,颔首道:“是的,比我想的更可怕。”   若是一个死了近千年的残魂,一个被封在凶地数百年的傀儡,都有这般可怖的力量,那全盛时期的剑魔,又该有多么可怕?想到这里,她心底升起了浓浓的担忧,不由自主地问:“那些疯了的人,最后……最后怎么样了?”   洪小宝愣了愣,小声说:“有的,死了。”   “怎么死的?”   “自尽。”   飞雪中,雪际剑反射出银白色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而此时此刻,慕天光已经彻底沉浸在了剑法之中。《易水剑》的剑招不过十三式,同大多数的剑法无甚区别,其精妙之处在于境界的变化。   见过极北之地的冰川吗?这是第一重的境界。雪白透明,美得好像是晶莹的琉璃,可是琉璃易碎,坚冰却是世间最为牢固的东西之一,可以轻而易举地碾碎血肉之躯,切割钢铁犹如破开豆腐一样轻松。   它可以是庞然大物,像山一样把人压垮,也可以细如牛毛,钻进每一个毛孔,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而等到他挥演第二重时,针芒般的寒意突然消失了,变成了温柔的初雪,小小的雪沫子落在掌中,清凉又可爱。   杀意被隐藏起来了,然而这不代表剑已经变得不再可怕,事实上,温柔的雪也会使得天地变作一片银白,再也看不见别的色彩。   但不可否认的是,初雪是最讨人喜欢的,它拉近了人和天地的距离,就好像神仙暂时做了凡人,展露出一种少见的、含蓄的柔情。 第334章   慕天光在第二重境界上停留了一会儿,凶剑崖上传来的气势更可怕了,但剑魔没有出现,似乎是知道他尚有未尽之事一样。   轻柔的雪晶乘着风落在了地上。   他紧接着施展了第三重,雪际剑在顷刻间被淡淡的水雾给包围了,浓郁的雾气凝结在一起,变成了一滴滴的水珠,而水滴在受冷后又迅速凝结,变成莹白的雪花,随后,雪花开始花开了,沁成了一滴水,缓缓从剑刃上雾化成气。   周而复始,一个轮回。   于是,气雾的温润、流水的清凉、冰雪的森寒在同一个空间里齐聚了,它们截然不同,甚至全然相反,可是又具备某一种不变的气质——这是必然的,因为水、汽和冰,自始至终就是同一种东西。   慕天光进入了一种奇特的状态,他的身体变得轻灵,像是雾气;他的行动时而迅疾时而平缓,像是流水;他的力量可以摧毁一切,像是风雪。   他已经彻底掌握住了水的奥秘,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三种状态间转换。   然而,有一个清晰无比地意识响彻在脑海,那就是……还不够。   这并非是易水剑的真正实力,亦不是此路的终点。   雪际剑就好似是云中的一抹银光,从半空中坠下落入慕天光的掌中,他的剑法已经演练完了,现在,就看凶剑崖会给出怎么样的反馈了。   ——它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了。   慕天光甫一收剑,一道强横有力的剑意就笼罩住了他,冷意如锥子穿透了他的灵力,扎进他的血肉之中,在这个刹那,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被冻成了冰,而后四分五裂地碎掉了。   毫无疑问,这是第一重的易水剑,比他的剑更霸道强硬,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   但是,第二重的境界就有些敷衍了,即便它灵巧、细腻、多变,大有“上善若水”的风度,可缺少了至关重要的柔情。这就好比说女人如水,然而,少女低头抚琴的温柔,又怎么比得上她注视着情人的眼波呢?   接着是第三重。   圆润、自然、流畅,暗含了事物变迁的至理,既有窥见雪落无声的刹那,也能找到斗转星移的轨迹。   慕天光受到了启发。   要是一切就此结束,那么毫无疑问,他会因为这些点拨而更上一层楼,能够将第三重境界发挥到完美。然而……凶剑崖并没有在此停留。   第四重,它展现出了慕天光尚未掌握的第四重境界。   无情之境,听起来像是一股极其霸道的力量,如暴雨打碎了桃花,如风雪席卷了村庄,不管花的娇媚,不顾百姓的哭泣,固执地把世界变成一片荒芜——这当然十分可怕,但慕天光相信他是绝对不会因此而被毁灭。   可惜的是,此无情非彼无情。   在剑被挥出的刹那,慕天光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念头:我如蝼蚁,不,我即是蝼蚁。   他不是置身于剑光中,而是身处于天道的注视之下。祂的意念能够左右一粒尘埃的位置,能够毁灭万物的存在,能够决定人在下一秒是生或是死。   人可以反抗暴力,却不能违逆天意。   而现在,剑魔就是天意,在剑下的他是蝼蚁。他被剥夺了一切,五感、身体、心跳、情绪……全都消失了。   一个拥有独立意识的人,在此时此刻彻底沦为了傀儡。   没有什么比丧失了自我更可怕,他感觉不到恐惧,全然想不起抗拒,温顺的、无神的、悲哀的被那一剑刺中了。   雪际剑发出嗡嗡的悲鸣,心意相通的本命宝剑奋力反扑,挣回了一缕神智——不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恰好就在剑光透过身体的刹那,慕天光的意识回来了,于是,他得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意识与剑意融为了一体。   他被动地调转了视角,“看到”了剑魔的世界。   如果说,第三重的境界时,他能够自由自在地变换形态,那么此时此刻,他的角度是全然的居高临下,像是神祇一样俯视着世界。   他看到了许多光怪陆离的幻象:原本广袤无垠的大陆突然开始分裂,陆地上出现了海洋与深谷;一望无际的大海沸腾蒸发,变成了一块块凡人栖居的陆地;呱呱坠地的婴孩长大,变成青年,再变成壮年,最后变成了老人,化为了枯骨……   这是何等庞大又令人畏惧的力量啊。   是了,守仪道尊最后一次路过易水,想到的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时间,最无情的就是时间。它从没有厚待过任何一个人,天潢贵胄会死,绝世美人会老,沧海已经三次变作桑田,哪怕再心爱一个人,也无法在时间的洪流里将她夺来。   想要悟出最后一剑,就必须像时间一样无情。   万千思绪驰骋而过,好似已然过去千万年,然而实际上,这不过是一弹指的事罢了。   过了很久,伤口开始渗血,灵力慢慢崩散,身体隐约感觉到了一丝疼痛。但是不等大脑给出更准确的反馈,剑魔的第二剑来了。   那种被掌控、被剥夺的感觉又来了!   雪际剑颤动不已,仿佛随时要脱手而去,但没有,它只是用这种方式提醒着主人:还不到认输的时候,不要忘记你是为什么而来的,就算希望渺茫,你也必须继续战斗。   他顿时清醒了过来,倾尽全力抵抗着。   在压倒性的气势下,几乎是不可能举起剑反击的,但是他做到了——即便那是在被第三次重创以后,也依然是了不起的成就。   毕竟,谁不曾妄图阻拦过时间的流逝呢,帝王追求长生不老,美人渴望青春永驻,老人渴盼延年益寿……太多太多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修道争取与天同寿,也是在和时间作斗争。   只不过,以他如今的修为来说,这一切都是螳臂当车,不过一些微不足道的反抗罢了。   一剑又一剑。   他身上出现了数不清的伤口,却又在瞬息间便愈合,疼痛微乎其微,可太阳穴青筋直跳,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易水东流,逝者如斯……电光石火间,慕天光明白过来,第四重的易水剑,伤害的不是肉身,而是时间!   怪不得没有鲜血,怪不得如此令人不适,他怎么能赢呢?有限的寿命,如何拼得过无尽的时间?这是一场必输的战斗。   他住了手,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下一刻,他重重倒在了地上,凶剑崖的残影留存在视网膜上,淡红色的山体像是一抹血痕,刺得他目痛难忍。   远处有人狂奔而来。   “天光。”她急声唤着,被他惨白异常的面色惊得魂飞魄散,又叫了声,“天光!”   他凝望着她的面孔,微微抬了抬手指。   她松了口气,迅速喂他吃了丹药。药力入喉即化,徐徐淌过全身,周身泛起丝丝暖意,肉体的伤势并不严重,转瞬间便好了。然而,一颗心尚未放回肚子里,她蓦地一瞥,错愕地看见他鬓边的一缕头发变白了:“怎么回事?你的头发怎么了?”   慕天光无神地望着天际,雪又变回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好一会儿,她的声音才传入耳中,又过了半晌,思绪才渐渐回笼,答道:“没事,可能少了几十年的寿元。”   殷渺渺面上血色尽褪,惊骇无比:“什么?”   “无甚妨碍。”他缓过气来,撑着坐了起来,紧紧握住她的手,重复了遍,“我没事,不要担心。”   殷渺渺气急败坏:“我和你分开了最多半个时辰,然后你告诉我你没了几十年的寿命,慕天光,这叫没事?”   她第一次顾不得掩饰,在他面前露出了真实的心情,这让他十分高兴,微微笑了起来:“我会解释给你听。”   “我就不该同意这个糟糕的提议!”她恨恨地抱怨。   他抬手抚摸了下她的面颊,重复了一遍:“莫要担心,我没事。”   洪小宝站在远处,探头探脑地问:“那个,没事吧?要不然先回去,我在外面有个小院子,很清静的。”   在外人面前,殷渺渺到底是维持住了一贯的沉稳:“那就再好不过了,多谢你。”   “不必客气,我们是朋友嘛。”洪小宝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看他们办完了事,高高兴兴地引着他们去了谷中的一处别院。      北粱洲。   杏未红很快就引气入体了,只是还不能施展法术,炼气期的前三层都只是基础,要到第四层才能释放灵力。   她不着急,变成树(她以为)后,不觉得饥饿,也不会疲倦,全心全意投入做一件事,而且不会被打扰的感觉非常好,几乎让她着迷。   过了几天,也有可能是几个月,她意外地发现自己炼气四层了。而天一直都没下过雨,叶子无精打采地垂落着,蔫蔫的,一只颜色与树干相似的昆虫趴在树皮上,钻进了叶片的缝隙里,享受着难得的阴凉。   杏未红想,我该给自己浇浇水了。   于是,她施展了一个布雨术。法术很成功,就好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温柔细小的雨点落了下来,均匀地洒遍了树林。   昆虫们行动了起来,纷纷从隐蔽处爬出来,饮着叶子上的一滴滴水珠。   她满意地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道声音或者是意识传递了过来:“你是什么东西?”   “一棵树。”她说。   “灵修在化形之前都是不会施展法术的。”他说,“鬼修?”   灵修……杏未红想起来了,灵修是指能修行的灵植,非常少见。她愣住了,呐呐道:“我真的是树啊,我死了,变成了一棵树。”   “人死了只会变成鬼。”他感受了一下雨点的气息,“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修炼道家心法还成功了的鬼。”   杏未红恍然:“啊,我是鬼?!”   她有点意外,又不那么意外,毕竟人死了变成鬼是很正常的事,比变成树还要正常,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惊讶——她只是有点可惜,做树没什么不好的。   “鬼修。”他说。   “鬼修。”她点头,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又疑惑,“听说鬼都是能动的,我是鬼的话,为什么不能动呢?”   “养魂木拘住了你,不这样你会魂飞魄散的。等到你修为上去,自然就能离开了。”   “原来如此,谢谢你。”杏未红说着,继续了自己的修炼。   对方却不肯轻易结束对话:“你不问问我是谁吗?”   她很听话:“你是谁?”   “一个死了很多年的人。”   “我也是。”   “我以前是个剑修。”   “我以前是个鼎炉。”   他就不说话了。   杏未红不在意,她活着的时候就很少和人说话,死了也没有太多倾诉的欲望,对方不吭声了,正好接着修炼。   行走了一个周天后,她后知后觉地想到,他说第一次看到修炼道家心法还成功的鬼是什么意思?难道其他的鬼不是这么修炼的吗?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会儿,但她不太了解鬼修,随便想一想就抛之脑后了。   反正都是修炼,应该没什么区别,就这样吧。 第335章   洪小宝的别院在一处山坡的向阳面,坡度很缓,屋子建得精巧可爱,平台上甚至还摆了几盆水仙花,开得甚是清幽。虽然已经有段时间没有住人,但因为有阵法的护持,依旧维持着干净整洁。   殷渺渺挂念着正事,一进屋,顾不得收拾安顿,张口便问:“可以说了吗?”   慕天光的力气恢复得七七八八,见她心急,握了她的手坐下:“好。”遂将方才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逐一阐明,末了,淡淡一笑,“若非亲眼所见,我实在难以想象有人看一眼就能学会我的剑法,且能发挥出最强的实力,但他确实做到了。”   殷渺渺心里一个咯噔,不知他说这番话是纯粹有感而发,还是像其他人一样受到了强烈的打击,犹豫片刻,迂回地试探:“果然传闻不可尽信,剑魔厉害归厉害,不至于到惹人疯魔的地步。”   “并非如此。”慕天光摇摇头,纠正道,“传闻至少有七八成可信,因为剑魔已经修成了剑域。”   他的语气十分肯定,剑魔在挥出最后一剑时,那种主宰一切的气势必然是剑意之上的剑域境界。   “剑域?”   他解释道:“剑域之中,执剑者乃是主宰,其他万物皆成蝼蚁,在绝对的压制下,心智脆弱的人很容易被摧毁意识,进而陷入对世界的怀疑之中。”   她一知半解:“这和易水剑有什么关系吗?”   “一般来说,炼气修剑技,筑基修剑气,金丹修剑意,等到了元婴,掌握了和空间有关的规律以后,剑下世界即成自我领域,一念生,一念死,但通常是‘界’,与‘世’无关,除非他的剑极快。”   世为迁流,界为方位,剑域掌控的是一方空间,时间的流速不在其中。这是很好理解的,让殷渺渺惊异的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否可以理解成,当某个人的剑快到了极致,接近于光速的时候,时间就会变慢。   如果真的是这样,岂不是和前世的某个理论不谋而合了吗?   “我一知半解,许是说得不太明白。”慕天光迟疑道。   她忙道:“不不,我听懂了,然后呢?”   “易水剑的第四重,与剑域内的时间有关。”   殷渺渺明白了,但依旧觉得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剑魔用了这样的一剑,斩去了你的时间?若是如此,与大道无情有何关联?”   “易水东去,逝者如斯。”   短短八字,无限心酸,屋中一声轻叹,为他,也为她自己。   “渺渺。”他的声音犹如春天的杨柳风,徐徐吹入她的耳中,“你不要难过,世间不止是《易水剑》一种剑法。”   不止一种剑法?殷渺渺顿住,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错:“你是什么意思?”   慕天光神色淡然,毫无失败后的沮丧不安,更无面对眼前问题的忐忑迷惘,眸光清亮,唇角微扬,显然是早有了对策,并且绝不是放弃她。   果然,他坚定而缓慢地说:“我欲碎丹重修。”   碎丹二字一出,殷渺渺的心蓦地沉进冰窖,不可置信道:“你疯啦?!”   他微微一笑,不答反问:“此路不通,我便换一条路走,有何不可?”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既然前方是死路,那换一个方向就是了。   他不会放弃道途,但也不会舍弃她。   “我不同意。”她想也不想,无比坚定地否决了。   “渺渺,莫要赌气。”他勾过她的手指,拢在掌心里摩挲,“或许此路艰难,但只要不与你分离,其他于我不是问题。”   殷渺渺解开了衣领的扣子,试图缓解胸口的滞涩感,然而无用,她觉得渐渐喘不上气来,像是温吞的水没过口鼻,一点点溺毙:“这不是在赌气,我不会同意的。”   她勉强定了定神,与他分析:“《易水剑》选择了你,它是最契合你的心法,一旦你改修其他,未必能如此顺畅,此乃其一;金丹五百年寿元,你如今一百来岁,加上被夺去的寿命,还有多少?三百年,三百年结婴成功者,十四洲有几人,你修的还是不适合的心法,此为其二。”   慕天光正欲说话,她却不容许,粗暴地打断了:“听我说完。”   “天光,你因爱无畏,不惧重头再来,可是我很害怕,怕会有太多的意外,太多的不确定,并非我不信任你,而是我无法忍受会失去你的风险。”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语速快到不可思议,“一条是平坦的康庄大道——你已经知道第四重是什么,悟出指日可待,结婴绝非空想。一条却充满了艰难险阻,要争分夺秒,随时随地会有丧生的危险,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走第二条路,我怎么舍得?”   说到最后一句,她再也扼制不住情绪,眼泪夺眶而出:“你爱我,我就不爱你了吗?我怎么舍得看你去走这条路,我不允许。”   慕天光一时无措,他并不畏惧艰难困阻,三百年的时间固然少,可是能与她在一起,值得去冒这个风险。然而,她的眼泪却让他难以说出坚持的话,唯有缄默不言。   殷渺渺太了解他了,知道他在用沉默表示心意已决。而她也不打算放弃,停顿了会儿,冷静而残酷地说:“其三,你为了我碎丹重修,成了便也罢了,不成,便是我害了你,不提你的师门是否会记恨于我,就算是我也不可能原谅我自己,必成我一生心魔。”   他面色一白。   “你以为你是拿自己冒险吗?不,你也在拿我的命赌。”她平静下来,颊边的泪痕干了,皮肤绷紧,“金丹在你丹田,你要碎了它,我拦不住。但是,慕天光你记住了,成功,我与你结缘道侣,不成,用不着归元门找我算账,我自己了断,和你黄泉路上作伴,算我还你今生的情意。”   “不可!”他失态地叫起来,“渺渺,你不能如此。”   她道:“我可以,正如你可以。”   慕天光怔怔地看着她,脑海中空白一片,仿佛失去了思考和言语的能力,心脏被无形的手扼紧,支离破碎。   良久,问道:“那你想我怎么做?”   殷渺渺不答。   他明白了,轻不可闻地说:“你要我放弃你。”   四周陷入了死寂。   光线逐渐暗弱,窗外景物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黑暗笼罩了他们。谁也不开口说话,任由静谧吞噬着彼此,仿佛是想借机逃入另一个世界。   殷渺渺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认为自己应该坚强一些,理智客观地说服他,然后宽慰他,安抚他,但做不到。   开口的气力如游丝,一缕缕消散在空中。   她疲倦地跌坐在椅子里,累得歪倒在一旁。慕天光终于有了动作,他还握着她的手,用力把她拉过来圈在怀中,嘴唇触碰她的脸颊,吻到了冰凉的泪。   殷渺渺感觉到了他心中涌动的悲痛,身不由己地去安慰他,手指抚过紧蹙的眉头,绷紧的面颊,微凉的双唇,滚动的喉结,最后落到起伏不定的胸膛。   他的心绪平复了下来,沙哑着说:“我做不到。”   她深深一叹,靠在他的胸口汲取了些许勇气:“我刚才在想,你我若不能双双飞升,离别就是必然的结局,只有永生才是真的天长地久。”   “两回事。”他不上当,“生老病死乃是天意。”   他说得对,“只有死亡能将我们分开”是一句至美的誓言,携手走到人生的终点是最大的勇气。然而,如今的难关不是生与死,若是畏难退缩,那便是软弱怯懦,焉能与不可违逆的死神相提并论?   可是,人生在世困难重重,并非嘴皮子一碰能轻飘飘地度过。那是一座座地高山,翻越每一次,都要耗尽全部的力气,倒在途中的人远比到达终点的多得多。   殷渺渺静默半晌,苦涩道:“你是勇士,我却只是个懦夫。”   如果她今年二十岁,没有前世的记忆,那么她会赌,背负代价,豁出命陪他走上这条路,相信齐心协力,必能花好月圆。退一万步说,真的失败了,那也尝试过、争取过,无怨无悔。   但现在,她的血已经冷了,与其携手走一条崎岖的弯路,不如各走平坦大道,纵然无法并肩而行,至少知道对方一切安好,不会一时不慎就粉身碎骨。   重活一世,心不会变回少年时,她依旧是前世躺在病床上的迟暮老人,永远地失去了年轻人的热血和勇气。   他无畏无惧,她却怕得不得了。   “放弃你,总好过失去你。”她闭上了眼睛,缓缓道,“我做不到,你恨我吧。”   他揽着她腰肢的手倏地收紧了。   殷渺渺心中苦笑,这个答案她早就知道了,只是在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告诉他,因为说出了口,一定会在心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疤痕——他终于知道她并没有那么爱他,往日的浓情蜜意只是一戳即破的薄纸,风吹雨淋就会破碎。   情深似海,愿意豁出前途与性命的深爱,到头来只换来比琉璃还易碎的薄情。   真是可怜。她想摸一摸他的脸,但又忍住了,只是从他温暖的怀抱中挣脱,踉跄着站了起来。   而后又跌了回去。他不肯松手。   “我放弃你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不必再做任何坚持,我不会改变主意,你要恨我就随你的便吧。”   “渺渺。”他用力握着她的手腕,紧紧地拉住她,许久,艰难道,“我答应你,你不要哭了。”   他冰凉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想要替她拭去眼泪,可是泪珠一滴滴滚落下来,绵绵不绝,怎么都擦不完。她怔忪半晌,抬手去挡他,却发现他的手背湿漉漉的,全是她的眼泪。   怎么会呢?她哭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幽幽的月光照进来,晕亮了一小方的天地,她突然看到他的衣襟上颜色深了一片,伸手一碰,不是血,是眼泪。   原来,当她依偎在他胸前的时候,就已经泪流满面了。 第336章   晨光熹微。   殷渺渺捉着慕天光的手按在眼睑上,借用他冰凉的体温给眼睛消肿——虽然对于修士而言是多此一举,但这一刻的宁馨太难得,谁也没有开口破坏。   丝丝凉意沁入了眼睛,她贴了眼睛又贴脸颊,不肯松手。慕天光小心地调动寒冰玉魄的力量,很快压下了红肿:“好些了吗?”   “不许笑。”她警告道,“又不是没见我哭过。”   慕天光:“没见你哭得这么厉害过。”   “闭嘴!”   他噤声了。   过了会儿,她睁开眼,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你的头发黑回来了。”   “嗯。”他无意义地应着。   然后,两个人又都不说话了,奇怪的寂静弥漫开来。   殷渺渺拿出一葫芦酒来喝了口,烈酒烧喉,下肚便泛起阵阵热意,酒劲极快上头,胸口闷气顿时一消,怪道古人云“酒浇块垒”,诚不欺人。她问:“你喝吗?”   慕天光摇了摇头,这等时刻,比及消愁,他更想要绝对的清醒。   “为什么答应我了?”她颊生红晕,目光璨璨。   他道:“你哭得太厉害,不敢不答应。”   她自嘲一笑,叹道:“女人的眼泪。”   “你不哭,我也会答应你的。”他凝视着她,慢慢道,“你心意已决,我改变不了,只能顺从你的意思。”   “你愈发衬得我下作了。”她勾起唇角,“你要做的事,我千方百计地阻拦,我要做的事,却不会为你而改变,你只能答应我……真是不公平。”   他奇怪地问:“渺渺,你觉得我会恨你吗?”   “你没有什么理由不恨我。”   “因为要从头再来的人是我,不是你。”他果断道,“不必提师门一说,我若是真的死了,师尊决计不会向你寻仇,逝者已逝,岂会因一死人引起两派纷争?师尊乃是掌门,不会意气用事。”   殷渺渺:“……”   他弯起唇:“所以,你骗我。说什么会受困于心魔亦是谎言,‘他’不也是为你死的吗?你会难过,却不会囿于心魔,因为我们都是自己做的决定,‘难得成全’,也是你和我说的。”   殷渺渺张了张口,又闭上了,深深怀疑这些年自己到底和他说了多少秘密。   真是千防夜防,防不住枕边人。   这家伙记性太好了!   “那你为什么答应?”她没好气地问。   慕天光道:“我不欲你为难。”   虽说以她的心性,不至于受困于心魔,但他若是真的那么做了,无论成功与否,都对她是个沉重的负担。他的生死,他们的未来,世人的看法……全会压在她的身上。   她或许不在意这些,他却不想以爱之名将她困住一生。毕竟,他愿意碎丹重来,不是要占有她,而是想长长久久地陪伴着她,守护着她,如果此举弊大于利,又怎能允许自己因一己之私心,陷她于两难之地呢?   “你放弃我,是想保全我。”他缓缓道,“我也一样。”   殷渺渺一时失了言语,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变得十分陌生。明明昔年秘境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全然是个初尝情欲的青年,怎么倏而之间,他就变得这么成熟了呢?   喜欢一个人很容易,学会爱一个人很难。他那么喜欢她,情尘为岳,爱流成海,她以为他永远舍不得放手。   谁知大错特错。   她小觑了慕天光,也低估了他的爱和魄力。   红肿的双目再一次疼痛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心想道,她知道自己发现了珍宝,但每当认为掌握了全部的时候,便会有崭新的发现。   这哪里是稀世珍宝,分明就是一处宝藏。   如果不曾遇到危机,她或许永远不会知晓他的珍贵,然而残忍的是,此刻知道了,却很快就要失去。   命运总是那么爱捉弄人。   殷渺渺又叹了口气,低声喃喃:“我舍不得。”   “我也是。”他眷恋地注视着她,“我知道要怎么做,但你给我一点时间。”   时间。是的,他们还有时间,只是这点光阴就好比是从海中掬起的一捧水,能留住多久呢?她暗中苦笑不已,面上却是柔情无限,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肯定地说:“当然,我有很多时间。直到最后一天来临前,我都不会离开你。”   她说着,奇迹般地说服了自己——即便结局已经写好,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每一分每一秒都该好好珍惜。      北粱洲。   当鬼的日子里,杏未红很少想起仙椿山庄的事,只在很偶然的某个瞬间,她脑海中会浮现出这样的念头:我都死了,少庄主应该已经有了别人吧。   肯定是的。鼎炉就好像是花瓶里的插花,蔫了谢了,自然就该换一束。主人只会在乎瓶里有没有花,不会在意是不是原来的那一朵。   她不觉得伤心,只是有点惆怅。   但绝大多数时候,她不会胡思乱想,而是一心一意的修炼。对她来说,做鬼比做人好的一点就是修炼变简单了。   过去要很久很久才能学会的法术,如今飞快就能学会。可这也带来了一个问题,几个月后,她已经学会了看过的所有法术,没有新的能学了。   她一遍又一遍演练着旧法术,苦恼地想:这该怎么办呢?   “你就只会这十来个法术?”消失了很久的意识出现了。   杏未红道:“以前只会三个,这是我新学会的。”   “我看你天资不错,怎么会这么笨?”   她摇头:“我天资不好,什么都学不会。”   对方不置可否。   杏未红实在想不出办法,就问:“你会法术吗?能教我吗?”   “我是剑修。”对方说,“你要学剑吗?”   她想想,觉得法术也好,剑也要,都是修炼,便一口应下:“要。”   “那我就教你吧。”他说,“除了你,我也教不了别人了。”   语气大有怅然愤恨之意。   可杏未红听不懂,径直问:“但是我没有剑,怎么学剑呢?”   他道:“谁说修剑就必须有剑?我的剑法,用不着剑!”   杏未红对剑修一无所知,乍听之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我可以学剑了。”   无知者无畏。他想着,念了一段口诀给她,说道:“我的剑没有形,也就不重剑招,而在于心境和气势。”   杏未红:“……哦。”不太懂。   “你练练看。”   她点点头,照着口诀练了起来。   入门的境界叫“蚍蜉撼树”,意思是“你”现在虽然渺小如蚍蜉,但你面对对手时,却必须要有这样无惧无畏,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气势。只要气势够强,战胜了弱小对于强大的恐惧,那么就能凭借蝼蚁之身,撼动参天巨树。   所以,这本来是个贬义词,在此场景中却变成了褒义,但是能够接受的人并不多,绝大多数人都有“自知之明”,因而无法摆脱自身的限制,也就练不了这剑法。   他愿意教给杏未红试一试,便是因为她足够无知,在白纸上随意涂抹,比修改一副完成的画作要简单得多。   然而,杏未红练得不算太顺利。她毕竟不是懵懂的孩童,面对威胁时,逃跑比迎难而上更符合人类求生的本能。   但她有个不知是优点还是缺点的特性——不介意失败。   一个能花一百年去练习学不会的法术的人,不会因为失败而怀疑对错。她并没有质疑这套剑法的不合理,也没有想过放弃,一次不成,再来第二次。   三个月后,她入门了。   没有剑,仅仅是凭借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她刺中了一只凶恶的妖兽。它不顾流血的后肢,警惕地张望着,试图找出偷袭自己的幕后黑手。   可是杏未红是鬼修,又被拘在了养魂木内,等闲不会有人发现她。   妖兽遍寻不获,只能灰溜溜地逃了。   杏未红眨了眨眼:“我成功了。”   “嗯。”   “所以,我学会剑法了。”她很高兴,好奇地问,“它叫什么名字?”   他漫不经心地说:“天地一剑。”   杏未红点点头,心想:没听过,很厉害的样子。      慕天光说,他如今正在第三重的境界上,待到融会贯通以后,就可以尝试突破第四重了。虽然最后一剑在剑域中能发挥更大的威力,但剑修的境界不是百分之百吻合修为,以他如今的情况来看,大概是先悟第四重,再结婴化剑域。   结婴暂且按下不提,因为已经通过剑魔提前感知了最后一剑,是以三重过渡到四重的时间被大大缩短,粗略估计,只需要七到八年。   这是最后的时光。   殷渺渺有时觉得,与其钝刀子割肉,经历漫长了凌迟,不如快刀斩乱麻,早死早超生算了。可也只是想一想而已,她舍不得,多拖一天也是好的。   多爱一天,痛苦多一点,快乐也多一点。   说不好得与失。   但她想,若是不能与他走到最后一刻,必然会后悔终身,于是也就不再计较这么做理不理智,全心全意地度过每一天。   然而,世事是不会体谅有情人的难得,该来捣乱的时候不会手软。过了两日,毒娘子听闻他们已经办完了正事,客客气气地邀请他们前去一叙。   殷渺渺直觉不妙,问洪小宝:“最近可发生了什么事?”   洪小宝垮着脸:“我娘说两边都是真心求娶,辜负哪一方的‘深情厚谊’都让她觉得为难,所以只好用修士的办法决定了。”   “比武招亲?”她脑海中冒出了个武侠词汇。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是他们先打一场,赢的再和她打一场,胜了就嫁,输了就算没缘分。”洪小宝唉声叹气,“我一点都不想要个后爹。”   殷渺渺十分同情,水帮和盐帮是争地盘而不是争女人,有没有感情喜不喜欢根本不重要,除非毒娘子愿意放下家业带着儿子走,否则很难从中脱身。   而事实也正如她所料,毒帮上下已经张灯结彩,挂满了红帐,毒娘子立在堂下,见他们到来,开门见山:“两位的事看来已经办完,如今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二位能够答应。” 第337章   “只要帮主不是想要我的道侣,什么都好说。”殷渺渺开了个玩笑。   “君子不夺人所好。”毒娘子笑了笑,渐渐敛了容色,“毒帮现在面临的事,想必二位有所耳闻,我就不多说了。”   殷渺渺听她语气中满是凝肃,想及自己与慕天光的情意,不禁叹了口气,问道:“帮主可有意中人?”   “我生平挚爱,乃是小宝的父亲。”毒娘子缓缓道,“此次无论我与谁成亲,皆与情爱无关。”   洪小宝呐呐问:“不能不结么?!”   “我也想啊。”毒娘子白了儿子一眼,恨铁不成钢,“老娘要是打得过,一个人痛痛快快地过有什么不好,可我要是两边都拒绝,你信不信他们明天就能联手把我们打下来?”   洪小宝突然惭愧:“都是我不争气。”   “晚了,一百年前你发愤图强,我倒还能指望你。”毒娘子叹了口气,又摇摇头说,“不过我生你也不是为了叫你争气。”   修士不是凡人,要什么都能自己争,用不着生个孩子来继承家业,再不行收个徒弟就是了,留下血脉单纯是想要个孩子而已。所以,虽然这个孩子不聪明,不争气,但他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她作为母亲已经很满足了。   洪小宝大为感动,忍不住叫了声:“妈!”   “好了,男子汉大丈夫,别搞得多愁善感。”毒娘子板起脸,对殷渺渺道,“我想请二位帮的忙很简单——我成亲以后,谷中必有大变,他心思单纯,修为又低,不适合再留在这里。”   殷渺渺懂了:“你想我们带他离开?”   毒娘子微微点头:“我家小宝虽然资质平平,好歹也是个修士。你们若是能够代为引荐,让他做个三大宗门的外门弟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洪小宝没想到是这样,抗议道:“妈,我不走,你别赶我走。”   “你不走就是等着他们用你威胁我。”毒娘子眼风一扫,利如刀刃,“你是嫌你老娘活得太久了吗?”   洪小宝瞬间闭嘴。她转过头,微微笑问:“这样一个小忙,二位可愿意帮我?”她很清楚凶剑崖对他们至关重要,相比之下,引荐入门真的是件举手之劳的小事,因而虽是疑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   果然,殷渺渺笑了:“此事确实不难,但门规森严,外门弟子事务繁杂,小宝生性活泼,怕是会觉得枯燥无趣。相比之下,中洲的仁心书院主张有教无类,不重修为,又遍交四海朋友,更适合小宝。”   “这……”毒娘子自然看重三大宗门的招牌,可转念一想,毒帮小门小户就有不少派系,大宗门里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宝单纯良善,说不定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小宝,你觉得呢?”   洪小宝不喜欢大门大派,对宽松优容的仁心书院更感兴趣:“中洲好,中洲近,我能常回来看你。”   “谁要你回来?”毒娘子嘴角一抽,“去了就安生地待着,老娘要是出了事就跑去,你回来是给我自投罗网吗?”   第二次说错话的洪小宝:“……”   毒娘子翻了个白眼,对殷渺渺道:“那就全权拜托道友了。”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殷渺渺客气了句,问道,“我们不日会离开此地,可以顺道送洪道友一程。”   洪小宝小声说:“妈,你要是真成亲,我就等见过我后爹后再走。”   毒娘子想了想,点头同意了:“也好,两位……”   殷渺渺会意:“帮主若是不介意,我们想问你讨杯喜酒喝喝。”   此举正中下怀,毒娘子自是连忙应下。      残龙殿。   在虬龙往藏龙镜里注入灵力的刹那,文茜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原地,而这一场景,恰好被赶来的楚蝉看在眼里。   “她做了什么?”她又一次问了这个问题。   向天涯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楚蝉没有再问,凝重地望着云雾缭绕的镜面,眼中居然有一丝紧张。   “你很关心发生了什么事?”向天涯单刀直入,“蝉儿,这可不像你啊。”   小公主的脑子和一般人不一样,当初五城出了那么大的事,她的关注点却只在“居然有人害我爹”“才不要理殷渺渺那个女人”。按照她正常的逻辑,该质问的绝不是文茜做了什么,而是“你们俩怎么会在一起?”   楚蝉漫不经心地朝他抛了个媚眼:“女人是会变的,你总不会认为我过了这么久,还是原来的样子吧?”   “过了很久吗?你不是一直晕晕乎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向天涯冷笑。   楚蝉甜美一笑:“改变就是一眨眼的事么,而且我被关在这个地方好久了,变得怪怪的也不足为奇啊。”   向天涯懒得再和她虚与委蛇:“你到底是谁?你把蝉儿怎么了?”   “你说什么呀!”她娇嗔,“我是蝉儿啊,喜欢你的蝉儿。”   他不再多费唇舌,刀光一闪,麟嘉刀的清气直扑楚蝉的面门。她轻飘飘地往身侧滑了一步,如青烟散开,身法说不出的鬼魅:“无缘无故对人家动手,男人呵。”   “你这种肉麻的说话方式让我想起了个人。”向天涯的化风身法亦是超群,居然紧紧追住了她的动作,清淡的宝光如萤火漂浮,“魅姬,是你吧?”   楚蝉眨巴着眼睛:“魅姬是谁?”   向天涯道:“少装蒜了,又没有别人,咱们坦诚点。”   “我不懂,怎么个‘坦诚’法?”她一笑,腕间的金玲叮咚作响。   魔音徐徐荡开,令人耳鸣脑胀。   向天涯轻弹刀刃,一阵悠扬清脆的鸟啼传来,犹胜黄莺三分,与金铃分庭抗礼,不落下风。   楚蝉娇笑一声:“好刀!你要杀了我吗?”   他手腕反转,刀锋擦着她肩上的秀发而过,一截发梢崩裂,一丝丝落在地上。而后,他身影一晃,出现在了十步开外,竟然停了手:“你死了,蝉儿也活不了——她还活着吗?”   “你猜呀。”楚蝉,不,魅姬撩了撩头发,莞尔道,“说来我很奇怪,你不是和齐盼兮纠缠不清么,居然这么关心小公主?是急着给她当后爹呢,还是母女都不放过。”   向天涯道:“关你屁事。”   “真狠心,利用我的时候一口一个蝉儿,亲热得不得了,这会儿翻脸不认人了。”魅姬幽幽道,“男人,呵,男人!”   “算了吧,你这个老妖怪装纯情少女也没害臊,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向天涯耸耸肩,视线落在藏龙镜上,“你千方百计地骗我们收服这面镜子,目的何在?”   她道:“你猜啰。”   “不猜,等她出来我就知道了。”他道,“你不也在等么。”   魅姬又是一笑,楚蝉的绝色皮囊在她的掌控下展现出无与伦比的魅力。向天涯扭过头,心想,亏得老天公平,没给小公主魅姬的灵魂,要不然十四洲早晚要翻了天。   “你不敢看我?”她嘲讽又得意。   向天涯立即装出痛心疾首的样子:“看到蝉儿这番模样,我心痛难忍。”   “呵。”   就在他们二人唇枪舌剑之时,藏龙镜突然亮起了强光,笼罩在头顶的结界摇摇欲坠,被阻挡在外的黄色泥壤如同黏稠的岩浆,顺着结界的外壳慢慢流淌下来,乍一看去,宛如苍穹开始塌陷了。   “她居然真的能收服藏龙镜。”魅姬讶异地看着,随之面色一变,一管墨笛出现在掌中,朝着向天涯横扫而去,“那你可以死了!”   向天涯没料到她说翻脸就翻脸,急忙扬刀格挡。   远处的结界碎裂了,泥浆从缝隙中挤进来,像是黄色的雨帘,诡异又可怖。一个人影迅速弛来,正是凌西海,他皱着眉问:“你们做了什么?”   “那个女人在收服藏龙镜。”魅姬杀意毕现,“先宰了他。”   向天涯倒吸了口冷气:“你们俩果然是一伙儿的。”   凌西海不看他,追问道:“她真的已经收服了藏龙镜?”   “结界已经动摇,藏龙镜的力量在消失。”魅姬冷静地说,“我们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但他们见过吞无,绝不能留。”   向天涯瞥她一眼,迅速把“吞无”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凌西海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宽袖一挥,强劲的气流席卷而来,附近的石柱不堪重负,出现了一道有一道的裂纹。   这等强悍的实力……向天涯暗骂不已,立即闪身逃躲。   魅姬神出鬼没,抄向他的后路。   前后夹击之下,向天涯瞬时落入下风,姿态极其狼狈。正在此时,藏龙镜突然投出了虚影,文茜如消失时一般,突然又出现了。   她一看清场中的情形,立即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五羽彩鸾与白虬冲出兽袋,水火二系的法术交织,战局即刻扭转。   向天涯松了口气:“再晚一步我就该挂了。”   “那么快就翻脸了?”文茜跃至他的身侧,蹙眉不解。   “我他妈哪里晓得,我说破了蝉儿是魅姬,她也没想动手,你一收服藏龙镜,他们就马上卸磨杀驴了。”向天涯望了眼破碎的结界,头大如斗,“结界没了,上面的东西要下来了。”   文茜皱紧眉头。她并未收服藏龙镜,此物乃是妖修至宝,不承认她人修的身份,只是感知到小白有龙族血统,匀出一缕真龙之力替它提炼了血脉而已。   但如今敌强我弱,不是道出真相的时候。她心念电转,指着镜台上恢复原状的藏龙镜道:“你们在这里动手,不怕把镜子打碎么?”   她本以为这话多少能使他们心生顾忌,谁知魅姬噗嗤一声,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们要这面破镜子?打呀,你要是能打碎,我求之不得呢。”   “魅姬。”凌西海警告道,“慎言。” 第338章   魅姬睇了凌西海一眼,居然真的闭了嘴。   倾落的泥流速度越来越快,像是遭遇暴风雨的大海,浪头一个个打来,将结界击得粉碎,宫殿边缘的断壁残垣被黄色吞噬,精美华贵的廊柱一点点消蚀,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电光石火间,向天涯明白过来,“吞无”之名,大约说的就是这东西!   魅姬眉梢微蹙,传音道:“吞无的动静太大了。”   “它被藏龙镜困得太久了。”凌西海跟着皱起眉,“再这么下去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别管他们,你去解决镜子。”   魅姬点点头,手中的墨笛飞掷而出,乌光掠影,一弯墨月袭向藏龙镜。   文茜虽不清楚他们目的何在,但本着给敌人添麻烦就是帮自己的念头,眼明手快地放出了狮子前去阻拦。青色的雄狮轻盈矫健地落到镜台边,脖子上的鬃毛微微扬起,威风凛凛。   “拦住她!”   “吼!”   “真是麻烦。”魅姬一击不曾得手,握住墨笛横到唇边,呜呜的吹奏了起来。妖兽强在肉身,最不擅长抵御音律的攻击,狮子摇头摆脑,焦躁地猛扑了过去,然而魅姬身法鬼魅,倏而消失飘散,次次都扑了个空。   但文茜无暇顾及,五羽彩鸾和白虬在协助向天涯对抗凌西海,这家伙的修为深不可测,一人二兽也只能勉强支撑。   就这点工夫,泥浆已经吞没了大半个宫殿,直逼地势最高的镜台而来。   文茜本能地感觉到了恐惧。他们下来时,这些泥浆固然可怕,但是并不会主动攻击,如今却不然,它仿佛是被惹怒的巨兽,正舒展着爪牙,带着横扫千军的气势扑向敌人。   她毫不怀疑,海无的力量与之相比,就是一滴水和汪洋大海的区别,他们会像消失的所有人和兽一样,被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向天涯卷着袖子,涔涔鲜血滴落在脚下,“他们畏惧的只有这面镜子,你想想办法?”   文茜心道“我有个屁办法”,但不敢表露,凝重了脸色,尝试与藏龙镜进行沟通。但意识传入镜中,就如同泥牛入海,半分回应也无,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件无用的物品。   不多时,笼罩在残龙殿上的结界彻底破碎,晶亮的碎片在半空中缓缓消失,犹如阳光下的晨露,不留分毫痕迹。   泥龙蜿蜒而下,巧妙地绕过了凌西海和魅姬所站的地方,直逼镜台而上,整个宫殿几乎成了黄色的海洋。青狮无落足之地,被文茜收回兽囊,五羽彩鸾扑扇着翅膀,灵巧地闪避着蔓延上来的泥浆。   如今,除了魅姬、凌西海二人所在之处,便只剩下镜台上方的些许空间,文茜和向天涯施展着浮空术,无法闪躲,唯有用防御法器硬挡。   文茜的法器是归元门的师尊所赐,品阶极高,可在他们的联手攻击下,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魅姬强压下属于楚蝉的焦急与痛恨,若无其事地说:“不愧是吞无,没了藏龙镜的桎梏,寻常修士根本对付不了。”   凌西海不语,对吞无下达指令:“人不必管,藏龙镜里的怕是五行中属土的黄龙,恰好克制你,先解决它。”   吞无本来就没把文、向二人放在眼里,闻言便凝出一道泥柱,对准了镜台上的镜子痛击了过去。   奇怪的事发生了,黄泥吞噬残龙殿时,镜子没反应,逼上镜台时,它还是没有反应,但当吞无准备对它发起致命一击时,藏龙镜再也不能坐视不理,猛地释放出一道盘旋的虚影。   龙吟啸天。地动山摇。   值守在旋风山上的蝙蝠妖一晃,直直栽下了树枝,浑身战栗不已,无声呐喊道:“龙吟,居然是龙吟,这里居然隐藏着真龙之力,怪不得妖王命我值守在此!”   它激动地浑身战栗,一边发出无声的声波传出讯号,一边狂热地注视着涌动泥浆——先前平缓如镜的泥潭像是一锅煮沸了的水,汹涌地翻起无数浪花,好似随时会有龙破土而出。   下一刻,明亮的白色漩涡忽而出现,犹如一把无形的利刃破开了凝实的黄泥,直直切入地底,但凡过处,无可阻挡。   地下。   凌西海错愕地看着透下来的白光,蓦然变色:“界门?”   “什么?这面镜子是门梭?”魅姬一怔,急声道,“快叫吞无回来!”   凌西海当机立断,界门乃是时空之力,哪怕是吞无亦不能与其抗衡。黄泥不甘地后退,撤出了一条通往地面的生路。   藏龙镜发出嗡嗡的声响,镜台上碎裂,它朝着光涡飞去。   文茜和向天涯大呼庆幸,连忙趁机逃跑。   魅姬眼尖,一下子瞟见了,冷笑道:“想走?做梦!”吞无的存在绝不允许被透露出去,这两个人必须死。她跃身上前,墨笛不吹自响,是乐器也是武器,音波伴随着狂风席卷。   界门的范围有限,吞无避开了门,却可以从其他地方包抄。但在同时,地面上的响动传到了下面,凌西海道:“妖修来了,快走。”   “你开路。”魅姬呵道。   一时间,下面的场景变得十分滑稽,凌西海在前开路,试图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地下,魅姬断后,拼命阻拦着文茜和向天涯,吞无协助她不断从旁攻击,想要将他们掩埋在地底深处。   后面缀着的是向天涯和文茜。他们既要对付魅姬,又要注意闪避吞无(被泥点子溅到的地方会被腐蚀出一个大洞),狼狈得不得了。   而界门的开启时间是有限的,当凌西海脱泥而出的刹那,漩涡开始缩小,藏龙镜已只剩芝麻大的残影。   它快要关闭了。   吞无又蠢蠢欲动起来,重新鼓起声势,攻击一波连着一波,逼得向天涯和文茜止步不前。透进来的光线愈发微弱,深埋在地下的土石被挤压过来,俨然打算将他们活埋在此。   向天涯挥出一刀,碎石滚滚而下,却远不及被掩埋的速度。白虬凭借自己强悍的肉身不断撞击,为跟在身后的文茜辟出道路。   然而,此时的魅姬顺利地到达了地面,冲着后面的人嫣然一笑——笑意有多甜,下手就有多恨,呜咽的笛声覆盖了全场,声波宛若巨锤,狠狠地撞向了紧追不舍的两个人。   有那么一瞬间,文茜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蚂蚁,音波便是人类的轻轻一弹指,惊惧万分却无可违逆,只能被推搡着向下坠去。   “小心。”向天涯灵敏地避开一块掉落的岩石,跃身借力一踩,及时拽住了她的胳膊,右手握刀插入了扑过来的黄泥中,吞无畏惧麟嘉刀的宝气,略略后退了些。   文茜喘息着说:“她很厉害,根本不像是金丹。”说完才觉不对,楚蝉的肉身只不过是筑基,可魅姬此时展现出的实力强得超乎寻常,稳稳压制住了他们两个金丹,简直不可思议。   “我们俩只能走一个。”魔音震荡,向天涯忍下喉头的腥甜,飞快道,“凌西海没动静,可能被蝙蝠妖缠上了。我对付魅姬,你趁机走,要不然都得死在这里。”   他说前半句的时候,文茜没什么反应,但听他毫不犹豫地将逃生的机会给了自己,忍不住露出诧异之色:“你要……”   “跟上。”时间紧迫,向天涯根本不给她辩论谁走谁留的机会,丢下一句,“出去以后,想办法把这件事告诉渺儿一下。”   话音未落,人已窜在前头,刀光掠过,清冷似河畔萧疏的寒柳。他有兵器之利,魅姬不敢大意,正面迎击。   地上正逢清晨,旋风山草木俱无,晴朗的晨光肆无忌惮地抛洒下来,有几缕透到了他的脸上,沾满了鲜血的英俊面孔映入了楚蝉的眼中。   极其激烈的情绪在娇美的身体中爆发了。   “不许杀他!”楚蝉尖叫着,意识突破了重重封锁,响彻在魅姬的脑海。   她怒不可遏:“该死!”   这到底是楚蝉的肉身,她有意识地排挤魅姬,便使得笛音慢了一拍,覆盖全场的音波封锁出现了一丝的漏洞。文茜不是感情用事的人,良机难得,做不出同生共死的蠢事,争分夺秒地抓取机会,全力跃出了地面。   吞无慢了一刹,只扑到了她的小腿,躲藏在靴子中的白虬舍身相挡。它堪堪经历过真龙之力的洗涤,肉身比过去更为强悍,居然凭借一身鳞片,硬是抗住了吞无的力量,在坠下时被文茜接住了。   “谢谢你,小白。”文茜劫后余生,紧紧握着遍体鳞伤的白虬,转头就想去救向天涯。   然而,魅姬好不容易找到容貌与体质都十分称心如意的身体,对能够唤醒楚蝉意识的向天涯忌惮不已,当下不顾身体的失调,杀心大盛,誓要将他弄死不可。她不再使用墨笛,而是撸下腕上系着的金玲,扬手朝他掷了过去。   极其刺耳的尖啸声响彻天际,强劲的气流回旋爆发,热浪绵延。文茜完全来不及反应就被弹出十丈开外,金星直冒,耳畔嗡鸣不止,鲜血争先恐后地溢出嘴角。   魅姬迎风而立,目不转睛地看着原本可以逃出生天的男人落入深渊,消失不见。霎时间,心头颤栗不止,哀恸难忍,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胸口,满足地勾起了唇角。   “还有一个。”她朝着文茜走去。   远处传来呼喝,由远而近:“谁敢在我的地盘撒野?”   凌西海面色一变:“赤妖王!走!”   魅姬十分惋惜,但赤妖王是元婴级别的妖修,座下又有诸多干将,不适合与其正面交锋,故而毫不迟疑地召出了飞行法器,迅速随着凌西海离开了。   前脚刚走,赤妖王后脚就到了,可留给他的只是一个身受重伤的文茜,以及撤去吞无后,被毁于一旦的残龙殿。   至于藏龙镜?它在界门关闭的刹那,就彻底消失在了十四洲。   和宝物失之交臂的赤妖王发出了令人胆颤的怒吼:“该死的人修!!!”   *   凡人界,神女峰。   淡淡的云雾萦绕在山头,虽是盛夏,但高山上却正是百花绽放的好时节,无数名贵的花卉在花园中竞相绽放,姹紫嫣红,甚是好看。   据闻,当年的世祖皇帝便是在此与神女相识,并凭借着一腔诚心与之结为夫妇。后来神女归去,世祖为纪念这段巫山之缘,改其名为神女峰。   如今神女早已不在,但神女峰却成为了皇家别苑,每逢炎夏,宫里的贵人们就会来此地避暑消夏。   在别苑之中,有一处清潭,水清见底,世祖亲自为其取名为“金鳞池”,里头只养了一条被他封为“昭华上师”的金鲤,等闲不许人打搅。   而今天早晨,东边还蒙蒙亮的时候,有早起的宫女瞧见了一件稀奇事儿。   她说,在晨光初亮的时候,天上裂了一条缝,一道白光坠了下来,落进了金鳞池里。众人听说后十分好奇,自从一百多年前世祖皇帝与神女的姻缘传开以后,修道问仙的风气极盛,连带着乡野间也多了不少狐鬼的异闻。   人们开始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仙人、有龙宫、有鬼魅……是以,宫女们听罢,怀着极其好奇的心态,推举出一个胆子最大的人悄悄溜去看了一眼。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金鳞池澄澈如旧,昭华上师一如往昔地游曳在水中,闲适安然,无半分不同。   宫女们惋惜不已,一会儿说是看错了,一会儿又说其实落在了别的地方,津津乐道了三五日才过了新鲜劲。   这事儿到这里本该就这么结束了,哪想到后来金鳞池出了件大事,白了头的宫女又提起此事,人们才知道,原来早在今日,一切便有了端倪,只是凡人愚昧,当时谁也没有参透罢了。 第339章   这两日,血色谷里热闹无比,前一天水帮送来了能养神凝气的鲛珠,后一天盐帮就浩浩荡荡抬了个笼子过来,里面是只剧毒的妖蝎,说是给毒娘子采毒用。   殷渺渺每天听洪小宝播报一回,颇有看宫斗剧后妃争相媚宠的既视感。老实说,公关造势做得不错,真心是一点也没有,毒娘子现在的心情十有八九是“脸上笑嘻嘻,心里MMP”。   配合着唱了两天戏,比武招亲的日子终于到了。   殷渺渺和慕天光假扮做普通人,藏在角落里围观。厅堂之上,毒娘子高坐上首,洪小宝站在她身后,其下左右各坐着盐帮和水帮的人,领头的分别是水帮新上任的三当家(上任正是死于殷渺渺的焚灵之火),和盐帮的五堂主。   两人皆是金丹修士,算不上俊秀绝伦,但也仪表堂堂,十分拿得出手。   毒娘子盛装出席,笑语晏晏地说了些场面话,便切入了正题,邀请他们上台切磋。   三当家是个武修,一身劲装,率先跃上台去,姿势利落威风,而五堂主则是个法修,锦衣宽带,闲庭信步,看上去文气得多。   洪小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愁眉苦脸地思考哪一个做后爹更合适。而身为当事人的毒娘子丝毫不见新婚的期待,冷静客观地评判着二人的实力,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是婆婆给儿子挑媳妇儿呢。   反而是三当家和五堂主很有雄性争夺雌性青睐的架势,不停地展示着武力值,想要在万众瞩目下盖过对方的风头。   殷渺渺好整以暇地看着热闹,一点也不为毒娘子担心——她固然深爱洪小宝的父亲,但不是个守节忠贞的烈女,特意支走洪小宝,十有八九是想将计就计,来一次挑拨离间、渔翁得利。   与实实在在的好处相比,结个婚算什么?和刚认识的男人共赴巫山也无所谓,就当是抚慰漫漫长夜了。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仙椿山庄的女孩子争奇斗艳,不重修为,情爱系身,而柳洲险恶,此地的女修便多是彪悍狡诈的性子,特别得务实。   一刻钟后,胜负已分。   水帮新来的三当家是靠武力接替的位子,比在盐帮中掌握财政大权的五堂主强上不少,顺利胜出。他面露得色,故作谦虚:“承蒙相让。”   五堂主也维持着风度,彬彬有礼:“在下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三当家得了脸,春风得意地看向了毒娘子,只消一会儿打败这娘们儿,他就能双喜临门,权力与美人尽收囊中。   毒娘子面色如常,恭维道:“三当家实力高强,在下佩服。”   “某惶恐。”三当家拱拱手,“还要请娘子多指教。”   毒娘子不多废话,起身上台,毒帮上下爆发出强烈的呼声。她英姿飒爽地跃上高台,抬手一按,四周顿时一静,尽显帮中一呼百应的地位:“请。”   “娘子先请。”三当家自诩是个男人,连连谦让。   毒娘子笑了笑,一动不动。   三当家也只好站着不动,台下的水帮起哄笑道:“毒帮主为何不出手?莫非是看上了我们三当家,不忍心下手了吗?”   “我虽仰慕三当家风仪,但今日比试事关重大,不容留情。”毒娘子微微一笑,曼声道,“我的毒已无处不在。”   三当家悚然一惊。   今天是血色谷雨季中少有的晴天,虽然太阳大多数时候都躲在云层里,但名声在外的毒雨确是一滴也无。在这样一个多云无风的天气,毒娘子什么异样的动作都没有,真的已经下了毒吗?   殷渺渺服过指尖莲,除非剧烈的毒素入体,否则难以察觉,这会儿不禁问:“她下毒了吗?”   慕天光道:“下了。”他曾在秘境中学到一门冷僻的法术,名为“水灵术”,能够与水感应,平日里的作用非常鸡肋,只能在吐息时能加快引气入体的速度,但在特定的时候,可以帮助他感知到周围的环境是否有异。   比如现在,虽然空气中的毒素含量很小,但他能够分辨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毒物,一是血色谷里无处不在的剧毒,遍布土地、雨水、空气,另一种在毒娘子身上,在她跃上擂台时就溢散开来,与前者产生奇妙的反应,诞生了第三种毒素。   三当家有点慌了。他从前听说过毒娘子善用毒,但以为是淬于武器之上,没想到无色无相,全然摸不着头脑。   但大当家的命令不能不执行,他只好说了句“得罪了”,主动向毒娘子出了手。   毒娘子不慌不忙打了个响指,地下传出轰然巨响,一条通体血红的赤练蛇钻了出来,扬起的蛇颈便有一米多高,猩红的蛇信吞吐,嘶嘶作响。   三当家与蛇斗在了一处。   毒娘子站在擂台一角,手指轻轻敲着衣摆,无数细如尘螨的小虫顺着衣料爬了下来,行军布阵,悄无声息地钻入了三当家的体表。他感觉到覆盖在身上的灵力层在被破坏,但尘螨太小,肉眼无法识别,他又不懂得运用神识充当显微镜,还道是毒素发作,一时间又惊又慌。   两刻钟后,赤练蛇被他掏出了蛇胆,气绝而亡,但他也身中剧毒,噗通一声半跪在了地上。   毒娘子完好无损地站在一旁,柔声道:“三当家?”   “娘子……高明……”三当家脸色青紫,指节肿大,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字音,“我认输。”   水帮和盐帮的人皆是哗然,几个肩负使命的心腹垂下眼眸,心道,既然毒娘子不肯与我帮结盟,那不如与水帮(盐帮)联手攻下血色谷。   谁知心思才起,就见毒娘子款款上前扶起了三当家,温情款款地说:“三当家勇武不凡,我甚是爱慕,如若不弃,愿结为连理,共觅道途。”   三当家不意峰回路转,输了也能得美人垂青,不由想道:她明明可以不同意,但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要和我结缘,那必然是真心爱慕于我。因而动了三分真心,沙哑着嗓子发誓:“必不负娘子!”   一切尽在掌握。毒娘子扶起他,笑得柔情万种。   *   三日后,殷渺渺和慕天光带着洪小宝离开了血色谷。虽然因为三当家余毒未清,来不及举办大典,但毒娘子坚持要他离开,洪小宝乐得不见后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   然而,毒娘子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一个随从也没安排,更不要说家中的美貌侍女了,全部都被遣散,洪小宝孤零零的一个人被“赶出”家门,是以情绪相当低落。   不过,这是他长到那么大第一次离开血色谷,怏怏不乐了没多久就被外面的世界夺去了注意力,发出了“这是什么?”“天哪居然是……”“我操好厉害”的震惊三连。   殷渺渺和慕天光都把他当第二个飞英看(他的年纪比飞英还小呢),始终十分宽容,教了他一些行走江湖的常事,花了两个月把人带到了追风城去坐飞舟。   “你下了飞舟后不要乱跑,带着我的信直接去仁心书院。”临行前,殷渺渺如是关照。   洪小宝怂有怂样,满口答应:“我肯定不乱走,待在飞舟上不出门惹事,遇到麻烦了就把你的信拿出来。”   殷渺渺笑了:“很好,你都记住了,走吧,自己小心。”   他乖乖点头,踩着云梯上了飞舟,走到半途,转过身用力对他们挥挥手:“谢谢你们,我走了!再见!!”   殷渺渺莞尔,抬手摆了摆。他这才兴高采烈地进了船舱。   送走洪小宝以后,他们二人便再一次回到了孤桐的药铺里。顾秋水依旧是老样子,白天打烊,晚上营业,昔年的女童已经长成了少女,纤腰束素,正围着他请教医理。   “回来了?”孤桐掐指算算,“比我想的晚了些,你的信来了。”   “绕了点路。”殷渺渺简单解释了句,接过他递来的信,是翠石峰寄过来的。她也不避人,坐下就拆开了看。   信是云潋写的,前半部分是任无为的口述,大意是“非常遗憾”慕天光面临的问题,但是《易水剑》就是这样的心法,他想了很久(重点)也没有想到解决办法,不过以前也有人遇到过类似的问题,最后那人碎丹重修了,可惜的是再次结丹前就不幸陨落,所以无法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只是说来供她参考。   所以,当师父的有心无力,叫他去问问自家师父吧。要是真的没有办法,分了干脆,修士还是以道途为先,其他都是过眼烟云,只要活得够久,男人总会有的。   殷渺渺早有了心理准备,看的时候无悲无喜,只觉惆怅,匆匆阅完后就收到一边,专注地看起云潋的信来。   他的想法和任无为截然相反,认为碎丹重修算不了什么,就算失败了也能多几百年的时光,而且还可以想办法保留他的记忆,使他投胎后继续保留着记忆,再续前缘——中途她要是不再喜欢他了,这一步就可以省略。   简而言之,慕天光的生死安危都不在云潋的考虑之中,一切围绕着“师妹开心最重要”展开。   她哭笑不得,这和一场白日梦没什么区别,但看完以后心生暖意,得到了十足的抚慰。   “看完了?”孤桐不知何时斥退了旁人,一直安静地看她读信,“你师父科给出了什么解决之道?”   殷渺渺道:“办法是有,但不切实际,我们已经考虑过了。”   孤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看来你们此去凶剑崖,收获不小。”   “算是吧,这样的机缘不是每个剑修都有。”她平淡地说,“天才不少见,一个气运不凡的天才就不一样了,归元门的运气不错。”   提到归元门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中透出一丝罕见的刻薄,说不清嘲讽谁。孤桐忍不住微笑了下,半分真心,半分凉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情爱常是如此。”   “这算是安慰,还是过来人的经验?”她问。   “不。”他道,“是忠告——你当不至于因此一蹶不振吧?”   她望着室内摇曳的火烛,淡淡道:“这会儿没法回答你,到那一天来的时候,我才会知道。”   他们已经离终点很近了,一切都早早有了预感,可是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晓得结局会是什么。 第340章   慕天光同样收到了师门的来信。   归元门的掌门可比任无为紧张得多了,生怕这个教养多年的弟子一时头昏铸下大错,苦思冥想了许久才谨慎地下笔,开头不敢贸然劝他分手,回忆了一下过去:“汝四岁入我宗门,堪与木剑比肩……勤修刻苦,历历在目,门中诸多弟子不能及……”   苦口婆心地数了一遍他自小的刻苦,点明中心思想“修士重道途,轻情爱”,然后表示“儿女情长乃妇人所为”(慕天光看到这里微微蹙了蹙眉),严厉地教导他“须以仙途为先,不可自毁长城”。   写到这里,大概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厉,可能激起他的逆反之心,话锋一转,口吻柔和下来,字里行间流露出理解:“人知好色则慕少艾,古来情关最难过,素微秀外慧中,与汝良缘难成,余亦痛心……”   当然了,遗憾不是重点,关键在于委婉地体现出自己的意思,结缘不成虽然很可惜,但是你想儿女情长不顾道途是万万不行的。所以,最后点出“当断则断,勿使宗门上下失望”的警告。   如此还不够,他在结尾显露出一派掌门的霸道与强硬:“杀妻证道,不到万不得已,实不可取。幸闻伽蓝寺觉醒大师所修慧剑,能斩心魔情丝,为师已去信一封,助尔斩断痴念,重归道途。”   信不长,短短千来字,慕天光却看了足足一个多时辰,连殷渺渺回来都没注意到。反而是她等了片刻,率先开了口:“你师父的信?”   “嗯。”他回过神,苦涩一笑,“师尊有命,令我赴伽蓝寺斩断情缘。”   殷渺渺毫不意外,轻轻应了声,没说话。   空气又安静了下来。自从他们知道结局以后,类似的场景总是不停上演。慕天光平静地垂下头,再一次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师尊的信,良久,说道:“十年,好吗?”   她牵牵嘴角,温柔而悲凉地笑了:“好。”   慕天光便回了一封短信,除去例行的问候之外,只有一句话——“十年之内,当赴伽蓝之约”。   信一装进竹筒,气氛顿时松弛下来,好若封印进竹筒的不是信笺,而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凶兽。   殷渺渺挑了个容易的话题:“接下来去哪儿?”   “听你的。”他说。   她便道:“那我们去趟秋洲吧,去拜访一下松少庄主,我有事想问他,而且芳洲很美,我们可以多待一会儿。”   慕天光颔首:“好。”   于是接下来的行程定了。   三日后,殷渺渺处理完了琐事,向孤桐辞行。   他审视着面前的白衣女子,缓缓道:“他选了他的路,你还有你的,不要在外流连太久,宗门需要你。”   “不会太久,十年而已。”      北粱洲。   养魂木林千年一日,杏未红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日夜转瞬交替,时间久了,她都懒得去记忆。反正尘世无所留恋,几天、几月、几年皆无意义。   她专心地练着她的剑。   因为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练的剑,也就永远不会怀疑自己练的是对是错,她触摸到了门径之后,进阶的速度一日千里。   “他”对此亦深表讶异,暗自想道:“真是个怪胎。”   但这个怪胎是他唯一的希望,他便只字不提,冷眼看着她身为鬼修却修着道家的心法,练着不是剑的剑。   而杏未红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进阶了。   这不能怪她,修士的进阶和肉身紧密相关,丹田里是切实存在的。可鬼修是魂魄,身躯也没有,凝气成液,沉于丹田的事儿压根不可能发生。   鬼修的进阶,是和魂体的凝实度挂钩的。最低阶的鬼卒无形无状,触摸不到世间的绝大部分东西,就好像是一股气体,但是下一进阶的鬼兵却可以碰到客观存在的物什,完成由“虚”转向“实”的变化。   杏未红察觉到变化,是因为某一天她试着去摸停在枝头的一只鸟时,感觉到自己的一根手指脱离了养魂木,切切实实地摸到了灵鸟柔滑的羽毛。   她吃了一惊,只道是自己的身体被养魂木滋润得更凝实了,全然不曾想过,原来她已经再度拥有了相当于人修筑基的修为。   “他”认为可以开始教她第二剑了。   第一剑是把自己当做蚍蜉,而第二剑,变成了小草。蚍蜉撼树,不过一击之力,绝非长久之计,人面对的困难无数,所以要像被压在巨石下的小草一样顽强,不屈不挠,拼尽全力干翻对手。   和上一重一样,第二剑的气势同样有个扭曲的名字:“视如草芥”。原义分明是极端的轻视,可在这里,偏偏是十足十的褒义。   杏未红不懂修炼,却因为在松之秋身边耳濡目染,识文断字不成问题,不禁奇道:“这么厉害的剑法,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   “为什么不可以?别人觉得卑贱的,我就是觉得珍惜,别人看不起的,我偏要奉若上宾。”他淡漠的口吻中带着居高临下的睥睨,“你走的也不是寻常路,我奉劝你一句,少管其他人怎么想怎么做,坚持自己就行了,管他们屁事。”   杏未红皱起了秀眉。她在仙椿山庄时也不合群,其他侍女做什么说什么都很少影响到她,但“坚持自己”四个字却让她觉得为难。   自己是什么样的呢?她从来都没有想过。   苦恼了一会儿,杏未红又暂时抛开了,现在想不明白的问题,以后说不定自然就有了答案。   至少,修炼是她想要做的事,如今也一直这么做着。      半年后,殷渺渺二访芳洲。   这儿依旧是百花盛放,灿烂无比,穿梭藤桥木阁中的修士姿态闲适,商家生意兴隆,一派悠然安宁的气息,与处处警戒提防的柳洲大不相同。   最有趣的是,在秋洲,每隔一里就栽种一棵形似心脏,颜色嫣红的“心花”——据闻是仙椿山庄特意培育出来的品种;每隔五里,便栽一棵高大挺拔的连理枝,极其瞩目。   如此,行人可以借此地标,准确地给自己定位,而有情人若是偶遇良人,立即能摘下一朵“心花”告白,抑或是在连理枝下情定三生。   一路行来,不知多少男女借此诉了衷肠,觅得佳偶。空气中都弥漫着恋爱的甜味儿。   慕天光第一次来,头回被砸心花时还道有人挑衅,一剑过去斩落两瓣,惹得砸花的年轻女子愣了半天,涨红着脸跑了。   殷渺渺的坏心情在此时此刻不翼而飞,笑得直不起腰来:“果然,我就知道,和我猜的一模一样。”   慕天光:“……”   接下来的三个时辰里,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和砸过来的红花作斗争,最后别说出剑了,连振袖挥开都懒得,重新披上了遮掩容貌的斗篷,一了百了。   “我不喜欢你这样。”殷渺渺试图扯下来,“她们看不见,我也看不见了,不许。”   慕天光假装没听见,紧紧拉着不松手,她也幼稚起来,东拉西扯,不肯放弃。两个人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说不清的缠绵亲昵。   好在秋洲的情侣特别多,路人见怪不怪,好奇心重的瞄两眼,本地人早已习以为常,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只有招揽生意的垂髫小儿眼睛放光,蹦蹦跳跳地走过来招揽生意。   慕天光拿着一张情侣客栈的传单,酝酿了小半天才复杂地说:“仙椿山庄真是治理有方。”   趁着他低头看单子的间隙,殷渺渺一把掀掉了他的兜帽,若无其事地接话:“秋洲至少有一般的人是西洲其他地方迁移来的,有童谣唱说‘烽烟起,思芳洲,仙椿山庄无忧愁’。”   他认输了,换了种方式隐匿气息,力求尽可能得不被人注意到:“下飞舟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说最近镜洲来的人很多。”   西边有四洲,曾被四大家族控制的陌洲、与魔修共存的柳洲、仙椿山庄的秋洲,以及伽蓝寺所在的镜洲。他们不久以后便要去拜访伽蓝寺,如果镜洲动乱,那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殷渺渺不想提这件事,轻描淡写:“到时候打听一下吧。天快暗了,我们就去这家客栈投宿吧。”   慕天光看着传单上放大的“窃粉娥之玉,偷韩寿之香”“笙吹雏凤语,裙染石榴红”一类的字眼,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更挑战下限的还在后面。   上回和云潋来,殷渺渺见识够了新奇以后,选的都是较为平常的客栈,这回带着慕天光来便百无禁忌,专挑有趣的地方。   韶光易过,美人再难得,谁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赴巫梦,如何舍得错过良辰美景?   于是,正如殷渺渺所料,这家大大方方把传单塞到修士手里的客栈行事十分不拘一格,看到客人进来,居然问:“一间房还是半间房?”   殷渺渺大为稀奇:“半间房怎么住?”   老板娘掩嘴一笑,悄悄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原来,这家客栈不止给情侣提供爱巢,同时也做“窃粉偷香”的生意。想要寻求刺激的男女可以定半间房,如若有别人也想主半间,这两个“一半”就能合二为一,临时拼作一对室友。   这说法真是遐思无限,殷渺渺沉吟片时,笑了。   老板娘“哎呦”一声,眨眨眼:“你想试试?”   “你们肯定有。”她笃定。   老板娘悄悄塞了两块门牌给她,又笑:“他可真好看。”   “所以只好我来做这个室友了。”殷渺渺藏起了门牌,哄骗慕天光,“她说没有两个人住的了,我们住相邻的单间。”   慕天光瞥了老板娘一眼,她很上道,软绵风情地说:“对不住呀,我们店生意好,两位没有提前预定,只好委屈下了。”   “无妨。”他说,其实一个字都不信。 第341章   虽然是“半间房”,但门有两个,插入门牌后可以开启,大有现代社会感应门的架势。   殷渺渺和慕天光分别从两扇不同的房门进去,里面是个二十来平的房间,一副桌椅、一张床榻,还有轻纱隔出来的碧纱橱,里头是浴桶和皂角等沐浴之物,十分整洁干净。   慕天光半点都不相信这种客栈会真的“无害”。他以极其严谨慎重的态度搜寻了一遍,而后发现,椅子正对的墙上有个小小的机关,一揿下去,就会露出个小小的金属管,可以偷窥相邻的住客。   他:“……”   金管的构造十分精密,七弯八折,并非直直对准,藏得很是隐蔽,且有消音的禁制,对面的声音可以传过来,自己的呼吸声透不过去。   他能看见她在饶有兴趣地拨弄窗边的花,却无法与她对话。   过了会儿,她可能参观够了,开始脱衣服洗澡。   慕天光:“……”原来如此。   之后,她披着寝衣打了会儿坐,期间他也沐浴了一番,接着开始日常修炼。   更漏滴滴答答。   夜深了。   她灭掉了琉璃灯里的烛火,上榻睡觉。而那边的灯一暗,慕天光就发现自己床头的一朵雕花散发出了柔和的光亮。   他定定看了会儿,往旁边一推。   一道暗门无声地打开了,似是无言的邀请。他抬步走了进去,三步之后,眼前就是另一间房的场景了。   床帐轻卷,薄被微有起伏,隆起处若覆雪山峦,凹陷时似桃花深谷,朦朦胧胧,绰约动人,道不尽旖旎风光。   他走过去,撩起床帐,俯身贴近她,不等她醒来便压了过去。   浓夜寝梦佳期,韩寿偷香时候。   锦帐遮去情动,涓露才知意浓。   玉情窃罢。   慕天光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话:“我就知道。”   殷渺渺心绪未平,被他一说,伏在他身上闷闷笑了起来:“你还真是能煞风景,‘就知道’?你知道什么?”   他道:“你故意的。”   “故意的怎么了,不好玩么?”她推开他,起身梳理着蓬乱的长发,似笑非笑道,“得了便宜还卖乖,去你的。”   慕天光喜欢她活色生香的模样,不自觉地微笑起来,轻轻捏了捏她,又揽着她的腰拥紧,无言的表述着爱意。   她松下身,软软地靠在他胸膛上,懒洋洋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会无故选择这里,所以检查了一遍,机关虽然隐蔽,但不难发现。”他如实回答。   “哦。”她满怀遗憾地说,“我还以为你是正好有这样的念头呢。”   他蹙眉:“那太失礼了。”依他看来,亲热的事非挚爱不能成,哪能见到个姣好美貌的女子就心生绮思,窥浴窃香,什么香艳风流,说到底是下流苟合罢了。不过相爱弥久,他渐渐知晓她性子中偶有妄为,明智地到此为止,未多加批判。   只不过,这份含蓄不是时候,在床帐罗帷里更像是欲说还休,故而助长了她的气焰,热吻涌向耳廓,暖甜的气息钻进耳朵里,酥酥麻麻。她又亲又笑:“我就喜欢失礼,你奈我何?”   慕天光:“……”照这么算,她“失礼”的次数也不少了。   “这家客栈的构造颇为奇特,你猜猜看,会不会有第三个人能看到我们?”她吓唬他。   他回答:“不会。”   “这么笃定?”   “人多易走漏风声,此间客栈行事偏门,若再不小心,随时会引来杀身之祸。”他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渺渺,你老捉弄我,好玩吗?”   “现在不好玩了。”殷渺渺遗憾地叹了口气,十年多同床共枕下来,原来的小把戏不灵光了,真可惜,他以前紧张笨拙的样子叫人怀念。   不过没多久,她就不可惜了。时迁岁移,他在床笫之事上愈发主动,正如此时,他再度俯身探寻深谷,芳草萋萋,情如浪用,带给她数不尽的欢愉,飘飘欲仙。   *   慢行缓走,五日后他们才到达仙椿山庄,这一回来,照旧是住留园,只不过服侍的侍女换了新的面孔。   殷渺渺还记得杏未红,便问她们:“建木园的杏儿姑娘在不在?”   侍女眨巴着大眼睛:“建木园没有杏儿姑娘,只有一个桃红,你是找她吗?”   她以为是侍女们初来乍到,不知有那么个孤僻的人,就道了声“算了”,回头等松之秋请他们去建木园,例行寒暄时才问了句:“杏儿姑娘可好?”   松之秋愣了下,半晌方问:“阿红?”   “是。”殷渺渺见他神色有异,不禁微微讶然,难不成时隔多年,又有一个杏儿不成?   结果松之秋淡淡道:“阿红死了。”   她怔忪,突而心酸:“寿元尽了?”   松之秋摇了摇头,将当日粱洲遇到的袭击一事说给他们知道。慕天光一听是在北洲的地界出的事,不由皱眉:“魔修?”   “妖修。”松之秋道,“他似乎希望我认为他是来找我寻仇的,但是我很确定不认识他,他杀我有其他的目的。”   殷渺渺苦思片刻,毫无头绪:“你后来还见过他吗?”   “没有,这些年一直很太平。”松之秋斟了茶给他们,“阿红就是那个时候死的,好多年了。”   殷渺渺的余光瞥见他的容色,说不上悲痛难过,但蕴着淡淡的怅惘——那个愚笨却刻苦的少女陪伴了他近百年,是一块石头也该捂热了,何况是人心。他自然是记得她的,但是身边的人都遗忘了,新人换旧人,没有谁会再提起杏未红。   她被遗忘在了往日的岁月里,或许有一天,也会在他的记忆中逝去。   一段不怎么长的沉默之后,殷渺渺体贴地中止了关于杏未红的话题,转而说起此次拜访的目的来:“这次不请自来,是想和少庄主聊一聊异界的事。”   这是他们之间的老话题了,松之秋跟着切入了正题:“你的信我收到了,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如果说想要‘救世’并不是无稽之谈,因为‘末世之说’古已有之。”   每次来拜访松之秋都能有意外的收获,不独是殷渺渺,慕天光也全神贯注地听了起来。   松之秋道:“传说中,世界会有三次灭世,第一次灭神,第二次灭仙,第三次灭人,最后一次也就是真正的‘末世’,自此之后,天地回归虚无,不复存在。”   人对世界起源的思考是与生俱来的,十四洲自然也有流传至今的创始神话:世界最初是一团鸡蛋大小的混沌之气,含有阴阳两极,混沌在二者之间一刻不停地转化,产生了巨大的能量,使其不断地膨胀变大。   如此过了十亿年,大到极点的混沌再也吃不消,砰一声爆炸了。混沌中的清气上浮,形成了天,浊气下沉,累积成了地,最后剩下一些尴尬的杂质,上不去下不来,委委屈屈地夹在中间,变成了云海。   这个时候,混沌之气尚未消散,充盈在天地之间,于是,神承先天之气,应运而生。他们生来就掌有神力,翻云覆雨、排山倒海不在话下,是无往而不利的神族。   可是兄弟姐妹们多了,就容易引发矛盾,大家都是以天为父,以地为母,谁也不服谁,为了争夺至高无上的神位,爆发了一场持久的众神之战。   神不老不死,但可以被其他的神杀死。他们死后,代表着力量的神格脱离身躯而去,独立于世间。于是,就有了太阳、月亮、风、水、火、山、河流、草木……“神”的力量回归天地之间。   战争的最后,最初诞生的神死了个一干二净,诸神寂灭,“太古时代”结束了。   而被繁衍下来的神的后裔失去了不老不死的天赋,随着一代代血缘的传递,他们的神力也被逐渐减弱。与之相反的是飞禽、走兽、鳞甲一类的妖族,它们崛起了。   然后又打了起来。   和众神之战不一样,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打打停停,经历了非常漫长的一段时日,人们到现在也不知道结局是什么,唯一知晓的便是神族消失,神兽绝迹。   以及,原本是个整体的大陆在战争中支离破碎,变成了十四块分离的陆地。   这就是“上古时代”。   殷渺渺对比过十四洲与前世的神话体系,发现细节上有许多不同,但在某些地方却一模一样,留下太阳和月亮的神也叫羲和与望舒,风神、水神、火神同样以“飞廉”“共工”“祝融”为名,仿佛是同一个厂出场制造的。   不同的是,在前世,洪荒世界结束以后,神话中又出现了天庭体系,就是人们耳熟能详的玉皇大帝、王母、二郎神、哪吒、七仙女等神仙。   而在十四洲,凡间百姓对神仙的想象就是修士,追求长生,相信人能修道成仙,对于各方神仙并未有明确的分工,生产力接近于宋代,思想体系保留在了秦汉。   扯远了。   神族虽然消失,但十四洲的人认为,神力并未就此消亡,而是随着一代代的繁衍,隐藏在了某些人的血脉之中。因为神力诞生于天地,自然而然就能与灵气呼应,所以后裔与凡人最大的不同,便是生有“窍”,可以通过吸收灵气排除杂质,重新得到属于神不老不死的能力——许多修士蔑视凡人,便是受了这种说法的影响,认为修士乃是神的后裔,天生比普通的凡人高贵。   为了与先天之神区分,这些通过后天修炼脱离凡胎的人,就名曰“仙”。   神仙,神仙,先有神而后有仙。   灭神之说已经成了现实,但灭仙……慕天光蹙眉:“仙人超脱世外,何以灭之?”   松之秋平静地回答:“当世间再无人修仙的时候,‘仙’自然就消失了。”   殷渺渺心里咯噔一下。 第342章   “少庄主认为,人们终有一天会放弃修仙吗?”殷渺渺如是问。   松之秋道:“会有非常多的可能,比如道统一旦失传,凡人欲求仙门无果,久而久之,便不会再执着于升仙了。”   她问:“除此之外呢?”   “此外,灵气消弭于无,亦会如此。”松之秋思索片刻,奇道,“不知怎的,我似乎觉得你所言另有深意。”   殷渺渺不答反问:“凡人为何追求仙缘?”   慕天光给出了个最普遍的答案:“超脱生死,长生不老。”   “长生未必是仙人的专利。”殷渺渺想起了她死时的场景,那会儿器官克隆移植是普遍现象,冷冻人类的技术也已经非常发达了,人们普遍认为科学技术再发展下去,不死虽有难度,但延长寿命不在话下。   她道:“你不能否认,其实修士也不是人人都追求长生,大家修道各有各的理由。有些凡人向道,是因为尘世令他们失望,或者渴望探寻世界的真正奥秘。”   昔年凡人界里遇到的何问道,也就是飞英的师父既是如此,他不能说完全不求长生不老,但之所以求仙问道,更多的是想知道“仙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对世界的真相有着旺盛的好奇心,故说“朝闻道,夕可死”。   “道统失传,灵气消无,只会让人欲求仙而不得,但永远不会缺少尝试的人。我认为,当某一天,人们发现做凡人也可以过得像神仙一样,冬能取暖,夏能避暑,倏忽四海间,天涯若比邻,甚至可以不必吃修道之苦就能延长寿命,那么,就算仙路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未必会去做。”   每个人修仙的理由都不相同,但若他们渴望的东西不必通过艰难的修炼就能得到,还会有人执着于修真吗?   很难说。   可是,凡人的确是在这条路上不断地前行着,修真成就一人,凡人却在以千万人之力,集数代人的工夫,一点点靠近神的境界。更重要的是,这种力量是可以被复制的、普及的、传承的,而修真却必须由一个人从头走起,谁也不能例外。   目前来看,修士自然是强于凡人,但千万年后呢?   静默良久后,松之秋开口道:“我原以为,‘灭仙’必然是因为世间遭受了重大的灾厄,以至于道途崩阻,就此没落,但听你一说,仿佛是某种必然的结果。”   “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浅薄之见而已。”殷渺渺拉回了脱缰的话题,言归正传,“少庄主还是继续说‘灭世’的事吧。”   松之秋想了想,说道:“世界从虚无中诞生,最终走向虚无,是一个轮回、一个圈,切合大道的至理,故而我认为,末世是每个世界的必然命运。问题在于,岱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会使得修士不得不远渡异界,而十四洲又有什么能够救他们的呢?”   慕天光道:“他们是修士,遭遇的应是‘灭仙’一劫。”   “如果是这样,那我猜的肯定就不准了。”殷渺渺笑了下,“魅姬他们实力不俗,所作所为不像是要窃取道统,那么……灵气?”   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但松之秋皱起眉头:“灵气无形,游离天地,且有天道制衡,如何能将本界的灵气导向岱域?”   殷渺渺思忖道:“有没有可能是想窃取什么能汇聚灵气的宝物?”   “我记得利用五行之宝可以布下回灵阵。”慕天光迟疑道,“你是想说,他们到处经营算计,便是想要收集五行类的秘宝?”   殷渺渺分析:“既然灵气缺失,汇聚灵气的五行之物肯定生不出来,把算盘打到异界也很正常。”   “前提是他们确实面临灵气消散的问题。”松之秋端着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浮沫,若有所思道,“虽然我也认为这是最大的可能,因为仙椿当年面临的便是类似的困境。”   殷渺渺之前已经听他解释过仙椿来自异界的事,当下简单地和慕天光复述了一遍,他同样为大椿以一己之力改变秋洲地貌的举动而震惊。   “草木对灵气的感知比人敏锐很多,界门一开,它便自寻出路了。”松之秋平平淡淡地述说着往事,“不过它走得早,树木又是扎了根便不喜随意挪动的,后来发生了什么,已无从知晓。”   “至少给我们提供了一些思路。”殷渺渺苦笑着叹了口气,“不然还真的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两眼一抹黑。”   松之秋提醒她:“每个世界的情况都不尽相同,方才我们讨论的皆是基于猜想,事实或许南辕北辙。想要知道他们为何而来,还是应该直接问一问他们本人。”   这就不是殷渺渺能够决定的了。她苦寻魅姬等人许久,可是他们像是蒸发了似的,一个影子也找不见:“我已请托诸多朋友留意,若有机会,定然要与他们‘好好聊聊’。”   松之秋听闻,便不再多言,改而邀请他们多住几日,一尽地主之谊。   他们都答应了,按照修士的传统,去拜访人家不多住几日,除非有迫不得已的急事,否则是十分失礼的举动。何况,慕天光自从知晓要来仙椿山庄以后,便存了件心事,需要找机会办妥。   *   翌日。   慕天光在建木园后面的小花园里找到了松之秋,他站在一座假山面前,正出神地想着什么——待走近了,方觉那不是爬满了藤花的石山,而是处花冢。   “寒玉道友。”松之秋转过头来,礼节周到又不失温谦,分寸永远在最恰到好处的地方,“你避开素微道友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慕天光却没能立即答上来。   松之秋也不催,静静地等待着。良久,他终于道:“我听说仙椿山庄有‘忘忧草’,服之能遗忘锥心之痛。”   “世上没有什么能够真的使人忘忧,如果有,都是骗人的。”松之秋慢慢道,“你所谓的‘忘忧’,我名之‘伤魂’,对人的神识有损。”   慕天光怔忪。   “但有的记忆太过痛苦,消除它就如剜肉疗伤一样,也是有必要的。”松之秋的声音徐徐拂过,如闻松涛,“需不需要,全看是不是真的到了这一步。”   慕天光抿紧了唇角:“我要它,你要什么?”   松之秋道:“看你给我什么,如果东西足够好,我甚至可以给你一株药效过去后,反而能蕴养神识的‘伤魂草’。”   他这句话让慕天光立即做出了决定,掏出袖中的玉瓶:“这个呢?”   松之秋接过来,没有立即打开,而是轻轻摩挲了下,感受到了透过玉瓶传来的丝丝凉意:“这是……”   “一点点太阴之精。”他淡淡道,“够吗?”   “够了。”松之秋收了起来,转身离去,“跟我来。”   慕天光跟上,临别时,侧目望了眼石冢。松之秋仿佛看见了,道:“这是阿红的墓。”   “爱妾杏未红。”慕天光念出了长满了青苔的刻字,微微拧眉,“爱妾……”   松之秋没有解释,只是伫立望着随风飘动的绿叶白花,神情平淡到看不出丝毫波动,也着实没什么好悲痛的。新的鼎炉早就被送来很多年了,亦是纯阴之体,只是修为太低,起不到什么作用,便就当是个侍女养着。   这石冢地处偏僻,鲜少有人踏足,他亦有许多年未曾来过,青苔遍布,荒烟蔓草,新人的倩影终究是替了旧人的面貌。   阿红长什么样,他都快不记得了,只在脑海深处,依稀还有她笨手笨脚,古怪执拗的影子。   他看了慕天光一眼,心道,其实世间大多数的爱恋,都用不着忘忧草,因为时间就是最好的良药,再浓烈的爱与恨,最后也会被石上的青苔覆盖,消失得一干二净。      养魂木林。   杏未红已经能完全脱离寄身的养魂木了,虽然还不能走远,但是身体的自主权回来了。她像活着的时候一样舒展手臂,绕着养魂木转圈圈,享受着久违的自由。   教她剑法的人说:“我很怀疑你以前是不是人,看上去活像是草木刚化形。”   “我以前是人,却和物差不多。”杏未红听不出讽刺之意,认认真真地回答,“很久没有这样动过了。”   “那你不如练剑。”   她欣然遵命:“好。”   遂又开始日常的练习,一连十日,无休无息,直到因被阳光过多照射而不适才回树上去养着。   她很愁:“原来我不能晒太久的太阳。”   “你修为太弱,抵不住正午的阳气,以后活动尽量选择清晨或是傍晚为佳。”他道,“不过,鬼修的世界在阴间,你总有一天要去那里的。”   杏未红大吃一惊:“我以后要去阴间?为什么?”   “冥界阴气浓重,适合鬼修生存,那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世界。”他道,“难不成你不想去?”   杏未红喃喃:“我没想过去别的地方……我从来没有出过门,第一次出来就死了。”   他又问:“哦?你也没想过回到你的主人身边吗?”   “回到少庄主身边?”她又吃了惊,不可置信地问,“为什么?”   “你总是鼎炉鼎炉的说,我以为你对他尚存留恋。”   “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是鼎炉啊。”杏未红费解极了,“我是不会去山庄的,为什么要去呢。我已经死了啊。”   她对少庄主有用的不过是纯阴之体,如今连唯一有用的东西都没有了,就好像是凋谢了的花,砸碎了的花瓶,没有任何价值。   就算回去了,少庄主也不会要她的。   建木园的侍女来来去去好几拨人,永远叫“紫娇”“黄芍”“白梅”“青莲”,他永远不会想念离开的人,也对新的人无甚关注。   有的时候,她觉得他是没有心的。   一个失去了价值的鼎炉,他怎么会要呢?所以,杏未红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回仙椿山庄。   至于冥界……“大家都要去吗?”她问。   “鬼修都在阴间。”他说,“你要去那里,打败所有的人。”   杏未红瞪大了眼睛:“打败所有的人??我??”   “不错,这是你对我教授剑法的报答。”他平静地说,“我活着的时候是仙界第一,现在死了,我的剑法也必须是幽都第一。”   杏未红呆住了。 第343章   仙椿山庄的招待永远是那么体贴周到,专门负责留园的管事甚至可以帮忙采买东西,殷渺渺在柳洲多年,不少库存都消耗得七七八八,便托了他补充些必备的物品。   逗留了约莫半月,才向松之秋辞行,继续他们的游历。   或者说,游玩更加合适。   秋洲的各大仙城皆是仙椿山庄的治下,每十年一流动,设置副手和巡查堂作为督促,虽然不可能全然遏制负面事件,但总得来说十分稳定和平。以及,作为支柱的旅游和花木交易具有特殊性,不像其他地方那样资源集中于大仙城,各个地区发展得都不错,一派繁荣昌平的气象。   在这样安闲的地方,游历的脚步会不知不觉变慢。殷渺渺沿路收取一些东洲罕见的灵种,打算日后转手赚一票,但更多的时间在花钱。   定制许多套全部用花编织成的衣物,等上一个月就为吃一颗极其昂贵的灵果,一掷千金抱下整个温泉场……初时,慕天光只道她是喜爱享受,后来才隐约感觉到,她大概是希望这一段最后的时光可以完美无缺,哪怕在百年以后回想起来,也像是清夜的星辰,闪闪发亮。   他想起那株被收藏好的忘忧草,不知道她是否会愿意服下,从此将他彻底忘记。迟疑许久,他少见地选择了逃避,暂时忘记这个难题,全心全意和她作伴。   今夜宿在温泉旁。   山上除却他们再无他人,湿润的风里带着硫磺的味道。一个木托盘漂浮在水面上,上头摆着一壶酒,一个酒盅,殷渺渺依偎在他身边,用很讲道理的语气说着不讲道理的话:“你不爱喝酒,可以不喝,但是你必须喂我喝。”   看,毫无逻辑,换做别人说出来,他真的一个眼神都欠奉。可她不是别人,她的要求,即便再荒诞无聊,他也愿意全力以赴,只求博取她的欢心。   他抿了口果酒,徐徐渡到她的红唇中,甘甜的味道残存在舌尖,勾连成蜜。   “啧。”她不满地捶了下他的肩,“不冰。”   慕天光:“……”懂了。   于是接下来渡到她口中的果酒便是冰冰凉的——她嫌一丝凉意不足,必须要带着冰沙的口感才喜欢,等到他猜出来的时候,一壶酒已经见底了。   她喝得醉醺醺的,热气蒸红了面颊,望着他的眼睛亮若星辰:“天光。”   “你喝醉了。”他站起身来,想把她从温泉里抱出来。   她笑了:“有一点,但我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别动,我想和你说说话。”   他便又坐下了。   殷渺渺埋首在他怀中,热腾腾的温泉里,他身上依旧带着凉意,如同在盛夏里掬起一捧井水,凉得沁人心脾。她红润的面颊紧紧偎着他的肌肤,许久,轻声道:“天光,你后悔吗?”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说道:“不后悔。”   “为什么?”   “我只是以后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他道,“为什么要后悔?你后悔了吗?”   她道:“有点。早知有今日,当初在秘境里就不会和你走到那一步,我始终觉得,对你来说从未尝试过是最好的,没有得到也就没有失去。”   “和你没有关系,是我道心不坚。”慕天光摇了摇头。道心坚定,不管面对多少情爱的诱惑,一样不为所动,心境出现了裂纹,不是那一次,也会是下一次,焉能怪她太好,惹他动心呢。   “你就这一点最可爱。”她弯起眉眼,爱怜地凝视着他。   其实,她原本对这般冷淡孤傲的男人没有什么兴趣,更欣赏向天涯的风流不羁,更喜爱莲生的媚态温存。可他是滚滚红尘中的一泓清泉,清冽澄澈,不沾尘埃,喜爱一个人,便自然而然地坦诚胸怀,真挚的情感里不掺杂任何杂质。   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她被深深吸引,情不自禁地付出了同样的心意。   爱情总是这样的,明明从来没有想象过会喜欢上这样的人,最终却偏偏对他动了心。但她并不后悔,分离的结局并不能改变这段情意,认为必须白头偕老至死方休才叫做爱情的人,往往是大傻瓜。   爱情的本质是“爱”,不是“在一起”。   “既然你不后悔,那我也不会后悔。”她搂住他的脖颈,微微笑了,“或许我该说,这会是我人生中的一大幸事。”   他回抱住她,低声道:“渺渺,断情缘就和死亡一样,我不会痛苦悲伤,可你怎么办?”   “你想我忘记你?”她何等聪明,一猜就中。   慕天光道:“我不欲你痛苦,更不希望这样的痛苦是我带给你的。”   “这是傻瓜才会说出来的话。”她莞尔,捏了捏他的耳朵,“知道吗,感情有的时候就像是糖一样。”   她摸出了一袋晶莹甜美的果糖,一粒粒放在他的手心里:“今天我爱着你,给你一颗,明天我也爱着你,也给你一颗……然后有一天,我不再爱你了,就没有糖了,但是你得到的糖不会消失,还在你的手里。”   他垂下眼眸,怔忪不语。   “得到了很久的东西,突然有一天没了,当然会失望,会难过,甚至会痛苦。”她慢慢道,“但是,要是忘记了,就等于原本得到的糖掉进了水里,什么都没有了。”   说着,她握着他的双手沉入了水中,果汁冻成的冰糖一下子就化成了糖水,自指缝间溜走了。   “有人说‘灵魂伴侣’,找到另一个人就是找到了灵魂的另一半,我并不这么认为。每个人是独立的、完整的,我们会被某个人吸引,但这不代表独自一人就残缺了。   “没有伴侣,就好像是吃不到糖。你或许不知道,‘戒糖’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超出你的想象,人是控制不住要去吃糖的,就好像我们需要感情的慰藉一样。所以,在得到新的糖以前,要维持生命,那就只能去舔一舔以前的糖块,以此度过艰难的时光。”   她说着,低头在他的指尖上舔了一下,残存的糖分带来清甜的滋味,弥漫在口中,淡淡的,不足以畅饮,却可聊作慰藉。   慕天光明白了,握紧她的手:“可是对你不公平。”   “这倒是。”她并不否认,笑笑说,“好在你是离开我而已,只要你仍然在这个世界上,我便没有真正失去你,不至于太痛苦。”   分离固然令人悲痛,但他好好活着,继续与她走在同一条长生路上,那么即便不能携手作伴,遥遥看见他的身影,心底也会好过很多。   这是她唯一的慰藉。   慕天光想起她曾说过的话,心想道,诚然,比起相守数百年,最终未成大道而死别,或许两个人分开却一直能够往下走,更像是白头到老。   殷渺渺捏了捏他的臂膀,故作气恼:“好了,不说了,我酒都醒了。”说罢,勾住他的脖颈,“抱我上去,这儿热得很。”   他便挥散了纷杂的思绪,将她抱上岸去,远处是支起的帐篷,烛火隐隐。   “等等,我们不进去。”她指着离的远些的一块平整的巨石,“坐会儿,看看星星。”   今夜的夜空甚是美丽,繁星点点,银河如一抹轻纱飘在天幕,瑰丽婉妙,绰约动人。山腰处是一片丛林,有成群结队的萤火虫游荡,光影起伏,倏而消失,转瞬又出现。   殷渺渺依偎在慕天光的肩头,静静欣赏着良辰美景,许久,困意朦胧,不自觉便睡去了。   *   五年后。   时间能够带走太多东西,高山可平,深海能填,再难以忍受的悲痛,也会慢慢被稀释。殷渺渺和慕天光从一开始避讳谈及去镜洲的事,到现在已经平静地接受,启程赴伽蓝寺之约。   但这个时间不算太好,如今镜洲正值政权交替的特殊时期,动乱得很。为了避免麻烦,出发之前,他们特地打听了一下镜洲的事。   且容细表。   镜洲处于西洲的最南面,地如其名,呈现非常对称的葫芦状,有三条横贯的长河,土地丰饶,雨水充沛,是西边四洲中人口最多的地方,同时,也是向秋洲输出最多难民的地方。   是的,难民,很难想象修真界也会有这样的人存在,但事实就是,镜洲安稳的时候富饶繁华,战乱的时候死伤无数。   这一切,和其特殊的等级制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镜洲的修士分为四等:由凡人入道的低等修士,修真家族出身的普通修士,含有皇族血脉的高等修士,皇族嫡系血脉的神之后裔。   神指的是上古时代的神祇“羽嘉”,也就是传说中生下飞龙与凤凰的始祖——这个说法的真实性有待考证,因为“羽嘉生飞龙”后面是“飞龙生凤凰”,可龙与凤凰的关系素来微妙,是否存在类似希腊神话中的乱伦辈分今人不得而知。   不过,镜洲皇族号称是羽嘉后代,倒不是空穴来风,厚颜给自己贴金。他们修炼的心法名为《金羽明凰录》,和万水阁游家的《游龙秘卷》一样,皆是以血缘为门槛的特殊心法,血统越纯粹,修炼的效果越好。   因着这重缘故,镜洲是十四洲唯一一个以血缘为划分等级的地方。皇族以“羽”为氏,姓“凤”,至高无上;其次是贵族阶层,这是由皇族血脉与高阶修士结合产生的氏族,常年与皇族通婚。   普通修真家族和凡人修士处于最底层,名义上并不禁止二者通婚。然而,修真家族的修士理论上可以在结丹后进入贵族圈层,但若他的血脉中含有凡人血统,那就会被褫夺晋升的资格。   简而言之,皇族尽可能避免神血被低等级的修士和凡人的血统混淆,极度崇尚纯血,认为血脉越纯粹,越是接近上古神明的力量。   在这种情况下,近亲结婚都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有人为了神血的力量,做得出杀死亲属窃取修为的事。说来也怪,不知道是真的残存着动物性,还是类似于亲属的器官移植排他性小,这种做法是有效的。   而且,镜洲又是君主制度,谁都想要统治一洲的权柄,皇族之间的明争暗斗有多么激烈可想而知。   十几年前,上一任帝王寿终而亡,底下的皇子们为了争夺皇位,发动了持续数年的战争,镜洲血流成河,无数低阶修士被殃及池鱼,纷纷出逃来到了秋洲。   值得一提的是,顶替杏未红的鼎炉,便曾经是镜洲的一个郡主,全家覆灭后,她因是纯阴之体被新君作为礼物送到了仙椿山庄。 第344章   镜洲离秋洲很近,飞舟平稳地飞行了一个多月后,降落在了一个广阔的平原上,人迹罕至,荒烟蔓草。   殷渺渺下来的时候非常稀奇:“我真是第一次瞧见飞舟落在荒野里的,镜洲是搞什么?”   在一旁引导的仆役听见了,小声说:“您有所不知,羽氏厌恶飞舟,不允许在城内降落。”   反正也不急着走,殷渺渺干脆塞了块灵石给他,示意继续说。那仆役很高兴,悄悄用袖子拢了,口中道:“羽氏一族认为飞翔是羽嘉之神的力量,飞行术也就罢了,但飞舟这样能把所有人带上天的法器,简直是冒犯神的威严。”   殷渺渺:“……”那他们看到飞机把凡人送上天,岂不是要活活气死?   仆役又道:“所以在镜洲,飞舟不许入城,要是遇到哪位心情不好的皇族,说不定还会遇到麻烦,幸好这里离伽蓝寺很近,有大师们在,他们不敢太嚣张。”   一事不烦二主,殷渺渺打听了下:“去伽蓝寺怎么走?”   “喏,您看到远处的那个黑影了没有?”仆役指着远处的一条黑线,指点道,“这是朝拜的凡人,您沿着他们的踪迹去寻就行,保管不会迷路。”   “多谢。”   飞舟上的乘客走得差不多了,他们携手走了下去。   虽是荒郊野外,但有人的地方必有生意,车马行的人到处拉客,说是去附近的三个仙城。乘客上了车,他们又不肯即刻出发,想要凑满一车的人,不停地到处张罗。有少年少女挎着篮子售卖食物或是修真版本的旅游图册,人影穿梭来去,给空旷的荒野增添了许多人气。   殷渺渺买了本《镜洲小记》,里头有张粗糙潦草的地图,大致标注了伽蓝寺的位置。   “两位仙师去不去鹰城?上车就能走了。”一个长相普通但声音清脆的少女凑过来,热切地邀请他们,“一人只要五十灵石,很便宜的。”   “不用了。”殷渺渺没有到处游览的心思,只想快点赶去伽蓝寺,明确一下第二只靴子会怎么掉下来。   热闹了小半个时辰以后,乘客们陆陆续续地离开,赶来做生意的商贩们收拾行囊,准备返程,飞舟每十五日一班,下次再来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殷渺渺和慕天光坐着飞行法器,以朝拜的凡人为路标,顺利地找到了伽蓝寺。   作为位列七大门派之一的佛寺,伽蓝寺最奇特之处,莫过于它是一个对凡人开放的地方——在十四洲的其他地方,修士们习惯布下重重迷阵,阻拦凡人探寻修真世界的脚步,因此,凡间虽流传着“欲随众仙玉京游,先访三山十四洲”的说法,但鲜少有人能真正寻到仙界。   伽蓝寺不然,它就在那里,不设置任何屏障,凡人只要有心,便能够在此沐浴梵音,聆听佛门教诲。   一路走去,朝圣的人数不胜数,有的甚至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但不管身体多么孱弱,依旧坚持三跪九叩,无分毫懈怠。   有趣的是,半途中,殷渺渺瞧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因风餐露宿而生了重病,奄奄一息,便给了他一颗低阶的回春丸。   孩童转瞬间便伤病痊愈,全家人跪下来给她叩头,口中连说要给她在佛前点一盏长明灯,日夜为她祈福。   殷渺渺被逗笑了,故意问:“你们既已看到我道门法术的奇妙,怎么还是一心向佛?”   “仙师赎罪!”他们以为触怒了她,不停地磕头求饶。   她道:“恕尔无罪,说罢。”   那户人家彼此对视一眼,最后由年迈的老人回答:“道家仙法唯有仙师能修习,非吾等凡人能奢求,但佛门人人皆可皈依,我等潜心向佛,只求来世能有善报。”   殷渺渺顿时明悟,凡人愚昧,却不是傻子,谁能给好处自然就信谁,这是再朴素不过的道理了。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了。   不多时,伽蓝寺到了。通向山顶寺门的石阶上跪满了虔诚的凡人,他们无处下脚,只好不太礼貌地直接落到山顶,请门口的沙弥代为通报。   知客僧很快出来相迎:“原来是归元门和冲霄宗的施主到了,请。”   伽蓝寺的内部构造和殷渺渺过去见过的佛寺并无明显不同,殿内檀香袅袅,不知何处传来梵音隐隐,跨过门槛,心便顿时一静,无风自凉。   知客僧话很少,只寥寥介绍了几句,却意外地不让人觉得怠慢。他们静默地绕过大殿,避开了参拜的凡间香客,走进了一片竹林里。   殷渺渺注意到林子里布有迷途的阵法,大约是防止凡人误入。竹影斑驳,穿过这片幽静的林子,后头便是伽蓝寺的真正所在,有许多佛修来来去去,光秃秃的脑门在阳光下锃亮一片,显眼无比。   而细细看去,佛修们又分为两类,一种是习武的武僧,穿灰衣,另一种是专注于参悟佛理的普通僧人,穿土色的僧衣,明明都是黯淡破旧的颜色,但与道门的琼林瑶境相比,居然毫不显逊色寒酸。   此外,还有一件事叫殷渺渺十分诧异:“贵寺似乎有不少比丘尼?”   知客僧诵了声佛号,道:“是,敝寺弟子男女皆有,只是分开修行,客舍亦是如此。”   而后又走了一刻钟,到了后山的一处小院。   “主持,归元门和冲霄宗的施主到了。”知客僧进去禀报。   觉醒大师的声音传来:“请进。”   殷渺渺二人进去,发现即便是主持的住所也维持着寺庙一贯的简朴,只在院中栽种了一棵大榕树,下面摆放着石桌石凳,落叶满地。   门扉敞开,觉醒大师正坐在蒲团上念经。他看起来不过三四十岁,但却有一双看透世事的眼睛,任何人见了他都会下意识地忽略他的外表,认定这就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他见他们二人携手前来,眼中不由划过一丝惊讶,随即微微一笑,和蔼地说:“两位施主请坐。”   屋内只有蒲团,两人便撩起衣摆坐下了。   慕天光酝酿了会儿,开门见山道:“奉师尊之命,特来拜会大师。”   觉醒大师道:“令师的信,我收到了,只是做不做,还要看施主自己的意思。”   “谨遵师命。”慕天光说着,口吻非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平静得异常,就好像是一支香燃烧了许久,炉里落满了香灰,火星一点点暗下去,最后悄无声息的灭了。残余的温度消散,变成了一撮死得不能再死的灰烬。   觉醒大师轻轻一叹,眼里流露出些许悲悯。   室内弥漫着寂静。   阳光移动,照得窗户的影子变化万千,殷渺渺专注地看了会儿,突然道:“我知道佛家有‘以智慧剑,破烦恼贼’一说,但天光的师尊专程叫他来此必有缘故,所以我想冒昧地问一问大师,所谓的‘慧剑斩情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斩去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觉醒大师发现,她的语调也是一样的平静,不同的是,她更像是个冷静的大夫,在斟酌该不该给病人用这一味的药,关心会有什么样的效果,会不会对人造成伤害。   他便思索了下,回答道:“虽道‘烦恼丛千缕,全凭慧剑挥’,然情生发于心,系于神魂,万不可视与青丝等同。依贫僧之见,情丝如躯干,一剑斩下,虽皮肉无异,然如经脉尽断者,手不能再握,脚不能再立,覆水难收。”   殷渺渺一惊:“如手不能再握,脚不能再立?这是什么意思??”   “心如古井,波澜不生。”   她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忍不住去看慕天光。他面色淡然,颔首道:“当是如此。”   “等等。”殷渺渺不得不无礼地打断了他们。她原以为所谓的斩情丝是类似于她的失忆,只是将关于感情的部分消除而已。然而,听觉醒大师的所言,似乎是说着等于一个器官摘除手术,会剥夺他的感情能力,“恕我愚钝,可否再向大师询问几个问题?”   “施主请说。”   殷渺渺整理了下思绪,按照自己的习惯,谨慎又仔细地开始提问。   “请问大师,慧剑既能斩断情丝,是否是直接作用于灵台?”   “用情至深者,不止灵台,当及紫府。”   “人的情感包含万千,不独只有爱情,大师斩去的是否只是男女之爱?”   “施主,须斩断情缘者,无不是情根深种。故而灵台之中,此情与他者相比,如皎月与繁星之辨,一眼分明。”   “若将一人的男女之情比喻成一粒种子,那么,大师是砍去树干,使其不与他人争阳光雨露,还是挖出根系,焚为灰烬呢?”   “若只砍去树干,来年春风细雨,又会生长发芽,前功尽弃。”   殷渺渺拧了拧眉,直言不讳:“那么,我是否可以这么理解,今后,他对于师门、对于剑、对于修炼的感情不会变化,唯独不会再生出情爱?”   “不错。”觉醒大师颔首道,“事关重大,我亦望施主三思而后行。”   慕天光却认为不必再多考虑,既然不会因此动摇对师门的尊敬,对剑道的执着,那么不再能够爱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失去了她,他本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正要开口应下,身旁扫来一个严厉的眼风,示意他闭嘴。他只好把话吞回去,听她问道:“在此之前,可有人遇到过类似的事?那人现在如何了?”   觉醒大师道:“有,敝寺的舍心便受过贫僧一剑,此后一直在寺中修行。”   “可否拜会一下舍心大师?”   “自然。”   觉醒大师应下,叫了外面候着的一个小沙弥进来:“带两位施主去见见你的舍心师叔。”   那个小沙弥才四五岁,三头身,圆滚滚的非常可爱,有模有样地合十行了一礼,奶声奶气地说:“是,方丈。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殷渺渺纵有满腹心事,看到他时也忍俊不禁,对慕天光道:“你肯定和他很像。”   慕天光:“……嗯?”   “你小的时候,肯定也是这样板着脸,假装是个大人。”她小声说着,又看了看小沙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施主?”小沙弥扭过头,表情是这样的:=口=   殷渺渺敛容,一本正经道:“我们不着急,你慢慢走。”   “我走得不快啦。”他摇摇摆摆地爬下台阶,像是只胖乎乎的小鸭子。   殷渺渺又笑了。   慕天光望着她,眼瞳被阳光照出流动的珠灰色,好若一条悲凉又温柔的溪流,日头再盛,捂不暖心口的悲意。 第345章   舍心是伽蓝寺戒律堂的僧人,面貌年轻,应该是刚进阶不久,但脸上有数道纵横交错的疤痕,狰狞如蜈蚣匍匐,带路的小沙弥要很努力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   殷渺渺赶紧拿了糖哄他:“我们到了,你回去吧,这个是给你的谢礼。”   “阿弥陀佛,小僧不能收。”他背过手,(并不)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是布施,为什么不能收?”殷渺渺要哄骗什么人,鲜少有办不到的,“都说财布施得财富,我给了你,会有福报的。”   小沙弥年纪小,还没开始读佛理,稀里糊涂就被说服了,高高兴兴地收下:“谢谢施主。”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把看到舍心的恐惧忘了个一干二净。   期间,慕天光一直在观察着面前的舍心法师。他看起来和正常人相差无几,眼神清明灵动,偶尔会落到树叶间的某个角落,那里有只小虫子缓缓爬动,惬意得很,不知道背后就是一只静待已久的螳螂,随时会有丧命的危险。   风过树梢,螳螂倏地扑上前,巨大的镰刀高高举起,一下子捉住了目标。   “渺渺。”慕天光突然道,“我想和舍心大师单独谈谈。”   殷渺渺怔了下,但很快同意了:“好,那我在这里等你。”   他微微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和舍心一前一后进屋里去了。   炽烈的阳光穿透参天树木间零落的缝隙,洋洋散散地透下来,晒在脸上热热的。好几只蝉藏在树林里,没完没了地叫着,平添几分燥气。   殷渺渺伫立片刻,忽觉疲倦,干脆就地坐在了石阶上,支着头发呆。   经过秋洲的蜜月旅行后,她和慕天光仿佛提前走完了今后的岁月,开始接受必然的结局,就好像得了绝症的病人不再改换医院看诊,而是配合起治疗来。日复一日中,他们建立起了离别的心理准备,近些日子,甚至已经能用平和的口吻说起以后的事。   她说了很多自己对于归元门的分析,还告诉他今后要是收了徒弟要怎么教导,小孩子需要适当的鼓励,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心思敏感,弟子不听话了要如何处理等等。   而他非常直接地说,向天涯那样的男人不是良配,莲生之类的玩物慰藉寂寞即可,却无法在她遇到困难时提供助力——“最多为你一死,然轻于鸿毛,徒惹你伤怀罢了。”   “……”她决定永远不告诉莲生这件事。   也免不了提及云潋,慕天光告诫她:“他对你甚好,可《坐忘诀》物我相忘,绝不会比《易水剑》更好,你当慎重。”   当时她听完后,彬彬有礼地谢过他操心,然后一被子摁进了床上。   如此,完全像是看开了,释怀了,能够笑对离别了。谁知大错特错,此时此刻她独坐石阶上,四周空寂,阳光明媚,却有道不出的苦涩萦绕心头,满嘴都是黄连味儿,含着糖也压不下去。   日头一点点偏西,慕天光始终没有出来。   殷渺渺忍不住去推测他们究竟谈了什么,竟然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又免不了怀疑他单独对谈的目的——理智上知道这是他的私事,如此无可厚非,但心里却难以接受,不是个滋味。   许久,夕霞洇透西边,天空似乎是浸泡在了橘子汁中,橙红亮丽,美不胜收。   门扉吱呀一声推开。   慕天光走出来:“大师留步。”   舍心依言停步,合十道:“施主请。”   无一丝客套,两人就此话别。慕天光转过身,对殷渺渺道:“天很晚了,我们下山去吧。”   “我还道你要住在这儿呢。”她睇了他一眼,扭头就走,“听说比丘尼住的地方也不错。”   慕天光:“……对不住。”   不理。   “我只担心你听了会难过。”他抿紧唇,去勾她的手。   殷渺渺原要甩脱他,但转念一想,时间过一点少一点,争什么气,顿时就软了下来,轻轻抽开,丢过去个白眼:“佛门清净地。”   他便收了手,快走几步与她并肩而行。   “说了什么?”她主动问。   慕天光说了舍心的故事。   他本是镜洲的贵族公子,少年时从妖兽口中救下了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孩童,对方无家可归,便收留了他。两人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为兄弟。后来他爱上了一个普通修真家族出身的女子,不惜忤逆家族也要和她在一起。   所以他们私奔了。   然而,在一起之后,道侣却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开心,即便后来生了一个孩子,也似乎总有心事,与他心有隔阂。他不知是何缘由,直到某一天,家中老仆找到了他,告诉他全族覆灭的噩耗,并且言明那个出卖了家族给敌人的内贼,就是他视为兄弟的人。   他大为惊骇,不顾道侣有孕在身,执意回家一探究竟。回到故乡,一切果然如老仆所言,全家老小除了个别侥幸逃过一劫,其余大多被杀了个干净。而自家旧日的府邸,已然成为了罪魁祸首的新舍。   那时的舍心还很年轻,气愤不过,找他当面对质。对方说,你的家族在很多年前捏造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我全家,除了我与妹妹二人,百余口人一朝丧命,今日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   可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舍心哪会听了这话就放仇人离开,当下便要动手杀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谁知两人动手的当口,道侣匆忙赶来,原来她就是仇人的亲生妹妹,当初引诱他叛出家门,就是为了避免舍心这个族内第一高手留在家中,会坏了兄长的好事。   心心爱爱的枕边人竟然是害死阖家的另一个凶手,舍心又惊又恨,想要杀了她,可转念一想,恩将仇报,出卖家族的人不是她,罪不至死,便说此后恩断义绝,誓不再见。   但他的道侣却道,我接近你时虽然心怀不轨,但后来被你的情意所打动,对你动了真心,如此一来,既对不起死去的家人,也对不起你。如今兄长要杀丈夫,丈夫要杀兄长,皆有血仇,无法阻拦,只好以身相替。希望血债血偿后,两族仇恨自此终结,恩怨两清。   于是,对于兄长而言,她替丈夫还了自家被杀的仇恨,对于舍心而言,又顶替了兄长算计他一族的罪孽。   舍心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自裁谢罪,几乎疯了。   想要杀了仇人再自尽,舍不得刚出生的女儿,后来想想女儿身上流着仇人的血液,不如也杀了一了百了,但事到临头,却怎么也下不去手。然而,灭族之仇刻骨铭心,不可能就此罢手,因而备受煎熬,不知如何是好。   艰难挣扎了数年之后,他终于作出决定,将女儿托付给一对生不出孩子的夫妇,自己到了伽蓝寺,寻求一个解脱。   殷渺渺问:“他斩去了什么?”   “觉醒大师问他,是要舍爱还是舍恨。”慕天光缓缓道,“他选择了放下仇恨。”   这个答案出乎预料,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问:“结果如何?”   “舍心大师说,一旦憎恨消失,他便内心通明,明白当年是家族种下恶因,后来收获恶果,乃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怨不得人。”   殷渺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半晌,问道:“那么,他舍了恨以后,再也生不出恨意了吗?”   慕天光点了点头。   她难以想象这样的心理状态:“那么如果有人伤了他,要杀他,甚至在他面前杀了手无寸铁的妇孺,他也不会恨吗?”   夜幕四合,下山的路上没有灯烛,幸亏明月皎洁,照亮了前行的路,他们二人不曾御器飞行,拾级而下。慕天光回答道:“不恨,但会阻止。因为心有明秤,可以辨别是非对错。”   “我明白了,他往后的判断是凭借理智,而非感同身受。”殷渺渺拧起眉,心情有些沉重。   “不错,所以觉醒大师施展慧剑十分慎重,不肯轻易出手,尤其是舍爱。”慕天光颔首道,“一有不慎,便会变成大奸大恶之徒,杀人如麻,毫不动容。”   殷渺渺叹息道:“这也是我担心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是共通的,说是男女之爱,真的能够仅限于此吗?”   或许对于修士而言,这不是什么问题,断情绝爱是常见之事,是抽象的,虚拟的,不必细究。但她忍不住会拿这个和过去的手术做比较,都说爱情和多巴胺有关,那么,慧剑是彻底遏制住了这种化学物质的分泌吗?它同时承担着传导其他物质的职责,一旦消失,真的不会对其他方面造成影响?   慕天光凝视着她:“渺渺,我非三岁小儿,能分得清是非对错,你不必为我担心。”   “这是能不能分辨对错的事吗?”她硬生生给气笑了,“丧失感知情绪的能力是一种疾病,一种缺陷,是无法逆转的伤害,我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你变成这样?”   慕天光却不认为是个问题:“易水无情确是如此。”   殷渺渺老实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得啦,你不懂我的意思……也不是非得如此吧?你不是从仙椿山庄得了什么?忘忧草?无情花?他们一向有许多奇怪的东西……你这是什么表情,以为真的瞒住我了?”   他:“……忘忧草。”   她思忖道:“那个效果如何?”   慕天光简单说了,但坚决拒绝:“我不会用那个的,你不想忘记,我也不想。”   “我觉得这个比较靠谱,只是消去记忆而已,记忆没了,感情也就没了。”殷渺渺自己有切身的体会,她遗忘了和云潋、师父的过去,再见到他们,花了许久才找回相处的感觉。   “不。”他断然道,“你不必多言,我事事可依你,哪怕你此时改了主意,要我重头再来,我也无二话,但唯有遗忘,我不同意。”   她奇怪道:“那你还想我服下?”   他自知说不过她,摇了摇头,闭口不谈了。   殷渺渺气着,打了他一下:“你真是气死我了。”   月光给青石阶渡上了一层白霜。   过了会儿,她没奈何:“再找觉醒大师商量一下吧,看看是否能够通过一些辅助手段改善。”   慕天光有一点想不通:“若是如此,今后我再见你,旧情复燃,岂非前功尽弃?”   “我可以从此再不见你。”她冷冷道。   他道:“往事历历在目,无须见你。”   “你是不是要和我抬杠?”殷渺渺恨不得一脚踢他下悬崖,“听着,我不许你变成一个有缺陷的人,不、可、以。”   慕天光怔了怔,突然弯起了唇。   “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或许我把你这辈子的失态都看尽了——你从来没这么蛮不讲理过。”   她气到不想理他,抢着走到了前面。慕天光紧跟在后,声音淡宁:“渺渺,无论是谁,为求大道都要舍弃一些,或是尘缘,或是七情六欲。飞英虽贪爱凡尘,但也早早就决定了此生不沾情爱,一心向道。”   殷渺渺双目酸涩,不作声。   “你太心爱我,迷障了。”他轻轻道,“人皆如此,我不过是未能幸免。”   水意弥漫上眼睫,她倏地停步,仰头望着月亮,逼回了泪意。   慕天光走到她身边,共望明月东升,说道:“正所谓一饮一啄,皆有定数,我或许会失去一些东西,但你给我的记忆足以弥补。”   殷渺渺怔忪,是定数吗?   难道真的从相见之日便注定了,他要以这样大的代价,来换取一段短短二十年的爱恋?   值得吗?他仿佛听见了,说道:“此间得失,我心甘情愿。”停顿片刻,转头看着她,微微一笑,“所以,勿要为我伤怀,好吗?” 第346章   在慕天光的坚持下,觉醒大师最终同意了为他斩断情丝,时间定在七日之后。   原以为相守的日子是天长地久,然而到头来,只剩下短短七日,仿若掬了水中之月,光影摇曳,全是虚幻。   深夜里,殷渺渺凝望着眼前的人,伸手轻轻触碰他的面颊,恍惚间觉得他似乎是琉璃做的,一触便会碎。   真实与梦境的界限模糊了。   与之相反的是慕天光,他无比清晰是怎么一回事——于荒烟蔓草的道途中,他偶遇了一片茂盛幽迷的深林,里面是他平生从未见过的绮丽风景,温柔的风、绚烂的光、浓艳的花、苍翠的叶、晶莹的水珠……所有的东西都牢牢吸引着他,于是不知不觉便误入其中,沉醉不知归路。   然而,如今已经到了离去的时候。   他必须重新回到那条崎岖的升仙路上,而非流连于温柔乡。   但他一点也不后悔。这是一场奇异瑰丽的邂逅,在今后漫长的道途中,会点缀他寂寞清冷的人生,只要想起来,便会觉得温暖艳丽。   手掌下是她温热柔软的肌肤。   他一遍又一遍地抚过她的曲线,期望能够牢牢记住她的身体,但记性仿佛成了个蠢笨的小孩,多少次都记不住,嗫嚅着说:再来一次吧。   屋内很安静,只有偶尔布料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月光向西,照透了屋室。   慕天光在她耳畔低声说着话,不知道是不是知晓以后没有机会了,他说了很多过去平昔不会说的话,大多断断续续,犹如呓语,有些涉及到床笫之事,更是晦涩得难以辨清。   她很意外——虽然坦诚相对的时候,喜好根本瞒不了人,她素来都知道——但他含蓄地吐露对她身体的眷恋,依旧使得她非常高兴。所以不管他夸赞什么,她都会如言引导他亲吻或是爱抚那里,尽可能得给予他温存。   同样的,她总是每隔一会儿就吻一吻他的眉眼,告诉他,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   又说他像一泓清水。   “炎炎盛夏,我跋山涉水了很远的路程,又累又渴,就在这个时候,遇见了藏在树荫下的一处甘泉,把手伸进去,清清凉凉的水就从指缝间流了过去,水下铺满了雨花石,岸边长着青苔,一点两点的阳光跳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金波。”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坏心眼地说,“然后,我脱掉衣服,跳了下去。水浸过了我的脚踝,蔓延到我的小腿,我的腰……”   随着诉说的话语,清凉的温度如言漫上全身。   轻微的喘息后,她犹嫌不足,又道:“不过这是现在了,当年的你完全是高山之雪,终年不化的那种,让人见了很想……”   他终于开口了:“想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绘声绘色的形容:“哎呀,那种平整的、厚实的、珍珠白的积雪,任是谁看了,都会情不自禁地……”拖长了语调后,轻快地笑说,“去踩几脚!”   慕天光轻声笑了,说道:“你现在也可以。”   “当真?”   “嗯。”   于是,她真的不轻不重地踩了几下,奇异的触感令他浑身战栗。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脚踝,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那一刻,洁白的玉轮恰好沉到了西窗边,毫无阻隔地照射了进来,墙壁白霜尽染。   她的眼睛里倒映出月光。   很多年后,今朝的浓情蜜意已俱成云烟,可眼前的一幕,始终牢牢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永生不忘。   *   慧剑斩情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亦不算得难。   那一日,风和日丽,慕天光和殷渺渺坐在禅室里,做着最后的话别。她问:“非要我走吗?我希望能留下来陪你。”   “你走吧。”他抓紧最后的时光,眷恋不舍地看着她,“我不想你看见我无情无义的样子。”   “那你我今后莫非再不相见了吗?”   他说:“等到你再见到我不会难过的时候,就可以了。”   殷渺渺叹息一声,久久不言。   窗外,竹林幽幽,叶涛声声。   一道人影出现在了门口,是觉醒大师来了:“阿弥陀佛。”他望着屋内双手交握的男女,眼中流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悲悯。自修成慧剑以来,伽蓝寺迎来过无数痴男怨女,皆有满腹苦衷,然而到最后,多半是心生怨恨,恩断义绝。   这般相随到最后,无怨无恨,唯有不舍的别离,着实少见。   但也并无差别,终要受此一剑。   殷渺渺又深深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那我走了。”   慕天光紧紧握了会儿她的手,然后一点点松开,千言万语涌到心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良久,方道:“保重,勿念。”   她别过脸去,好一会儿,私下传音给他:“以前我说,我对你的感情不比你对我,但是现在……你知道已经不是这样了,对吗?”   他说不出话来,轻轻点了下头。   “那你也多保重。”她勉强笑了笑,转身走到了门口,半张脸笼在阳光里,漠漠的看不清神情,只是颊边有一点特别的光晕。   又站了会儿,她终于走出了屋子。   吱呀,觉醒大师伸手推着门扉,要将它掩住。   殷渺渺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想看他最后一眼——渐渐合拢的空隙里,他端坐着,如泥塑一动不动,烟灰色的眼瞳注视着她,一滴晶莹透明的泪缓缓流下。   这是慕天光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落泪。   木门关上了,隔绝了有情人的对视。   殷渺渺鼻酸眼胀,费尽全身力气才能动身走下山去。   一步又一步。慢慢就走远了。   室内,觉醒大师问:“你准备好了吗?”   他点点头。   剑在僧人的手中凝聚,然后朝他轻轻挥了下去,过程很快,就好比是迎面吹来的一阵风,容易到不可思议。   弹指间,慧剑斩中了他。   胸膛内涌起无数情感,有在秘境里身不由己追随她的怦然心动,有与她分离的日夜里,辗转反侧的相思入骨,有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欢愉甜蜜,也有得知情深缘浅,终须离别的痛楚悲恸……它们在短短半息的时间内全部涌上心头,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   然后,变故发生了。   情尘为岳,便是山峦在地动中四分五裂。   爱流成海,便是江河的源头被一剑截流。   慕天光的眼睫不停地颤动,俊美的面容微微扭曲,似乎心有不甘,想要挽留逝去的东西。   他贪恋她的笑颜,认为这是世间最美好的一刻,奈何如西边的彩云,倏忽流散;他眷恋她的温度,只道情坚如金,谁知剑下便成晶莹的琉璃,一触即碎。他无谓的挣扎着,可是终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美好的、痛苦的、欢欣的、悲痛的,都随着落潮时分的海水,悄然退去了。   “渺渺。”他徒劳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然而,深情已似东逝水,一去不回了。   鲜血源源不断地溢出唇角,他的身体轻轻一晃,倒在了软枕上。   觉醒大师捻着佛珠,低低诵了声佛号。   *   殷渺渺走在下山的路上。   伽蓝寺的山路有三千三百三十三阶,凡人们从山脚开始,三步一叩首,直至山顶为止,以此显其诚心。她本可以御器飞行而下,但神思恍惚,竟然忘了自己是个修士,只靠着双腿徒步下山。   石阶不高,但她走得那么艰难,双腿发软,几乎随时都要踉跄倒地。路人纷纷致以奇怪的眼神,她却恍然不觉,只是想着,他既然不想我看见,那我便走得远一点,这是他最后的要求,无论如何也该满足。   她茫然地走了很久——其实不过是百余阶——不由想到,觉醒大师说,慧剑不过是眨眼的事,这么久过去了,他是不是已经断了情缘了?如果是,那可太好笑了,她连山门都没有走到呢。   三步之外,一个虔诚的信徒体力不支,摇晃了下,一头栽倒在地,顿时引起了小范围内的慌乱。她心不在焉,但轻巧地避过了骚乱的人群,雪白的衣袂翩跹而过。   思绪纷至沓来,这会儿想的是,他以后真的绝缘情爱了吗?虽然说修道再无不舍既能得的好事儿,云潋为了修《坐忘诀》,不是也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吗?谁人不是如此?   但她珍爱他,不忍他受一点点的苦楚,只要想到他会受到伤害,便心如刀绞,讲不通道理,失了分寸。   他说她迷障了,一点儿也没错。可那又如何?换做谁也是不舍得的。早知道会叫他受这样的苦,那还不如当年在秘境里,什么都没有发生来得好!   是呵,若是那个时候,不曾为他美色所惑就好了。   那一夜,她装聋作哑,什么都不回应,是不是药效过去也就过去了,离开以后一别多年,以他的心性,忍过爱欲不费吹灰之力。又或者那年拜访归元门,他问她意下如何,她要是婉拒了,约莫他那时就能轻松地斩断情丝,一心向道,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一步错,步步错。   可为什么真心换真心,偏偏是这样的结果?她心底涌起无限的愤怒和不甘,再想一想,出发时成双成对,而今回去,却已是形单影只,更是幽恨顿生。   强烈的情绪交织在胸膛里,心脏不断膨胀,像是一个被吹到极限的气球,排挤着其他的脏腑。于是,肺部供不上氧气,每次呼吸都带来剧痛,胃里翻涌,泛起一阵阵恶心,肝脏疼得催人命,恨不得剖开来割掉算了。   腹腔里,愁肠绕成一个个死结,无一处不折磨人。她必须发挥惊人的意志力,才不至于当场崩溃,可是眼泪是止不住的。   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莫名又觉得好笑起来,扪心自问:你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也不是没有对男人动过心,即便前世的随着死亡消散,今生的卓煜和莲生,亦是情深意重,怎么偏生就为了慕天光难受到无以复加?   然而,内心深处,隐隐知晓缘由。   和卓煜在一起时,很清楚地知道仙凡有别,终会分离,故而只是享受那段不掺杂任何现实因素的时光,好梦醒后,遗憾难免,却无彷徨。而莲生……她早就知道他不是同路中人,原道是想相伴百年,送他离开,也算是善始善终,最后他的死去虽然突兀,却并不算难以接受。   这次是不一样的,他们渡过了艰难的磨合期,走过了因为美色和爱欲的吸引,开始了解彼此,接纳真正的对方,彻底敞开了心扉,变成了一对真正的爱侣。她甚至在考虑了许多现实的因素后,还是愿意同他结缘,共觅仙缘。   又或许,数百年后,这段感情其实也会消磨殆尽,归于平淡。可是命运没有给他们机会,等不及岁月消磨,情意转薄,偏偏就要在最爱最珍视的时候,夺走心头之爱。   情在最浓处,被迫中断,自然格外难以释怀。   走下最后的石阶,殷渺渺停下了脚步,举目四顾,周遭香客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一派人间烟火。   而她呢,鸳盟已散,孤雁成单,此后千山暮雪,又该何去何从?   山脚下,有善心人命挑夫担了水来,无偿发放给千里迢迢过来的信众。有个七八岁的孩童捧了个竹碗,在母亲的鼓励下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   殷渺渺过了很久才聚焦起视线,蹙眉看着这个骨瘦如柴的幼童。   他鼓足勇气,高高地举起了碗中的水,奶声奶气地说:“婆婆,喝水。”   水?不,婆婆?她诧异地想,他在说什么?正要发问,肩上的一缕头发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映入了眼帘。她怔怔地捞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还道是中了幻术。然而,镜心照鉴之下,它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模样——纯白如雪。   原来,短短三千多阶路,她就白了头发。 第347章   归元门。   飞英一把推开紧闭的房门,大步走到院子里,盛夏炽烈的阳光洒遍全身,背后一下子冒出腾腾热意来。   但他恍然不觉,张开手臂,仰天大叫:“终于结丹了!!”   闭关三年,他终于跨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步,成了名副其实的金丹真人,真是太太太让人高兴了。   飞英神清气爽,决定先去找他师父汇报一下。   承宫依旧没有出关——结婴的大关闭上七八十年都是常事——飞英没多打搅,只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回禀了一下自己结丹的好消息。   里头的回应也很简洁:“知道了。”   下一个去找大师伯。   他话就很多了,念叨了半天“以后就是大人了”“等你师父出关了就让他给你授道号”“还是要多多稳固修为,不可冒进”。   飞英托着脑袋,听得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熬完了训导,精神又瞬间好起来:“我都已经结丹,可以自己到处去历练了吧?”   赵远山顿了片刻,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但又道:“不许去太危险的地方,可以去中洲看看。”   “可是小师叔在柳洲啊。”飞英纠结上了。   赵远山的面上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被压制住,含糊地说:“他去镜洲了,你不是还在仁心书院待过么,于情于理也该去那里。”   “镜洲?他们去那里干什么?”飞英嘀咕了句,倒没有太怀疑,想想中洲也不错,遂愉快地同意了。   离开时,在半道上碰见了莫瑶。   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容貌艳丽,不少路过的男修都在看她,可是,修为依旧是筑基圆满,迟迟没有迈过结丹的关卡。   两人狭路相逢,莫瑶一眼就看到了他的修为,惊叫道:“你结丹了?”   “是啊。”飞英草草点头,“我来看看大师伯,先走了。”   他一向厚道,虽结怨已久,仍不曾嘲讽她的修为,只想着快点离开。可是此情此景落到莫瑶眼里,却是十足十的趾高气扬了。   她的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变幻莫测。   飞英眼见不妙,撒腿就溜。   莫瑶呆呆站了片刻,心想现在去找师父,多半要面对他失望的神色,一时怯了,掉头就去了九一城。   繁华的仙城有的是醉生梦死的地方。   她是乾门赵远山的小弟子,走到哪儿都缺不了人奉承,路上遇见两个低阶的女修,一顿奉承后便力邀她去吃新出的灵酒。   莫瑶神思恍惚,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几杯酒下肚,更是该说的不该说的全给说了。   不久,人便沉沉地醉去。   其中一个女修勾起她的下颌,仔细端详她的长相,半晌,妩媚一笑:“挺好,是个小美人,我喜欢。”   “怎么,小公主的身体已经厌了?”另一个女修伸出纤纤玉指,指着她的脸说,“那不如给我,她可是纯阴之体,吃了大补呢。”   “想得美,楚蝉的资质难得,有的是大用处。”那个女修,或者说顶着楚蝉身体的魅姬,红唇勾起,“这个小姑娘么,好就好在身份不低,可以在乾门畅行无阻。”   另一个女修,也就是水姬道:“我不明白,你要我帮你找这么个人干什么?”   魅姬漫不经心地说:“某人传话过来,说那个姓殷的女修查到的事越来越多,必须想办法除掉她。”   “你想嫁祸给她?”水姬是妖修,思路较为直接,将信将疑道,“不过一个筑基女修,没人会信吧。”   魅姬眼波流转,将楚蝉的美艳发挥到十二分:“错,我的目标,是长阳道君的宝贝孙女,萧丽华。”   水姬潜伏在九一城多年,对旧事一清二楚:“原来如此,此计甚妙,这两人可是旧怨不小呢。”   “不止如此,若是利用得当,归元门和冲霄宗可就结下大仇了。”魅姬托着腮,笑盈盈地说,“凌西海在万水阁经营多年,成果不小,要是能成功,三大宗门狗咬狗,岂不快哉?”   水姬意味不明地说:“你们人修就是心眼子多。”   然而,她看不惯人修的心眼诡计,魅姬又何尝看得惯妖修的鄙薄,冷笑道:“我们才几个人,不用点你们看不起的阴谋诡计,怎么成事?”   这是实情,水姬自知理亏,不再同她争辩:“行了,你说还有件事要我去做,是什么?”   提起正事,魅姬不好再发作,沉吟少时,说道:“这事要从头说起,五城事发后,尸魔有事离开,我只能独自一人带着楚蝉去找了凌西海,他遇到了点麻烦——吞无在凶牙山行动时,被妖修的藏龙镜困住了,离开不得,我去帮他,谁知差点被发现,不得已也只好躲了下去。”   “亏得你被困在了那种鬼地方。”水姬插嘴笑了声,“那些年,慕天光在中洲到处找你呢。”   魅姬扬了扬眉,似乎对他兴趣不减,但按捺住了,继续说正事:“前段时间,有两个道修不知怎么的下来了,一个是归元门的女修,另一个是小公主的情郎。那个女修不知道对藏龙镜做了什么,它开了界门,我们虽然因此得以脱身,但暴露了吞无的存在。那个男人也罢了,被我埋在了地下,女修却给逃了,我这次来除了萧丽华,亦是要找到她。”   水姬拢起眉头:“说来,我劫杀仙椿山庄的人也失手了,近些年来,我们的行动愈发不顺。”   “我们的网张得那么大,必然会引起天道的警觉,以后怕是会越来越不顺。”魅姬讽刺地说,“又不是做什么好事,当然得费点心思了。所以,我想让你去一趟中洲和南洲,沿路找一找那个女修的踪迹,你的身份行事更方便,等到了南洲,就留下来帮一帮凌西海。归元门这边你不必担心,我应该会用莫瑶的身份潜伏起来。”   水姬在北洲待了好些年,早厌了,听闻能去妖修聚集的中洲和南洲,自然十分高兴——他们妖修可是靠吞吃同类进阶的,便道:“好,你把那个女修的特征说予我听听。”   魅姬便将文茜的容貌一一道来。   两人又交换了些细节,待时辰差不多了,魅姬便拍了拍莫瑶的脸:“我的息神丹应该起效了,小丫头,身体就暂且借姐姐一用吧。”   话音刚落,一道虚影从楚蝉的灵台处缓缓飘出,其容貌之绮丽,气质之妩媚,犹胜小公主三分,放眼十四洲,或许只有凰月谷的念奴娇才能媲美。   身影在半空中徐徐转了半圈,倏地没入了莫瑶的身躯之中,她的脸上显露出些许挣扎与抗拒,但很快归于平静。   再睁开眼时,莫瑶已经换了人,眸光晶灿,容色逼人:“哎呀,这具身体比起小公主来果然是差了些。”   水姬道:“知足吧,除了修炼画皮替身之术的你,还有谁能说换身体就换?夺舍可比这麻烦得多了。”   魅姬勾了勾唇,她敢刚过界门就动手杀死万离遥,便是知晓自己的功法独一无二,想要成事就少不了她的位置。   “好了,谨慎起见,你我之后最好不要再见。”魅姬挽起昏迷中的楚蝉,“按计划行事。”   说罢,飘然而去。      北粱洲。七月十五。   杏未红察觉到异样好几天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从约莫半个月以前,她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召唤着自己。   是什么东西呢?她不解,便去问了教自己剑法的人。   对方说:“今天是七月半,鬼门要开了。”   “鬼门?”她想想,恍然,“是去阴间的门吗?”   他说:“不错,鬼门一年一开,你到去冥界的时候了。”   被念叨了好几年,杏未红已经对此事已有心理准备,只是“哦”了声:“这么快啊,我的剑法还没学完呢。”   她以为学剑的课到此为止了。谁知他道:“所以,你现在就要把后面的口诀背下来,听好了。”   他素来霸道,不管她多么瞠目结舌,自顾自念了一遍口诀。杏未红措手不及,慌慌张张地边听边背,要不是没了肉身,非得急得满头大汗不可。   一刻钟后,他问:“记住了吗?”   “没、没有。”她磕磕巴巴地说,“太多了,我记不住。”   然而,预想的责怪并没有出现,他平静地说:“我再说一遍。”   “等、等等。”强大的压力下,杏未红灵光一闪,激发了智慧的潜能,“你不是死了吗?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鬼界?”   “我死是死了,但又不是鬼。”   她惊呆了:“不是鬼是什么?”人死了,不变成鬼还能变成什么,“你转世成一棵树了??”   “你能不能有点脑子?”他叹气,深深懂得了什么叫做朽木不可雕,“我只是一道意识,一道神念,懂吗??”   杏未红:“……”其实不太懂。   “这么说吧,我死的时候,天魂消散,人魂入冥界,地魂被人收走。”他语气寡淡,似乎在说别人的事,“除此之外,因为我对剑的执念太深,所以有一缕神识附在了这养魂木上,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将我的绝世剑法传下去。几百年来,我运气不好,迟迟没能找到合适的人,直到你死在了这里。”   天地人三魂是什么,杏未红两眼一抹黑,只选择性懂了最后一句话:“哦,所以你要教我学剑。”   他必须澄清一点:“我是没得选。算了,总之,如今剑法我已尽数教予你,心愿既已达成,也该到了离开的时候。”   “离开?”她愣了愣,心里徒然涌起不舍,“你又要死了。”   “差不多吧。”他的意识虚弱了很多,懒得再费劲纠正她不是“死”是“消散”,只是道,“鬼门黄昏时分就会开,届时百鬼夜行,游荡人间,待天明之时,又会陆续返回,你找机会悄悄进去就是了。”   杏未红点了点头,又有点迷惘:“那我去了鬼界后,要干什么呢?”   他冷峻道:“好好修炼,用我的剑法打败所有对手。”   “这一定很难。”她愁眉苦脸。   “又不要你一蹴而就,一百年,一千年,总能做到的。”他不以为然。   杏未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白昼与黑夜交替的刹那,鬼门开了,狂风平地起,数不清的鬼魂前仆后继地涌了出来,凶恶地扑向了人间。他们有的只是普通的鬼魂,准备去往凡间寻觅亲人,有的却是有了修为的鬼修,打算趁机吞吃新鬼,好涨一波修为。   杏未红站在高高的树梢上,俯视着恶鬼游行的盛况:“好多鬼啊。”   “到时候了,你走吧。”   “知道了。”杏未红应了声,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朝着大开的鬼门走去。   然而,走了没几步,她又折了回来,驻足在寄身许久的养魂木下,半晌,剑气凝出,斩中了看准的树枝。枝条“咔嚓”一声折断落在了地上,她弯腰拾了起来,摸了摸树干:“我要走了,做个纪念。”   树枝通体漆黑,不大不小也不长不短,其间没有分枝,平滑冰硬,靠近树干的一端较粗,另一端又尖细,她觉得,正正好可以当做一柄木剑。   于是,她把树枝别在了腰间。   再一次道别:“我走了。”   没有回应。   她眨了眨眼,朝着熟悉的方向望了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了——教授她剑法,指点她迷途的神念已经无声无息地消散了,一句道别也没有,甚至不曾告诉她自己生前的名字。   或许,在他看来,自己的姓名并不重要,只要剑法能够留存于世,他便不会真正死去。   杏未红有点难过,伫立片刻,抿了抿唇角,转身走了。   通往阴间的大门冷冷清清,唯有零星的两三个幽魂飘荡,她盯着半透明的门看了会儿,怀着茫然又好奇的心情,慢慢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她的人生,自此翻开了崭新的篇章。      清晨时分,柔和的淡光照进了客舍。   慕天光缓缓睁开了眼睛,很快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身体有些虚弱,灵台时不时传来隐隐的疼痛,慧剑说到底是剑意,对神魂的伤害不小,起码需要三五年才能完全恢复。   但他没有继续躺下静养,而是起身走到了屋外。   徐徐清风吹拂,带来独属于早晨的凉爽,他在院中静静站了会儿,将目光投向了篱笆下茂盛生长的野草。   他忖度少顷,忽得握住了雪际,朝着其中最低矮的那棵挥出了一剑。   乍看无事发生。   然而半月后,篱笆下的野花盛开,嫩黄的花苞点缀在青青草蔓中,肆意绽放,浓烈的香气随风飘散,惹得一只路过的野猫不停地打着喷嚏。   其中,唯有一株野草个头矮小,蔫蔫垂着,不久便悄悄枯萎了。   这就是第四重的易水剑。   慕天光想着,手指拂过横在膝上的雪际,眼中一片淡漠。   *   苍山殊雪世无俦,一剑霜寒十四洲。曾为繁花迷途远,朝夕相守不知愁。   千载逝水恨悠悠,爱流成海苦作舟。终求慧剑证大道,心化情尘作雁丘。   ——《风月录·此情可待成追忆·剑修·慕天光》   本卷完 第348章   冲霄宗。   翠石峰上的花木经过了近百年的培育,已经长得十分茂盛,深红晕着浅红,梨白染上胭脂,层层叠叠,云蒸霞蔚,乃是冲霄宗内公认的最美的一处山峰。   无怪乎任无为一天比一天受不了这粉嫩的景色,恨不得天天躲在峭壁背后来个眼不见为净。   但今天他少见地出了自己的小木屋,站在山顶风景最好的院落前,小小声问:“怎么样?还不肯理人?”   刚出来的云潋摇了摇头。   “唉,也难怪,到底是女人嘛。”任无为非常理解,姑娘家都喜欢年轻漂亮,忽然变成了垂垂老矣的白头老妪,肯见人就怪了。要不是殷渺渺说是心法的缘故,他肯定要冲去归元门讨个说法。   他长吁短叹,又有点好奇:“变不回来?”   云潋道:“要等到她修成才可以。”   “《风月录》不比你们的心法出名,但也古里古怪的。”任无为摇摇头,还算乐观,“只是样貌变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闭关几十年嘛,就是凌虚阁那里要等一等了。”   云潋轻轻叹了口气:“师妹不开心。”   “吃到嘴里的鸭子飞了,是我我也不开心。”任无为宽慰道,“不必太为你师妹操心,她一向有主意,让她安安静静地伤心两年就好了。”   云潋点了点头,还在惋惜:“慕天光这样的不多见。”修真界的好颜色容易找,但师门相当,修为合适且心性过关,又长得出众的男人,着实凤毛麟角。   任无为:“……”徒弟你醒醒,慕天光那样的人要是好找,能被归元门视若珍宝吗?别一天到晚想着给你师妹拉皮条,有本事自己上啊。当然,这些话他就只是腹诽一下,绝对不敢真的说出口。   他们师徒俩在外面的动静,没能瞒过心烦意乱的殷渺渺。   她斜靠在榻上,拿起一面手把镜照了照脸孔,数不清第几次重重叹了口气——失恋就失恋吧,孰料一失恋,心境波动,《风月录》居然出新章了,而且和过去大有不同,直接叫她变成了白发老太婆。   “情深不寿,红颜易老,无情莫过是韶光。故修‘刹那芳华’,以握光阴,青春永驻,白首偕老,尽在一念之间。”   ——《风月录》第五卷   听起来似乎易水剑的第四重一样,与时间有关,但与其对别人的掌控不同,这仅对己身有效。她只有彻底修成了“刹那芳华”,才能倒转身体的时间,重新恢复青春。   不得不说,有点讨打。但就好像慕天光拿《易水剑》没有办法,她同样对《风月录》束手无策,心法是一个修士的根基,再坑爹也只能继续走下去。   然而,“刹那芳华”牵涉到了最深奥的时间,堪称是有史以来最难的内容。尤其她不能像本土的修士,能够很好地接受抽象的事物,总是无可避免地倾向于唯物,于是愈发参悟不透。   感情受挫,修为不顺,两件事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即便路上耗费了半年多的时间,她也没能在回冲霄宗以前调整过来。   所以一回到翠石峰,她完全把凌虚阁的事抛之脑后,闭门不出。   任无为这个师父不走寻常路,不训斥不劝导,而是体谅了她,任由她去,云潋更是不会多说什么,每天静静地陪伴着。   但殷渺渺仍然陷入了低谷。   她一闭上眼,就感觉自己好像跌入了漆黑的深渊,身体不断地往下沉去,永无尽头,周遭空荡荡的,什么也抓不住。   醒着的时候也好不到哪里去,冲霄宗在云端之上,素无雨季,柔和的阳光一束束照进屋室,家什渡上了一层金色的毛边,可轮到她,光会自胸膛透过,好若开了个黑洞,摸一摸,心脏没了。   虚无吞噬了她。   日复日,夜更夜,她和外界之间,生出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十分厚实的膜,阳光的温度、花草的香气、喧嚣的人声……全部传递不进来。   人在茧中,生命是被抽去的细丝。   足足三年,她足不出户,尝试着解决心境的跌落,但是效果甚微,几乎没有任何进展,反而觉得自己要被推得更深,越来越难以挣脱。   不得已之下,殷渺渺决定暂且搁置修炼“刹那芳华”,重新出现在了凌虚阁。   孤桐提过,凌虚阁的三楼有许多仅限于核心弟子才能查阅的秘典,她便想转换下心情,查一查关于岱域的事。   今日,白逸深恰好也在,看着她进来,半天没认出这白发老妪是谁,最后还是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人选之后,才迟疑着叫出她的名字:“殷渺渺?”   “嗯。”她应了声,摸了摸脸,“吓到你了吧。”   他皱起眉:“怎么回事?你的寿元不该如此。”   “遇到了点麻烦。”她道,“寿元无碍,外表变了而已。”   白逸深想及近日的传闻,欲言又止。殷渺渺瞧见了,问道:“出了什么事?你看起来很为难的样子。”   “有些传闻,归元门传来的。”他含蓄地说。每次风云会,修士都会交到一些其他门派志同道合的朋友,书信往来就算不频繁,也不会错过一些热门消息。   前些日子,慕天光斩断情丝,重归师门,并且已悟出了最后一重剑法的事,便是谁也不会错过的大新闻。   殷渺渺久不出门,尚未听说,一时疑窦:“归元门的什么传闻?”   白逸深只好和她说了。   “啊。”她听了,注意力却不在言辞间影射慕天光甩了她的事,而在于他顺利悟出了最后一剑,不由怅然又欣慰,“这样啊。”   “他已经开始闭关,准备进阶圆满了。”白逸深客观点评,“这么看来,他或许不出两百年便可结婴,前途不可限量。”   殷渺渺没作声,但想,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要是做不到,她说不定会宰了他。   不过,终归算是个好消息。她略微振作,正想上楼查阅书籍,又被有事过来的周星碰见了。   他的修为已到金丹圆满,离结婴只有一步之遥,但结婴的关不好闭,凌虚阁的事要早做准备,这会儿见到殷渺渺,喜出望外:“素微,你出关了?”又皱眉,“你的寿元……”   殷渺渺不得不重复了一遍说辞,并且决定一会儿就用樱桃青衣伪装一二,省得人人都要来关心她怎么变成了个老太婆。   周星明显松了口气,当机立断:“既然你在,省得我再走一次,跟我来。”   殷渺渺:“……”计划泡汤,看,现实世界就是有这么多或大或小的事儿不停发生,叫人没有伤春悲秋的时间。   做什么都是打发时间,她跟着他走了出去,樱桃青衣给衰老的面容罩了一层幻术,恢复到了她平日里的模样。   周星酝酿了一下,委婉地劝慰:“美人在骨不在皮,无须太看重外貌。”   “谢谢。”殷渺渺不像他们想的那样恐惧衰老(毕竟一回生两回熟),但领他的情,“这样行事便宜一些。”   周星点了点头,放出飞行法器:“我们去见掌门。”   路上短暂的时间里,他简单说了说此行的目的,不出所料,依旧是凌虚阁的继任首席。   “我得承认,和大师兄相比,我不是一个好的继任者。”周星叹了口气,“事实上,要不是他执意去柳洲,完全轮不到我。”   殷渺渺知道他说的“大师兄”就是孤桐,起了好奇心:“似乎很多人推崇他,但他不太肯告诉我关于自己的事。”   “不奇怪,你失忆了么。”周星道,“不然你肯定知道‘顾秋水’的大名,两百多年前,他在门派里就好像是如今归元门的慕天光一样……”   提起熟悉的名字,他稍微停顿了下,似乎有点抱歉的样子。殷渺渺怀疑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好气又好笑:“我不介意,请继续说。”   但周星再也不肯提起,平铺直叙:“顾师兄入门便被掌门收为关门弟子,三十多岁筑基,得到失踪已久的观澜剑,结丹后一举夺下风云会的魁首,而后不久就接任了凌虚阁,门派上下皆视他为继承人。”   他说得平淡,语气中却有掩饰不住的推崇:“授道号的时候,掌门说‘立派千载,唯一人尔’,又道‘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故名曰孤桐。”   殷渺渺讶然,这可是高得不得了的评价了。   “咳。”周星自觉扯远了,言归正传,“凌虚阁的弟子,不仅看重修为实力,更要有承担起一派兴亡的重责,而我倾尽全力,勉强不过不失,真是惭愧。”   “周星师兄不必妄自菲薄,守业常比创业难,能够维持门派上下的稳定,已经很不容易了。”殷渺渺安慰他。   周星笑着摇摇头:“素微师妹不必安慰我,我与大师兄的差距非人力可以弥补,十四洲多少年才有这样的人呢。”   “是这个理。”殷渺渺自认属于资质中等,要靠后天弥补的普通人,虽不至于在天才面前自卑,但有时也难免有“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太大了”的感慨。而承认自己的普通,肯定别人的天才,是接受自我的第一步,也是超越他们的起点。   周星道:“师妹与我不同,大师兄很欣赏你。他在柳洲和你接触以后,才改变主意向掌门举荐了你。今日面见,便是为了此事。”   “不瞒周星师兄,我如今的状态有些糟糕。”她抚了抚鬓发,叹息道,“并非衰老的容貌,而是心境有差。”   周星做不了主,道:“此事自有掌门定夺。”   殷渺渺便不再多说。   他们到达掌门所在的天元峰,很快得到了接见。一宗掌门的居所,当然怎么大气怎么来,入门后便是个极其空旷的厅堂,足音阵阵回响。   “拜见掌门。”二人齐齐行了个道礼。   “不必多礼。”掌门虚扶了下,语气十分和煦。   记忆中,殷渺渺是第一次见到冲霄宗的掌门,与威严的归元门掌门相比,他的气势并不惊人,但星冠道袍,一派仙风道骨,仿若随时会骑鹤升仙而去。   “周星,前情你可同素微说了?”掌门问。   周星恭恭敬敬道:“是。”   掌门颔首,打量了殷渺渺几眼,应是看出了她幻术下隐藏的真容,但一字未问,单刀直入:“素微,扶乙与孤桐皆向我举荐你成为下一任的凌虚阁首席弟子,然此事至关重要,你常年不在门内,有诸多事不如连华了解,我多存疑虑。”   “晚辈惭愧。”她低下头。   掌门道:“我欲给你三年时间,你要回答我三个问题:第一、冲霄宗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什么?第二、你若成了凌虚阁的首席,当如何行事?第三、冲霄宗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顿了一瞬,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肃声问:“你可愿一试?”   殷渺渺静默片时,平静道:“弟子遵命。” 第349章   又是一年冲霄宗开门收徒之日。   数不清的少年孩童聚集在玉阶下,他们有的是出自东洲的修真家族,自小便被家人灌输了要拜师冲霄宗的想法,神情中雀跃多过迷惘害怕,有的却是出自凡间,只知道要随着仙人学艺了,其余一无所知,眼中满是惊慌。   还有少数散修和其子女,千里迢迢赶来只为能找到个能庇护的师门,免受颠沛流离、任人欺辱的苦。   “我们叶氏一族附属于金石峰的,金石峰知道吧?圆丘真君的那个,冲霄宗里最擅长炼丹的一脉,丹鼎阁的很多弟子都是出自我们叶家。”有个少年洋洋得意,趁着正式开山前的空闲,大肆炫耀家族。   有几个同样出自修真家族的人,虽看不惯他趾高气昂的态度,却知晓对方有这个资本——众所周知,擅长符箓的红砂真君千箓峰一脉、擅长炼器的龙泉真君萃华峰一脉、擅长炼丹的圆丘真君金石峰一脉,乃是冲霄宗三大势力,依附的小家族无数,生意更是遍布东洲,可谓是家大业大。   叶氏一族的叶沉是圆丘真君的入门弟子,如今位居掌管丹药的丹鼎阁管事,分量举足轻重,少年乃是他的族人,前途绝对一片光明。   这不,好些知晓内幕的少年少女就依附了过去,好话不要钱似的说出来,只求能够结个善缘,日后行事能便宜一些。   而其他从凡间来的孩子们自发地抱成一团,来自同洲或是同乡的更是等同于亲人,等闲不肯分开,畏惧地仰望着这个陌生的修真世界。   至于个别落单的,那都是散修,年纪稍长,拉不下脸和人套近乎,又看不上凡人,只好孤零零地站在一旁。   不久,山门开了,雪白的玉阶如华丽的画卷,徐徐向上展开,铺就一条通向升仙的大道。   心急的人匆匆忙忙挤开别人,一马当先冲了上去,比投胎更急;茫然的人混入人群,随大流往上走,偶尔嘀咕一句“这有多高啊”;还有关系亲密的,你拉着我我拉着你,生怕一不小心就走丢了。   众生百态。   这么多人之中,唯有一个白衣少女最不同寻常。她的容貌并不出挑,但眼眸沉静,迈出的每一步都不疾不徐,恰到好处,仿佛这考验心性的白玉阶对她没有丝毫作用似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白玉阶上的禁制和幻术,对于如今的殷渺渺来说好比是过家家一样简单。她走在上面,脑子里想的是:洛书纹的解构已小有成果,回头可以改建一下,加上少许陷阱,逢质数便触发,或许会更有意思。   (后来她的确这么做了。)   她闲庭信步的姿态吸引了通过水镜观察的筑基修士。这回负责收徒一事的恰好是无策峰的梅落雪,她现今已是筑基圆满,被宗门选中执行此次任务。   见上山的人有异,她便立即调转水镜,仔细查看。然而,不管她怎么狐疑,那人也仿佛只是个寻常的散修,并无任何异样。   几日时间倏忽而过。   期间,三四人心志不坚,中途崩溃,大哭不止,五六人暗藏鬼胎,将同行者推下了阶梯,他们动手的刹那,自己也被传送回了山脚——值得注意的是,白玉阶并未因此便取消他们登山的资格,只是罚他们从头开始,修真界某些时候并不是特别看重品性的情况由此可见一斑。   除此之外,她还目睹了柔弱的少女哀哀低求旁人协助,其余人皆充耳不闻,唯独一个憨傻的少年挠了挠头,说道:“那我背你吧。”   他自己汗流浃背,但语气真挚,甚至蹲下身来表明心意。   同乡的女伴气得跳脚:“郭大牛!你是不是傻?和她非亲非故,帮什么帮?这是求仙路,走不了就放弃啊,没人逼你。”   “我、我崴了脚。”弱不禁风的少女贝齿咬住嘴唇,珠泪涟涟,“我不想就这么回家去,大哥,你帮帮我吧。”   名为郭大牛的少年立刻道:“我来背你,没事,我力气大,走得动。”后面一句是安慰同伴的。   女伴冷嘲热讽:“算了,我管不了你,女孩子说两句话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我们是一起来的,能帮就帮一把吧,我娘说了,好人会有好报的。”少年认真地反驳着,背上了崴脚的少女。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离终点还有半日路程时,少年气喘如牛,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淌,哼哧哼哧地问:“我、我歇一歇可不可以?”   “大哥要歇就自己歇吧。”少女嫣然一笑,从他背上落下,“我的脚好啦,不等你了。”   说着,人已经往上窜了好几步,女伴跺脚冷笑:“我就知道!”   少年却很欣慰:“你好了啊,那就快走吧,到时间走不到,咱们就得回家去了。”   女伴恨不得吐血三升。   “还有半个时辰。”他们的耳畔传来梅落雪淡淡的提示声。   挣扎的行人或多或少加快了脚步。   “郭大牛,快一点。”女伴又累又饿,嗓子渴得冒烟,自以为很大声地催促着,实际上比蚊子哼哼强不了多少。   郭大牛艰难地一步步往上挪。   一刻钟后,他们光荣得垫底了。   “燕妮,你别管我了。”郭大牛停了下来,擦擦汗,“我走不动了,你自己走吧。”   燕妮长得不如刚才的少女美,面孔扁平,眉毛稀疏,皮肤因常年日晒后变得粗糙,但浑身上下洋溢着不服输的倔强:“叫你不要管她,现在好了吧。”顿了顿,又说,“郭大婶对我好,我不会抛弃你的,要走一起走,要回一起回。”   “我回去了,最多在家里种田,你就要被你后娘卖去当丫头了。”郭大牛急得脸庞赤红,浑身冒汗,“别犯傻。”   燕妮想起家中父母的情状,有些犹豫,但最后咬了咬牙,依旧没走。   “一刻钟。”梅落雪冷冰冰地报时。   他们离目的地很近了,仰头就能看见山门口迎风而立的修士,这一切的一切,在来自乡下的少年少女眼中,无疑等同于仙境。   郭大牛双股打颤,软得像是面条,站稳都吃力,甭说是爬完仅剩的台阶了,三天不食水米,又背着个七八十斤的少女走了一天,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他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因为一时善心会错过什么,只记得娘亲说过,要是待不下去了,还可以回家种田,家里有十亩田,足够了。所以他催促着青梅竹马的少女:“燕妮,你快走,你不能回去。”   比起憨傻的郭大牛,燕妮不清楚修士是什么,却明白若是失败,自己便要回到家乡,重新在后母手上讨生活,那么是生是死,都在旁人的手里了。故而犹豫半晌,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风,低声道:“我会来找你的,等我。”   说完,咬牙使出全力,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了过去。   白玉阶上只剩下了两个人。   郭大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汗流浃背,整个人散发出浓浓的汗酸味儿。但他一无所觉,张着嘴看着脚下——白雾茫茫,风吹得云气翻涌,长长的白色阶梯下,是繁华绚丽的云光城。   “一炷香。”梅落雪说。   他却没在意,只是震惊地想,原来这就是仙境啊,真美!   “上面是仙界,脚下是凡尘。”身边的人问,“一念之善,与仙缘失之交臂,后悔吗?”   郭大牛晃了晃头,发现左右无人,才指着自己说:“你是问我吗?”   “是啊。”   他挠挠头:“我娘说,做好人会有好报……而且我可以回家种田。”   “所以,还是有点后悔的吧?”她笑了。   郭大牛不认得她,只觉得被女孩子笑话了,涨红着脸不吭声。   “不过我很喜欢‘好人有好报’这句话,虽然它是谎言。”她说着,伸出手,“走吧,我带你上去。”   郭大牛蒙了下,盯着她雪白纤细的手掌,想伸手又缩了回来,摇摇头:“我很重的,你拉不动我,你走吧,不用管我。我可以回家种田。”   “回家种田”四个字,与其说在说服她,不如说是他想说服自己。殷渺渺微微一笑,说道:“没关系,我试试看,你帮了别人,也该有人来帮你,才算是好人有好报,是不是?”   郭大牛有点难为情,但确确实实不想放弃,犹豫半天,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这才,这才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一股柔和的力量传递了过来,他笨重如牛的身体突然变得轻盈,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往上飘去,是的,飘,他几乎感觉不到脚踩在地上,仿佛人化成了羽毛,轻轻的没有重量。   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了最后一阶面前,什么也没想,下意识地踏了上去。   下一刻,身边美若天仙的粉衣女子就宣布:“时间到。”   他通过了!他不用被送回家了!他可以不和燕妮分开了!!郭大牛呆愣许久,咧嘴笑了起来。   燕妮冲过来,又哭又笑:“你上来了!我就知道你肯定能上来的!笨大牛!”   “我不是自己上来的。”他傻乎乎地笑着,环顾四周,“有个很漂亮的姑娘把我拉上来的,诶,她人呢?”   殷渺渺当然已经不在了。   她领了玉牌,跟着新人们一起被仙鹤送到了新芽院。这是新修士在冲霄宗的必经之路,每个人会得到两套换洗的普通衣服,一瓶辟谷丹,而后进入一个极大的院落,按照性别和年龄分配住宿。   新芽院占了一个山头,空间宽裕,两人住一间房,十六人住一个小院子,共享厨房和浴室。每个院子里,有一名来自外门炼气弟子,他相当于是小组长,接下来的三个月里负责引领新人。   时隔多年,再一次住进了集体宿舍的殷渺渺,东看看西看看,着实感到十分新奇。 第350章   新芽院的男女宿舍分别以天干和地支命名,殷渺渺因为到得晚,被分到了最为偏僻的亥院。因为不到十六人,多出了几个空房间,她略施手段,得到了单独住一间屋子的待遇。   隔壁的邻居是农家少女燕妮,她做事麻利又勤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在厨房里收拾出了一顿能吃的饭菜,瞬间俘获了同院中饿得饥肠辘辘的小伙伴,一群人围着灶台就吃了起来,叽叽喳喳交换着彼此的姓名。   只有一个鄙夷地说:“仙长说过,修士不食五谷,辟谷丹就是给我们充饥的灵药。”   燕妮朝她看了眼,见她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就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一下子就气短了,不敢回嘴。   反而是一个蹭了饭的布衣少女慢条斯理地说:“若我们真的吃丹药便可,院中怎会备下炭火米粮?我记得飞舟上的仙师提过,修士所食的五谷与凡间不同,不沾烟火,吃的人不少呢。”   绫罗少女顿时语塞,过了会儿,灵光一闪:“哦,我知道了,这是仙长们的考验,要是谁忍不住吃了,那就证明过不了仙人的生活,要被送回家去了。”   好些人马上忐忑不安了起来,怀疑地望着燕妮,猜想她这么做是不是故意的,好把她们全部淘汰。   燕妮委屈极了:“你们干嘛这么看着我?”   “她也吃了,不要瞎说。”布衣少女看起来读过些书,说话条理分明,“一瓶丹药里只有五颗,我问了给我们发东西的仙师,他说一粒能管三日饱腹,你算算,不吃五谷,我们不得饿肚子?”   她说得也有道理,众人的心一下子回到了肚子里。   殷渺渺在屋里一边查看宿舍环境,一边偷听,闻此忍不住好笑。这才半日呢,就有这么多事,小朋友们怕是不容易带。   厨房里的争端没多久便散了,她们都是凡人,三天没睡觉,早已累得浑身发软,最爱干净的人也没力气洗漱,回屋倒头就睡。   殷渺渺已经完成了对宿舍的检查,发现冲霄宗迎接新人方面做得十分不错,屋里有备好的床、帐子、被褥不提,还有面巾、水杯和牙刷。   她展开罗列好的单子,在“新芽院硬件设施”后面,用朱砂画了个小小的勾。   次日,小组长来了,是外门炼气五层的女修。也许因为差事不太好,她的脸拉得老长,说话的语气冷冰冰的。   “冲霄宗有冲霄宗的规矩,一入我宗门,所有人都要遵照门规行事。院门口有‘三省壁’,上面刻着的门规,你们给我好好记住,若谁敢违反……”她冷笑一声,目光如电,扫得初出茅庐的少女们如鹌鹑缩下了头。   在她们的畏惧中,她找到了些许前辈的威严,说话愈发严肃,又宣布了数条新芽院的规矩:“都给我听清楚了,你们现在还不能算是真正的修士,只有三个月内引气入体的人,才算是真的被我冲霄宗收在门下,做不到的人,到时候只能离开门派,做些凡人做的杂活儿。”   绫罗少女似有不服,但咬了咬嘴唇,没吭声。她犹且如此,其他人更是大气不敢出一下,战战兢兢地站着。   “三个月内,你们只能在这座山上活动,不能到处乱跑,违者挨罚——相信我,你们不会想试一试的。此外,新芽院每日辰时上第一堂课,酉初下课,十日一休,一日三餐皆须尔等自行去大厨房领取,休息日无伙食,自己解决。”   说完,她又说了些“不听话就送你们下山”“明日一早须按时上课”的话,最后在众人连连点头中走了。   “漱玉,我们现在做什么?”燕妮问布衣少女,神色已然十分钦佩她。   名为漱玉的布衣少女思忖道:“明日才上课,这一日当是予我们休息安置的,仙师说门规至关重要,我们不如先去看一看?”   其他人听了觉得有理,纷纷要求同去。   殷渺渺追随大流,也去看了眼,发现除却维护宗门荣誉、剗恶锄奸、传承道统之类的空话,剩下的都是比较务实,譬如禁止同门相残、不得勒索打劫他人财物、严令禁止用暴力手段逼迫他人媾和等等。   但这些规矩的前提,都是“在门派内”,换言之,出了门派,宗门不对其生死负责,一切要靠自己。   充满了优胜劣汰的修士风格。   殷渺渺想着,决定回去在笔记本上添一笔——门规虽有禁止的内容,但没有具体的衡量标准,也无准确的惩罚,威慑力不足,扯皮的余地不小,作为法度,有点不合格。   次日,她与新生一起,上了冲霄宗的第一堂课。   上来就是摸底考,考察新弟子对修真界通用的上古文字的掌握程度,然后划分成扫盲、进阶、入门三个班。大部分凡人都进了扫盲班,除了学习文字以外,还得学算数。   虽然老师的教育水平十分一般,只会教学生诵读和死记硬背,但考虑到修真界的特殊情况,这一项她也打了个勾。   然后是吃饭。   和她猜测的情况仿佛,厨房免费为新人提供三个月的饭食——出了新芽院,吃饭要花费灵石,八灵石包月,但普通外门弟子的月例才十灵石——菜谱很简单,青椒炒肉丝、土豆丝、一碗饭或者是两个馒头。   第二天是豆角炒肉丝,青菜豆腐,第三天是茄子炒肉、凉拌豆芽……好了,殷渺渺明白,免费的荤菜仅限于肉丝。   但有钱的人可以随便加菜,比如之前山脚下炫耀家族的叶磊,花了十个灵石,不是吃什么香辣蒜蓉烤鱼、灵禽炖汤,就是火烤羊腿、东坡肉,香气霸道又浓烈,每逢吃饭,必有人围着他的食盒吞口水。   殷渺渺:“……”她三年来神思昏昏,食难下咽,结果在一群小朋友咕咚咕咚咽口水的环境里,突然就想吃饭了。   果然,变年轻的最佳办法,就是和年轻人待在一起。   七天的扫盲班后,新人们都学会了如何用字典检索上古文字,掌握什么是引气入体、修士等级的划分等入门知识。于是,他们便迎来了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天:去藏法阁挑选心法。   众人排排站好,四人一组坐上仙鹤,飞向了存道峰。   没见过世面的新人们看见恢弘的内部世界,齐齐发出惊叹。燕妮使劲睁大眼睛,直白地说:“我以为我们住的地方就很厉害了,原来只是最外面啊!”   漱玉小姑娘低声念起闺中读到的诗词来:“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   剩下没文化的小朋友绞尽脑汁,憋红了脸,说出来一句:“这里真好看!”顿了顿,换了个字,“太好看了!”   带路的筑基修士忍俊不禁,似乎穿过时光的缝隙,回溯了自己初来乍到时的模样,语气温和地指点:“前面最好看的,开满了花的地方,是我们冲霄宗最美的地方。”   “那里肯定是仙子住的地方!”有个半大的少年信誓旦旦地断言,引起无数人赞同。   修士磕巴了下,想想翠石峰上有好些女修,也不算错,故而肯定道:“不错,那里住着我们冲霄宗最漂亮的女修。”   殷渺渺:“……”咳!虽然他说的应该是四师妹,但是这样误导小孩子真的好吗?翠石峰的真正主人可是个糙得不能再糙的钢铁直男啊。   小半个时辰后,他们落在了存道峰上。   修士拿了令牌,带他们走到了伫立在山顶上的小楼面前,那里已经有个金丹修士等着了。   “按照令牌上的序号排队。”金丹管事抬了抬手,“一个个进去。”   令牌上的序号是他们走过白玉阶,到达山顶的次序,于是殷渺渺和故人一起排到了最后。   “进去吧。”管事抛出令牌,开启了藏法阁。   最前面的叶磊深吸了口气,大步走了进去。一刻钟后,他拿着一枚玉简出来了,金丹管事扫了眼,记录了他的名字和心法,神情温和:“叶家子弟,不错,日后好生修炼。”   叶磊涨红了脸,兴奋地道了句“是”,恭敬退下了。   “下一个。”   新弟子们一个个进去,金丹管事登记时的态度也不尽相同,对于有背景的弟子多是夸奖赞许,没背景但心法不错的则是劝诫微笑,啥也沾不上,一看就是没前途的,便草草点个头就过去了。   带着他们来的两个筑基修士站在角落里,口唇微动,说着悄悄话。   “看来今年没有特别出众的弟子呢。”   “是啊,我本来还很期待来着,据说有些天资出众之辈,一入藏法阁既有异象,会把各峰真君都引过来呢。”   “这是传闻,当不得真的,藏法阁从来没为谁显过异象。倒是有人说,要是能得到和某位真君相同的心法,肯定会被收入门下。”   殷渺渺听着,一时出了神。藏法阁有没有为某人特别过她不知道,但慕天光和她说起过,当年他得到《易水剑》时,遭遇与旁人不同。   他们归元门传承道法的是守仪道尊的一尊石像,弟子们走到跟前,去触摸他腰间悬挂的葫芦——这是守仪道尊大名鼎鼎的法器,千流壶,号称能收藏万物——里面如果有适合他的心法,玉简就会飞出来。   一百人中,九十九人能成功,剩下的那一个便是特例,要去摸石像左手上拿着的法尺。这是守仪道尊另一件著名法器,定天尺,里面记载着更艰难高深的心法,得到法尺中心法的弟子,一般按照心法的特性,直接被各门的门主收入门下。   而慕天光是一万人乃至十万人中的一个。   他摸完葫芦没有成功,再去摸法尺的时候,就有门主被惊动了,然而,法尺依旧没有反应。当时,负责引导的修士还以为他资质极差,正十分失望时,掌门过来,对他说:“你去摸一下那把剑。”   守仪道尊的右边的腰侧悬着剑鞘,手握着剑柄,无处下手。他不知道该摸哪里,迟疑着走上前去,手指刚碰到石像的右手,握紧的手突然就伸展开来,露出了掌心里的剑柄。   他握住了剑柄,抽出了一道虚幻的光影。   这便是《易水剑》的传承。   慕天光跟她提起这段旧事时,两人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只道是帐中的喁喁私语,谁能想到,原来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第351章   “到你了。”金丹修士的声音唤回了殷渺渺飘远的神思。   她走上前去,路过他时,眼瞳中闪过一缕金光。藏法阁不允许同一个人进入两次,她是进不去的,只好拿幻术糊弄周围的人。   现场没有具体的计时工具,她不必多等时间,增添了十几分钟的暗示以后就撤去了,转身佯装刚走出来,递过了一份中庸的玉简。   金丹管事略有迷惑,但因想不到面前的人耍了手段,很快忽略了,登记后劝勉了句:“好生修炼,莫要懈怠。”   “是。”她应下,待办事项上增添一条:门下弟子警觉性不够,需专项训练。   得到心法后,新弟子陆陆续续地引气入体了。   有趣的是,出身公侯家的绫罗少女第一个成功,在院子里足足趾高气昂了小半个月,直到燕妮第二个成功才停下,而最兰心蕙质的布衣少女漱玉,却是在两个月后才摸到门槛。   讲真,饱读诗书,出自书香门第的女孩,反而不如农家女学得快,的确很伤自尊,殷渺渺不止一个晚上听到她房中传来低低的抽泣。但这便是修真界,凡间的尊卑会在修为面前支离破碎,人们将通过自己的实力,建构起新的等级秩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修真界打破了出身的桎梏,比凡间公平一些——也仅仅是一些,背靠家族的修士们,最迟也是一个月内便成功引气入体。   殷渺渺无意像登山时一样插手他们的成长,以魂术暗示周围,叫他们都忽略了自己的存在,作为隐形人观察着自己的门派。   三月后,新人期结束,所有弟子搬离新芽院,成为了冲霄宗正式的外门弟子。   他们拥有了新的身份令牌,一套低阶的法衣(随着修为的上升,材料会更迭,但除非入内门,否则制式不变,堪称门派校服),一个低阶储物袋(大约五立方米),一瓶补灵丹(10颗),十块灵石(外门炼气修士的月例)。   与此同时,他们也被分配到了各个不同的部门,完成定额的任务之余,才能够修炼。   冲霄宗下有诸多部门,分别是:人事堂(行政),悬壶院(医疗),灵禽苑(养殖),灵木园(种植),丹鼎阁(炼丹),神器坊(炼器、符箓),执法堂(检察司法)……其中,人事和执法仅收内门弟子,考察十分严格,新人基本与其无缘。   招人最多的是灵木园和灵禽苑,对人数的要求多过资质,占去了一半有余。丹鼎、神器二部关系到能否学到修真界最宝贵的技能,因此非常挑人,家族有关系的优先,资质其后,没人脉没实力的自然靠边。   殷渺渺有心探寻一番,进了丹鼎阁。   期间发生了几件趣事。   神器坊的人极为挑剔,萃华峰和千箓峰的关系户占去了几个名额后,领头的有心找个能真正干活的,挑挑拣拣了半天,最后选中了力气大的郭大牛。燕妮本以为能和小伙伴重逢,可惜因为自报会种田,已经被灵木园的选走了,只好遗憾地放弃。   漱玉在家时便写了一笔好字,对于字符有着敏锐的直觉,一下子被掌符箓的人挑中,扬眉吐气。而绫罗少女金翠华出自公侯家,自小挑剔胭脂水粉,这一点居然帮她入了丹鼎阁。   但是除了个别出挑的,殷渺渺发现,绝大部分凡间来的弟子都进了灵木园和灵禽苑,而丹鼎、神器二地,修真家族占了七八成。   进入丹鼎阁以后,她的想法再一次得到了验证:这个掌管着全门派丹药用度的部门,基本上等同于圆丘真君的第二个金石峰。   深究其原因,和冲霄宗的制度脱不了干系。   前文提过,冲霄宗和元婴的关系类似于周代的分封制,元婴名下自有财产,然而与之不同的是,元婴真君在门派内同时担任着掌事的职责。   以丹鼎阁为例,最高的领导名为“掌事”,既是圆丘真君,负责主控全局,基本不管具体的事物;其下设立“管事”,相当于是高层的领导,是丹鼎阁实际上的掌权人;再接下去是“领事”,相当于是中层领导;领事下再设“执事”,这是最小的领头人,类似于小组长,手下管着几个普通弟子。   圆丘真君门下有五六个亲传弟子,弟子们修为渐长,自然要在门派内领取职务。而他们拜在金石峰下,习得一手炼丹的本事,除了丹鼎阁,还能去哪里效力?   人心不居中,谁人不偏袒?圆丘真君作为掌事,同样是会炼丹,当然更倾向于提拔自己的弟子。久而久之,出自金石峰的弟子便占据了多数管理位置,其中有家族的,免不了要投桃报李,提拔几个自家人,于是,关系网越布越大,没人脉没派系的炼丹师,只能仰仗他们鼻息。   萃华峰和千箓峰也差不多是类似的情况。灵木园好一些,辟芷峰的秋兰真君与世无争,弟子不多,灵木园人口基数又大,分了辟芷峰系、家族系、凡间系等多个势力,互相制衡,多年来始终不曾出现一家独大的情况。   然而,殷渺渺并没有急着改变什么,是好是坏,亲身体会了再说。   *   丹鼎阁的炼丹师沿用十四洲通用的炼丹师考核标准,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级别,并且按此授予职位。   最低级别的黄级炼丹师,也就是行政上最小的“执事”,以此类推,玄级是“领事”,地级是“管事”,天字级别的炼丹师,冲霄宗内只有两个,一个是圆丘真君,一个是扶乙真君。   值得一提的是,专门搞炼丹的丹心门里的天字级最多,有四个,其中掌门据说已摸到了天字以上的“神”字级别,能够炼出极其珍贵的神品丹药,十四洲只此一人。由此可见,能够凭借专业开宗立派的都有过人之处,水平不在三大宗门之下。   不过这些和外门弟子没啥关系,初来乍到,殷渺渺他们被分配到的任务就是处理炉灰——炼完丹后,无论成功与否,炉内都会留下一些残渣,残存着些许药力的是丹液,能够培育灵植的是药渣,最后剩下来没有任何用的才是炉灰。   但是殷渺渺做了一个多月后,发现有弟子专门收了炉灰去卖,有虫类的妖兽十分喜爱这样的生活环境,会以灰筑巢,虽然几车也卖不了一两个灵石,但对于收入微薄的外门弟子来说,多少算是个补贴。而即便是这样的蝇头小利,也必须在灵禽苑有门路才能做到。   这无疑是一个坏消息。   殷渺渺算了一笔账:普通的外门弟子月例十灵石,食堂吃饭的包月套餐八灵石,最低阶的补灵丹市价十二灵石,一瓶三颗,回春丸十八灵石,一瓶一颗,有点防御功效的法衣二三十灵石是底价,好一些的要上百……而修炼并非依靠每日打坐就能稳步上升,丹药、符箓、法衣、法器,皆是行走必备的用品。   宗门发放的月例,根本不足以外门弟子修炼。而门派之所以定下了这个份额,是希望弟子们能够在修炼之余接取任务作为历练,所以,无偿的义务劳动量不大,应该有足够的时间争取有偿劳动。   可惜的是,规定是规定,现实并非如此。   像叶磊这样的弟子,在未曾经过门内比试之前,只能占着外门弟子的名额,但他又不可能低三下四地去伺候炼丹师,所以他的任务自然而然地摊到了其他人的头上。   丹鼎阁内,此类背景深厚的弟子占了七八成,每人一点点,累积起来的任务量也十分可怖,分配到其他人身上,几乎占据了普通弟子修炼以外的所有时间。   没有多余时间,便不能去接额外的任务,赚不到富余的灵石,差距就是这么一点点拉开的。   而这不是最重要的。有族人前辈的弟子,早早跟随在了他们身边,既可以汲取修炼的经验,又能开始学习炼丹的入门知识,一举多得。   但普通弟子……按照规定,丹鼎阁的一个黄级炼丹师能够拥有三名杂役弟子,足以协助他的炼丹工作,而他也要负责教授三人初级的炼丹知识,为他们提供一条进步的道路。   可事实上,三个杂役弟子里,炼丹师只会让瞧得最顺眼的/长得漂亮的/会奉承的那个在炼丹时进来协助,其他两个不是负责扫炉灰就是做些最基础的材料处理。   和殷渺渺住一间屋的绫罗少女金翠华,便是因为不懂规矩,私自进入丹房,被炼丹师狠狠扇了两巴掌,双颊肿得老高,好多天不敢见人。   当天夜里,她独自在房中抽泣,喃喃自语:“我真傻,还以为仙人们会不一样,呸,看人下菜碟的玩意儿,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教我我也学得会。”   殷渺渺在屋外停了会儿,过了许久才放重脚步推门进来。   金翠华马上没了声息,假装睡着了。但是自那一天起,她因擅长辨识矿物粉末而生出来的骄傲之心烟消云散,再也不摆公侯小姐的谱了。   然而,炼丹师不打算放过她,借口都不找,径直叫人打发了,换了个伶俐的女修来。没几日,金翠华发现她居然可以进出炼丹房而不挨骂,不由好奇对方是什么来历,悄悄跟了过去。   结果晚上回屋时,她太过惊讶,顾不得和殷渺渺不熟,竹筒倒豆子似的道了出来:“她居然、居然引诱他!就为了学炼丹!”刚满十二岁的少女三观俱裂,女儿家的名节何等重要,在这里居然可以为了区区炼丹术,就向一个陌生男人献身吗?   殷渺渺对类似的事已有心理准备,不以为意,结果回头一想不对,问道:“她多大了?”   “也就比我大一点。”金翠华比了个身高,脸上惊恐未消,“才高我半个头。”   殷渺渺的脸一下子绿了,出门亲自查证了番,发现委身的少女骨龄不过十二岁,并非是开山收徒进来的新弟子,而是附属于金石峰下的小家族送来的凡女。 第352章   冲霄宗收徒严苛,不是什么人都能爬上白玉阶的,所以,各峰附属的家族塞人进门派,其实是众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这群人没有正式的编制,冲霄宗不发月例,只负责给口饭吃,但门派里灵气浓郁,远比家族所在地好得多,就算没有身份,愿意以仆婢之身进来的人也多过江之鲫。   在殷渺渺看来,修真界根基如此,注定了上层的等级制度,所以类似的事不可能禁止得了。侍妾也好,仆役也罢,管不了,可十二岁……即便修士有丹药疗伤,也是事后的修补,女孩遭受的痛苦不会被减弱。   殷渺渺皱了皱眉,生出彻底整治此事的念头,于是又仔细打探了好些日子。   果然,因为炼丹术中不乏关于处子之血的记载,送来丹鼎阁的多是没来初潮的十来岁女童,导致此地沦为重灾区,人人习以为常,抗争者反而被视为异类。   譬如那个收集炉灰的外门弟子。   殷渺渺扫了几个月的灰,与她渐渐熟稔,闲聊时,她便说起了自己三年没学到一点炼丹术的缘由:“……她那么小,和我妹妹差不多,我一时气愤,忍不住骂他‘禽兽不如’,没想到他是罗家的人,你知道罗家吧?”   “圆丘真君三弟子的族人?”   “是啊,得罪金石峰的人,我怎么可能在丹鼎阁学到本事?”少女拍掉了手上的灰,耸耸肩,“看你人不错,劝你一句,有能力就进内门去,要是没本事,丹鼎阁也不是咱们的地儿,我宁可去灵禽苑喂猪,也不想待在这鬼地方了。”   殷渺渺深深叹了口气,暗暗记了一笔。   除了丹鼎阁,她也隐匿了踪迹,去神器坊转了一圈。那里有法器、符箓、纺织、阵法四个不同的分支,派系错综复杂,堪称最浑的一滩水。   巧的是,去的那天,她路过一处小院,里面的织娘正和新收下的弟子说私房话,内容很是诙谐。她深觉有趣,不由站住了。   “我们神器坊里啊,炼器的那帮人有的是钱,别和他们起争执,不然人家修为不如你,法器都能把你弄死。画符的也一样,一张符成本三个灵石,卖要卖到三十,你玩得过人家吗?他们背后都有人,让他们狗咬狗去。”   新人数一数,问道:“那阵修呢?”   “他们贼精着呢。炼器有萃华峰,符箓有千箓峰,阵法那边只是没出个元婴真君,一旦他们哪个管事结婴成功,建峰翻身就是一会儿的事。现在低调是闷声发大财,不等于好欺负,不过比起另外两个鼻孔朝天看的,勉强还凑合吧。”   新人满怀着希望:“那我们织坊的呢?”   “我们是没指望了,但你从没听过哪个元婴真君擅长织布做衣服的吧?”织娘自嘲道,“咱们啊,是门派少不了,但也发达不起来的地方,就一个好处,男人少,适合我们这种没背景、没门路、没资质的女修。”   “霓裳阁不是云光城里最大的衣饰店么?我觉得管事们很了不起啊。”小弟子不解地问。   “是了不起,可比不过人家有靠山啊。”织娘笑叹一声,“管事们年年要赔着笑脸上门送册子,遇上脾气好的也就罢了,脾气坏的,怕是要吃一顿排头。”   新人刚入门,对内门的事有着无穷的好奇心,追问道:“谁脾气好,谁脾气坏?”   这是个好话题。织娘来了谈兴,兴致勃勃地八卦:“悬壶院有个辛夷真人,她可是凌虚阁弟子,生得十分漂亮,而且很爱听好话,你只要夸她好看,她就会很高兴。但是金石峰的紫烟真人脾气就比较急了,她是圆丘真君的关门弟子,又入了凌虚阁,玩玩开罪不起。”   殷渺渺默默站住了脚步,侧耳细听。   新人道:“我听说门派内最好看的仙子是千箓峰的夏仙子。”   “嗳,她是生得尤为好看,但红砂真君不喜弟子奢华爱俏,所以管事们一般都不去找她,只在她来霓裳阁的时候卖个低价——你要记住了,有些仙子脾气傲,送礼反倒会惹恼了她们。”   织娘叮嘱了片刻,话锋一转:“但我最喜欢的,是翠石峰的素微仙子。”   殷渺渺:“……?”   “她生得特别漂亮,还是脾气特别好?”弟子问。   织娘忍俊不禁:“都是,但最重要的是她特别大方,买衣服向来都是十件起,只要衣服好,从来不计较价格的,脾气也好,容易说话,她师父是执法堂的,一句话顶别人十句。可惜近些年行走在外,好久没见到了。”   弟子牢牢记在心间,浑然不知当事人悄悄走过了她们的窗外。   离开神器坊,殷渺渺又拜访了灵木园。   燕妮被分配到了一个药园里做活儿,事情很繁重辛苦,执事亦十分严苛,并且每月索要三枚灵石作为孝敬。但同时,他也以低价卖给新人灵米灵麦,方便他们自行开火做饭,一月的饭钱仅五灵石,远比去食堂领便宜,粗粗一算,居然没多也没少。   灵禽苑的情况也差不多,有修真家族出身的管事,也有凡人出身的,大家都没个后台,全凭实力斗争,下面的人懂钻营的过得好,不懂的过的差,但好的有限,差的也有限。   半年后,门内大比。正常新入门的弟子,修炼才刚刚起步,多半要熬上三五年才有希望,但殷渺渺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做了点手脚,直接晋入内门。   比起几乎被杂事压垮的外门弟子,内门弟子的生活大有不同。   首先,义务劳动没有了,除却每月三十灵石的月例之外,接取的任务都是有偿劳动,稍微勤快一点的,每月都能有五十灵石的保底收入。其次,待遇上升了不少,进入了灵气充裕的内山居住,四人住一间小院,院落是田字形,每个人能有三四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起居室外,可以辟出炼丹、炼器之类的专用房,宽敞方便了许多。   然后,校服换了身更贵更好看的,凭借令牌能够去的地方也多了,存道峰的琅嬛书洞、丹鼎阁的炼丹房、灵木园的酿酒坊、听讲的论道峰……冲霄宗绝大部分的设施通通打开怀抱,依靠灵石或是贡献点就能使用。   殷渺渺心知,外门弟子维持着宗门的正常运转,而内门弟子则是一个门派的真正骨干,故而决心在接下来的两年里,真正作为一个炼气弟子生活,一反外门的低调,彻底融入了弟子之中。   她有两个室友,一男一女。男的叫景星,炼气七层,是个法修,母亲是散修,临终前将他带到云光城,拜师成功后便故去了;女的叫汐月,炼气五层,是符修,乃是凡人出身。   殷渺渺化名为“苗淼”,自言是凡间出身,一下子得到了汐月的接纳。她说:“在外门吃了不少苦吧?”   “苦倒是没有,呛了好久的炉灰。”她笑。   汐月撇撇嘴:“丹鼎阁就是这样,和金石峰没关系的人会被排挤。不过你入了内门就好了,炼丹不一定要去找他们学,琅嬛书洞里有的是炼丹的功法。”   “自学吗?”她好奇地问。   汐月笑了,狡黠地眨着眼:“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随后又邀请她一起做任务,“你虽然修为低了些,但是我们是为了布个阵法,到时候你只要听令行事就行了。”   殷渺渺答应了。   汐月介绍的任务小队共有六人,除却她和景星之外,另外三个人分别是炼气十层,炼气六层,炼气四层,而任务是猎杀一只三阶妖兽。   过程不多赘述,因为整个过程队友很紧张,殷渺渺实在紧张不起来,反而出了漏子,被队友训斥了一顿。   任务完成后,她得到了一只妖兽的后腿肉。这类低阶的妖兽对她来说纯粹是个负担,所以直接转赠给了汐月,算是谢她引荐的恩情。   汐月看她如此上道,投桃报李,告诉她待去琅嬛书洞换了炼丹的功法后,就“带你去个好地方”。   殷渺渺十分好奇,勤快地做了半个月的任务,总算攒够了换取功法的贡献点。新朋友挺讲义气:“你没去过,我带你,别担心,琅嬛书洞是个好地方,保管你喜欢。”   “……”又得用幻术了。没想到修炼多年,最大的用处是微服私访。   琅嬛书洞的功法兑换数不定,普通的二三十点,昂贵的三四千也有。殷渺渺伪造的令牌里只有可怜的二十一点,只能兑换最大路货的《炼丹入门(一)》。   就算是这样,汐月居然大惊小怪:“哎呀,你是不是傻了?里面复刻一次普通玉简只要十五灵石,你干嘛花二十带走?”   殷渺渺:“……”另一块令牌里有十万多的点数,是宗门给她风云会魁首、北洲力挫魔修、柳洲调查的奖励。唉,从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阔惯了,回不到过去一分钱掰着两瓣花的心境,又露了破绽。   她暗道了声“惭愧”,假装没注意到:“我不知道,现在可以退吗?”   “走,我带你去。”汐月和守门的童子讨价还价了半天,退还了二十灵石,带她去复刻了一份,然后叮嘱道,“你先自己看一看,有什么问题就记下来,等到初一,我带你找人请教。”   殷渺渺记下,回头翻了翻入门的玉简,发现虽然她对炼丹一窍不通,但修炼殊途同归,以她如今的修为,要参悟这门“化学”并不难。不得已,她想了个歪招,跑去丹鼎阁找了金翠华。   金翠华万万没想到她进了内门后会惦记着自己,人才走近,眼圈便红了:“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你不是想学炼丹吗?”殷渺渺微微笑了笑,“这是我换来的炼丹入门,你看看罢,只是不能留给你,现在就得看完。”   金翠华想起凡间家人的娇宠,再想想入门后的委屈,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哽咽着说:“谢谢,我、我真的需要,就不推辞了……以后你有什么事,我……”   “好了,别哭了。”殷渺渺好笑极了,燕妮、漱玉、金翠华、郭大牛这些孩子,虽然性格不一,但在她眼里都是孩子,遂递过去一方帕子,“我们是一起入门的,当然应该互帮互助,以后如果你能帮别人,也帮一帮他们好了。”   “嗯。”金翠华拿了帕子摁一摁眼角,显出昔日公侯小姐的影子,但是很快消失了。她擦干了泪,接过玉简翻阅了起来。   殷渺渺道:“你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她连忙问了几个问题。   殷渺渺逐一解答,顺带记下了她的疑问——不出意外的话,这些问题会成为她去请教别人的“难题”。   至于她这个一时兴起的举动,使得后来金翠华帮了落难的燕妮一把,两人不仅消了新芽院里的旧怨,还和漱玉等人成了互相扶持的好友,又是后话了。 第353章   初一到了。汐月一大早就来找殷渺渺,叫她一起去租仙鹤下云光城。她回忆了下储物袋里的灵石,坦承道:“没钱。”   炼气修士不懂御器飞行,也买不起飞行法器,骑宗门内养殖的仙鹤出行是唯一选择,但是,租一只鹤一天要二十灵石,单程五灵石。殷渺渺专程拿了一个储物袋放自己的家当,里面只剩八块灵石,一瓶补灵丹,可谓是一贫如洗。   “不要紧,你可以和我骑一只。”汐月不由分说,拉了她就走,“炼丹入门看得怎么样了?我特地打听过了,叶舟师叔今天会来。”   殷渺渺挑了挑眉,跟了上去:“金石峰的叶氏一族吗?”   “没错,不过丹鼎阁里也不都是坏人,他们只是比较喜欢任人唯亲,叶舟师叔虽然是叶家子弟,但是人很好,你见了就知道了。”汐月一脸笃定,明眸闪过晶亮的光。   殷渺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少女情怀总是诗。   她们租了仙鹤,慢悠悠地飞向了云光城……修正一下,是非常慢地飞向了云光城。汐月差点没气死:“这只鹤这么胖,完全飞不动,居然还敢租给我们,岂有此理!”   仙鹤:肥胖非我意,奈何吃得多QAQ   它的抗诉无人听见,汐月抓了殷渺渺的袖子:“快快,马上要开始了。”   幻术外表十七岁,真实长相七十岁,芯子将近两百岁的殷渺渺,被她风风火火拉着,活像是第一次和男生约会的小女孩。不过,在这一刻,她似乎真的觉得自己年轻一点了,不是皮囊,而是灵魂。   汐月带着她狂奔到一个茶楼,甩开帘子就往楼上的包厢里去,里面已经到了不少弟子,人声鼎沸,动物皮毛的臭味儿和药物的辛辣交织在一起,又夹杂着茶水糕饼的香气,混合出一种闷闷的烟火气。   一段前尘冷不丁涌现在脑海中,殷渺渺记起来,是了,这是修士间自行组织的集市,很多年前,她带莲生来过一次。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耳畔,汐月滔滔不绝地说着:“这是我们自己办的小集会,每个月初一和十五都有,你有什么要换的、买的,在这儿比直接和宗门换划算得多。”   殷渺渺扫了一眼,凭借本能发现了诸多商机,抱着卧底要敬业,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乐子的心态,立刻下手买了一棵充饥用的面果树。   “你买这个干什么?又没用。”汐月转头找人的功夫,同伴就花掉了五枚灵石,气得她吐血。   “有用啊,这株面果长势不错,接下来每天可以收五到十个果实,十个一组卖给外门弟子,一组能卖到一灵石。它大概可以结上半个月的果,稳赚不赔。”殷渺渺交钱结账。   卖家:“……”他只是交任务的途中碰见,觉得好吃,随手挖了一棵,打算随便卖卖而已。   汐月被说服了,要不是放眼望去,没有第二个人卖,说不定也打算抗一棵回去。殷渺渺做了笔稳赚的生意,心情不错,问道:“你说的人在哪里?”   “那里。”汐月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了集市的角落里。   那儿,一个穿着青色法衣的男子支了个简易的小摊,正在售卖丹药。他是筑基中期的修为,容貌俊美,手拢在袖中,神情是天才惯有的矜持和冷淡,旁人问他什么,能点头或是摇头就绝不说话,能说一个字就绝对不会说第二个。   饶是如此,他摊上的丹药不一会儿就售了个七七八八,更有许多女修假借买药之名,不停与他搭话。   “叶师叔是个炼丹天才,虽然是叶真人的族人,但却是依靠自己的实力升入内门的,拜师也是,晋升前十才拜入的金石峰,和丹鼎阁其他人一点都不一样。”汐月小声说,语速愈快,“他炼的丹药品相特别好,但是价格只贵一点点。求他炼丹要自备材料,工费另计,也可以用材料抵扣……”   言语间满是推崇。   殷渺渺抿唇笑了起来,一代新人换旧人,看来这叶舟应该是年轻弟子中的风云人物了。   汐月飞快钻进了人群,徒留一只白嫩嫩的手在外面招啊招:“快来快来!”   殷渺渺摇摇头,跟着挤了进去。   叶舟身边被围得密不透风。一个男修说:“叶师兄,我只有八十灵石了,全给你,这瓶固元丹就卖我了吧。”   “不卖。”   一个女修奋力上前,拔开玉瓶的塞子:“叶师叔,我照着你说的炼了,可是成单率还是好低,还是裂了的。”   “收丹慢了。”叶舟瞧了一眼,淡淡道,“烈阳草多了。”   态度一般,但架势十分专业,引人好感。   汐月挤过去,掏出攒了好几个月的钱,买下了最后一瓶补灵丹,然后揪着殷渺渺过来说:“叶师叔,这是我朋友,刚刚开始学炼丹,请您指点。”说着,疯狂使眼色。   殷渺渺只好把金翠华的几个入门级问题说了。旁边有个女修老实不客气:“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不知道自己翻书?”   “没钱。”她面不改色,“师姐借我?”   女修扫了眼她的修为,嗤笑一声,不理人。   叶舟皱了皱眉,大概也有一种大学教授被询问十以内加减法的侮辱感,但还是冷淡地回答了。   殷渺渺略作思忖,又问:“我要是想试着炼丹……”   “好高骛远!炼气五层以前,你连丹炉都不许碰。”叶舟冷冷斥责,“炼丹非儿戏,乃是丹道,你若是想借此达到什么目的,永无大成之日。”   他的话老实不客气,活像是一巴掌抽在了人脸上,若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被这般当众训斥,怕是随时会哭出来。但殷渺渺却有点恍惚,叶舟严厉的口吻和记忆中的人重叠了。   好多年前,慕天光也是这样,爱说大道如何如何,□□不可如此云云。她觉得有趣,故意惹他说教,再耍赖说“我偏不,你奈我何”,惹得他担忧不已。可惜久而久之,他便知道是个圈套,再也不肯上当了。   一个最不懂风月手段的家伙,偏偏最得她的心。   她长久无言,在外人看来便是被骂得无地自容。汐月暗暗后悔,草草谢了句就拉她走了,小心翼翼地劝慰:“叶师叔对所有人都这样,你别放心上,他……只是不想你走岔路,本意是好的。”   殷渺渺这才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哦,叶舟……我没在意。”   汐月不信,但假装信了,扯开了话题:“走,难得来云光城一趟,咱们到处逛逛再回去。”   女人逛街,免不了要去衣服首饰店看看。汐月和人砍了一个多时辰的价,总算用十灵石买到了一根有防御功效的发带,立即系在了发髻上。   “你不买法器吗?”殷渺渺不由好奇,汐月的防御法器在上次出任务的时候损毁了,理当添置才对。   汐月摇摇头,小声说:“法器这种东西,不能在云光城里买,太贵了,再过几天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又是集市?”   “集市纯粹碰运气,要不是听说叶师叔今天会来,我可不会在那里买丹药。有人买到过次品你知道吗?当时看起来好好的,回头全化成了丹液。”汐月大摇其头,“这种上了当也只能白吃亏,人肯定找不回来了。”   殷渺渺隐约有些预感:“那去哪里买?”   汐月爱卖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放心吧,我不会坑你的。”   三天后,神器坊。   殷渺渺:“……好地方?”   作为冲霄宗内部的器物作坊,神器坊中的大量法衣、法器、符箓、阵盘都会以低于市场价的数字卖给门下弟子,一般是打八折,如果用贡献点兑换的话,可以降低到七折左右。   问题是,云光城里的法器铺子,背后同样是神器坊,只要出示冲霄宗的令牌,就可以获取同样的折扣,完全没必要特地来一趟。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汐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跟我来你就知道了。”   她熟门熟路地拐进了西坊。这是神器坊中炼器师的地盘,和制作符箓的东坊一起,占据将近三分之二的地盘,剩下的三分之一里,阵法又占了三分之二,余下的九分之一,才是纺织的小院。   “神器坊里分东西二坊。”汐月嘴唇不动,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在她耳畔说,“这儿水比丹鼎阁还深,小心别得罪人。”   殷渺渺会意,点了点头。   汐月绕了远路,从后门溜进了一个小院,里面有个炼器师正在处理铁胚,看见她来,抬抬眼皮子:“月丫头。”   “李叔。”汐月凑过去,讨巧卖乖,“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灵酒!”   李叔一点没客气,伸手接过来喝了一口,咂咂嘴:“好,带过那么多小丫头,就你最有良心。”   “李叔对我好,我当然要孝敬李叔。”汐月指了指殷渺渺,介绍来历,“这是我的室友,姓苗,也是凡人出身,外门的时候被分去了丹鼎阁。”   李叔打量着她,点头:“能在丹鼎阁进内门,不错。你带她来找我买法器?”   “她没钱,是我。”汐月把破损的法器拿出来,心疼地说,“被只三阶妖兽咬了口,能不能修?”   李叔喝了口酒,大马金刀地一坐,一口否决:“不能,买新的吧。”   汐月顿时面露惨色:“新的!我没灵石了啊!”   “老规矩,两百灵石,给你弄件一样的。”李叔加重语气,“很便宜了,外头买要三百呢。”   汐月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灵石能省则省:“李叔啊,我都是老顾客了,你再给我便宜点呗。”   “已经很便宜了,要不是你进门我就带你,这种好事轮不到你。”李叔一口否决,“没钱你就再攒一攒。”   汐月砍价:“一百八十,我现在就付定金。”   “一百九。”他晃晃酒壶,“看在这个的份上。”   汐月松口了,又和殷渺渺推销:“你是个法修,怎么能少了法器?李叔这里有不少东西,你挑一个吧。”停顿了下,又道,“你上道,我也不诓你,剩下来的都有点小问题,不过对我们来说完全不成问题。”   殷渺渺直觉不对劲,立刻装出亲近的模样:“我自然是信你的,正好我卖掉了批面果,只是若太贵……”   “一时钱不凑手,可以签一份契约书。”李叔说,“每个月还一点,很划算。”   汐月怕她不懂,解释说:“假如你欠了一百灵石,分五个月还,那每个月要付二十五个灵石,多出来的五个是补偿金。虽然看起来贵了二十五个灵石,但是你提前有了法器,五个月至少能多赚五十灵石,算起来还是划算的。”   殷渺渺:“……”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门派里居然已经出现了先消费后还款的模式,他们就不怕人死了或是破产收不回成本吗?   再查下去,不知道会不会发现更令人惊讶的事。 第354章   殷渺渺同意了购买,选中了一块罗帕样式的法器。   李叔指给她看上面的瑕疵:“这叫遮幕帕,本来是既可以防御,又可以隐蔽气息的,但是炼制的时候出了点岔子,藏不了气息,所以原本要卖五百灵石的,现在只卖两百。”   殷渺渺着实好奇:“那我要是没法按时还款怎么办?”   “月丫头给你做的担保,你还不起,我就找她。”李叔眼睛都没眨一下,“不过你们在门派附近,出不了什么事,筑基修士就没这待遇了。”   她点了点头,付了首付,签了个借款的契约书,拿走了这方帕子。   汐月怕她担忧欠款,说道:“用不着担心,我们明天就去接新任务,三个月里就能还清,走吧。”   离开了李叔的院子,殷渺渺才问:“你以前是神器坊的弟子?”   “嗯,我在外门时被分到了李叔手下,他也是凡人出身,和我一个国家的,所以对我很关照。”汐月得意于自己的人脉,半是解释半是炫耀,“要不是我认识李叔,哪能用这么低的价格买到法器?”   殷渺渺笑了笑,夸了小姑娘几句,待她极度高兴时才问:“这些不卖给别人吗?”   “当然啦。”汐月觉得这个新朋友聪明也够意思,相处下来,已经视为自己人,遂不隐瞒,含糊地说了句,“宗门对这个管得很严的。”   殷渺渺扬起了眉毛。据她所知,宗门并不禁止炼器师私下里炼制法器买卖,“管得很严”从何说起?但汐月佯装没看见她的疑问,马上转移了话题,讨论起接什么任务来钱快的事儿了。   只是,这点小手段也拦不住殷渺渺。待接取了任务,她便回转去了神器坊,隐匿身形一探究竟。   巧了,那会儿李叔刚办完手头上的事儿,正在翻查账本。殷渺渺往他背后一站,把里头的内容看了个十成十。   账本做得不错。   [101、某月某日张三下品灵剑担保人:李四已付:140(一)、30(二)、50、(三)……40(六),付清。]   这一条被红笔划掉了。   [156、某月十八苗淼 遮幕帕担保人:汐月已付:50(一)未付:150]   这是今天刚刚记上去的。   殷渺渺一目十行扫过,心中快速算了笔账,发现李叔口中的瑕疵品数目不小,而且全都是市场上的热门品种,法修剑修皆可使用的灵剑数目最多,女修喜爱的罗帕发簪其次。   她心中正猜疑着,一个面生的炼器师推门走了进来,口中道:“我看今儿月丫头来过了,还带着个人?”   “嗯,她新交的朋友,买了块帕子。”李叔头也不抬,“我要的东西带来没有?”   对方倒了十柄下品灵剑出来:“她带来的人可不可靠?别给说漏嘴了。”   “不至于,才进的内门,懂个屁。”李叔翻捡着灵剑,随口说,“再说了,查出来最多也是私自售卖瑕疵品,不算什么大罪。”   停顿片刻,他耸耸肩,意味深长地说:“反正本来就是瑕疵品。”   对方叹了口气,自嘲道:“真没想到有这一天……简直是我们炼器师的耻辱。”   “我们算得上什么炼器师?”李叔无所谓,“脸面哪有灵石重要?你又不是刚入门的新人,一心想着炼出完美的法器……不是吧,你还是这么想的?”   对方摆摆手,苦笑道:“你尽管笑我好了。”   他这么说,李叔反而嘲不起来,只是劝:“我知道你是真的爱炼器一道,但是咱们也得吃饭修炼啊,等有了灵石,你才能买材料,给自己炼件完美的法器不是?”   “唉。”对方重重叹了口气,“是这个理,可是明明能炼得完美无缺,却非要搞成残次品,我心里头……不是滋味啊,这有违我的道!”   李叔眯了眯眼睛,佯装不经意地问:“难不成你是想不干了?”   “不干?”他语气冷下来,“那我怕是活不到明天了。”   “你知道就好。”李叔的口吻缓和下来,“我们不比萃华峰的,想挣钱有的是法子,这些年,他们借着神器坊的壳子,不知道给自己敛了多少灵石。咱们要活下去,免不了钻点漏子。”   对方说:“可你也不想想,他们的事查出来,龙泉真君会保,咱们的帐被人发现,那就是死路一条!”   “谁会查?萃华峰?他们自己屁股都不干净,哪敢动这个手。”李叔笃定地说,“神器坊的水浑得紧,咱们摸的只是几条小鱼,没事儿。”   “希望如此吧。”他们结束了对话。   而站在墙角的殷渺渺听完全程,头疼地按住了太阳穴,心道:要不然凌虚阁的担子丢给白逸深算了,这破事越查越多,烦死个人了。   ……骂归骂,卧底工作还要继续。   殷渺渺干脆当成了度假,除了日常的打坐修炼,什么幻术、魂术、刹那芳华,统统抛到了一边,反而有模有样的翻阅起《炼丹入门》来。为了拓展丹鼎阁的调查路线,她悄咪咪“升级”了自己的修为,涨到炼气五层,然后购买了最基础的补灵丹的药材,去了丹鼎阁租借丹房。   大堂里,和迎面过来的叶舟不期而遇。   当然,像叶舟这样的门派明星人物,不可能记得一个面容清秀的普通少女,他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两人擦肩而过。   叶舟闻到了一缕异香,很轻微,如果不是他天赋异禀,嗅觉远胜于常人,恐怕也会错过。短短一息间,他分辨出了香气中的几种成分:银桂(市价100灵石1两)、珍珠草(市价10灵石1铢,二十四铢即是一两)、幽兰蕊(市价100灵石1铢)……全是珍奇无比的天然香料。   不止如此,任意一种香料,都有清幽无比的香气,能够直接用来焚燃熏衣,她身上的气味却是合香,不难想象其香料有多么惊人的价格。整个内门,拥有此类珍香的人屈指可数。   巧合的是,他炼制的古方丹药需要幽兰蕊,前段时间寻遍了冲霄宗,一无所获。而今一个区区炼气五层的女修,身上怎会染上这等异香?   叶舟心念电转,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她的袖子,落了个空,只好开口:“等等。”   殷渺渺接下掌门的任务,至少有一半是为了摆脱感情的困扰,这会儿很不待见他,假装没听见,扭头就走。   容貌出色是人生最大的外挂之一,叶舟遇见的女修里,一半对他热情逢迎,剩下的一半即便不谄媚,也是好言好语,哪里受过这般怠慢,立刻转身拦住了她,蹙起眉头:“我说等一等。”   “原来是叶、师、叔。”师叔两个字又叫她记起了旧人,态度更糟,“有事吗?”   男神身边少不了迷妹,今天大堂里当值的女修本来就密切注意着他们的动静,闻言,叶舟尚未反应,她先怒了,冲过来呵斥:“注意你的态度,这是叶师叔!难道你连尊卑上下都不懂了吗?”   殷渺渺不置可否,修真界的尊卑上下,与其说是尊敬推崇,不如说是惧怕,低阶修士低头,并非真正尊重对方,而是畏惧被杀害。她一向不喜欢这种名为“尊崇”实为“压迫”的制度,只不过形势比人强,没奈何罢了。   叶舟更在意香气,挥挥手示意不追究,凝眉问:“你来此之前,去过什么地方?”   “人事堂接任务。”她淡淡道。   人事堂里人来人往,偶然碰见了什么人,沾上一缕半点的香气也不无可能。叶舟想通了,扭过头:“没事了。”   对他来说,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但对于关注男神一举一动的小迷妹而言,便成了头等大事——突然在半路拉住了个低阶女修,还“关心”她去了什么地方,莫不是对其有意?   这还得了?!   于是,殷渺渺在丹鼎阁寸步难行了起来——租不到丹房,说是全部满员,没空缺了,而且不是一天两天,而是连续半月;借不到想要的丹册(即公开的丹方集册),说是借光了;兑换材料时,想要的经常售罄,要不然就是需要额外的手续费。   汐月一开始为她不平,知晓真相后,顿时改换立场,耿耿于怀:“叶师叔都没有单独和我说过话!”   殷渺渺哭笑不得:“……至于吗?”   “至于!”汐月毫不掩饰自己的嫉妒,“那可是叶师叔,我们冲霄宗的四美之一!”   “四美?!”殷渺渺险些呛到,“其他的三个是谁?”   汐月掰着手指头和她数:“内门的南阳师叔,他已经在内门大比中蝉联三次头名了;无策峰的柳问师叔,他算姻缘特别准,下次我带你一起去算;悬壶院的拂羽师叔,医术好,脾性也好,特别照顾我们。”   殷渺渺忍俊不禁:“那你最喜欢哪一个?”   “哎呀,当然是叶师叔啦。南阳师叔虽然生得俊俏,但是性格不对我胃口,柳问师叔呢,感觉对大家都差不多,笑眯眯的,拂羽师叔太端庄了,我也不喜欢。”汐月抬抬下巴,理直气壮地说,“叶舟师叔就不一样了,那股冷冰冰的矜持的劲儿,特别勾人。”   “……”弟子们的感情生活居然如此丰富,她十分好奇,“怎么都是筑基修士,金丹真人里也有长得好看的,磨剑峰的连华真人生得就不输于叶舟啊。”   “我知道连华真人,但他离我们太远了,见都见不到,不好排嘛。”汐月笑嘻嘻地说,“而且,怎么说金丹真人都一百多岁了,有点老哦。”   殷渺渺:“……”   汐月说:“四美里面,喜欢拂羽师叔和叶舟师叔的人最多,你最好还是别去丹鼎阁了,要是出什么事,回头再去趟悬壶院,以后就别想在内门混了。”   “谢谢提醒。”殷渺渺好笑地摇摇头,“不过,丹鼎阁我还是要去的。”   多亏了叶舟迷妹们的排挤,她查的事,差不多已经有眉目了。   *   三年期满。殷渺渺去往天元峰复命。   掌门很快召见了她,开门见山:“你来了,说说吧。”   “三年前,掌门问了我三个问题。第一、冲霄宗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什么?第二、我若成了凌虚阁的首席,当如何行事?第三、冲霄宗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她回溯了一遍前情,不疾不徐地说:“如今,弟子便依次回答。”   “第一个问题,我的答案是:宗门面临的最大难题,乃是底层弟子的出头之路愈发不易。” 第355章   闻言,掌门略觉讶异,沉吟道:“我记得你这三年在内外门走了一遍。”   “掌门明鉴,三年来,弟子的确发现了不少问题。但诸多难题中,最致命的,当属此事。”   殷渺渺口吻笃定,俨然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这三年来,她模拟了一次新弟子的成长,亲身体验到了宗门的各个方面。最让她满意的无疑是新人适应期的新芽院,在那里,每个新弟子都能得到最基础的通识教育。   但是,三个月的新人期结束后,近一年的外门生涯却不算愉快。   金石峰在丹鼎阁一家独大,要职全被亲信垄断,没有背景的人难以出头。外门弟子若是不懂逢迎奉承,只能做些洒扫的杂事,压根碰不到炼丹术的门槛儿,过多的杂务也压缩了他们的修炼时间。   无形之间,差距被一点点拉开了。   进了内门之后,情况略有好转,修炼比外门多了许多便宜之处,内门弟子不必等人传授知识,可以径直在琅嬛书洞借阅功法,且花费的贡献点很少。   只不过,若是想掌握一门技术,就必须付诸实践。这一点又有了些难度,例如,弟子想要尝试炼丹,除却材料的费用不提,丹炉极贵,大部分人只能去丹鼎阁租借丹房。   然而,资源有限,好的房间常年被人预定霸占,无门无路的人必须花费更高的代价,才能换来自己应有的权利。同时,如若得罪了一些人,有钱也寸步难行——此事多亏了叶舟迷妹们的“帮助”,否则她的感受还不会如此深刻。   而神器坊中,各坊明争暗斗之余,还有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比如说,出自千箓峰和萃华峰的管事们明目张胆的借神器坊的壳子,做着自家峰头的生意,墙角挖得很溜。没有后台的领事执事们不甘示弱,故意将能做好的法器做成瑕疵,在账目上做成报废,实际上私底下拿出去卖给底层弟子,丰了自家腰包。   最后的小半年,她抓紧时间探寻了下其他部门的情况。   在去灵木园探访燕妮的过程中,发现他们的劳动量因人而异,大部分人的月例不足以支撑修炼,所以出现了高利贷,利息十分惊人,还不起肉偿的数不胜数。   灵禽苑的线人是靠充饥的面果打开的,免费送了些给底层弟子后,她得以知晓许多领事全然不懂照顾妖兽,升职全靠灵石开路。   以及,喂养的饲料不是冲霄宗自己的产业,乃是附属小家族的生意。他们通过贿赂领事,搞不正当竞争,以次充好,赚足了利润——当初她和汐月去云光城乘坐的仙鹤,大概就是因为吃了营养失衡的饲料,导致过度肥胖。   除此之外,人事堂的小动作也很多,好的任务永远是给某些人预留的,差的任务多半用来整人,想要太太平平的过日子,懂得孝敬灵石十分重要……总而言之,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每个部门各有各的毛病。   但是,这么多的问题中,她认为最严重的,便是普通弟子的晋升之路。   掌门问:“说说你的理由。”   “是。”她梳理了一下思路,慢慢道,“弟子认为,宗门经过近千年的发展,各方面已经趋于稳定,也正是因为如此,普通的弟子想要晋升,变得愈发困难。”   冲霄宗的问题其实并不罕见,换做前世,有个类似的说法叫“阶层固化”。目前来看,宗门内部已经被各方势力瓜分完毕,各元婴峰上的派系居首、附属关系的家族其次、凡间出身的修士抱团取暖……最底层边缘的普通弟子,除非能够被以上某一方势力吸纳,或是有惊人的机缘,否则几乎不可能凭借个人的努力和资质完成逆袭。   像她师父那样凭借勤奋和努力,硬是走出一条通天路来的人,万中无一。   “我知道修士的资质天生既有不同,因此看起来,出身也不过是先天的一部分。”殷渺渺顿了下,抬起头道,“但是,宗门设立新芽院、琅嬛书洞,又让所有弟子从外门做起,而非依照资质直接划分内外门,我想,本意上便是想给普通弟子一个后天追赶的机会。”   她转世而来,对于宗门的归属感不似旁人那般强烈,尤其后面又失去了记忆,对翠石峰的感情远胜过冲霄宗。然而,这三年观察下来,她的门派好感度直线上涨,盖因门派中有许多规章制度,都设定得十分得她心意。   新弟子尽数入外门,从头做起,而不是测完资质后就决定了未来的命运——这是三大宗门中独一份,归元门是依据资质划分内外门,资质最好的直接被门主收为亲传弟子,中上者入内门,平庸者进外门。   像慕天光那样的天纵奇才,连外门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但冲霄宗内,外门弟子虽有义务劳动,但也规定了带领他们的执事有传授技能的责任,作妖的人只敢私底下搞点小动作,不敢真的忤逆。每年的门派比试,也做到了擂台上的公平……   过去的她就是个出身低微、资质普通的平凡人,完全是靠后天的追赶才有了最后的成就。因此,她太懂得这些事的珍贵之处了。   殷渺渺总结陈词:“活水才能源源不绝,若是成了一潭无法流动的死水,那么距离发臭也不遥远了。”   掌门久久未言,半晌,淡淡道:“第二个问题呢。”   “修剪枝桠,盘活棋局。”她道。   修剪枝桠,当然说的是各个部门层出不穷的问题,之所以是修剪而非连根拔出,原因也很简单——做不到。   各峰背后站着的是元婴真君,他们是冲霄宗立足十四洲的根本,无可替代。并且,以丹鼎阁为例,宗门内最能炼丹的就是金石峰,把人家驱除出去,谁来炼丹?   只是整顿的话,既可以砍掉些枯枝烂叶,也给元婴真君面子,平稳过渡后,再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毕竟修真界是个武力决定一切的世界,所谓的制度都是因此而衍生出来的。   盘活棋局,则是在如今的局面之上,略做一些调整,或是开辟一条青云直上的新门路,多给普通弟子一些机会。   她原想着简略地展开一下,结果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一口气说了两个半时辰。不过掌门听得很专注,显然这些问题他早已了然于胸,且有心要改变了。   “你的想法,我大致明白了。”掌门露出一丝笑容,按了按手,“具体的事以后再议,你该回答我第三个问题了。”   殷渺渺听出他的语气大有和缓,似是十分满意,不禁苦笑了下:“第三个问题,冲霄宗的未来……我的答案是,尽人事,看天命吧。”   掌门又一次感到了讶异。   “我相信人的力量可以改变很多事,但是,门派的未来终究是和十四洲的未来紧密相关的。一人之力,终究无法违逆浩荡的世界洪流。”   殷渺渺说着,记起了仙椿山庄里的谈话,世界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万年后,凡人是否会和前世一样,发展出工业,以凡人之身改变世界呢?如果这样,修真界便注定会消亡,再也没有人走上仙途的时候,门派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又或许,科学不会萌芽,走向另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修真不再限于资质,人人皆可修炼。届时,冲霄宗顺应改变,也许万年不倒,不肯更改,便走向覆灭。   此二者外,亦有更多的可能,只是她无法预料罢了。   所以,所谓未来,一半是人事,一半是天命。   掌门轻轻叹了口气,同样的三个问题,也问过白逸深——虽然没有假扮成底层弟子,他同样看到了门派内部错综复杂的势力,故而认为,如今最大的问题在于各峰分散了人心,缺乏凝聚力,也知道存有许多不良现象,必须及时肃清。   而第三个问题,他的答案亦是非常明确,希望冲霄宗成为一个“教化弟子,传承道法,赏罚有度,延续十四洲道统,屹立不倒”的大宗门。   这个答案明确清晰,客观中肯,且白逸深身正心清,魄力与实力兼备,虽无爱徒顾秋水的惊才绝艳,然而胜过周星许多,足以担当起门派的重任。所以,最初他并没有对素微存有太大的期望,只是师弟与弟子皆有称赞,便抱着姑且试试的心态,给了她一样的三个问题。   谁知全然不同。   如果说,白逸深是一个站在宗门顶端的人俯瞰而下,那么,素微的角度就十分微妙了。她既是最底层的一粒微尘,又是高高在上的明月,其观念与想法,都和大部分修士迥异。   这么一个人……掌门罕见地感到了头痛,思量许久,说道:“你回去吧。”   殷渺渺什么也没问,恭声应了句是,退下了。   离了天元峰,她想了想,径直回了翠石峰。   云潋在等她:“答完了?”   “嗯。”她坐在贵妃榻上,望着熟悉的景象,忽而觉得累得不可思议,仿佛三个问题回答完后,无处不在的阴云又再度笼罩了她。   四肢的力气渐渐消退,她歪在软枕上,一语不发。   云潋坐到她身畔,轻柔地抚摸她的鬓发,言道:“又是三年了。”   殷渺渺好一阵恍惚,左三年,右三年,原来眨眼间六年过去了吗?她怎么觉得一切如在昨日,想起来依旧是锥心之痛。   “忘不掉他。”云潋叹息。   酸涩涌上眼睫,殷渺渺别过面孔:“师哥,你不懂……他本该是我的。他那么爱我,我却失去他了。”   云潋抚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地说:“都会过去的。”   “我心意难平。”她喃喃道,“师哥,我那么喜欢他,我看谁都像他。要是他不能结婴,就这么死了,我肯定会恨死他的!”   云潋轻轻笑了起来,抱住她:“他会结婴的,断情绝爱的人,可以走得很远。”   “要是这样,我也算没白白放过他。”殷渺渺伏在他的肩头,泪珠沁出眼角,“他要走得很远,走得比所有人的远,我才能甘心。”   云潋道:“会的,也许有一天,你们可以走到同一个终点。”   “就算有那一天,我肯定已经不爱他了。”她低声道,“隔了千万年,他不是现在的他,我也不是现在的我,物是人非,早不一样了。”   云潋微微笑了:“到时候再说吧。”   升仙是太过遥远的事,殷渺渺不曾多想,只是望着他道:“我失去了天光,师哥不可以再离开我了,我不想一个人留在世上。”   “我和师妹说过,世上没有常开不败的花,但我会一直在的。”云潋抚摸着她的头发,“不要担心。”   殷渺渺叹了口气,阖眼半晌,倏而苦笑:“真奇怪,一切恩爱会,无常如朝露,可是,我居然一点也不后悔。”   此时此刻,她追忆往事,虽然痛彻心扉,但是毫无悔意,只恨情深缘浅,且于万般苦涩中,依然品尝到一丝甜味弥留唇齿,绵绵不绝。   也许,她比想象中的还要爱他。   可惜没什么意义了。 第356章   殷渺渺完成了任务,无事一身轻地回翠石峰放假了。   压力转移到了掌门头上。他道号太玄,继任掌门之位已有四百多年,期间,冲霄宗多了离火、千箓、翠石三峰,成绩斐然。   但他如今遇到了个难题,两个首席继任者,一个守成,一个惊才,二者选一,亦是在考验他打算冒险还是谨慎。   “师兄为何事苦恼?”扶乙真君骑鹤而来,姿态逍遥。   掌门摇摇头,反问:“你说呢?”   “凌虚阁。”扶乙真君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站在窗边眺望,掌门的天元峰是门内最高的山峰,举目望去,前方不远处,有着三层小塔的地方,便是凌虚阁了。   掌门又叹了口气:“连华素微各有千秋,我竟不知如何抉择。”说罢,将二人的答案分别道来,问道,“你意下如何?”   “师兄所言极是,他们二人各有优劣。”扶乙真君肯定了掌门的犹豫,复一笑,“若当真难以抉择,何妨将大事化小,简而为之?”   掌门道:“你的意思是……”   “不论师兄选了谁,要凌虚阁的弟子接受,迟早要走这一趟,不如就叫他们提前比了吧。”扶乙真君洒然微笑,“再说了,左右不过是凌虚阁,而非继任掌门,指不定过些年又有新变化,师兄何苦杞人忧天呢?”   此言有理,掌门细细思索了会儿,抚掌而笑:“好,就这么办。”停顿片刻,念及各峰纷杂的事物,又道,“单独比一场,兴师动众,就在内门大比后加一场。”   于是,三日后,殷渺渺接到了周星的通知:“凌虚阁也要参加这次大比?”   周星猜到了缘由,但不敢透露,含糊地说:“不错,是掌门的意思,说是修为如行舟,不进则退,若是凌虚阁的弟子被内门赢过,将会失去资格,相反,赢了的人可以直接入凌虚阁。”   殷渺渺:“……”好耳熟,前两天是不是从她嘴里说出去的?   “这下要热闹了。”周星下了断论。   果不其然,消息传下去,无论是内门还是外门的弟子,都是好一阵兴奋。   金石峰。   圆丘真君的大弟子名为叶沉,是叶舟的族中长辈兼师尊。收到消息后,他第一时间把叶舟叫了过去,叮嘱道:“我们金石峰的人数仅次于磨剑峰,但是入阁的只有你紫烟师叔一人,师尊很看好你,这一次,你要好生表现,只要在掌门面前留了好印象,结丹后入阁的把握就大了。”   叶舟恭恭敬敬地应下:“是。”   “你修火法,凌虚阁里,有三人擅长此道。”叶沉的资质多在炼丹上,斗法一道委实平庸无奇,只好多费些心思替徒弟打听,“袁落出自离火峰,前两年刚进,乃是法武双修,走得刚猛路线,与你截然不同。而你紫烟师叔……”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每次叫你去请教,你都找借口推脱。”   “弟子不敢。”叶舟十岁入金石峰,见到紫烟的第一面,就被她搂在怀里好一顿揉搓,脸都被掐红了,长大了也没好些,实在吃不消这股热情劲儿,有多远就躲得多远,请教什么的,想都不想。   吾家少年初长成。叶沉好笑地摇了摇头,没有戳破,只是道:“若是如此,就只剩下最后一人了,翠石峰的素微。”   叶舟低头想了想,记起来了:“风云会的魁首。”   “嗯,但她在门派内待的时间不多,具体如何我也不太清楚,届时再看吧。”   无策峰。   这儿原本是冲霄宗内最冷清的峰头之一,然而,自从鸿霞真人收下柳问之后,顿时变得无比热闹了起来。   一大早,天堪堪亮起,就有修士成群结队地过来找柳问卜策了:“柳师弟,你快帮我算一算,我这次抽签会不会碰上南阳师兄?”   “滚,你这还用得着算吗?南阳师兄排名第一,哪里轮得到你?柳师弟,你看我这次能不能进前一百。”   柳问掐指一算,指着第一个人:“碰不到。”又转向第二个人,“前一百可能性不大。”   不等他们说话,后面的人忙不迭挤开他们,冲上来问:“柳师兄,你看我这次比试是凶是吉?需不需要多做准备?”   “当然,你多有坎坷,若提前筹备,说不定可以化险为夷。”柳问笃定地说。于是对方当机立断,脚不沾地地去了神器坊,买下了看好已久的法器。   如此持续了三五日,无策峰才渐渐消停下来。   送走了最后一个访客,柳问立起来舒展了下腰身,背后传来女子淡淡的声音:“有意思吗?”   “梅师姐。”柳问笑眯眯地欠了欠身,算是行了礼,“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梅落雪冷冷道:“这些天人来人往,我想不知道也难。”   “师姐是嫌吵?”柳问明知她生气的缘由,却故作不知,“回头我叫他们别往这里来就是了。”   梅落雪忍无可忍,指着他桌上的东西道:“你都是信口胡说,从未真正为他们测算过,这就是你的道吗?”   柳问扬起眉梢,桃花眼似笑非笑。问比试的人里,大部分的问题压根用不着卜算,只消将他们的排名和实力分析一下便能知道结果,何必正儿八经地卜策?   “测算一定要蓍草龟壳星图吗?我算得准就行了。”他做了个手势,“师弟有事,不奉陪了,梅师姐自便。”   悬壶院。   杜柔一边熏制药材,一边问身边的人:“师兄,这次内门大比,你可会参加?”   被她称作“师兄”的年轻男子正捧着玉臼捣药,朴素的杏黄色长衫遮不住俊朗温润的面容,似有若无的药草香气萦绕在指尖,正是人气和叶舟分庭抗礼的拂羽。他不疾不徐地倒了些许蜂蜜进去,拈出一颗颗药丸:“走个过场吧。比起伤人,我更擅长救人,你呢?”   “我肯定要去。”杜柔说着,下意识地抚住了面颊。   拂羽瞥了她一眼,道:“怕被人注意到?依我说,不必如此小心,你好歹在翠石峰待了那么些年,看在剑纯真君的份上,也不会有人太为难你。”   “我毕竟不是真君的入室弟子,哪能一辈子托翠石峰庇佑呢。”杜柔摇了摇头,归置好了药材,“我去修炼了。”   “等等。”拂羽叫住了她,自袖中取出个小小的锦囊,“给你吧。”   杜柔接过,解开丝带一看,里面是几粒极好的种子,正适合在斗法中用做陷阱,不由感激道:“多谢师兄。”   “客气什么。”他温和地笑了,“好好比,给我们悬壶院争点气。”   杜柔前脚刚走,又一人来了,口中道:“拂羽,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拂羽提高了声音,“进来吧。”   一个高大的身影掀了帘子走进来,浓眉大眼,甚是英武,而他手中正捧着一只粉红色的小小幼兽,体表只有稀疏的白毛,显然是刚出生没多久:“快快,帮我看看,它是怎么了?一动也不动的。”   “这几个月第三只了,南阳。”拂羽叹了口气,输入一丝灵力,小心翼翼地查探了番,“没什么,饿着又冻着了,有灵乳吗?”   呃,不错,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筑基弟子中堪称第一人的南阳。他熟门熟路地从储物袋里翻出一小瓶灵乳,拔了手边竹篓里的一根空心草,沾了喂给幼兽,半晌,苦恼道:“它不张嘴。”   拂羽起身,熬制药水的炉下拢了一把草木灰:“放进来。”   南阳小心翼翼地把幼兽放进了灰烬中,带着余温的草灰拱着幼兽的身体,给予它母兽般的温度,渐渐的,它小小的眼睛睁开了一道缝。南阳赶紧沾了灵乳喂进去,它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吧嗒吧嗒舔了起来。   拂羽看着,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正想说话,视野里冷不丁地撞进了一对滴溜溜的黑色眼珠:“嘁嘁。”   南阳熟稔地抬起头,晃了晃玉瓶:“小黄乖,它那么小,先给它喝。”   “嘁嘁!”趴在他背上的小家伙抗议。   拂羽的唇边晕开一缕淡淡的笑纹:“你还养着这只小穿山甲呢?”   “它已经认得我了。”南阳给幼崽喂完,发现瓶里还剩一些灵乳,赶紧递给觊觎已久的小穿山甲,“给你给你,别抓我头发了。”   小穿山甲抱住玉瓶,咕咚咕咚喝了起来。拂羽含笑道:“那么喜欢,怎的不收了当灵宠?也省得以后被人捉了,你都不好出头。”   南阳聚精会神地看着炉灰里吃饱喝足,呼呼大睡的幼崽,随口道:“你不知道,它身上有道禁制,没法收它做灵宠。”   “禁制?”拂羽讶然。   “是啊,在这儿。”南阳指着小穿山甲后肢上的一块鳞片道,“并非已被他人收服,而是阻止旁人收服它,你说怪不怪?”   拂羽凑近了看去,只见那块土黄色的鳞片上,隐约有红色的纹路流动,奇妙神异,非同凡响。他思忖片刻,笑道:“看来你的小伙伴大有来头,这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喝空了灵乳的小穿山甲打了个饱嗝,得意地叫了一声:“嘁嘁!”   *   冲霄宗的比试在十四洲也算得上是多了。外门每年有年试,排名靠前的弟子皆有奖励,三年一次小比,筑基、炼气各取前十名入内门;内门五年一比,优胜者可以获取奖励,运气好的能被各峰收入门下。   十年一次的乃是大比,内外门同时进行,不仅考校斗法,也有理论考试,综合排名第一的,可以主动提出加入某一峰,一般情况下,元婴真君都不会拒绝。   此外,上头的人出于各式各样的理由——譬如秘境的开启、各大门派的交流会等等——都有可能临时举办一次。今年本非大比之年,但掌门心思一动,明年的大比就被提前到了今年,反正差几个月对修士来说毫无区别。   比试惯例由外门开始,获得晋升名额的弟子,即刻入内门,并参加接下来的内门大比。冲霄宗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一名天才弟子,不仅顺利地进入内门,甚至直接在下一轮的内门比试中取得了优胜,震惊全派。   殷渺渺在内门混了两年,时间不凑巧,完美错过了三年小比。因而这一回,她决定围观一下,看看冲霄宗的内门弟子究竟是个什么水平。 第357章   居高临下地俯视,多数只能看到恭恭敬敬的后脑勺。所以,殷渺渺故技重施,摇身一变又成了个新入内门的炼气女修。   汐月好些天没见她,张口就是:“你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大的事?”   “内门比试吗?我已经知道了,并且请了假。”门内的比试允许请假不去,但必须扣除一定的贡献点,她懒得做戏,直接请假不去了。   谁知汐月很赞同:“你修为太低,这次比试又十分激烈,避一避也好。”顿了顿,小声问,“哎,想不想赚点快钱?”   “……”她被分配的室友真是个机灵的小姑娘,没后台没背景,却人缘颇佳,哪里都能搭上点面子情,“什么快钱?”   汐月清了清嗓子:“支持一下叶师叔。”   殷渺渺猜了猜:“下注?”   “嘘。”汐月抬起手肘撞了撞她,“瞎说,宗门不许开赌博,我们只是支持一下前辈的比赛而已!”   殷渺渺点了点头,果然开了赌局。因为冲霄宗明面上禁止这些事,是以做得非常隐蔽,黑话不少,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他们是在友好交流修炼的心得呢。   下注的时候,她不想给叶舟,遂问:“其他热门人选都有谁?女修有吗?”   “自然,男有四美,女中三秀。”汐月不假思索地说。   殷渺渺:“……秀是哪个秀?”   “当然是优秀的秀!”汐月铿锵有力地表示,“排名嘛,女修看实力,男修看脸啰。”   好了,不用猜,这个排行榜肯定是女修间流传的排名。   两日后,内门大比开始,汐月比完两场后被刷了下来,带她去看女中三秀的赛场。   女中第一秀是个老熟人,千箓峰红砂真君的弟子,夏秋月,也是和朱蕊并称为冲霄宗双姝的绝色美人。   殷渺渺失忆归来时,夏秋月的修为略高于她,而后更是一同进了素玉秘境。只是人的机缘运气说不准,她在后来的一次外出历练中碰到了个棘手的敌人,身受重伤,调理多年后才恢复,如今终于走到了筑基圆满,准备闭关结丹了。   以她的年纪,这次失败以后就悬了,故而听说闭了死关,不结丹不出关。   女中第二秀名曰谢雪,艳如桃李,冷若冰霜,极其符合人们对于仙子的种种想象。“听说翠石峰的朱蕊仙子生得极美,但我从没有见过,夏前辈亦是多年闭关不出,要我说,已经比不上谢师叔的人气啦。”汐月如是道。   谢雪乃是剑修,但与一般剑修只修一柄剑的情况不同,功法叫《飞天剑》,以缎带同时操控四把利刃,打起来的时候,丝带飘然,刃闪寒芒,真有公孙大娘舞剑器的风姿。   殷渺渺围观了半日,见她剑意已成,和煦时如春风化雨,肃杀时似秋冬寒霜,不禁微微一笑:女儿有女儿的通透,慕天光修了几十年,到金丹还理解不了柔情为何物,谢雪虽性情冷漠,却有女性与生俱来的柔和,二者兼顾得极好,当得起一个“秀”字。   飞剑的利刃在空中不断碰撞,犹如编钟敲击,叮咚悦耳,白色的丝带灌足了灵力,来去如虹,说不出的好看。   汐月羡慕坏了:“看来谢师叔是稳进前十了,唉,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像她一样。”   殷渺渺笑着摇了摇头。   接着去看了第三秀,杜柔。   如果说谢雪是艳如桃李,那么杜柔便可以说“人淡如菊”,她美得不具备侵略性,只有在花间一低头的刹那,方能窥见一抹惊艳的柔情。   这是个熟面孔的陌生人,殷渺渺曾经见过她一次,依稀记得是在翠石峰上照料花卉的,但素无往来。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是她在擂台上大杀四方。   不过,她忍不住点评:“比起谢雪,她对敌的手段略逊一筹。”   “她是医修嘛,斗法不如夏师叔和谢师叔很正常。”汐月老道地说,“优秀与否又不能只看对战。”   殷渺渺又一次:“……”   冲霄宗果然治理有方,综合考试没白考,不过等出了门派踏上社会你们就会明白,实力还是最重要的——道理只能在打架赢了后再说。   看完三秀,当然要去看四美,这回她囫囵认全了。   叶舟走矜持冷淡的贵公子风格;柳问借着卜策的名义,桃花朵朵开,无时无刻不在放电;拂羽采菊东篱下,乃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款;南阳人如其名,心软人好,尤其爱小动物,因为性格不够酷,虽然是内门弟子公认的实力最强者,仰慕者却少了其他人很多。   然而,在殷渺渺这样的长辈看来,肯定是南阳这样的小朋友最可爱了,所以,她毫不犹豫地下注给了他。   汐月震惊,复杂地说:“没想到……我以为你也会喜欢叶师叔来着。”   “他还不够。”她道。   内门大比持续了小半个月,按照往年的惯例,差不多也该到了尾声。然而今年的高潮才刚刚开始,内门最后一场比试结束后,论道峰和观妙峰之间,凭空架起了一座浮台。   台子如悬浮在云海之上的冰层,晶莹剔透,在暖煦的阳光下流光溢彩,奇特的是,它非是整体,而是由数十块三丈方的块垒组成,高低错落地浮在空中,摇摇欲坠,叫人产生随时会一脚踏碎,坠下云海的错觉。   修为低的弟子见了,面色皆有些发白,心道这么个玩意儿,除却金丹真人,怕是没人敢大肆出手,前辈们出手,果然非同凡响。   浮台飘起的翌日,高阶修士的比试正式开始。   一大早,东方才露鱼肚白,论道峰和观妙峰上便挤满了观战的弟子。这会儿,大家也不讲究什么内外有别,热热闹闹地拥在一起,摩肩接踵,人头涌动,时不时有人爆发出感慨:“原来冲霄宗有这么多人……”   可不是么!往年比试,外门的比试内门不会去看,内门的比试外门没资格看,许多人拜入师门近百年,也是第一次看到这般所有弟子尽聚于此的场景。   顺理成章的,汐月和同来的殷渺渺失散了,人太多,不足为奇,她便没多在意,揪着另一个室友追问:“今天是怎么比?”   “我哪知道!”景星不耐烦道,“等等就知道了。”   天色渐亮。   各部门的金丹管事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他们低头一瞧,失笑:好嘛,山峰上都没地儿站了,也不好和晚辈们争地儿,灵木园的一个管事出了手,抛下一把种子催生,藤蔓缠绕在山峰的岩石上,搭出来数个依托峭壁而立的木质看台。   他们便在弟子们羡慕的眼神中,携着二三得意门生施施然落下。   叶舟自然跟在师尊身边,和同样跟着的拂羽对个眼神,互相颔首致意。于是,不远处的山峰上,一些女修爆发出外人不明所以的欢呼。   景星皱眉,问八卦小能手:“她们叫什么?”   “那些都是异端!”汐月咬牙切齿,“一共才四美,自己都不够分,居然还想着他们内部……呸呸呸!邪教!”   景星懵逼:啥?   不等他细问,其他各峰的金丹真人翩然而来,无策峰的鸿霞真人见了藤蔓缠绕的看台,失笑:“好地方。”遂携梅落雪和柳问落下,互相寒暄,“各位今天可是要一试身手?”   悬壶院的飞针真人摆摆手:“我可没打算凑热闹,你呢?”   “一向没我们无策峰什么事。”鸿霞真人失笑。   “我们也一样。”灵木园的管事是秋兰真君的弟子江离,他才结丹不久,也附和了一声,和他们一起事不关己,袖手围观。   不多时,今日的主要参与者陆续到来。紫烟性格外向,一下子瞧见了叶沉,凑过去道:“大师兄要不要来挑战小妹?我输了的话,凌虚阁的位子就归你了哦。”   “我一把老骨头,免了。”叶沉淡定地说,“你莫给师尊丢脸。”   “说什么呢?”梳妆打扮了三个时辰的辛夷也来了,携来一阵香风,“师兄,看看我的簪子被风吹歪没有?”   飞针真人讶然道:“你怎么也来了,伤势可好些了?”   “我是好不了了。”辛夷漫不经心地说,“美一天是一天吧,师兄可要好好记住我现在的样子,什么时候我要死了,可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   飞针真人悄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辛夷所修的心法极为奇特,修为越高,容貌越美,同样的,心中对美丽的执着也就愈甚。这无疑是极其危险的,在上一次外出执行任务时,她便因遇见一个艳压自己的绝色美人而使得心境出现裂缝,被对方重创,两伤相加,缠绵病榻多年,迄今未有好转。   凌虚阁弟子的实力固然远胜于旁人,但在金丹走向元婴的独木桥上,竞争只会更加激烈,世间绝大部分的金丹修士皆是陨落于此,只有特别少数的人才能跨过那道坎儿,更进一步。   辛夷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今天又不下场。”辛夷抚了抚鬓发,嫣然一笑,容光熠熠,“不过我美成这样,喧宾夺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罪过罪过。”   其他人:“……”   “红颜易老,不过刹那芳华。”身畔传来女子幽幽的叹息,正想说什么,紫烟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乐眉你来了,今天得和我比一场吧。”   乐眉哀婉地看了她一眼,轻轻抽泣。   紫烟吐血:“你和辛夷能不能控制一下自己?不然人家会以为我们凌虚阁都是一群神经病!”   “她们俩本来就是神经病。”予明御剑而来,刚巧听见这一句,想也不想就开了嘲讽。   紫烟冷笑:“你欠打,今儿我俩第一个上,谁不上谁是孙子!”   “怕你?”予明将剑插入峭壁,稳稳当当地站了上去,引得临近的女修们发出惊艳的低呼。   紫烟强忍着揍人的冲动,喃喃道:“真是奇了怪了,我筑基那会儿,听说大师兄治下的凌虚阁人才济济,英杰辈出,怎么到我进去,变得这么奇葩?”   围观的叶舟&柳问&拂羽:“……”已经开始怀疑了!   好在接下来到达的人,终于为凌虚阁挽回了一些颜面。 第358章   白逸深的到来,为现场掀起了个小高潮,御剑而来的英姿,俊美的面容,一举一动皆带着惊人的气势。他不像予明飞来时故意到年轻弟子面前兜了半圈,刷足了时髦值,而是干脆利落地停在了山头。   磨剑峰弟子众多,数人异口同声地问候:“见过大师兄。”   “不必多礼。”他简洁地回复。   在场的不少人都生出看见师长的敬畏感,一时间,他周遭的弟子鸦雀无声,和其他叽叽喳喳的地方产生了鲜明的对比。   辛夷撇了撇嘴:“亏待他是个男人,拂羽师侄啊,别看你们现在有几分‘美名’,比起当年的白逸深来说,还差得远呢。”   拂羽轻咳了声:“师叔说笑了。”   “害羞什么,我们也有耳闻哦。”紫烟跟着调戏师侄,“是不是啊,叶师侄?”   叶舟:[一脸冷漠.JPG]   唯有柳问大大方方:“到底是前辈。”   “这样的‘前辈’可不止一个,含光也是,不过他有点奇怪……”紫烟迟疑了下,抛开了这个话题,又揶揄辛夷,“不要嫉妒白逸深的脸了,我听说北洲出了个慕天光,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辛夷来了精神:“那不就是素微……”   “咳。”鸿霞真人咳嗽了声,提醒她们适可而止,“还有小辈在呢。”   紫烟轻快地笑了声:“可不是,别叫他们以为我们为老不尊。”   说话间,周星和止衡也到了。辛夷张望了番,奇怪:“沧霖呢?”那个和她素有恩怨,又向来小心眼的家伙,理该过来笑她栽了个大跟头,怎么会没有来?   周星解释道:“你闭关养伤还不知道,沧霖去大师兄那里了。”   “顾师兄吗?”辛夷吃了惊。   周星点了点头,欲言又止半晌,终是道:“他嫌门派清修无聊,便自请去帮大师兄剿除魔修。”   魔修挑衅北洲后,小动作愈发频繁,宗门认为需要加派人手去柳洲协助顾秋水,沧霖听说后,自请改名换姓,协助顾秋水潜伏在第一线,门派考虑到他实力不俗,同意了他的请求。   这其中,有多少是为了面前这个伤于魔修之手的女修,无人知晓。毕竟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自外门起便结下仇怨,最是不对付。   果然,辛夷只是怔了怔,不曾多问。然而,连周星也没有想到,此后没多久,她便也以“沉疴难愈,修为止步,愿以余生除尽魔修”为由,跟着去了柳洲。   卯时正,各峰的真君并同掌门到了。   殷渺渺早前开了马甲来转过一圈,脱身后又回了翠石峰,这会儿和云潋随同任无为正式到场。   掌门没多废话,简单介绍了下挑战赛的规则:元婴以下,不拘修为,皆可彼此挑战,若赢了凌虚阁的弟子,便可顶替他的名额入阁。但类似辛夷这样不适合斗法的弟子,则免去挑战,改为论道。   话音一落,紫烟即刻高跃上台,指着予明说:“有种来。”   予明冷笑,踏上了最近的一块方砖。   弟子们不意开场就如此劲爆,十分兴奋,爆发出一波又一波的呼声。而紫烟出自金石峰,脾气又爽快热辣,素有名声,一时间,山峰上有不少弟子为她欢呼鼓劲起来。   相比之下,予明的支持方只有几个看脸的路人粉,堪称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了。   殷渺渺思忖道:“我记得,予明也是师承元婴吧?”   任无为点头:“他师父是老一辈的元婴,两百多年前陨落了,他是关门弟子。”   曾经的予明也是冲霄宗内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新秀弟子,师父疼爱,师兄爱护,可是,身为元婴的师尊陨落后,即便不是顷刻间自云端跌落谷底,逐渐下滑的颓势却无可挽回。   予明嘴贱的毛病也是那个时候开始的,不断地戳人肺管子,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很像是姗姗来迟的青春叛逆期。后来,他不曾辜负师尊的期望,结丹入阁,但看过了人走茶凉,免不了有点愤世嫉俗。   紫烟备受圆丘真君的宠爱,像极了他当年,故而与其他人相比,最喜欢找她麻烦。   而他们一人走的是火系法术,另一人擅长法剑,法术与剑光交织,绚烂的色彩弥漫在山峰上空,云蒸霞蔚,瑰丽如打翻了的果汁,大片颜色倾泻下来,轰轰烈烈,热热闹闹。   底下的弟子们都惊呆了。饶是不太习惯紫烟的叶舟,也不禁在心里想,原来这就是金丹真人的实力吗?果然厉害。   谁知辛夷拨动着耳坠子,突然道:“止衡,你说这次突然叫我们也参加比赛,是个什么缘故?”   止衡是凌虚阁中仅次于周星的老好人,很少争执,很少动怒,就如他的道号止戈守衡一样佛系:“切磋交流,指点一下后辈,毕竟筑基修士观看金丹的机会很少。”   “又装糊涂。”辛夷嗤笑了声,“算了,反正也不关我的事儿。”   予明和紫烟打了个小半个时辰,险胜。他得意地瞧了紫烟一眼,嘲讽道:“再多修炼几年吧。”   “不用你操心,我比你小七十岁。”紫烟反讽回去,“有的是时间,呵。”   周星立在白逸深身边,不忍直视:“我对不起大师兄。”真是奇了怪了,顾秋水在的时候,凌虚阁弟子即便不是兄友弟恭,也是和和气气,同心协力,怎么到了他这一任,掐架的那么多?   白逸深也是带过很多师弟师侄的人,安慰道:“性格不合,强求不来,分得清轻重缓急便好。”   周星苦笑着叹了口气。 第一回合打完,殷渺渺正在低声和云潋说着什么,忽见火炎真君身后的袁落跃了下去,抢住了位置,唔了声:“哦,袁落也进了。”   凌虚阁地位超然,但也和门派的势力划分脱不了干系,离火峰和翠石峰都是后起之秀,他们翠石峰进了两个,离火峰一个没有说不过去。她不觉奇怪,脑海中念头一转便过去了。   但袁落从未忘记和她的旧怨,并且不吝啬提醒她:“那边那个被男人甩了的女人,敢不敢过来和我打一场?”   话音未落时,殷渺渺在想他说的是谁,回头一看,发现所有人都瞄着她,不由吃了惊:“我?”   “太没礼貌了。”任无为痛心疾首地质问火炎真君,“你怎么教徒弟的?”   火炎真君出了名的护短,何况知道这是徒弟为师父出气——昔年他和任无为在执法堂的事上有过争端——更是不会退让:“他说得不是实话吗?”   任无为义正言辞:“瞎说,明明是我徒弟甩的慕天光!”   他们打嘴炮,下面的弟子已经沸腾了,想不到核心弟子那么有料,和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   袁落等了等,看殷渺渺没下来,知道她不肯认,很不客气地叫破:“素微!殷渺渺!你这是不敢应战?”   殷渺渺吐了口气,纵身跃到悬浮台上,淡淡道:“要打就打,你废话可真多。”   “怎么,怕被人说?也是,结缘闹得整个十四洲的人都知道,这会儿被人甩了,是我我也不好意思。”袁落的这口气快憋了一百年了,不吐不快。   底下万千弟子齐齐发出抽气声。   “感情之事,分分合合皆属常态,关你屁事,你这么关心……”她停顿了片刻,刻薄地说,“也轮不到你。”   袁落:“操!”   殷渺渺抬起手,地火蕴在指尖:“慎言,不然知情的人知道你是邀我斗法,不知情的人听了,还道你是求偶呢。”   现场鸦雀无声,弟子们已经被前辈塞过来的瓜吃到撑了!   周星:“……”大师兄,我对不起你。   云潋轻轻笑了起来。   袁落恨到牙痒痒,不再多打嘴仗,握拳挥出。拳风裹挟着跳跃的火焰呼啸而来,宛如两道蜿蜒的火龙,离得近的人瞬间感到脸颊上暖意融融。   殷渺渺不闪不避,待火龙冲刺到面前时,一招落英掌法里的红颜老使出,姿态优美,是美人晨起揽镜自照的刹那,但动作又是说不出的利落,犹如老练的捕蛇人,一下子捏住了七寸。   然而,只是这点功夫,袁落已杀到她的面前,二话不说挥出了第二拳。   殷渺渺微微一侧身,右边的拳头擦着她飘扬的发丝而过,接着怨春风推开一掌,阻断了他左手的攻势。   袁落的反应也很快,借她抵挡的势劲,右手收拳转势,转而前推,覆盖于拳上的火焰随着拳法的变化而改为雄狮——这便是他所修心法的独到之处,不仅是武,也是法,且法术无须掐诀念咒,随着拳法的变化而变化,可谓是一招攻势,两倍威力。   视觉效果也很赞,不管是猛虎下山,还是雄狮张口,都气势十足,威风凛凛,不少弟子忍不住击掌叫了声好。   相比之下,殷渺渺一避一推的招式显得过于细微和平庸,除非专修武道,否则甚至难以发现这两招的惊险之处。   “看起来袁前辈要更胜一筹呢。”柳问不由发出感叹。   梅落雪用看傻子的眼神望着他:“素微是法修,擅长的是幻术。”   柳问一惊:“什么?”   紫烟笑眯眯地说:“如果是我被人当众揭了脸皮,我肯定会同样把他的脸给扒下来……袁落是不是真的喜欢她?要不然怎么会干出这种蠢事??”   辛夷耸耸肩:“谁知道呢。”   浮台上,斗法仍在继续。   殷渺渺躲开了袁落的一招雄狮张口,身形急退,看似是力有不敌,不得不逼退。然而下一刻,她的身形化作繁花片片,犹如桃林急雨,不等人惊艳,焰幕升起,漂浮的浮砖逐一被火焰缠绕包围,熊熊火光映红了天际。   袁落心里升起了不妙的预感。   少顷,烈焰渐淡,光影散去,悬空的三十三块浮砖上,除了他脚下站立的一方,每一块都站立着熟悉的身影,火光染红了雪白的衣袂。 第359章   袁落忌惮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心知是幻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交完手退开的刹那,还是从一开始就已经陷入其中?后者不无可能,这个女人有多么阴险,他深有体会。   破解幻术,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本质上来说,幻术要么是直接作用于神识,要么是神识和灵力相辅相成的假象。前者只能看到一个人呆愣愣地站着,所有的情形全是脑补,后者却难以分辨。   并非要长他人志气,但袁落对殷渺渺的水平有数,她的幻术必然不会局限于一对一的迷惑,如今旁观者看见的东西,多半与他一样,皆难以分辨。   事实也确实如此。   冲霄宗的高阶修士不少,然而幻术大师却好几百年未曾一见了,许多弟子甚至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真假难辨的幻术,不由私语纷纷。   “三十二个,哪一个是真的?”   “等等,刚才消失的那个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幻术不是从火烧起来的时候才开始吗?”   “不一定,或许一开始就都是假的。”   “那她为什么要突然幻化出那么多?”   “我猜……可能是嘲讽……”   下面讨论的热火朝天,袁落已经想定了破局的办法:既然真真假假,难以辨别,那么就不要多费心思猜疑,直接用武力判断。   他跃上最近的浮台,朝着她的脸挥了过去。   殷渺渺轻飘飘后退一步,落英掌法中的落枝头、飞旋舞、问谁怜三式衔接无缝,进退得宜,行云流水般自然,任谁也瞧不出是幻象来。   可这的确是幻象,和刚才一样,袁落一招盘龙肘击中她的下腹,人影便化作无数天青色的花瓣,满天飞散。零星的花瓣落到山峰上,有几个女修好奇地去接,惊愕地发现居然能真的接住,花瓣细腻,香气馥郁,十分好闻。   她们低呼一声,兴奋地呼朋引伴:“快看。”   “这是称心花。”灵木园的弟子一眼认了出来,忙不迭伸手接了起来,“可以入药炼丹,也能收集成香囊佩戴,有静心沉气的效果,于修炼大有裨益。”   她这么一说,周边看热闹的弟子也忍不住动手捞起来,行动是有传染性的,不多时,漫山遍地是接花的人,好事者还高声怂恿:“袁师叔,加油啊,靠你了。”   袁落:“……”妈的。   任无为琢磨出点不对劲来了,问大徒弟:“她的身法怎么那么眼熟?”   “坐忘诀里的。”云潋道,“师妹要学,我就教给她了。”   “搞什么?先是幻术,再是落花,这么出风头,不像是你师妹的为人啊。”任无为纳罕极了。   云潋答:“但是今天以后,大家都会记得她了。”   任无为转过弯来了,今天的比试,说到底是和凌虚阁首席有关,但和白逸深的名字早已深得人心不同,她在底层弟子间没有姓名,得想办法叫人记住。袁落的挑战虽不在预料之中,却意外地配合了殷渺渺的心思,不趁机炫技都对不起他自己把刀递过来的“好意”。   不过,事情不能做得太过分,真踩着人家徒弟显露自己,火炎真君心里必然不舒服,两峰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何苦结怨?   殷渺渺等到他跨到第七块时,改变了台上的幻象。   与他对战的人影倏忽一变,扭曲成蜿蜒的火龙,地火不惜摧毁一切的霸道令袁落心惊,不得不避其锋芒,闪躲到了另一块浮砖上。同一时间,那块浮砖上的她化为虚无,蓝色的电流升起,交织成了雷电之牢,将他牢牢困在其中。   这一击一变的时机恰到好处,即便袁落刚落定就知不好,也来不及逃离了。   只能硬抗。   袁落自家走得刚猛路子,对防御霸道的攻击亦颇有心得,势头一收,灵力内敛成封闭的圆,人与四周浑然天成,无一处破绽。   火焰真君不禁露出满意之色。   烈焰包围了他。   二人皆是修得火系法术,这会儿面对面,硬碰硬,营造出了数倍的威力,滚滚热浪自中心震荡开来,恍惚间令人以为眼前的不是两个修士,而是一座喷涌的火山。   辛夷修的木系法术,最吃不消,挥手挡开热浪:“我记得上次素微和予明打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今天怎么和袁落硬来?”   “这不挺好的吗?切磋嘛,就是比比谁的拳头大,战术多没意思。”紫烟跃跃欲试,“不管他们谁赢了,我下一个上。”   乐眉主修音律,要求情绪沉浸于乐曲之中,方能发挥强大的实力。因此,她的心情也易被外界影响,之前因辛夷之悲而悲,而今又为场中澎湃的战意激动:“不,下一个是我。”   “好好,那我下下个好了。”紫烟不挑,有得打就行。   她们正说着话,场中的情形又变了。   两人的灵力几乎在同一时间散尽,烟火徐徐腾绕,袁落负手冷笑:“你就这点本事吗?”   “听起来你对我有所期待。”剩下的人齐齐动了,掠影重叠成一个人,她出现在离他三块浮砖远的地方,微微笑说,“那这样,你要是能追上我,就算我输了,如何?”   “算你输?是你输定了。”袁落的身法说不上多巧妙,但胜在速度够快,话音未落,人已驰到她面前。   然而下一刻,他的动作顿住了。   殷渺渺慢悠悠地跨到了隔壁。   半分钟后,袁落惊醒,紧追上去,脚踏在浮砖上的刹那,身形又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阻拦,急急顿住。   她笑了笑,轻盈地落在了下一块浮砖上。   约三分钟后,袁落清醒过来,鬓边有汗珠滚落,眼球布满血丝,俨然是受了不小的神识创伤。   大部分人一头雾水,还道他在不断地受到幻术的迷惑。但元婴真君们已窥出端倪,红砂真君仔细端详片时,赞叹道:“原来如此,最初的火焰并非揭幕幻术,而是为了在浮砖上绘制禁制。”   “很奇特的手段。”龙泉真君眯着眼,擅长炼器的人对禁制都不陌生,但以火焰为笔,画在砖上的禁制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和禁制很像,但自成一家。”   红砂真君又细细解构了番,承认道:“与符文有诸多相似之处,但非法术,而是神识。”   任无为谦虚道:“这是洛书纹,本该如符箓般仔细绘制,但时间有限,草草布完,效果不足十分之一。”   “是太仓促了。”红砂真君中肯道,“不过短短数息内同时画了三十三个,已经十分了得,我千箓峰无人能比其神识。”   火炎真君没说话,场中的徒弟脸色越来越苍白,但连对手的衣角都没碰到,说不丢脸是自欺欺人。然而,人家并非提前做了准备,反而就地取材,当场布置,纯粹是实力不如人,他再不忿也无话可说。   一刻钟后。   袁落头疼如裂,几乎已不能正常思考判断,想要寻找应对之策。但他原本就对神魂的攻击了解甚少,何况洛书纹又是曲之扬创出的绝技,曾把数个金丹修士搞得狼狈不堪,又岂是他能在短时间内破解的呢?   “认输。”殷渺渺传音给他,“凌虚阁弟子之间,只能是友好切磋。”   该死!袁落恨得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但知道她此言有理,宗门比试,得讲究同门之谊,赢的要不骄不躁,输得要落落大方,过于计较,那是丢离火峰的脸。   他深吸了口气,冷冷道:“我认输。”   殷渺渺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对他微微一笑:“承让。”   “哼。”他不买账,掉头就走。   而围观的弟子们虽然全程稀里糊涂,但这场玄妙的对战满足了他们对于金丹真人的想象,故而纷纷表示:“果然是素微仙子技高一筹。”   技高一筹在哪里?众人心里都不清楚,但装得很懂:“不错不错,她的幻术委实精妙,我等全然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如斯境界,不愧是金丹真人!”   “依我看来,袁师叔实力不俗,只是幻术玄乎,寻不到地方使劲罢了。”离火峰的弟子力图挽尊,“要是正面对战,孰胜孰负还不要预料呢。”   “是极是极。”   ……   叶舟诚实一点,主动问:“师尊,袁前辈最后是怎么回事?”   “为师也没看懂。”叶沉淡定地说,见弟子满脸诧异,不由好笑,“她是金丹中的佼佼者,何足为奇?”   紫烟闻言,笑盈盈地探过身:“师侄好奇?那不如自己去问,素微肯定不会拒绝你这样的人。”   柳问面色古怪:“所以传言说……”   “紫烟的意思是,没有哪个前辈不喜欢好学的后辈。”鸿霞真人截断了他的话,递过去个警告的眼神,“素微性子和善,你们若是向她请教,她不会拒绝的。”   叶舟有些迟疑,他是想要请教如何避免火系法术影响心境,今日见到的法术固然神奇莫测,却未必能解他的疑虑。   紫烟扰乱了师侄的心绪,转头就抛开了,问乐眉:“你不是要去吗?”   “嗯。”乐眉上台,抬头四顾,“请战含光。”   最后两字一出,梅落雪情不自禁地动了一下。柳问就立于她的身畔,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桃花眼中笑意流转:“这名字甚是耳熟,哦,是了……师姐院中的玉树琼枝,可是他所赠予?”   梅落雪冷下脸:“与尔无干。”   “随便说说而已,师姐何必动怒。”柳问淡然一笑。   浮台上满地残红,莹蝶翩然,凝成似真非幻的白衣男子。他抬起手,散落的花瓣随风扬起,聚落于掌心,结成一支粉白相间的花枝,浓淡得宜,好若握的不是剑,而是明媚的韶光淑气。   殷渺渺不由叹气,亏得今儿造势成功,否则就凭她师兄如梦似幻的出场,没别人的活路。   第360章   今天凌虚阁的三场比赛,都可以用一个词概括:第一场精彩,第二场玄乎,第三场……唯美。   如果忽略乐眉的音律中强大的威力,再无视云潋剑法的杀伤力,那么,眼前的景象,无疑是一幅美人吹笛,落英缤纷的绝美画卷。   任无为深沉地思考:“你师哥修了个那么招人的功法,偏偏又完全没有感觉,这到底是作孽,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呢?”   殷渺渺如今很讨厌“定数”两个字:“鬼知道。”   “这么凶。”任无为瞅瞅她,宽容地说,“算了,难得看到你发脾气,师父原谅你。”   殷渺渺没说话。耳畔流淌的是乐眉吹奏的萧曲,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她是少见的音攻修士,心法和辛夷一样特别,必须将自身的情绪提升到极致,方能发挥乐曲的真正实力。   此时此刻,她吹奏一曲《失凰吟》,眼眸中盛满清泪,而旁人听见,无不鼻酸眼胀,暗暗抹泪。   这便是极于情。   殷渺渺的神识超过常人许多,照理说不会为其所影响,但音律本身就有极强的感染力,哪怕是凡人亦能打动人心。她静静听着,不免又叹了口气。   不过,乐眉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云潋。   没有人知道在他心里,热情欢快和悲怆凄婉有什么区别。他仿佛听懂了,但又毫无感觉,只是微微笑了笑,挥剑迎敌。   乐眉输得毫无悬念。她自己也没意外,叹息一声:“果然对你没办法,你就是个……”她柳眉蹙起,像是绞尽脑汁地搜寻个合适的形容词,半晌才勉勉强强找到个词,“妖孽。”   云潋没什么反应,轻轻笑了声:“承让。”   乐眉瞧着他,心道,这人的风华气度再出色,也掩盖不了他没有心的事实,和他在一起,她生不出丝毫爱慕,只觉得可怕。   她微微打了个哆嗦,像是被寒风吹着了:“多谢指教。”   这一场打完,日头已经西偏。   接下来是止衡挑战了白逸深,落败,至此,凌虚阁除了离去的沧霖和重伤的辛夷,全都打过了一遍。   掌门示意其他弟子随意挑战。   于是,磨剑峰的弟子蠢蠢欲动,立即向他们的大师兄发起了邀请。白逸深被接着轮了三次。   任无为瞄瞄自家徒弟,说了句大实话:“这小子很可以啊。”   “符合主流价值观。”殷渺渺如是道。白逸深师承磨剑峰,有背景,是大师兄,威望高,长得好,人气足,没绯闻,品格无暇,说实话,她之前从没想过要和他争凌虚阁首席。   争来干嘛?慕天光都跑了,她招惹责任上身,嫌日子过得太安生了吗?她思来想去,问云潋:“要不一会儿我输给他?”   “师妹又没有兴趣了。”云潋太了解她,不必问就知晓缘由。   殷渺渺道:“争来有什么好处?”   “没有慕天光,但总还有别的。”   殷渺渺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和师父都很好,我别无所求。”   云潋轻轻咦了声:“师妹不是想改变宗门吗?”   “我什么时候想……”殷渺渺顿住了,想起她书桌上摊着的几份计划书,这句反问真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我只是随便写写。”   “那就随便试试。”云潋微笑,“不喜欢了的话,也去柳洲不就好了?”   殷渺渺:“……”不得不说这是个好主意。又不由自主地喟叹,她家师哥果然什么都清楚,只是不说而已。   “师哥,这几年,我是不是变得很消沉?”她问。   云潋点点头,却道:“会好的。”   殷渺渺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在感情的深渊中挣扎太久,无法单纯地依靠自己爬起来,凌虚阁、冲霄宗……会是她重新爬起来的绳索吗?   “希望如此。”   太阳坠下了西山,冲霄宗被夜幕包围了,不过云海在下,明月高悬,视野依旧十分清晰。   浮台空荡荡的悬浮着,上一组挑战者结束比斗后,一直没有新的人上台,三十三块浮砖已有不少破损,写满了激战后的余迹。   掌门看看差不多了,袍袖一挥,浮砖挪腾拼凑,组合成了一个巨大的空中擂台,砖石表面的痕迹被抹去,花瓣散落,沟壑填平,恢复到最初的整洁平整。   精神萎靡的弟子们瞬间振奋起来,窃窃私语。   “这是做什么?”   “还有比赛吗?”   “天,难不成真君们也要切磋?”   “不可能。”   叶舟也低声问:“师尊,这是……”   “这是今天的重头戏。”紫烟啧了声,“果然!”   乐眉平昔不太关注,慢了拍才反应过来:“难不成是……”   “没错。”止衡道,“大家都猜到了啊。”   其他人:“……”能不能说的明白点?   就在此时,白逸深平静地跃到了台上,不等众人猜想,殷渺渺后脚跟着上去了,两人默契十足,甚至不必直言。   “仔细想想,你我仿佛是第一次切磋。”殷渺渺笑了笑,“一直无缘领教,今日总算得偿所愿了。”   白逸深点点头:“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月光洒在了出鞘的正心剑上,剑芒辉熠而不刺目,一如白逸深的为人。而殷渺渺思忖再三,依旧选择了秋风如意扇。   这是一把寡淡的扇子,雪白的纨素上,一面绣金一面绣银,配着艳丽的衣着才显得浓淡相宜,然而她身着流风回雪衣,亦是通体雪白,立在月下,仿佛是一道淡漠的虚影。   “扇子……原来如此。”叶舟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总觉得不对劲了,和袁落的对战中,她没用法器——身为法修,和同境界的武修对战,居然赤手空拳,是自傲,还是不屑?   擂台上的两个人同时动了。   白逸深的剑法名为《浩然剑》,意为“养浩然正气,祛世间邪祟”,虽不如《易水剑》冷厉凛然,不似《坐忘诀》出尘飘逸,但其黜邪崇正之意,可谓明星煌煌,无人能比。   一剑冲天,气凌皓月。   任无为这么护短的人,也忍不住赞了句:“很不错啊。”   素来不苟言笑的砺锋真君,微微露出了丝笑意。他天资平凡,结婴全靠苦修得来,因而年逾四百多岁才正式开山收徒,如今看来,等待全是值得的,即便只教出了这么一个弟子,也不枉此生了。   但长辈们的赞誉,也意味着殷渺渺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她扬手挥扇,火链自扇底钻出,卷缠着迎向剑光,霎时间,这一方山峰被闪耀的光芒笼罩,亮如白昼。   白逸深不等此招分出胜负,立即挥出了第二剑。   雄浑的剑意当头斩下,势如雷霆,仿佛是天道在质问:立身正否?君心愧否?曾行恶事否?   殷渺渺曾经很不了解剑修,因为有人和她说过,他懂就等同于她知道,不必事事都了如指掌。她信了,结果他后来没有做到。   不过,在最后游历的数年里,他们仍然抱有最后一丝希望,不断探讨着这个话题,尝试寻找出另一条解决之道——当然,他们失败了。   但她对剑修的了解,已然今非昔比。   大道殊途同归,修炼到后面,绝大多数的功法都不会局限于物理攻击,而是与精神并重。剑修所谓的剑意,其实正是神识的另一种表现。   她释放了神识场,将己身置于中心位置,牢牢把控住了自己的神念,剑意袭来,力场徐徐泛波,不卑不亢地消融了对方的力量。同时,焰光随风摇曳,勾勒出饱满圆润的灵力环,不偏一分,不少一寸,正好抵挡住第二剑的攻击。   精准到令人惊异。   火炎真君终于开了口:“两个人的功底都很扎实。”   红砂真君点头同意,磨剑峰弟子最大的特点就是功底扎实,日日勤修不缀,她看不惯砺锋对女性的偏见,但十分认可他对于基础的打磨:“我早知连华踏实,没想到素微也下了苦工。”   世人对于女修的一大偏见便是“吃不了苦”,她深以为恨,这会儿知微见著,发现殷渺渺功底不弱于人,自然要好好赞扬一回。   砺锋真君绷着脸,没赞成,也没反驳。   任无为瞟着他,不紧不慢地说:“我这个徒弟一向自诩资质平庸,不比她师兄有天分,所以很肯下功夫。”   其他人或是颔首,或是沉吟,愈发举棋不定。   转瞬间,殷渺渺和白逸深就过了十来招,双方均很清楚此战容不下多少侥幸,必须凭借真本事分出胜负,故而默契地放弃了符箓、阵盘、禁制类的外物,一人执剑,一人持扇,仅依靠自己的实力进行较量。   殷渺渺生性谨慎,最初选择以守带攻,等到差不多进入了对战的节奏后,便开始改变节奏,时而以幻象金瞳制造幻象,扰乱他出剑的视角,时而借焚灵火破坏他的剑招,趁他应对的间隙,立即发起密集的攻击。   而白逸深面对这般狡诈灵变的对手,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掌控力,他以不变应万变,无论她施以什么手段,或退或进,拉锯十几招后,总能够再度夺回主动权。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拉锯战,胶着、等待、出击、退让……每一秒都必须极其小心,但凡有一丝松懈,皆有可能被对方抓住机会,造成难以挽回的颓势。   要知道,前几场的比试,不管是底层弟子还是同境界的金丹修士,多少会询问点评一番。可此时此刻,在场的数万弟子鸦雀无声,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被他们吸引,浑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肌肉绷紧,鬓边流汗,心跳、呼吸随着战局的变化而变化。   出现这等情况,固然是因为战况激烈,引人入胜,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二人营造了一种强大的“势”,无形中影响了围观者的神识,致使他们身不由己地被牢牢吸引住,逃也逃不掉。   第361章   如果殷渺渺和白逸深的对战是一集电视剧,那么,编剧十有八九要被观众痛骂,原因无他——太累了。他们的心神被牵引在战局中,谁的“势”强,就被迫代入谁的角度,心绪乍起乍落,比蹦迪还刺激。   更过分的是,这个节奏他们维持了一个多时辰。月光照耀下,弟子们的脸色雪白雪白的,一点血色也无,衣领处满是潮湿的汗渍,但无人抬手拭去。   殷渺渺的注意力前所未有的集中。她忘记了凌虚阁,忘记了慕天光,忘记了自己只是在打一场切磋赛,满心唯有一个念头——打败他。   都说上善若水任方圆,烈焰也不甘示弱,在她手中变成了百变的武器,时而暴涨成盾,时而收敛成链,必要时也能一分为二,兼顾攻守。   面对这样的敌人,白逸深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剑光吞吐,气冲斗牛。不过,最让他感到棘手的并非灵活多变的烈火,而是星星点点缀于光波间的金芒。   那是她的幻象金瞳,伺机而动,随时随地准备变化出真假难辨的幻影,迷惑他的眼睛。幻术有多重用法,比起袁落遇见的大幻景,这种见缝插针的小幻觉才最麻烦,他不得不多分出一缕心神,以甄别眼前的场景是否真实   然而,如此一来,心和剑无法合二为一,达不到剑法的最高境界。   金光闪烁,白逸深吃了惊,心道明明是火焰,怎的会是假象?怔忪间,金色晕染开来,一朵红色的焰花徐徐绽开。   他仓促避开,袍袖的一角却传来烧灼的疼痛。   果然是真的。   真真假假,这般难辨,该如何应付?白逸深皱起眉头,心想道,幻象,要辨别幻象,就得更注意灵力的流动……不,不对,他太执着于辨别真假了。她的招式随时可以改变,就好像方才那一招,真的可以变成假,假的可以变成真,瞬息万变,焉能简单论断真和假?   他顿悟,原来根本无须辨别,真真假假,一剑破之即可。   殷渺渺很快发现自己的计策失效了。   对战之初,真假难测的攻击很容易迷惑敌人的心神,让他不知不觉便落入辨别幻术与真实的陷阱里,但实际上一念之间而已。可惜白逸深终究是看穿了她的套路,摒弃了杂念,全心入剑。   剑是他真正能掌控的真实。   所以,是真还是幻,轮到他说了算。   她轻轻叹了口气,挥扇散去了流光,同时控制幻术与法术,对己身的神识也是不小的负担,既然被破解了,不必再画蛇添足。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紫烟憋不住,张口打破了平静:“这才是他们俩的真正实力?两个多时辰了!”   纵然金丹修士可以借取天地之力,但总归受制于己身的灵力多寡,能够支撑一两个时辰连续不断的对战已经非常了不起了。但殷渺渺和白逸深的攻势依旧连贯,毫无后继乏力的征兆。   “真‘持久’啊。”辛夷啧了声,咬了奇怪的重音。   紫烟噗嗤笑了起来:“你羡慕啊?”   “羡慕啊,可惜只能看看。”辛夷懒洋洋地说。   乐眉眼波微动:“你怕是恨不得奏一曲《春闺怨》。”   “这是琴曲?不好不好,还是吹箫应景。”紫烟跟着接了句。   止衡:“……咳!”   她们不说话了。   明月坠下了西楼,后半夜了。   随着灵力的消耗,战局已然逐步迈向尾声。白逸深的灵力率先告罄,竭尽全力挥出一剑后,周身的灵光渐渐黯淡下去。   殷渺渺的灵力也所剩无几,决意以此定出胜负。   澎湃的火焰伴着舞动的纨扇高高扬起,照亮了整片夜空,涛涛烈焰汹涌地笼罩下来,恍若狂波巨澜的海潮。   天际爆响,雷鸣忽至。   白逸深一时失神,潜藏多年的往事浮上心头。   那一夜,似乎也是两个修士在斗法,雷鸣闪电,天降流火。虽没有今日的景象来的壮观瑰丽,但于两个幼童而言,已然足够震慑人心。   拳头大的火星不停地坠落,打坏了树木,点着了枯叶。被殃及的一群人慌乱地躲避着,几个炼气修士忙着布置结界,疏忽了管理。   他们看准机会,拔腿就跑。   记忆中,他们跑了很久,应该逃出很远了才对,可实际上却是炼气修士追赶一刻钟的距离。他们停在了一处天堑前,缝隙窄而小,即便是孩童也只能侧身挤入,而追兵已在一里之遥。   “你走。”有人推了他一把,“我记得测试的时候,你的资质比我好……找个地方拜师,等学成了,回家看看。”   他不肯松手,问:“你怎么办?”   “奇货可居,他们不会杀我的。”对方停了下,又说,“也没什么不好的,我锦衣玉食惯了,吃不了修道的苦,和你可不一样。”   “你是仆婢之子,合该你受苦!”   “快滚!别想留下来和我争宠,你争不过我的。”   骗子。他们之所以会跟着这群人离开故乡,就是因为他们说,跟着走的孩童有仙缘,今后可以随着仙师修炼入道,没想到却是要被卖进见不得人的地方。   若真无心仙缘,怎会忍心离开父母亲人,沦落到如斯境地?他想反驳,却被死死推了进去。   于是,他逃过一劫,后被路过的砺锋真君所救,入了冲霄宗,做了磨剑峰的大师兄。而他……再见面时,云光城细雨纷飞,他撑着纸伞走过,风华万千,已是春洲名妓。   浩然剑问:“君心愧否?”   “有愧。”他想,“昔年若得救的是他……”   “覆水难收,命亦如此。”很多年前,他登门拜访,说道,“我求仁得仁,心满意足,你就看开点。”   怎么看得开呢?一念之差,生死相隔,永远有愧于他。而他那么爱她,为此,最好不与她相争,风云会的时候,他便是这么做了。白逸深一念即起,正心剑却在手中发出嗡鸣,质问他:这是你的剑道吗?   你的剑,名为正心,立身正,心清明。   她全力一战,你却畏于前情,折辱了她,也辜负了自己。   既已有愧于他,又怎能负他舍身相救的好意,折戟道途?更该无愧于心,忠于己道。   殷渺渺的眼中倒映出了一道白光,是正心剑吐出的浩然之气。她错愕不已,万万没想到在如此紧要的关头,白逸深居然突破了。   更糟糕的是,她想一击得手,将九成的灵力灌注于攻击上,防守几近于无,这会儿匆忙应对已经来不及了,唯有勉强运起弄影身,避开要害。   剑芒穿透了她的肋下,鲜血喷涌而出。   局势顷刻反转,众人瞠目结舌。   火炎真君面露赞许:“连华竟能在这样的劣势下突破,可见心智坚韧,临危不惧。”   “这孩子向来稳得住。”砺锋真君素来严苛,这句话已经是罕见的夸耀了。   其他人同样讶异,跟着赞了几句。   台上,殷渺渺一边迅速调动灵力修复着伤口,一边应对他的攻击,狼狈万分,陷入了开场以来最艰难的境地。   灵力用一点少一点,只好不吝啬神识,大肆使用魂术和幻术争取时间,但剑气渗入经脉,不服丹药的情况下,要止血都很难。   流风回雪衣染上斑驳的红痕。她黔驴技穷,颇为懊悔过去怎么没学个能临场疗伤的功法,风月录里的魂术、明心诀、黯然销魂和刹那芳华都和治愈伤势……刹那芳华?   她一时静默,神思飘远。说来也是好笑,慕天光的易水剑可以斩去旁人的光阴,而她因情深不寿触发的刹那芳华,却正好与他相反,能够改变自己的寿命。   这算什么,巧合还是命运弄人?不知道。   几年间,她数次尝试过修炼它,想要扭转外貌的衰老,可或许是修为所限,又或许是情伤难愈,始终无法成功。但试验中,有几回顺利地加速了时间流逝,只是于恢复青春无益,便未深思。   此时此刻,却很合适。   她心念一动,运转早已了然于胸的“刹那芳华”。   腹部的伤口犹如快速播放的镜头画面,渗流不止的鲜血渐少,伤口凝结收拢,经脉里的剑气疾速消散,撕裂的皮肤愈合结痂。   半分钟后,她的身体已然恢复到了半个月后的状态。   殷渺渺摸了摸伤口,倒吸了口冷气——居然真的可以,这未免太逆天了?就算是提前透支了寿命,但关键时刻能够回血,足以力挽狂澜,扭转局势。   “怎么回事?”任无为不等别人问他,自己先开口了,“她干了什么?”   云潋想想,模棱两可地说:“好像也突破了呢。”   任无为:“……他们俩真是够刺激的。”   众人默然,深表同意。   这场对战,一人磕了蓝瓶,一个补了红瓶,全是神转折。   白逸深和殷渺渺……相顾无言,只好继续死磕。   半个时辰后,白逸深奈何不了能续一秒的刹那芳华,遗憾落败。   他心服口服:“我输了。”   殷渺渺摇摇头:“不敢当,我胜之不武。”   “你没用本命法宝,效果不如我用正心剑。”白逸深平静地指出关键,“多谢顾念。”   “秋风如意扇更趁手罢了。”她自然不会承认,笑笑道,“而且,我的地火乃是天成,多少占了便宜。”   白逸深道:“那也是你的机缘,哪里谈得上是便宜。”   过分谦虚反倒失了修士的骄傲,殷渺渺没有再推拒,行了个平礼:“承蒙相让,多谢指教了。”   “一样,承蒙指教。”白逸深收了剑,回了一礼。   她想了想,笑道:“那么,我做东,请你喝酒如何?”   白逸深淡淡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请。”   两人并肩下场。   霎时间,太阳跃出了地平线,柔和的晨光洒在缥缈的云海上,描画起伏的金色波浪,仙鹤成群结队地掠过,留下残光片影,清脆的鸟鸣响彻云霄。   掌门眺望着东升的旭日,抚须而笑:“东曦既驾,宗门之幸。”    第362章   办完事后喝酒,容易喝过头。   殷渺渺邀了白逸深去翠石峰喝酒,开了莲生埋在树下的陈酿佳酿,开始只是客气地聊天对酌,结果喝着喝着,便提及了往事。   白逸深终于告诉了她自己和莲生的渊源,她叹息一声,只道:“是他的性子。”   可怜冰心误风尘。   白逸深饮了半坛酒,告辞了。她独坐空屋,念及往事种种,一杯复一杯,喝得酩酊大醉,倒头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云潋守着她:“师妹醒了?”   “嗯。”她靠在软枕上,恍惚地望着头顶的青罗纱帐,“我不小心喝多了。”   云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多,是闷酒容易醉。”   “好烦。”她拉起被子盖住脑袋,“我再睡会儿。”   云潋拉下锦被,好声好气地说:“不行,掌门叫你呢。”   殷渺渺想起了赢下比赛的意义,酒劲未散的脑袋愈发沉重起来:“非得马上去吗?”   “师妹不是还要梳洗打扮么。”云潋打开她的衣柜,替她取了换洗的衣服,“时间很紧。”   殷渺渺坐了起来,梳理着发白的头发,自嘲道:“我现在这样,还有什么好打扮的。”   然而,面见掌门总归是件严肃的事,不好一身酒气地去。她沐浴换衣,焚香绾发,收拾停当后去天元峰进见。   “拜见掌门。”她躬身行礼。   掌门看她神色平和,不骄不躁,心里又满意了几分:“这次比试,你的表现十分出色。”   “掌门谬赞了。”殷渺渺惯例谦让,“弟子愧不敢当。”   掌门摆了摆手,笑道:“虽常言道,满招损,谦受益,然你实至名归,不必过于自谦。修士逆天而行,当有力撼乾坤的魄力。”   “是,弟子受教。”   “叫你来也没什么大事。”掌门微微一笑,云清风淡地说,“只是今日起,你可以和周星交接凌虚阁的事了。”   这是已然选定她的意思了。   殷渺渺早有心理准备,正欲张口应下,大脑却不知怎的,忽而停止运行了片时,千思万绪如流星纷至沓来,却无一留下痕迹,好若陷回今晨初醒之时,似睡似醒的虚无。   她不知道在这一刻,脑海中究竟闪过了什么,过了会儿,神思回笼,含在舌尖上的字句顺利吐出:“弟子遵命,定不负宗门厚望。”   *   凌虚阁的交接比殷渺渺想得还要复杂很多。她在三楼住了五天,但浩如烟海的卷宗几乎没有减少,于是,白逸深被拖下水了。   “恐怕不妥。”他拧眉,“这一贯是首席的……”   话未说完,殷渺渺就丢了十枚玉简过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很快就不是了。”   白逸深:“……”   周星耸耸肩:“我马上就要闭关了,随她的便。”   “好了,坐下帮忙。”殷渺渺不容置喙地说,“不独是你,等我理清了,其他人也跑不了。”   周星沉吟:“你若有心施恩,还是待典礼之后再说。”   “我知道,不过不是施恩,是分担。”殷渺渺翻着眼前密密麻麻的玉简,随口道,“顾师兄和我说,凌虚阁本就是为了培养宗门的班底,既是如此,谁也别想跑。”   凌虚阁的弟子不管具体事务,只接受宗门的任务,譬如外出追踪邪修踪迹、查探重大案件、追捕判门弟子、清理门户等等。除此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可以用以修炼,日子过得十分清闲。   她掐指一算:“不过就算是这样,人也不够用,所以过段时间,我打算招几个实习生。”   周星:“……实习?”   “简单来说,就是从筑基修士里面挑几个出色的小辈,跟在前辈们身边跑跑腿,长长见识。”她漫不经心地说,“表现好的,结丹后能够直接入凌虚阁,表现不好的,给些贡献点打发,多简单。”   “……”周星已经能预见未来各峰“精彩纷呈”的表现了。   白逸深问:“这是你要做的第一件事?”   “你是想问,宗门内的乱象那么多,为什么不动手。”殷渺渺无奈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肯定担心我会借此立威,必然有所防备,这会儿下手不是时候。”   白逸深点了点头。   殷渺渺又道:“第一件事做什么,我还没想好,等我理完这些再说。”   “不不,做完这些,你第一件要做的事授印大典。”周星拎出凌虚阁的印鉴,在她眼前晃了晃,玩笑道,“我得把这个交给你。”   殷渺渺揉着太阳穴:“师兄可以再多留几年,我一点都不介意。”   “你不急,我急啊。”周星语重心长地说,“我已经三百多岁了,是时候尝试结婴,这又不是一次能成的。”   殷渺渺弯起唇:“师兄这么说,真是一点偷懒的机会都不给我留了。”   “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区别。”周星安慰她,“再说了,掌门春秋鼎盛,你只要快点结婴,说不定一两百年后就能找人接手。”   她立即笑了:“此言有理,多谢师兄的肺腑之言。”   掌门的寿元比凌虚阁首席要长很多,所以,很容易出现一任掌门内换多任首席的情况,凌虚阁之所以慢慢削弱了“东宫”的意味,与此不无关系。   因此,殷渺渺不打算将凌虚阁视为东宫,而是准备改造成培养储备干部的地方。   毕竟,年代已经不同了。   *   三个月后。   殷渺渺终于和周星交接完了大部分事务,正想回翠石峰放松一下,突然听闻了个新消息:“搬地方?”   “是啊,我已经腾出地方了。”周星和她解释了其中原委。   所谓凌虚阁首席弟子,是冲霄宗的脸面,而非某一峰,故而宗门于门派内围划出了一块地方给首席弟子居住(这素来是元婴真君的待遇),既能够彰显其不凡的地位,又能淡化出身的标签,一举两得。   “地方是很不错的,灵气浓郁,随便你怎么折腾,改建的花费都由宗门负责。哦,对了,名字也由自己命名,你不妨好好想想。”   她挑眉:“可以自己命名?”   周星忍俊不禁:“这么说,我说的是搬家,其实是把整座山头挪走了,留给你的只是个空地。新的山你想怎么起就怎么起,要不是你住的是翠石峰的主峰,直接移过去都没问题。”   “这倒是不错,免得搬来搬去了。”她点头赞赏。   “是啊,回头你卸任,直接挪回翠石峰就成。”周星笑了笑,“怎么样,现在觉得这个首席还不错?”   殷渺渺跟着笑了:“看来师兄是怕我摞挑子不干,竟然这般煞费苦心。”   “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个容易做的位置。”周星说着,朝她欠了欠身,真心诚意地说,“往后,要多辛苦师妹了。”   殷渺渺怔了怔,躬身还了一礼:“不敢,这些年来,也辛苦师兄了。”   *   两月的光阴倏忽而逝,离授印大典还有三天。   任无为坐在小木屋里,烦躁地问云潋:“今天都来几十个人了,叽叽喳喳的没完没了,搞什么呢?”   整个翠石峰都是在他的神识笼罩之下,除了施加结界的院落,事无巨细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今儿陆陆续续来了三四十个人,把他烦得够呛。   “来送师妹的法服、道冠、霞帔之类的东西。”云潋解释。   冲霄宗是正统的道门,平日里的衣饰不做规定,然而授印大典这样的重大场合却必须穿戴礼服,佩戴相应的饰物,以彰显身份与道统。因此,消息传下去后没多久,织坊和炼器坊的管事便亲自登门,为殷渺渺预备典礼上的衣物和佩饰。   任无为:“……用得着这么多人?”   “似乎是弟子们想来我们这里看一看,平日一直找不到机会。”云潋轻笑道,“今天借师妹的事,就一道来了。”   任无为翻白眼:“我们这里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你种了那么多的花。”顿了一顿,挑眉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不然让你师妹滚出去住?”   “师父忘了么,大典过后,师妹就要搬到内门住了。”云潋提醒道,“名字都取好了,叫白露峰。”   任无为震惊:“这么快就要抛弃师父师兄,她也忒没良心了?”   云潋轻轻笑了,他家师父说是说要徒弟滚蛋,真的走了,心里头又不舍得。   “师父不必难过。师妹说了,那地方是给首席的,卸任了就要搬走,所以翠石峰的院子和花都不许动。”他想想,又道,“莲生的酒还埋在那里呢,估计闲时便会回来小住几日。”   任无为啧了声,感慨道:“门派上下都说她识大体,那是他们不了解她,你师妹霸道着呢。慕天光的事儿她干什么那么生气?因为她早就把人家当做自己的人了,到嘴的鸭子飞了,几百年都咽不下这口气,你瞧着。”   说罢,他瞄了眼身边的大徒弟,心想,亏得这个修的《坐忘诀》,要不然哪天出点什么事,那个不是郁结于心,一辈子放不下,就是腥风血雨,大家都别好过。   “师父在想什么?”   “没什么,叫你师妹麻溜儿点,选个衣服那么多破事,女修真麻烦。”   *   离授印大典还有一天。   殷渺渺服下了金石峰送来的回容丹。这是一种十分罕见且珍贵的丹药,效果是让寿元将尽的修士恢复到青春时期的容貌,许多女修不愿目睹自己老去的容颜,便会在无法维持容貌的时候服用,使得自己可以美丽着老去。   “圆丘真君太会做人了。”她望着镜中的人渐渐恢复青春,不禁微微一笑,“多么贴心,解决了我一桩心事。”   典礼上使用幻术遮盖容貌,有不敬宗门的意思,但若以真容相对,难免惊吓到旁人。而回容丹的效力虽然短暂,却恰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这份心思,由不得人不感念。   云潋问:“能维持多久?”   “一颗只能维持半个月。”殷渺渺晃了晃玉瓶,“这里大概只有五颗,不过我平时用不到,留着以防万一。”   云潋颔首,又奇怪:“明早才开始,师妹现在就准备梳妆了?”   殷渺渺失笑道:“自然,要做的事多着呢。”    第363章   授印大典这么庄重的场合,准备工作自然麻烦得不得了。   首先,为表示虔诚,必须沐浴焚香,她在水里加了些许药草,慢条斯理地泡了半个时辰才出来,之后各式各样的花露脂膏少不了,修真界的护肤品不比前世少。   全套的护肤流程结束,可以换上衬里的衣裙了。这里头也大有讲究,修士的法衣,整件的长袍有之,上下两截的衣裙亦有之,然而礼服却必须是后者,正所谓“对上下接,俯仰之格”。   而冲霄宗地处十四洲之东,主苍龙,色为青,故而衬里的乃是青色纱裙,上绣四种不同的法纹,暗含四时轮转之意。   外面的礼服太繁复,她选择先梳头。   盛大庄重的场合,不能随随便便绾个发髻凑数,得把所有头发编成发髻拢在头顶,这样一会儿才好戴冠。   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殷渺渺啪一下摔了梳子:“怎么这么麻烦?”   云潋看看更漏:“还早,慢慢来。”   “这种时候,你和师父就一点也指望不上。”殷渺渺白了他一眼,忍气吞声地重新拿起了梳子。   千辛万苦梳好了头,又得上妆。工具不称手,化完一个得体又艳丽的妆容,已经是寅时三刻了。   她开始正儿八经的穿礼服。   法服也有规制,女修是芙蓉飞云冠、五色云霞衣、霓裳月华裙、山水披风、摘星抱月履。冲霄宗尚白和蓝,便用了白底金绣的袄衣,蓝底银绣的澜裙,清丽又庄重。   修真界的披风与凡间富丽端庄的样式不同,以飘逸灵动为美,因而特地裁了鲛纱中最稀有的碧海月华纱,再用天蚕宝丝绣上青山绿水,不仅珍奇夺目,且是一件极品防御法宝。   佩饰同样讲究,最重要的一件名为蹀躞七事,顾名思义,是悬挂在腰带上的七件挂饰,通常为玉制,分别是:拂尘、葫芦、剑、阴阳环、法尺、印章、华幡。此七件之外,可以酌情佩戴禁步、香熏球、宫绦等物。   窗外的天空变成了蛋壳青,透出蒙蒙亮光。   殷渺渺加快了动作,手腕撸上两个翡翠镯,颈中戴八宝璎珞,踩上摘星履,最后在云潋面前坐下:“师哥替我把冠戴上。”   芙蓉飞云冠是女冠的代表,莲花象征高洁,飞云代表祥瑞,缀满了美玉、宝石、翠羽,沉甸甸地扣在发髻上,能把脖颈压弯。   “终于好了。”她长长吁了口气。   *   东方初白,冲霄宗的弟子便陆陆续续地往观妙峰上走去,这里有门派最大的广场——观妙台。但凡有什么擂台赛或是庆典,都会选在此处举办。内外门的弟子分地方站,居高临下望去,近处雪青,远处黛蓝,皆是清通的颜色,阅之赏心悦目。   前辈们没来,下面的人互相寒暄,低声交流。   汐月在和一个神器坊的女修咬耳朵:“虽然内门的雪青色比外门的黛蓝好看一点,但是也要看人的,谢雪师叔穿着当然格外仙,穿在我们身上就显肤色黑了!”   “没办法啊,这种场合只能穿门派服。”小伙伴安慰她,顺带递了朵淡雅的珠花给她,“这是我做的,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戴吧。”   汐月欢天喜地接过来插在了发髻上:“你居然去学了铸造首饰,下次可一定要给我便宜点。”   “放心吧。”女伴给了她个意会的眼神。   不久,人群里传来阵骚动,汐月瞟了眼,立刻转移了注意力:“叶舟师叔!”   “啊,拂羽师叔也来了,我走了。”女伴掉头就走,充分显示了爱豆面前无友谊的真谛。   宗门强化内外门的区别,以此激励外门弟子向内靠拢,同时,也有意淡化弟子对于某个部门的归属感,因而在位置上不作要求,站得整齐划一即可。   南阳和拂羽相交多年,自然站到了一起,柳问则和女修站在一处,万红从中一点绿,叶舟规规矩矩,径直走向了金石峰弟子聚集的地方。   女修这边,夏秋月处于结丹的紧要关头,依旧缺席,谢雪独立一隅,身边聚集着不少心向往之的师姐妹,杜柔迟疑了片刻,悄无声息地在拂羽身后站定。   无数的小圈子于站位一事上显露无疑。   外围的外门弟子中,燕妮转悠了大半天,终于找到了木愣愣杵着的郭大牛,气得破口大骂:“叫你早点来了,你干嘛呢?”   “师兄叫我替他占个位置。”郭大牛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燕妮一根手指头戳到他脑门上:“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你个傻子,我不管你了。”   郭大牛辩解:“就是占个位置……”   “那你就站着吧。”燕妮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掉头走了。   *   巳时正。   天朗日清,风轻云淡,天空传来一声低沉浑厚的“煌煌”声。   众人抬首望去,只见一座高台平地而起,光华流转,带起九十九层白玉阶,通身雕刻祥云飞仙、神兽瑶花,说不出的富丽堂皇,道不尽的超凡脱俗。   “升仙台。”拂羽轻声赞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天台四万八千丈,冲霄宗上叩仙门。   前一句指的是拜师入门时,必须走上三天三夜的白玉梯,而后一句,说的便是宗门内曾有先辈飞升过的升仙台,许多弟子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见到一次。   仙台升起后,一座高大精美的编钟倏地出现,共有三层九组,无人敲击,它们却迎风自响。最上面的一层钟最小,音色清脆尖利,叮叮咚咚如玉石叩击,中间一层的钟大小中等,音域广泛,最下面一层有半人高,声音浑厚响亮,振聋发聩。   钟声错落有致地响起,奏出庄严肃穆的曲调。   众弟子被肃穆的曲声震慑,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屏息以待。   各峰的掌峰陆续出现,负手立于升仙台上,垂眸望着台下的人——殷渺渺的身影便是在那时出现的。   “弟子上前来。”掌门说,声音不大,传入耳中却犹如惊蛰时分的春雷。   “是。”她应下,在最后一击钟声的袅袅余音里,踏上了白玉阶。   腰间的环佩随着步履轻微摆动,但一声交响也无,裙摆被风吹皱,泛出海水一样的幽蓝,阳光照在头顶的宝冠上,晕染出一朵朵的光彩,切割成多面的宝石华光熠熠,夺人眼球。   半空中传来隐约的乐声,如洞箫呜咽,似古琴峥峥,近的时候仿佛就在耳畔,远起来又恍惚在千里之外。   此为步虚声。   几十阶的玉梯很快便走到了尽头,殷渺渺立定,朝着掌门躬身一拜。   “弟子何名?”   “素微殷渺渺。”   “师承何处?”   “冲霄宗剑纯任无为。”   “自入我门下,可曾忤逆师长、残害同门、染涉邪道?”   “弟子惶恐,不敢有此恶行。”   ……   南阳给身边的拂羽使眼色,询问:这是什么?   拂羽做了个口型:九问。   于是南阳点点头,不明觉厉。   殷渺渺和掌门九问九答后,天气依旧晴朗,殊无异象,代表她不曾撒谎欺瞒,宗门的先辈认可了她。   如斯之后,方是授印仪式。   周星解下印鉴放在托盘上,然而转交于她,此间免不了要说几句劝勉的场面话。殷渺渺逐一应下,接过印鉴系在了自己的玉带上。   两人互相行礼,表示和平过渡,同门友爱。   接着,又轮到掌门说话,首先表示身为冲霄宗的弟子,必须要维护宗门、发扬道统,接着说她已是凌虚阁的首席弟子,要友爱同门,承担起教导门派弟子行善修道、远离邪秽的职责,最后,勉励她在道途上要时时自省,克己守心,最终必然能证得大道。   殷渺渺听完了一长段佶屈聱牙的古文,再次躬身拜倒:“弟子惭愧,当遵师命。”   于是,授印仪式正式结束。   掌门率先离开,元婴真君们当完嘉宾,或是面无表情,或是笑呵呵的,也很快跟着离开了。周星作为前任首席,得到了同样可以离开的特权,朝她使了个眼色,痛快地走了。   其他的弟子不管情不情愿,依然留在原地,每一个走的——不是他们多么自觉,而是事情还没结束呢。   按照惯例,新任的首席弟子要训话,也就是履行掌门说的“教导门下弟子”的职责了。   所以,众弟子乖乖站在原地,仰视着高台上的女子,离得太远,最清晰的是她蓝色的衣裙,还有隐约飘飞的披风宽袖。   他们等待着。   不多时,她淡宁的声音传来,好若林籁泉韵,闻之悦耳:“诸位弟子,尔等已非稚子,当知升仙与否,皆系己身,勤勉修炼,勿以外物误道心的话,想来不必我多言。”   众弟子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   “而身为冲霄宗弟子,门规法度在此,无有违反者,不必忧虑,若心怀侥幸,以为即便犯下错事,还能逃过一劫者,我只想说,天理昭昭,瞒得过旁人,过不了心魔,望好自为之。”   一时间,底下的面孔精彩纷呈,每个人都以为她要趁势立威。   可出人预料的是,台上清丽的绮年女子只是轻快地笑了笑:“所以,我没什么要说的了,只盼诸君日后好生修炼,莫负韶光。”   此时,太阳慢慢爬到了山顶上,矗立的山峦挡不住愈发灿烂的阳光,其中最明媚的一束光线正好照在她的衣裙上,彩绣辉煌,金光熠熠。   仙鹤翩然飞过头顶,投下长长的黑影。   她挥了挥手,朗声一笑:“午时将近,想吃饭的吃饭去吧。”   霎时间,日光乍破,千丈光华流泻而下,彩云蒸腾变幻,金波涌动,一切暗祟无所遁形。 第364章   镜洲。   羽氏王朝的皇宫,名为凤凰台。昔年政变之时,此地血流成河,白骨遍地,喜食腐肉的秃鹫多年徘徊不去,伤亡无数。   然而如今,这里处处碧瓦朱甍,遍地雕栏画栋,入眼不是奇珍异宝,便是琪花瑶草,极尽奢华之风,堪称十四洲中最为富丽繁华之地。   “这凤凰台,是镜洲最没有记性的地方。”水阁里,一个华服盛装的女子倚着阑干,拿起一粒剥好的鲜荔枝塞进嘴里,“换个主人,就换个模样。”   “神妃说的是。”旁边作陪的丽妆女子恭维道,“不过,以前的凤凰台可没有今天这般繁华之象,这都是神妃在此的缘故。”   被称作神妃的女子冷笑一声,唇边浮现不屑之意:“可是宝丽啊,我三百年前进凤凰台时,它可没对我青眼相看。”   宝丽公主瞬时住了口。她面前的这位神妃,出身已不可考,记档的出身是修真家族的养女,然而凤凰台内素有传闻,说她是凡间入道的普通修士。能为人确定的是,三百余年前,她便入了凤凰台,成为了羽氏王朝前任帝君的后妃。   只是,镜洲与十四洲的其他地方相比,十分看重血统,她素无宠爱,曾受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磋磨。没有人知道她曾遭遇过什么,只知道她不堪寂寞,勾引了当时还是帝子的凤浩,两人里应外合,筹划多年,终于谋取了帝位。   凤浩登基后,昔日的誓言便成了镜花水月,不仅没有许她允诺好的神后之位,甚至意图将她秘密杀害,抹去不光彩的过去。   谁知她城府颇深,察觉到凤浩不怀好意之后,假作不知,屈意承欢,怀上了帝子。   羽氏最重血脉,亲人相残时可以不顾及一切,但对于后嗣却十分重视,得知她身怀神裔后,凤浩暂时放下了杀她的心思,预备等她生产时再动手,来个去母留子。   然而,神妃早有准备,假做分娩,引凤浩入屋,抢先一步动了手。护卫虽及时发现拿住了她,可她腹中帝子未落,谁也不敢取她性命,竟然被她得手,于混乱中一举将他重创。   凤浩昏迷不醒,丞相做主关押神妃,打算待她生产后处决。可是神妃是有大气运的人,诞下帝子之时,天际凤鸣彻响,万年梧桐生了新芽,乃是王朝几千年来难得一见的吉兆。   众臣立即测试帝子资质,发现他罕见地继承了神之血脉,远胜其父。凤浩已重伤,即便不死也,未来修为也难有长进,如何能与天资非凡的帝子相比?   再说了,一个稚子自然比鸟尽弓藏的帝君容易控制。众大臣很快做出了决定,加封堪堪满月的帝子为储君,而神妃功过相抵,免于一死。   他们以为,区区一个女子,何足为惧,饶她一条性命,她就该感激涕零,却未曾想一想,神妃若是真的甘于寂寞,又怎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她蛰伏数年,一举结婴成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了整个凤凰台的控制权。   而今,羽氏王朝明面上的帝君仍是凤浩,可他沉疴难愈,缠绵病榻,早已百年不露面,帝子修为尚浅,只能任由生母摆布。   这凤凰台,不,甚至整个羽氏王朝,已经是神妃的天下了。   宝丽公主论血缘乃是凤浩的堂妹,过去资质寻常,并不起眼。但她极其擅长抓住机会,神妃掌权时,她不顾其余皇亲的鄙视,立刻俯首称臣,这不,如今已是少数可以在神妃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了。   神妃也给她面子,虽然堵了她的话,却和颜悦色地问:“今天进宫,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镜洲承平多年,哪有什么急事。”宝丽公主恭维了句,展开折扇掩在嘴边,悄声道,“我又寻到了几个好玩意儿,特来献给神妃。”   神妃眼波流转,漫不经心地说:“那叫过来我看看。”   宝丽公主微微一笑,合掌拍了三下。   一行穿着锦衣的人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帘帷,皆是男子,幼者外貌十六七岁,唇红齿白,皎若玉树,俊秀可爱,长着二十四五岁,一表人才,颀长挺拔,面容或俊俏,或出尘,或英伟,无一不撩人心绪。   “神妃尽管放心。”宝丽公主口唇微动,“虽然元阳都在,但都是知情识趣的,必不会叫您失望。”   面前的已是镜洲罕见的美人,然而神妃的目光依旧挑剔:“不如风霖那个小家伙呢。”   宝丽公主陪笑道:“凤霖,不,风霖毕竟是大长公主的后裔……”停顿了下,又掩饰道,“神妃上次命人训斥了他,可见是不太听话,不如给他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若是没了神妃的宠爱,自己什么都不是。”   “你说得有道理,狗不好好训,就不会乖乖听话。”神妃漫不经心地挥挥手,“留下吧。”   宝丽公主立即道:“还不过来叩谢神妃?”   “拜见神妃。”男子们训练有素,马上围拢过来,众星捧月地将女子拱在中央,各式手段讨好起来。   神妃连日忙于朝务,春闺久旷,被他们齐齐撩拨片刻,一时情动,纤纤玉指挑了个顺眼的少年:“过来。”   少年喜不自胜,眉目尽妍,使出浑身解数伺候了起来。   帐内万丈春光。   宝丽公主十分识趣,悄悄退下了。水阁离宫门不远,但她特地绕了条远路,钻进了繁花盛开的花园里,走过长廊时,一个青衣侍者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低声唤道:“丽姊……”   “住口!”宝丽低声呵斥,“你算什么东西,敢称我为姊?”   侍者噤声,半晌方垂首道:“公主。”   “这还差不多。”宝丽神色微缓,冷冷道,“凤霖,看在大长公主的面子上,我帮你这一次,以后你再敢触怒神妃,我一句话都不会替你求情的。”   凤霖抿了抿唇,垂首不语。   宝丽冷眼瞧去,心道,怨不得神妃看不中她送来的人,这个堂弟不仅容色绝伦,有奇异的双色异瞳,而且瘦不露骨,丰不垂腴,阳器甚伟,焉能怪旁人食之无味?只是堂堂羽氏血脉,沦为榻上禁脔,着实令她顿生兔死狐悲之感。   “你听着。”她深吸了口气,轻不可闻地说,“大长公主当年辱神妃甚多,曾言‘此女卑贱,何以污我凤凰台’,险些一掌将她打死。神妃怀恨已久,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凤霖霍然抬头,蓝绿二色的眼瞳中迸发恨意:“即是如此,为何不杀了我,偏生要这般折辱?”   “你还不懂吗?”宝丽公主挑起眉梢,“你生有羽氏异瞳,又蒙先帝赐姓,血统尊贵。昔年大长公主嫌她血统卑贱,她便要你这个高贵的羽氏后人承欢裙下,做个下贱的禁脔,供人淫乐——你道她现在就算是折磨你?大错特错,她还没玩够你呢。”   她靠近凤霖,一字一顿道:“真要是触怒了她,你迟早沦为千人骑万人睡的东西,如果到了这一天,她必不会叫你自尽,但你好歹记得自毁双瞳,免得我羽氏一族显赫千年,毁在你的手里。”   凤霖的脸色霎时雪白一片。   “好自为之吧。”宝丽公主振袖一挥,转身离去。   “公主,请念在你我血脉相连的份上,救我一救。”他屈膝跪下,伏首叩头。   宝丽公主道:“我救不了你。”   “那就救救我阿姊吧。”凤霖膝行几步,跪在她裙下,“我留在凤凰台听她的话,她要我做什么我都认了,救救我阿姊吧。她体质孱弱,受不住磋磨啊。”   宝丽公主一时不忍,问他:“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凤霖自己都沦落到这样的境地,对长姐的遭遇多少有些预感,喃喃道:“我知道她肯定过得不好,但是……”   宝丽公主缓缓道:“她被送去了鼎楼。”   凤霖入坠冰窖,不可置信道:“鼎楼?不,她可是……”   “所以我说,神妃对你手下留情了。”宝丽公主淡淡道,“不要再妄求什么,你姐姐早就被采补而死了!”   “怎会……”凤霖的手无法控制得颤抖起来,“不……”   堂堂羽氏血脉,大长公主的亲孙女,居然被人送到鼎楼,采补而死?这是何等的折辱,何等的恶毒!神妃、神妃!这个女人,她怎么敢?!   宝丽公主硬下心肠:“你要是不想活了,随你,别连累别人。”   凤霖一个字也没有听见,耳畔嗡嗡作响,恨意如野草疯狂生长,几乎将他吞噬。他紧紧握着拳头,指节青白,掌心全是被指甲掐出来的半月形伤口,鲜血沿着指缝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夜幕四合,他的血冷得像冰一样。      冲霄宗。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殷渺渺初任首席,难免要被有心人观望一番。然而,她并不打算即刻动手,相反,第一把火几乎是整个门派都喜闻乐见的好事儿。   那就是……积分赛。   上回在乾坤镜里和魔修的对峙,让她意识到了修士对于大规模团战的生疏,但魔修虎视眈眈,小动作频发,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就会爆发又一次的道魔大战。   若是如此,提前进行相关的训练就非常有必要了。   于是,经过深思熟虑,她暂停了炼气期这一年的考试,改为试点积分赛。赛制很简单,一个月中,逢三的日子开放3V3,逢五开放5V5,逢十为10V10,每月的最后一天为20V20。   其中三人赛胜者的积分为3,五人赛积分为5,十人赛积分为10,二十人赛积分为20。弟子们可以自由组队,也可以单独报名,随机参赛,一共持续三个月,最后会依据每个人的积分排榜,前十名能够得到丰厚的奖励。   比赛的内容也经过仔细斟酌,混战容易出岔子,殷渺渺可不想第一年比赛就把悬壶院给塞满,故而特地找了神器坊,定制了一批与众不同的道具。   于是规则就变成了这样——   1、积分赛必须封印储物袋,严禁使用本命法器外法宝。   2、三人赛各队能领取以下物品:定身符(3张)、烈火符(1张)、水涛符(1张)、护身盾器(1个)、补灵丹(1颗)   3、五人赛各队能领取以下物品:定身符(5张)……护身盾器(1个)、灰雾阵盘(1个)、补灵丹(1颗)   4、十人赛各队能领取以下物品:定身符(10张)……万蛇阵盘(1个)、连环箭(1个)   5、二十人赛各队能领取以下物品:定身符(20张)……补灵丹(3颗)、回春丹(2颗)……束身索(1个)……   ……   比赛开始没多久,殷渺渺披了炼气期的马甲下场试了试,觉得自己好像不小心搞出了真人版的竞技赛——不过挺有趣的。于是,等到月末二十人的大型对赛时,她又准备了“雾中仙城”“森林迷沼”“荒漠古城”三个地图。   冲霄宗的弟子们:=口= 第365章   冲霄宗的弟子们认为,自从新首席上位后,修炼生涯变得有趣很多。原本的修炼日常只有打坐、论道、切磋、比试、做任务……而现在,炼气弟子的口头禅已经变成了“有空没?开一局”。   筑基修士看得眼热,纷纷表示必须开筑基场的,不然他们就压制修为去参加!   殷渺渺想一想,觉得要是放筑基修士参与,各种道具的成本要增加不说,筑基肯定不会带炼气的玩儿,故而不肯开放,但允许筑基弟子等比例压制修为参与,即是筑基初期的压制到炼气初期,以此类推。   因为修为相差无几,有时候凑不满人数,筑基弟子也就不吝于和炼气弟子组队。既然是队友,难免要提点教导一二,如此一来,不仅同门的友谊突飞猛进,而且筑基温故知新,炼气有前辈提携,对战经验飞速上涨。   “首席师姐,什么时候能增加使用的道具?”某天,她走在路上,被一群后辈弟子围住了,七嘴八舌地向她请求,“或者开新的地图也行啊。”   她失笑,允诺道:“我考虑一下。”   “谢谢大师姐。”人群里冒出个清甜的声音,有些眼熟。   殷渺渺多看了一眼,发现居然是马甲的好友汐月,不禁停步笑问:“积分赛好玩吗?”   汐月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自己,紧张的声调都变了:“好玩!比考试有趣多了!大师姐,你真的好厉害!”   好玩就厉害,果然还是孩子。殷渺渺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身后传来女修们激动的低呼声。   “和传闻中一样脾气好呢。”   “气度也好,我要是能有大师姐十分之一的气质,做梦都要笑醒!”   “我决定了,从今天起,我最崇拜的人不是谢师姐,而是首席师姐了。”   小朋友们恭维得太厉害,殷渺渺不好言而无信,回头想了想,搞了个新花头:积分每旬盘点一次,前二十名可以获得特殊道具,以及,更新后的地图暗藏彩蛋,达成某种条件,或许就能掉落法器,品阶从下品到上品不等。   原本已经玩腻地图的弟子们立刻爆发了新一轮的热情!即便是不喜欢团队赛的人,也会为了刷取称手合意的法器报名。   一时间,冲霄宗的竞技氛围达到了开宗立派来的最高点,近期突破境界的弟子数目暴涨了一个小高峰。   “说真的,我一直知道你师妹挺能折腾,没想到她比我想的还能折腾。”私底下,任无为憋不住和云潋嘀咕,“亏我还担心她搞不定,结果现在好了,门派上下有谁讨厌她的吗?”   云潋轻笑:“师妹素来有主意。”   任无为摇摇头:“有主意的人我见的多了,你师妹这样的着实少见,诶,你说她会不会是什么人的转世?”   修真界里有个别大能因为种种意外修炼不顺,投胎转世重来的案例。虽然少见,但不可否认的确存在过这样的情况,而这些人无一例外,转世后总有不凡之处。   他觉得自己的徒弟挺像的:“我想想,近一万年陨落的不在少数……”   “师父还是不要乱想了。”云潋摇摇头,“师妹最不喜欢这种事了。”   任无为奇怪:“为何?”   他道:“师妹认为,修真是一个由低向高的过程,是人逆天而行,充满了抗争和苦难。但上神、大能的转世修行,美其名曰历劫,其实把修真当做了儿戏,如此一来,普通修士就好像是笑话一样,所以她不喜欢这种说法。”   任无为琢磨了下,道:“好像是有点心酸,她总有一些奇怪的想法。”   “嗯。”云潋微笑了下,“所以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或许会完全超出我们的预想。”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翠石峰的师徒交谈的时候,天元峰上,掌门和扶乙真君也在说同一个话题。   掌门喟叹道:“你没有看错人,如果换做连华,做不出这样的改变。”   扶乙真君却道:“不,我依然看走了眼,没想到她能有这样的本事——赛制中的种种规矩皆非稀奇之事,古已有之,然整合为一便能大大提升弟子的实力。长此以往,我冲霄宗弟子的能耐,怕是可以胜过归元门和万水阁了。”   “师弟说笑了,动静这么大,消息怕是早就传过去了。”掌门拈须而笑,“用不了多久,其他门派也该有样学样。”   扶乙真君道:“此言差矣,他们能学的只是这积分赛,我们却有素微,师兄且看吧,她真正想做的事,还没开始呢。”   *   经过几轮调整,积分赛终于日趋完善。   殷渺渺决定开始做下一件事,在此之前,她把紫烟、止衡、予明、袁落四人叫了过去,依言转交了积分赛的所有事务:“从今天起,积分赛由你们负责,除了个别重大的事需要知会我之外,我不再过问。”   紫烟大喜:“啊,太好了!我早就对这个积分赛很好奇了,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希望这个比赛可以增加弟子们的团战经验,调动一下他们的积极性,大体的框架已经定下了,接下去的工作重点是完善比赛规则——现在的计分比较简单,后期可以依据情况进行调整。   “以及,及时开发新的地图,擂台赛的环境过于单一,不符合实战,各种地况和天气都要考虑到,目前N……不,干扰因素比较少,你们可以考虑增加妖兽、灵植的元素,等到条件成熟,甚至可以安排活人扮演。”   “除此之外,违规的情况……”   殷渺渺白手起家创立集团公司,别的不提,工作会议开得很溜。可怜紫烟只问了一句,就被迫接受了长篇大论,而予明本来想抗议一下,全场没找到机会,最后只有止衡问了一句:“连华和乐眉呢?”   “他们俩要帮我做下一件事。”   白逸深误以为她要下手拔除毒瘤了,然而并没有,她道:“你杀人之前,是不是该先磨剑?”   他有点预感了:“你是想……改门规?”   “门规是我说改就能改的吗?”殷渺渺支着头,漫不经心地说,“我只是给它做个解释而已。”   冲霄宗的门规不算多,除了个别重罪明确地表示“逐出师门”或是“废除修为”之外,大多罪行的惩罚可轻可重,譬如说规定不得强迫他人野合,却没有明确表示怎么惩处。   大多数情况下,受害者、加害者的身份不同,执法堂管事的倾向不同,就会有天差地别的结果。   “我要给每一条门规具体做出解释。”她平静地说,“执法堂的人已经在等我们了,走吧。”   毫无疑问,解释门规的做法令不少人心中暗暗警惕,虽然官方说法是因为积分赛里出现了许多违规现象,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恐怕只是个开始。   不是没有人想要阻拦反对,然而,任无为担任执法堂的掌事已有百年,不少承过殷渺渺的情,自然不会反对。   各部门的事务独立,掌门又不管,事情自然就这么定了下来。      冲霄宗的动静不久便传到了十四洲的各个角落。   归元门自然也有所耳闻,掌门叹了两声,倒也没有太意外,只是道了句“有缘无分”,又安排了人去冲霄宗拜访送礼——固然不是每一任的凌虚阁首席都会成为下一任掌门,但终究是冲霄宗的一桩大事,合该略表心意。   飞英在紫微城,接到宗门的命令后,他为难得头发都要掉光了:“孔大哥,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啊,我都不好意思去见我姐,唉……”   孔离跟着叹息:“谁知道好端端的会搞成这样,诶,你去年回过门派了,和传闻中一样?”   “我小师叔吗?”飞英苦着脸,“比你想的还要吓人。”   孔离吓了一跳:“怎么,他这回变成彻头彻尾的冰山了?”   “不不,小师叔以前虽然也很冷淡,但熟悉了就不会怕他。而现在么……”飞英纠结地拧起眉头,半天才道,“像是深渊,望下去就是一片黑暗,我那天见到他,汗毛都竖起来了,别提多吓人了。”   孔离震惊:“是吗?”   “是啊,我们门派的女修一开始听说他分手,甭提多开心了,结果跑过去一看,吓得喘不过气来。还有,萧丽华你知道吧?我派帝王蟹,那天和小师叔打了个照面,愣是一句话也没敢说。”飞英搓了搓胳膊,仿佛心有余悸,“小师叔真的变得好可怕,我大师伯说,这就是《易水剑》的威力。”   “但凡是要证道升仙的人,无一不是舍弃众多。”孔离摇着折扇,安慰道,“慕天光断情绝爱,前途不可限量。”   飞英托着下巴:“大家都这么说,可我心里就是……不得劲儿。”   孔离笑了:“你想着他们俩一直和和美美,亲亲爱爱是吧?做梦呢,世间好物不坚牢,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道途之上,伴侣不管是陨落还是飞升,终究是会留下一个人,无非是早或晚而已。”   “这一点我同意,我爹和我娘就很恩爱。”从开始就埋头苦吃,一人捞完了整个热锅的洪小宝抹了抹嘴,说出了饭局上的第一句话,“我爹为了我娘能抛弃家族私奔,我娘能为了我爹拼着重伤也要生下我。可是,他还是死了,留下我娘一个人。”   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花茶清清口,又道:“我不是和你们说了么,我娘又成亲了,毕竟没了他,日子还得继续过,说白了,谁没了谁不行啊。”   飞英:“这不是你换侍妾的理由。”   洪小宝耸了耸肩,问道:“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去不去冲霄宗?去的话带上我呗。”   “不带,她见到你估计就会想起柳洲的事,那得多难过啊。”飞英坚定地拒绝了他,“你还是老老实实留下来上学吧,没结丹你跑啥跑?”   洪小宝蔫了,嘀咕道:“我是没结丹,但我是大人了啊,某些人也不看看自己,长得比我小多了。”   飞英:“……闭嘴!”   他好不容易在柳洲长到了二十四五岁的模样,一结丹,寿元大大增长,外表又变回了十七八岁,简直想吐血。   孔离道:“那你什么时候走?”   “就这几天吧,我从中洲出发,应该比万水阁和其他门派都要早一点,也不知道大家会不会碰到。”飞英思忖。   孔离和他数:“万水阁、七大门派肯定去,五城里面,齐盼兮和阮轻愁的人好像已经出发了。我听说她和仙椿山庄也有交情,秋洲估计也会派人去,陌洲、柳洲不算的话,镜洲不知道怎么样,听说现在羽氏的主事人是个女的。”   “噢噢,我也听说了。”洪小宝兴奋地说,“后妃当权,难得一见啊。”   “那个神妃据说出身很低,或许会借此机会和冲霄宗交好也说不定。”孔离随口道。   飞英道:“这么算的话,估计真的要热闹了。” 第366章   镜洲,凤凰台。   凤霖躺在地上,浑身僵冷,仿佛随时都会死去——今天神妃又召见了他,他恨她害死了长姊,拒不承欢,被她一脚踢中丹田,经脉逆损,受伤极重。   但他心里竟然隐隐有几分解脱之意,死了,或许就不必再受这样的折磨,能够和死去的亲人重逢了。   往日的岁月浮上心头。   神妃当权前,他是王孙公子,羽氏血脉,端得尊贵逼人,又有一双神血的异瞳,便被先帝破格赐姓凤,风头无二。而今却被迫委身于一介妇人,谄媚逢迎,何等耻辱!   凤霖一想到神妃对他做过的事,便恨不得立刻死去算了。然而……宝丽公主的话不期然浮现在了心头。神妃真的会允许他就此死去吗?他想着,冰冷的身体竟然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下。   巨大的黑暗笼罩了他。   他清晰地感觉到了恐惧,再痛恨神妃,也无法否认她是今日凤凰台的主人,凤浩形同废人躺在那里,他又有什么资格反抗?她不想让他死,他就死不了,她想折磨他,他就只能承受。   痛楚弥漫上全身,他慢慢蜷缩起身体,试图缓解经脉内无处不在的疼痛。茫茫然间,他又想道,至亲受此屈辱,他不想着复仇雪恨,一心只求速死,父母九泉之下,岂能瞑目?而他自己呢,就这样死去,甘心吗?   不甘心啊,当然不甘心!   就算要死,也该是报仇的时候再死。   成,一朝雪恨,不成,于心无愧。   复仇的信念不断萌生,成了他苟延残喘的动力。凤霖挣扎着爬了起来,匍匐着爬到帐子里去,喃喃哀求:“我错了……神妃……我错了……”   “噗嗤。”不知道是谁忍不住嘲笑了声,“神妃快看,堂堂羽氏血脉,像条狗一样。”   又个少年绘声绘色地模仿着他的语气,掐着嗓子叫“神妃我错了,我错了”。   斜靠在榻上的女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并未阻拦,于是新宠们愈发得意,一人一句冷嘲热讽,刻薄到谁听了都忍不住想挖个洞钻进去。   凤霖面皮涨红,太阳穴青筋毕露,生生忍下了耻辱。   神妃支着头,美目中闪过一丝冷芒,能够忍常人不能忍之辱,要么是为苟全性命的小人,要么是心存大志,凤霖……会是哪种呢?      解释门规的工作,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出现了意外的情况——萃华峰的一名弟子,在进行积分赛的时候,被一女修指控有猥亵之行。对方不认,比赛结束后,女修一怒之下便把人打成了重伤。   于是龙泉真君怒了,虽然以他的身份不好直接动手,但“残害同门”的门规放在那里,压根不需要亲自动手。   然而,伤人的女修名义上只是内门弟子,却是神器坊中符箓坊的人,换言之,归红砂真君罩着。在她看来,女子受到欺辱反击,乃是应有之义,不得残害同门也要看是什么情况,遂为弟子出了头。   就这样,一桩普通的伤人案,不仅牵扯到了两大峰的角力,更和殷渺渺如今做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私底下认为,两大真君同时出面,恐怕多少有试探她的意思。   “该来的总会来。”殷渺渺丢开满桌玉简,揉了揉太阳穴,“我去旁听一下吧。”   因为牵扯到的只是炼气弟子,也算不得真传,任无为当然懒得出面,审理的便是金丹管事。   执法堂中有三大管事,全是殷渺渺替任无为管理时暗中调配的:一人圆滑善辩,八面玲珑,适合调解纠纷,一人性情宽和,仁慈悯恤,适合怀柔,一人性情刚直,严苛公正,适合处理一些麻烦的事。   三人性情不一,彼此间也颇有成见,但多年来配合得不错,解决了大部分的麻烦。   这次的案件牵扯到千箓峰和萃华峰,本该由善于调解的人出面,而他过去的对于此类案件的审判,基本上是各打五十大板。这显然与殷渺渺想做的事背道而驰,故而三人商量了一下,让与了铁面无私的第三人。   他叫张汤——不得不说,冥冥之中有些事着实巧合,令人不得不惊叹。   执法堂的审理处和公堂类似,主审官高坐其上,左下方坐着一个筑基期的记事官,右下方则是个助手,负责调阅过往案卷、检阅证物等事。   堂下正中站着原告和被告。   原告是萃华峰的弟子,名为黄烈,因为重伤在身,故而有两名同门随行,其中一人乃龙泉真君的入室弟子,相当于是他的代言人。   被告则是动手伤人的女修,名为胡慧,论颜值只是中上,然纤腰束素,曲线玲珑,身材十分火辣。陪同她来的是符箓坊的一个执事,出自千箓峰,身上亦有明显的派系印记。   堂外的空地上,站着许多闻讯而已的弟子,有一部分是看热闹的,还有一部分却是神色不善的女修,显然是给胡慧撑腰来的。   张汤久经风雨,扫一眼就知道下头是个什么情况,冷冷道:“现在要审理的是胡慧动手伤害同门黄烈一事。”   他先问黄烈,叫他叙述一遍前因。   黄烈道:“我和胡慧被分配到了同一场积分赛中,斗法么,难免会有一些接触,我一心只扑在比赛上,可能没注意碰到了她,她就说我意图不轨,想要伤我,亏得被人阻止了。比赛结束后,我们赢了,她可能心气不平,想要给我找点麻烦,所以一路跟着我,看到我落单就对我动了手,要不是我师兄正好路过,说不定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张汤点了点头,又问胡慧:“他说得可是实情?”   “不是!”胡慧铿锵有力地回击,“他才是蓄谋已久,故意用定身符将我困住,然后……行不轨之事,见我队友赶来才不得不停手。事后又传音与我,道迟早要我好看,我心知他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又气愤于他的欺辱,这才想给他个教训。”   黄烈笑了笑:“胡师妹一口一个不轨,可我只是与你斗法时不小心碰到了你的衣角,这便要讹我……我看以后擂台赛上没有哪个男修敢和女修比试了。”   胡慧气急败坏:“碰我衣角,你明明……”   “明明什么?”黄烈挑起眉梢,有恃无恐。   在场的女修皆面含薄怒,一袭白衣的谢雪更是张口道:“莫要欺人太甚!”   “就是!太过分了。”女修们同仇敌忾,一个女子如何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难堪的事,摆明了就是欺负人。   “黄烈与她当庭对质,何来欺人?”萃华峰的金丹修士撇起嘴角,“再说了,口说无凭,有第三个人看到这件事吗?相反,她打伤黄烈却是铁板钉钉,伤口与她的法器吻合,也有人证,张管事,宗门明文规定不可残害同门,胡慧下此狠手,理当重惩。”   千箓峰的执事修为低了一截,气势却不输人:“你说重惩就重惩?萃华峰是想越俎代庖,替执法堂做事了?”   “不敢,只是事态如此明晰,张管事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萃华峰的修士问。   “此言差矣,黄烈是否欺辱同门在先,乃是本案判决的关键。”张汤淡淡道,“有因才有果,岂能只看果不看因?”   胡慧的面色微微松了松,随后又马上绷紧,如若关键在于黄烈有无欺辱她,那她该如何证明呢?   果然,萃华峰的修士说:“那就让她证明吧。”   张汤沉吟不语。   胡慧咬牙:“我可以发心魔誓。”   黄烈一激灵,但反应很快:“心魔誓又非一时半会儿能起效的,今日你若有罪,多半要被废去修为,而发个誓便能逃过一劫,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那你敢发誓吗?你若敢发心魔誓,我认罪又何妨,左右你也会不得好死。”胡慧咬牙切齿。   “住口!你们把执法堂当什么地方了?”张汤呵斥道,“此事纵不便宣之于口,也非没有办法验证。”   黄烈一惊。   张汤道:“去请首席师姐过来。”   殷渺渺不想破坏执法堂的威信,故而始终在隔壁旁听,这会儿被请才正面出席:“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你们二人修为尚浅,还不会以神识刻录玉简,但无妨,取笔墨来,将当日发生的事细细写下就是了。”   她的话极有分量,不多时,笔墨纸砚齐备。   “记得要如实记下,不可胡编乱造。”她坐到圈椅里,微微一笑,“若有虚言,罪加一等。”   两人俯首书写。胡慧奋笔疾书,黄烈却有些犹疑,忍不住瞧了师叔一眼。炼气弟子不知道金丹修士的能耐,萃华峰的修士却很清楚,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用一用春秋笔法。   黄烈会意,斟酌着下了笔。   不一会儿,双方写完交呈她。殷渺渺神识一扫,尽收眼底,胡慧的概括一下,是被摸了胸和臀,还有许多猥亵之举,而黄烈的轻描淡写,不小心蹭了一下,意外碰到了身体等等。   她合上,指着黄烈:“你过来。”   他不解地走上前来。   “有一门功法,名曰‘寻识’,知晓你现在回忆当时的情形,我便可以看到。”她温言细语,态度柔和,可黄烈的面色霎时雪白,“不必担心,只要你集中注意力回忆着这件事,绝对不会有所伤害。”   萃华峰的修士冷下脸:“你想搜魂?对于同门弟子,你居然要用这样的手段?”   “你也是金丹修士了,到现在还分不清‘搜魂’和‘读念寻识’吗?。”殷渺渺蹙眉,“搜魂毁人灵台,伤及神魂,故以为恶,但读念寻识乃是寻常法术,琅嬛书洞和藏法阁皆有此法,否则典籍浩如烟海,如何能精确地寻出适合的内容?”   对方一时无言。   恰在此时,黄烈忽然出现了惊人之举,一下子跪下了:“弟子惭愧,不该欺瞒师长,比赛之时,弟子却有不当之举。”停顿了一下,又来了个转折,“但请师长明鉴,弟子之所以会有那般举动,皆是因为胡慧蓄意引诱,我当她有意于我,这才情不自禁……”   “你胡说八道!”胡慧又惊又气。   “我没有。”黄烈抬头看向她,质问道,“你衣着暴露,举止轻佻,几次三番在我面前卖弄风情,如何能教我不误会?若真是洁身自爱之人,根本不会穿成这样!” 第367章   事情就发生在今天,胡慧身上还穿着比试时的衣服。兴许是为了在赛场上有更好的发挥,她没穿宽袍大袖,而是一身劲装,窄袖收腰,便于行动的同时,姣好的身材显露无疑。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打扮,居然会成为黄烈羞辱她的把柄。   “可笑!”千箓峰在红砂真君的管理下,女子占却多数,最恨这般言语,同来的女修当即便道,“立身不正,行事不端,却将罪责推于他人身上。有你这样的弟子,堪为冲霄宗之耻!”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重,黄烈一惊,下意识地去看后台,却见本该替自己撑腰的金丹修士面色铁青,一字一顿道:“修士为成大道,难免不择手段,算不得什么,然你连何谓道心都不明白,还修什么道?”说罢,也不管黄烈呆滞的面孔,拂袖而去,竟是不打算管他了。   这下,连殷渺渺都感到意外,没想到萃华峰会因普遍存在的荡妇羞辱痛快地放弃了弟子,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情理之中。   修士重视道心,花花世界,诱惑万千,道心不坚的弟子甚众,一时行差踏错也是有的。所以,黄烈就算是坦承邪念,萃华峰也能保下他,毕竟就算是高阶修士,也不敢说自己看破了情与欲。   而且,对于修士来说,面对欲望有上中下三种对策:抵抗诱惑,道心坚定者,最上;排除外在干扰,去除不安定的因素,如杀死引诱者(类似杀妻证道),居中;一时屈服,痛定思痛,锤炼己身,最下。   但黄烈既不能抵抗欲望,也没有排除胡慧这个诱惑,屈服了不说,还要推卸责任,等于是宣告说:我没有错,错的是诱惑。如此心性,根本不配为修士,那他自然成了弃子。   胡慧不料峰回路转,喜笑颜开。   张汤沉吟道:“胡慧虽重伤黄烈,但事出有因,其情可悯,便罚你去思过洞的寒部受罚三月。”   千箓峰的执事却道:“既是黄烈引出的事端,他自然也该受罚,而胡慧向欺辱自己的人复仇乃是情理之中的事,难道就因为对方是同门,便要多受罪吗?”   “残害同门乃是门规中的重罪。”张汤辩驳道,“胡慧既然动了手,便该受罚。”   执事看向殷渺渺:“此判决我等心有不服,首席师姐意下如何?”   “门规有言,不得强迫他人交合,黄烈欲行不轨,已然触犯门规。”殷渺渺首先肯定了他的罪名,然后话锋一转,“然而,侵害中止,未酿成大错,理当轻判,念以因此受过,重伤在身,免去思过洞受罚。”   在场的女修皆露不平之色,但她又慢悠悠地加了句:“代为受禁守宫砂,三年不得行房事。”   修真界的守宫砂非常先进,理论上来说算是一种特殊的禁制,有凰月谷那样纯粹表示贞洁的,也有强制禁止交合的。黄烈猥亵女修,被阉割三年一点也不为过。   而且,比起去思过洞吃苦,三年不能人道更有威慑力。   黄烈面色惨白,女修们却发出了低低的嗤笑声。   殷渺渺望了胡慧一眼,又道:“而胡慧虽事出有因,但门规铁律,不容触犯,且你非于受害时反击防卫,乃是事后蓄意报复,不能从轻发落。”   “难道我只能在他对我动手的时候反击吗?”胡慧不服,“当时我被他用符定了身,无力反击啊。”   殷渺渺缓缓道:“并非仅限于正在受到侵害的时候,当你处于危险的时间内,你都可以反击防卫。但事后你已处于安全的环境,可以选择禀告师长,也可以来执法堂告状,但你选择了私下报复——那个时候,你就选择了藐视门规。”   胡慧咬住了嘴唇。   “事后的复仇,可能有多种多样的原因,以此认定你无辜,黄烈全责,未免不公。故而,你有罪,且不可免,明白了吗?”她问。   胡慧无法否认她的话,只能道:“是,弟子受教。”   殷渺渺对张汤点了点头:“让她去思过洞受罚吧。”   张汤见她没有更改自己的判决,心知她有意维护执法堂的地位,颔首道:“是,来人,把胡慧带去思过洞。”   殷渺渺站起身来,对围观的修士道:“不久后,关于门规的解释便会正式公布,重罪重罚,轻罪轻罚,法理之外,也不会罔顾人情。然而,门规铁律是每个弟子都必须遵守的,尔等须谨言慎行,若明知故犯,休怪门规无情。”   “是。”众弟子齐齐垂首应下。   *   因为胡慧和黄烈的案子,殷渺渺关于门规解释的事瞬时成为了宗门最近热议的主题。绝大部分的人认为是件好事,什么样的罪判什么样的刑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上了堂不容易扯皮,也不易被加害者逃过一劫。   趁此热潮,殷渺渺又改了执法堂的规定——这个不是门规,她改起来很顺手。   新的规定有二。   第一、执法堂不再一审定案,改为三审。如若对第一次审理的结果不满,可以要求更换主审的管事,进行第二次审议,但需要划去不菲的贡献点,要是没有,也能改为申请宗门底层做一个月的苦役。   而若是第二次审核仍然不满,那么,当事人必须挨上十杖打神棍,方可以申请让凌虚阁弟子第三次审核此案。   届时,三次审判的罪名都一样的话,罪加一等。   殷渺渺本来不想搞得这么麻烦,可不设置障碍,随意给予弟子们二审三审的权利,无疑会大大增加执法堂的负担,只能增加条件,免得他们浪费人力。   第二、除却某些牵扯重大的案件之外,执法堂审理的案件将会张榜公布,以儆效尤,帮助大家明确一下门规的分量,以及……让犯罪的人丢脸。   这自然又掀起了一波热议,门派上下已经达成了共识——如今的首席不止有能耐,更有想法。   众人对此喜忧参半,心思各异。   然而,殷渺渺早已无暇顾及他们的想法,积分赛也好,解释门规也罢,全是极其复杂细致的事,每个决定都要慎之又慎,反复讨论,故而说来她只做了两件事,时间却已经过了三年。   她被提醒说各大门派来人恭贺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一眨眼过去三年了。   “要命,我这三年什么都没做。”她倒在云潋肩上,绝望地呻吟,“事情这么多,三十年都做不完。”   云潋轻笑:“师妹一会儿说什么都没做,一会儿又说做不完。”   她揉着眉心,叹气道:“师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怪不得周星师兄要摞挑子不干呢。这么忙,修炼的时间都没有,也不知道我以后还有没有空出门历练了。”   “他可没你这么忙,是你想做的事太多了。”   她纠正:“是门派里的问题太多了。”   云潋不置可否,他家师妹就是这个性子,不做便已,做了非要弄到自己满意不可。   “一直这样下去也不行,既然有客人来,我就趁机会偷个懒吧。”殷渺渺伸了个懒腰,“门规的事还剩个尾巴,我不管了,丢给白逸深和乐眉吧。”   一锤定音。   白逸深、乐眉就被她这样交接了任务,和一年前一样,他们不管乐不乐意,都被迫带着一沓厚厚的计划书走了。   离开前,乐眉问:“紫烟他们在忙积分赛的事,谁陪你接待客人?”   殷渺渺想起来了,抚掌而笑:“这用不着你担心,我们门派里有个四美三秀的说法,你们听过没有?”   其他人:“……”连筑基弟子都不放过,越来越想念周星师兄了!   可惜的是,小辈素来没有发言权,实习生的事正式被提上了日程,因为时间紧凑(客人们马上要来了),选拔的方式十分粗暴——举荐。   殷渺渺要求内门举荐几名出色的弟子,通过她的考试者,便能成为凌虚阁的实习弟子,协助她招待各大门派的客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冲霄宗的弟子无一不觉得近两年的生活过于刺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闭个小关的功夫,世界就要变得不认识了!   新首席太会搞事了!但搞得都是好事,让他们反对也难。   不出七天,举荐的名单就送到了殷渺渺的案头。她给他们出了几道题,满意地发现看好的人表现都不错,爽快地圈了他们的名字。   除了闭关的夏秋月,四美三秀里剩下的六个占满了。   于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冲霄宗年轻一辈的六个修士齐聚白露峰。这里延续了翠石峰的传统,栽满了花木,但有一点不同,非是百花竞放,乃是桃花一枝独秀。   这倒不是殷渺渺的喜好,而是无策峰送来的卦象,说桃花宜她,能助修行。   (任无为一针见血:“不就是给你招桃花吗?说的也没错,旧的桃花谢了,新的桃花开。”)   总之……不提前因,白露峰上草色青青,桃花流水,确实赏心悦目。   殷渺渺便选在了水阁里招待他们:“随意坐吧,不必拘束。”   “谢师姐。”   同是筑基弟子中的佼佼者,六人彼此皆有或深或浅的交情,到没有和陌生人在一起的疏离感,谦让着坐下了。   窗外一池碧水,映着粉色的花影,正是应了那句“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殷渺渺道:“茶还是酒?”   “茶。”   “前辈面前,岂敢放恣饮酒?”   “风清日朗,当饮清茶。”   “多谢师姐,喝茶就行了。”   答案一个个全不一样。   拂羽欠了欠身:“晚辈不才,略懂几分茶道,若师姐不嫌弃,由我烹茶如何?”   “再好不过。”她做了个手势,“请便。”   拂羽便坐到茶案前,有条不紊地泡起茶来。   清风吹动竹帘,发出噼啪的清响,桌案上摆着果盘,灵果的香气幽散,沁人心脾。殷渺渺一手支颐,一手拿着纨扇,倚着阑干望着纷飞的桃花,轻轻笑了声:“不必紧张,叫你们来,是有事相托。” 第368章   白露峰的工作会议在清茶和花香中结束了。   门派招待外宾的流程早有定例,各部门做起来也是轻车驾熟,殷渺渺简单嘱咐后便不再过问,全部放手。   但六个实习生都没有接触过类似的事,面面相觑片刻,决定再接着开一轮小会,分配一下工作任务。   新的工作会议开在南阳的院子里,他独居在内门的一个偏僻山头,背靠山林(最初很多人因此误以为他性格孤僻,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方便投喂小可爱),一进屋,院子里大大小小数只动物不约而同地扭过头,眼中满是控诉,仿佛是在说“喂,铲屎的,今天还没喂饭呢”。   南阳立刻化身铲屎官,给受伤的小动物换药(拂羽接过了这项工作),给嗷嗷待哺的小家伙们热牛奶,再打扫一下被弄乱的院子。   一时没法展开工作,其他人便闲聊了起来。   八卦领导是所有员工都爱干的事,修士也不能例外。柳问天性轻佻,缺乏对前辈的敬重,头一个点评起来:“首席师姐真是一点也没有首席的架子啊。杜柔,她一直这样吗?”   杜柔回想了下,点头道:“她不太在意尊卑,待人十分宽和,是个好性子的人。”   “这样才更可怕。”柳问耸了耸肩,“如此平易近人,却让底下的人根本不敢违逆她的意思,是个很不简单的女人呢。”   谢雪冷冷道:“你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语气。”   “我又没说错。”柳问懒洋洋地问,“难道门派规定了不能说实话吗?”   拂羽打圆场:“好了,大家是来分配任务的,不是来吵架的,南阳,你好了……”   “马上好。”南阳用力把蹲在自己头上的灵鸟拽下来,“你们随便坐,别客气。”   柳问瞅瞅他:“奇也怪哉,你当初怎么没去御兽山?”   “他要是去了御兽山,怕是早死了。”拂羽打趣道,“你看他这样,像是肯让灵宠替自己斗法的人吗?”   于是大家都笑了起来。   南阳搞不定那只死活要用他头发做窝的雏鸟,只好任由它去了:“开始吧,怎么分?”   接待外宾的任务,可以粗暴地分为台前的和后勤的。   后勤工作说难也不难,不同的门派有不同的接待规格,人事堂早有定例,难点在于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万一把有仇怨的分配在一起就麻烦了。好在按照规矩,进山门以前,来者皆要投以名帖,有足够的时间调整。   台前的工作就要麻烦很多,迎接客人,陪客人到处逛,宴请时做陪客等等。殷渺渺特别提过,此次各大门派的人前来,很有可能会提出学习一下积分赛,所以他们恐怕还得下场陪客人们玩几局比赛。   此外,既然是打着恭贺的名义前来,那么一定会送礼物。礼物分为给宗门和她个人两种,宗门的礼物收下以后,还得筹备相应的回礼。   他们六人中,拂羽、杜柔和叶舟分别在悬壶院和丹鼎阁常驻,通常只管自己一亩三分地的事,而南阳、柳问、谢雪只接过部分任务,譬如说迎新弟子、思过洞值守、山门巡查等,接触十分片面。   这次的任务难度并不高,只是麻烦又繁琐,牵扯到了各部门之间的调配合作,对于他们而言是个不小的挑战。      凤凰台。   宝丽公主快被凤霖气死了。复仇,多么伟大的目标,但他怎么就不想一想,神妃敢把他留在身边,难道不知道防着他吗?   这个女人在凤凰台里活了几百年,什么阴谋阳谋没见过,以她的城府,尚且花了近百年才除掉先帝。凤霖倒好,以为自己装乖承欢一段日子,对方就放下了戒心,悄悄接触起大长公主的旧部来。   蠢货!蠢货!活该被神妃弄到奄奄一息!他们羽氏一族就是有太多仗着神血看不起普通修士的人,才会沦落到今天被神妃掌控的地步。   不,他们完全是没长脑子,全然不会想一想,如果普通修士真的低人一等,羽氏血脉真的高贵无俦,十四洲里问鼎的怎么会是三大宗门,而不是羽氏王朝?!   难道她会向神妃屈膝,是因为贪慕富贵,脊梁骨软吗?   笑死了,她也是皇室血脉啊!   她会臣服于神妃,是承认她比自己强,承认凡人的血脉并不比神的后裔卑贱。正是因为她真心诚意地低头,才能让神妃破格重用。   “该死!”宝丽公主一脚踢翻了地毯一角的香炉,“我是不会救他的,他自己找死,关我什么事?”   “宝丽公主,请念在大长公主的面子上,救救世子吧。”昔年大长公主的家宰冒着危险,苦苦恳求,“公主只有这么一个血脉了啊。”   提及大长公主,宝丽公主不得不叹了口气。她幼时经脉脆弱,难以修炼,多亏了大长公主赠予珍贵的药材,放才得以踏上道途。   为着这份情意,她上次才愿意救下凤霖。可他一直作死,她救得了一次,救不了第二次。   “公子已经知道错了。”家宰涕泪俱下,“他说从今往后,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绝无二话。”   宝丽公主久久不言,半晌,叹了口气:“他不能再留在凤凰台了,只有离开这里,他才能有活路。”   “您的意思是……”   宝丽公主挥开袖子,不耐烦地说:“我会想办法保他一条性命,但以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懂不懂事了。”   家宰别无所求,连声道:“是、是。”   隔了两日,宝丽公主再进凤凰台,向神妃提起了冲霄宗的事,建议道:“朝中的人自视甚高,屡次为难神妃,说穿了,他们不过是看准了您没有神血,无法开启凤凰巢罢了。”   “你倒是敢说。”神妃似笑非笑。   宝丽公主撇了撇嘴:“我有什么不敢说的,一群老东西。”   “也只有你是真心为我着想。”神妃叹了声,问道,“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宝丽公主道:“冲霄宗的凌虚阁前段日子换了首席,神妃何不以羽氏的名义前去道贺,他们可不管神血不神血的,若是能与之交好,也能多一方助力。”   “所言甚是。”神妃思忖道,“只是这礼物怕是要费些心思了。”   宝丽公主假若神秘:“我有个主意,神妃看,凤霖如何?”   神妃挑起了眉梢。   “此举有三个好处。”宝丽公主知她起疑,却不慌不忙道,“第一,他身俱羽氏血脉,若对方收下了这个礼物,对那群老家伙可是个要命的打击,第二,他有异色双瞳,即便今日身陷囹圄,也难保会有羽氏的拥簇者试图扶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这几句话说得极有道理,神妃的面色略微和缓。   “第三,”宝丽公主顿了顿,摆出推心置腹的样子道,“说句不好听的,朝中大臣多心向羽氏,神妃想要收服他们当徐徐图之,饶过凤霖一命,也好显得您大度宽和,左右他去了东洲,再也翻不出浪花来。”   神妃笑了,悠悠道:“第四,你想救他一命,是不是?”   “什么都瞒不过神妃。”宝丽公主叹了口气,苦笑道,“他毕竟叫过我姐姐,幼年时也曾一起上学,大事上不敢因情徇私,但一个男宠的命,还是想厚颜问您讨个恩典。”   神妃眼波一转,笑道:“既然是你开了口,也罢,变给你这个面子,把他远远打发了吧。”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到了。   凰月谷离得最近,头一个到,来的是风云会有过交集的水悠然和段香(柳叶城段熙之妹),接待的人是谢雪。她和素派的女修气质相近,处得十分融洽。   接着是万水阁的汀兰,她独自一人前来,作陪的是性格温柔的杜柔。女修和女修之间多有共同话题,且相处无须大防,双方都很愉快。   中洲的仁心书院和北斗堂半道遇上,结伴而来。众人斟酌了下,还是决定让南阳出面,于是他们第一天就去观妙峰切磋了一把。   而丹心门的接待人,自然非叶舟无疑。只是对方两人中,有一个名为黄逐月,正是昔年殷渺渺在陌洲的万兽大会时,被文茜坑过一次的女修,她没来过冲霄宗,软磨硬泡跟着父亲过来了,一眼就看上了叶舟,惹出不少绯闻趣事。   幽水宫的来使是苏小蛮,接待人是柳问。御兽山的王错和归元门的李心桐一道前来,拂羽负责他们。   “飞英来了没有?”李心桐问,“他从中洲来,应该比我们早到才对。”   拂羽怔了下:“是贵派的弟子吗?”   “他没来?”   “是,我们未见过此人。”   李心桐有点奇怪,不过想想修士会遇上的意外太多,只道他是耽搁了时间,未曾多想:“哦,他是和我一起的,但分头出发,若是来了,将他和我安排在一道就好。”   拂羽应下不提。   如此,七大门派中,就剩下伽蓝寺没有人来,但西洲遥远,迟上数月实属正常。而来宾此行乃是为了恭贺,而非参加继任典礼,并不需要等人齐了才能开宴,因此自凰月谷的人到达开始,白露峰的小宴就开始了。   殷渺渺这两天什么正事也没做,就陪着客人喝酒、聊天、论道。因为来客多少和她有些交情,又是同等修为,故而气氛十分随意,隔三差五就会切磋一场。   云潋、白逸深偶尔也会过来参加,六个实习生在旁作陪,运气好时,甚至会得到一对一的指点,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同的收获。   大家都很高兴,只有李心桐时不时觉得不自在。   天地良心,现今出使冲霄宗绝对是个苦差事,谁和谁分手的事才刚过去不久,门派里的流言还没散,这会儿和人家见面,想多尴尬就有多尴尬。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礼节往来而已,可师门还要她厚颜去了解一下积分赛的细节,这教她怎么开得了口?   李心桐酝酿了几天,愣是开不了口,盼星星盼月亮等飞英来,可飞英就是死活没到,想哭的心都有了——小师叔啊小师叔,早知如此,你当年为啥不洁身自好一点?!省得如今让同门难做啊……   她一向藏不住心思,满脸都是“到底怎么办我要怎么开这个口尴尬到爆炸”的表情。殷渺渺等了几天,就是等不到她开口,无奈之下,主动道:“近段时间,我们门派多了个新鲜玩意儿。”   “积分赛是吗?”北斗堂来的是杨意,脾气爽直,“我想试试很久了,不介意的话,让我们玩一局如何?”   李心桐明显松了好大一口气。   殷渺渺笑了:“你们肯赏脸当然好,不过道具等级有限,你们得压制修为才行。”   他们一口答应,又说要同她比试。   “这可不成,我对地图了若指掌,同你们一起,岂不是欺负人吗?”她笑了笑,指着身边的六个实习弟子说,“这是我派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你们身为前辈,指点一二如何?”   柳问乖觉,不等其他人应答,当即一拜:“多谢前辈指教。”   前辈们纷纷笑了:“放心,我们会好好‘指点’你们的。” 第369章   金丹修士可不肯玩一局小的了事,非要玩最大的一局。殷渺渺叫人寻了几十个炼气弟子,同客人一起打乱了组队。不止如此,特地让他们戴上了面具,上面只留有两个眼睛的空洞,盖在脸上活像是幽灵。   “这是做什么用的?”李心桐好奇地问。   殷渺渺无奈道:“前些日子出了件丑事,有弟子在比赛时骚扰同门,故而我命人加紧做了一批遮掩容貌身形的面具,也有禁制作用,免得你们用神识作弊。”   胡慧的事情出后,她意识到积分赛有两个重大的缺陷,一是容易出现性骚扰,二是存在弟子们事后报复的可能——胡慧是反击欺辱不假,谁知道其他人会不会因为输了比赛,抑或是眼红他人刷到的法器而心生歹意?干脆全部匿名。   “面具的颜色代表了队伍,随便抽吧。”   他们很快分好了队。   殷渺渺又道:“现在我来说一下规则,听好了,违规的话,轻者罚款,重者禁赛。”   “真严格啊。”苏小蛮嘟囔。   “大型竞赛有三个地图,每个地图里都有红蓝两个牢狱,哪一组能率先将敌人的全部成员困在自己的牢中,就算是胜出。记住,红队要把蓝队困在红牢里,不要弄错了,反而把自己陷了进去,送人头给别人。”   “牢中有禁制,如果能打破对方的禁制,便可以救出队友。”   “除了分配的道具外,只能动用本命法器,不可使用其他物件。”   “地图内有一定的几率触发‘机缘’,有的能帮你,有的会让你倒霉,看运气了。”   “有极小的概率会掉落法器。”   “不得伤人性命。”   殷渺渺说完规则,莞尔道:“各位,我就等着看你们表现了。”   “我们不要你们冲霄宗的积分,赢的有什么彩头?”杨意问。   她道:“我有好酒。”   “成交!”   听闻有金丹修士入局,不少弟子纷纷前来观看,然而仙城的大小是一比一复刻,修为低微者神识有限,啥也看不到。   殷渺渺问值守的管事:“什么时候能装水镜?”   水镜就是修真界的监控器,不能录制播放,却可以实时直播,出了贵没毛病。她想装这个很久了,毕竟场地有限,每个人要很久才能轮上一场,观看他人的比赛学习是极有必要的。   这个管事出自神器坊,闻言便笑:“好叫首席知晓,如今坊中为补比赛的消耗忙得不可开交,水镜炼制艰难,怕是有心无力了。”   殷渺渺佯装讶然:“当真?”   “自然,不敢欺瞒首席。”金丹管事面色自若。   殷渺渺“哦”了声,没有多问,心中则冷笑,积分赛的前景甚好,宗门拨款十分大方,神器坊吃了个满嘴流油不说,居然还玩起了阳奉阴违?   不宰肥猪都对不起他们这做派。   她暗暗摇头,不再多说。   因为势均力敌,这场20V20打得十分激烈,半天都没结束。殷渺渺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忽见人事堂的弟子快步走来,告知她:“首席师姐,镜洲羽氏来客。”   羽氏?殷渺渺怔了下,颇感意外,但客人登门没有不见之理,便道:“请他们去白露峰,我这就去。”   反正这边一时半会儿打不完,趁机再去应酬一轮吧。   羽氏的使者锦衣华服,看服饰有明显的品阶,态度十分恭敬:“见过素微首席。”   “使者远道而来,路途辛苦,请坐。”   客人拱手坐下,开口说起官方套话,譬如素闻她声名在外,没想到真人比传闻更胜一筹,恭贺她继任凌虚阁首席,想必冲霄宗未来会更好云云。   殷渺渺按照惯例谦虚了下。   对方又说帝君伤重,朝中事务皆由神妃打理,如有怠慢之处,请一定不要和他们计较。   殷渺渺在镜洲时听过一耳朵神妃的事,却不怎么了解具体的情况,但一个病重,一个代掌,信息量就足够大了。她无意掺和镜洲的内务,含糊着带过了。   好在使者也并没有多纠缠,笑道:“镜洲偏僻,不比东洲富饶,些许微意,不成礼数,万望首席笑纳。”说着,招手对侍从道,“带上来。”   不一会儿,四个美貌的少女便上前来,手中各捧着一件珍宝,屈膝拜下:“见过仙子。”   “婢子粗鄙,不堪大用,只略通些手艺。”使者笑道,“便叫她们为首席做些拂尘扫榻的琐事吧。”   话虽如此,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送人是假,赠宝是真,羽氏和中洲五城一样,保留着一些凡尘的礼仪做派。   不过,这礼物的确送得恰到好处。   一地有一地的风俗,冲霄宗的弟子即便在外门,那也是堂堂正正的修士,只做些杂事,绝不会自降身份伺候旁人。所以,门内修士身边的仆婢不是自己采买来的,便是修真家族塞进来专门伺候人的。   她无蓄婢的习惯,但白露峰事情繁多,也不能全靠杂役弟子忙碌,但要收下家族送来的人,又难免会涉及他们的纷争。而羽氏的婢女与东洲毫无瓜葛,反倒适合留下来帮她跑跑腿。   念及此处,殷渺渺便笑道:“羽氏盛情,却之不恭。”   她爽快地收下,使者喜不自胜,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物,乃是神妃的心意,还望首席莫要嫌弃。”   这也是客气话,贺礼哪能拒之不收,否则便是打人的脸了。使者心中明晰,不多废话,令人抬上一个箱笼来:“便是此物。”说完,伸手掀起了盖子,“首席请看。”   殷渺渺好奇地看去,发现里面蜷缩着一个不着寸缕的青年,容貌绝色,通体雪艳无暇,肌骨均匀,□□色若芙蓉,昂然矗立,俨然是服了某种药物。   “此子凤霖,虽为羽氏后裔,然阖家犯下重罪,已被革为庶人。神妃见他尚有几分姿色,便送来予首席,权作个暖帐的玩物。”   她:“……”原来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多谢神妃美意。”她面不改色,“我收下了。”   使者松了口气,他原先还怕三大宗门的女修清高出尘,接受不了男宠之流,这位首席不愧是昔年在云光城里与妓同游的女修,毫无忸怩便收下了。   送礼结束后,剩下的流程依旧是套路,使者不像其他门派那样对积分赛感兴趣,只想无功无过完成任务,因此喝了几杯酒,便直接回去休息。   殷渺渺先安排了四个侍婢去休息,好笑地看向了箱子里沉默的青年,倒出一粒解毒丹:“吃下去。”   凤霖伸手想接,抬起手却顿住了,好一会儿,慢慢靠过去,就着她的手心舔进了口中。丹药的效力极佳,很快散去了他服下的药劲。   “多谢仙子赐药。”他说着,垂下的眼睫遮去了屈辱与恨意。   “和她们一道去歇着吧。”她不曾在意,起身走了。   *   李心桐痛痛快快地打了好几局的积分赛,这才和众人心满意足地回去休息。隔了一日,她自觉对不住,在屋里转了半天,按捺不住去找了殷渺渺。   那时,殷渺渺正在整理礼单,见她过来略感意外:“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李心桐吞吞吐吐,“谢谢啊。”   “三大宗门多年交好,何须言谢?”殷渺渺微微一笑。   李心桐纠结地看着她。殷渺渺懂了,倏地沉默了下去。   屋里十分安静,只有风吹拂罗帷的声音。   良久,她主动问:“他好吗?”   李心桐小心翼翼地说:“小师叔回来后便闭门不出,静心参悟,我也……不太清楚。”   殷渺渺撑住了额头,轻轻道:“那就好。”停顿少时,又道,“我与他情深缘浅,无奈殊途,并非谁负了谁,你不必如此。”   “理是这个理。”李心桐唉声一叹,喃喃道,“可我就是觉得……”   “觉得对不起我?”   李心桐如坐针毡,立刻换了个姿势,纠结地说:“唉,或许你不信,我本来挺不甘心的,但你们断了,我心里反而有点不得劲。”   “所以说世事难料啊。”她苦笑一声,解开了樱桃青衣的幻术,“你看我这样,当年又岂能想到呢?”   原本绮年玉貌的女子倏地变作了白发老妪,李心桐看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你怎么、怎么这样了?”   殷渺渺望着垂落的白发,悠悠道:“情深不寿,红颜易老,他断情绝爱,我也没讨到好。”   李心桐以为自己粗枝大叶,不像冉香那样敏感细腻,可是此时此刻,看着她垂垂老矣,心头竟然酸涩极了。   “有什么好哭的,我都没哭。”殷渺渺重新用幻术笼罩了自己,递了方帕子过去,“擦一擦吧。”   李心桐不讲究,袖子擦了擦:“你这样不要紧吗?”   “不知道,这会儿不要紧,以后怎么样就不好说了。”她托着腮,“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李心桐有心安慰她几句,可她嘴笨,一时想不到说些什么,憋得脸颊发红才挤出来一句:“你忘了他吧。”   “我会的,以后吧。”她笑了笑,执壶倒了杯清茶,“你这次来是为着积分赛的事吧?”   李心桐尴尬到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声音细若蚊蚋:“宗门之命……”   “都说了不必如此,宗门是宗门,私情是私情。”殷渺渺的神色已然恢复如常,温言道,“其实,即便你们不提,我也打算同你们分享,若是三大宗门能携手举办一次积分赛,那就更好了。”   李心桐大吃一惊:“当真?”   “此时岂容儿戏?”她失笑,“三大宗门同为道门,本该互相守望,共延道统。这样吧,过两日大家再聚一聚,我细细和你们分说可好?”   李心桐愣了愣,蓦地肃容垂手:“道友大义,是我小人之心了,此事若成,道门必兴。”   殷渺渺失笑,这话有点夸张了,说到底只是个竞技赛,或许能培养些许竞技和配合意识,在道魔之战中赢取优势,但对于修道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促进作用。   不过,岱域的人行事诡秘,魔修又蠢蠢欲动,多做些准备,总归不是坏事。 第370章   殷渺渺做事爽快,免去了其他人碍于宗门要求开口询问积分赛的窘迫,径直切入了未来各大门派联手举办比赛的主题。   既然合作的主基调定下了,那么追问些细节也是应有之义。   “你们可别想着我好人做到底,样样件件替你们考虑周全。”殷渺渺笑说,“反正地方在那里,你们随便看,随便玩,拿走多少算多少。”   她大方在前,其他人不好得寸进尺,纷纷应了。只有李心桐暗暗郁闷,恨不得飞英下一秒就出现在冲霄宗,以他和殷渺渺的关系,肯定能更好得完成任务。   但救星不在,唯有苦着脸自己上。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客人们还在门内,殷渺渺也就没急着对毒瘤下手,权当是给自己放个假。   过了两天,仙椿山庄的人到了,送的贺礼中不仅有灵花果酒,还有几本关于异界的笔记,墨迹纸张皆新,一看便是新抄录的。   她草草一翻,发现是松之秋集合了许多异闻笔记,特地摘录出来的相关内容,不由十分欢喜。   使者见她心念书稿,也不多废话,喝了两杯酒便告辞去休息了。殷渺渺未曾挽留,命人好好招待,自己则回屋点了灯烛,仔细翻看了起来。   开篇写的是古籍中关于“异界”的一些说法,内容有长有短,但大同小异,基本观点都是“界有三千,世不相同,如星悬天,互不侵扰,偶开界门,始通异域”。   简单来说,修真界的“三千世界”和佛教中的“三千大千世界”不同。   佛教所谓的“三千大千世界”,其实是一个集合:1000个小世界组成一个小千世界,1000个小千世界组成一个中千世界,1000个中千世界再组合成一个大千世界。   这是一个1000×1000×1000的世界。对照现代科学体系,和地球、太阳系、银河系、宇宙的等级关系十分类似。   而修真界里的三千世界,是指三千个不同的世界,等同于地球、火星、金星之间的关系,此谓之“界有三千”。   界是空间,世为时间,因此,“世不相同”的意思就是每个世界的时间是不同的,套用修真界的话来说,叫“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   用现代的科学术语来说,等于是自转的速度不同,时间当然也就不同,地球的一天和小王子的一天就截然不同。   每个世界彼此独立,就好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你亮你的,我亮我的,互不干扰。但是有一种特殊的情况,便是“界门”,它可以短暂地联通两个隔绝的世界,所以,穿越就发生了。   看到这里,殷渺渺不免思索了下自己的来历,如果穿越是这么一个情况,是不是说,她原先所在的世界,也只不过是三千世界中的一个呢?   再往下看。   古往今来,界门的存在也引起了诸多大能的讨论。有位千年前的大能开坛传道的时候,便提起过这件事,当时听讲的人详细地记录了下来。   原文是佶屈聱牙的古文,翻译过来大致是这样的:“人修炼成仙的过程,可以看做是超脱世界桎梏的过程,在世界中,人受到时间、空间、生死的约束,修真的最终目的,就是摆脱这些。因此,我认为界门是仙人的遗泽,为的是点拨迷途中的修炼者。”   这是仙人福泽论。   也有人不赞同,提出了另外一种看法:“对于凡人而言,不知道国家之外还有国家,群山之外还有大海,而修士能够跨越山河,才能知晓天下之大。但是,即便是修士,过去也以为云海之外便是虚空,今朝却发现一洲之外还有一洲,所谓三千世界,焉知不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能力跨越世界的屏障呢?”   有人反对他,“洲土共存于一个世界,但世界和世界之间并非如此,又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   对方回答:“你认为的世界是由世和界组成的,那是因为你只存在于这方世界而已。宇宙广袤万千,既然同时存在着不同的‘世’和‘界’,那么它的构成或许更在时空之上,我们之所以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是我们还没超脱到那个层次罢了。”   殷渺渺倒吸了口冷气。   真是万万不能因为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就小觑天下人,这个人的猜测,同许多科幻小说的猜测何其相似?而他的世界观,又和佛教的三千大千世界不谋而合。   这段记载之下,有松之秋的批注:“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修士视凡人如蝼蚁,鄙而笑之,却不知世界之上,众生皆如此。”   关于世界和界门的讨论之后,是一些零星的记载,有界门开启时的景象,也有自称异世之人的叙述,还有些前人对此的研究。松少庄主十分细心周到,在有些摘录下来的原文后面,还附了一些内容,很多是无记载的口述——“曾闻某人语,无记载,今转述之”。   殷渺渺看得聚精会神,不知不觉,天已大亮。   *   白露峰的生活比想象中平静很多,凤霖坐在屋里,一遍又一遍回顾着来冲霄宗之前的事——他不甘就此死去,决心复仇,然而,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只是接触了公主府的故旧,就被神妃发现了。   她轻蔑的笑容犹在眼前:“想杀我,就凭你?”   他如坠冰窖,原来先前的百般讨好,忍辱负重,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在她眼里却和耍猴戏一样可笑。她什么都知道,却任由他屈辱学习那些卑贱的男宠,向她摇尾乞怜。   一切就是个笑话。   支撑着他坚持活下去的信念,顿时分崩离析。他想,这次她该杀了他吧?也好,终于要结束了。   可是这一回,他依旧没有死成。   宝丽公主想了法子,将他充作礼物,千里迢迢地送去了冲霄宗。   路途上,使者命侍女悉心照料,务必要将他身上的伤势全部养好,又予他锦衣华服,珍馐美食,无一处不周到。然而,他从没有那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被剥夺了作为人的资格,变成了一件不需要人格的物品,一个取乐的玩意儿。   上门前夕,出使的人喂他吃下了秘药,使得他在短短数息内便欲望高涨,又叫人脱去了他遮蔽身体的衣物,要他身无寸缕地钻入箱中。   他羞愤欲死,扒着箱盖不肯进去:“你杀了我吧。”   同来的人里有大长公主的家宰,当下便道:“大夫,我来劝他。”   使者早已得了宝丽公主的暗示,道了声“莫要耽误时辰”便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公子,不要辜负宝丽公主的好意。”家宰压抑着声音,语带悲愤,“忍一时之辱,方能图谋未来啊。”   凤霖沙哑着嗓子,反问道:“我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公子难道忘记自己的血海深仇了吗?”家宰道,“如今只剩下您一人了,你不为血亲报仇,就再也没有人会这么做了。”   “我何尝不想复仇,但……”   家宰平静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公子太心急了。你要忍耐,在有实力报仇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忍着,明白吗?”   凤霖倏地收拢手指,指节青白一片。   “唯有活下去,您才能找神妃复仇。”家宰说,“冲霄宗乃是三大宗门,地位实力非同一般,你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然后想办法重新修炼——公子,你被先帝破格赐姓,传有《金羽明凰录》,只要能激发神血,复仇才不再是空想。”   他停顿了下,指着箱笼说:“欲谋大事,必要忍常人不能忍,公子,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凤霖咬紧了牙关,抬腿跨了进去。   就这样,他的命运被一个女人,交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手里。   她收下了他。   但是,三天过去了,她仿佛忘了他这个人,同来的四个侍女已经得到了赐名,分别叫洒红、垂枝、凝霞、簪粉,清一色的桃花,也得到了相应的差事,或是照料花木,或是迎来送往,或是清扫庭院,或是烹茶煮酒。   只有他被孤零零地遗忘在了角落里,无人召唤,无人管问。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松口气,因为这比预想中好了千百倍,但迟迟见不到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心里又十分不安。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杀了他,该如何说服她让自己重新修炼,这是否会因引起她的怀疑……太多的问题压在心头,沉甸甸的。   值得庆幸的是,偶尔四个侍婢会来探望他,和他说些闲散的话。   今儿她们的主题是白露峰的主人。   洒红道:“凤凰台里从来不许高声喧闹,走路也决计不能发出声音,可仙子不禁我们玩闹,说这样热闹哩。”   垂枝附和道:“她人极好,对我们说话都很和气。”   “待人和气才不是人好。”凝霞道,“素微仙子最好的是不把我们送去伺候人。”   簪粉连声道:“是极,她还说我们若是看中了谁,尽管去追求,只要你情我愿,她都不会管的。”   她们都是保持着元阴之身过来的,为的便是今后方便伺候主人的客人。但殷渺渺却说她们若是寂寞,可以自由爱慕旁人,甚至同他们在一起也是不管的,仅这一点,便足以叫她们死心塌地了。   凤霖最初不解她们为何隔三差五过来说主人的好话,后来才渐渐明悟:她们出自凤凰台,恐怕知晓他被逐走的缘由,担忧他不死心,再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连累她们自己,这才旁敲侧击劝说他安分。   也是,作为宫婢,她们一生所求的无非是跟个和善的主人,平安顺利地活到终老。   可他不能,他有血仇在身,不得不报。   侍婢们看他沉默不言,好意宽慰:“凤君呀,就算你仍旧是公子王孙,配仙子也不算辱没了,她可是冲霄宗的首席弟子。”   “你们不懂。”   婢子无知,凤霖却很清楚,修士的出身再低微,也可与他人平等论交,可他如今只是个玩意儿,价值还比不上一件器物。   人比物贱。   *   过了半月,宾客们陆陆续续告辞回程。   与她个人无甚交情,只是履行恭贺职责的使者们第一波走,接着是汀兰、苏小蛮、杨意等熟人,御兽山的王错和李心桐因为有乾坤镜里的交情,留到了最后。   李心桐大概是特地等到众人都走了,才鬼鬼祟祟跑来见她:“那啥,有个事……咳,你也知道我比较笨,你们那个地图的特殊成就是什么意思啊?”   殷渺渺失笑,自袖中取出一卷绢帛来:“就知道你肯定搞不定,拿去交差吧。”   李心桐一愣,赶紧接过,却发现里头详细记录了许多细节问题,有些她压根就没想到。她眼圈一红,哽咽道:“哎,真不知道怎么谢你……”   “昔年承蒙贵派照顾。”她若无其事地说,“算不了什么。”   李心桐纵然迟钝,也知道这绝对是看在慕天光面上才有的待遇,不由慎重接下:“谢谢你了。”顿了一下,支支吾吾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飞英这臭小子本来该和我一块儿来的,结果不知道疯哪里去了,你可能还得多招待他一回。”她不太好意思。   殷渺渺莞尔:“他就和我亲弟弟一样,算得了什么,到时候我多留他住段日子,你们可别舍不得。”   “那我就放心了。”李心桐长吁了口气。   两日后,她也离开了冲霄宗,客人们至此全部离去……呃,也不是,丹心门黄管事的女儿黄逐月借了父辈的交情,留在了冲霄宗论丹道。   少女的心事,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叶舟的脸色非常难看,活像是被人欠了一百万灵石。   事情太过相似,难免引起了殷渺渺的同情。她想了想,笑道:“正好我最近不少事,你就留在我这里帮忙吧。” 第371章   自从冲霄宗开办积分赛后,每日消耗掉的符箓、阵盘、丹药如流水一样,神器坊和丹鼎阁成为了门派内的最大赢家,上上下下吃了个满嘴流油。   当然,最初殷渺渺解释门规的时候,他们还心有顾忌,生怕是准备对自己下手,谁知虚惊一场,她很快交付了执法堂的事,一心一意招待起客人来。   他们渐渐放了心,认为首席虽然心里很有想法,但毕竟进门便拜入了翠石峰,对于底下人的手段一知半解,只消把帐做平,应当无忧。   胃口一点点养大,胆子也慢慢肥了起来。   殷渺渺终于等到了他们动手。   为了保证公平,积分赛的道具皆是使用同样的材料制作而成,将误差减少在一定的范围内。当初选定材料的时候,殷渺渺再三甄别,亲自决定了几种中等的材料,保证道具的效果能够对大部分弟子起效。   而现在,一些贪心的人便把主意打到了这上头。   他们用低等级的材料,替换了中等的材料,做出来的道具虽然有同样的作用,但具体的效果却差了很多。譬如说,消耗最大的定身符中,原有的效果是定住5秒,现今却变成了3秒,且修为较高的弟子能够摆脱的几率也从50%提高到了70%。   积分赛毕竟不是网络游戏,伤害量多少,定身几秒,免疫的几率多高,全是不可控的因素,就算是当事人感到了细微的差别,也只会以为是自己或对方的实力出现了变化,不会怀疑到道具上去。   做事的人十分谨慎,总是将劣质的道具小心混入正常的之中,且只发放在三或五人的小规模对战——斗法新手因为经验少,更喜欢小规模战攒经验,经验丰富的老手乃至筑基修士,都喜欢玩大规模的20人赛。   至于马上要举办的50人赛,他们是绝对不敢下手的。   神器坊的管事检查了遍比赛要用的道具,确认无误后才命人封箱。他在神器坊做了多年,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捞钱,什么时候又必须平安无事。   可惜的是,殷渺渺等他们很久了,已经不准备再等下去。   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彻查的机会。   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库房中,静静站立片时,将其中两个箱子调换了地方。办完以后,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翌日,冲霄宗积分赛年终决赛。   这是一个月前,紫烟向殷渺渺建议的,她认为弟子们对于积分赛已经十分熟稔,是时候增加一点难度了:“开场大的吧!20人的已经没什么意思了,我们来个百人大战!”   殷渺渺同意了,决定将积分榜前100名平均分成两队,进行一次50V50的大战,地图沿用旧的,但做了一点变化,所有的道具不再是赛前分发,任由小队提前分配,而是放在了地图里。   每个地方都有藏匿道具的可能,客栈的茶杯里,酒馆的地窖里,大姑娘的绣房里……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   参加的名额有限,水镜便成了必需品,殷渺渺催了三次,神器坊终于在她忍不住想动手之前交付了。   第一个地图是地况最复杂的仙城,为了便于观看,取消了迷雾的制造,四面水镜分别占据了一个方位,届时会由金丹修士酌情调整。   镜头有了,观众席也得有,好在于修士而言,盖房子再简单不过了,略略调整了地势,便在三个地图中间开辟出了一个空地,中圆外方,暗合天人之道。圆的是高台,有坐席,是专门为裁判、评委、嘉宾准备的;方的是空地石砖,便于弟子们拖个蒲团席地而坐。   殷渺渺到的时候,下面的空地上已经一片黑脑勺,人头攒动,声音鼎沸。有一刹那,她觉得回到了国庆期间的旅游景点:“这么多人啊……”   “没事的弟子都来了。”紫烟喜气洋洋地说,“刚才路上还有好几个筑基弟子问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开筑基期的比试,他们都快望眼欲穿了。”   殷渺渺瞥她:“筑基期的很贵。”   紫烟想起每个月的账单,顿时闭嘴了。   “别急,他们会有事情做的。”殷渺渺望着台下对她挥手招呼的众多弟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啧!”紫烟抬起胳膊架在她肩膀上,亲密地说,“素微啊,当年你入凌虚阁的时候,我还真没想到你那么会玩呢。亏得是你不是连华,不然我们岂不是要闷死了?”   她好奇地问:“当年你以为我是什么样子?”   “假正经,爱谦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予明听见她们的对话,二话不说出卖了她,“一言以蔽之,很有心机,不能深交。”   紫烟被揭了老底,脸上挂不住,讪讪道:“你别听他瞎说,这家伙就爱给我抹黑。”   “你也没说错啊。”袁落跟着上来,“她就是这样,心眼特别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利用你。”   殷渺渺还来不及说话,乐眉幽魂似的自他背后冒出来:“爱之深,恨之切,你真的不是由爱才生恨吗?”   袁落的脸立刻黑了:“有病。”在他眼中,凌虚阁有两个神经病,一个是辛夷,自恋到脑子有问题,一个是乐眉,忽悲忽喜,人家没哭她先哭,压根不像个修士。   他们吵吵闹闹,殷渺渺却懒得搭理,和白逸深、云潋坐到一处:“快开始了。”   “嗯。”白逸深望了眼准备的两支队伍,轻不可闻地叹息了声,“非得在今日吗?”   殷渺渺知晓他的意思,解释道:“说到底只是一场比试,并不能代表什么,胜负本是兵家常事,不必太过在意。”   今天的比赛肯定是不公平的,然而,她并不想培养修士公平竞技的意思,毕竟出了宗门,谁也不会讲究一个公平。   体育精神不适合修真界。   白逸深认可了她的说法,没有再说什么。   比赛开始了,红蓝两队戴着颜色不同的面具,被传送进了仙城的正东和东南两端,双方都没想到一开始的传送点就会那么近,爆发了小规模的混乱。   但是很快,在队长的调度下,五十个人很快分开成若干个小队,或是去搜寻道具,或是潜藏隐匿,或是阻拦截击,各司其职,配合得十分默契。   “没想到短短三年多的时间,炼气弟子就能做到这样的地步。”白逸深不禁目露赞许,“合该叫师尊他们也来看看的。”   殷渺渺托着腮:“下次吧,这次不合适。”一会儿爆出什么事来,太打人脸了,“但是,你们有没有发现,他们多是采取化整为零的办法,五十个人分成十个小队,实质上还是五人对战。”   白逸深蹙眉:“有什么问题?仙城地势复杂,分头行事更便宜。”   她沉吟许久,问道:“你们了解过以前的道魔之战吗?怎么打的?”   修真界的战争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是一群人正面刚,攻击的攻击、防御的防御、辅助的辅助,还是和古代战争一样,看重列阵交锋?   在场的人都答不上来。   但白逸深道:“规则所限,定身符又必须近身才能起效,你希望培养他们大规模战斗的经验,恐怕不太可能。”   “我也这么想,所以我决定积分赛只开在炼气期,筑基期换法子培养。”殷渺渺叹了口气。   紫烟心痒难耐,催促道:“你打算让筑基的干什么?”   “还钱。”   众人:“???”   “积分赛很贵啊,又不能问他们收灵石,要不然比赛还不如去出任务。”殷渺渺道,“积分赛免费,能培养他们的对战意识,又可以用积分兑换奖励,这才让他们趋之若鹜。但我不能这样让宗门一直出钱补贴吧?对财政的压力太大了。”   众人:“……”比赛是为了培养弟子,宗门补贴不是应该的吗?   “所以,炼气时花钱,筑基的时候,就该还钱了。”她漫不经心地道,“具体是什么,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迷之静默中,袁落幽幽开口:“看,我就说她很可怕吧?”   白逸深说:“看比赛吧。”   比赛已经变得十分精彩。有人引蛇出洞,将敌人引向了埋伏点,双方激战的动静引起了机动小队的注意,立即过来支援,谁知不小心打碎的灯笼暗藏玄机,射出数条锁链,一下子捆住了混战的人。   然而,红队有个队员运气爆棚,恰好站在屋顶上,万幸躲过一劫。他立刻拿出之前刷到的定身符,朝着蓝队战力最强的一人下了手。可是在他下手的刹那,背后突然吹来一阵阴风,下一秒,他也浑身僵硬不得动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蓝队一个擅长隐匿的队员隐藏在二楼的屋檐下,给出了关键的一击。   此地的对战十分精彩,观赛的金丹修士早早调转了水镜对准他们。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接下来的一幕:明明蓝队的主力队员实力更强悍,但却是红队的锦鲤率先挣脱了定身符的效力,三息之后,早了一瞬的蓝队主力才恢复自由,只是已经太迟了。   “这是怎么回事?”   “怪哉,怎的是他先脱身?”   “只差一点点,就能用束身索绑了!”   修士个个眼清目明,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个时间差,交头接耳地讨论了起来。   神器坊的管事眼皮子乱跳,心想,该不是哪个王八羔子见钱眼开,偷偷掉包了吧?他暗暗心惊,思忖片刻,招了个弟子过来,附耳说了几句。   一切正落入殷渺渺眼中。   她拍了拍白逸深的肩膀:“去看看神器坊还有没有水镜,四面太少了。”   白逸深会意,起身跟了上去。   殷渺渺的视线落到了面前的果盘上,洁白的手指在橙子上停留一秒,最终落到了旁边的樱桃上,切橙子的人不再了,以后便换一种水果吃吧。   反正都是补充维生素,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372章   年终赛是三局两胜,但是在第一场比赛之后,红蓝二队就爆发出了强烈的冲突。   蓝队指责红队作弊,因为大家看得清清楚楚,前后相差不过一息的定身符,却产生了三秒的时间差,明明蓝队的人修为高于红队。   “肯定是他们偷偷带了什么防御法器。”蓝队言辞凿凿,“请求裁判搜身。”   红队的当事人十分冤枉:“空口无凭,你们不要乱冤枉人,我没有违规。”   当时定身的差距直接导致了蓝队修为最强的一人出局,是以他们不肯轻易放过,非要裁判搜查不可。   “搜就搜。”当事人身正不怕影子斜,冷笑道,“要是搜出来我没作弊,你们怎么办?”   蓝队傲然道:“你想怎么样?”   “大喊三声我是孙子,我错了。”   “呵,有何不可?”   他们吵吵嚷嚷,高台上的人肯定不会没注意到。紫烟按捺不住,主动下场阻止,被众弟子拉着做了鉴定。   “没用法器。”她脾气爽直,痛快地宣布了结论,“法器是会产生灵力波动的,真的有不同寻常的情况出现,我们肯定会发现——除非他用的是仙器。”   有弟子不服:“那为什么修为低的人反而能率先破解定身效果?”   “符箓对于每个人的效果不同,也未必和修为有关。”紫烟没当回事,摆摆手道,“好了,多大点事,吵个没完,赶紧比下一场!”   她下了结论,蓝队不好反驳,只好放下狠话:“下一场走着瞧。”   红队洗刷了冤屈,纷纷叫嚷:“到时候输了,可别又找借口。”   然而,风水轮流转,这次吃亏的变成了红队。   在第二个沙漠地图中,每隔十五分钟便会出现一次沙尘暴,威力十分强悍,炼气修士绝对无法抵御。因此,双方进入地图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能撑开防护结界的四方旗。   为了避免某支队伍在开局一刻钟内就GG,四方旗就在他们传送点的不远处,双方都顺利地找到了。   沙尘暴来临时,众弟子纷纷聚拢在一处,四方旗挥舞三下,展开了一个足以笼罩所有人的巨大结界,遮天蔽日的风沙被挡在了外面。   “说起来,为什么要特意设定这样的天气?即便是真的会遇上沙尘暴,也不可能一刻钟一次。”止衡开口询问。   殷渺渺道:“培养时间观念,让他们产生紧迫感。”   仙城地形复杂,能打持久战,沙漠有风暴,逼迫他们速战速决,沼泽多有干扰,必须一边和敌人周旋,一边防备沼泽内的吸血虫,三个地图各有各的特点,力求让弟子们适应不同的情况。   乐眉感叹:“煞费苦心,你真是为他们考虑周全。”   殷渺渺不忍心告诉她,其实最初目的只是为了玩法多样化,免得弟子们玩腻了放弃。   就这么一直误会下去吧。   言归正传,这个地图中的沙尘暴是由充当裁判的金丹修士手动操控,所以时常不定,充满了随机性。但四方旗不同,它的工作原理有些像电器,主体能长久使用,效用长短在于提供灵力支持的妖丹。   因此为公平计,每次新的比赛开始,都会更换四方旗内的妖丹,且必须是相同的品阶。可是,妖丹和妖丹之间差一阶,价格便是天壤之别,四阶的妖丹等同于筑基,能坚持30分钟,三阶的妖丹却只能坚持15分钟。   15分钟的区别,价格相差80-100灵石。   殷渺渺不是没有考虑过替换性价比更高的三阶妖丹,但是沙尘暴一吹至少3-5分钟,15分钟也就三五次,时间实在太短了。   但牟利的人可不会考虑这些,同时降级两个队伍的四方旗,大概能获取200灵石左右的利润。如果有哪支队伍特别菜,一下子就over了,甚至可以不换内丹继续使用,考虑到每日大约能举办四到五次比赛,一天下来基本能获益1000灵石。   要知道,内门筑基修士的月例只有200灵石。他们只消贿赂负责的金丹管事,让他酌情减少每次沙尘的时间,那么,一天下来,对方可以得500灵石,剩下的人也能分到100-200的收益。   这点钱在殷渺渺看来算不得什么,可对于普通弟子而言,无疑是一笔巨款,为此铤而走险,完全值得。   红队得到的,便是只有一刻钟时长的四方旗。   负责制造沙尘的金丹管事并不知道道具被掉了包,依旧按照三十分钟计算,每次沙尘的时常保持在三到五分钟的区间内。   所以,在第四次的沙尘暴出现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蓝队的四方旗好端端的撑着结界,红队的四方旗却闪了闪,失灵了,呼啸而来的沙尘瞬间淹没了众弟子。   裁判大惊失色,立即停手救人。   于修士而言,被掩埋片刻算不得什么,但此事透露的信息量太大,台下已然议论纷纷,有人公然怒吼:“蓝队还好意思说红队作弊,我看是他们贼喊捉则吧!”   “此事太过蹊跷,究竟发生了什么?”弟子们交头接耳,哗然一片。   殷渺渺微微弯起了唇角,心道,民怨沸腾,不给个交代说不过去,这事无论如何都压不下来了。   *   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这样的事,当然必须立刻展开调查。执法堂迅速封存现场,留扣队员,表示要彻查此事。   然而,弟子们不肯就此罢休,原地静坐,言道:“那我们就等着。”   执法堂压力山大,跑来请示殷渺渺。   她说:“彻查。”   “遵命。”执法堂的三个管事放心了。   法器的问题并不难查,很快便在诸多的法器中鉴别出被替换了的低等产品,矛头一下子对准了神器坊。   神器坊的管事不是傻子,第一次出事就觉得风头不对,第二次就敢确定是被搞了,哪会等执法堂上门,早就派人回去处理瑕疵品。可惜他们没有想到,白逸深就在那里,被逮了个正着。   这还得了?消息传到殷渺渺这里,她“十分震惊”,直接站了起来:“什么,居然有这样的事,速带我去。”   顺理成章的,她被确凿无疑的证据镇住,“怒不可遏”地要求检查库房和账目,顺理成章地发现了种种问题。   到此为止,大部分有脑子的人都想到了她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一点侥幸也不敢有,立刻去萃华峰和千箓峰寻求庇护。   事情是肯定做了,被人坑也已成定局,但能不能逃过一劫,还是未知之数。他们非常清楚,殷渺渺最大的弱点在于她的修为。   金丹和元婴,天壤之别,上下分明。   萃华峰。   “师尊容禀,今日之事太过蹊跷,弟子绝不敢在这等场合大意,必是凌虚阁蓄意为之。”炼器坊的管事涕泪横流之余也没忘添油加醋,“师尊,来者不善啊!”   龙泉真君铁青着脸,重重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   “弟子莽撞了。”他是龙泉真君的第四个入室弟子,任职于神器坊多年,外貌约三四十岁,这会儿跪在地上,抬起袖子抹了抹眼睛,“此事该如何应对,烦请师尊做主。”   龙泉真君冷笑:“你要我怎么给你做主?事情你没做?”   “今日之事,绝非我愿。”四弟子铿锵有力地回答,就差指天发誓了。   “蠢货!”龙泉真君一拍桌子,“你是想告诉别人她有心陷害于你?那我倒要问问了,你们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弟子道:“她是想对神器坊动手。”   “你知道就好。”龙泉真君闭了闭眼睛,“她没把握不会随便动手,这次的事,就算是我也不好插手——你当掌门心里没数?”   弟子大惊:“师尊!那弟子、你不管弟子了吗?”   “嚎什么嚎?我还活着,她不会杀你的。”龙泉真君烦躁地说,“行了,你回去好好想想,这次的事是谁的责任。”   弟子愕然。如果没理解错的话,师尊的意思是叫他把责任推到其他人头上,自己认个管教不严的罪名……这么容易便认了栽,还是他的师父龙泉真君吗?   他支支吾吾地说:“可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师尊的颜面何存?”   “呵。”龙泉真君睥睨着,“与我何干,这事又非萃华峰之过。”   弟子一愣,继而了然:“弟子失言。”   千箓峰。   红砂真君大发雷霆:“积分赛事关门派未来,多少人盯着,你们居然敢在这上头动手脚,是嫌命太长了吧?那也用不着执法堂找上门来,我提前成全你们!”   “师尊息怒。”符箓坊的管事惊得魂飞魄散,忙不迭跪下请罪。她师尊和龙泉真君可不一样,真惹恼了她,逐出师门都是轻的,保不住要自己清理门户。   “我倒是想不生气呢,但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好事?”红砂真君冷笑,“其他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水至清则无鱼,结果你们居然高出这种弄虚作假,欺瞒师门的事。”   弟子赶紧撇清关系:“师尊明鉴,弟子并不知情,这都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顿了会儿,又低声道,“炼器坊的人行事无忌,以次充好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什么事都没有,底下的弟子见了,难免会起些心思,毕竟师尊与龙泉真君同为掌事……”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消弭在了红砂真君阴沉的面色里:“弟子一时失言,请师尊勿怪。”口中请着罪,心里却知道自己说中了关键,她的师尊一生要强,同为元婴,符箓坊的弟子不肯低炼器坊一个头,也是情有可原的。   四周静谧无声。   红砂真君负手而立,脑海中回想起前些日子,殷渺渺上门拜访时说的话:“普通弟子修行不易,为求前途,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也实属常事……只是古人云,勿以恶小而为之,今日走了偏门,来日许要入邪道,万望真君勿要心慈手软……此事一了,我必为众弟子寻一条正路……”   屋中响起轻不可闻的叹息,红砂真君闭了闭眼睛,肃声道:“你为符箓坊管事,又是我门下弟子,原有管教之责,今日出了这样的事,难辞其咎。去吧,让别人看看,我们千箓峰的人敢作敢当,绝不会推卸责任。”   那弟子满嘴苦涩,俯首应下:“谨遵师命。”   “不必担忧,你是我千箓峰的人。”红砂真君缓缓道,“既入我门下,我必保你性命。” 第373章   执法堂搜查神器坊的库房和账目,约莫花了近一天一夜的时间。让所有人惊异的是,负责的两位掌事始终不曾露面,言既有凌虚阁主持此事,他们便全权托付,竟是打算不庇护门下弟子了。   一些原本趾高气扬的弟子瞬时萎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头都有点打鼓。   殷渺渺微微一笑,命人隔开他们,全部单独审查,举报者能将功赎罪。   此所谓“囚徒困境”,瞄准了人心里弱点的把戏,无论在现实世界还是修真界都一样好用。没用多少时间,便有弟子主动交代了情况,他们想得很清楚,自己没有背景,说不准就要被当作牺牲品推出去,不如早早招供,争取个宽大处理。   口供和证据一份份呈上来,殷渺渺慢悠悠地翻着,有些挑拣出来放在一边,有些却随手烧掉了。   袁落大吃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包庇他们?”   “我又不认得他们,包庇什么。”   袁落怒极反笑:“你这是要指鹿为马?”   “你能不能动点脑子?”殷渺渺无奈极了,“你当他们供出来的是什么,是炼器坊的假账,法器是门派的,灵石归了萃华峰。你不服气的话,账本给你,你去找龙泉真君算账?”   白逸深厚道点,平静地解释:“此事不宜声张,否则于门派名声有碍,何况年代已久,极难查清。”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予明的师尊陨落多年,在门派里无牵无挂,没什么顾忌,张口就道,“之前素微不是新解释了门规,说可以交灵石罚款吗?让他们把灵石吐出来啊。”   “你和袁落组队叫‘傻瓜笨蛋’算了。”金石峰同样家大业大,紫烟心里已经有数了,叹息道,“这些灵石十有八九是进了龙泉真君的口袋,要不回来了。”   其他人倏地沉默下去。   这就是门派贪污查不下去的真正缘由,皇帝可以办贪官,一个没了,还有十个等着上位,掌门却不能除掉元婴,因为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有下一个,只能到此为止。   一张张宣纸被赤红的火焰吞没,化为了细碎的灰烬,被风一吹便杳然无踪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响起“哔啵”一声,灯花爆开,淌下汩汩蜡泪。   “好了。”殷渺渺整理出了数份不同的名单,随手递给白逸深,“你们和执法堂的管事一起商量商量,看定个什么罪行吧。”   予明发现旁边剩了薄薄的两沓,狐疑地拿起来:“这个呢?”   “这些是千箓峰和萃华峰的入室弟子,一会儿我连人带物还回去。”殷渺渺淡淡道,“人家有师门,哪里轮得到我管教?”   她能做主赏罚升贬的只有普通弟子,各峰的入室弟子只能由他们自己的师尊管教。不止如此,神器坊名义上的主事人是龙泉真君和红砂真君两位掌事,若不是她提前拜访,许以重利,他们只要在最初表示会自行处理,她插手就算越俎代庖,告到掌门那里都行。   所以,她也得投桃报李,口供也好,证据也罢,通通交到对方手里,让他们看着办。   公正处理?不存在的,利益交换罢了。   烛光晃过,照得众人神色不一。   此时此刻,不同的立场,想到的事自然大相径庭。如予明、乐眉、止衡三个无师承的人,想的是宗门内元婴真君势大至此,长此以往,门派还有公平可言吗?而白逸深、紫烟、袁落三人想的却是萃华峰、千箓峰都是如此,恐怕自家门庭也不可能幸免,一念及此,心里便很不是滋味。   修士实力为尊,元婴真君的弟子备受厚待,究竟是对还是错?   “定罪的事不难,门规解释里按照轻重程度,有不同的量刑,你们和执法堂商量着办就行了。”殷渺渺站了起来,掸掸裙角,“我就要求一点,禁止十四岁以下的孩子进门当仆役,多养两年吃不穷他们。”   凡间的穷苦人家是养不起才卖儿鬻女,修真家族却没这个隐患,再让她发现哪家把小孩子塞进来当童工和性奴,非宰了他们不可。   反正也不是同门,杀了也没人敢找她算账。   而后,殷渺渺跑了一趟萃华峰和千箓峰,把涉事的几个亲传弟子送了回去。两个元婴真君虽然已经得到了她的许诺,知晓未来会有更大的好处,但被小辈打了脸,必然很没面子,说话便有些阴阳怪气。   “没想到赛场上出现这样的事,还真是巧合啊。”   “区区小事,居然惹得凌虚阁插手,看来我这个掌事该退位让贤了。”   可惜殷渺渺不是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得到了实际上的好处,一点儿也不在意口头上被说几句,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如此还不够,等他们讽刺完了,她又“诚恳万分”地表示自己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身为门派首席,感到万分痛心和自责云云,堵得他们说不上话来,挥手让她走了。   离开的路上,殷渺渺的心情十分不错。   诚然,亲传弟子因为元婴的庇护,这次逃过了一劫,但她想做的事本不是伸张冤屈,处理贪腐,而是改变现状,图谋未来。   她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那几个弟子的下场……who cares?   *   不出三日,执法堂便给出了神器坊在赛场道具上以次充好的处理结果。作案的几个炼器师和符箓师被格去了原有的玄级品阶,被降为最低等的黄级,并处以5000灵石的罚款,以及,此举有违炼器之道,被罚去思过洞紧闭半年。   因为此案中没有人真正受到伤害,所以这个惩罚绝对算得上是重惩了,众弟子基本满意。   之后,神器坊又因违规售卖法器,处罚了好几个领事、执事。这群人里既有故意炼制瑕疵品的凡间一系,也有投靠萃华峰、千箓峰的修真家族弟子,他们过去是鹰犬,现在是弃子。   以上便是全部的处罚结果,因为执法堂与神器坊彼此独立,只有处置弟子的权力,不得干涉其他部门的内务。   只不过,神器坊里的职位与品级紧密相连,被降等之后,原先的职位便保不住了。很快,神器坊迎来了一波的职位调动。   首先,几个管事因为“管教不力”,被掌事撤职。新提拔上来的管事中,接任炼器坊的是萃华峰最老持稳重的二弟子,素有人缘,而符箓坊的是红砂真君的三弟子,凡人出身,与修真家族无甚交情。   某种意义上来说,双方皆做出了一定的让步。   接下来的领事和执事岗位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排除犯了事的人,在品阶符合的人里挑一挑,差不多的就安排上。然而,在神器坊的浑水里待了多年,这次还没湿鞋的,要么是为人清正之辈,要么是极其会做人,整体气氛为之一清。   但是,殷渺渺很清楚,依靠人的品性来保持廉洁是不可靠的,足够多的利益和严格的制度才是关键。   过去,神器坊采取的是定额任务 定额报酬的模式。比如说,一个黄级炼器师,一个月需要炼制出三件下品法器,门派在月例之余,再付给他们每月100灵石的报酬。   其中,法器的材料门派出,售卖的灵石也全部归门派,炼器师得到了灵石和实践的经验。平心而论,这个模式并无问题,因为大量的练习对于掌握一门技术至关重要,修士不亏。   他们只是不甘心(一件下品法器利润至少100灵石,只给他们30灵石)、没动力(反正每月任务就这点,余下的时间不如自己赚钱)、想赚钱(炼制一件给自己/情人的法器)……   殷渺渺:还等什么,改成底薪 提成模式吧。   当然,为了避免只求数量不求质量的问题出现,责任制度必须跟上。这比前世的工业流水线容易太多,只消在修士交付产品的时候,于法器/符箓/阵盘/法衣的隐蔽处印下特殊的编号,再登记成册即可。   原本霓裳阁、玲珑阁这样的知名店铺都会落下徽记(相当于名牌的商标),推行起来几乎没有任何难度。   今后,神器坊的任何一件产品都能精准地找到制造者,若是出现了质量问题,当事人和负责他的上级一起吃挂落。   报废率亦然,殷渺渺要求他们测算出平均值,谁的报废率多次超过平均数值,代表他业务能力不过关,降等重修吧。   这一系列的改革被她写成了厚厚的建议书,通过掌门的手转交给了神器坊的两位掌事。   “素微的想法颇有几分可取之处,只是她身为晚辈,难免有思虑不周的地方。”掌门微微一笑,“你们酌情看看就是了。”   龙泉真君和红砂真君的面色都不太好看。   神器坊的制度改革不同于人事调动,既可以说是内部事务,也算是门派治理,区别在于前者凌虚阁不好插手,后者却有过问的资格。   殷渺渺很清楚,直接下手或是向他们提议,都有可能遭到一定的阻力,所以考虑再三,决定通过掌门转达意见,把握大不说,也是给两位真君颜面——真要是由凌虚阁插手,他们的威信至少下降一半。   掌门也很清楚其中的猫腻,口中说“酌情”,实则事成九分。   果然,红砂真君淡淡笑了笑:“掌门说什么话,素微行事极有章法,这份建议书有利无害,我没有什么地方不同意的。”   龙泉真君不冷不热地应了声:“是啊,她这么能干,倒把我们衬得一无是处了。”   这话听着不妥,掌门少不了安抚一二,说什么素微年少,自知力微不能成事,这才托我相请云云,又暗示“今后多有劳烦你们之处”,免得他们真的存了嫌隙。   但不管怎么样,神器坊的改革已成定局。 第374章   神器坊的改革,最终是由龙泉真君和红砂真君两位掌事出面宣布,但他们只是占个脸面,哪会真的逐一过问,后续的事便交由诸位管事负责。   殷渺渺知情识趣,不和他们争抢风头,但她要做的事需要名望,亦不肯做个幕后军师。等他们一撒手,立刻派了四个实习生过去,名曰讲解内容,实为宣告内容出自凌虚阁(的首席)。   门派上下自是一番骚动,然除了个别混吃等死的修士,和之前一样,大部分的弟子都赞同施行新措施,认为于己于人均有好处。   殷渺渺在门派内的好感度又涨了一波。   但这个时候,她已经把注意力从神器坊上挪开,放到了计划表中的“丹鼎阁”“商业合作”等项目上。   只是,尚未来得及布置下去,一个意外打断了她的工作。   凤霖主动来求见她。   说来惭愧,事情太多,她已然将那天惊鸿一瞥的美人忘到了脑后,看见他跪在屋檐下才想起来,道:“是来见我的吗?进来吧。”   凤霖第一次走进她的屋里。   和前面正堂的精巧工丽不同,后院的屋舍轻工艺而重雅致,没什么炫技耀富的地方,简洁清雅,有一种山明水秀的疏朗。   她依靠到窗前,执壶酌酒:“什么事?”   凤霖犹豫了下,慢慢屈膝跪到她的脚边:“我来服侍……仙子。”   “我不需要你服侍。”她旋转着手中的酒盏,黑亮的眼眸里蕴着笑意,“回去吧。”   凤霖没动,反而靠了过去,手抚上她的小腿,试探着偎在了她的身边:“仙子是不喜欢我吗?”   她失笑:“我不喜欢强迫别人。”   “我是心甘情愿的。”   殷渺渺无奈地笑一笑:“凤霖啊,你和洒红她们不同,她们什么都不懂,只会伺候人,你呢?”   他沉默不言。   “你是个修士,也有修为,怎么可能甘心做别人的禁脔呢?”她摇了摇头,思忖片时,又道,“也怪我一时忙糊涂了,忘了安顿你。这样吧,你若是想要自由,我便给你些盘缠,送你离开,若是想要修炼,也可拜入我冲霄宗,做个普通的修士,左右无人见过你,如何?”   凤霖怔住了,豁然抬头:“你要放我走?”   “有何不可?”她反问,“难道羽氏会向我兴师问罪吗?”   凤霖有一瞬间的心动,这样的宽容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无须曲意奉承,不必奴颜媚骨,就可以得到想要的自由。那一刻,他几乎脱口就要答应下来,然而,上次的教训如同三九天的冰水浇头,冷却下了燃烧的血液。   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在试探他是否安分?   一个权势不弱于神妃的女人,真的会有这般好心?   他已经尝过轻信于人的滋味,这次可没有人能救他了。要谨慎,要忍耐,要小心……他冷静了下来,俯首道:“多谢仙子美意,我愿意留下。”   屋中霎时寂静。   殷渺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怕我在试探你?”   “并非如此,我、我仰慕仙子风仪。”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十分真挚,抬首直视她的双眼,“甘愿陪伴左右……”   殷渺渺不由轻笑了起来:“我要是坏一点,就把你这句话当真了。”   “绝无虚言。”凤凰台的苦难磨砺了他,那张容色绝艳的面孔上流露出满满的情意,足以迷惑一个不知事的年轻女子。   可他面前的女人叹息一声,无限怅惘:“你看着我。”   凤霖顺从地注视着她,然而下一秒,猝不及防的事发生了——她乌黑柔顺的头发蓦地化作了雪丝,光滑的肌肤黯淡了光泽,皱纹爬上眉角眼梢,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在短短数息内耗尽了生命,枯萎凋零下来。   变化来得太过突然,他来不及伪装,露出了愕然的神情:“你……”   “你见到的都是幻象。”她遥望梳妆台上的铜镜,平静道,“这才是我真实的样子,现在,还要对我说谎吗?”   凤霖到底年轻,一时狼狈地低下头,过了会儿,又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胆子大了起来:“美人在骨不在皮,仙子何必执着于外貌呢?我今日所言尽出肺腑,天地可鉴。”   “如果一个人愿意忍受眼前的屈辱,那必然是有更大的图谋。你非要留在我的身边,看来求得不止是自由。”殷渺渺轻笑了声,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让我猜猜看,复仇?”   凤霖差点绷不住自己的表情。   她道:“我是不可能替你报仇的,于公,冲霄宗不会插手镜洲的事,于私,我与神妃无冤无仇,没道理出手。”   “我并无此意。”他低声道。   “很好。”她饮尽了杯中的酒,“你要是想亲自动手,那随你的便,我不会阻拦,你不必花时间奉承我了。”   凤霖终于发现自己原本的计划全然行不通。他迟疑了下,渐渐挺直了背脊:“我的修为太低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日后勤加努力,总有机会的。”她语气敷衍,好若随时要结束话题。   凤霖沉默了会儿,缓缓道:“神妃以叛逆罪褫夺我父爵位,家中财产俱被抄没,我……重伤未愈,无路可走。”   出事之前,他是王孙公子,家中自会供他修炼,何须自己操心灵石丹药,但如今他一无所有,就算得了自由身离开冲霄宗,又从哪里弄来灵石和资源呢?   殷渺渺听着,心里有数了。镜洲的修士依据血缘出身划分三六九等,身为皇亲的公卿之子从小便锦衣玉食,享尽富贵,结果一朝落难,连安身立命也做不到,只能依靠出卖美色。   她好意提醒:“普通弟子虽然月例微薄,却是自食其力,不必依附他人。你真的想好了吗?”   凤霖的心中不是没有挣扎,是做一个普通的修士,勤勤恳恳赚取资源修炼,还是依附于她,媚宠换来捷径呢?前者固然堂堂正正,可花费甚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个结果,到那个时候,会不会神妃已经掌控了整个羽氏,再无复仇的机会?   他等不了那么久,也不想等那么久。反正这具身体已做过别人的玩物,一个女人和两个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只要能达到目的,怎么样都行。   “我心慕仙子,愿追随左右。”他阖了阖眼睛,做出了抉择。   殷渺渺悲悯地望着他,一时无言。   世间有千万条路,有人一步一个脚印,有人却不择手段,通常情况下,人们都希望前者最终会获得成功,后者会因为爬得太快而掉落下来,仿佛这样才算是个圆满的结局。   然而生活之所以是生活,便是因为它从来不讲规矩,时而出现“好人有好报”的佳话,时而又有“祸害遗千年”的讽刺。   所以,她不想评判凤霖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未来不可知,选择也只是个选择。   “既然你这么决定了,那就留下吧。”她许诺,“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我,你随时可以走。”   凤霖深深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解开了身上的衣袍。   丝绸的长袍滑落在地上,露出无一丝瑕疵的身躯,这或许是世间最有诱惑力的肉身之一,能轻而易举地唤醒潜藏在人体深处的欲望,更可怕的是,蛊诱仅仅是开始,交接带来的无上欢愉才是致命之处。   他疏于技巧,但天赋异禀,于是笨拙的动作成就了别样的刺激,带来了温存以外的享受。   狂风骤雨,满地狼藉。   殷渺渺在窗边立了会儿,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我会叫悬壶院的人为你疗伤。”   他沉默地下榻,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给她磕了个头。这是他在神妃身边学会的“规矩”,伺候完后要谢恩。很多次,他都满怀恶意地想,或许这个女人以前跪过太多次,这才不遗余力地羞辱他们。   “你不必跪我,不要把羽氏的规矩带到冲霄宗来。”她转过身来,“一个人卑躬屈膝得太久,就会忘了怎么抬头挺胸走路。”   凤霖怔了怔,慢慢站了起来。   昏暗的屋舍因为他惊人的容光而明亮起来。   *   一个时辰后,云潋摘了朵新开的花,簪在她的发髻上。   殷渺渺扶了扶额头,捋下来丢进首饰盒里,无奈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来的时候看见了。”他微微一笑,“原来师妹喜欢眼睛不一样的。”   她否认:“巧合。”   他不置可否。   “真的是巧合。”她支着头,略有些出神,“我都没怎么注意。”   云潋也不深究,只问:“师妹喜欢他吗?”   “说不上喜欢,但的确很极品,各方面都是。”她想了想,忍俊不禁,“凤凰儿。”   凤霖给她的感觉和汐月很像,带有鲜活动人的气息。他的骄傲,他的屈辱,甚至于他的痛苦和挣扎,对她来说都是充满生命力的,年轻的身体和沸腾的热血吸引了她。   衰老的人渴望自年轻人身上汲取青春,八十岁的老头子爱娶十八岁的小妾,上了年纪的富婆热衷于包养小鲜肉,皆是这个道理。   她也不能免俗。   昨天晚上,他滚烫的身体和旺盛的欲望唤起了她的感觉,她不爱他,但得到了慰藉。   于是云潋明白了,原来的人无法替代,但她已经在接触新鲜的东西,开始享受现在的生活,一切都在好起来。   “那就好。”   殷渺渺也这么想,笑道:“我会对他好一点的,不过说实话,他想要复仇可够呛,镜洲的那个神妃可不是省油的灯。”   羽氏过于看重神血,但时过境迁,神的荣光早已湮灭在浩瀚的历史中,如今,凡人逆天而行,想要以自己的方式获得与神明相等的力量。   这是属于人的年代。 第375章   神器坊的改变牵动着每个人的心。普通弟子津津乐道,带着无比的期待等待着新生活的到来,可也有人从中窥见了刀光剑影,察觉到铡刀的逼近。   丹鼎阁的叶沉便是其一。   这一日,他去金石峰拜访了圆丘真君,试探着说:“近日神器坊的动静不小,惹得丹鼎阁的弟子都有些心热。”   圆丘真君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我明白,丹鼎阁……”   叶沉的心高高悬了起来,出于某种微妙的急迫,他甚至失礼地抢了话:“丹鼎阁可没有神器坊的那些事。”   诚然,丹鼎阁里的炼丹师多有明争暗斗,上下等级间的倾轧不少,也通过炼丹赚取了不菲的灵石,但偷梁换柱、故意做坏的事,他敢担保绝对没有——炼丹的材料、分量和步骤都有严苛的规定,任何一处出现了偏差,丹便炼不成了。   能诞生的丹药,肯定是成功了的,就是效果有所区别而已。这里头做点文章是人之常情,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现在,“素微继任凌虚阁后,动作频频,怕是……”叶沉苦笑,“神器坊后,下一个怕是我们了。”   圆丘真君安抚道:“神器坊闹成这个样子,几个管事都安然无恙,你不必担心。”   “弟子并非担忧自己。”叶沉叹了口气,“我托师尊庇佑,总无大碍,可下面的人怕是没那么容易逃过一劫,况且……她一出手,今后的丹鼎阁怕再不会是如今的模样了。”   这才是他最为忧虑的事,金石峰在丹鼎阁扎根多年,枝繁叶茂,依附的弟子家族无数。凌虚阁不伤他们,却磨刀霍霍准备修剪枝蔓,然而,这些分枝正是从他们身上生长开来,叫他如何能袖手旁观呢?   又及,多年来,丹鼎阁就等同于第二个金石峰,金石峰就等于是丹鼎阁,闹得再厉害也是自家人的纷争。他是管事,也是大师兄,内部处理就完了,从没闹去过执法堂。   可要是像神器坊一样,往后丹鼎阁可就不是金石峰一家说了算了。   圆丘真君热衷炼丹多过争权夺利,对丹鼎阁向来是垂拱而治,以前不怎么管弟子们,现在也不太紧张改革,闻言便道:“她要做,总不能拦着,你们也不必太过忧虑,素微这孩子行事颇有分寸,想来不会太与你们为难。”   叶沉怕就怕她太有分寸,要是没有分寸,嗜利的龙泉真君和护短的红砂真君,能捏着鼻子忍下神器坊的事吗?她就是专门掐在元婴的底线上对下面的人动手呢。   可圆丘真君那么说了,他也不好逼迫师尊,只能告退。   外头,二、三、五、八四个师弟妹正等着他,忙不迭地问:“师尊如何说?”   “唉。”叶沉叹着气摇头。   他们便懂了,纷纷露出失望之色:“师尊真的是不打算管我们了吗?”   “老三不得无礼,师尊怎会不管我们?”叶沉斥道。   三徒弟姓罗,闻言自打了个嘴巴:“我的意思是,师尊不打算管其他人了吗?”   圆丘真君一共收了八个徒弟,其中他们五个人皆是出自修真家族,丹鼎阁内也多是他们五家的人,一旦出事,必受重创。   “你也知道,师尊向来不管这些事。”叶沉思索片时,道,“届时真出了什么事,再去求师尊不迟。”   他们的师尊性情宽和,真的有事求他,比现在空口担忧强得多。   “那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紫烟呢?她不是在凌虚阁吗?”   “这丫头贼精,说是积分赛出了那么大的篓子,得严加管理,好些日子没回来呢。”   “精?她是傻吧,神器坊的人可不是蠢蛋,能在比赛时出那么大纰漏?真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紫烟就算了,叶舟不是也在凌虚阁吗?”   叶沉神色一凛,口中却道:“他只不过是帮忙跑跑腿,能有什么用?”   “凌虚阁的那个……”罗三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虽然手腕狠辣,但毕竟是个女人。”   叶沉冷冷道:“舟儿是要继承我衣钵的人,叶家那么多人,比不过他一个,你觉得我会要他做这种事?”   他入门多年,在下面的师弟妹面前素有威信,这会儿把脸一沉,面皮最厚的罗三也不敢继续往下说,讪讪道:“玩笑,玩笑罢了。”   但这句话终究是在叶沉心里扎了根刺,他思来想去,命人唤了叶舟过来。   叶舟来得很快:“见过师尊。”   叶沉打量着自己的弟子兼血亲,发现他面色略有憔悴,沉吟半晌,和蔼道:“近些日子在忙些什么?师父好久没见到你了。”   然后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叶舟犹豫了下,含糊地说:“凌虚阁有些事……”   “凌虚阁的事,不必和师父说。”叶沉摆了摆手,没指望徒弟当奸细,斟酌再三,委婉地表示,“师父只是有点担心……凌虚阁毕竟事务繁杂,你在那里,可还能静心修炼?”   叶舟露出了一丝微笑:“师父放心,一切安好。”   然而,他师父的表情更沉重了。叶舟不知是何缘故,但他一直视师如父,为使他宽心,主动说起了近日的情况。   凌虚阁非弟子不得入,因此这段时间,他们这几个实习生都借住在白露峰上。那里的客院独立精巧,可以随时休息打坐,四个侍婢并不服侍主人,而是随时准备为他们服务。   工作的时候,茶水、点心、灵果从不间断,主人在过问进程之余,也会指点他们修炼。叶舟因为同修火法,还被她开过小灶:“……她说叫我们实习只是为了增长见闻,三年期满就能离开,不会耽误修炼。”   叶沉听出他话中的推崇,觉得更担心了,可要说点什么提醒徒弟,又觉得难以启齿,男子汉大丈夫,焉能如妇人碎嘴?他思来想去,灵机一动,笑道:“原是如此,可惜逐月那个小姑娘还想着请你指点一二呢。”   “弟子学艺未精,谈何指点?”叶舟立刻回绝。   叶沉故意道:“舟儿不必如此,知慕少艾乃是常事,师父并无意见。”   “弟子一心向道,无心情爱,师尊切莫玩笑。”叶舟正色道。   叶沉见他神色肃然,不似作假,终于放心了,欣慰道:“你这么说,便罢了。”   *   就在所有人都惴惴不安,生怕殷渺渺再下个套时,她很平淡地动手了。这回的切入点是外门的年试,在此,必须详细地解释一下来龙去脉。   过去,外门的年试固然是一年一考,但修士寿命漫长,事情繁多,不可能要求弟子们尽数到场,统一考试。因此,所谓的年试,其实只是要求外门弟子在每年的12月份,到人事堂进行一些基础测验而已。   考试的内容都是通用知识,比如说,常见的灵植妖兽的名称、某些专业名词的解释(比如小宇宙中灵台、明堂、紫府的区别)、被妖兽袭击后该服用什么丹药等等。   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是特别不学无术的人,肯定都能通过考核。   殷渺渺今年就改变了策略,除了基础知识之外,针对不同的部门增加了一门专业技能知识的测试,特别考校新弟子的技能学习。   结果人仰马翻。   不是大家都考砸了,而是有些人考得很好,有些人一塌糊涂。   追究其原因,要么是丹鼎阁那样垄断了知识,不让新弟子学习,要么就是灵禽苑那样领导自己就是个草包,想教也教不了别人。   殷渺渺拿着考卷,和颜悦色地召见了各位管事,也没说重话,只道:“看来弟子们的天分差别很大。没有天赋的人,留下来也只不过是浪费各位的时间。”   管事们哪里敢接话,这又不是一个两个没考好,自然忙不迭请罪,表示都是自己没教好,耽误了弟子。   然而,出乎他们预料的是,殷渺渺没有问罪的意思,好言安抚:“诸位事务繁忙,哪里有空操心这些小事,我倒是有个主意,你们听听是否可行。”   她的主意很简单,既然原本老带新的办法不顶用,那么以后就像新芽院一样集体教学。每个部门开大课堂,排个课表,由执事们轮流讲课,弟子们轮流听课,点名考勤,解放双方。   每年的年试加考一场专业课,弟子们的通过率高的,执事们发奖金,通过率太低……也不处罚谁,说不定是某些弟子没有天赋。那么也不必浪费双方的时间,年末考试当掉的,被调去其他部门进行新一年的学习。   冲霄宗那么多个部门,总能找到一个适合的。   管事们人老成精,咂摸出味道来了。开办大课堂,也就意味着每个弟子都有机会接受必要的教学,不再需要巴结讨好自己的上级;底层弟子在各个部门间流动,既能寻找自己的长处,不至于浪费天赋,又破解了得罪人便无出路的绝境。   如此一来,弟子们的自由大大提升,下层的垄断壁垒被打碎了。   然而,这对他们的影响是有限的。首先,真正的压箱底绝活肯定不会在课堂上公布,基础知识只是入门,影响力有限;其次,弟子一旦入门,仍旧会回归到传统的师徒模式,对上层的他们无甚影响。   比及预想之中的风暴,这点“微不足道”的改变,真的算不了什么。况且,万一回绝了,她心里不爽,再搞一次神器坊的事怎么办?   权衡之下,众管事均赞成了她的建议。   “那就拜托各位了。”她啜了口清茶,脑中迅速地过了一遍之后的计划。   基础班普及开后,慢慢可以尝试开提高班了,只要有机会,人人都想进修,反正内门的论道峰授课已经是惯例,于情于理都没有拒绝。   至于那些尸位素餐的人也好办,很快就有一个绝佳的借口处理掉了。   考试这种事情,最公平最有用,她越来越喜欢了。 第376章   无论是管理公司还是治理门派,张弛有度都很重要。   殷渺渺搞了两次事后,步子蓦地舒缓下来,开始怀柔施恩发福利,被她搞得焦头烂额的管事和领事们,受到了门派发放的慰问大礼包不说,新一年到来之际,个别优秀的员工还被张榜表彰了。   有的是研究出了新的丹方,有的是把灵宠照顾得特别好,还有的是细心讲道,让弟子获益匪浅……“其事虽小,其心可嘉,告弟子以效之”。   上榜的人热泪盈眶,一夜成名。   ——虽然门派没花一分钱。   但总得来说,几件示好的事一出,门派里的氛围都松了不少。   殷渺渺暂时空出了一段时间,又披着马甲下基层去了。   汐月受了她魂术的影响,下意识以为她是接了个往外跑的任务,见到她十分高兴:“你可算回来了,这几年一天到晚地往外跑,留我一个人怪孤单的。”又看了看她的修为,发现与自己相差无几,便讶然道,“看来你在外面收获不小。”   “历练得多,自然涨得快。”殷渺渺有意引她说说底层弟子对于新制度的看法,主动提起话头,“不过,门派怎么变得这么快?”   汐月来了精神,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了最近的事。   在她口中,积分赛上的反转再反转一波三折,那个叫跌宕起伏,后面的神器坊查案是抽丝剥茧,堪比狄仁杰电影,等到了后面的外门考试,居然还出现了打脸逆袭的剧情——“打赌的时候,谁能想到一个在灵禽苑里收粪便的家伙,会懂那么多妖兽的事呢?大家都惊呆了,问是不是有人偷偷教他,他说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你说厉害不厉害?”   在白露峰可听不到这样的故事,殷渺渺饶有兴趣地说:“厉害,那后来怎么样了?”   “愿赌服输,那个家伙只好把骑兽输给给他啰。”汐月意犹未尽,酝酿了下,神秘兮兮地说,“再和你说一个,你想听吗?”   还有?殷渺渺摆出倾听的架势:“听。”   这回的主角是熟悉的人物:“叶舟师叔他已经连着好几个月待在白露峰上了。”   殷渺渺不解其意,六个小朋友都住她那儿,有什么稀奇的?   “虽然其他师叔也在,但叶师叔待得时间最久,几乎不回金石峰。”   “……”那是因为黄逐月借住在金石峰上,他怕被围堵。   “所以我们都在猜是不是……”汐月给了她一个“我知道你肯定听懂了”的眼神,抬起手肘捣捣她,“你觉得呢?”   她说:“你们是不是想太多了?”   “哪里想太多?叶师叔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在金石峰就很少和同门师姐妹说话,喜欢一个人关在炼丹房里,现在这样明显就是反常。”   殷渺渺谨慎地确认:“所以,你们是怀疑谢雪还是杜柔?”   “你怎么这么迟钝?我都说白露峰了。”汐月疯狂暗示,“叶师叔过去又不是不认识她们,再说了,谢师叔明摆着要清修,杜柔一天到晚黏着拂羽师叔,怎么可能啊。”   殷渺渺膝盖中了一箭,很想知道是谁散布的流言。   汐月信誓旦旦:“你等着看吧,肯定有戏。”   “什么有戏没戏?”景星路过,叫了她一声,“我们该去比赛了,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知道了,催什么催。”汐月颊上浮现一丝嫣红,咕哝道,“真讨厌。”   这语气不太对劲,殷渺渺挑了挑眉梢:“你们俩……”   “呀,你现在倒是敏锐起来了。”汐月有点不好意思,含糊地说,“好了好了,我也不瞒你,我们俩是、咳、在一起了。”   殷渺渺讶然:“你喜欢他?”说好的喜欢叶舟呢?   汐月仿佛看穿了她的疑问,解释道:“叶师叔那样的人物,哪里是我可以肖想的,难道为了他我就不找别人了?景星他也不坏,我们就试试啰。”   她明白了,小姑娘春心萌动,想谈恋爱了,因此未必要多深爱,合眼缘就能在一起,等不喜欢就分,左右不是结缘,就当是刷经验了。   说起来,修真界固然看重元阴元阳,崇尚守身清修,但对于平常的男女恋爱也十分宽容,只消不是采补滥交或玩弄感情,都属于正当行为。冲霄宗数万弟子中,清修的少数,如汐月这般炼气期就开始尝试男女感情的才是大多数。   情乃人之本性,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好吧。”殷渺渺微笑,“你快乐就好。”   汐月甜甜一笑,许诺道:“你要是也想找,我替你牵线,包在我身上。”   “不了。”你已经替我找了个绯闻男友了。   *   汐月、景星和人组队,天天狂刷积分赛,想要用积分换装备,不是,换法器。殷渺渺便独自一人在内门里晃悠了起来。   在偏僻的树林里,她意外地发现了坐在河边烤鱼的南阳。   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啃着烤鱼,一边推开肩膀上和自己争抢的小家伙:“走开,我好久没吃了,你等我吃完行不行?”   “嘁嘁嘁!”趴在他肩膀上的小家伙十分眼熟。   殷渺渺走近一看,好么,果然是小穿山甲:“你在这里干什么?”   南阳看看手里的鱼,犹豫着回答:“吃鱼。”   小穿山甲:“嘁嘁!”要你管!   殷渺渺勾了勾唇角。   南阳被女修瞧着,有点不大好意思吃独食,迟疑了下,把火堆上的另一条鱼递过去:“你要吃吗?”   “好啊。”殷渺渺走到他身边坐下,接过了烤鱼串。   鱼不大,但表皮烤得微焦,撒了些许盐粒,闻着香极了。她忽有食欲,立刻咬了口,灵气于她而言不足,但肉质鲜美,入口即化。   “没想到这里有这么好吃的鱼。”她一时惊喜。   南阳又串了一条,说:“这是我偶然发现的,它们很小,平时没有人会捉……小黄,不要拽我头发。”   小穿山甲要气死了,扯着他的头发对殷渺渺乱叫:“嘁嘁!”这是我的鱼!   殷渺渺假装没听懂。   它更气了:“嘁嘁!”我是不会和你回去的!   她纳闷,自己看起来像是要捉它走吗?   “嘁嘁!!”它跳到了南阳的肩膀上,大声叫,“嘁嘁嘁!”   我已经离家出走了!我才不要跟你回去!你个坏人!!   南阳手忙脚乱地安抚它:“安静点,不要叫了。”又对殷渺渺道歉,“那个,不好意思,它很怕生,没见过你,所以有点紧张。”   “没事。”殷渺渺咬着烤鱼肉,终于想起来离家出走是个什么情况了。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这个数字令她恍惚了一下),她从镜洲回冲霄宗,深陷于失去慕天光的痛苦中不可自拔。   云潋担忧她,遣了这只小家伙过来哄人。   于是那段时间,她经常可以看到一只小穿山甲哼哧哼哧翻窗进来,爪子里攥着一朵小花花。   可她真的没有心情,对它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然后把闪着泪花的它拎了出去。   次数多了,小家伙的心就碎成了玻璃渣,于某一天深夜,挑着一个竹竿,竹竿上挂着一个小包袱,翻过窗台,向她宣布:“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嘁!!!”   我生气了!我要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她没理。   原来它真的离家出走了。殷渺渺想着,瞄了眼,心道,十年的功夫,从翠石峰出走到内门,真不是一般的远啊。   小穿山甲气到爆炸(鳞片都竖起来了):“嘁嘁!”讨厌你!   “别、别这样。”南阳手忙脚乱地安抚它,自储物袋里掏出了它最喜欢喝的灵乳、最爱吃的烤蚂蚁蛋、最喜欢的小手绢,忙得飞起。   殷渺渺面不改色地吃着烤鱼。   小穿山甲继续揪头发。   南阳的束冠被它的利爪弄破,束起的黑发披散下来,发丝在风中微微飘荡。他都要哭了:“小黄,别闹了。”   小穿山甲的眼睛里冒出了泪花:“嘁嘁……”你也不爱我了吗?   南阳:“……”   鸡飞狗跳,阳光正好。   殷渺渺换了个舒适的坐姿,不自觉地弯起了唇角。   *   随着相处的日子增多,凤霖渐渐发现了许多殷渺渺和神妃不同的地方,感触最深的一点,便是她无意于折辱旁人。尤其是在交欢的时候,她不像神妃那样喜欢故意逗弄后再百般羞辱,而是极其平常欢愉的事。   这种态度迷惑了他,很多个光线昏沉的刹那,他被幽浮的香气裹挟,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坠入无上的快乐中——真是不可思议,面对一个年老的女人,他居然没有感到恶心作呕,反而得到了巨大的享受。   然而,这并没有让他松了口气,相反,他觉得无地自容:自己是因为复仇才选择留在她身边,理应卧薪尝胆,枕戈饮血,怎么能够感到愉快呢?   矛盾的心态令他痛苦。   “最近你总是不敢看我。”深夜里,她抚摸着他的背脊,漫不经心地问,“是觉得为难吗?”   他浑身一个激灵,连忙否认:“不。”   “你不需要勉强自己。”她微微笑了笑,“看你痛苦,也叫我怪不好受的。”   他别过了脸,轻声说:“没有这样的事,我只是……”   “只是?”   “想求一样东西。”   殷渺渺问:“你想要什么?”   他犹豫了下:“赤阳草。”   这是一种不算太珍贵,但必不可少的药草,用它的汁液浸泡药浴,可以让他尽快恢复《金羽明凰录》的修炼。   “好啊。”她随口应了。   果然是个大方又守信的女人。凤霖想着,取悦她来换取资源的心又坚定了几分,动作愈发温存卖力,不多时,帐中便响起了交织的喘息。 第377章   翠石峰。   夜色昏沉,烛光如豆。任无为坐在蒲团上,盯着云潋不出声,窗外罡风呼啸,小木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若随时会倾塌。   室内的气氛十分沉重。   云潋看着自家师父。任无为看着他。   漫长的静默后,任无为说:“所以,我总结一下,你师妹最近就是绯闻传一个,自己院子里养了一个,隐瞒身份结识另一个,是这样吗?”   云潋觉得好像挑不出哪里有问题,遂点头。   “……不愧是你师妹。”当师父的第一时间肯定了徒弟的能耐,话锋一转,“那她的心法呢,缓过来没有?”   云潋摇了摇头。   任无为叹了口气,宽慰道:“没事,慢慢来,会好的,现在就比十年前好了。”   韶光无情,旧的痕迹总会被渐渐抚平,新的人和事会争先恐后地占据思绪,或许到某一天,她会蓦然发现,原来已经忘记他了,原来……都过去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   殷渺渺最近的日子过得很是忙碌,白日里处理事务,闲暇便可小朋友们聊聊天、论论道,偶尔扮作炼气弟子去内门逛一逛,听听有什么新鲜事发生。   等到逛累了,就去遇见南阳的小河边散步,十次里总有七八次能碰见他,然后每次都要蹭一顿午饭吃。   南阳从来不拒绝。   她觉得他可能是被蹭习惯了,不只是小穿山甲爱蹭他的饭吃,山里的灵兽们都很喜欢来占他的便宜,灵鸟会扑到他手心里要灵谷吃,没有就啄他的手背。幼兽们则耍流氓,一头钻进他的怀里,被摸两把后就像是被占了便宜非要嫁的大姑娘,非要把他私藏的肉干吃完不可。   “你为什么喜欢它们?”有一天,她这么问。   南阳说:“可爱。”   她莞尔。怪不得跑来找他的蹭饭的都是毛茸茸的,体型较小的生物,像豪猪、蟒蛇、蝎子、鱼之类不太“可爱”的妖兽,基本都做了他的剑下亡魂。   原来是看脸。   真是个可爱的男孩子。   她吃完了烤鱼,瞄了一眼对自己呲牙的小穿山甲,微微笑问:“那你想收它做灵宠吗?”   南阳摇头。   “它不可爱吗?”   小穿山甲:“嘁嘁!”你说谁不可爱?!   南阳道:“它身上有禁制,不能收。”   “如果没有禁制呢?”   他想了想,还是摇头:“它什么都不会,还是待在门派里好了,我想给它下禁制的人就是不想它受伤才会那么做的。”   小穿山甲:“嘁!”才不是,她就是试验自己的禁制而已。   “果然是这样吧。”南阳认为猜对了,很高兴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嘁嘁!(屁咧才不是)”。   “好了,我知道,我听得懂。”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你什么都不懂你个大猪蹄子)”   这句太长,南阳好一会儿才翻译过来,解释说:“我不是不喜欢你,但是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万一我出了什么事,还会有人照顾你。”   “嘁嘁!(才不要她照顾)”   南阳摸摸它的爪子:“我就知道你也是这么想的。”   小穿山甲:“……………………”   殷渺渺差点没笑翻。不过,南阳既然不想收小家伙做灵宠,小穿山甲也没有非君不嫁的意思,那她便就此作罢,不再提这件事了。   嗳,原还想着要一百条小鱼干做聘礼呢,看来拿不到了。   *   放松了小半个月,殷渺渺等的合作伙伴终于到了:东洲商会的领头羊,月影商号。   犹记得昔年素玉秘境开启,冲霄宗就联合月影商会,在云光城里搞了一次真人探索游戏,她到今日还记忆犹新。   而今日,双方商谈的地点,就定在了当年游戏的一个重要地图:花影楼。这种场所在凡间叫青楼勾栏,修真界叫鼎楼,不过换名不换药,本质上依旧是个寻欢作乐的地方。   殷渺渺拿到帖子斟酌了很久,最终谁也没带,独自一人赴宴。时隔多年,花影楼早已不复记忆中模糊的印象,但依旧富丽堂皇,极尽奢华。   “仙子请。”迎接她的是花影楼里的花魁,容貌算不上绝色,但五官组合起来有种奇异的魅力,说话的语调、咬字和举手投足间的动作,都让人十分放松愉快。   殷渺渺很喜欢他,忍不住微微笑了笑:“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他明亮有神的双眸专注地看望着她,柔声道:“是当年沉香阁的主人吧。”   她露出些微意外的神情:“还有人记得他?”   “名妓跟了最爱的人从良,什么时候都是佳话。”他扶着她上楼去,悠悠道,“我们所有人都羡慕他。”   殷渺渺不置可否,人们对于传奇话本的最后印象,永远停留在了结局时的花好月圆,却不知道故事结束后,角色的人生还在继续,一切并没有那么圆满。   不过,何必拆穿呢。   有人记得莲生,总是好的。   二楼的包厢里,美酒佳肴已经就位,月影商号的东家亲自迎接了她:“素微首席。”   “道友客气了,你我同为修士,直呼名号即可。”   东家颔首道:“我姓岳,山岳的岳,名山,山岳的山。”   殷渺渺莞尔一笑:“岳道友。”   二人分宾主坐下,侍奉的倌人执壶倒酒。   两人好一阵寒暄,一个说东家亲自前来,实在辛苦,另一个说事关重大,哪里能算得上辛苦,倒是道友你身为首席事务繁忙,不胜荣幸。他们互相恭维了一番,差不多歌舞也准备好了。   殷渺渺耐着性子看了一出美人跳的折腰舞,又开始夸奖对方会做生意。   岳山谦虚:“不过是些行走来往的买卖,当不得道友赞赏。”   “哪里的话,我这里倒有一件买卖要同道友合作呢。”殷渺渺眼看差不多,径直切入了主题。   岳山做了个一个手势,旁边的倌人立刻小步退了下去,将表演的节目换成了清倌人琴箫独奏,舒缓悦耳的曲声隐隐约约,既不会干扰他们的说话,又能必要的时候成为岔开话题的引子,可谓是绝佳的背景音乐。   “愿闻其详。”   殷渺渺问:“道友可听过我派的积分赛?”   “此事流传甚广,我自然有所耳闻。”岳山这次没让儿女出面,而是亲自上门,便是因为心里模模糊糊有些预感,这会儿一听,感觉愈发清晰。   “前些日子,我的好些旧友来做客,都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想来不久后,其他地方也会陆陆续续创办起来了。”殷渺渺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片刻,“我同道友简单介绍一二吧。”   岳山欣然道:“那再好不过。”   殷渺渺便介绍了一下积分赛的各项规则,末了笑问:“道友以为如何?”   岳山毫不犹豫道:“极好。”   “我欲与贵商号合作,合力推广积分赛。”殷渺渺不再绕弯子,直述来意,“道友意下如何?”   月影商号能做到东洲第一,靠得绝对不是运气。岳山在她说之前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商机,听她提及,也不故意犹豫好讨价还价,一口应下:“好极。”   “好,道友痛快。”殷渺渺自己做生意起家,最讲究一个“诚”和一个“信”,诚不只是诚实,更是诚意——明明有意却非要做出为难的样子,待人不诚,绝非合作的首选。   岳山干脆痛快,那她也不会小气,当下举起酒杯:“我敬道友一杯。”   “请。”   两人对酌一杯,开始说起具体的合作内容。   首先,积分赛在十四洲绝对是有广阔的市场。因为各大宗门之外,有许许多多的中小门派、家族和散修,他们无力创办积分赛来锻炼弟子,也无缘入各大门派修炼。   如果能够交些入场费就能和三大宗门的弟子一样进行训练,相信他们不会吝啬于些许灵石的花费。   所以,未来积分赛的主要收入,便是门票和场地的租赁费用。   “三人、五人、十人的普通对战,大多数家族和门派皆可完成,意义不大。”岳山对这些事了如指掌,立即指出关键,“他们做不到的是需要大型地图和机关设置的内容。”   殷渺渺点了点头,她也是那么想的,积分赛的核心竞争力在于复杂的大型比赛,里面的机关设定,道具布置,只有大门派才能凑得齐。   思忖片刻,她道:“如果积分赛的好处仅限于对战修炼,吸引力不足。我想,我们一方面可以进行官方的博彩活动,另一方面,要有一定几率能够获取超越门票价值的道具。”   光让顾客掏钱不容易,但如同能让他们赚钱,事情就要简单很多了,普通修士极难获取高品阶的法器,因此作为噱头,想来能够引起不少人的兴趣。   岳山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十分微妙,要不是知道坐在面前的人是大宗门的精英弟子,他还以为自己遇见的是个同行呢。   聊完积分赛该如何调整后,话题便转到了运营上面。   对于一家大型商号来说,人手是不缺的,缺的是技术人员。   殷渺渺十分爽快地说:“这自然由我们冲霄宗负责。”门派里的筑基弟子蹭玩比赛那么久,终于到了叫他们干活还债的时候了。   岳山沉吟起来,说到这里,接下来就该讨论利润分成的问题了。他道:“比赛既然是针对炼气弟子,想来所需的道具也不难……”   话音未落,殷渺渺立即笑道:“道友不必‘担忧’,我会派弟子与贵商号的人同行,从地图创建到道具的炼制,一应由我们提供。”   这就是只让渡经营权的意思了,岳山心中警惕,面上却道:“届时比赛在各仙城同时举办,耗费的道具定然不少,贵派还要维持门派弟子的用度,应当来不及周转吧?”   做生意么,该痛快的时候痛快,该磨叽的时候磨叽,事关收益,双方都没有相让的意思,开始扯起皮来。   小半个时辰后,殷渺渺松了口:“具体事宜,待我与门内管事商讨后再说。”   前段时间收拾神器坊的时候,她亲自去萃华峰和千箓峰拜访过,说明了会和商号合作推广比赛的事,也点出这件事利润颇丰,只要他们吃得下,等于多了一条源源不断的财路。   两位真君(尤其是龙泉真君)看在这件事的面子上,才容忍了她对神器坊的插手,要不然,当初哪有那么容易收拾他们?   现在,她已经按照承诺开辟了合作,但能够赚到多少……她才不管呢。 第378章   月上中天时,殷渺渺和岳山已经基本敲定了合作的方式,具体的细节问题可以慢慢商量。   殷渺渺邀请他去冲霄宗里亲眼看一看,他同意了,但恳求延迟些日子:“犬子与小女资质不佳,未能拜入贵门,既然有机会,想叫他们一睹三大宗门的风采。”   这是小事,她自然答应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谈得很投契,又或者是岳山的生意人本性,殷渺渺离开花影楼时,接到了一份新鲜出炉的礼物。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岳山笑眯眯地说,“道友收下吧。”   殷渺渺看看手里的身契,再看看垂手立在身侧的花魁,心想,她在外的名声恐怕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送普通的礼物不好吗?非要送人。   然而,或许是出于某种熟悉感,又或许只是恶趣味,她想了会儿,叠好了身契塞进袖子里:“却之不恭。”   身侧的人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了下来。   因为要多带个人,回门派的时候,殷渺渺就没有骑兔虎,改用红叶飞行。这件飞行法器于云海上格外合宜,飘飘荡荡,宛若深宫里流出的一叶情书。   云雾翻腾,星子没有了云气的遮掩,璀璨得熠熠生光,夜色是浸透了水的幕布,是一种厚重又干净的深蓝。   “以前见过云海上的景象吗?”她问坐在身边的人。   他摇摇头,温情脉脉地说:“从未有幸见之。”   殷渺渺不置可否,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称心。”   “人如其名。”她微微笑了笑,“为什么要来我身边?不要和我说慌,好端端的送我个红倌人,可不像是月影商号会做的事。”   送礼也是有讲究的,凤霖虽然给神妃做过禁脔,好歹是羽氏血脉,论血统就比旁人高贵得多,但普通的男宠,不是元阳之身,就好比是花瓶破了个口、套杯少了一个,完全不像话。   必然是称心在背后做了些手脚,叫人误以为她对他有意,这才让岳山把人送过来了。   称心轻轻说:“仙子慧眼,这的确是我求来的。”停了一停,又道,“我想离开那里。”   这是一个老套又乏味的故事。缘楼比鼎楼高贵,所以能自己打出招牌的,无疑是容貌、性情、才艺样样不缺的人,若是有特殊的体质,更是锦上添花,但他不比莲生美貌,在外貌上便输了一筹,只能沦落进鼎楼卖笑。   鼎楼里隔三差五就要死个人,他不想死,只好拼命为自己寻求一条出路。既然容貌不出色,那便在其他地方下功夫,每次赔了十二万分的小心,渐渐摸索出了察言观色的门道,得了“解语花”的美称。   “色衰则爱驰,可我连‘色’也没有,不过是个寻欢作乐的玩物。”明月跃出云海,天地一片皎洁,他镇定自若地说,“我很早就想好要离开那里,但迟迟没有机会,直到今天……您对我说了那句话。”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他马上就意识到那个人是谁,而她又是谁。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机会,所以他马上抓住了,暗示老鸨他同过去的沉香阁主人有些相似,她很喜欢他。   巧的是,今夜他服侍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对他笑过几次,被鸨母看在眼里,终究找机会禀报了岳山。   岳山哪里会在乎一个鼎炉,顺口就把他送走了。   “仙子若要怪罪,我不敢怨恨。”他凝视着翻腾的云气,“您一句话,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无怨无悔。”   殷渺渺笑了,对他道:“我没有生气,人在绝境中抓住救命的稻草,有什么错呢?但我并不缺伺候的人,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称心才松下的心又高高提了起来:“没有,我早就不记得故乡在哪里了,家中也早无亲人。”   “哦。”她思索片刻,可有可无地说,“那你跟我走吧。”   红叶又飘了起来,飞向了白露峰。   主人尚未归来,山峰上灯火通明,谁也不敢休息。婢女们迎上来:“主人。”   “带他下去休息。”殷渺渺吩咐了一句,“我回翠石峰去,今晚不回来了。”   话音刚落,人已走远。   翠石峰。   云潋有点意外:“师妹怎么回来了?”   “想清静清静。”殷渺渺拐回自己的屋里,这里的陈设与离开时一模一样,比起白露峰更像是她的家。   云潋坐到了榻沿:“今天的事不顺利吗?”   “顺利,我只是……”她挣脱了鞋履,斜斜歪在榻上,“觉得自己老了。”   看着叶舟,想起和慕天光在一起的日子,看着称心,又不可避免地想,若是莲生还在该有多好,而白露峰这个名字,本来就藏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然而,这些爱都是镜花水月,什么留不住。忽然间,她有了个微妙的想法,也许自己这一生已经开始走向结尾,孤单单来,孤单单走。   “师妹。”云潋神色担忧,“你怎么了?”   她道:“有些比较丧气的想法,大概深更半夜容易情绪低落吧。”   他轻轻一笑:“你该待在白露峰的。”   “你是指凤霖吗?”殷渺渺摇摇头,“他对我没心,我对他也没心,不过取乐解闷罢了。”   “所以从来不让他留宿吗?”   她笑了:“同床异梦,为难的还是我自己,何苦来哉,图他好看?”   云潋想了想,躺到她身边:“那我陪师妹吧,睡吧。”   “这样好。”她调整了姿势,依偎到他怀里,“我很久没有和别人一起睡了,怕想起不开心的事。”   和慕天光同床共枕了几十年,她的身体早已熟悉了他的存在,因此分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有他依旧睡在身边的错觉。   不止一次,半梦半醒间醒来,她会下意识地叫他的名字。   却无人应答。   但云潋她也是熟悉的,他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有他在,时光就倒流回了苍雾林,一切都还在原点,什么都没有变。   她很快睡着了。   *   称心是风月场里的魁首,揣摩人心、曲意奉承是安身立命的看家本事。他到白露峰不过三天,四个侍婢就把知道的事无巨细全说了。   凤霖是最后知道的那一个,还是侍女们觉得他和自己同来镜洲,应该抱团取暖的份上才告诉他的。   “主人新带回来一个男人呢,说是鼎楼里的。”   鼎楼?他下意识地嫌恶,然而下一秒,侍女担忧又同情的话惊醒了他:“凤君啊,你要对主人多上点心呢。”   凤霖倏地明白过来,不管这个新来的男人是什么身份,对自己而言就是个巨大的威胁,她的时间和精力就那么多,一个吃了肉,另一个只能喝汤。他是不在乎那个女人到底爱谁的,可是,一旦失去宠爱,她还会对自己有求必应吗?   不会。那么,要学凤凰台的那些人媚宠吗?他的第一反应是深深的抗拒,而后变成了浓浓的无力。   他发现自己选了一条身不由己的道路——不是不可以回头,只是遇到困难就换一条路走,不过永远重复着过去的路程,永远走不到目的地。   既然做出了决定,就必须硬着头皮往前走。   你已经做了这么久,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想要复仇,当然要付出代价。凤霖告诫自己,下定了决心。   但……决心好下,事情不好做。   他对讨好女人的事毫无经验。尚是王孙公子的时候,镜洲的贵女喜欢他的不知几何,然而他自己生得好看,性子又骄傲,哪里看得上她们。   跟她们野合,指不定是谁吃亏呢。   书到用时方恨少,凤霖苦思冥想无果,只好绞尽脑汁地回忆凤凰台的男宠们的行事作风。   然而,事情却与他想的大有不同。   殷渺渺压根没有让称心承宠的意思。她把他叫去,说:“你这样的人,囿于床榻可惜了。”   称心已经见过凤霖了(他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对方的美貌令他立即清楚自己不是对手,都做好了失宠终老的准备,这会儿听了她的话,不忧反喜:“愿为仙子效犬马之劳。”   “我这儿有许多琐碎的事,需要一个人替我处理周转。”殷渺渺在翠石峰闷了几天,情绪缓过来了,笑盈盈地说,“你愿意吗?”   “承蒙仙子不弃,万死不辞。”   殷渺渺弯起了唇角。实习生虽然好用,但人家是正经修士,回头就要继续修炼,四个侍婢穿衣梳洗的手艺一流,其他方面一窍不通,凤霖……算了不提也罢。   她愁没有秘书很久了,这会儿送来一个称心,还真是称心如意了。   “你的名字。”她沉吟了会儿,笑道,“想用就用,想改就改。”   称心无懈可击的神情中透出一点黯然和惆怅:“我早就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已经习惯了。”   “那就继续用吧。”她道,“过去成就了现在。”   称心愣了愣,然后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您说的是。”   “开始干活吧。”她像过去一样培养新上任的秘书,“我需要你把所有东西都整理好,记住我所有的日程安排……”   称心聚精会神地听着,将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但他很快发现,她说的工作里不包括上床。   殷渺渺看出了他的疑问,说道:“我喜欢公是公,私是私,而不是混为一谈。你如果想要做我的鼎炉,那么刚才说的事就与你无干了。”   停了一停,微微笑:“选择的权力在你手上。”   是选择做熟悉的鼎炉,和旁人争夺宠爱,还是选择换一条路走,实现另一种人生价值呢?称心静默了一瞬,对她道:“我希望做您的侍从。”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人是容易厌倦的,只有成为了真正有价值的人,才不会被轻易舍弃。   他相信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你是个聪明人。”殷渺渺想起凤霖,由衷为他感到可惜,但又能够理解他的选择,一个背负着仇恨的人,自我已经不在人生的第一位了。   未来,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第379章   称心的到来,把殷渺渺从无尽的琐事中解放了出来,工作量至少少了三分之一,终于能省出时间来修炼了。下属做事如此得力,她也不吝于奖赏,他不能修炼,便予锦衣华服、珍馐美酒。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尊严和脸面。   既然拿他当下属而不是情人,她对他便只能亲近,不可狎昵,因此,她会拍他的肩膀和后背,却绝不会抚摸他的胸膛,摩挲他的手腕。   称心对他人的行止极其敏感,很快察觉到了她的体贴,自是感激涕零。   不止如此,她在其他修士面前同样赞赏他的才华和能力:“我得称心,就如多了左膀右臂。”   众人听了,虽不见得真把他当回事儿,但至少再也没有人敢当面鄙笑,随意作践。称心原本只是想在过气前寻个安生的去处,免得哪天不明不白就死了,哪里想得到还有这样重新做人的一天。   士为知己者死,他到白露峰不过半月,已然决定誓死报答这份再生的恩情。   而他和莲生同出娼门,却有个最大的不同——他不爱她,不会因为她笑一笑就心思雀跃,皱一皱眉便提心吊胆,也不会嫉恨她宠爱旁人冷落自己。   他一心奉她为主,只愿忧主人所忧,急主人所急。   当下就有一件“急事”:凤霖太失职了。   女子比男子更需要温存爱抚,行房前该多多缠绵才是,可是他呢,上来就宽衣解带,急不可耐地索取求欢。   不、能、忍。   这种水平,放在鼎楼里活不过一晚上。   但他是个聪明人,知晓当着殷渺渺的面并指出不足,有得罪凤霖的嫌疑,故而思忖再三,选择等到凤霖夜里回屋,备下热酒汤茶上门拜访。   凤霖不想理他,可称心的一举一动皆受过严苛的调教,永远停留在最让人舒服的地方,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不自觉软了语气:“有事?”   “深夜寂寥,无所事事,我们说说话可好?”   “你我非亲非故,无话可说。”   称心暗暗摇头,心道,要不是命好遇见了个好主人,这身傲骨早该被碾磨成了齑粉。他换了个说辞,欲言又止:“凤君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就要大难临头了?”   “呵。”凤霖唇边浮上嘲弄,异色的眼瞳中杀意渐盛,“你找死。”   奇异的恐惧袭来,称心寒毛直竖,犹如面对一只凶恶的妖兽,冷汗涔涔而下,不一会儿便湿透了后背。这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两人如今的境遇相当,却从来不是同一类人。   好在凤霖不敢真的杀他,收敛了气势,冷冷道:“别来烦我。”   “凤君。”称心抵住了门扉,恳切道,“我并无恶意,请听我一言。”   凤霖道:“你我无话可说。”   他轻轻叹了声,解释道:“我知晓你心有防备,但我同你本无利害之争——这些日子以来,你可见她召幸我?”   “与我无关。”凤霖担心的只是她否会继续供自己修炼,这人想要引他争风吃醋,无异于是异想天开。   “好,就当此事与你无干,但我方才所言,字字属实,绝无虚假。”称心袖手,不疾不徐道,“你可知晓,在鼎楼里,唯有最低等的妓子才是论夜付嫖资的吗?”   凤霖怒不可遏,周遭的空气倏地炽热起来,仿佛有数十个炭盆围拱在侧,烘得人浑身发烫:“你再敢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你不敢杀我。因为在主人心目中,我可以替代你,你却无法替代我。”称心镇定自若,“况且,我所说的不过是一件再寻常的事,凤君这般愤怒,莫非是将自己代入其中了吗?”   凤霖咬紧了牙关,脑海中浮现家宰盯住的话,要忍耐,在完成复仇以前,必须忍下一切。   “我无意羞辱你,我便是鼎楼的妓子,辱你等同辱我自己。我只是想劝凤君一句,人生在世,若不诚心待人,亦不能得人诚心以待。”称心静静地注视着他,“你对她应付了事,她便也视你作随手可打发的东西,这些日子你有求必应,非她宠爱无度,任你索取,而是你姿容出色,尚值这个价。”   这话戳中了凤霖的软肋,他一时失了言语。   称心叹息,复又疑惑:“我对主人了解甚浅,却也知道你若心不甘情不愿,她不会强迫。你这般勉强,谁也不痛快,何苦来哉?”   凤霖转过了脸:“你懂什么。”   “我懂得可比你多。”称心听他的语气已有松懈,便笑说,“你瞧,我们这不是有话聊么,长夜漫漫,我们说说话打发时间可好?”   “我没什么好说的。”他冷硬道。   称心已经摸清了他的性子,微微一笑:“那你听我闲话几句好了。”   沉默片刻,屋里的人说:“随你的便。”   *   殷渺渺没过多久就察觉到了凤霖的改变。他开始运用技巧,哪怕只是多了些亲吻和爱抚,也大大提升了交欢的愉悦度。   “懂得照顾女人的感受,你长大了。”她抚摸着他的臂膀,如是说。   凤霖错愕地抬起头,他以为会是“这才像话”,又或者简单一点,只是赏给他东西,不曾想到会是……长大了。   “很奇怪?”她失笑,“这本来就是男女间的欢愉事,需要你顾念我,我照顾你,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一昧地想着自己,难得其精髓。”   那之前……他想问,但克制住了,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想,他在她身上得到快乐,却在神妃身上感觉到痛苦,是她照顾着他的缘故吗?   不,不会的。   他这么骗她,利用她,她没有理由对他好。   “回去吧。”她揉了揉他的头发,温柔地说,“好好休息。”   态度比过去柔和得多,是因为他今天考虑到了她的感受吗?凤霖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僵着身体走了出去。   夜风习习,皓月当空。他走在蜿蜒的小径上,桃花落满了石阶,似有若无的芬芳随风扑来,沾染衣襟,草丛里的琉璃灯照亮前方的路。   不期然的,称心说过的往事涌上心头。   “都说鼎炉无情,可人非草木,若两情相悦,谁会无情呢?只不过是遇不见真心人,不得不做戏罢了。   “昔年沉香阁的那位痴心一片,大家都说他魔怔了,我们的寿命有几年,修士呢?要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要么与天同寿,谁会和个废人天长地久?   “可他运气好,她替他赎了身,带回了翠石峰。翠石峰呵,我们这样卑贱的人,连白玉阶下都没资格站一站。冲霄宗那么多弟子,最好的也不过是在云光城里安置个屋子。   “我是第二个,她不但没有嫌弃我的出身,还愿意委以重任,这等恩情,别说你要杀了我,就算是被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报万分之一。”   她和神妃真的不一样。   他这么利用她,欺瞒她,是不是不太好?凤霖想着,顿觉彷徨。   *   半月后,月影商号和神器坊、丹鼎阁商讨完毕,敲定了具体的合作方式。   这年头做生意的到底是比不过拳头大的,冲霄宗依然占了利润的大头。不过殷渺渺私底下找了岳山,和他透露说:“来日方长,只消做得好,我还有别的事儿同贵号合作呢。”   岳山心领神会,拱拱手道:“道友放心,我必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他算是看出来了,新上任的首席有想法也能干,只要这次的合作顺利,未来的前途一片光明。   双方达成了默契,均十分愉快。   一个月后,由人事堂、神器坊、丹鼎阁的弟子组成了三支技术小队就离开了冲霄宗,随着月影商号的人分别在春洲、雁洲、涟洲开始试点举办积分赛。   殷渺渺办完这件事,顿时松了口气,有闲情过问琐事了。   “你同凤霖说了什么,我看他最近懂事多了。”她问称心。   称心收拾着桌上的笔墨,笑道:“主人不怪我擅作主张就好。”   她笑了笑,提醒道:“适可而止。”   “是。”他想也不想就应下,毫无询问的意图。于他而言,主人的意愿便是一切,出于什么理由都不重要。   这样的下属无疑是很好用的,殷渺渺想了想,决定让他多了解一下自己的喜好,以便未来把握住做事的分寸:“我不需要一个□□好的鼎炉,不然的话,买一个就是了。”   称心抓住了这个机会,谨慎地发问:“您想要一个‘天然’的?”   “确切的说,我很好奇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托着腮,眺望着窗外繁盛的桃花,微微一笑,“就好像是一颗种子,只给他水和养分,会开出什么样的花,谁也不知道。”   与其知道明年会开出一朵桃花来,不如保留一些惊喜和未知,到时候会有意外之喜也说不定。   称心听懂了:“我明白了。”   殷渺渺又道:“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你去告诉谢雪他们,说实习到此为止,他们可以回去了。再和紫烟、白逸深他们说一声,叫他们商量一下谁带挑第二批的实习生,这回我可不管了。”   称心一一记下。   “安排好以后,你就留在白露峰,有人递帖子来便记下,凌虚阁的事暂时交给白逸深,都由他做主,他做不了主的回头再告诉我。”她继续吩咐。   “您要远行?”称心听出端倪,惊讶地问。   殷渺渺笑着摇头:“哪里走得开那么久,我回翠石峰闭个关,短则三月,长则一年,出不了什么事。”   这对修士而言确实算不了什么,他安心了:“是,我一定照您的吩咐做。”   “那我走了。”   她说走就走,没一会儿就到了翠石峰。   任无为正在考校云潋,山上落英缤纷,如访桃源,见到她来立刻道:“来得正好,过来过来,让师父瞧瞧你最近偷懒没有。”   “我才不和你们剑修打。”她自顾自进屋去,“我要闭关,别来吵我。”   任无为“诶哟”了声,笑话她:“闭什么关?情关啊?”   “如果是,你懂吗?”   “喂,我是你师父,懂点尊师重道好不好?”任无为说完,转头就对大徒弟数落起来:“你看看你师妹,胆子越来越肥,没大没小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叛出师门。”   “做师姐很辛苦。”云潋道,“至少在这里,让她做师妹。”   任无为:“……我做你们师父也挺辛苦的。”   云潋想了想,决定假装没听到。 第380章   殷渺渺闭关,是想再尝试突破一下刹那芳华。幻术再精妙也骗不了自己,一想到周围的人都是青春正好,自己鹤发鸡皮,难保时间久了会心理失衡。   但过程依旧不顺利。   外表显示出来的老态,其实并不是她生命体征的真是状态,非要举例的话,可以比作是一个模拟器。如果她能够让外表恢复青春,也就掌握了控制时间的诀窍,能够真正运用到现实之中了。   时间是一条流动的长河。   每个人都经历着出生、成长、衰老、死去的过程,单向的箭头镌刻入世间的一草一木,哪怕是稚龄孩童也可以理解自己一岁岁长大,门前的大树一年年长高。   加速时间,其实就是顺流而下,只要能够掌握时间流逝的感觉,无须太费心力便能做到。   难的是逆流而上,扭转时间的方向。   殷渺渺原本有得天独厚之处,她曾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完成了单向的路程,可是后来莫名其妙的,又重新回到了起点,开始了新的征程。换言之,别人只能体会到衰老的过程,她却真的经历过重返青春。   若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修士,这样玄之又玄的体验足以点拨明悟。   但她做不到。   她的世界观不是修士的世界观,带有前世的唯物色彩,时间是怎么一回事?时间是地球的自转与公转。成长、衰老是怎么一回事?是人体的新陈代谢。   如果说“刹那芳华”只是让肉身重返青春,那还好理解,美其名曰刺激细胞再生之类的医学美容她做过的很多次,但它改变的是“时间”。   时间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能够倒流呢?或许物理学家可以在已知的知识体系中找到一个科学又合适的回答。不幸的是,殷渺渺学途坎坷,后来进修的也是人文社科类的知识,对于自然科学的掌握程度,始终停留在中学时的通识教育。   这点微薄肤浅的知识,不足以自圆其说。   她卡住了,两面为难。      李心桐有殷渺渺给的小抄,顺利地完成了任务。   赵远山已然开始接手乾门的种种事务,但地位不如掌门一言九鼎,便召集了其余七门的门主,一同商讨积分赛的事。   于三大宗门而言,积分赛中对于团队合作、战术意识的磨炼等好处显而易见,花费又完全负担得起,没有理由拒绝。   较为繁琐的操作流程,冲霄宗也摸索得差不多了,如今的模式已然十分成熟,说白了,照着抄就行。   他们需要扯皮的是哪个门负责哪些事,归元门和冲霄宗的构造不同,各门内都有炼丹师、炼器师,有的是扯皮的地方。   不过这些已经和李心桐无关,她纠结的是另一件事。   “香儿啊,你说我要不要和慕师叔说呢?”她第N次问冉香。   冉香瞥了她一眼:“说了有什么用?难道慕师叔还能反悔么,覆水难收。”   “我不说心里不舒坦。”李心桐烦躁地在屋里踱着步子,转了半天,跺跺脚,“其实说了也没什么,反正慕师叔又没有感觉,但我自己痛快了啊!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   冉香想想,斩断情丝的人不会对情爱再有痴念,说和不说并无区别,与其看李心桐为此坐立难安,不如让她把压力丢给罪魁祸首,便点头:“也行。”   “那你陪我去吧。”李心桐打蛇随棍上,立刻提出了要求,“我不敢一个人去见他……”   冉香明白她的意思,慕天光回来后像是变了个人,比过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多了压迫感,但她觉得挺好的。   他终于又站到了高山之巅,成为了众人仰望的对象。   “好,我陪你去。”   两人作伴去了乾门,但慕天光不在,又转道去了悟剑壁。   慕天光果然在那里,身边还有个眼熟的女修,容貌艳丽,衣裙华贵。   李心桐眯着眼辨认了下:“这个是不是赵师伯的徒弟?”   “嗯,好像叫莫瑶。”冉香秀眉微蹙,“奇怪。”   “太奇怪了!”李心桐大力点头,嘀咕道,“慕师叔居然会让她站到身边,要不是知道他斩了情丝,真的……不过,莫瑶胆子也很大啊。”   冉香和她说的不是一回事:“你不知道,我之前看到过好几次莫瑶和萧丽华在一起。”   “哎呀,她啊!”李心桐吓一跳,“她是活腻了吧?”   “听说她之前结不了丹才去巴结的,不过不管怎么样,莫瑶和萧丽华走那么近,慕师叔怎么会容忍她?”冉香百思不得其解。   李心桐不负责任地猜测:“爱没了,可能恨也没了吧。”   冉香不作声了。   远处,莫瑶说完了话,负手一笑:“小师叔,那我们就说好了啊。”   慕天光瞥她眼,点了点头。   莫瑶轻轻一笑,裙摆旋出朵盛开的花,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慕天光这才看向李心桐二人,淡淡道:“有事?”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了刚才的场景,李心桐突然就失去了和他倾诉的欲望,张口就想编个理由糊弄过去。   但慕天光先一步道:“你去了冲霄宗。”   嘴边的借口顿时卡住,李心桐眼神游移,这是说还是不说呢?   “我知道了。”他转过身去,平淡地说,“多谢。”   李心桐懵逼:“???”什么情况,她失忆了吗?明明一个字也没说来着。   冉香揪着她:“走吧。”   李心桐稀里糊涂地跟着她回去了,纳闷地说:“香儿,我刚刚一个字也没说啊,他知道什么了他?”   “你去了冲霄宗,又特地去找他,且是这个为难的态度,定然是素微道友过得不好,要不然你何必如此?”冉香叹了口气,喃喃道,“你一去,他就知道答案了。”   李心桐:“……”不是很懂你们聪明人。   另一头。   慕天光在悟剑壁前伫立良久,转身回去了。   院子里的树木银装素裹,地上积着厚厚的白雪,屋檐下挂满了冰棱,折射出阳光的七彩。   他走进屋里,坐到榻上打坐。   一个小周天,一个大周天,再一个小周天,一个大周天……如此往复。   睁开眼时,夜色已浓,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   他出神地凝望片刻,自储物袋中取出了一个玉匣,打开盖子,里头是两朵含苞待放的白花。一株双生,花开并蒂,谓之:永结同心。   几年前,他离开镜洲后,转道柳洲,再访飘雪城,在那里待了一年,终于找到了这株失之交臂的奇花。   他静静凝视半晌,合上了玉匣。   烛光摇曳,雪落无声,又是一年北洲的冬天。      不出意外,殷渺渺闭关又失败了。她决定找自家师父“请教请教”:“我想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我讲讲。”   任无为纳闷:“就是枯木逢春,返老还童,很简单的啊,你到底哪里想不通?”   “我哪里都想不通,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时间永远是向前走的,我要怎么样才能在别人往前走的时候后退?”她反问。   任无为:“……你走路是不是既能往前走又能往后退的?”   “两码事。”   “一回事。”   殷渺渺换人问:“师哥?”   “你喊他也没用,他不修这个。”任无为淡定地说,“你可以写信去问慕天光,他不是悟到第四重了吗?牵扯到时间的心法本来就不多,易水剑算是一个。”   “师父您能别扎我的心吗?”   任无为自有道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只会生出心魔。”   她一口否认:“我没有逃避。”   “行吧,你没有逃避,只是想找点什么解决这个问题,可是渺渺啊,凌虚阁也好,别的男人也罢,他们不可能替你动手。”任无为水平有限,绞尽脑汁才找到了个比喻,“法器没法子自己消灭敌人,你还是得自己面对。”   殷渺渺无法反驳,叹气道:“我已经尽了全力,实在没别的办法了,要不然师父你教教我?”   任·钢铁直男·无为:“……男人如衣服,换个人喜欢吧。”   她啼笑皆非:“我摔一跤不够,还要再摔一跤不成?”爱上慕天光已经是个意外,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心力深爱一个人了。   任无为苦思冥想半天,完全没辙,遂放弃:“师父帮不了你,自己悟吧。”   “我也没指望你。”   “……”   孽徒,孽徒啊!   *   做了几个月的师妹,殷渺渺又做回了她的大师姐。   白露峰一切如故,凌虚阁的事白逸深都处理妥当了,峰上的琐事也都被称心料理得十分妥当。他来回禀时,只着重提到了一件事:“凤霖想要一些白焰花,但主人不在,我不敢应承。”   殷渺渺笑了:“想他开口也怪为难的,这样吧,今后给他五百灵石一个月,让他自己攒钱花去。”   “主人好生小气。”称心却为他鸣不平,“我当年一月也要一千灵石呢。”   “嗳,好贵的身价,内门弟子的月例才两百灵石呢。”她笑着摇摇头,“也罢,一千就一千好了,他孤身前来,怕是身无分文。”   称心却道:“是我理解岔了,主人想给他修士的份例。”   “不,你说的对,他跟我本就是想节省些时间。”殷渺渺默算了下,改口道,“我给他凑个整,一年予他两万灵石,要什么就拿着白露峰的令牌去买,不必再来问我。”   “是。”称心点头应承。   她又笑:“至于你,我可就拿普通弟子的月例给了。”   “我这条命都是主人的。”他拒绝,“能为您效劳,已是我莫大的恩荣。”   她温言道:“拿着吧,给自己买点用的吃的,要是有相熟的朋友,也可以接济一二。”   称心静默片刻,低声应下了。 第381章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称心转述殷渺渺的话时,将她的苦心说到了十二分:“主人说你总是闷闷不乐,担心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又不好和她开口,便叫我每月将她的份例悉数予你,也好让你办些私事。”   凤霖听了,心情十分复杂。他住在白露峰,衣食住行样样不缺,但要什么都必须张口讨要,无疑是一次又一次提醒他卖身的耻辱。如今换汤不换药,却回避掉了最难堪的地方,能够叫他自欺欺人,得到片刻虚假的平静。   他真真切切松了口气。   “凤君,都说投我木桃,报之琼瑶,主人待你好,你也莫要冷了她的心肠。”称心温言道,“她从无对不起你的地方,反而处处为你着想。”   凤霖没有反驳,事实上,的确是她救他出了苦海,也曾允诺要还他自由,恩同再造,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怨不得旁人。   人生在世,血仇当报,有恩……也该还。   称心见他神情松动,便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点到为止:“只是白露峰的令牌,往后只消佩戴着它,就能在冲霄宗内自由行走。主人说,你若是想修炼,不妨多去论道峰走一走,那里有人开坛讲道。”   凤霖倏地握紧了令牌。   *   殷渺渺出关后,抓紧解决了几件要紧事,而后便着实解决先前的遗留问题。她以要选拔人才为由,对最下级的执事进行了一场考核。   灵禽苑和灵木园都有不少人挂了科。她也没处置他们,只格去了职位,命他们再举行一场专业考试,择优录取。   对于冲霄宗的中下层来说,新弟子不可能在短短十几年间取代自己的地位,毕竟修为的门槛放在那里,不是几条新规则能够改变的。   但鲶鱼效应下,本以为地位稳如泰山的修士萌发了危机感,开始主动寻求学习,积极修炼起来,门派上下的气氛为之一变,充满了过去没有的生机。   殷渺渺曾经对掌门说过的“盘活棋局”,做到了,只是要长久地维持下去,还需要源源不断的刺激。   她一反过去只看名次的奖赏,增添了优秀奖、进步奖、贡献奖多个奖项,奖励成绩优秀的弟子,鼓励成绩差的弟子。若是综合成绩平平,只要有一技之长,同样可以得到回报——研究出新的方子,或是特别擅长种植和养殖,都算是对宗门有贡献。   灵气浓郁的洞府、大笔的灵石、珍贵的丹药……成为了她钓着所有人的胡萝卜,促使他们不断前行拼搏。   然而,道途终归是条崎岖的路。   某一日,殷渺渺得到消息,说夏秋月陨落了。   她怔了一怔,叹息不已。   夏秋月是红砂真君的弟子,曾经和她同属于各峰二代的圈子。当年珍萃节时,她们也一起聊过天,谈过心,后来更是参加了同一年的素玉秘境。理论上来说,她该和她、云潋、袁落等人一样,顺利跨过结丹的坎儿,成为一名真正的修士。   可她没有。   一场意外、一次重伤,就此将她的命运与她们分割开来。这些年。她始终闭关不出,想奋力一搏,结成金丹。   很多人都认为她会成功,包括殷渺渺。   夏秋月有天资、有师承,不比他们差什么,没道理别人做得到,她却不可以。   然而,她没有。   最后一道天雷击溃了她。   结丹失败后,她坚持了三日,悄无声息地陨落在了千箓峰上。   殷渺渺初时听见这个消息,只觉难以置信,但很快,心中闪过一丝明悟:即便身出名门,师承元婴,资质出众,是当之无愧的天才人物,亦有可能早早陨落在半途,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修士没有葬礼,死去的皮囊付之一炬,埋在了千箓峰的后山。   殷渺渺摘了一束白花,特地去墓地探望她,到了才发现没有墓碑,只有一棵茂盛的大树,上面挂满了黑色的令牌。   原来,千箓峰不设坟碑,只将弟子生前的令牌悬挂在树上,作为纪念。   风吹过,令牌交错,撞出此起彼伏的脆响,宛如一只巨大的风铃。   “你居然会来看她?”背后传来袁落诧异中带着嘲讽的声音。   她回过头瞧着他:“在你心里,我难道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吗?”   他嗤笑道:“没有感情算什么,你利用别人的感情。”   “所以,你是被我利用后耿耿于怀到现在吗?”她笑一笑,平淡地说,“那真是对不起了。”   袁落怔忪,面露古怪:“你在和我道歉?”   “我不记得以前的事。”她遥望着枝桠间飘荡的一块令牌,光泽尚在,镌刻着夏秋月的名字,“但如果一个道歉能让你高兴,我不介意这么做。”   他别过头,冷笑:“原来是敷衍。”   “不,我认真的。”她负手转身,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缓缓道,“你一直在等我说这句抱歉,对吗?”   袁落盯着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殷渺渺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有办法辩驳什么,但缘聚缘散,不过朝夕,说不定什么时候你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我死了,你若真的在等,岂不是永远也得不到吗?所以我现在就和你道歉,过去要是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对不住,请你原谅。”   “你这个女人……”他像是发怒,却又强行按捺住了,咬牙切齿地说,“城府深沉,剑戟森森,这种虚情假意的话,你以为我会信吗?你不过是想骗我,好叫我往后别和你作对罢了。”   她想想,微微一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都同你道过歉了,你还不依不饶,未免太过小气。好好好,多谢你教我。”   袁落气得七窍生烟:“你、果然!”   “一时触景生情,想对你好些,你偏不领情,也罢,省了我感情。”她瞥他一眼,慢悠悠地走了。   他想也不想,反驳道:“呵,你刚才说过的话我记着呢,你对我低头道歉,我能记一辈子。”   “傻子。”她睇着眼波,盈盈欲笑,“随口说句话,我又不掉块肉,你可别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山盟海誓。”   袁落:“……”   她已经走远了。   *   是夜。   殷渺渺飞到了冲霄宗边缘的荒山上,眺望着远处翻涌的云海。   这里偏僻荒凉,素无人来,月光肆无忌惮地洒遍了山头,云层变幻,波涛起伏,水汽的凉意随着夜风而来,润湿了头发。   莹白的蝴蝶聚落在她身边:“师妹在想慕天光?”   “有这么明显吗?”她问。   云潋道:“那是归元门的方向。”   “我没留意,好像真的是北边。”殷渺渺微微笑了笑,语气怅惘,“就随便转了一圈,找了个清净的地方看看月光。”   云潋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因为师父的话?”   “是,也不是。”殷渺渺沉默片时,吐露心声,“我今天去看夏秋月了。”   云潋要回忆一下才能记起这个名字:“她陨落了。”   “是,我听到消息的时候还以为听错了。”她复杂地说,“师哥,我原本还在等她出关,想她要是结丹成功,红砂真君肯定会想尽办法让她进凌虚阁……我没想到,真的。”   他们这批同龄的二代们,都是资源丰厚、天资又不错的人,从概率上来说,十有八九可以成为金丹,与内门乃至外门的淘汰率截然不同。她下意识认为,夏秋月同他们是一样的。   夏秋月的死亡是意料之外的。   “她是红砂真君的弟子,天赋友好,人也聪明,在下面的弟子口中,既是双姝又是三秀,说是风云人物也不为过。”殷渺渺淡淡道,“可她就这么死了,死在了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她能走过来的坎儿上。”   云潋道:“此乃常事,夭折的天才不在少数,于修士而言,气运亦很重要。”   殷渺渺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所以……我突然不后悔了。”   他终于想明白了:“慕天光。”   “这些年我一直很后悔。”她倏地红了眼眶,水光弥漫上来,“是我劝他放弃碎丹重修的,当时我想得很清楚,不能冒这个险,所以无论如何要他放弃,他也听了。可我后悔了,十多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后悔。”   云潋静静地听着。   这里很偏僻,四周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的声音,没有人会来,不需要再克制情绪。她隐忍已久的感情徒然崩溃,热泪滚滚而下:“我以为我可以接受这个结果,我以为我会很快走出来,我以为我早就不会爱一个人了……谁知道错得离谱。”   耳畔响起一声叹息。云潋坐到她身边,伸手抱住了她。   “我很后悔。”她喃喃道,“这么久了,我还是忍不住想,为什么当初不勇敢一点,自私一点,那么至少此时此刻,他还可以留在我身边,再多的困难,也可以两个人共同面对。”   就算活了两世,她的心依旧在跳,流着的血也还是热的,并非铁石心肠啊!   人终究是人,会动情,会受伤,会后悔。   世情磋磨不了一颗真心。   “但我今天忽然就不后悔了。”她仰起面孔,月光落在眼睫上,“我是对的,夏秋月会死,天光也可能会死,我不要共赴黄泉,我要他活着,和我一起活着。”   死了,情深意重还有什么用,只有活着,一切才有意义。   “他还活着,以后也会活得很好。”云潋轻抚她的面颊,温言道,“师妹不要难过了。”   “我试过了,但做不到。”殷渺渺颦眉,转头望着云海明月,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情天难补,泪海难填,孤鸾向影,悲鸣至今。   世间若真有什么东西,能够跨越时间的洪流,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未来,那便一定是个“情”字。   一往有情深,缘终未能止。   浮云如苍狗,刹那红颜逝。 第382章   殷渺渺终于明白自己走入了误区。   她以为要领悟“刹那芳华”,就是要遗忘这段感情,走出感情的阴影,所以努力想要忘记他,不惜用忙碌的工作来挤占他在心中的位置。   其实错了。   如果《风月录》走的是这样的路子,那么它和强迫必须无情的《易水剑》有什么区别呢?   风月三千,爱恨皆是情衷。   情深不寿,就好比红颜刹那,但不寿的非情,而是缘分。感情是不会如同青春一样容易逝去的,即便已经白发苍苍,再回忆起昔年的爱恋时,酸涩和甜蜜一如既往,犹如昨日。   她静坐在山头,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这一刻,忘记时间的维度,抛下人体的奥秘,将自然客观的世界彻底遗忘。   涌现在心头的是往日的情意。四十年多前的初见,三十多年前的定情,二十多年前的缠绵,十多年前分别……那一刻的时间早已覆水难收,但当时的感情却奇妙地留在了心里,模糊了岁月的标记。   感情超脱了时间,跨越了生死,芳华只有刹那,但情意永恒。   这才是刹那芳华的真谛。不要求放下,不勉强遗忘,忠于内心的情感,以不变的内在精神,超越世界运转的法则。   那么,该如何掌控玄之又玄的时间呢?   既然分手导致了衰老,不妨试着重返当年的热恋。   “我本欲斩断情丝,只是心有痴念,实难为之。”   “为你,不斩也可。”   “若情爱为尘,我如山岳。”   “虽然道途有殊,我亦与你同行。”   霎时间,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霜白的发丝重新染上颜色,松弛的肌肤恢复了紧绷,眼角的细纹被抚平……日出东方的瞬间,青春再度回到了她的身上。   仙鹤成群结队地飞过,姿态翩然。   云潋微微笑了起来:“恭喜师妹。”   殷渺渺睁开眼,于晨光中沉默不言。   他问:“不高兴?”   “心情有点复杂。”殷渺渺没法告诉他,看看月亮和云海就顿悟给她的感觉,就好像是迪士尼的公主高歌一曲后找到了人生真谛,充满了戏剧性。   但偏偏又是真的。   她摸出把手镜自照,长长舒了口气:“可算是变回来了。”   虽然老有老的优雅动人,但青春谁不喜欢呢?她欣赏花树,也最爱开得灿烂夺目的时候啊。   *   殷渺渺了却一桩大事,心情极好,看谁都带了三分笑。凤霖去见她的时候,看准了这个机会,提出想闭关一段时间。   “闭关?”她低头望着身边的人,眼中掠过探究。   凤霖竭力想装出柔情蜜意的样子,但又下意识地抗拒献媚,表现出来的动作便有些割裂,身体靠得近,肌肉却紧紧绷着。   殷渺渺忍不住笑了起来,仔细打量着他。他的五官略有异域之风,据说是神血的特点,肤色亦然,是偏向白种人的那种白,与蓝绿的双瞳组合在一起,漂亮又精致,不输与前世好莱坞的男星。   “不行的话,就算了。”凤霖微微侧过了脸,很清楚提了个不合时宜的要求,她养着他,自然是要随时随地能够享受他的身体。可他还是那么做了,带着一点自己也不清楚的期待。   她抚摸着他的唇角,笑了:“可以啊。”   凤霖一怔。   “去吧。”她松开了他,摆摆手。凤霖的试探对她来说一览无遗,但不断确认主人的底线是很多人都会做的事,她并不介意。   凤霖一时踟蹰,想说谢谢,却觉得生硬,什么也不说,又难免薄情,考虑了半天,俯身亲吻了下去。   殷渺渺忍俊不禁,觉得他可能被称心洗脑,知道要有职业精神了,怪可爱的。   过了会儿,他说:“你……”   “我?”   “有点不一样。”这是他第一次在床榻上说无关紧要的话,音调有些干涩,仿佛满怀着忐忑。   殷渺渺轻笑了声:“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真正的样子。”   这些年来,她始终保持着樱桃青衣的幻术,一来免去解释的麻烦,二来锻炼神识。床榻之上也不例外,凤霖见到的一直都是幻象。真实的触感和幻术的迷惑总有不同,离得这么近,察觉到异样也不为过。   不知怎么的,凤霖心头微松:“你上次是骗我的?”   “那倒也不是,说起来有些复杂,反正如今是真的。”她抬起腰腹,迎合他的动作,“你好像更喜欢我这个样子。”   凤霖骤然抓紧了床单。   “真可爱。”她笑得停不下来,“别怕,我不生气,我自己也喜欢现在这样。”   他不说话了,报以更激烈的缠绵。   殷渺渺也很快收了声,想着可能低估了年轻人的体力和欲望……神妃肯把他送过来,真的不会觉得可惜吗?   这一夜,过得格外“充实”。   凤霖发泄完精力,想着稍作休息,谁知一放松下来就睡着了。比及醒着时的挣扎沉郁,他的睡颜平静恬淡,依稀可见往昔的纯粹。殷渺渺回想了下,发现这是他头一回在自己面前睡着,过去的他总是很警惕,很防备,但是现在却开始信任她了。   还是个孩子呢。她想着,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头发很软,像是小动物。   她笑了,想悄悄走开,让他一个人好好睡一会儿。可是身体才动,凤霖就察觉到了,手臂一伸,牢牢地箍住她的腰,口中溢出含糊的字句:“阿姊,别走。”   殷渺渺想起了凤霖的身世。   他的祖母是羽氏的大长公主,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又生了一儿一女,本来挺好的三代同堂,但在前任帝君上位的时候,凤霖的爹就为了保护帝君陨落了。   那个时候,凤霖还不满三岁。   但到底是自家拥护的人上了位,大长公主也没客气,对侄子说,我儿子为了你陨落了,孙子才那么一点大,他又是罕见的异色双瞳,你总得给我几分面子。   先帝为了安抚这个姑姑,也记挂着凤霖父亲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特地给凤霖赐姓“凤”——不要小看这个姓氏,在羽氏,只有姓凤的人才有资格修习《金羽明凰录》。   孙子得了赐姓,大长公主十分满意,不久便开始闭关冲击元婴,凤霖则交由他的长姐代为照顾。她的资质实属普通,且经脉脆弱,修炼起来比常人更艰难些,但兰心蕙质,很清楚自己能够维持着尊贵的身份,全是仰仗祖母。   但是,大长公主面临着结婴的难关,一旦陨落,未来便岌岌可危。她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凤霖身上,倾尽全力培养他。可以说,凤霖几乎是他的长姐亲手带大的,她教会他修炼,为他挡风遮雨,是他心目中最亲近的亲人。   这么多年来,他一想到长姐的死,内心便充满了对神妃的恨意,和不知所措的彷徨。   想死,也想活,在泥沼里挣扎许久,决定要复仇,可他什么都不懂,贸贸然就做了,然而只露了个苗头便被掐灭,险些死了。被当做礼物送到冲霄宗,万般折辱,恨不得一死了之,只是家宰说要隐忍复仇,才勉强忍受下来,再图复仇。   要杀了神妃,就必须有强大的实力。他知道自己应该好好修炼,但修炼的资源从哪里来,他全然不知,选择继续跟在殷渺渺身边,除却等不及之外,也是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自力更生。   相比之下,出卖色相已经是他新学会的生存之道了。   “阿姊。”他做梦了,梦见了小时候,总有个温柔的女人陪在他的身边,保护他,教导他,“别走。”   别离开我。他想,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世界上,我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神妃那么强大,我真的能杀了她吗?我什么事都做不好,好几次差点死了。   一想起凤凰台的事,他就觉得鼻子发酸,委屈得不得了。   殷渺渺笑叹了口气,前脚睡完,后脚就撇下做噩梦的小男朋友,太不厚道,只好息了离开的心思,轻轻抚摸着他的背,哄道:“不走,我不走。”   他靠近了一点,埋首在她的颈窝里,沉沉睡去了。   再醒来是半个多时辰后的事了,对于修士而言,这点睡眠时间已然足够。他初醒时还有点蒙,等到发现自己抱着的人是谁后,下意识地惊坐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环顾四周,没错,这里不是他的房间,而是她的。   他居然睡着了。   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殷渺渺想给他留点颜面,可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凤霖的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抿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紧紧咬着牙关强忍着。他这幅样子委实惹人怜爱,殷渺渺不笑了,对他招招手:“过来。”   他僵了僵,慢慢挪过去。   她温柔地拥住了他,安抚道:“原来你一直怕我,别害怕,我不会打你,也不会杀了你,你在冲霄宗,神妃不敢过来。”   凤霖攥着拳头,有些无措。   “放松一点,抱抱我。”她说。   他抬起手臂,合拢拥住她,女子馨香柔软的肌肤是最好的安抚,紧张的情绪如潮水消退,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她要干什么,要我吗?他不安地想着,发觉自己一点欲望也没有,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殷渺渺抬手在他发间梳拢几下,不轻不重地揉按过后脑,微微释放了魂术:“不要怕,没事了。”   凤霖慢慢松懈下来。   “好了,回去吧。”殷渺渺松开了他,微笑道,“等闭关结束后再过来好了,多久都没关系,不会有事的。”   他犹豫了下,轻轻点了点头:“嗯。” 第383章   殷渺渺顿悟刹那芳华后,滞涩已久的修为便开始猛蹿。她也不急着进阶,隔三差五地闭个小关,稳扎稳打地慢慢走。   但《风月录》本就是主修情,她和慕天光爱一场、分一场完美契合了这部心法的核心价值,就算有意克制,也在一年后涨到了金丹后期。   “接下来要慎重了。”任无为和她传授经验,“要留心点不能受伤,好不然几百年好不了,你就得嗝屁,像你师父我这样的纯粹运气好,你气运一向不太行,别冒险。”   云潋及时解释前情:“师父当年结婴前受了重伤,我们又还小,当时情况十分凶险,只有冒险一试。”   “原来如此。”殷渺渺点点头,脑补了一出父爱如山的感人剧情。   “总之,你接下来没事儿就别出去瞎晃悠了,老老实实在宗门里修炼,磨到圆满再考虑要不要去找结婴的机缘,这个也是比较玄的,有人有,有人没有。”任无为叮嘱。   殷渺渺沉吟:“恐怕不行,我过段时间打算出去一趟。”   任无为十分纳闷:“干嘛去?”   “带小朋友们春游?”她不大确定地说。   任无为:“???”   事情是这样的,月影商号和冲霄宗合力搞的积分赛势头不错,目前虽然还在亏损阶段,但看修士们的热情程度,未来的盈利必然十分可观。   殷渺渺考察完了合作伙伴,决定再来一波合作。   冲霄宗的炼气忙着比赛,筑基可都闲着呢,是时候拉出去为宗门创收了——每个月发下的月例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就算冲霄宗有矿也要开源啊,何况灵矿是不可再生资源,用完就没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CEO,她当然要替门派解决这个隐患了。   正好,月影商号身为东洲第一商号,手下虽然不少,但实力高强之辈却不多,想要做些什么高难度的事,总有些捉襟见肘。   就比如说凤霖想要的白焰花,这是十分罕见的灵植,生长在高温干旱之地,枝桠上满是荆棘,但内有甘甜的汁液,是许多妖兽的心爱之物。想要摘得白焰花,就要过五关斩六将,杀掉无数妖兽才能摘取一朵。   对于金丹修士来说,这点麻烦不算什么,但月影商号的金丹供奉就那么几个,人家有更要紧的事要做,收购灵植妖兽的活儿基本上都通过任务的形式发布了出去,而这么一发一接,再转手卖出,价格自然高出了几倍。   殷渺渺想的就是和月影商号达成长期合作,冲霄宗负责出人干活,得了东西以批发价卖给商号,如此一来,筑基弟子得到了贡献点和锻炼,门派赚了钱,商号得到了稳定的供货,普通的修士也能以更低的价格买到珍稀材料。   绝对双赢。   唯一要注意的是不能抢了散修的生意,他们过得本就比大宗门的弟子难,要是再被剥夺了生计,真的哭也没地方哭去。   所以,她在合作的项目上考察了很久,最近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试点:白壁山脉。   此处位于雁洲,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兵家必争之地,且千万年前,其下藏有一条灵脉,孕育了无数灵田、灵泉。冲霄宗建派以前,东洲还是无数小宗门林立的年代,白壁山脉时常易主,人人都想占据这个风水宝地。   迄今为止,白壁山脉可考的战役就多达十几次,可谓是著名的古战场,但若要说最出名的一战,莫过于是上回道魔大战——魔修为了打下了这块地盘,不惜搞了个戾气极重的献祭,直接将原本就开始枯竭的灵脉污染了不说,生活在此地的修士、妖兽亦不能幸免,引出了许多血案。   道修恨得牙痒痒,双方在此地交手数次,伤亡无数,等到大战结束,好好的一个灵山福地已经变成了尸山血海,不复昔年的灵山秀水。   但修真界总有些奇葩的灵植和妖兽喜欢这样的环境,比如无骨虫就喜欢在这种地方产卵,而它们的卵是熬制无垢药水的必备材料。   (无垢药水和回春丸、补灵丹一样,是修士的必需品之一,能够祛除修士服用丹药积下的丹垢。)   (所谓丹垢,是丹药进入人体后,未被消耗而积攒下来的多余成分,修士无法通过吐纳将杂质排出体外,需要借用药浴的方式排毒。)   目前,东洲的无骨虫卵的来源主要靠人工养殖、西洲进口以及悬赏收购三种方式,大家不是没考虑过白壁山脉,但那里自从被污染后,妖物、魔物频出,十分危险,只有少数人会冒险一试。   月影商号对白壁山脉里的东西眼热很久了,里头可不止无骨虫卵一种材料啊,还有什么绿瘴蛇胆、千丝草、白焰花等等!   “先开发,再治理,然后可持续发展。”殷渺渺算了笔账,觉得很划算,“挺大的地方,就算灵气恢复不过来,建个大型的积分赛场也不错啊。”   任无为:“……”莫名担忧宗门的未来。   云潋问:“那也不需要你亲自去吧?”   “待在门派里怪无聊的。”她笑了起来,“我打算把凌虚阁的事托付给白逸深,然后假扮成炼气弟子悄悄去。”   任无为嘴角一抽,觉得隔壁磨剑峰的大弟子挺惨的。他敢发誓,当年要是白逸深赢了,自家徒弟肯定跑得影都没有,绝对不会那么好心留下来帮忙。   “行吧,反正就在雁洲。”任无为一挥手,放过了她,转而问云潋,“你怎么样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婴?”   云潋道:“顺其自然。”   修炼《坐忘诀》的人,就是这么任性。任无为无话可说,很想再闭个关冷静一下。   殷渺渺倒想起来一件事:“我记得三师妹好几年前就结丹了,四师妹呢?”   “结了,前两年寄过信来,好像外头也有什么事,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任无为习以为常,“这样也好,山上清清静静的。”   她笑问:“不考虑再收个师弟师妹吗?”   “放过你师父吧。”任无为瞥着她,兴致缺缺,“你要是看上了谁,自己收不就行了,你们俩也到了可以收徒的时候了。”   云潋轻笑道:“她喜欢南阳。”   “自己收,除非你告诉我不想师徒恋,那师父勉为其难帮你一次,不然免谈。”任无为一点也不想再给自己找事做,拒绝得非常果断。   殷渺渺小小惋惜了下,但很快就放开了。   *   一个月后,白壁山项目正式启动,冲霄宗也在门内发布了相关任务,让筑基弟子自由报名参加。与过去不同的是,本次任务以十人小队为最小单位,不允许独自行动,需要团队配合。   这个模式十分眼熟,众弟子一眼就分辨出了关键。   “首席师姐终于考虑到我们的需求了啊。”   “不错不错,这可比积分赛刺激多了”   “积分赛比不了,我们可是来真的。”   “……”   筑基弟子喜大普奔,一扫没法参加积分赛的颓唐,热火朝天地准备了起来。   殷渺渺明面上说闭关,将凌虚阁再度交托给了白逸深,暗地里披上了马甲,混入了弟子之中。   当然,不能说是出去春游,有个很正当的理由:“这次为了考验他们的团队协作能力,金丹修士虽然跟着去,但不会随他们一同进入,谨慎起见,我会隐藏身份同去,免得一时不慎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   白逸深没说信不信,只道:“想去就去吧,等我闭了关,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殷渺渺面不改色:“总之,拜托你了。”   白露峰上的事照例有称心打理,凤霖又在闭关,她没了需要操心的事,高高兴兴地开始了第二次摸底之旅。   和多年前去素玉秘境一样,众人坐上了宗门的飞舟,驶入了浩渺的云海。   殷渺渺站在甲板上眺望风景,往事又不期然浮现在脑海。当年,慕天光受飞英之托,给她捎来几件东西,很长时间里,她都认为这是初见,谁知这家伙早就见过她了,还偷偷腹诽她和别人当街抢男人。   噫,男人。   她正出神,被任命为队长的叶舟检查完飞舟的情况,自不远处走过。   微风起。   鼻端被悠远的香气笼罩。叶舟脚步一顿,疑惑地看着四周。甲板上视野开阔,有不少女修结伴观云,分不清香气是从何而来。他伫立片刻,心中十分奇怪,这种香气……似乎是白露峰上的。   是谁去过那里沾上了吗?他的视线扫过在场的人,蓦地顿住了。等等,那个女修……在丹鼎阁的时候也见过她,对了,当时她的身上就有幽兰蕊的香气。   可当时,素微师姐几乎不在人前露面,她会染上这种香气,莫非早与翠石峰有什么关系?这倒不无可能,许是她出自哪个亲近修真家族吧。   疑惑在叶舟脑海中一闪而逝,寻到了合适的答案便很快被抛在了脑后。   没几日,白壁山到了。   “过去这里青山绿水,被称为雁洲白壁。”同行的金丹修士对他们感叹,“可惜了啊。”   众弟子深有同感,放眼望去,山脉已被一片沉厚的毒瘴笼罩,隐隐约约露出阴暗幽森的草木,呜咽的风声穿过洞隙,伴随着似有若无的诡异叫声,让人情不自禁头皮发麻。   这种地方,不是成群结队可真的不敢来。   “是冲霄宗的诸位道友吗?”山脉边缘,一座座帐篷林立,对接的月影号管事快步走来,“一路辛苦了。”   “哪里哪里,劳道友久候。”   现在不是寒暄的时候,他们只客气了几句便切入了正题:“各位请进帐篷,我来说明一下此次任务的情况。” 第384章   “白壁山脉过去曾是数十个门派的遗址,虽然大部分护山大阵都已在战乱中损毁,但是仍有不少存留,况且后来魔修盘踞在此,也进行过多方布置,因此本次的行动必须慎之又慎,绝不可贸然行动。”指挥的金丹修士千叮咛万嘱咐。   然而,哪个年轻人不爱冒险,这点危险不仅不能让他们畏惧,反而变得更为兴奋,不少人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这比积分赛牛逼多了”。   殷渺渺坐在人群里,托腮一笑,挺好,等你们死上个几个人,就知道比赛和实战究竟有多大区别了。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   “你们会被分成四队,从四个方向分别推进,任务清单已经下发到队长手上,届时按照清单上的说明行事……白壁山的地形特殊,你们需要一些辅助工具,一会儿由队长在我处统一领取,再分发给每个人……遇到无法处理的危险,队长必须马上放出联络烟火寻求救援。”   说明会议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结束后,管事宣布了分组名单,让众人去各自的帐篷休息一晚,次日再出发进山。   殷渺渺被分到了由叶舟和拂羽统领的队伍,老熟人汐月也在其中。两人占据了帐篷的一角,讨论着本次的行动。   “从清单上看,我们这队的任务危险性不高。”汐月分析得头头是道,“最危险的是南阳师兄和谢雪师姐带领的一队和二队,他们要去清剿妖兽,我们三队的主要任务只是收集灵植,怪不得把叶舟师兄和拂羽师兄放一起了,诶,看来修为低有修为低的好处呢。”   为了符合人设,殷渺渺如今表露出来的修为只有筑基初期,无缘危险的一、二队,只被分配到了较为安全的三队。但她人就在白壁山,即便出现了什么意外,赶过去也十分方便,不差那么一点。   “希望这次任务能够平平安安的吧。”殷渺渺由衷感叹。   汐月笑嘻嘻地说:“平平安安有什么意思?修士要经历磨难才能成事,我倒是希望能好好锻炼一下自己的能力呢。积分赛是好,就是规矩太多,有的时候束手束脚的,不痛快啊。”   “看来你很期待。”   “当然,我要成为首席师姐那样的女修。”   她挑起眉梢:“你要学幻术?”   “幻术是要靠天分的啦,我不行。”汐月摆摆手,眼中冒着兴奋的亮光,“我的意思是,我以后也要成为她那样强大又有魅力的女修,穿最好看的衣服,睡最美的男人。”   殷渺渺:“……………………………………”   *   翌日,四队分头进山。   甫一进入毒瘴,视野顿时模糊起来,可见度下骤降到了三十米内。众人口含避毒珠,瘴气吸入鼻腔时便逼入珠内,以此解毒避瘴。   草木幽深,窸窣作响。   殷渺渺放开神识感知了下,山脉外围的妖兽虽然等级尚低,但本能地察觉到了密集的力量团,早已飞快躲开了。她估算了下,觉得三天内都不会遇到什么威胁,这当然是件好事,但同时也是件坏事。   这不,仅仅半天的安稳,已经让众弟子逐渐放下了初进时的警惕,眼神交流频繁起来。   汐月亦然,偷偷和殷渺渺传音:“名不副实啊。”   殷渺渺:呵呵。   一天下来,平安无事。   夜晚,他们在一处较为平整的空地上休整。有人开始布阵法和结界,有人结伴去打猎,有人升起火堆想要烤肉。   叶舟提醒道:“出门在外,不要生火做饭。”   “叶师兄不必担忧,结界已经布好,不会有事的。”他们嬉笑着说,一天下来,已然证明边缘地区并不危险,他们又有□□守,出事的可能极低,不趁着现在放松,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   叶舟蹙了蹙眉头,虽然他是队长,但众人皆是筑基修士,并不像炼气弟子那般听话,再劝下去,万一生了隔阂,影响到任务就不好了,便不再说什么。   好在冲霄宗的弟子训练有素,烤完了鸟肉串,也把痕迹全部都收拾妥当了。   叶舟这才放心。   拂羽笑道:“以前大家都是三五人成行,少有这般热闹,稍微放肆了些也实属正常,过几日兴头没了也就好了。”   “我心里很不安。”叶舟低声道,“总觉得事情太过顺利了。”   拂羽点点头:“是比传说中平静,要是柳问在就好了,他对吉凶的感应很强。”   叶舟点了点头,眺望着远处山峦的轮廓,沉默不言。   拂羽见状,沉吟片刻,问道:“你担心的不止是这个。”   “我没有领过这样的差事。”共事三年,叶舟和拂羽的关系已然十分亲密,当下也不隐瞒,道出自己的担忧,“你更擅长安排事务,为何领队的是我,而不是你?”   “有吗?”拂羽纳罕地问,“你很擅长教授弟子啊,我听师妹们说,你经常去小集市无偿指点弟子们炼丹呢。”   叶舟摇头道:“炼丹是炼丹,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有何不可?”拂羽微微一笑,“凡人云,治大国若烹小鲜,炼丹与之何其相似,你所谓的不擅长,只不过是未曾尝试而已。”   “我……”叶舟欲言又止。   “这次的任务是首席师姐的主意,想来你我的任命亦是如此,她看人素来准确,这般安排定有深意。”拂羽停顿了下,拍拍他的肩膀,笑言,“你适合不适合我不知道,但于我而言,较之发号施令,我更喜欢及时挽救旁人的性命。”   叶舟迟疑了,首席师姐这么安排,真的是认为他有领导的才能吗?   是夜。   月黑风高,众人轮班巡守,山间一片静谧。   汐月刚想开始打坐,殷渺渺拍拍她的肩膀:“跟我来一下。”   “干什么?”汐月疑惑地问。   “给你看个好东西。”她勾勾手指,“来不来?”   八卦少女最不能抵抗这种诱惑,情不自禁地跟了过去:“什么东西?”   殷渺渺笑而不语,在心里默念:五、四、三……两人掀开帐篷走出去,二、一。   轰隆!   扎着帐篷的地面徒然隆起,一根几人合抱粗的根系破土而出,如土龙横扫而来,众弟子受惊,不少人被狠狠抽中,瞬间受了不轻的伤:“这是……”   “骨花绞人藤。”拂羽熟识灵植,立即叫出了它的品种。   这是灵植藤蔓类中的一支,藤枝强劲坚韧,如同蛇类喜爱绞杀猎物后吞食,会开出骷髅样子的白色花朵,花蕊可入药,是七阶灵植,相当于金丹初期的实力。   但正如修士的境界不代表实力,绞人藤的品阶不高,可在此成长多年,枝繁叶茂,根系发达,绝非普通的金丹修士能对付。   一群筑基修士遇上,只能说运气真的不太好。   汐月吞了吞口水,刚才要不是提前离开了帐篷,自己估计要和其他人一样躺在地上被抽了。真是倒霉,随便找了个地方休息都会遇到这样的高阶灵植。   “啊。”有个修士想用水法凝盾抵挡,但缠人藤完全无视了筑基期的法术,正面突破,直击面门。   叶舟见状,立即扬手挥出一道火墙阻拦绞人藤,其他弟子趁此机会救助同伴,将受伤的队友送去了拂羽周围。   拂羽一边治疗伤员,一边稳定军心:“绞人藤根系发达,这一带都是它的地盘,我们逃不出去,必须解决它。”   但怎么解决是个问题。   众人的对战经验都很丰富,却各有各的想法:有的认为七阶的对手已非筑基能够对付,需要求援;有的思考觉得应该边打边撤退,不要发生正面冲突;有的跃跃欲试,已经拿出了爆雷符准备炸它……每个人的判断都不同,难以达成一致。   “先用土法困住它。”叶舟当仁不让地开口,开始发布指令。   危急关头,越清晰简单的指令越容易达成,就算有人觉得木克土,也不敢在此时发出疑问,擅长土系法术的修士四散开来,释放出土盾土墙,团团将做乱的藤蔓困住。   但植物最擅长的莫过于在土中生长,绞人藤浑然不惧,数条枝蔓钻出泥壤,绞住土壁,将它们毁碎了个彻底。   叶舟镇定地说:“释放火法,有火、金二系的符箓亦可使用。”   被诱出地面的藤蔓来不及撤回,火焰四处焚燃,蓝色的雷电游蛇般窜动。绞人藤怒不能遏,暴虐地破坏着能触碰到的一切。   “万箭穿心阵。”   “不行,这里有个残缺的大阵,普通的阵法会被干扰。”   无法使用阵法……叶舟蹙了蹙眉梢,转而道:“砍断它的……什么味道?”他闻到了股腥臭中夹着甜蜜的香气,令人作呕却有奇异的魔力,引诱人不断追寻。   拂羽一怔,忽而变色:“难道是它要开花了?”   话音未落,肆虐的藤蔓上冒出了一颗颗白色的圆点,细细一看,上头还有三个洞眼,浑似骷髅的头。   丝丝缕缕淡黄色的气体升腾变化,融入了夜雾中。   骨花为白色,风干入药可治疗经脉淤塞,其香气淡黄甜中带臭,有迷人惑心的功效。离得近的弟子来不及采取措施,接连倒地不起,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叶舟吞下了解毒丹,清凉的药力冲鼻而上,头脑为之一清。他所炼制的解毒丹非同一般,非但可以清除大多数毒素,甚至能让人在药效时间内保持百毒不侵的状态。   “灵植开花时攻击性最弱,你接替我。”他对拂羽道,“我去对付它。”   拂羽口中含着一片清心的草叶,暂不受其影响:“好。”   灵植开花多是为了授粉,此事关乎繁衍后代,它们会尽可能得节省其他方面的消耗,将全部的能量集中在散布花粉上,因此这个时候,感觉最为迟钝。   叶舟轻巧地挪跃着,慢慢靠近了绞人藤。 第385章   叶舟的身形淹没在了淡淡的雾气中。   拂羽替怀中的弟子治疗完伤口,略一思忖,接替他发布指令:“小型布雨术。”   擅长水法的修士立刻掐诀,天空飘起了细密的小雨。   灵植通常很喜欢雨水,可以补充根系的水分,也可以清楚一些附着的虫卵,但此时却是个例外,绞人藤的种子暗藏在花粉中,潮湿的雨天不利于花粉的传播。它被迫把花苞开得更大,用更多的灵力振开花粉。   叶舟的袖中飞出诸多颜色诡异的药丸,无声滚落在翻动的藤蔓间,然后对拂羽做了个简单的手势。   拂羽瞬间会意,观察了下地形,轻声道:“用土法困住根系,然后东面的人撤退到我这边来,动作轻一点,不要惊动它。”   弟子们放轻了手脚,飞快撤离。   叶舟张望片时,指了指脚下。   “以叶舟站的地方为界,准备裂土。”拂羽不紧不慢地说,“预备,等我命令。”   这样大型的土系法术非一人能成,几个弟子迅速排成一队散开,各自划分了一小块区域,紧张地等待着命令。   殷渺渺混在人群堆里,唇角微微扬起。   远处的叶舟深深吸了口气。他站的地方离绞人藤很近了,蠕动的藤蔓和绽放的骨花清晰可见,逼人的杀意迎面,皮肤传来割裂的痛感。   一簇火焰燃起,光焰微弱如萤火,但很快,第二簇、第三簇……越来越多的火点亮起,专门焚烧在藤蔓分叉的节点。   绞人藤皮糙肉厚,这点小火苗只能让它不太舒服,依旧将灵力集中在开花上。但很快,它就知道自己错了,烈火化开了丹药上凝结的外膜,半固体的丹药化开,变作了极具腐蚀性的酸液,滴滴答答流淌下来。   厚实的藤皮能够抵御兵刃,也可以耐住高温,却无法阻挡这些奇异液体的腐蚀作用,很快,枝条开始断裂,摔落在地上时发出砰然巨响。   它怒火中烧,疯狂地扭动着,粗壮的藤枝朝着四面八方搅动。   叶舟闪避着,操纵火焰化开更多的丹丸。他本是炼丹师,对于火焰的把控十分精准,一颗化开后立即收回灵力,转嫁到另一颗上,如此不断引燃,星星点点的火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恍如上元节的灯龙。   拂羽下达指令:“裂土。”   准备已久的弟子发动法术,地面震动,一道长长的裂缝出现在了叶舟身后。然而绞人藤根系发达,纵使隔了沟壑,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逐过来。   其他弟子已经撤得足够远,却还是被团团围困住。   “武修掩护,法修全力攻击。”   “叶师兄呢?”   拂羽道:“我去接他。”   他双袖拢起,无数的翠叶喷涌而出,组成一道道绿墙,干扰缠人藤的追击,间或有遗漏的藤蔓袭来,也被叶舟的火焰尽数焚毁。   与此同时,绞人藤陷入了接连不断的法术包围,火焰、雷电、风刃、水箭淹没了它。骨花凋零,蔓叶枯萎,越来越多的分支在乱七八糟的法术中成灰烬。   情势如此恶劣,已经到了不得不断尾求生的时候了。   地面剧烈震动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粗壮蜿蜒的根系拔地而起,根根挺立,如箭雨射向四面八方。   这是灵植在求生时的惯常手段,将根茎四散到各处,只要有一枝存活,来年春风一吹,又能由此复生。然而,正因为是求生之举,攻击是前所未有的猛烈。   有许多弟子不慎被箭雨刺中,根系立刻于经脉疯狂生长,尽其所能地汲取灵力,想要求得一线生机。   “糟糕。”拂羽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只能改变策略,“以我为中心,靠拢聚盾。叶舟?!”   叶舟后背中了一箭,虽然很快被火焰烧去,但钻入经脉的细根一时拔不出来,灵力飞快地流逝着。   耳畔传来破空声。他勉力闪躲,尽可能将灵力聚于要害,免受致命伤,至于四肢的伤势,管不了那么多了   “叶舟!”拂羽拔高了声音。   他转头一看,又一波箭雨朝他射来,随身佩戴的防御法器被触发,半透明的护盾瞬息凝结,挡下了突袭。藤箭碎裂,簌簌落下的木屑中,一条条细密的黑影钻了出来,吐着蛇信扑向了他。   这是骨花绞人藤的伴生妖兽,针蛇。它们体型细小,寄生于藤中,但毒性极强,能瞬间麻痹人体。叶舟反应极快,火焰严密地笼罩了周身。   “嘶。”耳畔传来异样的声音。   原来前一波藤箭中的针蛇落到了他头顶的树上,早一步钻入了他的衣领,避过了火焰的隔绝。他正想凝火去烧,耳下却感觉到了微微的暖热,伸手一摸,白皙的手指上只余灰烬。   奇怪,难道是针蛇自己触碰到了火焰吗?来不及深想,他踩着绿叶组成了的踏板,纵身跃入了队友之中。   厚实的土墙拦下了背后的袭击,藤箭射进土层中,发出“咄咄”的声音。   拂羽松了口气,马上着手检查叶舟的伤势:“你中了好几箭,好在没有致命伤,我先替你拔出根刺。”   叶舟点了点头,不放心地回首遥望。   “这是它最后的求生之举,很快就结束了。”拂羽用灵力丝勾出伤口内的根茎,温言安抚,“再坚持一会儿就好。”   众人应了声,接力构筑护墙。   半个时辰后,外面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不知谁说了句“结束了”,众人纷纷探头去看。   零星的晨光洒遍山头,依附在断壁残垣上的的藤蔓尽数枯萎,稀松地挂在那里,好似孩童笨拙的涂鸦。   他们成功了。   *   在三队遭遇绞人藤的时候,一队、二队也遭到了不同程度上的困难,但都凭借着众人的力量,险之又险地解决了。   真正陷入困境的,是理论上来说最轻松的四队。这队由柳问和杜柔带领,负责在一、二队清剿完危险的妖兽后,布下阵法,净化山脉内的浊气。   “奇怪,灵力流偏移得很厉害啊。”一个阵法师纳闷地说,“是因为浊气的污染吗?”   “浊气只会造成灵力流断裂,不会扭曲,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况。”另一个抱着手臂,眉关紧锁。   第三人也发表意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柳师兄,我们是否该回去上报师长?”   柳问没有回答,专心致志地抛着手里的龟壳。   他们看着好奇,询问杜柔:“杜师姐,柳师兄在占卦吗?无策峰习惯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   杜柔摇了摇头,思忖道:“我们明日再试一试,如若还是不成,至少要找到问题的源头。”   “最好不要。”柳问收起了一贯的玩世不恭,正色道,“我的感觉很不好,卜策的结果是……大凶。”   杜柔心头一悸:“什么意思?”   “我们会有很大的危险,说实话,临行前我就觉得不妙,现在的感觉更明显了。”柳问凝重道,“很奇怪,以首席师姐的为人,不可能拿我们那么多人的性命玩笑。”   有人萌生了退意:“那我们原路折返?”   “卜策只是一种预兆,你不能拿没发生的事做理由,他们都没回来,我们先跑了?这算什么。”柳问否决了提议,“我赞同杜柔的做法,再看看,预感没错的话,阵法的问题很重要,我们必须找出源头。”   “可是……不是说有很大的危险吗?”   杜柔道:“修行什么时候都有危险,岂能因此却步?况且,有了柳师兄的预警,我们可以提前准备,已是占了先机。”   “不错,而且要是真的有什么,我们越早发现,其他人也就越安全。”柳问平时看着好说话,这会儿的语气却不容反驳,“叫大家警惕些,尽快开始任务。”   *   有了绞人藤的教训,三队原本散漫的气氛不复存在,一连数天,众人都在紧张和戒备中度过,任务完成得十分高效,清单上的物品很快勾去了大半。   这一日,他们进入了白壁山的腹地,此处不仅有大量瘴气,更有许多浊气源,多是当年魔修留下来的遗物。筑基修士鲜少有机会离开东洲,众人对魔气的应对颇为生疏,好几人中了招,经脉被魔气腐蚀,性命垂危。   拂羽以灵力针暂时封住了他们的经脉,避免魔气扩散:“还能再坚持三天。”   “炼制净魔丹的碧心果就在附近,只要顺利找到,我能在一天之内炼出丹药。”叶舟愁眉紧皱,沉声道,“但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   “是啊,魔气越来越多了。”拂羽看着结界外聚拢的魔气,忧心万分。   不远处,汐月和殷渺渺结伴,守在结界的一角。   “怪不得一直说白壁山危险,原来不是夸大其词。”汐月搓着手臂,想要抚平一粒粒凸起的鸡皮疙瘩,“好多魔气啊,再深入不知道会有什么……”   殷渺渺凝重道:“不对劲,魔气太浓了。”   魔气虽然可以污染灵气,但若在灵气浓郁之处,魔气反过来也会被灵气化解,东洲有多条灵脉,多年下来,残余的魔气怎么也不该这般浓郁,几乎与柳洲相媲美了。   “现在放弃任务也不可能,那么多人受了伤,必须去找碧心果。”汐月忧心忡忡,容色都憔悴了三分,“要是再遇到绞人藤那样的高阶灵植就麻烦了。”   殷渺渺没说话,要真是一些灵植、妖兽也罢了,怕就怕有什么超出她预料的东西存在。若是如此,就算她出手,也未必能够掩护众人全身而退。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说着,摸了摸袖中的印玺。 第386章   碧心果作为炼制祛除魔气的净魔丹的主药,是浊气天然的克星,但却生长在浊气密布之地,采摘起来十分困难。   三队找了一天,一无所获不说,还多了四五个不小心被魔物侵染的病患。拂羽焦头烂额,对叶舟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最多再待一天,要是还找不到,我们就求援。”   “好。”叶舟不假思索就同意了。   幸亏天无绝人之路,翌日,他们在一处门派的遗迹中发现了成熟的碧心果。这是一种很特别的灵植,一年四季接连不断开花结果,人们无论何时到达,都可以收获果实,救其性命。   叶舟随身带有丹炉,获得碧心果后,即刻着手炼丹。   其他人则按照惯例分班巡逻,汐月和殷渺渺作为少有的几个没受重伤的修士,虽然只有筑基初期的修为,也被分派到了探查巡视北面的任务。   此地原来应该是个小型门派,山门占地不大,除却他们暂时休憩的大殿外,西南面是个演武场,已全然沦为废墟,北面的山头是乱葬岗,阴气极重,而她们检查的东边草木茂盛,看起来像是个花园。   天色已暗,月光藏在乌云后面,吝啬地不肯给予丝毫光线。   汐月提着琉璃灯,一颗心高高悬起,下意识地开口:“等叶师兄炼完丹给大家服下,应该就撤退了?”   殷渺渺知道她紧张,配合得聊起天来:“是啊。”   “没想到白壁山里居然这么可怕,我是一点也不想待了。”她提灯照着四周,觉得背后寒气直冒。   “你不是嫌积分赛太简单了吗?”殷渺渺揶揄了句。   汐月干笑一声,嘟囔道:“但这也太难了。”   积分赛比得再激烈,心里也很清楚不会有致命危险,但实战却不然,尤其白壁山堪称是地狱模式,要不是她运气好,早就和同伴一样躺着不能动弹了。   “总之,我们快点检查完,早点回去。”汐月打了个寒战,迈大了步伐。   殷渺渺正想说什么,忽然心头一跳,立即拉住了她:“等等。”   “怎么了?”汐月转头看去,发现她面色凝重,不由自主地慌了起来,“出了什么事?你看见了什么?”   花园里的魔气比想象中更浓郁,殷渺渺放出神识搜寻,一时顾不得回答。   汐月的手心开始冒汗,这段时间跟在室友身边,早就知晓对方沉稳靠谱,不知不觉已十分依赖,而今见她一脸严肃,简直比自己察觉还要紧张数倍,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殷渺渺的眉头越皱越紧。   以她的神识,笼罩整个花园轻而易举,然而奇怪的是,神识蔓延过半后,犹如落进黑洞,什么也察觉不到,凭空消失了。   这是什么情况?那里有什么?   “苗淼,你说话啊。”汐月吓出了一身冷汗,拼命戳着身边的人。   殷渺渺沉吟片时,说道:“我觉得前面的魔气浓得过分了,不如先回去。”   汐月看了看前方垂花门后黑洞洞的花园,心里实在发憷,但又犹豫:“我也想回去,可是叶师兄说了,我们必须把这里检查一遍,万一有什么遗漏,再发生绞人藤那样的事就麻烦了。”   “比起勉强完成任务,及时上报危险更重要。”   汐月被说服了,忙不迭调转脚步往回走:“对对,我们要马上告诉叶师兄。”   残旧的大殿里,叶舟坐在角落,全神贯注地炼着净魔丹,小巧精致的丹炉里时不时亮起不同颜色的光焰。   拂羽守在他身边,看她们走近便道:“有什么事和我说,不要打扰叶舟。”   汐月赶紧汇报了调查结果:“拂羽师兄,那里感觉很危险,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过夜?”   “来不及,必须给叶舟足够的炼丹时间,要不然受伤的人熬不过今晚。”拂羽同样忧心忡忡,但比起未知的危险,眼下最要紧的是能够炼出净魔丹,帮受伤的弟子度过这一劫。   殷渺渺不由叹了口气,环顾殿内,十来个面色惨白的弟子坐卧在那里,周身灵光涣散,眉心黑气萦绕,已是魔气入侵五脏之兆,若不能在今夜服下丹药,怕是救回一条命也要废了。   真是太奇怪了,不该这么惨烈才对啊。   当初决定将第一个实战点放在白壁山,是冲霄宗和月影商号双方慎重考虑的结果,除却其本身的价值,对于此地的危险系数亦是重点之一。四支队伍得到的任务清单是根据多年来的探险任务计算得来,比一般的散修队伍稍难一些,但于大宗门弟子而言,理应不会造成如此大的伤亡。   是他们评估错误,还是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化?   *   四队布置阵法的任务遭到了接连不断的挫折,所有的阵法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扭曲,有的勉强能运行,有的干脆罢了工。   柳问让阵法师在地图上标记各个阵法,发觉西北方向最为严重,应当存有某种奇特的东西,干扰了阵法的灵力流。   “这种情况前所未见,我们还是尽快回禀宗门。”杜柔建议。   柳问扬起眉梢,似笑非笑道:“杜柔,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每次切磋都赢不了谢雪吗?”   “你想说什么?”杜柔沉下脸。   “她有魄力,而你,太求稳妥。”柳问道,“宗门派我们来执行任务,然后我们遇到困难就灰溜溜地回去了?你当是小孩子春游,一切以安全为先?”   杜柔颦眉:“可是……”   柳问打断她:“这次任务是很难,但门派的其他任务就不需要豁出命去完成了吗?身为修士,连随时会死的觉悟都没有,还修什么道,回凡尘安享富贵得了。”   杜柔哑口无言,良久,低声叹息:“平日的任务,生死皆在己身,怨不得别人,而今你我却背负着那么多人的性命,慎重些不为过。”   “我懂你的顾虑,要我说,今天遇到一些困难就畏首畏尾的人,就算这回不死,迟早也是要死的,早点超生未尝不好。”柳问耸了耸肩,“但你既然那么担心,那就各退一步,不敢跟着去的就把消息带回去好了,如何?”   杜柔沉默片刻,颔首道:“理当如此。”   然而,四队每一个人都选择了继续任务——或许从他们选择成为修士的那一刻起,答案便是注定了的。   与此同时,一队、二队同样遇到了麻烦。   他们被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魔物追击,伤亡惨重。为了躲避攻击,南阳带着一众弟子偏移了既定的路线,钻入密林之中。   “这个方向靠近三队。”他拿着地图,对众弟子道,“拂羽和叶舟都在那里,只要和他们会合,我们就有能力反杀。”   弟子们稍微振作了些,中有一人问:“南师兄,这里怎么会有那么多魔物?不是说只有妖兽吗?”   “不清楚。但既然情况瞬息万变,我们见机行事就是了。””南阳的声音平稳如昔,极大得抚慰了弟子们不安的心情。   *   殷渺渺守在叶舟身边,等待着他炼出救人性命的净魔丹。   周围的话语声、呻吟声络绎不绝,但他端坐在丹炉面前,就好像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眼中只有炉中缓慢成型的丹药。   丹火跳跃,映着他的侧脸。   她漫不经心地看着,在某个神思飘远的刹那,忽而发现他一点也不像慕天光了。这个念头让她怔了许久,不禁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似乎真的并不相似。   慕天光是高岭之雪,冰寒遥远,与红尘隔着距离,不容许人轻易靠近。而叶舟的冷淡却是一种矜持,更像不与繁花争香夺艳的寒梅,比雪亲人,水边明秀。   梅花似雪,终非一物。   殷渺渺垂下眼睫,轻不可闻地叹息。   “是你?”叶舟收了丹,皱眉看着她,“你为什么要看着我叹气?”   她回过神,微微一笑:“你看错了。”   叶舟将信将疑,然而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他把炼好的丹分发给伤势最重的弟子,嘱咐道:“服下药后立即打坐,一举将魔气化去。”   “多谢叶师兄。”众弟子相继服下净魔丹。   药一入口就化作丝丝清凉的药力,准确无误地游走在经脉中,逮到魔气便包裹起来,将之困住隔绝,而后徐徐净化。   眉心的黑气渐渐化去。   拂羽松了口气:“这下算是保住了性命,但还得继续服用才行。”   “明天再摘一次碧心果。”叶舟查对着清单,“只剩下两件东西了,回程的路上正好可以摘取。”   拂羽欲言又止。   叶舟抬眸看着他:“你想径直回去?”   “太危险了,进来时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浓的魔气,我们的准备不够充分。”拂羽担忧地说。   叶舟摇了摇头,道:“这队里有你,也有我。你不是说首席师姐如是安排必有她的缘由吗?”   拂羽讶然,但细想之下却觉得不无道理:白壁山中有许多灵植,他擅长歧黄之术,叶舟深谙炼丹之道,二人就地取材,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   “大家的性命已然无忧,既是如此,没有道理半途放弃。”叶舟看着他,“你意下如何?”   拂羽沉吟少时,微微点了点头,又笑:“看来你的确比我合适,我太优柔寡断了。”   叶舟摇摇头:“你若非这般重视性命,恐怕也修不成医道了。”   两人相视一笑。   旁边围观的殷渺渺:“……”   她选了叶舟作为队长而非拂羽,并不是因为他更合适,而是想要逼迫他学习过去不擅长的事,毕竟从目前的情况看来,只要能结丹,金石峰便会提拔他做丹鼎阁的主管。   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是歪打正着了。她的唇角微微扬起,刚想欣慰地笑一笑,突然感觉到不对劲,有大量的魔气突兀地出现在了感应范围内。   下一刻,屋外响起一声尖叫:“啊!!”   “出了什么事?”   “好多、好多饲魔!”    第387章   饲魔,魔修惯用的手段之一,将魔气蕴养出来的魔物收服后,喂之鲜血,饲之魔气,待其长成,便可作为御敌的手段,肖似道修中的御兽。   而今,叶舟等人暂居的大殿就遭到了饲魔的团团围攻,防守的结界被撕裂,无数张牙舞爪的饲魔冲了进来,逮到修士便扑上去撕咬。但因进入白壁山的第一天就遭遇了绞人藤,三队的弟子纵然在休憩时也未放松警惕,饲魔一冲进来,他们就开始了反击。   拂羽倒吸了口冷气:“白壁山果然古怪,这么多魔物……我平生未见。”   东洲地域广袤,在光明照不到的地方,总有魔修和邪修活动的痕迹,弟子们出去历练,亦有不小的概率碰上。但白壁山有这么多的饲魔,魔修的行迹又素来张狂,怎会从未有一丝风声传出?   “这个以后再说。”叶舟瞥着打坐的弟子,笃定道,“化去魔气的过程不可中断,我们必须守住。”   拂羽赞同,这会儿撤退,不仅受伤的弟子药石罔救,说不定他们全都要折损在此。   叶舟道:“缩小结界,守住大殿。”   “是。”   他们应对得当,殷渺渺便没有插手,趁乱离开了大殿,直奔异常的花园。据她的感应,那里有源源不断的魔气涌来,简直像是个魔修的老巢。   花园瞬息即到。   氤氲的魔气云中,一个又一个魔修走了出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裂隙吗?果然厉害。”   裂隙是什么?这些魔修一直藏在那里吗?殷渺渺疑窦迭生,想捉一个搜魂看看,然而尚未付诸行动,眼前的景象忽而变幻,好端端的荒园中突兀地冒出了一条漆黑的河流,河中又冒出许多枯树残枝,被急湍的流水冲到礁石上,撞了个粉身碎骨。   她感觉到周围的灵气发生了不可知的变化,前方是无形的风暴,再往前走,定然会粉身碎骨。   “到底是什么……”殷渺渺掠身后退,死死地盯着花园深处。   风格怪异的建筑物浮影在半空中,宛如海市蜃楼,萦绕的魔气间,细密的黑点不断移动,俨然是一个个魔修。   不知为何,她放眼看去,没留意其他人,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角落的某个人身上。他穿着黑斗篷,面容不清,却仿佛有所察觉,瞬间抬头望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殷渺渺下意识地施展了伏影诀,藏匿进了树荫之下。   三秒钟后,海市蜃楼消失了。   遗迹的景象已然大变样,凭空冒出来的黑河切断了下山的道路,婴儿怨气凝成的婴灵鸟成群结队地飞过头顶,发出孩童的啼哭声,魔气浓郁成雾,阴云般笼罩了整座山头。   不远处的大殿里,焰火冲天而起。   叶舟等人见势不对,放出了求援的信号,然而,烟花升到半空,零星的火花堪堪四散,就被无形的力量绞碎,星光一闪即灭。   坚守的弟子不约而同露出骇然之色。   拂羽和叶舟对视一眼,均知情况极其诡异,但当务之急不是追根究底,而是稳定军心:“看来是魔气太浓,灵火无法燃烧。”   叶舟接着以平淡的语调说:“魔修胆敢在东洲肆意妄为,实在可恶。”   “必须除掉他们,免得为祸世间。”   他们镇定自若地态度抚慰了其他人的恐惧,斩恶除魔的正义感油然而生。   “吾等乃冲霄宗弟子,此等宵小何足为惧?”   “除魔卫道是我等本分。”   士气顿时振奋。   多年的苦修和几日来的配合终于初现成效,众人不复最初手忙脚乱、南辕北辙的作案方式,能够关注到同伴的需要,密切配合起来。   没有思考能力的饲魔已被除得七七八八,后补上来的是婴灵鸟。它们会飞,身形灵活不说,啼哭声还是音攻,能够影响人的神识。   好几个弟子在释放法术时受到影响,准头大大偏离了目标。   “麻烦了,神识攻击不好对付。”拂羽操纵着翠叶,试图编织出牢笼关住乱飞的婴灵鸟。   叶舟朝他摊手:“给我一片。”   拂羽飞了片竹叶过去:“你会木系法术?”   叶舟没回答,举着叶片凑到了唇边,清脆的叶音不响亮,却奇迹般压制住了烦人的哭啼,使人头脑为之一清。   “居然还会这个。”拂羽微微一笑,集中精神对付婴灵鸟。   另一边。   殷渺渺进入花园深处,找到了方才海市蜃楼出现的地方,那里不见幻景中的人和物,只有一座倾塌的凉亭。   亭子很小,顶有六角,屋瓦黯然褪色,阑干断朽,破损到连乞丐都不愿意在此驻足。然而,就是在这个年久失修的亭中,有一个身影从虚无中走出来,周身的魔气扭曲成波纹的形状,声音难掩兴奋:“啊,东洲,这里就是……啊!”   魔气骤然紧缩,勾勒出无形之力的轮廓,一个漩涡收拢,恰好出现在那人的身上,顷刻间将他的肉身绞了个粉碎。   血肉四溅,染红了亭子。   黑气倏地消散,风平浪静。   “裂隙关闭了啊。”旁边的魔修嗤笑了声,“倒霉鬼。”   “不用管他,我们走。”另一个魔修说着,飞身化作了一只巨大的蝙蝠,朝着天空飞去。   “真是心急。”留下的人正想跟着离去,丹田却突然传来剧痛,低头一看,一把蓝焰凝成的短剑穿透腹部,疯狂汲取着他体内的魔气,“这是……”   “你的运气好像也不太好。”背后的人说。   他张了张口,一字未吐便失去了意识。   殷渺渺按住了他的灵台,开始搜魂。   一刻钟后,她终于明白了所谓的裂隙是什么——竟然是时空裂隙。   这是每个世界都有的普遍但又极其罕见的现象。说普遍,是因为前世亦有相似的事发生了:某人沿着公路开车,却久久到不了目的地,一直开一直开,开到最后发现自己居然从亚洲到了欧洲;电梯明明只有十二楼,但却在某个深夜出现了意外,将人送到了莫须有十三楼。   武陵人误入桃花源和海上幽灵船的传闻,更是有名,不必细表。可以说,古往今来,时空裂隙始终存在,只是少数人才碰得到,大多数人只将此当做奇闻怪谈罢了。   不过,在修真界,人们对时空裂隙的认知要普遍一些,一般认为有两种。   一是只有元婴以上才能触碰到的能力,譬如当年殷渺渺被任无为带着尝试过短息内从冲霄宗到达柳叶城,便是相关能力的运用。   二则是自然现象,和界门一样,是世间的某个BUG,不知何时会出现,不知会到达何处,全然随机,且极其罕见。   魔修知道此地是东洲,全然不意外,可见定然是前者,换言之,他们是有备而来。可惜的是,被搜魂的魔修仅是个小喽啰,只知道裂隙会通往东洲,且极其不稳定,其他一无所知。   “什么时候不好,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白壁山……不太可能是巧合。”殷渺渺喃喃道,“难道我当年猜得不错,门派里有内奸?”   她失忆,莲生遇袭,都和岱域的人脱不了干系,如果这次的事也是他们和魔修暗通款曲,倒是很符合他们挑拨离间的作风。   可惜猜对了也没用。道魔的立场天然敌对,魔修敢用裂隙进入道修的地盘,摆明了是挑衅,道修绝不可能坐视不理,必然要有所行动。   “该死!”殷渺渺狠狠踢了地上的尸体一脚。   不能怪她恼恨,说白了,就算事情的背后有异界的推手,魔修本身也必然有此念头,跨过了这一步,事情已成定局。   她深吸了口气,勉强按捺下躁动的心情,无论如何,度过眼前的危机才是最要紧的,裂隙可能不止一处,过来的魔修不知几许,冲霄宗的弟子将面对极大的威胁。   至于救援……别说刚才的焰火放不出去,要是她所料不错,外面月影商号和门派的管事恐怕都已经遭遇了不测。   等到门派反应过来,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   聚集在殿外的魔修越来越多,筑基弟子无法借用天地灵气,灵力枯竭得很快,纵然有补灵丹,几个回合下来也丧失了战斗力。   但魔修的手段却不止饲魔和婴灵鸟。   第三波攻来的,是一波无痛无觉、力大无穷的僵尸。   “区区筑基小辈,能坚持到现在,该说不愧是冲霄宗的弟子吗?”黑压压的魔气中,有个声音怪声怪气地说,“不过,到此为止了。”   他没有掩盖自己的气势,浓烈的杀意如寒芒刺向了每一个人。   拂羽轻声道出判断:“金丹修士。”   “我还能挡一会儿,你带着大家先走,药效差不多过了。”叶舟低声道,“朝南阳和谢雪那边走,看看能不能碰上他们。”   拂羽皱起眉头:“不要逞强,你一个人怎么挡得住。”   叶舟道:“我有师尊赠予的法器。”   “法器非灵力不可操纵,待你灵力耗尽,该如何脱身?”拂羽问。   叶舟没有回答,反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办法?”   这下轮到拂羽哑口无言了。   关注着里头动静的殷渺渺也是好气又好笑,但转念一想,门下弟子友爱互助,不曾因为面临危机便想着独自逃生,已经十分难得,初次团队协作就遇到这样的麻烦,委实也为难他们。   她幻化了形容,挥袖散出了焚灵火。   幽蓝的火焰似流星坠下,触碰到魔修的身体就熊熊焚燃起来,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嚎叫。   僵尸亦不能幸免,肉身无法免疫汲取力量的焚灵火,瞬间燃作一团团焦炭,灰飞烟灭。   第388章   直到魔修四散溃逃,冲霄宗的弟子还有点反应不过来。良久,才有人问:“那个女人是谁啊?”   没人答得上来。   方才打败敌人,吓得魔修落荒而逃的女人生得极其特别,通身雪白,头发是白的,眉毛是白的,肤色也是白的,裹在一袭轻柔如雾的白纱里,恍若姑射神人。但最特别的莫过于是她身上的气质,非妖非魔,亦非灵气,着实辨不出是什么来头。   拂羽猜测道:“许是白壁山里修行之人,左右对我等无敌意,叶舟你说……叶舟?”   叶舟如梦初醒,回过神道:“嗯,她救了我们,应当不是邪修。”   “你在想什么呢?”拂羽疑惑地问。   “她身上……没什么。”叶舟摇头否决了脑中怪诞的念头,毕竟刚才那个女人不管从哪里看都和大师姐毫无相似之处。   幻容丹固然可以改变面貌,但时间和效果都很单一,幻术亦然,对一个人施展还好说,就为了隐藏容貌便大费周折地给所有人施加幻境,未免太劳师动众,披个斗篷遮掩便是了。   应该是他想多了。   ——孰不知,樱桃青衣,美人千面。   殷渺渺干掉了棘手的金丹魔修,卸去了秘境中花灵幽昙的外貌——她对千红洞窟的花灵们印象深刻,时常借她们的容貌和气质伪装。   至于为什么要特意寻个样子现身,理由很简单,就是不希望他们猜出自己的身份,一旦知晓她的存在,必然会下意识地依赖,别说她未必护住他们,就算能,救得了一次,还能一直救下去吗?   大难临头,是危机,也是机缘。   三队这边没问题了,她还是去其他地方看看,一二队好说,战力不俗,让四队碰到就不妙了。   *   四队可谓有惊无险,柳问对吉凶有着强烈的感应,每次觉得不安时就卜一卦,看到是凶卦,立刻掉头撤离,遇到三岔路口,也次次都要抛龟壳,按照结果临时变换路线。   或许正是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往哪里走,离既定的路线十万八千里,一路下来,竟然奇迹般躲开了数次的袭击,毫发无损。   众人对无策峰刮目相看。   原来卜策这么有用的吗?还以为只能看看姻缘,算算吉凶,判断今天从哪个方向出门能有好运。   “柳师兄。”有个女修忍不住问,“你们无策峰还收徒吗?”   她做了前锋,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跟上:“其实不收徒也没关系,有空教我们几招就行了。”   柳问抬起眉毛,似笑非笑地说:“教你们也不是不可以,但窥测天机是要付出代价的,算一次少几年寿元,容易短命,你们介意吗?”   众人:“……”   杜柔道:“柳师兄在开玩笑,你们信他就输了。”   “哦?你凭什么这么说?”柳问瞄着她,神情很高深莫测。   “云师叔说的。”杜柔平静地说,“所谓卜策,其实是预测,窥视世间运行的规律,算出最有可能的结果,但未来是不可知的。”   柳问哼笑了声:“云潋的《坐忘诀》当然厉害,修到最后,己身亦是万物,窥视天机就和吃饭喝水一样,但能做到的人万中无一,绝大多数的人想要捕捉天机,只有一个选择,交换。”   杜柔顿住了脚步。   “我脚下站的地方是现在,想知道下一步在哪里,就必须往前走一步。”柳问慢悠悠地跨了一步,又道,“但知道了还不够,必须回到现在,所以还得退一步。与此同时,你们也在不断往前走,因此,一进一退要很快,寿命就是这么被消耗的。”   他的讲解通俗有理,大家都听懂了,纷纷心悸。唯有杜柔沉默少时,问道:“你也是绝大多数人之一吗?”   “当然不是,不然我早死了。”柳问弯起了桃花眼,眸光粼粼,“这就是有天赋和没有天赋的区别啊。”   感动中的弟子:“……”浪费感情。   柳问却毫无捉弄人的自觉,抛了抛手中的蓍草,掐指算算:“上法器,这边走。”   众人一凛,五人一组坐上飞行法器,于密林间快速穿梭了起来。   一刻钟后,原地出现了是几个魔修。   “该死,又被他们跑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是拿不到足够的人头,我们就进不了无常山。”   “难得魔君特赦征召,绝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无常山啊……原来你们想去天煞魔君那里。”背后突然有人说,“或者说,这是天煞给你们的试炼?”   他们惊愕地转身:“什么人?!”   回答他们的是熯天炽地的烈火。   *   最先汇合的两支小队是南阳带的一队和三队。叶舟等人在撤退时恰好碰到了他们,临时加入战局,改变了一队原本的劣势,击退了纠缠不休的魔修。   一队喜出望外,觉得队里受伤的人有救了,三队松了口气,觉得得到了强有力的支援,然后双方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集中了优秀战力的一队,伤亡惨重,被寄予厚望的三队,病号一堆。   1+1≠2,而是<2.   拂羽望着满地的伤号,重重叹了口气:“别愣着了,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先处理一下大家的伤。叶舟,我需要一些丹药,你看看有没有。”说着,报出一连串的药名。   他的声音平和有力,叶舟的动作也十分迅速,药名的话音才落下,他就找到了对应的玉瓶,一个个摆在石头上,整整齐齐组成方阵。   两人一说一做,配合得天衣无缝,迅速安抚了重伤的弟子。   除了最后一次,叶舟没有任何动作,却道:“用完了,不过材料齐全,我可以现在炼,半日即好。”   “那就交给你们了。”南阳松了口气,擦掉了脸颊上的血迹,“前面有个陷地,可以休息,我去开路。”   “好。”叶舟沉吟了会儿,指着自己队伍里的一个修士说,“你们和南阳一起去。”   拂羽也看到了一队中悬壶院的弟子:“你们两个来帮我。”   南阳反应过来,跟着做出了安排。   殷渺渺便是趁着这个机会恢复了身份,重新混入了人群。汐月看到她,又喜又疑:“你刚才去哪里了?”   “落在了后面。”殷渺渺望着她的双眸,施以催眠。   汐月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虚构的记忆,恍然大悟:“哦,对。”   殷渺渺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望着重新整合的队伍。   两个小队合二为一,原本已经成型的配置被打乱,但双方却很快进行了调整,一下子度过了磨合期。看来积分赛不同场次的人数要求,的确锻炼了弟子们在不同队伍中的适应能力。   但这样还不够,他们现在是有南阳、叶舟和拂羽才能那么快改变,如果队长死了呢?她马上想到了新的积分赛规则,下次可以划分出将军、军师、士兵这样不同的角色,随机分配身份卡,让每个人都能体验不同的身份和选择。   当然,前提是他们都能顺利活下来。   一个时辰后,他们到达了隐蔽的陷地,轻伤的阵法师强撑着布下结界,轮班值守的队伍从四组变成了八组。   殷渺渺看起来只是“轻伤”,所以被分配到了站岗放哨的任务,后来可能看她修为太低,南阳主动跑过去陪她了。   岗亭是棵断裂在地却顽强生长的古树,郁郁葱葱的树冠正好挡住了陷地的入口,完美得隐藏了他们的行迹。   殷渺渺坐在浓密的树冠里,被过分旺盛的枝桠缠绕住了头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摘开来。   “我帮你?”南阳看不惯她暴力扯开头发的行为,小心翼翼地开口。   殷渺渺如释重负:“好。”   然后毫无意外的,擅长照顾小动物的南阳动作轻柔,一点点把她的发丝揪出来,耐心得不可思议。   殷渺渺瞟了眼他横放在腿上的方棱锏,打心眼里觉得反差萌是存在的——锏这种武器,放在后世可以被称为四棱刺刀,无刃有槽,一捅一个血窟窿,伤口极难治愈,杀伤力犹胜刀剑,极其凶残。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身为武修却放弃了大众的刀剑,选择了如此冷门武器的青年,居然是个铲屎官呢?   “好了。”他说。   “谢谢。”殷渺渺问他,“你的武器很特别,有什么缘故吗?”   南阳说:“我爹的遗物。”   殷渺渺开始回忆这个看好的尖子生的履历,然而一片空白,冲霄宗收徒不问来历,不问家世,只看个人能耐。   “他是个凡人。”可能吃烤鱼的友谊作祟,南阳多说了句。   “从军?”她问。   他点点头。   殷渺渺心思一动,正视他:“读过兵法吗?”   南阳说:“启蒙的时候念过一点,来冲霄宗后就没念了。”   “喜欢吗?”她想起了归元门的岳不凡,收徒之心油然而起。   然而,南阳说:“不喜欢。”   她扬起眉梢。   他道:“我爹很少回家。”   确切的说,记忆中的父亲只回过两次家,第一次给三岁的他带了一只小狗作为礼物,他很喜欢,时常养在身边,同起同卧,亲如兄弟。   第二次是七岁的时候。父亲回家看到他和小狗玩在一处,觉得心慈手软,像个娘们,没有男儿的阳刚气,因此送走了他的小狗,并且亲自压着他开蒙。   启蒙的就是兵法。   南阳说:“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早忘了。”   殷渺渺遗憾万分,但又好奇:“后来呢?”   “没有后来,没多久我就被冲霄宗的仙师带走了。”南阳摸着手中的兵器,“我筑基后回过家里一次,父母都死了,遗物是我幼弟转交的,不过不是这一把,那把太脆了,砍一下就碎。”   殷渺渺不禁莞尔,凡间的冶炼技术自然不比修真界,年代一久,生锈断裂都是常事,但特地点明这一点,这孩子真不是一般得可爱。   “有人说过你很可爱吗?”她笑着问。   南阳徒然转头看着她,神态专注,漆黑的眼睛里映出她的倒影。   “嗯?”她不闪不避,笑盈盈地看着他。   最终,南阳扭过头去:“很多。”停顿一下,补充,“女人真奇怪。”   这言论太熟悉,殷渺渺真的想说服任无为给她收个师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渺渺不仅没有掉马,又披了个新马。   第389章   夜色深沉。   拂羽处理完伤患,累得说不出话,但还是被拉去开了作战会议。只是没什么好讨论的,来前从未听说白壁山内有大量魔修存在,事态已然超出他们能够应对的范围。   “焰火我们放过,没用,不过可以再试一次。”   “有点冒险,如果不起效,反而会引来敌人。”   “这倒不难,可以拉长引线延迟。”   “如果失败了呢?”   南阳沉默了下,坚定地说:“那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于救援上。”叶舟摊开地图,愁眉紧锁,“规划一下撤离的路线。”   殷渺渺竖着耳朵听他们讨论,暗道这三个人都太正直了——六个实习生里,南阳和谢雪不必说,都是不欺暗室、不愧屋漏的纯直无邪之辈,白水鉴心,而拂羽心如明镜,做事通透,却因为秉性慈善,从不动歪脑筋,只在歧黄之术与朋友身上用心。   叶舟性格内敛,不擅交往,但他自小被家族重视,一心研究丹道,入门后又被叶沉庇护,想法其实出人预料地单纯,心肠也是好的,不然也不会无偿指点弟子们炼丹。   倒是杜柔,当年应该因为容貌之故,颇受了些苦楚,虽然到了翠石峰后好了许多,然而见过人心险恶,终归是要比一路顺风顺水的谢雪多了几分心思。   最后一个柳问,浮浪不经却谈言微中,如果是他,或许能够察觉到事情不同寻常之处,也不忌惮揣测人心的恶意。   其他五个人都对她十分亲近,唯有柳问,一直很自觉地和她保持距离。   殷渺渺有点发愁。   “诶。”汐月戳戳她,阴恻恻地笑,“你又在看南阳师兄啊?之前你们好像还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如实招来。”   “招什么?”她好笑,“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八卦的心思。”   “这种时候才是感情的爆发点啊,生死一线,再不说就来不及了,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嗝屁啊。”汐月振振有词,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告诉我嘛,苗淼。”   最后两个字不知怎么的,被不远处的叶舟捕捉到了。他侧头瞥着她,越看越心惊,她微笑的神态……真的好熟悉。   汐月还在纠缠:“我保证不说出去。”   “好,你想知道什么?”殷渺渺问。   “你是不是喜欢南阳师兄?”   殷渺渺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他很可爱,我也很喜欢他,但和你想的喜欢不太一样。”   汐月吃惊:“什么叫和我想的喜欢不太一样?喜欢就是喜欢嘛。”   “那我也很喜欢你啊。”殷渺渺笑了,“你也很可爱。”   汐月猝不及防被表白,脸色微红,过了会儿,眨眨眼:“那你比较喜欢我还是喜欢南阳师兄?”   这是个好问题。殷渺渺思考了下:“南阳。”   少女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为什么?”   “异性的吸引力,我还是比较喜欢男人。”殷渺渺安慰她,“这是性取向的问题,不是你的错。”   汐月:“……”   “看你好像很失落的样子,很喜欢我吗?”殷渺渺问。   出人预料的,汐月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觉得你很厉害,说实话,我、我现在觉得很害怕,以前的历练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那么多的魔修,我从来没见过……还有金丹修士,虽然说可以求援,但是……”   殷渺渺笑了,抬手揉揉她的脑袋:“你以前的历练都是做些什么?”   “护镖、杀妖兽、找失物什么的。”汐月掰着手指头数,“没有这样的。”   “这样是什么样?”   她努力搜寻合适的形容词:“虽然和大家在一起,但是很危险,事情也变得很奇怪。”   殷渺渺问:“哪里奇怪?”   “这些魔修就好像是突然冒出来一样,而且下山的时候我发现路和来的时候不一样了,焰火又没燃起来。”汐月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觉得我们可能真的会死!”   殷渺渺笑了:“所谓历练,就是不断经历不一样的事,锻炼自己处理各种情况的能力,你第一次做任务的时候,应该比现在更不知所措才对。”   汐月愣愣地看着她。   “就算是金丹修士、元婴修士,也一样会遇到从没有遇见过的事。”她缓缓道,“我们随时随地都面临着未知,没什么好怕的,一个个解决就好了。”   汐月睁圆了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   殷渺渺睇着她:“觉得我老气横秋,像个说教的老太婆?”   “你怎么知……”汐月蓦地住口,讪讪笑,倏然之间,压在胸口的巨石化作烟雾,悄然散去。   是啊,道途多坎坷,困难永远不会缺席,所以,一个个解决就好了。   接下来的两天,殷渺渺清晰地感觉到了每一个人的蜕变。   南阳他们原本只有实力令人信服,现在举手投足间却多了成熟稳重,一言一行都有极强的说服力,底下的弟子会不自觉地照着他们的吩咐行事;队伍中原本独善其身,不大爱团队协作的人,也因为险恶的环境学会了配合,对一些问题上不在沉默,而是会发表自己的看法;最不济的弟子也磨练了战斗水准,出手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第六日,他们意外与一队魔修狭路相逢。这一回,他们没有和前几次一样选择逼退,而是决定利用熟悉的地形,打一波埋伏。   “魔修诡计多端,不要近身攻击。”   “你们跟着南阳佯攻,把他们引进阵法。”   “记住,阵法一破,立即撤离,不要恋战。”   “叶舟,你那些奇奇怪怪的丹药还有吗?”   叶舟问:“你是说攻丹吗?”   南阳连连点头。   和前世炼丹搞出火药的过程类似,修士在炼丹的过程中,发现某些材料混合在一起,会炼制出一些破坏力极强的东西。他们把这些丹方记下来,加以改善后取了个名,叫做攻丹。   炼丹师不善斗法,但很喜欢炼制攻丹作为保命的手段,有强酸强碱的腐蚀类、爆炸性强悍的火药类、能释放毒气的生化类等等。   叶舟是金石峰的嫡传弟子,身家丰厚不说,本人也是个炼丹狂魔,不仅普通的丹药很多,奇奇怪怪的攻丹也有不少,随手就拿出了七八个颜色不一的玉瓶。   “绿的可以腐蚀,红的能爆炸,蓝的是毒气。”他静静介绍着。   殷渺渺瞄了眼,心想炼丹师其实也挺恐怖的,这不就是化学武器吗?她不禁朝着叶舟望了一眼。谁知叶舟也在看着她,眼神很复杂。   她意外地扬了扬眉,但不动声色,回头继续和汐月说话。   拂羽发现了好友的异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竟然是个女修,且那人不久前和南阳说过好一阵的话。   不、不是?他脑海中冒出了个狗血的念头,心中警铃大作:“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叶舟收回视线,表情控制得很好。   拂羽欲言又止。   南阳什么也没察觉,擦干净了武器,利索地站了起来:“那我去了。”   埋伏战打得顺利又不顺利。   他们的安排没有问题,但魔修天性散漫,酷爱独来独往,察觉到异样的几个魔修为了夺取人头,没有惊动别人,悄悄跟了去,结果被准备好的阵法困住,来了个瓮中捉鳖。   收了三个人头,但打斗的动静却惊动了其他魔修,他们一哄而上,反叫暴露了位置的己方吃了个亏。   南阳很大概率上遗传了父亲的军事才能(哪怕他不喜欢),当机立断:“撤,我断后。”然后引爆了叶舟的火丹和毒丹,爆炸激发了毒气,为众人争取到了宝贵的撤退时间。   *   和一、三队的境遇不同,二队在遭遇魔修的袭击后,谢雪作为女修,不可避免地遭遇到了许多女性领导人都会面临的问题——她被质疑了。   “谢师姐的实力虽然很强,但并不能胜任统筹率领一职。”一个同是筑基后期的男修如是道。   谢雪绷着脸:“有何见教?”   “你认为事态严重,必须马上回去禀告宗门,依我看来,未免太小题大做。”对方侃侃而谈,“宗门派我们来白壁山是为了历练,这种魔气沉积之地,藏有些魔修再正常不过了,我等身为冲霄宗弟子,焉能因此望而却步?”   谢雪皱起了眉头。   对方不再看她,而是转身面朝其他弟子,朗声道:“谢师姐的做法与我的道背道而驰,恕我不能从命。”   一个与谢雪交好的女修驳斥道:“谢师姐是队长,宗门要求我们这次行动听从安排,你说不能从命,是想违抗命令吗?”   “谢师姐的说法不能服众啊。”对方理直气壮。   女修争辩:“师姐说了,魔修行事猖狂,有违常理,应该速速报与师门,且上次交战我们伤亡不小……”   对方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打断,笃定道:“修行哪有不受伤的,是你们女修胆子小。”   “妇人之仁,难成大器。”又有个男修旗帜鲜明地表示了反对。   此情此景,叫谢雪忽然想起了临行前,首席师姐叫住她和杜柔单独谈话的情景。   “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和你们说,但你们早晚会发觉,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也好。”当时,师姐是这么开场的,“上天对女人是很公平的,可这个世道对女人并不是如此。”   似乎预料到了话题的沉重,她和杜柔不期而同地沉默。   “世间歧视女子的大有人在,有的认为女人生如丝萝,必须依附于男子才能生存,也有人觉得女人格局狭小,不如男子眼界宽阔,犹豫便是优柔寡断,宽容就是心慈手软,他们总有踩你的借口。”   师姐说着,眼神落在她们身上,慢悠悠地问:“如果这次执行任务时,你们遇到这样的事,该怎么办?”    第390章   冲霄宗位列三大宗门之一,行事自有风骨,纵然有磨剑峰和千箓峰两个对性别比较在意的地方,但表面上总归是一碗水端平,不会因性别区分对待。   然而,只要下了山,就会发现世间真的存有种种不公。   女修优于男修,世人却道男子大器晚成,女子心慈手软,囿于情爱,将来难成大器;中小门派中,掌门若生有爱女,疼爱归疼爱,心里想的仍旧是收个合意的弟子,将两人凑成一对,未来掌门之位传于女婿而非亲女。   东洲承平已久,许多规矩已然根深蒂固,反不如柳洲这等野蛮混乱之地来得开放,想要挣脱世道的束缚,难上加难。   谢雪自懂事起便在冲霄宗,又因实力高强,即便隐约听说了些许男女之别,却从未亲身体会过,面对殷渺渺的疑问,想一想便答道:“我会做得比他们都好。”   “哪有这么容易。”殷渺渺道,“同一件事,男修只要做得还过得去,便能得到赞赏,女修却必须做到极好,才能得到同等的评价。然而,男修举重若轻,你却全力以赴,同样的结果下,他们照旧会认为你不如人。”   她心中一沉,如此说来,岂不是女修只有以更轻松的姿态做到比男修优秀数倍的成绩,才能被认可吗?她能行吗?   “如果想得到别人的服从,可以让他们害怕,如果想得到别人的追随,可以许下重利,但要是想得到别人的敬仰、忠诚、感激……”殷渺渺意味深长地说,“那就很难了。你们不妨想一想,自己究竟要不要费这个心力去换取这些。”   杜柔问:“师姐觉得这些重要吗?”   “因人而异。有的人需要旁人的肯定来认可自我,有的人不必,没什么正确答案。”殷渺渺闲闲道,“我今天说这些话,只是希望你们弄清楚心底的想法,人的精力有限,少做些无用功。”   心底的想法……谢雪抬眸望着眼前的队友——与自己交好的几个女修正面红耳赤争辩,另外几个平日对自己表达爱慕的男修满脸兴奋,还有更多的人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她阖了阖眼,平静地问:“你们想怎么样?”   “自然是请师姐改变主意。”对方的眼里迸射出亮光,能够踩下高洁的冰雪之花,取而代之成为领头人,是双重的征服感,刺激得他血脉膨胀。   谢雪的唇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手腕的白缎一颤,四把短剑冲天而起,同时发起了攻击。   对方没料到她说动手就动手,慌忙抵御,然而《飞天剑》的特点便是无死角的攻击,他只挡住了两把剑,后背和大腿被刺伤,鲜血淋漓。他情急之下嚷嚷道:“师姐是想杀人灭口吗?”   “认不认可我的想法,随你的便,你只要听我的话就行了。”谢雪周身的灵力暴涨,冷冽如刀,“不服从命令的人,我有权力处置。”   方才附和的男修厉声问:“师姐是想残害同门吗?”   “出了门派,各凭手段,拿门规压我就免了。”谢雪拽回缎带,灵剑悬浮在她周围,既是防御又准备着攻击,“如果有人要跟他走,我没意见,离开的人就算脱离我的队伍,生死与我无关。”   她说着,轻蔑地看着受伤的男修:“希望他能从魔修手下,护住你们的性命。”   “就凭他?关键时候想的是争权夺利而不是渡过难关,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带领大家?”一个高挑的女修站了起来,走到谢雪身后,“我跟师姐走。”   “我认的队长只有谢师姐。”又一个女修走了过去。   接着,队伍中所有女修都站了起来,接连走到谢雪身边,对抗着他们:“师姐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我们都听谢师姐的。”女修们异口同声地说。华彩的衣裙衬着挺拔的身姿,毫无怯弱之感,反叫人看出了傲雪凌霜的骨气,不畏任何风雨。   谢雪抿紧的唇角微微扬起:“愿意跟我走的人跟上,我们出发了。”   她说着转过身,真的头也不回地朝出山的方向走去,女修们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有个牙尖嘴利的女子心有不甘,留到最后嘲讽:“一口一个女修如何如何,怪不得违命不遵,毕竟这是首席师姐的安排,是不是?”   此话太诛心,先前抢着出头的男修面色铁青,直道自己大意了:殷渺渺是什么人?擂台赛上战胜了白逸深不提,还一手将冲霄宗上下治理得服服帖帖,从底层外门弟子到掌门,谁都要说个“好”字。   这么一个女修,就算不少人知道她在峰上养了个鼎楼的花魁,也无人敢说三道四,更甭提来句“耽于情爱”了,那明明是懂得生活,不囿于男色。   他刚才只想着压下谢雪的气焰,却把同样是女修的殷渺渺给忘了——世上有些人就是如此,因为自身的光芒已然足够耀眼,旁人只记得她本人,有意无意忽略了她身上的其他标签。   “我等并无此意。”袖手旁观的人终于表态,“师门有命,不敢不从。”   算是认可了谢雪的地位,决意服从。   正是因为谢雪当机立断,二队成了第一个出山的队伍。然而,一切并未如他们所希冀的那般乐观,回到营地的刹那,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每一个人。   来时休整的帐篷尚在原地,月影商号和同来的金丹修士却已殒命在此,尸首都被砍去了头颅,残破的身躯堆在一起,明晃晃地昭显着羞辱。   谢雪只觉得一股血气往头上冲,脑袋嗡嗡作响,待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跪在了熟悉的尸骨旁边:“王师叔……”   带他们来的金丹管事姓王,隶属人事堂,平日待人和气,与小辈的关系一向不错,此次听闻白壁山之事,主动请命带队,路上还和他们笑:“这样的历练往常是进秘境才有的,但秘境里各寻机缘,又没得这般有趣,你们倒是赶上好时候了。”   当时大家还笑说:“看来王师叔是心痒难耐了。”   “可不是,若非如此,我何必要来?”对方拈着短须,洋洋一笑。   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却只剩下了具无头尸骨,若非宗门令牌尚悬腰侧,怕是认也认不出来。   谢雪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意滔天:“师叔放心,我等定为你雪恨报仇。”   她深吸了两口气,强自镇定下来,环顾四周,细细打量着血案现场。在凌虚阁实习的三年里,她有幸去执法堂待过一段时日,略习了些调查的本事,如今便姑且推测一二。   从尸首上看,所有的伤痕都有魔气的痕迹,下手的是什么人可想而知。篝火中的木柴朝着一个方向散落,有大半完好无损,应该是燃烧不久就被一波灵力熄灭,这才会呈现如斯状态。   而现场的帐篷虽然东倒西歪,但周边的打斗痕迹却不多也不深,留下的魔修尸首不过两具,显然魔修的实力占据了绝对上风,这才能在短时间内杀死那么多人。   换言之,魔修中有诸多金丹!谢雪上头的血气骤然冷了下来,她再气愤也不会忽视境界的差距,以他们现在的情况,万一遇见了这一波人,有去无归!   “谢师姐,有个结界。”前方传来一个弟子颤抖的声音。   谢雪定睛一看,不远处灵波隐隐,果真有个结界。她心中一突,果断道:“集合,进山。”事态超乎想象,为今之计,还是躲入白壁山中,借其诡异的地形躲过危机再做他想。   可是,事与愿违。   他们还没来得及撤离,便见结界泛出徐徐波纹,好些个人影裹挟着浓郁的魔气踏了出来,声音中带着森然恶意:“终于等到你们了。”   谢雪的心差点蹦出嗓子眼。但很快,她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糟,来的人里只有一个金丹修士,其余全是筑基。   “布阵。”她拽下胸口的玉坠,抛出了积分赛中斩获的上品法宝。她习的《飞天剑》攻击性极强,是以选择时便挑了件互补的防御性法器,能抵挡住金丹修士的攻击。   局面僵持起来。   *   一队和三队又一次求援失败后,他们终于能够确定,外面应当是出现了极大的变故,再三考虑之下,决定去一探究竟——白壁山毕竟极大,想要碰运气找队友是不现实的,反倒是在营地有可能碰见同样回来求援的同门。   他们来得很是时候。那时,谢雪的白衣已经沾满鲜血,浑身是伤,可坚持站在最前面,尽其所能地护住了每一个人。   此时此刻,先前因她是女儿身的反对者,早已心悦诚服,坚持立在原地,不肯抛下同门自行逃跑。   “谢雪,你去疗伤。”南阳握着方棱锏,代替她站到了最前面。   拂羽早就搀走了谢雪,嘶嘶倒吸着冷气:“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叶舟打量着营地的惨状,脸色黑沉,指节泛出青白,愤怒到了极点,然而一贯的教养让他骂不出难听的话,唯有强行按下胸膛里翻涌的情绪,只鬼使神差地往后看了眼。   殷渺渺的神态比他想的平静许多,没有愤怒,没有痛恨,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神态专注,而后,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蓦地瞥过一眼,和叶舟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仓皇地垂下眼眸,心里竟然有些紧张,连忙将心神转移到了魔修身上。   魔修全然不惧他们的援兵到来,大笑道:“好好好,又来了几个送命的。”说着打开兽囊,放出了培育多年的魔狼。那只由魔气凝成的巨狼约有三四丈高,生有三个头颅,眼睛血红,锋利的爪子不断在地上拍来挥去,满身暴虐之气。   这是比饲魔更高一等的魔物,须自妖兽幼年时便喂以魔修的尸身,久而久之,妖兽体内便会饱含魔气,却比混沌的魔物多了神智,很不好对付。   作者有话要说:     渺渺现在是很“苏”了,因为实力、地位、身份都不一样了。以前,她长得不算特别出众,也不符合修真界对女修的主流审美,水悠然、谢雪那样的才是大部分人推崇的,实力一般,又谈情说爱,心思多,白逸深、袁落甚至慕天光,最初都不太看得上她。   但她现在是凌虚阁首席,冲霄宗官方认的第一,又把整个门派治得服服帖帖,下面的人又敬又怕,上一任是北洲男神,公认的天才,所以同样的事情,现在完全是两种说法了……以前嫖妓算是污点,现在就是“师姐视男人如衣服,洒脱!真性情!”   汐月同学的志向代表了大部分女修的观念转变,以前是“叶师叔好棒想追”,现在估计是“我要变强睡最好看的男人”。   第391章   魔狼跃至南阳跟前,抬起爪子拍了下来,尘土飞扬。南阳往后瞥了眼,见主使的魔修一动不动,并无上前的意思,便知道魔修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们喜欢慢慢虐杀敌人,认为一刀毙命的事不够痛快,为此不知多少次在占尽上风的情况下被翻盘。   但吐槽归吐槽,魔修这种做法也给了他们回旋的余地。他且战且退,拉开距离,牵制住了魔狼的动作,为队友争取机会。   叶舟凝眉思索,魔修在此地布下结界,显然是想把他们来个瓮中捉鳖,然而退回山中实不可取,白壁山地势复杂,他们拿到的地图不过一角,即便今日脱身,敌人的数目不知几许,前有狼后有虎,迟早会被消耗完战力。   还是得想办法突出重围,只要能够离开结界,众人便可分散四逃,东洲毕竟是冲霄宗的地方,但凡有一人逃脱,便可将这里的事报与宗门知晓。如此,他们就算死亦有价值。   他想着,复杂地往身后瞥了眼,应当是他猜错了,若是她,怎会眼睁睁地看着弟子们送死,可当时的那个女人分明是救了他们……不不,不要想了,他的眼睛微微一暗,旁人终究是靠不住的,修行在己身。   叶舟阖了阖眼,不再胡思乱想,集中精神分析魔修的情况,很快找出了他们防御最薄弱之处,断然道:“跟我突围!”   “是。”冲霄宗的弟子已非昔日阿蒙,叶舟一朝左侧冲了过去,他们即刻跟上,武修在前强攻,法修掩护辅助,阵修和符修则使出百般手段牵制魔修,配合得十分默契。   混在人群中的殷渺渺顿时升起一股奇妙的成就感:磨难是考验,也是机缘,他们正飞速成长着,假以时日,或许会超过他们也说不定。   眼看离开的契机就在面前,众弟子虽然疲乏不已,却依然爆发出了强大的战斗力,竟然硬生生地在魔修中撕开一道口子。   两个阵修被护卫在队伍中间,被赋予了破阵的重担。叶舟道:“你们什么都不必想,只管破阵,除非我死,否则绝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们。”   “叶师兄……”两个阵修的眼中水光闪现。   叶舟打断了他们:“还不快开始!”   “是。”他们抑制住了情绪,摒弃头脑中的种种杂念,霎时间,外物消散,眼中只剩下了阵法的灵力流动。   然而,其他人的心里实不乐观。   南阳身上的衣袍被魔狼的利爪撕得七零八落,手臂和大腿上被划出一道又一道伤口,鲜血淋漓。血腥气飘散开来,诱使魔狼更加兴奋,猩红的双瞳里流露出浓烈的杀意,攻击也愈发密集疯狂起来。   “拂羽师兄,不必管我。”谢雪勉力撑住身体,不容置喙道,“你去帮南阳。”   “好。”拂羽分得清轻重缓急,当下腾出手来,催生培育多年的嗜血妖藤,粗壮猩红的藤蔓飞快生长,如一条巨蟒钻入地底,精准无误地冲到了魔狼身下破土而出,一下子绞住了它的身体。   妖藤上长满了倒刺,魔狼吃痛挣扎,却反被绞得更紧,刺钩钻得更深,疯狂地吸收起魔狼体内的魔气和血气来。   这是嗜血妖藤最大的特征,喜食血肉,能消魔气,还能分泌毒素,与其说是灵植,不如称之为妖植更妥当。   众人没想到一向温文儒雅的拂羽居然会养着这等凶物,一时侧目。   “干什么?”当事人挥了挥袍袖,神色自若,“医毒不分家,全看怎么使,我有些凶狠的小家伙,很奇怪吗?”   其他人飞快摇了摇头,唯叶舟道:“小心反噬。”   “我知道,要不然不会现在才放它出来。”拂羽凝重了神色,心有分寸。   而南阳有了妖藤的帮助,寻得了空隙,一举刺穿了魔狼的心脏。它庞大的身躯缓缓倾倒,发出闷闷的重响。   “可恶!”失了魔狼的魔修怒不可遏,鬼魅般掠身近前,疯狂地攻击起了南阳。   他难以招架,姿态十分狼狈。   拂羽却不敢再用妖藤,只以翠叶迎敌,勉强坚持了下来:“快!”   破阵的修士鬓边全是汗,可连擦一擦的时间都没有,手上忙个不停,慢慢破解着结界。   叶舟护守在他们身侧,心中升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他下意识地用右手抚摸着左手指,试图缓解焦虑,同时再度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想找出这股感觉的来源。   弟子们对付的普通魔修来势汹汹,像是恨不得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与南阳对峙的金丹魔修失去了魔狼后亲自上阵,看起来气急败坏,但攻击并不暴烈,仿佛并不担心他们逃跑。   可明明……他正想着,耳畔传来一个弟子欣喜的声音:“破了!”   灵纹徐徐推开,露出来时的道路,士气顿时为之一振。   南阳头也不回地说:“谢雪带人走。”   队伍里的伤患太多,谢雪也很清楚自己身受重伤,留下只是拖累,故而不曾推辞,强撑着走了出去。   被打了个岔,叶舟便失去了方才的感觉,见拂羽帮衬着南阳,自己便缀在了队伍的最后。恰在此时,唯一的金丹魔修嘴角勾起,狂风呼啸而来,吹得南阳和拂羽连连后退,跌入了破损的结界后面。   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本能地知道不好,想要稳住身形,可是太迟了。地面骤然亮起白光,眼前的场景倏忽变幻,下一刻,众人出现在了陌生的地方,阴风测测,乌云压顶,不远处,柳问惊愕地问:“你们怎么……”   声音戛然而止。   叶舟的心沉到谷底,终于知道方才不妙的感觉从何而来——此地不仅有四队,还有五六十个筑基魔修,以及七八个金丹修士。他们的脚边,堆着好些个人头,其中就有带他们来的王师叔及月影商号的人。   屠杀营地的是什么人,不言而喻。   一时间,气氛凝如胶质。   “陷阱……”拂羽苦笑着,神色颓然,“居然是个陷阱。”   故意布下结界误导他们,让他们以为破开阵法既能逃脱,可是,真正的瓮就隐藏在那里,等着他们傻乎乎地跳下去。   都说魔修性子乖张暴虐,以屠杀为乐,容易发狂,如今看来,金丹魔修与常人无异,甚至计谋更胜一筹。   柳问看着满面惊愕的队友,基本猜了个囫囵,跟着苦笑起来。他带领四队的人躲开了数次危险,不久便靠近了扭曲阵法的源头,当时他心有所感,阻拦众人前行,然而金丹修士的感知非筑基能想象,很快察觉到了他们,出手捉拿。   他原本还奇怪对方为何不立刻动手,偏要派实力相当的魔修钝刀子割肉,现在才知道还有后招。   “看来都在这里了。”领头的金丹修士大笑一声,“没浪费我的一番安排,如何,这个见面礼你们可还喜欢?”   众人看看笼罩于头顶的阵法,再看看虎视眈眈的魔修,无一人开口。半晌,谢雪挺直脊背,冷笑道:“废话少说,要打便打,我等纵然不敌,亦死战到最后一刻。”   她清冽的嗓音彻响天际,唤醒了弟子们的骄傲与斗志,愤愤道:“正是,要打便打,我等不惧!”   “这个小娘们倒是个硬骨头。”一个鬼脸魔修哈哈大笑,“你放心,我们可舍不得你这样漂亮的女人那么快死,总得叫我等爽快爽快才好。”   众女修的脸一下子铁青无比,她们都很清楚,身为女修,若不幸落于敌手,通常会沦落到比男修凄惨百倍的境地。   但这次,她们并不孤单。立在前面,似乎是副手的魔修撩开风帽,露出了张阴阳脸,左边丑陋无比,爬满黑斑,右边光洁如玉,柳眉樱唇,是个女修。她的目光滴溜溜地朝着四美转了圈,咯咯一笑:“那好,这几个男人归我了。”   于是,其他人的脸色也黑了。   “就凭你个死婆娘?”柳问该硬气的时候绝不客气,冷嘲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得性,丑成这样还要出来丢人现眼,你怕不是眼瞎?”   不得不说,战前叫阵十分有道理,柳问一顿羞辱送上,气得那个女修面孔扭曲,又大大提升了一波己方的士气。   “就是,丑八婆,不要脸!”   “你们这群歪魔邪道,一定不得好死!!”   “吾等死了也要拖你们垫背!”   大家不约而同地骂了起来,反正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死,痛骂一顿出口恶气也是好的。   好些个魔修被气得七窍生烟,只是顾及领头者未曾出手,不敢抢先而已。那阴阳脸的女修恼羞成怒:“还不能动手吗?”   领头者扫了她一眼,不阴不阳地说:“据我所知,此次冲霄宗来的共有一百人,算上这些……”他抬起脚尖,踢了踢割下的头颅,“也不足一百五十人,想要进无常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要十个人头,你们可别为了玩虐,误了大事。”   他的话提醒了血气上头的魔修,虐杀道修固然令他们兴奋,但比起进入无常山的大事来,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阴阳脸女修惋惜地看着对面几个容貌出众的男人,下了狠心:“我等明白,请大人放心。”   “很好。”领头魔修勾起唇角,“去。”   短短几个字,开启了困住野兽的囚笼,魔修们为着凑足人头,放弃了折磨,各自施展出最狠厉的手段,以求立刻置人于死地。   阴阳脸的女修记恨柳问的羞辱,头一个就找他算账,手上套着的骨爪闪着森然的绿光,分明是淬了剧毒。柳问自知绝不是她的对手,哪敢正面硬抗,忙不迭要躲。   说来也奇怪,按照对方的攻势,往东边闪躲才是最佳路线,可柳问心里却有了奇异的预感,告诉他往北边去最安全。他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自己的直觉,硬生生改变步伐,一头朝着北面栽了下去。   摔倒的地方是一个女修的裙下,雪白的裙幅上绣着一支粉嫩的桃花。   生机在此?他不解地抬起头,对上了女子意味深长地眼神:“你的《六感经》挺灵的啊。”   他心头一跳,却见幽幽的蓝火翩然落下,如秋夜流萤。   第392章   雷霆响彻天际,树状的闪电张牙舞爪地降下,轰然有声,溅起的萤火轻若柳絮,忽隐忽现,犹如鬼魅扑向了魔修。   冲在前头的几个魔修只顾着躲避威力强大的闪电,却忽视了这些小小的光点,冷不丁扑在脸上,就觉得面颊微微一凉,而后整个面孔像是融化的奶酪,软塌塌地瘪了下去,血肉消融,露出一排不齐整的牙齿。   “吼吼。”声带损毁,他们发出野兽哭嚎般的声音,可怖又诡异。   “哦。”领头的魔修眼神微变,“有点意思。”   “找死。”阴阳脸的女魔修放弃了柳问,转向她攻来,双手的骨爪寒意森森。   殷渺渺轻轻一避,衣袂擦着她的骨爪而过,一根蚕丝都没给她勾下来。她不紧不慢地说:“听说你想去无常山,为了狂血丹?”   “与你……”对方冷笑着,下手愈发狠厉。   “与我何干?当然有关。何必费心费力,我这里就有。”殷渺渺借着擦肩而过的机会,低声呢喃,“杀了那个颐指气使的家伙,我就给你一瓶,如何?”   对方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很快遏制住了,冷笑道:“挑拨离间,借刀杀人?你以为我没长脑子?”   策反失败,殷渺渺深感可惜,耸耸肩道:“以为你瞎。”   女修大怒,咬牙切齿:“该死!我杀了……啊啊啊!”她突兀地嚎叫起来,诡异的阴阳面孔扭曲起来,黑中带白,白中有黑,滑稽又好笑,但惨叫声凄厉无比,旁人听了也觉得瘆得慌,不知道她发什么疯。   这自然是魂术的效果,殷渺渺翩然立定,一根纤细的红线轻飘飘落到对方雪白的颈上,精准地绞住咽喉,重重一错,“咔啦”,扭曲的头颅无力地垂下,身体随之软瘫在地,没了气息。   整个过程或许只持续了一分钟。周遭鸦雀无声,领头的魔修镇定的表情裂开一道缝,忌惮地问:“你是什么人?”   殷渺渺察觉他的眼神四分警惕五分紧张,余下一分才是不解,略一思忖,抬手轻轻拂过面孔,原本椭圆的脸颊消瘦,细长的眼眸扩张,霜渡眉梢,头发垂落腰际,青丝成白发:“幽昙。”   容貌变化的刹那,对方紧绷的眼角倏地松下来,仿佛放了什么心,接着嘴角翘起,意味深长地说:“你是冲霄宗的金丹修士。”   “何以见得?”   “我可没见过哪个筑基修士能这么轻易就解决一个金丹。”他缓缓说着,吐字清晰有力,“而你若是元婴,恐怕我早不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殷渺渺不置可否。   他略微上前一步,隐藏在斗篷下的面容露出冰山一角,竟然是个年轻男子:“你一直躲着不出面,是想知道谁出卖了你们,对否?”   此言一出,冲霄宗的弟子面面相觑,表情都有点奇特。   南阳看拂羽,用眼神问:出卖是什么意思?   拂羽思索片刻,比了个一百的手势:他们知道我们有多少人。   谢雪浑身一震,气势冷冽:我们之中有奸细?   柳问回想了下四队一路走来的状态,和杜柔使了个眼色。杜柔肯定地摇了摇头,也认为自己队伍没有问题。而叶舟始终盯着殷渺渺的背影,神情变幻莫测。拂羽瞧见了,眉梢微蹙,对南阳投以询问的视线。   南阳飞快摇头,否认三连:我不清楚,我不认识,我不知道。   拂羽也不记得门派里有这么个金丹修士,但叶舟的神色分明是认得的——这说不通,她曾经出手救过他们,叶舟要是知晓她的身份,没道理隐瞒,应该早早求救才对,但当时他什么都没做。   他们的眉眼官司说来复杂,实则刹那而已。对方问完后的一两秒钟,殷渺渺便答道:“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你懂。”对方笃定道,“你藏在幕后,想知道是谁出卖了你们的行踪,好让我们堵个正着,但恐怕寻了半天,都没找到泄露的对象?”   殷渺渺假作冷淡:“所以呢?你要主动告诉我么?”   “我当然不会告诉你,出卖同伴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假惺惺地说着,“不过……也不难猜,谁安排你们到这里的,我想你们心里都很清楚。”   这话说得甚是直白,影射谁不言而喻。谢雪心思纯善,一听便斥道:“休要血口喷人,首席师姐岂会与尔等同流合污?”   魔修不咸不淡地说:“我什么都没说,但你那么快找到可疑之人,看来心里也有点猜想。”   谢雪一愣,旋即知晓自己掉进了语言的圈套,气得面庞涨红:“可恶!”   然而,比起她的义愤填膺,作为当事人,殷渺渺披着马甲,面不改色地说:“知晓计划的人很多。”   她的应对十分巧妙,既是体现了一种谨慎的态度,不肯轻信他的说辞,又没有完全否认,仿佛是在索要某种证据。   那魔修也是个聪明人,听出了其中的意蕴,不慌不忙道:“白壁山这么大,你难道没想过我们为什么可以准确地找到你们的踪迹?多亏了这东西啊。”   他掏出了一份计划书,故意摔到了她面前。   殷渺渺的神色变得十分难看,月影商号拿到的计划书和冲霄宗的是两个版本,地上的那个不是删减版,而是只有凌虚阁才看得到的完整版。   魔修误解了她的表情,愉快地说:“这东西可真不错,不愧是被魔君称赞的人。”   “这就是你所谓的不出卖同伴?”她反问。   他摊了摊手,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随意又恶毒地说:“我们不像你们道修,喜欢搞什么义气,不说出她的身份是魔君的要求——我也的确没有告诉你们,只是随便聊了聊——我可不想她哪天出现在无常山,啧啧,碍眼啊。”   殷渺渺终于捋清了头绪:白壁山的计划,最直接的目的是斩落冲霄宗的中坚力量,来的一百人都是筑基弟子的佼佼者,若陨落在此,于门派是不小的打击,也能大大长魔修的威风;其次是做局嫁祸,往她头上泼一盆脏水,就算这次的事没有任何证据,也在掌门等人心里埋了根刺。   好一个一箭双雕。可惜的是,他们都没想到她会披着马甲跑来练小号,一不留神撞到了她的手里。   “你的话,我们一个字也不信。”南阳抿着唇角,“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柳问也道:“听他放屁。”   魔修没把他当回事,视线落到了殷渺渺身上。原本的计划是留个活口,再想办法递消息去冲霄宗,但比起筑基弟子,显然这个隐姓埋名藏在人群里,看起来似乎是保护者的金丹修士更好用。   年轻人单纯热血,极有可能一时意气便销毁“证据”,但世故老成的人疑心重,哪怕只有一丝怀疑,也会好好带着东西回去调查。   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殷渺渺抬了抬手,隔空抓取了证物,收入袖中:“希望你没有骗我。”   “我骗你又有什么好处?”他不屑一顾,冷嘲着说。   殷渺渺唔了声,慢悠悠道:“也是,不过我骗了你。”   魔修眉头一皱,心生狐疑:“什么意思?”   “我刚刚说我叫什么来着?”她侧了侧头,一副想不起来的样子。   叶舟冷冷道:“幽昙。”   “噢,这是个好名字,这张脸……”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真正卸去了伪装,与真容一道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还有铺天盖地的炽火,“可惜也是假的。”   那魔修满脸骇然,还有浓浓的不可思议:“你……”   “多谢你提醒,否则我还不知道自己和天煞魔君有了些交情。”白衣女子睁开了金色的双瞳,“改日一定去无常山好好‘拜访’,还他今天给我的‘惊喜’。”   火龙朝他呼啸而去,路上的障碍尽遭焚毁,烈焰过处,满地焦土。   对方冷汗涔涔,面前的女子容貌不复方才的美艳,姿容不过秀丽,然而,这张面孔才真正在魔洲大名鼎鼎,高居仇恨榜前十。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女人比传闻中更加诡谲,居然变化了两重容貌迷惑他们。   红莲之火开遍荒野,风云会后,地火和幻象金瞳再度搭档,幻化成连天接地的火光,无穷无尽,犹如烈焰地狱的投影,摄住了所有人的心魄。   数不清的魔修辨不清真假,为幻术所迷,一脚踏进了地火之中,发肤焚燃作焦屑,扑簌扑簌落在地上,没过多久,整个人就成了一块蜷缩的焦炭,再不复本来面目。   嚎叫声此起彼伏,魔修心惊胆寒,好些人萌生退意,抛下队友,拔腿就跑。   与之相反的是冲霄宗的弟子,他们看着立在前方的白衣女子,由衷道:“不愧是首席师姐。”   “师姐在真是太好了。”苦苦坚持的女修擦去了眼角的泪珠,破涕为笑。   一路上积攒的忧虑不复存在,绝望与眼泪顿时消散,留下的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穷的敬仰。   此时此刻,他们领会了“首席弟子”四个字的意义,也明白“大师姐”的名号并非叫着好听,而是代表着带领同门、守护门派的重责。   可惜……感动不过三秒。   “还不追?”殷渺渺冷冷瞥着自家弟子,“站着等我喂饭呢。”   熊熊火光映着她白皙的面孔,理应让人觉得娇艳,可众弟子从未见过她这般严厉冰寒的神色,只觉一股寒气窜上脑门,堪堪放下的心立刻提了回来,神经再度紧绷,忙不迭追了上去。   殷渺渺转回眼珠,瞳仁里的火焰映衬着脸色铁青的魔修:“想死,还是想活?”   “你会让我活?”他冷笑,一字不信。   她道:“蝼蚁尚且偷生,你要真的想活,未尝不可。”   然而对方不上当,淡淡道:“你留我一命,无非是想知道真相,我告诉你就是死路一条,道魔不两立,你要是放过我,那我还真要信你和我们有点渊源了。”   “怎么会呢。”她轻笑了声,“弃暗投明的话,我们很欢迎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   他听出了话中的真意,心中涌起万千思绪,那一刻,他几乎认为自己会答应。然而没有,他很快压下了堵在胸口的情绪,断然道:“不必多言,动手。”   策反又一次失败。   殷渺渺惋惜至极,只好下了狠手。以她如今的实力,放开手脚灭掉这样一个普通的魔修并不难,一刻钟后,这个人就倒在了她的脚下。   一息尚存。   她半蹲下来,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搜魂……你……”他断断续续地说,神色凄怆又迷离,“不像个道修……”   她不答,神识探入他的意识海,找到了表层最明亮的碎片,通常来说,这段记忆应该是他最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极有可能是白壁山行动的始末。但不知是不是人死的时候会想起过去的许多事,展现的记忆并不与白壁山的计划相关,而是他内心深处最难以忘却的经历。   “你是魔修,你居然是魔修!”模糊不清的画面中,少女的尖叫清晰无比,“你骗了我,你骗我,我要杀了你。”   尚是青年的他涨红了脸,拼命解释:“我只在这件事上瞒了你,我对你的感情没有一丝一毫虚假,你相信我!”   “你个邪恶的魔修。”她冷下脸,像是每一个道修会做的那样举起手里的剑,“我要杀了你。”   “我不……”他想说我不是生来就做魔修的,我只是有个魔修的师父,这条路不是我选的,我也从来没有杀过无辜的人。   可是没有用,她的剑刺进了他的胸膛,魔气逆走,冲垮了他的神智。   他杀了她。   然后,他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魔修。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弃暗投明我们很欢迎的……如果、如果当初的他遇见的是这番话,结果是否可能不同?他不知道,因为人没有机会重来,她也不是她。   头顶响起一声叹息。   “呵呵。”他倏地笑了起来,鲜血一口又一口溢出唇角,“你、你运气不错,我告诉你。”   一片明亮的碎片主动飞入了她的掌心,是她想要的记忆。   作者有话要说:    *   渺渺现在的实力很强,你们数一数:她有地火和焚灵火,两个都是很强的异火;幻象金瞳的幻术神通;魂术+黯然销魂的神识攻击;落英掌法的武技;繁花弄影身的身法;指尖莲百毒不侵;刹那芳华随时烧命续一秒;洛书纹+改良后的恶鬼纹禁制;樱桃青衣随时换马甲……呃,虽然她没有到处收法宝灵宠,但机缘不少,而且都是技能书,很强的。PS:她法宝也有不少,不过基本上不是刷副本得来,而是各种奖励各种送,回头可以整理一下。   *   渺渺现在的水平,基本上可以说是十四洲金丹修士里的顶尖水平了。同一梯队的还有师哥、白逸深、慕天光、游百川,接下来是凌虚阁其他人、水悠然、王错、李心桐、文茜一类的,向哥也在第二等,他还有机缘没来,以后会爬上去的。松少庄主其实非常牛逼,因为他能开神木的外挂,小红是睡醒的兔子,奋起直追ING,小凤凰目前还奶着,但他有神血,镜洲还有个凤巢……   第393章   殷渺渺不想走漏消息,解决完领头的魔修后,剩下的一个也没放过,全给砍了。做完一切,天色已然蒙蒙亮,又是新的一天。   她负手瞧着浑身浴血,脱力坐在地上的弟子们,慢悠悠地说:“这就坐下了?白壁山除了魔修,还有不少妖兽呢。”   “有首席师姐在,我等不惧。”有个弟子嬉皮笑脸地卖好。   殷渺渺微微一笑,柔声道:“谁说师姐会在这里等你们休息?我要走了,你们慢慢待着吧。”说完,也不管他们如何愣神,转身就走。   “师、师姐?”众弟子傻眼,他们全都耗尽灵力,身受重伤,要是被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怎么出去都不知道啊。   拂羽扶住额头:“果然……”之前殷渺渺瞪他们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太妙,如今预感成真,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柳问受伤最轻,一骨碌爬起来:“快快,这个地方不在地图上,说不定是白壁山的腹地,我们不跟着她就完蛋了。”   “可是柳师兄,我们好累啊。”一场酣战消耗了他们极大的精力,现在只想倒头睡上一觉,好好休整,“能不能和师姐说明天再走?”   “有种你去。”柳问翻了个白眼,“她生气我们搞得那么狼狈,要教训我们你们看不出来?想死的就留下吧,我走了。”   还有人想挣扎,但大多数人已经咬牙站了起来,拖着疲惫的身体跟了上去。他们不愿意单独留下,只好强忍着倦意缀在了队伍后面。   殷渺渺没有用飞行法器,走的速度不快也不慢,确保他们努努力就不至于掉队,但也没有顾惜他们的身体状况,该怎么走就怎么走,一刻都没有停下。   弟子们以为,坚持到了晚上,大概就可以休息了,可没有,当天夜里,他们沐浴在皎洁的月色下,继续艰难跋涉。第二天,亦是如此。第三天……等到了第五天,所有人都明白,走出白壁山之前,他们应该是没得休息了。   可是,几个伤重的弟子撑不住了,叶舟追上去问殷渺渺能不能通融一下。她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可以把他们丢下,我只管带你们出山,其他的事一律不管。”   叶舟抿紧了嘴唇,像是重新认识了她,硬邦邦地说了句“是”,转头就回去了。转达了答案后,谢雪也有点受不了,喃喃道:“师姐怎么这么狠心。”   “我觉得,她的重点在后半句。”杜柔思忖许久,开口道,“我们只要带大家出去就行了,不一定要让每个人自己走。”   其他人眼睛一亮:“你是说,我们可以用法器?”   杜柔谨慎道:“只能让受伤的弟子坐法器,其他人要是也这么做,她很有可能也用上法器,那我们肯定追不上。”   “这是一个考验啊。”拂羽苦笑着摇摇头,“我还以为解脱了呢。”   “我也是。”南阳叹了口气,肩膀垮下来,“师姐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柳问不禁道:“最毒妇人心。”   众人怒目而视:“找死不要拖累我们。”   柳问:“……”刚才还同仇敌忾呢,现在就撇清关系了?一群不讲义气的家伙。   最终,他们商讨出了方案,用了一个飞行法器载上伤重的弟子缓慢跟在后面,其他人轮流上去打坐休息,勉强坚持了下来。   殷渺渺果然没对这个法子表示不满,但脸色也不太好看——这群家伙居然等了五天才想到办法,真是欠操练!   半个月后,他们走出了白壁山。   出山的那一天,每个弟子齐齐松了口气,吁气声回荡在山谷中,清晰无比。他们满怀着希望,心想这都出山了,能休息了吧?   “原地休息吧。”殷渺渺说出了他们最想听的话,自己支了个帐篷走进去,把他们晾在了外面。   杜柔很小心:“我们不能全部休息,必须有人留下值守。”   “不错,要是都歇下了,说不定明早起来师姐就失踪了。”柳问记起过去某一日曾听闻袁落说她“城府极深,剑戟森森”,深以为然。   拂羽沉吟道:“既然如此,派个人给师姐守夜,别让她跑了。”   “谁去?”叶舟问。   而后,四个男人看向了两个女修。   杜柔:“我还是陪师兄配药吧,受伤的人挺多的。”   谢雪:“你以前是翠石峰的。”   沉默了片刻,她们齐齐道:“你们也可以守门啊!”   四个男人不吭声。良久,叶舟想起一件事,望了望人群,喊出一个名字:“汐月,你过来。”   汐月刚坐下就被叫起来,蹒跚过来,满脸控诉:“叶师兄?”   “我记得师姐隐藏身份的时候,一直和你在一起。”叶舟语重心长道,“今天你负责给师姐守夜吧。”   汐月吓得肝胆俱裂,疯狂摇头:“不不不,我不去!”   “没事的,师姐人很好。”柳问违心地诱骗少女,“毕竟你们比较熟悉。”   汐月连连后退了几步,用力摆手,泪花都冒出来了:“不行的,我不去,不可以,呜,叶师兄你放过我……我不是有意的。”   拂羽侧了侧头:“等等,你做了什么不是有意的?”   汐月:“……”   “嗯?”六个师兄师姐同时看着她。   汐月从来没被他们那么认真地打量过,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稀里糊涂地就脱口说出了担忧一路的心事:“我不知道师姐的身份,和她、她说了个……传闻……”   他们对视一眼:“什么传闻?”   “呃、哧……”汐月不由自主地瞄着叶舟,结结巴巴地说,“就、嗯……叶师兄……当年住在……”   她快哭了。   柳问摸了摸下巴,恍然大悟:“噢,我好像也听谁说过,有传闻说叶舟喜欢师姐吧?哎呀你们这些小女孩哦,一天到晚……噗嗤!”   “噗。”南阳&拂羽&谢雪&杜柔。   叶舟的面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咬牙切齿:“谁胡说八道?!”   汐月咬着下唇,呐呐道:“大家都在说,就、就随便开开玩笑,我又不知道她是首席师姐!”   叶舟掉头就走。   临阵脱逃了一个,其他人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决定轮流。   然而,殷渺渺其实没空理他们。她连夜写了几封信寄出去,有给月影商号的,告诉他们得派别的人来,也有给宗门解释的。   领头魔修的记忆里,关于白壁山行动的始末十分清晰,除却已知的阴谋外,有两件事值得重视:一是打开魔洲和东洲通道的裂隙,他并不清楚是什么人做的,只被告知了结果;二是奸细确实存在,因为交代他办事的人说过那么一句话,“看来所谓的名门正派不过如此,嫁祸同门一点也不手软”。   这个上级显然知道更多的内情,并认定偷出计划书的人就在冲霄宗内。可惜线索就这么一点,其他的内容她反复揣摩了数遍,仍然没有得到有效的信息。   信中,她劝掌门不要立刻调查此事,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如果被泼脏水,卸任首席,最大的利益获得者是白逸深,而白逸深立身不正,不可能练成《浩然剑》,更不能让正心剑认主。   此举极有可能是个烟雾弹,为的是一举将他们二人拖下水。因此比起大动干戈地调查,按兵不动能减少损失,也能迫使对方再次动手,露出狐狸尾巴。   信很快由青鸟送出,殷渺渺松了口气,等待回音。   *   月影商号遍布东洲,很快就派了新的人接手白壁山的事。殷渺渺令众弟子原地休养,自己则和新管事重新商量项目,最后决定加派人手,继续开拓计划。   不久,白逸深和云潋过来,带了五十个后补弟子,和幸存下来的七十几个旧弟子整编再分队,准备等大部分的伤好了以后再次入山。   以为能回宗门的老弟子:“……呵呵。”他们能怎么办呢,只有好好休息,争取早点恢复啰。   更不幸的是,带他们的人变成了白逸深。磨剑峰的苦修名声在外,他甫一出场,好些人心里一突,预感到了非常不幸的未来。   “受伤不意味着可以躺在床上休养。”磨剑峰的大师兄目光如电,扫视着惴惴不安的诸多面孔,平静地说,“我来带大家做恢复训练。”   所谓恢复性训练,其实是基础训练,回归到炼气时的基本功,不会给身体造成太大的负担,又可以夯实功底,一举两得。   众弟子:“……”   殷渺渺很放心地交接给了白逸深:“我要回去查泄密的事,他们交给你了,尽可能得拖延他们回去的时间,省得走漏消息。”   “放心。”白逸深的风格一贯简洁有力。   于是第二天,殷渺渺就和云潋踏上了回程。她这才想起来:“师哥你不留下来,过来干什么?”   “接你。”云潋想想,又道,“正好春游。”   她一怔,旋即微笑。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   冲霄宗,有人用仙器密谈。   “裂隙很成功,阵法起效了。但是人一个都没回来,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差池。”另一头的声音遥遥传来,辨不清男女。   这边的人说:“我听说了一点,好像除了明面上的,她还安排其他人暗中保护。”   对面很生气的样子:“那个女人!”   “不必担心,只要你的人把东西留下,她就少不了麻烦。”这里的人漫不经心,口吻很是随意。   “无凭无据,恐怕解决不了她。”   “我知道,只是绊住她而已,这些年她做的事对我们很不利。”   “趁早解决她。”   “没那么容易,按照推算,她做的事迎合天意,被天道庇护的人可不容易杀。”   “那就按照魅姬的计划,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人,天道也阻挡不了。”   “可以,只是你别忘了王魅是什么人。这个毒妇,不可轻信于她。”   “我心里有数。”   “她在归元门的身份来之不易,这段时间的行动不要让她参与,省得暴露身份。”   “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叶舟:我不是,我没有,师姐你听我解释…… 第394章   殷渺渺秘密回到了冲霄宗,开始调查白壁山计划的泄露一事。这个计划开始策划的时候,她身边的六个实习生已经离开,白露峰上能接触到的唯有称心一人。   但称心修为低微,平日里做的只是些整理文件、安排见面时间之类的琐事。机密的文件上有她的神识禁制,他根本打不开——除非他隐藏了修为,或是被人夺舍了。   她不欲打草惊蛇,先回了翠石峰,寻了个借口唤称心过来,叫任无为帮着看了一眼。   师父大人说:“经脉全损,夺舍这样的身体,除非他本来就不想活了。”   “有被人控制过的痕迹吗?”殷渺渺问。   “那要进入灵台,你自己看吧。”任无为摆手,“我不擅长这个。”   也是。殷渺渺点了点头,召称心进屋:“这些日子,白露峰上可安好?”   称心躬身一拜,答道:“一切都好。”   殷渺渺瞧着他,沉吟不语。   在鼎楼里活下来的人,察言观色几乎是本能,称心立刻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想也不想便跪了下去,俯首叩头:“请主人恕罪。”   她反而笑了:“跪什么,起来坐。”   “称心不敢。”他鬓边有冷汗滴落,“请主人饶命。”   她凝视着他:“你做了什么要我饶命呢?”   “属下愚笨,不知哪里出了纰漏。”他竭力维持着镇定,为自己争取生路,“然主人心存疑虑,必是我行事有失,不敢狡辩,唯请主人饶我一命。”   殷渺渺道:“你果然聪明,有份文件遗失了。”   他的心一下子凉透,覆在后背的薄衫透出水渍,口中如含黄连:“……属下罪该万死。”   “未必是从白露峰溜出去的。”殷渺渺平静地说,“我也不想疑你,然而事关重大,不查难以交待,你过来。”   称心膝行几步到她跟前,短短几秒钟,他浑身湿透,犹如水里捞出来一样。   “不要紧张,让我看一看就好。”她柔软的手心覆盖到他的额头,“可能会有一点不舒服,你忍一忍。”   她的语气与平昔一样温和,称心悬在喉咙口的心脏略微落下,艰涩道:“是。”   神识探入了称心的意识海,许许多多的记忆碎片流水般淌过指间,没有任何关于偷走文件的内容,也没有蓄意遮蔽或损毁的片段,小宇宙稳定而明亮,毫无受创的痕迹。   但保险起见,她仍然跃过了时间线,深入到他记忆的最深处,寻觅他身世的源头。   他童年的记忆呈现在她面前。   原来他的父亲是一个底层的炼气修士,为了凑够灵石买丹药进阶,毫不犹豫地将他卖入了鼎楼;楼子里的调教突破下限,全然不顾人的尊严;同伴们又为了出头使出百般手段,完胜所有的宫斗剧……   她平静地掠过,回到了他来白露峰后的情形。   交谈过的人,接触过的修士,说过的话……都很正常,没有异样。   神识消散了,头颅鼓胀,天旋地转,好像整个世界颠倒旋转着。称心伏在地上,恶心又头疼,冷汗一层又一层黏在身上,仿佛一条干涸的鱼。   殷渺渺扶他坐下,递了一盏热茶过去:“缓缓。”   称心知道逃过一劫,心头微松,颤抖着接过来喝了:“多谢主人。”   “歇一歇,我还有事要你做。”她道。   这下称心彻底松了口气,道了声“是”,微微的凉风吹来,汗水蒸发,身体不断颤抖。他赶紧饮茶平复,热腾腾的茶水入胃,暖意上涌,驱走了寒气。   晕眩的感觉慢慢消退了。   殷渺渺道:“你替我做件事。”   他定定神:“但请主人吩咐。”   “你去其他几个凌虚阁前辈那里,问他们要实习生的报告。”殷渺渺思索着,缓缓道,“然后打听打听,把每个实习生的背景、为人、门派里的关系告诉我。”   她没提文件的事,称心也没问,知道得越少,他就越安全:“我明白了。”   “你知道该怎么说吧?”她意味深长地问。   称心会意:“这是主人闭关前吩咐的,我一时忙忘了,这会子才想起来。”   殷渺渺笑了,拿了块防身的玉佩交给他:“压压惊。”   “主人不必如此,属下知晓您的难处。”称心摇一摇头,唇角带笑,“您肯亲自求证,就是对我莫大的信任了。”   这样会说话的人儿,如何叫人不喜欢。殷渺渺强塞给他:“收着吧,别叫我说第二遍。”   他这才接了,仔仔细细地收进怀里:“主人吩咐的事,我会尽快办好。”   “小心些,莫要惹人疑窦。”   “属下知晓轻重,您放心。”   称心做事的确玲珑妥当,过了两个月,便详细地回禀了她:目前为止,身边带着实习生的有三个人,紫烟、止衡、白逸深。   紫烟带着的是三师兄所在的罗氏族人——这个小姑娘颇有些天分,入门后一直跟着在丹鼎阁的长辈学习,后来殷渺渺一通动作,调查中被长辈连累,丢了职务。   罗三气不过,听闻有实习的名额后就去找了紫烟,要她念在师兄妹的情分上帮衬一把。紫烟推辞不过,只能接受了。有一就有二,金石峰的五师姐也是相同的情况,听说老三塞了人,自己也忙不迭找了个族中的晚辈推了过去,美名曰“带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你不能厚此薄彼啊”。   于是,紫烟身边的两个实习生都是金石峰附属家族的小姑娘,如今跟着她打理积分赛。   称心道:“紫烟前辈行事直爽,她们二人可以时常进入书房。但据弟子们言,她们间素有龃龉,明争暗斗的厉害,曾出过嫁祸栽赃之事,后来便总有旁人在场见证。”   殷渺渺笑了,最了解一个人的莫过于他的敌人,两个姑娘要是竞争关系,绝对会好好盯着对方,若有什么异动,应该很容易被发现才是。   倒也是巧。   而止衡和白逸深做事则谨慎许多,机要文件要么留在凌虚阁内,禁制会阻拦所有非凌虚阁弟子进入,要么锁于书房暗匣内,亦非主人不可打开。   带着的实习生只能应他们之邀入内,绝无可能私自偷窃。   不过他还是打听了一下四个实习生的来历。白逸深和紫烟相仿,受出身印记的影响,带的是磨剑峰的弟子,不过都是凡人出身,修炼刻苦勤奋,做事也妥当扎实,备受执法堂绝大多数人的好评。   而少数女修之所以给差评,是认为其中一个重男轻女,居然说“女修不该握剑”,遂愤愤投诉。白逸深知道后,压着他给女修们道了歉,结果也还算圆满。   最后是止衡身边的两个实习生,属于三无人士,即是“没家族没背景没师承”,做人低调,但人缘颇佳,问过去人人都说是个好脾性的。   “属下认为,若嫌疑人在此六人中,当是他们二人最为可疑。”称心如是分析。   殷渺渺问:“为何?”   称心道:“主人未曾言明机密为谁所窃,然若门中弟子所为,既不得名,也不得利,并无好处,想来该是门外之人。金石峰弟子阖族依附于冲霄宗,背叛的代价乃是全族性命,为了区区白壁山,得不偿失,不若丹鼎阁的丹方有用,磨剑峰自有师承,远胜其他弟子,亦无判门的理由。”   她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唯有此二人出于内门,资质不显,多受怠慢,恐生愤恨之心,又无家族所累,无所顾忌,嫌疑最大。”他停顿了下,又道,“不过,他们从未去止衡前辈的屋中拜访过,没有机会进入书房窃取机密。”   “你核实过了?”   称心点头:“是,他们通常是到神器坊与止衡前辈会合,偶尔去云光城。主人或许不清楚,止衡前辈住的地方十分偏远,靠近思过洞,很少邀请人去院中小坐——他似乎并不喜欢有客上门。”   这件事殷渺渺还真的不清楚,止衡各个方面都不出挑,不爱闹腾也不喜浮华,没什么存在感,但仔细想想,一个没师承没特色的家伙进凌虚阁,是有那么点奇怪。   她思忖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还有一件事。”称心的唇角漾出一缕笑纹,“凤霖问我知不知道主人什么时候出关。”   殷渺渺不在意地问:“他又缺什么了?”   “缺人啊。”称心抿唇笑起来,真心实意道,“他怕是想主人了。”   “居然打趣起我来了。”殷渺渺浑没放心上,笑笑道,“好了,你回去吧,仔细留心最近上门的人。”   对方既然要栽赃她,说不准什么时候要潜入白露峰,得多留个心眼才好。   称心和凤霖的交情仅限于替他美言一句,看她不在意,便不多说,领了任务回去了。   堪堪回到白露峰,就在回屋的小径上和凤霖碰见了。称心念头一转,笑问:“专程等我呢?”   “路过。”青年的修为长了些许,灿烂的阳光照着华美的罗衣,流光溢彩,更添艳色。   称心过去最艳羡长得好的人,每每见到美人,总是自惭形秽,长恨难与人媲美,如今因才华而受器重,早就淡了争奇斗艳的心思,全无妒意,笑吟吟道:“是吗?那借过。”   他侧过身,施施然要走。   “等等。”凤霖不大自然地叫住他,“她……你去见她了。”   称心温言道:“凤君,主人之事,恕我无可奉告。”停顿少时,笑言,“你若是想她了,不妨去翠石峰瞧瞧。”   他的唇紧紧抿起,俊美的面孔别开:“你想多了。”   “那是我失言了,凤君切莫放心上。”称心袖手,含笑走了。   花影摇曳,香染衣袂。凤霖立在桃花下许久,神色微黯,心道:这是做什么?她不回来岂不是正好,省得作陪讨好,这般作态实在令人作呕,莫要你忘了自己血海深仇吗?   他唾骂着自己,鄙夷着自己,终于警醒了些,立刻转身回去,步子迈得极大,仿佛慢一点就会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挺敏锐的,发现凌虚阁其他人都很有特色,就止衡面目模糊,这当然是有缘故的。但他不是奸细,凌虚阁的背景审查很严,因为各大门派默认彼此安插耳目,所以,能进凌虚阁的人,背景肯定没有什么问题。   渺渺一开始就没怀疑凌虚阁——因为计划一泄露,首先被怀疑的就是凌虚阁的人,奸细不是自己暴露身份了吗?相比之下,引起猜忌,离间凌虚阁众人的关系,更符合岱域一贯的套路。   *   梳理一下岱域六个人的情况(本来七个,一个被魅姬干掉了,在柳洲苟延残喘,遇见了曲之扬):   1、魅姬,本名王魅,看起来是和渺渺旗鼓相当的第一女反派了(两个女人之间的争斗?),技能附身,掳走了楚蝉小公主,目前附身在飞英大师伯的小徒弟莫瑶身上。目的是借用这个身份潜伏在归元门,并且想利用萧丽华(化神的曾孙女)对付渺渺。   2、在中洲和魅姬一起,遇到向天涯和文茜的是个道修,叫凌西海(真实身份),潜伏在南洲的万水阁(游百川那个门派),目的不明;   3、无名氏,潜伏在冲霄宗,当年出手害渺渺失忆,并且袭击莲生,夺走了指尖莲,这次又不停搞事;   4、水姬,水母妖修,和一个魔修抢夺迷心花时出现,后来袭击松之秋,目前离开北洲,去南洲和凌西海配合搞事。   5、6:还有两个,没正面出现,以后说。 第395章   殷渺渺心里存了关于止衡的疑虑,转头就去了凌虚阁。三楼有个档案匣,里头记载着每一个凌虚阁弟子的生平,只有用首席印才能开启。   她开了暗格,先找出自己的瞄了眼,发现无甚稀奇,不过记录了师承道号,又说明了允她入凌虚阁的缘由,简单到乏味。   又看了云潋的,大差不差,比她还少两句。她对止衡的卷宗顿时不怎么抱希望了,随随便便抽出来打开,往里头扫了一眼。   不看则已,一看吓一跳。止衡……非常有来历。   这事得从头说起。   记得在风云会的秘境中,殷渺渺遇到过一个惨无人道的幻境,被虐得体无完肤,其中有一个环节,就是魔种寄生。她那次遭遇的是“藤种”,出生后的形态类似于八爪鱼,非常有日本恐怖漫画的感觉。   上次道魔大战时,魔修方也搞了一个魔种,是一颗虫卵。他们把魔卵植入了一个女修的子宫内,想用母体供养魔卵孵化成长。   然而,这个故事虽然有一个恐怖惊悚片的开头,却有个爱情故事的过程。女魔修不甘死去,想方设法逃跑,但魔修将她看守得很严,始终找不到机会。   直到道修攻入魔城,魔修撤退,她才寻到机会溜了出来,并且在半路为一道修(性别男)所救。   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或许是萌发了爱情,或许是诱骗与欺瞒,总而言之,他们达到了生命的大和谐。   女修怀孕了——道修们差点杀了这对狗男女。   魔卵与胚胎融合——魔修欢呼雀跃,称“天降魔子,道统必崩”。   胚胎吸收了魔卵,魔种完蛋了——魔修MMP,道修尴尬了。   胚胎运气很好,在妈肚子里待了近三、四十年,等到道魔大战差不多要结束的时候,出生了。   女魔修为了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难产而死,临死前将孩子托付给孩子他爹,求他说:“我生而为魔,非我所愿,此子托生我腹,亦非心甘情愿,万望念在他从无过错的份上,将他抚养长大。”   孩子爹只说尽力而为。   不是他推脱,而是这孩子真心不好办。说他是道魔奸生,天生坏胚,那就很过分了,孩子是无辜的,但若说毫无芥蒂,也绝不可能,毕竟他融合了魔卵的力量,所以这孩子未来怎么办,就成了老大难的问题。   最后决定先养养看,有问题再出手灭了。   问题还真的有。魔卵当年已经发育成型,几乎有了自我意识,后来和胚胎融合,意识却单独保留了下来,与胚胎的神魂共存。如果那时他们就出生,必然是双魂一体,可是他们后来在娘胎里长得太久,后续的发育交织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开了。   这就出现了双重人格。   主人格是胚胎,生长在道门,性情平和,副人格是魔卵,孤高傲气,下手狠辣,闲着没事还爱给妖兽开场剖肚。   这个酷炫的人格分裂者,就是止衡。   止戈守衡,指的是两个人,止戈是魔卵,求他消停点,守衡是主人格,要他坚守本心,不要行差踏错。   “吱呀。”殷渺渺看得正出神,窗户却发出了奇异的声响,一缕夜风挤进缝隙,呜咽有声。可她进来的时候,四面的窗户都关得很好。   她合拢卷宗,侧头看着站在阴影里的人:“这么巧?”   “不巧,我是跟着你来的。”黑影里的人走出来,熟悉的面庞上是陌生的冷酷,“号称是在闭关,却悄悄到了凌虚阁。还道是什么事,却是为了查我。”尾音微微一翘,道不尽的讽意。   殷渺渺没有否认,只狐疑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踪迹的?”她的隐匿身法是向天涯给的,大部分情况下,同境界的修士不可能发现得了她的踪迹。   “因为是我。”止衡二号负手,“不是他。”   殷渺渺点了点头,又很好奇:“你们俩这样,知道对方平时做了什么事吗?是商量好什么时候谁出来,还是全是偶然?”听说人格分裂是不知道其他人格的存在,对方出现的时候,记忆会是一片空白,人格转换也非常突兀,不知道修真界是不是也是如此。   “看来你很好奇啊。”止衡二号冷冰冰地说。   果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格。殷渺渺笑了笑:“当然,不成?”   “你查我有什么目的?”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我在查资料,忽然想起来翻看一二,不成?”她还以同样的语气。   他横眉冷对:“你无事不起早,深夜到此必有目的……你们又想怎么样!杀了我吗?哼!”   殷渺渺不是很习惯总是笑模样的止衡露出这样的表情,笑了笑道:“此事与你无关,劝你不要再问。”   “岂有此……”他勃然大怒,然而话音未落,脸上的怒容便僵住了,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笑容,“素微啊。”   殷渺渺忍俊不禁:“回来了?”   止衡无奈地点了点头,揉着眉心道:“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老跑出来,约莫是太无聊了,如有得罪的地方,请你莫怪。”   最近老跑出来?殷渺渺心中一动,面上却笑:“没什么,偶尔见你这样还挺新鲜的。”说着,随手抽了卷秘案,“我来找点东西,该回去了。”   止衡没多追究,刚想点头,忽又想起什么似的:“你不是在闭关吗?”   “嗯,研究一下禁制,遇到了瓶颈。”她装出头痛的样子,苦笑连连。修士闭关未必是为了修为,有时也会研究一些难解的疑难问题,是以这番说词并未引起止衡的疑心,他了然道:“原来如此,那我不多打搅了。”   两人和平告别。   殷渺渺回了翠石峰,心里一喜一忧。喜的是止衡的嫌疑基本上没了,他这么个情况,身边必然有冲霄宗的人严密监视着,和魔修联系无异于是找死,忧的却是他体内的副人格有些麻烦,一旦为人所利用,很容易搞出事来。   “师妹查得怎么样了?”云潋走进来问。   殷渺渺摇头叹息。当时她想着往后要让其他人分担,早早开始熟悉起来也没错,故而凌虚阁的人都有一份计划书,谁知道坑了自己,现在查起来千头万绪,麻烦极了。   “我已经叫执法堂的弟子帮着留意了。”她道,“但目前来看,一时半会儿查不出什么来。”   云潋道:“我想不至于是筑基弟子。”   “不好说,这次的事和无常山的天煞有关,他手上有迷心花和狂血丹,说不定是岱域来的人之一。”殷渺渺缓缓道,“他们的人做事不会简单,加上当年莲生……我担心这人在门派里潜伏已久,如今身居高位……他甚至不必亲自动手。”   万离遥的记忆中,岱域来人的岁数都不小了,修为亦是不俗,想混入冲霄宗没有那么简单,若不然当初也不会选择夺舍柳叶城的段熙。但是他们实力不俗,收服或迷惑若干手下轻而易举,所以她才着重调查了凌虚阁的实习生。   至于凌虚阁中人,嫌疑反而不大。因为计划书一旦暴露,她心知自己被嫁祸,必然会调查他人,如果奸细确在凌虚阁,反而会暴露身份。是以,她认为暴露计划书是一石二鸟之计,嫁祸她,离间凌虚阁。   但也不能排除这是故布疑阵,修士的手段多种多样,除非有确凿的证据,否则很难真正排除嫌疑。她未来必然会对其他人多留一个心眼。   云潋微蹙眉头,复又松开:“师妹且宽心,来日方长。”   殷渺渺也知事情急不来,无奈地喟叹:“我知道,慢慢来。”   然而,白壁山的弟子用不了多久便会返回,那人只消打听一二即可知道她曾出现过,未来的动静必然更加小心。   能不能查出个所以然来,真不好说。   *   殷渺渺后来又四处查探了番,依旧没有什么收获,没奈何宣布出关,准备料理些积攒下来的琐事,谁想凤霖过来找她了。   他的修为涨了一层,到筑基中期了,容色似乎也亮了三分。见了她,头一句话便是:“我进阶了一个小境界。”   “我看出来了。”她端着茶盅,笑一笑,“最近很努力啊。”   他的唇不自觉地弯了弯,话不经思考就主动跑了出来:“我修的是《金羽明凰录》,和一般的心法不大一样,若不是……我早该进阶了。”   殷渺渺瞧出几分兴味来了,接了句:“这是羽氏皇族的心法吧?”   “对,一开始只要是皇族血脉就能修炼,后来血缘驳杂了,便改了规矩,姓凤的才能得到传承。”他绿色的眼睛像是湖水,蓝色的眼睛又像天空,阳光一照,美得令人炫目,“我的父亲非羽氏,祖母特地求了先帝才破格赐予我‘凤’姓。”   美则美矣,但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个小孩子。   殷渺渺思忖片刻,放下茶盅问:“你觉得这个姓很重要吗?”   “当然,神妃褫夺了我的姓氏,总有一天……”他的嘴唇又紧紧抿了起来。   殷渺渺笑了,漫不经心地说:“一个人的价值,不是由他的姓氏、家族、血缘决定的,而是看他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羽氏姓凤的人这么多,人人皆可称自己神血后裔,然而,十四洲里,哪几个姓凤的有自己的名字?羽氏,你们都是羽氏,但我知道神妃玉珑。”   凤霖愕然。   “相信不只是我,但凡关注镜洲的人,都知道玉珑仙子。”她笑盈盈地睨着他,不紧不慢地说,“我是不大看得上她对你们做的事儿,可论起能耐来,你们羽氏那么多人,有几个比得上她?”   凤霖原本怀着一腔情意过来,却听到这么一番褒扬神妃的话,恼恨交织:“她不过是一介凡人,被人收作养女才能进凤凰台,算是个什么东西?”   “我也是凡人出身,冲霄宗一大半的弟子都是凡人出身。”殷渺渺口吻平静,并不因他发怒而提高音量,“三大宗门里,凡间弟子占却半数,怎么,在你眼里,我们也不是个东西吗?”   他愣住了。   殷渺渺温言道:“你以神血为荣,然而神早已陨落,若他们真的至高无上,又如何会有‘人’诞生呢?神格何来?天地赐予。人从何来?亦为天地孕育。神陨人生,便如春花落,夏荷生,乃是世界变迁的必然。”   从来没有人对凤霖说过这样的话,在他心里,神血当然是至高无上的。凡人也好,修饰也罢,拼尽全力不过是想得到一鳞半爪的神力,可是羽氏天生神血,只要激发血脉就能得到力量,比其他人高贵,不应该吗?   作者有话要说:  止衡:说来你们不信,我这设定都可以当男主了,再不济也是个男配。   渺渺:……两个师妹和你挺配的。   第396章   凤霖刚筑基时,姐姐曾和他说过婚事:“以你的年纪,结缘还早了些,但身份相宜的贵女少之又少,现在也可以相看起来了。你要记住,神血尊崇,与你诞下子嗣之人,同怀神血者最佳,其次为纯血,切记,不可与卑贱之人交合,否则稀释神血,于子嗣大不利。”   神血随着子嗣的繁衍,会被外来血脉稀释染驳。羽氏为了保持纯正的血脉,多是宗室彼此联姻,若是没有合适的,再退而求其次,和屹立多年的修真家族联姻(其中,不曾和凡人通婚的家族被称之为纯血家族),凡人血脉则是贱流,不得与贵族、皇室通婚。   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她说得未尝没有道理,三大宗门人才辈出,占据东、南、北三地,远胜羽氏多矣。   “我不知道。”他的价值观受到冲击,茫然地看着她,“神血不高贵吗?”   殷渺渺顿生怜悯。她对凤霖一向放任,与其说是宠爱,不如说是没怎么上心,可他到底是跟着她,相好一场,眼睁睁地瞧着他往岔路上走却不提醒,未免薄情。   她问道:“一个乞丐穷困潦倒,却愿意将自己讨来的馒头分一半给旁人吃,一个富人腰缠万贯,却任由门前路人饿死,你说这两个人,到底谁更高贵呢?”   凤霖语结。   “你讨厌神妃吗?”她又问。   这回他想也不想便道:“当然。”   “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凤霖很肯定地吐出两个字:“毒妇!”   殷渺渺笑了:“那我呢?”   他想了想,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说她是个“好人”,这绝对不可能,他再愚钝也听说过她整治冲霄宗的手段,但要说她是个“坏人”,分明又不是。思来想去,只好道:“你很厉害。”   “答错了。”她笑个不停,戳了戳他的额头,“人性复杂,怎么能用几个字概括呢?但你要向神妃复仇,就必须了解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如果说之前凤霖还觉得她有点像姐姐的话,这会儿是一点都不那么想了,他长姐若有她的本事,他们一家人也不至于……等等。霎时间,他福至心灵,抓住了良机:“那你告诉我。”   她弯起了眉眼:“你想做我的徒弟?这可不成。”   凤霖也知道道修十分看重师徒名分,二人有过肌肤之亲,已是不可能的事,只抿着唇道:“我想你教我怎么报仇。”   “那也不成,我同玉珑仙子无冤无仇,把你调教出来去杀她,像什么话。”她悠悠道,“不过你要是愿意,就跟在我身边多看看、多想想,或许就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做了。”   他低头思索片刻,点头答应:“好。”   *   大半年后,第一批去白壁山的弟子终于回来了,遇到魔修的事陆陆续续传开,不久,整个门派都知道了他们经历过的事,大家都义愤填膺,认为魔修此举是在挑衅道门,绝不能轻饶了去。   冲霄宗吃了个大亏,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在东三洲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净魔运动。魔修的首级悬赏一路飘红,被端了好几个老巢。   但对于众大佬而言,魔修想干什么不重要(左右不过开打),白壁山透露出来的关键信息是裂隙——魔修今天能把裂隙开在白壁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开到家门口,防不胜防。   为此,高层特地开了个会,殷渺渺身为首席,得以列席旁听。   元婴修士们活得久了,扯起皮来也比普通人耐得住性子。她过滤了下信息,觉得一场会开下来,最重要的内容是扶乙真君讲的裂隙的开启。   要说裂隙,就必须先解释一下空间传送。   在十四洲,空间传送最广泛的运用是阵法。在某个构建好的阵法中,可以将人或物从此地转移到彼地,然而,这并不是单独转移了人和物,而是这一方的空间发生了整体的交换。   交换也必须是等量的,一立方米的甲地交换一立方米的乙地,一进一出,整体的空间量不变。   但这样交换的前提是,两个空间必须存在于同一个阵法中。譬如说在白壁山时,众弟子离开结界,却误入圈套,被打包转移到了魔修面前,这场传送的起始点和目的地均是阵法中的一个阵眼,并非独立存在。   是以,远距离大规模的传送阵理论上可行,现实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除了空间交换,更高等级的空间运用就是任无为当年做的“走捷径”,本质上是开辟一个空间通道,脱离已知的三维世界,缩短了距离。然而,他依旧是自己走了一趟,而非完成了空间跳跃。   裂隙的存在其实也是一个空间通道,不同的是,元婴真君是脱离,裂隙却是创造。   打个比方,同样是从上海到纽约,普通修士得老老实实坐船开车,沿着地球表面过去,而元婴真君离开地面,坐了飞机,咻一下就到了,而裂隙是在上海和纽约间打了一个地道。   后者要比前者难上很多。   扶乙真君说,开启裂隙的方法在十四洲失传已久,魔修能够复原出来着实不易。   这就非常奇怪了,裂隙这样的大杀器,在战争面前是可以一力扭转乾坤的,留着当杀手锏不好吗?偏偏要用在白壁山,虽然受损的乃自家弟子,然而和道魔大战比起来,区区百来人算得了什么呢。   如此行事,得不偿失,所谓何哉?   “他们一定有更重要的目的。”掌门如是说。   众人纷纷应是,又讨论了许久,殷渺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看这件事倒像是岱域的手笔。”   几次下来,大佬们对岱域来人的行事也有了数,倒是很赞同她的想头,认为行事应当更妥帖谨慎些,免得被异界之人当了枪使。   此事干系重大,殷渺渺尚未结婴,修为上低了一辈,不好同其他门派打招呼,商议后,交给了心细且资历更高的扶乙真君。他的年纪与掌门相差无几,又是上一任掌门的嫡传弟子,此事交由他负责,再好不过。   *   白壁山的事出了章程,殷渺渺的工作轻松了很多,闲暇之余,对凤霖多上心了些。他也和她想的一样,看着傲气十足,拒人于千里之外,内里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青涩得很。   她同他好,他感觉到了,渐渐也和她亲近起来。殷渺渺初时想着有感情交流总比冷冰冰的炮友温存,可没想到,高傲的猫儿一旦认主,也挺黏人的。   比如现在。   “你怎得还在看?”凤霖戌时初来找她,结果被塞了本书。他看得困了,靠在榻上小憩了会儿,睁开眼发现已经是亥时,而对面的人还在继续翻手上的薄册子。   他不太高兴,抿着唇说:“你不是说晚上陪我修炼吗?”   殷渺渺看得正入神,头也不抬地说:“等我看完。”   凤霖不大高兴,想了想,坐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腰,下巴搁置在她肩头:“别看了,说好和我修炼的。”   “乖。”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漫不经心地说,“看完就陪你。”   他骤然收紧臂膀,后又松开:“那我先回去了。”说着起身就想走,他也顺顺利利地站了起来,畅通无阻地走到了门口。   这下不走也得走了。   凤霖心里无端窜起火来,好在知道这不是他原先家里,想发脾气就发脾气,强忍着推门出去,闷头就往回赶。   刚出远门,和端着点心热茶过来的称心碰了个对面。他一瞧凤霖紧绷着脸,眼里满是委屈,心里便有了数,笑盈盈地问:“出来摘花呢?”   凤霖对凡人的鄙夷根深蒂固,然而自他到白露峰以来,称心处处照拂,两人时常打交道,日子长了,他早就忘了他的出身,不再横眉冷对。   但要他说心事,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称心也很清楚凤霖的性子,将手上的托盘往他手里一塞:“近些日子,主人为凌虚阁的事烦忧,我们帮不上什么忙,总该体谅她。”停一停,又提议道,“单是茶和糕点简单了些,再摘枝花送去才好。”   刚走就回去,实在没面子。凤霖本想说“要去你去,我才不去”,可身体却快了一步,自觉地接过了东西。   称心连忙摘了一枝桃花摆在盘边,顿添风雅:“好了,去吧。”   他轻轻推了推凤霖。   凤霖莫名其妙就被他哄进了屋。进都进了,不好再走,他立在门边半晌,走过去把托盘放到了她手边。   晶莹剔透的糕点散发出幽幽的甜香。殷渺渺闻见了,不由自主地放下书卷,拿起一个咬了口。   酸甜正好,不腻不齁。她拿起第二个,却见凤霖的嘴角抿得更紧,面皮绷得更严肃,十分好笑,抬手的方向一转,改而递到他的唇边:“尝尝。”   他瞄她一眼,心底涌出欢喜,张口吃了。   “真乖。”她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角。   这下,凤霖积攒了满腔的怒火全都不翼而飞,质问的话到了嘴边变了个味儿:“你说陪我修炼的,结果看了半天的书。”   殷渺渺猝不及防遇到撒娇,怔了一下,忍俊不禁道:“好好,是我不好,我不看了。”心里却想,兴许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她要是有这么个容貌出众又爱撒娇的弟弟,说不定也会好好保护起来,免他受世事之苦。   但孩子总是要长大的,从决定复仇的那天起,凤霖便再也无法用过过去的简单纯粹,他必须学会独自面临腥风血雨。   “这还差不多。”他没有注意到她眼中的怜悯,满意地坐到她身边,“现在可以教我了吧?”   “好,我教你。”殷渺渺微微笑了起来,神色温柔。   如果在白露峰的日子是他最后的惬意生活,那就多给他一些美好的回忆吧。   第397章   十年后。   第一批去白壁山试炼的弟子中,许多人本就已是筑基后期或是圆满的修为,经历和魔修的酣战后,各方面的能力都有所提高,陆续结丹成功。   南阳第一个,谢雪第二个,叶舟第三个,拂羽第四个,杜柔和柳问的修为原本稍逊他们,如今虽未结丹,却也已经是筑基圆满。   如此人才,理应考虑纳入凌虚阁。但过去凌虚阁的规矩是元婴推荐,宗门审议,现在却多了一个考察期(用脚趾头猜都知道是谁的主意),评分及格才能进入。   既然是殷渺渺定的,任务自然不会太刁难人,然而要做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谢雪和南阳结丹后,一人被叫去带领弟子们继续白壁山的计划,另一人负责和月影商号的人去策划下一个项目。   顺带一提,十年下来,白壁山项目早已不复最初的亏损,里面生长多年的妖兽和灵植给他们带来了丰厚的收益。   “赶尽杀绝有伤天和,等清到八成时,剩下的地方便不要动了。”殷渺渺特地给岳山去了封信,叮嘱道,“划做试炼区,我另有他用。”   岳山感到十分惋惜,但冲霄宗的主要目的在于培养弟子而非赚取灵石,他也可以理解,扯皮了几回,想捞取更多的利益。   殷渺渺没同意,抛了个更大的诱惑。她允许月影商号每十年送来十个名额,进入冲霄宗学习十年。   岳山:“……”拿不到一块灵石,他居然该死得高兴!   这可是冲霄宗啊!他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下来。   而殷渺渺之所以不肯吐出吞下去的好处,不仅仅是替宗门省钱,也是替她自己省——宗门和月影商号的合作里,她除了拿凌虚阁首席的工资外,还有纯利润的抽成。加上翠石峰每年的分红,她可能是金丹修士中最有钱的人了。   任无为暗地里和云潋说:“这下好了,门派绝对舍不得你师妹嫁出去,养个男宠算什么,他们巴不得她多养几个,省得再来个慕天光把人拐跑。”   云潋深以为然:“也许他们希望师妹在门派里挑一个。”   任无为:“谁???”   云潋没接话。   言归正传。拂羽和叶舟两人,一个爱岐黄之道,一个爱炼丹之术,于是领了悬壶院和丹鼎阁中教授弟子的职务,年末考试弟子们的合格率就是他们的考察期任务。   殷渺渺很清楚技艺学精需要天分,强求不来,所以只要求他们培养及格就行。好比过去普及英语教学,不需要人人都能做翻译,起码能日常交谈,不至于去了国外连个路也问不会。   换言之,她在推广通识教育。   这么一来,纵然有人想混吃等死,门派也会抽着小皮鞭逼人上进。同时,授业的老师们压力也不小。   叶舟最近遇到了一个难题。他在讲解丹药性质变化时,许多弟子无法理解,觉得他讲得太过抽象。他思来想去,决定模仿当年殷渺渺教他的,用更简单的办法具象化这个过程。   今天,他特地到云光城,想到处逛逛,看看是否能买到一些可用之物。   自从城外建了个积分赛的会场,云光城比十年前又热闹了些,车如流水马如龙,几条主街上人来人往,不同的气息交织融晕,挥发着浓浓的烟火气。   叶舟想着事,心不在焉地走着。前方不远处即是一家著名的吃食铺子,能买到云光城里最全的零嘴,甜腻的糖香和芬芳的果脯香随风吹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这是女修最常光临的地方,他下意识地靠边踏了一步,动作太突然,不巧擦着了路人的肩膀。   一股熟悉的香气袭来。   叶舟怔忪,忽得抬眸看去,只瞧见了个面容普通的筑基女修。他心里有七八分确定,但迟疑了下,终究没追上前,而是进了路边一家相熟的铺子。   认识的伙计一眼认出了他,见他已经结丹,笑容比过去还要甜蜜三分,腰弯得更低,奉承话一句接一句,恭敬得有些谄媚。   过去的叶舟不耐烦听这些,历练了些年,耐性也好了许多,进了门才摆手道:“最近可有什么新东西进来,予我瞧瞧。”   “哎,真人楼上请。”伙计响亮清脆地应了声,引他上楼,“真人且坐稍等,我去拿单子来。”   叶舟奇道:“这么多?”   “可不是,近年来云光城的人多了好些,我们也趁机进了不少其他地方的特产,一样样摆出太费时间,掌柜就叫我们抄了单子。”伙计脸上满是笑容。   叶舟眺望窗外,颔首道:“是比过去多了不少人。”   “大家都说是冲霄宗新来的首席厉害。”伙计展开画卷般的名录,上头不仅有东西的名称、产地,还有具体的画像,栩栩如生,一目了然,“听说还是个女修,真了不得,云光城里的女人腰杆子都直了不少。”   叶舟一目十行地阅过,闻言道:“师姐的确厉害。”   “唉,可惜这么厉害的人,还是有不顺遂的事儿。”伙计叹了声,道出一番人生道理,“可见人这一辈子,过得好不好和厉不厉害没有什么关系。”   叶舟闻言讶异:“什么不顺遂?”   “真人不知道?”伙计讶异了片刻,拍了拍额头,“是了是了,真人潜心清修,多半是没听过这些,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北洲的商人在说,我们听了一耳朵罢了。”   “北洲?”   伙计努努嘴:“归元门。”   叶舟平日里不爱八卦,熟知他脾性的人都不和他说三道四,隐约听过慕天光的只言片语,却始终没联系起来,皱眉苦思。   伙计来了谈兴,干脆就把传闻告诉了他:“听说当年和归元门的慕天光十分恩爱,可惜情深不寿,两人性情不和,闹翻了,首席气得回了门派,他却不闻不问,你说归元门是不是太过分了?”   叶舟:“……”好了,听到后面他就知道百分之百是个谣言,“不要瞎说,之前首席授印,归元门还派人来贺过,与师姐十分和睦。”   真相显然不如八卦来得激情刺激,伙计口中说着“您说得是”,眼睛里写着“我一个字都不信”。   叶舟叹了口气,没再解释。   他在店铺里盘桓了大半日,出门时,日头已落下西山,各家店铺挂出了形式不一的灯笼,似银河倒悬,高楼上飘下丝竹声,夜市开启,人声鼎沸,喧嚣犹胜白日,气氛是流动的。   而远处空出来的天空呈现淡淡的青色,介于光和暗的交接点,月牙勾着柳梢,水波澹澹,一切沉静又雅致,犹如画卷。   这一远一近,静动分明,仿佛两个世界,又浑然一体,叶舟一时为之所迷,弃了走惯的大道,抄进一侧的巷子。   云光城地势奇特,巷道倾斜向下,走了一段距离后就彻底隔绝了热闹,进入了另一个寂静的世界。   哒哒哒。清脆的足音回响。   他的心随着步伐的走动愈发安静,绕过一处大宅的后门,便到了水上的廊桥。碧波浩荡,明月照影,桥上人影三三两两,多是亲密无间的爱侣。   叶舟想起来了,云光城的恋人们夜间最爱逛的便是城中的廊桥,视野开阔,景色静美,再租一艘小船,正好可以幽会。   想了想,他放弃了廊桥,掉头沿着河边走。   温柔的水波荡漾,草丛间虫鸣阵阵。   前方是渡口,木桩上系着一艘破损的乌篷船,随波摇动,有个人坐在船头,听见响动投来一个眼波。   叶舟心里一突,脚步顿住了。   “哦?”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过来。”   叶舟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坐。”   船头只能坐一人,他便侧着身子斜斜坐到了旁边。自从在汐月口中听说绯闻的事后,他就有点避着这个师姐,说不上为什么。   殷渺渺捧着杯温吞吞的花果茶,漫不经心地问:“说起来,在白壁山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你怎么隔三差五地看我,现在我想明白了,你是认出了我的身份吧?”   叶舟不敢否认,轻轻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她问。   一阵微风吹来,撩起她的长发,几缕蹭过他的脸颊,痒痒的,幽兰蕊的香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抬手拨开,手指却不巧勾住了发丝:“是……”   “嗯?”   “香味。”   殷渺渺讶异地挑起了眉梢:“我出门从来不洒香露。”   他摊开手心:“好像是头发上的。”   殷渺渺揪过一绺头发放在鼻下闻了闻,并没有闻到什么香气,反而是杯中果茶的甜香更清晰些,将信将疑:“是吗?”   “应该是师姐的发膏中有一昧幽兰蕊。”叶舟竭力平静地说,“它的香气十分特别,我又对气味颇为敏感,这才猜到了些。”   殷渺渺恍然,她的日常用品皆是铺子里最好的,有不少加了珍贵的灵材,难免会有特殊的香气。她笑了笑:“原来如此,多谢你提醒了。”   “我也是巧合。”叶舟抬起眼眸,瞥了眼独坐船头的她,脑海中忽而冒出了之前听到的传闻,不禁思虑: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深更半夜,她孤身在此,莫不是真的情伤难愈,心中郁郁?   念头一起,便再也打不住。眼角的余光瞥了又瞥,觉得她面上的寂寥更深了。霎时间,笼罩在她身上的光环褪去了,在他眼中,她不再是无所不能的首席师姐,而是个孤单的、需要安慰的普通女人。   但他哪里安慰过别人,想了半天,找了个话题:“今年的考核比往年难了些,但合格率还不错,有五成的人过了玄考(即玄级炼丹师资格考试)。”   殷渺渺马上记起来,丹鼎阁过去的玄考合格率只占三成,一半真的不少了。她露出些许笑意:“做得好。”   叶舟松了口气,后面的话顺畅起来:“但下一级的地考就没那么容易了,必须找到自己的丹道才可以。”怕她不太懂炼丹,又解释,“最初学炼丹,模仿前人的手法即可,但更高品级的丹药暗合天地至理,无法理解便无法成丹。”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靠天赋,靠运气,还是靠努力,就看他们自己了。”她淡淡说着,神色亦不见得愉快。   叶舟徒然发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作者有话要说:  老五是小凤凰,可能大家现在还不喜欢他(或许以后也不会喜欢),但他有他的特色,对渺渺来说,他出现得正好。和以前一样,等到这段感情结束的时候,再来评价他也不迟。    第398章   门派弟子和首席说话很容易,但交情平平(这个形容也十分勉强)的一男一女交流,可就要难得多了。   但叶舟多次受她恩情,虽说师姐救弟子乃是应有之义,可做人当知恩图报,她形单影只在此赏月,又明摆着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叫他假作不知,寒暄便走,又实在做不出来。   风吹碧浪,月影微漾。   殷渺渺突然开了口:“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高兴?”   叶舟不料她这般直接,瞬时语结。   她却笑了:“我最近更喜欢待在云光城,刮风下雨,晴天雨天,比白露峰有趣得多。”   这一刻,叶舟朦朦胧胧感觉到她并不是需要他的赞同,而是倾听即可。于是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   “云海上待得久了,总让我忘记时间,好像没老,好像一眨眼就快死了。”她支着头,脸颊丰润白皙,眼角一丝细纹也无,依旧是少女般年轻,“你是在为考核的事奔走吧?有目标的忙碌是最充实的,真羡慕你们。”   “师姐……”叶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殷渺渺抬起头:“下雨了。”   明月藏到了厚厚的乌云后面,绵绵的雨丝飘落在眼睫上,凉丝丝的,水面晕起了一个个小小的涟漪。   “好端端的下起雨来,不知要成就多少人的好事。”   叶舟不解:“好事?”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水珠滚落衣襟,润湿了船板,她摇摇指了指,“这边同船,那边借伞。”   他定睛一看,还真是有许多年轻男女上了一艘船,往下游的新月坊划去,船桨划出长长的水纹。   她又笑:“想不想来次艳遇?我带你去。”   叶舟窘迫:“不。”   “老实人。”她支颐含笑,“你们六个人里,就你最容易吃亏了。”   “我修为浅薄,不比……”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打断道:“同实力无关,你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人家瞧准了给你下套,一次一个准。”   叶舟怔忪。   “生而为人,就会有情感需求,可人活一世,一次就找到爱侣携手到老的能有几人?”殷渺渺深深望着他,“大多数人都要跌跟头。”   叶舟定定神,解释道:“我欲独身清修,暂不考虑结缘一事。”   “呵,柳问外热心冷,看着和谁都好,其实心里头谁也不放,你和他正好相反,看着谁也不在乎,内里却很上心。当初我装成一个普通的炼气弟子,或许没过几天就死了,你还肯认真训劝,如今你早已达到考核标准,却还是辛辛苦苦想方设法教导他们。”   提及旧事,他不自在地别过脸去。她轻轻叹息:“不入红尘,不算修行,你们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可这次我帮不了你们。”   叶舟总觉得她意有所指,可他无法理解。   雨丝风片。   “主人。”有人撑着油纸伞疾步走来。   她微笑起来:“回来了?事情都办好了吗?”   来的是称心,他跨步上船,伞面倾斜,替她遮去风雨:“下雨了,主人怎的不避一避?”   叶舟瞥了眼,心道,这侍从真是糊涂了,风雨于金丹修士何惧?水汽压根近不了她的身。   谁知殷渺渺道:“我没带伞。”   “您就找借口吧。”称心弯腰打着伞,回禀道,“孩子们都安置好了,买了好些柴火、米粮和药材,足够他们吃上一年半载。大夫也请了,说都是小病小痛,无甚大碍。只是他们想给主人磕个头。”   殷渺渺道:“用不着。”   “我也是这么说的。”称心笑了,“我说主人心慈,只要他们在学堂开课以后好生学习,就是报答您的恩情了。”   叶舟听得稀里糊涂:“学堂?”   “是。”称心道,“主人出钱办了个小学堂,说是云光城里不满十岁的孩子可以免费听课,不教什么深奥的东西,只是给孩子们启蒙,教教最粗浅的修炼之法。”   他出身低贱,反而看到了云光城不为人知的疾苦。热闹繁华的角落里,是许多挣扎生存的底层修士,他们想离开云光城,可修为低微,又无钱财,能走得到哪里去,留在城里还能找到份活儿养活家人。待生了孩子,资质好的还能入冲霄宗,前途无忧,资质差的,不过又是个跑腿、伙计、茶博士。   除了散修们,附属冲霄宗的修真家族多如牛毛,为争夺有限的资源,倾轧得也十分厉害,很多旁支子弟说是说有宗族,可过得比散修还不如,隔三差五上演一回吃绝户,所谓亲人,有时比陌生人更狠。   还有家族的仆役之子,世世代代为奴为婢,即便有谁生下来资质颇佳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没有机会修炼,也无法改变命运。   称心知晓他们的不易,却无法改变,直到前段日子,有个缘楼的故交找到他,将自己的孩子托付予他——这个姐姐和他一起被卖,幼年时对他颇多照顾,后来她开了缘楼,也时时打点花影楼的鸨母,于他有恩。   “大夫说我撑不过这个月了。”容颜憔悴的女子握着他的手,恳切道,“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只放心不下这个孩子。你如今终身有靠,帮一帮姐姐吧。”   他毫不犹豫地说:“但凡我能做,绝不推辞。”   “好称心,我也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好好照顾这个孩子,让她不要走我们的老路,平平安安长大,做个普通人。”她将女儿推到他面前,催促道,“绾绾,叫舅舅。”   “舅舅。”女童才七八岁,奶声奶气地叫他。   称心泪盈于睫:“你放心,我肯定照顾好她。”   她如释重负,脸上浮出微笑,不过三日便过世了。   称心有心替绾绾找一户可靠的人家寄养,特地问殷渺渺请了假。她问明了缘由,叫他不必找人,她要出钱开一家慈善堂。   现在的云光城,她说得话比什么都管用。不出半月,一切都安排妥当,慈善堂里已有十来个孩子,皆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称心和叶舟解释完来龙去脉,又笑道:“我见识浅薄,以为主人救济他们活命已然足够,可主人说还要教他们读书,将来即便做不成修士,也要能养活自己。”   “是,授人予鱼不如授之以渔。”叶舟看向殷渺渺,“师姐的慈善堂可受他人善款?”   她失笑:“你当他们拿的是冲霄宗的月例呢?一年十块灵石足矣。”升米恩斗米仇,慈善堂里的饭食都是最普通的糙米,灵气几乎于无,衣服也是普通布料,金银即可买之。   称心补充:“是,请来坐馆的修士也是一年十块灵石,我请了三位,可以轮流上课。”   这点花费对殷渺渺而言微乎其微,但叶舟还是拿出了一百灵石:“算我一点心意。”   称心犹豫:“这……”   “他好心,你就收下吧。”殷渺渺微微笑道,“不过只此一次,而且不许告诉别人,不然还要记账,很烦的。”   说到最后,语气已然十分轻快。   叶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跟着笑了:“好。”   旁边站着的称心眼波一转,似有所悟。   雨下大了,豆大的雨点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湖上弥漫起着浓郁的水汽,天地一片苍茫。   殷渺渺静静看了会儿,起身告辞:“我们回去了。”   叶舟欠了欠身,目送她离开。   称心伸手搀扶她,上岸的时候小心提了提她的裙摆,免得为湖水濡湿。   叶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裙角上,没记错的话,这件法衣似乎是霓裳阁的极品法宝,寻常法术连一根丝都勾不掉……正想着,便听她说:“你叫什么称心,该叫贴心才好。”   “我算什么贴心人,主人若是真有个贴心合意的,何至于如此?”滂沱的雨声中,青年饱含忧虑的声音似有若无地飘远。   叶舟顿住了脚步,暗道自己猜得不错,她果然心情不好。   为了……情吗?   归途。   称心道:“好久不见叶真人,风仪更胜往昔。”   “想说什么,直说吧。”   相伴多年,称心熟知她的脾性,不再绕弯子,开口道:“我看叶真人好似十分在意主人呢。”顿了下,若有所思地补充,“但他自己好像不太清楚的样子。”   “这才是我为难的地方。”殷渺渺叹了口气,“不说,怕他放任,直说,怕他难堪,今天我提了几句,瞧他却还是不大明白。你说我怎么做好?”   称心听了便笑:“那要看主人怎么想了。依我看,这未必是件坏事。”   殷渺渺知他心意,却摇了摇头。感情不是鸡蛋,这个篮子破了就放到另一个篮子里,它是一场漫长的疾病,哪怕好了,身上也会留下痕迹——她已经没有心力再去经营新的感情了。   叶舟懵懵懂懂,许是对她生了好奇,许是仰慕多了些,但时迁日移,多半会淡了忘了,何必这个时候点破,徒增困扰。   “他年纪还小。”她思忖再三,缓缓道,“丹心门仿佛有个炼丹大赏,等过了这次的考核,便叫他去趟北洲吧。”   丹心门最擅丹道,和三大宗门中的炼丹师素有来往。他们举办的炼丹大赏汇聚各方人才,不仅互相比试,也共同探讨新丹方、改良丹药,定能叫他收获不小。况且,丹心门有不少擅长丹道的女修,极有可能遇上志同道合的人,成就一段良缘。   称心看她心意已决,自不会多言,温顺道:“主人一片好意,他会懂的。”   “我也盼着呢。”   *   回到白露峰已是深夜。   殷渺渺一进屋,背后便被人抱住,细碎缠绵的吻落到她的脖颈上,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而后:“去了这么久,天都快亮了。”   “这不是回来了么。”她侧过头,任由他箍紧双臂,贴过热烫的身躯。   凤霖搂着她滚到一旁的榻上,解开她的衣带:“我等得很辛苦。”说着挺了挺腰腹,示意自己所言不虚,语气流露出几分委屈,“你说怎么办?”   “又撒娇。”她忍俊不禁。   神血倒也不是羽氏自卖自夸,确有其独到之处,凤霖修为增长飞快不提,精力也比普通人好上不少,自从对她敞开心扉,几乎日日索欢,她要不同意,就使出百般手段撒娇,他又生得这般好,等闲人真吃不消。   “你想赖账?”他瞪她,蓝绿的异瞳像猫儿一样闪闪发亮。   殷渺渺莞尔,挠挠他的耳朵。   “认不认?”他问。   她假作思考。   他气了:“你居然还要考虑?”   “好了好了,我错了。”她绷不住笑了,抱住他,“姐姐抱抱,不气了。”   凤霖霍地坐了起来,忿忿道:“又来!你当我三岁?”   “我比你大这么多,让你叫声姐姐委屈了?”她扬眉,手伸进他的衣袍里,轻轻一捏,“叫不叫?”   他的脸倏地涨得通红,难耐地磨蹭着她的手心,情欲更甚,强忍半天,老老实实地低头了:“阿姐。”   她微微笑,张开怀抱:“过来。”   他俯身压下去,亲吻她的耳朵,不太甘心地说:“既然要我叫你阿姐,你可得对我好,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对你不好吗?”   “谁知道你。”他扯开主腰的扣子,嘟囔道,“你又不肯和我说。”   他的声音很含糊,但殷渺渺听见了。然而,她装作没听到,目光悠悠放远,窗外桃花缤纷。此情此景,她不由想起一句旧词: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三十年弹指过。   西北小楼,可曾念东风?   *   本卷完   第399章   松之秋知道酆都,这地方有很多个名儿,鬼界、阴间、地府、冥府、幽都……不同的洲对那个地方有不同的叫法。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到这个地方——这是死人的世界,只属于幽魂。   可他如今正是以活人之身进入了阴间。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仙椿山庄到了十年一次的查账时间,他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安排好琐事,带着护卫就上了路。然而,行到半途,他们就遇到了袭击。   他并不觉得奇怪,仙椿山庄在秋洲一家独大,却不是没有敌人。   临近的镜洲羽氏内乱频繁,不少高阶修士斗争失败后偷渡到了秋洲避难,他们野心勃勃,不甘籍籍无名,暗地里建立了血堂,乃是西洲鼎鼎有名的杀手组织,只认钱不认人,只要价格足够,天王老子都敢下手。   他不喜血堂的行事,屡次动手清剿,双方结了不小的仇怨,伺机刺杀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更别说还有十四洲的其他势力眼热秋洲,想拔除山庄取而代之者不知几许。而要对山庄动手,杀他是最直接有效的路子。   但这次的刺杀却比往年更加猛烈。他认出了其中一人乃是血堂的天字级杀手,另一人却不知来头,看功法像是柳洲那边的人。   他带着护卫和他们周旋了七天,心知不是对手,便借用了大椿之力脱身,想要尽快回到山庄。   然而,就在身边的护卫舍身为他拖住杀手,给他赢取生机后,居然又冒出了一个诡异的魔修,操纵数具僵尸将他团团围困。   那日是七月十五。   “神木之力果然厉害。”那人笑得十分阴冷,“在这里,我怕是奈何不了你,可你别忘了,大椿主生,最忌死气!”   他悚然一惊。   而后,鬼门大开,对方杀不了他,却是实打实的元婴修为,全力一击之下,将他打进鬼门,落入阴间。   他重伤昏迷,错过了离开的机会,再醒来时,人已困在酆都。   阴寒的死气围裹着他,不断渗进伤口,侵蚀他的经脉。松之秋费尽力气才勉强坐了起来,袖中的椿枝原本含着磅礴的生气,如今却封闭起来,免得为阴气所腐,全然无法为他疗伤。   好毒的计策。   阳间杀不了他,就换到阴间。   可这偏偏真的克制了他,要是被他追上,自己可就麻烦了。   当务之急还是先疗伤。松之秋思忖片刻,从储物玉佩中找出了一朵日月两生花。此花一黑一白,一阴一阳,是仙椿山庄的顶级珍品,黑花能吸收浊气,白花吸收清气,无论哪一朵花开,都能给另一朵提供养分,等到花开后,又能吐出清气或浊气,十分巧妙。   他令黑花吸收阴气后提携白花,以白花吐露的灵气疗伤。虽然过程复杂了些,可阴间遍地死气,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转眼小半月过去。   松之秋的伤势略微好转,至少可以站起来走动了,这才摸索起附近的环境来。在凡间的传说中,阴间就是地府,有十八层地狱,而民间的十八层地狱和佛修的十八层地狱又是两回事,前者是由后者衍生而来。   然而,事实皆非如此。   阴间作为和凡间、仙界并列的三界之一,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有五个不同的方域,分别是:东方桃止山,南方罗浮山,西方幡冢山,北方罗酆山,中央抱犊山,各由其一方鬼帝执掌。   此外,还有一处独立于五山之外的地方,既是地府。地府有幽魂必经的黄泉路,投胎的奈何桥、孟婆汤,受罚吃苦的十八层地狱,其主宰者为十殿阎王,负责掌管阴魂投胎转世、判罪刑罚之事。   大部分的鬼修都待在五方山,和地府井水不犯河水,毕竟鬼帝虽然牛掰,十殿阎王也不是吃素的。   阴间的鬼门有点像是个定时开启的界门,但又与之不同,非常神奇。譬如说,地府的鬼踏出鬼门,要么到达死去的地方,要么回到家附近,为什么可以做到如此精准的传送,无人知晓。   松之秋以活人之身落入阴间,自然不可能被勾去地府。传闻阴间和阳间对应,他猜测自己最有可能到的是西方幡冢山。   不过猜测是做不了准的,还是要出去看看。他离开了藏身地,随意寻了个方向就走,没过多久,看到了两个结伴而来的鬼修。   “听说今年的中元相当热闹,府官养的食魂已经有了年头,去的人都饱餐了一顿,可惜我等小卒没有口福。”   “咱们就算去也最多分到一个胳膊半个腿,还不如去趟阳间呢。那些个小鬼虽然才死,胜在新鲜啊。”   他们说着话过去了,松之秋记下了他们的打扮——低阶鬼修没有实体,都喜欢披着斗篷,乍看上去好似飘过去两件衣服。   但这点消息还不够,他继续等着。   一刻钟后,又来了两个打扮仿佛的鬼修。他们也在讨论中元节的事。   “府官养的食魂就是好,我吃了半个,修为长进不少。”   “废话,要不然怎么说咱们的食魂谷是幡冢山第一呢。”   “嘿嘿,闻名不如一吃啊!听说昨天又放进几千个,明年也能喂出七八百个吧。到时候咱们又有口福了!”   “你个蠢货,几千个吃到七八百,最多也就是个鬼兵。咱们受益无穷,府官那等鬼将,不过塞塞牙缝。起码要叫他们吃到一百来个,那还有点意思。”   “一百来个,那不得一年到头吃个不停才行?!”   “你当食魂是我们?看看这是什么,我们的蜡烛可不一般,喏,只要点了这个,它们就会饿得受不了,拼命找东西吃。”   松之秋这才发现他们宽大的斗篷下面罩着一个篮子,里面摆了许许多多手指粗细的蜡烛,香味十分奇异。   他思忖片刻,跟上了这两个鬼修。   他们说说聊聊,最后在一处石灯前停下了。那个口吻老道的鬼修拿起一根小蜡烛,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灯罩下,而后小心翼翼地点燃。   一缕绿色的香烟袅袅升起。   “好香啊……”另一个鬼修咂摸着嘴巴,“要不是服了药,我也抵抗不住。”   同伴拉了他一下:“走了,不要耽误时间。”   两个人飘远了。   前脚刚走,后脚就有许多才成型的小鬼拥了过来,贪婪地闻着香烟。不久,它们原本还算平静的面孔变得扭曲,开始不管不顾地朝着身边的鬼咬下去,互相吞噬撕咬。   力量微小的很快成了别人的腹中餐,强大的吞噬了力量,从什么也不是的小鬼变成了最低等的鬼卒,烟雾般的身躯凝实了不少。   它更加肆无忌惮,不放过看见的任何一个小鬼,拼命争抢蚕食,直到被蜡烛引诱来的小鬼一个不见为止。   松之秋皱眉不已。原来这就是喂魂,引诱鬼魂们自相残杀,短时间内迅速增长力量,而他们今日吞吃别人,来年便会成为鬼修们的盘中餐。   食魂谷,想必就是一个专门豢养阴魂的大瓮。   他居然落入了这么麻烦的地方……不对,新一轮的喂魂已经开始好几天,大部分的鬼魂都丧失了神智,眼里只有食物,怎么会放过昏迷的他?   活人在阴间,可是大大的滋补之物。松之秋疑窦迭生,却找不到蛛丝马迹,只好暂且放到一边,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   *   半月后,松之秋终于离开了食魂谷,付出的代价却也不小——虽然谷中的鬼修境界很低,可他几乎不能动用法术,体内的灵力用一点少一点,阴间又是借不到半点灵气的,必须慎之又慎。   如此一来,原本就不轻的伤势愈发严重了。   他怕留在人多的地方会被发现身份,专挑偏僻的地方走,却没料到鬼修的行事和人修截然不同,荒凉的野外、堆满枯叶的死水潭、破败的庙宇……都是鬼修的洞府。   “活人啊。”霸占了破庙的鬼修是一对七八岁的双生子,女童梳着两个小揪揪,系做蝴蝶结的红绳一晃一晃,声音甜美,“弟弟,我还从来没在这里见到过活人呢。”   男童拍着手,笑嘻嘻地叫:“活人、活人!”   他们看起来是如此天真烂漫,松之秋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心中已然决定不计代价尽快解决他们,而后占了这地方慢慢调养再说。   “大哥哥,你为什么不理我们?”女童歪着头,抿着嘴笑,“难道是不喜欢我们吗?”   男童瞪大了眼睛,眼珠子慢慢凸出,像是只青蛙:“不喜欢?不喜欢!”   松之秋依旧不作声。   女童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你不喜欢,我偏偏要把你留下来!”话音未落,和男童前后夹击,不留丝毫情面。   松之秋调动全部灵力,正想出手,后背却感到一股极其可怕的剑意袭来,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两个鬼修。   男童和女童双双变色,倏地分开退让,下一刻,庙中的泥像轰然开裂,化作飘扬的齑粉。   女童尖叫起来:“红姑,我们和你无冤无仇,干什么毁我的神像?”   一个披着红斗篷的人影倏地出现,她的兜帽比其他人都要大,连下巴也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手中握着一柄黯淡无光的木剑——看着不复存在的泥像,谁也不会觉得它真的像看起来那么普通。   “干什么?”男童瞪大了眼睛,恨恨地重复。   她没说话,拽起松之秋就跑。   女童跳脚:“岂有此理!你要这个活人早说啊,偏偏毁我神像!我和你没完!!”   没完——没完——回声接连不断。   松之秋不动声色地看着救了自己的人,她没有丝毫反应,拉着他一口气跑出十里才松开了他。   “多谢……”松之秋才张口,她却一点都不想听,掉头就走。   他怔忪,忙道:“道友留步。”   第400章   松之秋自离开食魂谷后,不止一次遇到危险,但奇怪的是,有时候他分明发现了有人跟着自己,没过多久却不见了。再加上初来时昏迷却未遭到小鬼们的骚扰,他愈发怀疑有人在帮自己。   因为摸不清对方的路数,他没有贸然试探,假作不知继续前行,没想到她沉不住气,这么快就冒了出来。既然露了面,他不可能放她轻易离去,自是要想办法找出她襄助的缘由。   “道友留步。”他稍加思索,诚恳道,“多谢你仗义援手。”   藏在红斗篷里的人摇摇头,好像在说“用不着”。他假装没有领会到,还想继续开口,谁知她立马塞了一个卷轴给他,趁他接过来的功夫一溜烟跑了。   松之秋怔了怔,觉得她这做派像是被人派来跑腿的,背后可能另有其人,想了想便没有追上去,而是展开了手里的书卷。   一幅简陋的地形图跃入眼帘,标明了附近的几个鬼修洞府,还写明了他们的修为和爱好。比如刚才的破庙叫“双生庙”,内有一男一女两个两百年修为的鬼修,喜欢玩游戏,落到他们手上的鬼修都会被迫玩捉迷藏的游戏,被捉住了就是个死。   而再往前走有一条河,河里住了个女鬼,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遇见了就要设幻境把人拐回去——河面上飘着的破斗篷都是这么来的。   如此等等,看起来像是专门售卖给新人的注意手册。他想着,余光捕捉到一处异样,定睛一瞧,果然是和其他地方不同的墨迹,写着“灵隙”两个字。   松之秋眉头微皱,对方竭力模仿卷轴原本的字迹和墨水,想伪装成一个普通的地方,却不知他能通过笔锋判别。而她处心积虑的想把他引到那个地方去,意欲何为?   是佯装不知,过去看看,还是假作未觉,换一个方向走?他沉吟半晌,还是决定试探一二。   他往地图上标着的“太平镇”走去,上头说此地归一鬼将管辖,治下严明,只要老实不犯事儿,低阶的鬼修也可以安稳生活。   然而,他的伤势不足以支撑完成这个计划,行到半路,他便因伤势过重而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一股灵力徐徐渡入他的体内。   有了灵力,伤势自然很快好转,不出半夜,松之秋醒了过来,抬头四顾,却不见救他的人。他微垂眼睑,维持靠在树上的姿势不动,手慢慢负到身后,摁在依靠的树干上,发动了神通。   霎时间,一草一木都成了他的耳目,视野朝着四面八方拓展开来。不多时,隐匿在西北边第十棵树上的身影落入眼帘。   她规规矩矩地盘腿坐着,好似在打坐。松之秋一动不动,趁机观察着她。   斗篷很大,罩住了她整个人,从外面的轮廓来看,应该是一个身形娇小的女人,许是少女,许是老妪,那柄乌黑的木剑藏在下面,看不见踪迹。   他确定自己不认识什么鬼修,仙椿山庄和鬼界也素无交情,莫名其妙的,她为什么要救他?最奇怪的是,他昏迷时分明感觉到了灵力。一个鬼修,拿什么给他补充的灵力?   一时千头万绪。   松之秋尚在沉吟,忽见她倏地动了起来,应该是发现了他的举动,但她没有质问也没有出手,反而是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眨眼间便消失在了茂密的树叶里。   这架势……仿佛十分了解他。   她到底是谁?   *   杏未红遥遥缀在松之秋后面,愁得快把头发揪光了。她也纳闷,自己不过看不惯食魂谷,想找个机会搞破坏,怎么就会发现重伤昏迷的少庄主——他不待在仙椿山庄,好端端的跑来鬼界干什么?   可他一个大活人落在阴间这种真会吃人的地方,又受了伤,她不可能坐视不理,只好辛辛苦苦地一路跟着,还要想方设法提前解决麻烦,免得被太多人知道这儿来了个活人。   “烦死了。”她揪着头发,恨不得朝他踢上个七八脚出口恶气。   *   松之秋全然不知杏未红的愤慨,靠地图上的提示避开了危险区域,一边赶路一边养伤,到达太平镇附近时,总算恢复了些许自保之力。   进镇前一天,他在树下小憩,头顶却掉下来一个手掌大小的扁盒。他拣起来打开,里头是七、八颗大小不一的“珠子”,阴而凉,仿若凝聚成水珠的雾气。   他有了猜测,却假作不知,问道:“这是什么?”   她犹豫了下,出现在他几步远的地方,用那柄黑漆漆的木剑在地上写字:鬼珠,买东西。   果然。松之秋笑了笑,语气更温和:“那这一颗能买多少东西?”   她的手僵了僵,半晌,慢吞吞地划拉出三个字:买路钱。   松之秋就有点怀疑。等他进了镇子,猜测证实了:盒子里一共八颗珠子,买路费要五颗,如果不是太平镇的收费太贵,那就只能是她太穷。   不,不是如果,应该就是她太穷。   松之秋摸着袖中的钱盒,徒然觉得它是如此沉重。   另一头,杏未红亲眼看着松之秋进了店卖了个什么东西,松了好大一口气——仙椿山庄的家底有多厚她是知道的,好些东西在鬼界也很受欢迎,想必不会再缺钱,于是心安理得地去交任务了。   酬劳是八十个鬼珠。   她觉得有点低了,但是人家一口咬定就值这个价,爱要不要,她口袋里的钱都给了松之秋,一分钱也没有,只能答应。说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现在越来越厉害,可是赚的钱总是攒不起来,总是一下子就花完了。   太奇怪了。活着的时候,她的月例用来买了丹药,可是如今不服丹药也不用吃饭,钱都去哪里了呢?   杏未红摸着新买的钱盒(花掉了她三十鬼珠),烦恼地揪起了头发——这是她新养成的坏毛病,但改不掉。自从莫名其妙被要求必须成为鬼界第一剑修后,她烦恼的事情就越来越多,简直让人抓狂。   她唉声叹气的回去找了松之秋。   他住进了一家僻静的客栈,慢慢汲取着两生花吐出的灵气,泛青的面颊多了些许血色,看起来没重伤时那么恐怖了。   她认真地思考要不要丢下他。   跟着,浪费时间又不能赚钱,还容易被发现身份,不跟,万一他死了怎么办?   活着的时候,他照顾了她一百多年,虽然待她不好,但是没有短过吃穿。尤其她现在自力更生了,更清楚当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是何等优渥。   “我以为你走了。”松之秋感知到她的踟蹰,却没打算放走这个知情人,表露出一副友善的态度,“这个还给你。”   他递回钱盒,盖子打开,里头有十六颗鬼珠。   翻了个倍!   不愧是少庄主!   杏未红小小地倒吸了口气,摸了摸自己仅剩的五十颗,心一横,慢吞吞地掏出来,递过去。   松之秋原想解释一句“我不缺钱了”,话到嘴边蓦地会过意来:她很穷,给了他八颗鬼珠,他还了十六颗,她又给了五十颗……这是觉得借给他钱就能两倍拿回来,想再占一次便宜?   他啼笑皆非。   杏未红看他不接,急坏了。她对少庄主的能力十分信任,知道他绝对做得到翻翻手就赚回大笔利润,生怕他不肯带自己,赶紧往他手里塞。   “这是要送给我?”松之秋佯装意外,而后欣喜地收下了,“多谢,我收下了。”   杏未红:“……”   松之秋这下真的笑了起来,或许他的预测有误,她既不是什么少女,也不是什么老妪,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鬼修的形态永远停留在他们死去的那一刻,有的鬼修死时年纪太小,变成鬼了也还维持着孩童的心智,譬如破庙里的双胞胎行事虽然狠毒,但他们的行事作风却依旧是孩童,不然也不会执着于游戏杀人了。   他正回忆着鬼修的传闻,忽见她旋风般冲上前来,劈手夺回了自己的钱盒,气鼓鼓地走了。   一会儿察觉到不对,又折回来抢走了他送还的二十颗鬼珠。   他笑着留人:“你是不是很缺钱?”   她没吭声。   “我雇你送我去个地方,两百鬼珠,肯吗?”他问。   她转过身,重重点头。   *   离下一次鬼门开还有近一年的时间,敌暗我明,阴间又对活人十分不利,松之秋决定尽量隐藏踪迹,等到回了十四洲再做打算。   但他在破庙里露了行迹,有心打听肯定能找到蛛丝马迹,接下来的行动必须更小心才行……他沉吟着,瞥了一眼红斗篷。   她在吃饭。   鬼修没有实体,能吃的东西只有鬼和祭品。   祭品也分生熟,生的祭品是实体,焚烧了才能吃,熟的是已经烧了的,实体化为灰烬,其香烟凝聚成虚体,有形而无实,闻一闻即可吸食。   杏未红穷惯了,从来没钱买祭品吃,也没想过要花这个钱。倒是松之秋初来乍到,看街上有得卖祭品,有心试探,随手买了个给她。   她有点舍不得吃,好一会儿才小小吸一口。   甜甜的,酸酸的,吸进肚子里,整个人都变得快乐起来!她突然后悔活着的时候只知道修炼,饿了就啃辟谷丹,从来没有好好吃过饭。   “红姑。”他温温柔柔地开了口,“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她当然不叫这个名,但鬼界的很多人都这么叫,也就点点头,认下了。   他问:“那我也这么叫你了。红姑,灵隙是什么地方?”   杏未红想了想,吹了口气。糖葫芦色的烟气徐徐变幻,凝聚成几个字:有灵气的地方。   松之秋微微变色。   烟气袅袅融成一团,后又溢散出一行新的字:你为什么要来阴间?   作者有话要说:  红姑的“姑”不是指长辈的那个姑姑,是“姑娘”的姑,指少女,也是女子的通称。   比如说,道教神话中的“麻姑”,描述就是“好女子,年十八九许”。   不叫红姑,总不能叫红娘吧……更怪了~   *   黄泉篇里有小红的感情戏,但她和少庄主的感情可能和大家想的不同,之前说过,和小红的自我觉醒有关。而少庄主看起来温文尔雅,实际上冷心冷肺,小红很早就看穿了他。 第401章   松之秋注意到她说的是“来”。按照常理,她看到他重伤昏迷,怎么都该说是“躲入”“逃入”更贴切。但她好像觉得他是主动进来的,为什么?   他思量着,答道:“我被人追杀。”   原本软塌塌的红斗篷一下子挺直了,烟气变得飞快:谁要杀你?   “不清楚。”他淡淡道,“但人应该追来了。”   她没说话,过了会儿,问:很厉害吗?   他道:“厉害。”   烟气犹犹豫豫地散开,一笔一划组合得十分纠结:我可能打不过。不等他回复,怕他不相信似的,又接了句:我试过了,打不过鬼王。   松之秋的眉梢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他没看错的话,她的修为只有鬼兵,也就是筑基,而鬼王却是元婴,她如果没有说谎,那就是挑衅过鬼王后还全身而退了。   是鬼修的境界和活人不同,还是这个女孩确实非同一般?   他沉吟不语。杏未红急了,烟气飘到他面前,疏淡的大字几乎撞到他的鼻尖:我们还是跑吧!   “跑去哪里?”他反问。   杏未红很有经验,回答说:跑了再说。   松之秋沉默了。   翌日,他寻借口支开了她,打听起鬼界的事来——此地确是西方幡冢山,由西方鬼帝统辖,但和十四洲的化神修士基本不露面一样,鬼界活跃的大佬是相当于元婴修为的鬼王。   但是鬼王只有自己的洞府,没有分封的地盘,替鬼帝管辖方域的是各府的府官,一般都是鬼将,既是金丹修为。他初来乍到误入的食魂谷,就属于某个府官的私产。   鬼王修为高却没有地盘,府官修为低却是名义上的一府之主,因此牵扯出许多事来。比如这太平镇之所以太平,不是因为府官得力,而是因为此镇受鬼王庇佑,无人敢造次。   府官当然也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名义上属于他的税流入鬼王的荷包,假装本府不存在这么一个地方。   浑水才能摸鱼,这对松之秋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又开始打听“红姑”。   “红姑啊,她可是个名人。”茶馆老板闻了闻上好的祭品香气,慢条斯理地说,“你要是冲着她的实力想找她办事,劝你还是算了——她厉害归厉害,却是个不靠谱的。”   不管做人还是做鬼,接悬赏做任务,“信用”两个字很重要,而红姑却偏偏是阴间出了名的不讲信用的鬼。   任务内容合她脾胃也就罢了,万一她对某些事不满,甭管什么时候都能摞挑子,说不干就不干,气不过还要反捅雇主两剑。这样做事只凭喜好的家伙,口碑极差,一般人听说她的名字就直言拒绝,但她有个别人没有的好处,佣金低廉,只要过得去就接了。   贪小便宜的人什么时候都有,总有人想赌一赌运气。他们很精明,看准了她接不到太多任务,要求只付三成的定金,若是她半路跑了,损失也有限,万一成了,那可就大大赚了。   “你要是不差钱,劝你另找他人,红姑么……应了那句老话啊,女人心海底针,说变就变,鬼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松之秋心中一动,笑问:“那她的实力究竟如何?”   “不好说,但鬼修坚持修剑的本就少见,想来她活着的时候必然不是无名之辈。”老板琢磨了下,“这样的人,实力远不止其境界。”   松之秋做出回忆的样子:“我才做鬼修没多久,可印象里仿佛没有哪个厉害的女剑修陨落,她可有什么特殊之处?”   老板道:“这倒没有听说,只知道是个年轻女人。”   他眸光微闪,故作惊讶:“竟是个年轻女人,我还道是个怪脾气的老太婆。有人见过她吗?”   “见过的人不多,但听声音很年轻。”老板想了想,又笑,“也说不好,声音样貌都能作假,谁知道呢。”   松之秋心中猛地一沉。   她不是个哑巴,她会说话,那为什么不肯在他面前开口?答案不言而喻,她的声音会泄露她的身份。   莫非真的是故交?但他并不认识什么女剑修。松之秋起了疑心,面上却藏得滴水不漏,神色如常地告诉她打算马上离开。   杏未红没有任何意见。   松之秋再次试探:“你觉得灵隙如何?”   她说:挺好,我熟。   十分坦荡的样子。   松之秋便没有说话,让她带路。   她也没说瞎话,出了太平镇,没走地图上标注的道路(她解释:有过路费),抄了一条小径,险之又险地擦着别人家的门走,惹得好些鬼修跳脚大骂:“红姑,又是你!你他妈再来踩我家的门,我就和你拼了!!”   杏未红捂着耳朵,一副“我不听我不听反正我也没进你家有本事来打我”的架势,快步溜了。   徒留一串叫骂。   松之秋怀疑她想坑自己:“这样不会被人发现踪迹吗?”   红斗篷一僵,急急顿住了,一缕散发着糕点香气的烟雾飘出来,颤巍巍得组成七歪八落的几个字:好像会,怎么办?   他:“……”的确,非常,不靠谱。   斗篷的兜帽深深低了下来,看起来非常愧疚。   他叹了口气:“我们隐匿气息,悄悄折回去换一条路。”   红帽子点头如捣蒜。   松之秋不欲浪费灵力,借用了一株变色藤。它能根据周围的环境改变颜色和气息,攀爬在他背后遮盖了他的味道,散发出和四周一模一样的死水的腥味儿。   “我这样就可以了,你呢?”他问。   她没动。   松之秋顿生警惕,余光瞥着周围,以防埋伏,口中却温言问:“怎么了?”   糕饼味儿的烟气溜出帽檐,期期艾艾地吐露主人的心声:我不会。   他愕然:“你不会敛息之法?”   红帽子小小点了点头。   松之秋眉头微皱,即便是散修也会想办法学习一二隐藏气息的法门,更不要说有师承门派的修士了,她生前若是修士,怎会对此一窍不通?   杏未红也觉得很冤枉。她活着的时候只学会了三个法术,死了又转修剑,《天地一剑》很厉害不假,但是里面没提到法术,她当然不会,鬼修靠谱的修炼法门都是不传之秘,想学也没地方学啊。   “我不知道鬼修的敛息术。”松之秋博学多闻,知道不少特殊的鬼修法术,但其中绝不包括普通的敛息之法。   她道:道修的就行。   松之秋将信将疑,报了一段口诀给她。   杏未红听得半懂不懂,尝试了一下,不到一刻钟便成功了,顿时松了口气,主动放弃带路,乖乖跟在他后面。   松之秋目露异色,一刻钟学会一个新法术,如此天资,算得上天才人物。如此看来,也许她生前是个凡人,死后才踏上道途。   他思忖片刻,看似随意的起了个话头:“我找了好几家铺子,都没瞧见你这样的斗篷,是各地的式样不同吗?”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大部分都是黑的。   这话接的太好,他自然而然地问:“那你的为什么是红的,喜欢红色定做的吗?”   杏未红顿觉羞惭:不是,买不起别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贫如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当年,她刚刚进入鬼界,本以为能修炼了肯定能过得比以前好,谁知不到半天就发现了一个大问题——阴间的大多数地方没有灵气,而她修的是道法。   她傻眼了。   教她剑术的那个家伙只叫她去鬼界,还要成为什么第一的剑修,从没有告诉她到鬼界就不能修炼了。她没有办法,到处问人哪里有灵气。   在被骗数次后,终于有个良心未泯的老鬼告诉了她“灵隙”的存在。她千恩万谢,准备上路。   可是,走路还要买路钱。   她交不起离开的过路费,只能折回原地,想办法赚钱。恰好之前指点她的人说想凑人接个护送的任务,叫了她同去,这才为她凑够了路费。   “你要是没什么花销,那就过段时间接个任务,赚够路费就好。”老鬼说,“记住,任务要好好做,如果失败率太高,你以后就接不到好的任务了。”   杏未红当然不懂什么叫信用机制,但点头答应,牢牢记下。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不久,她接了个送亲的任务,委托人要求她把女儿送到婆家去,成了就给一百鬼珠。   可是半路,新娘子逮到机会就逃跑,她追了一次又一次,最后憋不住说:“你不要跑了,又打不过我。”   新娘子就求她:“你放我走吧。”   她摇头。   新娘子看她年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自己活着的时候就和家族仇敌的儿子相爱了,结果父母不允,将他们困于家中。他们本来打算一起逃出后投河,做一对亡命鸳鸯,然而万万没有想到,战争爆发了。   他们两个家族都为了保卫国家战死沙场,其中也包括他们二人。亡国之恨难消,将士、兵卒皆未消散,留在了世间。而这等忠魂备受天道眷顾,又有民间百姓的祭祀,很快便成了鬼修。   老鬼对他们虎视眈眈,为了保卫家人,他们自然而然地聚居在一起,如活着的时候那样生活。   很快,他们两家便打下了地盘,成了毗邻的两大势力。   小情侣觉得,人都死了,他们总能在一起了吧?遂提出了结亲的意愿。谁知双方父母固执得很,深仇大恨,死亦难消,继续拆散他们。恰逢府官的小舅子想结亲,看上了女子,女方的父母便做主同意了这门亲事。   “我活着的时候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死了还不能随我高兴吗?”新娘的修为不高,面上却写满了坚毅,“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他们能随意安排的物件,你要是不肯放我走,那就杀了我吧!”   这句话触动了杏未红。   她活着的时候浑浑噩噩,松之秋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像人,而是物,死了才知道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乐趣。   “你走吧。”她说。   新娘期期艾艾:“送亲的也不止你。”   送亲的队伍本来都是新娘的族人——家丑不可外扬,只是他们死了也不改男女大防的封建思想,寻不到合适的女鬼贴身护送(看管),这才特地请了杏未红。   好人做到底,杏未红说:“那我帮你引开他们。”   新娘大喜,脱下红艳艳的嫁衣斗篷给她。   杏未红穿着这件斗篷假扮新娘,引开了追兵,任务自然也黄了。   她拿不到佣金,自己的斗篷又破损不堪,实在舍不得丢掉嫁衣,想着坚持一段时间,等有钱了再买。   结果一直穷,一直没钱,只好一直穿着。   然而,大家都穿深色斗篷,就她一个穿红色,显眼得不得了,且剑修极其罕见,非常具有识别性,久而久之,便把斗篷和人联系起来,叫她“红姑”。 第402章   杏未红把红斗篷的故事告诉了松之秋。他记起旁人的评价,问道:“你做任务都是这么随心所欲吗?”   她点头,后觉不妙,赶紧补充:我会好好送你去灵隙的。   松之秋意味不明地问:“是吗?”   杏未红也知道自己的信用不太好,惭愧地低下头,烟气飘到他面前,小心翼翼传递主人的歉意:那我不收钱了。   松之秋骤然拧眉,开始怀疑她的名声这么差,是背后有人蓄意为之,想要她干白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缓缓道,“以后不要说这种蠢话了。”   又被骂了。在山庄里时,他就老骂她笨。   过分,救他的时候一口一个道友,现在好了,居然怀疑她别有居心。   真难伺候。好烦啊。最讨厌被命令了。他以为他是谁??   杏未红很想撂下一句“我不干了”,但良心过意不去,不甘不愿地点点头,再也不肯理他。   松之秋暗中摇头不已。   *   因要布下疑踪,尽量误导追杀者,松之秋费了些时间才到达目的地。灵隙无愧其名,靠得越近,灵气越浓,估计等到正中心,能与十四洲灵气稀薄之地相媲美。   “我要在这里修炼一段时间。”他问杏未红,“你有什么打算?”   她想想也没什么事好干,也说留下来修炼。   松之秋终于有机会问出疑问:“你是鬼修,怎会道修的心法?”   她的答案也一如既往的直接:只会这个。   他看得出她并未说谎,心中愈发疑惑,觉得她浑身都是谜团。   杏未红却不知自己的事有多么惊世骇俗,反正少庄主不是坏人(就是很讨厌),说了也就说了,熟门熟路地找到个避风雨的洞穴,盘腿打坐。   她修的是道法,能吸收灵气,也是鬼身,能化使阴气。区别在于灵力足才能用法术,阴气只能增长修为,想要御敌只能用剑。   松之秋很快发现了这一点,沉吟少时,提议道:“你是鬼修,阴间又无灵气,常用道法非长久之计,要学会使用阴气才行。”   杏未红气还没消,慢吞吞地说:不、会。   “我教你。”   杏未红很没有立场,顿时精神一震,连连点头,像极了小鸡啄米。   天下道法,其实殊途同归,要不然她也不可能变成鬼后还能修道家心法。鬼修的心法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人有身体,灵力须走经脉,而鬼修没有,化阴气的流程不同。   鬼修的“丹田”不在固定的位置,可以随意寻找一个合适之处,以此为核心,化用阴气和魂力,而这个核心,被称之为“鬼珠”。鬼修死后,魂飞魄散,但凝练过的鬼珠会被留下,成为……硬通货。   某种意义上来说,鬼珠,就是鬼修的“舍利”。   杏未红的情况截然不同。   她当年资质太愚钝,习惯了做不到就继续尝试,完全没有考虑过进展不顺是方法错误,只道自己太蠢,所以她一遍又一遍在魂体内行走灵力,硬生生在魂体上挖出了一套经脉系统。   而道修驾驭两种不同属性的灵气很常见,阴气属浊气,灵气属清气,本质上依旧是元气的两面。松之秋博览群书,很快找到了合适的办法,又做了些改动,更贴合她的实际情况,终于帮她成功兼容了阴气和灵气。   杏未红兴奋异常,问他能不能教她一个鬼修的法术试试。   松之秋有意试试她的深浅,特地选了个难度很高的强大法术,名叫鬼泣之森,能够短时间内将周围的阴气聚成鬼卒,为己所用。   杏未红过去学的都是基础法术,从未接触过这般复杂的内容,琢磨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尝试。   第一次,她只聚拢了大片阴气,无法使他们成型。第二次,她憋足了劲儿凝成了人样,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儿了,却是个花架子,什么攻击力也没有。第三次,有型无声,全无“鬼泣”二字的精髓……她屡败屡战,剑术都暂且放下,专心致志地练习起这个法术来。   松之秋最初想,这等难度的法术,即便是金丹修士也未必能很快学会,对她的天赋又有了新的了解,后来看着看着,她埋头苦练的身影和记忆中的一个人重合了。   阿红。   她死去已有一个甲子。   等等,红姑、阿红,修习道家心法,对他十分熟稔……不,阿红资质不堪,连个最基础的法术也学不会,更不必提修剑。他魔怔了,居然会将她们二人联系在一起。   *   大概是生前的修炼太过坎坷,杏未红对所有的法术都有浓厚的兴趣,不学会不罢休。这鬼泣之森虽然难度很高,但她不断调整纠正,终于在第六天施展成功。   接着,迫不及待向松之秋展示了成果。   他看着将自己团团围住的数十个鬼卒,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很好。”   她满意了,走开去练剑。   过了几日,大椿木在灵气的滋养下缓缓苏醒,勃勃生机灌入他的体内,治愈了大大小小的伤势,只是伤了的内脏纵然愈合,也无法恢复到原有的强韧,落下了隐伤,不调理个百八十年是好不了的。   那群人果然是想置他于死地,但有一点很奇怪,后来的那个人着重提到大椿时称之为“神木”,与当年北洲遇见的那个元婴说法一模一样,可十四洲的人都习惯叫大椿为“仙椿”。   难道是同一拨人?   神木的叫法和十四洲迥异……异界之人?   殷渺渺和他提起的事闪过脑海,松之秋已有五六分的把握,但是与不是,恐怕要试上一试才能知道。不过如此一来,一昧躲避便不成了,得想想办法。   松之秋垂下眼睑,心中思量百转。   正在这时,指间的野草微微一动。这是他布下的草网,若有人来,便会触动这类感应的草木,予他提示。   是谁来了?   “红姑。”来人挺有礼貌,临到附近停了脚步,遥遥呼唤,口吻似是熟人。   杏未红也听见了,瞄一眼松之秋,没敢答话,亲自跑出去见人。待看清是谁,她立马忘了扮哑巴的事,脱口就问:“虞生,你怎么来了?”   那虞生是个外表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样貌俊秀,系了件藏青色的斗篷,样式与一般人无异,穿在他身上却格外笔挺,不是人靠衣装,而是衣服靠人才显出了味道。他一见到杏未红,嘴角微微勾起:“你果然在这里。”   “你找我有事?”她问。   “无事便不能寻你了?”虞生淡淡笑了起来。   杏未红不解风情,大为困惑:“没事你找我干什么?”   “你呀。”他无奈地摇摇头,转而正色道,“好吧,我确实有事找你,最近接了个棘手的任务,想你助我一臂之力。”   这不是他第一次找杏未红帮忙,通常情况下,她想也不想便会答应。因为她刚来鬼界时,告诉她常识,教她做任务的老鬼,就是面前的这个虞生。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犹豫道:“我还有事。”   虞生奇道:“什么事,要不要紧?”   “我要保护一个人。”她小声说。   虞生想了想,建议道:“定了什么时候,能不能推了?我这件事十分要紧,而且于你许是个机缘。”   不怪他有此一说,这一处的灵隙位置十分隐蔽,杏未红一向当做自家洞府,除却个别关系密切之人,无人知晓。他见她留在此地,还道任务尚未开始。   杏未红揪了揪垂在胸口的一绺头发,踟蹰不语。   虞生欲再劝说两句,却有人问:“什么机缘?”   杏未红僵住,悄咪咪松开揪头发的手,若无其事地摇摇头。   虞生眉梢微动,目光敏锐:“阁下是什么人?”   “我请了红姑做护卫。”松之秋没看见烟雾,暗道她的确会说话,疑虑更甚,“是不是?”   杏未红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觉得下一刻就要陷入要不要开口讲话的窘境。   果然,虞生思忖片刻,又道:“我可以另外叫人护送他,红姑,你好好考虑,机会难得——你不是一向都喜欢挑战高手吗?我特地推了别人,专门来知会你。”   杏未红的手指蠢蠢欲动,愁得恨不得揪秃脑袋。   松之秋垂眸看着她,不介意再加一把火:“哦?那你的想法是……”   杏未红使劲摇头。   虞生皱眉:“你不肯?”   杏未红指指松之秋,摆摆手,再指指他,像是在道歉,又像是想问问到底什么事这么严重,急得汗都要出来了。   这下虞生也看出她不想在松之秋面前说话,瞥他一眼,果断道:“借一步说话。”   “且慢。”松之秋尚有许多谜团未解开,哪肯轻易放她离去,“她现在受雇于我,是我的护卫,你有什么事,不妨和我说。”   虞生冷笑道:“受雇于你又如何?你没打听过么,红姑从来不受束缚,你想拿这个要挟她,未免太天真了。”   仙椿山庄乃是十四洲里最适合上演宅斗的地方,这点粗浅的挑拨,在松之秋眼里算得了什么,他笑一笑,不疾不徐道:“是你想要挟她吧?推了旁人专程来找,好大个人情,可世上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   杏未红愣住了。   虞生面色铁青:“休得胡言,我只不想她错失良机。红姑,焰狱好悬落在了剑王手上,我走了不少门路才要到了名额,要是这次你不进去,往后五山联合,鬼王鬼将那么多人,哪有你的份?”   杏未红倒是不怎么在意,她练剑靠得就是个练,有好地方修行就去,没地方就自己待着苦修,从不强求机缘。   反而是松之秋奇怪:“什么焰狱?”   虞生没理他,看着杏未红道:“你的性子我清楚,不耐烦和旁人打交道,你同我去,自有我出面周旋,你只消安安生生修炼就好。除了你,我还约了桥姑、石佬,都是熟人。”   不用考虑麻烦的事,只需要埋头修炼……这是个莫大的诱惑。杏未红心动了,抬头望向松之秋,犹豫要不要狠心一次把他丢了——反正他也丢下过她。   松之秋问:“你不要钱了?”   “钱什么时候都能挣,这样的机会却不是经常有。”虞生加重了语气,非常想她立刻甩了这个奇奇怪怪的家伙。   杏未红不作声,思考中。   松之秋看她真的考虑丢下他,不由微讶。如果他真的不重要,她救下他、保护他是什么缘故,难道真的是一时兴起,觉得好玩才这么做的吗?   “红姑,你是不是会说话?”他蓦地开口。   杏未红瞅瞅虞生,不好撒谎,低头装死。   松之秋却像是不曾察觉,淡淡道:“你不想在陌生人面前透露身份也实属正常,不过着实不必那么麻烦,将灵力聚于喉舌,便能改变声音,试试。”   杏未红愣了愣,立即尝试了下,“啊”,声音尖细,像是个女童。   “舌根压低一点。”   “啊。”她依言试了试,又像是个沙哑的老太婆。   松之秋微微笑了笑:“不错,就这样吧,背弯一点,走路蹒跚一些。”   杏未红下意识地照着做,弯腰驼背,一脚高一脚低,木剑拄着地,看起来就像一把拐杖。她自我感觉很好,想也不想便道:“少……”庄主果然厉害。   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好,戛然而止。松之秋抱着放长线钓大鱼的打算,故作不知:“少了什么?你咳嗽两声试试。”   她大喜,道是侥幸逃过一劫,连忙咳嗽了几声,带过了这一茬。   虞生冷眼瞧着,面色沉沉,敌意丛生。   松之秋却扬起了唇角:“你要带她去焰狱也不是不可以,我与她同去就是了。”   “名额有限,可没你的份。”虞生冷嘲热讽,“莫非你这个雇主反而要倒贴她这个护卫?”   松之秋平静道:“与你无干,我自有办法。红姑,你意下如何?”   杏未红迟钝得很,全然没有察觉到他们二人间的风起云涌,见他提出两全之策,自然一口答应:“好啊!”    第403章   白露峰。   叶舟走在熟悉的桃花小径上,心中五味陈杂。半月前,他通过了凌虚阁的考核,正式转正,而入阁后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去丹心门做为期十年的丹道交流。   今日拜访白露峰,乃是特地来向殷渺渺辞别。   苍翠欲滴的叶片上缀着晶莹的露水,鲜嫩的桃花绽放枝头,尽态极妍。他来得早,晨雾尚未散去,遮藏起了山上的竹屋,仙气萦人。   吱呀。门扉推开。   木屐声响起,一个披着外衣的青年走出来,丝滑的绸袍滑落肩头,露出大片裸露的胸膛。他看见了叶舟,蓝绿的异色双瞳闪过奇异的光,俊美的面孔沐浴在晨曦下,不似真人。   “唔。”他的嗓音里带着欢爱后的沙哑,“你是叶舟?”   叶舟马上猜出了他的身份。首席师姐养了个漂亮情人的事,冲霄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凡见过的人都说其样貌之出众,不亚于白逸深,且具异族风情,颇似妖修。   “是。”叶舟颔首,没打算和他正式寒暄。   凤霖掩口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下山去:“来得真早。”   叶舟无视了他话里的挤兑,走到门外道:“素微师姐,我是叶舟,来向你辞行。”   “进来吧。”里头传来她的声音。   叶舟换了鞋履进屋。他第一次进她后院的寝屋,家什不多,靠墙的案几上摆着清供,佛手柑的香气十分清爽。   似有若无的水汽弥漫于室内。   她穿了件宽松的睡袍,质地极薄,微透肌肤,手捧着沉甸甸的头发,用灵力烘干,发间的水汽受热蒸发,腾腾而起。   他耳朵发烫,赶忙低下头去,心道,自己的确来得太早了。   “我今儿起晚了。”她仿佛看出了他的窘迫,笑道,“你找我什么事?”   叶舟定了定神:“我马上要去丹心门,想问问师姐可有什么吩咐。”   殷渺渺沉吟道:“好生表现,替门派争脸。”   “是。”   她想了想,道:“我记得北洲的三大门派联合办的积分赛,有机会去看看,好好学习一番,左右占了我们好大个便宜,不讨回来一些我心意难平。”   叶舟不自觉露出丝笑意:“是。”   “最后一件事。”她语调一沉,声音放轻,“北洲靠近魔洲,你多留意魔修的踪迹,如有异样,让青鸟及时传信回来。”   叶舟慎重地应了。   殷渺渺想起白壁山的意外,斟酌再三,走到梳妆台前,自暗格里取出了一串十八子递给他:“这是我的幻珠,你拿着防身。”   早年在归元门,她就有了炼制幻珠的设想,只是经验不足,做出来的成品差强人意。这些年来,她不曾放弃过尝试,不仅寻出了合适的炼制材料,还将恶鬼纹的精髓融入其中,对付一般的金丹不在话下。   叶舟迟疑了会儿,伸手接过来:“多谢师姐。”   “一路小心。”她道。   “是。”他抬起头,初升的阳光自她背后照进来,映透了薄衣,她纤美的曲线一览无遗。霎时间,他的双眼仿佛被烈焰灼伤,惊得他立刻垂下眼睑,下意识地想逃离:“那我回去了。”   殷渺渺未多在意,颔首一笑。   叶舟垂下眼睑,沉默地离开了。   *   自东向北,旅途漫漫。   叶舟和其他十来个弟子到达丹心门时,已是半年后的事了。丹心门负责接待的依旧是熟面孔的黄管事,他的身边也仍旧伴着个笑盈盈的少女:“叶师兄。”   “咳。”女修大胆外向的不少,但女儿当着自己的面对别的男人笑成一朵花儿,黄真人依旧很不爽,主动岔开了话题,“几位道友远道而来,辛苦了。”   叶舟假装没看到黄逐月嘟起的嘴巴,客客气气地寒暄:“不敢当,劳您久候。”   他已经结丹,论理可以和黄真人平起平坐,但黄真人年事已高,也是丹心门的著名炼丹师之一,他便多敬三分,言辞十分客气。   黄真人果然高兴,态度愈发热情:“你太客气了,月儿在冲霄宗没少受照顾,我看你就如自家子弟,不必客气。”   跟在叶舟后面的几个同门低声窃笑,黄逐月留在金石峰好些年,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啊——这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叶舟暗暗瞪了他们一眼,跳过了这个话题:“听闻今年的炼丹大赏不同以往,要和积分赛一起举办?”   “不错,两件事一块儿办,也热闹些。”黄真人拈须而笑,“丹会评选出来的十大名丹,便定做积分赛的奖赏。”   叶舟顺势问起日程安排,黄逐月几次想插口都没找到机会,闷闷不乐了一路。   好不容易等到叶舟一行人安顿下来,她迫不及待地缠住了父亲:“爹,你也不帮帮我。”   “追男人这种事,爹怎么帮你啊?”黄真人稀奇地说,“得你自己努力啊。”   黄逐月不开心:“他都不理我。”   黄真人哑然失笑。他是丹心门的老牌炼丹师,多年来与各大门派交往密切,虽未必有希望结成元婴更进一步,却也颇受人敬重,名望极高,正因如此,他女儿从来没少过巴结的人,一年到头都有人找机会给她送礼,从好看的衣裳到珍惜的宠物,应有尽有。   然而,人的性子就是这么奇妙,受人追捧惯了,碰见不理她的,自然另眼相看,愈发在意。叶舟是冲霄宗的精英弟子,对她不冷不热,一次两次,原本五六分的喜爱也便做了八九分。   他故意道:“那你也不要理他嘛。”   “爹!”黄逐月跺了跺脚,“你再笑话我我不理你了。”   黄真人乐呵呵的:“爹说的是实话,他不理你,你也别理他,左右男人那么多,你换一个喜欢不就好了?”   “换谁啊?”门派里的她一个也看不上,掰着手指数,“御兽山的王错?他眼睛里只有自己的灵宠,人比不上畜生。慕天光?他更可怕……我才不要。”   黄真人嘴角抽搐,算是看出来了,自家女儿看脸第一:“那随你的便,反正他们要在这儿留一段日子,你自己想办法。”   黄逐月得不到亲爹的襄助,只好次日一早亲自去蹲守,没想到才进院子,洒扫的弟子便说:“叶真人他们早就出去了,说是到处转转。”   她赶忙去找,却连个影子都不见。   第二日、第三日……皆是如此。她不信邪,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等到开幕仪式那天,终于堵到了人。   那也是叶舟第一次见到慕天光。   *   北洲的积分赛乃是三大门派联合筹办,地点定在了冬洲一处来往便捷的仙城。此地原本灵气稀薄,是个贫乏之地,人口寥寥,但自从北边建了个雪山地图,南边搞了个沙漠地图,东边再开了个密林毒瘴地图后,一下子变成了香饽饽,可谓是一个积分赛拉高一地经济的典型案例。   黄真人和叶舟等人介绍道:“原先的炼丹大赏办在我们丹心门的万丹城,如今我们商量了一下,往后便改在三心城。”   叶舟了然。丹心门的万丹城炼丹氛围浓厚不假,可惜处于粱洲边界,此次他们下了飞舟还要自行飞行老长一段路,十分不便。而炼丹大赏除了让炼丹师交流比试,更是一个售卖丹药的良机,人越多,生意才能做得越好。   三心城作为办积分赛的仙城,虽然没什么特色,然胜在地理位置巧妙,处于北三洲交汇之地,将积分赛的场地和炼丹大赏定在此处,必然能够吸引许多人前来。   人一多,灵石可不就滚滚而来了么。   同行的冲霄宗弟子问:“这次是先办积分赛还是先办丹会?”   “理论上说该是丹会,但丹会比赛完了还有为期三月的交流会,归元门的慕天光马上要闭关结婴,大家不想错过他的指点,便将积分赛放在了前头。”黄真人解释。   冲霄宗弟子对这个名字非常敏感:“慕天光?他竟有这般大的脸面?”   黄真人笑呵呵地说:“他在我们北洲地位非同一般,听说传出他会单人参加积分赛,独自挑战队伍后,九一城铺子里的衣服都卖了个精光。”   黄逐月虽然不追慕天光,却不代表她不爱他的颜值,振振有词道:“这不是很正常吗?结婴闭关说不定要几十年上百年,错过这一次,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得到,当然要把握机会了。”   冲霄宗弟子:“……”不太适应北洲的追星氛围。   叶舟垂下眼眸,淡淡道:“听闻他实力非凡,乃是不世出的天才。”   “没错。”黄逐月趁机搭上了话茬,“他修的是守仪道尊的《易水剑》,而且据说已经悟到了第四重,结婴指日可待——说不定会比你们那个有名的首席师姐……”   她话还没说完,黄真人重重咳了一声,打断道:“到了。”   三心城到了。   两大盛会合二为一,城中自然人山人海,客栈酒馆爆满,紧急扩建了一大片区域才勉强接纳了四面八方的来客。   举办开幕式的广场定在了雪山地图,一跨入结界,原本温暖的气温骤降零下,放眼望去,满目银雪。   叶舟的眼睫上结了白霜,呼出的气成了一团团的雾。站在高台向下眺望,丹心门、御兽山、归元门的弟子系着红、蓝、黄三色的腰带,泾渭分明。   这第一场积分赛,也是三个门派间的友谊赛。   大家都在说话,闹哄哄的,沸腾的人气融化了积雪,脚下水流潺潺,汩汩淌进挖好的沟渠里。   不多时,御兽山的人也到了,和丹心门打了个招呼,又笑:“慕天光好久没出现在人前,今天可热闹了。”   黄真人哈哈大笑:“习惯了,习惯了。”他刚想介绍叶舟等人,台下忽而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归元门”和“慕天光”两个词尤为清晰,就算不想听也会自动钻进耳朵里,震得人头晕发蒙。   叶舟想起诸多传闻,替远方的人不悦,皱起眉随众人的视线看去。   雪花飞舞,寒流四窜,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落到高台上,貌莹寒玉,神凝冰雪,容貌之出众,平生罕见。他立于高台上,不知怎的,忽而朝叶舟所站的方向看来,视线精准无比地落在了悬于衣襟的十八子上。   时间仿佛就此定格。 第404章   作为万众瞩目的对象,慕天光看谁,谁就会成为几万人围观的焦点。如今他直直朝着叶舟看过来,底下的女修们自然也顺着看见了叶舟。   “哎呀,好俊的小哥!”   “是丹心门的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冲霄宗来的。”   “道友,看这里!”   炸了。   叶舟惊诧不已,万万没想到北洲的女修居然这么开放,居然敢大庭广众之下撩人,与之相比,东洲的女修简直都是大家闺秀。   黄真人忍俊不禁:“道友莫怪,我们北洲……风气开放,她们并无恶意。”   叶舟顾不得思考慕天光看他的缘由,闪身躲开砸上台来的香囊,勉强笑了笑:“在下受宠若惊。”   好在他是捎带,女修们起哄了一波后便把目光对准了今日的正主儿,丝巾、环佩、香包急雨般掷上高台,而后被无形的屏障挡落,扑簌扑簌掉落在地。   慕天光依旧神色淡漠地立在原地,目色空远,不知落在何处。   黄真人叹道:“这些年,慕天光的性子好多了。”   冲霄宗弟子瞅瞅一地狼藉,狐疑地嘟囔:“这还叫好多了,以前该有多恶劣啊?”   “以前的话,那些丢上来的东西落得个四分五裂也还算好的,他气狠了还会削人头发。”黄逐月想起辛酸往事,忍不住摸了摸垂在鬓边的发辫,“剑气厉害了不起啊,哼!”   众人:“……”   黄真人笑着摇头:“谁都有年少气盛的时候,现在他稳重多了。归元门有此良才,也是我们北洲之幸。”   黄逐月拆她爹的台:“什么稳重,分明是无情,断情绝爱啊,太狠了。”   “咳。”黄真人轻咳,示意女儿闭嘴。   黄逐月才想起来慕天光曾经的爱侣是谁,吐了吐舌头,缩着脖子不吭声了。   *   白露峰。   殷渺渺坐在窗前打棋谱,云潋和任无为相继闭关,冲霄宗运转稳定。她除了日复一日的修炼外,时间无处打发,只好附庸风雅,学人下下棋了。然而,她棋艺平庸,又只为打发时间,劲头不足,进展缓慢,半天下不完一局。   今天更甚,她拈了枚棋子许久,迟迟不曾放下,看似在思量棋局,可眼神放空,显然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坐在她对面的凤霖则拿着一卷书,不断和瞌睡做搏斗,不经意瞥见她走神,随口问:“在想什么?”   殷渺渺未多防备,答道:“北洲。”   北洲?叶舟?凤霖的困意不翼而飞:“你就这么担心叶舟?”   她失笑:“我不是担心他。”   “那你是在想什么?”凤霖挑起眉梢,吐出听人念过无数遍的名字,“慕天光?”   殷渺渺轻轻摇头,笑道:“别瞎猜。”   她的语气很是温和,不见丝毫恼意,因此也愈发显得敷衍,像是把他当做了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哄一哄骗一骗,圆过去就行,不肯多用半分心。凤霖原本三分的嫉妒变作七分的恼火,摔了书简:“那你倒是说啊!”   殷渺渺微蹙眉头,复又松开:“好好说话,不要摔书。”   凤霖抿紧了嘴,手握成拳,死死盯着她,不肯去捡书。她叹了口气,放下棋子,以灵力摄回书册,小心放到一旁,又拈起棋子敲着,玉石打磨的棋子发出清脆悦耳的叩响。   他心中憋屈又恼火,想冲她发脾气,好险忍住,立了半晌,愤懑难消,干脆扭头出去了。   称心汲了一瓮泉水回来,正想烹茶,恰好看到凤霖一言不发地走到桃树下,狠狠拽下枝条出气。   落英缤纷。他哑然失笑,走过去问:“又同主人置气了?”   “是她太过分。”凤霖憋不住,竹筒倒豆子似的吐露委屈,“我在她面前坐着,她心里想着别人,这也算了。我看她不高兴,问问她想什么,她却一个字也不肯和我说,拿我当小孩儿敷衍,我对她到底算个什么?”   她要是神妃似的拿他当个男宠,他也就不动这个心思了,她给钱他陪床,谁管她高不高兴,心里头惦记的又是谁。   可她偏偏待他那么好,弄得他一天到晚惦念着,然而又不容许他靠近,高兴的,不高兴的,一个字也不愿意说,分明从未接纳他。   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端得折磨人。   称心轻轻叹息:“凤君,你不妨想一想,若她真的同你说了为难的事,你可能帮她解决?”   凤霖怔忪。   “想别人把你当什么人,你就得先成为那样的人才行。”称心劝道,“主人肩负重责,不能时时留意你的心事,你有委屈,不妨与她明言,赌气发怒无济于事。”   凤霖沉默了会儿,涩声道:“和她说了,她就会改吗?不会的。我算是看出来了,她从来不曾把我放在心上,神妃对我有恨,她呢,什么也没有!你不知道,晚上我赖着不走,她不赶我,但没有一天睡过觉,一直都醒着呢。”   称心吃了一惊,深谙以凤霖高傲的性子,若不是真的气狠了,绝不会在他面前道出这般难堪的经历。   “她骗我。”他双目发红,双拳“咯吱”作响,“她对阿猫阿狗也是这样,我和它们一点区别也没有,可笑我蠢不可言,还道她对我是有心的,傻乎乎的栽进去,把她当做另一个姐姐……骗子!骗子!她比神妃更过分!”   说到最后,几近呐喊,怒涛瞬时决堤,淹没了他的理智。蓝绿的双瞳如打磨后的宝石,亮得惊人,中央的黑色瞳仁倏地变大,化作迥异于人族的兽瞳,热浪滚滚,空气擦出炽热的火焰,一朵朵落到地上,烧毁了满地桃花。   称心惊骇无比,连连后退:“凤君?!”   “怎么回事?”殷渺渺察觉到异样,夺门而出,亦被眼前的场景惊住,“凤霖?”   “骗子。”他冷冷地看着她,火星溅上衣袍,居然燎出一个又一个破洞,白皙的肤色透出来,妖异而绮丽,“你骗了我,你根本不喜欢我。”   他周身的灵力紊乱四散,明显是走火入魔的迹象。殷渺渺顾不得分辨“我没说过喜欢你”,柔言道:“凤凰儿,你的灵力走岔了,坐下来理一理。”   异色的眼瞳闪过凶狠的冷光:“别这么叫我,我再也不会听你的话了。”   “好好,我不这么叫。”她安抚着,焚灵火悄然凝于掌心。   凤霖周围的火焰愈烧愈旺,像是要烧干空气里最后一滴水分,近处的桃木已成焦炭,有向外蔓延的趋势。殷渺渺暗暗心惊,不愧是凤凰火,霸道之意犹胜地火三分,假以时日,怕是连她都不好控制了。   她慢慢靠近:“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和你道歉,你把火焰收了好不好?”   他不吭声,火焰烧尽了衣袍,裹住他的全身。   殷渺渺再不迟疑,立即令焚灵火吸收他的火焰,自己则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梳理他经脉内乱窜的灵力。   他拼命挣扎反抗:“放开我!”   火焰铺天盖地朝她涌去,然而全被挡了下来,他不肯罢休,疯狂运转灵力,不计后果倾导而出,霎时间,此地一片火海。   殷渺渺当机立断,先用黯然销魂控制了他的情绪,省得他继续发疯,再辅以幻术,将他的神识困住。   怀中的人终于安静了下来。   焚灵火难得饱餐一顿,生怕慢了就少吃一口,飞快吸收了散乱的火焰,饕足得回到了丹田。   避进屋内的称心看火势熄灭,长长吁了口气:“凤君无事吧?”   “没事,一时走火入魔而已。”殷渺渺望着臂弯里昏迷的青年,好气又好笑,“他还真能给我添乱。”   称心瞧着他不着寸缕的样子,亦不禁抿嘴轻笑:“主人怕是冤枉了他,我看呀,他不是添乱,是不服气呢。”   “不服什么?”她奇怪。   “主人叫他凤凰儿,可依我看来,这哪是凤雏,分明大得很呢。”称心伸手点一点,莞尔道,“主人说是不是?”   殷渺渺愕然,旋即“噗嗤”一笑,乐不可支道:“是是,你说的有理。”   “男人么,最忌讳被心爱的女人说‘小’。”称心温言道,“主人就看在他连自己衣服都烧了的份上,原谅他这一遭吧。”   殷渺渺叹口气,目光柔和下来:“我知道。”   *   慕天光同意参加积分赛,一方面是作为雪山地图的boss考校弟子,另一方面却是担心魔修作乱,特地过来镇场子的。   可出人预料的是,魔修并没出现在积分赛上,反而在炼丹比试时突然袭击,伤了好几个炼丹师,亏得慕天光及时赶到,截下反杀。   他们临死不惧,撂下狠话:“终有一日,北洲会是天煞魔君的天下!”   魔修如此嚣张,道修们自然义愤填膺,但在大佬们看来,魔修挑衅事小,他们显露出来的野心事大。   “先是东洲莫名出现了裂隙,然后南洲的妖族动作频频,现在我们北洲也开始不太平,看来好日子真的要到头了。”事后,黄真人等几个负责的金丹修士聚在一起,不免发出如斯感慨。   御兽山的金丹点头称是,看慕天光沉默不语,不禁问:“慕道友怎么看?”   慕天光道:“与东洲裂隙相比,算不得什么。”   “那是,裂隙已经多少年不曾见过了。”对方随口附和,但很快反应过来,“等等,你的意思是……”   黄真人也会过意,拈须沉吟:“说起来,我们北洲和魔洲离得更近,这次的骚乱看着声势浩大,其实损害有限,的确不合常理。”   慕天光道:“我怀疑,此乃蓄意嫁祸。”   他们一惊:“那几个人分明就是魔修,何来嫁祸之说?”   “天煞。”他语气平淡,神色笃定,“有人欲借刀杀人,除之后快。”   白壁山事件打着无常山招募下属的旗号,尚且说得过去,这次那几个魔修堂而皇之地喊出了“北洲归天煞魔君”的话,不仅挑衅道修,亦是对魔帝的不敬。   猜得没错的话,魔洲亦有人不想无常山坐大,开始对他下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   下面是长作说,不喜跳过   *   感觉今天的剧情一出,会有人更不喜欢小凤凰。目前为止,算上他在内的五个男嘉宾,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有人前面不喜欢后来改观,都非常正常,韦小宝的七个老婆受欢迎程度也不同呢。审美和喜好不同,支持率必然有高有低,这篇文的题材有特殊性,所以我完全不介意大家各有喜好,或者说,这算得上是种乐趣了,因为不管怎么样,CP都不会站错。   风月的成绩不算好,且时间长,追连载的读者少,收益也很少,但我自己个人就是冲着“不做选择,我都要”的心情在写,为爱发电,自割腿肉,老实说也得到了几分趣味,还算高兴。   *   男嘉宾的设置,并没有提前设定,但有个标准大家应该都发现了,最强的也只是和渺渺并肩。是的,我不打算写比渺渺更强大的元婴或者是化神修士,慕强心理我很理解,但一方面,我不希望女主角通过感情,通过男嘉宾的帮助,得到实力、机遇什么的,渺渺所有的成就都来源于她自己,强大来源于自身,而非外力,所以她的机缘甚至都是技能书,需要自己一个个点亮,而不是特别牛逼的法宝之类的,这是我贯彻始终的信念。   另一方面,感情需要安全感,强大的男主固然能够带去实力上的庇护,但渺渺上辈子活到七八十,已然变成了一个掌控者而非依赖者,她和比自己强大很多的人在一起,反而会觉得不安全。几段感情中,渺渺始终是个主导者——少庄主出来的时候,大家猜过他有没有可能,我很明确的说不可能,他们俩都是控制者。   *   扯远了,回头来说小凤凰。他是个索取者,喜欢了就去追,就去讨,无法满足就会发脾气,他是个需要宠爱的人。而不幸的地方在于,渺渺目前没有把他当做伴侣,只把他当情人,或者说,宠物……她等于是闲着无聊,养了只名贵的猫,好吃好喝供着,想起来了撸撸毛,有事就丢在一边,地位并不平等。   凤霖察觉到了,但他没学过怎么应付,只是本能地想要索取更多关注,所以今天气到爆炸了。可惜的是,在渺渺看来,只是家里的猫几天没理,生气了挠破了沙发。    第405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北洲受到魔修的骚扰,白露峰上却一派安宁,前些日子烧毁的桃树已被清理——寻常火还能用甘霖重焕生机,凤凰火就算了——又移栽了些新品种,色彩层次分明,由深到浅逐次变化,反添三分美感。   竹屋中,凤霖安安静静地卧在床上。他运气不错,走火入魔的时候,殷渺渺立刻用焚灵火吸收了他的火焰,没让他的经脉遭受太大的压力,混乱的神识也及时被安抚,昏睡一两日便恢复了清醒。   但他不想醒过来。   太丢人了。   不管是吃醋吃到理智全失,导致灵力失控,还是骂她是个骗子,骗走了他的感情,都让他觉得无比丢脸——心里骂骂就算了,他怎么就说出来了呢?!   她的确没有过任何感情的承诺。   她答应他的事都做到了。   是他……不甘心,以为她既然不曾将他当男宠看,兴许待他是不同的。   结果压根不是这样。只是她对男宠特别好而已。   “凤凰儿。”有人在他身边坐下,柔软的褥子微微凹陷,“醒了就起来喝药。”   他阖着眼,一动不动。   “干什么,觉得丢脸不想见我?”她笑了,“脸皮这么薄可不行。”   凤霖抿紧唇角,按捺住了反驳的欲望。   “吃一堑长一智,今天倒是比平时沉得住气。”她把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掸掸裙角,“那你慢慢考虑,我等着。”   足音远去。   凤霖心底尚未熄灭的火苗噌一下窜高,身体快于大脑,一脚踹翻被子,可随即便后悔起来:为着一个不在意他的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失态,值得吗?   不值得,可情难自禁。   他枕在手臂上,又一次想,她要是真的像神妃那样无情无义就好了,他绝对不会受蒙蔽,但她偏偏那么好,从来不发脾气,有求必应,除了长姊,世上只有她对他那么好了。   何况她实力高强,长得也不差,欢好的时候更是……他绮思乍起,血气涌动,气得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莫不成当男宠还当出滋味来了?不许再想了。   她无情无义,那他也不能输,这次说穿了也好,从今往后再不动真心,只与她逢场作戏。待到结丹成功,便离开她图谋复仇之法,若他日有幸能杀死神妃,再将她的恩情一一回报。   如此,也算是两不相欠。   凤霖不擅谋略,挣扎半天才得出解决之道。然而,想明了未来的路,心头却并无轻松,反而无端生出许多怅然来。他克制自己不去多想,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药效发作,他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朦朦胧胧间,感觉到有人替他盖好了踢翻的被子,轻轻拍了拍他。他忽而愤怒,想抬手狠狠拍开她,怒骂一句“不肯接受我,就不要对我好了,平白惹人误会”,但身体沉重无比,胳膊死活抬不起来。   再醒来,已是晚上。灯火摇曳。   他睁开眼,看到她斜靠在惯坐的榻上,蹙眉翻看着一块丝绢,上面的文字不多,她很快看完,指尖燃起一簇火焰,将信笺迅速焚毁。   这般慎重,大抵又是什么情报。他深觉无趣,闷闷闭上眼。   谁知短短几秒的注视也被她发觉。“醒了?想好了没有。”声音笑盈盈的,若非方才亲眼看到她皱眉,怕是要以为她心情甚佳。   哼,什么脾气很好,从不发怒,算他看走了眼,这分明是喜怒不形于色,心机深沉!   “你这小孩儿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她走近来,轻轻搂住他。   这话戳中了凤霖的死穴,他瞪开眼,冷笑:“小孩儿小孩儿,你跟个小孩儿天天不穿衣服滚在一起呢?”   她却不恼,慢悠悠道:“瞧瞧你,还不肯承认。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要有担当,你连当面质问我的勇气都没有,不是小孩是什么?”   他怒极反笑:“谁说我没有?!”   “那我人就在这里,你敢不敢问?”她言语相逼。   凤霖被她激起血性,死死盯着她:“好,我问你,一直以来,你把我当做你什么人?”   殷渺渺静默少时,喟叹道:“我也说不清楚,许是个作伴的人吧。”都道山中无岁月,云海之上何尝不是如此,日复一日,平静得让人淡忘时光的流逝,她时常觉得寂寞,好在有凤霖陪在身边,他年少气盛,撒娇也好,发怒也罢,自有一股鲜活的生气,为她的生活增添许多色彩。   他陪伴她,她便也回报,教他修炼,予他灵药,希望他在复仇之外还能有所寄托,不至于因仇恨付出一生。   凤霖看得出她说的是真心话,因此愈发不能接受:“就只是作伴,用得着对我这么好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我……会痴心妄想。”   她笑了笑:“就算知道,难道还对你坏吗?”停了一停,又道,“你若是认为不合适,往后我不这样就是了。”   他心里又涩又苦,脑中一团浆糊,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颠三倒四:“你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得寸进尺?其实我后悔了……”   他后悔了。当初复仇心切,只贪这条路是捷径,满心想着财色两清,哪会料到相处日久,竟会对她动真心。现在好了,作着人家的男宠却肖想真情,换做自己是旁观者,怕也要骂一句“图谋不轨,痴心妄想”。   “我会还你的,我可以自己挣钱,我把欠你的灵石还给你……”他自忖在冲霄宗待了些年,耳濡目染,已非当初一无所知的模样。虽然自力更生很难,但只要她肯正视他,都是值得的,“你说过的,我想什么时候结束都可以,我现在就要结束,我什么都不要你,这样、这样你能不能改了主意?”   他真挚又忐忑地看着他,浑然忘了一觉前是如何下定决心要和她划清界限的。   殷渺渺顿生怜爱。   她很清楚凤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秉性单纯,虽逢大难,却没来得及练出诡谲的心肠,和坚毅的意志,依然残留着少年人的缺点:只顾眼前,没多少谋算,喜欢依赖人……   但同样的,他热忱、诚挚、率性、毫无保留。   有得必有失,人无完人。   她既然贪恋他的鲜活,自然也包容他的不成熟。   可惜的是,怜爱归怜爱,她能照顾他、庇佑他、纵容他,却不可能给他一份同等的心意。   “你还年轻,知慕少艾实属常事,可我已经老了。”她轻声道,“我只能寻欢作乐,没办法再谈情说爱。”   和慕天光的恋爱耗费了太多心力,她的爱河已然枯涸,分不了他一瓢水饮。她怜他误入迷途,白费路程,却无可奈何,这本不是能强求的事。   但凤霖体会不了,一字也不信,不情不愿地问:“你是不是更喜欢叶舟那样的?”   他和叶舟等人见面的次数均不多,然而偶然听见过称心和她谈及叶舟的事,说什么情不情的,便暗中记住了,后来又见他特地前来辞行,更是深信不疑。凭心而论,叶舟比他大没多少,却是冲霄宗的后起之秀,师承源远,背景深厚,自己也争气,备受门派上下赞誉。   他固然不服,却也不至于自欺欺人。   殷渺渺哭笑不得,各人有各人的好处,以甲之长比乙之短,毫无意义:“与旁人无关,莫要攀扯。”   她真心实意,然而听在凤霖耳中却是维护,不由又气又急,更有浓浓的不甘。   “我有什么好啊,老太婆一个。”她捏捏他的脸颊,调笑道,“别喜欢我了,等你练好了《金羽明凰录》,复了仇,自然会有很多女人爱慕你。”   凤霖哪里听得进去,固执道:“你休要顾左言他,我才不上当。我问你,若我有一天,能和叶舟一样独当一面,又如何?”   她滴水不漏:“自然替你高兴。”   “你知道我问得不是这个。”他少见地肃了神色,咄咄逼人,“你说我没有勇气,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倾慕你,我喜欢你,我把你当做我最重要的人,我要和你在一起!”   殷渺渺很久没听到过这么直接的告白了,不由哑然。   年轻人总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她越是想他放弃,他越是不肯轻易放手,非要争取到底:“我现在什么都靠着你,怨不得你老觉得我是个没长大的小孩,但若有一天,我成了配得上你的男人,你是不是就能给我一个机会?”   答案当然是“不”。   配得上,配不上,都是身外之物的比较。   卓煜是凡人,莲生是娼妓,但在她心目中,从来不曾觉得他们配不上。拒绝他,只是因为不存在那个机会,给不给又从何谈起呢?   她不欲骗他,张口便想婉拒。   孰料凤霖平日里无甚心机,这会儿却徒然聪明起来,脸变得飞快,双臂搂住她的腰,头搁在她肩头,拿出过去缠着长姊的本事,软磨硬泡:“我现在还没有做到,你不用回答我。等我做到了,你再好好考虑也来得及。”   殷渺渺睇着他,挑眉不语。   “你要是现在拒绝我,我肯定心灰意冷,也没脸继续留下来。”凤霖越说越顺畅,几十年来的智慧全都集中到了此刻,“但我还没有结丹,又刚刚走火入魔,冲霄宗就算肯收我,痊愈也不知何年何月的事,复仇更无从谈起……”   这卖惨卖的毫无水平,换做旁人定要嗤笑一句“关我屁事”,但凤霖生得太好看,如斯美人搂着她撒娇卖乖,亲亲吻吻,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舍得甩脸色。   殷渺渺好笑至极,然以她的心性,自不会被这些小手段制住,但笑不语。   “素微姐姐,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别让我下不了台……”凤霖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压根没想玩过她,仅盼着她顾念旧情,予他一丝希望。   只要她没有正面否认,只要她对他还有怜悯,只要还有一丝可能,他就可以紧紧抓住,争一个未来。   “求求你了。”他光裸的身躯展露在温暖的烛光下,雪白的肌肤衬着□□的红艳,极尽情色之美。   殷渺渺一时犹豫,凤霖骄傲又脆弱,难得这般低微地恳求她,如若不管不顾粉碎了他全部的希望,恐怕他会心性大变。左右时日还长,或许过些年他成熟了,自然会意识到今日的幼稚,无须她多提便会淡了情意。   怕就怕当断不断,反引他陷得愈深。她衡量再三,退了半步:“好,我们到时候再说,只是你要知道,那个时候的答案,应该和今日无异。”   凤霖才不管,未来的事谁说得准,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就不信软磨硬泡下去捂不热这块石头。   再说了,就算她届时还是同样的想法,再想别的办法就是了。   至少现在,他抓住了她给的半线生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凤凰:人间不值得!   渺渺:嗯?   小凤凰:素微姐姐!!   *   渺渺有点累了,暂时无意于谈情说爱,小凤凰其实挺可怜的,但换个角度,其他性格的人会望而却步,他不会,傻、天真、精力充沛……这是不断刷存在感啊!你们看看隔壁的叶舟,内敛沉稳吧?连自己的心意都搞不清楚,稀里糊涂就被渺渺骗到北洲去了……   第406章   鬼界。   杏未红跟着虞生,和熟悉的两个鬼修桥姑、石佬会合。他们两人和大多数鬼修一样,穿着漆黑的斗篷,面孔、身形俱隐藏在内,只在开口说话时能分辨出不同。   桥姑是女人,石佬是个男人,如果他们没有改变嗓音,那么前者大约二十来岁,后者却有四五十岁了。   “红姑,好久不见,近来可好?”桥姑的嗓音不高不低的声音,吐字颇为文雅。   杏未红拿捏了好久才试出和真正嗓音略有区别,却相差仿佛的声音:“不太好,没钱。”   石佬笑了起来,声音粗粝:“你还是老样子,诶,这是谁?”他警惕地看着离他们几步之遥的松之秋,“虞生,有陌生人加入?”   杏未红说:“他是我的雇主。”   两人讶然,纷纷看向虞生。他语气冷淡:“红姑先接了保护他的任务,不好半途而废,正好他也有意去看看焰狱,便同来了。”   桥姑很惊讶:“红姑这是转性了?”   石佬更直白:“你居然没丢下他就跑?”   杏未红呐呐不语,她丢下谁也不能丢下少庄主跑了,他可是个大活人,被杀掉就惨了。   虞生甩甩袖子:“时候不早了,走吧。”   桥姑若有所思地瞧着杏未红,拉她到一边:“虞生好不容易替你争取到了名额,你多带了个人,怕是会叫他为难。”   杏未红信誓旦旦:“他会自己解决的。”   “当然,解决的办法很多。”桥姑幽幽道,“比如杀了你,取而代之。”   “他要我保护,不会杀我的。”杏未红自觉对松之秋非常了解。他是个冷心冷肺的人,看着温文尔雅,实则对谁都没有感情,但只要有用,便会好生照料,她过去最大的作用不过是个鼎炉,他也好好养了她一百多年,没吃过一点外面的苦头。   所以,只要他还需要她,就一定会好好照顾,哪天不需要了,以少庄主的傲气,打发她就是了,绝不可能做出杀人灭口的事。   桥姑却当她傻,欲言又止,叹气不已。   那一头,石佬看虞生不大理睬松之秋,心里奇怪,主动和他搭话:“你叫什么?”   鬼修有个不成文的默契,若无香火祭祀,多不以本名自称,会取一个和死法有关的别名:桥姑在桥上跳河而死,最后的印象便是那座木桥,故以此名;石佬是矿山里的工匠,因地动活埋山下,尸体上压了无数石块,名字里就有了个“石”字。   也有有意避讳死法的,例如虞生自称姓虞,不肯透露其他,旁人见他年轻,便以“生”呼之,这才叫虞生。   松之秋曾听杏未红提起过,思忖少时,道:“我姓秋。”   声音听着年轻,石佬便选了个大众的称呼:“秋公子。”又问,“你也对焰狱有兴趣?”   “是。”来的路上,松之秋明里暗里打听,终于知道“焰狱”为何物,不得不说,答案超乎他的想象——焰狱,乃是十八层地狱中的烈焰地狱。   前文提到过,十八层地狱位于地府,同五帝统辖的五山井水不犯河水。此话不假,可五山和地府同属一界,虽然治理上泾渭分明,空间上却无法分割。   地府的十八层地狱,其实是十八个“秘境”。   与十四洲飘忽独立的各个秘境不同,十八层地狱的十八个秘境,像是一朵莲花的十八个花瓣。   地府的十八层地狱是花蒂,集中了十八个秘境的一角,而秘境的其他部分却如同花冠,每一片花瓣都彼此独立,遍布在鬼界的各个角落。   值得一提的是,花有开合,十八秘境亦然,除却地府的“花蒂”永恒不变,秘境的其他部分会随着花开花闭转移位置。   因此,虞生并未欺骗杏未红,烈焰秘境一百八十年前在北方的罗酆山,近年才转到西方幡冢山。对于他们这些鬼修来说,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石佬好心提醒:“焰狱归被剑王占了,这可是我们幡冢山得罪不起的主,你想从他手上拿到名额可不容易。”   “承蒙关心,我只是去看看,若是不成,下次再想办法。”松之秋说得谦逊,语气却颇为笃定,仿佛自有章程。   石佬不过随口一提,见他这般应答便不再多言。   正午时分,他们遵从鬼的本能,停下来寻了个阴暗处休息。杏未红磨磨蹭蹭,蹲到松之秋身边,欲言又止。   “有事?”松之秋觑她。   杏未红期期艾艾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付我佣金?”   他哑然失笑,还道桥姑神神秘秘地拽她说了一路是做什么,原来怕她上当受骗,便问:“你想什么时候要?”   杏未红不信他会像桥姑说的翻脸不认账,但天有不测风云,万一他出了意外,付不出钱或是来不及付钱怎么办?她不是亏大了!所以……“你能不能按天付?”她满怀希冀。   松之秋假作沉吟:“事成之后,我才有钱予你。”   他们说话并未避着旁人,石佬立刻不轻不重哼了声:“空手套白狼啊。”   谁知此举正中下怀,杏未红忙不迭道:“你可以拿别的换。”   松之秋扬起眉梢:“你要什么?”   “法术。”她小声说,“教我法术,什么都行,我都学!”   她不蠢,鬼珠什么时候都能赚,但少庄主这样博闻广见的人,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与其等拿钱,不如跟他学法术,上次那个的鬼泣之森可厉害了!   松之秋微微一笑:“行。”   杏未红大喜,伸出手掌,狮子大开口:“五天了,五个!”她满脑子修炼,一不留神忘记了两人如今的关系,只惦记着不能被人偷学(她也是有警惕心的),紧紧挨着他坐下。   松之秋意味深长地笑了:“好。”   他稍加思索,念出一段口诀,杏未红生怕只有一次机会,顾不得理解,首先死记硬背牢记再说。   松之秋察觉到了,笑道:“不要急,哪里不懂,我教你。”   “那你再讲一遍。”她急声说。   松之秋逐字逐句拆开,掰碎了讲给她听,一来二去,试探出了她的真实水平——最基础的东西也没学囫囵,仿佛只背过几本书,如果她生前即是修士,怕是十分不受重视。   谁家这么没有眼光,如此埋汰良才美质?   他们俩各有图谋,其乐融融,看在旁人眼里却不是这么回事。石佬瞄了半天,传音给桥姑:“这个姓秋的是什么人,红姑怎的待他这般亲近?”   相识多年,他们很清楚杏未红的性子,满心都是修炼,对人情世故不大上心,虞生前前后后为她做了多少事,她依旧懵懵懂懂,拿他当朋友看。而这个“秋公子”不过是个雇主,她却跟前随后,亲密如斯。   怪!   桥姑也大摇其头:“我不知,只是这么下去,虞生的一番情意要付之东流。”   石佬瞅瞅阴沉不语的虞生,低声道:“红姑迟钝,你不如敲敲边鼓,省得他们起了嫌隙,白白错过姻缘。”   桥姑思忖片时,点点头。   翌日休息时,桥姑便叫了杏未红过去,笑问:“看你这么高兴,秋公子予了你多少鬼珠?”   杏未红喜滋滋道:“他说手头上没那么多钱,我让他每天教我一个法术相抵。”   原来如此,怪不得能迷住这个修炼狂魔。桥姑恍然,替虞生松了口气,暗示道:“学法术不急于一时,要紧的还是焰狱,你连任务都不太清楚吧?”   杏未红一怔:“我忘了问。”   “虞生真是把你宠坏了,每次都替你张罗。”桥姑不经意地说,“到底是你自己的事,总归要问问清楚。”   杏未红连忙点头,立刻去找虞生:“你说要我帮忙,任务很难吗?”   虞生难看的面色微缓:“我当你不打算问了。”   “我忘了。”她垂下脑袋,宽大的红兜帽搭在脑袋上,可怜兮兮,“我会尽力帮忙的。”   虞生好气又好笑,“帮忙”就是个托词,说是人情还差不多,偏她当了真。但她要不是真的娇憨,他也不会如此上心,只好道:“那我先谢谢你了。”   “不谢,我们是朋友嘛。”杏未红牢记来意,“到底是什么任务?”   “焰狱有变,剑王欲寻剑胚。”虞生细细解释。   西帝久不现世,各地府官难以制衡鬼王,此次焰狱甫一出现,便被剑鬼王占为己有。他原打算拿试炼的名额和其他势力换取好处,谁知焰狱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无尽的烈焰阳火之中,竟然莫名出现了阴火。   要知道,焰狱之所以能惩罚鬼魂,便是因为其火至阳,对于鬼修而言是极大的折磨,至阳之地生出阴火,实在是一桩奇闻。但活得久了,什么事儿都能看见,剑王对此不甚关心,他在意的是,传闻阴阳二火交淬之地,会生出一种极其罕见的天材地宝,丹霞玉。   这是一种珍惜的矿石,色若朝霞,坚硬无比,拿来铸剑再好不过。   剑王的名号中既然有个“剑”字,自然是个剑修,而剑修,又少有不爱剑的。他大笔一挥,命下属招募一百好手,进焰狱寻找丹霞玉。   虞生机缘巧合得到了内幕消息,立刻疏通关节,求来了四个名额。   “若能找到丹霞玉,自然最好,即便不能,我们走这一遭也不亏。”虞生顿了片刻,又道,“剑王手下高手如云,你必有与之交手的机会。”   杏未红点了点头:“我们一定要找到丹霞玉——剑王给报酬吗?”   虞生无奈道:“这不是报酬的问题,要是我们能找到,就能在鬼王面前大大长脸……总之,机会难得,你可别事到临头跑了。”   她认真道:“他们做我不喜欢的事,我才会走的,这次肯定不会。”   虞生自然知晓,不过心里有刺,故意道:“要是那个雇主有事呢?”   “应该……不会吧?”她心虚了。   虞生趁机道:“那就和他说清楚,到了焰狱就结束,他要是还要人保护,我可以介绍旁人。”   杏未红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不远处,桥姑走到松之秋身畔,看了他们一会儿,意有所指地说:“红姑随性,亏得虞生肯处处牵就。这么看来,确是一对璧人,阁下认为呢?”   “我不这么想。”松之秋眼光深邃,缓缓道,“红姑……年纪有点小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少庄主:谁这么没眼光浪费良才美质?   小红:……你还有脸说?? 第407章   桥姑心思细腻,早早看出了虞生的情意,因而想委婉地劝说松之秋和杏未红保持距离,免得坏了人家的姻缘。当她听到“我不这么想”的时候,自然下意识想要反驳,而后面接着的“年纪有点小”便成了最好的切入点。   “红姑哪里小了?”桥姑驳道,“十七、八岁,活着的时候也能说亲了。”   松之秋微微一笑,继续下套:“年少不知深情,十七、八岁,也要看是凡人还是修士。”   桥姑登时语结。   松之秋观其态度,猜想她许是也不知晓来历,轻轻放过:“看来你的朋友还要多多努力才行。”   这话听着没有掺和的意思,桥姑的口吻缓和下来:“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了。”她在“两个人”三个字上重重咬了音。   松之秋一笑,不置可否。   而这些汹涌的暗流,杏未红不曾察觉到一丝半毫。她依旧每天准点问松之秋讨债,也不管自己学不学得会,囫囵记下再说,贪婪之心溢于言表。   松之秋趁她埋头苦思,佯装不经意问:“鬼修的心法更适合鬼身,你缘何修了道法?二者兼修,容易走火入魔。”   “当时不知道,有什么修什么。”杏未红心大得很,既然没修出毛病,那就没什么问题,管他呢。   松之秋的目光又添了几许思量:出众的资质,却只有粗浅的修炼知识;鬼身、道家心法、剑修;对他莫名了解,十分信任;十七、八岁的外貌,必然会被他认出来的声音……她到底是谁?   *   半月后,他们到达剑王的地盘,名剑府。此地本不是这个名,但剑王一来就给改了名,久而久之,本名反倒无人知晓了。   因着焰狱之故,名剑府的鬼修比往日多了不少,大街上乌泱泱一堆黑斗篷,一不留神就会跟丢人。   杏未红穿了身红衣,可谓是万黑丛中一点红,显眼得很。她却不自知,牢牢跟着松之秋,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人就没了。桥姑看不是办法,和她传音:“我们要去的地方不好带别人,你快点同他说清楚,拿了钱就走。”   鬼修们不爱带陌生人回自己的洞府,杏未红是知道的,点点头,快步走上去拽住了他的衣袖。   松之秋不动声色:“你跟着我,不如我跟着你,不会丢的。”   她不松手:“你接下来去哪里?”   “你要跟我去?”他反问。   “我不能跟你去了,所以……”她吞吞吐吐,“能不能结佣金了?”   松之秋隐蔽地瞥了眼桥姑等人,心中冷笑。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他很清楚,但他不能放她走——她是个货真价实的鬼修,可以掩护他,她有实力,能解决许多麻烦,更重要的是,这个心思不缜密,来历不明,目的亦不明确的人,知道他的身份。   在回到十四洲前,他不能让她离开眼前。   “当然。”他温言一笑,抬手揽住了她的肩膀,“跟我来。”   变色藤自他袖中钻出,爬遍她的斗篷,手掌大小的黑色藤叶密密麻麻交织,严严实实挡住了她身上的红色。转眼间,她看起来便和其他鬼修一模一样。松之秋揽着她脚步一错,两人如同一滴水汇入了大海,再也分辨不清。   “虞、虞生!”桥姑瞠目结舌,“那家伙把红姑拐走了!!”   探路的虞生脚步猛地顿住:“什么?!”   人来人往,哪里还有他们二人的踪迹。   另一头,杏未红被他半搂在怀里,一样目瞪口呆:“你要带我去哪里?我答应虞生去……”   “嘘,乖一点。”松之秋握紧她的手臂,鬼修没有实体,他只摸到了灌满风的斗篷,“办完事我们就回去,误不了你们的事。”   杏未红信了,停下挣扎:“你要去哪里?”   他但笑不语。   半日后。杏未红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剑王府,拿了两块通行令牌出来,百思不得其解:“你是怎么拿到的?”   “送了点东西。”到了鬼王的境界,几近实体,不似低阶鬼修必须使用鬼界的东西,普通的法器照样能用。他收藏丰厚,宝剑、矿精、石髓应有尽有,挑了件罕见的送去,换个名额轻而易举。   他把其中一块令牌递给她:“拿着。”   杏未红说:“虞生已经给我准备好了。”   “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他说是帮忙,你就信了?”松之秋淡淡道,“他对你别有图谋,这才叫你承情。”   杏未红有点生气,瞪他:“不许污蔑我的朋友!”   他道:“朋友才不好欠人情。”   杏未红推开他的手,扭过脑袋:“那我也不要欠你人情。”   “你想什么呢,我与你素昧平生,凭什么帮你?”松之秋瞥着她,“我接下来要进焰狱,你是我的护卫,当然要与我同去。”   杏未红:“……噢。”   他又递了一次。这次,她乖乖接下:“现在可以去找虞生他们了吗?”   “等会儿吧,我要买点东西。”松之秋朝着人流最多的主街走去。杏未红履行职责,寸步不离地追上,怕跟丢,牢牢牵住他的衣袂。   松之秋脚步微顿,突兀地开口:“以前也有人喜欢这么拉着我。”   杏未红吓出一身冷汗,立刻撒手,欲盖弥彰地负手到背后:“是吗?我不知道。”   “是我的幼子。”他道。   “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她顿住,想起自己已然死去很多年,他喜获麟儿也是很正常的事,“哦。”   松之秋却没错过她前一句话:“你想问我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鬼使神差的,她点点头:“你结缘了吗?”   “没有,骗你的。”他笑了笑,“这话是在笑你像个小孩子。”   杏未红傻眼:“啊?”   松之秋不再解释,依旧抬手揽着她的肩膀,带着她进了旁边的铺子:“人那么多,别丢了。”   杏未红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是哪里呢???   *   凡间崇尚事死如事生,不管家底是厚是薄,皆会尽其所能陪葬一二,逢年过节,也会焚烧衣纸祭祀。故而在鬼界,虽然鬼修理论上用不着吃饭睡觉,但依然有许多客栈和饭馆。   鬼修们如同生前一样,不肯露宿街头,非要住进旅店里不可。   虞生等人住的便是老朋友开的民宿,平日不接待陌生人,只有相熟的朋友介绍才能住进去,隐蔽性和安全性都很高。   此时此刻,他们三人便在房间里讨论杏未红被拐走的事。   石佬愤愤不平:“我一早就觉得那个姓秋的不是好东西,居然趁我们不注意拐走红姑!可恶!”   桥姑担忧地看着虞生,宽解道:“事情未必像我们想的那样糟糕,红姑实力不俗,跟他走必是有什么缘故。”思忖少时,又道,“我劝她早些讨回佣金,许是随他取钱去了。”   虞生铁青的面色微微缓和。   恰在此时,窗外传来扑棱扑棱的声音,石佬打开窗户一看,却是一只黄纸叠成的纸鹤,翅膀长身子短,怪头怪脑的。虞生露出一丝笑意,这是他教红姑的,她手笨,老折不好,纸鹤飞着摇摇晃晃,好似随时会一头栽下来。   他捏住纸鹤的尾巴,她清脆的声音传来:“他已经拿到名额了,要我跟他一起去,我们焰狱见!”   虞生的脸色又倏地沉下去。   同一时间,不远处的客栈里,杏未红询问松之秋:“你为什么要进焰狱?很危险的,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危险哪里都有。”松之秋随口道,“焰狱里的人反而比外面少很多,避开的可能性最大。”   杏未红觉得有点道理,又不太有道理:“但里面的人要比外面的人厉害。”   言下之意就是,外面的人她可能打得过,里面可就未必了。松之秋听懂了,哑然失笑,她居然认为他真的把自身的安全教到了她的手里……怪不得虞生说帮忙她也能信。   他暗暗摇头,又找了个借口:“十八层地狱的秘境,活人只听过却从未见过,我能有机会一睹真容,如何能错过?”   杏未红揪住了头发,神色为难。十四洲谁不知晓仙椿山庄的少庄主博闻强识,有不知名的宝物、难解的疑题,请教他准没错。然而,他之所以能有这本事,除了藏书汗牛充栋外,也托了爱收罗奇珍异宝、奇闻异事的福。   如今能有机会一窥地狱真容,他十有八九不肯错过。   她思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劝说,便摆出一副“我说不过你但我不同意你去”的样子,特别理直气壮。   松之秋见她如此,反而顾忌起来,这姑娘好骗归好骗,但委实太随心所欲,万一心存不忿,找机会溜走也不无可能。遂道:“焰狱满是阳火,阴气反而比外面弱很多,于我利大于弊。”   她提醒:“虞生说,焰狱出现了阴火。”   “所以,我更想去看看了。”   神诞生于天地,无父无母,亦无轮回,因此上古时代,地狱是不存在的。但后来神明陨落,人类诞生,世界为此重新制定法则,这才诞生了轮回的地府、赎罪的地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地狱是世界体系的一部分,万万年未变,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生奇特的变故。他怀疑,焰狱里的阴火是外力而非内因。   这就不得不让他联想到之前的一些事。   为此,必须亲自去证实。   但这就不必和杏未红言明了。他点到为止:“我非去不可。”   “你不怕死吗?”   “不怕,你怕吗?”   她点点头,认真道:“我才做人没多久,再死就真的死了。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过,我想活着。”   “那么,在你觉得会死的时候,自行离开便是。”他轻描淡写。   杏未红愣住:“你要我丢下你自己逃跑?”   “有何不可。”他哂笑,“莫不成你要和我同生共死?”   杏未红垂首沉默,半晌,摇摇头,坚定道:“不。”   她不愿意陪他一起死,因为他也没有管她,所以,真的打不过,她肯定会自己逃跑,最多、最多以后再替他报仇。一念及此,她忽而记起自己的死,有冲动想问一问他:我死了那么多年,你替我报仇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红:我死了那么久,你替我报仇了吗?   少庄主:没有。   小红:算了我自己来吧,没心的人靠不住。   然后……她:谁杀了我来着??? 第408章   白露峰。云雨初歇。   殷渺渺靠在软枕上,闭目小憩。凤霖自背后拥住她,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她平坦的腹部。她忍耐半天,睁开眼,纳罕地问:“你干什么?”   “我想把神血给你。”他摩挲着她光滑的肌肤,“如果你有个孩子就好了。”   殷渺渺:“……”她一巴掌把这个没长大的巨婴推开,“自己还是个孩子,就想当爹了。”   凤霖决定达成目的前不和她计较称呼:“你想要个孩子吗?”   她拧了拧他的面颊,故作惊诧:“这不就有一个?”   “娘。”凤霖生下来就没见过母亲,对这个身份非常不敏感,比叫“姐姐”容易得多,张口就来。   殷渺渺见多识广,什么角色扮演没见过,比他更淡定:“乖,好好念书,以后你就知道神血并没有那么重要。”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但是我只有神血……不要算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血统,放眼十四洲,除却羽氏,谁家还有如此纯正的神之血脉?他如今一无所有,想把最好的最珍贵的东西给她,她却偏偏不买账,一点也看不上。   这个认知让他既是沮丧又是无奈,难道在她看来,自己真的一无是处不成?凤霖咬紧牙关,不肯放弃,伏低做小:“那我下山去做任务。”自上回说开后,他就不再接受她给的月例,并且逼着称心整理出了这些年花在他身上的费用,准备将来逐一偿还。   他就不信了,等到他什么也不欠她,她还会这么狠心。   “说你傻,你总不认。”她眼波流转,光莹莹的,“你选了这条路,我不敢说对,但也不敢说错,神妃的实力与日俱增,你没有时间浪费,想要杀她,当用非常手段。”   凤霖抿紧唇角:“你是要我不要分心,一切以复仇为先吗?”   殷渺渺想说“是”,复仇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枕戈待旦,卧薪尝胆,儿女情长只会分散心神,但她又很清楚,情之一字,身不由己,不是说满心想着复仇的人就不会爱了,相反,他们深陷仇恨的漩涡,反而比普通人更渴求爱意。   凤霖喜欢她,喜欢到暂时能抛下恨,只为求她欢心。   这很傻,也很蠢,但不可否认令人感动。   话在嘴边,她又咽了回去,温言道:“凤霖,人的一生很长,复仇只能是你人生的一个阶段,而不是全部,明白吗?”   在凤凰台的时候,凤霖肯定不明白,他要不是念念不忘复仇,恐怕早已坚持不下去,自戕了事。但此时此刻再清楚不过,杀了神妃,他还有别的事想做——他想和她在一起。   “我懂。”他忙不迭道,“我要杀了她,我也要你。”   殷渺渺道:“但你现在只能做一件事。你想讨好我,便会疏于修炼,或许永远不得复仇,而你选了复仇,我也不会等你,等你大仇报了,我可能死了,可能和别人在一起。”   他眉关紧锁:“非做一个抉择吗?”   “人生没有两全其美的事。道途艰辛,为了升仙,每个人都在放弃,包括我。”   云潋放弃感悟情爱的能力,她和慕天光放弃了携手一生的幸福,莲生放弃了轮回重来的机会,任无为放弃了剑和徒弟意外的所有事……修士必须不断抛弃身上的事物,才能攀上长生的高峰。   凤霖久久沉默。他扪心自问,她说得对吗?对。自从他生出情意后,不可避免地迁走了部分心神到她身上,不像刚来时那样,一天到晚闷在屋里修炼。大仇未报,就想着谈情说爱,对得起死去的家人吗?   一想起受辱而死的长姊,凤凰台上被折辱的日子,他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他苟且偷生,为的就是复仇,怎么、怎么能……仇恨和愧疚淹没了他:“我要杀了她。”   “你能想明白这一点,就真的长大了。”殷渺渺正色道,“从今天开始,不要提还不还我灵石的事,这些蝇头微利,不足道也。若你能杀死神妃,就足以证明自己的价值。”   凤霖怔住。   “修士的价值,不在于过去做了什么,而在于如今是什么人。你还了我所有的灵石,却永远是个金丹乃至筑基,谁会对你刮目相看?相反,即便你做了几百年男宠,但凡你能结婴,照样令天下侧目。”   她微微笑,柔软白皙的掌心抚上他的脸颊:“眼光要放得长远一些,还有,复仇有很多种办法。如何做才能更好得达到目的,你想过吗?”   凤霖凝眉道:“我想过雇人杀她,但变数太多,她又会蛊惑人心,所以还是我自己动手最可靠。”   殷渺渺叹息了声,缓缓问:“羽氏想除掉神妃的,只有你一个吗?他们为什么迟迟不动手,是在顾忌什么?神妃为什么要褫夺你的姓氏,千里迢迢送你到东洲?”   第一个问题,凤霖也想过。但羽氏那么多人,却任由神妃当权,无人出手,他便觉得他们都不靠谱,鬼知道他们是否达成了交易,求人不如求己。可这会儿她几个问题连着问出,他忽而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   难道,神妃当初留他性命,百般折辱,不仅仅是因为仇恨大长公主,想要一雪前耻?那是为什么呢,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筑基修士,莫非……是因为凤巢?      三十六计中,魅姬最喜欢的一招,就是借、刀、杀、人。   岱域一共才来了七个人,其中一个还被她亲手砍了,想要达成目的,仅仅靠六个人的力量,无异于天方夜谭。好在甭管是岱域还是十四洲,人性不变:贪婪、仇恨、爱欲、嫉妒……都是最好的帮手。   她附身的莫瑶即是如此。作为乾门大弟子赵远山的关门弟子,原本受尽宠爱,结果半路杀出个赵飞英,师父护着,师叔疼着,一来就把她比下去了。   真是岂有此理!更倒霉的是,她身为师姐,明明早筑基,却是他先结丹,每每看到师父眼中的欣慰,她就恨得牙痒痒。魅姬很看不上莫瑶的嫉妒,要是她,早年有端倪的时候便会想法子把人除了,一了百了。   不过,也亏得有这么个借口,她借机接近萧丽华时,对方只道她是想办法求结丹,兼之赵飞英和殷渺渺走得近,也算是仇人,这才无甚戒心接纳了她的投靠。   但比起气量狭小又没本事的莫瑶,魅姬更喜欢萧丽华。她打小就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同,生来便有特权,因此也毫不介意挥霍。   她亲口对“莫瑶”说:“我知道多得是人盼着我死,那又怎么样?我活得痛痛快快,从没憋屈过,世上能有几人活得像我,就算今日死,我也没有遗憾。”   是啊,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有气当场出,绝不拖到明天。萧丽华不管别人的看法,不顾他人的死活,只图个随心所欲。然而,这般自私狠毒的人,偏偏也迎合了修真的“去伪存真”,兼之天资不差,心无迷惘,又有化神道君保驾护航,一路走下来顺畅无比。   只有话本戏曲里,才会有“恶有恶报”的大团圆结局。现实中,萧丽华或许永远不会有报应,恨她的人,也许唯有眼睁睁看着她一年年活下去,旁人却奈何不了。   这种做派,十分对魅姬的胃口。因为她也是恶事做尽,杀人如麻,一来十四洲就宰了万离遥,结果他们最后还不是不得不放过她。   哈!人生有什么比仇人深深恨着自己,却奈何不了还要痛快的事呢?魅姬越看萧丽华越喜欢,决定好好利用这把利刃。   “萧师姐,听说冲霄宗来了个丹修,长得一表人才,惹得门派里好些女修芳心暗许。”她的语气带着三分好奇、四分不忿,拿捏得恰到好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居然说他不输于小师叔。”   萧丽华看上慕天光已久,被殷渺渺横刀夺爱乃是生平第一大耻,这会儿听见冲霄宗来了个敢和慕天光比的男人,冷笑连连:“他们好大的脸!”   “可不是,他们自从办了个积分赛,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魅姬咬字奇异,音调顿挫,具有莫名的蛊惑力。   萧丽华听着,三分怒火被煽到了七分:“呵,他们怕是忘了,这不是东洲,是北洲!走,我倒是要看看,什么人敢在这里放肆!”   魅姬勾起了唇角。   *   东洲气候温润,常年多雨,不似北洲非冬即夏,因而叶舟身上也带了北洲修士没有的清疏,如若池边杨柳,水上雾霭,清清淡淡,诗情画意。许多女修没见过这种款,又吃不消慕天光今朝的凛冽,爬了墙头。   于是,不到半个月,叶舟就成了三心城的名人。他良心发现,原来当年黄逐月在金石峰找借口偶遇真心算不上什么,堵到客栈门口的都不在少数。   他不得不以潜心炼丹为由,闭门谢客。   这招的确劝退了不少女修,少女的爱慕来得快去的也快,北洲第一男神还在,总归是要支持自家人的。   但不包括萧丽华。   她才不管叶舟是不是在炼丹,火凤鞭开路,一下子抽碎了门板,又用法器破开结界,势如破竹闯入了屋内。   叶舟正在炼丹,冷不丁遭受袭击,人避开了,丹火没收住。噗嗤。上好的紫金丹炉里散出袅袅青烟,全炉报废。他的脸色瞬间沉下:“谁?”   “你就是冲霄宗的那个叶舟?”一袭红衣的萧丽华似笑非笑。   叶舟不认得她,眉关紧锁:“是,阁下是谁?”   她唇边的笑意倏地冷凝:“死人没资格知道!”说着,火凤鞭裹挟着熊熊烈焰,直直朝他挥去,破空声呼呼而来,招招狠辣,夺人性命。   叶舟吃了一惊,浑然不解两人素昧平生,她又非魔修,缘何非要取他性命:“道友,你……”   鞭影掠来,他欲闪避到窗外,却不料她已用法器布下结界,牢牢将他困于室内,而这一刹那的停滞,火凤鞭便扫到他的面前。   叶舟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格挡,下一秒,衣襟上的十八子弹出柔和的光晕,幻境笼罩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长生路上,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取舍,轮到凤霖做选择了。   *   萧丽华并不是一个正面的人物,但作为一个还算有点分量的女配,她应该也有自己的道,不然人物就不够立体了。所以,她和渺渺作对,与其说是为了慕天光,不如说是为了自己,慕天光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她最多是没赢,但他和渺渺在一起,就证明是她输了。这是她的污点,她的耻辱,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报复。   *   之前说过,本文设定,成仙是进化的过程,本质唯物而不是唯心。善恶并不影响结果,不要觉得不合理,一切以设定为准。 第409章   殷渺渺尝试过很多材料,最终选定十八子作为载体,自然有其缘故。十八子上的十八颗串珠,分别代表了眼、耳、鼻、舌、身、意之六根,色、声、香、味、触、法之六尘,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之六识。简单来说,是人对这个世界一切现象的认知。   她以此为灵感,将幻境分为十八重,累次叠加,仿佛是前世的绘图软件,一层层图像叠加,方便修改又能做出无上变化,立体逼真,远胜寻常。   萧丽华的境界同她相差无几,却从未经历过这样特殊的环境,只觉得一脚踏空,人已在另一个世界。   周遭一片漆黑,脚下一滩水渍,倒映着她的面孔。   滴答,滴答,水滴坠下的声音。有人涉水而来,同样一袭红衣,手握长鞭,艳丽的面孔上红唇勾起,姿态睥睨又不屑。   这分明就是她的模样。   萧丽华秀眉微蹙,很快反应过来是个幻境——雕虫小技,也想困住她?遂冷笑一声,手抚着胸前的八宝项圈,属于化神道君的力量笼罩了她,强行破开了这个微型的幻境世界。   “凭这个就想对付我?”她上前一步,“你也太……”   背心传来一阵寒意。她停下脚步,未加回头便道出了来人的身份:“你究竟记不记得自己是哪个门派的修士?慕天光,你要为了冲霄宗的弟子,动手杀了我不成?”   慕天光握着雪际,剑尖指着她的后背,凛冽的剑意绵绵不绝地摧毁着红衣上的金色绣纹。他淡淡道:“萧丽华,到此为止。”   “都说你断情绝爱,我看未必,这不,还爱屋及乌上了。”萧丽华嗤笑道,“可惜啊,你在这里替别人卖命,人家早就养上了小白脸——刚才的幻术是谁的,你没认出来,我可是瞧得一清二楚。真不愧是出了名的水性杨花。”   慕天光没有任何反应。   萧丽华正想继续嘲讽,却忽然一阵胆寒,奇异的恐惧恍若一条毒蛇从脚踝徐徐爬上背脊,冷汗涔涔沁出,霎时间,所有的声音、颜色、气味,都离她远去了。   她所处的世界褪色成黑白,只余下她,和背后站着的男人。   时间静止在了这一刻。   她深吸了口气,握着火凤鞭的手微微颤抖。昔年,她气愤殷渺渺夺人所爱,打上门去,当时他也很愤怒,但全然不能使她害怕,今时今日却不然。   时间的洪流里,人如蝼蚁。   易水剑。他修成了剑域。   她没有回头,冷笑不改:“厉害,但你敢杀我?”   慕天光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胆量——冰寒的剑意穿透了她的胸膛,萧丽华无法形容那一刹那的感觉,好似整个人身失去了知觉,但意识依旧清醒,体内有什么顺着他的剑流了出去。   是血吗?他居然真的敢杀她?!愤怒和惊恐交织在胸膛内,她怒目圆瞪:“你!”   慕天光道:“这一剑,不会给你留下任何伤口,只带走你五年的寿命。不过你再敢放肆,就没这么简单了。”   萧丽华豁然变色:“你敢?我要告诉太爷爷!”   “我拿到了定天尺。”慕天光的目光冷若冰雪,“长阳道君恐怕杀不了我。”   萧丽华双颊上因为愤怒而升起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开创归元门的守仪道尊有三大法宝:易水剑、千流壶、定天尺。其中,易水剑被守仪道尊带走,不知所踪;千流壶是历代掌门的信物,轻易不示人;定天尺则常年存于守仪道尊的石像手中,护佑门派。   可恶!慕天光居然得到了定天尺!她恨得牙痒痒。   “萧丽华,你不止是长阳道君的血脉,更是归元门的弟子,若再敢胡作非为,坏了门派的大事,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你,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迫人的压力渐渐消散,五感归来,重回人世。萧丽华身不由己地吁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雪际剑消散在空气中,雪籽点点飘落,慕天光转过身,视线精准地落到了莫瑶身上。四目交错的刹那,他唇角微动:“莫瑶。”   魅姬目光微沉,面上佯装害怕:“小师叔。”   “你跟我来。”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魅姬眼珠子一转就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心下微哂:这点水平还想算计她,未免也太小看她王魅了。当下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瞥向萧丽华:“萧师姐……”   萧丽华胸口憋着火气发不出来,现在有人送上门,一股脑儿喷涌出来:“他让你去你就去?什么时候慕天光成了归元门掌门再来发号施令吧!”她骂了一通,犹不满足,长鞭挥出,把屋里的摆设、草药、丹炉通通砸了个粉碎。   叶舟的眉心隆起深深的褶皱,刚想开口说话。黄逐月拉了拉他的衣袖,神色肃然地摇了摇头。   他便不说话了。   “哼!”萧丽华手腕一扬,收起鞭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叶舟,撂下狠话,“叫殷渺渺那个贱人等着,总有一天,我要她好看!”   说罢,扬长而去。   叶舟清晰地听到了身边的人呼出了口气:“吓死我了,这煞神怎么来了?”   “这是什么人?”叶舟万分不解。   黄逐月幽幽道:“北洲你最惹不起的人。”遂同他科普了萧丽华二三事,包括当年闹得满城皆知的比斗之事。   叶舟不料殷渺渺同她有这般旧怨,蹙眉道:“所以,她是故意来找我们冲霄宗的麻烦?欺人太甚!”   冲霄宗的化神老祖几百年没有露过面,既无弟子,也无后裔,要不是门派地位稳固,很多人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陨落了。但归元门和冲霄宗并驾齐驱,他与萧丽华无冤无仇,仅仅因为出身冲霄宗就被如此对待,不仅是打他的脸,更是打了门派的脸。   要不是慕天光阻止了她,往严重里说,等于是两派交恶。   “萧丽华一向都是这个样子。”黄逐月愁眉苦脸,“不过前段时间听说她跟在长阳道君身边修炼,好些年没见了,没想到最近又回来……唉,倒霉!”   元婴修士的教导哪里比得上跟随在化神身边,萧丽华大多数时间都陪同长阳道君远遁世外,并不常驻归元门——若非如此,北洲上下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得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   “叶道友。”黄真人赶到,看到他安然无恙大大松了口气。叶舟名义上是丹心门的客人,要是出了什么事,不好和冲霄宗交代,他环顾四周,马上道:“我给道友换一处休息之地。”   叶舟看不惯萧丽华的所作所为,决意立刻书信一封送回师门,顾不得多寒暄,草草点头。   黄真人的心落回肚子里,立刻着手安排。叶舟的紫金丹炉已毁,他便送了个更好的,打翻的灵材也如数补偿。   叶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此事也怪不得丹心门,态度如故,收下后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了。   半夜,他写完信笺,正欲寄出,门扉被叩响了。   “哪位?”他吹干墨迹,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慕天光。   叶舟怔了怔,有些不确定要以什么态度对待:“慕……道友?”   “叶道友。”他的视线越过叶舟,落到书案上的信封,“你欲寄信回东洲?”   叶舟摸不准他的来意,但维护门派的尊严,不屑否认:“是。”   慕天光言简意赅:“你不便寄信,拿上它,跟我来。”   叶舟迟疑了一下,照做。   慕天光带他拐进了三心城新开的一家酒楼。雅间里,一个样貌秀气的青年等着他们,一见便问:“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他要寄信。”慕天光坐下,“我担心会被半路截下。”   “哦,叶舟是吧,我是乔平,和素微是朋友。”乔平做自我介绍,顺带解释一下情况,“现在魔修肯定关注着三心城的情况,我们已经有好几封信被拆阅过了。如果你是想说萧丽华的事,其实不必特地送信过去——我们会和她说的。”   叶舟微不可见地皱眉:“这是我们门派的事。”   呃,也对。乔平梗了一下,心塞地想起他们现在分属两个门派,不可能再做一家人了。   现在的他们,是归元门的慕天光,冲霄宗的殷渺渺。   这事儿有点虐,乔平难受极了,一屁股坐下,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好吧,你把信封好,最好弄个非本人即刻焚毁的禁制,等会儿一块儿送出去。”   叶舟注意到他说的“一块儿”。   乔平解释说:“今天的事,我们肯定不会赖,已经写信给素微说明原委了。”   看他们主动承担起责任,叶舟面色微霁。   “你是炼丹师吧。”乔平说着,掏出了几张古丹方递过去,诚恳道,“萧丽华我就不说她了,谁家没个不着调的人,今天的事,我们替她陪个不是。如今两派交好,实在不必为了这么一个人坏了交情。”   叶舟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今日的事,说大了是门派矛盾,为了维护门派的尊严和荣誉,必然不能善了,然而归元门和冲霄宗近年来走得颇近,还有交流活动,闹僵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因此不如大事化小,当做个人矛盾。   同门之间尚有可能结仇,何况不同门派的修士,免不了有些恩怨。于修士而言,杀人,被杀,皆是常事,大浪淘沙,能活下来的才有攀登高峰的资格。要是个个出了事都要门派出面讨个公道,还修什么道?   况且,萧丽华毕竟没把他怎么样,归元门已经赔罪,再纠缠不休,便是冲霄宗得理不饶人了。叶舟转瞬间想明了关窍,思忖片时,推回了丹方,冷淡道:“她对首席师姐出言不逊,理当赔罪。”   乔平直言不讳:“叶道友,萧丽华秉性傲气,又有个化神曾祖,绝不可能道歉,尤其是素微。说句不好听的话,形势比人强,论地位,素微的首席和化神的血脉或许相差无几,但是,长阳道君能为萧丽华做的,肯定比你们冲霄宗的化神老祖为首席做的多得多。”   “既然如此。”叶舟看向慕天光,道出了下半句话,“就请你们归元门的首席弟子,向师姐赔罪吧。”   乔平顿住,随即恍然,不愧是某人调教出来的后辈,原来挖了坑在这里等着呢。   “如何?”叶舟问。   慕天光不作答,静默地端坐着,烛光渡在他俊美的面孔上,肌肤如冰似玉,烟灰色的眼瞳似是镶嵌的琉璃,全然失了真。   “我们归元门不设首席,还是以门派的名义说吧。”乔平暗暗叹气,自来熟地拍了拍叶舟的肩膀,“不说了,走,我带你寄信。”   连拉带拽地把人拉走了。   叶舟跟出去,拧眉问:“他不肯?”   “是这样的。”乔平斟酌了下,隐晦道,“我小师叔其实没所谓,但对你师姐来说未必。你想想,一个男人为另一个女人,向从前的爱侣赔罪,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叶舟一怔,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了那一夜在云光城,她独坐河边寂寥的模样,隐约有感:昔年的爱人容貌如故,情却不在,物是人非,见了还不如不见。遂微微颔首:“是我孟浪了。”   乔平松了口气,语气热络了些:“素微派你来北洲,大概也有传递魔修消息的意思,最近魔洲的情况不太对,无常山和蚀骨山闹翻了……”   叶舟心里一突。来之前,殷渺渺什么都没和他说,只说北洲不安全,让他小心魔修,现在想想,是他太天真了。   这分明又是一个考验。她有意在试炼他。   *   冲霄宗。白露峰。   殷渺渺收到了北洲的来信,对萧丽华挑衅的事不过一笑了之。她很清楚门派高层的想法,萧丽华与她的恩怨,最好停留在争风吃醋的儿女情长上,将来无论谁胜谁死,归根究底只是她们两个人的事。   但假如上升到门派之间,为了维护门派的荣誉与地位,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人,甚至三大宗门鼎立的格局也会改变,若非万不得已,门派不会走到这一步。更不必说而今魔修动作频频,道修不宜内讧。   因此,此事一出,归元门必然会加以干涉,阻止萧丽华牵扯旁人,叶舟他们不会再有危险。   她更关心魔修的情况。   在三心城挑衅的魔修,喊着支持无常山天煞的口号,实际上却是蚀骨山绝刹的人。他们似乎不介意让道修知道这一点,没费什么心思掩盖线索,摆明了要和无常山作对。   这就很奇怪了。   当年绝刹魔君可是跟在天煞后面,主动请缨挑衅归元门,还在乾坤镜里折了个义子和焚灵火,好端端的,为何会和无常山翻脸呢?   殷渺渺想,兴许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而他们还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emmm,有萧丽华的剧情,总是充满了争议。   今天回答几个大家比较困惑的地方,很长很长很长,无疑义可以跳过。   *   1、萧丽华这么做会不会导致两派交恶?   其实吧,就算是死两个精英弟子,只要不是威胁到门派,一般不会管的。因为修士就是你杀我、我杀你,死了就是实力不足,亲眷可以报仇,但仅限于此。门派维护的是门派的利益,而不是弟子们的安危,假设一个小门派的修士杀了三大宗门的修士,难道大宗门还要出面向小门派讨个公道?那会被人笑掉大牙的——大宗门的弟子打不过小门派的,死了活该。   再天才的弟子也有很大的可能陨落,修士这种事见多了。   *   2、什么样的情况会上升到门派?   首先,由轻到重简单划分一下事态,在此假设两派实力相当:弟子间冲突,有所死伤——常见状况,出个长辈调解一下,不行就上擂台,死生无论;弟子死伤,师父出面报仇——有点严重的常见状态,师父为弟子报仇,人之常情,能调解调解,不能调解就打一架,师父及这一脉的弟子结仇也很正常,以后见了面对掐旁人也不会管;大量弟子死伤——事态严重,理亏的一方会被师门强制惩罚,并予另一方赔偿,门派存了嫌隙……事情威胁到门派的利益,好了,彻底翻脸,见面互砍,这叫两派交恶;最后的最后,为了利益,灭掉对方门派,弟子收拢,改门换派。   以上情况,仅限于两派实力相当,一强一弱的话,弱的屁也不敢放,忍了。   *   3、渺渺的情况很特殊。   当时,道魔在乾坤镜里比斗,她出了大力,而且是明确帮了归元门,占据了大义和名分。她本人又很有能力,归元门的高层认为她未来会受重用,几重原因相加,才会有掌门出面,惩罚萧丽华,调解矛盾。但那个时候,如果渺渺死了,冲霄宗也不会为了一个弟子,哪怕是精英弟子,和另一个大门派交恶。   替换一下,两国邦交还是开战,要看很多方面,个人的影响是很微弱的。   *   4、渺渺和萧丽华的情况不同。   文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门派以利益为先,为首席弟子弟子做的,必然不会比长阳道君为亲人做的多。长辈为小辈报仇,天经地义,不问利益对错,门派不行。   *   5、萧丽华的所作所为,并非个例,而是普遍现象。   仗势欺人,随意杀人,强抢修士,这都是修真界的常态。大门派比较讲规矩,但小门派、家族、散修,讲究的只是弱肉强食。向天涯当年被结婚,不就是因为谢家势大吗?凤霖在羽氏好歹是个王孙公子,神妃崛起,他不也一朝沦落为禁脔吗?这是个混乱无序的世界,有一定的规则,但实力够强就能无视规则。   *   6、萧丽华是一枚棋子。   我发现萧丽华挺拉仇恨的,她一出场,大家仿佛忽视了关键。其实,萧是魅姬选择的一把刀,她很锋利,也很快,然而不管这把刀再怎么厉害,握刀的人才是真的对手。萧丽华所作所为的背后,是魅姬和渺渺在博弈。魅姬想要挑拨归元门和冲霄宗的关系,但被慕天光阻止了。   *   7、因果报应。   这是个大命题啊。简单说吧,个人的生死算不上什么因果报应,本文设定,必须是影响十分大的事情,才算是因果,比如说,砍一棵树,没啥影响,砍了一大片的树,报应就来了——水土流失了。帝王的性命之所以会比修士还重,便是因为帝王的安危牵扯到了许多凡人的性命,一有不慎,伏尸百万,事情会很严重。   *   8、善恶轮回。   地府会根据人活着的所作所为进行判决,作恶要去地狱受罚,下辈子投个很惨的胎,做善事的下辈子富贵。这是个朴素的善恶观,但在本文里,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评判机制。第一世身份随机,下辈子好坏看情况,所以,轮回就靠这个评分制度顺利运行,达到某种程度上的公平。   修士死了,魂魄不散,会进入这个评分机制,但大多数人不care,因为修士一死可能就是灰飞烟灭,么有投胎机会,以及,大家是冲着跳出轮回的目的去的。成仙了,自然也就跳出轮回,善恶的惩罚管不到头上……   *    第410章   中洲,凶牙群山。   飞英自打出生起就没吃过什么苦头,道观日子清苦不假,但师父师叔们开垦荒田,种菜养鸡,时不时下山做法事,一日两餐也能吃饱。   等到回了十四洲,进了归元门,更了不得,师祖是掌门,师父护短,师伯……算了不提,关系最好的小师叔是北三洲高岭之花,乾门小螃蟹只要不和萧丽华那个帝王蟹比,那也是响当当的名头。   可是现在呢?他穿着一件十年没换的法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窝在松鼠洞里,啃松鼠精攒下来的松子当干粮。   他已经沦落为茹毛饮血的野人了!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大大大大渣男!   飞英长吁短叹,撸着洞里受伤的狮子:“你说我们辛辛苦苦在这鬼地方猫着,到底有什么意义?都快三十多年,就算找到了,说不定也只剩一把骨头。”   缩小的狮子趴在爪子上,跟着叹了口气。   “你也这样觉得吧?”他给狮子喂了颗剥好的松子,小声说,“老实说,我觉得向大哥这人看得很开,死就死了,随便埋哪儿都行,用不着别人记着,更不用去找他——他最怕别人找他。文师姐这么、那啥,啊,你懂的,我也很吃惊,我一直以为她讨厌他来着。”   几十年前(具体多少年记不清了),他接到门派的命令,要去一趟东洲。虽然心里头有点别扭,但想到能去向往已久的冲霄宗,他还是很高兴的。   因为时间充裕,他还有别的事没办妥,便没有直接在紫微城坐飞舟,而是计划去青龙城坐,路上正好可以办事。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行到半路,他遇见了一桩追杀。那个身受重伤被妖修追逃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同门师姐,文茜。   他当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妖修好似有所顾忌,发现战线拖得太久,果断放弃。文茜这才保下一命。   她重伤昏迷,飞英自然不能丢下不管,租洞府,买丹药,忙活了小半个月才把人救醒。   “文师姐,你惹了谁人家玩命杀你啊?”他不解。   文茜冷冰冰地说:“赤妖王。”   飞英:“!!!”   接下来的小半年里,她时醒时睡,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凶牙群山的事,包括向天涯为救她被活埋了。   飞英觉得英雄救美的死法很符合向天涯的性格,难过归难过,还想安慰她节哀顺变。孰料文茜说:“我不相信他死了,我要去救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他:“……”   文茜幼时经历过阖族覆灭的灾难,后来又因“浮生梦”坚定了心性,纵然缠绵病榻,亦不改决心:“赤妖王派了那么多人来杀我,绝对想不到我还敢回去。可我偏偏就敢!没亲眼看到他的尸骨,我就不相信他会死,祸害遗千年,他这人命长得很。”   飞英暗中嘀咕,觉得他们俩在凶牙群山肯定发生了什么(另一个当事人可是向天涯),但贴心得没说,看她主意已定,便道:“我和你一起去,不过,这事儿还是要和姐姐说一声,我本来要去冲霄宗来着。”   “不行。”文茜断然否决,“谁知道赤妖王是不是派人跟踪我们,说不定信一寄出就会被拦下,一定要慎之又慎。”   此言有理,飞英衡量了一下救人和贺喜的分量,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就这样,他跟着文茜在中洲绕了个圈子,确保甩掉了尾巴,然后改头换面,潜伏进了凶牙群山。   这地方比上次来时更加警戒,人修靠近便会被劫杀,南边到处流传着妖修作乱的说法,风声极紧。   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才避开耳目,藏进了山中。   可是,此地离旋风山仍有不少距离,找到他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几十年来,最初的急切早已在漫长的旅途中消磨殆尽,如今做的一切与其说救人,不如说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执念。   “这么多年了,我有心理准备。”飞英摸摸狮子的下巴,喃喃道,“我就担心文师姐,她一直相信他还活着。”   他有时候想开口劝文茜放弃,怕真的寻到的不是活人而是尸骨,她会接受不了打击,一蹶不振。与其心灰意冷,不如留个希望,还能骗自己他也许还活着。然而,每每话到嘴边,总忍不住想,万一他真的活着,就等着他们去救呢?   于是一次也未说出口。   *   旋风山,残龙殿。   向天涯当然没死,不过和死也没啥区别——当年,魅姬一狠心,直接引爆了法器,将他推入万丈深渊,滚滚沙流而下,把他活埋在了地底。   可惜俗话说,祸害遗千年,像他这样遗下风流债无数的人,上天都觉得就这么死太便宜他了,留下一线生机。   那便是残龙殿下的地宫。   这地宫原本封闭于宫殿之下,非持有藏龙镜者不得入内,然而,魅姬引爆的力量极其强悍,无数沙土崩裂倾泻,又在下坠的过程中增加了速度,等落到残龙殿时,重逾千钧,竟意外打通了最上层的石壁。   而向天涯当时为沙流卷裹,犹如一条搁浅的鱼,被无情地冲了进去。   他肺腑俱伤,差点一命呜呼,好在还剩了口气,金丹修士的生命力又强悍,躺了不知道几年,慢慢缓过来了。   嗑丹药,喝灵酒,嚼嚼灵茶(这还是当年殷渺渺送他的翠石峰特产),伤势渐渐好转,终于恢复了行动力。   他花了十年功夫摸索了一遍环境,得出了个结论:这地宫大概是个陵墓,且极有可能是龙族的一处墓葬。   在十四洲,人们对龙、凤凰、麒麟等神兽的下落众说纷纭:有的说神兽和神裔在大战中两败俱伤,因此,神之后裔消亡,人族崛起,神兽灭迹,百兽横行;也有的说神兽割裂了一方空间,自我封印,长眠不醒……   但大多数人认为是前者,因为镜洲有个凤巢,号称沉睡着凤凰一族最后的遗脉,唯有身俱神血者才能开启。神妃执掌凤凰台多年,已是镜洲实质上的掌权者,可她没有神血,无法得到进入凤巢,是以永不能取羽氏而代之。   既然凤凰有墓,龙族也有当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向天涯最初没在意,一心想找出口,然而,陵墓无门,唯一与残龙殿相连的地方也已塌陷,为砂石淹没,成了绝路。他被困其中,闲着也是闲着,抱着看稀奇的心态转悠了几遍,很快发现每扇墓门上皆有不同的纹路,很像藏龙镜背后的图案,一时兴起,拿麟嘉刀试了试。   结果真的大有名堂。   这龙墓不仅是墓,也是龙族留给妖族的馈赠:墓门上的禁制能够重现神兽之力,若进来的妖兽悟性非凡,能闯过试炼,便可激发血脉中的力量,脱胎换骨。   ……所以也和人没什么关系。   向天涯生性豁达,既然机缘与己无缘,自不强求。不过,他如今被困地下,不到结婴无法离开,日子过得着实无聊,过了两年,实在憋不住,拿麟嘉刀戳一戳禁制,把试炼当乐子打发时间。   今天也不例外。他又手贱了。   黑色的虺蛇凝在刀尖,蜿蜒而起,爬上了墓门上的圆形图案。按照过去的经验,上面的禁制会被这丝力量触发,弹出考验的幻境。   向天涯这么些年来,试出了很多匪夷所思的关卡,大大涨了见识,很期待今天会有什么不同的节目。   然而……“滚!”   一声怒吼冲天而起,澎湃的力量扩散开来,震碎了虺蛇。向天涯眼明手快地闪避开来,惊诧道:“活的?”   “你再用这种小把戏骗老夫,我就杀了你。”墓主人冷笑。   向天涯被关了几十年,连只活的蚂蚁都没见过,隔三差五怀疑自己已经挂了,游荡在地宫里的不过是个幽魂,如今听到别的声音,甭管是人是鬼是妖还是什么玩意儿,哪肯轻易放过:“别啊,我们聊聊呗。”   高傲的龙族怎么可能理会一个小小的人类,冷哼一声便没了响。   向天涯继续戳它。   墓门没有反应。   他摸摸鼻子,一口气化出七、八种和龙有关的兽类,一股脑儿扑上去:“杀了我?好大的口气,不过是条死了的蛇。”   “竖子尔敢!”   向天涯来了精神:“咱们试试?”   墓里的老龙:“……”   *   飞英陪着受伤的狮子在松鼠洞里待了三五天,终于等回了打探消息的文茜。   “情况怎么样?”他忙不迭问。   文茜神色凝重:“旋风山受到赤妖王严密监控,我们只要靠近,一定会被发现。”   飞英想了想,提议道:“那能不能再找那个狐狸帮忙?”   文茜蹙眉:“你说的是灵香山君?”   “对啊,她上次不是帮了你们么,说不定这次也肯帮忙呢。”飞英挠挠脸,“虽然那个镜子没拿到,但那是丢了,不是故意不给她,我们好好求求人家,万一她善心大发,我们不就方便了吗?”   其实,文茜也曾想过此法,但灵香山君上次一口道破她的“浮生梦”,又似有预知之能,叫她本能地不想过多接触。   但现在……却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浮生梦的最后记忆便是这两年,她只“记得”他下落不明,失踪已久,并不敢确定他是否还在人世,灵香山君若真有神通,是生是死,好歹也能有个结果。   文茜斟酌再三,最终同意了他的建议:“好,我们去找她。”   阔别多年,灵香山脉却没有太多的变化,一靠近,便有几个长相妖异的狐妖迎上来,笑盈盈地说:“许久不见,你又来了,我等奉山君之命,已恭候多时。”   文茜的表情无甚变化,倒是飞英自进凶牙群山以来,见到的妖修对人族非打即杀,凶狠得紧,这会儿看到个笑脸相迎的,感动坏了。又听她说恭候多时,预知的本事和传说中一模一样,不由大喜:“师姐,这个灵香山君果然和你说的一样厉害!”   他嘴甜,狐狸们听了,难掩喜色,笑着引路:“快跟我们走,要是被妖王的人发现可不好了。”   文茜目光微闪:“赤妖王的人也在?”   狐狸狡黠如故:“所有的问题,等你见到山君就知道了。”    第411章   灵香山君依旧是老模样,半倚在石榻上,九条偌大的尾巴如云堆絮,白色的毛发鬅松柔软,且散发着草木特有的香气,沁人心脾。   飞英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住不伸手摸一摸,改而撸起怀里的狮子。   (青狮:????我他妈缩小了也是狮子不是猫!)   文茜紧绷着面皮:“见过山君。”   “好久不见。”灵香山君以手支颐,鬓云偎着香腮,“你们又来了。”   飞英坦坦荡荡,不像文茜那么担心,肚子里只有好奇,跃跃欲试:“听说天灵狐一族很灵,你知道我们来做什么吗?”   灵香山君并不生气,微微笑:“找人。”   “什么人?”   “关心的人。”   飞英笑了:“山君姐姐,你可不要糊弄我。找人的事很好猜,上次来的两个人里只剩了一个,不是找人是找什么?既然会来找,那肯定是关心的人,江湖骗子也是这个把戏。”   “那你想知道什么?”灵香山君好整以暇。   飞英问:“人在哪里。”   灵香山君笑而不语,美目睇着文茜,不紧不慢道:“答应我的事没做到,你也敢来见我。”   文茜早有心理准备,面无表情:“原来你预知不到今天啊。”   “未来如果都已注定,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灵香山君莞尔,姿态从容不迫,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   文茜不想和她多谈自己的事,生硬地转移话题:“所以,你是不肯帮这个忙了?”   灵香山君道:“那就要看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了。”   文茜相当直接:“你想要什么?”   她缓缓吐出三个字:“藏龙镜。”   毕竟有求于人,文茜不得不耐性地解释:“它是个门梭,混战的时候突然开了界门,落到别的世界去了——赤妖王后来也派人找过,如果还在山里,早就被他找到了。”   灵香山君红唇轻启:“我知道,你从赤妖王手上逃脱的事可不小,他为此发了格杀令,要取你项上人头。”   文茜眉头一皱:“那你应该知道,藏龙镜不是我不给你,是我拿不到。”   “呵,这话你骗别人也就罢了,骗我?”灵香山君语调拖长,慵懒的嗓音里杀机顿现,“藏龙镜的确不在你手上,可你已经得到它的力量了,不是吗?”   文茜的肩膀紧绷起来,周身的气质为之一肃:“如果你是指那个,我没有办法给你。”   “那我也帮不了你。”灵香山君柔荑轻摆,“你们准备好给他收尸吧。”   文茜没有提过当初她和白虬进入藏龙镜的事,飞英听得稀里糊涂,但敏锐地抓住了最后的重点,迸出惊喜:“等等,收尸?你的意思是他现在还活着??”   “晚一点可就未必了。”灵香山君未曾否认,睨着文茜,“你可要想好了。”   “我若是不同意,你待如何?”   “也不如何。”她撩了撩垂地的白发,漫不经心道,“我这灵香山脉毕竟也要仰妖王鼻息,替妖王分忧,当是应有之义。”   飞英一惊:“诶?等等!”   “你说谎。”文茜打断了他,神色平静:“你是不可能把我出卖给赤妖王的,他想要藏龙镜,你也想要,只要我一口咬定镜子给了你……山君,当初可是你帮我们进的旋风山,妖王难道一点也不曾起疑?”   灵香山君不置可否,维持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看透了一切,却缄口不言。   文茜不喜她故弄玄虚的态度,开门见山:“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藏龙镜又有什么值得你们争夺,你分说个明白,若有我能帮你的,绝无二话。”   飞英忙不迭点头:“就是,别搞得那么剑拔弩张,你肯见我们,就代表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好好商量不行么?”   灵香山君沉吟不语,刚想开口,面上却徒然变色,斜歪的身子也一下坐直:“不好!妖王来了。”   飞英的头皮一下子炸了。   灵香山君一拍石榻,脚蹬下缓缓裂开一个口子,出现了一条地道:“快进去!”   文茜没动,疑窦丛生:“妖王来了?”   “怎么,不敢?”灵香山君身后的九条尾巴蓦地张开,孔雀开屏般冲天而起,带着迫人的压力,“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飞英却想再糟糕也不会更惨,都深入妖窝,在里面和在外面没啥区别,当下心一横,拉住文茜钻进去:“不不,我们这就进去。”   灵香山君倒也没说谎,他们前脚刚刚躲进地道里,赤妖王的声音便响彻天际:“灵香,听说两个人类进了你的地盘,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唔?”灵香山君又靠了回去,从容不迫地问,“有这样的事?”   赤妖王的身影出现,是个红发的青年男子,体形消瘦,肤色青白,一双黄绿色的竖瞳闪着骇人的光芒:“这么说,你是不承认了。”语气听着平淡,但他的气极具压迫性,任是谁也不会觉得他这话不过随口一问,必有后招。   飞英躲在地道里,冷汗涔涔,心道,赤妖王看着就不好对付,这地道要是不够厉害,他神识随随便便一扫便会发现。   但灵香山君淡定得很,支着头,慢悠悠道:“妖王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一族,有哪个孩子一时忍不住寂寞,勾了两个路人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赤妖王冷冰冰道:“我说过,但凡有人族踏足凶牙群山,格杀勿论,你们狐族是想违抗我的命令吗?”   “妖王何必动怒,今日不杀,不代表以后不杀,留他们多活两日,不过为着寻些乐子罢了。”灵香山君幽幽道,“人族以豢养妖兽为乐,我们怎么就不能出口气啦?”   赤妖王紧紧盯着灵香山君:“我本来还不信,谁知你们狐族居然真的对我的话阳奉阴违。”   灵香山君娇慵道:“妖王言重了,不过两个人族,我这就叫他们杀了给您下酒。”   她看似恭敬实则敷衍的态度激怒了赤妖王。他扬手一挥,猛烈的狂风平地而起,直直卷向灵香山君,一时飞沙走石,巨树拔地,远处响起小狐狸们惊恐的尖叫。   灵香山君神色一肃,尾巴倏地张开,灵气外放,正面扛下了这一击:“妖王这是要对我们灵香山下手吗?”   “我对你们狐族已经够客气了的。”赤妖王面无表情地说,“可你竟然不知足,还妄想和我争夺藏龙镜!”   灵香山君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胡灵香好端端待在山里,百年未出一步,你居然也能昧着良心给我按罪名。”   “你以为我会信你?”赤妖王巍然不动,“凤凰遗血,觉于旧巢;麒麟之灵,锻为宝煞;寿龟之甲,须待千年;镜照蛟鲸,龙筋得生;四者得一,号令百兽。如今麒麟已死,凤血驳杂,寿龟不知道去了哪里,唯一能重现神兽之力,统领百兽的,只剩下藏龙镜。”   文茜心头大震,没想到藏龙镜居然代表着统领百兽的资格,怪不得赤妖王和灵香山君都想得到它,也难怪当初白虬进入镜中,出来时居然提纯了血脉,获得了神龙之力。   “汝乃庶兽,藏龙镜于你无用。还是你们这号称超凡脱俗的天灵狐一族,也想尝一尝率领万兽的滋味?”赤妖王咄咄逼人。   灵香山君缓缓道:“四大妖王中,唯有你是赤蟒,论血统,当属龙族旁支,所以,你一直觉得自己最适合掌握藏龙镜,是吗?”   赤妖王反问:“难道不是吗?”   “若你是命定之人,藏龙镜不会与你失之交臂。”灵香山君轻挥袍袖,“不妨告诉你,天命所示,浩劫将至,凤巢开启,龟甲渐生,麒麟泽世,烧尾化龙。”   赤妖王勃然变色。   世人皆知,蛟龙生角,谓之化龙,鱼跃龙门,天雷烧尾。   *   同一时间,残龙地宫。   那条名为“龘”的老龙,正在和向天涯回忆当年“……听说我们和后神打仗那会儿,我还是个没孵化的蛋,等到我孵出来了,族人死的死,走的走。就剩我和几个兄弟姐妹,天道也不肯放过。”   后神指的是古神的后裔,拥有神力,但失去了不老不死的能力,在上古时代和神兽们打得昏天暗地。大战结束后,以龙、凤凰、麒麟、龟为首的神兽陆续消声灭迹,最后去了哪里已不可考。   向天涯问:“什么叫天道不肯放过?”   “小子,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羲和望舒不死,焉有日月?共工祝融不倒,何来水火?古神之力来于天地,我们神兽亦是如此。”老龙沧桑地叹息,“万物已生,人族兴旺,天道自有偏爱,老夫生不逢时啊!”   向天涯“唔”一声,有点明白了。传说中,龙为百鳞之长,凤凰为百禽之长,龟为百介之长,麒麟为百兽之长。他原以为这话的意思是,他们是某一类妖兽中最强大的一支,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古人言,“麒麟生庶兽,凡毛者,生于庶兽”,这个类比才是正确的,所以,准确的说法是,龙生百鳞,凤凰生百禽,龟生百介,麒麟生百兽。   此“生”非生育、繁衍,而是“衍生”,神力的衍生。   简而言之,神力的多寡固定不变,聚于神兽,它们自然强悍无比,横扫世界,散于万物,分到各族体内的力量自然就稀薄,力量也就变小。   然而,神灭、人兴,神兽退场、万兽生长,乃是不可违逆的演变潮流。老龙生于两个时代的交替阶段,天道厚此薄彼,它被处处打压,含恨而死。   向天涯想通了关窍,诚心实意地安慰:“你想开一点。”   “哼,老夫用不着你安慰。”老龙喷出口龙息,“人间六十一甲子,气运亦有盛衰,彼时办不到的事,如今可未必。”   向天涯不信,这都过去多少年了,神兽的力量早就稀薄得看不见,他就从来没有听过有谁成功化龙的。   老龙像是看出了他的疑虑,得意洋洋地说:“大劫将至,天道为救世,自会留下一线生机。”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神兽的变迁过程其实就是演化的过程,最初只有四大神兽种族,龙、凤凰、龟、麒麟,后来,新的动物产生,神兽的力量就被摊到了衍生出来的兽族身上。其中,龙族的力量分到了水生动物身上,应该包括鱼类和两栖类,凤凰的力量到了百禽身上,即是鸟类,龟不是指乌龟,而是指有鳞甲的动物,可以理解为……爬行类??麒麟的力量给了陆地上的百兽,等同于哺乳动物。   所以,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能量守恒??今天也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瞎编进化论的一章_(:з」∠)_   第412章   向天涯发现,不仅人类爱发复国的大梦,兽也不能例外,难舍过去的荣耀,总想找回昔年的盛况。然而俗话说得好,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的已经过去,活着的要朝前看。   不过,考虑到这里实在没别的活物,万一把天聊死了,它恼羞成怒不鸟他,那可真的要无聊死,遂捧哏:“原来如此,高明!”个屁。   老龙不知他的腹诽,很满意这个听众,语气愈发缓和,口风亦有松动:“尔虽渺如蝼蚁,倒也有可取之处,怪不得能叫麒麟之刃认主。”   麒麟之刃是什么鬼?等等。   “麟嘉刀?”他反应过来了。   老龙看他语带诧异,不解道:“你不知道?”   向天涯很坦荡:“不知道。”   得到麟嘉刀纯粹是个巧合,那年,他在中洲游历,路上遇到几个散修,大家结伴去一处密林探险。其中一个女修对他青眼有加,两人眉来眼去没多久就达到了生命的大和谐,等到事情办完,大家自然而然分手再见。   谁知同来的另一个女修嫉恨那姑娘得了个好未婚夫,转头告了一状。未婚夫十分不满,质问未婚妻,那姑娘不是廖珠,硬气得很,表示从来没有看上过他,同意结缘就很勉强了,凭什么管她在外面搞露水情缘?   未婚夫修为不如她,怂了,思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气,纠集了几个朋友去找向天涯的麻烦。   他在风流债上的运气不太好,正巧受伤,避而不战,躲到了个遗迹中,遇见了一只小山大小的老虎。一山不容二虎,地盘遭遇入侵,虎王哪里能忍?当下打了起来,最后向天涯一刀插进虎腹,侥幸险胜。   旧刀虽毁,但陪伴他多年,他舍不得丢弃,便想着取回,结果抽出刀的时候,发现虎腹中囤积了很多消化不了的宝物。   其中就有这把麟嘉刀。   刀光如水,宝气莹然,他见之心喜,就试试能不能滴血结契,结果挺顺利,就拿它做了本命法宝。   使着使着,他才发现这刀似乎有点来历,居然还会跑出兽灵来,但左右没啥不适,便非常淡定地用了下去。   所以,这刀真的有点名堂?   提起麒麟,老龙的心情十分微妙:“麒麟仁义,心知天意难违,自愿散去神力,福泽庶兽。百兽感其恩德,取其鳞甲,铸为利刃,又献出自己的心头血,盟为器魂。”   它说着,觑眼打量这个看起来就不堪一击的家伙,费解地问:“所谓麟嘉,指的是‘麒麟之灵,永聚不散,百兽念恩,奉之嘉瑞’,麒麟是仁义之兽,你有什么能让它认可的?”   向天涯摸了摸鼻子,迟疑道:“博爱?”   老龙:“……”   “我们还是说回刚才的事。”他转移话题,“你所谓的一线生机,是在藏龙镜里吗?”   *   赤妖王和灵香山君还在僵持。   “烧尾化龙。”赤妖王咀嚼着这四个字,周身的空气冷凝成冰,“你是告诉我,得到藏龙镜的,根脚是鱼?”   灵香山君不答反问:“妖王觉得,这个重要吗?”   “不重要吗?”赤妖王冷笑一声,临近的树梢上挂满了冰棱,无时无刻不昭显着他糟糕的心情,“我费了多少力气,好不容易……胡灵香,这件事你要是不给我个交代,我不管你是什么天灵狐还是赤狐,老子要你的命!”   灵香山君丝毫不惧,曼声道:“妖王想要我给你个什么交代?告诉你预言中的是谁,还是找出藏龙镜的所在?恕我直言,无论哪一种,都非明智之举。”   许多人都有妖族无甚心计,直来直往的刻板印象,但如赤妖王一流,早已不是刚修成人身的小妖,要是没点本事,光靠武力也统治不了偌大的地盘。因此,他虽动了杀心,却并没有急着下手,冷冰冰问:“哦?”   “妖王认为,得到了藏龙镜,就万事大吉了吗?”灵香山君轻轻一叹,“若是如此,我真是错看了您。”   赤妖王眯起眼睛,竖瞳森然:“有话直说,少给我故弄玄虚。”   这便是想听了。灵香山君妩媚一笑:“凤凰长眠,麒麟已死,寿龟一向装死,诚如妖王所言,想要号令妖族,确实是藏龙镜最可靠。但我必须问一问妖王,若是旁人得之,您可会心悦诚服,俯首称臣?”   赤妖王不假思索,冷嘲道:“痴人说梦!”他凭本事打下的地盘,凭什么别人拿了一面镜子就能取而代之?一念及此,瞬间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   “妖王不服旁人,旁人自然也不会服你。”灵香山君言辞锋利,“藏龙镜究竟有何奥妙,我等无人能知,将希望寄托于此,委实掉以轻心。”   此言有理。赤妖王垂眸思量了会儿,唇角勾起:“既然如此,你又是为什么要得到它?”   “看来妖王真的疑心我了。”   赤妖王道:“当初你派人送那两个人去旋风山,绝非无意之举。近年来,我一直紧盯着你,他们一来我便知道了——还不肯说实话吗?”   灵香山君淡淡道:“说了,妖王就会信吗?”   “你且道来。”   “好,我便告诉你。”灵香山君霍地抬起头,一字一顿道,“我欲毁之。”   赤妖王大吃一惊。   “现在的日子不好吗?人人能做妖王,你这条蛇可以,熊可以,鼍也可以,猪狗牛马、蜂蝇蝶蛾也可以,凭什么还要让龙凤压在我们头上?”灵香山君不屑又轻蔑地说,“我天灵狐一族,与其奉他人为主,为何不自己雄霸一方?”   这话看似大逆不道,但妖族彼此争斗乃是常事,妖兽修到元婴,化出人形,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划地盘,赤妖王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也很清楚底下的山君但凡能进阶,第一件事便是挑战它。   他并没有发怒,只在思考她话语的真实性。   “我就知道妖王不信。”灵香山君懒懒道,“随你吧,要是想打,我随时奉陪。”   赤妖王按兵不动,并非怕了她,狐族妖媚,多擅魅术,真的打起来绝不是他的对手。他顾忌的是今日两人的矛盾传到其他妖王的耳朵里,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万一造谣他已得到了藏龙镜,后患无穷。他打定主意,警告她:“你最好安分守己地待在你的狐狸窝里,要是再敢插手,别怪我不念旧情。”   灵香山君抬了抬手,素腕雪白:“妖王走好。”   “哼!”赤妖王甩袖就走。   一刻钟后,灵香山君确定他真的走远,这才开启地道,放出了文茜和飞英。   文茜狐疑地问:“山君说要毁掉藏龙镜,此言当真?”   “当然是骗他的。”灵香山君嗤笑,“我要真想毁掉藏龙镜,等它出现也不迟,这么费心费力,折腾死了。”   飞英好奇万分:“那你想干什么?”   “与尔无关。”灵香山君重拾旧话,朝文茜微微一笑,“你要是想救他,就把和藏龙镜有关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我,要是我听着满意,就帮帮你们。”   文茜冷漠道:“若是不满意,我岂不是白说了?”   “自然。”灵香山君软软靠在榻上,一双秋水明眸顾盼生辉,“所以,要看你救他的心有多诚了。”   飞英想了想,手肘捣捣文茜:“文师姐,藏龙镜说来说去都是他们妖族的事,和我们没啥关系,说就说了呗,向大哥的命要紧。”   文茜握了握双拳,复而松开:“好,我告诉你。”   无论如何,她欠他一条命,该还的时候不容含糊。   ——和感情没什么关系。   *   凡人界,神女峰。   夏日炎炎,小太监黏走了聒噪的蝉,避暑山庄里静悄悄的,柔仪公主亲眼看着母亲徐皇后吃了药,这才蹑手蹑脚地退下了。   她走过长长的回廊,池塘里莲花盛开,碧叶接天,暖风送来阵阵香气,令人心旷神怡。身后跟随的大宫女见柔仪公主神色郁郁,轻声道:“这儿日头大,公主小心中了暑气。”   “我没事。”柔仪公主年方十三,娉娉袅袅,身姿如花骨朵一般秀丽纤细,但她的神色又十分成熟,绝不像是个寻常的少女,“我要四处散散,不必都跟着。”   随侍的八个宫女有七个福了福身,悄然退下,只余一个搀扶着她,权作陪同。裙摆迤逦,柔仪公主未多迟疑,便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   后山的景色深幽绮丽,最出名的便是名为“金鳞池”的清潭。   柔仪公主走到池边,冰凉的水汽迎面,日头虽高高悬挂在头顶心,她却感受不到丝毫热意,只觉清爽。   “我一个人坐一坐。”她斥退了唯一的宫女。   大宫女默不作声地避到了远处。   柔仪公主这才放心,坐在池畔的青石上,露出了隐藏许久的不满:“听说神女与世祖皇帝感情笃深,我每日给她上香,恳求她能叫父皇回心转意,可从来没有用。父皇还是宠爱贵妃一人,我不明白,母后才是一国之后,难道不比贵妃更名正言顺吗?”   她的生母贵为皇后,却从来无宠,父皇的眼里只剩下了贵妃和她生的三个儿子,如今更是不得不避到别苑,给他们母子挪地方。平日她陪着母后,不敢露出丝毫愤懑,只变着法的哄人,这会儿独处,才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你不是世祖皇帝在时就活着的上师吗?你回答我啊!”她恨恨地跺着脚,随手抓起一块石子丢了进去,“神女是骗人的,你也是。”   哗啦。一股水流窜起,弹开了石子。有人说:“神女和我都管不了人的感情,你求错人了。”   柔仪公主惊得歪倒了身子。不知何时,水面上出现了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丰神冶逸,龙章凤姿,甚于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王孙公子。   “你、你是何人?”豆蔻梢头的少女看似镇定,声音却在发颤。   他微微一笑:“昭华。” 第413章   近些日子,凤霖的变化有目共睹。   他给宝丽公主写了信,感谢她当初的照拂,并表示自己现在过得很好,请求她关照公主府的旧人。措辞很官方,但透露的消息不少,最后更是堂而皇之地用了白露峰的印鉴。如此一来,这封信绝不会无缘无故失踪,必然能顺利到达。   他也不复过去重修炼轻读书的模样,白天适宜修炼,便闭门不出,专心修习《金羽明凰录》,晚上挑灯夜读,再不耐烦也不会摔书,最多打个瞌睡。   他甚至学会了和称心做朋友。   殷渺渺挺稀奇,问称心:“他以前对你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你倒是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   “凤君心思纯善,属下并不讨厌。”称心笑道。在他看来,凤霖虽然自持身怀神血,对他这样的人不屑一顾,但最多冷眼瞧人,不大理睬,从未折辱谩骂,只此一点,便知他心思良善,无甚恶意。   他阅遍人心,最怕的不是心机叵测之辈,而是满心恶念之人。性恶之辈,不管愚蠢还是聪明,都十分可怕,因为他们眼中只有自己,不忌惮伤害旁人。反之,性善之人,聪慧如殷渺渺,自可福泽他人,浅白如凤霖,即便嫉妒他常伴主人身边,也最多沉着脸,做不出构陷暗害的事。   殷渺渺闻言,笑了笑:“你们两个要是能做朋友,也是件好事。我这白露峰上,太寂寞了吧?”   称心亦未否认。   冲霄宗都是修士,他们低人一等,纵有殷渺渺的脸面在,不会有人当面鄙薄,可打心眼里绝不会将他们当做同等身份的人交往——凤霖下山历练时,用的是假身份,若不然,谁肯和个男宠搭档?   也有其他修士的侍妾和侍从示好,但莫说他们是奉命来接近,即便是真心,他也和他们说不到一起去。主人视他如臂膀,他难道自甘下贱,转过头再和旁人讨论“取悦主人的一百零八种办法”?   也只有凤霖。他做过修士,心态与一般鼎炉不同,纵然对主人有意,那也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慕,而不是物件对主人的媚宠。   境遇相当,有意交好,做朋友自然容易很多。   “凤霖老缠着我,要我多教他些本事,但很多事不是口传面授就能学会的。”殷渺渺莞尔,“你带他下山去看看吧,世事洞明皆学问。”   称心也牵挂着云光城里的慈善堂,想去看看孩子们好不好,含笑应下了。   *   北洲。   慕天光不想在提防魔修的同时,再多费心神对付萧丽华,直接派人一状告到了掌门那里。   掌门接了信,苦笑连连,亏得这回是慕天光去了,若是旁人,恐怕还压制不住萧丽华。但是,想要太太平平的,还得由他去长阳道君那里走一趟。   长阳道君身为化神修士,并不住在归元门,而是常年在冬洲的赤阳山中闭关。   到了化神境界,闭关动辄几百年乃是常事,故接见掌门的并非本尊,而是一道分神——这是化神修士的最大特征,就如金丹修士能借用天地灵力一样,化神能将神念分出,凝出一个“分身”。   “见过道君。”掌门身份不同一般元婴,只行了半礼。   长阳道君脸孔刚毅,五官端正,气势深不可测,看到掌门便道:“你亲自前来,可是门派出了什么事?”   掌门便把前些日子的事说了。   长阳道君浓眉皱起,面色不虞。平心而论,他不觉得自己的曾孙杀两个金丹修士算是什么事,修到他这个境界,血亲连这点事都不能做,还当什么化神修士?但掌门亲自出面,又牵扯到和冲霄宗的旧怨,这就不得不叫他斟酌一二了。   冲霄宗的那个老家伙多年不曾露面,时不时就有风声说他已经陨落了,但他一个字也不信。   那个家伙恶劣着呢,指不定就等着有人被迷晕了头,傻乎乎地送上门去,他再跳出来名正言顺地收拾了。   化神动手,轻则伤筋动骨,重则陨落。他还想升仙得道,不欲节外生枝,自己的道途和血亲比起来,当然前者更重。   “我知道了。”长阳道君挥了挥手,端茶送客。   掌门告退。长阳道君便唤了萧丽华过来。   她一袭艳装,看在别人眼里是嚣张跋扈,落在长阳道君眼里,便是像足了早年夭亡的小女儿。萧丽华亦很乖觉,大大方方行礼:“太爷爷。”   “丽华。”长阳道君面上带了三分笑意,“听说你又调皮了?”   萧丽华红唇一撇:“又是谁同您告我的状了。冲霄宗的人好大的脸面,在北洲也敢和号称不输于慕天光,我一时气不过,争执几句罢了,也值得惊动您?”这话说得巧妙,看似不肯低头认错,实则有理有据分说了个明白,十分拎得清。   果然,长阳道君的脸色愈发和缓:“今非昔比,魔修不安分,三大门派还是互为倚仗得好。”   萧丽华抿紧了唇,不应诺也不反驳,神态倔强而骄傲。   长阳道君失笑:“你看不惯的是冲霄宗,还是某个人?”   “太爷爷。”她嗔怪,“我就是讨厌她,不成吗?”   “有什么不成的。”长阳道君漫不经心地说,“你就算是杀了她,也不过是桩风流事,谁没有年轻过,明白吗?”   萧丽华扬唇一笑:“谢谢太爷爷。”   长阳道君的意思很明确,她再挑衅冲霄宗,殃及他人,那是破坏门派感情,但要是杀了殷渺渺……呵,个人恩怨罢了,难道冲霄宗还要为一桩风流韵事,交恶归元门不成?   *   镜洲。   宝丽公主做梦都没想到凤霖这个名字,居然还有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天。这个名义上的堂弟在她看来,只是个欠了人情后不得不背上的包袱,一甩掉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但他的的确确又出现了。   面前的洒金信笺纸质光滑,金粉闪闪,散发着昂贵香料的甘甜气味。上头的字迹工整,措辞客气,其他却无出挑之处,要是没有信封上的印鉴,压根不会被她注意到。   “白露峰……”宝丽公主摩挲着纸沿,心中五味陈杂。能说动冲霄宗的首席替他寄这封信,这个堂弟真是长进了。也难怪,他长了那么一张脸,大多数女人都会很乐意帮他个小忙。   对,小忙。宝丽公主长于宫廷,狐假虎威的事见得多了,一封问好的家书算不了什么,最多证明凤霖颇受宠爱,日子过得不错。   但即便如此,也足以叫她心思活络起来。未来的事没人知道,能随手用个人情换条后路,有什么理由不做呢。她马上命家宰去寻公主府的旧人,暗地里妥善安置,接着回了封信——不出格,但礼节周到。   接到回信的凤霖已经很满意了。   殷渺渺告诉他,要尽可能得在凤凰台留下一点存在感,他是羽氏血脉,身份天然占有优势,若是能好好经营,或许将来就能派上用场——当然,此时此刻,他想的是,就算要杀神妃,也需要人引开护卫,透露地点,并未做他想,后来发生的事,谁也不曾预料得到。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正因为他早早联系上了宝丽公主,在镜洲旧人心目中刷了一波存在感,才会有后来的际遇。   这些事,凤霖今时自然不会知晓。他拿信去找了殷渺渺,得到了一个算不上表扬的表扬——“我知道了。”她瞥了眼,颔首道。   凤霖有点丧气,但再也不敢和她发脾气了。称心说得对,他想要得到她的欢心,她却不在乎他的喜怒哀乐,如果他再由着性子胡来,定然后悔。   他不敢表露情绪,坐到她身边,没话找话:“你在看什么?”   殷渺渺随口道:“魔洲的消息。”   魔洲也好,魔修也罢,都是他不太了解的部分。凤霖接不上话,气闷地坐了会儿,站起来去书架上挑了本和魔修有关的书简,老老实实地翻了起来。   殷渺渺暂时没空理他,全副心神都被吸引到了送来的情报上。消息说,蚀骨山的绝刹真君……被、夺、舍、了。   对方好像一点也没想掩饰这件事,大大咧咧地表现出了和过去截然不同的行事作风和语言习惯,并且公然表示欣赏不来自己的地盘挂满骨头的审美。   有属下质疑他的身份,被他出手灭了,用的是截然不同的功法。   于是,求锤得锤。大家都能确定绝刹真君被夺舍了。   “绝刹真君”一看,也懒得再装,非常爽快地表示,他号“玄真”,看上了绝刹的肉身,已经彻底夺舍,从今天起,蚀骨山改名自在山,愿意臣服于他的留下,不愿意的滚蛋。   魔修讲究的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干掉魔君取而代之的事时有发生,故而玄真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除了个别绝刹真君的死忠,其他人看他实力高强,倒戈得毫无压力。   而这位玄真魔君上台后,一改过去跟在无常山后面的作风,把天煞魔君派来的人砍了不说,又抢了无常山不少地盘,旗帜鲜明得和他们做对。   天煞魔君上门质问,被他一句“鸠占鹊巢,挡了我路”给怼了回来。更离奇的是,天煞魔君听完这句话,居然黑着脸走了。   魔洲哗然。多数认为他第一句话指的是天煞取代方无极的事,故而猜测他原本是想夺舍方无极,被天煞抢了一步,这才气愤不过,处处针对。   虽然角度新奇了点,但魔修做事只凭喜好,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殷渺渺一个字都不信。   原因无他,玄真这个法号她很熟。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风云会秘境里,躲在舍利中跟她出来的魔佛,出自伽蓝寺,被秘境里君长风在内的道修压制。论时间,方无极早已离开魔洲,根本不可能存在两个男人抢夺另一个男人身体的情况(仿佛有哪里不对?)。   那么,他说的“鸠占鹊巢”究竟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友情提示:   绝刹魔君,派人进乾坤镜里的十大魔君之一,以前跟着天煞,后来重伤离开。   玄真:风云会秘境里的佛修,神魂藏在舍利里,最后躲在渺渺身边离开秘境。 第414章   北洲,三心城。   魔修的捣乱未曾中止积分赛和炼丹大赏的进行,如今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十个里有七八个在讨论这两件事。   积分赛自不必提,原本只在归元门内部试行过,这回首次对外公开,立刻俘虏了大部分人的欢心——毕竟是集竞技、娱乐及□□于一体的大型活动,相信没有什么人能抵抗它的魅力。   炼丹大赏没什么改变,但因为今年来的人多,许多上好的丹药尚未出炉就被财大气粗的商号订走了。叶舟作为冲霄宗的代表,未曾辜负门派的厚望,一举拿下了数场比赛的头名。   丹心门十分淡定,一个门派不可能代代出天才,冲霄宗的圆丘真君有本事,徒弟中却没一个继承了他的能耐,直到第三代才出现叶舟。他们有个资质不俗的炼丹师,和殷渺渺是一辈儿人,这一辈资质平平是常事。   黄真人心态极稳,恭喜了叶舟很多次,又问他对最后一场的比赛可有什么想法。   “尚无。”叶舟近日亦在为此事发愁。   炼丹大赏的比赛非常细致:第一场考同一种丹药的品相好坏,第二场考既定时间内的成丹率高低,第三场考规定材料中能炼出的丹药多寡……最后一场,考的则是创新,可以改良古方,也可以自创一种丹药。   叶舟闲来无事,挺喜欢自己琢磨新的丹方,也已研究出几类不差的丹药,但自忖不够惊艳,恐怕得不到魁首。   “贤侄之才,有目共睹,离终赛还有半月,不必着急。”黄真人定了个基调,话锋一转,说起过去的比赛来。比如某某人改良了古方,简化了许多步骤,大大节约了成本,虽然药性降低,但今人也能服用了,而某人新创了一味丹药,针对顽疾有奇效,北洲商会抢下了独家售卖的权利,每卖出一瓶就能分得利润,如今赚得体满钵满。   叶舟最初当他是好心提点,没想到黄真人说到最后,神来一笔:“小女也爱此道,贤侄若不介意,可与她论道一二,许能有所灵感。”   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感觉到异常,但黄逐月一来,便提出了一个十分精妙的构思,虽仅仅是构想,但已有非凡之处。叶舟刮目相看:“黄道友好心思。”   “这是我爹研究多年的丹方。他老人家说,自己年纪大了,门派事务繁琐,无力为继,一直想找个靠得住的后辈做最后的完善呢。”黄逐月身着鹅黄色的交领襦裙,体态婀娜,说这话的时候,美目含羞带怯,双颊粉晕,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叶舟一怔,继而恍然。   黄真人的丹方定然已经完成,秘而不宣是以此为嫁妆,想替女儿谋取佳婿。他今天只要同意这桩婚事,丹方与魁首的名号,必然落于他手。   他素来不喜这些,本事不如人,即便夺了第一,难道能获得第一的能耐吗?但他经历了丹鼎阁的改革后,早已不似少年单纯,恼怒之余,又能体谅黄真人。   可怜天下父母心。   “黄道友。”叶舟正色道,“靠得住的后辈,非你莫属。”   黄逐月愣住,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叶舟因为萧丽华闹场时,黄逐月不曾畏惧,暗中提点他,对她有所改观,故而肯多说几句:“令尊之意,我已知晓,但丹道一事,一是一,二是二,是真是假,瞒得过旁人,瞒不过己身。叶舟这次若是败于他人,也是技不如人,理应如此。”   黄逐月咬了咬嘴唇,面上的红晕褪得一干二净。   “黄道友,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你天资不俗,又肯勤勉,为何不亲自替父分忧?”叶舟神色慎重,“都说女子囿于情爱,此乃谬误,我派首席师姐亦有情缘,然而如今,与之媲美的男子,又有几人?”   黄逐月迷惘地眨了眨眼睛,期期艾艾地说:“那不一样,不是谁人都能像素微真人一样的。她是月亮啊。”   叶舟摇头道:“流星逐月,不若亮如北辰,自有众星拱之。”   黄逐月心弦一颤,垂首不语。   “交浅言深,在下逾越了。”叶舟点到为止。   “不不,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黄逐月连忙摆摆手,犹豫了下,北洲女修直来直往的性子冒出头,“你刚才提到素微真人……”   叶舟端起茶盏,颔首道:“首席师姐堪为女修表率。”   黄逐月听得他口中的赞许之意,忍不住脱口:“所以,你喜欢的是素微真人?”   叮当。叶舟手腕一颤,茶盖砸到茶碗,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顾不得擦拭溅出来的茶水,震惊地看着她:“什么?”   黄逐月说不失落肯定是骗人的。她年少的时候随大流喜欢慕天光,但高岭之花不好摘,没想过别的,去冲霄宗看到叶舟才起了心思,谁想到又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难过之余,又有点嫉妒,赌气道:“你还不承认?左一个首席师姐又一个首席师姐,不是喜欢是什么?”   叶舟惊住不语。   黄逐月看他这样,又刺了句:“你不会自己还不知道吧?照照镜子,都写在脸上呢。”   叶舟还是没吭声,凝着脸不说话了。黄逐月连着呛了两句,气消了不少,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了,嗫嚅了会儿,讪讪道:“我、我随口一说,先回去了,我爹找我。”说完,一溜烟遁了。   徒留叶舟怔怔坐着,衣袖上的茶水干了也不知晓。   ——怎么会呢,他……喜欢师姐?   *   与此同时,慕天光也想起了夺舍绝刹魔君的“玄真”是什么人。殷渺渺和他说起过当年的事,秘境里的人跑出来就够奇怪的了,他出身的“伽蓝寺”,更是从未听过。   “伽蓝寺可能是个小门小派,但君长风修到化神,瑶桃为夫入魔,柳絮痴恋师父,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今人闻所未闻。秘境的存在,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那时候,殷渺渺便做出了如是分析,现在看起来,事实或许还要复杂。   玄真似乎知道一些岱域的秘密……换言之,风云会的秘境里,或许藏着他们需要的答案。慕天光皱起眉头,离下一届风云会还有二十年,他即将闭关,估计等不到这一天,这件事,还是要托给可靠的人去办。   他闭目思量许久,开口问:“乔平,飞英还是没有消息吗?”   提起这个小师弟,乔平亦是满心担忧:“嗯,各个地方都没他的信,好在魂灯如旧,应当无碍。”   “离下一次风云会不远了。”慕天光凝视着跳跃的烛光,“我有事要他办,若届时我闭关不能亲至,你务必将此事转告他。”   乔平神色肃然:“是。”   慕天光低声嘱咐了一番。   乔平的际遇与他不同,乍听颇觉奇怪,但素来信任这个小师叔,未曾质疑,全部应下:“我会想办法转告飞英,不过他失踪已久,也不知道被困在了什么地方,要是赶不上这一趟……还是要做二手准备。”   “你有何人选?”慕天光问,“事关重大,须谨慎抉择。”   乔平提了几个人选,但都同他们不算亲近,贸然告知秘辛,恐有不妥。他犹豫了下,补充道:“小师叔,我看素微有培养叶舟他们的意思,要不要……”   “冲霄宗的事,我们不要过问。”慕天光简简单单道。   乔平心里又升起了浓烈的惋惜。他迟疑着,终于问出忍了几十年的问题:“小师叔,你们……真的再无可能了吗?”   和他抱着相似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均不忍这对爱侣就此劳燕分飞,形同陌路。慧剑说到底也只是元婴之剑,等到来年慕天光结婴成功,天雷之下,未必不能扭转伤势,重头再来。   慕天光道:“不知。”   乔平眼睛一亮,蓦地升起些许希望。   然而,他又道:“前路未知,故不可知。只是,自古破情关之人,未有回首者。”   乔平怔忪。情为孽债,不破情关,不脱红尘,古往今来,但凡成功者,没有一人回过头——哪怕他们拥有回头的能力。或许,所谓的可惜,乃是他们旁观者心魔暗生,于当事人而言,却是进入了一个更接近于“道”的世界。   “小师叔,对现在的你而言,情是什么?”他不禁问。   慕天光思索片刻,答道:“明镜台。”   乔平……不太明白。   但这本来就不是靠说能理解的事。   *   三心城的积分赛和炼丹大赏完美落幕。慕天光作为最后一关的boss,把参加的弟子们虐得死去活来,留下了惨痛的心理阴影,而叶舟闭门参悟许久,改良了一份丹方,摘取炼丹大赏的魁首。   魔修没有来捣蛋,不过没人觉得奇怪,因为同一时间,魔洲发生了一件大事。   方无极回来了。   ——他是谁?   方无极,魔修,元婴修士,前任魔帝之子,曾是魔洲排名第三的大魔头。后来因修炼家传的《九重孤星谱》,进入修为衰弱期,被天煞看准机会袭击,重伤失踪,其地盘无常山改弦易辙,归属天煞魔君。   他沉寂近六七十年,终于养好了旧伤,在披着柳洲霜华城主马甲的万影魔君(前任魔帝心腹)帮助下,杀回魔洲。   很多人都认为他会找天煞算账,毕竟抢地盘可是深仇大恨,不报不是个男人。鉴于天煞利用狂血丹收买了不少属下,如今排名已位居十大魔君的第二位,不少人都抱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态,坐等好戏。   然而,方无极不是个笨蛋。他没找天煞下手,选择干掉了十大魔君里的老末,占了他的地盘,改名孤月山。他是老牌魔君,总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属下投靠,又有许多投机取巧的魔修蜂拥而至,没过多久,手下就聚拢起了一部分人马,势头蒸蒸日上。   但这个时候,天煞真君虽然折了绝刹的一股势力,麾下却仍有森罗山劫命魔君、绝情山千娇魔君、哭魂山悲难魔君三大追随者,十大魔君中占了四个,几近半数。   这是个很微妙的界线点。原本,如果他主张和道修开战,只要再说服一、两个人就行了。可现今不然,排名首位的魔傀山万影魔君人虽然在柳洲开小号,地盘可没丢,没有泼天利益,他不会和方无极翻脸。   生死山的半魔魔君原本第二,后为天煞取代,沦落第三,有仇,也不大可能肯听他号令。于是,剩下的便是第四位的销魂山欲女和第九位的瞑晦山蚀日。   但他们此时投靠天煞,已经太迟,比不过早年跟随的劫命等人,且与方无极交好,很难说会站到谁这一边。   不得不说,方无极回来的时机十分巧妙,一下子牵扯住了魔洲十大势力的博弈和抉择。 第415章   鬼界的地狱秘境比起十四洲的大牌秘境,不知道亲民多少,不光全界轮转,各地都有机会,而且每月十五那天会开放入口。要不是大门唯一处,又被鬼王霸占,可以改名叫人民公园。   松之秋和杏未红拿到了通行令,安安生生地等了五六天,等到十五的傍晚,动身启程。地狱的出入口有两个,一个在地府,常人到不了,鬼修要进去,只能走另一个。   而这个入口的所在地随机的,通常和地狱的特性有关。比如,烈焰地狱的入口,就开在了窑子里——不不,不是妓院,是实打实的窑灶,烧饭烧菜的那一种。原本低矮的火窑被拆开,入口大约有半人高,燃烧着熊熊火焰。   做饭的地方难免有大量油脂沉积,杏未红钻进去的时候,闻到了一股非常浓烈的烤猪头的香气。   “看什么?”焰狱里浓烈的阳气驱散了周身无处不在的阴气,松之秋浑身松快,语气里也带了三分笑意。   杏未红不好意思说想吃烧猪头,左顾右盼:“虞生他们还没有来。”   松之秋问:“你很在意虞生?”   红帽子微微抬起,一动不动地打量他,半晌,幽幽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又蠢又笨?”   他讶然。   “你肯定这么想。”杏未红少见地冷笑了声。她自然不像松少庄主那般聪慧,但也不是个傻子,反倒是他,和她睡了一百年,也从来没有费心了解过她。她扭过头,吐出四个字:“关你屁事。”   说完,十分痛快。不用做鼎炉就是好,想呛他就呛他,用不着他一句话就得宽衣解带,任人鱼肉。   她再也不要听别人的话,她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最讨厌你了。”她一鼓作气,“人家都说你温谦端方,足智多谋,对,但他们不知道你没有心,你就是一棵树。”   松之秋这下实打实惊住了,且不提她对他的评价由何而来,关键是……“我问的是虞生,你想哪里去了?”他费解地问,“关我什么事?”   杏未红重重哼了声。   松之秋再聪慧,也想不通刚才的问题转了多少个弯才会这样,干脆按下不提:“他们来了。”   杏未红马上跑过去招呼:“你们来了。”   虞生阴沉的气息为之一消,神色舒缓:“你也来了。”   “约好了的,我在等你们。”她很高兴,觉得比起松之秋那个外热内冷的家伙,还是这几个鬼朋友更像是活人。   桥姑也很高兴,拉着她说了好些话,又问:“咱们打算去第三层,你要保护秋公子,他去哪里?”   “他没所谓,说可以和我们一起。”杏未红不知道松之秋打什么主意,但在这方面一点也不替他操心。   桥姑看了眼虞生,两人默契地将松之秋的警戒度提升到最高,面上却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焰狱层次分明,内热外凉,鬼修们便以此划分出九层。最外头的一、二层适合鬼卒、鬼兵,第三、四层则更适合鬼将,虞生是鬼将修为,石佬、桥姑也接近于此,故而选择从第三层开始。   焰狱的土地分裂四散,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沟壑,小的如溪流,大的如江河,纵横交错,只是其中流淌的并非水流,而是熊熊烈焰。   杏未红论境界才到鬼兵,虞生一路走下去非常担心,时不时要问:“红姑,你可好?”   “我很好。”杏未红鬼身修道法,不知觉中,身体达到了阴阳平衡得微妙状态,适应力极强,完全没有不舒服。她心里还有点怀疑,说不定焰狱压根没有别人说得那么夸张,可能被骗了。   等到了第三层,她更是觉得如鱼得水,半途遇上一队争抢地盘的,其他人还准备先礼后兵,她已经一剑斩下去了。   松之秋上次见她出手还是初遇的那回,混战之中未多注意,这次才算看了个真切,不由大吃一惊——杏未红的剑技差得可怕,山庄里学剑舞的舞姬都比她有模有样。剑气?那更是没有的,地上的焰丛火苗高窜,偏都没偏一下。   可谁也不能否认她这一剑的威力。挡在最前面那个眼神不善的鬼修,直接像麻袋一样摔了出去,外罩的斗篷四分五裂,露出了底下半透明的真身。   其他人一看她武力高强,拦路打劫的心思瞬间消弭,扶起受伤的同伴就跑。   杏未红同样也被吓了一跳:“走啦?”太没有骨气了吧。   虞生轻咳了声,声含笑意:“你的修为又长进了。”   红帽子歪了歪,好像一朵摇曳在风中的小蘑菇,说不出得可爱。虞生的声音愈发柔和:“虽然我们十年没见,你修炼素来勤勉,你有此精进还是令我十分讶异。”   她清了清嗓子,一缕乌黑的头发自帽檐下钻出来,缀了一朵白色的小花:“还好啦。”   其他人都笑了。   杏未红回到松之秋身边,瞧着他露出来的光滑的下巴,突发奇想:“你觉得我厉害吗?”   松之秋瞥她眼,缓缓道:“厉害。”   “我要比你更厉害。”她仰起头,一字一顿道,“你相信吗?”   松之秋极其敏锐,反问道:“你要杀我?”   “如果是呢。”她扬起脖子。   虞生听她相询,原本还有些不满,到现在却是糊涂了:红姑要杀他,为什么又要保护他?他们惊疑不定地交换了个眼神,均未说话。   反观松之秋,这么个问题砸下来,仍旧面不改色,音调一丝变化也无:“那你要把握机会了。”   杏未红瞪圆了眼睛,拔高声音:“我是要打败你。”   “好啊,我等着。”   “你等着。”她攥紧了手里的剑,“我会比你们都厉害。”   松之秋不置可否,心中却想,论潜力,她确有这个可能,但前提是她不会夭折,行走江湖困难重重,她的心性……终究太单纯了。   *   因着杏未红不惧三层的烈火,他们稍作停留便进入了第四层。据说从这一层开始,可以瞧见阴火的影子了。   杏未红对待松之秋的态度十分奇妙,前脚喊打喊杀,后脚就毫不尴尬地缠着问问题:“什么叫阴火?火不是阳的吗?为什么还有阴的?”   “五行指的是万事万物的五种不同的特性,你要分清楚,火和火属性是两回事。”松之秋的耐性意外得好,“火焰是具体的某种东西,火属性却是很多事物都有的,它是一种上升、释放的状态,这个过程,我们称之为阳。”   杏未红灵光一闪:“所以男人才被认为是‘阳’吗?”   松之秋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你指的是男女之事吧,不错,男性释放,女性敛入,这是阴阳的代表。”   杏未红非常得意,觉得自己还是很聪明的。   “世间大多数的火都是阳性的,也就是释放的状态。”松之秋继续讲解,分毫不曾为刚才谈论的话题而感到窘迫,“但世间没有绝对,有光就有暗,有内就有外,事物永远有两面,截然相反的现象也可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杏未红似懂非懂:“所以,阴火的意思就是收敛的火?”   “不错。”他颔首。   她受到鼓励,追问道:“那也就是说,存在着不稳定的金、死亡的木、凝滞的水、抵抗的土?真的有这样的东西吗?”   “有,这就是阴五行,比如说……”松之秋的声音徒然顿住。脑海中飞快闪过她说的话,不稳定的金、死亡的木、凝滞的水……原来如此!   令人发狂暴动的狂血石,置人于死地,吞食尸体的迷心花,封住经脉,冰冷凝滞的封灵鱼。   是阴五行。   他们不会这么巧合带了木、水、金三种,必然还有另外的土和火。松之秋望着周围无处不在的火焰,牵牵嘴角,他的一时兴起许是天意,现在就要看这焰狱里的阴火是什么东西了。   “你怎么不说了。”杏未红拉了拉他的袖子,“比如说什么?”   松之秋笑一笑:“下次遇见了告诉你。”   “不说算了。”她松了手,翻脸比翻书还快,“我最讨厌人敷衍我。”   松之秋哑然失笑,想了想,拣了其他的说了说。而杏未红听归听,脑袋朝外扭,一副“就算你说了我也不原谅你刚才骗我”的态度。   虞生挺满意的,桥姑却看得心惊肉跳——红姑性子孤拐,随心所欲,向来不管旁人所思所想,但此时此刻,她分明在对这个秋公子闹脾气。   什么叫闹脾气?就是假装不高兴,要人伏低做小哄一哄。但若是没点底气,素昧平生,怎敢发这个小脾气?   她心中五味陈杂。然杏未红全然不知,听完科普,转头就跑过来和他们说:“走了那么久,怎么还没见阴火?”   虞生马上说:“就快到了。”说曹操曹操到,下一刻,红色焰火中的一缕绿色便映入眼帘,显眼极了,“红姑,快看。”   杏未红立即抬头。   果不其然,幽森的绿火如同一丛疯狂生长的野草,深深扎根在皲裂的地缝中,东摇西摆,张牙舞爪,贪婪地吞噬着周边赤色的阳火。而旁边的阳火似乎察觉到邻居的异样,一簇簇围拢过来,逼压着绿火,想将它驱除自己的地盘。   杏未红第一次见到阴火,稀奇极了,握着剑就想冲上去试试。好在松之秋眼明手快拉住了她的胳膊:“找死吗?”   “不要你管。”杏未红最讨厌他这样的口吻,奋力挣脱。   松之秋隐隐察觉到她的抵触,暗暗拧眉,出口的话却十分温和:“阴阳相争,自有气场,你贸贸然破坏,反而危险。”   她没动,但说:“我不要你管,你不许管我。”   她知道松之秋的话有理,也是为她好,可是她受够了,对他言听计从,就会让她想起过去的日子,那个时候不知道做人的好,也就不懂做物的苦。而今她做了人,尝到了自己做主的滋味,再也不想回忆起那段日子。   如果每个人都有心魔,那么,这就是她的心魔。   ——宁可碰个头破血流,也不想再听他的话。    第416章   杏未红对抗的情绪太过激烈,连虞生等人也颇感讶异,心思各异。   石佬的想法最简单,道侣道侣,求得是志同道合,红姑虽然不是诡计多端、别有用心之辈,但自私自利,从不顾及旁人,做朋友无妨,虞生若是想同她在一起,委实自讨苦吃,回头还是劝一劝得好。   桥姑一如既往地敏锐,总觉得这两个人绝非初识,必然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内情。   松之秋深深凝视着她:“你误会了,我如何会管你。”说着,轻轻掰住了她揪着头发的手指,“这只是个建议。”   杏未红没吭声,死攥着头发的手指顺着他的力道慢慢松开,方才尖锐的气势渐渐沉寂下来,恢复到了最初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她转过头问虞生:“那个什么丹霞玉是在这个地方吗?”   虞生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但很快松开,温言道:“这里怕是难了,阴阳二火须势均力敌,方能产生独特的矿石。”   “我听说铁只能出现在铁矿里,玉也只能出现在玉矿,这丹霞玉只要有两种火就行了吗?不需要其他的?”她好奇地追问。   虞生有点答不上来。   杏未红等了等,没转头,只叫了声:“咦,火灭了。”   绿色的阴火势单力孤,不敌红火联手,“噗嗤”一声,灭了,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成了它最后的悲鸣。   杏未红好奇,不死心地去挖了挖,下面果然什么也没有。石佬笑了:“丹霞玉极其难得,要是这么容易碰见,剑王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也是。”她收了剑,决心一定要挖一块丹霞玉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好东西。   第四层的阴火星星点点,时不时就能看到一小簇,但能与阳火抗衡的几近于无。杏未红发现和他们目标相似的人都目不斜视,快步跨过一道又一道火墙,冲向第五层。   她下定决心:“我们去第五层看看。”   桥姑吓了一跳,劝道:“以你的修为,待在第四层最合适。”说完,怕她觉得被小觑,赶忙添了一句,“修行起来也更省事。”   杏未红奇怪:“虞生不是要我帮忙?”   “他是想……”让你进来修炼!石佬差点就把实话说出口了,亏得虞生眼明手快地踢了他一脚。   虞生面不改色:“寻找丹霞玉没那么容易,至少要好几年,第五层十分危险,我们最好可以轮换休替。”   杏未红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但……她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松之秋。他接到了她的目光,平静地说:“你和我一起。”   “嗯。”红帽子点头了。   虞生低声喝止:“红姑!你别犯傻,万一出了事,我们可不能死第二次。”   杏未红想了想,觉得与其憋屈地活得长,不如活几年痛快的,遂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就地坐下:“等我调整好就走。”   把随心所欲四个字贯彻了个彻底。   虞生气个倒仰。   松之秋不慌不忙,在她身边坐下:“知道为什么普通的矿石要在矿山里,有阴阳二火的地方却会有丹霞玉吗?”   她摇摇头。   松之秋便从矿石的成因说起,循循善诱,告诉她寻常的矿石和珍惜的矿物有何不同,再告诉她:“不同地方的土质虽有差异,但有些元素固定不变,阴阳二火一放一收,同时作用,就好比是锤炼矿石,排除杂物,留下的部分紧密结合,变成了丹霞玉。它的表面有非常明显的颜色交织,这正是一次又一次锤炼挤压后的表现。”   杏未红聚精会神地听着,浑然忘我。   “剑王寻求的是剑胚,有大小要求,故而必须进入更深处才能得到。如果你只是想要一块丹霞玉,那并不难,这里没有,你可以动手制造一块。”他抛出了极具诱惑力的提议。   杏未红兴奋极了,连连追问:“怎么做?”   “选中一丛阴火,替它除掉对手,只保留对等的阳火。”松之秋微微一笑,“你再以阴阳二气不断催生,便能加快它的形成。”   居然还可以这样!杏未红醍醐灌顶,一骨碌爬起来:“我们现在就去。”   松之秋慢悠悠地跟着她走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桥姑扶着额头,几度欲言又止:松之秋所说的方法是真是假她不知道,但以自身修为灭掉烈焰,本就是鬼修进入焰狱的修炼内容,能凝实魂魄,提升掌控力。   还有便是……松之秋刚才说的是“你和我一起”,没说“一起去第五层”,红姑完全上当了!   她一边感慨着杏未红的天真好骗,一边又为松之秋的心计与见识胆寒,虞生出身修真家族,见多识广,处事圆滑机变,是少见的才俊,可和他一比,不说鱼目,也不过萤石而已。   虞生同样察觉到了这份威胁,却意外得没有甩脸色,只问:“我该放弃吗?”   两个朋友都没有回答他。   他垂头思量片刻,淡淡一笑:“既然红姑有事,我们就先进去吧。”   感情固然重要,但没有实力,哪里能争取到感情?这个姓秋的一看就非池中物,多半是红姑有利用价值才处处体贴,等到他达成目的,还不知怎么冷落呢。   何必争一时之气,来日方长。   放弃?还早着呢。   *   杏未红不知自己掉入圈套,兴致勃勃地开始按照松之秋的指示做起实验来。   松之秋一边提示“两股力量要均等”,一边通过她的试验结果分析起阴火来。不出所料,焰狱里的阴火性质十分特殊,触之冰寒,融消灵力,滋养浊气,且生命力十分顽强,只消一息未灭,得到喘息之机便会猛涨。   他以玉瓶收集了些许封存,准备待回到山庄后再做研究。   一晃三月过去。   虞生等人一个月退回来一次,三人身上添了不少伤势。杏未红屡次想跟着去,都被劝回来了。松之秋说实验不可间断,否则功亏一篑,虞生则到他们需要丹霞玉交差,如果在第五层找不到,或许还要指望她。   种种缘由相加,真的把她框在了第四层。而她的实力也在一次又一次“灭火”的过程中得到长足的进步。   然而,她依旧不满:“都没有人和我打。”   松之秋问:“你很喜欢和人交手吗?”   她摇头又点头:“这样学得快。”   不喜争斗,却爱修炼……他暗暗叹息一声,允诺道:“再过段时间,我们就去第五层。”   松少庄主言出必行,第四个月,他带她踏入了第五层。   这里终于和传闻中的烈焰地狱划上了等号,入目之处,皆是火焰,漫山遍野的火海之中,几乎无有落脚之地,必须踏在火上行走。   杏未红感到浑身不舒服,过分明亮的火光灼烧着她的双眸,合上眼睑也没用,眼前不断有火焰在跳跃,刺激得她眼睛酸胀,时不时就想揉一揉。   “火光刺目,不可直视。”松之秋提醒道,“可以用灵力防护。”   她赶忙照办,终于好了些。   松之秋见状,心中了然:她并不介意听取建议,甚至非常乐意接受新知识,只是反感旁人直接命令她而已。   这恐怕和她的经历大有关系。   他的心思百转千回,杏未红依旧浑然不知,她并不畏惧第五层的危险,努力调整着自己的状态,不断适应新的环境,还问:“我们去找虞生他们吗?”   “去。”   杏未红便放出了联络用的纸蝴蝶。单薄的蝴蝶在火光中穿梭带路,她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它半路被火光吞噬。   好在虞生的实力不错,蝴蝶有惊无险地到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坡,虞生、桥姑、石佬三人围靠在一个紫色斗篷的人身边,神色恭敬,对着山下的什么指指点点。   杏未红看着稀奇,叫了一声:“虞生,你们在看什么?”   虞生回过头来,神色带笑:“红姑,快来见过府官大人。”   “府官?”她转转头,视线锁定了那个紫衣人。   紫衣人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她眼,视线落到了跟在她身后的松之秋身上,且瞬间凝实,凛冽的杀意迸发:“你居然敢出现在我面前?”   松之秋略一抬眉:“你认识我?”   “还敢狡辩。”紫衣人冷笑,“竟然敢以活人之身进入焰狱,好好好,我便让你葬身于此,好好受一受烈火焚身的痛苦。”   杏未红奔过去的脚步徒然顿住:“你要杀他?不行!”   “滚开!”紫衣人袍袖一挥,压根不把她这样的小鬼放在眼里。   杏未红哪里会让,拔剑冲了上去。   她的攻击没有章法,也不研究对手招式的破绽,迎头直上,剑随心而动,自然而然施展出了《天地一剑》。剑意如惊涛骇浪,朝着他们劈头压下,周遭的火焰感受到了这一剑的威力,齐齐折腰,矮了一半。   “红姑,不可!”虞生急声劝阻,“这是府官大人。”   杏未红置若罔闻,她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但《天地一剑》本是睥睨天下的剑法,修炼的人一旦进入忘我的状态,不可避免地会被影响。对手身上散发出来的强悍气息挑衅着她,战意激发,无形的剑意推搡着她,比她高高抬手中的剑。   “你很强。”她说,“我要和你打。”   紫衣人身边的跟班大声呵斥:“虞生,这是你的同伴?好大的胆子!”又朝着杏未红道,“哪来的小卒,还不跪下行礼!”   杏未红的“礼”就是第二剑。   府官冷笑:“不知死活。”说着,他宽大的袍袖中垂下一根乌黑粗亮的长鞭,样子虽然丑陋,但在他手中灵活得不得了,倏忽一下高高扬起,如雷蛇嘶鸣,正面接住了她这一剑。   修为有差,太正常了。但以下克上又不是没有。杏未红想法一变,立刻以苦练了不知多少遍的“螳臂挡车”反击。    第417章   君为高车,我是螳螂,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但我偏要逆天而行。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强大的对手永远存在。大多数人面对强者,想的是躲避、求饶、认输,这样的人,永远只能赢过比自己弱的人。想要胜过比自己强的人,就必须有战胜他们的自信。   士气、勇气、傲气,缺一不可。剑魔一生,不惧任何对手,这才能练出无人能够战胜的剑法。   杏未红过去无知而无畏,如今知了一鳞半爪,却因天生迟钝,斗法时理智跟不上直觉的关系,感受不到太多的畏惧。   她完美得使出了这一招。   紫袍的府官眯起了眼睛,心中惊疑不定,剑法与修为息息相关,剑技、剑气、剑意、剑域……这是每个剑修的必经之路。   可她无剑技,亦无剑气,上来便是纯粹的剑意。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他眉关紧锁,手腕快速颤动,长鞭如游龙四窜,又一次挡住了她的剑。   杏未红神色凝肃,毫不动容地又挥出一剑。   再一剑。   每一剑都是“螳臂当车”,因为她觉得用不到“蚍蜉撼树”,所以,她不断重复自己的招数,但在场的人都看得到,她每一剑都比上一剑更强。   虞生焦急万分,他不认为杏未红能打败这样的对手,一地府官的修为非寻常鬼将可比,乃是一山的佼佼者,一而再再而三触怒他,下场堪忧。遂喝到:“红姑,够了!快住手!”   杏未红不听,继续。   其他人也急了,桥姑看向松之秋:“秋公子,你……”她想说“你让她停手”,但府官要杀他,杏未红作为护卫顶上本是应有之义,不然花钱雇护卫干什么,当祖宗供起来吗?   松之秋似乎知道她的未尽之言,淡淡扫了眼,却袖手旁观。   府官震怒,区区鬼兵敢如此挑衅自己,且挡在了缉拿的案犯前面,必然是同伙,两重罪状相加,自然下狠手,长鞭倏忽来去,轰鸣阵阵,雷霆万钧。   杏未红感受到了两人之间进一步拉大的差距。她没犟着,换回了第一招“蚍蜉撼树”,接着再度重复先前的举动,一次又一次举剑,一寸又一寸提升。   松之秋定定看着,终于明白了她之前说打架容易提升的缘由。这套剑法十分诡异,不重修为,不看灵力,全凭心境,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只有遇到远胜于她的强者,才能够促使她跃过门槛,更上一层楼。   心外无物,心定胜负,彻彻底底抛弃了客观存在的修为,以意识的强弱来决定高下……有趣,实在有趣,创造这套剑法的人,走的是“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路线。   这是一条和世人截然不同的道路。   她能成功吗?   世间的真实,究竟是客观存在,还是依赖于人心?   松之秋将目光投向了摔倒在地的杏未红,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咳。”杏未红不懂什么哲学理论,她强忍着受伤的痛苦,又一次站了起来。她其实并不在意胜负,但是每当握住剑的时候,她就不再是她自己,而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要胜,要她一次又一次站起来。她无法反抗,别无选择。   “红姑,住手。”虞生再也看不下去,出手制住她,高声道,“不过是个接来的任务,用得着拼命吗?赏金不要了!”   松之秋牵牵嘴角,这个虞生对她倒是真的上心,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忘帮她撇清利害关系——她不过受人雇佣,与他毫无瓜葛。   “秋公子。”桥姑跟着过来,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么狠得下心?红姑不是府官的对手,你居然眼睁睁看着……”   他淡淡道:“她接了我的任务,自然要为我效力。”   桥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这个男人一路上对红姑百般照顾亲昵,纵然不算深情,一两分喜爱总有吧?他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真是……对,红姑当初说得对,他根本没有心。   “红姑,别为了这样的人犯傻。”她果断放弃了这头的劝说,厉声道,“你再这样下去,会连累我们所有人。”   “和你们没有关系,不要管。”杏未红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斗篷上出现了许多裂缝,隐约透出了苍白的肤色。鬼修是不会流血的,但他们伤重时,无力维持完好的面目,会露出死亡时的状态。   府官之前和他们相处了小半月,对虞生十分看重,不欲错失良才:“既然与尔等无关,还不退下?莫要挡本官的事。”   虞生急了,死死攥住她的胳膊:“红姑,你听我一句劝,别管这件事了。府官乃是一府之主,我们不可枉顾他的命令。”   “我不管。”杏未红道,“我一定要救他。”   救什么救,人家好端端站着,压根用不着你救!桥姑恨得牙痒痒。   府官的耐心告罄:“再不走,与此子同罪。”   杏未红没动。   桥姑和石佬看她如此冥顽不灵,大失所望,两人一左一右扯了虞生退开,悄声道:“你别犯傻,现在触怒府官没有好处,不若一会儿再求情。”   虞生气急败坏,但理智未失,牙齿咬得咯咯响:“她疯了!再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她怎么就不听我的?!”   府官却不管这些,看杏未红坚持拦路,怒火中烧,决定速战速决。下一刻,黑色的长鞭消失在了视野之中,一条蓝色的雷龙咆哮着出现,附近的火焰无风自灭,只剩下零碎的火星一明一暗。   杏未红震惊地抬起头,庞大的气势压得她五脏破裂,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练了这么久的“蚍蜉撼树”,她头一次真正体会到了这样的感受。   打不过的。她想,我要不要跑呢?   余光瞥见远处的松之秋,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揣摩不出任何端倪。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死的那天,他曾经远远推开她,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可惜她运气不好,车厢掉落在那里,硬生生断了生路。   既然他给过她一次机会,那么,还他一次好了。她单纯地想着,朝他说:“少庄主,你快走。”   声音无任何伪装,是她真实的样子。不过她现在一点也不担心,他认不出来的,同床共枕一百年,他都没了解过她,怎么可能认得出一个死去一甲子的旧人的声音呢?   他肯定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然而,松之秋垂落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缓慢而震惊地问:“阿红?”   太迟了。   府官可不会坐等他们相认,在她开口的刹那,雷龙便已呼啸而至。她举起剑,咬紧牙关,使出全部的力气迎了上去。   《天地一剑》的第一招是“蚍蜉撼树”,最后一招叫“万念俱灰”。和其他几招一样,这个词的原义是心灰意冷,悲观到极点,在剑招中却截然相反,指的是拼尽全力,同归于尽。   万念俱灰,你的念,我的念,同归尘土,不胜,但也不败。   ——剑魔可以不胜,但不允许失败,这是他最后的骄傲。   杏未红一直没有真正学会过这一招,因为她的心境永远达不到。但是现在,她有了这样的心情,心到了,剑便随之而来。   红斗篷高高鼓起,环绕在她周身的劲风割裂了布料,露出了她隐藏许久的面容。   松之秋勃然变色,袖中的大椿木滑落手心,强悍清冽的灵力硬生生插入了战局。三股力量胶着在一处,狂风四卷,周围的火焰顿时熄灭,赤地千里。来势汹汹的雷龙被灵力截断,不得不掉头回转,而“万念俱灰”的剑招碰见了源源不断的生气,正巧相克,破坏了她玉石俱焚的气势。   剑意的威力徒然下跌。   他闪身上前,手心贴住她的后背,灵力护住心脉,抗下了剑意的反噬。杏未红坚持不住,露出了死时的模样,五脏六腑化为血水,不停地淌出嘴角,将她原本浅色的双唇染成鲜红。   “我叫你走。”她很生气,“你为什么不肯听?!”   松之秋凝视着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身份?”   她瞪大了眼睛,一句连一句:“为什么要告诉你?关你什么事?我死了,还要听你的话吗?”   松之秋道:“如果知道是你,我不会让你冒险。”   “和你有什么关系?”她火气愈旺,“我不要你保护,我是为了还你的恩情才帮你的,现在还清了。我再也不会管你了,我们两清!”   她说着,艰难地滚出他的怀抱,就地坐下,宣布:“我不管他了,你要杀就杀吧。和我没关系!”   府官瞧着他们,冷不丁道:“这可由不得你们。你到底是谁?”后一句问的是松之秋。   他不慌不忙:“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偷了我府中的东西,交出来,我给你个痛快。”府官道。   松之秋稍加思索:“偷你东西的是个活人。”   府官并非愚钝之辈,一听便冷笑:“怎么,你莫不是想和我说,这里还会有第二个活人吧?”   “我没必要偷你的东西。”松之秋摘下了兜帽,露出清隽的容颜,“仙椿山庄的东西属生,阴间的东西属死,你有什么值得我拿的?”   鬼门一年一开,因而鬼修对阳间的事情知道得不少。府官闻言动容:“哦?十四洲的仙椿山庄,你是……”   “在下松之秋。”他神色自若,“在找另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说不是你就不是你?空口无凭。”府官冷笑。   松之秋笑了:“那么,我们去见一见鬼王如何?”   府官刚想说“鬼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结果话未出口,就听半空中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找本王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红的故事比较值得写,一是因为她本身的经历很有趣,二就是剑魔的剑法了。渺渺一直走的唯物路线,但《天地一剑》是唯心的剑法,完全违背常理,但行得通,是不是很有趣?世界或许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理解方式。   不过,小红现在的性格,精神状态,都受到剑法影响,好处是她变得更坚韧更英勇,不畏惧任何挑战,坏处也一样,变得偏执烈性,离走火入魔不远了~~   *   再说少庄主,他是个冷情的人,但不代表无情,事实上,他对山庄里的人很爱护,对渺渺和慕天光的求助,也能帮就帮,远远说不上冷漠,只是很难对人产生超出一般关系的感情。他对“红姑”很漠然,因为是个古怪又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但对朝夕相处的“阿红”是有柔情的——算不上爱或是喜欢,可是会照顾她,保护她,怜惜她。   所以,这么说把,虽然我提前剧透他们是CP,但目前来说,小红心魔缠身,少庄主的感情也仅仅是“柔情”而非爱情,还早得很呢…… 第418章   “鬼王大人!”在场的人纷纷变色。   一个身着劲装的黑衣男子徒然出现,负手而来:“府官,啧,好大的威风,这是要管到我的剑王府的头上?”   府官暗道倒霉。各府和鬼王的关系素来微妙,理论上来说,鬼王作为地界上的鬼修,该听府官调派,可修为差距在哪里,哪个鬼王肯屈居人下,抢了看中的地盘化为己用是常有的事。   他是剑王府隔壁府的府官,估计剑王想干掉他抢地方了,这次若不是丢了至关重要的宝物,也不至于冒险前来。他为了不让鬼王警觉,还特地隐藏了身份,没想到居然被撞了个正着。   唉,好端端的,剑王进焰狱干什么?   他强作镇定,拱手道:“剑王有礼,我来剑王府乃是私事。府中有物被盗,我为追踪贼人到此,因不欲声张,这才没去王府拜见,请鬼王恕罪。”   “哦,这样啊。”剑王草草点头,竟然轻轻放过,又问松之秋,“你个大活人,来阴间有何目的?”   松之秋平静道:“找人。想来鬼界没有不得活人擅入的规矩。”   “这是自然。”剑王没否认。鬼门就开在那里,没有只允许鬼去阳间,不允许活人进阴间的道理,不过活人几乎无法在阴间生存,且极其容易被鬼修吃掉,故而现实中极少有人敢进来罢了。   他连续放过两人,其他人便有些惊奇,不懂鬼王此时现身所为何事。   下一刻,剑王主动暴露了目的。他朝着杏未红看去:“小丫头,你的剑是跟着谁学的?”   杏未红诚实地说:“不认识。”   “咳!”虞生用力咳嗽,示意她对剑王恭敬一点。   剑王却不觉怠慢,继续问:“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剑法叫什么?”   杏未红想想:“好像是叫天地一剑。”   “天地一剑。果然如此。”他轻声重复了遍,表情复杂,“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再看到这套剑法。”   松之秋同样震惊万分:“教你的人是剑魔?”   杏未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面对鬼王能好好说话,对着松之秋,心里就有一股强烈的对抗情绪,左右着她的言行:“剑魔是谁?我不认识,关你什么事?”   松之秋微微皱眉,直觉不妙。   剑王的眼神则变得意味深长,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杏未红警惕地问:“你看我干什么?”   剑王恍若没瞧见,摸着下巴思考:“你学了他的剑法,算起来也是我的晚辈,拜师不太好,触霉头,万一把我砍了就麻烦了……这样吧,我收你做女儿,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义女了。”   杏未红:“???”   其他人:“!!!”   “就这么定了。”剑王毫无争取当事人同意的意思,一锤定音,“乖女儿,跟义父走,义父看看你的剑法。”   杏未红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会莫名其妙被当了女儿,坚决反对:“我不认识你,你离我远点。”   “哦,差点忘记你受伤了。”剑王轻轻松松拽起了她的红帽子,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拎了起来。   杏未红呆若木鸡,拼命挣扎,刚刚一动,一股无形的力量便束缚了她的四肢,使她全然无法动弹。她张口:“少……”停了停,改了口,“放我下来!”   剑王置若罔闻。   “剑王留步。”松之秋开了口,“她是我的人,请您放下。”   剑王挑起眉头,才想说话,手上的小红帽炸了,尖叫着说:“谁是你的人?活着的时候卖命给你,死了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说了,我们两清,你不要管我,我不会管你!”   “瞧见没。”剑王拎起小鸡仔,似笑非笑道,“她说和你没关系。”   松之秋静静地注视着她。   杏未红无分毫畏惧,不躲不闪,双眸湛然有神。他闭了闭眼睛,平淡道:“我知道了。”   她又怼剑王:“你放我下来!谁要做你女儿?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命令我,我不会听你的话。”   “小丫头,拒绝我的下场是很严重的。”剑王不见怒容,但没有人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杏未红握紧了剑,秀气的眉毛死死皱在一起,双目渐红:“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们!凭什么你们说什么我就要做什么,我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她每说一句,语调便高一分,等到喊出最后一句,绑着的发辫顿时散落,柔软的发丝无风舞动,周身布满了凛冽的剑意,浓烈得近乎实质,宛若一只浑身布满了芒刺的刺猬。   束缚她的力量抵抗不住剑意,陆续消散。剑王干脆松了手,饶有趣味道:“不过鬼兵修为就能做到剑心化形,假以时日,必成好剑。”   松之秋的面色微微一变。剑王说的可不是什么好话,杏未红的修为远远超出了她的心境,平日里无碍,今天挑战府官,不断拔高自己的临界点,终于超出了阈值,一受刺激,剑心便凌驾于意识之上。   她被剑控制了。   不是人练剑,是剑练人。   若是落到剑王手上,无须多少时日,只消看准了她的心魔,不断逼迫她,她便会被剑心反噬,成为一把伤人伤己的无上宝剑。   不过,到时候活着的就是剑,不是杏未红了。   他坐视她第一次死亡,无法再漠视第二次,当下便道:“阿红,没有人逼你,你冷静一点,好好听我说。”   杏未红趴在地上,挣扎着站起来。   松之秋走到她跟前,蹲下来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是如此,我亦如此。自由二字,说来最容易,得到却最难,你想要不受拘束,这么做无济于事。”   他看得明白,杏未红赤子之心,单纯又倔强,一旦碰壁,不懂绕路,也不懂徐徐图之,只会不停地撞着,直到头破血流,把墙撞倒为止——当年,她就是靠着这股劲头,一次又一次学会了原本不可能掌握的法术。   可人生不是修炼,没那么简单。   枷锁无处不在,她再这么挣扎下去,会把自己困死的。   是他的错。山庄里的姑娘们学法术不是为了修道,他也从来没有培养过她们。阿红一直爱学法术,他只当是爱好,从未教过她修士之道……竟是误了她。   希望现在还来得及。   他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后背,掌心却被剑意划得鲜血淋漓。但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缓缓地落在了她的背上。   杏未红一口咬住他的掌缘,冷冷道:“别碰我。”   真是个倔脾气。松之秋笑了,一根细细的荆棘爬上他的手背,宛若竖起尾针的蜜蜂,狠狠蛰住了她。   杏未红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头一歪,咚一下摔倒在地。   “长梦荆。不愧是仙椿山庄,手笔挺大啊。”剑王似笑非笑道,“只是本王刚刚说了收她做女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生恩,无养恩,甚至不曾教导她,父女之名,说得好听罢了。”松之秋淡淡道,“你不过是看中了这把剑。”   剑王好剑,普通的剑再好,哪里比得上一把活生生的“人剑”?剑王没有否认,反问道:“你以为能从我手上把她带走?”   “带不走,就杀了她。”松之秋冷淡道,“宁死不受制于人,想来也是她愿意的。”   剑王冷笑:“你胆子倒是不小,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不敢忘。”松之秋的态度依旧不卑不亢,说谦逊够谦逊,说狂妄也够狂妄,“我虽是个法修,对炼剑也有些心得——人剑固然珍贵,却比不得剑魔亲传。三界之内,恐怕只有她一个人会《天地一剑》了。”   今人没有几个知道剑魔的事迹,但他却很清楚,这可是个走火入魔了照样能把各大门派的高手一网打尽的顶尖高手,后来若非引来渡劫天雷,压根杀不死他。况且,他就算是死了,留下的魂魄也能搞得西洲天翻地覆。   这般强大的人,创下的剑法却未曾流传后世,惹得无数人扼腕叹息。他不知道杏未红是哪里得来的机缘,但比及一把不得寸进的“人剑”,修习《天地一剑》的修士无疑更有价值。   杏未红心思单纯,想要算计她轻而易举,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夭折,然而,如果有个实力高强的“义父”,情况又有不同。   她的力量可以为剑王所用,剑王也可以成为她的庇护。   他打听过剑王的事迹,这人行事随心所欲,全凭喜好,但能活着修到元婴的没有笨人,真是个一心向道的剑痴,抢什么地盘?他有野心。   而杏未红有价值。   松之秋缓缓道:“把她留给我,我会帮她度过心魔,也会劝她同意认你做义父。”   剑王挑起了浓眉,高深莫测地瞥着他:“你在和我谈条件?”   “你没有不同意的理由。”松之秋的手搭在杏未红的后颈上,“长梦荆是仙植,没有椿的力量,谁也唤不醒。”   剑王看得出来,松之秋并不是在威胁他——要么把人带走,要么杀了她,他不会留第三条路。啧,看着柔情款款,下起手来这么狠。   “一年。”他说,“一年之内,你办不到,把命留下。”   松之秋道:“可以。”   “留在这里。”剑王补充。   “不行。我有别的事要做。”松之秋说着,眺望远处的阴火,“恐怕也是鬼王你想要做的事。”   剑王看不惯松之秋的做派,虽顾忌着神木的力量,没打算弄死他,不过叫他吃点苦头还是可以的,但这会儿看到他的视线,语气一变:“也?”   松之秋颔首。   剑王眯起眼睛,面色阴沉。   寻常鬼修不清楚,但他知晓,焰狱突然出现了阴火并非小事:阴消阳长,阳消阴生,这阴火在焰狱里至少待了一百八十年,它不断成长,焰狱里的烈火却在消退,如若不能及时祛除,终有一日,烈焰地狱里的火焰会变成此种阴火的天下。   他放出丹霞玉的风声,不过是迷惑人心,实际上是借此机会确定阴火出现的范围,想要找出源头,彻底掐灭。   难道松之秋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唔,我之前就想,小红这段时间的表现可能不讨人喜欢,所以提前剧透了她的状况。   今天可以说得再详细一点。   *   小红本人不是个好胜心强的人,也不是很喜欢打架,她想要的并非成为天下第一,战无不胜,而是做一个“人”。但剑魔教她的剑法,非常强横,连剑魔自己最后都走火入魔,别说单纯的小红了。   小红的问题在于,她修为涨得太快,心境却没跟上,之前,她生活单纯,情况不明显,但少庄主来了以后,让她回想起过去,心魔就出现了。她变得非常容易受刺激,打了一架后更加严重,剑心操控了她。   这就是我说的福祸相依,修为增长太快,不一定是好事。   *   小红从小就在山庄里,周围的人和事都非常单纯,而且没读过什么书……她想要摆脱枷锁,但是没人教她怎么做,她只好靠蛮力去撞墙,这的确很蠢,但并不值得嘲笑。因为其他人都认了命,安逸而浑浑噩噩地过了,但小红不是,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即便是用最蠢的方式。   *   写这段心魔坎坷的剧情,我也考虑过是否可能败坏读者对她的好感度,但还是决定要写。因为小红如果此后一帆风顺,牛逼得不得了,那前面的苦难都成了笑话,我不想她变成一个开挂的角色,所以她要战胜困难,而见证她这一切的少庄主,会告诉她该往哪里走。而她找到了方向,就会变成非常了不起的人。   *   不过,角色有偏好很正常,不强求读者都要喜欢,明天剧情会回到渺渺那里,谢谢大家体谅。 第419章   白露峰。   窗外的夜空星辰璀璨,朦胧柔和的星光映照在床榻上。殷渺渺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身侧的人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力,暖得她连薄被也懒得盖。   自从枕边躺了那么一个暖炉,她每夜都要开着窗户,吹着凉风才觉舒适。   《金羽明凰录》确有独到之处。凤霖结丹的时候,九道天雷落下,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抗了下来,不仅暗伤全消,还提炼了血脉,眼睛一只愈发得蓝,一只愈发得绿,头发变成了金棕色,见之难忘。   凤霖告诉她说,未来随着修为的上升,他的血脉会越来越纯净,修行的速度也会加快,若能修成正果,便能再现凤凰之力。   殷渺渺当面夸奖了他,背后却老琢磨这个过程像是返祖,理论上来说,生物都该是不断进化的,凤霖这样下去,难道会变成一只凤凰?   妖兽到了元婴能化作人形,人化妖兽可前所未见。   她的思绪转到此处,好奇心起,睁开眼睛,瞄了眼拥着她入睡的人。结丹之后,他的骨骼有了较大的变化,如果说过去的长相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略带柔美,那么现今已是不折不扣的美青年。   此外就是……视线落到他的腹下,蓦地停滞。   必须承认,天赋异禀。   “你看哪里?”他抬起眼睫,声音夹杂着睡时的沙哑,“真难得,居然肯正眼看我。”   殷渺渺好笑,捏捏小凤凰:“不就几天没理你,这么大火气。”   “几天?”凤霖嗤笑,和她算账,“我闭关一年两个月,被你赶下山去做了好几个月的任务,回来后两天没理我,你的几天还真够长的。”   “真记仇。”她忍俊不禁,拍拍他的后背,“你下山也不止一次两次了,有什么收获吗?”   “多了。”他懒洋洋道地翻个身,将她柔软的身躯压在身下,“不告诉你。”   殷渺渺轻轻笑了起来:“有秘密了。”   凤霖俯视着她的面容,眸若星光:“你想知道?”   罗帷吹动,博山炉里的香气散去,锦帐中石楠花的气味愈发浓郁。殷渺渺抬起手,烛台上亮起一盏又一盏灯烛,火光摇曳,倍添艳色。但她说:“不想。”   凤霖的唇角倏地抿紧了。他不蠢,过去感受到不对劲,但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撒娇发脾气,如今见识多了,对比之下,一目了然。   她对他毫无占有欲。   在云光城的时候,他目睹过许多恋情。没挑明前,对方和别人多说了几句话,都要患得患失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待确定了心意,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三个时辰黏在一起,多看旁人一眼都要吃味。   他对她是这样的。她对他……并非如此。她一点不担心他在山下会不会看上别的女人,也不在意他是不是有事隐瞒。   她不爱他。凤霖想着,心头悲凉。   然而,今非昔比,他再也做不出摔书质问的事,心里百转千回,蔓延到脸上只剩了一句话:“那算了。”   他躺回了床榻,闭上眼睛。   她沉默了会儿,忽而起身:“这次回来,多陪陪称心,他的身体不太好了。”   凤霖悚然一惊:“什么意思?”   “他的境界全靠丹药堆积,方便采补,早就亏损不堪。”殷渺渺披上衣服,语气怅惘,“他活不了多久了。”   凤霖翻身而起:“我这就去。他没告诉我。”   殷渺渺未曾阻拦。   凤霖匆忙离去,奔至山下的院落,却停住了。这会儿闯进去能说什么呢,安慰他,还是宽解他?生死有命,他不是伤了、病了,只是日子到了。   他能用《金羽明凰录》修复暗伤,重登道途。称心却不行。   真不公平。凤霖攥着拳头,称心比他聪明,人情世故一点就通,很多他不懂的地方,在他看来简单至极。而且从来不曾笑话过他,殷渺渺的指点只是个方向,具体怎么做,分寸怎么拿捏,全是称心手把手教他。   他曾经看不起他,觉得他卑贱,后来一天天看着、处着,终于承认,凡人与修士一样都是人,修士强在力量,论心性,依旧逃不出人性的范围。   称心比他能忍,比他机变,比他懂人心。但他能重获生路,他却要死了。   或许……他并不是比人高贵,只是比别人幸运。凤霖闭了闭眼睛,意识到曾经的自己是何等的愚蠢和傲慢。   “凤君?”东方未白,称心已经起了,门扉吱呀打开,露出他温和的面孔,“这个时候过来,又和主人置气了?”   凤霖摇了摇头:“我来看看你。”   “这会儿想起我来了。”称心好笑,“我还以为你要过两天才记起我呢。”   凤霖微窘,他回来三、四天,就没想到来探望他。   称心看出了他的窘迫,笑道:“好了,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么,你心里眼里都是主人,和她腻够了才能看见旁人呢。”   凤霖沉默了会儿,问道:“听说你身体不好。”   “没有的事。”称心拿了扫帚,清理着院前的落花,“我很好。”   凤霖道:“你说谎。”   “没有。”他抬起眼皮,漆黑的双眸清如明溪,“我是快要死了。”   凤霖涩然:“那还说没有。”   “凤君呀,人活着,有几个人能不死?”称心微微笑,“寿终正寝,可是大多数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就算说‘有事’,那也是‘好事’。”   “没有办法了吗?她、她或许有办法。”   称心将落花扫进沟渠,摇摇头:“主人早就买了延寿丹给我,若不然坚持不到今天,足够了。”   凤霖一时说不出话来。痛苦弥漫上心头,不像是听闻长姊死时的撕心裂肺,缓慢而持久,像是一刀一刀割着肉,细细密密,绵绵不绝。   称心见他如此,好气又好笑,还有许多道不出的滋味:“凤君……好了,我这不是还没死么,进来吧。我泡茶给你喝。”   他请凤霖进去,端了茶具出来,慢条斯理地煮起茶来。   凤霖盘膝坐在蒲团上,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不知从何说起。反观称心,神色自若,主动开口问:“这次下山,可有什么收获?”   瞧,她比称心还不如,至少称心关心他。凤霖抿了抿唇,说道:“世家大族……不公。”   称心的唇角弯出一丝弧度。   几个月前,执法堂突然接到匿名举报,说了一个十分离奇的故事:不久前,悬壶院的飞针真人外出采药,路遇一个资质不错的女童,爱才心起,想为门派收个弟子。那女童自然高兴万分,但说家中母亲重病,希望能宽限几月,陪母亲走完最后的时间。   飞针真人问名了病情,予了她一粒丹药和一块令牌,说自己有事在身,不能带她一起去,要她安顿好母亲后拿着令牌去冲霄宗报道。   谁知道,这番好意成了女孩的催命符。她是一个修真家族的奴仆,母亲重病痊愈的消息传了出去,主家便说她偷了丹药。女童辩解,拿出了飞针真人的令牌。   然后……她就死了。主家的一位小姐和她年岁相当,顶替了她的名字,带着令牌入了门派。无人起疑,无人发现,直到这封信的出现。   殷渺渺知晓后,让凤霖乔装打扮,随执法堂的弟子去查明真相。   故事是真的。他们遇见了那个母亲的冤魂,她在女儿死去的第二天,就被主人家灌了毒药,一命呜呼。她们本是主家的财产,生死不由己身,无人认为不合理,无人替她们申诉冤情。   “主人向来不喜欢世家大族。”称心斟了热茶给凤霖,说道,“每个显赫的家族,脚下都是尸骨。”   凤霖似有所觉:“她故意让我去的,我们镜洲……也是这样。”羽氏王朝的等级分明,皇室、贵族、普通修士。所谓的贵族,其实便是各个世家大族。   称心默认:“主人对你很上心。”   凤霖不可否认,但道:“我看不懂她。她对我的安排都有深意,这次是这样,上次让我去凡间也是这样,可是……她待我越来越生疏了。”   说到最后,难免苦涩。以前他无理取闹的时候,她还会亲吻他,逗弄他,然而如今他如她所愿,和宝丽公主维持着联系,懂得思考分析,学会揣摩人心,都说他成熟了,她却较以往更冷淡。   “她让我专心复仇,不要花心思在她身上,我照做了。”凤霖喃喃道,“我努力修炼,跟你学习,我不说多做,忍着不发脾气……这些不是她希望我做的吗?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称心摩挲着杯沿,目露悲悯:“不,是你做得太好了。”   凤霖不解:“那是为什么?”   “因为。”称心轻声道,“主人喜欢的,其实是你过去的样子。”   凤霖怔住了。   称心道:“强大、成熟、聪明、机敏、自制……这样的人,主人身边太多了。拂羽真人通透聪慧,叶舟真人内敛克制,更不要说和她素有默契的连华真人,主人对他信赖有加。”   凤霖的手足冰凉一片,胸腔里却是怒火滔天,磅礴的情绪席卷全身,迫使他张开口:“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以为这是一句质问,甚至是怒吼,然而错了,他的声音如此颤抖,任是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惊慌和委屈。   称心露出怜悯之色。   力气一抽而空,心像是坠下无尽深渊,满是失重感。他重复了遍:“为什么?”   她既然不喜欢他这样,为什么要逼他走上这一条路?   他如此信任她,她却骗了他。   她又骗了他!   “凤君。”称心镇定的声音响起,“不要揣测主人的用意,你想知道,就直接去问她。” 第420章   凤霖想拒绝称心的提议。去问她,有什么好问的,亲耳听到她承认吗?他又不是受虐狂,喜欢送上门去被人侮辱。   但称心说服了他:“看在我快要死了的份上。”   那一刻,凤霖意识到今天的事并非偶然。显而易见,称心故意把话题引到了这一步,为的大概是能在他尚在人世时,看到他解决这个问题。   凤霖抬起头,对上称心恳切的眼神,尖锐的心肠慢慢软化了。如果说,她的温柔像是山间的雾气,时隐时现,难以琢磨,那么,称心的善意便是天上的皎月,陪伴着他,指引着他,明明白白。   他微微点了点头,同意了。   称心说:“有的时候,我们需要忍耐,但在感情上,更需要勇敢。”   凤霖听罢,放弃了迂回试探的手段,直接找上门去,问出了问题:“是不是比起现在,你更喜欢以前的我?”   那时,殷渺渺正在炼制一颗幻珠,闻言手一错,珠子的粉末簌簌落下。她诧异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凤霖机械地重复了一遍问题——虽然其实没有必要,他已经得到了答案。但他依旧渴望她否认。   殷渺渺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思忖道:“这是个挺难回答的问题。”   “你说实话,不要骗我。”他站在她面前,影子投到地板上,被拉得很长。   殷渺渺暂停了手上的工作,正色道:“非要说的话,是的,我更喜欢曾经的凤凰儿。”   果然!他如遭重击,耳畔嗡嗡作响,血气倒流,齿间满是铁锈味儿:“那为什么要毁了我?”   “不。”她镇定地说,“我正是不想毁了你,才逼你这么做的。”   凤霖怔怔道:“我不信,你讨厌我。”   殷渺渺摇了摇头,慢慢道:“我刚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很有趣。你口口声声说仰慕我,其实抗拒和屈辱全写在脸上。你贪恋我的身体,却竭力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那个时候的你,很天真,很可爱,也很幼稚。”   凤霖面红耳赤。   “你觉得自己忍辱负重,活下去是为了报仇,事实上,除了你之外,压根没有人这么想过。”她回忆着往事,微微笑了,“你相信了一个谎言。”   凤霖不欲回顾糗事,赶紧打断她:“我知道自己蠢。”   她轻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像我这样活了很久的人,反而很喜欢这种涉世未深的天真呢?”   凤霖心里来气,他像是这么好骗的人吗?他愚蠢的时候自己都嫌弃,怎么可能讨她喜欢?又骗他。   “你吃称心的醋,你自以为隐藏了心事,你认定神血高贵而凡人卑贱,你气我对你冷淡……”她一样样数过去,眼中漫上怀念,“傻得招人疼。”   凤霖没想到她都记得,怔忪之余,怒火渐渐熄了。   殷渺渺叹息道:“我遇到过很多聪明人,像你这样的很少见,而且那个时候,我心里很难过,有你陪着,好过很多。”   他看得出这些话是她肺腑之言,不由更是难过:“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可以陪你一辈子。”   “你不明白。”她道,“小孩子犯错,大人都会容忍,可成年人犯错,世人多苛刻。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毁了你。”   凤霖来白露峰时不过少年,再蠢的举动,在她看来都是天真稚嫩,自有一番可爱之处。但这样的时光转瞬即过,几十年后,同样的举动,再看却已是愚蠢鲁莽,朽木难雕。   就好像人们养猫,幼崽控制不住爪子伤了主人,大家不过一笑了之,然而成年的猫动不动就挠人撕咬,必遭厌弃。   “凤霖,你不是我的宠物,不能以我的喜好活着。你有必须要做的事,有自己的人生,你要为自己而活。”殷渺渺注视着他,“我不曾骗你,只是……没有告诉你。”   凤霖陪伴她一场,她不能也不舍得耽误他,所以,或许迟了点,她终究将他推向了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道路——成长。而她喜爱的那点可爱,会像蛇褪去的皮、蝴蝶破开的茧、鸟儿掉落的羽毛一样,悄然消逝。   但是,意外的事发生了。   说完这话的下一刻,她陷入了一个暖融融的怀抱。凤霖抱住了她,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腰,面颊埋在颈窝里,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后:“我果然应该听称心的话,他是对的——你没骗我,也不是讨厌我。”   他像是放下了重担,长长舒了口气:“我还不够聪明,不,我和你比,依然蠢得不得了。”   殷渺渺顿了下,有些好笑:“放开我。”   “不放。”他收紧了臂膀,得寸进尺地侵入她的唇舌。   这就是个误会!她一直说希望他成长,他便当了真,故意在她面前克制情绪,若无其事,期待成熟的样子能博取她的欢心。谁知道弄错了,她为他好才催促他长大,实际上却爱他幼稚的一面。   也是他魔怔了。下山历练的时候,他可不止一次看到平日里稳重成熟的人,在恋人面前是如何温柔小意,如孩童般笨拙。   现在好了,误会解开了。   他满心欢喜,觉得所有麻烦都烟消云散。   这点小心思瞒不过殷渺渺。她好笑,又有些为难:凤霖的感情浓烈而热情,像一团火,她是独行在荒野里的旅人,会被吸引,却绝不可能停留。   她思索片时,婉拒了他的求欢:“好了,放开我,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凤霖依依不舍,松开她的唇却不肯离开,磨蹭着她的大腿,轻轻哼吟:“一次,就一次,嗯?”   殷渺渺笑了起来。这是他又一个可爱的地方,自从他来到她身边,风月录的修习就从未中断过。然而,热情、大胆、激烈的欢爱能让他得到极大的满足,她却不然。   心始终空虚。   “乖,我还有事。”她掩上了衣襟,轻轻推开了他,“叫称心来收拾一下书房,我要走开一下。”   凤霖犹豫着要不要问她去哪里,问了显得不成熟,不问或许她又要觉得不可爱……迟疑间,人已经不见了。   *   殷渺渺去了执法堂,找白逸深聊了聊闭关的事。他已经到了金丹圆满,可以准备结婴了。   “你先闭关吧,我师哥已经开始快三年了。”她道,“等你出关,就来换我。”   白逸深并无意见,凌虚阁需要有人坐镇,但下一批弟子还没培养起来,他们只得错开闭关时间,轮着来。   接着,殷渺渺和他商量了一下闭关后执法堂事务的处理方式。说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她告辞,去了翠石峰。   任无为虽然还挂着执法堂掌事的名头,但事情基本上放给了白逸深,待他结婴后就准备彻底放手。而翠石峰大大小小的事,如今都由新人接手——当年忙前忙后的韩羽结丹失败,已经陨落多年。   大小事务皆有人管,任无为心无挂碍,常年闭关,通向山后的木廊已经破损不堪。殷渺渺在山头站了站,没有打扰她家师父的清修,转道去了竹屋。   后山的竹林里,云潋在闭关。殷渺渺立在院外,踟蹰不进。   “师妹来了。”里面的人说,“进来吧。”   她道:“我只是过来转转,不打扰师哥闭关。”   门开了。云潋朝她伸出手:“来。”   殷渺渺把手放在他手心里,跟着走进了屋子:“不要紧吗?”   “我一直觉得闭关没有必要,顺其自然就可以了。”云潋道,“师父非要慎重些,只好依他了。”   殷渺渺忍俊不禁:“还不是师哥当初结丹太吓人,师父是怕了你了。”   云潋笑笑,拉着她坐到身边:“不高兴?”   “我遇到了一点麻烦。”殷渺渺斜过身,靠到他肩头。   云潋问:“凤霖,还是叶舟?”   她长叹一声:“都是。”   按照本来的计划,她打算慢慢疏远凤霖。他已经结丹,算是个真正的修士,是时候引导他联系上旧部,准备回西洲了。神妃要待在凤凰台,只要伪装得好,可以一边历练,一边收集情报,等到时机成熟,便能联络其他人,拉神妃下马。   羽氏并非没有元婴,只看在帝子的份上,没有轻举妄动罢了。他们出手,凤霖不会有危险,也能达到复仇的目的。可是出人预料的,他听了她的话,不仅没有认命,反而愈发依恋,叫她头痛不已。   还有叶舟。   他在北洲历练,寄回来的信里不止有魔修的消息,还有他的经历和感悟。她看得出来他已经竭力克制,但字字句句满是小心翼翼的情意,想忽视都难。   “师哥。”她头疼极了,“我很为难。”   云潋轻轻笑,问道:“这有何难,就看师妹喜欢的是谁了。”   “我喜欢的是谁?”殷渺渺睇着他,似笑非笑,“我以为师哥很清楚。”   云潋轻柔地抚摸她的鬓发,声音清淡:“嗯,我知道。”   她扬起眉毛:“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太寂寞了。”云潋平静地说,“门派安稳,师妹困在白露峰上,总要些事情打发时间。”   殷渺渺无法否认这一点。冲霄宗远离俗世,一日日太过相似,云潋、任无为一直闭关,莲生长眠不醒,凤霖爱她,称心懂她,却无法填满她内心的虚无。   因为寂寞,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纵容凤霖,他给她的生命带来些许色彩,连烦恼也是好的。可此非长久之计,她不能因此便误了凤霖。   他太傻太真,容易深陷情障。   “唉,这真有些难办。”她喃喃道,目露不忍。   云潋知道她想做必然做得好,慕天光都放手了,何况一个凤霖。但他说:“师妹可以对自己更好一点。”   殷渺渺明白他的意思。其实收下凤霖也无碍,他天真好骗,只要她愿意,糊弄起来轻而易举,她可以把他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一直带在身边。甚至以她现在的地位,享受齐人之福也未尝不可,门派绝不会多置喙,或许还乐见其成。   然而,她道:“我不能这么做。情意难得,问心无愧才好。”   人有富贵贫贱,修为有高强弱小,乃至身躯皮囊也有美有丑,上天对人类唯一一视同仁的,大概只有死亡和情感。爱情无高低贵贱之分,每个人的感情都是弥足珍贵,且独一无二的。   她自诩不是良善之辈,却想要慎重以待。   “我明白了。”云潋道,“这是师妹的‘道’。”    第421章   夜深人静,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涛如浪。   云潋的屋子里空荡荡的,殷渺渺没寻到舒适的地方,占了他的床榻休息。被褥和玉枕散发着清凉的气味,一点温度也无,她平昔不爱宿在这冷冰冰的地方,但今时有他在身边,心中安宁,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一觉睡醒,不过半个时辰。她不欲起身,任由思绪飞转。   云潋说她对感情的态度近乎于道,或许是,但绝对不完全是。照理说,结婴的前提便是寻到了自己的“道”,她的修为日渐圆满,但对于己身的道,却依旧没什么头绪。   《风月录》修的是“情”,可她的“情”落在哪里呢。   记忆的最初,她喜欢过卓煜。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那时,她流落到陌生的世界,失去了记忆,找不到身份,活着,但等同于死了。因为人的存在和价值,和与生俱来的身份、社会关系密不可分。他是她认识的第一个人,和她建立了第一份情感的联系,后来,还给了她一个身份——大周的皇后,卓煜的妻子。   诚然,这对修士来说并无用处,甚至尘缘本是负累。但无法否认,她因此定位了自我,获得了力量,时至今日,他仍然影响着她。   接下来是向天涯。   毫无疑问,她喜欢他,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是天生的浪子,束缚他的脚步等同于谋杀,故而只能相爱,不能相守。或许常人难以理解忍受,但她却觉得很好,在放弃束缚的同时,他们也不再需要对彼此负责。   感情关系是情感契约,要求忠诚;婚姻是社会契约,有经济、法律上的关联。而爱是纯粹的情,涌动在心,不受身份、地位、外貌、种族、性别的约束,且为单向的,私人的,与道德无关的——在社会秩序和道德产生之前,它就已经存在。   可是,世人大多将此混淆。   瑶桃的悲剧,在于她将婚姻关系等同于感情关系,可是二者不同,婚姻制度会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情感的契约却存于人心,亘古不变;向天涯的作风为人诟病,却是因为有很多人认为相爱就已经结成了情感契约,而事实并非如此。   他爱一个女人,却明白情无定性,或不长久,也行下一刻就会变心,故而拒绝接受情感契约,更不要说婚姻了。   殷渺渺始终觉得向天涯是个聪明人,他摒弃了世俗和契约的枷锁,遵从自我的意愿,追逐的是“本心”。而当她和他舍去了外界对情的种种条件,反而寻觅到了男女间最本质的吸引和欢愉,永远轻松。   再后来,是莲生。   殷渺渺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轻轻抚向丹田。他在那里沉睡着。时至今日,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们的感情,她喜爱他,媚骨天成,玲珑心窍,谁能不爱?   但他对她倾尽所有,她却不然。莲生一直都知道,她心里藏着另外一个人,但仍然这么做了,无怨无悔。   奇怪的是,自此以后,她确实感觉到了他们之间产生了牢不可破的联系,修道在己身,再亲密的恋人,也无法死生相随,但他会陪她同生共死。   也许,这正是他所求的,一种极其亲密的,无法割舍的关联。   慕天光……不,在天光之前,还有另一个无法逃避的人。从来不说,但她知道,他也知道。   他们之间的界限很模糊,无法确定何时算越界。他纵容着她的试探,也不在意发生一些暧昧,他无所谓哪个身份,因为世俗的标签与他无干。她对他束手无策,最终被他说服。   他们维持着凌驾于诸多世俗情感之上的亲密联系,难以归类,无法定义。   但这个答案十分重要,理清之后,她才开始和慕天光相爱。   常有人说“天作之合”,大概就是这样了。他们相爱,他们成为了恋人,原本没有意外,他们会结缘,成为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他们的感情,完美重叠了爱、情感关系和社会关系。   如此难得!如果她和慕天光不曾分离,也许她这一生已然圆满。   然而……情深不寿,奈何缘浅。   虽然如今,她已经释怀了和慕天光的分手,但内心深处,有些东西不见了。   凤霖很可爱,称心处处体贴,甚至叶舟的懵懂也十分惹人怜爱。她现今是凌虚阁的首席,名声、地位、威望都有了,身边并不缺少爱慕的男人,可她对他们的回应,都只是浅浅的涟漪。   她的“情”消失了。   她该找回来吗?还是应该任由它去?   殷渺渺思索着,心中忽然摸到了一处无形的屏障。它拦在了她的面前,阻挡了她的脚步。   这是……瓶颈。   阻隔在金丹和元婴之间的,心境的壁垒。   *   殷渺渺回到白露峰的书房时,称心正在整理书籍。他穿了件蓝色的长袍,袖子挽起,露出胳膊消瘦如柴。她暗自心惊,他竟然形销骨立至此。   “主人。”称心看到投到书柜上的影子,连忙转过身来,面上含着温和的笑意,“我马上就收拾好了。”   殷渺渺沉默了下,说道:“不必如此,你……可以做点别的。”   “我没有别的事做。”称心抱起玉简,分门别类,“我去看过绾绾了,她在凡间过得很好,慈善堂的事也安排好了,我认识的那些人……命都不如我好,如今都死了。”   殷渺渺听着他平淡的叙述,微微恻然。   称心泰然自若:“主人不必为我难过,寿终正寝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我很高兴。”   好一会儿,殷渺渺问:“你有什么心愿吗?”   称心想了想:“我陪主人下盘棋吧。”   她自无不应,问他:“你擅长下棋吗?”   “略懂一二,想来是不及主人。”称心摆好棋盘,在一侧落座。   殷渺渺莞尔:“错,我不太懂下棋,你要让我。”   称心错愕,少顷,失笑道:“不成,我要赢。”   “小气。”她伸手去拿黑子。称心不同意,摁住她的手:“莫要耍赖,须先猜子。”   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覆在她的手背上像一片带着体温的鸟羽。殷渺渺不忍用力拂开,笑说:“偏不猜,让我先落子。”   称心的眼睫微微颤动,日光映照进眼瞳,暖得化开人心。他缓缓松开,手指宛如一滴泪水划过肌肤,声音柔似飞絮:“好。”   他们开始下棋。   不出一刻钟,称心就笑了,半分惊奇,半分无奈:“我还道是主人谦虚,原来……”   “原来我真的不会下棋。”她顺着说出下半句。   两人相视而笑。   第一局很快就结束了。称心拈起棋子,一颗颗握于掌心:“主人昨天是回了翠石峰,探望云真人吧。”   他话一出口,殷渺渺便感到了异样。她知道称心很了解她,但他素有分寸,从未主动提及过她的私事。   “是。”她说。   称心松开手,玉石棋子落入棋罐中,叮咚悦耳:“主人若为凤霖的事心烦,我愿意替您解决。”   “没有凤霖,还有旁人。”她支颐望着窗外缤纷的桃花,突发奇想,“也许当年就不该听无策峰的卦,种那么多桃花。”   称心失笑,附和道:“主人这话倒也在理,没有凤君,还有叶真人,还有……很多其他的人。”   殷渺渺没说话。   称心的嗓音如若溪涧的流水,不疾不徐,干净明透:“但这些人对主人而言,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您愿意,无论是得到他们,还是抹去他们,都轻而易举。恕称心愚钝,看不懂您的行事。”   她的唇角微微翘起:“昨天,师哥和我说了一样的话。我说,情意难得,应该更慎重一点对待。”说着,想起件有趣的事,调侃道,“哦,对了,很多人说女修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我想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俗人的俗见罢了。”称心思索少顷,认真道,“我更愿意认为是‘敬畏’。”   这是个她意料之外的答案:“敬畏?”   “是的,主人对感情有敬畏之心。”称心将整理好的棋罐推过去,“主人先行。”   殷渺渺随手拈起一颗棋子,胡乱下了个位置。   称心拢着袖口,贴着落子,口中继续道:“都说旁观者清,我不是修士,兴许反而看得更清楚些。我老觉得,大多修士无甚敬畏,所以越走到后面,越容易迷失。”   “有意思。”她饶有兴趣地说,“继续说。”   “上天赋予了人生老病死,修士修炼,为的却是忤逆这等自然规律。”称心一边下棋一边说话,态度随意又轻巧,仿佛只是闲谈,“凡人畏惧君王,畏惧仙人,低等的修士畏惧强大的修士,心存惧意,便会反省自身,唯恐行差踏错。但实力强悍的修士,一次又一次逆天而行,最终全身而退,久而久之,许会为战无不胜的假象蒙蔽。”   殷渺渺的心底升起了奇异的情愫,似惋惜,似悲叹,但她掩饰住了:“不错。”   称心抬起头来,笑意盈眉:“我年少时也曾轻狂,自以为在客人心目中的分量与众不同,哪知不过一厢情愿,狠狠跌了个跟头。当然,妓子贱流,不能与修士相比,我不过随意说说,主人勿怪。”   “你该知道我不会因为这些生气,你我都是人,人性如此,道理自然相通。”殷渺渺凝视着他,“你继续说,我听着。”   称心颔首,又道:“主人和他们不同。以您如今的地位和实力,拥有二三知心人实属常事,想来元婴真君们也不会因此怪罪,但您对凤霖,对叶真人,都十分慎重,不肯轻易敷衍了事。我思量许久,认为主人依旧对世人心存敬畏,故不敢轻率。”   言毕,他拈起她的几颗棋子,展眼舒眉:“见谅,又要吃您了。我说得可对?”   “这可难倒我了。”她思忖着,慢慢道,“我不曾想过这么多,只是……我遇见的人,都待我很好。他们情深意重,我时常感念,不忍辜负。”   这是她一生中最为幸运的事。   百余年来,数段情意,皆是善始善终。没有背叛,没有伤害,没有误解,没有仇恨,有的只是陪伴、祝福、理解、放手和从未停止的爱。   她遇见的人,纵然性情不一,却都对她很好。   世人温柔待我,我便温柔待世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道三千,并无定论,世界应该是更包容的。   修真文里,道法不修,就顾着谈恋爱,有点那啥,但非要无CP、不动情才算是修真文,也矫枉过正。我觉得“情”本来就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那么也自然是道的一部分,顺其自然就可以了。   女强亦然,不是活得像个男人,中性化了,才算是强大,应该是她就是个女人,也可以很强大。   扯远了,称心是真的很聪明,可惜运气不好。 第422章   殷渺渺陷入沉思,忘记了落子。称心没有催促,只静静地凝视着她。若非亲眼所见,他如何能相信,这样一个身居高位的女子,居然会如此珍重旁人的情意。   正如她自己所言,世人对感情不屑一顾,认为只有女子才会如此看重不实际的感情,多数人重视的是实力、财富、地位、权势……但她依旧这么做了。   他静默许久,问道:“对主人来说,他们很重要吧?”   “是的。”殷渺渺回过神来,接上了之前的议题,“你说得对,称心,我自己都没有细想过的事,你替我想到了。”   称心微微一笑:“主人觉得我说得对?”   “嗯。”她颔首,思索片时,尝试解析,“感情是一种力量,和暴力不同的是,它可以摧毁一个人,也可以重塑一个人,兼具‘生’和‘死’的能力。这是其他的力量做不到的。”   称心顿了会儿,叹息道:“确实如此。”烟花之地多情债,他见过得知客人欺骗,万念俱灰自尽的人,也见过遇见了良人,拼命挣钱赎身的人,一念之间,云泥之别。   “我不信人性本善或本恶,虽然不可否认人和人先天已有区别,但后天的环境影响更大。而优渥、贫苦的物质条件,又没有感情环境来得重要,孩子是无法分辨自己富贵还是贫穷的,要靠对比,但他们能够辨别爱和恨。”   殷渺渺的指间夹着一枚棋子,有一下没一下敲着玉石棋盘:“人是社会性动物,我们群居、交流,发展出了语言、文字,最后产生了独属于这一个群体的文明。所以,人如果与世隔绝,和兽没有区别,和人在一起,才是人类。”   她的用词和观点十分奇异,称心侧耳倾听,努力理解消化。   “一个人的诞生,和周围的人紧密相关。你付出感情,得到馈赠,于是变成良性循环,敢于爱人,能够被爱。相反,如果得到的是伤害,就会害怕,此后不敢再尝试,而当旁人对你付出感情时,你也只学会了用伤害来回答。”   称心沉默了。他不确定她这番话是不是有意说给他听的,因为他正是如此,曾经错信过人,最后落的满身伤痕,自此再也不敢吐露真心,唯恐得到可怕的结果。   殷渺渺的心情有些复杂:“我原本不是现在的样子,他们改变了我,甚至可以说,塑造了如今的我。”   卓煜心怀天下,她受他影响,试着去救中洲五国的黎民,原本那些人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他遵循了她的意愿,送她离开修道,后来她就懂得了放手,亲手中断了和慕天光的情意。   向天涯呢,他让她享受到了最纯粹的感情,看到了爱情最美的一刹那。于是,她对感情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学会了另一种男女模式。莲生……莲生的付出、牺牲、决绝,深深震撼了她,此后,她对情之一字愈发慎重。   慕天光唤起了她爱一个人的能力,让她相信世界上的确存在着完美的爱情。而他的修道之心,他的坚定,他的理解,帮她跨越了道途的许多坎坷,他们没有结缘,但她已经体会到了“道侣”的意义。   他们的人格魅力影响着她,她因此变得更加优秀,他们也向她展示了感情中美好的一面,予了她难以忘怀的经历。   她的身上,镌刻着他们的痕迹,永远无法抹去。   良久,称心由衷道:“主人很幸运,遇见的都是良人,但也不仅仅是幸运,种下善因,才得善果。您得到的馈赠,或许正是当年您给予他们的礼物。”   殷渺渺不由笑:“也有可能。”   “这么说来,情之一字,算得上是把双刃剑了。”称心干脆放下了棋子,专心和她论道。   殷渺渺想了想,说道:“不,是明镜台。”   称心细细品味一番,也笑了:“确实如此。”   橙红色的夕霞映照进厢房,墙壁上殷红一片,暖意融融,恍若置身霞光之中。三两瓣桃花飘到棋盘上,引动飘零之哀。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日头沉入西山,云霞渐渐褪色成淡紫。   殷渺渺心生触动,缓缓道:“再下一局吧。”   “好。”称心起身,刚想拿火折子点灯,室内的连枝灯骤然亮起烛火,十八朵火苗相继燃起,光影摇曳。   他轻轻笑了,挨个添了灯油,又泡了新茶端来,这才侧身坐到了案几面前,打趣道:“糟糕,一会儿凤君瞧见了,怕是要吃飞醋。”   “你也真是宠他。”   称心笑了笑,落寞而无奈:“凤君是我的寄托。”   殷渺渺理解他的意思,他们同样沦落成伺候人的玩物,但凤霖还能修炼,拥有无限可能。称心看着他越飞越高,多少能抚慰自己被折翼的困苦。   她道:“他会好好的。”   “主人决定了吗?”称心平静地问,“将来如何安排凤君。”   啪。爆了一朵烛花。   殷渺渺望着窗外沐浴在月光下的桃花,缓缓道:“他的心法很特别,我也不能参悟透,想要更进一步,还是要回镜洲才行。”   《金羽明凰录》是羽氏数代人的心血,最适合身怀神血的人修炼,故而和一般的心法大有不同。殷渺渺连自己的《风月录》都没摸透,没办法真正指导凤霖,送他回镜洲,跟随羽氏皇族修行才是最好的办法。   “凤君成熟了很多,但羽氏……”称心蹙眉,“毕竟不是冲霄宗啊。”   门派不看家世、出身,虽然也有勾心斗角,但最注重个人能力,较为公平,而王朝牵扯到了政权,复杂程度直线上升,以凤霖目前的能力,绝对玩不过一些老谋深算的家伙。   “我知道。”殷渺渺平静地说,“但他自己选了这条路,再难也要走,我不能一辈子护着他,是生是死,全看他自己。”   称心沉默了。过了会儿,他缓缓问:“如果,主人,只是如果,如果面对磨难的是慕真人……”   殷渺渺啪一下落子,阻止了下文:“你问这个干什么?”   称心直视她:“好奇。”   “你很少好奇。”她意味深长地说。   称心道:“将死之人,行事总是不大谨慎。”   殷渺渺笑了:“告诉你也可以。我定然是十分希望能以身相替,但我不会。称心,你终归不是修士,飞升靠己身,旁人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能够并肩携手的,才叫道侣。”   “我懂了。”称心静静道,“我听说蝴蝶破茧是极其痛苦的过程,但若有人因此怜悯,替它剥开了茧子,那么蝴蝶就算能挣扎出来,也会很快失去。”   “磨难是考验,但也是机遇,刀越磨才越锋利。”   称心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开始认真下棋。   窗外,凤霖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伫立片刻,悄悄下山去了。   待他走远,殷渺渺又说了遍:“你呀,少费点心思吧。他必须自己往下走。”   “我自然不如主人高瞻远瞩。”称心笑了笑,神情复杂,“最后一次了,你就原谅我吧。”   殷渺渺一时心酸,不由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有我呢。”   称心叹息一声,正色道:“主人何必骗我,方才的答案,只能骗骗凤霖,骗不了我。您对他的情意……不过如此。”   说完,他便一错不错地看着殷渺渺,想知道她是会勃然大怒,还是避而不谈。结果都不是,她坦然道:“确实。”   “您是不喜欢他这样的,还是另有所爱,容不下旁人呢?”称心的问题愈发犀利。   殷渺渺想了想:“皆而有之吧。”   称心一反平日的体贴,不停追问:“后者且不去提,主人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呢?您指个方向,凤君才好努力。”   她失笑,沉吟着:“自古嫦娥爱少年,我自然也不能免俗,只是,容貌、财富、地位、权力都是锦上添花,真正吸引人的东西,在这里。”   她点着他的胸膛。   称心释然:“这真是苛刻又简单的条件。”   “凤霖……”她迟疑了下,才评价道,“他是一块璞玉,如果打磨得当,便会成为珠宝,但若是过于追求雕琢,则会碎裂,变得与顽石无异。”   “主人打算亲自完成吗?”   “不。”   虽然不多,但她和凤霖之间的确存有情感联系,感情极其不稳定的因素,一时不慎,也许前功尽弃。她不想毁掉他,也担忧自己心软下不去手。   “我同意主人送凤霖回镜洲的打算,但是,”称心眨了眨眼,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主人方才还说,情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既然如此,何妨予他一个机会。”   殷渺渺扬起了眉梢。   称心却很认真:“主人并非对他无意,足以证明他身上有主人喜爱的特质,给他一个机会,或许将来,他会让您大吃一惊。”   殷渺渺自然知晓称心说得有理,然而,给了希望又亲手掐灭,或许更加残忍:“称心,我无法允诺任何事情,将来该如何,我的心里也没有答案。他可以给自己找个目标,但必须由他自己选择,而不是由我主导。”   称心深深叹了口气,话已至此,无需再说:“那么,我能替主人做什么呢?”   “我们好好下棋吧。”殷渺渺淡淡笑了,“不要再操心别人了,和我说说你的心事吧。”   “好。”   夜慢慢深了。太阳自东方升起。又落日了。又深夜了。   他们下了三天的棋。   殷渺渺的棋艺并没有太多的长进,多数时候随意落子,称心一开始还认真对待,下着下着也无所谓起来,东落一子,西吃一块,到后来明明胜负已分,两人还没意识到,辛辛苦苦又下了一刻钟。   途中,她问了三次:“称心,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但是每一次,称心都说:“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您。”   三个月后,时候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信息量挺大的吧……   称心对凤霖的感情是很复杂的   渺渺遇到的人都很好,一方面是她眼光好,另一方面,也是善因得善果。 第423章   修士临近寿终时,身体会快速崩溃,容貌也会急剧衰老。称心一觉醒来,在镜中看到衰老的自己时,就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   他走到博古架前,打开了一个螺钿漆盒,自里头拿出了一个玉瓶,倒出一粒丹药服下。这是殷渺渺予他的回容丹,能够短暂地恢复年轻时的模样。   接着,他焚香沐浴,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打理了自己,头发束起,戴上玉冠,穿上早已准备好的锦衣。   这一刻,镜中映出的是一张温润亲和的面孔,像个世家大族的公子,而非以色侍人的鼎炉。   称心很高兴,对着镜子,慢慢抚平衣袂的褶皱,动作认真而严谨。   他希望自己走得有尊严一点。   整理妥帖后,他敲响了隔壁院子的门。凤霖很快开了门,讶异又不安地说:“称心,你怎么来了?有事叫我一声就好了。”   称心微微一笑:“我快要死啦。”   凤霖怔住了。   “陪我走走吧。”称心说着,迈步走上了桃林间的小径。   凤霖下意识地跟了上去,面色发白:“你、你要死了?”   “嗯,时间要到了。”称心轻声说,神态很轻松,“我想和你说说话,你好好听,不要打断我,好吗?”   凤霖喉头发堵,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重重点头。   称心想了想,还是决定开门见山:“我听说镜洲最近的情况不太好,神妃渐渐压不住下面的人了。”   “我知道。”镜洲的事,殷渺渺从来不瞒他,宝丽公主的信里也偶有提起。凤霖解释道,“神妃能坐稳位置,主要倚仗帝子,这么多年过去,帝子已经成人,朝臣便容不下她,想要扶持帝子上位了。”   顿了一顿,他又道:“他们也并非忠于羽氏,只是神妃势大,不如帝子好控制。”   称心十分欣慰:“这是个机会,主人很有可能送你回镜洲。”   凤霖点了点头,对此早有预感。但他还是忍不住,低落道:“她不要我了。”   “留下你,你一辈子都是男宠,放你走,你就是个修士。”称心没有看他,声音轻柔万分,“英雄不问出处,你以后……会越过越好。”   “嗯。”凤霖应了声。   “不要忘记主人的恩情。”他叮嘱。   但凤霖反问:“她真的在意吗?”   称心叹气,真是临到死了还不放心,遂正色道:“这正是我今天要对你说的事,凤霖,无论如何,记住我的话。”   凤霖看着眼前陪伴了他多年的朋友,又或者说,是始终默默照顾他指引他的半师,喉头哽塞,泪光隐隐:“好,我一定记住。”   称心没有立即开口,沉寂片刻,一口气含在口中酝酿足了,缓慢而有力地说:“感情的事,强求不来,你争取过了,我也替你谋划过了,但若主人无心,亦是天意。她救你于水火,予你一条生路、一份前程,他年无论你身处何地、何位,都不得伤她分毫!”   凤霖诧异万分,脱口便道:“我怎会害她?我永远不会伤她!”   “你发誓。”称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发心魔誓。”   凤霖愈发惊愕,莫名又委屈:“称心,你怎能这般疑我?我对她的心意,别人不知道,你还不了解吗?”   “我了解,但人世易变,人心易改。”称心的语气缓和下来,仿佛有些无奈,“我就要死了,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和主人,你既然永远不会害她,发誓又何妨?”   近些年,凤霖虽长了些心眼,却从未防范过称心,当下想想也对,便点头应了,按照称心所言,发了个永远不会伤害殷渺渺的心魔誓。   “这下你放心了吧?”他斜睨一眼,语气愤懑。   称心弯起唇角,真心实意地说:“嗯,我放心了。”   他知道殷渺渺不在意今后凤霖是否会恩将仇报,她只会增强自己的实力来杜绝可能,然而,君子有君子的作风,小人有小人的策略。他太清楚凤霖了,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秉性单纯的人容易较真,今朝能爱到把心剖出来送人,来年爱而不得,兴许同样会做出极端的事。   他能为凤霖争取,却绝不容许他伤害她。所以,就算是趁人之危,他也必须在濒死之际,利用凤霖对自己的信任,诱使他发下心魔誓。   谋划许久,终于得偿所愿,称心的语气松下来,安抚道:“我只是怕你以后失望,把最坏的结果说了而已。”停了停,忍不住喟叹,“凤霖啊,你运气不好,她已经遇到过很多人了,而且每一个都非同寻常,尤其是慕天光,放眼十四洲,能与之一较高下的,只有云真人。”   凤霖愁闷:“那我就该认命吗?”   “也不止你,叶真人的情思,她也是知道的,若有这个意头,早成了。”   “你的意思是,她不是不喜欢我,只是无意男女之情?”凤霖迟疑地问,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落。   “时候错了,你明白吗?”称心冷酷地说,“她到了结婴的关卡,又有其他人珠玉在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她心里已经满了。凤霖,你来得太迟了,唯一运道好的是年纪小,她没有遇到过,故而多加怜惜。”   凤霖看了他一眼:“但我又不能不长大。”   “是。”他颔首,不疾不徐道,“所以,你还有一个优势。”   凤霖觉得眼前的人有点陌生,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人,可他的语气却情不自禁地让人想要听下去:“什么?”   “你能等。”称心说着,阖了阖眼睛,“而我没有时间了。”   凤霖心里咯噔一声,蓦地抬眼看着他,不可置信:“称心,你……”   称心瞥着他,嘴角翘起,似笑似讽:“你也不必如此,我见过的男人多了,心甘情愿臣服于一个女人的,要么怯懦,要么通透,总得来说,少之又少。等你离了她,还不知道如何呢。”   凤霖抿紧嘴:“称心,你不要太过分。”   “我偏要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好好听着吧。”称心泰然自若,“过个一百年两百年,你的心意依旧,就再试试吧。那个时候的你,如果已经真正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又不改今朝的热忱,或许能有三分希望。”   凤霖抿紧了唇。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称心负手一笑,“感情的事说不准,她也曾想过和人白头到老,如今依旧成空。凤霖啊,我很好奇,很多年以后的你,会怎么样呢?”   说到最后,语气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怅然。凤霖眼眶一热,胸中的气愤顿时烟消云散,轻轻唤他的名字:“称心……”   “没什么。”他分开娇艳欲滴的桃花,走向立在前方的人,“我知道我看不到了。”   凤霖霎时泪涌。不管称心的心意如何,几十年来,他对他那么好,无微不至,可他现在要死了,以后……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笑盈盈地问他:“凤君,你又同主人置气了?”然后百般劝慰。   往事如潮,纷至沓来。凤霖忍不住追上去:“称心,你还有没有话和我说?”   “没了,接下来的话,我只同她说。”称心微微一笑,又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凤霖拉住他,固执地不肯放手:“再说一句,最后一句。”   称心被他逗笑了,觉得他幼稚,可这份幼稚又能被称为真诚,叫人心里暖洋洋的。是以他思量片刻,纵容地多说了句:“日后好好照顾自己,凡事多思多想,多听多看。”停了一停,拍拍他的肩膀,“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后会无期。”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背后传来低低的抽泣。   不远处,殷渺渺站在桃花树下,静静地望着他们。称心走过去,展颜一笑:“主人久候,称心来了。”   殷渺渺的语气极尽温柔:“嗯,我知道。”   “我和凤霖看过了桃花。”他温和地笑着,“能不能和主人一起,看看云海?”   殷渺渺展开手心,红叶落地。她拉着他上了法器,飞向白茫茫的云海。   “红叶寄情,主人的法器,倒是别有特色。”称心第二次坐她的飞行法器,忍不住说出了几十年前的第一印象。   殷渺渺带他飞往人迹罕至处,放眼望去,云浪滚滚,蔚为壮观。她看着称心:“都这个时候了,不必再称我为主人,叫我的名字吧。”   “不。只要我活着,就是主人的人。”他停顿了下,玩笑道,“效忠本该至死方休。”   殷渺渺便不再劝了。   两人并肩眺望了会儿风景。称心开口,呼出的热气轻如羽毛:“其实,我想对主人说的话,之前都说完了。”   “嗯,只差一句。”她说。   称心侧了侧头,似乎有点不解:“我相信我隐藏得很好,主人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说,凤霖是你的寄托。”殷渺渺叹笑道,“我这才猜到,你瞒得很好,这么多年,我一点端倪都没发现。”   称心忍不住笑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这可是我安身立命的本事,像我这样的人,也能练出几分能耐的,是不是?”   “何止几分。”殷渺渺心里又升起了明珠蒙尘的悲痛,“你若是……”   若是个修士,必然成就一番事业。   称心笑了:“这样的‘若是’没有意义,各人有各人的命,唔,是了,这是你们修士说的‘气运’。”   殷渺渺怜惜地看着他。   “主人不必伤怀。”称心平静道,“时乖命蹇的,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殷渺渺轻轻叹息,转移了话题:“你喜欢云海吗?”   “喜欢。”称心回答,气息明显衰弱许多。   很久以前,他便喜欢看云,在逼仄华美的楼子里,支开一扇窗,屋檐下飘过的白云就是全部的寄托。他身处泥泞,不得超脱,故而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能像云一样,远离尘世的肮脏。   后来到了冲霄宗,依旧喜欢。闲来无事的时候,他总是会找个安静的地方眺望云海,想象着下面仙城的浮华,然后由衷松了口气——真好,如今的他终于摆脱了旧日的噩梦,曾经的一切都被云海隔绝在下,伤害不了他了。   “听说,真正的云海比这还要辽阔。”现在,他每说一个字都要费极大的力气,可他感觉不到痛苦,慢慢说,“一望无际,也没有陆地。”   殷渺渺的声音也变得很轻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是的。”   她以为称心会说可惜没有机会亲眼看看,但他却道:“离主人有点远。”   “嗯?”   称心觉得累了,侧过身靠在她肩头,微微笑说:“我说,那边的云海离主人太远了,我有点害怕,这里对我来说,足够了。”   殷渺渺柔声问:“那我把你葬在白露峰上,以后天天能看到,好不好?”   称心笑着摇头:“我出生在这里,活在这里,死在这里。虽然有所眷恋,但更希望来世……如果有来世的话,能够走远一点,看看远方的景色。十四洲,听名字就觉得是个很大的地方。”   “会的。”她说。   “所以,不要把我埋在一个地方,把我的骨灰撒到云海上吧。”他握住她的手,“我喜欢主人的蓝火,干净,澄澈,像天空和海洋。”   殷渺渺喉头微涩,却勾起唇角:“好。”   “我就知道主人会答应。”称心轻声笑了,“你待我很好,我……有些遗憾,主人是明白的——您的心里和我有同样的遗憾。但我不后悔当初的选择,我不想活得和以前一样,没意思,这样反而更好,至少你愿意和我说心里话。”   她道:“我明白。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我很高兴,也很满足。”称心微微收拢手指,“能这样死去,我真的……真的非常知足了。”   他这一生,委实算不上幸运,好在无论命好还是坏,都要结束了。   能拥有这样一个结局,已经很好很好了。   殷渺渺垂下眼睑,不作声,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称心感受到她手心里的温暖,满足地叹息:“我本来想问,主人以后会不会记得我,现在我觉得不必再问了。”   “我当然会记得你。”殷渺渺说,“称心,一直都很称心。”   他点了点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想说的话都说尽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他卸下了所有的心事,感到无比的安宁,胸膛里涌动着的,是温柔而愉悦的情意。   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在无尽的幸福中,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殷渺渺阖了阖眼,抬手扶着他的面颊,在他的唇角落下个浅浅的吻。接着,幽蓝的焚灵火像是栖息的萤火虫,落在了他身上。   柔风吹拂。   他化作细碎的粉末,如青烟飘远。   *   夏捧凉茶冬点香,可怜灵巧出市娼。   忍得百年侍君侧,谋得一曲凤求凰。   ——《风月录·最难如意为情多·解语花·称心》 第424章   “如何?”漆黑的地宫里,老龙得意洋洋的声音带来一阵阵的回响,“我们龙族的试炼之地非同一般吧?”   向天涯:“……是啊,很特别。”在幻境里突然变成动物视角,吃生肉,杀同族,偶尔还要履行繁衍后代的伟大责任,当然很、特、别!   他可能是十四洲唯一一个尝试过这种幻境的人修了。   但如今的处境下,没啥好挑的,有的历练就不错了,总比闷在暗无天日的地底,看着自己一点点变臭腐烂来得好。   “还要不要再来一次?”老龙跃跃欲试。   向天涯摆摆手,一屁股坐下:“歇会儿,哎,我问你个事儿,既然是要找传承,藏那么好干什么?地下的地下,鬼才找得到。”   老龙一愣,莫名其妙:“什么地下的地下?”   向天涯说:“残龙殿在旋风山地底,你这地宫又在残龙殿地底,鸟不拉屎都是抬举你,我连一条蚯蚓都没见过。”   老龙的声音蓦地拔高:“旋风山是什么玩意儿?老子不是在卧龙崖吗??”   向天涯:“……”   老龙:“……我日!”   花了一个时辰,他们终于弄清了真相。很多很多很多……反正它不知道是多少年前,这一带并不是群山,而是海洋。海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被称之为卧龙崖——老龙云:“当年老子最喜欢趴在那里看海了,所以死的时候也没舍得回去,叫人在我趴着的地方盖了座宫殿。”   向天涯点头,这应该就是残龙殿了。   “我还和他说,一定要告诉所有人,只有实力最强大、意志最坚定、信仰最纯粹的妖兽,才能找到拜祭我的路。”老龙的语气里满含怒火,“他妈他没说吗?你没听过吗?”   向天涯委婉地表示:“沧海桑田,原来的海洋都已经变成了青山,还能有多少传说留下呢?”   老龙悲怆长吟:“天要亡我龙……等等,你是怎么下来的?”   向天涯隐去关键点,简单说了说自己掉入的来龙去脉。老龙一边听一边说:“对对,藏龙镜里有我的精血,可以帮助含有我龙族血脉的人回溯血脉。”   等说到开启界门时,它整条龙都愣住了:“门梭?你的意思是,那面镜子可以通往另一个世界?”   “是啊。”向天涯看不见它,只能从它的语气中揣摩,“怎么了?”   老龙沉默了下:“没什么。”   向天涯体贴地没有多问,不怎么诚心地宽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藏龙镜会在那个时候开启界门,说不定是感应到了你们龙族的气息,跟着走了。”   “那是别人送我的,和其他没什么关系。”   老龙语气落寞,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场景如泡沫涌上海面——英姿勃发的年轻男人说,龘,这镜子是我千辛万苦炼出来的,你要好好保管。它不屑一顾,问,这玩意儿脆兮兮的,有啥用?他说,让你看看自己长得有多帅。   它当时想,我他妈多帅我自己能不知道吗?还用得着镜子?遂一口吞进了肚子里,没多在意,等到后来他死了,它也要死的时候,突然想了起来,决定把镜子当做考验的法宝。   但镜子是个门梭,它确实不知。   他为什么要送它这个呢?是想它被追杀的时候,以此逃过一劫吗?它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唉。”老龙把脑袋搁在爪子上,重重叹了口气,“俱往矣!”   向天涯想想,说:“其实,龙族能不能复兴,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死都死了,放下算了,执着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没有必要。”   “你不懂。”老龙恹恹道,“这是我最大的梦想。”   向天涯毫无触动:“换一个。”   “不换。”它执拗道,“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龙族必定能重现世间!”   向天涯无语。陌洲的修士以家族为单位,想要振兴家族,带着全族人飞黄腾达的不在少数,但他始终觉得无聊透顶。   个人有个人的追求,个人有个人的烦恼,能够了解自我,忠于己身,已经很不错了,凭什么自身的荣辱,要和那么多人绑定在一起?所以,家族兴盛,他不沾光,家族衰微,也不关他的事。   龙族的衰亡既然已是定局,将一生都寄托在复兴种族上,忽略了自己的意愿,或许旁人觉得伟大,他只叹息可悲。   但它执念如此,他也不好置喙,想了想,没什么诚意地安慰:“如果天意如此,那么肯定会有其他机缘,世上的事,说不准的嘛。”   老龙唉声叹气,余光瞥过他时,心里忽而一动——说得也对,机缘,这个人类出现在它面前,岂不就是另一个机缘?它徒然兴奋:“喂,小子,咱们做个交易吧?”   “你能送我出去?”向天涯顿时来了精神。   “不,我予你一份机缘,而你……”老龙显出真身,目光炯炯,“替我找到传承人。”   向天涯果断拒绝:“谢谢,不了,机缘和我有什么用,我估计得老死在这里。”   老龙瞪他:“你的刀好,悟性也高,但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比起其他武修,你的肉身实在太太太弱了,被压一下居然会内伤到吐血。”   向天涯:“……打人不打脸。”他过去是法修,且锻体之术多被四大家族垄断,旁人习不得,基础弱一点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可以教你我们龙族的强体之术。”老龙很有几分心机,蛊惑他,“我们龙族的肉身有多强,想来你也听过,随随便便动动尾巴,那就是天崩地裂啊。你想想看,帅不帅?你就说帅不帅吧!”   向天涯:“……”你说帅就帅啰。   老龙看他不为所动,心知画大饼没戏,只好抛出杀手锏:“别这样嘛,你想想看,等你学成,可以考虑自己挖条路出去,这么点深度,压在身上都是毛毛雨。”   向天涯嘴角一抽,怀疑它不是龙,是蚯蚓。但仔细想想,闲着也是闲着,死马当活马医,万一成了,帮它个忙当做报恩也是偿还因果,未尝不是好事。   “成!”他应下了。   *   另一头,在灵香山脉的文茜终于得到了一句准话。   “他还活着,也很安全,但是……”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飞英听见这句话,还是长长松了口气,有种“就算她可能是骗人的但是万一呢”的庆幸。他趁热打铁:“但是什么?”   灵香山君笑而不语。   文茜冷冷睨着她:“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你最好别食言。”   “你这脾气真是又臭又硬。”灵香山君摆弄着纤纤玉指,曼声道,“我可没见过这样求人的。”   文茜的面色倏地沉了下来。求人?她前世倒是经常求人,求仇人放过她,求文家要好的家族伸以援手……她下跪过,苦苦哀求过,卑躬屈膝过,所有的苦难,她都忍了下来。到最后换回来的是什么?什么也没有。   所以她自浮生梦后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发誓再也不要向任何人低头。   她要变强,再也不必求任何人。   这次为了救向天涯,她可以再来找气场格格不入的灵香山君。但她有她的底线,交易,可以,低头求人?绝不!   因此,明知道现在翻脸等于功亏一篑,文茜也没有忍下这口气,淡淡道:“如果你想不认账,那就算了,大不了同样的事,我再和赤妖王说一次就是。”   灵香山君挑起柳眉:“你威胁我?”   “随你怎么想。”   飞英看得急上火,赶紧打断她们剑拔弩张的气氛:“哎呀,山君,我师姐都把知道的告诉你了,你这么美,心地又那么善良,肯定会告诉我们的,对不对?”   灵香山君似笑非笑道:“少来,我可没说一定会告诉你们他的下落,让你们知道他现在安全无虞,还不够吗?”   飞英和文茜不同,不曾经历过太多的苦难。灵香山君也没把他们怎么样,他软语哀求起来毫无压力:“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他还在这里吗?”   “他在一个他出不去,你们进不了的地方。”灵香山君意味深长地说,“你以为我是在刁难你们?呵,想救他出来,你们还有的求人呢。”   飞英并没有被吓退,总结道:“他现在很安全,但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也很坚固,所以他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除非有什么特别的办法——我们要为这个再去找人,是吗?”   她颔首:“不错。”   飞英马上道:“没关系,我一定会去,你告诉我吧!”   灵香山君道:“说得轻巧,别忘了,你们可是人修,指不定还没找到人就没了命。”   “没事。”他很坚定,“告诉我吧。”   灵香山君的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就算赔上命也无所谓吗?”   飞英不以为然:“赔上命的事情多了去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你与他不过有同行之谊。论因果,远不如她与他牵扯深厚。”灵香山君睇着文茜,饶有兴趣地说,“怎么她不肯的事,你偏偏肯去做呢?”   “因果是因果,情谊是情谊。”飞英认真道,“想做就去做,仅此而已。”   灵香山君不置可否,只问文茜:“你说呢。”   “我在这里,已经在赌命了。”文茜淡淡道。   “好极了。”灵香山君弯起唇角,似是叹息,“他为了救人而来,埋下机缘,你受浮生梦的指引,前来解开死结,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飞英一头雾水,文茜却心中一突:死结?所以梦里,他真的死了吗?   “既然如此,你们听好了。”毛发雪白的狐狸缓缓说,“残龙殿里有一条密道,只有当初建造它的人才知道在哪里。你们想要救他出来,只有找到那人的后人,想办法开启密道才行。”   “那个人是谁?”   “他叫游梦惊。”   “姓游?”文茜眼皮子一跳,“南洲的……”   灵香山君微微一笑,风情万种:“不错,他创造的功法,叫做《游龙秘卷》,游幽死后,继承这部功法的人,就是……”   “游、百、川!”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终于把线索给连上了,鼓掌ING   妖族篇的单独篇幅到此为止,接下来的剧情不单独写了。   *   关于称心,他到死都没有真正吐露心意,原因有很多。   之前两个人下棋的时候暗示过,称心以前错信过人,不敢再爱,不宣之于口的暗恋,他反而觉得安全,因为不会再受伤害。以及,当初渺渺给了他两个选择,以色侍人,或是实现自我价值,他选了后者,成为了一个有尊严和自我的人,这种感觉是很好的,所以即便后来喜欢上了渺渺,但他不想放弃自我,也不想渺渺为难,最终选择了隐瞒。   还有就是,他早已懂得了人生没那么圆满。他和渺渺说,他有遗憾,渺渺会懂,因为她也有同样的遗憾,强大如她亦有无可奈何,何况身世飘零的他呢?称心聪明,并且豁达,他选择了放手,这是他和莲生最大的不同。   *   小凤凰是称心的梦想。他希望自己可以有机会从头再来,可以大胆地表露爱意,追求喜欢的人,所以,他不遗余力地帮助凤霖,如果凤霖成功了,就好像他也成功了一样。此外,对于机关算尽的称心来说,凤凰的热情和诚挚,也同样打动了他,他对凤霖也是有真情的,不然不可能为他考虑那么多。   *   可以说,如果这段感情只有渺渺和凤凰,就没有那么精彩了,这是三个人的故事,只是称心做了幕后的影子……所以,虽然并不存在不可描述的事,但有情就足够了,我决定把老六颁给称心。 第425章   一年的时光转瞬即逝。   鬼门再度打开,松之秋带着杏未红离开了鬼界——当然,此事说得轻巧,实际上颇费了些力气。   在焰狱时,他列出了诸多阴火出现的疑点,又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误导剑王认为阴火的出现和幡冢山的另一个鬼王有关。而后,他又指出剑王目前最大的困难并不是缺了一把好剑,是少了得力的属下。   之所以有此一说,与幡冢山的形势有着紧密的联系。   鬼界和十四洲不同。在十四洲,任何一方势力只要实力够强大,便可以占领地盘,三大门派皆是由占领一山发展到占领一方的,如今三足鼎立,友好结盟,不过是因为实力不相上下,且南北东三地又相隔太远罢了。   但在鬼界,五方鬼帝修为再高强,也只能号令一山,不可逾越到其他四山去。据说这是天道定下的规则,鬼帝在接受任命时,就会受到上天的警告,如若不遵守,天道便会降下天雷,劈死为止。   这就导致了如果某一方鬼帝陨落,其他四山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能插手。唯有属于那一地的鬼修,才能参与竞争。   至于如何判定某一鬼修属于哪一山,也很简单:地府的生死簿上有所记载。生死簿分为阴阳二册,阳册记录凡人的生死,一旦此人成为鬼修,阴册上便会相应的出现名字,户籍由此而来。   杏未红出生在西洲,故而虽然死在北洲,户籍上仍旧属于西方幡冢山。   如今,西方鬼帝多年不曾露面,传闻他的身体早已开始衰败,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陨落。幡冢山的鬼王行事无忌的作风,也侧面证实了这一点。   松之秋有理由相信,剑王是个有野心的人。若不然他一心修炼,增强实力,即可确保地位,没有必要抢夺焰狱,与各方势力交好。但做一个首领,远比做一个强者难很多。独木不可成林,手下没人,治理不好地盘,修为再高,也没法统领一方。   然而,投靠的人再多,境界高的毕竟有限,忠心的更是难得。他去过剑王府,很轻易就套出了许多内幕,譬如:剑王招揽了诸多能人,治理属地很有一套;收养了许多小鬼,悉心栽培,麾下有八剑侍,皆是忠心耿耿的家奴。   对杏未红而言,这是一个绝佳的投靠对象。   她天真稚气,心无城府,只知道修炼,恐怕这辈子都不知道争权夺利四个字怎么写,任何一个上位者都不会忌惮她这样的人。   既然说了收“义女”,松之秋就打算坐实了这件事。   “让我带走她,我会帮她度过心魔关,也会说服她认你为义父,听你差遣。”他对剑王这般道,“如果你不肯,我现在就杀了她。”   剑王当然不肯受威胁,冷笑着说:“届时落到我手上,一样是个死。”   “到时候,你就舍不得杀她了。”松之秋很笃定,有图谋的人是最好对付的,诱之以利,晓之以理,总有办法对付,最怕的是随心所欲,做事不讲理的人。杏未红是后者,但剑王却是前者。   果然,虽然僵持许久,途中还动了手,但剑王最终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   了结了此事,松之秋又寻了找他茬的府官,问清他府中失窃一事。剑王都奈何不了的人,府官哪里会得罪,冷静下来,说明了缘由。   他为了进阶,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炼成了一颗大补的丹丸,准备在境界圆融时服下,一句冲刺鬼王境界。然而几个月前,有人秘密潜入了府邸,盗走了丹药。他那时正好有事折返,撞了个正着。两人交了手,被他看出对方的法术并非鬼修所有,而是个活人,修为在金丹左右。   那人似乎身受重伤,不曾恋战,逮了机会就跑。不久,他听闻在食魂谷附近的双生庙有活人出现,金丹修为,身受重伤,样样吻合,便一路追踪而来。   松之秋了然,当初杏未红带着他乱走,的确泄露了不少行踪,但这么巧能把人引到他身上,看来是借刀杀人无疑了。   澄清这件事也不难——他没有偷盗的动机。给鬼修服用的药丸于他无用,且仙椿山庄的少庄主,怎么也不会缺了奇珍异宝。   而府官无论心里信不信,至少此刻不会愚蠢到和他为难,自然装出一副被蒙蔽后恍然大悟的样子,拱手赔了个礼。   离开前,松之秋和虞生说:“不必担心,一年后你就能再见到阿红了。”   虞生口唇微动,想问他们是什么关系,想知道杏未红经历过什么,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应……问题太多,脑中一团乱麻,心里又五味陈杂,迟疑半晌,微微点了点头:“我等她。”   松之秋微微笑了笑,仿佛很客气友好的样子。但若是杏未红清醒着便会明白,他的眼中并没有留下虞生等人的影子。这是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漠然,只是他伪装得太好,叫桥姑等人顿时改观,当他是杏未红的亲眷,神态亲近不少。   出了这样的意外,松之秋便没有再留在焰狱,于通道开启时离开了。   他知道半途袭击他的人一直盯梢着,但许是因剑王在此,他不欲打草惊蛇,思量再三后选择了暂时停手。   一月后的七月十五,他重回阳间,唤醒了杏未红。   *   长梦荆顾名思义,拥有致人陷入醉梦的效果,能让人看到内心最渴望的事。所以,渴望权势的人会做君临天下的帝王梦,热爱财富的会做富甲天下的富贵梦,想要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自然会做鸳鸯成双的爱情梦。   杏未红的梦境特殊一点。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每天最爱做的事就是自由自在地飞翔,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累了就停下来歇歇脚,渴了就喝水潭里的积水,饿了就去啄一条鱼吃。   她看遍了山川江河,飞跃了最高的山头,她远离了人世的纷扰,人情世俗,再也不能绊住她的脚步。她独来独往,没有朋友,风便是她最好的伙伴,她们一起翱翔在辽阔的天空,快活地忘记了一切。   杏未红从来没有做过这么美的梦,被唤醒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回味半天才舍得睁开眼睛。   那一刻,映入眼帘的是蔚蓝的天空和淡淡的白云,完全是梦里的场景。她一时糊涂,分辨不出来这是真是幻,傻傻的抬起胳膊,想要飞上天空。   可惜的是,她只是微微漂浮了起来,并没有展翅高飞。   果然是梦。她沮丧地想着,闷闷不乐。   身边有人说:“梦是虚幻,可做慰藉,不可沉迷,醒了就起来吧。”   是少庄主的声音。杏未红一下子清醒了,一骨碌爬起来,皱着眉头看着他:“这是哪儿?”   “梅湖。”   杏未红抬头四顾,发现自己躺在一艘小船上,没有篷子,冰凉的阳光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的,岸上植着一望无际的梅花,正傲然绽放。   这是秋洲一大盛景,每天都有许多爱侣前来观花,同时,也是秋洲阳光最和煦的地方,对鬼修的伤害最小。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杏未红想起之前的事,神色有点警惕。   松之秋正坐在船头垂钓,闻言道:“我还没结账。”   杏未红“啊”了声,细长的柳眉微微松开,嘟囔道:“差点忘了,幸好幸好。”   “你昏迷着,我又急着回来,就把你一起带出来了。”松之秋望着平静的湖面,语气很随意,“明年你再回去吧。”   这话合情合理,杏未红的抗拒心慢慢淡了,应了声,钻到船篷里坐下,抱着膝盖发呆。   松之秋余光瞥见,暗暗颔首:不枉费他把她带到这开阔的地方,而不是熟悉华美的山庄,恐怕在她心里,被人尊为世外桃源的仙椿山庄,和牢笼无异。当务之急,还是要消除她的戒备心,才能慢慢化解她的心结。   杏未红不知道他费的心思,发了会儿呆,突然问:“少庄主在这里干什么?”   松之秋提起鱼竿,鱼饵丢了,却没有鱼上钩。他重新串了饵食,甩竿再钓,口中道:“清昼。”   “什么?”她不解。   “这是我的道号。”松之秋看也不看她,平静道,“你已经不是山庄里的人,不必再称我为少庄主,叫我的道号就行了。我道号清昼,清晨的清,白昼的昼。”   杏未红第一次听说,好奇地问:“道号是什么?”   松之秋便向她讲解各种称呼间的区别:“道号由师长所取,多是劝诫祝福之语;别号可以自称,一般抒发志向或是情趣,后缀多是‘先生’‘老’‘子’‘山人’‘散人’一类,也可以由别人所起,叫得多成了默认,比如你的‘红姑’。还有称呼地位,冲霄宗里的元婴真君掌管一峰,所以也叫掌峰,归元门叫门主,万水阁叫岛主。”   杏未红瞪大了眼睛,这才知道一个小小的称呼里居然有那么大的文章。   “一般来说,对修为比你高的人,有师承关系的用师门内的称呼,若无,最保险的用真人和真君,如果来历不凡,最好点出来历和地位。道号、别号、姓名通常是平辈论交,若是差了个境界,就要在后面加上敬词。”松之秋林林总总说了很多,最后才道明重点,“你的境界比我差了一轮,但你我旧识,直接称我的道号即可。”   杏未红开始听得津津有味,到最后反而为难起来,蹙着眉头:“一定要改吗?我都叫惯了。”   松之秋顿住。   该在意的地方不在意,不该在意的在意得很。   ——她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拉了一下黄泉线的进度条,下章应该会解决小红的心魔问题了。   *   那啥,我说凑齐七个只是个目标,不会框死,写不到或者是超过了也没啥,主要是看故事的情节需要,而不是为了具体的数目生拼硬凑,所以大家不用担心,写过去看,顺其自然。就好像最初我写称心的时候,并没有想过他是老六,写到后面,却觉得他在风月录里应该有个位置。   风月录不是后宫团,有情人应该有姓名,但我也在犹豫,大家排序好像是排的男朋友,称心不算,所以,要么我们搞个副册?把称心、小红、少庄主和其他出现过的没出现过的,都挪到副册去??想听听大家的想法。 第426章   杏未红到最后也没改称呼。她理直气壮地说:“我叫了一百年,改不过来,不改!”   松之秋不欲逼她太甚,惹她反感,便点点头,说了声“随你”。那一刻,杏未红心中徒然升起一股旗开得胜的兴奋和激动——她没有听话,他也奈何不了她,她成功了!   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只能听话的鼎炉,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明明已经获得自由许多年,然而,此时此刻,杏未红仍然有泪盈于睫的冲动,是激动,是高兴,也是委屈。但她不想在松之秋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咬住牙关,抬头去看天空。   苍鹰飞过,留下激昂的长吟。   她深深呼吸着,慢慢平静下来:“我要走了。”   “去哪里?”他问。   杏未红仰起头:“随便去哪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要飞走!   “你有钱吗?”松少庄主直指核心。   杏未红:“……”她身上还有几颗鬼珠,但在人间不通用,而某些人说好的酬金还没付。她盯着他,面无表情地摊开手心:“付钱。”   “按照市价,你护送一趟的报酬是一百二十鬼珠。”松之秋淡淡道,“我没说错吧?”   杏未红点点头,她的行情在七十到一百之间,一百二十绝对算得上是高价了。可为什么听到他那么说,她心里油然而生不妙的感觉呢??   “鬼珠在阳间不通用,折算成灵石的话,大概是八十左右。”松之秋一副体贴周到的模样,“大概够你在周边逛一圈吧。”   杏未红身躯一震:“你骗人!”她当通房丫头的时候,月例都有五十灵石,买点丹药就没了,八十灵石只能丢进池塘里听个响。   “我没骗你。”松之秋道,“鬼珠只是你们鬼界约定俗成的货币,和凡间的金银相似,但灵石中含有灵气,不仅能够交易,还可以补给,二者的交换比例自然不可能是一比一,你若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杏未红高涨的情绪蓦地低落下去,没精打采地说:“不用了,我知道你不会在这种事上骗我。”   松之秋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失笑道:“被钱难倒了?”   “我和你可不一样,我赚钱很辛苦的。”她怏怏不乐。   松之秋弯了弯唇角:“你说不喜被束缚,欲过想如何就如何的生活,既然如此,缘何囿于钱财?没钱的话,去抢不就好了。”   杏未红震惊地看着他:“怎么能抢钱呢?!”   “这有什么,许多修士都是这么做的,不然怎么会有杀人夺宝一说?”松之秋口吻平淡,“缺钱了就去抢,看上人家的宝物去抢,哪怕瞧中了旁人的道侣,也可以去抢。”   他此言并非恐吓,修士都有争夺意识。这条通往成仙的道路,本质上是由无数资源堆积起来的,自己得到的越多,飞升的概率越大,所以,修士与天争命,与人夺宝,只是做到什么程度,全看个人而已。   杏未红无法接受,认真反驳:“抢了别人的东西,那个人怎么办?”   “有实力自然保得住,没实力就认栽。”松之秋漫不经心道,“你说要随心所欲,那就走这条路好了。”   杏未红想也不想:“不行。”   “为什么不行?”他反问,“谁规定钱必须是堂堂正正赚来的?别人有,抢过来就行了,不肯给,杀了就是了。礼义廉耻,都是圣贤书里的话,你既然不喜为人驱使,何必把他们的话当一回事?”   杏未红懵逼,绞尽脑汁半晌,才找到答案:“因为他们说的是对的。”   “哦?这么说,对的话你就听,不对就不听?”松之秋替她总结。   她认真思索片刻,点点头:“对。”   松之秋又问:“那么,我说的话有理,你也会听?”   杏未红纠正:“你说有理不算,我说有理才算。”   他从善如流地改口:“你觉得我说的话有道理,是正确的,就会听从,是吗?”   理论上是这样。但杏未红心里有根刺,一口气哽在喉头,就是应不出来。松之秋察觉到了,换了个问法:“其他人说的话有理,你觉得有理,你会听吗?”   这下她能点头了。   “所以,你唯独不肯听我的话。”松之秋得出答案,双目凝视着她,“阿红,你恨我,对吗?”   杏未红又点了点头,说:“我讨厌你,很恨你,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的态度如此坦然不作伪,反而更加伤人,但松之秋仿佛遗忘了自己便是当事人,眉梢不动一下,继续问:“为什么?”   “你永远要让我做不喜欢的事。”杏未红的怨气憋了太久,终于如洪水决堤而出,滔滔不绝地说,“最早的时候,我想睡觉,你不让我睡,非要我去修炼,后来我一直抓紧时间修炼,你又要我陪你睡觉。你根本不问我愿不愿意,肯不肯,也不肯听一听我的想法。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过一个人,我在你眼里,就是个花瓶,就是个香炉,就是个杯子,没有高兴也不会生气,怎么对待就可以。”   松之秋静静地听着。   她不停宣泄:“你骂我笨,说我资质差,我知道,你不用一遍又一遍重复。我在努力了,我很努力了,我不睡觉不吃饭,一直都在修炼,可你看不见。”   他的唇边浮现一丝笑意。   杏未红看见了,尖着嗓音问:“好笑吗?”   “好笑。”他说,“如今在你眼里,炼气一层和二层有区别吗?不过都是一剑能解决的事,没有任何区别。人都是看结果而不看过程,过程再艰辛,办不到就是办不到,不会有人因为你努力就对你刮目相看。”   杏未红怒目切齿,死死攥紧了剑柄:“你、你……过分,太过分了。”   “这没有什么好生气的。”松之秋淡淡道,“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不是我的道侣,不是我的亲人,只是我的鼎炉,难道你希望我在你身上花费很多心思,关心你的喜怒哀乐,注意到你每天头上戴着什么花?阿红,你扪心自问,自己能说的出船舱里的茶杯是粉彩还是青花吗?”   粉彩还是青花?不,船舱里有杯子吗?杏未红呆了呆,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船舱里的案几上,的确摆着茶壶杯盏,但既不是粉彩也不是青花,而是白瓷。   他微微笑了,柔声问:“阿红,你爱我吗?”   爱他?杏未红寒毛直竖,使劲摇头:“我讨厌你。”   “那事情就很简单了。”他瞥着她,缓缓道,“你恨的人根本不是我,是你自己。”   杏未红愣住了。   松之秋道:“如果你爱我,那么我忽略你,不在意你,你有道理恨我。但你不爱我,有何缘由恨我呢。”   “你不把我当人看。”她说。   “我虐待你了吗?折辱你了吗?没有,我好吃好喝照顾着你,给你衣服穿,给你地方住,我自认不算是个好男人,但绝对不会是个坏主人。”松之秋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冷酷的话,“秋洲上下,无一不对山庄崇敬有加,视为桃源,庄中之人,亦对我心悦诚服,毕恭毕敬。你有什么理由恨我?”   杏未红一时语结,答不上来。   他道:“明白了吗?你恨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你对我的话那么敏感,只因为你想起了过去的日子,想起了当初你是多么的弱小,卑微,你痛恨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你在害怕。”   杏未红惨白着脸,惊惧地看着他,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你不聪明,但也不蠢。”松之秋评判道,“你知道自己资质不好,不久便会死,所以告诉我你是纯阴之体,说愿意当我的鼎炉。可能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知道,因为这样可以让你活下去。”   是这样吗?似乎是的。杏未红到今天还记得自己拉住他时的场景,她很怕他,但当时有一股莫名的勇气支撑着她这么做了。   原来,这是求生的本能吗?   “庄中的很多人懈怠修炼,你却不然,一次次失败却一次次再来。阿红,你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吗?”   杏未红抿着雪白的嘴唇:“我、我喜欢修炼。”   “修炼很苦,何况你几乎每次都在失败。失败只会给人挫败感,无法令人得到满足,没有人会喜欢失败,除非有一个目的,才能忍受失败带来的痛苦。所以,你不是喜欢修炼,你是在渴望实力,想摆脱那时的处境。”   过去,松之秋未曾对杏未红有过太多关注,但这时回首,他轻而易举地看穿了她全部的举动。她不聪明,甚至察觉不到自我的意志,只是本能地朝着生路走去,一次又一次,摔了无数跟头也没有停下。   于是,木楞成了毅力,愚钝成了执着,付出的一切,终究有了回报。   念及此处,他心底响起一声叹息,似悯恤,似怜惜:“阿红,你已经成功了。”   “什么?”她被他接二连三的剖析惊得魂飞魄散,脑子跟不上来。   松之秋不禁笑了:“你在绝境中走出了一条生路。现在,你已经是个修士,拥有了实力,不会像当初那样任人鱼肉。甚至,你已经有了自己的道。”   “道?”她迷惘地呢喃。   他颔首:“你只做你想做的事,不是吗?”   她秀眉颦起,大为疑惑:“这就是‘道’吗?”   “不然呢。”他失笑,“所谓道,便是修士想要走的路。”   杏未红情不自禁地露出个甜甜的笑来:“真的吗?我已经有我的道了?我很厉害了吗?”   “是的。”他客观地说,“但还不够。”   她的笑容凝住了:“不够?”   “你的实力已经可以进阶鬼将,然而,心境尚不圆满。”松之秋慢慢道,“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修士,你不仅要知道自己想走什么路,更需要明白自己是谁。”   “明白自己是谁?”她无意义地重复,满眼迷惘,“我是杏未红啊。”   “杏未红是什么人呢?一个鬼修,还有呢?”他引导她,“过去成就了现在,二者无法分割,你只喜欢作为修士的自己,否认了曾经的自己,这是不对的。”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会儿,道:“阿红,你就是你,好的,坏的,都是你的一部分,你要学会接受全部的自己。”   全部的自己?杏未红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回忆纷至沓来。   她看到了孤独地坐在湖边练习法术的自己,看到了一次又一次失败后,抱着膝盖默默哭泣的自己,也看到了躺在精美的床榻上,无知无觉承欢的自己,倒在破损的马车里,奄奄一息,无能为力的自己。   是了,这也是她。杏未红不止是个鬼修,在成为鬼修之前,她的人生已经开始,哪怕浑浑噩噩,亦不能抹去。   “人这一生,酸甜苦辣俱全,你不能太贪心,只要甜的,不要其他。”松之秋起身走进船舱,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做人没这么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  小红的心魔不是少庄主,而是过去被当做物的日子。少庄主曾经是她的主人,她看到他,潜意识就开始恐惧害怕,所以表现出讨厌的样子,极端的反抗他,但同时,她也很清楚,他庇佑过她,照顾过她,良心让她不顾一切去保护他。   前文中,小红有点神经质,情绪很分裂,就是这个缘故。当然也和《天地一剑》有关系,这个剑法追求力量和强大,进一步加剧了她对弱小的自己的排斥和厌恶,最终成了心魔。   *   少庄主作为小红曾经的主人,承认她是个修士,肯定她的自由,对小红来说十分重要。如此,她才能真正摆脱恐惧,正视过去的日子——过去成就现在,她只有接纳了过去的自己,才能真正朝前看。   先苦后甜,小红已经有了自己的道,后面会越来越好的。她也终于能和少庄主和解,放下过去的关系,重新认识彼此。   *   看到大多数读者都说不需要分出个副册,那行,咱们不分了,反正也不影响整个故事~下章回渺渺那里。 第427章   白露峰日渐安静。   早在十几年前,羽氏送来的四个婢女或是下山嫁人,或是随心上人离去,屋舍渐空,付之一炬,只剩下称心和凤霖的院子。   而如今,称心也死了。   殷渺渺站在院子门口,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阻拦的人:“干什么?让开。”   “不让。”凤霖杵在房屋前,“你为什么要烧了他的屋子?”   “凤霖,称心已经死了。”殷渺渺望着院中的草木,叹息道,“就让他的东西跟着他一块儿去吧。”   凤霖却不肯让:“不行。”   殷渺渺挑起眉梢:“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凤霖坚决道,“白露峰这么大,多一个院子少一个院子又有什么妨碍?你烧掉了也不过是在这里多种两棵树。”   殷渺渺沉默了会儿,转身离开:“随你吧。”   凤霖松了口气,抚摸着斑驳的门扉,目中流出眷恋之色。他不想她抹掉称心的痕迹,如果什么也没有了,他害怕某一天,称心就变得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鼻端传来一股香气,墙角,数枝兰花开得正好。   凤霖干脆坐在了门槛上,仔细地打量这个院子。称心搭了个葡萄架,下面放了把藤椅,睡不着的夜里,这应该是一个很好的乘凉之地。还有一个水缸,养着睡莲和金鱼,墙上爬满了苍翠的藤叶,间或露出几朵寄生小花,是淡淡的紫色,清丽可爱。   真奇怪,他以前来过这里很多次,但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   一直以来,他到底对称心忽略了多少呢?   称心听他倾吐苦水,教他应对人心,无微不至的照顾他。   可他在最后一刻,才堪堪窥见了他的内心。   “称心,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呢喃,眼眶突然酸胀不已。如果他早点知道,肯定不会说那么多过分的话,如果他早点明白,就不会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牺牲……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   称心已经死了。   凤霖垂下了脑袋,衣衫的下摆晕开几点水渍。   *   书房里,殷渺渺放下笔,小心地收起了卷轴,而后加上三重封印禁制,盖上首席印。这枚凌虚阁的首席印鉴,乃是创立冲霄宗的三巨头共同炼制,有防御、增幅禁制、布阵三重效果,为的便是冲霄宗有个万一,凌虚阁能凭借这枚印鉴在其他地方再次立足。   她用首席印加持后的禁制,即便是元婴真君也打不开。   而之所以如此慎重地对待,是因为她所写的东西确实非比寻常。这虽然不是什么机密,但却是她针对修真界所做的一份计划。   几十年来,她改变了冲霄宗的不少地方,使之更制度化、公平化,完善了原有的模式,但并未改变修真界的根本。   修真界弱肉强食的社会规则,师徒传承的伦理制度,修士高于凡人的观念……她不是没看到,只是没有动手。这个模式已在修真界深深扎根,潜移默化了所有修士,只有她这样的异界来客,和顾秋水、松之秋这样眼光超乎常人的人,才能反思质疑。   要改变,千难万难。况且,时机不对,她的实力也不足以支撑完成推翻旧制度,创立新世界的计划。   但她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将自己的想法梳理清楚,一一写了下来。假如她能活到自己动手的时候,那么一定会想办法付诸现实,假如活不到……她打算把这份卷轴藏在凌虚阁里,留给顾秋水,留给后辈,留给有缘人。   今天,最后一部分内容,已经全部完成了。   殷渺渺封好玉匣,施以幻术,将它伪装成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名单,而后去了凌虚阁,藏于暗格之中。   离开的时候,她碰上了止衡。   “找我?”她端详着他的神色,猜测这是哪一个人格。   他脸上露出熟悉的苦笑:“我来找你说上次的事。”   上次?殷渺渺回忆了下,挖出了十几年前的一件往事。   白壁山的事发生后,她去凌虚阁调查止衡的老底,这才发现了他居然有十分传奇(狗血)的身世,兼之又听他说副人格出现得十分频繁,便起了疑心,寻了个积分赛的公共场合,与他传音聊了聊。   那时,她说:“你的身份十分敏感,保不准有人要拿此做文章。最好多加注意另一个你的出现频率,免得为人利用。”   老好人止衡自然应下,但后来并未与她联系。久而久之,她自然把这事望到了脑后,这会儿提起来……殷渺渺的神色渐渐凝肃:“出什么事了?”   “他不太好。”止衡指的自然是他的魔卵兄弟,“上次你和我说过后,我就留心上了,每次他出现都会给我留个记号,这几年来,虽然次数有些多,但此外并无异常。况且,我们一体双生,神识却有强弱,他修为渐长,压制住我也实属正常,故而我未多加在意。”   殷渺渺思忖起来,修真界的人格和前世的不同,后者乃是心理因素,但修真界有神识一说,哪个人格的力量更强大,对身体的掌控权自然也更强,止衡的想法不足为奇。   “然后呢?”她问。   “但从上个月开始,他开始失控了。”止衡叹了口气,忧心忡忡,“我们并不知道彼此出现时发生了什么事,可不管如何,至少有一个人清醒的。这次,他却突然失去了意识——他以为是我出来了,我也以为是他干的,过了好几次才发现不对。我就来找你了。”   殷渺渺直觉不对,问道:“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杀了很多妖兽。”止衡闭了闭眼睛,“幸亏我住在思过洞附近,人迹罕至,洞中都有禁制,若不然……”   殷渺渺点点头:“那么,你这次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止衡犹豫了下:“素微,你一向深谋远虑,不会平白无故地提醒我。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   殷渺渺摇摇头:“说不上,只是觉得两件事隔得太近,巧了些。”   止衡也听说了魔修的动作,很清楚一旦道魔爆发战争,他的身份将会无比尴尬。他苦笑道:“看来我的太平日子到头了。”   殷渺渺一时不曾作声。止衡在凌虚阁里毫无存在感,秉持着与人为善的作风,不和人争执,不与人结仇,想来这般隐忍,为的便是能过上平淡的日子。   但人算比不过天算,他的身份如此特殊,注定会成为魔修争取的对象。   “你是怎么想的呢?”她问,“只是想要避开的话,并不算难。”   冲霄宗有与世隔绝的修炼之地,只要耐得住寂寞,一百年、两百年,闭关清修就是了。可止衡专程来找她,当有别的想头。   果然,他道:“我想离开。”   殷渺渺“唔”了声,诚实地说:“有点难。”   止衡和他们不同,常年待在冲霄宗,少数几次外出,还是随着周星出去做任务,换言之,他必须在首席弟子的监视下行动。而她暂时不会外出,止衡想要离开,宗门恐怕不会答应。   “我不知道是谁在关注我,但我离开,门派里也能少一双眼睛。”止衡有备而来,语气平缓,“而且离开了门派,他们才会有所行动——我不想坐以待毙。”   殷渺渺微微笑了笑:“就算你能说服宗门,离开之后,你打算去哪里呢?”   止衡道:“柳洲。”   她刮目相看:“你胆子不小。”   “这难道不正是你想让我做的吗?”止衡叹了口气,“素微,我原以为你是女修,行事当比顾师兄稳妥很多,如今看来却是未必。你不怕吗?”   “怕什么?”殷渺渺不以为意,“魔修的高手,多你一个不多,但要是成了,必有奇效。届时你劳苦功高,不必再委屈自己藏于一隅。另一个你,难道就不是你了吗?”   不同的人格是人的不同面,魔卵表现出来的桀骜不羁,亦是止衡的一部分,并不能割裂看待。表现出来的那个老好人的止衡,或许只是他的面具,内心深处,他应该很渴望展示真正的自我。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呢。   止衡笑了:“那么,你帮我做这个说客吧。”   “我担保不了。”殷渺渺的眼中笑意一闪而逝,“柳洲不是还有个大师兄吗?”   止衡扬起眉毛:“你是不是在报复大师兄?”   “显而易见。”殷渺渺摆摆手,转身离去,“他把我骗来接这担子,害得我几十年没下山,该叫他分担点了。”   *   柳洲。   顾秋水接到了殷渺渺的来信,读罢,不由一笑,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是本来就有心思,还是跟着素微学坏了。”   他有点意外,但并无反对之意,止衡的身份藏着掖着,万一被魔修捅出来,可大可小,如今主动出击,却是把这枚棋子握在了自己手里。   至于是否会背叛……老实说,冲霄宗对止衡已经仁至义尽,他的师父,现任的掌门,不是一个严苛古板的人,这般厚待还要叛走,强留也无用,反成捅向腹背的暗刃,派出去更好。   看似是一招险棋,实则稳健,能将风险降至最低。是素微的安排不稀奇,若是止衡主动提出来,那他对他的信心就要再添一分了。   顾秋水想着,挥墨回信,同意了这个计策。写完,他的笔顿了片刻,又加了一行字,这才封进竹筒。   寄出回信,他走到后院里,瞧着低头炮制药材的女修,淡淡道:“你在我这儿也待得够久了。”   “顾大夫。”女修抬起头,露出花容月貌,正是翠石峰的四弟子朱蕊。她咬着红唇,欲言又止:“我……”   顾秋水瞥着她:“怎么,还执迷不悟?”   朱蕊道:“顾师兄,你在柳洲多年,应当知道魔修并不是都是恶贯满盈的人,无极他……不是坏人。”   “也不是个好人。”顾秋水淡淡道,“我不妨告诉你实话,被魔修奸淫的女修多了去了,冲霄宗少个弟子算不了什么。我拦你一次,已经仁至义尽,你若是执迷不悟,我也绝不拦着你送死。”   朱蕊深吸了口气,语气柔和却很笃定:“顾大夫,请你慎言。无极对我真心实意,绝非诱骗,你不该妄加揣测我们的关系。”   “朱师妹,师兄教你个乖。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他说一百遍真心,也比不上做一件事。”顾秋水似笑非笑,“但你看看他做了什么?真有心和你结缘,为何不替你考虑,要你跟他去魔洲……啧,宁可让一个金丹去魔窟,也不愿自己这个元婴去趟春洲,这样的男人,值得你为之违抗师门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诶,这一卷作为承上启下的剧情,线索繁多,不得不梳理,但渺渺这边反而没啥刺激的剧情,可能会让大家觉得平淡吧_(:з」∠)_   可是写还是要写的,这部分剧情结束后,就会重新开始回到开拓地图的剧情上来,毕竟十四洲还有南洲一个大版图没写,很多人念念不忘的游百川也要给他露面的机会……这部分内容我没忘,肯定会写的,大家耐心等等哈。 第428章   殷渺渺读完顾秋水的来信,久久无言。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四师妹居然会和方无极搞在一起,道、魔、相、恋,这是修真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啊!   顾秋水还表示,如非看在她的面子上,他才懒得管这种“居然会信男人鬼话”的弟子。   但他可以不管,殷渺渺不成。朱蕊好歹是翠石峰弟子,被魔修杀了是一回事,和魔修相恋又是另一回事。   无实质伤害,可丢脸。   要怎么劝说呢?她支颐沉吟。说什么道魔殊途,不适合在一起是没用的,罗朱、梁祝、牛郎织女之类的传说早已证明了,强大的外力介入只会让当事人愈发情深。他们会觉得自己在对抗世界,是个勇士,阻拦他们的人都不理解他们的真爱。   所以,首先她必须旗帜鲜明地表示自己和顾秋水不是一类人,降低朱蕊的戒备心理,这样才能得到她的认同,让她仔细思考后面的话。   不能明着说方无极的坏话,但她可以洗脑。   殷渺渺有了思路,提笔回信。   于是,半年后,准备找机会离开药铺的朱蕊,接到了殷渺渺的来信。她十分聪颖,一瞧就知道是来劝说她的,原不想拆开,但转念一想,这个师姐可是光明正大带着她们两个师妹“长见识”的人,万一呢?   她知道任无为和云潋都十分信服她,若是有师姐帮忙,自己和方无极的事必然能少许多磋磨。   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朱蕊拆开了信笺,随后慢慢露出了笑意。   一开头,殷渺渺就表示,听说她找到了携手一生的良人,感到非常高兴。虽然那人的身份有点问题,但魔修也是人,方无极也只是个男人,爱情超出种族、性别、年龄,她并不感到奇怪。   所以,作为道修,她不赞成和魔修相恋,但作为师姐,却希望师妹得到幸福。   写到这里,她笔锋一转,说师姐今天不是来和你说道魔立场的大规矩,只是身为过来人,在感情上比师妹多了些经验,有些感情的看法要和她谈谈。   此时,朱蕊最初的戒备心已经降到最低。她自觉比起外人口口声声说的“魔修”,自己更了解“方无极”这个人——他受伤时眼盲,不知她的容貌,却依旧对她产生了情意,这样不以貌取人的男人,已经胜过世间大半男子。   故而顾秋水说得再像那么回事,她也一字不信,只道他是因魔修的身份而产生了偏见,不肯正视方无极这个人本身。然而,和师姐这种半是长辈半是同龄的人聊聊男女相处之道,她却很乐意。   她和方无极之间,的确存在矛盾和争执,而她师姐前有莲生,后有向天涯,再有慕天光,亲身经历很有说服力!   “我要和你说一说男女相处最重要的一件事。你或许认为我想说的是‘信任’,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了什么事,都对彼此保持绝对的信任——听起来的确很美好,但假如你真的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   “要让感情保持长久,最关键的地方在于‘魅力’,准确地说,是你的‘个人魅力’。它从哪里来呢?它在你的灵魂里。所以,正确答案是,你必须保持独立的自我。”   看到这儿,朱蕊最后一点戒心也没了。她想起了独守空闺,郁郁而终的母亲,她临死都念念不忘负情薄幸的父亲,顿觉可悲——假如母亲并不是一颗心全挂在了父亲身上,早早带她离开,她的童年不至于身中剧毒,悲惨如斯!   她继续往下看。   “一个男人说爱你,你不要忙着感动,因为爱有很多种。有的爱适合你,会帮助你成长,但有的爱纵然情深义重,却会成为你的负担。你想知道适合还是不适合,必须先弄清楚自己想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   “你渴望成为贤妻良母,相夫教子,那么,他最好能独自抗下所有的风雨,留给你温暖的巢穴,而不是责怪你什么都不做,只是负累。”   “你想要成为一个修士,自己战胜困难坎坷,一直走下去,那么,他必须懂得尊重你的意愿,与你互帮互助,而非越俎代庖,替你决定一切。”   “……”   “最后,师姐想告诉你,有的时候,你爱的人不一定是适合你的人。你和他在一起很高兴,看见他就欢喜,可时日一长,你们便会产生矛盾,争执不休。如若你有类似的痛苦,不要想着忍耐,那会耗光你所有的热情,也不要想着牺牲,否则你会变成自己不认识,他也不再喜欢的模样。”   “那个时候,你得不到爱情,也失去了自我,你就完蛋了。”   朱蕊心中一紧。她和方无极的问题正在此处,他受伤跟在她身边的时候,两个人的矛盾还不明显,他偶然自作主张被她发现了,说几句便也算了。可后来他恢复身份,矛盾就愈发频繁。   他要她同去魔洲,发誓一定会照顾好她。但她心存顾虑,迟迟不肯答应,他兴许担忧她还在乎他的魔修身份,冷战许久。她委屈之下一走了之,他又发了疯似的找她……闹来闹去,大家都厌了,只好各退一步,她留在柳洲,由霜华城看顾。   霜华城主脾气古怪,但对她尚算顾念,谁知有一天被顾秋水发现,硬是把她带了回来。这么久了,方无极多半已经知晓,到时候说不定又是一场争执。   单是想一想,朱蕊就觉得头疼。   该如何是好?师姐要劝分开吗?她半是忧虑半是好奇地往下看。   殷渺渺当然不会明着说不适合就分,如此一来,前面的铺垫全都白费了。她只是谆谆善诱:“既然不适合,那就不要勉强,省得消磨情意,不妨相爱而不相守。”   提炼一下中心意思,那就是……你们俩异地恋吧。   从今往后,一封信寄上大半年,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不在也就算了,说不定还怀抱着美人躺温柔乡,女魔修一个赛一个妖娆多姿。怀疑劈腿,他发誓守身如玉,是你太多疑;路遇帅哥,他大吃飞醋,你却觉得无理取闹,人家分明是救命恩人。   一次两次能忍,三次四次呢?一百年两百年下来,分不掉算你们狠。   当然,殷渺渺的话说得非常漂亮——“真金不怕火炼,要对你们的感情有信心”。   言下之意是,如果他怕了,受不了了,那就要重新掂量一下他的爱到底有多少。   但朱蕊没有考虑过他们会分手。   她仔细斟酌了番,觉得师姐说得很在理,只要两个人的心意相通,又岂是要朝朝暮暮呢?她知道方无极有自己的事要做,所以纵然不赞同也让他离去,同样的,她也有自己的道途,难道他不该为她考虑一下吗?   况且,分离是暂时的,等二人修为上去,世上还有谁能阻拦他们?   “我们女修,生来比男子不易。容貌佳则招祸患,体质优亦多坎坷,师妹能有今日,乃多年苦修而成。莫忘修道初心,切勿前功尽弃。”   *   朱蕊的事,于殷渺渺而言不过一个小插曲。她主要忙的是止衡的离开,顾秋水在底层弟子中的名声不如她响,但却是掌门的关门弟子。   他的信加上殷渺渺的游说,终于让掌门同意了放止衡离开。   殷渺渺设计了个烟雾弹,先让止衡带着南阳、谢雪去出了个短期任务,然后叫他找个借口开溜。南阳他们比止衡晚了许久入门,对他不太了解,听说是有个秘密任务也未曾起疑,回来禀报了声就完了。   而后,殷渺渺去了趟止衡的院子,又去找了扶乙真君聊聊天,伪装出一副“止衡失踪”的样子。   落在有心人眼里,这便是止衡自作主张,离开了冲霄宗。   演完戏后没多久,她收到了一封飞英的来信。   他在信里交代了自己几十年来的行踪,大吐苦水,洋洋散散写了好多关于妖修的事,又说灵香山君“神神道道”的,和曲听灵有得一拼,以及,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信拿到信物就能统领天下的梗,土到爆炸。   “我和文师姐讨论过,灵香山君的话不能全信。她说自己是在骗赤妖王,谁能保证不也是骗我们?不知道她的真正目的前,我们不打算毫无保留地相信她。但是向大哥还是要救的。”   “对了对了,文师姐受他之托,要把当年的事说给你听,附在信后面了。我记得当年中洲稻禾庄的事,没想到牵扯那么大,还有魅姬,她简直了!我已经把楚蝉的事告诉孔大哥了,唉,他找了那么多年,谁能想到居然是这样。”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说到了重点:“本来我和文师姐决定去趟南洲找游百川,死马当活马医,万一没骗我们呢?但我去找孔大哥写信(他和游百川关系很好来着),他说小师叔找我有事,乔师兄特地留了口信,我得回师门一趟了,而且再过些年就是风云会,来回来不及。”   “所以,我去不了南洲了,文师姐说她会去。不过……我不是说师姐坏话哈,她的性格你也知道啦,比较耿直,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写个信给你。你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殷渺渺读了两遍他的信,莞尔之余,提炼到不少有趣的信息。之后,她看了文茜给她写的短笺,上面简明扼要地说了当年她和向天涯的经历。   她得到了一个名字,“凌西海”,还有一种奇特的事物,“吞无”。   隐隐约约间,她感觉到自己手上的拼图已经构建起了初步的轮廓,还差一点点就能完成。大概老天也在帮她,此后没多久,她接到了松之秋的消息。   信里说了两件事。一是杏未红转成了鬼修,向她问好,非常正经地称呼她为“素微道友”。二则是他在鬼界的发现。   “岱域之人,所携乃阴五行之物:迷心花属木,封灵鱼属水,狂血石属金,噬魂焱属火。十四洲中,必有属土之物。”   看到这一行字的刹那,殷渺渺脑海中迸出了三个字:吞无壤。   “阴五行之物,亦被称作五行之煞。五行俱全,可布奇阵。”   殷渺渺顿时汗毛倒竖。   作者有话要说:  就这样,本该轰轰烈烈爱一场的小师妹,被洗脑了。   友情回忆:方无极,前任魔帝之子,被天煞重伤,流落中洲,为四师妹朱蕊所救,后面的剧情没写,但是大家可以脑补,孤男寡女,擦出了爱的火花……顾秋水,道号孤桐,冲霄宗掌门的关门弟子,上上任凌虚阁首席,目前化名顾大夫,在柳洲开药铺盯梢魔修 第429章   凤霖走进殷渺渺屋里的时候,她正埋头翻书,捕捉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称心,把阵法第二格拿过来。”   他一愣,脚步顿住,口唇微动,仿佛想说什么,但按捺住了,跑到书架前找到阵法那一排,抱下所有的玉简放到她手边——他以前看称心做过,不太熟练,但做对了。   殷渺渺摆摆手,头也不抬地查着资料,不曾意识到自己刚才叫了谁的名字。   凤霖默默站了会儿,蹑手蹑脚地坐到一旁,支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原本,他还有些怨她轻而易举地抹去了称心的痕迹,压根不懂他的心意,但这会儿却不这么想了——称心和她相处的时间更久,留在她身上的烙印,或许比他更深。   只是她不曾表现出来。想到此处,他心中忽而愧疚,愈发沉默不作声。   殷渺渺却无暇顾忌他,全副心神都沉浸在了资料里。辛苦几日,她终于找到了些许关于五行之煞的记载。   它们的存在完全违逆五行原本的属性,比五行之宝还要稀有罕见,必须在极其奇特的环境下才能形成。   因此,修士对它们的了解不多。她筛选之后,觉得有三条信息值得参考:第一条来自一部手抄的医书笔记,说可以借逆五行的功效治疗疑难杂症,她曾成功用一种五行之煞治好了自己的孩子,重塑了他破损的经脉。   第二条则是个阵法师的猜想,说他见过有人借阴土布下了一个极其奇妙的阵法,具有正反两面,远比一般的阵法更加复杂,能将人送去空间之外的虚空。他据此提出了一种假设,空间阵法难以布置,是因为世人只完善了五行,没有兼顾阴阳,如果能弥补这方面的缺陷,空间传送阵将不是梦想。   第三条是炼丹师的语录。他非常厉害,曾经凑齐了五行之宝,炼出一颗珍贵至极的五行丹,服下后,很多人认为药石罔救的内伤明显转好,不久突破瓶颈,从元婴中期飙升到元婴圆满。   他认为,受伤本质上是外力破坏了体内的循环,而五行丹能够在体内重建一个完满自洽的新循环,伤势自然能够痊愈。同理可得,如果有人用五行之煞炼成丹药,那还是小事,最多服下的人死了,但用来布做阵法,周围的五行便会受到干扰,发生扭曲。   考虑到岱域的人千辛万苦地做实验,以求迷心花能够顺利在此生长,殷渺渺觉得,他们的目的必然不是丹药,而是布阵——松之秋应当也是这么想的,这才特地点出了“奇阵”。   可惜,相关研究太少,推断不出具体的阵法,无法提前防范。   殷渺渺不免惋惜,长叹一声,下意识地唤道:“称心,我……”话一出口,顿觉寥落,一时怔在了那里。   这时,一盏茶水递到她面前。凤霖抿着唇,不大自然地说:“你是要喝水吧?我不会泡茶……”   她的眼眶骤然红了。   原来,她不是不伤心……凤霖怔怔地想着,慢慢蹲下来,拥住她的肩头,笨拙地安慰:“别难过,你还有我。”   她忍俊不禁,指腹抹去眼角的泪光:“我没事,哪里要你安慰我了。”   “要的。”他窝在她的颈窝里,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后背,“你也很难过。我们一样的。”   那一刻,殷渺渺情不自禁地落下眼泪来。她和凤霖有身体上的眷念,却无情感上的关联,所以他找不到一座靠近她内心的桥梁。然而,此时此刻,他们为同一个人伤心难过,忽然产生了共通的连结。   他们离得很近,前所未有。   凤霖察觉到了,欣喜之余,又深深难过,不由收拢手臂,将她紧紧拢在怀中:“你还有我呢。”   “傻。”殷渺渺抚摸着他柔软的发丝,心想,今时还有你,有什么用,过不了多久,你也是会离开的。   “好好,我傻,随你怎么说。”凤霖被说的次数多了,早无曾经的不忿,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她开心就好,“做吗?”   她笑了:“让我抱抱你。”   凤霖悻悻然:“只抱不做,耍流氓。”   殷渺渺捏捏他的耳朵,笑骂道:“谁叫你打不过我。”   凤霖的气焰一下子矮了。他结丹后,兴致勃勃地要和她切磋,自觉羽氏的凤凰火鲜有对手,打不过,输得漂亮点还是可以的。   谁知道……算了。   “别闷闷不乐了,你会有机会的。”殷渺渺亲了亲他的面颊,“现在就乖乖听话吧。”   凤霖哼了声,心里却十分清楚:他得到的《金羽明凰录》只有前两个境界,想更上一层楼,须回镜洲找羽氏前辈传授口诀,或者干脆进入凤巢,若不然再努力,也只能止步金丹。   她这么说,是机会要来了吗?   *   宝丽公主一收到消息,就急匆匆地赶往凤凰台。   上个月还是富丽堂皇的宫殿,如今已成断壁残垣,断裂的雕梁画栋下,是一具具没了气的尸体。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到处是干涸的鲜血,阵阵腥臭飘散在空中,引得秃鹫乌鸦盘桓不去。   又是一次宫变。宝丽公主握了握拳头,提起裙摆大步走向正殿。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男子立在殿中,生得浓眉大眼,不怒自威:“宝丽来了。”   宝丽公主犹豫了下,屈膝行了一礼:“见过姨夫。”   被她称之为姨夫的,乃是她的长辈芳华长公主的丈夫,程驸马。他出身贵族,迎娶芳华公主后虽未诞下含有羽氏血脉的后裔,却修成了元婴,在羽氏的地位举足轻重。   “帝子……如何了?”宝丽公主进门看到的不是神妃,而是程驸马,心里便有了数,当下也不问神妃的死活,只问帝子。   程驸马拈须冷笑:“死了。玉珑这个贱人,亲手杀了他。”   宝丽公主大吃一惊。帝子身而不凡,羽氏的老臣能容忍神妃把持政权,多少是看在帝子的面子上,想着忍她几百年,待帝子亲政后再收拾她。   她竟然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有这么一瞬间,她有点怀疑程驸马。别以为她不清楚他动手的缘故,无非是和神妃争权夺利,双方互不肯让,这才了下狠手,而他虽然和芳华长公主没有子嗣,无法推自己的血脉继任帝位,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解决掉帝子也是应有之义。   推却到神妃身上,不过是不想背负残害神血的恶名罢了。   不过,程驸马其实并没有说谎。   他和神妃大战半月,整个凤凰台毁于一旦,等到最后,两人皆是强弩之末。他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意欲至神妃于死地,然而,神妃却没有和他同归于尽的想法,大笑着说:“你该不会真以为我打算和你死磕到底吧?哈哈哈!”   “可笑,羽氏可笑,你们这群走狗也可笑,真当所有人都看得上什么羽氏王朝呢。哈哈哈!”那时,神妃浑身浴血,发丝零散,笑意极尽尖刻嘲讽,“老娘才不稀罕,我留下这个孽种,就是想看你们这群眼高于顶的家伙对我俯首而已。”   她说着,一把拎起自己瑟瑟发抖的儿子,轻蔑道:“既然你们这么重视所谓的神血……”   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堪堪筑基的帝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娘……”   “要怪的话,”神妃的嗓音温柔得过了头,好若水凝结成冰,无端一股寒意,“就怪你身体里,流着羽氏的血吧。”   “不、不要……”最后一个字尚在口中未吐出,他的脖颈便软软垂下,没了气息。   神妃漠然地丢下尸身,身影一晃,已在千里之外:“终有一日,羽氏将自取灭亡,老娘不奉陪了!”   都说莫追穷寇,同是元婴境界,程驸马不欲和神妃拼个你死我活,便宜了旁人,踟蹰片刻,依旧没追上去。   不久,宝丽公主就到了。   她找到了帝子的尸身,确认被寄予厚望的帝子已然殒命,不由深深吸了口气。神妃不愧是神妃,就冲这份狠辣,羽氏少有人能及,若非凤巢的条件苛刻,镜洲早就改天换日了。   “帝君呢?”她问。   “她连儿子都杀,还会放过凤浩?”程驸马挥去袖子上沾染的血迹,意味深长地睨着她,“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帝君了。”   宝丽公主心头一跳。   芳华长公主已经陨落,程驸马无子嗣……他除神妃有功,实力高强,出身贵族,兼之是半个皇室之人……神妃一走,羽氏怕是他的天下了。   帝君之位,非羽氏之血不可继承,她凤嫣的机会,是不是来了?不。不出片刻,热血上涌的宝丽公主就冷静了下来,程驸马不会允许她接替帝君之位。   她和神妃走得太近,热闹了许多宗室长辈,难以服众,而且,程驸马要的是个听话的傀儡。   他很清楚,她不是个甘于受摆布的女人。   那么,谁上台她才能获取最大的利益呢?一个个宗室子弟的面孔在她面前闪过,她需要一个和自己亲近,背后又无太多牵扯,且足够听话的人选。   一张漂亮得过了分的面孔跃出脑海。   宝丽公主心中一阵狂喜,面上露出为难迟疑之色:“姨夫……”   “外甥女有话不妨直说。”程驸马淡淡道。   “国不可一日无主,帝君、帝子尽皆陨落,还需要早立新君,才能稳定人心。”宝丽公主说得很慢,“只是这人选,恐怕不太好办。”   程驸马瞥了她一眼,哂笑道:“哦?你有什么建议?”   宝丽公主挨个数过去:“凤浩的柔顺公主修为被废,等同凡人,不堪为帝;平王叔资质不同,寿元过半仍是筑基修为,这也罢了,他成婚多年,妻妾成群,却未诞下子嗣,大统难继……”   她说得严重,实则不然,比如柔顺公主修为被废前就生了个幼子,很适合扶植,但孩子的父亲乃是丞相之子,届时哪有程驸马什么事?故意挑剔,摆明的是站在程驸马角度考虑的态度。   对此,程驸马心知肚明。他早就盘算过诸多人选,却无一合适,这才询问宝丽公主。   “这可如何是好?”他眉关紧锁,“莫非羽氏真的无人堪配帝位?”   “其实……”宝丽公主故作为难,“我这儿有个人选,只是不知当说不当说。”   作者有话要说:  神妃这个角色很复杂,她有魄力,有能力,在羽氏等级森严的环境下杀出血路,的确厉害。我能理解很多读者不希望她出事的想法,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不是因为神妃和小凤凰是死敌,小凤凰有什么光环,所以她会失败,而是她的所作所为,注定了只是一时烟花,终会消散。   *   神妃为什么无法改变镜洲呢?因为她能执掌权力,不是因为出身普通的人得到了机会,而是她个人能力出色,靠计谋与实力暂时压制住了反对者,可是这是一时的,一旦反弹,一切会回归原样。我举个不是特别准确的例子,古代有女人掌握过权力吗?有,垂帘听政的太后很多。但女人拥有参政的权力了吗?没有。解放以后才出现。   *   改变世界没有那么容易,上一卷中,渺渺做了很多,但也只是完善了已有的制度。她并没有改变修真界的根本,因为时机不对,她的能力也没到,所以她耐心地在等,或许等到故事结束,机会才会到来。   *   最后,小凤凰不会变成很厉害的统治者……奶狗最多长成狼狗,不可能变成老虎。羽氏的命运,我自有安排,大家不用操心~~~慢慢来,虽然已经150W了,但……慢慢写吧……    第430章   所有的“不止当说不当说”,都是为了要个台阶。程驸马闻弦歌而知雅意,道:“但说无妨。”   宝丽公主不再迟疑,建议道:“凤霖如何?”   “凤霖?”程驸马一时没想起来。   宝丽公主道:“他是大长公主之孙,先帝破例赐姓,修习《金羽明凰录》多年,且有异色双瞳,血统出类拔萃。”   大长公主满门别灭,也就是身后无人支撑,神血出众,能说服大多数宗室……程驸马心念电转:“我记得玉珑把他送到了东洲去?”   “是,但冲霄宗的首席待他不错。”宝丽公主笑说,“那是个念旧情的,我为他求过一次情,他便记住了,时常来信问候。哦,对了,他寿数未过百,已是金丹修为。”   程驸马不由警惕起来,这般资质,若是长成,对他而言未必是好事。   “凤霖是个单纯的。”宝丽公主仿佛无所觉,自顾自感叹,“当年他想替家人报仇,也不知道隐忍等待,傻乎乎想给神妃下毒,吃了好大的苦头。如今姨夫替他报了仇,他必是感恩戴德。”   单纯,鲁莽,念旧情。程驸马斟酌再三,缓缓颔首:“这孩子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只是他人在东洲……”   宝丽公主嫣然一笑:“他是羽氏血脉,能有机会一雪前耻,荣归故里,定然会同意。姨夫若是不放心,待我书信一封询问一二便知。”   程驸马只是半个皇家人,需要宝丽公主作为和宗室沟通的桥梁,闻言,深深凝视着她:“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姨夫放心,我也姓凤,与羽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宝丽公主口吻坚决,心里却觉得悲哀至极。   羽氏,唉,朝中的人争权夺利已成习惯,谁又能好好想一想,再这么下去,羽氏真的不会分崩离析,自取灭亡吗?   羽氏的生路何在?   *   宝丽公主是个办事妥帖的,写信不够稳妥,她寻来了昔年照顾凤霖的公主府家宰,命两个心腹陪同,带了礼物去冲霄宗拜访。   家宰不意大长公主的后裔还能有这般造化,欣喜万分,连连应下,说一定会把凤霖好好带回来。但他也有一重顾虑,担心东洲不放人。   “你放心,她不是个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宝丽公主毫不担心,“为了一个男宠和我们羽氏作对,不值得。噢,你不妨再买几个俊俏的送去,就算是我们的赔礼。事情办得漂亮点,别让她失了颜面。”   “是是。”家宰匆忙去办。   半年后,他带着礼物再度拜访了白露峰。   镜洲的变故,殷渺渺早已得到消息,对他们的来意也猜到了七八分,然而佯装不知,避而不见,只叫凤霖去应付:“一说就应,没人会把你放心上,就算只是做个样子,你也要羽氏求着你回去。”   凤霖点头,装出一副高兴意外的样子,在自己的院子里接待了家宰。   家宰才问候了他几句,他便忍不住红了眼眶:“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又对同行的心腹说,“替我多谢公主,谢谢她还记挂着我。”   宝丽公主派来的是她的女官,同样出身贵族的一位小姐。她素有美名,然而凤霖抬起头来和她说话时,饶是见多识广的她,眼中也不禁闪过惊艳,口吻更是和煦:“凤君客气了,世上哪有姐姐不记挂着弟弟的。”   凤霖动了动唇,苦涩道:“我已经……不姓凤了。”   “公子可千万别这么说。”家宰肃了神色,“神妃逆行倒施,如今已被驱除镜洲,你是大长公主的血脉,先帝亲自赐姓,哪里是她一句话就能剥夺的。”   那女官也道:“正是如此,凤君不必妄自菲薄。”   凤霖没有接口,笑笑带过去了,又问家宰:“府里的其他人都好吗?我请公主照顾你们,其实如果不是东洲太远,我倒是希望你能留下来陪我。长姊和祖母都走了,只剩下我了……”   女官冷眼瞧着,暗中评估。果然和公主殿下说的一样,这凤霖空有美貌,无甚城府,绝不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但顾念旧情,恩怨分明,对公主多有感激,若回镜洲,必定会大大仰仗。   家宰耐心地听他说了会儿,这才道出来意:“不知素微仙子何在,我们理该拜访。”   “她这几年不爱见人,多数时候都在闭关。”凤霖摆摆手,“不用特地去见,你们把拜帖留下就行了。”   女官笑道:“这恐怕不妥,公主殿下有要事相商。”说着,刻意停了下,加重语气,“和凤君有关。”   “我?”凤霖演技不过关,只好拿美貌凑数,蓝绿的眼瞳一眨不眨瞧着她,“什么意思?”   女官顿了顿才道:“公主打算接凤君回镜洲去。”   凤霖装不出大吃一惊的感觉,飞快拒绝:“不去。”   他们都没想到他会如此坚定地拒绝,面面相觑。家宰问:“公子不想回家吗?”   “我已经没有家了。”他淡漠地说,“什么都没了,回去了又怎么样,不如留在这里,清清静静地修炼。神妃还没有死吧?我要是能结婴,就去杀了她。”   女官试探着抛出诱饵:“帝君、帝子命丧神妃之手,羽氏须立新君。”   凤霖一脸“与我何干”的无辜样。家宰和女官又劝了几句,他就是不松口,甚至也没让他们见到殷渺渺。   最终,他们铩羽而归。   *   事情意外得遭遇滑铁卢,女官和家宰都没想到,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殷渺渺,而是凤霖自己不愿意。   他只想找神妃复仇,对帝位、权势毫无兴趣。   女官半喜半忧,喜的是凤霖如果上位,必然会把大部分权力移交给旁人,宝丽公主的机会就来了,忧的是需要更多筹码才能打动他。   她写了封急信,青鸟加急送回了镜洲。   这时,羽氏的帝位之争已经十分激烈。程驸马除神妃有功,拥有最大的话语权,不少蠢蠢欲动之人提出将身怀神血的子嗣过继给芳华长公主,如此,他便可推举自己的嗣子上位。   宝丽公主极力劝阻:“他父母尚在,又订了婚事,心中自有偏向。且这几个人修为都低得很,炼气、筑基寿元太短,若姨夫闭关,人却陨落了……”   程驸马便问她:“你举荐的那个凤霖如何?”   宝丽公主苦笑一声,将凤霖的话转述了,又道:“他只追着我们问神妃的下落,说等到结婴就去杀她,帝位之事,一字不提。唉,我现在挺后悔的,这孩子心眼实诚,坐了这个位置也不知道该办什么事。”   她说着,一连叹了好几口气,自言自语似的:“我一时糊涂,想着他和东洲多少算是露水夫妻,往后真有什么事,也能说得上话。”   程驸马心中一动。凤霖个人的条件的确不错,但不足以他动心,可和冲霄宗的关系却打动了他。伽蓝寺在镜洲的势力日渐增长,能和冲霄宗搭上关系再好不过。   女人嘛,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总归是不一样的——他选择性遗忘了神妃的所作所为,满心想着,凤霖和冲霄宗的那个首席,也算是半个道侣了。   宝丽公主看他似有所动,便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说实话,凤霖有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她不知道,多半没有,能扯着虎皮做大旗就成。   她必须推凤霖上位,否则,就凭她从前跟在神妃后面忙进忙出,定然会被秋后算账。   “你说得有理。”程驸马沉了脸色,“尽快把凤霖叫回来,羽氏血脉给人当男宠,像什么样?”   宝丽公主心领神会:“我明白了。”   *   东洲的人接到了宝丽公主的指示。以“恢复大长公主名誉,收敛尸骨”为由,劝说凤霖回镜洲一趟。   凤霖真的心动了!   家宰和他说:“公子恢复了身份,就是堂堂正正的修士,不必再委屈做鼎炉。你若是对素微仙子仍有情意,以平等的身份与她交往,岂非更好?”   他人老成精,凤霖提起殷渺渺时的笑意压根瞒不过他,三两下就套出了凤霖的老底,这话可谓是精准无误地说进了他的心坎儿。   凤霖的态度彻底软和下来,主动说:“那、那我去和她说,她会同意的。”   家宰和女官不约而同地露出笑意。   殷渺渺思考再三,同意了:“这也好,他们自以为是把你骗去的,不会对你过多提防。”   “你是说他们会强留我?”凤霖踟蹰片刻,低声问,“我非要留在那里不可吗?”   她问:“你不想当帝君吗?”   凤霖摇头:“我们羽氏,每隔几百年必有宫变,死掉的帝君、帝子不计其数,凤凰台流出来的血,都能把内河染红。”   “人各有志,但你此次非回去不可。”殷渺渺解释道,“一来恢复名誉,重新做个修士;二来,你也可以要回自己的财产,修炼有多烧钱你也知道;最重要的是……”   “金羽明凰录。”他轻声说,“我知道,比起别人传授,凤巢里的心法才是最完整的。”   殷渺渺颔首:“等拿到了这些,你依然不想留下,想办法走也未尝不可。他们在意的是权势,从来不是你。”   凤霖安了心,说道:“我当然不想留下,凤凰台有什么好。”   殷渺渺笑而不语,都说权力是最上等的春药,坐上高位之后,所见所闻便会截然不同,届时,他是否仍然保持初心……谁知道呢。   凤霖倏地抱紧了她,语气迟疑而彷徨:“你说,我这么做,真的对吗?”   她失笑,抚着他的面颊:“害怕吗?”   他低声说:“应付他们就很难了,宝丽更厉害。程姑丈……我祖母以前也说他是个厉害的,表姑虽然早亡,他却凭着自己的实力屹立不倒,羽氏一共才三个元婴,一个几百年前去了秋洲,创立了血堂,一个闭关,剩下的一个就是他了。”   殷渺渺沉吟少时,笑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431章   云光城外有八条山脉,连绵不绝,许多依附于冲霄宗的修真家族便在此定居,繁衍生息。同时,这里也生活着许多七阶以下的妖兽,是炼气弟子最常去的历练之地。   殷渺渺带着凤霖四处逛了逛,途中碰到了当年开小号入山门时的熟人,他们结伴而行,看样子在埋伏一只五阶的妖兽。   她没有现身,远远绕开了。   凤霖拉着她的手腕,亦步亦趋:“我们要去哪儿?”   “不知道,随便散散。”她饶有兴致地左顾右盼,“你不乐意吗?”   能和她一块儿散步,凤霖求之不得,当下也不再问,缠着她说以前的事:“你炼气的时候是不是也在这里出任务?”   “忘了。”   凤霖不信:“不想说就算了。”   “真的,我失忆过,有些事都不太记得了。”殷渺渺走上山巅,遥望着淡淡的山岚,“可能来过,可能没有,我也不知道。”   凤霖吃了惊,讪讪道:“哦哦,也没什么……诶,那里有只小兔子,我抓来给你。”   兔子是三阶妖兽,皮毛雪白且柔软,是做贴身衣裳的好材料,但品阶低,并不是什么珍惜的东西。凤霖很快抓住了它,捏着它与众不同的短耳朵说:“耳朵真小,不像只兔子。”   殷渺渺心中一动,笑说:“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话音未落,人已如柳絮飘远。   凤霖衡量了下两人间的实力差距,暗叹一声,席地坐下,挠着兔子玩了起来,还和它说话:“你虽然是低等的妖兽,不过,还挺可爱的。”   兔子耸了耸短短的小尾巴,屁股对着他。   但圆滚滚的屁屁也很可爱,凤霖突发奇想,要不然把它带回去给她养,女修应该都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小家伙。   “凤霖。”她回来了,扬手丢出两只妖兽,“来。”   凤霖抬首一看,她带回来一只七阶的锯齿虎,一只五阶的毒蜘蛛,不由诧异:“你抓它们干什么?”   “考你个问题。”她拎起他手中的小白兔,丢到另外两只妖兽旁边。三只品阶、外貌不尽相同的妖兽在她释放的杀气下瑟瑟发抖,匍匐在地,动也不敢动。   她道:“这里有三只妖兽,你现在杀一个,三选一。”   凤霖不解:“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选吧。”她负手含笑。   凤霖望着它们。锯齿虎的境界与他相当,且灵智已开,一人一虎对视时,它的眼中闪过思索考量的光,毒蜘蛛浑身青紫,毒液自腺体滴下,腐蚀了身下的泥土,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最旁边的小白兔都吓傻了,团成一个毛球不停发抖。   “那这个吧。”他挑了毒蜘蛛。   “理由呢。”   凤霖挠挠脸:“它最不顺眼?”   殷渺渺笑了笑,抬手斩杀了毒蜘蛛,然后道:“知道吗,现在的你,就是它。”   凤霖一惊,脱口道:“我没这么丑。”   “但它和你一样,最容易下手,而它呢?”殷渺渺抚摸着锯齿虎的额头。它臣服于她的实力,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她道:“它实力与你相当,不易对付,没有把握,不会轻举妄动。”   又走到小白兔前,拎起这个雪白的毛球:“它的实力最弱,但你却没有选它。是这点实力不足为虑,还是因为它长得太可爱?”   “呃,都有。”   殷渺渺笑了,踢着僵硬的蜘蛛尸体,鞋尖上精致的绣花和狰狞的尸首形成鲜明的对比:“它呢?它不足以弱到让人无视,又没有强大到令人忌惮。所以你选择杀了它。”   一蓬火焰簇地燃起,剧毒的尸身熊熊燃烧起来。   她道:“我教了你很多东西,但你最好全部忘掉,一个没什么实力,又有小心思的人,是最危险的。”   凤霖似有所悟:“你是要我……做这只小白兔?”   “对。”她把怀里的毛球丢给他,“在你长成老虎之前,得先扮成兔子——你觉得这容易吗?”   他想,弱者想要伪装成强者,千难万难,但强者隐藏实力,却轻而易举,故而道:“不难。”   “那可不一定。”兴许是临近分别,殷渺渺的耐心好得不可思议,“式微时忍耐,那是迫不得已,不忍会死,倒也简单。可有了能耐,却要忍受欺压,反而会难熬起来。”   凤霖从中听出了关切与牵挂,放下小白兔,紧紧握着她的手臂:“你放心,我都听你的,我一定忍。”   他的态度这般认真,殷渺渺不由微笑:“也不是要你事事都忍,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过分的忍耐同样会让人忌惮。神妃当初为什么会防着你?因为你太能忍,一看就是别有目的。”   凤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好难啊。   “来,求求我,我教你。”她眨眨眼。   在凤霖眼里,她一贯沉稳温柔,未曾有过如此俏皮促狭的时候,新鲜又好奇,故意和她唱反调:“不求,你一向说求人不如求己,我才不上当。”   “哎呀,变聪明了。”她弹弹他的额头,语气惋惜,“有长进。”   凤霖抿了抿唇,被她夸长进原是件高兴的事,可他着实舍不得她失落,鬼使神差的开了口:“求求你。”   殷渺渺抬起眼睫,眸中潋滟:“答对了还要求我?”   “你想我求你,我就求你。”他自背后揽住她的腰,亲昵地啄着她的后颈,“我好不好?”   她哭笑不得,这样为了喜欢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家伙,真做了当权者,恐怕也是周幽王一流:“你呀,拿到《金羽明凰录》后就安安心心修炼,其他的事一律不要过问,免得祸害镜洲。”   凤霖向来无甚野心,满口答应:“你放心,我会乖乖听话,他们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殷渺渺更担心了。以他这样爱欲其生、恨欲其死的性子,若是被人利用,怕是要惹出大祸来,可转念一想,路都是自己走得,她能做的都做了,将来过得好不好,终究要看他己身。   希望……她的小凤凰运气能够好一些,再好一些。   难得闲情,殷渺渺也不急着回去,和凤霖一道在山间转悠起来。时至清晨,柔和的阳光洒在苍翠茂盛的树木上,金光粼粼,繁密的鲜花后面,间或传来一二声清脆的鸟鸣。   一切的一切,令人心旷神怡。   凤霖眯着眼,享受着拂面的柔风,郁气顿消,突而道出心事:“我走了以后,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白露峰上没有别人了。”凤霖扭头看她,“你一个人,多孤单。”   殷渺渺顿住,答非所问:“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你居然是陪我最久的一个。”   言语不乏怅惘。   凤霖仰望着蓝天,破碎的金光透过斑驳的树荫,落到他的眼皮上。他闭着眼,眼前却有星光点点:“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一样牛头不对马嘴。   “哪里奇怪?”   “神妃已经离开镜洲,和羽氏再无瓜葛。”俊美的青年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神色认真,“你只要和我说,未来会替我杀了她,我肯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你让我往东,我绝不会往西。就算你想我修行《金羽明凰录》,凭你现在的身份,让他们给我一份口诀亦非难事。”   殷渺渺拂落颊上的发丝,面露讶异。   “我已经没有亲人,又不够聪明,换做旁人,肯定巴不得收服我,可你没有。假如是以前,我肯定会觉得你是不喜欢我,想要打发我走,但我现在不那么想了,你……”他犹豫着,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更喜欢别人自立?”   这是凤霖给她最大的一次惊喜。殷渺渺一时沉默,想起了许多年前和莲生的一番谈话——她以为予他“去留由己”是最好的,他却用切身行动告诉她,人各有志,不是每个人都想做修士。   她最想要“自由”“自尊”,别人未必也是如此。正如不是每个女人都想做女强人,一样有人渴望相夫教子,难道后者就比前者低贱吗?不,真正的自由,是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凤霖不安地问。   殷渺渺摇头:“你说得对,可能这也是一种自私,我一厢情愿地让你做我觉得对的事……那么,你怎么想呢?如果你有别的希望,我也可以答应你。”   凤霖却并不犹豫,坚定地说:“我要去镜洲。”   她应了声。   “不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的,既然你觉得这样好,我愿意试一试。但要是我觉得不好,我还会回来的。你不会拒绝收留我吧?”他问。   殷渺渺失笑:“你想回来自然可以回来,但既然出去了,不妨游历四海。我是没办法才留在山上,都快闷出病来了。”   凤霖想想,没敢夸口:“我会看着办的。”   她点头,有许多事想嘱咐,而又觉得难得良辰美景,何必让说教占去,与他相处的时间,也是过一点少一点了。念及此处,她心肠柔软,笑说:“不说这些了,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凤霖说:“我哪儿也不想去,就想跟着你。”   “那我们就随便走走吧。”   殷渺渺思忖了会儿,想起许久没去翠石峰的封地,便带他去了一趟。   那片山地已经发展得十分繁荣,茶田绵延无际,果林郁郁葱葱,附属的几个小家族在此繁衍生息,一片欣欣向荣。   跟她来陌洲的曹家家主曹飞早已过世,继任族长的是在翠石峰上待过一段日子的曹柔。她听闻殷渺渺过来,立刻带着道侣、孩子前来迎接。   “不必兴师动众,天气好,我出来走走。”殷渺渺婉拒了曹家的热情招待,但接受了留宿的建议。   当晚,他们住在果园旁边的小木屋里,推开窗户,伸手即可摘下甘甜如蜜的灵果,到处都有蝴蝶和灵鸟。   凤霖对此很有兴趣,一把搂住她的腰,兴致勃勃地建议:“我们野合吧。”   “……”殷渺渺挣脱他的怀抱,拎着新摘下的一串葡萄坐到了圈椅里,慢条斯理地剥皮,“没空。”   凤霖不肯轻易罢休,追过来半跪到她的脚边,掀起她的裙子就钻了进去:“你吃你的,我吃我的。”   她好气又好笑,想骂他几句,裙下却传来一阵酥麻入骨的颤栗。   不多时,屋里响起低低浅浅的呻吟。    第432章   七月十五。秋洲。   松之秋站在杏未红的坟茔前,点燃了一根木犀香。袅袅青烟升起,不多时,她的身影便出现在他面前。   “少庄主,你这样很讨厌。”杏未红黑着脸,气咻咻地说,“我不想每年都看一遍自己的坟墓。”   松之秋不以为然:“这样最快。”   杏未红扁了扁嘴,蹲到香边吃贡品,糕点的香气大大抚慰了她郁闷的心情:“今年又叫我来干什么?”   “剑王待你如何?”松之秋问。   杏未红搓了搓胳膊,恼恨道:“很恶心。他老管我叫‘乖女儿’。”   松之秋微微笑了起来。之前,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带杏未红走了大半个秋洲,叫她暂且搁下剑术,随他学习法术,她痴迷修炼,无多异议。而这一年的休息与见闻,让她脱离了《天地一剑》带来的影响,开始正视心魔。   她的心思原就十分简单,耿耿于怀的唯有当年身不由己的岁月。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是见证者,也是始作俑者,由他开导指引,杏未红终于不再逃避曾经的自我,选择了直面心魔。   回到鬼界的第二年,她突破到了鬼将修为。   剑王一看,果然舍不得杀她了——剑魔凭《天地一剑》笑傲十四洲,可他死后,一个传人也未留下,如今出现了个能修其剑法的人,死了何其可惜?   他便坐实了当年随口戏称的认女之事,将她收作义女,给予她大量修炼资源。   而杏未红已经被松之秋说服了。按照他的说法,与其辛辛苦苦接零碎的任务来做,还不到保障,不如就跟着剑王,一样是做任务,这个更加靠谱,而且剑王本人就是个高手,能与之切磋,对她的修炼大有裨益。   至于父女之名……他说:“这名分比雇佣更合适。你想想,雇主命令你做的事,你非做不可,此乃交易。但父女之间却有人情,你有不想做的事,大可以不同意,你有了麻烦,他于情于理都该替你解决。”   她觉得非常有道理,所以“乖女儿”的称呼虽然恶心人,她也捏着鼻子认了。   “他可曾为难你?”松之秋问。   杏未红摇摇头:“他叫我好好修炼,然后时不时找人打一架,还挺容易的。”   松之秋毫不意外。剑王并非莽夫,普通的剑可以普通对待,宝剑却要珍而重之,这班所作所为,无非想磨砺她,且为她打响名声——没有名气的宝剑,可算不上是一把真正的好剑。   然而,此事无须对她讲明。目前为止,她得到了庇护,也得到了磨炼,已是最好的结果,对剑王生出反抗之心,只会令他忌惮。   “虞生他们呢?”他转移了话题,“我叫你想办法把他们找到身边,办成了吗?”   杏未红不禁露出笑意:“成啦,我和那个家伙一提,他就同意了。虞生他们也很高兴,以后不用到处跑了。”   “那就好。”他说。虞生善于钻营,一看便知是个有野心的人,绝不会放过能和剑王搭上关系的机会。同时,他又对杏未红一往情深,有他在侧,她必然能避过不少麻烦。   杏未红欲言又止。   松之秋奇道:“你居然会犹豫?有话直说吧。”   “我有个问题。”杏未红十分纠结,不确定该不该问,“不知道少庄主能不能答上来。”   换旁人这么说,松之秋肯定认作挑衅,可杏未红这么说,那便是实打实质疑他的能耐。他多瞧了两眼,生出几分好奇:“说来听听。”   杏未红想了想,问他:“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样的吗?”   松之秋扬起了眉毛,等她继续说。杏未红开了头就藏不住话,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讲了下去:“虞生说喜欢我,问我喜不喜欢他,我不知道什么才叫喜欢,问桥姑他们,他们说的云里雾里,我也听不懂,所以才想问问你。”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你不知道也没关系,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很好奇。”他蹙眉,“你为何觉得我会答不上来?”   “这种事不是读了书就能知道的吧?桥姑说了,只有体会过的人才会明白。”杏未红理直气壮地反驳,“你没有心,不可能喜欢任何人,所以我不相信你能答得上来。”   松之秋忍俊不禁,先不与她争口舌之利,反问道:“你喜欢,如何做,不喜欢,又如何做?”   杏未红怔了怔:“我没想过,等我知道了答案再想不行吗?”   “阿红,答案你可以慢慢想,如你所言,你喜欢,便能感觉得到。但无论有心与否,你都不能和虞生在一起。”松之秋道。   “为什么?”   “男人对得不到的女人,最忠诚。”他平静地看着她,“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你不喜欢他,自然最好,你若是喜欢他,必须把这份感情藏起来,等到有一天,你不在需要他的时候,才可以告诉他。”   杏未红一脸懵逼。   松之秋并非儿女情长之人,对待感情也无敬畏之心。所以,他能毫不犹豫地利用虞生对杏未红的爱慕,为她提供更多的保障。   然而,杏未红不是齐盼兮,手把手教她也未必能学会。他思忖片时,换了个更简单的说法:“男女之事,比世上任何一门学问都要复杂,你做不来,还是莫要牵扯在内为好。”   杏未红深以为然,她最近为这件事都要揪秃头发了。“可虞生还在等我。”她左右为难,“我总要给他一个答案。”   “既然你不知道,那就告诉他不知道。”松之秋指点她,“其他的都不真心,说来反是欺骗。”   她一听是这个理,顿时喜笑颜开。不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杏未红游历四方,眼界已不复当年,连带着思辨能力也有所提升,少顷,“咦”了声,狐疑地问:“所以,你果然是不知道吧。”   “知道。”他简练道。   杏未红相信他不屑说谎,遗憾地说:“我还以为你总算有不知道的事了呢。”   “世界何其之大,万物何其之博,仅凭一人之力,如何能尽知天下事?”松之秋摇摇头,觉得她这般较劲的心思颇为无聊,“我当然有不知道的事,而且还多了去了。”   她怏怏不乐。   松之秋停顿了下,怀疑她没听懂言下之意,干脆直言道:“世间的道理,就好比森林中的叶子,我知晓的有一棵树那么多,而你,只知道一根枝桠,就算找到了能难倒我的问题又如何?你就能胜过我了吗?”   “我就想难倒你,不行吗?”她歪着头问。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总算有了不知道的事,多有意思。   他拧起眉头:“阿红,好胜之心人皆有之,但旁门左道终非长久之计。”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嘀咕,“没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松之秋只好暂且按下担忧,转回正题:“焰狱调查出结果了吗?”   这是他托付给杏未红的又一件要事,打听焰狱阴火的由来,以及这一两百年间,是否有与众不同的活人出现在阴间。   “活人有,但都死了,进过焰狱的没查出来。”杏未红转达进度,顺便点评,“我觉得你想太多了,不是谁都像你一样会跑去地狱里的。”   松之秋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再查,悬赏鬼界,我要知道和焰狱有关的所有异常。”   杏未红:“……没钱。”悬赏很贵很贵很贵的!!!   “我有。”松之秋递给她一个盒子,“这是凝神果,服之强魂魄,于鬼修大有好处,你拿这个发布悬赏,但要小心旁人冒领,这事可以交给虞生去办。”   她打开来闻闻,甘冽的果香沁人心脾:“你不怕我偷吃吗?”   “你神魂强悍,吃了没用。”松之秋又掏出个储物项链,坠子上是一朵雪白的杏花,“这是给你的酬劳。”   杏未红神识一瞅,惊呆了,里面不仅有一箱的鬼珠,还有满满当当的祭品,从糕点瓜果到衣服首饰应有尽有。她咽了咽口水:“这么多……”   他将链子套到她脑袋上:“佣金,收好了。”   她想想,不客气地收下了。她是修士,不是婢女,干活收钱,天经地义!   “回去马上办事。”松之秋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明年还没有消息,你就别想再学新法术了。”   她大惊失色,立刻点头如捣蒜:“我这就回去干活。”   *   兴许在很多鬼修眼里,红姑办事不靠谱。可杏未红自己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己做事挺认真的——以前浇花,她可是认认真真每天都做,从来不曾懈怠,比其他会偷懒的侍女严谨多了。   一回到鬼界,她马上就去找了虞生,要他帮忙发布悬赏。   虞生已然知晓松之秋的身份,摩挲着手中凝神果的盒子,不由苦笑:“他还真是大手笔啊。”   “少庄主是个大方的人。”杏未红说着,自链子里掏出十棵凝神果,“给你,快吃,山庄里的灵果都是好东西。”   虞生的视线落到了她的坠子上:“他给你的?”   她点头,小心翼翼地塞回衣襟里:“佣金。”   “我是说这链子。”虞生语气复杂,“他待你很上心。”   杏未红噗嗤一声笑出来:“杏花合了我的名字,就算是上心吗?你错啦。建木园的侍女都是花名,大家用的东西全都合着名字,黄芍穿黄衣服,戴芍药簪,紫娇穿紫色衣服,戴紫娇花簪,他是个没有心的人。”   虞生一时诧异,高兴之余,又有点不好意思。   她没注意到,自顾自说:“你问我的事,我知道答案了。”   这下,虞生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没了,紧张地看着她:“怎么说?”   “我不知道。”她认真说,“想了很久,问了很多人,还是不知道。这就是我的答案,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骗你。”   虞生难掩失望。   杏未红却觉得了却一桩大事,急匆匆的要走:“我练剑去了,改天见!”话音未落,人已无踪。   虞生不由叹了口气,望着她特意留给他的凝神果,滋味莫名。她待他到底不同旁人,且对那个松少庄主不假辞色,然而不知为何,他心里总觉得希望渺茫。   真的该继续下去吗?她说别人没有心,自己难道就有了?   她令人怦然心动的单纯,某种意义上而言,亦是无情。   他支着额头,忽然感到无比的迷惘。   然而这一切,杏未红毫无所觉。   在她看来,既然自己给出了问心无愧的答案,事情便算是解决了,遂开开心心地练起剑来。   孰不知,人生总是这样,当时只道是寻常。   作者有话要说:  虞生是真的喜欢小红,但喜欢小红也真的挺累的。   她天生愚钝,就好像一块石头,不开窍,凭本能行动,开窍的过程,其实就是她成长觉醒的过程。现在她刚刚苏醒了自我,知道了自己要什么,也开始思考问题,变得像个人了。这章里,她想难倒少庄主,看他出糗,是不是很像个小女孩儿了?可惜的是,情窦初开还早着呢……   虞生想用心捂热一块石头,而少庄主却是在雕琢一块璞玉,这是他们最大的不同。大家可以猜一下,小红的初恋到底会是虞生,还是少庄主?   *   小红的线收完了,之后的相关内容会并入主线。说真的,亏得她是女配,不然这个性格做主角,大概这篇文就要扑了吧……为啥要写这个类型做女配呢,因为渺渺太优秀_(:з」∠)_   第433章   中洲,紫微城。   飞英和文茜离开凶牙群山后,因为不信灵香山君,没有贸然去南洲寻人,而是回到了紫微城。孔离和游百川关系不错,时有书信往来,他本想请孔离写封信,攀上交情好说话,没想到接到了乔平的口信,要他回宗门一趟。   无奈之下,他只好写信给殷渺渺(怕走漏风声,还特地借了仁心书院的信使),然后送文茜登上了去往南洲的飞舟。   “文师姐,过段时间就是风云会,我应该很快回紫微城,你要记得给我写信。”他唠唠叨叨,“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有什么事不要一个人担着。”   文茜心中有事,神色凝重:“嗯。”   飞英总觉得她和所有人之间都有一层无形的隔阂,不肯轻易和人交心,当下也不好多说什么,目送她上船离开。   飞舟跃上云海,变成了小小的黑点,越来越远。他伫立原地,重重叹了口气,决定去吃碗小馄饨抚慰一下心灵。   馄饨店里已经十分热闹,七八张桌子都坐满了。飞英探头一瞧,找到了个熟人,大模大样地拼了个桌:“小宝,你怎么在这儿?”   “诶,赵……师叔。”埋头吃馄饨的不是旁人,正是柳洲来的洪小宝。他吃得满面红光,口吃不清地问:“你找我?”   “不,拼个桌。”飞英叫了海鲜和蛋黄肉两种不同口味,边吃边问,“你也来送人?”   无怪乎他有此一问,这家馄饨店开在飞舟的降落点周边,平时没事不会来。洪小宝说:“不是啊,我来接人。”   “谁?”飞英随口问。   洪小宝抹抹嘴:“我娘。”   飞英奇怪道:“你娘不是帮主嘛?怎么突然来了中洲?”   “你还不知道吧。”洪小宝神秘兮兮地说,“柳洲的局势不太好,来了好多魔修,水帮和盐帮都结盟了,我娘一看情况不对,把人解散了,来我这里躲躲风头。”   飞英一惊。毒帮虽然说不上什么大帮派,但也有家有业,毒娘子居然到了不得不解散帮众避难的地步……“不太好是有多不好?”他问。   洪小宝想想:“打得很厉害,听说霜华城主失踪了,现在柳洲的魔修都以什么,哦,对,无常山为尊。”   飞英倒吸了口冷气。   “不过我娘肯过来也多亏了我。”洪小宝眉飞色舞,“她本来是不想过来的,但我当爹了,我有女儿了!我就和她说,打打杀杀没什么意思,我闺女不能出生就没见过奶奶,我娘一听觉得有道理,就同意了!”   飞英手一抖,掉了勺子,瞠目结舌:“你当爹了?”   “对啊对啊,两岁了。”洪小宝比了比个头,兴致勃勃,“这么点大,像个小萝卜头,资质也比我好,我不敢教啊!等我娘来了,让我娘教,嘿,一百年后,她就是‘小毒娘子’!”   飞英无语,摸了一个嵌套的阵盘出来:“给我侄女,不对,给我侄孙女!”   洪小宝:“……”好气哦,他还没结丹,只能低个辈分。不过很快缓了过来,建议道:“要不要去看看我闺女?特别特别可爱!”   飞英摇摇头:“我一会儿的飞舟。”   “去哪儿?”   “回门派。”   紫微城回归元门的路程不长,一个多月后,飞英便回了门派。   乔平大喜:“你终于赶上了,走,小师叔有事找你。”   “什么事?”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飞英心里更好奇了,千里迢迢找他回来,绝非小事。   到了慕天光的院子,他正在等他们:“我马上就要闭关,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有那么一个刹那,飞英以为他要说自己的身世,然而没有。慕天光说:“你们还记得柳洲的曲之扬吗?”   “记得。”他一头雾水,“这人怎么了吗?”   慕天光斟酌道:“这件事渺渺查了很多年,在柳洲时才寻到眉目,和异界有关。”接着,他将岱域七人前来十四洲,行动诡谲的事,一一告知他。   飞英听着,嘴巴越长越大,几乎能塞进个鸡蛋。谢家的封灵鱼,魏家的狂血石,东洲的迷心花,中洲五城的混乱,魔洲挑衅北洲……这一切的一切,居然是有人在背后操控?   “三大宗门都已知晓岱域七人的事,但其他的,连师尊也不太清楚。”慕天光淡淡道,“事关重大,你须小心。”   飞英忙不迭点头,又疑惑:“小师叔要我做什么?”   “如今夺舍绝刹的玄真,来历很不寻常,或许知晓岱域等人前来十四洲的真正目的。”慕天光递过去一个锦囊,“我要你做的事,就在里面。”   飞英糊涂了:“你要我去查他的来历?”   “不。”慕天光道,“我要你参加风云会,并且夺得靠前的名次,进入秘境。进去后,你再打开这个锦囊,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飞英挠挠脸,觉得到某个时候才能打开锦囊的梗有点俗,但转念一想,他小师叔可不是爱故弄玄虚的人,这般安排必有缘由,便接过来收好:“我知道了。”   “这是第一件事。”慕天光自袖中掏出一封短笺,“第二件事,你看一下这封信。”   飞英拿过来,眉毛忍不住跳起,居然是殷渺渺的信。她没叙旧情,没谈自己,简洁明了地说了五行之煞的事,要他们帮忙留心相关的事,尤其是阵法。   “门内的典籍,乔平会查,你可以去仁心书院找一找。”慕天光道,“切记,莫要引人注意。”   飞英反复看了两遍信,交还给他,慎重道:“我会小心的。”   慕天光应了声,手指搭上信笺,一层薄薄的冰霜覆盖到纸上。他手指一错,信便化为了簌簌冰屑,如雪落下。   他掸去浮尘,淡淡道:“好了,你们回去吧,我要走了。”   “小师叔你要去哪儿?”飞英诧异。   “易水河。”他起身,淡色的双瞳恍若冰雪,“我要闭关准备结婴。”   结婴……飞英深深吸了口气,认真道:“小师叔肯定可以的。”   慕天光颔首,又道了句:“你们要小心,同门之人,未必可信。”   乔平和飞英不由悚然。   慕天光却没有再说,转身离开了。   翌日,他进入守仪道尊留在易水河畔的遗府,正式闭关。      镜洲,凤凰台。   凤霖到达的那天,宝丽公主为了弥补从前的冷淡,专程亲自去接。她依稀记得这个堂弟似乎有张相当出众的面孔,然而昔年他跌落尘埃,她从未正眼瞧过。   今日一见,真真切切惊住了。   十四洲容貌好看的男人不少,然而俊美如斯,已位列顶尖,更难得的是那双眼睛——金发或红发、异色双瞳,是凤凰一族化成人形的显著特征,因此,羽氏认为,身俱这三种异相之人,体内的神血要比寻常来得浓郁许多。神妃所诞的前任帝子,便是拥有金发。   她信心更足,在他开口前就亲切地唤了声“霖弟”。   凤霖的话就被堵在了喉咙里。   “怎么,不认得堂姐了?莫不是岁月催人老,我看着像姑姑?”宝丽公主微微一笑,神态和气,含着三分打趣,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凤霖犹豫了下,没在纠结称呼,乖乖叫了声:“三堂姐。”   “什么堂啊表啊的,叫三姐就好。”宝丽公主拉着他进公主府,“这些日子,就先住姐姐家。”   凤霖应了声,沉默不言。   宝丽公主何等玲珑,顿时察觉:“霖弟?”   “三姐。”凤霖问她,“长姊和祖母……”   宝丽公主轻声一叹,道:“姑祖母的遗体按照惯例,葬入凤巢,你长姐……也已入土为安。”   凤霖默默点了点头:“谢谢三姐。”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宝丽公主带他走进精美的别院,“你先住这里,有什么需要的就和三姐说,当成自己家一样。”   自己家?他哪里还有自己的家呢。凤霖自嘲地想,面上却很顺从地应下了。   宝丽公主更是高兴:“你一路过来,风尘仆仆,早些休息吧。明日我再带你去拜见姨夫,争取早日恢复你的身份。”   “好。”   她走后,六个婢女鱼贯而入,说要服侍他沐浴。凤霖在白露峰这些年,早学会了自己打理,摆摆手示意她们离开。   公主府的婢女进退有度,顺从地退下。   凤霖沐浴更衣,早早歇下了。   室内无火无烛,穹顶上却镶嵌着夜明珠,仿若夜空中的点点星子,散发着柔和皎洁的光晕。精美的罗帐低垂,绣着的神兽祥瑞纹样流光溢彩,帐角缀着的暖玉触手温润,烘得帐内暖洋洋的,穿纱衣也不觉冷。   凤霖小时候住的便是这样的屋子,此时却感到不习惯。   他已经开始怀念白露峰了。   但箭矢离弦,不容回头。   从踏上镜洲的那一刻起,他就必须独自面对这一切。   这是他一个人的战斗。凤霖想着,阖上了眼睛。   *   白露峰。   殷渺渺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处理事务:和月影商号的人会面,敲定未来的发展计划;和凌虚阁的弟子开会,商量未来五十年的计划;考察弟子们的进阶率,等等。   但忙碌过后,她回到白露峰,寂寥之感更胜往昔。   称心走了,一直黏着她的凤霖也走了。   她倏然想起那年,勾栏之中听过的《寻仙》。狐狸精劝书生说,公子呀,这登仙之路不好走,走不完的青山十万重,渡不了的碧波没尽头。天台四万八千丈,垒的寸寸是白骨。   凡人到底是凡人,觉得山水迢迢便是苦。却不知仙途之中,最难熬的并非刀光剑影,勾心斗角,而是一次又一次的生离和死别。   戏文里只说对了四个字:如此艰途。   如此艰途。   她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殷渺渺想着,负手走入屋中,门扉无声合拢。   无形的结界笼罩下来,隔绝了山头。   桃花缤纷。   *   本卷完 第434章   南海。鲸岛。   这是南海最大的一个岛屿,住着近十万的修士,有着四个凡人小国。无数来海上历练的修士,都会选择在此中转和补寄休息。   今天亦是如此,庞大的海船载着形形色色的修士,准备往鲸岛靠岸,补充食水。   “大姐,我们今天要在这里过夜吗?”狭小的船舱内,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趴在手掌大小的窗户前,津津有味地看着岛上人来人往的盛景,眼中写满了憧憬和惊叹。   而在他身后,站着一个头略高些,面容十分相似的孩子:“睿儿,还记不记得我教过你什么?”   “哦,大哥。”名为睿儿的孩子慌忙改了口,“大姐说过,出门在外,我要叫你‘大哥’,大姐现在和我一样是男孩了。”   女扮男装的少女叮嘱说:“你可不许再忘了。”   睿儿拍胸脯保证:“忘不了。”   女孩并不放心,却忍住了不再多说。睿儿看了会儿热闹,问道:“大哥,姑姑真的在这个地方吗?如果找不到她怎么办?”   “不会的。”女孩坚定地说,“姑姑是万水阁的弟子,只要我们到了弱水城,就一定能找到姑姑。”   睿儿放心了,恢复了兴致,继续盯着窗外看。   可事实上,女孩的心情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肯定。她叫蔡星,和弟弟蔡睿是陌洲蔡家的人,陌洲蔡家……这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了,听她母亲说,曾经的蔡氏一族颇有盛名,蔡城也是个繁荣的仙城。   可是好景不长,蔡家引来了旁人的觊觎,一朝覆灭。   她小时候听到这里,气愤非常,问是谁做的,谁知母亲告诉她,当年害了蔡家的家族,如今也没落了。   都没了,俱往矣。   她还不懂兴亡盛衰,却已觉惆怅。   蔡家没落,但流落各地的蔡氏族人却一直没放弃过振兴家族的宏愿,四处奔走寻找。她的母亲在灭门之时,只是个尚在襁褓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后来被蔡氏族人寻到,才摆脱了侍妾的身份,带着她和弟弟离开了父亲。   一年后,因为被采补过渡,母亲油尽灯枯,陨落了。   表舅找到他们,说他们姐弟俩运气很好:“你们有个姑姑,拜入了三大宗门之一的万水阁,她写信过来说,可以引荐两个孩子入门。蔡家有资质,年龄又合适的,为有你们姐弟。你们跟我走吧,我送你们去万水阁。”   当时,她既不知道三大宗门,也不知道万水阁,姐弟两无依无靠,只能跟着走了。幸亏表舅不曾骗他们,蔡家姑姑的事是真的,蔡家找回来的族人里,适龄的虽有八九个,但不是早早破了身,身子亏损,就是资质愚钝,引气入体都做不到。   兜兜转转,天大的好事,居然落到了他们这对孤儿姐弟身上。   “星儿,睿儿,你们是有气运的人。”表舅感慨,“不早不晚,偏偏轮到你们,可不要辜负了这番机缘。”   一路上,表舅和他们说了许多修真界的事。她自小没见过几次父亲,渐渐就把待他们无微不至的表舅当做了亲近的人。   可是,陌洲到南洲路途遥远,坎坷万千。表舅只是炼气圆满,身上的盘缠也不够,不能一路坐飞舟过来,不得不停了几次,想办法挣取钱财。   有人看中了她,想高价买回去做鼎炉。表舅不肯,与之发生冲突,身受重伤。他不肯用剩下的灵石买丹药疗伤,反而卖掉了所有的法器,凑出了一张黑船票,让他们藏在飞舟的储物仓内,偷渡到了南洲。   “我是不成了,就算治好了伤,筑基也无望。”临终前,表舅将一封信慎重地交给她,“你带着睿儿去万水阁,去找你们的表姑,她叫蔡娥。星儿,你比睿儿聪明,靠你了,表舅没用……只能送你们到这里。”   她嚎啕大哭,求他:“舅舅,不要抛下我们,舅舅,我们不去了,你看病好不好?”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表舅死死攥着她,“如果你记得我今天对你们的好,那么,来年你们出息了,不要忘记提携其他的蔡氏子弟!如此,我蔡氏一族才能振兴!!记住了吗?”   他直到她说“记住了”,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而后,她一夜长大,埋葬了表舅的尸体,带着弟弟上了飞舟。几个月后,他们到达了南洲。她按照姑姑信里的指示,凭信物拿到了船票。   这艘海船的最后一站,便是弱水城。到了弱水城,万水阁便近在咫尺了。   蔡星握紧了拳头,给自己打气:快到了,只要到了弱水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此反复几遍,焦灼的心情终于略微舒缓。   然而就在这时,天地翻转,船身剧烈摇晃起来。蔡睿吓得呆若木鸡,蔡星一把拽住他,姐弟两钻到桌子下,死死抱住了桌腿。   “是风浪,风浪而已。”蔡星安慰着弟弟,也安慰自己。   可是他们很快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海船体型庞大,就算遇到了海中的大型妖兽,也自有随行的修士处理。但这一次,海浪一波又一波,打起的浪头有几十米高,不仅将船打得飘摇浮沉,连鲸岛上的屋舍都被淹没了。   霎时间,船上、岛上混乱一片,尖叫声此起彼伏。   船被高高抛了起来,蔡星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金星直冒,胃部一阵阵痉挛,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噗通一声,船重重砸落在地。   幸亏修真界的海船用料不俗,船体的木板虽然碎裂,但骨架尚在,不曾坍塌。只是对未满十岁的孩子来说,压在身上的诸多木板就足以让他们无法动弹。   更糟糕的是,浪头锲而不舍地打来,腥咸的海水灌进船中,很快没过了他们的腰际。   “救、救命!”蔡星再成熟也不过是个孩子,她的大腿被压住,疼得没了知觉,冰冷的海水又不停上涨,眼看就要淹没。她再也忍不住,不由放声尖叫起来,“有没有人,救救我们……”   哗啦。压在她身上的木板一下子被掀开。   一道漆黑的锁链自上方掠入,捆住他们姐弟提了起来。海水像暴雨落下,视野中是大片水光,晕开的水幕后,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站在桅杆上,多条锁链盘旋飞舞,不停击碎障碍物,捞出一个又一个乘客。   蔡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在了地上。她死死拽着弟弟,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个人,喃喃道:“龙……他身后,有龙!!”   海啸整整持续了三天。   大半个鲸岛毁于一旦,无数修士想要找出始作俑者,却没有发现任何妖兽的踪迹。甚至相反,根据探查,意外发生时,大多数妖兽都躲到了深海之中,仿佛在畏惧着什么。   所有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然而到了第三日,海浪退去,日出海上,金波万里。人们试探着走到岸边,极目远眺,接着,齐齐惊呆。   一望无垠的海面上,悬浮着一扇海水凝成的大门。   阳光照过透明的水柱,折射出七彩的圆,一环套一环,光晕流转,道不尽的神秘瑰丽。   “海市蜃楼?”人们窃窃私语。   大胆的人驱使着法器靠近,而后,他们的声音传遍岛屿:“是真的!能碰得到,天呐,这是什么??”   整个鲸岛都沸腾了。      南洲出现秘境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不出一年便传遍了十四洲。根据记载,这个于海啸之后出现,形若水晶的秘境,叫做“鲭鱼幻境”。   传闻在南海之下,有一条巨大无比的鲭鱼,性懒惰,爱做梦,常年躲在海底的沙土中睡觉。但每隔三百年,它都会苏醒一次,起来觅食,那连续不断的海啸,就是它起床翻身造成的。   鲭鱼体型庞大,又比较懒散,不像其他鱼类捕杀猎物,而是张大了嘴,狠狠吸一口气,将方圆几里的海水通通吸到肚子里。   而后,鱼虾之类的食物留在腹中,多余的海水则被吐出来,形成了悬浮在海面上的水流门。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鲭鱼不断进食,喷出的海水会逐渐凝聚成亭台楼阁,在海面上制造出一个似虚非虚,似实非实的世界。   此谓之,鲭鱼幻境。   按照天义盟的约定,南洲的秘境自然归属万水阁。但此幻境有个特殊之处,无人数限制,修为上限为金丹,下限无,等于零门槛,任何人都能挑战。   因此,万水阁乐得做个好人,邀请十四洲各方修士前来参加。   但这不代表人人都会乐意尝试。   假如给十四洲的秘境排个危险榜单,鲭鱼幻境必然名列前三。曾有不少修士迷失于幻境之中,永远无法离开,抑或是离开后心魔滋生,走火入魔,多年修为毁于一旦。   它不仅仅考验战斗力,也对悟性、道心、意志等要求极高。每次开启,死亡率高达三成以上,受伤的更是占据了七八成。   全身而退的人,万中无一。   当然,被危险吓跑的修士中,不包括三大宗门的精英弟子。消息传到各门派,几乎所有人都跃跃欲试,想去南海一试身手。   归元门中,乔平、李心桐等人肯定要去,飞英却要先去参加中洲的风云会,结束后再赶往南洲——两件事隔得极近,老天保佑不要出现什么意外。而慕天光断情绝爱,幻境的考验对他帮助不大,故而无人打搅,任由他继续于易水河畔闭关。   云潋、白逸深亦然。他们无须多余的机缘画蛇添足,克制贪心,踏踏实实地准备结婴才是最合适的,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殷渺渺原也兴趣不大,直到她得到了“天启”。 第435章   “天启”一事,说来话长。   鲭鱼幻境出现之际,殷渺渺已经闭关近十年,将修为打磨到了金丹圆满,离结婴只有一步之遥。但十四洲的金丹修士何其之多,能结婴的却少之又少,这一步,往往是最难的。   成功的原因大体相似,失败的理由却有很多。   有人缺少量变到质变的契机,迟迟无法突破,耗尽一生。有人修为到达了临界点,领悟却不够,触摸不到更深层次的“道”,终身无缘。   但只要情况允许,大多数人就算明知失败,也要放手一搏。这样的成功几率,自然小之又小,但不代表不存在。   任无为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摸不到结婴的门槛,冲刺结婴,只是想引来天雷,吓跑围攻他们的妖兽,给两个徒弟一条活路。   谁知居然成功了。   但他不期望徒弟也走这条九死一生的路,要她慢慢打磨,等待天启。   “天启是什么?”她狐疑。   任无为说得很玄:“顾名思义,就是天道的启示啊,也可以说是一种感觉,”   “感觉?”   “对!如果你没有感觉,就证明还差点什么,等到你有了感觉,那就证明对了。到时候别管你在哪里,在做什么,立刻按照感觉去做,它不会一直等你,你必须抓住它。”   殷渺渺:“……”什么有感觉没感觉的,搞得和谈恋爱一样,“具体点。”   任无为愁坏了,道:“你就这个毛病不太好,凡事喜欢追根究底——预感,时间,天意……这些本来就是很虚的,你非要我给你解释清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懂不懂?”   “你就随便举个例子,让我心里有个准备。”   然而,做师父的语言匮乏,憋了半天,还是说:“总之,你遇到了马上就会知道,现在想了也是白瞎。”   殷渺渺更怀疑了。   可是现在,她不得不信。   那个刹那,她的心底响起了一个声音:到南边去。   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完全不知从哪里来,又是谁在催促,可真真切切存在。而就在她犹豫南方是哪个南方时,鲭鱼幻境的消息传来。   当时,她就知道,自己的机缘在那里,无论如何,必须去一趟。      南洲的情况,与其他四洲大不相同。首先是地理环境,南二洲分别称之为汀州,夏洲,除了广袤的内陆之外,此地有许许多多的岛屿,以及一望无垠,堪比云海的南海。   其他四洲亦有海洋,但都是陆上海。也就是说,几千米乃至上万米的海水之下,仍有地壳,海水不过在陆地之上。   但南海不同,除却一部分没过陆地,形成了陆缘海外,大部分的海洋之下,已经没有陆地的存在,万千海流,奔涌不止,最终汇聚于海洋深处的归墟。这被称之为“深海”,无有岛屿,无有尽头,飞鸟难渡,人迹罕至,只有水中的妖兽才能生存下来。   其次,南洲的人文风俗也十分特别。   汀州和夏洲都是多山地、少平原、临海多的地形,不适宜农耕,渔猎较为常见,而捕猎和出海打渔又是危险性极高的事,人口问题十分严重。   因此,催生出了特别的婚姻制度。   在凡间,有的地方施行走婚,女子留在家中,任意约会情人,生下的孩子无论父亲是谁,都是女方的血脉,不必太过计较;有的地方也同样婚嫁,只是女子嫁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某一家人。   成亲后,众多男性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女子不必劳作,即可享受到家里最顶尖的待遇,吃最好的食物,穿最暖的衣服,而她们的任务,只是生育繁衍,生下的孩子也不拘是谁的亲生孩子,一起照顾抚养。   乍看之下,似乎很有女尊国的范儿,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南洲女性的地位并不高,家庭和国家依旧由男性主导,女人能够享受优越的物质条件,并非因为她们多么优秀,而是男性需要繁衍后代。拥有财富和权力的男性,依旧三妻四妾,并无不同。   而在修真界,南洲人、妖混居,二族通婚的情况不多,但也绝不罕见。妖兽没有贞洁和从一而终的观念,人修又受到凡间风气的影响,一对多的关系十分普遍。   所以,南洲修士的感情关系,总是让其他洲的修士感到惊讶。   言归正传。   蔡娥到南洲几百年了,但回忆起陌洲发生的一切,依然犹如昨日,清晰无比。   她忘不了自己和兄长孤注一掷,逃亡复仇的疯狂,也忘不了被四大家族追杀,穷途末路的绝望,更忘不了绝地翻盘,进入万水阁的欣喜。   因此,文茜的信一到,她便毫不犹豫地决定赴约。   两人见面的地点是弱水城的一家茶馆。文茜已经到了,坐在窗口的位置,出神地眺望着远处的景色。   “文茜姐。”蔡娥走到她面前,十分熟稔地叫出了昔年的称呼,“好久不见了。”   “蔡娥。”文茜抬起头,打量着面前身材高挑,肤色如蜜的女子,“好久不见,多谢你来见我。”   万水阁和归元门两个甚远,通信不便,两人最初还来往过几次信件,后来不可避免地淡了联络。如今蔡娥肯因一封信便出来相见,文茜领她的情。   “这是什么话,我们是过命的交情。”蔡娥坐下,自来熟地倒了壶茶,“不过,你突然来找我,肯定也不是为了叙旧情。”   她开门见山,文茜也不忸怩,点头道:“我想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谁?”   “游百川。”   蔡娥“呃”了声,面露为难。文茜问:“他不在门派,外出游历?”   蔡娥苦笑道:“游师兄独来独往,压根不回门派,我们谁也不清楚他的下落。”   文茜讶然,她还道游百川在万水阁的地位,和慕天光在归元门相仿,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她思忖片刻,问道:“南海出了鲭鱼幻境,他应该不会不参加吧。”   “不好说。”蔡娥给不出准话,“游师兄的性格……难以捉摸,别人都在意的,他未必在意,别人不在意的,他却在意得不得了。大家对秘境趋之若鹜,他可不一定买账。”   文茜蹙起眉头,没料到事情如此难办。   蔡娥又道:“文茜姐,你难得来一趟南洲,不妨多留些日子,慢慢查访,游师兄也算是我们这儿的名人,若有人见过,不难打听。”   此言有理。文茜露出个淡淡的笑容:“好,我们也很久没有聚过了。”   “那还等什么,走,我请你喝酒去。”蔡娥一拍桌子,大笑道,“我们南洲的酒和北洲大不一样,你必要试试。”   两人去了酒馆,大醉而归。   蔡娥双颊通红,拉着文茜:“住什么客栈?当然是住我家,嗝,再客气就没把我当朋友。”   文茜只好同意。   蔡娥更是高兴,带她东弯西拐,走到了一个院子前,一脚踹开大门,大喊:“老娘回来了,还不快来迎接?”   文茜眉梢微动,暗忖道,莫非多年过去,蔡娥已经成亲了?正想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披着衣衫跑出来,口中道:“娘,你怎么又喝酒了?”   “臭小子,你娘喝酒你都要管?”蔡娥没好气地揍了他一圈,介绍说,“这是娘的好友,你就叫‘文前辈’吧。”   “小子蔡仪,见过文前辈。”文弱少年规规矩矩地行礼。   文茜大为讶异,赶紧掏丹药做见面礼。   蔡娥很满意,挥手打发儿子:“行了,你回去吧。文茜姐,咱们今晚抵足而眠,好好聊聊。”   她啼笑皆非,推辞道:“不成,妹夫怕是要有意见。”   “妹夫?”蔡娥恍然,哈哈一笑,“我没结缘,他爹是个散修,现在活没活着还不知道呢。”   文茜:“……”   “开个玩笑。”蔡娥眨眨眼,神态间终于又有了少女的娇憨,“我的酒醒了,咱们喝壶茶。”   告退的蔡仪折返回来:“娘,那还是我来泡茶吧。”   “又嫌弃我是不是?”蔡娥戳了他一指头,乐了,“还不快去?”   文茜忍俊不禁:“你们母子感情可真好。”   “别提了,臭小子一个,整天不修炼,也不知道捣鼓些什么。”蔡娥提起儿子便有一肚子的苦水,“我活着还能照顾他,万一哪天死了,他就得喝西北风去。”   文茜没当过母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蔡娥打开了话匣,絮絮叨叨地说起旧事来:“我哥死之前,我从来没想过生孩子……但他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浑浑噩噩不知道该做什么……后来有了他,才熬了过来,没想到结丹了……”   文茜记得始终护着妹妹的蔡阳,没想到他已经陨落了,不由沉默。   “我哥是为了保护我才死的,我就想着,这命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了,我得好好过下去,连同他的一起。”蔡娥抬起头,逼回眼角的水光,“唉,你看我,老说些扫兴的。”   文茜的目光温柔下来:“没事,说出来心里也舒服点。”   蔡娥却不再是只顾自己的小女孩,笑着摇摇头,主动问:“你呢,过得好吗?”   脚步声由远而近,蔡仪端着泡好的解酒茶来,没打扰长辈们,乖巧地退下了。   文茜拿起茶盏,皎洁的明月倒映在碧绿的茶水中。她静静凝视了会儿,说道:“我也挺好的,到处历练。”   “哦,这样啊。”蔡娥犹豫了下,微微笑,“那就好。”   她们都还记得往事,心中亦存着同生共死的情意。可人世流转了这么多年,彼此经历了太多事,高兴的说来话长,难过的不欲再提,欲言又止到最后,不过是一句“挺好的”。   夜风拂面。故人久别重逢,却已无言。   良久,蔡娥才说:“很晚了,你早点休息,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说不定能打听到游师兄的踪迹。”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又到了每次开地图瞎编的时候~~   五个洲里,东洲山明水秀,秀丽婉约,所以矜持讲究,一个缘楼都能搞出很多花样,大家还记得吗?缘楼的喜蛛叫网住有缘人,见倌人要喝三杯茶,花样很多。中洲世俗,五大国到五大城,儒家的仁心书院发展得很好,门派超级多,最热闹。北洲地域辽阔,比较开放,女修们大胆追求对象。西洲比较乱,一洲一个局势。   至于南洲嘛,最大的特色,大概是419比较多……嗯,对,这是个流行露水夫妻的地方_(:з」∠)_具体咱们后文慢慢说~~~~[苍蝇搓手.JPG]   第436章   接下来的时间,文茜就跟着蔡娥,想方设法打听起游百川的踪迹。一来二去,她也就了解到了一些关于万水阁和游百川的事。   万水阁之所以叫万水阁,是因为当初游家和南洲各岛主定下盟约,共抗妖兽的地方,是一家叫万水阁的茶馆(酒馆?)。因此,万水阁和归元门、冲霄宗不同,与其说是门派,不如说是联盟。   各岛主心思各异,为争夺岛主之位花样百出暂不去提,就说阁主之位,那也是时有风波,伴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谋气息。   现任阁主叫游衍,和前任阁主游幽乃是姐弟。而游家先祖所创的《游龙秘卷》,一向是游家的不传之秘,可以说,游家若非依靠着这部顶级心法,未必能够坐稳万水阁主的位置。   几百年前,游幽在位时,一切还挺正常。但谁想到她先是死了道侣,后来又在生游百川的时候难产了。   或许常人很难想象,堂堂元婴修士还会难产。然而,修士逆天而行的代价,便是修己身、弃血脉,修为越高,越不易受孕,即便有少数幸运儿怀上了,生下来也是千难万难,一不留神就会一尸两命。   是以,修真界的大龄产妇,生育也很危险。游幽发现怀孕时没把游百川打了,绝对是母爱如山。   扯远了。   如果仅仅是游幽难产而死,吃瓜群众还不至于如此阴谋论。问题就在于,游幽千辛万苦生下了游百川后,将家传的《游龙秘卷》封印在了儿子体内,然后,把阁主之位传给了弟弟。   这波操作也说不上错,但关键在于……游衍不会《游龙秘卷》!   要知道,《游龙秘卷》的创造者是个实打实的男人,历代学习这个心法的也是男人多女人少,游幽和游衍的爹教了女儿却没教儿子,这代表什么?   代表儿子可能不是亲生的啊!!   风声一起,大家就连带怀疑上了游幽的死。游衍说是姐姐临终托付,谁知道是不是他害死了姐姐,强行夺位?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又出了个大炸弹。   刚满月的游百川失踪了。   官方说法是亲爹的师父看孩子孤苦伶仃(选择性遗忘了舅舅),一时不忍,留书一封,说带孩子云游去了。   事实如何,没人知道,总之,游百川在世人的眼中消失了五十年。回来的时候,筑基了,《游龙秘卷》也练成了,和舅舅的关系……不好说,不好说。   “听人说,阁主有意借此次秘境之事,考校天下修士,择优者与汀兰结缘。”蔡娥小声说出八卦,“游百川常年不在门内,大家对他所知寥寥,但汀兰自小在阁主膝下长大,是当做继承人培养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文茜不由道:“看来你们阁主想借一门婚事为义女铺路啊。”   蔡娥打了个响指:“没错,你别说,现在为了这件事,南洲别提多热闹了。各大岛主都积极得很。”   “要在南洲挑?”文茜颇为意外,“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想要汀兰做阁主,她的道侣最好和南洲的势力无甚牵扯,如此夫妻一心方为上策,若是出自各岛,扶持自家势力事小,汀兰掸压不住,搞不好就是篡位夺权。   蔡娥道:“看情况吧,毕竟汀兰结缘的话,道侣肯定要留在南洲,其他门派的精英弟子未必肯啊……对了,你们门派的慕天光和殷渺渺搞在一起了?她够牛的,是甩了向天涯后好上的?”   文茜摇头:“他们的事我也不清楚。”   蔡娥对殷渺渺印象深刻,可惜她才结丹不久,没赶上上一回的风云会,错过了会面。当下不由感慨:“也不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不过看她当年干的事,我就觉得她能做冲霄宗的首席不稀奇。”   文茜对殷渺渺的感官十分复杂,不欲多说,转移话题:“这是要去哪里?”   连日来,她们先去了专门打听消息的天机楼,太贵付不起价格,又去了消息灵通的悬赏堂,结果关于游百川的消息,还是两年多前他在鲸岛救人的时候,白费了一笔灵石。   今朝傍晚,蔡娥又说有个好地方,或许会有收获。可她跟着蔡娥走了大半天,只觉周围渐渐华丽,灯光如昼,仿佛是到了夜市。   “去天底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蔡娥眨了眨眼。   文茜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一刻钟后,蔡娥带她进了弱水城最大的一家……妓院。   咳,烟花之地,各地有各地的特色。论精致情趣,非春洲莫属,烟雨蒙蒙的云光城里,十里春风路,鳞次栉比的缘楼之中,藏着无数妙趣横生、天香国色的美人儿。   喜蛛织成的缘网,网住天下有情人。三杯必喝的清茶,蕴着旖旎的情思。那是最极致的富贵乡,编织着醉生梦死的温柔梦。   而北洲就不一样了,冬洲的妓子们不会藏在高门深院内,她们有诸多名头各异的比试,就好比修士斗法一样,争奇斗艳,夺取花魁之名。获此殊荣的妓子,将会坐着华美的高车,穿着昂贵的罗衣,在洒满花瓣的路上游街,向世人展示自己最美的一刻。   南洲当然也有南洲的风情。   夏洲靠海,弱水城更是个港口城市,缺什么都不缺水。所以,南洲的花楼里,经典且常驻的表演便是芙、蓉、出、水。   说人话,就是水上舞蹈表演。加个注解,那就是裹着薄纱,穿了等同于没穿,欲说还休的半裸舞蹈表演。   在文茜的印象中,游百川是个闷声不响,但作风很正的男人。她有点诧异:“这种地方,会有游百川的消息?”   “不不,你别误会。”蔡娥赶紧摆手,“这里三教九流的人多,打听消息方便,而且,你既然来南洲一趟,不看我们的‘出水芙蓉’未免可惜。”   文茜不喜这等场所,对表演也兴致缺缺,只想着不能放过任何消息来源,这才忍了。   蔡娥安慰她:“我们去的是白楼,女修不在少数,不必担心。”   “和青楼有什么区别?”   “不一样,白楼风雅,没事儿。”   但别看蔡娥这般云清风淡,不拿白楼当回事。当她进了楼,看到眼熟的人影时,一秒爆炸:“操!这臭小子怎么在这里??”   文茜吓一跳,定睛一看,好了,掀了帘子走到后面的那个少年,不是蔡仪是谁?   “岂有此理!”蔡娥气得七窍生烟,撸起袖子就冲进去,“毛还没长齐就敢逛楼子,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鸨母赶紧追过去:“仙子,我这芙蓉阁也是有头有脸的地方,您想要闹事……”   蔡娥冷冷道:“那是我儿子!”   鸨母原以为是来捉奸的,这才忙着拉人,一听是儿子,顿时改了语气,笑眯眯地说:“仙子别闹,知慕少艾乃是人之常情,有道是堵不如疏,男孩大了,总要通晓人事呀。”   “呸,还没筑基呢就想着女人,真不像我儿子!”蔡娥气势汹汹,一路杀到后院。   这天底下没有拦着当妈的管教自己儿子的道理,鸨母一边劝一边给手下使眼色,示意通风报信去。文茜眼明手快,放了只妖兽拦住了。   两个金丹修士的能耐,可不是鸨母吃得消的。她只好赔着笑,老老实实跟了进去。   蔡娥敛去声息,一路跟着儿子绕进了芙蓉阁的后院。   然而,蔡仪小朋友却并不像她们想的一样钻进某个女子闺阁,而是找到了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恭恭敬敬地说:“前辈,我知道答案了,是二两四转草、三两丁香末……”   他背了一张丹方。   蔡娥的脚步顿住了。她知道儿子不喜修炼,更不喜欢她传授的武艺,爱一个人窝在书房里鼓捣,他是在练习丹道?   她琢磨着,又去看那个“前辈”,唔,金丹修士,长得居然也相当不错,清隽温雅,就是姿态有点高,听她儿子说完,只云淡风轻地“嗯”了声,就没下文了。   “前辈,你真的不能收我为徒吗?”她儿子还眼巴巴地望着,语气恳切,“我是真的想学丹道。”   那人摇了摇头:“你回去吧,不必再来了。”   蔡仪小朋友的脑袋就垂下去了。当娘的哪里忍得住,她儿子跑到这种地方来也要学道,多懂事好学的孩子啊,凭什么受这么大的委屈?!   遂蔡娥一个箭步冲出去,客客气气一抱拳:“对不住,在下教子无方,叫道友看笑话了。”又抢在儿子开口解释前,温温柔柔一笑,“你想学丹道,为何不同娘说?娘在万水阁也还有几分薄面,给你寻个师父不难。”   说着,瞄了眼那人,看似训斥,实则炫耀地说:“何必叨扰旁人,还跑到这种地方来。”   蔡仪尴尬得满脸通红:“娘……”   “快和前辈赔礼。”蔡娥瞪儿子一眼,转过头又笑如春风,“在下万水阁蔡娥,不知道友如何称呼,师承何人?”   对方心平气和:“在下姓叶,乃是无名小卒。”   蔡娥很满意他的识相,揪着儿子回家去了:“小小年纪就跑这种地方来,你知道芙蓉阁是干什么的吗?也不怕这里的女人把你吃了!”   她教训了儿子一顿,把他丢出芙蓉阁,勒令他马上回家,然后拍拍手回头,拉着文茜继续看表演:“说了帮你打听消息,如何能半途而返?”   文茜心头微暖,纵然对表演不感兴趣,面上也露了笑意。   而另一头,姓叶的炼丹师走进了芙蓉阁的雅间。   里头的人靠在躺椅上,四个小姑娘伺候着,一个捏肩,一个捶腿,一个篦发,一个在旁边唱南曲儿,清脆娇嫩的嗓子赛过黄鹂鸟。   他伫立许久,欲言又止。   “嗯?”躺椅上的人闭着眼,却像是看到了他的表情。   “没事。”他说,走到了窗口。   芙蓉阁的表演,已经开始了。    第437章   芙蓉阁的性质,有点像是会所,提供正经的看表演、喝茶、按摩的服务项目,同时,打点不可描述的擦边球,想发生点什么也是可以的。   比起堂而皇之卖肉的妓院,这种“白楼”无疑更受女修们的欢迎。小姐妹们聚会,喝茶过于单调,一边看表演一边享受spa可有趣多了。对于男修而言,披着遮羞布的白楼女子,亦比风尘味重的妓女多了些情趣。   综上所述,白楼这种地方,名门大派的弟子会去,普通修士也会去,男人会去,女人也会去,于是……是非极多。   今儿也不能例外。   芙蓉阁上了新排演的节目,一群青春靓丽的少年少女,系着轻纱,在水中翻飞跳跃,晶莹的水花掩映着年轻鲜活的身躯,肌肤若隐若现,头发却沾水不湿,迎风飘动。纯情的看了,觉得像芙蓉出水,赏心悦目,不和谐的挤眉弄眼,心说鸳鸯戏水当如是。   然而,最妙的并非表演者,在中央的大型池子上方,一圈蓝色琉璃做的鲤鱼灯旋转,恍照得四壁蓝盈盈的,时而有鲸鱼、水母、鱼儿的影子晃过,恍若置身海底。   连文茜这样以为烟花之地必多腌臜的人,都刮目相看。   蔡娥言语犀利:“这些年你肯定就往深山老林里钻了吧?现在青楼里的姑娘,比大家闺秀还像样呢。”   文茜:“……”   等到开场的少年少女退下,池子里游来几只水母样的妖兽,齐齐喷水,几道水柱交织在一起,一朵精美的流水莲花便徐徐盛开。   花心之中,钻出了一个妙龄女子。   她全身上下裹严严实实的,但那层衣料非比寻常,极薄且极贴身,穿在身上就好像第二层皮肤一样,因此,虽不透肉,却将女子的身材勾勒曲线毕露,细节处亦十分明显。   而敢穿着这一身衣服出来献艺,那女子的身材自然没得挑,胸部圆润挺翘,双腿笔直修长,绝对是个尤物。   表演还未结束。   女子抱着胸,腰肢不断扭摆,香肩、锁骨、后背……雪白的肌肤一点点自薄衣中挣脱出来,她的表情痛苦又欢愉。   同样的,满脑子黄色废料的人看着,脑补出的是极度不和谐的场景,但像文茜,说的却是:“这是蛇在蜕皮,跳得真好。”   蔡娥道:“跳得再好,也是卖笑的。”   一语中的。   蜕皮舞跳完后,陆续就有雅间里的客人邀请她单独表演了——这公开表演只是打打擦边球,有情趣而不下流,单独表演么……呵呵!   不过,照理说,修士不缺女人,为着个舞姬,犯不着起什么争执。   问题在于,表演的女子还是处子。在修真界,贞洁这种东西,观念上不太重要,实质上很重要,元阴、元阳皆属于大补之物,鼎炉这种东西,不能第一个吃,吃了也白吃。   这不,争起来了。   头一个来历不凡,自报家门,称乃是白沙岛三公子,用词文雅客气:“请姑娘入雅阁一叙。”   蔡娥在旁边充当临时解说:“我们万水阁有七大群岛,白沙群岛最大,人也最多。他们家老三人称含笑公子,长得人模狗样。这次和汀兰的婚事,就他们家跳得最欢。”   万水阁各岛的地位,就相当于冲霄宗的各峰,归元门的八门,那是相当给力。白沙岛亮出家里的招牌,其他不够格的自动闪避。   ——敢打擂台的自然是底气不输于人的。   不甘示弱的第二间开口了,声音雌雄莫辩,阴柔得很:“这女人细皮嫩肉的,看起来颇为可口,我要了。”   白沙岛的随从一看他居然敢抢人,毫不客气地问:“阁下何人?”   “柳叶山。”   蔡娥的脸色刷一下变了:“柳叶山君?”   这些年来,文茜和妖族打了不少交道,重点抓得很准:“谁手下?”   “金妖王。”   中洲的凶牙群山和南洲两地,乃是十四洲中妖族的主要聚居之地。   凶牙群山被赤妖王和黑妖王瓜分,它们一个是赤蟒,一个是黑熊,一南一北,掐架多年。其中,黑熊虽然不比赤妖王聪明,脑子有点木楞,却有一虎一豺两个好兄弟,实力稳稳盖过赤妖王一头——因着这个缘故,赤妖王才想谋取藏龙镜,好提炼血脉,增强实力,达到统一凶牙群山的目的。   南洲的地方大,情况更复杂,目前排得上号的有师哥。   陆地上两个,一为金妖王,是以幻术见长的流金蝶,二为苍妖王,是一只据说有大鹏血统的双头鹰;海里也有两个,巨鲨白妖王和章鱼墨妖王。   看着像是陆地的势力更大些,然而,十四洲唯一的妖帝是水妖出身。据说原型乃是海中的大型鲸鲨,体型堪比小型的洲陆,但因性情温和,不喜争斗,常年待在归墟。妖族各王争斗不休,和他作为妖帝却不作为有很大关系。   言归正传。   柳叶山的名气不如白沙岛大,但芙蓉阁这种地方,讲究的就是个八面玲珑。旁人还要问一问柳叶山是什么来头,表演的菡娘却已经想到了。   柳叶山君乃是妖族,原型乃是一只螳螂。   她忍不住哆嗦起来。   南洲人、妖通婚不假,但必然是化了人形的——想想也知道,仅仅长了个耳朵、多了条尾巴,可以说是新鲜野趣,正儿八经的兽型……放浪形骸如向天涯,对着大美人的金月娘都下不去嘴。   生而为人,怨不得菡娘克制不住发起抖来。   而她这一抖,出事了。   柳叶山君冷笑道:“怎的,你不愿意?”   “小女不敢。”菡娘立刻拜倒在地,想做出柔美顺从的模样来,但金丹修士的威压在那里,恐惧加身,抖得更厉害了。   “不敢?不敢你抖什么?”雅间里的声音远远说不上响亮,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觉得服侍我一个妖修很委屈?”   菡娘牙齿咯咯作响,心里也挺委屈:“细皮嫩肉”和“可口”放在人的嘴巴里,那是调笑,放在你们妖族的嘴巴里,十有八九是字面意思。她不想被当做盘中餐有错吗?但形势比人强,人家金丹修为,说什么都只能认,这就是实力碾压。   柳叶山君咄咄逼人,芙蓉阁自然不能等着被打脸。鸨母笑说:“多谢二位抬爱,只是我们菡娘就一个人,如何能分身伺候两位?不如……”价高者得。   然而,她最后四个字还未出口,柳叶山君便打断道:“这有何难?”说完,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道绿色的光芒闪过,血花迸溅。   下一刻,芙蓉阁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清澈蔚蓝的池水氤氲出一片血红,一劈为二的菡娘浮在水面上,心脏、肠子等内脏滑出躯壳,红的里点缀着白的,白的沾染着红的,说不出得恶心骇人。   霎时间,芙蓉阁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岂有此理。”文茜的脸色难堪至极,“这是什么意思?”   蔡娥也沉着脸:“这是挑衅。”   文茜眉头蹙拢,想动手又顿住了,一时踟蹰。蔡娥察觉,低声道:“一介舞姬,算不得什么……唉!”   柳叶山君的那句“不肯服侍我一个妖修”,已经把什么都说明白了,他就是在挑衅人修。可是,南洲人、妖和谐共处的局面来之不易,最近的风声也不太对,为着一个舞姬争执,名不正言不顺。   何况,堂而皇之闹开来,指不定是个坑,等着他们人修往里跳呢。   柳叶山君犹且不满足:“如此,一人一半,皆大欢喜。”声音含笑,话中却透着股冷飕飕的寒意。   文茜怒火上涌,心想自己是北洲的人,又和妖族结了大仇,虱子多了不痒,再多一个何妨,遂道:“你别出面,我去。”   蔡娥大惊,一把扯住她:“没那么简单。”   文茜正欲说话,有位仁兄行动力比她更强,当下“啪”砸了杯子:“妈的,喜你个屁!老子是来寻乐子,不是来找晦气的!”   对方一脚踹碎窗户,大模大样问:“你这个扫兴的家伙,给老子滚出来!”   不得不说,世道很奇怪。一个修士为舞姬的死找事,大多数人会觉得有病,但如果变成你扫了我的兴致,我不高兴要找你麻烦,那就是人之常情了。   出面的这位老兄看着鲁莽,实则心里门清。他也不是陌生人,劲装名剑,北斗堂杨意是也。   文茜一看是他,立即坐了回去,静观其变。   “阁下何人?”柳叶山君倒也不怵,冷笑着反问,“你叫我出来我就出来,拿我当你家牲畜?”   杨意一副嫌弃的表情:“别倒贴老子。”   “你!”柳叶山君被激怒,“好好好,我来领教领教你们人修的本事。”   话音未落,两道绿色的光芒冲着杨意而去。他横剑格挡,一步不退,反而道:“你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病,老子都没报门派,你就恨不得告诉我祖宗十八代?咋的,真要倒贴我啊?”   “看你猖狂到几时。”柳叶山君破窗而出,袖中探出的不是手臂,而是两把高高举起的翠色镰刀。   文茜怔住:“螳螂。”   “你有所不知,金妖王手下的虫妖十分厉害。有的擅长行军布阵,麾下千万虫兵,有的武艺高超,就像这个姓柳的,刀法不输于我们。”蔡娥神态凝重,“切莫因它们的跟脚而小觑了。”   文茜一惊。她在凶牙山见到的多是庶兽,微如昆虫,的确没怎么放在心上,当下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越看越意外。   杨意的实力众人皆知,原本算得上剑修中的佼佼者,可惜运道不好,归元门和冲霄宗同时冒出来两个不走寻常路的变态,把他的风头盖过了。   可水平摆在那里,说是金丹中的一流高手不为过。   但这个柳叶山君,居然和他打了个平手。   作者有话要说:  修真界的核心准则是“实力为尊”,不是以人为本,所以有扭曲的部分。   这是的世界观设定的衍生,不代表作者观点,希望大家牢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   梳理一下妖族的势力分布:   中洲:赤妖王(蟒蛇,追杀文茜的);黑妖王(黑熊)   南洲:金妖王(蝴蝶);苍妖王(鹰)   南海:白妖王(鲨鱼);墨妖王(章鱼);妖帝(鲸鲨)   有头衔的代表有地盘,元婴修为的妖兽不止这几只。PS:发现没有,妖兽基本上是一个科(OR纲OR门??)出一个王者~~PPS:这只螳螂肯定是单身…… 第438章   说实话,杨意出头纯粹是看不惯那什劳子山君,舞姬虽然低贱,但好歹是人,被个妖修砍了(场面还如此不人道),同为人族,心里必然不舒服。但他直到动了手才觉得意外,没想到妖族里竟有这般用刀高手,顿时收起轻视之心,拿出真本事来应对。   金丹修士打架,动静不会小。   鸨母淡定地安排着修为不够的客人们进后院休息——上档次的会所怎么可能就一个宴会厅呢?后面还有一个水上乐园(酒池肉林)呢。   于是,修为不够的,胆小儿的,都撤了。   留下来看热闹的,或多或少都有点倚仗。   蔡娥听过杨意的名儿,没见识过他的剑,这会儿围观他和柳叶山君交手,看得两眼放光,还要点评一下:“北斗堂不愧是天下武修心慕之地,名不虚传。”   文茜想着却是另一件事:“我一直听说南洲人、妖和睦,如今看来……”   蔡娥长长“呃”了声,开始科普历史。   很久很久以前,南洲多山林,适宜妖族繁衍生息,几千年下来,兽族兴旺,原本的地盘就不够使了。这原本是妖族内部矛盾,你打我我打你,谁赢了谁是老大,但是某一天,一个非常有脑子的妖修提出了新想法,说咱们这么打来打去不是个办法,与其为了那么点蛋糕争来争去,不如去抢人族的蛋糕。   当然,这么说有点无耻,所以这个非常有头脑的家伙(也就是十四洲第一代妖帝了,这等级划分也是参照人类社会)提出了一个主张:万物皆是天地所养,人族却把妖兽当畜生,豢而烹之,鞭而驱之,可恶至极。与其咱们内部斗得死去活来,不如团结一心,将这天下变成妖兽的天下,把人类变成妖兽的食物和奴隶。   这激起了妖兽的种族仇恨,自此,干戈四起。   人族和妖族打了几百年,元气大伤。当时,游家先祖境界高,名气大,眼看不是办法,便召集南洲各方势力,歃血为盟,统一战线讨伐妖族。   妖族繁衍快,但低阶妖兽无灵智,打着打着,后力不济,双方看眼再这么下去就要两败俱伤,不得已,尝试和谈。   但和平共处的条约哪里是那么容易定的。人类需要兽的肉、骨、皮毛,总不能将来不吃荤改吃素吧?妖兽也不肯自此后不再吃人,两边磨了半天,险些再打起来。   僵持了近十年,最后姓游的那个家伙手一挥,简简单单定下基调:“人是人,兽是兽,人修与妖修共为修士,一视同仁。”   一言以蔽之,凡人和妖兽不管,人修与妖修全都按照修士的规矩来。   啥叫修士的规矩?实力为尊。   所以,人修如果凭借实力干掉了妖修,妖族闭嘴,妖族凭借实力掳走人修,就算是当了盘中餐,人族也只能认栽。   不得不说,这规定虽然粗暴简单,但十分有用,南洲就靠着这条“一视同仁”,安安稳稳过了几百年。   当然了,矛盾一直都有。人和人都不能和平相处,何况异族,可皆是小打小闹,再也没有形成关乎种族存亡的战争。   文茜眉关紧锁:“既是如此,这家伙怎么一口一个妖修?”   “他在挑事。”蔡娥低声说,“中洲的格杀令一出,妖族的心思又活泛了。”   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与此同时,战斗进入白热化。杨意的剑法大开大合,破坏力极强,柳叶山君身法极快,来去如风,战斗范围很广,两人都使出了真本事,这栋三层高的木楼就遭了殃。屋顶塌了一大半,池子里的水淌了一地,地上堆积着众多损坏的家具,满地狼藉。   柳叶山君的速度太快,落在眼睛里便是一道道连绵不断的影子。他避开杨意的一剑,消瘦的身形当空扭转,扑向他的后背。   杨意哪会被他偷袭,反手便横扫而去。   咔嚓。精美的栏杆破碎,垂悬的帷幕撕裂,露出一张惊恐的俏脸,竟是个侍女躲藏在内。   杨意眼疾手快,一脚踹起断木。尖利的木头刺入侍女的衣裙,将她牢牢钉在了柱子上,免去了香消玉殒的命运。   他道:“慢着。”   “怕了?”   杨意抬起下巴,肃然道:“你要打,我随时奉陪,咱们出城打去,这破地方束手束脚的,不痛快。”   “你说出城就出城?”螳螂十分傲气,“我偏不如你的意。”   “仙城之内,禁止械斗。”白沙岛的雅间里走出来个年轻公子,口角含笑,态度和煦,“再打下去,怕是要惊动不少人了。”   柳叶山君冷嘲:“可不是我挑的事儿。是某些‘人’看我这等妖族不顺眼,蓄意滋事才对。”   杨意不傻。这家伙来势汹汹,挑衅的意思溢于言表,没人站出来打脸,显得人族怕了它们,但南洲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种族问题相当敏感。他初来乍到,不想惹事,黑锅是死都不会认的:“咋的,你们南洲有规定,挑衅的是妖就不能打回去了?这么金贵?”   那年轻公子立刻道:“这话从何说起?南洲修士,一视同仁。”   “对嘛,你让大爷不痛快了,大爷当然能打你。”杨意斜了个眼风,“有种咱们城外继续。”   “随时奉陪。”螳螂的两把镰刀高高举起,泛着寒光。   “何至于此。”年轻公子出来打圆场,先对杨意说,“道友远道而来,不好使君败兴而归,我白沙岛的舞姬虽不如芙蓉阁,却也颇有可看之处,不如由我做东道主,宴请道友可好?”   杨意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要挑剔一下:“白沙岛?”   “在下白溪,家中行三。”白溪摆足了东道主的热情。   杨意这才装作赏脸的样子,勉强同意了。   白溪又邀请柳叶山君:“区区小事,何至于此?我白沙岛在南洲也有几分薄面,道友不如予我个面子,化干戈为玉帛,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呸。你们人族说得好听,道理一套一套的,肚子里全是坏水。”柳叶山君冷笑,不买账,“什么白沙岛,没听过。”   这下白溪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正在这时,有人自雅间里出来,幽蓝的长发如海波微漾,银色的面具遮住大半张面孔,问道:“那我万水阁的名头,阁下听过吗?”   柳叶山君眯起眼:“我道是谁,原来是万水阁的公主。”   “不敢。”汀兰漠声道,“这次你总该听过了吧。”   “公主殿下既然这么说了,那我无话可说。”柳叶山君垂下宽袖,掩去镰刀,“告辞。”   说罢,虚影一晃而过,人已不见。   杨意牙疼,嘟囔道:“什么玩意儿啊。”   “让杨道友见笑了。”汀兰声音微缓,“远来是客,请进来喝杯水酒。”   杨意大笑:“你不说我也是要讨的。”   白溪也笑:“里面请。”   芙蓉阁的雅间皆有阵法保护,外头的塌了,包厢里还完好无损。三人正欲走,文茜掀了帐子出去:“汀兰道友留步。”   汀兰转身,觉得她面熟却想不起名字:“你是……”   “汀兰师姐,这是归元门的文茜。”蔡娥跟着出来做介绍,“师承坤门,有事想向师姐打听。”   汀兰颔首:“原来是归元门的道友,请进。”   她们一道进了雅间,里头还有个熟人。汀兰又做介绍:“这是凰月谷的水悠然道友。”   大家免不了又一番认识。末了,重新添席,舞姬乐工恍若无事地出现,弹琴跳舞,仿若方才的腥风血雨从未发生过。   杨意和水悠然算是熟人:“这么巧,你们也来了。”   水悠然颔首:“我也想见识一下传闻中的鲭鱼幻境。”   “这下要热闹了。”杨意想着不久便能再见老朋友,跃跃欲试,问文茜,“文道友,你们归元门的慕天光来不来?”   文茜道:“我离开师门已久,并不太清楚。”   “希望他来,我等着和他比一场呢。”   大家一阵寒暄。   蔡娥结丹晚,和他们这群门派的天之骄子都不熟,安安静静听着。文茜应酬了两句,知道自己不适合厚颜多留,很快道出来意。   听闻她打听游百川,汀兰颇为讶异,想了想道:“游师兄神出鬼没,平日里不好推断他的踪迹,但前段时间,南海上有几艘海船失踪,他多半是在调查这件事。”   文茜眉头一挑:“海船失踪?”   “是有这么回事。”蔡娥接口,“我三年前去鲸岛接我侄子,听过一耳朵,说是最近十年,隔三差五就有海船失踪,大家怀疑是妖族所为。”   妖族……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刚才的事。   文茜心中一动:“游道友是在调解两族纷争?”   “他是游家的人。”汀兰平静地说,“异动四起,此事非他莫属。”   “我明白了,多谢道友告知。”文茜注意已定,当即起身告辞,“我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众人皆道“无妨”。   文茜迅速离开芙蓉阁,对蔡娥道:“事不宜迟,我要尽快出发,你……”   “我当然和你一起去。”蔡娥不假思索,“你人生地不熟,我不放心,南洲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有万水阁的招牌更容易些。”   文茜犹豫:“但你儿子……”   “这小子都那么大了,哪里用得着我操心。”蔡娥说归说,还是寄了个传信符过去,说明自己要出趟门,要蔡仪照顾一下门派内的堂弟堂妹。吩咐完,两人启程去往鲸岛。   另一头,芙蓉阁的雅间内。   叶舟道:“南洲的情况好像不容乐观。”   “怎么,被那只螳螂吓到了?”   他道:“大庭广众之下屡屡挑衅,妖族气焰之嚣张由此可见一斑。”   “这可不好说,凡事不能看表面。”殷渺渺托着腮,并不急着下结论。   叶舟怔住:“师姐的意思是……”   殷渺渺瞥着他,似笑非笑:“师姐没什么意思,倒是你,不去风云会,非要跟着我来南洲……有没有意思?” 第439章   殷渺渺在门派里当了几十年首席师姐,带够了小朋友。所以这次去南洲,她原打算不带任何人,独自前往。   谁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南阳等人老老实实先去风云会刷声望,偏叶舟不去,说自觉修为不足,想要多历练一二。   风云会是不掺水的1对1擂台赛,丹修斗法略逊一筹,他有此念头也不奇怪,但转过头,他又说南洲多灵药,希望能和她一道去南洲。   她拒绝得特别痛快:“我另有计划,你们自行前去。”   他当时也没说什么,默默走了。   两个月后,他找到了她,在飞舟上。   殷渺渺很稀奇:“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她隐藏了容貌,隐藏了修为,甚至很小心地用了当地的香粉,完全没理由被识破。   叶舟的办法非常简单:他等。   不过等待之前,自有一番分析。首先,他觉得时间宽裕,以她的性格,多半不会立刻搭乘飞舟离开,而是略作散心,然南洲的事复杂莫测,亦不可过多耽搁,所以选了云光城外最近的搭乘飞舟的仙城守株待兔。   也料到了她会隐藏外貌和修为,但筑基实力太弱,易惹纷争,金丹圆满又过于显眼,是以金丹初期的独身女修最为可疑。   接下来就很好办了,金丹修士原就不多,独身上路的女修更是凤毛麟角,略作辨认,即可判断是否是她。   不过,这些话他不敢说,含糊以对:“猜的。”   殷渺渺:“……”在船上碰到,总不好一脚踢他下去,她只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该干嘛干嘛。   飞舟上的日子十分无聊,她一天到晚泡在酒馆里听人聊天说八卦,叶舟过来陪着她说话,她也不好意思过分拒绝,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被他看出什么来。   叶舟好像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犹豫了两三天,开口说的是正事:“我想向师姐请教一下幻境的事。”   态度认真,语气诚恳,全然一个好学生的模样。   作为大师姐,教导后辈乃是职责所在。殷渺渺不好推辞,问他:“你对鲭鱼幻境很好奇?”   “我自小便深受师门庇佑,少有磨难,心境恐有不足。”他低声道,“传闻幻境乃炼心之地,我想试试。”   殷渺渺看得出来这是真话,慎重道:“鲭鱼幻境非比寻常,说不定适得其反,滋生心魔。”   “我明白。”他放在桌上的双手倏地握紧,缓缓道,“可否一试师姐的神通?”   原来如此,这是要她出模拟题来了。她忍俊不禁,却道不失为良策,正好也能帮她完善幻术的修炼,遂应承下来:“可以。”   于是允了他作伴,一路到了南洲。   “我的幻术,你也见识得差不多了,以你如今的能耐,想试一试鲭鱼幻境,未尝不可。”她享受完了小姑娘的按摩,坐起伸了个懒腰,“自己看着办吧。我没什么能帮你的了。”   叶舟沉默片时,问道:“师姐可是有不便之处?”   “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师姐若有事在身,叶舟不敢再多叨扰,但若是没有,我自是想与师姐同去,也好有个照应。”他语速很慢,言语却很顺畅,仿佛早已想过此时的场景。   殷渺渺反而踟蹰起来。   她一开始觉得他要跟着,多少有点别的意思,可一路下来,他恪守分寸,从未表露过丝毫逾越的情意……她有点摸不准他非要跟着的原因。   大概是真的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然而,无论他有什么目的,终归会露出端倪,等着便是,殷渺渺干脆不管了,爽快道:“那你就跟着吧。”   叶舟的唇边晕开浅浅的笑纹:“多谢师姐。”   *   夏洲的弱水城是个港口城市,固然热闹非凡,但却非南洲最有特色的地方。要在南洲试炼,必去之地乃是南海上的众多岛屿。   而南洲的海船也是一大盛景,楼高十二层,挂满了灯笼,等到了夜间,海上灯火与明月交映,说不出的好看壮观。   殷渺渺觉得,这海船和过去坐的邮轮倒是十分相似,怀旧心起,转悠了圈,发现有赌馆,二话不说钻了进去。   人多口杂之地,消息自然灵通。   当下,便有两个女孩凑在一起,对着个赌红眼的胖子指指点点。   “那个是通泰商号的少东家吧?有这样的少爷,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可不是,通泰的海船都失踪八艘了,他还在这里赌。”   “关键是赌运还差。”   “把家当输光了,看他怎么办。”   “那大同号要开心坏了。”   殷渺渺拍了拍一个少女的肩膀,递给她两块灵石:“给我找壶清酒来,要爽口甘滑的。”   看到灵石,少女即刻转怒为喜,笑盈盈地去找酒了。殷渺渺便和另一个少女搭话:“你们在看那个胖子?他的运气可不大好。”   “可不是,都输得精光啦。”少女嘴碎,叽叽呱呱点评,“您不知道,通泰商号的老板娘就他一个儿子,宠上了天,叫他把自己当个人物,居然想肖想万水阁的公主,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猪头。”   殷渺渺也递了块灵石给她:“我听了好些人说万水阁的公主,那是谁?”   “汀兰公主呀,她的母亲是鲛人一族的女王,她当然就是公主了。”少女看到钱财,态度愈发热情,“你还不知道呀,听说汀兰公主有意择道侣,这会儿十四洲的修士都往我们这边来了。”   “哦,那你刚才说的海船是怎么回事?”她追问。   少女神秘兮兮地凑过去:“我是见您和气才说的,若是旁人,那是万万不敢多这个嘴。”   殷渺渺很配合:“我绝不说出去。”   “通泰商号有好几艘运香料的船失踪了,说是因为里头有一味龙涎香,需要七阶妖兽肚子里的东西,一两要杀数头妖兽。这惹怒了白妖王,下令要通泰好看呢。”少女自小在船上混饭吃,说起来头头是道,“最近我们船上运东西,都不敢碰香料了,就怕一个不好惹出麻烦,大家遭殃。”   “原来如此。”殷渺渺问,“那我们的船不会有问题吧?”   少女看不出她的修为,还道她害怕,忙道:“我们船上有万水阁的真人坐镇,不会有事的,妖王也得给万水阁面子。”   殷渺渺笑了笑,又把话题转回来:“你刚才说,汀兰公主出自鲛人族?那她怎么会拜入万水阁呢。”   少女笑嘻嘻地八卦:“我们没见过汀兰公主,但她认万水阁主为父,想来总是有些缘故的。”   “游阁主生得可是一表人才?”殷渺渺顺着问。   “自然是美男子。”去拿酒的少女回来了,加入讨论,“据说当年他是南洲顶好看的男人,好多女修都想嫁给他。”   “你又见过了?”   “不见也知道。”   她们俩拌起嘴来,殷渺渺目光往场内一睃,突然“咦”了声:“那位俊俏的公子是谁?”   一听说有俊俏公子,两个少女不约而同抬头看去,面颊飞红:“呀,那是日月岛的荣华公子。”   “这是万水阁七大岛之一吧?”   “对对。”青春少女最藏不住心事,你说一句我接一句,把知道的倒了个干净,“我们南洲有四大公子,分别是白沙岛的含笑公子,日月岛的荣华公子,七叶岛的摘心公子,落阳岛的夜鳞公子。”   殷渺渺:“……”排美人什么的,果然各个地方都有,不知道他们冲霄宗四美和这四大公子相比,孰人更美。   “他们结缘了吗?”   “自然没有,他们怕都是想娶汀兰公主呢。”少女拈酸吃醋,“唉,也不知道汀兰公主怎的这般好命。”   殷渺渺好笑地摇头,又问:“你们一口一个汀兰公主,可曾听过上任阁主之子,游百川?”   “姓游?和万水阁主有关系吗?”两个少女回她一脸茫然。   殷渺渺彻底放弃,深觉以游百川的性格,大概永远刷不了声望了。他是怎么想的呢?明明是名正言顺的下任阁主,南洲本地却鲜有人知。   她又转了圈,听了许多四大公子争夺公主芳心的八卦,满意而归。   十日后,海船到达了鲸岛。   鲸岛不属于七大岛,但地位不容小觑,可以说是南海上最大的中转站,由此可通向南海的各大岛屿。   殷渺渺在街上转悠了一圈,得知南海上共有三个热门的试炼之地。第一个是海上的一座无主之岛,遍布毒瘴,万水阁可能受了白壁山项目的启发,发布了任务,想要清理岛上的凶手和毒物,将此纳入己方的版图。   第二个则是海底意外形成的天然溶洞,里面生长着许多陆地上没有的灵植,叶舟对此非常感兴趣,特地去药店称了几两研究。   殷渺渺感兴趣的却是第三个:龙宫水阁。   一直以来,人类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陆上海,一旦进入真正的深海领域,下无止境,极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但南海的范围极其广阔,海中更有许多尚未探明的资源,错过可惜。   因此,七大岛屿之一的太平岛提出了一个计划,希望能够在深海之中建造水阁,以此作为据点,扩展人类在海中的活动范围。   “太平岛……有意思。”殷渺渺若有所思。   叶舟不知她缘何有此一说,蹙眉回忆了番:万水阁七大群岛中,岛屿最多,占地面积最广的是白沙群岛,但最繁华的却是日月群岛,那里出产一种稀有的矿石,自然富得流油……太平岛的名字听着好,却是七岛中地盘最小的一个,无特产,无人才,各个方面都竞争不过其他岛屿。   不过这么一说,他们会提出这个计划也不奇怪了。   师姐为什么会觉得有意思呢?他思忖良久,依旧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  叶舟:想跟着师姐多长见识,没别的意思~   第440章   龙宫计划已经实施近百年,取得了卓越的成绩。最新的一站水阁,离鲭鱼幻境极近,能够近距离观察秘境的诞生。   嗅觉极其敏锐的商号们立刻搞出了一个新花样——海、天、盛、筵。他们租下了新水阁十年份的使用权,但不做探索补寄之用,而是用来举办宴会。   不得不说这是个巧妙的构思。其他地方的秘境都是说开就开,神出鬼没,哪里像鲭鱼幻境这么慢慢形成,众人都很有兴趣。况且,提前观察一下幻境,心里有个数,也省得到时候进入秘境两眼一抹黑。   如今,宴席的请帖在黑市被炒到了上万灵石,还供不应求。   殷渺渺对此十分有兴趣,打听了一下,官方渠道发售的请帖只供给各大势力,不对外出售,土财主就算抱着灵石也买不到。   “一张请帖一万灵石。”她笑着叹息,“够贵的。”   叶舟不吭声,对旁人来说贵得过分,对她可未必。再说了,要是不想花钱,亮出冲霄宗首席弟子的身份,南洲商号肯定会主动递帖子。   然而,殷渺渺既不肯花钱,也不想暴露身份。   她决定去偷。   叶舟:“……”   殷渺渺幻化成商号一个管事的模样,大大方方走了进去。藏请帖的玉匣有禁制,她有意考验自己的能力,不暴力破坏,巧妙地解开了封印,拿了五张请帖,而后复原了禁制,又加了个幻术的暗示,确保打开盒子的人会记错里头的数目。   叶舟站在门口给她放风,心想,这么大费周章地隐藏行迹,是有什么计划吗?和妖修有关?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开口问了。   谁知殷渺渺亦很诧异:“计划?什么计划?”   他指了指她藏于袖中的帖子:“师姐行事如此小心,是怕惊动什么人吗?”   “没有。”她慢悠悠道,“只是觉得好玩。”   叶舟怔住。   殷渺渺莞尔。如果说有什么计划,那么,就一定是让他知道,过去他眼中端庄稳重,深谋远虑的大师姐,并不是真正的她。她也一样会懒散,会无聊,会一时兴起干些没有意义的事,剥开首席弟子的外衣,她和其他人也并没有区别。   这样一来,也许迷恋便会消失。   “现在我们去坐船。”她负手转身,脚步轻快。   鲸岛虽然在几年前的海啸中受到重创,但重建对修士而言不算什么事。如今,岛上早已见不着丝毫海啸的痕迹,大大小小的码头停泊着许多不同的海船,风动帆摇,十分壮观。   海滩上,孩子们赶海冲浪,年幼的捡贝壳螃蟹,年长的下海摸鱼。男孩们都赤膊上阵,女孩们矜持点,却也都是不过膝的短裙。   殷渺渺站在岸上津津有味地看了会儿,顺带喝了一杯旁边茶摊上卖得椰子冰,口味清甜爽口,一点也不腻人。   而后,她打探了一下海船的航行线路。   作为一个交通枢纽,鲸岛的航程线路十分丰富,其中最受欢迎的是七大岛屿的环游线,价格中等,行程长,能领略不同岛屿的风光,是大多平民修士的首选。   水阁线就不同了,贵宾航程,每人三千灵石。   不过,鉴于修士是一言不合可能砸船杀人且不必负责的生物,但凡收费贵的,要么有高阶修士坐镇,要么名副其实。   他们遇到的是后者。   船比来时的小一些,但精致许多,每间屋子里都配备前厅、书房、浴室,一日三餐全都是新鲜捕捞上来的妖兽,滋味极美。当然,切磋的演武室、闭关的静室、炼丹房也必不可少。   叶舟惦记着他新买的药材,一上船就钻进了炼丹房。殷渺渺也挺佩服他的钻研精神,她受够了闭关,闲来无事,便在甲板上吹海风。   风和日丽之时,成群的海鸟盘旋在天空,看到人就俯冲下来,用尖利的鸟喙和锋利的爪子攻击猎物——是的,它们把海上的人看做猎物,一点都不可爱。   殷渺渺遗憾地把它们烤熟了。   外焦里嫩的海鸟下饺子似的坠进海里,被追随已久的鱼妖吞入腹中。这种鱼十分精明,知道跟着船就能不劳而获,故而看见船便会乖乖跟在后面,但要因此认为它们亲人可爱,那就大错特错了。   三日后,他们到达目的地。   全部的水阁加起来叫做龙宫,每一站的水阁则以天干地支命名,靠近秘境诞生地的水阁位列十二,是曰:乙亥阁。   但随着船的靠近,殷渺渺率先看到的并不是水阁,而是形成中的秘境。   恰是日出时分。太阳跃出海平面的刹那,万道金光迸射,蔚蓝的海面闪烁着金色的光点,七、八只白色的海豚跳出水面,当空翻身,再扎入海中,溅起水花无数。   半空中,一道道水流违反地心引力,被无形的力量吸起,凝出精美的廊柱,慢慢为水晶般的宫殿添砖加瓦,似真似假,如梦如幻。   “真漂亮。”她由衷感叹。   瞩目良久,方才看到水阁。   乍然看去,它颇像是悬浮在海上的冰山,白莹莹的反着光,形状乃是经典的天圆地方,宛如一个倒扣的大碗。整体封闭,随着海浪的起伏微微晃动,如同现世的浮标站。   海船停下,他们上岸。   水阁从外面看白茫茫一片,走进里头,却发现穹顶是单向镜面,从里往外看清晰无比,海天相接的美景尽收眼底。   而眼前的场景,更是让人产生错乱感:花木繁盛,姹紫嫣红,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初初看去,犹如置身世家大族的私家花园,谁能想到是海上的场景。   “沙漠里造绿洲,海上建花园,人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征服自然。”殷渺渺轻轻一笑。   此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修士迎上来,笑道:“远来是客,两位请进。”安排他们在厅里坐了,侍婢端上茶来,又道,“不知二位来此,可有什么需要?”   “你们能提供什么?”   “好叫前辈知晓,水阁最要紧的目的,便是向海上游历的修士提供安全的客房、可口的食物、必备的丹药、得用的船只。每隔五日,也会有一班自鲸岛来的海船,保管能稳稳妥妥地送您回陆上。”   管事侃侃而谈,笑容可亲,显然以水阁的存在为傲。   殷渺渺拿出请帖:“这个呢?”   管事立刻站起,态度自亲切变成了恭敬:“原来是海天宴的客人,两位请随我来。”   他带着他们走进芬芳的花园,于碧绿的池塘边停下,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踏着水浪,立到了一朵王莲上。   殷渺渺深觉有趣,王莲的叶片十分特别,像极了一个平底盘,莫名有诱使人踩立上去的冲动。她效仿管事,足尖一点落在了莲盘上,水的浮力透过薄薄的叶片传上来,体感别具一格。   叶舟也站了过来。   王莲震颤,下一刻,他们已没入水中。无形的结界张开,阻挡了海水的侵入,霎时间,他们宛如置身于一个透明的升降电梯,缓缓沉入水下世界。   艳阳透过蔚蓝的海面,阳光变得柔和而破碎,成群结队的游鱼围绕着他们,斑斓多彩。不多时,他们便到达了水阁的深处。   “此处便是海天宴,两位前辈自便。”管事欠了欠身,返身回去了。   殷渺渺环顾四周,兴味更浓。   水阁深处看起来像水立方,入内后看到诸多雅间,分别冠之水芙蓉、水丁香、半边莲一类的美名。   一个妙龄侍婢走上前来引路:“两位仙师这边请。”   叶舟原以为水阁已经足够有噱头,里头的宴会应当与寻常无异,谁知却依旧小瞧了他们。侍婢引着二人走到一处雅间,请他们坐进一个透明的水球中,座椅乃是蚌壳,铺着柔软舒适的垫子,如枕白云,案几却是一丛珊瑚,色如玛瑙,天然有趣。   二人面对面坐定。侍婢便替他们掩上了门,接着,这个水球雅间开始缓缓下沉,落入宴厅中,环顾四周,大约有六七个类似的雅间,有的大有的小,错落有致,好似一颗颗莹润光洁的珍珠。   殷渺渺大致看了看,发现了好几个熟面孔在,不由忍俊不禁:“幸好你吃了幻容丹。”   叶舟:“……”骗吃骗喝这种事,他怎么可能用真容,当然要掩盖容貌了,“师姐,我们这样好吗?”   “你怎么结丹了还这么老实?”她失笑,“这么说吧,没钱的人混吃混喝,叫骗子,像我们这样的,叫野趣。”   叶舟没发现什么乐趣,反而觉得要是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冲霄宗脸面不保。但他内心深处,依然认为她不会做没意义的事,故而闭口不谈,闷声随同。   “上菜了。”她说。   叶舟抬头一看,只见一碟碟盘子如长龙晃过,却见不着人,细细一瞧才发现,原来不是盘子在动,而是托着盘子的触手不断游走。   不错,在他们的水球雅间下方,正匍匐着一只巨大无比的章鱼,八条触手的吸盘上安置着一个个蚌壳菜碟,不断在几个包厢间游走。   “看起来是自助宴。”殷渺渺伸手取了个碟子,里头是一道新鲜的鱼脍,肉薄如蝉翼,入口即化,回味甘甜。   叶舟拿了道凉拌海草,犹豫了下,举著替她夹了一筷子。   殷渺渺不曾留心,注意力都在刚刚起身的年轻男子身上,他锦衣玉带,贵气逼人,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荣华公子。   此时,他举着酒杯走到邻近的一桌上,笑着寒暄:“好你个阿溪,我说你不在白沙岛是跑哪儿去了,原来陪着汀兰吃酒来了。”   他寒暄的这一桌亦是熟人——珊瑚组成的八仙桌上,杨意在吃酒,汀兰和水悠然低声说着什么话,有过一面之缘的含笑公子白溪作陪,时而执壶倒酒,热情而不谄媚,尽显大家公子的风范。   见荣华公子过来招呼,白溪亦是笑容满面:“这你可是说错了,我不是陪着汀兰吃酒,是在陪她招待贵客。”    第441章   “贵客?”荣华公子的视线落到水悠然身上,眼中闪过一抹惊艳,“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仙子风姿卓绝,着实罕见,莫非是……是凰月谷的凌波仙子?”   “见过道友,在下水悠然。”水悠然颔首,脂粉不施,难掩国色。   荣华公子彬彬有礼地自报家门:“在下日月岛晏景逸,这厢有礼了。”   “幸会。”水悠然看惯了男人的热络,态度冷淡。   晏景逸不以为忤,又对杨意道:“我观阁下的剑十分不凡,脊直前狭,锋利刃薄,与《名剑谱》中记载的浩风剑吻合。”   杨意本来看到他一双眼睛就盯着水悠然,心里十分不屑,然而听到他能一眼辨别出自己的佩剑,不免添了几分好感,面色微缓:“不错。”   “原来真的是杨道友,恕在下眼拙了。”晏景逸连声道歉,又对白溪道,“果然是贵客。不请自来,是我轻狂,这样,我自罚三杯,请几位莫要计较我的失礼。”   水悠然和杨意都道无妨。   晏景逸痛快地喝了三杯,也顺利地在他们这桌坐下,道:“秘境一出,天下英杰都要聚于南洲了。”   “晏兄可是急不可耐,想要与高手切磋了?”白溪与众人斟酒,笑道,“这家伙与我不同,是家里的顶梁柱,原说好结丹后四处游历,可怎么都走不开。”   “你是自在闲人,我是凡夫俗子。”晏景逸握着酒盏感叹,“我着实羡慕你呢。”   白溪道:“罢了罢了,这些事不提也罢。可惜你修的刀法,若不然,杨道友必然很乐意与你切磋一二。”   杨意挑起眉:“我不挑,打不打?”   “杨道友果然痛快,一会儿吃过酒,我定是要请你指教。”晏景逸笑说,“但这席还得吃,没有叫客人饿着肚子的道理。”   杨意浑不在意:“这算什么,身为修士,切磋也是助兴嘛。”   晏景逸也爽快,起身道:“好,请。”   两人当下起身走出宴厅,出去切磋了。   白溪无奈地笑:“晏兄也真是。”   “他的刀法到了瓶颈,心急也很正常。”汀兰淡淡道。   白溪便不再说什么,另起一话头:“杨道友的剑法之前见过,确实不凡,也不知道这次归元门的慕天光和冲霄宗的云潋、白逸深会不会来,他们四人,可谓是当今年轻一辈的用剑高手了。”   汀兰道:“怕是难,他们都该闭关结婴了。”   白溪便道可惜。   过了一刻钟,杨意和晏景逸回来了。   晏景逸赞道:“不愧是燕真君的高徒,杨道友好剑法,在下弗如。”   “你的刀法也不错。”杨意实事求是地点评,“就是差了点什么。”   “我也知道,这才想着多和用刀的高手切磋一二。”晏景逸思索道,“我记得上届风云会也有个用刀的武修,叫向……”   “向天涯。”水悠然眼睫一颤。   晏景逸道:“是了,就是此人,他好似是个散修,当年是……对了,是输给了水仙子吧?”   水悠然微微抿唇,平静道:“我胜得侥幸,他实力不俗。”   晏景逸却道她是谦虚,恭维了几句“斗法万没有侥幸的”,后见水悠然兴致不高,这才话锋一转,问白溪:“别光说我,你呢,若有机会,可有想请教的人?”   “你当我是你,总想着打打杀杀。”白溪笑道,“我心慕之地乃是仁心书院,据说他们的藏书楼乃是十四洲最丰富的一处。杨道友也来自中洲,可曾见过?”   杨意点头:“仁心书院的书是真的多,看一辈子也看不完。”   众人免不了又围绕着仁心书院聊了聊,得了个“道法传承之最,论斗法却又不如”的结论。   “说到斗法,当年风云会的魁首,似乎是个女人。”晏景逸十分好奇地问,“杨道友可与她交过手,实力如何?”   杨意摇头:“我是和云潋比的,她的对手是慕天光。”   白溪讶然道:“他们二人似乎曾是爱侣。”   “当初不是。”水悠然冰雪聪明,立即道,“那会儿她和向天涯在一起,绝无蓄意相让的可能。”   白溪忙道:“是我失言了。”   晏景逸睃他眼,勾起嘴角,似是讽笑,但很快掩饰了下去:“这么说,她是名副其实?”   水悠然淡淡道:“我很好奇,若是慕天光得的魁首,二位可还会有疑虑?”   这下晏景逸也颇觉尴尬,解释道:“我等并无此意,只是十分仰慕,故而多问了几句罢了。”   “正是。”白溪也道,“素微仙子执掌凌虚阁,又做了许多事,我们远在南洲亦有耳闻。”   水悠然的唇边浮出一丝冷笑。这两句话听着倒是真心实意,他们的确认为殷渺渺是个厉害的女人,但此“厉害”是指手段、智谋,而非实力。   竟然会以为慕天光是因私情相让……男人?男人!她心中的讽意更甚,刚才还和她说什么斗法无侥幸,可见也是恭维罢了。在谷中之时,师姐妹都说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她原道是男人多滥情,少有可托付终身,等到出来历练了才知道,纵然有不花心多情的,对女修的态度,也着实叫人不舒服。   她以前不理解玄派的人说什么男人做的事,女人也可以,一昧的自尊自爱,也不能叫人珍之重之。如今,倒是有几分明白了。   席上的气氛有些凝滞。   杨意粗中有细,当即起了个新话头:“你们这个水阁还挺特别的,以前从没见过。”   “南洲靠水吃水,自然要在水里下功夫。”白溪也是应酬老手,若无其事地聊下去,“龙宫水阁也是近些年才有的,确实方便了不少,以往若不是乘船,可到不了这么远的地方。”   晏景逸附和道:“不错,有了水阁,咱们就能往南海深处走一走了。两位要是有兴趣,不妨试一试蛟龙链。”   杨意好奇:“蛟龙链是什么?”   “此乃我日月岛精心炼制的法器,有大用处。”晏景逸神秘一笑,“两位可知道南海的历史?”   杨意和水悠然都道不知。   晏景逸便与他们解释了一番。最早,修士发现南海过了某个界限,就再也没有陆地之后,对深海领域十分感兴趣,许多人前仆后继地入海,想要探索海底的秘密。   可是,入海的修士几乎全都有来无回。人们开始认为深海中生活着不为人知的妖兽,是它们将人拖进了海底,一度下发多个任务,悬赏神秘的海中妖兽。   不久,有个幸存者回归,道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他说,海底有着一股极其神秘的力量,吸引人不断向下沉去,到达某个临界点后,人便会遗忘自己来自于陆地,不再返回。   那些回不来的人,都是力竭而死。   人们悚然,停下了探索深海的脚步。而后,人类在海上的活动便仅限于陆上海,真正的海底,再也没有人敢轻易前往。   “蛟龙链便是一件特殊的法器,只消佩戴上它,入水一个时辰后,它会自动带人回到水阁。”晏景逸的神态中露出几分得色,“所以我才说以前办不到,现在却可以一试了。”   杨意从未听过这般离奇的事,当下便细细问了起来。   不远处,殷渺渺也失去了吃饭的胃口,饶有兴致地说:“还有这样离奇的事,我没有白来。”   宴厅里的雅间不具备隔音效果,叶舟不得不压低声音:“师姐也想试试?”   “不忙。”她转着象牙筷,“我要再看看。”   那边,杨意问明了蛟龙链的用法,想道,这姓晏的和姓白的看着熟络,琢磨一下却不是那么回事儿,这饭再吃下去,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摆一道。遂拿出一副不拘小节的模样:“饭什么时候都能吃,有趣的事却不是经常有,现在可堪一试?”   晏景逸不疑有他,笑道:“自然,这是在下的荣幸,请。”   水悠然也对他们无甚好感,淡淡道:“我也没见过这样的事,一起去吧。”   “凌波仙子肯赏脸,那就再好不过。”晏景逸更是热情。   主随客便,他们要去试蛟龙链,汀兰和白溪自然也得奉陪。   他们二人落在后面,白溪有意无意地叹了口气,苦笑着说:“唉,晏兄可真是急躁。”   论地位,汀兰作为万水阁的代表,该是她与各大门派的精英弟子相交,论交情,也是她和他们旧相识。晏景逸不请自来也就罢了,先是切磋,后是蛟龙链,未免有喧宾夺主之嫌。   但汀兰的表情全部藏在了面具后面,辨不出喜怒:“他是日月岛的下任岛主。”   白溪不知她这话是开脱还是旁的什么,转念一想,无论是她是什么意思,比起要继任日月岛的晏景逸来说,他这个白沙岛的三公子,南洲出了名的富贵闲人,无疑更适合招做驸马。   这就够了。   汀兰怎么想,他怎么想,都不重要。   “也是。”他云清风淡地笑了,“咱们也去看看吧。”   偌大的宴厅里冷寂下来。殷渺渺喝干了杯中的酒:“走。”   使用蛟龙链的地方在更深处,甫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庞大的装置,从外形上看像是一个巨鼎,三足而立,九条粗壮的金锁链如蟠龙缠绕,予人极大的安全感。   晏景逸介绍:“这九条锁链是家父寻遍十四洲,收集了数条蛟龙筋炼制而成,即便是十阶妖兽也扯不断。”   杨意绕着鼎转了两圈,越看越眼熟:“这个有点像当年游百川用的兵器啊。”   “这可不能和他的武器比。”晏景逸道,“游百川的锁链叫盘龙锁,用的是实打实的龙筋,乃是游家的家传秘宝。”   杨意惊讶:“真的龙筋?世上还有真龙存在吗?”   “谁知道呢。”晏景逸不好说游家秘史,含糊带过,“杨道友现在要试吗?”   杨意明智地没有追问:“当然,来吧。”   晏景逸亲自给他佩戴上了蛟龙链。这个装置并不复杂,三条链子分别扣在了他的后背和两腿,既不阻碍活动,有确定能把人提溜回来。戴好锁链,杨意站到鼎足下,脚下的升降梯将他送到了水阁的最底部。   隔板打开。   他坠入水中,冰凉的海水瞬间包围了他。    第442章   杨意以前下过水,但江河湖水,哪能比得上海洋来得刺激。深渊的无尽感、若隐若现的窥视、水的的浮力与压力……他很快沉浸在了海洋特有的魅力之中。   直到意外发生。   他的反应比在陆地上迟缓了一点,好在经验丰富,在感受到杀气的刹那,双腿一蹬,身体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摸过来的触手。   深海之下无光源。杨意本就是靠着神识在“看”,而袭击者竟然能够瞒过他的神识感知发动偷袭……什么玩意儿?   他收敛心神,隐匿气息,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周围。耳畔传来轻微的水流声。他拧身一转,浩风剑在手,一剑劈了出去。   可海水中的环境不同于陆地,剑身遭到了水的抵触,慢了一拍。剑锋偏过,未能砍中目标,敌人却已发现他的位置,触手神出鬼没,自四面八方围攻他。   杨意不得不躲开,但身体一动,海水自然会出现异常的水纹,接连不断地刷新他的坐标。   妈的,水战果然不容易打。杨意暗骂了声,心里却并不急躁,快速思索着应对之策,既然是水暴露的位置,那么……有了!他挥舞浩风剑,剑气带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水浪,平静的海水顿时被搅出无数漩涡。   嗖嗖,触手在此出现,准确无比地击中了漩涡的中心。但这只是虚晃一招,此时此刻,杨意已经将覆盖在体表的灵力从薄膜状变为了网状,如此一来,水流自孔洞处流出,在这暗无天日的海底,等于隐身了。   他不动声色地捕捉着触手的攻击路径,试图分析出敌人的位置。可它的反应也很快,立刻意识到对手“失踪”,马上停下了进攻。   两人无声地对峙起来。   杨意小心地控制着灵力网,身体静悬于水中,衣袖顺着海流微微摆动。一秒,两秒……时间一点点流逝,敌人沉不住气了。   它试探着发起了攻击。虽然动作很细微,但杨意还是捕捉到了荡出的一圈涟漪,正想以剑意攻击,腰上却是一紧。   糟糕!他几乎要骂起人来。   果然,蛟龙链动了起来,无视了他的意愿,强行开始撤回。这么大的动静,敌人当然不曾错过,密集的攻击再度包围了他。   “操!”杨意狼狈地闪躲着,心里把晏景逸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敢对天发誓,自己下水最多才半个时辰,说好的一个时辰呢?这是算上返程了不成?   然而,提前收起蛟龙链也是被逼无奈,任是谁也没有想到,水阁竟然会受到袭击。   事情发生在杨意下水后的一刻钟。   他下水后,其他人看不到海下的场景,却又失了继续吃饭的兴头。白溪便提议大家去海中游廊转转。   顾名思义,海中游廊就是一个修真版的海底隧道,尽头有一个极其广阔的观测台,能够三百六十度观测海底世界。   连殷渺渺这样玩过潜水,看过海族馆的人都起了兴趣,更不要说娱乐生活并没有那么丰富的修士了。他们平时就算下过海,也是为了某个目的,纯粹的观光真没有过。   一时间,众人的兴致都很高昂。   去的半途,晏景逸注意到缀在他们后面的殷渺渺和叶舟,友好地搭话:“二位好生面生,似乎不是我们南洲的修士。”   叶舟瞥着完全没有应酬意思的师姐,不得不出面寒暄:“我与师姐来自东洲。”   “莫非是冲霄宗的高徒?”晏景逸的神色瞬时慎重。   叶舟避重就轻,不否认也不承认,却道:“在下出自东洲叶氏。”   春洲叶氏原是老牌的修真家族,自叶沉拜入圆丘真君座下后,更是发展得极好,算是东洲小有名气的炼丹世家,名下亦有一座以丹药闻名的仙城。在东洲,提起叶氏,大多数人都知道。   但这是南洲。   晏景逸看他不应承出自冲霄宗,心里便猜多半不是,然而他言语间又颇以自己的家族为傲,想来在东洲也算是一方势力,不是无名小卒。遂重新拿捏了态度,友善之余,藏了几分轻慢:“原来是叶氏子弟,幸会。”   “幸会。”叶舟正中下怀,不以为忤,反松了口气。   水悠然的记性却不错:“是金石峰的那个叶氏吧?”   “是。”叶舟谨慎应答,恐她瞧出端倪。水悠然却只是点点头,又转首去看海底了。   殷渺渺睇着他,眼波盈盈,仿佛是笑他沉不住气。叶舟抿紧了唇角,面皮绷紧,莫名觉得兴致不大高了。   就在此时,观测台上啪一下出现了一道裂纹。   汀兰平时沉默寡言,这一刻却极其敏锐:“出什么事了?”   “琉璃碎了!”白溪也是愕然,“这可是百炼琉璃,绝不可能碎的。”   好似是专程想要嘲笑他,琉璃又发出了清脆的崩裂声,裂纹瞬间蔓延出了密密麻麻的纹路。一头巨大的白鲨被悬挂在观测台外的萤石灯照亮,下一刻,它狠狠撞了过来。   咔嚓。琉璃崩碎,海水瞬间涌入阁内。   “不好,杨意!”汀兰蓦然色变,“我去找他,你们拦住!”   她奔赴下楼,立刻收起蛟龙链,而后打开机关,纵身一跃跳入水中。不多时,她便看到了被围攻的杨意,他不仅要对付一头墨鱼,还要时不时防着几只透明水母的偷袭,模样十分狼狈。   汀兰在水中的速度快得不似人类,轻盈又疾速地游到他身边,双臂张开,几十支水箭已然凝聚完毕,嗖嗖嗖朝敌人射去。   照理说,水箭在水中的效果要大打折扣,但她的法术不然,反添几分威力,逼得几只水母纷纷避让。   杨意这才得到喘息之机,想办法解开蛟龙链。   “打不开的。”汀兰冷静道,“蛟龙链就是防止修士被深海引诱,自行打开坠入,故而锁扣不在身边。”   杨意来不及骂娘:“发生什么了?”   “妖兽袭击了水阁。”汀兰和他背靠背御敌,纵然一时无法赶尽杀绝,也能将自己防得密不透风。   杨意问:“先是那只螳螂,然后又有妖兽袭击水阁?你们南洲是不是出事了?”   汀兰淡淡道:“我也不清楚,上去再说吧。”   杨意狐疑地瞧了她几眼,但交情太浅,不好多问,只能沉默地回到了水阁。水已经没过了这一层,汀兰顾不得许多,第一时间替他解开了蛟龙链:“快上去。”   两人迅速上浮。   水阁的各个角落都受到了袭击,海水倒灌,梁柱倾塌,整个水下世界在无可避免地崩塌。其他人已经撤离到了海上,可情况好不了多少,脚下的地面不断晃动,四分五裂。   管事满头大汗,忙着叫人取出备用的海船,已经有了弃水阁而逃的准备。   杨意一冒出海面,顿时倒吸冷气:“我操!”   放眼望去,远处的海面上尽是黑压压的鱼影,数一数,至少有百头之多,其中又夹杂着不知多少游动的皇带鱼,小的十来米,大的二三十米,犹如丝带飘荡着,而那一片又一片的阴影自不必说,当是蝠鲼无疑。   这是一支井然有序的海洋妖兽军队。   汀兰深吸了口气,质问道:“谁主事?滚出来!”   “汀兰公主好大的口气。”一只紫色的大王鱿冒出水面,触手舞动,“我就算是出来了,你能杀得了我吗?”   “原来是你这只毒目乌贼。”汀兰冷笑,一口道破它的来历,“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袭击龙宫。”   乌贼转了转它的小眼睛:“龙宫?龙族无后,哪来的龙宫?”   汀兰面无表情:“你不必装傻充愣,这事墨妖王若不给个说法,我万水阁决不罢休。”   “汀兰公主……咱们叫你一声公主,你可别当了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乌贼嘿嘿笑了声,“今天我敢来,就不怕你们万水阁知道。”   白溪皱眉,斥道:“无缘无故向人族发起袭击,难道你们是要撕毁盟约不成?”   “盟约?”乌贼的声音骤然转冷,“到底是谁撕毁盟约,你们人类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说好的互不侵扰,你们做了什么?竟然敢在我们的地盘建这种玩意儿,我告诉你,今天我非要毁掉你们这什么龙宫水阁不成。”   说完,又觉不解气,喷了支毒箭,骂道:“呸,这种破玩意儿居然也敢叫龙宫,你们不过是仗着龙族无人罢了!今天但凡有一条真龙在世,我可不信你们人族敢这么干。”   在场的人类听了,面色都有些不好看。乌贼有一点说对了,龙族若在,谁敢称这么个水阁叫龙宫?龙宫、龙宫,的确有那么一股子僭越的味道。   但心虚归心虚,绝对不能认。   晏景逸道:“互不侵扰,是指妖族和人族互不侵犯,山河湖海,原是天地赐予,从没有说海洋归妖族,人类不得踏足的说法。”   乌贼深知不能和人类打嘴仗,强硬道:“反正这是老子的地盘,你们要是不滚,别怪我不客气。”   事关人族尊严,谁也不会蠢到真的退让。   “好好好。”乌贼大笑一声,“动手!”   叶舟想起殷渺渺在中洲的事迹,迟疑着问:“师姐?”   “打啊。”她平静地说,“不然呢。”   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蓄谋已久,这不是三言两语能把它们逼退的。况且,就算要和谈,也得万水阁出面,她无法代表南洲的势力开口,唯一能做的,便是叫妖族知道,人类不是好欺负的,想再起干戈,也要掂量掂量。   叶舟很快想通了关窍,默默颔首。其他人亦不多言,纷纷亮出武器,准备出手。   海花迸溅,战争一触即发。   作者有话要说:  真·水军    第443章   海洋不是人类的主场,谁也不会蠢到下海和鲨鱼、蝠鲼们战斗。好在用以建造水阁地面的材料乃是特殊材质,坚硬而轻,虽四分五裂,却依旧如浮冰漂在海面上,提供了若干个落脚点。   汀兰指挥管事:“你带人坐船先行离开。”   管事秒懂,这是叫他们去报信,拱了拱手,带着一干炼气筑基的侍从们上了小船。几条身形灵活的皇带鱼立刻追了上去,汀兰连发数支水箭拦截,替他们争取到了逃离的时间。   然而,船驶出不远,扬起的帆便开始倾斜歪倒。   “你该不会认为我们这都没想到吧?”乌贼的小眼睛里闪着光,“你们人类是时候改一改傲慢的脾气了,真以为就你们长了脑子啊。”   像是为了佐证它的话,船上的人纷纷弃船,爬上了自己的飞行法器。天际斜斜飞来一队海鸟,振翅追翔。   法器飞得歪歪扭扭,十分狼狈。   虽然他们依旧飞离了视野范围,但在场的人心里都很清楚,水阁离陆地甚远,在海空上下夹击的情况下,能顺利飞回的人寥寥无几。   汀兰周身的灵气凝聚,锋芒毕露。   “生气啦?来,让我瞧瞧,传闻中大名鼎鼎的汀兰公主,到底有几斤几两。”乌贼挥舞着触手,“上。”   一把银色的弓出现在汀兰手中。她的手指一拉开弓弦,三支碧色的箭矢便搭上了指尖:“掩护我。”说罢,也不等回应,箭矢离弦而出,裹挟着锐利的风刃朝乌贼射去。   乌贼喷出墨汁,正面影响了箭矢。然而令它没有想到的是,飞在空中的三支箭忽然不见了,风声如旧,无分毫异样,好若融化在了空气里。   汀兰纵身跃起,再度拉弓。   是虚晃一枪?乌贼想着,却见汀兰新射出的三箭方向不对。它顿知不好,猛地沉入水中。   噗噗噗。三箭入水,皆是极其刁钻的角度。   果然,新的三支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消失的那三支,再度给予了推力不说,还巧妙地改变了角度,从他的视野死角射来。   乌贼不得不选择以轻伤的代价避开了要害。汀兰坠入水中,发丝飘扬,竟然全然不惧与它水中作战。   这就是人妖混血的好处了。乌贼嘀咕着,不敢再大意,朝四面八方喷涌着墨汁,将海水染成一片漆黑。   一人一妖在海中打起了盲战。   与此同时,其他的海妖也没闲着,各展手段攻击水阁上的修士。   他们和汀兰不同,不熟悉水战,妖兽们又奸猾,不正面攻击,反倒是想方设法破坏他们脚下已岌岌可危的地面,意图拖他们入水,再围而攻之。   “操!”杨意一剑刺穿蜿蜒偷袭的带鱼,头大如斗,“这他妈怎么打?”   水悠然不答,白缎灌以灵力,横扫开来,将想要上岸的巨鳌蟹扫回海中:“太多了。”   殷渺渺也一样发愁。她擅长火系法术,但强悍如地火,在海洋里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低阶妖兽太多,幻术和魂术的作用有限,思来想去,还是雷法最好使。   时至今日,她的《碧霄雷法》已经修炼得十分熟稔,信手拈来。当下也不多想,立刻施展了最拿手的五雷术。   闪电劈下,紫色的电光弹起一道道光弧。不少低阶妖兽翻起了白肚皮。   殷渺渺十分满意,她的五雷术一如既往地有迷之加成,威力远胜寻常。当然,福祸相依,此招一出,她立即成了诸多妖兽的集火对象。   水箭、水弹、毒针。   利齿、蟹鳌、触手。   齐齐招呼她。   殷渺渺:“……真热情。”   “师姐!”叶舟的声音紧张得几近变调。当事人却并无多少紧张,于水中放了几个雷团后,神色自若地接了个雷焱。只听“轰”一下,海面上爆出滚滚气浪,夹杂着数条被掀到半空的大鱼,大团白烟升起,浓雾骤临,空气中弥漫着烤鱼的焦香味儿。   殷渺渺这才回答他:“我没事。”   她都已经快要结婴了,自然要做万全准备。任无为告诉她,金丹的标准是使用自然之力,而元婴的门槛,则是触摸天地法则。   这正好是她以前思考过的内容,什么叫天地法则?就是世间存在的最根本的规律,比如说,牛顿定律这样的物理法则,化合反应、分解反应这样的化学变化,一呼一吸间的生理循环……   水电解产生氢气和氧气,遇火则燃爆这样的入门级化学知识,其实也属于法则的范畴。   前世,人类用几千年积淀下来的知识,替她构筑了基本的世界观。如今她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触摸天地法则,自然比同龄人快得多。若不是她在心境上出现了瓶颈,本该比慕天光、云潋这样的真天才更早一步结婴。   以她现在的能耐,称之为半步元婴一点也不为过。   海洋的环境的确陌生,可世间的道理乃是共通的。她不显露全部的实力,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在场的人都是精英,灭不了对方,自保定无问题。   叶舟莫名不自在,应了声,微微侧过头去。   才开战就有这么大的折损,乌贼又惊又怒,立即命手下撤离一段距离,该近战为远攻,自己则继续与汀兰缠斗——她得益于鲛人的水性不假,但同时也被迫继承了鲛人柔弱的体质,对上妖兽强悍的体能十分不利。   她自然也知晓,虽然入水战,却不肯轻易靠近乌贼,始终用弓箭远战。换做平时,这样的打法自无问题,可对手有备而来,趁着她全神贯注想要摆脱乌贼的触手时,暗藏已久的刺客终于忍不住露出了行踪。   那是几只海月水母,因其在水如月而得名。在浓烈的墨色海水中,它们那含水量巨大的身体与隐身无异。   汀兰足够警惕,知晓防着暗中偷袭,每隔一段时间便变换位置,免得被瓮中捉鳖。可架不住水母们数量众多,远远便成了个口袋,每次只谨慎地靠近一点距离,不曾惊动她,这会儿便收拢袋口,将她团团包围。   她眼看不好,双腿并拢如鱼尾一甩,疾速往海面上窜去,想要脱离包围。   “拦住它。”乌贼下令。   美丽的水母们旋转着围拢,紧追不舍。   汀兰提速,它们紧咬不放,最近的一个眼看就要蛰到她的双腿。她咬牙,拉弓射箭,腰肢一扭,踩着欲咬自己的那只,借力上蹬。   终于拉开了一段距离,她尚来不及松口气,却见头顶又有一只桃花水母守株待兔,已经在等着她了。   要遭!汀兰正想侧身避开要害,紧紧围拢着的水母圈却徒然破开了个口子,一个矫健的身影朝她游来,手臂一伸便拽住她的腰带,径直提着她扑向了一团灵活的黑影。   下一刻,黑影上浮,水花迸射,如雨滴落。   眼前又是蓝天白云的天空。   视野还在拉高。   汀兰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头座头鲸的背部,救她的人赤裸着上身,滴滴水珠滚落蜜色的肌肤,背上的黑色鳞纹缓缓退去。   “游师兄。”她问,“你怎么来了?”   游百川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路过。”   汀兰沉默不语。   座头鲸带着他们游向了残破的水阁。游百川看了看破碎的“陆地”,再看看上头站着的几个熟人,问:“上来吗?”   “来啊。”杨意头一个赞同,纵身跳到了鲸鱼身上。   其他人纷纷效仿。奇怪的是,期间居然没有一只妖兽发动袭击,眼睁睁看着他们上了鲸鱼的背。   “域主??”乌贼的手下犹豫着问,“游家的那小子来了,咱们还打不打?”   陆地以山脉划分地盘,故称一方之主为“山君”,海洋则以水域区分,一方水域的老大叫做“域主”。乌贼乃是墨妖王手下得力干将,号为毒目域主,其双眼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   但它对游百川也有点发憷。传闻游家先祖遇过真龙,因此创出心法《游龙秘卷》,能够再现真龙之力,而龙族对它们这些海妖的压制,就好比凤凰长鸣,百鸟来朝一样,妖王在场也得掂量掂量。   乌贼想了想,暗道反正今天也打不过那几个家伙——他妈那个看着平平无奇的女人是打哪来的,干掉了他好多手下,肉痛——不如给游家后人一个面子算了。   故而挥了挥触手,叫到:“姓游的小子,既然你过来了,我也卖你们游家一个面子,人你能带走,这什么破龙宫,我是非砸不可!你要是敢拦着,我就叫你瞧瞧谁才是海洋之主。”   游百川看了看等同于废墟的水阁,十分费解,都烂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砸的?不过他明智地没问,静静地看着它们。   乌贼:“……”   游百川:“……”   “给我砸!”乌贼沉入水中,决定眼不见为净。   于是,浩浩荡荡的海洋大军把水阁砸了个稀巴烂,将气势持续到底。只是在旁边有一群围观者的情况下,怎么都显得有些怪异。   “咳。”晏景逸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诡异的平静,“这次多亏游兄了。”   游百川:“没事。”   汀兰不说话,白溪看看她又看看游百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也没开口。   杨意假装没感觉到异样的气氛,拍拍游百川的肩膀,很自来熟地问:“接下来去哪儿?”   游百川想了想:“送你们回去。”   “咱们本就是来拜访万水阁的,要不直接过去?”杨意受够这次的意外了,提了个万无一失的建议,“你们说……”   他的话语猛地顿住,视线落到了叶舟身上,眼神不太对:“你吃的幻容丹?诶,我是不是见过你?”   叶舟一僵,糟糕,幻容丹的药效过去了。他忍不住侧目去看殷渺渺,她睇着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自己看着办。   但他误读成了“我对你很失望”。 第444章   叶舟其实挺冤枉的。市面上幻化容貌的法器,虽然可以改换外貌,但实力相当的修士神识一扫就能辨认出不是真脸,行走江湖固然无碍,却很不礼貌,容易叫人起疑心。   相比之下,真正改变脸部的幻容丹就要隐蔽很多,药效时间内,哪怕是元婴真君也看不出端倪,无疑更加适合。   而他身为炼丹师,备有不少幻容丹,药效时长皆是一流水准。但丹药有一个弊端,每一颗丹药改变的容貌都是随机的,要进行长时间的固定伪装很有难度。   叶舟一直掐算着药效,没出过纰漏,谁知殷渺渺要去偷帖子。这等见不得光的事,他自然要小心应对,提前服了下一颗丹药,等事情结束后,又服了一颗,争取不留下丝毫线索。   原本他计划吃完宴席后,找机会再服一颗。然而人算比不过天算,意外接二连三,他顾不上服药,这会儿到了时间,药效淡去,露出了本来面目。   更惨的是,杨意、水悠然、汀兰都是见过他的——当年他们去往冲霄宗恭贺殷渺渺成为首席,他和其他人一起接待了他们。   事已至此,他不能否认,只好颔首道:“在下叶舟。”   “果然。”水悠然的目光投向坐着摸鲸鱼的殷渺渺,“你叫她师姐……”   殷渺渺恍若不解得眨眼:“我就是他师姐啊。”   杨意瞅瞅她,骤然出手,剑气精准无误地冲着她鬓边的头发去了。殷渺渺不想毁掉发型,下意识地轻轻一侧头。   “身法挺眼熟的嘛。”他哼笑着,“再装啊。”   殷渺渺挺诧异:“装什么?”顿了会儿,无辜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杨意干脆戳破最后一层纱:“咱们也算老相识了,你偏装作不认识,太不讲义气了啊。”   “是你没有认出来。”殷渺渺耸耸肩,“我身上的是幻术,又不是幻容丹。”   膝盖中箭的叶舟:“……”   杨意深觉槽多无口:“除了你,谁有事没事往身上放幻术,无不无聊?”   “这也是修行啊。”殷渺渺神态自若,毫无被人戳穿的窘迫,反而看起来十分在理。   旁边看着的晏景逸和白溪弄不清状况,笑着问:“原来这是杨道友的朋友?”   杨意虽然气殷渺渺隐瞒身份,但比起初相识的晏、白两人,自然和打过几次交道的她更亲近,故而模棱两可地说:“是啊,老朋友了。”   说都说穿了,再装没意思,殷渺渺笑了笑:“我姓殷。”   晏、白二人骤然变色。纵然殷渺渺是道号比本名响亮,但身为七大岛的嫡系传人,他们自然知晓冲霄宗首席的姓氏,兼之方才强大的火法和幻术,结论呼之欲出。   “莫非是……冲霄宗的素微首席?”他们的脸色有点微妙。   殷渺渺道:“幸会。”   饶是城府颇深的晏景逸,回忆起半天前对人家的议论,脸上都有点绷不住。好在能继承一方势力的人,别的本事可以没有,心要够黑,脸皮要够厚,他稍微缓了缓便如常恭维:“在下真是有眼无珠,竟没能认出道友,万望莫怪。”   “你们本就不认识我,谈何怪罪。”殷渺渺早就不会在意旁人的议论,也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听到,一派自然。   游百川到这时才问:“你也去?”   “嗯,理当拜访。”殷渺渺应着,暗中郁闷:作首席就是不如寻常弟子自由,时时刻刻要替门派考虑,这万水阁是不得不去。   游百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汀兰却说:“我暂时不回门派,其他地方不知怎么样了,我要去看看。”   游百川看着她,出人预料地否决:“不行。”   “为什么?”汀兰紧盯着他,“你不想让我去?”   他问:“你去了,能做什么?”   “当然是阻止它们,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它们毁掉水阁吗?”汀兰压抑着怒气,“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能在海中来去自如,没了水阁,我们就没办法接近深海。”   游百川说:“我知道。”   “那你就别拦我。”   “你去了没用。”游百川盘腿坐在鲸鱼背上,稳如磐石,“先回去。”   汀兰起身,冷冷注视着他,像是随时会跳海离开。白溪赶忙劝阻:“汀兰,游兄说得在理,妖族来势汹汹,我们还是尽快告知长辈才好。”   水悠然也道:“鞭长莫及。”   汀兰沉默了会儿,缓缓问:“游百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游百川却没有回答。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他们之间僵持的氛围,说敌对缺乏杀意,说友好却明显存有矛盾。杨意想起众多八卦里提到的游家秘闻,决定少掺和人家的家事,没话找话:“咳,那个什么,游道友,归元门的一个女修在找你,你可知晓此事?”   他摇头。   杨意对文茜不了解,说不出下文,把天聊死了。   殷渺渺乐坏了,抿着唇直笑。杨意干脆逮着她聊:“你之前的那招是什么?威力很强啊。”   “只是普通的雷焱,威力大和我没关系。”殷渺渺也有意缓解气氛,不疾不徐地说了起来。她语调柔和,闻之悦耳,又能妥善得照顾到每个人的需要,没过多久便将众人带入了法术讨论的话题,带过了汀兰和游百川的争执。   座头鲸的速度没有海船快,他们到达万水阁,已是三日后的事了。   *   万水阁乃是昔年游家与诸多势力结盟而成,可谓是个联合门派。比起八门制衡的归元门,山峰林立的冲霄宗,万水阁七大岛屿的自治性更强,联络也较为松散。   在此,就不得不分别介绍一下七大岛屿了。   白沙群岛面积最广,共有16个主要岛屿,其他的中小岛屿3000多个,岛上多山地,有着非常丰富的灵植,建有整个南洲最大的灵植园,以此为基础,出产纸张、香精、建材、木炭等诸多商品。   其岛主为白溪的父亲,他生有二子一女,长子长女皆执掌事务。唯有最小的白溪,因其生得最晚,分到的资源最少,为兄姐所防备,只好整日沉浸在修炼和风花雪月之中,得了个含笑公子的美名。   日月群岛则是因富裕闻名,十一个主要岛屿上,有三个富含矿产,躺着都有钱砸下来,经济极其繁荣,建有“红绡楼”,乃是海上出名的销金窟。岛主为晏景逸的祖母,他是独孙,早早便成了继承人,故称荣华公子。   此外,便是摘心公子卢星河所在的七叶群岛,气候温润适宜,多盆地平原,适合种植业,中有一岛有多处地热,温泉遍布,适合疗伤度假。岛主和卢星河没多大关系,摘心公子出名,纯粹是因为他长得特别出挑,绯闻特别多,后宫佳丽七十二,风流债无数。   最后一个夜鳞公子薛无夜,乃是四公子中唯一一个岛主。他和妹妹薛无月一母同胞,继承了最西边的落阳岛,有相当丰富的渔业资源,建有多个渔场,颇受妖族怨恨,出海的渔船时常受到袭击。因着这个缘故,当地的人也养成了好武的风气,从凡人到修士,一个个都很能打。   重点提一句,薛无月是个实力与美貌并存的女修——汀兰常年戴着面具,有人说她继承了鲛人一族的美貌,但也有人说她因混血产生畸变,脸上长着可怕的鱼鳞,这才不得不掩饰容貌。   所以,薛无月和汀兰谁才是南洲第一美女,在民间有颇多争议。但不管怎么说,薛仙子的美貌有目共睹,听说,游阁主在操心汀兰婚事的同时,有意思将薛无月和游百川拉郎配。   (这个劲爆的消息是白溪不小心说漏的。殷渺渺观晏景逸和汀兰的表情,估摸十有八九是真的。)   好了,这四个岛屿因为四公子的缘故,刷足了存在感,接下来便是多年默默无闻,几乎被当成透明,但提出了龙宫水阁计划的太平岛。   太平岛当年也曾风光过。出海的修士都说,到了太平岛,就不必再畏惧海上的风浪,可以太太平平了,因此得名。然而随着修士对十四洲的探索加深,海船建造技术的发展,人类的活动范围不断拓展,曾经作为避风港的太平岛就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地盘不够大,人口不够多,资源不丰富,也没有出什么像样的人才,几百年下来,地位一跌再跌,最终成了垫底。但人们都说,新阁主既然能提出龙宫计划,想来是个人才,或许有振兴的一天。   不过目前为止,没啥值得说的。   第六个是霓虹岛,面积位列第二,矿产有一点,渔业也有一点,中间是山林,海岸有平原,靠平均分挤到了前列。   值得一提的是,霓虹岛的岛主,便是和归元门昭天真君有绯闻,于风云会上出现过的凤舞真君。   没错,她姓凤,出自镜洲羽氏。当年,她的长辈预料到会有一场腥风血雨,悄悄将她送给了出自万水阁的好友(红颜知己?)抚养,后父母身死,她便跟着万水阁的师父生活在南洲,与羽氏断了联系。   她的师尊是霓虹岛的上一任岛主,终身未婚,临终前将岛主之位传给弟子。传闻说,她当年和昭天真君一刀两断,为的就是回岛继承师父的遗愿,甚至为此不惜牺牲了婚姻——这消息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因为她的道侣从来没出现过。是压根没有这个人,还是被凤舞真君弄死了,谁也不晓得。   第七个,便是万水阁所在的主岛,南冥群岛。这里共有12个主岛,500多个中小型岛屿,听起来不如白沙群岛多,但二者有本质上的不同。   白沙群岛有多个凡人国度,指的乃是势力范围,并不是真正的地盘,而万水阁所在的南冥群岛,却全部都是万水阁的地盘。   三大宗门中,冲霄宗占了一大片山脉,归元门霸占了一个平原,万水阁占据了一群海岛,地盘之大,超乎凡人的想象。   殷渺渺踏上万水阁的时候,心里就在想:亏得穿越多年,知道是到了个门派,换做刚来那会儿,她还以为是出国到了菲律宾呢。   作者有话要说:  汀兰是游百川舅舅的义女,所以说,他们俩算是表兄妹……你们想啥呢??   每次写地理设定,都感觉回到了高中的地理课,这是我知识的巅峰水平了=0= 第445章   万水阁是个岛屿门派,最大的岛屿上集中了任务堂、藏书阁、演武场等多个重要部门,一路走来,身着门派校服的弟子们来来往往,好生热闹。   汀兰是万水阁的明星人物,甫一出场,连带她带着的众访客瞬间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殷渺渺促狭心起,用魂术笼罩了自身,暗示看过来的人“这就是个路人甲不必多在意”。于是,大多弟子的目光扫过她这个大活人,活像是看到了一个路边的杂役,眼风一扫就过去了,半秒钟都未停留。   过会儿,他们回忆这个场景时,关于她的部分也只是个模糊的影子,有了和没有无甚区别。   同行的都是敏锐之辈,很快发现他们之中出了一个叛徒。   杨意:“……你这个女人好坏啊。”   “嫉妒吗?”她扩展了魂术的施展范围,“给你试试。”   同伴们就发现,原本想过来打招呼的人走到一半,急急忙忙刹车,火急火燎地跑远了。她解释说:“我给他们施加了一个暗示,让他们想起自己还有很重要的事没做。”   “幻术?”水悠然问。   殷渺渺道:“不是,幻术是假象,本质上是误导你的感官。这个是精神暗示,我用自己的神识直接影响了其他人的想法。”   晏景逸和白溪不由毛骨悚然,神色大变:影响别人的想法?这也太可怕了。好似听到了他们内心的呐喊,她睇来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放心,暗示需要绝对的压制,和我同阶的修士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况且,影响也是有限的。”   她举了个简单的例子:“我可以暗示你们,前面那朵花很香,但我不可能让你们认为这朵花是一只猫,这和你们的认知相违背。”   他们俩暗松了口气,心道无愧是冲霄宗的首席弟子,往后万万不能小觑了她。   殷渺渺不曾错过他们的微表情,淡淡一笑——说是说不可以,但其实是可以的,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她能控制一个人的思想、记忆、情感,但这是非常精细的操作,费神费力,等闲绝不会轻易动用。   而和两个心虚的男人不同,杨意作为典型的精英弟子,身上更多的是强者的自信和挑战高手的兴趣。他不退反进:“有意思,对我试试,我要领教领教你的本事。”   “改天吧。”殷渺渺道,“咱们得去拜访游阁主了。”   游阁主单独霸占了一个岛屿,不大不小,除了恰好位于南冥群岛的正中心外,从建筑到环境,都看不出来是掌门的居所。而传闻中疑似谋害姐姐,篡夺阁主之位的游阁主,看起来也是个非常亲切的长辈。   他看到汀兰和游百川的第一句话就是:“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们没事就好。”   汀兰维持了一路的肃杀之气消弭无踪:“叔叔,其他地方……”   “也一样。”游阁主神色凝重,“这是有预谋的攻击。”   汀兰看着他。他却很快舒缓了表情,安抚地递了个眼神过去,而后便看向了游百川:“百川也来了,这次可要多留些日子。”   游百川就叫了声:“舅舅。”   游阁主不偏心,对外甥笑了笑,注意力转到了来访的客人身上。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都是乏味而无聊的应酬。   主人问候他们的师长都好不好,他们说托赖还都不错,主人再分别夸奖了一下,说后生可畏,他们就谦虚吹捧游百川和汀兰,夸奖万水阁教人有方,最后主人再邀请他们住下好好玩,他们就却之不恭,答应了。   “你们都是年轻人,应该多多相处。”游阁主给汀兰和游百川安排了任务。   于是,不管是关心水阁的汀兰,还是想一个人待着的游百川,都只能放弃他们原本的计划,老老实实地招待起客人来。   万水阁地域广袤,招待客人的地方是一片相邻的小型岛屿,可以选择一起住,也能独居一处。   蓝天白云,海浪沙滩,岛上风光秀美,很适宜度假。   殷渺渺选了个和马尔代夫很像的小岛住下,然后把所有的应酬都丢给了叶舟处理:“既然都带你来了,总得派上用场。”   叶舟:“……”   她挑起眉梢:“不行?”   “行。”他转身走了。   “那就好。”殷渺渺躺在吊床上,晃悠着晒太阳,看似惬意,心里却在纳闷。一路走到现在,叶舟除了偶尔发表自己的看法(比如劝阻她去偷请帖),其他几乎事事顺她的心意,这般伏低做小,求爱的意思应该十分明确了才对。   但他没有。她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一丁点的追求之意。他不示爱,不亲近,连含蓄的暗示都没有,毫无跨过同门情谊的苗头。   有的时候,殷渺渺甚至都怀疑自己看走了眼,以为他对她并无爱慕,只是一个对师姐过分崇敬了的普通师弟。   可若是如此,何必千里迢迢跟着她来南洲呢?莫非是她年纪大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思路?   不过到了她的境界,纵然对感情有些疑虑,也不会总是惦记着,非要找个答案不可,更多的时候,只是放在一边冷处理,等待答案自己出现。她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游百川的身上。   她将他请到了岛上,开门见山:“我想向你请教一下海战。”   游百川很痛快:“好。”   “那你等我一下,我换件衣裳。”她进屋换了件便于行动的衣服,顺带将长发全都盘了起来。   走出去的时候,沉默寡言的男人迟疑了下,竟然少见地主动开口:“穿这样?”   “方便行动。”她问,“不介意吧?”   他想想,摇头。   殷渺渺笑了:“请。”   两人下海。   岛边的海清澈干净,很适合浮潜,借着阳光能看见下面的珊瑚海草,亲人无害的鱼群自身边游过。殷渺渺怕误伤它们,用神识场驱散,霎时间,悠哉游曳的鱼儿、躲藏在珊瑚里的螃蟹、深埋在沙土中的海蚌纷纷惊起,仓皇地开始大逃亡。   海底突然变得极其热闹。   游百川一声不吭,耐心地等着它们撤离,盘龙锁悬浮在他周身,轻盈灵活,好似没有分毫重量。   殷渺渺观察着他的动态。说来奇怪,普通人悬浮在水中,姿势总是有些怪异,但他的肢体却非常舒展自然,和常年生活在水中的生物一样。是因为《游龙秘卷》,还是他习惯了水中的环境?她思忖着,做了一个开始的手势。   游百川点点头,却没动,等着她率先出手。   殷渺渺也不客气,呼吸放缓,感受着海浪的波动,身形顺着这股力道掠出,犹如一尾灵巧的鱼儿。   游百川敏捷地躲开了。她注意到,他并不是依靠自己肢体的力量改变位置,而是就顺着她攻过来时带去的力道,就势改了位置。   有意思。她的兴趣一下子被调动了起来。   *   叶舟不知道殷渺渺在研究海战,以闭关之名,替她挡下了许多来客。同时,他也借着这个机会拜访了下万水阁里的炼丹师,友好地进行了学术交流。   南洲的女修们看惯了本土的男人,也挺吃这种矜持内敛的人设。但和北洲女修大胆追求意中人的情况有所区别的是,作为一个能容忍人妖结合的地方,这儿的风气开放在肉体关系上。   简单说,就是很流行一夜情。   当然了,女修们不可能和现代社会的姑娘们一样,直白地问一句,小哥哥约么?这就失了美感,修士看重□□乃是下乘,必须套上一层华美的外衣。   南洲流行的做法有两种,有文化的传诗,没文化的赏月。   敢打叶舟主意的女修,水准自然不会太次,乃是万水阁很有地位的炼丹师,和他聊完丹道,顺手递了本丹册过去,说是借予他看。   叶舟回了一本,她也面色如常地收下了。是以,他压根没起疑心,带着回了客舍,结果一翻,翻出来张花笺,上头写了一首诗。   诗曰:客从远方来,牡丹正待开。月影照西厢,玉枕敲落钗。   叶舟看出来是首情诗,但无奈相关阅历太少,没看出来是个约炮的邀请,又给夹了回去,只当是不知道。   是夜,他在屋中翻阅丹册,忽而听见有人扣响了门扉。   他应声开门,就瞧见白日里见过的女炼丹师站在外头,笑盈盈地问:“我能进来吗?”   叶舟虽然觉得对方大半夜过来有点奇怪,但来都来了,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遂让开迎客:“请进。”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加了句,“道友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见教?”   “你不知我为何而来,还请我进去?”对方好笑地问。   叶舟更是疑惑:“我自是不知。”   女修挑起细长的柳眉:“你看到我留在丹册里的纸了吗?”   他决定撒个善意的小谎:“没有,你是有重要的东西落下了么,我这就取来给你。”说着回屋去取册子,堪堪拿起来,书页里便飘出了些许灰烬。   “你看过了。”女修笃定地说,“这上面有禁制,阅后即焚。”   叶舟一时狼狈,定定神道:“抱歉。”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原就是写给你的。”女修咬了下唇,斜飞眼波,“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叶舟沉默了会儿,答道:“我……心有所属。”   “心有所属?”女修不以为意,“那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要你的心,□□愉足以。”   叶舟听到这里才回过味来,面色大变:“不不,我……此事不可。”   女修却不曾却步,明眸闪亮:“你说心有所属,而非已有伴侣,分明还是独身。既是如此,共度良夜又何妨?我又不会赖着你,等到了明天,你该喜欢谁还是喜欢谁,你我再无分毫关系。”   停顿了下,她又诚恳无比地说:“韶光易逝,青春易过,与其痴恋,不如享受当下,纵情欢愉。”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隔了好久,我终于又写小X诗了!!   看不懂的看注释:   客从远方来:出自古诗十九首,字面意思。   牡丹正待开:出自西厢记的梗,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大家懂的!   月影照西厢: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同样是西厢记,也就是男女幽会啦!   玉枕敲落钗:就是玉枕钗声碎的梗啦,意思是女人用钗挽着头发,枕在瓷枕上,做爱的时候,发髻上的玉钗就会和枕头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为爱鼓掌的声音(此处应有掌声)。 第446章   叶舟最终还是婉拒了送上门的艳福。野合这种事,属于他听过且知道,却从没有想过、代入过的范畴。天降艳遇什么的,于他而言纯粹是惊吓,等送走不速之客,后背都渗出了冷汗。   经此一事,他也对交友慎重起来,轻易不再赴约,能推则推。只是,三日后到访的来客,却是他不得不见的那一种。   七叶岛的摘心公子卢星河,和落阳岛的夜鳞公子薛无夜、薛无月兄妹,一道来拜访冲霄宗的首席弟子。   叶舟原想替殷渺渺应酬了,但他们路上碰见了杨意和水悠然。不等他找借口,杨意就率先道:“听说素微把游百川叫过来了?正好,我也想和他们俩切磋,风云会都过去一百年了!”   他都这么说了,叶舟只好改口:“师姐在海边。”   “哟,看来她和我想一块儿去了。”杨意是切磋狂人,惦记水战很久了,当下便道,“走走,咱们看看热闹去。”   叶舟迟疑地看向陌生的来客,其中那个漂亮的女修笑说:“不知是否有幸见识一下冲霄宗首席弟子的风采?”   客人发了话,叶舟自然应下,带着他们往海边去。   白色的沙滩上,摆着一张东洲风格的藤编躺椅,旁边一个竹制矮己,上头摆了个冰鉴,晶莹剔透的冰块堆积成山,下头埋着一小瓶酒。   杨意乐了,大加赞扬:“喝喝酒,打打架,人生快事不过如此,素微很行啊。”   也是巧,话音刚落,殷渺渺就和游百川结束了本场切磋,两人相继浮出了水面。她一眼就瞧见了岸上的人,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切磋啊。”杨意道,“你可真不讲义气,这样的好事都不叫我们一起。”   殷渺渺失笑,掠身走上岸去。   岸上的人也往前走几步,准备迎接她。叶舟更是打算开口介绍一下身边的三个陌生来客,谁知道话到了嘴边,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其他人也不比他好多少。杨意迈出去的步子都收了回来,晏景逸、白溪二人眼中闪过惊异,卢星河眉梢微动,眸中闪过异光,而薛无夜则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众人有如此大的反应,盖因殷渺渺这会儿……穿着泳衣。   南洲靠海,修士们时常下水,服装上自然也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多窄袖和袴,材质更以轻便贴身为主,但最大的尺度也就是只穿半臂,露出一小截胳膊,下面的裙子再短,那也得到小腿。   到膝盖的短裙,只有七岁以下的女童可以穿,且只存在于海边的贫苦人家。一般家里有点资产的,都不会允许女孩子出入无完裙。   殷渺渺一到当地就去逛了衣铺,可惜并未发现真正的泳衣,始终十分遗憾。后来到了芙蓉阁,看了舞姬的蛇舞,忽然发现那个衣服的料子贴身且薄,沾水不湿,是绝佳的泳衣材料,立刻重金购入,叫绣娘按照她的要求改了件泳衣出来。   以她的年纪,穿死库水有点装嫩,考虑到修真界的风俗,她也放弃了比基尼,最后选了无功无过的黑色连体深V款。   成年女性的连体泳衣嘛,下到大腿根,不能再多了,但至少臀部和胸部包得好好的,虽然后背大半裸露,V字底几乎到腰际,身前的设计也是两方布料交叉,差不多也开到小腹,但总得来说,比比基尼真的好得多得多得多!   但看在围观群众眼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上半身和肚兜一样,不,肚兜至少胸前遮得严严实实,不会撕一道口子,欲说还休得露着深深的沟壑,腿部全部裸露,四舍五入等于没穿。   洁白的双臂与香肩,细细的吊带,精美的锁骨,起伏有致的身体曲线,笔直修长的双腿……修士就算不如凡人保守,看到这样的场景也要倒吸一口冷气。   男士们除了挪开视线,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不对,卢星河大大方方看了她好几眼,才象征性地侧过了头——汀兰和水悠然也像是被扼住了喉咙,浑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现场死一样的寂静。   殷渺渺身上蕴起淡淡的白气,留在肌肤上的水珠蒸发完毕,浑身干爽。她坐到躺椅上,若无其事地拿出了一盒香膏,慢慢抹着双臂,顺口问:“有客人?”   叶舟半天没吭出声来。   “怎么,吓到了?”她拿出酒瓶,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杯冰酒,“我有这么不能见人吗?”   他沉默半天,终于想到了个借口:“这是七叶岛的卢星河道友和落阳岛的薛无夜、薛无月道友。”说完,竭力故作自然地问,“师姐是否需要梳洗一下?”   殷渺渺似笑非笑地睨他眼,却道:“我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地方。来者是客,请坐。”   她的臂钏里什么都有,变戏法似的弄出了几张一模一样的躺椅和案几,又拿了些许灵酒出来待客。   杨意自我催眠:她都敢这么穿了我有什么不敢看的,管她呢!遂镇定下来,扭头看游百川:“你们俩在水里打?”   游百川点头。   “感觉怎么样?”他继续盯着游百川。   殷渺渺回答:“很有意思。”   杨意这下不得不把目光调转过来,努力只停留在她脸上:“是吗?”   “是啊,游龙秘卷很有意思。”殷渺渺由衷道,“游梦惊能创出这样的心法,着实厉害。”   话音未落,她就看到了游百川惊诧的眼神,不禁奇怪:“怎么?”   “你知道他。”她第一天穿泳衣的时候,游百川也只多看了一眼,但现在,他至少多看了三眼。   殷渺渺心中一动:“我不该知道吗?”   “很少人知道。”   “看来我知道的太多了。”她凝重了神色,缓缓道,“你不会杀人灭口吧?”   游百川:“……”   她眨眨眼,提醒说:“这是个玩笑。”   游百川:“………………”   卢星河笑了,大大方方往躺椅上一坐,微微侧过脸孔,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不愧是冲霄宗的首席弟子,道友果真不凡。”   “不凡?听着像是夸赞。”殷渺渺也笑了笑,绾起的发髻松了,几绺发丝落在了鬓边,轻柔鬅松。   卢星河深深凝望着她,口中道:“自然是夸赞。”   殷渺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在场的人基本上都看出了他们之间的暗涌,神情各异。杨意搓了搓胳膊,决定离她远点,问游百川:“你休息得怎么样?我们打一场?”   游百川刚想应下,薛无月却抢先开了口:“游师兄的灵力尚未恢复,不如我先陪道友过两招?”   杨意犹豫了下,不是他自视甚高看不起女修,但金丹修士中,能与他一战的人寥寥无几,薛妹子看起来就……咳,算了,行不行,还是打一架才知道,而且他想打的是海战,说不定人家比他牛呢。   “求之不得,道友请。”杨意跟着薛无月下海去了。   有他们做示范,晏景逸很自然地邀请了水悠然:“凌波道友可愿赏脸?”   水悠然和殷渺渺、杨意抱有同样的想法,接下来要在南洲待上好些时日,保不准要水下作战,南洲的修士精于此道,向他们讨教一二绝无坏处。故而欣然应允:“烦请指教。”   殷渺渺喝着果酒,饶有兴趣地围观着。没猜错的话,薛无月主动请战,是向游百川示好(不过当事人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而晏景逸作为汀兰道侣的热门人选,自出现起就明显对水悠然更感兴趣。   理由也很好懂,做驸马哪里比得上做藩王,肯定是当日月岛主比较爽。同时,凰月谷这个女修门派论战力不过中等,能位列七大门派,自有缘故——除了个别不结缘的女修会留在门派内之外,谷中一半的弟子嫁到了各个门派、家族,组成了一张遍布十四洲的关系网。   娶了凰月谷的女修,等同于搭上了无数条人脉,尤其水悠然还是这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   啧,一个个的都想联姻,感情对他们来说,真的一点儿也不重要吗?殷渺渺托着腮,深深感受到了与年轻人之间的隔阂。   半个时辰后,切磋的两组陆续回来了。   殷渺渺望着灰头土脸的杨意,揶揄道:“输啦?”   “你穿这衣服……”杨意终于正视了她的泳衣,“还是有道理的。”   她道:“下水的衣服,一要贴身,二要简单,料子反而不是最重要的。”修士所谓的劲装,对比的乃是宽袍大袖,平时穿着修身,到水里层层叠叠,一样累赘,行动不便不说,还会产生额外的动静,极其容易暴露位置。   “要在水里像鱼一样灵活,就得学习它们。”她抚摸着肩颈的衣带,“芙蓉阁的蛇舞要模仿水蛇,特地用鱼皮做了舞衣,很适合在水下活动。”   在场的人都知道芙蓉阁是什么地方,但看艳舞能想到水战衣服的,大概唯有她一人。莫非,这就是天才与庸人的不同?   水悠然思量片刻,突然道:“照你这么说,人想要在水下行动自如,也可以考虑模仿鱼的外形?”   “正是如此。”殷渺渺微微点头,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游百川。   根据她的分析,游百川之所以能在水下行动自如,极有可能是因为《游龙秘卷》能够将人拟龙化,借此获得部分属于龙的能力——这么一想,当初他在风云会里的表现,压根不是他的真正实力。   杨意已经大开脑洞:“背上长个鳍?”   “这不符合人类的结构。”殷渺渺回过神,道出诀窍,“脚蹼。”   修士打架,不可能提前换装备,但灵力是万能的,就算不能像游百川一样弄出拟龙来,模仿出脚蹼却没有问题——她家师哥用灵力化出的蝴蝶可是栩栩如生呢。   接着,她非常详细地解释了脚蹼的构造:软硬不同,推进的动力就有大有小;必须留出排水孔,让水流通过,减少阻力;依据情况改变导流沟,能够借住水速增加速度……   这个新颖的思路让众人眼前一亮,热烈讨论起来。然而,话题在脚蹼、鱼鳍、鱼眼之类的地方转了一圈后,居然奇迹般地回到了原点。   杨意表示:“人家那个蛇舞的衣服是全身的吧?你真的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穿得太……凉快了吗?”   “不觉得。”殷渺渺往躺椅上一靠,黑色泳衣包裹住的身段如山峦起伏,玲珑有致,“有问题?”   众人:“……”不敢有问题。 第447章   入夜时分,客人们尽兴而归。   归途,充当了一整天壁花的薛家兄妹正在交谈。   “大哥,你怎么想?”薛无月问。   她问的简单,薛无夜却立即领会到了妹妹的意思,准确地给出了答案:“胆大妄为,名副其实。”   薛无月点点头,一脸复杂。在见到殷渺渺前,他们脑海中有两个版本:一个以水悠然为基础,但锋芒更甚,气势凌人,另一个考虑到她的情史,向中洲的齐盼兮靠拢,艳丽大方,谈笑皆风情。   结果……一言难尽。   她不像出鞘的剑,茫茫人海中望见,一眼分明,而像是一抹微云,一片柔风,干干净净,沁人心脾。这本该是让人很有好感的女人,然而,她却穿着连齐盼兮都不敢大庭广众之下传出来的衣服。   薛无夜第一眼看见,脑子里就蹦出来四个字:有、伤、风、化。可怪就怪在,她裸露了那么多的肌肤,周身却无丝毫妖媚惑人的气质,就好像……她那么做,根本不是给别人看的。   是了,就是如此。她自顾自穿着,不是为了取悦任何人,只是皮囊生成这样,不过坦然显露了出来。   “强大的女人。”薛无月说。   她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能不能在男人的眼皮子底下,若无其事地穿着那样的衣服?答案是不能。也不是怕他们会做出什么事,就算是挥手即可捏死的凡人,她也做不到这样暴露自己。   兄妹俩达成了共识,开始下一个问题。   薛无夜说:“游百川那里,你就像今天这样敷衍着,能在游阁主那里交代过去就行。”   “我还挺喜欢他的。”薛无月美丽的脸庞上,明眸熠熠动人,“南洲的俊彦里,白溪就只有自己这个人拿得出手,晏景逸满脑子只有日月岛,卢星河就更别说了,搞那么多女人,也不怕烂唧唧。我看来看去,游百川最对我胃口。”   薛无夜警告妹妹:“他地位敏感,你别搅进游家的事里去。”   “可我喜欢他啊。”薛无月摆摆手,“大哥,这事你别管了,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薛无夜竭力反对:“我看杨意挺好的,元婴第一高手燕白羽的高徒,和你门当户对。”   薛无月撇撇红唇,假装没听到。   与此同时。卢星河回到了屋里,吩咐侍妾:“将我新得的那串鲛珠找出来,给冲霄宗的素微仙子送去。”   侍妾拈酸吃醋:“这可是公子好不容易得来的,怎的要送人?”   “我自有主张。”他淡淡笑了笑,语气骤然冷下,“还不快去。”   侍妾一个激灵,赶紧咽回了后面的话,快步退下了。   *   客人告辞离去,殷渺渺却单独留下了游百川。   月光正好,她邀请他一起在海边散步,柔软的沙子按摩着脚趾,连绵不断的海浪打在脚踝上,清清凉凉。   “我知道你不喜欢说没意义的话,就不和你客套了。”她单刀直入,“我想和你聊一聊游梦惊的事。”   游百川:“你说。”   “游梦惊当年,是不是建过一个和龙有关的宫殿?”她问。   游百川点头,给出了名字:“藏龙殿。”顿了顿,补了句,“现在叫残龙殿。”   “我有个朋友,极有可能被困在了那里,有人说,游家的后人能够打开进入宫殿的密道。”殷渺渺的语气缓慢而慎重,“是真的吗?”   他回想了会儿:“有可能。”   殷渺渺看着他,不作声,等着他往后说。   游百川皱起了眉头,似乎对要说很多的话感到为难,但还是慢慢开了口:“有记载,但没人试过。”   她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游百川和她对视了会儿,败下阵来:“不知道在哪里。”   殷渺渺满意了,换了个问题:“藏龙殿里有什么?”   “传承。”   “藏龙镜?”   游百川露出了个惊讶的表情,然后点头。   殷渺渺却觉得不对,文茜很明确地说过,残龙殿已经被魅姬他们毁掉,胡灵香也知晓此事,为何还会说向天涯在一个需要打开密道才能到的地方?她思忖片刻,狐疑地问:“有几条密道?只是进藏龙殿的吗?”   游百川:“……秘密。”   殷渺渺顿住了。也是,《游龙秘卷》是游家的不传之秘,据说连游衍也没摸到边,藏龙殿又牵扯到龙族的传承,他肯说这么多,已经是非常给面子了,再追问下去,未免得寸进尺。   她沉吟少时,改变思路:“你知道中洲凶牙群山的灵香山君吗?”   他摇头。   “她是天灵狐。”想要得到别人的信任,前提是自己必须首先给予同样的信任。殷渺渺不再追问《游龙秘卷》的事,开始叙述向天涯的经历,末了道:“我是听人转述,有些地方不是特别清楚。”   文茜给她的转述十分简略,只有魅姬和凌西海、吞无壤写得多了些,藏龙镜的部分几乎一笔带过。但飞英的信写得非常详细,几乎复原了大部分对话,提到了灵香山君曾因此刁难,想来事情并不简单。   故而又道:“杨意和你说,有个归元门的女修在找你,她是当事人,听到你在万水阁后,肯定会想来见你,到时候你可以仔细问一问。”   游百川惊讶:“她真去过?”   “她是这么说的。”事关《游龙秘卷》的起源,殷渺渺相信,游百川肯定会对此很感兴趣。   他果然点了点头。   殷渺渺却又多说了几句:“你不知道天灵狐,她却知道你。藏龙镜不仅是传承,同时也有号令妖兽的能力……这事绝没有那么简单,你要小心。”   他道:“我知道,多谢。”   两人的交情也只能说到这里,殷渺渺不再多言,送他离开。   *   殷渺渺回到屋里的时候,发现叶舟在院子里等她。   “有事?”她的目光落到他手上的盒子上。   叶舟表情微妙:“卢道友……遣人来给师姐送鲛珠。”   殷渺渺“哎哟”了声,唇角泛起笑意。   叶舟欲言又止。他闹出乌龙后就去了解过南洲的风俗了,生怕她不知晓上当,很想开口提醒一下,但话到嘴边,因为种种缘故吞了回去,只是问:“师姐要收下吗?”   “你觉得呢?”她居然反问。   叶舟谨慎地措辞:“此人风评不佳,行事轻佻,不是良配。”   “这又不是找对象。”殷渺渺莞尔,悠悠道,“我当你知道呢,他是想泡我。”   叶舟:“……”   “南洲是个很适合上实践课的地方。”她踩着院子里的鹅卵石小路,月光映得她的肌肤像雪一样的白,“有的时候可以尝试一下不同的生活。”   世界很大,故乡不过天下一隅,出生之地的生活,未必是每个人都想要的。因此,去不同的地方,尝试多样的生活,才能发现更多的可能,从而找到自我。   南洲宽松开放的环境,其实很适合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刷经验:在和各式各样的人接触的过程中,寻找到心仪的伴侣类型,以及适合的情感模式。   叶舟身上的东洲气质十分浓郁,吸引人的同时,也束缚了他的脚步。   但当事人听见,领悟到的却是另一重含义。叶舟听罢,问道:“师姐想尝试吗?”   “如果合适的话。”她回答。   他看向手里的玉盒:“那就收下?”   “寻欢的目的是为了作乐。”殷渺渺瞧着他,弯起唇角,“记住了,与有情人,做快乐事。”   叶舟不由怔忪。   她踏上木质的阶梯,足趾莹如白玉:“卢星河?不行。和他睡,他得到了我这个成就。我呢?一个花花公子,亏,把礼物退回去。”   “……是。”叶舟原本准备转身离去,但可能是她今天说了很多平时不会说的话,让他倏然有了勇气,也可能只是月色太美,迷惑了心神。他踟蹰片时,还是开口道出了疑虑:“师姐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   殷渺渺停住了脚步,回首凝望:“哦?”   一旦开了头,后面的话便容易得多了。他定定神,慢慢道:“师姐以前并非这般随性的人。”   殷渺渺过去也是不拘小节的人,喜欢扮作低阶修士暗中观察,用茶话会的方式开会聊正事等等。然而,大体上却从不会出错,是个无可挑剔的大宗门首席。   可是现在,无论是偷请帖骗吃骗喝,还是穿着泳衣见客人,都不是她原本会做的事。   他感觉得到她的变化,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想问又怕唐突,只好忍着。这会儿就算问出了口,也不抱期望她会回答——直觉告诉他,师姐对他有些芥蒂。   出人预料的,她回答了:“我累了。”   前世的人生经历,曾经帮助她站在比别人更高的起点上,更有效得达到了目的。所以,她轻而易举地带起了一无所有的翠石峰,当上首席弟子后,也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完成了诸多制度的改良。   但福祸相依,这也同样使得她失去了很多乐趣。别人每向前走一步,都会感觉到成功的欣喜,好奇于新的风景,因此乐此不疲,她却是在走一条熟悉的旧路,偶尔怀念,却不可能再有第一次的心情。   很多人追逐的大富贵大权势,在她看来不过是老调重弹——她熬过贫苦艰难的日子,也享过富贵安逸的生活,从一文不名到身家豪富,该得意的,得意过了,该欣喜的,也都欣喜过了。   大宗门的首席弟子听着风光无限,对她的吸引力却十分有限。她比其他人老练沉稳的背后,其实也意味着热情的缺失。   没有热情的人生,定然让人觉得疲累。   “原来的生活,我过腻了。”月色下,她对年轻的男人微微笑,“我在找自己失去的东西,但不知道它在哪里,所以只好什么都尝试一下。”   第448章   以叶舟的阅历,还无法理解殷渺渺的厌倦,但他有个好处,凡事记在心里,慢慢想,默默做。既然她不想过原来的生活,他就一次又一次替她挡下络绎不绝的客人:“师姐闭关静修,暂不见客,望诸位见谅。”   大多数人纵然遗憾,也不会多勉强,只有卢星河锲而不舍。他人不来,礼物却接连不断,不出半月,整个万水阁都知道他在追求冲霄宗的首席弟子了。   鉴于摘心公子往日的光辉战绩,大家对他是否能拿下这么个厉害的女人深觉好奇,不觉多加关注。   叶舟就突然明白她说的“得到成就”是什么意思了。一旦成功,大家都会说是摘心公子夺得佳人芳心,顺利拿下冲霄宗的首席弟子,何等风光?而师姐呢,她被拉到了和卢星河的其他女人同等的位置。   想到这里,他脸都黑了,恨不得把卢星河派来送礼的人丢出去。   可来者是个女人,一个修为低微,战战兢兢的女人。他做不出倚强凌弱的事,只好冷冷道:“师姐不收他的礼,请回吧,不要再来了。”   对方未多纠缠,立刻离开。他面色微缓,又想,外人说师姐喜弄风月,但仔细想想,她与齐盼兮一流截然不同,非常……挑剔?   最早的露华浓是春洲第一名妓,不知多少人捧着千金求他一顾,这样的人,最后却为了师姐从良。这事儿在当年让她名声不堪,如今却反倒成了一段佳话。   后来的向天涯他没见过,原想着会和齐盼兮搞在一起的男人,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可来时的路上,他隐约听师姐提了几句,说是他为了个纠缠自己的姑娘,只身入妖兽老巢打听消息,这么一看,倒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慕天光就不必说了。凤霖他见过,心性虽单纯,出身和样貌却是顶尖的。   是了……确实如此,师姐的眼光一向很高,卢星河这样的人,入不得她的眼。叶舟想明白了这个,心中五味陈杂:有松了口气,也有点怅惘和苦涩。   他不由想,南洲亦出俊彦,卢星河不成,那游百川呢?   无巧不成书,这个时候,殷渺渺恰好和游百川待在一起。   因为,文茜来了。   她的经历与他们相差不离,想去找游百川,结果途径水阁的路上,遇到了来袭的妖兽。她收服的白虬得到过藏龙镜的洗练,血脉更纯,以骄人的战绩逼退了海妖大军,名声大噪。   只是蔡娥不幸受了伤,绊住了她的脚步,等打听到游百川的消息,他已经回到万水阁了。   机不可失,文茜安顿好蔡娥,马不停蹄地过来找人了。   游百川已经知晓她的来意,但她并未立刻道出来意,而是说:“昔年风云会一战,我受益良多,这次不知道能不能再请道友指教一番?”   打架比聊天更合他心意,游百川应下。   文茜也不招其他灵宠,只令白虬对战。   游百川很快发现了它的异样,白虬竟然隐隐与他的力量相呼应。他沉默了下,肯定地说:“藏龙镜。”   “你果然知道。”文茜召回白虬,初具雏形的小白龙嗖一下变回小蛇,盘绕在她的手臂上,“我知道殷渺渺来了,她应该已经和你说了吧。”   他惜字如金:“不多。”   文茜略微一顿,她倒不是怕殷渺渺眼红白虬的际遇——虽说提炼血脉后的白虬十分珍贵,足以叫修真界绝大多数人眼热,但三大宗门的顶尖弟子眼界放在那里,有的是办法得到机缘——只是当年她凭借浮生梦,抢先收服了五羽彩鸾,心里总有点疙瘩。   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开口道:“那我再和你说一遍吧。”   她和殷渺渺想到一块儿去了,想要求人帮忙,就得先坦诚相待,因此比起信中的简略版本,这次对游百川叙述的内容更完整详细。   “……胡灵香和我们说,残龙殿是你的先祖建造的,只有他的后人才知道通向那里的密道。如今残龙殿被埋在旋风山下,凭我一人之力,救不了他。”文茜说得很慢,但字字用力,“我一直在找你,想请你帮忙救他出来。”   游百川皱着眉,没有答应,却也没有立刻拒绝。   文茜道:“我不强求你马上回答,只求你好好想一想,到时候再回答我,行吗?”   他点点头。   她高悬的心放下一半,痛快地告辞:“那我不打搅了,这段时间,我就借住在贵派,若你什么时候想好了,随时找我就是。”   “好。”   文茜转身欲走,却看到了等在远处的殷渺渺。她脚步停驻:“你来了?”   “如何?”她们非敌非友,关系微妙,殷渺渺懒得多寒暄,径直切入正题。   文茜言简意赅:“他要想想。”   “知道了。”   两人擦身而过,文茜回去等消息,殷渺渺则往海边去。   游百川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盘着腿眺望着远方,一座又一座岛屿连绵起伏,最远的淡如青烟,与天色融为一体。   他一动不动坐着,也不知道想些什么。殷渺渺没有打搅他,赤脚在沙滩上散了会儿步,等走到远处又折返到他面前时,他忽然站了起来。   然后,看也没看她,直接走了。   殷渺渺忍不住轻笑,这家伙真的够酷的。她也没纠缠,安安静静地离开。   十日后,新的消息传来。   南洲多家商号的海船在行驶途中,遭遇妖兽的挟持,如今船上价值连城的货物下落不明,随船的众多修士生死未知。   白妖王放出狠话,要是人修不撤走剩下的几个水阁,今后不再进入深海,他们就杀掉人质,并且不允许任何海船再进入深海领域。   此事一出,众皆哗然。   七大群岛的面积加起来就差不多是一洲的大小了,而海岛的出产毕竟有限,许多东西都是依靠海船运输,像日月岛这样出产矿石的更是需要靠商贸发财,断了海上贸易,等于是掐断了他们的命脉。   这等狠辣精准的手段,全然看不出是妖兽的手笔。   游阁主召集了各大岛主,密议此事。   此乃南洲内部事务,自然不会允许外人参加。但客人们不约而同聚集到了殷渺渺那里,一边练习海战,一边商讨此事。   “素微,你看这事会怎么办?”经过泳衣的事,杨意觉得殷渺渺是个(十分)不拘小节的人,待她的态度也随意起来,这会儿便毫不见外地开口问了。   殷渺渺躺在吊床上,脸上搭着秋风如意扇遮太阳:“我又没有顺风耳,哪里知道会怎么样。”   “别装了,猜猜嘛。”他取了一瓶冰镇的椰子水,借花献佛,“孔离一直说你很行的。”   她道:“我是女人,可以不行。”   杨意:“……”她刚刚是不是说了个黄段子?   水悠然倏而问:“我看会选和谈,鲭鱼幻境没几年就要开了,这时打起来,后果难以预料。”   “我也是这么想的。”杨意道,“可真的退了这一步,万水阁拿什么见人?”   水悠然道:“先打再谈。”   杨意继续道:“打了就不好说能不能停了啊。”   叶舟思索片刻,说道:“答应拆除水阁等同于向妖族示弱,然后再考虑和谈。”说完,看向殷渺渺。在外人面前,她也给师弟面子,扇底露出一张粉嫩的面孔:“你们都在想是打是谈,我在想另一件事——是汀兰去,还是游百川去?”   水悠然最近和汀兰走得近,开口道:“汀兰定然是想去的。”   殷渺渺笑了,笃定道:“肯定是游百川去,这可是个苦差事,谁去谁倒霉。”   在场的没有笨人,她一点便想通了关窍:救人质也好,杀妖兽也罢,都是不讨好的差事,危险性自不必提,更重要的是选了立场。   汀兰作为人妖混血,妖族会视她为叛徒,人族也未必领她的情,届时必然两头难做。而游百川作为游家后人,由他出面,是否代表了昔年盟约的破裂?可人族想要维持和平,肯定不会认,到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牺牲游百川。   杨意皱眉:“说不定是派别人去呢。”   “妖族不买账。”殷渺渺摇着团扇,叹息道,“这事不好办不说,我老觉得不对劲,说不定没那么简单。”   杨意忙不迭问:“哪里不简单?”   “不知道,感觉。”她慵懒地靠在吊床里,雪白的玉腿交叉垂落,像是玉兰花开,“我又不是神仙。”   杨意啧了声,摆摆手:“你可真不靠谱,我还是写信去催孔离算了。这家伙怎么这么倒霉,摊上了风云会。”   他嘟哝着走了,水悠然却留了下来。   殷渺渺给叶舟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寻个借口离开了,只留下水悠然。她主动挑明:“你有事找我?”   “我之前……偶然听到了几句文道友和游道友的话。”水悠然酝酿了很久,才缓缓问,“你们有个朋友,出事了?”   殷渺渺微微扬眉,承认了:“嗯。”   水悠然沉默了下去。   殷渺渺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假装不经意地说:“我和文茜在想办法救他,不是什么大事。”   水悠然仿佛松了口气,随之又陷入了迷惘,静默半晌,淡淡道:“需要帮忙的话……”   “好。”她答应了。   不知怎的,水悠然忽然觉得这事好笑至极,两个女人在救他,她多问这句算是什么呢?她牵了牵嘴角,起身告辞了。   翌日。   游百川找到文茜,给出了一个再简洁不过的答案:“不行。”   “为什么?”文茜咬紧了牙关,不肯轻易松口,“如果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   他道:“我不能。”   “什么叫你不能?是你做不到,还是你不能这么做?”她连珠炮似的发问。   游百川望着她焦灼的双眼,少见地说了个长句:“藏龙殿,非龙族传人,不可进。你我,都不是。”    第449章   这个答案在预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可文茜哪会轻易罢休,立即道:“我的白龙算得上是龙族传人了吧?”   游百川点头,却道:“它有了,不用再去。”   “并非如此,当时事态紧急,小白没有得到全部的传承。”文茜半真半假地说,“你看它的能力就知道了,真的得到传承不是这样的。”   游百川瞥了她手臂上的白龙一眼,笃定道:“它只能得这么多。”   文茜抿住了嘴角,半晌,低声道:“真的不行吗?你再考虑一下……我欠他一条命。”   她鲜少这般放低姿态求人,然而游百川无动于衷,说道:“是机缘,他定能脱困,不能,即是天命。”   这话一出,文茜就知道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不禁紧紧闭上了眼睛。   “走了。”游百川丢下句话,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岛上。少顷,文茜睁开眼,泪意已经被逼回眼中。她深深吸了口气,毅然去寻殷渺渺。   殷渺渺一看她的面色就知道不好:“他拒绝了?”   文茜颔首,缓缓道:“我和他不熟,说多了怕适得其反,你……你会帮这个忙的吧?”   “你是让我去说服他,还是去救人?”殷渺渺捏着椰子中的麦管,语气微沉。   “我想办法再去一趟旋风山。”文茜叹息一声,抬眸凝视她,“你肯定要留在这里的,能想办法说服他吗?”   殷渺渺扬起眉梢:“我需要知道他为什么拒绝你。”   文茜沉默了会儿,补上了故事的几块碎片,最后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我会考虑要不要和赤妖王合作,他一直想得到藏龙镜。”   “我劝你别这么做,胡灵香和赤妖王各有心思,你贸然介入,很难说是否会被利用。”殷渺渺并不赞同她的做法,分析道,“狐狸多狡诈,打开密道真的就能救出天涯吗?”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他当时掉下去,等于是被一座山给埋了,如果侥幸没死,肯定是在残龙殿里找到了办法躲避。只要能打开密道,联通残龙殿,救出他的可能性很大。”   殷渺渺思忖道,说是这么说,但向天涯没有魂灯,是死是活,全凭胡灵香一张嘴,只是作为朋友,能有一线希望也要试一试,遂道:“好,我们姑且相信胡灵香所说,他还活着。那么,还有个问题。”   “你说。”   她从头开始论证:“《游龙秘卷》与龙紧密相关,游梦惊能创下这部心法,定然曾与真龙长时间接触过,考虑到他知晓龙族传承之地的密道,有极大的概率是莫逆之交。因此,游百川说藏龙殿是为了寻找传承,加上你的遭遇,彼此印证,可以认定传承的说法没有问题。”   停顿片刻,她沿着这个思路继续剖析:“既然是为了传承,藏龙殿没有必要弄得如此隐蔽。”   “未必,机缘不是谁都能得的。”   “对,有这个可能。”殷渺渺肯定了她的猜想,随之话锋一转,“但假如找到藏龙殿是第一关的考验,那游百川为什么会说非龙族传人不能进密道呢?他该说不得对外透露才对。”   文茜微微拧眉:“也许只是个借口。”   “借口还是后者更适合,毕竟如果找到了另一个传人,这个理由就不成立了。”殷渺渺摇头,“况且,游百川这个人话虽少,却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文茜被说服了:“那你觉得呢?”   她也不卖关子,坦然道:“我觉得,藏龙殿被掩埋在地底,多年来无人知晓位置,这件事不太合理。最大的可能是时间过得太久,当时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导致和现在有极大的出入。”   “这就出现了很多可能,比如说,密道还能不能打开?如果能,游百川能从外面打开,他为什么不能从里面开?”   前一个问题,文茜有过忧虑,但后者却从未想过,诧异道:“这应该是非游家之人不能做到吧?”   “藏龙殿的目的是为了延续龙族的血脉,说不定得到了传承的也可以。”殷渺渺提出了个可能。   文茜:“……他是人。”   “但某些地方和龙也挺像的。”殷渺渺开了个玩笑,“不管怎么说,他要是侥幸没死,或许能在宫殿里找到办法离开。”   文茜淡淡道:“你也说了,或许有可能。”   殷渺渺平静地说:“我和你的想法不同,你觉得‘只是有可能’,我却想‘毕竟有可能’,所有的可能性都不该被放过。”   “这个可能有和没有并无区别,难道你要和我说,指不定他能自己出来,我们就不必想办法救他了?”文茜小小刺了她一句。   殷渺渺没放心上,有条不紊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对他多一点信心,他不是个好男人,却是个合格的修士,对吗?”   文茜无法反驳。   她便继续道:“关心则乱,依我看来,他既然当时没死,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大,所以这个时候要沉住气,不能被胡灵香牵着鼻子走——她嘴上说得再好听,其目的也无非是想打开密道,此事会有何等样的后果,你我皆不知晓,贸然行事,实为不智。”   “你打算放弃打开密道,另辟蹊径?”文茜颦眉,清瘦的面容愈发冷肃,“恐怕办不到,残龙殿埋得太深,就算是土系的妖兽也到达不了,若不然赤妖王也不会等到现在。”   殷渺渺点点头:“我们要做两手准备。游百川既然要一个龙族传人,你就去找一个,但不能是赤妖王,你要在南洲找一个。”   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南洲多水妖,比中洲更有可能发觉合适的人选,且与胡灵香、赤妖王皆无关系,能够将主动权握于己方手中。若是对方真的有什么阴谋,南洲和中洲的妖族分属不同,也可以利用这个矛盾争取时间。   文茜没有意见:“行,那你负责说服游百川?”   “我会尽量试试,但他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成功的几率不超过三成。假如失败……”她轻声道,“幻境之后,我就准备结婴,若是能成自然最好,不成,我师哥也该成了,届时咱们再走一趟。”   文茜默默思量了会儿,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应下:“好。”   殷渺渺注视着她的眼睛:“海船的事你肯定也听说了,十分棘手,魔修那边动静也很频繁,这个紧要关头,不能再出事——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会小心行事。”   “那就好。”   *   文茜离开万水阁后,殷渺渺找上了游百川。   看到她的刹那,他眼中闪过一丝无奈,重复答案:“不行。”   “我还什么都没说。”她诧异,“你确定一定要拒绝吗?”   他点头:“不能进。”   殷渺渺负手莞尔:“她已经来找过你了,我的脸面难道比她好使,能叫你改变注意不成?放心,我不是说这件事。”   游百川仿佛很意外,侧头瞧了她一眼:“你说。”   “游阁主是不是派你去解决海船的事?”她问。   “嗯。”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虽然汀兰竭力请缨,但游阁主仍然以她实力不足,且他是游家后人,身份更合适为由,将此重担交给了他。   殷渺渺暗道了声“果然”,说道:“我想与你同去。”   游百川更惊讶了,抬眼看着她,浓密的睫毛颤抖,落下一片阴影:“理由?”   “唔……没什么理由,就是想去而已。”   他道:“想说服我的话,没用。”   “你这个人看着不声不响,心里倒很清楚。”殷渺渺沉吟道,“我不否认,但不止如此。”   “你说。”   她啼笑皆非,没料到他戒心这么重,半真半假道:“那我就说了,其实我对你有兴趣,想多了解了解你,成吗?”   游百川拧起眉头,黝黑的眼瞳打量了她会儿,吐出两个字:“不睡。”   殷渺渺:“……过分了啊,我还没有被男人这么拒绝过。”   “现在有了。”他面无表情地说。   “呵。”她觑眼扫视了他几圈,慢悠悠道,“很好,我现在真的对你有兴趣了。”   游百川:“……不带你。”   “你同意,我就悄悄和你去,你不同意,我就知道找游阁主了。老实说,我不想因为个人兴趣牵扯到两个门派,但我这次非去不可,迫不得已扯张虎皮做大旗,也不是办不到。”她笑盈盈地问,“你说呢?”   面对这明晃晃的威胁,他倒也不曾生气,只凝了神色,缓缓道:“你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她讶然:“我没听错吧,你居然会说这么长的句子?!”   游百川冷冷看着她。   “有意思。”她笑了笑,随之敛容正色,“你是游家后人,比谁都在乎当初的盟约,所以,就算知道这次任务没有这么简单,你也要去。而我和你的目的是一样的,我有些事想查清楚,具体什么事,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自己也不清楚,要去了才知道。”   他面上的霜色渐渐退去,露出了沉思之色。   “之前是逗你玩,我私心里希望能暗中行动,免得打草惊蛇。”她言简意赅,“你意下如何?”   游百川想了很久,方道:“可以。”   “合作愉快。”   *   殷渺渺行事谨慎,虽说她不介意用看上个男人作借口,但聪明人都不会相信她会突然为爱发昏,故而和游百川约定了碰面的地方,分头行事。   他接了任务,稍作整顿便出发。她却耐心地等待着合适的时机。   机会很快就到了。   归元门的弟子递了拜帖过来,说不日将拜访万水阁。她立刻向主人告辞,说有事在身,得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众人免不了有些奇怪。此时,留下来的叶舟“不经意”地透露了缘由:“师姐不欲再见故人。”   大家马上想到了即将到来的归元门弟子,恍然大悟。   第450章   南二洲的夏洲,是十四洲中最南端的一处洲陆。它不仅包括了万水阁的七大群岛,还有许多零散的岛屿和海峡。其中,长尾海峡形似猫尾,自西北斜向东南,为离南海最近的海峡,亦是人族在海上贸易的最南点。   在海峡的东南方,便是殷渺渺和游百川约好的会面地点:海鸥岛。   这个岛屿面积不大(都叫海鸥了),但依靠长尾海峡的贸易,是天然的交通要塞和补给站,人口比其他小岛多不少。   殷渺渺坐着货船一路行来,眼看着人烟越来越少,这会儿看到了繁忙的人流,颇有些惊异。她下了船,饶有兴趣地在码头边逛了圈,顺便打听一下游百川留给她的地址:酒馆。   她当时未曾多想,以为这个岛太小,只有一家酒馆,谁知一打听,事情却和她想的截然不同。   出海的人常年在外,船上的生活沉闷无聊,又有丧命的风险,最大的慰藉便是酒和性,因此,海鸥岛虽小,却有三家妓院,五家酒馆。   她被游百川摆了一道。   殷渺渺的心情很复杂:当惯了考官,谁知一朝变成应试的学生,这种身份的转换……放在十年前,她多少会有些不高兴,刁难人可以,合作前本该互相考察,但答应都答应了,临时欺负一下,幼稚得很。可今时今日,对于这种打破原本路线的意外,她居然觉得挺新鲜,反而起了几分兴致。   所以,她非但没有生气恼恨,还颇为期待地解起谜题来。   五家酒馆,两家开在码头边,卖得酒寡淡低劣,只是闻着有股酒味儿,喝起来一点劲倒也没有,多卖给干活的苦力。她站在门外瞄了眼,眼尖地发现老板招呼客人,老板娘兼做皮肉生意。   题干四舍五入等于没有,她只好瞎猜,觉得这种酒馆和游百川的性格不大符合,遂踢出考虑范围。   剩下三家就是比较正规的酒馆了,一家最大,接待的都是上宾。要不是知道身处偏远的海岛,看精美的雕梁画栋,说是弱水城的馆子都有人信。   殷渺渺觉得这个也不像。   再换最后两个,一家街头,一家巷尾。街头的那家生意好些,上座率有七八成,修为多在筑基到金丹之间,观其打扮言谈,像是受雇于海船的修士。   街尾那家生意淡些,不过一二熟客在吃饭喝酒。有个老头坐在柜台后面研究残破的书简,收拾杯盏的是个妙龄少女,心不在焉地擦着桌子,时不时借着盆里的水整一整发辫。   殷渺渺的脚步顿住了,少顷,走进去说:“你们这儿卖什么?”   老头掀起眼皮子:“小丫头年纪轻轻,眼睛不太好使,我这儿挂着幌子你瞧不见啊?”   “我不买酒,想买点别的。”她抬抬下巴,点着他手中的残简,“比如这个。”   老头定定看了她会儿,嗤笑道:“胆子挺大,人生地不熟就敢找上门来。”   “啊,原来真的有别的卖?”她也笑了,轻快道,“我就随便问问。”   她还真不是说谎,这家小酒馆地处偏僻,生意状况和装潢程度不成正比,而老板气定神闲,研究的书简与妖兽相关,历史悠久,看起来就是有副业的,所以随便诈了一下。   老头周身的气质一变,强大的威压朝她覆去。殷渺渺眉梢微动,真真切切意外了起来,他的气势和寻常修士不同,但若说是妖修,身上又无半分妖族的特征,看来答案只有一个了。   “混血?”她心思一动,瞬间明白了,“原来如此。”   海鸥岛既然是陆地与海洋的分割线,那么成为半人半妖的混血聚居地也是情理之中,而游百川到这里来,应该就是想找合适的对象当中人,帮忙说合人质的事。   老头眯着眼:“你是什么人?”说话间,那个收拾桌子的少女已经悄无声息地到了她背后的视线死角,伺机而动。   “路人。”她笑。   “生面孔。”老头的声音很轻,说出口的话却令人寒毛直竖,“坐着大同号的货船来的,你是他们雇来的修士?”   殷渺渺挑起眉,她上岛最多半个时辰,底细已经被人扒了个底朝天——看来码头上那两家酒馆不仅卖酒又卖淫,还兼职监视盯梢的活儿。   够忙的。她腹诽着,面上不动声色:“多虑了,我只是个喜欢到处走走的普通修士。”   “普通修士不会想到这种地方来。”老头盯着她,后半句话与攻击同时出现,“除非找死。”   他一动,背后的姑娘也动了,前者攻向她的要害,后者封住了她的退路。二者配合得完美无缺,攻势密不透风,短时间内,殷渺渺竟然找不到破绽。   这对祖孙,绝对是顶尖的武修。   她避无可避,只好硬抗两人的攻击,一招怨春风推开老头的攻击,而后繁花弄影身借着一推的力拧腰侧身,埋香丘挡住老头,飞旋舞再挡住少女,借机自两人之间穿过,抽身拉开距离。   “做生意讲究的是以和为贵,不要动不动就动手。”   “掌法不错,可你不是武修。”老头身形佝偻,眼睛却毫无浑浊,一下试出了她的路数,“法修吧。”   殷渺渺赞了声:“好眼神。”   她的弄影身和落英掌都练得不错,可这是为了弥补近战的缺陷,依旧与真正的武修有着极大的区别——武修讲究的是“技”“气”“意”“域”“心”五个层次,她却最多做到“气”,“意”要与武道结合,她做不到。   刚才几招她自信使得非常精妙,老头能一招辨出不是武道,眼光的确毒辣。   “看来是杀不了你了。”老头负手走回柜台后面,淡淡道,“但南海有的是能杀你的人。”   她不置可否:“多谢提醒。”顿了顿,视线穿过帘帷,问后面的人,“看够了吗?”   “过来。”游百川说。   殷渺渺顿住,眉头微蹙:“你是在命令我?”   他:“……请、过来。”   她这才跟上去。   游百川穿过狭窄的通道,带她走到了建筑的后半部分,没什么稀奇的,只是几个零落的院子。他说:“你可以住下。”   “然后?”她啼笑皆非。   他道:“你不要来妨碍我,我也不问你。”   殷渺渺摸着自己的脸,怀疑人生:“我已经老到对男人毫无吸引力了吗?”她没兴趣谈恋爱是一回事,对异性没有吸引力是另一回事。先是叶舟只跟着她,分毫不论风月,后有游百川百般嫌弃……就算是老阿姨也要心理失衡了。   游百川没理她,既不问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也不解释一下此地的状况,撂完话就走,消失得飞快。   殷渺渺好笑又无奈,摇摇头,又折回了酒馆里,叫住了少女:“你的珠花挺好看的,哪里买的?”   “我自己串的。”少女待她的态度冷淡又恶劣,“不卖。”   “啊,原来是你自己做的,手可真巧。”殷渺渺忍着笑。她猜到游百川住在这里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妹子——她头上戴着簇新的珠花,可惜的是不太适合她的肤色,且时时照倒影整理外形,显然是有在意的人在这里。   游百川从身材到脸,都非常具备吸引少女芳心的魅力。   “我初来乍到,对你们这里一点也不熟。”殷渺渺似真似假的抱怨,“带我来的人好生不负责,都不肯和我多说一句话。”   但凡是人,就没有知道意中人对别人不假辞色,心里头不高兴。少女的眼中闪过一丝隐秘的得意,也来套她的话:“你能说服他带你过来,已经很了不得了,是朋友吗?”   “朋友的朋友。”殷渺渺同样微笑,对方的表现几乎已经能证实她的猜测,“你呢,是他的朋友吗?”   少女抬抬下巴:“当然。”   “那我们也是朋友了。”殷渺渺掏出一朵精美的绢花,笑盈盈道,“这是我在外面买的,送给你。”   绢花的材料都出自修真界,却只是极其普通的装饰品,没有丝毫装饰之外的作用。少女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随之利索地堵上了拿人手短的弊端:“房费给你便宜些。”   聪明的姑娘。殷渺渺的笑意更浓:“好啊,多谢你了。”又道,“你这个发饰不适合带花,我给你换一个吧。”   少女并非第一次被套近乎,很清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然而,殷渺渺是游百川带来的,戒心天然降低三分,又是同性(这个同性还生了张温柔秀美的面孔),不由自主比对旁人放松了些。   更重要的是,外头的事情对她这个身处在偏僻小岛上的女孩极具吸引力,少女斟酌再三,同意了。   殷渺渺撩起小妹妹来,比撩男人更得心应手。知道少女存有防备心,什么也不打听,反倒故意泄露一些似真似假的信息。   “店铺里的首饰,卖来卖去,珍珠最多,凡间有句话说‘人老珠黄’,这珠子是越带越不好看,玉石则相反,带着养人,时间越久越有光泽,最好的玉石在东洲,不太好买……”   “南洲的膏子销路很好,可这东西做的是好是坏,关键要看油从哪里来,这儿的都是兽油,你不喜欢吧?我也不喜欢。秋洲的香膏用的是精油,几千上万的花蒸出一小瓶,清清淡淡。”   殷渺渺张口说瞎话。她可喜欢南洲的香膏了,防晒美白效果一流,然而为了拉近距离,撒些小谎也实属无奈。   看火候差不多了,她终于道出目的:“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心理技巧——人们通常会对帮助过的人产生好感,而非帮助过自己的。同时,主动示弱交代,也能够降低对方的戒备心理。   “你且说来听听。”   “哪里能换到碧海鲛珠?” 第451章   碧海鲛珠听起来像是鲛珠的进阶版,然而它们其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鲛珠是一种极其珍贵的珍珠,有静气凝神、提升打坐效率、防止走火入魔的作用,只存在于常人到达不了的深海,多由鲛人一族采得,与人类交易,故名鲛珠。   而碧海鲛珠,则是修为高深的鲛人死去后,心脏凝出的碧珠。里面藏有鲛人的力量,可以使佩戴的人在水下行动自如,不受水压的影响,甚至能够自由呼吸,堪称水战的神器。   如此妙物,人类自然趋之若鹜。早年间,曾有人修组织过猎杀鲛人的行动,然而,死的鲛人里,拥有鲛珠的少之又少,又惹出了鲛人一族的仇恨,出海的渔民十去无归。   万水阁建立后,两族的矛盾略有缓解,人类不再猎杀鲛人,而是选择与他们交易。可是,碧海鲛珠对于鲛人来说也是难得的至宝,能够帮助后代进阶——或者说,这原本就是鲛人一族传承后代的方式,怎会轻易卖给人类?   因此,碧海鲛珠的数目十分稀少,在十四洲属于顶尖珍宝,捧着灵石都买不到。   红珊,也就是酒馆里的少女听了,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不假思索道:“我劝你还是别想了。”   “事在人为,何况我是换,不是强买强卖。”殷渺渺托着腮,惆怅地叹息,“人间事,总要试试才知道成不成的。”   她忧郁的表情唤起了红珊的好奇心,她不禁问:“你要碧海鲛珠干什么?”   “送人。”她回答。   “送给谁?”红珊眼珠子转动,“心上人?”   殷渺渺笑而不语,任由她去猜,过了会儿,慢慢道:“碧海鲛珠对鲛人来说固然珍贵,但修炼本就依靠自身,也未必人人都需要,说不定就有人肯换呢?大家各取所需,岂不是更好。”   红珊没有说话,会不远千里到海鸥岛上来的人,十个里有八个是想弄到陆地上没有的东西。盖因此地靠近深海,住的又多是亲近妖族的混血,于妖族而言,远比陆地安全很多,不少妖族会偷偷摸摸地过来和人族交换些东西。   而他们祖孙,做的就是暗中牵线的活儿。老实说,红珊纵然厌恶贪婪的人类,但也无法否认他们的确有好东西,深海物产丰富归丰富,没有加工者啊!   漂亮的衣服首饰,实用的家什工具,方便的阵盘符箓……都什么年代了,妖族也早就不想再过茹毛饮血的生活了。   创立万水阁的游家先祖之所以受妖族推崇,并且因此对游家后人另眼相看,正是因为他切切实实地改变了妖族的生活环境。   “我帮你打听打听吧。”思忖再三,红珊还是点头答应了,当然,没忘记严肃地警告她,“要是没人卖,你可不许做坏事。”   “这是自然,买卖不成仁义在。”   *   殷渺渺借着高难度的碧海鲛珠任务,在红珊那里打开了突破口,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沿着岛岸逛了一圈,大致了解了这里的地形。而后在岸边摆摊的小贩手中,买了一些零碎的珍珠、珊瑚和砗磲,在房间里研究了一晚上,凭借着制作幻珠练出来的手艺,DIY了一些发饰出来。   次日,她就戴着新做出来的首饰出门了,遇见红珊时,非常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红珊的视线一下子落到了她的发饰上:“这是哪里买的?”   “我自己做的,好看吗?”她扶了扶步摇,笑意轻快。   红珊转转眼珠:“给我看看。”   殷渺渺拔下来递给她。红珊接过来放在太阳底下仔细研究,砗磲打磨成如同蝉翼的薄片,一片片组合黏连,形成了一朵指肚大小的莲花,看起来亮闪闪的,中间的花蕊是用珊瑚雕成的,栩栩如生……一言以蔽之,颜值爆表,超级难做。   她喜爱至极,故意拿在手上久久不放,想殷渺渺主动开口赠送——她不是很大方嘛,一来就送了她一朵很贵的绢花,这会儿说不定会主动赠予呢。   谁知殷渺渺等了会儿,毫不客气地说:“可以还给我了吗?”   红珊觑了她眼,依依不舍地递了回去。殷渺渺接过来簪在了发上,若无其事地走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她看到红珊坐在角落的酒桌上,就着几盏明灯做发饰。殷渺渺笑了,提醒她:“砗磲的厚薄不够均匀。”   红珊下刀的手顿住了。这种特别好看的,在阳光闪闪发光的贝壳坚硬非常,若非她是武修,对刀的掌控精准,切成薄片都不容易,还要均匀……她慢吞吞地放下了刀,瞥着她说:“你有点闲啊,到处走来走去,真的是想买碧海鲛珠吗?”   “我知道碧海鲛珠不好买。”殷渺渺笑了笑,“万一买不到,也不好白来一趟,买些海货回去,也好赚回票价。”   红珊抬抬下巴:“你是不信我能办到?哼,敢情我忙前忙后是白操心。”   殷渺渺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可没这个意思。”顿了顿,装作不好意思地说,“我教你做吧。”   “这有什么难的,还要你教?”红珊仿佛毫不动容。   殷渺渺微微一笑:“难是不难,只是要做的栩栩如生,就得多观察花的形态。海鸥岛上没什么花……原也不是你的能力不够,只是条件所限,没办法。”   这倒是真的。红珊无法反驳,顺坡下驴:“那你说怎么做?”   殷渺渺说到做到,手把手教会了她怎么做贝壳花,夜深才归。红珊却十分兴奋,太阳一出来,主动请缨去提货,家里的酒不够了。   老头一看她发髻上的首饰就知道她是想去炫耀,街头那家酒馆也有个闺女,两人差不多大,闲着没事就爱比美。   “去吧去吧。”老头知道这是殷渺渺教会孙女的,可穿衣打扮都是小事,故而他并不放在心上,轻易松了口。   然而,这正是殷渺渺计划的一环。   她在红珊去找酒馆的塑料姐妹炫耀的时候,“不经意”地路过,让她们看到了她头上的珍珠发箍——每颗珍珠都雕琢成了一朵小花,再用贝壳做出了花蕊,乍看洁白无瑕,细看精美绝伦。   噢,也没忘记透露红珊的发簪是她教的,她还会很多。   红珊:“……”   酒馆姐妹:“!!!”   就这样,殷渺渺正式开起了美妆课,学生从两个变到四个,然后闻风而来加入了两个,最后达成了六个的光荣成就——红珊,酒馆的塑料闺蜜,船夫家的闺女,一家妓院的老鸨女儿,又一家妓院头牌姑娘的丫鬟,最大的酒馆掌柜的私生女。   她们表面看起来与人类无异,但是殷渺渺注意到,除了红珊外,其他的五个女孩子或多或少有些小瑕疵:穿着高领的皮肤下长着鳞片,不爱行动的双腿似乎过分柔软,经常磕磕碰碰的视力极差……   她们竭力伪装,但殷渺渺依旧看出了异常。然而她不动声色,只教她们DIY首饰和穿搭化妆。   作为冲霄宗的首席弟子,殷渺渺的穿搭一直都是东洲女修模仿的对象。霓裳阁的新款式只要她穿了,必然卖到断货,或者她搞出了什么新穿法,在人前露个面,半个月内必然风靡云光城。   简而言之,她搞定个乡下小岛上的姑娘,手到擒来。   而她的六个学生,分别来自酒馆、船家、妓院,可谓整个海鸥岛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老头开始警惕,觉得殷渺渺接触各方人马必然是不怀好意。但红珊不以为意,振振有词地反驳:“爷爷,她和其他人不一样,不教我们人类的功法,也不说妖族的生活不好,人要讲究什么礼义廉耻,我们就说说穿衣打扮的事,这能有什么?”   不独是红珊这么觉得,妓院的老板、酒馆的掌柜从家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也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类想搞文化入侵,洗脑他们,那必须警惕,可女人家搞搞打扮,能闹出什么事来?   殷渺渺利用的正是这个思维误区。   就算文化不同,种族不同,人对美的感受是共通的。世界这么大,有多少人不喜欢花?黑皮肤、黄皮肤、白皮肤,漂亮的人不管披着什么样的皮,大家还是会觉得漂亮。   而人对美的追逐,也是与生俱来的。无论身处何地,感受到美的存在,就会身不由己地去靠近。   穿衣打扮四个字,在很多人看来只是女人的小花样。这种偏见,就好像人们轻视情爱,甚至贬低说“感情用事”一样。殷渺渺无法认同,但不妨碍她利用这种思维定式,降低岛上各方人马的防备心,从而接触到重要信息。   六个学生在闲聊之中,透露了不少她们觉得无所谓,实质上却很要紧的内容。   比如说,她们对外面的世界十分向往。   红珊想要一件东洲的法衣。她说:“听说现在南洲的女修,最流行穿东洲的款式了。”塑料闺蜜附议,并得意地表示自己有一本天衣坊(南洲最出名的衣裳铺子)的图谱,惹得红珊十分眼红。   船家女儿想要把伞状的法器。她说:“运来的我都不喜欢,听说弱水城的铺子里,有卖防御和攻击兼备的。”   老鸨女儿表示想看芙蓉阁舞娘跳舞,学习一下外面的花样,回头提升一下自家的业务水平。这事得到了头牌的丫鬟的赞同:“客人们说,出名的姑娘都是一夜一千灵石起,我真想看看她们长什么样。”   (殷渺渺:“……”真是爱岗敬业啊。)   最后一个掌柜的女儿眼睛不好,想要多买些玉简。这样就可以直接用神识接受内容,不必费劲用神识“看书”,毕竟大多数人的神识并不强,长时间运用非常吃力。   但当殷渺渺说她们可以随货船出去看看时,机灵的小姑娘们纷纷沉默了,似乎有难言之隐。   再比如说,聊到岛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做胭脂的时候,船家女儿表示,她可以弄到一种特别细腻的红色海藻泥,略略一擦,就会在肌肤上留下淡淡的红晕。   很巧,殷渺渺在芙蓉阁的时候“顺便”了解了一下南洲的化妆品,知道这个海藻泥在外叫“和羞走”,一小盒三千灵石起,号称羞涩天成——对于化妆技术不太发达的修真界,这的确非常好使。   但重点是,“和羞走”海藻泥只存在于深海,非妖族不可得。   船夫家的小妹妹果然很有门路!殷渺渺笑了,允诺她们:“如果有的多,可以同我换。”   “我想要你的发箍。”小姑娘精明地预定了看中的东西。   “可以。”   然而过了几天,船家姑娘又跑过来,和她说:“我有个朋友,想要一个大一点的发箍,你有的话,她可以和你换雪泥。”   “雪泥是什么?”   “敷在脸上可以马上变白。”老鸨闺女喜滋滋地表示,“我们楼里的姐儿都特别喜欢,可贵哩!”   殷渺渺忍俊不禁,海岛多日晒,岛上的人皮肤都偏黑,然而,肤色的深浅与黑色素相关,属于天生,和高矮一样,排除杂质也无法逆转,所以美白产品一样很有市场。   她道:“我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挺好,不用再白了。”   “你可以卖给外面的人。”小姑娘都很有生意头脑,劝她说,“很赚的,我保证。”   殷渺渺“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但有要求:“我和你们说过,首饰的大小和风格要根据个人的特色设计,我看不到人,做不出来。”   船家女儿有点犹豫:“她不喜欢见外人。”   “那就算了。”   小姑娘傻眼:“为什么呀?”   “万一做得不好,岂不是砸我招牌?”殷渺渺摆摆手,切入下一个话头,“今天我们来说新发型……”   课后,船家女儿踟蹰片刻,低声问:“要不我去问问她?如果她来,你不要多问好不好?”   “难道我平时经常问你们?”殷渺渺牵起嘴角,“我可没这么无聊。”   她放心了:“那我问问。”   五日后,船家女儿带回了她的朋友,一个套在斗篷里,身材异常高大的女子,走起路来有点怪怪的,很不自然,稍不留神就会横着来。   这个特点委实太过明显,不是螃蟹精是什么?    第452章   做了快一个月的美妆博主,终于钓到了目标。   船家女儿有点紧张,不停给她使眼色。殷渺渺好笑极了,如她所愿什么也没问,指了指院子里的石凳:“坐下吧,我想想怎么弄。”   螃蟹姑娘僵硬地坐下了。   殷渺渺观察着她的发色,大体为棕黄,蓬乱而卷,配上她的体型,乍看上去像是女版金毛狮王。她果断道:“白色的首饰不适合你,用金色吧。”   自从当了首席后,神器坊给她送东西都是整套起,低价好看的首饰箱已经装了好几箱,她出门的时候想着指不定要用,全都带来了。她阔气地拎了好几个首饰箱出来,抽屉一层层拉开,精美各异的首饰瞬间晃花了乡下姑娘们的眼。   她拿了把玛瑙梳子,对螃蟹姑娘说:“我要给你整理一下头发,可以吗?”   螃蟹姑娘害羞地点点头。   殷渺渺梳通了她的头发,编了个最简单的发辫,间或夹杂着金色丝线编成的发带,末端缀了两朵小金花。   “阿横,这个很适合你啊!”船家女儿兴奋地说,“好看。”   螃蟹姑娘鼓了鼓腮帮子,喷出一股水流聚成水镜,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看。良久,自斗篷下掏出一罐雪妮,往殷渺渺那里推了推。   她惊讶道:“这太多了,不值这么多。”   “都给你了。”螃蟹姑娘开口,咬字有些含糊,仿佛嘴里含了口水。   殷渺渺便佯装犹豫了会儿,提议道:“你不适合其他首饰,予你也无用,不如我再给你配身衣服吧。”   螃蟹姑娘凸出的眼睛睃着在场几个女孩的衣服,语气不明:“我不是人。”   “不要紧,我们以物易物,不需要灵石。”她云淡风轻。   螃蟹姑娘大马金刀地坐着:“妖王刚刚绑了你们的人,你就一点不介意?”   “除非你是妖王本尊,否则我何必迁怒于你?”她反问。   螃蟹姑娘满意了:“你不蠢,很好。”口吻浑似她说介意,就要立刻出手除掉一样——殷渺渺相信她十有八九真的会这么做,海鸥岛妖族的势力可远比人族大得多。   既然说破了,螃蟹姑娘也不再顾忌,爽快地脱掉了斗篷。殷渺渺挑了件最宽松的长袍,比着她的身材在下袍侧边开叉,大大方便了她的行走:“如何?”   “极好。”顾客满意而归。   更多的顾客上门了!   殷渺渺尽显商人本色,老客人带新客上门,买东西能打折或者挑选赠品。妖族手里的灵石不多,深海里的特产却不少,对自己便宜的东西换得了稀有的物件,双方都觉得很值。   不久,螃蟹姑娘还带来了一个特大的好消息:她要的碧海鲛珠,有眉目了。   “碧海鲛珠是鲛人一族的至宝,你想要,必须用同等价值的东西来换。”螃蟹姑娘做中人,说出条件,“她们想要陆上最珍贵的布料。”   殷渺渺挑起眉梢:“布料?”   “对,虽然商人也会过来,但他们带来的东西不仅普通,还很贵。”螃蟹姑娘说,“如果你能出得起最好的布料,他们就考虑和你换鲛珠。”   她思忖少时,忽而笑道:“这条件倒算不上苛刻,可是很多布料都自诩是最好的,有的是材料贵重,有的是织艺出众……他们要的是哪种呢?”   “鲛纱的材料已经是世上最难得的,当然要另一个。”螃蟹姑娘理直气壮地说。   殷渺渺懂了,鲛人要的不是料子,而是纺织技术。怎么说呢?真是超乎预料的精明啊。她想着,说道:“我要想一想。”   螃蟹姑娘说:“一块料子而已,哪里比得上碧海鲛珠。要不是我替你说好话,他们才不想和你做这笔交易呢。”   事还没成,就来邀功了。殷渺渺啼笑皆非,口中敷衍道:“真是多谢了你。”   “谢什么谢,不如给我个你那样的荷包,怪好看的。”螃蟹姑娘一脸耿直。   她:“……”或许是她猜错了,妖族最近的举动不是有人推波助澜,而是他们自己干的——这贪婪狡诈的模样,和传闻中没心眼的质朴形象差距太大了。   年代不一样了,妖族和人类交往那么多年,肯定在与时俱进!   她最后也没给荷包,换了一串好看的坠子。螃蟹姑娘觉得水晶比荷包更珍贵,很是高兴,大包大揽道:“这样吧,我去帮你问问,能不能让你去趟落月谷,亲自和他们谈。”   “那就全权拜托你了。”殷渺渺最近入戏颇深,瞬间换上了感激涕零的表情,大大满足了螃蟹的虚荣心。   而螃蟹姑娘貌似交游颇广,不知怎么说的,竟然说服了排外的鲛人,同意她前往聚居的落月谷一行。   殷渺渺回头便告知了游百川这件事。他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堪称“错愕”的表情:“落月谷?”   “有问题?”她问。   游百川沉默了半天,才道:“他们不喜人族。”   “是么,我怎么恍惚记得说,南洲有不少人娶过鲛人女子,这一族与人类世代交好啊?”殷渺渺回忆道。   他道:“那是汀兰出生前。”   殷渺渺微皱眉头,说来这也是她奇怪的一个地方,汀兰明明是混血,但对妖族的态度却十分恶劣,和游百川截然不同:“可有什么隐情?”   他面露迟疑,不肯开口。   “如果你不开口,我只好找机会回绝他们的邀请。”殷渺渺平静道,“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去妖族老巢太危险,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想想。”老实说,游百川以为殷渺渺只是在岛上打听消息,没想过会有这等进展,犹豫再三,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殷渺渺不置可否,只是问:“那你的事办妥了?”   他摇头。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也许是她最近的表现打消了他的顾虑,游百川想了想,简单说了说他最近在忙的事。诚如她所料,他不远千里到海鸥岛,就是想借此地灵通的人脉,打听出白、墨两大妖王对人族发动攻击的缘由。   殷渺渺颔首:“这事的确挺有意思,墨妖王前脚派人攻击了水阁,后脚白妖王就挟持了海船,说他们没约好,谁也不信。但我又听说他们俩的关系不大好,怎会无缘无故结盟呢?”   游百川道出关键:“鲭鱼幻境。”   “鲭鱼幻境不限人数,若是他们想进,并非难事。”殷渺渺狐疑道,“莫非还有什么隐情?”   他道:“传闻鲭鱼非鱼,乃是鲲鹏。”   众所周知,上古时期神兽频出,除了龙、凤凰、麒麟、龟四大神兽外,还有许多能力特殊的神兽诞生,比如通晓万物的白泽、超凶的穷奇、懂歌舞的帝江,当然,也包括了能从鱼变成鸟的鲲鹏。   其中,鹏的形态广为人知,金翅大鹏鸟的传说不少,但鲲长什么样,见过的人少之又少,只知道是很大的鱼。   而传闻中,海下的鲭鱼一翻身就会引发海啸,体型之大无需多言。再想一想,鲭鱼是再普通不过的鱼,普通到连凡间渔民的饭桌上都能看见,说它能长成这副模样,谁信啊?反正很多水妖表示不信。   于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另一种说法悄悄流传开来:所谓的鲭鱼,根本不是鱼,而是长得很像的鲲!所以幻境的考验,也根本不是为了考验道心,真正目的是传承鲲鹏之力。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妖族自然起了心思。   以上,是游百川在殷渺渺充当美妆博主期间,打探出来的消息。   殷渺渺将信将疑:“为着捕风捉影的可能,就大动干戈……多半只是个借口。战争的根本目的都是资源再分配,我看是人类不断探索深海,他们感受到了威胁才对。”   游百川复杂地看她一眼,点头。   “你打算如何做?”   他缓缓道:“有来有往,重开海市。”   这下轮到殷渺渺复杂地看着他了,真不能小觑天下人,活了几百年的修士,论能力比凡人只强不弱。只是活得太久,注重的又是实力修为,不像凡人会梳理知识体系,代代传承,导致修真界发展失衡,除了修炼相关的内容,其他方面断层落后,跨不进现代社会。   “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最终,她这么说,“落月谷,你我非去不可。因为我正好有一笔生意,可以和鲛族谈谈。”   *   有诗曰:“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这第一句,讲得就是鲛人对月泣珠的故事。虽然十四洲的鲛人哭出来的并不是珍珠,而是珍珠白的泪液,但他们的确喜爱月亮。   月明风清的夜晚,鲛人们会成群结队地浮上水面,唱歌的唱歌,赏月的赏月,见到遇难的渔民,也会出手搭救。故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类和鲛人的关系很不错,甚至传闻有鲛人嫁给了人族。   时至今日,两族的关系虽然不复从前,但鲛人看月的习惯却未曾消失。而落月谷的巧妙之处,正在于它是月上中天时,明月落于海中的地方。   是夜,清风淡淡,明月皎皎。   殷渺渺和游百川坐着船家的小木船,看双桨划开万千碧浪,徐徐驶向海上明月的倒影。   子时,小船停下,船家女儿笑说:“到啦,我看见阿衡了。”   果然,一个熟悉的健壮身影浮出海面。螃蟹姑娘机警地扫视周围,见无人跟随才道:“你们跟我来。”说罢,身形一沉,荡开阵阵涟漪,再浮上水面时,便已是一只堪比木舟的巨型螃蟹。   她说:“上来。”   “多谢。”两人跃身上去,盘膝而坐。   螃蟹姑娘说:“抓紧啰。”话音未落,不等他们反应就坠入海中,殷渺渺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浮力推搡着自己的身体,像是海洋在排斥外人的进入。她想抓住什么,但螃蟹壳上光溜溜的,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借力点。   就在这时,她的手臂被人握住,身边人的灵力蔓延过来,笼罩了她的全身。霎时间,抗拒她的力量骤然消失,她浑身一轻,顿时如鱼般自在。   游龙秘卷呵……殷渺渺不由轻轻一叹,抬眼瞧着身边的人。他端然稳坐,衣领下隐约透出了黑色的鳞状纹路,奇异幽魅。 第453章   殷渺渺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月色下的深海会如此美丽。   幽蓝的水波抚弄着脸颊,触感犹如冰凉的丝绸,远处星光点点,是海下的银河,一时如微云静静悬浮,一时又变作光带飘舞,神秘又瑰丽。   柔软的水草飘过她的手腕,穿过她的指间,手指大的小鱼好奇地凑过来,轻轻啄着她的手背,痒得很。她伸手去捉,它却倏忽一下游走了。   螃蟹还在往下游,殷渺渺以为接下来必然是真正的黑暗,谁知光线不弱反强,柔和的蓝色荧光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那不是海中的发光动物,而是一块又一块悬浮的荧光石,它们高低错落地漂浮在海下,构筑出了一个漂浮在水中的聚居地。   “是不是很神奇?”螃蟹姑娘不无得意地说,“你是不是以为海下没有陆地,我们就没办法建东西了?”   殷渺渺失笑,恭维道:“是是,我真的太意外了。”   游百川瞥她一眼,脸上耿直地写着两个字:瞎说。她假装没看见,继续道:“让我猜猜,这种石头是不是可以吸收光线?”   “没错,它们本来不会发光,但只要放到有光的地方,过段时间它们也就能变亮了。”这段时间,螃蟹姑娘和小伙伴遭到了人类全方位的碾压,如今能扳回一局,恨不得把牛皮吹到天上去,“这种石头只有在很深的海底才会有,你们是不是从来没有见过?”   “确实见得不多。”殷渺渺面不改色。   “……”游百川面无表情。   螃蟹姑娘高兴了,加快速度送他们进到谷中。   殷渺渺注意到,他们穿过最上面的拱门时,结界微微亮了亮,柔和的力量拂过他们周身,一只不知何时藏到她发丝里的海星被无情地挡在了外面。它乍然受到惊吓,慌得一笔,一溜烟跑了。   “到了。”螃蟹姑娘落到了一块萤石上,对着面前等候已久的鲛人说,“阿翡,我把他们带来了。”   名叫“阿翡”的鲛人是个极其漂亮的少女,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鱼,蓝绿的发丝如若海草漂浮在水中,泛着丝绸般的光泽,看起来与童话故事中记载的人鱼十分肖似。   不同的是,童话插画中的人鱼通常以贝壳遮掩胸部,鲛人则不然。她穿了件短短的比甲,露出光洁的双臂和漂亮的鱼尾,颈上带着一串红宝石璎珞。   殷渺渺一眼认出来路:“南洲天衣楼的经典款,八宝坊的情人之血。”   “你真有眼光!”阿翡嫣然一笑,容光逼人,“怪不得阿衡对你赞不绝口,我果然没有找错人。”   “过奖,我只是对这些比较感兴趣而已。”殷渺渺莞尔,又问,“你就是那个要和我做生意的人吗?”   “对,就是我。”阿翡腰肢一扭,鱼尾摆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跟我来。”   殷渺渺借力一跃,追了上去,余光暗中观察。落月谷看着不大,守卫却很森严,时不时就有健壮的男性鲛人握着兵器游过,但不知是阿翡的身份非比寻常,还是早就通报过,竟然始终不曾上前盘问。   落月谷中的建筑很有意思,有的荧光石大如足球场,上面就搭了好几栋屋子,有的荧光石不过篮球场大,便多只有一间屋。与人类的建筑不同,他们的屋型很像雪屋,是个倒扣的碗形,大的是几个圆相交,小的就是孤零零的。   但是,越往里去,建筑的样式越靠近人类,待他们到达中心位置时,看见的便是一座精美的白色宫殿,与陆地上相比也差不离什么了,只是屋脊兽并非神兽,而是仰首望月的人鱼。   “请进。”阿翡从窗户里钻了进去。   殷渺渺:“……”行吧,入乡随俗。她也走了窗户。   省了从正门绕进去的路,他们甫一进宫殿,就到了目的地:一间很人类化的屋子,床、罗帷、梳妆台、衣橱等家什一应俱全。   阿翡招待他们坐下:“随便坐。”   唔,座椅不是椅子,而是一只只床大小的蚌贝,里头铺着水草编织的垫子。殷渺渺一坐下,身体就深深陷了进去,如坠云端,软得不可思议。   再看游百川,这小子依旧很酷,一脚踩下,将分开的贝壳合拢,然后径直盘腿坐了上去。   阿翡从梳妆台的盒子里取出了一颗碧绿的珠子。它如同龙眼大小,色泽蓝中带绿,光泽比珍珠柔和一百倍,仿若不是实物,而是一团清濛的光。   “碧海鲛珠。”殷渺渺深深凝视着它,“真美。”   阿翡微笑道:“给我想要的,你就可以得到它。”   隔着脉脉的水波,殷渺渺的笑容仿若晕染的山水画,朦朦胧胧:“我有一方缂丝的绣帕。”   阿翡眼睛一亮:“传说中的织中之圣?”   “不错。”   如果是,凡人只是以彩色熟丝为纬线,通经断纬,制造出犹如刀刻的图案,那么修士就凭借着丰富的物产,高超的掌控力,衍生出了新的玩法。最典型的一种技艺,便是将禁制的纹路编入其中,经纬彼此呼应,由此产生的法力,远比后期刺绣来得的强大许多。   这不仅仅考验纺织技术,修真界的丝线花样百出:触碰体温自燃、时间长了消融、遇到其他材料腐蚀……难处理得很,且禁制也不是靠模仿描红就能绘制的,必须注入灵力,因此,缂丝的绣品,在修真界也一样难得。   殷渺渺掏出了一方缂丝手帕:“我想,没有哪一个比缂丝更能被称之为‘珍贵的布料’了。”   阿翡如获至宝,赶紧接过来细看,然而不多时,她便“咦”了一声:“怎么……看不出来手法?”   “这不是很正常么。”殷渺渺不动声色,笑道,“各家有各家的独门手艺,要是买了去就能破解手法,人家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阿翡面色微变,慢慢放下了手帕。   殷渺渺故意问:“如何?”   “很美。”阿翡很快恢复如常,笑语盈盈道,“怪不得你们人类说一寸缂丝一寸金,名副其实。”   殷渺渺问:“那么这笔交易……”   阿翡沉吟少时,极有风范地说:“当然成了。”说着便把碧海鲛珠塞到她的手里。霎时间,奇异的力量如蚕茧裹住了殷渺渺,周身的压力为之一消,仿若身在宇航服中,大概持续了三十秒钟,而后慢慢贴向身体,形成一层皮肤般的薄膜,水徐徐渗过,变得无比温柔。   这种感觉,全然不像是身处几千米下的深海,至多不过是游泳池的深水区罢了。   “如何?”阿翡问。   “好极了。”殷渺渺一语双关。明知绣帕上有禁制,无法挖掘其中的技艺,阿翡仍旧愿意交易,磊落大方的态度令她好感倍生。   阿翡抿唇一笑,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上的缂丝,少顷,冷不丁道:“我记得缂丝就算是人修也很难买,没想到你说拿就拿出来了。”   殷渺渺不紧不慢地说:“我有些门路,买了收藏。”   “你似乎对穿衣打扮的事很精通。”阿翡犹如个好奇的孩子,“阿衡的样子很好看,你是专门做这个的吗?”   她笑道:“算不上是,偶尔会做罢了。”   阿翡又问:“这帕子上有‘霓裳’两个字,好像不是南洲的东西。”   “是东洲的手艺。”   “你去过东洲?”   “当然。”   “东洲都有什么?”   “美人。”   阿翡绞尽脑汁套着话,可殷渺渺是什么人,全都给四两拨千斤推开了。她努力了近半个时辰,依旧一无所获,不由丧气地一笑:“你也太狡猾了。”   “这话从何说起?”她一副惊讶的模样。   阿翡的腮帮子微微鼓起,发间露出了一小片银白色的腮,十分可爱:“别装了,我知道肯定看出来了,唉,早知道我就直接问了,绕了那么大的圈子,你不累我都累了。”   殷渺渺侧了侧头,乌发掩映间的步摇微微颤动,如若花枝春绽。阿翡见状,干脆直言来意:“你的缂丝手帕我很喜欢,但我更想要你们人修的织艺。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合理的我能做主,不合理的,就只好请你马上离开了。”   “鲛人的龙绡天下闻名,你们要人类的技术做什么?”殷渺渺不答反问。   阿翡无奈地笑了笑,扬手一挥,搭在架子上的薄纱便飞落她的掌心。她道:“这是我织的龙绡,你们觉得如何?”   殷渺渺仔细瞧了瞧,赞道:“丝细如天衣,轻薄如蝉翼,一等一的好料子。”   “你说呢?”她问游百川。   游百川:“……”对方问得太正经,他不好意思不答,勉勉强强说,“挺薄的。”   阿翡叹气,用“我就知道”的表情看着殷渺渺。她却笑道:“他看不出好的有什么关系?买龙绡的根本不是他这种人。”   开玩笑,鲛纱这种昂贵的衣料,目标客户一直都是有钱有品位的讲究人,像游百川这样的直男,根本领会不到其中的妙处。   阿翡还是摇头,这次又取了架子上另一条薄纱过来,问道:“二者相比,你更中意哪一件?”   殷渺渺定睛一看,不由愕然,这第二条薄纱和龙绡一样轻薄透气,摇曳在水中,不坠分毫,分明也是沾水不湿的料子。   “这叫淡云纱。”阿翡握着薄纱的手指用力收紧,缓缓道,“你们人类花了很多年,挑选出一种吐丝极细的蚕,只喂一点点食物,始终饿着它们,又用香料逼它们成熟吐丝。这样得到的蚕丝远比一般的更细,再浸泡于特殊的药水之中,便能达到这样近似于龙绡的效果。”   “而龙绡呢?我们必须到万丈深海之下,采集一种稀有的海草。每一株海草之中,只有最里面一丝的草芯,才能够用来纺织。龙绡坚韧,草芯却极嫩,只有技艺最高超的鲛人,方可不断丝。龙绡有多难得,你可以想象。”   殷渺渺思索片刻,说道:“我记得龙绡上能够绘制的禁制是最多的。”   法衣上的禁制纹路效果如何,不仅与刺绣的丝线有关,和底料的好坏也密不可分,越好的料子,能够承受的禁制越多,保存纹样的时间也越久。   “但少有人用龙绡来做法衣。”阿翡一针见血,“因为没有人能够在上面刺绣。”   这下,殷渺渺算是明白她们的意思了。 第454章   鲛珠和鲛纱,也就是龙绡,一直都是鲛人和人类交换的主要产品。其中,鲛珠因为产量稀少,能够勤劳致富的龙绡更受倚重。   然而现在,人类找到了龙绡的替代品,养蚕的成本比起天然的龙绡来,可谓天差地别。而龙绡的优势因为绣娘的技术不过关,无法体现,因此同样都是用来做装饰性(或情趣类)的衣物,淡云纱的性价比高得多。   龙绡的地位一下子就尴尬了起来。想要夺回龙绡在纺织业中扛把子的地位,它就必须发挥其真正的长处——顶尖的法衣材料。   通经断纬,自成花纹的缂丝技术,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你这个人虽然狡猾了些,却不是个会坑人的。”阿翡坦然道,“现在我已经把真正的目的告诉了你,成与不成,给个准话吧。”   殷渺渺微微一笑:“我不能帮你们去掉帕子上的禁制,这是人家绣坊的独门技艺,我破解了告诉你们,算什么呢?此事不义,我不能做。”不等她露出失望的表情,又道,“但你们想学人类的技法,互通有无,乃是好事,我愿意替你们穿针引线,就看你们乐不乐意和人类合作了。”   阿翡皱起眉头:“合作?不,我们就想要缂丝的本事,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你可以去偷,去抢,去收买,去逼迫,但这不是正道。”殷渺渺顿了顿,犀利道,“别忘了,你们的目的不是做出最好的法衣,而是用新的龙绡换取更多的东西。”   游百川罕见地附和:“对。”   阿翡瞥他一眼,眉头依旧不展。   殷渺渺又道:“除非你们打算再也不和人类有来往,否则就算是交易,难道不是合作了吗?”   “我们是和半妖合作。”阿翡辩解。   “没区别,他们转手就卖给了人,而你的东西,”她指着闺阁里的物什,平静道,“不管途径多么辗转,依旧是人类的作品。”   阿翡咬住了嘴唇。游百川趁机开口:“那个人是那个人,不是所有人。”   “用你们的话说,叫一锅老鼠屎,坏了一锅粥。”阿翡冷笑。   殷渺渺微哂。   阿翡眼尖,立即斥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和你讲个故事吧。”殷渺渺笑笑,也不管她要不要听,自顾自说道,“我曾经……有一个很喜欢的男人,他也很喜欢我。我们的师父、门派,都很乐意看到我们结缘,我们的感情很好。”   阿翡原来不感兴趣,可听是个爱情故事,无故有了听下去的冲动,咽回了口中的话。   她还在继续说:“但世事一向变幻无常,他的门派有个实力很高强的前辈,他有一个血亲,也喜欢他。我们在一起后,她气愤我夺走了她的心上人,三番几次想要杀我,我可以杀了她,但我不敢,因为我前脚动了手,她的长辈后脚就会要我性命,我不得不忍。”   阿翡倒吸了口冷气,讶然道:“你们两情相悦,长辈也同意,她怎么可以这么坏?”   “你无法理解,是因为你很善良。”殷渺渺小小恭维了她一句,继续道,“但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容许别人得到。”   “那后来呢?”   “她找我麻烦,他替我挡下了,他门派的人居中调解,狠狠罚了他。等他伤好后,我们就离开了,离她远远的。”殷渺渺平静道,“忍不起的人,只好躲了、忍了,没有别的办法。”   阿翡依旧带着少女的三分天真:“你后来肯定杀了她吧?”   她摇头:“前不久,她还因为我的缘故,侮辱我的同门,可我没有办法,哪怕我的实力比她高,可还是不能杀了她,还要继续忍。”   阿翡的眼中露出几分气愤与郁闷:“怎么这样……那你们还在一起吗?”   “不,我们分开了。但和其他人没有关系,只是……情深缘浅,终归陌路。”殷渺渺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缓下了喉头的哽塞,方笑道,“然而就算是这样,我仍然和他们门派的人合作,甚至送了他们一份很大的礼。”   阿翡不赞同:“你也太没气性了。”   “什么叫气性?”殷渺渺失笑,“我在做的事,不独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整个门派。再气她恨她,我也必须为我的同门考虑,在其位,谋其政,阿翡,我想你和我是一样的。”   自打到落月谷起,阿翡就没掩饰过自己的身份,也不意外她会猜到:“是,我的身上承担着族人的未来,的确不该因个人的喜恶影响判断。可是,血海深仇,刻骨之痛,一日不敢忘,要让我再和人类合作,我办不到。”   “我同意游百川说的话,那个人归那个人,其他人归其他人,就好像我也不能把白妖王做的事扣到你的头上。阿翡,我想你是明白的,若不然不会邀请我们来落月谷,我们也是人类。”   阿翡动了动腮:“你不是南洲的人。”又抬下巴点点游百川,“他是游家的人。”   殷渺渺望着她笑。   过了会儿,阿翡撑不住也笑了。她苦恼地托着腮:“我对若姨的事已经记不清了,可我娘不会忘,她是不会同意的。”   若姨……莫非是汀兰的生母?看来游家的人自带狗血体质,每个人的身世都能拍个连续剧了。殷渺渺腹诽着,口中道:“试试又何妨?我们可以慢慢谈。”   “那你们就要在这里住几天了。”阿翡游动起来,鳞片闪闪发光,尾鳍犹如蝉翼飘动,极其优美,“可以吗?”   “求之不得。”   阿翡粲然一笑,带着他们游出了房间的拱门。殷渺渺这才发现,宫殿里原来是没有走廊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圆形的拱洞,时而在上,时而在下,宛如置身于奇妙的溶洞之中,处处有惊喜。   “请进。”阿翡亲自带着他们进了个白色的圆形房间,顶部的穹顶上镶嵌着荧光石,面积不大,贝壳床就占了三分之二,床上铺着的依旧是软的不可思议的草垫,一只海星趴在墙上,一动不动,好似玩偶。   “这是殷道友的房间,你的在隔壁,当然,你们要住一起也可以。”她开了个玩笑,甩尾游走,留下了句话:“不要乱走哦,我明天再来找你们。”   殷渺渺好笑,探头瞧了眼隔壁的房间,那里没有贝壳床,取而代之的是柔软又有弹性的海藻泥,观其舒适度和乳胶床垫有得一拼。   她马上道:“我要睡里面。”   游百川一瞅公主风的贝壳床,二话不说就闪身进了里面,直接在海藻泥床上躺下了。   殷渺渺:“……”天真!   她跟着进去,然后躺到了海藻泥床上。不得不说,非常舒服,身体一挨上就会微微陷入,抵消了水的浮力,泥又有弹性,慢慢回弹的过程中承托住了脊椎和肌肉,很好地放松了僵硬的身躯。   殷渺渺顿时决定在白露峰上建个新浴室。她安安静静地躺了会儿,抬眼去看游百川。他不知是习惯了南洲女子的开放,还是无所谓,见她过来也不赶人,反倒是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了些位置。   她不禁微笑了下,自臂钏中取出丝缕,以指为针,开始编织简易的络子。就在这时,她的耳畔冷不丁响起游百川的传音:“汀兰的生母,是上一任鲛族女王。”   殷渺渺不动声色,亦传音问:“是为什么结仇?”   她得到了一个不输于游百川身世的狗血爱情故事。   鲛人一族是母系社会,雌性鲛人不仅心灵手巧,擅长纺织,更适合修习法术,多为领导者,而雄性鲛人身体强壮,英勇善战,多是守卫者。而阿若,便是五六百年前,鲛族的公主殿下。   和很多爱情故事的女主角相似,她聪明美貌,学习法术极有天分,南海的雄性妖兽前仆后继地追求她,希望能够和她生下身体强悍又有法力的后代——妖族的力量多来源于健壮的体格,擅长法术是额外天赋,很少见。   但有志向的鲛人公主不打算早早结婚生娃,她想去人类的世界看一看。当时,鲛族和人类的关系还不错,她的母亲虽然不太赞成,却默许了。   大部分金丹修为的妖兽都能半化形,鲛人半身是人,自然更加得心应手。变成人形的阿若只有腿部和耳后的鳞片不曾消失,穿上人类的衣服,就全然看不出异样了。   上岸后的故事无须赘述,无非是她爱上了一个英俊强大的男人,两人达成了生命的大和谐。   然后,阿若怀孕了。   按照套路,该轮到他们想结婚,但双方家人不同意的戏码。可现实不是童话,美丽聪明的鲛人公主拥有了爱情后,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她自觉已经体验过了人类的生活,且得到了一份珍贵的离别礼物,所以……挺着肚子,拍拍屁股回家了。   家里还有王位要继承呢。   鲛人一族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十分友善,毫无芥蒂地接纳了她们母女。不久,阿若生产,汀兰出生了。   女儿也有了继承人,女王放心了,决定让位。   新王上位,必有盛典。南洲的各方势力纷纷前来祝贺,甚至妖族的态度比过去更热情——阿若已经身体力行地证明,她拥有极佳的繁殖能力,当后爹什么的,它们一点都不介意!   与宾客们一道过来的,还有汀兰的生父。心爱的姑娘一夜失踪,他以为出了什么事,疯狂寻找了数年,结果得到的却是她继任王位,疑似要和妖族结亲的消息。   他如何坐得住,立刻乔装打扮混了进来。   典礼上,他质问阿若为何不告而别,甚至有了女儿都不告诉他知道。阿若表示,别的鲛人可以嫁给人类,但她是公主,背负着鲛族的未来,儿女情长只能放在一边。   男子无法反驳,只好要求带走女儿:“她是我的孩子,自然应该交予我抚养。”这也是人类社会根深蒂固的传统,妻子和离再嫁可以,孩子却要跟着父系长辈。   阿若却拒绝了,理由很简单,鲛族从母,且汀兰不仅是她的女儿,也是鲛族的公主,没有道理让给他。   男子愤怒不已:你口中说着爱我,结果渣了我跑了,连女儿也不肯给我,从头到尾,我就是个笑话!他也是天之骄子,如何受得了这样的耻辱,一时激愤,直接动了手。   那一夜,落月谷的海水变成了红色。   阿若死了,前任女王身受重伤,很多鲛人受到殃及。   他也没讨到好,强撑着带走了汀兰,不久便因伤势过重陨落。临终前,他将女儿托付给了结义兄弟游衍。   游衍不希望汀兰忘记生父,故而认了她做义女,称呼上却是“叔叔”。    第455章   同一时间,落月谷里的阿翡母女也在聊往事。   现任的鲛族女王叫阿菁,是阿若同母异父的妹妹。她比阿若小了一甲子,从小就十分崇拜强大的姐姐,像个小尾巴一样整天跟着不放,姐妹间的感情极好。   盛典上,她亲眼目睹了阿若的惨死,母亲的重伤,对人类的痛恨远胜旁人:“我不同意,和人类合作,想都不要想。”   “可是龙绡终归还是会落到人类的手里。”阿翡甩着尾巴,挺起胸脯,并不因母亲的反对而退缩,“除非我们不打算再用人类的东西,否则就不可能避免和他们接触,但您觉得可能吗?”   她略略提高了声调:“有了人类的阵盘,我们可以随时搬迁,不需要每次都重头开始布置;有了人类的符箓,普通的族人也可以使用法术;有了人类的丹药,再也不用冒险去摘那些危险的草药……我们已经离不开他们的东西了。”   “够了!”阿菁铁青着脸色,缓缓道,“出事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我不怪你不记得,可我记得。阿翡,够了。”说到最后两个字,语气徒然转向悲伤。   阿翡怔住了。   “我不反对你接触人类。”阿菁说了句出人预料的话,“不了解他们,就无法防备他们,可你要记得,我们这一族与人类有不共戴天之仇,与他们合作,绝无可能。”   母亲的态度太过坚决,阿翡寻不到有力的理由反驳,唯有沉默。   但第二天她去找殷渺渺时,并未暴露自己的失败,反而是问她要不要参观一下落月谷。   “只邀请我一个人?”殷渺渺睇了眼游百川,有些好奇。   阿翡笑眯眯地说:“我很喜欢阿衡的发饰,你能不能也教我做呀?不白占你便宜,我可以带你去挑最好看的珍珠。”   游百川对女人的东西毫无兴趣,立刻点头应下,仿佛怕殷渺渺找借口非要带他一起去似的。   殷渺渺:“……”这钢铁直的程度,和任无为有得一拼。   阿翡也被逗笑了,拉了殷渺渺的手,带着她游进了一间十分精美的会客室,贵妃榻、案几、坐凳、多宝阁,应有尽有,它们被固定在了地面上,就连花瓶也不例外,看起来华丽是华丽,却呆板僵硬,毫无灵魂。   此时,会客厅里正等着几个年轻的鲛人女孩,她们穿衣打扮的风格和人类很像,见她们到来,小声用人类听不见的声波窃窃私语。   “她就是那个很会打扮的人类呀?”   “她的头发梳得真好看。”   “她会缂丝吗?”   殷渺渺听不到她们的说话,却不妨碍她通过她们眉来眼去的神色猜测出大致内容。她微微一笑,佯装不知,开口就赞屋里的布置。   来的鲛人姑娘都是贵族之后,审美水平在线,听了便忍不住加入话题。阿翡顺势道出来意:“她会教我们人类的打扮。”   “说不上教,我也很喜欢你们的发饰,我们互相交流。”   嗯,美妆博主又一次开课了。   殷渺渺和这群年轻姑娘相处了一天,心里颇为意外。她还道会受到保守派的批判与刁难,没想到什么也没发生,传闻中极其痛恨人类的鲛人女王压根没出面,好似全然不知道有人类到来。   但她什么都没问,耐着性子陪大家玩了一天的打扮游戏。   入夜后,女孩子们纷纷散去。   阿翡又说:“今天是满月,我们一起去看看月亮吧。”   殷渺渺同意了。   她们浮上海面,静静地欣赏当空悬挂的圆月,皎洁的月辉洒遍海波,亮润如珍珠,洁白似霜雪。“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殷渺渺念了两句耳熟能详的诗,由衷道,“真美。”   直到这时,阿翡才问:“如果有机会,你会杀了她吗?就是那个几次想杀你的女人。”   “如果合适的话,当然。”她说。   “那么,在你心里,是门派的兴衰重要,还是仇恨更重要?”阿翡问。   “我的恩怨是个人的恩怨,不会因为她一个人就迁怒到他们整个门派。没有谁是可以被代表的。”殷渺渺注视着明月,慢慢道,“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但又属于他所在的群体,因此,个人的利益和集体的利益之间,时常会产生矛盾。”   “何者为先呢?”   “无法定论。人如果只顾自己,不顾旁人,那么他就太过自私,没有人愿意和这样的人交往。”她回答,“可是,如果他心里只有大义,没有小爱,那也很可怕。”   阿翡就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的想法未必是正确答案。”   “可我想听。”   “位置决定立场。”殷渺渺点明关键,却不肯具体细说,“做你觉得正确的事就行了。”   阿翡陷入了沉思。   *   另一头,游百川在宫殿最高的露台上,找到了眺望落月谷的阿菁。   她感受到有人靠近,头也不回地说:“你是游家后人。找我有事?”   “白妖王。”游百川直述来意。   阿菁的回答更粗暴简单:“与我无关,你找错人了。”   游百川何尝不清楚,原来的鲛人兴许愿意做这个中人,阿若的事发生后,他们不背后捅一刀就不错了,如何会帮人修调解两族矛盾。但阿翡邀请殷渺渺来落月谷的事,又使得他看到了希望,无论如何,他都想试一试。   “两族相处多年,已密不可分,强行拆散,有剥皮之痛。”游百川用字简练,语气有力,“混血进退两难,处境堪忧。”   阿菁的嘴角微微动了动,但依旧一语不发。   游百川说:“冤有头,债有主,他早死了。”   “是么。”阿菁意味不明地笑了,幽幽道,“听说游阁主待汀兰极好,视、若、亲、女?”   游百川皱起眉头:“何意?”   “汀兰的生父,说是汀州的世家公子,姓言。”阿菁牵起嘴角,讽笑道,“游阁主的名字,好像也是这个音呢。”   游百川浑身一震,愕然地看着她。   “你的母亲继任阁主之位时,金妖王曾送去一个贺礼,名叫‘幻彩晶’,据说能够模拟万种形态。”阿菁饱含恶意地问,“你猜,她会不会把这个东西送给了你的好舅舅?”   “……空口无凭。”   “当年,他说汀兰跟着他,会过上更尊贵优渥的生活。”阿菁冷笑道,“汀兰公主?呵,她这个‘公主’,究竟是我鲛族的公主,还是你万水阁的‘公主’?”   游百川拧起眉头:“若是,为何不认?”   “信不信由你。”阿菁懒得再费唇舌,丢下一句,“看在你家先祖面上,我当你没来过。”   *   后半夜,殷渺渺回到客房,和游百川交流了下,发现彼此都没什么进展。他很果断地说:“再不行就走,耽误不起。”   “你有其他人选吗?”她好奇。   游百川摇头:“问过几个,都不肯。”   不是没有亲近人族的妖兽,可妖族多群居,个人的友好无法左右一族的选择,而一族的友好,顾忌又太多,他们毕竟在妖王手下混饭吃,屁股得放对地方。所以他前段时间找了三家,全都表示成功一定鼎力支持,出头鸟在下上有老下有下真的当不起。   殷渺渺浮靠在软垫上,沉吟道:“我不了解南海的形势,有件事想确认一下——假如不考虑两族的恩怨,鲛族是最适合的对象吗?”   游百川给出了肯定的回答:“鲛族擅长法术,与各族关系紧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殷渺渺无奈极了,“多说几句好不好?”   他只好详细地解释了下。   前文说过,妖兽的强大之处多在彪悍的肉身,其次是与生俱来的法术。比如他们之前遇到过的毒目乌贼,它天生就会喷毒箭,压根不需要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妖兽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可是后来,人、妖二族的关系日渐紧密,普通的妖兽或是出于交往的必要,或是出于好奇,开始提前尝试化为人形。最初,保守派并不赞成人类化,认为是人族腐化妖族的阴谋,是文化殖民(原词不是这个),强烈反对。   然而,不久后他们就发现,化形能够帮助自己更好地掌控力量,也能学习天赋以外的法术——鲛人族擅长法术的奥秘,说不定就在这里。   提升实力的好处之下,反对的声音渐渐消弭。妖族兴起了化人形,修法术的热潮……问题来了,妖族都是天赋法术,谁来教??难道跟人类学吗??   这是万万不行的,双方的关系还没有密切到这个份上。   鲛族变成了最好的选择。   数百年来,许多优秀的鲛人受各妖族之邀,前往他们的聚居地教授法术,在此过程中,有意无意传播了鲛族的文字。   要知道,大多妖族传承知识,靠得是族中长者的口传身教,拥有文字乃至文明的种族,少之又少。鲛人看准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自家的文字传播开来,如今整个南海妖族的通行文,便是鲛族的鱼虫字。   听到这里,殷渺渺再也忍不住赞扬之心:“他们真的很聪明,能有这样的合作伙伴,一定事半功倍。”   游百川泼冷水:“他们不肯。”   “不必这么悲观。”殷渺渺的信心却比刚才足了不少,“如果真的不想和人类打交道,迁徙到深海里岂非更痛快?如今肯和我们接触,证明他们非常清楚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游百川艰难地摇头:“难。”   她扬眉:“怎么说?”   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是捕风捉影的指责。他犹豫片刻,含糊地说:“旧怨未了。”   殷渺渺思忖少时,话锋徒转:“汀兰作为两族混血,身份最合适,只是此事关乎她的生父,不知鲛族对她的态度如何?”   “并未迁怒。”   “那汀兰呢?”   游百川拧起眉毛,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第456章   游百川筑基后才回到万水阁,和汀兰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也不短。只是女人的心思太复杂了,他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她的想法——她既不亲近妖族,从不与鲛人联系,也不渴望融入人族,常年独来独往。可要说她待两族的事不上心,又一点儿也不像。   思来想去,他只好拣着知道的说:“她不理解阿若。”   殷渺渺“咦”了声,忽然觉得十分有趣。   在汀兰的故事里,极有可能存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想法。第一种是同情阿若的,认为她的所作所为十分正常,情爱为轻,职责为重。她的抉择,符合一族女王该具备的担当,一点都不恋爱脑,后来被情人所杀,实在可怜。   第二种,却认为男方情有可原。毕竟在修真界,你让我不爽,我就杀了你的事,屡见不鲜。若是血海深仇,屠了仇人满门也站得住脚,绝不会被人说心狠手辣。   何况,人类世界是父系社会,生父若是女子的附庸,子嗣自然归女子所有,可若是同为修士,伦理上当归属男方宗谱。且在人族眼里,妖族茹毛饮血,毫无礼义廉耻,男方要回孩子,于情于理都不过分。   先有欺瞒辜负,后有夺人子嗣,气愤之下动手夺子,完全没毛病。   “你说‘理解’,是更同情阿若吗?”她好奇地问。   游百川点头:“男欢女爱,你情我愿,不该强求。”   殷渺渺忍俊不禁,却不置可否。   游百川看出了她笑意背后的意思,蹙眉问:“你不同意?”   她想了想,斟酌着说:“有一点点。”   游百川大为不解。在他看来,殷渺渺和阿若是同一种人,全然没想到她会有相反的意见:“理由?”   殷渺渺道:“不诚。”   “待他不诚?”   “对情不诚。”她笑了,“重责任而轻情爱,无可指摘,可既然谈了情,就该报之以诚。虽说世事多坎坷,难免劳燕分飞,但是,至少该做到问心无愧。”   修真界的主流价值观是“轻情爱”,道途、师门、职责……什么都比情重要,谁若是为了情置这些于不顾,难免要被说一句“耽于情爱”,落于下乘。   久而久之,世人便失了敬畏之心,未知情重,贸然说爱。但少男少女们,谁一下子就懂情为何物呢?也怨不了阿若。   殷渺渺想着,蓦然发现,若是曾经的她,必然会用现代的眼光看待此事,觉得阿若付出的代价过于惨重,感情纠纷何至于要了性命?可今时今日,她的评判标准不再是现代的法律,而是己身的“道”。   她越来越像一个修士了。   “风月债难偿。”她叹了声,又笑,“不过同我们局外人也没什么关系,我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胡扯两句罢了。”   游百川不作声,想着她的几段情缘皆是善始善终,竟然觉得“不诚”两个字,也有几分道理。   “不说这个了。”殷渺渺正色道,“目前这个情况,你有什么解决的思路吗?”   他回神,摇头。   “我有个想法,你看能不能试试。”她停顿片刻,凑过去耳语几句。   游百川的神色一变再变,半晌,犹豫着点头:“可以。”   她笑了:“那我就试试。”   *   隔日,殷渺渺向阿翡提出了个请求,想去看看他们妖族内部的集市。她想换些海里的特产,比如能充当床垫的海藻泥、美白护肤的雪泥、稀有的珊瑚珍珠,等等。   阿翡爽快地同意了。   殷渺渺很体贴:“让别人看到你们和我在一起不好,我变成你的样子去吧。”说着就用樱桃青衣幻化出了鱼尾,兼之身俱碧海鲛珠,看起来竟然与阿翡无异。   “好厉害。”鲛人的法术亦有幻术一科,阿翡的成绩不错,赞起来也就格外真心。   殷渺渺一笑,携了她的手:“走吧。”   南海妖族内部的小集市不在岸上,但也不在深海底,而是在离落月谷不远的海面上。晴朗的天空下,蔚蓝的海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木板,上面或是放着猎物,或是丢着漂亮的石头珠子,有的还用爪子刻了几行歪歪扭扭的鱼虫字。   这就是水上集市的摊子了。   阿翡热情地和摊主招呼着,她的人缘很不错,多数人都笑颜相对,还好奇地问:“这是谁,以前怎么没见过?”   “是姨祖母那边过来做客的。”为了防止被一锅端,妖族多会分出几支旁族生活在他处,有陌生的亲戚来串门也很正常。摊主们都没有起疑,激灵的还主动推销起了这一带的特产。   殷渺渺和他们交换的就是在鲸岛上买来的小玩意儿。好在海藻之类的东西在南海就是白菜价,居然被她很轻易地换下来了。   太阳升到头顶心时,几艘小木船划开碧浪过来了,其中一个划桨的便是海鸥岛上的船家女儿。她带来了人类的商品,符箓、阵法、丹药这些必需品卖得极好,没一会儿就售罄了。   殷渺渺轻轻叹了口气,望向阿翡。她复杂地笑了笑,低语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好景不长了。”殷渺渺无情地粉碎了她的幻想,“假如白妖王的事解决不好,陆地与南海的贸易就会中断。但市场还有需求,必然会有人冒险走私,一旦出事,海鸥岛首当其冲。”   阿翡面色一白,咬唇问:“你们不同意白妖王的条件吗?只是拆除水阁而已,这本来就是人类入侵深海啊!”   “若是最初有人从中周旋,未必不能谈,可是现在……”殷渺渺轻声道,“人类的尊严,也不容挑衅。”   阿翡沉默不欲。   “女王拒绝了游百川和谈的建议。”她平淡道,“鲛族,也想打仗吗?”   “我不想打仗。”阿翡遥望着一望无垠的海面,嘴角紧紧抿起,“战争有什么好呢?”   “不好怎么会有那么多战争呢。”殷渺渺反而笑了,“总是有利可图。”   阿翡没说话,纵然有些种族能在战争中获得更大的利益,但鲛族比起其他妖族来,体质并不算强壮,繁衍也没那么容易——他们是卵胎生,一胎一般只有两三个孩子。因此,打起仗来,他们并不占便宜。   小姑娘不作声,殷渺渺也没催促,静静观赏着这别具一格的集市。   咕噜。不远处的海面突然冒了个泡,一只海龟气喘吁吁的冒出头,笨手笨脚地解起背上的绳子来,但四肢短小,完全够不到。   “我来帮你吧。”她莞尔,解开了它背上乱糟糟的海草结。   “谢谢你。”海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们这一族就是笨手笨脚的,唉,什么事都做不好。”   “不要急,慢慢来就好。”殷渺渺安慰道,“都快下午了,你怎么才来?”   “我、我游得太慢,虽然几天前就出门了,没想到还是晚了。”海龟更难为了,支支吾吾说着,忽然扒拉过背上的箩筐,从里面挑了个碧绿的海藻出来,递给她说,“给,给你,很好吃的。”   殷渺渺讶然,随之笑着接过,放到嘴边咬了口,口感脆而甜,像是甘蔗,好吃极了。她顿时喜欢上:“怎么卖,我都要了。”   海龟说:“这些不值钱,送、送给你。”   “噗嗤”,阿翡没想到她会被海龟献殷勤,乐了,“不行不行,哪能白拿你的东西,你要什么?”   海龟失望地看着殷渺渺。她也跟着说:“这是你卖钱的,我不能要。”   它只好说:“我想要人类的解毒丹。”   “那你可来迟了,丹药都卖完啦。”阿翡抬抬下巴,示意它看空荡荡的小木船。   海龟更沮丧了。   殷渺渺忍不住摸了摸它的脑袋,摊开手心:“给你。”   洁白的掌心里,赫然是一粒圆润芳香的解毒丹。海龟惊了惊,磕磕巴巴地说:“给、给我?这个很贵的吧。”   “是朋友送我的。”殷渺渺微微一笑,“拿去吧,你肯定是有亲人朋友需要解毒才这么急的。”   “是、是我弟弟,它太贪玩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海龟慌慌张张地讨着箩筐,最后从里面扒拉出一团雪泥,“这个也给你,雌的都喜欢。”   虽然已经买了不少雪泥,但殷渺渺还是愉快地收下了,顺带附赠一个瓷瓶,将丹药装进去后塞进了它的壳里:“路上小心,不要弄丢了。”   “嗯。”海龟眼里闪着两朵泪花,“谢谢你。”   殷渺渺忍了笑,挥手和它告别。   阿翡不由感叹:“他运气可真好,解毒丹可不是每次都能买到的。有的时候得碰好几次运气才行。”   “你们没想过改进一下交易的方式吗?”殷渺渺弯起了唇角,“这里是你们的地盘,他们肯定是因为信任你们才会过来交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事情做得更好一点呢?”   阿翡愣住了。   “总有妖兽赶不及过来,总有人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总有人……”她意味深长地说,“不愿意和外面的人有接触,那么,换个方式交易就好了,你说是不是,阿翡?”   电光石火间,阿翡明白了她这番话蕴藏的真正意思,双眼放出光来:“你说得更好一点,是什么意思?”   “把卖家和买家都藏起来。”她缓缓道,“让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   最早,她的想法是在南海设立公海,此地不属于人修,也不属于妖修,建立自由贸易的海市,以贸易代替掠夺。说白了,人类建立水阁,是看上了深海里的资源,而不是想要扩张地盘(至少目前没有),这个办法很大概率能够行得通。   咳,至于贸易战什么的……到时候再说吧。   可她没想到在鲛人这一关就碰了壁。如果他们是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她还有信心能够诱之以利,谁知他们心里很清楚,但放不下。   当然了,她相信鲛族中必然有重利轻仇之辈,挑动其他鲛人的野心,说服阿翡“做正确的决定”(取母亲而代之),真要做,办法有的是。   但时间不够,成功率也很难保证。她不得不再想新的办法,一个能够兼顾鲛族情绪,又能够立刻绑来一个利益集团的办法。   很幸运,她想到了。   “我的东西也买得差不多了。”殷渺渺抬起眼睑,夕阳的霞光落在她的眼眸里,温柔又瑰丽,“接下来,由我邀请你去海鸥岛的酒馆吃饭,好不好?”   阿翡思考了很久,慎重地说:“好。”   暮色中,船夫缓缓摇橹离去,碧波荡开万千涟漪。   殷渺渺勾起嘴角。混血半妖是南洲庞大又常被忽视的群体,人妖双方开战,他们的处境将会变得万分尴尬。这是天然的同盟,只要有一个难以抗拒的契机,便能够最大程度上争取到他们的支持。    第457章   海客酒馆是海鸥岛上最大最豪华的酒馆,地处偏僻,没什么好菜,全是本土廉价的海鲜,价格却高得离谱,可奇怪的是,偏还有客人上门,一年到头,生意还不错。   这么一个地方,无疑是很奇怪的。殷渺渺行事一向小心谨慎,最初并未贸然打探,直到美妆课收了个掌柜老板的私生女。   她生得玉雪可爱,但视力非常差,必须在阳光最充足的时候才看得清,平时都和睁眼瞎无异,每次换了新发型都要不停地问人家“好不好看”,得到肯定的回答就满意地笑。   单纯又好哄的她没过多久,就不经意透露出了酒馆老板的真实身份——也是个混血,而红珊她们一听到便露出了讳莫如深的表情。   殷渺渺认为,或许他就是海鸥岛的幕后主人。   所以,她把宴请阿翡的酒席,摆在了海客酒馆。陪客是红珊、船家女儿、螃蟹姑娘阿衡,考虑到都是女孩子,游百川被排除了(他本人表示非常高兴)。   包厢的位置很好,窗户正对着海鸥岛的背面,蔚蓝的海洋一览无余,时而有海鸥盘旋降落,舒朗开阔,叫人郁气顿消。   阿翡穿了件得体大方的蓝色长裙,尚未褪去的腮巧妙地隐藏在发丝间,观其行为举止,几乎与人类无异。   “我来迟了,自罚三杯。”连应酬上的场面话都说得如此漂亮。   菜色很新鲜,烹调入味,阿翡略吃了几口,大多数时间都在问红珊大家过得好不好,某某叔叔的身体有没有好一点,某某前辈最近有没有消息。   红珊不安地看了殷渺渺几眼,她尚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不敢贸然将旁人的消息透露给陌生的人类,谨慎地答了。   殷渺渺佯作不知,也不说话,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船家女儿也有点不安,时时看向螃蟹姑娘。阿衡却是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模样,一个劲地给她夹菜:“小草,你也吃啊,这个是外面的,可贵了。”   她硬着头皮吃了几口,总觉得气氛怪怪的——不就是邀请了这个人类去教一教穿衣打扮的事,怎么回来后一点也不提,反倒是一副谈大事的样子?她头脑简单,想不通个中关窍,只本能得觉得不对。   好在这样艰难的饭局没持续太久,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外,语气淡淡:“阿翡来了,怎么不早和我说。换一桌酒席来。”   “马叔叔。”阿翡微微一笑,“我来找朋友玩儿,就没想打扰您。”   “你这孩子太见外了。”他绕过了屏风,口中和阿翡说这话,视线却瞬间落到了殷渺渺身上,“这就是你的朋友?”停顿了一瞬,又漫不经心地说,“没想到你远在南海,居然交上了东洲的朋友,还是冲霄宗的首席弟子。啧。”   在座的人不约而同露出了惊讶之色,海鸥岛再偏僻,冲霄宗的大名总归听过。和她们玩了一个多月,教她们穿衣打扮的人类,居然有这么大来头?   阿翡也不例外,她猜到殷渺渺必然来历不凡,但见她对衣饰如数家珍,以为是哪个商号的负责人,冲霄宗的首席……她的眸色顿时转深。   殷渺渺却不意外会被给个下马威,举杯一笑:“交朋友讲的是志趣相投,何必囿于门第之见?”   “若你是真的来交朋友,自然无妨。”那个马叔叔勾起唇角,冷冷道,“可你大费周章接近红珊她们,搭上了阿翡,又和游家后人待在一起,这个理由可就没那么大的说服力了。”   殷渺渺托着腮,笑盈盈地问:“如果我不是来交朋友,那你觉得,我是来做什么的?”   “还能为什么?”他哂笑,“你们想找阿菁去游说白妖王,要他释放海船上的人质。”   “游百川的目的是这个,我可不是。万水阁的事,同我冲霄宗有什么关系?”殷渺渺似乎十分讶异。   “当年归元门出事,同你冲霄宗可也没关系。”他面无表情地说。   殷渺渺神色不改:“有什么办法呢。我喜欢的男人在那里,总归是要护着一点的,游百川和我可没什么关系。”   阿翡:“???”   马叔叔讽刺一笑,扫了眼在座的女孩子:“你们该回家去了。”   霎时间,阿衡、小草、红珊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筷子,乖巧地说:“马叔叔再见。”然后也不管殷渺渺这个主家,垂手屏气退下了。   殷渺渺不由仔细打量这个“马叔叔”。他看起来年纪并不大,最多三十来岁,额头饱满开阔,眼睛有神,但到了鼻子开始向外凸,嘴部几乎弹出了面部的骨骼,极其怪异。   毫无疑问,他是个人妖混血,并且比几个女孩子的表现更明显。   “你在这里请客,无非是想引我出来。”他大马金刀地坐下,开门见山,“我人已经来了,说罢。”   殷渺渺不答反问:“游百川应该来找过你,我很好奇,你是拒绝他了吗?”   “不然呢?”姓马的脾气似乎不太好,言语极冲,“我们帮人类说好话,能有什么好处?”   “可两族起干戈,你们也没有好处。”殷渺渺平静道,“我知道你手上掌握着一股不小的势力,或许你认为打起来后,双方会争取你们的支持,从而开出优渥的条件?”   他不置可否。   殷渺渺叹道:“不可能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也不会信你们。就算战时重用,肯定也是派你们做炮灰,事后定然清算。鸟尽弓藏的道理,你定然听过。”   她简明扼要点出了混血的尴尬,他也不再装傻,犀利地问:“那我今日帮了你们,难道来日就会有好结果?”   “靠别人给予,永远给不了好结果。”殷渺渺一针见血,“战争是机遇不假,可机遇不止是战争。”   “哦,阁下有什么高见?”   她笑了,说得却是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红珊她们从小生活在海鸥岛,从来没有离开过,你为什么不让她们到外面去走走?”   “哪有这么容易呢。”阿翡缓了过来,解释道,“融合得好的混血能够在人类世界活下去,可血脉冲突的才是大多数,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南洲说是说容许人、妖通婚,可相爱的男女生下的混血,最多只占全部混血的三分之一,更多的混血是强奸、豢养的产物。   前者出现于早期。那时人、妖虽已休战,但就和鲛人难以释怀血仇一样,战争里死了那么多人,多得是妖族心怀愤懑。他们不好挑战,却能够掳掠大量人族女子,不断强暴她们,逼迫她们生下半人半妖的混血,再当做猎物杀掉,以此泄愤。   后者却是近几百年兴起的风潮。修士中爱好猎奇的亦不在少数,保留着部分妖族特征的混血对他们有奇异的吸引力,甚至有些地方,养上几个有妖族血统的侍妾、侍从乃是风尚,人皆效仿。   有需求就会有市场。商人们刻意豢养起了混血,从中挑出漂亮的作为礼物拍卖,其他的……呵,好些的做仆役,差些的成了饲料。   最重要的是,人、妖毕竟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种族,生下来的孩子里,只有十分之一能够完美得融合两族的血统,比如汀兰。多数不仅没有杂交优势,更是生得十分畸形,他们难以被人类社会接受,妖族也看不起这等实力低微的家伙,生存很是艰难。   坐在这里的马丑就是典型的例子,他因为畸形的样貌被母亲的家族逐出门墙,吃尽了苦楚,付出常人数倍的努力,才有了今天的安稳。   这些事,殷渺渺在和女学生们打交道的时候了解过。她道:“你的海鸥岛给了他们一个归宿,但这里太远太偏了,缩在这里,他们得不到历练,无法变得强大,混血的地位也就永远无法改变。”   “改变?”马丑的语气怪异极了,“怎么改变,是让他们不要生了,还是让我们砍掉自己的异常部位,假装是个残废的正常人?这倒是个好主意。”   他倒也并非讽刺,有不少混血走投无路,就采取了自残的方式,勉强挣得了一席之地。   殷渺渺摇了摇头,诚恳道:“我并不是在捉弄你,只是觉得,这是一个包容的世界。”   十四洲不同于她前世生活的地方。现代社会中,人类是万物的灵长,拥有文明、工具、历史……他们不可能接受人类和低等动物的混血,然而,这里却是个万物皆可成仙的世界。   人可以成仙,鬼可以成仙,一棵草、一头猪,都可以成仙。这注定了十四洲的修士,远比前世的人类更具有包容性。   大家都是道途上的人,谁比谁差了?   混血要争取一席之地,很难,但就算失败了九十九次,第一百次成功了,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天道允许你们的存在,那谁又可以抹去你们呢?”她缓缓道,“我有一个想法,已经说给阿翡听了,或许你也愿意给我一刻钟的时间,听我说完。”   老实说,马丑有一点点的感动。很奇怪,像他这样经历过那么多坎坷的人,竟然还会被这样短短几句话而感动,可事实正是如此。   兴许是因为她的身份不同寻常,兴许是她的语气还算诚恳,总之,他的心真真切切被触动了一刹。   这足以让他沉默地等待了下去。   殷渺渺便道:“混血夹在两族之间,看似进退两难。然而,人、妖间毫无芥蒂地相处,或许还要几千年,在此期间,各俱一半血统的你们,是最好的桥梁。”   “陆地与南海各有对方想要的资源,我们认为,可以尝试重开海市,以交易代替战争。而对于一些不愿意与对方来往的人或妖,或许能够建立一个不需要面对面的交易中转站。”   “就好像是另一个海鸥岛。” 第458章   有需求的地方就有市场,修真界地广物博,也催生出了多种多样的商业模式。除了面对面的交易、价高者得的拍卖、匿名的鬼市之外,最典型的一个模式,就是悬赏。   大致流程是:某人需要某种东西/办某件事,但因为没有能力/没有时间等原因无法亲自去办,便会付出一定的金钱,通过中介(各地的悬赏堂)发布任务。修士们接下任务后,能够获得酬金,中介则获得抽成。   在此模式中,委托和做事的人能够互相匿名,理论上非常安全……注意,是理论上,事实上并非如此。   修真界的悬赏不是游戏里的悬赏,机器设定一下就OK。作为中介的悬赏堂,其实就是个巨大的坑——是的,虽然“接悬赏、做任务、赚酬金”是修士最常见的赚钱方式,可不要忘了,修真界最大的特点是没有官方。   三大门派说白了也就是个最大的势力,整个十四洲不存在任何一个具备公信力的统治管理机关。悬赏堂这种地方势力,难道会规规矩矩的当中介机构不成?不可能的。   有良心的会凭借地头蛇的威风,强行低价收购一些好东西,而后高价倒卖。没良心的……反宰一刀算你命大,杀人越货怪你倒霉。   挂悬赏和接悬赏,都是有风险的:有的时候交付了东西拿不到钱或是给回扣,有的时候付出了酬金,得到的是一笔垃圾(偶尔也有人这么洗钱)……总之,数不胜数,防不胜防。   但修真界又少不了悬赏堂的存在,殷渺渺再不爽,也得捏着鼻子认了。而南海不同,此地情况特殊,妖族又没有类似的机构,还余有空白市场。   “海鸥岛开不了悬赏堂。”马丑平静地指出现实,“掸压不住。”   混血左右逢源的外表下,是夹缝里求生存,不是两族通吃,只能当孙子,做不了大爷。   殷渺渺耐心道:“忘掉悬赏堂,做生意的关键是人家要什么,就给什么。现在就是有人不想和对方打交道,又想要对方的东西,解决这个问题是关键,用什么方式都可以。”   马丑不蠢,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你是想让我做跑腿的活儿?这……人我是有,可这跑一趟的费用,恐怕还比不上车马费的零头。”   “一对一服务必然要收取高昂的费用,你们可以做,但海鸥岛的优势在于人数多。”殷渺渺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画了点,再用线连接起来,“你划分几个区域,再细分出几条线路,就好像树的枝桠一样。”   马丑开始心动,然而热血未曾上头,谨慎地说:“这事不好做,采买考验眼力,万一出了岔子,分说不清。”   “不要把辨识真假的成本落到自己头上。”殷渺渺摇摇头,“再老道的掌柜都有走眼的时候,你们的工作最好只限制在物流这一个环节。”   马车狐疑道:“那由谁来买?”   她笑了,悠悠道:“所以,这不是你一个人做得成的。”   马丑顿悟:“原来在这里等我。”说归说,心里却放了心。殷渺渺真给了他一个大馅饼,他还不敢吃呢。这么明摆着是想让他替两族牵线搭桥,一块儿搞出点新花样来,反倒是坦荡磊落。   “这本来就是个构想。”殷渺渺莞尔,“一个想法到最终落实,中间还有千山万水,我不过瞎出个主意,能不能做,怎么做才合适,和我可没有一毛钱关系。”   做领导的,把控大局就够了,如何落地要看属下的能力。况且,南洲做得成这件事,点拨到这里足够了,做不成,手把手教也没用,她个人的能力有限,无力回天。   再说了,万水阁也不给她发工资。她帮了南洲一马,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给竞争对手出了主意,若非魔修虎视眈眈,掌门指不定要怀疑她判门了。遂摞挑子走人:“该说的我都说了,马老板家大业大,经过无数风雨,如何取舍,想来不必旁人置喙,我便不交浅言深了。”   马丑口唇微动,欲言又止。   殷渺渺佯装没看见,和阿翡道了个歉:“说了请你吃饭,结果没有好好招待,下次来东洲,我必好好做一回东道主,向你赔罪。”   “诶,哪里的话。”阿翡刚才一直沉默地听着,心里隐约有些想法,这时方回过神,忙道,“今天我可受益匪浅呢。”   殷渺渺又客气了几句,见马丑和阿翡似乎有事要说,主动告辞离去。   外头已是月上中天。   回到红珊家的酒馆,她刚走进庭院,便见游百川坐在屋顶上,谨慎又期待地看着她:“成?败?”   “……”殷渺渺啼笑皆非,“哪有这么快,我只是画了个大饼给他,当然要回去好好斟酌能不能做。”   游百川对经济不大懂,虚心问:“能吗?”   她叹气,诚实道:“不一定。”   在真正的古代社会,如法炮制出一套邮政系统来,成功率是百分之八十,驿传古已有之,略作修改即可。但修真界……还是老问题,缺乏统一的管理组织,天义盟就是个联合国,听着厉害,实则无权,倡导可以,做事就难。   不过,她相信需求是最好的催化剂。   十四洲的邮政系统太垃圾了,传信要么靠熟人或门派驻点,要么靠青鸟战战兢兢往返,效率低到吐血。   更高效的通讯网络,更便捷的联络方式,几乎是每个人的需求。大部分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到其中蕴藏的好处和利益。   “试试看,成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败了,也没什么损失。”殷渺渺如是道,“客观的条件没法改变,但劣势能够转化成优势,这是个机会。”   混血的优势在哪里?一是身份,被双方排挤,也被双方接受;二是能力,就算是外貌不似人类的混血,也保留着妖族的部分天赋。   比如船家女儿小草,陆地上行走十分吃力,入水则行动飞快。再比如海客酒馆掌柜的小女儿,几乎目不能视,可耳力极好,听得到许多超出人类接受范围的声波。   其他妖修只有到金丹期,才可以与人交流,使用能力,他们天生就行。某种意义上说,杂交的优势从未消失过。   游百川思索片刻,点了点头,第一次真心诚意地表扬她:“你很聪明。”   别看她只是改换思路,换了个方式看待混血,这恰恰是最关键的。太多的修士拥有思维定式,提到混血,不是汀兰那样的天才,就是耻辱、玩物、背叛者。   偶尔有人注意到了混血的能力,将他们培养成探子、细作,那也是见不得光的职业,不像是她,几乎帮混血找到了修真界的一席之地。   一旦事成,混血便能在十四洲真正立足,不必再投靠人或妖任意一方。   多好,想必所有的混血都盼着这一天。   “得到你的赞赏还真不容易。”殷渺渺笑笑,却道,“可我着实算不上聪明。”   她不是多智近妖的天才,也没有超乎时代的眼光,唯一倚仗的不过是前世的经验和不断地学习。起步差不要紧,修士的寿命足够漫长,慢慢进步就是了,唯一要警惕的是骄傲自大,正如称心所说,人什么时候失了敬畏之心,便离毁灭不远了。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我想在岛上再转转。”   在海鸥岛待了那么久,这小地方还有什么好看的吗?当然有。   清晨,天色未明,随着潮水涨上,住在海中的岛民悄悄出现在了岸边。他们披着土黄色的廉价斗篷,乍看上去几乎与砂砾融为一体,面前铺着一张海草编织的草席,交易的物品零零散散地摆放着,很不起眼。   岛上的居民借着蒙蒙的晨光,快速又安静地做着交易。他们不讲价,所有的东西都有规定好的价格,只要按照数目计算即可。   殷渺渺站在山上,俯视着下面的小小集市。这儿是海鸥岛的一个凹陷处,狭长而隐蔽,只有一个两米左右高的入口可以进出,经过约莫五十来米的甬道后,豁然开朗,出现一方十分宽阔的空地。   巧妙的是,空地上方正好是山上的一处裂缝,早晨时分,阳光会斜斜照入,投射到下方,提供不亮但充足的照明。   阴影里的岛民于涨潮时上岸,井然有序地到达此地交易,等到太阳西移,光线渐弱时,他们便不约而同地离去。   过了午时,就算找到了山上的缝隙,向下眺望,看到的也只是一片漆黑,浑然想不到在几个时辰前,这里竟然会存在一个热闹的集市——在和马丑谈过后,她这样的外来者,才得以看见海鸥岛的另一面。   “走吧。”红珊小声招呼她,“不早了。”   殷渺渺点点头,跟随而去。红珊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块普通的岩石,挪开后便出现了一条盘旋而下的阶梯,走下去,集市就到了。   她是生面孔,好些黄斗篷看到她都不自觉得摆出了防备的姿势。   红珊低声解释:“她是马叔叔的客人。”   马丑在海鸥岛的权威毋庸置疑,短短一句话,顿时消弭了大半戒备,胆子大些的主动问:“你要什么?”   殷渺渺没什么要的,随手买了些据说很美味的海鲜。   交易的时候,她看到摊主的斗篷下露出了一双分不开的双腿,腿间有膜,双腿肿胀,没有脚,取而代之的是两片怪异的尾鳍。   回去的路上,红珊解释:“住在上面的看起来都像个人,其他不像的都住在下面。”顿了顿,又小声说,“他们不敢露面。”   殷渺渺点点头。   过了会儿,红珊又问:“爷爷说,你想让我们到外面去,真的吗?”   她不答反问:“你想出去吗?”   “想。”红珊怅惘地说,“可我一个人出去,没意思。”   她和爷爷的血脉融合得比较好,外表全然看不出有妖族的影子,但她的父母却或多或少都有问题,常年生活在海下。有一次出海狩猎,再也没有回来,留下了一个弟弟黑石,如今跟着大伯一家,每到十五,他会上岸来看她。   上次见面,他夸她的新发簪好看:“和人类一模一样。”   她高兴又难过。   黑石其实很聪明,很多法术一学就会,只不过外表看起来吓人了一点,但就因为这个,他不敢出现在人前,怕被当作怪物,只能遥遥看着人类的海船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脸上写满了羡慕。   红珊很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但不想一个人去。   要是……弟弟他们也能堂堂正正出现在人前,就好了。    第459章   马丑最终决定帮助游百川,不过,程度有限。   “我会替你安排一次和妖王的见面,其他的事,要看你们谈得怎么样了。”   殷渺渺和游百川均不意外,画了个大饼就想人家去抗雷不现实,愿意暂时观望,伺机而动,倾向已经算是十分明显。   “好。”游百川言简意赅,“多谢。”   马丑又说了会面的地点。那是离海鸥岛极其遥远的深海区域,名为环心流,顾名思义,有洋流环绕,是一道天然的屏障,能够将外来者挡在外面。从海鸥岛出发,乘坐飞行法器要近七日,离南洲更是千里迢迢,一旦出事,鞭长莫及。   “我会和你同去。”他和游百川保证,看向殷渺渺,“至于素微道友,不妨留在岛上接应。”   游百川点头附议。   殷渺渺问他们:“那么谈不拢,谁去救人质?不管他们了?”   马丑诧异地看她一眼,理所当然地说:“自然任由天命。”   不是他冷血,而是修真界的救援基本靠亲友,名门大派还能指望门派支援,像海船上三教九流的人,不好意思,谁也没有义务去救他们。落到妖修手上,能不能活下来就看自己的本事。   白妖王威胁到南洲的并非绑架了的人质,而是放言将来不允许任何海船通过。海船上的人质们……老实说,关心的人寥寥可数。   殷渺渺难以反驳,干脆道:“一起去,我救人。”   马丑明显不太赞同。他做好了带他们去,也带他们回来的打算,冲霄宗的首席弟子折在了这儿,事情可大可小,怕就怕她的师门不敢找万水阁的麻烦,把怒火转移到海鸥岛上。   但游百川临阵倒戈,也说:“好。”   他只好咽回了反对的话,改为建议:“既然如此,你去找阿翡,看看她是否愿意同行。”   “不必,她另有任务在身。”殷渺渺道,“顺利的话,我们能在环心流碰头。”   马丑反应迅速:“你叫她去游说其他海族了?”   她颔首。   昨天晚上,阿翡来向她辞行,顺带告知了她自己的态度:“马叔说,你的计划不过空中楼阁,听着美好,落地很难。可我倒是觉得,这是唯一能够被族人和母亲接受的办法,我会努力试一试。”   或许是未曾亲身经历过当年的事,阿翡的态度远比母亲理性。她很清楚,死去的人不能复生,可活着的人和全族的未来,更加重要。鲛族可以不忘血仇,不与人类合作,但被仇恨蒙蔽双眼,坐视战争的发生,那么迟早有一天,阖族都会被卷入战争的漩涡里,尸骨无存。   今非昔比,这已经不是千年前的时代。   “和平才能让我们这一族好好发展。”阿翡柔和美丽的面庞上,一双眼睛碧绿如翡翠,“而对马叔他们来说,有了这个发展的机会,才能得到他们的和平吧。”   “你很有意思,你的想法更有意思。”鲛人的公主下了评语,莞尔一笑,“我会成功的,等我的好消息。”   说着,她噗通一声扎入了海中,夕阳照得海面金波闪烁,宛如一张揉褶的金箔,优美的鱼尾拍打着海水,激起朵朵白色的浪花。   殷渺渺立在岸上眺望许久,心想道:修真界的强者固然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浩浩荡荡的世界洪流,终究是由无数普通人推动的。   个人的超脱容易,违逆时代的发展……很难。   天意站在了谁的那一边呢?   *   去环心流,坐得依旧是船夫家的船,划船的仍旧是小草。也不知道马丑和他们说了什么,她待殷渺渺亲热多了,主动告诉她:“别看我的船小,可稳哩,我大哥就在下面呢。”   殷渺渺配合得露出讶异的表情:“啊?”   “哥,打个招呼呗。”小草说。   船底传来咚咚两下闷击,这便是小草的大哥在打招呼了。殷渺渺也敲了敲船板,笑道:“这次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小草摆摆手,惆怅地说,“其实我们也不想打仗,会死很多人的。”   殷渺渺温言道:“战争有正义的,也有非正义的。正义的战争无可避免,因为我们有必须争取捍卫的东西,不正义的战争,就应该反对。”   小草似懂非懂。   殷渺渺没有多说,转而问:“马老板消息灵通,能否和我们简单说说现在的形势——水阁建立多年,为何如今才想起动手?”   “其实,太平岛刚建水阁的时候,已经闹过一次了。”马丑说着,将个中原委逐一道来。   一切的源头,都在太平岛提出的龙宫水阁计划。   话说当年,太平岛因为人类对南海的探索日渐深入,慢慢丧失了过去的地位。此地物产不丰,地盘不大,眼看其他六岛的发展蒸蒸日上,自己江河日下,不免生出了危机感。   然而命运弄人,太平岛的前几任岛主,有本事的短命,命长的昏庸,蹉跎了好几百年,终于等来了如今的这任岛主。他少年时就外出游历,广交好友,见识颇为不俗,继任岛主之位后不久,便下血本建立了第一个水阁。   而后,他在水阁上设宴,广邀南洲各大商号。嗅觉灵敏的商人们一到那里,便察觉到其中蕴藏的巨大利益,纷纷希望参与接下来的建造。   太平岛挑选了大同、通泰等数家实力雄厚的商号作为合作伙伴,签订了合约,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龙宫水阁”计划。   那个时候,妖族也有不满的声音出现,但太平岛表示,这不是什么根据点,也不是什么观察站,就是有钱人看看风景喝喝小酒的地方而已啦。   这话也不算骗人,第一个甲子阁成了南洲最大的销金窟,第二个乙丑是海上最大的花街柳巷,不计其数的人在此一掷千金,醉生梦死。   妖族一看,觉得也不好为了这个搞事,暂时熄了火气。   太平岛和各商号就抓紧时间,不断建造新的水阁,然后慢慢增添别的作用,等到妖族发现水阁成了人类探索深海的跳板时,已经是几十年后的事了。   如今恰逢鲭鱼幻境出现,做了□□,妖族便不再忍耐,果断出手撕X。   “照你这么说,这事早有预兆,只不过因为鲭鱼幻境爆发了出来。”殷渺渺思忖道,“那么,幻境藏有鲲鹏之力一说,又从何而来?”   马丑的消息果然灵通,居然答得上来:“是一个外地来的游商,与人闲聊时说起了一次受骗的经历。   “他说,自己初出茅庐的时候,曾在街头的酒馆遇到一个喝醉的老头子。老头囊中羞涩,到处问人讨酒喝,说谁肯请他喝酒,他就告诉对方一个大秘密。酒馆的人都无动于衷,唯有商人很是好奇,请他喝了杯酒。   “老头喝了酒,告诉他在离此地不远的内海藏有乾坤。如果有人侥幸能看到前所未有的巨浪,那么,只要走进由浪潮的海市蜃楼中,便能获得匪夷所思的力量,遨游四海天空。   “商人信以为真,跑去内海等了数年,却连个大点的浪都没见到过。他失望不已,再度回到酒馆时,问起了此事,大家十分惊讶,都笑他居然真的去了,这不过是老头随口编的谎话,想骗酒喝罢了。”   殷渺渺沉吟道:“听起来的确是个粗陋的骗局。”   “可不是,那个游商也是把它当做笑话说。然而,那天在场的客人中,有一个是妖修,他听着觉得巨浪、海市蜃楼的说法,很像鲭鱼幻境,再一想,遨游四海天空这句话,似乎不太通畅,如若当真,唯有鲲鹏吻合。”马丑感叹道,“他回去把这事和朋友们一说,大家都觉得有道理,这个猜测就传开了。”   这个过程说得有鼻子有眼,容不得殷渺渺不信。她不禁疑惑,莫非这次是她疑邻盗斧,多心了吗?   “你怀疑什么?”冷不丁的,游百川开口问。   她道:“只觉得太巧了些。”   “不巧,都是必然的事。”马丑一针见血。   人类停不下扩张的脚步,妖族深受人类生活的熏陶,也不再满足于茹毛饮血的生活,双方存在利益冲突,纷争是必然的结果。   殷渺渺轻轻叹了口气。   *   七日后,环心流到了。   这是一个奇异的地方,此处,海水由东向西流,彼端,海流却是自西向北,浑然相反的两道海流并肩而行,泾渭分明又和谐共处。   小草指着海流,说道:“你别看流速不快,船一过去就会被推开,我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   “你们兄妹回去吧,路上小心。”马丑如长辈般叮嘱着,扭头看向游百川和殷渺渺,“现在有两个办法,一是飞过去,大张旗鼓告诉他们你们来了,二是和我一起游过这道环心流。”   殷渺渺失笑:“二是个挑战,对吗?”   “当然。”   “那还用说?”她绑好衣袖上的系带,贴身的劲装勾勒出身体的曲线,一个金项圈镶嵌着碧海鲛珠,散发着莹莹的淡光,“走。”   话音未落,人已在水中。马丑和游百川紧接着跳了下去。   环心流有两道,外层为冰流,冰冷的海水瞬间带走人的体温,修为低一些的,三秒之内,全身的血液便会凝结成冰,猝死当场。殷渺渺拈着红莲,微微一转,地火的温暖即刻笼罩全身,驱走了寒意。   再看马丑,他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立在水中,几近静悬,但仔细一看,便会发现他周身有微弱的灵力波流,很好地穿插在海流中,快速地推着他前行。相较之下,游百川的方式则更霸道,黑色的拟龙缠绕在他身上,灵力拟化的龙尾间或甩摆游走,轻轻松松地带他穿过了冰流。   冰流之后,则是高温的炎流,好像在冰流里被吸走的热量,统统都汇聚到了炎流中。   极度的寒冷后是极度的炎热,锻炼过的肉身尚可,危险的是经脉。大部分修士都未锤炼过经脉,这是人身体中最脆弱的一部分,只能慢慢温养延展,无法接受强力的冲刷,一旦超出了承受范围,便会断裂崩坏。   断裂的经脉想要重续,难度可比连接神经小不了多少。   殷渺渺作为法修,体质比不了千锤百炼的武修,但身怀阴阳二火,本身便具备了调解阴阳的能力。焚灵火如萤火虫均匀地散布在四周,很快吸收走了炎流中的大量热量,吃了个饱。   焚灵火:(*^▽^*)   地心火:=_= 第460章   有惊无险得过了环心流,殷渺渺正式跨入了白妖王的大本营。   首先迎接他们的是一团又一团密密麻麻的鱼群,它们通体灰白,不过手掌大小,成千上万聚集在一起,绿豆大小的眼睛死死盯着入侵者,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来者何人?”鱼群中一条最大的鱼冷冰冰地问。   马丑自报家门,又介绍同伴:“这是游家后人和他的朋友。”   大鱼甩了甩尾鳍,一团鱼群接到指令,成群结队地围绕着他们游动盘旋,水流哗然。殷渺渺注意到,这群小鱼不仅看起来大小相仿,每条鱼之间的距离也一模一样,乍看上去,像极了一张巨大的渔网。   怪不得能做第一道防线,如若有什么人跟随而来,即便隐匿了气息和身形,在这样细密的鱼网筛选下,也会无所遁形。   他们三人被迫接受了三分钟的检查,确认无其余人员跟踪,大鱼才动动背鳍,示意小弟们让路。   哗啦。水纹荡漾,前方阻拦的鱼群瞬间分开,让出一条只容单人通过的小径。殷渺渺舒展手臂,划开水浪,徐徐向前,两侧的鱼墙死死盯着她,压迫感十足。   这条足以引发密集恐惧症的小路极其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走出了第一道防线,进入第二道。   蔚蓝的海水中,桃红色的水母如轻絮悬浮着,飘逸静美,如梦似幻。它们看到了来客,却毫无反应,依旧悠哉悠哉地游动着,行动的路线颇为精妙,仿佛暗藏玄机。   殷渺渺问:“阵法?”   “对,跟紧我。”马丑双腿一蹬,人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出。水母大军随之动了起来,数不清的口腕朝他伸去,不仅攻击头部、四肢、躯干这样的大目标,有几只特别猥琐,专挑腋下、腿侧、裆部这样的脆弱部位下手,冷不丁用前端的刺细胞戳一下,瞬间就能注入毒素。   要是运气不好中了招,可就得被迫清心寡欲一段时间了。   但马丑的本事也不容小觑,他张手虚空一握,凝水成冰,试图捉拿他的口腕来不及缩回,全都被冻成了刺身。游百川就更生猛了,盘龙锁挥出,上头留存的龙威惊得水母们纷纷逃散,不敢再靠近分毫。   至于殷渺渺……她玩了个小把戏,跟着他们俩后面,用神识场对水母们下了暗示,告诉它们:这、里、没、人。   所以一只水母都没来找她麻烦,让她慢悠悠地划水过去了。   第三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   血鲨。   “环心流中静外急,由此处往里的万丈水流,是水速最湍急的地方,如果只身游过,怕是要耗尽所有的灵力。”马丑指着前方互相撕咬的几头血鲨说,“你们必须收服其中一头,让它们载着我们走。”   说着,他便吹了声口哨。一头红中带白点的血鲨立刻游了出来,张开血盆大口冲到马丑面前。他掏出一头早已准备好的妖兽尸体,眼明手快地丢进了它的嘴中。   血鲨嚼了嚼,再张嘴。马丑再喂。如此接连喂了五头妖兽,这头血鲨才容许马丑坐到了自己背上。   “这是我的老朋友,喂点吃的就好。你们就得自己想办法了。”他拍拍血鲨的背,话对着两个人说,眼睛却望着殷渺渺。显而易见,他毫不怀疑拥有《游龙秘卷》的游百川能够收服一头血鲨,但殷渺渺就不一定了。   收服和狩猎不同,尤其接下来还需要血鲨当坐骑,下手重了,半道或许就要亲自上阵,轻了又不可能驯服得了血鲨这样的凶兽,个中分寸,未曾接触过妖兽的很难把握。   可殷渺渺笑了笑,胸有成竹:“我有个小技巧,可以试试。”   她直接催眠了一头血鲨,在它不算发达的灵智中植入了一段虚假的记忆,伪造了它已经被收服的假象。强大的神识压制下,才开灵智没多久的血鲨稀里糊涂地就被骑了。   马丑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你是个喜欢兵不血刃的人。”   殷渺渺微微一笑:“生命是很宝贵的,如非必要,我不想剥夺。”   前世的生活终归是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她会杀人,却只在必要的情况下,绝对不会滥杀无辜,哪怕是如蝼蚁一般的凡人。   “你和游家的祖先是一类人。”他们已经进入了水速最急的地方,血鲨凭借着庞大而矫健的身体抵抗着海流的推搡,三人的距离时远时近,马丑传来的声音便有些飘忽,“我倒是放心了。”   游百川听到他提及祖先,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问哪里像了。   “修真界里,有人追求力量,有人追求权势,也有人追求‘道’的极致,但还有一些人……”马丑意味深长地说,“想改变世界。”   当年,游家的祖先创立了万水阁,打赢了妖族,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候,可他偏偏要缓和人、妖的矛盾,吃力不讨好。在马丑看来,现在的殷渺渺也是一样的——冲霄宗的首席弟子,该有的风光和地位都有了,可她偏偏抛之不顾,跑来妖族的大本营,管些于己无益的“闲事”。   若不是有大抱负、大志向,何至于此?   游百川默然。   倒是殷渺渺觉得言过其实:“我可没想这么多,顺心而为罢了。”   “你已经在这么做了。”马丑瞧着她,丑陋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金丹圆满,离元婴之差最后一步了啊。”   殷渺渺心中一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仔细一琢磨,又遍寻不获。正在这时,座下的血鲨猛然一跃,自奔流不定的海中跳出,霎时间,无处不在的惊涛骇浪平息下来,温柔的海波拂着面颊,如春风温柔。   他们已经穿过了环心流,到达了最内层。殷渺渺不得不暂且搁下方才的灵感,全神贯注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环心流的最里层和台风眼一样,风平浪静,若不是鬓边散落的发丝会随着水波轻轻漂浮,几乎感觉不到丝毫海浪。   而眼前的场景,也很难想象这是几千米深的海底。   白色的圆柱错落有致地伫立在水中,搭建出一个宫殿的轮廓,顶上有屋檐,却并非与柱子严丝合缝,而是悬浮在上,中间空出了大约三丈的距离。但不必担心屋顶会随水波飘走,屋顶、外檐柱、屋内柱、角柱、台阶……所有的骨架都以金色的锁链联结在一起。   放眼望去,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绵延数里,着实壮观。细节处也精雕细刻,所有的梁柱上都雕有蛟龙大鲲的纹样,皆是上古时期赫赫有名的海兽,金色的锁链上则雕琢着栩栩如生的鲜花,或含苞待放,或迎风招展,华美异常。   “这是白妖王的白金宫。”马丑介绍,语气不乏赞叹。   殷渺渺顿了顿,委婉地表示:“他的审美很特别。”   这个白色的宫殿固然美轮美奂,但许是为了方便进出,一堵墙也没有,就好像是个金镶玉的巨大牢笼。白妖王住在这样的地方……胆子够大。   马丑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上前和守门的鲨鱼侍卫说:“我应妖王之约前来,烦请通报。”   鲨鱼侍卫看看他们,瓮声瓮气地说:“等着,我去和大王通报一声。”说着就朝宫里游了进去。   马丑传音给他们,隐晦地提点:“白妖王喜奢华,白金宫里的规矩……和镜洲羽氏很像。”   殷渺渺忍俊不禁:太有意思了,这场景仿佛穿越到了《西游记》里,说不出的好笑古怪。   但妖族很认真,守卫回来,像模像样地拱了拱胸鳍:“大王有请。”   明明是凶残的猛兽,却摆出猫狗作揖的动作,别提多滑稽了。他们辛苦地忍了笑,配合得从“路”上“走”了进去。   摆够架子的白妖王终于见了他们。他的人形状态非常完美,什么也没多,什么也没少。非要挑刺的话,只是嘴略大,眉毛粗而浓,五官一副凶相,昭示着他凶兽的血统。   “老马,你可是稀客啊。”出人预料的,架子端得极高的白妖王态度并不高傲,反而对马丑颇为客气。   马丑拱拱手,自谦了几句,道出来意:“这是游家的后人,游百川。他和朋友前来,是想同您谈谈海船的事。”   “哦,我知道你。”白妖王大马金刀地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游百川,“看来你是带来人修那边的答案了,说吧。”   游百川刚想说话,殷渺渺轻轻往他耳畔递了两个字,到嘴边的话说出来就变了个模样:“船上的人在哪?”   “放心,没死。”白妖王漫不经心地说。   最早他也想过直接宰了海船上的人,省事不说,还能威慑一下人修。但他的“军师”说了,把人全杀了,容易引起人修的愤慨,到时候惹得哪个大能脾气上来,直接杀过来,就成了两个元婴的斗争,达不到原来的目的。   所以,人得留着,大能们绝不会把几个低阶修士的命放在眼里,而他正好可以用这件事大做文章——想想看,他的要求是让人修拆掉水阁,退出深海,人类要是不同意,岂不是说他们把自己的利益看得比同胞的性命还要重?   啧啧,人类满嘴仁义道德,干出来的却是不仁不义的事,看他们以后还有什么脸说他们妖修不懂礼义廉耻!   白妖王抱着这样的目的,自然不会伤他们性命,大方地说:“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叫人带你们去看看。”   游百川和殷渺渺自然不会拒绝。他们已经做好了和谈失败就强行解救人质的准备,能够提前了解下人质的情况,再好不过。    第461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殷渺渺和游百川跟着马丑进了白妖王的老巢环心流,正准备去看看人质的情况。然而他们并不知晓,此次被挟持的海船上还有着两个熟人。   此事要从头说起。   本次遭到绑架的海船共有七艘,分别来自通泰(专卖丝绸香料奢侈品)、大同(矿产木材等原材料)、吉祥(南洲著名客船连锁)三家商号。坐镇的金丹修士共计七人,与妖修的战斗中,一人陨落,六人重伤。   但因为有吉祥号的客船在,所以,人质中的修士其实不止六个金丹。   比如说……乔平和飞英。   当年,飞英被慕天光安排了任务,必须参加下届风云会,想办法进入秘境寻找线索。他本以为要错过南洲的盛会,谁知道各派大佬似乎都怕耽误弟子,人性化地提早了风云会的时间。   不久前,他结束了比赛,和来寻他的乔平一起出发前往南洲。然而,也不知道他们俩谁水逆——不不,是谁走霉运,旅途从一开始就很不顺利。   最开始,是乘坐的飞舟临时降落,延期再飞。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事,毕竟云海上的风暴很少见,飞舟不敢冒着船毁人亡的危险,只好紧急迫降,在附近的山头等了几天再出发。   接着到了南洲,连吃几家看着不错的店,却个个是雷,不是巨难吃就是巨巨难吃,深深伤害了他们脆弱的心灵。   更惨的是,随便打听一下南洲的新闻,头条都是在八卦汀兰会和谁结缘。   乔平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一百年前在风云会见到汀兰,就暗恋她了,结果女神现在准备招驸马,他居然才知道消息……修真界的消息流通速度真的是呵呵。   飞英鼓励他:“乔师兄,你可不能就这么放弃,婚事一日未定,你就还有希望。”   “有什么希望啊。”乔平郁郁寡欢,“她明摆着是要联姻。”   凡间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说是儿女婚事,但和男方女方都没什么关系,准确地说,是两个父亲、两个家族的联盟。到了修真界,修士斩断尘缘,不再是父母的附属品,而是独立的个人,但因为有师门的存在,联姻依旧无法避免。   汀兰若是想找个合意的道侣,万水阁早就将消息传遍十四洲了,如今局限于南洲境内热议,明摆着是要在本地找一个。   乔平不傻,一看情况就知道没戏了。   但飞英说:“可你不和她说,她就永远不会知道了,趁着八字还没一撇,试试又何妨。成了皆大欢喜,拜了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   他有些思想还残留着凡人的影子,但对男女之事,却已经是非常典型的修士思维——凡人短短七十岁,尚有三妻四妾,何况寿命漫长的修士?道侣之间讲究的是携手道途、互帮互助,交欢的不过皮囊,色相只有刹那,欢爱皆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压根不必放在心上。   哪怕同为修士的情人,亦是修真界内默许的存在,因此,守身如玉、忠贞不二的道侣,才是凤毛麟角。   再说了,汀兰还没结缘呢,何妨一试?修士讲究的可是随心而动。   乔平思前想后,决定先见到汀兰,试探一下再说。于是,他放弃了在夏洲游历的打算,改了船票,准备立刻去万水阁拜访。   后面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坐的海船被妖王挟持了。   修士很讲究天意或是气运,接连三次坎坷,明显是大凶之兆。乔平不得不怀疑这是天道在委婉暗示他死心。   所以,他颓了。   飞英急得火烧眉毛。他一入门就结识了乔平这个师兄,颇受了他些指教,后来两人共同去中洲、柳洲历练,更是过命的交情,比起亲兄弟也不差什么。而今看他这般沮丧,不由心急又好笑:“师兄,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唉,这就是情爱啊。”乔平喟叹一声,忧愁更甚。   慕天光遭遇情劫时,他也替他惋惜心痛,唏嘘不已,可事情轮到自己头上,却发现远不是感慨两句的事,理智告诉他不必为情爱所困,感情却总是背叛,左右着他的心情,时高时低,忽起忽落,一会儿是这个念头,一会儿又有了新的想法,变得完全不像是自己。   就好比现在,过去的他会思考脱身之策,如今却问了个愚蠢至极的问题:“白妖王公然向人修挑衅,万水阁不会坐视不理,你说,会不会是汀兰出面负责此事?”   飞英:“……”他很想问一问自家师兄,你风云会那会儿就喜欢汀兰,早干嘛去了?等到现在才知道急,可他毕竟是个厚道的人,言不由衷地说,“或许吧。”   说完就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不是吧师兄?你一直不肯想办法逃走,是想等汀兰美女救英雄??”   “咳。”乔平不自然地咳嗽了声,“此地守备森严,很难瞒过那么多妖修脱身。”   没有否认等于承认。飞英一头黑线:“师兄,你肯定不是在脑补汀兰听到你也在船上,所以着急赶过来的剧情,对吧?”   乔平:“……”   “谁会知道我们也这么倒霉啊。”飞英幽幽道,“别忘了,你为了快点见到她,我们是从别人手上买的船票,谁也不知道我们上了这艘客船。再说了,万水阁真的要派人协商,那也是游百川过来吧?”   “停停,别说了。”乔平捂住额头,面色微红,“是我一时迷障了。”   飞英很体谅:“没事,小师叔那会儿也没正常多少,我理解的。但我真的不明白,你这么喜欢汀兰,干什么不早和她说?”   乔平支吾了声:“……她说讨厌一时冲动的感情。”   飞英:“!!!你说过了???”   乔平就把当年的事告诉了他。   一百年前的风云会,天下修士齐聚一堂。大家白天切磋挑战,互相较量,夜里谈天说地,喝酒论道,年龄地位相差无几的男男女女,又都是风华正茂的时候,自然很容易擦出爱的火花。   人们热议着殷渺渺和慕天光的对战,八卦向天涯和齐盼兮、楚蝉母女的桃色绯闻,但他们的故事,只是风云会的一个片段,在其他未曾展露的角落,也发生着别的故事。   乔平和汀兰便是其中之一。   和高冷的慕天光、常年被当做弟弟的飞英不同,乔平的人生和大部分名门大派的修士十分重合:师父严厉教导,偶有慈爱,同门的师兄弟们虽然性格各异,并不是特别合得来,但也不曾互相算计,彼此倾轧。   他性格大方爽朗,脾气很好,没有丝毫架子,实力不算顶顶高强,但专精一门,也很拿的出手,假如要打分,门门八十,综合排名绝对不差。   因此,他注定不会像慕天光那样受欢迎,却会拥有极好的人缘,喜欢他的女修不多,可也不算少。   事实上,在门派时,他就被几个师妹告过白。她们不像新入门的弟子,一双眼睛只盯着最出色的慕天光,已经有了些许阅历,懂得什么样的男人最好相处,最适合结缘。   可他对她们没有超出同门友谊的感情,全都婉拒了。次数多了,还道自己大概天生适合修道,不爱谈情说爱。   直到他在紫微城里遇到汀兰。   汀兰戴着面具,看不清长相,但不要紧,她吸引他的并非外貌,而是周身的那股气质。   怎么说呢,她身上的气质……和大多数女修不一样。   有点神秘,有点忧郁,还有点孤独。   算不上一见钟情,但他的确被汀兰吸引了。后来陆陆续续发生了很多事,慕天光闭门不见人,飞英跟着殷渺渺、向天涯叙旧,他闲来无事,独自闲逛,又遇见了同样独行的汀兰几次。   一来二去的,大家就熟悉了。   爱情悄悄发了芽。   但那个时候,乔平还很年轻,身边也没个出谋划策的朋友,对感情颇有些无处下手,只凭借心意同她搭话。   他不是个讨厌的男人,汀兰的态度逐渐软化,到风云会结束时,勉强算得上朋友了。   后来他们受邀参加赏月宴,乔平前半夜和飞英一起玩,后来飞英和另外一个男孩子跑去斗蛐蛐,他闲来无事,问明了藏书楼所在,打算去看看仁心书院的藏书。   在那里,他发现了独自一人的汀兰。   走过去,发现她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俯瞰花园,而花园里,一对面生的男女正在勾勾搭搭,动手动脚,一副随时随地准备野合的架势。   他当时特别尴尬。   可汀兰开口了,语气带着三分讽刺:“不过才见过几面,就迫不及待地定下终身,就算此时此刻是真心实意,又有什么用呢?总会为这些那些的原因放弃,弃情爱重道途,端得大义凛然,可有想过另一个人怎么办?”   他只听懂了前半段,以为心思被她看破,故意说这番话来予他听,窘得不知如何反驳。   “与其一时冲动在一起,将来再被放弃,我宁愿从不开始。”她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乔平初生情爱,自己尚且懵懂,又不想用甜言蜜语欺骗她,故而难以反驳,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现在回想起来,不由丧气万分:“以前我想着,当时我没法证明什么,过个几十年再说,总该有说服力了——五十年前我是这么想的,现在么……”   他苦笑一声,丢给师弟一个“你懂的”眼神:“我发现她还真说对了,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放弃,唉!”   飞英知道他在说什么,那谁和谁够慎重了吧,照样劳燕分飞。他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乔平,小心翼翼地问:“那、还说吗?”   乔平也不知道。   谈话间,外头困住他们的灵力罩突然产生了波动,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外面。   有人来了。   第462章   白妖王处理人质的手段十分粗暴简单:用个结界把船封住了,然后加上个重力的阵法,派一群手下团团围住。   如此,想要悄无声息地开溜,极其困难,即便有单个人能做到,溜了也就溜了,影响不了大局。   殷渺渺立在结界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外面的守卫好办,采用幻术即可,麻烦的是结界和阵法,暴力破开必然会惊动妖王……心思百转间,一个金丹修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甲板上,看到游百川的刹那,眼睛蓦地亮了起来。   游百川什么也没说,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那个金丹修士颓塌的肩膀一下子绷紧,也略一颔首。两人并未交谈,然而,就是这四目相接的短短数息,他周身的气质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仿佛一株久旱的植株遇见了甘霖,瞬间活了过来。   殷渺渺暗道,游百川在南洲修士心中有这般大的分量,恐怕不仅仅是依仗着游家后人的身份的缘故。   游百川确认人质无恙,向殷渺渺使了个眼色。   她摇了摇头,传音道:“肯定会闹出动静。”   他也是这么想的:“别的办法?”   殷渺渺沉默片刻,缓缓道:“最没有后顾之忧的办法,就是让妖王亲自把人还给我们。”   游百川陷入了沉思,少顷,对带路的人说:“回去。”   引路的带鱼宛如一条丝绸披帛,转瞬间便飘走了。   白妖王见他们回来,眉毛一扬:“如何?”   游百川不是个爱绕弯子的人,单刀直入:“为何要人族拆除水阁?”   “这还用问么。”白妖王不以为意道,“你游家先祖与妖族定下盟约,互不侵扰,深海是我妖族的生存之地,人族兴建水阁,染指深海,分明就是撕毁盟约。只是要你们拆掉滚出去,已经算是客气了。”   游百川侧了侧头,问道:“何时深海归妖族所有,我竟然从未听说。”   殷渺渺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没想到素来沉默的游百川也有这般促狭的一面。然而,面对挤兑,白妖王并未动怒,挑眉道:“南洲为何归属你们人修,深海就为什么归妖族所有。”   “南洲不止有人修。汀州的虫岭,夏洲的鹰峰,都有妖族聚居。”游百川一字一顿说得缓慢,语气却很坚定,“同理,深海自然也可以有人类。”   白妖王哈哈一笑:“昆虫生于密林,禽族翱翔高山,他们占有一席之地乃是理所应当,可你们人类难道能在深海生存吗?”   “建了水阁,就可以。”游百川冷静道。   白妖王拔高了声调:“海族世世代代生活于此,哪是你们这些外来者可以比的?”   “白鲨生于踏浪礁,并非环心流。”游百川面无表情。   白妖王的本体是一头大白鲨,这类妖兽习惯生活于南海的踏浪礁一带,论起来,环心流也不是他的祖籍。   连续三次被顶了回来,白妖王的脾气再难压抑,怒吼道:“看来人类是不肯撤走水阁了?好好好,从今往后,任何一艘敢进南海的船,我都叫它有、来、无、回!”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用上了妖王之力,水波一圈圈震荡开来,宫殿里锁链哗啦啦抖动,发出刺耳尖利的声音。   殷渺渺连忙收拢神识场,学他的声波一层层泛开涟漪,尽其所能抵消这股惊人的力量,等传到她的明堂时,影响已经微乎其微。   游百川也一动不动,冷淡道:“你有不满之处,大可明言,何故百般推诿?”   “什么叫百般推诿?”一个女声蓦地插入了谈话,言辞犀利,“大王说得很明白了,深海是妖族的生存之地,人类大肆建造水阁,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染指深海。”   游百川瞥了眼柱子后面“走”出来的人:“你谁?”   突然露面的是个美妇人,发肤浅淡,明眸皓齿,一袭浅蓝色的衣衫和海水融为一体,仿佛是个以水为衣的海中精灵。   她落到妖王身边,居高临下地说:“人类意图不轨,若非看在昔年与游家的盟约上,早就找罪魁祸首算账了,如今好好和你们商量,你们竟然不领情,呵。”   白妖王似乎非常信任她,重重哼了一声。   游百川不理她,继续问:“你要人类不再踏足深海,那么,是否日后海族也不会再踏足陆地?”   “你这人可真是狡猾。”回答的依旧是美妇人,她弯起唇角,不疾不徐道,“大王说的是要你们拆除水阁,毕竟,妖族可未在你们陆上建什么水寨岗哨。”   “水阁并非岗哨。”游百川寸步不让。   美妇人轻哼一声:“龙宫二字,足以昭显你们的狼子野心。”   游百川:“……”他和这女的说不通,瞄了眼殷渺渺,示意她去对付这个女人。殷渺渺思忖少时,微微一笑:“神兽消踪灭迹多年,今人无缘得见,难免引以为憾,所谓‘龙宫’,不过是聊作纪念罢了。”   “狡辩。”美妇人冷冷道。   殷渺渺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十四洲以龙为名之地何其多,若以此为由发难,怕是要贻笑大方。”   这个白妖王也知道,他轻咳一声,不在言辞上多做纠缠,盯死了问:“那你们到底是拆,还是不拆?”   游百川抿起了唇:“无缘无故,恕难从命。”   其实,纵然白妖王说得出个四五六,万水阁也是不会拆水阁的。经济效益倒是其次,主要是事关两族尊严,人类不能向妖族低头,否则开了这个头,往后的事便更难办,是以游衍早有声明,此事能谈就谈,不能谈便打,左右不能失了骨气。   但游百川不想两族再起纷争,决定化繁为简:“不如江湖规矩,输赢论是非。”   白妖王兴致缺缺:“哦?”   “鲭鱼幻境即将开启。”游百川并没有忘记,妖族咬死南海的另一个原因,是想夺得藏于鲭鱼幻境中的鲲鹏之力,“以此为擂台,谁者过关多,谁说了算。”   这个建议大大出乎预料,白妖王浓眉一挑,陷入了沉思。他身边的美妇人秀眉微蹙,瞟向游百川的眼光中掠过一丝杀意,开口道:“人修……”   话未说完,殷渺渺抢先一步打断了她:“当然,打赌的范围仅限于对水阁的处理,你们赢了,我们拆除水阁,今后以深海为界,海族欲往陆地,需要万水阁发放的通行证,人类欲往深海一游,也需要妖族的许可。”   停顿了下,又笑,“妖王应该明白,今非昔比,海禁不可取。人类千万年来不入深海,亦有江河湖海,照样能繁衍生息,但深海虽然地广物博,可要自力更生,还不如与人类交易来得便利,是不是?”   白妖王没吭声,内心相当郁闷。他修炼打地盘的时候,脑子里没想过这么多,可等到爬上了妖王之位,突然发现……卧槽这已经不是几千年前的世界了。   人类太他妈险恶了,千年来,各种输送他们的玩意儿,小到针头线脑,大到生活方式,而今海中只有寥寥几个种族还过着原始的生活。   他看了看自己的白金宫,再想想宝库里的美酒佳肴,实在说不出从今往后两族互不来往的狠话。   这么一想,觉得此计未尝不可:进幻境的目的已经达到,人类往后要进入深海,需要他们的同意,也就等于认可了深海是他们的地盘……   美妇人见他面露深思就知不好,略一沉吟,计上心头:“大王……”   可惜这回,她依旧只说了两个字,游百川打断了她:“若是我们胜,水阁不拆,划出公海,你我共享之。”   “大王不可!”美妇人生怕再一次被夺走话头,说得又急又快,“深海本是妖族之地,两族共享,不等于是让与人修吗?”   白妖王也是这么想的,怒极反笑:“你胆子可真不小。”   “妖王息怒,共享与割让存有本质区别。”殷渺渺微微一笑,瞥着美妇人,“没文化就不要乱说话。”   不知为何,美妇人忌惮她犹胜游百川,眯眼道:“你是谁?”   殷渺渺无视了她,不卑不亢道:“割让是将领土划归旁人所有,但所谓‘公海’,则是不属于任何势力,所有的种族都能够平等、共同使用,且永不能将其据为己有——妖王不妨想想,两族之间存有这么个缓冲带,是否可省却许多争端?”   但说是说“想想”,他们却没给白妖王分毫思考的时间。游百川紧跟着来了句:“公海之上,可开海市,两族互通有无,平等往来。”   殷渺渺又接上:“海市交易,不收税费,其他时候,货物进出边界,收以关税。”   税??白妖王有点懵逼。   马丑做了半天壁花,这时适时开口解释:“大王,这也就是说,往后人类的货物卖到深海,都需要向您交一笔税费。”   白妖王瞬间心动。   咳,别看妖王听着威风,这一片海域都是他的地盘,但他的收入来源,基本上还是靠自己抢和小弟们的孝敬。深海有多么渴望人类的东西,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每笔交易都要交给他一笔钱,这、这岂不是说,他躺着都有灵石收益??   “大王,此计甚妙。”外头传来个老头嘶哑的声音。他拄拐为桨,慢悠悠地划水进来,“海市无税,必能引大批商人而来,届时,陆货定不似今日这般高价,各族皆能过上安逸的生活。”   生活安逸,就能不断繁衍,等于手下的小弟会越来越多。白妖王思索着,口中客气道:“寿公怎么来了,快请上座。”   “阿翡这孩子来看我。”被称之为寿公的老海龟颤巍巍地坐下,指着身边搀扶的鲛人少女道,“多亏了她,我才知道外面发生了这么多事。”   妖族和人类不同,在过去千万年的漫长岁月里,大多数妖族没有文字,所有的生存之道、修炼之法,都倚仗于年长的前辈口传身教,故而在妖族,活得越长的妖修,越受人尊敬。   海龟高寿,这只老海龟已经活了两千多年,比一般的元婴活得还要久,见证过无数风雨。   他说的话,就连白妖王都得掂量掂量。    第463章   白妖王心里的天平摇摆不定。他和西边的老乌贼这次前后对人类发难,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因为……地盘不够用啊!   是,深海地方大,奇花异草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更是数不胜数。但就和人类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地表,无法延伸到地心深处一样。妖族虽然能在几千米以下的深海生活,可万米以下就很悬了。   人类在探索深海时遇到的迷障,在妖族身上同样会出现,仿佛是上天的某种预警,告诫他们不要试图探索更深的海域。   因此,妖王的地盘说着大,其实不然。况且,妖族和人类不同,不擅长使用工具,不懂创造发明,空守着宝库,却无法进行物质资料生产。   这已经很苦逼了。更虐的是,人类的东西卖得很贵很贵很贵!   于是,占领了偌大地盘的两个妖王发现,自己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爽。而妖族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也很简单,既然这点地盘不够用,那就扩大一圈呗。   深海的南边是归墟,住着妖帝,不好逾越。顺理成章的,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北边,看上了陆上海。   攻击水阁只是个借口,只要行动顺利,占据深海后,他们就会提出,有海的地方就该归海族所有,彻底赶走人类,霸占更大的地盘。   所以,当鲭鱼幻境出现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时机到了。地盘要争,力量也不容错失,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就这么干了!   但现在,白妖王发现自己面前出现了另一条路。他举棋不定,迟迟不肯开口。   殷渺渺适时道:“兹事体大,妖王不妨多加思量。只是,被‘请’来的海船,理当归还我们。”   “这怎么行?”美妇人冷笑,“空口白牙说上几句话,就想把人带走,怎么,以为环心流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白妖王本来没把船上的人当回事,但听美妇人这么一说,深觉有理:想从他手上把人带走,可没这么容易。遂道:“不错。”   殷渺渺看得出来,白妖王本身对海船上的人并不关心,只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非常在意,时时不忘从中作梗,故不打算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逼问道:“那依妖王所见,这人如何才能带走?”顿了一息,不等他回答,就道,“不妨这样,一共七艘船,妖王派七个手下,我们赢下一局,带走一艘,如何?”   “这主意好!”阿翡佯装天真少女,一副兴奋的样子,拍手笑道,“我还没和人修交过手呢。”   美妇人睨着她,心里门清,这鲛人特意带来了寿公搅局,明摆着是站在人类那一边,要她出战,和送人头有什么区别?正想开口戳穿,游百川又抢着逼问:“怕打不过?”   “放屁!”白妖王会建这富丽堂皇的宫殿,足以见其心高气傲,被这么质疑,哪里还能忍,不假思索地冷笑,“打就打,届时你可不要后悔。”   游百川一口应下:“一言为定。”   美妇人阻拦不及,只好弥补道:“既然如此,出战者只能是你们人修。马老板,你说呢?”   就算她不说,马丑也不会傻到替人修出战:“那是自然。”   美妇人又将目光投向阿翡。她可不惧,笑语盈盈道:“这样的好事,可必要算上我一份,白叔不会不答应吧?”   白妖王未尝不知鲛人一族亲近人族,然而他自信阿翡绝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放水,且他手下多是皮糙肉厚的近战派,鲛人擅长法术,正好弥补短板,没有理由不同意:“那你可要好好出力,不要给妖族丢脸。”   阿翡仿佛没听出话中的警告,面不改色道:“必尽全力。”   白妖王满意了。   因为妖王召集各水域的域主需要时日,比赛日期定在三日后。殷渺渺和游百川不得不在白金宫里住了下来,阿翡和马丑为了避嫌,并未前来拜访。   时间转瞬即过,较量的日子到了。   白妖王大概有意彰显实力,当日,除了比赛预留出来的擂台空地外,周边围满了密密麻麻的海中妖兽,种族之丰富,胜过所有的海洋公园。放眼看去,不见海水,只见妖兽庞大的身躯,像极了国定假日的旅游景点。   不仅如此,他还将七艘海船拖了出来,就放在一边,让船上的人也站到甲板上,亲眼观看他们的命运。   “你们赢一局,可以任选一艘船带走。”白妖王的声音响彻海洋,“但要是输了,一船的人命就是挑衅我的代价。”   船上哗然一片。乔平和飞英混在人群里,闻言倒吸冷气:“他们才两个人,要赢下七局可不容易。”   “关键这是在水下。”飞英牙疼极了,“以己之短,攻其所长……”   他们都沉默了。   白妖王很是满意自己制造的“惊喜”,正想宣布开始,耳畔却捕捉到了异样的声音,不由皱起浓眉。下一刻,一个文士打扮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声音温润:“闻君有盛会,不请自来,还望赎罪。”   他妈的,这家伙怎么来了?白妖王心里暗骂,脸上还要装出惊喜的样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文士笑眯眯地说:“事关南海兴亡,我焉能袖手旁观。”   呵,信你有鬼,死乌贼一肚子坏水。白妖王心中警铃大作,口中却道:“正是如此,你来得正好,做个见证吧。”   “既然白兄开口,小弟就却之不恭了。”文士拱了拱手,凝水成椅,大大方方坐下观战。   阿翡甜甜地叫了声:“墨叔好,今天可要好好看我表现。”   “阿翡长这么大了,你娘可还好?”墨妖王弯起眼,热络地寒暄。   另一头,殷渺渺和游百川交换了个心知肚明的眼色——想办法透露消息给墨妖王,吸引他来环心流,是他们出发前就商量好的,但能不能成却无把握。如今看来,马丑的人脉果然给力,不负重托——这下好了,墨妖王一来,白妖王翻脸不认账,或是坚持不和谈的可能就大大降低。   水浑才好摸鱼,此乃亘古至理。   但当务之急,还是要赢下这七局比赛,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殷渺渺深深吸了口气。   白妖王很快调整了情绪:“那么第一场比赛开始。大角,你去。”   虽说两大妖王是按照水域划分的地盘,海域中各大种族都有,但基于妖族的特性,他们的得力手下有不少是自己的同族。第一场比赛关乎士气高低,白妖王十分重视,派出的“大角”乃是他的近亲,本体为一头角鲨。   他并没有完全化形,背上保留着兽体的诸多尖刺,但考虑到人修和妖修的划分并非完全一样,因此他的境界就算在金丹期,可其实力却已经逼近元婴。   游百川马上作出判断:“我去。”   “小心。”殷渺渺没有和他争抢。这种明显皮糙肉厚的近战派,还是由游百川出战更适宜。   他略微颔首,掠身上前。   大角不像两个妖王一样爱学人类的做派,没有惯例的寒暄,对手一到便握住双刺攻了上去。   游百川手腕一松,缠绕在袖口的盘龙锁落下,毫不畏惧地迎面而上。尖锐的背刺划过盘龙锁,发出“呲啦”刺耳的声音。   大角身形灵活,扭身翻转,背部的尖刺正好对准了游百川的双臂。然而出人预料的是,作为妖兽身上最锋锐的部位,突刺却无法在人类的皮肤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的手臂上浮现出了黑色的鳞纹,看似只是刺青般的纹样,但却坚硬如龙鳞。   试探的一招结束,两人错身而过。   游百川挥舞手臂,盘龙锁自四面八方散开,化做一张牢网,朝大角当头罩下。大角化作的人形并不壮硕,灵巧地四处游走,避开神出鬼没的锁链。   水波涌动,激起无数白色的水花。   游百川倏地上前,左手收紧锁链,封住大角的退路,右臂高高扬起,肌肉鼓胀间,黑色的龙首浮现于上,随着他擒拿的动作呼啸而出,强大的威压溢散开来,牢牢锁住闪避的大角。   他大惊失色,心底不可控制地升起畏惧,霎时间,理智遁走,本能接管了行动。血液沸腾,骨骼“咔嚓”作响,躯体像是充了气的气球膨胀开来,下一刻,他已恢复成了本体,一头强健凶悍的角鲨出现在众人眼前。   它不敢直掠龙威,侧头避让,以最尖利的背部对抗。   咚!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虚影的龙身击中了角鲨的后背,它被这股巨力镇开数十米,泛出大片水波,无数气泡咕噜噜往上冒。   角鲨晕头转向,没想到仅仅是灵力模拟出来的龙影就要如此大的威力。可这仅仅只是个开始,游百川一脚踩在收拢的锁链上,借力跃出,海水遇到他,自然而然得沿着他的躯体分流,仿佛水的阻力全然不存在,论灵活度,甚至胜过角鲨的人形。   顷刻间,他便游到了角鲨面前,锁链自上而下围绕成圈,紧紧收拢。   角鲨心知不好,疯狂地摇摆着身体,试图甩开锁链,但徒劳无用——据说,盘龙锁乃是龙筋制成,而传闻龙族身体强悍,寻常器物在它们面前脆如琉璃,不堪一击,因此,困住龙族的唯一办法,就是以彼之矛,攻子之盾。   盘龙锁既能困住真龙,区区角鲨自然不在话下。任凭他百般挣扎,游百川只是归拢锁链,便将它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大角对白妖王忠心耿耿,纵然受制于人,却咬死牙关不肯认输,不停翻滚撞击,不多时,便折断了三根背刺,鲜血淋漓。   “够了。”白妖王面色不虞道,“大角,你输了。”   角鲨身体一僵,伤口渗出的鲜血落入水中,缓缓晕染开来,浓郁的血腥味引起阵阵骚动。白妖王挥了挥袖子,一股无形的力量便捆住了角鲨,将它抛到了蠢蠢欲动的族人之间。   “大王……”大角想说什么,可是来不及了。   蜂拥而至的鲨鱼围住了它,尖利的牙齿撕破它的皮肉,啃食着它的身体,囫囵吞下腹中,高阶妖兽的血肉滋润着他们的体魄,使他们变得更加强大。   血水漾开,骨渣飘散。   短短几息间,鲨鱼们已经将同胞的血肉瓜分完毕。   “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白妖王环顾四周,冷冷一笑。    第464章   妖兽靠吞噬同类进阶,白妖王混到今天,自然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大角输了比赛,他便将它喂了同族,既是警醒手下,又是威慑殷渺渺和游百川。   但他们俩敢跑来妖族的老巢要人,当然不会被这点血腥吓退。游百川视若无睹,言简意赅:“船。”   白妖王极有魄力:“自己挑。”   游百川指向客船。   白妖王眸光一闪:“可以,但等结束才能带走他们。”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七艘海船上有若干个金丹修士,若是叫他们成了助力,便达不到车轮战的目的了。   游百川同意,但道:“解开。”   左右船上的人也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白妖王并未在意,示意手下照办,又道:“下一个还是你?”   照理说,这般打擂台的比赛,双方的出场顺序是轮流着来,以便针对性地挑选迎战之人。白妖王明明占了七个名额,拥有绝对优势,这时却浑然没有让他们占便宜的意思。   殷渺渺不免可惜,他们处于劣势,能讨一点便宜是一点。但游百川无所谓,点头道:“我。”   白妖王沉吟片刻,点名:“曼儿,你去。”   “是。”   人群中钻出来个女子,肤色白而微青,面孔扁平,胸前平平,臀部也是平平平,身上自胸到腿裹着白布条,堪堪遮住关键部位,整个人看上去宛如一根宽面条,十分诡异。   她两手空空,并无兵器,却在第一时间蹿到游百川身边,劈手挥下。两人的距离极近,作为长兵器的盘龙锁无用武之地,游百川不避不闪,正面接了这一招。   女子的掌心落到了他的手臂上,又滑又腻。但游百川知道,寻常女子的肌肤不会这么滑这么腻,叫人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本能地不想和她离得太近。可她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反而贴得更近,她的双臂如同两条柔软的衣带,以一种常人绝不可能达成的角度,刁钻地缠上了他的胳膊。   而后,她手指内屈并拢成蛇头状,狠狠击向他的胸口。游百川被她缠住双臂,一时避让不得,生生受了这一招。   黑色的鳞纹再度浮现,凛冽的拳风碰到龙鳞,依旧无法破开龙族强大的防御。可是,这一拳的奥妙不止在于刁钻的角度,蓝色的电光钻入皮肤,蹦闪出一簇细微的火星,竟是灌注了雷电之力。   游百川皱起了眉头,动作却不慢,硬接下这一击的同时,抬腿踹向了女子的下盘。   水中的环境不同于陆地,就算下盘不甚稳当,也不会摔倒在地,尤其海水中又富含盐分,浮力更胜淡水,恰似一个最好的搭档,轻飘飘地托举起了女子的身体。   她裸露在外的双腿似海草一样飘起来,化去了这脚的力道,而后弓起身子,笔直白嫩的双腿瞬时缠住了他的腰。   殷渺渺的心提了起来。   游百川的功法干脆利落,出掌收拳都是最简洁有力的路子,毫不拖泥带水,一看就知道是在水里练出来的本事。而她能看出来,白妖王自然也可以,他立刻选了这个叫曼儿的女子作为对手。   她的本体极有可能是某种无脊椎动物,化作的人形也保留了这种特点,浑身软的像是个橡皮人,修习的也是柔术,完美的诠释了“以柔克刚”四个字。   游百川遇到这么一个对手,对付起来可比刚才吃力得多。   但他也有他的迎敌之策,眼看她如八爪鱼一般缠着自己不放,心法运转,黑雾再度聚集成龙。   龙吟长啸,灵力凝聚的黑龙摇首摆尾,自他腰际冲天而起,释放而出的磅礴灵力震荡开来,硬生生撕裂了她的四肢,白溪的皮肤上裂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曼儿扛不住这股霸道的力量,不得已松开了四肢,远远荡开。   游百川抖拢锁链,将坚硬的盘龙锁缠绕于身,不仅没有趁机远战的意思,反而纵身上前,打算和她近身分个胜负。   殷渺渺稍稍吃了惊,随之失笑。他并非莽撞之人,既然敢和对手近身打,证明他有把握胜过,遂安安心心看下去。   果不其然,游百川也就一开始吃了个闷亏,接下来的交手中,缠绕在他身际的锁链发挥出了极其巧妙的作用。曼儿敢缠在他身上,他就松开链子把她锁住,她释放的电流纵然厉害,可盘龙锁似金非金,似铁非铁,不、导、电。   如此,曼儿唯一能够仰仗的,唯有柔术。   不要小看这一门功夫,它能像水一样化去刚猛的力道,也能像丝带一样绞住关节和动脉。而曼儿的身体又天赋异禀,全身上下的骨头软得好似不存在,使她能够轻而易举地做出普通人根本达不到的动作。   她把自己变成了一条蛇,脖颈、四肢、小腹、手心、发丝……抓紧每一个机会缠住他的身体,释放强劲的电流。   是的,她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哪怕是头发丝,都有放电的能力。基于她这种特性,周身的电流也构成了一个奇妙的感应场,即便处于视线的死角,亦可以感知到对手的动作,从而做出应对。   游百川可以借龙之力逼退她,但想要在近身缠斗的状况下获胜,难度翻了几番。   可他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   此时,曼儿锁住了他的咽喉,他静立不动,宛若雕塑,五指牢牢握住她的肩膀,力量一点点积聚起来,双臂的肌肉起伏不定,鼓出一段又一段流畅优美的线条,皮肤上的鳞纹被牵动,仿佛真的有一条黑龙盘踞在身,正缓缓移动着矫健的身躯。   曼儿感觉到肩上传来剧烈的痛楚,这不是一纵而逝的痛苦,而是缓慢的、逐渐加深的疼痛。她觉得自己的皮肤似乎已经被撕裂了,他的手指已经掐断了她的骨头,在把她的血肉碾成碎末。   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   她强行忍耐着,愈发收拢双臂,想要绞死他。而他明明有办法摆脱这样的困境,却不肯故技重施,强硬地扛下来,只缓缓提升着手上的力道,与她僵持住了。   一时间,两个人谁也没有动。   没有华丽的法术,没有精彩高妙的招式,在观战者看来,这场对战到了现在,无趣得几近枯燥。然而无法否认的是,摒弃了多种多样的外衣后,绝对的力量较量更能彰显真正的强弱。   现场,有人不安地摆动着身体,有人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胜负很快到来。   曼儿最先承受不住,凄厉地嚎叫了一声,软软的松开了游百川,跌浮在水中,再也站立不起来——她身体内的肌肉与零星的骨刺都被捏了个粉碎,想要变回原形都办不到,只能困在人类的皮囊里挣扎。   白妖王的脸色黑如锅底。   游百川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双臂因力竭而微微颤抖。他握住拳头,看向白妖王的眼神一如先前,言辞亦是不变:“船。”   此情此景,酷到没有朋友。   才第二场,白妖王不至于太过失态,挥手解开了第二艘船的禁制,紧接着,寒历的目光扫向下属,缓缓问:“谁敢下一个应战?”   短暂的沉默后,一条十分漂亮的鱼游了出来。   白妖王审视了它几眼,颔首同意了。   这次,轮到殷渺渺出战。   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自己的对手,和前两个选手不同,它并未化作人形,依旧以原来的形态出现,看起来像是某种热带鱼,可惜她认不出是什么品种,只觉得漂亮极了。   “你是什么鱼?”她心情甚好地打招呼。   这条鱼静静地看着她,身上的花纹五彩斑斓,色彩比五彩青蛙还要丰富,浓艳还胜小丑鱼三分,仿佛是打翻了的调色盘,却无比和谐,毫无污浊之感,尽显天工造化。   它不吭声,殷渺渺心里就警觉了三分,不着痕迹地防备起来。   “开始吧。”   白妖王的话音尚未落下,它身上的一条彩带便动了一动,接着,奇妙又幽魅的歌声响了起来。   很难用言语描绘这样的声音,像是清晨山涧里的鸟鸣,闻之便心旷神怡,又像是初春花园里似有若无的一缕花香,朦胧隐约,叫人不自觉便陶醉,还像是辗转反侧的夏夜,情人在月下吹着洞箫,如泣如诉,泪染衣衫。   它令人放下心防,失去战意,情不自禁地沉浸在这悦耳的乐声之中。   殷渺渺由衷赞叹,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能“唱歌”的鱼,简直是自然的杰作。但是,区区魅音就想迷惑她的神识,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   她想着,却装出一副目眩神迷的样子,故意骗得它近身,才“恍然惊醒”,警惕地打出了一掌。平心而论,她的落英掌法在武修眼中算不得一流,但这会儿她一直将境界压在金丹中期,看起来也就比一般的金丹修士强些。   不得不说,很具有迷惑性。   这条鱼上了当,以为试出了她的路数,立刻拉开距离,身上的条纹又一次变化,释放的声波也为之一改,变得尖利高昂,几乎刺破耳膜。   离得近的妖兽们纷纷躲远,腿短的不幸被声波波及,一下子翻过了肚皮。   殷渺渺心念电转,坚持战五渣的人设不动摇,面上一副难忍的模样,飞快掏出了一件防御法器。   灵力罩撑开,笼罩而下,她面色微缓,开始掏阵盘关鱼。   远处盯着瞧的飞英:“???这好像是我的阵盘!”   乔平:“……”好了,他知道是谁了,除了某人,谁会闲着没事干往身上罩幻术骗人??   不过这次他冤枉殷渺渺了,因为面对的是白妖王,她特地服下了叶舟给她的幻容丹,真实地改变了容貌。至于隐藏身份,也非兴致使然,而是怕惊动什么人,小心驶得万年船罢了。   第465章   常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件趁手的高品阶的法宝,有时足以决定胜负。因此,刚刚走上道途的修士,大多会一掷千金,掏空家底,只求一二得用的法宝护身。   不过,法宝终究是外物,如慕天光、游百川之流,除了最重要的本命法宝,几乎不用其他法器,而云潋更是到今日也没有本命法宝,只凭己身的灵力化剑应战。   殷渺渺是法修,理论上来说不必像武修那么刻苦,但她深信外物不牢靠,化为己用的才是自己的,平昔只用秋风如意扇或是红莲。   可这不代表她没有法器。   事实上,她的臂钏中,有几十件大大小小的法器,部分是神器坊孝敬她的,部分是她逛街时看着有趣,随手买下来的。以她今时今日的身家,不难想象,她的法器库存比起梳妆箱里的衣饰,只多不少。   所以,打什么打??用钱砸啊!!   殷渺渺一口气掏了三个法器,一个防身抵御音波攻击,一个阵盘困住行动,最后一个是个捕鱼网,biu一下就能射出一张大网,是她到南洲见当地人这么捕捉妖兽,觉得好奇买下来的。   先前游百川的比试打得太好,不知不觉奠定了堂堂正正斗法的基调。而白妖王忌惮游百川的心法,派了这个别具一格的音攻属下,原想着就算不能出其不意,也能试探出敌人的手段,好安排后面的比赛,却没想到殷渺渺是个人民币玩家。   她装出一副实力平平的样子,法器一件又一件往外丢,唯一竭力施展的便是繁花弄影身,凭借这高妙的身法和对手打游击战。   可怜那条漂亮的热带鱼,对付起大开大合的武修来乃是利器,如今却只能沦为东躲西藏的倒霉蛋,在金钱的压制下毫无还手之力。   飞英趴在栏杆上,边看边深沉地表示:“有钱果然很重要。”   乔平无法反驳。   这场比试拖得久了些,小半个时辰后才结束。殷渺渺捉住了鱼,心想丢回去多半它也性命不保,与其活着被分尸,不如死得痛快点,遂一招取了它的性命。   又输了一场,白妖王的面色却奇异得不再恶化,看也不看死鱼的尸体,不动声色地放了第三艘船。   在殷渺渺表示下一场还是自己后,又指了个属下:“你去。”   那是个瘦瘦小小,普普通通的家伙,观其外表,大约是个青少年。他被点名后到场中现了个身,而后就这么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他是一个善于隐匿的刺客。   找不到行踪,拥有再多的法器,又有什么用呢?   殷渺渺惋惜似的轻叹了声,眼睑垂落,眸中只留一线余光,神识缓缓铺陈开来,捕捉着场中异样的动静。   数息后,她微不可见地蹙起了眉梢。   失败了。   白妖王准备的赛场并非擂台,不过是空出来一片海域,并未设置结界屏蔽干扰,因此,在场的千百只妖兽在她的神识场中,像星星一样闪动着,要从中辨认出只见了一刹的对手……压根不可能。   殷渺渺在妖族传统和蓄意为之中摇摆了下,还是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妖族当年吃了不少暗亏,如今有文化了,心眼不比人类少。   然而,就算是别有目的,这会儿也歪打正着,克制住了她的神识场。   她稍作思忖,维持着神识场的范围不动,而后耐心地等待着:妖族输了三场,获胜之心只会比她更强烈,尤其当着墨妖王的面,绝不可能允许自己当缩头乌龟,定然会趁机偷袭。   果不其然,三分钟后,少年看她无所行动,便按捺不住,悄悄靠近。他的身体已经和海水融为一体,仅凭肉眼全然无法分辨,而气息藏于海浪的起伏之中,仿佛就是大海本身的潮汐。   但还不够。   要成功偷袭对手,不止需要藏起自己的气息,更重要的是不能起杀意。修士对杀意的感应十分敏锐,如果做不到杀人如折柳摘花,心平如镜,那么刺杀百分之百会失败。   而所谓的“杀意”,其实可以看做是神识的波动,当这种波动的幅度达到某个阈值时,便能被人所捕捉。少年的杀意控制得很好,出刀时,神识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仍然维持着原样。   殷渺渺的神识场就好比一汪湖泊,如若有石子投入,自然能够发觉,但若是融入的一滴水,纵然是她也无法短时间内察觉出来。   她没能发现他。直到他的刀带起的水波触碰到了她的腰。   虽然他的刀裹挟在水流之中,乃是顺势而为,不快一分,也没慢一分,但她还是感觉到了。她的腰肢微微一拧,冰凉的刀锋擦着轻薄的泳衣而过,红线自手腕落下,精准地缠住了他的刀锋。   少年不慌不忙,手腕一沉,刀身轻巧地在水中画了半个圆,卸开红线卷来的劲道,而后精准无比地掠向包围圈里的一丝缝隙,巧妙地脱开了红线,再度隐匿到了海水之中。   从偷袭到收手,整个过程不超过一秒钟,由此可见,少年的刀法绝不比他的隐匿之法逊色。   殷渺渺鲜少遇到这样的对手,擅长的魂术、幻术、法术都因难以捕捉到目标大打折扣。但她并未感到沮丧,反而被激出了三分战意,逐渐认真起来。   少年一击不中,并未沮丧,耐心得等待下一个时机。与一般刺客不同的是,他不在乎出手能不能成功,就算只有一成的机会也会出手试试,不行就退,尽显鱼类滑不溜手的特性。   转眼间,他出手六次,六次全都落空。可殷渺渺丝毫不敢大意,越往后,间隔的时间越短——他已经找到她身法的规律了。   第七次,刀锋贴着她的手臂而过,第八次,她躲开了刺向小腿的刀尖,却没躲过来自脚下的偷袭。   她的繁花弄影身一直都在地面上进行,熟习转腾挪跃,却未涉及过水中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攻击。面对来自下方的侵扰,反应终归还是慢了一步。   刀刃割开了她的脚踝。   鲜血洇开,赤红中夹杂着一抹淡淡的青色。   有毒。殷渺渺不欲暴露自己百毒不侵的体质,吞下一粒糖丸佯装解毒。少年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偷袭的机会,趁她身形微顿,连刺三刀。   第一刀掠像她的后背,她身体自然前倾避开,第二刀用刀背划过大腿,逼她屈起身,于是,碍于人类的身体不可能像曼儿一样达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最关键的第三刀她无法躲开。   肩头刺痛,鱼皮制作的泳衣裂开了一道口子,亏得她这回穿的是全身的潜水衣,否则系带断掉,怕是要春光外泄不可。   殷渺渺捂住了肩头,遗憾地叹息:“被看破了啊。”   她在武道上下的功夫还是太少了些,繁花弄影身的顺势而为固然高妙,但被看破后却会成为对手的突破口。只要招式够快,角度够准,找到人体柔韧度的缺陷并非难事。   如果她真的是个武修,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好在她不是,面对这样的高手,也从未想过能以己之短,克他人所长。   少年或许还未注意到,她的鲜血沾在了他的刀锋上,缓缓凝聚成了一个特殊的图纹。   恶鬼纹。   又一次偷袭,这次他不再畏首畏尾,刀锋直取她的要害,凛冽的锐气仿佛要将她当场开膛剖肚。   到底是少年人,忍耐这么久已是不易,想要一招分出胜负无可厚非,可惜的是,他将灵力灌注在刀上的刹那,失败就已然注定。   他触发了恶鬼纹。   咚!那一刻,少年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不知名的恐惧油然而生,四肢百骸仿佛被寒冰冻住,血液无法流动,那双本该稳稳握着刀的手竟然颤抖起来。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本能地挥起短刀,想要将令他害怕的东西砍成碎片。   这一动,他的节奏就乱了。   殷渺渺凭借着禁制的感应,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的位置,黝黑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滑入掌中。   她毫不犹豫地刺向了他的胸口,而后重重向下一划。   “啊!!”少年口中爆发出凄厉的哀嚎。   妖兽群里爆发出此起彼伏的骚动,他们不明白,分明是少年占尽优势,为何会突然逆转形势,该被剖腹的人没事,反倒是动手的像是见了鬼,好端端的发起神经来。   “肯定是这个人类又使诈了!”妖兽们不大认得禁制,但言辞凿凿。   有胆子大的起哄抗议:“这不公平!”   “对,她肯定用了诡计。”   第四场还是个输,妖族不由躁动起来,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颇有撕毁约定,一哄而散把两个人干掉的架势。   白妖王也有点心动。他这个“人”要面子,七场全输说出去,叫他颜面何存?不如现在撕破脸皮,把人摁死算了,反正妖族也不讲究人类的那套。只是老乌贼在场……正犹豫不定,美妇人悄悄向他传了句话。   他眼睛一亮,说道:“这么比太费时间了。”   殷渺渺沉了语气:“妖王这是何意?”   “接下来速战速决吧。”白妖王面上在笑,语气却不容置疑,“一起比了。”   游百川问:“以多对少?”   “我没说是一比一啊。”白妖王懒洋洋地说,“你们不想比,直接认输也可以。”   游百川皱起了眉头,但人在屋檐下,对方非要耍赖,他们也没办法,干脆道:“行,一起比。”   殷渺渺也没意见。   美妇人妙目微闪,插口道:“可是,比起来又是阵法又是丹药的,怕是拖得时间更久了。”   “那就不准用这些。”白妖王快速道,“丹药、符箓、阵盘,都不许用,法器只能选一样。”   海船上的人修哗然一片。   飞英跳起来,替所有人骂出心声:“太他妈不要脸了!”   第466章   当大佬的必备要素是什么?脸皮要厚心要黑。   白妖王没读过什么书,凭经验和直觉就干出了这么件厚颜无耻的事。旁观者可以骂不要脸,但成王败寇,结果永远比过程更重要。   殷渺渺淡淡道:“妖王还有没有别的条件,不妨一起说出来,万一打到一半您又有新的主意,再‘拖时间’就不好了。”   白妖王被她刺了句,眉梢不由动了动,很快道:“看来你们也想速战速决,那好,为了避免束手束脚,这次的比试,生死不论。”   游百川拧起了眉头,按照修士的规矩,上了擂台一般只把对方打到没有还手之力即可,不论死活的被称为生死擂台,唯有解不开的恩怨时才会启用。   似乎看出了他的不满,白妖王不由哂笑:“你们人类就是花样多,我们妖族的较量,向来是不生即死。”   人类早就摆脱了采集渔猎的生存方式,农耕使得他们只要好好种田就能获得果腹的食物,但妖兽不行,他们失败就会被吃掉,或者失去食物饿死,本就是生死之战。   白妖王并非虚言恐吓,在场的妖兽们真心实意地附和:“就是啊,不赌上命有什么意思,挠痒痒呢?”   唯有阿翡觉得不妙。   果然,白妖王漫不经心地点了她的名:“阿翡不是一直闹着想试试人类的身手吗?轮到你了。”   她牵牵嘴角,心里暗骂不已,骂白妖王这个老匹夫狡诈不要脸,也骂自己只想着到时候能放水帮忙,忘记了这个老东西没那么好糊弄。现在好了,要是她出了事,旧恨未消又添新仇,鲛族和人类还有和解的一天吗?   “听闻鲛族天生灵力,法术高强,正想领教。”殷渺渺看向阿翡,微微颔首。   阿翡也望向她。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奇迹般的安了心,不知为何,殷渺渺总给她一种非常可靠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她既然这么说了,必然有解决的法子。   她深吸了口气,鱼尾甩动,鳞片闪烁着饱满润泽的光彩:“阿翡领命。”   白妖王又点了两个属下,分别是一头外表凶狠的鲨鱼和一只体型巨大、形似蜈蚣的节肢动物。   三对二,情况很不乐观。   游百川扫了眼殷渺渺,她被砍了两刀,正在往身上抹药膏,完了又取了件白色的法袍穿上——反正也只是说比赛途中不能用道具,没说比赛前不能疗伤换衣服,大家都赖皮,谁怕谁。   “还好?”他问。   她道:“不太好,要不你打两个?”   “行。”   他们俩认识的时间太短,也没有并肩作战过,故而不搞什么配合,粗暴简单地划分了对手:游百川硬刚鲨鱼和海蜈蚣,殷渺渺对付阿翡。   阿翡知晓对手的真实身份,纵然水系法术在水中占尽优势,但也不敢小觑,远远拉开了距离,抬手就是一波水箭。   水箭极快,眨眼便到了眼前。好在它虽然融于水中,却有速度,殷渺渺的神识立即捕捉到了它们的运动轨迹,焚灵火散开,蜻蜓点水般落在了箭尖上。   箭矢悄然湮灭。   与此同时,殷渺渺已经捏成了雷法的手决,紫色的闪电如惊蛇抬头,嗖一下蹿出,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残影。   电的速度比水更快。   阿翡一惊,面前的海水倏然凝聚成冰,作为盾牌挡住了雷电。寒冰骤然破裂,四分五裂的残冰朝四面八方飞溅开来,拖出数条长长的水花。   竟然这么快就击碎了自己的法术……阿翡忽然发现,自己或许还是小瞧了这个新结识的朋友。   她不再保留,双腕翻转合拢,指如涟漪泛开。水流汩汩,一个漩涡自她指下飞旋而成,并迅速扩大:“去!”   随着她一声娇喝,水涡脱手而出,直直飞向殷渺渺。而在此过程中,它旋转的速度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提升,越转越快的水流强横地拽拉着水中的一切,似乎要将它们全都搅碎。   但在这个时候,阿翡眼中的殷渺渺却突然不见了。不仅是她,她的两个队友也如艳阳下的雪人,慢慢融化在了海水之中,彻底消失了踪迹。   幻术?阿翡很快反应过来,却猜不出自己是什么时候中的招。幻术的关键在于蒙蔽感知,视觉既然出现了偏差,那么肉眼已经不可相信。   她闭上了眼睛,试图用其他感官来分辨真假。   耳畔是水流的声音,皮肤触摸到的是温凉的海水,鼻端有她熟悉的咸味儿……殷渺渺受了伤,所以,只要寻找到血的气味,就能找到她了。   血腥味、血腥味……阿翡想着,忽然感觉到不对劲。   海水的味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花香。海里很少有香气馥郁的东西,她没闻过这种甜腻的味道,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什么东西?”她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盛放的花海,姹紫嫣红,斗色争妍,乃是她从未见过的美景。其中一朵正巧被风吹落,纷扬飘于她的掌心,花瓣的触感细腻如丝绸,一滴露水滑落指尖,清凉沁人。   蝴蝶翩然飞舞,绚丽的翅膀扇动着,带起一缕微风,拂起了她肩头的发丝。   阿翡不由呆了呆,随之毛骨悚然。   太真实了。   形、声、闻、触……五感之中,竟然四种都栩栩如生,仿佛她不是陷入了虚假的幻境,而是眨眼间转移到了某个真实的世界。她想试着毁掉眼前的花海,又怕那里空无一物,不过是空费灵力,一时踟蹰不定。   而殷渺渺暂时用幻术困住了阿翡,立刻腾出手来解决海蜈蚣。它像蜈蚣,也有点像皮皮虾,有数十对足,身上罩着层层甲壳,坚硬无比。   还会喷毒液。   鲨鱼和游百川正面硬刚,它就躲在一边,冷不丁喷口毒液,时不时还用坚硬的外壳撞开盘龙锁,为鲨鱼的攻击打掩护。   游百川的主要精力放在鲨鱼身上,只时不时用盘龙锁挡开蜈蚣靠近,殷渺渺一出手,顿时压力大减。   海蜈蚣也很鸡贼。面对游百川时,它用庞大的身体硬抗,轮到殷渺渺,它就呲溜一下缩成了手指粗细的小家伙,灵活地四处游窜,降低被法术击中的概率。   只是它料错了殷渺渺的能力。她数百年锻炼下来的准头极好,闲着没事能用火线穿绣花针,何况是逮一条虫?缩小了正好不必多浪费灵力。   细密的电网飞速追击着逃窜的蜈蚣。它时不时喷出毒液,但殷渺渺乃是远距离操作,衣袂都没沾上一滴。   海蜈蚣被她溜了两圈,发现此计行不通,摇身一变,又成了庞然大物。   殷渺渺连用三个法术。   第一个电网罩住它的全身,甲壳坚硬,电流又被拉长稀释,是以蜈蚣硬抗了下,发现只是有点痛,并没有想象中厉害,遂信心大增,在她放出雷龙时并未逃窜,反而拼着再被电一次的风险,想趁机近身喷出毒气,再用上百条长足紧紧束缚住她。   但计划没赶上变化,雷龙的力量不似电网分散,凝而不散,威势煌煌,它冲到半道感觉不好,一个激灵,转头避开了。   雷龙咬住了它的尾巴,海中飘散起蛋白质烧焦的臭味。   蜈蚣暗道好险,身体快速收缩,被电焦的甲壳很快裂开脱落,露出了下面崭新的硬壳——不好意思,它们这一族比较特别,身上的壳有好多层,烤糊一层还有一层,和人类可不一样。   殷渺渺确实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太吃惊。前面四场打下来,纵然她有所保留,敌人也对他们有了一定的了解,而他们对海洋生物却是一无所知。   这是他们的劣势,却毫无办法,只能耐心地收集情报。   她不气馁,触发了刚才的最后一个雷法:雷弹。这是她来南洲的路上发明的新法术,灵感来自于叶舟——他说炼丹师们会炼制一些具有攻击力的丹丸,用灵力和蜜蜡封住,必要时散去上头的灵力,便可以当做暗器使用。   当时她闲来无事,多问了两句,他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攻丹的炼制之法和盘托出。她就借鉴了这个法子,将雷电之力压缩在一个灵力团中封住,而后夹在雷龙里,控制它们“钻进”了蜈蚣甲壳的缝隙处。   现在,引爆。   雷弹炸开的刹那,蜈蚣像是被丢进油锅的虾子,一下子蹦了起来,扁长的身体蜷缩成团,多片硬壳掉落,扯下了血肉。   殷渺渺正想乘胜追击,背后却有暗流卷来。她顿住脚步,反手挥出一掌,想借力避开,谁知柔滑的水鞭缠住了手腕,将她拽入漩涡中。   高速旋转的水流绞着她的法衣,衣袂的边缘出现了丝丝缕缕的毛边。汹涌的水流外,阿翡维持着手决,目光炯炯,俨然已经脱离了幻术。   “不错啊。”殷渺渺并未低估阿翡的实力,但她花费的时间依旧比预料的还要短。   阿翡傲然道:“可别小看我。”   殷渺渺的幻术已经十分完美,五感全被蒙蔽,身在她的幻境中,几乎感觉不到与真实世界的区别。但她还是想到了破解之法——以毒攻毒。   鲛人的歌声有魅惑人心的能力,她低吟浅唱,将全部的灵力倾注于自己的歌声之中,终于压倒了她制造的“声”,两重幻术重叠,自然会出现偏差,而殷渺渺忙着应付蜈蚣,无暇修补,被她看准机会挣脱出来。   “这次不会了。”殷渺渺说着,旋转藏于袖中的红莲。   焚灵火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吐出了之前吞噬的灵力。这股庞大的灵力化作软索,卷住她的腰身,强硬地将她拽出了漩涡。   她一脱险,焚灵火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灵力,一滴都不肯浪费,还跃跃欲试地想要吞走漩涡里的灵力,被红莲无情地拉了回去。   焚灵火:QAQ   地心火:=-=   殷渺渺:“……”怪不得这家伙那么厉害,却没人敢吸收为己用,焚灵火对灵力太过贪婪,若非有红莲作为媒介操纵,极有可能反噬肉身。   等此间事了,还得费点力气收服它才行。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战局所代替。   阿翡脱离幻境,她就不得不以一敌二了。   第467章   阿翡是个绝佳的辅助。   两个队友分别缠住一个敌人,她就在躲得远远的,时而制造个漩涡、水牢控制,时而释放水龙、水箭偷袭。鲛族灵力强大,又占尽地利,纠缠了小半个时辰,她也依旧挥洒自如,不见力竭之态。   当然,对手不弱,她也没讨到太多便宜。   寻常法术压根伤不到游百川,他视若无睹,能抗就抗,扛不住就用黑龙强行破解,虽然浪费了些灵力,却始终不曾被打乱节奏,鲨鱼浑身带伤,已然落入下风。   而殷渺渺神识敏锐,一察觉到异样,便会诱使追捕她的蜈蚣去填坑。它变回原型后太过庞大,十次里至少有五次没法及时躲开,阿翡怕坑队友,不得不费神修改路径或是干脆收手。   次数多了,她觉得这么着不划算,不如直接用神识对付她,干脆收了法术,放声高歌起来。   音攻是种特殊的功法,既能在声波中灌注灵力,达到杀人于无形的效果,也能通过听觉影响神识,迷惑人心。   阿翡担心她故技重施,束音成线,只对着她一个人,旁人只能听到似有若无的歌声。即便如此,修为较低的妖兽们也不禁露出了陶醉之态。   传说,世上有十大盛景:秋洲的万顷桃林,一霎开放;涟洲的十五之夜,落月江心;风洲草原千里,万马奔腾……当然也有南海月明,鲛人吟唱。   没有一种语言能够形容鲛人的歌声。   比黄莺更婉转,比流水更悦耳,比山岚更空灵……纵然只是纯粹的歌声,也足以吸引人停步倾听。   殷渺渺的审美能力放在那里,虽然知晓是陷阱,耳朵却顽强地抵抗住了理智的束缚,固执地想要一听天上有地下无的歌声。   极妙之乐。   这一霎那,她竟然心生不忍。   ——不忍自己分神对付敌人,而错漏了一个音。   可殷渺渺毕竟是殷渺渺。她分神一刹,很快回转,拧身躲开声波带起的浪涛,神识场徐徐展开,而后,发动了黯然销魂。   她如今早已解构出黯然销魂影响人情绪的奥妙,加以修改,变作影响人的情绪,但论起威力,依旧当属痛失所爱的“伤情”。   悲莫悲兮生别离,哀莫哀兮永幽隔。   此情一出,喜悦、愤怒、恐惧……皆化烟云。   阿翡预测过七八种她的应对之策,却从未想到她竟然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回击。两个人的神识狭路相逢,均不肯示弱,胶着在一起,难分上下。   要稳住,现在就看谁能够主导对方的情绪,谁就赢了。   她定了定神,继续歌唱。   缥缈悠扬的歌声穿越重重海波,宛如天籁,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放下战斗的念头,只想沉醉在永远的迷梦中,没有痛苦,没有烦恼。   “黯然销魂”却又是另一种心绪。试想想,今生今世,深爱着你的人已赴黄泉,活得再久,实力再强,他也无法死而复生,回到你的身边。你孑然一身,孤独地行走在永无尽头的道途上,纵见良辰美景,又能与谁同看?   人有求生的本能,但如若失去了活着的意义,生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般一想,一切索然无味。   神识的较量与法术不同,讲究的是循序渐进,短时间内分不出胜负。因此,殷渺渺承受的压力要比阿翡更大一些。   她同时还面对着蜈蚣的攻击。   它非常聪明,知晓己方的优势在于人数,正面对敌不划算,用消耗战磨光他们两人的灵力,打持久战才是上策,所以并不急着分出胜负,而是不计手段诱使她使用法术。   眼看她正被阿翡的歌声困扰,它马上喷出一股细沙搅混海水,而后缩小身形,藏在一抹沉降的沙流中,暗中靠近了她。   口中的毒腺分泌出大量毒液,在她反应过来之前,飞快射出。   毒针如急雨打来。   细、密、散,想要用神识逐一击破,绝无可能。   殷渺渺挥袖,流风回雪衣的大袖如风雪卷起,收拢了一片毒针,但依旧有十来根细针侥幸逃脱,穿透法衣的缝隙,没入肌肤。   成了!蜈蚣眼中闪过喜色。它的毒剧烈霸道,三秒之内,必入经脉。   殷渺渺的动作缓顿下来。指尖莲融化于她的血肉,能化解各种毒素,却也有个过程,被毒针刺中的肌肤发麻发热,一时不得消退。   她轻轻吸了口气,心知不能再顾忌阿翡,否则要遭,遂硬受了蜈蚣的攻击不管,再无保留,毅然发动了魂术。   阿翡正在与黯然销魂的力量博弈,万万没想到她还有余力攻击她的灵台,猝不及防受到攻击,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声。   束成一线的音波失去控制,骤然散开,海中翻起一片浪涛。   蜈蚣和鲨鱼被殃及,双双一震,露出些许沉醉之态。   殷渺渺不予她喘息之机,眼瞳金芒闪烁,流光萦绕着阿翡,镜心映照,瞬时编织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镜像幻境。   镜像幻境里的一草一木皆是复刻现实,就地取材,几近瞬时发动,但左右颠倒,破解起来亦十分轻易。因此,直到此刻阿翡神识受创,殷渺渺才决定动用,而这给她争取到了三、四秒的时间。   她并指为刀,割破手腕,灵力牵引着血丝在掌心绘出洛书纹,同时掠身逼到阿翡面前,在她挣脱幻境前按住了她的额头。   一道白光闪过。鲜血绘制的洛书纹印在了阿翡的额间,她堪堪睁开的双目又缓缓阖上,陷入了沉睡。   殷渺渺扬手将她掷到一旁,宣告第一位对手的退席。   接着,她把目光投向了海蜈蚣。   海蜈蚣一个哆嗦,瞅瞅旁边被游百川摁住的鲨鱼,硬着头皮变大,决定速战速决,靠强悍的身体碾压这个脆弱的法修。   诚然,它今天靠着变大变小,忽远忽近,的确占了些便宜,可惜的是,好运到此为止了。   殷渺渺相信游百川能搞定鲨鱼,所以一点没留手,电网层层铺叠开来,经纬交叠处藏一点焚灵火。   蜈蚣东躲西藏,钻来翻去,狼狈不已,正在此时,背后砰一声,血花炸开,鲨鱼终于无法承受吞噬的力量,从里面爆炸了。   一炷香后,蜈蚣死于合击。   全场死一样的寂静。   二对七,全败。   白妖王活到今天,就没丢过这么大的脸。他几乎无法遏制自己的怒气,属于妖王的气息弥漫开来,被笼罩的妖兽们瑟瑟发抖,超过半数的妖兽坚持不住,现出了原形。   殷渺渺也出现了强烈的不适。她连战数场,几乎没有休息的空隙,看着游刃有余,实则全靠对灵力的精准计算和强大的神识,能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   灵力告罄,神识消磨,她迫切地需要睡一觉来恢复。   但时机不允许。   她唯有强行忍耐,掌中扣住首席印鉴,以防白妖王突然发难。游百川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疲态,锁链轻轻缠住她的腰际,将她纳入防护的范围。   这是漫长的三分钟。谁也没有说话,仿佛都在等待着白妖王表态。   美妇人眸光闪动,想说什么,却又按捺住了,只眯着眼盯着殷渺渺,杀意横生。   马丑垂着眼眸,面上平淡,心高高悬起。   环心流的海波平静如镜,现场的气氛却愈发肃杀。   良久,游百川开口:“船,我带走了。”   短短五个字,让在场所有人都对他投以敬佩的目光:连战几场,灵力耗尽,却不改初衷,当面挑衅妖王,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别有倚仗?   白妖王望着他,唇边浮现出一丝冷酷的笑意:“我说到做到,船可以走,但是你?呵。”   “你想杀我?”   “你以为我杀不了你?”   “我死,结果一样。”游百川缓缓道,“没、意、思。”   白妖王锐利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杀意昂扬,但他不闪不避,面容平静,仿佛说的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事实也确实如此,输都输了,现在动手,还有什么意思?能把消息捂住不让人知道?不可能的。马丑在这里,阿翡在这里,墨妖王也在这里。   而这个道理,白妖王未尝不懂。   他死死盯着游百川好一会儿,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一扫方才的阴郁狠辣:“好好好,不愧是游家子弟,有种!放船!”   结界全部撤去,海船上的人们发出喜极而泣的哽咽。   但殷渺渺并不敢放松警惕。她看到美妇人抚了抚蝉鬓,忽而道:“大王说得极是,游家子弟卓尔不凡,否则也不会惹得冲霄宗的首席弟子跟随同来了。”   白妖王的目光凝住:“冲霄宗?”   “喏。”美妇人的视线牢牢锁定殷渺渺,巧笑倩兮,“我没认错的话,这位用雷法、擅幻术的女修,便是冲霄宗的首席弟子,素微真人。”   海水的温度猛然下跌,结出细细的冰末。白妖王意味深长地望着殷渺渺:“原来如此,怎么,冲霄宗也要管南海的闲事了?”   “妖王多虑了。”殷渺渺淡淡道,“若是门派之意,在下何不递上拜帖,直接登门求见?”   美妇人冷冷道:“是啊,藏头露尾,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殷渺渺轻轻叹了口气,似无奈似怅惘地说:“情非得已。”说完,眼波“不经意”地扫过马丑。   说来也奇怪,她明明看的是马丑,游百川却突然感到头皮发麻,似乎有十分不妙的事要发生了。   下一刻,预感成真。   马丑不知道领悟到了什么,抢在美妇人之前开口:“大王有所不知,私奔这种事,人族羞于启齿,不能与外人道也。”   游百川:“???”   其他人:“!!!”   殷渺渺:“……”她是让他说慕天光,不是游百川!她走之前明明是用了躲避归元门的名义,难道马丑没听说吗???   第468章   白妖王愣了下,面色古怪:“私奔?”   “马老板误会了。”殷渺渺叹了口气,“我外出办事,半道碰到他,一时好奇才跟过来的。”   然而并没有卵用,这个解释看起来更像是狡辩,白妖王居然相信了些:也对,如果冲霄宗真的有意插手,正大光明的代表门派拜访更合适,毕竟那样的话,他顾忌冲霄宗的颜面,反而不能对她这个使者如何。   等等,这个时候不能认下她的身份。白妖王心念电转,张口笑道:“我想也是,冲霄宗的首席怎会出现在这里,想来是我的属下认错了。”   美妇人的反应也快,立即道:“哦,原来是我认错了,莫怪。”   殷渺渺蹙眉,反常必有妖,白妖王可不是个会为爱情故事感动的人,难道……她暗吸了口冷气,装出惭愧的样子:“唉,妖王慧眼如炬,再瞒下去,便是我的过错了。”   她吞下解药,面部的骨骼微微挪动,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在下冲霄宗素微,见过白妖王。”停顿片刻,又诚恳地赔礼,“我随游百川前来,乃是个人行为,与门派无关,不请自来,还望妖王见谅。”   白妖王看她没上当,冷冷一笑。   “小家伙们,总爱搞这些有的没的。”出人预料的,寿公抖着长长的白眉,慢吞吞地说,“年轻真好啊。”   他开了口,白妖王自然要给面子,不阴不阳地讽刺:“被说破才说见谅,你的诚意也不怎么样。”   殷渺渺很想幽默一把,来一段“您那么尊贵,那么宽宏,那么善良,一定能理解我们的对不对?”,可惜掉了马甲,不好崩人设,唯有面不改色地笑笑,叹道:“您大人有大量,何必与我等小辈计较。”   白妖王很想不大人有大量,但忍住了。   游百川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适时道:“幻境,意下如何?”   白妖王举棋不定,倒是墨妖王率先开口,饶有兴趣地问:“哦,这个我也有所耳闻。胜了,深海为界,人、妖需要彼此的通行证才可进入对方领域,输了,水阁作海市,自由行商?”   游百川点头。   “此计不公。”墨妖王说着,从容不迫地掏出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摇着,“胜者无益,赢来何用?”   “妖王的意思是?”   墨妖王不紧不慢道:“赢,人族不得进犯深海,输,开海市。”   游百川瞄了殷渺渺一眼。她会意道:“这也不公,若输,妖族在海市交易,须纳三成的税,如何?”   这当然不行。寿公剧烈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反对之意溢于言表。殷渺渺瞅着他,笑了笑,又道:“说实话,人与妖族共生于世,皆是天道之子,何必非要比出个胜负,一人吃亏,一人得益,若是双赢,岂非皆大欢喜?”   妖族的觉悟还是不够高,非要自己占便宜才觉得赚。可惜时代不一样了,十四洲已经逐渐融为一个整体,一方受损,其他未必获益,合作双赢才未来的主流。   她道:“人世在变,依在下的浅见,将来人与妖族互不侵犯干涉,互惠互利,才是长久之道。”   现场一时沉默。白妖王在思考,墨妖王在沉吟,马丑在斟酌,连带美妇人都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情——似是回忆,似是嘲讽,似是惋惜。   “具体如何,可以再行商议。”殷渺渺的语气平和沉稳,吐字清晰,莫名予人信服之感,“请相信人族是带着诚意而来。”   游百川给出有力证明:“鲭鱼幻境将开,妖族若有意,不胜欢迎。”   这的确算是个诚意满满的邀请,白妖王心里的天平终于倾斜了:要是不答应,他们肯定进不去这次的鲭鱼幻境,相反,答应下来,便能不损一兵一卒入幻境寻找鲲鹏之力。   至于水阁的事儿……他也不是没脑子,开海市的好处摆在这里,由不得不心动。只是狠话放得太多,这会儿低了头,他的颜面何存,妖族的尊严何在?   寿公龟老成精,一眼看出缘由:“事关重大,大王不妨召集各域主,再做商量。”   “既然寿公这么说……”白妖王装出勉为其难的样子,“我就给你这个面子。”   殷渺渺拍马屁很顺溜:“寿公深谋远虑,妖王虚怀若谷,在下佩服。”夸完又趁机定下时间,坐实此事,“既是如此,明年八月十五,海鸥岛再议,如何?”   海鸥岛位于两族势力边界,位置无可争议,白、墨妖王都答应了下来。马丑谦虚了几句“蓬荜生辉”,眼中掠过一丝喜色——地点设在海鸥岛,他们混血就能名正言顺争取好处了。   他投桃报李,体贴地表示:“想来人族也须时间商议,叫他们回去传个讯吧。”   到了这个地步,白妖王再为难也没什么意思,不妨显现自己的大度,遂爽快地同意了。殷渺渺和游百川怕夜长梦多,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海船离开了环心流。   驶出这片海域后,殷渺渺才显露出疲态,歪在榻上起不来:“总算出来了。”   游百川也觉得累,坐在椅子里不吭声。   飞英和乔平早在他们上船时便表明身份,这会儿便道:“你们俩歇歇,有我们看着就行。”   “没想到你们也在,我放心多了。”殷渺渺强行打起精神,“但还是要小心,我怀疑没那么顺利。”   飞英好奇道:“白妖王会反悔吗?”   “我们连赢七场,他肯定想找回场子。”她支着头,慢悠悠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船上的人全都杀了——赢了比赛却带不回人,多讽刺。”   飞英撇撇嘴,毒辣道:“心胸这般狭窄,还能做妖王,他的运气肯定很好吧?”   “实力强就行了,其他又不重要。”乔平拉着师弟出门,“你们俩好好休息,我们和其他几个道友商量一下,看怎么应付。”   殷渺渺想了想,道:“人全上客船,货船上留几个意思意思就行,打起来就把它们全都舍掉。”   乔平明白她是不想太张扬,颔首道:“我明白,交给我们吧。”   毕竟同行搭档数十年,殷渺渺很放心,待他们离开便躺下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船体忽然开始剧烈摇晃,她豁然睁眼,飞快自榻上跃起,掠出门外。同一时间,贵妃榻四分五裂,数不清的细针扎在了木头上,将它变作了一只刺猬。   “你果然来了。”殷渺渺的口吻没有丝毫意外,甚至还带着一丝熟稔。   没有人回答她。船晃得更加厉害,不曾固定的物什满天乱飞,瓷器碎了一地,地板下有海水渗透上来,濡湿了罗帐。   外面喧哗一片。   扎在贵妃榻上的水针嗡嗡颤动,倏地弹出,再度朝她蜂拥而来。殷渺渺挥出地火,赤红的烈焰吞噬了它们,白色的水蒸气升腾弥漫,形成了浓浓的白雾。   “还不准备露面吗?水姬。”她冷笑,“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老相识又如何,妖王要取你的性命,我也没办法。”美妇人的身影袅袅婷婷出现,正是昔年柳叶城有过一面之缘的水母妖修,水姬。   殷渺渺嗤之以鼻:“白妖王虽然心胸狭隘,却不是个没脑子的傻瓜,其他人可以死,我不行。你这么做,无非是想挑起矛盾,真当我会上当?”   “信不信由你。”水姬不在废话,悍然出手。她在数百年前便是元婴修为,任无为出手才逼退了她,此时的实力自然不减反增,彻彻底底占据了上风。   只是,殷渺渺却并非昔日的筑基女修。她固然打不赢水姬,却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冲霄宗的首席之印极其强悍,用它增幅红莲,爆发出的力量逼近元婴。   两人一人用水法,一人用火法,水火相克,闹出的动静于风雨飘摇的客船乃是雪上加霜。不多时,地火的光焰便点燃了湿透的木板,浓烟冲天而起,水龙击碎了船的骨架,整艘船以无可挽回的姿态下沉。   游百川、乔平、飞英等人都注意到了她这边的动静,然而忙于应付其他追兵,一时无暇分身。   水姬眼中闪过奇异之光,招式愈发凛冽狠辣,似要至她于死地。殷渺渺枯竭的灵力尚未恢复,动用首席印又抽走了最后的几分灵力,挨了好几下,胸口发闷,鲜血溢出嘴角,眼看便要支撑不住。   就在水姬准备全力一击时,远处的海上传来一声苍老的问候:“谁把海上弄出这么大的浪头,叫我这个老家伙怎么回家哦?”   寿公……水姬眸色倏然沉下。海龟一族活得久,知晓的事儿多,在妖兽中的地位极高不说,传闻他们当年继承了一部分神龟之力——不然凭借这点修为,再长寿也活不到两千年之久。   这个老东西不简单。水姬很清楚今天是不能得手了,冷哼道:“寿公走得倒是早。”   “走得慢,慢慢走。”寿公咳嗽着,好似老眼昏花,半天认不出她来,“你是谁啊?在这儿干什么?”   水姬眼看七艘船里沉了六艘,四舍五入也算完成了任务,心中的猜想也得到证实,干脆地丢下一句“路过”,带着追兵们撤退了。   他们来得突兀,走得迅速,若不是海上飘着船只的残骸,仿佛刚才的混战就只是一场噩梦。   “姐姐你没事吧?”飞英看殷渺渺脸色不对,赶紧慰问。   殷渺渺吐了两口淤血,胸口顺畅了许多,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若无其事地笑问:“没想到半路碰到了寿公,好巧。”   “不巧。”寿公站在一头巨大的海龟背上,拄着拐杖,雪白的眉毛随着海风的吹拂微微飘动,“解毒丹不错。”   解毒丹……殷渺渺怔忪半天,才依稀想起似乎在落月谷时,她曾做过一笔生意:把一粒解毒丹,卖给了一只迟到的海龟。   当时阿翡还说他运气好,现在看来,运气好的是她才是。   第469章   海船离开深海的领域后,殷渺渺一口气松下来,彻底陷入了昏迷。游百川过意不去,将船托付给了乔平和飞英,自己日夜兼程将她送回了万水阁。   那时,归元门和冲霄宗的修士陆陆续续到了,拂羽和师妹杜柔也在其中。原本正好可以交予他们治疗,但修士就算失去意识,也不可能任人鱼肉——他们根本无法输入灵力,一有异动,便会引动火焰,有焚身之患。   这可难住了拂羽。   医修治疗病人的手段分两种:一为内治,即是输入自身的灵力,帮助病人修补损伤,驱走病灶,二为外疗,用药物敷在体表,通过皮肤吸收达到治疗效果。而殷渺渺伤势严重,外疗起不到什么效果,必须内治不可。   正纠结着,飞英到了。他担忧殷渺渺的伤势,没去见同门,第一时间过来探望,听他们说了前因后果,为难地挠头:“这可不好办了,本命法宝会护主,她醒过来之前,你都别想靠近她。”   拂羽忧心忡忡:“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师姐伤势甚重,拖下去只会恶化。”   “找个能靠近的就行吧。”飞英不大确定地说,“当初乾坤镜里她也受了伤,小师叔给她输灵力就没事。”   拂羽忙问:“那么慕前辈……”   飞英:“没来。”   众人沉默。半晌,杜柔斟酌着开口:“师姐意识不醒,其实无法分辨来者是谁,关键应该在于灵力的相容。”   “唔,师妹所言不无道理。”拂羽沉吟道,“理论上来说,交合之后,体内会残有对方的气息,或许不会被排斥。”   他们师兄妹一本正经讨论医学难题,旁观者却有点尴尬。飞英幽幽道:“我知道的,一个都不在。”   再次死寂。   静谧中,叶舟突然朝游百川看了眼,目露迟疑之色。谁知游百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同样报以打量的视线。   四目相对,两人顿时会意,不约而同地开口。   “我不是。”   “我没有。”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幸亏飞英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件旧事:“莲生醒的话,大概可以。”   “莲生是谁?”   “就是,呃……那个谁……”飞英支吾半天,放弃解释,“你试着输入一点点灵力,排斥了就收回,多来几次,他可能就醒了。”   拂羽别无良策,姑且照着他说的试了试。待到第五次,差点被地火灼伤手,亏得游百川帮了把才险之又险地撤走。就在这时,床边响起了一个慵懒沙哑的声音:“谁呀?吵死了。”   这话分明是嗔怪,可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有被责骂的感觉,反倒是觉得像清晨天色微亮,红烛快要烧到尽头,罗帐深处,美人朝慵起。而他也确实是个美人,色若春花秋月,神态又似经雨蔷薇,媚不可言。   “莲、莲生?”飞英不由磕巴了下。   莲生的心肠何等玲珑,一瞧眼前的状况就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不由蹙眉:“你们叫我做什么,慕天光呢?”   飞英欲哭无泪,不懂为什么今天的送命题一道接着一道:“小师叔没来。”   “云潋呢?”他更奇怪。   叶舟道:“云前辈也在门派闭关。”   莲生蹙了蹙眉头,他长睡不醒,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但身为器灵,与她之间又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模模糊糊感应到她的心境有变,再联想到现在的情形,顿时了悟,轻轻叹息:“原来如此,情深不寿。”   飞英很怕他再说什么,抢着解释了叫醒他的缘由:“你能不能把火收起来啊?”   “我又不认得他,如何能信他?”莲生似笑非笑,然而不等他们解释,又道,“不过你知晓我的名字和由来,想来是亲近之人,我信你。”   飞英受宠若惊:“……谢谢?”   莲生微微一笑,手指划过拂羽:“但他不行。”落到叶舟身上,“你来。”   叶舟怔住:“我不是医修。”   “我不管,你过来。”他的身影渐渐变淡,“她受的伤太重,我坚持不了太久,快一点。”   叶舟踟蹰片刻,硬着头皮走过来。拂羽按住他的肩膀,劝慰道:“你与师姐同修火法,相容性更高,只消按照我所说的做就是。先寻到最重的一处伤势……”   他说的十分详细,而叶舟亦是少年天才,领悟力极强,稍稍一想便明白关窍,手指搭上她的脉门,缓缓输入灵力。拂羽又问他情形,得到答案又针对性地给出指导,虽然比亲自动手慢了些,进程却也顺利。   莲生终于放了心。他点名要叶舟的原因很简单,在场那么多人里,唯有他的目光中不仅有关切和担忧,还有藏得很好的爱慕。因此,虽然他治疗的能力比不上真正的医修,但他会比所有人更小心,更谨慎。   他不相信拂羽,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唉。”力量逐渐消散,莲生不由叹了口气,心道,我死了,慕天光离开了你,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谁来保护你,谁来陪伴你?   他带着无穷无尽的担忧,再度陷入了沉睡。   *   殷渺渺在半月后醒了过来,发现情况不大妙。她之前在环心流受的伤不算严重,麻烦的是后来强行动用超出境界的首席印,给身体带来了极大的负担,又挨了水姬几招,叠加在一起,造成了十分严重的伤势。   而到了金丹圆满,要么不受伤,受了伤就不是小事,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她无比郁闷。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每次做好事,开头没事,中途也算顺利,快到结尾的时候,总有会出个意外,叫她带伤而归。更坑爹的是,还都在别人家门派,上次归元门是这样,这次万水阁还是这样。   莫非是八字不合?   “师姐醒了?”拂羽端着一碗药进来,见之而笑,“这可真是太好了。”   殷渺渺强撑着坐起来,笑道:“你们也来了。我这伤是你治的?”   拂羽摇头:“叶舟治的。”   “哦,他什么时候改行做了医修?”她扬起眉梢。   拂羽失笑,将当时的事说予她知道,末了打趣说:“好在师姐醒了,若不然叶舟真随我习了医,怕是圆丘真君要找我算账。”   “原来是这样。”殷渺渺勉强笑了笑,心情愈发沉郁。   拂羽想起飞英提过的往事,暗道失言,忙岔开话题:“师姐喝药。”   殷渺渺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划过喉咙,泛起一阵阵涩味,仿佛吞了一把黄连,又比黄连多了些诡异的口感。但她眉毛也不动一下,仿佛喝的只是最普通的水。   拂羽最喜欢这样的伤患,温言道:“师姐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停了停,又问,“杜师妹也来了,可要叫她过来?”   “不要紧。”殷渺渺微微笑了,“我还没到这种程度。”   拂羽点点头,并不意外——像首席师姐这样的人,就算真的不适,也不会将脆弱的一面暴露给其他人看,遂不再多劝,起身告辞。   而他一走,殷渺渺立刻取出臂钏中的食盒,拣了颗果腹含住。本以为能压一压药的味道,谁知原本的甘甜与药味混合在一起,酝酿出了更奇葩的味道,堪比鲱鱼罐头,她忍受不住,又呕了出来。   拂羽真的是悬壶院中最顶尖的医修吗?他没治死过人吧?   “师姐?”叶舟疾步走来,斟了杯水给她。   殷渺渺连喝几口,愣是冲不淡那股奇怪的味道,不由苦笑:“拂羽这是往里面放了什么?”   叶舟斟字酌句:“是南海一种海蛤的毒腺……”   这还不如不说呢。殷渺渺忍住泛起的恶心,做了个不必再说的手势,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叶舟住了口,犹豫了下,递过去一粒丹药:“师姐不舒服的话,试试这个。”   殷渺渺生怕自己再吐出来,也没问是什么,接过来便吞了下去。说来也奇怪,这里丹药入口无味,却一下子压住了泛滥的苦味,瞬间缓解了那股恶心的感觉,唇齿间弥漫出淡淡的清甜。   “唔。”她缓过气来,由衷道,“好多了。”   叶舟忍不住微笑起来,将袖中捏了许久的玉瓶放到一边:“师姐下次吃药时,提前服一颗,会好许多。”   “多谢。”恶心的感觉退去后,药效开始起效,身体发出疲倦的信号,催促她快些休息。   叶舟看出了她的疲态,不再多留:“师姐好好休息,我不打搅了。”   殷渺渺草草点头,头落到枕上便睡着了。叶舟回首瞧了她一会儿,安安静静地离去。   刚回到居住的客院,一个妙龄女子便匆忙来寻他,见之便迫不及待地说:“叶舟,我刚想到个好法子,能将白月碧心花的药用彻底激发出来。”   叶舟顿了顿,道:“我已经用掉了。”   那个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与他交流许久的万水阁炼丹师,闻言讶然:“用掉了?你炼了什么出来,快予我瞧瞧。”   “炼坏了。”他倒掉了药渣,慢慢清洗丹炉,动作一丝不苟,爱惜之意溢于言表。   女丹修颇为诧异。她和叶舟打交道已有一段时日,知道他对丹道十分虔诚,动手前必然会再三斟酌丹方,尤其是对于少见的药材,更是会拟上数个方案,确保能够发挥出每一味材料的最大药性。   白月碧心花是南海一大珍物,她在拍卖会里盯了好久,谁知道棋差一招被叶舟拍走。她知道叶舟的水平,很好奇他打算怎么炼制,当时他说还没有想法,两人还就着药性讨论了会儿,约定如果她有好的主意,他就将炼成的丹药匀她一颗。   这才过去半个月,丹方还没拟好,他就动了手,还炼坏了?女丹修太过错愕,不由追问道:“你炼了什么?提前声明,药效没有完美发挥很正常,这种不算炼坏啊。”   “真的炼坏了。”叶舟镇定道,“我不太了解它的药性,失手了。”   女丹修扼腕:“你可以提前问我啊,唉!”   白月碧心花百年一开花,数量极其稀有,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新丹方本来就有极大的失败率,她也无法指责叶舟什么,只能多叹几口气,聊表痛惜。   叶舟假装没听见,悄悄烧掉了纸篓里的丹方。   ——他骗了她,但也没骗她。    第470章   之前,殷渺渺昏迷的时候,叶舟和拂羽为用药的事煞费苦心,拟了多个方案皆不满意,后来游百川带他们去了个万水阁内部的拍卖会,终于找到了对症的黑峦海蛤。   “这可真是个好东西,就是味道不太好。”拂羽当时玩笑着说,“若是别人,我还得想法子添一味药,不然全吐可就白费了,好在是师姐。”   要去掉海蛤的怪味,必须用别的东西削弱药性,画蛇添足,终归不美。拂羽认为,首席师姐性格坚毅,无须多此一举,可叶舟不知怎的,十分不忍,鬼使神差地买下了白月碧心花。   这是和黑峦海蛤共生的灵植,一个剧毒无比,腥臭难忍,一个能解百毒,气味芬芳,乃是相生相克的死对头。   若有什么能克制住海蛤的怪味,唯它莫属。   然而,白月碧心花的价值在于其花蕊,想要发挥它的解毒能力,就必须祛除散发着甘甜的花络。他试图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却始终不得其法,不得不做出取舍。   作为炼丹师,他知道这花的珍贵之处,理应发挥这味药材的真正作用,而非舍本逐末,只取其一味甘甜。尤其花瓣剥下后,花蕊很快会失去作用,等于是彻底浪费了。   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的挣扎十分可笑,海蛤有怪味又如何,并不会对人体造成什么损伤,白白浪费一味药材,简直是暴殄天物。往严重里说,等于违背他的丹道。   但或许人这一生,总会做一些违背理智的事。无论他怎么警醒自己,到头来,他依旧选择取了花瓣,舍掉花蕊。   那不是丹药,只是糖丸。   所以他说“炼坏了”是真的,不过却是他蓄意为之,并非失手——大概他失的不是手,是心吧。   他不禁想起了当年云光城里的一次偶遇。那个时候,他遇到了独坐船头的她,两人闲聊几句,她身边的侍从便来寻人。天下着蒙蒙细雨,那人替她打着伞,又小心翼翼地提着她水火不侵的裙摆,生怕沾上一丝风雨。   何至于此?曾经的他不解又好笑,如今却有些明白了。此时此刻,他明明做了件蠢事,竟然也感觉不到丝毫后悔。   *   翌日,拂羽就知道了这件事。他来送药,看殷渺渺想提前吃颗丹药,怕克了药性,提出要看一看,待问清楚是什么后,差点没忍住变了面色。   白月碧心花是南海十珍之一,价值不菲,纵然炼丹师身家丰厚,也是笔不小的数目。他看到叶舟买下,以为他是见猎心喜,想炼制出绝品的解毒丹,万万没想到他居然炼了这么一瓶毫无解毒之力的丹药。   “怎么了?”殷渺渺见他不说话,不由蹙眉,“有碍药性?”   “没有。”拂羽亦是灵秀之人,很快想明了缘由,竭力掩住眼中的复杂之色,缓缓道,“这就是个糖丸,毫无药性,师姐尽管放心。”   殷渺渺暗暗松了口气,要是不能吃,须硬忍那碗药的味道,那可真是酷刑。   拂羽等她喝了药,转头便去了叶舟院中,开门见山:“你把白月碧心花炼了?”   叶舟“嗯”了一声,没多解释。   “这可不像你。”拂羽摇头叹息,“太浪费了。”   他抬眸瞧着友人,淡淡道:“失手了,就把剩下的随便炼了炼。”   拂羽嗤笑:“我虽不炼丹,但对药物的了解并不输于你。白月碧心花的花蕊与花瓣一经分离,必须即刻入药,你若是先炼花蕊,花瓣早焉了,哪还会有如斯香气,去替她压海蛤的腥味?”   “处理的时候出了岔子。”叶舟面无表情地说。   但拂羽不给他面子,直言不讳:“你喜欢师姐。”   叶舟藏在袖中的手指倏然握紧,而后飞快松开,语气冷淡:“我没有,你可不要在师姐面前胡说八道。”   “我什么都没说。”拂羽欲言又止,摇头不已,“你、你又是何苦?”   他原本和叶舟不算熟悉,但医修和丹修都要接触大量灵植,两人又都是沉静的性子,慢慢走得近了起来,算得上是彼此为数不多的朋友。正因如此,他才没有装聋作哑,而是第一时间来找他问个清楚:“不会有结果的,叶舟,师姐不是个你能喜欢的女人。”   师姐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吗?是。但她和十四洲的很多女修都不一样。拂羽很难描述自己的感觉,只模模糊糊发现,平日会对女人动心的,未必会喜欢她,不轻易对女人动心的男人,却很容易被她吸引。   而她呢?她喜欢的男人……怎么都不像是叶舟这样的。拂羽忍不住重复:“不会有结果的。”   “要什么结果?”叶舟微蹙眉头,仿佛大感奇怪。   拂羽委婉道:“师姐不是个会轻易动心的女人。”   “她如何,与我无干。”叶舟慢慢道,“我从来不想结果。”   拂羽讶然,怔忪道:“你不在意她的心意吗?”   他摇了摇头,平静道:“师姐的心意,是她的事。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不需要什么回报,也不需要结果,我做了,就好了。”   所谓心动,本就是一个人的事,与旁人又有何干系呢?爱而不得,原属常事。落花飘在流水上,早就知晓它奔流东去,从来无意,不过是想同行一段路罢了。   他说得这样明白,拂羽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伫立片刻,说道:“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便不再多言,叶舟,只希望你不会后悔。”   叶舟笑了笑,只是道:“别说予她知道。”   “你放心。”拂羽应承,心想,不说也好,虽然注定无果,但没有答案,总比当面拒绝好得多。   *   殷渺渺并不知晓白月碧心花的内情,养伤期间,她烦心的是另一桩事。马丑当时一时脑抽,胡编乱造,造成了不小的后遗症。   毕竟,当时海船上还有不少修士,他们又被她亲自救了回来。这不,危险一过,他们便迫不及待和亲朋好友说起了自己苦逼的人质经历,而当时她和游百川大战妖修的英勇事迹,和“私奔”的八卦,也引爆了整个南洲。   飞英带来朋友圈最新动态时,表情很微妙:“这故事剧情很眼熟诶。”   “是啊。”她幽幽道,“上回在你们归元门,我也是被这么传的。”   上次的绯闻版本是,她冒险进乾坤镜,都为了慕天光,同甘共苦,感人至深。这次就变成了她去南海,为的是和游百川祸福与共,不离不弃,情意甚笃。   套路一模一样,她永远都是在为男人奋不顾身。然而偏偏好多人都深信不疑,觉得她至情至性,娶妻当如是,一跃成为男修心目中的道侣典范。   殷渺渺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人设居然是贤妻,心情十分复杂。   人活得久了,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   飞英干笑几声,觉得话题不大美妙,赶忙拉回正题:“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讨个主意。”   “出了什么事?”她奇怪。   “汀兰前辈她……真打算联姻吗?”   殷渺渺反应极快:“你喜欢汀兰?”   “不是我,是乔师兄。”飞英坦言,“他在犹豫要不要说,纠结小半个月了,还没下定决心,我就说来问问你。他不好意思,所以就我来问了。”   乔平喜欢汀兰?殷渺渺略感意外,想了想道:“我和汀兰也不过点头之交,找我打听她的心意,你们怕是找错人了。”   飞英长叹一声,纠结极了:“那要不要说?万一说了没戏,岂不是连朋友都做不成?”   “做朋友干什么。”殷渺渺奇怪地问,“几百年见不到一次,偶尔喝个酒吃个饭的朋友,有意思?”   修士相见一次不容易,就算是同门师兄妹,也未必会长期相伴,天南海北才是常态,顾忌着所谓的“朋友情谊”不说,也许这回一别,就是永诀。   “男未婚女未嫁,现在不说,等到汀兰订了婚事,他更不会说了。”她耸耸肩,轻快道,“你如果问我的意见,那我会说,试试再说,说不定两情相悦呢。”   飞英点头如捣蒜:“我也是这么想的,万一呢?但乔师兄顾忌来顾忌去,都不像他了。”   “因为我们只是局外人。”殷渺渺笑了笑,感叹道,“患得患失,辗转反侧,才是当事人啊。”   飞英搓搓胳膊,没有体会过,也不想体验试试,只追问:“那怎么说?有没有什么诀窍?比如送个荷包玉佩当做定情信物什么的?”   殷渺渺自己多有遗憾,便想着身边的人能心想事成,思量片时,笑道:“单独约她出去,去个安静的地方,真挚诚恳地说出心意就可以了。其他都是外物,有的话锦上添花,没有也无伤大雅。”   她说的都是肺腑之言,然而,乔平终究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并非不信她,只是觉得两手空空,全靠一张嘴不够诚恳,思来想去,还是费心挑了件(直男觉得特别好的)礼物,这才递信给汀兰,约她出来散步。   天公作美,这是个好天气,夕阳缓缓沉落在海上,瑰丽的霞光映透了天际。仅容两人的小舟飘荡在海边,晚风吹过,安静又惬意。   乔平觉得时机不错,放下鱼竿,正色道:“汀兰,其实我今天约你出来,不是为了钓鱼。”   “我知道。”汀兰坐在船头,深蓝的发丝随风摆动,橙红色的晚霞照在她银色的面具上,无端添了几分温柔。   “你知道?”乔平吓了一跳,到嘴边的话又滑了回去。   汀兰瞧着他:“当然,这里又没有鱼。”   乔平:“……”他还以为是太紧张了,所以鱼都被吓跑了,原来是这一带没有鱼吗?   “你要说什么,直说吧。”    第471章   昨天晚上,乔平拉着飞英打了老长的腹稿,准备从星星月亮谈到人生哲学,铺垫得差不多了再来一句含蓄的“山有木兮木有枝”,结果太紧张,啥也没用上,脱口就是一句:“我是想和你告白来着。”   汀兰愣住了。   诡异的沉默弥漫开来,太阳沉入海底,只余紫色的云霞,晚风骤然转冷,仿佛预示着不妙的结果。   乔平苦笑连连,费心费力预演了数百次,到头来全都派不上用场。可话已经说出了口,他干脆放弃了写好的台词,想到什么说什么:“一百年了,我觉得应该有个交代……也没什么意思,我知道你有你的想法,只是想说一声。”   汀兰静静地听着,此时才道:“你是个好人。”   “谢……谢谢。”乔平又苦笑了声,仿佛除了这个表情,他也做不出别的回应了。   汀兰避开了他的目光,远眺着一望无垠的海面,缓缓道:“其实,我很敬佩素微,她和慕天光分开了,也没有什么怨怼。我怕我做不到。”   乔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起这个,但感受得到她的认真,故而耐心地听着。   “放弃别人,我怕他恨我,我被他放弃,也怕自己恨他。”汀兰说,“我的身体里,流着截然不同的两种血——你知道我的身世吗?”   乔平诚实地摇了摇头。   汀兰就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他。她的母亲,为了族人抛下了父亲,结果父亲却无法接受被欺骗的结果,亲手杀了他深爱的女人。薄情和重情,同时融汇在她的体内,那么她的血,到底是冷的,还是热的?   “我希望永远不必做这个选择。”汀兰牵动唇角,“所以,对不起。”   乔平万万想不到是这么个缘故,迟疑许久方道:“你这算不算因噎废食?”   “算吧。”她道,“可我既不想变成我爹那样,也不想成为我娘那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开始。”   乔平并不赞同她的做法,很多人都会面临类似的矛盾,每个人都在做出抉择,但没有哪个答案是一定正确,哪个又是一定错误的。可他也十分清楚,分手不相怨的爱侣终究是少数,大部分的情侣做不到好聚好散。   汀兰的身世如此坎坷,也有她不得已的苦衷。他又如何能怨她?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   乔平苦笑,他都记不清是第几次苦笑了,说:“不要紧,你不用道歉。”他强打起精神,假作无事地说,“既然钓不到鱼,咱们就回去吧。”   汀兰应了声。   归途无言。   *   初恋折戟沉沙,乔平的情绪一落千丈,又怕继续待在万水阁叫汀兰尴尬,干脆找了个借口,到其他岛上溜达。飞英不放心他,硬是跟了过去。   如此一来,殷渺渺这里骤然冷清下来。   她的伤势逐渐稳定下来,拂羽给他换了温养的药方,不必再吃恶心的海蛤了,只是灵台受创严重,也无药物对症,神识一时恢复不过来,须得多睡少思,由身体自行修复。   这大概是殷渺渺记忆中最寂寞无趣的日子。每天除了睡觉喝药,便是坐着发呆,连看书都不能,用脑多了便头疼,时间一长,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在归元门里养伤的日子来。   那会儿可一点也不难熬,身上虽有伤,却是情浓时候,什么也不做,只瞧着他也觉得有趣,更不必说那张脸,光看便好了三分。   两相对比,愈发显出如今的寥落。   殷渺渺不想沉湎于过去,趁着日光不盛,起身去海边散步。   白色的沙滩和蔚蓝的海浪交叠,细软的砂砾摩挲着脚趾,浪花卷过脚背,带来舒爽沁人的凉意。她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如此往复几遍,天就渐渐黑了。   一连几日,她都在海边散步,累了就随地坐下,安安静静地看会儿浪涛,偶尔太倦,也懒得回屋,解开外袍铺在沙滩上,倒头便睡着了。   梦境纷至沓来。   她回到了风云会的秘境里。大雪封山,前路茫茫,风卷起两个人的衣袖,绕成了死结,他借机握着她的手,紧紧攥着不松开。可随后画面转变,成了伽蓝寺,那扇门扉关上,无情地隔绝了两人的视线。她下山去,走一步,心绞一次,到了山下,满头青丝已成霜雪。   自那天起,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一晃多少年过去,昔日的恩爱蜜语,皆成过眼云烟。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没想到时至今日,她还会做这样的梦。想叫“天光”,可很清楚他已然离去,忍着不开口,可心底又觉得空落落的,嘴边的话都融成了热泪,顺着眼角淌下来。   梦就醒了。   她坐起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屋里,窗外明月高悬,垫在身下的外袍上结着一层盐粒,多半是后面涨了潮,洇湿又被烘干的。   而会做这一切的,必然是叶舟无疑。冲霄宗的其他弟子并不住在这里,只有他说住惯了没走,住在岛的另一头,算是照应着她。   殷渺渺轻轻叹了口气,倦而累,懒得梳洗,翻个身又睡了。   次日一早,叶舟来了。   她以为他要说昨日的事,谁知他一字不提,说有件事想请示她。   “什么事?”她发间沾着盐粒,粗糙地磨着脸颊,十分不适,用手一捋就会簌簌掉落,“不急就等一等,我梳洗下。”   叶舟道:“不急。”   她就撇下他去沐浴更衣,出来瞧见床上的被褥就拧眉,不假思索地拢起,团成一团,丢到窗外烧了。   叶舟就像瞎了一样,眼光动也不动,将非礼勿视贯彻到底。   殷渺渺顺了气,心平气和地问:“找我什么事?”   “师姐可曾听过冷炼之法?”   很耳熟,但动脑很累,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没有。”   叶舟正色道:“这是另一种炼丹之法。”   接着,他用浅显易懂的语言介绍了一下冷炼和热炼的区别。殷渺渺闲来无事,倒也认真听了,概括成容易理解的话,大概就是药材在高温和低温下会产生不同的化学变化。   此外,某些材料性质特殊,高温下无法发挥作用,必须低温才可以。比如说某种叶子的汁液,热炼时会摧毁其他药材的药性,低温下却可以变成一种极好的黏合剂,完美得保存药力。   “然后?”她挑眉。   叶舟道:“冲霄宗的冷炼,用的是特殊的丹炉,镌刻阵法,加入寒冰。寒冰有千年与百年之分……或是用冷玉,这是极寒之地才有的矿石,集聚千年寒气……”   他详细地介绍了丹鼎阁冷炼时用到的材料,态度之严谨,不亚于教授新人弟子。殷渺渺本来还正襟危坐,听着听着,觉得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只好拿起梳子通头发。   许久,他终于介绍完毕,切入正题:“我们的冷炼之法,极废材料,且冰寒之物不比丹火,难以掌控温度,时常过了火候,十次里有七、八次会失败。”   “嗯。”殷渺渺点点头,又问,“所以呢?”   他道:“万水阁临海而居,自水中钻研出一门水炼之法,无须耗费太多材料,仅凭己身之力,即可炼出品相不错的丹药。”停顿了片刻,又道,“我想,冲霄宗能否与万水阁交换,学习他们的水炼之法。”   此话一出,他就看到殷渺渺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不不,准确地说,之前她虽然在做别的事,但目光始终停驻在他的面颊上,仿佛一直在侧耳倾听。不过他有种莫名的感觉,认为那都是在走神,她只是礼貌性地看着他罢了(当然,他并不在意这一点)。   直到现在,她才算真的听了进去,目露沉吟之色,显然在思索这件事是否可行。叶舟微垂着眼睑,只用余光打量她,但这并非因为心怀忐忑,相反,他的内心平静如镜。   因为他毫不在意她的结论,成和不成,其实都无所谓。   殷渺渺却在认真考虑这件事。叶舟特地来找她,想来不是自己要学,门派从不禁止弟子私底下的交流学艺,他的意思应该是希望门派出面,以物易物,换回水炼之法供其他弟子修习。   怪不得要特地来找她,确实,普通弟子未经许可,不得透露门派的功法,她身为首席弟子,却可以做这个主。   “你想拿什么换?”她问。   叶舟不在意答案,不代表他没做好准备,顺畅地回答:“万水阁弟子擅水性,轻身术就差了些。”   冲霄宗处于山峰之上,动辄上山下山,是以创出了不少轻身术,腾挪转跃,灵动如猴,飘逸似鹤,闻名十四洲。   用轻身术换水炼之法……“有点亏。”她说。   叶舟很快说出下一个答案:“南洲的土壤不适宜栽种灵植,若以灵木园的秘方改良,想来会好上许多。”   殷渺渺忍俊不禁:“明明是你们丹鼎阁要的东西,却要拿灵木园的换,你也不怕秋兰真君生气。”   他抬起眼眸,默默地看了她会儿,并未理会她的打趣之意,问道:“师姐意下如何?”不等她回答,又像是怕被拒绝,跟着道,“或者,师姐可以先亲眼看看,再做决断。”   搁在平时,殷渺渺出于对他的信任,当下便会同意,然而此时百无聊赖,闲着也是闲着,他又主动开了口,便可有可无道:“行啊,我看看再说。”   “今天时候不早,师姐该午睡了,我明日再来。”他施施然起身告辞,仿佛不经意地说,“水炼之法须近寒水,师姐伤势未愈,切记多添衣裳。”   殷渺渺一怔,转头看向窗外时,才发现日头已过头顶,午时都过了。她居然听了一上午的炼丹课!   吱呀。叶舟掩上门扉离去,落在白墙上的影子慢慢拖走消失。   她垂下眼睑,遮住了闪动的眸光。 第472章   叶舟很贴心,知晓殷渺渺不宜多思多虑,特意避开了众人,悄悄带她去了万水阁的炼丹房。   那里,与他十分熟稔的女丹修宫锦正等着她,一见便笑:“早闻冲霄宗首席弟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殷渺渺眨眨眼,半是玩笑半是好奇:“传我什么?”   宫锦狡黠道:“当然是聪明美貌。”   “我这样也算美貌?”她仿佛吓了跳,摸着自己消瘦的面孔感叹,“你们南洲可真是个宽容的地方。”   宫锦乐得哈哈大笑,忽然觉得她也并不算难相处,做了个请的手势,口中道:“叶舟叮嘱了我八百遍,叫我不要多废话,咱们还是快些下去,省得他回头找我算账。”   “这么凶?”殷渺渺诧异地瞥着跟在她身后半步的叶舟,眸光含笑。   宫锦告状:“又冷又凶。”   殷渺渺噗嗤一声笑出来。叶舟不得不解释:“晚些杜柔要来给你诊脉,知道我劳动师姐,肯定要说我不知轻重。”   “杜柔是谁?”宫锦好奇地问。   殷渺渺道:“大夫,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夫。”   “哦——”宫锦拖长了声调,还道叶舟的心上人是杜柔,顿时会意,加快了脚步,“那就快点儿,我们的水房在下头,要走一会儿。”   说着,她推开一道铁门,露出了通往水下的盘旋楼梯,阴凉的寒气冲上来,凉得沁人。殷渺渺不敢拿身体开玩笑,老老实实地取出薄披风来搭上,提着裙摆往下走,口中道:“这和水阁倒是挺像的。”   “是水阁像水房,这可是建了好几百年的老地方了。”宫锦介绍道,“我们万水阁下面有不少这样的水中楼阁,你有空可以逛逛。”   殷渺渺一到南冥群岛就闭关不出,后来又离开去南海,并未好好参观过万水阁,听她这么说,倒有了几分兴致:“有意思。”   “不过其他地方都没有这里建的深。”宫锦提着灯在前引路,楼梯倾斜的角度极大,几乎是以六十度的坡度往下走,底下泛上蓝莹莹的暗光,仿佛某个神秘的入口在召唤,“水炼法不用特制的丹炉,但须借水的寒气,自然是越深越好。”   殷渺渺应了声,饶有兴致地参观着。约莫走了一炷香,水房到了,它和一般的炼丹房不同,是一个凸字形,突出的那一块是个机关,打开便能接触外面的海水,相当于是丹炉的内膛。   墙壁上悬挂着许多玉瓶,皆是琉璃所制,大小一模一样。宫锦取了几件握在手中,笑道:“这些都是已经处理过的药材,水炼之法乃是我派不传之秘,叶舟贿赂了我半天,我也只能给你看最后的步骤。”   “这是自然。”殷渺渺点了点头。   只见宫锦打开机关,被隔挡在外的海水骤然冲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水缸。她倒入玉瓶里的药液,不断捏着手决,打出一道道灵力,药液开始混合变化,时而成一粒粒的水珠,时而凝固成半固体,颜色也瞬息万变。   然而,这些都是表象,最关键的化学变化,肉眼根本无法捕捉,机关上又镌刻大量防止神识探视的禁制,看了也等于白看,不过是开开眼界罢了。   一刻钟后,宫锦收手,三粒浑圆的丹药落入她的掌心。“这是固元丹,道友不妨试试。”她大方地说。   殷渺渺也不客气,取了一粒服下。比起火炼出的丹药,它的质地有点像是果冻,颜色微透明,入口也是Q弹柔软,十分特别。   但要说药效有什么不同……她看向了叶舟。他答道:“药力并无差别,但水炼的丹药适宜经脉脆弱的人,像师姐这样重伤在身的,也更容易发挥药效。”   她点了点头,有些好奇地问:“这类丹药,万水阁有卖吗?”   “固元丹六十灵石一颗,一瓶十颗,五百灵石不还价。”宫锦笑眯眯地说。   叶舟面无表情:“她卖得贵。”   宫锦怒目而视:“你别拿我和药铺里的人比,我是谁?我是宫家的嫡系传人。我卖的丹药,就是比别人贵两成,我值得!”   这一点叶舟无法反驳,只得道:“这类固元丹,于师姐伤势杯水车薪。”停顿了下,勉强道,“师姐真的想吃,我和拂羽就去改一改药方。”   殷渺渺忍俊不禁:“我倒不是想吃丹药,只是这个口感挺好,像软糖。”   叶舟:“……那加骨胶就可以。”   她讶异道:“是吗?”   不然呢?叶舟在心里默默地反问,说得却是:“骨胶、谷粉、乳酪、蜂蜜,这些都是常用的融合物。”   殷渺渺最近除了喝药,还要吞药丸,也被禁止进食,以防药性相克,过得十分艰难,一听有机会把药丸改成糖果,立刻提要求:“我要甜的、软的、微弹的。”   “这可要改丹方了。”宫锦失笑。   叶舟镇定自若:“又不难。”   她哽住,心想,不难个屁,平时也没见他那么狗腿,今天是抽什么风?转念一想,他这般讨好,多半是为了说服首席师姐换水炼法,又觉得十分好笑,生了促狭之心,火上浇油道:“这倒是,的确不难,道友不妨叫他把所有的方子都换了,往后也好造福众生。”   殷渺渺莞尔,却不肯接话,只是道:“此事容我想一想,晚些给道友答复。”   “不着急,道友且安心养伤。”宫锦对传言只信一半,看上游百川是真是假尚不好说,但她单挑妖修,救下人质却不容作假,这份情谊,万水阁必是要领的——噫,他们门派的化神老祖可没个猖狂的曾孙女。   殷渺渺回去的时候,恰逢杜柔过来诊脉。她没坚持到结束就倦极而睡,不知道杜柔当场没说什么,回头就在拂羽那里把叶舟痛贬了一顿。   “这水炼之法有这么好?他就不顾师姐的身体,要带她去看什么炼丹?”对医修来说,病人没好就乱跑最是可恶,杜柔罕见地动了气,“就算挂心丹鼎阁,也不该这么不知轻重。”   拂羽心想,他都把白月碧心花炼成糖丸,还知道什么轻重?口中却替他开脱:“师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叫她闷着养病,指不定好得还慢些,适当走动走动并无坏处。”   “……那也得适当。”杜柔道。   拂羽笑道:“叶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她这才不说什么了。   有了大夫的首肯,殷渺渺外出起来更无压力。她觉得只交换一件东西,有点不太划算,故而打算调研一下市场,看看有没有别的合作方案,到时候打包一起算。   这一日,她正在宫锦的陪伴下,在万水阁制作法衣的地方定制衣服。   任无为送她的流风回雪衣在与妖修的战斗中彻底损毁,她想再做一件差不多的替代。而她买衣服,随便的时候穿上就走,认真的时候连追着的花边珠子都要好好挑一挑,如今养病清闲,自然是后者。   游百川过来找她的时候,她就正在犹豫袖子的滚边要用哪种。   “有事。”他从屋顶上跳下来,开口就说,“跟我走。”   殷渺渺抬起头,环顾四周后才问:“和我说话?”   他点点头。她翻过一页图册,慢悠悠道:“不去。”   游百川:“……”得罪她了?没啊。他不解,又催了次:“很重要。”   殷渺渺端起茶盏,喝了口水(她现在断食禁茶,只能喝水):“和我有关?”   他顿住不语。   归来后,游衍就将他叫去,问明了来龙去脉,并且对他的提议表示赞扬——这个舅舅待他微妙,他不是不知,然而平心而论,作为万水阁的阁主,他确有谋略与眼光——也同意了以幻境为赌注,调整水阁的建议。   当然,具体的方案,已经转交给各大岛主,他一个小辈,此时没资格参与这样的大事。游百川也无所谓被卸磨杀驴,只要事情能解决,他宁可回到过去的生活,可惜的是,很多人不认各大岛主,只认游家后人。   比如马丑。他对殷渺渺的建议十分心动,思来想去,联系上了他,希望能够再见殷渺渺一次,和她商量下具体的方案,如果可以的话,把她拉进来再好不过。   游百川亦很希望混血能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便同意了帮忙,赶回万水阁找她传信。   结果,她拒绝了。   “有。”他坚定有力地回答。   “有也不去。”殷渺渺合上图册,摁着太阳穴说,“头疼。”   游百川皱眉瞅了会儿,没吭声,转头走了。   晚上殷渺渺入睡前,发现窗外跳进来一个人,张口就想说话。她反应极快,扯住罗帐便给拉上,密合床帏,不信他敢硬来。   但这并没有难住游百川。   他毫不珍惜柔软光滑的昂贵丝绸,一把拽住帐幅,直接掀起来甩到旁边,当面问:“真不管,假不管?”   “……”她无奈地睁开眼,“路见不平,拔刀救人,叫侠义;插手他派事务,薅别家羊毛,叫找死。”   游百川理解她的顾忌,想想道:“马丑举棋不定,想向你问计,你不肯出面,我可以转达。”   殷渺渺稀奇地问:“你觉得我很像这种出白工的人吗?”   难道不像吗?他沉默地看着她,用表情做出回答。   殷渺渺:“……”她怀疑最近自己的人设出了问题,一会儿是为爱奋不顾身的痴情女子,一会儿又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难道她看起来真的那么像玛丽苏女主吗?   游百川还补了一刀:“马丑说得对,你想要的,在权势富贵之外。”   殷渺渺略微怔忪,旋即回过神,无情地戳破他的忽悠:“只谈理想不谈钱,等于耍流氓。”   游百川觉得只要她松口,其他很好谈:“你要什么?”   她瞥着他,似笑非笑:“口气挺大,怎么,要什么你都给得起?” 第473章   游百川可不敢让她随便提要求——要他带她去残龙殿,不行,要慕天光,也不行。所以他提前声明:“马丑给,不是我。”   马老板手下有一帮混血,进能当奸细打探消息,退能捕鱼织布,这些年虽然龟缩在海鸥岛上,但凭借着长尾海峡的贸易要塞,攒下了不菲的家财。   他清楚殷渺渺是东洲修士,又是冲霄宗的首席,等闲打动不了她。但求人办事,态度最重要,故而精心搜罗了一堆礼物送给她,也不说求她帮忙,只说谢她出谋划策——当然,再多帮帮忙就更好了。   为表诚意,马丑还表示,听闻她曾经收了羽氏的礼物,也可以备下类似的,而且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以上,游百川如实转达,一点没漏。   殷渺渺:“……”她翻过个身,拿帕子蒙脸当眼罩,“我想想,你可以滚了。”   背后没声,她掀开帕子的一角觑了眼,发现屋里空荡荡的,连个鬼影也没有,徒留窗边的纱帘随风飘起,送来阵阵夜风。   “也不知道帮我关个窗。”她叹气,决定无限期拖后这个“想想”,翻身睡觉。   第二天一早,叶舟过来送药,一眼就看到了大开的窗户。   他拧起眉头:“海边夜风凉,师姐……”   “不是我开的。”殷渺渺以前对实习生们说一不二,结果风水轮流转,现在拂羽、杜柔、叶舟三个人成了她的专属大夫。   而她素来信奉术业有专攻,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养伤一事上,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自以为是,阳奉阴违,因此坚决不背锅。   叶舟记得清清楚楚,昨天戌时左右,他特地过来瞧了眼,亲眼看到她灭了灯烛,窗户关得好好的才回去歇息。结果现在窗开着,又不是她自己开的,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半夜有访客。   霎时间,他的心里涌起了极其苦涩的情绪,不剧烈,但像是无可救药的剧毒,一点点蚕食四肢百骸,融化血肉。可同时又很神奇的,他脸上居然没什么反应,只是说了句“该吃药了”,正常得看不出丝毫异样。   而殷渺渺摸不准他的心思,犹豫了下要不要解释,最后决定算了,省得欲盖弥彰,徒添烦扰。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假如不算坊间愈发激烈的八卦的话。   游百川去衣裳铺子找她,很多人看见了。后两天他又来催答案,也有路人甲乙丙丁看见了。老实说,人民群众对殷渺渺的感情生活还是比较好奇的,这就好像路人就算不追星,对明星的婚恋也会报以关注一样。   大家都很好奇,她和慕天光分开后,是会再找一个,重新开始,还是念念不忘,除却巫山不是云?   卢星河追她的时候,大部分人只是看好戏,心里并不觉得他会成功,但换成游百川……说服力很强。   试想想,她自己是首席弟子,前男友是归元门的天之骄子,下一个选万水阁的继承人(?),好像完全没问题!   男未婚,女未嫁,又是门当户对,实力相当,再加上前面联手打败妖修的丰功伟绩,这桩八卦越传越热闹,荣登南洲头条绯闻。   游百川心里怎么想的,没人问他。殷渺渺听说后,只自嘲了句:“好在这次没有第二个萧丽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依旧见游百川,并且和他长谈了一夜,主要内容就是海市。   这不仅仅是个集市,更是联络人、妖两族的纽带,要是做得好,说不定千百年来的仇怨也能化解,携手共创和谐未来。但是反过来,要是还是没办好……说不定又得打起来。   个中厉害,马丑、游百川这几个混在南海多年的人,比她更清楚。他们此次来找她帮忙,不是叫她站到山顶上分析利弊局势,是想借她打理冲霄宗的经验,把想法落地。   殷渺渺伤还没好,提不起精神,不像以往循循善诱,干脆利落抛出重点:“海市一开,肯定会吸引各洲的商人前来,商人重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就算他们老实,也难防他人从中作梗。所以,最开始这几年,不要求利,要求稳。”   海市首先是政治性的,然后才是经济性的。   “万水阁要想办法把控整个流程,比如说,”她稍微想了想,随口道,“严格控制入驻的商家,进来的必须交一部分的保证金,再开辟一个自由市场,允许部分个人交易……税看你们怎么收了,和妖族各收各的也行,轮流收几年也可以。”   游百川很好奇:“怎么收?”   各大仙城对于城内的商家也是收钱的,根据位置的优劣划分几个档次,每年上缴一定量的费用,名义上叫“管理费”——显而易见,这不是税,是保护费。   修真界这个情况,税收很难搞,又不知道人家今年收入了多少钱。   殷渺渺想起冲霄宗的财政,非常非常心痒:“要收税,就得知道他们挣了多少钱,平时办不到,现在却是个好机会。”   游百川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她道:“海市的交易,可以统一收付款。”   他:“????”   “你去一家店里买东西,不至于买一件付一件,是不是?海市也一样,不要把它看做是很多家商铺,而是看成一家大型的商铺,只是有多个不同的柜台。”   殷渺渺详细地举例:“我在甲家买符箓,甲给我开张凭证,我在乙家买了丹药,乙也给我开了个凭证,最后我拿着所有凭证,去一个地方一起付款,再统一拿走东西。而卖家也可以凭借证明,得到应有的收益。”   这个办法平时行不通,商家都不乐意先把钱交到别人手里,更不愿意被人看到自家的账目,但海市一片空白,规矩想怎么定就怎么定。   另一个深层原因,则是人、妖双方互不信任,估计都怕对方在交易过程中整什么幺蛾子,多了一道第三方的手续,反而能够保证安全交易。   “还有个办法,就是海市先统一购入货物,再集中到一处售卖,赚个差价。”殷渺渺讲完百货商场的概念,又提了提超市。但修真界的商品不是流水线作物,质量差别很大,供货也不稳定,比起到处收货,还是万水阁自己搞比较简单。   游百川陷入了沉思,半晌,狐疑问:“这就是你说的‘稳’?”   他一点也没感觉到!   殷渺渺哑然半晌,承认道:“对不起,好像不太稳。”   就算是她要搞个百货商厦,做起来也一点也不容易,何况是两眼一抹黑的本土修士,她只是心痒难耐,很想搞一搞修真界的市场。   游百川心道,她还不承认,这分明就是想改变世界。腹诽归腹诽,口中却说:“继续。”   殷渺渺整理了下思绪,说道:“那来说说海鸥岛吧。”   马丑等人有两个选择,一是凭借海鸥岛以往的经验,在海市中分一杯羹,二是另辟蹊径,搞配套服务。   殷渺渺个人是倾向于后者的,也觉得以马丑的圆滑小心,估计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所以,她建议他基于修真界的特殊环境,搞一搞匿名邮购平台。   匿名交易在修真界不算什么稀罕事,要脱颖而出,就得把配套服务做好了。而目前十四洲的邮政系统就是个垃圾,谁能做好,谁就吃下了这块隐形的大蛋糕。   “匿名交易嘛,不难,用法器最好,成本太高,搞个图册也行,一月一刊,足够了,找人口密集的地方,直接空投。”要知道,网购出现之前,那是邮购的时代,以修真界的能耐,印出成千上百的广告图册和玩儿似的,成本低廉得很。   “最开始不要太贪心,东西少一点没关系,最要紧的是配送,物流系统必须做稳妥。版图不要摊得太大,先把南海周边做好就行了。等到信誉高了,客户的忠诚度有了,再考虑做其他的。”   “跑腿费不用收太高,这不是赚钱的关键。大头是广告,也就是要商家掏钱,在你们的册子里介绍产品,每通过海鸥的平台做成一笔生意,就要给一定的手续费,这个马丑肯定知道怎么做,我就不说了。”   殷渺渺精力不济,聊天就不怎么讲究,想到哪里说哪里,偶尔还会跳跃一下。说累了歇一歇,缓过劲来又重新接上断了好久的话题,相当考验人的思维能力。   亏得游百川是个不错的听众,也知道她精神不好,耐着性子从下午坐到半夜,断断续续地听完了。末了,他问:“海鸥岛去不去?”   扩充一下,半年后就是约定的海鸥岛会谈,准备具体赌约,到时候她恢复行动没什么问题,要不要列席参加?   殷渺渺摇头,懒洋洋道:“我要静养。”   游百川拧起眉:“越养越重。”   他前几天在衣裳铺子里见她,病歪歪的,面色憔悴,倦容满面,这会儿熬了大半夜,虽然偶尔走神,精神却一直挺好,明显就是个养着病更重,一忙伤全好的家伙。   “放屁。”殷渺渺深觉晦气,啐了他好几声。   游百川撇过唇角,没回嘴,但神色说明一切。   “反正我不去。”她支头眯眼,一副倦意十足的模样,“省得惹麻烦。”   冲霄宗的确不好参与南洲的事务,他理解,遂提议:“换身份。”   她豁然睁眼,冷笑道:“你也是个麻烦。”   “谣言?”游百川很快反应过来,回复两个字,“无聊。”   殷渺渺道:“我可不觉得无聊。”   “怕他知道?”他猜测。   她不禁苦笑。或许没有人相信,她在听到八卦时的第一反应也是无聊,可第二秒,就情不自禁地想,假如他听到的话,会怎么样?   信,不信?信了如何,不信又如何?她知道这个念头十分无聊,他在闭关,如何会知道南洲的八卦,海市一出,这些无关痛痒的绯闻转瞬间便会被替代。可依旧情难自己,静坐时会忍不住去想。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遗憾永远在心里,随着偶然泛起的风浪闪现,叫人心意难平,怅惘迭生。   但殷渺渺毕竟是殷渺渺,心绪起伏不过一霎,又回归平静,玩笑道:“我是觉得亏,白担了名声,毕竟谁也不知道某人丢给过我两个字。”   简单粗暴的“不睡”两个字,她到今日还记忆犹新呢!   游百川也记得,半晌无语:“真记仇。”   她轻轻哼了声。   “我收回。”他说。   她立刻抓住机会,原话奉还:“不、睡。”   游百川:“……”   *   子时三刻。   叶舟看到远处的客舍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不久,烛火熄灭,里面的人睡了。他怔怔地看着铺在桌上的丹方,这已经是改过的第五遍了。   如无意外,按照这张单子炼出来的丹药,不会太甜腻着,也不会太淡无味,会像糖果一般柔软清甜。   他发了会怔,直到毛笔上的墨都干了,方才慢慢搁下笔,重新取了张纸,誉写了一遍被滴墨污染的丹方。而后,他将方子塞入自己随身携带的丹册里,妥善收藏好。   外面一弯新月淡淡。   他沿着小径走到海边,分开树丛,默默掩上了打开的窗扉。随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缓缓走回到自己的丹房,一样样取出所需的材料,慢慢研磨称量,准备炼丹。   夜太漫长。 第474章   又过了一个月,殷渺渺的伤好了些,每天一碗的苦药汁断了,也可以恢复进食,但被要求只吃滋养的食物,还要配合每天服丹药。好在叶舟的丹药改得好,吃着像是QQ软糖,若非是药三分毒,都能拿来当零嘴吃。   后来不知道是否是察觉到了什么,叶舟又给了她一瓶没什么大效果,最多补充灵力,但吃起来口感不错的“润雨丹”,迷之开启了保健品的大门。   他们对她上心,她这个做师姐的也不能白占便宜,把自己这段时间收集来的灵材摆开来,非常大方地说:“随便挑。”   她在海鸥岛买了些特产,后来去落月谷又和鲛人换了点小玩意儿,加上最近马丑送过来的,基本囊括了南海的著名珍宝。   看病拿钱,天经地义,拂羽和杜柔没怎么推辞,何况比起给钱,这些可遇而不可求的灵材更对他们胃口。   叶舟却没动,说道:“我不要这个,倒是宫家的水炼之法……”   殷渺渺忍不住笑:“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找宫锦去谈这个。”   她说到做到,解禁第二天就找宫锦喝茶逛街,买衣服看料子间隙,谈妥了几样交换的功法。   宫锦回去时,一边兴高采烈,一边心如刀绞,深深觉得自己干了件蠢事:早知道就在叶舟提议时松口了,他可比他师姐好搞多了,现在直接和人家首席谈,压根没占到便宜QAQ   接着,南洲的夏天到了。   巨热,巨热,巨热。   艳阳炙烤着大地,岛上的温度高得能烤铁板牛肉,放眼望去,海滩上的海鸟螃蟹全部绝迹,白色的砂砾反射着阳光,亮得刺目。   殷渺渺暗骂游百川混蛋,这种天气居然还想忽悠她出门,幸亏她扛住了。   只是她并不知道,海鸥岛下面有个偌大的溶洞,许多不愿露面的混血就住在下面,堪比天然空调,十分舒适。   此时此刻,游百川和马丑、阿翡就在这里避暑聊天,内容自然还是海市。   大家互相交换情报。   阿翡带来的是白妖王那里的消息:“那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女人给他出主意,说你们是有备而来,故意下他的脸面,幻境里无论如何都要争口气。”   “什么来头?”游百川也注意到了水姬,印象里却没这个人。   马丑道:“说是其他海域来的,杀了仇人后混不下去,转道到了南海。”   十四洲除了南海之外,还有大大小小数个海域,只是面积都不如南海来得大,始终不曾掀起什么风浪。   “外来的还能这么受信任?”阿翡嘟囔。   妖族聚居而生,种族之间有世代交好的友邦,也有结仇几代的冤家,但不管怎么说,知根知底的总比外来的可靠——鲛人和海龟一族就是千年来的好朋友,一直守望相助,关系不错。   马丑笑了笑:“英雄难过美人关,况且,外来的才受信任呢。你忘了剑鲨的事了?”   阿翡哑然。几百年前,白妖王刚登上妖王宝座时,十分信任自己的族群,一力抬举鲨族的地位,而近亲剑鲨一族出了个实力高强的后辈。   白妖王十分高兴,当做心腹培养,剑鲨也很争气,没过多久便晋级成功,化作人形。然而,一山不容二虎,干掉老大自己上是兽类的光荣传统。剑鲨也不例外,他积聚力量,想要杀死白妖王,吞噬他的力量,自己做海洋霸主。   当然,这次篡位失败了。白妖王引以为戒,再也不肯轻信种族,开始提拔其他种族的佼佼者,无师自通了帝王的制衡之术。   言归正传。   水姬虽然来历不明,但备受白妖王信任,且聪明狡诈。马丑本来想发动自己的眼线迷惑白妖王,结果被识破,幸亏手下机灵,火速撤离,要不然还会把他牵扯进来:“等闲动不了她。”   接下来是游百川的消息。   一个是万水阁对海市的规划。日月岛的晏岛主也好,白沙岛的白岛主也罢,都是久经沙场,熟谙经济与政治的老手,给出的计划自然也求稳为主,虽然也大气恢宏,前途光明,但……游百川总觉得和殷渺渺的构思比,欠缺了点什么。   “万水阁的海市,虽然能成为弱水城后,南洲第二个商贸之地。但素微道友的想法,却是能把十四洲所有的仙城,都变个模样。”马丑摇头叹息,“你无须惋惜,这样的人,本不是代代都有的。”   阿翡也展现了一族继承人该有的敏锐,犀利道:“要做成,万水阁必须有个和她一样的人,若没有,还是不做的好。”   “是这个理。”马丑附和,暗道,这就算是她自己上,事情也未必能做成,而海市事关重大,最怕出岔子,稳些最重要,海鸥岛上下还指着这次机会翻身呢。   阿翡瞧着他,话锋一转:“新鲜事嘛,一件就够了。游大哥的话已经传到,马叔叔可想好怎么做了?”   和万水阁求稳不同,海鸥岛要搏出一条生路,必须狠下心豁出去赌一把。马丑说不在意权势,那是假的,但他也的确把混血的安危放在心上,犹豫了好一阵子,可没想到的是,岛上的人都想试试。   混血的地位尴尬了那么多年,一朝有机会翻盘,谁肯放弃?马丑早就想好了,直接拿了地图过来:“我想和入选海市的几家商号合作,将他们的东西登记成册,以此为中心投放,方便周围的修士匿名购买。”   其实,这种邮购模式并不需要借住海市,直接找商家谈就行。但是俗话说得好,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有热点不蹭是傻子,混血完全可以借助力南洲人、妖和谐发展的理由,厚着脸皮插一脚。   况且,海市的所有规则都是崭新的,在空地上建楼房,远比在旧居上整改修补来得容易。   马丑野心勃勃,下定决心把这件事给办好。他有个极其巧妙的主意:“素微道友身份特殊,不肯出面,乃是应有之义。只是传递货物,最怕中途出岔子,最好有个特殊的禁制才能打开,听闻她在这方面极有造诣,我想请她帮个忙。”   说起殷渺渺的禁制,阿翡不由摸了摸额头,当时她就因此沉睡了小半个时辰,输掉了比赛,由衷道:“是极,她的禁制真的厉害。”   “游道友可愿再替奔波一次?在下感激不尽。”马丑诚恳地说。   游百川淡淡道:“不去。”   马丑不动怒,笑问:“为何?”   “你付什么酬劳?”他不答反问。   “一成利。”马丑很有诚意。   但游百川道:“你要拖她下水,自己去。”他上次帮马丑传话,是还他牵线白妖王的人情,如今一来一回掰扯干净,才不想蹚浑水。   马丑确有此意,也不窘,笑道:“她不是不乐意来么,你帮我这个忙,我也帮你一个忙。”停顿了下,意有所指,“汀兰公主有意招婿,看来看去,多半还是选白沙岛的溪公子。”   游百川沉默了片刻,道:“继续。”   “溪公子一表人才,修为也不差,平时爱吟风弄月。”马丑歪了歪嘴角,似是讽笑,“汀兰公主的事出来之前,他就有个红颜知己,还生了个女儿,白岛主怕游阁主介意……”   他做了个横脖子的手势,意思极其明显。   阿翡倒吸了口冷气:“虎毒不食子啊!”她和汀兰从未见过面,却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不由关切道,“游大哥,这事你得和汀兰姐姐说清楚,她……总不能和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在一起吧。”   马丑暗暗摇头,心道,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对情情爱爱抱有幻想,口中却道:“红颜死了,孩子却被溪公子救了下来,找了个地方养着呢。”   白沙岛在南洲的势力根深蒂固,这事儿办得极其隐蔽,若不是他消息灵通,怕也不知道这个小八卦。尤其这消息虽小,对汀兰来说,却未必了。   游百川沉默片刻,松了口:“只传一次。”   “多谢多谢。”   夜深,阿翡要回落月谷去,叫了游百川陪同。他送她到海边,问:“什么事?”   “汀兰姐姐难道一定要结这个亲么?”阿翡疑惑道,“不是还有你?”   万水阁的阁主,也不是代代都由游家继任,但若是有修炼《游龙秘卷》的,那定然是南洲上下心目中最好的阁主人选。因此,汀兰就算成亲生子,也无法动摇游百川的地位,难道只是想借此拉拢白沙岛?   游百川懂她的意思,言简意赅:“七大岛都曾和游家联姻。”   当年万水阁联盟,七大岛间嫁娶无数,比如白溪的外祖母就是游家的旁支,他身上也流着游家的血,和汀兰成亲的话,理论上也有可能生下能修炼《游龙秘卷》的继承人。   阿翡恍然大悟,同为继承人,她说不出“人生在世,就该为自己而活”的话,叹息了两声,惆怅地走了。   游百川独自返回,半途,脚步忽然一顿。   和外人成亲生下能修炼心法的可能很低,所以他早早猜到了游衍的用意,却从来没把这门婚事放在心上。可是,精明如他舅舅,真的是想赌这个可能吗?   阿菁的话给了他新的灵感。如果说,汀兰是他舅舅的亲生女儿,只是想借这一门婚事,掩盖孩子的血脉呢?   *   同一时间,北洲收到了来信。   魅姬哼着小曲,一目十行看完了水姬寄过来的密函,内容很简单,证实了“天意”确实存在。   “我刚要动手杀她,寿公就来了,不早一步不晚一步,不是‘天意’是什么?被你说对了,这个女人知道得太多,此界的天道不允许我动她……都安排妥当了,按你说的办,让她们自相残杀去……”   魅姬看完,伸了个懒腰,笑盈盈地自语:“哎呀,终于到了这一天。”   刀已经磨好,这就送她去南洲。   正好,归元门、冲霄宗、万水阁,一个都别想跑。 第475章   八月十五,妖族与万水阁在海鸥岛会面,扯皮了四五天,终于敲定了赌约的内容。   首先,水阁改海市,延续了之前各个水阁的划分,统共十二个区域,甲子卖丹药、乙丑卖符箓……以此类推。其中,前十个区域都是招标入驻的商家,并设有一个管理中心,处理纠纷和鉴定事务。   后两个区域分别是个人摆摊的自由集市,和切磋雇佣的人力市场,全凭本事和眼力,是赚是亏,概不负责。   这是马丑听了殷渺渺的建议后,借花献佛提出来的,为此,他得到了列席接下来会议的资格。   下一个敲定的便是费用的收取。万水阁有一难一易两个方案,但是两个妖王都不太擅长算学,看得头晕眼花,很怕人类从中捣鬼,所以选了简单的那个——前十个区域的商铺按年算,叫管理费,后两个则收摆摊的土地租赁费。   接下来就是赌约,内容很简单:人、妖双方各派人入鲭鱼幻境,谁坚持到最后,谁就能获得五十年的收益。   五十年后,重新摆擂台比过,决定下一个五十年的收益归属谁家。   白妖王暗中哼哼:他的红颜知己说得没错,人类狡诈,就算搞个赌约,也不会出太大的赌注,海市说到底,也就一个仙城的规模,妖族就算赢了,赚得也不多。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马丑瞥见他脸色不虞,心想是时候了,清了清嗓子,状若无事地说:“在下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明知是戏,该配合还是得配合。   马丑就说出了他筹备已久的邮购计划,没仔细说具体的运营方式,只是道:“货物去往哪一处,便予哪一处利润,作为过路的费用。”   白妖王不通经济,但他不笨,马上就想到了当初殷渺渺说过的“税”(不,准确地说,他惦记这个躺着收钱的事很久了,深恨殷渺渺没来)。而比起云里雾里的税,买路钱更符合他的知识体系。   万水阁的各大岛主彼此对视一眼,心里也琢磨开了。按区域划分的话,意思是钱不用交给南冥岛,自己平白多个收入,这……妙啊!   送钱谁不喜欢?晏岛主率先抚掌而笑:“马老板巧思。”   马丑一听就知道有戏。他狠得下心,比起钱财,更看重混血能够借此翻身,很大方地给予了不菲的分成。   白妖王用自己不算太好的数学知识估算了下,怨气稍平,又瞄了眼墨妖王。他依旧是那身文士打扮,晃着折扇,慢吞吞给了个字:“可。”   呵呵,我日,死乌贼,一肚子坏水!白妖王看着他那副模样就来气,一连串国骂送上。   别以为他不知道最近南海里为啥沸沸扬扬传他失败的事,还不是这老东西背后捅刀子。这次商量赌约,明明也不乐意,但就是闷声不响,等到自己忍不住开口,再慢吞吞附和一声,啊呸!   白妖王知道,他在上次对战中连折几名大将,入鲭鱼幻境比试,己方胜出的可能性最小。而墨妖王做那么多,就是准备积蓄力量,一举拿下鲲鹏之力和海市的收益。   不行,不能便宜了他。海里就他们俩大势力,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白妖王想着,忽然开口:“老马的生意,我当然是要支持的。但你们南洲……好像也都不是人类的地盘吧。”   夏洲的鹰峰有苍妖王,汀州的虫岭归属金妖王,马丑的生意要做到南洲去,可绕不过他们两个。   “前段时间,老鹰给我传信,说他对幻境也挺有兴趣的。”白妖王不紧不慢地抛出炸弹,“你们人类不老说什么共襄盛举么,我觉得很有道理,既然是咱们人、妖两族的事,他们也该出一份力——虽说离海远,海市是够不上了,但幻境不邀请他们,实在过意不去啊。”   墨妖王握紧了折扇,脸上笑嘻嘻,心里MMP:死鲨鱼有病啊?你咋不把中洲的蛇和熊叫过来一起吃饭算了?脑子呢?   可白妖王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   人类要鲲鹏之力没用,说白了还是他和乌贼争,敌强我弱,胜算太小。但假如苍妖王和金妖王也加入,那鹿死谁手就不一定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   再说,从大局上来看,妖族人数更多,实现目的概率也就越大。鲲鹏之力落入妖族之手,多少可以提升妖族的整体实力。   反正不管是鹰还是虫得到,只要不是乌贼,就是他赚了。白妖王如斯想着,笑眯眯地说:“乌贼,你说是不是?”   是个屁,说不是,不就得罪了鹰峰和虫岭?墨妖王苦笑连连,没想到居然在关键时刻被鲁莽的白妖王摆了一道,艰涩地说:“是……啊……”   万水阁的岛主互相使眼色:狗咬狗了。不过,海市不容许鹰峰和虫岭分一杯羹,鲭鱼幻境无所谓,最好妖族自己斗起来,人类坐收渔翁之利。遂做出此言有理的架势,同意给另外两个势力发帖子。   当然,赌约他们没戏,谁也不会傻到多拉个竞争对手分蛋糕吃。   *   赌约的消息很快传遍南洲,万水阁弟子都十分兴奋,摩拳擦掌准备在鲭鱼幻境里一展身手,为人类争光。   其他门派的修士原本事不关己看热闹,谁知游阁主非常够意思,表示道修一体,不管是谁代表人类获胜,那人都可以获得海市百分之一的红利,连续五十年。   对个人来说,百分之一,那也是相当巨大的一笔款项了。此计一出,所有人都沸腾,好些顾忌幻境危险的修士都改了主意,决定闯一闯试试。   富贵险中求啊!   “真是闲得慌,与其轮流打赌,不如合资赚钱,一起做大了,得到的不会比现在少。”万水阁的海岛上,殷渺渺一边烤生蚝,一边和远道而来的孔离吐槽,“亏得五十年一轮,要是五年一次,规矩变来变去,好好的海市都能给折腾没了。”   孔离哈哈大笑,一针见血:“这才是修士本色。”   殷渺渺不由语结。不错,修士讲究的是强者为王败者寇,有竞争才会有动力,手拉手一起搞发展什么的,与修真界实力决定一切的画风不符合。   “也对。”她承认,“随他们去吧,反正也是南洲的事。”   孔离使劲摇着扇子,铁丝网下面的柴火猛地窜高:“我听游百川说了,你干了不少事,那会儿不知道是南洲的事啊?”   他处理完风云会的后续才启程来南洲,一到就听说了朋友和朋友大战妖修的八卦,大为扼腕:咋就不等等他呢,好气哦。   殷渺渺给生蚝撒调料,随口道:“两码事,救人是救人,出主意也是口头上说说,后来的事我可没掺和。”   “噫,没掺和你设计什么禁制?”老朋友了,孔离戳穿得毫无压力。   殷渺渺笑道:“马丑通过游百川求我,我不好不给他面子——向天涯的事我还有求于他呢。不过我和他说,分红我不要,让他多建几个学校,救救人,教教书,也算是我的功德了。”   “啧啧,你可真大方。”孔离当然看得出马丑生意的潜力,几十年后,再小的分红也是一笔不菲的利润,她说不要就不要了。   “钱多烧手。”她耸耸肩,“等到他什么时候拓展到东洲,我是不会客气的。”   “你就这么有信心?”   “败了也是经验。”殷渺渺心态很好。   孔离服了,换话题:“说起来,你和游百川是什么关系?”   “怎么,你也被我的爱情故事感动了?”殷渺渺故意问。   “我了解你,说是为了游百川,不如说是你故态复萌,又‘多管闲事’了。”孔离闻着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生蚝,加快了语速,“就是好奇,毕竟你们俩也算并肩作战,生死与共过,有没有发生什么喜闻乐见的事啊?”   殷渺渺刚想回答,话到嘴边却换了个样,抬起下巴道:“人来了,你自己问他。”   孔离抬头,游百川灵活地跃过礁石堆,落到他们面前。他打趣道:“捞的时候不来,烤的时候不来,能吃就到了。”   游百川没接话,牢牢看着殷渺渺。   她顿起不妙之感:“出什么事了?”   “萧丽华来了。”他说。   *   所有人都对萧丽华来南洲的举动表示不解,因为她从来没有参加过类似的集体活动,从、来、没、有——归元门的小秘境不去,其他门派的交流秘境也不去,风云会都懒得露面,可以说,她一向高坐云端之上,不屑与凡夫俗子来往。   有好事者问归元门的弟子:“她不历练吗?”   “历练啊。”归元门弟子幽幽道,“她有一个单独的秘境。”   是的,这年头,私人花园、私人海滩、私人飞舟都不算什么,真正的天之骄女,拥有属于自己的私人秘境。   这个秘境是长阳道君曾经的道侣所炼制的一件法宝,类似于乾坤镜,真真假假分不清楚。亡妻死后,长阳道君又增增减减,将其改造为历练之用,分为天地玄黄四重不同的难度。   秘境嘛,说白了就是寻宝和历练。萧丽华不缺奇珍异宝,又有自己的私人秘境,还能和长阳道君的傀儡一对一指导,常人趋之如骛的秘境,在她看来不值一提。   因此,萧丽华根本不是冲着鲭鱼秘境来的。她千里迢迢,离开曾祖父到南洲,为的不是进秘境历练,而是解决自己的心魔。   上天终究是公平的。   三十年前,她的修为进入了瓶颈期,无论如何修炼,都无法突破屏障。长阳道君有经验,安排她进幻境炼心,一下子就试出了她的心魔所在——是她顺风顺水一生,唯一的一次失败。   众所周知,萧丽华喜欢慕天光不得,他爱上了殷渺渺。   奇、耻、大、辱。   就和男人要过情关,就会杀妻证道一样,萧丽华要破心魔,必须转败为胜,除掉仇人。   她是来杀人的。 第476章   殷渺渺不知萧丽华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离开北洲南行,但本能地感觉到不妙。萧丽华性格暴戾,行事冲动,多半会找她麻烦,但她现在伤势未愈,硬抗不一定行,可避而不见又堕冲霄宗的名头,叫其他的师弟妹们面上无光。   要不然,想办法杀了她?念头一起,就被她否决掉了。萧丽华现在出事,长阳道君一定会来,化神一旦到达南洲,必然会引发妖族的警惕,惹来闭关的妖帝就麻烦了。   她辛辛苦苦建立了如今的局面,可不能毁于一旦。   正犹豫着,游百川言简意赅:“你跟我走。”   她挑眉:“去哪儿?”   “离开再说。”游百川很清楚,自家舅舅是个聪明人,不会为了殷渺渺得罪长阳道君,她得不到万水阁的庇护,不如暂避风头,养好伤再说。   孔离思量片刻,扬眉一笑:“我觉得行,你避而不见,搞得像是怕了她,但和游百川走,最多坐实了你俩的流言,反正虱子多了不痒。”   殷渺渺无言以对,感情这种事,有时候还真的挺好用的,哪里需要哪里搬,什么都能用来当借口。她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叹息道:“行吧,你替我转告叶舟,让他也躲远点,萧丽华认得他。”   孔离点头应下,玩笑道:“看来你辛辛苦苦忙活半天,这生蚝还是归我一个人了。”   “欠着。”殷渺渺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既然决定要走,当然是越快越好,左右也不必收拾什么东西,起身就随游百川走了。   孔离挥挥手,吃了大半夜的生蚝,撑到差点吐出来。   正好叶舟过来寻人,他便道:“有没有消食的丹药,快,我难受死了。”   叶舟取了一瓶丹药给他,问道:“师姐呢?她该换药了。”   “唷,这待遇……”孔离感叹,“太奢侈了。”   丹修和医修的数目对于整个十四洲的修士群体来说,只占了极小的比重。寻常修士疗伤,能及时服下对症的丹药就不错了,能找医修先治疗后服药,无一不是金贵人儿。   像殷渺渺这样,丹药随着病情变化不断调整适应的,寥寥可数。炼丹师都心高气傲,调整一次丹方费时费力,非亲非故的,绝不可能花这么大的心思。看来她这个首席师姐当得真心称职,若不然手底下的人哪会这般尽心竭力呢?   不过,如此一来,倒不好和他说实话,毕竟被师弟知道是师姐怕了萧丽华才走,有损她的威信。孔离想着,若无其事地说:“你师姐啊?跟着游百川走了。”   叶舟一怔:“去哪儿了?”   “天涯海角。”孔离幽默了一把,又道,“她让我转告你,最近不要出门,好好修炼,不要给她丢脸。”   叶舟沉默了下去,半晌,轻轻“哦”了声,转身走了。   孔离又叫:“我看上这岛了,她说换给我住,你换个地方啊。”   “晚辈遵命。”夜风送来他淡淡的声音。   孔离总算放了心。   次日一早,叶舟便收拾好了东西,搬到了拂羽他们住的岛上。那里有座山,生长着许多当地的灵植,远比海滩占了大部分面积的海岛更适合他静修。   拂羽有点意外:“你过来了,师姐呢?”   “走了。”   “去哪儿了?”   叶舟缓缓道:“不知道,天涯海角吧。”   拂羽怔忪。   叶舟仰头望了望蓝天白云,忽然道:“我要闭关了。”   拂羽不知该如何劝,只得安慰自己,闭关也好,潜心修炼,不闻外事,也省得再听流言蜚语。   *   三日后,萧丽华到了万水阁。   她礼貌性地拜见了游阁主,离开后脚也不歇,径直杀到殷渺渺的客岛。本以为能杀她个措手不及,谁知仇人没瞧见,只看到了一群放浪形骸的臭男人。   “殷渺渺呢?”萧丽华狐疑地睃着这群人,“叫她滚出来。”   孔离装傻充愣:“没这个人!你找错门啦。”   “放屁,她不是一直都住在这儿?”萧丽华冷笑着,“该不是在谁的床上还没起来吧?”   这话说的……孔离抽抽嘴角,腹诽道,不就是抢了你喜欢的男人,至于无时无刻不把人家贬低成婊子吗?但他也知道惹不起这位大小姐,摊手道:“真不在这儿,不信你搜。”   “算你识相。”萧丽华是什么性子,怎么可能听信人的片面之词,自然是要亲自搜寻一番。   只不过她的搜查和旁人不同,懒得犄角旮旯里翻一遍,直接叫傀儡把这座海岛掀了。孔离和一块儿喝酒的朋友们通通跌进了海里当饺子,再浓的酒意,这会儿也全都醒了。   他们面面相觑,用眼神互相表示:真TM名副其实的帝王蟹啊!   “她躲得倒是快。”萧丽华掀了岛,没发现人,怒气值直线上升,好在理智尚存,并未拿海里的饺子们出气,只冷笑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就不信她敢一辈子当缩头乌龟,让她给我等着!”   她撂下狠话,扬长而去。   *   南海之大,藏个人轻而易举。   游百川想过鲛人的落月谷,也考虑过马丑的海鸥岛,但都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不会出卖她,所以到最后,他只得把她送到了自己唯一信任的人身边。   “臭小子,你居然也带女人回家了。”一个外表和海王差不多的中老年(?)大叔,亲切地拍着游百川的肩膀,一副欣慰的模样,“我死也能瞑目了。”   游百川拍掉他的手,丢下两个字:“无聊。”   殷渺渺看着两个人相似的外貌,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你的事我听说了。”海王,不,不是,是某位身份不明,但头顶几乎写着“亲爹”两个字的大叔笑呵呵地说,“你尽管在这里住下,我保管她找不到这里来。”   殷渺渺不知如何称呼,只得含糊道:“多谢前辈。”   游百川终于舍得介绍一下,依旧两个字:“我爹。”   猜测成真,殷渺渺却还是有种玄幻感——修士当然也是有爹生有娘养,但到了金丹修为,亲爹妈还在世的屈指可数,且游百川的母亲是游幽人尽皆知,父亲是谁却毫无消息,她和路人一样,还道是南洲风俗下父不详呢。   突然冒出来个亲爹……真是万万没想到。   游爹比他儿子健谈多了,一顿晚饭的功夫,就把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说起来,这故事和汀兰的有七八分相似。   他是凡人出身,家里世世代代都在海边捕鱼为生。有一天,岛上来了个修士,看他根骨清奇,适合修炼,遂收为徒弟,就此成了个散修。   筑基时,他偶遇了一个金丹的女修,身材高挑,蜂腰长腿,曲线玲珑,嗯,确认过眼神,是喜欢睡的人,就这么好上了。   不过呢,妹子是个霸道独断的性子,修为又比他高,日子长了,双方地位不对等,感情就不复最初的融洽,他就提了分手。   对方也是个骄傲的女人,不屑挽留,两人就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过了些年,他结丹了,原本打算离开南洲去别的地方瞧瞧,结果老情人一封信送过来,和他说,你过来一趟,我要见你。   他琢磨着以妹子的性格,不是遇到麻烦不可能找他,一夜夫妻百夜恩,必须去啊。结果见了面,他受到了两个惊吓:旧情人是万水阁主;他当爹了。   万脸懵逼不足以形容当时的震惊。   更让他无措的是,老情人生完孩子,眼看就要不行了,让他带着孩子立刻离开万水阁,并且已经准备好了栖身之地,就是他们现在待的这座小岛。   于是他就带着自己刚出生的儿子到了这里,辛辛苦苦奶大了孩子,修为没涨,当爹的心得可以写满一本奶爸手册。   “养儿方知父母恩。”游爹一边唏嘘,一边瞪着游百川,“等你以后遇到了我这样的事,你就知道老子有多么不容易了。”   游百川:“哦。”   殷渺渺一扫萧丽华带来的阴云,笑得肠子疼。   饭毕,游百川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着自己走。殷渺渺不解其意,但并未多问,跟着他一路沿着山里的小径往上走,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茂林分开,豁然开朗,竟是到了高山之巅。   “看。”他说。   她抬头望去。此时已入了夜,明月自海面升起,万道清辉洒向碧波,朦胧皎洁的月光透过结界,微微扭曲,仿佛将岛和外界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这是……”她讶然。   游百川简单介绍了一下这座岛屿。   这座岛的名字叫做隐岛,不仅在十四洲所有的地图上都没有它的踪迹,若是不知道正确的进入之法,就算是近在咫尺,也看不见它的存在,如同一个被上天遗忘了的角落。   许多年前,游家的祖先发现了这个地方,大感惊奇,将此作为秘密据点,布下无数阵法结界,累世积攒下来,纵然是化神老祖叩门,也未必能够登堂入室。   “安心。”游百川的这两个字简短,却又说服力十足。   殷渺渺笑了笑,复杂道:“你想得很周到。”   萧丽华凶名在外,人憎狗厌,可她是化神老祖的血亲,身家丰富,又心狠手辣,真要是在南洲悬赏她的下落,谁能保证没有人出卖她?阿翡是鲛族的公主,马丑看重海鸥岛的混血,他们都有自己的利益,都不可信。   只有这里,才算是个安心休养的地方吧。   “多谢。”她收起怅惘的心思,衷心道谢。   “不用。”他道,“想想以后。”   殷渺渺沉吟不语,她若是个普通弟子,避避风头算不得什么,但身为首席弟子,若在鲭鱼幻境这样的大场合避而不见,丢的是冲霄宗的脸面,门下弟子永远要矮归元门一个头。   “为今之计,只能等到幻境开启时再回去了。”她无奈地说,“到时候各方人马齐聚,她不好轻举妄动。”   目前南海的首要问题是鲭鱼幻境的胜负,在此大前提下,所有的矛盾都要退而求其次,萧丽华要是敢破坏了这次的赌约,游衍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况且,人修买长阳道君的面子,妖修未必,归墟的鲸鲨宅是宅了点,但威慑力一点也不小。   “一日不死,终是大患。”他瞧着她,语带暗示。   殷渺渺缓缓道:“我知道,你放心。” 第477章   三年转眼过去。   萧丽华果然在南洲发布悬赏,以高昂的价格寻求殷渺渺的踪迹,掀起无数风浪,叫十四洲的修士都见识了一番化神后裔的“风采”。可是,殷渺渺却好像失踪了似的,一点行踪都不见,空余众多修士望赏兴叹。   但是,随着鲭鱼幻境逐渐完善,人们的注意力便渐渐转移到了秘境上。   万水阁重建了原本的乙亥阁,命名为观境岛。它虽是重建,却比过去的更华丽精美,预备在此接待参加比试的各方势力。   八月初,鲭鱼幻境的水中楼阁已凝聚成了九成九,唯有正殿屋脊上的奇花尚未成型。据说,当花瓣凝完的刹那,正逢明月最圆的时刻,整朵花会在月下绽放,将虚幻的秘境与月光融为一体,开启结界,允许人们进入探索。   所以,这场中秋之宴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花好月圆夜。   乔平在南洲“流浪”了几年,觉得把告白失败的尴尬化解得差不多了,又很担心萧丽华会搞出幺蛾子,和飞英悄悄上了岛。   观境岛的面积比原先扩大了三倍,修建了连绵不绝的宫殿群,缀以奇花异草,点之温泉雪山,风景不似南洲,倒像是在中洲了。   “啧啧,这是给妖修的下马威啊。”飞英夸张地说,“海上建高楼,夏日人造雪,就说服不服吧。”   乔平满腹心事,也给他逗笑了:“小声点,保不准人家已经到了。”   “怕啥,我又没说错。”   “引起骚动,被萧丽华注意到就麻烦了。”   飞英头皮发麻,怂了。他们俩悄悄找了个僻静的角落住下,开始打听消息,结果令人不安——萧丽华虽然搅得南洲不得安宁,但奇迹般没有干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大事,尚且在大佬们的容忍范围内。   搁在过去,他们会欣慰,觉得她可能长进了。然而,现在的情况截然相反,她既然千里迢迢奔赴南洲,显然是恨到极致,可进退有度(相对而言),完全不符合她的画风,唯一的解释是她目标非常明确,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和过去宣泄怒火的冲动举止截然不同。   这无疑更危险。   他们的感觉不久成真。冲霄宗的几个精英弟子在前往观境岛途中,收到不明人物的攻击,集体受伤,虽无性命之忧,但若要进入幻境,危险度极大,不少人已经考虑放弃参加。   “她是在剪除素微的帮手。”乔平轻轻道,“萧丽华不太对劲。”   飞英立刻想到了慕天光闭关前说过的话:同门之人,未必可信。   忽而不寒而栗。   *   冲霄宗弟子的院落中,拂羽正在熬药,草药的气味在锅中混合,融汇成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伤了几个人?”背后突然有人问。   拂羽怔了怔,回身道:“八个。”   “这么多。”她侧头想了想,“看来动了傀儡。”   化神能够将自己的力量分散给分身,长阳道君炼制的傀儡里便有他的一部分力量,别说对付几个金丹修士,就算是和元婴一战都不在话下。   这次萧丽华躲在幕后,出手快狠准,纵然人人知道是她做的,没有证据也无法指责,何况并未出人命,游阁主多半会装聋作哑。   “师姐……”拂羽担忧地蹙眉。   “不要担心。”殷渺渺心里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是生死危机,表现出来的模样却很轻松,“福祸相依,这次比试鱼龙混杂,不去未必是坏事。”   拂羽想说什么,她却没工夫听,问道:“叶舟呢?我有事找他。”   “在屋里。”   她点点头,身影一晃就不见了。   叶舟正在屋里炼丹,乍然看到她出现,脱口便是:“师姐为何这时过来?太危险了。”   “你还好?”她不答反问。   叶舟顿了片刻,方道:“宫锦邀我坐他们的船,我、我没事。”   殷渺渺忍不住摇摇头,叹道:“出头椽儿先朽烂,你没事也要有事,知道吗?”   “她不过是想我们一个都别入幻境。”叶舟不想她独自赴险,占了挑不出错来的大义,“真要如了她的意,冲霄宗颜面何存?”   殷渺渺想及他之前特意向自己讨教幻术,以为他十分渴望进幻境,思忖道:“你若是真的想去,我不好阻拦,拂羽看着想留下,我找他吧。”   叶舟这才听出她是有事相托,略作停顿:“师姐……有什么吩咐?”   “秘密。”她笑。   叶舟不安,却不知该如何出言询问——他有什么资格追问到底呢?只好道:“师姐的伤可好些了?叫拂羽再来看看吧。”   “不必了,一两天的功夫,喝药都嫌苦。”殷渺渺弯弯唇角,“你要真有心,有件事倒是想麻烦你。”   “师姐尽管说。”   她道:“借你房间住两天,你去和拂羽挤一挤。”   叶舟知晓她不欲泄露行踪,立即答应下来:“拂羽那里人来人往,我待得太久怕惹人疑窦,师姐不介意的话,我就住到耳房里去。”   “也好。”   最后两日一晃过去。十五日午时,殷渺渺叫来拂羽,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玉匣,简明扼要道:“我出了事,把这个交予我师兄。”   拂羽万万没想到她是交代遗言,豁然变色:“师姐何出此言?!”   殷渺渺没有回答,挥挥手道:“出去吧,好生照顾其他人。我要换衣服了。”   叶舟和拂羽原想再说什么,被她最后一句话噎住,作师弟的,总不好旁观师姐更衣,只好说句“师姐三思”,忐忑不安地离开。   然而,这早已是殷渺渺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萧丽华怀抱杀机而来,不惜伤及无辜,阻碍其他弟子的前途,那么,她于公于私,都必须与她做个了断。   凤霖已经归家,门派有顾秋水、白逸深,她许多尚未来得及付诸行动的构想,都封在了凌虚阁的暗格里……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她可以从容地与之一战。   *   八月十五,西边余晖淡淡。   天色尚未暗透,观境岛上就点起了无数灯笼,明亮的烛火逼退了黑夜的脚步,将整座小岛照得宛如白昼。   因要与妖修比试,万水阁走的是庄重路线,各大门派都有提前划分好的区域,除非不欲表露身份,否则皆要按照门派站立、就坐,井然有序。   乔平和飞英到场一看,发现三大宗门隔得挺远,尤其是冲霄宗和归元门,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隔了万水阁和七大门派不提,还有曲水廊桥,芍药藤萝,若起纷争,那就得给十四洲集体修士当戏看了。   萧丽华到得早,见此安排,讽刺一笑:“真是煞、费、苦、心啊。”   “就是,这是防着谁呢?”追随的鹰犬们立马冲上前,嚷嚷开了,“万水阁太过分了。”   同样是抱大腿,有点脑子的就换了个说法:“仙子何必动气?向来那人是怕了您,才会说动万水阁这般安排,可这么一来,反倒是落了下乘。”   “不错,那个素微仙子肯定是怕了,正躲在被窝里咬着手绢哭呢。”   “这么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我看是躲在男人怀里哭吧。”   “对对,也不知道是陪多少人睡过,才把位置安排得那么远。”   他们越说越难听,李心桐是个暴脾气,忍无可忍,呵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都给我闭嘴!”   萧丽华斜斜飘过一眼:“李师妹觉得不对吗?”   同门相残的规矩只放在门派里有用,出了师门,生死由命。冉香听出她话中的威胁之意,狠狠拉了拉李心桐:“师姐的意思是,众目睽睽之下,还是不要授人把柄来得好。”   “哦,要你来教我?”冉香气质温婉,腹藏锦绣,与殷渺渺的有几分相似,萧丽华看她更不顺眼,“要不要我拜你做师父啊?”   冉香瞬间闭嘴。   飞英忍无可忍,反讽回去:“你有完没完?别搞笑了,谁给门派丢脸自己心里有点数。”   “别以为我不敢动你。”萧丽华冷冷看着他,“赵远山还没当上掌门呢。”   “你也还没当上掌门呢。”飞英寸步不让。   两人正僵持着,狗腿子一号眼睛一亮,喊道:“萧仙子,她好像来了。”   众人齐齐朝另一头看去,而后纷纷露出了惊诧的表情。离他们较近的御兽山、丹心门的女修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相似的疑问:“哎呀,她穿的什么?”   但凡盛大庄重的场合,殷渺渺一向注重穿衣打扮,今天不止各大门派的弟子在此,南洲的四大妖修势力也会出现,自然要更加慎重讲究。   她考虑过最不易出错的端庄艳丽路线,可没有凰月谷主念奴娇的美貌,便换成了秀丽温婉的色系。不过,首席弟子若是穿得太贤妻良母,又很容易叫人忘记她代表的是三大宗门,所以她思来想去,决定大胆一回。   今儿她穿在最外面的是冲霄宗首席弟子的山水披风。这是由褙子发展而来的外衣,对襟、直领、大袖,色调像极了《千里江山图》,温秀之中藏着锦绣山河的浩荡壮阔,很好的平衡了色彩和气势。   披风之下,上衣只能看到是缠枝纹样的葵绿色,依稀绣着什么花。惹人注目的是,她下面穿的不是马面裙,不是留仙裙,也不是月华裙,而是裤子。   裤、子。   修真界有没有裤子?有的,但和现代社会的裤子不同,最早的裤子被称作胫衣,直译过来就是小腿的衣服,所以可以想象,那其实就是两个裤管,再用系带绑在腰上,用来保暖。   后来时代慢慢发展,逐渐变成了另一种款式,前面连腰,后面开裆,俗称……开裆裤(并不是)。又或者成了膝裤,也就是两个裤筒,系在腿上,掩在裙下,行走间偶尔露出一丝半缕,算是风情。   这是凡间的情况,修士一不怕冷,二为着行动方便,裤子这种东西,基本在修真界绝迹——噢噢,差点忘了,其实鼎楼或者缘楼里,保留着薄纱制作的(开裆)裤,以此为情趣。   殷渺渺以前穿不惯这里的内衣,就买了这样的裤子,改良后当做内裤穿,轻薄透气,还不错。   当然,她今天穿的裤子,自然不是这种有伤风化的款式,而是非常具有现代风格的阔腿裤。这裤子分作两层,外头那层是雅致清淡的鹅黄,与整体的色调很搭配,但内层却是十分艳丽的朱红色。   外层的裤管两侧开叉,并未缝合,风一吹,鹅黄色的薄绸随风飘起,便会露出底下的那抹娇艳,仿若是清波之上的一朵荷花,说不出的清丽可人。   行走起来的时候,宽大的裤腿飘逸灵动,并不输于裙子,而其潇洒从容,却又是裙所不具备的。   简而言之,美哭了,帅呆了。 第478章   穿衣打扮这种事,很容易由上而下形成潮流。   殷渺渺当凌虚阁首席的几年里,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身体力行穿想穿的款式,自然而然会引起其他女修的模仿。再加上商家推波助澜,毫不夸张地说,她已经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东洲女修的穿衣方式。   尤其是内衣。   现在,如果有阔别多年的东洲修士回老家,一进内衣铺子就会万脸懵逼——肚兜呢?主腰呢?抹胸呢?这都是什么鬼?是的,东洲的内衣市场已经翻天覆地,如今是古风版现代内衣的天下了。   最受欢迎的是有肩带能固定支撑胸部的运动内衣,因为最方便打斗活动,被称之为木兰衣,不知道是不是在哪里也有木兰从军的典故。其次是用鱼骨代替钢丝的聚拢款内衣,因为有变大的错觉,也叫牡丹衣。最后则是在鼎楼遍地开花的海棠衣,薄纱、细带、镂空,海棠经雨,人比花娇。   这一切,自然是殷渺渺有意为之。她原本有两个打算,一是改良内衣,二是安利裤子,前者容易,后者却一定会遭到某些群体的抵制,原想着慢慢来,谁知时不待我,只好在今天出场了。   果然,一换上裤子,她就吸引了绝大多数注意力。只是过于集中看裤子,难免忽视了她的珍珠围髻、蹀躞七事、碧海鲛珠……以及,特意化的裸妆。   像孔离这种直男,瞧了半天也只是夸:“气色不错。”   殷渺渺:“……”行吧。她越是容光焕发,越是往某些人脸上扇巴掌,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也值得。   她向各路熟人寒暄打招呼,堪堪坐定,万水阁主就到了。   万盏灯火下,他身上玄色的法衣黑中带赤,端庄凝肃又华贵不凡,烛光跳跃着,衣饰上的花纹便像是流动的星河,不断变换色彩。然而,这般夺目的衣袍并未喧宾夺主,游衍的外表约莫三十五岁,剑眉星目,器宇轩昂刚好与之相衬,愈发显得姿容俊伟。   很多人这时才发现,万水阁主游衍,似乎是三大宗门中最为年轻的掌权者。他施施然落座,向在座的道门弟子颔首致意:“诸位远道而来,不胜欢迎。”   这次鲭鱼幻境是个人行为,各大门派的高层都没来,弟子们自然谦逊,纷纷表示太可气了是我们很荣幸云云。   游衍原也不是为着小辈们而来的,他作为东道主出面,等的是四大妖王。   妖族很快就到了。   白妖王爱显摆,带着手下骑着水中的大型妖兽而来,浪涛滚滚,掀起十米多高,声势浩大地拍到岛上,海水自天空洒下,仿佛下了一阵急雨。   “我来了。”纵然折损了些许势力,但短短三个字,妖王风范十足。   游衍不动声色:“欢迎,请坐。”   白妖王刚坐下喝了杯酒,墨妖王就到了。   他依旧是文士打扮,今天还拿了把羽扇做装饰,看起来像是在COS诸葛亮,背后站着的手下也风格各异,有独眼凶悍的彪形大汉,有憨厚老实的胖墩,也有妖娆妩媚的女子,摸不清他们的路数。   更绝的是,墨妖王很文艺的发表了一番感想,大意是“我一直对人类的世界十分好奇,今天能够受到万水阁的邀请参加宴会,心里非常高兴,听说你们人类在这种时候爱吟诗作对,我才疏学浅,先抛砖引玉一首”。   然后他就真的做了首诗。   大家:“……”礼貌性夸奖了一下。   天色彻底暗透的时候,苍妖王到了。初时无人发觉,直到有个眼尖的人指着天边叫了句:“那是什么?”   众人这才纷纷抬头看去。八月十五,月如银盘,夜幕并非鸦羽般沉重的浓黑色,而是深深的蓝丝绒,又恰逢晴朗的天气,几乎万里无云,除了西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靠近的“云层”。   这片云厚重阴沉,徐徐往岛上移来时,就好像山雨欲来的时刻,无端予人压迫之感。   岛上一时无声。   云层渐渐近了,到岛上时,为首的巨鹰一个俯冲落下,在地上化作人形,乃是个鹰目剑眉的伟岸男子。   游衍笑道:“怎的来得这么晚?得罚你喝酒。”   这语气,一听便知交情匪浅。   苍妖王也很随意,领着手下随意坐下:“又没迟。”“蝴蝶没来?”   两句话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现,只是一个是符合苍妖王外表的男声,另一个却尖细柔和很多,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众人正好奇着,就见苍妖王面皮微微扭曲,另一张脸浮现上来,与方才的五官相差无几,却要柔和许多:“哥,让我说,游阁主,那只蝴蝶呢?”   不错,苍妖王的本体是双头鹰,一体双头,一雌一雄,幻化作人形后,亦是实打实有两副面孔。现在说话的便是雌鹰,她指的“蝴蝶”,当然是指霸占了虫岭的金妖王了。   说曹操曹操到。   “我来啦。”伴随着甜美的女声,一个娇滴滴的身影出现在花园里,薄纱衫,双环髻,巧笑倩兮。   殷渺渺的面上闪过一丝讶异,她怎么都没想到,金妖王居然是个……精灵系的萝莉。且看她十二、三岁的外表,婴儿肥的脸颊,一米三多一点的身高,若不是她自己出言表明身份,谁能想到这是大名鼎鼎的金妖王?   小萝莉仿佛习惯了众人的诧异,神色自若地坐到椅子上,抄起一壶玫瑰花露就喝,完了还煞有其事地点评:“加了蜂蜜,画蛇添足了。”   这话换做旁人来说,绝对是挑衅,但搁在她的身上,纵然人人都晓得是个老妖怪,也情不自禁宽容起来。游衍说了几句“薄待”“酒菜简陋”一类的谦辞,又吩咐人给她端上纯天然无添加的花露。   金妖王满意了,夸他们提炼的技术不错云云。   殷渺渺虽然代表了冲霄宗,但境界低了一层,既不能太张扬又不好太沉寂,拿捏着分寸与他们寒暄。期间萧丽华无数次飞来眼风,但奇迹般的没有行动,不知是顾念大局还是另有计划。   很快,月上中天,子时快要到了。   岛上的私语声渐渐歇了,人们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说不出一词一句,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幻境。   屋檐上的奇花只余一片花瓣,潺潺水流冲天而起,不紧不慢地落下,这一滴成了经络,那一滴做了表皮,积少成多,缓缓成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后一滴水珠在万众瞩目中落下,宣告整个幻境成型。正逢月在天心,合拢的花瓣似乎接受到了无言的邀请,傲然怒放。   它像是昙花,却比昙花更幽魅,像是睡莲,却又比睡莲更缥缈,一圈圈柔和的光晕如涟漪震荡开来,徐徐漫过草木楼阁,最后停在了门廊下的琉璃灯上。   而后,明亮而不刺眼的白光闪起,隔绝在门口的结界悄然消失。   鲭鱼幻境,开启了。   游衍缓缓站了起来,朗声道:“诸位看到门口的灯了吗?闯过一关,灯笼便会亮起一盏,能点亮最后一盏灯的人,就是最后的赢家。”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环顾四周,对上或兴奋或镇定的眼神,嘴角微微勾起:“或许你们在想,若是有好几个人都过了关,如何判断——且不必操这个心,能有一人到达终点,已经算是十分了不得了。绝大多数人,甚至你们所有的人,都会选择中途离开,只是,这个名额也是有限的。”   “记住,唯有打碎幻境里的琉璃灯,才可以脱离出来。其他的人,将会随着幻境的消失,而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本次秘境不限人数,元婴之下皆可挑战,这就开始吧。”游衍坐了回去,笑吟吟道,“来者是客,不如几位先请?”   其他秘境为了争夺先进去的名额,有可能争得头破血流,他如此大方,反倒是令跃跃欲试的妖修们警惕起来。   墨妖王文绉绉地说:“不敢,客随主便。”   “也可。”游衍看向道修,“谁愿第一人前往?”   萧丽华本来想说“我去”,但心念一转,万一殷渺渺看她进去了,自己找借口跑了怎么办?遂故意道:“当年有些人进乾坤镜的时候,高调得紧,也不知道这次没了旁人,还敢不敢一个人去。”   殷渺渺反应很快,笑道:“陈年旧事,萧道友记得倒是清楚。”   “怎么,你怕人知道?”萧丽华言辞锋芒,“这是不敢了?”   “在下和道友不同,这等美事,不敢自专。”她淡淡道。   萧丽华还想说什么,游衍可不想听两个小姑娘打机锋,出言道:“既然你们都这般谦让,百川,你抛砖引玉吧。”   “是。”游百川应了声,大步踏上预先准备好的冰桥,瞬间便跨过了幻境的大门。说来也奇怪,这幻境依旧是半透明的水色,可他进门后,肉眼却无法捕捉到他的身影,仿佛是被吞噬到了另一个时空似的。   现场静了静,四大妖王纷纷朝属下使眼色,其他人便不再犹豫,跟着上桥,紧接着进入了秘境。   殷渺渺叮嘱同门的师弟妹们说:“量力而行,不要逞强。”顿了下,又低声暗示,“遇到麻烦,不妨虚与委蛇。”   他们听懂了她的意思,踟蹰片刻,还是应承下来。   她这才起身进入秘境。   萧丽华眼看着她进去,心里倒有些迟疑。这幻境最是考验心境,她此时却有心魔在身,若有个意外……正犹豫着,游衍却忽然开口教训起义女来:“汀兰,你瞧瞧人家丽华,沉静稳重,无愧于化神老祖的威名,哪里像你,这就坐不住了。”   汀兰聪慧,一听就知道他在给萧丽华挖坑——大家都去了,就你不去,长阳道君的脸都丢光了,想来是烦她这两年的闹腾劲,遂配合地认错:“女儿莽撞了。”   萧丽华被他们父女俩一挤兑,面色微变,这下是不得不进了。   又过了一炷香,想进幻境的人都进去得差不多了,她斜了身后的莫瑶一眼,下了命令:“你和我一起去。”   “莫瑶”应了,暗想道:秘境凶险,情况千变万化,她会抓住这个机会吗?   *   本卷完 第479章   殷渺渺怀疑自己走错了门,眼前这个富贵温柔乡,与其说是什劳子幻境,不如说像是红楼梦片场,还是第五回“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警幻情”。   这景是大观园的景,琼楼玉宇,雕栏玉砌,遍地都是奇花,满眼皆是瑶草,亭台前楼阁旁有石碑高耸,写着“鲭鱼幻境”四个字,与那太虚幻境何其相似?   “你且进来。”珠帘绣幕后,有个女子曼声吟道。   她好奇至极,情不自禁走进屋里去。里头又是另一番场景,罗帷纱帐层层叠叠,插着四季芳菲的花屏错落,数把圈椅巧妙地摆放着,隐约可见坐满了早就进来的修士。   墙上悬着瑶琴,案几上摆着清供,博山炉里散出袅袅青烟,主位上坐着两个妙龄女子,皆是绿鬓云鬟,羽衣荷袂,一人如春花娇艳,一人如秋月空悲,一人如镜中花,一人似水中月。   她不知道是哪个人邀请她进来的,而这两个主人分明看到了她,却无一人招呼,自顾自说着话。   镜中花:“这次来了许多客人。”   水中月:“每次都有许多客人。”   镜中花:“唉,众生芸芸,能过此关者,又有几人?”   水中月:“过得了,自可超脱,过不了,只好受苦。”   她们俩自说自话,看起来十分诡异。殷渺渺正踟蹰着,看见游百川坐在不远处,便想过去打个招呼。可奇怪极了,虽然两人之间只隔了一扇屏风,却怎么都绕不过去,她狐疑万千,伫立片刻,找个空位坐下了。   人甫一坐下,手边就无故多了两盏茶,一盏浓碧如深潭,一盏绯红如落英,皆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客人请喝茶。”两个女子齐齐看着她,异口同声地说。   殷渺渺毛骨悚然,不敢轻举妄动,反问道:“这有两盏茶,我喝哪个好呢?”   “你看它不一样,是因为你想的不一样。”镜中花微微一笑,“其实都是茶,又有什么分别呢?”   话音未落,两盏颜色不同的茶水微微晃动,变成了一模一样的水色。殷渺渺更觉奇异,又问:“既然没有区别,那为什么分了两盏。”   水中月道:“你说有两盏,是你见了我们姐妹二人,便以为有两盏。”说着,靠左的那盏茶颜色荡起徐徐涟漪,竟然只是另一盏的倒影。   “客人请喝茶。”她们又说了一遍。   殷渺渺觉得她们说的话藏满了玄机,思忖少时,端起来喝了。入口前,她以为是“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麯酿成”的绝世佳酿,但吞到嘴里,才晓得猜测是多么离谱。   这是世界上最难喝的茶,没有之一。   酸甜苦辣咸,样样没少,好像是泡茶的人倒翻了调料罐子,一气搅了搅,就这么随便端出来待客了。等吞到腹中,更是了不得,仿佛是吞了一团火下去,在腹中熊熊燃烧。   霎时间,汗湿罗衫,喘息渐重。   她拧起眉头,觉得不太对:她服过指尖莲,能够解去世间大多数毒物,毒药若是对身体有伤害,也一并会被化解,若是于身体无碍,药效则会被削弱,这么强烈的感觉,不像是药物所致。   思索间,眼前的场景如烟雾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玉榻金床,绣阁烟霞,有个容貌绝色无双的男子立在她身畔,握住了她的手。   殷渺渺看清了他的样貌,不由怔忪:“你是……”   他微微一笑,去解她的罗带。   她没有动,心中已然明悟。   云来雨落,一晌贪欢。   那人依偎在她身边,笑问:“你说我是谁?”   “是我爱过的,或是我爱的人。”她抚摸着他的眉眼,惊艳之余又觉怪异,“我从来不知道,他们变成一个人是这样的。”   在看见他的那一刹那,她便知道一切皆是幻景,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她爱过的、眷恋的人,都能在他眉眼中找到影子。   他是她心里的幻象,而强烈的感觉,则是和绮梦香同出一源,作用于神识而非身体。   “那你知不知道,我代表了什么?”他问。   她想想:“多情?”   “错。”他笑,“代表你该往那里走。”   她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不知何时,那里出现了一条长而深邃的甬道,黑黝黝的看不见光。“那是哪里?”她问,回首却见春闺已逝,解去的罗衫完好,那人那景,都消失不见。   没有后路,只能往前走。   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逼仄、狭小、深长,她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却始终不到尽头,而甬道又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缩小,最后墙壁直接贴着她的身体,像是活了似的把她挤了出去。   看到光的刹那,她忍不住松了口气:总算出来了,再走下去怕是要憋死。正想看看自己在哪里,脑中忽然一懵:这是哪儿?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又是谁?   *   国公府新添了一位小姐,老国公爷大喜,亲自择了“渺”作为名字。待到洗三礼时,宫里的皇后也赐下布帛珠宝,荣宠无限。   路人感慨,都说女儿是赔钱货,也要看是投胎到了谁肚子里。这殷姑娘的父亲是国公府的嫡幼子,母亲是下嫁的公主,且国公府三代皆是男丁,儿子孙子不值钱,这女儿却是顶顶稀罕,定然是荣华富贵过一生。   事实也正是如此,作为府中唯一的女孩,殷大姑娘自打生下来便过上了众星捧月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提,凡是出门,定然是一脚出八脚迈,呼奴唤婢,好不威风。   但这样显赫的出生,却没把殷姑娘养成刁蛮任性的千金。她温柔娴雅,待人和善,很得奴仆们的敬爱。   然而,盛赞背后,殷姑娘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锦绣华服压垮肩膀,金莼玉粒噎着喉咙。她并不开心,隐约觉得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不是这样的。   可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唯有沉默。   就这样,她慢慢长大了,爱慕者甚众,可他们都比不上那个人——他是堂哥的同窗好友,名为弥归,是儒学大家的亲传弟子,十七岁就中了解元。   在书院时,他就以出众的才学折服了世子,引以为好友,并带回家来做客。当时他只是一介白丁,却得到了国公爷的青眼,直接邀请他在家里住下。   白衣名士,少年风流,引得无数侍女春心萌动。   而弥归也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在一个山花烂漫的春日,他对殷家唯一的姑娘一见钟情了。   他不是孟浪的人,只借着踏青灯会的时候,见缝插针地与她说话,偶尔折花送灯,便是含蓄地吐露心意了。   殷姑娘喜爱他少年意气,含笑应了。   两人的感情逐渐升温,很快又是三年一度的春闱。   俗话说得好,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喜事莫过于此。弥归知晓终身大事须慎重,故而允诺,只有金榜题名,才会请师父出面提亲,若是落榜,再无颜面见她。   殷姑娘却道无妨,只是弥归自有打算,要她放心,不曾听劝。   多年寒窗,终究换来金榜题名。弥归高中探花,却出人预料地在金銮殿上为父鸣冤。原来,他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父母在世时,曾是先帝时的高官,后不幸为人污蔑,冤死狱中,母亲郁郁而亡,留下他被老仆养大。   他陈诉冤情,字字泣血,又有诸多铁证,圣上大惊,下令调查此事。三月后,幕后主使自杀,弥家冤情昭雪。   弥归再无遗憾,说到做到,请师父出山,向殷家提亲。谁知国公虽然爱惜他的才华,也看好他的未来,但探花三年就有一个,当官又得从头开始,哪里比得上超品国公的孙女,公主的女儿呢?遂婉言拒绝了。   “我对你一片真心,在你祖父眼里,却比不上那些勋贵人家。”梅林中,白雪下,他冷冷一笑,“可是我终究不会永远是个七品小官。”   殷姑娘看了他好一会儿,问:“你真的很想娶我吗?”   “自然,莫非你也怀疑我的真心?”他反问。   她便说:“好罢,我去和祖父说,就怕你会反悔。”   弥归赌咒发誓,说能娶到她,一定珍之重之,决不相负。   殷姑娘回去了,说动了母亲为自己游说,国公的态度略有松动。然而,几日后的琼林宴,传来公主垂青弥归,请皇帝赐婚的消息。   而他……答应了。   殷姑娘找到他,说:“你要做驸马了吗?”   那一刻,弥归的心里闪过快意,原来他也是俗人,始终耿耿于怀。但当郁气散尽,占据胸膛的却是浓浓的无奈和遗憾:“皇命难违。”   “我和公主,你更喜欢谁?”她不曾指责,如斯问。   “自然是心悦你。”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她说:“那我们成亲吧。”   弥归愕然:“什么?”   “你回绝公主,我嫁给你,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好吗?”她问。   弥归苦笑,萦绕在心头的不甘和讽刺渐渐消散。他想,她一介贵女,肯说出这样的话,必然是极其爱我的,如此我一番心意,也不算是辜负,遂好意劝道:“圣上已经下旨赐婚,如何能够回绝?”   “你不能试试吗?”她问。   弥归从不知她竟这般天真,苦笑不已。忤逆圣上,轻则贬官流放,在穷山恶水中消磨残生,重则处死,多年辛苦付诸东流。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总要光宗耀祖,方才对得起父母和恩师。   她看他不语,又道:“我们也可以私奔。”   “万万不可!”弥归脱口道,“聘者妻,奔者妾,姑娘不该拿终身大事玩笑。”   “我并不曾玩笑。这世道才是个玩笑,皇命之下,你就不得不娶不喜欢的人,我的婚姻,却得由父母说了算。”她仿佛很不解,“凭什么呢?”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婚姻大事,自然该由父母说了算。圣上贵为天子,而我是臣,臣听君命,理所应当。”弥归从没有想过温柔贤淑的殷姑娘会有这般叛经离道的想法,似乎不认识她了。   她道:“我只听说过人养鸡豚狗彘,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到了年纪还要让他们配种,难道生而为人,与猪狗牛羊无异吗?”   弥归勃然变色:“姑娘慎言。”   “我向来不说虚言,过几日便是上元节,我在去年看灯的地方等你。”她静静地说,“你若是来,我带你走,你若是不来,我也不怨你。”   弥归张了张口,终究未曾应诺。   她也不失望,转身离去。 第480章   上元节,弥归自然没有来。   杨柳岸,小桥边,殷姑娘等来的是怒不可言的父母。   他们说:“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他们又说:“你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可曾考虑过府中的其他姐妹?”   他们还说:“逆女,你不配做我们家的人。”   她被关到了高高的绣楼里禁足,不允许踏出半步。与此同时,弥归与公主成亲,十里红妆,一度成为京城热门话题。   转眼三年过去,她十九岁了。皇帝不知当年旧事,觉得外甥女出身高贵,容貌美丽,性情娴雅,是个不错的名门贵女,与长公主商量后,将她赐婚给了自己的小儿子。   殷姑娘嫁给了表哥。   皇子表哥叫谈梵,与她幼年相识,早年间在宫里时常一起玩耍,算是青梅竹马,素来喜爱这个美貌温顺的表妹,处处照拂。殷姑娘并不反感他,尤其他不爱争权夺利,喜爱风花雪月,与她颇为投契。   两人性情相投,婚后倒也琴瑟和谐,相敬如宾。   与此同时,弥归凭借驸马的身份屡立功劳,擢升为四品,其晋升速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人都说他或许会成为最年轻的阁老。   或许,人总是要长大的,少年时深爱过的人,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世情的打磨,渐渐变作一抹褪了色的胭脂。   殷姑娘慢慢忘了弥归。   二十二岁,曾说过“表妹甚美,世无能及”的谈梵,纳了一个容貌出身皆不如她的侧妃。当然,他心里爱着的依旧是姝丽高贵的表妹,望着她的时候,眼里会流淌着脉脉的柔光,而看着侧妃的眼中,却平淡如水,不起波澜。   殷姑娘已经成了殷王妃,她问:“既然不喜,缘何纳之?”   他无奈道:“为子嗣耳。”   是了,成婚三年,她无所出,皇帝陛下看在长公主的份上不曾多责怪,却也明里暗里送了不少补药。   她道:“男子三妻四妾,乃是礼法所许,故身为王妃,我无意阻拦,只是你我情投意合,情爱之间,容不下第三个人。为了一个孩子,值得吗?”   谈梵望着她良久,方道:“总是要个孩子的。”   “我明白了。”   他终于纳了侧妃,不久便有了一女。可侧妃生产时伤了身,太医说再难有孕,不得已,又纳了一个。   其实,世间男子纳妾者不可胜数,龙子凤孙更是佳丽无数,谈梵唯有两个侧妃,无其他侍妾,已经算得上洁身自好。   可还是有什么变了。   殷王妃待丈夫一如既往,却再也回不到新婚燕尔时的甜蜜。她迷恋上了音律,时常招乐师进府,中有一人名为连瑟,容貌甚美,堪比卫郎。   她说自己夜半失眠,听他鼓瑟才能略作缓解,故长留府中。   十年眨眼过。   她三十二岁,有一日,发觉连瑟与侍婢偷欢,怔忪不已。他们二人忙不迭跪下,颤抖着向她请罪,恐她一怒之下杀人灭口。   然而,她只是问连瑟:“我对你那么好,替你赎身,替你寻亲,无所不应,你为何还要背叛我?”   连瑟嗫嚅道:“奴婢一时糊涂,请王妃饶命。”   “你说实话,我饶你一命。”   他迟疑着,挣扎着,不肯吐露真相。倒是婢女胆大,抬头说:“野花虽卑,却开在今朝,总比昨日芙蓉多了些颜色。”   她便懂了。   原来是她年老色衰,纵然身份高贵,也比不过十五六岁的青春少女。又不禁想,他当初留在她的身边,是否也是因为她位高权重,不得不昧心屈从呢?若是,她与强迫自己成亲的父母君王,又有什么区别?   “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我也不棒打鸳鸯。”她慢慢道,“你们走吧,结为夫妇,白头到老。”   她得不到自由,至少,不要做那个剥夺他人自由的人。   成全一对有情人,也算是替她实现了心愿。   婢女大喜,未料能有这一天,连忙叩头谢恩。连瑟犹豫半天,最终羞愧地取出怀中的丝帕,双手递上:“昔年王妃垂爱,遗我罗帕,今朝又慈悲为怀,玉成好事,我……有负恩情,无颜再见,便将此帕物归原主吧。”   她静立片刻,收回了这方帕子。   日子还在继续。   她开始断断续续生病,换了几个太医都不见好。一次偶然间,她发现给自己看病的是个熟人,是她随父亲去江南时同行的一个少年。   他的父亲是太医,与殷父交情匪浅,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很快乐地过了半年。后来,她回京,他则随告老还乡的老太医学医,再也不曾见过。   她问他家中的人可好。他说,父亲已经辞官回家,开了一家药铺给平民看病,日子过得比在京城安逸很多,而他醉心医术,并未娶妻。   她十分惊奇,问道:“你的父母难道不曾催促?你难道又不想传宗接代?”   他道:“家父开明,允我遇见意中人后再成婚。至于子嗣……我欲修医书,造福后人,亦有传承。”   她心中起了涟漪,问他可有意中人。   他不答,只给她看病。   她隐约知晓了答案。   而就在她养病的日子里,朝堂风云变幻,先是二皇子伙同四皇子收买刺客,刺杀太子,皇帝处理时,又爆出太子和皇帝的宠妃私通,暗中下药,意图篡位,好戏一出接一出,大臣们的人头滚滚落下。   等到一切尘埃落地,皇帝的身体也不太好了,数数自己的儿子,不是太小就是被圈禁,唯有老三近年痴迷山水,到处游历作画,未曾牵扯,又有一儿一女,不至于断了传承,故立他做了太子。   一年后,皇帝驾崩。   谈梵做了皇帝,殷王妃成了殷皇后。   登基后,大臣们第一件事就是请他选秀,后宫空虚就算了,中宫无子,唯一的儿子才七岁,江山无继,很危险呐!   谈梵兴致不高。自从他纳侧妃后,表妹就渐渐和他生分,他又不可能疏远两个孩子的母亲,久而久之,便成了死局。   可是大臣们苦口婆心,说了无数皇帝儿子少的弊端,劝他为江山稳固考虑。恰在这时,大皇子生了一场病,虽说有惊无险,但依旧给他敲了警钟。   他松了口,开始选秀。   殷皇后什么也没有说,安安静静地照办了。后宫一下子热闹起来,她却觉得无趣而寂寥——做姑娘的时候,自己的事自己不能做主,只能嫁给不喜欢的人。嫁了人,还是不自由,就算不爱他了,也不能和离分手,不得不忍耐。现在做了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依旧得不到想要的。   一道宫墙,一桩婚姻,隔绝了有情人。   为什么人不能主宰自己的婚姻?为什么男人可以娶几个女人,女人却只能嫁一个男人?为什么不能想分开就分开?   她思考着,想要追求一个答案。   五年后,举国大旱,民不聊生,谈梵出宫祭天,意欲求雨。这给了先帝诸子机会,遭到软禁的兄弟们不肯罢休,买通了侍卫进行行刺。   刺客被捕,谈梵重伤,立了年纪最大的大皇子为继承人,要皇后垂帘听政。临终时,他将殷皇后叫到身边,问:“你恨我吗?”   “不恨。”她说。   “我曾说过,你我之间容不下第三个人,可是我毁约了。”他低声说,“你真的不恨我吗?”   殷皇后说:“不恨,你也只是一个凡人。”就算贵为帝王,他也依旧是肉体凡胎的普通人,世人重子嗣,又道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以他一人之力,如何与这涛涛洪流抵抗?   她相信他许下承诺时是真心的,只是世事易变,不能信守到老罢了。   所以,她不恨他。也不爱他了而已。   “若有来生……”他一时动容,想要许下来生之约。她却说:“来生的事,来生再说吧。今生的你,不能替来世做主。”   他握紧她的手,将藏在枕下的玉钗簪在她的发髻上,说道:“还记得这个吗?”   “记得。”   这是他们婚后第一天,他用来给她绾发的簪子,一朵并蒂莲。   他似是满意了,喃喃道:“朕对不起你,如果来世,我们只是寻常夫妻,一定可以白头到老。”   她不这么想,但并未戳穿,安静地送他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接着,太子登基,她听政,是为殷太后。同时,太子的生母被封为圣母皇太后,开始不满足两宫太后并存的状况,暗中想要置她于死地。她忍耐着,等待着,十年后,她五十岁,终于找到机会,让小皇帝悄无声息地死去。   而此时,内阁里有弥归这个次辅,武将里有父亲、堂兄弟的支持,她没有理由再隐匿为后,便以先帝无子为由,取而代之。   众臣念及她体内流着一半的皇家血统,又立了丧母的大公主为皇太女,也不算是江山易主,遂让了步,俯首称臣。   外公做皇帝,舅舅做皇帝,丈夫做皇帝,现在,终于轮到她坐那个位置了。   五十三岁,她不再允许各级官府颁发贞节牌坊,鼓励寡妇改嫁,提倡再嫁由己身,不必再听从父母之命,放宽夫妻和离的条件,开放女户。五十五岁,再度提出过去“庶人一夫一妇”的主张,禁止庶民娶妾,违者笞四十。   六十岁。   她和弥归漫步于梅林里,数十年过去,京郊的梅林愈发茂盛,放眼望去,皑皑白雪中一片艳红,美不胜收。   “你年纪也大了,此次告老还乡,怕是有生之年,再也见不着了。”她披着厚厚的大氅,捧着手炉道。   弥归没有说话。   她自顾自说:“当年,你和我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必须听从父母之命。而君权,又凌驾于父权之上。到如今,我也成了君。”   “陛下还记得。”他轻轻一叹。   “但其实做了君王,也一样不能随心所欲。”她说,“我若是个男人,或者年轻个几十岁,怕是也避免不了和不爱的人同床共枕。”   弥归低声道:“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这不过是麻痹人的蠢话。”她抬起眼眸,慢条斯理地说,“历来人的婚事不能自己做主,便是对的吗?远古时代还人人茹毛饮血呢。”   弥归语结。   她又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明知当皇帝也不得自由,却还要这么做?” 第481章   为什么要这么做?   弥归有很多答案,比如为了江山稳固,为了黎民百姓……他有很多讨好的答案。可是,不知是不是马上就要离开,他竟然懒得再去奉承,答道:“微臣不知。”   “因为我想少一些人被强迫嫁娶不喜欢的人,我想每个人都可以遵从自己的心意成婚,我想……生而为人,能够拥有最起码的人身自由。”她缓缓道,“像你我这样的悲剧,不要再有了。”   弥归微微一震,五味陈杂:“陛下,你……”他放不下功名利禄,放不下权势地位,在她的爱和前途之中,抛弃了她,背叛了她,“恨我吗?”   “真奇怪,你们都喜欢问我这样的问题。”她很老了,鬓边生了白发,可是神态从容清雅,远胜豆蔻少女,“记得吗?我以前就说过,你不来,我不怨你,也不恨你。”   她不恨,他反而更过意不去,喃喃道:“那个时候,我不能退,失了圣眷,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为了替父平反,他得罪了太多的人,不进则死。他不可能也不愿意抛下前途,只为和一个女人白头到老。   哪怕他爱她。   “我知道。”她说,“我不怪你。”   情爱对有些人来说,是水,不喝就一定会死,但对另外一些人而言,不过是饭后的甜点,吃得到心满意足,吃不到也不会痛不欲生,只是遗憾罢了。   他少年坎坷,权柄于他而言,比爱重要很多。   她早就知道,也谈不上失望。   弥归动容。他想,她不怨我,她懂我,此生不能娶之为妻,虽是憾事,但少年相识,扶持一生,又算得上是大幸了。想及此处,他不由攀手折了一枝梅花,像是初见时那般递予她:“别后多珍重。”   “你也是,多保重。”她微微笑了。   翌日,弥归辞官还乡,山长水阔,不复再见。   六十五岁。她生了一场重病,皇太女伺机宫变。这个便宜女儿与她算不上亲近,时常思恋生母,对她只有面上的恭敬,且时常害怕她会废除自己的太女之位,惶恐不安之下,选择率先出手,夺取主动。   可是到底太嫩了。她失败了,自刎而死。   她又立了次女。这个女儿年幼丧母,常年养在她膝下,母女亦不亲密,却继承了她的诸多观点,能够延续她的主张,不至于换了个人坐皇位,她苦心经营的局面就毁于一旦。   六十七岁。她自觉年纪渐长,力不从心,便假死退位,离开了宫门。   同年,她的心腹钟太医告老回乡。   与少年时一样,他们坐船下江南,春风拂面,绿柳清醒。她站在甲板上,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而他一直在等她,等到了她。   “我老了,青春不再,你还像以前一样吗?”   “我也老了,谁都会老的。”   无缘无故的,她脑海中冒出了一句话,“我爱你年轻美貌的脸,更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不知从何来,却完美得诠释了她的心思。   这样也很好。   他们顺着江河而下,遍览湖光山色,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书里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大抵就是这模样了。   可是,仙人不死,人的寿数却有尽头。   七十一岁,他病逝在了江南。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挂念着她,死死握住她的手,担忧地问:“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会去没有去过的地方,看没有看过的风景。”她送走过太多的人,哪怕现在沉疴不起的是她的爱人,她的心里也只有悲伤,没有痛苦,“你放心。”   “那就好,我走了。”他的眼里闪过脉脉的柔光,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新帝听到他病亡的消息,十分担忧,快马加鞭送来书信,想请她回宫享受天伦之乐。她拒绝了,回信说,肉身会老去腐朽,但情意不会消失,存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依然会伴随她接下来的人生,不必挂念。   她继续自己的旅途,又活了十多年。   八十几岁的时候,她的精神依旧很好,眼不花耳不聋,爱上了新出的昆戏,隔三差五泡在戏院里,还出钱资助穷书生写本子。只是不爱孝子贤妇,就爱看寡妇改嫁第二春,回头打脸穷渣男的逆袭剧情,也喜欢才子佳人,你情我愿不相负的花好月圆。   金钱攻势下,文人们屈服了,此类新戏开始在民间广为流传。   死的那一天,她正在翻看钟太医的笔记,里面夹着一片枫叶,红中带了些橙,像是夕阳的颜色。这是他病到之前,两人一同赏枫时摘下的。   她始终没有忘记他,时时想起。   窗外唱着新戏,说的是一对夫妻因上元节的一盏花灯定情,继而成了夫妻。可是好景不长,成婚日久,丈夫变了心,妻子是个爽快人,抄起灯就砸了个粉碎,然后和离改嫁,与一直倾慕自己的人白头偕老。   “想那年的正月十五,杨柳岸下猜此灯,我道是此生有幸遇良人,哪知好景不长恩爱作烟尘……”   咿咿呀呀的戏声里,她朦胧有了困意,渐渐阖上了眼皮。   “你寒窗家贫我不嫌,你榜上无名我不怨,当年嫁与郎君,咱是吃着糠咽菜也觉甜……富贵如浮云,权势终消散,我这一生呀,寻寻觅觅,只求能与那有情人,朝朝暮暮永相伴……”   女子的剖白中,她慢慢停止了呼吸。   她“死去”了,却又转瞬醒来。   殷渺渺回来了。   她想起了自己是谁,也记得这一生的故事,只是此时再回想起来,一生的故事就好像台上的一出戏,代入了一部分的情感,更多的却是置身事外。   “唉。”殷渺渺叹了口气,喃喃道,“人生如梦啊。”   “是美梦,还是噩梦呢?”有人问。   她抬首看去,戏台上的戏还在继续,贵妃榻上,“自己”的尸首已然不再,坐在那里的是请她喝茶的两个女子中的一人,色如秋菊,神似水月。   “算是个好梦吧。”殷渺渺答完,又问,“你是谁?”   女子道:“名字没有意义,但你想称呼我们的话,可以叫我小芩,叫她小妤。”   芩妤,鲭鱼。真是没什么技术含量。殷渺渺客客气气地叫了声:“小芩姑娘。”   “按理我原不该见你,可情镜给你的评价是‘善始善终’,你又是难得走到终点,自然破关的人,足见其慧心。”小芩嫣然一笑,满室春色,“你可以得到奖赏。”   殷渺渺也笑:“荣幸至极。”   小芩抬起素手,一道白色的光芒飘起,似杨絮落到了她的手心。殷渺渺下意识握住,只觉幽凉如水,仔细瞧去,原是一块玉牌,上书:此情惘然逝如梦,镜花水月原非真。   这是什么东西?她张口欲问,却见华屋戏台如烟云散去,伊人无踪,俱成空。   *   镜花水月外,小妤问:“你见过她了?”   “见过了。”小芩道,“情镜中善始善终,太过难得。”   小妤道:“古往今来,看破名利的不少,放下富贵的亦多,唯有身在红尘又不困于情爱的,少之又少。”   “正是如此,情镜开来数千年,不恨弥归择公主而弃己者,寥寥可数,即便有心智果断的,也免不了对谈梵心生怨恨。”小芩感叹。   小妤笑道:“她们说,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许了诺言又违背,总是比不曾有过幻想更伤人。”   “话虽如此,但女子性情坚毅,懂得及时止损的也不少。”小芩辩解。   小妤问:“那你感叹什么呢?”   “我只是惋惜。同样是背叛,有的不敢报复丈夫,却倚仗身份杖毙连瑟,畏强凌弱,何其可笑;有的篡位做了皇帝,却又做了和谈梵一样的事,三夫四侍,何其讽刺。”小芩叹息。   “圣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是有些道理的。”   小芩颔首:“她能由己推人,实属难得。”停顿片时,又道,“但能过钟箐一关,更不容易。”   小妤附和道:“是呢,历经觅贵者、贪凡者、恋色者,寻寻觅觅到而今,终与钟情者成了眷属,此时再痛失所爱,谁人能够不伤怀?我记得从前有一人在钟箐死后不久便郁郁而终了。”   “这就是未曾看破情了。”小岑道,“重情而不困于情,方为情之至也。”   小妤指着情镜,问道:“那么,她可算过了这情关?”   “为时尚早呢。”   *   就在小芩、小妤煞有其事地议论点评之时,殷渺渺正在把玩玉牌。方才幻境一消失,她便觉得袖中一沉,取出一看,竟然是四块玉牌,和小芩给的一模一样,只是上头的文字不同,分别是:弥归折梅、连瑟还帕、谈梵赠钗、钟箐藏叶。   这是他们四个人离别前赠予她的物件,原该是幻象,不知为何成了玉牌,出现在她袖中。   殷渺渺边看边走,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这仿佛是个渡口,岸边载着垂柳,黑河拦路,长无尽头,烟雾弥漫在水面上,好不怪异幽森。   “客人想过河?”茫茫浓雾中,划来一艘乌篷船,船公披着蓑衣,沙哑的声音自四面八方涌来。   殷渺渺问:“这是什么地方?”   “此迷津也,深有万丈,鹅毛不浮,非我舟不能渡。”船公撑着蒿靠岸,缓缓道,“若欲前行,便上来吧。”   殷渺渺上了船,忍不住凝眸瞧了他一眼,老觉得他下一秒或许会开唱“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烟”。   船桨划开,水流无声。乌篷船行在河中,仿若幽灵。   她与他搭话:“这船是往哪里去?”   “往岸上去。”   “岸在哪里?”   “回头无岸,处处是岸。”   “……”   殷渺渺真心实意地担忧起接下来的考验,佛偈什么的,她不太行啊。   浓雾渐渐散开,远处隐约可见些许黑影。等靠近了,她才发现对面的配置与自己一模一样,一艘乌篷船,一个修士,一个撑船的人。若非来人十分眼熟,多半会以为是模糊了天与水的界限,颠倒了水中的倒影。   “这是哪里?”   “到了没有?”   “你要把本君送到哪儿去?”   “终于找、到、你、了!”   一、二、三、四,加上自己,一共五艘船,齐齐聚集在了河中央。 第482章   五艘船像是五片花瓣聚拢在一起,船头皆立了个蓑衣船公——这好像没什么稀奇的,但若是他们的身高、胖瘦、撑桨的位置都一模一样呢?就好像是复制粘贴了五遍。   船上的修士都是熟人,分别是柳叶山君、杨意、卢星河、萧丽华和殷渺渺自己。   萧丽华看起来像是一只愤怒的母狮子,随时准备跳过来咬断她的喉咙。然而,迷津是个奇怪的地方,无论她怎么做,都始终无法离开自己所在的船只,就好像被结界困住了一样。   “客人稍安勿躁。”五个船公齐齐开口,声音却只有一个,“你们是无法触碰到对方的。”   “无聊。”萧丽华踹了无形的墙壁一脚,叱道,“你把我们弄到这里来是要干什么?”   船公说:“这是一场游戏,只有获胜的人才能够离开。”   卢星河笑了,连道几声“有趣”,又催促道:“闲话莫要多说,开始吧。”   船公不阴不阳地冷笑了一声,抄起桨在船上重重敲下。   一声闷响。   殷渺渺只觉眼前的场景如走马灯转换,而后,浓雾散去,他们站到了虚实不定的空间中。船公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有那不变的声音:“游戏开始,请抽签。”   五块令牌凭空出现,笼罩在一团白光之中。   萧丽华冷哼了声“装神弄鬼”,扬起鞭子卷了块令牌过来,翻开一看,上面写着“贵人”两个字。与此同时,她身上的服饰也变作了华美精致的宫装,仿佛呼应着什么。   卢星河第二个出手,抽到了“侍卫”,打扮也从风流公子变成了带刀侍卫。杨意第三个,抽到了“将军”,换做一身铠甲。柳叶山君则是“郡王”,一身锦衣华服,只有镰刀双臂未变,看着有些诡异。   殷渺渺取了最后一块,上面写着“司制”,衣服也变成了官袍。   她:“……”这是什么?古风扮演游戏??   “抽签结束。开始掷骰子。”   一颗多边形的骰子旋转着落下,不断变换着切割面。萧丽华依旧第一个出手,但柳叶山君嗤笑一声,绿色的刀风冲向了火红的鞭影。可是火凤鞭极其坚韧,并未被螳臂斩断,反倒是缠住了他的镰刀。   萧丽华睨着他:“你干什么?”   “凭什么你第一个?”柳叶山君才不怕她,另一把镰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向了骰子。   它旋转的速度慢了下来,停立不动。   那个声音说:“‘郡王’因修书有功,获得一次面见皇帝的机会。”   话音刚落,场景就变成了金銮殿,穿着龙袍的帝王高坐龙椅之上,赞许道:“柳郡王这事办的漂亮,你想要什么赏赐?”   杨意和柳叶山君打过交道,原以为他会二话不说拔刀宰了这个皇帝,哪知人家心细如发,略一思索便道:“杨将军此前对本王出言不逊,还请圣上为我做主。”   杨·COS将军·完全没入戏·意:[一脸懵逼.JPG]   只见皇帝点了点头:“杨将军自一月前凯旋而归,便张狂起来,竟然连郡王都不放在眼里,是该敲打一二,来人,传令下去,罚杨意半年俸禄,闭门思过一月。”   指令刚刚发出,杨意的身影就疾速退去,陷入了一座巍峨的府邸之中。他骂了句“我操”,心道:这螳螂很有心计啊!   “请掷骰子。”   柳叶山君做了一个极好的示范。这一轮一开始,除了隔得老远的杨意够不着,剩下的人除了殷渺渺,齐齐出手抢夺。   萧丽华抢到了,向殷渺渺投去个挑衅的眼神。   然而,裁判宣布:“萧贵人御前失仪,遭皇后训斥。”   场景转换,皇后居高临下地看着萧丽华,轻蔑道:“凭你也敢教训本宫?来人,把她拖下去,跪到天黑。”   萧丽华何等心高气傲,叫她下跪,怎么可能?!摸不到火凤鞭,她便高高扬起手:“你算什么东西……放开我!”   她才动,旁边就冲出来两个强壮有力的太监,牢牢钳制住她的手臂,把她拖了下去。萧丽华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两个“凡人”的桎梏,一路被拖到廊下,踢了膝盖被迫跪下。   “萧贵人,你好大的胆子!”皇后怒不可遏,“撤去她一个月的绿头牌。”   眨眼间,萧丽华就被关到了宫殿的角落里,沦落到和杨意一样的下场。   既然成了死敌,殷渺渺再也不想忍耐自己的幸灾乐祸,轻轻笑了起来,揶揄道:“多谢萧道友示范。”   萧丽华气得胸脯不断起伏,目露凶光:“你别得意,呵,不过是个幻境!”   殷渺渺的眼波在其他三个人身上转了圈:“听到没有,你们还不把眼睛戳瞎?否则看到萧仙子这么狼狈的模样,出去了还有好果子吃?”   杨意正直。柳叶山君不屑。卢星河好像也一点也不担心,悠悠道:“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萧丽华咬紧了牙关。   “请掷骰子。”   第三轮开始,殷渺渺不再迟疑,出手抢夺。也许是知道抢到了未必有好事,柳叶山君和卢星河都没出全力,被她夺到了手上。   她掷出的是“进贡的丝绸有瑕疵,皇后大怒,问罪殷司制。”   依旧是在刚才的宫殿里,皇后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问:“殷司制,你可知罪?”   又是个坏签。萧丽华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可是殷渺渺并未按她猜想的那样即刻俯首认罪,而是道:“臣不知罪在何处,还请娘娘明鉴。”   “这是尚功局送来的贡缎。”皇后将一匹绸缎砸到地上,“怎么,本宫贵为六宫之主,只配用这样的东西吗?”   殷渺渺瞟了眼绸缎,上面其实没啥大毛病,只是颜色不如往年鲜亮,显得有些陈旧。她有了对策,缓缓道:“正是因为娘娘是六宫之主,才更该如此。”   “荒谬!来人,将这欺上瞒下的……”   皇后的命令还未说完,殷渺渺就打断了她,说道:“娘娘,国库空虚,户部财政吃紧,后宫若是继续奢靡,恐为娘娘招来祸患。”   这话听着很有道理,皇后眼神一凝:“哦?”   “战事才休,当休养生息,爱惜民力。”之前柳叶山君怼杨意的时候,皇帝就说将军刚凯旋归来,她便记住了这个,试着赌了赌。运气不错,她赌对了,剧情是关联而连续的:“娘娘若是能以身作则,抑奢风,崇勤俭,必能博得贤名。”   皇后垂眸思量片刻,忽然和颜悦色地扶起了她:“是本宫一时想岔了,殷司制一片忠君之心,本宫是知道的,这次多亏你了。”   “不敢当娘娘盛赞,此乃臣的本分。”她谦虚了一句。   皇后更是满意,命宫女取了一柄如意递给她,暗示道:“尚功年老,怕是力不从心,可本宫刚刚入主后宫,需要有能耐的人帮衬。”   殷渺渺马上道:“愿为娘娘分忧。”   场景结束,殷渺渺发现骰子往她的方向移了一丈。   其他人:卧槽!还可以这样?!   大家终于get了正确的玩法。   下一轮,杨意的紧闭结束,加入了争夺。他运气不错,得到的内容是“边塞军情告急,杨将军提前结束紧闭,奔赴战场”。   场景变成了大军出征前的送别。杨意自知不比殷渺渺玲珑,老老实实按照人设走,稳稳当当地度过了这一波剧情。   他也看见骰子往自己的方向挪了一丈。然而,他站立的位置和殷渺渺是斜对面,不可能同时靠近两个人,空间错位得厉害。   最后一个轮到的是卢星河,抽中的是“擅离职守,被皇帝询问”。   他毫不犹豫地祸水东引:“不敢欺瞒陛下,臣方才看到萧贵人避开人进了花园,好似是在等什么人,一时疑虑,这才跟了过来。”   萧丽华快气疯了,恨不得买个喇叭喊“我没有我不是你胡说”,可这个真人扮演游戏不允许武力,只能徒劳地被皇帝召见问罪。   她当然是不会认的,指着卢星河道:“他满口胡言,我什么都没做。”   这皇帝还算是个明君,问道:“那你在何处?”   萧丽华哪里知道,信口胡编:“在屋里待着呢。”   皇帝招了服侍她的宫女来问话。宫女实话实说:“贵人说屋里闷得慌,想出门走走。”   萧丽华愣了愣,怒极反笑:“你和她是一伙的?谁让你来害我?”   “够了!”皇帝不悦,“她是你从娘家带来的丫鬟,如何会害你?你满口胡言,藐视君上,给我好好反省。”   又罚了她三个月的禁足。   殷渺渺真的无语了,场景出现的时候,萧丽华的发上就有一片叶子,足底也有些许泥泞,分明就是出门了,没好好观察环境就胡说八道,输了真心不冤枉。   本轮结束,卢星河全身而退,还对殷渺渺眨了眨眼睛。   她扬起了眉头。卢星河之前对她表示过好感,可她始终不冷不热,后来又和游百川传了好几年绯闻,如今对她示好,甚至不惜得罪萧丽华……这是还没放弃泡她?   “奸夫淫妇。”萧丽华看到了他们的眉眼官司,不停咒骂。   两个当事人置若罔闻。   比赛继续。   几轮过后,卢星河加入了禁军,柳叶山君升成了王爷,杨意打了个胜仗,而殷渺渺最快达到职业巅峰,升到了尚宫。这是女官里的头一人,升无可升,可是游戏却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她不得不开始思考,船公所说的“胜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试想他们的身份,后妃、女官、侍卫、将军、郡王,所在的领域并不相同,升职加薪的路线亦然,皇后和王爷,谁才算是胜了?   肯定有个更简单的方法。比如说,把对手全部都搞死,再比如说……殷渺渺看着新抽到的“天朗日清,皇帝摆驾御花园”,心里有了数。 第483章   后宫女人的升职路线就那么点套路,女官终究是臣,哪有太后来得爽?所以,殷渺渺在升职加薪后果断“勾引”了皇帝,摇身一变成了昭仪,几个男人都没觉得不对。   连萧丽华都觉得她是想压自己一头,方便怼自己。   与此同时,三个男人也仿佛意识到了升职加薪不能胜出,唯有搞死对手才是上策,遂开始了明争暗斗。   皇帝只有一个五岁的小儿子,已经被立为太子,卢星河作为禁军统领,暗中与太子的舅舅家接触,想扶持小太子上位,博一个从龙之功。而柳叶山君致力于把他们的勾当捅到皇帝那里,并且暗中下毒,意图搞死太子,自己取而代之。   杨意在边关打仗,既要应付阴阳怪气的太监,又要防止朝中被卢星河和柳叶山君捅刀子,左支右绌,两头为难。   他决定找个帮手,疯狂给殷渺渺使眼色。   她想想,点头同意,时不时就帮忙吹个枕头风——皇帝忌讳的事一般就只有几件,武将功高震主,文臣结党营私,后妃给他戴绿帽子,儿子总是想逼宫。   她让皇帝把杨意的老婆孩子老母接到园子里避暑。有了人质,皇帝果然放心多了,慢慢放松了警惕,开始专注于太子母家。   卢星河和柳叶山君选了不同的阵营,斗得十分激烈。殷渺渺顺便加了一把火,“不经意”和皇后表达了自己的疑惑:为什么后宫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太子呢?是不是有人不想再有第二个皇子?   皇后心里有鬼,后宫妃嫔大多无孕都是她干的,可她自己也没有身孕……是不能生,还是别人不想让她生?   殷渺渺又说,这不合常理啊,太子是中宫嫡出,谁能威胁到他的位置?   皇后心里一个咯噔,能够威胁到太子的,不就只有她的儿子吗?莫非是……皇帝不想让她生?   殷渺渺又开始抹泪,说自己没本事留不住皇帝,不能怀上龙种,为皇后分忧。当然,这不是陛下的错,也不是皇后的错,是她太愚钝,若是有先皇后的一两分好,何至于此?   皇后咬牙,对了,他肯定是还惦记着元后,怎么,她的儿子是嫡子,我的就不是?岂有此理,给我等着!   三方势力混战,水更浑了。   每轮游戏的场景都是开放的,参与者的行为全程透明,因此,互相打小报告是常事。萧丽华就借一次不错的手气翻盘,在皇帝耳边告了殷渺渺一状,说她和皇后图谋不轨,想对太子下手。   然而,皇帝居然不太相信,说她不敬皇后,拂袖而去。   萧丽华都快气疯了。她好不容易克服了心理障碍,捏着鼻子“讨好”一个凡人,这会儿却被打脸,恨不得把皇帝大卸八块喂狗。   卢星河饶有兴味地说:“原来如此,之前的惩罚其实并是只和掷骰子相关。”   殷渺渺也这么想。   几十轮下来,可以初步确定,如果得到了被关禁闭或是撤销绿头牌一类的惩罚,就会被迫远离掷骰子,等于是取消一次机会,而一个月等于一轮,以此类推。   此外,得到赏赐或是升职加薪,则会离骰子更近一些,方便投掷的时候争夺机会。   现在萧丽华又亲身示范,NPC是有好感度的。好感度越高,NPC对参与者越信任,就好像殷渺渺一开始就对皇后示好,后来爬了龙床,装出一副小白花的样子,皇后也信了她是被迫的。   好感度的设定,为本次游戏更添了许多不可控的因素。   大家继续推进故事,因为场景真实,人物又活灵活现,与之交谈必须尽可能发挥演技,不知不觉间,大家开始代入情绪。   杨意时常收到“妻子”的来信,和他说女儿已经长大了,不喜欢女工读书,喜欢荡秋千爬树,还扮作小太监溜出去,被她关在家里还闹绝食。   他忍不住回信,说女儿这样挺好的,可以找个武师傅学武防身。过了几个月,女儿居然还给他写了封信,笔迹稚嫩,童言童语,十分可爱。   卢星河触发了妓院的支线,和名妓发展出了一段爱情故事。可是他原就风流,游戏里更不会守身如玉,转眼就忘了,名妓绝望之下悬梁而死。   柳叶山君前脚看他演完戏,后脚就告了他一状。   萧丽华被贬多次,虎落平阳被犬欺,甚至遭到宫女太监的苛待。她固然知道是假的,也咽不下这口气,在忍气吞声和出口气间选择了后者,稍微放下化神孙女的包袱,开始刷好感度,想借皇帝的手处置他们。   殷渺渺离间了帝后的感情,在皇后策划毒杀大戏时,转头告密。皇帝震怒,抓了个正着,废除了皇后的凤位。   她又替皇后开脱,说是小人指使,PK掉了淑妃。皇后最后被罚出家,她升做贵妃,成了后宫里的第一人,顺便得到了皇后母家的感激和皇帝的信任。   然后,她开始帮跌了个大跟头的卢星河对付柳叶山君。   掷骰子的时候,卢星河问:“道友何故救我?”   “别忘了,这场比试关系到人族与妖族的赌约。”殷渺渺的理由冠冕堂皇。   卢星河遂不再追究,与她配合揭发柳叶山君的野心。   通过一次自导自演的太子遇刺,皇帝终于察觉到了柳叶山君的野心,赐鸩酒。眼看柳叶山君马上就要被KO出局,他突然丢出了一块令牌,而后,一群蒙面的黑衣人凭空出现,杀死了来宣旨的太监侍卫。   裁判说:“柳郡王使用‘结义酒’,获得江湖人士的好感,免去本次死亡惩罚。”   其他人:“!!!”   殷渺渺:“……”玉牌果然有用,看起来是某种特殊的道具。   游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不过,柳叶山君虽然因为使用道具逃过一劫,但成了通缉犯,暂时出局。殷渺渺在卢星河和杨意之间衡量了下,决定先搞前者。   她去拜访了出家清修的前任皇后,问她想不想报仇,如果想,她可以帮忙。   皇后当然想报仇,可是怀疑她这么做的用意。殷渺渺就说自己本来是想出宫和未婚夫结婚,谁知道却被迫留在宫里,留就留吧,她三个月前没有换洗,被皇帝知道了,叫了太医来看,却说她是月事不调。   “姐姐,这有没有身子,难道我自己不知道吗?”她一会儿哀婉,一会儿激动,将一个痛失所爱的女人演绎得淋漓尽致,“此仇不报,枉为人母。”   皇后……皇后只是个NPC,对她的好感度一直都很高,相信了她的鬼话,问道:“你要如何帮我?”   殷渺渺抛出个惊天大秘密:“太子……或许并非陛下亲生。”   皇后惊了:“什么?”   殷渺渺并非胡说八道。她发现太子长得不像皇帝,皇帝是双眼皮,理论上他的孩子极有可能也是双眼皮,但太子是单眼皮,且两人的耳朵、鼻子也不太像。   她不知道这个故事里是怎么设定太子的身份的,可是皇嗣关系到江山传承,不是普通的绿帽子,只要能让皇帝起疑心就够了。   “臣妾听说,卢统领和太子殿下走得很近呢。”她疯狂暗示。   皇后倒吸一口冷气。   卢星河也愣了下,深邃的眼眸望向她:“道友这么快就卸磨杀驴,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殷渺渺诧异地反问,“我们是对手。”   他笑笑,意味深长地说:“也是。”   皇后出身大族,娘家十分给力,没过多久就把这个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皇帝果然起了疑心,继而勃然大怒——太子如果不是他儿子,不就是说他被戴了绿帽子还不算,其实就是生不出孩子?   他命人严查此事,最后发现事实果真如此,原配妻子在入宫前心有所属,还写过情书。可惜那个人非常谨慎,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   皇帝派人秘密处死卢星河,但他手上也有特殊道具,“滴水之恩”的玉牌一出,赐死的人瞬间倒戈,放走了他。   此事不同于柳叶山君的叛乱,无法公之于众。皇帝只好秘密派人捉拿,同时命太医暗中改了药方,准备让太子重病而亡。   而后,他召了太医问诊,想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生。   殷渺渺的运气有点背,在这个剧情点抽到了最差的签——“殷贵妃不慎听到太医诊断,遭到帝王忌惮”。   她心念急转,飞快使用了“钟箐藏叶”的道具。   面前的太医顿时变成了钟箐的模样,看到她时面色瞬变,硬生生在“陛下肾水不足,在子嗣上十分艰难”的结论后,强行加了一段话:“恐是药物所致。”   皇帝眼中的杀意一顿:“药物?”   “正是,陛下体格康健,会有此症状……像是人为。”太医镇定下来,这么说对他也有好处——知道皇帝不行,会被灭口,知道是被下毒,十有八九会被要求秘密诊治。   殷渺渺适时道:“什么?谁这么大胆?可有治疗之策?”   太医低声道:“微臣只能勉力一试。”   皇帝沉吟良久,点点头,轻不可闻道:“密办。”   “是。”   太医退下,殷渺渺走到他身边,欲言又止。皇帝不动声色:“爱妃可是有话要说?”   “臣妾实在忧心。年关将至,各地藩王即将进京,若是……”她顿了顿,留了足够的空间给皇帝脑补,“请陛下早做打算。”   皇帝目光深沉。他若是无子,必然需要过继兄弟家的孩子,年纪大的养不熟,年纪小的也难保将来会和生父亲近,而借过继的孩子里应外合,篡夺皇位,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他需要一个孩子,不是亲生的没关系,只要别人以为是亲生的就行。至于孩子的母亲……他把目光投向了殷渺渺,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呢?   “朕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愿为陛下分忧。”   于是,殷渺渺就这么“怀孕”了。为了更逼真,皇帝甚至封了她为皇后。   九个多月后,她“生下”了一个男婴。   这样也可以?!众人都被她的操作给惊呆了。 第484章   游戏继续进行中。   柳叶山君抽到了不错的签,落草为寇,割据为王,正不停招募小弟,准备造反。杨意那边因为军饷的问题,军队哗变,已经有了“清君侧”的苗头。卢星河则跑到了藩王那里,暗中透露皇帝有疾的消息,煽风点火,想让他们趁机干点坏事。   “看来是要比谁的动作快了。”柳叶山君冷笑。   殷渺渺觉得相当有意思,除了始终不在状态的萧丽华,他们四个人几乎涵盖了古往今来篡位的各条路线,鹿死谁手,真不好说。   小皇子两岁,皇帝的身体无法掩饰地显露出衰败。   为了给继承者留下一个稳固的江山,他开始清扫国内的不稳定因素。造反的,平乱;窥视的,打压;不满的,安抚……当一个NPC的智商可比真人的时候,游戏的难度就绝不像一个真正的游戏那么简单。   一时间,其他几个玩家都焦头烂额。   好在殷渺渺的好感度刷得稳,人设在忠臣、贤妻、慈母之间来回切换。皇帝大概觉得她还有用,一直没动她。   最让人意外的是萧丽华,她可能天生运气好(要不然投胎技术不会如此优秀),投掷到了逆风翻盘的内容,让皇帝回忆起了初恋。   萧贵人终于升职成了萧昭媛!   她的好胜心使得她暂时放下化神孙女的包袱,后知后觉地加入了撕逼大战。而一旦豁了出去,她下线的智商得以回归,没有直接嚷嚷殷渺渺有多么过分,而是往帝王的痛脚里踩。   “皇后对太子疼爱有加,无愧为慈母。”   ——你脑子清醒点,这不是她亲生的,做出这番姿态明显是另有图谋啊。   “太子年纪虽小,却十分孝顺皇后。”   ——等你嗝屁了,太子就只能听皇后的,你就看见朝堂上那几个家伙,忘了身边睡得才是最狡猾可恶的人!   萧丽华捏着鼻子,俏丽的面孔微微扭曲,一字一顿上着眼药。   场景结束后,她狠狠松了口气,扬起下巴道:“你给我等着。”   殷渺渺笑了笑,没说话,神态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不知为何,萧丽华反而更忌惮她了——她们两个人本来没有太大的仇恨,可种种事情积累下来,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她自诩面对一个你死我活的仇敌,绝对做不到心止如水,就算杀不了,时不时找点麻烦,让对方不痛快也是好的。可是游戏玩到现在,其他人互相捅过刀子,只有她好像没有针对任何人,却又暗中操控一切。   又是一轮。   卢星河凭借过去的身份买通了一个老太监,在皇帝的枕头里塞了引发病症的棉絮。不出三月,皇帝就下不来床了。   暗探出来线报,各地藩王蠢蠢欲动,兵马调动频繁。   皇帝下旨召回了杨意,让他去对付藩王,又派能臣处理草寇作乱的事,看看能不能招安。   杨意干掉了准备造反的藩王,但卢星河再度跑了。   “你们宝贝挺多的啊。”杨意讽刺他。   卢星河笑吟吟道:“上一轮运气好。”   但对皇帝来说,一个丧家之犬的禁军统领翻不起浪花来。他杀了一批老臣,又留给一些能臣,钦定了太傅和阁老,要他们辅佐新帝。   处理完前朝,他才开始动手清理后宫。新帝年幼,后妃和她们的娘家不会放过这个攥取权柄的机会,所以……都不能放过。   他做出了一个严酷的决定:命宫中所有后妃殉葬。   萧丽华听到这个消息是懵逼的,脱口就说:“他疯了?”所有妃嫔殉葬,那她辛辛苦苦宫斗是为了什么??   她不由看向殷渺渺,她该不会一早就猜到了,所以才没有浪费机会找自己麻烦吧?   太监问:“那皇后呢?”   皇帝沉默了会儿,有点舍不得杀她,可是,又不得不杀她。   她知道太子的身世,非死不可。   “叫皇后过来。”他强撑着病体,“端一杯酒来,要起效快一点的。”   “是。”   笼罩在殷渺渺身上的淡光消退,她踏入了场景中。皇帝拉她坐到榻边,语重心长地说:“这些年来,你一直陪着朕……”   他在诉说他的感动和赞赏,殷渺渺很想配合他演出,可耳朵好似忽然偷了个懒,这话传到她耳朵里就成了嗡嗡嗡的噪音,聒噪又可笑。   大概是这样的场景经历过太多了,既不感动,也不愤怒,仿佛是看一出拙劣的表演,礼貌性地保持安静。   “臣妾惭愧。”她随口敷衍着。   “朕就知道你是个忠心的。”皇帝给太监使了个眼色,要他端上毒酒来,“喝了这杯酒,陪朕一起走吧。”   她露出了哀伤的表情,说道:“这是臣妾的荣幸,但在离开之前,请让我再见一见太子吧。”   皇帝同意了。   她丢出了第二件道具:谈梵赠钗。   谈梵对她有愧,所以,使用道具后,皇帝也想起了她的种种好处。又看到太子和她相处亲密,念及孩子太小,总是需要一个母亲,便决定最后做个尝试。   他让太监调包了毒酒,再度呈到她面前。   殷渺渺轻轻一叹,帝王多猜忌,临死还要试探人,真是无趣。但她身在游戏中,必须把戏唱下去,遂喝下了这杯酒。   皇帝如释重负,她终究是忠心的,便命人在遗旨上加上让她听政的内容:“太子就交给你了。”   而后,撒手人寰。   场景结束。   萧丽华出局,位置恢复原样,但周身被黑色的火焰包围,昭示着她已经“死亡”的结局。   殷渺渺升职成太后,打通了后宫路线。   可是,游戏依然没有结束。   权力的博弈中,只能有一个赢家。   夺得骰子的机会有限,殷渺渺不欲浪费机会去收服各个阁老,果断用了第三张“弥归折梅”的道具,将最年轻的一位阁老变作了初恋。   呃,虽然难免狗血,但非常好用。她得到了部分朝臣的支持,下达的政令也能顺畅施行。   剩下的三个男人,手里的牌比她好,古代的背景又偏向于男人。可他们有个致命的弱点:不懂政治。   殷渺渺掌握着皇权,占据着大义,搞死他们真的一点都不难。   柳叶山君所在的山寨二当家,因为不满他拒绝招安,发动属下夺权,结义酒能带来结义兄弟不假,可古往今来,反目的兄弟还少吗?   卢星河用光了道具,在一对夫妻出卖他的时候,再也无法脱逃,被换了一千两的赏金。   杨意……殷渺渺对他这个老朋友还不错,杯酒释兵权,让他滚回老家种田去了。   “游戏结束。”裁判对她说,“恭喜通关,你可以离开了。”   殷渺渺如释重负,心累到不想说话。故事的时间线长达十几年,他们至少抢了几百次骰子,兼之场景逼真,NPC也有真情实感,玩起来格外累人,就好像是凡人之躯熬了三四天的夜打通关一样。   乌篷船再度出现,船公撑篙,载着她缓缓驶离了那里。其他四个人还留在原地,一动不动,而她原本站立的位置上,新出现了一个人影。   她问:“他们要继续比试?”   “自然。”船公喑哑道,“这里是迷津,赢了的人超脱离去,失败的人,只能一次又一次重新开始。”   殷渺渺一怔,忽然不寒而栗:“这不就是轮回?”   “这就是轮回。”船公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没有忘记自己是谁,要到哪里去的人,总有一天能够离开,但若是迷失了自我,遗忘了前路……他就只能永远被困在这里了。”   迷津、迷津,原来是这个意思。   第一场比试,他们就不知不觉投入了情绪,第二场、第三场呢?如果有人迟迟不赢,连续比上十场呢?会不会假的记忆取代真的,逐渐忘记自己是谁?   怪不得这出游戏里不允许武力较量,杀机本不在此。   “到了。”船公说。   河岸就在眼前。   *   殷渺渺离开后,新的人物立刻填补了她的空位。   “游戏开始,请抽签。”   五个人听了这句话,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比赛总比当场没命好。杨意这样的好战分子更是摩拳擦掌,心想已经积累了一次经验,这次绝对能赢。   抽签的方式与上一回相同。   杨意这次抽到了“猎户”,刚想腹诽一句这他妈起点太低了,突然觉得不对。他身上的服饰并不像之前一样改变。   再看其他人,依旧如此。直到萧丽华翻了自己的签文,五个人的身影才同时模糊扭曲起来。   他觉得脑袋一沉,瞬间没了意识。   醒来时,眼前一片浓荫,土地散发着雨后的清新气息,两只麻雀在枝头跳跃,叽叽喳喳吵醒了他。   “奇怪,我怎么睡着了?”杨意摸了摸头,混沌的记忆浮上脑海。他是山里的猎户,马上要过冬了,猎物正是肥美的时候,一大早他就进了山狩猎。   可是,天气说变脸就变脸,午时一过就下起了暴雨。他躲到树下避雨,没想到睡着了。   “糟糕,今天打不到猎物就麻烦了。”他跳起来,一把握住了弓箭。   雨后,很多小动物都跑出来喝水透气,他活捉了一只雪白的兔子。正准备把它捆起来,兔子说话了:“如果你愿意放了我,我会报答你的。”   杨意吓得松了手:“妖怪!”   “不要大惊小怪的。”兔子猩红的眼睛盯着他,“你是被选定的人。”   杨意:“啥?”   “你愿意放了我吗?”   一只会说话的兔子远远超出了普通猎户的承受能力,杨意马上给它松绑:“你、你走吧。”   兔子轻巧地落到地上,抖了抖耳朵,然后告诉他:“十日后的辰时,你下山去,会遇到一个贵人。”   杨意:“啊?!”   兔子却一溜烟钻进草丛里,没影了。   他怀疑是自己睡糊涂了,做了一场梦。   夜里,他在木板上辗转反侧,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当真,可兔子说过的话却像是铁烙,牢牢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屈从了。   十日后,他在山下救了一个贵族。对方看到他孔武有力,问他愿不愿意做自己的护卫,酬劳丰厚。近年天灾连连,各地时有灾情,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杨意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类似的场景,也在其他四个人身上出现。   无一例外,他们的身份起始点都比上一轮差了很多,并且失去了记忆,只有某些如兔子般不符合常理的存在,隐约暗示着这并不是真实的世界。   游戏的难度,远比他们想象中艰难很多。 第485章   本是金雀笼中鸟,谢君还身知春晓。   报之一梦圆情深,升仙路上迷障少。   *   冰凉的雪花落到了殷渺渺的脸颊上。   她被凉意惊醒,倏然回过神:“下雪了?”话音未落,便是一怔,映入眼帘的并非雪花,而是一碗散发着寒意的冻水果,“这是……”   “冰碗。”阔别许久的熟悉声音响起在耳畔,“我瞧见有人在卖,想你许是喜欢。”   不知为何,殷渺渺胸口突然涌上无限心酸,喃喃叫出他的名字:“天光……”   “怎么了?”慕天光微蹙眉头,凝视着她的双眸,“你可还好?”   她站起身来,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眼神,紧紧拥住了他。慕天光更觉奇异,若非发生了天大的事,以她的心性,绝不会这般失态:“渺渺?”   “我没事。”她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记忆中,两人在送走乔平和飞英后,便在柳洲继续游历,一切都很遂顺。可她就是无端觉得难过,仿佛与他已经许久未见,双眼酸涩,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慕天光回抱住了她,静默安抚。   过了会儿,她平静下来,坐回椅子里,端起冰碗打量:“这里比飘雪城暖和,这么一会儿化了。”   慕天光收拢手指,冰凉的灵力笼罩其上,刚刚化开的水珠再度冻结,在碗沿上凝出一串串糖葫芦样式的冰棱。   她笑了笑,拿起勺子慢慢吃,心想,大概是年纪大了,动不动就爱胡思乱想,无端端的竟然闹出这样的笑话。   慕天光却还在猜她究竟是为什么难过,思来想去,还道她是想家了,便说:“秋洲虽然风景秀丽,却不是个历练之地,不若我们回东洲吧。”   殷渺渺讶然:“东洲?”   “我知晓顾秋水与你说了凌虚阁的事。”他道,“你不如回去看看。”   她道:“你想我去争这个首席啊?”   “冲霄宗内,无人能与你比及。”他中肯道。   殷渺渺把玩着银勺,漫不经心地说:“可是首席弟子要管理门中事务,不能时常出门,我俩都在外头游历也就罢了,你总不好跟我常住春洲。”   慕天光懂她的意思,淡然道:“无须在意。”   “我也不耐烦常待在门派里。”殷渺渺莞尔道,“我们到处走走,多有意思。”   他便不再多言。   走完了柳洲,他们南下到了秋洲。如慕天光所言,此地风景极佳,相较于柳洲也和平许多,适合爱侣游山玩水。   他们去了著名的相思湖,泛舟湖上,满船星河,也登上了并肩而立的情人塔,看万顷桃花,刹那开放,香风沾衣,缠绵不去,还攀上了高耸的思君崖,在坚硬的岩石上刻下了白头誓约。   “虽然我知道这些都是谣传,不过,这样好像就真的放心了。”殷渺渺用焚灵火烧出深深的字痕,笑盈盈道,“图个心安。”   慕天光道:“白头相守,在人不在天。”   她道:“我以前也这么想。”   “现在呢?”   “现在觉得,人的努力只可以做到百分之九十九。”殷渺渺出神地望着峭壁上镌刻的字迹,古往今来,无数有情人在此留下了他们的誓言,只不知道今时今日,能有多少人做到了,“最后一分,要看天意。”   有的时候,能不能相守终老,也要看一点点运气的。   她惆怅地说:“我师父总说我的运气不如师哥。投胎投的不好,是极阴之体,早年差点就死了;每次门内比试都抽不中轮空,非得一回回打过去不可;抢到了进秘境的名额,又遇不到什么天材地宝……我很怕这次也差一点点运气。”   修士信奉天意,相信气运,故而慕天光并未反驳,只道:“我的运气一向不错,今后你我一体,都会好的。”   她相信他,所以使了个坏:“既然是这样,那我不想自己走下去了。”   慕天光微微笑了,揽住她的腰按在怀里,纵身上跃。风吹过她的脸庞,理论上该利如钢刀,可奇怪的是,她觉得很温柔。   好像西湖旁边,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夜里,他们宿在山下的洞穴。秋洲无愧为芳洲之名,遍地香草,随意长在洞里的青苔居然也散发着芬芳的草木气息,很有春日初晓的味道。   殷渺渺坐在他身上,赤着的足趾踢着毛茸茸的草叶:“我很小的时候被师哥捡走,他是被森林里的野兽养大的,不懂造房子,带我住在树洞里。”   他安安静静地听着。   “地上很冷,我怎么都睡不着。师哥就把我抱在怀里,每天都这样。”她扭过头,望着他笑,“以后,轮到你抱着我了。”   慕天光轻轻应了声,将她抱得更紧。   少顷,疑惑地问:“你不是失忆了吗?”   “糟糕。”她装出一副惊慌的样子,“被你发现了。”   他无奈又好笑:“你又捉弄我。”   “我只捉弄你一个人。”她眨着眼,“行吗?”   他道:“嗯,好。”   游历了秋洲后,慕天光原说可以去趟镜洲,拜访一下七大门派之一的伽蓝寺。但殷渺渺十分抵触,要求去中洲或是南洲:“我不喜欢镜洲,也不喜欢和尚。”   她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不会再勉强,两人便坐飞舟到了中洲。   中洲广袤,他们走走停停,花了近三十年的时间也未走完,尤其中途两人又因为修为到了突破点,闭关了一段岁月。   以前,殷渺渺对闭关多少有点忌惮。时间短还好,超过三年,她就发憷。试想想,爱侣闭关十年,等于十年都不能说话聊天乃至做点其他亲密接触,独守空闺,异地恋好歹还能视频点外卖呢。   闭关期间,和丧偶没什么区别,万一路上再遇到什么小鲜肉,月色正美的时候,就算不移情别恋,也难保一度春风。   她不是不相信爱,只是不高估人性。   而且比起担心慕天光,她更担心自己。   她怕辜负他的情意。   慕天光却很坦然:“你担忧的皆是常有的迷障,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坦然相对便好。”   殷渺渺纳罕地问:“如果我被引诱了,你不会生气吗?”   他摇头:“你我既已决定携手道途,便该互相扶持,指责愤怒又有何用?”   然后他又转告了她一些前辈们的建议,都是昔年宗门里的长辈开坛论道时提过的,不知是否正确,但可以做个参考。   第一个主流建议是,堵不如疏,越是禁止,越是令人着迷。如若一时心动,不妨即刻享受,得到了也就成了寻常,几次下来,多半会失了兴趣。   第二个建议则相反,认为修士应当尽力抵御诱惑,磨炼道心,越能忍耐克制,越是代表成功。   殷渺渺个人倾向于第一种,人是贱骨头,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修炼是奔着成仙去的,这些小事无须挂齿。   可是,她叹息一声,无奈道:“不行,就算你不生气,你我位置对换,我却会对你生气。等我什么时候对你也不会生气了,再说吧。”   慕天光顿住,许久,低声道:“我不生气,但可能会难过。”   殷渺渺略微一怔,继而笑起来,俯身亲了亲他的唇角:“我知道了。”   好在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他闭关十二年,她纵然不是时时陪伴在身边,偶尔也会在周边走一走,却从未有过任何动摇。   她的心已经被装满了。   她的人生,也已经十分圆满。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是大雪纷飞的冬日下午,靠在暖和的被窝里看书撸猫,手边有暖和的茶,枕边有心仪的人。   踏实,饱满,幸福,安宁。   慕天光走出闭关静室的第一秒钟,她就给了他一个拥抱:“我想你了。”   他不禁微微笑:“我也是。”   她依偎在他肩头,觉得对这段感情再也没有迷惘与怀疑,故而直接道:“陪我回春洲,我们结缘吧。”   “好。”他的回答很轻又快,像是怕只是梦。   云光城还是老模样,飘着丝丝细雨,被灵力蒸出的薄雾缕缕萦绕,仿若仙境。走过中心的大街时,慕天光指了指街角:“我第一次见你。”   “我知道,你肯定在想,要命,冲霄宗居然有这么不知检点的女修,一定要离她远远的。”她笑着打趣。   他道:“我太武断了,人何其复杂,如何能凭几面便下定论。”   “这是人之常情,我对你的第一印象也不好。”她靠近,悄声说,“当时我觉得,假如我敢再对你多说一句话,你就会拔剑捅死我。”   他弯起唇角,也想起了那日的情景。   谁能想到会有今天呢,人和人的缘分果然是极其奇妙的。   殷渺渺带他一路回了翠石峰,百花盛开的山峰让他稍微吃了惊。她笑个不停:“是不是一点都不像是剑修的地方?我师父看着就烦,干脆搬到山后去住。走,我带你去见他。”   任无为早就感知到了他们的到来,一脸“我就知道有今天”的表情:“我知道你来干什么,直接说吧,别绕弯子。”   慕天光慎重了神色,缓缓道:“我想请求前辈准许我与渺渺结缘。”   任无为也很正经地点头:“看在你诚心诚意的份上,我同意了。”   至此,修真界的提亲仪式结束。   任无为开始头疼:“典礼办哪儿?以后住哪儿?要准备什么?请谁参加?”   “不用这么急,慢慢来。”殷渺渺在意的素来都是心意,而非仪式,“我对典礼没什么要求,简单一点就好。”   任无为一口回绝:“不行!”   “为什么?”她诧异。   “怎么能简单?”任无为怕麻烦,但这种事更怕不麻烦,“你结缘太寒酸,丢得是你师父的脸,我不同意。”   殷渺渺哭笑不得:“我们翠石峰人少,简单点有什么不好?”   “婚姻大事,听师父的。”   “我结缘,听我的。”   师徒俩杠上了。 第486章   最后是云潋劝服了殷渺渺。   论起地位,慕天光在归元门的分量远比她重,如今因着萧丽华的缘故,改在冲霄宗办典礼,已是十分委屈,再一切从简,怕是归元门会不满。   殷渺渺不由拧起眉头。她想要的是一场简单私密的小婚礼,亲人朋友在场,送上祝福,不奢华却足够温馨。   但婚姻作为社会关系,具有阶级性。修真界不成文的规定是,道侣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方在门派里的位置,因为慕天光在门派中比她的地位高,所以她去归元门是提升,他来冲霄宗却是降低。   诚然,慕天光本人并不介意这些事,也不需要通过她来提升什么。纵然结缘,慕天光也永远是慕天光。   可她却不想委屈他。   殷渺渺思索了会儿,改了主意:“那就先别办典礼了。”   她先去争个首席弟子再说。   任无为:“……啧!”   三年后,殷渺渺成了凌虚阁的首席弟子。   归元门仿佛满意了些,大概也觉得颜面过得去,特地写信来问他们时候什么举办结缘典礼。   慕天光问她:“你有何打算?”   她托着腮,雪白的面孔在烛光下变得朦胧又晶莹,眼如双星:“你愿不愿意再等我几年?”   “多久都等。”他道,“不必在意我,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这便是道侣了。她心甜意洽,嫣然微笑。   最终,她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逐一解决了冲霄宗的弊病。而后,慕天光带着积分赛的计划书,暂时返回了门派。   归元门非常高兴,能够带来利益的媳妇是最好的媳妇,虽然遗憾她不能到自家这边来,但如此加强两派的合作,也不失为美事——尤其明眼人都很清楚,冲霄宗的崛起已经势不可挡。   他们的结缘,已经不再是两个人的事了。   殷渺渺想着,既然典礼注定不能是私人化的,那么就干脆办得无比盛大,让所有人提到典礼都会想起这件事。   她提出了3 7的门派联合积分赛,10个门派选出100名选手,各组成5支小队,角逐冠军之位。这样的门派比试,可远比风云赛的个人有趣得多,十四洲从未有过这般盛事,大家都报以了极大的热情。   而对于她想要在比赛结束后,举办盛大的结缘典礼一事,大家也表示支持和祝福。   任无为背地里和云潋吐槽:“她之前还口口声声说不想太多人参加,这下好了,谁的婚礼也比不上她人多。”   不止有归元门和冲霄宗弟子的参与,其他门派来都来了,难道不顺便喝杯喜酒,送个礼物?   云潋:“师妹说这样省钱。”   任无为感叹:“还能挣钱呢,慕天光运气真够好的。”   不到三十年,认为殷渺渺走了狗屎运的声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门派联赛事务繁杂,殷渺渺忙得脚不沾地,夜不熄烛,压根没多少工夫管自己的典礼。但她还是尽力挤出时间来,问了一遍流程和最重要的礼服。   修真界的结缘典礼有两个模式,一是世俗化的拜堂成亲,配套礼服自然是凤冠霞帔,二是穿着道袍,更有修士风范的普通典礼,不需要拜天地,也没有迎亲,核心流程是两人并肩登台,向天道许下携手的诺言。   殷渺渺已经穿过凤冠霞帔了,还是最高规格的,也对所谓的迎亲拜堂没有好感,果断选择了后一种模式。   和授印大典一样,道修的正经礼服是有规定的。但殷渺渺已经穿过一次,很想试试别的花样:“我想用白色的薄纱一层层叠加起来,做一套特别的礼服。”   霓裳阁的织娘很淡定:“没问题。”   殷渺渺得到了一条传统风格的另类婚纱,薄纱的裙摆上缀着蓝色的宝石,仔细辨别能发现吻合星辰的规律,底下的绸缎则是织着银丝,烛光一照,恍若银河流转,美不可言。   她们还很天才地改良了凤冠,一顶宝石珠冠连着白色的轻薄头纱,风一吹便随风飘动,飘逸轻灵。   殷渺渺最初吓了一跳,还道是有穿越者插手,再一看觉得不对,这东西有点眼熟,仿佛……观音像上的头饰。   好吧,依旧非常古典。   *   眨眼间,联赛结束,第二天就是典礼了。   殷渺渺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准备接受明天新一轮的考验。淡淡的月光照进来,蝴蝶翩翩,宛若夜的精灵。   “师哥。”她睁开眼,含笑道,“我就知道你要来找我。”   云潋坐到她身边,抚摸着她松乱的鬓发:“师妹明天就要结缘了。”   “这只是个仪式。”新娘意外得镇定,“我依然是我,他依然是他。”   这就是结缘而非结婚的好处了,他们并不会合为一体,依旧保留着独立的自我。他是归元门的慕天光,她是冲霄宗的殷渺渺,只不过从今后,他们会互相扶持,互相帮助,直到登上升仙台。   “师妹高兴吗?”他问。   殷渺渺点头道:“高兴,我再也没有缺憾了。”不可否认,她对云潋是有遗憾的,可是慕天光的出现,弥补了这样的遗憾。   她可以放下了。   “师哥。”她抬起头,反问道,“你高兴吗?”   “我也很高兴。”   *   结缘典礼自然极其隆重盛大,新娘的礼服也一度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想来今后的一百年里,人们提起结缘,必是要说到今天的。   夜深人静,红烛高烧。   殷渺渺撑着头,借着跳跃的烛光瞧着自己的枕边人。   “怎么了?”慕天光有些奇怪。他的道侣神色很疲倦,但眼睛发亮,像是在为某些事而感到兴奋。   她说了句很孩子气的话:“我得到你了。”   他弯起唇:“嗯。”   “那我要你现在马上起来。”她坐起来,一本正经地发号施令,“穿上衣服,跟我走。”   慕天光知道,她在大多数人面前端庄温婉,稳重多谋,却不代表她一直都是这个模样。在亲密的人面前,她希望得到一些纵容和疼爱。   他并不介意给予她所有。因此纵然奇怪深更半夜她要做什么,他依旧毫不犹豫地答应:“好。”   一个时辰后,他们在海边看了日出。   “终于解脱了。”她踢着浪花,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我们往南洲去吧,听说南海之中有深海,与这里大不相同。”   他一怔:“你不回冲霄宗?”   “当然。”她眨眨眼,“不然我为什么要在洞房花烛夜走?”   慕天光:“……”   她轻松道:“我都安排好了,五十年的计划书就在我桌上,他们照着做就行。今非昔比,我再事事关照下去,他们反而一事无成。”   他便不再说什么:“那就去南洲吧。”   他们乔装打扮,悄悄登上了飞往南洲的飞舟。   几年间,在海边看潮起潮落,从陆地到了海下,见识了很多奇特的场景,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   当然,机缘巧合之下,他们依旧牵扯进了人、妖两族的矛盾,并且插手了海市的建立。   不久,两人前后脚到了结婴的门槛,找了个地方闭关进阶。   一切都很顺利,他们双双晋级为元婴。   殷渺渺如释重负,赶紧写了封信回门派,辞去了首席弟子的职位。   掌门无法,揪回了远在柳洲的顾秋水,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他,自己则开始闭关冲击化神。   顾秋水行事和师父大不相同,看她喜爱在外面晃悠,便定期给她安排任务,其他并不多干涉。殷渺渺名正言顺得在外面到处转悠,只偶尔回门派探望任无为和云潋,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情意甚笃,心意相通。   天涯海角,形影不离,道途漫漫,与君同行。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仙眷侣,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那夜,海浪起伏,银河像是仙女的飘带,缓缓流动在深蓝的夜幕中,满天星光璀璨。   他们坐在船头,两两依偎,柔风吹拂着他们的发丝,将它们交织在一起,绾出一个牢牢的结。   她遥望着明月与星河,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泪珠。   慕天光说:“你哭了。”   她道:“这就像是个梦。”   “渺渺,不要难过。”他抚着她的面颊,拭去她的眼泪。   “我不是难过。”泪水绵绵不绝地落下,她的视线一片朦胧,“我是……是有点高兴。就和我想的一样,我们的感情不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消逝,你很好,永远都很好。我没有爱错人,也永远不会后悔。”   她埋首在他颈窝中,泪水涌出眼眶:“我很高兴,真的。”   他应道:“那就好。”   “再多留一会儿吧。”她抱住他,舍不得松开,“我不想醒。”   “梦总是要醒的。”   “晚一点点都好。”   他便也抱住她,像是昔年玩笑时,一直一直拥抱着她,陪她度过了这个漫长又短暂的夜晚。   东方露出第一缕光线的时候,梦醒了。   *   殷渺渺又听到了水声、桨声,但她紧紧闭着眼,不想醒过来。   “这里有很多的梦。”船公划着船,声音苍老缥缈,“富贵梦、温柔梦、帝王梦、后悔梦……但最难得的,是鸳鸯蝴蝶梦。”   “鸳鸯蝴蝶梦。”她轻轻应了声,无限怅惘。   之前,她坐船离开迷津,却发现袖中“连瑟还帕”的玉牌忽然变成了一方柔软的丝帕,取出来一看,上头绣着一首小诗:   感君成全意,报之蝴蝶梦。   只愿有情人,都能成眷属。   她一时善心,成全了连瑟,便得到了这个成全她的美梦。   梦境如此真实,纵然知道是假,却也仿佛真的拥有了那么美好的结局。她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遗憾,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了弥补。 第487章   “到了。”船公泊岸,示意殷渺渺下去,“前路难行,客人多保重。”   “多谢。”殷渺渺颔首,迈步上岸。   岸芷汀兰,芬芳馥郁,前行数步再回首,黑溪已然隐去,放眼望去,草木繁盛,如入春林,又不知身在何处了。   殷渺渺循着小径往里走,看见了荼蘼架,路过了芍药栏,就是没看到一个人,不禁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于是她掉过头,想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但是,那条差点勾破她裙子的蔷薇□□已经不在原地了。   她顿时明白不是自己走错了路,而是进入了一个迷宫。   约莫过了一刻钟,她听到一个婉转柔和的女声说:“亦真亦假镜中花,我花开后百花杀。昼升夜替琉璃出,问君谁是恶之花。”   殷渺渺拧起娥眉,这个幻境怎么老给她一种古典小说 无限流的感觉呢?诗词藏玄机还算了,似乎还有点狼人杀的悬疑。   怪哉。   随着最后一个“花”字的音节消弭在空中,刚才还很正常的花园一下子“活”了过来,并且像是吃了金坷垃,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   一朵寻常的蔷薇直接长到了四、五米高,浑身泛着寒光的刺就像是一把把树立的刀尖,能够瞬间穿透人的皮肉。栀子的香气也从清新可人变成了浓郁甜齁,吸上一口就会让人产生窒息感。   荆棘变成了凶险的森林,野草变成了及腰的灌丛,连一个小水潭都膨胀到了池塘大小。   游戏地图在一分钟内,至少扩大了十倍。   “真是够刺激的。”她喃喃说。   惊喜不止如此。   手腕上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刺痒,她撩开袖子,看到一朵黑色的曼陀罗花缠绕在她的手臂上,尖刺刺破了她的皮肤,鲜血沁出,组合成短短几个字:死亡之刃,日悬颈侧,不嗜人血,死于非命。   殷渺渺还没有天真到认为“死于非命”说的是曼陀罗花,百分之百是她。刚才那首诗说了什么,恶之花?她难道这么倒霉,抽中了这个负面角色?   好在比赛刚刚开始,曼陀罗并未表现得太过分,耀武扬威了会儿后,便渐渐消失了踪迹,只留下肌肤上残留的疼痛,提醒她自己的身份。   事已至此,再不爽也没用。   殷渺渺深深吸了口气,谨慎地验证几处疑虑。   首先,她的可以流畅使用灵力,与平日的感觉并无二致,应该是真身进入了花园,而不像是之前的关卡,通通都是幻境。   其次,她依次取出了法器、衣物、妖兽标本,以及兽袋中的棉花兽(还记得吗?她在北洲买下了这个毛茸茸的小动物),确定是花园里的一切变大,而不是自己变小了。   最后,她取出了一对绣鞋玉雕,鞋身约拇指大小,细节精美。这可不是什么挂饰,而是占卜之物,所卜的卦被称为相思卦,最早是女子思念情郎,以此询问归人何时回家。后因鞋履代表行路,也可以在迷路时卜策方向。   柳问曾经大力安利过她,叫她不要小觑天意的指引。她就随便买了个云光城里最火的卜策工具,准备试试灵不灵。   殷渺渺随手抛出绣鞋,打出了个左前方的位置。   卦象显示,路有桃花。   她将信将疑,依照显示的方向走去。   幸运又不幸,她遇到的第一个人并不是同伴,而是来自鹰峰的禽类妖修。他身后长着近一米宽的双翅,强劲有力,足够支撑他自高高的天空俯冲下来,向她发动袭击。   殷渺渺在他靠近时便捕捉到了动静,身形疾速掠开,螺旋状的火焰冲天而起,宛如牢笼等待着它自投罗网。   妖修反应灵敏,双翅拍动,笨重的身形轻盈地滑开,避开了火焰的追捕。   “我不认识你,你攻击我做什么?”殷渺渺面上笑盈盈的,暗中却十分警惕,曼陀罗根本看不见,这家伙是有办法分辨,还是纯粹想杀人?   但这个妖修没有回答她的意思,飞了小半圈后再度发动了攻击。   殷渺渺不喜欢杀人,如若没有必要,也不打算取走人的性命,可是别人要杀她,她也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烈焰成箭,连枝数发。妖修敏锐地闪避着,却忘记了火焰并不是真正的箭矢,它们被避开后并未落地,而是当空炸开,裹挟着焚灵火的焰花迸射开来,燎走了它大片羽毛。   殷渺渺轻轻“咦”了声,这几招无甚稀奇,对方绝对可以躲开。可它不闪不避,横冲直撞,攻击毫无章法,状若癫狂。   羽毛化为焦灰,翅骨断折,他无法再保持平衡,直直坠入下方的玫瑰花丛。   殷渺渺念起赌约,准备结果他。   结果这个鸟人和出现时一样,结结实实给了她一个惊吓:“你、你真好看。”是的,他浑身浴血倒在了花丛里,带血的羽毛沾在衣襟上,惨不忍睹,却坚持睁开眼睛,热切又深情地注视着她,仿佛如此便感觉不到丝毫痛苦。   她不冷不热地说:“你们妖族对待‘好看’的态度还挺特别的。”   他完全没有听进去,神情越来越狂热:“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哦,那可真荣幸。”殷渺渺才不信他对自己一见钟情,更偏向于是个善于迷惑小姑娘的混蛋,把她当涉世未深的女孩糊弄,故而毫不犹豫地说,“你不如为我去死吧。”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他眼中流露出深深的迷恋,“我愿意。”   话音刚落,他就扭断了自己的脖子。   殷渺渺一怔,旋即面色大变,立刻远离了这片玫瑰花丛——他不可能为一个素未蒙面的女人去死,可现实却是他的确这么做了,从仇视杀人到迷恋殉情,唯一的异样之处就是玫瑰花。   玫瑰的花语是爱情。   这一片红玫瑰,更是代表了热爱与迷恋。   莫非此处花卉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大小,而是其代表的花语?   噢,这可有意思了。殷渺渺忖度少时,取出一个胭脂盒,拧开盖子,里面是一粒小小的白色种子。   火灵力不适宜催生灵种,她便滴了几滴灵水。种子很快发芽,浅绿色的茎干像是翡翠一般剔透。   “去。”   绿色的茎叶延生到了妖修身上,薄而锋利的叶片割开了他手臂内侧的动脉,尖利的苗芽钻了进去。殷渺渺捏了捏它宛如萝卜一样的根茎,它就开始吸取动脉里的血,根块也从透明变成了淡红色。   这是她生病的时候从拂羽看到的小玩意儿,堪称修真界的针筒,十分好用,便讨了一些来,果然派上了用场。   吸够了血液,殷渺渺就摘下“萝卜”,剖开便是满满一瓢的鲜血。   手腕上的曼陀罗花闻到鲜血的气味,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将根系浸润其中。数息后,萝卜里的血液被全部吸收,一滴也不留。殷渺渺大致估算了下曼陀罗的食量,收集了剩下的血液备用,这才烧掉了妖修的尸首,毁尸灭迹。   做完这一切,她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决定试试这里的花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特殊效果。   小白鼠是两只小猪大小的虫子。   她拔掉它们的翅膀,用红线牢牢捆住甩到了花丛里,两只虫在沾到玫瑰花粉后,立刻成双入对,努力交配。   然而,它们俩应该都是雄虫。   殷渺渺默默看了会儿,决定离有花的地方远一点,直的都能掰弯,鬼知道人会变成什么模样。   鞋卦打出,指出了两个大凶的方向。花卉多喜阳光,她排除了光照充沛的一方,向阴暗潮湿的一侧走去。   道路昏暗,常有昆虫大军拦路,跋涉一夜,她也没走出多远的距离。   第二天,储备的鲜血失效了。   放在储物臂钏里,它与刚刚储藏起来的时候一样新鲜,但曼陀罗不知怎么的,就是辨别出这玩意儿不是新鲜的,拒绝食用过期产品。   殷渺渺只好捕捉妖兽,看看能不能凑合。   曼陀罗却被激怒了。它很不爽地缠紧了根茎,变异的倒刺扎进她的肌肤,像是一条蛇一样绞着她的手臂。   霎时间,殷渺渺甚至有了手臂已经断裂的错觉。她疼得说不出话来,冷汗直流,不得不道:“好好,我知道错了,放开我吧。”   曼陀罗看她服软,才慢慢松开了茎叶。   殷渺渺眸光微沉。   刚才曼陀罗攻击她的时候,她强忍着痛楚内视了一番,发现它的攻击并未突破体表的灵力保护层,仅仅停留在表面——这很不科学,隔着保护层,她绝不可能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痛楚。   她放弃了用异火解决掉曼陀罗的想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平安过关,还是乖乖遵守游戏规则比较好。   只是,从哪里去找合适的血呢?   答案送上门来。   半日后,她遇到了一个熟面孔和一个生面孔。   他们两人联手对付着一群巨大无比的蜜蜂。蜂群正常大小都很棘手,别论如今各个大如猪牛,殷渺渺果断出手:“赶紧走。”   三人齐心合力,拔足狂奔,终于甩到了嗡嗡的蜂群。   “多、多谢道友。”脸熟的薛道友名为无月,乃是万水阁七大岛中落阳岛主的妹妹。   “薛道友,好巧。”殷渺渺颔首,“这是……”   薛无月介绍身边的朋友:“这是太平岛汤泽。”   殷渺渺略略一想便记了起来。太平岛的现任岛主叫汤浩,就是他提出了龙宫水阁的计划,有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叫汤泽,因为没有子嗣,这个兄弟也是太平岛的继承人。   “原来是汤道友,幸会。”她客气地寒暄。   汤泽亦十分客气,彬彬有礼道:“久闻素微道友大名,之前一直想来拜访,苦于没有机会,今天总算见到真人了。”   殷渺渺免不了谦虚几句。   薛无月耐心地等他们聊完,才问道:“素微道友,你瞧见游大哥没有?我一直没遇上他。” 第488章   殷渺渺后知后觉想起来,薛无月好像是喜欢游百川(还是他们家里有联姻的意思?),笑着说:“没有。”   “哦,也是,他是第一个进来的。”薛无月似真似假道,“真是不解风情啊,把道友一个人留在后面。”   殷渺渺好笑,假装没听出她的意思,笑笑道:“薛道友找他有事?”   “那倒没有,只是这地方好生古怪,那首诗又晦涩得紧。我想要是多几个熟悉的人就好了。”薛无月叹了口气,俏丽的面容略显憔悴。   汤泽似乎有些心疼,跟着道:“可不是,上一轮实在太磨人了。”   殷渺渺原想找个借口独自行动——两个同伴可不方便借走鲜血。现在却改了主意,打探一下消息:“哦?你们遇到了什么?”   薛无月或许因为绯闻的关系,有机会就挑拨一二,但似乎念着人妖赌约,并未吝啬分享消息:“是一个奇怪的游戏,让我们扮演成各种角色。我一共轮了三次才赢,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头疼得很。”   汤泽也道:“不止对神识的负担大,里面受到的惩罚也会在结束后出现。”说到这里,他不禁连连苦笑,“谁能相信,我现在的内伤居然是被凡人打的。”   他周身的灵力紊乱溢散,的确是重伤的表象。殷渺渺忍不住惋惜,早知道就不给萧丽华一个痛快,演一回武则天才过瘾。   可惜了。   投桃报李,她也稍稍提了提自己的经历。   “哦,道友遇上了星河?”汤泽关切地问,“他还好吧?”   殷渺渺道:“我走的时候还好。你们认识?”   “他和我大哥早年相识,以前常来家中,与我亦是熟稔。”汤泽解释。   她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片刻静默。   薛无月给汤泽包扎着手臂上的伤口,趁机使了个眼色。汤泽会意,说道:“相识即是缘分,这里情况莫测,道友不妨与我们同行。”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略有不自然,显然很清楚这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求助——他们俩都带了伤,若是遇到妖修或是其他什么麻烦,应付起来十分吃力,而若是有大名鼎鼎的冲霄宗首席同行,情况则大不相同。   殷渺渺沉吟不语,目光掠过薛无月。她可能存着心结,也可能不想前倨后恭被打脸,低头研究着脚边的野草,假装听不见,不赞成也不反对。   “我在寻找同伴,会走得快些。”她尚未搞清楚游戏的规则,与人同行不便,婉拒道,“你们伤势未愈,还是不要与我同行比较好。我来的地方还算安全,你们可以去那里。”   汤泽还想说什么,薛无月仿佛不服气,拉了他一把,抢着说:“行,那我们就此别过。”   殷渺渺佯装不知,加快脚步离去。   这一日只剩下了半天。   她又做了一次尝试,想将新鲜的妖兽血喂予曼陀罗,但这花言出必行,说只喝人血就不喝其他,再次给了她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能不能讲点道理,上次的那个也是妖兽,人家修成人形就算人了?”殷渺渺颇没好气。   曼陀罗弯了弯花骨朵,肯定地告诉她:对!   殷渺渺皱起了眉头。   她不介意杀人,却很介意随便杀人——主动攻击的,可杀,罪孽深重的,可杀,你死我活的斗争,可杀。但对毫无恩怨,从未伤害过她的人下手,目的又仅仅是为了赢下比赛的胜利,却令她十分踟蹰。   杀掉薛无月或是汤泽并不难,声东击西分开两人就好,她有把握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一个。   然而,这个念头一起,她便下意识地反感,并且模模糊糊感觉到此事甚大,必须多加斟酌,不可贸然行动。   她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天色渐渐黑了。   曼陀罗每隔一个时辰,就戳她下,提醒她该喂食了。殷渺渺等到亥时,也没想出解决之策,无奈道:“人血是吧,我知道了。”   她袖中垂落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划过手臂,鲜血淌流而下:“喝吧。”   曼陀罗才不管是谁的,老实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   殷渺渺警告道:“适可而止,把我弄死了,我就把你烧成灰。”   曼陀罗顿了顿,抽回了吸食的茎叶。   还挺人性化的。殷渺渺暗暗松了口气,服下补血的丹药,靠着树干闭目养神。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隐约的打斗声传入了她的耳中。   是她来的方向,莫非是薛无月和汤泽?她蹙了蹙眉,气息收敛,隐于叶荫下,谨慎地靠近查看。   果然又是他们。   两人看起来比之前更加狼狈,正与一只老虎大小的昆虫搏斗。它的外表肖似瓢虫,体型圆融,背部的甲壳十分鲜艳,看着攻击力挺强,实际上却是弱鸡。薛无月与汤泽联手,不多时就将它砍得伤痕累累,分泌出透明微黄的粘液。   “又要出来了!”明明一剑就可以刺死它,薛无月却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边尖叫着一边后退,“快撤。”   汤泽压着声音:“你先走,素微道友肯定就在前面,去找她。”   “我才不去。”薛无月硬是停住了脚步,喘着气说,“我就不信了……来了!”   说话间,瓢虫的伤口处血肉蠕动,数不清的透明线型长虫探出头来,如同一缕缕蚕丝,将虫身缠绕包围,圆锥形的脑袋忽高忽低,恶心又诡异。   薛无月将灵力灌注在灵剑上,柔和的蓝光亮起,周围的草木结上一层冰霜,迅速冻结了奄奄一息的瓢虫。可那些寄生虫毫无畏惧,似狼如虎地朝他们扑过去,想寻找新鲜强壮的新宿主。   汤泽挥出几张符箓,灵火当空爆裂,滚滚气浪暂时逼退了它们。离得近的虫子断裂成几段,噼里啪啦落到了地上。   “咳咳。”他咳出鲜血,面色愈发苍白,“无月,快走。”   薛无月咬牙,搀住他飞快后退:“快,来不及了,撑住。”   话音未落,掉落在地上的虫尸便扭了扭身子,再度扬起了头。它们拥有比蚯蚓更强的再生能力,如果不能全部烧成灰,不出半日,一条虫就能分裂出一个军团。   薛无月带着汤泽撤退,时不时丢出一道冰封符争取时间,不出半炷香,两人就靠近了殷渺渺所在之地。   她已经注意多时,也不多废话,即刻放出地火。   地火最喜欢这样放开手脚燃烧,甭管来多少,统统吞噬到火焰中,不烧成灰烬绝不肯罢休。   殷渺渺见识了它们的再生能力,唯恐放虎归山,掐诀连放三个法术,火牢层层禁锢,绝不肯放过一个。   “多谢。”薛无月说。   “不必客气。”殷渺渺淡淡道。   薛无月没话找话:“这就是你的异火?很厉害。”   她弯弯嘴角,刚想说“谬赞”,就听薛无月尖叫了声:“你手上的是什么?”   曼陀罗出来了?殷渺渺下意识地低头看去。而就在这一刻,薛无月豁然动手,一枝粉白色的花如箭矢刺向了她的小腹。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米。   殷渺渺的反应绝对算不上慢,可她是人,任何复杂的反应都必须经由中枢神经系统才能达成。当大脑意识到不对劲,发出指令的刹那,其实已经迟了,花枝已经到达她的眼前。   幸好,还有繁花弄影身。   她自筑基时开始修习这套身法,苦练不缀,结丹后也秉持着贵精不贵多的念头,持之以恒,以求让肌肉记忆而非大脑反应。   这一刻,所有的付出有了回报。纵然大脑的指令还没有到,但她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应对,腰身侧拧,身形跃起,贴着花枝刺来的方向翻滚半周,险之又险地避开了。   后续的应对便不再是难事。殷渺渺身形尚未落地,双掌便已蓄力,落地的瞬间就拍了出去。   薛无月偷袭不成,一反刚才重伤羸弱的模样,剑花高挽,剑气犹如惊涛拍岸,柔和中携有雷霆之力,如江似海,得水力之真味。   “原来这才是落阳岛大小姐的真正实力。”殷渺渺冷冰冰道。   薛无月嫣然一笑:“我这个落阳岛的大小姐虽然比不上汀兰公主,却也不是动不动就要哭着找帮手的弱质女流。”   殷渺渺握着秋风如意扇,驱使着火龙游走:“哦,难不成你恩将仇报,就是为了向我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   “你别生气,我并不想杀你。”薛无月一手握剑,一手执着花枝,“要不然刚才拿的就不是花,是剑了,对不对?”   殷渺渺不置可否,睨着执剑加入战局的汤泽:“你也要杀我?”   汤泽道:“情非得已,抱歉了。”   “好。”   话已至此,不必多费唇舌,打吧。   薛无月修的是法剑,剑意磅礴如江河之时,滚滚浪涛汹涌而下,瀑布轰鸣,剑气忽隐忽现之时,又有清浅的溪流蔓延,无声无息的靠近,剑意与法术完美结合,相辅相成,就凭这一手,便无坠七大岛之名了。   汤泽则是个纯粹的剑修,宝剑柔软轻薄,既能锋锐如钢,也能弯曲如绸,配上他灵动飘逸的剑法,亦是个难缠的对手。   殷渺渺的伤势并未好全,若想同时拿下两人,必定会牵动暗伤,故而只以幻术困住汤泽,全力对付薛无月。   她很快尝到了苦头,发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怎么说呢,作为落阳岛的大小姐,同龄人中除了汀兰,薛无月并没有遇到过比自己强的女修。她天资聪颖,资质上佳,能和兄长在虎狼环视的情况下掌控住落阳岛的大权,就足以证明她的才能。   只是,既生瑜,何生亮?她素来认为汀兰只在修炼上有天分,论起其他,远远不及自己,综合看来,有短有长,不相上下。   可后来出现了个据说实力和能力同样优秀的殷渺渺。薛无月最初并不相信,暗中和哥哥嘀咕说不定是冲霄宗往自己脸上贴金,后来见到了真人,才承认她有点与众不同。   这也就算了,一个东洲一个南洲,也碍不到什么。   结果没多久,又传出她和游百川的私情。   薛无月顿时心塞。   她看上游百川很久了,这小子从小就拽,第一次见面就视她为空气,仿佛她那张备受盛赞的脸和其他没什么不同。但她偏偏就记住了他,并且越看越觉得对胃口,一心想把他拿下。   尤其是他修炼了《游龙秘卷》,是整个南洲心里最佳的万水阁继承人。假如能和他结缘,她的野心也能够实现。因此纵然薛无夜不希望她卷入游家的秘辛里,她也不改初衷,想尽办法追求。   结果呢?这混蛋还不理她,对外面疯传的谣言也不解释,似乎是默认了。   她嫉妒死了殷渺渺。 第489章   手腕上传来阵阵剧痛。薛无月原本还记着不能伤人性命,打着打着红了眼睛,再也不顾及其他,杀意横生。   殷渺渺感受到了她的杀机,不再迟疑,镜心复刻场景,瞬发幻术,同时错身避开剑尖,玉掌如轻花拂柳,按住了她的额头。   洛书纹于掌中浮现,印刻在薛无月的灵台上。这是她之前对付阿翡时用到的封印纹,能隔绝神识的外延,封闭对手的灵台,令其陷入植物人的状态。   薛无月变作了睡美人,彻底失去反抗之力。   殷渺渺扼住她的咽喉,威胁汤泽:“住手,不然我杀了她。”   汤泽慌忙收了剑招,剑气擦过她的衣袂,在背后的树上落下深深的痕迹:“道友手下留情。”   “她要杀我,我还要手下留情?”殷渺渺道,“落阳岛还没那么大的面子吧。”   汤泽对薛无月的喜欢并非做戏,生怕她翻脸杀人,慌忙解释道:“无月也是没有办法,她抽到了风铃草。”   “风铃草?”   “就是……嫉妒。”汤泽期期艾艾地说,“嫉妒之心,如影随形,得血能除,不得则死。”   殷渺渺扬起眉毛,风铃草的花语的确有嫉妒的意思,难道这也是恶之花?她垂眸思量片刻,问道:“那你呢?”   “我的是丁香。”汤泽念出台词时有种迷之羞耻,“初恋之梦,驱使我身,得血解脱,失之成仆。”   殷渺渺:“……”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无月十分羡慕你。”感情与任务的双重理由下,汤泽不得不继续辩解,“但并没有想过要取你性命,只是想‘请’你帮忙而已。”   “你们求助的方式让人记忆深刻。”殷渺渺面无表情地说,“她手上拿的是什么花?”   汤泽犹豫了下,硬着头皮解答:“帚石楠。”   “嗯?”   “背、背叛之花。”汤泽的境界已是金丹中期,可不知咋的,面对她就觉得亚历山大,“被刺中的人会背叛爱情。”   殷渺渺无语。薛无月还真是个“聪明人”,用帚石楠伤到她,既可以得到她的血液,又可以让她“背叛”游百川,真是好棒棒呢。   她有了主意,取走薛无月手中的帚石楠指着汤泽:“别动,不然我杀了她。”   汤泽冷汗瞬下:“你、你要干什么?”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微微一笑,“恋慕她的人离她而去,算是个不错的惩罚吧,你觉得呢?”   汤泽连连后退,背叛之花,谁知道除了背叛爱情,还会有什么副作用。但他忘了,薛无月失去行动力,凭他一人根本无法战胜殷渺渺。   尤其她还会幻术。   元婴之中,最擅长幻术的金妖王,再往下就是殷渺渺了。她迷惑一个修为比自己差的人,不费吹灰之力。   帚石楠的尖刺戳中了汤泽的肩膀。   “啊!”他痛苦地嚎叫起来。   宽袖中,一朵紫色丁香急急慌慌地爬出来,夺命狂奔而走。帚石楠则取而代之,牢牢缠绕在汤泽的手臂上,占人为王,傲视群芳。   他手臂上浮现出了新的血字:背叛之人,永无宁日,取其之血,方得存续。   殷渺渺凉凉道:“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她割了薛无月一刀,放了点血储备,既然大家抽到的签里都有得到血这一条,这就没必要多掩饰了。   汤泽惊讶又警惕地看着她:“你的目标一直是无月?”   “算是吧。”她随口乱编,“我需要比我美貌之人的血,薛小姐其他不怎么样,脸长得不错。”   她依旧用了萝卜针管,没有暴露曼陀罗的存在,完事后把薛无月丢给汤泽:“看在万水阁的面子上,我不杀她,你们两个的恩怨,我也不会管。”   汤泽接住了薛无月。她昏睡着,手臂上的伤口未愈合,不断有鲜血渗出。帚石楠蠢蠢欲动,催促着他尽快取血。   他思忖道,我要是不取,两个人都得死在这里,现在取了,还能救她。便不再犹豫,令帚石楠饮血。   薛无月的面色愈发苍白。   汤泽面无表情。   殷渺渺注视着他,揣测着帚石楠的效果,口中道:“她快死了。”   汤泽如梦初醒,立刻拽回了帚石楠,后背满是冷汗——太奇怪了,他刚才看着她放血,心里没有丝毫的不忍,仿佛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这里的花真的如此厉害,能够随意改变一个人的感情吗?那人和傀儡又有什么区别?他心惊肉跳,抱着薛无月的手不停颤抖。   *   如果说,汤泽和薛无月发展出虐恋情深的苗头,那么乔平就完全是甜文的走向了。   他三天的经历可以被概括为:一个人乱走、遇到汀兰、遇到奇葩的蝴蝶军团、汀兰被蔷薇花扎了、汀兰爱上了他。   乔平:[一脸懵逼.JPG]   “乔平,你在想什么?”晚风送来花香,汀兰坐在树下,视线时刻追随着他,仿佛怕眨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在想你这样下去该怎么办。乔平暗叹一声,脸上却笑:“我在想附近有什么花,怎么这般的香。”   “此地甚是古怪。”汀兰用前所未有的柔和语调说,“我有些担心。”   “别担心,没事的。”乔平安慰道,“我记得第三句说‘昼升夜替琉璃出’,应该是指游阁主提过的琉璃灯了,我们找到它就能离开。”   汀兰喃喃道:“我拖累了你。”   “没有这样的事。”他忙道,“你是为了救我才落到花丛里的,是我连累了你。”   她摇头道:“幻境难得一开,你不必管我,抓紧历练才是。”   “汀兰。”他无奈道,“不必再说,我绝不可能弃你不顾。”   这里的花古怪至极,被扎一下就会爱上见到的人,留汀兰孤身在此,万一被人欺骗利用该如何是好?   汀兰心里涌起深深的感动,情不自禁地将头靠在他肩头。乔平顿时浑身僵硬,小心翼翼地说:“汀兰,你被影响了,这不是你想做的事。”   “我知道,但我……”她顿了顿,幽幽道,“你抱抱我,好不好?”   趁人之危绝非君子所为,乔平自然不会做。可她情意涌动,拒绝又恐伤怀,他想了想,捏诀施法。   汀兰忽然发现脚下的泥土变得松软,一个泥人缓缓从地下冒出来,圆脑袋胖身子,四肢如莲藕。它艰难地抬起小短腿,努力挣脱泥潭,好不容易拔出了两只脚,不由用胳膊擦了擦脑袋,憨态可掬。   而后,它吧嗒吧嗒走到汀兰面前,张开胖乎乎的手臂,抱住了她的腿。   “这是什么?”她把它抱到怀里,新奇地问。   乔平道:“土偶术。我拜入师门的时候年岁小,夜里不敢独自睡觉,我师父就会捏个泥人陪着我——现在让它陪着你吧。”   偶人中蕴含着他的灵力,气息与之相同。汀兰抱着它,轻轻应了一声:“嗯。”   乔平暗暗松了口气,思考该怎么解决汀兰的问题。她最早抽到的花是冬菊,被蔷薇刺中后才改为了什么“与君相守,不离不弃,心血相供,方得始终”的红蔷薇,所以理论上只要再找一种花代替,应该就能破除魔咒。   可是每种花分别代表了什么,他不知道啊!贸然替换,比这次的更糟怎么办?   这到底是个什么奇葩的秘境啊……   *   鲭鱼幻境外。   游衍和其他六岛的岛主陪着四个妖王吃吃喝喝,继续宴席。   金妖王坐在高椅上啃点心,渣渣掉落一地:“游阁主,这左边第一盏灯和右边第一盏灯几乎是同时亮起,是什么缘故?”   鲭鱼幻境的大门口一共有七盏灯。左边廊下三盏,右边廊下也是三盏,最后一站悬于门下,位处正中。   游衍只说了四个字:“殊途同归。”   众人秒懂,进去的人怕是会走上两条不同的路,每条路各有三关,到最后汇聚一处,大道同归。   白妖王道:“这么算的话,一共才四关。”   “白妖王可别觉得少。”凤舞真君笑道,“关卡环环相扣,亦真亦假,就好比是水底的暗流、丛林的沼泽,越是想摆脱,反而陷得越深。”   这引起了众人的兴趣。金妖王舔着手指上的糖霜,萝莉音清脆:“鲭鱼幻境毕竟是幻境,与一般的秘境可不一样,如果将它当做寻常的秘境来对待,恐怕会吃大亏哦。”   她的本体是以幻术闻名的蝴蝶,亦是当世公认的幻术大家。苍妖王(雄)不以为然:“幻境不就是个假的虚境,不要当真不就完了。”   “你可真是个外行啊。”金妖王歪着头,晃着手指道,“你把‘真’与‘假’对立了起来,非真既假,非假既真,身在的世界一定是真,身不在的世界就一定是假,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她环视着众人,笑吟吟道:“我们看见的色彩,听到的声音,闻到的气息,尝到的滋味,触到的感觉,是眼耳口鼻身告诉你的吗?不是,是心告诉你的。我们对世界的了解,来源于心。”   除了个别完全不感兴趣的人外,其他人都若有所思。   金妖王抬起手腕,一只漂亮的蝴蝶自她手心飞出,于月色下翩然飞舞。她问:“这只蝴蝶的翅膀是粉与白,还是绿与灰?”   “灰绿啊。”   “明明是粉白!”   话一出口,众人皆惊,纷纷怀疑旁人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   金妖王咯咯直笑:“我早就听人说过,月下白衫似红衣,这只蝴蝶是粉白还是灰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就算是同一只蝴蝶,心告诉你是粉白,就是粉白,心告诉你是灰绿,那便是灰绿。”   “我们感知到的世界,并不是世界本身。”她肆无忌惮地抛下重磅炸弹,丝毫不顾及有人会因此动摇道心,“最高明的幻术即是如此,哪怕是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一片寂静。   柔和的海风吹起满身鸡皮疙瘩。   游衍缓缓放下酒盏,微勾唇角:“不错,真假难定,道心恒常。” 第490章   第四天,殷渺渺依旧没有任何头绪。她原以为诗词中的最后一句“问君谁是恶之花”是狼人杀的意思,找到潜伏在人类之中的恶之花就算过关,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抽中的花是可以被替代转移的,唯一不变的是它们都需要血。但薛无月是到第二日的夜里才对她动手,显然时限比她宽松很多——要不要换一朵呢?   还是换吧。黑色曼陀罗的寓意都不太好,总让她十分忌惮。   殷渺渺再三斟酌,觉得可以考虑用汤泽之前遭遇的紫丁香替代。它代表初恋,会无条件地听从初恋者的命令,而她的初恋……早死了。   她又花了两天的时间,找到了紫丁香。   丁香花小而密,摘下来如同一把匕首,在指间散发着淡淡的芬芳。殷渺渺沉吟不定,她刚想到,汤泽与薛无月结伴同行,“初恋”或许未必指的是真正的初恋情人,亦有可能是第一眼看到的人。   当时那个妖修鸟人即是如此,还把她吓了一跳。   可她这两天没遇上能下手的对象,都靠自己放血养花,加上旧伤没好,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赌一次。”她笑着喃喃。反正如果“初恋”的对象不太对头,她就找个帚石楠扎自己一次,爱来爱去,背叛来背叛去,也挺有意思的。   亦真亦假镜中花,玩游戏最忌讳的就是当真。她想着,反转花枝,对准自己的手背就刺了上去。   曼陀罗愤怒了:小婊砸,我对你这么好,你居然要抛弃我!   它凶狠地竖起锋利的叶片,朝着试图侵略自己地盘的紫丁香扑了过去。紫丁香比起曼陀罗,那就是个柔弱无害的小奶猫,吓得瑟瑟发抖,压根不敢正面迎战,掉头就跑。   殷渺渺愕然,什么情况,人家都行,怎么到她这里就不成立了?   曼陀罗不费吹灰之力吓走了紫丁香,回头找坏女人算账。叶子扭上扭下,指天骂地,就算不能说话,旁人也能感受到它的控诉之意。   “你也不能怪我无情。”殷渺渺叹息一声,满脸无奈,“天天割血喂你,我也吃不消,咱们好聚好散不行吗?”   曼陀罗冷笑两声(当然,它不会笑,只是予人这般感觉),忽然钻到她手腕的伤口处绞缠,结痂顿时破裂,渗出鲜血。   殷渺渺拽住它:“你干……”什么?后两个字未出口,曼陀罗的根叶就飞速生长,将她整个人都紧紧缠住,叶缘割开颈侧腿侧的动脉,疯狂吸食血液。   冷,越来越冷。   不是温度下降了,是身体失血发出的警告。她强忍着头晕目眩,五指燃起地火,牢牢抓住了它。   既然撕破了脸,就把它搞掉。   地火燃烧着,强横的火力烤干了周围的水分,方才精神抖擞的丁香花林集体蔫头搭脑,花骨朵齐齐扭向另一方,畏惧之意溢于言表。   但曼陀罗不。   它冷漠地看着,不为所动。   地火没能伤到它分毫,就好像是游戏规定此处有debuff,你升级到满级大号都没用。   麻烦了。殷渺渺拧起眉,缓缓倒在了地上。   她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依稀间,她似乎看到了当年称心去世前,与她在屋中对弈的画面。他拈着棋子,口唇微动,似乎是在说什么。   可她一个字也听不清,反复问:“称心,你说什么?”   如此好几次,屏蔽在二人之间的屏障才倏然消失,他的声音传入耳中:“主人不必问我说了什么,答案早已在你心中。”   什么答案?她怔忪纳闷,下一刻,意识复苏,人清醒过来。   稀疏的月光落在身上。殷渺渺头晕乏力,缓了半天才爬起来。她依旧在原地,似乎很幸运的没有被人发现,只是……她环顾四周,视线久久停驻在不远处枯黄的稻草堆上。   那里不是一丛开得正好的丁香花?   她昏迷了多久,它居然全谢了?   右臂上传来噬骨之痛,像是骨头碎裂成了千万片,通通戳进肌肉里,也像是钻进了无数条寄生虫,肆无忌惮地在骨肉间钻洞穿梭。   剧痛中带着麻痒,热涨中又有寒意。   殷渺渺低头看着手臂上傲然盛开的曼陀罗,心情有点复杂——它汲取够了鲜血,开花了。   据说世界上是没有真正黑色的花的,所谓的黑色多是深紫色而已。可眼前这朵盛开的曼陀罗,光线一落到它的身上就会被吸走九成九。最后一成勾勒出了它的外形:五彩斑斓的黑。   手肘内侧的文字也在此刻重新排列组合,形成了新的提示——昔日死亡花,今作复仇刃,一滴仇人血,厄运即转移,十二时辰后,阎王来叩门。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手腕。丁香在曼陀罗开花后全部枯死,应了那句“我花开后百花杀”,也就是说,想用其他的花代替是行不通的。若想要摆脱十二个时辰后会死的结局,只能祸水东引,转移到别人身上。   这真是……考验人性的难题。   曼陀罗舒展枝叶,通过肢体语言冷嘲热讽:你不是想摆脱我吗?成啊,满足你的愿望,十二个时辰内做不到,你就去死吧。   殷渺渺假装没看见,兀自沉吟。半晌,站起身来,拍了拍裙上沾染的尘土,朝着远处泛着灵力波动的方向走去。   *   从前,乔平老嘲笑飞英看的话本小说胡说八道。男女主角暧昧纠结时,就会恰到好处地遇到麻烦,然后在解决过程中,彼此感情升温,情定三生。   哪有这么巧的事。   结果他现在遇到了……一群不知道原型是什么的地虫外出觅食,与他们狭路相逢。他擅长土法,对方亦然,他实力略高一筹,对方人多势众,所以一杠就是大半夜。   “来的路上,我听人说南洲四大妖王里,别看金妖王的跟脚看着低劣,却极难对付。”乔平想活跃气氛,玩笑着对汀兰道,“现在看来,所言非虚啊。”   汀兰看着面前这个灵力即将耗尽,却还是挡在自己面前的人,觉得无论说什么都太过苍白,只紧紧拉住他的手。   天降艳福,乔平却感觉不到任何欣喜得意,反而窘迫忐忑,仿佛幼年使坏,偷偷吃了师兄的糖果,心虚地不敢看她。   月上中天,子时将至,又到了饮血的时候。   汀兰冷眼瞧着隐没在花树下的地虫军团,心知双方僵持间,气势决不可泄,一旦二人有所疏漏,他们便会趁机围杀。   所以她一动不动,沉默地凝视着它们,唯有面具下的柳眉紧紧蹙起,泄露了蔷薇花枝绞入骨髓的痛楚。   一只温暖的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不由讶然。   自她受伤后,乔平怕她误会他趁人之危,反而比过去更注意与她保持距离——哪怕她说自己生在南洲,并不介怀,也不改初衷,为何现今……温热的血液滴入手心,黏黏的粘住了手指,霎时间,她明白过来,心中愈发酸涩。   而闻到了血腥味的红蔷薇松开了她的手臂,满足地汲取每日的养分。   关于爱的花,当然要爱人的血液,才能绽放得最为美丽。   远处传来火光。   黑压压的虫军察觉到敌袭,纷纷朝着后方涌动。   “谁?”汀兰一怔。   “估摸着是素微。”乔平松了口气,拉她开溜,“她也对付不了那么多家伙,咱们赶紧撤。”   两人生怕地下有埋伏,不走陆地,只以飞身术挪跃在花枝间,好似两只蝴蝶。   月正圆,花也好,两人狂奔的大半夜,终于在东方既白之时离开了这片蛇莓,到了紫藤萝架。   紫藤萝原本就极其壮观,变大后更是如同瀑布般悬挂而下。   日出东边,晨光熹微。   紫色的花朵间闪着一点淡淡的光芒。   乔平先惊后喜:“琉璃灯!”   两人提速,如风般纵身而上,果然在一朵紫藤花间发现了一盏小小的琉璃灯。乔平递给汀兰:“你走吧。”   汀兰稍作思索便拒绝了:“情况还不至于坏到这个地步。”她知晓自己身中蔷薇之毒,然而除却汹涌的情意外,不曾感受到其他坏处,他们还有赌约在身,现在就放弃为时过早。   乔平却不这么认为,苦笑道:“你的蔷薇花要我的血,我的向日葵要你的血,咱们俩互相喂不是长久之计。”   汀兰沉默,娥眉紧拧。幻境最初给了四句提示:   亦真亦假镜中花,指的可能是他们抽到花后真真假假的感情;   我花开后百花杀,原意是指菊花,但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暂时无解;   昼升夜替琉璃出,指的是他们手中的琉璃灯,砸碎即可脱离;   问君谁是恶之花,全然没有头绪,要喝人血的算不算恶之花,就算找到了更邪恶的花,然后呢?这总不会是捉迷藏。   两人对破解幻境毫无头绪,互相割血又坚持不了几天,可谓是进退两难。   “不。”她依旧坚持原来的观点,“我不走,赌约关系到万水阁,不到最后一刻,我决不放弃,你走吧。”   乔平一点没意外,收起灯说:“好吧,那我们就再试试,就从最简单的开始,咱们去找一朵最邪恶的花吧。”   汀兰握住他的手:“你走吧,这原也和你没关系。”   “你不走我怎么可能走。”乔平摇摇头,“别说傻话了。”   *   殷渺渺藏在一朵巨大无比的百合花里,看远处的乔平和汀兰离去,这才慢悠悠地熄了火,隐藏气息躲入花房。   纯白的花朵任由她走来走去,安静如鸡,仿佛是个安安静静的美少女。她伸了个懒腰,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柔软的花瓣上,心道,身怀曼陀罗就这一个好处,再也不必绕着花丛走了。   若要寻人复仇,这花简直是上上签。   殷渺渺不是没想过找萧丽华,整个幻境里也只有她能算得上是仇人了。可是,捅了萧丽华,她就会死吗?有极大的概率不会,而是接替她拥有这朵复仇花。   以她的个性,肯定会毫不手软地祸水东引。   “这个幻境怪怪的。”她抬起手臂,凝视着曼陀罗,“完全没有头绪,是不是我想岔了?” 第491章   从进入幻境到现在,鲭鱼幻境给予殷渺渺的印象有三:古典、巧妙、玄奥。   最初花园饮茶,就好像是《红楼梦》“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的序曲,喝了茶后发生的事,决定了往哪条路上走,开启真正的闯关路线。   她失去记忆的幻境,是整个关卡的第一环,目的可能是为了让她体悟人生,也可能是收集道具。她完美通关,得到了额外的奖励。   接着,是第二环的迷津,这是一个竞技场,胜者解脱,败者继续,难度与次数挂钩,持续累积。   最后是第三环,奖励发放,她得到了一个很美的梦。   由此可见,幻境的风格并不是打打杀杀,而有着更深刻的内涵。本关中,大家抽到的签都有具体的任务对象,画成人物关系图的话,恐怕关联线会乱成一个大毛团。   一锅乱斗的意义何在?这与之前的画风截然不同。   殷渺渺隐隐觉得,自己可以猜错了方向。她揉了揉太阳穴,尽量排除其他游戏模式的干扰,重新整理思绪。   目前已知,每个人都会抽到一种花,不同的花代表了不同的意蕴,相同的是必须取走某个人的血。   紫丁香是初恋,玫瑰是热恋,风铃草是嫉妒,欧石楠是背叛,曼陀罗是死亡和复仇……老实说,后几个都挺负面的。   可是,不管哪一种都要喝血,凭啥说人家就是恶之花?取初恋的血难道比取嫉妒之人的高贵?逻辑不通。   或许,恶之花根本不是某一朵花。   殷渺渺想及此处,豁然坐了起来。没错,恶之花恶之花,她望文生义,下意识地以为定然是某一种花。   可花好端端开在那里,是什么意思不都是靠人一张嘴吗?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有一朵花,这或许不是什么debuff,而是……身份标签。   古往今来,人们说梅兰竹菊是四君子,说松竹梅是岁寒三友,说杏是闺门、桃如倚门、李似贫女,说的都是花本身吗?才不是。   借物喻人罢了。   所以,花非花,他们才是“花”。   而花是善是恶,不是看品种,看人。   问君谁是恶之花,翻译一下就是,谁是个坏人。   怎么判别好和坏?我花开后百花杀。谁为了自己干掉别人,谁就是自以为赢了,其实输得一塌糊涂的煞笔。   殷渺渺想通来龙去脉,心里只有“……”,什么叫一叶障目,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大概就是这样了。   但还是有哪里不对。   她苦思冥想,总觉得遗漏了什么,可人就是这么奇怪,越是想回忆起什么,越是一无所得,到最后全是空白。   所以,谨慎起见,天亮后,她抱着万一解读错了的微妙想法,四处晃悠了几个时辰,想看看是否会遇上真正的复仇对象。   可惜并未遇见萧丽华,碰见的都是熟人,一个丹修宫锦,一个归元门的李心桐,全是与她无冤无仇的己方队友。她绝无可能对她们下手,遂心安理得地放弃了最后的机会,等待时限的到来。   过程比想象中痛苦千百倍。   剩余三个时辰的时候,曼陀罗的影响就逐步扩大。先是双臂动弹不得,而后全身麻痹,口舌僵直,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如坠冰狱,如入油锅,其痛苦几乎逼人发疯。   有那么一会儿,殷渺渺有些后悔。万一猜错了,死得可太冤枉。   好在生死攸关之际,她的运气一向不坏,这回也不例外。在剧痛中昏迷后,她再次苏醒过来,发现自己依旧在百合花丛旁,只是那洁白芬芳的花朵只到腰际,素白温柔,一切如常。   她赌对了。   “太可惜了。”有人说。   殷渺渺抬起头,瞧见不远处便是一个凉亭,亭中坐着个美人,娴若静花照水,举手投足间韵味十足,正是小芩。   “可惜什么?”她问。   “你过关了,可失去了悟道的机会。”小芩缓缓道,“花镜的谜题扰乱了你的道心,只差一点点,真可惜。”   殷渺渺看着她,想起幻境中她似有若无的灵光,不得不承认她或许说对了。   “当人执着于终点时,就容易为其所迷惑,而忽略了其他至关重要的东西。”小芩施施然走下玉阶,明眸皓齿,宛如花中仙子,“仙途之所以是仙途,并非因为到达了某处,而在于脚下走过的路。”   殷渺渺陷入了沉默,良久,叹息道:“受教了。”   小芩很满意她的态度,含笑道:“不过,你虽未顿悟,却已得真味,让你过关,倒也不算投机取巧。”   失去的机缘已经失去,再多嗟叹也无济于事。殷渺渺一向自诩运道不佳,惋惜片刻便放下了:“多谢。”   “你已经从里园出来,如今,便走一走这真正的千红园吧。”   霎时间,整个花园似乎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垂落的花枝挺起,傲立于晨风下,半拢的花苞绽放,凝固成最美的姿态。   她伫立不前,为此倾倒,半晌,方问:“你说里园,是里面的里吗?”   “不错。”小芩道,“千红乃是阴阳双园。”   殷渺渺思忖许久,大致有了猜想:“空间折叠?”   她最初就确认过,之前待着的花园是真实存在的,否则也取不出储物袋中的东西,也无法熟练使用法术。可是,有一点非常奇怪,曼陀罗在体表,却可以给予她强烈的痛楚,后来地火能焚毁其他花卉,但烧不到曼陀罗。   这太违反常理,她耿耿于怀到现在。   若是空间折叠,就容易理解多了——她身在第一重空间,感觉不出异常,但曼陀罗在第二重,二者折叠,她无法突破空间的壁垒,也就不能改变规则。   “你很聪明。”小芩微微一笑,眸光中似有赞叹,也有某种看不懂的忧虑,“但有的时候,追根究底未必是一件好事。聪明清醒的人,通常都是最痛苦的。”   殷渺渺讶异道:“请小芩姑娘赐教。”   “没什么,我一时妄言罢了。”小芩不肯多说,抬起纤纤玉手,指向姹紫嫣红的花园,“千红园中,万花竞放,你可以得到其中一朵。”   殷渺渺问:“看眼缘?”   “自然。”   柔风吹过,小芩的衣裙飘扬起来,人影徐徐消散。   殷渺渺走入园中,一时犯了难。满园奇花,玫瑰热烈又火辣,海棠娇慵又妩媚,睡莲清新而柔雅,玉兰高洁而出尘……她见过很多花,却从未看到过这般具有灵魂的花园,仿佛每一朵花里都藏着一个美人,宜嗔宜喜,活色生香。   这要怎么选?   她于花间穿梭来去,想着什么热恋初恋都早已经历过,“爱”于她并不陌生,反倒是恨意许久不见——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复仇了。抽中曼陀罗,也是一种缘分,既然如此,不妨续上这段缘。   “就是你了。”她抚摸着半合的黑色曼陀罗,轻轻拧断了花枝。   花瓣倏然绽开,黑色的柔光笼罩住了她。   *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之中,因为仇怨杀人满门的事,很多很多很多。所以,当殷家被仇人一夜间灭了满门时,大家都没有太意外。   人民群众好奇地是,谁杀了他们?   “肯定是魔门。”酒馆里,喝着劣质酒的江湖人甲表示,“殷家杀过那么多魔门弟子,肯定为魔门所记恨。而且一夜满门遭劫,也像是他们的手笔。”   大家觉得很有道理,又感叹:“可怜啊,一个月前殷家才刚办了满月,家里的红灯笼都还没撤下来。”   “连满月的孩子也不肯放过,魔门真是惨无人道。”魔门在江湖中罪孽无数,不提则已,说着说着就群情激奋,开始列数他们的罪过,“二十年,张家血案还历历在目……”   相似的场景在江湖的各个地方同时上演。   大家一边痛骂魔门的血腥残忍,一边惋惜殷家无后。然而,此时魔门的老巢,却多了一名尚在襁褓的女婴。   三年后,魔门。   “好了。”手握着银针的女子松了口气,轻柔地替榻上的女孩合上衣衫,“疼吗?”   “疼。”女孩生得玉雪可爱,后背上却纹着一朵妖冶鬼魅的曼陀花,因为才刚刚刺上去,还渗着透明的粘液。但她说:“我忍得住。”   “乖孩子。”女子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曼陀,从明天起,你就是教中的圣姑了。从今后……”   她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望着女孩稚嫩的面孔,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道:“你要努力练功。”   这个名叫曼陀的女孩有着同龄孩子不具备的沉静,点点头道:“姑姑放心。”   “很好。”女子微微一笑,眸光幽深,“等到你练成神功,就可以替你的父母报仇了。”   曼陀到底年幼,听到这里忍不住问:“我的仇人是谁?”   “是一个人人都说他好,背地里却恶事做尽的伪君子。”   “他叫什么名字?”   “白云汉。”   十五年后。官道旁的茶摊。   作为一个开了二十年茶摊的老江湖,老板在来客下马的刹那,就判断出事情并不简单,立刻给儿子使眼色,要他把值钱的锅碗瓢盆收起来,改成粗碗麦茶,新打的条凳也收收好,拿旧的凑合就行。   港真,江湖人大方,但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碰到个不讲理的,一天的收益全赔进去也不够换碗筷桌椅。   “客官,喝茶吗?”他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笑容满面的招呼客人。   “一壶清茶,两个馒头。”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穿着一身平民常见的棉布衣裳,颜色灰扑扑的很是寒酸,他脸上却不见丝毫窘迫之气,反是一派从容。   “我才不要吃这里的馒头。”同行的女伴看着脏兮兮的破摊子,忍无可忍地叫了起来。她大约十六七岁,明眸皓齿,穿的是绫罗,戴的是金钗,俨然是个富家小姐。   那青年假装听不见,手腕一收,将她拉到桌边:“谁说是给你吃的?”   老板偷觑了眼,发现那女子的双腕上系着一根绳索,另一头却绑在男子手里,心里不由好奇两人的身份。   “你不打算给我吃饭?”女子震惊地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自然知道,你是白家的大小姐,武林盟主的掌上千金。”他淡淡道,“只是很不巧,命我带你回去的人,正是你的父亲。” 第492章   现今的江湖,正道以六扇门和白日山庄为首。六扇门乃是朝廷机构,上达天听,自不必细表,白日山庄的庄主白云汉,则在十年前的武林大会上夺得魁首,乃是公认的武林第一高手,稳坐武林盟主的宝座。   而这个锦衣金钗的女子,正是白云汉的独生女,白脉脉。   她自小生活在白日山庄,呼奴唤婢,从未吃过一点苦头,听多了江湖故事,十分向往那个有仇必报,有恩必还的江湖。因此不顾父母的阻拦,在自己十八岁的生日宴会上使了个计策,离家出走了。   可惜啊,闯荡江湖的日子才不到半月,她就被一个穷小子制服了。这家伙浑身猫着寒酸气,武功却着实高强,她绞尽脑汁折腾了一路,也没能摆脱他开溜。   眼看这离家越来越近,逃跑遥遥无期,白脉脉忍了忍,试图和他套近乎:“大哥,你想想,我都十八岁了,凭什么事事都还要听我爹的?我只是想到处走走,又不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你放我走好不好?”   “白姑娘,看来你终于会说人话了。”那年轻男子说着风凉话,“我还道你来来回回只会喊‘你怎么敢’‘岂有此理’‘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他学得惟妙惟肖,旁听的茶馆老板都忍不住想笑。   白脉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男子又道:“白姑娘,很不幸,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是要把你带回去的。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我爹给你多少钱?我出双倍,你放我走吧。”白脉脉开始砸钱。   “令尊并未出价,想来不低于一百两吧。”男子神色自若地喝着粗茶,“白姑娘若是拿得出二百两银子,我现在就可以放你走。”   白脉脉:“……”她原本身上当然有几百两银子,可是出门一段时间全花光了。   “看来白姑娘是拿不出来了。”男子惋惜地说。   白脉脉咬住下唇不说话。   忽然间,有人道:“真可怜,十八岁了还要听爹妈的话。这位姑娘,我借你银子好了。”   两人双双朝外看去,只见茶棚外有个年轻女子拴好缰绳,大步走了进来。   她的年纪看起来与白脉脉相差无几,面庞秀美,穿了一身黑红相间的劲装,头发绾髻,做男儿打扮,看着干脆利落。   “你真的愿意借我银子?”白脉脉将信将疑地问,“非亲非故,你不怕我不还吗?”   那女子笑了:“你不还钱,白日山庄自然会还,有什么好怕的。”   白日山庄在江湖上的名头极响,白脉脉也不怀疑,当下就道:“好,你借我银子。”   “白姑娘须得打个欠条才行。”她又道。   白脉脉一口应下:“可以。”   她当场借了笔墨纸砚(也不知道茶摊怎么会备有此物),写了借条给那女子,又摘下耳朵上的坠子作为信物。   那女子也爽快,立即给了她两百两银子的银票。   白脉脉把银票拍在男子面前:“可以放我走了吧?”   “可以。”男子爽快地松开绳索,放她离去。   白脉脉生怕他改主意,立即跃上马背离开。那男子没动,盯着后来的姑娘瞧:“我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很久没见过你这样的好心人了。”   “世上总归是好人多。”女子回答。   男子又道:“不错,世上的好人不少,但跟在我们后面就为了借二百两银子的好人,我可从没有见过。”   “你可别把人想的太坏。”她笑,“你怀疑我,我还怀疑你呢。好端端的捆着人家姑娘不放,我还道你是个登徒子。”   他问:“现在不怀疑了?”   “堂堂六扇门的名捕,想来不至于此。”她拱拱手,“易公子,久闻大名了。”   不错,这个形容寒酸的年轻公子并非草莽,而是家有后台,武功高强,正在六扇门当官的“逐浪剑”易深。   “不敢。”易深淡淡一笑,“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她道:“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易公子也想知道吗?”   “如果姑娘愿意说,在下自然想知道。”   “那么,下次再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她喝干了杯中的茶水,“就此别过。”   “好走。”易深目送她离去。   半日后。   白脉脉崩溃地大叫:“你这个混蛋,不是说了放我走吗?”   “我是放你走了啊。”易深点了她的穴,把她像货物一样丢到马背上,慢悠悠地牵着走,“谁让你走得慢呢。”   “你、你耍赖!”   “这个罪名在下不敢当,我说了放你走,可没说不再抓你。”易深悠悠道,“可惜了,马上就要到山庄,你大概是遇不到第二个肯借你银子的人了。”   白脉脉气得差点哭出来。   *   易深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在试剑会前将白脉脉送回了白家。   江湖三年一度的试剑大会,乃是正道人士切磋武艺、互相交流的盛会。白脉脉自小在山庄里长大,早早看腻了,可她身为庄主千金,不可不出席,尤其白庄主早有安排,准备在会上为她择一佳婿。   “此次多亏易少侠了。”白云汉看着哭闹不休的女儿,苦笑着说,“老夫教女无方,教女无方啊!”   易深道:“令千金天真烂漫,嫉恶如仇,大有江湖儿女的风范。”   白云汉拈须而笑。他心里有好几个女婿人选,易深便是其中之一,他武功高强,在江湖中素有侠名,又背靠六扇门,有官府背景,比起朝不保夕的其他江湖人,更适合养在深闺的女儿。   但女儿自小被他养得骄纵,他不敢当面说穿,只盼着他们能自己培养出感情,做父母的再顺水推舟就好。   “易少侠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妨在庄中稍住些时日。”白云汉心思百转,面上却只有长辈的慈爱,“正好也让我那不成器的闺女好好谢谢你。”   “白庄主盛情,原不该辞,只是在下有事在身,恐怕不能从命。”易深婉拒。   白云汉也不勉强,又道:“那么十日后的试剑大会,少侠可一定要来。”   易深应下,恭敬地告辞离去。   然而,他拒绝白云汉并不是真的有事,只是不想离白大小姐太近罢了。这位千金大小姐的脾气,他是真的受够了,宁可自己掏钱,在僻静的客栈里住了下来。   这么一来,他又遇到了茶摊上借银子的姑娘。   “易公子,这么巧?”她也很诧异。   他扬起眉梢:“我记得姑娘仿佛说过,下次见面的时候……”   她笑了:“是,我说过,我叫曼陀。”   易深的眼光瞬间变得深邃:“曼陀?不知姑娘和魔门有什么关系?”魔门的图腾是黑色曼陀罗,代表了死亡,每次出现,都会收割无数性命。   “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她侧过头,几缕秀发落到鬓边,“叫曼陀的人,一定和罗刹门有关系吗?”   易深道:“不一定,但姑娘行走江湖,毫无忌惮之意,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了。”   “你怀疑得很对。”她笑了笑,不置可否。   易深唇角的弧度慢慢收了起来,变得严肃而锐利,仿佛剑将出鞘。他问:“曼陀姑娘,你来这里干什么?”   “易公子似乎对我很好奇。”   “试剑大会即将开始,你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容不得别人不好奇。”   曼陀便道:“我听过你的事,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但我们得做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告诉你我是谁,来这里做什么。”她意味深长地笑了,“而你,告诉我一桩血案的来龙去脉,可好?”   易深眉关紧锁:“什么血案?”   她抬起眉梢,不言不语。   他谨慎地思考片刻,答应了:“好。”   “那我们找个清净的地方说话。”她在前引路,“来我房间吧。”   江湖儿女不怎么讲究,易深跟了过去。   曼陀极有诚意,开口便道:“你猜的不错,我的确是罗刹门的人。”   易深轻轻动了动手指,忍住了拔剑的冲动——这个女子迄今为止没有伤过人,也没有对他动手的意思。身为捕快,他不能对无辜的人下手:“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不答反道:“我想知道十八年前殷家的灭门惨案。”   这个答案出乎易深的预料,他皱起眉头:“殷家灭门的惨案,乃是魔门一手所为,你身为魔门圣姑,问这个做什么?”顿了片时,又讽笑,“该不会是想知道有没有幸存者,打算斩草除根吧?”   “如果这桩惨案有幸存者的话。”她平淡地说,“大概就是我了。”   易深愣住。   “教主告诉我,杀我父母的乃是白云汉,要我为他们报仇。”她负手立在窗前,眺望远处花团锦簇的白日山庄,“当然,他没说我是殷家的遗孤,我猜的。”   易深:“……”殷家的遗孤成了魔门的圣女?是谁给了你这么猜测的勇气?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你不信?”她缓缓道,“看来你办的案子还不够多,见过的事太少了。”   易深啼笑皆非:“曼陀姑娘,你要我信你,总得拿出证据来吧。空口无凭,恕我不能奉陪。”   “你会奉陪的。”她道,“如果白云汉是杀我父母的仇人,我就要杀了他,如果不是,我自然不会找他麻烦——易公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易深当然明白,她是在威胁他,如果不帮忙,而白云汉又不是真凶,等同于他这个六扇门的捕快坐视了冤案的发生。   他沉思少顷,冷冷道:“若我替你查明了真相,你要随我去天牢走一趟。”   “天牢?”她眨了眨眼,忽而一笑,“哦,你以为我是魔门的人,就一定手上沾了无数人命。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易深道:“难道你没有杀过人?”   “杀过,但我杀的都是该死之人。”她微微一笑,“我这个人是很有原则的,你以后就知道了。” 第493章   易深查过很多血案,但像这样凶手直接上门搞道德绑架的,平生还是头一遭。但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他还是跟着曼陀查起了旧案。   她问:“我听说,白云汉和殷照天是结义兄弟。那他们的武功孰高孰弱?”   “白云汉用剑,殷照天用刀,恐怕不相上下。”易深瞥着她,“但殷照天身上的致命伤非剑非刀,乃是你魔门的散花轮。”   罗刹门有一种特制的武器,由多片刀刃组成,中有细钢丝联结,散如飞花,能在顷刻间夺人性命。   曼陀叹了口气:“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易深扬眉疑问。   她道:“据我所知,罗刹门喜欢用散花轮杀人,也喜欢揽自己没干过的事上身,好像杀的人越多,就越让人害怕,地位也就越高。”   “你不赞同。”易深望着身边侃侃而谈的女子,觉得她浑然不像魔门中人,可她若不是,冒充谁不好,偏偏要自称魔门圣姑?   “我无所谓。”她道,“对我来说,真相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到了。”   两人冒着细雨,来到了城外的墓地。这里埋葬着殷家满门的尸首,据说是当年白云汉亲自替结义兄弟收殓的。   此时此刻,坟冢旁已经占了三个披着蓑衣的人。其中两个见到她便弯下腰:“圣姑,人带来了。”   “你好,高团头,听说你是六扇门最擅长验尸的人。”曼陀负着手,唇边含笑,“你替我好好验一验这些人的死因。”   易深定睛一看,另一个蓑衣人果然是他在六扇门的同事,家中代代都是仵作出身,家学渊源。   高仵作叹了口气:“卑下自当尽心竭力,只是我那孩儿……”   “我不杀幼儿,你做得好,我还给你银子。”她道,“也请你原谅,我们罗刹门凶名在外,不用点手段,你怎么肯跟我们走呢?”   高仵作苦笑连连。   易深问:“你要开馆验尸?”   “当然。”她言简意赅,“陈情雪冤,想来他们都不会怪罪。”   她一声令下,两个手下自去开棺起尸。高仵作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神色如常,待棺木打开后便逐一开始检验。   趁此机会,易深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虑:“你为何会认为自己是殷家的遗孤?”   “罗刹门的圣姑,代代皆是教中资质最佳的女孩。”她慢慢道,“数十个适龄的女孩被关在一个地方,活到最后的就是赢家。”   易深没吭声,心想,魔门就是魔门,行事果然狠辣。   “但我那一年,其他人似乎都吃了不干净的食物,不是腹痛就是发烧。”她回忆道,“我什么也没做就赢了。当时我就想,有人一定想我坐上圣姑的位置。但做圣姑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吃的住的比别人好一些,以及……能够修炼《曼陀宝典》。”   易深掩饰不住震惊,《曼陀宝典》乃是当世第一邪功,练成后,内力、呼吸、血液中皆有剧毒,触之则死。可她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与传闻中大不相同,难道她年纪轻轻就已经练至大成?   “你猜对了,我练完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他骤然松开了握剑的手,相信了她的诚意。若不是真的有心查明真相,以她的武功,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她继续往下说:“我一介孤女,有什么值得教主如此倾力栽培呢?所以最初,我怀疑她是我的亲人,但教主与我一样曾是圣姑,无父无母,亦无兄弟姐妹。她又说我父母双亡,须苦学功夫复仇,不似亲生母亲,我便猜想是与她有关之人。”   “机缘巧合之下,我在她屋里发现了一块玉佩,上面有个‘殷’字,兼之白云汉的名字,不难猜想这个人的身份。”她微微一笑,“假如说,我是殷家遗孤,父母为白云汉所杀,教主乃是我父故交,那么收留我,要我替父母报仇,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易深:“……”   他能说什么呢?魔门的人就是胆大包天,不但随便揣测武林盟主是个卑鄙小人,残害结义兄弟,还毫无敬畏,敢猜自家教主和正派人士有一腿。   “曼陀姑娘,你可真是……”他纠结半天,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无所畏忌。”   曼陀反而诧异:“人生在世,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如果你因为一个人身份尊崇便不敢怀疑猜测,那么,你也别想找什么真相了,这碗饭不适合你。”   易深长叹一声,默认了。   天亮时分,验尸结果出来了。殷家夫妇死于外伤,但却中了毒药,而埋葬在他们之间的女童,并无此现象。   曼陀挥了挥手,示意手下给高仵作一袋银子,而后打着伞,独自一人慢悠悠地往山下走。   易深跟上去,看她一路不言,按捺不住好奇:“如何?”   “殷夫人中了毒,而孩子没有,显然那不是真正的殷家小姐。”她道,“而我幼年时缠绵病榻,感觉永远好不了。”   易深默然,如此说来,她倒真的像是殷家小姐了。   曼陀又道:“怪不得非要我做圣姑,只有练了《曼陀宝典》,我才能将体内的毒化为己用。”   “但这并不能代表白庄主就是杀害殷家满门的真凶。”易深提醒道。   “我知道。”她飘然下山,“所以,我们再去查一查白云汉。”   *   白云汉的人生履历非常励志。   他幼年时遭遇洪灾,母亲在被冲走前将他放到木盆里,才让他免去一死。后来,洪水退去,尸首遍地,他无家可归,被一个路过的镖师捡走了。   他跟着镖师学了一套粗浅的拳脚功夫,十五岁就出来闯荡江湖。当然,武功不高,年岁又小,曾吃过不少亏,流过不少血,幸运的是,有一次遇到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外高人,传了他一套剑法。   他知道此剑法的威力,躲在深山里苦练多年,二十多岁就成了二流高手。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殷照天。他的出身比白云汉好许多,家里是书香门第,颇有些祖产,又是家传功夫,不曾受过太多坎坷。   两人一见如故,没过多久便结义成了兄弟。因为痛恨魔门行事残暴,他们一直与之作对,破坏了对方多次行动。   渐渐的,二人声名鹊起,也成了魔门的眼中钉、肉中刺。   易深道:“白盟主行侠仗义多年,武林中颇有名声,你说他杀死义兄全家,恐怕不会有人信。”   “我只需要真相,别人如何看待,与我无关。”她简洁道,“天黑后,我们去趟白日山庄。”   是夜,月黑风高,适合夜出。   易深跟着曼陀,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白日山庄。   白云汉在和夫人聊女儿的婚姻大事,提起了易深。曼陀看了他一眼,脸上写着“恭喜你”。   易深绷紧脸,心想这日子没法过了,回家有爹妈催婚,出来也要被人推销女儿,堂堂大好男儿,干啥非得成亲生子?   白云汉和夫人聊了好一会儿,又去安抚了闹脾气的女儿,而后才独自一人进了书房。   他武功高强,对周围的环境极其敏锐,易深的武功不如这位前辈,躲得远远的,只能看见倒映在窗上的人影,听不见声音。   曼陀转述:“他在打坐。”过了会儿,轻轻“咦”了声,道,“奇怪。”   “怎了?”他问。   “按照你的说法,白云汉至少在十五岁后才练的高明功夫,之前都表现平平。但我看他呼吸绵长,隐而不散,已经进入了先天境界。”她很奇怪,“这说不通,他才四十岁。”   易深也是习武之人,听得懂她的意思。所谓先天境界,是指武功练至化境,达到天人合一的程度,非多年苦修或天资纵横者不可得。   白云汉早年武功平平,看起来也不是根骨上佳的,现在却有如此深厚的内力,有些前后矛盾。   但他道:“此事也说不准,许是突然开了窍。”   她不置可否:“再看看。”   夜渐渐深了,白云汉吹了灯,返回屋中睡觉。他们便借着夜色的掩护,翻进了他的书房。   里面的陈设与一般的书房无二,只是书上积了些灰,偷偷昭示着主人并不经常翻阅的事实。   曼陀在屋里翻了遍,突然摁住了椅子的把手。咔哒,机关打开了。   易深惊讶:“你怎知此处有机关?”   “我听到他好像反复摸着这个地方,有点好奇罢了。”她自扶手中抽出了一卷残破的纸,大半为火烧毁,剩下只言片语,零散不成法。   她递给易深:“你看得懂吗?”   易深借着淡淡的月光看了半晌,面色微白:“这是……转心术。”   “什么?”   “这和你的《曼陀宝典》一样,亦是邪功,能够吸收他人内力……”易深说着,忽然倒吸了口冷气。   她的一双眼睛亮如秋水:“你想到了什么?”   他不作声,许久方艰涩道:“二十年前的武林大会上,我师父同他们交过手,说白云汉的根骨不如殷照天,后者更有可能进入先天境界。但是……”   “但十年前的武林大会,却是白云汉胜过一众高手,成了武林盟主。”她用平缓的语气述说着,“看来,是他用这转心术吸收了好友的内力,才一举突破到此境界的吧。”   易深再也无法反驳。   曼陀轻轻叹了口气:“美人、财富、名剑、武功……江湖人打打杀杀,所求的无非如此。”   易深静默片时,说道:“纵然如此,你也该给他辩解的机会,不能就此定罪。”   “那我们就叫他过来对峙吧。”她道,“你不要出面,我去问他。”   “好。”   曼陀做事爽快,立即传音叫醒了白云汉:“白盟主,故人来见,请出来一叙。” 第494章   白云汉久经风浪,睡梦中被人传音叫醒,亦镇定自若,穿衣出门后方问:“哪位深夜到访,不妨出来一见。”   曼陀现身:“久闻大名,白盟主。”   “姑娘是何人?”白云汉皱起眉头。   她道:“我是殷照天的女儿。”   “什么?”他大吃一惊,细细观察她的眉眼,“怎么、怎么可能?我那侄女分明已经……”   “已经死了?”她幽幽道,“可惜,死的那个不是我,是我奶娘的女儿。当初我身中剧毒,被一个游方道人带走,这才逃过一劫。”   白云汉强自镇定:“此话当真?你可有证据?”   “自然,我有家中祖传的信物。”她冷冷道,“可我今日来,不是同白盟主叙旧认亲的,我是想问问你,案发当日,你为何出现在我家?”   白云汉勃然变色:“一派胡言!我何时出现在殷家?”   “盟主何必这么激动?”曼陀淡淡道,“听闻是你替我全家收殓尸骨,一时好奇罢了,毕竟这白日山庄与我殷家的路程可不算近。”   白云汉道:“我看你话中之意可没这么简单。”   她道:“白盟主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正如你所说,半夜到访,总不是来认亲的。”白云汉已经打定主意,冷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非要冒充我那可怜的侄女,今日不把话说清楚,你休想离开。”   曼陀看他老奸巨猾,绝不会轻易承认,干脆道:“好,咱们手下见真章。”   白云汉自持年长,不肯率先出手,她可没有这样的顾忌,不动手则已,一动便是杀招。   “小姑娘好歹毒的手段。”他冷哼。   但很快就哼不出来了。   《曼陀宝典》既然被称之为十大邪功,肯定有其不凡之处,不仅掌上带毒,甚至能以内力催发毒性,使得空气里也遍布毒素。   这还是最基础的本事,曼陀将这门功法练到极致,早已迈入先天境界,与白云汉相斗,竟然不落下风。   易深远远瞧着他们交手,叹息不止。师父还说他天赋异禀,根骨奇佳,可和曼陀比起来,他的本事还没学到家呢。   两人交手上千招,白云汉逐渐落于下风,败于曼陀之手。   她道:“原本我还只是猜测你是否用了转心术,但现在看来是铁板钉钉了——你内力固然深厚,却非日积月累修炼得来,运转时颇为滞涩。”   白云汉面色铁青,没有再说话。   “你给我的父母下毒,吸走了我父亲的功力,再伪装成魔门动手的假象。”曼陀缓缓问,“我说得可对?”   白云汉不承认,却道:“要杀便杀。”   “我自然是要杀你,但可以给你个选择。”她道,“你若今日自断经脉,为死去的人赎罪,我可以为你保全名声,不说出真相。你若不肯,试剑大会的时候我还会再来,你尽管找帮手来,可我一定会当着天下人的面戳穿你的真面目。”   白云汉的脸色变了又变,嘴唇紧抿。   曼陀放开了他,深深望了他一眼:“白盟主,我敢说这样的话,自然有铁证在手,你可以赌一赌。但说实话,你找再多的帮手,恐怕也杀不了我。”   白云汉的确是想假意同意,然后联络其他朋友共同对付她——她用的是《曼陀宝典》,那想必是魔门的人,魔门的人说的话,谁会相信?   “噢,你是在想我的武功吧。”她却像是看穿了他的盘算,扬手劈出一掌。   这下,白云汉的面色比刚才更加难看:“随云掌?”   随云掌,逐浪剑,这既是两门功法,也是曾经的江湖神话。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就是诸多正道人士心目中当之无愧的侠之魁首。而逐浪剑的传人是易深,随云掌的后人却从未听说,竟然是她?   “这样……”曼陀笑意微微,“够不够指证你了?”   白云汉终于死了心,问:“你真的会放过我的妻女?”   “自然,不信的话,我们可以请易公子来做个见证。”她往屋檐后瞟了一眼。   易深翻上屋顶,叹息道:“晚辈可以保证。”   连易深都请来了,看来确有证据。白云汉想不通是哪里出了纰漏,只得苦笑:“我明白了……一失足成千古恨,人总是要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   这算是承认了?易深瞥向曼陀,她微微弯起了唇。   白云汉像是骤然老了几十岁,蹒跚地走进书房,一刻钟后,他便因内力逆流,经脉尽断而死。   易深忍不住道:“兵不血刃便杀了白道盟主,曼陀姑娘好心计。”   “不是我算计他,是他心中有愧。”曼陀晃了晃手中转心术的残页,“或许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饱受折磨,如今解脱,未尝不是好事。”   他平静地说:“而你,也不必背上刺杀武林盟主的罪名。”   曼陀并未否认,笑道:“他也不必身败名裂,易公子,这是双赢。”   *   白云汉走火入魔,不幸身亡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江湖。原本好端端的试剑大会变成了葬礼,许多江湖人士自各地赶来,送他最后一程。   易深也去了,没有人知道白云汉做过什么,他死后极尽哀荣,依旧是为人所敬仰的大侠。   白夫人和白脉脉也得到了许多人的安慰,有不少德高望重的前辈表示,以后会好好照顾她们母女。   他看着哭倒在母亲怀里的白脉脉,不由叹了口气,暗道:与曼陀比起来,她毕竟还是幸运的,依旧是武林前辈的千金,还有母亲的陪伴。   可另一个应该与她享受同等幸福的姑娘,不仅父母双亡,还被迫入了魔门,遭到整个正道的追杀和唾弃。   “易公子好像很同情白小姐。”他离开山庄,转头就碰到了曼陀,她笑着说,“白云汉无子,这偌大的家财也不知是否能够保住,白家正需要一个为人正直又有身份的女婿呢。”   易深无视了她的打趣,凝视着她:“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信守承诺,没有公开真相,我很意外。”   她讶异:“你以为我会出尔反尔?”   “是。”他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自己的小人之心,“白云汉杀了你全家,又害你沦落魔门,你却只是让他自尽了事,并未牵扯他人。这不像是魔门的行事作风。”   也不像是江湖的作风。他在心里补充。   江湖规矩,血债血偿,白云汉杀了殷家那么多人,她报以同样的复仇,并不算太过分。   曼陀玩笑道:“白小姐还欠我两百两银子,我杀了她,这笔债同谁去讨?”   易深想起旧事,她明知白脉脉是白云汉的女儿,却并不曾坐视他将人带走,还肯仗义疏财,更添敬佩:“你没有迁怒旁人。”   “这是世人的愚昧之处,觉得妻子儿女乃是男子附庸,杀之理所当然。可依我之见,杀我父母的人是白云汉,白夫人不懂武功,贤惠持家,想来并不知此事,白小姐更是与此无关。一人做事一人当,白云汉已经付出代价,与旁人并无干系。”   易深沉默少时,叹道:“曼陀姑娘身怀绝世武功,却不曾滥杀无辜,在下佩服。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说罢,正经地向她施了一礼,权做赔罪。   “这话听起来颇多酸楚。”她不由笑起来。   易深苦笑:“江湖人士,有几个遵纪守法的?武功越高,行事便越无忌惮。”停顿了下,又毫不避讳地指出,“魔门更是如此,自持武功,杀人如麻,长此以往必成大患。”   “也不止罗刹门如此,我看正道大侠手上的人命也不在少数。侠以武犯禁。”   “确实,但正道之人心存侠义,二者并不相同。”易深正色道。   曼陀久久不言。   二人行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日光拉长了影子。   良久,她方道:“朝廷的禁令,规范的是普通人。而拥有能力的人,掌握权力的人,制约他们的就不再是外界的规则,而是自己认可的道理。”   易深静静听着,唇边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   “越往上走,外界的约束也就越宽松,或许有一天,个人的力量会凌驾于所有的规则之上。”她喃喃说着,仿佛自言自语,“这固然是一件好事,人可以随心所欲,再也不怕被世道桎梏,可同样也意味着危险。”   曾几何时,她说过自己害怕。   害怕什么?怕人力有穷时,世道不由己。   而今,她的修为渐渐高涨,即将迈入更高的层次,世道对她的约束力会与日减少。她会得到更多的自由,却也要面临更可怕的危机。   曼陀……或者说,殷渺渺继续道:“当人失去对世界的敬畏之后,就容易迷失在力量带来的快感中,自以为世间已无敌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不对的。”   “为什么不对?”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自我意识,是成就‘我’的根本。”她的语速很慢,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也是我的道心。”   殷渺渺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在之前的花园里会有所感应了。直觉在提醒她,考验你道心的时刻已经到来。   面对利益的诱惑,你会杀死无冤无仇的人,来换取胜利吗?   面对死亡的威胁,你会不会将危机转移到他人头上,以此换得自己的安全?   面对复仇的阴霾,你是否会杀死无辜的人,来宣泄自己的仇恨?   这几个问题,并没有正确答案,但却会考验是否违逆道心。   如果一个认为不该滥杀无辜的人,不慎为利益诱惑,杀死了无辜的人,那么,他的所作所为就偏离了道心。   心魔由此诞生。   这就是鲭鱼幻境的另一个可怕之处:通过了考验,即是锤炼道心,使之更坚定明晰,没有通过的人,固然能够想办法脱离幻境,却要面对此后的心魔折磨。   殷渺渺很幸运。她依靠聪明才智,揣摩出了上一轮的考题,侥幸过关,而错过的道心考验,也在这一轮的复仇故事里得到弥补。   ——又或者说。她并非幸运,而是克制住了种种诱惑,始终不曾违逆过道心,缺少的不过是拨开最后一层迷雾。   现在,易深微微一点拨,她便顺理成章地顿悟了。   “恭喜你。”他含笑点头。   “多谢。”   殷渺渺察觉到,自己的心境已经逐臻圆满,到达了最后的屏障。   堪破瓶颈的契机,即将到来。 第495章   鲭鱼幻境外。   第一盏灯亮起后,陆陆续续就有人弹出了幻境,无一不是双目发直,神思恍惚,更有甚者,明明是壮年人,却岣嵝着背,瘸着腿,明明是男人,却双腿并拢,婷婷袅袅,宛如女子,十分怪异。   周围的人大感好奇,想追问他们发生了什么,却一无所得——他们甚至认不出问话的是情谊深厚的同门,仿佛失了魂。   之前,人们听说鲭鱼幻境多么可怕,可想得再多,也不及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而后,又有浑身浴血的人出来,观其神色,倒是都十分清醒,但不是神识损耗便是身受重伤,仿佛发生过极其惨烈的斗争。   萧丽华便是此时出来的,她面如冰霜,红衣滴血,眼中闪烁着疯狂的情绪,仿佛受到了不小的刺激。   围观中的一人瞧见,暗自摇头:可惜了大好机会,竟然未能得手。   又过了一个时辰,第二盏灯也亮了。   一群人前后脚出来,乔平和汀兰亦在其中。他们俩落到花园里时,神色还有些迷惘,待看到满园宾客时,才清醒过来已不在其中。   汀兰的神智和记忆回笼,下意识地去看乔平。幻境里瞧着他便有无限柔情的感觉已然消失,但离奇的是,仍有淡淡的情意存于心湖,泛起阵阵甜蜜的涟漪。   她心慌意乱,呆立许久方回过神,抬首望了眼游衍。   他正密切地注视着义女,神色平静。汀兰环顾四周,见出来的人虽占了大半,可游百川不在其中,便知自己输了一筹,不由闭了闭眼睛,低声道:“叔叔,我……我失败了。”   出人预料的是,游衍并未责怪,只是问:“你可还好?”   “我无事。”她的身体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虚弱,但最后得到的花中幻境却有点拨之意,心境反而更上一层楼,“我让您失望了。”   “没事就好。”游衍淡淡道,“且休息吧。”   她点了点头,垂首立到他身后。过了会儿,又情不自禁地去看乔平。   他也在看她。   汀兰忍不住微笑起来,自己却不知,待脸颊的肌肉牵起才觉不妥,下意识地抬手遮掩,碰到冰冷的面具方记起旁人看不到。   游衍不曾错过义女的异常举动,意味深长地看过去:“看来里面发生了一些意外的事。”   汀兰悚然一惊。   “回头我们谈谈。”他举杯饮酒,余光却扫过乔平,暗暗皱眉。   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转眼之间,大部分人都已弹出幻境。乔平粗粗一数,发现认识的人里,只有殷渺渺、游百川、孔离还有飞英尚未出来。   然而,幻境的难度不一,有人迟迟不出来,既有可能是闯到了后面,也有可能是迷失在了前面的关卡。   他不担心殷渺渺等人,却很担忧飞英的处境。他才刚刚结丹,这里的幻境对他来说,会不会太难了?要是出事,他该如何向长辈们交代啊!   *   此时此刻,殷渺渺刚得到了花中幻境的纪念品。   ——那朵由她亲手摘下的曼陀罗。   得到它的刹那,她的脑海里被传入了一段话:黑色曼陀罗,复仇死亡之花,含有剧毒,三滴花汁可使五脏溃烂,五滴药石罔救,十滴即刻毙命。望慎用之。   “多谢。”她轻轻叹息,用最好的竹玉匣收起了它。   这是一份很及时的礼物,她不久便需要用到。   接着,花园里的百花不约而同地摇摆枝叶,如摩西分海让出了一条小径,示意她离去。   她沿着小径走了一段路,蓦然回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幻境正殿的门口。两个垂髫女童提灯而立,异口同声地说:“你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选择进去。”   “谢谢,我想进去。”她道。   于是,合拢的石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   她抬步走了进去。   殿里很空,很冷,像是个冰冷而巨大的棺材,衣衫摩挲的声响被无限放大,像是周遭埋伏着什么可怕的妖兽。   但殷渺渺知道,殿中空无一人。   她立了片刻,找不到出口,也看不到提示,唯一看起来有点意思的,只有正中摆放着的那把椅子。   大殿是平的,不像金銮殿一样有着高高升起的宝座。这把椅子摆在正中,毫无睥睨众生的傲然,反而有点……可怕。   殷渺渺坐了上去,有种被人监视审判的错觉,不由寒毛直竖。但很快,这样的感觉就消失了,眼前的一切变得那么空旷辽远,她似乎身处在茫茫雪原,又似是在无边丛林,天下之大,却无第二个人。   孤独。她感觉到了强烈的孤独。   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最后,一股强大的威压自上而下笼罩在她的身上,顷刻间,呼吸停滞,脊梁弯折,血肉经受不住如此强大的压力,纷纷外渗。   她眼耳口鼻皆淌出鲜血,视野中金星乱冒,头昏脑涨,好似下一刻整个脑袋都会爆炸,开出一朵血花来。   “噗。”她喷出鲜血,手指痉挛地握起蜷缩。   朦朦胧胧间,孤旷的场景转换了。   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炼气十层的少女,有个满脸戾气的小公子手持长鞭,没头没脑地抽她:“贱婢,你还敢躲?”   这句台词开启记忆的闸门。   她记起来了,自己叫七十二,是徐家的奴仆,名字是编号而非其他有意义的词汇,是因为像她这样的奴隶,通常活不了多久就会死去。   这是一个等级分明的世界。   处于金字塔顶端的是东西南北四大家族,他们是贵族,拥有无上的特权。再往下,是依附于他们的中小家族。如果投胎到了这些家族里,无论是大是小,首先值得恭喜的是,你成了一个良民。   良民的良不是优良的良,是说你是个被承认的人,能够拥有姓氏。与良相对应的是贱民,低贱的贱,他们不是“人”,是“物”,是主人的私产,身体也好,性命也罢,都归属旁人,而不是他自己。   贱民无名无氏,如果遇到心善的主人,或许会随便被取个狗儿猫儿的名字,但更多的会像七十二一样,只有一个数字作为编号。   她死后,就会有新的七十二,人口繁多的修真界,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每天也有无数人出生。   这个世界里,贵、良、贱三个层次,构成了社会的食物链,三个阶级泾渭分明,不得混淆,也永远无法改变。   她看向鞭打自己的小公子,他才练气三层,修为远不如她。可他是良民,是修真家族的子嗣,是她的主人。   因为投胎的肚子不同,他生来就掌握着她的生死大权,而她就算被杀,也不能够闪躲。   何其可笑!   她站起身来,在周围人错愕怒吼之中,杀掉了他。   “我为什么不敢躲?”她对他说,“你要杀我,我就能杀你。”   “你好大的胆子。”其他的奴仆怒不可遏,扭曲的面孔中隐约可见惊恐,“你、你居然敢以下犯上。”   他想攻击她,却反被她所杀。   “疯子、疯子!!”剩下的人修为都不如她,连滚带爬地四散奔逃。   七十二想起来了,这里是小公子游戏别院,她是奴仆中修为最高的人,但一旦有人离开这里,请来救兵,就不是她能对付的了。她不得不杀了那些准备逃跑的人。然后,她搜走了小公子身上的所有法宝,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里。   当日下午,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仙城,世人皆惊。   要知道,主人要奴仆死,奴仆连犹豫一下都是罪过。奴仆弑主是最最严重的罪名,挑衅了整个世界的规则,城主府立刻下发格杀令,要取她项上人头。   这样的人必须死,决不可开先河。   七十二在荒野中度过了被追杀的三天。杀她的人也一样是奴,她问:“我有什么罪?他要杀我,我当然能杀他。”   “你疯了,他是你的主人,奴怎可弑主?”在追捕的修士眼中,她比手上沾染无数人命的要犯还要丧心病狂。   她反问:“他生来是主人,我生来是奴仆,凭什么?”   “这是天命。”对方道,“你在违逆天命。”   “什么天命,天这么说了吗?这是人说的。”她嘲笑,“人家说你生来是奴,你便信了,一群蠢货!”   “不必与她多言,杀了便是。”   七十二一路奔逃,仗着从小公子那里搜来的丹药法器,硬生生耗死了他们。临死前,负责追杀她的头领说:“你以下犯上,必遭天谴。”   “若真是如此,我动手的时候就该劈死我了。”她举起刀刃,刺向他的胸膛,“可活下来的人是我!”   噗嗤,利刃刺破胸膛,血花喷溅到她脸上。   她面无表情地擦掉了脸上的血痕,头也不回地离去。   半年后,她成功筑基。   这个世界上,修为最高的乃是元婴。筑基修士说少不少,但也绝对算不上多,在偏僻的乡下地方,许多小家族的族长就只有筑基修为。   那么,奴仆若是筑基,能变成良民吗?当然不行。   尊卑乃是天定,如何能依据修为更改,若是如此,奴仆结了丹,难道还能做贵族不成?所以,奴隶永远是奴隶,为了便于修为低微的主人控制,通常还会被要求签订主仆契约。   七十二很幸运,因为她的“主人”未满七岁,签订契约有损神识,故而未曾与她定契,否则,那个小家伙想要她死,她连反抗一下都不能。   可接下来的路依旧不容易走。她杀了自己的主人,得到了“自由”,可这个世界不容许她拥有所谓的自由。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剥夺这本该是人人具有的权利。   她的头上,压着金丹,压着元婴,压着贵良贱的社会规则。   这三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第496章   七十二自出生起,就是徐家的奴仆,从未看过外面的世界。但她的内心深处,有着强烈的直觉——世界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被所谓的主人鞭挞时,她这么想。看到有修士因是贵族,便当众淫辱良家女子而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时,她也这么想。亲眼目睹一个幼童因为贵族小姐心情不好,就跪在地上当狗的时候,她更是这么想。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被所有的仙城集体通缉了。格杀令上说她“罪大恶极,罪无可恕,人人皆可除之”。   这意味着,所有人都有可能是她的敌人,任何一个人都有足够的理由动手杀了她,不管他是良民还是贱民。   她不能再冲动行事,必须极其小心才能瞒住身份。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没料到她天分非凡,居然能在半年内筑基,对她的描述依旧停留在练气十层。而作为一个奴仆,她也没有资格拥有自己的画像,格杀令上的女人平凡得像是街边的任何一个人。   她掌握住了这个机会,谎称自己是某个小家族的偏支,想在一个偏僻的小仙城里安顿下来。然而出乎预料的是,租借洞府的人问她要身份令牌。   “弄丢了。”七十二不知道身份令牌是什么,随口撒谎。   伙计的眼神立即变了,又问:“那么路引呢?”   她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你在怀疑我的身份。”   “这位姑娘,没有身份也没有路引,鄙店无法租借洞府给你。”伙计语气冷淡。   七十二心知此时露怯只会招人疑窦,故意找茬:“岂有此理,出门在外谁没有个意外,你这是什么意思?叫你们掌柜的出来,我倒是要和他理论理论!”   果然,她一张狂,伙计反而让了半分:“对不住了姑娘,规矩如此,你还是尽快去找地方补办吧。”   “可恶!”她故意骂了好些气愤的话,看真的无可回转才悻悻而走。   后面没有追兵,她却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想办法打听令牌和路引为何物。原来,为了防止有人以贱充良,所有的良民都有户籍,按仙城发放,每户一块身份令牌。   其户主名下的居民,可以用专门的玉简复刻一份,以此作为身份令牌。此外,有些仙城的出入必须要路引,这由各大仙城颁发,写明籍贯姓名,容貌修为,难以作假。   她两者皆无,等于是个黑户,不管到哪里都极其危险。   七十二原本隐姓埋名的计划破产,思忖片刻,干脆另辟蹊径。她找了个欺男霸女的良民,对方的修为不如她,又穷困,买不起奴仆做保镖,被她悄悄杀了。   而后,她便假扮成这人买来的女奴,堂而皇之地在他家里住了下来。   这人是个鳏夫,父母早亡,也无儿女,买个女奴来暖床再寻常不过,街坊邻居无人起疑,直到她彻底摸清了良民的行事,这才趁着月黑风高消失逃逸。   修士闭关多日乃是常事,他家无人进出,邻居也道是那女奴死了,未曾多上心。直到原主人的亲戚上门,方才发现已经人去楼空,一主一仆全都没了行迹。   七十二一举得手,发现事情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难,遂信心大增,开始下一步计划。所有的良民都有血缘谱系,几乎无法冒充,她干脆放弃了这个想法,专门挑作恶多端又有钱的人下手。   然后,利用他们收集来的资源,疯狂修炼。   这具身体或许天赋异禀,常人需要几十年的苦练才能达到的修为,她用短短十多年就做到了。   她结了丹,也成了此地臭名昭著的罪犯。   有许多次,仙城出动了贵族出身的修士,想要除掉她。可是,他们的本事又如何比得上真刀实枪从血海里杀出生路的她?   每一个死掉的对手,都会成为滋润她的养分。她就像是一棵野草,在阳光水分充沛的地方疯狂生长。   有个贵族公子见才心喜,主动阻止了要杀她的人,想要招揽她:“我乃东族之人,只要你愿意效忠我,过去你所做的一切,既往不咎。”   语气大有施恩之意。   “你算什么东西,我要你不咎?我本来就没错。”她浑身淌血,却大笑不止,“我和你们一样是父母生养,也有心有脑子,凭什么你们生来就高高在上,我就卑贱如牛马?”   贵族公子冷冷道:“尊卑天注定,你是在逆天而行。”   “那你怕我做什么?”她目光如电,唇边泛起冷笑,“你们都在怕我。”   他断然否认:“怕你?笑话!我只不过是念你修行不易,想要给你指一条明路罢了。”   她笑出眼泪:“你当我傻?你们当然怕我,因为我‘以下犯上’‘以卑杀贵’,却活得好好的,而且越来越好,居然没有天谴。这不就是告诉那些为奴为婢的人,我没错吗?”   围杀她的人里亦有不少奴仆,他们纵然修为比主人高,却还是低人一头,永远永远无法改变。闻她此言,总有那么一两个人心里起了涟漪。   贵族公子心知不好,呵斥道:“妖言惑众,杀了她!”   又是激战数日。   她灵力不支,改攻为守,准备逃跑。   但在此之前,她擦去唇角的鲜血,对他们说:“我真是同情你们,人生来有脊梁,你们却自己打断了它。”   “伏法吧。”修为最高的奴仆说,“你是在和所有人作对。”   “总有人会知道我说得没错。”她挺直背脊,轻蔑道,“听说你们对我的格杀令上还管我叫七十二,哦,奴隶想要名字,就只能靠主人赐予?呵,我偏要给我自己取名字。”   她侧头想了想,沾满了鲜血的发丝拂过脸颊:“日月明空,我叫阿曌。”   然后她放出了压箱底的法器,万千朵雷火炸开,烟雾弥漫,她遁入烟火中,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东族的贵公子面如冷霜:“此女狡诈,若不除之,必成大患。传书予其他三族,共同剿之。”   但阿曌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之后十年,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她在荒野之地,建了一座迷谷,到处抱走根骨上佳的幼童,倾力培养他们——既然其他人都无法认同她的理念,那么,她就自己想办法。   她小心翼翼地隔绝他们与外界的世界,尽量保证他们不被贵贱之分的理论污染。这很有效果,迷谷里长大的孩子,并无尊卑之分,如兄弟手足般相处。   三十年后,她试探着让一群人离开,去寻找更多的苗子回来培养。   然而,他们的观点与外界大不相同,很快就被发现。视她为心腹大患的贵族并没有贸然杀掉他们,而是选择了一个有野心的人,告诉他,他本是贵族之后,却被罪犯掳去,与卑贱的奴仆之子一起长大。   他们向他展示了贵族的高高在上,让他看到了世界的真实模样,让他体会到了凌驾于旁人之上的快感。   他屈服了,做了内应。   一场突袭就此展开,迷谷里所有的人都被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她一人。贵公子挥退了随从,与重伤的她密谈:“看到了吗?你的希望已经全部破灭了。”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以你一人之力,是无法与这个世界对抗的。”他缓缓道,“如今只有你我二人,我不妨同你说实话,只要你愿意放弃,我可以给你一个贵族的身份。你可以继续修炼,可以直接拥有一切。”   她讥讽道:“你终于承认了。”   “规则本就是由强者书写的。”他淡淡道,“就算你说对了,又如何?外面谁会信你的鬼话?跪久了的人,早就忘记了怎么站起来,只要让他们跪的舒服一点,他们就会第一个不放过你。”   “我知道。”   他道:“你所求的,无非是自由和尊严,我都能给你。”   “你怕了。”   “我怕了。”   “很好。”她微微颔首,“看在你肯说实话的份上,我也愿意和你说实话——我拒绝。”   他拧起眉头:“为什么?”   “因为还有人和曾经的我一样,遭受着不公和欺辱。”她看着遍地尸骸,“没有谁生来就是喜欢跪着的,只要你肯告诉他们真相。”   他道:“你真的是个疯子,他们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人。”她的唇角浮现出笑意,“这还不够吗?”   “看来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他举起手中的剑,“阿曌,你不能活在世上。”   她深深呼出了口气:“这事,你说了不算。”   灵力自她体内喷涌而出,气流旋转,形成无形的漩涡,天际涌来大片阴云,雷鸣轰然。   他勃然变色:“劫云?你要在这样的情况下结婴?”   “我们赌一赌,怎么样?”屋舍化为废墟,她站在飞舞的尘埃之中,声音轻柔如呢喃,“看看天道会不会杀了我,还是会保住我,继续同你们作对?”   他不过是金丹修为,无法抵抗雷劫,被迫撤退。   但没有走远,他立在山巅,遥遥注视着一道又一道雷电劈下,心脏微微震颤,居然有些害怕——她会活下来吗?天道……到底是站在谁那一边的?   雷劫持续了九日。   看到她出现的刹那,他的脸色惨白无比。他们赌输了,她赢了。   成就了元婴,世上除了四大家族的族长,再也无人能够压制她。可是……他忍不住开口:“你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了吗?接下来出手的就不是我们了。”   “是四大家族的族长么。”她周身的气息极不稳定,但姿态从容,“我想见他们很久了。”   “你想救世,世人想被你救吗?”   “总有人想被拯救。”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阿曌立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入目所及,唯有蓝天白云,没有一个同伴。   她依然要孤身上路。 第497章   鲭鱼幻境外。   第二盏灯亮起后,第三盏灯迟迟未亮,过了两个时辰,飞英出来了。他一出来就跳脚痛骂:“可恶!气死我了!!什么破地方!!啊啊啊啊啊我要气死了!”   乔平一惊,唯恐他生了心魔,急急忙忙按住:“飞英,飞英你看看我,你出来了,不在幻境里了。”   “乔师兄你不知道,真的是气死我了!”他嗓门大,中气足,喊得周边的人全听得一清二楚,“这什么破幻境啊,太过分了,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多活一刻钟都觉得是折磨,度日如年!”   他大倒苦水,却也小心地不泄露秘境的真实模样,只翻来覆去念叨“过分”“气人”的话,足足诉了小半个时辰才觉口渴。   乔平给他递了杯茶水,笑叹道:“没事就好。”   飞英的眼圈微微有些红,跟着道:“这幻境是够炼心的。”   乔平亦有所感。两人顿时默然。   少顷,飞英转头四顾,问道:“我姐还没出来呢?”   “她性情坚毅,多半是往后去了。”乔平道,“且等等看吧。”   这一等,又是数个时辰。   *   幻境中。   阿曌想要换一条路走。不经世事的孩子容易被哄骗,那么久经风雨的人里,是否会有想要觉醒的人呢?   她决定收徒。   “吾乃奴仆出身,然修行至今,杀贵良无数,天谴何在?可见天生尊卑是彻头彻尾的谎话。”她每路过一个仙城,便将声音灌入灵力,传遍全城,“人生而平等,无有贵贱之分。”   她又说:“三日后,我将于城外鸣山收徒,不拘出身、年龄、性别,一视同仁,传道解惑。”   举城大惊。   世上元婴修为少见,等闲良家子弟也未必能够得见一面,更不要说蒙其指点。说不心动是假的,可沉下心一想,若是向奴仆出身的修士磕头行礼,等同于自降身份,修为就算涨了又有什么用?   故而多数人很快熄了心思,只想道,莫非世道将坏,否则一介贱婢,怎能也有如此修为?少数人则极其愤怒,认为她罪大恶极,决定当日定要前去,非要骂得她抬不起头来不可。   但最受惊骇的,莫过于是无数受人压迫的奴隶。   城中有一女子,名为小鹊,生来便有好样貌。她爹娘知晓厉害,想方设法将女儿安排到了小姐屋中伺候,又定了一门亲事。   小鹊与未婚夫打小相识,互相扶持,情意自不必说。哪知长到十六岁,快要成亲之时,却被少爷一眼相中,直接拖上了床。   奴隶等同物件,区区贞洁自然也该奉献给主人,咬牙忍下了,只盼着少爷得了手后将她抛之脑后。少爷尝了鲜,却因她不曾百般讨好而发怒,令人打了她一顿,弃之不顾。   好在她的未婚夫有情有义,并不因此放弃她,偷偷送了药给她,说等伤好了两人就成亲。   然而,这少爷是个霸道的性子,不喜自己睡过的女人为他人所用,听闻此事,当着小鹊的面挖出了未婚夫的眼睛——“谁准你看爷的人”,剁了他的手——“谁准你碰爷的东西”,最后犹嫌不足,直接阉割了他。   因着少爷吩咐不准给伤药,小鹊的未婚夫是活活痛死的。   她伤心至极,却无法向谁复仇。因为少爷的主子,她是奴婢,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少爷将她拘禁在身边,高兴时当马骑,不高兴时当尿壶,还说:“少爷我这是抬举你,别不识相。”   他修为低微,与凡人无异,可是家族颇有地位,有金丹高手坐镇,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她和她的父母。   唯有忍耐。   一年多来,她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但听到那传到每个人耳中的话时,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居然有人做到了这样的事?以奴仆之身,杀良杀贵,不见天谴,又修到如斯境界,这、这可完全推翻了她的认知。   世人都说,贵人原是天上的神仙,因功下凡来享受一世富贵,而他们原是猪狗牛马,最为低贱,只不过念着贵人要伺候,这才有幸得了人身,脱离了千万年的苦役,该怀有感恩之心。   贵人死后,会重回天上。如果在凡世遭到怠慢,便会找仆人算账,到时候,没有侍奉好的仆役连禽兽也没得做,直接灰飞烟灭。   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个人以下犯上,怎么能修到元婴?元婴、元婴可是即将飞升的神仙啊!   小鹊心潮涌动,翻来覆去思量几日,趁着少爷外出,想方设法逃了出去。   鸣山难攀,这日又有暴雨如注,她数次从山顶滚落,脚崴了,胳膊摔青了,十根手指头更是磨得见了骨头,全凭一口不甘心的气才爬到了山顶。   那一刻,正逢日出,晨光乍破的刹那,她看到了坐在山巅的女人。   她挺直着背脊,宛若飒飒绿竹,屹立于山巅,狂风乱舞,她的背影却无一丝一毫的变化,无惧风风雨雨。   “大人。”小鹊连滚带爬跪到她身边,胡乱叫着,“请你收我为徒,我要报仇,我不服!”   那个女人说:“好。”   有一就有二。   世界这么大,总有几个反骨头。   阿曌带着徒弟们打起了游击战,这儿杀几个欺男霸女的混账,那儿砍掉两个仗势欺人的恶霸,搞得良民们时喜时忧——少了为非作歹的贵族,固然叫人高兴,可服侍他们的奴仆也蠢蠢欲动,又有引火烧身之患,委实纠结得紧。   但这确有成效,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她的队伍。多数是出身较好的良民,他们识文断字,通晓世情,不像奴仆那般愚昧,也有部分小鹊那样奴仆,因为受不了欺压,决定反抗。   在她门下,无贵贱之分,人人都以师兄弟相称呼。而她分配资源也十分公平,以修为划分阶段,月旬一考,胜者有奖励,进步大的也有鼓励。   慢慢的,她的势力开始壮大。   很多人以为她会很快对东西南北四大家族下手,然而并没有。她不曾贪功冒进,扎扎实实一个一个占据仙城。   每占领一个地方,就废除贱籍,剥夺贵族的特权,人人皆为良民,人人皆可修炼,又将考试的制度推广,一应官职,向所有人敞开。   一代人奴性未消,两代人、三代人呢?也不过一甲子。   她修为高,寿命长,等得起。   一个个旧城失守,一个个新城诞生。长此以往,燃烧起来的火星再也不可能扑灭,四大家族按捺不住,发布檄文,声讨她这个逆贼。   四大家族出动了三个元婴,希望能在事态进一步恶化前将她解决。可阿曌故布疑阵,二桃杀三士,除去了离自己最近的东族。   树倒猢狲散。   东部全部落入她的掌中。   昔年故交上门拜访,正是那年想要招揽她不成,又一力围剿她的贵公子。   “我叫东禾。”他自我介绍,“是来毛遂自荐的。”   她挑起眉毛。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东族在此地盘踞数百年,根深蒂固,不是你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他开门见山,“我可以替你从中斡旋,保证你后方稳固。”   “条件呢?”   他道:“我想与你结成夫妻。”   “不必了。”她面无表情地说,“请回吧。”   东禾像是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简单就拒绝,顿了半晌,道:“我是真心诚意求娶你,你不必那么快回答。”   “我若要成亲,一定选同盟,而非你这样的人。”她似笑非笑,“我好歹也活了这么多年,世家联姻的手段,我很清楚。”   东禾顿觉狼狈。   她平静道:“你走吧,我自有办法。”   人生而平等的观念,在仙城中推行起来并不容易,许多为奴为婢一辈子的人,听到这样的话只觉惶恐:“我们这样卑贱的人,如何能与各位大人相提并论呢?万万不可!”   所以,她换了个办法,让人到处传播新的说法。   贵族们不是仙人下凡来享受的,是犯了错被贬到下面赎罪的,而其他人则是功德圆满,轮回成人,获得修炼成仙的福报。   她还安排了几个戏班子,到处巡演类似的戏码。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一向都是老百姓们最喜闻乐见的,新的说法立刻传播开来,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支持与拥护。   比起这辈子赎罪,死后还要被算账,大家当然更希望自己也能过上好日子。   与此同时,她刻意淡化了修真家族的说法,举办各式各样的考试与比赛,让仙城与仙城进行较量,将人们对于家族的归属感转移到仙城身上。   曾经的东族子弟,也被她打散,发配到各个地方。路途遥远,传信不便,过个十年,宗族便再难成气候。   三十年后,东部改天换地。   她养好伤,开始新计划。对北族说,割让十城就不再进犯,并且可以帮假装攻打南族,让他们趁机占便宜。转头又对南族说,北族虎视眈眈,不如你我联手先下手为抢。再派人送礼物给西族族长的小老婆,让她吹枕头风,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要掺和进来。   东西南北四族本来就是竞争关系,被她一挑唆,倒觉得是个趁机扩大版图的好消息,异动频频。   不是没有有识之士知道,当务之急是除去阿曌这个共同的敌人,四处游说。然而,利益动人心,当家人想的是得到更多的资源修炼,只要自己修为高了,别人的死活与己何干?因此明知不妥,还是低了头。   这次的混乱长达一百多年。   元婴们勾心斗角,底下的修士争斗频频,抢灵脉、抢矿产、抢秘境,很多人因此丧命,但也有很多人脱颖而出。   越来越多普通出身的人进阶,阿曌的力量无可避免地壮大。   三百年后,她吞并了其他三族,统一了这个地方。 第498章   新的世界,就一定会是完美无缺的吗?   自然不是。   豪奴古已有之,给大户人家当仆人,过得远比当良民好得多。因此,奴籍虽然名义上消亡,实际上却依旧存在,不过改头换面,改叫做投充,投充人实际上也就是奴仆,可以被买卖。   阿曌知道后,去了都城最大的人力市场。   简陋的棚屋里,有人牙子到处兜售货物,也有人自卖自身,人和马骡驴挤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粪便和汗水的臭味。   她立在远处的茶棚下,安安静静地看着。   不多时,背后传来东禾的问话:“你觉得失望吗?”   “有什么好失望的。”阿曌淡淡道,“这本是必然的事。”   “那你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他叹息。   几百年来,他目睹这个女人一步步废除了贵贱之别,再不情愿也必须承认她的能耐,可是回首看去,被废除的制度又再度冒头,卷土重来。   她道:“当然有,以前人的一生从出生起就注定了,而今却不然。普通人可以当官,贵族之后也会沦落成泥,未来是不可知的。”   现在,再也没有人相信贵族生来高贵的鬼话了;现在,就算是奴仆之子也可以自赎其身;现在,人们拥有了改变自身处境的可能。   可东禾并没有被这样的话给吓退,相处多年,他很清楚她的真实想法:“但你想要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阿曌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她渴望的是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官也仅仅是官,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犯法将与庶民同罪,而出卖劳力的人,也不比服侍的对象矮一个头。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他很好奇。   “闭关修炼。”出人预料的,阿曌居然给了个等同于放手的答案,“以后的事,我想交给他们自己去决定。”   他讶然:“你不管了?”   她笑了笑,慢慢道:“从前,这里是一片沙漠,种子无法发芽,千里赤地。而我终于改变了这里的环境,有了阳光,有了水,也有了肥料,适合不同的种子发芽成长。这就够了,我不可能代替它们生长。”   他默然。   车轮轱辘轱辘地转悠,载着这里的人驶向四面八方,驶向不同的人生。   阿曌转过身,朝着出城的方向走去,似是解释,似是自语:“假如一直按照我的心意修剪,或许终有一天会达到我的目标,但那不过是我的后花园罢了。连天道都不曾干涉,我又凭什么替他们决定呢。”   “我不一定是错的,但也不一定是对的。”她的身影虚晃在人群中,倏然远去百丈。   东禾心中一紧,下意识地追上去:“阿曌,你去哪里?”   尘土飞扬。   街道两边的孩子们蹦蹦跳跳,扎着揪揪的小丫头摔了个跟头,糖人碎裂飞溅,像是一片片甜味的雪花。隔壁的包子铺传来浓郁的豆浆香气,白色的水蒸气溢出蒸笼,犹如仙境云雾。   华贵的马车与之擦肩而过,那是准备去当差的官员。头上包着蓝布的妇人挎着菜篮,匆忙去集市上买菜。身着布衣的年轻学子提着书箱,匆匆去往书院上课。   烟火的人间,平凡的人们,他们像是走马灯,从阿曌身边匆忙流过。   她努力了数百年,为他们创造了一个更自由的时代。但人类的未来,终究不该是由一个人说了算。   这不仅是她的世界,更是他们的世界。   “世界的未来,还是要交回到他们自己手里。”阿曌呼出口气,如释重负,“从今后,由人类自己决定命运。”   “阿曌,你去哪里?”   “我不是阿曌,我走了。”   她说着,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   鲭鱼幻境外。   第三盏灯亮了,游百川和孔离前后出现。   飞英第一个跑过去问:“孔大哥,你过第三关了?”   “啊?飞英啊。”孔离的双眼好一会儿才有焦点,他按着额头,回忆了会儿,方道,“第三关……应该是吧,我过关后就出来了。”   飞英讶然:“可是一共有四关。”   为啥过了第三关就出来了?还有一关呢?他疑窦丛生,却不忍再问,孔离的状态看起来太差了。   游百川的情况比他好一点,至少从面色上看不出个所以然。   游衍招手叫过外甥:“如何?”   “到三。”游百川抬头看着门口亮着的琉璃灯笼,拧眉道,“结束就出来了。”   游衍并不意外,颔首道:“第三关是最终关,唯有缘人能进入第四关。”   白妖王耳朵灵,一下子就听到关键:“有缘人?”莫非是和鲲鹏之力有关的有缘人?   游衍哂笑:“妖王不会到现在还没想明白吧?鲭鱼幻境和鲭鱼无干,与任何一种妖兽都无干系。”   白妖王下意识地想说“放屁”,但眼角的余光瞥见墨妖王不太好看的脸色,话到嘴边改了个模样:“我当然知道。”   知道个屁。墨妖王嘲讽一笑,却没开口拆台。游衍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他会这么说必有缘故,可惜他们修为已高,无法进入,猜不透其中奥妙。   他忖着,瞄了眼出来的手下。毒目乌贼传音道:“大王,里面基本上都是幻境,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但我的确没看到与鲲鹏有关的事物。”   他们俩暗怀鬼胎,不肯多问。金妖王却没有这种顾忌,张口就问:“游阁主这话我不太懂,鲭鱼幻境难道不是一只类似于蜃的妖兽弄出来的吗?”   “据我所知,除非是即将飞升的妖修,否则绝不可能幻化出这样的幻境。”游衍今日穿着庄重的礼服,手指上佩戴着硕大的蓝宝戒指。此时此刻,他转悠着手指上的戒指,很有些神秘莫测:“鲭鱼幻境……与其说是妖修的能力,不如说更像是人类的手笔。”   金妖王歪着头,面庞娇俏,眼神却十分锐利:“怎么,你是觉得我妖修没有这样的能耐?”   “金妖王莫要动怒,在下并无此意。”游衍的语气意味不明,“只是,呵,鲭鱼幻境从考验到隐喻,都与人类紧密相关,却无多少妖修的痕迹。”   四大妖王不约而同地看向手下。他们都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游衍慢悠悠道:“所以,几位突然对此产生莫大的兴趣,也令我十分意外。”停顿少时,饱含深意地问,“其中,是否有在下不太清楚的缘故?”   *   殷渺渺自幻境苏醒,人依旧坐在椅子上。此时,她已经明白这把椅子代表的是什么了,是审判席,是王座,也是孤独。   她在这把椅子上坐了很久,回味着幻境中的数百年时光。毫无疑问,亲手改变一个世界会有强烈的满足感,但其中又混杂着惆怅、悲伤、孤独,难以言喻。   就在这个时候,大殿的另一扇门打开了。   一束淡光照了进来,瞬间驱散了殿内的阴郁,也对她发出了崭新的邀请。   殷渺渺站起身,走进了光道中。   殿后的场景熟悉又陌生。这正是她初入幻境时到达的地方,兜兜转转,居然回到原点,但几场幻境下来,如隔千年,又有极大的陌生感。   “请坐。”小芩和小妤坐在诸位上,再次请她喝茶。   这次的茶只是普通的茶,入口清淡,回味苦涩,滑落喉咙才泛起一丝淡淡的甜。她品了片刻,笑道:“这茶该不会叫‘人生百味’吧?”   “这是个好名字。”小妤比小芩活泼些,轻快地笑了声,“以后就叫这个名吧。”   殷渺渺笑了笑,感觉到疲惫劳累的神识缓慢恢复着,头脑也渐渐清明起来。她心知这茶大有好处,又喝了两口,闭目养神了段时间,方问:“两位姑娘不会就是请我喝茶那么简单吧?”   “你已经过了第三关,论理可以离开了。”小芩的深情妙目遥望着她,道,“但你也有最后一关的机缘,去与不去,由你自行决定。”   殷渺渺思索片刻,问道:“这一关有何特别之处?”   小芩想了想:“闻道余音。”   她讶然。   “如何?”姐妹俩异口同声地问。   殷渺渺不假思索:“我去。”   “那你就上去吧。”她们指出前路。   那是一条盘旋而上的螺旋□□,玉石阶上雕刻着奇花异草、仙禽异兽,藤萝缠绕成花墙,簇拥着她走向上空。   道路的尽头,是一处凉亭。亭中有个人,正执着棋子敲棋盘,声音叮咚悦耳,如溪流,如鸟鸣,听之怡然。   她停步:“称心?不,你是……”   “在你的记忆中,和他论道的场景十分有趣。”他道,“今日不妨重温一二,请坐。”   殷渺渺在他对面坐下,若有所思。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鲭鱼幻境。”殷渺渺抬起眼睫,眸光潋滟,“或者说,情欲幻境?”   他颔首:“情者,人之本性,欲者,情之所应。此幻境正是为了考验人的情与欲而设。”   殷渺渺心道,果然,鲭鱼幻境与鲭鱼、鲲鹏都毫无干系,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谐音梗。而小芩和小妤假借此名,多半是幻境里的器灵。   只是,她后来几次见到的都是小芩,又是什么意思?   他似是能看穿她的想法,开口道:“你走的是情道,而非欲道。”   “何以辨别?”   “重情者,欲由情起,重欲者,情由欲生。”   她想起最初的幻象,有些明白了。   他又道:“男女之情,乃是小情,云雨之欢,乃是小欲。然常言道,一叶知秋,知微见著,不懂小情,难知大情。”   殷渺渺了悟:“我的第一个幻境,就是小情。”   那次,她“投胎”成了殷国公府的千金小姐,和四个男人爱来爱去,经历了不同的感情,想来便是关于小情的考验。   “不错,所以,现在我要问你,”他缓缓道,“问世间,情为何物?” 第499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面对这个难题,殷渺渺沉吟许久,给出的依旧是旧时的答案:“明镜台。”   “何解?”   “明镜照虚影。”   镜中的倒影,看得见模样,却又不是真正存在于世界上的东西。感情亦是如此,发于本心,存于本心,与客观存在的事物不在同一个维度。从存在上来说,情既是客观的,又是虚幻的。   也正是因为这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的特性,所以客观的规律无法影响感情,使得它具备了超越生与死,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能力。   “此其一也。”她又道,“其二,明镜映我心。”   情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一个人真实的模样,好的坏的,温柔的狠厉的,霸道的容忍的,全在情感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人可以用甜言蜜语、虚情假意来蒙蔽别人,但情发自于本心,骗不了人。   所以,情,可以让人认识真正的自己,了解真正的自己。   “其三者为何?”   “明镜如止水。”   心如止水,外物不扰。换成前世人尽皆知的鸡汤,那就是爱情让人有了软肋,也有了无坚不摧的盔甲。情意在身,人便会化作磐石,无论遭遇怎样的风吹雨打,都不改其志。   她和慕天光虽然已经分手,但情意不减,今后的千百年时光,他们都会以比过去更坚定的信念走下去。   他微微颔首,又问:“还有吗?”   殷渺渺便道:“明镜在胸,以心比心。”   世人常以“胸有悬镜”在比喻洞察人心,明察秋毫。然而,人心隔着肚皮,如何洞若观火?答案是,以情共情。   人人皆有情,能以己身之情,度他人之意,便能洞晓世事,将心比心,做到“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他的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这原是花镜的意义所在,但你已在第一重的情镜中便有所得,很是不易。”   殷渺渺一怔,继而失笑。   回头思索第二关的花镜,其实很容易想明白,里园考验的不是解谜玩游戏的能力,也不是实力的高强,而是对他人是否存有同情。一个只顾念自己的意愿,无视他人痛苦的人,无法真正领悟情的境界。   情意能够超越自我,福泽他人,那么,此情就不再是“小情”,而是具备了更深层次的意义。   巧合的是,她在第一关的情境里,因为自己求而不得,婚姻不能自主而痛苦,便希望其他人不必受其困扰,一力主张改变,已经暗中吻合了恶之花的考验。   许是如此,那时才会有所感应吧。   “还有吗?”他又问。   有了前面的提示,最后的答案昭然若揭。殷渺渺答道:“推己及人,再爱苍生。”   “很好。爱一人,为私情,爱亲友,为通情,爱苍生,为至情。”他赞许道,“有情一道,你已登堂入室,无需我再多言了。”   殷渺渺轻轻呼出口气。   毫无疑问,她之前感受到的天启,指的就是鲭鱼幻境——三轮幻境体悟下来,她看清了自己的内心,明确了追求的“道”,不知不觉间,屏障已碎,心境明朗,通透无暇。   只是说来好笑,很多事她早就在做,却尚不自觉,怪不得古人会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第一个问题,我们已经论完了。”他凝视着她,“你可还要继续?”   她不由微微诧异,还有后续?又兴奋起来,痛快点头:“自然。”   他便问:“最后的幻境里,最后你缘何放手离去?”   “人的命运,应该交由人自己掌握,无论是个人,还是种族,都是如此。”   “有意思的想法。”他的表情顿时变得意味深长,“我记得凡间有个说法,将人皇比作天子。”   “是。”   “你可曾想过,或许,帝王看其子民,与天道望着芸芸众生有几分相似。”   殷渺渺沉吟道:“应当不同吧。帝王依旧是人,所以他既可以体会到人的痛苦,从而怜悯世人,也会因为人的私情,做出不公平不理智的判断。”   “天不是如此?”   “自然。”   “那么,以你之见,天有情,还是无情?”他如是问。   这是个难题。她思忖少时,慢慢道:“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原无有情无情一说,但世间万物生长,有生有死,该是有情的。”   他笑了:“不是天有情,是你有情。”   殷渺渺怔忪片刻,想起慕天光所悟的易水剑,扯扯嘴角:“那是我错了,无偏无爱,便是无情。”   “不,你说对了。”他似是陷入了回忆,“许久以前,我也认为天道无情,神祇辉煌一时,终究陨落,蜉蝣朝生暮死,亦是一生,人与蝼蚁,并无区别。可是我错了,天道无情却有情。”   “什么?”   “上天不偏爱任何一族,神死了,还有仙,仙没了,还有人,此谓无情。可来来去去,万物更迭,终归有生灵在世,如你所言,此谓有情。”他遥望着远处,轻轻摇头,“祂生于天地,怎会不爱世间呢?可惜,天若有情天亦老。”   殷渺渺听得懂他说得每个字,也理解他所说的意思,老实说,并无惊人之语,甚至有几句都是老掉牙的俗话。   可不知怎么的,她心头狂跳,仿佛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你害怕了?”他笑。   她不禁抬手按住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让心脏跳得不那么快:“你是谁?”   “悟道之人。”他凝视着她,“朝闻道,我便死了。”   殷渺渺的面上露出几分狐疑:“很多人都对我说过这句话。”   “哦?”   “我问他们,秘境是什么,无人愿意告知。”她脑海中闪过许多纷乱的念头,思绪混做一团,“只是对我说,朝闻道,夕便要死了。”   “你修为尚低,不是知晓的时候。”他不像其他人那么忌惮,闲闲道,“但你走到这里,迟早会知道一切。”   殷渺渺问:“知道什么?世界的真相?终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大道殊途,殊途同归。”他缓缓道,“无论是有情、无情还是忘情,最终都会走到一个终点。”   殷渺渺并不奇怪他的这个说法,但先前说的事勾起了她的好奇心,遂问:“我不过是好奇秘境的来由,这都与此有关吗?”   “有关。”他沉思了会儿,点拨道,“很多事,我不能直接告诉你,能够说的,我方才都已经说过了。待时机成熟的时候,你们自然会得到契机。”   “我们?”她疑窦。   “你们。”他耐人寻味。   她低头琢磨了会儿,问道:“什么契机?”   他斟酌了番,一笑:“这倒是说了也无妨,九重塔,所有的答案,都在那里。”   殷渺渺再也没有这般吃惊过:“九重塔?!”   “你听过?”   “是。”   “比我想的早。”他略显意外,“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殷渺渺心里有了些朦胧的猜想,一字一顿道:“此界当有大劫。”   他笑了笑,未置可否,只道:“你是有缘人,不必担心,顺其自然就可以了。”   殷渺渺点头:“我明白了。”   “很好。你过来些。”他招手示意。   她便探过身去。   他双指并拢,在她额前轻轻一点:“幻境考验人心,不寻传承,但难得你与我同修幻术,这便算作你闯过最后一关的奖励,如此也不算违规。”   殷渺渺只觉灵台一清,万千片段涌入脑海,恍恍惚惚间,眼前的景象化作烟云消散。分明是自玉阶上来,转眼却又在花园里,小芩和小妤微笑着看着她。   “我……”她头晕脑胀,不由抬手扶额。   小妤笑说:“你可以回去啦。”   小芩说:“我送你出去,还有一事嘱咐。”说着,便携了殷渺渺的手,带着她往外走去。   “小芩姑娘有何吩咐?”   “你有一令牌未用。”小芩抬起玉手,殷渺渺的衣袖随着她的动作飘扬起来,一道玉牌浮到半空,上头镌刻着“此情惘然逝如梦,镜花水月原非真”十六个字,是第一关时得到的奖励。   “此物名为镜花牌。”她明眸如秋水,“有一妙用,你且附耳过来。”   殷渺渺依言照办。   小芩在她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殷渺渺的面色微微一变,随后,一个大胆的计划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回去吧。”小芩微笑,轻轻将她推出阆苑。   石入池水,打破明月倒影,明镜粉碎,割裂娇花虚像。顷刻间,亭台楼阁,雕栏画栋,都风流云散,化作朝露泡影,消失在了视野里。   门檐下的灯亮了。   她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柔和的烛光透过剔透的琉璃,均匀而温柔地撒在了她的面上。   嘈杂的宴会现场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无数道视线几乎在同一时间投射到她的身上。游衍的目光充满探究之意,萧丽华的眼神凶恶得几近癫狂,四大妖王似乎想到了传闻中的鲲鹏之力,有贪婪也有审视,而飞英和其他一干朋友则满是笑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与关切。   但毋庸置疑的是,这绝对是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尤其头顶上还有一盏明晃晃的灯,颇有舞台的戏剧效果。   有那么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殷渺渺的目光扫过人群,发现认识的一个没少,终于明白了情况,慢吞吞道:“我回来迟了,叫各位久等,真是不好意思。”   比炫耀更过分的是装X。   比装X更过分的是谦虚。   众人又是好一阵沉默,半晌,游衍作为东道主,率先颔首微笑:“辛苦了。”   殷渺渺知道他在说赌约的事,刚想搭戏把胜负定下来,忽然觉得不对——风不对,海的味道也不对。   她豁然抬头,却见南海之上无端起了狂风暴雨,漩涡状的云层卷裹开来,倒吸着海水,雷鸣电闪,威力赫赫。   “这是什么?”金妖王很好奇。   没人答得上来,白妖王和墨妖王对视一眼,均觉得奇怪。这场景看着像是龙吸水,但又有点与众不同,竟然叫他们感觉到了威压。   叮叮咚咚。细碎的玉石撞击声传来。   众人看去,竟然是游百川身上的盘龙锁在抖动,仿佛应和着什么。   “百川?”游衍拧眉。   游百川一开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过了会儿,骇然变色:“化龙!”   *   本卷完 第500章   柔仪公主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眼睁睁地看着大周的江山葬送。   她是皇后嫡出的女儿,少女时代,父亲独宠贵妃,冷落他们母女,以至于堂堂皇后,竟然要常年避居在别苑里。   但也正因为如此,她有幸见到了传说中的昭华上师。   ——昭华是谁?此事还要从头说起。   大周国祚四百余年,太祖英明神武,乱世立国,其子其孙却再无先祖风范,可守拙不可开疆,等传到第四代,便出了著名的郑氏乱政。   郑氏乃是沿海世家,代代累积财富,太祖打天下时,他们慧眼识英雄,舍出大半家财,助太祖成事,建国后,郑家获封侯爵,在当地做起了土皇帝。   第四代仁宗皇帝继位后,后宫空虚,便下令选秀,郑家之女岁数相当,出身尊贵,便成了皇后。   这就是郑氏乱政里的郑太后。   仁宗算得上是个不错的皇帝,在位时颁布了许多备受称赞的政策,并且有意防着外戚坐大,郑氏稳坐中宫,却始终无子。   可惜的是,仁宗短命,只活到三十七岁就去世了,子嗣也艰难,统共就三个,还死了两个。   剩下的那一个,就是母亲为宫婢,后被郑太后抱养的周世祖,卓煜。   他的第一任皇后是郑太后的侄女,史书上记载,郑皇后年幼既入宫廷,与世祖皇帝青梅竹马,但又很隐晦地说“郑女骄横,肖似其姑”。   柔仪公主看到这段记载的时候,心里就想,不就是说郑后目中无人,看不上世祖皇帝,又有学郑太后把持朝政的野心吗?   果然,祸国之乱,必有前兆。   古往今来,干掉皇子扶自己儿子上位的皇后多,动手搞死皇帝,甚至想出李代桃僵的皇后,那还真没几个。   不过世祖皇帝那一辈的确不太对劲,出现了两个异人。   一个是郑后封的国师归尘子,记载说他身怀道法,能凭空自立,吞吐水火,还极爱女色,采阴补阳,为其幸过的女子一两个月后便衰弱而死。第二个,便是后人们很怀疑真实性,但又有铁证不得不信的神女皇后。   史书这么简练的文笔,对她的记载都长达许多页。她干过好几件事,样样件件,都很玄异:首先是救下了世祖皇帝,陪他召集人马,夺回了皇位,而后干掉了归尘子和他的妖蝶,接着嫁给了皇帝。   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了对不对?然而并没有。   史书上很清晰地记载,七月十五,月华之夜,天降帝流浆。她御风凌空,沐浴在月华之下,还说出了惊人的百年之语:“君为天子,神自眷之,无病无灾,百岁而终。”   后来世祖皇帝果然活到了一百多岁,成了有史以来最长命的皇帝。   但柔仪公主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她只做了几年皇后,便再次离开修行——“后摘凤冠,骑鹤而去,不复回也”。   据说,当年皇宫里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她乘鹤而去的场景。一甲子后,白头的宫女说起那时的情形来,还历历在目,清晰无比。   神女不复回,关于她的记载却还在延续。譬如说,世祖皇帝想知道她在仙岛是否修炼有成,派出了几十艘巨船远航,结果蓬莱未曾找到,却发现了蛮夷之地,遍地沃土,四季如春,躺着都不会饿死。   大周得到了稻、黍、稷、麦、菽之外的第六谷,因在番邦,名为番薯,同样带回来的还有番茄、番椒等物。   王朝自此兴盛。   再后来,世祖说他梦见了神女,问他辛劳已久,何不安享天年,叫她远在玉京也不得安枕。梦醒后,世祖便萌生了退位的念头,免去了父子相争的悲剧。   不过他儿子也没能活过他就是了……再后来,世祖寿终而死,带走了白露宫,郑后被废为庶人,未能安葬帝陵,神女又修道而去,因此,帝陵中未有合葬之人。   柔仪公主总是想,亏得世祖皇帝活得久,他要是比儿子先死,以后来那位的性格,肯定会扒开贵妃的陵墓,把她送进帝陵与爹合葬,来个生不能同寝,死后合葬。   那估计世祖皇帝死了都会被气活,他可不太喜欢后来的贵妃来着。   扯远了。   世祖皇帝和神女的故事还有很多,譬如说建了神女祠。   过去,寡妇守节,烈女守贞,都会选择一死了之。现在这么吊死,官府却不会再发放匾额,免去赋税,反而是进神女祠里清修十年的,可以得到表彰,福泽他人。   再比如说,道学兴盛,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兴起了修道的风潮。   男子不必说,稀奇的是,大周出了好些个女道士。她们不仅美貌动人,更有满腹才学,不愿意成亲生子,便干脆出了家,潜心修道。家里有些能耐的还会替她们建造道观,广邀天下有识之士坐而论道。   女冠、女道士,是大周诗文里最高频出现的词汇之一。她们与许多文人才子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篇,成为了周朝的代表。   后来,周朝灭亡,下一个朝代中出了个女冠出身的女皇帝,叫士子大夫十分忌惮,自此开始打压女道士,扼制女子出家的风潮,说什么女子为阴,不尽人伦,乃逆天之举云云。   又有个著名的贤后,假借神女的口吻,写了一篇忏悔诗。大意是,我作为神女,却行为放浪,勾引皇帝,没能做好表率,如今看到凡间女子不遵从三从四德,很是后悔,如今托梦给你(即是那个皇后),希望你好好替我宣传,让世人改过自新等等。   于是,女子出家逃避世俗的最后一条路被斩断,愈发困于闺门,不得解脱。然而,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大家闺秀被斩断了羽翼,青楼女子可不怕。   她们公然穿上了道袍,自称侍奉神女,云雨世人。自此,女冠也从才华横溢的贵族女子,变作了娼门的代称。   又过了很多年,后世的人回首看这段历史,不由感叹:神女降临周朝,代表了周的兴盛,昭华化龙而去,则意味着周脉的断绝。   那么,再回到刚才的问题,昭华是谁呢?   依据史书的记载,神女在宫廷时,偏爱御花园里的一尾金鲤,认为其有慧根,便点化了它。后来她离去,世祖皇帝思念不已,便将这条金鲤挪到了宫里,时常对着它述说自己的思念。   有一日,金鲤开口说,你是凡人,再念念不忘也不会得到回应,但我也是修道者,若有一日与之相见,必然转达你的思念。   世祖大惊,复而大喜,下旨封它为昭华上师,令他好好修行,再会神女。   昭华上师修行的地方,就在神女峰。柔仪公主在年少时见过他,但他不是时常露面,只有过零星的几次交谈。   第一次,她十三岁,问他为什么自己祈求神女,她却不肯护佑母亲。他说,神女不管这样的事。   第二次,她十七岁,说她不想嫁人,想出家修道,问能不能拜他为师。他说,我是妖,你是人,你修不了我的道法。   第三次,她三十五岁,怀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说他中了毒,问他能不能救。他说,可以。   第四次,就是现在,她六十八岁,满头华发,却单枪匹马杀到神女峰,苦苦哀求他说:“上师,反贼杀进了皇宫,陛下被迫退到了莲花陵,已经再无退路,请你看在世祖的份上,救一救我大周吧。”   “王朝兴衰,自有天数,与我等世外之人无干。”他神色淡淡。   打过数次交道,柔仪公主也非昔年豆蔻少女,很清楚该如何劝服:“反贼来势汹汹,恐扰世祖安宁。”   世祖皇帝的寝陵在莲花山,因此,其陵墓也被称之为莲花陵,种着满池风荷,每到夏日,荷香散布十里。   昭华沉吟半晌,望着天际道:“也罢,凡人的生死与我无干,但他对我恩重如山,此番恩情不报,因果难了,我随你去吧。”   他说着,一把抓住柔仪公主。她只觉狂风扑面,流云过眼,头晕目眩间,山河已过,竟然眨眼间便到了莲花陵。   两军对垒,满池残荷。   反贼高喊:“暴君,你荒淫无道,民心已失,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末帝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路逃奔到此,气喘吁吁地靠在心腹太监身上,喘着粗气说:“杀、杀了他们。”   太监什么也没说,心里已然认定今天怕是逃不过一死了。   忠心的老臣涕泪横流,却说:“大周受命于天,你们逆天而行,定遭天谴。”   为首之人乃是起义军的首领,稳坐马上,朗声道:“若能为百姓除去暴君,我甘愿一死。”   下面一片呼声。   “这是世祖皇帝的寝陵,岂容尔等放肆!”老臣歇斯底里地呐喊。   “我等并不想打扰世祖皇帝安寝,只要你们献上暴君人头,我高鸣在此发誓,绝不进犯半步。”首领高鸣道,“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   “不必了。”高空有人清斥一声,“全都给我退出莲花陵。”   对峙的双方同时抬头,看向从天而降的锦衣男子。他放下柔仪公主,淡淡道:“你叫他们全部离开这里。”   “上师,你是我大周的国师。”柔仪公主早不复少女时的美貌,眼浊发白,泪流不止,“若世祖皇帝的血脉断绝于此,神女、神女也不想看见这一天。”   周朝的旧城或许没见过昭华,但只要读过史书,就都知道金鳞池,知道传说中的昭华上师。   皇帝如若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国师,朕命令你杀光这些恶徒。”   然而昭华看也不看他,缓缓走到莲花陵前,结界如水波淌过他的身体,没有丝毫阻塞。   末帝有点慌了。这是世祖留下来的旧物,埋入寝陵后,便生出一个无形的结界。通行的钥匙世代传于帝王之手,他正是凭借着信物,才能和他的臣子一起躲藏在这里。   “你、你要做什么?”他色厉内荏。 第501章   昭华压根没把现任的皇帝放在眼里,沉默地站在莲花陵前。皇帝或许是濒临死亡,爆发出了平日里从未见过的勇气,大声呵斥:“国师,国师是吧?朕命令你,立刻救朕离开!”   “命令我?”昭华挑起眉头,似笑非笑地看向柔仪公主,“这就是你要我救的人?”   “我只是想你救下周氏血脉。”柔仪公主也不看皇帝,悲哀的目光投向了被妃子死死捂在怀中的孩子,“昏君亡国,稚子无辜。”   昭华一时沉吟。   “大长公主,你好狠的心,朕才是天子!”皇帝气急败坏,做出了一件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他一把夺过襁褓中的孩子,重重摔在地上。   婴孩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就被摔断了脖子,没了气息。   “啊!!”那个宫妃尖叫起来,“孩子,我的孩子!我和你拼了!”   皇帝拔出侍卫的佩刀,砍死了这个发疯的妇人,对昭华道:“现在,朕是世祖皇帝唯一的血脉了。”   昭华嗤笑:“你以为他在乎?”   问罢,也不待人回答,自顾自道,“他这辈子,最关心的就是周朝的江山,你葬送了他一生的心血,还妄想我会救你?荒唐!”   皇帝面色惨白,哆哆嗦嗦地说:“你是我大周的国师,大周亡了,你有什么好处?”   “凡人的生死,于我们而言犹如蝼蚁,王朝的兴灭,也无非是梁上换了只筑巢的燕子。”昭华的声音很轻柔,但清晰无比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我不想在他的陵前杀了他的后人,现在,你们所有人离开这里,否则,不要怪我无情。”   在场的人面色霎时一白。   柔仪公主不甘心地问:“上师,你真的不愿意出手相救吗?”   “救的了命,救不了国。”相识多年,昭华待她终究与旁人不同,淡淡道,“世间没有不灭的王朝。”   柔仪公主眼中的火焰倏然消失,仿佛老了许多岁。她不再哀求什么,沉默少顷,缓步走向了皇帝。   “你想做什么?”皇帝质问。   柔仪公主不言。她想在这个侄儿身上找到一丝半毫祖先的影子,可只看见了一个被酒色掏空的纨绔。普通人家的纨绔子弟,最多败光家业,可这个家伙……葬送了祖先打下来的江山!   “你不配姓卓,你也不配做我卓家子孙!”她高喝一声,衰老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能量,竟然叫她抽出了沉重的刀剑,狠狠捅进了侄儿的胸口。   血花迸溅,染红她的白发。   其他人都被她的操作惊呆了,脱口呼唤:“大长公主!”   “国将不国,何来公主?”柔仪公主惨然一笑,“弑君的罪名,我一力承担,你们走吧。”   众臣沉默。叛军的首领当众说只消皇帝一死,绝不牵连,如今效忠的君主已死,他们负隅顽抗还有什么意义呢?   贪生怕死的,爱慕富贵的,惦记家人的,陆陆续续跪下来,对着旧主的尸身磕了个头,而后掩面走出了陵墓。   他们投降了。   高鸣大喜,亲自下马扶起了几位老臣,温言劝慰,又上前说:“大长公主大义灭亲,实乃女中豪杰,在下佩服,愿以公主之位待之,绝不辜负。”   “你以为我是在用他的命,换我的命?”柔仪公主冷笑,“我卓家子孙,可以死,可以败,但决不会投降!”   高鸣豁然变色。   柔仪公主不理他,看着依旧选择留下的几个人,缓慢地点了点头:“你们都是大周的忠臣。”   “老臣无能。”须发皆白的丞相突然跪下,冲着陵墓哭着磕了个头,然后正正衣冠,掸掸袍袖,朝着旁边的石柱撞了过去。   咚!脑浆迸裂,即刻断了气。   其他人互相对视一眼,学着老丞相的模样,叩首拜别,便从容赴死。最后,场上只剩下了柔仪公主和她的孙女。孙女稚龄,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早就吓傻了,要哭不哭地呼喊:“祖母……”   柔仪公主看着她,终究不忍下手:“你不姓卓,跟外公走吧。”   高鸣身边,女孩的外公说:“孩子,到外公这里来。”   孙女眼中噙着泪花,看看他,又看看祖母,仿佛明白了什么,摇摇头,奶声奶气地说:“我是周国县主。”   柔仪公主浑浊的眼中流出泪来,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好孩子,那就跟祖母在一起。”   纯悫县主点了点头,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柔仪公主咬紧牙关,颤巍巍地举起了手中的刀,雪白的刀刃反射着阳光,刺痛她的双眼。她闭上眼,狠狠挥下。   咔嚓。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   她愕然睁眼,却见坚硬的宝刀在阳光下化为齑粉。昭华的指尖上,一点淡光慢慢熄灭:“很好,卓煜的后人里,总算有值得我出手的人。”   柔仪公主一愣,继而激动地颤抖起来。   昭华张开五指,无形的力量自他的掌中迸发。霎时间,地动山摇,莲花山巨石滚滚,一道深长的沟壑出现在了叛军兵马的脚下。   “快退!”高鸣大声指挥。   几千人的军队仓皇后退,有些冲在前的将士闪避不及,连人带马坠落深渊。高鸣咬紧牙关,惊惧又兴奋地望着对面迎风而立的昭华——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超越凡人的力量存在。   野心战胜了恐惧,他不仅不再后退,反上前几步,高呼道:“上师,卓氏气数已尽,何必助纣为虐?我也愿以国师之位待之。”   “呵,年纪不大,野心倒是不小。”昭华冷斥,“听着,我对凡人的事不感兴趣。但莲花陵不是你们能撒野的地方,谁敢再来打搅亡人安寝,别怪我不客气。”   高鸣连忙道:“我等并无此意。”   “行了,那个什么皇帝也死了,到此为止吧。”昭华垂眸看着柔仪公主和她的孙女,淡淡道,“我既然答应你要保下卓氏的血脉,便不会食言。从今后,你和你的子孙便在此替他守陵吧。”   地动渐渐平息,一道悬崖耸立在山边,隔绝了外界通向莲花陵的道路。   柔仪公主遥望着远处的人,烟尘滚滚,大有脱凡之感,联想到昔日世祖皇帝与神女诀别,今朝又国破家亡,死中偷生,不由五味陈杂,涕泪不止。   昭华见此事已了,正欲离去,却见天边阴云聚来,雷鸣电闪。   “雷劫?”他讶然无比。自从得到从天而降的藏龙镜后,他便洗去了体内斑驳的血脉,化作蛟龙之身,只是鱼尾未消,不得真正化龙。   他百思不得其解,还以为是自己跟脚太差,难有此机缘,却未想到此时此刻,雷劫到了。   是因为大周江山已亡,他与凡间缘分已尽,还是因为救下了卓氏后人,报答了他的恩情?昭华不知道答案,但也不需要这个答案了。   他沐雨在暴雨之中,高高向上腾挪而起。   惊雷滚下,光电爆裂如花,一条金色的蛟龙骤然出现在天幕之中,云卷风啸,漆黑的天空下,只有它的鳞片灿若黄金。   “天呐,是龙!”从未见过此情形的人们都惊呆了。   暴雨倾盆,狂风怒号,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轰雷声。   粗壮无比的雷电自天际劈下,仿佛开天的巨人挥下刀斧,重重击在蛟龙的身上。眨眼间,光泽亮丽的鳞片上多了一层厚厚的焦灰,但雨水一冲,灰烬便自然流淌干净,一丝血痕也无。   昭华感觉不到痛苦,相反,他迫不及待地迎上了击下的惊雷,想要借此摆脱鱼尾的束缚,化作真正的龙身,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天际。   一道、两道、三道……顷刻间,他便遭到了三次雷击,与龙身不符的鱼尾开始脱落,束缚的枷锁终于有了消失的征兆。   蛟龙翻飞在云间,想离雷近一点,再近一点。   又是三道雷劫。   天劫威力巨大,不仅烧掉了他的尾巴,也烧焦了他许多的鳞片,身上多处传来强烈的痛楚。   但他没有任何迟疑,依旧一往无前地迎了上去。   龙为神兽,化龙的雷劫与人类不同,有足足九道。尤其是第七、八、九三道雷劫,其强大程度以指数级上升,远非人类能够想象。   但龙身的强悍,也不是其他妖兽可比。   昭华每接受一道雷劫,便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更强大一分。他知道,神兽的时代已经过去,天道并不认可龙族的复兴,但是,人间的天子曾下旨封赐他,某种程度上来说,代表了天地的认可。   所以,降下的九道雷劫虽然厉害,却并非昔年天道扼制神兽的毁灭之力。   电光中,厚重的云团中似乎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漩涡,隐约可见千倾碧波。但雷声太响,闪电太亮,谁也没有注意到。   雷劫还在继续。   第七道天雷落在它身上,几乎将他打落凡尘,第八道天雷劈在了他的头顶,鲜血横流,第九道天雷……落在了他的尾巴上。   最后一片尾鳍脱落时,桎梏他的牢笼化为虚无,澎湃强大的力量涌动在身。头顶长出了属于龙的犄角,仿佛可以击溃高山,九爪锐利凛然,似乎能够阻断江河,金光闪闪的鳞片比任何的铠甲都要坚硬,也比任何的武器都要锋利。   这就是龙的力量!   他情不自禁地扬声长啸。   这一刻,四海八方的人都听到了这贯穿天际的龙吟声,江河湖海之中,所有的妖兽都瑟瑟发抖,俯首称臣。   山河俱震。   云间的漩涡渐渐扩大,割裂出一条通向异世的道路。   昭华知道,那是他的归宿。   不止如此,隐隐约约间,他感觉到了那一头传来了与自己牵连因果的人。而这个世界上,与他有此渊源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开启了他的灵智,将他点化成妖。   一个承认了他的存在,让他化而为龙。   后者就躺在下面的山陵中,永远地沉睡,那么,那个人是……“皇帝陛下,我找到她了。”昭华朗声道,“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安息吧。”   “我走了,我去找她了!”   “永别了!” 第502章   南海,观境岛。   殷渺渺和广大吃瓜群众一起,见证了界门大开,神龙入世的过程。   美萝莉模样的金妖王看得瓜都掉了,爆了个大料:“我滴个乖乖,怪不得那只老狐狸说什么凤巢将启,烧尾化龙呢。居然真的有妖修成了龙身啊!”   其他人刷刷刷看过来。白妖王最按捺不住:“你说什么?”   “你们不知道吗?”金妖王是蝴蝶,昆虫在过去压根排不上妖兽的行列,自然也没有了其他种族对四大神兽的畏惧,乐得吃瓜看热闹,疯狂抖料,“中洲灵香山不是住着一只老狐狸嘛,天灵狐的,她老早有预言,说会有鲤鱼烧尾化龙,把那条大红蛇气得呀……我还以为是胡说八道,居然是真的!”   其他人倒吸一口冷气。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人关心鲭鱼幻境的事,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入水的金龙身上。   苍妖王也有点忌惮所谓的凤巢开启,但目前来说,该倒霉的不是他们,尚有闲情开玩笑:“我方才看着,好像他往踏浪礁的方向去了,白妖王不去一尽地主之谊吗?”   鹰族目力超群,无人怀疑苍妖王的判断。   白妖王顿时坐不住了,踏浪礁虽然不比环心流重要,但却是他的老家,要是自己的老巢都保不住,叫他颜面往哪里搁?可这会儿站起来就走,有失大将风度,放到人类嘴巴里,指不定编排出什么来呢。   反正不止自己一个人着急,且再看看,遂按兵不动:“是吗?说不定是去桃花海。”   踏浪礁和桃花海在一个方向,后者是桃花水母的聚居地,也是墨妖王最著名的一个地盘。果然,此言一出,墨妖王背后的妖娆女子就有些坐不住了,低声问:“大王?”   墨妖王比白妖王有心机得多,略一沉吟,凝重了神色:“白兄,神龙出世,于我们妖族而言是件大事,你我既为妖王,自然不该袖手旁观。”   这梯子递得很好,白妖王装模作样点头:“你说得对。”   “咱们不如一道去一趟归墟,将此事报与妖帝。”墨妖王抛出了个漂亮的借口。   白妖王听了,心中暗暗点头,道,不愧是死乌贼,做事就是不要脸,怕打不过真龙,居然想让妖帝出面。但凭他对妖帝的了解,那个宅在老巢里的家伙对打打杀杀没有兴趣,估计一番算计全要落空。   不过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一探虚实才是关键——金鲤化龙,应该不如真龙来得厉害,也不知道有多少实力。   他又想起了鲲鹏之力,把目光重新转向了殷渺渺。   她微笑道:“妖王看我做什么?”   “你过了最后一关。”白妖王审视地看着她,“得到了什么?”   殷渺渺张了张口,对他说出了几句话,但因是传音而去,旁人只能看到她的唇形,听不到声音。   而白妖王听罢,将信将疑:“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白妖王就不再问了,向游衍提出告辞。墨妖王眸光闪动,仿佛想问什么,但忍住了,附和着道:“多谢游阁主盛情款待。”   游衍颔首:“两位慢走,替我向妖帝问好。”   于是,白妖王和墨妖王来时浩浩荡荡,走时匆匆忙忙。潜伏在岛边的诸多妖兽跟着离去,叫许多感知到它们的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游衍的笑容更真挚了些:“神龙出世,鲭鱼幻境开启,这是十四洲百年难遇的盛事。来人,再上酒菜,我们好生庆祝一番。”又道,“金妖王与苍妖王远道而来,不如多留些日子,也好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   金妖王和苍妖王巴不得多留段日子,看看那化龙的家伙是什么来头,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举杯共饮。   宴会的气氛变得更加热闹。   盛宴难得,只要不是重伤在身的人,就算神识损耗得厉害,也强撑着留下,想多多打探一些幻境和化龙的消息。   殷渺渺作为最后的赢家,自然备受关注。   她神情疲倦,但强撑着没走,点了点冲霄宗的弟子,发现没有回来的人不少,也不知是坠入迷津,还是被人杀了。   “幻境天亮时就会消失。”她瞥了眼微微泛白的东方,叹息道,“时间不多了,希望他们能及时回来。”   叶舟看了她会儿,低声道:“大家的神识都消磨得厉害,还是需要服一些宁神安定的药物。”   “你们先下去准备吧。”殷渺渺揉着额角,“好好调养,别留下病根。”   拂羽主动道:“伤药早就备下,但安神的药得现熬才好。我与叶舟这就先下去准备,一会儿散了宴就能喝。”   她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啊。”那边,江离走过来道,“这种机会很难得,很多人一辈子也不一定有机会和妖王一起喝酒,好好珍惜吧。”   拂羽笑道:“江师兄,我和叶舟都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江离笑着说:“不喜欢也没办法,你们俩入了凌虚阁,素微又这么栽培,少不了还有这种事。你们俩留下长长见识,我和袁落先回去,草药嘛,我也很擅长。”   殷渺渺抬起头来:“袁落的伤很重?”   这次的鲭鱼幻境里,老一辈的凌虚阁弟子中,辛夷、沧霖跟着顾秋水在柳洲,止衡失踪,周星、白逸深闭关。因她要来南洲,乐眉和紫烟便留在门派里主持一应事宜,最后只剩下予明和袁落两个能出门。   可之前萧丽华袭击冲霄宗的海船,好战的予明头一个冲出去,被摁成重伤,没进幻境,唯一进去的就只有袁落。   殷渺渺和袁落的关系素来不和睦,故而也未多打听他,这会儿听见江离这么说,便知情况多半不太妙。   “没什么。”江离和殷渺渺、夏秋月、袁落是筑基时的老交情。作为秋兰真君的关门弟子,他的修为却比同伴们涨得慢,当年夏秋月结丹失败,不仅是袁落心生哀意,他也不能例外,拖了好些年才结丹成功。   这等水准,自然入不了凌虚阁,可友谊并未随着感情的变化而变化,他和袁落仍旧是至交好友。   因此,他口中并未承认袁落情况糟糕,替他在后辈面前留足了脸面,暗地里则传音给殷渺渺,解释道:“他在幻境里遇到了点不愉快的事,伤得有些严重,但你也知道他的性格,要面子得很,我不给他找个理由,他不肯提前走。”   殷渺渺了然,笑道:“你们江师兄说得有理,让他们去吧,你们留下来玩会儿。”   她都这么说了,拂羽和叶舟便不好再坚持。江离拍拍他们的肩膀,拽着袁落提前退场。   柳问端着酒杯过来,稀奇的说:“江师兄也是个妙人,居然能和情敌做好友。”   “情敌?”殷渺渺讶然。   “师姐不知道吗?”柳问努努嘴,“他们都喜欢曾经的夏师姐啊。”   殷渺渺:“……”原来如此。   宴会的另一头,萧丽华的面色黑如锅底。   过去,她不是没进过幻境,甚至为了消除她的心魔,长阳道君还特地安排了几个小幻境让她体悟。   那些幻境里,她也曾变成过普通人,忍气吞声过日子,遇到过许多坎坷。里头失去记忆没什么感觉,可一出幻境,她就会觉得心境动荡,郁气难忍。   这也就罢了,除了曾祖父,无人知晓幻境里的一切,她找地方出了这口恶气也就算过去。然而这次,却不止一个人目睹了她的丑态。   想她萧丽华自打出生以来,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洋相,被人这么看过笑话?该死的幻境,岂有此理!   她的情绪忽上忽下,一会儿恨意滔天,一会儿杀机弥漫,波动极其强烈。好在其他人看到她面色阴沉,不敢上前讨好(这位大小姐的脾气可是相当阴晴不定),暂时无人发现异常。   除了魅姬。   她早就用腻了莫瑶的身体,巴不得早点解决萧丽华,此时瞥见她心境震荡,灵力紊乱,心知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果断出手。   叮叮咚咚。她头上的步摇被风吹动,缀着的玉石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照理说,宴会上人多口杂,又有管弦之声,如此轻微的声音,当不至于引人反感。   可萧丽华不知怎的,耳朵屏蔽掉了其他声音,就听见她步摇的碰撞声,脾气愈发难以控制,脱口就骂:“吵死了,滚远点!”   离她十步之遥的“莫瑶”惊讶地看着她,然后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惊慌失措地掉头就跑。   周围的人投来各式各样的视线。   萧丽华心里的无名火气噌噌噌往上冒,很想抽出火凤鞭把人抽个半死。就在这时,佩戴在她身上的静心珠发挥了效用,丝丝清流淌入心底,驱走了火气。   她勉强按捺下来,灌了一杯酒定神。   远处,魅姬与同伴无声交流。   “这小丫头身上的宝贝不少,怕是不好下手。”   “放心,我早有办法。”魅姬妩媚一笑,“她身上戴的东西再多,也总有全部脱下来的时候。”   “你是说……”   “她交给我解决,你去把殷渺渺引来,不管她动不动手,都必须是她下的手。”魅姬眼中闪过冷意,“机会只有一次。”   “我明白了。”她的同伴转头看去,却发现原本坐在座位上的殷渺渺,居然不在宴席上了。   她去了哪里?   *   一刻钟前,殷渺渺就借口衣裙被酒水所污,说要回去换件衣裳。   她原来借住的客院被孔离占去,便继续借了叶舟的院子。而叶舟看到她走,坐立不安了会儿,推说有事,也起身跟了回去。   “你别跟着我。”她发现了他,神色平淡,“现在就回去,立刻、马上。”   叶舟怔了怔,辩解道:“我、我不是……”   “回去。”她突然加重了语气,“我不想说第二遍。”   叶舟的面色骤然一白,少顷,点点头:“好,我回去。”   他说着,艰难地调转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宴席上极其热闹,饮酒声、说笑声、丝竹声,融融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花香、果香、酒香,熏得他头晕目眩,恍惚失神。   但这一切,殷渺渺都不知道。   她推门进屋,深深吸了口气,握住红莲在手,逼出了一滴心头血。血滴落入莲花之中,唤醒了沉睡的故人。   百余年来,两人第一次见了面。 第503章   莲生再看见她,只觉昨日。殷渺渺却有隔世之感:“莲生。”   “总算是你了。”他微微一笑,如过去一般搂住她的腰肢,轻轻叹息,“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殷渺渺失笑:“我快结婴了,何来狼狈之说?”   “我说什么,你心里清楚。”他的视线垂落,停驻在她手中的莲花身上,“你以心头血唤醒我,有什么事吗?”   修士的心头血饱含精气,失之伤身。殷渺渺不惜代价以此唤醒他,必然发生了极其严重的事。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殷渺渺切入正题:“我手中有一件法宝,叫镜花水月,可以凝出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分身。但需要分神才能驱使,我有别的事要做,恐怕没法一心二用。”   莲生何等玲珑,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要我替你去。”   “是。”   本命法宝与主人心意相连,器灵来驱使别的法器,虽然不如她自己得心应手,但也能一试。再说了,她的神念依旧会留在法器内,只是不需要时时用心罢了。   莲生无有不应:“好。”   殷渺渺便拿出了幻境里得到的镜花牌。小芩或许猜到了什么,在最后告知了她使用办法,也正是因为这意外得来的宝贝,才叫她下定决心,立即动手。   灵力注入牌中,玉牌就化作了一汪清水。流水汩汩,一个消瘦苗条的身形自水中冒出,一分不胖,一分不瘦,与她分毫不差。   随即又是一模一样的五官,发丝精致逼真,睫毛根根分明,指甲整齐圆润,一切的一切,都和她毫无区别。   莲生笑道:“连我也分不出真假。”   殷渺渺很满意,抬手按在了水身的额间。下一刻,这个修真版的复制体便睁开了眼睛,对她笑了笑,连唇角的弧度都是她平日里的模样。   “她”犹如活人,自觉地穿上了放在一旁的衣裙。殷渺渺拔下头上的发簪,原模原样插在了“她”的发间。   然后对莲生道:“你去。”   莲生走上前去,没入了“她”的身体。这下,“她”的气质便有了微妙的变化,依旧是那张脸,眉宇间却多了几分媚态。   殷渺渺沉吟少时,取出提前藏好的酒水,撒了些许在“她”的颈侧,如此一来,“她”看起来就像是喝醉了酒,不经意露出了几分惑人的韵味。   莲生对镜照了照,蹙眉道:“虽说模样相同,难保会有人看出端倪。”   “无妨,若有人要切磋,你便想法子岔开,回头我自有计较。”殷渺渺很清楚莲生的机敏,并不担心,“真不行你就装醉。”   他挑眉:“醉在谁的身上?”   殷渺渺眨眨眼:“游百川。我和他有点不清不楚的流言,多一条也无妨。”   “他可不喜欢你。”莲生道,“选你的小师弟不好吗?”   殷渺渺忍俊不禁:“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双眼睛。但你听我的,如果需要人帮忙,就找游百川,你认得他吗?”   “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莲生媚然一笑,“我替你把他骗上床,好不好?”   “看他愿不愿意配合你了。”殷渺渺盖上幻容面具,变作了万水阁里最常见的侍从,“你去吧,小心行事。”   莲生并未问她要做什么,器灵与主人心意相通,他什么都明白:“好,你也多小心。”   殷渺渺笑了笑,身影与气息顿时消失无踪。   莲生收敛心神,闭上眼想象她的模样,再睁眼时,仅剩的几分魅惑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殷渺渺惯用的从容温婉。   他代替殷渺渺回到宴席,从容不迫地回答众人关切的询问。   没有人发现他并不是殷渺渺。   他太了解她了。侍奉在侧多年,他很清楚她说话时会微微侧过面颊,视线停在对方的下半张面孔上,也知道她饮酒时一向是浅尝慢咽。   所有的细节都毫无破绽。   直到他随手拿起了一个鲜橙,耳畔才传来提醒:“师姐不吃这个。”   莲生的手微微顿住,迢迢眼波睇向叶舟——叫着师姐,却观察得这么仔细,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你不是师姐。”他继续传音过来,“你是谁?师姐去哪里了?”   莲生不会传音,所以他只是笑了笑,支颐装醉。   叶舟似乎明白了。   *   萧丽华在宴席上越坐越气闷,头也疼得厉害,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她看到殷渺渺离去,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   但花园里布有阵法,本是为了增添些游园的趣味,此时却阻碍了她的脚步。萧丽华跟丢了人不说,自己还迷路了。   “连个破花园都敢欺负我。”她冷笑一声,抽出长鞭,将园中的阵眼悉数砸碎,红英纷纷,落花无数。   远处的假山石里,乔平察觉到动静,探出头看了眼:“又是她。”   汀兰皱眉道:“她这是干什么?”   “心气不顺,撒气呗。”乔平拉住她的手,往假山腹地里藏了藏,“让她去吧,砸花园总比杀人来得好。”   汀兰没有挣脱他,只叹道:“你们归元门摊上这么个人,也算是……”她摇摇头,没说下去。南洲倚仗家世为非作歹的修士也不少,但顶天了也只是个元婴。   而元婴弟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好歹也有几分顾忌,哪里像萧丽华,当世化神一共就那么几个,还有的早已消失多年,更无直系亲属。   肆无忌惮,必招惹祸患。   这个道理,乔平也懂,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说扫兴的事,握着她的柔荑道:“以后再说,我们去那边走走吧。”   幻境耗费心力,汀兰也懒得再操心,微微颔首,任由他牵着自己往里头去。   一刻钟后,整个花园里满地狼藉。   萧丽华发了通火,郁结在心口的火气总算消散了些,她不想回宴席上找罪受,干脆转身回去了。   万水阁给她安排的客院是观境岛上风景最好的一处,能看海也能观花。尤其是清晨日出之际,太阳跃出地平线的刹那,风光无限。   可萧丽华今天毫无欣赏风景的闲情,只想洗个澡休息一下,再想法子去杀了那个让她憋屈的女人。   热水很快蓄满木桶。   萧丽华解开衣衫,跨入了浴桶之中。但曾祖父所赠的保命法宝并未摘下,依旧戴在她的脖颈上。   温热的水没过肩膀,僵硬的肌肉缓缓放松。   她按捺下蠢蠢欲动的杀意,思考该何时下手——今天的宴席肯定不行,那个女人俘获了不少人心,要是一起出手拦她,恐怕会给她机会逃了。而且游衍看着好说话,但她本能地觉得这个男人不简单,还是避开他为好。   要不然在回程的途中动手?茫茫海上,不管做什么都很方便。她就不信万水阁敢光明长大得偏帮冲霄宗。   至于游百川?哼,不足为虑,游衍估计巴不得他出事呢。但碍手碍脚有点麻烦,叫莫瑶去缠住他吧。   这个小跟班是赵远山的徒弟,要是死在游百川的手上……多有趣。萧丽华想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泡了一刻钟,觉得体力与精神都有恢复——万水阁给客人准备的洗浴香囊里含有大量灵气充裕的草药,浸在热水中会起到治疗的效果。   萧丽华起身,换上寝衣,准备小憩片刻。   然而,一靠上枕头,她便睡着了。   魅姬的身影出现在室内,如烟雾缥缈:“小丫头,别管我狠心不帮你,实在是她杀你,可比你杀她容易多啦。不过呢,你也不用难过,等你死了,你那化神爷爷一定会替你报仇,也不算是白死。”   她吃吃笑着,指缝间有淡淡的紫烟飘散。   少顷,萧丽华的脸上便冒出了些许潮红,双腿时而交织,时而踢蹬,十分难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这是中了催情的药物。   与一般的春药不同的是,这并非作用于身体,而是直接影响神识,与极乐阁的招牌“绮梦香”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魅姬选择这种药物,也实属无奈。萧丽华吃过天材地宝,虽不如指尖莲百毒不侵的效果,却也能过免疫大多数的毒素,普通的药物压根不起作用。   但神识类的催情香却无妨,它并不直接影响身体,只是引发人心底的欲念。   萧丽华心心念念的是哪个男人,魅姬心里一清二楚。她晃动手腕上的金玲,漫不经心地使出魅音之术:“你这小丫头,还是太嫩了些,一个男人算得了什么,睡不到这个,还有千千万万个,傻透了。”   她若是有萧丽华的背景,哪里还会在一个人身上吊死。慕天光再好,也是个普通男人,能给一个女人的快乐,和其他男人又有多少区别呢?   梦境里。   萧丽华恍惚间回到了少女时代。   那个冬天,她跟随祖父回到归元门,第一次见到了慕天光。他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是炼气十层,掌门当时就对长阳道君说:“此子乃我归元门的希望。”   没见到真人时,萧丽华是不大服气的。她的资质放在十四洲也算是上等,又有化神曾祖悉心教导,难不成还比不过他?   她有心想与他一较高下,叫掌门看看,谁才是归元门的未来。   长阳道君看出了她的想法,含笑道:“丽华自小跟随在我身边,鲜少有与人交手的机会,既然你这般赞誉,就让我看看他的实力吧。”   掌门同意了。   慕天光就这么走进来,容若皎月,眸似冰雪,淡淡朝她看过来时,呼吸为之一窒。她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也不知道后面的比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回过神,自己已经输了。   她很讨厌输,每次输给了别人,都会央着曾祖父把那人杀了。   只有这一次例外。   她既无愤怒,也无羞恼,暗暗想,假如世界上允许有一个赢过她的人,那么,就是他吧。   从那一刻起,她就把她视作自己的所有物。若不是长阳道君说他需要跟在掌门身边修炼,她早就把他要到自己身边了。   但就算是分隔两地,她也没想过他属于别人。   是,北洲很多女人都喜欢他,那又如何?她们谁能比得上她?她萧丽华,是长阳道君的直系血脉,只此一点,十四洲便再也没有哪个人比得上。   而他也很识相,对那些女人不假辞色。她心中满意,也就大发慈悲,懒得管那些嗡嗡嗡烦人的蜜蜂。   毕竟,越多人喜欢他,也就证明她得到的东西越珍贵。 第504章   萧丽华在梦境中越陷越深。   她脸颊潮红,呼吸急促,勒在脖颈上的项圈逐渐变得碍事起来。她时不时抬手拉拽,却迟迟没有将它摘下。   “小丫头还挺警惕的。”魅姬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却并不着急。她给萧丽华制造的幻境并非凭空搭建,而是建立在昔年她和慕天光的一段旧事上,栩栩如生,是个女人都把持不住,更不要说对他心怀爱慕的人了。   铃音转急。   萧丽华哼吟出声,终于忍受不在,迷迷糊糊间摘下了横在胸前的护身法宝。她自己摘下,法宝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应,安安静静地落在了床上。   魅姬勾起嘴角:“色字头上一把刀,我给你的临别礼物,好好享受吧。”她拍了拍萧丽华的脸颊,飘然而去。   不远处,同伴传来讯息:“她来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是个聪明人,一定会先下手为强。”魅姬巧笑倩兮,“如此,也省得要你去引人过来,平白暴露自己。”   同伴道:“是,如此一来,计划更是天衣无缝了。”   魅姬道:“我们先走,那个女人可没这小螃蟹容易糊弄,别到时候功亏一篑。”   “你弄倒了人,她定然起疑。”   “放心,有的时候,就算她明知是圈套,也一定会跳下去。”   说话间,两人已迅速消失在了附近。   数息后,殷渺渺走进了萧丽华的房间。床榻上,萧丽华衣襟散落,娇喘微微,分明正陷在春梦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她深觉不妙,心生迟疑:萧丽华绝不会无故如此,她若动手,说不定就掉进了人家的圈套,可若是放弃,又实在可惜,良机难得,她今日不动手,下次怕是没这么好的机会了……犹豫间,萧丽华喃喃喊出了一个名字:“天光。”   殷渺渺豁然变色。   她紧紧盯着萧丽华,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如此反复三次,依旧压不下涌起的怒意。   就在这一刹那,她便清楚,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她也非动手不可了。   她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冰块,里面是冻结了的曼陀罗花汁。这是幻境里给予她的奖励,难查来路,用来下毒正好,而冰块暂时包裹住花汁,大约一个时辰后才会毒发,能够延迟她的死亡时间,替她做出不在场证明。   是的,她打算毒杀萧丽华,而不是光明正大地杀了她。   因为没有必要。她不是慕天光,也不是白逸深,无所谓手段是否光明正大,利益最大化才是她的目标。   所以,她一点也没有迟疑,掰开了萧丽华的嘴巴,塞入了准备好的冰粒,然后抬起她的下巴,确保这几粒特殊的药丸能够进入胃中。   据说,曼陀罗花汁十滴致死。   她用了十二滴。   如果这样萧丽华还能侥幸不死,那么,算她输了。长阳道君要她的命,她也无话可说。   殷渺渺转身离开,路过浴桶时,心生一计,挥手在里头撒了些花粉——来时的路上,她路过那个狼藉的花园,一下子猜到了是谁的手笔。   出于某种谨慎的心态,她稍稍沾取了些,正好拿来伪造现场。   萧丽华的情况不对劲,一定有人提前对她下了手,既然如此,就把水搅得更浑。殷渺渺思忖着,已然有了后招:想藏起一片叶子,就把它放进森林,想杀一个人,最好就让她和很多人一起死。   当然,她不会杀无辜的人,但让其他人和萧丽华一样做些美妙的梦境,却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此,也方便她查一查到底是谁干了这件事。   她主意已定,绕道去了准备酒水的地方,往花露里撒了一些妩儿的花粉。   还记得妩儿吗?她是风云会秘境里,千红洞窟的花灵,正是因为她想成亲,才阴差阳错撮合了殷渺渺与慕天光的缘分。   殷渺渺随机选取目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谁会中招。   不过,酒水多,花粉少,她估摸着不会有慕天光那么严重,最多只是欲望加重罢了。而这点程度的催情,相当于是借醉酒行事,壮胆助兴罢了。   做完这一切,她才通过镜花分身传信给莲生,要他找地方换回来。   宴席上,莲生感知到她的讯息,美目一转,飘向了游百川:“我有事找你。”   游百川总觉得她今天怪怪的,尤其是似笑非笑的时候,有种过去从未见过的风情,很美,但也令他毛骨悚然:“什么?”   “我们去那里说。”莲生略一思忖,便指向了不远处的九曲桥,那里离宴席的主场地有些距离,却始终处于宴会众人的视线中。   游百川犹豫了下,同意了。   两人离席,并肩往桥上走去。莲生问:“你好不好奇我找你什么事?”   “不是好事。”他冷冷道。   莲生轻轻笑:“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我过去对你不好吗?”   “你怪怪的。”游百川审视着她,人还是这个人,难道因为喝了酒,暴露了不为人知的一面?   莲生眼波微漾:“我喝多了,头疼得很,想醒醒酒。”   他挑眉。   器灵与主人心意相通,莲生已察觉到殷渺渺在不远处,遂不再拖延时间,拔下发簪,指着池水道:“咱们比一比,谁能最先找到东西。”   游百川更是狐疑,想醒酒,吃解酒药就是了,跳河干什么?   “你怕了?”   游百川依然觉得奇怪,但基于之前种种事的信任,还是答应下来:“行。”   “多谢。”莲生抬手掷出了发簪。它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瞬间没了踪迹。他又脱下外头的褙子丢到一边,踩到了桥上:“我数个数,到三开始。”   游百川瞥他眼:“水很深,我让你一息。”   “真贴心,那就多谢你了。”他媚然一笑,纵身跃入池中。   吃酒的客人们见她无故跳河,皆大为惊讶,朗声问:“两位做什么呢?”   “比试。”游百川丢下两个字,也跟着跳了下去。   其他人唬一跳,打趣道:“比试?还以为你们是殉情。”   他们俩的绯闻本就是南洲近年的热点,这么一吼,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投以好奇的视线。   大约过了十息,游百川跃出水中,晶莹的水流浸湿了他损坏的法衣,紧紧贴在身上,肌肉分明。   殷渺渺随即出现,也浑身湿透,笑着说:“行了行了,你赢了,一点也不知道让人。”   两人前后出水,用灵力蒸干衣服的余水,蒸汽缭绕。   游百川觑着她,传音问:“你干什么?”   “少问保平安。”她回答。   他就不再问,递出发簪:“还你。”   “你赢了,送你吧。”   游百川:“没用。”女人的簪子给他干什么,就算是法器也不能用,总不好当了卖钱吧?   “咳咳咳咳。”孔离摇着扇子走来,握拳咳嗽,“你们俩干嘛呢?”   殷渺渺笑道:“我酒喝多了,头疼得紧,找他比试比试,醒醒酒。”   风云会的赏月宴后,大家很久没有聚在一起玩闹,只是这是万水阁的宴会,不好切磋,叫杨意等切磋狂人大感寂寞。这会儿听她一说,都极有兴趣,摩拳擦掌打算来一场。   杨意头一个表态:“谁来和我比?”   晏景逸道:“杨兄既有此意,小弟奉陪。”   “加我一个。”孔离举手。   于是第二轮变成了三人对战。   接二连三有人跳河,自然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殷渺渺为了取得不在场证明,始终没走,陪他们一块玩闹。   她城府深沉,心里愈是挂念萧丽华的生死,脸上表现得愈是轻松,甚至还想了好几个有趣的玩法,将整个宴会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这里。   天亮后的第一个时辰,游衍得到了萧丽华死去的消息。   不得不说,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瞥向席上的殷渺渺。她已经退出了游戏,正和金妖王坐在凉亭上说着话,周围布下了静音的结界,无人知晓内容。   是她吗?不太可能。虽然中途离开过一会儿,但后来她一直在现场,而萧丽华砸花园的情形很多人都看到了,全无将死之态。   那么,是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那个盛气凌人的小丫头杀了?在旁的地方也就罢了,偏偏是在金妖王和苍妖王在的时候。   游衍皱起眉头,良久,吩咐道:“封锁消息,我亲自写信给长阳道君。”   因为一个化神的孙女强留两大妖王,绝非明智之举,一有不慎,便会引发人与妖的矛盾。他很了解妖修,若拿此事去质问,极有可能某个妖修为了彰显自己的能耐,主动揽下罪名,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长阳道君能够杀了人,拍拍屁股就走,他可不行。最好的办法,是找个能够让他发泄怒火的对象。   游衍想着,见远处殷渺渺和金妖王聊完,出言招她过来:“素微,你来。”   “阁主唤我何事?”她施施然走来,笑容淡淡。   游衍笑道:“你为南洲赢下了赌约,自然是有赏。”   殷渺渺莞尔:“晚辈身为人修,为己争光,本是分内之事。”   “你有这份心意便够了。我说过的话,却不能不算数。”游衍慢悠悠道,“只是,海市尚未开张,有些事不曾定下……接下来,你可有什么安排?”   殷渺渺一听这话,便知道游衍怀疑上了她,换言之,萧丽华一定出事了。她镇定心神,笑说:“正要同阁主说,我在幻境中颇有心得,又蒙金妖王解惑,隐约得了结婴的契机,想问您借个风水宝地闭关试试。”   长阳道君要找一个人,很难找不到,所以,她不打算回冲霄宗,而是准备留在南洲结婴——不是她不信任门派,而是路远迢迢,意外太多,早日结婴,她应对的把握才更大。 第505章   游衍原就有意留下殷渺渺,她主动提出,更是正中下怀,当即便应了下来,安排了个清幽的岛屿给她闭关。   殷渺渺面上不显,心里却十分担心会出意外,连累他人,故而以瓶颈已破为由,次日就返程回了南冥群岛。   游百川大致猜到她做了什么,主动提出送她过去。   “原本想请你帮忙去趟中洲,谁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殷渺渺闭关前,这么和他说,“这次幻境试炼我没看到文茜,她或许会再来找你。”   化龙那么大的动静,只要文茜还在南洲,一定不会视而不见,极有可能会去寻找对方,说服他来找游百川进入藏龙殿。   游百川懂她的意思,言简意赅:“我看着办。”   殷渺渺抬头看了会儿蓝天,笑了笑:“那就这样吧,多谢你了。”   “不用。”他想想,简单安慰,“这是万水阁,我会想办法。”   生死攸关,殷渺渺没有推脱:“希望我有机会还你人情。”   “有的是。”   这一刻,殷渺渺感受到了他沉默寡言背后的可靠,无声地微笑了下,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了屋里。   石门关闭,她走入地下的静室,盘膝而坐,入定悟道。   结界闭拢,将整个岛屿笼罩其中。   游百川转身离开。   三日后,他就听到了萧丽华身死的消息。一开始压根没有人相信,这位横行霸道的大小姐来南洲的时日虽然短,但干的事不少,谁不知道她有个化神曾祖?再不济,她自己也是金丹修为,如何会无声无息地死去?   定然是无稽之谈。   但传闻越说越真,甚至指出了杀人者就是殷渺渺。她与萧丽华本就有仇怨,且除了她,还有谁有这个能力,有这个胆量,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掉化神的后裔?   离奇的血案,男女的纠葛,完美戳中了人们八卦的G点。   想要禁止这样的讨论,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当日参加宴席的修士不再少数,谁忍得住不去探讨一二?你一言我一语的,大致就将她们二人的行为分说了个干净。   大家都不信是殷渺渺动的手,因为她没有行凶的时间。   但有人表示:“听说萧丽华是死于中毒,这个什么时候都能下手。”   “如果是普通的毒素,萧丽华怎么会丝毫不曾察觉?能让金丹修士顷刻间死去,必然是剧毒。”   修士中毒,一般拖个十天半个月不是问题,鲜有瞬间夺人性命的。以萧丽华的性格,如果察觉到了自己中毒,肯定不会不言不语,一定是闹得人尽皆知,并且想方设法解毒。   她什么都没做,只能证明她什么都来不及做。   既然如此,殷渺渺怎么下手呢?总不会萧丽华愚蠢到会随便乱吃她递过来的东西吧?   可如果不是殷渺渺,会是谁呢?   “好像谁都有可能……”吃瓜群众呐呐道,“谁不想她死啊?”   众人:“咳!”   总之,传闻沸沸扬扬,愈演愈烈,说什么的都有。传到后来,更是演化出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恩怨情仇版本,在此就不细表了。   且说游衍。   他在听到外头传闻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异常——明明封锁了消息,是谁泄露了萧丽华的死?凶手。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嫁祸。   一旦凶手的罪名栽赃给了殷渺渺,就等同于挑起了冲霄宗和长阳道君的矛盾,而案发地在万水阁,也把他们拖下了水。   “意在三大宗门。”他自言自语道,“好狠辣的手笔,是谁?”   游衍凝神思量片刻,招人去唤来了游百川。   “最近外面传的事,你可听说了?”他问。   游百川点头。   “有什么想法?”   游百川道:“麻烦。”   “萧丽华是长阳道君唯一的血裔,他一定会来。届时,我们万水阁必须要给他个交代。”游衍沉声道,“你懂我的意思吗?”   游百川也很直接地问:“谁?”他舅舅想把谁推出来承受长阳道君的怒火?   “我们说了不算。”游衍最初想的当然是殷渺渺,但后面的一系列事情让他改变了主意,“化神道君可不是一张嘴就能糊弄的。”   游百川拧起眉。   游衍又道:“消息传得这么快,背后必有推手,你去查一查,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敢在万水阁做出这种事。”   游百川点了点头。   “还有,”游衍起身,走到窗边眺望南海,“乔平和汀兰的事,你知道吗?”   游百川:“……”   宴席后半场,乔平和汀兰双双消失,天明还没回来——当然,有可能是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但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谁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   但他没吭声。   游衍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淡淡道:“她是我的女儿,我还会害了她不成?”   游百川继续沉默。   “也罢,你去吧。”游衍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   中洲,残龙殿。   鲭鱼幻境打开,金鲤化龙的那一天,向天涯送走了自己的又一个非人好友。它叫龘,岁数记不清了,雄性,爱好睡觉和发呆,生平最好的朋友有两个,一个是活着的时候陪他走遍千山万水,携手风雨的游梦惊。   另一个,就是死后被吵醒,磕唠几十年发展出友情的向天涯。   “没想到我能在消散之前,看到龙族复兴的希望。”龘已经死了,留下的只是一抹神念,几十年来,它和向天涯谈天说地,早就已经消耗殆尽。   但它并不后悔,死后的生活太过寂寞,它都记不清自己沉睡了多少年,等待了多少年,能够结束这样漫长的守候,对它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   尤其在临死前,它感觉到了龙的气息。   果然,它之前的预感是对的,藏龙殿因为意外深埋地下,无人知晓,因此送来了向天涯。他会带着龙族的传承,去寻找那个龙族的后代。   “缘分啊。”它唏嘘,“这就是天意。”   向天涯掀起眼皮,第无数次表态:“行了,我知道是天意,我发誓,我保证,一定想办法把你的传承送到你们龙族希望的手里。”   “你知道就好。”龘满意了,神识衰弱得更加明显,“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向天涯一时没有说话。他不喜欢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却被迫留在地底数十年,好在有条老龙能聊聊天,久而久之,自然也把它当做了朋友。   朋友即将“死”去,总是令人伤感。   “其实吧,你这家伙比不上他那么能耐,但也不错。”龘传递过来的意识十分微弱,却非常兴奋,“看到你,我还是挺高兴的。”   向天涯可不觉得被埋在地底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再坏的事,因为交到了一个值得的朋友,也就变得不那么糟糕了。   他不是煽情的人,说不出什么“我也是”之类的话,只调侃道:“听到你夸我可不容易。”   “死都快要死了,不说就没机会了。”龘咂咂嘴,“其实我有点后悔,当初死的时候瞒着他,唉,有些话,没说有点可惜。”   向天涯道:“游家在南洲还有后人,你想说什么,我帮你传达就是了。”   “那有啥意思,他们不是他。”龘想想,看开了,“算啦,都过去了。”   向天涯长长叹了口气。   “别为我难过,我本来就死了。”龘嘟囔道,“操心操心你自己吧。你什么时候结婴?快点离开这里,帮我去找龙。”   向天涯听得出来,这是在关心他而非催促,故而道:“我准备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能不能引天雷下来,省点事。”   藏龙殿埋得很深,凭借一己之力,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够离开,结婴的天雷则不然,运气好的话,劈下来就能毁掉半个山头。   龘奇怪地问:“你怎么去远一点的地方?”   “我发现了一条地道,好像通向其他地方。”向天涯摸着下巴,“我打算在半道结婴,毁掉这条密道。”   “为啥?”   “还能为啥?你总不想自己被其他人捡去泡酒吧?”向天涯瞅着它,“你要不介意,我也可以帮你实现梦想。”   龘打了个哆嗦:“那还是毁了吧。”   而后,一人一龙似乎没了话讲,气氛万分静谧。   良久,龘说:“那就这样。”   “后会无期。”向天涯干脆地告别。   “祝你好运。”龘说完,最后一缕神识也消失在了天地间。   它彻彻底底地死了。   向天涯在原地坐了会儿,起身朝着密道的方向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估摸着离藏龙殿已经很远,便随随便便坐下来,预备结婴。   老实说,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试着结婴的这一天。可事实却是如此,龙族的锻体之法弥补了他修为上的短板,而数十年的困境,磨练了他过去难耐寂寞的心性。   自然而然的,他就走到了这一天。   *   北洲。   慕天光刚出关,便接到了掌门的消息,要他速回门派。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见过师尊。”   掌门看到他元婴已成,不由大为欣慰:“好好好。”   “师尊召我,可有吩咐?”他问。   掌门欢喜的神色微微一收,缓缓道:“叫你来,是要你去一趟柳洲。”   慕天光凝神:“魔修?”   “不错,魔修已经占领了大半个柳洲,有部分往镜洲去了,局势不容乐观。”掌门道,“冲霄宗的顾秋水在柳洲组织人手对付他们,你也去。”   慕天光点头:“是。”   “绝不能让魔修的势力扩出西洲。”掌门肃然道,“你马上动身,越快越好。”   慕天光不疑有他,立即应诺。   半个时辰后,赵远山前来,道慕天光已经离开门派:“师尊,顾秋水就在柳洲,怕是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   “你莫要小看了顾秋水,柳洲情况不妙,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他不会贸然透露消息。”掌门闭眼一叹,“再说了,那个时候,怕已经尘埃落定。”   赵远山沉默片刻,问道:“师尊不打算插手吗?”   “远山,我也很欣赏那个孩子,也觉得可惜。”掌门淡淡道,“可是,道君是我归元门的道君,有些事,必须做出取舍。”    第506章   外面风起云涌,殷渺渺却竭力摒除外界的干扰,一心一意地准备冲击元婴。   前文提过,炼气是炼化灵炁,筑基是聚气成液,炼丹是凝水成丹,那么元婴是什么呢?是修其元神,显化婴相。   但元神藏于紫府,金丹仍在丹田,从客观的角度上说,两者不在一个空间。等等,紫府和丹田,难道不是指的大脑和腹部吗?当然不是。   如果拿个X光或者是超声波去照人的身体,能看到肝胆脾胃胰,但绝对看不到丹田,同样的,能拍出大脑的光片,却决计寻不到所谓的灵台。   可奇怪的是,你要是打爆了人的头,或是捅伤了下腹,灵台和丹田又会受到重创。   所以,假如非要给这些玄之又玄的名次做个科学的解释的话,那么,不妨将灵台和丹田,理解为依附在大脑和腹部的异次元空间。   可见的空间是表象,不可见的则是里世界,同处一隅,阴阳两面。   理解了这个概念,再来说结婴的过程。这非常有意思。   首先第一步,金丹要离开丹田,寻觅元神。元神分为阳神和阴神,阳神如果足够强大,便可以脱体而出,这就是所谓的“脱胎换骨,身外有身,聚则成形,散则成气”。   而阴神呢,则是“一念清灵,魂识未散,如梦如影,其类乎鬼”,现代人不妨将它理解为人的潜意识,本能,第六感这样的存在。   金丹要与阴神相逢后,就是最关键的一步:合二为一。金丹为胎,阴神为魂,命胎既成。之后,金丹落回丹田,变化成婴孩的模样。因为阴神代表的是人的本源,故谓之“元婴”。   十四洲的人认为,元婴的诞生,其实是再现了人诞生的过程:婴孩在母体内先蕴养出肉身,而后灵魂转世,注入胎儿体内,“人”自此成。   可殷渺渺觉得,这也非常像是受精卵发育成胎儿的过程。   尤其金丹圆融,和卵子的形态差不多,而阴阳神则像是太极的图案,合之为圆,分之似勾,也很有点精子的样子。   两者相逢,其实就是“受精”的过程,回到丹田靠灵力蕴养,就是妊娠,等到婴孩形成,等同于分娩。   是不是很有意思?   再联想一下,生命最初是无性繁殖,后来才改变为有性生殖。因此,原本在人体内能独自完成的过程,被拆分到了两个性别,但生命诞生的本质不会变化。   所以,生育和结婴之间才会存在那么多的巧合。   好了,分析完结婴的过程,再来说一说其危险性。天下金丹何其多,能结婴的寥寥可数,自然是因为结婴说来容易,却远不如生命大和谐来得简单。   首先,金丹的力量必须压制到极致,才能一鼓作气冲破丹田的限制。假如修为的基础打得不牢固,再努力也没戏,漏气的气球永远都无法膨胀到爆炸。   其次,元神必须足够强大,方能够分之为二。而分开后,阳神能显形,基本上在灵台不动,但阴神却很容易躲藏——潜意识是不是就这样忽闪忽现,想抓住又偏偏毫无头绪?   要是速度不够快,对元神的掌控力不够强,很有把阴神搞丢。   很多人结婴失败就跌倒在这里,这还算是幸运的,丢了阴神,金丹没事,只要及时止损回到丹田,最多是元气大伤,境界倒退,还不至于丢了性命。   最难的是融合。就算凡人都会的生命大和谐,也不是次次都能中靶不是?金丹和阴神亦然。   阴神代表了人的潜意识,但凡修士对自己的道有一丝一毫的迷惘,都不可能成功。而更可怕的是,这时还会出现一个大魔王,试图破坏这桩“婚事”。   那就是心魔。   阴神平时和阳神待在一起,有阳神也就是理智一类的压制着,但这会儿没了小伙伴,人就被迫面对自己最丑恶最不堪的内心。   这就是修士所谓的“见性明心”。   此关过不了,对不起,GG下线也来不及了,直接销号——阴神彻底毁灭,运气好的话,阳神及时脱体而出,还能过混个小号重来,运气不好,做人的游戏,永远和你说了拜拜。   文艺点说,叫魂飞魄散。   殷渺渺的修为早就够了,修炼的魂术和幻术又是极其锻炼神识,元神自然也蕴养得十分可观,是以前面两个难题对她来说有惊无险,平稳过关。   她现在面临的,便是心魔。   “又见面了。”   这个意识很熟悉,结丹的时候,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殷渺渺道:“是。”   “我问你,什么是道?”   “道是道路,我给自己的人生选择了方向。”   昔年凡尘一别,便是道途的开始。人生的无数岔路口,她都因为它而做出选择。   “道是规则,就算外界的法律、习俗、道德变化,我的道不会改变,依旧是我行事的准则。”   现代的法律不再适用于这个时代,十四洲的规矩也渐渐无法束缚她的羽翼。但只要内心的准则不变,就永远不必担心迷失本心。   “那么,你的道是什么?”   “自尊,自由,自在,自我。”   答案与一百多年前一模一样。   “还有呢?”   “希望每个人都能得到这些最基本的权利。”   生而为人,难道不是天然就拥有人权吗?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拥有生命的权利,应该得到作为人应有的尊严,应该获得最基本的自由,应该被允许拥有独立的人格和自我。   她不止自己追寻着,也希望其他人能够得到。   “以己推人,以情入道。你选了一条不容易走的路。”   “我不一定做得到,但至少应该让人知道,还有这样的可能。”   她能够改变世界吗?未必,一人之力,难与千千万万的人抗衡,可如果他们知道,或许就会做出不同的抉择。   就算不能主宰这个世界,但可以主宰自我。   “你可知道,有情、无情、忘情,看似殊途的道,其实都接近于天道。”   殷渺渺觉得有点古怪,心魔是拷问内心,无端端的,怎么会主动表述想法?她动了动口唇,想说什么,但忍住了。   “你似乎很惊讶。”   “是的。”她承认,“你是谁?”   “‘我’是你,又不仅仅是你。你喜欢用这样的方式论道,我便以这样的方式出现,‘我’没有声音,没有语言,没有情绪,你现在‘听到’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声音,只有我传达给你的意念不是。”   殷渺渺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无法用语言表述。   “语言只是人用来表达的工具,想要以此来解释大道,太过勉强,所以世人无法以言语传道,必须自行体悟,方能明白个中真理。”   她顿悟。   霎时间,声音消失了,之前的所有都是幻象,并不存在。她突破了迷障,便不再需要用这样对话的方式来传递意念。此时此刻,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却依旧“知道”后面的话。   她无法用语言描述,却知道此道不孤。   而后,金丹与阴神相融。   她完成了最艰难,也是最关键的那一步。   婴胎回落至丹田,可依旧是圆鼓鼓的金丹模样。想要结出元婴,还剩最后一步,即是承受天雷,击落胎壳,破茧成蝶。   天空阴云密布。   长阳道君便是在这一刹那,到达了南海之上。   *   万水阁,游衍缓缓走出门,清晰有力地寒暄:“长阳道君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出现在万水阁上空,约莫三四十岁,须发棕中带红,浓眉大眼,极具压迫力:“游阁主,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游衍轻声叹息:“令孙遭遇不测,吾等亦是痛心,还请道君节哀顺变。”   “节哀?”长阳道君怒不可遏,“呵,死的不是你的血脉,你当然可以节哀。她人在哪里?”   游衍知道他问的是殷渺渺,却故意曲解,答道:“此案颇为复杂,令孙与其他一干事物,我都原封不动留在了观境岛。”   长阳道君原本认定了凶手,但听到这话,却改了主意,决定先去收敛曾孙女的遗体。   “带路。”   以他们二人的速度,很快便到了观境岛。萧丽华依然躺在床榻上,维持着死时七窍流血的模样。   长阳道君的心蓦地一痛。曾孙女魂灯熄灭的那一刹那,他久经考验的道心也不由动摇了一瞬,这是他唯一的血亲,居然就这么死了,如何能叫他不心如刀绞?   再看案发现场,他心里更是愤怒:“这是怎么回事?”   游衍侧身避让,目光注视着窗外,并未扫向床榻半分,回答道:“令孙先是中了迷情类的药物,后来才被人下毒杀害。”   长阳道君一挥袍袖,用法器小心翼翼收好了孙女的尸身,冷笑道:“下手的谁?”   “奇怪之处就在这里,当日我万水阁举办花好月圆宴,不止她一人的酒水中被下了迷情药,但剂量都不大,多为助兴,不至于丧失神智。”   长阳道君冷冷道:“丽华服过异宝,等闲药物对她不起效用。”   “这确实奇怪。”游衍沉吟道,“至于致命的那种毒素,十分离奇,我从未见过,不止是从何处得来。”   十四洲地大物博,哪怕修到了元婴,也不敢拍胸脯说全都了解。长阳道君一点也不关心这些:“素微殷渺渺在何处?”   游衍问:“道君怀疑她?”   长阳道君不答反道:“丽华身上有件法器,一旦她心脉断绝,便会记录下她身边最后的场景。”   他说着,抛出一面巴掌大小的水镜,镜面的云雾散开,露出了个朦胧苗条的黑衣人,样貌普通,有明显的易容痕迹,正冷冰冰地说:“你犯的最大的错,就是觊觎慕天光。”   游衍皱起眉头,愈发笃定是有人在背后挑拨离间——以素微的心性,绝不可能在动手的时候泄露这么关键的信息。   但想要说服长阳道君彻查此事并不容易。事情才过去十来日,冲霄宗多半还未能得到消息,就算得到了,又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他们的化神道君,说服他立即赶到此地?记得没错的话,冲霄宗的化神也很多年不见踪影了。   还真是挑了个好时间、好地点啊!    第507章   雷劫骤然而至。   第一道便劈碎了岛屿上的结界,劈开了坚固的房梁,顷刻间摧毁了小小的静室,直直落到她的头上。   强烈的痛楚自四肢百骸传来,本以为已经足够坚韧的血肉颤抖不止,一丝丝雷力自经脉传入丹田,剥下了金丹的一片丹屑。   这是元婴雷劫与金丹雷劫最大的不同。   金丹时,只要躯体承受住了天雷之力,便能够成功,但元婴不行,修士必须保证身体不崩溃的同时,引导天雷激活裹在茧内的元婴。   任由天雷入体,金丹会破碎,元婴会死,阻止雷电入体,元婴便无法脱离外面的丹茧,也就永远迈入不了新境界,只能做一辈子的半步元婴。   殷渺渺小心翼翼地掌控着雷电的力度,首先测试出合适的数值分配给金丹,其余的滋养肉身,真的承受不住的,再用焚灵火化去。   天雷是何等强悍的力量,焚灵火这么贪婪的小家伙,吸收起来也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也灰飞烟灭了。   而比起结丹时的艰难,殷渺渺倒不觉得有多难,百余年来,修行从未懈怠,昔年打下的基础,成了她如今应对的底气。   转眼间,第九道雷劫也已过去,可劫云并没有消散的迹象,甚至云层变得更厚更密,黑压压地笼罩在头顶,酝酿着更强的力量。   金丹时,一般修士的雷劫为三到七道,唯有少数人会到九道。而元婴时,雷劫的数目基本上就是金丹时期的两倍,后面的化神、合体亦是如此。   殷渺渺昔年是九道雷劫,那么,元婴时就有十八道,以此类推,到她飞升之时,便会是极致的九九八十一。   *   观境岛,长阳道君看到了聚集的劫云,心生异感:“谁在结婴?”   游衍也没想到殷渺渺的速度这么快,半个月前说要闭关,这会儿就已经到了最后的雷劫,沉吟少时,道:“素微。”   长阳道君冷笑:“她好大的胆子。”   “道君,令孙出事的时候,她就在宴席上,所有的修士都能作证。后来更是直接到了这里结婴。”游衍缓缓道,“若说她是凶手,恐怕难以服众。”   修真界有假冒别人面貌的法器吗?有。所以,若说有人伪装成她的样貌出席宴席,不是不可能,但长相身形能够假冒,修为不能。   金丹大圆满的修士一共就那么几个,同时还要满足不在现场,非常了解她,一言一行都没有令任何人起疑,可能性太低了。   而后来有人在背后推动此事传播,更是让他倾向于另一种可能:栽赃嫁祸,挑拨离间。   他相信长阳道君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但他笑了,冷漠而平静:“服众是别人的事,我可不管。此事必然是她所为,越是不像她,越证明是她。”   游衍拧起眉头。   “看在你是万水阁主的份上,我不妨同你直说。”长阳道君淡淡道,“丽华因她而生心魔,非杀她不可,我便去打听了一二。不得不说,她聪明、谨慎,也很狡猾,这次故意留下来,想假装一无所知,却正好暴露了她。”   他的唇边浮现一丝冷笑,看着游衍道:“外面传得风风雨雨,她难道真的一无所知?若真不是她,她一定会想办法找到真凶,省得替人背锅,死于我手,可她没有。她结婴,是她知道我会来,若不这么做,她在我手下走不过一招。”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游衍顿时无言。   “就算不是她,她也一样要死。”长阳道君神情漠然,“这是个人恩怨,你最好就此罢手,我也不想闹得三大门派不合。”   游衍听懂了,这是一笔交易:假如他不再插手此事,长阳道君便只要殷渺渺的命,不会追究万水阁的问题。三大门派依旧互相扶持,一如既往。   他没有理由拒绝,遂默认了。   下一刻,长阳道君消失在了观境岛上。   到的时候,正逢第十二道雷劫降临。   天道不允许修士插手自己的考验,是以,长阳道君立在半空,按捺着涌动的杀意,等待着。   第十二道雷劫劈下,岛屿已四分五裂,只余一隅残留。她就坐在废墟之中,心无旁骛地炼化着天雷之力。   就凭这份定力,长阳道君认为,自家曾孙女输得不冤。   若丽华没事,他或许会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可丽华死了,她就非死不可。   随后,是第十三道天雷,第十四道天雷。   长阳道君以为该结束了,正欲出手,忽然觉得不对。   雷劫还在继续。   “居然是九雷之数。”他皱了皱眉,复又松开,不错,以九为数的历劫者多为天道所眷顾,可那又如何?修到元婴、化神,亦有可能丧命,从没有杀不得的说法。   不过叫她多活几个时辰罢了。   可接下来,又有一件事令他意外。   第十七道天雷降下时,她的身上泛起了淡淡的金光。雷光闪下,倏忽隐没,换言之,这并不是天罚,而恩赐。   殷渺渺最喜欢的便是这样的天雷,强悍的力量进入体内,却化作了春雨般的养分,不停地滋润着她的血肉。   丹田深处,已经显出婴儿模样的元婴沐浴在雷雨之中,显得愈发莹白光亮,凝实有力。   第十八道,亦然。   金丹时,她只得到了一次馈赠,谁想结婴的时候,居然多加了一道,真是意外之喜。   缭绕四散的电光中,殷渺渺睁开了眼睛。   *   南海,归墟。   昭华立在海面上,遥望着那一头的劫云,半晌,忽然道:“这盘棋,我今日是下不完了。”   “哦。”对弈的人抬起头,淡淡问,“你要去哪里?”   “看到那边的金光了吗?”昭华的唇边泛起一丝笑意,“是我很熟悉的气息,我找到她了。”   “她是谁?”   “于我有恩的人。”昭华说着,身形已化飞龙而去,“我报恩的日子到了。”   话音未落,影子都瞧不见了。   徒留对弈的人惆怅地叹了口气,开始继续左手和右手下棋的日子,自言自语道:“南海真是一天太平日子都没有,唉,什么时候才能清清静静地睡个觉啊。”   *   飘逸的衣裙落下,照在了殷渺渺的肩头,破损的法衣碎片如羽毛脱落在地上,化作片片残花。   “长阳道君。”她镇定地望向对方,微微一笑,“阁下不远千里而来,不知道有什么事吗?”   长阳道君冷冷道:“你还和我装傻?”   “我不懂您的意思。”   长阳道君懒得和她多费唇舌,单刀直入:“丽华死了,是你杀的吧?”   “是或不是,有什么区别吗?”她笑了笑,平静地问,“如果不是我,你会相信吗?”   “肯定是你。”   “那便是我。”殷渺渺抬头望着乌云散去,重新露出蔚蓝的天空,“萧丽华心心念念要杀我,不管她是死于谁之手,你都一定会帮她实现这个心愿。”   “原来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只是想看看,堂堂化神道君,讲不讲道理。”   “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道君,是失去孙女的长辈。”长阳道君巍然不动,“你想要以道义相逼,怕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殷渺渺轻轻眨了眨眼睛。果然,能够修到这个境界,长阳道君绝对不是任人愚弄的傻瓜笨蛋,他已经看穿了她的谋算。   ——是的,她很清楚,无论萧丽华死于谁之手,长阳道君都不会放过她,那么,为什么要故弄玄虚,又是下毒,又是制造不在场证明呢?   因为,她就算死,也要死的有价值。   杀了萧丽华,又被她的曾祖父所杀,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恩怨。十四洲那么多修士,天天都有类似的事发生,更不必说她和萧丽华结仇,全是因为慕天光。   男男女女,风流韵事,不过给他人做笑谈。   她死后,长阳道君只要亲自去趟冲霄宗解释,略作赔偿,也就完了。他是化神道君,又是替血亲报仇,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当然了,冲霄宗必然是愤怒和惋惜的。然而,她活着的时候有价值,死了也就到此为止,与其为了一个她和归元门交恶,不如借此谋取更大的利益,比如要求割让灵脉,秘境,或者别的什么。   有了资源,还怕培养不出优秀的弟子吗?   正义是有前提的。   她并没有什么愤怒的情绪,甚至决定顺水推舟,让门派的利益更大化。   确认萧丽华是她杀的,长阳道君作为亲人,杀她不过分。但如果凶手的身份成谜呢?很多人都可以证明,她当时就在宴席上,不具备杀人的机会。   一旦复仇的理由站不住脚,同样的死亡,归元门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这是她身为冲霄宗首席,为门派做的最后一件事。   而长阳道君看穿了她的盘算,却不改初衷。他愿意付出沉重代价,承受冲霄宗的问责和翠石峰的仇恨。   他是个好长辈。   殷渺渺并不恨他,因为如果死的人是她,任无为会做同样的选择,可惜的是,他们是敌人。   “你还有什么话说吗?”长阳道君问。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她该说的都说了,该努力的也都努力过了,到了这一步,不是她把一手好牌打烂,而是她的牌就是没有萧丽华的好。   殷渺渺想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道君应该明白,萧丽华想杀人,最终为人所杀,乃是死有余辜。但你仍然想为她报仇,在你心里,公理比不过私情吗?”   “你在向我问道?”   “是。”   长阳道君没想到她死到临头,不求饶,不求援,而是向他问出了这么个问题。出于这份欣赏,他回答她:“所谓公理,亦由人定。”   殷渺渺明白了。长阳道君的道,是强者书写规则。   这就不奇怪为什么萧丽华会如此行事了,她继承了曾祖父的“道”,却忘记了,长阳道君的强是他自己的力量,而她是借来的。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殷渺渺弯起唇角,握紧了手中的首席印,“有生之年,能向化神道君请教,晚辈十分荣幸。”   “很好。”长阳道君微微颔首。临死之际,铁骨不断,傲气不失,风仪不减,就冲这份气度,已远胜常人多矣。   但他出手没有片刻迟疑。   这是一场没有什么悬念的战斗。   一个是初初结婴的晚辈,一个是化神多年的前辈。纵然长阳道君来的只是一道分神,却仍然是实打实的化神修为。   炼气或许可以杀筑基,因为他们的距离是10.   筑基凭借法器和智谋,或许可以杀金丹,因为他们的距离是100.   那么,元婴和化神的距离呢?是10000.这是不可违逆的悬殊,哪怕是握有首席印的殷渺渺,也只能将差距拉到5000.   她抵挡住了长阳道君前两次的攻击,没能挡住第三次。   纵然是天雷滋养过的肉身,此时也不堪一击,体表看似完好,五脏六腑却已经溃烂破碎,血水从口鼻中流出,模糊了她的面孔。   殷渺渺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却没有放弃。她勉力运转刹那芳华,想要止住伤势的恶化,然而,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去陪丽华吧。”长阳道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微抬起了手指。   殷渺渺的声带损毁,发不出任何声音,可她依旧用口型回答:“我不怕死,我早就死过一次了。”停顿了下,恶劣地说,“萧丽华比我先死。”   她的坚韧和骨气让长阳道君欣赏又厌恶。   他决定立刻结果了她,眼不见为净。   可惜的是,有的时候生和死,胜和负,就只是一念之差:他上一招若是多用一分力,殷渺渺就已经死了,也就不可能等到援兵的来临。   是的,任无为还在闭关,云潋尚在路上,慕天光被支去了柳洲,向天涯还在结婴……她所有的退路都已堵死。   却唯独还剩一个昭华。   “娘娘,我来迟了。”   昔年的滴水之恩,终成涌泉之报。    第508章   殷渺渺其实并没有看见昭华,也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因为那个时候,她的耳朵和眼眶里全都是鲜血,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只是模模糊糊知道有人来了。   很陌生的气息,她不知道是谁。   长阳道君也不知道。他看着莫名其妙出现的家伙,皱眉道:“滚开。”   “请阁下赎罪,我不能让。”昭华初到十四洲,也只大致了解下此地的常识,并未认出他的身份。   “你可知道我是谁?”长阳道君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散发出的龙气,不欲节外生枝,忍下怒气道,“此事与南海无关,休要惹事上身。”   昭华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于我有恩,我非救不可。”   白素贞不报许仙之恩,无法修炼成仙,当然是话本趣谈,但恩情于修士而言,确实是极大的因果。此言一出,长阳道君便知无可回转,冷哼道:“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昭华不言,身影蓦然消散。接着,一条威武壮美的金龙便出现在海面上,鹿角鱼鳞,鹰爪长须,虽无异动,但气息吞吐间,雷雨晦冥,自有风雷之象。   长阳道君眸光凝然,他身为化神老祖,岁逾千年,却也从未在十四洲见过真龙。   四大神兽都在这片土地上消失太久了。   但看到昭华原型的第一眼,他便毫无怀疑:这就是龙。就是在这方世界上叱咤一时的神兽。   今日能与龙交手,长阳道君忌惮又兴奋。   昭华亦然。   下一刻,海面上弥漫起了浓浓的大雾,雷雨磅礴,龙吟长啸,电光火球忽闪忽现。波涛汹涌,浪头掀起数十米,再重重砸下,无数航行的海船受到殃及,四分五裂,此时,海洋不再是温柔的慈母,而是严酷的暴君,无情地收割着性命。   游百川原本想去帮殷渺渺,一看到这样的景象,果断改变主意:“我去救人。”   这回,游衍没有再阻拦:“别靠太近,化神和神龙的交战,谁也不知道会有多大的威力。”   游百川点头,疾奔而去。   游衍立在海面上,高抬双手,他脚下的海水骤然上升,化作半透明的海墙,阻拦着战场上的余波蔓延。   很多人猜测,他无法修炼《游龙秘卷》,资质恐怕并非上乘。呵,都是无稽之谈,他的心法名为《惊涛怒海图》,其威力并不逊于《游龙秘卷》,无法修炼后者,只是因为……不提也罢。   游衍这一出手,便将有可能蔓延到南冥群岛的海啸给阻拦了下来,将万水阁的损失降到了最低。   和他在做同一件事的,还有白妖王和墨妖王。   神龙一出,等级低的水生妖兽都屈服于龙威,惊得从那方水域四散而逃,余波蔓延到了白妖王的环心流和墨妖王的黑沙海,搞得人心惶惶。   两大妖王不得不联手扼制,封锁战场。   “一来就搞这么大的动静,这家伙胆子不小。”白妖王很不爽,南海一直都是他们的地盘,一个外来者不上门拜码头就算了,还直接和人打了起来,这不是往他们脸上啪啪扇巴掌吗?   墨妖王幽幽道:“就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他们不知殷渺渺与长阳道君的恩怨,看着昭华与人交手,第一反应是——该不会是想来个敲山震虎吧?更阴谋论一点,难不成是想借机霸占地盘?   也不能怪他们胡思乱想,那片水域的域主压根不敢出面阻拦,早就带着小弟们有多远跑多远,如此正是防守空虚的时候啊。   白妖王越想越不安,鳞鱼怕龙,禽鸟怕凤,这种源自血脉的威慑真他娘操蛋,搞得他们天然低了一头。   “乌贼,不能让他这么下去。”白妖王凝重了神色,“南海说到底是我们的地方,外来者这般猖狂,你我脸上无光。”   墨妖王难得和他站到同一阵线:“不错,咱们必须得露个面了。”   两人达成默契,双双飞身前去。   *   这时,长阳道君和昭华已经交过手了。   人修虽然将妖修的境界做了划分,与己方的做了对应,但事无绝对,总有几个家伙得到了特殊的机缘,修行的路子违背常理。比如说,昭华原本是鱼妖,论理修到元婴才可以化为人形。   但是卓煜封他为昭华上师,让他住在天底下龙气最集中的皇宫中,不仅让天地承认了他的存在,更是沾染了许多人皇之气,在金丹时就能化出人形了。   等到藏龙镜落于他手,更是直接提炼了他的血脉,予他一份化龙的机缘。因此,昭华论境界,与白妖王墨妖王等同,差不多是相当于人修的元婴,可他的实力,却早就无法以此衡量。   神兽血脉=开挂作弊。   长阳道君三击之下,殷渺渺的肉身就瞬间崩溃。可龙族不,它们这一族就是以肉身的强悍闻名,等同于钻石,想要伤到龙族,只有他们的同族和死敌凤凰才能办到。   所以,昭华扛住了长阳道君的攻击。   他们的心里都有数了。   昭华想,这人似乎只是一道甬道,发挥出的实力至多十分之一,且以外攻见长,挡下虽说要受点伤,却不至于危及性命。   长阳道君则握紧了拳头,愤怒又惋惜。他的功法霸道强悍,鲜逢对手,年轻时与他对上的敌手,无一不是被他的拳头碾做血肉,可是,这次的对手,偏偏是世界上肉身最强悍的龙。   别看昭华的鳞片脱落不少,血肉模糊,可这些都是表象。龙有蛇的习性,每蜕一次皮,肉身就会强悍一分,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想要重创乃至杀死他,至少要使出自己三成的力量。然而,他的本体正在洞府闭关,冲击化神中期,化身全力以赴,就要消耗掉三分之一的力量,如此一来,这次闭关必然失败。   丽华……丽华已经死了。   长阳道君真心实意地疼爱这个后辈,可死去的人,如何与自己的道途相提并论?他在化神初期滞留得太久了。   他的儿子、女儿、孙子,都已经死得干干净净。修士越往上走,亲缘就越单薄,仿佛是天道的某种平衡。   总有一天,只剩他一个人。   丽华已经死了,就算杀了他,她也不会复活。长阳道君想到这里,战意便弱了下去,再看殷渺渺,气息微弱,几乎与死人无异。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她离死亡就差最后一根稻草,补不补那一下其实都无所谓。   既然如此,打不打都没有意思了。   “你能救她一次,救不了她一世。”长阳道君冷冷道,“你可想清楚了?”   昭华变回人身,拱手道:“多谢阁下手下留情。”   “哼。”长阳道君甩袖而去。   他一走,海面即刻风平浪静。   昭华走到殷渺渺身边,她还有残存的意识,茫然地看着他,无声问:“你是……谁?”   他半跪下来,轻轻擦去她脸上的血痕。阻挡视野的血幕被擦去,殷渺渺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眼孔骤然收缩:“卓煜?!”   “娘娘还记得皇帝陛下。”他弯起唇角,低声在她耳边道,“他也一直记挂着你。”   殷渺渺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地抬手触碰这张面孔。他握住她的手,缓声道:“娘娘,我已经报了你的点化之恩,如今,该回报皇帝陛下了。”   “他到死都惦记着你,惋惜此生不能白首。”   “所以,你嫁给我吧。我会代替他,和你白头偕老。”   *   大战后足足过了七日,海上才重归平静。只是,原先幽静的岛屿支离破碎,裂开的岛屿飘散在海面上,零星的屋瓦碎片随风飘荡。   游百川纵身跃上幸存的小半个岛屿,水珠滴滴滚落,道:“没见。”   “怎么可能呢。”飞英不解。   海啸平息后,他们几个挂念好友的人就第一时间赶到,把几个较大的碎岛和底下的海域全都搜寻了一遍。   但方圆五里之内,都找不到殷渺渺的踪迹。   她不见了。   这不科学,长阳道君再没品,最多也就是把人杀了,不可能辱尸,更不可能把尸体丢到春洲去。不然等同于挑衅,冲霄宗肯定和归元门没完。   那么,是谁带走了她?答案只有一个。   乔平猜测:“那家伙敢从长阳道君手下救人,想必是故交,就算带走她,应该也不会对她不利吧?”   “别忘了,他是半个多月前到的十四洲,素微一直在闭关,哪来的机会当故交?”孔离反驳。   飞英举手:“我觉得我可能知道。”   大家齐齐看去。他说:“我怀疑那条龙是凡间来的,姐姐在凡人界……呃……有点渊源。”他穿越过界门,那天在观境岛围观化龙的时候,亦未错过藏在云层间的漩涡通道,故有此猜测。   “若是如此,倒也有可能。”   不然无法解释对方为什么会在那么危险的时刻挺身而出,不是谁都有勇气拦在化神道君面前的。   孔离道:“当务之急,还是尽快确定素微的安危吧。”遂看向游百川,“有没有办法联系到他?”   游百川:“试试。”   正商量着,一道曼妙的身影跃出海面,水花迸溅,乍一望去,与鲛人无异。   乔平喜出望外:“你也来了,万水阁如何?”   “救援及时,大体无碍。”来者正是汀兰,她踏浪上岸,语气有些古怪,“我过来,是有事要告诉你们。”   “什么事?”乔平大惊,“不会是小师叔来了吧?”   飞英也跟着紧张起来。   汀兰斟酌道:“慕天光没来,云潋到了,还有……”她停顿了许久,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离奇的事,“请帖。”   众人迷惘:“什么请帖?”   “喜帖。”   “谁的喜帖?”   汀兰组织着语言:“昭华……应该就是那个新来的……龙。”   飞英摸着下巴回忆:“昭华,这名字我没听过诶,难道我猜错了?”   没人理他,孔离抓住了重点:“喜帖就喜帖,你这么纠结,总不会是……和素微的喜帖吧?”   汀兰缓缓点了点头。   其他人:“……”发生了什么??    第509章   向天涯觉得,在地底被埋了几十年,一朝出来,世界变得完全不认识了。他几乎是完全懵逼地在茶馆里听完了最近十年的大事汇总。   不算柳洲的道魔之争的话,整个十四洲的热点都被南洲承包了。   总结一下大概是这个样子:渺儿和游百川打败了白妖王的属下,救回了人质,他们有JQ;人妖立下赌约,决定未来海市的走向;鲭鱼幻境开启,渺儿赢了赌约,有妖修化龙了;渺儿杀了萧丽华,被长阳道君重伤,被龙救走了;渺儿要和那条龙成亲了。   他:“……”跟不上时代了。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无论世情如何魔幻,对他来说,也是非去南洲一趟不可。如果渺儿真的打算和对方成亲(感觉咋就那么怪呢),他还可以把龘的传承当作贺礼送了,喜上加喜。   打定主意,他便启程去南洲。   飞舟速度慢,他便采取了元婴们常用的办法:抄近道。   专业名词叫挪移术,在有限的范围内,从某地转移到某地,算是某种空间传送术,但距离和次数都有限制,多了身体吃不消。   可他现在不再是法修的战五渣肉身了,龙族的锻体术非常好用,他最多能做到三连跳。   灵力耗尽,身体扛不住了,就在飞行法器上休息一下。运气好遇到飞舟,还可以打个招呼,问问能不能半途搭载一下。   飞舟一般都不会拒绝这样的客人,很乐意搭客不说,还分文不收。   向天涯的霉运大概在地下被祛除得差不多了,这次他的运气就很好,刚想着累了休息下,就看到了一艘航行在云海上的飞舟。   他传音过去,对方就打开了结界,欢迎他蹭船。   “见过真君。”飞舟上的管事连忙下来迎接。   向天涯生性散漫,最不耐繁文缛节,摆摆手示意不必多客气,问道:“飞舟去哪里?”   “弱水城。”   正中下怀。他又问:“我想打听件事。”   “真君请说。”   向天涯道:“那个谁,和那个谁的婚事,办了没有?”   南洲现在热议的婚事就那么一件,管事心领神会,答道:“昭华,呃,龙君和素微仙子的婚期,定在三月初三,距今尚有三个月的时间。真君如今赶去,必是能赶得上的。”   向天涯道:“听说这桩婚事已经传了好几年,怎么婚期定的这么远?”   管事左右四顾片刻,靠近压低声音:“听说是素微仙子提了三个条件,一要冲霄宗凌虚阁的弟子为她送嫁,二要一座举世无双的龙宫,三要鲛人的碧月龙绡做婚服。龙君为了达成这三个条件,才费了些时日。”   向天涯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妙。以他对殷渺渺的了解,她要真心想成亲,才不会索取这些有的没的,而若是处于利益的联姻,也不该是这么无足轻重的条件。   她会提出这样不合常理的要求,只有一个解释:她是被迫的。   他改了注意,决定先把事情打听清楚再说。   *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殷渺渺的意识都很模糊,除了元神遭受重创外,最重要的是她一直在和身体的疼痛作斗争。   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人体居然能产生这么大的痛楚。   太痛了。与肉身崩溃的痛苦相比,骨头碎裂的痛苦不过是毛毛雨,她现在除了被红莲护持住的心脏,其他的内脏全都碎裂成血水,经脉俱断,骨骼布满了细密的裂纹,稍稍承受重压,就会哗啦一下碎成碎片。   她之所以还活着,完全是因为这具身体刚刚接受过雷劫的滋养,骨骼、内脏、肌肉都处于最佳状态,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衡。   可是,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外力,她的身体就会像多米诺骨牌,顷刻间分崩离析。   “今天好些了吗?”她听到有人走到身边,低声询问。   殷渺渺睁开眼,眼部的神经亦有损毁,看出来的景象仿佛是深度近视,但她依旧认出了他的身份:“我快死了。”   “请别这么说。”昭华走到她身畔,微笑道,“我会想办法救你的,来日方长。”   她只能发出轻不可闻的气音:“或许在你想到办法之前,我就死了。”   昭华平静道:“那我也会陪你到最后一刻。”   “这就是你报恩的方式?”殷渺渺道,“你也不怕卓煜从坟墓里跳出来。”   以身相许来报恩,算不得多稀奇的事。稀奇的是,他要报卓煜的恩情,所以要替他娶她,和她白头到老,这就很离奇了。相比之下,曾经随手喂过的鲤鱼化成了龙,都算不了什么。   昭华道:“皇帝陛下没有做到的事,我替他做,他怎么会不高兴呢。”   殷渺渺生平第一次觉得,人修和妖修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你的要求,我都办到了。”他轻柔地抚摸着她散落的发丝,“还有三个月,我们就能成亲了。”   殷渺渺闭上眼睛:“希望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你会的。”   他离开了房间。   殷渺渺又睁开眼。她现在身处在一个巨大的水球中,这里的水不是一般的海水,充满了灵力,且浮力很强,能够依托她漂浮在半空。   正是因为有它的保护,她的身体才没有进一步的恶化下去。   这应该是水妖的某个法器,也不知道昭华是从何得来的。不过看他在短短数年内便能达到她要求的龙宫,想来势力扩充得不错。   白妖王和墨妖王肯定愁坏了,只是不知道是否会采取行动。她迷迷糊糊想着,很快又无法忍受剧烈的痛楚,身体启动了自我保护的程序,逼她陷入了昏迷。   *   向天涯到了弱水城,转悠一圈,打探出来喜帖只发给了少数人,三大宗门和七大门派自然都有,七大岛主有,南洲四大妖王和鲛族也有,其他人就不好意思了。   他是散修,掐指一算,没地方搞请帖,只好另想它法。   说来也巧,弱水城到鲸岛的路上,他碰见了个熟人,凰月谷的水悠然。这个时候也顾不得熟不熟了,认识就行,他跟上去打了个招呼:“水道友。”   水悠然吓了一跳,扭头看到是他,更是惊讶万分:“你怎么在这里?”   “有点事。”他含糊其辞,“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水悠然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追问道:“你没事?”   向天涯顿住,反问道:“我有什么事?”   她踟蹰不言。   “我之前遇到了一些麻烦,最近才脱身。”向天涯观察着她的表情,“是渺儿和你说我有事吗?”   水悠然摇了摇头:“是文道友。”   “文茜?”他想起当年的旧事,耸耸肩,“哦,她是说我死了吗?”   水悠然的目光变得复杂万分:“不,她去找游百川,想救你。”   向天涯仿佛听见了什么离奇的事,讶然道:“她想救我?等等,她想救我,和游百川又有什么……噢。”   他并不蠢,马上就想通了关窍。文茜可能从哪里知晓了藏龙殿与游家的关系,所以想找游家后人去救他……啧,这倒是奇了。他还以为文茜巴不得他早点死,没想到居然有情有义至此。   “我小人之心了。”他爽快地认错,“你知不知道她在哪儿?我该和她道个谢的。”   水悠然想想,道:“我不确定,但她肯定会去找游百川,游百川这会儿一定在南冥群岛。”   “说起这件事。”向天涯靠在门扉上,浓眉紧拧,“你能不能和我说说,渺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传闻里她一会儿和慕天光在一起,一会儿和游百川,现在又要和什么龙君成亲,我真的糊涂了。”   水悠然踟蹰片刻,低声道:“我也不太清楚,听说之前是和慕天光,后来他斩了情丝,便分开了。后来素微道友到了南洲……”   她的声音清灵如泉水叮咚,闻之悦耳。向天涯垂眸听着,终于将近些年的事了解了个大概,待她说完,问道:“那你此行去万水阁,也是为了参加婚礼?”   “素微是冲霄宗首席,于情于理,我等都该去祝贺。”她道。   向天涯看着她半天,缓缓道:“道友,相逢就是有缘……你方便带我去吗?”   水悠然的一双美目紧紧锁定他,语气狐疑:“你要干什么?”   “一夜夫妻百夜恩,于情于理,我也想去祝贺她一下啊。”他勾起嘴角,“干什么,你怕我去抢亲?”   “你不是?”她反问。   向天涯“哈”一声笑出来:“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抢她干什么,难道自己娶?饶了我吧。”   水悠然对他的人品存疑,不肯轻易答应。   “不愿意就算了。”他从来不勉强女人,摆摆手消失,“我自己想办法,走了,多谢。”   *   万水阁。   云潋站在海边,遥望着龙宫的方向,久久不动不言。   飞英原来还陪他站着,熬了半天坚持不住改成坐着,念叨不已:“云前辈,你倒是说句话呀,难道我们真的就这么去参加婚礼?”   “不然呢?”云潋问。   飞英正色道:“我姐姐绝不可能同意嫁给他,我们必须救她出来。”   云潋道:“师妹的情况很不好,随时会死。”   昭华在南洲的动静不小,要打听龙宫所在,并非难事。难就难在如何把人救出来,毕竟对手可是在化神老祖手下安然而退的人,等闲元婴不是对手。   飞英想了想,沮丧地问:“真的不要通知小师叔吗?他虽然已经斩断情丝,可是姐姐出了那么大的事,他肯定会来的。”   “师妹不想,何苦惹她伤怀。”   “那我们也得有个计划吧,比如摔杯为号,大家一起动手抢人什么的。”飞英挠挠头,自己也觉得这主意有点馊。   云潋沉思道:“我没听过昭华这个人,先见见师妹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给糊涂的宝宝们排个序:1号卓煜,2号向天涯,3号莲生,4号慕天光,5号凤霖,6号称心。排序是以感情为依据,不是啪啪或者结尾诗,7号待定。 第510章   婚期定在春季。当年,殷渺渺在冬季遇到卓煜,开春不久便成了亲,故而昭华也选择了春日作为新婚的日子。   “你放心,都同那个时候一样。”昭华如是道。   殷渺渺看着他那张与卓煜一般无二的面孔,沉默半晌,淡淡道:“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不是当年的我,你也不是他。”   她的力气有限,说话亦十分吃力,花了不少时间才把这个长句说完。昭华耐心地听着,温和道:“我知道,但无论如何,我都要替皇帝陛下完成心愿。”   “他的心愿是要你娶我吗?”她半讽半笑。   昭华沉吟片刻,笑了:“我给娘娘讲个故事吧。”说着,也不管她想不想听,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这件事发生在她走后的第十一年,卓煜三十二岁。   那个时候,朝堂之上分为以张阁老为主的保守派,和以少壮派为主的变革派。卓煜有意改革,但不敢操之过急,须小心平衡二者间的关系。   张阁老等人皆在朝堂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便纳了诸多心腹的女儿、孙女,来抬举主张变法的新贵派。   前朝的风波,投射到了后宫之中。   中宫空虚,所有请立皇后的奏折,都被压住不发。朝臣们知道他的心意,又畏惧殷渺渺残余的影响力,默契地不再提起此事。   于是,后宫位分最高的就成了贵、淑、贤、德四妃。卓煜为制衡后宫,避免再次出现郑后残害皇嗣的悲剧,特意设定了一个奇特的规矩:春夏两季,由贵淑二妃协理宫务,秋冬两季,则由贤德二位接替。等到次年,便是贵贤、淑德的新组合,俨然是前朝流官制度的另一种演绎。   晋位同样如此。   后宫女子,皆是按照出身、资历、生育给予分位,最多给喜欢的赐些东西,而且再喜欢,一月也不会超过三天。   噢,他招妃嫔侍寝的日子也很规律,一月10-15天。   勤政克己,赏罚分明,这是大多数大臣对他的评价。但仅仅是这样,远远称不上是明君,古往今来,雄心壮志、节俭爱民的帝王并不在少数,可治理国家,看的并非是帝王的品德,而是他的能耐。   卓煜自小在郑太后膝下长大,郑太后有意把持朝政,岂会真心实意培养他?他空有雄心壮志,亦有高尚的品德,但要成为一个明君,还早着呢。   花了整整十年,他才学会如何做一个帝王,能与朝臣分庭抗礼了。   “我从前以为,人间皇帝享尽世间富贵,当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知道原不是如此。”昭华看着她道,“那些年,他过得很是辛苦。”   殷渺渺默然。古代的臣子对君王忠诚吗?绝大多数都是忠心耿耿的。但他们会对皇帝言听计从吗?不可能。   君臣本就是博弈的双方,帝王强悍,臣子便是他治理国家的棋子,臣子强悍,帝王便是他们施展抱负的傀儡。所以,帝王奢靡好色,其实算不得过错,懂得如何管理大臣、治理国家,才是重中之重。   而卓煜那个时候,尚未修炼到家。   可很多事,不会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才出现,往往就是在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候,就这么发生了。   三年一度的选秀,他看中了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姓尹,生得不算顶尖美貌,但气质柔和,温顺秀丽,令人心生好感。   进宫没多久,宫里有了传闻,说尹美人长得像乘鹤而去的皇后。   “当时,我灵智已开,算是个妖修了。听闻此事,特地在她经过御花园的时候过去看了一眼。你猜怎么样?”昭华微微笑,“她长得一点都不像你。”   卓煜不喜欢和殷渺渺长得像的女人。最初的时候,不是没有人打过替身的主意,他一见就说:“你生得很像皇后,这是你的福气。”   然后就让她出家修道去了。   因为,容貌再像也无意义,神女只有一个。   尹美人不像殷渺渺,却和她有相似的气质,不卑不亢,待人宽和,闲来喜欢听书看游记——很多人都教女儿读道经,以为能讨帝王欢心,却不知卓煜很清楚,殷渺渺从来不看经书,反而喜欢看杂书。   他对尹美人上了心。   但这种上心很奇怪,并非夜夜专宠,画眉举案。他只是赐给她许多东西,有珠宝首饰,也有书籍玩具,知她喜欢听戏,还下旨允许她召梨园的戏子去宫中唱曲。   如此盛宠,前所未有。   “我当时只是个修为低微的鱼妖,除却修炼,唯一的消遣就是听小宫女们聊天谈笑。”昭华解释道,“这件事让我很好奇,有一天,我忍不住亲自去问他了。”   殷渺渺露出了微微讶异的表情。   昭华笑道:“我问他说,她长得又不像你,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好?你猜皇帝陛下对我说了什么?”   或许别人猜不透卓煜的用意,可殷渺渺稍稍一想,心里就有了猜测,只是不说。   昭华却像是看透了,自顾自道:“你肯定知道了,是的,他对她好,是因为不能对你好。”   时至今日,他还能回想起那日卓煜脸上怅惘的表情。   “她走了十年了,这十年来,我总是忍不住担心她过得好不好。海外仙岛的传说固然多,可得道者能有几人?风餐露宿,真的比得上宫里锦衣玉食吗?天堑难越,真的能一路平安吗?想及此处,我便难以安枕。”   他不解:“这和那个女人有什么关系?”   “她远在天边,所有的艰难险阻,我都无能为力。”卓煜平静道,“尹美人就在我眼前,我照拂她一二,就好像照拂了她一样。”   他用了两个“她”,但昭华只他指代的是两个不同的人,故道:“这般毫无意义,你若真想助她,何不替她积累功德?”   卓煜一怔,细细询问。   昭华并非时常待在宫里,偶尔也会顺着池水出宫瞧瞧,也曾从其他妖怪口中听说过类似的事,一五一十道来。   卓煜决定采纳他的建议,建立神女祠。   可朝臣们极力反对,建个祠堂没什么,就当哄皇帝玩,可要失德的女子入祠修行,成何体统?   第一次提议,失败了。   更糟糕的是,尹美人遇到了麻烦。宫妃的手段尚且局限在罚跪抄书,暗中下药,可大臣的手段却要凌厉很多。   尹美人的父兄被爆侵占良田,殴打良民,甚至借女儿的盛宠,暗箱操作撸掉了一个秀才的功名,让她的弟弟取而代之。   这触到了读书人的逆鳞,众臣联名要求严惩。   卓煜不知道这是个圈套吗?他知道。但老臣们的手段自有高妙之处,被侵犯利益的那些人并非出自张阁老一派,而是变革派的中坚力量。他不能让这些冲锋陷阵的自己人寒了心,更不能贬谪,否则便是涨了旧党的势力。   他别无选择,只能下令严惩尹家父子,却未夺去尹美人的位份。   可她自己投缳了。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晓自己死了,家人还能保住一条命,自己毫发无损,家人就必死无疑。   这一切,卓煜无能为力。   他终于明白了殷渺渺当年说过的话,什么叫“人力有穷时,世道不由己”。他贵为人间天子,依然有无可奈何,必须妥协的事。   “三年后,神女祠就建起来了。”昭华慢慢道,“不久,他就把我接到了紫宸宫,那里是龙气最聚集的地方,我因此得了他的恩德,修行速度一日千里。”   殷渺渺安静地聆听。   “他和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他说,人力有穷时,也要到穷尽的时候方能罢休,就算他能做的事不多,但至少能够在你想要回来时,保你一生平安富贵。   “我答应他,若有一日我修炼有成,一定会将他的心意转告你。他很高兴,封了我为上师,允许我在宫中修行,但说,如果我能见到你,无须转述前尘往事,免得耽误你的修行,只消多多照拂于你,便足够了。”   殷渺渺不忍再听,微微闭上了眼。几十年于修士不过弹指一挥间,对凡人来说,却是漫长的一生。他们的相遇,在旁人看来是青史留传的邂逅,然于当事人而言,冷暖自知。   “此后,他一直将我带在身边。”昭华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继续诉说着,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如昨日,“教我读书习字,明辨是非,也同我谈论家事国事……有的时候,我觉得他很可怜,堂堂帝王至尊,身边连一个能说心事的人都没有,只能对着一条鱼说话。”   殷渺渺睁开眼,定定看着他。帝王的高处不胜寒自不必去提,令她在意的是,卓煜居然将他带在身边数十年?   这意味着什么?   “娘娘提的条件,我都明白。”昭华仿佛看破了她的惊异,淡淡道,“但这些都是无用之功,就算他们来了,你也一样要嫁给我。”   殷渺渺问:“为什么?”   “你现在这个样子,找来的帮手定然是亲近之人。”昭华的虹膜是黄金般的颜色,瞳仁漆黑深邃,望不见底,“他们,最希望希望你能活下来。”   她轻拢眉峰。   “龙族肉身强悍,自愈能力超过人类的身体百倍不止。”昭华道,“我与你成亲,便是结下死生契约。你的伤势,能转嫁部分到我的身上,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连服药也不成。”   他轻轻一叹:“这样的条件,他们有何缘由不答应?”   殷渺渺沉默了,这确实是个极有分量的条件,生死面前,区区婚事,何足道也?   昭华抚着她散落的发丝,道:“娘娘,当初若不是你赠我帝流浆,我未必能够开启灵智,修行至今。你对我有恩,我不会害你,嫁与我,我必然履行对皇帝陛下的承诺,照拂爱护你。”   她不语,却想,你终究不是卓煜。   “婚期将近,希望娘娘早日想明利害。”他温言道,“我盼望你能心甘情愿地与我成亲。”   第511章   婚期是二月十二,花朝节。   南洲的春季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夏天的酷暑尚未到来,冬季的冷风也未从海上来袭,不冷不热,适宜出门。   飞英和乔平、汀兰、游百川等人作为各自门派的代表,从南冥群岛出发,前往请贴上所写的比目岛。   交通工具是万水阁的海船,外表和乌篷船差不多大,但性能堪比游艇,速度极快且十分舒适。   不出半日就到了目的地。   此时,众人才发现比目岛是个崭新的人造岛屿,就位于传说中的桃花海,因有大量美丽而危险的桃花水母闻名。   “这里不是那只乌贼的地盘吗?”乔平奇怪地问。   汀兰点头:“现在成别人的了。”   孔离把折扇插在领口,一副落拓名士的模样,八卦道:“我听说素微的白露峰上就种满了桃花,那家伙很有心嘛。”   飞英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没吭声捧场。   “高兴点。”孔离拍着他的肩膀,“你是去喝喜酒,不是去上坟。”   这话有道理,飞英拍拍自己的双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不爽。但其他人的心情并不比他好多少,接下来的路程中,大家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比目岛已经装扮一新,迎客的拱桥是用开满鲜花的藤萝编织而成,走在上面又软又香,仿佛踏着云朵。   半空飘散着纷纷扬扬的白色和粉色花瓣,它们好像被施展了漂浮术,缓缓悠悠地飞舞旋转,尽情展示自己的美丽与芬芳。   细细的雨丝飘散,尚未落地便干了,徒留一阵阵随风而来的清凉。   曲水中,锦鲤欢快地游来游去,时不时甩出一两多晶莹的水花。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下沉式广场,巨型的螺旋阶梯盘旋而下,引导来客进入水下世界。   宾客三三两两走了上去,眼前的场景瞬息而变,几乎是一眨眼,他们就“走”到了地下十层,再眨一眨眼,二十层。   一炷香后,建立在深海中的龙宫出现在众人面前。   从远处看,它像是一滴晶莹的露珠,呈现非常完美的半圆弧度。走近了瞧,也会发现龙宫的建筑与十四洲的风格迥异,它并不是众人熟悉的人字形屋檐,而是非常少见的穹顶,由下往上看,仿佛一朵盛开的花朵。   “哇。”飞英小小震撼了下,“真美。”   但最让人震撼的并非它的美貌,可是悬挂在门口的牌匾,简简单单两个字:龙宫。   几年前,太平岛提出的龙宫水阁计划,曾经被白、墨两位妖王拿来做借口,说是人族存有僭越之心。现在昭华光明正大在自家老巢上挂了这两个字,他们屁也不敢放。   人家名正言顺。   “走吧。”乔平拉了拉飞英,继续往里走。   “见过诸位道友。”漂亮的鲛人公主不知从何处游了出来,笑眯眯地和众人打招呼,“我是阿翡。”   汀兰朝她看了眼。阿翡也转过视线看着她。   姐妹俩对视了一眼,均未开口寒暄。   “你怎么在这?”游百川问。   阿翡说:“我们落月谷已经搬家到了桃花海,以后就和龙君做邻居了。”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立即听出了她话中隐含的意思:除了个别旁支,鲛人一族已经投靠了昭华。   这可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   鲛人头脑聪明,灵力充沛,熟知各种法术,且有悠久的知识传承,和寿龟族一样,是最适合担任智囊的种族。而昭华空降南海,看似孤家寡人,可修真界这地方,只要有实力,还怕没有地盘?成为南海的第三大势力指日可待。   趁早投靠,那就是货真价实的从龙之功啊。   游百川没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单刀直入:“她人呢?”   “老实说,”阿翡歪着头,坦承道,“她的情况不太好,我不建议你们去看她。”   飞英的心揪起来:“多不好?”   “你碰她一下,她可能就会死。”阿翡严肃地说,“她的身体就在崩溃的边缘,如果不是我们鲛族的凝水珠,她早就死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会变得那么糟。   “毕竟是化神修士。”孔离叹息,“这不奇怪。”   一阵沉默。   飞英的脸色青青白白,最后忍不住开口:“既然如此,最要紧的是疗伤休养,而不是成亲!”   “和我成亲,是唯一能救她的办法。”一个陌生的声音自他们背后响起。   飞英扭头看去,惊得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皇、皇帝陛下?”   他十几岁时的事很多都忘了个干净,但与师父何问道看到登上城墙与民同乐的皇帝,绝对是人生印象最深的事,故而时隔数百年,依旧一下子认出了对方。   “我不是他。”昭华冷淡的面色缓和下来,微笑道,“只是选了他的模样化形。”   飞英:“……”   孔离问:“你说的救她是什么意思?”   昭华简单介绍了龙族的契约。普通人修结缘,最多只能用同心契,这能使得他们感应到彼此的方向和安危,却无法转嫁伤害——若不然,十四洲恐怕会出现数不清的骗婚——神兽则不然,他们有自己的法术和特殊的能力,死生契约便是其中一种。   “我得到的传承有残缺,但死生契是最基本的内容,很幸运我知道。”昭华环视着这群亲友,“我想,几位都是来祝贺的吧?”   “自然。”   生死面前,连最抵触的飞英都不再吭声了。他想,如果小师叔在这里,也一定会同意的,遂释然地点了点头。   昭华的唇边露出一丝疏离的笑意,朝他们微微颔首:“阿翡公主,请替我招待好客人。”   “您放心,交给我吧。”阿翡甩动尾鳍,指引他们入场,“跟我来。”   同一时间,向天涯也混进了龙宫中。   他是跟着南洲商号的礼船来的。无论是出于当年殷渺渺救他们的恩情,还是为了讨好新出现的海上霸主,商人们都不会错过这个送礼攀交情的好机会。   他们准备了三艘装满了礼物的海船作为贺礼。   向天涯就假扮成了送礼的使者,光明正大地进入了龙宫。只不过,他这样的身份不足以成为上宾,被鲛人们安排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休息。   他施展化风伏影,遵照残留在水悠然身上的兽灵位置(是的,他上次悄悄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一只小家伙),悄悄来到了大厅。   龙宫有点大,等他到达的时候,婚礼已经开始了。   海底没有灯烛,但墙壁上生长着发光的苔藓,正散发出柔和的光晕。许多条发光的透明海鱼在头顶游来游去,拉出长长的光带,仿佛流动的银河。   主持婚礼的人是寿公。他驼着背,雪白的胡子和眉毛捶地,拄着拐杖,拖长了语调念着祝词,用字诘屈聱牙,完全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昭华穿着一身玄色的礼服,耐心地等待着。   在他身侧,是漂浮在水球中,阖眼似睡的殷渺渺。她的礼服不像是一件衣服,而是薄薄的云雾萦绕在身侧。这是鲛族的碧月龙绡,是鲛纱中最上等的一种,几乎没有任何分量,也是她目前唯一能裹身之物。   向天涯眯起了眼睛,没有错过她裸露在外的手背上,源源不断沁出的血珠。它们一浮现在体表就融入了水中,但包裹住她的水球似乎是件十分高超的法器,很快净化了被污染的水源,依旧保持着透明的色泽。   他又瞄了眼飞英。多年未见,小朋友已经长大成人,满脸忧心,却不见愤怒和怨恨,显然并不反对这门婚事。   其他宾客的表情也很耐人寻味。云潋就站在最近的地方,若有所思地看着水球里的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一步之遥,凌虚阁的弟子们似乎想装出一副欢喜的样子,可遮掩不住眉宇间的忧心,显得有些怪异。   妖修们或是无聊地看着周围的装饰,或是满脸不耐地轻哼着,也全然不是来恭贺喜事的模样。   总得来说,布景很美,来的宾客也分量十足,就是气氛无比怪异,好似不是办喜事,而是设了一局鸿门宴。   他只好静观其变。   一刻钟后,寿公才结束了他冗长的发言,进入了最关键的结契阶段。在场的人都没有见过神兽的秘法,终于稍稍提起了精神,专心致志地观看了起来。   昭华面向殷渺渺,用奇特的语言念出了长长的咒文,一个个金色的古怪文字如丝带缠绕在她的手臂上,连做同心结的样式。有人试图去揣摩那些漂浮的咒文,可盯了不到一息,就觉得头晕脑胀,灵力翻涌,连忙收敛神识,不敢再看。   毫无疑问,这绝对是一种极其强大的法术。   可是,当咒文想要进入新娘的掌心时,却被无形的力量阻挡在了外面。流动的光影停顿在半空中,颇有些尴尬。   昭华停下了念咒,问她:“为什么?”   “我不愿意。”   殷渺渺的回答再简单不过。她也考虑过是否要以生存为先,活着才能谈未来,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可修士与凡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有“道”。   她有再多的情人,也不意味着愿意和一个毫无感情的人结为道侣。   道侣是天长地久,始终结伴同行,不离不弃,互相扶持。然而,就算是她当年和卓煜的感情,也只是一段尘缘,一场巫山梦。   巫山梦里,风刀霜剑是春雨柔风,剑光血影是霞光满天,因虚幻而美好,因短暂而隽永。她恋恋不忘,他铭记终生,他们是彼此的白月光,却不是携手同行的伴侣。   她唯一起过结缘念头的,是慕天光。   也只是慕天光。   她不爱昭华,甚至昭华也不爱她,两个没有感情的人,甚至没有共同利益的人,如何能携手白头?   况且,她一生所修,唯有“情”而已。   心底不愿意,勉强为之,已是违逆道心。今日苟且偷生,来日也会受困于心魔,将自己折磨致死。   既然如此,何必呢。   第512章   现场一片缄默。   飞英倒吸了口冷气,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其他人也默契得放轻呼吸,沉默地扫视着对峙的新人。更有甚者,已经暗中警惕戒备,以免昭华恼羞成怒,动手伤人。   出人预料的,昭华被当众拒绝,却未有怒容,平静地指出事实:“不与我结契,你很快会死。”   “那就死。”她简简单单地回答。   “我能救你,如何能坐视你去死?”昭华摇了摇头,语气不容置疑,“请不要逼我。”   她不吭声,也不退让。金色的咒文一圈又一圈缠绕在她雪白的臂膀上,也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   静谧中,云潋轻轻叹了口气,道:“师妹不肯,就算了。”   “最少七日,最多半年,她的身体就会崩裂成碎片。”昭华冷眼看着他,问,“这要如何算了?”   “师妹不愿意。”云潋道。   昭华泰然自若:“她不肯,无非是对我无意,可天长日久,朝夕相处,她总会改变主意的。”   “也许不会。”   “三年不成,再等三年,百年不成,再等百年。”昭华眼睛也不眨一下,斩钉截铁地说,“我有的是时间,总有一天会的。”   这番表态非常刷好感度,飞英本来都要脱口说“你能不能不要强人所难”,这会儿也给咽了回去,换了更温和的措辞:“要不然,先想办法救人,回头你再慢慢培养感情,水到渠成不是更好?”   “没有别的办法。”昭华的语气虽然冷淡,却并不盛气凌人,“就算有,她也等不了那么久。”   殷渺渺糟糕的状态有目共睹,其他人想不到代替的办法,也承担不起昭华的怒火和失败的后果,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只有白妖王非常乐意让昭华没脸,丢出个主意:“我听明白了,不就是肉身坏了么,那也不是没有办法。”   墨妖王比他想得很深,昭华与冲霄宗联姻,等于多一强援,对他们大大不利,是以接口:“就是,夺舍不就好了。”   元婴和金丹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分离了元神。阴神是人的记忆,感情,潜意识,普通的转世投胎是元神奔赴黄泉,一碗孟婆汤洗去阴神,所以没有办法保留前世的记忆。可元婴能够分离出阴神保存,投胎就等于是换个皮囊,一切如旧。   当然,夺舍极具风险,身体不合适,会死,夺舍出意外,还是会死,不到万不得已,修士们不会采取这样的办法。且夺人身躯,等于占了旁人的人生,多为正道修士所不齿。   孔离等人想说什么,但张张嘴,还是闭上了。   少顷,云潋问:“师妹?”   “不必。”长阳道君的攻击是从肉身波及到元神,殷渺渺的神魂伤得不算特别得重,还能用魂术传达意念,“生死有命,无愧于心。”   她不后悔和慕天光相遇,也不后悔杀了萧丽华,真的死了,那也坦然从容,无畏无惧。   可昭华道:“我不能让你死。”   他放弃了劝说,张口长啸,发出了一声龙吟。   很难形容这种声音,它听起来十分低沉,但却如同一把无形的鼓锤,重重敲击在脑袋上,耳畔都是嗡嗡的回音。同时又极其高昂,回旋在脑袋里的声音不断向上盘旋升起,最后冲破天灵盖,直直冲上云霄去。   昭华算计得很好,灵力小心得避开了凝水珠,只有神识之力穿透而过。这不会对殷渺渺的身体产生什么伤害,可她想要抵抗龙吟,必须集中神识,这么一来,就无法再阻挡咒文的烙印。   可他没有想到,殷渺渺的神魂抢答的超出寻常,居然抵抗住了。与此同时,云潋的身体化为万千蝴蝶,翩然飞向昭华。   “小心。”乔平眼疾手快地拉住汀兰,带她退离十余丈。   飞英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以前他是师兄师叔们最照顾的那一个,现在好了,最要好的乔师兄也“见色忘义”。同样瞄着乔平的还有游百川和阿翡,两个人瞧瞧他再瞧瞧汀兰,表情均十分微妙,有审视,也有同情。   乔平:“……”   昭华和云潋已经交了手。   晶莹的蝴蝶是云潋的剑气。他只修心法,不修功法,剑法原无招式,起步即是剑气,如今修成剑域,更是万物皆可化剑。   包括灵气。   他的剑无处不在。   面对这样的对手,昭华并未化作原型。他抬手挥袖,指间闪烁着金色的光芒,似剑非剑,似法术又非法术,光晕并不刺目,却有强大的威力,弹指间便将龙宫的四壁击碎。   他们都很当心,动手的瞬间便把凝水珠远远推开,免得波及到殷渺渺。她脆弱的身体经不起一丝一毫的伤害。   墨妖王不远不近地观战,眼光闪烁不定。   原本殷渺渺和游百川联手,使得白妖王势力大损,正是他扩张地盘的好时机。然而万万没有想到,昭华横空出世,直接抢了他的桃花海,导致他的实力亦受到重创。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他如今和白妖王存有默契,不再争锋相对,反而结盟对抗昭华。可是,龙族在妖修心目中的分量太重,不止鲛族,还有许多原本中立的海族投靠了龙宫。   长此以往,南海哪里还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必须想办法。   妖族畏惧神兽之力,但人族不是。相反,当年神兽与神的后裔爆发了数次战争,是老对手。   冲霄宗作为三大宗门之一,若首席弟子在婚礼上遭遇不测……就算门派不做什么,她的师父师兄绝不会善罢甘休。   墨妖王将视线投向了凝水珠。   这是鲛族的宝物,能够净化水源,也是绝佳的防御法器,平时想要悄无声息地破开防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她现在不停流着血,凝水珠要澄清水质,维持灵力平衡,必须与外界的水源发生交换。   毒素会被净化,但质量不同的水却不然。只要凝水珠内部的灵压发生变化,她就会像摔在地上的琉璃,顷刻死去。   墨妖王垂下宽袖,凝出三颗水弹,看准凝水珠挡下余波的刹那,轻轻弹了出去。他手段高超,水弹是沿着灵波荡开的频率前行,完美隐藏了痕迹。   没有人发现他的动作,妖王之位,并非浪得虚名。   然而很不巧,有一个人和他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的手。   向天涯看到云潋动了手,立即传音给他,要他吸引昭华的注意力,然后自己隐匿身形接近凝水珠,准备趁乱带人逃跑。   所以,就在墨妖王的水弹快要到达的时候,他也到了。   在水中,一切活动的痕迹都会改变水波的纹路。向天涯没有在水下作战的经验,纵然很好地隐匿了气息,却还是泄露了一两分,改变了水的波纹。   这样一来,水弹便无法隐形。   向天涯知道殷渺渺情况不妙,宁可暴露自己也不敢冒险让她受伤,想也不想便挥刀阻拦。   灵波涌动,他抬起手腕,将交锋时产生的余力尽数卸到一旁。接着反手挡住昭华的金光,心惊胆战地化开:“停停,当心伤到她。”   昭华停了手,冷冷道:“阁下哪位?”   不等向天涯回答,飞英已经先一步认出了那把刀,又惊又喜:“向大哥!你没死??”   向天涯摘下风帽,摊了摊手:“没死,所以想着来讨杯喜酒喝。”   昭华道:“我看不见得。”   “信不信由你,我本来的确是来道贺的。现在么……”向天涯抬起下巴,点点殷渺渺,“我得带她走。”   飞英:抢亲吗?太刺激了=口=   更刺激的是,向天涯抬起刀刃,指向凝水珠:“如果带不走,只好杀了她。”   周遭为之一静。   “作为朋友,我当然希望她平安无事,但被迫成亲,生不如死。”向天涯似乎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可怕的话,“那不如我给她个痛快。”   殷渺渺的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向天涯就是向天涯,他不会自以为是,非要让别人走自以为正确的道路。生死与自由,他选择后者。   所以,云潋或许顾忌她的性命,他不会。   他真的会动手。   昭华察觉到他的认真,勃然变色:“你敢?!”   “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走这一步。”向天涯没有正面回答,举着的麟嘉刀却无丝毫动摇,“说真的,强扭的瓜不甜,感情这种事要两情相悦,强取豪夺没意思。”   昭华还是那句话:“我不能让她死。”   “她未必想这么活着。”向天涯苦口婆心劝他,“女人嘛,没了这个还有别的,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昭华几次想出手,却始终没有找到不伤及殷渺渺的办法,只好暂且忍耐,与之周旋:“非她不可。”   “……”向天涯忍不住,扭头问殷渺渺,“渺儿,你从哪里惹来这个痴情种?”   殷渺渺答道:“他不爱我。”   这是真相,然而并没有人相信。如果不爱,怎么会冒着生命危险,从化神道君手上救人,又为什么非要娶她不可,甚至说出等待百年的承诺?   向天涯叹了口气,沉吟少顷,摆出谈判的架势:“你要怎么样才能放她走?”   “绝无可能。”昭华断然拒绝。   他便问:“龙族的传承也不行?”   此话一出,满场皆惊。昭华侧头,眸光微动:“什么?”   向天涯笃定道:“鲤鱼烧尾化龙,你得到了藏龙镜。但它只能提炼血脉,助你化作龙身,龙族真正的传承,不在那里。”   他没有回答,等同于默认。   “我把龙族的传承给你,你放渺儿离开。”向天涯说着,摊开左手,掌心中浮现出一枚龙鳞,上面残留的龙息吞吐,仿佛呼应着什么。   昭华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吸引力,全身的血流加速,骨骼微微战栗,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其中的力量。   他说的是真的。这是龙族的传承。   向天涯见他神色有异,立即收拢五指,将龘的鳞片收回,漫不经心道:“这是龙族最后的传承,如果你不答应,我不仅要杀了渺儿,也会毁了它,反正龙族的东西我也用不了,留着徒惹麻烦。”   “你,意下如何?” 第513章   昭华思考了很长时间。   龙族的传承对他而言重要吗?毫无疑问,非常重要。化龙之前,他还能勉强用普通妖修的功法,可如今,他必须按照龙族的修炼办法才能前行。   他必须得到。   可是,就此放手,他便无法为卓煜实现夙愿,报答他的恩情。   没有卓煜,就没有今日的昭华。   他斟酌着,迟疑着,久久无法回答。   时间太久,周围的人开始露出讶异的表情,似乎都没有想到他这么难抉择——放眼十四洲漫长的历史,为男人放弃道途的女人,总有那么几个,可为了女人放弃前途的男人,屈指可数。   大丈夫何患无妻?男人对力量和权势的渴望,总是超越儿女情长。是以,昭华沉默得越久,众人便以为他越是痴心。   向天涯面上淡定,暗中却叫起糟糕:他也就骗骗人,不可能真的毁掉龘的传承,昭华真的不答应,只能动手硬抢了。   又过了一炷香。   昭华终于开了口:“如果她愿意,我可以放弃。”   这个答案出人预料,吃瓜群众面面相觑,均在旁人的脸上看到了惊愕和八卦。   “不要一错再错。”殷渺渺却不为所动,缓缓道,“他早就做出了选择,你又有什么资格替他更改?你是昭华,不是他。”   她和卓煜的故事早已结束,曲终人散。他再想重演旧识故事,也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人了。   巫山神女的故事,停留在最初的时刻,才是最美好的。所谓的再续前缘,来生再见,全都是狗尾续貂,平白坏了记忆里的印象。   昭华很久没有说话,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你以为你理解他的意愿,其实你根本不懂。”殷渺渺清醒的时候不多,但通过和他只言片语的对话,不难听出他对卓煜的推崇。   卓煜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老师。昭华的感情是人的,思考方式却是妖的,他夹在两者之间,做出来的事情深义重之余,又难免好笑。   “不要一错再错了。”她重复。   这次,昭华回应了。   “既然你这么想。”他的语气里有许多难以辨别的意味,令人无法琢磨透,“那好,我同意。”   他答应得太快爽快,众人不由心生狐疑:他真的同意了?不是虚与委蛇,到手后再反悔吧?   飞英疯狂给向天涯使眼色。可他视若无睹,并没有提出发誓或是别的什么要求,爽快地抬手掷出龙鳞:“拿去!”行事磊落,姿态大方,倒是叫不少人暗道惭愧。   龙鳞是淡淡莹白色,气息雄厚,在半空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   有那么一刹那,在场的某些人心里闪过伺机毁掉的念头,可还未动手,鳞片便光芒大作,犹如自带GPS导航,直直没入了昭华的额间。   顷刻间,无数讯息涌入脑海。   昭华看到了上古时期,神龙翱翔于天地间的逍遥身姿,也看到了地动山摇,陨落四落,人间一夜成炼狱的毁灭时刻……千万年眨眼过,最后停驻在一条孤独的老龙盘卧在山巅之上,眺望着一望无垠的海洋,寂寞又清净的时光。   龘的记忆倏忽而过,紧接着,龙族的修炼之法烙印在他的神魂上。一部分内容灌入脑海,更多的却仍在封印状态,将会随着他修为的提升而开放。   昭华微微闭着眼,眼珠快速地转动着,良久,方才睁开眼眸:“多谢。”   “不客气。”刚才趁他吸收的间隙,向天涯研究了下凝水珠,发现操纵不了,立即道,“拿来。”   昭华也学着他,将殷渺渺的储物臂钏和操控凝水珠的发簪掷过去,同时对阿翡允诺道:“改日我定当奉还一件相当的法器予鲛人。”   “龙君客气了,鲛族既然献上凝水珠,自然任由您处置。”凝水珠是鲛族抱上大腿的敲门砖,阿翡傻了才会要回来。她眼珠一转,又笑盈盈地说:“碧月鲛纱亦然,素微道友伤势严重,正好能帮衬一二。”   此话一出,她在昭华和冲霄宗弟子心目中的好感度刷刷上升。   阿翡面上矜持,心里快乐疯了:假如殷渺渺这次能逃过一劫,这么大个人情,将来鲛族还愁得不到缂丝的工艺吗?   她很想再和他们叙叙旧情,可惜,昭华急着吸收传承里的力量,向天涯和云潋恐有意外,迫不及待地想带殷渺渺走。   于是,这出筹备已久的婚礼虎头蛇尾,草草落幕。   *   回程赶得急,不出两个时辰就回到了南冥群岛。   汀兰安排了一个安静的岛屿给殷渺渺,然后就回去向游衍禀报今日发生的事。其他人留在了岛上,却怕人多打搅她休息,自觉地留在海滩上聊天讨论。   主题么,当然是感叹下昭华的“痴情”和向天涯的神出鬼没。   尤其是后者,作为人类得到了龙族的传承,又将它交给了昭华,这绝对会成为引爆十四洲的热门话题。飞英十分精辟地吐槽:“上次和女人有关,这次还是和女人有关,他这辈子……呵呵。”   不过,他们都记挂着殷渺渺的伤情,八卦略作感叹便转移了话题。   飞英切入正题:“乔师兄,长阳道君造成的伤,能治吗?”   “唉。”乔平叹口气,道,“我听我师父说,长阳道君修炼的心法叫《烈阳爆炎秘法》,非常霸道,须要炼化多种至阳之力,刚猛非常。他的对手基本上没有重伤,全都化作血泥,连个全尸都没有。”   飞英倒吸了口冷气。   孔离跟着点头:“我也听说过。一千多年前,你们归元门迟迟没有弟子能得到《易水剑》的传承,差点式微。好在长阳道君横空出世,力挽狂澜,不仅保住了冬洲,粱洲和风洲的地盘也进一步扩大,这才有了今天的归元门。”   飞英入门晚,对长阳道君的认知仅限于萧丽华这个帝王蟹,诧异道:“还有这样的事?”   “可不是。”御兽山和丹心门的人不在,乔平就放心大胆地科普,“御兽山当年可猖狂了,他们那个门主有一只青鸾鸟,被他用什么火洗精伐髓,进阶成了凤凰。要不是长阳道君宰了那只鸟,咱们归元门就该和御兽山掉个个儿了。”   丹心门在粱洲,御兽山在风洲,归元门在冬洲。若不是有绝对的实力,归元门哪有这个本事将北三洲收归为自己的地盘,只留弹丸之地给另外两个宗门?   飞英恍然道:“怪不得掌门他们对萧丽华这么宽容。”   “是啊,萧丽华虽然讨厌,长阳道君……”乔平想起殷渺渺的伤势,不知该如何评价,只好避而不谈,“你问我能不能治,我只能说,素微还活着就是一个奇迹了。”   气氛突然沉重起来。   此时此刻,客院里,向天涯将凝水珠交给了云潋,顺口问:“渺儿,你有什么事要交代的吗?”   “我还没想说遗言呢。”殷渺渺的声音里带了浅浅的笑意,“没想到你会来救我,一切可好?”   他耸耸肩:“祸害遗千年,我这种坏东西,大概还没到天打雷劈的时候。”   “文茜一直在找你。”殷渺渺奇道,“这些年,你遇到了什么?”   “你都这样了,还这么关心我,真叫我感动。”他失笑,“得了,你好好歇着,改天我再和你说好吧?”   殷渺渺今日耗费的神识太多,确实难以坚持,轻轻应了声便闭上了眼。下一刻,她便已陷入沉睡。   向天涯方才轻松的笑容瞬间收起,皱眉问:“你可有办法救她?”   “有。”云潋凝视着她,“以命换命。”   “她不会同意的。”   “那就不要让她知道。”   向天涯不赞同:“这样她就算活下来,也不会高兴的,不如想办法令她的元神转世投胎,重头修来,不过又是一两百年。”   云潋沉吟不语。   转世重修也是修士常有的手段,只是就算能保全阴神的记忆,投胎的身体却是随机的,若是资质不佳甚至没有开窍,还得再来一次,难保会出什么意外。   “我再想想。”他轻轻喟叹,“这次多谢你了。”   “没什么好谢的,举手之劳。”向天涯摆摆手,望着殷渺渺的睡颜开玩笑,“一夜夫妻百日恩嘛。”   *   主岛。   游衍听完汀兰的回禀,眉关紧锁:“龙族的传承?”   “是。”汀兰亦有忧虑。   昭华得到了传承,实力必然更上一层楼,白、墨妖王若不是他的对手,南海很快就会变成他的地盘——深海疆域辽阔,不输于各洲,要是龙宫崛起,加上神兽对妖族天然的吸引力,很难说会发展成什么样。   万水阁与南海毗邻而居,出了什么事,定然首当其冲。   “看来我们是多了个麻烦的邻居啊。”游衍屈指敲着椅子的扶手,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好了,这是自有我来操心,汀兰,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汀兰心头一紧,仰首望着义父:“我……”   “我给了你三年的时间,你总该有个决断了吧。”游衍淡淡道。   汀兰咬紧了嘴唇。   进入鲭鱼幻境前,她拒绝了乔平的示爱,决定与白沙岛的白溪成亲。可是,一旦尝过情爱,她便再也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这门婚事。   她不想和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共度终生。   但她还有她的责任,万水阁和其他门派不同,南冥岛并不是凌驾于其他六岛之上的领导者,七大岛是合作联盟的关系。   联姻,是最好的盟约。   那么,她就要和自己的母亲一样,为了职责放弃感情吗?乔平不是她的父亲,他曾经说过,无论她如何选择,他都不会怪他,甚至只要她希望,他可以远远离开。   越是如此,她越舍不得放手。   “叔叔,”冰冷的白银面具下,一行清冷缓缓滑落,“对不起。”   游衍意味不明地问:“对不起什么?”   “我想……”她艰难地问,“我能不能……”   游衍很耐心地等她说下去。   汀兰咬紧牙关,终于吐露事情:“叔叔,我不想和白溪成亲。”   “就这样?”游衍不置可否。   汀兰愕然,什么叫就这样?   “很意外吗?”游衍挑眉,“婚事能成,当然锦上添花,不能成,难道我这万水阁主的位置就坐不稳了?”   “我以为,叔叔是想我……”联姻始终是压在汀兰肩头的重担,她从未想过,自己烦恼的事在义父看来其实无关轻重,不由心神俱荡。   游衍负手而立,背对着她眺望远处:“兰儿,我收养你,并不是为了将你培养成联姻的棋子。记住,我视你如亲生。”   “叔叔,我从未这样想过。”汀兰低声道。   “那就好。”游衍瞥着她,道,“你要和归元门的那小子在一起,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汀兰的心又提起来:“什么?”   “鲛族是妖,天生有强大的灵力,故而极易受孕,生下根骨上佳的子嗣。”游衍的声音里隐藏着冷酷,“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汀兰迟疑道:“我亦容易受孕?”   “金丹修士原本就难生育,鲛族后嗣又要吸收母体大量的灵力……汀兰,你的身体里,只有一半鲛族的血,不足以供给它那么多的力量。”游衍转过身,深邃的眼睛牢牢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一旦怀胎,你就会死。”   她的面色霎时雪白。   游衍掷出一瓶丹药:“这是绝子丹,你服下它,我便容许你们在一起。”他阻止了汀兰开口询问,不容置喙道,“你回去吧,叫百川过来。”   汀兰不敢忤逆,只好咽回了疑问,忧心忡忡地握着丹药离开。   游衍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转身负手,一语不发。    第514章   殷渺渺昏昏睡睡,不知过了多久才清醒过来。当她睁开眼时,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守在面前的云潋:“师哥……”   云潋微笑起来:“师妹。”   四目相对的刹那,什么都不必说了。她的恐惧,她的无奈,她的如释重负,他全部都已懂得,无须言语再画蛇添足。   殷渺渺静静看了他会儿,然后慢慢道:“我坚持不了多久了。”她不惧怕死亡,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她也就会挣扎求生,“得想想办法。”   云潋道:“你我服过同心果,可以施展转生逆死之术。”   “不。”她断然拒绝。   “师妹,你的伤,无药可救。”云潋叹道。   她不止是重伤,是肉身濒临崩溃。不管是以医修的手法治疗还是服用丹药,都会在产生效果前把她折腾死。   非常之伤,须用非常之法。   “不。”她还是这句话。   转嫁伤害不是不能接受,要是能转移到长阳道君或者其他罪大恶极的人身上,她眼睛也不会眨一下。但云潋……不可以。   “师哥不想我受此痛苦,我又如何忍心让你替我受过?”她疲倦地阖上眼,“不必再说了。”   “那夺舍呢?”门口有人问。向天涯掀开帘子走进来,提议道:“给你找个开窍失魂的肉身,也不算有伤天和。”   云潋却道:“此事不易。”   比起转移伤势,换具身体可谓釜底抽薪,一劳永逸。可是夺舍是一件极具风险性的事:首先肉身与元神的契合度要高,否则就算成功入驻紫府,身体也会承受不住排斥力,砰一下炸成血花,但人海茫茫,寻到合适肉身的概率是千万分之一。   其次,就算好运找到了肉身,夺了旁人的身体,就要继承对方的因果,两个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会产生无法预料的后果。   最重要的是,此事有违天道,今后的人生极有可能非常坎坷倒霉。除非夺舍的身躯是失魂之人,没有元神,空有肉身,通俗点说,叫傻子智障。   以殷渺渺的性格,不会同意夺舍普通人的身体。但要找到同时符合契合度高、女性、失魂并且开了窍四个条件的人,绝非易事。   她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   “你要她用你的命换她的,更不行。”向天涯连连摇头。   云潋的想法他明白,无非是保她性命为上,她能不能接受,反倒是次要。可他的想法与之相反,她能接受才是第一位,否则活着不如死了干净。   反正人不成仙,早晚要死,下辈子投个好胎,说不定还能再登修仙路呢。   “渺儿你说呢?”他问。   殷渺渺道:“是。如果我师哥非要这么做,你就杀了我。”   “下辈子结草衔环报答我?”向天涯玩笑。   她也跟着笑起来:“幸好不是做牛做马。”   云潋拗不过她,叹息道:“那么,只能考虑投胎转世了。”   投胎转世分两种情况。假如未曾结婴,那么就是元神直接投胎,走过忘川河的时候,阴神自然消散,只留有阳神转世,下辈子不记得这辈子的事,清清白白,从头做人。   而等到了元婴境界,只要元婴无碍,便可以想办法保存阴神,令阳神投胎,而后找到转世之人,将阴神转渡过去,逃过忘川河的洗礼。   如此一来,即可保留前世的记忆,依旧是过去的人,不过换了身皮囊。   是不是有点耳熟?没错,古人只有转世投胎和借尸还魂两种说法,但现代人为此发明了新的叫法:胎穿!也叫灵魂穿越。   所以,简而言之,人的初始设置=肉身+元神(阴神+阳神)+社会关系。   修士断尘缘,其实就是将个人从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挣脱出来,自出生起既伴随而生的血缘关系、身份地位全都砍掉了,只留下了作为人最纯粹的部分,即是肉身和元神。   都说肉身不过臭皮囊,可现代医学证明,生理因素对人会有各式各样的影响。所以,这里有个不能深思谜题,投胎转世后,前世和今生,是同一个人吗?   言归正传。   目前来看,转世是最可行且副作用最小的办法。只是保存阴神亦非易事,云潋思忖片刻,道:“我离开一下。”   “去吧,我看着。”向天涯搬了个椅子坐下,“正好我有事和渺儿说。”   云潋颔首,化蝴蝶离去。   向天涯感慨:“过去这么多年,你师兄更仙了。”   “有话快说。”殷渺渺兴致很高,精神却不大好,催促他,“我可不想听下回分解。”   “行了行了,我简单讲,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向天涯长话短说,将自己几十年的经历复述了遍。   前面的殷渺渺都已知晓,传承的事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唯有听到他最后快结婴时遇到的事,不由露出讶异之色:“居然是这样。”   “就是这样。”向天涯也面露唏嘘之色,问道,“我原就想问你,游百川这个人怎么样,是不是个好东西?”   “只有你是个坏东西。”她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给他吧。”   他打了个响指:“成,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未免夜长梦多,我这就去。”   “替我叫飞英过来,我有事嘱咐他。”她道。   向天涯挑眉:“姐姐啊,你这身体能不能好好歇着,我一个故事听不过瘾啊?”   “我随时会死。”她淡淡道,“总得最好准备。”   *   向天涯找了飞英过来接班陪护,自己在海边找到了打坐的游百川:“有空吗?聊一会儿。”   游百川和他只是见过几次面,完全不熟,但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遂点头:“有。”   “藏龙殿的事,你知道吧?”向天涯开门见山。   “嗯。”   “文茜找过你,应该已经告诉你我之前遇到的事了。”向天涯懒得多费唇舌回顾前情,一笔带过,单刀直入,“我在一条密道里,发现了游梦惊的尸骨。”   游百川侧过头,虽不言语,但神色专注。   “我本来以为他是重伤之下,为了逃避追杀才遁入密道,不幸死在那里。谁知道不是这样,他是为了埋回一样东西才进去的。”向天涯递给他一卷发黄的兽皮纸卷,解释道,“你的《游龙秘卷》只有上册,没有下册吧。这就是下册,也就是灭卷。”   游百川神色微妙:“灭卷?”   向天涯耸耸肩:“这是个很狗血的故事,你想听的话,我可以说给你听。”   “你说。”   游梦惊和龘的故事,其实有点像西方传奇。   一个英雄路过渔村时,听到村民说海里有恶龙作祟,时常吞吃活人,他路见不平,主动提出要去杀掉恶龙,为民除害。   然而,传闻中的恶龙并不凶恶残暴,它还挺委屈:“你以为我想吃人吗?我是堂堂真龙,送给我我都不要吃那些没滋没味的东西,还不是他们隔三差五来烦我,我能怎么办?只能把他们吃掉了啊!”   游梦惊:“……”   “你刚刚喂我吃的不错,再来点。”它吧唧了下嘴,回味了下剧毒的妖兽尸身,张嘴等投喂。   游梦惊原本以为打不过就得命丧于此,没想到恶龙看起来并无坏心,便道:“我会劝他们搬离此地,你以后不要再吃人了。”   龘很精明,趁机提要求:“那你得给我好吃的。”   “……行。”   于是,游梦惊劝渔民们搬了家,自己隔三差五地去喂喂龙,免得它饿极了兴风作浪。   一人一龙相处得不错。   游梦惊知道龘不通世事,想要把它教成一条不随便吃人不作恶的好龙。龘觉得游梦惊去的地方很多,有很多的故事可以听,更重要的是,躺着就有人投喂,幸福到没有朋友。   时间一长,他们成了朋友。   游梦惊在和龘的朝夕相处中,创造出了《游龙秘卷·生》。但他心里也有隐忧,害怕将来某一天,龘会厌倦平静的生活,要在十四洲掀起腥风血雨。   那个年代,讲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有此念头并不奇怪。   思来想去,游梦惊决定,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他就要亲手杀了自己的朋友,免得他作恶人间。这就是隐藏的《游龙秘卷·灭》,讲的不再是如何以灵力拟龙化身,而是……屠龙术。   当然,事情的发展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   龘的力量日渐强大,却从未有过干坏事的念头,只心心念念想着要复兴龙族,可惜直到死都没有实现。   它让游梦惊给自己造了藏龙殿,将龙血藏于他赠予的镜子中,炼化成了藏龙镜,等待有缘人的到来。   龘死后,游梦惊很后悔,觉得误解了朋友,又觉得世间唯一的龙已经死去,灭龙卷也无存在的必要,便决定将它埋进藏龙殿里,伴随好友长眠地下。   而后,沧海桑田,藏龙殿从山巅埋入地底,终年不见天日。直到吞无壤出现,吞没了压在上面的旋风山,才叫后人知晓了这段数千年前的故事。   向天涯拿到灭卷时,也曾犹豫过是否要遵循游梦惊的遗愿,让它留在这里。但转念一想,龘说龙已出世,等到它得到传承,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或许游梦惊担忧的事还是会发生,便决定带走灭卷,以备不时之需。   “把传承给昭华是它的心愿,但人心易变,妖也一样。”他对游百川道,“这东西你拿着,将来要是有个万一……啧,你懂的。”   游百川沉默片刻,接了过来,神色复杂:几天前,游衍把他叫过去,告诉了他关于灭卷的事。   “游家先祖的遗训,如有龙族再世,便去藏龙殿里取出《游龙秘卷》的灭卷。”当时,游衍这么说,“藏龙殿在哪里,我不知道,你应该有数。如今昭华在南海建龙宫,与我们万水阁毗邻而居,为保万全,你须尽快办妥此事。”   他原想着等殷渺渺的事有了个结果就立刻奔赴中洲,没想到短短几天后,灭卷就不费吹灰之力到了他的手里。   “我欠你个人情。”   向天涯一听,立刻道:“虽然我觉得只是举手之劳,没有他建的密道,我没那么快出来,但看你很诚心的样子,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游百川:“?”   “咳,是这样的。”向天涯摸了摸鼻子,“文茜一直想救我。我吧,心里很感激,就想和她说一声我屁事没有,谢谢她了。但我又不想见到她,所以……你替我转达一下,就算还我人情了。”   游百川:“……”   作者有话要说:  向天涯:旁友,我看你骨骼清奇,这里有一本你家祖传的秘籍你要不要?    第515章   游百川并未对游衍隐瞒灭卷的事。   “我知道了。”此事于万水阁百利而无一害,游衍点了点头,瞥着不曾离去的外甥,挑眉问,“还有事?”   游百川径直问:“为什么要让汀兰服绝子丹?”   “她的半妖之体,不宜受孕。”游衍问,“她要你来问我的?”   “是我。”游百川寸步不让,“若是白溪,也是?”   游衍勾起嘴角:“百川,你好像话中有话。”   “汀兰生父,是你吗?”游百川虽是疑问,口吻却有七八分的把握。他原本并不相信阿菁的胡说八道,但听说了绝子丹的事,反倒信了几分——联姻的最佳结果便是子嗣,如果汀兰不适合生育,又何必要她和其他岛联姻?   这自相矛盾。   除非他最初的猜测是对的,游衍只是想借白沙岛娶过游家旁支的事,掩盖汀兰的真正血统。但汀兰出人预料地反悔,打算和乔平在一起,为防身世泄露,他才会要求汀兰服下绝子丹。   可还有一个地方说不通:比起汀兰的孩子,汀兰本身更有可能暴露。可他却从不担心,莫非她身上有什么玄机?   面对游百川的疑问,游衍既不动怒,也不承认,只淡淡道:“看来你听说了不少消息。”   “是,不是?”他追问。   游衍冷嗤一声:“与其有空关心这些捕风捉影的小事,不如立即闭关,尽快修完下册。”停顿一瞬,又道,“有时候,无知才是福气,回去吧。”   他下令逐客,游百川不好再停留,沉默离去,心中的疑窦却愈发浓郁。   足音远去。   空旷的大殿里,游衍独坐的影子被斜照的日头拉得很长。满室霞光,他俊美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中,辨不清喜怒。   真是可惜啊。他想,人算总是比不过天算。   罢了。   *   殷渺渺花了三天的时间,听飞英说完了他在风云会秘境里的经历。   他和他们一样,大约在半年前的夜里,突然被召唤到了秘境中,经历诸多考验后,又离奇地出现在原地,一看时间,蜡烛还未烧到头呢。   “小师叔闭关前吩咐我三件事:在秘境里打听玄真,看看他们是否知道更多的消息;查一查你说的五行之煞;注意同门。”飞英细细道来,“我在秘境里找到机会就问了,他们看起来很生气玄真还活着,却什么都不肯和我说,一口一个‘天机不可泄露’。”   这在殷渺渺的意料之中,秘境里的人仿佛畏惧着什么,不敢直言。好在她已经多少猜到了一些,往后找机会验证就是了。   “不要紧,还有吗?”   飞英挠挠头:“五行之煞我和乔师兄都想办法查了,可是没什么结果,不过,姐姐你还记得我的心法吧?”   “嗯。”殷渺渺当然不会忘记。她和飞英穿过界门后,意外进入了个元婴真君的洞府,主人天寻看中了飞英的资质,传授他《六合玄阵图》。   “我结丹后,心法里多了很多新的内容。我在目录里看到后面有五行阵法,只是现在修为不够,还无法解封。”飞英压低声音,却压不住高昂的情绪,“等到我修为上去,应该就能看了,也许里面就有答案。”   殷渺渺有点意外,更多的是高兴:“那真好。”   “所以,姐姐你要快点好起来啊。”飞英关切道,“你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殷渺渺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小心同门,是谁?”   飞英的神色严肃起来:“我和乔师兄一直以为是说萧丽华,但后来想想,可能是说莫瑶。”   这三年里,萧丽华离奇死亡,凶手未定,长阳道君便认定了是殷渺渺,亲自对一个小辈出手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十四洲。   速度太快,太不科学,有脑子的人很快就明白不对劲的地方。且游百川也告知他们,当初游衍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却没想到转眼间就传开了,背后定然有推手。   他和乔平两个人把事情翻来覆去地推敲了几遍,顺带旁敲侧击了一下其他同门弟子的下落,发现莫瑶不见了。   两个月后,她的尸体出现在了海底,身上有和妖兽搏斗过的痕迹,储物袋和身份令牌俱在,看起来是意外身亡。   “太巧了。”殷渺渺沉思道,“死无对证。”   “可我想不明白莫瑶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是大师伯的弟子啊。”飞英和她素来不对付,但他们都是乾门的亲传弟子,甚至赵远山已经是内定的下任掌门,她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殷渺渺问:“她的魂灯没有问题?”   “没有。”   魂灯魂灯,点的并非肉身之灯,而是灵魂之力。彻底的夺舍会造成原主人的魂灯熄灭(所以有些人夺舍会故意留下一缕残魂),魂灯没有问题,证明莫瑶并没有被夺舍。   但殷渺渺很快想起了向天涯说过的楚蝉。   齐盼兮和楚汤并未撤去对女儿的寻找悬赏,证明她的魂灯也没有问题。可是,向天涯却见到过顶着楚蝉壳子的魅姬。   如此看来,魅姬似乎有操控人的能力。而萧丽华死时的异状,和针对她布下的死局,也很符合岱域的利益。   “你们尽快回宗门去。”她缓缓道,“将此事告知掌门。”   飞英一愣:“可是姐姐你的伤……”   “你救得了我吗?”她笑着反问,“救不了,就去做你能做的事。”   飞英没想到她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筹谋这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殷渺渺没有时间和精力劝服,自顾自往下道:“冲霄宗那里,我自有安排。柳洲战事吃紧,不是内乱的时候。”   “那就这么算了吗?”飞英何尝不知长阳道君才是自家门派的后台,可利益之外,还有人情道义,他愤愤不平,“你都这样了!”   “冤有头,债有主。”经历过幻境的考验,殷渺渺对仇恨非常坦然,“你是归元门的弟子,天光也是,恩怨归恩怨,门派归门派。”   “那你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小师叔吗?”他脱口问。   “告诉他,与他无关,不要插手。”殷渺渺闭上眼,喃喃道,“勿要将我的心血付之东流。”   飞英蓦然鼻酸。   *   柳洲位于十四洲的西北部,离至北洲也就是魔洲最近,是魔修登入其他洲的最佳突破口。   一甲子前,魔修就通过万影魔君经营的霜华城为据点,逐步向外扩张。十年前,九湾河以北之地,尽落入魔修之手。   昔年召开试剑大会的烈日城一夜间血流成河,尸骨遍地。   烈城主自爆金丹,炸死了魔修不少人马,就此陨落。他的女儿烈晶儿逃过一劫,前往江水城求助,想要为父报仇。   江水城就在九湾河边,魔修攻下烈日城后,下一个动手的定然就是他。城主知道利害,收留了烈晶儿,并联系各大仙城,请求道修共同抵抗魔修。   离的最近的水帮、血色谷率先加入。   顾秋水脱下马甲,一边组织柳洲的修士反击,一边向各大门派求援——魔修派出了三大魔君,加上他们的左膀右臂,足足有五个元婴。   更不必说魔修炼制的魔傀、魔婴、魔鸟、僵尸,动辄成千上万。   凡间已成炼狱,无数凡人被魔修杀害,炼制成了对付道修的工具。浊气因此大盛,洪水、干旱、狂风、地动……灾难频发,死的人更多,戾气更重,柳洲已许久不见晴朗的天空,放眼望去,空气里满是黑色的污浊之气。   此地已成为魔修的乐土,道修的噩梦。   然而,这还远远不是结束。   唇亡齿寒,为阻止魔修扩张的脚步,许多有志之士主动加入江水城,道修力量大增,魔修久攻不下,便放出了迷心花。   元婴之下,迷心花几乎是无敌的。   仅仅三日,至少有一半的道修死于同胞之手。魔修们一鼓作气,服下狂血丹,力量提升一个等级,以碾压之势攻下了江水城。   这样一来,等同于魔修已经占领了一半的九湾河,他们一鼓作气,占领了多个仙城,一路杀到碎星城附近。   顾秋水被迫放弃了西南之地,以碎星城为界,带领大批修士退守东北,也就是雪原白冠之野。但还有个问题,白冠之野的西北与魔修的地盘只隔了一座山脉,只要能够翻越天险,就能直捣道修的大后方。   幸好这个时候,慕天光赶到,与顾秋水一南一北,挡住了魔修的脚步。   就在昭华准备婚礼的时候,天义盟发下了正义召集令,请求各地的修士前往柳洲,共抗魔修。   归元门派出了慕天光,冲霄宗和万水阁也必须有所表示。   游衍和各大岛主商议后,决定由凤舞真君为首,带领汀兰等门派中的精英弟子前往柳洲。   与此同时,殷渺渺见到了凌虚阁的弟子。   “柳洲的情况,你们应该都知道了。”殷渺渺漂浮在水球中,隔着蓝盈盈的海水望着他们,“于情于理,冲霄宗都该出一份力。”   众人心里皆有预料,点头应是:“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她却道:“凌虚阁弟子是本派的中流砥柱,柳洲的情况再危急,也不能让你们全都过去。”   “叽叽歪歪的,说重点。”袁落不耐烦地说。   “你和予明伤势未愈,回门派去,杜柔同行。”殷渺渺言简意赅,“拂羽、叶舟、南阳、谢雪、柳问,你们五个人去。”   大家都明白她的用意。   五个人里,拂羽是医修,叶舟是丹修,为着救人而去,不必直面战场,柳问擅长卜策,多半也是担当军师的位置,真正需要动手的只有南阳和谢雪,他们正是需要实战刷经验的时候。   然而,袁落和予明十分不满:“你……”   “我随时会死。”她疲倦地说,“我死了,门派里肯定会有人搞小动作,需要能掸压住的人。战乱将起,不要后方起火,懂吗?”   袁落背后是火炎真君,紫烟背后是圆丘真君,予明实力高强又不怕得罪人,再加上尚未出关的白逸深,既可以压制住心思不纯的人,又能互相制衡。   而且,她死后,谁继任凌虚阁,就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老弟子中,紫烟、予明、袁落的实力都很不错,但他们身上缺乏领导者该有的素质,通常看到有架打就冲上去,并不适合担任首席。止衡原本可以作为润滑剂,但目前是“失踪”状态,乐眉不善沟通,能够选择的反而只有新加入的几个弟子。   把他们送到柳洲去,正好能多多积攒经验,且顾秋水在那里,也能帮着调教一二。   辛辛苦苦搞了那么多年的门派建设,她可不想一朝付之东流。   “听明白了的话,就各自准备吧。”她的声音变得很轻,“不用再来见我了。”   “师姐……”他们欲言又止。   她却闭上了眼睛。 第516章   接下来,冲霄宗弟子兵分两路离开,飞英和乔平启程回门派,游百川闭关,凤舞真君带着万水阁弟子去柳洲支援,孔离、杨意、水悠然等人商议过后,亦决定前往柳洲历练,除魔卫道。   短短几日,风流云散,各奔东西。他们还有再见面的机会吗?不知道。道途坎坷无数,此去一别,许是永诀。   但他们心意已决,一往无前。   终于,殷渺渺身边只剩下了云潋。他道:“护持元神最好的法宝是伽蓝寺的菩提莲花灯,我们要去一趟镜洲。”   “镜洲啊……”殷渺渺对这个地方有着很复杂的感情,喉头哽有千言万语,融作一缕轻叹,“好,我知道了。”   云潋告诉她:“向天涯会和我们一起去。”   这下她倒是有些意外了:“他居然有这般闲情逸致。”   向天涯视生死与分离为常事,按照他一贯的性子,该就此作别才是,黏糊糊的一路护送她去镜洲,听着都不像是他了。   “他说想去看看凤巢,正好与我们同路,然后北上去柳洲。”云潋解释。   她点点头,露出丝笑意:“也好,他还能陪我说说话。”   时间紧迫,云潋也没在繁文缛节上耗费太多时间,今日说要走,隔日已经在路上了。   飞舟的速度有限,他们短途自己飞,跨越云海时再乘坐飞舟。   云海茫茫,蔚为壮观。   结成元婴后,看见的世界便与过去大为不同。   殷渺渺身处海水中,视线中的阳光和白云模糊又朦胧,有时还会像万花筒折射出奇异的光彩。   她说:“师哥,给我准备一些玉简,我想把心得写下来。”   “干啥,写遗言呢?”向天涯素不避讳她的死亡,问得坦坦荡荡。   “是。”殷渺渺已经安排过一次自己的后事,第二次做来,轻车驾熟,“《风月录》各有各的悟法,我的经验说不定反而会误导旁人。我想把幻术的心得整理出来,待我死后,便放回藏法阁,以待有缘人。”   云潋取出一套空白玉简,整齐划一地漂浮在半空中,散发着莹润的微光。   殷渺渺放出神识,在书简内存入打好腹稿的知识要点。她省去了一般功法开头提纲挈领的理论知识,非常粗暴简单地表示,幻术是什么,请自己领悟,我只教你如何施展幻术。   她结合自己的经验,将幻术分作初、中、高、极四个级别。   初级的幻术,就好像一幅画。   简陋的画作就好像是街边涂鸦,一眼就能看透是画的。高明的画作则要懂得人的肌肉分布,这样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才自然,而不像是傀儡,看着便觉怪异。除了人之外,光影的排布也要注意,明亮和阴影要打得恰到好处,如此才能迷惑人眼。   所以,最好的初级幻术,应该像是3D绘画一样真实。   中级的幻术,就不再是伪装成3D的平面,而是真真实实的三维世界。人与物必须与真实的事物无丝毫区别,并且能够与进入幻术的人进行互动。   这就意味着,中级幻术要侵入对方的灵台,窃取部分记忆和情感。   以温柔乡为例,施法者要找到对方的梦中情人,将设置好的幻术人物替换成那个人,同时给幻象输入部分记忆,混淆幻境和现实。   当年风云会,幽水宫的杜月缺所使用的泥金扇,便是一个典型的中级幻术。它能够将扇子上设定好的半裸美女替换成当事人,达到扰乱人心的效果。   高级的幻术,就是殷渺渺现在的水准,虽是假的,却与真的无甚区别。   因为人对世界的感知,来源于六根,也就是眼耳鼻舌身意。用通俗的话讲,就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和思维方式,只要能够制造出这六种感觉,人身处幻境中,感觉到的却和真实的世界一模一样。   这就是缸中之脑。   理论上来说,这已经是一个非常高明的幻术了,几乎不可能被破解。可事实却是,它依旧有着很多的破绽。   为什么呢?   因为这只是个单机游戏,幻境里的NPC思考方式永远都是那样,不会变化,不会成长,就是设定好的程序,久而久之,一定会发觉不同。   所以,极致的幻术,相当于一个全息游戏,并且里面的NPC有着属于自己的思考方式,也有成长逻辑链,会和别人产生互动。   其代表,便是鲭鱼幻境。   它是假的,却已经自成一个完整的世界。创世是神仙的手笔,因此能够制作出这样的幻境,等同于接近了仙。   幻境最后的那个人说,他已然闻道,想来并非虚言——在创造出幻境的那一刻,或许他就和天道无限接近了吧。   殷渺渺醒醒睡睡,写稿的速度堪比乌龟,才写到中级幻术,镜洲就到了。   *   镜洲有两大势力,一是羽氏皇族,二是伽蓝寺。   最早的时候,镜洲是羽氏的天下,但是他们凤家的人不知道搞什么鬼,王位越坐越糟,朝廷不是在动荡就是在准备动荡。   民不聊生。   就在这个时候,伽蓝寺横空出世,慈悲为怀,劝人今生为善,来世投个好胎。这于饱受痛苦的百姓而言,无异于天降甘霖,于是短短数百年,便在镜洲拥有了大量信徒。   百姓有了伽蓝寺的和尚们保护,羽氏的贵族没法再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看他们很不爽,双方爆发了数次冲突。   结果没赢就算了,还输掉了大片地盘,现在镜洲的南部,基本上都已经是伽蓝寺的地盘。   殷渺渺不由叹息:“也不知道凤霖怎么样了。”   这么个傻白甜接手了这么个烂摊子,真是叫人忧心。   云潋就去打听了一下,回来道:“他还活着。”   羽氏的君主一旦陨落,各仙城里的青鸾鸟便会哀啼三声,吐血而死。现在城里的鸟恹恹不乐,但活得好好的,代表凤霖性命无忧。   至于其他……呃,事实上,新君上位几十年来,大家都没听过他的事迹。如今掌权的是程驸马、宝丽公主和百里丞相。   他们三人斗得厉害,可奇迹般得稳住了朝廷,近些年都没发生过什么战乱。比起过去动辄死伤无数的政权交替,这简直是太平日子。   殷渺渺松了口气,三方相争,凤霖就是所有人要争取的对象,短时间内不会有事。她也可以放心了。   向天涯有点奇怪:“你和羽氏的人有交情?”   “唔,算是吧。”   他若有所思,却什么都没说。   三日后,他们到达伽蓝寺。   这是殷渺渺的伤心地,故而来了个眼不见为净,一路睡了上去,免去触景生情的伤情。   但要借菩提莲花灯,免不了要和觉醒大师见面,这糟老头子(并不老)坏滴很,开场第一句就戳人肺管子:“阿弥陀佛,女施主好久不见。”   殷渺渺:“……久违了。”   觉醒大师笑了笑,似乎看穿了她心里的不满,悠悠道:“匆匆百年,施主还未放下。”   “人之将死,大师不要再提这些凡尘俗事了。”殷渺渺苦笑。   谁知觉醒大师道:“若是投胎转世,旧事全消,自不必再提。只是施主想以元神投胎,免不了仍要为此挂怀。”   她问:“大师似乎不赞成我的选择?”   “不错。”觉醒大师坦言道,“人活一世,负重前行,你走到今日,已有满身重担,如此回到原点,从头再来,只会增添更多的负担。不妨卸下包袱,轻装上阵,再度重来。”   殷渺渺明白他的意思。   忘却前尘,重头开始,并不是上天的惩罚,相反,这是恩赐。所有的爱和恨都消弭无踪,人回归到婴儿纯真的状态,不再为外事所累,才能够真正重新开始,勇敢前行。   否则,像瑶桃一生都囿于情爱,永远都在原地打转,走不出那个怪圈。   可她叹道:“我舍不掉。”   “越是不舍,越是难。”觉醒大师摇头,“施主之心,不合轮回之意,怕是会受到反噬。”   在侧的云潋拧起眉:“很危险?”   “不错,纵然能够成功,渡却阴神,今生之事,于她也不过一场梦。”觉醒大师道,“女施主善行无数,功德在身,转世重生后,想来也自有机缘福报。”   云潋松开眉头,望着殷渺渺:“师妹。”   她沉默不言。   “施主,难得放下。”觉醒大师目含悲悯。   他一直记得这对来伽蓝寺斩情丝的爱侣,如今一人已断情丝,情爱不沾身,若另一人也能放下,这段孽缘才算是真正了结。   “请让我想一想。”她说。   觉醒大师诵了句佛号,飘然而退。   云潋道:“师妹放不下什么?”   “什么都放不下。”她道,“真的轮回,我就不再是我了。”   “师妹还是师妹,只是没了今世的记忆。”云潋道,“就和之前一样。”   殷渺渺却知道是不同的,她失忆时,前世的事纵然记不清了,却还是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本质上并没有变化。   但这次若是投胎,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抹去自我,重头再来。   “师哥,花每年都会开,可是今年的这一朵,和明年的总不一样。”她闭上了眼睛,下定决心,“我不愿意。”   云潋还想再劝,向天涯却思量着开口:“你要是真不想,我倒想起了另一件事。”   “什么?”   向天涯整理了下思绪,斟酌着说:“羽氏的事,给了我一点灵感。你知道他们有个凤巢吧?”   “嗯,怎了?”她疑虑。   “凤凰不死,浴火重生。”传说,凤凰将要死去的时候,会主动投入火中,在火焰中得到重生。新出生的凤凰会变成雏鸟的模样,但却还是原来的那一只,所以,人们才把凤凰称之为“不死之鸟”。   龘和他闲聊的时候,曾经提起过这个老对手,告诉他说,凤凰一族重生的关键,在于凤巢里的凤凰火。   不是所有的火都能令凤凰重生,否则它们也不会灭绝,唯有凤凰血入凤凰火,才能够再次复活。   “你不想夺舍,也不肯投胎,最好的办法,就是得到凤凰血。然后进入凤巢,在里面的凤凰火里重塑肉身。”向天涯缓缓道,“如果成功,远比夺舍投胎来得好。”   殷渺渺思量许久,点了点头:“可以试试。”   *   本卷完    第517章   凤凰台。   月光穿过厚重的华帐,照进空旷樊丽的寝宫里,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寂静的宫殿。   朱漆的梁柱上盘绕着各式各样的飞禽,青鸟、苍鹰、喜鹊、黄鹂……皆栩栩如生;苍穹顶上,是五彩斑斓的彩色玻璃,红的、绿的、蓝的、黄的交织在一起,瑰丽而奇异。   铺陈的家具也极具匠工。百鸟的羽毛由细如发丝的金线粘连而成,每一根都能在微风下轻轻颤抖,眼珠是货真价实的宝石,通透无暇,博山炉里焚燃的香气价值千金,轻薄的丝被比羽毛还要轻。   这或许是十四洲最美丽富贵的宫殿。   但它的主人却并不见得高兴。   凤霖躺在床上,放在身体两侧的双臂微微颤抖,冷汗一层又一层渗出,很快濡湿了寝衣。他皱眉咬牙,五官扭曲,看起来像是想从什么东西里挣扎出来,可四肢却不听使唤,僵硬如木板。   “啊!”他大叫一声,突然坐起,仓皇地看着四周。待看清楚是在寝殿时,他才重重呼出了口气,精疲力竭地倒回了柔软的床铺里。   又做噩梦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近些年来,他只要一沾枕入睡,就会重复相似的梦境,内容无一例外是他杀掉反对者,登上无上宝座。   难道在他心里,真的一直有杀掉他们的念头?凤霖百思不得其解。   自他回到镜洲,成为新任的帝君,已经有几十年的时间了。正如猜想的那样,他只不过是王座上的傀儡。   程驸马大权独揽,连问都不问他意下如何,直接甩出结果,只要他象征性点头就行。而百里丞相是三朝老臣,对于驸马的做法非常不满,一直不遗余力地教导他,希望他意识到程驸马的威胁,早日夺回权力。   宝丽公主呢?她作为宗室的代表,调节着驸马和朝臣的关系。当两边都不肯退让却又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时,会将部分利益分予她——两权相害取其轻嘛。   老实说,当傀儡的感觉很不好,但再怎么样也不会比当年给神妃当禁脔更糟糕了。凤霖自觉没有能力掺和进他们之间的争斗,更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做了炮灰,所以最初那几年,他一直都在装傻。   夺权?不不,我要修炼。   驸马过分?是有一点,但他帮我赶走了神妃,我不能忘恩负义。   百里丞相居心不良?我祖母在的时候,一直对他赞不绝口,应该不会吧。   次数一多,也就太平了。   唯一让他感觉到麻烦的,是程驸马有意无意在扼制他修炼。这几年尤其明显,总是以镜洲各地乱事频发为由,拖延他需要的资源。   “请帝君以王朝为重。”程驸马的理由冠冕堂皇。   凤霖知道他是怕自己结婴成功,取而代之,但他不打算退让:“神妃结婴多年,必须杀了她。”   程驸马不可能离开镜洲去追杀神妃,只好退而求其次,一点点给,也借此钓着他的胃口,让他没有时间去干别的事。   当他们都觉得他没有威胁的时候,他就是最安全的。凤霖原本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可时不时到来的噩梦却提醒他,这样太平只是暂时的,等到他们三方的平衡被打破,他依旧处于危险之中。   还是好好修炼,争取早日结婴比较好。凤霖不睡了,爬起来修炼。   甫一入定,天地灵气便自然而然朝着他寝宫的方向涌来,井然有序地进入他的体内,几乎不需要任何控制,灵气便能自觉走完大小周天,可谓是躺着睡觉也在修炼,效率是在外面的三倍。   最初的时候,凤霖以为这和凤凰台有关系,也许是此地布有奇特的阵法,能汇聚天地灵气,殷渺渺的白露峰上就有类似的布置。   可是他留宝丽公主小住时,她却无意间提起,觉得在凤凰台修炼并不顺畅,仿佛有什么压制。   他仔细回忆了下,发现确实如此。最初他入住凤凰台的时候,修炼也十分凝涩,但去过一趟凤巢后,一切都改变了。   羽氏和凡人的王朝不同,不是谁坐上了御座,朝臣俯首,就万事大吉。帝君必须进入凤巢,得到承认,才算成功。   若不是有这样的规矩,羽氏的王座怕也坚持不了那么久。   一夜修炼过去。   凤霖感觉到灵力充斥着身躯,修为已经达到了金丹后期。短短几十年,便从金丹初期到后期,这等速度放眼十四洲,也足以惊掉人的下巴。   他总是忍不住想,假如她现在看到我这个样子,会不会很意外呢?   但只是想想而已。她好端端的,不会来镜洲,而程驸马对他严防死守,平时根本出不去凤凰台。   凤霖叹了口气,决定去书房找两本书看看。   他一点也不喜欢看书,很烦,可只有拿起书的时候,他才能找回一点在白露宫的自在。   刚走到房门口,背后就传来个陌生的声音:“凤霖。”   他惊得豁然转身:“谁?”   云潋出现在他身后。   “云……”凤霖万万没想到会在凤凰台看到他,先惊后喜,“是她要你来看我的吗?”   云潋想想,颔首:“算是吧。”   “她为什么不亲自来看我?”凤霖问。   云潋道:“跟我来。”   他又高兴起来:“你要带我去见她?”   云潋点头,袍袖一卷,携裹着他消失在了寝殿里。   不久,凤霖见到了昏睡的殷渺渺。她糟糕的情况吓了他一跳,面色转瞬惨白:“她怎么了?”   “你没听到消息?”向天涯挑起眉。   凤霖垂下眼眸,黯然道:“我在凤凰台就是个瞎子、聋子,能听到什么?”   程驸马顾忌他和冲霄宗的联系,想方设法阻断了他和外界的联系,除了时不时进宫探望的宝丽公主,他几乎得不到任何十四洲的消息。   向天涯:“……啧!”   这小子不太靠谱啊。   凤霖紧紧靠在凝水珠旁,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脸,疑道:“她好像已经结婴了,谁还能把她伤成这样?”   向天涯只好简单叙述了遍始末。   凤霖的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想说什么,但竭力克制住了,问他们:“既然是这样,你们来找我干什么?”   他表现得不尽如人意,向天涯摸不准他的为人,不敢贸然道出目的——总不能直接说我们想进你家祖坟(?)吧?   谁想凤霖虽然不够聪明,但在殷渺渺身边耳濡目染,思考问题自有一番简单的逻辑。他实力不强,也无实权,无缘无故不会找他,除非有非他不可的理由。   而他唯一拥有的,只有……“你们想要我的神血?”他问,语气却很笃定。   云潋道:“还有凤凰火。”   凤霖一头雾水:“凤凰火?”   “你不知道?”向天涯开始担心龘死的太久,凤凰的传承全都断绝了,“应该在凤巢里。”   凤霖摇摇头:“我没听说过凤凰火,也没在凤巢里见过。”   向天涯:“……”操!他可能出了个过期的主意。   “那凤巢里有什么?”凝水珠中传出殷渺渺轻微虚弱的声音。   凤霖立刻挤到她身边去,俯身低头,鼻尖几乎碰到水面:“你醒了,你还记得我吗?”   神情大为紧张。   殷渺渺忍俊不禁:“我是受了伤,不是失了忆。”   “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他一眨不眨盯着她看,“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也不记得来看我,要用到我的时候,你才想起我。”   这话说得幽怨无比,向天涯差点绷不住笑场,拼命忍住了,严肃地说:“说正事。”   殷渺渺责怪地瞥他一眼,却并未解释,只是道:“是,我对你不好,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出来。”   “我有什么条件?也让你嫁给我吗?”凤霖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亏得样貌出色,竟然还有点可爱,嘀咕道,“我和那条淫龙可一点也不一样!”   “嗤”,向天涯也是服气,这都多少代了,一提到死对头还是势不两立,真够可以的。   殷渺渺也笑了,口中却问:“你不知道凤凰火,那凤巢里都有什么?”   “你要听,我可以慢慢说。”凤霖招了把椅子过来,紧紧挨着水球,就好像昔年在白露峰一样,“凤巢,我只去过一次。”   “那是我们羽氏的陵墓。”   这段历史,要从头说起。   当年,四大神兽因为某种不可知的缘故,开始同时走向衰亡,但面临的问题并不相同:根据龘的诉说,龙族面临的或许是生下来的蛋无法孵化,导致他们不得不抛下龘和他的兄弟们,远走他乡。   麒麟或许是出现了力量转移的问题(这是龘的推想,存疑),所以选择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龟不知道,跳过。   而凤凰一族的灾难,是无法变回原形。   关于这件事,羽氏有非常明确的记载,好像突然从某一天开始,变成人形的凤凰们突然就变不回去了。新生的雏鸟很快就会死去,反倒是人形凤凰生下来的后代活泼健壮,但它们都是人类婴孩的模样,并且无法涅槃。   凤凰一族当然感到无比的惊慌,想要找出缘由,却发现其他三族也面临灭顶之灾,顿时醒悟过来:噢,是天要亡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溜了。   可那些变不回来的族人们怎么办?他们不能浴火重生,随着时间的流逝,会像人一样老去。而且,因为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人形的凤凰和兽形的凤凰之间,也产生了隔阂。   最终,经历过一些磨难(历史几行字,事实却没那么轻松),无法变回来的凤凰们便选择留在了这里。   他们就是羽氏的先祖。 第518章   无法恢复原形的凤凰们留在了十四洲。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坚持不与其他种族通婚,但凤凰因有浴火重生的能力,素来繁衍艰难,不得已,逐渐放宽了标准。   于是,一代代繁衍下来,就有了羽氏。   氏是氏族,指以血缘关系为纽带形成的某个社会团体,也是姓的分支,羽氏,指的就是凤凰与人通婚后分离出来的一支。   和龘心心念念盼望着复兴龙族一样,凤凰们也有自己的执念,想要脱离人形的桎梏,恢复原形。   然而,直到最后一只凤凰死去,也没能实现心愿。凤巢就是凤凰们为自己建造的陵墓。   羽氏作为凤凰的后裔,世世代代随葬在凤巢,这于他们而言,是一种莫大的荣誉。同时,想要入主凤凰台,就必须得到凤巢的承认,否则,凤凰台会教篡位者怎么做人。   曾经有位仁兄不信邪,干掉了出身羽氏的老婆,想自己上位,结果……他被天降之火烧死在了寝宫里,宫殿屁事没有,他挂了。   自此后,摄政归摄政,帝君的宝座,永远都在羽氏的屁股下面。当年神妃何等猖狂,也只敢把人弄得重伤在床,不敢学武则天登基,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在进入凤巢前,凤霖对这个地方既有好奇,也有畏惧,揣测过很多遍里面会是什么样子,若是自己无法得到认可,会不会血溅当场。   可事实上,一切比他想得简单多了。   开启凤巢,需要复杂冗长的祭祀仪式,行十分复杂的礼节,但真正进入后,却非常简单。   “里面是一个封闭的,圆形的空间。”凤霖边回忆边说,“有很明亮但不刺眼的光从头顶照下来,我的身体变得很轻盈,有热流流过全身,这种感觉很玄妙,说不清楚。等到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在外面了,大概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向天涯沉吟道:“恐怕没那么简单。”   凤霖睨着他:“你觉得我在骗人?”   “不不。”向天涯摇头,“我的意思是,你可能小瞧了你的祖先。”   “是。”殷渺渺也道,“凤巢没那么简单。”   羽氏已经传了很多代,许多细节肯定在历史的长河中湮没了,甚至又可能出现误传和篡改,这是无可避免的。相较而言,向天涯从龘口中听来的版本,离时代最近,中间的转述较少,最可能贴近现实。   而且,就算只是羽氏流传下来的版本,里面也透露出了足够多的信息。   面对灭顶之灾,四大神兽真的甘心就此束手就擒,化为尘埃吗?他们必然开展过漫长而艰辛的抗争。哪怕是龘那样的咸鱼龙(?),也想方设法留下了藏龙殿和藏龙镜,图谋未来的传承复兴。   它只有一个人、啊不,一条龙,尚且有这番作为,何况人数不少的凤凰呢?他们肯定做过不少尝试,不管凤巢是不是真的陵墓,作为凤凰们唯一遗留下来的东西,绝不可能像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如果真的有凤凰火,十有八九就在里面。   “你们那个地方,能让外人进去吗?”向天涯十分怀疑。   凤霖当然摇头:“非羽氏血脉不得进。”但他信心十足,“我可以把神血给你,说不定就行了。”   向天涯:“……你看渺儿现在像是能接受的样子吗?”   凤霖:=口=   殷渺渺忍俊不禁。以前,她总是会想,凤霖回到镜洲后会变成什么样,权力比仇恨更能腐蚀人心,意志再坚定的人,也会跌入野心的漩涡,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凤霖会因仇恨选择委身于人,走捷径而非踏实勤勉的正道,如此心性,很难让人相信他会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贪权恋势,一如往昔。她早就做好了他提出条件,要求帮自己除掉摄政的驸马,坐稳御座的心理准备。   只是,不知是他从未尝过权力的滋味,感受不到其魅力,还是他真的没有什么野心,竟然什么条件都没提,一口答应下来。   “没有凤凰火,就不能让她冒这个险。”向天涯头大如斗。他自诩是个不靠谱的人,最烦这些有的没的,可现在渺儿精力不济,凤霖看着就不靠谱,云潋……呵呵,只能被迫扛起决断的重责,怎一个头疼了得。   “总之……”他酝酿了下,“得先进凤巢看看。”   凤霖当然不想别人进自家宝地,但想想自己现在的实力,捏着鼻子忍了:“可你们进不去。”   向天涯和颜悦色地说:“你不是羽氏的帝君吗?想想办法,和你们老祖宗沟通一下。”   凤霖:“……”他很想说,你看我像是有这个权力的人吗?但当着殷渺渺的面,很不想在情敌面前露怯(不要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渺儿?谁准他这么叫的??),硬着头皮说,“行。”   “真的行?”向天涯表现得很怀疑。   “当然!”他冷冷说,“你等着。”   向天涯哈哈一笑:“好。”然后抓着他的胳膊,顿时消失在了原地。   半个时辰后,他回来了。   殷渺渺还醒着,无奈地说:“别欺负他,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你这话说得偏心,我是逼他了?还打他了?骂他了?”向天涯坚决不认账,促狭道,“孔雀要开屏,谁也拦不住,不愧是凤凰后裔。”   殷渺渺:“……”太坏了。   *   凤霖不知道向天涯故意相激吗?知道,但他控制不住自己。   想当年,他赤条条到的白露峰,一无所有,唯一有点价值的只有神血,想给她,她却不要,今天她终于需要了!   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如果能够救了她,那么在她心里,自己的地位是不是会变得无人能及?只要一想到这里,他就按捺不住激动雀跃的心情,恨不得马上冲进凤巢,把那个什么凤凰火找出来。   但他毕竟不是昔日想杀神妃就准备动手的傻白甜了。   凤霖冷静下来,思考该怎么做。去问百里丞相和宝丽公主是不行的,他只要和他们有任何接触,程驸马都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只能自己去查。   他想想,召了伺候的侍从过来:“去把典籍阁里的史书拿过来。”   这个侍从是程驸马的人,但惯会做人,脸上只有恭敬没有倨傲:“不知帝君想要哪个时期的?”   “……全部。”   凤霖拿到史书的时候,这个消息也在第一时间传到了程驸马的耳中。他并未放在心上,随口问:“可传了丞相?”   “并无。”侍从答道,“帝君似乎是在查找些什么。”   程驸马点了点头:“随他去,若有异动,再来报我。”   到目前为止,他对凤霖的表现还算满意,百里老头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没做什么事。唯一不满的地方是修炼太拼,一旦结成元婴,就再也不能为他所控制。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结婴哪有这么容易。   转眼间,程驸马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而凤霖也不管他是否会起疑,闷头在屋里翻玉简。羽氏历史悠久,正史就有足足十个玉简!   这可是玉简啊,转化成书籍,那得有一屋子那么多。   “……”自己许下的豪言壮语,跪着也要做到。凤·学渣·霖慢吞吞地拿起第一枚玉简,硬着头皮开始读。   海量的信息霎时涌入脑海,他集中精神,试图找到外人进入凤巢的记载。   半个时辰后,他放下第一块玉简,端起旁边的热茶喝了口,平复着大量动用神识后带来的疲倦。   稍作休息,拿起第二块。   这次他的速度变慢了很多,过了一个多时辰才看完,可依然没有。太阳穴的青筋突突挑着,头晕眼胀。   凤霖拍了自己两个巴掌,继续拿起第三块。   没有。羽氏那么多年的历史中,虽然昏君频出,但始终无人敢挑战祖训,将外来的人带入凤巢。   凤霖开始着急了。   天色已暗,神识也将近枯竭,但他想着殷渺渺的状态,咬紧牙关,又拿起了第四块。   信息一涌入灵台,大脑就传来阵阵胀痛。他强忍着不适了会儿,可文字在脑子里蹦来跳去,好像一颗颗乱冒的金星,完全无法辨识其意思所在。   不行了……他丢掉玉简,趴在桌子上休息。   书到用时方恨少,平时不看书,临时想抱佛脚也没这个本事。学渣渣凤霖靠在胳膊上,想着休息一刻钟就继续奋斗,然而眼睛一闭,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怀中正抱着一个虚弱无比的女子,急切又深情地说:“心娘,我会救你的,我一定能救你。凤巢……凤巢里有……只要我能带你进去,你就不会有事。”   “可是,凤巢……从未有外人进去……”女子的唇上无一丝血色,却无损于她的美貌,反而自有一番凄艳的美。   “我有办法。”他听见自己狠厉的声音,“只要有神血,便能将你的气息隐藏成旁人。”   “旁人?谁?”   “你不用管,等我。”   他哄睡了女子,转头去了另一个宫殿。那里,一个年岁尚幼的孩童睡得正熟,他冷漠地看了他一会儿,一掌打下。   孩子瞬间没了气息。   他屈起五指,摄出了孩子心头的神血,眼中闪过疯狂:“我能救你的,我一定能救你!”   凤霖被他的冷漠和残酷吓醒了。   红烛蜡泪斑斑。   他一头冷汗,心想,这噩梦真是越做越夸张,以前还是杀宝丽公主他们,现在居然变成了孩童,太丧心病狂了。   不过,心娘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呢?凤霖拍着脑袋想了会儿,终于在记忆深处挖出了一个陌生的名词:剐心之祸。   一千多年前,羽氏有位帝君,为了救他心爱的后妃,不惜剜出独子的心,用作药引炼丹,可惜失败了。   而他之所以会记得这件事,是因为曾经的大长公主曾经感叹,羽氏族人自相残杀是常事,但为了外人伤害自己的族人还是少见,要他们姐弟引以为戒。   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他还能记得。凤霖的手指划过五、六、七、八、九,径直落到了第十块玉简上。   一千多年前,应该就是最近的事吧。   他振奋了精神,开始这段历史。   第519章   那个杀了儿子救老婆的皇帝叫凤代,打小叛逆,爱和平民修士玩在一起。家里气得不行,决定找个人管管他,故而替他聘了名门贵女为妻。但凤代死活不肯娶,被他爹揍了一顿,足足躺了大半年,愣是不肯松口。   这么倔,当然不纯粹是和家里对着干,他的心里有个白月光,那就是心娘。   心娘家里原本也是贵族,虽然地位低了点,好歹也是个修真家族。可是百年来未有族人结成金丹,慢慢也就衰微了。   他是羽氏后代,家人如何会允许他娶个没用的妻子,当然是要用来联姻了!于是骗他说,你娶了大老婆,家里就允许你娶她做小老婆——这个小老婆不是侍妾鼎炉一流,依然是修士的身份,只是地位比正妻低了些。   羽氏自称凤凰血统,对人类的繁文礼节不是很care,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凤代想想觉得有道理,心娘进了家门,就能光明正大给她资源了,遂同意。   本来这也没啥,他大老婆是名门贵女,自己嫁妆不少,修炼自己的就是了,再不行,养两个鼎炉也没啥,子嗣是羽氏血统就成。   然而,当时的帝君是凤代的堂叔,他无子,陨落前扒拉了下自己亲近的后辈,决定把皇位传给凤代。朝臣们想着,凤代顽劣,但没啥野心(他都和那些贱民当朋友了),父亲只是个金丹,好控制,就这么办了。   凤代就这么被馅饼砸中,晕晕乎乎地上了位。   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和平。大老婆和她背后的家族投资成功,享受回报,凤代和心爱的女子你侬我侬,只羡鸳鸯不羡仙,各取所需,你好我好大家好。   直到某一天,某个郡王进宫,看到了心娘,惊为天人,出言调戏。   这不能忍。史书记载,“惊怒不已,愤而杀之”,是的,凤代一气之下,就把自己的堂哥给杀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非常魔幻。郡王家不服,请宗室来理论,说就是个女人,你就杀自己的兄弟,是不是太过分了?   凤代说过分个屁,我想杀就杀,于是又把那个理论上是他堂妹的人杀了。   最后,还是大老婆觉得不行,这样下去王位不稳(夭寿了他们羽氏自相残杀的例子还少吗?),果断派人调节,最后强行压了下来。   然后,不知道是大老婆觉得心娘是个祸水,不能多留,还是郡王的家人不爽这个罪魁祸首,暗暗搓搓下了手。总之,心娘中了无解的剧毒。   凤代疯了,杀光了郡王家的人不说,还剜出了当时仅仅只有七岁的帝子的心,想带着心娘进凤巢救命。   他的操作太骚,大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居然被他得逞。   但不能这么下去了,羽氏的疯子特别多,这个尤其变态。大老婆痛失爱子,恨不得把凤代大卸八块,遂联合其他朝臣,废掉了凤代的帝位,另立新君。   而神奇的是,凤代和心娘进入凤巢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故事完。   凤霖的心里毫无波动。就算是他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学渣,也知道羽氏自相残杀司空见惯,什么和重臣交往过密,觉得你想篡位,杀了,宴会上对我不尊敬是不是不服气,杀了……更奇葩的是,有的时候修为不敌,人没杀死,自己挂了。   凤代为了个外人杀害兄弟儿子,也只是稍微凶残了那么一丢丢。   他压根没注意,只是翻来覆去翻了几遍,想找出具体进入凤巢的办法,可是没有,史书里一个字都没写。   想想也是……这种事要是写进史书,凤巢早就成筛子了。   怎么办呢?凤霖绞尽脑汁想找出凤代的办法,可过去那么多年,就算有什么秘籍手稿,也早就被前几任给弄没了。   “托梦也不知道说重点。”凤霖叹了口气,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床榻,闭上眼睛,想看看能不能再做一次梦。   大概凤凰台对于帝君确有帮助,朦朦胧胧间,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梦里。   虽然陈设有所不同,但他依然认出自己身处在寝宫中,正走向一根殿中已然褪色的梁柱,而后咬破手指,将鲜血点在了一头鸾鸟的眼睛上。   霎时间,金光大作,无法形容的美妙吟唱涌进脑海,恰如仙乐。   凤霖感觉到自己得知了很多信息,可又什么都抓不住,他越是拼命想要探索,越是茫然不知所措。   咚。当他想要伸手去抓拢的时候,梦醒了,他一头栽下了床,脑门撞得台阶,疼得眼冒金星。   但他顾不得揉一揉,连跑带跳地窜起来,直奔梦里的梁柱。   它还在那里。   百鸟缠绕,雕刻栩栩如生,虽有褪色,却不减风华。   凤霖突然想起来,这座寝宫是凤凰台的中心,而这根柱子,又是整个寝宫的中心……呃,大概历代入主凤凰台的人里,只有他没想过这个问题吧。   他一边汗颜,一边割破手指,点了点鸾鸟的眼珠。   金光笼罩他的全身,缥缈空灵的吟唱盘旋在耳畔,许多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秘术一股脑儿塞进他的脑海。   凤霖的身体微微颤抖,艰难地接收完了第一波传输。   “太弱了。”一道意念伴随着冷哼,响彻在他的脑海,“好生修炼,莫要丢了凤凰一族的脸。”   凤霖:“……”   他捂着脑袋,席地而坐,梳理着脑海中新接收到的信息。   羽氏修炼的心法叫《金羽明凰录》,须身怀神血才能修炼。凤霖一直以为是羽氏的哪位祖先创造的,现在看却并非如此。   很久很久以前,羽氏修炼的是从凤凰一族那里继承来的《凤凰真诀》。   这是凤凰一族的心法,内容非常复杂,除了各种秘术之外,还有涅槃之类的种族机密。可是,羽氏毕竟不是凤凰,他们说白了就是混血,并不适合修炼《凤凰真诀》。无奈之下,只好进行改良。   这就是《金羽明凰录》,原来写作《金羽明皇录》,但或许是因为修改的人恰好叫做明凰(她是个女修哟),以讹传讹,就变成了现在的名字。   总得来说,《金羽明凰录》是《凤凰真诀》的简化版本,而真正的《凤凰真诀》就藏在凤凰台中心的凤柱中,唯有历任的帝君才能够得到。   这下,凤霖总算明白为什么凤代上位前就是个弱鸡(被他爹那么个普通金丹都能揍到下不了床),后来忽然有如神助,一口气杀几个金丹不带喘气儿的。   他肯定是在后期改修了《凤凰真诀》。   前例在那儿,凤霖没有道理不试一试。   *   三日后。   凤霖自入定中醒来,发现自己对于身体和法术的掌控力大幅度上涨,隐隐有了突破的迹象。他无比振奋,却还记得当务之急不是修炼,而是找到进入凤巢的办法。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发现《凤凰真诀》里有一门特殊的伪装之法,叫凤息术,能够短时间内让人拥有凤凰的气息,甚至使出只有凤凰一族才会的法术。   操作起来也非常简单,只要用凤凰的羽毛炼制一番就行。   但……十四洲已经没有凤凰了啊〒▽〒   所以,只能用另外一个更残忍的办法——羽氏的心头血。经过代代繁衍,普通的血和人类没什么两样,唯有饱含精气的心头之血,其气息才能勉强比得上一根凤凰羽毛。   而且,越是年幼的孩子,其血越是纯粹,像之前死掉的帝子只有七岁,一滴心头血足矣,当年若是成年人,至少要三到五滴。   人一口气取走那么多心头血会有什么后果?死。   衰弱而死。   杀孩子肯定是不行的,下不去手,但好端端的对其他族人下手……凤霖纠结地想了半天,最终下定了决心。   “来人,请摄政王来一趟。”   摄政王就是程驸马。   他没来,说有事在身,改日再来面见。   凤霖知道他这是故意弱化自己的地位,给他个下马威,但他可怜的自尊早就在被神妃调教的时候消失了个干净,无视什么的,不痛不痒。   “那我去找他吧。”凤霖说做就做,问清了程驸马的行踪后,立刻赶去那里堵人。   在没有扯下最后一块遮羞布之前,面子工程还是要做的。程驸马再不把凤霖放在心上,当着众人的面也要客客气气地问:“帝君寻我何事?”   凤霖说出想好的借口:“我欲往天牢一行,摄政王可愿同去?”天牢里关押的都是要犯,这番话实际不是问他要不要去,而是请示自己能不能去。   程驸马果然不太赞同,虚伪地说:“天牢里关押的都是穷凶极恶之辈,帝君还是不要去为好。”   “我的修炼到了瓶颈,想找人切磋。”凤霖轻声说,“凤奇就很合适。”   程驸马的眼神顿时变了。   凤奇,之前想和程驸马争权的倒霉蛋,没想到对手居然能够结婴,落败成了阶下囚。   程驸马记仇,想把他搞死,可百里丞相死命阻止,说凤奇是羽氏血脉,非谋反之罪不能判死罪。   这老头也是元婴修为,程驸马没办法,只好把人关进大牢。   但是……凤霖杀他就不一样了。   羽氏内部斗争,大家都懂的。   程驸马有那么一瞬间怀疑凤霖的用心,可他一贯的表现就是拼命修炼想要杀死神妃,有此举动也不算奇怪。斟酌片刻,他点头答应:“可。”   然后,出现在凤霖面前的,就是一个只剩下半条命的凤奇了。   他看起来四十余岁,不知受过什么酷刑,骨瘦如柴,遍身血迹,头发花白,可一双眼睛亮如鹰隼,一看就知道是个久经风浪的老江湖。   凤霖心里一突,突然意识到,这将是他第一次动手杀人。   “哈哈哈,这就是羽氏现在的帝君?”凤奇没有错过凤霖脸上不安的表情,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嘲笑,“让我看看,噢,金丹修为了,你怕什么?长得倒是不错,难道你能坐上帝君的位置,是靠卖屁股得来的……”   “你闭嘴。”凤霖打断了他,恼羞成怒,“胡说八道!”   凤奇的眼中闪过奇异的光:“怎么,我说对了?哈哈哈,真是活得久了,什么事都能看到,姓程那家伙居然好这口……”   他话还未说完,凤霖就动了手。   第520章   程驸马并没有亲自去现场“指导”(不然没及时阻止说不过去),但不妨碍他第一时间得知凤奇死掉的消息。   给自己添了不少堵的老对手死去,着实大快人心。   不过,姜还是老的辣,程驸马爽归爽,没忘记关注会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凤霖:“帝君如何?”   “帝君养尊处优,经验不足,”回禀的侍卫委婉地说,“受了些轻伤。”   程驸马:“……”懂了,就是个纯粹有修为,实战弱得惨不忍睹的菜鸟。   他放心了。   划掉。   放心得太早了。   隔了没几日,凤霖惨白着脸过来找他,说上次和凤奇的切磋对自己启发很大,想再找人切磋一下,并特别强调,希望能够和同样修炼《金羽明凰录》的人交手,这样可以多学习学习对方的迎敌之策。   除了凤奇外,程驸马当然还有几个看不顺眼又碍着对方出身羽氏,不能直接搞死的眼中钉,十分乐意借刀杀人。   但他同样心存疑虑,唯恐凤霖是想借机吸取对手的力量——他们羽氏说白了就是半个妖兽混血,吞噬同族的力量也能进阶——思来想去,谨慎地挑选了个筑基的家伙。   “欲速则不达,帝君不妨循序渐进。”他假惺惺地提议,仿佛真的为了他好,可背后有多少试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凤霖看起来心神不宁,恍恍惚惚地应下。   程驸马对他的表现尚且满意,大手一挥,允许了下一次切磋。   凤霖回到寝宫,把所有侍从赶出殿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床上,久久回不过神——他今天之所以还要再去找程驸马,并不是切磋上瘾,而是没能得手。   是的,他杀了凤奇,可……可没拿到他的血。   他到现在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凤奇虽然重伤在身,可斗法的经验、手段绝非他能比拟,斗法一开始,他就落入了下风,依靠着修为勉强支撑。   凤奇大概看出了他的弱点,口中不停说着难听的污言秽语。他竭力想要屏蔽那些干扰,可越是想静心,越是静不下来,总是被他分走注意力。   然而,就当凤奇看准他的破绽,想要重创他的时候,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涌入了他的身体。   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好像刹那间,凤奇的动作变得很慢,一眼就能看透,灵力的变化一览无遗,身体自己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有如神助”。   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他就赢了,金光穿透凤奇的胸口,鲜血溅了他一身。凤霖想着要拿心头血,可那几滴血在没入他身体后就不见了。   下一刻,澎湃的灵力涌动在经脉内,温热的暖流传遍四肢百骸,疲倦一扫而空,身体充满了力量,他的修为直接上升了一个小境界。   他恍恍惚惚回了宫,许久才想起来,早年间,羽氏是有过这种互相吞噬力量的“传统”,只是人当久了,难免看不上妖兽的这种做派,风气才渐渐少了。   可他根本没想过要吞噬凤奇的力量啊!   凤霖懊恼不已,怀疑是《凤凰真诀》的缘故。这套心法更贴合妖族的本性,或许是他掌控力不足,一不小心就搞砸了。   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程驸马,物色下一个人选。   下次可绝对不能再失败了。   *   七日后。   殷渺渺再次见到了凤霖。他看起来意气风发,迫不及待地炫耀:“我找到了一个能让你进凤巢的好办法。”说着,也不等其他人问,立刻掏出一滴圆溜溜的血珠,轻轻放到了凝水珠的上方。   一股奇异的气息笼罩在了上方,轻盈绚丽,缥缈炙热。   凤凰之气。   但是……向天涯说了大实话:“你这是要伪装气息?办法不错,可这也太弱了吧。”   凤霖:〒▽〒   这滴血的提供者只有筑基修为,而殷渺渺现在已经是元婴了。   向天涯又补了一刀:“渺儿这样,也没法压制修为和气息。”   凤霖嗫嚅不言,他最多再想办法杀个金丹,杀不了元婴啊。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有件法宝,可以藏匿气息。”云潋出人预料地说,抛出了一件轻盈的斗篷。它像是云雾一样轻,徐徐落下的速度不会比花瓣更快,仿佛一抹淡云盖在了凝水珠上。   殷渺渺的气息顿时消失,徒留凤凰之气氤氲不散。   “可以。”向天涯闭上眼感受了下,中肯道。   殷渺渺仔细瞧了瞧,认出了它的由来:“这是神器坊的萦风缥缈衣。”   神器坊是冲霄宗的法器制造厂,多年积累下来,总有些压箱底的好东西。她上回清查的时候,有幸见识过一回,这件萦风缥缈衣就是其中之一,轻薄如雾,似有还无,仙气十足,令她印象深刻。   依照门派规定,进阶元婴的修士可以去神器坊挑选一件极品法宝,想来云潋就是挑了它。   果然,他道:“我想,如若师妹要逃婚,或许会需要它。”   殷渺渺:“……”不愧是她师哥,准备很充分。   “那凤巢呢?”向天涯问。   凤霖叹了口气,方才来时的雀跃已然消散无踪:“开启凤巢需要很复杂的仪式,我也不是很懂,想要偷偷进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看着殷渺渺,没什么自信地说:“我找个理由试试,如果不行……”   “如果不行,就正式交涉吧。”殷渺渺最初就考虑过拿门派当敲门砖,让羽氏大开方便之门,可顾忌着长阳道君,还是选择了秘密行事。   凤霖不停瞄着她:“我一定尽力。”   “我知道。”她抬起眼,轻声道,“谢谢你。”   简简单单六个字,却叫凤霖瞬间高兴起来。他靠过去,虚虚触摸着凝水珠的表面,丝丝水汽缠绕在指腹上,认真道:“我知道我能做的有限,但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我一定会救你的。”   殷渺渺并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却依然道:“好。”   凤霖没多耽搁,很快离去。   回到凤凰台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宝丽公主进宫。   几十年下来,她美艳依旧,眼角不添丝毫皱纹,比起神妃掌权的时代,现在的她看起来更沉稳老练——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比凤霖看起来像帝君。   “霖弟。”和动辄给脸色看的程驸马不同,宝丽公主浅笑晏晏,态度亲热又不失礼数,“我可听说了,你打败了凤奇。他是我们羽氏金丹里的第一人,你能打败他,着实不易。”   瞧瞧,这话说得多叫人心里熨帖。   凤霖勉强笑了笑,并未掩盖脸上的愁绪。   宝丽公主环顾四周,见侍从们离得远,便叹息道:“霖弟可是因驸马之故?”   凤霖愣了愣,摇摇头,低声说:“我是因为《金羽明凰录》。”   宝丽公主讶然。   “我的修为到了瓶颈,总觉得怎么修都不对,和凤奇的斗法……”他苦笑一声,并不避讳真相,“他是个半死之人,胜之不武。”   宝丽公主脸上不见意外,问道:“那霖弟找我来所为何事?”   “不瞒三姐,我进凤巢的时候,得到过点拨,受益匪浅。”凤霖故意语焉不详,含糊带过,免得被看出破绽,“所以想着,能不能……再进一次。”   “噢?”宝丽公主的眼中闪过惊异,她从来不知道凤巢竟然有这般效果,心念急转,“可这不合规矩,历来帝君只进一次凤巢。”   凤霖用自己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她,神情如猫儿般无辜可怜:“三姐,你帮帮我吧。我一定要结婴,不然怎么杀神妃啊?”   宝丽公主暗道一声记仇,面上却为难:“霖弟,不是姐姐不帮你,只是开启凤巢非一人之事,恐怕驸马和丞相那里都说不过去。”   “就一次。”凤霖眨眨眼,“三姐,我知道你是唯一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找谁了。”   宝丽公主并不在意这是否是他的真心话,只要利益相同就行。她思忖片刻,认为凤霖的成长对自己有利无害,就笑道:“霖弟都这么说了,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要帮你一次。只是成与不成,却不敢担保了。”   “我永远记得三姐的心意。”凤霖就差赌咒发誓了。   宝丽公主娇笑嫣然:“你附耳过来。”   凤霖靠过去,听她对自己密语几声,连连点头。   几日后的大朝会。   宝丽公主就提出了祭祀先祖的事,理由是,伽蓝寺前段时间逼走了某个仙城的城主,导致那座仙城直接落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人心浮动,迫切需要一件盛事来挽回民心。   百里丞相立马就给否决了:“劳民伤财,毫无意义。”   开启凤巢需要大量的灵力支持,就算有金丹修士从旁协助,至少也要耗费几十万灵石——近些年,羽氏和伽蓝寺的斗争愈发激烈,国库空虚——有这笔钱,不如多雇几个金丹修士划算。   程驸马倒是无所谓,开始以为是宝丽公主想刷点存在感,但仔细一想,心里一个咯噔,立刻朝凤霖瞥了过去。   凤霖非常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可他毕竟年轻,如何斗得过程驸马这样积年的老狐狸,被他一句“帝君以为如何”给试探出来了。   程驸马冷笑,先是找人切磋,后是想进凤巢,说其中没有阴谋,鬼都不信。遂立即否决:“丞相说得在理。”   他们两个否决,等于这事完全没了可能。而在宝丽公主看来,进入凤巢可有可无,没必要为此得罪他们二人,便也不再提及。   “内库还有点积蓄。”上位几十年,凤霖第一次反驳了他们,面无表情地说,“我要开凤巢。”   此话一出,朝堂上一片寂静。   宝丽公主拼命给凤霖使眼色,劝他不要触怒他们。可他假作看不见,竭力抵抗住元婴修士散发的威压,缓缓说:“神妃在外逍遥多年,你们都不肯去杀她。那我自己去,凤巢有羽氏传承,我一定要进去,你们不同意,我就自己开。”   程驸马怒极反笑:“帝君这是要自作主张了?”   百里丞相也皱眉不已。   他对凤霖不满很久了,身为羽氏帝君,却懦弱无能,自己都明说愿意替他对付程驸马,他却屁也不敢放,丢尽了羽氏的脸。论气魄,还不如神妃一个女人。   如今,羽氏和伽蓝寺争端频繁,迫切需要一个能服众且有大魄力的君主,才能遏制住这渐入颓势的王朝。   凤霖满脑子都想着复仇复仇,私情重过一切,不适合继续坐这帝位。   “我已经决定了。”凤霖的后背全被冷汗浸透,掌心湿漉漉的全是汗。但他一动不敢动,唯恐被他们发现自己有多么害怕。   他不能失败。   她快要死了。   他曾经眼睁睁地看着阿姐死掉,不能再让她死了。   第521章   “好好好。”程驸马冷笑三声,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既然你决定了,就自己看着办吧。”   他倒要看看,自己不同意,谁敢帮这小子开凤巢。   程驸马扬长而去。   百里丞相看着凤霖,忍不住长叹一声,实力未足,就贸然翻脸,贪功冒进……看来,是时候考虑下凤寂的建议,换一个人坐帝位了。   他也走了。   其他朝臣从未把这个傀儡帝君放在眼里过,若无其事地跟着退下。唯有宝丽公主惦记着昔日的情分,劝他说:“霖弟,你去和驸马服个软,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凤霖坐在王座上,面无表情,眼瞳里金光闪烁。   “霖弟?”宝丽公主又叫了声。   凤霖回过神,看了她一会儿,一语不发地起身离去了。   他从未对自己这般无礼过。宝丽公主隐隐觉得异常,却说不上是哪里出了问题,满腹担忧地回到了自己的公主府。   下人来禀:“公主殿下,寂王爷来访。”   凤寂?他来干什么?宝丽公主原不想见,但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还是令她改了主意:“知道了,请他稍等,我梳洗一番便来。”   同一时间,凤凰台。   凤霖很快发觉,宫人们的态度变了。从前就算不够畏惧,好歹还维持着表面的恭敬,可现在,他们几乎把轻蔑和同情挂在了脸上。   是啊,羽氏现在是程驸马和百里丞相的天下,和他们争锋相对,怎么可能还坐得稳这皇位?   坐不稳就坐不稳吧,好像谁在乎一样。   凤霖无所谓地想,反正他最初回到镜洲,也只是为了拿到完整的《金羽明凰录》,现在不仅这部心法到手,还意外得到了《凤凰真诀》,足够了。   既然大家都撕破了脸皮,那我也没必要继续装乖。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打开凤巢。   凤霖打定主意,身化金光,朝着典籍阁飞去。   “参见帝君。”守卫典籍阁的宫人下拜,神色恭敬如往昔。   “去把凤巢的玉简给我找出来。”凤霖说。   “是。”   这个宫人鬓边微霜,已经在典籍阁整理了百余年的书籍,虽然结丹无望,但生活平静,反倒旁观了数次政权交替,颇有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大智慧。   他不卑不亢地找出了凤巢相关的典籍,约有五、六枚玉简之多。   凤霖的头又开始疼了。   宫人察言观色,立刻开始替他介绍:“这一枚记载的是凤巢的建立,这一枚是历朝的祭祀……”   “就要这个。”凤霖拿起祭祀的,想了想,又将其他的玉简全部收走,“当我没来过。”   “是。”   凤凰台里遍布眼线,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可凤霖下意识地觉得,这其实是对他来说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他哪里都没去,回到寝宫研究玉简。   但凡是祭祀,其实都差不多,需要注意的是时间、祭品、仪式。   凤凰主火,故而在时间应当选在阳气最足的午时;祭品则是各式各样的灵果,品阶越高越好;仪式最为复杂,需要一个熟谙祭词的人手执梧桐,吟唱冗长复杂的祝祷之词,还需有歌舞。   凤霖背下,又翻了翻凤巢的历史记载。上面写道,最后一只凤凰叫翙,它在世界上孤独地生活了很久,最终忍受不了寂寞,主动走进凤巢,在那里等待死亡。   离去前,它和羽氏的先祖说,凤凰不再,神血长存,然后哀鸣三声,飞进了陵墓中。   此后,羽氏的后人进入凤巢,总会听到盘旋不去的凤凰吟唱,故而认为,翙的灵魂未曾远去,依旧护佑着羽氏的后代。   看到这里,凤霖信心大振,如果凤巢里真的还有翙的残念,或许它就能帮助他找到凤凰火,救活殷渺渺。   *   修真界的君主,其实远比凡人界的帝王惨得多。   凡人界,大家再怎么闹也是肉体凡胎,会老,会死,千军万马压过来,甭管是手握重权的重臣,还是至高无上的王孙,都得死。   修真界……对不起,修为决定一切。   就算君主联络了各方人马,只要大臣的修为够高,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比如百里丞相,他号称三朝老臣,但不是只活了三朝,是当了三朝的宰相。   如果要问他经历了几朝的话,大概有五六个帝君了。   这样的情况下,别想让臣子对帝君有什么敬畏之心。于百里丞相而言,羽氏的帝君换来换去,谁坐都行,这个不行,那就换一个。   对凤霖的耐心告罄后,老头再也不想在朽木上浪费时间,果断接过了凤寂递过来的橄榄枝,开始计划改朝换代。   “人心不稳,此事宜快不宜慢。”百里丞相指定战略方针,“速战速决。”   “丞相放心,只要您能拖出程驸马,其他的事就交给我吧。”凤寂信心十足。   凤凰台现在就是个筛子,掘地三尺,都不一定能找到一个忠于帝君的宫人。只要能拖住程驸马进宫的脚步,杀死凤霖就很容易了。   不过话说回来,知道自己养了个白眼狼,程驸马还会出手吗?   百里丞相瞥见了凤寂的表情,暗暗摇头:程驸马就算再看不惯凤霖,那也是他一手扶上帝位的,除了他自己,不允许旁人废黜,否则就是打他的脸。   还要再历练历练,但怎么都比现在那个好。百里丞相想着,叮嘱道:“凤霖毕竟有金丹修为,行事须小心。”   凤寂应下,又记起一桩往事:“冲霄宗那里……”   “放心,那边应该没工夫管镜洲的闲事了。”百里丞相人老成精,若非确定殷渺渺重伤不治,哪里会那么干脆就废掉凤霖,自然早就打听清楚了。   凤寂终于放心,欣喜地应下。   *   宫变发生的时候,凤霖还蹲在书房里背书。   通常修士记忆信息,神识一扫便能收入脑海,可有些具有特殊法力的内容,就无法凭借神识刻印,必须自己动脑子记忆。   凤霖原本想去找历年主持祭祀的大臣,结果发现自己被软禁了,再想一想,多半对方也不敢冒着触怒程驸马的危险帮助自己,只好苦逼地自己背书。   可他是个学渣。   被殷渺渺逼着读了好几年的书,也没能改变学渣的本质。一看到书就头疼,背这种晦涩难懂的词汇,更是艰难,努力了大半夜才背完三段,回头一看,第一段又忘了。   学渣流下了痛苦的泪水,只好再次从头背起。   然而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了喧闹与打斗声,吵得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凤霖收起玉简,顿觉不妙。   果然,一炷香后,凤寂带着人闯到了宫前,直截了当地说:“凤霖,你身为帝君,德不配位,还是自请退位吧。”   搁在过去,凤霖说不定会考虑一下,但非帝君不得入凤巢,他是绝对不可能放弃的:“做梦。”   “那就休怪我不念手足之情。”凤寂唱念俱佳,语带悲愤,“我不能让羽氏亡于你这昏君之手。”   关我屁事啊。凤霖一脸冷漠:“有本事你去杀了他们。”   凤寂眼睛都不眨一下,仿佛没听到这句话:“最后问你一次,可愿退位?”   “想得美。”   谈不拢,只能开打。   老实说,面对这么多人,凤霖原本有点发憷,可一动手,那种有如神助的感觉又出现了。慌乱、急躁、不安的负面情绪消失得一干二净,体内的血液沸腾起来,战意高昂,灵力如臂指使,随心所欲,法术的威力也强大得过分。   对手一个个倒下,鲜血沁入他的手心,热流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他微微眯起眼睛,感觉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   这种感觉真好,再强大一点,让他再强大一点吧。把这些人全都赶走,让所有反对的人俯首称臣,凤凰本该翱翔于天际,又怎能囿于牢笼?   “你隐藏了实力?”凤寂退开一段距离,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凤霖的表现和传闻中大相径庭,莫非他一直隐藏实力,就等着今天引君入瓮?   凤霖身影瞬闪,与凤寂的身法十分相似,然而其精妙程度又远胜过他。   凤寂暗叫不好,二话不说便想逃遁。   一声清吟。   凤凰台的八个大门顿时冲其金色的光柱,神妙的咒文漂浮在空中,凝结成一个巨大而封闭的结界。   凤寂挥手召出火龙,想要让它破开屏障。可火龙一碰到无形的界壁就折射回来,炽热的火焰席卷过避难的宫人,转眼将他们烧成了灰烬。   宫前对峙的百里丞相和程驸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去,皆为之一惊,忌惮地看着对方——凤凰台从未有过此异象,这家伙到底做了什么?   他们想进去一探究竟,可结界强悍无比,居然一时无法破开。   百里丞相终于按捺不住,出言质问:“驸马做了什么?”   “荒谬,我还要问你做了什么?”程驸马同样暗自心惊。   两人均以狐疑的眼神看着对方,半晌,不得不承认或许弄错了,不是彼此搞得鬼。   不多时,结界消失,红色的血流渗过大门的缝隙,宛如一条黏腻厚重的血河。程驸马挥袖开门,里面的场景一览无遗。   遍地尸骨,血气冲天。   凤霖抬起头来,蓝绿色的眼睛里金光隐动,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弥漫在唇角,怪异又冷漠。   *   凤霖来得很突兀,身上沾着血气,面色很苍白,只有在看见殷渺渺的时候勉强挤出笑容:“我找到办法了,我们现在就进凤巢吧。”   “找到办法了?”向天涯扫视着他,“你确定?”   他道:“确定,时间有限,我们要在他们发现之前过去。”   殷渺渺睁开眼,满眼疑虑:“你怎么了?”   “没事,刚刚……有人逼宫了。”他低声说,“驸马他们在忙着收拾残局,暂时管不了我,现在就走吧,不然就没机会了。”   云潋和向天涯对视一眼,虽然有些古怪,但殷渺渺的身体等不得了,不管有什么问题,必须去一趟。   “走。”   他们朝凤巢而去。    第522章   凤凰台背靠梧桐山林,而凤巢,就位于梧桐山林的最高处,俯瞰整个王都——理论上是这样,然而当人们仰头望去,会发现除了郁郁葱葱的梧桐林,啥也看不见。   一进入梧桐山林,向天涯他们就被浓郁的雾气包围了。遍地荆棘,藤蔓绕身,开辟的道路转眼间就会复原,眼神必须一错都不能错才不至于跟丢。   “你们羽氏不是经常搞祭祀吗?”向天涯手腕转动,麟嘉刀像切豆腐似的砍断了时不时骚扰他们的藤萝,“就这样去?”   凤霖瞅瞅他,仿佛在看个白痴:“当然是走大路。”   向天涯问:“哦,看来那条路平时是会消失啰?”   “怎么可能……”凤霖答完才反应过来被挤兑了,瞪着他说,“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一会儿你不许进去!”   这家伙看着就不是个好东西,万一挖他家祖坟怎么办?   向天涯:“……”他就是想问问有大路为什么不走,非要往草丛里钻,至于上升到人品问题吗?   凤霖不理他,但怕殷渺渺误会,缀到后面解释:“正式的祭祀很繁琐,又要杀妖兽,又要唱歌跳舞,会惊动他们,这条路虽然不好走,但是快,午时之前就能到了。”   但殷渺渺只是微微颤了颤睫毛,没有回答他。   “师妹的身体快支撑不住了。”云潋与她同服过同心果,能感知到细微的变化,那颗跳动的心脏正在衰弱,隔好久才轻轻跳动一下,像是朵随时会熄灭的火焰。   凤霖沉默了会儿,加快了脚步。   巳时三刻,他们穿过密不可见的茂林,到达了凤巢。   时隔万年,从外观上根本看不出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凤巢,岩石层层叠叠,遍布风刀雨箭的痕迹,树木在此生长,浓阴遮天,妖兽藏于其中,巢穴无数,乍一看去,与山中的任何一个地方无甚区别。   但等在门外的人群证明,凤霖并没有带错路——程驸马、百里丞相、宝丽公主,如今羽氏三大掌权者集聚此地,正等着他。   甫一照面,宝丽公主的表情便从担忧转为惊怒,斥责道:“霖弟,这是什么人,你带外人来凤巢干什么?”   “外人?”凤霖瞧着程驸马和百里丞相,努努嘴,“他们也不是我们羽氏的人。”   “荒谬。”百里丞相的视线落到后头的人身上,怒极反笑,“吾与驸马皆是朝中重臣,竟然被你与这等藏头露尾之辈相提并论。”   程驸马更直接,冷笑两声:“素日真是小看了你,没想到你居然能找到这样的帮手。”   凤霖不理他们,目光幽幽凝聚在宝丽公主身上:“三姐,我不想杀你,你走吧。”   宝丽公主愕然又好笑:“你说什么?”   “都让开。”凤霖面无表情地说,“否则,休怪我无情。”   众人面面相觑。   狠话也要看是谁说的。若是从程驸马和百里丞相口中说出,他们多半已经心惊肉跳,战战兢兢,好好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本事承受怒火。   但凤霖……对不起,大家只觉得可笑。   心善的忍住了,不屑的干脆就把嘲笑挂在了脸上,似乎在说,别闹了,羽氏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呵,他们都瞧不起你。”轻柔渺远的声音回荡在凤霖的脑海中,带着感同身受的愤怒和居高临下的怜悯,“我凤凰后裔,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可悲,可笑,可叹!”   凤霖没说话,面皮却绷得更紧。   没有人在意他,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了披着斗篷,隐藏身形的云潋和向天涯。   “我拦着他们,你们进去。”向天涯传音道。龙与凤凰是死对头,他又拿着麟嘉刀,保险起见,还是不要进去妥当。   凤霖低垂着头,像是浑然没有听见,半晌,忽然抬起手臂。养尊处优的胳膊上崩裂开一道又一道口子,鲜血顺着胳膊滴落下来。   滴答,滴答。现场绝对不是个安静的环境,人的呼吸声,风声,鸟叫声,嘈杂得很,可这血滴落的声音是这样的清晰,听在耳朵里,犹如敲在心上的重锤。   久经风雨的老江湖立刻察觉到不对,暗中提高了警惕。   脚下的地面颤抖了起来。   岩石砂砾自山坡上滚滚而下,烟尘如潮水汹涌,几人合抱粗的巨树死命伸展根系,想要抓住些什么,却都做了无用功,纷纷折断成数截,树冠哗啦啦倒下。   鸟儿们惊慌失措地振翅高飞,潜伏在树丛里的妖兽仓皇奔逃。   地动山摇间,一缕金光射出山体,与走到头顶心的太阳交相辉映。   “凤巢?”宝丽公主万分吃惊。   她经历三朝,见过三次凤巢开启,可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动静——与外人想象的庄严神圣不同,今人从未见过金碧辉煌的凤巢。一年年风吹雨打,树长石生,陵墓与不断增长的山体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若非羽氏一代又一代坚持着祭祀的仪式,恐怕现在早就难寻踪迹了。   而程驸马和百里丞相想的是同一件事:不管凤霖要做什么,绝不能让他进去。羽氏的秘密太多,一旦被他翻盘,死的就是他们了。   两个老对头瞬间化敌为友,准备联手拿下凤霖。   一道清光闪过。   锋锐而轻盈的刀锋掠过,平静浮沉的灵力凝聚成形,忽而化作虎兽的模样,咆哮着朝他们扑咬而去。   武修入门,大多从技艺开始。用剑的学剑法,用刀的学刀法,高妙的、拙劣的、深奥的、浅显的……技艺是武学的起点。   可妖兽捕猎,从不讲究这些,一如麟嘉刀并不喜欢固有的招式。   它选择向天涯,并不是因为他“博爱”,而是他的刀法师从凡间将士。战场上,用刀是为了杀人,能够最快收割敌人性命的刀法,就是最好的。   正如兽类捕猎,为的也只是杀死对方,简单,却直指要害。   想要找到合意的主人并不容易。麟嘉刀的血泪史,细细说来也能讲上好多天,简单概括的话,就是等待得太久,寂寞得很,忍不住随便找了个家伙。   它运气不错,向天涯生性散漫,无拘无束,从法修到武修,思维并不局限在已有的框架之内,更讲究随心而动。   磨合百年,如今也算良伴益友,配合得十分默契。一击之下,便克制住了不知底细的丞相和驸马。   向天涯做了个手势,示意凤霖尽快进去。   轰,此时此刻,随着覆盖在表面的岩石和树木脱落,凤巢终于显露出其本来面目。   金光闪闪。   那耀眼的光泽让阳光在这一刹那黯然失色。   但若以为那是黄金的堆砌,便大错特错了。   在金光显露的同时,馥郁芬芳的香气弥漫开来,浓而不腻,沁人心脾,叫人顿觉灵台清爽,杂念顿消。   “金炎圣香木……”宝丽公主一眼认出了它的质地。这是传闻中凤凰最喜爱的一种梧桐,生长极其缓慢,虽是草木,却坚硬胜过铁精,自带芳香,能叫人心平静气,抱元守一。   凤凰台上的王座,就是用这种梧桐木制作而成,珍贵非常。   凤霖走上前去,鲜血滴落之处,紧紧缠绕成墙的梧桐木缓缓松脱,露出一条平坦大道。   “宝丽,拦住他!”程驸马呵道。   宝丽公主不知为何,总觉得心神不宁,并未贸然动手。   程驸马冷笑一声,还道她是临阵倒戈,又想投靠凤霖那头,干脆自己出手,假作和百里丞相夹击向天涯,实则虚晃一枪,想拦截凤霖。   凤霖朝他看了眼,什么都没做,烈焰却平地而起,直冲他的面门。   程驸马原先并不把他的火焰放在眼里,可燎到眼前,便为其中蕴藏的强大力量震惊,讶异了一瞬:“羽氏的凤凰火?”   “不,不对。”宝丽公主亦是双目圆瞪,喃喃道,“《金羽明凰录》修不出这样的火……霖弟,你究竟……”   趁他们停顿的那一息,凤霖飞快溜了进去。   程驸马改了主意,短短几日内,凤霖实力大增,行为古怪,莫不成是寻到了羽氏的什么传承秘宝?是了,天下遗宝何其多,凤巢有凤凰长眠,定有不少好东西。   若是如此,为何他们不能试一试?   他受够羽氏的这帮子蠢蛋了!   仗着身怀神血,骄纵跋扈,甭管怎么作死,就因为这该死的凤巢传承,所以始终稳坐王座。   凭什么?年代早就不一样了!   其他几洲都是能者居之,镜洲却还像是停留在几千年前,讲究什么血缘。假如他能找到羽氏的秘宝,又何必再扶持一个傀儡上位,大可以自己称王天下。   注意一定,他便再不迟疑,身如电闪,即刻便掠进了入口。   一只蝴蝶翩然而至。   剑光生。   *   凤霖上次进凤巢,什么也没看到,这回才算看清了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就好像是个太阳。   四面八方都是炽热温暖的明光,照耀着他,温暖着他,体内的血液仿佛受到某种感召,在血管中涛涛奔流,灵力不打坐也缓慢增长着,仿佛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什么也不做就能得到成长的能量。   他喜欢这个地方。   与之相反的是凝水珠。这是水属的法宝,被凤巢的力量干扰,泛起一圈圈涟漪,惹得殷渺渺不适地拧起眉头。   “我马上就去找凤凰火。”凤霖着急起来,小小声地说,“我知道它在这里,你等我。”   他说着,目光急切地扫过周围,想要找到线索。   凤巢的内部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鸡蛋,圆形的穹顶上是一只只翱翔的禽鸟,不知是鬼斧神工的雕塑,还是被定格住时光的真实存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鸟首都朝着这个方向俯首,完美得诠释了什么叫做百鸟朝凤。   内部的空间广阔而不空旷,犹如森林般耸立的梁柱交织错落。这柱子和十四洲惯常间的雕梁玉柱不同,顶端分裂开叉,仿佛是参天巨木依托着顶部,玄妙无比。   凤霖仰起头往中间走,直觉要找的东西不在下面,而在上面。   第523章   凤巢的顶很高很高,一眼望不到头,内部仿佛是整个山腹,大到不可思议,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都会在这里无限放大。   凤霖怕声音惊扰了殷渺渺,屏住呼吸,掠身急闪,以最快的方式将里面检查了一遍,最后断定下面真的什么也没有。   那就肯定在顶上。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水球,带着她徐徐上升,等到差不多三分之二的高度时,终于发现了异样。每一个巨树状的梁柱上,顶端分叉的枝桠交汇之处,都藏有一个黄金棺木。   棺椁精美非常,有的缠绕着奇花异草,花朵迎风舒展,有的陪有沉睡的妖兽,时不时动一动耳朵。   凤·学渣·霖一开始还在想这些都是什么东西,从来没见过,而后脑海中就马上浮现出了答案——全是万年前的珍花异兽,现在早就绝迹了。   那就不可能是羽氏的墓葬了。也对,羽氏那么多代人,生得多,死的也多,这儿虽大也埋不下,应该是葬在了凤巢附近的陪葬陵里。   换言之,这些应该是传说中无法恢复原形的凤凰。   凤凰啊……凤霖忍住了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朝着穹顶的正中央飞去。此处没有梁柱,站在地面上仰视时,看着就是个上半圆,可真的飞到了近处,才知道那只是因为这里的光芒最盛,产生了错觉。   这儿实际上是个鸟巢,由周围七七四十九个柱子的分叉缠绕而成,共有三层,仿若祭台,是整个凤巢的心脏。   上有结界,无法飞行,凤霖便落脚在其中一根伸展的梁上,仰头眺望。   铺满眼帘的是朱红色的焰光,明亮耀眼,只看一眼就灼痛了他的眼睛。凤霖急忙阖上眼睑,可视野中的红光闪耀不去。   他揉着眼睛,半天缓不过来。   “这是哪里?”耳畔传来殷渺渺虚弱的问话。   凤霖用力眨着眼睛:“凤巢,我们进来了,那里应该就是凤凰火。”   殷渺渺疑惑:“这么快?”   “稍微遇到了点麻烦。”凤霖解释说,“有人拦路,所以他们没跟进来。”   殷渺渺此时半只脚已跨入鬼门关,思考能力和反应速度都大幅度下降,隐约觉得不对,可已无能为力,只轻轻道:“要小心。”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在外面,凤霖不敢如此夸口,可在凤巢里,他觉得一切尽在掌握,没什么要担心的。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一边运转《凤凰真诀》,一边携着她往里走去。殷渺渺半昏半睡间察觉到异常,断断续续地问:“眼睛……怎么……金……”   “哦,好像心法的缘故。”凤霖漫不经心地答了,语气骤然转为欣喜,“和你一样了,不好吗?”   奇怪,凤霖有哪里不对劲。殷渺渺想从无尽的昏睡中挣脱出来,可来不及了,下一刻,他就解开凝水珠,抱着她投入了祭坛里。   浓郁明亮的火光包围了他们。   凤霖发现,凝水珠一消失,他怀里的人便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双手触碰到的地方血肉模糊,稍稍一用力,骨骼便断裂成碎片,软软垂落下来。   他心惊胆战,不敢再耽搁,立即咬破舌尖,轻轻将口中的鲜血滴入她的唇间。   殷渺渺只觉得骤然一疼,仿佛有一盆硫酸当头泼下,瞬间腐蚀了肌肤血肉,甚至压下了肉身崩溃带来的痛苦。   然而,因为她已成就元婴,神魂强大无比,也不能像凡人一样遭遇痛苦便昏迷抵抗,只能硬生生的忍受。   凤霖却浑然不知。   火焰一圈圈缭绕,由外而内逐渐变深变亮,中心更是鲜血一般的殷红,涌动着强大而神秘的力量。他想,如果真的有凤凰火,必然是最中心的那一朵。   所以,他抱紧了殷渺渺,艰难地往深处走去。赤焰燎毁了衣袍,高灼的温度舔舐着他的肌肤。温暖得过了头,就变做了炎热。   凤霖开始觉得非常不舒服,好像自己是个雪人,正在炎炎烈日下慢慢融化一样。   心跳得越来越快,就要马上蹦出喉咙。他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怕是凤巢对外人的排斥,因此不退反进,连跑带跳地撞了进去。   他猜对了,最中心的那簇火焰,就是凤凰火。   殷渺渺一碰到它,身上便燃起了熊熊烈焰,想要将她彻底吞噬。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体内浮现出蓝色的幽火,星星点点落在她的身上,交织成一张蓝紫色的大网,阻挡了凤凰火的脚步。   两重火焰谁也不肯让谁,对峙僵持。   凤霖傻眼了。   他当然知道殷渺渺身俱焚灵火,可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跑出来,浴火重生的前提得浴火啊!   “走开。”他傻乎乎地用手去驱赶。   然而,还未碰到焚灵火,有什么东西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凤霖悚然一惊,下意识地低头看去,那是一只手。   就在他背后,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谁?”他转头看去,顿时寒毛直竖。   那是个半透明的红色人形,没有五官的面孔直直贴着他的脸颊,灵力扭曲涌动,勾勒出一双眼睛的轮廓:“知道你蠢,没想到你这么蠢。”   “放开我。”凤霖想要挣脱他,但身体好像破了个大洞,经脉里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流向了外面。他越是急着想要控制,它们流失得越是快。   他慌了:“你是什么人?”   “几万年了……”人影轻轻叹息,“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几万年?凤霖急中生智,小心翼翼地说:“你是凤凰吗?我是羽氏的后裔,你、你能不能放开我?”   “我当然知道,羽氏……”他的口吻似叹非叹,有怨恨也有嘲弄,“是我们凤凰一族的耻辱!”   凤霖的脸色刷一下白了。   他冷笑道:“若不是我们无法恢复原形,何须与人类媾和?一群杂种。”   血气冲上头顶,凤霖想也不想就道:“你才是杂种!放开我!”   “呵,放开你?”他嗤笑,“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羽氏,不过是我们重生的祭品,而你……唔,你体内有我的血脉,真是再适合不过的肉身了。”   凤霖被这巨大的信息量砸懵了:“什么?”   “羽氏的力量,来源于神血。”人影说着,脸孔贴着他的后脑勺,一点点挤进他的身体,“天不容我,我自寻生路。”   凤霖只觉得有一股极冷的冰流涌入灵台,霎时间坠下脊梁,弥漫到四肢百骸,身体没了知觉,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可他偏偏又看到“自己”抬起了手,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新的身躯。   “你要夺舍?”他终于明白过来。   “夺舍?呵。”那人冷笑,“我才不会用如此拙劣的手段,这是献祭。”   凤霖的视线落在了殷渺渺身上,惊怒交加:“不许伤害她!”   他不敢想象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她死在这里怎么办,拼命挣扎起来。这毕竟是他的身体,竭力控制之下,还真的找回了些许感觉,努力停下往前迈去的脚步。   两种不同的指令下达,身体无所适从,左脚拌右脚,狠狠跌了一跤。那人不想坏了大事,开口分散凤霖的注意力:“和她可没什么关系,献祭的是羽氏。”   庞大的信息量涌入脑海。   *   万余年前,凤凰一族的聚居地里,人形的凤凰们惊慌失措,交头接耳。   “我变不回去了。”   “我也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有人给我们下了诅咒?”   大家不安地去寻找族长,可就算是法力最高强的凤凰,也无法解释这种奇异的现象。恐慌弥漫开来,兽形的凤凰再也不敢变回人形,唯恐自己也有此遭遇。   时间一天天过去,凤凰们想尽一切办法,都没能改变这种情况。同时,其他三族的消息也源源不断传来,都是坏消息。   龙族的蛋无法孵化,以寿命见长的龟们一睡不起,麒麟不知所踪……于是,曾经称霸一时的神兽们明白,巨大的劫难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   为了保全凤凰一族,族长决定带着原形的凤凰离开这个世界。无法变回去的,则被留在了这里。   “等我们找到办法,就来接你们。”同伴们如是说。   一年又一年,眨眼千年过去,离开的人再也没有回来。留下的凤凰们却越来越像是人类,会老,会死。   可就算是死去,他们也无法恢复原形。   这成了所有凤凰的执念,他们想尽一切办法,不惜拆掉自己的骨头,忍着剧痛变出翅膀,也想找回曾经自由的模样。   但都没有用。   后来,他们发现,自己虽然无法再变回原形,却能和人类生下后代。这些孩子可以修炼一部分的《凤凰真诀》,甚至使用相似的法术。   有一只叫翙的凤凰想通了关窍。   神灭人生,这是属于人的时代。天道要让神兽为人类让路,所以才有了四族的劫难。那么,等到这个世界由人主宰的时候,他们是否可以归来?   这是唯一的希望,哪怕渺茫,绝望的凤凰们也决定试一试。   他们将力量藏于后代的体内,以血缘的方式传续,这就是羽氏的神血。然后,再用一个特殊的办法,慢慢回收这股力量,为此,需要一个巨大繁复的阵法。   凤巢诞生了。   埋葬在凤巢下的羽氏后裔,并没有得到所谓的安眠,而是全都成了凤凰复活的养分。分散的神血通过凤巢里的阵法,重新集聚起来,一点点累积着。   可是,太慢了。   谁也没有想到人类居然那么能生,回收神血的速度,远远比不上传递的速度。神血在一次次传宗接代中被稀释,凝聚的速度越来越慢,复活遥遥无期。   必须想办法改变。   于是,《金羽明凰录》出现了。它不仅更适合人类修炼,最重要的是,可以通过吞噬同族的力量来增强实力。如此一来,不必等到羽氏的人死亡,汇聚神血的过程就可以提前开始。   怎么样才能让羽氏的人自相残杀呢?凤凰台。一个能引动人心恶念,也能增强力量的祭坛。   每一任帝君,都是凤凰们的刀刃和容器。   他收割同族的性命,壮大自己的力量,然后死去,被葬在凤巢里,为凤凰的复活贡献一份力量。   凤霖跪在地上,浑身颤抖,泪流不止。   第524章   原来,羽氏的神血,只是个阴谋;原来,羽氏的荣耀,全都是谎言。   凤霖回首去看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哪里就会这么巧,偏偏在他需要的时候做了提示的梦,又顺利得到了《凤凰真诀》,全都是引他入瓮的饵罢了。   可他当时一点也不怀疑,只想着“这必然是先祖遗留给羽氏的机缘”,高高兴兴跳进了火坑。   难道真的毫无端倪吗?未必。   初时,连续多年的噩梦就已经足够蹊跷,可他以为是被程驸马他们欺压多了,心有不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心虚下压根不敢多想。和凤奇的斗法亦是如此,自己明明落入下风,后来却莫名其妙反败为胜,不合常理。   但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哦,是了,他是想,说不定我就有这样的潜力,只是平时不曾发觉罢了。说实话,这大大抚慰了他什么事都做不成的挫败感。   我也是有能力的。他如是想着,窃喜胜过了不安。   后来,凤寂带人围剿凤凰台,反被他所杀。他感觉得到有不属于自己的力量附着于身,可并没有反抗,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羽氏先祖降下的庇佑。   当他站在高高的凤凰台上,俯视着残兵败将仓皇而逃的场景时,油然而生受命于天的骄傲。   他是羽氏的帝君,有此际遇,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扬眉吐气的快意蒙蔽了他的大脑。他忘记了,要真的有天命这回事,几千年来,羽氏的帝君为什么会个个死于非命?   都是骗人的。   但他已经上当了。   “我真蠢。”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悔意迭生,“我到底做了什么?”   他自己一时不慎,折在这里也就罢了——说句不好听的,羽氏也不是没出过天资纵横之辈,他们都死了,自己这样的平庸之辈没识破凤凰的阴谋,没什么好丢脸的——可他还把她带了进来,信誓旦旦地说会救她。   凤凰火下,元神难保,她连转世的机会都不会有……不,不行!绝对不行!凤霖这个念头一起,就战栗不止:“你不能伤害……啊!!”   他忘记了,翙(不错,他就是羽氏的记载中唯一一个拥有姓名的凤凰,传说中最后一个进入凤巢的那只凤凰)告知他真相,并不是好心想叫他做个明白鬼,而是借此分散他的注意力,彻底夺取这具身体的掌控权。   就在凤霖心神失守,方寸大乱的时候,翙已经重新控制了这具身体,似笑非笑地叹息:“你这杂种蠢是蠢了些,血脉倒是与我契合得很,正好用作转生。”   “你要我随便你。”凤霖死死扣住石阶,面孔扭曲,“别碰她,让她走!”   “让她走?想得美。”翙冷哼一声,左手掰断了右手的指骨,视剧痛如无物,淡然道,“元婴的尸首饱含灵气,待我复活后吃下,便能马上恢复到原本的修为……说起来,还真是要谢谢你啊。”   凤凰重生后有很长的虚弱期,是夭折率最高的时候。他原本还在思考该如何平安度过,没想到这个傻子居然能把一个元婴修士骗进来。   马上要死的元婴,这不就是送到嘴边的食物吗?天助我也。   凤霖几乎遏制不住心头的恐惧和害怕,反复想着:怎么能这样?我不能害死她!我该怎么做?怎么做啊?!   他从未经历过生死时刻,唯一的危险也在别人的护持下,犹如旁观者一般简单度过,因此这个时候,他的脑袋里就只有一锅浆糊,完全不知该如何抉择。   *   殷渺渺能够模糊感知到周围的情况,知道凤霖的情况很不对劲。可她心有余而力不足,早已无暇分心关注他,只能先解决自己的问题。   向天涯的消息是可靠的。   神血虽然带给了她极大的伤害,但一进入凤凰火,那股剧痛之中,又会生出许多麻痒来,仿佛有细胞不断生长。   按照这个情况,重塑肉身并非空谈。   然而,事情却并没有那么简单。凤凰能够在火中重生,是因为它们体内流淌的全是凤凰血,可凤霖给她的精血虽然珍贵,却只是杯水车薪。   更糟糕的是,凤凰火、地心火和焚灵火掐起来了。   复习一下知识点。   异火,虽然分阴阳,但其实就是属性不同,总得来说,还是五行异宝。一般人得到这类东西,最佳之策是吸收,比如慕天光前后得到冰魄和太阴之精,全都炼化为自己的力量,机缘巧合之下,甚至凝出了寒冰玉魄。   在无法吸收的情况下,修士们才会退而求其次,选择收服。比如当年蚀骨山的绝刹得到了焚灵火,但由于其性质特殊,难以吸收,只能收服后令其附在分身上使用。   比起吸收炼化,收服有很多不可控的因素,自身能力太弱,会受到反噬,主人一旦死亡,就会被他人取走等等。   这是修真界的基本常识。   但殷渺渺得到地火的时候,是失忆状态,并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类宝物,见它已有灵智,自然选择了收服成小伙伴。   任无为曾经对此非常头痛,生怕她无法驾驭地火,求了扶乙真君,帮忙炼了一件能够控火的法器。原本目标是极品法宝,能hold住异火就行,谁知道莲生投炉自尽,甘愿成了器灵。   普通法宝没有办法在主人无意识的情况下驱动,生了器灵的仙器可以——仙器之所以叫仙器,威力强大是一回事,但最重要的判定目标是有无灵识。   因为修士普遍认为,人无法创造生命,唯有仙才可以。   于是,在乾坤镜里,莲生帮忙收服了乱跑的焚灵火。   阴阳二火本来是不可能和平共处的,但在仙器的控制下,它们勉强做了邻居,近百年来,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凤凰火侵入,一下子打破了平衡。   焚灵火要搞它,因为阴阳对立,天生死对头,也贪心凤凰火的力量,很想美美地吸一口,壮大自己的力量。地心火要搞它,那是一山不容二虎,两种至阳之火碰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凤凰火:敲里吗!   它们掐成了一团。   莲生的力量因为殷渺渺的衰弱而变得非常微薄,试着想要收服凤凰火,可它属于凤巢,并非无主之物,奈何不了。   更重要的是,假如地火和焚灵火驱走了凤凰火,殷渺渺的身体就无法复原,以如今崩溃的情况看,也万万无法再转世重来。   可若是放凤凰火进入,以这零星的凤凰血,也无法完成重塑,反而会和两种火产生排斥,加剧崩溃的速度。   进退两难。   *   人在绝境之中,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凤霖算不上聪明,可情急之下,大脑居然也慢吞吞转了起来。他想,这家伙为什么要我的身体?哦,对,他死了。那我要是死了,他不就没戏了吗?不不,她还在这里,万一他情急之下,夺舍了怎么办?   要等,等到他彻底与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时,才能动手。   就这么一个念头的时间,凤霖就发现自己已经踏入了凤凰火中,天上降下黄金般的雨点,一点点没入他的体内。   是那些树杈状的柱子。   他看着闪过一道道金光的顶梁,突然想明白了凤巢的构造。   它就像是个巨大的心脏,那些雕梁画栋就是血管,源源不断地将其他地方的血液都汇聚到了此地,灌入他的身体里。   要爆炸了。   随着一波又一波的金光打入体内,凤霖觉得自己的血液彻底沸腾起来,咆哮奔流着突破血管的屏障。   啪啪。细微的爆裂声接二连三响起,血肉之躯无法承受这股巨大的压力,由内向外炸开。   凤霖浑身冒血,又热又涨,觉得自己随时随地会变成一滩肉泥:“我……我要死了……吗?”   “没用的东西。”翙嗤笑,“这是人的杂血,若不能提炼血脉,如何重塑我身?”   提炼血脉?凤霖眨了眨眼睛,发现排出体外的都是红色的血液,而留在血脉里的……是金色的血。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凤血?他忍耐下来,装作不肯束手就擒的样子,挣扎打滚,趁机爬到了殷渺渺身边。   她看起来糟糕透了,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唯有下半张脸因为他滴了神血的缘故,尚余几分从前秀丽的影子。   血……不够吗?他颤抖着抬起手,紧紧抱住了她。   “对不起。”他哽咽道,“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   他喃喃哭诉着,感觉到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慢慢融入。再等等,他命令自己,再等一等,等到他跑不掉的时候再动手。   *   世事难两全,危急关头,继续犹豫只会尖担两头脱,全都落空。   殷渺渺意识渐弱,却凭借着最后的力量,做出了取舍。她抹去了地火和焚灵火上的元神烙印,放它们自由。   赤、蓝两重火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在丹田里茫然四顾。   “你不要我们了吗?”地火问。   她回答:“我就要死了。”   “我们不能帮你吗?”地火拦住蠢蠢欲动的焚灵火,有点难过地问。   她笑了:“是我不能再保护你们了,走吧。”   主人死了,恢复自由是值得高兴的事,可地火偏偏觉得难过。过了会儿,它又问莲生:“他呢?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红莲因为主人的虚弱,同样无法发挥实力,但意识不再沉睡,清晰无比地传递出来,“你死,我死。”   殷渺渺道:“我还有来生,你要等我。”   “呵。”聪明剔透的人只回她一声轻笑。   地火依旧没走,锲而不舍地问:“你为什么不走?我们一起走吧。”   “你不明白。”莲生回答它,“我不会离开她的,你们走吧。”   地火“看”着焚灵火。   这位邻居一得到自由,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吞噬外面的凤凰火,只是一靠近,就被无穷无尽的火海吓了回来,本能地选择暂避锋芒。   它不再管,固执地追问:“为什么?我想知道。”   莲生便答:“因为人有情。”   “情是什么?”   “情就是你知道该走,却不想走。”   地火一时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鲜红的热血从天而降,淋透她的身躯。   凤凰火一遇到这瓢泼而下的血液,犹如火上浇了一盆热油,瞬间席卷全身,赤焰窜高数丈,映得整个世界一片通红。   “你、你在做什么?”翙惊怒交加,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掌心里跳动的红色心脏,缕缕金色的神血滴落下来,犹如黄金急雨。   谁能够相信,这个愚钝又自大的小杂种,居然有勇气徒手剖开胸膛,掏出自己的心脏?   凤霖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血红的皮肉外翻,隐约可见里头张牙舞爪的白色骨骼,猩红的血浆不住流淌。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痛楚,自得地笑了起来:“没想到吧?我全都给她,看你怎么办!”   第525章   很久以前,凤霖曾经听殷渺渺说过,越复杂的计划,失败的可能就越大,反而最简单的才是最难以防范的。   她说他想给神妃下毒,就是想得太复杂了。寻找毒药、如何下毒、如何确保神妃会吃下去,每一环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所以,凤霖这次就放弃了太复杂的谋划,做了最简单最致命的选择——你不是要我的身体吗?我就去死。   看你能怎么办!   修士身体强健,寻常的伤势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脑袋被砍、丹田被废、心脏被挖,依旧是致命的。   现在,他剖胸剜心,明明是彻骨之痛,心里头却是释然和高兴更多一些。他慢慢倾倒在殷渺渺身边,双手捧住胸口淌下来的金色血浆,认真又小心地涂抹在她的身上,像是在抹香露。   鲜血流满了整个祭台,白玉石上血痕交织,铁锈味浓得人反胃发呕,谁若是不慎闯了进来,多半以为遇到了谋杀现场。   可这般血腥恐怖的场景,落在凤霖眼里,却好似回到了白露峰。   那些年,他也是这样躺在她身边,不安分地爱抚着她,想祈求拥抱,又气愤她的不上心,总是不满意。   这会儿回想起来,真是天真无忧的日子啊。   凤霖迷迷糊糊地回忆着过去,敌人可不会给他回忆杀的时间。   翙冷笑道:“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了吗?蠢货!我们凤凰和龙族可不一样,力量在神血,不在肉身。”   他说着,立刻夺走了凤霖身体的掌控权,张开双臂,积攒多年的金光疯狂涌入身躯,冰冷的四肢即刻回暖。而后,他又召过一簇小小的火苗,点在残存的心脏之上。   奇迹发生了,火焰所过之处,破裂的胸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血管缠绕,肌肉生长,一颗小小的心脏如果实凝结,扑通扑通跳动起来。   凤霖目瞪口呆。   “只要有足够的神血,断肢再生,白骨生肉,又有何难?”翙睥睨哂笑,顾盼神傲,完美得解释了什么叫做“龙族霸道,凤凰骄傲”。   然而没多久,梁柱管道传输的金光渐渐弱了起来,他皱起眉头,表情不善。凤巢下的羽氏尸体少说也有数万,可越往后,体内的神血就越稀薄,哪怕传授了他们《金羽明凰录》,早早让他们自行夺取融合,对于真正的凤凰来说,还是杯水车薪。   他等了数万年,最近才感觉到祭台中的神血积聚将满,谁知道这个杂种居然敢剜心。心脏没了还能再长,这流失的凤血可回不来。   哼,好在这个女人无力反抗,杀了取回便是。   他想着,五指成爪,就要向她的胸口掏去。   “不要!”凤霖大骇,想抓住自己的手。   可这回,翙已经有了防范,如何会再叫他得手,元神狠狠一甩,将灵台中的灵魂扫到角落——若不是现在不适合夺舍,他早就捏死这个小家伙了。“别碍事。”他冷冷道。   妖族偏向锤炼肉身,《金羽明凰录》亦是如此,凤霖修行浅薄,从未锻炼过神魂,如何与以元神状态存活了千万年的翙相比。被他扇了一巴掌,神魂震荡,隐约有了消散的迹象。   灵台中的桎梏少了许多,翙终于满意,付之行动。   殷渺渺的身上,凤凰火熊熊燃烧着,但于凤凰而言,就如鱼儿入水,一点困难也没有。   他将手按在她的胸口,心脏是血液汇聚之地,只要在上面搭起传输桥,流失到她体内的神血自然会随着心脏的搏动回到他手中。   可就在他的手指要破开她皮肉的刹那,一股异样的感觉笼罩下来。   翙的动作僵住了。   他突然升起一种直觉,若是自己伤到了她,必然会遭到强烈的反噬。这种预感是如此明显清晰,完全不容置疑。   “怎么回事?她是什么人?”翙惊怒不已。   凤霖的元神未曾消失,自然也感觉到了那种毛骨悚然的危险感。他打了个哆嗦,疑惑之余,更多的是高兴:“我哪知道!你不是很厉害吗?”   翙不信邪,现在罢手,他的计划就全都付之东流,管他会有什么恶果,不能复活,一切都是空谈,只要能复活,什么都能想办法。   他坚定不移地探下了手。   元婴真君的身体原本强悍坚韧,可她的身体早已崩溃,指尖切入血肉,像是伸进了一团雪泥里,毫无阻力。   同时,后背阵阵恶寒,头皮发麻,心绪不宁,仿佛被恶灵拥抱。   电光石火间,凤霖想起了一件往事:“心魔誓……”   “什么?”   “是心魔誓!”凤霖喃喃说着,全都想起来了。那一年,称心寿元耗尽,马上就要死了,他挂念她,放心不下她,所以要他发下心魔誓,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她。   当时,他为称心的不信任而无比委屈,心想着,发誓就发誓,反正我没想过伤害她,就照做了。   后来,世事变迁,称心死了,他回了镜洲,这事就被他抛到了脑后,再也没有想起来。直到此时此刻,才以如此荒谬又好笑的方式,重新浮现在心头。   凤霖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就好似是一个高手马上就要碾死小虾米,结果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了,一切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喜悦,嘲笑翙:“心魔缠身,九死一生。你今天敢伤害她,以后还是要死,复活了也白搭,哈哈,活该!没想到吧!”   “那是你,不是我,蠢货。”翙冷冰冰地说。   心魔誓作用于灵魂,不在于躯体,否则大能们囿于心魔誓,夺舍就完了。他现在杀不了她,等到凤霖神魂俱灭,可就和他翙没什么关系。   “我只要杀了你就行了。”翙的语气厌烦而冷漠,没有丝毫惊慌。   凤霖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每次以为成功,又被翙轻描淡写地破解,两起两落,脸都被打肿了。   不过,心魔誓的存在,确实对翙造成了一些麻烦。他凝眉想了片刻,察觉到凤巢外还有散落的神血,思忖道:事到如今,顾不得那么多了,今日若是失败,怕是我凤凰一族再无重见天日的时候。   他主意一定,暖亮的凤巢顿时爆发出刺眼的白光,白色的梁柱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力,突然活了过来,舒展着粗壮有力的枝桠,宛如一条苏醒的八爪鱼,向外伸出无数触手。   *   小半个时辰前,凤巢外的两方人马斗得正酣。   羽氏这边,程驸马和百里丞相都是元婴修为,并有宝丽公主这样的若干金丹高手。而他们的对手虽然只有两个人,但实力不俗,愣是没能找到突破口。   程驸马屡次想要进入凤巢,都被云潋挡了回来。他气急败坏:“阁下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插手我们镜洲的事?”   “我只是不想你过去。”云潋回答。   程驸马眯起眼睛:“凤巢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云潋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蹙起眉头。他感觉得到,师妹的情况并没有转好,反而更加虚弱了。   里面发生了什么?他思忖着,决定进去看看。   程驸马不知他为何好端端改了主意,但他是最不希望凤霖得到传承的,眼看有机会抢夺机缘,如何会放过,立即使出遁法,想要抢先一步进去。   然而,身影堪堪到达入口,便有磅礴的火焰降下,瞬间点燃了整个通道。   金色的火光冲天而起。   “驸马留步!这是凤凰火和金炎圣香木,不可硬闯!”关键时刻,宝丽公主非常拎得清,程驸马和百里丞相是羽氏最大的倚仗,若是陨落其一,往后怕是要被伽蓝寺的和尚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她焦急之下,不等发问就快言快语道:“凤凰火乃是世间异火之一,原本就霸道非凡。一旦点燃金炎圣香木,无法以任何手段熄灭,其火毁人元神,其烟迷人心智,入之必死。”   话音未落,冉冉青烟飘起。它并不难闻,甚至还带有草木特有的香气,但随行的几个修士露出了梦幻般的表情,似坠迷梦,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投入熊熊火海之中。   程驸马乃是元婴修为,区区这些烟雾自然魅惑不了他。但眼睁睁看着随从在顷刻间化为灰烬,他便知道宝丽公主所言绝非虚言,强闯不死也要重伤。   他进不去,云潋亦然。   《坐忘诀》可以将气息湮灭近无,瞒天过海,却不可能真的将自己化为无有,同样闯不过去。   凤霖说凤巢不允许外人进入,并非空谈。   云潋思虑着,倏而升起不祥的预感,身形骤然飘散成蝴蝶,须臾间推开老远。其他人没有他那么敏锐的直觉,直到地面震动才发觉异常。   数不清的藤枝自凤巢里冲出来,眨眼的功夫,便擒住了几个宗室弟子,嗖一下缩回了里面。   修为越高的人,越受“青睐”,首当其冲的就是宝丽公主。   足足八条两人合抱粗的藤蔓齐齐招呼她。它们的表面光滑似打磨好的玉石,没有任何枝节,坚硬远胜寻常兵刃,好些灵剑折损其下。宝丽公主是法修,手持一面菱花镜,时不时射出道道光焰,可对它全然无功。   眼看就要被它们拿住,不远处却闪来一道刀光,砍断了卷住她腰肢的藤蔓。宝丽公主趁机脱身,扭头一看,面露讶色。   救她的不是自己人,而是来路不明的某个家伙。他说:“你们羽氏的功法好像对它无效,这应该是凤凰族的东西。”   宝丽公主环顾一周,发现所言非虚,更令她害怕的是,其他外人似乎并未受到攻击,目标只有羽氏,不由既惊且疑:“凤巢为何对我们出手?”   这是他们祖先的陵墓,难道不该庇佑后代吗?为什么不顾那些外人,反倒是冲着自家人下手?   她一个激灵,后背渗出涔涔冷汗。   *   凤霖趁着翙吸收神血的时间,努力思考该怎么办。   凤凰的力量来源于神血,可他现在无法操纵身体,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法抽干自己的血。而心魔誓只能约束他一时,等自己神魂俱灭,就再也没有了威慑力。   所以,必须想一个能够直接作用于身体,令他无法伤害她的办法。   是什么呢?   第526章   就在凤霖百折不挠,屡败屡战,继续和翙死磕的时候,殷渺渺的情形出现了出人预料的变化。   寻常情况下,修士的体表有灵力层的防护,身血落在身上也没有太大的效果,可她现在是肉身崩溃的状态。   皮肤皲裂,血管崩断,血水和肌肉融合在一起,骨骼碎成渣渣,全身没有一块完好的骨头,五脏六腑也已崩坏。这会儿凤霖一瓢神血浇下来,那真的是透心凉,冰冰凉。   这好,也不好。   好的地方自然在于神血足够,凤凰火与之相燃,真真切切地爆发出了涅槃该有的效果。火焰燃烧之处,旧身化为焦灰,新的细胞组织疯狂生长,骨头上的裂痕被最高明的大师修补,越来越多的裂隙消失无踪。   不好的地方,自然是地火和焚灵火。   焚灵火诞生没几年,和地火这样快要走到生命尽头(当然,这个快可能还要几十万年吧)的老家伙相比,几乎没有灵智,只靠本能行动。   它的本性就是吞噬力量,强壮自己,凤凰火这么好的东西,恨不得一口全吃下去。但它要是真的这么做的话,会先把自己给撑爆。   事实上,这是绝大多数焚灵火的宿命。   它们吞噬力量,连灵魂也不放过,不停吃不停壮大,直到吸收的能量无法消化,砰一下炸开,消散于天地。   只有非常少数的焚灵火,才会因为机缘巧合,慢慢吞噬成长,最后变成强大无比,有啥吃啥,堪称火中饕餮。   现在,焚灵火的本能督促它快去吃,一口气吃个饱,但生出来的那一点点灵智却告诉它,不能去,去了就会死。   以它低弱的智能,无法做出取舍那么高明的决策,所以它一会儿跑出去吞两口,一会儿又跑回来躲着,反反复复,像个神经病。   地火则不然。   它估量过后,觉得自己可以凭借力量闯出去。凤凰火很强,自己也不弱,离开并非难事。   可很奇怪的是,它并不想离开。   知道该走,却不想走,是情。   情是什么?地火无法理解。在它漫长又无聊的生命里,燃烧是唯一的事情,它只是静静地释放着自己的力量,无悲无喜。   后来,它突然想去外面看看,所以跟着她走了。   她有时候高兴,有时候难过,可它完全不懂这些是什么。   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是最低等的妖兽,也天生就懂得依赖母亲,恐惧敌人,喜爱食物,悲伤死亡。可于它而言,快乐是什么,悲伤是什么,不知道,不明白。   这是无法体会的东西。   它偶尔会好奇,却始终无法探索。   但此时此刻,它那种不想走的感觉,就是“情”吗?   地火思考着。   就在这个时候,殷渺渺的情况开始由好转坏。   凤凰涅槃,本该是一个规律的、精密的、循序渐进的重生过程。以第一步的重塑肉身为例,血是引,火是药,二者结合,方能成功。但是,捏人不是捏泥巴,随便和在一起就行,人体极其复杂而精密,若是胡来,只有死路一条。   因此,造物者精心而巧妙地在凤凰体内设定了程序。   心脏。   心脏担负着运送血液的职责,凤凰涅槃的关键既然在于神血,那么,控制这个过程的关键,自然就在于这个最重要的器官。   咚、咚、咚。随着心脏的跳动,神血流遍全身,指引着凤凰火的脚步,规律有序地重塑血肉,唤醒生机。   然而,殷渺渺并非如此。   凤霖不知道,自己既然剜了心,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心脏换给她,看到她只恢复了半张面孔,便以为把血淋遍身体就好了。   这就直接导致凤凰火失控了。   它无序地燃烧着,完工了不知道结束,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从救命的良药变成了夺命的杀机。   地火看到她重新燃起的生机即将熄灭,静默片时,做出了个出人预料的决定。它重新回到了殷渺渺的丹田,散开了自己的力量,主动融入了她的经脉之中。   她抹去了它们的印记,也就意味着于她脆弱的身体而言,它们和凤凰火没什么区别,靠近只能伤害她,无法帮助她。   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融合进她的身体里——收服不行,她失去了意识,无法操控它,它也无法违背主人的命令,自发行动。   只有融成她身体的一部分,才可以抵御伤害。就好像人在昏迷中,依旧能够产生白细胞消灭病毒一样。   更巧的是,搁在平时,这种“投怀送抱”当然不可能成功,修士的肉身哪里是这么容易入侵的。可她现在的身体等同是报废的机器,各项功能全都停止使用,只能“被认主”。   地火感觉到自己一点点融入她的身体,心里有种奇妙的愉悦感:从今往后,它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世上,开始一段崭新的旅途。   真好,“她”很期待。   地火以一种焚灵火无法理解的方式消失了。老实说,它有点慌,本来还可以小鸡跟着母鸡,有样学样,现在大哥(?)不见了,参照物没了,彻底懵逼。   焚灵火绕着殷渺渺的身体转了圈,看看凤凰火,又看看逐渐消失的地火,再看看凤凰火,再看看地火……如此反复数遍,最后惯性使然,跟着熟悉的小伙伴走了。   它:o(*≧▽≦)ツ   地火:( ̄_ ̄|||)   一般情况下,焚灵火是无法被修士吸收的。因为它会在修士把它□□前,先把修士自己给榨干了!   若非如此,绝刹真君哪里会放着异火不吸收,白白便宜了别人。   可现在情况特殊,凤凰火就在那里,焚灵火完全没必要吞噬殷渺渺的力量(其实也没啥能吃的了),一门心思躲在她身体里吃蛋糕。   吃得太开心,完全没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而是与人融为一体,在愉快的进食中完成了融合的大和谐。   就这样,虽然失去了心脏这个主控者,但新生的真火担当了牧羊犬,或是恐吓,或是吞噬,慢慢将凤凰火导入了正轨。   崭新的血肉之躯于火焰中慢慢成型。   心脏最先完成了重塑,以此为中心,胃肠、肝脏、脊髓、神经细胞快速生长,破碎的骨骼随着内脏的诞生,开始自发愈合,由胸膛向大脑进发。   头脑复原后,殷渺渺的意识便苏醒了。   *   与此同时,翙也补全了流失的部分神血。   虽然比预计得少了些,涅槃后的实力恢复不到原先的水准,但与心魔誓的风险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再说,只要能在最后解决掉凤霖,心魔誓自然失去作用,届时再吃掉这个元婴的肉身,一下子就能涨回原来的修为,与原来的计划相比,不过略微调整顺序,于大计无碍。   翙想明利弊,便开始涅槃。他是熟练工,自然不会像殷渺渺那么狼狈,施施然走入凤凰火中,微微合上了眼睛。   痛!   无比剧烈的痛楚把凤霖从半昏迷中惊醒。他感觉到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再满足待在原来的位置,重新拆分组合了起来。   “啊!”他痛得大叫起来,在火中打滚。   “啧,以人形的方式涅槃,我也是第一次,看来是要吃点苦头了。”茫茫识海中,凤霖看清了翙的身影,一只华丽到极点的凤凰,长长的五彩尾羽拖下来,比天边的彩霞还要曼妙。   他说:“现在,可以解决你了。”   下一刻,凤霖就感觉不到拆骨分肉的疼痛了,无数片段掠过眼前。   牙牙学语时,他被长姐抱在怀里,抽出叠好的玉简,然后重重丢出去。玉石落地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听得咯咯乱笑。“阿弟真聪明。”长姐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脑袋,主动递玉简给他乱丢。   垂髫童子时,他在府里的长廊里跑来跑去,遇见侍女就会把她们推到,高呼着“来追我呀”。侍女们既要去追他,又不能追到他,辛辛苦苦地陪他捉迷藏。   再长大一点,他修习了《金羽明凰录》,惹得许多贵族子弟眼红不已。他乐此不疲地炫耀着,却无人敢惹。   后来……祖母死了,阿姐死了,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成了出身卑贱的神妃的禁脔。   或许是太不堪回首,这些片段迅速过去了。场景转到了白露峰。   桃花纷飞,永远在暮春的白露峰其实很漂亮,是凡人梦境里的瑶池模样。可他当时自怨自艾,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怨怼、羞耻、恨恚……直到他喜欢上她。   说起这个,凤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她。   可能是因为她有点像长姐吧。但是阿姐宠溺他,几乎不忤逆他任何要求,把他当做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可她不。   她一点儿也不把他放在心上,闲来无事逗两下,忙起来就根本想不起他。然而,就是那么短暂的相处时间,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依赖上了她。   也曾想过,要是永远能待在她身边就好了。她温柔又强大,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能得到帮助,不必再害怕会落到原来的境地。   只是她总是说,靠人不如靠己,她也有靠不住的时候。   说对了。她现在就变成这个样子,帮不了他。   但凤霖直到今天,也不知道真正的修士该是什么样的。   她说修士有自己的“道”,道是什么呢?   他修炼,只是因为长姐和祖母要他修炼,大家都修炼。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想走什么样的路,他不知道。   有的时候,凤霖也会困惑,难道大家都有目标,都有道心,只有他浑浑噩噩,什么都没想好吗?   那可真是让人沮丧。   他活到今天,真正明确想做的只有两件事:杀了神妃玉珑,救她。   如今看来,前者没希望了,后者……好像也没有成功。凤霖想着,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他尽力了,他真的很努力了。   可惜,人间之事,不是努力了就一定能成功。   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凤霖沮丧地想着,突然就想放弃了。   “凤霖,醒醒。”她的声音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地几乎听不见。他一个激灵,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可身边茫茫一片白光,看不清前路,找不到来路。   他死了,他回不去了。   凤霖鼻酸眼胀,用尽全部地力气说:“你快走!”   你不要管我了。   翙很危险。   他要杀了你。   你快走啊,别过来,不要理我了。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还害死了你。   你走啊!!快走!! 第527章   殷渺渺恢复意识后,身体暂时动弹不得,但神识复苏,察觉到凤霖在被人夺舍时,立刻出言提醒。   可她的呼唤犹如泥牛入海,毫无回应。反而有股强大的力道抗拒着她,气息炽热而危险。   她心知不妙,也不顾重伤未愈,用魂术逼压凤霖的灵台,希望能呵退入侵者。   翙以元神的状态活了上万年,虽然大多数时间沉睡温养,可时间无情,它终究不是全盛时期的实力了。对付凤霖这个没锤炼过神魂的战五渣手到擒来,想对付如今在十四洲也算得上顶尖高手的殷渺渺,却没有那么容易。   他们二人僵持着,予了凤霖喘息之机。   他在茫茫识海中徘徊许久,听得她的声音,哪怕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却还是按捺不住相见最后一面的冲动,拼尽全力朝她在的地方奔去。   路途遥遥,总有无形的阻力想将他推开。   凤霖一时不查,就会被弹回原地,可他没有放弃。这一辈子,什么事都没有做成,最后一件事,至少让他得偿夙愿吧。   求求你了。他恳求着无名的神灵,再次爬起来奔向前方。   过了很久很久,又或许不过弹指,凤霖终于看到了曙光,一个跟头跌了下去。身体骤然沉重,轻飘自在的感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肉体笨重的累赘感,还伴有无穷无尽的疼痛。   成功了!他还没有死!凤霖喜出望外,用尽全部的力气撑开眼皮。   焰光灼灼,他的身体着了火,躯干和四肢都淹没在烈焰中,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无暇去看,灵台中炽热的气息追捕着他,像是滚滚而下的岩浆,随时会将自己吞没。   逃是逃不掉的。凤霖悲哀地想着,他敌不过翙,他太弱了,他坚持不了多久。只是在这生命的尽头,他还想再看看她,和她说声对不起——他又把事情搞砸了。   她看起来好多了,火焰已经从躯干弥漫到了四肢,新生的肌肤光洁如玉,充满弹性和活力,不复来时崩散的样子。   “你好了吗?”他艰难地问。   “好了。”殷渺渺撑起上半身,火焰缠绕着她的双腿,光影掠过之处,白骨愈合,血肉凝结,比任何魔法特效都要神奇。   她伸手想触碰他,却被他躲开了:“凤霖,坚持住,我会救你的。”   隐藏在火光后的黑色人影摇了摇头,她似乎能看见他脸上沮丧的表情:“我要死了,他很厉害,我没有办法……你没事就好了,我没有害死你,对吗?”   “是,你救了我。”殷渺渺微蹙眉头。凤霖的情况与她不同,凤凰火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身体,仿佛有一件比重塑肉身还要艰难的任务。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他的声音沉闷又模糊,如隔千山万水,“你不知道,他真的很坏,骗了我,骗了我们羽氏所有的人……好多人都死了……”   殷渺渺觉得他哭了。   “好多人,好多好多人啊……”凤霖想起羽氏那么多代人,曾经为了救心爱的女人,不惜杀害独子的凤代,死在神妃手上的凤浩,死在他手里的凤寂,还有他的祖母、父亲、姐姐……全都是这个巨大阴谋的牺牲品。   羽氏不是生来就爱内斗的,他们是情非得已,被蒙蔽了,欺骗了。   假如没有凤巢的怂恿,或许他们都不会死。   死了就算了。最可恶的就是所谓的随葬,原以为是荣耀,谁知道却是抽血扒皮的献祭,连死人都不放过!   凭什么啊,凭什么他们那么多代人,全都要成为凤凰的祭品?他们的悲欢喜怒,难道不重要吗?他们的幸福,难道不值一提吗?   凤霖曾经多以神血为傲,现在就有多痛恨这血统。   “我不甘心,我要报仇。”   他是羽氏唯一的知情者,他身上流着羽氏的血,他要为他的祖先,为他的亲人,为那些牺牲的人报仇!   “凤霖,你别做傻事。”殷渺渺抬手去抓他,却只摸到了毛茸茸的羽毛,飞散在地上就燃起一簇火焰,差点灼伤她的手指。   “事不过三,这次我一定要成功。”凤霖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足以叫翙吃个说不出的大闷亏,气死他。   他咬破舌尖,念出了一段咒文。   金色的纹路自火焰中飞出,落到殷渺渺的掌心里。她不认得上面的文字,却感受得到其中的涵义,勃然变色:“你干什么?”   “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他恳求的语调很像当年,却比那时多了许多释然和遗憾,“我知道我笨……你别骂我,我尽力了……这样他就不能伤害你……我要报复……”   声音骤然停止,他再度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   “你疯了!”翙在愤怒之下,不惜自损元神,也要强行突破殷渺渺的压制,“你竟然敢!你怎么敢!!你个杂种!!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凤霖再也不逃了,勇敢地迎向了焚身的烈火:“你再也伤害不了她了,我成功了,你骗了我们多少人,活该!”   “可恶!”翙无法坐视这样的事发生。凤凰的骄傲不容折辱,哪怕所有心血付之东流,也在所不惜。   他决定舍弃这具肉身,另谋出路。   可凤霖不打算让他走,他冲过去死死抱住翙:“你不是很想要我的身体吗?给你啊。我都不怕了,你怕什么,同归于尽吧!”   明亮的金光由下而上,冉冉升起,熊熊焰光萦绕在周围,包围了他们。   凤凰火披荆斩棘,到达了灵台,最后的涅槃即将开始。   茫茫大火中,凤霖听到了很多奇怪的念头。   “吾虽死,道不败!”   “休伤我儿!”   “哀乎心娘!”   “我心不甘,凤凰欺我!”   “……”   “这是什么?”他惊呆了。   翙冷冷道:“元神转生。”   世人都道凤凰是不死鸟,浴火便能重生。可世上没有常开不败的花,凤凰一族又岂能避免?所谓的涅槃,并不仅仅是指重塑肉身。   或者说,这本来就只是个开始。   身体的工程完成后,凤凰火会汇聚于心脏,开始最关键的元神转生。   于火焰中,千般牵挂尽数焚毁,万般怨恨付之一炬,爱恨怨憎全部消弭无踪,灵魂回归到最初的状态。   若非如此,他怎敢将那么多人的神血聚于一体?自然是早就知晓所有的残念,都会在涅槃中消失,新诞生的凤凰,什么也不沾染,干净如赤子。   这才是真正的新生。   “你以为我图谋那么久,为的是自己永生不死吗?”翙悲哀又怨恨地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们凤凰一族,连对天道都不肯低头,你却、却……”   那几个字他羞于启齿,说不出口。   “无知竖子!”翙愤恨无比,“害我全族!”   凤霖有一瞬间的心虚,但很快理直气壮起来,骂回去:“你们凤凰一族的事,和我这种杂种有什么关系?关我屁事?我的身体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活该,你算计了我们这么多人,轮到你倒霉了!”   争执中,那些残余在神血中的意识渐渐消散,快要轮到他们了。   翙不再和他争辩什么,只想趁着最后的时间,彻底消灭他的元神。只要心魔誓的威胁消失,待他长成,区区誓言又怎能奈何得了凤凰?!   杀了那个女人就是。   凤霖感觉到了他的杀意,心想,事不过三,我总不能第三次再失败。他强忍着恐惧,在翙扑过来之前,主动投进了火焰里。   温暖的光芒包围了他,奇迹般地没什么痛苦,反而觉得很舒服,似乎回到了母亲的腹中,安逸而平和。   不久,翙也被火焰包围了。   他心中闪过诸多思绪,一会儿想着,虽然有些波折,但看来涅槃是成功了,一会儿又觉得不甘,无法忍受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但无论是愤恨还是无奈,抑或是不舍、眷恋,都开始渐渐变淡。这就是转生的力量,无论生前何所思、何所想,都会在火焰中烟消云散。   一切从头来过。   火光吞没了他们的元神。   殷渺渺不知道凤霖和翙的争端。她想用魂术救他,却惊愕地发现他的灵台已被火焰吞噬,根本无法进入。同时,燃烧的火球光焰渐弱,越烧越小,焦灰簌簌落下,堆成了一个小小的灰丘,中有零散的火星努力闪烁着,却还是慢慢熄灭了。   她摊开手心,金色的符文徐徐隐入肌肤。   据她所知,主仆契约只有主人以绝对的实力强迫弱者定契,没有必然成功的主动认主。但或许是她用了他的心头血重生,这个契约居然没有障碍地结成了。   当然,作为被认主的一方,她随时可以解除。   殷渺渺不喜欢收灵宠,但凡是生命,应该皆生而自由。所以,小穿山甲虽然一直生活在白露峰,她却从未起过收服它的念头,只把它养大,任由来去。   但这是凤霖最后的恳求,叫她颇感为难。   凤霖……是她对不起凤霖。   她望着那堆小小的灰烬山,心头滋味莫名:她养着他,照顾他,提点他,却不代表她对他有多少真心,只是寂寞。   可他付出了全部的真心,拼了命得想要救她。是啊,他愚蠢上了翙的当,他险些害死了她,但他努力补救了,也勇敢地反抗了。   他没有坚定的信念,没有找到自己的“道”,修炼不过是大家都那么做,论心性算不上真正的修士。   她和称心都不相信他,但他们都错了——他不够聪明,没毅力,吃不了苦,忍不了辱。然而,亲人被杀,他努力报仇了,她重伤求助,他努力帮她了。   凤霖无愧于任何人。   是她看错了他,辜负了他。殷渺渺收拢五指,心生酸涩。   正在这时,灰烬动了一动,塌了个小小的角。她敛神看去,只见一个嫩黄色的翅膀尖尖努力伸出来,然后是橙黄色的小爪子,好小好小,只有她指腹那么大。   殷渺渺屏住了呼吸,神色讶异。   “呼——”一只外表和小鸡崽相差无几的小家伙爬出了灰烬,重重呼了口气,抖了抖绒毛上的脏灰,圆滚滚毛茸茸的样子说不出的可爱。   它很快发现了周围有人,警惕地看着她,奶声奶气地问:“你是谁?为什么待在我的巢穴里?走开……咦?”   殷渺渺欣喜又好笑地看着它。   小家伙歪着头,感觉到和她之间的联系,想亲近,又十分抗拒这种亲近,走过去,退回来,又靠过去,再后退几步,苦恼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殷渺渺罕见地失去了言语能力,坐在地上看着它表演。   过了会儿,它好像累了,吹干净地上的灰烬,小心翼翼坐下,翡翠般的眼睛盯着她看,问:“你是谁呀?”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它又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主人吗?”   “不是。”殷渺渺记得凤凰是非常骄傲的种族,谨慎地否认了。   然而,它抖了抖羽毛,晶莹的泪水涌上眼眶,恐惧摄住了它的心神——没有人喂养的话,新出生的凤凰是很容易夭折的,而它们太过弱小,没有能力再次涅槃,真的会死的。   不、不要死!   恐惧和委屈交织在一起,叫它忘记了刚才的抗拒,努力抬起小小的翅膀,急切地说:“你不要我了吗?我吃得很少的,你不要抛弃我,我会死的。”   它才刚刚出生,身上只长了一层绒绒的细毛,鸟喙和爪子都娇嫩得不得了,嗓音奶奶的,像是婴儿的哭声。   殷渺渺没有办法抵抗幼崽与生俱来的可爱,放柔声音说:“我不会抛弃你的,你饿了是不是?”   她之前的身体承受不住外物的重量,臂钏和衣物都被收了起来,如今还真的什么都没有,放眼望去,只找到了被凤霖丢在入口的凝水珠钗。   不要小看任何生物的生存本能。小凤凰饿得饥肠辘辘,迫切需要进食,可它感觉到她没有吃的,便摇着小脑袋,坚定有力地说:“我不饿。”   殷渺渺忍俊不禁,伸手把它捧了起来。原来,刚出生的凤凰这么小,只有她半个手掌大,和麻雀差不多,两根手指头就能捏死。   这么脆弱,假如置之不理,它真的会死的。她抚摸着它细软的绒毛,决定暂时不解除那个契约,将它养大再说:“别怕,我不会抛弃你的。”   “真的吗?”它惊喜地扑腾着翅膀。   “真的,你饿了吗?”她笑着问。   小凤凰支吾了两声,小小声地说:“有一点点,就一点点,不吃也可以。”   “那我们去找点吃的。”殷渺渺抱着它,露出了几年来第一个轻松的笑容。   *   少年王孙逢血灾,冤仇伤情满心怀。   未知人间险恶事,三声泣血凤凰台。   ——《风月录·曾是惊鸿照影来·赤子·凤霖》   *   本卷完 第528章   柳洲,白冠之野。   飘雪城是柳洲非常生僻的乡下地方,从前来此地的人寥寥可数,少有的几个也是冲着传说中的永结同心花,可谓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两个陌生的修士。   但自从魔修大举进攻柳洲,道修们就被迫放弃了繁华的烈日城、江水城,避退到这偏僻的荒野之地。   此地原是柳洲的繁华地,后来因魔修的密谋,死伤无数修士,后又因灵气渐渐稀薄,气温骤降,不适宜生存,导致大量人口迁徙,才形成了今日的雪中荒原。   后来,慕天光意外在此地发现了太阴之精。此为阴阳至宝之一,会吸收大量的灵气,被他收服后,灵气倒有了回转的趋势。经过几十年的修生养息,慢慢恢复到了从前的三成,虽说比起腹地而言依旧贫瘠,却比之前好得太多了。   柳洲原本就因为道魔各占半壁江山,灵气和浊气互相抗衡,略逊十四洲其他地方,故而本地修士虽然觉得,却也很快适应。   而从其他洲过来援助的修士,水土不服的现象更重些,修炼凝涩,事倍功半,一旦受伤,需要借助大量丹药。   叶舟等人才下飞舟,就被顾秋水给逮去了。   “一个医修,一个丹修,很好。”他非常满意,指着俸立在侧的女子,“你们跟着疏影走,我们正缺人。”   那个叫疏影的女子艳若桃李,闻言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位道友随我来。”   叶舟和拂羽只好和同伴们作别,跟着她走了。   顾秋水又道:“你们三个跟我来。”   柳问三人跟过去,随他走进了仙城里最大的城主府。一进大堂,便看到几个陌生的修士看向他们,满身煞气。   “这是我们冲霄宗凌虚阁的弟子。”顾秋水指着断了一臂的男修道,“这是江水城的江波城主。”   “如今咱们可算不得什么城主了。”江波苦笑,“以姓名相称就好。”   江水城被魔修占领,再说什么城主不城主的,无疑是往人家胸口捅刀子。顾秋水没说什么,继续介绍:“碎星城的流星城主。”   碎星城原本有两位城主,是一对姐妹花。但在魔修攻打碎星城的时候,金丹修为的姐姐不肯放弃自己多年来经营的地盘,开启护城大阵,和城中的魔修同归于尽了。   碎星城在强大的法术下被夷为平地,不复存在。道修以极其惨烈的代价,取得了和魔修开战以来最大的胜利——顾秋水此时继续称之为“城主”,乃是尊重其姐牺牲之意。   “哼。”流星态度冷淡。   她是元婴修为,出身幽水宫(后来叛门),行事与正道人士大相径庭,最初并不肯和道修联手,姐姐死后才改了主意,出手相帮道修。但这不代表她愿意和道修亲亲热热互称道友,态度倨傲。   顾秋水也没理她,指着最后个金丹初期的漂亮女修道:“这是烈日城主的遗孤,烈晶儿。”   “见过各位道友。”烈晶儿本是烈城主的掌上明珠,生平最大的敌人是兄长烈正文。寒鸦堡中,烈正文身死,她终于当上了梦寐以求的少城主。但这有什么用呢?一转眼,父亲死了,烈日城没了,全成空。   她投奔江水城,用美色说服了江城主的儿子说好话,终于让江水城同意帮她报仇。然而没多久,江水城也破了。   好在她自己争气,结丹成功,如今不必再委身于人,能够亲自替父亲报仇了。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提追风城,作为和其他几大城齐名的城主,追风城主在柳洲动乱刚起时,就……卷着铺盖跑了。)   大家互相见过,便切入正题。   顾秋水诉说最新的局势:“我们现在是以九湾河东段,和白冠之野的地势作为天险,勉强抵御住了魔修的进犯。但是他们这次一口气来了五个元婴,还有狂血丹能够提高实力,总得来说,我们的形式不容乐观。”   地势这种东西,无论是凡间还是修真界都很好用。   九湾河里有着大量水妖,乃是天然屏障。除非元婴用挪移术,否则,用飞行法器飞过来,其灵力波动会被探测到,乘船过来,则会遭到水妖的袭击,还是会被探测到,几乎没有办法无声无息上岸。   目前,道修这边有在水上讨了多年生活的水帮修士,对于九湾河的地形和妖兽都十分了解,占了地利之便,牢牢守住了这西南防线。   至于白冠之野,这是个雪地高原,人迹罕至,气候恶劣,修士难以生存,妖兽却不少。低阶修士过来就是送菜。   但组团过来就行了。   飞舟什么的,魔修也有!   所以之前,顾秋水一直非常头疼,唯恐一不留神,那边魔修就破解了结界,悄咪咪地摸到背后捅他们一刀。   幸好慕天光来了。   想要进入白冠之野的腹地,必过雪女峰。他就到了那里,坐下,神识展开,来一个砍一个,来一团砍一团。   后方稳了。   雪女峰离飘雪城还有老远的距离,除了能传讯的雪雕,鸟都不飞过去一只,说是与世隔绝一点也不夸张。   而能够和慕天光通讯的人,只有顾秋水。   然而,无论是萧丽华的死,还是殷渺渺要成亲,又或者是最近南洲修士带来的新消息,他都一字未提。   情缘虽断,道义仍在。   谁也不知道慕天光听到这个消息会怎么做。   他若是离开雪女峰,孤注一掷,西北线要填多少人命,才能弥补这个缺口?何况归元门派他过来,意思已经足够明显。   但这不意味顾秋水不记仇。   萧丽华被素微杀了(他百分之百确定就是她),化神道君出面,道理没毛病,他不爽也没有毛病。   事实上,他暗中思考怎么报复很久了。   战场上坑死归元门的弟子,不是他的风格,他有一个更好的主意,只是目前没法实施,所以不打算和任何人透露。   言归正传。   “追风城目前还是安全的,伤员和后勤都在此处。”顾秋水点了点地图,对柳问他们道,“你们初来乍到,不适合带队,我有一桩任务要交给你们。”   “什么?”   “奇袭。”   九湾河以北,有个魔修的据点,他们就是通过这里源源不断向九湾河推进。顾秋水不满足据守,既然支援已到,是时候放开手脚干一票了!   正好,柳问这样的人才,很适合搞突袭。   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往哪里去,防不胜防。   *   顾秋水不坑归元门的弟子,不代表他会一碗水端平,好处当然是留给自家人。所以,凌虚阁的弟子到达柳洲后不久,奇袭小队就获得了一次极大的胜利。   他们搞掉了魔修的一个大据点。   至少半年内,魔修才能再度尝试渡河。   冲霄宗声望大涨。   但游衍不是省油的灯。他人没来,凤舞真君却来了,她有两个任务,一是联系镜洲的羽氏,让他们一起帮忙——魔修的踪迹早已弥漫到了镜洲,这是无可避免的——二是刷万水阁的声望值。   南洲修士擅长水战,她瞄准的就是九湾河,准备让十四洲的修士看看万水阁的实力。可没想到顾秋水更精明,抢先搞了一波,还得他们非常被动,明明后面取得了好几场胜利,却没有冲霄宗的奇袭传得广。   凤舞真君很头痛:“冲霄宗的孤桐和素微,都够狠的。”   不过,没过多久,她就联系上了镜洲的故旧,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梧桐山林发生了极其剧烈的地震,凤巢沉没到了地底,连带凤凰台也塌了。   她震惊了。   在羽氏的两大象征倾颓的消息下,凤霖死了这种事,根本不值一提。   镜洲北部陷入动乱,各大仙城趁机表示:羽氏遭到天谴,我们要和这群残暴无良的家伙划清界限!   他们宣布独立!   羽氏建朝数千年,耗死了数不清的门派,内乱虽频繁,却从未倾覆过王朝。   可是现在,羽氏完了。   明眼人都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羽氏这种以血缘为纽带的等级链,已经被十四洲淘汰了,兼之羽氏内部一次又一次的政变,导致整个王朝常年处于震荡之中,早就摇摇欲坠。   而后来伽蓝寺插手,将矛盾挑到了明处,就算没有这次的“天谴”,羽氏也注定无法战胜民心所向的伽蓝寺。   凤巢沉没,凤凰台坍塌,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哦,还有魔修。他们这些年也没闲着,或是诱惑,或是绑架,又或者干脆用秘法操控,总之,想尽办法腐蚀了好些达官贵人,羽氏的朝廷早就成了个筛子。   百里丞相和宝丽公主一起,想要力挽狂澜,拯救这个破碎的王朝。程驸马却摞挑子不干了,自立门户,占城为王。   他们双方互掐,各大城主暗藏鬼胎,魔修趁机搅乱风雨,伽蓝寺收买人心,还有宗室不想再蹚浑水,去秋洲投奔了血堂——这是西洲最大的杀手组织,头目曾是羽氏的背叛者——血堂派出杀手,报昔年的追杀之仇。   短短几个月,镜洲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柳洲和镜洲一乱,靠近他们的秋洲便自然受到波及。因此,松之秋作为仙椿山庄的庄主,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柳洲是贫瘠之地,缺少很多必备的丹药原料,必须从秋洲进口。如今爆发战事,对药材的需求大幅度上涨,他一边要调控秋洲的药材价格,一边又要安顿镜洲的修士,忙得焦头烂额。   更棘手的是,伴随着大量涌入的难民,摩擦频发,其中还有魔修的奸细想浑水摸鱼,制造恐慌。   松之秋便设立了关卡,每一艘进入秋洲的飞舟,都要进行检查,但凡发现谁沾染魔气,立即驱除出境,若有还手,格杀勿论。   如今西四洲里,唯一还算太平的,只有最南边的陌洲。   这里离其他三洲都比较远,很长时间里处于封闭状态,两百年前才和其他各洲加深了联系。因为地方小(相比之下),资源不多,也没出过什么牛X的修士,在十四洲的存在感一直很弱。   殷渺渺这会儿就在这里。   第529章   殷渺渺到陌洲,当然不是为了度假,而是为魏家的矿石。   当年,她在魏家故弄玄虚了一番后,因为顾忌着他们背后之人,并不敢大肆搜寻能制造玉髓的玉心,只叮嘱驻守在此地的冲霄宗弟子留意。   如今魔修在柳洲开战,必然会大量运用狂血丹,若是能在源头掐灭供应,敌方的力量必然大减。   但魏家的行动显然更加隐蔽。   魏城看似一切如旧,当殷渺渺等人进到矿山后才发现,曾经的矿区早已荒废,里面人去楼空,什么也没有了。   黑黝黝的通道无光无声,仿佛是地狱的裂隙,明明可怖惊悚,却又有引诱人跳下去的惑力。   向天涯往下张望了会儿,自嘲道:“我现在一想到要去地下就直冒冷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你可以留在上面。”殷渺渺体贴地说,“我不会嘲笑你的。”   向天涯摆摆手:“我以前就对魏家很好奇,来都来了,总得去看看那个什么狂血石才行。倒是你,人还没好,不如在上面等着?”   虽然肉身涅槃重塑,但因为程序上有诸多BUG,殷渺渺现在的情况颇为奇特:假如将身体看做是玻璃的艺术品,那么,凤凰的涅槃就是将玻璃重新烧化,凝结成一团液态玻璃,再随着成长慢慢形成崭新的模样。   这么一来,身体和元神都是幼年状态,不会出现一个幼童穿着成年人身体的不适应感,二者的融合度也更好。   殷渺渺并非如此。   当时凤凰血淋满她的身体,导致凤凰火失控,差点没把她给烧没了,幸好地心火和焚灵火选择了留下,身体一愈合就把它给赶走了。所以,她的涅槃其实只进行了一半,更像是个碎裂的玻璃艺术品,在高温下黏合裂缝,骨架并未变化。   元神亦然。凤凰火当时一边被驱赶,一边受到凤霖涅槃的召唤,丢下她跑了,压根没干这一票。   所以,殷渺渺的身体和元神都是成年状态,融合度没有小凤凰来得好。寻常的活动没有问题,可若与人动手,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魏家人去楼空,矿道深不见底,里面极可能设有埋伏,就等着他们一探究竟。她目前的情况,恐怕没法及时应对。   殷渺渺沉吟片刻,没有勉强:“那你小心点,我在上面等你。”   “不是应该让你师哥和我一起下去吗?”向天涯大摇其头,“渺儿,你对我太狠了。”   殷渺渺笑答道:“我这是信任你。”   “呸。”他白了她一眼,纵身跳了下去。   殷渺渺望着熟悉的地下空间,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怀里拱出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只往外看了一眼就躲了回去,瑟瑟发抖:“好黑,好黑呀!”   呃……在亲自养过凤凰前,殷渺渺绝对不相信凤凰会怕黑。可事实证明,小凤凰超级怕黑,第一天晚上她熄灯睡觉,它直接吓哭了。   “不怕不怕。”她的指尖上冒出一簇火焰,像是朵红色的莲花徐徐绽放,花瓣是浓艳的红,花蒂是浅浅的蓝,花蕊处还有一丝半缕的金黄。   有了火焰的微光,小凤凰总算不发抖了,悄悄探出两只眼睛看着,偶尔伸出短短的翅膀戳一戳。   殷渺渺微微笑着,心里却有些伤感。   毫无疑问,这是她融合了地火与焚灵火的力量后得到的力量——红色的外焰是地火,强横霸道,有燃烧万物的气魄,蓝色的内焰是焚灵火,能够汲取能量,焚毁元神,剩下的金色不明物体……初步怀疑是被焚灵火吃掉的凤凰火,效用不明。   力量化为己用,当然比通过法器操控更自如便捷。可是,一想到这是地火奉献了自己才得到的,她便有说不出的惆怅。   “这火真好看。”小凤凰举起翅膀,脆生生道,“叫什么呀?”   殷渺渺回过神,想想道:“红莲火。”   “我也有火。”它呼气。   一粒小火星。   殷渺渺鼓励教育:“真棒。”   小凤凰:(*≥▽≤*)   半个时辰后,地面震荡,向天涯裹挟着烟尘跃身而出:“操!果然有埋伏,一堆的魔物。”   “石头呢?”殷渺渺问。   “一堆废石。”向天涯语气略沉,“看来玉心已经拿走了。”   这是意料中的事,殷渺渺倒没有太失望,思考了会儿,说道:“玉心肯定被转移到了魔洲,我们鞭长莫及,还是另想它法吧。”   向天涯道:“我去柳洲瞧瞧,你还是回门派养养伤吧,什么事都不急于一时。”   “我知道。”   虽然理论上来说,长阳道君对她出过一次手,于情于理,都不该再杀她一次。可复仇这种事说不准,她不想冒险,伤势恢复前,还是在门派里歇着比较好。   何况,她还有笔帐没和人算呢。   *   来都来了,向天涯顺路去了趟老家。   廖城物是人非,连城主都换了人做。父亲的坟前长满了野草,还有两只兔子在旁边做了窟,和坟冢做了邻居。   他在伫立许久,最后倾了一壶好酒,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以元婴的修为,不出半日,他就赶上了慢吞吞的殷渺渺。原想着不必道别,可转念一想,还是停下了脚步,与她会合,问道:“我想去柳洲看看,你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有封信要给顾师兄。”殷渺渺递出早已准备好的玉筒,里面是她对于萧丽华一事的解释和猜想,“谢了。”   向天涯暗示:“就给他一个?”   “不然呢?”   “那谁?”他问。   她说:“没那谁。”   “啧。”向天涯收下了信,又问了遍,“还有事吗?”   殷渺渺沉吟了会儿,说道:“你替我留意一个人,看看他在不在柳洲。”   “谁?”   她说了一个名字。   *   半年后,殷渺渺悄悄回到了冲霄宗。   任无为已经出关了,正等着这两个徒弟,见面第一件事,劈头盖脸骂了句:“翅膀硬了是吧?出这么大事都不通知你师父一声?找死啊?”   殷渺渺神色自若:“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个理由很好很强大,任无为无法反驳,盯着另一个。   云潋:“……没来得及。”   “呵。”任无为冷笑,“说实话。”   云潋:“你去了也没用。”   任无为:“……”扎心了。   “我去了也没用。”他继续说,“假如我和师妹都死了,总要有人报仇吧。”   任无为痛心疾首:“这种事不是该让师父去,然后你报仇吗?”   云潋依旧有无法辩驳的理由:“你更早。”   “……”任无为觉得,自己可能会被这个大徒弟活生生气死,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没人把他当哑巴!   他忍了忍,调转火力,斜睨着殷渺渺:“你呢,干什么非要那么早动手?”   “这次不杀她,她就算一时杀不了我,也会杀别人。”殷渺渺苦笑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任无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算了:“那你是怎么好的?”   殷渺渺便简单叙述了一遍凤巢里的遭遇。当时她半昏迷着,什么也体会不到,回头看去,却发现步步惊心,但凡有一丝偏差,就是万劫不复。   “好险。”她感慨道。   任无为中肯道:“转世的风险也不低,要不然大家早就投胎再来,哪会死那么多人。”   修为越高,手段越多,照理说陨落的概率该降低才对。然而,道高一尺,天高一丈,更大的困难,更高的风险等着他们。   简而言之,挂掉的概率更大。   和她一起结丹的小伙伴,纵然有许多天资纵横之辈,但能突破到元婴的,不知能剩几人。长生的残酷,也正在于此。   殷渺渺叹了声,不说话了。   任无为瞅瞅她,忍不住问:“我怎么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殷渺渺万分惊讶。   “没有吗?”当师父的上上下下扫视着她,怀疑闭关太久,记忆出了毛病。   谁知她一脸复杂地说:“你能看出来,真的超乎我的预料。”   “你干了啥?”   “重塑肉身的时候,我稍微调整了一下样貌。”殷渺渺的口吻平淡得像是说“我今天换了件衣服”。   任无为:“……”女修大概是另外一个人种吧。   “我调整的地方很小。”她满意道,“但连师父你都发现了,看来十分成功。”   微整形的关键就在于不改变原有样貌的情况下,将五官的比例协调得更和谐。所以,她虽然只是稍稍改变了一些细节,美貌值却拔升了一个度。   ——当然,除了脸之外,其他不太满意的身体部位也调整了下,便利、快捷、天然并且一劳永逸。   任·钢铁直男·无为强行扭转话题:“之后什么打算?我提醒你,元婴修炼的法术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你最好多花几年适应。”   “我正有这个打算。”殷渺渺敛容正色,“不过,我要暂时隐瞒回来的消息,找个隐蔽的地方修炼,再让师哥帮我做一件事。”   任无为奇怪:“你又想干什么?”   “钓鱼。”她神秘地说。   *   半年后,冲霄宗里悄悄流传起了一个小道消息。   据某个守门的弟子说,不久前的夜里,他曾见到过含光真君怀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回到宗门。   但之后,翠石峰没有任何关于这个女婴的消息。峰上的记名弟子也说,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什么婴孩。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未满周岁的婴孩骨头尚未长好,无法判断是否开窍。因此就算是路遇良才美质,起意要收徒弟,至少也要在周岁之后。   而如若是别的什么缘故,要收养这个孩子,也没有道理对外隐瞒。相反,翠石峰都是大老爷们,怎么都该找个奶娘照顾吧?   有古怪。   聪明的人马上想到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是不是首席师姐的转世?从时间上来说完全对的上,不对外声张,肯定是顾忌着归元门的那个谁……”   “不错,一定是这样!”弟子们纷纷表示,“咱们心知肚明就好,万勿流传到外头去。”   “正该如此。”   于是,这个半公开半秘密的消息,就在冲霄宗内部传开了。    第530章   冲霄宗众说纷纭,暗流涌动。   殷渺渺却去了筑基时锻体的地方,位于春洲东海的海心火山。此地的水压和气息都非常适宜,能够帮助她锻体,尽快熟悉新的肉身。   唉,没办法,新身体虽好,沉珂全消,曾经的辛苦也尽付东流。这具身体虽然纯净又饱含灵力,但也脆弱得一笔。   任无为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丢给她一堆的锻体玉简:“所有的锻体都是从炼气开始的,你这样……这样……这样的师父也没办法,自己想办法吧。”   殷渺渺:“……”   她开始从头补课。   锻体,分为内练和外练。   外练最为常见,小到孩童跑圈强身健体,大到剑池里忍受剑气侵蚀,本质上是一个道理,就是锤炼肉身,让它变得更强大坚韧,能够承受外部的伤害。   十四洲那么多的锻体之法,虽有优劣之分,但九成是外练。内练要难得多,最广为人知的办法就是泡药浴。   这是个什么原理呢?   殷渺渺研究了下,发现这其实是个生物课题,主要是通过各种药物刺激,增强人体的能力。举个例子,同样是面对毒素的威胁,外练是增加对毒物的耐受性,内练就是增强细胞吞噬病菌的能力。   这就不难理解内练为啥那么难了。去健身房锻炼身体,人人能做,简单易上手,出事的概率很低,但改变细胞乃至基因什么的,一不小心就会变成《生化危机》。   但也有两者兼顾的,比如龙族的锻体之法。   小龙刚孵化时,身上的鳞片很软很嫩,几乎没有防御能力,必须经过一次又一次脱鳞再生,才能长出后来无坚不摧的铠甲。此外,它们从小就会嚼一种特别的草药,日积月累,增强身体的抗毒、愈合、再生一类的能力。   殷渺渺仔细考虑了番,决定试着内外双练。   外练当然是重复过去的步骤,一日日强健肉身,无须赘述。内练稍微麻烦一点,对于很多炼气修士来说,各种灵材珍宝可遇而不可求,缺了一味,前功尽弃,但殷渺渺翻了翻自己的库存……啧。   筑基时在珍萃节收了不少好东西,风云会的秘境里,千红一窟的花灵们为了买买买,给了她不少珍稀的材料,后来去了南洲,马丑又送了不少南海特产。   她不缺好东西,也不缺钱。   殷渺渺在任无为送来的玉简里精挑细选了半天,大开眼界:什么能够散发异香,气血越涌动,香气越浓的《媚心异香方》,什么能将肉体(包括血液、唾液、汗液和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变成剧毒的《五毒方》,还有能把身体改造成小X文里一碰就水汪汪的啥啥啥。   她叹为观止,然后选了最基础的五行八方。   顾名思义,有八张方子,五行搭配,循序渐进,主要功能是固本培元,调解五行之气,让身体达到平衡的最佳状态。   药浴有一点刺激,疼的时候像是被容嬷嬷用一千根针扎在身上。但这些疼痛对经历过肉身崩溃的殷渺渺来说,不过毛毛雨。   她很有闲情逸致地逗着小凤凰:“下来嘛,我接着你。”   小凤凰躲在洞府石壁上凸出来的石块上,吓得绒毛颤抖,哭音都出来了:“不要,有水。”   “你会飞的。”殷渺渺啼笑皆非。   都一年多了,她家的小凤凰还只会扑腾两下,最远的距离就是从她肩膀滑翔到地上,再高就不敢飞了。   恐高、怕黑、爱哭、怕水、胆小,嗯,要不是亲眼看它涅槃,谁信这是凤凰?   “我保证我接着你,不让你掉进来。”她哄它,“跳下来。”   小凤凰把头埋进翅膀里。   殷渺渺弹出一道灵力。它蹲着的石块立刻断裂,吓得它哇一声哭出来,连拍翅膀都忘记了,直直往下掉。   快要掉进水里的刹那,一只雪白的素手接住了它。   掌心里的毛球颤抖着,哆哆嗦嗦,完全吓坏了。殷渺渺心疼又好笑,把它放到木瓢里,安慰道:“好了好了,没事,你看,不会沉下去的。”   她不停抚摸着它,终于让它平静下来,悄悄探出脑袋:嗯,真的没有沉下去。   小凤凰探头探脑地看了会儿,想伸出翅膀碰一碰。但被她捧了起来,放到了外面装药材的篮子里:“真勇敢,不过你该吃饭了。”   吃饭饭!   小凤凰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起来,等着殷渺渺拿出装有灵乳的小葫芦,插进一根柔软的芦苇管,让它抱着喝奶。   它咕噜咕噜啜着吸管,没有任何不满。   虽然记忆告诉它,凤凰作为禽鸟,是不喝neinei的,但是这不重要,香香甜甜的奶很好喝啊。   一点都不想吃什么生肉,听着就很恶心。   它是只香香的凤凰!   *   五年后。云光城,慈善堂。   这是殷渺渺自己出钱开的,目的是抚育失去护持的幼童,除了叶舟当年的捐款,并不接受外人的捐赠——由此地出去的孩子不算。   多年过去,小院还是那个小院,只是墙壁斑驳了,雕梁褪色了,孩童们一代代长大成人,离开这里去往远方。有的没有开窍,做个凡人,平稳一生,有的得了仙缘,辛辛苦苦地寻觅着大道。   如今,慈善堂的主事者是个炼气七层的女修。她在慈善堂长大,偶然得到了指点,踏上了修仙的道路,可资质有限,如今一百多岁,筑基无望,便干脆放弃了追寻,回到故乡,接手了慈善堂,养育并且教导这些无父无母的孤儿。   苗苗就是其中一个。   她今年五岁半,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堂里的老夫子讲课听得人昏昏欲睡,哪有偷溜出去玩来得有趣?   于是,趁着老夫子考校同学的功课,她猫着身,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   慈善堂虽然位于云光城内,却是在偏僻之处,周围都是相熟的人家。她熟门熟路地绕过巷子,偷偷解开系在河边的乌篷船,顺流而下。   云光城曲折迂回,一条街上所见的风景便有许多不同,最适合孩童探险。   苗苗艺高人胆大,时不时调整划桨,居然顺顺利利地绕过了诸多险处,平平安安地到了下弦坊。此地多售卖吃食、衣物、家具等生活用品,比起上弦的修炼资源,要富有生活气息得多。   她把乌篷船藏在草丛里,迈着小短腿跑去了下弦坊的糕点铺。   今天是初一,老板娘心善,会免费给七岁以下的孩童发糖吃。她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苗苗到糕点铺时,排队的孩子已经很多了。有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孩为着争夺一包麦芽糖打了起来,结果被老板娘无情地剥夺了领糖的资格。   他们失望地离队,却没有走开,把目光对准了其他拿了糖的孩子。   苗苗孤身一人,自然成了他们的目标。最高大的那个男孩凶神恶煞地说:“喂,把你的糖给我们。”   “不给。”苗苗把糖果藏进怀里,掉头就跑。   身后传来扑通扑通两声,一个后排的男孩摔到,带累了其他人。为首的男孩破口大骂:“废物!站都站不稳?”   “有人推我啊。”摔倒的男孩很委屈。   他们的争吵声远远传来,苗苗捂着嘴偷笑:她就知道会这样,从小到大,每当她出现危险的时候,总会有莫名其妙的力量帮助她脱险。   老师说,这是过世的父母在保佑她。   他们一定是非常厉害的修士吧。苗苗想着,放心大胆地独自回家。   而这一切,都落入了围观者的眼中。   他当然知道,刚才并不是男孩自己摔倒,而是女孩的发簪里弹出了一道灵力,推了一把。   那支发簪是莲花的模样。   殷渺渺的本命法宝。他思忖道,年龄也对得上,故意放在慈善堂,应该是避免被人发觉,确实是她的行事风格。   时间不多了,转世之后,阴神未渡,因果难续,天意的眷顾会暂时消失,是他们下手的最好时机。等到她恢复记忆,怕是没有现在那么容易。   只是,她身边应该不止有本命法宝。云潋肯定秘密注意着她,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柳洲,雪女峰。   白茫茫的雪原上,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白色一种颜色。   地是白的,那是万年不化的寒冰;天是白的,雪花片片大如席;生命也是白的,兔子、狐狸、草木为了隐藏自己,全都进化出了与环境相似的颜色。   但今天,雪帘中,多了一红一黑两个人影。他们前行的姿态十分闲适,仿若在华丽的花园中漫步,速度却极快,一眨眼的功夫便掠出老远。   “这地方看得人头疼。”红衣的女子穿着贴身的薄衣,娇躯玲珑,声音甜腻,像是有把无形的钩子牵动着心脏,叫人情不自禁地关注她。   这不是别人,正是十大魔君中排名第四的销魂山欲女。到了她这个修为,哪怕生得貌比无盐,粗俗不堪,一举一动照样能影响人的神智。   可她的同伴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自顾自埋头走路。他虽有人形,却看不清面目,照到他身上的光全被吸收了,故而一团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正是魔洲位列第九的瞑晦山蚀日。   欲女也不介意他的寡言,笑语盈盈道:“听说慕天光练成了《易水剑》,真是令人期待……嚯,来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眼前的场景就像是被摁了暂停键,雪花突兀怪异地停在了空中,卡顿不动。   剑光骤然而至。   这就是易水剑的剑域?果然名不虚传,暗藏时间之力。欲女暗忖着,身上闪现出一道七彩的光,宛如彩虹般架起一座光桥,一端在脚下,一端却在一里开外。而后,她娇躯一晃,身形沿着光带倏然退开,竟然转眼就脱离了剑域笼罩的范围。   蚀日没有她这么高明的遁法,硬抗了这一剑。也不知他如何操作,那团黑乎乎的身影顿时不见,再出现时,已然避过致命伤害,洒了几滴鲜血在雪中,恰似红梅点点。   “哎呀,没想到你居然还在这里?”欲女假惺惺地惊叹,“哦,是了,你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肯定没人告诉你外面发生的事吧?可怜,真可怜。”   风声猎猎。慕天光执剑的身影出现在雪雾中,冷如寒冰:“再往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气。”   “你这可错怪我们了。”欲女莞尔,“我可是好心过来告诉你一个消息的。”   他睁开眼眸,淡灰色的眼瞳恍若冰山倒影。   欲女一字一顿道:“你的小情人,被你门派的化神老祖杀啦。”    第531章   渺渺出事了?慕天光心里一沉。   对方特地过来告诉他这么个消息,就算不实,也绝非空穴来风,长阳道君为什么要杀殷渺渺?萧丽华死了?   千般念头闪过脑海,他握剑的手却没有分毫差池。冰川震动,咆哮的冰龙呼啸而去,寒风凛冽如刀。   这就是斩断情缘的后果,无论理智知晓自己该多么担忧,身体依然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跳跃在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多少年来,再未悸动过。世人只道肝肠寸断之痛,却不知道,失去感受痛苦的资格,更是残忍。   “果然是斩了情缘的人,好狠的心。”欲女幽幽道,“我还道你是被人蒙在鼓里,好心告诉你,如今看来,多半你早已知晓,不过躲在这里装聋作哑罢了。”   慕天光淡淡道:“我听到了,你可以滚了吗?”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叫我滚了。”欲女冷哼一声,柔软白皙的手指在空中曼妙起舞,瑰丽的烟尘如梦如幻,伴随着点点雪花落下,美丽不可方物。   她有两大成名绝技,七情光,六欲尘。   七情乃是喜怒哀乐爱恶欲,虹光所过之处,情绪失衡,放大心魔,素来是对付人心的利器。她原本想用言语刺激慕天光,再以七情光扫辐,叫他升起哀思和怨怼,最好气愤之下一走了之,叫他们不战而胜。   可没想到他情丝已断,浑然不受其影响,只好使出六欲烟尘。   所谓六欲,是对应眼耳鼻舌身意而衍生出来的六种欲望,见欲、听欲、香欲、味欲、触欲、意欲,人喜欢美味,喜欢美景,喜欢美人,就是欲望的体现。   但作为修士,大多都能克制生理上的欲望,六欲尘若只是引动本能,根本不够看的。它最主要的能力,是搅乱人的六欲。   所见的景象,不再牵动眼睛,而是变成了气味,所听到的话,也无法传入耳中,而是变成了舌尖的味道。   人对世界的判断,依赖于感官,当它们陷入混乱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变得光怪陆离。   与此同时,蚀日魔君也施展了自己的独门法术。   他张开斗篷,霎时间,天地为之一暗,微弱的光线一洒落到这片土地上,就被他整个人吸收了过去。   视野一片漆黑。   蚀日虽然在十大魔君中排名第九,考虑到第十名的方无极的特殊性,说是最末一位也不夸张。可他的暝晦山却是魔洲最神秘的地方,据说存在于最深的黑暗之中,没有人找得到它在哪里,也感知不到它的存在。   所以,蚀日魔君实力不算顶尖,可隐匿的功夫一流。   这会儿,他的“遮天蔽日”欲女和的“六欲烟尘”配合,不仅能扰乱慕天光的感知,更是可以封住他的一处感官。   慕天光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失去了听觉,耳边一片寂静,而眼前的景象是混乱的,透明而纷杂的颜色,无法用语言形容,似乎是雪花冰凉的气味变成的,唇齿间有着淡淡的凉意,仿佛含了薄荷,多半是雪的触感……   这种状态持续了大约几个呼吸,而后,又开始随即组合变化,绝不叫他有时间分辨出规律。   世界颠倒而无序。他找不见敌人,捕捉不到攻击,时间长了,连自己的存在也变得模糊。   看来,道修对魔洲的理解还太少了。   这等对手,绝非他今日能够解决。   慕天光想着,雪际剑却毫不迟疑地挥斩出去。   看不见,听不到,辨不出,又有什么关系?全斩了。   狂风呼号,夜幕之下,冰雪绽放出晶莹璀璨的光华。      东海的海心火山。   殷渺渺终于结束了漫长的锻体,适应了自己的新肉身。坦白说,她比原先更喜爱自己了。   过去的身体是父母赐予,她因为保留着前世的记忆,总觉得不太适应,且极阴之体带给她带来过很多的麻烦,说不上厌恶,却也只是平常。   但现在的身体,是她自己“捏”的,各个小细节都非常符合她的心意。而浸泡过五行方后,她体内的五行达到了平衡,比不上先天的纯阴之体,也差不了多少了。   修行起来更得心应手。   就是不知道生命大和谐的时候,会不会有什么惊喜……目前为止还没有机会验证一下。   “小凤凰。”她戳着篮子里的小雏鸟,轻笑道,“起床了,我们回家了。”   毛茸茸的小黄鸟睡眼惺忪,抬起翅膀揉着眼睛,奶音萌化人心:“起床啦!凤凰起床了。”   殷渺渺忍俊不禁。小凤凰刚到海底时,不太受得了水下的压力,恹恹难受,动辄就要睡上十个时辰,后来慢慢好些,一日也要睡足五个时辰。   她对养凤凰毫无经验,不知这样是否正常,但检查过它的身体,没发现有什么变化,也就听之任之了。   “过来。”她走远一点,招手叫它。   小凤凰鼓起勇气,拍着翅膀朝她飞过去。距离有一点点的远,它只飞了一半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刚想哭,平地卷起一股清风,它翅膀一扇,险之又险地扑落到她的怀里。   “好可怕!”它埋在她的手心里,努力蹭着撒娇。   “可你做得很好啊。”殷渺渺让它躲进袖中,笑了笑道,“好了,我们走了。”   *   冲霄宗,辟芷峰。   云潋走进清雅素淡的内院,见到了病床上老态毕露的秋兰真君。她是门派里最没有存在感的元婴,名义上是灵木园的掌事,实际上大权早已落在各个管事手中,许多年轻弟子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她。   “见过掌门,秋兰前辈。”云潋见礼。   掌门摆摆手,叹息道:“传你过来,是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咳。”秋兰真君气若游丝,却道,“还是我来说吧。我时日无多,怕是熬不了几天了,灵木园需要新的掌峰。你意下如何?”   按照冲霄宗的传统,各峰的掌峰若是陨落,这一脉是兴是衰,全看门下的弟子。徒弟成器,自然可以延续,譬如磨剑峰有白逸深,哪怕砺锋真君陨落,磨剑峰的地位不变。   可若是其门下没有元婴,比如说予明,他师父死时,他只是个筑基弟子,无法接任师门的衣钵。师父的遗产归他所有,但山峰及名下的灵脉、地盘全都被冲霄宗收回了。   秋兰真君如今只有江离一个弟子,且只是金丹修为,不能自成一脉。她一死,辟芷峰就没了,但灵木园作为冲霄宗的部门之一,依旧存在,只是需要换任掌事。   各部门的掌事,都必须是元婴修为。正好,云潋新结成元婴,尚未任职,可以接替灵木园掌事一职。   云潋若有所思地看了秋兰真君一会儿,答道:“我不擅俗务,恐怕难当重任。”   “总不会比我更……咳咳……”秋兰真君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气息衰微,“也无须你做什么,不过白担个名头……”   掌门叹了口气:“你又何必如此?”   “我身为掌事,多年来未曾替门派做过什么贡献。”秋兰真君阖上了眼,“如今要走了,总得安排妥当才行。”   掌门目露唏嘘。秋兰真君的年纪说起来比他还要大些,曾经是他的师姐,性子和善,温文有礼。可惜在几百年前,她为了寻求一味珍惜的药材,远赴西洲,不幸身受重伤,虽然有灵药续命,身体却无可挽救地败坏下去。   拖到今日,已经是药石罔救,陨落在即了。   他给云潋使眼色。   云潋却不答,只是问:“前辈病重至此,江离哪去了?”   秋兰真君的目光顿住了。   *   云光城,慈善堂。   苗苗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头脑发昏,四肢酸软。大夫说她是得了风寒,需要好生休养。所以,这两天,她一直被关在房间里休息,还要吃很苦很苦的药。   她睡睡醒醒,看着屋里的光线渐渐弱下去,身体忽冷忽热。   恍惚间,她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盯着她看。   有鬼吗?苗苗不寒而栗,想睁开眼睛,却觉得脑袋一沉,顿时失去了意识。   一道黯淡无光的剑影自夜色深处闪现,直取她的喉间。但就在快要割裂女孩娇嫩的脖颈时,鲜艳的火光亮起,吞没了这道剑影。   “你杀我不够,还要杀了她吗?”半透明的身影浮现在床畔,红衣如昔,美貌如旧。   回答他的是数十道剑影,犹如天女散花,曼妙玄奥,令人目眩神迷,生不起丝毫反抗的心思,只愿醉死其中,长梦不醒。   然而,剑落到苗苗身上的刹那,女童的身影微微扭曲,化作了一簇火光。   幻术?他悚然一惊,心知不好,想要立刻撤退。   可庭院里,有人等他很久了。   “我等你很久了。”她抬起眼眸,笑意冰凉,“江离。”   阴影中的人脚步一顿,继而走到月华下,自嘲道:“原来是请君入瓮。你没事?”   殷渺渺哂笑:“长阳道君几乎要了我的命,我怎么会没事?”   事已至此,不必再狡辩什么。在冲霄宗内人缘极佳的老朋友感叹道:“他到底没能杀了你。”   “只是没能杀了我而已。”殷渺渺淡淡道,“你们苦心孤诣筹划这么多年,却为着杀我不惜暴露身份,还真是承蒙看得起了。”   这么久以来,她虽然怀疑门派里有岱域的人,却迟迟无法锁定人选。若非这次钓鱼成功,也许永远找不到他。   但知道了是谁,蒙在真相前的轻纱便如烟消散。   当年,她失忆归来,江离主动接近她,告知两人的朋友身份,又处处提点,如今想来,必然是试探。   在素玉秘境得到指尖莲后,她曾带着莲生去逛小集市,在那里见到过江离,不久,莲生便遇刺重伤。   他未入凌虚阁,看似无法得知白壁山的计划,可袁落视他为兄弟,找机会窃取计划书并非难事,还可以借机嫁祸栽赃。   最重要的是,萧丽华死去的那天,他早早寻了借口离去,想来就是为了布置后面的杀局。   再往深处想,夺舍柳叶城的段熙,是为了窃用无尘花露,培育迷心花,而这正是秋兰真君管辖的灵木园的东西。   一切都说得通了。   江离没有否认,却也不会傻到告诉她真相,云清风淡道:“你坏了我们那么多次大事,不杀你杀谁?”   “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殷渺渺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问,“岱域到十四洲,究竟想做什么?”    第532章   江离微微一笑。   他素来以待人和善、温文尔雅著称,低阶弟子们都知道,有什么特别为难的事,去求一求江师叔说不定会有办法,众人都觉他是个内敛又温和的人。   可这会儿他面目未变,依旧是那人、那脸、那眉眼,却无端多了一股傲然潇洒的姿态,论气质,居然与顾秋水不相上下。   “无论你想问什么,我都不会告诉你的。”江离挥卷袍袖,竹绿色的袖中伸出一柄无刃无锋的木剑,生气蓬勃,“今天被你识破了身份,是我一时大意,无话可说,但你要留下我的命,可没那么容易。”   殷渺渺本也不报希望,略作思忖,说道:“你在冲霄宗行走无忌,定然是道修无疑,与魅姬一流绝非同道……”   她缓慢说着,仔细留意他的神色,果然发现提到魅姬时,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心里就有数了——他们六个人虽然互相配合,密谋大事,却不见得认可彼此。   因此便道:“朋友一场,我不想到头来也只知道你个假名假身份。虽你我分属不同的世界,却同是道修,可敢报上名来?”   “呵,你不过是想多些套话罢了。”江离哂笑。然而,他内心深处,终究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过去藏头露尾多年,实属无奈,如今既然已经暴露身份,不如做回自己,堂堂正正战一场,也不算坠了名头。   思及此处,他便道:“告诉你也无妨,在下岱域沧海楼江离亭。”顿了一顿,又笑,“原本想和你较量一二,现在看来,要先同你师父打、一、场、了。”   话音未落,繁花似的剑光和罡风般的剑气在空中狭路相逢,竟然未落下风。   强劲的气流席卷开来,整条街的屋舍抵御不住,檐瓦、梁柱齐齐倒塌乱飞,惊得无数居民惊慌失措。   任无为指着江离、不是,江离亭:“有种出去打。”   “哈,我也没这么傻。”在冲霄宗埋伏多年,江离亭对门派里的几大元婴都有了解,有的好对付,比如秋兰真君,有的却很棘手,比如任无为。   他不确定殷渺渺找了多少埋伏,怎么可能正面硬拼,不过虚晃一招,令他们顾忌云光城里无辜的人,以便脱身逃跑罢了。   任无为暗骂了声,追了上去。   殷渺渺当然想给师父搭一把手,因为除了她,并没有别的埋伏了——在江离主动出手前,她有数个怀疑人选,未免打草惊蛇,除了自家人,谁也未提,哪怕是掌门。   她以为,两个人打一个,不死也该重伤,却忘了一件事。   他们俩一追一逃,用的全是挪移术。   她还没学会这个!   殷渺渺捂住额头,怀疑自己的脑袋在重生的时候少长了一点,居然忘记了如此大的疏漏,面色变得飞快。   一炷香后,云潋赶来,看到她很是奇怪:“师妹?”   “我没追上去。”她的表情十分怪异,“我……追不上去。”   云潋:“?”   殷渺渺:“我没学挪移术……”   他更疑惑:“还要学?”   “不学怎么会?”殷渺渺诧异。   云潋思索道:“结成元婴后,对天地法则自有感应。这本不是法术,何须多学?”   要不是说这话的是云潋,殷渺渺都要怀疑被捉弄了。她什么也感觉不出来,更不必说施展:“我感觉不到啊。”   云潋:“……”   她:“……”   殷渺渺转移了话题:“秋兰真君如何?”   云潋摇了摇头:“她时日无多,什么也不肯说。”   殷渺渺沉思片刻,扬眉道:“我去会会她。”   *   记忆里,这是殷渺渺第一次见到秋兰真君。   她面色苍白,唇上全无血色,体型单薄,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就好像是薄薄的纸片人,毫无分量。仅凭这个外表,任是谁也想不到她居然是元婴修为。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分辨不出从何而来,似乎细小的气味分子已经在漫长的时光中融入了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殷渺渺轻轻走了过去,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坐下。   而后一语不发。   秋兰真君也很沉得住气,同样沉默,若非还有清浅的呼吸,几近死人。   良久,殷渺渺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前辈有什么遗愿吗?”一副送她上路的口吻。   秋兰真君沉默着,似乎在评判她话中的真假。   殷渺渺不闪不避,直视她的双眼,想要找出些许端倪:秋兰真君对江离亭的身份知情吗?她是受害者,还是帮凶?她为什么沉默?   一番对峙后,秋兰真君勾起唇角,淡淡道:“没有。”   她瘦得脱了形,绝对不是个美人,可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眼中爆发出迫人的气韵,与一贯示人的形象大不相符。   “很好。”殷渺渺要故弄玄虚,自然不会多拖沓,缓缓走上前去,抬手按住了她的额间。   秋兰真君悚然一惊。   她卧躺的床榻上原有着许多精美华丽的花木雕刻,此时此刻,它们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力,一下子从死物变成了活的,顷刻间生长包围,将床上的人团团保护了起来。   红莲焰火炫然绽放。   这是殷渺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使用它,原想大概不错,却未料竟有这般威力:层层盘结的虬枝甚至没能坚持三息,就在红莲火下节节败退,化为烟尘。   秋兰真君艰难地直起身,喘息的声音像是个破风箱:“好、好手段。”   “请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这里是冲霄宗。”殷渺渺藏起自己的讶异,神色自若地将掌心罩在了她的头顶。   魂术发动。   入侵比想象中还要容易,秋兰真君的灵台就好像是个筛子,她的神识没费多大的力气便探了进去。   一些零星的碎片闪过,拼凑出江离亭潜伏进冲霄宗的始末。   *   那年,秋兰真君还是秋兰真人,为了替寿元将尽的师父找到续命的灵药,在十四洲各地奔波。有一回,她意外听说了雁洲的灵修十八洞有配置延寿丹的主要材料,二话不说就奔赴寻找。   她是灵木园的弟子,熟识各种灵植与妖兽,因此虽然身手一般,却凭借过人的见识,避开了足以致命的威胁,来到了月华洞。   灵修十八洞,指的是十八个大型溶洞,地势极其复杂,潜藏着数不清的危险。月华洞地势较高,隐藏在深处,除了每年的中秋节能依照月光的指引找到踪迹,平日里连影子都找不到。   秋兰真君耐心地试了三年,终于顺利找到了洞口。   在那里,她遭遇到了一生最大的威胁,一条守护在珍稀灵植旁边的两栖妖兽,外表似鼍,通体为白,无鳞片,光滑似泥鳅。   她几乎丧命在它口中。   幸好,一个陌生的男修救了她。   他自称是个散修,到此游历,没想到同伴临时反水,害得他险些陨落,拼死拼活才逃了出来,意外发现了这个溶洞,便藏身于此。   秋兰真君并非初出茅庐的少女,并未全盘相信,可时日一久,始终未曾发现异常,慢慢便信了。   孤男寡女,又在险恶之地,对方还在重伤的情况下救了她……咳,他们在月华洞里困了六七年,从陌生人变成朋友,再从朋友变成了恋人。   秋兰真君曾遭到过背叛,情伤之下,将一腔心思全都寄托在修炼上,未曾想过结了金丹,还能再遇上良人。   可为什么不呢?   他谈吐有物,举止得当,处处照拂她。有时候,她都会诧异,这样的人物,居然只是个散修,就算与三大宗门的弟子比也不差什么了。同时,也有窃喜,若非他是个散修,或许轮不到她这个平平无奇的女修遇见他。   两人的感情愈发深厚,寻找出口的事也有了眉目。   他们找到了一条通往外界的路,只是半路有一只极其强大的妖兽。为了打败它,他们筹备近一年的时间,终于成功找到它的虚弱之处,想联手将它消灭。   这自然是一番苦战。   最终,他们打败了它,还意外获得了一棵十分珍贵的药材,服下就能晋级一个小境界。但不幸的是,打斗期间,他因为想要保护秋兰真君,不幸重伤。   临终之际,他告知秋兰真君,自己有家传的宝物,可以推算转世之机。故而嘱咐她服下灵药,增强修为,然后拿着法宝去找他。   秋兰真君想尽一切办法,都没能救回他的性命,含泪应了。   他“死”了。   秋兰真君带着他的遗物,回到了冲霄宗。   三十年后,她服下灵药,顺利结成元婴。谁知命运弄人,她堪堪出关,便发现被分配到辟芷峰的新弟子里,就有他的转世。   那个人,就是江离。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和同年的夏秋月来往过密。秋兰真君无比痛苦,想告诉他真相,又知道前尘已过,不该再肖想。   挣扎中,她偶然见到江离因为和夏秋月关系好,被范天赐(昔年龙泉真君的孙子,死于朱蕊之手)排挤打压。   她怒不可遏,决定收他为徒。   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自此后,二人师徒相称,再无可能。哪知筑基后不久,江离就找到她,说自己恢复了记忆。   秋兰真君万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转折,陷入了痛苦。她对他旧情难忘,可师徒名分已定,伦理不容挑战。   就在这时,江离下山历练,遭遇邪修。   她为了给他寻找治疗伤势的药物,远赴西洲,结果遇到了魔修。她本不擅长斗法,受了重伤,从此缠绵病榻。   江离说不会辜负她,她半推半就,两人就在师徒的名分下,做了情人。   秋兰真君原本就伤势难愈,再加上为这段畸形的关系而痛苦,生了心魔,修为再难精进,不过熬日子罢了。   殷渺渺快速过完了这段故事,心里只想摇头。   所谓伦理,都是人为规定的,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谁信谁傻逼。师徒关系亦然,小龙女和杨过的悲剧还不够吗?   当然,秋兰真君身处在这个世界,为其所困,情有可原。   过分的是江离,或者说江离亭。   她有八成把握,当时他根本没死,只不过糊弄秋兰真君,用一个迂回的办法潜伏进了冲霄宗罢了。   想想看,一个与本门修士结缘的散修,能探听到多少秘密?元婴真君的弟子则不然,亲传弟子的消息灵通得多。更不要说他还可以通过秋兰真君,探知到更深层次的秘密。   况且,有了转世之说,就算他暴露些许异样,秋兰真君也只会以为是他拥有了前世的记忆,替他遮掩。   这是个精心布置的圈套。   但是,秋兰真君难道一无所知吗?她看到这些记忆是不是太顺利了?会不会是故意给她看,好蒙蔽更重要的信息?   第533章   就在殷渺渺查看秋兰真君记忆的时候,她苍白的面孔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异样的潮红,呼吸变得灼热而浑浊。   殷渺渺察觉不对,正想撤手,风暴已至。   广袤浩瀚的意识海中,许多被她匆匆扫过的碎片被无形的力量聚集起来,化作一条庞大强壮的灵虫,张着巨口朝她撕咬来。   探知他人的灵台是十分危险的。   这是每个人最私密的地方,天然具有排外性。修士就算给它粗暴简单地分了层次,也并未真正弄清楚其中的奥秘。就好像人类固然能做脑部手术,但对大脑的理解还只残存在最表面的地方一样。   秋兰真君虽然奄奄一息,可爆发出来的力量十分惊人。殷渺渺的神识在这条奇特的虫子前,仿佛遭遇了龙卷风的行人,极难还手。   和长阳道君一战后,元神迟迟未曾回复,她不敢恋战,立刻抽回神识。   秋兰真君抬起骨瘦如柴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沙哑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那么容易。”   退路被切断了。   秋兰真君封闭了自己的灵台。   殷渺渺难掩讶异,秋兰真君的灵台早就摇摇欲坠,经不起丝毫打击,在灵台里与她的神识开战,就算险胜,也会因为灵台损毁过多,直接变成傻子。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重创她……殷渺渺皱起眉,神识宛若游鱼,轻巧地避开识虫的攻击。   “江离骗了你,你知道吗?”她淡淡道,“他早有心慕之人。”   一声哂笑:“你不会真以为他喜欢秋月那个孩子吧?”   “秋月?”殷渺渺看着十分意外,“他那么大年纪了,不至于如此不知羞耻吧?我说的是他老家的道侣。”   识虫的攻击停顿了十分之一秒。   殷渺渺心底响起无声的叹息:猜对了。一个愿意为心爱的男人付出一切的女人,在意的不是自己的生和死,而是他爱不爱自己。   女人,难道真的一辈子念的是男人,想的是男人,恨的也是男人吗?更可悲的是,无论她如何惋惜,依旧要拿这个作突破口,撬开她的嘴巴。   剥去感官的外衣,她的惋惜与怜悯毫不掩饰地传递给了秋兰真君。可她说:“那又如何?我就要死了。在死之前,能替他做点什么,我心满意足。”   “哪怕他不爱你?”   “爱不爱我,重要吗?”她说,“我爱他,就够了。”   停顿了少时,她又意味深长地问:“你也爱着一个男人,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不是吗?”   殷渺渺不由笑起来,眼神却是冷的:“奇怪,最近好像很多人都喜欢拿这件事做文章。你以为我是你吗?”   “你和我又有什么分别?”   “大了去了,我看男人的眼光,比你好得多。”殷渺渺淡淡道,“你了解江离吗?知道他在做的事会危害到多少人吗?”   “无所谓。”秋兰真君传来的意念一派平淡,好像只是说起了几只无关紧要的蚂蚁,“苍生与我何干?”   殷渺渺不悦。   秋兰真君悠悠道:“修道之人,应当专注自己。自己都未超脱生死之局,去管旁人的死活,岂非笑掉大牙?”   不要误会,这番言论传出去,绝不会被误认为是邪修所言。正道人士固然厌恶滥杀无辜之辈,但对于弱者的生和死,在意的是少数,漠然的是大多数。   路遇两人恶斗,杀人劫财的占优势,多数修士也不会多管闲事。弱肉强食,修为不过关,就为人所杀,天经地义。   而假如修士缠斗波及到了凡人,那更不会多看几眼。   人会因为踩死了几只蚂蚁就心生愧疚,甚至为它们讨回公道吗?道义的边缘是模糊的,对生命的漠视是常态。   修道者心中,排第一位的永远都是自己的道途。   亲人、门派、道侣、善恶……全都要退一射之地。   秋兰真君反过来还要怜悯殷渺渺:“未成圣人,就要做圣人之事,你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与你何干?”殷渺渺放弃了说服。   像是棉花糖的神识团气势一变,化作一个庞大的漩涡,体积固然远远小于张牙舞爪的识虫,力道却并不弱。所过之处,搅碎无数记忆碎片。   初入宗门时的雀跃欣喜,破碎了,   在师父师姐的照顾下,无忧无虑的回忆,消失了。   被心上人背叛,亲眼看着他和别的女人相爱的痛苦,不见了。   ……   秋兰真君凄婉一笑,倾力相迎。   我这一生,资质平平,相貌平平,际遇平平。唯独遇见你,是最大的奇迹。前世和今生,三百年的相守,名分的挣扎,你始终陪在我身边,尽心尽力。   小的时候,师父总是和我说,做人难得糊涂,知道得太多,反而不会快乐。每个人都有私心,我知道你也有。   你骗了我,在我的药里下了毒,三番五次的利用我。   你怕我泄露你的秘密,在我的灵台里做了手脚。   可我都不在乎。   假如这样,能够让我们更长久,那就这样吧。   爱着你的这些年,我快乐的多,痛苦的少。   所以,我不后悔。   我最恨的是,你没有办法守在我身边,陪我到最后。   都怪她,不是吗?   她为什么要现在戳穿你?让我一无所知的离开,不好吗?   ……   意识海中迸发出明亮而刺眼的光,仿若宇宙中经历大爆炸的星辰。   而后,归于寂灭。   殷渺渺的身体晃了晃,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师妹!”云潋扶住她。   “我没事。”殷渺渺扶着额头,痛苦地皱起眉,“这个女人……”   明明外表那么柔弱温和,骨子里却偏执得可怕。对她的恨意来得莫名其妙,却气势汹汹,最后甚至孤注一掷,想和她同归于尽。   云潋探了探尚余温热的尸身,说道:“元神没了。”   “她的灵台有问题,好像被种了魂虫。”殷渺渺惊魂未定,“幸亏我来得早,要不然什么也看不到了。”   魂虫并不是有形的某种昆虫,是魂术的一种。施法者能够将魂虫种在旁人的灵台里,未曾触发时,感觉不到任何异样,一旦被唤醒,就会侵蚀灵台。   假如没猜错的话,江离知晓身份暴露的刹那,就唤醒了魂虫,令它吞噬秋兰真君的记忆,以免泄露他的秘密。若不然,她窥视时不会那么容易得手。   至于那些零碎的片段,她相信是真的。那是秋兰真君最珍贵的回忆,所以她拼命保留到了最后。   江离的防范,其实并无意义。   秋兰真君最后选择自爆元神,为了杀她,也为了保护他。可惜啊,她的元神被他毁得七七八八,伤害力有限。   “真是可笑又可悲啊。”殷渺渺叹息着,目光投向远方,“也不知道师父那边怎么样了。”   *   任无为是在次日中午返回的。   人跟丢了。   “他不肯和我多动手,不太好估计。”师父斟酌着评估,“我觉得应该化神没到,元婴圆满吧。”   殷渺渺吃了惊:“这么强?”   任无为睃睃她,慢条斯理地说:“我是推测,他和我打,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招,一看就是保留了大部分实力,和咱们在柳叶城一样。”   殷渺渺回忆了下,怀疑地说:“当时,水姬好像打不过你啊。”   任无为沉思:“我觉得她可能在演戏!”   殷渺渺顿住了。   想想也是,魅姬其实和很多人动过手,甚至还被金丹初期的她打败过,但这就是她的真正实力吗?肯定不是。她用楚蝉筑基期的修为,就把向天涯和文茜坑得好惨。   她和水姬也动过手。当时自己的修为是金丹圆满,加上首席印,勉强够的上元婴初期,但水姬应对得并不吃力。江离就更不用说了,表现十分平淡,还受过几次伤,甚至骗过了秋兰真君。   妈的,一群戏精。   正直单纯的人干不了卧底的事儿。   那么,他们的真正实力,到底有多强?   “行了,别想了。”任无为摆摆手,“就你现在这瘟鸡样,还是好好留在门派里休养个十年吧。江离的事铁板钉钉,自然有掌门他们操心。”   殷渺渺点头:“我也这么想。”   之前她追查魅姬等人的事,因为证据不足,且怀疑门派里有奸细,只含糊地提过一嘴,并未全部告知门派。   现在却不尽然。   岱域只有六个人,冲霄宗里应该不会有第二个奸细,可以放心地把这件麻烦的大事丢出去了。届时三大宗门之间通个气,提前防范一二,就算有什么阴谋诡计,也翻不出太大的浪花。   她结婴后不久便遭遇重创,到今日还未曾恢复,是该好好休养。   此外,长阳道君态度不明,她一时半会儿最好不要离开门派。   下一次,可没有昭华来救她了。   任无为也想到了这件事,开口道:“萧丽华的事,我已经和掌门提过了。他的意思是,会和归元门讨个说法,但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他压低声音,暗示道,“我们的道君……没法出面……”   殷渺渺吃了惊,用口型问:“陨落了?”   “半死不活。”任无为做着口型,“这事以后和你说,你心里有个底就行了。唉,你应该知道,门派嘛,一向都是这样,大、局、为、重。”   殷渺渺笑了,平静地说:“我知道。”   修士把门派排在自我之后,门派自然也把个人排在集体之后,很多事情不能深究,维持表面上的和谐,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任无为安慰道:“行了,你也别太难过,等老子突破,就去给你报仇。”顿了下,又说,“或者,有朝一日,你自己报仇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殷渺渺弯起嘴角:“嗯。”   “成,你可以滚回去了。”任无为赶苍蝇一样赶人,“你师哥也结婴了,是不是也可以从老子这里搬出去了?让他把山上的花都给老子带走。”   云潋:“我接手了灵木园,暂时不走。”   任无为:“……”   殷渺渺悄悄站起来:“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聊。”   “带着你师哥滚!”      向天涯到达柳洲时,听说了个新消息:魔洲的两个魔君同慕天光干了一架,双方都没讨到好。   魔修没能成功越境,慕天光也受了重伤,但人没回来,还在雪女峰守着。   向天涯找到了顾秋水。   他当时正在给慕天光回信——他半个月前递了小纸条过来,除了正事,还有三个字‘她可好’——顾秋水看完哂笑,回了他四个字:与(guan)尔(ni)无(pi)关(shi)。   还多了一个字,很给面子了。   回完信,他问:“外面的朋友是谁,进来吧。”   “送信的。”向天涯把信丢进去,转身就走,“不谢,再会。”   然后跑了。   顾秋水展开信笺,一目十行看完,紧绷的神色微微和缓。   这是殷渺渺报平安的信,她说自己的身体已然复原,对于门派里的奸细也有了想法,不日应该会有结果。   以及,长阳道君的仇不用他管,她有办法回敬归元门。   顾秋水想了想,觉得冲着门派去,应当不至于是幼稚地去睡了游百川,不由有些好奇。   她想做什么?    第534章   殷渺渺将岱域的事原原本本地丢给了门派,然后表示,自己人小力微,暂时没有能力去追查,就交给前辈们了。   掌门同意了。   她又问,自己已经结婴,论理可以卸任首席弟子的职务,门派对此是否有安排。   掌门笑了,不紧不慢道:“扶乙早已同我说过,若你能结婴,便叫你接任阁揆之位。”   殷渺渺愕然。   阁,原指藏书阁,后指内阁,揆,意为管理,准则。两个字加起来,就是总理内阁事务的意思。说得再明白一点,就是宰相。   冲霄宗有这个职务吗?   掌门看出了她的疑惑,稍作解释。原来,冲霄宗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是掌门,掌门之下是各部门的掌事,等同于是各大部长。   但是,通常意义上担任掌门的,是门派里实力最高强之人,若耽于俗务,不免有碍修炼,所以,各掌事之上,设有总领事务的阁揆。   之所以没有特别称呼,主要是考虑到阁揆要精于经营管理,修为可能比其他掌事低,若是名义上比其他元婴高一级,会无法服众,所以干脆一视同仁。   于是,就有了存道峰的掌峰。   殷渺渺恍然大悟。   怪不得扶乙真君作为元婴,没有领任何部门的职位,只守着藏法阁和琅嬛书洞,但地位超然。她原先还多有纳闷,现在全明白了。掌门相当于主席,管大事不管小事,阁揆相当于总理,维持着门派的正常运转。   可以说,这个职位非常符合殷渺渺接下来要做的事。但心里满意,嘴上还是要谦虚一下:“晚辈愚钝,恐难当大任。”   掌门很配合,夸她你行的门派看好你。   她再谦让,说其他师兄师姐比我有才能,我真的不算什么。   大家心知肚明地你来我往一下,最后她“勉为其难”接下了这个新职务。只是,由于新的首席弟子还未选出来,她暂时要兼职一下。   最后,他们又商量了下江离的事,一致决定对外宣布:秋兰真君病故,江离遭到邪修夺舍,魂灯已灭——这是防止他再用冲霄宗弟子的身份搞事,顺带撇清关系,甭管以前他干了啥,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行事稳妥大方,往后门派的许多事务就交由你去办,不必再来问我。”掌门拈着短须,叹息道,“萧丽华的事,是门派对不住你。”   殷渺渺没有说话。实际上,她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愤怒,或许从始至终,她对门派就好似对待公司——尽心竭力归尽心竭力,谁会期望公司不顾一切去救一个高管呢?   她和很多门派弟子不同,未曾将门派当作家。翠石峰才是她的家。   但这些话不会对掌门说,殷渺渺笑了笑,淡淡道:“那毕竟是化神道君。”   掌门十分欣慰。她是冲霄宗未来的管理者,他不希望她对门派心生怨怼,故而安慰道:“人人都有忍气吞声的时候,长阳道君今日肆意,早些年也为了归元门忍过不少怨气——他的一双儿女死得不明不白,却无法血刃仇人。等到他化神的时候,那人已经死了。”   殷渺渺默然。   世道是很残酷的,能够走到今天的前辈们,人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也都忍了下来,才有今天。   “我明白。”她终于说,“您放心。”   *   事情平息后,殷渺渺处理了下后续事宜,主要是和苗苗有关。   当年,云潋从慈善堂里抱走了个重病的小女孩,带回翠石峰治疗后送了回去。同时将红莲放在她的身边,用来迷惑江离,让他误以为这就是她的转世。   现在事情了结,她自然要收回红莲。   苗苗的发簪被替换成了一件普通的琉璃发簪,虽然也很漂亮,但只能挡下炼气初期的攻击——殷渺渺当然不是舍不得好东西,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斯更安全些。   而后,她便去了存道峰拜见扶乙真君。也不提是来接替岗位什么的,只是说她修为已至元婴,需要新修功法,希望他能推荐一二。   这也是实话,元婴和金丹有着天壤之别,原先修习的雷法和繁花弄影身,已经完全没用了。   扶乙真君稍作沉吟,便笑道:“你随我来。”   他们从另一个入口进入琅嬛书洞,走过千百个安置玉简的洞穴,来到了深处的一处宽阔大厅里。   这是一个非常奇妙的地方,明明知晓不过是个普通的洞穴,却有种身处于浩瀚太空的错觉,散发着辽阔、致远、恒久的气息。   殷渺渺闭着眼睛感受了会儿,发现是从洞穴最上方传出来的,那里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紫色石头,光晕流转,紫气萦绕。   “那是什么?”   “紫霄石。”扶乙真君道,“据说这是太古时代,天地初生时就存在的东西,历经亿万年的时光,残有一缕混沌之气,又或者说,大道之气。”   殷渺渺瞥去眼波:“大道?”   扶乙真君颔首:“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地初开时,一切法则均未成型,紫霄石沾染的混沌之气,自然是大道的本源。”   殷渺渺蹙起眉头,按照这个说法,修士追求大道,其实就是追根溯源的过程?可这与她的想法截然不同,她认为修炼是有方向的进化,应该是向前而非往后的过程。   “和你的想法不同?”   她点了点头。   “那便不要去管了。”扶乙真君潇洒道,“我所说的,是前人总结的经验,但到了元婴的境界,各人有各人的道,你忘了吧。”   殷渺渺想想也是,实力不足时去想这等哲学问题,无异于庸人自扰之,只会对自己选择的道路产生怀疑。   她既然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就证明这条路并不是错的。   扶乙真君带过了这一茬,切入正题:“你们刚入门的时候,前辈们都会说,心法是修炼的根本,力量的来源,功法则是运用力量的方法。那你可知道,为何到了金丹境界,可以借用天地之力施展法术?”   “因为功法是人们对天地法则的简化?”她猜测。   “正是如此。”扶乙真君欣慰道,“四季有时,谓之道,春耕秋收,谓之法。”   殷渺渺明白了。   天地有规则,春天多雨水,夏天有烈阳,秋季有凝霜,冬日有冰雪,这是与人无关,始终存在的规律。而人们在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却是对规则的利用。   功法这种东西,就是人们利用这种规则,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然而,到了元婴的境界,你就要学会自己感悟、理解及使用。”扶乙真君拂尘一挥,悬在半空中的玉简纷纷飞到她的面前,“所以,元婴的力量,不是法术,是道术。”   殷渺渺记起在寒鸦堡里答题的思考,思索良久,琢磨出了个大概。   仍旧以四季为例,功法是在春天播种,等待雨水,万一干旱,那就只能抓瞎。而元婴不一样,他们可以人、工、降、雨。   因为,他们明白下雨的原理,知道只要让云层里的水滴迅速凝结就好了。   扶乙真君道:“这些道术都与你的属性相吻合,选一个吧。”   殷渺渺神识扫过,选中了自己比较感兴趣的两门道术。   一门是遁法,叫做《水月浮光》,结合幻术以假乱真,在一大堆追求快、远、多的遁法中独树一帜。   扶乙真君沉吟道:“道无高下,这门遁法虽然较为偏门,非精通幻术者不可用,于你却十分合适。”   “晚辈也是这么想的。”   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另一门是火系的道术,叫做《火核秘变禁卷》,简称火禁术,玉简上刻有封印,只能看到简略的介绍。   扶乙真君没想到她会选这么一门,斟酌不定:“这是禁卷,威力强大,却有极大的危险。你确定要选这个吗?”   殷渺渺非常确定:“与我道相合。”   她不知道这门禁术是从何而来,或许也有像她这样的异世之魂——这并不稀奇,有点见识的修士都知道异界的存在——或许是每个世界都有其发展规律,时候到了,某些定律自然会被发觉,创造这门禁术的人不过是凑巧。   但无论如何,这种偏向于唯物的思考方式,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绝对适合她修习。   扶乙真君最终答应了她,只是按照惯例,要求她发下心魔誓,绝对不会用这门禁术对付宗门。   殷渺渺发了誓,得到了这门禁术。   辛辛苦苦修炼几百年,又要开始从头学习新知识了。   *   接任存道峰掌峰一事,并不像当初接任凌虚阁那么慎重。   殷渺渺在白露峰闭关学习,隔三差五去拜访扶乙真君。他慢慢将手头上的诸多事务转交给她。假如说,凌虚阁的首席弟子管的是门派内的事务的话,那么,阁揆的业务范围就是冲霄宗在东三洲的势力。   她成了货真价实的集团CEO。   升职了,要处理的问题也变多了。   殷渺渺和上回一样,想在各大仙城摸个底再考虑怎么解决问题。但在此之前,她需要学会挪移术。   任无为:“东洲是咱们的地方,想他也不敢乱来,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学会了挪移术,不行就跑回门派。”   门派有护山大阵,只要开启,化神都进不来。   那么问题来了,挪移术……怎么学?   任无为很想死一死:“这个就好像你结丹后就知道怎么引动天地之力施展法术,不用特别学,你为什么要学?你真的不会吗?”   殷渺渺真的不会。   因为她无法理解这个空间转移的过程。   “为什么要理解?元婴的修为怎么能够理解?你要感受,感觉,想象。”老师父苦口婆心。   她:“不理解怎么施展?你要我感觉什么??”   任无为词汇量贫乏,解释不出来,干脆道:“我带你走两圈,你感受一下?”   殷渺渺同意了。   三次后,她记住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施展。   她怀疑自己结了个假的元婴。 第535章   任是谁也没想到,以殷渺渺的聪慧,居然会卡在大家都会的挪移术上。可无论任无为怎么描述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她还是一无所得。   耐心告罄的师父掀桌:“又来了又来了,她又来了!”   殷渺渺纳闷:“什么又来了?”   “你刚修炼的时候也是如此。”云潋解释,“找不到经脉所在。”   任无为大吐苦水:“你非要问我经脉在哪里,说人体里根本没有这种东西,还拖了具死尸剖开来要我指给你看。我也是服气,从来没有教过你这样的小孩。”   殷渺渺:“……”   “有些事情,根本不是能够说明白的,你懂吗?”任无为扶住额头,“要感觉,体悟,你……你要不像以前那样,自己再去琢磨琢磨吧。师父才疏学浅,帮不了你。”   殷渺渺只好遗憾地回了白露峰。   她琢磨着任无为的话,从臂钏里翻出了尘封已久的笔记。如今回首看去,里面的内容当然稚嫩可笑,但在凡间时却帮助她重新回到了修炼的道路上。   而她那么容易上手,一方面是身体自有记忆,另一方面,却是笔记用她熟悉的说法阐述了修炼的过程。   还记得她第一次入定行走周天,脑海中的感想是,小周天类似于肺循环,大周天则类似于体循环。   可所有正统讲述修炼法门的玉简里,都没有这样的说法。   殷渺渺翻看着旧日的入门笔记,想法逐渐清晰:她最大的问题,在于两个不同世界的碰撞,一个是现代的科学体系,一个是玄幻的修真体系。   当前者的知识能够解释后者的时候,尝试起来就毫无问题,甚至因为比一般修士了解得更深入,她会学得更好,火系法术既是如此。   可有利就有弊,一旦遇到无法解释的东西,她就会完全抓瞎。   譬如刹那芳华。那时,她完全无法理解时光要如何倒流,就不能找回青春,直到她忘记了原来的科学体系,以情入手,才终于修炼成功。   今朝的挪移术亦是如此。   她原来所在的世界,科技并未发展到空间传送的地步,所以,她已有的知识体系无法解释,人为什么可以短时间内从这里到那里。   像任无为他们,并不强求自己理解,他们重体悟,感觉到了就行。   她不是。   她需要“理解”。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殷渺渺的心里升起了巨大的危机感。   曾经的世界,并未探知到宇宙的真相,许多理论被发现时,人们都以为掌握了绝对的真理,可后面一次又一次被打脸。   自以为是定理的规律,真的就是正确的吗?   她还记得神枪手假设,二维生物所认为的宇宙定理,可能只不过是神枪手随手为之罢了。   殷渺渺想着,眉头蹙起。   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   她被打断了思路,抬眸看去,粉粉嫩嫩的桃花里,有一枝不断颤动着,花瓣簌簌飘落,急旋如蝴蝶。   也无风,哪来的调皮鬼?她侧过身,又瞧了眼。   哦,是小凤凰,它躲在后面的花团里,嫩黄色的绒毛被挡住了,橘色的鸟喙啄着花蒂,好像在玩什么游戏。   她失笑,又似有所悟。   世界是立体的,复杂的。就好像窗外的桃树一样,从科学的世界观看,就是有个地方不停地掉落着花瓣,寻不到原因,还以为这就是定理,而从修真的世界观看,一目了然,那里藏了一只小家伙。   但若是她始终要用科学的角度去看世界,就注定无法发现另一面的真相。   人类对宇宙的认知还很浅薄。   有些事,超出了人类的认知范围,但并不代表不存在。她有幸比其他人多了一个世界观,应该与这边的体系互相印证,而非强求解释。   应该像“刹那芳华”的时候,忘掉原来的知识,寻找另一种感觉。   殷渺渺放空大脑,试图回味任无为带她转移时的感觉。   一个时辰过去了。   没动。   两个时辰过去了。   没什么变化。   三个时辰……过去了。   小凤凰玩累了,拍着翅膀飞进来,嚷嚷道:“姐姐,我回来了。”打坐的榻有点高,它扑腾了两次才跌到她的腿上,翅膀揪着她的衣袂,央求道,“小凤凰饿了,吃饭饭了好不好?”   殷渺渺知道凤凰是极其骄傲的种族,留着契约的印记,只是方便留意它的一举一动,不肯让它叫主人。小凤凰倒也不强求,依旧叫她“姐姐”,又奶又萌,吸起来特别好。   “好好好。”殷渺渺捧它起来,揉一揉毛茸茸的脑袋。凤霖为救她而死,就算它没有那么可爱,她也会好好照顾它长大:“你想吃什么?”   “葡萄,要吃葡萄!”小凤凰点菜。   修真界的保鲜技术非常先进,每隔半月,翠石峰的记名弟子还会送来新鲜的灵果和灵茶。白露峰缺男人,但绝对不缺食物。   殷渺渺给小凤凰的正餐是蔬菜泥+鸡胸肉泥+白煮鹅蛋,点心是水果粒+灵乳,每天六顿。   她完全是把小凤凰当做小婴儿来照顾。   任无为虽然嘀咕过一句“凤凰不是猛禽吗”,但谁也没有养过凤凰,又看小凤凰动不动就“嘤嘤嘤”,看起来很娇弱的样子,遂默认了她的养育方式。   很久以后,御兽山的掌门才委婉地告诉她,凤凰是比鹰、雕、孔雀更厉害的禽鸟,可以生吞蛋,吃生肉,灵果只是解解馋,就是对水质的要求比较高。   咳,但这毕竟是以后的事了。   现在,殷渺渺只是哄着它说:“吃过饭再吃葡萄好不好?”   “好。”小凤凰很乖。   它现在的食量很小,小小一碗高蛋白的正餐就吃饱了。鸟喙上沾到了菜叶泥,它就低头在手帕上蹭干净,没忘记把沾了灰尘的爪子也蹭一蹭。   殷渺渺表扬它:“真乖。”   小凤凰低头蹭蹭她的手背,然后抬起翅膀揉眼睛:“困了。”   “自己去睡午觉。”   她给小凤凰准备了一间属于它自己的房间,就在她寝屋的隔壁,是新起的屋子,将它最喜欢的一棵树圈在了里面。   地面上铺满了柔软而有弹性的软垫,堆满了草木编织的彩色藤球,四壁装着四盏琉璃灯,确保一到了晚上就会自动亮起,免得小家伙独处于黑暗中会害怕。   稍高于地面的地方有两个滑梯,直接通向她的寝屋,方便它直接跑过来找她。   但最费心思的还是它的巢穴。   殷渺渺按照凤巢的形状,给它做了一个鸡蛋样式的白色小屋,壳很薄很透,外面的光透进来明亮而不刺眼,铺着柔软的棉絮草籽,有助眠安神的效果。   小凤凰很喜欢自己的屋子,每天都要在那里睡上五个时辰。   “睡觉觉了。”它啄了啄她的手指,钻进了滑梯里。   嗖,睡觉的地方到了。   小凤凰蹦蹦跳跳地踩着台阶,爬到了树顶上,钻进自己的蛋壳小屋,趴在一条从殷渺渺那里“偷”来的手帕上睡着了。   一觉睡醒,灯亮了,天暗了。   屋里静悄悄的。   小凤凰有点慌了,跌跌撞撞地跳下楼梯,钻进滑梯跑到隔壁,慌慌张张:“姐姐!姐姐??”   寝屋里,纱帘随着夜风飘动,灯火不明,毫无人气。   主人不见了!是不要它了吗?小凤凰慌了,惊慌失措地扑出门。白露峰到了夜里就会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下山的小径。   小凤凰跟着灯光飞飞停停,停停飞飞,从天黑找到天亮,累得拍不动翅膀,就在草丛里蜷缩着打个瞌睡。   然而,白露峰是一整座山,普通修士走走都要大半天,不要说它这么只麻雀大小的小东西,找了三天,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也没翻完这座山。   小凤凰又累又渴,闻到前面有流水的气味,就钻过草丛,爬到溪流边喝水。   不太好喝。   但它忍住了,努力喝了两口。   还是很难喝。   这件事似乎成了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它趴在小溪旁边,伤心地哭了出来:是不是因为它太没用了,主人才不要它的?   凤凰应该是很厉害的,可它好弱呀,飞都飞不远。   主人肯定是嫌弃它,所以把它遗弃了。   “呜——”它用翅膀揉着眼睛,可眼泪还是吧嗒吧嗒掉下来。   “小凤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一双素白的玉手把它捧了起来,笑着问,“你在干什么呢,怎么弄得脏兮兮的?”   小凤凰呆住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回来了!”   “是呀,我出去了一会儿。”殷渺渺的语气稍微顿了那么一顿。   三天前,她在屋里静思如何施展挪移术,尝试了许多种办法,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有了感觉,成功地到了春洲的一个仙城。   可惜的是,当她想要回来时,却怎么也找不回来那种感觉了,而且越是想去回忆思考,越是大脑一片空白。   几次尝试失败后,只好用最笨的法子飞回来。   但这好像吓到了小凤凰。它泪眼婆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殷渺渺揉着它的脑袋,温言安慰:“怎么会呢,我不会不要你的。”   “我好害怕。”它使劲把脑袋凑到她手心里,抽噎着说,“好怕你不会回来了。”   殷渺渺微微笑了,抱着它回山上去:“这里是我的家,不管我去哪里,总有一天会回家的。这也是你的家,谁也不会赶你走,你永远可以在这里。”   曾经,她非要凤霖离开这里,回到镜洲去。可他后来做了羽氏的帝君,住在巍峨华美的凤凰台,就真的是回家了吗?   吾心安处是家乡。   这一次,她不会再赶他走了。   白露峰永远是他的家,她永远是它的亲人。   掌心下,毛茸茸的小团子抽抽搭搭的、欢喜雀跃的、小小声地应了:“嗯。” 第536章   有一就有二,成功施展了一次挪移术后,虽然没能及时回来,但殷渺渺还是陆陆续续又成功了几次。   慢慢的,她就明白了任无为他们所说的“感觉”。这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非要稍加解释的话,只能降维举例。   将世界看做是一个平面的棋盘,大部分的棋子只能紧贴着棋盘表面挪动。但挪移术不然,某一颗棋子脱离了二维世界,进入到三维时,他自然而然地就能将棋子拿起来,直接放到目的地。   这就是空间挪移,非常简单,但若不能超脱原来的二维世界,就永远无法理解。   以殷渺渺原有的知识体系,无法理解或是说明,她只是偶然从二维视角变到了三维,遵循本能完成了这个行为。   金丹的许多道理,尚且能与前世的知识互相印证,但到了元婴,只有部分依旧能够参考之外,剩下的那些奥妙玄之又玄,无可名状,已经超越了前世的科学体系。   这也是必然的结果。   前世的世界,依旧在探索宇宙真理的道路上,未曾走到终点。也许到了化神的境界,其进度就会彻底超过现代社会,迈入更高层次的领域。   殷渺渺默默提醒自己,不要因为结成元婴就妄尊自大。很多人都说她聪慧通透,自己要知道,这是站在无数巨人肩膀上得来的,今后会慢慢失效,能走多远,仍在自身。   她在心底感激了一番历史上前仆后继的伟人们,结婴的欣喜、升职的愉悦、回到宗门的放松,渐渐消失,谨慎克己的心态又回来了。   学会挪移术后不久,殷渺渺就学成了“水月浮光”。   这是一门非常有趣的遁术。   遁,意思是逃避、闪躲、隐藏。   因此,遁术的本质,就是借物遁形,说白话,就是假借别的事物逃跑或是隐藏踪迹。   最多的是借风,身化入风,转瞬千里,速度快,方便逃跑,是最受欢迎的一门遁术。借水也不少,当攻击落到身上时,飞快将水替代自身,以此减免伤害,或是将身体融藏于水,潜伏隐匿。   借木也有,比如仙椿山庄的遁术就很出名,叫“千叶万林”,一秒钟召唤出一片森林,将自己藏于其中,气息完全一样。而本尊极可能在树林里伺机而动,也可能早就不在其中。   要做到这一点,基本要求元婴修为。不过凡事没有绝对,道术和法术的区别只在于层次不同,简化后的遁术亦可以为低阶弟子所修炼。   比如向天涯当年拿到的《化风伏影残卷》,就是一门遁术,可前面的几个篇章金丹就能使用。   而殷渺渺修炼的“水月浮光”,是一门对幻术要求很高的遁术。   施展时会出现万千幻象,时而真时而假,因为每一个幻象上都有施法者的标记,能够随时转换形态,这一秒是假的,下一秒就是真的,以此隐藏本体,叫人傻傻分不清楚。   最妙的是,她以前的幻术,都必须利用神识,对神魂产生影响方能使用,这一门却不然。其幻象是利用光影形成的,就好像彩虹一样,固然是虚幻的光,亦真实存在。   用更容易理解的话来说,可以有3D投影的效果。   殷渺渺对遁术本身兴趣一般,但非常喜欢光影幻身的附加效果。这意味着将来有什么事,可以不用自己亲自出马,开个视频……呃,不是,投个幻影就行。   相比之下,火禁术就要暴力得多。   其核心要义是通过火焰内部的变化,产生庞大的能量,由易到难,约莫就是火药、炸弹、地雷、火箭筒……的变化。   无怪乎扶乙真君要她发誓不用来对付宗门,这玩意修炼到最后,分分钟灭掉一个仙城。   殷渺渺花了三年的时间,初步掌握了两门道术和挪移术。   时候差不多了,冲霄宗正式对外宣布,扶乙真君即将闭关清修,殷渺渺继任存道峰掌峰。   一石激起千层浪。   热门头条有三:   1、她居然没死,她居然能在化神道君手下活下来??   2、卧槽,冲霄宗会不会和归元门打起来?这两个门派会正式交恶吗?   3、百年情史818,谁才是素微仙子的真心爱人??   柳洲抗击魔修的亲朋好友纷纷发来祝贺,恭喜她死里逃生,顺便问问她有没有过来的打算,他们迫切地需要她!   西洲的形势愈发不好了。   原本十四洲各地的修士纷纷涌入柳洲,着实为道门增添了不少支援。可是,魔修筹谋多年,难道料不到吗?   他们把道修都吸引到了柳洲,然后,部分偷渡到了镜洲。   恰逢镜洲羽氏倾覆,乱成一团——宝丽公主和百里丞相打着羽氏的名号,不肯承认亡国;程驸马自立门户,笼络了一批仙城效忠;血堂杀手搅风搅雨,大发战争财;伽蓝寺收拢百姓,打开慈悲之门……   就这样,魔修趁虚而入,借着战争的血气和死气,势如破竹,占领了三分之一的镜洲。剩下的势力说是说要抗魔,但谁也不肯出力,生怕自己实力一弱,对手就会趁虚而入,瓜分地盘。   魔修的势力持续增长中。   秋洲有仙椿在,魔修不敢轻举妄动,可是搞搞事还是没问题的。他们潜伏入境,大肆杀戮,制造恐慌,仙椿山庄能耐再大,也无法安抚慌乱的民心,有许多修士开始出逃西洲,往中洲方向去。   而如果说,这几个地方是一步步沦陷的,那么,陌洲可以说几乎是一夜间就成了魔修的地盘。   大家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跨过镜洲和秋洲过去的,集体懵逼。   谜底是被杏未红揭开的。   她一路追着到了陌洲,看见魔修就砍,还越挫越勇,骂他们:“为什么要打我的朋友?我杀了你们!”   鬼界是三界之一,如果十四洲是光,鬼界就是影,不能说地图一模一样,但在方位上彼此对应。所以,魔修这回用了个很贱的办法,七月十五进鬼界,从鬼界借道,从鬼门关回到修真界。   一般情况下,这个法子是不会成功的。   鬼界和修真界始终保持着联系,并且非常抗拒活人的气息,个别躲过探知不是不可能,大批魔修进犯,绝对会有所防范。   但这回魔修的带领者非常特殊,他已经死了,却不是鬼,说是僵尸更合适,鬼界并不排斥他的气息。而他手下的魔修,也被他变成了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存在,居然成功避过了感知。   时机也好,非要认杏未红做义女的剑王GG了。   他和其他几个鬼王以为西方鬼帝快挂了,蠢蠢欲动。没想到人家就算命不久矣,也吊打他们,设了个圈套,让这群对自己鬼帝宝座虎视眈眈的家伙集体下线。   然而,他的时日确实也不多了,精力有限,这才让魔修钻了空子。   他听说了消息,下诏传见了杏未红。   杏未红:“你找我干嘛?”   鬼帝:“你是剑王的女儿?”   杏未红:“他非要认我。”   鬼帝:“那好,你就继承他的位置。”   杏未红一脸懵逼。剑王有N个干儿子,最近为继承他的势力打得不可开交,可她又没说想当鬼王,搞什么鬼?   她说:“我不想当鬼王。”   鬼帝没理她,自顾自说:“从今后,若有大逆不道之徒,再敢入我幡冢山,你就杀到他们不敢来为止。”说着,御笔落于黄金诏书,敕封杏未红鬼王之位。   金光笼罩在她身上,从此,她就是被鬼界认可的一方之王了。   杏未红:“……”一个非要认她做女儿,好不容易挂了,这一个又要她做鬼王,为什么呀??   “你不是要为朋友报仇吗?”鬼帝手一挥,“去吧,我赐你三宝,命令你肃清幡冢山。让他们知道,鬼界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杏未红才想开口,眼前的场景便一阵错乱,下一刻,她人就在茫茫荒野之上了。   三件法宝漂浮在她眼前。   黄泉幡。   挥一下,黄泉涌流,吞没人身,挥两下,怨魂哭嚎,永堕迷津,挥三下,灰飞烟灭,一了百了。   阴兵符。   但凡过处,万千阴兵听令,无敢不从。   定灵珠。   持于己身,稳定神魂,不惧烈日阳气,三界行走自如。   杏未红捧着这三样东西,看看它们,又看看周围不认识的地方,想想觉得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鬼帝在的地方,还是算了。   先去把仇人杀了再说。   *   殷渺渺怎么也没想到,短短十年的功夫,西洲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变动。这其中固然有魅姬等人的推波助澜,但更多的应该是魔修的诉求。   所以,她从来没想过要和魔修和谈,告知他们岱域的阴谋。   不可能的,利益当前,谁管那些虚的?必须打,打到他们服气,才能商量和谈的事。   但她心里,又非常在意魅姬等人的真实目的。   十四洲乱成一锅,关岱域屁事?   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搞出那么多事来?   她经过再三思考,决定不去西洲。三大门派都有元婴过去坐镇,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不如去做一些她能做,但旁人还未想到的事。   殷渺渺打定主意,先后拜访了龙泉真君和红砂真君,和他们聊了聊自己未来的打算。这时就体现出元婴和金丹的不同了,过去,她只能以晚辈的身份建议,现在却是平等的讨论。   龙泉真君并不赞成她的想法,认为“多事”,但没有损害他的利益,也就没有明着反对。红砂真君倒是支持,只是说自己即将闭关,恐怕有心无力。   殷渺渺完全不在意,回头召集了神器坊的各个管事,宣布了自己的想法:“我要给所有的法器、法衣、符箓、阵盘建立统一的标准。”   几个金丹管事面面相觑,许久,便问:“可否容在下多嘴,掌峰此举何意?”   “魔修来势汹汹,战事短期内不会平息。”殷渺渺缓缓道,“我们必须给前线的修士提供精准的、统一的装备。”   十四洲的法器、法衣等装备,只有笼统的等级,没有精准的标准。同样是高阶的法器,一个或许能挡住元婴,一个或许只能挡住金丹圆满,平时也就罢了,放到战场上,稍有差池便有可能影响胜负。   是时候制定一个统一的评判标准,规范十四洲杂乱无章的等级系统了。   战争,不仅意味着利益分配的改变,同时也带来大量变革的契机。    第537章   殷渺渺的提议来得突兀,却并未受到太大的阻力。   各大管事已经领教过她的本事了,金丹期就搞不定,元婴更不可能了。在实力大过一切的修真界,拳头大就足以让很多人乖乖闭嘴。   更不要说,翠石峰现在有三个元婴。   这是个什么概念?在整个冲霄宗,唯一能与翠石峰相提并论的,是掌门那一系,出了掌门、扶乙真君和顾秋水。   可现在门派让她接手存道峰,天元峰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   若非必要,谁也不想和殷渺渺起冲突。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制定标准。   且以法器为例,目前市面上的法器有两种评判标准:一是笼统的低阶、中阶、高阶之分,分别对应炼气、筑基、金丹。通常情况下,中阶以上的法器就会被商家吹成法宝。   二是以炼器师来划分。无名的炼器师炼出来的就是普通法器,著名炼器师比如说龙泉真君,一出手必然是好东西。   符箓、阵盘稍微好一些,根据不同的种类,自动分类高下。比如敛息符、轻身符就是低阶符箓,爆雷符之类杀伤力强大的就是高阶符箓。   可不同的人炼制同样的东西,效果也会不同。红砂真君绘制的符箓,就算是普通的水涛符,那也可能搞出一片湖泊。   因此,整个市场价格混乱,标准不统一,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殷渺渺叹了口气,正色道:“要建立一个统一的标准,就必须统一所有的计量单位。”   修士的装备是跟着修士的境界走的。但某件法器说能当下金丹一击,金丹和金丹间也有不同,能挡下这个挡不下那一个,这算不算是欺诈?   “我需要一个精准的数字,可行度高的操作办法,以及完整的换算公式。”她扫视着众人,“此事须集思广益,我将张榜公开。谁若有启发性的建议,奖励一万灵石,谁的办法被采用,奖励十万灵石。”   众人轻轻吸了口气。   十万灵石,这对寻常金丹修士来说也是一笔不菲的数目了。   “这件事,我希望诸位多多上心。”殷渺渺的语气轻和却有力,“我东洲率先推出这样的标准,往后,或许就不局限于东洲之地。”   谁都希望有个清晰的参照标准,等到东洲的东西流入十四洲的其他地方,他们的标准自然能率先占领市场。到时候,就算其他门派也想仿照,也有心无力。   众管事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假如自己的建议被采用,那岂不是说,往后千秋万代,都要采用自己的办法?这可是青史留名的事啊。   心瞬间火热起来。   征集的榜文一经张贴,就惹来无数热议。   这个征集没有门槛儿,不管是炼气还是金丹,都能参与,并且只要将玉简投入榜文下面的密封箱里就行。除了殷渺渺本人,不会有人知道最终是谁胜出,能够极大得保证投稿者的安全。   她在门派里信誉度极高,无人不信,纷纷思考起该如何构建合适的计量体系。   不出三日,殷渺渺就收到了近百份玉简。而她手头上还积攒着各大仙城的资料表没看。   工作量……超负荷了。   她开始怀念称心,但不知道还能从哪里去找一个能够信任的人做自己的秘书。思来想去,一个大胆的念头冒出脑海。   红莲绽放。   “莲生。”她微笑着叫他,“帮我看看这些资料吧。”   莲生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子,风情万种地回以一笑:“我是器灵,不是仆人。”   殷渺渺道:“我太忙了,你帮帮忙啊。”   “关我屁事。”他施施然走开,望见墙上悬挂着他的旧琴,一时心喜,“哎呀,我的琴。”   他试着触碰了下琴弦,发觉竟然能拨动,更是欢欣。取下来放在案几上,当即抚琴一曲,悦耳动听。   恍惚间,思绪回到了沉香阁。   如此相似,却又早已不同。   她安静地听完了一曲,轻声叹息。   “很好,以后你有空就叫我出来,我要弹琴。”她的器灵颐指气使,恃美行凶的凌人气势半点未变。   殷渺渺瞥着他,提条件:“帮我看资料。”   “哼,”他回去了,媚人的声音袅袅不去,“做梦呢。”   “……”   她找机会把这件事和任无为说了,问:“我的要求很过分吗?”   “何止是过分,简直残忍。”任无为震惊,“你居然要器灵做这种事!你知不知道器灵是什么啊?”   “知道啊。”殷渺渺还是纳罕。   “唉,他真是把你宠坏了。”任无为摇头叹气,给笨徒弟科普了一下器灵的存在。   器灵一般是由法宝蕴养出来的灵识,法器就是他们的“身体”。在法器内部,他们可以化出具体的人形,和进入的生命交流,也可以不具象化,以上帝的视角俯瞰。   据传说,曾经有位大能炼出了一个奇特的法宝,里面装有他一生积累的财富。想要得到他的传承,就必须进法宝通关,胜者才能得到传承。   这是一个类似于狼人杀的剧本,闹到最后,所有人都在对同伴的猜疑中死去。唯一没事的那个,并不是修士,而是器灵。   他不想要新的主人,所以运用规则,把外人都干掉了。   言归正传,器灵在法器内是全知全能的,也可以帮助主人战斗。但他们最好不要离开法器,否则,以灵识的脆弱程度,很容易挂掉。   就算没有危险,离开法器也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就好像把人的魂魄抽出来,叫他干活一样。   任无为下定义:“惨无人道。”   殷渺渺:“……”她真不知道,还以为器灵和电视剧里似的,能够脱离本体存在呢。没想到莲生前几次救她,居然冒了这么大的危险。   这个家伙总是这样。   她想想,又问:“那他怎么样才能更自由一点呢?”   任无为让她滚去问扶乙真君:“我又不炼器,我哪知道!”   幸好扶乙真君比亲师父和善多了,笑眯眯地和她说了许多器灵的知识。   莲生是活人献祭,比一般自然蕴养的器灵强大很多。这有好也有坏:好处是他较为强大,等闲不会消散,偶尔出来放放风没有问题,不必忧心;坏处是他和法器也需要融合,不比天生的器灵,自己就是法器,法器就是自己。   以她目前的修为,最好暂时不要一直放在外面,尽可能得蕴养在丹田中。修士的灵力会慢慢滋养法宝,也能促进器灵和法器的融合。   殷渺渺踟蹰片刻,问道:“他会无聊吗?”   她找莲生帮忙,与其说是丧心病狂虐待器灵,不如说是怕他寂寞空虚,想找点事给他做,打发打发时间。   “不会。”扶乙真君知晓往事,并不奇怪她有此一问,体贴地表示,法器在丹田中是休眠状态,除非主人危急,否则器灵就像是入定中的修士,无知无觉,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不会无聊。   殷渺渺点了点头,又笑道:“他的事,您是知道的。若我今后想他重归红尘,该怎么做呢?”   扶乙真君拈着长须,微微一笑:“进阶。”   器灵的强弱,是随着法宝的变化而变化的。法器本身变得更强,器灵的力量也就会跟着变大。十四洲曾经出现过一个剑灵,实力强悍,与剑修无异。   “我不会炼器。”殷渺渺为难。   “炼器犹如建屋,我以替你筑好梁柱,余者不过添砖加瓦。草棚木屋与宫殿高楼,区别就在此处。”扶乙真君简单解释了下,送了她一堆炼器入门的玉简。   殷渺渺带着玉简回去,分忧的人没找到,功课又多了一桩。   无奈之下,只好用正规途径寻找助手。   于是,人事堂发布了一项新任务:白露峰招收两名杂役弟子,仅限女修,筑基修为,需要一定的文化基础,笔试90分以上进入面试。   殷渺渺在冲霄宗弟子心目中的地位甚高,诸多男修表示不满:“为什么只要女修?这是性别歧视!”   反之,女修们欢欣鼓舞,能到白露峰做杂役弟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经过严酷的考试和筛选,殷渺渺最后选了两个妹子当助理。   一个叫漱玉,一个叫燕妮,都是她当年开小号体验基层生活时,同期的两个姑娘。她们已经长大,亭亭玉立,漱玉秀丽闲雅,燕妮大方潇洒,全然是修士的姿态。   只是她们终究不是称心,殷渺渺不可能让他们看到冲霄宗的机密玉简,只是叫她们收拾书房,分类及回复拜帖,整理花木,给小凤凰准备新鲜的食物,将节省出来的时间用在处理大事上。   投稿的玉简越来越多,她经过思考,挑出了几份自己觉得不错的内容,而后召集各大管事,开会讨论。   几次尝试后,大家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计量办法。   十四洲有一种坚硬的岩石,名为白刚石,颜色介乎灰白之间,凡人的兵器无法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必须灌注灵力才行。此岩石常见于各大山脉,价格较为普通,多用来铺就仙城的街道,或是中小型门派用来建造屋舍。   殷渺渺就准备了数轮实验,要炼气、筑基、金丹的弟子们分别用三成、五成、七成力在上面留下痕迹。   而后将数据收集起来,取平均值,再进行复杂的运算,最后创造出了一个力量单位:力。   有了这个单位后,其他的标准制定就非常顺利了。所有的法器、法衣、符箓、阵盘,都必须进行八个项目的打分。   其中四个是基础参数:攻击(身)、攻击(魂)、防御(身)、防御(魂)。顾名思义,就是对身体及神魂的伤害度和防御力。   还有四个是特长参数:速度(增加人的移动速度)、清明(清心明神,减少走火入魔的可能)、隐匿(隐藏身形和气息)、成长(是否能够进阶,甚至进化出器灵)。   根据八个系数的综合得分,进行等级分类。   综合分100以下:一阶   综合分二阶   综合分三阶   (注:适合炼气期)   综合分四阶   综合分五阶   综合分六阶   (注:适合筑基期)   综合分5W-10W:七阶   综合分八阶   综合分九阶   (注:适合金丹期)   ……   从分值可以发现,修士的修为越到后面,能耐呈现指数级上升,分值也越来越大。此时此刻,用白刚石根本无法测验,评价的标准就换算成了另一种石头,在此不多细表。   而殷渺渺之所以采取了数字等级,而非更好听玄妙的什么法宝、灵器之类的说法,主要还是考虑到了推广的问题。   数字是最简单也是最容易记忆的,什么上品法器极品法宝,听了还得对照着想一想,费脑子,也容易搞混。况且,名字还要编出花样,数字却直接可以堆上去,无上限,方便省力。   至于一直具有争议的“法宝”一说,她经过考量,同意了部分金丹管事的建议,规定七阶及以上的法器才称之为法宝。   特权人士总是希望自己和底层人士分离开来,以彰显自己的不同。她虽然觉得没有必要,也无所谓给他们个心理安慰。   作为交换,她要求东洲所有法器,都必须附有雷达样式的说明图,标注各项参数的数值,以便作为参考。假如无法准确计算,至少也要给出大概的数值,没有这个参数表的法器,不允许公开售卖。   神器坊也同意了。   装备类解决,下一个是丹药。   它具有特殊性,无法使用这套测量单位,必须再想新的办法。   圆丘真君座下的大弟子叶沉思量许久,一封书信召回了远在柳洲的叶舟。   师尊有命,不敢不从。叶舟收拾行囊,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冲霄宗,同时,也带来了柳洲最新的战况。 第538章   叶舟回到宗门的第一件事是拜见圆丘真君。他老人家在闭关,不见人,便在外面行了一礼,而后再去师尊叶沉处。   看到叶沉的刹那,他几乎不敢认:“师尊?”   “回来了?”叶沉抬起头,微微点头。氤氲的烟雾中,他的白发遮也遮不住,皮肤松弛挂落,老态毕露,分明是寿元无多之兆。   他看见叶舟震惊的表情,反而笑了笑:“无须惊讶,我寿元将至,想在临死前见你一面,这才千里迢迢叫你回来。”   叶舟闭了闭眼睛,神色痛苦。时至今日,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幼年时,叶沉来叶家挑选弟子时的情形。   彼时,叶家因着出了个金丹真人,家族蒸蒸日上,屋舍连绵满山,奴仆成千,一副鲜花着锦的繁华模样。他父母早逝,寄养在一个堂叔家里,因着全族富贵,倒也没有吃过什么苦头,虽然不曾锦衣玉食,也有口饱饭吃,有个学堂上。   那一日,听闻自家的靠山要来,全族轰动,孩子们身上都穿了新衣,地板打上蜡,光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   叶沉精明,知道提前说要收徒,必然会导致家族里明争暗斗,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无子无女,只要是叶家子弟即可。   因此,他只是说过来看看,话叙到一半,才闲闲提起要看一看族里的孩子。   金丹真人的神识之下,族人不敢弄鬼,老老实实地挑出了未满七岁的孩童。叶舟就在其中,他懵懵懂懂,只记得背了点书,辨认了些草药,就得到了夸奖:“此子甚有天赋,随我回冲霄宗吧。”   就这样,他的人生改变了。   金石峰有元婴真君,还掌管着丹鼎阁,在冲霄宗里也是一股庞大的势力。叶沉作为圆丘真君的开山大弟子,资格更是非同一般,他鸡犬升天,地位骤然高升。   而叶沉待他极好,平生所学倾囊相授,说是师徒,更像父子。他以为师父还会有很长的时间,却没有想到已经站在了寿命的尽头。   “师尊,延寿丹……”叶舟迟疑道。   作为炼丹师,最不缺的就是丹药,延寿丹的材料纵然珍贵,但他们能收集一定会收集一些,为自己提前做准备。   叶沉道:“为师已服过,否则也等不到你回来。”   叶舟不甘心:“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我困于金丹中期太久,如今就算突破到了后期,也没有时间,或者说没有这个本事结婴了。”叶沉叹息。   长生之路就是这般残忍,眼前拦着一座又一座大山,翻不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等死。不过,像他这样能够寿终正寝的,在修士中也算是有福气了,为人所杀的才是大多数。   他年轻的时候,也曾因此郁结不忿,老了却是看开了。   够了。   “我叫你回来,是有件事要你做。”叶沉收敛心神,将殷渺渺提出的要求告诉他,又道,“她在等神器坊的进展,这两年内倒是没催我们,但我听闻,神器坊的标准试行得不错,想来很快就会轮到丹鼎阁了。”   叶舟还真没听说这件事,稍稍吃了惊:“师尊的意思是……”   “你之前多受素微照顾,理应替她分忧解难。”叶沉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一声长叹。他临终将弟子叫回身边,当然不会只是叫他报恩,此举实属无奈。   圆丘真君门下诸多弟子,包括他在内,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金石峰和丹鼎阁的利益太大了,谁不眼馋?几百年来,同门之间明争暗斗,甚至有人因此而死。   叶舟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自己死后,大部分资源都将归他所有,而这些东西,他保得住吗?师尊虽然宽和,可徒弟和徒孙,肯定是前者更亲近。   他必须给自己这个弟子找一个稳妥的靠山。   正好,白露峰会需要他这个人情的。   “事关重大,莫要耽搁时间,去吧。”叶沉摆了摆手,转身望向丹炉,“师父还能再坚持一两年。”   叶舟咽回了喉头的哽塞,轻声道:“是。”   他略作休息,洗去风尘,去白露峰拜访。   桃林长得更茂盛了,深红浅红,蔚若云霞。潺潺溪水自上而下流过青石,清澈的水中能看到鱼虾游动的痕迹。   蝴蝶和蜜蜂在花丛间飞来飞去,小白兔在草丛间捉迷藏,黄鹂放声歌唱。紫藤萝爬满了上山的小径。   以前的白露峰像瑶池,美得冷清缥缈,现在的白露峰却像是人间的奇景。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也挺好。   叶舟慢慢走上山,一个素雅的筑基女修看见他,避开施了一礼,又问:“前辈可是来拜访掌峰的?”   “是。”他停下脚步,“请代为通传,说叶舟来拜访……”   话音未落,一道柔和的声音便落下:“上来吧。”   女修就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可要晚辈带路?”   “不必了。”   他认得这里。   殷渺渺不在屋中,而是在后山的一处小溪旁。   茂盛的桃树投下一片树荫,她就躺在树荫下的青石上翻看玉简,双足自然垂落,正好浸到水中,清凉的流水漫过脚背,带来些许凉意。   桃花四落,有的掉在她的头发上,有的掉进了水里,落英缤纷。她眼睛也不抬一下:“又调皮。”   “哎呀!”花枝间掉下来个毛团,扑棱着翅膀钻到她怀里,“又被抓到了。”   殷渺渺揉揉它的肚皮,递给它一个冰沙果。这个果子外形像西红柿,果肉酸酸甜甜沙沙,拔掉上面的蒂,插根芦苇管就能直接吸着喝,是小凤凰最近的心头好。   它熟门熟路地啄掉叶子,衔着管子插进去,美滋滋地喝了口。   陌生的气息随着风传来。它抬起头,眨着翡翠般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你身上是什么味道,香香的。”   叶舟瞧瞧它,猜它是殷渺渺的灵宠,便掏了一粒补灵丹给它——灵宠一般都爱吃这个。   可是,小凤凰被吓到了,使劲摇头:“没有生病,不吃药药!”说着,还颇为紧张地吸了口冰果汁,嗯,还是这个好次。   叶舟微微拧起眉头。这颗补灵丹的灵气量是喝的那个冰沙果的百倍,居然宁可喝果汁也不要吃丹药?   “傻,这是好东西。”殷渺渺从他掌心里接过丹药,喂给它,“尝尝看。”   小凤凰犹豫了下,叼过来吞了。   丰沛的灵力弥漫到全身,细细的绒毛微微炸开,它忍不住打了个嗝:“呃,好饱哦。”   “说谢谢。”她提醒。   “谢谢。”小凤凰奶声奶气地道了声谢,可有点委屈,翅膀抱着冰沙果,“果汁喝不下了。”   “下次再喝。”它不舍得,非常顽强地喝下了剩余的果汁。   饱暖思困觉,小凤凰吃饱喝足,打了个哈欠,趴到她的腿上,趴下就睡着了。   殷渺渺给它盖了条手帕,这才道:“坐下吧,天气很好,我们晒晒太阳。”   叶舟在离她半米多的地方坐下,视线落在金波粼粼的溪水上。   “你怎么回来了?”她问,“西洲的情况如何?”   “师尊寿元将尽,特意召我回来。”他简单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但对第二个,思量许久方道,“我走时,情况很不好。”   魔洲是个统称,不是指魔修只有一个洲那么大的地盘,从过往的几次对峙来看,人数说不定还比道修多。毕竟金丹以前,修道难,修魔易,而天道之下,道魔皆可成仙,无怪乎许多人选择魔道。   西洲的战火不是偶然,乃是魔修筹谋已久的战争,人数、装备都准备得十分充足。而反观道修,别看三大宗门都派人去阻挡,这只是道义援助,中坚力量根本不可能派往战场。   人死光了,三大宗门也完了,谁都不是傻子。至于西洲的修士,留下来抗击魔修的有,离开得更多。修士四海为家,到处游历,可没有故土难离的情结。   因此,算算二者在柳洲的人数,道修只是魔修的三分之一。魔修还有源源不断的支援,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而道修这边虽然派出了元婴,魔洲的几个魔君也已到达柳洲。   之前,销魂山的欲女和暝晦山的蚀日去了雪女峰,虽然没成功越境,但也重伤了镇守后方的慕天光。   种种原因相加,很多修士已经萌生退意,不想白白交待在那里。   说白了,西洲的战火并未威胁到三大宗门,西洲就算被魔修占领,于他们而言也并无损失,为了不是自己的地盘送死,谁高兴?   人心一散,形势就愈发不妙了。   “当初天义盟只是号召,并非门派命令。”叶舟轻声道,“我回来的时候,有许多人……也走了。”   殷渺渺问:“顾秋水怎么说?”   “顾师兄弄来了许多飞舟,送走了很多人。”叶舟微拢眉头,“师姐,我觉得情况很不好了。”   “看来柳洲是保不住了。”她稍作沉吟,心里有了计较,“既然守不住,该撤就撤。”   地盘没了,还能打回来,人没了,不知要多少年才能修炼有成。柳洲不好守,不如暂时避退到镜洲和秋洲,借着云海的天险据守。   顾秋水也是这么想的。然而,走可以,灰溜溜的走不行,他一边安排柳洲的低阶修士撤退,一边酝酿着玩一票大的。   是夜,追风城。   飞舟停泊在空地上,月光照耀下,排成长龙的队伍缓缓上移。这是本月第三艘飞船,今年的第八次撤离。   老弱妇孺都已经送走,今天要走的是三大宗门留到最后的几个弟子。他们或是对魔修深恶痛绝,或是心怀信念,始终不肯离去,一直坚持到今天,才不得不怀着黯然的心情收拾行囊。   灯笼摇晃,风声呼号,离开的人心情沉重,没有人说话。   一片静谧中,灯中的灵火跳了跳,无声熄灭,乌云悄悄笼罩了月亮,吞噬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光线。   “警戒!”飞舟上放哨的人一个激灵,大声道,“敌袭!”   但是太迟了。   漆黑的夜幕笼罩而下,即将与地面严丝合缝的刹那——滴答。   一滴雨水落了下来。   丝雨缠绵,仿若美人的指尖拂过面颊。   顾秋水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手里握着一把翠绿色的剑,比绿竹更翠,比翡翠更艳,正是名剑谱上大大有名的观澜剑。   而他的剑法,名为《春山烟雨剑歌》。   “来都来了。”他慢悠悠地说,“别急着走啊。” 第539章   顾秋水的性子很傲。他道号孤桐,固然有嘉木难得的美好寓意,同时也很好地诠释了他的性格,套用一句“名言”,那就是——“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不过,顾秋水的傲气和寻常的世家公子不同,一般不会表露出来,只是眼里没有这个人,心里已经当作了死人。   他忍耐十几年,在柳洲且战且退。可以说,柳洲若是没有他主持大局,早就崩溃了。今时今日虽然撤离,但绝对虽败犹荣。   然而,顾秋水要是就这么走了,也就绝对担不起一个“傲”字。   己方的撤离不可能完全瞒过魔修的耳目,他们定然会想办法尽可能多得留下道修的性命,既然如此,就玩一票大的。   十大魔君,他想交手很久了。   “哼,原来在这儿等着我们呢。”欲女娇滴滴的声音响起,“今天不是慕天光,是你呀,咦,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怎么记不太清了?”   顾秋水哂笑:“这点挑拨离间的把戏,还敢在我面前用,你不是胆子大,就是脑子进水。”   欲女被识破了离间计,却也不恼。道修都是这样,明面上看着大义凛然,什么都没有,暗地里在不在意,那可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她妩媚一笑,漆黑的夜中忽然闪过一道五彩斑斓的光。   绵绵丝雨化作倾盆大雨。   顾秋水横剑而立,眉眼间显出一分隐藏许久的狂傲:“来得好!”   不闪不避,直迎而去。   与此同时。江水城。   这里位于九湾河的一侧,地势极好,易守难攻,原本是道修的地盘。可现在,它已经被魔修占据近十年了。   附近原本还有数个凡人部落,依水而生,常有争斗。为了补充水帮的人数,江水城曾出面调停过,替他们解决了一些必要的麻烦,那几个部落便合为一体,迎来了难得的太平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魔修来后,他们全都成了祭品。   老弱病残被魔鸦吞吃了尸体,青壮年成了无知无觉的死尸,妇女成了孕育魔婴的容器,婴孩饱受折磨成了婴灵鸟。   无一幸存。   两个守城的魔修在城墙的角落里强奸一个道修。   这也是魔修的保留节目了。道修讲究克制欲望,不让心被外界的诱惑所干扰,魔修却相反,认为人该遵从本能,多纵欲之辈,想吃就吃,想杀就杀,性欲自然也是如此。   “我杀了你,杀了你。”瘫倒在墙角的少年抬起头,口中喃喃自语,白皙的面庞疤痕交错,隐约还能窥见几分秀丽的轮廓。   女修要用来繁衍魔婴,金丹修士才能得到两个鼎炉,低阶魔修的泄欲对象,就只剩下了瘦弱的少年们。   他只是其中一个。   他想自尽,但做不到,他想杀了他们,还是做不到。   死,有的时候比活着更难。   身体传来阵阵剧痛,他却已经麻木,仰着脖子看着灰沉沉的天空。自从魔修过来后,已经很久很久看不到晴天了。   有什么东西飘了下来,落在睫毛上,凉凉的。   他睁开眼,呢喃:“雪……”   下雪了。   不是灰扑扑的像是骨灰一样的雪花,是晶莹的白色的纯洁的雪。   背上泛起寒意,结冰了。   少年神情恍惚,好一会儿才发现两个魔修没有了动静——他们变成了冰雕。他一个激灵,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   雪越下越大,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把整座江水城变成了银白色。那些惊慌失措的魔修,就是点缀的冰棱。   “不好,这定然是有元婴修士过来了。”几个金丹魔修知道不好,也不管自己是在修炼还是在娱乐,匆匆奔到屋外,架起飞行法器就想逃离。   太迟了。   冰雪漫天。   慕天光一剑劈开城主府的屋檐,剑指守城的魔修:“出来受死。”   那个魔修是销魂山欲女的左膀右臂,亦是元婴修为。但他心里清楚,慕天光能和自家魔君和蚀日魔君联手打个平局,自己绝不是对手。   他想明利害,立刻吞下了一颗狂血丹,将实力提升一个小境界,而后身化黑色旋风,且战且逃,准备将这个突袭的消息带回大本营。   慕天光紧追而去。   显而易见,这是一场早有筹谋的计划。   顾秋水带着大部分道修,牵制住两大魔君,而后,慕天光、北斗堂的公孙霓裳会突袭几个仙城,干掉守城的魔修。   此外,凤舞留在了镜洲。她凭借万水阁的后台、羽氏的血脉及自身的实力,强行摁着百里丞相、程驸马、血堂和伽蓝寺达成和解。   “柳洲难保,镜洲绝不能再乱起来。”她的语气平静却危险,“如若各位真有为、难、之、处,我们不介意替诸位分忧。”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你们再不消停,三大宗门不介意帮你们管理一下镜洲。这个威胁很管用,各方势力表示愿意暂时放下矛盾,建立统一战线。   当然了,具体的事务分配上难免扯皮,谁也不想让对家占了便宜。人员混合在一起也不放心,怕被人捅刀子,最后只能决定各管各的。   在此之前,大家划分了一下地盘。   宝丽公主需要正统,所以死守梧桐山林的凤凰台和凤巢——是的,这两个羽氏的象征在之前的异变中灰飞烟灭,但是只要他们不说,谁知道?   凤巢沉没,就再建一个。凤凰台倾塌,原地重建就是。   程驸马厌恶羽氏,送他都不要。哦,对了,他现在也不再是羽氏的驸马,其建立的王朝名为泽,在东北双江平原一带,称之为泽国。   理应称之为泽国国君。   而南面的净业高原,自然是伽蓝寺的地盘。他们承担起了整个南方战线,凭借卧佛山脉的天险,抵御从陌洲过来骚扰的魔修。   至此,镜洲三足鼎立的局势形成。   陌洲的情况不好不坏。   此地没有元婴道修,但魔修有,他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搞定了几个主要仙城。然而,神出鬼没的那个鬼修,搞得他们很烦躁。   阴兵玺是官方信物,有个非常牛逼的功能——随时开启鬼门,自由行走三界。   杏未红不聪明,想不出特别好的办法,就依样画葫芦。   魔修从鬼界借道是吧?她也可以。   突然出现,砍一波,遁走。   过段时间再突然出现,再收割一波,继续溜走。   她独来独往,做事毫无章法,又认死理,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以不自知的猥琐打发,给魔修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关键是,她手持鬼界三宝,就算只是金丹修为,魔修们也奈何不了她。   消息传到秋洲,松之秋很有几分感叹:世事奇妙,谁能想到从前那个几近于废物的人,竟然能有这般造化呢?   可见命运从来没有注定的,事在人为。   他没有过多干涉杏未红的举动,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经营秋洲上。   柳洲的道修撤离到镜洲和秋洲后,形势大为好转。   在各地搞破坏的魔修被抓的抓,杀的杀,大大安抚了人心。他也调整了秋洲的产业,多种植能炼丹的各种草药,而非过去更具备观赏性的奇花异草。   如此一来,后勤的压力大大缓解。   西洲风起云涌,东洲的日子却依旧平静安逸。   殷渺渺不是不知道情况会越来越不好,可现在和别人说,马上要打仗了,今天不去支援西洲,改天人家就打到家门口,会有人信吗?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人性如此。   她能做的,就是提前做好准备。   “虽然我对炼丹所知不多,但看报告就知道,多是补灵丹、复血丹一类的,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殷渺渺对叶舟如是说,“你应该做只有你能做的事。”   叶舟默默点了点头,问:“师姐想要我做什么呢?”   “我收到了很多玉简,你替我筛选出可行性高的内容,然后再给我拟一份炼丹师考级的标准——我不要东洲的,你去过丹心门,也去过南洲,我要的是十四洲的,明白我的意思吗?”她问。   叶舟点了点头。   殷渺渺就招招手,一堆玉简从书房里飘出来,井然有序地落到他眼前。   这么多……叶舟伸手接了过来,手上沉甸甸的。   她笑了:“放心,我不压榨同门,会付你报酬的。你想要什么?”   叶舟抿着唇角,已经开始翻阅玉简:“不用。”   “不要报酬的人,往往才是最贪心的。”她托着腮,白雾似的衣袖落到肘间,露出雪白的皓腕,“你要什么呢,叶舟?”   他低着头,没看她:“我什么都不要。”   “那我可不太放心使唤你了。”她凝眸看着他,柔和的语气意味深长。   叶舟沉默了下,开口道:“我去丹心门的时候,就发现他们那里的等级考试与东洲不同。主要是各地的药材不一样,丹方也就不一样,虽然现在很多丹方都已经经过调整,像补灵丹这样的,基本上已经改成了最优的方案,但……”   他给她讲了一节论十四洲各地同种丹药的不同炼制方法,有理有据地论证了他帮忙是出于对全体炼丹师的负责,是为了丹道的未来。   所以,不给报酬也可以,他是为了“道”。   殷渺渺最初还能假装认真听,听到最后,实在坚持不住,忍俊不禁:“好好好,是我小人之心。我明白了,我会放心地用你的……叶舟,你实在是太有趣了。”   她现在可以确定,他对她没有企图,不想袒露心意,也不在意回应。   假如说男女双方是两块磁极相反的磁石,那么他就在刻意收敛磁性,把自己伪装成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如此一来,没有任何吸引力,也没有任何排斥力。   很奇怪,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无疑引起了她的兴趣。   第540章   在考虑要不要转世的时候,殷渺渺曾经思考过肉身对人的影响。众所周知,反社会人格的大脑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移植别人的器官后,也可能会出现不可思议的反应。   因此,虽然修士多认为身体犹如臭皮囊,她心里仍旧保留着怀疑。   重塑肉身后,怀疑被证实了。   她还是她,但心态不自觉地变得年轻了,曾经留在心底的许多伤痛,似乎也在悄然消逝。   在之前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她都不喜欢吃橙子,闻到那股味道,口中便会泛起苦味。这很不科学,却是实实在在的伤痛。   但现在,这个生理记忆消失了。   她试着吃了口橙子,酸酸甜甜,很开胃,很好吃。那一刻,殷渺渺的心情非常复杂,有心酸,也有释然。   是啊,这就好像是伤口,就算愈合也会留下疤痕,可重新捏出来的血肉洁白无瑕,什么痕迹也没了。   殷渺渺想着,低头摸着小凤凰的翅膀。凤霖比她还要彻底,小凤凰已经完完全全是另一个生命了。   它翻了个身,趴着继续睡,小翅膀抖了抖,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不记得也好。   涅槃重生,转世投胎,都是慈悲。   她轻轻叹了口气。   叶舟放下了手里的玉简,斟酌着说:“这些建议大同小异,提到的丹药难度、成丹率、改良丹方的能力一类的标准,早已有之,只是各地略有出入——我们东洲不计时长,南洲没有改方,而丹心门又多了些手法的要求。”   殷渺渺颔首,面上未见讶色。之前的计量单位是全新概念,且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任何人都能尝试,但丹药是已经成了体系的专业知识,外行就提不出多少建设性的意见了。   “将十四洲标准统一,并非难事。师姐……应该不是想做这个吧?”虽是疑问,叶舟的语气却颇为笃定。   统一标准这种事,只有名声,没有利益,也不是什么现在非做不可的事。考虑到之前她给法器定等级,叶舟觉得,她要做的没有那么简单。   “那你猜猜看,我是想干什么?”她笑。   这不难猜,叶舟思索片刻,道:“师姐是想给丹药划分上下品吧?”   其实,阵盘、符箓和丹药的情况是差不多的,考核同样是天地玄黄四个等级。但前面两个都能够套用装备类的八个划分标准,省事许多,丹药却不行。   用来测量攻击力的石头是一样的,服药的人和人之间却有极大的差距。   殷渺渺道:“是。”   “这倒也不是很难。”叶舟道,“我们一直都有类似的说法,根据成丹的色、气、味来评判好坏。”   “标准一样吗?”她问。   叶舟道:“依照前辈们的经验。”   殷渺渺微笑起来:“我要做的这件事,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只不过是把人的经验总结起来,然后给出一个确定的标准。但做成之后,很多事会方便许多,毕竟每个人的评判标准是不一样的。”   说着,她举了个例子:“我觉得我当初炼的丹药就不错,结果有些人把我的成果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叶舟:“……”   “真的有这么糟吗?”她又问了一遍。   叶舟艰难地点了点头。   殷渺渺一本正经道:“可我觉得挺好的。”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拟评判的标准。”叶舟拢起散落的玉简,明智地选择了回去干活。   殷渺渺支颐失笑:“给你三天时间,把最简单的写了就行,其他的就叫别人按照你的标准拟定就可以了。”   “好。”   他转身下山。   *   叶舟借鉴了殷渺渺上一回的做法,拟定标准前先采了个样。   他回到丹鼎阁,临时准备了几场考试(弟子们:“……”),玄、黄二级都要参加,内容是最基础的四种丹药:补灵丹(补充灵气)、回春丸(恢复元气)、复血丹(治疗失血)、清毒露(清除毒素)。   考完这一场,再是他和玄级炼丹师一起炼制更高等级的两种丹药:澄心丹(镇定心神)、生息丹(吊命护心)、沉梦水(安眠药水)、止血散(愈伤止血)。   然后再去了趟神器坊,借他们评判法器的说明图参考,勾勾画画,确定了四项标准——既然是评判丹药,不是评价炼丹师,那么只要看丹药本身的情况就好了。   色:颜色均匀,浑然一体,丹丸表面平滑,无瑕疵者,上品;略有浓淡之别,略有(叶舟沉吟少时,划掉修改),有三到五处瑕疵(即斑点、凹凸等),中品;颜色斑驳,形态不均,有多处瑕疵,勉强成丹,下品。   注:此标准仅适用于丹丸类,散、露、水、膏等不在此列,须另拟。   气:各色丹药气味皆有不同,须单项拟定标准   味:同上   时:玉瓶储藏,三年不变者,下品,十年不变,中品,百年不变,上品。   叶舟列了个大纲,然后开始具体写每种丹药的标准。   炼丹师分为天地玄黄四级,常见的黄级丹方有一百二十种,玄级为三百零五种,地级有六百七十三种,其中还不包括许多古方和秘方。   换言之,要成为一个地级炼丹师,至少要学会一千多种丹药的炼制方法。   如果每一种都要写,绝对是个大工程。   叶舟放弃了全部写一遍的想法,各级选了十种举例,然后在第三天的傍晚,揣着自己的成果去了白露峰。   她不在,值守的名叫燕妮的女修递给他一张纸条:“掌峰下山去了,若是真人要寻她,就往此处去。”   叶舟接过来一看,是云光城里的一处歌楼。   既然特意留了讯息,应当是想知道他的成果吧?他思忖着,跟着下山去。   云光城里依旧是满满的烟火气,热闹的,冷清的,富贵的,贫穷的,得意的,失意的,什么都有。   歌楼在繁华之地,老远就闻到了酒和脂粉的香气。一座座华屋错落有致,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檐角相连,琴声相闻。   他稍稍驻足,寻到了那家“夜弦楼”。   里头的布置十分雅致,丝竹悦耳,歌舞不休。迎客的是个眉眼干净的少年,听他报了雅阁的序号后恭敬地低下头:“真人请。”   叶舟走过走廊,发现许多半开放的雅间里有许多女修的身姿,不由讶异,多看了两眼。   那少年察言观色:“真人怕是许久没回云光城了吧。现如今,咱们城里都是这种歌楼啦。”   叶舟自柳洲回来后,径直去了金石峰,未曾在云光城停留,故而确实不解:“都是?”   “素微仙子说采补有伤天和,不许城里再开鼎楼了。”少年笑道,“原来的鼎楼都改成了歌楼,咱们也能多活几年了。”   叶舟一怔,心底蓦地升起几分暖意。   “到了,您请。”少年弯腰推开了门。   雅阁的三面是墙,靠舞台的一侧是单面透光的薄纱,私密性极好。殷渺渺斜靠在栏杆上,摇着绢扇饮酒,看到他来,笑说:“真来了?效率很高。”   叶舟掩上门,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的蒲团上,自袖中取出玉简:“请师姐过目。”   “我难得歇会儿,晚些吧。”她摇了摇铃,叫了侍女进来,“送点吃的过来,再泡一壶茶。”   “是。”   歌楼的服务很好,楼下的折腰舞刚跳完,两个侍女就抬着矮几进来,精美的白瓷盅里盛满了时兴的菜肴,还有一壶香气扑鼻的花茶。   殷渺渺坐过来,招呼叶舟:“我猜你这几天都在忙,吃些东西休息下吧。”   他拿起筷子,忽然想起南洲水阁的事来,原来距离上一次同她一起吃饭,已经有二十年了。   楼下传来嘈嘈切切的琵琶声。   殷渺渺喝着新酿的桂花酒,饮下肚,呼出来的气都带着芬芳的香意,给他却是倒了清茶。   叶舟接过来喝了口,沉默片刻,忽而道:“我听说师姐取消了鼎楼。”   “消息很灵通,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她莞尔一笑,问他,“怎么,很可惜?”   “是好事。”叶舟不曾理会她的打趣,低头看着茶盅里清澈的碧绿茶水,眉头微蹙,“但……恐怕并不能根绝。”   殷渺渺不由笑起来,听她禁了鼎楼,就猜到她要做什么,叶舟对她的了解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多一点。“要禁娼,就算是我也做不到。”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至少没了鼎楼,有很多人就能活命了。”   她何尝不想彻底禁止,但太难了,修真界的实力代表了一切,人和人之间等级分明。有实力的修士要养鼎炉,养仆婢,太正常了,和他们说仆婢与修士平等,根本不可能,因为确实不相同。   不过,取缔鼎楼是可以的。   鼎楼里的许多鼎炉,多不是一夜间就死去,他们是消耗品,用着用着就没了,而那些使用他们的人,完全意识不到自己也是凶手。   只要没了鼎楼,像称心那样的人就有了活路,就算偶尔不幸被人强迫,一两次终归不至于死亡——而事实上,大部分会去鼎楼采补的人,都不是什么有能耐的人,失去了采补的正规途径,他们未必还能找得到法子。   至于私人的鼎炉,这就不是她能管得到的了,毕竟是私人财产。不过,同样是厕所,人们对公共厕所和自家厕所是不一样的,除了个别财大势大的人,多少会爱惜一点。   如此,那些鼎炉们就算无法活出个人样,至少也活着。   能活着就好。   当然,说得轻易,推行起来并不简单。   没点背景,谁敢做这种行业?鼎楼背后有着一连串的利益链。就算她能凭借实力碾压,也不是长久之计,明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谁不会?   唯一的办法就是构造新的利益产业。也就是把鼎楼改成歌楼,凭借包厢、酒水和打赏的费用,来弥补取消采补的损失。   于鼎炉们而言,卖艺才能活命,谁敢不拼命?   而有了钱,他们背后的势力才会心甘情愿照办,而不是只做表面文章。那些从来不被当做人看的人们,才能真的找到一条活路。   目前来看,一切还算顺利。   仅仅几年功夫,春洲的娱乐产业就蓬勃发展了起来,传统的弹唱、歌舞外,类似于评弹、清曲、南音之类的曲艺也开始萌芽,许多都是从凡间带上来的表演艺术。   她甚至看到了戏曲的雏形——他们找了几件修真界的大事,用演戏的方式呈现了出来,伴随着修士的法术,视觉效果不比现代的特技差。   还有一个炼器师非常天才地炼制了一件画卷法器,当做舞台背景,最近接单接到手软。   可想而知,歌楼的营业额十分不错。   殷渺渺当初为了说服鼎楼的后台,自己投了一大笔钱,现在也得到了很丰厚的回报。假如她愿意上点心,或许能缔造一个修真界的米高梅。   “一步步来吧,欲速则不达。”她摇着薄如蝉翼的团扇,眼波盈盈,“现在我要考考你,你知不知道我做这个,是为了什么?”    第541章   叶舟一直觉得,殷渺渺的很多想法和修士迥然不同。修士的一大特点,就是信奉弱肉强食,弱者被杀,只是因为不够强,修真界本来就是很残酷的地方。   实力第一,道义第二,正道人士和邪修的区别,仅仅在于前者更讲道理,更有良心罢了。像他这样的修士,遇到被采补的可怜人,最多救他们一命——这已经算是行侠仗义。   但她不是,她要给他们一条活路,让他们好好活着,活得像是个人。   师姐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叶舟沉默片时,回答道:“为了让他们活着?”   “这是一个原因,但不是全部。”殷渺渺拿起几粒坚果,慢慢剥开来,“我最近做的几件事,目的都是同一个,你猜猜看。”   叶舟道:“我猜不到。”   殷渺渺并不在意,问道:“你觉得,神器坊的东西标准统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叶舟毕竟是去柳洲战场待过的人,稍加思索就道:“作战时会配合得更好。”   凡人的战争是千军万马一起冲,讲究团体配合,阵型变化,要令行禁止,才能发挥出集体的最大力量。修士则不然,每个修士的能力不同,打法也不同,一般有两种战术。   一种是集体大战。比如说,魔修放饲魔、魔鸦做冲锋,道修这边就让法师、不是,法修们施展法术,清开一个突破口,然后武修们冲过去近战,符箓师掩护,阵法师守门。   别看这种打法和游戏差不多,实际上非、常、少、见。因为游戏里队友有伤害豁免,现实里可没有。   只要放大招,十有八九会坑到己方队友。   场面一旦混乱起来,连自己打的是谁都不知道,万一对方再来个大佬,一个大招下去,集中在一起只能抱团去黄泉,白白给人送菜。因此,如非万不得已,修士们一般不会搞这种大场面。   主流的战术是战斗小队,约十人左右,配置较为完善,一般是武修、法修、阵修或符修,修的功法也是多相生而非相克。   过去,战斗小队面临的问题有两个:一是临时分配,彼此不熟,无法准确发挥出实力;二是很多人没有类似的团队作战经验,大部分修士们结伴去历练,基本都是两三个人的配置,进入不了状态。   西洲没有积分赛,很多修士独来独往惯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打,这也是柳洲失利的一大原因。而大门派的修士多少参加过积分赛,有点经验,表现颇为不俗,尤其是冲霄宗的谢雪、南阳、柳问三个人,刷了不少存在感。   可以想象,只要积分赛继续办下去,这两个问题都能得到妥善的解决。   然而,除了人之外,法器的问题一直存在,却始终为人所忽视。   试想想,战斗的关键时期,队友问:“对方是个金丹,你的防御法器能不能挡住?”   “可以。”这绝不是假话,它真的挡住过,那个炼器师也说能挡三击。   但是,这个金丹比那个金丹厉害,两下过来,法器裂了,而队友们还没准备好。   坑不坑人?   而当殷渺渺将抽象的“能挡下金丹一击”之类的描述具象化,给出准确的数值,使用者就能更好地估量其价值,做出更合理的安排。   符箓也是,攻击力有了具体数值后,就不会出现“有人觉得水涛符比较低阶,随手就用了,结果发现是大佬画的,直接淹了半城”的意外事故。   不要笑,这种事真的很常见。   叶舟亲身经历过,因此十分看好殷渺渺的新措施。   但她说:“这是其一。我们用了这套标准后,你觉得其他洲会照办吗?”   “会。”叶舟蹙眉思索了片刻,却道,“他们若是用我们的标准,未免……许是会重新制定。”   “不错,很聪明。”殷渺渺夸他,“就算我们的标准已经深入人心,为了门派的尊严,归元门和万水阁肯定会重新拟定。这就是我当初为什么把积分赛送给他们的原因。”   积分赛是全民参与,各大门派彼此都安插了眼线,防是防不住的。与其等到他们偷学回去改头换面,不如她抢先下手,把人情塞到他们嘴里。   现在,人人都知道积分赛是冲霄宗的,其他门派必须承这个情,还要夸她心怀大义。   得与失,向来不能看表面。   叶舟恍然:“那这次,师姐也打算这么做?”   “这次做了也没用,就算我白送给他们,他们也会以各地情况不同婉拒。”殷渺渺耐心地说,“尤其是丹药,丹心门绝不会甘心。之后,十四洲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标准,我们虽然抢了先机,但能不能坚持到最后,还要看其他因素。”   她看叶舟似乎依旧未曾想明白,便不再故弄玄虚,简单道:“战争还会持续很多年,虽然这是道魔之间的对峙,可对各大门派来说,同时也是博弈的时候。”   叶舟隐隐察觉到,她要对自己说的事很重要。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他说,想问,又忍住了,只沉默地聆听。   “魔修筹划已久,不太可能短期内被打回魔洲。”她的声音变得很轻,“一旦魔修占领西洲,战火必然烧到中洲和粱洲。”   西洲以东,粱洲最近,其次中洲,再次夏洲。   往粱洲去,便能逐步占领北洲,与至北的魔洲接壤,将西北变为自己的地盘,彻底站稳跟脚。   往中洲去,那么就是往十四洲的腹地进发,虽然有被三大宗门包围的危险,但此地疆域最广,战斗力最强的也只有一个北斗堂,比起和归元门、丹心门、御兽山对上,胜算大了不少。   往夏洲去,最不明智,南洲多岛屿和海洋,南边还有南海,妖修虎视眈眈,处理起来很是麻烦。   但最安全的,莫过于东洲。一个在最西,一个在最东,除非彻底占领中洲,否则过不来。   诚然,如果时局坏到这个地步,谁也不能独善其身,大部分修士会选择加入。可总有一些实力不强,也不想送命的家伙,还有一些修士的家眷,老弱妇孺,无法参与战斗,他们能去哪里呢?   战争会死很多的人,修士辛辛苦苦修炼百年,一眨眼就死了。   若是打个一百年,修士死伤过半,后续的支援哪里来?魔修能造魔物,道修只能靠生,人口越多,补充越多,实力就越强。   万一其他门派都残了,自己还保留着实力,那不就……咳!总而言之,把人吸引过来,让他们在东洲定居,非常重要。   她取缔鼎楼,就能避免一大堆人被采补而死,这些人活着,可以修炼,可以生孩子,可以创造价值。她发展娱乐,就能吸引商人,建立更多的仙城,容纳更多的人口。   要是过来的人里,有几个天赋异禀的家伙,她做梦都要笑醒。   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东洲欢迎你!   殷渺渺把以上的内容,用最委婉的说法透露给了叶舟。   叶舟……震惊了。他以为她只是在为战争做准备,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久久说不出话来。   半晌,方问道:“师姐要我做什么?”   “你不是做好了吗?”她剥够了坚果,把果仁倒进手帕里包好,准备拿回去给小凤凰吃,“来,给我看看。”   叶舟把玉简递过去。   她看了看沾着坚果油脂的手,没接:“拿个帕子来。”   他环视一周,看到角落里有水盆和布巾,打湿后取来给她,递过去的刹那,隐隐觉得不对。   元婴修士呼风唤雨,隔空取物都是常事,且以她的神识,扫过玉简就是,何须如炼气修士那般拿在手里?也许是更喜欢这种普通人的方式吧。   叶舟没深想,重新坐回了原位。   殷渺渺慢条斯理地擦干净了手,把他交上来的作业看了遍,用时一秒钟。她想了想,问道:“给你师父看过了吗?”   叶舟愣了愣:“尚未。”   “拿去给他看看吧。”她微笑道,“他会高兴的。”   “是。”   *   叶沉果然高兴,连说了三个“好”,又道:“她很信任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这话说得不祥,叶舟不由出声:“师尊,我……”   “生死乃常事。”叶沉摆摆手,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我运气好,师尊福缘深厚,常得庇佑。但也失去过父母、姐妹、同门和你前头的那个师兄,总算明白人这一生,越往后走,失去的也就越多。可是舟儿,你这一生太过遂顺,我最担心的就是你。”   他这个徒弟聪慧刻苦,资质上佳,又背靠金石峰的大树,无论是在门派里,还是外出历练,都没吃过苦头,没体验过彻骨的生离死别。   但道途坎坷,于多数人而言,同门会死,师父徒弟会死,爱人会死,孩子也会死,又或者,自己最先死。   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什么时候死,而是自己死了,这个弟子能不能顺利扛过这一关。   “不要管我,好好做你该做的事。”叶沉递给他三枚沉甸甸的玉简,“拿去吧,师父的东西都是你的。你要抓紧时间。”   叶舟喉头微涩,半天才应下。   深夜,他在书房里翻看那些玉简,里头是拟好的丹药评判标准,总计一千五百多种,全部都写得清清楚楚。   原来,师父早就做好了一切,只是等着他回来,亲手将这份功劳交到他手中。   叶舟不想接受这份馈赠,这应该是属于他师父的。但他又明白,师父这么做,是因为他就要死了,死去的人什么也拿不到,活着的人才需要。   灯火摇曳。   叶舟在桌前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夜,天色将明时,他下定了决心——自己的未来还很长,有的是机会做出一番成绩,师尊却没有时间了。   他只是个普通的金丹修士,死了以后,谁会记得叶沉是谁呢?提起来多半是说圆丘真君的那个大弟子。   也许,用这种方式留下师尊的名字,更好。   七日后,白露峰。   叶舟递上了新的标准,而后一语不发。   殷渺渺扫一眼就看完了,扬眉问:“你想好了?”   “是。”他简简单单应下。   “不后悔?”   “不后悔。”   她便笑了,眼波像春水微漾:“好啊。” 第542章   一年后,东洲正式推行《药典》。   这部法典里收录了一千六百多种丹药,详细地介绍了各种丹药的名称、品相、制作难度以及分级标准,并且在此基础上修改了炼丹师的等级考试要求。   过去,炼丹师等级考试考察的主要是掌握的丹方难易。假如某个炼丹师只会最基础的丹方,哪怕他炼出来的都是上品也不能晋级,相反,假如能掌握高级的丹方,哪怕炼出来的是垃圾也算过关。   如今却不然,除了丹方的难易程度外,丹药的品相也是考察的标准,像过去靠刷数量的混级方法,再也行不通了。   这对于没钱购买高阶丹方的炼丹师而言,自然是件好事。   但好归好,问题也有不少。   完善的丹药典籍售价不菲,绝不是一般修士能够买得起的。《药典》如果定价太便宜,会造成市场混乱,但若是定价太贵,就很难真正得到施行。   这难不倒殷渺渺,她搞了个新规定,要求东洲各大仙城建立一个宣告处,将门派的各项规定公示于众。   任何一个普通修士,都能在此处查阅到各项新规。   买不起《药典》?没关系,来这里查一查就行。假如有哪家店没有按照新的标准来,可以举报给执法小队,要求整改。   各个仙城的执法小队都是从执法堂出去的本门弟子,轮流并且随机组合,与当地势力勾结的可能性极小。   此计一出,各大仙城心里就是一个咯噔:来了!   殷渺渺当首席弟子的时候,折腾的是门派里的事,管不到各仙城头上。城主们也就看看笑话,未受多少波及。   后来她一接任存道峰,他们就知道坏事了——这个女人要是不对他们动手,头割下来给人当球踢。   谁想到最近几年,殷渺渺压根没管他们,花了大时间搞了个法器级别分类和《药典》,搞得他们惊疑不定,不知道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宣告处的规定一出,第二只靴子才落下来。   一直以来,东洲仙城的城主是由冲霄宗分配或是指派。   比如门派里有德高望重的金丹修士,进阶无望,想出去享享清福,那么就派到个繁华的仙城去做土皇帝。又或者当地某个家族实力强悍,且归顺了冲霄宗,那么就指派他们中的一个人做城主,昔年柳叶城的段家就是如此。   简而言之,四个字概括:仙城自治。   当然了,冲霄宗不可能真的不管不问,派出去的执法小队就是监视,神器坊和丹鼎阁开在城里的店铺就是眼线,你不搞我,我不搞你,维持表面和谐。   但殷渺渺的宣告处一出,等于是越过城主府,直接插手仙城的管理。   城主们心里都很不爽,秘密开了个小会。   东洲大大小小的仙城众多,小仙城无需多提,主要是大仙城,分别是:柳叶(春洲)、绸红(春洲)、曲屏(春洲)、湘瑟(雁洲)、晚秋(雁洲)、缀玉(涟洲)、寒露(涟洲)……   每个城主来历不同,也各有思量,一一道来,难免花费笔墨,且简单综述。   自冲霄宗出去,城中事务都由地方势力把持,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城主,这会儿也一样淡定——反正我只管享福,你们斗去,关我屁事。   由地方势力直接接任城主的,这会儿基本上都义愤填膺:“实在太过分了,至我们于何地?再这么下去,咱们这个城主是名存实亡啊!”   “门派不过统一了各城的规定,免得一个洲里规矩不同罢了。”第三种观点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寒露城的现任城主,玉川公子,性别女,女生男相,剑眉星目,一表人才,故有此号。   她是红砂真君的大弟子,继承了师父强硬的性格,属于天降系的实干家,也是城主中少数旗帜鲜明支持殷渺渺的。   “玉城主不怕今后成了他人手上的傀儡?”   玉川哂笑:“我算是知道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不知道每天要忙多少事,怎会有这个闲工夫帮你管一城的琐事?”   她环顾四周,抬抬下巴道:“我好心奉劝各位一句,素微真君是什么性格,大家当有耳闻,依照她的意思办事,少不了好处,可要是想唱反调的,不妨想想自己有几条命。”   玉川上头有人,消息比各大城主灵通,心思玲珑的人很快想明白了关窍:看来门派里的几位真君,目前都没有出头的打算啊。   这……老实说,地方势力之所以敢架空分配来的城主,要么是实力够强,要么是抱上了大腿。   要是后台没打算对付白露峰,他们……咳,还是安分点吧。   *   殷渺渺没把各城的暗流放在眼里,继续专注自己要做的事。   城主们的政治敏感度还是不错的,她确实很不满现在各城自治的状态,但也没有打算强行改变。太平时期,可以考虑自治,如今战事将来,还是应当保存实力,循序渐进。   除了设立宣告处,让广大修士能够第一时间跟上冲霄宗的脚步外,她又拟了个《仙城管理制度》,算是个指导性的文件。   其中要求:   1、统一仙城的入城费用。   在此之前,每个城的过路费都不一样,规矩不严的地方,守门的修士还会趁机提高费用,索取油水,对于很多底层修士而言,进城一次等于退一层皮。   明确规定入城费,没什么大的作用,只是昭告众人,东洲所有仙城都归属冲霄宗,是个形象工程。   2、统一治安管理处罚条例。   不同的仙城,对于修士打架的处罚不同,管得严的要去蹲小黑屋,管得松散的就罚钱,还有的根本不管。   殷渺渺在惩罚力度上取了个平均水平,但补充了条件。如果斗法波及到无辜群众,至人死亡或是重伤,肇事者要赔钱。   以及,仙城里禁止随意杀害凡人,违者赔钱。   这一条很短,但却是最让她费心的,目前东洲唯一禁止杀凡人的仙城就是云光城,因为此地的凡人受冲霄宗庇护,杀人等于打脸。   但在其他地方,凡人自己都有尊卑之分,何况与修士,凭什么禁止杀害凡人?只能找了个勉强说得过去的说法——他们交了进城的费用,理应受到仙城的保护。   当然,仙城也不是庇护所,凡人里也有坏胚子,所以只是“随意杀害”,江湖规矩,有仇报仇的,不在此列。   同时为了避免引起太强烈的反弹,违者只是赔钱。这就给人造成错觉,凡人等同于钱财,算不得什么,却能让死者的亲属得到一定的补偿,多少算个安慰。   3、明确土地管理费用   前文涉及南洲海市的时候,曾经提到过,仙城是不收税的,因为无法得知个人的收入水平。城池的维护费用主要来源于过路费和管理费。   管理费就是按地方收取,热闹的主街收贵一点,偏僻的居民区收便宜一点。操作空间这么大,可想而知,遇到糟糕的城主,日子肯定会很难过。   所以,她要求各城公开收费标准,制定后十年不许变动。   ……   林林总总,大概有十来条,八百字的作文都凑不齐,却花了殷渺渺一年多的时间,做完后也未全境执行,而是挑了几个亲近的仙城试点。   反馈需要一定的时间,她获得了短暂的空闲,有精力去关心一下叶舟了。   半月前,叶沉陨落了。   他的名字被印在《药典》的第二位。第一的位置,他和叶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让给师父。于是,圆丘真君、叶沉、叶舟,三个名字永远留在了上面,象征着金石峰永远的荣耀。   修士不重肉身,没有繁复的下葬仪式。叶舟依照叶沉的嘱托,将他葬到了叶家祖坟,与父母姐妹合葬一处。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叶舟见过很多人的死亡,在柳洲,很多人等不到他炼出丹药就死了。可他是第一次送走自己的至亲,这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师祖虽然也会庇佑他,但只有师父会关心他有没有受伤,药材够不够用,在他不眠不休炼丹的时候,劝他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师父不止是师父,也是父亲。   叶舟没有父亲,对他来说,师父就是唯一的亲人。   然而,对于某些人来说,叶沉死得好啊!   金石峰的大弟子,占了多少资源?圆丘真君面上一碗水端平,可开山大弟子和关门小弟子向来分量不同,中间的几个徒弟眼红很久了。   叶沉一死,已经结丹的叶舟固然可以继承他的侧峰(主峰就是金石峰),但位置可以挪一挪了。   毕竟原来叶沉是大弟子,山头才能离圆丘真君那么近——近有什么好处?灵气足,拜访师尊方便,要知道远的山头是隔了山脉,炼气修士光靠走得走上半个月,飞也得飞上好一会儿呢。   叶舟作为徒孙,可没这个资格占据最好的地方。   他的师叔们就客客气气地来请他挪地方了。   叶舟什么也没说,点头同意:“好。”   然后,他就听到有人说:“搬地方?搬去哪里?”   万年老二,终于熬到老大的王真人面皮一僵,缓缓回身,形貌昳丽的白衣女子正微笑着看着他们。   他深深吸了口气:“素微掌峰,这是我们金石峰的内事。”   “王真人怎么这么紧张?”殷渺渺微笑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王真人一个字都不信。   但她确实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只是在山头上转了圈,然后和叶舟说:“这地方有点小。”   侧峰肯定比主峰小。叶舟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正等着后文,她话锋一转,又问王真人:“叶沉在丹鼎阁的职位,金石峰商量出个结果了吗?”   王二微微眯起了眼睛。按照惯例,原本应该是他接替老大的位置,但老三抛出了个诱人的条件,他就和对方做了利益交换。至于其他几个师弟妹,没有和他们竞争的能力,唯一怕的就是面前的这个女人提叶舟撑腰。   他圆滑地说:“罗师弟在丹鼎阁供职多年,经验实力一概不缺,我等认为由他接替最为合适。”   出人预料的,殷渺渺并未发表什么意见,只是随意点了点头,笑盈盈地问:“既然如此,我使唤使唤叶舟,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只要不干涉他们的安排,怎么使唤都行,王真人刚想应下,忽而觉得不对,视线往师侄俊秀的样貌上一睃,恍然大悟——这哪里是询问他们的意见,分明是告诫他们,叶舟是她的人,不要欺负得狠了。   啧,真是看不出来啊。   王真人意味深长地说:“那是自然,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叶舟:“……”好像有哪里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各大城主:她终于对我们下手了! 第543章   殷渺渺把叶舟要去,当然是有正事要干,而不是像那谁谁谁揣测的那样,看上人家准备搞潜规则——当然如果郎有情妾有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咳,总之,叶舟挪好了地方,跟着殷渺渺去了白露峰。在那里,他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拂羽。   “已经收拾好了?挺快的。”殷渺渺笑着招呼他们进来,“进屋说。”   拂羽的修为无甚变化,人还瘦了点,好在气色不错,十分精神。他进屋后喝了杯热茶,就笑道:“我藏不住话,就不等师姐问了,退到镜洲后,情况比过去好多了。”   虽然羽氏总是作死,但镜洲地方大,人口多,百分之八十都是道修或佛修。加上从柳洲撤回去的道修,人数也不像之前那么捉襟见肘,凭借云海的天险,挡住魔修的入侵并不是难事。   何况,魔修最近也腾不出这个手来。   之前在追风城,暝晦山的蚀日和欲女和顾秋水打了一架。   因为时间有限,双方并未分出胜负,欲女凭借七情光全身而退,而蚀日虽然在魔君中垫底,确有几分压箱底的本事,夜幕之下,处处可以藏身。   顾秋水只斩了他几个分身,本体给跑了。不过他前后两次遭遇重创,起码要养上个几十年才能缓过气来。   此外,慕天光在雪女峰受了伤(拂羽说到此处,不着痕迹地停顿了片刻),这次便没有正面与魔君交锋,另辟蹊径,突袭了江水城。城里的魔修除了少数运气好的逃出生天,死伤八成。   如斯一来,魔修想扎扎实实经营好柳洲,就必须费上个几年功夫,道修也能趁此机会喘息。   殷渺渺点了点头,又问:“陌洲如何?”   陌洲这个地方很惨,因为当时没人想得到他们会借路鬼道,完全没有防备,直接被一锅端了。目前只有少数仙城组织人手抵抗,而他们之所以还能“抵抗”,是因为魔修人手有限,暂时没空去收拾他们。   杏未红在其中出了不少力,闹得魔修人心惶惶,不敢过快地扩张,龟缩在几个主要的仙城里不出来。   但此非长久之计。   拂羽道:“我来时,顾师兄已经在考虑如何支援。”   陌洲虽然地方小,隔得又远,却不能轻易放弃。若此地彻底为魔修所占据,将来道修就要面对南北两线作战,非常不好防范。   只是目前人手有限,顾秋水和凤舞得坐镇镜洲,不然掸压不住羽氏和泽国。   讲真,百里丞相和程驸马的实力在元婴中不算出色,然而人家政斗的本事是许多元婴拍马都赶不上的,一不留神就得吃个亏。   不久后,慕天光被归元门叫回了北洲,接替他的是坎门的一位元婴,性格相当强硬。   拂羽悄声道:“那位真君和顾师兄吵过一次,不欢而散。”   殷渺渺叹了口气。慕天光性子冷淡,信念坚定,却不是个强势骄傲的人,只要顾秋水所言在理,他并不介意听别人的吩咐。   可是,归元门作为三大宗门,不能这么随便。   试想想:顾秋水埋伏在柳洲多年,一举拿下了对抗魔修的领导位置;万水阁不甘示弱,老早看出镜洲的重要性,马上派出了身份特殊的凤舞;慕天光呢?出力不小,没拿到话语权。   亏了。   三大宗门从不做亏本的事。   所以,他们马上换了人。   不难想象,接下来抗击魔修的战斗,会出现不少同盟勾心斗角的情况。   人啊,都知道有些时候该团结一心,然而,大家各有各的利益,不可能做到同心协力。   有的人为了保证自己的好处,宁可损害集体的利益,有的人无损于大义,可也要争取自己的好处,还有的人很傻很天真,愿意牺牲自己,但他们的后果,通常都是被小人撕咬吞噬个干净。   殷渺渺在鲭鱼幻境里,不止一次这样利用过人心,现在己方团队,亦不能幸免。   连她也是如此,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为冲霄宗谋取更多的利益,更高的地位。而冲霄宗的地位高了,她的身份才会高,才能更顺利地推行自己的主张。   要改变天下,就得先得到天下。   “也算是好事。”最终,她慢悠悠地说,“归元门掌门,到底还是心疼徒弟的。”   世人都爱美丽的东西,想要守护美好的存在。   慕天光就好像是天边的月亮,冬日的白雪,她和归元门掌门不约而同地保护着他,希望他远离污浊,不染红尘。   而他们,该斗还是斗,该争还是争。   殷渺渺没有再追问西洲的战况,道修里不止她一个有脑子,及时了解情况就好,改而问道:“和我说说,你在那里遇到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拂羽毫不犹豫道:“药品不足,医修人手太少了。”   平时修士们历练,丹药都是要自己准备的,但这回天义盟号召大家去支援,没道理叫人自掏腰包吧?相反,丹药、法器之类的补寄,都是门派掏钱。   修士们就是冲着门派补贴并且能锻炼自己,才那么踊跃,道魔大义什么的,还没有重要到能叫人去送死。   可是,丹药很贵,供给有限,消耗的数目却远比平时做任务多得多。   毕竟打妖兽,不想打了能撤退,躲到荒郊野外,指不定还能找到一些药草。和人打可不行,一打起来非得有一方死亡或是撤退不可。   补灵丹消耗尤其大,有不少人是耗尽灵力被杀的,回春丸、复血丹都能恢复一定的元气,但受伤的身体不可能立刻愈合,需要时间养好。   哪来的时间?   战场上没有时间!   就算有重伤的弟子送回到了城里,交由医修治疗,医修的数目也不够。最让拂羽心痛的就是眼睁睁看着人死去而无能为力。   “师姐……”拂羽想说什么,但殷渺渺抬手制止了他,笑道:“不必说,我叫你们来就是为了这个。”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指着外面连绵不断的山脉:“这是我的白露峰,除了我住的这里,其他地方都没有收拾出来。”   冲霄宗对元婴的分封还是很大方的。   她敲定了白露峰的位置,附赠的数个山头就已经送到家门口,同时还在丹阙仙岭一带,给她圈了山河谷地,送给她养自己的人手。   有了地盘,钱也不能少。她得到了一条不错的灵矿,以后躺着都有钱花。   这个大礼包云潋也有,但他选择继续住在翠石峰和任无为作伴,暂不另起山头,门派外的地盘送给了师妹,灵矿等着每年发钱,完全不操心。   有了这些,殷渺渺就能做点什么了。   “补给不足,主要是两个问题,一个是钱,一个是制作。”她慢慢道,“钱不用你们操心,我自然会想办法,我要你们做的是想办法降低制作的难度和成本。”   拂羽思索着:“选用更廉价的代替品吗?”   “没错,效果差一点也不要紧。”殷渺渺笑道,“医修人手不够,那就多培养一些,假如有比较简单的内容,我希望你能想办法让普通修士也能办到。”   医修不是医生,并不具备特别专业的医疗知识。他们能够治疗伤势,与其修炼的功法有关,比如能刺激伤口愈合,血肉再生之类的。这些能力,完全可以用别的东西替代。   拂羽觉得可行,点了点头:“我试试。”   叶舟却有点疑惑:“补灵丹还不算简单吗?”   补灵丹,丹药入门,就是将各种饱含灵力的灵植炼化,祛除杂质,保留最纯粹的灵气。别看它简单,却是先辈们试验了无数种材料和配比,得出来的最优解。   “其他的呢?”   叶舟十分谨慎:“可能性不大。”   殷渺渺很无情:“那就在人工上降低成本,你自己琢磨去吧,我要是会炼丹,要你干什么?”   叶舟低头不吭声了。   拂羽很同情,然而爱莫能助。   “你们就自己挑个地方,要什么就给我开个单子,我叫人去买。”殷渺渺言简意赅。   拂羽算了算账,迟疑地问:“师姐打算独自承担开销?”   冲霄宗各个部门不止有各自的生意,也有各种经费,用来培养锻炼新弟子。殷渺渺想改良这些东西,完全可以让门派出钱。   但她道:“我出钱出地方,门派出人。”   其他元婴是靠自己经营产业挣私房钱,可她要是分出心神去搞私产,耽误门派的事小,挖门派墙角事大。所以,她的利益要和门派捆绑到一起,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起发财才是王道。   不过,也只有医药这块需要投资,神器坊的制造就比较简单,让他们着重制造抵抗魔气的装备即可。   她都这么说了,叶舟和拂羽自然没有意见。      镜洲。   顾秋水看着手上的信,再看看面前男装打扮的女修,不由陷入了沉思:任无为他见过,就是个普普通通有点直的大老爷们,怎么翠石峰收的徒弟,一个比一个奇葩呢?   云潋就不说了,修《坐忘诀》的到最后都不太正常;素微就不用说了,幸亏有她,他才不至于被师尊逮回去继承掌门之位;之前遇到的朱蕊,全身上下就只有脸和天赋不错,脑子里不知道装得什么玩意儿,而面前这个……   事情是这样的,几天前,他终于有了点空,准备见一见在之前战斗中比较优秀的自家弟子,能指点的指点一下,不然就分配下法器什么的。   然后,他就见到了翠石峰的三弟子寒杉,女剑修,金丹后期。   对方给他带了个口讯,说朱蕊,是的就是那个和魔修谈恋爱的小姑娘,被方无极带走了。但她是故意的,目的是希望说服方无极停战,和道修和谈。   顾秋水都不知道该不该夸她有胆气。   也许是看出了他的不信任,寒杉说:“此事并非异想天开,魔修中有异界之人在暗中出谋划策,所图不小。”   顾秋水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第544章   寒杉犹豫了很久,才决定把自己的发现告知顾秋水。   这倒不是不信任门派,而是她无法解释自己是怎么得知这个消息的,万一暴露了“他”,那可大大不妙。   然而,这纯粹是因为她常年在外,没怎么和门派里的高层打过交道,才会产生的误解。   修士各有各的底牌,有不能说的秘密太正常了。门派只要保障弟子不损害自己的利益,对于能够提供好处的,向来不会吝啬。   因此,顾秋水压根没问这个问题,反而道:“你觉得朱蕊能成功吗?”   寒杉一怔:“顾师兄相信我所说的?”   “迷心花那么大的问题,我又不瞎,当然看得见。”顾秋水冷淡地说,“回答我的问题。”   他身上有种迫人的气势,但寒杉只是稍稍一顿便挺直了背脊,似乎并未被吓到,回答道:“不一定,但至少是个办法。异界阴谋在前,任是谁都不愿意成为旁人手中的刀刃。”   顾秋水沉默片刻,问她:“你觉得魔修不知道这件事?”不等她回答,又道,“天煞空降魔洲,魔帝难道察觉不到?”   寒杉皱起眉:“难道,他们宁可和异界的人联盟,也要和我们开战?”   “异界,远在不知道什么地方。”顾秋水敲着桌子,嗤笑道,“十四洲,近在眼前,是你,你怎么选?”   寒杉的面色十分难看:“可异界所图的是十四洲,魔修真的毫不在乎吗?”   顾秋水总算正眼瞧了她:“所图十四洲?”   “不错。”寒杉将准备已久的借口拿出来,“若非有更大的图谋,异界之人何必大费周折,在十四洲掀起战祸?必然是因为我们乱起来,他们有利可图。”   “图什么?”   寒杉答不上来。她问过“他”,但“他”三缄其口,只是告诉她非常危险,必须小心。   顾秋水见她沉默而非为难,便猜她也不知道关键——很奇怪,好像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有意在最关键的问题上含糊其辞,只肯暗示,不予明言——故而不再逼问:“我知道了,以后你还有什么消息,及时告知我。”   寒杉点头,迟疑片刻,又问:“四师妹那里……”   “勇气可嘉,自求多福。”顾秋水才没这个闲工夫去救人,能不能活下来,就看那个小姑娘够不够聪明,方无极深不深情了。   啧,要是真的能策反一个魔君,那可是有意思了。   *   朱蕊被方无极强行带到了魔洲,关在了孤月山的宫殿里。他不禁止她在宫殿里行走,却不允许她踏到外面半步。   她就一直站在窗口,沉默地凝视着外面。不仅仅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同时也在打量周围的环境。   魔洲和十四洲其他地方最大的不同,就是月亮格外的大且明亮。如果说,十四洲的圆月是一个小小的玉盘,那么此地的月亮就有石磨那么大。   月升月落,光线不比金乌灿烂,却也十分充足。而白天时,月亮落下,天色就如未亮的清晨,灰蒙蒙的,感觉好像比夜里还要暗一些。   除此之外,就是此地氤氲的大量魔气了。魔气为浊气,越下面沉积得越多,因此魔修都喜欢把建筑建在地底,只有个别人才会建在高处。   方无极的孤月山就是个特例。   他修炼的心法与星月有关,因此宫殿建在高山之上,有微薄的灵气流动。这便宜了朱蕊,要不然,她每呼吸一口气都是种折磨。   “你最好不要想着逃跑。”背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朱蕊一语不发。   方无极怒气愈盛:“你这是什么意思?怪我?我让你等我,信我,结果你呢,你对我一点信任都没有。”   朱蕊很想反驳他,痛斥他,但忍住了。争吵只不过是嘴上痛快,要让他发泄,让他猜疑,让他精疲力竭,她才能掌握主动权。   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要忍耐,要等待。   她默默想着,垂头不语。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方无极明白她沉默的意义,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好好好,你不想说话,随你的便吧。”   他甩袖而走,袍边滚出黑浪。   朱蕊闭了闭眼睛,心生悲凉。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成这个样子了呢?那个会逗她开心,在她进山采药时偷偷缀在后面保护她的男人,去哪里了?她爱的人,是是目不能视的散修吴极,还是魔君方无极?      白露峰。   殷渺渺躺在柔软的海藻泥床垫上睡觉,元神一半陷入深度睡眠,一半却清醒着,关注着周围的情况。   一个小毛团蹦蹦跳跳钻出了滑梯,寝屋里没有点灯。它看起来有点害怕,拍着翅膀飞快落到她的床榻边缘,钻进了帐子,送来缕缕尚未散去的奶香。   “呼。”它像是完成了什么冒险,重重舒了口气,靠到她的胳膊闭上了眼。有了熟悉的气息陪伴,刚才的噩梦不知不觉就消散了。   小凤凰翻了个身,睡着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它睡饱苏醒,在宽大的床上打了两个滚,有点无聊,掏出了个木球玩具。   这个玩具可难了,要数数,要认字,全部答对了木球才会打开,它努力了半个月都没有成功。   唉,认字真的超难,这里的字都和凤凰认的字不一样呢。   小凤凰用翅膀挠着脑袋,不知不觉就等到了天亮。   天亮啦,不黑啦,凤凰可以出去玩啦(*^▽^*)   它连蹦带跳地钻出帐子,拍着翅膀飞出了窗外。半山腰的花丛旁,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摘叶子,它认出了来人,连蹦带跳:“舟舟,你在干嘛呀?”   叶舟道:“这里的灿星菱已经有些年份,我过来摘一些入药。”   白露峰以桃花闻名,但也栽种了许多奇花异草作为点缀,虽多是观赏性的灵植,但也有不少可以入药。殷渺渺素来不在意什么奇珍,听闻山上的东西有用,爽快地同意他们过来采摘。   小凤凰落在枝头上,探着脑袋看:“好玩吗?”   叶舟谨慎地说:“不好玩。”虽然是师姐的灵宠,但炼丹是严肃的事,他可不想拿来逗宠物。   结果小凤凰一脸同情:“你好可怜哦。”   叶舟:“……”并不。   “你吃过饭饭了吗?”小凤凰问。   叶舟:“没有。”辟谷了。   小凤凰“哦”了声,蹲在枝头啃甜糕。   叶舟没理它,采完菱叶就打算离开。   “舟舟,你是不是住在旁边呀。”小凤凰自来熟地飞到他的肩膀上,“带我过去好不好,那里好远,我飞起来好累的。”   叶舟:“……”就隔壁山那么点距离,你都飞不过去?这是什么品种的灵禽,弱的过分了吧?   他心想着,御风而去——这么点距离,金丹都不用飞行法器,御风术就行了——然而,刚刚起身,就听一声(有点惊慌)的鸟鸣:“舟舟我掉下去了……”   叶舟:“……”   返身把它捞回来。   “呼。”小雏鸟舒了口气,用鸟喙梳理了下乱乱的羽毛,“不要飞太快哦,我会调下去的,姐姐都是抱着我飞的。”   叶舟默默地把它揣进了怀里。   炼丹房已经建起来了,为了避免意外事故,统一都用石头作为建材,与主峰的竹屋有着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居住的地方则是寻常的木材砖瓦,平平无奇,显然主人并没有在上面花心思。   小凤凰看着稀奇,到处参观。   叶舟前脚处理完新采的灿星菱,转头就看到它推开一个藤编篮子,好奇地探头去看——糟了!   “别靠近!”   太迟了。   就在小凤凰探过脑袋的刹那,篮子里钻出了一条五彩斑斓的赤蛇,张着血盆大口朝它咬了过来。   小凤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喷出了一道火焰……好吧,几颗火星。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毒蛇被烧成了三段,散发着浓烈的臭味。   “舟舟,有蛇蛇(>﹏<)”小凤凰飞快躲到叶舟背后,瑟瑟发抖,“你这里有大蛇哦。”   叶舟低头看它,这蛇是七阶的妖兽。   小凤凰并不知道自己浪费了叶舟三千灵石,躲了会儿发现蛇死了,顿时骄傲:“舟舟,我把蛇蛇杀死了!”   叶舟:“……嗯。”   “我好厉害的。”它继续挺胸脯。   叶舟沉默了会儿,问它:“喜欢吃蜂蜜吗?”   “甜甜的,喜欢!”   叶舟给了它一支蜂蜜糖:“不要碰这里的罐子篮子,里面的东西很危险。”   它超乖:“哦。”   叶舟不怎么放心,分出注意力关注它。但小凤凰真的没有再碰瓶瓶罐罐,只在屋里飞来飞去,时而跑到树上去晒太阳。   非要说有什么麻烦的话……“舟舟,我渴了。”   兽类的发声器官和人类不一样,说不出太复杂的句子。叶舟竭力说服自己不要太在意它的称呼,倒了花露给它。   小凤凰说:“舟舟,你的花露和姐姐那里的一样呢。”   殷渺渺那里的花露,理论上应该是灵木园送过来的。可实际上……叶舟每次都悄悄替换掉了。   现在白露峰的花露,很多都是他处理灵花的时候,“顺手”蒸馏出来的。   这当然不能认。他没接话,假装专心处理手上的东西。   但小凤凰马上又来一句:“哦,忘记了,姐姐那里的也是舟舟的。”说着,美美地吸了口蜂蜜花露,夸他,“你好厉害呀。”   叶舟呼吸一窒,什么意思,师姐知道?他很想问,却怕是自己弄错了,平白暴露,艰难地忍住了。   “嗝。”小凤凰喝饱了,开始对丹炉发生兴趣。   炉底的火焰熊熊燃烧,十分温暖,它好奇地爬进去,发现非常暖和,适合睡觉,干脆就趴在火山打起盹来。   于是叶舟汲个泉水回来,就发现这只小家伙趴在了火海里。   他:“……”   作为冲霄宗里还算不错的炼丹师,他炼丹用的是天心林火,也就是山林里自然形成的第一缕火星,纯净自然,亲和树木,威力强大却不失稳定。   当初,叶沉担忧他身为男子,修习火属功法会改变性情,特地为他寻来的。纵然不如异火珍贵稀奇,然而于他丹田蕴养多年,烧死普通的妖兽不成问题。   但它在睡觉,还打呼噜了。   师姐果然养了一只了不得的灵宠。他想着,却假装什么也没发现,另起了个丹炉,用了另一种最稳定的地火(虽同样来自于地下,却是较为表层的火焰,威力无法与地心之火相提并论),准备炼丹。   一个白天眨眼过去。   黄昏时分,叶舟把小凤凰送回了白露峰。   “给你添麻烦了。”殷渺渺接过回家的小凤凰,“有没有打扰到你?”   有。叶舟说:“没有。”   小凤凰努力点头:“我帮舟舟杀掉了蛇蛇。”   “舟、舟舟?”殷渺渺忍俊不禁,摸着它的脑袋说,“好好叫人,不要随便给人家取绰号。”   小凤凰委屈巴巴:“两个字好难念的。”   叶舟:“没关系。”   “你看你看。”小凤凰在她手心里撒娇,“我乖乖的,有吃饭饭也有睡午觉。”   殷渺渺好笑地捏着它的翅膀:“好好,你最乖了,饿不饿?”   “不饿,吃过了。”小凤凰机智地说,“我要睡觉觉了。”   “那认字怎么办?”   殷渺渺不要求小凤凰学富五车,但至少不能是文盲,新芽院的幼儿识字书总得念完。每天吃过晚饭的休息时间,就是一对一的私人课堂。   但它今天玩累了,一点不想学习:“明天可不可以?”   “可以啊。”殷渺渺微笑起来。懂得偷懒,也是进步,学慢一点就慢一点吧,它快快乐乐的最重要。   小凤凰开心坏了,生怕她改主意,蹦蹦跳跳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睡一会儿会儿再起来玩球球,棒棒哒。   殷渺渺看着它离去,才对叶舟道:“是什么蛇?我赔给你。”   “师姐多虑了。”他说,“草丛里的小蛇而已。”   “当真?”   “嗯……”面对她笑盈盈的,仿佛洞晓一切的双眸,叶舟答得毫无底气。    第545章   “我怀疑师姐已经知道了。”叶舟说。   拂羽自各式各样的材料里抬起头来,神情略显诧异——丹修和医修有许多共通之处,他有时需要帮忙,就会请叶舟过来相助,今日亦是如此。   只是,两人在甄别了半天材料后,叶舟忽然说出了上面的那句话,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这难不倒拂羽,他稍稍想了想,便猜出了意思:“你是说,师姐可能知道了你对她的情意?”   叶舟轻轻“嗯”了声。   拂羽来了兴致:“是么,那你怎么想?”   叶舟闻了闻手中的草叶,将其分到篓子里,淡淡道:“我打算离开一段时间,你这里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为何?”拂羽惊讶。   叶舟沉默。   拂羽心生不忍,温言道:“师姐知道,却还是留你在身边。你此时提出要离开,又是何必?”   “我不想她为难,她已经够难的了。”叶舟想起她要做的事,想起她书房里堆积如山的文简,心里就沉甸甸的。   拂羽却道:“我看你是多虑了,她要支开你,有的是办法。”停顿了片刻,又笑道,“不过,若是真如我所料,你怕是走不了。”   叶舟并不觉得会失败,只是道:“将你要的东西拟一份单子予我。”   “事成了再寻你也不迟。”拂羽摆摆手。   隔了几日,叶舟寻了个机会,趁机提出了此事。   正如他所料,她并未回绝,只是问:“你走得开?”   “丹方基本改无可改,但若是降低成效,或许可以找出替代品。我想去专门的药园看看,是否有改进的空间。”叶舟滴水不漏,仿佛确有此事。   殷渺渺沉吟片刻,无情地拒绝了他:“你给我个单子,让灵木园的人去找好了。”   叶舟怔住。   “既然你这段时间有空闲,”殷渺渺轻描淡写道,“明天早上过来,我给你安排点事情做。”   “……是。”   叶舟走下山时,心情复杂又茫然。师姐拒绝了他的离去,是以正事为重,还是如拂羽所言,并不打算疏远他呢?   没过多久,消息灵通的拂羽特地放下手头上的工作,跑过来指点他:“看来被我料中了。”   叶舟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想通了:“是我狭隘了,也许于师姐而言,这确实算不得什么。”   拂羽大摇其头:“不,我更觉得师姐是在给你机会。”   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想法?叶舟错愕地看着他,眉关紧锁。   “你信我一次吧。”拂羽看着朋友的神情,就知道他不信,“她若只是回绝你的要求,或许算不得什么,可特意叫你过去就另当别论了。没有人会希望自己讨厌的人在眼前晃悠,否则,为何是你,而不是我呢?”   叶舟道:“我得闲。”而你忙。   “你呀,难道真的甘心一辈子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拂羽不赞同地说,“过去没有指望,我想你早日放下,今朝却已不同——女人多矜持,容你在身边,便是有意,我是过来人,你信我。”   然而,叶舟心中并无不甘。他早已想得透彻,最初没有过奢望,未来也不求什么回报,就这样悄悄的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便觉得很高兴了。   更让人在意的是……“过来人?”他的眼中浮现疑惑。   “我成过亲,还有一个孩子。”拂羽诧异,“你不知道吗?悬壶院很多人都知道。”   叶舟素来不关心旁人的私事,从未听闻此事:“那你的妻儿……”   “都死了。”拂羽神情平淡,“我的故乡在灰岭湖一带,旁边就是毒瘴之地,有一年瘴气爆发,波及到城中,很多人感染了疫症,他们也是,都死了。”   叶舟歉疚:“对不住。”   “不要紧,都是过去的事了。”拂羽笑笑,“我的父母妻子都死在那次瘟疫里,唯有我偶然进山时,误食了化解的草药,逃过一劫。后来,师尊听闻此地出现疫症,特地赶来相救,却只剩了我一个。”   叶舟默默听着。   悬壶院的飞针真人资质不佳,据闻连结丹都很勉强,但于医术上非常有天分,创出了一套使用细针操纵灵气治疗的功法,救人无数。   许多悬壶院的弟子都是因为他一时善心,才保下了性命,乃是冲霄宗里少数境界不高,却备受尊重的金丹真人。   拂羽简单提了提自己的往事,又回归正题:“总而言之,我比你有些经验,很多事她们不说,你要用眼睛去看。”   叶舟垂下眼眸,陷入了沉思。   *   翌日。   叶舟被迫“暂停”了丹药研究工作(其实并没有,他晚上回去偷偷加班了),开始接手殷渺渺丢给他的新任务。   “我只是有个初步的想法,还没有想好怎么做。”她道,“那些是资料,你先看看,然后我们再做讨论。”   玉简不多,但内容出乎预料——东三洲凡间诸国的人口普查和地域情况?   叶舟有点蒙:“师姐看这个做什么?”   “哦,你不知道。”殷渺渺思考片时,不轻不重地唤了声,“燕妮,上来一趟。”   燕妮和漱玉平时都在山下,负责接待拜访的客人,记留拜帖,收纳登记礼物(各大商号隔三差五就喜欢给她送东西),假如有什么人需要送礼(比如各元婴们生日、生娃、纳小妾),还要拟定礼单等等。   虽然是杂役弟子,干的却是秘书助理的活儿。   这会儿,燕妮就在整理仓库,听到耳畔的声音,立即放下手头上的工作,以最快的速度奔上山去。   一炷香后,她就坐到了叶舟面前,遵照殷渺渺的命令,讲述自己的童年生活。   “我家在的村子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裕之地,再穷的人家,好歹也有一口米汤喝,最有钱的村长家里,每天还能吃上一个鸡蛋。”   叶舟皱起眉头。   “我爹有六个兄弟,家里人口多,吃口饭没有问题,就是太粗,划拉嗓子。我在飞舟上吃的那顿饭,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饭,又软又白,在我们那儿,只有当官的人才吃得起。   “衣服也好,我从来没有穿过这么软这么干净的衣服。不怕您笑话,我有三个姐姐,四个小妹,都是姐姐不穿的给妹妹穿,但我也知足了,好歹身上都件挡羞的衣服,多少人家就一件衣裳,两个人出门,还得来我家借。”   燕妮离家也有近百个年头了,可是真奇怪,原以为早已忘记童年的生活,今朝回忆起来,却发现历历在目,犹如昨日:跟随父亲去赶集的牛车,生日时得到的红头绳,过年时吃到嘴里那柔软的蛋羹……   唉,爹和娘肯定都死了,兄弟姐妹恐怕也化了尘土,侄子侄女从未见过面,多半也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昔日一别,竟是永诀。   “好了,谢谢你燕妮。”殷渺渺微笑着打断了她,“回去吧。”   燕妮骤然回神,半晌才道:“是,弟子告退。”   待她走远,殷渺渺方道:“没想到吧,在凡间,很多人连最基本的吃饱穿暖都难以保证。”   叶舟默默点了点头。   于修士而言,饱含灵力的食物昂贵,果腹的五谷杂粮却极其便宜低贱,有防护效果的法衣难买,普通的衣物却一文不值。金银宝石除了装饰,并无多少用处。   “我在考虑,要不要找一些不含灵力,产粮更高的种子,在凡间推行。”殷渺渺说这话的时候,难得有些犹豫。   以她今时今日的实力和身份,不能也不需要过多掺和凡间的事。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只要生产力提高了,人们至少都能吃饱饭,穿暖衣服,必然会产生大量人口,除了一部分输送到修真界外,其他的劳动力怎么办?   历史已经有了答案。   商业会越来越发达,有极大的可能会萌生资本主义。也许过不了多久,新兴的资产阶级就会和士大夫阶层产生冲突。   殷渺渺希望保障凡人的生存权,但也很清楚,生产力变化后,凡间必然会迎来变革——这不是说不好,而是很有可能失控。   凡人的技术发展,可能就不会再满足于待在原来的地方,会探索外面的世界。修真界会因此而变化吗?凡人有可能得到媲美法术的科技吗?如果是,修士和凡人之间,会发生什么?   她现在不管怎么折腾,并未触及到修真界的根本,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但凡间的决策不同,必须慎重。   找叶舟过来,主要是想听一听他这个本地土著的想法,看看是否自己因前世的思路而陷入误区。   “这个不急,你拿回去慢慢看、慢慢想,不过,我期望的是不一样的想法。”殷渺渺眨眨眼,笑问,“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叶舟低头收玉简,不太敢接这个话题。   “不过我看你也不想知道,算了。”她悠悠一笑,坐回案前工作。   叶舟:“……”   玉简不多,怎么收拾也就是一会儿的事,犹豫片刻,叶舟问:“师姐还有什么吩咐吗?”   “急着走?”她头也不抬地说,“那你走吧。”   叶舟敢走才怪。   “不急着走的话,我有件事想‘请教请教’你。”殷渺渺放下笔,扬手召过架子上盛放花露的玉瓶。   雪白的瓷瓶在他面前排列成整齐的一行。   叶舟的身体僵住了。   她支颐微笑,眸中波光闪动:“以前灵木园送来的花露,清香有余而甜味不足。但是最近我喝到的这些很甜,似乎是加了些有趣的东西。你精于此道,替我甄别看看,里头到底加了什么?”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唯有沉默以对。   “我一向认为,公平交易是最省事的。这种意外的‘好处’……”她意味深长地说,“难道也是符合某些人的‘道’,所以不必深究吗?” 第546章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叶舟反而镇定下来,回答她:“里面加了白桑花心。”   桑花多是紫色,有祛毒清热的效果,是清毒露的一大原材料。他自己在后院栽种了些许,结果发现了一株变异的白桑花,味道甘甜,与微苦的紫花不同。   虽然清毒的效力减弱了不少,却意外得非常温和,适合与各种花露调配,还不会像蜂蜜一样掩盖花的清香。   他就“顺便”加进了花露里试试。因为自己“并不喜欢”花露,成品没什么用,所以就孝敬她了。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殷渺渺啼笑皆非,着实不理解他这种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的心态。难道她看起来像是要杀人灭口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大大方方给我?”她问。   叶舟道:“区区小事,何必多提?”   殷渺渺扬起眉梢:“你这样可是很容易叫人误会的。”   “是我思虑不周,给师姐添麻烦了。”他认错爽快,态度诚恳,无可挑剔。假如这场对话是一次比试,那么他的防守堪称滴水不漏。   然而他不知道,越是推脱,越容易引起人的好奇。   殷渺渺深觉有趣,反问道:“既然如此,你要如何弥补?”   叶舟顿住了。   她等着他的回应。   然后他说:“绝不再犯。”   这是何等出人预料的答案。她再也忍不住,伏案大笑:“哈哈,叶舟,你也太有意思了。‘绝不再犯’?你觉得这是我要听的答案吗?”   叶舟如芒在背,思绪却不知为何有些飘散,无法集中注意力,只是看她笑得厉害,心里又无可避免地觉得开怀起来。   “你这样,倒是叫我不忍心。”她笑叹一声,摆摆手,“算了,你走吧。以后……”   以后……不准再出现在她面前?叶舟的肩膀缓缓绷直,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异常。   然而,她说:“有什么东西,直接送过来就好。”   就算再愚蠢的人,听到这里也该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叶舟还没有迟钝到无可救药,震惊地看着她。   “回去吧。”   “是。”他再一次当了真,怀揣着小心与不可置信的欣喜,顺从地离去了。   殷渺渺托着腮,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有种不可思议的好笑。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叶舟就是那个不会哭的,想吃糖,就天天过来,站在橱窗外面看着,不哭不闹,不求不问,好像只要看几眼就能饱了。   更叫人怜惜的是,和他说你在外面看风吹日晒,太辛苦,明天进来看。他也听不懂暗示,乖乖地回家,觉得明天能够进去就很高兴了。   太懂事,太知分寸,骂他一句“笨”都不忍心,恨不得把糖递到他手里。   也怨不得叶沉到死都放心不下这个弟子,不懂得争取的人确实很容易吃亏。师叔们叫他搬走,他就真的搬了,丹鼎阁的管事找借口劫走了他要的材料,他就干脆自己去买。   亏得技术高明的炼丹师不愁灵石,才能这么任性。   但这样的性子……调教得再通透,也只能有一颗洞晓世事的心,无法胜任凌虚阁的位置。   当掌门也好,首席也罢,心要够黑,脸皮要够厚,下手要够狠。有的时候,还得违背良心。   叶舟办不到。   论性格,最适合的是柳问,但他天性凉薄,也不适合承担起门派的重任。其他人里,杜柔或许因为早年经历,不爱在人前出现,谢雪和南阳过分正直,连像周星那样方方面面都稳妥的人都没有。   殷渺渺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把叶舟和拂羽打包叫过来,晚上加班。   她给他们准备了一间隔壁的屋子,将凌虚阁的部分事务丢过去,让他们俩商量着处理。   夜幕下,灯火通明。   小凤凰学完了十个字,跑去隔壁围观加班狗。   “你们好可怜哦。”它的鸟喙里含着吸管,吧嗒吧嗒喝着果汁,“居然有这么多的作业要做。”   拂羽因为南阳的缘故,对小动物非常和气,笑应道:“是呢。你要不要一起来?”   小凤凰:(ΩДΩ)   “我做过作业了哦。”它一脸警惕,“和你们才不一样。”   拂羽被它逗笑了,同叶舟道:“要是南阳回来,怕是舍不得走。”   叶舟点点头,低声道:“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东洲安逸,歌舞升平,闻不到任何硝烟的味道。可从战场上回来的人,一时半会儿无法忘记世界另一头惨烈的景象,午夜梦回,总是牵念。   他们的对话没有逃过殷渺渺的耳朵。   目前,十大魔君里,活跃在西洲的只有三个,其他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柳洲和陌洲落入旁人之手。如今按兵不动,定然是准备谋取更大的利益。   简而言之,到现在为止都是开胃小菜,还没准备正式开打呢。   三大宗门都很清楚这一点,支援得十分谨慎,并且准备逐步退出西洲,让地方势力抵抗,以保存实力,应对将来的危机。   虽然很残忍,但也是时候撤回凌虚阁的弟子了。   ——放他们去柳洲是为了历练,不是送死。      顾秋水和殷渺渺完全是两种人,但他们屁股下坐着的椅子是一致的,故而思考的脑回路也差不多,总是能够碰到一起。   他不想回门派,回去了指不定就要被摁在掌门的位置上,可凌虚阁和其他几个优秀的弟子,没必要在这儿耗着,镜洲的浑水可不好淌。   羽氏那边的宝丽公主最近动作频频,似乎想在三大宗门里找个道侣,借婚姻结成联盟。尤其他们上一任的帝君和殷渺渺有点关系,较之归元门和万水阁,更青睐冲霄宗。   联姻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镜洲守得住,等于是和此地连上了线,守不住,未来羽氏的人要逃亡,肯定会投奔亲家,怎么都不亏。   只是羽氏的公主,怎么都该出个凌虚阁的弟子。顾秋水找了圈,发现合适的两个都让殷渺渺给叫回去了,不由大为遗憾。   不行就不行吧。   顾秋水正琢磨着怎么找借口脱身,万水阁的凤舞真君抢先一步提出要离去,理由非常冠冕堂皇——南海打起来了。   白妖王和墨妖王联手,和昭华打了起来。   前面两个是南海老牌面的妖王,根基庞大,实力雄厚,后者虽是新起之秀,但耐不住龙族招牌大,其他海域都有迷信龙族的海族投奔。   这一打,南海血流成河。   别以为这对万水阁来说是什么好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受到波及不算什么,怕就怕这三个家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冷不丁调转枪头往人族这里来一波。   是以他们仨一打起来,游衍立马召回万水阁弟子,严阵以待。   “出了这样的事,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去。幸好有孤桐真君和平潮真君(归元门坎门元婴)在此,想来无碍。”凤舞诚恳万分。   顾秋水颔首:“理应如此。”   平潮真君讽笑道:“万水阁连自家后院都管不好,游衍这些年光顾着养女儿去了吧。”   凤舞回敬道:“阁主的事,就不劳平潮门主操心了。”   她重重咬了“阁主”和“门主”两个词,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平潮真君修水法,和修炼《惊涛怒海图》的游衍年纪相差无几,当年来万水阁拜访,嘲讽说,听说某人姓游,原以为能见识到游龙秘卷,谁想居然不是,真是“可惜”。   游衍被人当众打脸,哪肯善罢甘休,狠狠坑了他一次,两人就此结仇。一晃眼数百年过去,游衍成了万水阁主,平潮真君却只是个门主,高下立现。   平潮真君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凤舞真君送他个“呵呵”,潇洒离去。   万水阁撤离镜洲。   *   消息传来,在秋洲的江离亭和凌西海多少松了口气。   江离亭叹息道:“黄口小儿都知道什么叫唇亡齿寒,可这利刃未曾悬颈,他们就永远存有侥幸,只想扫门前雪呢。”   “若非如此,我们的计策也不能成功。”凌西海道,“万水阁走了,冲霄宗也不难办——长阳道君为着萧丽华,可是走了一步臭棋啊。”   江离亭明白他的意思。一旦西洲失守,极有可能威胁到北洲,归元门必须尽其所能得将魔修挡在西洲。而冲霄宗不然,他们只要找个借口离开,就能围观归元门和魔修死磕了。   借刀报仇,兵不血刃,何乐而不为呢?   “王魅之计,果然狠辣。”江离亭摇摇头,“与这等邪修为伍……呵。”   凌西海不以为意:“只要能为岱域所用,又有何不可?女人才最擅长对付女人,我倒是有点佩服她了,殷渺渺可不容易对付——连你也栽在了她手上。”   “我动作太多,早晚的事。”江离亭虽然有些遗憾身份暴露,可不必再伪装潜伏,亦是打心眼里松了口气,“我现在担心的是,她回冲霄宗那么久却没个动作,总叫我有点不安。”   凌西海道:“我不能久留,东、北那两家,还得你多盯着。”   江离亭应下,又问:“王魅那边怎么样了?”   “放心吧,她在中洲经营已久,不成问题。”凌西海道,“你许是不知道,她养齐楚的小公主好些年了,这不就快要派上用场?”   江离亭记起来了,齐楚的小公主,不就是那个绯闻闹得轰轰烈烈的小姑娘么,那么小的岁数,还什么都不懂,就做了他们的棋子,不由静默。   来的人里,也只有凌西海懂得他的沉默。   “大道无情,我们没有时间为弱者悲哀。”   “我总是怀疑,你我所做的事,究竟是对还是错。”   “救苍生于水火,难道不是你我的心愿吗?若想独善其身,何必赴险?”   “岱域的苍生是生,十四洲的,就不是吗?”   “人有亲疏远近。”凌西海负手而立,“我们身后,有我们的门派、师尊、弟子、同门,容不得后退。”   江离亭又是一声叹息,却不再言语了。   天空飘过白云,变幻莫测,一如世道无常。    第547章   万水阁还没从镜洲撤离,殷渺渺就知道了南海的消息。   书信传送没那么快,提前带来消息的是海鸥岛的马丑。他听说殷渺渺安然无恙,果断地带着小弟们过来拜访。   当然,他们心里都清楚,拜访是假,合作是真,但没落实之前不能说。马丑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是专程来感谢她。   做戏做全套,既然如此,谢礼不能少。   马丑送了她好些个美貌的混血少年少女,都是专门被不良商家培养出来的玩物,身上只保留着少数兽族的特征,看着不渗人,还格外可爱。   只是因为专门是供给达官贵人取乐用,实力极弱,干什么都不成。马丑把人救回来,总不能白养着,可这一个个穿金戴银的,什么都不会,能做什么?还是拿来送人吧。   白露峰面子够大,也安逸平淡,怎么都能保下一条命,平安终老。   殷渺渺并不介意帮海鸥岛这个忙,只是不打算把人留在白露峰——小人物虽不起眼,但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事毁于他们之手。   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在云光城有座歌楼,既然会唱歌会跳舞,就去那里吧。”殷渺渺笑道,“道友放心,那是白楼,我又常去,还算干净,他们每年也有报酬可拿。”   马丑举杯一笑:“来时的路上听说了,东洲取缔了鼎楼。道友好魄力。”   “将心比心罢了,若我投成她们的胎……”殷渺渺叹了口气,“都不容易。”   马丑深有同感,可如今唏嘘感叹都没什么用,干实事才是真的。也不多在这上头纠缠,说句“那我就放心了”便带过这话题,转而切入正事:“白妖王和墨妖王联手,打算对付龙宫。”   殷渺渺顿时集中了注意力:“怎么说?”   白、墨妖王联手的事,早在几年前就有了苗头。南海就他们俩,自然要对掐,现在多了个外来户,一上来就抢地盘,还开挂,不抱团还等着被逐个击破吗?   墨妖王是个心机男,怂恿白妖王一起去妖帝那里打探口风。   妖帝活得久,早有预感太平日子不多了,想着他们要是能打出个结果,南海至少太平个几百年,所以果断闭关睡觉了。   这就等于宣告“我不管”。   于是,黑白组合出道,准备和龙宫死磕——不磕不行了呀,等昭华羽翼丰满,就打不过了,必须趁他还没笼络多少人,凭借雄厚的基础把他拖垮。   这就是金丹和元婴的又一处不同了。金丹多是光棍,人死了就完了,元婴多有自己的势力,杀了容易,手下的地盘和资源一弄不好,就是为他人做嫁衣。   墨妖王一肚子坏水,想偷偷给昭华挖个坑,让白妖王和他对上,无论谁输谁赢,自己都能得到不小的好处。   爽哉。   然而昭华并不像他预想的那样,被挑衅后直接和白妖王干上。他干了一件寻常妖王不会干的事——拜访万水阁。   游衍也没想到昭华会上门,警惕又疑惑。南海掐架的妖王多了去了,但有个默认的潜规则,自家人动手,容不得外族BB。   引外族入局,是要被集体鄙视的,可谓之妖中奸细。   两个人一碰头,心里就有了数。   游衍评:不像个妖,倒像个人。   昭华评:野心勃勃,是个枭雄。   但不管心里想了什么,两个人都不会表现出来。   游衍客客气气地招待了客人,问他有什么事。昭华自然不会说我知道你看不得我们南海统一,恨不得打个你死我活,你好渔翁得利,拿的是鲛人的借口。   还记得当初,鲛人们想要人类的纺织技术,却不肯和人类合作。殷渺渺后来借此提出了邮购的思路,想以此打开局面。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海鸥岛的邮购搞得还行,鲛人却不再需要。他们抱上了昭华的大腿,由他出面和人类交易。   昭华一听就想,这不就是海禁吗?卓煜当年为此费了不少心思。他琢磨了下,觉得以自家的情况来看,不能全开,玩不过人类,但也不必禁止贸易,官方可以做啊。   他就是来谈这件事的。   两个人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反正生意应该是做成了。   妖族给人类深海的珍稀材料,人族给他们提供最基础的技术,包括符箓、阵盘、法衣等等。   马丑总结:“万水阁不想叫三位妖王盯着自己,巴不得他们打起来,龙君主动示好,没有不接的道理。可龙宫坐大,也不是游阁主想看到的局面。”   殷渺渺苦笑不已。   于万水阁而言,旁边三个蠢蠢欲动的势力,夜不能安寝,最好他们一直打一直打,没工夫找人类麻烦。龙宫势弱,支援昭华就能叫他们双方消耗得更加剧烈。   而于昭华而言,两个妖王抱团,自己根基不稳,联合旁边的万水阁最为合适。正好借此机会壮大自己——若无战事,人族可没那么大方给技术。   白妖王和墨妖王就不用说了,不打别人,就要被别人打,先下手为强没毛病。   这叫什么?死局。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战,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马丑看得清楚,心里很矛盾——战火四起,海市定然会受到冲击,但发战争财的人还少吗?普通商人来得少了,卖装备的可更多了。他们海鸥的邮购单子都从小额的个人单变成了大订单。   富贵险中求。   他厌恶战争,却也想趁此机会发展自己的势力,让混血立足南海。   这样还不够,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海鸥岛老的老,小的小,战况瞬息万变,万一谋划失败,还需要一个退路。   和殷渺渺想的一样,马丑也觉得东洲是最安全的。所以,他这次过来,就是打算在东洲发展一下邮购事业。   殷渺渺等他很久了。   做事业,只有一个好主意是没用的,天使投资的成功率只有4%。邮购的概念搬到修真界,成功率并不高。   她当年看似辛辛苦苦和马丑他们出主意,其实不过嘴上说说,一分钱的实际投资都没有,成功赚大,失败没亏,可谓是空手套白狼。   不过马丑非常争气,成功做出来了,现在的海鸥岛,值得她用真金白银去投资合作。   两人一拍即合。   马丑表示,因为她统一了各种标准,在东洲邮购,应该会比在南洲更顺利。之前邮购后客人不满意非要退货之类的破事,可把他烦得不轻。   殷渺渺想,你得搞个支X宝啊。但修真界没有银行,灵石是无可替代的货币,导致钱庄都没能发展出来。   灵石塞在储物袋里就能带走,银行有生存的土壤吗?   好像……也有。   她心思百转,却没打算和马丑细说,只是告诉他会尽可能得提供方便。至于分赃、啊不,是股份的话,和南洲一样,会予两成的净利润给冲霄宗。   不止如此,还额外给了殷渺渺半成。   她收了,转头就投还给了他:“道友手下人才济济,光做邮购怕是屈才了。”   马丑:“愿闻其详。”   殷渺渺的想法真的很简单:搞个邮政系统。   东三洲多山地丘陵,人或车马送信很慢,靠飞鸟是最方便的。但是,普通的鸟容易半路被人打死,开了灵智的又至少是七阶以上,不好捕捉驯养,就算成功了,也难保被人截胡。   鸟死了,亏本是小,泄露了客人的秘密事大。   衡量成本过后,大家发现,送信还得用人力——假如出事,好歹能在死前销毁信件,保证内容不外泄。而金丹修士是不可能送普通信件的,一般都是筑基的修士组成队伍,像押镖一样送。   他们固然可以用飞行法器,但灵力有限,飞飞停停,配备骑兽吧,以前东洲不产这个,全靠进口,成本高昂。   总而言之,坑爹。   她已经叫神器坊想办法捣腾出个近距离传输的法器来,但成本肯定不低,没法普及到民间,马丑来得正是时候。   生意送上门,没有拒绝的道理。马丑想想觉得可以,又和她商量了些细节,定下了此事。   *   冲霄宗事务繁杂,不可能全都自己揽着。   殷渺渺除了神器坊盯得紧,其他还是客客气气地请元婴们干活儿——他们的职务也不只是管门派里的事,整个东洲相关的都归他们管。   比如灵木园,东三洲各地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药园、种植园,理论上都归云潋这个掌事管。他最近就不在门派,外出巡视药园,顺便帮师妹盯着各仙城的动静。   对内,当然是使劲用凌虚阁的弟子。   袁落因为江离的事略显颓废,被她丢去主持积分赛;紫烟、予明带着几个筑基弟子四处巡视,抓捕潜伏进来的魔修;乐眉去了凰月谷,玄派的一位长老又成亲了,得派人前去道贺。   更不要说拂羽和叶舟,身兼干活和研究两重职务,基本没时间睡觉。   时间一长,其他人也琢磨出点味道来了,猜测她大概是想在这两个人之间挑一个继任首席。   拂羽也是这么想的,但他觉得自己是陪跑。殷渺渺摆明了更亲近叶舟(两人相伴了一路呢),叫他一块儿,怕是想叫他们争上一争,显显力气。   这事儿换在旁人身上,多多少少会心里不大痛快。拂羽却想得很开,利用就利用,自己没亏什么,反正不曾肖想过首席之位,也算不上遗憾,遂一切如旧。   然而万万没想到,过了些时日,殷渺渺过来找他们,开场就说:“近些日子,你们着实辛苦了,一个两个都这么能干,真叫我不舍得放人。”   他们自然要谦虚一下,说为师姐分忧为门派做贡献都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我却不好真这般霸道。”她微微一笑,慢悠悠地抛出个惊雷,“我就留一个,另一个,就去凌虚阁接任吧。”   两人齐齐一惊。    第548章   殷渺渺这话初听平常,细细一想,却好像暗藏玄机。   拂羽当时就想,猜错了,要留一个在身边,那必定不是我。但是接任首席……不对,是个考验。   与其说是考验叶舟,不如说是考验他,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说自己能力不足,想多跟她学习几年,肯定不妥,她暗示得很明白,就想把叶舟留下。可要是自己往脸上贴金,推辞首席之位,更是大大的不妥。   因此,他不接这个话茬,直言:“西洲动乱,若是有机会,愿尽绵薄之力。”   “凡间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可见二者是相通的。”殷渺渺说。   叶舟当局者迷,原本还在考虑她的问题,听了这句话,终于回过味来,发现没自己什么事,安安静静围观。   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如坦诚点。   拂羽沉吟少时,问:“我从无此意,为什么是我?”说着,还有闲心睨一眼叶舟,示意这不是还有个人吗?   殷渺渺笑道:“当年我也问过这个问题,你们顾师兄用门派安稳,道法传承糊弄我。而我之所以信了他的鬼话,是我看门派的一些事很不顺眼。”   其实,当年同意的原因有很多,那时她模模糊糊已经有了些想法,希望改变门派的一些弊病,但也同样是想争取更多的话语权,希望……希望能和慕天光长长久久。   可惜天不遂人愿,也没办法。   她轻轻叹了口气:“战事将近,凌虚阁是冲霄宗的脸面,首席当作表率。”   拂羽很冷静:“那就更不该选我了。”   先前在柳洲,冲霄宗名声大盛,一是因为顾秋水,二是南阳和谢雪多次奇袭,取得了数次胜利。像他们这样的修士,才更能鼓舞士气。   “不要妄自菲薄。”殷渺渺笑了笑,忽然道,“叶舟,我家小凤凰不知道去哪里了,你帮我找它回来好不好?”   叶舟知道这是要支开他,应了声,起身离去。   他一走,拂羽放松两个度,笑问:“师姐该不会是舍不得叶舟,才喊了我来顶缸吧?”   殷渺渺笑了笑,道:“换作别的时候,实力强就够了。但你们金丹修士,在战场上算得了什么呢?早晚都是要我们打的。”   修真界有一点很不好,没有史书,上一回怎么打的,只能靠过来人口述,相当不给力。有机会还是该去民间淘一淘,指不定有谁留下手札。   她想着,问他:“与其战死换人,不如太太平平,收拢人心,是不是?”   军人在前线保家卫国,当然了不起,可医生救死扶伤,一样值得尊敬。毕竟再勇武的修士,也难免要受伤,要大夫救治。   拂羽认可了这个理由。   “我有我要做的事,你难道没有吗?”殷渺渺玩笑道,“门派我都给你清好了,比起顾师兄,我可算是个厚道人。”   有,当然有。悬壶院在冲霄宗里的位置不上不下,医修通常都是法修兼职,迄今为止,也没多少成体系的功法。   可天底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拂羽相信她的诚意,却不认为自己优秀到需要这位师姐费劲口舌劝他上位的程度。   他问:“只恐能力不足,难当重任。”   殷渺渺理解他的顾虑,假如凌虚阁也算届的话,他上头还有两届,修为比他高的也不少,就算有她撑腰,服众也非易事。   “伤药的进展如何了?”她问。   拂羽谨慎道:“没那么快,找到合适的材料不容易。”   “给你五年。”她道,“五年后你做不出成绩,我就如你所愿,把你丢回西洲去。”   刚才还温情脉脉,非我不可,这会儿就翻脸,亏得没信。拂羽暗暗想着,心里却升起豪情来——首席弟子当为表率,师姐执掌凌虚阁百年,优秀的女修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若他做得好,未尝不能弘扬医道,传承道法。   事在人为啊。   他点头应下:“好。”   殷渺渺终于满意了。昔年深陷爱河,一不小心着了顾秋水的道,凌虚阁首席说是门派的保障,但元婴活得比金丹久得多,换上个几任首席,掌门都不一定死,差不多得了。   再熬两天,把拂羽培养出来,就能把门派里的破事丢给他了。等到把东洲的事情梳理清楚,她也可以到外头走一走。   呵,顾秋水跑什么,她算是明白了。他最好祈祷掌门长命百岁,不然不把他坑做掌门,对不起他的“谆谆教诲”。   想归想,师弟还是要骗的。   殷渺渺温柔地鼓励:“勤加修炼,莫要舍本逐末。”   “是。”拂羽低头受教,这些年他为着多救些人,荒废了修炼。   接锅的人心存善念,却不是滥好心,有原则又有舍己的魄力,多调教一二,应当可以继承她的理念。   殷渺渺又指点了他几句,结束了今天的突击考察。   *   拂羽出了门,没直接回去,先找到了叶舟,一见就笑了。   原来,叶舟找到了瞎玩的小凤凰,发现它拿来当石子丢的果子是可炼丹的药材,市面上卖得还不便宜,迅速阻止了它,自己下手采摘。   拂羽觉得,他的两个好友都有点痴意。南阳自不必提,叶舟连师姐家的果子都不放过……罢了罢了,有人摆明了要宠着,他操什么心。   “叶舟。”他大步走过去,“摘完没有,去我那里聊聊。”   “好了。”叶舟拍拍手,一颗果子也没留下。   小凤凰:“舟舟(>﹏<)”   叶舟顿住:“给你买糖吃。”   小凤凰犹豫了下,觉得酸酸的果子和甜甜的糖比起来,还是赚了:“好叭。”   顺利脱身。   拂羽把叶舟叫回自己那里,开门见山:“师姐的意思,你看懂了吗?”   叶舟点头:“恭喜。”他对首席之位也没什么兴趣,因此说得真心实意,毫无勉强。   拂羽扶额:“你个傻子。她说了一句,你就记得半句啊?”   叶舟压根不觉得另外半句话重要,说留在她身边学习,只不过是图个好听,关键不还是甩出后半句吗?   见此,拂羽也顾不得什么矜持,很怕叶舟这么蠢下去白白浪费了机会。师姐要是等得不耐烦了,分分钟就能换个人:“师姐想留你在她身边——叶舟,你要是有心,别磨蹭,直接去告诉她,她不会等你太久的。”   叶舟愣住了,半晌,拧起眉头。他并不怀疑拂羽的话,再联想到近些日子发生的事,确实很像这么一回事。   问题是,她并不爱他,想留下他……是想他做情人吗?   拂羽也明白,和他说:“你自己想清楚,愿意还是不愿意。以师姐的为人,不会勉强你,也不会等你。”   叶舟抿紧了唇角,沉默不言。   拂羽点到为止,不再多说。他是担心叶舟当局者迷,硬生生错过了机会,才决定直言不讳,可若是他非真心不要,那就是他自己的选择,算不得遗憾。   “多谢你。”叶舟低声道。   拂羽长叹一声:“你我何必客气。”   叶舟也就真没有再说,告辞回去了。   拂羽目送他离去,心想,他会怎么选呢?世人都想要真爱,可真爱多么难得啊,她怕是全在慕天光身上用尽了,如今不过是寂寞。   但寂寞又怎样?天长日久,石头也能捂热。   百年苦等,莫要错失良机啊。   *   殷渺渺原以为按照叶舟的性子,肯定得反复思量些时日。没曾想到,半个时辰后,他就过来了,还带着礼物。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翻捡着漆盒中的玉瓶,隐约闻到了淡淡的香气。   叶舟道:“均是常用的丹药。”顿了顿,补充说明,“我略改了些配方,去了苦味涩味。”   殷渺渺想起来了。南洲伤重的时候,她曾抱怨过丹药难吃,他当时就给改了药方,味道好了很多。但那是对症的药,不是日常所需,眼前这些,应该都是他后来炼制的。   有意思。她故意问:“那岂不是麻烦很多?”   “是。”他点头,却将盒子推过去,“我、我心慕师姐已久,这些……予你。”   竟然意外得直率。   殷渺渺合上盖子,饶有兴致地问:“不找借口了?”   他默默点头。   “你意如何?”她口吻温和,眼中还闪着莹莹的光波。   叶舟不答反问:“师姐想我怎么样呢?”   “我呀。”她的嗓音柔和得像是春日的风,直接把他听醉了,“就想你有空的时候,陪陪我,好不好?”   叶舟从没有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脑袋轰一下,外面僵得像块冰,里头的五脏六腑全化成了水,晕乎乎昏沉沉,连如何说话都忘了。   殷渺渺忍不住,轻声笑起来:“不好啊?”   “好。”他喉头干涩,声音沙沙的,可语气宛如一缕青烟,径直飘到天上去。   她更觉得有趣,起身坐到他身边去:“真的好吗?”   “是。”叶舟竭力保持镇定,却全然做不到,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心头撞鹿,雪狮向火,身体颤栗不止。   这也太可爱了。   殷渺渺笑意难止,对他轻轻吹了口气。她刚饮过花露,芳香萦绕在唇齿,尚未散去,带着体温的热意,比酒水更醉人。   “师姐……”他的理智和身体都脱离了控制,哀求她,又不知在求些什么。   把人一次性欺负完了,以后就不好玩了。她退远了些,予他些许喘息的空间,斜斜靠在案几旁,笑问:“师姐在呢,做什么,嗯?”   叶舟答不上来,怔怔看着她。   “看来你需要时间习惯习惯。”她施施然起身,“不逗你啦,回去吧,东西我收下了。”   他终于囫囵得喘匀了气,不敢再留,忙不迭起身离去。只是每走一步,都觉得像踩在棉花上,软软得不着力。   师姐,师姐。他心里一遍遍唤着,无端想要落下泪来。    第549章   于殷渺渺而言,培养下任首席算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却也非一日之功,自己的私生活,那更占不了多少比例。   她现在最上心的依旧是几件正事。   第一是东洲境内的魔修。   门下的弟子十人一小队,不停在三洲境内巡视,看看是否有魔修活动的痕迹。有人疑惑,西洲离东洲远着呢,有必要这么折腾吗?明眼人就清楚,巡视是真,练兵也是真的。   积分赛的地图再真实,也及不上现实情况的复杂多变,提前熟悉一下战斗模式很有必要。   第二是和海鸥岛的合作。   马丑是外来者,纵然有冲霄宗支持,也必然受到地方势力的排斥。殷渺渺给了他个名单,让他先在与门派联系紧密的仙城开展业务。   他就选了几个城主较为配合的仙城设立据点,以此为圆心辐射到周边,打算等生意走上了正轨,再慢慢拓展业务。可以想象,等到据点遍地开花的时候,一张紧密的联系网就覆盖在了东洲上。   殷渺渺需要他这张民用的邮政网,却也必须提前防范。   一方面,她在马丑的队伍中塞进了不少冲霄宗的弟子。他们负责登记核实物流信息,平衡商家、快递、顾客之间矛盾,也有监视之意。   另一方面,她隔三差五去拜访萃华峰,话越撂越明白。电话不奢求,电报必须给她搞一个出来,无论如何都要实现即时的远距离通讯。   龙泉真君本来不想理会她——他孙子的死和翠石峰摆脱不了干系——叫弟子们应付她。但她不断施加压力,弟子们扛不住,求到祖宗头上了。   小辈猖狂!龙泉真君背地里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愈发不肯配合。   殷渺渺硬生生被气笑了。   她自觉是个厚道人,不止一次暗示龙泉真君,只要东西研制出来,萃华峰绝对占大头。谁知道龙泉真君财大气粗,看不上这点好处,宁可赌这一口气。   既然如此,她也不必给他多留脸面,再次发榜征集。   奖金十万灵石起。   但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是在打龙泉真君的脸——张榜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神器坊做不出来呗。   谁做出来,谁就比龙泉真君牛X!   仇结大了。   在冲霄宗,最有钱的三个元婴就是龙泉真君、圆丘真君、红砂真君。因为法器、丹药、符箓是修士必备,平时发财,战争更发财。   龙泉真君有钱、有地位,自认为以前非常给殷渺渺面子了。可她不知收敛,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他的威严。   元婴都是有脾气的,再不反击,真当萃华峰怕了她?   他也够狠,看准了殷渺渺的软肋,找了个“法器的说明图不够精准,再议”作为借口,取消了之前她搞出来的标准图。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神器坊的管事们嗅到了不妙的气味,不敢不应,但转头就透了消息给白露峰。   殷渺渺当时就把桌子给掀了。   不夸张,真的就是当场掀翻了案几,桌上的玉简、笔墨、杯盏哗啦啦倾翻,遍地狼藉。   更恐怖的是,她面无表情,不怒也不笑,整张面孔冷冰冰的像是冰雕。   想偷偷吓唬她一下的小凤凰吓懵逼了,两泡眼泪噙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看着怪可怜的。   殷渺渺顿时笑了,把它捞起来抱怀里:“吓到你啦,不哭不哭,不是凶你。”   小凤凰把脑袋搁在她肩上,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它吓坏了。   “是我不好,以前忍得住,最近气性大了。”殷渺渺抚摸着它小小的身体,轻柔地哄着,“吓到你了,你原谅我啊。”   “不要生气。”小凤凰蹭干了眼泪,蹭着她的颈窝,“不生气好不好?”   “好好,不生气。”殷渺渺哄完了它,回头继续生气。   她知道,修士并不太重视旁人的性命,除非数字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就算如此,那种心情……呵,人类看到某种动物灭绝是什么心情,修士就是什么心情了。   枉顾百姓性命,在凡间看来,算得上是大罪,于修士而言……对不起,大家奉行的不是这个法则,谁要是混到要别人发善心的地步,那就太失败了。   况且,龙泉真君也不是想坑弟子。法器没有说明图,效果也不会打折扣,无非就是想敲打一下殷渺渺:你看重这个是吧?我偏不让你搞。   他大概还觉得自己挺有分寸。   ——或许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   平心而论,龙泉真君这几百年脾气好多了,早些年有钱又有法器,打不过还能砸死你,说句作威作福不过分。   但这踩到了殷渺渺的底线。   十四洲之间的联系日渐加深,旧的规则已经不再适应时代。谁能率先建立起新的规则,谁就能掌握话语权,而她要改变这个世界,就必须抢占先机。   乱拳打中要害了。   她火气难消,决定给龙泉真君点颜色看看,好叫其他人知道,别想打她新政策的主意。   给萃华峰找事不难,龙泉真君不好动他,下面的弟子们多了去了。神器坊被她整治过一次,好些了,各仙城的法器铺子可是满地窟窿。   搁在往日,必要流血才能威慑。但殷渺渺想着,人才难得,培养个筑基修士至少要百年,等不起。   最好的办法就是离间。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小弟们跟着大佬,是为了恰饭,不是找虐,只要将下面的人的利益,和龙泉真君的利益分开,掌事的影响范围就大打折扣了。   只是这事得从长计议,牵扯太大了,容易把其他几个掌峰也牵扯进来,玩大就不好了,现在还得求个稳。   她独坐在屋里生闷气,叶舟就在外面考虑要不要进去。   掀桌的动静,他和拂羽都听到了。两个人当时没敢吭声,等到安静下来,互相使眼色。   叶舟觉得,书房里发脾气,肯定是有正事,该拂羽去分忧解难。   拂羽却想,这种时候需要发泄一下情绪,外人过去就是添堵。   两个人都没动。   但拂羽仗着没有私情,转头溜了,美其名曰有了灵感,要去搞一下研究。叶舟心有挂念,不放心她,在门外徘徊要不要进去。   “进来吧。”里面的人说。   他这才犹豫着走进去。   “外面杵着干什么,怕我吃了你?”她的语气已经平和下来,乍听与平时一般无二。   叶舟没接茬,默默帮她把翻倒的案几扶起来,又把笔墨纸砚放放好,再倒一杯花蜜水。踟蹰片刻,若无其事道:“灵田里的药材都种上了……”   才起个头,殷渺渺就“噗嗤”一声笑了。   说实话,叶舟这解语花的本事,实在十分糟糕。她身边先后出过莲生和称心两个妙人,前者嬉笑怒骂,叫人又爱又恨,什么坏心情都消了,后者体贴入微,句句话都说到人的心坎儿里,无比熨帖。   叶舟呢?只会讲课。   笨拙得可笑,却也无端惹人怜爱。而他并不自知,顿了下,继续往下讲:“慢是慢了些,但种药的灵田和种灵谷、灵花的不同,需要更慎重些……我和拂羽商量过,假如若降低本钱,只能在材料上下手……”   说到这里,他特地加重了语气,强调了一遍:“这是唯一的办法,丹方是不能改的……”   “是是是。”她消了气,忍笑道,“我知道了,丹方是不能改的。”   叶舟抿紧了唇角,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笑了就好,不生气就好。他想问她为什么生气,又怕是什么机密的事,欲言又止。   “是龙泉真君。”她主动道,“他给我添了点麻烦,不巧,是我不能忍的地方。”   叶舟斟酌不定。他最近一直在思考该如何与她相处,两人间的修为差距是无法磨灭的,于寻常爱侣来说,这算不得什么,但他们是爱侣吗?显然不是。   在南洲的时候,她全然未曾流露过情意,后来她身受重伤,更是近十年不见,哪来的真情实意?因此,他也绝不会奢望什么。   她大概是想要个情人。   他是愿意的。   可情人和情人之间,也不一样。他自忖并不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权势、金钱抑或是资源,只是希望陪伴在她身边。既然如此,只谈风月,不谈正事,是最稳妥的相处之道。   但师姐好像不是这么想的。她要他和拂羽一起做事,还同他说起未来的局势,显然并不希望他置身事外。   我要怎么做呢?说得多了,有谄媚逢迎之嫌,免不了要落人口舌,什么都不说,又辜负了她的一番苦心。   叶舟思量半晌,下定决心:“是什么麻烦?”   殷渺渺微微露出了讶异之色,而后爽快地告诉了他。   叶舟原以为是什么大事,听了反而松口气:“师姐想怎么做?”   “我还没想好。”殷渺渺坦言,“釜底抽薪不是不行,我怕耽误时间,这个时候还是求稳为上。”   他便道:“那我替师姐去做个说客,好不好?”   她很有兴趣:“找谁?”   “萃华峰的几个弟子,我都是认得的。”叶舟轻轻道,“他们也不想惹你呢。”   没有哪个修士能不吃丹药。骄横如萃华峰弟子,也希望结交有本事的炼丹师,好为自己谋方便。是以神器坊内部有斗争,和金石峰的人关系却都不错。   叶舟是第三代弟子,辈分不够,实力来凑,背后又靠着叶家,属于冲霄宗里有实力、有人脉、有背景的三有人士,排面很广。   他在龙泉真君面前说不上话,但说服一两个亲传弟子不是问题,再由弟子们去劝自家师尊,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殷渺渺沉吟思考。她出身翠石峰,师徒三人都光秃秃的啥也没有,后来空降凌虚阁,直走中枢,没用过这类人脉关系。   但不得不说,冲霄宗枝繁叶茂,凌虚阁那会儿是必须要立威,才大刀阔斧改了规矩,如今结成元婴,反而可以退一步,事缓则圆么。   战事将近,稳定人心为上。   她点了点头,同意了他的提议,只是饶有兴致地问:“你要他们怎么信你呢?”    第550章   叶舟是叶沉的弟子,就算进了凌虚阁,身上也永远有金石峰的烙印。要萃华峰的弟子相信他的意思就是殷渺渺的意思,可没那么容易。   殷渺渺又来一句:“你和拂羽比起来,他更像我的人。”   悬壶院是冲霄宗的一个部门,不是一个师承,所以拂羽虽然拜飞针真人为师,却属于没有后台的那种。而门派里很多人都知道,她更偏爱这样没有出身烙印的弟子。   叶舟这么上门,说不定人家会觉得金石峰准备搞什么阴谋诡计。   “我有办法。”他说,“给我一些时间。”   “好。”殷渺渺微笑道,“那我先吓吓他们,你再去。”   叶舟点点头,心中已有腹稿。   接下来几天,炼器坊的几个管事均有些不安。以往龙泉真君要做什么,他们从无二话,知道老大罩得住,有何惧之?   但现在不一样。   昔年殷渺渺整顿神器坊,多多少少有几个弟子被当做弃子抛弃。龙泉真君的利益不曾受损,底下的人心却变了。他们蓦然清醒,发现自己的地位并没有想象中稳固,一旦神仙打架,自己可能要倒霉。   白露峰那个女人金丹时就不好惹,何况现在结婴了?她还有个元婴的师父和师兄!   因此,龙泉真君的命令下来,他们就秃了头。   最秃的是老五——龙泉真君和圆丘真君一样,是个爱收弟子的元婴,前前后后收了十个,死了三个——老五名义上排行老五,实际上排老三,前头两个一个做了城主,在自家地盘上吃香的喝辣的,一个因为之前神器坊的事被牵扯,被打发去中洲拓展业务了。   老五文石就这么接了班。   他是个外表看起来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子,器宇轩昂,光是脸就很拿得出手。更不要说他从佩戴的玉冠到脚下的靴子,都散发着浓浓灵石的气息。   长得帅,又有钱,还有背景,算得上冲霄宗里的有名有姓的金丹真人。假如这是一本逆袭,那么他完全有资格作为前期坑害男主OR欺负女主的小BOSS。   然而,此时此刻,文石全然没有平日里的威风得意,愁得酒喝不下,小妾也不想睡。   龙泉真君叫他暂停说明图,他不能不听。可神器坊是冲霄宗的部门,不是萃华峰的产业,殷渺渺要拿捏起来也容易。   她今天就把他们炼器坊需要的一笔珍惜材料,给了隔壁纺织的那群女人!   理由还特别冠冕堂皇——“我说过,从神器坊出去的法器,必须有说明图,既然龙泉真君再议,想必暂时不需要这些了。”   操!   这叫他怎么办?   愁闷之下,他就想去云光城散散心。听说夜弦楼里来了几个新的艺人,擅长南洲歌舞,正好略作排遣。   歌楼里丝竹悦耳。   文石看了几场表演,略解烦闷,正准备离去,听见了侍从招呼的声音:“叶真人,这边请。”   叶真人?叶沉已经死了,是叶舟?   记得没错的话,他应该是被叫去了白露峰做事……文石心中一动,立刻起身,佯装偶遇:“咦,叶师弟?你怎么来了这里?”   同样也是假装碰巧的叶舟一脸平静:“下山买些东西,顺道过来看看。”   “啧,你也会来这种地方啊。”文石的语气难掩惊奇。   他和叶舟打过几次交道,算是熟人,算不上朋友。但众所周知,叶舟的日常是炼丹,业余活动是指导旁人炼丹,娱乐场所是一概不去的。就算鼎楼改了歌楼,干净了很多,也不像是他这种人会来的。   叶舟道:“这是师姐的产业,她担心有客人骚扰,叫我关照一二。”   “原来如此。”文石的笑意更浓,“相请不如偶遇,咱们许久未见,今日我做东,请你喝杯酒……喝杯茶可好?”   叶舟略一沉吟就答应了。   两人分主宾坐下。   文石叫侍从重新泡茶过来,挥退了服侍的人,口吻熟稔:“知晓你爱清净,就咱们俩说说话。”   歌舞又起,笛声悠扬。   叶舟端起茶杯,心里默数一、二……“唉!”文石重重叹了口气。   来了。叶舟放下茶盏,故作疑惑:“文师兄为何叹气?”   文石欲言又止,似想倾吐,却碍于某些缘故不好直言。   两人的关系不算深厚,不可过于急切。   叶舟重新端起茶盏,慢慢饮了两口。半盏温热清香的茶水下肚,静默的时候也够了,才道:“神器坊?”   “看来师弟也听说了。”文石苦笑连连,却没说双方一句坏话,只是不断用眼神和表情暗示,我很难办,我真的很难办,我快愁死了。   他心不诚,叶舟自然不会多说,惜字如金:“师兄辛苦。”   文石何等精明,不可能明着抱怨两位元婴,以免落人话柄,又叹了声,生硬地扭转话题:“不提了。说起来,叶师弟最近如何?上回我去丹鼎阁,原道能找你叙叙旧,谁知未能寻见,你……可好?”   叶舟明白他这个“可好”的意思,文石以为他是被师叔们排挤了,这才没能得到丹鼎阁的管事之位,只能挂个教职。   “我很好。”他道,“如今更自在些。”   文石信又不信。叶舟确实爱丹道多过争权夺利,可到嘴的肥肉被人抢走,谁能真的甘心?面上却多了几分笑意,似乎真的为他开心:“是吗?听说你是去了白露峰?”   “师姐有些事要我们做。”叶舟点头承认。   “我听闻素微掌峰采买了许多药材,还都是走的私账。”文石玩笑道,“不会都是给你的吧?”   叶舟知道他在掂量自己的分量,直言道:“自然不是,五成左右。”   殷渺渺买东西手笔大得很,五成也足以令人瞠目结舌。文石口中说“都给你”,其实心里认定最多两三成,乍听之下不由吃惊:“看来素微掌峰待你不薄啊。”   叶舟的心肠被触动一瞬,声调倏然柔和:“她待我极好。”   作为一个阅尽千帆的老江湖,文石敏锐地察觉到这句话中的脉脉温情。他若有所思地瞧了瞧叶舟,没有追问,却是又将话题拐了回去:“也是,离了是非之地未尝不好,像我……两边为难呐。”   叶舟道:“师姐不喜欢为难人。”   “这我信。”   在门派捞钱是潜规则,连清水衙门的执法堂都有人收灵石,水至清则无鱼,并不稀奇。但文石佩服殷渺渺的是,她不捞钱,她给门派挣钱,顺带丰了自己腰包。   而对下面的人,她整治归整治,同样给活路,多劳多得,虽然教人恨,也教人佩服。如无必要,谁也不想和她作对。   但这不是没办法么。   文石暗示:“师姐那个榜文……唉!”   “她只是想要个法器。”叶舟半真半假道,“你们做不到吗?”   文石犹豫了下,露了点口风:“须用秘术。”   叶舟恍然。远距离传输的法器不是没有过,比如鸳鸯镜,但无法大量炼制,就是因为其关键技术是一门秘术,会的人少之又少。   俗语云,教会徒弟,饿死师父,龙泉真君还没到陨落的时候,自然不愿意将自己的独门秘术交给徒弟,所以下面的人想尽了办法,也搞不出来。   那龙泉真君为什么不自己动手炼制呢?原因有二。   一则,殷渺渺的要求比较高,需要在全洲铺设联系网,那么数量肯定要多,容易造成技术外泄;二来,难度较大,饶是龙泉真君,也得费大量的精力,他和翠石峰有仇,不想干。   “如今闹成这样,掌峰要的东西,怕是难了。”文石长吁短叹,“师尊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咱们也不好忤逆。”   这超出了叶舟的预料。他思忖片刻,淡淡道:“可师姐也不是容易放弃的人,真君不肯,她找别人就是了,会此类法器的人虽少,终归不是没有。世上有几人不爱灵石?”   文石哪里肯落下风,叹道:“掌峰的面子自然够大,只是,若真的求了外人,怕是要沦为其他门派的笑柄,弟子们亦颜面无光。”   确实是这么回事。   冲霄宗做不到的事,叫其他门派的人做到了,有坠三大宗门的名头。但叶舟并不打算服软,师姐这次向萃华峰低了头,以后还怎么压得住其他人?个个都要仗着本事胡来了。   他反应很快,答道:“此事关乎道魔之战,何必拘于门派之见?再说了,还有积分赛的人情呢。”   文石卡住了。   叶舟再接再厉,叹息道:“师姐总有办法得到她想要的。倒是文师兄你,届时,真君怕是……”   怕是要把气撒在我们身上了。文石在心里补上了后半句话,面露凝重之色。   和大多数修士一样,他未能理解殷渺渺的布局与用意,因此,从未想过殷渺渺会顾忌说明图被扣而退让,更倾向于她会为了维护自己的威信,和龙泉真君对峙到底。   新官上任,被人打了脸,谁肯善罢甘休?权力之争,他们很熟。所以,他完全相信了叶舟的话,思考该如何破局。   “唉,难啊。”文石素来精明,明明心中焦急,口上却只叹了两声,而后浑不在意地转移话题,“瞧瞧我,说请师弟喝茶,偏生说起这些有的没的,来,喝茶,师兄给你赔罪。”   说着,执起茶壶为他续了杯热茶。   叶舟不动声色。文石这样的人,平日里待人再和善,也会自重身份,绝不会给人添茶倒酒,除非……有事相求。   “文师兄客气了。”他假作没看出来,推辞未果,便道,“我也希望这事早些解决。”   这么配合他,不抓住是傻子。文石笑了笑:“叶师弟是想为掌峰分忧?”   叶舟犹豫了下,找了个明眼人一下就能看穿的借口:“西洲烽火四起,能少起些风波总是好的。”   文石没有戳穿他,赞道:“师弟顾念大局,甚善。”   叶舟:“……”   吹捧过后。文石切入正题,低声道:“我有一计,只是需要师弟配合。”   “请师兄明言。”   文石便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叶舟斟酌良久,与他磨了半天,方才商定计策。   “成败与否,全赖师弟了。”文石的语气与神态诚恳万分。   “必不负师兄所托。”   第551章   文石的计划很简单:两头糊弄。   他打算联合小师妹,说服龙泉真君将秘术传给他们,不传全部,一半也行,借口很简单:让白露峰那个女人看看我们萃华峰的本事。   然后不管成不成功,他都会交给殷渺渺一个试验品——炼制不出来就去买一个——以此为借口,向她讨要后续资金。   此时,就需要叶舟出马了。他负责说服她撤销榜文,对神器坊示好。然后文石就能说服龙泉真君,什么“她就是怕了您啦”之类的吹捧砸过去,把师尊砸晕,糊弄过去,over。   以上是计划的全貌,文石没那么傻和叶舟说实话,只截取了部分,且说得花团锦簇,仿佛真的都是为了世界和平。   “瞧瞧,元婴有什么用,下面的人糊弄你的时候,化神都没用。”殷渺渺听叶舟说完,连连感叹。   叶舟没干过这样的事,但见过的、间接促成的也不止一两次。人心诡谲,各有思量,无法杜绝,只能和她保证:“我不会骗你。”   已经学会保证发誓了,算是个不小的进步。殷渺渺微微笑了笑:“真的吗?”   “嗯。”他应着,不自然地别过头。   光影斑驳,她的面容出现在离他咫尺的地方,几乎碰到他的脸颊。叶舟一怔,转回目光,坐在案几对面的人影如泡沫消失在阳光里。   幻术……?   “是真的。”她仿佛看穿了他的疑虑,缓缓靠近他。   呼吸相闻。   叶舟本能地想躲,又不舍得躲开,心在胸膛里砰砰乱跳。她没让他煎熬太久,轻轻贴上了他的双唇。   像一只蝴蝶停在了唇间。   像一片羽毛落到了眼睫。   很轻,很痒,很柔。   而后,渐渐缠绵激烈起来。   肺中的空气被抽走,注入甜而黏腻的蜜糖,呼吸不畅,唇齿间的气味却是如此芬芳。他辨识出了那股味道,为了不降低丹药的效果,他品尝过数百种蜂蜜,那是最清香,最悠远的那一种。   他沉醉其中,魂骨俱酥。   时光漫长又短暂。她从容离去,还笑问:“是不是真的?”   叶舟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殷渺渺体贴地转移话题,重新说起正事:“那么,就让我们看看你那位文师兄有多大的本事吧。”   *   文石很顺利地说服了小师妹。   她入门晚,修为低,还没出师呢,上头的师兄师姐们就小有名气了。师尊手头上的资源都分得差不多了,能塞进去的职位都被霸占住。说句难听的,万一师尊不小心陨落了,她定然会被师兄师姐们排挤到犄角旮旯里。   文石劝她必须尽早做打算,她听进去了,并且十分心动。   但小姑娘年纪虽小,心眼多,怕是个圈套,故意道:“师尊教什么,我就学什么,师尊不教,肯定是我能力不够,如何能主动讨要呢?”   文石心里呵呵。要不是因为听说她长得像死了八百年的师娘,容易打人情牌,他也不想把这样的好事送给别人。   腹诽着,口上舌灿莲花,又把她塑造成了替师父分忧,为萃华峰解难的优秀弟子形象。   小师妹这才信了,吞吞吐吐地请他先帮忙。   文石是不得不蹚这个雷了,但他不做赔本的事:“小师妹,你可要记得师兄的好啊。”   小师妹当然也送了他一箩好话。   文石便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他找了个外派弟子送礼的日子去见龙泉真君,通常这一天,他们师尊的心情都会很不错。   文石汇报了下炼器坊的事宜,大力赞美派到外面的师弟多么能干,而后才话锋一转,说起小师妹的事情来:“她现在炼制法器已经像模像样,也到了下山历练的时候。”   龙泉真君对这个小弟子颇为关心:“是吗?她最小,你们这些做师兄的要好生关照。”   师门中,大徒弟带小徒弟是惯例,越小的越不容易受到师父的直接教导。文石运气不错,早些年龙泉真君还没现在这么大势力,与弟子们颇为亲厚。他便故作幽怨:“师尊现在也就惦记着小师妹了。”   “老子对你们不好吗?”龙泉真君笑骂。   “当然好。可是师尊,小师妹志气高,这回想夺个魁首呢。”文石笑道,“她不想给您丢脸。”   龙泉真君心中一动:“神器坊的比试?”   “正是。”   这是神器坊的老传统,十年一比试,看谁家炼制出的器物更好,胜者能得到不菲的奖励。殷渺渺改革神器坊的规则后,又多添了个彩头,能将最好的作品放到珍萃节的拍卖会上拍卖,所得酬劳一分不抽,都归优胜者。   文石点到为止,转而说起其他正事来。   隔了几日,小师妹就主动求见了龙泉真君。他召见了这个小弟子,笑问:“怎的,搞不定比试的法器,来求助师父了?”   “师父如何知晓?”小师妹佯装诧异,噘嘴跺脚,“肯定是哪个师兄出卖了我!”   谁也不会讨厌年少美貌的女孩撒娇,龙泉真君没出卖徒弟,反而说:“做的如何了,给我看看。”   小师妹大喜,赶忙将自己的作品呈上。   那是一件联络的法器,构思还算巧妙,其他优点就不好说了。龙泉真君看到这个就记起殷渺渺,顿生不悦:“你怎么做了这个东西?”   “哼,白露峰舍近求远,简直瞎了眼睛。”小师妹佯装不知,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偏要叫她看看清楚,谁才是有本事的人。师尊,你等着,我肯定要狠狠打她的脸。”   同仇敌忾的态度平复了龙泉真君的火气,他不咸不淡道:“是么。”   “师尊,听说她很喜欢亲自给人发钱。”小师妹笑盈盈道,“到时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十万灵石给我,她肯定气到脸都青了——这场景想想都好笑。”   “前提是要你能做出来。”龙泉真君问,“你行吗?”   小师妹垮下脸:“师尊,你会帮我的吧?师兄们都得过头名,你不能偏心。”   龙泉真君没答应,也没拒绝。   小师妹软磨硬泡了半天,依旧得不到一句准话。她并不灰心,天天过来给师父请安,一会儿撒娇,一会儿抱怨千箓峰的人笑话她,足足坚持了三个月,才终于撬开了龙泉真君的嘴。   “拿来我看看。”   “哎!师父真好。”   *   半年后,殷渺渺拿到了这件法器。   龙泉真君还没糊涂到被小徒弟撒撒娇,就把至关重要的秘术倾囊相授。他只将其中部分内容传授给了她,要她照葫芦画瓢,关键内容全都隐而不说,美其名曰“考考你的悟性”。   于是,其他弟子们平衡了,小师妹也算满意,这期比试的头名已是囊中之物。   十万灵石呢!   文石看时机已到,通知了叶舟。   殷渺渺就撤掉了征集榜,依约撒了十万灵石下去。   小师妹拿了钱,把殷渺渺没亲自来发钱说成气到不想见人,无地自容,又脑补她这次出钱出得多么心痛。文石和她一唱一和,说她当初扣了炼器坊的东西,现在照样要还回来,巴拉巴拉。   龙泉真君得了面子,在说明图的事上松了口。   但当文石试探着问起联络法器的后续炼制时,他冷笑一声:“想大规模炼制?可以,叫她来求我。”   文石的头皮一下子炸了,以为药丸。   然而不久后,龙泉真君却主动改了主意。   因为,陌洲出了大事。   从头说起。   早在一年多前,顾秋水就准备让凌虚阁的弟子们撤离镜洲,注意,只是离开镜洲,不是回老家歇着。   他看上了陌洲。那里的本土势力能耐不足,魔修派过去的修士也寥寥可数,这不就是个趁虚而入的好机会吗?   万水阁回去围观南海大战,归元门防备着魔修入侵北洲,都没工夫拓展地图。可是他们冲霄宗有啊!   他也不吃独食,拉上了战斗力最强的北斗堂,和与本门一向亲近的凰月谷。   人们都说,北斗堂是十四洲最有可能成为第四大宗门的门派。可顾秋水觉得为时尚早,诚然,凭借强大的战斗力,北斗堂占了中洲的关岭平原,有数条不错的灵矿,然并卵,成为大型宗门,除了实力外,经营也很重要。   门派上上下下,要恰饭的呀。   北斗堂的修士,打架一流,经营上就弱了点。虽说几百年来,门下的许多修士也致力于改变,但风云际会(打架抢地盘)的年代已经过去,终归是落了三大宗门一头。   他们是最希望拓展地盘的门派之一,也有这个实力这么做。   目前带领弟子在西洲奋战的是公孙霓裳。元婴第一高手燕白羽的师妹,金丹时期被誉为金丹第一女剑修——这个“女”字,不是指女修里第一,而是女剑修成为第一太过罕见,人们忍不住要强调一下。   总之,是个狠人。   顾秋水找她一说,她就同意了。而凰月谷此番没来元婴真君,一直跟着冲霄宗混,自然也没有意见。   在找到借口撤离后,三个门派的弟子就坐飞舟到了陌洲,想趁着魔修的力量尚未壮大,将陌洲夺回来。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顾秋水算盘打得精,偶尔也会翻个车。   众弟子在陌洲遭到了伏击,具体发生了什么尚不得知,总之是场苦战,折损半成人马,才险之又险地从陌洲逃离。   消息传到东洲,上下皆惊。   殷渺渺反复看了几遍信件,上面只写了“受到伏击”“损失惨重”“魔修早有准备”之类的话,从头到尾,就没提到过谁干的。   这就很奇怪了。   能够把这群精英弟子折腾得这么惨,绝非虾兵蟹将。可若是某位魔君,怎么会一字不提?   好,就算是年轻弟子不了解魔君的套路,公孙霓裳也不知道吗?大战一开始,道修就基本共享了十大魔君的资料。   他们个个都有自己的绝技,动手就能认出来。   有猫腻。 第552章   一日清晨。   和煦的阳光从竹帘中照进来,斑纹条条,好似光作的翠竹,在室内摇来晃去。窗外有鸟鸣,有风吟,热闹极了。   叶舟躺在榻上,整晚都没有睡着,但闭着眼,不敢睁开。因为枕边人的香气和柔软的触感,让他颤栗却又不知如何应对,只好闭着眼,唯有闭着眼。   “天亮了。”她笑意盈盈地叫他,“醒醒。”   他怀疑她知道自己在装样,可既然不曾戳穿,他便也假作被她叫醒,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穿着薄如蝉翼的月白色寝衣,极透肤色,衣袖垂滑在他的身上,冰凉得像是露水。   昨夜的事如在眼前,然而竟是什么细节都记不起来了。他慢慢撑坐起来,下意识地回避什么,视线不敢落到她身上,只能流连于帐子的花纹。   殷渺渺忍不住笑出了声。   昨天一整夜,他都不敢看她,更不要说其他接触,只是承受忍耐,连喘息都不敢太重,拼命克制,被动到不可思议。   她抚着他的面颊,柔声道:“看看我。”   叶舟定了定神,抬眸看她。淡漠的阳光渡在她美好的身躯上,一切清晰可见,恍若精美朦胧的玉雕,牢牢吸引着他的视线。   “这还差不多,你不看我,我还以为你不想看我。”她迤迤然下榻,一挥袖,搭在衣架上的法衣便自动飞过来,精准无比地套在舒展的手臂上。   叶舟低声道:“我不是……”   她勾了勾唇角,递去盈盈眼波。而后卷起帘子,推开窗户,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就飞进来:“早上好!”   “你怎么起这么早?”殷渺渺搂着小凤凰,还能闻到它身上露水的气味,“昨天没睡好吗?”   “等花花开。”它叼着一朵昙花放到窗台上,神气活现地说,“我最喜欢的花花开了,香香的。”   殷渺渺亲了它一口:“给我的吗?”   “嗯嗯。”   她就顺势插在了白瓷瓶里。   叶舟穿好衣衫出来,视线在花上定格:“晨烟昙……坏了!”他顾不得解释,夺门而走,直奔昙花丛。   好几朵昙花都谢了,只有两三朵未开。   他松了口气,还有两朵就好。这是炼制疗伤类丹药的良品,多收集一些,等到西洲的同门回来,就可以对症炼药了。   屋里。   小凤凰歪着头:“舟舟好急哦,这朵最好看的我已经摘了呀。”   “是啊,这种时候才知道急。”殷渺渺又亲了它一口,“我们一起吃早饭好不好?”   它学会点菜了:“我要吃草莓灵乳糕。”   “看来新来的小厨娘,很得你喜欢啊。”殷渺渺笑了。   最近,白露峰来了个负责做饭的杂役弟子,是小凤凰亲自去挑的。白白瘦瘦的小姑娘,做饭却是一把好手,还时不时捣腾出一些前所未见的小点心,滋味都很不错。   草莓灵乳糕就是小凤凰最喜欢的点心,类似于奶油蛋糕,香甜柔软,它时不时就要吃一个。   “那我和你吃一样的好了。”她松了手,“一会儿叫她直接送上来。”   小凤凰很乐意承担起点菜的“重任”,欢快地飞走了。   半个时辰后,早点就做好了,还配有解腻酸甜的灵果茶。   殷渺渺才动了一筷子,传讯纸鹤就飞过来,拂羽的声音响起:“师姐,他们到了,在悬壶院。”   指尖燃起一簇火苗,她烧掉传讯符,表示自己知道了。   吃过早饭,看完各个驻点传来的最新消息。日上三竿,她将手头上的事务暂且搁置,动身去悬壶院探望病号。   院子里站着很多探病的弟子,他们都被拂羽赶了出来,眼巴巴地看着。   殷渺渺摇头赶人:“都杵在这里做什么?等病人好了再来探望也不迟。”   她素有威信,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反驳,行礼退走。   “可算是走了。”拂羽松口气,不等殷渺渺发问,便主动道,“师姐,他们身上多灼伤,情况不容乐观。”   灼烧?火系法术?   “我看看。”她抬步走了进去。   伤患的症状很相似,也没什么感染的危险,悬壶院就把他们全都塞进了一个大屋子里,一人一个竹榻,绷着白色的纱帐。   造型很奇特,殷渺渺多看了两眼:“这就是医帐?”   这几年,拂羽一直在研究如何在战场上救下更多的人。他发现,一个医修的能力再强,也只能救一个人,因此转而钻研如何普及医疗,医帐就是他拿出的第一个作品。   “是。”拂羽解释道,“安神竹清凉解毒,镇定心神,蛛丝帐能阻断毒气蔓延,减少灵力消散,再加个简单的聚灵阵,就能保证伤患有个稳定的环境。”   战场的环境非常恶劣,修士受伤后,大多寻不到干净的环境休息。然而,糟糕的环境(比如魔气残留、毒瘴丛生等等)会加重病情,有些人最初的伤情并不致命,后续恶化才造成了死亡。   假如能够有一个安全清爽的环境疗伤,就能大大提高生存率。而医帐的用料虽不算廉价,但可以反复使用,性价比很高。   这是第一批作品,他拿到后转手就拿新病人做了实验,目前看效果还不错。   殷渺渺大为赞许:“好极了。”   拂羽笑了笑,谦逊道:“算不得什么,师姐来看看他们的伤。”他挑了伤情最重的南阳,掀开他的衣衫:“这是相当厉害的火焰,杜师妹试图用水诀祛除,却是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南阳?”殷渺渺辨认半天,才认出这个浑身烧伤的家伙是谁。他已经完全看不清五官了,脸上、身上、四肢上,都是红肿凝结的烧伤痕迹,像是脱了漆的木雕。   他意识清醒着,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殷渺渺镇定地微笑:“这下扯平了,之前你们看到过我那么惨的样子,这回轮到我看你们了。”   南阳忍不住笑了,模糊地说:“对不起。”   “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她安慰。   他摇摇头,把揣在怀里的小家伙拎出来,艰难地说:“为……救我……受伤……对不起……”   殷渺渺接过来,惊异地皱眉。   眼前这只裸露着皮肤,背上结着大片伤疤的小家伙,不是别人,是离家出走已久的小穿山甲。它还活着,但几百年来长出的鳞片都化为乌有,唯有脖子附近还有几片残存,看起来可怜极了。   “对不起。”南阳又说了遍。   “和我说什么对不起呢。它是自愿救你的,朋友救朋友,哪里需要道谢。”殷渺渺轻手轻脚地将小穿山甲放在一边,正色道,“先让我看看你们的伤吧。”   他点了点头。   殷渺渺将手虚虚按在他的伤上,感受上面的灵力。   很诡异。   火焰是蒸腾的,靠近就能感觉到那股不断往外冒的力量。可是这个伤口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冰冻的岩浆,杀意腾腾,流动内收。   怪不得医修拿这伤没办法。   寻常情况下,治疗火伤有两种办法,激发残余之力,等待消散后再行治疗,或是以水相克,祛除隐患。但这些火焰是封闭的,不散发出来,伤口就怎么也好不了,力量由太过霸道,不是杜柔的法术能够抗衡的。   拂羽关切地问:“如何?”   “我试试看。”殷渺渺翻转手腕,红莲落于掌心。她在花蕊处点了点,燃起一朵红莲之火。   地火和焚灵火融合后,诞生了红莲火,威力极强。但若是要单独使用焚灵火的能力,又远不如从前方便,必须借用红莲的控制力操纵。   殷渺渺闭上眼,微微旋转莲花。   几根细小的蓝色丝线自花蕊处摇曳而出,落到了南阳的伤口上。封闭的火力像是被戳了个洞的冰层,显露出底下流动的火焰之力。   一缕绿色的火焰被蓝色的丝线吸了起来,绿色缓缓漫上蓝线,引入莲花之中。   红莲能够掌控地火,自然也可以封存绿色的火焰。它看起来有些不甘,试图脱离掌控,但失败了。   第一次成功后,后续就简单得多。莲花中散出许多的蓝色丝线,没入伤口中,徐徐吸纳着绿焰。   一刻钟后,她收了手:“再来看看。”   拂羽不用看就知道大为好转,连声道:“师妹,给南阳清理一下伤口。”   “好。”杜柔凝水成刀,“忍一忍。”   “唔。”   水刀割掉坏肉,凝结伤口。   拂羽喂他吃了颗上品的回春丸:“好好休息,明天再看看。”   南阳点点头,闭上眼睡了。   殷渺渺继续给其他人疗伤,发现个别人伤势不重,但精神依旧不太好,好像十分乏力的样子,心中一动:“神魂有损?”   “是。”谢雪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手脚有些不听使唤。”   她伤在左脸和左臂,理论上不妨碍用剑,但对战时,剑招有细微的偏差,注意力也没有平时来得集中。   殷渺渺看她情况尚可,一边治疗一边道:“同我说说吧,你们遇到了什么?”   谢雪想想,从到达陌洲的那天说起。   冲霄宗和陌洲的联系点,就在于小天义城——原名曹城,当年曹家为了在四大家族的夹缝中求生,主动献给了天义盟。而后,天义盟的各大门派入驻,轮流在陌洲招收弟子。   在他们到达的一月前,冲霄宗驻小天义城的据点就发来密信,说小天义城已经成为魔修目标,各大门派准备暗中撤离,十分危急。   以及,陌洲的魏、季、卢、谢四大仙城中,魏、季早已沦陷。谢城爆发了一场大战,有个鬼修动用了黄泉幡,波及甚广,整座城池毁于一旦,唯有最南边的卢城凭借着复杂的地形,暂时还在道修的掌控内。   众人原本打算降落在小天义城,闻此只好改变主意。   公孙霓裳觉得卢城目标太大,魔修肯定密切关注着,在此地降落,容易暴露行踪,故而将降落地点选在了附近的廖城。   理论上来说,没有人能聊到她选了这个降落地点,可就在他们登陆的当天晚上,出事了。    第553章   飞舟降落廖城附近后,三个门派分为三队人马。   冲霄宗人数最多,负责搜查周围的环境,确定路线;北斗堂则潜入廖城,看看此地是否安全,需不需要救援;凰月谷的弟子最少,暂时留守飞舟,若有个万一,还可以及时撤离。   廖城靠近谢城,也就是离陌洲唯一的水系潞江很近。地形较为复杂多变,潞江支流途径的某个地方,还有两个凡间小国,时常以河流为界,爆发战争。   (如果诸君还记得向天涯的经历的话,那么不妨多提一句。昔年他因和廖家姐妹的往事,父亲惨死,自己也离开了廖城,在其中一个凡间国度度过了十几年的岁月。   在那里,他遇到了自己的凡人师父,那是个仕途不顺,被贬谪陷害的将领,空有一身武艺,奈何不得报国。临终前,将自己所创的刀法传给了酒友,使向天涯从法修转成了武修。   匆匆数百年过去,将领效忠的王朝早已覆灭,可战争仍在继续,烽烟为止,一代又一代。)   考虑到魔修最喜死气、血气,战场是他们最喜欢的乐园。冲霄宗决定过去一探,若真有魔修在那里搞事,就能打他们个出其不意。   然而,还没到达目的地,意外就出现了。   谢雪蹙着秀眉,迄今依旧疑惑不解:“好像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就陷入了火海的包围。那些火很厉害,也很奇怪。”   当时他们都没想过会是圈套,还以为魔修在搞什么,正好被他们逮了个正着。   众人兴奋起来,抄起武器,各自结成惯用的阵型,开路的开路,防备的防备,断后的断后,秩序井然。   但是,没有魔修。   什么人也没有。只有火,无边无际的烈火。   众人很快热得不可思议,头晕目眩,汗水一层层渗出,无端焦躁烦闷。就好像是三伏天走在大街上,被烈日煎烤的感觉。   乍听仿佛没什么,可这就已经很不寻常了。   只有炼气修士会似凡人感受到冷热寒暑,等到了筑基、金丹,除非情况极其特殊,否则外界的环境根本影响不了肉身。   但他们不仅觉得热,还被激起了许多火气。   “服澄心丹。”情况不妙,谢雪立刻做出了指令。   澄心丹相当于镇定剂,能够强行稳定人的情绪,避免人在激动的情况下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可烦热的感觉并未消减,反而愈发浓郁。   擅长水法的修士想以冰封诀开道,却失败了,水蒸腾成了大片白茫茫的水汽,笼罩在周围,反而加剧了热力。   柳问说:“你们有没有觉得我们像是蒸笼里的包子?”   其他弟子对他怒目而视。   “有空不如卜策。”谢雪冷冷道。   柳问摊开手心,掌中的蓍草尽断:“我看不到。”   “为什么?”   “不知道。”他耸耸肩,“可能是我被影响了,也可能是这火很特殊。我说你们作弊是不是习惯了,这样不好,卜策看到的未来,不一定是真的。趋吉避凶,如果是真的,根本改变不了。”   停顿了下,又道,“但我觉得不太妙,可能是个圈套,咱们最好别往前走了。”   “圈套?”谢雪狐疑,“没有人知道我们会在这里。”   柳问勾起嘴角:“你是不是觉得,这看起来像是魔修在利用战场,搞什么邪门的阵法之类的?”   他的语气有些嘲弄,但谢雪并未生气,点头坦言:“确实如此。”   “以我对魔修的了解,要获得死气,与其千里迢迢跑到这里,不如直接屠个城池来得简单。”柳问大摇其头,环顾四周,“而且,这火很怪,不是魔修惯用的伎俩。”   南阳和谢雪对视一眼,均目露迟疑。   这些年,他们磨合出了三人的配合之道。打架时,南阳近身硬扛,谢雪远程掩护;谋划时,柳问动脑出力,占卜吉凶,南、谢二人补充,倒也十分默契。   “你的意思是?”   “反其道而行之。他们想引诱我们去一探究竟,咱们就偏偏不过去。”柳问摸着下巴,“假如真的是阴谋,我们不上当,肯定有后续,假如是巧合,咱们也正好去通知其他人。”   这种做法有点没出息,搁在过去,众弟子必然觉得谨慎过度,太过窝囊。但在战场上历练后,弟子们都没有意见——他们目睹过太多的死亡和陷阱了。   众人准备折返。未能成功。   火焰中出现了很多披着黑斗篷的人。他们一看到冲霄宗的弟子,二话不说就开始攻击。   手段不似魔修,反倒像是鬼修。   陌洲有个鬼修追着魔修打的传闻,众人都听过,还道鬼修是站在道修这边的。可这么一来,怎么看都像是个阴谋。   那奇异的火焰对道修的影响十分明显,鬼修却好似无感,凭借着地利压了他们一头。众人落於下风,且战且退,然而走不出去,反倒是发现周围的环境变得更加恶劣。   原本还只有红色的烈焰,走着走着,红焰中又出现了绿焰。   这种绿色的火焰非常特殊,会缠着人不放,一旦被盯住很难摆脱。众弟子又多少带了伤在身,经受不住,接二连三烧成了灰烬。   鬼修也没有在红焰中那么从容,感觉不妙,掉头就跑。   柳问当机立断:“跟着他们。”   鬼修不知道是误以为他们在追杀,还是抱着杀死他们的目标,见缝插针动手。双方不得不在被绿焰追逐的过程中展开激烈的战斗。   又死了几个人。   诡异的是,绿焰一路跟着他们,横扫过原来的红焰地区,将整个世界从红色变成了绿色。不是苍山中清澈透亮的绿,是幽深凝滞乃至恐怖的绿,叫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说实话,我当时就觉得,地狱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了。”柳问说到这里,开了个玩笑。   殷渺渺若有所思地问:“那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谢雪的喉咙受到了损害,不能长久说话,所以,打岔的柳问主动接口:“我们原本想跟着那几个鬼修走,但很奇怪,他们穿过了一道门——很矮的门,也不知道鬼界的门是不是就是这样——我们想跟过去,过不去。”   “过不去?”   “对,过不去,有点像结界,但比结界更强大,非常排斥我们。”   殷渺渺点点头,心里有了底:“继续说。”   “我们开始找别的出口,但是找不到,被困了大概有三天。然后,火突然开始消失了。”   柳问他们被火焰追杀得久了,慢慢发现了一个规律,红焰和绿焰好像有仇,每当它们看见对方时,总是会开始互掐。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绿焰看起来更凶猛危险,他们就往有红焰的地方跑。正因如此,他们才发现红焰在慢慢消退了。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将它们收回。   红焰走得很快,毫不留恋。   绿焰却不然。它张牙舞爪,拼命挣扎,攻击比之前更加凶猛,活像是个亡命之徒,就算走也要拖上几个垫背的。   莫要小看这波反扑。众弟子精疲力竭,火焰却不会累,一不留神就给绿焰缠住,与其搏斗的难度,不亚于和一条蟒蛇拔河。   “看,出口。”火焰消失的地方,隐约露出了山林的痕迹。   “走!”   众人飞快撤退。   绿焰察觉到猎物即将逃离,爆发了最猛烈的一次攻击。焰光如同喷涌的蛛丝,朝他们劈头盖脸地笼罩下来,一落到体表,就迅速烧毁表层的灵力,破开皮肤,钻进血肉,针尖大小的火点,就能灼出手掌那么大的伤口。   南阳和谢雪负责断后,两人竭尽所能想要阻挡绿焰的脚步,但不行。   就在他们离入口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们被绿焰追上了。   火焰犹如跗骨之蛆,牢牢缠绕在他们身上,烈火很热,他们却很冷,几乎抬不起手,抵抗的动作越来越弱。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拖下去只会更糟糕。   南阳丢出了最后的两张爆雷符——它爆炸产生的力量能够暂时抵抗绿焰,然而,不是对准纠缠自己的火焰,而是解救了谢雪。   她能够凭借缎带操控飞剑,与绿焰的距离较远,受到的攻击也有限。   两张爆雷符一出,她便顺利脱身。   “走。”南阳喝道。   生死关头,容不下矫情,谢雪没有迟疑,拔腿就跑,但腕上的绸带却像是长了眼睛,窜到后方卷住了南阳的腰。   分散的绿焰拧成了一股,化作绿色的巨龙,咆哮着撞向了南阳的胸口。   谢雪收回绸缎的速度,显然不如绿龙的攻击来得快。   幽冷的焰光扑倒眼前的那一刻,南阳以为自己死定了。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他腰间的兽袋松开,小穿山甲扑了出来,勇敢地替他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当然,它也瞬间变成了一团火球,了无生机地坠落下来。南阳没有抛弃它,忍着剧痛捞住了它的尾巴,一人一兽在谢雪的帮助下逃出生天。   冲霄宗的历险到此为止。   北斗堂的遭遇和他们差不多,也遭到了那种奇异的火焰,而后又莫名其妙得以抽身。   留守飞舟的凰月谷弟子则是遭到了魔修的攻击,幸好去卢城查看情况的公孙霓裳及时返回,才解救了她们。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看到哪个魔君的踪迹,无法确定谁是幕后主使。   又或者,主使者根本不是魔修。   拂羽忍不住插了句话:“你们怀疑是鬼修?”   “不好说,但和我们动手的肯定是鬼修。”柳问道,“我们打散了他,没有看到尸体。”   杜柔加入话题,疑虑道:“可不是说鬼修一直在陌洲和魔修作对吗?”   “也许鬼修的立场不是统一的。”谢雪嗓音沙哑,慢慢道,“他们内部有分歧。”   他们讨论了会儿,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殷渺渺,想从她口中得到更多的线索。   她问:“你们接到的那封信,去核实过吗?小天义城是否真如信中所言?”    第554章   “去过,城中之人被困已久,门派的金丹管事早前就陨落了。”柳问简单叙述了下后续。他们遇袭时,公孙霓裳去了卢城,但是没看到各派修士。   据卢城的人说,小天义城遭到魔修的围困,各门派的修士不曾立即撤走,而是选择留下来抵抗,并且帮助陌洲的底层修士逃离此地。   这是一场逃亡持续了数年之久,充满了杀戮、背叛、牺牲,有的人逃出生天,有的人葬身于此,过程惊心动魄,不亚于任何话本传奇。   只是,主角全都是低阶的修士,不具备话题性,无人多费笔墨,唯有当事人才知道这段历险是多么惊险。   冲霄宗派过去的金丹管事,就陨落在一次护送的逃亡之中。   换言之,死无对证。   无法确定这封信是不是他写的,是什么时候写的,又是否真的寄出去了。   谢雪迟疑了一下,道:“西洲的通讯不是很便捷,延误也很正常。我派的密信都有特殊禁制,外人无从知晓。”   殷渺渺扶住了额角,问道:“你们知道江离的事吗?”   “江离师兄?”众人面面相觑,“他出了什么事?”   “他被魔修夺舍了。”   冲霄宗对外宣布江离被魔修夺舍,然而,消息传递需要时间,从下令到现在,可能才刚刚传到中洲,西洲没有耳闻实属正常。   但她为保万全,还专门给顾秋水寄了一封密信。如果他收到了,肯定会对陌洲的信起疑,也应该告知凌虚阁,可没有。   信还在路上。   这不奇怪,普通的消息可以用青鸟传送,泄露了也不过是普通的战况。机密信件却不能采用这种办法,门派专门有一条暗线负责送信。   什么叫暗线呢?   举个例子,信到云光城,落入一个小有名气的商人手中。商人借着行商之便,将信件带上飞舟,送往涟洲,交给一个舞女。舞女带上信去往中洲紫微城表演,暗中转交给某个护卫。   护卫经常护送中洲的权贵去秋洲度假,再将信交给门派的线人。线人最后揣着信,跟随秋洲送药材的队伍,到达镜洲,见到顾秋水,将信交给他。   这个过程自然十分隐蔽,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负责的这一环,不清楚谁是上家,谁是下家,某一环节出了问题,亦十分容易查明。他们在接手信件时,也会小心探查,确保密信不曾拆阅,避免泄露消息。   弊端是耗时太久。   途中为了节省时间,能够搭乘飞舟的,都坐了飞舟,但依然需要时间。   这点功夫,足够熟知冲霄宗的江离亭运作一番,用一封不知真假的信将门下弟子引入陷阱了。   一个时间差。   该死的时间差。   她修为已高,动了怒气忘记收敛,便有威压渗出,屋中的人顿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呼吸也变得艰难。   “师姐。”拂羽及时唤回她的思绪,“他们遇到的是什么?了解了我们方能对症下药。”   殷渺渺回过神,自然收回了气势,若无其事道:“猜得没错的话,红焰是十八层地狱里的焰狱——鬼界可能出事了。具体发生了什么,我还要再去打听打听。”   “那绿焰呢?”   “不好说。”她起身道,“你们先安心疗伤,需要什么药材这里没有,去我那里拿就是了,不必客气。”   众人正要道谢,却见她的身影如烟波散开,杳然无踪。   *   殷渺渺对绿焰有些猜测。昔年松之秋遇见杏未红后,特地写信告诉过她在鬼界的发现,焰狱里出现了阴火。   伤害他们的就是阴火。   鬼修能够逃走的门,道修进不去的门,应该就是鬼界的大门。可是,为什么焰狱会出现在修真界呢?   鬼界发生了什么事?她想联系松之秋问一问,然而一想到千里迢迢,通个信就要几年,黄花菜都凉了,心里就按捺不住怒气。   她决定去找龙泉真君“谈一谈”。   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据龙泉真君的弟子说,“谈”完后,他们师尊的脸黑得堪比锅底,屋里也有许多微妙的打斗痕迹。   但结果是好的。   龙泉真君“主动”改变了主意,将独门秘术拆成了五个部分,分别传授给了萃华峰上的五个徒弟——老大和老二都得了他不少好东西,不必再给了。   大家背地里都说这招够狠的,弟子们明争暗斗,今天联手,明天就可能为敌,不可能互相透露至关重要的秘术。   完全掌握的依旧只有龙泉真君一个人。   弟子们对待这位师尊是又爱又恨,但甭管心里如何想,表现出来的都是恭敬有加,感激涕零,恨不得为师父肝脑涂地。   而后,殷渺渺和他们见了一面,温柔和善地表示:既然大家已经学会了秘术,通讯法器必须做起来了。希望在规定的时间内,大家可以完成任务,谁要是“没有能力”完成,同门弟子,肯定不吝啬“帮助”一番。   这个女人更狠。   包括文石在内的五个弟子,都怀疑分而授之是她教给自家师尊的了。   但这个锅,殷渺渺不背。   拆分秘术,分别传授给弟子,是上位者的老套路,说到底,无非是制衡二字。   只不过,殷渺渺也乐见其成。弟子们认为留一手很讨厌,她却觉得这是必要的措施,保密工作很重要,不能让魔修学了去。   谁掌握技术,谁就掌握了未来。她不仅赞成,还表示愿意出一份力,在法器上留下洛书纹的禁制。   这么一个大工程,靠她一个人是不成的。   深夜,殷渺渺提笔,在绢纸上梳理着自己的待办清单:   1、备战   器物、药物标准化(已完成)   ②改善凡间良种(种子已筛选,是否落实待考虑)   ③医药用品制造及改良(进行中)   ④通讯网络(进行中)   ……   2、岱域   五行之煞(已确认)   ②凌西海身份调查(未明)   ③门派奸细查找(已确认)   ④目的(???)   ……   3、修行   挪移术(已完成)   ②水月浮光(熟练中)   ③火禁术(缺少试验机会)   ④法宝升级(待办)   ……   4、门派   仙城整治(进行中)   ②商业合作(进行中)   ③财政(进行中)   ④货币(待办)   ……   她回顾了下进度,又在后面添上了两个项目。   5、鬼界   焰狱变故(待调查)   ②鬼界情况(待调查)   ……   6、传道   开设幻术课(待办)   ②开设禁制课(待办)   ……   叶舟路过的时候不小心瞄到,诧异道:“师姐要授课?”顿了顿,看清了内容后更是惊讶,“你要教幻术和禁制?”   这可是她的独门秘术,连亲传弟子都要慎之又慎,焉能随意传人?   “放心,都是初级课程。”她漫不经心地说,“丢藏法阁里,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等到有缘人,我就随便教教,大家随便听听,有天分的再说。”   叶舟这才松了口气,又道:“师姐是该收弟子了。”   “我可不打算收徒。”她笑了,“收弟子和养孩子有什么区别?事事都要操心,我才懒得费这个心思,教两个学生罢了。万一我死了,还能留下点东西不是?”   槽多无口,叶舟欲言又止。   她捧起吃得满嘴糕屑的小凤凰,亲了亲它毛茸茸的小脑袋:“我养凤凰儿就够了,对不对?”   小凤凰压根没听懂,但不妨碍它无脑附和:“嗯嗯!”   *   说老实话,燕妮和漱玉接下白露峰的任务,宁愿做杂役弟子而非拜某个金丹真人为师,心里自然是有些想法——她们都想拜入白露峰。   很多同年的女修也是这么想的。   她们入门的时候,恰逢殷渺渺接任首席,几乎是听着她的事迹成长的。而冲霄宗的元婴中,圆丘真君、龙泉真君门下弟子众多,斗争也多,不适合新手;火炎真君和砺锋真君一个脾气坏,一个对女修苛刻,排除;秋兰真君陨落、不策真君成谜,扶乙真君闭关;剩下来的就是翠石峰师徒三人组了。   任无为已经收了四个徒弟,大家普遍认为,他应该不会再收徒。云潋……咳,这是谁?唯有殷渺渺实力强大、绯闻众多、风头够劲,还是个女修!   男修们心存顾忌(顾忌些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女修可没有。   她们恨不得摇旗呐喊,高呼一句“我可以”。   所以,白露峰招的是杂役弟子,竞争力度堪比亲传弟子。漱玉和燕妮抢夺到名额后,说不兴奋是骗人的。   可事情并没有像她们想的那样发展。   杂役弟子就是真的杂役弟子,每天做些再普通不过的杂务。空闲时间很多,绝对不会耽误修炼,福利也很多,新鲜的灵果灵茶都是敞开供应,不需要钱财,还有许多送拜帖的客人,也会很客气地给她们送些小礼物。   平心而论,这是个油水丰厚又很安闲的职位。   但她们要的不是这个。   盘算落空,昔年嫉妒的人换了嘲笑的嘴脸,偶尔遇见了,都要看似关切地问候她们一句:“做了那么多年杂役,素微真君什么时候收你们为徒呀?”   燕妮和漱玉都没理她们。   然而,修真难,时光不容蹉跎,在确定殷渺渺似乎真的没有收徒意向后,她们也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燕妮决定离开。她做完了今年的任务,去向殷渺渺辞行。   “在我这里做得不开心?”殷渺渺微笑着问。   燕妮摇摇头,认真道:“在真君这里,我学到了很多。但我想,我接下来更需要下山去历练。”   她想拜殷渺渺为师,是因为她实力强大,门下又无弟子,能够得到更多的指导和帮助。然而,弟子是否厉害,同师父没什么关系。   变强的办法有很多种,每一种都需要自己努力,拜个好师父不过锦上添花。再说了,她是武修,拜个法修师父真的合适吗?   承认吧。她就是被素微真君的实力和名望给迷住了。   燕妮脸颊发烧,为自己这几年的钻营而羞愧。   “你想清楚了,很好。”殷渺渺意味深长地说,“你可以去武器库里挑选一件法器,就当是我送你的临别礼物。”   她在山下建了几个仓库,分别收纳武器、衣饰、材料、种子等物,都在一到六阶之间,于元婴修士而言算不得什么,但对于筑基修士来说就是个宝库了。   燕妮躬身行了一礼:“多谢真君赏赐。”   “这些年你做事勤勉,是你应得的。”她悠悠道,“希望你以后都能保持清醒,不为外物所迷惑。”   燕妮心中一个咯噔,明白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在等她们醒悟而已。不由愈发面红耳赤:“必不忘真君教诲。”   “回去吧,一路顺风。”   三日后,燕妮交接完任务,下山历练。   漱玉却没走。    第555章   漱玉和燕妮不一样。   燕妮是凡间农女,资质却比她高,对于战斗有着敏锐的直觉。和她组队参加过比赛或是任务的同门,都认为她很有天分。   她能够通过历练战斗积累经验,摸索道路。漱玉不行,体质不佳——她不知道是不是母亲说过的怀孕的时候吃了脏东西导致的——总之,同样勤恳,修炼的效果却远不如旁人。   大家都认为很正常,总有人资质好,总有人资质差,她不幸是后者而已。   漱玉不甘心。她不想认命,既然体质不够好,就在别的地方下功夫,比如多读一点书。   她之前在神器坊画符箓,就沉得下心,没日没夜地钻研符文。因此得了前辈们的赏识,积攒了一些灵石。   有了钱,就能买些好的装备。她武装自己,也跟着下山做了几次任务。如果燕妮是冲在前线的将军,她就是坐镇后方的军师。   同伴们很信任她,也愿意带着她。但漱玉知道,实力才是关键,境界越高,差距越大,自己的用处会越来越小。   她要给自己选一条新的出路。   她选择了白露峰。   但她不似燕妮,目的是拜师入门。漱玉很清楚以自己的资质,元婴真君怕是看不上的。   她看中的是机会。   整个冲霄宗乃至东三洲的中心,就在这里。她能见到形形色色的人,许多比她强大的修士,都会对她笑脸以待——这在别的地方是不可想象的。   宰相门前七品官。   人脉、资源、见识、风向……她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却明白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需要抓紧一切机会充实自己。   当殷渺渺问她在白露峰做得可好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甚好。”   “是么。”殷渺渺看着面前这个与入门时相比,早已翻天覆地的女孩子,微微笑了,“那就好。我这里有个东西,你替我送到人事堂去。”   “是。”   漱玉接下,马不停蹄地去了人事堂。   那里的管事很客气地见了她:“师侄所来何事?”   “掌峰命我递交此物。”漱玉谦恭地递上玉简。   管事接过来,神识一扫,蓦然变色:“什么?当真?师侄,素微真君是认真的吗?”   漱玉讶然:“确实是真君命我送来的,这、这怎么了?”   “素微真君……要开坛授课。”管事不可置信,“还是专讲幻术。”   漱玉心跳加剧,忽然意识到,自己苦苦等待的机会,可能就要来了。   *   殷渺渺要讲课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传遍了整个门派。   元婴真君的课,和寻常筑基修士解惑的情况不同,规矩想怎么定就怎么定。而她的规矩就是:人人都能过来听,不限修为,想来就能来。   整个门派都沸腾了。   之前除了亲传弟子,谁能够亲耳听到元婴真君的授课呢?除了当值和外出的修士,能来的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论道峰上乌压压满是人头。   大家兴奋而热烈地讨论着,猜测殷渺渺会讲什么。   经过改革后,灵木园、灵禽苑、悬壶院、丹鼎阁、神器坊等部门,都会定期开设半公开的小课堂,给入自己部门的弟子讲解一些粗浅的知识,深入的内容,要么等修为上去上高级班,要么自己攒贡献点去琅嬛书洞换相应的玉简。   像这样公开讲授某一门法术,而非大道至理的课程,算得上是头一回。如何能叫人不兴奋,不激动呢?连带几个无事的金丹真人都过来凑热闹,低声交谈着什么。   整个论道峰嘈杂无比,到处都是嗡嗡嗡的说话声。   “来了这么多人啊。”   就在这样喧嚣的环境里,一个柔和的女声响起,恍若炎炎夏日的薄荷冰水,叫人头顶心一凉,瞬间神清气爽,清醒无比。   众人被按下了暂停键,霎时禁言,全场鸦雀无声。只是抬起头,下意识地看向讲坛的最高处。   光波粼粼,她自初晨的日光中走出来。寻常的白纱提花袖衫,藕荷色的宋裤,花枝绾发,其余首饰一应全无,甚是朴素,仿佛是在院中喝茶的家常装束。   然而,纵然如此,也足以令人心神震荡,赞一句“容仪婉媚,声气和雅”。   这是一个女人的美,就好比山有山的美,水有水的美,天空、大海、星月、鲜花都有自己的美。彰显性别,又绝不会被性别所限制。   “我今天要讲的,是最基础的幻术课程。”她迤迤然坐下,素手执纨扇,有一下没一下扇着,姿态闲适而从容,“有兴趣的慢慢听,没兴趣的随时可以走,我随便讲讲,你们也就随便听听。”   她很随意,底下的人却不敢放松,愈发凝神细听。   “先讲讲什么是幻术。对于入门者而言,我不打算说得太深入,真真假假,容易搞糊涂。我们就说最简单的,幻术,就是你想方设法蒙骗人的感知,好比挡住眼睛,塞住耳朵,封住嘴一样,只不过这次要隔绝的,是神识。”   她抬起手腕,团扇微微一晃,半空中无端飘起了小雪。然而,冲霄宗处在云海之上,是不会下雨也不会下雪的。   “你们看见了雪,不是真的下了雪,是我骗了你们的感知,叫你们的神智误以为‘看到’了雪。”   她以手支颐,坐得非常随意,绝对不符合淑女的标准,可是谁在乎呢?人人都在认真听。   “施展幻术的办法有很多种,能不能成功,关键在于你的神识是否比敌人强大,这和法术的道理是共通的。因此,修行幻术,关键在于锻炼神识,它也并不难,就和大家锻体一样,长年累月坚持,必有效果。”   漱玉眼前一亮,神识不受体质限制,这是否意味着自己还有机会?   殷渺渺缓缓道:“你们要记住,人的身和魂是一体的。身体强健,神识脆弱,就容易被入侵灵台,反过来,身体孱弱,神识强大,也不是什么好事。过分强大的神识会对你的灵台造成损伤,当有一天,你的身体无法容纳你的神识,你就会……”   夜幕笼罩下来,砰,一朵烟花炸开,火星缤纷散落。   “像这样炸开。”她说。   不少人默默打了个寒战。   “言归正传。接下来,我们讲一讲不同水平的幻术有什么区别。”她摇着扇子,徐徐微风吹拂着她鬓边的发丝,“你们现在看到的雪是初级幻术,看得见,感觉不到,现在来试试这个。”   话音未落,一阵寒风吹来。   洁白的雪花落到众弟子的头发上、肩膀上,慢慢在地上积出了薄薄的雪层。论道峰变成了冰雪世界。   有人抬手去接雪花,触碰的刹那,皮肤感觉到丝丝的凉意;有人拢了一把积雪,团出了一个小小的雪球,砸到朋友身上时,它就像真的一样散开。   “不可思议……”弟子们交头接耳,“这真的是幻术吗?”   “当然。”台上的人说。   大家觉得不对劲,惊愕地抬头看去,脱口而出的称呼却什么都有:“师尊!”“爹??”“娘?”“啊大哥!”   殷渺渺乐不可支,顿了下,委婉地表示:“你们看见的是心里最……尊敬的人。”   “……”是最恐惧的人吧?大家心里吐槽着,却很快意识到了不同之处,每个人看见的景象都不一样,不再是一模一样的场景,难度果然提高了。   “这个幻术对你们来说难度比较大,只是演示一下。”殷渺渺拍了拍手,一切幻景都消失了。   他们还在论道峰,风和日丽,清风拂面。   “现在切入正题,来说说如何修炼幻术。”她环视众人,微笑道,“拿出你们的笔墨,记、下、来。”   ……   这一日过后,幻术课成了冲霄宗公认的讲的最好的课。比起其他人云里雾里,全靠嘴巴的授课,殷渺渺用幻术当PPT,真实形象得展示了幻术的过程,堪称是手把手教你学幻术。   大家都盼着她再开一次课。   然而,殷渺渺表示,该讲的她都讲了,其他可以靠自习。果断无视了众人的恳求,继续忙别的事。   她又去了一次悬壶院,探望伤患。   伤势轻的几个弟子都回去了,留下来的只有伤得最重的南阳和谢雪。他们搬到了单人病房,一边养伤一边修炼。   “吃糖吗?”南阳从躺尸变成了木乃伊,但身残志坚(?),看到随着叶舟过来玩的小凤凰,锲而不舍地投喂。   小凤凰站在窗台上,摇摇脑袋,奶声奶气地说:“你生病了,你吃。”   南阳没吃,问趴在被子里哼唧哼唧的小穿山甲:“吃糖吗?”   “嘁嘁!”烤蛋蛋!   南阳:“拂羽说你不能乱吃东西。”   小穿山甲从被窝里钻出来,挥着爪子:“嘁嘁!!!”   烤蛋蛋!烤蛋蛋!烤蛋蛋!   小凤凰忍不住了,辩驳它:“啾啾!!(糖糖好吃,糖糖比蛋蛋好吃!!)”   “嘁嘁!”蛋蛋好吃!   “啾啾!”糖糖好吃!   南阳:“……”它们在说啥??   “精神不错。”殷渺渺微笑着走了进来。   小凤凰扑过去,翅膀指着被窝,寻求支持:“糖糖好吃!”   被窝里:“嘁嘁(明明蛋蛋最好吃)。”   “都好吃。”她失笑,问南阳,“身体好些了吗?”   南阳挣扎着坐起来:“还行。”   “你躺着吧。”殷渺渺说,“你出来。”   小穿山甲安静如鸡,假装自己不存在。   殷渺渺稍作思忖,便知道它在怕什么,取了条毯子出来,给南阳使了个眼色。   南阳明显犹豫了下,但还是接过来,捞出小穿山甲裹好,缓缓递了过去,神情极其不舍。   小穿山甲也一样。它想跑,被殷渺渺弹了弹脑门就昏睡了过去。她什么也没说,问小凤凰:“跟我回去,还是再玩一会儿?”   小凤凰蹭蹭她:“回家啦。”   “那我们走了。”她转身就走,假装没看到南阳欲言又止的表情。   殷渺渺带着两只小家伙回了白露峰,打发小凤凰去吃饭玩耍,解开了落在小穿山甲身上的幻术。   它醒过来,爪子揉揉眼睛,看清楚在那里,掉头就跑。   “站住。”殷渺渺临空一拎,把它拎回自己面前,“跑什么,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不要乱动。”   小穿山甲躲在毯子里,不理她。   “做什么,和我怄气呢?居然敢跟着南阳跑去柳洲,你胆子够大的。”   小穿山甲:“嘁!”我就要离家出走!   “你还知道这是你的家?”她叹了口气,问道,“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我?”    第556章   小穿山甲躲藏在毯子里,没有吭声。   殷渺渺亦是沉默不言。她不喜欢开了灵智的宠物,一方面觉得有了灵智,就和人没什么区别,另一方面,也是不想给自己增添太多牵挂,主人是要对灵宠负责的。   所以,带回小穿山甲后,她只负责给它供给吃穿,任由它在翠石峰长大。原本打算等到它长大后,放回山林,自由生活,可是它成长得太慢,就一拖再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不是个负责任的家长,没有关心过它,帮助过它,培养过它。   “对不起。”她轻声说,“我忽视了你。”   毯子动了动,半晌,传来细声细气的“嘁嘁”。它在问她,你是不喜欢我吗?   “不是。我只是、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这样的……”她斟字酌句,“我不想把你当做宠物,由我决定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想去哪里,过什么样的日子……但我可能错了。”   人很难逃离自以为是的怪圈。   她认为自由是最好的,可莲生说他不想要。因为自由并不能带给他幸福,相反,依附于她存在,他会过得更轻松快乐。   她认为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道,但凤霖从来都没有找到过。他不在乎这些,更加留恋无忧无虑的日子。   人和人的追求是不一样的。   小穿山甲亦是如此。她以为,给予优渥的生活环境,让它自由自在地成长,就能够保证它生命的独立,却忘记了,它也许和人一样,需要情感的抚慰。   为什么跟着南阳?因为他对它好,把它带在身边,时时陪伴玩耍。   这都是她不曾给予它的。   “对不起,我忽视了你,没有照顾好你。”她叹道,“也不怪你离家出走,这里不像是你的家吧。”   毯子里冒出了个光秃秃的脑袋,有点丑,有点可怜:“嘁嘁(你坏)。”   “我坏。”她点头承认。   小穿山甲又说:“嘁嘁(我讨厌你)。”   她笑了,问它:“那你讨厌南阳吗?”   “嘁(喜欢,他好)。”   “那你愿意和他结成同伴契约吗?”她问,“如果你愿意,我就去掉你身上的禁制,让你们做永远的好朋友。”   小穿山甲毫不犹豫地点头:“嘁(好朋友)!”   殷渺渺故意道:“就算和南阳结了契约,你也可以随时回来。”   “嘁嘁~~~(看我高不高兴)”它甩着尾巴,高高扬起头。   “真可爱。”她揉了揉小穿山甲的脑袋,“你也不能躲在毯子里,鳞片要很久才能长出来吧。”   “嘁、嘁……”   “在家里待两天。”她笑了,“到时候再送你回去。”   “哼。”它又钻了回去。   殷渺渺写了张传讯符,折成纸鹤。它摇摇摆摆飞起来,去了神器坊的方向。   三日后。   纺织女修送来了她要的东西:一大一小两件斗篷。   大的厚实温暖,有两个宽宽的袖子,小穿山甲穿了,正好能够挡住它裸露出来的皮肤和脑袋,只露出四只爪子和一段尾巴尖。   小的轻薄飘逸,是给小凤凰的,没有袖子,就是个漂亮的披风,飞起来的时候十分惹眼。   殷渺渺拿到后,亲自动笔,在两件斗篷内外都画上了洛书纹,在原有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几重防御的能力。   “这样就行了。”她把斗篷罩在小穿山甲身上,调整了下系带,“不错,挺好的。”   “嘁(镜子)!”它揪她的衣带。   殷渺渺拿起梳妆台上的珐琅镜:“照照吧,臭美。”   水银镜子十分清晰,小穿山甲看着里头倒映出来的小黄帽,终于不再闪躲了。   “凤凰,还有凤凰的。”小凤凰在桌上哒哒哒蹦来蹦去,拼命刷存在感。   殷渺渺也把它的红色小披风给系上了:“你也好看。”   小凤凰挤到小穿山甲旁边,美滋滋地照了起来。   殷渺渺:“……”   两个都那么臭美,随我吗?   她耐心地等它们照了个过瘾,才一手一个捞起他们:“走吧,我们去找南阳。”   南阳正在病房里念叨。   “师姐要带小黄去哪里?”   “她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小黄的伤还没好。”   拂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摁住他说:“别乱动,伤还没好。你的经脉不好好养,以后修炼会有大问题。”   南阳不吭声。   “伤得这么重啊。”殷渺渺走进了,故意道,“看来我不该这么早把它送回来,妨碍养病就不好了。”   南阳眼珠一动,就撇到了矮矮的像是个蘑菇的小黄帽:“小黄?”   “嘁~(不叫小黄,难听)”小穿山甲非常嫌弃。   可惜未结契约,语言不通,南阳还以为它在问候自己,感动地说:“我很好,你好点没有?”   小穿山甲有点丢脸,躲到殷渺渺背后去,爪子戳戳她。   殷渺渺笑了:“它的鳞片挡下了致命伤,其他不严重,只是鳞片要长回来需要时间。你得多替它找些灵力高的食物补充营养。”   南阳又惊又喜,她愿意让小黄继续跟着他就好。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的。”他发誓。   “口头说可不管用啊。”殷渺渺在床边坐下,把小穿山甲抱到膝盖上,“结个契约吧。”   南阳结巴了一下:“可、可以吗?”   “嘁~~(丢脸哦)”小穿山甲扭过脑袋。   殷渺渺问它:“可以吗?”   它“勉为其难”地点了点脑袋,伸出爪子。   南阳咬破手指,也握住了它冰凉的小爪。   白光闪过,金色的纹路盘旋在二人交握之处,契约结成。   这是平等契约。   修士与妖兽结成伙伴,从此,不得伤害彼此,互相扶持,共寻大道。   “小……”南阳刚刚张口,就听得小穿山甲跳脚:“不叫小黄!!!!”   振聋发聩!   他闭上了嘴。   过了会儿,问:“那你叫什么?”   小穿山甲:“跂。”   大家齐齐去看它的爪爪,果然发现左爪比右爪多了一个。   “小跂。”南阳马上改口。   小穿山甲:“哼。”   “恭喜恭喜。”拂羽不太诚心地恭贺一句,揭了南阳的老底,“喂了那么多,终于有一个肯留下来,而不是吃了就跑,好了就溜,不容易啊。”   想当年,他不知帮南阳救了多少小家伙,结果它们骗吃骗喝,有麻烦了找他,用完就跑,受了伤就恬不知耻地跑回来,靠卖萌混饭,好了就溜。   惨,太惨了。   南阳:“……”   殷渺渺忍着笑,一本正经道:“好啦,以后要做好朋友哦。”她想想,又把蹲在自己肩上的小凤凰放下来,“还有我们家小凤凰。”   “凤凰?”众人目光齐聚。   殷渺渺道:“凤皇儿。”   小凤凰挺起胸,骄傲脸:凤凰!   众人稍加思索,在神兽没落的今天,凤凰儿这个称呼,就和龙宫一样,走进千家万户(?),给禽鸟取名凤凰,大概就是宝贝的意思。   南阳点点头:“师姐尽管放心。”   “你留在这里玩,晚上叫叶舟带你回来。”殷渺渺捏捏小凤凰的翅膀,“不可以捣蛋哦。”   小凤凰委屈:“凤凰是好孩子,不捣蛋。”   “好好。”殷渺渺很放心走了,准备再叫神器坊的管事们过来喝个茶,询问一下进度。   单个的法器炼制并不能,材料齐备即可,但要铺出一张联络网,却还早着呢。管事们的说法是,一年内能铺到春洲,五年铺满东洲,要拓展到整个十四洲,没个七八十年是不可能的。   他们举例,飞舟从研发到如今这么普遍,足足用了两百年。   殷渺渺:“……”   她无可奈何,只好继续用笨办法写信联络。      就在殷渺渺对陌洲的事一筹莫展之际,在秋洲的松之秋却已经得到了准确的消息。杏未红一解决掉事情,就立马奔到他面前,倒豆子似的全倒了出来:“我闯祸了,鬼界的门被开了。”   松之秋蹙起眉头:“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她有点茫然,“那天我被一个魔修困住,逃不掉,就想用阴兵玺逃跑——那个门应该是很快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关不掉,我试了很久,后来关掉了,但我总觉得不对劲。”   她前言不搭后语,松之秋没有听懂,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从头到尾,慢慢讲。”   杏未红顿了顿,果然从头开始说起:“几年前,虞生为了帮我找你要的消息,出了一趟远门,路上遇到了一群魔修,把他打伤了。他差点魂飞魄散,我就想找到那个魔修,杀了他报仇。”   松之秋心想,很好,这是她追杀魔修的开端,但他已经知道了。不过,鉴于某人的脑子不够灵光,他不敢打断,耐心地听下去。   杏未红把这几年干过的事都讲了遍,又说到自己拿了三件法宝,而后,终于转到了他关心的内容上。   那天,她一如既往,看准了一个魔修小队,估摸着以自己的能力能够搞定,果断出手偷袭。   结果,这却是个陷阱,一个专门针对她的陷阱。   她被困住了,逃不掉,也看不见对手。   松之秋一听就明白了缘故:她没有对手,也就没有战意,对方绝对下功夫研究过她,而困住却不杀,显然是为了等她引动阴兵玺。   果然,杏未红眼见不好,就想遁入鬼界。   她开过几次鬼门,都是一条缝隙,只容一人出入。然而当时不知为什么,寻常的力道不足以打开,逼得她不得不使尽全力。   门顺利打开,却比平时更加庞大。她逃入鬼界,想关掉这扇门,可做不到,仿佛有什么力量阻止了她,缝隙无法愈合,就这么敞开着。   杏未红吓了一跳,也不敢走,拼命想关。有人不肯让她如愿,与她缠斗不休,约莫过了几日,她才将敌人杀死,关闭了鬼门。   不久后,她就听说了冲霄宗、北斗堂和凰月谷的修士受到埋伏一事,心中不安,思来想去,还是跑过来问松之秋讨主意了。   松之秋问她:“阻止你关门的人,是魔修吗?”   “不,是鬼修。” 第557章   南阳等人的伤养到能够自如行走的时候,殷渺渺接到了松之秋的信件。他的信由仙椿山庄自己的商队带来,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   殷渺渺让漱玉接待客人,回到书房,迫不及待地展开了来信。   松之秋转述了杏未红的遭遇,谨慎地道明自己的推论——她被人利用了。对方知道她有鬼界三宝,设计让她打开鬼门,引出焰狱,目的不明。而拦截杏未红的是鬼修,证明他们和鬼界的某些势力亦有牵扯。   熟悉的套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挑拨离间。   殷渺渺有七八成的把握,此事是岱域之人一手策划。   但他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三个门派虽然损失了部分弟子,但绝对说不上伤筋动骨。廖城倒是死了很多人……等等,死了很多人?   她折起信纸,陷入了沉思。   最早是迷心花,在柳叶城制造了一出血案,她因此而失忆。当时她认为,岱域的人是在做试验,异界之物要在本界存活,必须花费时间适应本地的环境。   假如不止是如此呢?不去推论,只看客观事实,柳叶城惨案的关键就在于迷心花杀了很多人。   下一个是吞无壤。   稻禾庄消失,千山关血案……也死了很多人。   接着是狂血石。   魏家矿山。她没记错的话,这是当年陌洲最神秘最恐怖的地方,死了数不清的修士。   对了,这么一来,封灵鱼对应的就是谢家的水牢。文茜曾经说过,谢家制造了可怖的水牢,死的人同样不计其数。   最后是焰狱的噬魂焱。   焰狱作为地狱秘境之一,入口掌握在各大鬼王手中,名额有限。因此,这些年来死在其中的人可能不够数目,这才有了廖城的惨剧。   都对上了。   殷渺渺的心情骤然沉重。   五行之煞,收割人命,背后必然藏着一个大阴谋。她隐隐感觉到,这才是岱域行动的关键部分,十四洲的战火只是附赠。   可怕的是,她醒悟得太迟了。   他们花了数百年的时间,巧妙地将真实的目的隐藏在重重迷雾后面,在被人察觉之前,就完成了任务。   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毁掉他们的阴五行。但说得容易,十四洲何其之大,谁知道他们将东西藏在了哪里,从何找起?   殷渺渺按住了太阳穴,头大如斗。   “师妹。”背后有人叫她。   她霎时回头,惊喜无限:“师哥,你回来了?”又抱怨他,“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云潋接任灵木园后,就借着巡视药园的机会,到东洲各地去转了一圈。东三洲地方不小,就算是元婴,挨个转过来也得要几年时光。   论理,他走得不算久,可论情,那就是好久好久了。   “路上碰到了三师妹。”云潋走过来,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她说,四师妹被方无极带去了魔洲。”   殷渺渺震惊:“什么?”   “她想策反方无极,但是下落不明。”云潋道。   她扶住额头,半晌,问道:“寒杉人呢?”   “在师父那里。”   “走,去看看。”   *   任无为正烦着呢。   他收了四个徒弟,前面两个是他金丹时就收下的,师徒三人扶持几百年,感情非比寻常,比亲人还要亲厚。   后面两个不能说不上心,但就是普普通通的师徒情分。他教导她们,庇护她们,给予她们财物,其他也就没有什么了。   两个徒弟都有不能说的小秘密,对他恭敬有余,亲密不足——当然,十四洲大部分师徒都是这个样子的,像那谁和那谁没大没小的才是异类。   可既然拜了师,做了师父,该尽的责任还是得尽的。   寒杉一回来,他就见了她,出手试了试她的本事,觉得还不错,夸了几句,打算学某个徒弟撒钱。   然而,高兴不过三秒,他就知道了小徒弟的消息。   任无为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被……魔修掳走?”   寒杉点了点头:“我已将此事告知顾师兄,但他说是我们翠石峰的事,要我回来向您禀明原委。”   任无为和顾秋水不熟,但莫名感觉这句话的意思是——门派没工夫去救一个弟子,你们翠石峰自己看着办吧。   “你们在想什么?”任无为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还是女修就是另一个物种,十分困惑,“方无极真的会因为她背叛魔洲吗?”   寒杉知道这个计划漏洞颇多,可是,她认为比起批评指责,朱蕊的勇气应该得到赞扬,因此答道:“事在人为。”   “理是这个理。”任无为和顾秋水不同,没有嘲笑什么,只是道,“但魔洲非常危险,她随时会死。”   寒杉沉默不语。   她清楚顾秋水叫她回来的意义,不管朱蕊的计划是否成功,她都需要支援。而门派是不可能为了某个弟子派人去魔洲送死,会救朱蕊的,只有翠石峰。   师父,师兄,师姐,还有她。   然而,朱蕊和她一样,筑基就在外面历练,与师门并不亲厚。有顾秋水的态度在前,她不知道也不能确定他们愿不愿意远赴千里,去救一个可能在他们眼中行事鲁莽的弟子。   “她有没有什么计划,成功了怎么样,失败了又怎么样?”殷渺渺走进来,第一句话就是问这个。   寒杉艰难地摇了摇头,勉强道:“假如成功,方无极应该会保护好她,要是失败……她说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杀她,最多是失去自由。”   殷渺渺的脸色十分难看。   朱蕊或许打算成败都一人承担,可是,她既然是为了道魔大战冒险,翠石峰如何能够袖手旁观?定然要想办法救回这个弟子。   她自然不希望云潋和任无为冒险。然而,她不能阻止,甚至反对都不能——翠石峰去魔洲救朱蕊,就好比云潋、任无为从长阳道君手上救她。   她总不能说,你们能救我,不能去救她。   无论同门情谊如何,这是责任,是道义,责无旁贷。   殷渺渺竭力忍耐,才咽回了喉头的嘲讽,淡淡道:“师父怎么说?”   任无为不假思索:“我去趟魔洲,想办法把她带回来。”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去救徒弟天经地义。   云潋道:“我和师父一起去。”魔洲凶险,任无为修为虽高,一个人也难免危险,有他同行更保险。   自己去没得商量,但带上大徒弟……任无为觑着面皮紧绷的殷渺渺,没敢应下。   谁知殷渺渺特别冷静地说:“也好,就这样吧。”   撂下话,转头就走。   任无为心里“我操”了一声,瞪着云潋:“咱们完了。”   “我去和她说。”云潋说着,化作蝴蝶跟去。   任无为支着头叹口气,对寒杉说:“你好生休息,这件事我们会解决。”   *   殷渺渺瞬间回到了白露峰。   小凤凰本来喜滋滋地迎上来,一看她脸色不对,硬生生半空调转方向,乖乖蹲回了树上。   “师妹。”云潋比她快一步,横挡在了门前,“我和师父同去,一定能平安回来。”   “我知道。”她深吸了口气,冷笑道,“干什么,你和我之间,还要搞什么你听我解释之类的废话吗?”   云潋道:“你不要生气。”   “办不到。”她一把推开他,“看见你就生气。”   “我又何尝不希望师妹永远待在安全的地方。”云潋道,“可你不会。”   殷渺渺怒极反笑:“听着,我不想听道理,我和每个人都讲道理,就是不想和你继续讲道理,闭上你的嘴。”   云潋叹息一声,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她问:“什么时候走?”   “事不宜迟。”   “我和你一起去。”她道,“正好我也想弄清楚些事。”   云潋摇摇头:“师妹留在门派,能做的更多。”   “我没什么需要亲自做的,交给下面的人就好了。”殷渺渺并不想把自己捆在阁揆的位置上,该放手的一定放手,为将来脱身战斗做准备。   云潋又道:“师父是元婴后期。”实力比你强。   殷渺渺语气轻松:“让我凑个热闹,不行吗?”   听任无为说,他们师徒三人早年间有过一段不错的冒险经历,可惜她全都忘了。这回补上也不错。   可云潋依旧拒绝:“我和师父是剑修,你是法修。”   法修是所有道修中对灵气依赖最大的,魔洲遍地的浊气不仅会让他们难以发挥实力,也会侵蚀肉身,一有不慎,便会魔化。   魔化和修魔不同。修魔是利用魔气修炼,与道修利用灵气一样,虽然会影响人的神智,变得嗜血好杀,并无直接的生命危险。   而魔化是道修被魔气污染,灵魔二气在体内冲突,极易损伤经脉,乃至摧毁灵台。   道理都懂,然而殷渺渺气难平,冷笑道:“你的意思就是,我最好不要去咯?”   云潋就是云潋,太了解她不过:“师妹莫叫我们担心。”   殷渺渺无言以对。   真是报应啊,过去叫他们担惊受怕那么久,这回轮到她了。   *   任无为在半夜等回了云潋。   他有点稀奇:“我还以为你要天亮才能回来。”   “叶舟在陪她。”云潋微微一笑,“我们可以放心去了。”   “叶舟?”任无为挑起眉,“金石峰的那个丹修啊。”   云潋颔首:“是。”   任无为沉吟道:“挺好,只是……你说说,你师妹这个时候再找一个,是什么意思?”   “师父这话我不明白。”   “你别给我装傻。”任无为老实不客气地说,“她忙成这个样子,还有闲心谈情说爱?”   云潋不动声色:“许是寂寞。”   “不是为了慕天光?”任无为一针见血。   “师父什么时候会想这么多了。”云潋讶然。   “你损我呢?胆子大了啊。”任无为翻了个白眼,叹气道,“我又不傻。她和慕天光的事被人利用了一次又一次,这会儿另觅新欢……呵呵,难道不是在保全他吗?”   云潋道:“原因并不重要,这样对谁都好。”   任无为哑然。   没错,对于慕天光而言,她有了新的恋情,证明他不再具有利用价值,能够避开阴谋诡计,不受她的牵连。   而对于门派来说,她身为阁揆,心有外人终归不美,如今能有一个同门情人,意味着她的人和心都在本门内,不会背叛。   同时,她自己也有了陪伴的人,不再寂寞。   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对谁都好。    第558章   冲霄宗对元婴真君的约束不紧不松。要求他们无事须要待在春洲,教导弟子,管理事务,但有合情合理的缘由,也允许离开。   翠石峰要去救门下弟子,就是个极具说服力的理由。掌门稍加思索便同意了,正好让他们探查一下魔洲的情况,以便道修应对。   他们俩走后,殷渺渺整整三天没开口说话。   小凤凰都不敢跑出去玩——它一离开房间,殷渺渺就会用“你要去哪里”的眼神看着它——只好乖乖窝在家里,把拖欠的字都给认了。   “舟舟,姐姐不开心鸭。”小凤凰唉声叹气,“我和她玩,她都不理我。”   叶舟沉默以对。   他来得太晚,很多故事来不及知道,不清楚她心里最重的是谁,不明白她究竟经历过多少,进不去她的心里,只在门外徘徊。   她会有接纳他的一天吗?还是永远拒绝他靠近禁地?   叶舟不去问也不去想。她不说话,他便也不作声,安安静静地抄写着记录,默默翻阅着古籍。   小凤凰遗憾地啄啄翅膀,扑棱着停在她的肩上,蹭蹭她的颈窝:“凤凰永远不离开你,不要生气了。”   殷渺渺一怔,伸手搂住了它,毛茸茸的团子贴在脸颊上,又暖又柔。她不禁想,世事真是难测,我深爱的两个男人,都无法永远陪在我的身边,永远留下来的,反而是我对不起的人。   修真这条路上,难道只有牺牲的爱,才能被成全吗?   也许是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两条完全重合的道路。   每个人的追求不同,性格不同,哪怕在同一个起点,日后也会因为种种缘故,分叉出两条道路,没有谁能够与另一个人从头到尾结伴而行。   她和云潋入门时就在一起,但师哥不是她的影子,途中注定会有岔开的时候。想要自始至终,不离不弃,唯有放弃自己的道路。   譬如莲生。再如凤霖。   舍弃自我,舍弃自由,不做一个独立的人,而是选择变成她的“东西”,才能够跟着她一起走。   那么,爱呢?假如人生注定孤独,爱又有什么意思?这个念头在殷渺渺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原不过感慨,未曾在意。然而心念一动,心法就自然被触发了。   《风月录》出现了第六卷。   殷渺渺十分诧异,自从“刹那芳华”后,《风月录》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之前顿悟有情道时,她还曾想过是否会有新的内容,结果毫无波澜。   没有想到在此时此刻,一个全然没有准备的时候,出现了新的章节。   “人生本独行,我心如孤岛。有情如玉镜,千里共明光。所谓‘心月之网’,殊途亦同辉,何惧迢迢山水,岁岁年华?”   她闭目入定。   霎时,白露峰的景象消失了,她“看到”自己处于茫茫大海之中,放眼望去,只有茫茫海域,除了自己,没有另一个活人。   是了,心是一座孤岛。   天底下没有两片同样的叶子,也没有一座共用的心灵岛屿。“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大抵就是这个道理。   她仰起头,明月皎洁,照着她,也照着别人。   隔千里兮共明月。   她抬起手,淡漠的月光变了模样,化作一张密密麻麻的心网。通过这似有若无的网线,能够感觉到海域上其他人的存在。   其中有一条光线非常明亮,连着遥远的彼端。   她有些好奇那是谁,顺着往前走。   路很远。   最初,她以为路的尽头会是云潋,而今她最挂念的就是他,但走着走着,霜雪的寒意迎面而来。   光路的尽头,是一片冰雪荒原。   她讶然又无奈,沉默地停下了脚步。   *   北洲,易水河畔。   慕天光睁开了眼睛,眉头微蹙。就在刚才,他似乎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他回到北洲后,没有留在门派,而是回到了易水河畔的洞府。这里是守仪道尊最后待过的地方,千万年来,已然荒芜颓败,散发着枯朽的气息。   不招人喜欢,却比热闹的门派更适合他。   此地方远几百里,都荒无人烟。若是有人靠近,他一定会有所感知,但神识笼罩之地,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活人。   洞府之内,更是什么都没有。   不会有人“看”着他。   但修士除非被影响五感,否则不会有这样的错觉。   谁在看他?   他闭上眼,想要再确认一下那种感觉,但它就仿佛是心魔的幻象,一息的功夫便消失不见,什么也未留下。   *   殷渺渺往回走,眨眼间便回到了自己的心灵岛。她不再追寻远处的人,而是选择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座岛屿,轻声呼唤:“叶舟。”   叶舟的手顿住,豁然抬起头:“师姐?”   她依旧坐在那里,如玉雕一动不动,分明依旧是入定的状态。那刚才的声音是什么?他惊疑不定,不知是否该上前去。   “过来。”脑海中的声音说。   不是传音,毫无灵波痕迹。叶舟定了定,起身走到她面前。   她睁开眼,抬手抚着他的面孔。   “师姐……”他握住她的手,眸光忧虑。   “我无事。”她微笑道,“是秘术,成功了。”   《风月录》的第六卷,是一门连接心灵的秘法,能够无视外界感染,直接进行意识对话。   目前来看,“心月之网”确实无视了距离,但世上不会有没有限制的能力,她能去到远方,应该与光路的明暗有关,具体是什么个情况,还需要继续探索。   没想到现实中的传讯技术连电报都没够的上,高阶修士却已经可以意识对话,修真世界的高低差距真不是一般的大。   可惜,心法的秘术必须修习同样的心法才能使用,无法广为传播,实为遗憾。   叶舟看到她若有所思地样子,不敢打搅,半蹲在她身边,耐心得等待着。   殷渺渺的脑子里转了一圈有的没的,回过神才发现他没走,不由笑道:“担心我是吗?”   “师姐若有烦心之事……”叶舟犹豫着问,“不知我是否能够帮上忙。”   “你真想帮我?”   “是。”   她笑了,靠过去轻轻说:“那抱我进去。”   风吹罗帷,玉钗敲枕。      魔洲,孤月山。   “仙子,吃些甜果吧。”伺候或者说监视她的侍婢,是个面色青白的少女,僵尸特征十分明显。据她自己所说,她曾经是魔洲边缘凡人村落的普通人,因为被袭击村庄的僵尸抓了一把,染上了尸毒,这才变成了个魔修。   朱蕊摇了摇头。   “唉,您要是再不吃,魔君就要罚我啦。”侍婢的声带僵硬,声调永远只有直线,听着刻板无趣,但从造词遣句上来看,又十分活泼。   她迟疑了一下,拿了一个果子慢慢吃。这个甜果看着像樱桃,入口即化,甘甜可口,最重要是,里头含有淡淡的灵气。   “这可是魔君特意去禁地为仙子找的。”侍婢说,“我还没有见过魔君对谁这么好呢。”   朱蕊笑了笑,和她说:“和我说说别的事吧。”   侍婢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我和您讲一讲前任魔帝的事吧。”   “我不想听和他有关的。”朱蕊淡淡道,“说点别的吧,魔洲有什么有趣的事?”   “您是指万魔大会这样的事吗?”   “对。”   侍婢拗不过她,又觉得这种人尽皆知的事说了也无妨,便详细地介绍了起来。朱蕊听见陌生的名字就开口问一问,慢慢的,也就了解了如今魔洲的局势。   魔修的人数,比她想象中的多得多。   以前,朱蕊以为修魔的都是一些自甘堕落,寻求捷径的修士。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大体来说,魔修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种是主动修魔的人。   修魔比修道容易,道修要辛辛苦苦地引灵气入体,魔气却会主动进入人体内,二者属性不同,天然决定了修魔的人进阶更快。   而主动修魔的,也未必是贪图捷径,有人是为了复仇,有人是为了报恩,还有人是需要强大的力量却等不及时间……人人有自己的故事。因此,魔修之中,并非所有人都是目光短浅、好逸恶劳之辈,他们和道修没什么两样。   第二种是不得不修魔的人。   比如侍婢,她身染尸毒,碰到灵气就会痛不欲生,当然只能修魔。再比如居住在魔洲附近的人,天长日久呼吸着,体内就残留了魔气,身体慢慢被魔气改造,无法亲近灵气,与魔气却融合得很好。   还有天生排斥灵气的特殊体质,融合了阴魅血气之物的倒霉蛋……他们与灵气无缘,想要成仙,只能走魔道。   第三种,则是非人的魔物。   广为人知的魔修炮灰军团,什么僵尸、魔鸦、影傀、婴灵鸟、饲魔等等,都是走修魔道路的生物,亦是魔修之一。   传闻说,前任魔帝的心腹,如今的魔傀山万影魔君,本体非人,而是影魅。   侍婢说到万影魔君,就绕不过方无极。她也不管朱蕊爱不爱听,自顾自说:“魔君现在很不容易,孤月山本来是和魔傀山在一起的,现在好了,被挪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魔君要拿回他应得的一切……”   朱蕊原就想打听这些事,便装出忍耐的模样,任由她继续往下说。   慢慢的,她知道了这次魔修对道修开战的根本原因。   依旧是灵、魔气的问题。   重复一遍知识点。   天地混沌一片时,无清浊气之分,有的只有元炁,而后一场爆炸,清气上升,成为灵气,浊气下沉,变成了魔气和其他,杂质化作了云海。   因为清气和浊气的特性不同,所以,整个世界的炁从分布上看,像一杯鸡尾酒。   上层的气泡水就是均匀分布的灵气——因此,东三洲、北三洲、南二洲和中洲的灵气相差无几,均匀而充沛;气泡与酒浆混合的边缘地带,是灵气和魔气交织之处——显而易见,这是西洲;最后下方沉淀的、密集的酒液,就是浊气的汇集之地——魔洲。   理论上来说,浊气的多寡和清气是等同的,但浊气下沉而凝实,越往下,质量越高,看起来就比灵气要少得多。   关键是,魔气最浓郁的沉淀之地,被魔帝占据了。   留给十大魔君的地盘,魔气要次一等,留给其他魔修的,自然是次中之次,所以,魔气不够用,地盘不够使。   怎么办?扩张。    第559章   朱蕊发现,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她以为魔修入侵西洲,就是因为嗜杀好战,而方无极不是这样的人,他虽然是魔修,却和道修是一样的。   正是因为这种信心,才让她觉得能说服他,不要站在道修的对立面。   如今看来,她委实天真了。   就和僵尸侍婢所说的一样:“道魔都是修士,凭什么十四洲那么大的地方,道修要占多数?天道都不曾灭魔,那就证明魔修同样有资格,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一席之地!”   刻板的音调,却掷地有声。   朱蕊找不到反驳的理由,甚至觉得还有些道理。她难免恐惧起来,为自己的动摇而无措。   假如方无极是为此而战斗,她又有什么立场要他放弃呢?   于是,假沉默变成了真沉默。   她不想也不敢见他,害怕未曾说服他,自己却被策反了。   方无极却仿若察觉到了她的动摇,一次又一次来寻她:“蕊儿,冲霄宗有人知道我们的事。我把你带过来,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朱蕊相信翠石峰的人不会这么做,哪怕他们并不算亲近,但门派的其他人……她不知道。   做底层弟子的时候,她就明白所谓的三大宗门,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高尚无暇,人性总是体现在方方面面。   她没有出卖过道修,但他们会信吗?   不,不要被他迷惑。无极一向擅长蛊惑人心,她不能因为这几句话就怀疑自己的门派。   朱蕊定了定神,又想,就算魔修有自己的立场,战争总是不好的。   或许,她可以想出别的办法。      秋洲,仙椿山庄,建木园。   幽香冉冉,华帐低垂,松之秋自睡梦中睁开眼。同一时间,帐子外传来杏未红失落的声音:“我找不到是谁。”   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之前,杏未红在陌洲遭人算计,其中有鬼修的手笔。他便叫她回去查一查,看谁在动这个手脚——当然,说是叫她,其实是让她去找虞生,他对她自己的脑子可没报什么希望。   “虞生也没找到?”他坐起身,撩开了帘子。   她的身影隐藏在阴影里:“我没叫他,自己去的。”   松之秋扬起眉梢:“为什么?”   一阵沉默,半晌,她说:“他没有空。”   “他和你说的?”   “我看到了。”她低声说,“他没有空。”   松之秋好似明白了,平静地说:“他和别人在一起了。”   杏未红没有说话。   “说说吧,怎么回事。”他问。   故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一个男人花了几百年捂一块石头,却看不到结果,累了,放弃了,选择了受伤期间一直照顾他的女人。   而那个照顾他的女人,曾经受过伤,发誓不再相信男人,却因为他百年如一日的执着,相信世间并非都是薄幸人,为此动了心。   他们都放弃了过去的执着,选择了新生。   这本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不巧的是,那个男人是虞生,那个女人是桥姑。   他们都是杏未红的朋友。   松之秋点亮了屋里的灯,柔和而不伤人的光线充满了整个房间,也照见了墙角没有影子的鬼魂。   她蜷缩在墙角,红色的斗篷盖住脑袋,像是一朵巨大的蘑菇。   “阿红。”他问,“你是在伤心吗?”   “我不知道。”   松之秋走过去,半蹲下来:“胸口觉得痛吗?”   她点了点头。   “你在想什么?”他又问。   杏未红抬起头来,茫然地说:“他要是有空就好了。”   “看来,你以前问过我的问题有答案了。”松之秋说,“这就是‘喜欢’,你喜欢他。”   她拧起细长烟淡的眉毛:“讨厌的感觉。”   “因为他不喜欢你了。”他说,“你在伤心。”   杏未红突然觉得很有道理:“对,就好像心脏被剑刺穿了一样。”   “阿红。”松之秋倒了杯凉茶,缓缓道,“人世就是如此,拥有的时候不知珍惜,失去了却又后悔。”   她问:“后悔什么?”   他想想,举了个例子:“假如时光能倒流,你会告诉他,你希望他‘有空’吗?”   “以前我不知道。”她抱住膝盖,喃喃说,“我是刚刚知道的,时间倒流又有什么用?”   他失笑,也是,不曾开窍,如何后悔?又道:“那你想把他抢回来吗?”   “他没有空,她也没有空。”杏未红不解地问,“抢什么?”   “让他‘有空’啊。”松之秋微笑。   杏未红认真思考了下,摇头:“算了,他没空的话,我就自己找。”顿了顿,沮丧地说,“可我找不到。”   松之秋沉吟片刻,忽而道:“我要去趟陌洲,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杏未红无家可归,无人可找,能有个地方去,找不出理由拒绝:“去。”   上了路,她方记得问:“去干什么?”   “碰碰运气。”   没有那么巧的事,他怀疑这次的背后主使,就是上回半路袭击他,害他掉入鬼界的罪魁祸首。   以防万一,动身前,他去见了仙椿,想问它借一样东西。   它同意了,同时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魔气渐重。   神木是天地间十分独特的存在,虽然亲近清气,厌恶浊气,却有将浊气净化成清气的能力,因此,对于清浊气的变化天然敏感。   而清浊气并不是恒定不变的,会在某些情况下自然转化。譬如说,东洲的白壁山脉原本有大量浊气残留,但种上大量灵植后,会慢慢净化成灵气。柳洲亦然,随着魔修的动静渐多,曾经的灵气也会浊化成魔气。   这种互相转化是非常正常的自然现象,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大椿的警告,意思应该是二者的转化比例超出了正常的范畴,必有人为干预的痕迹。   “我知道了。谢谢你。”   松之秋立刻赶赴陌洲。   但他来迟一步,杏未红说的那个“和僵尸一样的魔修”并不在此地,接管陌洲的是森罗山劫命和绝情山千娇。   这个消息是卢家主告诉他的。他还说:“我已经给天义盟去信,各大门派再不管,我们陌洲就完蛋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卢家主心里说不出的后悔。三百年前,他作为四大家族的家主之一,在陌洲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算只是金丹修为,也能够享受到最顶尖的资源。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最恨的人就是殷渺渺。   她破坏了陌洲的局势,引入了各大门派。几大屹立不倒的门派不断挤压着他们的生存环境,甚至连家族弟子都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   后来,谢家覆灭,魏家失踪,季家苟延残喘多年,最后被魔修一锅端了。唯一活下来的,竟然只有他们卢家。   可卢家已是强弩之末。   道魔天然对立,他不可能带着家族投靠魔修,再这么下去,只有满门覆灭一个结果。他迫切地需要一条生路。   所以,除了给天义盟的官方求援信外,他还额外写了一封信寄出去。   到冲霄宗,给殷渺渺。   *   殷渺渺接到信的时候,正在试验神器坊捣鼓了很久的联络法器。它被龙泉真君命名为“星珠”,大如拳头,莹莹有光,恰如星辰闪耀,而通过星珠建立起来的联络网,则被称为“星道”。   在她原先的预想中,星珠和星珠间应该是点对点联系,靠各个点之间的连线,编织成一张通讯网。   然而,她着实小觑了龙泉真君。他能成为冲霄宗第一炼器师,脾气再坏,水平毋庸置疑。   星珠七个一组,按照北斗七星排列,一旦激活,被七星覆盖的地方就能够自如联系,既能一对一,也能一对多。   其中,作为北斗的那颗星珠,能够同时连上三组,基本上能够覆盖整个春洲。   “洲和洲之间呢?”她问。   龙泉真君不耐烦地说:“一听就知道你是个门外汉,云海构造特殊,会干扰灵力流动,你乘坐飞舟的时候感觉不到,想以此传输信息,做梦更快一点。”   殷渺渺没领会他的嘲笑,问道:“那么,洲内传送信息,大概需要多久?”   “十二个时辰,远一点大概要三十六个。”龙泉真君道,“你想缩短时间,就必须建造专门的灵力通道。”   殷渺渺问:“很贵?”   “百万灵石起吧。”龙泉真君睨着她,“我不建议这么做,建了这玩意儿,你还得派人守着,否则保不住。”   她听取了专业人士的建议,转而问:“星道的范围够了,但能够持有星珠的仙城还是太少,假如不需要发送信息,纯粹接收,能不能增加一些?”   龙泉真君想想,颔首:“可以。”   “那就拜托前辈了。”殷渺渺叹息道,“大战将至,我希望十年内,东洲能够便捷通讯。”   龙泉真君嗤笑一声,不知在讽刺些什么,招呼也不打便离去了。   殷渺渺假装没看见,嘱咐了神器坊的管事几句,慢悠悠地回了白露峰。书房里,她的小凤凰枕着一个玉筒,睡得正香。   这个信筒的样式没见过,她托起它的脑袋,小心翼翼抽了出来。   里面就是卢家主的信。   他说了两个冲霄宗弟子不知道的消息:魔修在魏家的矿山秘密筹谋些什么;之前带领魔修侵占陌洲的修士是无常山天煞的人,他最近不知何故离开了陌洲,将此地交给了劫命和千娇,这两个魔君应该都投靠了天煞。   一个元婴魔君就能把陌洲搞得翻天覆地,更别说来了两个。   卢家主表示,他和陌洲的道修已经达成共识,谁能救他们,他们就将地盘拱手相让。   殷渺渺读完信,心情十分复杂——卢家主的这封信,分明就是借用了她当年的套路,一模一样。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古人诚不我欺。   感慨之余,她不免仔细考虑起他的提议。   冲霄宗并不需要西洲的地盘,跨度太大,难以打理,但北斗堂不同。他们战力高强,一定会非常乐意多出一些地盘。   而她想要的,是劫命或者千娇。   他们是天煞的手下,假如能够擒获二人中的任何一个,或许就能找到更多岱域的踪迹,有助于她破解最大的谜题。    第560章   殷渺渺考虑要不要出一趟门。这些年,她想做的事陆陆续续都着手实施了,剩下来的非一日之功,盯着也无用。   而拂羽也慢慢上手了门派里的事务,让他走马上任,就能解决大部分的突发事件。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凌虚阁的老人们,这也不难,袁落和予明都是好战分子,不止一次要求去西洲抗击魔修。   这一回,她同意了。   他们一走,乐眉就说要出去游历,理由很强大——“我们音修需要不断体悟,才能够奏出最美妙的音乐。你将我留在门派,我能悟到什么?”   殷渺渺哭笑不得:“是是是,那你将事务交接一番吧。”   乐眉满意地离去。   接着,她正式向掌门提出了卸任首席弟子的请求,同时,推举了拂羽。   和她当初一样,掌门召见了拂羽,问了他几个问题,看他对答如流,心里倒也满意。然而,出于某种顾虑,他未即刻答应,而是找了自己的师弟扶乙真君。   “门派一切都好,师兄却似有难事。”扶乙真君问道,“莫非是秋水那个孩子?”   掌门叹息:“正是。唉,我一把年纪了,却还是难免私心。”   他犹豫首席弟子人选的缘由很简单:拂羽和殷渺渺走得太近了。   掌门、阁揆、首席弟子,这是冲霄宗最特殊的三个职位。   通常来说,要做掌门,就得先成为首席,刷足一定的声望,又对门派的运作有所了解,而后若能进阶元婴,便有很大的概率继任掌门之位了。   他正是这么安排顾秋水的,但殷渺渺的表现出乎他的预料。现如今,门派知晓她的人,远比顾秋水多,她的能耐,也远比预想的还要大。   同是门派弟子,掌门不会打压这么优秀的修士,可偏心却难以避免。   他希望顾秋水接任自己的位置,这个徒弟有能力,也有资格,不会对门派造成任何负面影响,故而毫无负罪感。   而掌门之所以犹豫,正是因为殷渺渺同样出色。   私情让他忍不住偏心,理智又促使他回归公正,因此愈发煎熬。   “师兄,人心非天道,私情又何妨?无须苛刻自己。”扶乙真君十分豁达,只是道,“但依我之见,秋水和素微,还是素微更合适。”   掌门不由替弟子辩护:“秋水差在何处?”   “他心不在此。”扶乙真君微笑道,“秋水才华横溢,凌云高志,然而,他是想做常人所不能做之事。”   掌门哑然。   他了解自己的徒弟,确实对争权夺利无甚兴趣。肯做首席,是因为他觉得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够做这个位置,而后来他不顾自己的安排,硬要去柳洲潜伏,也是因为此去凶险,常人难以做到。   做旁人都能做的事,有什么意思?要做,就做别人做不到的。   “唉。”掌门辩驳不得,抚额叹息,“那素微呢?”   “她呀,志气同秋水比,只高不低。”扶乙真君一挥拂尘,缓缓道,“她是想为天地立心啊。”   掌门愕然,半晌,道:“风月事修成有情道啊。”   “师兄,道无高下,却有合适与不合适。”扶乙真君道,“顺其自然吧。”   掌门苦笑数声,妥协了:“也罢,就这样吧。”   *   没有人会想得罪一个医修。拂羽在门派数年,人缘极佳,众人都接受了他新一任首席弟子的身份。   殷渺渺将门派里的事务全都丢给了他。他转头就把养伤的南阳和谢雪揪进了空缺的执法堂:“举贤不避亲,乐眉师姐走了,正好你们俩顶上。”   南阳试图拉人下水:“叶舟呢?”   “他?”拂羽耸耸肩,“我和不敢和师姐抢人。”   “他在忙什么?丹药改良?”   拂羽笑了,意味深长地说:“谁知道,很忙就对了。”   叶舟最近确实非常繁忙,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配方,能够代替治疗失血过多的复血丹。尽管这个新的药水时效短,每隔十二个时辰就要服一次,味道也不太好,但是便宜,价格是复血丹的三分之一。   殷渺渺十分高兴:“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   “我有一个请求。”他说。   “你说。”   叶舟说:“不要说是我做的。”   对于丹修来说,炼制出更完美更高阶的丹药,才是值得骄傲的事。这种低劣的代替品不是完美的作品,只不过是善意的权宜之计。   “你觉得这是人生的败笔?”殷渺渺笑问。   叶舟道:“至少不值一提。”   “好吧,如果你这么希望的话。”她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复血药水于低阶修士而言,是救命的良药,但从品阶高低上来说,确实不如复血丹。她没必要在这些事上和叶舟争执,他有自己的坚持,却肯为她妥协,已经足够了。   叶舟松了口气,又道:“补灵丹我还在想办法,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合适的。”   “说起这个。”殷渺渺笑道,“我打算离开本派一段时间,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他惊讶:“师姐要去哪里?”   “中洲,也许也会去西洲。”她如实道,“看情况吧。”   叶舟犹豫片刻,低声提示:“没关系吗?万一……”   殷渺渺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长阳道君,笑容微微凝滞:“没关系,门派已经商量过了。”   冲霄宗向归元门发过信函,对长阳道君的事表示谴责。归元门的掌门不想闹僵,也认为得罪殷渺渺实为不智,竭力斡旋,终于要了长阳道君的一个承诺——他不会再主动寻她报仇,但若是狭路相逢,她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就算侥幸成功,他也不知道还在不在。”她叹息无限。   叶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萧丽华死有余辜,她却妄受此灾祸:“师姐……”   “我没事。”她跳过了这个话题,“所以,你要跟我去吗?”   他的答案当然是:“嗯。”   “好极。”   *   殷渺渺花了三个月,将手头上的事务逐一下放给负责的管事,还抽空上了一节拖延很久的禁制公开课。   而后,她带上叶舟和小凤凰,离开了云光城。   虽然此行是打算与北斗堂商议陌洲的事,但殷渺渺并未直奔中洲,反而顺路去了凡间一趟。   凡人和修士其实生活在一片土地上,只是凡人安土重迁,不会轻易离开家乡,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生活的国度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   而修士为了防止大量凡人误闯修真界,会在设置各式各样的天险,例如高山悬崖,湖泊沼泽,隔断凡人探索的步伐。   若是有个别凡人运气好,避过了路途的凶险,窥见了修真世界。那么,他回到故乡后,就成了阮肇与刘晨,留下许多令人遐想的传说故事。   凡人想象着仙人的世界,修士却很少关注凡人。   叶舟听燕妮说过她的故乡,知道她贫苦,然而,究竟怎么个苦法,他无法想象,也难以想象。   直到今时今日,他亲眼看见了一切。   刚出生的女婴被溺毙在湖中,因为养不起;瘦骨嶙峋的小孩饿极了,和狗抢腐烂的食物吃;百姓住在遮不住风雨的草棚子里,衣不蔽体。   富裕些的人家,有一口饭吃,只是糠都没脱干净,混着米粒就往下咽,鸡蛋是最宝贝的食物,非特殊的日子吃不起。可就算是这样的生活,也不是年年都有,他们到的时候,正逢大旱,庄稼枯死,颗粒无收。   于是,卖儿鬻女,集体逃荒。为了食物,人和人能自相残杀,妇女会毫无尊严地脱掉裙子,对于修士一日便能到的地方,于他们来说,是漫长到没有尽头的逃亡之路。   大多数人都死在了路上。   死掉的人,成了活下去的人的腹中餐。   叶舟被震撼到了。他一直以为,食人肉这等恶行,非邪修做不出来,可是,凡人们为了生存,无数次地吃过同胞的肉。   他亲眼看到一个因为蝴蝶而雀跃的女童,被母亲活活捂死,与人易子而食。   作为修士,常年游离在生死边界。   叶舟并不惧怕死亡,却为这样的场景而胆寒。   这还没完,他们又去了另一个国家。那里靠山,地界内多河流湖泊,许多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比起前头主要靠农耕的国家好很多,至少不会饿死。   但他们的日子并没有更好过。   因为疾病无处不在。   喝了不干净的水,遭到了虫类的叮咬,误食了发霉的食物……很多修士不可能遭遇到的问题,都会成为夺走他们性命的罪魁祸首。   西洲的修士日子不好过,可千倍万倍的凡人,日子更不好过。他们一样有喜怒哀乐,一样会爱会恨,他们的生命,难道不值得拯救吗?   但叶舟发现,自己救得了一个两个,救得了一次两次,救不了所有,救不得永远。   “师姐……”他想起殷渺渺曾经的计划,轻声问,“你会救他们吗?”   殷渺渺没有回答。   她一直在犹豫是否要改变凡间的状况,担心修真界的力量下渗,会对整个凡间造成不可预知的影响。可是,当她亲眼看到这样惨烈的场景时,所有的思考和衡量都失去了意义。   因为将来的不可预知,就放弃拯救活在当下的人,显然并不明智。假如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么今天死去的人,多么得冤枉。   人类一代代繁衍,不停地寻找生存的办法,就算她不出手,总有一天会变化。同样的,这种变化无法预料好还是坏。   只是,凡人自己选择的道路,由他们承担后果,而她替他们指引的方向,需要她来背负结果。   这会是功德,还是罪孽呢?   她是否有勇气承担?   这一刻,殷渺渺深深感受到了那些变革者的伟大,他们必然是抱着超乎寻常的勇气,才能肩负起整个群体的未来。   “我要做的事,很容易,比我做的其他事都要简单得多。”她凝望着叶舟,缓缓道,“但是造成的结果,或许是最庞大的。”   叶舟不明白,却道:“没有人知道未来,此时此刻,问心无愧便好。”   青山连绵,绿水环绕。殷渺渺屹立在山巅,望着尘世中如同蝼蚁一般挣扎生存的凡人,说道:“你说得对。”   无论结果如何,让每个人都有生存下来的权利,是她最想做的事。   这就够了。   她利用星珠,给拂羽发了一封密信。   目前,加密方式还非常简单,蓝色代表不紧急不危险,给拂羽,黄色代表重大情况,给她,红色代表十分急迫,高度危险,给掌门。   而每种颜色都有不同的密码表,保存在少数人手中。   她发给拂羽的消息非常简单:凌虚阁甲字三号,施行。   半日后,拂羽收到消息,疑惑地去了凌虚阁的小楼,在上面的暗格里找到了甲字三号。   里面是一个代号叫做“希望”的计划。   这是她的希望工程。    第561章   殷渺渺原本想直接去中洲,但既然要经过涟洲,出于某种考量,她决定临时加塞了一个行程,去遗珠湖拜访凰月谷。   凰月谷位于涟洲的西部,靠近此地最美的一个湖泊,也就是遗珠湖。它被誉为上天遗落在人间的宝物,可见其美丽多么令人震撼。   殷渺渺第一次来,见到一望无垠的蔚蓝湖泊时,亦忍不住赞叹:“真漂亮。”   遗珠湖美得就像是仙境,湖水澄澈,能看到下面的水草摇摆。蓝天倒映在水中,鱼儿在白云间嬉戏,天水一色,不见边界。   凰月谷就坐落在遗珠湖畔。   两个船娘撑着竹筏,前来接引他们。   碧绿的竹筏飘荡在水面上,化出长长的涟漪,有彩色的小鱼尾随着,不断跳出水面,像是迷你的海豚。   殷渺渺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会儿此地的美景,不仅是山和水,还有那两个一边撑船,一边好奇地打量她的女孩。   她们都只是练气修为,穿着鹅黄色的弟子服,鲜嫩得仿佛初初绽放的豆蔻。   “你们一直在看我。”她侧过脸,笑着问,“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她面容和雅,极富有亲和力。其中胆子稍大一些的少女便说:“很少会有元婴真君走这条路呢。”   “这不是你们入门的路吗?”她问。   少女咯咯笑了起来:“是呀,所以他们才不走。”   “咳。”年长的咳嗽一声,警告她不要在背后腹诽元婴真君。   殷渺渺却没当回事,微笑道:“大约是他们比较忙,而我更闲吧。”   这样的态度让她们受宠若惊,反而不敢放肆,规规矩矩地将人送到了谷主念奴娇所住的飞琼楼里。   此名大有来历。   昔年,凰月谷的创立者是个凡女,幼年便渴慕仙女的传说,记得最清楚的那个仙女就叫飞琼。她逃离家庭,毅然追随一个修士离开了故乡,踏上了艰难无比的求仙之路,并将自己的名字改做飞琼,以此证明决心。   那个年代,女修的地位远不如今天。主流观点认为,女修不能做武修,只修些辅助类的法术,比如医术、符箓、舞蹈、纺织等等。   而她们要么找到一个强大的道侣,靠道侣给予资源修炼,要么就随道侣历练,给他提供辅助。   飞琼试图给女修找一个出路。   她渴望男女平等,却无法扭转修真界的观念,无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用让男人认可的办法获得尊严。   男权世界,唯一尊重的便是贞女烈妇。   她创建了凰月谷,号称门下女修自重端庄,若有男子胆敢冒犯,天涯海角,门派上下必杀之。   当年,这是女修们难得的净土。她们披上贞洁的外衣,拒绝成为男修的附庸,门中弟子齐心协力,将不怀好意的人杀到不敢再冒犯为止。   贞女烈妇,素受尊崇,男修主导的世界,默许了她们的存在。   飞琼庇佑了门下弟子数千年,殚精竭虑,道途崩阻,最终陨落。好在她的弟子继承了她的衣钵,带领门派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后来,出众的女修越来越多,很多女子不再满足于原来的状态。大约三千年前,凰月谷的一对师姐妹出现了强烈的分歧。   姐姐受够了这个世道对男女的不平等,认为男人可以做的事,女人也可以。女修必须打破外界赋予的种种枷锁,和男人做一样的事。   她尤其痛恨男子三妻四妾,女子却必须从一而终的行为,堂而皇之的蓄养侍从鼎炉。许多女修赞同她的主张,纷纷效仿,大改过去凰月谷清高自重的风格。   而妹妹认为姐姐的行为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只会将凰月谷多年塑造的地位毁于一旦,人们会认为门下弟子都是荡妇,肆意羞辱,绝对不会尊重她们。   同时,其他不赞成姐姐作为的女修们感到恐惧,生怕外界将她们和那群不知检点的女人混为一谈,要求将姐姐一派逐出门派。   这是凰月谷自建立以来最大的危机,两派斗得过于激烈,险些将基业葬送。   为了不使外人渔翁得利,姐妹二人分道扬镳,划分为玄素两派,井水不犯河水,但都认为自己的主张才是正确的。   素派弟子为了和玄派划清界限,有了点守宫砂的传统,希望借此告诉外人,她们依旧冰清玉洁,不可侵犯,若有轻狂,必杀之。   如今,凰月谷的谷主是素派的念奴娇。   她穿着半新不旧的海棠色襦裙,款款走出楼外:“道友大驾光临,未曾远迎,还望见谅。”   “是我不请自来,谷主莫要怪我唐突就好。”殷渺渺走上前去,眸中情不自禁地露出些许惊艳。   她曾经在风云会见过念奴娇一次。当时,这位盛名的谷主甫一出场,便令群芳失色,满场修士,无论男女,都为其美貌而倾倒。   然而,有一点很奇怪。   毫无疑问,她很美,华服盛装都是她的陪衬,而无法夺取她容光的半分。可她的气势又很弱,全无一派掌门的气场,让人感觉不到丝毫压迫感,仿佛没有任何威胁。   这对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来说,无疑十分危险。   “道友愿意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念奴娇或许拥有的是天底下最美妙的嗓子,那么温柔,那么可人,好似柔风吹过姹紫嫣红的花园,带来袅袅的香气。   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他们入楼。   小楼精美华贵,穷尽凡人的想象,恐怕也不足以描述出十分之一的富丽。可最奇妙的是,飞琼楼虽然是木石建筑,却将花草自然的美完美融合了进去。   接待宾客的花厅里,有潺潺溪水流过。这不是人造的室内景观,而是引了一支山上的溪流,清澈的水波里还飘散着几片山间的枯叶。   承重的梁柱,并非人工打造,而是由一棵参天巨树但当,粗壮的树干支撑起来了高高的屋脊,遒劲蜿蜒的枝桠就是横梁。   巧夺天工的人工与自然的奇妙结合在一起,糅杂出别处未曾见过的风情。   他们在一处树枝盘结而成的桌案前坐下,梳着双环髻的弟子们鱼贯而入,捧来酒水瓜果。   “两位远道而来,尝尝我们谷中自酿的甜酒吧。”念奴娇亲自为他们斟酒,姿态雍容,无丝毫傲气。   殷渺渺谢了她,一饮而尽:“好酒。”   这便算是寒暄过了。   念奴娇问:“道友特意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无甚大事。”殷渺渺不动声色道,“我欲往北斗堂去,途经此地,想着还未来拜访过谷主,便厚颜不请自来了。”   念奴娇自然不信。她没有错过“北斗堂”三个字,略作思忖,便问:“道友要去北斗堂,可是为了陌洲一事?”   “正是。”殷渺渺微笑道,“总不能白吃这个亏。”   念奴娇眼睫一颤,温柔地笑了:“道友说的是,不知可有我凰月谷帮得上忙的地方?”   此话一出,殷渺渺终于确定,念奴娇不论看起来多么像大家闺秀,内里却是个合格的一派之主。   她敏锐心细,又有决断,真是好极了。   “若是贵派愿意帮忙,那就再好不过。”殷渺渺面对着如斯美人,口吻不禁比平日里还要柔和三分。   念奴娇柔声道:“除魔卫道,原是我道门中人应有之义。”   两人敲定此事,便不再多谈,反而天南地北聊了些趣事。期间,念奴娇以闲谈说趣的口吻,和殷渺渺提了提燕白羽此人。   北斗堂是七大门派中实力最强的一个,按照北斗七星设立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山峰,其峰主被称之为掌座。   而堂主燕白羽乃是元婴圆满修为,被誉为元婴第一高手,所修的剑法为《万象剑书》,只有九招基础剑诀,却能够衍生出无数种变化,故名‘万象’。   以及,这是唯一一个和《易水剑》一样,心法与剑法合二为一的心法。   “燕白羽继任堂主的时候,北斗堂连他在内,只有五个元婴。”念奴娇红袖添香,语笑温婉,“七星之位,尚缺其二。”   殷渺渺知晓她是在和自己介绍北斗堂和燕白羽的性格,饶有兴趣地问:“然后呢?”   “然后,他在门派内精心挑选了一名弟子,替师收徒,亲自教导。”念奴娇缓缓道,“就是他的小师妹,公孙霓裳。她也不负众望,金丹时便力压诸多剑修,夺得魁首,两百多岁便结了婴。”   “原来如此,想来他们师兄妹的感情一定不错吧。”   “那是自然,亦兄亦父。”   殷渺渺微微扬起了唇角:公孙霓裳和燕白羽的感情甚是亲厚,此次公孙霓裳受到埋伏,他极有可能想要找回场子。   换言之,他答应她的概率很高。   “还有一位呢?”   念奴娇眼波一动,盈盈笑:“他力排众议,将一位金丹修士升为开阳的掌座。依我之见,确不负武曲之名。”   殷渺渺心念电转。   武曲主财帛,念奴娇特地点出这一点,是想告诉她,开阳的掌座虽然修为不济,却是个理财好手?那就有趣了。   北斗堂为什么不能升为第四大宗门?没有化神是其一,其二,则是门下修士多爱剑道,不善经营,没有挣下三大宗门那么大的家业。   燕白羽提拔这么一个擅长经营敛财的人,野心昭然若揭。   “燕堂主果然有魄力。”殷渺渺替念奴娇斟了杯酒,“请。”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饮尽。   酒过三巡,微有醉意。念奴娇摇铃唤来弟子,请他们去客院休息。   殷渺渺自不会推辞。   客院临水,三面有窗,能饱览遗珠湖的美景。殷渺渺解了外衫,靠在窗边的竹榻上,问沉默了一路的叶舟:“你觉得念谷主如何?”   “蕙质兰心。”他答。   她笑了:“她美吗?”   叶舟点头,心里有点紧张,怕她来一句“我与谷主孰美”。   但没有,殷渺渺只是叹息:“不受世人偏见,自顾自美丽,难得啊。”   人们对于强大的女修有刻板印象,要么是冷傲的高岭之花,要么是放荡的风情女子,要么就是男性化的强硬干练。   这不是她们的错,漫长的岁月里,女人要出头太难了。   娇柔、可爱、温柔、娴淑这样的词汇,总是和“弱”联系在一起,她们想要让人觉得“强”,就必须与此割裂,用更尖锐的方式打破世俗的牢笼。   可事实并非如此。   强大就是强大,任何一种形式都可以。   念奴娇温婉如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间毫无侵略性,不强势,不咄咄逼人。但她依旧是强大的,是无可争议的元婴真君。   最难得的是,她选择以自己的方式面对世界,维持着真实的面目,没有被世界改变,或许有一天,反而会改变世界对女修的看法。    第562章   殷渺渺更新了对念奴娇的看法。同一时间,念奴娇也在和水悠然说起她。   “你若是能像她几分,我便再也不必担忧你了。”念奴娇修剪着花枝,柔婉的语气里藏不住惋惜。   水悠然抿了抿唇:“我辜负了您的期望。”   “你以为我在说修为?”她将桃枝插入瓶中,调整着角度,“境界一时有高低,实属正常,你勤修苦练,从未懈怠,我如何会因此而怪罪你。”   水悠然顿住,半晌才道:“她才能出众,弟子难望其项背。”   念奴娇还是摇头,莫名其妙地问:“你还记得,你的本名叫什么吗?”   水悠然道:“记得。水之湄。”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念奴娇吟罢,笑道,“可你却不喜欢这个名字,觉得是男子追求女子之句,硬要改了。”   “是。”   水悠然不喜欢自己原来的名字,流水自顾自流淌着,干什么非要同情情爱爱沾上干系,故更名“悠然”,以明其志。   念奴娇嫣然而笑:“那你肯定不能够理解,为什么我会保留着现在的名字吧。”   水悠然沉默片时,艰难地承认:“是。”   念奴娇是个曲名儿,传闻是有个叫阿念的歌女,擅长歌舞,姿容极美,有人见而惊艳,为之谱曲,名为《念奴娇》。   念奴也好,称娇也罢,全然不符合凰月谷的心气。念奴娇出身歌女,昔年是迫不得已,如今依然不肯改掉这个名字,她着实不能理解。   “念奴娇也好,虞美人也罢,不过是个名字。”念奴娇轻轻一笑,“我自打有记忆起,就叫这个名字,为何要因为旁人的想法,改了我自己的名字呢?”   水悠然静默不言,若有所思。   念奴娇也不催促,慢慢插好了瓶,花枝错落有致,浓淡得宜,绝对是上佳的艺术品。她端详片刻,问道:“如何?”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水悠然品鉴片刻,给出了绮丽的评语。   念奴娇轻声一笑,抬手拨弄着花枝,淡淡道:“数千年来,一直都是别人在决定什么样的女人能受到尊重,什么样的女人又该被羞辱——就好像这花一样。”   “现在,到了我们自己决定的时候了。”她说着,轻挥罗袖,被剪下的花枝受到无形之力的牵引,重新长回了枝条上,迎风绽放,“我们本来是什么样的,就可以是什么样的。”   新开的花蕾有的小,有的残,有的颜色古怪,但它们勇敢地开放着,尽情沐浴在和风暖阳之中。   *   殷渺渺歇了一夜,次日,水悠然前来,说如果她不介意的话,可以带她参观一下整个凰月谷。   她欣然同意。   凰月谷围绕遗珠湖而建,以各式各样的小楼为主,风格不一,有的大气恢弘,有的精巧秀丽,并无统一的样式。   “此为各楼的居舍。”水悠然介绍道,“栽杏树者为歧黄,系罗帕者是织络,悬木笛者皆修音律……”   殷渺渺听着大感有趣。凰月谷的设置十分有趣,肖似大学,以专业划分,而那些颇具特色的小楼,就是她们的宿舍。   她问:“你们不以修为分?”   “是,金丹之下,无论修为高低,皆住楼中。同门如姐妹。”水悠然说着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都,“当然,楼中仅限女修,若要和家人同住,便要住到其他的地方去。”   “大家住在一起,有益增进感情。”   水悠然颔首:“我们互相扶持。”   走过这片宿舍区,便是一处大型的港湾,系着许多巨大的船只。上面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这是什么地方?”殷渺渺奇道。   水悠然道:“谷中地方有限,便将讲堂设在了船上。”   殷渺渺忍俊不禁。   凰月谷用地紧张,大部分土地要用来创造经济效益,譬如栽种灵谷、开辟药园、养蚕畜牧等等,不能像冲霄宗这么奢侈。   但她们自有她们的生存智慧,精打细算,将整个门派的收支维持得很好。   她静静地看了会儿,瞧见了几个穿梭在人群里的男弟子:“你们也收男修?”   “不收,他们是亲属。”   有些女修加入门派时就有丈夫孩子,他们若是同意,也可进入凰月谷居住。同时,门下女修若是怀有身孕,无论男女,皆可在谷中长大。   不过,凰月谷只是允许男修在门派内行走或是学习,不接受他们拜入门下。但说是说散修,他们生在谷中,也受凰月谷庇护,和正式弟子并无太大区别。   走完这一头,水悠然招来一只竹筏,邀请他们上来。   小凤凰原本蹲在殷渺渺的肩头东张西望,神色好奇,一上船就乖乖缩回了怀里,生怕一不小心自己就掉了下去。   “你会飞呀,怕什么水?”殷渺渺哭笑不得。   小凤凰委屈:“湖好大,飞不动。”   殷渺渺不相信凤凰会怕水,它们和龙是死敌,怕水怎么玩儿?极有可能是……凤霖本人是个旱鸭子。   这个身体,还残留着些许原本的记忆吗?   她好奇地打量着小凤凰,想找出些许端倪。   小凤凰瞧着她,大大的杏眼里冒出了晶莹的泪花,抽泣道:“凤、凤凰乖乖,不要丢下去,会死的。”   殷渺渺扑哧一声笑出来,揉揉它:“好好,不丢下去,我看起来像这么坏吗?”   小凤凰纠结了一下,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湖对岸是大片平坦的谷地,被细致地划分为许多个区域,栽种上了属性不同的灵植。因为修真手段的缘故,许多不可能生长在一个地域的灵植比邻而居,仿若奇异的花园。   小凤凰看到有漂亮的花花,迫不及待地飞过去,全无方才船上的萎靡。谁知堪堪飞出半米,被捏住翅膀揪了回来。   它可怜巴巴:“疼。”   殷渺渺没松手,捏着翅膀尖提回来:“没礼貌,在别人家里怎么能随便乱跑?”   “没关系。”水悠然并未把一只灵宠放心上,挥手想摘下树上的花。   然而,绸缎尚未触及花蒂,三根飞针嗖嗖射来。水悠然手腕一沉,白绸卷裹,将毒针扫落一旁:“你干什么?”   “该我问这句话才是,这花可是我定下的。”陶新莺穿着一件颜色鲜亮的紫纱衣,款式有几分像是沙丽,通过复杂的穿结套在身上,别具风情。   水悠然不想当着外人的面和她吵架,换了一株花树,摘下花朵递给小凤凰。   “谢谢。”小凤凰叼过花朵,美滋滋地插进殷渺渺的鬓发里,“漂亮!”   殷渺渺笑了:“嘴甜。”   水悠然自顾自往前带路:“这里是我们的丹房……”   “哎。”陶新莺没走,反而打断了水悠然的介绍,笑盈盈地对殷渺渺道,“跟她这么转可没什么意思,谁家门派没有这点东西,你要不要跟我来,我给你看点有趣的。”   水悠然面色微变:“师姐!”   “看把你急的。”陶新莺好整以暇地微笑,“难不成我们凰月谷有什么地方见不得人吗?”   停顿少时,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殷渺渺:“就算你觉得见不得人,人家可未必,你别忘了,当年云光城里第一次见面……呵,说起来,我和你的口味还挺相似的,也许我们更聊得来呢。”   她这么一说,殷渺渺也想起来了。昔年云光城里初次见面,陶新莺就和她当街争抢莲生,这事还被慕天光看见了。   少年往事,回忆起来恍如一梦啊。   殷渺渺心中一叹,对叶舟道:“你难得来一趟,可想与其他炼丹师交流一二?”   叶舟不知道云光城初见面是什么意思,但闻弦歌而知雅意,知晓她在支开自己,立即道:“若是可以,再好不过。”   水悠然也听明白了,颔首道:“那叶道友随我来吧。请。”   他们避开,留下陶新莺和殷渺渺调笑:“又换了一个?你的口味还真是见一次换一个样呢。”   “你就是想和我说这个吗?”殷渺渺不答反问。   陶新莺媚笑一声:“怎么会呢。跟我来,她们素派的有什么好看的,没意思。”   玄素二派分开居住,素派环水而居,玄派则住在山谷深处。其建筑倒是与外面没什么区别,也是各式各样的小楼,但一进去……   “诶哟,怪不得。”殷渺渺直接笑了出来。玄派的风格就是四个字概括:酒池肉林。   年轻健壮的侍从鼎炉来来去去,全都只套着薄如蝉翼的纱衫,仿佛正处在炎热无比的夏天,可寻常销夏,好歹下头还会穿个裤子。   但当事人神色自若,仿佛已经习惯了,有的在练习画符,有的在浇花,有的弹琴煮茶,自得其乐。   一个穿着抹胸的女修咯咯笑着跑过来,搂着陶新莺的手臂撒娇:“陶师叔,把你的尚卿借我一晚好不好嘛。”   “又来?不借。”陶新莺翻了个白眼。   “陶师叔,男人如衣服,你借我一次嘛,就一晚。”女修竖起一根手指,表示真的就一晚上那么短。   陶新莺拍开她的手:“衣服我也不是都肯借人的,走开,好好修炼去。”   女修嘟着嘴走了。   陶新莺带她上楼,进了自己的屋子。她的房间宽阔敞亮,有好几个房间,隐约能听见几个男人的声音。   “尚卿,来陪我待客。”她说。   一个漂亮到雌雄莫辩的男人走出来,衣着得体,怀中抱着琴,也不看人,迤迤然落座,拨弦弹奏。   陶新莺请她在茶案前坐下,慢条斯理地泡起茶来,口中问:“我这里,比起素派那儿如何?”   殷渺渺笑了:“没有区别。”   “没有区别,我们又如何会分为两派?”明明修为差了一个境界,陶新莺的态度却不见分毫谦卑,顾盼间自有傲气,“我是看你对脾胃才邀请你来的,你要是尽说场面话,那可就没意思了。” 第563章   殷渺渺和陶新莺、水悠然参加过同一届风云会,按照修真界的传统,她们算是同年。但她和陶新莺的接触,远不如和水悠然来得多,只知道她是玄派弟子的代表,很喜欢挑衅水悠然,其他就一无所知了。   她很好奇陶新莺的来意,故而道:“我说的是实话。”   “那你的眼神可不太好。”陶新莺轻轻哼了一声,语调柔媚,犹如情人呢喃,不招人讨厌。   殷渺渺端起茶杯,啜了口清香的热茶:“无论玄派还是素派,都在为女人找一个出路。”   陶新莺笑了,指甲艳红的素手托住香腮:“那你觉得谁才是对的?”   “非要分个对错吗?”殷渺渺深觉有趣,弯起唇角,“不能都对么。”   陶新莺挑起眉梢,一针见血:“你是在和稀泥么?”   “不,我说的是心里话。女人和女人也是不一样的,因为人和人就不一样,个体无法代表全部。一个人对了,不代表其他人也是对的,一个人错了,也不代表其他人也是错。”   修真界混乱无序,充满危机,但又是一个非常公平的地方。修士能否修炼,与性别无关,不像凡间,只有男人能入仕,开窍的概率是随机的。   而且,道法接替血缘作为传承后,女性摆脱了生育的困扰,无论是男是女,做人师父就要承担起教养弟子的职责,完美解决了困扰女性最大的问题。   修为的高低,也彻底消弭了性别在生理上带来差距。普通的女性不管怎么锻炼,也难以消除和男性在体能上的差距,但是男修和女修就不一样了。   只要实力相当,性别压根不重要。   在殷渺渺看来,修真已经最大程度上缩小了性别乃至种族带来的差距,修士要做的,就是找到自己的道路。   最妙的是,虽然修士之间也有等级差距,但其等级不是固化的,修真就是一条向上跃升的道路,人们能够不断地向上攀行。   乍一看上去,仿佛是天道的“科举”。   她正想着,陶新莺忽然开口:“若是人人都按照自己想得来,那就是一盘散沙,什么也干不了。再说了,一山不容二虎,总要分个主次。”   殷渺渺挑了挑眉梢,看来陶新莺是想趁势改变玄派势弱的情况,但她并不想介入他派的内部斗争,笑笑道:“或许吧。”   陶新莺不甘心,故意挑衅道:“我以为,你和那些自命清高的人不同,看来是我看走眼了。”   “激将法对我可没用。”殷渺渺并不恼怒,慢悠悠道,“风物长宜放眼量,为什么非要和自家人比个高低呢?”   她抛下这么一句话,懒得再应酬,起身回去了。   另一头,叶舟本是寻个借口避开,进了丹房后也没多看,免得窥见人家门派的秘法,只是翻了翻放在外头的丹册。通常这些公开的丹册里都是常见的方子,不会涉及什么机密。   慎重起见,他还特地选了一卷最不会出错的《丹史》。几乎每个门派的炼丹师都会有这个东西,里头主要记载了从古到今一些丹方的变化,以及炼丹师们为了改良丹方所做出的努力,好叫后人瞻仰。   然而,他不抱希望,凰月谷的《丹史》却给了他一个惊喜。   凰月谷建立之初,最顶尖的炼丹师里没有一个女修。因为当时主流观点认为,炼丹需要火焰,火属阳,女属阴,女修天生就炼不好丹。   正因为这种偏见,高阶炼丹师都不会收女修为徒,甚至偏见重的地方,丹房都不允许女人进入,理由是怕破坏阴阳平衡。   凰月谷初初建立,要什么什么没有,拜师也没有人收。有个女炼丹师狠了狠心,跑出去嫁了个男丹师,软磨硬泡偷学到了一部分本事,最后熬死了道侣,带着一堆的丹方回到了山谷。   但有了丹方,懂得了炼丹术,凰月谷却由于原材料稀缺,还是无法炼制出大量有用的丹药。   迫不得已,这群艰难的女丹修就退而求其次,选择用一些较为普通的原料替换稀有的珍材,制作出一些平价的替代品。   当时,她们的举动自然也备受嘲笑,很多人更是变本加厉,说什么“看,就说女修炼不出好丹药吧”。   可正是这些不够完美的丹药,支撑凰月谷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叶舟有些感慨,愈发好奇那些丹方,飞快翻到后面,聚精会神地起来。他发现,不仅是原材料,因为材料有限,女修们又多是第一次上手,凰月谷还简化了手法,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成丹率。   不过有得必有失,此类丹药在品质上有一定的瑕疵。叶舟稍作思忖,抬头四顾,水悠然已经不见了,一个筑基女修站在不远处,似乎等着他,目光一对上便主动道:“水师叔有事离去,吩咐我陪同您。”   “我想借用一下你们的丹房,不知道方不方便?”叶舟问。   “方便的,请。”   叶舟借了个丹房,在自己庞大的药柜里找出相应的材料,按照看到的手法尝试炼丹。半晌,他确认方子无误,确实能够顺利成丹,但有些手法还是过时了,可以修改一二。   他思考着,取出自己的丹册,开始修改尝试,反复三次,找出了更合适的手法和比例,优化了原先的方案。   师姐看到这个应该会高兴的。他想着,下意识地抬头往外看了看。   夜幕四合,华灯已上,竟然已经过去了一天。   叶舟一惊,立即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路过放丹册的架子时,他稍作踌躇,停下脚步,将改好的两张丹方塞进了《丹史》中,作为今天收到启发的报答。   有个抄丹方的女修瞧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叶舟却没心思解释,夜深了,他再不回去,师姐不高兴就不好了。遂不多言语,匆匆返回客院。   殷渺渺正躺在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逗着小凤凰:“你怎么长不大,都多少年了,也不见长点个子。”   小凤凰刚涅槃重生时,就像麻雀那么大,养了这么久,也没多长什么肉,小小的一只,黄黄的绒毛,像极了刚破壳的小鸡仔,还是营养不良的那种。   “凤凰不要长大。”小凤凰趴在她肩膀上,打着哈欠说,“长大不好。”   殷渺渺奇怪:“为什么不好?”   “就是不好,不喜欢长大。”小凤凰打了个滚,蹭着她的脸颊撒娇,“不长大好不好?凤凰想永远这样。”   殷渺渺原本就没把它当灵宠,长不长大,能不能派上用场都无所谓,笑道:“你别后悔就行。”   “嗯嗯。”它小鸡啄米式点头。   叶舟进门时就听到这一句,奇怪地说:“妖兽不进阶,就会耗尽寿元而死。”   小凤凰骄傲脸:“舟舟,你不用担心,我是不死的哦。”   叶舟花了两秒钟理解了它的意思:“……凤凰?”   “嗯嗯。”小鸡啄米X2   叶舟不由自主地陷入思索:凤凰火炼出的丹药会有什么样的效果?   小凤凰歪头:“……舟舟的表情好奇怪哦。”   殷渺渺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得停不下来:“你要小心,不要给他骗了你的羽毛或是血,知道吗?”   小凤凰:(ΩДΩ)   它跳下她的肩头,飞快钻进帐子里,躲进被窝藏好。   叶舟有点尴尬:“我不会这么做的。”就是习惯性想了一想。   老实人总是叫人怜惜。殷渺渺舍不得多揶揄他,问道:“这么晚才回来,凰月谷的丹房有什么特别的吗?”   叶舟将写好的丹方递给她。   新的男朋友总是能解锁新的技能。殷渺渺以前对剑道一无所知,这会儿已经了解了个七七八八,过去看到丹方就觉得像天书,如今也能看出些明堂了:“凰月谷的方子?”   “对,我稍微改动了一下。”叶舟道,“有用吗?”   殷渺渺抬手托起下巴,思索半晌,忽而道:“给我讲讲丹药的发展规律。”   叶舟知晓她没兴趣听长篇大论,说得较为精简:“丹道是道的一种,最早丹修炼外丹,也是为了长生不死,所以,丹修追求的极致是长生丹,也就是服之即可成仙。”   殷渺渺马上想起了一个久违的名字:“像是化仙丹?”   魅姬曾经假称狂血丹为化仙丹,后者也确实在十四洲出现过,是能够让修士服下即可晋级的逆天宝物。   “是。”叶舟颔首道,“外丹是内丹的补充,越高阶的外丹,带来的助力也就越大,丹修终其一生,都在追寻更强大的丹药。”   殷渺渺明白了。   修士修炼,修的是内丹,以己身为炉,以灵气为原材料,炼化出灵力。而外丹则是将这个过程放到了体外,提取天材地宝中蕴含的灵气,融合一股力量,通过服用吸收的方式,代替体内的修炼。   翻译成更通俗易懂的话就是,修士平时的修炼就相当于光合作用,通过己身的能力合成能量,而外丹则相当于进食,靠吃肉吃饭获得能量。   因此,丹道的本质不是医学,也不是生物学,依旧是长生不死。   这就注定了他们会不断淘汰低劣的丹药,追求更强大的外丹,而原材料的成本高低、炼制的难易程度以及其他,都不在考虑之中。   如此一来,叶舟的坚持也就可以理解了。   “既然是这样,我们就大方点。”殷渺渺定了主意,微笑道,“把这块蛋糕送给凰月谷吧。”   科研需要创新和进步,一直让门派的炼丹师改低阶的丹方,也怪暴殄天物的。冲霄宗作为三大宗门,还是该保持领头的地位才好。   但凰月谷可以。   她们竞争不过其他宗门,却可以凭此夺取一部分低端市场,获得稳定的收益,慢慢壮大发展。   而她此次不直接去北斗堂,先来了凰月谷,也正是为了提拔她们一次。    第564章   殷渺渺的行动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她认为冲霄宗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抢夺陌洲的地盘——三大宗门据守三洲,达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平衡,假如冲霄宗向外扩张,就会破坏平衡,逼得万水阁和归元门联手。   但是陌洲就在那里,是一块无主之地,不可能荒废太久。所以,她选择联合北斗堂,拿下陌洲。   这既是为了对付魔修,也是为了擒获天煞的手下,但更多的,是利益分配。   北斗堂就算得到了陌洲,短期内也不可能成为第四大宗门。毕竟要把门派发展成宗门,需要时间、人才和积累,更不必说西洲环境恶劣,难上加难。   那么,北斗堂拿了陌洲,她或者说是冲霄宗有什么好处呢?有,一个盟友。   她和长阳道君结了仇,双方不死,冲霄宗和归元门很难亲密合作。而万水阁的游衍野心勃勃,绝对不甘屈人之下,难以掌控。   一个有实力又不会造成威胁的势力,才是最安全的盟友。   况且,还有燕白羽。元婴圆满,第一高手,随时可能进阶化神。   她需要他的一个人情。   此外还有其他考量,在此不多细表。   仅仅是北斗堂还不够,这是盟友,不是小弟。冲霄宗需要一个依附于自己存在的“小弟”,加强话语权。   所以,她来了凰月谷。   综合实力很弱,没有什么竞争力,却渴望改变的女修门派。   无论从地域还是实力上说,都非常合适。   要让小弟跟着大哥混,当然需要给好处。她本来打算的是陌洲,现在看来,还可以送给她们一笔不错的生意。   殷渺渺默默构思着未来的方向,却不知晓,此时此刻,念奴娇已经萌生了同样的心思。   *   叶舟把改后的丹方塞入《丹史》时,被一个抄写丹方的女修看到了。她是丹楼的女修,师父是凰月谷首屈一指的炼丹师。   出于好奇,她在叶舟走后就翻开了《丹史》,找到了被他改过的方子,觉得疑惑又好奇——好端端的,他干这个做什么?   她将此事禀告给了自己的师父,也就是凰月谷的长老。   长老很重视。她们生活在东洲,冲霄宗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自家的情况,对于其关键人物,门派一向非常上心。   殷渺渺无疑是重中之重。   门派上下对她的观点并不一致,但看她过去的种种行为,基本能认定她不会做无用的事。而本次拜访,也绝对不是路过作客那么简单。   她特地叫师弟在《丹史》里放了这两张方子,是什么意思?   长老翻来覆去看着两张丹方,愈发认定殷渺渺带着叶舟前来别有深意。她思考许久,带着它们求见了念奴娇。   念奴娇正靠在贵妃榻上小憩。旁边的绣棚上绷着白绢,数根细如牛毛的绣花针悬浮在空中,熟练地穿针引线,一朵大红的牡丹花徐徐盛开在绢布上,栩栩如生。   “深更半夜的,”她睁开眼,柔声问,“你怎么过来了?”   “有件事我拿不准。”长老说着将叶舟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眉毛紧皱,“你说,她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念奴娇轻拢柳眉,若有所思:“丹方?这倒真是奇怪了。”   她相信在昨日的谈话中,殷渺渺的来意已然十分明晰,可当时她提也不曾提过丹方事。思忖片时,又问:“许是顺手为之。”   “我原也这么想过,咱们痴迷此道的,总有些痴意。只是,”长老压低声音,“那个姓叶的炼丹师,进的是她的屋子。”   她特地找人询问过,确定叶舟并未单独居住,两晚都合宿在一处。他们关系如此特殊,怎么看都不像是偶然。   念奴娇尚不知晓,闻言轻轻“咦”了声,沉思道:“那确实有些奇怪了。但我没记错的话,这都是很久以前的方子了。”   凰月谷的女修嫁出去了不少,然而鲜有忘本,时而回门派小住,离去时,有些秘术、丹方或是别的什么,就会“不小心”遗留下来。   数千年来,底蕴不比三大宗门,也不像最早那么单薄。很多老旧的丹方都已经淘汰不用,叶舟专门改了这个,又有何用意?   她想不明白,却很肯定殷渺渺不会无的放矢,必有后文。   *   又一夜过去。   水悠然一大早便过来拜访,道:“师尊有一株相思重瓣花开了,想请二位过去赏花。”   殷渺渺露出个恰到好处的惊喜笑容:“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名花,我们有眼福了。”   “此花娇贵,养在山谷深处,随我来。”水悠然引着他们走向院后的藤桥,那是沿着山壁修建的小道,仅容一人通过,且无扶手,说是桥,不如说是一根稍微粗些的藤蔓,表面粗糙,便于行走,联通谷中的各个区域。   殷渺渺注意到,山壁上残留着许多深深浅浅的指痕,还有刀刻剑凿的痕迹。   水悠然道:“这里以前是锻体之地,不依靠灵力,只用手足和刀剑攀爬,这座藤桥,原来就是给弟子们休息所用。”   “怪不得,很了不起。”殷渺渺感慨。   水悠然感受到她的真心,微微一笑:“你也很了不起。”   她是念奴娇的亲传弟子,炼气期便随着师父拜访过冲霄宗。但当时,冲霄宗里叫得上名字的女修只有红砂真君,她作风强硬,得罪了不少人,一些弟子背后给她取外号,嘴下留情的叫“铁娘子”,不肯积德的就叫“母夜叉”。   元婴真君再厉害,也堵不住背地里的嘴,何其可悲。   水悠然听见的时候,红砂真君的弟子夏秋月也在。两个漂亮的女修互看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望见了不满。   当时,夏秋月说:“他们根本不懂,师父要是不强硬一些,根本走不到今天。”   强硬、凶悍、霸道、得理不饶人,红砂真君不那么难对付,其他各峰的人会对她客客气气地的吗?人性本恶,欺软怕硬,她只有时时刻刻亮着拳头,才能震慑宵小,守护弟子。   她无话可说,徒劳地安慰:“会好的。”   那个时候,殷渺渺是谁都没有人知道。而后素玉秘境,她终于也成了元婴的亲传弟子,可修为平平,又染风月,说实话,水悠然当时并未把她放在眼里。   可是如今……夏秋月金丹未结便香消玉殒,她却成了元婴,还改变了整个东洲。   几年前,东三洲的鼎楼纷纷被取缔。涟洲离云光城较远,执行得不到位,很多鼎楼只是换了个名字,还是照旧营业。   念奴娇就叫谷中弟子想办法把人救出来:“从前是不好得罪,现在……谁敢闹,我就敢杀。”   她们一气救了好几个仙城的鼎楼女子,而损失惨重的幕后老板追她们到凰月谷,愣是没敢进来讨个说法。   他们过去做生意,背靠的是冲霄宗。如今冲霄宗要取缔,他们却顶风作案,捅出去伤不了凰月谷,反而是送死。   只能咽下这口气。   水悠然没赶上这等好事,仅仅是听说就觉得痛快。   谷中的其他弟子亦是如此,大家对殷渺渺是像玄派还是素派有争议,却都认为她很了不起。此次双方若能合作,再好不过。   思绪流转间,花园到了。   念奴娇备了一桌小宴,请他们在凉亭里赏花,作陪的就是丹房的长老。   相思花是十四洲的名花之一,色彩夺目艳丽,以单瓣居多,重瓣便是珍品。念奴娇培育的相思重瓣花多达五重,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是少见。   但殷渺渺不是真正的爱花之人,赞了两句便也过了。   主题寒暄后,长老主动开口,拿出了昨日的丹方,夸奖叶舟:“叶真人真是巧思,这么一改,成丹率高了许多。”   叶舟没想到有这一出,顿了下道:“我不过顺手为之,不算什么,贵派的传承才是难得。”   他们俩商业互吹起来,且是专业吹,从材料的选择,到炼丹的手法次序,再到其他,每句话都落在点子上,因此显得格外真心。   长老本来打算吹叶舟,结果自己乐得合不拢嘴,连连道:“这都是最粗浅的丹方,效果远不如其他丹药,算不得什么。”   殷渺渺在长老主动提及时,就猜到了来龙去脉,适时道:“低阶廉价的丹药,或许在丹道上已属于过去,但是……并不见得毫无价值。”   正题来了。   在座的人精神一震。   殷渺渺又把当年说(hu)服(you)叶舟的那番话说了遍。   念奴娇和长老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按捺住兴奋附和:“确实如此,与诸多散修相比,我等的日子已是十分优渥了。”   三大宗门和七大门派收徒,都会考验资质和品性,他们挑走了修士中最顶尖的一部分,剩下来的就只能加入中小型门派,或是干脆做个散修。   他们辛辛苦苦接悬赏做任务,冒着生命危险赚了一点钱财。然后,转头就花在了丹药、符箓或是法器上。   而这些又都是消耗品,一有不慎,倾家荡产。   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容易成为亡命之徒。都说散修凶恶,也不都是品性的缘故。   言归正传。   低端市场不受重视,却是个非常庞大的市场。   不是无人瞄准这块蛋糕,只是有能力做大的都去做中高端市场了,不屑于此,没有能力空有眼光的,又没有合适的丹方。   散修想要便宜的丹药,却不会傻到买没效果的烂药。丹药事关性命,假如无法保证品质,他们宁可攒钱买更好的。   凰月谷却可以试一试。   她们好歹是七大门派之一,又不与其他门派争抢市场,只要能保持稳定的品质,薄利多销,不失为一条合适的出路。   念奴娇很是心动,却难掩疑惑:“恕我直言,若是如此,于冲霄宗有何好处呢?”   假如低阶修士都考虑买她们的丹药,冲霄宗多多少少会受到影响。殷渺渺作为门派阁揆,做出这样的选择,合适吗?   殷渺渺答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丹鼎阁霸占东洲市场,已经多少年没有推陈出新过了?居安思危,她得给门派那群眼高于顶的家伙送条鲶鱼,打破原来安逸的环境。   良性竞争是必要的。   再说了,就算门派得不到一点好处,假若能叫所有人都用得起丹药,这点牺牲也是值得的。   冲霄宗要是只着眼于门派的利益,而不是东洲的利益,永远只能是个门派,迟早有消亡的一天。   不过这是门派的发展战略,属于机密,她就不和念奴娇说了~    第565章   郎有情妾有意,合作起来就格外顺利。   凰月谷很客气,愿意分给殷渺渺部分利润,但她婉拒了。长老十分可惜,转头把主意打到了叶舟头上,给出的理由也非常正当——希望他能够担任客卿一职,帮忙修改丹方。   叶舟颇为迟疑,不由看了殷渺渺一眼。   她道:“你可以技术入股。”   之前辛辛苦苦改良的方子不能浪费,能赚回一点是一点,再说炼丹师那么烧钱,多一笔收入绝非坏事。而技术入股的是丹方,不是叶舟本人,能够避免很多扯皮的地方。   叶舟听懂了她的意思,取出三张丹方,放在桌上推过去。   长老接过来看了看,露出赞赏之态,毫不吝啬地夸奖了他的能力,而后沉吟道:“我认为,这至少值三成利润。”   “太多了。”叶舟说。   长老自然是报高了价格,见他拒绝,又给出心理价位:“两成不能再少了。”   叶舟不缺钱,说道:“一成,我想看看贵派的丹册。”   长老沉吟片刻,点头成交。   此后,但凡是以叶舟的这三张丹方做出的丹药,都会分给他一成的纯利润。   谈完这件意料之外的生意。殷渺渺切入正题:“西洲的情形瞬息万变,我明日就想启程去东洲。”   念奴娇微微颔首:“好,凰月谷随时能够相助。”   “谷主深明大义。”殷渺渺遥敬了一杯茶。   念奴娇浅啜轻笑,艳冠群芳。      陌洲。   虽然要找的人不在此地,松之秋却没有即刻离开陌洲,而是到处转悠了起来——在杏未红眼里是这样。   她不想回鬼界,又对未知的事十分好奇,干脆跟着松之秋到处跑,锲而不舍地追问:“你要去哪里?你要干什么?”   “阿红。”松之秋第无数次回答她,“我在找东西,不要再问了。”   她换了个问题:“你要找什么?”   松之秋眺望着远处的滚滚黑云,缓缓道:“魔气的源头。”   杏未红疑惑地问:“那不是魔洲吗?”   “魔洲和鬼界不同。”松之秋耐心地解释,“它的正确称呼是至北洲,是十四洲中地势最低的一处,终年无日光照耀,容易积攒魔气,后因魔修大举搬迁至此,故又名魔洲。”   “噢。”她点头,没忘记刚才的疑问,“那魔气的源头是什么呢?”   “理论上说,魔气和灵气一样,没有源头,它们无处不在,只有浓淡之分。魔修想要发挥出强大的实力,就需要一个魔气浓郁的环境。所以他们才会选择柳洲和陌洲。”   杏未红立即指出:“不对,我听他们说,以前陌洲不是这样的。”   “是相较而言,镜洲有凤巢和伽蓝寺,秋洲有仙椿,西洲也就只有这两个地方适合。”松之秋拐回正题,“在等量的情况下,魔气容易污染灵气,可若是灵气比魔气浓郁太多,魔气也会被压制。想要把道修的地方转为自己的地盘,最重要的就是‘聚魔’。”   但凡打仗,都要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灵魔气的浓淡,就是道魔大战最重要的地利因素。也可以说,魔修想要霸占住某个地盘,这个就是必不可少的基础建设。   杏未红又问:“聚魔是什么?”   “凝聚魔气,加快污染灵气的速度和范围。”松之秋看着她,“上一回道魔大战,他们用的是‘魔力之缸’。”   这引发了杏未红的好奇:“一个水缸?”   “不知道,我没见过。”松之秋站起身来,伸出手臂,“我们该走了。”   杏未红抱住他的手臂。   下一刻,他们已在千里之外,放眼望去,遍地黄沙。   此处是埋骨之海,曾经陌洲赫赫有名的凶地。当然,现如今亦是如此。   松之秋掠开数丈,寻到一棵在荒漠中艰难生存的胡杨,将手按在了上面,发动神通,与之交流。   杏未红踢着脚下的沙子,扁扁嘴:“你要找源头,顺着魔气找不就好了吗?这样很无聊。”   “阿红,魔修也不傻。”松之秋的语气里带了三分无奈,“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掩饰,不叫人发现端倪。”   “那你有发现什么吗?”杏未红握着木剑,“没有我就练剑了。”   “这个地方有点特殊,我要再看看,你练吧。”   杏未红瞬间没影。   松之秋不由想到,昔年剑魔醉心剑道,最后为剑所反噬,走火入魔,而阿红喜爱练剑却不痴迷剑道,最后又会如何呢?   愁绪如柳絮飞扬片刻,转瞬又消散无踪。   他挥去杂念,专心致志地将心神融入胡杨之中。它显露在黄沙上的躯干消瘦干枯,仿佛随时会枯死,然而,砂砾下,强健遒劲的根系发达无比,深入地底深处。   通过这些灵植,他能窥见许多被掩盖的真相。   一刻钟后,松之秋睁开了眼睛,目露讶异。   埋骨之海下面,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北斗堂位于中洲东北角的关岭平原。关岭,顾名思义,这是守卫中洲东线的一道险关,绵延高峻,占尽了地利之便。   而翻过这道险要的山岭,就是一大片平坦肥沃的平原,孕育了中洲最强大的凡人国家,和一个以战斗力闻名的强大门派。   殷渺渺第一次到这里,看到开阔的广场上站满了挥汗如雨的剑修弟子时,不禁露出了微笑:“和我想的差不多。”   北斗堂的气质,很像是一把出鞘的剑,锋芒逼人,锐意十足。   “是素微道友吧。”前来迎接的人分量很重,是殷渺渺听说过几次,却头回见面的公孙霓裳。她五官英气而不失艳丽,红衣黑裙,飒爽又妩媚,是个极其具有特色的美人。   殷渺渺道:“公孙道友,幸会。”   “听说你要来,我就像师兄主动请缨了。”公孙霓裳开门见山,“你是为了陌洲的事来的吧?”   “是。”和爽快人打交道就是省事,殷渺渺咽回了寒暄的话,“具体事由,我已经听弟子说过,但若是公孙道友不介意,我还想再听一遍。”   公孙霓裳爽快道:“没问题,咱们边走边说。”   那个时候,她带领三个门派的弟子前去陌洲,因担忧消息不通,情况有变,特地选择了廖城作为降落点,自己则孤身前往卢城探听消息。   然而,卢城无事,于周边巡查和去往廖城的弟子们,却受到了不明埋伏,留守的凰月谷则受到了魔修的袭击。   公孙霓裳秀眉紧皱:“很奇怪,我当时就去查探过,但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我怀疑他们是进入了鬼界。”   就算行踪泄露惹来麻烦,也没有道理毫无痕迹,唯一的解释是他们当时并不在修真界,而是进入了世界的另一面。   殷渺渺颔首:“有人打开了鬼界的大门。他们遇到的应该是十八个地狱中的焰狱。”   “怪不得。”公孙霓裳的年纪在元婴里算小的,对鬼界只有耳闻,未曾亲临,故而没有起疑,只是叹道,“这么一来,事情更复杂了。”   殷渺渺道:“鬼界的事暂且不提。道友,我好奇的是,当时知道你计划的人有多少?”   “你是问泄密者?”公孙霓裳同样思考过这个可能性,但她道,“我是提前三天临时决定的。理论上来说,根本不可能。”   修真界的三天时间,短得就像三分钟。哪怕飞舟上有奸细,来回传信的时间都不够,如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安排好埋伏?   殷渺渺不这么想。   有江离亭对信件做手脚在前,大致的目的地就已经被框定了范围,只要有特殊的办法快速传递消息,掐准时间并不难。   只是家丑不可外扬。她没把这事说出口,坚持道:“假如方便的话,我还是想知道。”   公孙霓裳深深看了她一眼,却坚持道:“北斗堂的弟子没有问题,我可以保证。”   “念谷主也是这么说的。”殷渺渺并不意外,笑了笑道,“冲霄宗的弟子也是。”   各家弟子回到门派,肯定会详细叙述此次经历。只要还没有蠢到家,都一定会考虑最坏的情况,暗中进行排查。   如今,三个门派都表示没有问题,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有问题的那个,死在了陌洲。   线索断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的路程里,双方都保持静默。   “到了。”公孙霓裳停下了脚步。   燕白羽的居所非常普通,不大也不华丽,就是极其寻常的木制建筑,样式十分简洁,几乎都是直线,找不出一朵雕花的痕迹。   唯一算得上是装饰的,大概只有屋顶上的屋脊兽,分别是飞鸟、老虎、波涛、闪电、高山。   这和传统的神兽主题区别很大,殷渺渺不由驻足细看。   “你可真细心。”公孙霓裳忘记了方才的不愉快,笑说,“这代表了我师兄悟出的五种剑法。”   殷渺渺恍然。   燕白羽的《万象剑书》十分特别,以九招剑诀为基础,能够演化出无数剑招,很有“九生万物”的豪气。   “堂主果然厉害。”她真心实意地赞了句。   公孙霓裳欣然接受了这个恭维,推门而入:“师兄,素微道友来了。”   高屋的厅堂里,燕白羽坐在蒲团上,双手抱臂,面容紧绷,神色肃穆,仿佛在听什么至关重要的大消息。   然而,坐在一侧回禀的金丹修士说的是:“……我最后提醒你一遍,这个月的演武场已经损坏第六次了!第六次!北斗堂没有钱再修缮了!!!”   说到最后,他神色狰狞,几乎在怒吼。   燕白羽:“……”   公孙霓裳:“咳咳!”   金丹修士瞬间噤声。他修为低,没感觉到来人的动静,一不小心就下了自家堂主的脸(假如他有的话)。   燕白羽相当镇定,脸厚心黑是所有大佬的必备素质。他若无其事地颔首:“请进吧。”   “燕堂主,好久不见。”北斗堂既然都是一群不拘小节的人,殷渺渺自然也就配合得不去搞什么繁文缛节。   燕白羽扫她一眼,他们上回见面是两百多年前的风云会,那会儿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呢,除了小聪明有点意思外,其他很难让他在意。   但现在不同了。他不禁瞄了眼自家大总管,对方眼里写满了“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的嫌弃。   燕白羽:“……”成为强者是一个人的事,缔造一个强大的门派,那就是一群人的事了。   他也很无奈啊!   作者有话要说:  凰月谷:精打细算,努力攒家底   北斗堂:花钱如流水,穷的一逼   第566章   燕白羽暗叹了数声经营门派不容易,没什么心情寒暄,随口道:“我记得你,你特地来找我,有事?”   “我是为陌洲的事而来的。”   “哦,巧了。”燕白羽不奇怪,也没上心,“霓裳也想再去一趟,你们商量吧。”   似乎燕白羽的嗅觉不如念奴娇敏锐啊。殷渺渺轻轻笑了声,摇摇头:“我想,要彻底清剿魔修,这还远远不够?”   清剿魔修?燕白羽反应过来了,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坐下说。”   北斗堂现任武曲掌座,真·门派大总管也来了精神,目光炯炯。   殷渺渺将事情套上华丽的外衣,慢悠悠地说了一遍,又取出绕路去天义盟拿来的求援信作为证明。   燕白羽底气足,不玩儿矜持那套,直接接过来细看。   信上是以卢家主为代表的陌洲势力的承诺,只要能够营救他们脱离苦海,他们愿意奉上曾经的属城作为感谢。   换言之,出兵陌洲不像去柳洲,是出于大义的正义行为,而是实打实的给自己打地盘了。而且,这会以十分好听的名义得到,同时占据名分与好处,饶是事后归元门和万水阁不满意,也挑不出错来。   这可是除魔卫道啊!   燕白羽疯狂心动——北斗堂的钱那是真的不够花,看看,现在连修缮演武场的费用都不够了,有没有搞错啊,剑修不实战,怎么提升实力?   节流不行,只能开源;经营不行,地盘来凑。   他给大总管使了个眼色。   大总管微不可见地颔首。   殷渺渺不由微微笑。   和凰月谷不同,念奴娇看着弱,却压根不把传闻中的玄派长老放在眼里,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显然在门派里有着独一无二的话语权。而燕白羽虽然很强,想经营好一个门派,却不得不听取其他人的意见。   多有意思。   她体贴地说:“事关重大,燕堂主可以好好考虑一段时间。”   “好极,我是得好好琢磨一下。”燕白羽终于明白为什么其他门派都喜欢她了,送钱上门的合作伙伴,越看越可爱,“霓裳,你好好招待人家。”   公孙霓裳早把先前被怀疑的不快抛之脑后,给出了非常有北斗堂特色的热情:“素微道友,听说你风云会的时候就是魁首,我也是,咱们比一场吧。”   殷渺渺:“……”又一个切磋狂魔。   在座的人居然没有一个觉得不妥,一脸“挺好要不你们比比吧”的淡定表情。   她啼笑皆非,想想道:“好。”说起来,她进阶元婴后,还没和人好好切磋过,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公孙霓裳霎时振奋,“嗖”一下站起来:“走!”   北斗堂缺什么都不缺演武场,且依据不同的修为建造了不同等级的场地,方便门中修士切磋实战。   公孙霓裳挑了最近的一个场地,还未进去,就听到里面有人喊:“师尊啊!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有积分赛的那种赛场啊?!”   另一个声音吼回来:“没钱!!!”   公孙霓裳:“……”好尴尬。   殷渺渺忍俊不禁。她一向觉得剑修很省钱,师哥、师父、慕天光都不在乎外物,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只需要一把剑。   现在看北斗堂,终于明白剑修虽然花得少,但破坏得多……一样烧钱。   “就是这里吗?”她假装什么也没听到,欣赏着宽阔宏伟的演武场。这里没有华丽的装饰,复杂的雕刻,简约到朴素,可用料非常实在,足以承受元婴级别的攻击。   公孙霓裳恢复了正常:“对,我们在这里打。”顿了下,有点肉痛地说,“点到为止,唔,你我各出三成的实力吧。”   她的语气十分憋屈。去门派外面打,会毁掉周围的仙城,种植的灵木、蓄养的牛马都要倒霉,这个损失承受不去;在门派里面打,会破坏演武场,只能限制实力。   不能过瘾,只能解馋,惨!   殷渺渺忍住笑:“好。”   她们进门,在演武场里比斗的弟子们却很少投以注视,都在很专注地练剑或是对擂,锋锐的剑气和剑意充满了整个空间,像是布下了众多的无形之弦,会随时绞杀入侵者。   叶舟皱了皱眉头。   剑为出鞘,丹重内敛,二者截然相反,令他不适。   肩上忽然多了一点重量,雪白的素手轻轻扫过他的肩头,似乎只是拂去了不存在的尘埃。而那种无形的压力,也在不知觉时如烟消散。   “贵派的弟子果然厉害。”殷渺渺赞不绝口。   公孙霓裳没有矫情地谦虚,笑了笑说:“等他们比完,我们尊重每一场战斗。”   “应该的。”   她们旁观了数场战斗,都十分精彩。殷渺渺一口气看到了重剑、快剑、双剑等不同流派的剑修,大开眼界。   一个时辰后,轮到她们了。   公孙霓裳拿出了她的本命宝剑,一对鸳鸯双剑,剑身窄且薄,金色的阳光照在上头,会微微透出些光来,只不过一为红光一为紫光。   她持剑而立,恰似双臂挽着垂落的披帛,英飒又妩媚。   殷渺渺稍稍回忆了下《名剑谱》,叫出了这对剑的名字:“露红烟紫?”   “道友好见识。”公孙霓裳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多指教。”   “请指教。”   公孙霓裳修为高,又是东道主,客气地等她先动手。   殷渺渺没有退让,身影转瞬消失。   果然是幻术,她还是第一次对战这种类型的对手。公孙霓裳难掩雀跃,双剑挽出剑花,属于她的剑域笼罩了整个演武场。   她的剑法则名为《疾风甚雨诀》,以快取胜,因此,在属于她的剑域之中,没有什么能比她的剑更快。   霎时间,红光与紫光交织闪烁,无数残影重叠交织,浓重的红紫二色犹如不慎落在纸上的墨点,不断向外晕染,颜色瑰丽如黄昏时分的夕霞。   极美,也极其危险。   公孙霓裳很自信,幻术能蒙蔽感知,却不能欺骗剑。有限的空间里,快剑能覆盖到每一个角落,而她用的还是双剑,事半功倍。   她就算用遁术,也赶不上剑的速度。   能克制她剑法的,大概只有慕天光的《易水剑》。公孙霓裳的思维发散了一刹那,很快又收敛集中起来——不对。   没有找到。   这自然是“水月浮光”的缘故。   此时正值白昼,阳光灿烂,公孙霓裳的剑刃轻透,挥动时光影无限。于殷渺渺而言,这就是个施展遁法的绝佳场所。   她既能够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光影里,掩饰身形,又能够通过多个幻影作为替身转换。   公孙霓裳的剑再快,也有起始和终点,只要遵循一定的规律,便能够完美避开她的每一次试探。   “不错。”公孙霓裳笑了起来,无声道,但我的实力,可不止如此。   疾风甚雨,焉能没有风和雨?她面对贵客稍微矜持了点,然而,叫人误会自己的真正实力就这么点,可不算尊重对手。   呼呼——   噼里啪啦——   狂风和骤雨在同一时间到达。   雨势很猛,倾盆而下,几乎顷刻之间,演武场上便蓄了大量的积水,漫过了公孙霓裳的脚踝。   风雨之中,她还能藏得住身形吗?公孙霓裳密切关注着环境,不放过风的任何一次低吟,没有漏听任何一次雨落的声音。   积水上浮光掠过。   水里?   公孙霓裳一剑挥下,溅起雨水无数。   什么也没有。   奇怪,假如是水遁术,没道理之前会逃过我的感知。她思索着,不得不考虑另一个可能——意识到幻术之前,自己就已经进入了幻境。   据她所知,施展幻术都必须有媒介或是法器,而殷渺渺有幻术神通,名为幻象金瞳,所以最初她就密切注意了她的双眸,避免陷入幻术。   可她当时的眼睛没有任何变化。   难道,她以为自己足够小心,其实还是大意了?公孙霓裳第一次对战元婴级别的幻术修士,一时找不着应对的思路。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绯红的花瓣。   它慢悠悠飘落的样子像极了艳丽的蝴蝶,可公孙霓裳本能地感觉到十分危险,瞬时远退。   同一时间,花瓣爆裂开来。   耀眼的光焰中,狂风被同样强劲的气流冲撞,雨水蒸发成蒸汽,热腾腾得上升,在结界的顶部凝聚溢散。   殷渺渺的身影显露在光影之中,莞尔道:“既然是切磋,就不多费精力了,道友试试我的火禁术。”   她先前隐藏踪迹,施用“水月浮光”,只是想在实战中试验一下,眼见成功,也不必再搞什么虚虚实实的战略,直接进入下一环节。   试试火禁术的威力。   公孙霓裳无疑更喜爱这样直接的对战方式,欣然点头:“好极了。”   火光与双剑狭路相逢。   结界出现了裂缝,演武场铺陈的石板一块块卷起,在空中化为灰白的齑粉,像霜雪一样洒落下来。   地面传来阵阵震颤。   负责维护演武场的管事揪着胡须,心里在滴血:完了,这个最贵的演武场也保不住了。   要知道,就是因为其他演武场都坏得差不多了,才会启用这个最贵的场地,现在好了……一个月后就是门内大比……难道北斗堂到时候连个像样的场地都那不出来吗??   贫穷的压力下,金丹管事竟然多出了直面元婴大战的勇气,高声道:“掌座,点到为止,莫伤了和气!”   打得正兴奋的公孙霓裳被当头浇了盆冰水,瞬间冷静下来。   殷渺渺也适时收了手,很给主人家面子,笑道:“多谢道友指教,获益匪浅。”   真是个上道的人呐。公孙霓裳竭力不去看遍地狼藉的场地,严肃地说:“我亦是如此,道友的幻术别具一格。”   两人互相吹捧完,用“设宴待客”的借口,当即离开了演武场。   公孙霓裳如释重负:太好了,不用被大总管念叨了。   殷渺渺微笑而立:火禁术的威力果然非同凡响,须得小心控制,以免伤及无辜。   嗯,宾主尽欢。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孙霓裳:贫穷落泪 第567章   是夜,公孙霓裳和燕白羽说起了白日里的比斗:“她用幻术的方式和一般法修不太一样,很少借助外物。”   “法修浮夸,剑修清苦,都是片面印象。”燕白羽喝着热茶,漫不经心地说,“不借助外物,证明她已经找到了修炼的真谛。”   公孙霓裳点点头,说道:“她的能力在实战中将更为可怕。”   一对一的切磋对擂,环境单一,对幻术不友好。对手会提前防范,若有异常,能够很快意识到。而在实战中,复杂的地形和环境,能够让人不知不觉陷入幻境,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可就算是占了地利的便宜,她最初还是掉进了殷渺渺的圈套。   “幻术和神魂相关,虽然不算冷僻,但修炼的人也不多。”燕白羽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很多人认为,幻术的本质是虚幻,所以只要坚定信念就能破除。”   公孙霓裳讶然:“难道不是吗?”她也是这么想的。   “愚蠢,假如幻术就是欺骗,还配成为‘道’吗?”燕白羽替师收徒,这个小师妹等于就是自己的另一个徒弟,言语间不由显露出了三分威严,“真和假的边界,有时候可不是那么明确的。”   他举了个具象化的例子:“只要修士的实力足够强,就算是虚构出来的幻境,也会成为真实,直接影响到现实。”   公孙霓裳暗暗心惊:“这么强?”   燕白羽道:“不止如此,她的幻术和之前的流派不同,似乎借鉴了佛修那边的概念。唔,我这里有她在冲霄宗的授课,你有兴趣就自己看吧。”   在其他门派安插眼线是潜规则,公孙霓裳并不奇怪,颔首应下,又道:“师兄似乎很看重她。”   “啧,要不是她不是剑修,我宁可得罪冲霄宗也要把她挖过来。”燕白羽遗憾之意溢于言表。   北斗堂捉襟见肘的财政问题是门派发展最大的隐患。公孙霓裳跟着叹了口气,而后,灵光闪过。她心中一动,慢吞吞道:“挖人是不可能的,但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结缘?好办法!   燕白羽的脑海里迅速闪过许多弟子,最后——“好像没有合适的。”   要配得起殷渺渺,修为、资质、地位以及样貌都不能差,北斗堂里符合前三者的有那么几个,可长相么,呃……唉!   公孙霓裳也算了一遍,点头赞同:“是啊,你太老了。”   虽然同是元婴,殷渺渺和她都属于年轻人,而燕白羽和她们差了好几代,可以算是父辈的人了。   燕白羽:“……”   公孙霓裳惋惜至极,不得不找个更惨的安抚自己:“没事,总比归元门好。”   假如殷渺渺不是那么出色,她和萧丽华的恩怨不过就是一件风流韵事,不出十年便会风流云散,无人记得。可她熬过了长阳道君的报复,一步步晋升,那么,大家恐怕都忘不掉归元门的骚操作了。   “万水阁肯定很感激长阳道君。”她又损了一句。   燕白羽摇了摇头:“化神比她带来的好处重要的多,如果我是归元门的那位,也会这么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商量事务的几个掌座都过来了。   他们及时停止了闲聊,切入了合作的正题。   *   客院,罗帐飘动。   叶舟注视着跳跃的烛光,认为自己该说些什么。但虽然已经经历过数次,他依旧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只好选择最近的:“北斗堂会同意吗?”   “我想不出他们拒绝的理由。”殷渺渺悠悠道。   叶舟却还有隐忧:“师姐这样帮北斗堂,没有问题吗?”   他担心门派的几位掌峰会对她有意见。   “当然是有代价的帮忙。”她斜斜依偎在玉枕上,以手支颐,“考考你,我们该提什么样的条件?”   叶舟陷入思索。   一般来讲,门派之间的利益交换无非就三个:人才(门派收徒权)、领地(割让仙城或地盘)、资源(灵矿、矿产或是其他)。但这是一个门派的立足之本,北斗堂缺的就是这些,应该不会拿来做交换。   他犹豫许久,将自己的分析说了。   殷渺渺点头认可,然而道:“我们不要他们的仙城,也不要他们的资源。”   修真界的地盘之争,其实就是最原始的资源争夺,因为得到的少,才不得不用扩大地盘的方式获取更多可用的资源。然而在她看来,几大门派的地盘足够大了,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陌洲最小,也有欧亚大陆那么大。   整个十四洲的疆域,比地球大得多得多,而人口看起来却不见得多多少,还有广袤的未探索区域。   合理经营,远比盲目地扩张要重要得多。   她说:“我要和北斗堂、凰月谷签个友好互助的协议。”   叶舟讶异:“什么都不要吗?”   “怎么会呢?”她笑了,“我要他们的友谊。”   假如把天义盟看做联合国的话,三大宗门就是五常,七大门派外加一个仙椿山庄就是重要成员,其他中小门派可以忽略不计。   三大宗门因为种种缘故,要么三家联手,要么三足鼎立,一旦两家联合,形势会变得十分不妙。所以,不能选归元门,也不好选万水阁。   七大门派里,伽蓝寺与各门派关系不远也不近,谁也不得罪,谁也不投靠;幽水宫行事邪异,不是一路人;丹心门和御兽山都在北洲,与归元门既是竞争对手,也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剩下来的就只有仁心书院、北斗堂和凰月谷。   仁心书院的发展路线较为特别,她斟酌过后,认为很难说服。而北斗堂和凰月谷都在谋求发展,可谓一拍即合。   他们三家抱团,就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叶舟皱着眉头,迟疑道:“师姐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那就让他们成不了患。”她斩钉截铁地说。   这需要双管齐下。   一方面,让三个门派的利益捆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另一方面,则是让他们在某些方面必须依赖冲霄宗,难以独自发展壮大。   殷渺渺把诸多念头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忽而叹息:“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谁知道陌洲变成了什么情形,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将魔修赶走为妥。”   叶舟亦是心悬西洲,然蹙眉道:“若是不提前协议,怕是多有龃龉。”   “我另有办法。”   *   诚如所料,北斗堂并不能猜透殷渺渺的战略蓝图,经过一夜商讨,普遍认为到时候冲霄宗要在陌洲的分配上争取好处。   “若是冲霄宗出力相助,倒也是应该的。”天权掌座率先开口,“只是不知他们愿意派遣多少弟子。”   天璇掌座则摇头,说道:“我等须付出诚意。”   “诚意?莫不是他们就出一个人,咱们也要让那么多?”玉衡掌座插言发问。   天璇掌座静静看着他:“要是咱们自己打下来,也能保得住,不要他们也行,能吗?”   玉衡掌座闭嘴了。   公孙霓裳斟酌着道:“有冲霄宗出面,很多事好办得多。”   除魔卫道不是说把魔修赶走后就高枕无忧了。事成后怎么扯皮,怎么应付万水阁和归元门,怎么和陌洲当地的实力斡旋……都是老大难的问题。   他们北斗堂应付得来吗?   各掌座很清楚答案,都沉默了。   燕白羽便下了结论:“那就这样吧。”   *   北斗堂行事直接,不像凰月谷,商量事还要找个“赏花”的名头,非常直接就找上门来了。   “素微道友,你有空吗?”公孙霓裳上门,直截了当,“我们想商议一下陌洲的事。”   殷渺渺当时正在喂小凤凰吃早饭,闻言不由看了看时辰,失笑:“有空,稍等片刻。”   她把掰开坚硬的果壳,取出柔软的果实部分,喂给小凤凰:“最后一口了,快吃掉。”   “苦苦的,不好吃。”小凤凰扭开脑袋,试图转移话题,“出去玩。”   殷渺渺微笑:“吃、掉。”   这个果实是中洲特产,能强化骨骼,于妖兽大有好处。小凤凰到现在飞个冲霄宗都嫌吃力,必须补充营养。   小凤凰一哆嗦,乖乖低头吃了,努力咽下。   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糖糖。”   殷渺渺给它喂了颗果汁糖。   小凤凰瞬间不记仇了,喜滋滋地飞到她肩膀上:“出去玩鸭。”   公孙霓裳忍俊不禁:“好可爱的灵宠。”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它柔软的绒毛。   可指尖将要触及的刹那,一双冷冰冰的眼眸看了过来,炽热的气息迎面而来,带着傲然的警告之意。   公孙霓裳讶然,她已是元婴修为,这只灵宠居然有能够震慑她的气息?   “怎么了?”殷渺渺敏锐地转过头。   公孙霓裳又看了一眼小凤凰。它歪着头,似乎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蔚蓝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没事。”她谨慎地回答,“道友的灵宠很特别。”   殷渺渺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它有凤凰血脉。”   “怪不得。”公孙霓裳点点头,目光仍有疑虑。   “它胆子小,又被我养得娇气了些。”殷渺渺含蓄地解释了一下刚才的异常,将此归咎为妖兽的应激反应。   公孙霓裳再也没有疑问,抬腿带路:“这边请。”   因为是商谈正事而非拜访,北斗堂将地点设在了门内的议事堂。作为一个门派的脸面,议事堂的用料虽然不比演武场昂贵,建造得中规中矩,但端正大气,屋梁的木材上沉淀了时光的颜色。   在座的除了燕白羽和大总管,还有一个年纪略长的元婴,须发皆白。公孙霓裳介绍是天璇的掌座,论辈分是燕白羽的师叔。   “前辈有礼。”殷渺渺不卑不亢地见礼。   大家正式见过,便切入正题。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孙霓裳:虽然我们很惨,但看到有人比我们更惨,忽然就爽了呢!   放弃燕白羽吧,他年纪比师父还大,虽然修真界也不讲究这些,但是……叶舟不好吗?人家还没有真正上位,你们就看上别人了??负心的女人啊! 第568章   北斗堂最关心的是冲霄宗愿意出多少力,最先问了这个。殷渺渺笑了:“我,还有若干精英弟子。”   就这,太小气了吧?北斗堂的几个话事人齐齐无语。不等他们委婉地反对,殷渺渺又不慌不忙地说:“我知晓贵派心存顾忌,凰月谷的念谷主愿意助一臂之力。”   拉了凰月谷?这出乎北斗堂的预料,他们互相看了眼,眼中皆是深思。   燕白羽稍加沉吟,用力一挥手:“风云会那会儿,我就知道你是个痛快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个什么盘算?”   痛快人也不能真的一开口就掀了老底,该有的话术还是要有的。   殷渺渺首先表示,这次的事是由陌洲的埋伏而起,既然是三个门派受到了损害,凰月谷想要出一份力是应有之义。   之后,她又说,冲霄宗的弟子需要戒备东洲,抽不出太多的人手,所以人不会多,作为补偿,她会负责截杀劫命和千娇中的一个。   元婴出手远比一般的弟子有价值,北斗堂听到这里,也没有了不满,静静听她说下去。   接着,殷渺渺代为转达了念奴娇的意思,凰月谷的弟子擅长正面战斗的不多,愿意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譬如疗伤、净化魔气等等。   北斗堂也听懂了,意思就是,凰月谷想分一杯羹,但绝对不会和北斗堂相争。   “应该的。”燕白羽颔首,算是同意了这次合作。   如斯,可以谈分配了。   北斗堂为了表示诚意,主动提出最先得到的仙城归冲霄宗所有。叶舟朝殷渺渺投去隐蔽的一瞥,似乎在暗示她什么。   可她视若无睹,沉吟少时,笑道:“略尽绵力,当不起这样的重谢。”   叶舟十分明显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北斗堂道是惯例推辞,不甚走心道:“应该的应该的。”   “寸力未出,不敢言谢。”殷渺渺笑了笑,“事成之后再提不迟。在下认为,既然我等三家联盟,理当签署协议,共同进退。”   燕白羽扬起了眉毛:“什么协议?”   殷渺渺微微侧过头,耳垂上的碧玉坠子小幅度晃动了下:“除魔卫道友好互助发展条约?”   燕白羽记起她昔年在中洲的“丰功伟绩”,不由沉默一瞬:“具体说说。”   “第一、冲霄宗、北斗堂和凰月谷都是道门正派,理应为维护十四洲的和平与秩序尽一切努力。”   大总管默默颔首,心想,这就是把我们三家的行动定义为除魔卫道,事后谁也挑不出错来。   “第二、缔约的三方志同道合,目标一致,但门派独立,不干涉彼此内部的事务,友好合作,互相交流,共同发展。”   大总管继续沉思,这应该不是针对我们,多半是凰月谷,她们玄素两派对立得厉害,还是不要掺和为妙。   “第三、在任何一方需要帮助的时候,缔约的门派应该给予彼此一切可能的帮助,包括但不限于武力、经济、技术等方面。”   大总管眉梢下意识地往上一跳。北斗堂的其他人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但他曾经经历过一件事,由不得想不多。   他出生在一个小门派,整个门派加起来也就三四十个人,小的不能再小,资源也很紧缺。为了生存,门派与另一个小门派来往密切,互相支援,百年来一直亲如兄弟。   后来,他所在的门派的掌门意外身故,对方的掌门便以“帮助”的名义入驻他们的门派,一点点蚕食掉了他们的基业,最后彻底取而代之。   得提醒堂主一声才好。他想。   殷渺渺又补充了几条内容,问道:“燕堂主意下如何?”   燕白羽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思量道:“既然是三家签署,凰月谷不好缺席。”   “念谷主原想与我同来,只是有事在身,一时片刻走不开。”殷渺渺代为解释,笑道,“若无问题,我想她应该不介意来观赏中洲风光。”   燕白羽屈指敲了敲桌子:“可以,我书信一封,请她来一趟。”   殷渺渺知晓他们内部还要商量一二,颔首道:“静候佳音。”      陌洲,埋骨之海。   烈日炎炎,松之秋撑着一把鲜红的油纸伞。   伞面轻薄如叶,阳光遇到却不能穿透,全都被伞面上流动的红色给吸收了——这是他用数种奇花的汁液调配而成秘方,比一般的桐油更吸光聚灵,算是件上品法宝。   埋骨之海的热力虽然厉害,伞下却是一片凉意。他踱着步子,静静等待着。   不多时,沙丘上有个地方蠕动了下,探出了一只手,费劲地撑着沙子,想要把掩埋在砂砾下的身体拔出来。   松之秋走过去,撑伞罩住了地面。   杏未红一下子爬了出来,呸呸了两声,觉得浑身上下都是砂砾。   “如何?”他问。   “是有几条很大很暗的路。”杏未红是鬼修,穿墙是基本操作,所以松之秋请她下去查探了一下情况。她问:“那是什么?”   松之秋道:“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地下暗河。这里以前应该是水域,后来才变成了沙漠。”   杏未红迷惑:“所以?”   “我在地面上找来找去没找到。”他若有所思道,“也许在地下深处。”   “聚魔吗?我还没有见过!”杏未红来了精神,“你要下去吗?很深哦。”   她的语气有种莫名的骄傲。就算是修士,也很难凭空进入地底深处,只有无形的鬼魂,才能够无视这些,自由来去。   松之秋瞥了她一眼,指间落下一粒种子。它迅速扎根发芽,长出了两片巴掌大小的绿叶。   “你再下去一趟。”他努努嘴,“把根系引到下面。”   杏未红撇撇嘴,身体往下一沉,缓缓淹没:“雇用我要钱的。”   “知道了。”   她的身影消失了。   地底下一片黑暗,但并非寂静,许多生活在沙漠底下的妖兽密切地注视着外来的客人。   杏未红感觉到柔软的根系缠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挠了挠。   松之秋的声音直接随之传来:“带我过去。”   杏未红想了想,朝记忆里的方向“走去”。   三个时辰后,豁然开朗。   地下暗河到了。   杏未红抬起手腕,想知道松之秋要怎么“看”。结果,根忽然离开了她的手腕,牢牢扎根在了旁边的泥土里,疯狂延伸生长。   一炷香后。   松之秋出现在了她面前。   杏未红呆若木鸡:“你怎么做到的?”   “木遁法。”   杏未红握了握拳头:“元婴难吗?”   松之秋:“……”阿红膨胀了。   一百多年都筑不了基的人是谁,她可能忘了。   “不要好高骛远。慢慢来。”他含蓄地规劝了一句,将注意力放在了周围的环境上。   说是地下暗河,然而实际上此地的地下河都已经枯竭,河道干涸,岩石干燥,曲道弯折,宛如一个巨大的地底迷宫。   缠绕在松之秋手腕上的一片叶子竖起,朝着某个方向摇摆起来。   “果然。”他取出一盏冷火灯,“阿红,走了。”   远处是无尽黑暗。      念奴娇将丹药的事安排妥当后,就恰好收到了北斗堂的来信。她即刻动身,不出七日便到了北斗堂。   三方就友好合作除魔卫道的条约进行了协商,最终达成一致,签下了约定。   修真界的契约都有一定的约束力,如主仆契约、道侣契约、守秘契约等等,其毁约反噬的效果,依据契约的强弱及定约双方的实力而决定。   一般来说,契约并非万能,唯一伴随修士无法摆脱的只有心魔誓。但心魔誓也可以利用言辞漏洞来规避,更不要说用词谨慎且抽象的门派约定了。   缔约的三方出于各种考量,选择了最普通的定盟契约。   几经斟酌添删的条款被逐一写在古老的树皮纸上,三方代表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落上印玺。   殷渺渺的首席印交给了拂羽,换成了阁揆的印鉴,但她这次用的却是自己白露峰的印章——这是为了防止哪天撕逼,会对冲霄宗造成影响,而她个人只要“不知情”,契约就约束不到。   燕白羽和念奴娇也一样,都用的私印。   盟约既定,后续事宜提上了日程。   商讨过后,决定殷渺渺和公孙霓裳先去陌洲,稳住事态,而北斗堂召集众弟子,坐飞舟赶去,凰月谷则不必急着过去,筹集一部分丹药和药品再说——陌洲坚持数年,怕是快要弹尽粮绝了。   至于叶舟,殷渺渺原想着让他和北斗堂的弟子一块儿来,但他坚持要同行。作为炼丹师,他只要有材料,就能炼出所需的丹药。   “我和公孙道友打算用挪移术过去,路上会十分辛苦。”殷渺渺温言道,“我不想你吃苦。”   叶舟态度坚决:“无碍。”   她只好同意了。   神经粗的公孙霓裳终于看出来了,一脸惋惜:“唉,你师弟不错,不然我想凑合凑合把我师侄介绍给你呢。”   殷渺渺:“……”杨意?不了吧。   “不过我们门派都是剑修,你也可以再考虑考虑。”公孙霓裳努力卖安利,同盟同盟,有什么比联姻更好用的呢。   殷渺渺笑笑,淡淡道:“我不喜欢剑修。”   公孙霓裳刚想说“你师父不也是剑修”,话到嘴边回过味来了,硬生生改口:“呵呵,也是,我们剑修都把剑当道侣……呃。”   她差点咬到舌头。   “没关系,都过去了。”殷渺渺握住叶舟的手,“走了。”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魔洲。   云潋和任无为师徒跋山涉水,终于到达了柳洲。   其实,从平行位置而言,冬洲距离至北洲的直线距离最近,然而,鲜少有人会从冬洲走。因为魔洲的地势极低,而冬洲高,广袤无垠的云海中,灵气和魔气交锋,产生了许多看不见的漩涡,极其危险。   而柳洲虽然平行距离较远,但地势低,云海中的魔气有个过渡层,身体能够较好地适应新环境。   任无为一到柳洲,就啧啧道:“看这魔气量,肯定聚魔了。”   “要找一下吗?”云潋问。   任无为摆摆手:“别横生枝节,咱们早点找到朱蕊早点回去,晚了你师妹指不定怎么发飙呢。”   云潋微笑:“那师父还要来?”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掉火坑里吧?”任无为叹气,“再说了,这孩子是想尽份心意,咱们不能怪她。”   云潋颔首:“好。”   两人说完,归于沉默,只安静地立在悬崖边上,似乎等待着什么。不远处是无穷无尽的黑色高柱,那是沾染了魔气的云雾,在罡风下高速旋转,恰似龙吸水的奇观。   数不清的黑色龙卷风贯穿了云海,并且极速移动,一旦彼此靠近,就会产生更加强烈的旋风,再坚硬的物体,也会被这股强大的力量搅碎。   这道天堑,被称为“黑龙之森”,又叫“碎骨地”。   哪怕是元婴,也难以安全度过,必须小心再小心。   师徒俩等待了会儿,终于看到其中一个龙卷风偏移了位置。   “走。”任无为身影闪现,瞬间略过了风口。   云潋紧跟而上。   狂风呼号,细碎的白色颗粒噼里啪啦地飞溅散开。   ——那是死在这里的修士的骨头碎片。   *   本卷完    第569章   陌洲。   谢小莹甩掉剑上的血,丢出一张烈焰符。高阶的火系符箓落到魔修的尸身上,顷刻间便将他们的尸体烧成了骨灰。   在道魔之战中,清理战场是战争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除了回收可用的器物外,魔修体内含有大量魔气,需要彻底焚毁其尸身,以免造成污染。   一缕缕黑色的魔气溢散,消失不见。   谢小莹再度检查了战场,确认并无遗漏,这才带着几个筑基弟子返回卢城。   “谢十七。”城门口的一个金丹修士叫住她,“你去城主府一趟,姓卢的找你。”   “知道了。”谢小莹答得冷淡。   那个金丹修士姓季,季家排行第六。魔修攻占季城时,他运气好在外游历,没和家族其他人一块儿死在季城,而是逃到了南方。   后来卢家组织人手抗击魔修,他就加入到了队伍里——哈,难以想象,季家遗民,谢家遗孤,还有卢家,他们四大家族兜兜转转,居然还能聚到一起。   谢十七,谢十七娘,现在,也只有这些故人会叫她这个名字了。   然而,早就没了意义,十七往前的十六个,十七往后的十几个,都死了。   她甩甩头,竭力忘掉往事,大步走向城主府。   卢家主正在和两个女人说话。   英武美艳那个,谢小莹不认识,温雅柔美那个,她看了几眼,记起来了:“殷渺渺。”   “谢小莹。”殷渺渺也笑了。   昔年意气风发的卢家主,这会儿鬓边已经有了白发,面容虽不见苍老,但浑身上下散发着年迈的气息。他笑了笑,心情和语气都很复杂:“大家也算是旧年相识,今朝再聚首,也是有缘。”   厅中一阵静默。   谢小莹看到殷渺渺,就会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   谢家子弟,鲜衣怒马,要风得风要雨有雨,她强烈的爱过又恨过一个人,单纯又天真。而回忆有多么美好,如今就有多么可悲。   家族没了,是盛衰有时,若是连陌洲都没了……这是故乡啊。她放弃加入中洲的一个中型门派做客卿,义无反顾地回到陌洲,不就是为了保下这一方土地吗?   她深深吸了口气,单刀直入:“叫我来有什么事?”   卢家主平静地说:“之前我们不是送了信去天义盟么,冲霄宗、北斗堂和凰月谷愿意过来帮忙。”   谢小莹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顿了片刻,问道:“什么时候开始?”   殷渺渺回答她:“我们现在就在了解情况,请坐,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谢小莹坐下,淡淡道:“你想知道什么?”   “城里还有多少能用的修士?”   谢小莹无须思考,张口就道:“算我在内,金丹修士十二人,筑基修士两百余人,炼气修士一千五百余人。”   这个人数,相当于一个大型仙城里的修士,可是现在,基本算是一个洲的道修人数了。   殷渺渺暗暗叹息,卢家主还真没夸张,陌洲撑不住了。   她思索片刻,又问:“魔修那边呢?”   卢家主摊开陌洲地图,虚虚画了条线:“西北的魏城,中间的季城和埋骨之海,东边的谢城,都已经是魔修的地方了,也就最南面的这一块,因为地势比较复杂,他们暂时没法过来。”   殷渺渺蹙起眉,从地图上看,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地盘落入了魔修之手。他们的发展速度出乎预料得快。   “形势不乐观啊。”公孙霓裳肃了容色,“咱们怎么办?”   殷渺渺垂头沉吟少时,有了决断:“炼气修士暂时不要出战,负责保护这一带的凡人。”   凡人世界是修真界的基础,就算是视其为蝼蚁的修士,也不愿意他们消亡。卢家主很快答应下来,只是委婉地表示:“城中修士不多,保护凡人也不需要这么多人。”   “不,魔气太重,凡人很难存活,要让他们有个安身之所。同时,还要继续招收弟子,补充新鲜血液——魔修时刻盯着仙城,叫他们暂时不要回来。”殷渺渺只负责定下方向,不打算细说如何办妥,简单点明后便道,“筑基修士跟着金丹,去清剿低阶的魔修。”   谢小莹愣了下,问道:“那金丹魔修呢?”   殷渺渺笑了:“我和公孙道友去。”   “我们去杀金丹?”公孙霓裳皱起眉。   修真界弱肉强食不假,可道修对于持强凌弱总是不太赞同,作为高阶修士,或是出于地位的矜持,或是出于江湖规矩,都很少亲自对低阶修士出手——他们通常选择指使晚辈弄死对方。   而像公孙霓裳这样的人,也更喜欢和强者交手,让她去杀金丹魔修,提不起劲儿来,也觉得不太符合道修的身份。   可殷渺渺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能碾压就碾压,讲什么道义。她找了个理由:“我们这是逼千娇和劫命出来。总不好打上门去,对吧?”   借口合情合理,公孙霓裳瞬间抛下了包袱,斩钉截铁地说:“你说得对。”   她们肯出手,卢家主求之不得,连连道:“那就全权拜托两位了。”   “应该的。”殷渺渺客气了句,“城中之事,还要劳烦卢家主多费心。哦,对了,城中可缺炼丹师?”   卢家主苦笑道:“不仅是炼丹师,符箓师、阵法师都寥寥无几了。”   殷渺渺介绍叶舟:“这是我们冲霄宗的炼丹师。”又对叶舟道,“你看看他们需要什么,先垫上,回头和我报账。”   “好。”叶舟颔首。   卢家主大喜过望。卢城遭困已久,丹药符箓这些消耗品用一点少一点,很多人都是带伤上阵。   他坐不住了:“谢十七,你带叶丹师去大牢看看?”   谢小莹亦悬心此事,当仁不让:“好,道友跟我来。”   叶舟便随着谢小莹离开了城主府,走向一个戒备森严的后院。   路上,谢小莹向他解释:“城里的净魔丹很早就用完了,后来的人一旦遭遇魔气侵体,极有可能走火入魔,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把他们关进笼子里。”   叶舟心里蓦地一沉。   大牢很快就到了,正面暴露在阳光下,周围布了层层阵法,一个个铁笼中,饱受魔气困扰的修士或是痛苦地嚎叫,或是不分敌我地攻击,或是沉默隐忍地抵抗,绝望和痛苦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宛如无形之手,攥住人的心脏。   “救我、救救救我……”一个满头是血的女修凄惨地哀求着。   守卫的人面露不忍,想走过去问问她怎么了。   谢小莹眼明手快地横剑拦住他:“别过去,她入魔了。”   守卫一惊,果然见她双眼无神,魔气涌动,不由暗暗后怕。   “入魔到这种程度,只能先下手为强。”谢小莹握紧了剑鞘,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你能救吗?”   叶舟道:“不入丹田和灵台,就还有救。”   “我们看看。”谢小莹抽出剑刃,对守卫使了个眼色,“开门。”   守卫忙不迭把门打开,里面的女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来,双手如钩,就要抓他的胸膛。   亏得谢小莹眼明手快,一剑横扫过去,将她牢牢摁在地上。   叶舟取出一粒净魔丹,捏住她的腮帮子塞了下去。他在冲霄宗就忧心魔修的事,闲来无事便拿净魔丹练手,所出的丹药品相俱佳。   这女修不过筑基修为,一粒上品净魔丹下去,眼中又聚了神采,虚弱地问:“我、我怎么了……”   “打坐运功,顺着药力将魔气祛除即可。”叶舟淡淡道,“我们去下一个。”   谢小莹不意他的丹药这般灵验,愁眉久锁的面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此处有四五十个修士,你的丹药够吗?”   叶舟看着她,言简意赅:“够。”   霎时间,仿佛有光照进了这暗无天日的牢笼。   *   叶舟做事极有效率。   他先把天牢里饱受魔气困扰的人救了,而后去见了城中唯二的两个炼丹师,看看觉得人手不够,直接和谢小莹说:“有过炼丹基础的都不要外派,全部留下来送到我这里。”   谢小莹第二天就把三十来个人给他送了过去。他们中基础好的也只是自己炼过几次丹药,基础差的只是给炼丹师烧火整理药材的药童。   叶舟什么都没说,问了几个问题,将他们分做几组。基础好的带基础差的,先把药材给认全了,而后自己带两个炼丹师,让基础好的从旁围观,最大程度上节省时间,利用人力。   殷渺渺和卢家主、公孙霓裳开完会,过来看情况的时候,就发现他这边已经开始晚间教学了。   叶老师面无表情,拿了根藤条,做错了步骤就抽人,抽了人还不准他们哆嗦,不然控制的炉火一晃就要炸炉,既浪费时间又浪费药材。   但留下来的人无一不是经过生死考验,人人都咬牙忍了下来,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炼丹之中——三天后,下一批修士就要出发,起码得给他们供应上补灵丹和回春丸。   他们都是陌洲本地的修士,并不相信外来的人真的会帮他们收服故土。   还是要靠自己。   今天强大一分,未来就能多一分把握。   殷渺渺静静看了会儿,没有打搅他们,而是用挪移术离开了路程,到达了附近最大的一个仙城。   她和公孙霓裳的到来瞒不过卢城里的间谍。趁着消息还没有传出去,干一票大的才划算。   公孙霓裳挑了西边,她就选了东边。   很巧,东面最大的且被魔修占据的仙城,就是谢城。   黑色的魔气犹如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城池上方,时而凝聚成狰狞的面孔,时而发出阵阵凄惨的哀嚎。   殷渺渺不由凝重了面色。会出现这样的情形,证明谢城里死去的人达到了极其可怕的数目,才会使得怨魂凝聚不散,时时哀鸣。   “这里很糟糕。”指间的水晶莲花里传来莲生的意念,“你要怎么做?”   她道:“净化它们。”   红莲绽放在漆黑的夜幕中。   第570章   一个蘑菇蛋,毁掉一座城。   殷渺渺全力使出火禁术,威力也大差不差。不过,考虑到城中或许还有幸存者,她保守得选择了红莲火。   地火与焚灵火融合后的红莲火,兼具霸道与幽魅,人挡烧人,魂挡焚魂,凡过之处,所向披靡。   红光映透了天际。   殷渺渺立在城墙上,眺望混乱起来的城池,脑中思绪万千。   理论上说,修士只要不断修炼,巩固道心,就能进阶。翻译成大白话,可以这么说,修真就是开一条漫长的车路,只要油足够(灵气),车没坏(肉身好好的),就能到达终点。   哪怕不学习法术,不会任何技能,打不了架,也不妨碍成仙。丹药能够代替修为就是这么一个道理,纯粹的客观变化。   然而,路不可能一直顺畅无阻,修真也没有导航时时确定方向,总是会出这样那样的例外。这才需要修士去学习法术,以应对危险,去人世历练,以坚定道心。   修士们不得不承认,能打,就能活得更久,走得也就越远。   殷渺渺不是北斗堂的那群切磋狂魔,但她已经深刻认识到,想要在这个世界有所作为,就必须先在既定的规则内达到最高成就,而后,方能随心所欲。   火禁术是冲霄宗的禁术,若非她在门派内身居要职,忠诚度没话说,也不可能轻易拿到手。   她不敢在门派附近用,怕一时没控制住,伤及无辜。   但现在就不必顾忌什么了。   眼瞧着远处飞快掠来的魔修,殷渺渺稍作沉吟:“莲生,你能离开我多远?”   “半城。”她的器灵慵懒地回答。   她微笑道:“正好,你去附近看看,若有无辜者,不要叫我误伤了他们。”   “好。”红衣器灵的形态浮现在半空,没入混乱的城池,于滚滚烟尘中寻觅值得被救的人。   第一条街,火焰吞噬了屋檐,梁柱倾倒,却无一丝哀鸣。这里是原来的商业区,在魔修入城时,首当其冲,死了个干净。   莲生红色的衣袂掠过,如一道霞光拐入了第二条街。   高楼上还飘着红色的旌旗,暗示着这里曾经是纸醉金迷的销金窟。莲生的眼波不由落在泥泞里的一块丝帕上,少顷,轻笑着转开头。   这里也没有。   他们也都死了。   第三条街、第四条街……一直到第六条街,他才感觉到生命的气息。   尾随其后的红莲火顿住了蔓延的速度,像是忠心耿耿的跟班,警惕地缀在他身后。   莲生慢慢走进去,显露在地表的建筑物化作纷扬的焦灰。黑灰飘落在地,像是墨汁涂抹过地面。   一些隐约的银色纹路浮现。   莲生轻轻挥袖,烈焰便吞噬掉了禁制的纹路。   入口出现。   *   沈细流蜷缩在浅浅的石坑里,一动也不敢动,怀中装有辟谷丹的瓷瓶已经空空如也。   她已经被困在谢城三年了。   三年来,她过着东躲西藏,比老鼠还不如的日子。之所以还能咬牙坚持下去,只是因为不想死。   死过一次的人,尤其不想再一次失去生命。   是的,她已经死过一次了。这段经历说来很离奇,可是在各种穿越泛滥的现代社会,又算不得什么。   最多有点无厘头吧。   那天晚上,她在家宅着,忽然想吃小龙虾。先吃了碗泡面,没能喂饱馋虫,心痒无比,还是决定爬起来出去吃夜宵。   正值夜宵的黄金时期,常吃的小龙虾饭店不接受外卖,她只好自己开车过去。当天下着雨,视野不清晰。朦朦胧胧间,她看到白茫茫的雨帘里有奇特的光,大惊之下,车速没控制住,轮胎打滑,撞到了绿化带。   她当时应该就死了。   后来发生点什么记不清了,好像到了一个奇特的地方,还有黑白无常(?)过来招她说话,她当时还在心里狠狠讶异了一回“这不科学”。   不等她接受现实,路上就刮起了狂风,黑白无常骂了句“谁又开鬼门”,拉着她就跑。后面的记忆就断片了,等到她找回意识,就成了沈细流。   身体的记忆告诉她,这是个修真世界,叫十四洲,此地名为陌洲,是十四洲中最偏远的一处。   而她们沈家……按照原主她爹的说法,就是曾经阔过。辉煌时期,还拥有一座以“沈”命名的仙城。   虽然只是中小型仙城,那也是一城之主的土皇帝。   可惜好景不长,几百年前,沈家被谢家灭了,族内最优秀的两个金丹修士被抓入了谢家水牢,折磨致死。   沈爹当时告诉她:“他们想找我们沈家的《灵性真言》。”   祖上既然阔过,有点资产也是应有之义。沈家祖传的《灵性真言》就是一门难得的上品心法,谢家垂涎又忌惮,不择手段想要夺取。   当时她问:“他们找到了吗?”   沈爹说:“不知道,谢家已经没了。”   谢家没了,沈家的传承断了,看起来故事已经结尾,可世事总是出人预料。十几年前,魔修入侵,滥杀无辜。   陌洲民不聊生,死伤无数。   沈爹想带着沈细流逃离陌洲,却被兄弟坑了一把,错失了离开的机会。无奈之下,父女俩只能选择谢城。   “谢城是陌洲四大城,阵法和结界都是最强的。”生死面前,沈爹再不愿意踏入谢城,也不得不把家族的仇怨放一边。   当时的谢城,聚集了四面八方逃亡而来的修士,人心惶惶。都在想魔修会不会对这里动手。   听说他们率先选择了季城时,不得不说,谢城的修士松了口气。   沈爹却很有远见,对女儿说:“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谢城目标大,肯定会招惹魔修的注意。”   他抓紧时间,将《灵性真言》的前三篇交给了女儿,并将沈家的祖传玉佩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不久,魔修来袭。   沈爹和其他修士自发组织起来,守卫城池。他们坚持了大半年,期待着会有奇迹出现,可是没有。   他们倒下了。   城破。   真正的沈细流死在了魔修入侵的夜晚,几天后从地窖中苏醒过来的,是来自现代的灵魂。   但就算是有着成年人的阅历和判断能力,想要在一个被魔修控制的城中生活下去太难太难了。   沈细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屠杀了一整条街的人,血染红了护城的河流,亦亲眼目睹过许多入魔的修士,痛不欲生地死去,甚至丧失理智,亲手杀害了自己的亲人。   人间地狱。   假如说刚苏醒时,她还有一种修真问道,长生逍遥的渴望,那么目睹过炼狱的惨象后,只剩下了一个想法:活下去。   她比很多人幸运,沈家的玉佩护佑了她。   这可能是一件法宝,能够隐藏人的气息,她暂时还没有完全掌握。但只要能够躲过筑基魔修的感知,她生存的几率就被大大提高了。   而最近,她还有了意外之喜。   因为躲避魔修而逃进的这个荒宅底下,居然藏着一个颇为强大的阵法。偶尔有魔修路过此地,却从未发现其中的奥妙。   沈细流就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大本营,除非寻找食物,否则绝不轻易离开,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探索地下建筑上,以便在危险到来时能有个退路。   初步判断,这里以前应该是个秘牢,还是那个煊赫一时的谢家秘牢。因为很多牢房的墙壁上都有着“谢家狗贼”“天打雷劈”之类咒骂的话。   她当时就心中一动,想试试能不能找到沈家的先祖。   找了至少有半年的时光,发现了许多被藏在地下的、铁杆里的、天花板上的小东西,其中最有价值的莫过于一张威力强大的烈焰符。   她原想作为底牌使用,谁知前两天出去打探情况,不小心被发现了,忍痛用掉了这张符箓才脱身。   今天,她照旧摸黑在牢笼里搜寻,而后终于发现了疑似沈家祖先的痕迹。   这座牢房建在水沟旁边,她摸遍了干涸的沟底,在一只死老鼠的腹中,发现了一粒玉石,质料和她的玉佩很相似。   她将玉石嵌入玉佩中的凹陷处,便得到了苦寻已久的《灵性真言》。有了完整的心法,就可以修炼,等于在这个世界有了保命的本事。   沈细流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异变就发生了。   地动山摇,轰隆隆的爆炸声响起在四面八方。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很清楚不管是魔修内讧还是道修来援,都不是自己这个炼气两层的小修士能掺和的。   所以,她什么也没管,第一时间躲到了水沟的凹陷处。这是一个视觉死角,很窄很小,也就是她十岁不到的身体才能卡进去。   她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很多次危险都躲过了,越是混乱的时候,越是不会注意到这里。   然而今天,她的好运气似乎到了头。   隔绝的阵法破了。   空旷的地牢里,沈细流能够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砰。她手心出汗,牢牢握住一只海螺,这是她父亲留给她的法器,能够发出音浪,威力足够让炼气修士陷入昏厥。   热浪涌来,却没有脚步声。   她深呼吸,竭力让混乱的大脑保持冷静。   “道修?”冷不丁的,一个声音响起在头顶。   沈细流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奔流起来,口鼻中流出鲜血。她谨慎地沉默着。   “有戒心的小姑娘。”对方轻笑了声,“待在这里,不要乱跑。”   一圈低矮的火焰包围了她,似困人的牢笼,亦似守护的结界。   沈细流咬住嘴唇,没有出声。   温度降了下来,那人走了。   之后,一声又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响起,碎石飞溅,屋梁倒塌,沈细流怕被活埋,赶忙爬出来。   她终于看到那圈火焰真正的模样,很漂亮,像是一朵朵怒放的红莲花。它们焚烧着落下的石块与木头,留下柔软的灰烬,风一吹就飘远了。   沈细流仰起头,看到破损的屋顶上露出的天空,亮如白昼。盘旋在仙城顶上的怨魂黑云哀嚎着、挣扎着,然后无可反抗地化作青烟飘散。   是道修。她心里涌起狂喜,眼泪难以控制地滑落下来。   沈细流蹲下来,捂住面孔,无声地哀泣起来——她等到了,救援来了。 第571章   谢城一战,殷渺渺打得很顺手。   她用红莲火开道,基本上没有能拦住她的东西,再有莲生去控制细节,免得伤及无辜,就能兼顾大局和细节,尽情放手施展。   至于威力强大的火禁术,她只用来对付了几个磕了狂血丹的金丹魔修。他们的实力短期内增长到了金丹圆满,逼近元婴,是很好的试金石。   效果也是喜人的,城内五个金丹,都死在了她的手上。   死无全尸。   非她所愿,但火禁术的爆炸威力过于厉害,金丹的肉身承受不住,炸成碎片也是没办法的事。   好在城里遍地都是红莲火,血肉碎片落下便被烧成灰烬,不会造成二次污染。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魔修一个都没逃出去,幸存者有二十来个,都被莲生保护了起来。   天色微亮之际,火息了。   魔城成了空城,静悄悄的,只有风声。   殷渺渺在城头找了个好位置,坐下来看日出。   山峦的边际透出蛋壳青的晨光,慢慢的,东方亮起来了,换在别的地方,应该会出现红光乍破,旭日初升的瑰丽色彩,但是这里没有。   天只是渐渐变亮,太阳严严实实地躲在云雾后面,始终不肯露面,偶尔还会消失那么一会儿,叫天地骤然黯淡。   天气是最能体现道魔实力的地方。   魔气大盛,则阴云密布,阳光难透,阴气滋长,时日久了,便会成为无昼之地。而若灵气浓郁,日夜更替有时,纵然是下雨,也带有万物生长的蓬勃朝气。   陌洲无疑是前者,明明是晴天,远处的黑云却虎视眈眈,仿佛随时都会飘过来盖住这来之不易的日光。   红衣的器灵在她身畔立了片刻,慵懒道:“这日出可不太好看。”   “不好看也是日出。”殷渺渺微笑着说。   莲生睨了她一眼:“你可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这算什么闲情?”她哑然失笑。   “不是闲情,难道是在看自己的战果,数数杀了多少魔修?”他轻笑。   殷渺渺笑了笑,没有答话。莲生说对了,她确实在想昨夜死了多少人,因为这是她记忆里第一次夺走那么多人的性命。   她杀过人,但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轻易,挥一挥手,他们就死了。真正意义上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这种力量令她震撼,同时也令她警惕——当夺走人的性命犹如踩死蝼蚁般简单时,她对生命还会有多少敬畏呢?   “你不太高兴。”莲生如同往昔,轻轻拥住她的肩头,“这是一场胜仗,你赢得很漂亮。”   突袭剿敌,毫发无损,未伤无辜,难得仁心。这是道魔之战,容不下伤春悲秋,她应当高兴才是。   殷渺渺轻轻叹了口气:“比起夺走人的性命,我更喜欢让人活下去。战争不是个让人喜欢的东西,哪怕必须如此。”   他睨了她一眼,颐指气使:“既然必须如此,有什么好烦恼的?休去想它!”   “好吧,不想。”她莞尔,起身拢袖。   莲生隐入红莲中。   狂风呼啸,吹起地上的焦灰,她已不在城头。   *   殷渺渺回到卢城时,公孙霓裳已经回来了,便问:“道友此行可顺利?”   “当然,就没几个人。”公孙霓裳摆摆手,“可惜我没有好使的法器,还要叫其他人去收拾一下。你不用吧?”   她笑:“都给我烧了。”   “法修也就这个好。”公孙霓裳伸了个懒腰,笑说,“估计魔修该反应过来了。”   殷渺渺颔首,对卢家主道:“趁他们还没到,叫人把幸存者救回来。”   卢家主略有迟疑。营救陌生人不是修士的作风,魔修都死了,还要什么救援,自己想办法逃命才是。可他不想忤逆殷渺渺的命令,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公孙霓裳却无顾忌,笑说:“你也太仁慈了,这样还活不下来,以后迟早也是要死的。”   “我们不成仙,也是要死的,你是想多活几年死,还是现在就死?”殷渺渺反问。   公孙霓裳一时语结,居然无从反驳。   殷渺渺瞥着卢家主:“还不去?”   卢家主闭嘴撤退,走得无比迅速。   公孙霓裳“咳咳”两声,若无其事地揭过刚才那一茬,问道:“我们的人还要过段时间才能到,接下来还是以稳为主?”   殷渺渺微微点头:“先把城建起来。”   “什么城?”公孙霓裳有点蒙。   殷渺渺展开地图,手指在南方的山林地带划过:“我们不能把人都集中在一个地方,被人抄了老家就麻烦了。这一片清理出来,建防守线。”   公孙霓裳“嗯”了声,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燕白羽收下她这个小师妹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北斗堂的弱项,培养时不仅教导剑术,更是让她好生在外历练过一段日子。   因此,比起其他棒槌(唉,真不想这么形容同门),她的敏感度好那么一丢丢,心思也细腻那么一丢丢。   殷渺渺摆明了要大干一场,现在不偷师,更待何时?!   想明白这一点,公孙霓裳的精神瞬间好了起来,特别捧场地问:“具体怎么做?从哪里开始?”   殷渺渺对着美人,也特别温柔地说:“我只是提个建议,具体还要看你们北斗堂的意思。”   一秒,两秒,三秒……公孙霓裳足足沉默了三秒钟,才问:“我来做?”   “是的呢。”殷渺渺微笑,“我去休息了,劳烦道友了。”   公孙霓裳能说什么呢,人家给了方向,细节自然要己方把控。她含泪忍了:“好的吧。”   殷渺渺挥挥袖,潇洒走人。   城主府最好的客院里,叶舟占了书房,低头写着什么。过了会儿,他仿佛预感到了,停笔抬首,望向窗外。   殷渺渺正站在外头看着他:“你在忙什么?”   “教案。”叶舟蹙着眉头,强忍着不满,“这里的炼丹水准甚至不如凰月谷。”   她忍俊不禁,解释道:“陌洲一直游离在十四洲外,炼丹术又被四大家族垄断多年,自然落后于平均水准。”   叶舟面无表情:“那几个人的资质也不好。”   昨天摸底考了一次,唯二的炼丹师只会最基础的几种丹药,亏得熟能生巧,专攻这几种,炼出来的品相还过得去。其他的提也不想提,教了一遍,一百种基础药材居然只能认得一半左右,更不要说对火焰的辨认了。   这样的资质,放在冲霄宗,丹鼎阁是收都不会收的,完全没天分。   殷渺渺不禁好笑,走到他背后,柔荑轻轻搭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别不高兴了。他们虽然天分不好,运气却不错,你好好教就是了。”   叶舟抿住唇角:“我没有不高兴。”   真可爱。殷渺渺莞尔,手指微勾,尾指的指腹便似有若无地划过他的喉结,像是飞来的鸟羽,倏然一下便过去了。   叶舟犹豫了下,主动起身揽住她的腰。   笑意浮上眉梢,她问:“不去炼丹房盯着?”   “晚点再去也行。”他很有觉悟。   这么乖,反倒叫人不忍心。殷渺渺笑着摇头:“没事,你去吧,晚上早点回来。”   他没松手。   她笑得更厉害:“真的,不要紧,去吧。”   叶舟还是没松。从北斗堂来这里的路上有公孙霓裳,走得又急,几乎没有什么亲近的时候。   他……也是有点想了。   念头一起,身体自然诚实。而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叶舟已经摸清了她的喜好,知晓她喜欢什么,也不遮掩,只是依旧不敢索欢,忍耐地等待着。   似有若无地一声轻笑。   她伸手扫开桌上的玉简笔墨,轻盈地落座在了书案上:“我累得慌,就在这儿歇了吧,成不成?”   叶舟镇定道:“师姐说好就好。”   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所言非虚,虽然动作略显生涩和笨拙,但有章法,显然是早早就做过功课的。   殷渺渺半靠在他手臂上,发间的步摇一晃一晃,缀着的珍珠碰撞,叮咚脆响。她微阖着眼,似是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然而欢愉之余,心底却升起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叹息。   床笫之欢,追根究底是寻欢作乐,要愉快要纵情,可是叶舟总是克制自己,处处以她为先。如此,纵然再舒畅,又有什么意思?   她想说什么,可眼角的余光瞥到他,又不忍心。   凡事都怕认真,叶舟就是个认真的人。第一次没回过神,第二次措手不及,等到第三次、第四次,就能找回神智,试着给她欢愉。   会认真自学,不断总结反省的学生,谁不喜欢呢?她完全不忍心告诉他自己真实的想法,只想表扬他,鼓励他。   而这些,叶舟浑然不知。   在修真界毁誉参半的鼎炉,最早是丹修搞出来的玩法,本质是以人为鼎,以身作炉,以交合为法,和普通的炼丹是一样的,故而虽然备受诟病,也算是丹道的一个分支。   叶舟不喜欢这一套,却不代表他不懂。认真研究过后,他就掌握了几种基本的方法,今天的情况并不特殊,反而是常见的形式,前人早就总结出了相应的法门,叫“金枝拨牡丹”。   虽然以前没有试过,但他在丹道上很有天分,许多新方都是一次就成,想来这个也应该不算失败吧……叶舟想着,忐忑不安地结束了。   事后的清理亦是轻车驾熟。他替她整理好裙裳,见她慵懒地歪着身,不打算下地,便将她横抱到内室,安置在贵妃榻上。   “我歇会儿。”她靠在枕上,雾似的衣袖拂过他的肩膀,“你忙去吧。”   叶舟攥住了她的袖子,再慢慢松开:“我早些回来。”   “嗯。”她支着头,垂下眼睑,似是睡着了。   叶舟取了薄毯,轻轻盖在了她身上,而后拢上帘子,悄无声息地掩门离去。   第572章   谢城的大火灭了后,沈细流生怕会有魔修过来查看情况,没敢多留,天一亮就跑了。她运气不错,半路就遇到了卢城出来的支援小队。   这些支援队伍的目标有二,清剿剩余魔修,救援道修。沈细流的修为虽然低,但却是实打实的道修,也被他们救下了。   跟了大部队,安全就有保障。   沈细流仗着外表年幼,卖萌装可爱,打听了一下现在的情形,听说三大宗门之一的冲霄宗和北斗堂都来了,顿时放心。   记忆里,沈爹和她说起过当今十四洲的几大势力,三大宗门作为修真界的顶尖门派,肯定比陌洲本土的修士强很多。   只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外援是这么好请的吗?   沈细流刚来那会儿,说不定还会认为他们除魔卫道,应该是倚天屠龙记里七大门派围攻光明顶,现在她可没那么天真了。   说是五岳剑派还差不多了。   但这些都和她没什么关系,大树底下好乘凉,她只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路上,他们遇到了散落在城外的几个魔修,最高不过金丹,己方的金丹修士联同队中的筑基,结阵对战,硬是把人磨死了。   三日后,一行人平安归城。   沈细流心里没底,拉了个筑基女修,乖巧又不安地问:“前辈,之前多亏您出手相助,我才侥幸逃过一劫……我知道自己修为低,没什么本事,但父亲从小就教我有恩必报……”   她说得磕磕碰碰,前言不搭后语,看起来窘迫极了。正是这点笨拙,引起了那个筑基女修的同情,她缓和了语气,淡淡道:“举手之劳。”   “前辈的举手之劳,于我而言却是救命之恩。”沈细流腼腆地说,“我跟着父亲学了一点炼丹术,假如……嗯,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偶尔来拜访前辈呢?”   这番话看着随意,实际上有两个目的,一是显示自己的价值,在修真界,没有价值的人最容易被舍弃,二则是暗示对方,假如她能够炼出丹药,愿意将此作为报答。   筑基女修的善良早在漫长的战争里磨光了,会救沈细流,也不过是上头说了要救援,遇见了就顺手带回去,没想到是个相当懂事的小家伙。   她倒不是非要拿小姑娘的好处,炼气修士的丹药能有多好?只是冲着这份心意,不由多说了一句:“你要是会炼丹,那就去炼丹房那边好了。冲霄宗来了个炼丹师,正找人呢。”   沈细流本想卖个好,未料得了这么个提示,惊喜万分,连连道谢。   筑基女修摆了摆手,沉吟了会儿,干脆道:“你在这儿也没地方去,不如我就带你过去吧。”   “怎么好麻烦前辈,我自己去就是了。”沈细流拿出职场上的那套,满脸受宠若惊。   可筑基女修下定了决心:“没事,顺路。”   一听这话,沈细流就知道她不是为了帮自己,而是另有目的,便顺坡下驴答应下来,又送上了一箩筐的好话。   难得有前辈同行,沈细流见缝插针,询问了一些城里的状况,得知现在城里说话的有三个,一是老城主,也是卢家的家主,二、三就是冲霄宗和北斗堂的两个女修。   再多的情况,就打探不出来了。   她们到了炼丹房,这是原来城里最大的一家丹药铺子,后来被卢家主征用了,与左右几家铺子合并,成了专门的炼丹房。   这会儿,门口正热闹呢。   一个侍女打扮的炼气女修挡在门口,不停地说:“叶真人有令,玉简里的题能答对一半的才能留下,答不上来的就请回吧。”   带着沈细流的筑基女修讶异:“不是说有基础的都要吗?”   “这几天又救回来好些人,人手暂时够了。”侍女解释说,“叶真人要挑几个资质好的教。”   她们说话间,沈细流已经留心观察过了,来碰运气的人很多,可拿到玉简后,十个里有七八个愁眉苦脸,甚至有人答也不答就走了,显然考题有点难度。   她心里没底,沈爹教过她一点炼丹术不假,可都是皮毛中的皮毛,答不上来怎么办?   正踟蹰,筑基前辈已经招手说:“来,你过来试试。”   沈细流深吸口气,慢慢走过去。   侍女低头看了她一眼,没给玉简,而是摸了摸她的腕骨:“骨龄十岁,你不用考,直接进去吧。”   沈细流不意柳暗花明:“啊?”   “十五岁以下的孩子都不用考,愿意来学的都能学一点。”侍女的语气中不乏羡慕,“不愧是冲霄宗的金丹真人呢。”   沈细流默默点头。   她有原主的记忆,知晓修真界类似于古代中国,讲究师徒传承,很多都是传男不传女,传弟子不传外人的。沈家的炼丹师亦是如此,是安身立命的本事,不拜师不可能教给陌生人。   三大宗门果然阔气,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了。   筑基女修很高兴:“既然不用考,咱们就直接进去吧。”   侍女笑了:“现在人手不足,我就不送你们进去了,进去左拐走到底就好。”   “叶真人在?”   “这我就不知道了。”   两人挤过闹哄哄的前厅,走到了左边商铺的后院。那里有个胡子拉碴的男修在分类药材,看到她们就问:“两个都是?”   “就我这个妹子是。”筑基女修把沈细流推上前。   沈细流很有眼色地问好:“见过前辈。”   “以前学过炼丹吗?”前辈看起来很久没休息过了,眼圈乌青,口吻不耐,“算了算了,我这里有十种药材,你记一下。”   他把十个药材名念了遍,又说了它们的药性,而后让她闭上眼,随便递了个过去:“这个是什么?”   果然还是要考试。还好沈细流留了个心眼,在他说的时候就拼命记住了名字、外观和气味,这时全都答了上来。   前辈面色微缓:“学过?”   “略知一二。”她答得保守。   前辈又指着十种药材要她记。   沈细流依旧全部答了上来。   等到第三回,问话的声音变了:“秋芦叶和赤鹿血能不能一起用?”   沈细流思考道:“应该不能,秋芦属寒凉,鹿血为热,二者混用会抵消药性,甚至产生冲突。”   “百足蜈蚣要怎么去壳?”来人站在她背后,继续发问。   沈细流道:“滚水烫灼三遍,拨尾去足。”顿了下,又补充,“蜈蚣剧毒,须用冰刀。”   “不错。”对方颔首,“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沈细流。”她说着,竭力以最自然的动作抬起头。   然后,她就明白筑基前辈为啥那么热心要带自己过来了——面前的炼丹师青衫玉冠,外貌不过二十来岁,面容俊秀,秒杀她以前看到过的诸多明星演员。而长相之外,他的气质也很吸引人。   想想看,在遍地风沙,穷困不堪的西北之地,看到一个来自江南,满身杏花烟雨的贵公子,这是何等的惊艳?   怪不得修真里动辄就出美男子,作者诚不我欺……沈细流暗叹了声,脸上依旧扮乖卖萌。   帅哥多有什么用,她还是个小萝莉,暂时不考虑这些,抱个粗大腿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叶真人,这是我们路上救回来的。”筑基女修热情地介绍,“她是从谢城里逃出来的。”   叶真人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你以后就负责打扫丹房。”   打、打扫丹房?刚才还说“不错”呢,不是欣赏我的意思吗?为什么还要让我干杂活??沈细流一时不能接受现实,可考校她的男修满脸不甘:“叶真人,她人小力微,怕是干不完这么多重活。”   沈细流心中警铃大作——失策了,看起来这打扫的杂活是个香饽饽。   她不想错失改变命运的机会,抬起脸,用孩子天真无辜的语气说:“谢谢前辈关系,我可以的,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丹修前辈抽了抽嘴角,看着只到自己腰的小姑娘,拉不下脸,只能说:“那你可别嫌苦别嫌累。”   “我一定好好努力。”沈细流点头如捣蒜。   厚颜无耻就厚颜无耻吧,她受够之前担惊受怕的生活了,这个叶真人是冲霄宗的修士,此时不抱大腿,更待何时?   *   五支金丹带领的小队进进出出,将附近的漏网之鱼一网打尽,零零散散也救回了百来个幸存者。   老家清理干净,就要开始布阵法了。   卢城本身就有自己的防御阵法,此时便不多在上面浪费资源。公孙霓裳绞尽脑汁想了几天,终于想出了个合适的阵法:五星阵。   顾名思义,这个阵法需要五个阵眼。   人手有限,没法建城,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如此周边建了五个秘密岗哨,作为监视和传递消息所用。   公孙霓裳紧赶慢赶,东奔西跑,终于赶在魔修的消息传回大本营之前,把几个地方安排好了。   这样也就罢了,等她忙完回城,却发现殷渺渺待在城主府里,一边看杂书,一边吃着冰湃果子,心态顿时爆炸,幽怨无比:“道友,你不会打算就出个力,打打架吧?”   “怎么会呢?”殷渺渺放下书铺里的手札笔记,好整以暇道,“在道友你忙着的时候,我也做了一点别的事。”   公孙霓裳很好奇:“什么?”   “我给劫命和千娇送了一封战书。”她说。   公孙霓裳来了精神:“怎么说?”   殷渺渺道:“我们不下战书,他们就要上门了,卢城经不起元婴的一仗,所以我先下手为强,把地点定在了深渊。”   陌洲的深渊位于中部,全名叫做“深渊峡谷”,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地面裂缝,宽达数公里,是潞江水系的尽头。   因为峡谷平整直长,不像自然形成,当地人普遍认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化神以上的修士的恶战,其中之一是剑修。而这深渊峡谷,就是剑气划开地表残留的痕迹。   曾经,谢家的势力就到达峡谷为止,对面就是季家的地盘,如今也可以看做是道魔势力的一个分界线。   公孙霓裳兴奋起来:“你去还是我去?”   “道友想去的话,我可以留守。”上门打脸都是试探,不会动真格,殷渺渺并不在意。   “好,那我去会会他们。”公孙霓裳欣然应下。   她不是单纯好斗,和魔修的第一战事关门派声望,若是能够拿下胜利,北斗堂在陌洲就有了名气,于日后的行动大有裨益。 第573章   陌洲,季城。   劫命和千娇面对面坐着,隔在中间的案几上摆着一封素笺。毫无疑问,这就是殷渺渺送过来的战书了。   “好险,前后脚的功夫。”纵然是在室内,千娇也裹着密不透风的法袍,半点身形不现。   劫命却是一身劲装,勾勒出蜂腰猿臂,五官俊灵,若非肤色白中带青,唇红若嗜血,看着有些诡异,凭其外表就在十四洲占有一席之地。   他嗓音低沉,缓缓道:“布置虽成,然起效仍需时日,依旧不可掉以轻心。”   “确实,我们要是没有反应,一定会引起她们的疑心。”千娇的面孔隐藏在法袍下,声音透过纱网传出来,闷闷的有些失真。   劫命垂下眼睑,淡淡道:“看来这战书是不得不应了。只是,她们就来了两个人,就妄敢这么挑衅,恐怕事情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你顾虑得有理,他之前提过,冲霄宗的素微疑心慎重,诡计多端,不可大意。”千娇慢慢说,“我与你同去。”   谁知劫命想了想,一哂:“不必,在试探清楚我们底细之前,他们应当不会有大动作,多半只是想借此机会一涨士气——越是聪明的人,越是思虑得多。”   说到最后,语气颇为意味深长。   千娇微蹙眉梢,冷不丁问:“就像你一样吗?”   “是又如何?”劫命玩味地笑。   她沙哑道:“是的话,我倒是很想亲手杀了她。”   “因为不能杀了我?”他哈哈一笑,拂袖起身,“千娇,你再恨我,她也不是我杀的,是你,你杀了她。”   “你以为是我恨你?”千娇原来声音苍老沙哑如老妪,此时却骤然一变,忽而娇媚如少女,咯咯一笑,“是我,劫命,是我。”   劫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是你又怎么样?我要是死了,你能守得住陌洲?你守不住陌洲,魔洲还有你的一席之地?”   千娇柔媚的声音说:“你和千娇在乎这些,我可不。”   “可惜,活下来的是你姐姐,不是你。”劫命浑然不在意,“我去应战,你留在这里看护阵眼。”   “好。”答话的又变回了苍老的声音。   *   约战之日,深渊峡谷。   公孙霓裳立在峭壁上,手持“露红”“烟紫”双剑,眺望着远处。峡谷中,白色的云气和黑色的魔云缠绕,交融出雾蒙蒙的灰色云带,阻碍了她的视线。   但修士视物,本不靠肉眼。   她虽然神识平平,却早就锻炼出了极其敏锐的灵觉,刀锋破空的刹那,身体便有了应对。右手的“露红”上挑,左手的“烟紫”下挡。   咚!清脆的兵器交锋声。   一柄血红的弯刀出现在灰雾里,仿若一轮血月。   “森罗山劫命。”公孙霓裳大笑一声,“来的是你,好极了!”   最早攻占陌洲的魔修来路不明,让道修很是揣测了一段时日,没想到后来换人接手了。   森罗山劫命,十大魔君中排行第六,是魔修中赫赫有名的武修之一,所用的弯刀名为“血月”。据说每收割一条性命,他的刀就会红上一分,今日一见,红艳赛血,怕是已经杀了数以万计的人。   “这也是我想说的。”劫命矫健的身影出现在雾气里,东闪西烁,犹如木魅山鬼,难以捉摸,“听说你是燕白羽的师妹,我倒是要看看,所谓的元婴第一高手,教出来的剑修有几分本事。”   公孙霓裳半分不惧,笑道:“那你睁大狗眼,好好看个清楚。”   两人都是武修,见敌心喜,挑衅对骂的流程都没走完,就迫不及待地开打。   公孙霓裳的剑法是北斗堂一贯的风格,直来直往,大气恢弘。而她身为女子,并不曾一昧追求强硬刚直,迅疾时如暴风骤雨,灵巧时如春雨和风,有时候又一快一慢,互相配合,巧妙至极。   可劫命敢来单刀赴会,又岂是好对付的人?   魔修的修炼速度比道修快很多,能够靠饲养魔物,吞噬同类进阶修为,是以愿意踏踏实实修炼打磨的纯属少数。   而武修不管修道还是修魔,都不能走捷径,必须踏踏实实地修炼,才能打磨成无往不利的凶器。   他虽是魔修,吃的苦却不会比道修少,功底极其扎实。公孙霓裳快,他也快,她慢,他也不会被她寻摸到身法变幻的规律。   一刻钟的功夫,两人过了数百招,均未能伤到对方分毫。   “女人能把剑使到这份上,算燕白羽有点本事。”劫命说。   公孙霓裳冷笑:“把第一个字去掉,留你个全尸。”   “女人就是女人,只会逞口舌之利。”两方交战,除了实力之外,心境亦是重要因素。劫命听她这么一说,立刻逮住不放,使劲寒碜她。   激将之法,公孙霓裳也会。   她讽刺回去:“听起来,你像是吃过女人的大亏,怎么,以前卖过身吗?看你这长相,估计也卖不了高价,别是倒贴的吧?”   两人都是拿对方的性别说事,可公孙霓裳被说“女人练不好剑”不是一天两天,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要是有用,哪里能修到今天这个地步?她嘴上虽然争口气,却不会真的动怒,只会用实力打脸。   但劫命不同。   男人被嘲穷,被嘲修为低,都不算什么,然而若是被说卖身上位,那就大大有损尊严了。   尤其劫命性格狷介,自命清高,更难以忍受。   他心里冒出了一股火气。   动了怒,招式自然凶悍。公孙霓裳敏锐至极,瞬间意识到自己踩中了尾巴,心花怒放:“诶哟,我说对了?真不好意思,居然揭了你的伤疤。哈哈。”   “哼,无聊。”劫命冷嗤一声,弯刀如坠月急沉。   杀招!   公孙霓裳霎时判断出厉害,不敢再分心说话,全神贯注地应对起来。   剑气四射,纵横割裂,把原本逐渐分散的灵气和魔气又搅和在一起,甚至又蔓延开来的趋势。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强烈的光线照射在云雾的杂质上,晕出一块又一块奇异的光波,明明暗暗,交叠转移。   劫命一开始没留意,直到公孙霓裳一剑劈来,他原想躲开,却冷不丁地看到后退的地方冒出了一个人影。   他想也不想,直接一刀劈了过去。   就这么一招的滞留,公孙霓裳的“烟紫”割裂了他的手臂。   元婴一剑,威力奇大,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劫命的整个左臂就断裂开来。他神色不变,右手挥下弯刀,刀刃恰好捞起掉落的手臂,随着挥舞的力道掷向了方才出现人影的地方。   砰。他的断臂炸开,云雾瞬间溢散。   公孙霓裳还没来得及高兴重创对手,胸口便是一痛,口角流出一丝鲜血。原来,劫命断臂爆炸产生的力道竟然相当于金丹自爆,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未能及时逃离,被震伤了腑脏。   魔修真他妈有病。她抹去唇边的血迹,暗骂不已。   劫命同样恼火。他还道失去一条手臂,能炸到那个突如其来的偷袭者,谁知云浪伴随着血肉滚滚散开,却无对方的踪迹。   “以多胜少,就是你们道修的本事?”他捂住断臂的伤口,大肆嘲讽。   公孙霓裳其实也看见了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怀疑是殷渺渺过来了。   但这种事怎么能承认呢?   她脸不红心不跳,反讽道:“技不如人就找理由推脱,这就是你们魔修的能耐?”   劫命神识扫过,却怎么也寻不到那人的踪迹,仿佛凭空消失了。   他心知今日已经落于下风,必须及时收手,开始放狠话:“是和不是,你心里清楚!道修?哼,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你们等着!”   说完台词,瞬移消失。   公孙霓裳又等了会儿,原地调息片刻,才迫不及待地回卢城。   回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殷渺渺。   她不在城主府,而是在城头的角楼上远眺,白衫红裙,很惹人注目。公孙霓裳一瞧这打扮就乐了:“果然是你,你不是不去吗?”   “我没去呀。”殷渺渺回首一笑,顾盼生姿,“那是我的幻影。”   公孙霓裳讶然:“你就在城里,把幻术使到峡谷去了?”   殷渺渺笑道:“用了一点小把戏,我原是想看看情况,谁想他被我吓到了。纯属意外。”   公孙霓裳半真半假地说:“我也被你吓了一跳,既然另有安排,该早和我说的。”   “先前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同你说了却没成,不是白白叫你分心?”殷渺渺不动声色,“以你之见,劫命的实力如何?”   她不肯说,公孙霓裳总不能拿剑逼她,跟着转移话题:“实力不弱,听说他才排行第六,真不知道排前面的那几个有多厉害。我听说慕天光和排名第四的欲女、排名第九的蚀日动过手,你怎么看?”   听到熟悉的名字,殷渺渺不由叹息。   直肠子有直肠子的好处,她早就厌烦人家在她面前一提到慕天光,就仿佛说错了什么,拼命遮掩尴尬,如斯平常更好,遂道:“排名应当是吻合实力的。”   “你的意思是,他比我强?”公孙霓裳挑起眉。   殷渺渺笑起来:“造化钟神秀。”   易水心法,雪际剑,寒冰玉魄,斩断情丝。他的心法、武器、异宝和心境,都是完美搭配,世上能及者,几人?   不是公孙霓裳不够强,是上天过于偏爱他。   他和欲女、蚀日打了个平手,公孙霓裳和劫命亦是不分胜负,二者若是交手,在无修为差距的情况下,恐怕还是慕天光更胜一筹。   “你这么说,有机会倒是要交手看看了。”剑修哪有认输的,公孙霓裳心里,剑修第一当属师兄燕白羽,其他人么……打过才知道。   殷渺渺没接这话,她还有一个剑修师父,一个剑修师兄,心里亦有偏向。   也不知道他们师徒俩到哪里了,是否顺利。   第574章   公孙霓裳和劫命一战,虽然各有受伤,但内伤看起来比外伤好得多。道修这方当然不会错过宣传的机会,狠狠吹嘘了一波,己方士气大涨。   北斗堂和凰月谷的修士也到了,大大缓解了卢城捉襟见肘的用人情况。   公孙霓裳考虑到要让本门弟子与当地修士融合,特意打散了队伍,混合组队,任务亦是一视同仁,不曾偏心。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几次生死边缘的协同作战后,修士们的感情自然亲密起来。   而凰月谷亦有自己的盘算。   她们不和北斗堂比战斗力,着力凸显自己的后勤能力。   念奴娇给的配置很全,炼丹师三个,符箓师三个,织娘三个,阵法师三个,打杂的徒弟们若干个。虽然每个都说不上大师,却也能独当一面。   同时,还有一队十人的精英小队,水悠然和陶新莺均在其中,对上普通的魔修绝对碾压。   她们一来,之前被叶舟淘汰的修士又有了去处。凰月谷事事跟着冲霄宗学,也开了讲堂教授最浅显的知识,获得了不少当地人的好感。   更绝的是,她们收容了许多周边地区的凡女,开垦灵田,组织她们栽种灵谷。   谷物是修真界较为尴尬的一种灵植。它不可或缺,因为人数最多的炼气修士不能辟谷,需要吃饭,但也没有那么重要,因为高阶修士已经摆脱了对食物的依赖,不具备更高的价值。   冲霄宗有大片灵田,基本上都是供给门派的炼气修士及仙城内的酒馆饭店,多出来的土地,宁可种价值更高的药材。   然而,冲霄宗懒得吃的利润,对凰月谷来说很重要。   她们抓住了这个机会。   利润微薄?那就想办法降低成本。   她们省下的就是人力,用修士种灵谷浪费,用凡人不就好了?凡人的劳动力,成本几近于无。   低阶的灵谷种起来并不难,将土地整顿好,布下阵法聚集灵气,接下来要做的无非是细心照看,按时浇水,及时除虫。   虽然浇水的次数很多,用量必须精确,虫子有毒会咬人,但都是凡人可以克服的困难。   凰月谷就把这一套搬到了陌洲。   一片灵田,只需要一个炼气修士看着,其他数百个凡人五人一组伺候着,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而这个时候,凡人是很好捡的。   因为,凡间的情况糟糕如炼狱。   俗话说得好,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道魔在修真界开战,哪怕不屠杀凡人,他们的生活也会大受影响。   魔气盛,就会抑制灵气,所以,土地的生命力会大为降低,种下去的庄稼不是枯死病死,便是只能结出少少的麦谷,且一年不如一年。   举国大荒,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最开始,是老人们自愿或是被迫进入深山,成为被抛弃的那一个,只为了节省一份少少的口粮。后来,卖儿鬻女成为常态,有人开始易子而食。   可食物还是不够吃,无数人死在逃荒的路上,遍地饿殍。   他们并不知道,其实逃到哪里都一样,因为哪儿都种不出粮食来,去哪里都是个死。   而达官显贵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   魔气聚集,就会滋养出魔物,纵然那都是低等的魔物,也不是凡人能够轻易抗衡的。死的人越来越多,魔物就越来越猖狂。   时至今日,陌洲的数个小国,乡野之地均成荒野,杳无人迹,唯有还算坚固的城池或是大家族的坞堡,才有人生活的痕迹。   几年时光,于修士不过弹指,对凡人来说,却漫长得仿佛一生。   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死去。   殷渺渺初来乍到,未曾亲眼见过此地凡间的惨象,只是记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第一时间要炼气修士四散到各地除魔救人。   这无疑是她最明智的一个决定。   炼气修士在修士战争中是菜鸡炮灰,分分钟死一片,对付些个低等魔物却不成问题。   那些外派的炼气修士本来心有不忿,觉得被小觑了,一路上什么“以前没有他们我们也坚持下来了”“凭什么不让我们继续作战”之类的话没少说。   然而,到了凡间,见到了那般惨象,都没了话说。   修士口口声声“凡人如蝼蚁”不假,可人对着动物也会有恻隐之心,凡人和修士一样有鼻子有眼睛,都是爹生娘养的,谁能真的无动于衷呢?   他们竭尽全力驱杀魔物,保护凡人,但这还不够,魔气一日不净化,凡人就无法正常生活。   外派小队商量了一下,派人回城求援。   北斗堂忙着清理地盘,围剿魔修,凰月谷要负担起后勤的重责。卢家主接到信后思考了会儿,直接丢给了提出建议的殷渺渺。   她自然十分重视,也有应对之策。   一百年前,白壁山脉的项目,就和净化魔气有关。冲霄宗试验了多种方法,包括栽灵植、布阵法、开水源等,都取得了不小的成果。   此次来陌洲,她带了一些净化的灵植种子和阵盘,以备不时之需。   论理,只要把东西交给炼气修士,让他们逐一安顿便是仁至义尽了。可殷渺渺在城里闲来无事,干脆就自己动身去做这件事。   她给叶舟传了个口讯,便捞起认字认得昏昏欲睡的小凤凰:“走,我们去散个步。”   小凤凰瞬间精神:“出去玩!”   “字认完没有?”她故意问。   小凤凰萎了,期期艾艾:“回、回来认。”   她忍俊不禁,摊开手心:“好,过来。”   小凤凰跳上她的掌心,欢欢喜喜:“姐姐最好了。”   这次出门,于殷渺渺而言与散步无异。挪移术不需要熟悉地形,只要有大致的方位和距离即可。   一路行来,殷渺渺但凡看见有魔气聚集之处,便随手弹一朵火星下去,不久便能将魔物烧个干干净净。   而后,她再抛下养魔木的种子——它们可以吸收魔气,结出饱含魔力的果实,其实是魔修喜爱的灵植,然而,灵植无好坏,只看如何利用——再施一个简单的布雨术,就能扎根发芽了。   等到果实结成,路过的道修只要将其焚毁,就能解决问题。   这样还不够,她看到合适的地形,还会想方设法开拓水源。   水是万物之源,有聚集灵气的效果,开出一个水塘,开拓一条河流,能够将溢散的灵气重新聚合。   对凡人来说,临近水源,也就方便灌溉耕作,有益于繁衍生息。   “你喜欢凡人。”既是闲游,殷渺渺就将红莲化作发簪,插在了发髻上。莲生能感知外界,也就看到了她的所作所为,出言调笑。   她道:“是,我也曾是凡人。”   “可你辛苦一场,却无人知晓。”莲生显出身形,与她并肩而立,“不如显露一二,那些凡人定然感恩戴德。建祠立庙,于你亦有好处。”   殷渺渺笑了:“何必要人知道呢?我是为了自己的道心。”   莲生睨着她:“平时你做一件事,恨不得有三个目的,今天是怎了,居然矜持起来。”   “就你话多。”殷渺渺横了他眼,笑意盈盈,“这儿差不多了,走了。”   莲生问:“去哪儿?”   她道:“送阵盘。”   阵盘需要灵力驱动,不能搁置野外,当然要给分散在各地的炼气修士。她有挪移术,来回便利,就客串一回快递小姐姐。   “小心吓着他们。”莲生轻笑。   殷渺渺的面容顿时变幻,成了个模样清秀的筑基女修,莞尔道:“这不就好了。”   “不好。”躲在风帽兜里的小凤凰有话说,叽叽喳喳叫,“原来好看!”   殷渺渺挺高兴:“有多好看?”   不等它回答,莲生又问:“有我好看吗?”   小凤凰扭过脑袋:“姐姐最好看。”   “没眼光。”莲生轻哼一声,身形消散。   小凤凰才不理他,仰起头:“凤凰第二好看。”   殷渺渺再也忍不住,闷闷笑了起来。   *   经过半个月的适应,沈细流终于熟悉了新的生活。   她无比痛恨的小萝莉的身体,此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在叶舟的炼丹房里扫炉灰、倒药渣。   之前她不懂行情,以为是个苦差,后来才发现想岔了,这是个美差才对。   高阶炼丹师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所谓的药渣,其实是去掉所用部分后剩下来的东西,比如一些灵植的根茎叶,一些妖兽的胃囊等等,仍然有一定的药用价值,自己用来炼丹或是卖给旁人都是极好的。   再者,炉灰里饱含灵力,是相当好的肥料,能够用来培育药材。   沈细流没钱买昂贵的药田,便用盆碗攒了炉灰,代替土壤种植药材,长势十分喜人。她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种花儿女,就是到哪里都能想办法种菜。   但现在还远不到放松的时候。   战事未休。她如今夜里睡觉,每隔一会儿就要惊醒,就怕不知什么时候又打起来了,而自己来不及逃跑。   工作的油水虽多,但同事们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取而代之。   她不能放松,必须继续刷叶真人的好感度。   金丹真人要是能对她有一霎的善心,指不定就能救了她的命呢。   而怎么刷大领导的好感度,沈细流这个社畜也有点心得。首先得看领导是什么样的人,爱听人拍马屁的,还是爱懂眼色的,都有不同的应对之策。   据她观察,叶真人是个工作狂,沉迷炼丹,不爱虚头巴脑的讨好。   所以,她每天把炼丹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器材收拾得一尘不染,并且排列整齐,哪怕是强迫症都挑不出毛病来。   这还不够,她把发下来的《炼丹初要》反复背诵,牢牢记住每种药材的特性,晚上回房就开始练习炼丹的手印。   老实说,比日本漫画里还要难好多。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勤劳能干,又时时显露炼丹的天赋,终于得到了叶真人的认可,偶尔会指点那么一两句。   沈细流高兴又失望。   高兴自然是得到了大佬的认可——这可是冲霄宗的炼丹师,业界最高水平,失望则在于叶大佬似乎没打算收她为徒。   要怎么舔大佬,才能抱上粗大腿呢?她认真地思考着。    第575章   南边的卢城轰轰烈烈地搞着战争根据地建设,北方的埋骨之海,松之秋和杏未红还在寻找地下魔气的源头。   地下河道蜿蜒曲折,有的地方宽敞能驾马车,有的却只能勉强侧身通过,来回深入,仿佛没有尽头。   杏未红虽然是鬼,也不喜欢这样的地方,要不是觉得抛下松之秋跑了不讲义气,真的片刻都不想多待。   松之秋察觉到了她的烦躁,开口道:“你在鬼界过得如何?”   “不如何。”她硬邦邦地说,“很烦。”   “阿红。”他搭手在她肩头,用力按下,“切勿心燥,细细说来。”   杏未红恨过他,却也不自知地信任他。她低头沉默了会儿,干巴巴地说来:“他们不服我,老要来找我麻烦,我都不能安心练剑了。”   松之秋默默翻译了这番话中的深意。   鬼帝搞了一出请君入瓮,先是散布自己快要不行了的谣言,惹得幡冢山的鬼王蠢蠢欲动,结果被捉了个正着,一口气全灭了。   而后,他又无缘无故提拔了身为剑王义女的杏未红。   这看似是在安抚剑王的部署,换一个人,兴许确实如此,可阿红她……松之秋暗暗摇头,认定她只是个靶子。   一个鬼帝用来吸引幡冢山内各方势力的靶子。   那么问题来了,鬼帝为什么要这么做?趁机扶植自己的人上位?那没有任何意义,修士死后,尚有一线可能转世轮回,鬼修死了,那便是魂飞魄散,后人如何,与他半分不相干。   修士最关心的是自身。   莫非,这于他有什么好处?   松之秋想着,忽而记起了自己初入鬼界时看到的事。   当时,他落于食魂谷中,听闻此府的府君善于喂魂——这类似于养蛊,将诸多低阶鬼魂投入一处,焚以异香,令他们丧失神智,胃口大开,只知道吞噬同类。   如斯产生的鬼修,虽然境界较高,却因为无法融合力量,几乎没有战力,等同于一头头鲜美的肥猪,吃下即可增长修为。   俗语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假如幡冢山无此等风气,堂堂府君,真的敢光明正大搞个食魂谷吗?   “你在想什么?”杏未红见他不说话,有些好奇。   松之秋思忖片刻,慎重道:“短期内你别回鬼界了。”   她心虚:“我真的闯祸了吗?”   “我虽对鬼界一知半解,但鬼门开了一段时间,算不了什么大事。”松之秋淡淡道,“二三个鬼修入修真界乃是常事,只是凡间许是要乱上一些……陌洲的凡间恐怕也不差这么一两个小鬼了。”   杏未红喜出望外:“真的?”   “你一直在担心这个?”他瞥了她一眼,“那些拦杀你的人更值得注意。”   那几个鬼修会和魔修联手,也不知道鬼界被魔修渗透到什么地步了,假如阴间也乱起来,西洲的三界就没有一个太平之处。   秋洲是西四洲之一,不可能置身事外。若是魔修再来一次借道鬼界,仙椿山庄怕是来不及及时应对。   松之秋眉关紧锁,忧虑更甚。   杏未红却没想那么多,仰起头:“想杀我的人很多,现在还没有一个成功的。”   牛头不对马嘴,松之秋啼笑皆非,摇摇头:“算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走吧,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你不能用挪移术过去吗?”杏未红活泼了些,竟然敢抱怨他,“这么走,腿都断了。”   “第一,你在飘,不在走。第二,挪移术无法判断是否有危险,假如瞬移到了核心之地,就算是我也不能全身而退。”他淡淡道。   杏未红游击战打得多了,脑子也灵光了:“我可以带你去鬼界。”   “假如有结界呢?”   她卡壳了。   “跟上。”松之秋提灯带路。   杏未红垂头耸脑地跟在后头。   又过了三日,魔气已经浓郁到足以遮蔽灯火之光。   松之秋驻足,故技重施,催生灵植替自己探路。   他与灵植心意相通,能看到它们“看见”的景象——河道深处,魔气浓郁到凝结成了水滴,灌满了干涸的河道。黑色的水流仿若有生命的水生妖兽,不断蠕动着蔓延着,更深之地,传来难以分辨的呓语。   噗通,噗通,它无呼吸,却有心跳。   这是什么东西?   杏未红站在他身边,感觉到了久违的心悸,里面的东西很强大,但也很混乱,以她的实力,可能没有办法消灭。   “少庄主……”她不安地出声。   松之秋没有应声,操纵灵植向周围探索,“看见”了许多藏在暗处的禁制和符文,皆小如蝇足,屏蔽了神识感知,若非灵植的茎叶足够细微,怕是也会错过。   如此慎重,肯定大有文章。   松之秋没有贸然出手,斟酌片刻,拉住杏未红:“走,先离开这里。”   “等等……”杏未红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拽着瞬移出了地底。   外头是暴晒的烈阳。   杏未红顿足:“你拉我干什么?”   “我们去卢城看看。”松之秋没理会她的怒气,思索道,陌洲乱成这样,也不知道卢城还在不在。若是道修薪火仍存,他便尽一份力,若是陌洲将成魔修的天下,那还是壮士断腕,及时止损离开此地为妙。   杏未红抿起嘴,很想一走了之,但考虑到回鬼界要面对虞生,堵着的气就散了,怏怏不乐地拽住他的衣袖。   由北边的埋骨之海到南边的路程十分遥远,兼之杏未红久不对敌,难免手痒,路上看到有魔修小队便要冲上去打一架。   松之秋不好拦着她,只能任由她去。   两人拖延了些时日才到卢城。   此地已经大变样了。   树木遮掩间,暗藏多个岗哨。岗亭间布置了一个个连环阵法,难度不高,筑基修士即可破解,而妙就妙在,此阵法环环相扣,一个破了,会引起连环反应,传递到岗亭里,便能知道有敌人入侵。   松之秋挪移到此处,未将这等低级阵法放在心上,等到他靠近卢城时,就迎来了杀气腾腾的公孙霓裳。   “犯者何人?”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元婴剑修一剑挥来,剑光贯日。   杏未红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想也不想,拔剑应对。   松之秋一时怔住,幸好很快认出了“露红烟紫”这对有名的双剑,出言道:“误会,在下仙椿山庄松之秋,阁下可是北斗堂的公孙道友?”   仙椿山庄超然物外,公孙霓裳并不想得罪,战意刚起就熄灭了:“原来是松少、哦不,应该是松庄主了。”   她打算收手,杏未红急了:“你很强,和我打。”   “阿红。”松之秋无奈道,“一会儿再请公孙道友和你切磋,现在停下来,好吗?”   自从杏未红生出心魔后,他便十分留意对她说话的语气,少命令多询问,效果却是一样的。   杏未红遗憾地收了手,决心再这么下去,她就抛下他回鬼界去了。至少鬼界有的是人要和她打,不愁没有对手。   不过她的遗憾没有持续多久,一入城主府,她就见到了故人。   “是你!”杏未红霎时喜笑颜开,“你也在。”   殷渺渺也诧异极了,没料到会见到杏未红:“杏儿姑娘,你是修士了。”   “对,我修了剑道。”杏未红开心极了,“我没有放弃修炼,我做到了,我是修士了——少庄主也说我很厉害……”   奇怪,她明明是想告诉唯一一个旧日认得她的人,说自己现在很厉害了,只是想炫耀一下,为什么……为什么忽然说不下去了呢?   杏未红眨眨眼睛,觉得脸上有些痒,抬手抹了把,居然都是水。   她是哭了吗?   为什么要哭?   她不能修炼的时候没有哭,死的时候没有哭,被人打到重伤的时候没有哭,被少庄主剖析内心的时候也没有哭。   为什么在得意炫耀的时候,会哭呢?杏未红费解地抬起头,手足无措。   “我看到了。”殷渺渺递给她一方帕子,微笑道,“杏儿姑娘,恭喜你。哦,我该叫你道友了。”   杏未红接过她的帕子,随意抹了抹脸,破涕为笑:“没关系,少庄主让我叫他道号,可我习惯了,改不了。”   “那可不一样。”殷渺渺笑着摇了摇头。松之秋是仙椿山庄的庄主,以此称呼并无大碍,可“姑娘”是对侍妾的称呼,不够庄重,也对不起杏未红那么多年的坚持,“你可有道号了?”   杏未红摇头:“要不然,你和少庄主一样叫我阿红好了。”   “好。”殷渺渺应下。   寒暄过后,她转入正题:“二位怎么相携到此?”   松之秋道:“西洲魔气有变。”   殷渺渺怔了怔,旋即变色。   松之秋便将这段时日的发现告知她,并讲了自己对埋骨之海下的魔物的推测:“上回道魔大战,魔修有一物,名为‘魔力之缸’,蕴藏积聚千年的魔力,为魔修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支援。”   殷渺渺挑起眉梢,打架自带蓝瓶?魔修果然不要脸。   “你认为埋骨之海下的东西,就是魔力之缸?”她问。   松之秋道:“怕是更胜一筹。”   殷渺渺不由露出凝重之色,正沉吟着,却看杏未红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不由对她笑了笑:“你想说什么?”   “那个东西,有鬼界的气息。”杏未红抛出个惊雷。   松之秋拧眉思索:“你确定?”   “我本来想再确认一下的,你没让我说完。”她扬起下巴,记仇又耿直地说,“现在我说不上来。”   公孙霓裳闻之大惊:“鬼界果然参与其中?”她看向杏未红,目露审视之色,假如没猜错的话,眼前这个鬼修,应该就是之前搅得陌洲风雨不宁的人了。   “和我可没关系。”杏未红想了想,又说,“我也没听说谁和魔修结盟了。修真界打得怎么样,又碍不到我们。”   理是这个理,可从魔修借道鬼界,出人预料地占领了陌洲开始,鬼界的身影就总是似有若无地出现,由不得人不起疑心。   然而这个时候,松之秋又出人预料地开了口:“莫非是黄泉?”    第576章   黄泉有很多个意思。   在凡间,指的是人死去的世界,因此,幽魂走向地府的道路,被称为黄泉路。至于是不是一条真的路……假如沈细流有机会发言的话,她可以告诉众人,那说是路,又不是路,但绝对不是一条荒秃秃的黄土路。   在修真界,黄泉指的就是鬼界的一处具体河流,宽阔无边,环绕地府,非摆渡人之舟不可渡。河中溺有无数怨魂,饱受黄泉腐蚀之苦,日复一日虚弱下去,最终化为虚无,不复存在。   杏未红知道的黄泉,也就是这个黄泉,是以大摇其头:“不对,黄泉不在这里。”   “此黄泉非彼黄泉。”松之秋缓缓道,“常言道,‘北洲至北,有崖坠仙,东洲至东,有岛离窍,南洲至南,有谷归墟,西洲至西,乃为黄泉’。”   殷渺渺面露讶然之色。   这四个地方,她曾听任无为提起过,说是十四洲的死穴,九死无生。   然而,数百年前,归元门和魔修约架的地方,就是坠仙崖,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后来她往南海,听说南海的最南处,众水汇流之地,就叫归墟。而妖帝就在那里,也好端端地活着。   故而她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以为只是以讹传讹。可观松之秋的意思,仿佛并非如此。   “地有山川,譬如人有经脉,地有秘穴,亦如人穴。”松之秋做了个简单形象的比喻,“坠仙、离窍、归墟、黄泉四地,非是谣传,确有其事。鬼界之黄泉,乃是此黄泉之化身。”   在场的人都侧耳倾听。   “黄泉一说,古已有之,幽冥黄泉,永寂之地。”松之秋博古通今,谈事喜欢从头说起,梳理出一条脉络来,这次也不例外。   他从世界观开始讲起。   最早,十四洲的人也和地球人一样,认为自己身处在宇宙的中心,日月星辰都是由神的力量演化而来,世界就只有这么大。   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人证明日心说,人们意识到世界之外还有世界,靠得是异界人的足迹,以及偶尔开启的界门。千万年的历史中,总有些外来者过来做客,也有本土的修士意外前往了另外的世界。   他们用亲身的经历证明,十四洲并非宇宙中的孤岛,而是万千世界中的一个。   这就是“三千世界”中的三千。   至于世界,世就是时间,一个世界里,只有一个世,所以时间是一条直线,而界就是空间,今人都说有三界,可最早的说法并不是这样的。   太古时代,混沌初开,没有三界的说法。   上古时代,诸神混战,也没有三界的说法。   那么,三界一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松之秋表示,这不是某个时期,忽然就划分出了三个空间,而是在漫长的时间里,慢慢形成的。   人族刚出现时,卑若蝼蚁,为了与之区分,将他们居住之地呼为下界,而神灵所在之地为上界。   然而,风水轮流转,神族大举消亡,人族兴旺,甚至出现了修真者,能够凭借修炼获得原本属于神的力量,人不再只是仰望神的卑微存在。   下界成了人间界,以人之名呼之。   上界没有了神,却有了修真者,因此诞生了修真界,也称之为仙界,意为升仙之界,而非仙人所在——升仙之后,仙人就超脱了已有的世界,不存在于此。   此二界外,就是冥界。   这是很特殊的一个地方,在诸神尚存的时候,冥界就已经存在了,只是还不配有姓名。   “神死血不凝,流之成泉,积于幽冥。”   这是关于黄泉最早的记载。人们认为,神死后,力量回归天地,化为日月星辰,风雨霜雪,但他们并不甘心就此逝去,怨气和愤恨之心保留在鲜血之中,积聚在幽冥之地。   传说中,黄泉含有神的咒恨,剧毒无比,触之即融成血水,尸骨不存。而黄泉在的那个地方,就叫幽冥。   本来吧,不管叫什么,这就是个危险的地方,远不会成为单独的一界。可世事难料,人□□炸,不管什么年代都是个大问题。   神是天地孕育,死后归于天地,非常环保。   人就不一样了,能生,特别能生,十月怀胎的时间,对天地来说就和一眨眼没什么区别。最重要的是,那个年代,人类虽然没有神力,却是不死的。   为了控制人口,天道迫不得已,搞起了计划生育:让人类去死吧。   于是,人就有了生老病死。   这还没完,以前不会死的人,好端端得要人家去死,凭什么?   人族表示不服。   而人死后,尸骨化为黄土,魂魄却无归处,便聚集起来,作乱一方,向上天抗议这种不公平的举动。   为了处理这群造反的鬼魂,建立新的秩序,上天就设定了轮回。   轮回之地,就被选在了幽冥。   黄泉浩荡,威力强大无比,幽魂无法渡过,也就不能逃离轮回的命运——时至今日,地府周边的黄泉,也依旧承担着保护和管辖制约的作用。   至此,人间界、修真界、冥界的功能划分清楚,才有了今日的三界一说。   但还有个问题,公孙霓裳代表在座的人问了出来:“黄泉既然在鬼界,为何会出现在陌洲?”   “地府的黄泉,只是一支流。真正的黄泉……”松之秋沉吟少时,不敢确定,“我仅有一个猜想。”   殷渺渺身为穿越者,对世界观十分好奇:“松庄主请讲。”   “万物分阴阳,譬如此叶。”松之秋抬手,指间夹着一片树叶,来回翻动,以向阳一面示意阳间,背阳面示意阴间,“修真界和人间,在阳间,而鬼界,又被称之为阴间,黄泉既然是分割阴阳之处……”   他说着竖起叶片,指腹划过叶缘:“当介于阴阳之间。”   殷渺渺问:“你认为,埋骨之海下面,就是这阴阳交界的入口?”   “我并不能确定,但极有可能与黄泉有关。”他答得很保守。   公孙霓裳却不关心这个,单刀直入:“是也好,不是也好,我就想知道这和魔修有什么关系?他们想干什么?我们怎么办?”   思路简单有简单的好处,殷渺渺听到黄泉,脑子里想的是鬼界和岱域,松之秋估摸着也是一样,但公孙霓裳的话却切中要害。   甭管那是什么,关键在于魔修的目的。   “魔修想做的,无非是打败我们,占据陌洲。”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叫殷渺渺顾忌的是劫命和千娇背后的天煞,是岱域的人想干什么。   公孙霓裳笑了:“既然如此,你我联手,去一探究竟如何?”   殷渺渺沉吟不语,不肯立即答应。   双方合作已有一段时日,公孙霓裳知晓她思虑甚多,不够干脆,多半不会同意,故而直接问:“松庄主呢?”   “既然二位在此坐镇,我也该回秋洲去了。”松之秋拒绝得十分爽快。   他来陌洲本是为了复仇及调查魔气,现在冲霄宗、北斗堂和凰月谷打算分割陌洲的利益,那就用不着他多操心了。身为仙椿山庄的庄主,他的首要责任还是守护秋洲,不是给人做白工。   道义已全,他该回秋洲镇守了。   公孙霓裳难掩失望之色。   杏未红却是有点好奇:“你要去查个究竟?”   “你要同去?”公孙霓裳扬起眉毛。   杏未红刚要开口,松之秋就打断了她:“魔修大费周章,在埋骨之海下秘密筹备许久,定然所图不小,轻举妄动,恐会打草惊蛇。”   “松庄主所言甚是,此事该从长计议。”殷渺渺若有所思道,“现在出牌,太早了。”   公孙霓裳十分遗憾。好在她知晓自己于谋略一道并不擅长,最终听取了他们的建议,暂时搁置此事。   殷渺渺心里惦记着岱域的事,便笑道:“我和松庄主上回见面,还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久别重逢,当饮一杯。还有阿红,我们也很久没见了,我一直记得和你喝的酒。”   “啊,偷少庄主……”杏未红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好,立即捂住了嘴。   松之秋瞥她:“你以为我不知道?”   殷渺渺笑了:“今日我做东,请二位喝酒,请。”   他们有私交,公孙霓裳识趣地没掺和,找了个借口走了。   殷渺渺迎了他们去客院,叫叶舟回来作陪,与他们饮酒叙旧。小凤凰难得看到那么多人,好奇地过来看热闹。   松之秋看了它一眼,视线就再也没挪开:“凤雏?”   “松庄主好眼光。”殷渺渺赞许道,“迄今为止,能认出来的,唯君一人。”   杏未红揉揉眼睛,怀疑他们在耍自己:“这个不是鸡吗?”   “你才是鸡!”小凤凰骄傲脸,“我是凤凰。”   杏未红一脸“被骗了”的崩溃。   气氛顿时活跃。   殷渺渺切入正题:“少庄主怀疑埋骨之海下许藏有黄泉,可有什么别的缘故?”   松之秋倒也不瞒她:“我怀疑,魔修以黄泉为饵,诱使西方鬼帝配合。”   殷渺渺悚然:“怎么说?”   “我初入幡冢山,便目睹了鬼修食魂的喜好……”他详细地说了食魂谷的经历,又说,“鬼帝寿元将尽,若再不能进阶,离陨落不远了。这个时候,他还有闲情逸致封阿红为鬼王,实在匪夷所思。”   杏未红点头赞同:“我都不认识他,忽然就给了我法宝,莫名其妙的。”   殷渺渺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鬼帝在养蛊?”   “此为一也。”松之秋缓缓道,“其二,他叫阿红在此追杀魔修,搞得人尽皆知,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   捧出一个杏未红,让她成为诱饵,使得剑王的属下和其他觊觎鬼界三宝的人追杀她,胜者便是蛊王。若食之,定能大增修为。   此外,鬼界三宝威力极大,但凡使用,动静肯定小不了,传到道修耳中,便能造成鬼界和魔修为敌的假象。   可实际上,西方鬼帝或许已经和魔修达成了一致。   其筹码,极有可能就是黄泉。    第577章   松之秋的猜测太过大胆,殷渺渺一时找不到话说。   且看如今十四洲的棋盘,魔修与道修之战自不必提。南海妖族相争,已起烽烟,岱域六人布局数百年,心怀鬼胎,三大宗门和七大门派也各有所求。   若再有鬼界的参与,十四洲的棋盘就没一处安稳之地了。   冷不丁的,她脑海中冒出四个字:天下将乱。   “庄主觉得,此事和岱域可有关系?”良久,她如是问。   “不排除这个可能。”松之秋道,“他们布局深远,陌洲又出了狂血石和封灵鱼,寻到黄泉也不是不可能。”   殷渺渺沉吟道:“说起这个,我有个猜测,他们是否在为五行之煞收集什么,比如说,人命、死气之类的。”   “很有可能,这些都是培育它们的养料。”松之秋的神色渐渐慎重起来,“五行俱全,可比单个危险得多。”   “还缺点什么。”殷渺渺眉头紧蹙,叹息道,“拼图总是缺了一块,我这次来陌洲,就是想找一个答案。”   多年调查下来,她对岱域的行动既日渐清晰,又如坠迷雾。   她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其根本目的是为了救世,救岱域,但为什么要来十四洲,不清楚。她也知道,他们挑拨离间,屡屡掀起战火,可这么做究竟有什么好处,还是不清楚。   线索越查越多,但缺少了最关键的一环,所以怎么理都理不清楚。   她不由道:“我时常觉得,好像有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十四洲之上,将我们所有人都牵扯了进去。”   叶舟微露诧色。她来陌洲,不是为了和魔修对抗,拉拢北斗堂吗?怎么又说想找一个答案?笼罩在十四洲上的网,又是什么?   他听不明白,却不敢问。   殷渺渺没有留意他的异常,仰头望着厚重的灰色云絮,太阳为其渡上一层金边,却不肯直接照耀着大地。   良久,又道:“有趣的是,我还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在牵引着我,很多问题的答案,都是同一个,只要找到了它,一切都迎刃而解。”   “是天意,还是人为?”松之秋问。   “我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殷渺渺笑了笑,神色恢复如常,“松庄主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没有。”松之秋意味深长地说,“也许,这是身处于漩涡中心的感觉。”   一阵沉默。   杏未红按捺不住,直接就问:“岱域是谁?”   “太复杂,一时说不清楚。”松之秋很清楚她有几斤几两,这么复杂的问题,足够把她刚刚开窍的脑子绕出七八个死结来,遂一口回绝,转而道,“你暂时不要回鬼界,和我去山庄吧。”   杏未红扭头:“不要。”   乱世中,山庄依旧安逸太平,千年不变,可她已经不再习惯这样的生活了。鬼界寻仇的人再多,也比平淡的生活有意思。   她喜欢和人打架,也喜欢赢。   况且,教她剑法的那个家伙说过,要她做最厉害的剑修。   松之秋和她摆事实,讲道理:“鬼帝要杀你。”   “要杀我的人很多。”她不在乎。   “你会死。”   “我已经死了。”   和石头讲不通道理,他换了个法子:“你不是不想见虞生?”   “我不去那里不就好了?”杏未红无所谓地说。   松之秋蹙起眉头。   殷渺渺大致听懂了前因后果,笑着打圆场:“阿红是鬼修,回到鬼界修炼才是正道。况且,这也是个机会。”   和聪明人说话,一点就通。松之秋几乎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你想用阿红来试探鬼王?”   “不错,西方鬼帝究竟所图为何,一试便知。”   如果网已经编织完毕,幕后黑手只需隐藏在后,等待猎物慢慢挣扎而死就好。想要改变这样被动的处境,就必须打乱对方的计划,迫使他们出面。   她要投石问路。   然而,松之秋没有贸然同意。鬼帝的修为等同于化神,杏未红与鬼帝相比,渺小如蝼蚁,一旦出了什么意外,没人能救得了她。   可反过来想,鬼帝在鬼界一手遮天,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能将他的目光从杏未红身上转移开,未尝不是好事。   他斟酌不定,殷渺渺也不去管,径直问杏未红:“假如要你将黄泉的事告诉鬼帝,你愿意吗?”   杏未红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肠子,只觉得这事很有意思:“好啊。”   “会很危险。”殷渺渺也不隐瞒,“我们不知道鬼帝站在哪一边,最糟糕的情况,他会杀你灭口。”   杏未红不假思索:“我不怕,越厉害越好,我喜欢和强的人打。”   松之秋微皱的眉头蓦地舒展。是了,剑魔的《天地一剑》讲的是遇强则强,好胜之心越强,威力就越大。   她和普通的敌人打一百次,都不如和强者对手一次。   “那你知道要怎么说吗?”他问杏未红。   杏未红用力挥手:“知道,我又不傻。”   他投以狐疑的视线。   “我只要告诉他我感觉到的事就行了。”杏未红跟剑王混了一段时间,有了应付领导的心得,洋洋得意地说,“其他的事,我统统不知道。”   笨人笨办法。松之秋顿住,半晌,微微颔首:“也行。”   杏未红闲了许久,闻言兴高采烈:“好,我这就走。”   殷渺渺失笑:“你不喝酒啦?”   “我都死了,又喝不到。”杏未红想一出是一出,没这个耐心寒暄,“等我有空了,再来和那个剑修打。”   话音未落,人影已经不见。   殷渺渺转头看向松之秋,笑着问:“那松庄主有没有空喝我这杯酒。”   “酒已入腹,东洲的清酒,别有一番滋味。”松之秋放下酒盅,颔首告辞,“战事未休,庄中还有诸多事务,下次再与道友把酒言欢吧。”   “大事为先,来日四方太平,我再请二位去东洲做客。”殷渺渺也不勉强,起身相送,“我送庄主。”   松之秋挥挥衣袖:“不必,留步。”   “好走。”殷渺渺意思意思送到凉亭。   松之秋转瞬消失。壶里的灵酒尚温。   直到此时,叶舟才开口:“没想到师姐和仙椿山庄的人还有交情。”   “交情?”殷渺渺失笑,自斟一杯,慢悠悠地饮下,“仙椿山庄遗世独立,哪有那么容易攀交情。”   她和松之秋书信往来不少,说有些私人交情,也并无不可。但她相信,若是其他门派的人也写信求助,松之秋恐怕亦是同样的态度。   谁也不得罪,谁也不讨好,永远维持着友好而疏离的态度,仙椿山庄才能作为世外桃源,存在到今天。   这样的人当然很不好拉拢,幸好生而为人,就有缺点,松之秋也不能例外。只不过,他不爱钱、不爱权也不爱色,他好奇。   对五行之煞这样的异世之物好奇,对岱域这个未知世界的好奇,对世界奥秘的好奇。   目前为止,他们的合作都很愉快,毕竟仙椿山庄再不问世事,威胁到十四洲整体安危的大事,总不能袖手旁观。   “先这样吧。”殷渺渺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忽而问,“你觉得,松庄主喜欢阿红吗?”   叶舟道:“他看起来颇为关心她。”   “挺有意思的。”虽然相聚不过片刻,殷渺渺看出来的事却不少——松之秋显然十分在意杏未红的安危,可提起“虞生”的时候,面色又非常平淡,似乎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然而,阿红当时的眼里露出的却是黯然。   昔年的主人与侍妾,今日的依赖与在乎……真有意思,命运无常啊。   殷渺渺唏嘘片刻,很快回过神,关心起自己的人来:“你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说不想知道关于岱域和五行之煞的事,肯定是假的。但叶舟道:“师姐想说的时候,再和我说吧。”   他来得太晚,错过了她太多的事,然而,只要活着,迟了一百年,他就等一百年,迟了两百年,再等两百年。   她总会慢慢告诉他的。   何必着急呢?   “我去炼丹房看看。”他主动告辞,表明自己确实没有追问的意思,“巳时前回来。”   殷渺渺不置可否,点点头,转身回屋去了。   *   上次开鬼门的经历吓到了杏未红。她不敢再乱开,特地走远一些,打算到无人之处再走。   松之秋慢了她一步,却有挪移术,很快依靠留在她兜帽里的叶片定位到了地方,瞬移过去,正好赶上。   “阿红。”他叫住她。   杏未红有点警惕:“你要拦我?”   他微勾唇角:“来给你送点东西。拿着。”他将一只极其精美华丽的漆盒交到她的手中,叮嘱道,“好聚好散,你既然不打算挽回虞生,就把这个给他,权作这些年的照顾。”   杏未红犹豫了下,沉默地接了过来。   他没松手,捧着漆盒道:“后悔还来得及。”   “不后悔。”她把盒子抱到了怀里,“他喜欢我的时候,我不喜欢他,现在我喜欢他了,他不喜欢我,这也很公平。”   松之秋道:“这不是公平。”   “这是。”她固执地说,“我把这个还给他,就扯平了。”   意思是只喜欢他几十年,然后就放下吗?那也好。松之秋笑了笑,没再纠正:“先去找虞生,然后再去办事。”   “我知道,如果出了事,我以后就见不到他们了。”杏未红说着,停顿片刻,问他,“这样也好,对不对?”   “对。”   她低下了头。   风吹过她的红色斗篷,像是一朵飘零的残花。   少顷,她又抬起头来,握住了阴兵玺。   扭曲的黑色细线出现在半空,徐徐向外扩展成了一道缝。杏未红不敢大开,小心翼翼地挤了进去。   松之秋看着她红色的身影没入黑暗的幽冥,最终消失不见。   他微微笑了起来。    第578章   鬼界。   鬼修和人修不同,并不在乎历练,大多数喜欢圈地作府,闷头静修。如若有倒霉蛋擅闯自己的地盘,就抓过来吃掉。   虞生的洞府在一处竹林里,遍地都是漆黑的鬼竹。竹节上时而有影子闪过,都是被他抓来看家的奴仆。   杏未红的身影刚刚出现,奴仆们便去禀报了主人。   桥姑也在,闻言嘴唇微微一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交给我吧。”虞生当年遭到魔修袭击,命悬一线。好在有桥姑细心照料,如今好了大半,余下的靠养是养不好的,只能多吞噬弱小的鬼修补充。   他低声安抚了桥姑,独自前去迎接。   杏未红吓一跳:“你好了吗?”   “差不多了。”虞生望着她,目光复杂,“你、你怎么来了?”   杏未红偏头想了想,学不来松之秋绕弯子,直言不讳:“过来看看你和桥姑。”   虞生让开:“进来坐吧。”   杏未红没动。她来过这里很多次,总是能够受到最好的招待,可是此时此刻,她觉得双腿重如千斤,跨不出半步。   “我不进来了。”她找借口,“一会儿就要走。”   虞生应了声,静默片刻,又问:“之前你来过,怎么很快就走了?”   杏未红坦言:“因为你没空。”   虞生心里骤然一痛,她果然是看到了,知道了,然而连问一问都不肯。在她心里,她就真的这般无足轻重吗?   “这个,送给你。”她把漆盒递过去,“谢谢你。”   虞生面色微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没有空,以后我就不来了。”杏未红说着,眼眶有点热,只是帽子压得低,谁也看不见。她吸了口气,觉得一秒钟也多待不下去了,下定决心:“再见。”   虞生大惊:“红姑……”   杏未红没听,身形倏地消失在了他面前。   虞生没料到她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不由怔忪。良久,他才忍着胸口的疼痛,颤抖着打开了漆盒。   里面是一件鲜红的衣裳,桃花灼灼。   幡冢山的习俗,女子出嫁,要穿桃花衣,这是一件嫁衣。而桥姑曾经和他们说过,她曾经的爱人毁约不赴,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穿上亲手绣的嫁衣。   这是她特意为桥姑准备的礼物吗?不,不是。   在嫁衣上,还有一把纨扇,绣着一首小诗。   桃未芳菲杏未红,罗扇遮妆诉情衷。   自此烛光映朝霞,唯恐余生太匆匆。   这是一首却扇诗。   虞生知道,寻常的喜铺里,只有最寻常的嫁衣与团扇,但若是付了高昂的报酬,喜娘们便会在扇中嵌入爱侣的名字,做出独一无二的绣品。   显而易见,嫁衣和扇子都是为杏未红准备的。而最后一句……余生,虞生,暗藏着他的姓名。   虞生了解杏未红,以她单纯的性格,怕是没有这等细腻的小女儿态。这定然是旁人做了送给她的。   或者说,送给她和他的。虞生握紧了漆盒,手背上青筋迸出,心如刀绞。   原来是这样吗?原来只要再等一等,又会是另一番光景。   但他没有。   他心灰意冷了,许了别的诺言。   前功尽弃,全都成空。   *   离开了鬼竹林,杏未红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仿佛失了魂,呆呆地站在原地,彷徨无措。   接下来,该往哪里去呢?要去见鬼帝,可是上回是鬼帝召见了她,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也没有人可以打听。   在鬼界,她一共就只有这么几个朋友,除了他们,谁也不熟悉。   以前,都是虞生帮她打探消息,处理她不擅长的交际。她只要握着剑,遇到敌人时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就好了。   如今再也没有虞生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   杏未红眨了眨眼,一滴水渍落到斗篷的衣襟上,濡湿了上头的花纹。她想,我会哭,会笑,会难过了,不是朽木,也不再是烂石头,和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你再等等我就好了。   可是没有。   她太愚笨,太迟钝,没能抓住机会,只能眼睁睁地错过。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永远不懂。   不懂,就不会痛。   她抬起手背,想拭干脸上的泪,然而手刚刚抬起来便觉不妙,反手拔出了剑,狠狠劈了出去。   三个鬼修出现在路的尽头。   “红姑,你果然在这里。”   杏未红慢慢挺直了腰,嘴角紧抿。这些人在虞生家附近等她,看来是要杀她的,要是她不能杀了他们,也许他们就会伤害虞生和桥姑。   必须杀了他们。   她握紧了木剑,腮边的眼泪随着澎湃的剑气震荡飞溅,消失无踪。   *   陌洲。   萝莉社畜沈细流依旧在思考怎么抱大腿。她试图揣摩领导的喜好,可是,叶真人除了爱炼丹,还有别的爱好吗?   辟谷不食,对来来去去的女修视若无睹,随手拿出来的药材都是好东西,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关心,根本无从下手啊。   若在和平时代,不抱大腿就不抱,谁还不是个小公举了,大不了辞职!   可是在这里,沈细流不敢。如果抱不到大腿,万一魔修打过来,她这样的底层修士肯定是最早被放弃的。   她死过一次,不想再死。脸皮算什么,有命重要吗?   所以,无论叶舟多么冷淡,她依旧仗着自己年幼可爱,跑前跑后卖萌讨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   沈细流终于发现了一点点的猫腻。   事情是这样的,那一日,她将晒好的药材搬回炼丹房,刚走进,就听到窗台那里有说话声。   她好奇地探头看了眼,居然看到了一只会说话的鸟——不好意思,她乡下小修士,妖兽见过,开了灵智的影子都没见过。   鸟很小,像只鸡崽,在窗台上啾啾叫:“舟舟,糖糖吃完了,阳阳给的糖糖也吃完了。”   “我也没有。”叶舟铁面无私。   小凤凰撒娇:“我闻到甜甜的味道了,你肯定有。”   叶舟:“师姐不会同意的。”   “舟舟,我不白要你的哦,”它鬼鬼祟祟地靠近,低头啄了啄羽毛,小心翼翼地将一片羽毛放到他面前,“和你换。”   叶舟的视线落到那片流光溢彩的羽毛上,停住不动了。   小凤凰挺起胸脯:“我也可以帮你炼丹。”   凤凰火……叶舟的脑海中闪过十来个丹方,想拒绝,张不开口。   小凤凰抬起翅膀,把羽毛推过去,讲价:“一盒糖糖,要最好的那个。”   叶舟艰难地沉默了一刻钟,掏出攒盒:“不要和师姐说。”   “嗯嗯,秘密哦。”小凤凰交易成功,欢天喜地抓住盒柄,扑棱翅膀。   没飞动。   但它有办法,殷渺渺给了它一个小型的储物道具,收进去就是了。   完美,没有任何痕迹。   小凤凰自诩天衣无缝,昂首挺胸回去了。   叶舟取出玉盒,用镊子夹起羽毛,小心翼翼地封进盒中。   沈细流猜测那应该是一只很稀有的妖兽,但并未放心上,好奇一下就完了。修真界妖兽太多,没啥好大惊小怪的。   三日后,细雨蒙蒙。   沈细流心思细腻,看到天阴下雨就忙不迭冲回炼丹房,将晾晒在外的药材收回,顺带打扫了一下炼丹房。   这个时间点,叶真人给众人讲完课后就会回来,开始炼制目前还无人能够熟练掌握的净魔丹。   沈细流知道,和魔修对战,最可怕的不是死于他们之手,而是为魔气所污染,一点点丧失神智,成为杀戮的奴隶。   她修为尚低,叶真人肯定不愿意教。   但现在不偷师,以后或许连丹方都摸不着,沈细流每天默记一点,已经将前期的药材处理看得差不多了。   不久,叶舟进门,目光巡视过分门别类的材料,暗暗点了点头,面上却很淡漠,自顾自坐到处理台前,放慢速度处理起药材来。   沈细流装作擦拭丹炉,偷瞄着他的动作。   唔,飘霜兽的毛要用刀背刮去,留下薄皮,用料不大,二指宽即可,但是这也太不科学了吧?人的手有大有小啊,没有长度单位吗?   灵芝的根要挤出汁液,一共三滴,等等,今天的三滴是不是比昨天多了一点?他妈只有水滴数,没有具体容量的吗??   沈细流内心疯狂吐槽,居然忘了遮掩。   叶舟假装没看见,低头吩咐道:“把架子上的白水晶拿过来。”   “哎。”沈细流丢下抹布,往墙边的架子走去。   雨停了,云层挪开,露出了阳光一角。   屋里光影变幻。   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什么异样,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窗边的贵妃榻,有人支着头坐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啊!”沈细流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玉瓶松脱滚落,砸在地上发出老大的声响。   叶舟蓦地抬起头。   明暗不定的光波中,殷渺渺斜斜靠在榻上,发髻微松,玉钗斜横,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师姐。”他慢慢站起身来,掌心渗出汗意。   “炼丹呢?”她笑盈盈地问。   他道:“是。”   她好似起了兴趣,捡起了滚落的玉瓶,走过去递给他:“这是什么?”   “白水晶。”叶舟假若无事,“它能够吸附魔气,常用于净魔丹或是解毒剂。”   她点点头,又拿起白如霜雪的皮毛:“这个呢?”   “飘霜兽腹部的软皮,性凉味涩,大火煮成软胶,是很好的融合剂。”叶舟继续讲解。   沈细流悄咪咪后退两步,贴上墙壁。她觉得气氛怪怪的,最好不要留下,可叶真人那么仔细地讲解净魔丹的配方,错过实在不甘心。   既然“师姐”,她应该不是什么坏人……不会把她怎么样吧?   叶舟这会儿也没心思理会她,全副心神都在临时查岗的殷渺渺身上,一板一眼地回答她所有的问题。   “所以,你是在炼净魔丹?”她意味深长地问。   “是。”叶舟错开了她的视线。   如果她知道,他骗走了凤凰的羽毛,会怎么样?   他有点想她生气,又害怕她生气。    第579章   殷渺渺在炼丹房里转悠了会儿,把看得到的药材通通问了一遍。叶舟就像是个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仔细详尽地回答,怕她不满意,还要多加两句用法。   沈细流一边疯狂背诵,一边暗暗好奇,猜想这大概是师姐对师弟的突击考试。   然而,等到殷渺渺拿起他放在旁边的丹册时,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丹册肖似凡间的竹简,只不过以玉片制成,每块玉片里都含有大量信息。她翻动着玉简,一目十行:“你最近又试了些新方子?”   “是,魔化的人多经脉受损,我想试着改动下方子。”叶舟回答。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将玉简放到丹炉上:“写得不好,重写。”说着,手一松,玉简就噗通一声掉了下去。   叶舟张了张口,想去接,又踟蹰,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丹册掉进火中,被烧灼成了红色的碎石。   “啊!”沈细流不由惊呼出声,心痛到无以复加。   夭寿了,这是来找茬的吧?丹册是炼丹师的心血所在,等同于花费多年写出的论文集,说烧就烧,太过分了!   殷渺渺还要问:“你的脸色不太好看,莫非是在生我的气?”   “没有。”叶舟垂下眼眸,平静道,“师姐想烧什么就烧什么,消气了就行。”   “真不生气?”她凝视着他。   叶舟抬起头来,摇了摇头:“不生气,丹册记载的都是我这些年的心得,再誉写一遍就是了。”   她瞧了他会儿,忽而一笑,徐徐走过来,手搭上他的肩头,幽幽道:“看来你说的是真心话。果然老实。”说着,随手将手里的东西丢到案几上,不是刚才的丹册又是什么?   “算了,这次就放过你。”她意兴阑珊,转身便出去了。   心血失而复得,叶舟却不见得半分高兴,怔忪不言。   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光里。   室内一片静谧。   叶舟慢慢走过去,拿起她丢在案上的丹册,凝视片刻,扬手丢进了丹炉里。   沈细流:“!!!”   她的身体比脑子更快,一个前扑冲过去,死死抱住丹册:“真人!三思啊!”   你们这些高阶修士是怎么肥事?闹矛盾可以打一架啊?动不动就烧丹册,这和烧钱有什么区别??不要可以给我啊!   她痛心疾首,犹如割肉。   叶舟仿佛才看到她,皱起眉头:“出去。”   他动了怒气,言语间便有金丹真人的威压。短短两个字,听在沈细流耳中恍若惊雷炸响,经脉内灵气翻涌。   这就是金丹真人的力量,随便动一动手指头,她就必死无疑。沈细流头晕目眩,又惊又惧,无比懊悔自己的冲动。   怎么能因为叶真人对她有几分善意,便敢堂而皇之的忤逆他的意思?她算老几,敢和金丹修士说“三思”?   她真的是被近些日子的安逸冲昏头了,忘记了这是个怎么样的世界。   沈细流强忍着战栗,踉跄地往外走,可脚要跨出门槛的刹那,又忍不住想起前几天发生的事。   除了叶真人外,炼丹房里还有三个来自凰月谷的炼丹师。也许看在她是替叶真人打扫丹房的份上,她们待她颇为和善。   她也有意多结善缘,姐姐前姐姐后,不断卖萌讨巧。   有一回,时机合适,她便装作修炼不畅,试着询问她们自己资质如何,与大门大派的弟子相差多少(也就是有没有资格拜入大宗门)。   结果关系最好的女修说:“你资质普通,倒是在识别药性上有几分天赋,若是入我们凰月谷,当能做个外门修士。”   沈细流当时就听明白了。这个普通,不是真的50%的水准,而是很差,想拜入三大宗门,几乎是不可能的。   “咳。”沈细流咳出嗓子里的血水,心想,我今日触怒了叶真人,想必他即便不取我性命,也不会再用我。没了他的庇护,我在这陌洲活得下去吗?不如拼一拼,赌一把,要是成功,性命就有了保障。   修真界哪里没有危险,叶真人要杀我,早就杀了,赌了!   她咬紧牙关,停下脚步说:“请真人恕罪,是晚辈放肆了。可是,就算您真的烧了丹册,她也不会高兴的。”   叶舟看着她,语气加重:“你知不知道你在说谁?”   不知道,但应该是个大人物。沈细流腹诽着,恭敬道:“晚辈不知那位前辈的身份,却知道她是个女人。而女人说的话,通常都是反的。”   叶舟本想喝斥她住嘴,听到这里却不由顿住。   沈细流信心大涨,加快语速:“她分明是想您生气,您却说不气……”   她算是明白了,修士活得久,动辄闭关几十年,白长了岁数。叶真人专业上是大佬,感情上是萌新,连最基本的哄女人的套路都没学会。   叶舟静默少时,语气缓和下来:“出去吧,这不是你该谈论的事。”   沈细流见好就收:“晚辈告退。”   她离了丹房,心依旧狂跳不已,是雀跃欣喜,亦是惊魂未定。但不管怎么说,今天总算收获颇丰。   下一步还是去打听一下那位师姐吧。   过程出人预料地成功,凰月谷的三个炼丹师都知道她:“除了叶真人之外,这次来的冲霄宗弟子,只有一个人。”   她们非常愉快地和沈细流八卦了一下这位“师姐”。   身份确实牛X,冲霄宗前任首席弟子,现任阁揆,师门三元婴。风云会夺魁首,乾坤镜斩魔修,南洲幻境又是当之无愧的头名。   然而,这等英雄事迹,难掩无数绯闻。   和一个(凰月谷看来)臭名昭著的浪子有染。   和慕天光斩不断理还乱,甚至牵扯了化神后裔的风流事。   和游家后人似有若无的暧昧关系。   沈细流叹为观止,吃瓜吃到撑。   “那叶真人呢?”她忍不住问。   “应该只是情人吧。看着不像是要结为道侣呢。”女修们叹息,“修士终归是讲修为的,叶真人的境界落了一程,也是没法子的事。”   连个名分都混不上,太惨了。沈细流头秃不已,不知道这个地狱模式下,如何才能帮到大佬。   她听说“师姐”的山上种满了花,便趁去药田采药的时候,摘了一些花草,用薄纱扎成一束,疯狂暗示:“这花真好看,只要是女的,就没有不爱花的。”   叶真人瞥了她一眼,点评:“花苞无用,提前摘下,不能结果。”   沈细流:“……”   她熬夜用碎布头缝了个布偶,故意放在显眼的地方。   叶真人皱眉:“什么妖兽?”   “龙猫。”她说,“虽然是虚构的动物,但是几个师姐都说很可爱呢。”   叶舟挪开目光,一眼都欠奉。   沈细流:“……”我他妈……不行这是大佬我不能骂。   她再接再厉,摘了一堆花瓣,按照记忆里的方子做胭脂。   叶舟:“灵力未曾保存妥当,无用之物。”   沈细流槽多无口:“这是女人的必用之物。”   “我知道。”叶舟不傻,淡淡道,“前些年,粉黛宫出了‘红颜六十四色’,未面世前便赠了一套予师姐。”   沈细流:打扰了。   她灰溜溜地跑了。   叶舟叫住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你年纪尚幼,不要将心思放在这些上,还是好生修炼吧。”   沈细流一怔,竟有几分感动。   可他下一句话就把她打入无尽深渊:“你根骨太差,我不会收这样的弟子。”   霎时如坠冰窖。   叶舟却好若不知她的打击,取了丹册,径直回了客院。   院子里,小凤凰正在痛苦地飞圈圈。   它偷偷用羽毛换糖吃的事暴露了,殷渺渺没打它也没骂它,只让它绕着院子飞一千圈。   一、千、圈!   “舟舟,我飞不动了。”它歪歪扭扭地飞着,哭唧唧,“我已经飞了两天了(>﹏<),好累的。”   叶舟毫无动容,推门进去。   殷渺渺正望着棋盘,上头不是黑白棋子,而是诸多幻象,时而金戈铁马,时而烈焰燎原,似乎是推演着什么。   “来了?”她头也不抬地说,“有事?”   叶舟将崭新的丹册放在桌角:“我写好了。”   殷渺渺扬起眉:“你重写了一遍?”   “嗯。”他言简意赅。   “原来的呢?”   “烧了。”他抬首,直视她的双眸,“我做错了事,甘愿受罚。”   说着,又将封印着凤凰羽毛的盒子拿出来,归还于她。   殷渺渺笑了,缓缓道:“凤凰儿同你是自愿交易,不是你巧言骗取,如何算是你的错?收起来吧。”   “二者不等价。”叶舟低声道,“是我起了贪念。”   她道:“这对它来说,不过是根羽毛,能换了糖吃,谈不上不划算。”   叶舟听得出来,她字字句句皆是真意,并非故意讽刺。   那么,她又缘何生气呢?   “我罚它,是它不懂事。今日用羽毛换糖,来日不知道还会用自己换什么。”殷渺渺语气冷然。   凤霖曾经就用自己换取修炼的资源,没想到涅槃重生,小凤凰还是改不了这个臭毛病。它就算是卖萌打滚求她,也比这样卖血卖肉好。   而和叶舟生气,却是另一个原因。   “你呢。”她看着他,“明明想要,却不同我说,和它做了交易,又不敢和我承认。叶舟,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你又是什么?”   叶舟愣住:“师姐……”   “对,你把我当师姐,敬着让着,我吩咐你的事,你竭尽全力做到最好。”她勾起唇角,眼中却无多少笑意,“但是叶舟,很多人都这样对我,冲霄宗现在敢对我阳奉阴违的,有几人?我为什么偏偏要选你?”   叶舟张了张口,答不上来。   她问:“你已经不像是你了。”   他将她奉若神明,克制着自己的欲望,压抑着自己的爱恨,仿佛是最完美的情人,然而恰恰相反。   “我厌倦了。”她挥了挥手,棋盘上的幻象顿时消散,“你走吧。”   当叶舟不再是叶舟,只是一个为她而存在的情人,又有什么意思?她不想让他失去自己,也对这样的他没有兴趣。   看来这个情人游戏,可以到此结束了。    第580章   沈细流不知道冥冥之中自有报应,叶舟前脚拒绝她抱大腿,后脚就被女神踹了。她怏怏不乐地窝在房间里,胸口堵得慌。   作为一个穿越者,她虽然意识到了修真界的残酷,但奇特的经历和寻到的上品心法,都让她隐约产生了认知偏差——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她敢大胆地去拜师,除了担忧小命,想背靠大树好乘凉,何尝不是觉得自己有主角命呢?   可是叶真人拒绝了她——根骨太差,不会收这样的弟子。   太过分了。   只因为根骨差就判了死刑吗?明明说她悟性不错,于丹道有些天分,转眼就下了这样的评语。   她不甘心。   根骨差就没有希望吗?人的前途难道只能看根骨好坏?可笑!   沈细流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牙关紧咬,无声地留着眼泪。这一刻,她真真切切地讨厌起这个世界来。   纵然修士能够呼风唤雨,即便道途的终点是长生不死。   她还是讨厌。因为不公平。   可是,再愤怒再不满,她也无计可施。那个相对公平的世界,已经离她远去了。   就这样认命吗?不,还不到灰心的时候。   她还有《灵性真言》,这本心法很特殊,能够加强修士对于灵气的敏感程度。也就是说,在同等环境下,她比常人更容易引气入体。   沈细流知道,所谓的根骨差,其实就是引入的灵气很难保存于体内,行走一个周天,剩下的寥寥无几。但质量不够,可以数量来凑啊。   而且,炼丹的成败,很多时候就取决于对于灵气的掌控。只要她能够敏感地得知每一分灵气的变化,成丹率便能大大提高。   想及此处,她不由振奋起来,颓丧之情大消。   那么,要放弃拜师,独自修炼吗?   沈细流仔细思考了半天,还是认为这不是个好办法。   原因无他,陌洲太危险了。心法再厉害也需要勤修不缀,不是系统,能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帮助,她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成长。   去凰月谷?她们不挑资质,只看性别,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但沈细流在炼丹房里混了些日子,亲耳听到凰月谷的炼丹师说,谷里的炼丹水平不及冲霄宗多矣。   若是拜入凰月谷,虽然能得一时庇佑,却很难得到更高层次的点拨。   除非她不修丹道,那就无所谓。   可炼丹师是修真界少有的好职业,不用打打杀杀,受人尊重,也容易挣钱。她战斗天赋一般,也不爱打打杀杀……沈细流心里满是挣扎。   几经犹豫,她最终还是决定先不放弃。   万一叶真人的拒绝只是考验她的诚意呢?修真界是古代背景,有这种真的不奇怪,孙悟空拜师不就是这样吗?   沈细流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擦干眼泪,准备再战。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她第二天去丹房,就得知了叶真人要出门的消息。   理由是少了几味急需的药材,且等级较高,非金丹真人不能得,城里的几个金丹修士都有各自的事要做,他只能亲自出马。   沈细流不太信。她老觉得叶真人看着情绪不太对,平时是淡然,今天是颓丧,怎么都像是……被甩了。   啊哦,虽然不太厚道,但是有点爽是怎么肥事?等等,叶真人走了,她拜师怎么办?   沈细流懵逼了。   “我不在的时候,就劳驾几位道友授课了。”叶舟和凰月谷的炼丹师们打了个招呼,转身便回丹房收拾东西。   沈细流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叶舟也嘱咐她:“好生修炼,城内有、有师姐在,不会有事的。”   沈细流没料到他竟然都看在眼里,静默一瞬,昨儿的恨意散了个七七八八。她振作精神,追上去问:“真人,我知道自己根骨不好,但我喜欢炼丹,我会努力的,求您给我一个机会。”   然而,叶舟心神恍惚,她的话如过耳清风,一点也没听进去。他简单收拾了一下丹房里的东西,未炮制好的药材来不及收,干脆不要了。   师姐要他走,他一刻也不愿意多待。   片刻后,他便出了城门,只是不知该往何处去。   “叶真人。”沈细流背着个自制的双肩包,迈着小短腿跟了过来,“等、等等我。”   叶舟驻足拧眉:“你来干什么?”   沈细流厚着脸皮:“真人外出采药,也得有一二童子打下手吧?晚辈没什么本事,唯一的优点就是吃苦耐劳,愿为马前卒。”   “不必,你回去吧。”叶舟转身就走。   沈细流跟上。   他骤然加快步速,身掠残影。   沈细流只觉眼前一花,人就没影了。她不想前功尽弃,咬牙追上去。   *   疼死了。杏未红捂着额头,跌跌撞撞地往宫殿里走。   她从虞生家出来后,就遇到了一行埋伏的鬼修,且战且退了半个月,才终于干掉了他们。   代价是她自己也受了重伤,魂体变淡,头疼无比。《天地一剑》什么都好,就是用多了容易头疼,脑子打结。   怕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她忍着伤痛,终于找到了鬼帝的宫殿。   鬼帝还是老样子,整个人笼罩在黑漆漆的袍子里,露出的眼睛狭长阴郁:“你求见本座,所为何事?”   杏未红说:“我在修真界感觉到了和黄泉很像的东……”   她话还没有说完,迎面就扑来一阵阴风,直接把她吹翻在地,咚一声摔到了角落里。   好强。杏未红原本就受伤的魂体更淡了一分。   “你以为本座是谁,竟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鬼帝冷冷道。   杏未红性子倔强,闻言便仰起头:“谁说我胡说?我说的是真的!”   鬼帝眯起了眼睛。   杏未红竹筒倒豆子:“就在陌洲埋骨之海下面,不信你就自己去看。”她掏出阴间三宝,有点舍不得,但犹豫了下,还是还了回去,“还给你!”   鬼帝没理会,只牢牢盯着她:“你去那里干什么?”   “不是你叫我去的吗?”杏未红长了一点点心眼,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难道少庄主他们的猜测是对的,他是个坏人?   她决定闭上嘴巴,能少说就少说。   鬼帝的语气却徒然平和下来,亲和地说:“你发现了什么?”   杏未红简单道:“我在陌洲找魔修。”嗯,这是实话,“发现了埋骨之海下面有点不对劲。”其实是少庄主发现的,但她也在,“里面有个东西,气息很怪,有魔气,魔气里又有鬼界的气息。”   “哦?你发现了黄泉的踪迹,又为什么要告诉我呢?”鬼帝轻笑着问。   杏未红:“……幡冢山不是归你管吗?”   少庄主说的什么试探什么欲盖弥彰,她没怎么听懂。但如果那真的是黄泉,要她告知鬼帝很正常——他就是管西方鬼界的啊。   她觉得没毛病。   鬼帝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杏未红是什么性格,他先前也有些了解,若不然也不会选了这么个人做靶子。   她不懂说谎,这话还是可信的。然而,好端端的有人跑过来和他提起黄泉,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巧合。   应该是有人利用了她。   从过往她拿出来的东西看,应该就是秋洲的仙椿山庄。   对方都知道了什么?又有什么目的?黄泉……真的在那里吗?   *   时隔半年,以卢城为中心的道修阵营地建立完毕。   以南方的山林为界限,布下重重阵法,暗岗林立,但凡发现魔修的踪迹,值守的小分队便会一路追杀,不予丝毫逃离的机会。   卢城是后方大本营,修士在此修生养息,有专人炼制丹药、制作符箓、篆刻阵法,提供源源不断的后勤保障。   城外,是开辟出来的灵田、药田,由渐渐聚拢过来的低阶修士和普通凡人操持,维持着仙城的正常运转。   境内的凡人国家,也有炼气修士轮流值守,一方面剿灭暗藏的魔物,另一方面也负责挑选有资质的凡人,送到卢城接受教育,为陌洲补充新鲜血液。   成果斐然,公孙霓裳信心大振,问殷渺渺:“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殷渺渺展开地图,分析道:“我们收复的地方只占了陌洲的五分之一,要说起来,陌洲灵气最充足的地方,当属潞江。”   公孙霓裳最近也没闲着,看卢家主俗务操持得不错,有意招揽,卢家主也想为卢家找一条合适的退路,双方“眉来眼去”已久。   因故,她也多少知道了一些曾经四大家族的往事,瞬时想了起来:“曾经谢、卢两家便是因潞江发迹。”   “不错,我们至少要拿回潞江,才能与魔修分庭抗礼。”殷渺渺在潞江的几个易守难攻之地点了点,“想办法夺回这几处,重建仙城,和卢城这里连到一起,我们的大本营就稳了。”   公孙霓裳点了点头,复又皱眉:“之前我们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回可没这么容易了。”   “确实,我们的人手损失太多,不像魔修有魔物。”殷渺渺说着,停顿下来,奇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公孙霓裳摊开手:“看你有什么锦囊妙计。”   殷渺渺哭笑不得:“我又不擅长领兵作战,我哪里知道?”   “你不擅长?”公孙霓裳狐疑。   殷渺渺道:“自然。”   “唔,二位可容在下一言?”卢家主插嘴。   “卢道友请说。”   卢家主道:“论奇兵善谋,城里倒是有一人可担此任。”   “谁?”   “季六,季鹤闲。”卢家主看着殷渺渺,委婉地道出了他名声不显的缘由,“他是季家旁支。”   殷渺渺了然,这是怕她秋后算账呢。遂笑道:“旧日恩怨都是过去的事,请他不必多虑,共卫道门。”   “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卢家主笑道,“我这便请他过来。”   第581章   季鹤闲原来负责卢城的防务,后来听说殷渺渺过来,主动要求外派。若非前几天受了些伤,回城疗养,怕还找不见人。   卢家主派人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和谢小莹撕X。   谢小莹:“我的事不用你管!”   季鹤闲:“谁他妈想管你?好心当作驴肝肺!”   “你们俩又在吵什么?”卢家主叹了口气,“四大家族如今只剩我等,当团结一致,共御外敌才是。”   谢小莹扯扯嘴角,讽刺道:“陌洲早就不是四大家族的陌洲了。”   “我等却还是陌洲的修士。”卢家主的心态已经彻底转变过来。他难道不心痛将陌洲拱手让人吗?当然心痛不舍,可让于其他道门,总比落入魔修之手好。   门派有盛衰,只要家族还在,千万年后,未尝不能重现祖上荣光。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活下去。   他深吸了口气,对季鹤闲道:“我给你争取到了一个机会,跟我来。”   季鹤闲挑起眉:“入幕之宾的机会?”   随着北斗堂和凰月谷的修士入驻陌洲,某些人的“美名”也传遍了卢城。   卢家主呵呵:“你找死我不拦着你。”   季鹤闲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路上,卢家主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让他心里有数,又道:“你可注意些分寸,季家的未来,都在你身上了。”   季鹤闲不置可否。   昔年季家还在的时候,他就是个不受关注的旁支子弟,整日里与其他小家族的人称兄道弟,混在一起。很多族人认为他虽然资质尚可,但没有家族荣誉感,不是适合培养的对象,一直冷落着。   这正中下怀,他最不耐烦的就是族人张口闭口“季家”,动不动就要为家族奉献,巴不得被排挤在外,过自己的小日子。   后来季家受创,打发边缘者,其中就有他一个。当时谁能想到,正因如此,他才成了季家的幸存者呢?   可惜的是,他不是他的族人们,对光复季家没什么兴趣,甚至觉得,如此散了也是好事。家族提供庇佑,但也束缚了族人们。   正想着,城主府到了。   他进门,草草见礼:“见过两位前辈。”   “就是你?”公孙霓裳看着面前这个形骸放浪的男修,觉得和想象中的有点出入。   季鹤闲看出了她的疑虑,但没解释什么,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殷渺渺倒没说什么,只是问:“卢家主和同你说了?”   他点头。   “假如要得到潞江,你会怎么做?”她发问。   季鹤闲慢吞吞地说:“敌强我弱,以奇制胜。”   殷渺渺微笑着看着他,不发一言,等他继续说下去。   季鹤闲只好继续说:“魔修聚集起来才是最棘手的,他们可以不分敌我,所以,得想办法把他们分散开来,逐个击破。”   前文提到过,修士大战,很少有大型混战,因为很容易误伤队友。但魔修并无此顾忌,尤其是魔物,他们灭掉了队友,也能够吞噬队友的力量,变得更强。   在实力相当的情况下,与魔修团战不明智。   殷渺渺问:“怎么分散?”   季鹤闲沉吟道:“魔修贪婪,可以以饵诱之。而潞江水系繁盛,占有地利,可以利用地形将他们困住,逐个击破。”   殷渺渺点了点头,季鹤闲外表看着闲散,心里果然有些丘壑,只是纸上谈兵容易,实战起来却很难。   她打算给他一个机会,试试深浅:“若是我要你想办法夺回这里。”她屈指敲了敲地图,“你能办到吗?”   “给我二十个筑基修士,至少两个阵法师,两个符箓师,还有一个帮手。”季鹤闲提出要求。   “谁?”   “谢十七。”季鹤闲道,“她是谢家人,对潞江的地形比我更了解。”   殷渺渺颔首:“可以。”   季鹤闲道:“我听说你们名门大派有规矩,立功有赏?”   公孙霓裳笑了:“没错,你想要什么?”   “一场指点。”季鹤闲说。   公孙霓裳扬起眉:“你不是剑修。”   “谢十七是,她和前辈一样,修的双剑。”季鹤闲解释。   公孙霓裳很爽快:“可以。你什么时候出发?”   季鹤闲算了算时间:“再过半月,就到了潞江的丰水期,可以借水一战。”   “好。”   *   出了卢城,沿途便是一片荒芜。秃鹫在天空盘旋,时而飞冲下来,蹲在一团东西上大快朵颐。   沈细流看得毛骨悚然,不由暗想:多亏了沈父有先见之明,在彻底混乱起来之前就带着原主进了谢城,否则她多半也是变成了秃鹫的盘中餐。   她打了个哆嗦,快步赶上了前面的人。   “我都说了,不会收你为徒。”叶舟停下脚步,语气冰冷,“修士最忌讳的就是好高骛远,凰月谷更适合你。”   沈细流乖巧道:“晚辈不敢有此奢求,只是想在真人身边多学习一段时间,请您应允。”   叶舟:“我无心授课。”   “我是陌洲人士,对这一带还算了解,可以替真人指路。”沈细流极力推销自己,比找实习那会儿还要拼。   这确实是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叶舟默然片刻,允了:“何处有爪心草?”   呃……沈细流听都没听过,小心翼翼地问:“敢问真人此药的用途?”   “多用于固本回气的丹药,性温爱凉,多长于湿润多水之地。”叶舟给了很详细的介绍。   沈细流想了想,说道:“陌洲干旱,最湿润的地方便是潞江一带。我听说谢家有一味固气丹,乃是家族秘传,也许有用到这味材料。”   叶舟蹙眉:“潞江……”   “是,我父亲就在潞江附近的谢家药园待过,只是如今多半被毁了。”她道。   能建造药园,看来那边的气候应该很适合培育药材。叶舟点点头:“我们就去那里。”   说着,他看了眼短腿背着包的小姑娘,无声地叹了口气,召出了飞行法器:“上来。”   沈细流瞪大了眼睛:这就是传说中的飞行法器?最低一千灵石,最高能卖到上万的高阶法器?炼丹师果然有钱!   她哼哧哼哧爬了上去。   叶舟又递给她一个巴掌大的荷包:“拿着吧,算我给你的报酬。”   “乾、乾坤袋?”沈细流感动哭了。她穿越后最想要的就是乾坤袋,谁不想要个随身空间呢?可惜沈家穷,只买得起一个,一直是沈父贴身带着,最后多半跟着他化为了灰烬。   “多谢前辈。”她战战兢兢接了过来,心里发誓,拜师再难,也要拜入叶真人门下,大佬们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东西,就足够她混吃等死了。   叶舟:“会用吗?”   “会。”沈细流在储物袋上落下神识烙印,将背着的全副家当都装了进去,多了不少安全感。   有了飞行法器,路程便加快了许多,不多时,便到了潞江的一大支流,雨河。   沈细流介绍道:“潞江的丰水期马上就要到了,雨河的意思就是最早知道要下雨的河流,真人请看,它的水位已经上涨了不少。”   叶舟拧眉:“可会淹没药田?”   “会,但这是件好事。”沈细流调动脑海里的知识,解释道,“潞江深不可测,生长着许多罕见的水妖和灵植,他们会随着水位上涨浮到岸边。谢家原来有个水猎,指的就是这个。”   叶舟这次出来,名义上是寻找草药,事实是什么他很清楚。找不到需要的药材,能收获一些罕见的材料也是好的,遂道:“什么地方,我们过去看看。”   沈细流卡住了,讪讪道:“晚辈……不曾目睹。”   这个身体才十一岁,能知道那么多已经是沈父悉心栽培的结果了好不好?要求不能太高啊。   叶舟倒没有生气,随意点了点头,又沉默下去。   *   城主府。   殷渺渺和公孙霓裳等人开完会,独自回到了客院。   小凤凰“嘿哟嘿哟”绕圈飞行,看到她来就叫唤:“我、我今天飞完了。”   “回来吧。”她说。   小凤凰如释重负,飞落到她肩头停下,呼呼喘气:“好累哦,凤凰好累。”   它被罚了一千圈飞行,但实在飞不动,迫不得已请求她拆成了几天,每天飞一百圈,做不完不许睡觉。   这几天对小凤凰来说,真是人生有史以来最大的噩梦。   “现在知道错了?”殷渺渺冷笑,“做的时候不动脑子,现在叫累,晚了。”   小凤凰埋头在翅膀里,乖乖挨骂。   殷渺渺弹了弹它的脑袋:“好了,飞完这事就算过去了,下次不能这么做了,知道了吗?”   “嗯嗯(>﹏<)”它点头如啄米。   过了会儿,又小心翼翼地问:“舟舟呢?”   殷渺渺淡淡道:“我把他赶走了。”   小凤凰:(ΩДΩ)   “为、为什么?”它眨着水润润的大眼睛,“是因为凤凰不乖吗?”   “和你没有关系。”她道,“他把自己弄丢了,我希望他能找回来。”   叶舟过于在乎她,甚至迷失了本心,却一无所知。她不能放任他这么下去,却也没有功夫引导点拨,只好下了狠手,釜底抽薪,让他离开自己。   离开她的身边,去寻找他真正的自己。   小凤凰听不懂,只是问:“那他还会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很多时候,修士的“道”和“情爱”是不能兼容的,必须择一取之。有人选了道,有人选了情,她无从知晓叶舟的“道”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会如何选择。   假如他最终还是决意离去,那么,证明她今日的狠心是对的。而若是他回来了,也许就证明他们能走得比前面的人更长久。   只是,会吗?殷渺渺不由出神,久久未能言语。 第582章   灰云低沉,叶舟站在地势较高的山丘上,俯视着逐渐高涨的河水。   雨河的水流量已经没过了河岸,开始淹没地势较低的田地。好在此处已无人居住,水流只是激起了数只乌鸦。   水面上,雨点打出一圈圈涟漪。他凝目片刻,手腕微颤,一道钢索嗖一下射出,精准无误地捆住了水下的妖兽。   它拼命挣扎,带起阵阵水波。   叶舟无动于衷,手指在钢索上抹过,火焰窜起,转瞬间燎到了它身上。而后又是一抖手腕,妖兽就被拽出了水面,落到了面前的土地上。   这玩意儿长得有点丑,四肢鸭蹼,面如鼍龙,体表长满了茂密的毛发,口中却呜咽有声,发出类似于婴孩的哭泣,仿佛在求饶。   然而,叶舟郎心似铁,无动于衷,钢索收回手中的玉珏,再一转,冰刀凝成。他手起刀落,迅速砍掉了妖兽的头颅,挖出心肺,封入玉盒中保存。   沈细流叹为观止,心道这修真界的高端法器实在厉害,集鱼竿和刀具于一体,忒方便了。   叶舟取完有用的材料,剩下的留给沈细流:“收好,你可以吃。”   虽然看起来有点难吃,但七阶妖兽的肉,对炼气修士可是大补之物。沈细流二话不说立刻收进储物袋,狗腿地问:“真人,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   叶舟:“闭嘴。”   她捂住嘴,低头耸脑走到十步开外,掏出家当准备生火做饭——炼气修士不能辟谷,她每三天就得吃一顿饭,不然五脏庙就要造反了。   幸好,作为一个会下暴雨还要坚持去吃小龙虾的人,她在烹饪一道上别有天赋,妖兽的人不是特别嫩,但炖汤后香气四溢,堪比甲鱼汤,鲜美至极。   沈细流端了一碗孝敬叶舟:“真人请。”   叶舟:“我已辟谷。”   沈细流“哦”了声,一个字都没信。她曾经看到过他喝茶,分明没戒口腹之欲,没有食欲,多半是因为被女神甩了吧。   好惨一男的。   结界外的雨又大了起来,噼里啪啦,雾气萦绕,遮蔽了视线。   沈细流快速解决掉了一小锅妖兽肉,趁着腹内暖呼呼的,赶忙坐下来打坐行走周天。   两个时辰后,她丹田内的灵气又浓郁了一分。   按照这个进度,想来无需多久便可以进阶炼气四层了。四层就是炼气中期,能够独立施展法术,不必依靠符箓激发,可谓是质变。   日常修行完毕后,沈细流掏出了炼丹房里下发的基础丹书,就着袖灯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叶舟问:“你是真心喜爱丹道吗?”   有戏了?沈细流心中一喜,忙不迭道:“是,晚辈自小就对炼丹感兴趣。”   “何故?”他问。   沈细流绞尽脑汁,改编了一段著名台词:“因为当我看到丹炉里冒出的烟气,飘出阵阵清香,我就仿佛看见了起死回生的奇迹,无上的荣誉,和……长生不死。”   她以为这番话能够打动眼前的炼丹狂魔。然而,叶舟只是平静地说:“说谎。”   沈细流霎时愣住。   “你聪慧好学,也急功近利。你口口声声说要拜我为师,其实是想得到安稳的庇佑。你于丹道上有些天赋,却并不热爱它,只是觉得它能够为你带来财富、地位和安全。”   叶舟语调平静,却字字如刀,刺进沈细流的心里。   她面红耳赤,狼狈不堪,竟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在他面前一览无遗,又羞又惭,胸膛起伏不定,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但我不怪你。”他又说,“你生在乱世,为求生挣扎,没有选择的机会。”   搁在过去,他是最厌恶这样亵渎丹道的人,更不要说指点他们。然而如今,他见过的人和事都多了起来,慢慢明白自己是幸运的那群人,自小入宗门,得师门庇佑,能够一心一意修道。   这是难得的福分,很多人在修道之前,必须先求生。   他不想责怪沈细流,甚至可以出手指点一二,可是收徒不然。   “冲霄宗的弟子,入门后须先做三年的外门弟子,去各处行走历练,以明心志,而后再入内门,择功法习之。”他淡淡道,“要拜师,也是很多年后的事了。”   沈细流面上的红潮渐渐退去,认真道:“真人的意思是,我不应该急于拜师吗?”   叶舟颔首:“你年岁尚小,心志未定,理当磨炼一二,再寻己道。”   被人说年纪小,沈细流没什么不满,她穿越前也就二十来岁,叶真人已经两百多岁了,足够做她祖宗。   或许,他说的是对的。   修真界的“道”,和大学专业不一样,不能说改就改。   “真人,何谓道?”她好奇地问。   “汝之信念。”   沈细流点点头,因为对修真界还是不够了解,贸然问出了个寻常人不会追问的问题:“那,您的道是什么?”   叶舟怔了怔,想说自然是丹道,可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   丹道,丹道是什么呢?   是炼出无上丹药,服之成仙吗?   他忽然心生迷惑。   原来的他,确实以此为目标再努力,现在却……却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师姐说,他已经不像是他,让他走,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曾以为她只是单纯的厌倦了他,这么一想,仿佛又没那么简单。   *   季鹤闲的任务开始了。   他谨慎地挑选了合适的修士作为队友,掐准下雨的时间,紧赶慢赶,赶到了雨河的下游。此处地势落差最大,水速最急,虽然雨季才刚刚开始,水位已经高升数丈。   谢小莹问他:“你真的要用水攻?”   “只要元婴修士不到,谁能抵抗天威?”季鹤闲反问。   谢小莹皱眉:“可是魔修分散在多个仙城,从位置上看,受影响的不过一二处。”   “所以,我们得把人引到合适的地方。”季鹤闲解释说,“雨河的位置不太好,我们必须让它改道。”   雨河水量丰沛,却地处偏远,要让它发挥出实力,就必须人为改道。   “弄到沛河去?”谢小莹还是不赞同,“这样沛河的水道肯定支撑不住。”   季鹤闲哈哈大笑:“谁说我只改一个?我要连改三处,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修士可不是凡人,一处河流决堤,最多只能弄死几个炼气魔修,想要降服金丹修士,非得有人力所不能敌之威力。   三处大河的水量汇聚到一起,他敢说,就算是金丹修士驾起飞行法器,也逃不过洪水奔流的速度。   谢小莹:“疯子!”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季鹤闲不以为然,“洪水一泄,魔修定然七零八落,四处逃散,我等再各个击破就容易很多。”   这确实是代价最小的办法,谢小莹动了动唇,终究未能阻拦。   *   秋洲,仙椿山庄。   松之秋等来了过来报信的杏未红。   她受了重伤,又回到了最初做鬼的日子,一点日头都晒不得,必须寄生于养魂木上。   “发生了什么事?”松之秋愕然。   杏未红说:“没什么,有人想杀我,我又被鬼帝打了一下。”   其实当时那几个鬼修见杀不了她,有意退却,可她想着,若是不杀了他们,也许他们会再找虞生他们的麻烦,所以硬撑着一口气把人全杀了。   临死反扑的威力不小,她亦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不过这些事,她不想和松之秋说,简单道:“你们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好了。他好像不信,又好像信了。”   松之秋道:“他说了什么,你原原本本告诉我。”   杏未红重复了一遍。   他皱起眉,思索不言。鬼帝的表现太过古怪,几乎能够证实他们的推断——他有意于黄泉。然而,杏未红的言行漏洞百出,恐怕也会被怀疑是受人指使。   那也不要紧。鬼帝就算知道她背后是他,又如何?一个将死的化神鬼修,不会愚蠢到挑衅神木。   相反,只要他起了心思,他们的计谋就算是成功了。   接下来,就看陌洲那边的打算了。   鬼帝对埋骨之海动手,定然会引起魔修的注意。   打草惊蛇,有时候不失为试探的妙计。   他定了心,对杏未红道:“你做得很好,以后的事不必再管,近些日子就留在这里养伤吧。”   杏未红点头,恹恹不乐。   松之秋心中一动:“东西给虞生了。”   她点头。   “他说了什么?”   杏未红不吭声,转头没入了养魂木里,不理他了。   因情神伤这种事,竟然会出现在她身上,真是……松之秋意味不明地轻笑起来。   *   殷渺渺收到了来自仙椿山庄的讯息。   不用青鸟,用的是一对特殊的植物,名为心心相印树。二者之间存在着某种感应,在一棵树上刻字,过了几日,另一棵树上也会出现相应的疤痕,故有此名。   这东西虽然不是即时通讯,但用来传递简单的信号却是最方便不过。   得知鬼帝已经知晓黄泉之事,也许近日就会有动静后,殷渺渺不由喃喃道:“看来,我该去埋骨之海一趟了。”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去过那里,和向天涯一起遭到了四大家族的围杀。   说实话,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唯一算是闪光点的,大概就是在那一刻,向天涯真心实意地爱过她吧。   可惜,发生在生死之际的爱情只有一瞬,就好像火花那么璀璨,那么短。   也不知道这家伙在哪里。   殷渺渺想起他,又不免想起远在天边的人,干脆打坐入定,用“心月之网”瞧上一瞧。   清冷的月光下,心灵岛孤独地浮在海上。   月华万千,牵动远处的暗影。   她依旧没有找到属于云潋的地方,只模糊感知到了任无为。他在很远的地方,远到以她的修为,根本去不了。   而稍微近一些的,充满了冰雪气息的心灵岛,还在原地。晶莹的冰川封锁住了里面的动静,恍若死地。   “心月之网”就是这个不好,一次又一次提醒她这段往事。   殷渺渺闭了闭眼,又去寻近处的人。   他在东北方,岛屿上笼罩着浓浓的迷雾,并无腥风血雨,证明当事人心有迷惘,却无风险。   她静静眺望了会儿,一声叹息。    第583章   原本,叶舟离开卢城只是因为殷渺渺让他走。他对她奉若神明,今天要他滚,他不敢拖到明天,交代一二便动身离去。   什么寻找药材,都是搪塞旁人的借口。他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此时此刻,沈细流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的道是什么?   他的道,可还一如往昔?   若是,为何师姐要烧掉他的丹册时,他不敢出言阻止?若是,他想要凤凰羽毛做药材,又为何不敢直言?   师姐的喜怒哀乐,在他心里,难道已经比丹道更重要了吗?他震惊之余,又有些恍然,似乎明白了师姐所说的“你不像是你”的意思了。   他丢失了自我。   所以她要他离开。   叶舟想明白了这一点,心头沉重。   夜深露重,他眺望着滚滚江水,静坐了一夜。翌日,日光乍破之际,他对沈细流说:“雨水丰盛,前路恐怕难走,你……”   “我不怕。”沈细流生怕他又要敢自己走,硬着头皮拍胸脯,“请真人给我一个历练的机会。”   叶舟的唇边露出淡淡的笑意,微微颔首:“跟上。”   暴雨滂沱,寻常的路都已被淹没,沈细流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行动。叶舟便依旧驾驭着飞行法器,沿路观察是否有值得出手之物。   可看着看着,他不由紧锁眉头:“这水量不对。”   雨越下越大,但雨河的水位却不见上涨,甚至隐隐还有退去的意思。周边谢家专门开垦出来的低洼处,有些许水妖被困其中,想顺着河水逃离,却碍于铁网的阻拦,徒劳地挣扎着。   远处,轰鸣的水声爆响如雷。   叶舟心中疑惑,便驾驭着飞行法器一路循声过去。   无边田野尽成泽国。   洪水奔流,携裹着万钧雷霆之力,耳畔水声犹如巨龙咆哮,震痛鼓膜。   沈细流坐在飞行法器上,手指紧紧扣住,腿软口干。她亲眼目睹了魔修对谢城的屠杀,自诩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但洪水滔天是大自然的威力,比人力的破坏更有冲击力,叫人生不起反抗的心思来。   她咬了咬牙,艰难地开口:“是不是有人破堤泄洪了?魔修?”   叶舟凝目:“我们去看看,坐稳。”   飞行法器骤然加快了速度。   不出半日,他们就到了潞江的又一大支流,沛河。   雨河的积水正通过人工挖掘的新河道,浩浩荡荡地泄入其中。而沛河之所以名为沛,自然原本就水量充足,如今又无端多了这么多的水量,水奔流而下,犹如万马奔腾。   沈细流观察了下河流的方向,有些讶异:“这个方向似乎是对着谢城那边去的。”   “嗯。”叶舟感受到了附近残留的灵力波动,可见动手的人并不是魔修,而是同道中人。   难道是他们的人在改水道?为了攻击魔修的据点?那这一带的道修怎么办?   要知道,潞江水系的面积占了陌洲的四分之一,地域广袤,魔修人手有限,不可能掘地三尺围杀道修,定然有许多幸存者藏于隐蔽处。   潞江一决堤,定然死伤无数。   是谁那么大胆?   叶舟眉关紧锁,顺着沛河的水道往前去。三日后,他又发现了一处新开凿的人工支流,将沛河的水流导入到另一条支流中。   沈细流认出来了:“这是潮河,潞江最大的支流,共有三段,初段东南西北,第二段直接北上,最后入深渊峡谷。潞江这边的仙城过百,它要占五十。”   说到最后,她几乎能想象潮河一旦决堤会发生什么,不寒而栗。   叶舟没有说话。他已经看见站在飞剑上,利用符箓开道的人了。   “谢道友。”他落至谢小莹身边,蹙眉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叶道友。”谢小莹对于叶舟这个炼丹师还是颇有好感,紧绷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却未曾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道,“我等在执行任务,不知道友如何在此处?”   叶舟依旧用那个理由:“我来寻些药材。”   谢小莹倒也直接:“前方都是被魔修占领的地方,怕是有药材也不能用了,道友不妨去雨河那一带看看,我谢家从前在那里有些许药田,兴许仍有遗留。”   叶舟道:“我便是从那里过来的。谢道友,你们这是要水淹城池吗?”   此次任务乃是机密,谢小莹犹豫了下,含糊道:“道友问这个做什么?”   叶舟还要再问,却听一个男人驭着法器降落,打断道:“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谢十七,你认得他?城里的人?”   谢小莹道:“这是冲霄宗的炼丹师,叶舟叶道友。叶道友,这是季六。”   季鹤闲消息灵通,早就打听到了叶舟和殷渺渺的关系,给了他个“小白脸”的眼神,干脆道:“在下季鹤闲,奉命执行任务,事关机要,不便相告。”   叶舟拧起眉:“奉谁的命令?”   “你们冲霄宗的那位。”季鹤闲呵呵一笑,“道友若有什么不满,不妨回去问问清楚,不要妨碍我等——十七,这边怎么样了?”   谢小莹在心中估算了下时间:“十二个时辰。”   “走。”季鹤闲招呼他们,临走前看见叶舟蹙眉瞧着水道,暗生警惕:这家伙看着心慈手软,莫不是想坏了他们的计划?   这可不成。他眼珠微动,立即有了对策:“我们人手不足,道友既然来了,不妨打个把手。”   叶舟不敢相信这会是殷渺渺的命令,追根究底:“师姐让你这么做的?”   “道友不信,回头不妨亲自去问。”季鹤闲道。   叶舟摇头,不可置信:“这不可能。”师姐连凡人都要救,何况修士,如何会下这样的命令,要不分敌我带走那么多人的性命?   季鹤闲嗤笑:“有什么不可能的?敌强我弱,不出奇制胜,伤亡更多,道友可不要妇人之仁。”   他说到最后四个字,音调徒然冷下。假如这个炼丹师执迷不悟,可别怪他事急从权了。   气氛一时僵持。   沈细流吞了吞口水,小心地问:“那个,如果有无辜者呢?”   “各安天命。”   叶舟抬起头来,对上的是季鹤闲冰冷审视的眼神。他知道自己不擅斗法,又带了个拖油瓶,绝对应付不了这支小队。   只能随着他们同去,看看届时是否能救下一二了。   “我与各位同去。”他淡淡道。   季鹤闲动动眉毛:“如此甚好。”   *   季城。   千娇独坐于室内,绿色的烛光如豆,落在她脸上的光斑明暗不定。   这不是光影变化带来的错觉,而是她脸上的肌肉在不停的挪动,时而凸起,时而挪位,不出三息的功夫,原本圆润的鹅蛋脸就变成了一张棱角分明的方脸。   她的名字叫千娇,双胞胎妹妹叫百媚,同修了一套特殊的心法,名为《百变千身功》,分为《百变》和《千身》两卷。   百媚修了《百变》。最初,这门心法只能单纯改变人的外貌,但到后来,只要吞噬了对方的灵魂,便可以拥有对方的记忆,完完全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修了《千身》,与《百变》一样,最初只能改变身形,强大后,只要吞噬对方的灵魂,即可掌握对方的能力。   两姐妹若是能够精诚合作,便能够瞒天过海,鸠占鹊巢。   可惜啊,百媚年轻,爱上了劫命。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为了爱情,她不断变换模样,只求恩爱长久。   千娇又惊又怒,屡次想要夺回妹妹却不成。而《百变千身功》的两卷本是一套心法,一起修炼方是上选,姐妹俩修为越高,对于对方也就越垂涎。   最终,千娇杀死了妹妹百媚,将她的记忆与能力化为己用。从此以后,她是千娇,也是百媚,修行一日千里,很快杀死了一个魔君,取而代之。   但她的本事虽然多,可做武修,可成法修,阵盘、符箓、炼丹都会一些,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必须将人身切换到那人的状态才可以使用。   她曾吞噬了一个驯兽师,能够在千里之外,利用妖兽进行监视。   埋骨之海下有他们本次陌洲计划的关键,她不得不每日切换一次查探情况。   今天亦是如此,千娇转换成驯兽师的模样,联通了守卫在天魔的魔虫。   视野里出现了一副诡异的图像。   规律膨胀、收缩的天魔附近,立着一个单薄的身影,不,用单薄还不足以形容,那分明就是一个纸片似的黑影。   它似乎注意到了魔虫的存在,扭过头来,冷冷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季城与埋骨之海相隔何止千万里,但对方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说出口,千娇却觉得头晕眼胀,口鼻黏痒,缓缓渗出血来。   化神修为,阴气森寒……鬼帝!   千娇顾不得擦拭血渍,即刻切断联系,传音给劫命:“不好,鬼帝知道了。”   一息后,养伤的劫命赶到,面色难看:“发生了什么?”   千娇转述了方才所见,语调沙哑:“不是说瞒得很好吗?如何会叫鬼帝得到了消息?”   他们效忠的天煞魔君麾下,有一个他们都不熟悉的神秘人,名为尸魔。陌洲的黄泉眼就是对方发现的,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换得鬼帝默许借道鬼界,魔修这才能够绕过镜洲,直达防备最弱的陌洲,迅速占领此地。   而后,他们借埋骨之海下的特殊地形,困养天魔。   所谓天魔,乃是饲魔的高阶品种,类似于道修的天材地宝。生长于魔气浓郁之地,长年累月吸收魔气,慢慢诞生神智,乃是天生的魔物,极其强大。   如今埋骨之海下的天魔初初诞生,灵智懵懂,无法控制本能,会不顾一切吞噬活着的生物。   魔修要控制它,煞费功夫,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斩断它的一部分,减弱它的实力,以免遭到反噬。因此,天魔虽然强大,却不会轻易动用。   可天煞却以黄泉为由,从魔帝那里借来了天魔。   黄泉中蕴含上古神祇的力量,多年来仅凭一支流便守住了容纳千万恶鬼的地府,困住一个天魔不在话下。   半年多来,天魔好好地待在黄泉口,未出丝毫差池,就等着他们在合适的时机放出,一举消灭陌洲的道修。   鬼帝的到来,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不想分析叶舟的啦,但闲着也是闲着,咱们今天唠嗑一下。不喜跳过哈。   *   叶舟对渺渺不是自卑,也不是把自己当做男宠。后者可以看莲生称心那样的,身如漂萍,会想方设法留下,为自己谋求安身之地,又或者是曾经的凤霖,理直气壮撒娇。他都不是。叶舟是奉献型的,付出就觉得快乐,不所索取回报。他想做一个好的情人,让渺渺开心,所以不愿意违背她的任何意思。   但谈恋爱不是那么回事儿……什么都迁就,还有什么意思呢?对修士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   *   渺渺让叶舟走,有两个意思:他不走,还有救,那么可以温和一点去改变,他走了,病入膏肓,必须下猛药,让他离开她,冷静一点去想想更合适。   对于修士来说,点拨后自己悟出道理,比掰碎了讲明白更有用。我觉得渺渺对叶舟不算渣,她试探过了,把感情和道心都考虑到了,最后才做出的决定。   这也不是替叶舟决定啊,相反,是把选择的权利交还给他了。 第584章   片刻沉默后,劫命下了决断:“不能让鬼帝得手。”   赤手空拳制服天魔,至少需要三个元婴修为。来时,尸魔与他们一道出手,才将天魔安置在此,如今他人不在,仅凭借他和千娇,全身而退没问题,却保不住陌洲的诸多手下。   虽然魔修通常不把旁人的命当回事,然而战争状态下,一下子损失了这般多人手,他和千娇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更莫论天魔是魔帝之物,损失不起。   相较而言,不如去对付鬼帝。   千娇细细回忆了下方才的场景,声音略微缓和:“来的只是一个□□。”   劫命有几分不屑:“也许就只剩这一个□□了。”   他对鬼界也有几分了解:五方鬼帝中,势力最强大的是中央鬼帝,东方桃止山的鬼帝失踪已久,下落不明,北方和南方一稳一乱,都在可控制范围内。   唯有西方幡冢山的鬼帝寿元将尽,惹得下头的鬼王异动频繁,近百年来出了不少乱子。先前,他虽以雷霆之力摆平谋乱,却无法延缓死亡的脚步,锲而不舍地寻找续命之法。   黄泉含有神力不假,但同样非常可怖,会为之所诱惑,反而证明西方鬼帝快不行了。   化神和化神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量他现在也不敢贸然离开鬼界,派来的□□实力强不到哪里去,他与千娇联手,未必没有希望。   千娇比他多一重顾虑:“若是触怒了他,怕是不好收场。”   “他怕死。”劫命一针见血,“修为越高,越惜命。”   低阶修士一无所有,所以敢杀人夺宝,敢冒险探索遗府,一次成功,十倍之利。然而,元婴、化神修为已高,无论到哪里都能混得不错,长生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拼命。   鬼帝快要死了,延续寿命才是他的唯一目的,而非用尽最后的力气,消灭两个元婴魔修。   劫命相信他就算再恼怒,也不敢本体出幽冥,宁可赌一把。   千娇皱眉思索片刻,想着若是天魔失控,自己和劫命不仅捞不到分毫好处,还有可能失去一切,也点头应下:“好,我等速战速决,莫要叫人发现端倪。”   他们和鬼界的矛盾一旦让道修知道,断一臂膀不提,还要为对方增添助力,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然而,此时此刻,殷渺渺已经到了埋骨之海。   黄沙遍地,由东向西,日光逐渐暗淡,气温也降的厉害。蓬松的砂砾时不时隆起一段,潜伏在下的妖兽正在进行看不见的狩猎。   这是一个看似荒芜寂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地方。   她想起了当年的黑沙暴。   数百年前,她失忆流落陌洲,认识了逃婚的向天涯、文茜等人。他们被四大家族追杀,最后逃到了埋骨之海,利用地利困住了追兵。   但很不巧,她和向天涯遭遇到了传闻中的黑沙暴。   三十三天的黑沙暴后,他们遇到了能编织幻境的蜃妖。也是在这里,她得到了蜃妖的魂珠,融入后意外获得了幻象金瞳的神通。   这段经历已经足够离奇,谁知还不够。   松之秋居然认为,传闻中的阴阳交汇之处,黄泉眼所在,就在这里。   不是不可能。   埋骨之海下有着数以万计的地下河道,换言之,千万年前,此处应当不是荒漠,而是水源之地,与传闻中关于黄泉的记载相吻合。   她还记得一件事。   地火。   它曾说过,原来这里有很多很多的水,人类不喜欢,就像上天祈求。于是,它出现了,将所有的水都烧干,终于将此地变成了荒漠。   这话看着没有问题,可仔细想想,却颇为玩味。   人类为什么会嫌弃水太多?靠水吃水,一个水源就能养活一片人。除非这水不是正常的水,而是沾染了黄泉之力的恶水。   真有意思。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串成了一个圈。   “我这次来这里,是不是也是天意呢?”殷渺渺自言自语。   呼啸的风扬起漠漠黄沙。   她的身影旋即消失在光影里,耐心地等待起来。   半日后。   劫命和千娇赶到了这里。   埋骨之海的沙漠层厚逾千米,元婴修士全力之下,倒不是不能击穿,只是这样必然会有极大的动静,不便暗中行事。   因此,在运来天魔之前,魔修就秘密修建了一条通道。   只见劫命与千娇立于一处沙丘下,周围的沙子就逆着风向流动起来,缓缓向下渗去。两人顺着沙流没入了黄沙之中,耳畔是高速流动的砂砾,它们快速旋转着,像是一个中空的钻头,直直钻向目的地。   小半个时辰后,沙漠钻头的速度慢了下来,倏然分散。   二人踏入了河道,形影分毫不漏,迅速掠向天魔所在。   人尚未到,异动已生。   磅礴的魔气从河道深处喷涌上来,恍若决堤的河水,一遇到劫命和千娇,便好似闻到了花香的蜜蜂、嗅到了汤水的蚂蚁,前仆后继地淹没了他们。   劫命骂了句脏话,反手便是一刀斩去:“要我说就不该用这玩意儿,搞不好就要反噬。”   魔修养魔物成风,几乎十个魔修里八个有饲魔,但他素来看不惯这些,认为都是“小道”,道魔虽然殊途,却同样需要踏实的修炼。   过分倚仗外物,迟早会养虎为患,遭到反噬。   千娇没接茬,纱网下的面孔迅速变幻,五指微张,掌心里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漩涡,魔气一涌到她身边就被吸入其中,反哺自身。   劫命冷笑一声,足下发力,红光闪烁,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天魔行事依靠本能,如今只是派出魔气四处吞噬,可见还未彻底脱离原位。他们还有时间解决这个意外。   十息后,他与鬼帝的身外化身打了个照面。   魔虫的眼睛构造与人类不同,对颜色并不敏感。千娇在千里之外,看到的是一道薄薄的剪影,宛如影魅,实则不然。   出现在劫命眼帘中的纸人十分精美,头戴冠冕,垂落的红色珠子颗颗分明,衣饰线条流畅,花纹完整,有暗有亮,乍一看去,同真人无异。   只有那张脸是纸人的模样,两个洞是眼睛,一个半月是嘴巴。   “我道是谁,原来是幡冢山的贵客。”劫命手持血月刀,余光瞥了眼周围的动静。   不远处,黑气涌动,魔气翻滚,极不稳定,随时会脱离桎梏——天魔乃是天生的魔物,实力非凡,但化神在巅峰状态不说一招秒掉,三招之内也必然能控制住。   可鬼帝没动。   劫命心中大定,不阴不阳地问,“不知阁下到此,有何贵干啊?”   “黄泉在此,缘何欺瞒本座?”纸人的嘴巴一张一合,鬼帝的声音从幽冥深处传来。   劫命把锅甩得一干二净:“在下听不明白您的意思。魔洲与幽冥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阁下却伤我魔门,莫不是要与我等为敌?”   鬼帝冷笑:“少和我装腔作势,尔等答应本座寻找黄泉,如今却将其隐藏起来,呵,莫不是觉得幽冥的路真的就这么好走?”   “谁答应的,阁下就去找谁。在下奉魔帝之命,照看此魔,其余的事,恕我一概不知。”劫命先前和公孙霓裳动手,断了一臂,实力略减。要是能够不动手就把事情解决自然最好,因此马上搬出了与之分量相当的魔帝。   不出所料,听说天魔是魔帝饲养的魔物后,纸人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犹疑。少顷,淡淡道:“既是如此,你带着它离开此地,我便不再追究此事。”   居然已经衰弱到连和我动手都不愿意的地步了。劫命诧异之余,又有压抑不住的兴奋,若是能斩杀化神的化身……不,化神毕竟是化神,只要有一化身尚存,就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大事为重,不可冒进。他暗暗警醒,口中道:“此乃魔帝之物,我等并无驱使之力,还望见谅。”   劫命说着,手臂看似自然下垂,实则蓄势待发,以备不测。   果然,鬼帝纵然虚弱,宁可多费唇舌也要节省实力,却依旧有化神的实力与傲气,见他推脱,冷哼一声,阴风平地而起。   霎时间,温度骤然下降。   劫命看到脚下冒出了一个又一个透明的身影。他们的五官已经模糊,像是久经风雨洗刷的岩石,身形高矮不定,披着厚重的铠甲,有人握抢,有人拿盾,看到目标便齐齐看过来,诡异又骇人。   魔修也有驱使怨魂的,但无一不是哭嚎不止,戾气冲天,哪里像这支队伍,虽然人数不多,却令行禁止,最低也有筑基修为。   这就是传闻中的阴兵。   唯有受到敕封的鬼帝,才能驱使这支奇异的队伍。   劫命眼中异彩连连,不退反进,血色的弯刀毫无阻碍地割裂了最前面的阴兵。他们的身影如烟雾消散。   然而,鬼修鬼修,修的是魂,不是身。   烟雾流淌到脚下,溢散到阵队后方,如行云流水缓缓重塑。而在第二排手持长枪的阴兵面无表情地抬手,狠狠刺出。   阴气、煞气、杀气、戾气。   凝在一起,势如破竹。   双方双兵相接,居然一时不分胜负。   劫命眼中不由露出三分愕然。   他是武修,哪怕修的是魔气,也是武修。最初习招式,而后悟出其意蕴,求的是合道的精妙。   可阴兵不然。   他们已是亡灵,神智就如那面貌,在时光中渐渐模糊,记不清自己是谁,也记不清从哪里来,唯有战意留存。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只是一股杀意。修为低又如何?千军万马一出,无数“意”叠加,不比劫命的差。   因而,修真界中,高阶修士视低阶修士如蝼蚁,阴兵却是个例外。   劫命看到那些被自己一招斩断的阴兵,已然恢复了原有的身形,继续补充到队伍中来。   源源不断。   杀意不散,阴兵不死。   他舔了舔鲜红的唇角,战意高涨。    第585章   于军队而言,胜了,战意愈强,败了,溃不成军。   阴兵亦然。   鬼帝将劫命当做寻常魔修,以为他会以饲魔等物御敌。它们定然胜不过阴兵,每失败一次,阴兵的战意就会高涨一截,愈战愈强。   然而,劫命是武修,不以魔力和花样百出的手段取胜。他亲身上阵,肆无忌惮地展开屠戮——既然阴兵无法简单被杀死,那就一次又一次击败他们,等到杀意难以为续,自然就会消失。   不过磨刀石罢了。   鬼帝也看出了端倪,却并不担心。阴兵是他手上最强的一张底牌,虽不是战无不胜,但要打败亦难轻易,何况他只是需要拖延一些时间罢了。   脚下的河道里,黑色的魔气凝成了粘稠状的液体,极像石油,顺着河道缓缓倾泻而下。   他不是很想将仅剩的力量浪费在魔物身上,可对方既然不肯听话,少不了自己动手了。   念头一起,轻薄的纸人忽而如皮影人一样抬手,挥动衣袖,五个恶鬼便幽幽冒出头来,身体半透明,呈现出红、青、白、蓝、黄五种不同的颜色。   这是侍奉鬼帝的五大力士,皆是积年的鬼修,各自保留了喜怒哀乐憎其中之一的情绪。   他们的情绪十分极端,不听任何人的命令,只服从于阴兵玺。   鬼帝握住玺印,喝到:“且去!”   五大力士迅速掠向天魔,分五个方位站定,一持鞭、一拿剑、一挥锤、一握戬、一抬枪,不同的武器上同时迸发出强悍的力量,形成一张力网,将天魔团团困住。   天魔受到刺激,网下不成型的身躯挣扎地更是厉害。河道里的魔气漫过脚踝,没过小腿,不分敌我地攻击着所有活物。   劫命顿时腹背受敌。   但他不见分毫慌乱,且战且避,游刃有余,苦修打下的功底显露无疑。   这般作为,自然是为了给躲在隐蔽处的千娇制造机会。   千娇百媚姐妹俩融合了许多魔修的能力,千奇百怪什么都有,叫人防不胜防,极其适合在这样的情况下偷袭。   然而,阴兵玺乃是幽冥三宝,于鬼修有增幅之用。   五力士力量超乎平常,不久便困住了天魔,准备施展搬运术——此术类似于元婴的挪移术,不同之处在于能够通过配合,将某个特定的空间进行转移,而非单纯的位置转运。   凡间有一门五鬼搬运的小法术,即是由此简化而来。   鬼帝欲进黄泉一探,须尽可能节省力量,不准备真的对付天魔,扔开算数。   千娇大急,顾不得再寻破绽,面纱下的面孔快速切换,召唤出数个青脸僵尸。她这次使用的是一个操纵僵尸的能力,驭使五个金丹修为的僵尸,分头干扰五力士。   鬼修无形体,身躯破碎亦可愈合;僵尸无知觉,不惧神魂攻击。二者皆是一流的打手,正面碰上,局势便僵持住了。   “哼。”鬼帝见他们打定主意与自己作对,怒火更旺。宽袖再挥,又出现了一队阴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在河道里行进起来。   千娇微蹙眉头。《千身》功法强横无比,只要融合灵魂既能多出一种能力,堪称逆天。然而,有得必有失,所有的能力都保留在原主人被吞噬的那一刻,且无法同时使用两种不同的力量。   她融合的赶尸人只有金丹圆满的修为,五具僵尸已是上限,腾不出手来对付阴兵,而此时收手切换能力,五力士就要搬动天魔——离开黄泉的制约,它下一秒就会失控。   “啧。”劫命看穿了她的窘境。千娇的能力千变万化,防不胜防,本身的实力却很一般,到这种时候便会捉襟见肘。   他不屑其道,却不打算放弃这个同伴,血月刀一转,干掉了面前的最后一排阴兵。下一刻,身影疾闪,拦在了第二队阴兵面前,再度陷入苦战。   “别管这些。”他冷酷道,“擒贼先擒王。”   鬼帝毕竟是鬼帝,底牌甚多,他们不一定耗得过,直管攻击化身就是了。   有了他的支援,千娇当下不再迟疑,化作一法修,黑色的魔焰盘旋燃起。河道里蔓延的魔气不仅没能淹没它,甚至被魔焰汲取了力量,烧得愈发旺盛。   这是绝情山的上一任魔君的力量,其火名为魔心诡焰,能汲取魔力为燃料,许多魔修一旦遭此寄生,非死即伤——那时,她若不是用了另一种偏门的能力,也暗杀不了对方。   此时此刻,魔心诡焰发挥了其强横的实力,逆流而上,直逼鬼帝。   纸人惧火,乃是五行天理,且其蕴含的力量不过鬼帝的三分之一,与寻常元婴无异。手下最得力的阴兵被劫命牵制,力士在与天魔缠斗……难道要动用黄泉幡?   鬼帝不太想这么做。   黄泉幡能够引出地府里的黄泉,顷刻间便能淹没万千鬼修,是各方鬼帝用来追击恶鬼的法宝。这时使用,若是和真正的黄泉相呼应该如何是好?   上古的黄泉只存在于传说中,他不欲冒险。   正踟蹰间,魔焰的黑色光焰微微一闪。   幽红的莲花盛放。   “沙漠之下,竟然这般热闹。”殷渺渺跨出焰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真是令人意外。”   劫命与千娇的目光微微凝顿。他们都没有见过她,但此时此刻会出现在陌洲的法修元婴,并不难猜。   “冲霄宗……素微。”劫命转瞬间就想清楚了前因后果。   无论当年尸魔如何糊弄住了鬼帝,他身在幽冥,不会无缘无故得知黄泉在埋骨之海下,定然是有人专程通知了他。   而这个人要借鬼帝之力对付他们,不在道门还会在哪儿?   “原来是你。”他记起断掉的手臂,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战意顿升,三下五除二便将阴兵又一次击溃,血月刀当即就向她掠了过来。   殷渺渺施展“水月浮光”,影像破碎,又在鬼帝身旁重凝:“久闻陛下盛名,今日得见,幸甚至哉。”   鬼帝并不信她胡言,冲霄宗远在东洲,要与鬼界有关,那也是桃止山的事。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待他尊敬总比轻蔑好,何况他大致也明白了前因后果,心知是个助力,自然不会给脸色:“原来是冲霄宗的高徒。”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殷渺渺单刀直入,“黄泉隶属幽冥,虽不知缘何出现在此,总归是贵界的事。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我与陛下联手,各取所需如何?”   鬼帝并不在意她借自己的力量对付魔修,甚至相反,若不是她借了杏未红之口传讯,他还不知道要何时才能知晓,当下颔首:“可。”   “好极。”她嫣然一笑,出手迅若闪电。   魔心诡焰乃是异火之一,论起威力,她的红莲火可不输于它。   两火交锋,来势汹汹。   黑光和红光融在一处,跳跃的光焰你吞噬我,我压制你,仿佛暗藏千军万马,正在激烈地厮杀。   殷渺渺并不着急。她很早就到了埋骨之海,寻找入口费了点劲儿,慢了一步赶到现场,好在千娇出手晚,几乎看了个全。   以她如今的目力,不难看出其功法的弊端——多而不精。只要牵制住对方,不给任何切换能力的机会,千变万化、出其不意的优势就会被削弱大半。   红莲火与她心意相通,假作不相上下,时而占据上风,逼得千娇多多投入注意力,而非临时改换手段。   同时,幻术也已布在了光影中。   人人都道她有幻象金瞳,防备着她的双眼,谁能知道“水月浮光”与幻术相结合,能利用光在视网膜上的残留,暗藏玄机呢?   她的注意力都在天魔上。   这是魔修宁可得罪化神也要保下的魔物……定然大有文章。   鬼帝能解决它吗?   千娇的魔心诡焰为红莲所阻碍,五力士得到了喘息之机,开始施展搬运术。   眼见天魔马上就要失控,劫命冷不丁开口:“天魔乃是集魔气而生的魔物,一旦放出……呵呵,同归于尽,我们也不算亏。”   殷渺渺面上闪过一丝讶然。   劫命的唇边泛起冷笑:“看来你并不知道这是什么。”   他打听过公孙霓裳和殷渺渺的情报,前者一介武修,在乎一时胜负,注重道魔大义,而后者不然,不看重一时赢败,更在乎全局得失。   换言之,她并不把道魔看成绝对敌对的立场,只要利益合适,没什么不能谈的。   天魔出世,魔修固然要死,道修也逃不了。   一口气损失这么多人手,且还是许多北斗堂和凰月谷的弟子,她承担得起后果吗?怕是刚结成的联盟就要反目成仇了。   殷渺渺在心里飞快衡量了一番。   劫命和千娇不惜得罪鬼帝也要阻止他,可见其所言并非危言耸听。那么,她和公孙霓裳也制不住。   然而,她只是转动眼珠,瞟了天魔一眼,却并没有收手的意思——人命固然重要,可战局中,总是有人的命更重要。劫命和千娇是天煞的心腹,她需要从他们身上挖出岱域的布局。   为此,就算牺牲一部分人也在所难免。   该心狠的时候,她绝不手软。   红莲火不退反盛。   原来是个把功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家伙。劫命自忖看穿了她的为人,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鬼帝多了助力,怕是难以阻拦,既是如此,不如断尾求生。   在原来的计划中,他们打算布好“影魔阵”再释放天魔——此阵法能将某个特定空间的生命隐藏在空间的倒影中,犹如将活人变成影魅,出自曾经的万影魔君之手,可躲避天魔的探触。随后,只消将其引到陌洲南部,便能一口气毁掉道修的根基。   如今虽然阵法未成,也差不了多少,待天魔出世后,将其引到东边的潞江一带,牺牲掉那里驻扎的魔修,便能为己方争取时间。   论心狠手辣,他亦不逞多让。   “千娇,我们撤。”他当机立断。   正在这时,五力士的搬运术成功了。   天魔庞大的身躯瞬时消失,出现在茫茫沙海之上。同时,黄泉的入口出现在众人面前。   鬼帝的笑意凝固在了唇角。    第586章   黄泉浩浩,奔流不止。   一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黄色长河流淌过众人面前,河水近在咫尺,能感受到它翻涌着的汹涌恶意。但它又不存在于世上,无视了所有的人和物,并不按照河道的存在奔流。   在场的人看见它,犹如凡人看见阴兵路过,虽能见,却不处于同一个维度。   殷渺渺看到鬼帝握住了阴兵玺,上头黑光一闪,他的身影微微闪烁,却并没有脱离所在的空间。   她不由想起松之秋的推测:黄泉作为护卫及看守阴间的屏障,处于阴阳二界的交汇处,存在却难以接触。   鬼帝计谋落空,可会恼羞成怒?   不仅是她担忧,劫命和千娇也同样想到了这一点,互相使了个眼色,准备按计划撤离。   然而,他们的身影闪烁了下,却没有消失。   挪移术失效了。   殷渺渺同样意外,也试着施展了一次挪移术,无效。   平日里,她施展这门法术时,能够如同三维俯视二维世界,轻易找到脱离平面的路径。可如今不行,就好像人被牢牢固定在了二维世界,无法转换视角。   黄泉的特殊性影响了这一方空间吗?   鬼帝的脸色却缓和下来。   尸魔来找他商谈时,曾经说过:“黄泉的线索已经有了,可要进入黄泉,阁下还需要一样东西——地府转生石。”   “天道为保幽冥安宁,令黄泉改道,岂能容人通行?想要进入黄泉,就只有改变阴极所在,于它改道的时候进入。”   当时他以为黄泉处于幽冥某个隐蔽之地,对这番话半信半疑,此时亲眼所见,方知确有道理。   好在转生石不是什么难得手的东西,长年累月丢在地府转生之处,是奈何桥下的一块基石。每年每月,每时每刻,都有转世的鬼魂自那里走过。   他略施小计,借拜访地府的时机,顺手就给移花接木盗来了。   只是就这么个平平无奇的时候,就可以叩开黄泉?他将信将疑,却还是开了一丝鬼门的缝隙,召出了转生石。   霎时,异变顿起。   原来自顾自流淌的黄泉一反方才的高冷,仿佛受到月球引力影响的潮汐,顷刻间变得波涛汹涌,浪头掀起数米高。   殷渺渺感觉得到,她所在的空间不再平稳,而是发生了一定程度上的错位,空间与空间之间开始折叠挤压。   不远处的一块石头原本属于阳间,可现在似乎容纳到了鬼界,它无法承受两个空间的容纳,顿时崩裂成碎块。   灵气乱走,被挤压在一起的爆裂开来,无意间变成了不亚于爆雷符的法术,被撕裂的阻断灵力的传输,试探的火球倏然熄灭。   “陛下,住手!”情形太过诡异,殷渺渺顾不得许多,想要阻止鬼帝的举动,“那是什么东西?”   到了这个时候,鬼帝哪里还会听她的?   他已经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黄泉气息,纸人空洞的载体遮掩不住狂热:“黄泉,黄泉!!”   黄泉突破了空间的屏障,恍若决堤的洪水,闯进了阳间的地下河道。   强烈的怨气与恶意充斥在每一寸空间,哀嚎声、诅咒声、怨骂声不绝于耳,堵上耳朵也没有用,它们直接影响神智,要把所有人都变成疯子。   “怎么回事?”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殷渺渺眉头紧锁。她原来只是想借黄泉的消息,试探出鬼帝在道魔大战里的立场,也想借他之手活捉劫命或是千娇,却从未想到,黄泉好端端的居然会发生这样的异变。   天道既然将黄泉划进幽冥,好端端的怎么会改道人间?鬼帝手里拿的石头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犹疑片刻,来不及深思,红莲调转,直逼鬼帝。   黄泉这样的大杀器,绝不能进入阳间,否则陌洲就要完了。   “尔敢拦我?”鬼帝双目发红,手持黄泉幡,重重一挥。   汹涌不定的黄泉瞬间朝她涌去。   红光大盛。   红莲火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高高窜起在半空,划出一道半圆的包围圈,将她牢牢护卫其中。   而殷渺渺捏出法诀,二话不说送了鬼帝一个火禁术。   这法术的威力何其之大,哪怕只是初级,也堪比炮弹爆炸,空间的错叠将其割裂交织,一反集中在一处的威力,宛如烟花炸开。   每一个角落都受到了波及。   劫命大骂:“你疯了吗?在这里用这种法术?”   “和我联手,杀了他。”殷渺渺的立场换得毫无心理负担,“黄泉改道,不仅你我都要死,陌洲也会化为虚无。”   千娇冷笑:“想得美。”   和敌人联手,她还不如趁此机会干掉这个敌人,再想办法脱身。但劫命居然皱起眉头,没有马上反驳。她诧然:“难道你真的想和她联手?”   劫命脸色难看:“天魔在上面。”   鬼帝实力折损,五鬼搬运术的距离并不遥远。他能感觉到天魔也被此处的空间错位困住,一直徘徊在沙漠之上。   黄泉会杀了它。   天魔死了,他们的计划也就完蛋,就算能全身而退,在魔洲又还有什么地位?他和千娇可不是为了杀道修而参战的,是为了地盘,为了利益!   千娇心念电转,劫命说得有理,黄泉难以对付,毁掉陌洲也就是毁掉他们未来的地盘,不如先解决鬼帝这个大麻烦,而后引导天魔,三对一,害怕不能将殷渺渺杀死?遂颔首应承。   恐怕谁也想不到,方才还互相算计的道魔二方,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联手。   鬼帝区区一介纸人化身,如何能与他们相斗?劫命和千娇齐齐出手,他便腹背受敌,纸人上多了许多口子,摇摇欲碎。   殷渺渺知晓必须争分夺秒,也不管火禁术会误伤自己,看准就用。   爆炸声彻响地底,回声不断,震得人耳膜疼痛,耳畔嗡嗡作响,几乎失去听觉。刺目的光亮一波接一波闪烁,在人的视网膜上留下大片残影,不靠神识就捕捉不到敌人的位置。   与他们猛烈攻击相反的是,鬼帝的防守愈发不支。   黄泉对鬼魂原本就有压制作用,阴兵和五力士寸步难行。黄泉幡虽然能够操纵黄泉,可在交叠的空间下,精准度也大打折扣。   尤其是殷渺渺,她有红莲火护身,神识场又极其强悍,暂时压制住了黄泉逼人发疯的怨力,出手毫不手软。   三息的功夫,红色的焰光压制住了黑色的阴气。   殷渺渺手上法术不断,口中却唤了一声:“凤凰儿。”   哆哆嗦嗦的小凤凰钻出衣襟,打着寒战,闭着眼睛不敢看鬼帝,只朝着他的方向努力喷了口火星。   临时抱佛脚,吐出来的凤凰火当然厉害不到哪里去,火星两三点。   但在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足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鬼帝的纸人躲过了两点,却没避开最后一朵火花。   凤凰火落于纸上,焚烧他的化身。   转生石失去了主人,骤然落地。   殷渺渺和劫命、千娇不约而同地出手。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这一定是鬼界十分重要的东西,左右着黄泉。   可是,他们都不是想把东西夺到手中。一来,怕得手后黄泉就冲着自己过来,二来,当然是怕成为鬼帝的攻击对象。   不错,就在他们齐齐出手的刹那,虚空中出现了一只苍白的手。   下一刻,身穿玄色深衣,头戴冠冕的鬼帝便到了。   这一回来得不是化身,而是本体。   化神鬼帝本尊!   他面目狰狞,对着他们怒目而视:“尔等竟敢!”   小凤凰吓得一哆嗦,飞快钻回了衣襟里,翅膀抱着脑袋瑟瑟发抖。殷渺渺却镇定得多,和化神对上又如何,一回生两回熟。   她甚至笑了:“陛下想进黄泉就请吧,我等只想要此物,又不是拦着陛下。”   劫命&千娇:“……”道修里居然有这么厚颜无耻的女人,先和人家结盟,看情况不对就动手,动了手还说没别的意思。   鬼帝果然怒气更甚,袍袖翻卷,无尽狂风自他袖中刮出,道道如刀,一接触到土壤岩石就将它们击溃成齑粉。   地石震荡。   整个空间在下沉。   他们的动静太大,终于让地下河道支撑不住,开始崩塌。   黄泉淌过碎石,见石融石,见土融土,间或有些挤压而成的煤炭矿石,也尽数化为乌有。它不沿着地下河道行走,它自己开拓着道路,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拦它的脚步。   “黄泉已至,陛下为何还不罢手?”殷渺渺叹息一声,暗中施展魂术,不动声色地暗示他,“将它还回去吧。”   转生石对黄泉的影响力超出了鬼帝的预计。他只想获得黄泉的力量,并不打算和修真界作对,闻言难免迟疑了一瞬。   恰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黄泉不是阴阳二界之物,一旦转生石归位,便会停止改动,再度消失。阁下苦心谋划多年,难道要功亏一篑?”   “尸魔?”千娇失声叫出了声音的主人。   只见不远处,一具青白的僵尸立在碎石堆里,转达完话语后,即刻为黄泉所吞没,尸骨无存。   也没有留给两个“同伴”一字一句,仿佛根本不关心他们的下场。   劫命隐隐觉得不对劲。   尸魔瞒着他们和鬼帝达成交易,可能有自己的心思,暂且不必提。他埋伏在此,关键时刻推了鬼帝一把,可见对如今的情形早有预料,却没有任何告诫,任由他们身陷险境……天煞手下可一共就没几个魔君啊。   他皱眉思索着,鬼帝已然下定了决心,深吸了口气,重重一吐。   地底下卷起了龙卷风,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尘土飞溅。   如斯强悍的力量,让殷渺渺回忆起了南海上的一战。不同的是,鬼帝已经被她毁掉了一个化身,实力大打折扣,寿命也将近终点,不复鼎盛。   她也不是当年的她了。   哪怕同样是闪避,这一回的她要游刃有余得多,也有功夫利用红莲火的力量护持周身。   鬼帝亦非要置她于死地的长阳道君。他并不在乎旁人的生死,用了五成力驱赶他们后,重新将注意力放到了黄泉上。   他取出定灵珠,手心覆于其上,缓缓施力。   氤氲在黄泉之中的力量为此所吸引,化作黄黑交织的烟雾,一缕缕缠绕于定灵珠上。   第587章   鬼界的制度与修真界不同,算是半封建制。地府十大阎罗和五方鬼帝,前者负责轮回转生,多为元婴修为,后者负责管辖鬼界各方,多是化神修为。   但凡正式受封,其名号便会出现在地府的人事名单上,获得天赐的宝物。譬如掌管凡人生死寿夭的生死簿、号令阴兵的阴兵玺、借用黄泉的黄泉幡等等。   阴兵玺共有五方,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印。每个玺印单独使用,能号令三千阴兵,若合在一起,便可召出十万大军,是幽冥最强大的武装力量。   鬼帝的阴兵玺和黄泉幡都只有五分之一的威力,定灵珠不是。   这是西方鬼帝自己夺来的宝物,能够净化怨气戾气,获得精纯的鬼力。他原先就是以此作为媒介,才顺利吸收了多个强大鬼修的力量——鬼修没有实体,不像妖兽有肉身的消化,一切融合都是神魂的消融,因此越到后面,对吞吃同类就越要慎重。   他手持定魂珠,将净化后的力量融入体内。   衰败的魂体感受到了久违的精神。   鬼帝心中的狂喜难以言喻。   他进入天人五衰已有六百年了,华衣逐渐失色,双目畏惧光明,耳畔总是能够听到地狱深处传来的召唤,仿佛一遍遍提醒他化为虚无的命运。   每一日,他都感受到力量自魂体内流逝,恐惧牢牢攥住了他的心。   活得越久,越畏惧死亡。   鬼修原本就是死后再修,不像人修还能有轮回转世的机会,一旦死去,便会归于地府,成为幽冥的力量,不复存在。   他不想死,用尽一切办法阻挡死亡的脚步。   他扶植有潜力的鬼修,敕封他们为鬼王,挑唆他们自相残杀,再伺机吞噬;他遍寻幽冥,寻找增强力量的天材地宝;他不惜与陌生的来客合作,只为了黄泉微渺的希望……这都是值得的。   黄泉不愧号称蕴藏古神之力,仅仅一息,他便感受到了丰沛的力量灌入体内。   五感再度灵敏,死亡的呼唤瞬间远去。   现在,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   谁敢,谁就去死!   他神色渐渐癫狂,杀意暴涨。   殷渺渺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松之秋提及黄泉之时,她就在思索这件事里是否会有岱域的手笔,故有此一试。   然而,如今猜想得到了证实,他们确实在密谋些什么,她却没有丝毫喜悦。   岱域的布局一向深远,多方下注,设下重重迷障,让人搞不清楚其真正目的。千娇方才的反应不似作伪,似乎他们也受其蒙蔽,那么,关键之处应该就在鬼帝身上。   是黄泉吗?他们想借鬼帝之手,引出黄泉入世?   可能性极大。她推测他们需要大量的死气、怨气一类的负面能量,来供养五行之煞,黄泉很符合这一要求。   就算不是,阻拦黄泉也是必要的。无论岱域的人想做什么,与之反着来就对了,其他的事可以慢慢查。   时间急迫,容不得殷渺渺多思。   她身影一跃,白衣没入了光焰中,消失不见。   “跑了?”劫命瞥见她的举动,也试了试挪移术。然而眼前迷障重重,时隐时现,根本无法分辨方位,若是贸然转移,指不定一头栽进黄泉里去。   千娇道:“应当是门特殊的遁法。我们怎么办?”   劫命也有些斟酌不定。他们的首要任务是保下天魔,但从感应到的魔气来看,黄泉改道引起的空间错位还没有结束,再这样下去,恐怕天魔会被流入阳间的黄泉所吞噬。   可鬼帝现在这么疯狂的样子,也不像是能轻易阻拦的。为了天魔和他拼命,着实划不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权衡了半晌,下定决心:“尽量阻止黄泉,要是不成,走为上。”   千娇微微颔首,视线投向了重新被鬼帝握住的转生石。   尸魔说,转生石一旦归位,黄泉就会重新进入原先介于阴阳交界处的神奇状态,流淌于所在的空间之外。   要结束这一切,关键就在这块石头上。   她稍加思忖,便有了合适的能力。面容改换后,她的身体骤然一软,像是太阳下晒化了的冰淇淋,黏答答的胶装物质从黑袍下徐徐渗透出来,化作一只只分散的魔虫,躯体圆软如蚕,隐蔽而快速地挪动着。   劫命与她配合默契,她预备偷袭,他便正面迎敌,吸引鬼帝的注意力。   鬼帝勃然大怒,出手迅疾如风。   地下世界的坍塌速度变得更快,脚下的土地震颤着下沉,头顶的沙流倾斜而下,环境十分不稳定。   劫命便在碎石与狂沙间游走,借地形之便闪避,心里也不免有一丝疑惑:难道那个道修就真的那么无耻,眼看情况不对就跑了?真是这种人,刚才也不会邀请他们联手解决鬼帝的化身啊。   他很快有了答案。   充沛的魔气由上而下灌入地底。   她大笑一声:“二位,我给你们请了帮手来。”   劫命一愣,旋即破口大骂:“贱妇!”   没错,殷渺渺很清楚凭借自己一人之力不可能战胜鬼帝,而劫命与千娇明显是顾忌天魔的安危才勉强出手,一有机会,他们定然会选择及时脱身,甚至落井下石。   怎么能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呢?正好,她一路追来时安排了退路,每隔一段距离便安置了一盏琉璃灯。   挪移术不能用,是方位难寻。她有了灯作为定位的标志,依靠“水月浮光”的遁术,迅速撤离到地面,一个火禁术轰出了个沙坑,把天魔送下来当支援了。   敌人用得好,也可以是己方的炮灰。   一箭双雕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劫命很想骂一句“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可惜来不及了。天魔再度归来,被流绕的黄泉困在了地底,愈发焦躁,不分敌我攻击着周围的一切。   鬼帝亦在其中。   至此,现场彻底陷入混乱。   黄泉和天魔不分敌我,谁都攻击;鬼帝要应付天魔,又恨不得杀了殷渺渺而后快,却舍不得错过吸收力量的机会,进退维谷;劫命和千娇既想趁机干掉敌人,也清楚黄泉才是最可怕的事物,不得不忍着火气“合作”……   只有殷渺渺目的最简单。   她要转生石。   这说难不难,说容易也并不容易。   敌人太多,她最擅长的幻术难以面面俱到,倒是魂术和红莲火对鬼帝有不错的效果,和劫命一远一近,配合得居然不错。只是如斯一来,她很难有近身夺取转生石的机会。   还是手段太少了。殷渺渺暗暗记下自身的缺陷,借红莲火的光焰调整着位置,伺机而动。   与她的捉襟见肘相比,千娇的优势就凸显出来了。她化作透明的魔虫,牢牢趴在鬼帝不远处的巨大岩石下,缓慢地靠近。   这种魔虫极其特殊,无须进食,仅靠魔气便可以生存,与蝼蚁仿佛。最初修炼这门功法的魔修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毫无进取心,只求活命,因而将这门躲藏的法术修得炉火纯青。   她原来很嫌弃这个人的能力,后来遇到的险情多了,方觉出起妙处来。譬如此时此刻,如此微小的存在,根本不被鬼帝放在眼里。   一炷香后,她便靠近了鬼帝的衣袍。   无数魔虫聚集起来,如泥泞的黏土,重塑出她的人形。   远处的劫命看到她现身,当即大喝一声,血月刀连斩三下,红色的刀光交织成瑰丽的霞色,直取鬼帝握着转生石的臂膀。   殷渺渺也瞧见了。她一手执红莲成火,一手执纨扇抵着眉心,施展了进阶元婴后新得到的魂术——摄魂,即是短瞬内控制对方的神魂。   鬼修皆是魂体,因而魂术是最具效果的。况且,鬼帝吸收的黄泉之力并未彻底消化,蕴含的怨力无时无刻不再侵扰他的神智。   摄魂术虽然只有半息的功夫,却依然起了非常重要的效果。   鬼帝还击的动作慢了一瞬。   劫命的血月刀斩断了他的胳膊,丝丝缕缕的烟雾飘散开来,又快速汇聚凝合。然而,这一点功夫对于千娇而言也尽够了。   她再度改变能力,化作一只魔鸟,钢铁似的鸟爪牢牢抓住了转生石。   这一刻,鬼帝的神智才恢复过来。他反应迅速,腹部收紧,深深吸了一口气,顷刻间,周边的灵气、魔气和飞沙走石都受到了强烈的牵引,不受控制地飞向他的口中。   千娇化作的魔鸟翅膀长而有力,却抵不过鬼帝的一吸。   黑色的鸟羽炸开,一根根羽毛脱离毛孔,尽数卷入气流。她只觉得身上像是被一万根针同时扎下,疼得几乎晕厥。   人被拔根头发都觉得痛,何况是成千上百的羽毛被活生生拔掉呢?   翅膀拍动的力量如何抵得过龙卷风的威力?千娇知道自己坚持不住,可又不肯将到手的东西让人。   危急关头,她瞥见下方滚滚而过的黄泉,灵光一闪。   爪子松开,转生石直直下坠。   鬼帝怒吼:“不!”   殷渺渺心头狂跳,居然和他说了类似的话:“等等!”   两个魔修哪里会听?!劫命持刀而上,千娇获得了喘息之机,在半空中一个翻转,迅速还原成人形,而后张开双手的掌心,将早先吸走的天魔的力量全部放出。   凭空出现的大量魔气吸引了天魔的注意力。它像是一朵厚重乌云,风驰电掣地压了过来,正面对上了鬼帝。   这么一援一引,千娇彻底脱身,骤然退远。   殷渺渺却是不退反进,腕上红线如赤蛇钻出,想捆住转生石,避免它落入黄泉的命运。   照理说,鬼帝吸的那口气威力尚在,转生石落地,并未直接下坠,而是不可避免地受到吸力的影响往上飞。   红线原来是能够拉住它的。   可是,她忘了一个人。   一具青白的僵尸突然横插进来,紧紧攥住了她的红线。   “尸魔!”殷渺渺愕然抬头。   僵硬的死尸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噗通。   转生石落入黄泉,转眼便消融不见。   第588章   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闹得翻天覆地的黄泉好像失去了造反的动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缓下来。因它而错位的空间,也逐渐停止了分崩,趋于稳定。   天魔因错乱的空间而被割裂的部分身体开始凝合,实力进一步壮大,攻击愈发疯狂。   劫命心有疑虑,故意问:“尸魔,如今该怎么办?”   僵尸脸颊上的肌肉坏死不动,保持着诡笑:“自然是按计划行事。”   “这也是你的计划?”他讥讽道。   “我的计划很成功。”尸魔的声音低沉沙哑,操纵的僵尸在红莲火的焚烧下散作片片焦灰,“接下来,是你们的事了。”   劫命面上露出一丝怒容,但是忍住了。他知道尸魔能远距离操控僵尸,本人定不在此处,发火也没用。   当务之急还是解决眼前的问题。   尸魔不肯露面,制住天魔以待良机已成奢望,那唯有退而求其次,等到黄泉消失再将其引到道修之处。   他想着,目光投向黄泉。   转生石消失后,黄泉失去了改道的方向,水势变得平缓。鬼帝虽然对他们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暂且搁置报复,抓紧时间吸收力量。   劫命和千娇对视一眼,达成了共识——他们今天彻底得罪了鬼帝,一旦他缓过气来,肯定要找他们算账,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里。   而很巧,他们俩要杀鬼帝力有未逮,有了天魔却不然。相反,若是天魔能吞噬掉鬼帝的力量,它会暂且休眠消化,正好给了他们布置的机会。   届时,天魔力量大涨,对付道修更是得心应手。   趁他病,要他命。千娇再无迟疑,双掌连推数下,将积攒的魔气尽数放出,化作一行魔鸟,宛如撒了一路的诱饵,引诱天魔过来。   此时的天魔早已陷入狂躁状态,哪里有魔气就往哪里去,浑然不顾敌人的谁。它没有恐惧,没有害怕,有的只有食欲。   鬼帝又惊又怒,当即召出一千阴兵。   面容模糊的铠甲兵卒幽幽自地下冒出,将周围的空地挤占得水泄不通。战车上的将军一挥手,他们便握着长枪大刀,凛然无惧地冲击天魔。   殷渺渺眸光闪动,身形倏然消散,再度隐匿到了暗处。   她方才的思绪仍旧沉浸在尸魔出人预料的举动里,尚未想明白,思路就不得不中断——如今局势再度发生了变化,必须做出应对。   是继续和魔修联手,解决鬼帝,以绝后顾之忧,还是反戈一击,趁机搞掉威胁巨大的天魔呢?   她没有贸然决定,而是仔细观察起黄泉来。   之前尸魔说,转生石一旦回归阴间,黄泉便会返回原样。可如今转生石没了,黄泉却并无消失的征兆,而是将途径的区域重新划分:有一部分消失了,隐入鬼界,还有一部分恢复原样,只是地貌大为改变,激流冲下断层,形成湍急的瀑布,熔岩犬牙交错,险峻奇诡。   殷渺渺隐隐有些了悟。   这转生石有点像黄泉的路标,一旦从阴间到阳间,便会引导黄泉改流,重新划分阴阳的边界。然而,它消失后,黄泉失去了方向,就只会保留原样——这毕竟只是一条河流,没有自我意识。   她神识展开,继续密切追踪。   黄泉自天魔所在的那处流出,起源无可追寻,在地下河道里蜿蜒冲刷,重新构建地貌,约莫占据了半个沙漠的大小,而后流向深渊,消失不见。   期间,许多沙漠里的妖兽来不及逃窜,为之吞噬,身魂俱散。而又有一些不知何物的尸骨,本来深埋于地下,经黄泉浸润后,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发生了奇异的变化,黯淡无光的白骨变得莹润发黑,重新获得了生命力,甚至一点点爬出了河水,消失在了某个角落里。   由此可见,黄泉蕴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可以轻易而举地剥夺生命,也能够让亡灵重返世间。   殷渺渺竭尽所能,反复确定后,证实黄泉只是在埋骨之海下出现了一截,其余的重归阴阳之界,终于放下心来。   只要不危害到其他地域,就没有阻止的必要了。甚至可以说,留下它也不错,这将成为抵御魔修的天险。   殷渺渺轻轻吁了口气,注意力转移到战局上。   天魔遭到了鬼帝和阴兵的两面夹击,状态不佳,攻击却愈发狂乱。它时而变换成乌云,强行吞没前排的阴兵,时而化出千万触手,吸食着鬼帝的法术之力。   而鬼帝正处于爆发的边缘,延续寿命的计划失败,又被人屡屡挑衅,能忍就不是化神。   他挥舞着黄泉幡,留存在世的黄泉水固然不多,编织出一个囚笼还是绰绰有余。劫命和千娇不得不想方设法阻拦他。   所以殷渺渺就干两件事:用幻术阻拦两个魔修,用红莲花倒逼天魔。   劫命嘲讽她:“朝三暮四,真不知道修有你这样的‘聪明人’。”   “过奖,不如两位给旁人做嫁衣裳。”殷渺渺神色自若,顺带离间,“尸魔的计划,两位想来是不知道吧?他和天煞的真实目的,你们清楚吗?就这样给人做牛做马,谁‘聪明’还不知道呢。”   纵然知晓这是挑拨离间,劫命还是心起不忿。他和千娇位列十大魔君,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天煞有事瞒着他们也就罢了,拿他们当炮灰就很不够意思了。   “休要中计。”千娇低声提醒。   劫命冷哼一声,并不作答。他素来自诩本事过硬,和千娇这样靠旁门左道上位的家伙不能相提并论,故而格外咽不下这口气。   当然,他对殷渺渺也一样满腹怨气,回敬道:“陛下也是好肚量,背叛过一次的人还愿意再次合作。”   鬼帝冷冷道:“不必多言,你们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狠话很霸气,可惜效果适得其反,只是让众人下手的决心更胜了三分。   一时间,地动山摇,震动传遍荒漠。   *   潞江。   季鹤闲等人感觉到了地面的震颤,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与远在天边的埋骨之海有关,只当是洪水决堤的缘故。   半日前,他的所有布置都准备完毕。确认无误后,他亲自带领一支小队潜入陷落的仙城,诱出了不少魔修,准备将他们带去勘察好的地势低洼处。   谢小莹留在阵法的最中间,双目紧紧盯着月亮在地上的倒影。   修真界的日升月落皆有定时,人力无法影响,是唯一且精准的计时工具。今日的计划环环相扣,左右相差的时间不能超过一刻钟,若有耽搁,便极有可能误伤队友。   叶舟不擅斗法,没有加入诱敌的队伍,留在了原地,沉默地注视着逐渐高涨的水位,清隽的面容隐藏在月光的阴影里,看不清喜怒。   沈细流一路过来,已经亲眼见过洪水的威力,远比她原来世界的更加可怕。顷刻间便能摧毁一座山丘,填平一个山谷,这等威力,纵然是金丹真人也难以抗衡。   她害怕了。   “真人。”她艰难地咽着口水,“据我所知,这里原来有很多依附谢家的小家族,魔修不可能全部占据,若是……”   若是洪水决堤,最高不过筑基修为的他们,还能活吗?   叶舟道:“修士一生逆天而行,如此险境多不胜数。”   沈细流很想问一句“那又怎么样”,但不敢说,也觉得没办法和修真界的土著争辩人权问题,只好问:“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远方的山峦。   过去,他奉行的便是修真坎坷,磨砺是长生途中必然的考验。修士能够度过,证明有继续攀登道途的资格,假如死了,那也是实力不足,怨不得谁。   可近年来,这些想法似乎有了改变。就好像师姐曾经说的,不得道升仙,总是要死的,那今日死了,甘心吗?必然是不甘的,能多活一天,谁想早一天去见阎王呢。   她改变了他。   曾经的他,只想追求至高无上的丹道,只想炼出最高品阶的丹药,只追求最繁复玄妙的丹方。然而现今,他却在最低阶的丹方上下功夫,甚至殚精竭虑改进净魔丹,减少服用的人的经脉损伤。   这有什么价值吗?净魔丹再怎么改,也只是净魔丹。   但他不自觉地这么做了。   离开了她,他才惊觉自己变了那么多。   他不说话,沈细流也不敢催。她的心高高悬起,莫名的恐慌和畏惧萦绕在胸膛,叫她无法安宁。半晌,才听叶舟道:“事成之后,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救援陌生人不是修士的作风,可他想要这么做。   又过了一刻钟。   时间到了。   谢小莹蓦地抬起头,牢牢注视着西南方的天空。那里,一束烟花高高窜起,猛地在黑夜中炸裂,盛放出一朵小小的花蕊。   第一道关卡成功了。   她垂下眼睑,恍惚间想起了很多往事。   潞江是谢家的地盘,每年春季的丰水期,谢家子弟便会从各个属城出发,聚集到谢城参加水猎。   当年她还年少,正是肆无忌惮又自视甚高的岁月,骑着季家的骑兽,张扬地飞过天空,和最要好的十哥谢臣俊打赌,看谁能猎到更多的猎物。   旁支与嫡支的竞争,少年人的意气,兄妹间的亲情……潞江承载了谢家所有的荣耀和她许许多多的往事。   而今日,她却要亲手毁掉这一切。   谢小莹心底升起一股悲凉与凄怆。她默默倒数着:十、九……五、四、三、二、一。   影子指向了正东方。   她愤然挥剑,剑气呼啸而出,点燃了布置好的符箓。   爆炸声接二连三响起,震耳欲聋的气浪像海潮扩散开来,脚下的地面剧烈摇晃着,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缝。   洪水咆哮而下,仿若一只脱出牢笼的猛兽,疯狂地破坏着沿路的一切。   叶舟一把拉住沈细流,跃上飞行法器,以最快的速度拉到高空。   沈细流的两条腿软得像面条,跪坐在法器上往下看。   河水的下游被堵塞,两条挖好的新河道将要迎来潞江近一半的水量,而它们的下游,正是魔修集中数量最多的地方。   她突然问:“季前辈说,他要引出城里的两个金丹魔修,是不是……”   “是。”叶舟说,“他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其实之前,沈细流有点恨季鹤闲,觉得他太不把人命当回事,洪水滔天,不知多少无辜者要枉死。可此时此刻,听说他亲自去了最危险的地方,不惜性命对付敌人,又有点恨不起来了。   这就是战争吗?她咬着嘴唇,心惊胆寒。    第589章   洪水怪兽咆哮而来,冲垮了重重防御的城池。   季鹤闲脚踩法器飞得风驰电掣,身后两个魔物张牙舞爪,追缠不休。他面上无半分惧色,大笑道:“孙子,爷爷今天就教你们做人。”   他口出狂言,却也有几分本事。两个金丹魔修驱使着魔物,左右包抄,居然一时奈何不了他,反被他伤了饲魔。   惊雷般的轰鸣由远而近。   一个魔修说:“恐怕是计。”   “不错,就是引蛇出洞之计。”季鹤闲一口认下,猖狂道,“二对一,怕了?”   另一个魔修暴躁些,又刚服了不可描述的丹药,血气上涌,正无处发泄,哪里会管是不是真的有埋伏——就算有也不怕。当即便加快了速度追了上来。   季鹤闲以一敌二,且战且退。下方的水位已经没过了城外的林子,两人合抱粗的树木在水流下毫无还手之力,折断成一根根浮木,宛如漂萍随着浪头起伏,可怜弱小又无助。   两个魔修一开始还没当回事。做了修士,尤其是金丹修士,就自觉有了不同于凡人的力量,对于神秘莫测的天威也就没了最初的敬畏。   他们一直追逐季鹤闲到了深谷,为阵法所困,方觉不妙。   那时,洪水怪兽未曾真正到来,只有大量泥沙岩石被冲击到此。魔修反应也不慢,立马嗑药,狂血丹骤然提升了他们的力量。   季鹤闲腹背受敌,瞬时落于下风。   震耳欲聋的水声越来越近了,阵法只差三息便会激活,届时山谷上方便会结出结界。虽然并非不可破解,但想要脱身而出,必须费不少时间,绝对来不及逃离。   三。他倒数一声,刀气破空,擦出一道又一道火刃,贴着敌人的肩膀擦过,燎到了法衣,焰光蔓延开来。   婴灵鸟自上而下一个俯冲,尖利的鸟喙刺中了他的肩膀,魔气入体,血流喷涌。   二。季鹤闲咬紧牙关,肩膀的肌肉隆起,掠身近前,手腕一抖,袖中便有一串符箓飞散开来,贴着刀尖划过,被蕴藏在上的灵力激活。   符纸开始发亮。   他一个鹞子翻身后退,落下时刚好踩住飞行法器。   翻涌的水花溅湿了衣袍。   轰!爆雷符炸开,气浪滚滚。   一!   咆哮的巨兽按时抵达目的地,掀起的浪头遮天蔽日,挡住了黯淡的月光。哗啦啦,密实的水花砸下,像是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暴雨。   结界亮起,透明的帐幕由四周向中间闭合。   季鹤闲不顾一切往上冲,飞行法器难以承受这般剧烈的速度,表面出现了一道道裂纹,眼看就要崩裂。   若是被困在结界里,那就真的死定了。   季鹤闲心跳如雷,干脆一蹬腿,灵力挤压到极致爆发,像是拉满弓弦的箭矢,借反弹的力道急急射出。   结界擦着他的身体合拢。   出来了。可他还未松口气,就感觉到背后杀气迎来,飞快翻身闪开。同时往身上拍了两张飞身符,勉强漂浮在了半空。   漆黑的魔气融入了黑夜,团团将他围住。   在他拼命脱困的时候,有一个魔修也识破了他的计策,用尽全力脱离了结界,并未被困死其中。   战斗才刚刚开始。   *   沈细流亲眼见证了潞江之战。   她原以为这将会是圣经里的末日场景,谁知道现实比故事更复杂、更惨烈。   仙城都有结界,最早扑过来的浪头并没有马上瓦解城墙,只是拍打着城头,使得整个地面砰砰震颤。三个浪头过后,城墙才土崩瓦解,河水灌入,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水面上就飘起了尸体。   但更多的修士并未即刻丧命,而是纷纷自隐蔽处逃出,惊恐地四散分逃。   他们参加的是一场力量悬殊的速度比赛,在恐惧中迎来死亡,无疑比茫然地死去更加残忍。   生死存亡之际,人的善与恶被无限放大。   修为高的母亲没有独自逃命,而是将珍藏已久的悬空符贴在了孩子的背后,含着热泪将他重重抛向高空,自己却站在树梢上,被洪流吞没。   也有危险到来时独自坐上骑兽逃命的修士。骑兽负重有限,载的人越多越慢,他便果断舍弃了道侣子女,绝尘而去。   然而,不是人人都有逃离的办法。更多的人无计可施,便将目光对准了道友,一剑斩下,抢了别人的法器或者骑兽就走。   抢不到的,就把主意打到符箓身上。   先前那个母亲牺牲了自己,才获得平安的孩子,就是很多人眼中的肥肉。悬空符的效力能持续一刻钟,夺下来还能用。   那个孩子比沈细流还要小上几岁,看见那么多人凶神恶煞地朝自己走来,完全吓呆了,也不会逃,愣愣看着他们。   沈细流过去也是在地铁里大骂色狼的人,只是藏头露尾的逃亡生涯彻底消磨了她的义气。她以为自己会假装没看到,谁知道嘴巴比脑子快:“真人……”   叶舟没有看她,甩出了一根丝索,卷住了孩童的腰身,将他带到了自己的飞行法器上。   他是金丹修为,仅仅站在那里,就足以呵退不轨之徒。   “洪水自东南来。”他将灵力灌注于声音,响彻天际,“诸位可往卢城去。”   无人应声,就这么停驻救人的功夫,浪头已经追了上来。   沈细流下意识地拽住旁边的小孩,紧紧闭上了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法器晃了一晃,像是个皮球颠了颠,却没有被浪头打翻。她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却看见了极其奇妙的一幕。   叶舟的飞行法器是一片翠叶,乌篷船大小,经络分明,柄上停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兼具实用与美观。此时此刻,叶片上正泛出一缕缕清幽的光芒,交织出神秘的纹路,勾勒成闭合的结界,牢牢阻碍了洪水的侵袭。   牛X!沈细流提起的心一下子就放松了。   她想好好拍拍马屁,一抬头,却看见叶舟望着那些花纹,怔怔出神。于是话到嘴边突而转弯:“这个符文好厉害,肯定是哪个特别厉害的前辈画的吧?”   叶舟的神色蓦地柔和下来:“这是师姐的洛书纹。”   不着急赶路的日子,殷渺渺很少用挪移术,宁可坐着飞行法器,慢悠悠地看遍山河。她不肯费神驾驭法器,便叫他做,自个儿靠在软枕上小憩。   有一回闲来无事,她就拿了笔,调了墨,在他的飞行法器上绘纹,口中道:“当年我师父送我的法器是红叶,你这是绿叶,和我还挺有缘。”   她随口一说,他却由衷心喜。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却……   师姐啊。   他无声叹息。   *   潞江乱成一锅粥,埋骨之海下亦是战事未休。   殷渺渺结婴后只打过三次。第一次与长阳道君,顷刻落败,第二次和公孙霓裳,碍于北斗堂可怜的经费,点到为止,第三次便是之前去谢城,没有碰到对手,几乎是凭借修为碾压。   此番与鬼帝、劫命和千娇动手,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元婴战斗。   而很不巧,劫命、千娇、天魔能够互为掩护,鬼帝能号令阴兵,乃至借用黄泉,唯有她是孤身一人,又是两者的共同敌人,打得十分艰难。   好在她所擅长的并非直来直往的战斗,幻术和身法巧妙结合,再借地利之便,灵活地在战局中游走,伺机而动。   他们都没有精力腾出手来专门寻求破绽,一时奈何不了她。   三方约莫混战了近半个时辰,毁掉了大半个地下世界,这场拉锯战才出现了明显的倾向——劫命和千娇受了轻伤,天魔却折损了大半的力量。黄泉吞噬了它大部分的身躯,导致它最后彻底失控,绝地暴走。   这样天生的魔物十分稀有,劫命和千娇不敢坐视它死去,只好拼着自己受伤,将它暂时控制住,迅速撤离。   当时,黄泉带来的空间错位已经恢复,挪移术成功。   他们跑了。   殷渺渺也不再恋战,旋即消失。她回到卢城时,已是白昼,第一时间去找了公孙霓裳。   公孙霓裳原来悬心潞江的进展,一看到她,错愕无比:“你怎么了?谁伤了你?”   殷渺渺这会儿看起来着实狼狈,法衣破损,沾满了血迹。她灵力不稳,向外溢散,竟然收敛不住,显然是刚经过了一番恶战。   “我和劫命、千娇,还有西方鬼帝打了一天。”她开口,嗓音沙哑,嘴角渗出一缕血水,“他们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们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公孙霓裳皱眉:“你想干什么?”   “边走边说。”殷渺渺平复了下呼吸,“我们去季城。”   公孙霓裳大摇其头:“你这样不行,赶紧疗伤吧。”   “魔修搞了个天魔,不现在处理掉,一旦恢复过来,仅凭你我根本解决不了。”殷渺渺看着她,加重了语气,“你放心,我没事。”   她们二人相交不久,只是盟友,利益大过情谊。公孙霓裳看她坚持,便不再强求,爽快地同意:“好。”   又是半日。   诚如殷渺渺所料,劫命和千娇撤退后的第一件事,即是找地方安顿天魔。这个大杀器现在成了烫手山芋,不能杀了干脆,也不好控制,活脱脱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不止如此,尸魔的行为也令二人嘀咕不已。   千娇道:“我们应该找天煞要个说法。”   “说法,能有什么说法?”劫命面色黑沉,“我不信这事他不知情。你别说,天煞的来历是有些古怪,从前你可曾听过这人的名字?又见没见过尸魔那样的人?”   千娇迟疑了下,道:“咱们魔洲无名无姓的人崛起,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天煞的功法不会骗人,他确实是魔修。”   “那狂血丹呢。”劫命看着她,“这种东西,你听过吗?”    第590章   劫命并不否认,他投靠天煞,确实是为其能力所折服。然而,他能修到元婴,又选了最难的武修,自怀一股傲气,折服的时候心甘情愿,赴汤蹈火绝无二话,一旦起了怀疑之心,容忍度又会大大下降。   尸魔对黄泉的安排太过奇怪,叫人摸不着头脑。看似无足轻重,可若真是如此,为何又要对他们三缄其口?   必有古怪。   劫命恨得牙痒痒,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原本侵占陌洲的计划可以说是完全行不通了,甚至还要背负一定的责任。   但千娇说的去讨个说法,亦是万万不能。   修士不是讲道理的人,魔修更是完全不在意这些,谁更强,谁立下更大的功劳,谁就是道理。他们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陌洲的问题,才能回去找天煞算账。   劫命理清了思路,情绪慢慢平复:“天魔不易控制,要我说,我们还是循序渐进,不要贪图一时之快。”   千娇面露沉吟。她原本性格孤僻,独来独往,不喜与人合作,然而魔洲的局势瞬息万变,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值得相信的盟友。恰好当时吸收了百媚的灵魂,姐妹合二为一,无形之中也受到影响,对劫命颇为信任。   因此,她虽然不怎么想放弃天魔这个大杀器,还是认可了盟友的决定:“我可以想办法暂时把它封印住。”   劫命的神色缓和下来。千娇单打独斗的实力不强,却胜在能力多变,正好弥补他手段单一的短板,如非必要,他也不想现在就拆伙。   二人达成共识。   “天魔要恢复,须有魔气补充。”千娇提议,“你觉得魏城如何?”   劫命立即道:“可。”   魏城地处偏僻,不易被人发觉,死气环绕,是最佳的养料。且魏家的矿山地形之复杂不亚于埋骨之海,布下重重机关便能有效限制——天魔的智商可不怎么样,一时半会儿定然逃不出去。   两人从决断到付诸行动,也就短短几个时辰的事,如何也想不到荒废已久的魏城居然有人会提前设下埋伏。   然而,殷渺渺对魏家矿洞已经很熟了。   她第一次来,是为了调查狂血丹的事,连蒙带骗查到了些许蛛丝马迹。第二次来就是结婴后的事,因为伤势未愈,向天涯替她下去看了一眼,说所有的狂血石都消失不见。   这是第三次。   她依照岱域等人的行迹,预判劫命和千娇会选择这个地方,提前和公孙霓裳过来堵人。   “要杀元婴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公孙霓裳表现出了少见的谨慎,“把人逼急了,指不定我们都要交代在这里。”   殷渺渺微微颔首:“我没打算取他们的性命,只是打算和劫命聊聊。”   “劫命?你的目标是他?”   她笑了:“千娇手段太多,指不定就有应付我幻术的法子。况且,劫命心高气傲,更容易被我打动。”   公孙霓裳皱起了眉头:“你和我说老实话,不会打算和魔修做交易吧?”   “交易什么?”岱域的事在三大宗门亦是机密,殷渺渺分毫口风不露,“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事。”   她不说,公孙霓裳也没法子。最初在北斗堂立约的时候就有言在先,殷渺渺帮他们在陌洲立稳跟脚,他们要帮她擒拿魔修。   只是……是什么事会要她不惜带伤冒险也要弄清楚的呢?公孙霓裳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   潞江。   魔修占据的几座城池在洪水的怒涛下,全成了断壁残垣。   沈细流远远看着,只能看到一股股魔气从城头飘散出来,像是冲上天的炮仗,速度飞快,朝着四面八方散去。有的魔气快,侥幸逃出了浪头,有的却慢了一步,一个浪打过来便吞没了。   兴许是瞧不真切,她心底倒是没有太多的不适,而是想,魔修都是无恶不作的混蛋,早点死了早点太平。   然而,叶舟瞧了会儿,嘱咐她:“你就待在这里,不可擅动。”   沈细流不明所以,但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无论如何,叶真人总不会害了她。   不多时,她便知道了缘故。   洪水之下,才是恶战的开始。   金丹修士难抗天灾之威不假,可若说作为修士,还不能在洪涝下保全性命,那也是个笑话。事实上,一旦筑基,修士便能在水下屏气数日,更不必说许多法器都有水下活动的功效。   致命的危险来自于水下的妖兽,以及……同类。   道修与道修之间的杀人夺宝,道修与魔修间的生死之战,人与水中妖兽的捕猎追逃……波涛汹涌的水面下,杀机无处不在。   沈细流修为尚低,看不清水下的搏杀,却能看到时不时有水花炸裂,断肢死尸浮上来,鲜血染红了浑浊的河水。   她也终于明白叶舟为什么叫她不要动。   有一个乘着骑兽奔逃的女子,因为飞得太低,被躲在水下的人看重,一把钩子甩过去,正中后心。她凄惨地叫了一声,跌入水面,被闻到血腥味的妖兽包围,分吃了个干净。   而偷袭她的人飞身而起,夺了骑兽就跑。谁知没过多久,就有一只庞大的妖兽自水中跃出,张开血盆大口,将一人一兽尽吞腹中。   浓郁的血气引来了飞禽。   有妖兽,也有魔鸟,他们盘旋在上空,贪婪的双目紧紧盯着弱小的目标,看准了便一路追踪,直到猎物精疲力竭,便猛地冲下,一口咬断脖子。   这是毫无秩序的杀戮之夜,谁都不能置身事外。   叶舟亦然。   他的金丹修为震慑了不少蠢蠢欲动的歹徒,可有的魔修磕了丹药,理智不在线,哪管打不打得过,看见了就凶神恶煞地扑过来。而暗处,亦有静静观察的数双眼睛,准备看看能不能捞一次渔翁之利。   叶舟打得不是特别顺手。   他修为高,法器多,出手也干脆利落,可以说无愧于冲霄宗精英弟子的名头。然而,这不是一对一的擂台赛,是生死搏杀。   能在陌洲活到今天的修士,无一不是亡命之徒,出手狠辣,为了杀掉对手,无所不用其极。而叶舟只是想制止他们,起手便带了三分缓和的余地。   因此,他反而失了上风,只能被动防守。   战局动静颇大,引来了大型的水妖,庞大的身躯游曳在水面下,逼得数个埋伏者暴露行踪,落荒而逃。   沈细流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妖兽,瞠目结舌:这玩意儿比鲸鱼还要大,看着像电影里的沧龙。   她还记得电影里沧龙出水,一口吞掉鲨鱼的场景呢,顿时不寒而栗。   叶舟虽不想伤及无辜,可混战中哪能面面俱到。他微微皱了皱眉,终究还是将扣在手中的丹药掷出。   炼丹师的攻丹说是“丹”,实际上更像是“弹”。尤其是火攻丹,炸开的威力不亚于火药,还更加灵活,能够通过增减裹在外层的灵气来控制时间。   叶舟闲来无事就爱炼丹,防身的攻丹不少,当下一口气洒了数颗,直接炸得敌人血肉横飞,作了妖兽的盘中餐。   他微微松了口气,目光瞥过暗处消失了踪迹,未多计较,驭着法器迅速离去。   *   殷渺渺有心算无心,又有公孙霓裳从旁协助,埋伏的计划相当成功——千娇手段邪异,负责对方她的是公孙霓裳,以直制诡,劫命是纯粹的武修,则以巧破力。   在受了伤且精疲力竭的状态下,劫命难以避开那双金色的眼瞳,坠入了无穷无尽的幻术中。   他看见了幼年的自己。   在魔洲生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不留神,就会成了强者手下的亡魂。很长一段时间里,劫命都不得不在乱葬岗里生存,与乌鸦、僵尸和怨魂为伍。   他没有心法,不懂修炼,唯一能倚仗的便是一把不知陪葬谁的刀。   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后来有了机缘,也依旧选择走武修之路的缘由。他不信外物,最相信的只有手里的刀。   劫命并不想回忆早年的坎坷,一撇唇角,挥刀砍死了战战兢兢躲在棺材里的“自己”。   场景破碎了。   “这就是所谓的幻象神通?”他讽笑,“不过如此啊。”   没啥用。   新的场景出现了。   他看到了一个故人,一个不算特别漂亮,却很有风情的女人。她是某个魔君的属下,金丹修为,占有一方地盘。   于魔君而言,金丹修为算不得什么,但于许许多多的魔修来说,金丹就是高不可攀,难以反抗的存在。   她看上了这个眼神狠厉的魔修少年。可想而知,接下来的故事不是很愉快。   劫命在重温旧梦前把她和自己都给砍了。   第三个场景无缝衔接。   刚才死掉的人又活了,少年劫命杀死了金丹女修,并且接管了她的势力。   这是他崛起的开始。   劫命顺手又是一刀,已经有点不耐烦:“你给我看这些是什么意思?”   “这是你人生中印象最深的记忆。”殷渺渺的身影出现在软榻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周围的布景。魔修的审美和道修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因为浊气的缘故,看起来阴沉了些。   劫命眯起了眼睛。他虽不通幻术,却也知道幻术的原理在于迷惑心神,而他自始至终都是旁观者,很清楚这并非现实。   “你想干什么?”   殷渺渺笑了笑:“你觉得这些记忆毫无意义,实则并非如此。”   话音落下,室内的环境忽然变幻,化作黑夜星辰,茫茫宇宙,而她依旧坐在那张精致的榻上,恍若世界中心。   “熟悉的场景,记忆深刻的时间,无不牵动你的心神。”她慢慢道,“心神一动,你也就彻底掉进我的世界里了。”   幻境是一个容器,必须拉入对方的神识才能起作用。因此,她不是一上来就切入正题,而是用三个印象深刻但无害的记忆片段,吸引劫命的注意力,他以为自己清醒着便无害处,实则已经步入了圈套。   劫命蓦然色变。   殷渺渺站了起来,霎时间,场景变幻,到了无常山。她抬起头,看到了劫命记忆里的天煞。   终于找到了。    第591章   殷渺渺看到天煞的第一眼,就明白他为什么能收服劫命了。原因无他,这人实在是很符合魔修的审美。   魔力凝而不散,浑然一体,俨然是修炼得来,而不是靠吞噬囫囵吞枣;气息磅礴而缥缈,无法捕捉和描述,透着神秘的韵味。   与之相比,其外表反倒一点也不重要了。   但殷渺渺还是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下天煞的外形——他的身形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无任何辨识度,身后披着一件绯红的披风。此披风并非实体的布料,而是由浓郁的血气凝结而成,浓浅变幻,血腥气十足。   脸上没有什么遮挡之物,然而从劫命的记忆里看去,他却面目不清,仿佛被什么力量刻意扭曲了。   殷渺渺忍不住轻轻笑了声。   劫命听在耳中,认定她在嘲讽:“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继续深入记忆。   暂停的场景瞬间生动起来。   天煞道:“柳洲大局已定,道修不出三月,必然全线撤退。”   殷渺渺猜想这应该是他们来陌洲之前的场景,才发生不久,算得上是新鲜消息,立即专注起来。   果不其然,当时的劫命马上就问:“柳洲已定,该增派人手了吧?”   “不错。”天煞颔首道,“欲女与蚀日要打理柳洲,此次寻你二人前来,便是为了此事。”   千娇问:“不知陛下是何打算?”她口中的陛下指的自然是魔帝了。   “陛下欲取北洲。”   两句话的功夫,劫命便会过意来,还道她是想窥视魔洲的下一步计划,抬手就是一刀,想中断记忆的回溯。   然而这一次,刀锋掠过人影,无声无息,毫无变化。   殷渺渺无动于衷,压根不在意他的举动。   精通魂术的修士能够制造虚假的记忆迷惑外人,但劫命不懂其中奥妙,他越是在意,记忆越是鲜明,反而方便她甄别。   场景里的劫命觉得这个战略不合预期,皱眉问了句:“北洲吗?”   当时的他是这么想的:北洲有归元门、丹心门、御兽山三个门派,实力强横,是几洲中最不易攻占的地方。不如南下,一步步拿下西四洲,站稳跟脚,等到实力强盛,再取最乱的中洲。   正在这时,天煞又补了一句:“北洲之事,将交予魔傀山。”   劫命和千娇都露出恍然之色。   魔傀山万影魔君,乃是前任魔帝的心腹,修为极高,创出了影傀秘法,是昔年魔洲的第一战将。可惜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比起魔帝之子的方无极,现任魔帝其实更忌惮万影魔君,将其视为最具威胁的对手,始终严加防备。   而万影魔君也不傻,双方境界有差,不能硬刚,便说要去柳洲经营,一去不复返。但他并没有真的消声灭迹,而是利用影傀建立了霜华城,开拓了魔修的首个据点,此次魔修能一举占领柳洲,他功不可没。   如此一来,魔傀山名望更盛,也更令魔帝忌惮。   这不,魔帝旋即出了个阳谋,把攻占北洲的大难题丢到了他的头上。理由还很充足:万影魔君是十大魔君之首,舍他其谁?   更妙的是,事成了,万影魔君也定然元气大伤,甚至就此陨落,不沾分毫便可解决掉心腹大患。若是不成,魔傀山的声望就会跌入谷底,再也难与魔帝抗衡。   劫命想清楚了前因后果,不由担心被魔帝发配过去与魔傀山合作,试探着问:“那我等……”   天煞不等他说完,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说道:“我向陛下游说,派你二人去陌洲一行。”   “陌洲?”当时,劫命与千娇都对陌洲不甚了解,只知道是西洲最偏僻的一处。   天煞解释道:“镜洲有凤巢旧址,伽蓝寺的佛修亦难应付,而秋洲存有神木,拿下非一朝一夕之事。陌洲虽地处偏僻,然而,未有元婴,稍施手段即可。”   劫命并不太愿意,太没挑战性的任务如何能显得出他的能力?况且那地方又偏僻,想来也算不上多好的地盘——魔洲规矩,谁打下来的地方归谁统领。他瞄向镜洲已久,想从那块肥沃的领土上分一杯羹。   他稍加思索,提出疑义:“陌洲在南,须经二洲,怕是会打草惊蛇。”   “不必担忧。”天煞看起来就像是个为小弟着想的好大哥,安抚道,“尸魔已带人前去,算算时日,多半已经成了。”   劫命眉头紧皱,略感不悦,既然已经派了人过去,又要他们做什么?   天煞似乎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说道:“尸魔能力特殊,可作前锋,然具体事宜非你二人莫属——劫命,莫要小觑陌洲,此地虽小,却是个浑浊之地。”   浑浊之地,指的是某些清浊气交融的地方,通常位置较低,多处于洲土地势低洼处,例如海沟、山谷、峡谷。   “那里有一道深渊裂隙,以及,黄泉。”天煞意味深长地说,“我说动了陛下,将天魔暂时借予尔等。这是魔洲对付道修的利器,若是用得好,定然能在不久后的大战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劫命和千娇被说动了。   然而,此时此刻,殷渺渺望着身边面色难堪的魔修,轻轻一笑:“想来经过这几日的事,你心里,应当有些不同的想法了吧?”   劫命冷冷道:“我奉劝你一句,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样粗陋的挑拨离间,你也好意思用的出手?”   “是不是离间计,你很清楚。”殷渺渺淡淡道,“自始至终,你和千娇都是天煞用来故布疑阵的棋子,掩盖他真正想做的事。”   “那又如何?”劫命不为所动。   结盟的关键在于利益,不在于信任。他固然不会再像早前那般信服天煞,也决心要找回场子,可陌洲切切实实交到了他和千娇的手里,就凭这一点,道修说破嘴皮子也没用。   殷渺渺毫不气馁,叹息道:“你的眼界竟然如此狭窄。一个人愿意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必然是为了图谋更大的好处。”   劫命微微色变。   “我找上你,而不是旁人,是觉得你还有几分盘算。”她一副失望的样子,“也罢,看在此次你我联手的情分上,我不杀你,你留在这里好好想想,别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说着,她怜悯似的摇了摇头,身影骤然散去。   劫命趁机拔刀相向,然而这一回,他眼前一阵晕眩,竟然从方才旁观的第三视角变回了第一视角。   “柳洲大局已定,道修不出三月,必然全线撤退。”   场景再度重头开始。   他被困在了自己的记忆里。   现实世界,殷渺渺睁开了眼,枯竭的神识场牵引着大脑,传来阵阵晕眩与刺痛。她强忍着不适,挥转红莲,与远处缠斗的公孙霓裳配合夹击。   千娇眼看劫命双目紧闭,毫无反应,就知道他是着了道,不敢再战,立刻换做逃离之法,化作一缕青烟,裹挟着昏迷的劫命遁逃而走。   公孙霓裳挽剑追去,溅落一地血花。   “逃了。”她失望地判断。   殷渺渺道:“无妨,劫命中了我的幻术,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你的事办成了。”公孙霓裳探究地看着她。   她道:“算是吧,我们可以走……”话未说完,天旋地转,她闭目忍了忍,才惊觉是倒在了地上。   公孙霓裳被她唬了一跳,立即扶住她:“走,回去再说。”   “劳烦道友了。”殷渺渺并未推辞。   二人消失在了原地。   *   叶舟很久未曾陷入这般苦战了。   洪水滔天,他修的却是火法,威力不免打了些折扣,敌人凶狠且绵绵不绝,都等着他耗尽灵力,补上最后一刀。   金丹修士固然灵力深厚,也架不住这样一轮又一轮的消耗。   他不再恋战,看准时机抽身而去。   飞行法器的速度慢了下来。叶舟递给沈细流一颗灵珠:“换上。”   沈细流安抚了两个救下来的孩子,接过灵珠,打开法器尾部的蝴蝶。那里有个机关,可以用来放置灵石,作为飞行的能源。   刚被救上来的女童怯生生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她看起来也就七八岁,沈细流在别人面前扮萝莉,在真小孩面前就不自觉露出了成熟的一面,安慰道:“去安全的地方,别怕。”   女童点了点头,想了想,拿出藏在怀中的葫芦,畏惧地看着叶舟,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前、前辈喝水。”   叶舟正在盘膝打坐,闻言睁开眼眸,瞧了一眼葫芦:“不必……”   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女童袖中便射出一把飞针,直取他的胸口。因相距不过伸手的距离,几乎避无可避。   叶舟的胸口泛起一阵白光,组成一道半圆的盾牌,将射来的飞针尽数反弹了出去。   那个女童不意他还有护身的法宝,闪避不及,被自己的飞针刺了个透。但她似乎提前服过丹药,面色未有异常,反而拔出了袖中的短刀,狠厉地刺了过去。   然后,手臂僵在了半空。   她中了幻术。   叶舟面色冰冷,挥卷袍袖,将她掷入水中。   火刃穿透了后心,一招毙命。   沈细流看见,那个“女童”落入水中前,露在外头的面孔露出了些许皱纹,手臂枯瘦,满是黑斑,竟是个老人的模样。她一阵恶寒,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这也太……”她想说什么,可嗓子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捏住,忽然不能喘气了。   膝盖上,一根细如牛毛的针迎风而颤。   沈细流蓦地睁大了眼睛——她中了毒针!   叶舟发觉了她的异样,即刻取出一粒丹药,捏开她的下颌逼她吞入。清凉的药力流入咽喉,化去了气管的凝涩。   她还来不及松口气,就觉得四肢百骸传来强烈的痛楚,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啃食血管。   “好痛。”她浑身战栗,可怕的念头萦绕在心头:难道她就要这么死了?   第592章   季鹤闲以为自己要死了。   粗略一算,这次水攻估摸着能弄死七成的魔修,潞江里的妖兽可不是吃干饭的。想他当年跟着家族去谢城参加水猎,好险没把命留下。   也就是那次,他见到了谢十和谢十七。   谢十谢臣俊颇具才华,虽然是旁支,却备受家族器重,谢十七资质不俗,脾气却有点骄纵——不过当时四大家族的女孩儿都这个模样,一个姓氏就足以叫她们凌驾于众人之上。   所以,他当时还挺注意谢十七的,没办法,这丫头长得漂亮,是他喜欢的类型。   年少轻狂的时候,谁没眼瞎过呢?他接触了一二,就发现谢十七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   谢十说:“十七娇纵了些,却无甚坏心。”   季鹤闲给他翻译了一下:谢家旁支明争暗斗,但这个妹妹比较蠢,没有同室操戈的念头,所以与之相交最是省心。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水猎结束后,他回季家,谢十七闹着要成亲。   一晃眼,数百年过去,他们又见面了。   有趣的是,他这个不在意家族的人,却是季家唯一拿得出手的后裔,而她……谢十七已经不再是十七,而是谢小莹了。   女孩经历风霜变作了女人,自然更有魅力。   唉,算了,不提也罢,左右都是要死了。想到这里,季鹤闲混沌的神智又慢慢清晰了起来,记起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他和金丹魔修打了足足半日,最后精疲力竭,佯作不敌,骗得神智不清的魔修靠近,最后被他反杀。   只是如此一来,他自己也灵力耗尽,待法器的灵石消耗完毕,大概就要沉入茫茫河水中,喂了下面蠢蠢欲动的妖兽了吧。   真没想到自己定的计策,居然成了自己的葬身之地。   但他并不后悔。   北斗堂和凰月谷的弟子源源不断到达陌洲,图的是什么,他很清楚。将来的陌洲,不再是他们陌洲修士的陌洲了。   一盘散沙的陌洲修士,如何能与枝繁叶茂的大门派相比呢?他希望能够尽可能保留下陌洲派修士的实力,未来才能与外来者抗衡。   真没想到,我口口声声说着不要家族,心里却从来没有舍下过他们。生死之际,许多念头褪去了蒙在外头的薄纱,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   季鹤闲苦笑一声,神智渐渐混沌。   这一回,五脏六腑的剧痛再也没能将他唤醒。   他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   谢小莹想,等找到季六,非要好好痛骂他一顿不可。说好了会合,人却没来,幸好阵法够强,她和几个同伴合力,围杀了不少魔修。   其他几个埋伏之地亦是收获颇丰,魔修惯用的饲魔、僵尸都被洪水冲了个七零八落,不是隔得太远找不回来,就是被妖兽吞吃了。   “魔修饲养魔物亦须时日,短期内怕是凑不出魔军了。”同伴面露喜色。   谢小莹先是一喜,而后又忧虑。她和季六的修为在伯仲之间,不算金丹修士中的佼佼者,中等水准定是有的。   他迟迟不归,别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家伙。   她思忖少时,叹口气:“你们按计划行事,我去寻季六。”   队友都没什么意见,聚集起来组成小队,准备在回卢城的路上继续围剿魔修。最好能遇到一二落单的,能多杀一个是一个。   双方分开后,谢小莹便自兽囊里召唤出一只碧绿的蜜蜂,又取出季六借予她防身的一件法宝。   蜜蜂落在法宝上,盘旋了好一会儿。   “去。”谢小莹按下忐忑,轻叱一声。   蜜蜂转悠了一会儿,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她紧跟而去。   *   潞江一带地势平坦,洪水一泻千里,寻不到可以躲避的地方。   叶舟寻了很久,方才找到一处高地,此处长有一棵参天大树,高达数十米,树冠繁盛如云,下方的根部被淹没了少许,上头却可暂避水流。   他在此处布下结界,隔绝水源,做了个暂时的避难所。   也有几个只想保全自身的道修,远远瞧见便过来询问可否避难,得到允许后便远远坐下,盘膝打坐,一副绝对不会惹麻烦的乖巧模样。   他们识趣,叶舟也松了口气。他先前所救的人都是孩童,成人一概不管,便是防着有人从中作梗,只是没料到有个功夫特殊的家伙,扮作小孩蒙混过关。   若非他随身带着师姐赠予的十八子,怕是要吃不小的亏。   沈细流就没有他那么好运了,不巧被毒针刺中。虽然及时服用了解毒的丹药,可对方用的是本地的药物,仍有毒素顽固地残留在了经脉里。   当然,有他的丹药在,性命无虞,只是将来的修炼……叶舟瞥了眼身体抽搐的小女孩,眼中升起淡淡的怜悯。   道途险恶,到此为止也好。   他没有在她身上花费太多精神,目光投向了遥遥碧波。   两个时辰后,执行任务的道修回来了。他们中有人受了重伤,看到叶舟,喜出望外:“叶前辈。”   “服下。”叶舟一眼就看到了他们伤口上翻涌的魔气,立即令他们服下净魔丹。   “多谢前辈。”几个道修感激涕零,忙不迭服下丹药,调息疗伤。   又隔了半日,谢小莹回来了,还带着奄奄一息的季鹤闲:“叶道友,你看……”   还能救吗?她没敢把话问出口。   叶舟看到季鹤闲身上的数十道伤口,心里就是一个咯噔。他是丹修不是医修,只能提供丹药,没法上手救人。   谢小莹见他久久没应,一颗心不住往下沉。   “我试试吧。”良久,叶舟下定了决心,拿出离开前拂羽才研制出的竹榻,“把他扶进去。”   竹榻很小,仅供一人躺卧,外头蒙着一层薄纱,看着十分简陋。谢小莹心里没底,不怎么相信这东西有效,然而别无他法,死马当活马医,将人塞了进去。   叶舟喂他吃了净魔丹和复血丹,结果没多久伤口就开始渗血,气息更弱。   “他体内的魔气太多,反噬了。”叶舟沉吟少时,换了一味药,“这是固元丹,能暂时吊住他的命,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了。”   谢小莹不懂医道,无论他说什么都点头。   季鹤闲的气息平缓下来,魔气却更加猖狂,在体内横冲直撞,皮肤下鼓起一道又一道凸痕,似乎随时有可能破体而出,极为可怖。   “季六,你可别死了啊。”谢小莹喃喃自语,五指紧紧握着剑柄。   天色暗了下来。   沈细流的意识慢慢苏醒。她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打有记忆起,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疼。   “妈!”她胡乱叫着,哀哀呼痛,“妈我好疼,妈!”   这一刻,她忘记自己已经穿越了,还以为在家里,在太平盛世,生了病难受,下意识地就叫妈妈。   妈妈总是在的,妈妈总会照顾她,有妈妈在就不用怕了。   她一声又一声叫着,却没有人应答。   迷迷糊糊了半个时辰,她自己慢慢醒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白茫茫的雨帘,密集地掉落下来,雾气腾腾。   白雾间,隐约有火花闪烁,还有兵刃相接的金石声,刺耳得人牙酸。   是了,她不在家,在十四洲。   在十四洲。   沈细流愣愣地望着这个危险又可怕的世界,鼻端有血气萦绕不去。她低下头,眼泪一行行划过脸颊,洇入鬓发。   “你醒了。”叶舟走过来,手指搭上她的经脉,片刻后微微颔首,“没事了,命保住了。”   沈细流这才想起之前中毒的事,忙不迭撑着坐起来:“多谢真人救命之恩!”   “不必。”叶舟瞧了她几秒钟,语气微缓,“可还有什么不适?”   沈细流顿了下,心底涌起不祥的感觉,局促道:“我、我觉得经脉有些疼痛。”说完,胆怯又饱含希望地看着他,期待又不敢知道答案。   叶舟并不避讳,直言道:“你经脉有损,今后修行艰难。”   担忧成真,沈细流一下子就愣住了。   “道途弥艰,你的资质本就不佳,不若到此为止,回凡间去享受富贵吧。”叶舟念她出生在修真界,不知凡间事,特地关照了一句,“归途如有凡间国度,我便送你过去。”   沈细流张了张口,大脑一片空白,说不出话。   叶舟自觉仁至义尽,不再多言,予她时间想个分明,自己转身去照看其他人了。   沈细流一时无法接受现实: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她没想过做个叱咤风云,所有男神都爱我的玛丽苏女主,也自觉才智普通,当不了女强文的主角,但做个种田文的女主总可以吧?   她规划中的生活就是炼炼丹、赚赚钱,找个后台硬的师父抱大腿,慢慢修炼,过好自己的日子。   摸着良心说,这个想法不算过分吧?为什么要让她遭遇这样的不幸?   这不科学,太不科学了。   女主角可以遭遇危险,可关键时刻不都该化险为夷吗?怪也好,小boss也罢,都应该是来送经验的啊。怎么她莫名其妙,一点前兆都没有就遇到了危险,然后被断了仙路?   为什么是我?怎么就是我这么倒霉?沈细流像是被医生告知得了绝症的病人,第一反应不是接受,而是否认拒绝。   她不想接受这个结果。   而现实的残忍之处便在于此。无论她怎么否认,乃至尝试行走周天,真实不会因为当事人的承受能力改变。   她打坐换不来疼痛好转,沈家的祖传玉佩也没有给予任何安抚,更不要说什么系统苏醒,统统没有。   水位又涨了一些,透明的结界随着浪涛的起伏而浮动,是凡人难以想象的奇异景象。   谢小莹在骂人:“季六,你给我醒醒!男子汉大丈夫,别那么窝囊!季家没了,只有你一个,你再死了,你们季家就真的一点希望也没了!季六!季鹤闲!”   沈细流恍恍惚惚地看过去,好多人围着一个竹榻,低声呼唤着什么。   那个不可一世的金丹修士也要死了?她想起之前的场景,觉得荒谬又可笑,连金丹修士都要死,她一个炼气修士还活着,难道不算是主角光环吗?   也许她该知足。   凡间也挺好的,虽然是古代社会,可是她有修为在身,自保没有问题。还有一些丹药,治疗寻常病痛不在话下,能保一世平安富贵。   去凡间也好,以后就遇不到那么危险的事了。她可以买个院子,吃吃喝喝,过上梦寐以求的种田生活。   沈细流努力说服自己,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第593章   几经艰险,任无为和云潋终于穿过了云海,到达了魔洲。   自高空下眺,魔洲的大陆绵延无际,地势复杂多变。阳光照射到这里,似乎就被无处不在的浊气给吸收,视野晦暗昏沉,难以辨清。   “魔洲啊,看着就挺不一样。”任无为看了会儿,问徒弟,“你师妹走之前把你叫去,除了骂了咱们一顿,还有说什么没有?”   云潋道:“没骂。”   “完了,这更糟。”任无为头大如斗,拒绝深想回去以后的事,“什么都没说?”   云潋摊开手心,里面是一串彩色的编绳。他在上面打了两个结,而后松开,过了片刻,绳结松脱,自发扭动起来,结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结。   “绳语?”任无为摸了摸下巴,“我就说她肯定有安排。”   古人最早以结绳记事,后来才开始使用文字,可谓是最古老的一种沟通方式。在文字难以传递的情况下,绳语依旧能够发挥不小的作用。   云潋又编了个结,说道:“我们先去见见他吧。”   “成,咱们先打听一下情况。”任无为一口答应。   三日后,师徒俩见到了接应的人。   凌虚阁的失踪者,身怀自我与魔卵双重人格的止衡。   “果然是你们。”迎接的人露出意料之中表情,语气平和,一听就知道是止衡的主人格,“是为孤月山的事来的吧?”   任无为感觉不妙:“已经人尽皆知了?”   止衡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任无为:“……”他的徒弟真是一个比一个惊人!   老好人的止衡没有对翠石峰冷嘲热讽什么,体贴地切入话题:“你们还不知道吧,魔帝派魔傀山去了北洲。”   任无为震惊:“魔傀山?”   “对。”止衡借着魔卵兄弟的本事,在魔修中混得如鱼得水,也掌握了不少内部消息,“魔帝看来要对北洲下手了。”   “头这么铁?他当长阳道君是死的呢。”任无为活得久了,命能补拙,琢磨了下问,“该不会是想搞个两败俱伤吧?”   止衡道:“不无可能,万影魔君在魔洲声名很大,很多魔修都想投入魔傀山,惹魔帝忌惮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一个元婴有什么好忌惮的?”任无为随口说了句,忽然顿住,“等等,该不会……”   云潋颔首:“难说。”   任无为和止衡不约而同地沉默了。魔修多年来蜗居魔洲不出,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一山难容二虎。   道修这边,三大宗门各占其地,化神和化神尚可和平共处,魔洲却不行。浊气沉淀的魔力之源只有一个,为了自己的修为,必须拼个你死我活。   若是万影魔君真的进阶了化神,对道修可不是个好消息。   半晌,止衡道:“也不必如此担忧,拿下北洲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想和你们说的是方无极。”   “他怎么了?”任无为语气不大妙。   “魔帝要他负责今年的‘万魔行猎’。”止衡知道他们不懂魔洲的事,做了详细的解释。   在魔洲,养魔风气甚是浓厚,上至魔君,下到小魔修,都多多少少会养上一些魔物作为打手或是炮灰,像劫命这种自命清高,不肯养魔的才是异类。   魔物的需求如此之大,光靠养殖肯定不够,围猎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其中,“万魔行猎”就是魔洲最隆重的一次狩猎活动,运气好的,还能寻到天魔。   说到这里,止衡给恶补了一段知识:“魔修的饲魔统共能分为几个等级,分别是秽魔、阴魔、地魔、血魔、灵魔、天魔。”   最低等的是秽魔,生于污浊之地,比如说茅坑什么的,凡人碰见后会虚弱,但只要照到阳光就会消散,是妖鼠一类低等魔物的食物。   稍微强一点的是阴魔,多见与常年不见光的阴暗地,例如荒村野宅、丛林深处、地下洞穴等,有进食杀戮的本能,通过吞噬人的灵魂而进阶。因为有一定的伤害力,多为炼气期的魔修所喜。   再往上的叫地魔,是魔洲最为常见的魔物,由魔气凝聚而成,能使用魔力,靠进食魔气成长。大多数魔修都会选择地魔作为饲魔之选。   而强大一些的魔修,例如金丹魔修,则更偏向于另一种魔物:血魔。更强大,更残暴,只生存在尸骨堆积之地,杀性极重,主人若没有足够的实力镇压,很容易被其反噬,成为血魔的食物。   至于灵魔,则是非常少见的一种魔物了。它们因为种种缘故,或是机缘,或是靠进阶,开启了神智,有了灵性,准确的说,已经不再是魔物,而是魔修了。   拥有灵魔的魔修很少,曾经的蚀骨山绝刹就拥有一个金丹修为的灵魔,可惜在乾坤镜里全军覆没。   魔洲最有名的灵魔是魔帝麾下的“八魔将”,因为篇幅有限,暂不多言。   灵魔之上,就是极其难得的天魔了。它相当于道修的天材地宝,非特殊之地,特殊之环境不可得,力量强大,生有灵智,且能慢慢发育,和人类差不多。   “天魔若能正常成长,修行速度远比一般的魔修更快。”止衡说,“但天魔少见,否则定成大患。”   任无为点头,专注重点:“这和方无极有什么关系?”   “万魔行猎的地点是陨星岛,那是上一任魔帝陨落的地方。”止衡说着,微妙地笑了笑,“之前,大家都猜测方无极会不会应下,没想到他不仅应了,还带了……我们的那位师妹过去。”   任无为:“……”   云潋问道:“然后呢?”   止衡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们,缓缓道:“据说,方无极和天煞动了手。”   任无为:“!!”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不能一个徒弟为了抢男人,和别人你死我活,这里又来一个徒弟,被两个男人抢得你死我活。   吃不消,真的吃不消。   云潋倒是一如既往地淡定,似乎没什么了不得的,只是道:“那么,四师妹还活着吗?”   止衡忍不住瞥了他一眼。云潋的这句话说得风轻云淡,仿佛下一刻就要说“死了我们就回去吧”,不在意,不关切,但这又不是对生命的漠视,也非对朱蕊的无情,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然。   庭前的花落了吗?   还在,那好吧。落了?也便算了。   “应当无恙。”止衡抛了个惊雷,“当时,自在山的‘绝刹’救了她。”   他在“绝刹”的名字上咬了重音。   众所周知,蚀骨山绝刹原本是无常山天煞的人,可后来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不仅把地盘的名字也改了,作风也变得大不相同。   十有八九是被夺舍了。   在魔洲,杀掉魔君取而代之的事隔三差五就有发生,大家见怪不怪,更在意对方今后的选择。   出人预料的,“绝刹”既没有投靠天煞,也没有靠拢任何一方势力,而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建了座寺庙,当起了和尚,谁的账也不买。   众人都想不到他会突然插手天煞与方无极的矛盾,还救下了方无极的女人。   目前魔洲的热门话题是那个女人到底有多美,居然能够惹得三大魔君齐齐出手,是否是道修的美人计,想挑拨离间。   任无为半信半疑:朱蕊是说要策反方无极,长得也确实很拿得出手,该不会是真的吧?   室内静默一瞬。   而后,又是云潋问:“她人现在何处?”   “万魔行猎将持续小半年,你们现在去的话。”止衡估摸了下时间,“大概能碰上——这是下手的好时机。”   孤月山乃是方无极的老巢,想无声无息进去并不容易。难得他把朱蕊带到了外面,在路上劫人的几率更大。   任无为粗暴简单:“那我们就过去一趟。真是的,带走我徒弟,问过我没有?”   止衡早有准备,取出地图与一枚玉简:“我另有要事在身,不便相陪,相关事宜都写在这里了。”   “多谢。”云潋道。   止衡摇了摇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顿住了,约莫过了两秒钟,神情渐渐冰冷起来。魔卵的人格取代了他,斜眼瞧了瞧他们,冷嗤一声,转头就走。   任无为也没在意,唉声叹气:“你说,我们能顺利把你四师妹带回去吗?”   “难。”云潋道,“天煞和玄真出手,可能是发现了她身怀异宝。”   任无为点了点头。被他徒弟的美色迷得死去活来的,有方无极一个就足够不可思议,天煞和另一个不至于如此。那么,美貌之外,朱蕊也就只有身上的仙器引人注意了。   这下可麻烦了。他原本打算的是突袭抢人,抢完就走,别管魔洲乱七八糟的破事。但现在朱蕊被其他魔君注意到了,再想顺利把人带走可不容易。   任无为开始头痛:“早知道把你师妹带过来了。”   云潋没做声,低头仔仔细细地看着地图。少顷,他道:“既然那么多人在意四师妹,我们就把嫌疑嫁祸到他们身上去吧。”   任无为:“……天煞?”   “嗯。”云潋若有所思道,“要是真能打起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任无为叹了口气,问他:“那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四师妹?”   云潋:“嗯?”   “被一个魔修掳去,还能说是她倒霉,被几个魔君抢来抢去,那就是红颜祸水。”任无为待后头两个徒弟不算掏心掏肺,可为她们考虑的时候也不会含糊,“传到别人耳朵里,恐怕不会好听。”   云潋道:“名声不过人云亦云。”   有人说桃花灼灼,是宜嫁娶之兆,也有人说,桃如倚门市娼,风流下贱。然而无论哪种,于桃花而言有什么妨碍吗?并无。   任无为何尝不懂:“理是这个理,但她还小,咱们要多替她考虑一二。”   云潋无所谓,点头道:“好,师父可有别的办法?”   任无为一口否认:“没有。”   云潋:“……”   “别那么死板。”任无为沉吟说,“情情爱爱的有什么意思,咱们学学你师妹,要搞就搞个大的。”   云潋思索片刻:“化仙丹?”   “好主意!”    第594章   陨星岛,孤月山营地。   朱蕊坐在浴桶里,饱含灵力的药水抚慰着她青紫的皮肤,一缕缕魔气自毛孔中渗出,化为黑色的颗粒,沉入水底。   她曾服用过一株仙器中的仙草,不仅能祛除毒素,亦可以净化魔气。但她守口如瓶,从未和方无极提起过。   而他大概也顾虑着道魔间的差异,虽然屡有越界,可关键时刻还是把持住了自己,没有真正占有她。   直到前几天。   天煞魔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绛灵珠”,派人将她掳走,但是半路却被无极发现,打了起来。然而,这一招声东击西,真正的埋伏在后面。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又有人救了她。   一个修佛的魔,又或者是一个修魔的佛。   “身怀那样的东西,却和魔修纠缠不清,呵呵,有趣,有趣。”他说着她完全不懂的话,仿佛看到了什么特别滑稽的事。   朱蕊感到不安。   绛灵珠净化魔气提供灵气的能力,是她敢在魔洲和方无极周旋的底气。可有的时候,底牌和催命符之间,也只有一线之隔。   这一回,它就没能保护住她,反而因此惹起了方无极的忌惮,不顾她的反抗,彻底占有了她。   男人,男人……朱蕊确信自己爱着他,但如今她的爱里,又不可避免地混进了恨意。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占有了我,又怎么样?这能改变什么吗?只会让我恨你啊!她想起幼年的往事,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   她的外祖母是个炼气的修士,生下的孩子不曾开窍,却因在母体中受到灵气的滋润,出落得格外之好。外祖母要外出历练,便将女儿托付给了凡间的父母。   曾祖父母待孙女如珠如宝,养在深闺,等闲不见外客,到了婚配的年纪,便许给了一个人品与家世相当的公子。   假如没有意外,她也许能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可一次春日踏青,正值盛年的国君见到了这个世上难有的美人。他当即决定得到她,除了一国之君,谁还配享有这样的绝色呢?   于是,未婚夫“意外”死去,她进入宫廷。   最初,她心存抵触,不肯相从。可国君怎么会在意一个美人愿不愿意呢?自然不顾一切强行占有了她。   次数多了,时间长了,也就认了命。   外祖母曾经来过,问她要不要走,她拒绝了。在她看来,已经做了国君的女人,便一辈子是他的了。   只是留下归留下,不能释怀,不久便郁郁而终,留下女儿挣扎求生。   童年十几年的日子,是朱蕊无法释怀的噩梦。   她这一辈子最恨的人,就是垂涎美貌而强占母亲的生父。假如不是他,也许她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会有父母疼爱的童年,而不是一年到头,风刀霜剑,几次经险。   现在,方无极做了她最恨的事。   朱蕊很想原谅他。她试图说服自己,他是爱我才会这么做的,他只是怕失去我,她只是太爱我了。   效果甚微。   内心深处,她的灵魂歇斯底里地拷问自己:他爱我就可以伤害我吗?天煞和玄真做了什么,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火气发泄到我的身上?   “蕊儿,我不能失去你。”昨夜,他发泄完了怒气,像是服软像是解释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就是这样“不能失去”吗?她嘲讽地想,又下意识地找了借口,他为了我,不惜和其他两个魔君动手,在他心里,我的分量并不轻。   理智和情感再度冲突。   朱蕊把脸埋在膝盖里,仿佛一头斗兽场里的困兽,痛苦地要爆炸了。   *   化仙丹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任人打扮。   曾经,这是一个流传在中洲的爱情传说——某个炼丹师为了让道侣突破,费尽心机炼出了能强行晋级的丹药,终于得偿所愿,继续恩爱。后来,魅姬利用了这个传说,包装了狂血丹,在中洲掀起了腥风血雨。   俗话说得好,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岱域的人利用完,拍拍屁股走了。这回云潋和任无为却来了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默默散布了一个新的说法。   天煞和玄真为什么要抢夺朱蕊?当然不是因为美貌!堂堂魔君怎会如此肤浅?那是因为方无极深爱这个女修,看她迟迟不能进阶元婴,所以,给了她一颗极其珍贵的化、仙、丹。   两个魔君正是想要抢夺这颗珍贵的丹药,才对朱蕊出手的。   这个说法比男欢女爱更有说服力,很多魔修尤其是当日旁观的,多多少少都信了几分。   能一次提升一个境界的丹药,谁不想要?   一时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住了孤月山。   然而,此时此刻,远在陨星岛的方无极暂时还不知道这一点。   他主要烦恼的是两件事:其一,天煞和“绝刹”为什么出手;其二,魔帝令他主持万魔行猎,是否别有深意。   不得不说,方无极固然在恋爱上有点冲动,然而在正常情况下,依旧保持着身为魔君的理智与敏锐。他同样不认为他们是图朱蕊本身——男人最了解男人,只要有实力和权势,什么女人都会有。   他们这么做,多半是为了对付他。   这就牵扯到了第二个问题。   他怀疑魔帝知晓了陨星谷的秘密,才专门将此次行猎的地点定在了这里,并且指明要他主持。   假如真是如此,倒不方便现在就取出那个东西了。方无极想着,不由烦闷,偏偏这个时候,侍女说朱蕊把他送去的药膏都丢了出来。   几个月前,他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哄她软和了态度,甚至同意和他出来。昨天不过是一时气愤,她居然就记恨至此。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推门而入,声音压抑着火气,“是不是把我逼疯了你才满意?”   朱蕊没有说话,撩起衣袖,慢慢在手臂的淤青上抹药。   方无极看到她身上的痕迹,语气软和下来:“还疼吗?”   朱蕊压抑不住恨意:“你有什么资格问这句话。”   “你果然还在生我的气。”他握住她的手臂,被她重重甩开,“蕊儿,你我相知相许,早晚都会有夫妻之实。难道你不爱我,不愿意给我吗?”   朱蕊说:“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承认,我是心急了一些。”方无极低声道,“差一点我就要失去你了,蕊儿,我不能没有你。”   这句话说得恳切,叫朱蕊的心软了一刹那:“那你也不能这样对我。”   方无极看她退步,连连道:“我保证,那你能不能保证也不会离开我?”   朱蕊沉默了会儿,别过脸去:“只要你不这样对我,我自然不会离开你。”   方无极当做是她的承诺,松了口气,不再提扫兴的事:“行猎马上就要结束,我尽快带你离开这里。”   朱蕊的眼睫微微一颤,面上则不动声色:“那些人……是想利用我伤害你吗?”   “不错,他们找不到我的破绽,就想来找你的麻烦。”方无极眸光冷冽,“最后这几天你要小心,不要独自离开。”   朱蕊默默点了点头,心里却未全盘相信。不是怀疑方无极骗她,而是依旧担忧他们看穿了她的底牌。   那个“绝刹”说的话,实在是太令人警惕了。   只是她怎么都想不明白,门派里的人都没发现过她的秘密,他们是怎么一眼就看出来的?   *   万魔行猎的最后几天,是魔修们的狂欢日。   这意味着魔修大军推进到了深处,能接触到更高层次的魔物,只要能够顺利降服其中之一,自己就多了一个强力的打手。假如能碰到有特殊的家伙,说不定还能获得一门特别的能力。   当然了,高机遇总是与高风险相伴而生。   时值月夜,皎洁的月光洒下淡红色的光辉,明明是夜里,视野却比白昼更明亮。   方无极站在船头,眺望着前方的岛屿。   这是到达的第十五个小岛,远远望去,黑色的魔气里夹杂着红色的血气,一层层交叠晕染,仿佛一副抽象的油画作品。   他们已经进入陨星群岛的深处,普通的地魔越来越少,强大残暴的血魔越来越多,甚至偶尔会有灵魔出没。   盛宴即将开始。   方无极抬起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船帆变动,行驶的巨船缓缓停下,水波泛出连绵不绝的涟漪。而跟在这艘船旁边的几艘大船,也随之放慢了速度。   后方,几十艘小一些的船看到船帆的变动,立刻有样学样,紧紧跟在了后面。   感受到船只的停泊,休息的魔修们像是倾巢出动的蚂蚁,窸窸窣窣地来到了甲板上,目光追随着最中央的船头。   他们的眼神里,有饱含期待的,有暗藏杀机的,还有无法看清的。   方无极一概没有理会。   他抬起手,一把长弓落于掌心,修长的手指拉开了弓弦。下一刻,明月忽而失色,漫天星辰大亮,星光于他指尖凝聚,化作一支明亮的箭矢。   松手。   嗖。   星光箭破空而去,射入岛屿上风的魔气。   砰。   如乌云般的魔气云裂开了一道口子。   这仿佛是一声鸣枪,魔修中爆发出一阵呼声。数不清的魔修从甲板跃起,或是骑着魔宠,或是驾驭着飞行法器,你追我赶地扑了过去。   狩猎开始了。   方无极挥了挥手,跟在他身旁的魔修散开,也追了过去。但他本人没有动,而是转身回到了船舱里。   朱蕊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站在窗边向外看。   “我这次不出去了。”他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朱蕊点了点头,却说:“他们也没去。”   “估计看不上血魔吧。”方无极口中这般说着,心里可一点儿不这么想。   “也是。”朱蕊好似信了,回身坐了下来,又说,“你不用陪我,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方无极是这次万魔大会的主持者,维持秩序是他的责任。而他同样想要防范其他几位魔君的异动,当下犹豫了会儿,便道:“那你好生待在里头,不要出来。”   朱蕊微微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拿性命玩笑。”   方无极还是不放心,加固了一遍结界才谨慎离去。   朱蕊目送他的背影离开,良久,手指倏然收拢,掐住手心。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四师妹。”    第595章   听到云潋的声音,朱蕊的第一反应是:“大师兄?你快走,这里很危险。”   “方无极察觉不到我。”云潋的身形被朦胧的星光勾勒出来,一如往昔,“我来带你走。”   朱蕊做梦都没想过师门的人会来救她,那一霎竟然有几分无措。过了片刻,她低声道:“走不掉的,这里都是魔修。”一个方无极就足够棘手,现在还多了几个对她兴趣不明的魔君,恐怕她这里一有异动就会被发现。   “给我一件你的法宝。”云潋没有选择说服她,而是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要求。   朱蕊急了:“大师兄!”   云潋:“师父也来了,你当尊师命。”   朱蕊哑然。如果只是大师兄,她还能坚持一下,可师父来了……普天之下,毕竟没有几个修士敢堂而皇之地违抗师命。   她沉默地交出了自己常用的法器,还额外多给了一把能爆炸产生烟雾的种子。   “等。”云潋道,“他们离开时我们再行动。”   朱蕊欲言又止。   云潋问她:“你不想走?”   当然不是,朱蕊摇了摇头。她没忘记自己跟方无极来魔洲的目的,如今付出了不少,且害得师父师兄过来相救,却什么都没做就回去,难免不甘心。   她想做点什么。   云潋无意多问,只要人愿意走就行,想了想,手指抬起,灵力凝成蝴蝶,落于她发髻上的木簪上:“可与我传讯。”   朱蕊点了点头。   他的身影如烟雾散去,隐入船上氤氲的黑色魔气间。   室内没有任何灵力的痕迹留下。   朱蕊提着的心稍稍安稳,可随即又升起一股混杂着喜悦的忧虑来。   能够离开这里自然好,但这里是魔修的地盘,安全离去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就算任无为也来了又怎样,双拳难敌四手啊。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看到师门和方无极产生冲突。他们中哪一个伤了死了,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怎么办?   朱蕊坐立难安,只是怕被人瞧出端倪,硬是装作沉静的样子。脑海像是煮沸了的锅,一个个念头如气泡冒出又破裂,搅得她心神不定。   就在这时,岛屿的方向传来剧烈的爆炸声,音波阵阵传来,船体微微摇晃。   她一惊,快步走到窗前眺望。   艳红色的血云自岛上冉冉升起,化作一个骷髅头的模样。它张开血盆大口,吸食着岛上丰沛的魔气,躯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实起来。   僵尸侍女匆忙推门而入,面无表情地站到了她身后,语气却很柔和:“魔君命我寸步不离保护姑娘。”   “这是什么?”朱蕊问。   “血魔进阶的灵魔。”僵尸侍女一板一眼地说,“实力相当于元婴。”   朱蕊咬了咬下唇,轻声问:“这恐怕不是寻常魔修能驯服的吧?”   僵尸侍女点下脑袋,眼睛流露出些许兴奋:“对,魔君们一定会出手的。”   魔洲的传统就是弱肉强食,杀掉魔君取而代之是刺激魔修们进阶的一大动力。因此,只要不是特别膨胀的魔君,都会有意识地扼制底下人的境界,更不会将一个同等修为的魔修放在身边。   除了灵魔。   灵魔是开启了神智的魔物,能够签订契约,实力强大,还不易失控。放在身边既可以当打手,又不必太担心它反水,没人不喜欢。   正说着,几艘载着魔君的巨船便有了动静。   巨大的手掌出现在上空,黑色的五指边缘泛着隐约的金光,气势汹汹地拍向了骷髅。   血灵魔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疯狂挣扎,却始终逃不脱手掌的桎梏,被牢牢扼制在半空。   见此,朱蕊不禁轻轻“咦”了声。她虽是金丹修为,但眼界不俗,很快分辨出了其中的异样:魔修与魔修之战,魔气间多以吞噬为主,可这巨掌不同,竟是压制住了血魔之气。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同一时间,隐身于暗处的任无为也瞧见了对方的招数,啧啧称奇:“佛修堕魔,这可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罕见呢。伽蓝寺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人?”   “他应该是师妹遇到的那个佛修。”云潋记起了往事,“不是十四洲的人。”   任无为吃了惊:“又是岱域的?”   “不,是秘境里的。”云潋道。   这可着实出人预料,修士入秘境,有拿灵药的,有收灵宠的,但活人可从没有听说过,除非——“以前被关进去的?”任无为合理猜测。   云潋道:“应当不是。”   任无为还想问什么,情形又发生了变化。   一个黑白交错的圆轮状兵器飞出,边缘镶着一圈刺刃,旋转着飞过去,破空声清晰响亮。有几个逃命的魔修慌不择路,没注意到,一不留神撞了个正着,当即被劈成两半,一命呜呼。   而那圆轮杀了两个碍事的家伙,半分放慢速度的征兆都没有,仿佛刀切豆腐,刷一下就过去了,眨眼便割裂了骷髅的下半部分。   血灵魔爆发出凄厉的哀嚎,攻势萎靡大半。   舱房内,朱蕊问:“这是谁?”   “生死山的半魔魔君。”僵尸侍女说。   十大魔君里头,生死山排行第三,既不像是万影魔君那样遭魔帝的忌惮,也不像是天煞那样名盛势大。半魔在魔洲的两个标签是“好战”及“残暴”。   毫无疑问,他不是对血灵魔产生了兴趣,而是对“绝刹”——或者说玄真有了兴趣,出手试探一二。   玄真也不是好惹的。巨掌手心里亮起一个“卍”字,五指屈拢,抓住了圆轮,上头蕴含的力道击碎了无名指和小指,却未挣脱捕捉。   圆轮的速度骤然停止,而后刺刃收拢,圆轮从中裂开,分裂成了两个半环。一半为黑,一半为白,张牙舞爪,幻化成了一只巨大的魔宠,形如犬类,却有黑白双头,一者咆哮,一者低首。   魔犬锋利的牙齿咬住了手掌边缘,奋力撕咬。   眼看他们二人交手,其他魔君没有再加入。   他们对半魔多少有些了解,很希望通过二人的交手,判断一下“绝刹”的新实力,为以后的相处做准备。   无常山的船上,天煞独自坐在船舱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岛上的交锋,嘴角微微勾起。虽然看起来“绝刹”的实力与半魔不相上下,但他知道,“绝刹”没那么简单。   一个寻常的魔修,怎么可能从那个世界逃出生天,重获生机呢?不过是本方天道在上,不好暴露实力,逗这里的土著玩儿而已。   天煞并不担心对方会搅乱自己的计划,只是提醒了他一件事。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天道已经有所察觉,这个世界的蒙昧期即将过去,假如不尽快达成目的,一旦九重塔出世,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此方土地。   灵气充足、秩序未立、拥有无限可能的世界啊,恍若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与之相比,岱域已经垂垂老矣……天煞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自己回忆的思绪。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陌洲有劫命和千娇,尸魔的计划应该很快能够完成,南洲的情形一如所料,北洲……呵,有他送去的大礼,万影魔君能省不少力气。   离目标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危险。   天煞半阖着眼,又想起了方无极身边的女修。她身上有灵源的气息,虽然隐藏得很好,理论上不会为人所发觉,但不巧,他身上携有一物,能与之呼应。   灵源乃阳之极,钟天地之灵气。通常隐匿于世,难为世人发觉,如今握于寻常修士之手,只能是阳极自发转移。   本方天道开始自救了。   可惜啊,他自号天煞,做得就是天道的煞神。   天时地利俱在,一定要趁此机会,解决掉那个小丫头。天煞猛地睁开眼,眸中冷光闪烁。   岛上,半魔和玄真的较量逐渐分出了胜负。   半魔的圆轮幻化出的魔犬未能敌过玄真的佛印,呜咽一声,化作黑烟遁逃。可巨掌不肯就此放过,狠狠握拳,将魔犬和血灵魔捏在了掌心里。   魔物有互相吞噬的本能,受了重伤的血灵魔和魔犬开始融合。   不多时,新的魔物出现了。一头血红色的三头巨犬趴在半空,凶恶的头颅环顾四周,咆哮声震耳欲聋。   “贫僧的小庙还缺个看门狗。”玄真懒懒的声音传出,“就不和各位客气了。”   半魔冷冷道:“好本事。”   玄真浑然不在意话中的威胁,漫不经心地说:“过奖过奖。”   半魔再没理会。   过了几个时辰,幸存的魔修回来了。因为岛上有血灵魔的存在,没什么其他高级的魔物,不少人空手而归,面带郁色。   方无极什么也没说,下令扬帆启程,去往最后一个岛屿狩猎——这不是他父亲陨落的地方,他避开了那里。   隐约的陆地轮廓从视野中消失的时候,他有点遗憾,也有点失望。   朱蕊望着他落寞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心软。她了解他的过去,知晓魔帝之子带给他的荣耀和尊位背后,充满了本不属于父子的杀戮与血腥。   几经犹豫,话到嘴边又咽下,最终,她忍住了心疼,若无其事地问:“何日返回?”   “顺利的话,三日后吧。”方无极掩盖住了复杂的心思,故作轻松,“这回我们不直接回去,我带你到处走走可好?”   有一刹那,朱蕊很想应承下来,选一个方便逃离的地方。但念头一起,她又怕这是他的圈套,欲试探她的真心。   “不了。”她沉默了会儿,平静地说,“我实力太弱,难防意外。”   她没有错过方无极脸上一闪而逝的放松。他道:“也是,不过不久后,他们多半要离开魔洲,那时就好了。”   朱蕊没听进去,她怔怔看着他,心想:什么时候起,他们变成这样了?   或许,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翌日,悄悄传讯给云潋:“大师兄,回程的路上,他一定会严加戒备,不好行动。我有一个办法。”   绛灵珠的神奇之处在于里面的仙泉,能催生灵植,救人性命乃至百毒不侵。   她未雨绸缪,早早积攒了一瓶浓郁的灵液,正好可以用来当做诱饵,吸引那些人的视线。也好让她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冲着绛灵珠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给大家梳理一下剧情和设定~没兴趣可以跳过   *   其实,修真界为了争夺个宝贝,杀人全家的事很多。比如陌洲卷里,谢家为了夺取各家秘籍,灭了很多家族。文茜家,沈细流家,都是这么没的。但是,在本文设定里,逆天的宝物有,却没有《九阴真经》这种吊打其他的宝物,不然就和我设定的世界观不符合了。   大部分出身好有本事的修士,都有点自己的机遇。渺渺不提,天光有寒冰玉魄和雪际剑,向天涯有麟嘉刀,顾秋水有观澜剑,松之秋有大椿和神通,杏未红学了剑魔的剑法,文茜收服了很多有来历的灵宠……所以,任无为看到朱蕊有超出寻常修士的本事,就知道她有底牌。   不可否认,朱蕊落在其他地方,说不定师父同门会设计她,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点不管是任无为还是云潋都是认可的,连父母和子女都有秘密,何况师徒呢?只是,朱蕊身上的并不是仙器或者异宝那么简单。   *   前面尸魔提到,转生石是阴极,阳极就是朱蕊身上的绛灵珠。这两个东西具体是什么来历,又有什么作用,暂时不能剧透,大家看下去就知道了。   *   魔修的设定是地盘+称号,因为有十大魔君,大家可能看着有点糊涂了,我今天梳理一下,方便大家记忆和回忆。   1、魔傀山万影(魔君里最牛逼的一个,前任魔帝心腹,发明了影傀,就是乾坤镜里的东西)   2、无常山天煞(岱域的魔修,搅风搅雨的幕后黑手之一)   3、生死山半魔(本章刚出现)   4、销魂山欲女(前面柳洲和天光打过的一个女的)   5、自在山玄真(原来是蚀骨山绝刹,也就是乾坤镜里的魔修,给渺渺送了焚灵火的小BOSS,被风云会秘境里的魔佛玄真夺舍了)   6、森罗山劫命(目前魔洲的魔修之一,长得很帅,武修)   7、绝情山千娇(和劫命搭档的女修,功法很奇怪)   8、哭魂山悲难(没出现过)   9、瞑晦山蚀日(和欲女搭档,和天光打过的那个)   10、孤月山方无极 (前任魔帝的儿子,朱蕊的感情线)   *   大家要是还分不清谁是谁,我以后就在出现的章节里,作说回顾一下前情…… 第596章   陌洲卢城,城主府。   小凤凰谨慎地调整了一下位置,确保爪爪离水盆远远的,然后伸长了脖子,把脑袋伸进水盆里,鸟喙叼住帕子,艰难小心地拖了出来。   它使劲拍着翅膀,努力将沉重的湿帕子送到了床边,落到了殷渺渺的手背上。   “呼。”安全着陆,小凤凰松了口气,继续拖着帕子的一角,东挪西转,把她手上沾的血迹擦了个干净。   没多久,雪白的帕子就沾满了红色的血水,再也不能用了。   小凤凰挥挥翅膀,把帕子掸到地上,自己爬到她肩膀处,看她毫无醒来的迹象,不由扁了扁嘴:“舟舟去哪里了啊。我只是一只鸡……不是,一只凤凰,照顾人好难的。”   几天前,公孙霓裳把半昏迷的殷渺渺带了回来。可她又不懂照顾人,自己也皮糙肉厚,受伤了歇歇就是,也没想过要派人来照顾。   于是,照料重伤号的重担,就落在了小凤凰稚嫩的肩膀上。   它:(ΩДΩ)   “生生啊。”它继续嘟囔,被毫不留情地打断:“闭嘴,别吵她。”   小凤凰卡住,瞄了眼殷渺渺手中握着的水晶莲花,小小声:“生生,舟舟什么时候回来?”   “乱叫什么。”莲生的身形缓缓浮现出来。殷渺渺在失去意识前,将本命法宝唤了出来,作为最后的守护屏障。   他睨着小凤凰:“走了就走了,有什么好惦记的。”   小凤凰趴在枕头上,时不时蹭蹭她的头发,咕哝道:“舟舟还是很好的,他给我糖糖吃。”   “傻子。”莲生颇没好气,“你到底是谁的灵宠?”   小凤凰仰起头,坚定地说:“我是凤凰,凤凰不说谎。”   莲生懒得理它,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昏迷之人的面容,感觉到她气息趋于稳定,才缓和了神色。   过了片刻,殷渺渺睁开了眼睛,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一日多一些。”莲生答道,“你感觉如何?”   “还好。”殷渺渺手撑着床,慢慢坐了起来。元婴的身体比金丹不知优越了多少,哪怕受了重伤,只要不动用灵力,正常的行动并无妨碍,不像过去,伤了就要卧床静养。   她摸了摸小凤凰柔软的羽毛:“没受伤吧?”   小凤凰用力摇了摇头,脑袋上的嫩软羽毛飞了起来,像根呆毛。   殷渺渺失笑,下床清理破损的衣物。法衣破损又沾染了魔气,除了烧掉没有别的办法,鞋履亦然,绾发的玉簪也破碎了,只能统统付之一炬。   这烧的不是衣服,都是钱啊,至少几十万灵石。殷渺渺苦笑了声,换上简单舒适的家常旧衣,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拉劫命入幻境耗费了她仅剩的神识,接下来还是要少思少虑多睡多歇为上。   只是才休息了半日,她便开始担心起潞江的情况来:季鹤闲的任务成功了吗?叶舟似乎也往那边去了,他可还好?   *   叶舟挺好。   虽然炼丹师的斗法水平普遍不怎么样,但他们有钱。只要有灵石,什么好用的法器买不到?昂贵的法衣阻挡了魔气的侵蚀,恢复灵力的玉佩将灵气聚拢在身,束发的玉冠能挡下暗处的偷袭。   更不必说他备有大量净魔丹,还有各种避毒药物,糟糕的环境并未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与这样出身良好的隐形土豪相比,陌洲的修士普遍比较惨。   高阶的法器就算有,基本也都用废了,炼器师所剩无几,有钱也补充不过来。丹药最近补了一部分,但用的速度总是比炼的速度快……一言以蔽之,都挺惨。   其中最惨的莫过于季鹤闲。   他被叶舟为了吊命的丹药,强撑着一口气缓了过来,昏迷中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守在旁边的谢小莹。   而后,他嘴贱地问了句:“你他妈怎么也死了?”   谢小莹大怒:“你他妈才死了!”   “我娘是死的早啊。”季鹤闲神志不清,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临死前还念叨我不肯联姻。现在想想还挺后悔,和你们谢家结亲呢,指不定就轮到你。”   谢小莹拔剑出鞘,俏脸含霜:“想死我成全你。”   季鹤闲半眯着眼:“这么凶,怪不得向天涯不肯娶你。”   “季六!”谢小莹这下是真的怒了,“你找死是不是?信不信我宰了你?”   季鹤闲的视野稍微清晰了一些,看见冷冷的雨水洒下来,被结界弹开,天地一片白雾。   他的智商终于登陆了:“……操!”   谢小莹不想和伤患计较,忍下怒气,转头就走。   过了会儿,叶舟过来,往他嘴里倒了两粒丹药:“净魔丹和复血丹,你必须尽快祛除魔气。”   季鹤闲心中一凛,强撑着坐起来,盘膝入定。叶舟观察了会儿,见情况稳定,方才安心离去。   雨水连绵不绝,似乎没有停下的迹象。   叶舟思忖少时,寻了谢小莹问:“雨季还要持续多久?”   “至少十日。潞江里的妖兽会趁着雨季外出觅食,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我们最好不要轻易离开这里。”谢小莹现下也不瞒他,将季鹤闲曾经告诉她的计划全盘托出,“雨停后,会有其他人来接应我们,到时候恐怕会有一场恶战。”   水攻只是为了打散聚集的魔修,仅凭他们一支小队,定然不能全部剿灭。后面支援的大部队才是作战的主力。   叶舟沉默了会儿,微微颔首:“我协助你们。”   炼丹师再不擅斗法,怎么说也是金丹修士,能发挥不小的作用。谢小莹没有理由拒绝,只是有那么一点担忧,委婉地问:“道友迟迟不归,不要紧吗?”   “无妨。”隔着茫茫雨帘,他的声音轻如烟雾,“师姐不会……”   不会在乎。   *   殷渺渺在城主府里半睡半醒养了三天,终于没克服操劳的心,找了卢家主过来询问潞江任务的进展。   卢家主听说她受了伤,一过来就隐蔽地打量她。然而,除了发现她面色有些苍白,神态疲倦之外,看不出任何重伤在身的异样。   他咽回了问候的话,开门见山:“探查结果回来了,计划应该已经成功,等到雨季结束,我们就可以派人出去了。”   殷渺渺点了点头,又道:“记得救援幸存者。”   潞江被淹,不知道多少躲藏的道修失去了庇护之地。卢家主很乐意接纳他们加入己方阵营:“我会亲自安排这件事。”   “那就最好。”殷渺渺露出了一丝笑容,“事情就全权拜托给你和公孙道友。”   卢家主一惊,不知她这话是何意。   “不必担心。”她及时安抚,“劫命和千娇受了伤,短期内不敢异动,我只是有些事要办。”   不管是办事还是养伤,只要她不放手陌洲就好。卢家主忙不迭答应下来。   他事务缠身,看殷渺渺没有别的吩咐,不再逗留,很快告辞。   殷渺渺没有挽留,只是在离开的时候瞥见他的背影,忽然发现,曾经意气风发的卢氏家族的族长步履沉重,竟然露出了些许老态。   他老了。   而她青春犹在,心亦不复当年。   真奇怪,谢小莹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如今已从青涩蜕变成了成熟,正是最好的韶光。而她却不然,仿佛是个白发老妪,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当年……当年多么好啊。   青春年少,有闲心去邂逅,有热情去爱。   “莲生,我是不是老的比其他人都要快?”她好奇地问。   她的器灵说:“不是你老得快,是你背负得太多了。”   门派的兴衰,道魔的争端,乃至整个十四洲的安危,全都压在了她的肩膀上。阁揆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权柄下,是沉甸甸的责任。   承担了那么多,谁还有闲情逸致去谈情情爱爱呢?   殷渺渺苦笑了声,以手支颐:“我有点累了,可现在远不是停下来的时候。过两天等伤好一点,得去趟秋洲。”   “你是血肉之躯,却比我还像个亡灵。”莲生走到她身后,似有若无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你不累,我看着都累了。”   她懒洋洋地说:“我能怎么办呢,事情总要有人做。”   唯一能坑的是顾秋水,这会儿还在镜洲忙来忙去,拂羽算半个,被她丢在门派压阵了,其他的人,谁能指望得上?   莲生撇着唇角,似笑非笑:“这话哄哄旁人也就罢了,骗我有什么意思?好像我还活着似的,一句谎话好过没有。”   她稀奇:“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那为什么不把叶舟叫回来?”莲生才不怕她,直言不讳,“你好歹也尽心栽培过他,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叫回来干什么,他爱回来就回来,不爱回来就在外头待着。”她闭着双目,语气淡漠。   莲生抿起了唇角,轻轻撞了她一下,没有实体的透明灵体像是一阵清风,推了推她的肩头,娇媚而亲昵:“我还道你不生气,听这话我就知道,你肯定生气了。”   “我气什么?”   “叫人滚,人真的滚了,谁不气?”他轻轻笑,媚骨天成,“你当年也拿这事气过我,自己忘了?”   殷渺渺还真记不得了。   莲生悠悠道:“人啊,都是这样的,要他千依百顺,又要他识情识趣。不需要的时候,最好一个眼神就懂得离开,没有半句废话,需要的时候,不管怎么骂都不会走,还要好声好气地抚慰着——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殷渺渺:“……”   “懂眼色到这份上,多半是做我们这一行的,可又要嫌弃我们‘不干净’,一身风尘气。”莲生眼波斜横,笑中带着揶揄,“然而,要是真的‘干净’,某些人又要嫌弃……”   “好了啊。”她瞪着他,“老编排我。”   莲生不避视线,反问:“不成?”   殷渺渺当然不会真的和他置气,举起罗扇,轻轻拍了拍他:“恃美行凶。”   “我这是忠言逆耳。”他道,“除了我,谁还真心实意地同你说这些话?”   这话触动了殷渺渺的心事,她不由叹息:“也是,我只有你和小凤凰了。”   “听听,都是什么话!”她的器灵却分毫不领情,心如水晶嘴如刀,“谁也不能天长地久,可一代新人换旧人,还怕没人陪着?”   她不作声。   “你是不是在害怕?”他问,“怕再来一次,新人和旧人是一样的结果。所以浅尝辄止,及时止损?”   第597章   殷渺渺没有办法回答这个的问题,因为她也不知道。   是爱一个人的心情不会再有,还是从未能忘记过他,新人无法取而代之,抑或是……曾经的经历太痛彻心扉,哪怕不后悔,也不想来第二次?   没有答案。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谁知道呢。”最终,她这么叹了声。   莲生便也没有说什么,要一个受过伤的人再走同一条路,太难了,若不然怎会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俗语呢?可见人心都是肉长的,没人能不怕疼。   而叶舟也从未给过她再试一次的勇气。   他太年轻了,一腔爱意,有时候并不代表安全感,反而是负担。她承受了太多,情人的无条件顺从,不仅没能减轻压力,反而成了她肩头无形的责任。   难怪她会累。   “那么,换一个吧。”昔日的名妓风轻云淡,“男人总会有的,没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   殷渺渺被他逗笑了,笑问:“换谁呢,你倒是给我出出主意。”   他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了个老朋友:“白逸深呢?”   “下落不明。”她道,“我原道他在闭关结婴,掌门却说他另有任务,我也不是很清楚。”   冲霄宗是历经数千年的大宗门,有许多不能说的秘密实属正常。她便也没有多问,该知道的时候总会知道的。   莲生又问:“南洲那个家伙呢?”   殷渺渺扬起眉梢:“游百川?”   “那小子怪有趣的。”莲生轻笑,“你不觉得么。”   她笑了笑:“还有吗?”   “有是有,都是些老家伙,依照我的经验,老男人麻烦着呢。”莲生斜偎着她,分量如同一支折柳,“老的沉闷,小的稚嫩,正正好的美事,怕是再难了。”   殷渺渺因他遗憾的口吻而笑个不停。   莲生又故作洞明:“世上只有量体裁衣,没有按照喜好捏人的,哪有什么都合心意的,要么忍耐,要么调教,要么就不要。我当年忍了你不知多少次呢。”   “你忍了我什么?”她稀奇。   “多疑,多情,多思,多想,多得很。”他说完,自己先笑了。   说来也奇怪,被他这么一挤兑,殷渺渺低落的情绪好转不少。她抬首凝望着他熟悉的面容,失去转生机会的器灵固然悲哀,可于她而言,永不离去的陪伴又是莫大的慰藉。   “莲生,你后悔吗?”她问。   莲生叹了口气:“你总是觉得,人拥有自由的灵魂是最重要的。可是,蝼蚁的自由,能好到哪里去呢?我转世成了人,会过得更好吗?比起未知的来世,今生至少是我愿意的。”   殷渺渺难以反驳,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太多的人不如做她的器灵来得好。诚如过去,做贵族的奴仆,也是个副小姐,吃穿不愁,可到了外头做了良民,却连饭都吃不饱。   如此,又如何能怪他们呢?   “那么,在我身边,你快乐吗?”她换了个问题。   莲生懒洋洋道:“就算不合心意,还能怎么样,凑合着过呗。”   殷渺渺忍俊不禁,拍了拍他的手背:“绕来绕去,以为我听不懂么,你无非是想叫我再给叶舟一个机会。”   “我是替你着想,人在跟前,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可若远在天边,什么劲儿都没了。”莲生垂下眼眸,目中柔光粼粼,“谁天生就合心意,至少再试一试,若是冥顽不灵的朽木,劈了当柴烧也不迟。”   殷渺渺无可避免地犹豫了一瞬。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你影响我,我影响你。她为什么不拉他一把呢?他是师弟,师姐教师弟,难道不是应有之义?   只是……如果就这么虎头蛇尾结束了,他真的能明白她的用心,能找回自己的道吗?他已经是金丹修士了,找不到“道”,就没有结婴的机会。   修行这种事,终究是要当事人自己顿悟才行。   “你不明白。”她对莲生说,“这不只是情,也是道。”   修士永远以道途为先。   这是难得的历练,希望叶舟不要辜负她的苦心,哪怕感情无疾而终,只要道心明确,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   雨势慢慢小了,瓢泼大雨变作茫茫细雨,视野清晰了许多。   没过多久,支援小队也到了。卢家主仔细,猜想伤亡恐怕不小,专门组织了一支救援小队。   季鹤闲因为伤重,无法继续剿灭魔修的任务,改而与救援小队一起,负责救援幸存者。   叶舟作为炼丹师,原本与救援小队一起行动即可,但他看队伍里多是筑基修士,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躲在后面,便主动要求前去。   临走前,他将沈细流唤到跟前,嘱咐道:“你随他们归去,若遇见合适的落脚地,自行离去便可。”   然而,沈细流用力咬了咬牙关,居然拒绝了:“真人,我不想放弃。”   叶舟微微皱眉。   她不等他教训,连珠炮似的说:“我去了凡间,固然可以做个富贵闲人,凭借一二法术糊弄平民百姓,但那有什么意思呢?陌洲不安,凡间亦有动乱,我能躲得过地痞流氓,也不可能抗衡这样的洪水。”   结界外,河水涛涛,震耳欲聋。   沈细流的思路却前所未有的明确:“只有修士才能从这样的天灾里活下来。我不做修士,迟早会死。”   她穿越前就是平头老百姓,没什么大的志向。虽然很没出息,但放下穿越者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她也确实犹豫过要不要去凡间算了。   人都贪图安逸的生活。凡间是她的舒适区,她能确保自己活得很好,甚至比穿越前更享受。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呢,面子哪有实在的好处重要。   可是,每天望着脚下汹涌的洪水,她又忍不住想:若是做了凡人,再遇上这样的情况,她能活下来吗?   恐怕不能了吧。她这点微末的本事,其实和凡人无甚区别。   “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沈细流眺望着潞江的水,抿着嘴道,“我不可以回头,再难,我也想往前走。”   往前走,她才能获得保护自己的力量。   往前走,她才可以过上想要的种田生活。   富贵人家的种田,是采菊东篱下,贫穷者的种田,是路有冻死骨。   她心中凛然,屈膝跪下,给叶舟磕了个头:“多谢真人救我之恩,但我不想走,我要继续修炼,请您成全。”   “道途艰险,以你的资质,也许不如凡间活得久。”叶舟说。   沈细流道:“我愿意赌一赌。”   叶舟又道:“将来你会后悔。”   “今日不留下,我现在就会后悔,抱憾终身。”她的迷惘全然退去,留下的唯有坚定。   叶舟沉默片刻,面上居然露出了些许笑意:“很好,你终于像是个修士了。”   沈细流愣住,猛地抬头看他。   “天要人生老病死,修士却渴望长生不老。”叶舟缓缓道,“修士与天争命,就是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喃喃重复:“掌握自己的命运?”   “资质不佳,是天给的命,安排你的去留,是旁人给的命。”叶舟言辞简练,却字字重于千金,敲在沈细流的心头,“你不认,很好。”   说到这里,他不知为何停顿了下,脑海中有什么吹开了迷雾。他情不自禁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去与留,是别人给的命。   修士要自己掌握命运。   那么,他为什么走了呢?   师姐要他走,他就走了,他真的想走吗?当然不想。   他想留在她身边。   霎时间,叶舟心明如朗月。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问题在哪里。   ——在“情”与“道”。   情深阻道。   他为了她,放弃了自己。   这一刻,他感觉到了强烈的痛楚,以及深切的畏惧。   难道,感情与道途就注定不能两全吗?不,肯定不是这样的。若是情与道注定背道而驰,世间又怎会有那么多道侣呢?肯定是他弄错了。   叶舟闭了闭眼睛,心想,我不会放弃的,好不容易等到她看我,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一定有别的办法,而他,必须找到那条路。   *   秋洲。   殷渺渺花费了些时日,才到达仙椿山庄。这里的景致与过去大不相同,街上来往的修士少了些,栽种的灵植也从许多观赏性的花木变作了药物。   太平时搞旅游业,战争时搞药材出口,怨不得仙椿山庄屹立多年不倒,确实经营有道。   殷渺渺没有在路途上多停留,一到地方便登门拜访。   松之秋早早收到传讯,这些日子并未外出,专门等她过来。双方已经十分熟稔,不需要客套寒暄,坐下喝了杯茶便切入主题:“道友这个时候赶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是。”殷渺渺道,“黄泉的事有了结果,我还有许多疑问和收获。在说明之前,我想问问庄主,阿红最近在何处?”   松之秋道:“她受了伤,在庄中休养。”   “可严重?”她关切地问。   “无妨。”松之秋何等聪慧,听她问起便知有杏未红的事,当即道,“道友且坐,我去叫她——她近些日子心情不好,不爱理人。”   殷渺渺微微笑了笑,道:“劳烦庄主跑腿,正巧,我还请了一个人,算算时候也该到了。”   松之秋点头,亲自去找了杏未红。她原不想动弹,听说是殷渺渺叫她,立即有了精神:“她找我有什么事?”   “不知道,多半和鬼界有关。”松之秋摊开,上头是养魂木雕刻的木头小人,眉眼秀气,“外头日光烈,你且附身上来。”   杏未红稀奇地看了两眼,附身其上:“这个和我有点像。”   松之秋没接话。   回到厅堂,第二位客人已经到了。锦衣玉冠,神采英拔,腰间的佩剑翠若碧水,正是许久不见的顾秋水。   “大费周章把我也找来。”顾秋水随意落座,“看来你要说的事不简单。”   殷渺渺颔首:“不错。”   顾秋水不按常理出牌,端起茶盏道:“那你慢点,我先说一件事——魔修到北洲了。” 第598章   当西洲事端频出的时候,北洲的情形也不乐观,且从头说起。   魔修彻底占据柳洲后,其下一步的举动一直为道修所关切。眼见尸魔奇兵出陌洲,众人不解的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认为他们是想南北合击,夺取西洲。   当然,西洲也是不能让的,该出的兵马不会少分毫,只是战火不烧到家门口,总归是叫人松了口气。   现今证明,松早了。   魔修登陆粱洲的消息传来,北洲的修士集体懵逼。   先来说一说粱洲,这是北三洲中靠西的一洲。疆域不算特别辽阔,但胜在地形奇佳,南北各有山脉,阻碍了云海中无处不在的罡风团。中间地势平坦,北有金阳江,南有慈母河,孕育了一大片辽阔肥沃的土地,因为种什么都能活,故名之百谷平原。   据说,粱洲的梁字,便是由此而来。粱洲的灵谷灵稻,那也是整个十四洲都有名的上佳品种,出产了许多著名的灵酒。   除此之外,更有名的就是七大门派之一的丹心门。   作为专业炼丹的门派,丹心门有钱,很有钱,非常有钱!大部分仙城由内而外散发着土豪的气息,是商人们最爱来的地方,各种奢侈品在粱洲非常好卖,隔三差五就能见到一个败家子一掷千金买法器或是包花魁。   可想而知,由于争风吃醋导致的大打出手,在粱洲也特别多……   但是,不要以为粱洲都是弱鸡的炼丹师,就想当然得认为这是个好占领的地方。   此地有个特别的风俗,那就是养、打、手。官方名称叫做投靠人,属于半雇佣半奴隶的性质。   这群投靠人依旧保留了修士的身份,但作为被投靠人的隶属存在,契约时间有高有低。契约有效期内,他们必须听从主人的命令,而得到的报酬,也许是一些灵石,更多的是丹药。   想想也是,修士不会无缘无故放弃自己的自由,投靠其他人,可若是无限量供应丹药……那凡事都能谈谈。   因此,粱洲的炼丹师虽然弱,武装力量却并不少。   魔修占领柳洲后,作为邻居之一,粱洲上下都警惕了起来。丹心门更是派出了不少依附的修士,在边境设下重病,以备不测。   同时,归元门也派出了援兵,前往粱洲协助。   飞英就是其中之一。   他如今已是金丹修为,于阵法一道颇有建树,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但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轻狂与傲气,甚至有的时候还有些愁闷。   愁啥呢?各种愁啊!   之前(很多年前了),他去南洲参加鲭鱼幻境,目睹了萧丽华的死,还牵扯出了乾门的另一个弟子莫瑶。更是经历了长阳道君出手复仇,昭华下帖成亲等等一系列操蛋的事儿。   后来,他被殷渺渺赶回了北洲,向掌门汇报了萧丽华事件中的异常。   掌门十分重视,莫瑶是赵远山的弟子,目前乾门的第三代,能接触到大量信息,这样的弟子都会被人控制,也不知道泄露了多少信息。   门派为此暗中调查了一回,找到了几个魔修的奸细,果断除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当年是谁暗中传播了萧丽华的谣言,莫瑶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都随着当事人的死亡而成了无解之谜。   飞英不想待在门派,找了个借口去了中洲,和孔离混了一段日子。等到听说了殷渺渺伤好的休息,才稍解心结,跑回了门派。   他毕竟是归元门的弟子,哪会不担心门派的安危呢。   回去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易水河畔,想见一见被门派调回来的慕天光。但没有成功。   慕天光没有见他,只是听他说完了消息,而后给了三个字:“那就好。”   飞英的心里说不出来的低落。   他知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既然无缘,就该重新开始,不应该再提往事,人毕竟是要向前走的。   然而,作为旁观者,飞英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真心实意地萌过一对CP,结果落了那么一个遗憾的结局,真的真的很不爽啊!为什么情深总不寿,为什么有情人不能白头,为什么啊?!   气死了!   他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但让他不想久留宗门的真正缘故,不是慕天光的避而不见,而是门派里说不上来的氛围。   殷渺渺回门派后,大刀阔斧地改了东洲不少制度,引得各方势力频频侧目。飞英本以为接下来的事会和以前的积分赛仿佛,谁知门派上下流露出来的全然不是这个意思。   大师伯说:“她稳中求进,假以时日,冲霄宗怕是要胜过我们。”   掌门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观其布局,恐怕志不在东洲啊。”   门派的反应远比飞英想的大,他们并不像积分赛那样,干脆与之合作,而是依据情报,联络了丹心门,也打算搞个什么品阶划分。   很多人看个热闹,飞英却有些警惕。   他觉得,门派似乎开始提防冲霄宗了,确切地说,开始防范殷渺渺。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飞英隐隐意识到,三大宗门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和谐,而是暗存较量,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争端会直接摆到台面上来。   小师叔是不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才在结婴后不再回门派呢?枯守遗府,也比与昔日的爱侣站在对立面好。   于是,他也选择了离开。   “赵师叔。”气喘吁吁的声音将飞英从回忆中唤醒。他抬头看着毛毛躁躁的锦衣少年,翻了个白眼:“毛毛躁躁的,有什么事?”   “大、大事。”少年的法衣流光溢彩,拿着的扇子金箔闪闪,从头发丝到鞋底都散发着一股有钱人的气息。他是丹心门长老的曾孙,粱洲一大纨绔子弟,从和人拍卖会较劲,到争夺花魁青睐,炮灰该干的事没少干。   只是,飞英作为归元门掌门的直系徒孙,不是一穷二白的等待逆袭的男主,并不存在什么打脸的剧情。   “什么大事?”飞英检查着手里的阵盘,随口问,“总不会是魔修来了吧?”   少年平复了下呼吸,脸上的震惊还未退去:“没、没错!”   飞英:“哈??”   “快,跟、跟我去见长老!”就算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也知道魔修侵占粱洲意味着什么。少年拉起飞英的袖子就跑。   飞英回过神,转而拉住他的衣领:“走!”   话音未落,人已在数丈之远。   丹心门的长老们以及齐聚一堂,等门下弟子汇报此事。那弟子三十来岁,蓄着短须,看着便是十分稳重的模样,可一开口,话语里还带了三分惊慌:“魔修是从兽吼谷过来的。”   “兽吼谷?”   “怎么可能!”   在座的人齐齐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包括飞英。   兽吼谷位于百谷平原的西部,是一个小型的峡谷,长而弯曲,时有风声穿过,发出类似于兽吼的声音,因此得名。   这地方除了隐蔽一点,适合低阶修士历练,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尤其它位于金阳江主干以东,魔修的大部队无论从西还是北哪个方向登录,都不可能绕过江流,出现在兽吼谷。   那修士舔了舔嘴唇,紧张而笃定地说:“绝无差错,就是兽吼谷。”   然后,他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兽吼谷地势复杂,不适宜开辟药园,但生活着一种奇特的甲虫,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大的却能长到脸盆那么大,群居而凶悍,其幼虫能够入药。因此每逢其繁殖期,就会有修士过去采集虫卵。   该修士就是其中之一。   他带领丹心门内专门收集药材的队伍,全副武装后进入了兽吼谷。最初还十分顺利,但当他们准备休息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了异样。   先是地下的土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翻开腐烂的叶子一看,很多虫蚁以不符合自身规律的状态开始搬迁移动。   草丛里时有动物窜过,仿佛受了惊吓,快速逃离,不惜暴露踪迹。   几个修士都有经验,见此异状,没有贸然去探个究竟,而是分作两队,一队探寻缘由,一队撤离报讯。   正是因为这个安排,这个修士才能活着过来报信——其他人都死在了突然出现的魔云之中。   “不是一个两个躲在谷里的魔修。”他冷汗涔涔,“是很多,对,很多,我看到了很多人影,至少有数百个。还有饲魔,谷里一下子就变黑了。”   长老们没有再说什么“不可能”,但神色分明是不怎么信。   “我们交了手。”那修士继续说,“至少有一个金丹修为,一招就杀了王师弟……若不是我的法器快,恐怕、恐怕死的就是我了。”   众人不知他口中的王师弟是谁,但他自己是筑基圆满的修为,却得了个落荒而逃的结果,敌人的战力由此可见一斑。   长老们交换了个眼神,说道:“不管如何,都该派人去看看。”   飞英面色微沉,主动说:“我去走一趟好了。”   他乐意忙活,长老们自无不可,当即说会派出一些弟子随同前去。   飞英看他们只打算派出十人小队,不由皱眉:“人手充足的话,最好多几个人去——你们听说过东洲白壁山的事吗?”   “白壁山?那不是冲霄宗的新历练之地吗?”一人疑惑。   飞英摇摇头:“现在是,以前不是。一百多年前,魔修就秘密在白壁山出现过,没有任何征兆,凭空出现,和这次的情况很像。”   在场的人纷纷露出惊诧之色:“当真?”   “对,我亲口听姐、素微前辈说的。”飞英坦言,“假如兽吼谷的情况也是如此,恐怕……”   他没说完,但众人都自发补全了后半句——假如真是如此,那魔修的一把刀已经捅进了粱洲的腹部。   局势危矣! 第599章   因飞英有言在前,丹心门不管信不信,最终还是多派了些修士去兽吼谷。   这无疑是个明智的选择。   兽吼谷的情况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最初,普通修士猜想的部分魔修藏匿于此,伺机而动。飞英脑补的则是魔修从天而降,大举进攻。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   他们到的时候,兽吼谷里安静极了,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这种时候,越平静越诡异。   众人提高了警惕,按照之前小队的进谷路线仔细搜寻。   是夜,月黑风高,雾气幽生,风声像是狼嚎,此起彼伏。远远的,有凄厉的人声传来:“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   “是王师弟的声音。”带路的幸存修士浑身一震,忽然站起来,“他还没死。”   同门遭难,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飞英未加阻拦,只是道:“分作两路,小心埋伏。”   “是。”   飞英对这里很好奇也很警惕,没有选择留下,而是亲自前去救人。因此,他也得以看见了从未见过的离奇场景。   声源处没有埋伏,甚至没有任何魔气的残留,有的只是倒在地上呼救的同门。两个弟子当即冲过去,一人喂药一人搀扶,想救回他的性命。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王师弟”忽而一僵,身下的黑影仿佛活了似的,瞬间扑向了两个同门,钻入了他们的口鼻中。   两个弟子浑身抽搐了几下,很快恢复平静,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黝黑的眼睛冷冷看着其他人。   “师兄?”   “师妹?”   丹心门的其他几个弟子看着寒毛直竖,呼唤他们。   他们回答:“师兄?师妹?”   飞英愣了下,旋即想起了旧事,二话不说就道:“影傀!快走!”   影傀,万影魔君的成名魔物之一,昔年魔修挑衅北洲,立下乾坤镜的赌约,就用到了这种奇特的魔物。他当时修为低,没有资格进去,但后来缠着殷渺渺细细询问过,对于影傀这种会占据人身的傀儡影魅印象深刻。   这东西十分古怪,遇到威胁便会没入影子,难以消灭,侵占人的心神后,除非有深谙神魂之道的修士协助,否则难以挣脱。   他不是殷渺渺,对神魂之道毫无了解,完全不认为自己搞得定这东西。   不过,跑归跑,他手上的动作不慢,迅速丢下个阵盘,困住了三个怪异的弟子,免得其他人再受殃及。   可惜的是,飞英的反应再快也没用。   魔修早已埋伏在此。   黑压压的阴影里,一个又一个影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没眼没鼻没嘴,只有头颅和躯干,扁如纸张,漆黑如墨。   影子大军朝着他们走来——走这个形容也不恰当,它们是倏忽一下于无影处出现,又倏忽一下没入阴影里,忽隐忽现。谁不知道它下一步会从哪一片阴影里冒出来,有种未知的可怖。   “这、这是什么东西?”同行的修士咽了咽唾沫,喉咙发干。   飞英深吸了口气,镇定下来:“看来走不了了,那就动手吧。这些影子只是看起来诡异,杀伤力有限,大家聚到我的阵法下,不要靠近。”   他对付魔修没什么优势,结阵却是一流。当即触发阵盘,白光笼罩而下,四面八方皆是光源,照得人人无影,不给影傀任何趁虚而入的机会。   影子似乎有些忌惮,止步不前,身形随着风涛摇摆,好似没有一点生命力,愈发诡异。   双方对峙起来。   *   相似的场景在粱洲多个地方上演。   有的是在偶然间发现同门出现了异样,有的是整个小队一夜醒来,便已经成为傀儡,还有的佯装昏迷,被送回了门派驻点,看准时机便对人下手。   粱洲的修士没想到魔修会莫名出现在内地,更没想到此次主持的是大名鼎鼎的万影魔君。   短短数日内,外派在各仙城的诸多修士都遭了来自同伴的袭击,很多人根本没反应过来就送了性命。而死去的人,连用尸体向旁人警告都做不到,一样成为了影傀的寄生者,开始新一轮的伏击。   可以说,这是一场病毒式的袭击。   丹心门直到数日之后,才从回来的飞英口中得到了消息。   “我还以为来得及。”飞英抹了把脸,多年不变的娃娃脸上满是沉重,“他们是有备而来,现在粱洲不知道多少仙城有他们的人,事情传出去,又是一桩麻烦。”   影傀的威能除了其神鬼莫测,难以驱除外,也在于制造恐慌。试想想,身边熟悉的人甚至自己的影子里,可能就寄居着一个夺人身体的危险,谁能不警惕,不害怕?   再坚强的意志,都会在过度紧张的环境里消磨,而军心一旦散开,在强大的军队也发挥不出实力。   万影魔君初到北洲,就赢了个漂亮的胜仗。   丹心门的大长老踱着步子,沉吟道:“北洲同气连枝……”   “我马上回门派,将这件事报告给掌门。”飞英重义气,从来不讲虚言,马上应承下来。   丹心门的掌门闭关已久,大长老代掌所有事务,闻言露出一丝笑意:“既然影傀曾经出现过,不知能否请当年主持此事的道友来协助?”   飞英犹豫了下:“小师叔好像在闭关。”   大长老是很希望把慕天光请来的,魔修那边派出了最能打的万影魔君,相比之下,丹心门没一个这么能打的,免不了要去隔壁搬救兵。   “我问问,只是这事晚辈也做不了主。”飞英不敢打包票。   *   粱洲的消息传到归元门,又是一通惊诧。   万影魔君,那可是和道修打过上一次道魔大战的人。有同样经历的都是各大门派元老级的人物。   战事初始,魔帝就派出了这员大将,由不得人不多想三分。   归元门掌门思忖半天,同意了丹心门的请求:“你去易水一趟,叫天光回来吧。”   要对付万影魔君,最重要的就是两个字:够强。归元门里强大的修士不独慕天光一个,可他们各有事务在身,轻易调离不得。   唯有慕天光结婴后未分派门内事务,一直清修,和魔修也打过多次交道,最合适不过。   飞英奉命再去。   守仪道尊的洞府和上回来时一个模样,荒芜凋敝,野草丛生,连岩石上的剑痕也都模糊了,深深浅浅掩映在杂草中。若不是提前知道路线,任是谁路过此地,也决计猜不到这里竟然有一处遗迹。   飞英千辛万苦找到了门口,砍掉了旁边丛生的荆棘,叉着腰喊了句:“小师叔,我又来了!”   没有响应。   飞英心里“咯噔”一下,拔高了声音:“小师叔,我奉掌门之命,有事找你,你开开门啊!”   “扑棱扑棱”,藏在树丛里的小鸟被他的嗓门惊到,呼啦啦四处逃窜。   里头依然没有动静。   飞英有点慌了。他很清楚,以慕天光的性子,门派有命,必定遵从,绝对不会搞出什么假装不在家的拙劣表演。   没有回应,证明他人就不在洞府里。   那他去了哪里?该不会一走了之了吧?飞英脑补了数场狗血的戏码,最后遗憾地想,自我放逐、浪迹江湖这种事,只有某人才做得出来,小师叔是不可能的。   多半是在附近吧。   他驭起法器,沿着易水河找了起来。   半日后,他在易水河的激流处找到了坐在河畔的人。   急湍迅疾如离箭,激起雪白的浪花无数,浪头前扑后拥,无情地击碎路障。落叶残花成碎片,粗木长藤沉入河床,水流声恍若万马齐奔,惊雷阵阵。   如斯可怖的场景,河边的人却毫无动容。   河水奔流不停,将“动”诠释到极致,他却一动不动,“静”得仿佛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   飞英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觉得体内的血流被凝结。这不是寒冰冻住的冷意,而是时间凝固的停滞。   霜雪可以用火化去,什么能够阻挡时间呢?   一秒犹如万年长。   好在慕天光很快注意到了他,收起了自己的剑域,淡淡道:“怎么又来了?”   飞英一下子就能喘气了,语速极快:“掌门有令,要你去一趟粱洲。万影魔君带着魔修打到粱洲……小师叔,你的头发怎么了??”   后面几个字,语气悚然,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其难以置信的事。   “无事。”慕天光神情漠然,垂落的白发扫过肩头,“易水剑之故。”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易水河畔观摩流水,潜心悟道。他想知道,易水不止,亦有冰封之期,时光之河,是不是真的没有任何例外。   似乎是的。   无尽的时光洪流里,沧海会变作桑田,桑田亦会再成沧海。然而,哪怕变回原样,也不再是同一条河流。   世间的循环,并非首尾相连的闭环,而是螺旋重复的前行。   过去,现在,未来。   时间之河,由此及彼,不能回头,无有幸免。   《易水剑》的修炼者,就好比是高悬于天上的月亮,无悲无喜地俯瞰着人世。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他的剑域,名为“虚空之月”。   然而,纵然修为大成,终究意难平。   他的心无波无澜,意识却始终清醒,所有的情意都如同镜中之花,只能静默地展现着,无法再影响镜外的自己分毫。   明镜台、明镜台!   他感受不到痛苦,却实实在在为此所折磨。   又或者说,常人能够感受痛苦,也是在宣泄痛苦,而他失去了这样的能力,痛苦却并不会因为无法感知而消失。相反,会积累起来,就好像陈年的病痛,日日夜夜沉淀在体内,但本人却无法知晓。   直到有一日,他出关悟剑,看到青丝变作白发,才恍然惊觉:哦,原来我竟痛苦至此。   悲哀的是,他这般想着的时候,心里亦无半分波澜。    第600章   慕天光听飞英道明了粱洲的前因后果,不出所料应下:“好。”   飞英松了口气,旋即小心地问:“是马上走,还是先回趟门派?”   “事不宜迟。”慕天光起身,飞溅的浪花打湿了他的头发,“启程吧。”   他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不过一人一剑,随时可以出发。而飞英本来想说掌门看起来很挂念的样子,但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影傀寄生了很多人,想毫发无损地驱除他们太难了。”飞英谨慎地选了个安全话题,“小师叔有什么办法吗?”   慕天光问:“人都活着?”   飞英点头:“抓了一些,但不能杀也不好放,大家都很为难。”   影傀大军不仅攻势诡秘,更是攻心之计——捂住消息,容易让不知情的修士上当,消息传开,人人自危,对同伴的信任荡然无存。   丹心门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或是一场胜利来扭转颓势,鼓舞士气。   慕天光作为北洲最有名的修士,无疑是最适合的人选。   “可以试试。”他说。   分明不是确凿无疑的答案,飞英却无端轻松了很多,强大的修士总是能给予人勇气和安全感。他的语调微微扬起:“我之前碰到了李师姐和吕师兄他们,都说愿意去粱洲。”   李心桐、吕千秋和其他几个修士,都是当年乾坤镜之战里的幸存者。无论从实力还是经验上来说,都是对付魔傀山的重要战力。   慕天光点了点头,却道:“我不敌万影魔君,他若亲自前来,须有化神出手。”   飞英大吃一惊:“这么厉害?”   “是。”慕天光言简意赅,“昔日你修为尚低,不曾告知予你,霜华城主便是其魔傀。”   飞英懵逼。   他是见过霜华城主的,那会儿他和乔平、慕天光、殷渺渺四人在柳洲历练,还遇见了寒鸦堡这个坑爹的大骗局,是以印象深刻。   记得没错的话,当时霜华城主看起来和常人无异(就是脾气不太好),怎么都不像是被影傀寄生的人。难道万影魔君的魔傀,居然能厉害到这种地步?   等等,那不就是说现在的问题不仅是“同伴的影子里可能有影傀”,而是“同伴可能已经变成了魔修的傀儡”?   我日哦。   这还怎么打?   慕天光面容淡漠:“不必担忧,他来得没这么快。”   飞英也知道大佬一般不会很早出手,但心里依旧惴惴不安——最强大的敌人通常不来自于外界,而在于内部。   *   慕天光带着飞英用了挪移术,比计划中更早到达粱洲,第一站便是兽吼谷附近的广角城。   城主很惨,遭到了心腹之人的暗算,已经成了剑下亡魂。代掌事务的是他的弟子苏合香,一个于炼丹一道天分平平,却善于经营治理的女修。   在魔修的这次奇袭中,广角城因为离得最近,受创最重,几乎大半低阶修士遭遇不幸。   苏合香行事果断,直接叫人在城外挖了个大坑,把有问题的修士都赶了进去。而后在周围堆上药草,日夜不停地熏着,到了夜里,再加上一圈篝火,逼得暗影无所遁形。   刚开始,这样的雷霆手段多多少少困住了影傀的行动。但影傀没有坐以待毙,想出了逃离之法——脱离人影,转寄于虫蚁的影子里。   苏合香用以困缚他们的阵法结界是借用了土之力,只能约束到地面上方,管不到地面之下。当虫蚁钻入洞穴离开时,影傀便逃走了。   飞英二人到达广角城时,苏合香已经焦头烂额,差一点点就要下令坑杀所有人,以绝后患。   看到归元门的支援到达,她狠狠松了口气,顾不得寒暄招呼,单刀直入:“影傀太过棘手,前辈可有应对之法?”说着,格外多看了慕天光一眼,他的身形面貌隐藏在玄色的斗篷里,周身灵气凛冽,望之生寒,一看就知实力不俗。   “得看过才知道。”飞英立即道。   苏合香没有浪费一秒钟,转身带路:“跟我来。”   城外的土坑里,烟气缭绕,气味刺鼻。飞英大吃一惊:“这是干什么?”   “熏药烟。”苏合香道,“虽然不登大雅之堂,但我必须控制他们的行动。”   药烟是医道的一支,主张用焚烧药草的方式,激发里头的药气。其“放”的方式与丹道“收”的理念不合,多被称为旁门左道。可它的优点也显而易见,起效快,剂量大,适合群攻。   坑里的修士被药烟熏着,昏迷的昏迷,行为呆滞的呆滞,大大降低了行动力,也保全了自己的性命。   飞英不是丹修,并不在乎丹道之争,看着有效就觉得好:“小师叔?”   “灭掉。”慕天光道。   苏合香愣了愣,脑内快速回忆了下飞英的出身,几乎瞬间明白了来人的身份,毫不迟疑地应承:“好。”   旋即下令灭掉药烟。   烟气一灭,异样便凸显出来。坑中的修士分明已难以控制四肢,目光混沌,却还是以不合常理的姿势往外攀爬,想要逃离此地。   人最畏惧的,是极度像人又违背规律的怪物。   这些修士虽然只是行为怪异,论恐怖比不上怨魂,论攻击力比不上饲魔,可就是莫名叫人心生恐怖,寒毛林立。   苏合香忍不住看了慕天光一眼。他淡漠地注视着他们,掌中冰雪凝聚,化作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   晶莹的雪花飘落下来,气温骤然降低,空气里的水汽凝结成了冰霜。   眨眼间,脚下的黄土就变成了雪原。   慕天光神色不变,抬起雪际,剑指坑底。   霎时间,冷冽的寒风呼啸而过,扑向坑内的修士。他们甚至来不及退回,短短一息间便冻成了冰雕。   人动弹不得,影子却开始狂乱舞蹈,仿佛感知到了来者的强大,想遁地而逃。   它们当然也没能得逞。   剑域笼罩而下,时间被无限拉长。   在旁人看来,幽魅的影傀就好像是被无形的冰霜冻住,保持着或起或立的姿势,凝固不动了。   场景有点滑稽,又有点诡异。   苏合香万万没想到,困扰自己半月的问题竟然就这么迎刃而解,不由瞠目:就这么降住了?不愧是《易水剑》。   她投以敬佩的目光,却只得到了慕天光淡漠的两个:“动手。”   “是、是。”她如梦初醒,招呼麾下,“一个也别放过。”   几乎被暂停了时间的影傀没了神出鬼没的能力,危险性大大降低。数个法修同时出手,各系法术喷薄而出,以数倍之威碾压过去。   影傀并非不生不死的怪物,失去了庇身的寄主,没过多久便化为灰烬飘散。   士气顿时大振。   不到半个时辰就解决了心头大患,苏合香心中大快:“多谢寒玉前辈相助,广角城上下不胜感激。”   慕天光惜字如金:“不必。”   他态度冷淡,苏合香也不以为意。北州第一男神,不冷漠高傲一点,早就被女修们扒皮吃了,只是问:“两位远道而来,又救我等于水火,于情于理,我等都该备下薄酒,聊作心意,还望前辈莫要嫌弃简薄。”   慕天光还是那两个字:“不必。”   苏合香还要再说什么,飞英开口打了圆场:“既然事情已经解决,我们不便多留,不知其他地方的情况如何?”   “非常糟糕。”苏合香委婉地说,“假如二位打算逐个击破,怕是要费些功夫。”   慕天光道:“去兽吼谷看看。”   飞英也有此意。他原本去兽吼谷就是为了探明魔修出没的真相,只是不巧遇到埋伏,脱身后又急着传递消息,没来得及细看。   这回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查一查。   苏合香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挽留,派了个熟悉地形的修士做向导后,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临走前,忍不住多看了慕天光一眼,暗道可惜——她岁数不小,亦无太强的后台,近百年才在丹心门内挣下一席之地,没见过慕天光真人,只听闻过他的事迹,难得见到本尊,却不能一睹真容,实为憾事。   等回到城里,再想一想,又觉得或许是幸运也说不定。   人爱美色,天地伦常,她心仪的对象便是风姿不俗之辈,若真的亲眼见到了慕天光的样貌,难保不会系上一颗芳心。   可是,这样的男人,是爱不得的。   她无权无势,无实力无背景,一旦做出什么惹人厌恶的事,下场就是一个“死”字而已。   大概只有冲霄宗的那位女修,才能与之谈情说爱,山盟海誓吧。   比起慕天光,苏合香倒是更想见一见她。   *   广角城离兽吼谷甚近,不出半日路程,慕天光就踏入了山谷。   这一回,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沿着狭长的谷地,将每一寸土地都严加排查了一遍。   魔修显然对此做过伪装,到处留有痕迹,看不出从哪儿来,方向在哪里。眼看就要无功而返,慕天光沉吟少时,纵身立于高处,道:“退远一些。”   飞英不知他要做什么,满腹疑虑地退开。   慕天光执剑向天,轻轻一划,无形的剑域顿时降临在山谷之上,覆盖了这一片土地。   时光停滞在这一刻。   飞鸟展翅不飞,狡兔腾空而起,落叶漂浮于空中,久久不落。   《易水剑》的道是时间,理论上来说,他可以自由操控剑域内的时间,停滞、加速乃至……倒退。   慕天光凝神而视。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飞鸟的翅膀收拢,兔子落于原位,枯黄的叶子向上飞起,重新接在了枝条上。   过去的场景浮现在他眼前。   他看到了同门的厮杀,看到了魔修的埋伏,也看到了……他们出现的地方。   “在那里。”慕天光踏出一步,身影闪现在数里之外。   飞英赶忙跟上。   少顷,他看到了魔修出现的地方。   一个洞穴,封闭的洞穴,绝无可能容纳十人以上的洞穴。   “小师叔,我不明白,他们是躲在了这里?”飞英环顾四周,问道,“还是……就这么出现在了这里?”   慕天光道:“裂隙。”   飞英倒吸了口冷气,空间裂隙不算特别罕见的事,连凡间也偶有发生:一个人走进山间,周围的景物错乱,等到穿过某个山洞后遇见了人才发现,自己竟然一日之间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地方。   但所有的裂隙都是偶发的、自然的。魔修如此精准的定位,显然是早有预谋。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自制的罗盘,开始侦查痕迹。   半日后,他不解又迷惑地说:“这里有五行之物的残留痕迹。”   慕天光怔忪:“五行之物?”   飞英缓缓点了点头,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600章了,同志们,600章了!   大部分的伏笔都写完了,看到有读者疑惑说这卷分了三个支线有点散,不散,讲的是主线和三个战场,看下去就知道了。不多聊,贴一点昨天的评论,好些把我笑死了。   *   1、渺渺和天光分开了,他们意难平没什么,重要的是我们意难平啊!最完美的一对CP被拆了,那感觉就是你明明知道爆肚要配麻酱最好吃,但以后就只能蘸酱油、香辣酱、老干妈……虽然都不是坏东西,但那味儿不正啊!   (这比喻差点把我看饿了,太搞笑了)      2、睡!睡游百川!已经试过了高山上的雪,再试试沉默的高山本身有何不可?   (游小哥在南洲闭关呢,最近没戏份,你们已经厌倦叶舟了吗?)   -   3、想到慕天光无悲无喜,会觉得不平,但真看到天光痛苦又心疼不已觉得他就应该完美下去   (我也……)   -   4、老实说,jj屏评论的做法,让我感觉我不是在21世纪上网买文看,而且退回到八十年代订了jj日报天天等着报纸被邮递员塞门缝里看报上的连载。。   (对,我今天贴回复,那就是报纸上登出来的读者来信~)   -   5、是不是可以理解成 心里都知道 都记得 但没有身体上以及思想上的悲伤应急反应 就好比现实里如果没了痛觉神经 被划了一刀 会流血 自己也清楚受伤了会疼 但实际就是不疼 而文中是心理上   (差不多吧,感觉不到疼痛,但是被割了一刀也会流血,只是看到流血才知道受了伤)   -   6、辩证法之否定之否定规律:事物的发展是螺旋上升的。没想到小师叔悟了   (所以说他越来越靠近大道了嘛)   -   7、唯物史观???   (你和楼上的马哲学得不错)   -   8、今天的天光依然是我们的白月光的一天,……但是要不要这么老套啊!俩人居然轮流白头了。   (天光的剧情都是狗血大合集,不过还是不一样的,他是绝望痛苦到白头,渺渺是红颜弹指老)   -   9、我喜欢作者写的慕天光,因为很合理,他的性格就是克制,冷清,有的文章男主角平时清冷,碰到女主角就化身泰迪,太崩了,不好看,没有层次,所以也没意思   (泰迪,哈哈哈哈!!)   -   10、白壁山?真的想不起来,突然觉得大大这样的文应该搞个关键词搜索,跪了……   (380章左右的剧情,可以回顾下)   -   篇幅有限,只贴这么多了,接下来这段时间都只能玩读者来信的模式了,希望大家不要吝啬评论,不然我也太寂寞了…… 第601章   仙椿山庄。   殷渺渺、顾秋水、松之秋三人齐聚一堂,互相交流情报。说完北洲的事情后,顾秋水终于有闲暇啜了口茶,好整以暇地说:“你可以说你的事了。”   他们的大师兄真是一如既往的有范。殷渺渺失笑,想了想,还是从头说起:“陌洲的事,我要从黄泉开始说。”   她将埋骨之海下的战斗详尽地说了一遍。   顾秋水和松之秋的面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凝重之色。他们都是十四洲一等一的聪明人,天煞和劫命、千娇间的官司无需多言,关键在于尸魔的举动。   他利用鬼帝的手段十分明确,问题在于转生石。   顾秋水率先发表看法:“他是想借你们的手毁掉转生石——这东西有什么特别的?鬼界最近也没太大动静啊。”   “转世轮回之事,由地府负责,哪怕十殿阎罗出了事,都不会阻碍进程。”松之秋自从鬼界一行后,对幽冥的情况颇为上心,了解过不少相关内容,“至于转生石……阿红,你知道吗?”   考虑到杏未红的性子,他只是礼貌性问了问,不抱任何希望。然而,杏未红给出了意外的答案:“是一块旧旧的破石头吗?”   殷渺渺精神一震:“是,阿红知道?”   “那就应该是奈何桥头的石头吧。”杏未红迷惘地说,“就在桥头的碑上,有个传说……”   “什么传说?”三人都提起了心。   杏未红吞吞吐吐:“就、就是说,假如有情人转世的时候一起摸了这块石头,就能下辈子在一起什么的。”   殷渺渺:“……”听着怎么那么像旅游景点的套路呢。   松之秋蹙眉:“姻缘无定法,哪里是一块石头能决定的。”   “所以我说是传说啊。”杏未红也很纳罕,“你们问这个干什么?”   殷渺渺想想,追问道:“还有别的传闻吗?你可知晓它的来历?”   “虞生说……”杏未红刚刚张口,就愣了愣,好一会儿才道,“来历没人知道,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在了,可能比奈何桥的岁数还要大。”   松之秋拧起了眉头。   殷渺渺心中一动:“松庄主想到了什么?”   “奈何桥是人云亦云的俗名,原该唤做三生路——盖因人有三世,要走上三次——是地府建立之初便有的。”松之秋神色凝重,“比奈何桥还要古老的事物,在幽冥可不多见,黄泉算是一个。”   顾秋水道:“听着是件古物。”   “尸魔费尽心机毁掉此物,必然大有深意。”松之秋明白殷渺渺专程叫杏未红过来的意思了,“我等最好手书一封,询问地府。”   顾秋水沉吟:“冲霄宗与地府素无交情。”言下之意是,他和殷渺渺的身份可能打动不了人。   松之秋道:“山庄亦不涉阴间之事,不过阿红可以。她是得了敕封的鬼王,能入地府面见阎罗,再说了,鬼帝枉改黄泉,也须告知幽冥,令其早做准备。”   杏未红没什么意见,只是说:“阴兵玺我还了,你们要等七月十五。”   “何须这般麻烦,你烧表上奏就是了。”松之秋道。   杏未红:“……我不会。”   “我说你写。”松之秋唤侍婢捧上笔墨来。   “啊,我写吗?”杏未红赶鸭子上架,提笔就手抖,全无握剑的从容自信,慌得一比,“我认的字不多……”   松之秋没理她,平叙道:“上言臣闻,幽冥主者十殿阎罗首鬼判殿秦广王……西方幡冢山剑府杏未红上表……”   咔嚓。杏未红捏断了笔,硬着头皮道:“我不行。”   “唉!”蹲在殷渺渺肩头,好奇围观的小凤凰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学渣见学渣,说不出的惺惺相惜。它决定原谅她说自己像只鸡。   松之秋平静道:“没了虞生,你要学会自己写,求人不如求己。”   这人真讨厌。杏未红扁了扁嘴,丢掉绢布,重头再写过。   殷渺渺借着喝茶的动作,掩去了唇角的笑意。   杏未红磨磨蹭蹭,抓着笔较劲,花了大半个时辰才把内容写好,又递给殷渺渺看过,确认事情无所疏漏,才将其焚烧上奏。   “这样就能直达地府吗?”殷渺渺看着这公文效率,职业病发作,很想照搬到门派,“是什么原理?”   可惜的是,连最博学多闻的松之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天地自有巧妙。”   她遗憾了会儿,重归正题:“尸魔的行动,左右与岱域图谋的事脱不开关系。我想着,与其一直被动调查,不如釜底抽薪。”   岱域六个人花了几百年的时间布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也许等到她抽丝剥茧调查完,对方的计划也早已完成,届时不管其真正目的是什么,要阻止也为时晚矣。   她一直在被动地跟随他们的脚步,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必须想办法改变。   顾秋水懒洋洋道:“不早该这样了吗?”   呵,脱掉马甲后就不再掩饰真性情了啊。殷渺渺微微一笑:“看来顾师兄已经成竹在胸,不妨把计划说于师妹听听。”   “这还不简单。”顾秋水能叫掌门心心念念当做继承人,能以一己之力和魔修死磕那么久,当然卓尔不凡,不假思索道,“再找一块‘转生石’不就好了。”   殷渺渺跟着笑了,英雄所见略同,她也是这么想的。   五行之煞是岱域之物,他们不够了解,贸然行动必有破绽,但转生石乃是本界之物,可操作的余地就大了。   尸魔要毁掉转生石,他们就变出一块新的来,请君入瓮。   “找一件相似之物不难,关键在于转生石的意义何在。”松之秋淡定地喝了半盅茶,“弄清楚了来龙去脉,此事不难。”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三言两语间,三人就达成了盟约。   殷渺渺看向杏未红:“接下来就看阿红的了。”   杏未红挠挠头,似懂非懂:“哦,好。”   *   地府的工作效率不算快也不算慢。   三日后,杏未红说接到了传唤,要去一趟鬼界。她也不等鬼门,捏住地府传来的文书就消失在了阳间。   殷渺渺看着大为惊奇,再度感叹:“要是能学得一二就好了。”   “哪有这么容易。”顾秋水不以为意,“鬼修无实体,才能来去自由,人有肉身,自然备受限制。”   殷渺渺扬起眉:“顾师兄是觉得,人做不到这般书信倏忽往来,远隔千里亦能如在眼前?”   顾秋水道:“若是大能,自然不在话下。”   “我说的是凡人。”   他便断然道:“凡人困于世间,如何能违背法则?”   殷渺渺笑了,悠悠道:“修士的力量,在于己身,凡人的力量,在于集体,一代一代传承不止,也许终有一天……”会拥有修士的力量。   顾秋水听懂了她的未尽之意,哂笑道:“若是凡人都这么厉害,修士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自然是不一样的。”她道,“修士是生命的跃进,凡人是文明的延续。我始终在想,修士和凡人,也许只是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顾秋水“哦”了声,有些玩味:“只是不同,没有高低?”   殷渺渺颔首:“不错。”   “有趣的想法。”顾秋水循着她的思路想了想,笑了,“但凡人能做到的事,修士也一样会做到。”   “那么,也许修真界和凡人界终会融为一体,不复隔阂。”殷渺渺说着,忽而神往,“那就是人的力量了。”   闻此,顾秋水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这一刻,他其实还在想旁的事,有些漫不经心,直到很久以后他回想起来,方才发现原来她心里早有丘壑。   只是那时,他全然不知,笑了笑便换了个话题:“陌洲的事你都交给了公孙?也不怕她掉进别人的圈套?”   殷渺渺便也收回飞散的心思,回到切实的问题上:“劫命也不知道从我的幻境里清醒了没有,就算醒了,也得休养上些时日。仅凭千娇一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公孙道友足矣。”   “你的伤怎么样?”他问。   她叹息:“我也得养上些日子了。”   顾秋水沉吟片刻,道:“镜洲我已经梳理得七七八八,不若我替你走一趟,把陌洲彻底定下,省得夜长梦多。”   殷渺渺自无不可。   “那我就走了,有事再联络。”顾秋水摆摆手,无意等杏未红归来掺和后续的计划。岱域的阴谋确实如鲠在喉,可他们再厉害也没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殷渺渺追查就足够了。   这次过来也只是想当面交换一下各自的消息,免得错漏关键信息。既然沟通已经完成,他多留无益,战争中最宝贵的就是时间。   “麻烦顾师兄了。”有一个瞬间,殷渺渺想起了叶舟,但如今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顾不上他。   只盼着他历练有成,寻到道心吧。   *   陌洲,潞江。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好些天,今儿终于老天赏脸,给了个晴天。叶舟和谢小莹解决掉了落单的几个魔修,在洪水退去的山头休憩打坐。   金乌西沉,晚霞说不尽的瑰丽。   谢小莹走完一个周天,忍不住道:“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夕阳了。”   自从魔修占据潞江后,魔气肆虐,遮天蔽日,阳光仿佛被隔绝在世外,久不能见日光。今朝死了那么多人,终于换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落。   很多东西,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她复杂地看着落日,良久,将盘桓在嘴边多日的话吐出:“叶道友,季六他……无碍吧。”   “季道友伤及丹田,不容乐观。”叶舟实话实说,“除非能寻到合适的天材地宝,炼制九转大还丹,否则怕是止步于此了。”   大小还丹是疗伤圣药,须有天材地宝入药,其中又以九转大还丹为最,能接驳经脉,修复丹田,是许多修士渴望一生却不能得的东西。   谢小莹斟酌字句:“我还有些积蓄,不知道友是否……”   “我无此丹。”没有一个炼丹师会将炼制好的大小还丹带在身边,不然有命炼没命拥有,叶舟看着她,“你能寻齐材料再说。”   谢小莹忙问所需的药材。   叶舟给她报了一串材料,又道:“这是小还丹的,能稳住伤势,其他的可以慢慢寻摸,拖个一二百年不是问题。”   谢小莹觉得这样更靠谱,感激不尽:“多谢道友。”   “不必客气。”叶舟顿了下,谨慎地问,“只是我有一个疑惑,还望道友解答。”   “叶道友但说无妨。”   叶舟问:“先前你对季道友……颇为生疏,为何还要替他求药?”   谢小莹不由讪讪然,什么生疏,他想说的是恶劣才对吧。她干笑一声,不大自然地说:“我、我只是看他不顺眼,所以言辞激烈了些。”   叶舟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道,沈细流年纪虽小,有些话却着实有几分道理。   人有的时候,说的是一个意思,心里想的又是另一个意思。   季鹤闲看着对谢小莹十分不耐,却肯用性命为她换一个指点的机会,而谢小莹嘴上破口大骂,回过头还是关心他的伤势。   男男女女,难辨话中真假。   他不由想,那师姐究竟又是什么意思呢?   第602章   洪水退去的那天,叶舟等人回到了卢城。   此役共毁去了六座大小不一的城池,斩杀近两百的魔修,饲养的魔物大多毁尽,逃过一劫的也已不成气候,逃亡西北的季城寻求庇护。   与此同时,他们也听到了殷渺渺重创两大魔君的消息。   这无疑给道修阵营打了一支强心剂,多年来疲软的战斗意志再度高涨,许多藏于山野的道修或是被动或是主动,出现在卢城,加入了己方阵营。   此消彼长,道修的力量开始回升。   但战争的胜利都只是开始,治理才是重头戏。潞江的战场要清理,炸毁河道后,过去适合建城的地方已经不再合适,要重新物色……林林总总的事情加起来,公孙霓裳痛并快乐着。   她开始想念殷渺渺了。   然而,来的是顾秋水。   “怎么是孤桐道友?”公孙霓裳看见他的刹那,脸皮顿时僵住,“素微道友呢?”   她和殷渺渺脾性不投,合作了那么久,也只是盟友关系,没什么私交可言。但这不代表她对殷渺渺有什么不满意,相反,比起顾秋水来说,真的是太满意了。   顾秋水这个人吧,才华横溢不假,但看着和煦淡然的面孔下,是一颗桀骜睥睨的心。   同一个计划,殷渺渺会问盟友的意见。假如和她想法相同,会说道友果然深谋远虑,她也这么想,还可以完善一下计划。而若是不同,则会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询问对方意下如何。   和这样的人相处,固然觉得不太爽快,亦不会反感。   而顾秋水是绝对不会问盟友意下如何,态度永远都是“别BB,劳资说的就是对的,你照办就可以了”。   呵呵。   她一点都不想和这种人合作。   但顾秋水压根不关心公孙霓裳的抗不抗拒,言简意赅:“她另有要事,陌洲交给我。魔修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神情,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公孙霓裳咽回不舍,公事公办道:“劫命中了素微道友的幻术,却不知怎么被千娇解开了。要我说,趁他病要他命,赶紧把人杀了一了百了。”   “杀了有什么用?没了这个,还有下一个。”顾秋水也很纳闷,北斗堂到底是有什么特别的,那么多弟子,教出来的模样都差不离,没有一个变异的。   劫命和千娇现在活着比死了有价值,他们活着,就会竭尽全力保下到手的利益,反而不敢轻举妄动。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就想不通?   他很嫌弃,并且懒得解释,直接问:“天魔在哪儿?先解决掉这个。”天生灵智的魔物可不多见,摁死一个,百年无忧。   公孙霓裳磨了磨牙,说道:“本来在魏家,现在不知道转移了没有?”   “走。”顾秋水茶也不喝一口,负手起身,“看看去。”   公孙霓裳:妈的!   比她更想骂人的是天魔。   在偶尔清醒的日子里,它也觉得自己挺委屈的,几百年来,它努力吃喝,就想快点长大,但每当强大起来就会遭到重创,元气大伤,只好继续吃吃喝喝进补。   好不容易结束了被养猪的日子,又被黄泉困住,处处克制,怎么都逃不脱。它烦躁又郁闷,简直快要爆炸了。   等到脱离了黄泉,打完了一场血战,还没来得及安安静静养个伤,再度被关在了一个地底世界。   真是够了!   但再不爽,活着总是好的。   天魔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剑修,预感到了死亡的降临。   恐惧与愤怒之下,它突然爆发,不等他们出手便扑了过去——我不想死!我受够了!你们都去死吧!!   可它现在太弱了。   哪怕是集魔气之最而生的天魔,也无法在一次又一次重伤下,于两个元婴合击下偷生。   它死了。   浓郁的魔气失去了凝聚的核心,犹如大厦倾倒,瞬间崩散。   一颗鲜红的魔核掉落在了地上,像极了人的心脏。   *   殷渺渺又一次住进了仙椿山庄。   她觉得这个地方和冲霄宗很像,外面风起云涌,改朝换代,里面岁月静好,百年不变。   熟悉的场景总是难免叫人想起过去的人。   她便换一处客院居住。这里看不到当年的花当年的景,反而能够眺望千倾碧波,青山隐隐,叫人的心情无端便好起来。   烛火的光焰微微一闪。   殷渺渺放下手里的笔,含笑抬首:“阿红来了。”   “地府的人可真麻烦。”杏未红嘟囔了声,“不过,你们要我问的事,我问清楚了。”   殷渺渺神色慎重起来:“如何?”   杏未红以前不爱说话,有点木楞,但开窍之后,舌头也慢慢灵活了起来,想了想,慢慢说:“他们说,转生石是混沌初开时,第一缕下沉的浊气。”   十四洲的创世神话是这样的:最早没有天和地,世界只是一团浑浊的气,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沉,在不断的运动中,气开始膨胀,到达某个临界点后就爆炸了。   炸开后,清气上浮,变成天,浊气下沉,变作地。   转生石若是第一缕沉淀的浊气,倒确实算得上有来历。殷渺渺想起过去听过的洪荒神话,不由悬心:“那它有什么特别之处?”   杏未红摇头,强调说:“没什么作用,非要说的话,就是轮回初始,天道以此为圆心,划定了幽冥。”   圆心?定点?电光石火间,殷渺渺想通了很多谜团。   幽冥不是天地出生时就出现的,而是在人□□炸的时代,天道为了平衡而创立的地方。所以,完全可以将此看做是天道画的一个圈——以转生石为圆心,黄泉为周长,划定幽冥。   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当转生石出现在埋骨之海后,黄泉会出现改道。因为圆心变了,圆圈自然会跟着转移,而当转生石消失后,黄泉失去了定位的坐标,变维持原样,重新消失在了人间。   她皱起眉头:“鬼界情形如何?”   “地府没有受到影响,但听说桃止山那边地震了。时间不长的话,应该不会很严重。”杏未红认真地转述着情况,“麻烦的是陌洲。”   殷渺渺大概能想象,也许埋骨之海那一片地方,将来会成为阴阳交融之地也说不定。等陌洲局势稳定下来,要和鬼界商量一下怎么处理才好。   她暗暗记下,又问:“西方鬼帝有什么动静吗?”   杏未红摇头:“我没去幡冢山。”   “那地府对转生石消失的事,有什么应对之法吗?”   “他们说要商议一番,我就先回来了,反正也听不懂。”杏未红吐了吐舌头,居然露出了罕见的活泼之色,“你要是想知道,可以当面问。”   殷渺渺微露诧色:“当面问?”   杏未红点点头,递给她一卷冰凉的黑色竹简。殷渺渺解开系着的红绳,展开一看,竟然是一张通关文牒。   最右边以红墨写了“关照”二字,下一行写冥历某年某月某日巳时,再换行,用黑墨写明身份“十四洲冲霄宗素微殷渺渺”,而后才是缘由,依旧是红笔“因黄泉事,许入鬼门关,特颁此牒令以放行”,落款是“地府鬼判殿秦广王蒋”。   有生之年,居然能拿到鬼界的通关文书……殷渺渺心情颇为奇妙。   杏未红解释说:“地府查得很严,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活人不许进鬼门关半步,如果你没有这个文牒,鬼差就会抓你的。”   “有意思。”殷渺渺看了看日期,“地府有自己的纪年?”   杏未红似乎有点纳闷这个问题:“当然啦,从建立的那天开始算的。”   殷渺渺不可避免的又一次羡慕阴间的制度,叹口气,努力不去想修真界各种落后的问题,道:“那这是什么时候?”   “三日后。”杏未红说,“你一定要在巳时点燃文书,不然就会失效了。”   “好。”殷渺渺欣然允诺。   杏未红第一次办这样的事,迷之兴奋,故作老成道:“你不要担心,我会陪你一起去的。”   “那太好了。”殷渺渺微笑起来,“有阿红在,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杏未红顿时喜笑颜开,打包票:“我去过好几次,很熟的,我可以带你到处逛逛,我都认识。”   殷渺渺对她有道不明的怜惜,也确实好奇鬼界:“你能和我说说阴间的事吗?”   “你想听什么?”   “都可以。”她端起茶盏,捧过香炉,坐到窗边的榻上,招呼她坐下,“过来坐着说,站着怪累的。”   “我是鬼,飘着的,不累。”杏未红说是这么说,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到小几的另一侧。香炉里升起的烟气十分美妙,是鬼修喜欢的味道。   她开始说自己的故事。   说一直赚不到钱:“我明明很努力在接悬赏,可就是很穷,看到好看的东西都不能买。”   也说坏蛋很多:“他们都想骗我,还想杀我,我只好把他们都杀了。幸好他们有钱,不然斗篷破了就没钱买新的了。”   还说虞生:“虞生是第一个没骗我的人,还把骗我钱的人打了一顿。他对我很好的,教了我很多事,也不笑我笨。”   殷渺渺安安静静地听着,眼中浮现淡淡的怜悯。   爱情有时候就是这样顽皮,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降临,而却要在失去后才被人发现。人们悔恨痛苦,却没有办法回头挽回,只能追忆逝去的时光,痛恨造化弄人。   杏未红有感而发:“喜欢一个人好难过,我再也不想喜欢谁了。”   “阿红,不是这样的。”殷渺渺柔声道,“喜欢虽然会有痛苦,但更多的是快乐,是比什么都要快乐的事。”   “我不觉得快乐。”杏未红苦恼地说,“要是能够忘记他就好了。”   “忘记是很奢侈的事,通常我们都会在痛苦中接受现实。”她道,“然后,重新开始。”   杏未红想起归元门的时光,问她:“你也是吗?”   烛光摇曳,殷渺渺注视着窗外的星空,叹道:“世人都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读者朋友们,大嘎好,这里是《前任遍仙界》频道的读者来信时间。   -   1、三大战场是哪三个?????除了渺渺和天光,还有谁???   (本来是西洲、北洲和南洲,南洲那边昭华和白妖王、墨妖王干架呢,但是想想关联不大,不写了,改成了魔洲,师哥那边的线)   -   2、看到找到下一个男票的评论,回目录看了一下连载时间,我应该是刚入v的时候就开始追文了,那会儿还没有男票,现在马上十月四号要办婚礼啦,哈哈哈   (恭喜恭喜[拒绝狗粮.JPG])   -   3、有一个瞬间,渺渺想起了叶舟。我还以为是 有一个瞬间,渺渺对顾师兄动心了   (放过顾师兄吧,我觉得他不太合适啊)   -   4、我只希望能再睡一次慕天光   (真的睡一次就满意了吗?)   -   5、突然间想让天光死,永远定格在一瞬间,我现在不上不下的好难受   (不要这么狠吧?)   -   6、要平复天光的伤害,起码要一个和天光相当的新恋情。叶舟是妙妙师弟,妙妙更像像半个师傅,对他的主观印象无法改变,地位不平等。期待游百川上位,来不一样的恋情。与天光不一样的,或许没有那么轰烈;相处可以轻松点,也不像向天涯那么轻松,可以吃点小醋啦。感觉妙妙之前就没轻松恋爱过。当然这都只是我的想法。   (人挨了一刀就会结疤,这是不可能替代或者平复的,只能接受,然后继续走。游百川虽然很酷,但他是个不care女人的家伙,真的不如叶舟体贴温柔。要给舟舟机会啦,他还能成长!)   -   7、哎 好想和书友们讨论下 大家觉得 天光小师叔 莲生 小凤凰 师哥谁样貌第一啊 别说别的 就纯外貌 可惜jj屏蔽了 过分   (帮你贴出来问下)   -   8、突然有一种想法,天光的易水剑可以冻结操作时间,渺渺的功法确是情爱是唯一突破时间的存在。昔年天光的破障之瞳克渺渺的幻象金瞳,现在渺渺的功法是克他的功法吗?   (眼睛的神通是我随手安排的狗血,但心法互相制衡是写着写着发现的,不是刻意安排,所以我也很唏嘘)   -   9、其实我挺喜欢的人物,是杏未红。   (阿红也在变化,慢慢开窍了)   -   10、为什么都在说天光?我本来感觉一般般的,给你们说的我都有点难受了。师兄师兄,最喜欢师兄!!!   (师哥的人气真是从开篇高到现在,果然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   我给大家转述一下,新读者基本上哭晕在了和小卓分开那里,我猜他们下一轮应该是莲生了……唉,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嘛o(╯□╰)o 第603章   离去鬼界还有三日,殷渺渺抓紧时间向杏未红了解情况。   杏未红有了事做,乐得黏在她身边。有时候说着说着,话题就会偏到感情上去,而以她乏味的人生,虞生的故事已经说完,只剩下松之秋了。   殷渺渺没想到,杏未红看着迟钝,但吃一堑长一智,感情触觉渐渐敏锐了起来,居然和她说:“少庄主怪怪的。”   “哦?怪在何处?”她饶有兴趣。   “他帮我,还教我。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好心。”只对一个人好的特殊待遇,或许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梦寐以求的。可杏未红作了松之秋一百多年的侍妾,很清楚过去的她在他眼里不过是暖床的炉子,放松的花瓶,没有任何意义。   杏未红似乎已经困扰很久了:“他为什么要这样?虞生对我好,是喜欢我,他呢,他总不会喜欢我啊。”   这问题殷渺渺不好回答。松之秋的心思藏得深,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看似有情却无情也不一定。毕竟,杏未红身上有一种区别于其他人的特质,极其动人心弦,却无关情爱。   她便是为此所感动。   昔年见杏未红,仿佛是在陡崖峭壁上看到了一朵努力生长的柔弱野花,为她面临绝境而不退缩的模样所感动,一时触动,心生怜惜。   也只是怜惜而已。   可后来再见,发现她竟然已经扛过了风雨,做到了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光华灿烂,和风细雨,花蕾未被风霜烈风打散,反而徐徐绽放,姹紫嫣红,恍若一个奇迹。   人们对于奇迹,总是怀有莫名的欣喜和感动,想要守护这样美丽的意外。   或许松之秋的心情和她是一样的,或许又不是。   谁知道呢。   殷渺渺笑道:“你管他呢。高兴就接受,不高兴就不接受,旁人的心思,花一辈子也是猜不清的。”   “咦?”杏未红困扰已久,被她这么一说,茅塞顿开,马上高兴起来,“对,我管他呢。不想了。”   她心思简单,说不想就真的不想了。在屋里转悠来转悠去,一会儿瞧瞧把帐钩当秋千的小凤凰,一会儿研究一下香炉的灰烬。   殷渺渺吹灭了外间的灯烛,问她:“阿红好似不愿回去。”   “回去看见少庄主,闷。”她郁闷。   养魂木栽在建木园,正对着松之秋的书房,她一点都不想回去,反正鬼修也用不着睡觉。不过,她看到殷渺渺举着灯烛进来,发髻解开,便知她是要歇息了,不好意思地说:“我忘了,我不睡觉,你要睡的。”   殷渺渺看出了她的无聊和寂寞,善解人意地说:“阿红若是不介意,可愿在我处歇息片刻?”   虽然不用睡觉,但杏未红偶尔也会像活着的时候一样,躺在床上假装睡了。只是她和松之秋睡过很多次,还没有和朋友同榻而眠过,不由问:“可以吗?”   “可以啊。”殷渺渺点上夜灯,取出个玉枕摆好,“这枕头清心安魂,倒也适合你。”   杏未红摸了摸那个碧绿的山枕,好奇地躺了上去。果然感觉到身形凝沉,安定静心。   殷渺渺睡在了外侧,给她盖好了被子。杏未红已有境界,羽被如搭实物,隆起一道凸起。   她刚想说什么,帐子外扑进来一团毛球,两只大大的杏眼瞪了她一会儿,不太高兴地撒娇:“她占了我的地方。”   “挤一挤嘛。”殷渺渺捞起它,放到自己的枕头上,“你睡这里。”   小凤凰闷闷不乐。它是鸟,其实对睡人的床铺没什么兴趣,一般把床当玩耍的场地,睡觉有专门的鸟巢——那是殷渺渺找人给它定制的藤编小窝,铺满了柔软的草叶和棉絮,更符合鸟类的习惯,且绘有她的洛书纹,隔音效果很不错。   但就算不喜欢睡,自己的地方被占了,还是让它觉得很不开心——都不能滚来滚去了!   殷渺渺没理它,挥手灭掉了蜡烛。   霎时间,屋里只余淡淡的朦胧月色。   小凤凰眼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接受现实,滚下来一点,窝在她肩颈处,把身体埋到柔软的发丝里,敞开肚皮,蹬起爪子,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呼噜~呼噜~”它发出奇怪的声音。   杏未红不知道鸡(鸟?)也会打呼噜,很有钻研精神地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睡吧,晚安。”殷渺渺拍了拍她的背。   杏未红一点睡意也没有,然而不知道是玉枕的效果太好,还是气氛太温馨,她觉得自己慢慢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安宁状态。   于是,她闭上眼,也“睡”着了。   转眼到了去鬼界的日子。   巳时正,殷渺渺点燃了地府发下来的通关文书。竹简在火焰中燃烧起来,一股无法违逆的强大力量笼罩而下。   天旋地转,身体骤然下沉,失重的感觉传来,如坠万丈深渊。   殷渺渺屏住了呼吸,一息后,她感觉到双脚重新踏在了地面上,抬首看去,天空黑沉,无星无月,唯一的光芒是云层边缘闪烁的红光,仿佛是一圈美丽的镶边。   “那是地狱的投影。”杏未红没食言,跟着过来了,介绍说,“不过我没见过地府的地狱,不知道是真是假。”   “果然奇异。”殷渺渺对阴间极有兴趣,纵然事态紧急,也抑制不住探索的好奇,左右环顾了好一会儿才问,“往哪里走。”   杏未红通常都是被教的那个,难得教人,十分认真:“你跟着文书走。”   殷渺渺再度展开竹简,红墨所书的字迹发出隐约的亮光,光线交织成纹路,竟然组成了一幅简易的地图。一个白色的光点闪烁着,应该就是她所在的位置。   “真了不起。”殷渺渺大加赞赏,自带定位功能的文牒也太有用了。   杏未红却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兴奋,歪了歪头:“地府管得严,通常不准鬼修进去,只有鬼差才能行走,幡冢山也没有这种东西。”   殷渺渺点了点头,依照地图的指示往前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悬浮于半空的关卡,乍看上去似乎是黑蓝色的光线勾勒而成,大俱幽魅之美。走近了看,见牌楼上写了三个威慑人心的大字:鬼门关。   她只瞧了一眼,便觉心神剧颤,无端升起许多畏惧。   杏未红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快点走。   二人的身形穿过了这道关卡,殷渺渺感觉到一股强有力的力量扫过周身,像阴风吹过,也像水流浸染,浑身凛然,汗毛直竖。   但她有文牒在手,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   走过鬼门关,就见一条茫茫黄泉路,似路非路,如行走于天空之境,脚下虚无却不见倒影。   殷渺渺走了会儿,觉得身体发飘,轻轻一步便能飘出老远,很有漫步太空的微妙感。她不得不调整了身体,才适应了这样奇异的环境。   “既然过了鬼门关,怎么不见来投胎的亡魂?”她好奇地问。   杏未红弯起眼睛,轻快地说:“鬼门关有四个呢。凡人走一个,鬼修走一个,还有两个我也不知道。这条路人少,我以前都是走这条路的,凡人走的那个可热闹了。”   殷渺渺点了点头。   再走一刻钟,黄泉到了。   宽阔的黄色河流静静流淌,围绕着黑色压抑的巨大建筑物,将亡魂们紧紧保护或者说是关押在了里面,怨气氤氲成云气,盘桓在河流的上方,凝聚成一片永远散不去的迷雾。   似有若无间,咒骂声、哀嚎声、呢喃声响起在耳畔,明明恶毒无比,却带有惊人的迷惑之力。要是一不留神,也许就为此所诱惑,跌入河流之中,神**散,不复再存。   城门口,有两个鬼差在值守,都是鬼兵(筑基)修为。   殷渺渺收敛了气息,伪装成金丹修士递过了文牒。他们检查无误后,行了一礼,侧身放行。   一座奇异的建筑物出现在眼前。   很难具体用语言形容地府长什么样,这个闻名阴阳二界的地方看起来很像建模师天马行空的想象之作:山头林立,许多造型奇特的建筑物矗立,彼此间由铁链缠绕出的索桥相连接;高低错落,迂回曲折,高处的底层与矮处的顶层处于一个平面,彻彻底底的三维立体地图;街道并不平整,有的地方突兀地空了一块,走到旁边往下看,能看到受刑的亡魂,惨叫声响彻天际……   鬼差来来往往,差服有大名鼎鼎的黑白两色,也有绛紫、酱色、鸦青一类的颜色,腰间所系的配饰也有不同的质地,木、铜、银三者最多。   空气里充斥着压抑又诡异的气氛。   殷渺渺边走边看,猜想是否会有鬼差来检查身份,然而并没有。鬼差依旧保留着人性,有的骂骂咧咧推搡着囚犯,有的索取冥钞贿赂,还有的行色匆匆,飞奔着传递文书……有几个鬼差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们,却畏惧于她们的修为,不敢上前,更多的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肯多问一句。   杏未红分辨了下方向,信誓旦旦地走在前面:“跟我来。”   殷渺渺跟上去。   爬到半坡,转走索桥,穿过一处大厅,再沿着山脊走了一程。而后下行,走入谷底深处,横穿恶鬼哀嚎的小径,再往上走。   这个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还是没到,景色有点相似。杏未红在一个地牢门口转悠了会儿,挠挠头,又返身回去。   殷渺渺失笑:看来是迷路了。   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借着这个机会细细观察着各个地方。地府的分工很细,她看到有专门的等候室、审问室、刑讯室,鬼差们负责登记的登记、押解的押解,各司其职,与人间无异。   ……人情往来亦是如此。   鬼差们对衣衫褴褛的不屑一顾,对穿金戴银的索取好处。但若是碰见身俱功德的亡魂,就会弯下腰,好声好气地解释规矩,至于十恶不赦的大恶人,谁都不介意给点颜色看看。   阴间仍然充满了人气。   第604章   杏未红迷路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在面熟鬼差的帮助下找到了路,顺利把殷渺渺带去了鬼判殿。   作为十殿阎罗之首,鬼判殿不出意外威严端肃。还未进门,高耸的屋檐和生硬刚直的建筑线条就给了人足够大的压抑感。   门口有个穿绛紫色衣袍的鬼差守卫,递了文牒方才允许进入。   殷渺渺见到了大名鼎鼎的秦广王——这个封号是代代流传下来的,每一任都叫这个名字。他们受命于天,得敕封后便能直接获得鬼王层次的修为,同时获得漫长的寿命。   作为代价,他们的修为不能再进阶,亦不能随意离开地府,必须忠诚地履行自己的职务,直到卸任的那一刻。届时,所有修为化为乌有,寿命走到尽头,他们会和每一个普通的鬼魂一样,走向奈何桥,转世投胎。   这一任的秦广王不知是第几任,外貌很符合世人对阎罗王的想象,四十来岁,下颌蓄须,国字脸虎豹眼,不怒而威。   只是他的修为不过鬼王,与殷渺渺等同,修士也不归地府管辖,故而二人见了平礼。   “秦广王殿下,幸会。”   “素微真君,请坐。”   双方在偏厅里分主宾坐下,只是阴阳风俗不同,没有茶水瓜果。秦广王也没有任何喝茶闲聊的意思,单刀直入:“今日请真君来,是有要事相商。”   旁人直接,殷渺渺自然不搞迂回的话术,亦开门见山:“地府对转生石遗失如何应对?”   “转生石乃幽冥之心,但并无实际用处,轮回一事由地府操持。”秦广王当面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殷渺渺不是不信,只是道:“若是真无一用,贼人何必处心积虑毁去?”   秦广王纠正她的说法:“无实际用处,不代表无用。”   “愿闻其详。”   “转生石在奈河桥下,千万年来,每一个投胎的人都要从上面走过,是天地轮回的象征。”秦广王的话颇为玄奥,“就好比阳间清晨,天地间的第一缕微光,虽弱,却是驱除黑暗的明光。”   殷渺渺微微点头,有点明白了。清晨的第一缕光是很多阵法、丹药、符箓都需要用到的材料,哪怕再弱,但有强烈的象征意味,能将除魔类的法术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象征意义这种东西,玄之又玄,转生石本身没有用处。可它具有特别意义,那么在某些时候,就能起到独一无二的作用。   想来这应该就是岱域的目的所在。   她问:“那么,转生石的意义在于幽冥?”   “非也。”秦广王沉声道,“世界分阴阳,转生石乃幽冥之心,是为……阴极。”   殷渺渺眼皮子狂跳:“阴极?原来如此。”   阴阳五行,岱域的手笔一如既往地大,直指十四洲整个世界。她不由惊疑:他们是为救世而来,在十四洲兴风作浪又有什么好处?能够将本方的气运夺取给岱域?还是像修真里杜撰的那样,灵气枯竭,想要盗取灵脉?   殷渺渺胡乱做了些猜测,却都因为缺少最重要的一环而无法细究。她干脆不去想了,直接问结果:“可有补救之策?”   “唉。”秦广王庄严的面上露出一丝无奈,“尚无。”   转生石没啥实际用处,千万年来一直躺在桥底下,没人(鬼)多看过一眼。地府做梦也没想到西方鬼帝居然会偷这玩意儿,从没放在心上,这会儿乍闻此事,多少有点应对失措。   殷渺渺把无语隐藏在微笑下面:“是否有代替之物?”   秦广王沉吟道:“幽冥乃是轮回之地,要说有什么象征,非我生死簿莫属。”   最初人出现的时候,没有生老病死又十分能生,导致了人□□炸,使得天道改变了规则,创建轮回的制度。从那以后,凡人生死有数,依照在世时的善恶决定来世的投胎,凡间至此恢复了秩序。   秦广王手中的生死簿,便是写着每一个凡人的生死寿夭。若说有什么能同样能代表阴间创立的根本,也就是生死簿了。   殷渺渺低头思索起来。   她要引出岱域的人,必须有一个具有说服力的诱饵。生死簿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道具,但转生石已经没了,若是生死簿再出个差池,地府必定大乱。   冒险是要冒的,但求稳亦很重要,不能自乱阵脚……她忖度少时,将计划全盘托出,问道:“阁下可有良策?”   不管秦广王本人怎么想,图谋转生石,毁掉冥界的象征,就是地府的敌人。他的态度非常明确:“有一物许能一试。”   “何物?”   “迷汤泉眼。”   地府有三个有名的东西:生死簿、奈何桥、孟婆汤。   和凡间传闻不同,使人忘却前尘的迷汤并不是由孟婆熬制,与生死簿一样,乃是天赐的泉眼。其汤能洗涤魂魄,带走一切记忆和烦恼。   假如说有什么是能和转生石的地位相媲美,那便只有稍逊一筹的迷汤泉了。   殷渺渺心知很多事最忌讳的就是外行领导内行,她对地府了解不多,质疑无益,干脆便道:“阁下说可以,那便这么办。”   她爽快的态度博得了秦广王认可,他微缓面色:“迷泉无法挪动,地点须设在地府之中。”   “这是自然。”殷渺渺欣然颔首,地府算是官方机构,有阴兵鬼差和黄泉在手,绝对占有地利的便宜,“若是能够活捉对方,少不得还要借贵地的东西用用。”   地府号称有十八层地狱,其数目远不止如此,各殿还配有小地狱,论起刑罚之地,恐怕哪里也比不上这里。   二人达成共识,继续商量细节问题。   数个时常后,计策定下。殷渺渺歇了口气,转而问起另一件关心的事来:“幡冢山当如何?”   秦广王不打官腔,直言不讳:“五方鬼域独立在外,与地府井水不犯河水。”   殷渺渺不由可惜。西方鬼帝已经没有了任何利用价值,死亡的阴影下,他最痛恨的绝对不是指出一条明路的尸魔,而是坏了他好事的她和劫命、千娇。   说句大实话,鬼帝死了对她更有益处,否则叫他缓过气来,倒霉的就是她了,再得罪一个化神可不是好玩的。   然而,杀心虽有,却无手段可用。唯一认识的杏未红以鬼将修为权鬼王之职已是勉强,不可能再有其他动作,只能想想就放在一边,不去理他——万一鬼帝自己翘辫子了呢?   殷渺渺暗中祈(zu)祷(zhou)了一声,又问:“此计变故甚多,若有变数,我该如何联络?”   “我予真君一份客籍就是。”秦广王说干就干,翻过掌心,一只粗豪的黑木毛笔便出现在他手中,杆子上镌刻着闪闪发光的金字。正是地府阎王的标配法宝,判官笔。   法宝无须蘸墨,挥笔即成书,一道烙印便落在凭空出现的木牌上。秦广王将腰牌递给她:“三年为期,汝可自由出入地府。焚以香火,便可召出鬼差传话。”   “好效率,好制度。”殷渺渺赞了声,小心收了起来。论理,今日的会面已经结束,但她回仙椿山庄也是闲着养伤,便试探着问能否在地府里走一走,熟悉一下环境。   秦广王以为她是想为埋伏做准备,爽快地答应了,还命一鬼差带路。   殷渺渺谢过他,兴致勃勃地开始了参观。   第一站就是鬼判殿里右侧的高台,此处设有一镜,名为孽镜台,一照便能看出在世间所行的善恶,以此决定是去投胎还是去受罚。   殷渺渺问鬼差:“倘若我去照一照,可能见是非功过?”   “真君已超脱俗世,不在镜中。”鬼差答。   她甚为可惜。   之后的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等阎罗掌管的皆是地狱。殷渺渺对受刑并不感兴趣,便说直接往奈何桥去。   奈何桥设在第十殿转轮王下,幽冥沃石外。殿里有鬼差在忙碌,核实络绎不绝的亡魂,看看是否已经赎清了罪过,允许投胎。   殷渺渺停步不走,围观了一出官司。内容很简单,有一妇女说不肯投胎,因为她是被一个男人害死的——他巧舌如簧,引诱了她与之偷欢,说会来娶她,然而并没有。女子则被父兄发现和人私定终身,失去了清白,被家里人用麻绳勒死,报病而亡。   那个男人则金榜题名,娶了恩师的女儿,双喜临门。女子说她宁可不投胎,也要杀了负心汉。   杏未红听着懵逼:“杀了她的是父兄,为何要娶那个男人的性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杀子女,理所应当。”鬼差代答,“男子负心,毁其贞洁,待阳寿尽了,自有惩罚。”   殷渺渺不由冷笑一声。   鬼差顿时噤声。   她问:“十里不同俗,凡间各国亦有不同的律法。我很好奇,地府所谓的善恶赏罚,是天定还是人为?”   这鬼差能在秦广王身边当差,自然有点本事,当即答道:“据小人所知,天地定轮回,功过善恶,皆由阎王评判。”   殷渺渺勾起嘴角:“怪不得方才孽镜台下,轻生者亦受惩罚,原来还是以人治人。”   父母不受罚,自杀者要受苦。明明男人的错是背叛感情,却要为两情相悦的交合而受罚,只因贞洁之说……如此种种,分明都是人的伦理道德。   地府就是个以人治人的人情地,轮回才是天地的法则。   呵,人逃不过生死也就罢了,居然死后也要受阳间观念的批判。   人力有穷时,世道不由己。恍然间,殷渺渺想起了自己对卓煜说过的话。就算贵为帝王,亦要受到世界的束缚,不能真正的遵从本心。   唯有修道,唯有跳出红尘,才能够摆脱种种加之在身的枷锁,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   霎时间,她心神洞明,道心更坚定了几分。   而后的参观已无多少意义。她看到了传闻中的三途河,假设说黄泉是地府的护城河,那么这条河流就是贯穿了地府的各个角落,河上有个老叟撑着船桨,慢悠悠地沿着水流而下。   鬼差说这是摆渡人,身份成谜,只知道各殿阎罗都对他颇为敬重,不知是何来历。   三途河上就是奈何桥。   桥的外表平平无奇,以青石垒成,表面布满了时光的痕迹,一个个鬼魂喝了鬼差递给的迷汤,浑浑噩噩地走上桥,走入混浊的彼岸。   这就是生死轮回,同花开花落一年四季一样,皆为天地秩序。   殷渺渺立在桥头静静遥望,似有所悟。    第605章   魔洲。   万魔行猎将近尾声,方无极也听到了化仙丹的传闻。他隐姓埋名流浪中洲时,曾经听过相关的两件事(一个爱情故事,一桩阴谋),这回掉到自己脑袋上,第一反应就是有人要搞他。   敌人是谁都有可能,嫌疑最大的是天煞,他们俩有旧怨。而魔修的行事准则向来是斩草除根,趁他实力还不算强时下手,再正常不过。   他说呢,怎么好端端的无常山(天煞)和自在山(“绝刹”)关注起了蕊儿,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备着后手呢。   方无极在魔洲长大,很清楚此地的作风,解释说他没有化仙丹,无人会信。最好的办法就是祸水东引,叫他们自食其果。   该怎么做才不会叫人起疑呢。他在船舱里来回踱步,目露沉思。   朱蕊坐在另一头,看似垂首编织藤网,实则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看到他神情阴郁不耐,便猜想事情有了结果。   她主动开口:“你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方无极紧绷的面孔微微松弛,若无其事道:“没事,莫要多心。”   “多心?”她喃喃一遍,忽而发怒,将案几上的杯盘全数扫到地上,瓷器乒铃乓啷碎了一地。朱蕊佯装大怒,恨恨道:“是我多心还是你不信任我?你要是觉得我麻烦,把我推下船算了。”   见她闹脾气,方无极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可听到后头,心却软了:在意总比冷淡好。遂道:“蕊儿,我只是不想你跟着我费神。你放心,我都会处理好的。”   “你把我当什么了?”朱蕊冷冷道,“口口声声说爱我,却根本不把我当道侣,难道我在你眼里只是逗趣解闷的侍妾吗?”   这话说得严重,可方无极听着,只道是她不满于自己的态度,反为“道侣”二字欣喜起来。他改口:“好好好,我同你说就是了。”   便将化仙丹的传闻告诉她知道。   风云会那会儿,朱蕊和寒杉都跟着殷渺渺去了紫微城。虽然因为修为低微,没有掺和进去,但该知道的事都很清楚。   她眨了眨羽睫,柳眉间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缕淡淡的忧虑:“来者不善,你怎么办?”   心爱的美人为自己忧虑,足以消去大半郁气。方无极笑了笑:“为杀人而放火,焉知火不会烧到自家头上。”   朱蕊微蹙眉头,眼中流露些许忧虑:“他们蓄谋已久,恐怕没这么容易被你骗过去。可我不明白,化仙丹是道修的丹药,怎会有人心动?”   “巨大的好处面前,没有人能理智地思考。”方无极冷静地说,“有人说过化仙丹不能给魔修吃吗?没有便有这个可能。在魔洲,一成的机会就足以叫人疯狂。”   “可是,你要从哪里找化仙丹来?”朱蕊眉关紧锁,忧色更浓。   外界无压力时,小情侣容易吵架,倘若有了敌人,那便很容易同仇敌忾了。方无极非常乐意借此机会与她缓和关系,一反先前的态度,笑道:“这就要看蕊儿舍不舍得帮我了。”   朱蕊沉默了片刻,压下了心底的挣扎,淡淡道:“我半点都不想帮你。”   “你竟然这般狠心。”方无极很清楚,她要是真不想管他,何必多问一句。女人家就是口是心非,无非想他哄一哄罢了。毕竟是喜爱的人,他对此倒也并无不悦,故作愁闷:“那我可就没法子了。”   朱蕊没理他。   方无极又叹了几口气,自言自语:“天煞想斩草除根,不好办……恐怕他们都要说是那个老东西给我留了遗产……届时难免要成众矢之的……”   “啪”,朱蕊冷着脸,将一个玉盒丢到了桌上。   方无极扬起眉,随手打开。而后,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了一刹。   玉屑果,竟然是玉屑果。   “蕊儿,你……”方无极不可避免地被感动了。   丹药有魔修不能用的,天材地宝却不然,天道从来不会刻意偏爱任何一方。玉屑果是与同心果齐名的宝物,集月之精华而生,寿元将尽者能续命六十载,毒侵肺腑者能清五脏,伤重不治者能生肉续骨。   如此良药,任何一个修士都会为之心动。   朱蕊为了他,居然舍得拿出这样的好东西。方无极感动之余,仅有的怀疑也消散了个干净。   “我只是讨厌他们。”朱蕊别过头,继续说着没有人会信的借口。而内心深处,不是不心疼的。   从秘境里得到玉屑果的残枝起,她费了无数心思培育,几次为了唤醒其中的生机而命悬一线,好不容易才得了一枚果实。   可她现今不得不如此取舍,不下血本,焉能取信于人?只要这次全身而退,保住绛灵珠,将来还会有的。   方无极想伸手接过,却犹疑了一瞬:“不行,这太贵重了。”   朱蕊看得出来他是真心,他不是欲擒故纵,是真的克制住了贪念。她多多少少有些欣慰,自己总算没有爱错人,他的情意并非虚假。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方无极守住了底线,她便也下定决心,将难得的玉屑果赠予他,也不枉相爱一场。   “给你就给你了。”她的神情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会叫他认为自己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只会让他以为她都是为了他,方才舍得让出。   方无极想了想,收下了玉屑果,然后强行拉起她的手,一颗明亮的血红色星辰闪烁,落在了她的手心:“好生收着。”   他说得慎重,朱蕊便知十分珍贵,并不想要,推辞道:“我可不是与你做交换。”   “别的不换,定情之物却是非收不可。”方无极不容分说,牢牢捂住她的手。那颗沉甸甸的星子倏忽一下隐没于手心,消失不见了。   朱蕊担心再推辞惹他起疑,只好罢休。   *   万魔行猎结束,魔修们满载而归,惯例要大摆宴席庆贺一番。届时,无论是魔君还是普通魔修,都会悉数到场,攀比的攀比,谈合作的谈合作,甚为热闹。   当然啰,像这样的场合,也是意外事故的高发时间。刺杀魔君,歌女复仇,饲魔□□……什么事都发生过。   今年,想来也不例外。   是夜,月黑风高,鬼火森森。各大魔君陆续离了船只,前往岛屿参加宴会,开辟出来的空地上,已经摆好了诸多座次。   本次参加狩猎的魔君只有四位,天煞、半魔、玄真和方无极。所以,魔君冰冷宽阔的黑铁王座也只有四个,由东向西依次排开,没有任何标识,乍看都能坐。   乍看而已。   座次事小,地位事大。所有的座次顺序,都体现着地位的高低。日月东升西落,故而修真界素来以东为尊。   作为万魔行猎的主持者,方无极是第一个到达的人。   他瞄了眼空位,暗自冷笑,孤月山排名最末,理论上只能坐最西面的位置,可作为主事者,他也可以坐第一个位置。然而,坐上去简单,坐得稳就难了。   方无极不是争一时之气的人,但也不会自贬身份,第一个到却顺服于其他三个魔君,以后也别混了。   他选择了第二个位置。   有心人一看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天煞的无常山前身是方无极的孤月山,目前排行第二,选这个位置,就是在昭告世人,他还是原来的无极魔君!   他这么一坐,给后面来的人出了个难题。   玄真第二个到。他顶着绝刹的肉身,却不伦不类地剃了个光头,手捻着一串骨头做的佛珠,身穿紫色袈裟,慢悠悠地走过来。   然后,无比自然的坐到了首位。   半魔和他前后脚,过来看到座次,脸就黑了。他也不废话,方无极算是熟面孔,又是主事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动手不合适,玄真就不一样了,前头败了一回,今天正好找回场子。   宴席上较量,和争夺血魔又有不同,动静小,难度却更大。   半魔身上同时爆发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魔气——这是他最具代表性的特征,不像其他魔修只修一种纯净的魔力,兼具了死魔与生魔二气,暗合了生死之道。   霎时间,隐藏着生死轮回之意的魔域降下,一只转动的黑白圆轮自他脑后冉冉升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威法则。   玄真哈哈一笑,全然不惧。   金黑交织佛光如孔雀尾羽,徐徐展开,分毫不怯。   双方对峙片刻,半魔奈何不了,悻悻然收了架势。   他坐到了第三张椅子上。   如此一来,最末等的席位就留给最后一个来的天煞。   方无极三人很好奇他会怎么做,早已到场的魔修也不怀好意地互相使着眼色,等待这一场大戏的到来。   可是,接下来的事让他们失望了。   排名第二的天煞魔君,异军突起的天煞魔君,实力强劲的天煞魔君,既没有屈服,直接坐到最后一张椅子上,也没有挑衅其他魔君,争夺作为。   他只是伸拢五指,摄住座椅,轻描淡写地一挥。沉重冷硬的王座腾空而起,咚一声落下,排列在了原来第一个座次的东边。   天煞坐了上去,脸上带笑:“开始吧。”   半魔和方无极的面色极其难看。倒是玄真,不仅没有恼怒,反而哈哈大笑:“在别人的地盘上不遵守别人的规则,胆子够大,也不怕一头栽下去。”   天煞清楚玄真的来历,也知道对方明白自己的来历,意味不明地回敬:“遵循别人的规则,永远只能受人安排。”   玄真也听懂了他隐晦的嘲讽,冷笑道:“想制定规则,也要看是不是主人家,越俎代庖可没那么简单。”   “弱者听从规则,强者制定规则,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样的道理。”天煞淡淡道,“大师操什么心?还能操什么心?”   玄真面上闪过一丝怒容,而后又勾起嘴角,拍了拍坐着的椅子:“这可不好说,要是贫僧觉得主人家招待得好,指不定就给点回报。”   天煞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大师不怕死?”   “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何惧地狱?”玄真挑衅,“要不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啊,又到了魔洲的剧情,讲真,我对这部分内容也兴趣不大,但不得不写。魔洲作为与道修对立的势力,不能只做背景板,魔君的性情和斗争怎么都得补充完整,朱蕊这边还牵着天煞的线呢。   友情提示,天煞就是岱域来的反派之一,玄真是风云会秘境里出来的那个魔佛,夺舍了原来的蚀骨山绝刹,是个很迷的和尚~~   *   读者来信环节,感觉这几天没啥评论了,撒鼻息内~   -   1、小凤凰天赋异禀是啥 之前我就没看明白 我还知道说的是开车的内容 但是这个车我就上不去呀 闹心呢   (就……不可描述……天赋异禀呗)   -   2、说到结婚的那个,这本书看的时候还是单身,然尔我11月4号也要结婚了,要说连载时间过的真快,还是我的速度更快?   (怀疑人生,我这篇文才写了一年多,不是写了十年啊,你们怎么那么快??)   -   3、苗苗现在的恋情都是势均力敌或高于对方,总想看看如果男方武力强于女方,情商低于苗苗是什么状态,应该很有趣,像泡了师傅一样有趣   (那啥,有魅力的男角色,自顾自帅也很不错,不一定要和女主发生点什么。或者说,没有感情纠葛又很有魅力,对读者不是更爽嘛,可以YY啊~~)   -   4、康康人家地府的信息传递效率!十四洲可长点心吧。渺渺的新神通只能用于亲人和爱人嘛?(有比较强烈的情感互动的人)   (暂时是的,不过很快会进化,等写完魔洲的写写技能)   -   5、只有我还在为舟舟打call吗?虽然我好想让他变得不要脸,不过这就是他的性格吧,不是那么突出,但一直都在,对于刚跟天光拜拜的喵喵来说也是一剂良药…希望能给舟舟一个完整的故事,舟舟冲鸭!   (他会有改变的。可能到时候读者就会发现,原来他这样的,也很难得)   -   6、修道不入轮回的话,陨落后就会消失吗?   (看情况,有的能保留灵魂,重新投胎,有的就死的渣渣都不剩了)   -   7、其实现在燕白羽睡不了也没事嘛,以后总会比他强的,就算当不了男嘉宾,睡一下也没问题吧?   (唔,我对他兴致缺缺,同样直男,游百川比较有意思,要不……大家自力更生一下?)   -   8、啊小卓!不愧是初恋(不是)就是刻骨铭心啊!(好像不对……刻骨铭心的是天光?)那划掉换成人生导师?不愧是唯一令渺渺道心动摇的男人!(虽然也许是因为那时候太嫩所以随便就动摇了2333)   (小卓代表的是凡俗,是凡人能到达的顶峰。渺渺的犹豫,算是屈服于规则和打破规则的分水岭吧)   -   9、所以大佬不管男女,只能包养小姑娘或者小狼狗而不能谈势均力敌的恋爱了么   (渺渺和叶舟不是包养的关系,以后会写。势均力敌的恋爱不是不能谈,是牵扯太多了,费劲儿。恋爱嘛,图的就是快乐轻松啊。不是非他不可,何必自找麻烦~)   -   10、师兄和师父知道阳极在自己这一方手里么?十四洲天坑般的通讯水平哦,渺渺快些修基站吧~   (唉,你们说渺渺能不累么,以一己之力推动世界进程,哪有空恋爱啊……估摸着她飞升的时候,5G还没出现吧←我瞎说的,写不到飞升)   --   新读者还是在小卓那里留言,不会全都卡在那里弃坑了吧〒▽〒   别啊,还有莲生天光称心凤凰等着他们呢!有没有和大部队成功会师的啊,举手我看看? 第606章   天煞和玄真打着机锋,说着旁人都听不懂的话。半魔脸色铁青,强忍了片刻,没忍住,拂袖起身,转头就走。   众人只听“咔嚓”一声,空出来的座位裂开无数缝隙,被风轻轻一吹,就崩成一地碎片。   现场静了一瞬,随之恢复如常。魔修嘛,和喜欢讲面子的道修不一样,一言不合就干架的也多,只是走人已经非常克制了。   甚至有许多魔修暗地里嘀咕:半魔魔君看来还是颇为忌惮这三位,要不然脾气可不会这么好呐。   走了一个人,气氛没受影响,该吃吃该喝喝,谁也没放心上。三个魔君都出了个彩头,作为宴席上斗魔的奖赏。   所谓斗魔,可以看做是魔物版本的斗兽,两个魔修各出一魔物,杀掉对方魔物的胜出。玩得大一点,那就是直接魔修本尊上场,一直到杀死对方为止。   这是彰显实力和收买人心的好时机。天煞拿出了一瓶狂血丹,玄真给了个骨埙法器,方无极出了一套功法的残卷,都是一等一的的宝物。   众魔修不意他们如此大方,气氛一下火热了起来。   方无极装出欲招揽属下的模样来,心底却在默默计算着时间。   子时三刻,“意外”如约而至。   飘着孤月山旗帜的船上传来了剧烈的灵力波动,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甚至压过了狂欢的呼声。   方无极的面色霎时大变,也不顾身在何处,瞬身而去。   众魔修目光闪烁,半魔魔君先走一步,无极魔君的船上就出了事,莫非……大家隐蔽地交换着视线,不约而同地动身跟了过去。   天煞微皱眉头,忽而记起朱蕊身上的东西,有些疑神疑鬼。   玄真手指拈着白骨佛珠:“看来今天的好戏才刚刚开始。”说着,毫不犹豫地跟过去看戏了。   他们都走了,天煞留下也无益,干脆也去探个究竟。   只见孤月山的船上,七颗星辰亮起,船体经受不住元婴修士的攻击,破了几个大洞。船头尤为甚,海水倒灌而入,缓缓下沉。   高高翘起的船尾上,方无极驱使七星,牢牢锁住了一个遮掩面容的魔修,怒色难掩:“说,她去哪里了?”   魔修不欲,身形倏地散开,化为烟雾消失。   “替身魔。”围观的某个魔修轻声叫出了那魔物的名字——魔修饲养魔物成风,在上面的花头也特别多,替身魔不是等级名,而是作用名。魔修以己身魔气喂养培育,关键时刻能够替换己身的伤害,等于多一条保命之法。   一般来说,低等的替身魔木楞呆滞,只能转嫁伤害,不能作为傀儡使用。这只替身魔能与方无极过招,至少是金丹以上修为。   可区区金丹,又怎么敢在孤月山的地盘上抢人?啧啧,不知道是哪位魔君的手笔啊。   正当众人猜疑不断时,玄真的船上出现了动静。   漆黑的船身上蔓延出星星点点的绿色,竟是一种不知名的苔藓,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坚实的木板因为被寄生了根系而蠕动起来,由内而外破裂着。   方无极当即挥出一道星光,瞬间将船体炸了个粉碎。一个身着家常衣衫的女子跌出重围,固然面上沾满尘屑,亦难掩天姿国色。   众人的目光瞬间意味深长。   然而,玄真仿佛全然没留意她是从自家船舱里出现的,慢条斯理地诵了句佛号,波澜不惊地说:“贫僧乃出家人,不爱女色。”   与此同时,那个道门女修也并没有如围观群众想象的那样扑向方无极的怀抱,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反而拧身前扑,木藤在她脚下盘结成桥,为之借力杀了个回马枪。   对手急急退开数步,跃身而上,破开头顶的阻碍飞驰而去,怀里露出玉盒的一角。   方无极面色顿变,想也不想就追上去。   魔修固然冲动,却不是傻瓜,有心人发现,眼看敌人逃跑,朱蕊的面色却缓和下来,似乎想说什么,可隐晦地瞥了眼周围后又忍住了。   不少人目露贪婪之色,看来那玉盒里有个宝贝,但夺走的是假的,真的还在这个女修手上。   正好方无极被声东击西了,不如……就在多个魔修脑海中盘算着利弊时,已经有人抢先一步下了手。   一道虚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海面上,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没人看清他是什么时候过去的。朱蕊亦然,她满怀忧色地看了眼方无极消失的方向,余光扫着四周,浑身戒备,慢慢往后退。   背后的袭击骤然而至,没有给她任何抵御的机会,便以绝对的优势制服了她,而后猛地坠入海底,眨眼间消失了踪迹。   半魔、天煞和玄真三人见此,不由微微一惊——以他们的境界,居然也感知不到那人的下落了。   是谁出的手?   三人隐蔽地打量着,各有思虑。   不多时,方无极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却也没什么大碍。可当他看到朱蕊消失了的时候,神色顿时狰狞:“她人呢?”   “回、回魔君的话。”僵尸侍女哆哆嗦嗦地从水底浮上来——刚才朱蕊消失的时候,她就跟着跳下去了——“被、被人带、带走了。”   方无极的目光倏地沉了下来。   他扫视着在场的人。半魔魔君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玄真好似等着看戏的路边闲人,等着下文,唯有天煞,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有点高深莫测。   “找。”惊怒之下,方无极反而冷静下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一干属下全部散开。   方无极环视众人,残忍又狠厉地威胁:“谁敢动我的人,我和他没完!”   魔君的威压之下,许多修为低的魔修承受不住,伏地颤抖。然则,更多的人只是佯装恐惧,暗中却雀跃不已——能叫无极魔君动这么大的怒气,那个女子身上定然藏有什么宝贝,说不定就是那化仙丹!   一时间,不知多少人起了贪念。   *   宴会半道中止,但更大的盛宴正在黑暗中酝酿。   朱蕊藏在船里,静静地等待着结果。方无极身在魔洲,很清楚魔修们的贪婪和疑心,假如当时那个黑衣人带走了玉盒,不一定有人会信,聪明人都会猜测这是否是一招贼喊捉贼,转移计划。   但他们多设计了一环,叫人看出东西在她身上,而她又为人掳去,表演了个声东击西。那么,大多数人会信他是上了当,宝物可能落入他人之手。   不过这点猜测还不够,接下来,方无极会用玉屑果,帮他们“证实”这个猜想。   如此一来,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定然会少很多,化仙丹的传闻也能顺势栽赃到天煞的身上,可谓是一举两得。   方无极确实是个老辣的猎手,可惜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咚”,暗室的结界被强行破坏,守在门口的灵魔没有坚持太久,惨叫一声便重重倒在了地上。   云潋的身形出现在室内:“四师妹,准备好了吗?”   朱蕊深深吸了口气,握住了手中的血色竹笛。这是她最为拿手的一件法宝,由千年血竹炼制而成,坚硬无比,刀枪不入。   她将竹笛横在唇边吹走。   不闻乐声响起,却有许多尖尖的笋头冒出地面,化作一支支锋利的箭矢,朝四面八方疾射而出。   云潋打开了袖中的魔盒。两只被困已久的血魔乍见天日,哪管是在何时何方,凭借本能向前扑去。   血色的魔气笼罩下来,仿佛一片散不开的红云。   竹箭和魔物打做一处,把密室破坏了个干净,却也伪造出难以识破的打斗现场。   少顷,朱蕊收手,任由云潋捉住自己的肩头,带离了此处。   挪移术转移空间不过等闲,眨眼间,她便从方无极安排好的安顿处到了举办宴会的岛屿上。   远处传来喧哗与激斗声。   朱蕊凝视着那头的动静,不由问:“是那里吗?”   “是。”云潋道。   朱蕊咬住了下唇。她知道,方无极就在那里,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将玉屑果展露在人前,坐实了他拥有宝物的传言,也将麻烦栽赃给了旁人。   而后,他会以为大功告成,满怀欣喜地去安排好的小船里接她。   可她不会在那里,也不会再回孤月山了。   月亮升了起来。   岛上的动静越来越大,开始吸引各方人马的注意力。   朱蕊不禁问:“师父呢?”   “那里。”云潋摇摇一指。   沉厚的云层边缘,有一点星光闪起,乍看还以为是某颗星辰。可是很快,那点星光就越来越亮,甚至超过了月的光辉。   响彻天际的爆炸声随之而来。   灵波震荡,清澈的灵气弥漫开来,在魔气积聚的陨星岛是那么的明显,几乎不可能错过。   飞在半空的方无极浑身一震,惊愕地转头看去。   清爽的灵气如杨柳拂面,轻轻扫过他的面颊,叫他想起了旧日在中洲青龙城的往事。   细雨霏霏,桃花纷纷,她在药田里忙碌。而他伪装成失明的瞎子,暗中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从戒备提防,到信任动心,再到情根深种……   低阶的魔修遇到这样清澈的灵气,不像道修如沐春风,反而觉得痛苦难忍,仿佛走进了毒物里,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方无极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怎么会有这么磅礴的灵气?蕊儿的修为不过金丹,就算动用灵植,也不能将灵气送到这么远的地方,除非、除非是……金丹自爆。   金丹道修的血肉饱含灵气,若是化作烟尘,便能孕泽一方,丰沛灵气。   不,这不可能!他明明将一切都安排好了,绝对不会是蕊儿!   霎时间,方无极所有的盘算都忘了个干净,顾不得旁人会怎么想,瞬移而去,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他只能看到波澜起伏的海面上,飘着些许衣衫的碎片,一件破损的法器落在浪头上,一下浮起,一下卷入水底。   方无极隔空摄过,细细辨别。   没错,这是蕊儿常用的防御法器,能抵御元婴的攻击。也许就是这样,它才能在这么强烈的爆炸中保留下来。   难道蕊儿真的……方无极心如刀绞,畏惧那个说不出口的可能,几乎难以思考。   远处,眺望的朱蕊感觉到心脏一下子收紧,面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这应该是任无为利用她的法器和灵液伪造的效果,对于金丹修士来说,是唯一尸骨无存的办法。   明明得偿所愿,为什么还这么难过呢?她攥住了手心,心想,他还给了我定情信物……不对!   “大师兄。”朱蕊蓦然色变,“他在我身体里放了什么东西,也许能感觉到我的存在。”   另一头。   天煞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这点灵气虽然不少,比得上个金丹修士,但绝不是灵源爆炸的感觉。   死遁,那个女修倒是聪明。   只不过,想这样就逃脱他的手掌心,也太天真了。   他缓缓起身,消失在了船舱里。   作者有话要说:  魔洲线就写得简略点吧,明天回到渺渺身上~   说来可能你们不信,方无极和朱蕊确实是真心相爱的……一个不嫌弃对方是魔修,一个知道对方有宝物也没想占为己有,爱是爱的,只是吧,相爱容易相处难。   *   读者来信时间~~   -   1、太可怕了,这应该是我唯一一篇从开追,不曾弃,一直准时准点的守着的文了叭?!?!我竟然从去年3月追到这?要是对男人有这毅力和耐心,估计脱单了叭?!?!   (你想太多了,脱单也要有对象啊!)   -   2、青青,这个和尚可以睡吗,   (大师不爱女色,也不爱男色……)   -   3、青青又说卓了,刚掉坑时以为还是言情向修仙文,卓就跟眼里半径十米的沙子一样隔的人难受,后来发现女主也不是恋爱脑,给自己上牌坊那种的,文里的世界也很多元,也就不纠结那个了   (因为每次新读者过来都会卡在第一卷,不是骂小卓有妻有子没资格,就是哭他们分开。后面就好多了,一回生两回熟嘛,很少有人骂莲生是妓子不洁,骂天涯的倒也有~~)   -   4、唉,别人看从恋爱到分手,或者到结婚。我不一样,我一直在单身!!!!!   (我也是!)   -   5、会师了大大!!看了好几天,终于赶上了!!一口气看下来真的很过瘾啊~不过最喜欢的还是莲生到天光那段~(省略一点不贴了)但是叶舟吧,好歹也是天之骄子,炼丹修道并不差,也不知道为啥就在渺渺面前这么卑微的感觉……(省略)……顺便一说,虽然看大大并不打算给游美人排号,但我却觉得游美人有和天光一样,在渺渺心里留下深痕的潜力呢XD~   (旁友!你会师的速度很快啊,这就追平了??叶舟是初恋,渺渺又是他心里的女神,所以有点无措吧。渺渺对游百川是印象深刻啊,风云会就很欣赏了,后来他说“不睡”,我想读者都忘不了~~)   -   6、写不到飞升!!这是要破坏掉阴谋就结束了??不对啊,书名可是前任遍仙界!我还坐等这一波主角们都飞升呢!   (写不到,太长了,要恰饭的。书名的仙界是修真界,以前讲三界的时候说过)   -   7、一直在追文,情感细腻,喜欢天光,渺渺和天光后面还会见面吗   (应该会吧……总得找个机会写写前男友们见面的场景……)   -   8、QAQ上一张没看到我吗?我是在app的vip强推入坑的   (看到了,上了首页强推,只骗进来几个读者,我真的是百感交集〒▽〒)   -   9、看到结婚分手的,这本书追的时候才刚怀孕吧,现在孩子都三个月了,生孩子从阵痛到最后出院,四天时间没玩手机,还很开心,攒了四章可以一起看,平常一章都攒不起来的!这本书真的好好看啊!   (所以,我是包了你家宝宝的胎教??)   -   10、以前没禁评的时候 那感觉是和大家一起联机玩乙女游戏 现在嘛 好似一个人打单机 甚至都有点不想发评论了 这该死的感觉~   (想起前面那个氪金的评论了,假如这是个恋爱向的手游,大家最想收集谁的卡??好奇ING)   -   欣慰地发现,还是有几个新读者坚持下来往后看了,期待更多的读者会师,也希望大家有机会多卖安利啊!不能就我们吃糖(dao)对不对?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啊!!! 第607章   顾秋水和殷渺渺同出冲霄宗,行事手段却大相径庭。   前者天纵英才,自拜入师门起便是天之骄子,做事犹如一柄利剑,直取要害,快、狠、准,不给人任何抵抗的机会。而后者初时声名不显,金丹后才逐渐展露才能,做事全、精、细,更像是一张细密的网,敌人一踏入其中,就再也不能脱身。   这二人无论谁出手,对于敌人来说都是个天大的麻烦。而陌洲的情况更是不知道算幸运还是不幸,殷渺渺先来,打下了稳固的根基,接着换了顾秋水,不必再忧虑细节,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怎么一个肆意了得?!   仅仅三个月的光景,道修便夺回了潞江一带,以深渊为界,与魔修对峙。   公孙霓裳痛并快乐着。   陌洲比中洲小了很多,近二分之一的领土,也只是比北斗堂在中洲的关岭平原稍微大了那么一丢丢。   然而,再小,那也是多了一倍的地盘啊!就算要和凰月谷分,那也是好大好大好大的地盘啊!   她的脾气情不自禁地变得十分和善,看见顾秋水也不嘀咕了,不管他说什么都笑盈盈的。   反倒是顾秋水不怎么想搭理她,回头就把叶舟叫了过来,当面问:“辛辛苦苦把陌洲打了一半下来,她就真的不要?没点好处,门派可不会轻易放过她。”   叶舟看着有些憔悴。   他从潞江返回卢城,原本还在想该怎么和师姐解释,谁想到她人已不在。也不是没动过去秋洲的念头,可顾秋水听都没听,硬是把潞江的事丢到了他的手上,理由也十分充沛——“你在她身边学了那么久,可以把担子挑起来了”。   个人情爱与道魔之战,孰轻孰重,叶舟知道该怎么选择。   他留了下来,接手了潞江。   听到顾秋水的问题,他勉强提起了精神,答道:“师姐说,东洲广阔,无须再多添疆土,只是要了一个仙城作为港口,以及一些契约。”   “契约?”顾秋水一开始想到的是“谢赠”灵矿多少年开采之类的好处,想了想觉得不符合殷渺渺的作风,“不会是她新搞出来的制度吧?”   叶舟淡淡笑了起来:“只是其一,还有新币。”   顾秋水扬起剑眉:“她要对灵石下手了?”   灵石是十四洲的通用货币,因为饱含灵气,是修士的必需品,算是硬通货。但出产灵石的矿脉品质不一,有的灵气含量高,有的含量低,因此市面上其实暗分上中下三品。   过去,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出现了更高单位的灵珠。即是将灵石里的灵气炼制提纯,保证在大额交易时,不会出现太大的偏差。   只是,提炼灵珠需要较高的技术,多在上层流通,底下的修士一般还是以灵石为主。   殷渺渺上辈子是商人,对经济最是敏感,刚回到修真界就琢磨过这个,记在了小本本上。等到她升任阁揆,拥有了制定规则的能力,就将新的货币制度提上了计划。   她很清楚,改变货币体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其中牵扯到了太多人的利益。不知多少家族暗地里开了兑换灵石的钱庄,收取不菲的报酬,因而绝不能无缘无故废掉原来的体系。   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借口,才能得到宗门的支持。   和北斗堂、凰月谷的联合,就是这么一个机会。让出了陌洲的利益,不能换来一个薄弱的能够随时反悔的盟约,必须有更明确的利益捆绑。   新的货币体系,就是个非常合适的桥梁。   一旦三方加入同一个经济制度,关系自然密不可分。从小处说,今后在三个门派管辖的地方,不必再为灵石的兑换而烦恼,物价能够趋于稳定;从大处说,能够为今后拓展整个十四洲的市场做准备。   其中,冲霄宗能得到的,除了看得见的好处外,便是……话语权。   制定十四洲规则的话语权。   顾秋水何等聪明,一点就透。他基本上明白了:“她在陌洲试行了,对吧?”   叶舟默默点了点头。   殷渺渺只带着他一人过来,难道真的什么都不做吗?   当然不。   陌洲的风俗与中洲、东洲迥异,本土势力与两个门派间暗藏矛盾,四大家族的残余想要尽可能谋取好处,北斗堂和凰月谷不甘示弱。   这个时候,作为援助者,且不打算索取任何地盘的冲霄宗说,既然你们吵来吵去达不成共识,那么就用我们冲霄宗的新规定吧。难道双方还会不肯?   以公孙霓裳的眼界,只会盯着地盘,哪里会在意制度上的小事呢?也许相反,疲于庶务的北斗堂,可能巴不得学习一下冲霄宗的制度,好调整门派过于单一的构架。   陌洲百废待兴,重建永远比改造来得容易。只要有了合适的成果,倒推回门派便顺理成章——宗门舍不得放弃陌洲的好处,肯定选择顺之改变。   顾秋水把殷渺渺的算盘猜了个七七八八,终于放下心:“那我就不问了,你好生办。”   叶舟踟蹰了会儿,没走,反倒是问:“师姐那边,有消息了吗?”   顾秋水撇了撇唇角,他不瞎也不聋,看得出来他们的暧昧:“想知道自己去问啊。正好把进展和她说一说——我是不会管的,别说给我听。”   他很满意现在的状态。以天下为棋盘,与势均力敌的敌人博弈,才是他的兴致所在。其他的事,就交给殷渺渺搞定好了。   叶舟应了声,下定了决心。   *   信千里迢迢送到了秋洲,殷渺渺却没有看。她自鬼界归来后,便寻了一处清净的别庄闭关,既是疗伤,也是锤炼修为。   她和魔修、鬼帝的混战,打得艰辛无比,也让她看到了自己的短处所在。   金丹时,她法术修有雷火二法,兼之怀有异火,以远攻见长,同时辅之幻术,真真假假,可以迷惑人心。而近战虽不擅长,但习有落花掌法,也能够弥补一二。   此外,魂术和神识场的存在,进能够让她直接进行精神攻击,退能防御音攻和幻术类偷袭。可以说,在金丹境界上,她的技能数点得十分周全,寻常修士奈何不了她。   可到了元婴修为,许多地方就吃力了起来。   不管是公孙霓裳还是劫命,属于他们的领域一旦降临,便等同于成为了那一方空间的主人,敌人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限制。除非恰好能够克制对方的能力,否则她只能依靠“水月浮光”脱身,绝对无法近身对抗,拖得久了,甚至有性命之忧。   换言之,她难以与人近战。   远距离攻击倒是有火禁术和红莲火,但只有火系术法,未免太过单一。她觉得有机会的话,还是需要寻一门适合的雷法修炼,未必要是禁术,普通道术即可。   幻术的水准随着她的尝试与历练,倒是跟上了境界的脚步。只是昔年瑶桃手上的幻术心得,于她已无半分用处,鲭鱼幻境里得来的体悟,也基本融会贯通。从今往后,她想在幻术一道上更上一层楼,就只能靠自己的悟性了。   至于“水月浮光”,它固然能和幻术结合,巧妙遁形,可终究是辅助,不是御敌的手段。   她迫切地需要增强自己的实力。   考虑许久,殷渺渺最后决定试一试“心月之网”。   这有可能成为她的“领域”。   “域”这个概念,在武修中用得较多,他们一步步从讲究招式精妙的“技”,到达无形无状的“气”,再到讲究神识意念的“意”,最后迈入“域”的行列。   一般来说,四个步骤随着境界的提升而提升,唯有少数天资纵横之辈,能够提前体会到个中真意。   昔年慕天光去凶剑崖,与剑魔残魂一战,在他模仿的《易水剑》中,提前感悟到了时间的法则,就此领悟剑域。   不可否认,与武修相比,很少有人听说过法修也有类似的领域。这自然与二者不同的修炼方式有关,但倘若就此认定法修没有,那就大错特错了。   “领域”的本质,乃是元婴修士掌握了法则后,干扰天地秩序,掌控一方空间的具象力量。   理论上来说,任何一个元婴都能够用自己的方式,创造出一方领域。   举个简单的例子,修木法的修士,能将荒野之地变作绿洲森林,修炼火法的,能够升高或是降低一地的气温,修炼水法的则能够将沧海变作戈壁。这些都是“领域”的提现。   因此,殷渺渺在“领域”的体悟上,其实比慕天光还要早一步。   可还记得“樱桃青衣”?这门幻术的使用诀窍,不是主动入侵旁人的神识,改动他们的印象,而是被动触发的技能——只要看她,接收到的便是幻象。   当然了,领域是一个三维空间,樱桃青衣不过是一个点,并不能相提并论。可她后来悟出的“神识场”,便能说有领域的雏形了:在她的神识场里,可以影响乃至改动旁人的神魂。   但这一切都没有“心月之网”来得更像。   殷渺渺朦朦胧胧地有些预感,认为如果能将神识场、魂术和“心月之网”联系起来,就能够构建出一个属于她的领域。   心灵的领域,神识的领域。   能够联络人与人的意识,也能够攻击别人的灵台。   要怎么做呢?   静室里,殷渺渺紧紧闭着双目,意识沉入心月笼罩下的岛屿。   夜幕如上好的丝绸,颜色是近乎于黑的深蓝,淡淡的轻云抹在天际。皓月高悬,海面上是一座座忽隐忽现的岛屿。   既然是领域,那么首先得划定范围。她想着,举目四望,却所见有限——对了,人的双目视野有限,她用神识接触,理论上应该是以己为中心,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圆。   站在地上不是一个合适的视角,必须换一个。   念头一起,她所处的地点随之改变,变作了悬浮在岛上的月亮,静静地俯视着下面的众多岛屿。   想来,月中嫦娥望世人,也便是如此了。   第608章   一旦从平地转为俯瞰,视野便清晰全面了很多。   殷渺渺一边维持“心月之网”不动,一边徐徐展开神识场,勾勒出神识覆盖的领域边界。   明亮的界限缓缓勾勒出一个近似于风玫瑰的图案——理论上来说,神识场应该是个完整的圆,但因为存在的种种障碍物,例如树木、建筑、人体等遮挡,其神识场的边缘并不光滑,反而凹凸不平,犹如海岸线。   她估算了下范围,全力铺开后,大约是一个大型仙城(譬如云光城)的范围。考虑到她伤势未愈,鼎盛状态下还可以再往外拓展一点。   不过,通常只有在探寻环境时才会要求范围大小,寻常迎敌超出六成之力,后续的攻击就会捉襟见肘了。   必须缩小些。   她心念一动,边界倏然向内收拢,稳定在一个半径五里左右的范围。   殷渺渺暗暗点头,视线巡视着这片区域,余光扫到了远处的心灵岛,隐约的岛屿或明或暗,存在感十足。   “心月之网”因情而生,不以世间之远为远,世间之近为近。她已经验证过,那些个明亮的岛屿是与她情谊深厚之人,黯淡普通的则是交情泛泛之辈。   但现在这些岛屿只会干扰她的思维。殷渺渺忖度片刻,打了个响指。   霎时间,边界外的月辉骤然黯淡,化作一片浓淡不一的背景布。而边界之内的区域明亮如昔,一目了然。   范围确定了,接下来就是建立联系。   殷渺渺在明亮的区域内找了找,发现了许多个代表意识的光点,有的细如微尘,肉眼难辨,有的明亮如烛火,存在感一等一的强。   毫无疑问,后者就是趴在外头做作业的小凤凰了。   她闭关打磨修为,作为灵宠,小凤凰也得到了一大堆布置好的作业。因如今是兽不是人,把常用字认全后,殷渺渺也没强求它再读书,可修炼决计不能少。   这会儿,小凤凰就在一个阵法里绕圈圈。所有作业中,跑圈最累,破阵最让它头秃——每次破阵,它都要啄掉自己几根羽毛。   今天它已经被困在阵法里一个多时辰了,还一点破解的思路都没有。累得脑壳疼的小凤凰干脆趴了下来,吃颗糖歇一歇再说。   就在它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一幅奇特的场景:由上而下俯瞰,一只小鸡仔趴在院子里,周身围绕着一圈圈灵力的波纹,有几处靠得密集,有几处十分稀疏。   “咦。”小凤凰歪了歪头。   它最近在学阵法,对这些灵纹并不陌生,初级的阵法只要能解构灵纹,便能寻到生门破解。但说得容易做来难,人在阵法中,眼耳会受到不同程度的蒙蔽,很难完整得查看到灵纹的纹路,破阵便没那么容易。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幅图像出现在脑海里,但小凤凰没有深究,它迫切地想要破开阵法,完成今天的作业出去玩!   所以,它毫不犹豫地按照脑海里的地图开搞了!   火星点点,薄弱的阵法经受不住凤凰火的威力,灵纹顿时扭曲。   阵法出现了一丝缝隙。   小凤凰眼睛一亮,二话不说飞过去,看准地方狠狠一啄。   破了。   我真棒,我是最厉害的凤凰。它美滋滋地飞出阵法,跳到窗台上,欢欢喜喜地扑出去追蝴蝶了。   室内的殷渺渺看着好气又好笑。秋洲气候佳,各式各样的花朵与灵果多不胜数,也引来了许多华美异常的蝴蝶,小凤凰这段时日都玩疯了,乐不思东洲矣。   只是此时她无暇管它,继续自己的尝试。   刚才她已经证明,能够通过“心月之网”和神识场结合,在多个意识点之间进行视角的转变——小凤凰看到的场景,其实是蹲在屋外的一只妖兽的视野。   换言之,这已经不再是以她为出发点,接触其他意识,而是在领域内,直接建立完成旁人和旁人之间的联系。   而她作为旁观者,及能够共享他们的视野,也可俯瞰全景。这在平时许无太大的用处,但于战争中,应当能起不小的效果。   殷渺渺又试了几次,反复调整,力求整个过程更加流畅。   一月后,她找到了最合适的方案,开始下一步计划:群体幻境。   但凡幻术,一对一的容易,一对多的难。   毕竟人的意识并非死物,会思考变化,僵硬的幻境很容易被识破,只有针对性地调整深入,才能将对方的神识拖入其中。   然而,战争中群体性的幻术有很大的发挥余地,她必须攻克这个难关。   该怎么做呢?   意识和意识间的点对点连接已经不成问题,但若是有千军万马,一个个连接过去不仅费时而且费力,最好是能覆盖性地笼罩一片区域。   殷渺渺选了外面的一巢雏鸟做试验。   目标的意识十分微弱,她便收束了神识的力度,只用千分之一的力量,看看是否能够成功。   幻境小心翼翼地构建出来,虚构出父母提前归来的假象。   三只雏鸟做出了不同的应对。   一只讨食,一只告状,还有一只呼呼睡大觉。它们反应不同,成鸟的应对自然也有所区别。照理说,不过三只小鸟,同时应付并非难事,然而,殷渺渺不太熟悉这种妖兽,不知其习性,虚构的举动与平时大相径庭。   雏鸟虽幼,却是妖兽,反应极大,叽叽喳喳吵了起来。而它们发出的声音又干扰到了兄弟姐妹,彼此一看,却都搞不清对方在叫什么鬼。   娘居然喂我吃虫?我们不是吃果果的吗?   爹为什么要学娘一样叫?这不是我们的爹!   等等,兄弟你叫个鬼?   一时间,场面颇为混乱。   幻境维持不住,崩裂了。   殷渺渺:“……”   这个思路不行,破绽太多,还会彼此影响,得换一个角度。   她决定不用针对性的幻境,而是构建一个大幻境试试,也就是把所有人都变成幻境里的NPC,使之分不清真假敌我。   这种模式当然无法深挖内心深处的记忆和恐惧,只能另辟蹊径。   殷渺渺思索着,不急着再试一次,而是选择于领域内幻化出场景的内容,仿佛一个游戏设计师,一点点完善添补副本的细节。   人类最恐惧的东西一共就是那几样:黑暗、巨大的事物、深海以及类人的非人生物。   黑暗是最简单的,只要将人的感知全然屏蔽即可。意识沉入黑暗之中,哪怕眼耳手都正常无比,也会无法感觉到周围的环境,继而陷入恐惧中。   等等,仅仅是幻象,破解起来也太简单了些。   为什么不试着把洛书纹融入其中呢?隔绝感知的禁制是基础,早已了然于胸,只是过去她都是以墨画纹,从未试过用神识。   假如能够成功,幻境的威力将大大提高。   殷渺渺顿时振奋起来。   *   深夜,叶舟坐在书桌前,提笔欲书,却不知道该写什么。   第一封信寄出去已有两个月,按照秋洲和陌洲的距离,怎么都该有回信了。但师姐并没有寄来只言片语。   叶舟不由忐忑,猜想她是否真的彻底厌倦了他,连一封信也懒得回。可再一想,却觉得不可能。   他信里没说儿女情长,讲的都是陌洲的事。以师姐的性格,哪怕真的要撇清关系,也会公事公办,批个“已知”送回来。   也许是事务繁忙,来不及回信,抑或是干脆尚未送到吧。他安慰着自己,终于定下了心神,落笔写第二封。   “……于谢城原址上所建之城名为潞城,取潞江之意。炼器坊与炼丹坊一应规则,皆沿袭冲霄宗之制,众人已用数字品阶划分等级……唯有灵石一事,难以推进,顾师叔无有……”   他写到这里,顿了一顿,将最后两个字删去,改做“事务繁忙,无暇接手”这个更委婉的说法。   接着写,“埋骨之海的情形十分奇特,难以靠近,潞江部分水系产生异变。顾师兄斩断河道,暂时缓解了情况。”   犹豫了下,还是加了句:“听闻此事与师姐有关,不知能否告知。”   叶舟写到这里,暂且搁笔,将短短的一封信笺读了又读。良久,他拿起笔,把最后一句涂抹掉,换作一句平平常常的“望师姐此行顺利,盼安”。   这下,他终于松了口气,重新寻出纸张,认认真真誊写了一遍,确定无误后方用竹筒密封起来,准备明日用青鸟送出。   “咚咚”,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叶舟收回溢散的神思:“进来。”   “真人,这是本月的账簿。”沈细流轻手轻脚地捧着一堆账本进来,一边回禀,一边暗暗咋舌。   卢家主要稳住道修阵营的后方布置,所以潞江重建的任务就全都落到了叶舟头上。她适时展露了自己在庶务上的才能,得以继续留在叶舟身边,做一个类似于秘书的工作。   借着这个机会,她终于了解到了修真世界的另一面——和凡人没什么区别。   建城要规划,不同的区域要交不同的使用费作为税钱,还要布置各种防御阵法,以及,冲霄宗和北斗堂、凰月谷的合作很神奇,居然有技术援助和原材料进口。   讲真,这个模式很有既视感。沈细流更坚定了要混进冲霄宗的决心,有的时候,选对阵营比投胎更重要,说不定能躺赢。   至于怎么混,当然是靠叶真人了。   她资质也许够不上冲霄宗的收徒门槛,但叶真人不是出卖色……不是,呃,和执掌门派的大佬“感情深厚”吗?开个后门妥妥的。   不过,要大佬为自己开后门,前提是表现出自己的价值。沈细流瞄着叶舟低首翻阅的侧颜,心里暗暗祈祷,她熬了几个通宵做的账目,一定要送到大佬面前,让大佬知道她是个值得栽培的人啊!   然而,叶舟看完,随手就放到了一边,淡淡道:“不错。”   两个字就打发她了?沈细流失望至极,却学会了不表露在面上,竭力寻找下一个机会:“真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叶舟道:“你可以走了。”   她只好走了。   走出房门的刹那,终究是年轻不懂得掩饰,肩膀垮下来,无精打采地拖着脚步,闷闷不乐地回房去了。   叶舟的神识扫过她,暗暗摇头。其实,自沈细流反抗他的安排,要求继续修炼的时候,他就决定将她收入冲霄宗,身为金丹修士,这点特权他还是有的。   后来她表现出不俗的才能,更是叫他动过带到白露峰的念头。师姐身边一直缺少一个与各方势力没有牵扯的助手,出自陌洲的沈细流无疑家底十分干净。   可她的表现依旧不能令他满意,太稚嫩了,一眼就能叫人看穿。   还是再磨一磨吧。要是不行,往后在他身边做个药童,做些记账送礼的杂活,也是一个出路。   作者有话要说:  叶舟已经比过去主动一点点了!   今天的小凤凰是头秃的凤凰,学渣真的是涅槃都救不了啊……   *   来,又到了喜闻乐见的读者来信环节   -   1、!!!我追平了!!一段时间没看都六百章了hhhh真的感觉最吸引我的就是游百川了,风云会的时候介绍他我就超感兴趣的但是戏份好少啊唉   (是的诶,他当初风云会出场裸了个上身,来了条龙,人气就高居不下,以后还会出场的啦,那么帅~)   -   2、懂了,顾秋水是争霸天下流,渺渺是基建经营流   (概括很准确了,但我是修真文啊……)   -   3、好想知道顾秋水为何要横跨大陆来西边隐居,莫非觉着在宗门当太子的日子无聊?   (对,他觉得东洲没有挑战性,所以跑到了最危险的柳洲,在魔修眼皮子底下搞事,算是个狂人吧。)   -   4、有趣的评论的话我想说是谁第一个提出“姨太”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了   (对,最早我说是男主角,然后出现了男嘉宾,然后就变成了姨太,请这两位自己站出来认领一下)   -   5、我知道青青不给渺渺睡游百川的真正原因了!!是因为她要留着自己睡!!!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侬晓得伐!   (???冤枉啊,男配都是留给读者YY的好吧)   -   6、冲霄宗这届好强哦,渺渺跟顾秋水,经济运营所向无敌   (都很强。万水阁的游衍也很强,就是游百川的舅舅,枭雄一个;北斗堂七大门派之首,燕白羽是元婴第一高手;凰月谷的念奴娇也很行;归元门的长阳道君其实也很牛逼,下面有昭天真君和天光……黄金时代哦)   -   7、风云会洗面奶是咋回事来着?   (就渺渺和天光打完后……埋胸了……)   -   8、基建大佬.渺.创世界第一人   (不是哦,三大宗门的创始人才最早。守仪道尊一个人开了北洲的地图,建立归元门;东洲三巨头吞并其他小门派,搞出了冲霄宗;游家祖先联络各方势力,定下万水阁的盟约,人妖自此太平。这几位是开山,渺渺顾秋水算中兴吧)   -   9、我就觉得男配很多比较爽啊。。600多章如果就一个男主的话。再完美都腻了啊。。   (么错!就一个男主,还不能写不可描述,根本坚持不到现在!分分合合,爱爱恨恨,纠纠缠缠,故事才更有看头啊。)   -   10、哈哈哈,洗面奶和等下一个男票都是我发的。谢谢大家送我出道,点个双击么么哒……?BY尉迟若月   (送你出名……)   ---   那啥,我是说在收尾了,但离完结很遥远,至少我觉得19年没可能的〒▽〒   感谢大家的努力安利,多一个读者,我就能多吃一口饭! 第609章   陌洲的局势渐渐稳定,再来说一说北洲。   魔修再出奇兵,打了粱洲一个措手不及。不到半年时间,万影魔君的手下便在粱洲腹部撕开了一道口子,占据了金阳江的西部,打通了与柳洲的壁垒,建立了较为稳固的前方。   敌人站稳了跟脚,于丹心门来说无疑是一场噩梦。   于是……丹心门的诸多炼丹师纷纷搬家,去了归元门所在的冬洲。理由也很光明正大,粱洲虽然只有丹心门一个大门派,但北洲的大部分地方,按照曾经的协议,那都是属于归元门的。   丹心门不傻,魔修没来前,义正言辞说要守卫粱洲,可以占便宜。魔修来势汹汹,一看就不好对付,凭什么出人出力?除非归元门愿意明确将地盘划给他们,否则就算实际上占有,那也不划算。   不过,精明的人有,重大义的人也不少。丹心门里不少年轻修士拒绝去冬洲(哪怕名头说得十分漂亮),选择留在粱洲,与道门弟子共进退。   尤其这次出面对付魔修的是慕天光。在北三洲,他的声望无人能及,凝聚了归元门、丹心门和御兽山的中坚力量。   而他也利用了这个优势,将合适的人安排在了合适的位置。   归元门的李心桐实力不俗,近年来已臻金丹圆满,是北洲小有名气的剑修。且当年乾坤镜一战,已与影傀交过手,十分了解其特征,可率领先锋小队,变作一柄利剑深入敌后,切断各城间的联系。   同属一派,拜在兑门下的岳不凡出身凡间,乃是将门之后,素擅兵法,行事稳重又不失变通,属于将才。而苦追李心桐多年的吕千秋,于阵法上颇具建树,二人配合,带领大部分道门修士坚壁清野,阻碍魔修大军的推进。   御兽山的王错和他的同门弟子,擅长驱使妖兽,便将他们仔细划分开来:能驱使虫鸟类妖兽的作为斥候,查探敌情,能驭使水生或空行妖兽的,当然就是空军和水军,也大有用处。   后勤这边,则是由丹心门长老的女儿黄逐月负责。黄长老寿元将尽,近百年间,一直努力将自己的传承与人脉交到仅有的血脉手里。   而黄逐月长相出众,性格娇憨,在丹心门内有不小的人气。兼之历练有成,手段日渐圆滑,虽然初挑大梁,却一直没出什么大错。   另外,他将与所有人关系都不错的飞英,以及心思细腻的冉香留在了身边,让他们出面协调各方的关系和利益。   这一番布置,大大出人预料。   知人善任不难,可吻合三个门派的利益分配,就有点不像慕天光了。   归元门上下,包括他的师尊,都没想过他能做得这么恰到好处。大家对他的印象始终停留在风云会的时候,高山之雪,不染俗尘。   然而,今朝他颠覆了所有人的看法,告诉世人:不在意不插手,不代表不明白。   如此一来,归元门对他的评价自然更上一层楼——实力强却不通世事的,只能供起来做个护身符,强大又世事洞明,还不爱争权夺利的,那就是门派之福了。   只不过……归元门掌门欣慰的同时,也暗藏忧虑:既然看得明白,那么当年为了长阳道君,支开他的事,固然能够被理解,也不免生了嫌隙。   对他这个师尊生出些许怨望倒也罢了,以自家徒弟的性子,万万做不出弑师忤逆的混账事来。   但对于长阳道君便难说了。   长阳道君是归元门现今的护身符,而慕天光却是门派将来的希望。这二者生有龃龉,不利于门派的和谐不说,掌门最担心的是长阳道君先下手为强,趁弟子不到化神抢先下了杀手。   兄弟阋墙非新事,何况门派内乱?   不能叫长阳道君对天光起了忌惮。掌门思量片刻,最终选择保全弟子。这不仅是出于一片舐犊之情,更是有着更缜密周全的考虑。   他来回踱步片时,招过门外的侍奉弟子:“将昭天叫来。”   粱洲那边,须尽快加派人手,分掉天光的风头是一,防范万影魔君是二。或者说后者才占了更大的因素。   旁人不知道,他却很清楚,万影魔君是上一次道魔大战的悍将,经验老到,修为高深,绝不是天光能够抗衡的——哪怕他修了《易水剑》!   魔修这次来势汹汹,不能轻视。   昭天真君很快就到。   掌门不多废话:“你可愿去粱洲?”   “万影到了?”昭天真君扬起眉梢。   掌门缓缓道:“万影习惯谋定而后动,不会这么早出面。一旦出手,则必取要害。”   昭天真君听懂了,这是要他压阵呢。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他不爱做,老实不客气地问:“慕天光不是在那儿么?”   别以为他不知道掌门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派谁不好派自家弟子,不是送功劳是什么?现在想起他来,太晚了。   “天光毕竟年轻。”掌门不露声色,“他不过是去打个前锋。”   昭天真君打着哈哈:“这话太谦虚了,我听说他在粱洲做得不错,年轻一辈儿的都以他马首是瞻。”   这话传递出来的态度已然十分明显。掌门静默一瞬,淡淡道:“既然你抽不开身,也罢,我另寻旁人就是。”   昭天真君原非此意,要是真的不想去,也不必来。但他素有城府,闻言也不恼羞成怒,笑道:“杂事再多,也不及魔修之患。只是粱洲成果斐然,这会儿过去算什么事,我总不至于和晚辈争功劳。”   “我说了,他毕竟年轻,只是打个前锋,”掌门很了解自己的关门弟子,知道他绝不是在意功劳与名声的人,平静道,“万影不容小觑,当慎重行事。”   确认了主次,昭天真君方才满意:“谨遵命。”   *   昭天真君赶去粱洲前,道修恰好小胜了一局。   大致是岳不凡做了个局,引诱影傀聚集,而后慕天光亲自出马,用易水剑的剑域克制住了,一举歼灭数百影傀。   道修们士气振奋,但明眼人都清楚,影傀再可怖也是魔物一流,魔修一共也没死几个,与其说胜利,不如说是己方阵营需要驱走影傀盘桓在人心头的恐惧罢了。   不愧是万影魔君,正菜还没上来,就叫这边方寸大乱。   好在哪怕所有人都会糊涂,慕天光不会。他对《易水剑》的体悟越深,待人与事的心境便越接近于道,无悲亦无喜,永远清醒理智。   他很清楚地意识到,魔修很可能是故意送了他们几场大捷,好叫他们放松警惕,贪功冒进。   “不可放松警惕。”他加重语气,对岳不凡等人吩咐,“以防有诈。”   众人自然应下,且真心诚意。   然而,半月后,一支水师欲借汛期强渡攻城,掉入魔修埋伏,惨败而归。   消息传来,慕天光无声叹了口气。   有的时候,答应得诚心并不代表真的会这么做——不是口是心非,而是错估了形势。就如人吃饭,最初不知晓自己能吃多少,怕撑着,定然谨慎进食,生怕噎着,但多吃了几次,发现自己的饭量远比想象中大,那么下一次多吃一点便是应有之义,而非贪心。   几次胜利下来,不少人都过高得估计了自己的能耐,自以为尽在掌握,实则已经掉入了陷阱。   而他明白问题所在,却无计可施。   知人心,不代表会算人心。   假如是她,会怎么做呢?慕天光将目光投向了手里的信笺。   这是从秋洲寄来的信,大半年前送到了归元门,遣词造句都很官方,是以道修同盟的口吻提醒北洲早做防备。   可惜的是,由于通讯不畅,魔修入侵后近一月才送到,太晚了。   但他还是从飞英手里拿走了这封信。   每一字每一句都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温度,落到任何一个人手上都不会有半分麻烦。他从中找不到丝毫慰藉,除了……落款。   冲霄宗素微。   他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了最后两个字上。近年来,身边的人越来越忌讳在他面前提起她,以至于他很久没有再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了。   自从得了信,他隔三差五就会拿出来看一遍。不急不躁,从头到尾,慢慢读过去,最后停到落款上,无休止地看下去。   哪怕一点不会难过,一点不会欢喜。   “咳。”胸口传来一阵闷痛,他抽出袖中的白帕,遮在嘴边一阵呛咳。积在气管里的淤血咳出喉咙,落到白帕上,都是星星点点的红。   他淡漠地扫了眼,收回帕子,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信。这咳血之症出现了有一段时日。最早以为是和欲女、蚀日一战中留得暗伤,并未放在心上,但后来多处伤势痊愈,只有这迟迟未愈,才叫他起了疑心,内视肺腑多次,想找到症结,却屡无所得。   后来次数多了,他慢慢了悟,恐怕不是伤病,而是心痛。   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元婴修士的身体极其强悍,五脏尽碎也死不了,时不时咳个血算什么,任由他去吧。   或许,反倒是件好事。   慕天光已然察觉到,随着修为渐渐精进,他的心境越来越靠拢易水,再难起什么波澜。不仅对她无知无觉,对师长,对同门,也渐渐淡去。   这令他心生忧虑。   假如说,旁人的人生是一副浓墨重彩的工笔画,那么他过去的人生,也不过是一幅稍微清淡些水墨画,淡中总有浓墨。然而如今,墨迹浸在了水中,慢慢淡去,只留下浅浅的痕迹,仿佛随时会消失不见。   变成白纸的那一天,大概就真的成了易水无情。   都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但那样的他,还是慕天光吗?   易水剑的释意只有四重,释意而已!元婴之后还有化神、合道,说到达尽头,未免言之过早。   守仪道尊最后去了哪里?第五重……会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说了吧,更美、更强、更……咳!   战争的本质,并非正邪,而是利益。魔修发动战争是利益,拯救陌洲是利益,北洲也一样。各个势力的内部,也都不是一条心,乱着呢~~   归元门的话,其实能打的大佬比冲霄宗多一点,制度不一样,门主都是牛人,上一辈比较强,这一辈只有天光。冲霄宗反过来,上一辈平平,这一辈有渺渺、师哥、顾秋水、白逸深。   *   读者来信时间~   -   1、两天追平,不分昼夜。我是和蓝票分手后看的,π_π问世间情为何物嘛,是真的软刀磨人伤在心,唉,看开了看开了,这文太和我胃口了,花了我几天的生活费,but我还想花。   2、我宝宝的预产期是明年5月份,你看着办吧   3、太棒了!青青加油啊,我希望渺渺陪我过结婚纪念日和怀孕喜讯   (这几条放一起,和前面结婚生娃的一起看,真是唏嘘。故事里分分合合,故事外也是百味人生。)   -   4、果然最适合幻术的发展方向是全息网游吗?   (dei!不过前文说过,幻术到最后,也就等同于现实了,缸中之脑?)   -   5、本文书名让我安利的时候蜜汁羞耻,原文名风月录在晋江好像没办法出道,晋江书友们就喜欢这种直白又沙雕又羞羞的名字哈哈哈啊哈哈(?ω?)hiahiahia   (哈哈哈,我本来想完结改名的,现在看来好像不一定找得到合适的,要么考虑换个封面?)   -   6、!!!我竟然追平了!撒花~花了大概一个星期的时间哈哈哈!没有评论看真的好无聊,今天也是单机看文的一天.jpg(明天就军训完了放假了!)今天也是吹凤凰的一天!小凤凰好奶好可爱!霖霖也超可爱!看的时候超喜欢的5555   (恭喜会师,喜欢小凤凰的多,喜欢凤霖的还是很少见哦)   -   7、Jj这个单机游戏什么时候结束,现在特别像小时候给喜欢的作者写信,满心期待回信的时光   (好像是10.6,大家就当这段时间是特殊体验吧)   -   8、我真的好爱游百川,他会有感情线吗?(我已经认了他不会成为姨太的悲惨现实)   (问游百川的很多,我统一说下吧。我个人感觉,他的性格是不会搞恋爱的,嫌麻烦,但是露水情缘应该也会有,毕竟南洲的修士啊,正常男人嘛,和天光当年不一样……)   -   9、好奶的小凤凰哦,真的超可爱爱,可惜长大了就不可爱而是可睡了不知道小凤凰能在多久长大???不会渺都飞升了它还是这样吧?   (鸟类只有那啥啥啥,考虑到它是最后一只凤凰,所以大概……注孤生……)   -   10、大家第一次哭晕在哪里?我是在渺渺心魔关梦回凡间,重逢卓煜那块,哭的好惨,现在却愈发喜欢莲生   (同好奇,我猜就是和小卓分手、莲生死、和天光分手、称心死……掐指一算,粉天涯最划算啊)   -   快国庆了,然而和我并没有啥关系,更新如旧,大家放心…… 第610章   到得早不如到得巧。昭天真君前脚到了粱洲,还没来得及到处看看情况,后脚就听到了渡江大败的消息,惹得他好笑不已。   年轻人啊,终归是太冲动了。   不过也不奇怪,修真界的战争总是如此。上一回大战里,有本事的死了个七七八八,活下来的要么已经位高权重,不会轻易出面,要么就是在漫长的和平时间内因为各式各样的缘故死了。   自古以来,道魔大战里的老将都屈指可数。   连他也只是堪堪挂上了上回道魔大战的尾声,参加过一两次微不足道的小战事,倒是听了满肚子前辈们的英勇事迹。   在道修的故事里,赴死的前辈当然是英雄,罪大恶极的反派就是魔帝和他的走狗,也就是今日的万影魔君。   时移势迁,旧英雄埋骨泉下,到了他们新一辈创造故事的时候了。昭天真君心里有感慨,有兴奋,还有一点点紧张,唯独没有恐惧。   权势财富人人都爱,但说他有多么重视就瞧不起人了。但凡天之骄子,哪个不是轻轻松松就获得了地位权力?眼睛钉死在这上面的,都是没本事的庸才。   像他这样的人,追求的是万里挑一的对手、举世无双的胜利、决定道统的功劳。   说白了,他和顾秋水是同一种人。错过了柳洲之战,让他顿足兴叹许久,好在现在的机会更好。   昭天真君战意满满,一到粱洲,便迫不及待地想试一试对手的能耐。不过在此之前,他得把指挥权从慕天光手里拿过来。   怀着某种恶趣味,和八门间从未消弭的争斗之心,他的话说得非常耐人寻味:“临行前,掌门说担忧你年轻冒进,我还说不可能,谁知道……”   大厅里灯火通明,昭天真君毫不在意在座的几个年轻小辈,饶有兴趣地盯着慕天光的面色,缓缓道:“这可让我好生为难啊。”   “弟子无能,叫师尊费心了。”慕天光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改变,连睫毛垂落的角度也未抬起一厘,仿佛是凝固了的雕塑,“前辈既来,晚辈自当避位请罪。”   王错的面色瞬间大变。失败的是他主管的水师,哪怕不是他的主意,论起来也要算是他谋算失当,尤其慕天光还提醒过要小心。   昭天真君瞥见他的神情,不由哂笑。只有年轻又骄傲的弟子,才会不屑于要旁人顶罪,宁可一力承担,要是换做一群老于世故的家伙,功劳可以不抢,罪责一定会撇得一干二净。   有锐气敢承担是好事,但必须磨一磨才行,刚极易折啊。   他不说话,看着小辈们的表演。   “这事与……”王错刚刚开口。慕天光便抬起眼眸,烟灰色的冷瞳淡淡瞥来,语气淡如水:“一切托付给前辈了。”   他交得太痛快,叫李心桐等人憋屈又愤怒。有人用脚底摩擦地面,有人疯狂咳嗽示意,有人怒目而视,用各自的行动表达不满。   然而,退让至此,昭天真君好似还是不满意,咄咄逼人:“掌门令你剿灭魔修,避而戴罪算什么事?”   慕天光依旧平静:“愿守金阳。”   昭天真君不禁抬起了眉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后辈。   小败既被夺权,多数人定然不服,认为下次肯定能翻盘,他没有,看来是意识到了手下这群修士的缺陷所在,眼光不错;痛快交权,无半分留恋,确实不爱权名,也不在乎旁人的评价,可见心性坚定淡泊;被拒绝下了面子,还肯出力对敌,不为一人喜恶左右大局……难怪掌门这般爱惜!   这样的弟子,于门派有大益而无一害啊。   昭天真君暗叹一声,收起了打压的心思,问道:“你确定?”   “是。”   有意思。昭天真君的唇边浮现出一丝笑容:主动要求去金阳江,而不是等待门派的指挥,意思很明显了……柳洲的事,到底惹出了几分嫌隙。   不过这事与己无关,他无意与慕天光过不去,痛快地答应:“好。”   双方就这么完成了交接。   翌日,慕天光赴白苇渡。   这个地名许多人都很陌生,地图上也很难找,平时在粱洲问一句,除了个别熟知地形的人,怕是一时半会儿也难说得上来。   但这里,却是魔修要渡过金阳江的必经之地。   金阳江在西,从南流到北,慈母河在东,从北流到南,两条近乎平行的河流冲击出了一片广袤的百谷平原。   只是,所谓的平原也是整体上来说,不代表整个粱洲腹地就是一片平地,山谷丘陵并不少见。   白苇渡就坐落在金阳江之畔,群山之下。除非魔修脑残,不打算借用任何遮掩,直愣愣大军推过,否则最好的路线就是登陆白苇渡,借群山掩映杀入腹地。   慕天光在白苇渡一坐,就和当年在柳洲雪女峰一样,一人断掉魔修一条路。   老实说,统领道修的位置,很多人能坐。可这个不动既威慑千军的能力,却不是哪个道修都能有的。   昭天真君自忖未必有这个影响力。不过,他也不在意这个,临阵换帅是兵家大忌,要稳定军心,必须拿出切之有效的方案和实力。   他选择声东击西。派兵引诱魔修东渡,待敌人深入,再派主力包抄老家,切断魔修的后路,逼迫万影魔君出面。   年轻一辈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也太冒险了。   唯有岳不凡道:“师叔所言并非没有道理。魔修此次入侵,不是稳扎稳打,而是靠裂隙突袭,后方并不稳当。假如能切断他们与柳洲的联系,就能够关门打狗,来个瓮中捉鳖。”   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的弟子们蠢蠢欲动,纵然心有芥蒂,还是踊跃参战,想给魔修点颜色看看。   昭天真君一反来时的咄咄逼人,好好安抚了众人,回头把飞英单独留了下来,问道:“裂隙的事是你在调查吧?说说。”   飞英并不奇怪被点名。魔修能够使用裂隙,就好比有人在背后磨刀,一日不搞清楚,谁也不得安枕。为防军心不稳,这个消息只有他和慕天光知道,没有告诉任何人,而他名义上协助慕天光,实际上一直在暗中调查这件事。   组织了下语言,飞英有条不紊地回答:“兽吼谷里的痕迹残留不多,我将附近的土壤、岩石、草木都储存了起来,分别用不同的名义交给了丹心门的长老们和门派辨别。”   才刚刚开头,昭天真君就来了兴趣,多看了飞英一眼:“结果呢?”   “确定有五行之物的残留。”飞英语气笃定。丹心门的长老说斗法十个里九个不行,但论辨别天材地宝,这群炼丹师一个个全是火眼金睛,答案几乎不会有误。   他详细地说:“能够确定的有三种,紫心夏梅、千目蚌珠、息梦土。”   昭天真君陷入了沉思。   飞英报的这三种全是有名的天材地宝:开在夏季的梅花,活了一千年的多目蚌产的珍珠,传闻中能叫人在睡梦中死去的安眠之土。任何一个拿出去,都是能引起元婴修士争夺的宝物。   “消耗完了?”他确认了一句。   飞英肯定道:“是。”   一次性用品,那倒是可以放心了。五行之宝不算少,但也绝对不算多,凑齐一次不难,再来第二次,昭天真君都替他们心疼。   不过,魔傀山这笔买卖做得可不太划算,五件宝贝砸下去只占了个先机,未免也太亏。   昭天真君有点疑虑,却并未深思,反而打起了别的主意:“用的是什么法子?”   飞英犹豫了下,摇摇头:“目前看起来是个阵法,具体是什么,我不太清楚。可能需要回门派查一查典籍。”   “那你就去走一趟,这事务必要弄个清楚。”昭天真君果断下了通牒。他知道飞英的身份,乐得还乾门个人情,保下他的性命。   搁在过去,飞英肯定不想躲在安稳的后方,宁可和众人共进退,可这回什么也没说,默默应了下来。   *   白苇渡。   慕天光坐在渡口,眼前是平缓的江流。金阳江与易水河不同,水速并不算急湍,每逢日出日落,整条河面都会被霞光映得金光灿灿,如镀金箔。   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有渔船在江上飘荡,渔翁撑着船篙,戴着斗笠,放声高歌。捕鱼的鸬鹚在天际划出优美的弧线,成了橙色暮景上的黑色点缀。   同是水流,金阳江比易水河多了许多烟火气。   但对慕天光而言,其实并无太多区别。   他漠然地坐在一个地方,仿佛是一块石头,一动也不动。起风的时候,远方飘来了种子,落到身边的泥土里,下了阵雨,种子就发芽了,生出绿绿的叶子。   苔藓误以为他的靴子是一块石头,慢慢蔓延上去,将皂靴染成了翠色。   慕天光一动不动,似乎在悟什么至理,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直到今时今日,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粱洲的风景,果然是比柳洲好得多。”夕阳西下,有个人影蓦地从群山脚下走出来,身材高大,步伐鬼魅,“好地方啊。”   慕天光缓缓睁开眼,冰霜自他为中心,飞快蔓延到周围,江水顿时结了冰,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   “万影魔君。”他叫出了客人的名字。   万影魔君走上前来,对他的防备视若无睹,甚至道:“不必紧张,我今天来只是找故人随便聊聊,没打算动手。”   慕天光微蹙眉头:“你来干什么?”   “啧,你就不如那个小丫头聪明了。”万影魔君不出意外提到了殷渺渺。当年寒鸦堡里,她杀掉了他的一个魔傀化身,可叫他印象深刻,“她看到我来,估摸着就猜到我要干什么——这样吧,你也猜一猜,猜对了,我就送你一份大礼。”   慕天光的回答是抬起了手中的剑,平平指向他的咽喉。   气氛忽然剑拔弩张。   第611章   慕天光举起了剑,却没有贸然出手。   双方对峙讲究的是一个气势,动了手也就露了底,正中对方下怀。而且也无动手的必要,来的只是个魔傀,不是本尊。   所以,他一动不动,屏气凝神,只以气势针锋相对。   但素来所向披靡的易水剑域,却没能让万影魔君变了神色。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慕天光,嘴角噙着浅笑:“看来你对我的礼物没什么兴趣,也罢,不速之客,总归是很难讨人喜欢,我姑且退让一步好了。”   “你要说什么?”慕天光将问题改动了几个字,也算是退了半步。   真正执掌生杀大权的人,从来不会在意皮毛小事。万影魔君便是如此,毫不介意他的失礼,反而很有兴趣地问:“知道我手下的人是怎么来的吗?”   慕天光寒冰似的面容终于变了。万影魔君为何会受命攻打北洲,消息灵通点的修士都知道,无外乎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若是他是为与魔帝争斗,想和道修谈合作,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可万影魔君显然不屑于在这件事上寻找帮援,而是说起了另一件更叫人在意的事。   慕天光思忖片刻,收回了剑。他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里,少说少错,省得打听消息不成,反被试探出了深浅。   “给我出主意的人,应该不难猜。”万影魔君看起来颇有兴致,慢悠悠地接着话茬,闲适得好似在后花园里喝茶谈天。   可天色已然转暗,夜风萧瑟,无端一股肃杀。   慕天光搭了个台阶:“天煞。”   万影魔君很满意,这就是他来找慕天光而不是更聪明的昭天的缘由所在了。“这个人有点古怪。”他如是说。   以他的地位,原本无须对下面的魔君怎么在意。争来争去,死一个上来一个,是魔修的日常状态,优胜劣汰这个词他们总结不出来,但其本质早就融入每个魔修的骨血。   因此,天煞偷袭方无极,霸占无常山,乃至用狂血丹收拢人心,他都没放心上。很多树木看着枝繁叶茂,实则虚张声势,甚至过多的分枝还会争夺主干的养分,反而长不高、活不久。   稍加侧目,是他拉拢劫命、千娇,反超半魔的生死山之后。毕竟算是排到了他身后,再不把人放在眼里也未免狂妄。   可这一看就看出了些许问题:天煞身上有太多矛盾之处了。   万影魔君很清楚,道修也好,魔修也罢,都逃不了人性二字,许多特质都是共通的。   资质高的修士不会太在意外物,最看重修为和境界,一心冲着长生大道而去。归元门的长阳道君就是如此,这老东西早年死了好些血脉,因而对仅留下来的曾孙女十分重视,可再宝贝也越不过自己的修为去。   说去难听点的,为了进阶修为,血亲后裔也不是不能牺牲。   但略逊一筹的修士则不同。   他们很清楚,自己登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到达某个临界点后便再难寸进。因而一旦身居高位,就会特别眷恋权势财富,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聚集在自己手里,用资源堆出一个未来。   甭管是道修还是魔修,目前掌权的修士里,十个里面有七八个是这种家伙。   再次的修士就不值一提了,无非是用尽手段往上爬的人,成功失败皆有。无论怎么样,最后也只是替人看门的狗,难成大事。   在万影魔君看来,天煞的实力不俗,不输于方无极,权名可做一时之用,却绝不会是最终目标。   天煞进言要夺取十四洲不难理解,可举荐劫命和千娇,甚至放任欲女和蚀日抢到了柳洲的首战,便透着十足的诡异。   魔洲是什么地方?不进则退!所有的好处,第一口吃进去的人才有资格把边角料丢出去喂狗。   劫命和千娇夺下了陌洲,实力反超,还会听他号令?必然反咬一口。   天煞先前的种种行为表明,他不是一个蠢人,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不惜提前安排尸魔过去打前锋,又将唾手可得的好处拱手让人?   答案不言而喻。   他有别的目的,更高的利益。   于魔修而言,魔君之上的更高利益,只有魔帝。但万影魔君否决了这个可能,天煞的剑不是指着魔帝去的。   想明白这一点,再回过头去梳理他的行为,万影魔君便发现了一件惊人的事。天煞剑锋所指之处,是魔洲,或者说,整个魔修。   无常山凭借狂血丹收拢诸多手下,可狂血丹真的是好东西吗?不可否认,生死攸关之际,磕一粒丹药能涨一个小境界,就有很大概率反败为胜,保下性命,相比而言,事后掉落一个小境界,经脉暗伤算不得什么。   但如今魔修已嗑药成风,不是到关键时候再服下,而是时不时就要来一颗。导致许多魔修对自己的实力评估过高,时间一久,魔修的整体实力还会下降。   要不是他主张攻打道修,万影魔君都要以为天煞是道修派来的卧底了!   挑拨道魔关系,削弱魔修实力,这不明摆着冲着十四洲来的吗?   “他向我示好,告诉了我个绝妙的法子,说能打你们个措手不及。我还道他自吹自擂,没想到所言非虚。”万影魔君拉家常似的说着,眼中却闪过冷意。天煞还真是把所有人都当傻子了。   慕天光没接话。   他也不蠢,万影魔君说归说,还不是这么打了?就算有试试真假的意思,也只有两分,剩下的八分都是对道修的恶意。   敌人的话,谁信谁傻X。   月出东山,天地一片昏暗。   白苇渡地处荒郊,周遭无任何仙城,便也难见灯火。后方的群山里传来似有若无的狼嚎,头顶响起蝙蝠成群结队飞过的声音。   “所以呢?”良久,慕天光这般问。   万影魔君笑了:“强敌在侧,这仗打得也不是滋味。”   慕天光十分淡定:“那你退兵。”   “骑虎难下,退无可退啊。”万影魔君佯装无奈。   慕天光面无表情。   别说没应承,哪怕对方点头同意退兵,他也一个字不会相信——万影魔君怎么会为了大义放弃个人的利益?义薄云天的人不是没有,就是在修真界都活不久。同时,他也不会认为万影魔君特地走这一趟,只不过拿他玩笑。   这番话透露出来一个信号:打还是要打的,各为各的利益,可斗争之余,并非没有合作的可能。   与魔修合作,搁在过去,慕天光想都不会想。道魔不两立,他不会接受道修与魔修同流合污。然而,也不知是否易水剑的心境影响甚多,喜恶的情绪在他心底早已淡得看不见,未曾掀起丁点儿波浪。   所以他不答,也不怫然拒绝。   万影魔君心知目的至少达成了一半,顺手补了一刀狠的:“陌洲千里之遥,我不便过去,替我问候那个小丫头。”   话音未落,身影已没入无处不在的黑影中,难觅半分踪迹。   夜风清寒,吹拂白发。   慕天光闭了闭眼睛,按下了联络她的念头。她可以联系他,他不可以。刻意温存如旧,她不会信,只说正事,太过冷淡,又恐她伤心。   她不会想看到他现在这个模样,而他也不想在给她增添一丝一毫的烦忧。   还是让飞英代劳吧。   ——不过,飞英这会儿可不在粱洲。   他得了昭天真君的命令,没一点迟疑,隔日就收拾包袱走了。但并不像他说的那样要回去门派查一查,而是去了易水河畔。   慕天光继承了守仪道尊的遗府。说是遗府,但只是外面看着荒芜故旧了些,里头的阵法完好,不弱于归元门。   门派里人多嘴杂,尤其还出过莫瑶的事。飞英很小心,提前问慕天光借了通行的令符,打算在洞府里做个实验。   他对昭天真君说谎了。   其实,他已经对那个五行阵法模模糊糊有了些想法,不是来源于归元门或是仁心书院的记载,而是与他的心法有关。   提起这个,不得不插播一段往事。   他是殷渺渺带进修真界的,穿越界门用的门梭,则是来源于一个洞府的主人。他不知从何处得到了门梭,又被误入洞府的炼气修士以为是通往秘境的钥匙,穿越到了凡人界。   那个炼气修士名为归尘子,投靠了意图篡位的皇后,后来为殷渺渺所杀,门梭也落到了她的手里。   所以,他们当是一到十四洲,就落进了洞府的阵法里。   当时,飞英误打误撞,凭借着对阵法的天赋得到了洞府主人天寻真君的欢心,得到了他的传承——《六合玄阵图》。   多年来,他虽然修习了归元门的诸多功法,但心法始终不变。   平心而论,修为越高,飞英就越佩服这个便宜师父。《六合玄阵图》对于阵法的见解十分独到,好些思路与归元门的传承全不相同,但经过证明又能肯定是正确的。   而随着他境界的提升,天寻真君给的遗产慢慢解封,他也了解到了一点这位师父的往事。   他少年时应该过得很不如意,家族冷漠,未婚妻退婚,拜入师门后遭到刁难,后来忍无可忍,叛门而出,做了个散修。   他对故土门派毫无留恋,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于是一边游历一边悟道,创出了许多阵法。在某处残卷里,他语焉不详地提过一句什么等到钻研的阵法有了成果,就去其他世界看看云云。   飞英怀疑他应该成功了。这个师父不是十四洲的人,但也失败了,因为某种原因他在穿越时受了重伤,只好临死前布下了阵法,想寻找能继承自己心血的传人。   而那个钻研的阵法,应该就是……“天地五行阴阳阵。”飞英盯着画好的阵法图,手心里渗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   作者有话要说:  智商在线的人有很多。岱域之前很顺利,是因为低调,没有引起大佬们的怀疑,但是做得越多,暴露得越多,肯定会引来各方的目光。   我猜大家肯定忘记飞英的心法了,直接给你们回顾一下~~   *   读者来信时间。   1、作者,我的疑问求解答。天光和师哥的无感是啥区别啊?   (师哥是失去了阳气,没有了X欲,修炼坐忘诀,就是看淡人间一切,人和蝴蝶都一样。天光是斩断了情丝,理智上知道爱是什么,但内心毫无波动,是时间之下,万物淡然。)   -   2、自从我看了本文,我以前追的其他几个都看不下去了,感觉水平太低了,过于玛丽苏,但是苏的点又让我觉得寡淡无味……   (感动!我和读者群里的小可爱们讨论的时候,都是她们说XXX梗好苏爽,然后我一脸懵逼:爽点在哪里,为什么我get不到??)   -   3、柳州的事,到底惹出了几分嫌隙,是什么事啊,有点忘了   (长阳道君去南洲杀渺渺,归元门的掌门怕天光牵扯进去,找借口把他支开去了柳洲)   -   4、看到那个上来说要报恩强娶的龙突然哈哈哈,想想真有意思,里要是哪个男的救了个女妖精,女妖精修成仙了过来说要以身相许那是报恩,然后要是个女的帮了个男妖精,男妖精回来说我要报恩所以要娶你,就感觉很emmmmdzzhhhhhhhh   (哈哈,当初昭华神操作,惊呆了一群读者2333,昭华可能凡间待太久,故事听多了,哈哈哈)   -   5、我是看到这本书就开始看的人(? `▽??)?,一步步追到现在对每一位姨太都印象很深,这本书从我在毛坦厂艰苦的复读生活追到大学,是很难忘的经历吧!我平时不太发言,但是关注大大很久了,每本书也都有看哦,感谢相遇|?˙??˙)?   (感谢+1,看着大家从未成年到成年,从单身到结婚生娃,我也很感慨,希望我们以后继续同行)   -   6、不求天光和渺渺复合,但是希望可以给他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感觉这一对真的是因为功法被天道(青青)拆散的,当年的他们太弱小为了彼此不得不分开,希望之后成长起来的他们可以不再遗憾,就像渺渺说她最初选择修仙的原因一样,可惜当时金丹的她和他还是没能守住彼此的爱情。   (渺渺和天光不是被外界拆散的,萧丽华只是个插曲,反而更好了。他们是因为道和情殊途,才被迫做出了选择。这种事很常见嘛,事业和爱情出现冲突,只能选其一。)   -   7、举国同庆青青不加更吗?不加更对的起祖国和人民吗??   (??你们放假我不放,还要我加更??太狠了吧??)   -   8、向天涯不可能是起点直男啦,不然他情缘那么多,肯定都要收入后宫的,妹子还必须降智只忠心他一个(没写错,就是忠),不可能还继续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立场啦。而且一路除了收妹子,还要收小弟,还要收机缘,起点男简直是贪欲的集合体。   (天涯好在他没有占有欲,露水情缘,各奔东西。当然,很多女人也恨他这一点。起点还是有很多好文的,女频也有很多抢机缘的,关键看故事)   -   9、我也喜欢称心,人生最难得 看得破 熬得过   (他是唯一一个没有睡过却上了名单的人,匆匆而过,昙花一现)   -   10、师哥才是我的真爱   (谁不爱师哥呢?没有!)   --   昨天评论好少啊,大家多来点嘛,距离解禁还有好久啊…… 第612章   “心月之网”的构建终于进入了收尾阶段。   很遗憾,殷渺渺在经过多次尝试和失败后,不得不承认,以她目前的实力,点对点意识连接方式很难大规模运用——直接交流必须有搭载信息的桥梁,也就是她的神识,一两个好说,十个以上就超出负荷,完全不划算了。   相比之下,以自己为中转站,传递和交换意识信息,不必再额外搭建神识桥,能够直接借用“心月之网”的通道,更节约神识之力。   除此失败外,群体幻境的进度倒是颇为可观。   有的时候,幻境很像是个游戏。大部分幻境都是单机游戏,不管是主线还是支线,都是设定者预先勾画好的。这可以说是PVE,也能说是PVP——毕竟背后的主使者依旧是人本身。   所以换个思路,群体幻境为什么不能是网游呢?   与其费心费力给每个人安排故事情节,不如大家一起嗨。如此她要做的就只是想办法洗脑而已,也就是屏蔽掉人的本来意识,再给一段写好的背景资料。   就算被识破了……要打也是他们自己打自己。   不过“洗脑包”并不好做。这是殷渺渺最费心力的地方,她不可能发动幻术时再着手准备,必须提前把“武器”准备好。   月夜下,一个个半透明的气泡悬浮在她手心,光影变幻间,隐约有多层的纹路时隐时现。   这就是她的武器了。   构造并不难,最里层的透明薄膜是神识,用以屏蔽对方的自我意识,第二层似有若无的颜色则是洛书纹,为了进一步巩固屏蔽圈。   第三层有色彩的便是背景信息,不同的颜色表示不同的阵营,意在挑动敌人自相残杀,消耗彼此的实力。   但这样还不够。   三层的气泡是封闭的结构,必须有和其他意识连接的通道,这个多人游戏才玩得起来。   殷渺渺心思一动,气泡下面蓦地生出了诸多柔软的丝绦,随风飘荡起来,恰如万千桃花水母。   夜空下飘着水母?有点恐怖啊。她暗暗摇了摇头,又给抹去了。   思忖少时,有了主意。   一棵参天巨木于她所在的心灵岛上拔地而起,高耸入云。气泡徐徐向上漂浮,顶部在枝桠上寻了个合适位置接连,化作一盏盏流光溢彩的灯笼。   天上明月,人间彩灯。   她立于树下,仰头遥望,心道:如斯也好。   *   小凤凰都要气疯了!   它在洞府附近发现了一棵百年桃树,恰逢秋日,正是结果的时候。从生出青涩的小果实那天起,它就日盼夜盼等着成熟,好摘下来吃。   可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等到果实成熟,抢食的来了。   “这是我的桃子!我的!”它站在枝头,恶狠狠地盯着下面来抢食的几个人。然而,外表过于可爱的妖兽从来没有什么威慑力,只会叫人起占据之心。   被一众男子众星捧月围着的女修看着喜爱,吩咐左右:“把它给我抓来,小心不要伤了它。”   其中一个略老成的男子犹豫了下,委婉劝道:“锦仙子,这妖鸟佩有玉珠,当是有主之物。”   女修噘着嘴不乐意。   美人不满,自然有人替她出头,甭管是冲了美色还是别的什么,纷纷道:“都三天了,也没瞧见主人,当是无主的妖畜。”   “你们骂我!”小凤凰强忍着眼泪,差点哭出来。这群坏人不仅抢它的桃子,还骂它,太欺负人了。   又有个侍奉在侧的女修,若有所思地看了它会儿,低声道:“小姐,这妖兽金羽蓝瞳,似有凤凰血统。”   “凤凰?”被叫做锦仙子的女修眼睛一亮,顿时下定决心,“给我把它抓起来。”   小凤凰震惊:“你、你们居然还要抓我?!”   他们真的敢,而且毫不迟疑地动了手。符箓、绳索、丝网一股脑儿朝着它砸了过去。   小凤凰:(ΩДΩ)   作为一只灵宠,它没有分毫犹豫,直接扑腾回家告状:“姐姐,有人打我!”   殷渺渺:“……”   她刚结束闭关,就获得了一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凤凰。它趴在她的肩头,浑身发抖,羽毛乱竖:“他们打我!还要抢我的桃子!!”   “好好,没事了。”殷渺渺好笑地安抚着她,走到外头看个究竟。   说来也是再常见不过的事,约莫是哪个富贵人家出来的千金小姐,带了几个曲意奉承的男子,一行人散发着无忧无虑的骄矜之气。   而他们看到小凤凰真的搬了救兵来,修为又高深莫测,不由面色大变。机灵点的已经开口讨饶:“不知竟是前辈的灵宠,晚辈冒犯了。”又踹了一脚动手的人,大骂道,“我们陈家没有你这样不知尊卑的人,给我滚。”   殷渺渺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早就不必再多费心于这等小事,不管他们是何表现,理会就是浪费时间。   遂问:“我们要走了,桃子要不要?”   小凤凰扬起脑袋:“要!”   “去摘。”她笑。   小凤凰雄赳赳气昂昂飞上枝头,一口啄下了桃子,抱在怀里飞回了她肩头,又冲着他们重重哼了一声。   其中一个俊秀的男子踟蹰片刻,上前行了一礼:“这位前辈,晚辈来自石井药行,急需这清虚白桃救人,不知可否割爱?”   “不给你!”小凤凰抱紧了桃子,气鼓鼓道,“我等了三个月,是我的桃子。”   殷渺渺轻轻笑了:“听到了?”   那个女修忍不住道:“清虚白桃乃是救人之物,你这灵宠好好的,要来做什么?不如让与我等。”   “哼。”小凤凰底气足,扭头不理她。   殷渺渺也没和这群年轻人多纠缠,迤迤然走进了树林里,眨眼便消失不见。   在场的人一见,顿时大骇——原道是个修为高深些的金丹,谁想是元婴。得罪了这样的厉害人物,可怎生是好?   自报家门的两个人莫不冷汗淋漓,后悔不迭。   然而这一切,都与殷渺渺没有关系了。   半个时辰后,她便到了千里之外的黄金台。   小凤凰抱着桃子,委屈巴巴:“为什么不打他们?他们打我。”   “打一顿,也不过皮肉伤,吓吓他们,要担惊受怕好些时候。”殷渺渺有一下没一下梳着它的羽毛,温柔道,“我们不哭了好不好?”   小凤凰觑她一眼,期期艾艾:“吃、吃糖就不哭了。”   殷渺渺就在路边买了一串糖葫芦给它。   小凤凰顿时把方才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口啄走半个山楂,吃得羽毛上都沾满了碎糖块。   殷渺渺就给它把碎掉的渣渣拿下来,唇边泛起淡淡的笑容。   时日渐久,她从前对灵宠的抵触慢慢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心态——不将看作奴隶或是伙伴,而是一种精神上的陪伴。   不会法术,性格娇气,遇到麻烦就躲到后面,好吃懒做……假如是灵宠,自然处处是毛病,可若只是陪伴的宠物,又有什么关系呢?猫猫狗狗笨一点,娇气一点,黏人一点,说不准还会被说可爱。   这么想着,她放弃了教训它偷懒不做作业,满脑子只知道吃桃子的念头。无论闭关还是远行,它都在她身边,这就足够了。   对修士来说,陪伴才是最奢侈的东西。   “吃桃子。”小凤凰把苦守了三个月的桃子递给她,“凤凰等了好久,肯定很好吃。”   殷渺渺笑了:“等了那么久,真的要给我吗?”   “凤凰只吃半个。”它精明地说。   她忍俊不禁:“那你替我把剩下的半个吃了。”   小凤凰犹豫了下,在她含笑的眼神里欢喜得接了过去,大快朵颐。   殷渺渺微微一笑,抚摸着它柔软的羽毛,终于从内心深处接受了它。   ——无论它是凤霖,还是凤凰儿。   *   到了仙椿山庄,殷渺渺接到了这段时日转寄到此处的许多信件,厚厚一沓,来源颇杂。   她翻了翻,叶舟寄来的信最多,估计一时看不完,便先放在一边。拂羽的信倒是只有一封,多半与门派相关,便优先看了他的信。   篇幅颇长,讲的是也有好些件。   头等大事是她一向关心的邮递。马丑和海鸥岛的一群半妖很有些本事,说动了几个仙城的豪强,一块儿铺设了民用的邮政系统。   目前,东洲的仙城基本都能通过邮递买到外地的货物,选择比过去多了不知道多少。同时,因为邮购的清单上明码标价,同一种物品的价格趋于稳定,依靠后台恶意哄抬价格的情况大为减少。   而半妖的加入,也使得信件的往来便利很多。有的信使会飞,有的会水,凡人口中的“鸿雁传书,鱼传尺素”不再是传说,而是成为了再贴切不过的现实。   第二件事,则是与星道有关。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她高额的悬赏一直挂在那里,不仅给了神器坊紧迫感,也让很多缺灵石的修士们开始钻研。   集思广益之下,星道方方面面都有些改进。虽然没有革命性的改变,但千金买马骨,拂羽就自作主张替她决定给了悬赏,希望她谅解。   还有便是品阶的问题,她定的标准已经慢慢被人们接受,沿用到了许多场合,不日当成为世俗通行的标准。   不过,拂羽提醒她,由线人来报,北洲也开始制定类似的标准,只是因为突发战争而被迫中断。   殷渺渺看到这里,不由蹙眉:北洲居然已经开战了?也不知道情况如何……正愁着,就看到了压在下面的另一封信。   这是飞英寄来的。   内容不多,但说得第一件事就让她十分惊讶——兽吼谷重现了昔日白壁山的意外,而始作俑者的万影魔君居然主动找了慕天光,告知他这是天煞的主意,并且推测出了天煞不同寻常的目的,还似乎在对道修示好。   又或者说,对她示好。   第613章   殷渺渺从来没想过要和魔修合作对付岱域。   斗得你死我活的两方人马,在面对外部危机时摒弃前嫌,通力合作,要么是一方极其深明大义,甘愿放下仇恨,要么就是爽一爽的热血少年漫。   后者且不去提,要做到前者,至少有一方必须有个能说一不二的掌权者。否则,以绝大数人的心性,天下兴亡关我鸟事,趁机夺取权柄,捞尽好处才是最常见的情况。   而道魔两边的情况都不乐观。   魔修那边,魔帝忌惮万影魔君,其他十余位魔君各立山头,各怀心思,不可能拧作一股绳。道修这边原本有这个可能,却败在了萧丽华身上。   是啊,谁能想到是萧丽华呢?可偏偏就是她。   她一死,长阳道君非复仇不可,归元门不可能为了其他门派的修士,忤逆自家化神。而冲霄宗受此挑衅,若是忍气吞声,将来如何在十四洲立足?   岱域好手段。   殷渺渺已经明白,岱域所来的六个人里,个个都有惊人之才。只有一界中最顶尖的那几个人,才能有这样的胆识,这样的能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而能聚集起道、妖、魔三方势力,岱域恐怕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   她不知该叹息还是该羡慕,苦笑了会儿,思绪又转了回来。   这么一来,倒是不难理解万影魔君的举动。他也是个聪明人,知道道魔两个大势力是没可能合作的。   但个人就没这么多顾忌了。万影魔君去找了慕天光,而不是归元门,又指名道姓问候她,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她低头看飞英的信:“……我和小师叔商量了,决定先不和门派提,毕竟和魔修合作这种事怎么都觉得好奇怪啊……”   太嫩了。殷渺渺想,这种事怎么能堂而皇之说是“合作”呢?该说默契。   你知我知,心照不宣把人坑死,然后该打还是打,无须留分毫情面,也不会留一点把柄。幸好他们还算机灵,没把消息告诉门派,不然落入有心人之手,难保大起风浪。   殷渺渺展开信笺,斟酌着如何回信。   万影魔君实力高强,素有威望,他愿意对付天煞,自然比他们更合适。这个盟友必须要拉拢,但不能信任。   因为,万影魔君的最大利益不是干掉天煞,是干掉魔帝——这个结论看似荒诞,实则很好推理。假如不是将魔洲视为囊中之物,又何必干掉天煞?以魔傀山的根基,根本不用担心无常山会取而代之,魔帝的忌惮才迫在眉睫,该强强联手。   由此可见,其意在于魔帝之位。   殷渺渺很欣赏万影魔君的眼光,也因此防备他的反复。她很清楚,倘若有必要,万影魔君不会介意先和天煞合作,把魔帝之位拿到手再说。   挑拨容易,齐心难啊。   她叹了口气,凝神落笔。半个时辰后,书信写完,眼角的余光落到了飞英所写的信件的末尾——“……我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当面说,会尽快赶到西洲,务必要见我!!!和五行有关!”   看来是五行之煞有了什么意外的进展。殷渺渺想着,在信末添了句:“可于秋洲黄金台相见。”   回完飞英的信,她犹豫了下,还是拆开了叶舟的信。   第一封讲潞江的重建,挺好的。   第二封讲冲霄宗规则慢慢替代了原来的规矩,也挺好的。   第三封信……讲了他的道。   “我一直以丹道为傲,想要炼出最好的丹药。所以,师姐要我用更廉价的材料,炼出最划算的药物,我始终不情愿,这有违我的道。”   “在凰月谷的时候,我看到她们的《丹史》,心有触动,却不明白为什么。她们炼制的丹药廉价而低阶,远远称不上是好。但很奇怪,我竟然并未感觉到丝毫亵渎,反而有些敬佩。”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已经感到迷惘。”   不知为何,殷渺渺的心渐渐安静下来,仿佛看到他就在眼前,言语真挚,一点点剖开内心,坦诚着疑惑与茫然。   再看第四封。   “近些日子,常忙于炼制疗伤的丹药。有时觉得好似回到了柳洲的时候,我和拂羽不分日夜,只为多救下一些受了伤的人。但救死扶伤是拂羽的道,不是我的,我固然会因救人一命而开怀,却并不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   “救人的办法有很多,丹药只是其中之一。所以,丹道的意义,不在于此。”   第五封。   “我收了侍奉的药童做记名弟子。虽然她的资质十分糟糕,又因意外损伤了经脉,道途定然艰难。之所以下这个决定,与我近日的想法有关,最好的丹药,应该追溯到丹道的本源。”   “师姐素来不在意这些,想来看到这里有些糊涂。(殷渺渺看到这里,不禁高高挑起了眉峰:这家伙是不是以为她不会看信,用词愈发大胆了。)。所谓丹,原本指的是内丹,以人为鼎炉,凝练灵气而成,然人资质不一,并非人人都适合做鼎炉,譬如……”   他洋洋散散列举了数种市面上常见的丹炉的材质,殷渺渺看着就头疼,一目十行跳了过去,只看结尾。   “综上而述,材质不同,丹的品相便有差距,人亦如此。为了弥补这样的缺陷,古人便决意烹炼金石草药,炼制外丹,点化肉身。我那记名弟子不愿舍弃道途,又难以用寻常方法修炼,唯有丹途能救!”   “师姐,也许最好的丹药并非是某一种具体的丹药,与品阶效果皆无干系,而是修士在道途上所炼的‘丹’。丹道,本就是大道,形在身外,意在心中。”   殷渺渺放下信笺,心中有些惊异。她一直都把丹药当做“药”,追求效果、成本、性价比,但叶舟却是把丹药当做“道”,在炼丹的过程中寻找大道的方向。   不得不说,他给了她一个惊喜。   她迫不及待想看下一封信了。   但是,没有了。   “一年就给我写五封信?还全都是正事。”她好笑极了。也不知道叶舟把她当做了什么人,居然写年终工作总结。然而,想一想,又觉得已是难得的进步。   她决定给他一点提示。   *   炼丹房。   叶舟手持藤条,淡淡地看着处理药材的沈细流。养了一年多,她因服辟谷丹而消瘦的脸颊丰满起来,个子也长了些许,已然有了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少女模样。   甚好,不必再顾忌伤势了。他想着,手腕挥下。   “啪!”   藤条毫不犹豫地抽了过来,直接打在她的手臂上,肿起老高一道红痕。   沈细流的眼泪差点就呲出来了。可她死命忍住,手上分毫不乱,依旧规律地研磨着药粉。   一刻钟后,药粉磨完,开始熬制蜂胶。   药锅里的液体渐渐收干,微黄色消退,慢慢变得透明。她一手搅拌,一手控制着火苗,冷汗一滴滴流下脖颈。   啪!背上又是一记。   “火候过了。”叶舟冷冷道。   沈细流手忙脚乱开始灭火。   好不容易熬完了蜂胶,还要炮制药材。沈细流已经小心再小心,却还是又挨了三记鞭子。   等到脱身,月亮都爬到了屋顶。   “今天就到这里,回去吧。”他说。   沈细流如蒙大赦,立马站直行了一礼:“遵命,徒儿告退。”然后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挪出了房门。   夜风拂面,她深深吸了口气——自己拜的师父,跪着也要学完。可谁知道叶真人对药童和颜悦色,对弟子这么严格啊啊啊啊!!!   修真界真是太落后了,师徒制度太坑爹了,居然还有体罚!她每天都要挨上十几鞭,藤条打起来疼死个人。   不过她也知道,叶真人……不是,师尊这么严格都是为了她好。她的经脉受损,修炼不易,只能靠服用丹药来弥补灵力。   幸好这个世界的丹药和她以前看过的修真不同。虽然也有杂质一说,但通过吐纳即可排出体外,没有所谓的丹毒。   而磕丹药听着有点像走捷径,其实是对内丹不足之人的补充。副作用则和锻体之类的修炼方法一样,修炼不当会有暗伤,循序渐进则并无大碍。   老天给你关上了门,总会留一扇窗。   沈细流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涵义,命运对她不算太坏,接下来的路走到哪里,就要看她自己的努力了。   “呼”,她吐出了腹中的浊气,快步进屋。   师父可不会帮她炼制所需的丹药,每天的学习结束后,就是她给自己炼丹的时候了。不得不说,这招有点狠,吃到自己肚子里的东西谁能不关心,她宁可多被打几次,也不想一时失手,断送自己的道途。   沈细流苦中作乐吐槽了两句,很快钻进了房间里,为自己的将来而努力。   炼丹房内,一灯如豆。   没有了教导弟子的任务,叶舟一下子沉寂下来,似乎有点茫然,怔怔在药柜前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可以炼制一下改良的净魔丹方。   他慢慢挑选出所需的药材,按照改过的方子尝试炼制。只是,丹炉的材质并不能很好地凝练药性,成品与普通的净魔丹并无太大的差距。   又失败了。   不过长夜漫漫,有的是时间消磨。   正在他沉思着是否要换水炼法试试的时候,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第六封信呢?”   他一怔,有些分不清是梦是真:“师姐……?”   “没写?”她悠悠道,“论道论一半就半途而废,可不是什么好事,对不对?”   那一霎,仿佛有烟花炸开在心头。叶舟沙哑着嗓子:“是。”   “这还差不多。”她轻笑了声,消失在了他的脑海里。   周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的炼丹房里,只有他的心跳砰砰作响。良久,他捂住面颊,无声地笑了起来。   是师姐,是她的法术没错。   原来真的是这样。   “听话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你?”   她赶他走,只是不想要一个唯唯诺诺的应声虫,而不是厌恶了叶舟。只要他找回自己,就还有机会。   疲倦一扫而空。   他起身走到桌案前,磨墨提笔,重新写起了第六封信。   师姐芳鉴。   暌违日久,甚是想念。   墨水一行行落在桃花笺上,七上八下的心慢慢稳下来。他想,我不必着急,我有的是时间,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还有十年百年。   他还有机会。   他不能放弃。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彩灯,大家都是猜功能,看来是我写太隐晦了。   “天上明月,人间彩灯,如斯也好”,是“今年元夜时,花与灯依旧”的隐喻啦。   今天的叶舟,终于又往前迈了一步,欣慰ING   *   我看大家好像更喜欢读者来信,评论不是同时的,也不方便截图,那就这样吧。   今天继续~   -   1、想看渺渺升级事业线……再厉害一些!!   不急不急,会有的   -   2、但是其实这篇好就好在,不是np吧,如果是np,反而少了点味道,没那么特别了。   (那也未必,N不N应该根据故事发展决定,但不允许写,就是断了一个可能,我个人认为这种硬性规定是有碍文学创作的)   -   3、话说 白露峰 名字的由来是因为 诗经 还是 其他的什么呢?   (小卓昔年给渺渺选的宫殿,就叫白露宫。)   -   4、青青开这篇文的时候 我还是单身狗 然而追到现在不仅结了个婚还离了个婚…只能说人生无常啊. 天光现在感觉就是 我一个一个么得感情的修炼狂魔…   5、看这篇文,从单身到脱单,不到一个月又单身,到现在单了两年多了(时间指间沙啊)所以超级羡慕渺渺   (你们够了啊,我才写一年多,又不是十年……至于吗??我可是一直坚强得牡丹着啊!)   -   6、换了封面不太适应了~   (过两天就熟悉啦,一年多了,换点新花样,保持新鲜感,假装是新文……)   -   7、喜欢天光和前面两卷,一直以来看修真文就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主角的时代必然发生魔道之间或是某两方的战争,一直在想能不能有一个和平的修仙环境,大家就下下副本,打打妖兽啥的就慢慢修炼不可以吗   (道魔的战争,不是因为正邪之战,也不是道统之争,而是利益资源的争夺。在没法解决资源问题的情况下,战争是必然的结果。)   -   8、想给姨太们排个名分(≧▽≦)/师哥!永远的正宫娘娘!地位一万年不动摇!慕皇贵妃——情深缘浅,心头肉,叶舟——德妃娘娘,隐忍无话,我反而特别心疼小叶,就是那种不会哭的孩子反而特想对他好^_^。然后剩下的就没啥感觉了。莲生——妖妃???向天涯——一个嫔?最后后就是不咋喜欢以及讨厌的了ò?ó,凤霖——凤答应?政治礼物,商业来往送的小妾吧那种,还不是处……,以及卓——哼哼,卓更衣,等级没有,服侍人的←_←(我不知咋滴特别不喜欢他那种许你后位的承诺,好像觉得能诱惑的到谁?像利玛窦说的因为不知道地球的大小而又夜郎自大,他以为人人都垂涎他这个公共黄瓜(TεT))。以及称心——大内总管   (我觉得吧,一个人是否高贵,从来不在于C,在于灵魂。我看到你的另一条评论,喜欢顾秋水,可你们顾师兄也不像是清心寡欲的男人吧……至于游百川为啥会搞露水情缘,因为他是生理正常的男性,和渺渺为啥会睡男人一样的)   -   9、难道之前渺渺都没接受小凤凰吗?,那之前是什么心态,照顾凤霖的转生以保护者的姿态?   (是吧。以前是暂时照顾野生小动物,打算养大后放归森林。现在是自家崽,好吃好喝供着,开心就行。)   -   10、感觉十四洲应该就像是还没有暴露坐标的地球,而岱域六人就类似三体人   (这年头读者越来越聪明,当作者好难啊!!!)   -   11、其实最近这段时间的更新我都是这种心理:虽然天光不会痛但是我会痛啊太太!呜呜呜呜   (难道我不会吗??我晚上睡觉前思考剧情,都要哭了,然而第二天打开文档,又变成了另一个人,快精分了)   ----   国庆节大家都出去玩了,但不要忘记看更新留评哦,我每天都等着你们呢~~~ 第614章   七月初,殷渺渺搬进了黄金台的别苑。   秋洲作为西洲最太平的一处,今后说不定要时常过来,总不能次次都借住在仙椿山庄,干脆自己买个别苑,居住见客也方便。   地处黄金台,坐飞舟便宜,离仙椿山庄也近,金丹修士也只有几个时辰的路程,于元婴而言,就和去隔壁小区串门差不多了,方便得很。   她就在这里等鬼界的消息。   按照计划,地府这时候应该已经开始了行动,派人去过埋骨之海了。这么做的目的,是叫岱域的人误以为他们找回了转生石,去地府一探究竟。   当然了,以殷渺渺对岱域之人的了解,这么简单的圈套,他们是不会上当的,甚至信都不会信。倘若不能确定黄泉能够销毁转生石,他们岂会在西方鬼帝身上下那么大的功夫?   因此,这不过是欲盖弥彰的障眼法。   岱域行事素来谨慎,即便一点不信,也会查探一番。届时,他们就会发现地府在秘密祭炼迷汤泉眼,填补阴极空缺。   信不一定深信,疑却一定少不了。十四洲不是岱域,有他们不知道的压箱底的本事,太正常了。   这就是复杂计划的弊端所在,必须环环相扣,缺一个都不行。殷渺渺估摸着有五成的概率能成功。   五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最是磨人。假若对方抱着绝对的自信,认为阴极无法被替代,死活不露面,她可就白等了。   一想到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无用的等待上,她便好一阵烦躁。   事情太多,时间又太少——   冲霄宗与北斗堂、凰月谷的合作刚刚开始,有许多要磨合的地方;   陌洲的战局进入胶着状态,短期内难以决出胜负;   北洲的万影魔君别有心思,暗藏算计;   南洲那边听说也不太平,昭华与白、墨妖王的联军纷争不止,将万水阁牢牢牵制在了南洲动弹不得。   天下乱局已现,还有岱域在背后搅动风云。   “唉。”她如坐针毡,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除了这些明摆着的隐患,不知为何,近些日子,她总觉得好似有什么事即将发生,悬在头顶的利刃又往下坠了几分,无端生出许多紧迫感来。可细细追究,却不知这焦急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一颗心就像是落在了油锅里,煎熬得很。   她琢磨着是不是要再想想别的办法,但左思右想,寻不到其他破绽,长叹一声,无奈地坐回了椅子里。   时逢日暮,倦鸟归巢。   安静了一天的左邻右舍,开始有了烟火的气息。   东家的主人回来,唉声叹气,发愁药材商压价,囤积在手上的货物卖不出个好价钱;西家的女儿冲着爹娘发脾气,不肯嫁到镜洲去,吵得阖家不宁……鸡零狗碎的小事,勾勒出鲜活的人间。   殷渺渺漫不经心地靠在榻上,被动地听着一桩桩的八卦。   不知不觉,她为岱域、为北洲、为战争烦闷不已的心情便平复下来,弥漫在心头的焦躁与不安,也随风散去。   急是急不来的,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件做。   且等着吧。   *   耐心地等待了大半个月,一日深夜,鬼差到访,带来了秦广王的口信,要她去一趟地府。   殷渺渺没有分毫迟疑,立即点燃了令牌,再度进入鬼界。   这一回已经算是熟门熟路,不出半个时辰就见到了人。她不多寒暄:“可是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应该是尸魔。”秦广王亦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好极了。殷渺渺深深吸了口气,斩钉截铁道:“只要他敢来,就必须把人留下。”   岱域的人都是一群滑不留手的泥鳅,平时就躲在泥塘里,等闲不会露面。她不能次次都被动挨打,无论如何都要揪出一条来,扭转如今的局面。   “一切都准备好了。”秦广王沉声道,“就等七月三十。”   “迷汤泉真的能变成第二个阴极吗?”殷渺渺蹙起眉,言语难掩关切。   祭炼迷汤泉固然是饵,却也是真事。阴极之说再虚无缥缈,缺了总是叫人心中不安稳,能补上总是补上的好。   秦广王犹豫了下,叹道:“尽人事吧。”   她便也不问了。   日子定在七月三十,据闻是当年阴间建立的日子。殷渺渺并不清楚真假,也不在意,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祭坛上。   迷汤泉眼在奈何桥旁,幽冥沃石外,藏于山峭深处。平时取汤水,是以竹筒引流而下,聚于石瓮之中。鬼差再以贝壳勺舀入茶盏,递给一个个去投胎的亡魂。   据说,天道在划定幽冥,确立轮回秩序后,看到平白多了生老病死苦的凡人,起了悯恤之心,流下了一滴眼泪。   这滴泪,就是迷汤泉,饮之忘却前尘,是谓天道之慈悲。   在殷渺渺看来,流泪一说有些牵强附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何会因人类的生老病死而感叹呢,多半是人给自己脸上贴金。   但迷汤泉能够与转生石相提并论,多少给了她一些奢望,期盼着祭炼真的能够成功。   地府大概也是这般想的,祭炼筹备得十分完善。   华丽的阴幡将泉眼围绕起来,一共十面,代表着十殿阎罗的身份;通向祭坛的道路上,每隔一步便插有三注清香,青烟冉冉,无论人鬼,闻之皆心清神明;地上铺着厚实的玄色绸缎,密密麻麻地绣着银色的图纹,讲述着地狱轮回、善恶有报的规则。   整个祭坛隐蔽小巧,却十分精美,足以见用心。   殷渺渺扫了眼黑檀木的祭坛,上面并无任何祭品。又觑了眼迷汤泉,泉眼藏在一块青色的岩石下,水流汩汩而下,量不多,颜色澄澈,与一般泉水无二,只有味道十分特别,似香非香,闻着便觉熏然。   滴答,滴答。   阴间没有日月星辰,因而用以计时的是更漏,水珠一颗颗落下,浮标飘起,离子时越来越近了。   道路尽头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中等身材,唇蓄短须,手握玉笏,正是十殿中分管善恶、决定投胎等级的转轮王。   迷汤泉由其掌管,此时出现不足为奇。   殷渺渺很好奇其他阎王会不会露面,到的人多了,怕尸魔不敢出现,到的人少了,又怕祭炼失败。   但她见秦广王面容严肃,便也不多问,静静等待着。   转轮王道:“时候差不多了,开始吧。”   秦广王一点头:“好。”   说罢,大步上前。   祭坛上的香炉里,插着的一支清香骤然点燃,升起的青烟不同寻常,竟然直直冲上天际,笔直得仿佛一条直线。   “臣请天命。”秦广王面孔紧绷,脸上的肌肉凝固在了最端庄肃然的角度,声音响若惊雷,字字掷地有声。   因他用词佶屈聱牙,殷渺渺没完全听懂,连蒙带猜拼凑出了大意,约莫就是:天帝在上,我们作为臣子,自地府建立以来,始终战战兢兢地履行着掌管生死轮回的职责,让行善的人得善报,作恶的人下地狱。至此,善恶有报,轮回有序,阴间和阳间都因此得到安宁,所有人都由衷感念您的仁慈。   然后话锋一转,开始说正事:地府虽然勤勤恳恳做事,但还是遇到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麻烦:转生石不幸丢失了,黄泉因此改道。我们十分惶恐,深深觉得辜负了天帝的恩赐,但为了幽冥的秩序,只能请求您降下恩赐,将迷汤泉转做新的阴极。   理所应当的,下面歌颂了一番迷汤泉:这是幽冥建立初始便存在的事物,是轮回必不可缺少的环节,代表了生死的秩序,非常具有象征意义。我们认为,它是最具有资格成为新一个阴极的事物。   说到这里,差不多已经把前因后果讲明白了。   秦广王取出代表他身份的生死簿和判官笔,高高举过头顶:“臣鬼判殿秦广,请赐天命。”   话音未落,周遭的气温顿时下降了十几度,阴风吹起旗幡。   离祭坛最近的一面阴幡上,一个头戴高冠的身影浮现,手中持着代表他身份的印玺,附和道:“臣楚江请赐天命!”   是楚江王。   在他之后,又一面旗帜高高扬起,横眉怒目的宋帝王也同样投来身影,请求赐予天命。   就这样,维持地狱秩序的阎王们虽然本尊不到,却全都投来了化身,一个接一个附和,直到最后,转轮王上前一步,高举笏板:“地府十殿,受命于天,求赐御命,安我幽冥!”   哗啦啦。代表着十殿阎罗的旗帜无风自动,猎猎作响,请求的声音融合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剧痛不已,高昂的声音仿佛随着青烟,直上九霄去。   殷渺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迷汤泉,心弦紧绷。她想知道,天意是否真的存在,若存在,又是否会给予地府回应。   一秒犹如万年长。   地面微微震动了起来。   岩石下,迷汤泉的水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少。但众人都知道,这并非干涸。压在上面的青色巨石剧烈震颤起来,仿佛下面有什么在推搡着它。   一道道裂纹出现在了石头表面,窸窸窣窣的碎石滚落而下。   没过多久,巨石便经受不住力道,轰然炸开。一簇水柱高高跃起,晶莹的水花纷扬散落。   泉水破开了阻碍,迅速蔓延。   殷渺渺可不想尝一尝孟婆汤的滋味,纵身跃开。   水波弥漫,化作一池清湖。   站在高处俯视,这处泉眼变作的湖泊不大不小,不扁不弯,正正好是个完美的圆形,仿若是谁用圆规画出来的那么标准。   殷渺渺叹为观止,问道:“这就算是成功了?”   “想来是。”秦广王庄重的面容下难掩激动。   殷渺渺缓缓点头:“那我就等着了。”   岱域之人行事谨慎,闲碎的谣言也许不会让他们冒险动手,可现在阴极重现,他们还坐得住吗?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给大家打个预防针,接下来即将进入干架环节。因为敌人很厉害,一两章写死了不科学,所以会写得比较详细,篇幅较长,希望大家能理解。   *   读者来信时间到!   -   1、我又找到了看天光线的恋爱感,叶舟也太可爱了,捂脸笑杀伤力太大。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觉得天光和渺渺那么配,分手好伤,结果现在越来越不希望他们复合了,现在的天光莫名变得更美味了,总觉得要是复合了就不好吃了   (遗憾美才是美啊,美强惨为啥受欢迎,就是因为不圆满)   -   2、决定暂时放下小师叔。然后小叶冲呀!!麻麻觉得你可以!!!(在心里祈祷,渺渺早日睡到游百川!!!)   (……你可真有才,一句话里爱了三个男人_(:з」∠)_)   -   3、(太长省略部分) 顾秋水不是c,他有感情生活4.顾秋水追求刺激。5.顾秋水明显有故事。推测:顾秋水很可能辜负过谁,并且被他放心里了。啊,发出了想搞顾师兄的声音,(不,你不想)   (2333,留白部分就是供读者脑补YY的,大家愿意YY,证明我配角写得还不错)   -   4、舟舟写信真是要笑死我了,简直是个理工直男,拜托,师姐每次看到科普都想快进好伐   (叶舟:我不认真写,以师姐的炼丹水平肯定看不懂!)   -   5、看了这个叶舟还是喜欢不起来!他和沈细流在一起我反而觉得有意思一点儿   (沈细流:妈耶,我还想多活两年,而且我这种种田文女主明显不能搞师徒恋,太危险了!)   -   6、今天结婚 刚刚空下来 回完所有微信祝福 第一件事情来看文 希望大大越来越好 谢谢大大的好文笔 从初中开始看到今天结婚已经好久好久了 但是能让我喜欢的越来越少 更不用说追这么久的了 谢谢大大的好文笔 希望大大越来越好!   (谢谢……然后拒绝了你塞过来的狗粮)   -   7、哎呀,我也想和渺渺谈恋爱,每一个和渺渺谈恋爱的大部分都是正向的   (好的感情就是彼此都有收获,互相进步,分开了也无怨憎吧)   -   8、天涯不是嫔吧,他是渺渺微服私访的时候偶遇的江湖儿女,江湖人江湖老,他年再见,道一句“你可好”的那种。   (是的,不回头的浪子别有魅力。说女人如烈马,男人也是啊,被降服的男人,总归少了点啥,得不到的留不住的,才是最好的)   -   9、作者这个是打算写2000章么,能快点么都600多了修到元婴……   (写不到飞升,太长了,稿费不好算,排榜也很为难。不过除了不能飞升,其他都会写完的,大家到时候就知道了)   -   10、青青把这本书的世界布局描写得这么好,哪天要是穿进这本书里除了女主角外最想成为哪个配角啊?或者成为路人后如何生存呢?   (这个我也很好奇!大家可以说说看,据我猜测,萧丽华的票数是最高的吧……坐等大家投票,或者有人产粮就更好了……咳……)   -----   明天见啦 第615章   尸魔的心情有点糟糕。   数百年来,虽然他们遇到的麻烦数不胜数,也时常被迫放弃一些计划,但总得来说,一切还算顺利:五行之煞蕴养完毕,道魔兵戎相见……就是在阴极上,十四洲的反应太快了!   之前,江离亭提醒过他,说殷渺渺在陌洲,行事须更隐秘些。她知道得太多,不像其他人栽了也不知道坑挖在哪里,很容易想明白关窍。   果然如他所言。   他只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出面了一回,还是叫她猜到了转生石的作用,联系了地府,迅速作出应对。   但尸魔并不后悔,埋骨之海下的斗争太混乱,若不出手,转生石难被销毁。正儿八经的阴极,当然比眼前的迷汤泉更重要。   后天的就是后天的,比不上先天。   第一缕浊气出现的时候,天意还没诞生呢。   尸魔觉得棘手,却并不感到惧怕——天意?岱域在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不信天意,甚至要与天意为敌了。   人定胜天。这是岱域的共识。   所以,这个所谓的新阴极,只是让他觉得棘手,而不能令他恐惧。   要怎么解决迷汤泉呢?这可不比转生石,偷走销毁就行,一大片湖泊目标太大,也找不到第二个西方鬼帝做冤大头。   尸魔谨慎地思考了片刻,有了决断。迷汤泉能成为新的阴极,靠的是它在轮回中的地位。只要它丧失了原有的职能,那便不配作象征的阴极。   污染就可以了。   尸魔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他手上正好有一件合适的物什:封灵鱼。这是五行中的水煞,一反水流动的特性,封闭聚敛,曾使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许多难缠的对手。   这次当不例外。   他唤出一只僵尸鼠,将封灵鱼冻成寒冰,塞入了鼠腹间。僵尸鼠一动不动,直到腹部缝合完毕,才开始挥爪打洞。   尸魔如法炮制,又召唤出一群指腹大的僵尸蚁,作声东击西之用。   安排妥当后,他沉吟少时,放出了自己的得力属下。那具僵尸身材高大,罩着黑色的斗篷,青白的皮肤若隐若现。   他说:“你就在这里,以防万一。”   僵尸生硬地点了点头。   尸魔消失在了原地。   *   对于高阶修士而言,神识监视是远比阵法、机关更方便精准的办法。尤其像殷渺渺这样以神识见长的人,自然更信任无所不至的神识场。   可神识的原理是定位意识,不能分辨僵尸、傀儡这样的死物。因而这次的监视,交给了地府。   他们确有许多与修士不同的手段。秦广王只是拿判官笔花了几道,就说机关已经布好了。   殷渺渺将信将疑,但明智地没有质疑。   半日后,尸魔的踪迹暴露了。   秦广王借用了孽镜台,向她展示监视的画面。   光可鉴人的铜镜上,出现了一群僵尸蚁和一只躲藏得很好的僵尸鼠,前者故意暴露踪迹,制造混乱引得周围的鬼差前去查探,后者谨慎地打着地洞,朝着迷汤泉的方向而去。   “他人在哪里?”殷渺渺问。   僵尸这种东西很讨厌,没有意识,难以被神识捕捉,也不需要像傀儡那样用灵线操控。非要形容的话,有点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能独立行动又能逃避感知,追踪起来颇为棘手。   地府能找到尸魔的踪迹吗?   秦广王广袖一挥,镜面如涟漪泛开,出现了整个地府的俯视图。地图上,星星点点的光点闪烁着,某处密集,某处分散,还有的在来回移动。   殷渺渺蓦地想起文书上的导引功能,惊讶道:“这是每个鬼差的位置?”   秦广王矜持地颔首:“今日封闭了地府,闲杂人等但凡入内,必有警戒。”   “原来如此。”这倒不是什么高科技,冲霄宗也有类似的阵法,一旦启动护山大阵,没有佩戴门派令牌的便会受到袭击。   然而,镜中视角变幻,却无有异常。   秦广王面不改色,一本黑色的簿子凭空出现,沉沉落于掌心。他手指一捻,纸页便自动翻阅开来,上头所写的名字发出淡淡的白光。   一目十行扫过,一行黯淡的名字跃入眼帘。   “找到了。”秦广王大掌伸开,握住判官笔。笔尖重重落下,向上一勾,划去了上头的名字。   孽镜台里倏地亮起了一道光。   “找到了。”他袖手皱眉,“在剥衣亭。”   话音未落,殷渺渺人已不在原地。   剥衣亭这个地方,名字听着污污的,实际上却是十八层地狱中的活大地狱,专门惩罚做了杀人放火等恶事的人,设有许多严酷的刑法。   所谓的剥衣,其实就是扒皮,用铁叉、刀剑、火钩硬生生将人的皮肤剥落下来,其残酷程度可想而知。其下又设有十六个小地狱,各有说不尽的可怖苦楚。   殷渺渺提前踩过点,一听到位置,立即瞬移了过去。   痛苦的嚎叫声如浪涛阵阵传来,震痛耳膜。一件件人肉皮衣悬挂在铁架子上,血水滴答落下,蜿蜒成无数道血河,汇入中央的血池。   殷渺渺的神魂已然十分强悍,却依旧为眼前过于残酷的景象而震慑了一瞬,脚步微微迟凝。她不得不运转明心诀,强行按下心中的波动,神识场展开,立即寻查到了异常的波动。   这应当是那块鬼差令牌的信号。她不多犹疑,遁身而去,下一刻就看见了自己的目标:一个身披斗篷的黑衣人,腰间悬着鬼差的令牌。   她瞬间弹指,火龙自指间窜出,化作锁链困住了对方。   他转过头,露出一张青白的面孔。   是僵尸。   尸魔手下的僵尸。   原来早有金蝉脱壳之计。殷渺渺了然,却无太多失望,岱域的人这么容易就被逮住,反倒令人难以置信。   她道:“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僵尸咧开嘴:“你以为这样就抓得到我吗?”   “那我们等着瞧吧。”她挥下衣袖,转身离去。   背后,火花绽开,炸裂了僵尸的头颅。与此同时,僵尸青白的手臂搭上了她的肩膀,尖利的指甲犹如刺刀,狠狠掐下。   她的白衣上泛起了瑰丽的焰光,燎到了僵尸的手上。   僵尸一动不动。越高级的僵尸,体表越是坚韧,这具僵尸经过千锤百炼,堪称刀枪不入、铜筋铁骨。   可是,烈焰并无退缩之意。纵然火光星微,依旧一寸寸灼焦了僵尸的皮肤,将它腐烂的血肉化作难闻的焦炭。   殷渺渺没有多看一眼,纵身跨入了寒冰地狱。   她早已了解过地府的构造,十殿分属十大阎王,其中除了秦广王和转轮王外,其他八个阎王各自执掌一处大地狱和十六处小地狱。   十殿各司其职,分属于十个不同的空间——是的,十殿固然相通,却不处于一个整体的空间内——每个空间里的时间流速不同,因而受苦的时间也有长短,十八层地狱的“层”,便是这个意思。   鬼差佩戴有令牌,才能在十个空间内穿梭而不受影响。   尸魔要操纵僵尸,就不能在其他殿里,否则时空的错位会干扰他的控制。他的本尊必然就在楚江王的寒冰地狱里。   想来秦广王已经派鬼差守住了各个通道,封闭的空间内,尸魔肯定逃不掉。   她就不信抓不到他。   寒冰地狱正如其名,一进入便有冷风刺骨,入目所及,一片冰天雪地。无数被判受罪的亡魂们瑟瑟发抖,在凛冽的风雪下冻成了冰雕,轻轻一碰,手指脚趾,乃至身体,就会像酥脆的点心,窸窸窣窣地往下掉。   殷渺渺竭力忽视这些令人不适的场景,神识竭力外扩,寻觅着尸魔的踪迹。   无影无踪。   他定然有特殊的办法,能够规避神识的探查。   殷渺渺微微皱眉,半晌,心生一计,闭上了眼睛,启用“心月之网”。   《风月录》里的法术与寻常的功法相比,有一特殊之处,那就是不讲客观条件,专注于一个“情”字。因此,“心月之网”与神识场同样都和意识有关,后者捕捉的是意识,前者却是依靠感情来定位。   若非如此,纵然她神识出众,也不可能感应到千里之外的人。   寒冰地狱广袤无垠,又有许多被罚的恶鬼,一时片刻肯定定位不了尸魔的位置。但在“心月之网”下,情况却有不同。   寻常恶鬼不知道她,对她无爱也无恨,漠然无比,尸魔对她却定然有恨。   恨也是情。   明月高照,恶鬼所在的地方空无一片,没有任何异常,但在东南方……隐约有黑色的云气缭绕。   她勾起了唇角,隐藏气息,悄悄跟了上去。   尸魔一无所觉,依旧气定神闲。   他敢在鬼界行走,自然有特别的法门。不仅能够藏起身上活人的气息,甚至可以幻化出鬼修的样子,足以迷惑大多数人。   道修以为他到了地府就只能束手就擒?呵,想太美了!   鬼界的事一向由他复杂,地府的情况也早已寻摸过多次。不错,十殿之间空间错位,时长有别,关闭了通道后,便会成为一个近乎于封闭的空间。   记住,是近乎于。   地府除了明面上的出入口外,还有一条隐蔽的通道,那就是地狱。   十八个地狱,十八个秘境,可别忘了,地狱的形状恰似一朵莲花,合拢的花蒂部分集中在地府,作为惩罚恶鬼的囚牢。但整个地狱其实犹如一片花瓣,朝着各个方向舒展开来。   寒冰地狱也不例外。   地府进,秘境出口出去就是了。算算年限,如今的寒冰地狱应该在东方桃止山,呵,那就更好了,桃止山的鬼帝不知所踪,乱成一片,脱身毫无难度。   他还是想一想,污染迷汤泉的计划失败后,该怎么补救吧。   作者有话要说:  啊,马上要进入最头秃的打戏环节了,想想就脑壳痛〒▽〒   *   读者来信时间,今天做一个专栏,集中一下大家回复的穿书想穿成谁的评论。   欢迎来到大型白日梦现场~~   -   1、说到穿书,有点想看穿萧,然后走上人生巅峰收后宫   2、穿越之后我想当师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飘啊飘啊飘   3、穿成丽华吧!丽华的投胎技术公认的修真界最优!!只要不作死,要多少美男要开多少后宫都木的事!! 简直人生赢家标配设施啊   4、穿书我想做小凤凰,被渺渺宠,骗舟舟小糖糖吃,可以唛(歪头杀)?   5、我就不一样了:我要四师妹的颜、渺的脑与气质魅力、萧丽华他爷的实力,还有漏的吗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6、想成为小凤凰,没有前世的烦恼只有卖萌,有吃有喝有玩还有大佬带着飞,是全文里最安全最无忧的   7、飞英,虽然是女生,但是莫名很羡慕飞英的人生态度   8、最想穿成游百川小哥哥,我睡我自己!   9、想成为师傅,师傅那种虽然我不懂但是我徒弟懂的感觉太棒了。师徒三人相依为命,师傅为了徒弟冒险进阶,徒弟敬爱师傅的这种氛围太棒了。师徒三人互为支撑的可靠感太棒了!好想要这两个可爱的徒弟(嘻嘻嘻   10、作为一条咸鱼,表示想穿越成池子里的锦鲤,忽然被喂了一口帝流浆,忽然天降宝物掉到水池里,回归仙界以后又有人千里迢迢把残缺的心法送过来,这躺赢的机缘也是没谁了~   -   11、配角路人的话……萧丽华确实很好啊,背景天资是超级好的。   不过我想成为那个书院里的一名女弟子叭,我也没什么雄心壮志,每天看看书,修修法,说不定还会俗气的焚琴煮鹤整天八卦。   12、女配啊,,其实玄素两派就挺有趣。。。唔,相信我,我对游小哥并无邪念   13、能穿的话,我首选萧丽华!!二是汀兰!!hhhh   14、玩笑,谁要当那个帝王蟹!要当就当现在的小凤凰吃吃喝喝睡睡找姐姐……   15、好魔幻...大家都最烦萧丽华,但都羡慕她的人生。投胎我选慕天光,人生简简单单挺好的,冰雪天赋最好啦。   16、穿成小凤凰吧,胸无大志,吃遍世界   17、不能选萧丽华!萧丽华最危险了好吗?选择萧丽华的肯定是看在可以跟小师叔频繁接触,近水楼台先得月是吗?先不说小师叔那个性格哪样的女人搞得定(渺渺太优秀),就说她祖父,那可是化神修士,你确定他不会发现孙女被夺舍?萧丽华绝对是难度最高的一款!   18、真的还要数萧丽华,不作死的话这简直不要太稳啊!哪怕作到最后只要没到被杀那一刻,都是稳得,没有比这更稳的了!   19、穿进前任里的话,果然我比较愿意做飞英这一类的人,心善正直,天赋不错,有师门还有各种朋友相护,没有感情生活可以淡定看待别人的爱恨情仇。   20、我也想做萧丽华   21、我选择萧丽华!!!   22、想穿成金妖王,因為我喜歡小蘿莉哈哈哈   ------   萧丽华意料之中,其他有几个答案出人预料啊~~之前在微博和群里都做过调查,不过还是想在评论区里留个话题:那么多角色中,大家最喜欢的角色是谁?最想睡的人又是谁?好奇ING 第616章   尸魔在行动前,就已经猜到此事有诈,极有可能是个圈套。但就算知道,也不得不来一睹究竟——阴极的存亡于他们的计划至关重要,在有在的补救,不在有不在的做法。   所以,确认了地府祭炼迷汤泉作为新阴极后,他无论如何都要试着解决。结果不算出人预料,果然是圈套。   好在他行事谨慎,故布疑阵,及时脱身而去。   寒风凛冽,吹到皮肤上便借了一层冰霜。尸魔却视若无睹,脚步匆匆,一路朝着东方奔去。   然而下一刻,后颈忽然传来了逼人的刺痛感,杀意凛然。   他脚步不停,身影出现了重影,一个气雾状的黑影自体内掠出,迅疾如风,而身体则留在了原地,被一蓬火焰击中,毛发燃烧起来,发出难闻的气味。   气雾状的黑影回过头,冰天雪地中,白色的衣袂与艳丽的火光交织,充盈了他的视野。   尸魔大为讶异,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能追上来。   “找到你了。”殷渺渺的抬起眼睫,心境竟然意外得平和,“又见面了。”   尸魔冷哼一声:“早知道有这天,当年就该顺手杀了你。”   “你们很谨慎,从不暴露真正的实力。”殷渺渺没有动怒,语气淡漠。   昔年,她才是筑基修为,被任无为带去柳叶城寻找失去的记忆,得知了迷心花的血案。而后,封印这朵异花之际,尸魔和水姬赶到,抢走了迷心花的种子。   当时的她只是一个旁观者,无足轻重。尸魔和水姬如何会因为她这么个无名小卒暴露太多实力呢?   魔修和妖修的元婴,并不像道修那么值钱。偶然冒出两个没见过的元婴修士,不会引起道修过多的警惕,但若是两个强到能胜过任无为的修士,则另当别论了。   这一点,尸魔何尝不知。   他更清楚,十四洲的修士那么多,偏偏就有一个三番两次和他们碰上,知道的越来越多,还命大没死,反而一步步走到了高位,都是因为天命。   天不能直接插手世间的盛衰变迁,却可以把人作为棋子。   他们是岱域的棋子,她是十四洲的棋子。   “过去没来得及,今天也不迟。”尸魔言语无忌,无半分慌张,“敢孤身一人来追我,你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   换做别人,不知道她的情况,指不定还慌张一瞬,他却是一清二楚:一年前刚和鬼帝、天魔动过手,受伤不轻,短短一年定然恢复不过来,不过看着无事罢了。   地狱的环境又极不适合道修,怕她作甚?要防的是地府的几个阎王。   “是我高估还是你低估,打过才知道。”殷渺渺何尝不知自己的窘境,可越没把握的事,越要表现得气定神闲。   尸魔嗤笑:“求之不得。”   话音未落,杀招已出。茫茫雪海中,竖起了一具具黑木棺材,只听“砰砰砰”几声,盖板轰然打开,五具僵尸跨出了棺椁,将她团团包围。   “啪”,尸魔击掌,发号施令。   僵尸即刻有了动作。   一头浑身发绿的僵尸动作最快,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原地,下一刻,它就已经掠近了数丈。而不等人捕捉到位置,又是一闪,这回径直出现在了眼前,绿得渗人的肤色充斥视野,令人寒毛直竖。   殷渺渺很清楚自己不擅近攻的弱点,化作一道光影遁开。火龙缠绕在双臂上,呼啸着扑向绿僵。   这头绿色的僵尸以速度见长,自然不会傻站着等火烧,飞速闪身离开,绕到了她的背后。   与此同时,又一头白毛僵尸迈着坚定的步伐直迎上来。它高约七尺,遍体白色毛发,筋骨分明,仿若茹毛饮血的野人。   火龙半空折返,直冲面门,它一动不动,任由烈焰烧尽了白毛,底下惨白的皮肤却只是微微泛红,一点也无烧焦的痕迹。   殷渺渺眸光微沉。这铜皮铁骨的白僵,防御力果然惊人。   白、绿两头僵尸前后合击,其他三头僵尸也没闲着。紫莹莹的毒僵举着双臂,指甲如勾,尖利无比,胳膊上、背上、腿上有几十道伤口,正源源不断地流出脓血,恶臭的血液滴落到地上,将冰霜腐蚀出了一个个小坑。   还有一头黑色的僵尸,远远站着,口吐毒雾烟尘,遮蔽视线。最后一头黄色的矮小僵尸则不见了踪迹,不知藏在何处,多半是擅长偷袭。   这不是一挑五,是一个人对付一个搭配完善的团队,还是免疫幻术、自带正面效果的特殊部队。   但殷渺渺面上不见分毫凝重,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这就是你的真正实力吗?老实说,我有点失望。”   “我从来不小看对手。”尸魔不上当,冷冷道,“等你赢了再说风凉话吧。”   “有道理。”殷渺渺一笑,身影仿佛浸了水的水墨画,一点点淡去,消失在了僵尸的包围圈中。   僵尸无知无觉,并不依靠眼睛来分辨敌人,而是靠对灵力的触觉来判断敌人的位置。是以全无滞涩迷茫,转头就往最近的灵力点扑去。   五个不同的方向。   五个同样的人影。   尸魔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他旁观过殷渺渺和鬼帝的斗法,知晓她遁术的乃是借助光影制造幻象,只是不能确定作用于神识还是真实的虚像,现在倒是看明白了——是用灵力凝结的海市蜃楼。   既然与神识无关,那更好办。   他高高扬起手,自虚空握出了一把两端尖利带勾的黑杵,猛地往下挥去。魔杵刺入冰层,却有火焰蜿蜒而上。   就知道你在这里。尸魔轻蔑一笑,地狱黯淡无光,唯一的光源便是头顶的地狱倒影和底下冰层的反光,她会如何用遁术接近,再好猜不过。   秘铁炼制的魔杵上,银色的暗纹亮起,阻碍着火焰的攀爬。可烈火并不认输,火焰徐徐绽开,恍若一朵朵盛开的莲花。   暗纹与火焰对峙,谁也不肯让半步。   尸魔马上明白,她的火焰不同于一般的异火,颇有些奥妙。也不纠缠,施展独门遁法,将自己与白毛僵尸的位置互换。   白僵不惧火烧——至少短时间内破不开它炼制过的体表——挥起手中的魔杵,虎虎生风,直击火光里的人影。   殷渺渺可不想用血肉之躯和僵尸拼耐揍程度,疾步掠开。余光却瞥见另外四只僵尸像闻到了血的苍蝇,一窝蜂地朝自己涌来。   她足下一点,身形旋转,袖子翻飞间,水晶莲花已持于掌心。   大片的红莲火绽开在冰原之上。   白衣影影绰绰,分不清虚实真假。   僵尸无法分辨,只能朝着离自己最近的火光扑去,自投罗网。   尸魔忌惮她的异火,僵尸不惧刀枪,被砍成数段也能重新拼凑,唯有烧成灰没有办法复原。遂屈指放在口边,短促地吹了几声口哨。   除了白僵外,其他几具僵尸停下了攻击的动作,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散开,暂时撤出了战局。   “你怕了?”殷渺渺望着被火光包围的尸魔,眼瞳里金光亮起。   尸魔冷冷道:“这只是前菜。”   她微微一笑,幻象金瞳下,代表着神识的流光飞舞缠绕,如丝网笼罩了尸魔。他一动不动站着,仿佛并没有感觉到幻境的到来。   但下一刻,殷渺渺的眼中流露出三分讶异。   尸魔的灵台就在她的神识场下,可却像是个无坚不摧的堡垒,愣是没能叫流光渗透进去分毫。   这着实不可思议。   人的灵台是开放的,若被强行封闭,就等于把意识关进了小黑屋,无法对外界做出任何回应。换言之,会变成植物人。   尸魔好好的,灵台却关上了对外的大门。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   “尸魔……原来如此。”她稍加思忖,便猜透了一二。   僵尸不受幻术影响,因为它无有意识,尸魔能够瞒过地府的感知,应当是有将自己转化为死尸的能力。   他的灵台,应该就是尸化了。   果不其然,尸魔的表情不再像方才那样灵动。但灵台被封,身体无碍,他纵跃而起,宛如一只巨大的蝙蝠,朝着她近身袭来。   什么时候认出她的真正位置的?是攻击他灵台的时候?   殷渺渺悚然一惊,收回了神识场,再度遁入远处的火光中。   灼灼光辉下,尸魔的双眼变成了黑漆一片,分不清是眼瞳扩大还是眼白变了色,看着十分可怖。   黑色斗篷下,凝沉的阴气缓缓释放开来,一寸寸向外延伸。遇到了燃起的火焰,就团团围住,不多时,整个战场就被黑色的阴气地毯和鲜艳的火光占据了。   殷渺渺隐藏在温暖的火焰里,却感觉到了阵阵刺骨的阴冷之气。她尝试着移动位置,经过的阴气上便泛起了阵阵涟漪。   尸魔在用这个确定她的位置!   她的心蓦地一沉。   遁术的本质是借物隐身,必须借助于某种媒介。“水月浮光”虽然不像风遁或者水遁、木遁,需要凭借具象的实物,但也不可能凭空施展,光就是她的媒介。   而光固然摸不着,却不可能独立存在。   世界分阴阳,有光的地方就有暗。   她利用了光线作为空间转移的通道,就必然会留下黑暗的影子。多出来的那一点点根本无法用肉眼捕捉的黑影,却可以为修士所感知,以此确定她的转移路径。   尸魔比她想象中更厉害,手段也更为诡秘——最擅长的幻术被僵尸的特质克制住,难以发挥出实力;神出鬼没的“水月浮光”,也被他提前研究过,有了绝佳的应对之策。   如今唯一剩下的手段,只有红莲火和火禁术。   这场战斗,远比想象中艰难。    第617章   在凡间的传说中,僵尸是聋子瞎子,却对活人的气息敏感。这也不能算谬误,准确地说,僵尸属于死物,天然与生息对立。   灵力自然是属于“生”的阵营。   尸魔尸化了自己的灵台,抛弃了思考的能力,同时也摒弃了外在五感的干扰,对灵力的触觉大大增强。   他原来分辨不出多个幻影的区别,但现在,幻影中蕴含的灵力多寡一目了然。虚身和真身的区别,也就不难分辨。   殷渺渺固然能够增加幻影的灵力量,维持和己身等同的水准,但这必须是在有把握速战速决时才能使用。   地府的环境不利于道修,火禁术亦需要大量灵力支持,在这上面浪费灵力得不偿失。   这下,殷渺渺是真的感觉到捉襟见肘了。   更糟糕的是,援兵迟迟没有来。她知道地府的规矩,十殿各司其职,不容僭越,既然在寒冰地狱,能进来援手的只有楚江王。   可这么久了,楚江王连个影子都没出现。   是被尸魔的安排绊住了脚,还是另有为难之处?她不得而知。   火禁术一个个释放,震响如雷。厚厚的冰原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深坑,埋藏在地底的骸骨与冰渣四处飞溅,冲天的焰光照亮了半个天空。   如此密集的火力下,尸魔却依旧游刃有余。   他似乎同时拥有几具僵尸的力量,能高速闪避,也能硬抗爆炸,有时攻击密集了,还能借着炸开的冰块隐匿行踪,来个神出鬼没的偷袭。   可以说,尸魔把自己的技能树都点满了,而殷渺渺却只点了法攻。唯一还能派的上用场的辅助属性,便是“刹那芳华”这个烧命的回血技能,只是也无甚用处。   进退维谷,殷渺渺不得不启用备用计划。   她摊开手心,一枚法尺落于素掌。它的外表如同普通的四棱方形木棍,说是尺,更像是惊堂木之类的东西,但事实上却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道修法器,有“请法尺,镇诛邪”的说法。   只见这法尺通体漆黑,由桃木制成,每一面都刻有符文,分别呈现青、白、赤、蓝四色,代表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圣兽,故名“四象法尺”,乃是冲霄宗的一大宝物。   首席印交给拂羽后,她便从门派手上拿到了这件代表阁揆身份的法器,只是贵重又有象征意义,从未动用。   现在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咬破指尖,拂过四个不同的棱面,法尺吸收了元婴修士的精血,顿时爆发出四道璀璨夺目的光芒,于半空中交织成矩形,布成了一个最经典也最难破解的四象法阵。   而后,殷渺渺又毫不迟疑地取出了揣在袖中的枝条。   清风拂面,灵力滋生。   这是从仙椿山庄借来的神木分枝,最克僵尸一类的死物。   平心而论,殷渺渺并不喜欢在斗法中借用外物,宁愿辛苦一点,靠己身的能力解决对手——越高阶的修士,经验与体悟越重要——但这不代表她不会借外力。   关键时刻,援兵不一定靠得住,烧钱大法却万试万灵。   四象法尺和大椿分支一出,尸魔的行动就不像方才那么随心所欲了。殷渺渺乘胜追击,手指一捻,取出一把符箓,屈指一张张飞出去。   土墙升起,藤木缠绕而生,组成一道道高耸的迷墙,阻碍了尸魔的闪避;冰刀雨箭覆盖而下,无一处死角;雷云当空,闪电掠过眼前,留下白色的光芒残影,震慑四方。   这三张符箓,乃是由红砂真君亲自绘制,珍贵无比。若是流到黑市上,任意一张就要十万灵石,足以成为无数修士的救命底牌。   但现在,这些符箓才是开胃菜。   殷渺渺很清楚,地府特殊的环境固然能够封闭空间,却也是尸魔的地利所在,沉淀在冰川下的死气不知积攒了多少万年,稍有放松,便会成为敌人的利器。   她必须在神木和法尺占据上风的时候,竭尽所能削弱尸魔的力量。   因此,不带丝毫犹豫,她又取出一个黑色的竹瓶,扬手掷了出去。飞到尸魔头顶时,粘附在上面的禁制消失,整个瓶子猛地炸裂,里头黏稠的液体恍若雨滴当头洒下。   这是从叶舟哪里得来的“小玩意儿”,是某种矿石的衍生物,有强烈的腐蚀性,通常被炼丹师拿来开采一些极其坚硬的矿物。   大多数岩石一碰到这液体,就会融化成气体,其可怖程度可见一斑。只有相伴而生的竹子所制成的器皿,才能够存放它。   元婴修士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   她不信尸魔还扛得住。   果不其然,价值至少六七十万灵石的宝贝一口气砸下去,尸魔就算再是铜皮铁骨,这会儿也扛不住了。   他身上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消融,肌肉、骨头、血管全都化作了脓水,像是融化了的蜡像,滴滴答答地淌下来。   一个矮小的身影抬起头来,冷冷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我吗?”   殷渺渺一时没忍住,露出三分讶色。   她当然没想过砸钱就能把人砸死,但眼前的场景依旧超乎了想象:谁能想到,尸魔显露出来的本体,并非真正的本尊,而是藏在了空空的躯干里。   而能够躲藏在一个正常体型的僵尸体内,他本体的大小可想而知,绝非正常的成年人。   他是个幼童,从外表看约莫七八岁,圆鼓鼓的脸庞,腮上还带着肉,黑色的头发柔软地贴在脑袋上,恍若无害的兽类幼崽。   “真想不到。”殷渺渺叹了声。马甲常见,套娃可不常见。   尸魔抬起头,青白色的小脸上,眼眶黑如无底洞:“很久没有人能让我这么生气了。”   “难道你要说,上一回让你这么生气的人已经死了?”殷渺渺口中挑衅着,神识已经迫不及待地再度展开攻击,想把他拖入幻境中。   可奇怪的是,尸魔分明在和她正常交流,并没有尸化的现象。可意识海还是一动不动,全然不受她神识场的影响。   尸魔显出了原型,声音也恢复幼童的稚嫩:“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自己的幻术没有起作用?”   “看来你有对付我的法宝。”她不动声色。   他短促地笑了,森寒如冰:“我们很重视你,受天眷顾的人,是我们最难缠的敌人。”   殷渺渺微微笑了笑,反客为主:“魅姬也是吗?”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不妨碍她借机刺探,佯装尽在掌握。   “算是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那么防备一个女人。”尸魔肆无忌惮地说,“不过,幸好有她,要不然我现在就有麻烦了。”   殷渺渺皱起眉头。在中洲五城一事里,楚蝉曾经受到过魅姬的催眠,可见对方也擅长神魂类的法术,而此时此刻,尸魔不受她幻术的影响,多半是魅姬提前施展了类似的法术。   身在催眠中的人,难以再被另一人催眠,甚至一有不慎,反而会连累她也跌入魅姬的圈套。   投鼠忌器,她只能放弃使用幻术。   既然没必要引诱他入陷阱,言语便失去了最大的效果。殷渺渺正要动手,却觉异常,立即远退了数丈。   与此同时,天上地下,突然冒出了无数尖刀,像是倾盆暴雨,哗啦啦直直刺了下来,无穷无尽,比刚才的符箓还要厉害三分。   转眼间,四象法阵里便出现了一座高高的刀上。   “何方鼠辈,竟敢偷渡地府,坏轮回秩序?”头戴冠冕的楚江王大步走来,一手持判官笔,一手握玉笏,气势凛然。   尸魔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阎王,呵。”语气说不出的嘲讽。   楚江王大怒,举起玉笏:“阴兵听令,速速将此人捉拿归案,听候发落。”   “是!”与昔年鬼帝的手段仿佛,一个个阴兵自虚空浮现,井然有序地组成了一支军队。   枪兵冲击在前,盾兵团团包围,杀气腾腾地迈步上前。   尸魔面上毫无惧色,跟着召唤出了一队僵尸,修为都不高,似乎也不像之前出现的五具僵尸各有能耐,只是耐打耐摔了些。   但就是这样普通的僵尸,和阴兵对上,没有兵刃加身,反而正面迎了上去。   冲刺的阴兵没入了僵尸的身体。   僵尸一下子“活”了过来,五官抽搐,四肢笨拙,仿佛在耍杂技。   “用阴兵对付僵尸,哈哈哈。”尸魔笑得猖狂。   众所周知,人由肉身与魂魄组成,为天地之灵长。缺了魂的僵尸,和失了肉身的阴兵,就好像是两个相反的磁极,天然具有吸引力。   如今狭路相逢,僵尸有了意识,阴兵有了累赘,互为桎梏,全废了。   楚江王怒火中烧,面孔涨得紫红。   殷渺渺忽觉不妙。   只见楚江王气愤难平,想也不想便挥动了手中的判官笔,操纵着无数寒冰刀从天而落,追随着尸魔剁下。他逃到哪里,刀雨便下到哪里。   不多时,方才符箓形成的迷宫就被破坏了个七七八八。   “等等!”殷渺渺蓦地反应过来,喝道,“且慢动手!”   楚江王并未听从。   地府属于鬼界,主宰凡人生死轮回,自有一套规则,与修真界往来不多,更不惧什么道家门派。且阎王同是元婴修为,是名正言顺的地府管理者,于情于理,都没有听外人吩咐的道理。   但他的刀山来源于地狱的力量,与支撑四象法阵的神木之力相克。那么多冰刀降下,死气再度占据上风,彻底破坏了四象法尺和神木的结界。   尸魔重获自由,毫不吝啬地嘲讽了“恩人”:“阎王受命于天,不加修炼便可拥有元婴实力。可惜啊,天道走狗,终不是逆天而行的修士。”   他说着,故意瞥了殷渺渺一眼。   她面无表情,竭力克制才能忍住叹息的冲动:太大意了,地府办事高效,职责分明,阎王们各有手段……这不假,可战场外的辅助和战斗时的合作全然不同。   错了,都错了。   尸魔说得对,阎王的力量来源于天,不经修炼即可获得强大的力量。但力量没掺水有什么用?他们没有实践的经验啊。   估摸着楚江王坐镇地府那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和人真的动过手。    第618章   都说人有失足,马有失蹄。   殷渺渺做事再周全,也不可能料敌如神,出岔子再正常不过,值得警惕的是这份疏漏的心态——给予不了解的人信任,乃是江湖大忌。   但再多的后悔也就是一刹那的事。   她很快镇定下来,收了神木和法尺,旁观楚江王和尸魔的打斗。   阎王的经验几乎为零,然而实力没打折扣,天上“嗖嗖嗖”地下冰刀子,又密又急,还不带喘气儿的。   尸魔原先还能借阵法闪避一二,这会儿却不成了。十息里,总有一息避不过,得挨上那么几下。   别说,阎王的手段专治恶鬼,也很克僵尸一类的邪物。天上刀雨,地下刀山,还真把尸魔给缠住了。   他腾不出功夫反击,只能逃窜。   不过,狼狈归狼狈,尸魔稚嫩的脸庞上始终不见慌乱之色。   几道弯拐下来,他已经看穿了楚江王的手段:以气为纸,落笔定罚,下撇为雨,上勾成山。   这架势摆的很足,但还是那句老话,假的真不了。同样的刀子,被小孩子拿在手里和被受过训练的人拿在手里,威力能一样吗?   楚江王就是个拿着刀的小孩子罢了。   他纵身避过身后的尖刀,足尖借力腾空,于半空中扭转身形,朝着楚江王的方向喷出了一口毒烟。那烟气出口时只有细细的一缕,散开来却遮天蔽日,恍若沙尘暴骤临。   顷刻间,方圆一里迷雾缭绕,难分方向。   尸魔悄无声息地落地——并非落在原地,而是落到了最近一具僵尸的位置,这是他的替身遁法,而那具僵尸,则朝着他方才的地方奔逃而去,乍看起来,仿佛是趁着视野不清脱身而去了。   火焰窜起,精准地命中了逃离的僵尸。   尸魔内心毫无波动,殷渺渺以神识见长,不可能发现不了异常。他一眼都未多看,又一次施展替身遁法。   这一回,他和楚江王的距离就拉近到了十丈。   接近他,只需要一刹那。   于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楚江王,才刚想起要用刀山围困,以免贼人溜走,抬头就看到了尸魔的脸,近在咫尺。   尸魔轻蔑一笑,以为会看到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然而,他失算了。   但凡能受封阎王,在世时必有过人之处。   楚江王亦然。   他活着的时候,乃是凡间有名的清官,嫉恶如仇,一生铲奸除恶,死在手上的贪官污吏数都数不清,凡人感恩戴德,供奉长生牌位。   这样功德在身的人,地府自有一本明账,在他死后,征召为官。   因此,楚江王在斗法上无甚经验,却并未进退失据。反而怒气更旺,大喝一声,抄起手里的玉笏就迎面砸了过去。   虎虎生风,威震八方。   生前绝对是个极有气势的大官。   但玉笏砸到尸魔的眼前一寸处,停下了。   楚江王僵直了身体,手还高高举着,眼还瞪得老大,可一动不动,仿佛也被寒冰地狱的低温冻成了石雕。   尸化。   这是他的领域“尸灵僵域”,能扭转空间内的活物的生死状态。   尸魔对自己的手段很有信心,没有再补一记,矮小的身体擦着楚江王掠过,直奔东方而去。   拖得太久,形势已经于他不利。况且水姬试过,天眷者不好杀,放弃也没什么可惜的,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脱身。所以,他杀了楚江王一个措手不及,却不打算尸化殷渺渺,得手即走。   背后有人追了上来。   也真是奇了怪了,他能尸化自己的气息与身体,神识扫过他理应和扫过石头没什么区别,她是怎么跟得这么紧的?   心里存了疑惑,行事愈发小心。   尸魔故意露了几分行迹,又用两具僵尸混淆视线,自己则封闭灵台,藏入寒冰的裂隙,耐心等待。   一息、二息、三息,无事发生。   又等三息。   南面的僵尸气息消散。   看来是被引开了。   尸魔略略放心,但又等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散开神识探看。   一切如旧,十分正常。   他恐夜长梦多,不多迟疑,迅速离开。   元婴修士的速度能有多快呢?假若此时有人路过,必须正好睁着眼睛,而没有眨眼,才能看到一道掠过的残影。要是不巧眨了下眼睛,那就什么都看不见。   这还是尸魔谨慎,刻意控制了的结果。   他用这样的速度行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期间还绕了两个弯子,就在高悬的心慢慢摇放下来时,脑海里的弦一下子绷紧了。   ——情况不对。   马上要到出口了,怎么路上一个鬼修都没见?   寒冰地狱他没有来过,但在烈焰地狱里走过数次,对地狱的情况也算了解。所有的地狱,形状都像是一片花瓣,两头尖,中间鼓,尖的部分是出口,一个在地府,一个在鬼界的其他地方。   两道门从不关闭,始终保持着开启状态。只是地府的那个出入口不变,另一个却会转移,有时候开在极其隐蔽的地方,进来的人少些,有的落入某势力之手,进来的人就多一些。   但不管开在哪儿,这里头都不会缺少苦修的鬼修。他们一百年两百年这么耗在里头修炼,没道理快到门了,一个也没见。   尸魔心中警铃大作,即刻停下了脚步。   入目所及,冰雪漫天,寒风刮过身体,犹如万刀加身,片片刮肉。幽暗的天际时不时掠过蓝色的雷电,倏忽一下照亮世间。   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   他喃喃:“幻境?不可能啊。”   魅姬在他身上下过心茧——这是魅术的一种,如同蚕茧种在意识里,遇到神魂类的法术便会触发,抢先一步催眠意识——她之前试过,分明无效,怎么这会儿又行了呢?   日防夜防,还是着了道,尸魔不解又恼恨。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没有将力气花费在无用的事上,而是即刻僵化自己的意识海。   人的意识海被称作小宇宙,其结构恰如星海:一寸为明堂,二寸为灵台,三寸为紫府,各有各的讲究。   明堂在最外层,散落着人大大小小的记忆。所谓记忆,本质上是寄存着场景的神识团——有点像录像带,神识是磁带是载体,场景则是内容。神识越强,等于磁带越高级,记录的景象也就越清晰——假如不用心维护,便会慢慢消逝。   因为是记录的影像画面,所以,多一点记忆,少一点记忆,虽然会对人造成一定的困扰,却无损于本质。   尸魔完全可以不去管明堂,但他的记忆里藏着岱域的秘密,谨慎起见,首先尸化地就是明堂。   倘若他的意识海能够具象成画面的话,现在的场景是这样的:近些时日的记忆碎片漂浮在外层,提醒他身在何处,所为何事,里面深入的记忆则像是发灰的旧石头,黯淡无光,无法读取,只能强行销毁。   接下来是灵台。   此地蕴养神识,魅姬的茧也在这里。只不过之前被殷渺渺的攻击触发,已经不再是蚕茧的模样,而是变作了一面水镜。   明镜映心,能够使他看见自己的本心,不为幻象所迷惑。   尸魔看了眼镜子,里外皆无异常。   他心底又添一分忌惮。   “尸灵僵域”降临,笼罩了灵台。   他打算再度尸化自己的灵台。不过,人对外界总是比对内里了解得多,他能够随意将活人变成僵尸,却不敢对意识海下狠手,生怕稍有差池,自己的神魂就会遭受无法逆转的损伤。   尸魔非常非常小心,只在外缘地区施展了能力。   确认成功后,他闭目继续行走,约莫过了半炷香,睁眼四顾。   场景如旧,或者说压根一点都没有变化,连山峦起伏的线条都没改变一丝一毫,像极了幕后主使的嘲笑。   尸魔的心“咯噔”一沉。   同一时间,殷渺渺心里也有点意外,没想到居然能成。   尸魔的意识海能尸化成死人状态,还有魅姬的反催眠,简直像是个乌龟壳一样没出下嘴,幻象金瞳的流光根本找不到破绽。   她是在用“心月之网”追踪他的时候,才灵机一动想到了个主意。   人的意识海虽说像星系,明堂、灵台、紫府三圈层层递进,但真要说起来,并不是三个封闭的同心圆——太阳系里,除了几大行星之外,还有小行星带彗星一类的组成部分呢。   意识海也是,贯穿明堂、灵台、紫府三层的物质,叫做“情”。   这很好理解。   举个例子,良好的第一印象,会加深感情,回忆和心爱之人的感情,会加深感情,这在明堂;思念爱人,也就是神识的活动,会增加感情,就到了灵台了;情到浓处,魂牵梦萦,非斩情丝者不可断,那便是深入紫府,触及元神。   这个“情”并非狭义的爱情。按照《风月录》里的说法,“情,人之阴气有欲者也,发于本心,喜怒哀乐、爱憎恶欲,皆为人情”。   尸魔的忌惮和恨意,都是强烈的情绪,亦是“情丝”的一种,在意识被尸化的情况下,成为了唯一的破绽。   当然,这缕丝很细很细,承载不住大量的神识传送,幻术本来绝对不可能成功。可谁让她还有一个冷门的技能呢?   “黯然销魂”,能共情,亦能放大人的情绪。   不知不觉中,尸魔对她愈发忌惮,慢慢的,“怨”情丝粗壮起来,输送一段段神识,幻境缓慢搭建成功。   而他,终于掉进了她筹备已久的幻境里。   殷渺渺无声地吁了口气。   这是她筹备的最棘手的一次幻术,堪称在鸡蛋上找道缝,压根没想过能成功。或者说,现在也并没有真正成功:尸魔冻结了自己的记忆,无法查看,阻断了她窥视岱域机密的计划。   太可惜了。   比起尸魔的命,她更想解开自己的迷惑。    第619章   尸魔落入了两难之境。   解除僵化,意识海便再无抵抗之力——他还没有这么自负,认为能够从以幻术见长的元婴修士手上全身而退。   可不解除僵化,又该如何摆脱幻境的控制?   这时,意识海僵化的弊端就体现了出来,思考的速度变得极其缓慢,大脑仿佛生锈了的机器,咔嚓咔嚓怎么都启动不起来。   尸魔心中凛然,当机立断解除了尸化,神识再度流动起来,缠住了魅姬种下的“心茧”。   只听那悬浮的镜子一声清响,裂出千万道碎纹。   而后,轰然炸裂。   这是心茧的另一个功能,引发神识爆炸,但凡留在灵台里的神识,无有幸免,乃是万不得已时两败俱伤之法。   果不其然,心茧爆炸产生的威力,瞬时吞没了附近的神识。   尸魔头疼欲裂,噗通一声栽倒在地。顷刻间,天旋地转,耳畔嗡嗡作响,耳鼻中淌出黑色的淤血,糊了满脸。   灵台受损,对外界的感知便会出现无法消弭的断裂。   这是最危险的时候。尸魔不敢大意,强忍着痛苦,几乎凭借求生的本能再度触发了“尸灵僵域”。   意识海再度进入尸化阶段,疼痛与思绪同时凝结。   行动的自主权交到了身体的本能手中。   不要怀疑,肉身本身具有趋利避害的能力,且摒除了意识的干扰等于减少了反应的环节,触觉愈发敏锐。   毫无疑问,尸魔的断尾求生救了他一命。   就在他尸化自我的刹那,殷渺渺的火禁术便到了眼前。   她传入尸魔灵台的神识不像平时,神识搭桥联结双方的意识,而是直接输入预写好的片段——这是先前闭关进阶“心月之网”时开发的技巧。因此,爆炸只是摧毁了一部分神识,她及时斩断了联系,不过微微眩晕片刻。   这点伤害并未延迟她的反击,幻术失效的刹那,针对肉身的火禁术已直逼尸魔而去。   轰!磅礴的热量扩散开来,伴随着星星点点的肉末。   尸魔在原地滚了两圈,小半个身体化为乌有,面孔残破,独留一眼半面,粘稠的灰色凝质淌落下来。伤口表面,筋骨分明,血管仿佛红色的丝线蜷缩着,无丝毫血液流下,大大减轻了血腥程度。   然而,受此重伤,他却恍若未觉,仅存的一条手臂撑在地上,迅速翻身而起。独腿踩蹬,如弹簧般蹦了出去。   观其姿态,真有几分像僵尸剧里的僵尸。   殷渺渺顿了顿才追上去。从她成功施展幻术,到尸魔引动心茧,靠爆炸的威力强行挣脱幻术,再到避让火禁术逃走,最多不过一息的功夫。   也就是说,走一下神的时间,形势就翻转过来。   何等机敏的应变,何等果断的心态。   她远不如矣!   与这样的敌人交手,一分大意也不能有。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开始第三次追捕。   尸魔的速度比之前慢了些,但没有丝毫停下来疗伤的意思。舍弃了乱七八糟的思考后,他的身体做出了最本能的举动。   离开这里,不要去管伤势。   元婴修士的肉身极其强悍,就算被炸成了这个鬼样子,一时片刻也要不了性命。只要不死,再重的伤都能想办法治愈。   没有绕弯,没有停顿,他用尽全力,以最大的速度奔到了出口。在一座高山的峭壁之上,有一道一人宽窄的缝隙,有个鬼修似乎在被人追杀,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送上门来的食物,没有不吃的道理。   尸魔喷出一口毒箭,麻痹了那个小鬼修,而后一口吞入腹中。可惜无血无肉的鬼修,并非僵尸的最好补品,不过略略减轻了灵台爆炸的痛苦。   他渴望人的血肉。   鼻尖飘来一阵诱人的气息。   新鲜的骨肉,流动的血液,饱满的灵气……食物,是吃下就能让他恢复一半伤势的上等食物!尸魔无法思考,也就不能辨别为什么这里会出现活人的气味,更不懂警惕。   背后的杀意似乎没有再追上来,求生的本能挣扎片刻,输给了进食的欲望。他朝着血肉的方向疾驰而去。   杀意起。   仅剩的半具身体忽而一颤,一股莫名的危机感涌上来。没有任何征兆,没有犹豫片刻,不知多少年累加起来的反应能力叫尸魔急急刹住脚步,拧身遁逃。   危险,前面危险!   但太迟了。   一道白色的剑光当空贯下,穿透了他的心脏。   随后,以他为中心的半丈空间,空气骤然收缩升温,凝缩成一个点。待到极致的刹那,轰,炸裂开来。   生死存亡之际,尸魔的本能让他强行解除了他的尸化状态,堪堪祭出了最后的底牌。   一面柔软的黄幡悬浮在半空,柔亮而坚韧的光辉笼罩住了残躯。尸魔艰难地咳嗽了两声,低头去看穿透自己胸口的剑。   最典型的三尺剑,剑身平直,全无花哨,刃泛寒光,隐有嗡鸣,剑柄由最坚硬的玉石打造而成,镌刻有“正心”二字。   “嗡”,落在地上的正心剑清响一声,倒飞而起,落到了主人的手里。   尸魔咬牙:“你竟然还留了这么一手。”   殷渺渺淡淡道:“你不也一样。”说着,眼波转过,自然地瞥过了这突如其来的帮手。白逸深手持正心剑,对她微微颔首示意。   三息前,她用“心月之网”追踪尸魔,却感应到了有熟悉的人在彼方。同袍之情亦是情,虽然很奇怪为什么白逸深会这么巧在这里出现,但时间紧迫,来不及多问,只传音给他,要他配合自己拦截尸魔。   幸亏先前已经升级了“心月之网”的能力,能够将自己的视野共享给队友。白逸深才能及时赶到,一剑拦住了意图离开的尸魔。   这个帮手可不比楚江王,绝对是一大战力。   殷渺渺迟疑了片时,还是决定冒险问一问:“你我无冤无仇……”   “咳,别白费力气了。”尸魔嗤嗤笑了起来,稚嫩的嗓音满是嘲讽,“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她镇定一笑:“是不会说,还是不能说?你们离开前,那位道尊做了什么?”   尸魔僵硬的脸上,一块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了下,很细微,但是被她捕捉到了。殷渺渺暗暗施展魂术,柔声劝慰:“何至于此?想来你们也有苦衷,只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生死面前,还有什么比得上活命呢?”   她循循善诱,每句话每个字都像是说到人的心里去。   尸魔没有说话,似乎有所触动。   但殷渺渺的警觉性反而提高了,立即翻转握在手里的法尺,用四象法阵将他牢牢困住。   尸魔撑在冰屑里的三根手指蓦地收紧了。   这点动静,瞒不过殷渺渺的眼睛。她心知尸魔是在找机会突围,可愿意虚与委蛇总好过闷声不谈,便假作不知,面容愈发温柔:“都到了这个地步,其实你该做的都做了,没必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岱域的未来,难道就该由你们承担吗?”   “呵。”尸魔冷笑了声,抬起的面孔残破血腥,令人不寒而栗,“江离亭说得没错,你喜欢讲交易,谈条件。没错,世界上大多数的东西都有价格,包括忠诚,修士一生,都为了自己,没必要为了别人的前途赔上性命。”   殷渺渺静静看着他,心却不住往下沉。她方才的问话,看似重点在后面的反问挑拨,可实际上,真正的关键在前置条件——都到了这个地步,该做的都做了。   她想知道,岱域的计划是否已经将近尾声,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尸魔大概神识受创,思考速度不够灵敏,忽视了这半句话,似乎默认了。   “你认为我出不起这个价格?”她问。   尸魔咧开嘴角,好似脑袋裂了条缝:“你不配。”   殷渺渺道:“你还没有听我的条件。”   “用不着。”他积攒了力气,艰难地爬了起来。黄幡旋转,连做一道金色的光圈,澎湃的魔气直直贯下,融入残破的体内。   断裂的四肢重新生长了出来,破损的面孔逐渐复原,身上大大小小的痕迹,都在快速地愈合。   短短数息的间隙,尸魔竟然就从重伤濒死的模样恢复到了全盛时期。而那黄幡则像是耗尽了力量,软绵绵地萎落在地,化为尘埃。   尸魔面无表情地问:“知道为什么你不配吗?因为我们是修士,而你,呵呵呵,只不过是天的仆人。”   殷渺渺适时露出了不解又愤怒的表情:“你说什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哪有无缘无故的眷顾,你们的天道偏爱你,只不过是要你做马前卒罢了。”尸魔吃了她一个大亏,哪里平复得了怨气,恨不得字字为刀,把她生剥活剐了,“区区奴仆,还敢和我谈条件?你不配!”   “死到临头,不知悔改也就罢了,居然还说疯话。”殷渺渺一副被冒犯的怒容,冷冷道,“想死,我满足你。”   尸魔抬起手背,擦掉了嘴角的血迹:“尽管试试。”   交易谈崩,只能动手。   但这一回,殷渺渺的压力减轻了许多。白逸深是全盛状态,正面迎敌,正心剑又是心正则强的剑法,遇妖斩妖,遇魔斩魔,根本不像她一样被各种克制。   而尸魔看似恢复如常,动起手来却知道已是强弩之末。   肉身的伤势可以复原,消耗的魔气能够补充,但破碎的灵台只会越来越糟糕。他的判断力开始下降,只能依靠“尸灵僵域”的法则,想将白逸深尸化。   可今时今日的白逸深,已然是元婴修为,同样领悟了自己的领域。   正心之堂,拨乱矫邪。   专克尸魔这样的领域。   败局已是注定。    第620章   杀一个元婴修士有多难?殷渺渺原来不清楚,现在终于体会到了。   她和白逸深联手,围剿了尸魔半个多时辰,他还能坚持。不久,恢复过来的楚江王循着动静过来,以地府之威强行压制,还是叫他拖了小半个时辰。   那时,从他们追入地狱起,已经足足过了四个时辰。八个小时,都够上班到下班了,尸魔也只是奄奄一息,没有最后断气。   如此顽强的生命力,不是金丹修士可比。   不过,差不多到终点了。   楚江王的招式虽然少,但暗藏天威,对僵尸的杀伤力极强,同时也克制了其恢复能力。尸魔借用利器恢复过来的身体,再度变得残破不堪,四肢尽断,不是被她的烈火烧成灰烬,就是变作了一滩肉泥。   现今,唯有头颅挂在躯干上,满脸鲜血,看不清五官,漆黑如墨的眼瞳里,慢慢透出了一缕亮光。   他的眼里重新有了色彩,映出的却非当下的杀局。   尸魔的神智已然模糊,恍恍惚惚间,许多往事涌上心头。   他叫姜不负,出生在岱域中最偏僻的西南域。   岱远这个地方,分为东、西、南、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大域,而后还有上域和下域,合称为十域。这是后来取的名字,最早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叫法,和十四洲差不多。   西南域原来叫做荒域,也叫什么不归山、百毒野,总之环境非常恶劣就对了。   他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了,也许是凡间夫妇,也许是低阶的修士。只记得某一日,他们遭到了僵尸的袭击。   父母为了保护他,与僵尸同归于尽。但他当时已经中了尸毒,侥幸未死,成了半人半僵尸的怪物。   在荒域,有太多太多僵尸、死灵、怨魂,还有许多来“替天行道”的人修。一个刚变作僵尸的孩子,没有意外的话,要么成了同类的食物,要么就做了战利品。   但他的运气着实不错。   有一个散修救了他。一个刚刚死了女儿,却舍不得孩子离开自己,想将她变作僵尸的父亲。   他说:“我家宝儿会孤单,你们做个伴吧。”   就这样,他被收养了,有了一个本事不是很大,却也不歧视僵尸的义父,也有了一个脑子不是很灵光,只保留着本能的义妹。   有一回,义妹偷偷跑出去,不小心被个道修看见了。对方二话不说就要杀她,他就冲上去,把那人杀了。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血肉的味道,甜美芬芳,带给他无穷的力量。   义父看着他,说:“在修真界,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可你不是人修,很多事别人做得,你做不得。”   他不懂。   “答应我,别人不杀你,你不可以杀别人,只有别人要杀你,你才能杀他。”义父要他发誓。   那会儿毕竟年幼,虽然贪心力量,却抵不过父子之情。他发了誓,嗓音稚嫩:“人不杀我,我不杀人,人若杀我,我再杀他。”   至此,义父给他改名,名为“不负”。   人不负我,我不负人。   然而,狗屁世道才没这么讲道理,多得是“没有理由,就要搞你”的人。十余年后,义父被昔年的同门找到,说什么清理门户,不念分毫旧情,将他杀死,又把变成了僵尸的义妹烧成了灰烬。   唯有他受了伤,躲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养着,侥幸逃过一劫。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记下了这个门派的名字,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为亲人报仇雪恨。而付出的代价,就是成为了道修名单上恶贯满盈的魔修。   他才不在乎呢。   只是当年发过的誓,一直牢牢记得。没人来惹他,他就控制住自己,不去主动杀人。   这个誓言约束了他,让他度过了魔修的心魔劫,没有在杀戮中迷失自我。同时,也让他在魔修里拥有了还算过得去的名声。   因此,广陵道尊联合道、魔、妖三家,共救岱域时,他因为品性与修为都吻合要求,被选中成为了救世之人。   他其实并不在乎别人的生死。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岱域亡了,荒域自然也会消逝。那是他的故乡,他的地盘,他唯一拥有美好回忆的地方。   所以,姜不负来了。   五百年谋算,五百年安排,每一颗棋子都落在了自己的地方。该做的都做了,阴极固然可惜,然而,迷汤泉终不是转生石,也不算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算死在这里……也很正常吧。   事实上,姜不负预想过这个场景很多次,前来十四洲本就是步步危机,死在什么时候都不稀奇。   但是,五百年时间,假如留在岱域,他或许已经是化神,可以自求出路。如今却要死在敌人手里,尸骨不存。   值得吗?   不知道。   可人非草木,谁能彻底自私自利,不顾旁人半分?纵然是杀人如麻的恶棍,也有一刹那的善念萌生。姜不负觉得,自己不算是个好人,然而就像他发过的那个誓,世界上总有些什么东西,是不一样的。   鲜红一片的视野里,有人慢慢走近。   流逝的力气灌回了体内,视野清晰起来,耳鼻重新开始工作,喉舌也有了发声的能量。“太迟了。”他仰起头,咧着嘴角,挑衅地说,“就算杀了我,也没用。”   “有用没用,我说了算。”殷渺渺冷硬地说。   姜不负嘿嘿笑了声,仿佛真的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他没有争辩,成败与否不在嘴上,只是缓慢而有力地说:“我们会成功的。”   会成功的。   他长大的荒域,会好好的。   埋在后院里的义父、义妹,会继续安静地沉睡。   山下的小溪会像原来那样春化秋冻,枝头的鸟儿依旧年年来筑巢。   遥想中,耀眼的焰光直冲面门,双眼受到刺激,不受控制地流下了两行泪。   眼睑闭合,天地满是赤红。   隐隐约约间,他又回到了熟悉的小院,墙角的柳树迎风扬起,义妹拍着手,嘴里哼着童谣:“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   极度的炙热中,僵硬了不知多少年的身体,似乎又有了做人时的温暖。坏死的脸颊肌肉抽动着,牵起了嘴角。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归于虚无。   *   尸魔死了。   殷渺渺忌惮他的能力,用红莲花将他的尸身焚做了灰烬。纷扬而落的骨灰被寒风吹向四面八方,散落无踪。   就算是化神在此,也不可能再复活。   她如释重负,呼出了口气,精疲力竭:“可算是结束了。”   楚江王没和修士真的动过手,一时半刻没回过神来,歇了好一会儿才道:“既然贼子已经伏诛,本座也该回去了。”   每个阎王都有自己的职责,离开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殷渺渺强打起精神,好生感谢了一番:“此次多亏有地府拨冗相助,铭感五内。”   诚然,楚江王前面坑了她一次,但后来看清了形势,就很明智地选择了配合他们。若非有他和地狱的力量压制,也许早就让尸魔给跑了。   这感谢说得真心实意。   而楚江王当官多年,别的不行,场面功夫一流,忙道:“该我等道谢才是,贼子盗我地府之物,若非真君相助,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补救,届时恐怕为时晚矣。”   双方客气了会儿,友好分开。   殷渺渺这才放松下来,掀起眼皮子,问白逸深:“你怎么在这里?”   “无策峰送了一个卦象过来。”白逸深解释道,“我就来走了一趟。”   “无策峰?他们怎么知道你在哪里?”连她都不清楚白逸深的去处,无策峰什么时候这么神通广大了。   白逸深知晓她已接任阁揆之位,故而也不隐瞒:“他们送到了离窍岛。”   殷渺渺吃了惊:“你去了离窍岛?”   离窍岛在东洲之东,与黄泉、坠仙崖、归墟并称为四大死地。白逸深好端端的,怎么会跑到哪里去?   白逸深言简意赅:“琅然道君在那里。门派有命,要我去离窍岛恭听吩咐。”   “具体点。”她说。   白逸深只好从头说起。   当年,殷渺渺为了结婴的机缘奔赴南洲,他也差不多时候感觉到了自己的机缘所在。不在南,在东。   他不解。然而,殷渺渺离开后没多久,掌门便召见了他,派他去执行一个特殊的任务:去离窍岛襄助琅然道君。   琅然道君乃是冲霄宗的化神修士,算辈分是如今掌门的师叔。   与归元门的长阳道君不同,她以琴入道,不擅斗法,在道侣死后心灰意冷,退居离窍岛镇守。近千年来,她感觉到身体开始衰弱,而镇压的东西却变得强大,唯恐某一日,自己会身死道消。   所以,她传讯给门派,要他们派一个性情坚韧,能守得住苦修的年轻弟子过来。一方面算是教导一下后辈,另一方面,也是以防万一。   门派把年轻一辈的弟子摸排了遍:顾秋水是旷世奇才不错,可耐不住清修寂寞,殷渺渺固然腹有锦绣,却也是红尘中人。算来算去,磨剑峰出身的白逸深资质上佳,又常年苦修,心无外物,最合适不过。   白逸深去了离窍岛,苦修多年,一举结婴。原本短期内不会回归,但前段时日,无策峰托掌门传来了一道讯息,说什么“乱世之劫,始于东冥,晨曦新星,护佑安宁”。   东冥指的就是桃止山,而晨曦在东,说的是冲霄宗。门派想想,如今留在东方的年轻弟子,就只有白逸深了,于是送了信过来。   白逸深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来做什么,只是到了鬼界,恰好看到此地有纷争,便过来瞧了瞧。然后,就收到了殷渺渺的讯息,按照她的指引拦住了人。   “大致就是这样。”他结语。   殷渺渺的心情很复杂。   尸魔说什么来着,天眷?呵,白逸深什么也没做,就得到了化神的青睐,而她被化神追杀,险些死了;与鬼帝魔修累死累活打了一架,绞尽脑汁设下圈套,才逮住了敌人,他什么也没做,得了个卦象就正巧赶到。   她是后娘养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终于结束掉尸魔的剧情了,??ヽ(°▽°)ノ?   尸魔,名字听着可怕,其实是个正太,还是个身世凄惨的正太。反派也是人,当然也有自己的故事,然并卵,侵略总是非正义的。   *   读者来信~   1、突然莫名想到了一个ted演讲一个经历三次婚姻找对的感觉社会学家 说的一个观念—和自己结婚 改变了她接下来带生活。marry with yourself mean 无论贫穷富贵 高峰低谷 爱当下的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不舒服时候安抚自己 不开心时候哄自己开心 爱现在的自己而不是要自己更好才爱自己 陪自己一起活下去约人间湖光山色 让体内作为伴侣自己给自己想要的生活 (ps 后两点是演讲之外我发散觉得也应该有的含义)想渺渺也是吧 无论飞升时候她有没有另一个人陪伴身边有没有有情人 我想都不重要了吧 经历这么多风月修炼 她已经得到了一个最好的伴侣—自己了 (ps哈哈哈好巧 昨天和闺蜜谈感情现状 也说到了 感情真的是一场修炼 改变磨合自己)   (感觉现在的看文口味也反应出了读者的改变,从找个好的男人到靠自己,有种觉醒的感觉~)   -   2、所以…白逸深可以当下一个男嘉宾了吗?!!!可以睡了吗!   (不可以哦^_^)   -   3、原来在有些人那里,脱单就是分分钟的事,我好酸,我宇宙无敌超级柠檬精上线,我也想脱单也想谈甜甜的恋爱也想冬天里抱一抱呜呜呜我酸死了我整个人酸的冒泡泡呜呜呜   (冬天还是暖气和热水袋靠谱吧)   -   4、其实我倒觉得天光是很幸运的人啦,在最好的时候遇到最好的人,留下的也是最好的爱情,要说运气差似乎也只能说是差了一点,其实真要说哪一任的运气又算是好呢(真的好也没后面人什么事了),就说莲生真的是我最惋惜的一位了,能在最后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但也只是选择了死亡的方式。所以对比下来我真的不觉得天光运气差,只能说分配不均吧,他花在爱情上的运气实在太多了以至于无缘维持下去,但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显得现在这个“无情”的天光特别好吃,易水剑让现在的他变成了一个密封的罐子隔绝内外,感情一成不变的封存在里边,说是淡了又怎么会有白头,有那一遍又一遍的读信只为了最后的一个落款?酒越陈越香,一份感情又会如何呢?时间是不是真的只会将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情风化呢?哇,真的期待他再进阶之后对易水剑的领悟   (命运时常捉弄人)   -   5、我从国庆前辞职了,一直咸鱼到现在,肠胃又特别差,今天又肠胃炎了,一天就吃了一片土司和雪饼。这个时候如果有莲生来照顾我就好了,称心也可(好了,我知道我在想屁吃)   (还是那句话,我都可以)   -   6、这篇文章在我心里不是言情文,是修道文,希望大大不要走偏了   7、前面的,你说对!这是修道文!感情线都是配角!复合什么的弱爆了QAQ   8、虽然是修真文,但是有规定修真文就必须主角孤身一人吗,这文已经没什么玛丽苏了,就希望给运气不好的渺渺一点点运气,最后能有一个人和她并肩携手。   (这三个评论放一起,挺有意思的。我觉得吧,没有人规定修道文该是什么样的。有感情戏,故事未必肤浅,没有感情戏,故事未必精彩,好不好要看故事本身。感情戏并不会拉低逼格,相反,爱情是创作永恒的主题,能够升华)   -   9、说起感情状况,我补一个从脱单到异地到异国党?大概完结前能订婚叭...   10、请那位分手后火速脱单的朋友分享一下经验????怎么做到的!!!!   11、我是你的老读者啦,刚看你的文的时候才刚上高中,现在不光考上了梦中情校,前两天还脱单了!!我可开心了!   12、看大家都是感情上的事儿!我从追这个文开始准备保研到现在保送成功,不管经历了多少波澜,感觉生活就是把自己的跌宕起伏和旁的隔的很开。看见渺渺依旧照着自己的心走下去真是太好了,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13、从看文就一直单着的我就看你们在评论里秀……   (13也是我的心声……感觉一个读者来信栏目不够,得加个情感咨询项目了……) 第621章   气运这种事,很玄,很没道理。   殷渺渺早就知道自己的运气从来不算好,稍稍郁闷了下也就缓了过来,毕竟尸魔已死,目的达成,足够了。   她缓了口气,旧伤新伤便悉数开始作妖,胸闷头晕,难受极了。   白逸深问:“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回阳间。”她问,“你呢?”   他道:“自当复命。”   “既然如此,先离开地狱。这里着实让人不舒服。”殷渺渺站起身来,“你也别急着走,我有事说。”   白逸深点头,搀了她一把,带她离开了寒冰地狱。   入口出去,便是桃止山。鬼修的地盘可比地府热闹得多,甚至有茶寮客栈,只是他们两个大活人不方便住,就近寻了个地方歇脚。   白逸深问:“你可是有事要我传回门派?”   “算是吧。”她寻了个平整的地方依靠着,取出丹药来服,眼波斜斜睨过去,悠悠道,“莲生啊,我累得很,你同他说说来龙去脉。”   白逸深的面色微微一变。   缩小成发簪大小,斜插在发髻里的水晶莲花中,懒洋洋地飘出了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就知道使唤我。”   “快去。”她笑骂,“我疗个伤,你们走远点,别吵我。”   “呸。”红衣的器灵踏着花焰走出,啐她一口,“小心被狼叼去。”   殷渺渺装作没听到,设了结界,以表明自己真的要安静疗伤。   莲生骂归骂,终是不舍得打搅,扭头走开:“别理她,我们说说话。”   白逸深的眼瞳深了一些,有晶莹的亮光一闪而逝。他轻轻道了声“好”,随他走远了一些。   风拂过耳,故人相见。   莲生打量着他,半晌,一笑:“挺好,没输给她。”   “你好吗?”白逸深最后一次见他,是他来磨剑峰寻人。那会儿他上上下下把他挑剔了番,全然不像是告别。于是,他也要很久以后才知道,当年的他已存了舍身的死志。   为什么?白逸深无数次想问,可真见到了人,又开不了口。   只好问“好不好”。   但做了器灵,没了自我,如何算是好呢。   莲生何等玲珑的心思,一眼便瞧出他未说的话,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们想的都一样,做器灵哪有做人好。”   白逸深无法否认。   “可我却道是如今更好。”莲生美目流转,“人有生老病死,我已不在其中。要是运气好呢,指不定你们都死了,我还好好的。”   这倒也是,仙器不毁,器灵不灭。   看他不说话,莲生停了会儿,慢慢道:“从前我想着,要我也是修士就好了,不用等别人,跟着走就是。可我这几百年看下来,修士想的和我压根不一样,你们求个道。”   白逸深知道他在说谁,静静听下去。   “所以,还不如这样。”他媚眼如丝,风情如旧时,“虽受制于人,好歹也是自己挑的,凑合着吧。”   话说得嫌弃,可白逸深哪里听不出个中甜蜜,想开口说什么,又忍住了。   莲生又笑了:“怎么,想和我说,我死了,新人一个接一个,替我委屈呢?”   白逸深叹了口气,默认了。   “我死了,她活着。”莲生却无怨怼,修士寿命漫长,活着的时候浓情蜜意已是足够,死了还要人守着太为难人,也没这个必要。既然活着,就得向前看,故而道:“我盼着有人能好好看着她呢。你瞧瞧,现在弄成这样,说来我就有气。”   这牢骚发得真情实意,白逸深沉默下去。   莲生恨恨骂了句,气平了些,又道:“过去,我盼着她受伤受累的时候,能陪着她,这会儿也算是如愿以偿。你们修士各有各的道,谁能像我呢。我知足了。”   “当真?”白逸深问。   “怎么,假的你把我抢去,和你朝夕共处?”莲生瞥着他,“不了,我对男人的兴趣可没对女人大。”   白逸深才不上当,追问到底:“我只想知道你好不好。”   这人真是百年如一日的执拗脾气。莲生好气又好笑,然而,念着他终究是唯一念着他的人,口吻软和下来:“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有舍才有得。何况,她待我多少情谊,我心里清楚,够了。”   白逸深不语,久久凝视着他。良久,微微笑了:“那我便放心了。”   “要你操哪门子的心。”莲生轻哼一声,回过首,却还是赏了他个风情万种的媚眼,眉梢唇角,无限笑意。   *   殷渺渺打坐了两个周天,这才看到那对故友慢悠悠地回来。她收拾了尸魔,心情甚好,玩笑道:“是不是有点失望,我怎么没被狼给叼走呢。”   “呵。”莲生抿起唇角,好整以暇道,“看来郎心似铁,不要你呢。”   殷渺渺愕然,旋即笑叹道:“我认输,说不过你这琉璃心肝的玻璃人。”   莲生眼波一斜,恼怒也像勾人的糖丝,一缕缕甜到心坎儿里去。白逸深在旁看着,最后的担忧也放下了——或许不够爱,却足够怜惜。   死亡并不是终点,有的才刚刚开始。   “我该回去了。”他道,“阴极黄泉一事,会及时转告掌门。”   都是老熟人,不必多客气。殷渺渺道:“那再好不过。你再替我去趟凌虚阁,叫他们安排几个弟子去陌洲历练,我这次伤得不轻,得养上些日子。”   “好。”   各有要事在身,无暇多叙旧,二人就此告别。   殷渺渺的通行令牌还未逾期,借助它再度回到了阳间,依旧在秋洲黄金台的小院子里。   恰逢午后,阳光灿烂,花香扑鼻。   她正准备洗漱一二,上床睡觉养神,却听外界喧闹不止,不由奇怪。这地方是她特意挑的清净地儿,在巷陌深处,白日素来安静,怎的外头这般热闹?   神识扫过,忽而怔忪。   秋洲是一整片茂盛的森林,密集度堪比热带雨林。因而城市并不建在平地上,而是搭建在无数高低错落的树上。   她所在的这条巷子,其实就是一片巨木搭建而成的树屋群。   这会儿,就在她院子门口的树冠平台上,有个熟悉的人正在买东西。而且是老大娘、小姑娘自己提着篮子,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围着他一个人叫卖。   “叶真人,你看看我这涵碧草好不好?”   “叶真人,我这梨花片是家传的,三百多年了。”   “叶真人……”   “叶真人……”   她:“……”   叶舟什么时候跑来她门前的?还一副开集市的样子,吵死人了。   殷渺渺烦得很,解了外衣,懒得洗漱,转身就靠在榻上睡了起来。帐子的结界一拢,外头的声音便听不见了。   不出片刻,她便沉沉睡去。   一梦便是大半日,再醒来,已是月上西楼。   外面灯火辉煌,正是夜市开张的时候。她懒洋洋爬起来,洗漱换衣,夜风凉爽,便到露台上去梳头。   下头支着好些摊子,画糖人的、煮茶汤的、烤兽肉的、做云吞的,食物的鲜香气飘散开来,比白日的世外桃源多了许多烟火味。   更动人了。   她摸出几块灵石丢进露台上的小篮子里,直直垂落下去,落到云吞摊子旁:“要一碗虾仁的。”   秋洲的树屋高低错落,行走不便,很多时候都用竹篮吊上吊下,大家习以为常。卖云吞的老汉“诶”了声,手脚麻利地裹了起来。   旁边茶汤摊子的小妹仰头一看,是个漂亮又修为高的女修,马上推销:“仙子,要不要尝尝水梨汤,有养颜之效呢。”   “好啊。”她又丢灵石下去,叮叮咚咚。   不问价格就买的主顾,人人喜欢。各个摊子都凑过来,一个说糖人是十年老蜂的蜜,灵力充沛,甜而不腻,又一个说自家的冰酪是本地一绝,必须尝尝。   人多嘴杂,这里的动静很快吸引了叶舟的视线。   他抬头望去,就见高处的树屋露台上,魂牵梦萦的人只穿了件素白纱的寝衣,斜斜靠在栏杆上,慢悠悠地理着垂落的乌发。星光灿灿,明月皎皎,衬得她的面容宛若玉雕,说不尽的朦胧幽美。   “师姐……”他怔怔看着她,提起手里的药篓就走。   挤过人群,挤过食摊,挤过拥挤陡峭的树桥。身后有人在叫他,擦肩而过的人破口大骂,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以最快的速度走到楼下,与她的目光相遇了。   “师姐。”他仰头看着她,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师姐。”   她趴在手臂上,仿佛什么事也没有,笑语盈盈:“你怎么在这儿啊?”   他迟疑了片刻,说道:“我来送信。”   “哦。”她点头,然后提着吊上来的食篮进去了。   没理他。   叶舟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拾阶而上,一路奔到她院子门口。巷陌深处,树冠茂密,遮得一点星光不透,黑漆漆的。   她门前也不像其他人,檐下挂着灯笼,一看就是闭门谢客的架势。   他徘徊了少时,还是走到门前,轻轻叩响了门扉。   “你不是送信去吗?”声音响起,如在耳畔低语。   叶舟定了定神:“我来给师姐送信。”   “从门缝里塞进来吧。”她云清风淡。   叶舟道:“口信。”   “那你说吧。”她的语气还是那般温柔,没一点生气的样子。   可门就是不开。   他抿紧了唇角,轻轻唤着:“师姐。”   “我听着呢。”她慢悠悠道,“是陌洲出了什么事,还是你们孤桐师叔有话带给我,说罢。”   “都不是。”叶舟深深吸了口气,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提着的药篓,“是我想你了,我想见你。”   屋里,饮着梨汤的殷渺渺动作一顿。   她为难叶舟,也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不能让他轻易如愿以偿,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也有点好奇,他这回能编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糊弄人。   然而,没想到他居然说出口了。   那么直白地说想她。   “师姐。”他立在门口,手抚着古旧的门扉,轻柔得仿若在触摸谁的面颊,“我想见你,能让我见见你吗?”   静默少时,“吱呀”,门开了。   第622章   烛火摇晃。   进门一刻钟后,叶舟坐在小炉前,用木勺搅着里头的药水。等到气味浓郁起来,灭火出汤,倒了七分满的药水在白瓷碗里。   殷渺渺靠在窗边的榻上,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扇子:“我不要喝这个。”   “你不能吃那些东西。”叶舟把药碗放下,将桌上摆出来的小食收拢在一处,搬到院子里,一把火给烧了,回来就给她两个字,“喝药。”   她啪一下把扇子摔在桌上,沉下脸:“你是来管我的?”   “师姐伤得太重,这些属性相冲的东西,不能入口。”叶舟心平气和。平时师姐生气很严重,但和受伤比起来,高不高兴只能往后排了。   再说了,南洲受伤那会儿,就是他照顾着,一回生两回熟,知道她不痛快归不痛快,讲道理还是会吃的。   他开始给她分析:“云吞里的是蓝线虾,过于寒凉,平日里都需用姜中和,这会儿着实吃不得;那个蜂糖放了已有些日子,药性早已流失,吃了无用,还掺有杂质……”   殷渺渺听他把下面夜市里所有吃食都分析了一遍,结论是没有一个可以吃,于是很爽快地给了他一个字:“滚!”   辛苦了那么久,终于能松上半口气,想闻闻人间烟火续一秒,过分吗?偏生他要过来烦人,看着就惹人讨厌!   叶舟冷静地讲条件:“师姐喝药我就滚。”   “你真是长进了。”殷渺渺气极反笑,“凡人是当了爹就不一样,你是当了人师父,有瘾头了吧。”   叶舟抿住了唇。   “出去。”她指着门。   叶舟没听,从储物袋里掏东西:三百年蜂王蜜、一千灵石一小袋的红豆、拳头大小浑身雪白的玉雪梨,一簇晶莹如水晶的银耳……一样样处理,尽量保留住里头的药性,然后倒进砂锅里,慢慢熬煮。   甜香的气息飘散开来,蜜的甜、红豆的香、梨的清冽混合在一起,叫人想起温暖的春日,阳光照在身上,行走过姹紫嫣红的花园,沾染的那一身清香。   与之相比,刚才只喝了一口的梨汤便甜得太直接,仿佛一口白糖塞进嘴里,齁得廉价。   半个时辰后,梨汤熬好。   他端过来给她,又把凉掉的药泼了,重新开始熬。   无怨无悔。   殷渺渺叹了口气,低头喝梨汤。温热的汤水滑入喉咙,身体里慢慢升起一股热意来,积压在经脉里的痛楚似乎减轻了一些。   熬好了药,他端过来,无声地递到她面前。   也接过来喝了。   疲倦上涌,这是身体开始自我修复的前兆,需要节省精力应对伤病。殷渺渺没有强撑着,歪了歪便睡了过去。   叶舟收拾完回来,就看到她睡去的样子,心里不由一阵难受。   从凌虚阁的首席弟子,到一大宗门的阁揆,印象里,师姐做什么都镇定自若,游刃有余。只要她在,身边的人便有主心骨,无须担忧慌张。   他一直倾慕着这样的师姐,心甘情愿唯命是从。   可是,人非草木,乃是血肉之躯,谁不会累,不会烦,不会发脾气呢?顺从不是不好,但于发号施令的人来说,也同时意味着承担责任。好比他教导弟子,要她事无巨细按照自己说的步骤炼丹,自然也要细细考虑她是否能做得来。   怪不得她要他走,是他弄错了,还不如当年没捅破的时候。假如能够早点醒悟过来,何至于让她受了伤都没人照顾。   他怎么就真的走了呢?   这回若非下了狠心,她一人在此养伤,又该怎生是好?叶舟悔意迭生,恨不得时光倒流。   但这终究是妄想。   他深深吸了口气,轻手轻脚走过去,将她抱了起来,送回床榻上。她没有醒,面色苍白,眉宇间是藏不住的疲惫与憔悴。   叶舟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虚虚抚了抚她蓬乱的鬓发。   *   殷渺渺这一觉睡得极其踏实,醒过来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掀开帐子往外瞧。   应当是白日,天色灰蒙蒙的,淅淅沥沥的雨滴从茂密的树叶里落下来,清清脆脆,煞是好听。   “师姐醒了。”叶舟提起茶壶,倒了一碗花蜜茶,递到她唇边,“喝些水,甜的。”   她笑了,就着他的手喝了下去,果然温温甜甜。   叶舟不意这般轻松,唇角弯起,又见她唇上沾了水,润如花蕾初绽。他已许久未曾亲近她,一瞥之下情涌难抑,不知怎的就低下头,想靠近一些,再近一些。   鼻端满是花茶的芬芳。   他屏住了呼吸,心跳如雷,然而,双唇堪堪触碰到甜蜜,怀里的重量便骤然一空,化作烟雾飘散。   她坐在床榻的另一头,淡淡道:“怎么,觉得我躺在这里,就能任你摆布了?”   窘迫与羞愧霎时上涌,他清隽的面容涨得通红,喃喃辩解:“绝无此意,我不是有意冒犯……”   “这还叫不是有意,那我还真不知道什么算有意了。”她抬起眼睫,眸中潋滟,藏着幽微的笑意。   他看懂了她的眼神,心知她并未真的生气,稍稍放心,然而不好意思继续待在她面前,转头避开视线:“我熬了粥,师姐先吃些再用药。”   其实,修士受伤最忌讳乱吃东西,免得属性相克,反而加重伤势。但叶舟与她相处久了,知晓她有些凡人的习惯,要吃点什么才肯吃药,故而一早便去买了些合适的食材,亲自处理了,确保即便不能疗伤,也绝不会加重伤势。   殷渺渺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气。白瓷盅里,灵米熬得稀烂,里头有细细的肉丝,小小的菌菇,汤水飘着一点点的油花,应当是熬了许久的高汤。   尝了尝,味道极好。   “你不是炼丹师吗?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她问。   “不过炮制与火候,又有什么难的。”叶舟答得无比平淡。   学炼丹,第一件事就是要熟背大多数材料的属性,再学炮制材料,晒、煮、磨、烘……全都要会。然后是火候,精准掌控十二重不同的火力,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起码练上三年。都过了关,方算是入门,能碰炼丹炉了。   他解释给她听,换来她一句慢悠悠的疑问:“你学这些本事是为着炼丹,这会儿却是用来做饭,是不是太暴殄天物了?”   叶舟一听,知道重头戏来了。   他道:“丹药与饭汤都是为了疗伤救命,并无区别。”   她舀起一勺肉粥,轻轻吹凉,慢条斯理道:“我记得,你之前还同我说,外丹本是弥补内丹不足,怎么又成了疗伤救命了?这可是医道。”   “师姐,丹药丹药,外丹药用。”叶舟轻声道,“二者不分家。”   有点意思了。她喝着粥,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药,治病救命,丹于人而言,也是一味良药。”叶舟道,“只不过救的不是命,是道途。”   殷渺渺笑了:“所以,最好的丹药,是救人道途的丹药,对吗?”   叶舟点头。   服下就能提升一个境界的丹药好不好?当然好。老祖宗们发明丹道,就是想模仿内丹形成的过程,得道长生。但普通乃至低阶的丹药,也不是不好,于有需要的修士而言,这比进阶的丹药更宝贵,更重要。   “丹药只有优劣之别,无好坏之分。”他望着她,竭力自然地补充后半句,“想来师姐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是我一直没有悟透。”   殷渺渺瞥他眼,似笑非笑道:“我于丹道一窍不通,哪会早就明白?这是你悟出来的道理,同我没什么干系。”   “师姐当初叫我研制新丹药……”   他举例,她又打断了:“那是权宜之计。”   叶舟准备好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喉头,说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她却仿佛没看到他的窘迫,轻描淡写带开话题:“药呢。我吃了再歇会儿。”   他抿抿唇,转身出去端药。来回几步路的功夫,再度酝酿了说辞,趁她喝药的时候,直奔主题:“我的道,与师姐的道,并无相悖之处。”   她慢慢饮着药汁,没理。   叶舟伫立在床畔,忐忑地等待着,然而,直到她将药喝尽,将药碗塞回给他,也没有得到回应。他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意外,只是一颗心像试图靠岸的小舟,还未泊岸,又被浪波推开了。   他不可避免得有些难过,但竭力控制住了,假若无事:“师姐晚些想吃什么,我去备着。”   “不想吃,累了。”她躺回柔软的被褥里,后背朝着他,“别吵我。”   他轻轻应了声,掩门出去了。   罗帐里,殷渺渺枕在手臂上,忍不住连叹了三口气。她原是想听听他这段日子历练的结果,若是寻到了道心,也不枉费她把人晾了那么久。   谁晓得他居然来了这么一句:不相悖。   ——相悖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她的心就好像被蜜蜂蛰了一下。接受现实,继续前行,不代表不会耿耿于怀,平生若有憾事,云潋为一,此为二。   老实说,她有些恼火,只是压了下去,而后再细细一想,却五味杂陈。   她出现在叶舟生命里时,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修士,三观尚未形成,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她这个首席弟子的影响。后来那么多年,他入凌虚阁,随她一路去南洲,她继任阁揆后,又接手了与她有关的许多任务……潜移默化中,他的想法已经彻底改变。   并无相悖之处。殷渺渺咀嚼着这几个字,一点也怀疑这个结论的真实性。他一直追随着她,如何会相悖?   但他还是太天真了。   道意相类,会是很好的同伴,却未必会是合适的恋人。感情素来不讲合不合适,反而时常捉弄,陷人于两难之地。   她不相信道途不悖,便可天长地久。只是,不信归不信,他千里追逐而来,终归让她的内心起了些许涟漪。   作者有话要说:  客观来说,前几任除了天涯,拿的牌各有各的缺憾,唯有叶舟的牌是最好的。然并卵,好牌不等于能赢,开局过半再加入,有些事亦难挽回,世上从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关键在自己如何做。   叶舟的“好”,不在于他的客观条件,而在于他开始努力争取了。   *   好啦,继续回信~   -   1、太坑了…我都追平了还没修好!舟舟终于是勇敢点了~其实白白不错~给个机会咋样~   (给谁机会??白逸深我觉得是最没有感觉的一个男配了,也有支持者吗??)   -   2、我是那个分手后隔了两天又脱单的那个!!!咳咳,就是之前和初恋男友异地嘛,到后面也感觉性格不太合适了~提了分手后我就在寝室哭诉,然后室友的男朋友在隔壁学校读博,刚好他有个同学想找对象→_→就介绍我们认识了,大家一起吃了个饭回到各自寝室,那天晚上博士哥哥就对我表白了,我感觉还挺合拍的,就答应了。于是就这样脱单了…但是前两天初恋来找我复合了,没有答应,哈哈哈,可不能脚踏两只船哦。不过这段恋情也比较恼火~我研三马上毕业要回家工作,这个大哥过几天就要去美国进修两年,那就是跨国恋了,都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下去呢   (……厉害厉害,忽然好奇颜值)   -   3、这个文我看名字以为是沙雕文才进来的,然后一看并不是,反而是很认真的诚心之作,世界观和人物设定都很厉害,合情合理还很有趣,我记得关于元婴那段我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省略)各位读者太厉害了点吧,又升学又恋爱又分手又结婚,看呆了,牡丹真的变柠檬牡丹了,你们怎么做到的呀?求分享经验呀!   (亲,学不来的,你看我写那么多言情故事,还是牡丹狗)   -   4、呜呜呜呜我以为我想见你的是天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天光没了感情也可以睡一睡嘛!求作者拉出来遛一遛!   (天光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啊,好虐〒▽〒)   -   5、刚看的时候还是小卓连载,还在担心这女娃子怎么回去,迷心花又是什么,那时候有男朋友,也没必要瞒着家里和他交往,坦坦荡荡。经历了考研和分手后,现在颓唐的读研,心里很乱,仿佛已经失去了大部分能力。   (好好读书,学习就是付出便有回报,比男人靠谱多了)   -   6、读者来信的形式感觉更私密一些,有一种和作者直接交流的感觉,更容易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而且和其他读者不会有联系。平时评论感觉不知道作者看不看也会注意其他读者就没有那种直接抒发情感的冲动。我也超喜欢读者来信环节!!作者认真看和发表意见真的太棒了!!只有在这本书这里才有这段没评论的时间也很棒的感觉。(就是之前一口气追文超想吐槽的时候很难受,现在赶上进度还能上电视感觉非常nice.)最后想说这本书从之前一口气追到现在每天等更新都一直没有让我失去热情(我是一个特别没有耐心的人平时多半看完结文等更新会很着急和心塞),个人感觉之前的剧情一口气非常连贯衔接也很棒,现在虽然每天看更新剧情和观感上没有那么连贯但每一章都有足够的吸引我但不会觉得断的一手好章的内容。追这篇文感觉就像在最喜欢的季节和时间里漫步,有足够的耐心欣赏当前的风景,也能等待未来的发展。。   (读者来信的回复感觉比回评论更真诚,不过用不了几天就会恢复了,大家有什么悄悄话这两天抓紧时间和我说哟,嘿嘿(*^▽^*))   -   7、【高亮】严重警告,寂寞孤单的单身狗们,?我才从坑里爬出来,半个月前有感而发买了只拉不拉多回来陪我,结果上班神思不属,回来身心俱疲还要捡狗屎,拖地,准备狗粮,我自己都快跟她一起吃狗粮续命了,太辛苦了,半撸狗的兴趣都没了,外面租房,房东又不让养,无奈领养给别人了,还损失了很多毛爷爷??   (哈哈哈哈哈,笑出猪叫!!!!!!!!!!给你加粗加亮哈哈哈)   -   8、青青知道日本牛郎Rond嗎,我覺得他就是真人版的蓮生哈哈   (知道,感觉不是很漂亮,但挺厉害的,各行都有人才)   -   9、从看文开始就一直单着,,但是现在已经成功熬过高考啦,还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嘻嘻)希望在文完结之前能够谈一场甜甜的恋爱叭(许愿)   (哈哈,祝福你~~)   -   10、舟舟啊!!!其实看了这么多男嘉宾,感觉青青还是比较倾向于能够直白地表达出来的爱情,好像只有称心是例外,但是我有时候觉得他并不能算是得到了渺渺的爱,所以有没有想法写那中双方都有意但是朦胧不清的感情呢~   (倒也不是,只是竞争激烈,太含蓄了就会被淘汰。其他文双向暗恋的话,比如校园,那猜来猜去也很有意思)   -   11、有的猫根本不给撸也不给吸,比如我家的,每天摆好饭等她大驾光临,人家吃完就跑出去了,猫影子都看不见,还得等好久,她开心了才跟你膝头趴一会儿~前几天叼两只死老鼠放家里沙发底下   (哈哈哈哈忽然被安慰到了2333333333)   -   12、哇,看到叶舟说想见渺渺,我立刻get到了点!!真的心动了呜呜呜!虽然更想天光【我很专一的,别看我这样】   (所以你是站叶舟还是天光??)   -   13、嗷嗷嗷嗷嗷越来越爱风情万种的莲生了,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渺渺今天格外美呢,月下神女,光辉璀璨,树下灯火,熙攘人间,画面感特别强,可惜我不会画画   (脑补的才是最美的~~)   ------   渺渺这边打完歇了两天,差不多了,下面是魔洲部分,努力把师哥写帅一点!   明天见 第623章   尸魔陨落后不久,岱域剩下的五人便得知了消息。   说心中毫无涟漪,那是骗人的,再无交情,再有仇怨,也是站在一个战壕里多年的队友。他死了,难免物伤其类。   今天死的是尸魔,下一次,也许就是他们了。   但若要说意外,也没有。几百年了,侥幸没出大事,可他们都很清楚,过去的顺利只是因为占得了先机,待十四洲反应过来,敌强我弱,只会越来越难。   走到九十九,才成了一半。   最后一步,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所以,他们的心绪波动不过是一息两息的功夫,叹息过后,便重新投入了更重要的事情里。   而与尸魔有过几面之缘的天煞,连感叹的时间也无。   他遇到了一些麻烦。   时间拉回几天前。   那时,万魔行猎结束,魔修们在岛上举行宴会,入场时的座次之争无需多赘述。有趣的是,方无极的小情人先是遇到了袭击,疑似被人强占宝物,后来更是自爆金丹,尸骨无存。   但天煞很清楚,这不过是金蝉脱壳的障眼法罢了。那个小女修身俱灵源,若是真的自爆金丹,灵力的波动应该再强上数倍,绝不会这么普通。   他没多嘴把消息告诉旁人,碍事的人少一个是一个。然而,出人预料的是,方无极反应也不慢。爆炸时,手捧着遗物,一副痛失所爱,撕心裂肺的模样,甚至迁怒在场的魔修,大开杀戒。   可好戏谢幕后,他却极其冷静地返回了岛上。   天煞猜想,许是两个小情人在你侬我侬时玩了点什么海誓山盟的契约,双方间有所感应,这才没有搜寻,直奔一处去了。   这方便了他,径直缀在了方无极后面,准备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天色黑沉,不见月光,整座岛屿暗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倒影,一丝光明也无。耳畔传来沙沙的风声,风里又夹杂着似有若无的呢喃,仿佛魔鬼的咒语。   方无极身形敏捷,如若夜风,瞬间便掠过齐人腰高的草木,深入岛屿腹地。   “蕊儿。”他站定,语气平静,“别闹了,出来吧。”   没有人应声。   安静得有些反常。   方无极心里不受控制地涌起了火气。他将代表姻缘的红鸾星给了她,能够感应到自己的气息就在附近,可就算他已经到了跟前,她竟然还侥幸以为自己没有被发现。   难道,她就这么讨厌他?不惜利用他,也要远远离开?方无极恼恨交织,恨不得质问个清楚。   “蕊儿。”他强行压住了怒火,冷静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之前的戏也不知道能瞒住多少人,若被人看出了端倪,她可就真的危险了。   方无极再度放软了声调,好声好气道:“有事我们回去慢慢说,不要在这里闹脾气。”   这一回,红鸾星有了回应,慢慢靠近了他。   草丛簌簌,出现的却不是朱蕊,而是一团朦胧的星光,轻透而清亮,如一抹淡云轻飘飘地落入了凡尘,如梦似幻。   方无极面色瞬变。   那团星光飘出了黑黢黢的丛林,停在了他跟前,却不是什么光晕,乃是一只只翩跹的莹白蝴蝶。正慢慢聚拢,凝成一道散发着微光的白衣人影。   他手里托着一抹红色的光点,一闪一烁,灿如星辰。   “蕊儿呢?”方无极认出了他身上的灵气,略略镇定。不是魔修,蕊儿的情况当不至于太过糟糕。   “与你无关。”来人轻挥衣袖,将红鸾星送回给他,“这个,四师妹让我代为归还。”   方无极藏于袖中的手骤然收拢,紧握成拳:“你是云潋?”   云潋颔首。   方无极的眼神微妙地变化了一瞬。和朱蕊在一起那么多年,他自然会留意冲霄宗和翠石峰的相关消息:师徒五个人,最有名的不是任无为,是绯闻满天飞,养活了好些写传奇话本的殷渺渺。   作为男人,他对这种女人无甚好感。朱蕊似乎有所感觉,很少提起这个师姐,说起云潋的次数更多些。   “如果没有大师兄,我就不能入道门。”   “当时我容貌丑陋,众人厌之,唯有他视若寻常,不在意美丑之别。”   “比起同情怜悯,我宁可与花草树木等同。”   方无极记得很清楚,最初的最初,她对他另眼相待,便是因为他瞎了,看不见她的容貌,却依旧爱上了她。倘若那时他能够看见,恐怕也难逃被认定为觊觎美色之辈,没那么容易博得佳人芳心。   如此一来,他待云潋就不得不有点微妙了,问出的话也极耐人寻味:“你带走了蕊儿?”   云潋微微一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在哪里?”方无极动了真火,“我和她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   “翠石峰的事,轮不到你外人置喙。”云潋用了一模一样的句式,然则言语淡然,仿佛并无前因,只是说出了现实而已。   方无极胸口郁气凝涩,心知不能解决他便不能夺回朱蕊,干脆不多费唇舌,径直动起手来。   星坠如雨。   《九重孤星谱》因前任魔帝闻名在外,很多人都知道修炼这门功法有个弊端,每上升一个境界,便会有一个虚弱期。然而,有失必有得,修炼者之所以会虚弱,是因为必须去摘夺星辰。   确切的说,是窃夺星辰的力量。   可曾记否,日月星辰本属于神明。诸神陨落后,他们的力量归于天地,化为山川河流、日月星霞、花草树木。而《九重孤星谱》的强大之处,就在于能够从星辰里获得力量。   每修成一重天,便能够与一颗星呼应,夺取力量。只是这种行为多多少少算是挖天道的墙角,因而会受到反噬,这才有了避无可避的虚弱期。   方无极如今修到第五重,前四重分别对应四颗主星:角宿,龙之首,斗杀之首冲,能够加持自己的力量;虚宿,冬至阳初生,年岁起始,有新生之意,能够加快身体的复苏;娄宿,有聚合驱从之意,能够驱使仆从,压制手下,增强其忠心,不易背叛;星宿,朱雀之目,辨凶险,不易被幻术所迷惑,预感危险的到来。   按原计划,第五颗星也该是二十八星宿里的一颗。可是不巧,当年他闭关修炼的时候,遭到了天煞的偷袭,夺主星不成,匆匆忙忙选了另一颗,也就是赠予朱蕊的红鸾星。   此辅星没什么用处,最多是能感应爱人的位置及安危,替其承受一些伤害。方无极素来看不上眼。   但再怎么说,这也是他五星里的一颗,有定情之意。不管朱蕊是主动交予还是被迫夺走,红鸾星落到云潋的手里,方无极便生出十二分的忌惮与愤怒。   甫一动手,他便下了狠手,直缀角宿和星宿双星,将力量与敏锐度都提升到了最大。   霎时间,千万道细如牛毛的星光炸裂开来,吹毛短发的光刃恍如急雨骤临,自四面八方朝云潋射了过去。   说实话,这样的情况放在旁人身上,十个人里有九个要被打蒙——拜托,你看上了我们的小师妹,就算不好声好气地求取讨好,也不能上来就是杀招吧?这是结仇呢。   但云潋偏偏是十个里剩下的那一个。   光芒之中,他的身影消失了。与此同时,空间内的灵气忽而收缩成束,凝做同样的一蓬灵刃,原模原样还了回去。   云潋没有别的意思,随手为之,于他而言,化作剑也好,刃芒也罢,本质上并无区别,未曾细想。   可看在方无极眼里,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大有嘲讽之意,几乎等同于巴掌直接扇到了脸上。   他脸色铁青,身形遁离原地——星宿能提前辨识出危险,云潋的反击才形成,便已经为他所感知——灵芒扑了个空,洒落在地,重新融入了空气里。   双方一招试探完毕,心里都有了数。   云潋扬起了手。   头顶的树冠哗啦啦作响,数不清的叶片脱离了枝桠,纷扬飘落。这些叶子形如柳叶,黑中带着红色的圆点,像极了一只只地狱里的眼睛,诡异可怖。   但它们落到云潋身边,不知怎的,一下子弃恶从善了,乖巧地悬浮在他身侧,好若颜色奇异的蝴蝶在跳舞。   方无极的指尖凝出了一滴鲜血。   红色的巨影浮现在他背后,魔气如海啸当头掀下。这是他新收的血魔,还有些野性难驯,好在野有野的好处,一滴鲜血就足以叫它陷入疯狂。   他弹指。   血珠沁入了空气。   血魔凶恶地扑了过去。   云潋挥下了手里的剑。   当“剑”是剑的时候,也不太像剑,反而令人想起天女花篮里的奇花异草,缥缈悠然,无半分杀意。   可血魔避不开这样的剑,扑过去的动作突兀地停留在了半空,挥舞的手臂被柳叶破开了一道道口子,光滑的身体线条变成了凹凸不平的锯齿状。   “啊啊啊”,血魔吃痛,凄厉地哀嚎起来。   “四师妹说,希望我不要伤害你。”云潋往前走了一步,身形化作蝴蝶裂开,飞出了方无极的领域,“请你留步。”   方无极负手而立,握紧拳头,口中却一派平静:“蕊儿在哪里?我要她亲口和我说。”   “她想见你的时候,自然会见。”云潋道。   方无极难以接受这样的答案。可人不见了,红鸾星也交回自己手中,已无办法感知到朱蕊的位置。他心念电转,不动声色道:“那么,你告诉她,三年后,我在初见的地方等她。”   “可。”云潋颔首。他无所谓朱蕊去不去,到时候看任无为放不放人就是了。   方无极叹了口气,伫立不动,看起来像是死心了。然而,云潋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就此离去,立在百步之遥,一动不动。   他皱眉,故作不悦:“怎么,怕我出尔反尔?”   “我在等人。”云潋的目光投向远处,“你不出来吗?”   第624章   风吹树摇。   天煞并不确定云潋是不是真的认出了他,不过无所谓,瞻前顾后不是他的性格,现身又何妨?他大大方方走出去,还拍了拍手,戏谑道:“一出好戏。”   方无极一见是他,就晓得前头的好戏没能瞒过去,冷冷盯着他瞧,看他打算做些什么。   天煞当然是为了灵源来的,现在朱蕊行踪不明,只能从云潋身上找突破口。麻烦的是,他不能直接动手,不然人家用脚趾想想都知道他另有目的了。   好在这里还有个为情所困的傻子,可以利用一二。他想着,目光投向云潋,意味不明地说:“千里迢迢,从东洲赶到魔洲来接师妹,这样的同门之情,真是令人感动啊。”   明知是故意挑拨,方无极也没法当做耳旁风。这句话就像是一根毒刺,越在意刺得越深。   而云潋却与之相反,只问了两个字:“所以?”   “本座很好奇。”天煞慢悠悠地继续扎刺,“宁可舍了珍贵的玉屑果,也要离开孤月山。无极魔君,你待人家这是有多不上心?”   又一刀。   方无极的心被扎得鲜血淋漓,却不肯在敌人面前显露,回敬道:“天煞魔君好闲情,‘正巧’跟在我等后头不说,什么时候学起长舌妇,管起别人的家务事来了?”   “他是冲着四师妹来的。”云潋并不配合他们打机锋,直接捅破了窗户纸,“她碍了你们的事。”   天煞静默一瞬,忽而笑了:“也罢,既然如此,省了我事。”   要不是怕暴露计划,哪个魔修喜欢杀个人还要弯弯绕绕的找借口?这会儿云潋掀翻了桌子,正中下怀。   他面上带着冰冷的笑意,缓步前跨。霎时间,一切都不一样了。   来时,他身上散发的威压与半魔在伯仲之间,只是多了几分神秘莫测的诡异。可此时此刻,层层叠叠的魔气涌动在他周身,堆叠成高山,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压制之意溢于言表。   方无极眼皮一跳,心脏迅速收缩了下。这样令人窒息的强大压力,他只在万影魔君身上见过——天煞的实力竟然强悍至此?那他为什么要一直隐藏实力,韬光养晦?云潋刚才说的“你们”又是谁,蕊儿为何也牵扯其中?   他冷眼旁观,心中疑问层出不穷。   那一头,云潋已经和天煞交上了手。双方都清楚对方是什么来路,都想着斩草除根,谁也不留后手。   呼,森冷的寒风吹过,仿佛眨眼间坠入了数九寒天。   脚下的草木折腰歪倒,紧紧贴着地皮伏下,浑然没了平日里的张牙舞爪;躲藏林子深处的魔物感应到了可怖的气息,惊慌失措地奔出巢穴,可逃亡的动静才刚刚响起不到一息,突然没了动静;参天巨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干瘪,枯叶纷扬而落,道不尽的萧瑟。   一错眼的时间,飞鸟走兽,草木异花,皆悄无声息地失去,岛屿的生命力全然抽空,变作一座真正的死岛。   这就是天煞的领域。   云潋的功法固然缥缈难测,然而,元婴修士操控空间法则,只要在自己的领域内,大如巨木,小若蜉蝣,皆受其左右。   化作蝴蝶也好,落花也罢,都是一样的结果。   但云潋还是站在那里,不逃离,不避让,也未有灵力自他体内溢出,全然如常。   天煞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表露出来的修为是元婴后期,其实已臻圆满,云潋一个初升元婴的年轻修士居然能摆脱他的领域之力,确有过人之处。   但他只使出了三分的力量。   现在,他提升到了五成。   云潋还在那里,神色淡然,无分毫勉强。   天煞终于重视起来,可先机已失,云潋的反击已经来了。他的剑依旧是取自外物,茂盛的草木可以作剑,枯败的树枝亦可为剑。   一剑既出,杀意全无,却在出鞘的刹那,萌出星星点点的绿意来。   莫要小看着点绿色,这意味着云潋的剑在天煞的领域内,违逆了他的规则,挣脱了他的操控。   天煞不动,轻描淡写地瞥了枯枝剑一眼。   就是这一瞥,那枯枝上萌发的绿芽又迅速枯败下去。不仅如此,原先还能维持着外表的枯枝,像是被丢入了烈火之中,耗尽了最后的生命力,一截截化作灰烬,窸窸窣窣地飘扬散落。   云潋垂下眼眸,微微抬起手腕。   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手一点也不像是剑修的手,并不沉稳有力,反而像是个文弱的书生,纤长秀美,适合在春日冶游,折花赠予有缘人。   但就是这样的一只手,虚虚一握,飘扬在空中的灰烬便像是受到了无形的吸力,一反落地的姿态,缓缓往上凝塑。   米白色树心,缕缕分明的纤维组织,灰褐色的树皮,由内而外成形。不多时,树枝再度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显而易见,这从灰烬里重生的树枝,远比方才枯枝萌新芽更不可思议。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还没完。云潋握住了枯枝,似乎有点不太满意,眉梢微微蹙起,手指缓缓拂过。   绿色的嫩芽钻了出来,不一会儿便生长出苍翠的绿叶,一朵朵粉色的花蕾羞答答地冒出了头,于黑夜阴风下悄然开放。   桃花满枝,说不尽的风流娇俏。   饶是心怀嫉妒的方无极,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若是自己,即便能够抵抗天煞的领域,不受其影响,也做不到这样的程度。   那树枝可不是桃花,是魔洲常见的凶木。但云潋不仅让它起死回生,还改变了它的形态,彻底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这个层次的规则转变,已然超出了他目前的理解能力。   比他更惊讶的是天煞。   他在元婴境界已有千年之久,非常清楚领域法则是怎么一回事。每个修士的领域之力,与其修炼的心法脱不开关系,一般来说,领会的法则就与心法有关。   譬如,他修炼的心法是《灭天功》,故而领会的便是毁灭之力。最初只能摧毁死物,后期随着对法则领悟的深入,慢慢能够对付草木、鸟兽。如今登堂入室,毁灭一岛、一城皆不在话下。   正是因为懂,才更明白领悟法则之难。这与修炼法术不同,不是靠勤奋苦修便能成功的,需要感悟天地,方能参悟一丝半缕。   云潋不过元婴初期,能逆转他的毁灭之力已然非常了不起,可将魔树化作桃花……委实不可思议。   初期的元婴修士,比的还是领域之力带来的力量,可到了他的层次,已然是法则之力的较量。   目前来看,他并不占上风。   天煞心头一沉,不再试探,双手往下一压。   翻涌的魔气勾勒出了法则变幻时的惊人力量:似大海惊怒时掀起的巨浪,当头扑下时力重千钧,亦似狂风过境时的余波肆虐,枯枝烂叶倒卷而起,互相碰撞绞杀,飞溅而出的碎片杀伤力惊人。   云潋站在那里,如若海中的孤舟,只能随波沉浮,也如若地动时的行人,孤单薄弱,无处可凭靠。   但他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举起了手中的桃枝,垂落的白色衣袖被风吹起,飘若流云。   蓬勃清澈的灵气自桃枝上溢散开来,比起魔气的急涌强势,灵气舒缓平静得多。像是春日漫步在河堤上,吹来的杨柳清风,也像是高山之巅,自在流淌的云岚雾气。   这一急一慢,看着轻描淡写,实则却是两人在暗中争夺空间法则的控制权。   而方无极此时暂且置身事外,悬留在岛外的半空,远远地关注着战局。   在他看来,云潋的力量固然高深莫测,可依旧是天煞占据了绝对的上风。黑气层层叠叠,无穷无尽,且非虚张声势,而是每一波都比之前的更强,重重推进,不予人分毫喘息之机。   毕竟是魔洲的主场,又有境界压制……方无极淡淡想着,全无出手的意思。   打吧,打得两败俱伤才好。云潋的死活和他有什么关系,天煞死了更好,蕊儿少了一重威胁,他也能出当年的鸟气。   正幸灾乐祸着,背后却一阵寒意。   他悚然一惊,侧身遁避,却还是慢了一步,手臂上裂出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而下。   剑气。   “反应挺快啊。”任无为握着断剑,上上下下打量着方无极,目光极其无礼,仿佛在称量猪肉,“就是你小子,欺负我徒弟啊。”   方无极一下子为难起来。   魔洲没有师徒那套规矩,弑师判门的事不在少数,甚至很多魔修都是靠杀师证明自己的能力。但他在道修的地盘生活过,晓得道门讲究师徒伦理,师父对弟子有极大的权力。   他看不上这种做派,却不能真的不注意,朱蕊毕竟是道修。遂压下了不满,用尚算和气的态度回应:“我与蕊儿情投意合,并无强迫之行。”   “放你娘的狗屁。”任无为冷笑,剑指眉心,“你要是真心实意,有本事上门来求娶,老子就算不答应,也高看你一眼。掳了走算怎么一回事?你们魔洲都是强盗做派,抢走以为就是自己的了?我和你说,门都没有!”   方无极沉下了脸。他和任无为是同等修为,肯低三下四解释,纯粹是看在朱蕊的面子上,既然对方不讲情面,他也没必要自讨没趣了。   任无为看他黑着脸不说话,手痒想揍这混蛋一顿,然而看看那头云潋正和天煞打得激烈,衡量再三,勉强放过了他:“要不是她和我求情,我非要你好看。”   说着,看也不看方无极,纵身跃入战局,断剑直指天煞的后背心。   他的剑与云潋截然不同,就是最朴实平淡的剑修之气,可威力很实在。   一剑既出,瞬间扭转了形势。   第625章   咳,虽道元婴修士皆有领域之力,但既然有慕天光这样金丹就领悟的天才,那自然也有任无为这样进阶元婴很久也没能搞懂的憨憨。   领域是什么鬼?法则,什么法则?完全不知道。   任无为从来不去分析规则,参悟规则,而是感受,用剑去体会四季的变迁,适应昼升落夜的交替。   所以,他出的仍然是剑。   白色的剑气如一道厉风,外表平平无奇,却是如矿出金,如铅出银,大俱返璞归真之意。   天煞侧过身,掌心翻转虚握,扬手接招。   滚滚魔气迎面而上。   说来也奇怪,任无为的剑气看着并不猛烈,也不迅疾,但偏偏毫无阻塞地破入了魔气之中,顺滑得像是刀切豆腐。   天煞皱了皱眉,竟然没有硬抗,向左侧迈了一步,避开了他的剑气。   见此,方无极不由觉得胳膊上的伤口抽痛了下。残留的剑气绞痛着血肉,阻碍魔气凝合皮肉。   任无为却是没什么意外之色。他这个人,资质不佳,悟性一般,全靠勤修苦练,晋升元婴后,他作为掌峰,屁事不管,接任执法堂,又基本上只挂个名,将所有杂事都丢给了徒弟。   这么不负责任,为的就是全心全意修炼。   用了百分之两百的努力,即便只得到了百分之七十的回报,那也是含金量十足十的百分之七十,实在得不能更实在。   天煞何等毒辣的眼光,一下试出了他的分量,才不会为了面子,尝尝他们师徒夹击的苦楚。   他避开了,且笑道:“真是同门情深,来得可真齐全。”   这话听着没头没尾,方无极却听懂了。翠石峰师徒五人,殷渺渺升任阁揆,不可能以身犯险,老三修为尚低,亦无多少助力,应该只有任无为和云潋来了。   方无极了解朱蕊,她和师门的人不算亲近,却始终抱有一份尊敬与感激。云潋将她带入道门,改变了她的命运,任无为予她庇佑,让她平安修行,没有因美貌而沦为禁脔。   她是个重情的人,师父师兄在此,绝不会私自逃命。   可惜红鸾星已不在她手上,他细心感应许久,依旧寻不到蛛丝马迹。看来这么找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只能换个法子了。   蕊儿,你莫怪我出此下策,谁叫你这般狠心。   方无极攥紧了拳头,悄然将坠星握入手中。   战局正酣。   云潋无惧天煞的领域之力,还能改动他的法则。任无为剑意锐利,剑气一道接一道,交织成密实有力的剑网,封去天煞的退路。   而天煞的应对策略颇为反常,明明任无为更强,他却以避让为主,只间或正面迎招,反倒是将大部分的精力投注在了云潋身上。   他不断地改变自己的规则,试探云潋的深浅。   毕竟姜还是老的辣,天煞费了点功夫,到底是探出了几分深浅——云潋的心法很特别,转换规则这种事,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于他却如吃饭喝水般简单。   何必以己之短攻人所长呢?他果断改了路数,摒弃了规则之力的压制,转而用更直接的力量。   云潋便也用回了剑气。   当然,他的剑依旧是那么好看。出剑时,桃花缤纷,像极了黄昏时分涂抹在天际的霞光,瑰丽灿烂,收剑的刹那,其曼妙的姿态又仿若揽镜自照的美人,风流婉转,极其动人。   道魔再不两立,审美却是共通的。方无极从未见过这样的剑,看在眼里,刺在心里,当即便不再迟疑,掷出一道暗星。   娄宿,常被用于驱使魔物,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妙用,那便是能够短暂地操纵他人的魔气,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没有人注意到,领域内,一缕魔气稍稍偏离了位置,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空气中,伺机而待。   天煞广袖鼓起,涌出无穷无尽的魔气,蕴藏着强悍的毁灭之力。   如岩浆喷发,吞没坚硬的岩石。   如风暴席卷,摧折海中的行船。   如疟疾肆虐,剥夺鲜活的生命。   混沌初开,天地自此而生,然而,海枯石烂,沧海桑田,万事万物都有毁灭的一日。   天地亦然。   终有一日,广袤的大地会四分五裂,浩瀚的天空会支离破碎。毁灭的力量,存于天地,又高于天地。   锋锐的剑气如若炎夏的冰棱,逐渐融化消失。   鲜艳的桃花耗尽了生命潜能,慢慢凋零落败。   云潋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能将化作灰烬的魔植复原成桃花,是因为它原本是鲜活的,只是被改变了生命规则。可如今却是再也不能的了,因为它不是被改变,而是被摧毁了。   覆水难收,人死不能复活,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他叹了口气,取出了备用的剑。   还是一枝桃花。   只是此桃花非彼桃花,是他自风云会的秘境里得来的物什,说是三千年的辟邪桃木所炼制,坚硬无比,天然镇压一切邪祟。   这个能力于天煞没什么针对性的用处,但是好看。   云潋不在意剑好不好看,但是师妹总是介意的,她喜欢好看的,他便也时时刻刻就让剑维持着“好看”——哪怕她这会儿并不能看到。   所以,他轻轻抖了抖手腕,又是流云舒卷的一剑。   那栩栩如生的桃枝上,闭合的花蕾悄然绽放。霎时间,清透的灵气溢散开来,充盈了他的剑意。剑修的剑气,并非凭空得来,而是剑凝灵气,灵气也多,剑的威力自然就越强。   这一剑的力道,比方才还要强上三分。   天煞勾起了嘴角,将力量也提升了一成。   春和日丽的剑气与毁天灭地的魔气狭路相逢。   前者轻盈上扬,后者沉郁阴森,二气胶着在一处,黑白二色飞快变幻,谁也不肯退让,仿佛一团雪球,越滚越大。   正在这时,潜伏已久的魔气如若一枚暗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动了起来。   直指后心要害。   云潋不是不能避开,只是一旦施展遁术,便无法维持剑气与天煞抗衡。而剑气若是撤走,他的毁灭魔气便会像决堤的洪水,在顷刻间将他吞没。   如此庞大的力量,纵然化作千万只蝴蝶,也是不能全身而退的。   怎么取舍,一目了然。   云潋侧步转身,避开了心脏,肩膀处则裂开了一道口子,狡诈的魔气氤氲其上,撕裂着他的血肉。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钻入了皮肉,勒令筋骨错挪,违逆了他的动作。   这种感觉很诡异,好像有看不见的丝线缠住了他的手臂,篡改关节肌肉,缓慢地将他的身体变成受人操控的傀儡。   凶险的战斗中,一念之差就可能造成极其可怕的后果,何况是剑修的手出现了偏差?   瞬间颓势毕露。   幸亏云潋并不是寻常剑修,只朝着桃枝吹了口气。说来也怪,桃枝依旧垂落着,有气无力的样子,可弱下去的剑气又直起了腰杆,分毫不让地阻拦住了魔气。   天煞也不恼,甚至收了半分力。   因为,他等的好戏开场了。   一抹翠绿色爬上了云潋的肩头。那是一株纤弱的灵植,叶子像一片羽毛,一根叶蒂上长着数片对称的小叶子,正好敷在伤口上。   叶片被黑色的魔气浸润,萎靡不振地垂落合拢,与此同时,伤口里的魔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被感染的血肉开始愈合。   “晚晴草。”方无极冷笑,吐字如珠,“蕊儿,你终于肯出现了!”   晚晴草乃是治疗魔气伤势的良药,但十分娇贵,极难种植。寻常人能买到摘下的草药便是走了大运,别说侍弄出一株饱含灵力的活植了。   此时此刻,除了朱蕊,不会再有第二人。   “我一直在这里。”远处,朱蕊苍白着面孔,缓缓走出了结界,“为什么?”   方无极一字一顿道:“你问我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气氛顿时有些古怪。   任无为看看四徒弟,再看看徒弟的相好,想一想,又瞄了眼大徒弟,忽然开始头痛了。他是个粗人,对男男女女的那些事不太敏锐,可耐不住有个风流韵事特别多的徒弟,一回生两回熟,看得多了,嗅觉也就敏锐了起来。   眼下这情况……让他说什么好呢?他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做出严厉的样子,斥责道:“叫你待着,跑出来干什么?”   朱蕊惨然一笑:“师父和师兄为我甘涉险境,我若无能,自不该添乱。但既然有能出力的地方,却待在一边袖手旁观,岂不是狼心狗肺?”   她身怀绛灵珠,行事多有异常,怕人察觉,故而与师门并不算亲厚。任无为待她虽然很好,该指点指点,该庇护庇护,从没有马虎的时候,可若说亲厚,远不如二师姐。   师徒之间也要讲缘法,她拜入翠石峰,一半为了云潋,一半求个庇佑,倒也不算失望,只觉这么敬着也好。   看到云潋时的激动与感激,难以用言语描述。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会来魔洲救她。   母亲早死,生父就是仇人,她这一生,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厚爱。如此,又怎能忘恩负义,坐视方无极伤害他们?   旁人伤了大师兄,她要救,方无极伤了,更要救。   一切都是她惹出来的祸端,她绝不能坐视不理。   朱蕊眼睛盯着方无极,一字一顿道:“我看得清清楚楚,大师兄不曾伤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质问到最后,心像是被人硬生生撕碎,两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无极,到底是为什么?”   她气得浑身发抖,方无极也好不到哪里去,怒极反笑:“为什么?不为什么!我想杀谁就杀谁,用不着理由。”   “那你先杀了我。”朱蕊没想到他这般无情,脱口而出,“你杀我好了。”   心爱的女人为了别的男人求情,甚至要为他去死。   方无极耳畔嗡嗡作响,几乎失去理智,磨着牙道:“蕊儿,这是你逼我的,今天,我非要他死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啊,狗血的剧情,写起来就是那么得带劲儿!   一直有人和我说要看修罗场,敢问各位读者,你们定义的修罗场是什么样的?举个例子看看,不然有点摸不着头脑。朱蕊这种算吗?   *   读者来信:   1、师哥终于出现啦!!!!最爱的还是师哥啊!!!青青等正文结束可以写一写渺渺跟师哥的童年吗???以前提到过的那点不算,想看详细的!!!!   (那也要等正文结束啊)   -   2、再次为师哥疯狂打call!!!师父也顺便打一个吧   (师父:???)   -   3、师兄出来了!可恶,我要怎样才能舟舟和师兄兼得呢?!就舟舟那份温柔真的超级戳我,大概属于懂得都懂的范畴吧,理工男的温柔真的是世界的宝物,我永远都爱舟舟awsl   (awsl是什么?啊我死了吗?)   -   4、师哥刷帅?明明是师傅最帅好不好,好中意师父这款啊   (可以可以,很有眼光哦)   -   5、其实不太理解渺渺对叶舟不满在哪里 好迷茫,她好像是觉得舟舟不够独立自我?????是吗????(来自低情商的大声呼喊!)   (渺渺之前让叶舟离开自己身边,是希望他不要为了爱失去自我,现在欺负他,纯粹是……欺负小朋友而已。安排这个剧情呢,主要是觉得渺渺现在责任太多,时时刻刻都保持着理智状态,需要增添一点感性甚至不讲理,才比较有活人气。小作怡情,调节一下严肃的剧情嘛。而渺渺的心态有个转变,后面会写,不要急)   -   6、故事里每个人的爱恨情仇都那么鲜活,各有各的性情,很立体,很饱满,加上合情合理的世界架构,自圆其说的修道进阶,已然是一方小世界了。那天有读者说“群像文”,很贴切。最近的脑洞一直在“渺渺和她的前任们搬上荧屏的话…”(ps青青之前有分享过短片,还是不过瘾啊(?;︵;`))   (在剪新的了!选角更贴切了,还贴合剧情!我和剪辑的妹子看片段看得眼睛都要瞎了〒▽〒)   -   7、师父师哥终于要帅了啊,今天师父有一丢丢帅,但是还不够帅翻全场!一定要大大的帅才行!!!戏份也要加,明明挺重要的角色,搞得像跑龙套的似的……   (这次师父没有机会大帅,人太多了,优先师哥帅一下吧。主要师哥唯美,师父朴实,不太好写……)   -   8、啊……失忆这件事情我其实不喜欢况且还是不能想起来的那种……忘记在哪里看到过并且深以为然的一句话:忘记过去等于背叛现在。而且文中有提到过吧?渺渺和师哥的关系也许是不允许(?)渺渺这样花来花去的……就是说渺渺如果能想起一切会感到痛苦和对师哥的愧疚(?大概),不知道我表达清楚了没(跪倒.jpg)   (修真需要付出代价,亲人的性命,爱情,记忆,甚至某些原则,并没有圆满的好事。后面那个关系不允许,我也有点没看懂……渺渺的愧疚,是师哥为了救她付出了代价,永远失去了某种快乐。)   -   9、相比起老四,方无极更像是个脑残工具人…这一对果然是很有古早味修仙文的味道,满脑子只有爱情   (方无极确实是古早文的设定,但不是满脑子只有爱情。他的爱是霸道总裁款的,爱你就要得到你,囚禁你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又是魔修,所以行事肆意,不屑于找理由。但他并不是只有爱情,人家把地盘也打理得很好,也很有野心。朱蕊也不是恋爱脑,她的行为模式也有背后的成因,到时候会写明白的。)   -   10、之前我记得看的时候,觉得师父是非常厉害的剑客呢,但是好像一直很少看到他发挥哦   (哈哈,对,师父一直闭关苦修,没啥机会动手)   -   11、其实觉得朱蕊蛮咎由自取的,自以为可以让方无极为自己改变,过分高估了自己和所谓的爱情,大多是这样的女主我都还蛮讨厌的,想要在一起就非要跟他去魔界,试图用爱感化他,就不能争气一点,直接提升自己的实力把他绑了,再用爱感化嘛   (朱蕊的出发点是好的,也有自己的衡量。首先,道魔大战,能说服一个魔君不插手,就能少死很多人。大义之外,方无极不介入战事,他们的爱情就会顺利一些。其次,去魔洲没有想的那么危险。方无极不会杀她,反而会保护她,她也有法宝能够保护自己,有底牌,可以试着冒险。在势弱的时候,用感情软化是很不错的办法。不算是鲁莽了。但她太年轻,不知道魔修的战争不是道统的争端,而是利益,不可能退让。更没想到天煞会知道绛灵珠,这是无法预料的,批判是咎由自取不太合适。)   (PS:绑了人再讲道理,就和方无极的做法一样了。)   --   感觉朱蕊的行事一定会被诟病。但我写这个角色,不是当做反面案例来批评,具体以后再说。大家也可以先发表一下看法~~明天见 第626章   任无为突然很后悔没带殷渺渺过来。   阴谋诡计还好说,人心曲折着实难以揣摩。他就不明白,好端端的,方无极插一脚干什么,还非要杀云潋,受什么刺激了?   他懵逼,云潋淡然,朱蕊是完全没想到。   她只看到了方无极步步紧逼,甚至在云潋和任无为对付旁人时出手偷袭。倘若他心里还有一星半点对她的情意,怎会这般狠心?   失望过无数次,犹豫过无数次,这一件事终于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心如死灰,喃喃道:“你要杀我师兄,就先杀了我。”   然而,说是这么说,她望向方无极的眼中却藏着一丝期待,渴盼他心里依旧顾念着她,并非口头上说得这般绝情。   美人妙目含泪,恰似晨曦里含苞待放的鲜花,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软了心肠。方无极不是没有过动摇,可一想到她是为别人求情,之前又故布疑阵假死脱身,又狠下心来——她可曾想过,他得知她死讯的时候,该会有多么痛苦?   既然她不曾为他考虑过,他又何必心慈手软?念及此处,他的面容愈发冰冷,淡淡道:“这是在威胁我吗?你以为你是谁。”   刹那间,朱蕊心中最后的火苗也随风熄灭了。她闭上了眼睛,想道,大概就到此为止了,恩断……义绝。   如斯想着,脸上自然流露出三分决然之色。   方无极整个人如坠冰窖,遍体冰凉,心头却有一把邪火烧得旺盛,双目赤红,活像是要吃人。   “咳!”任无为装模作样咳嗽了一声,板起脸道,“什么要死要活的,都给我退下。”   朱蕊咬牙没动。她既然现了身,自然不肯躲在后面苟且偷生。方无极就更不会听他的了。   而天煞好不容易逼得朱蕊现身,正琢磨着该如何动手才万无一失,哪里会让她真的离开,意味不明地劝道:“人家同门情深,无极魔君何必强求?”   什么叫火上浇油,这就是了。   方无极果然忍受不得,冷笑一声:“那我来做这个恶人好了。”话音未落,人已掠至跟前,流星如飞箭射落,避无可避。   云潋侧身避开,抬起的视线与方无极赤红的双眼对了个正着。   方无极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妒火灼烧的面孔,因此也注意到,他竟然有着一双极其清透明澈的眼眸,宛若一泓清水,不染杂质,又皆了然于胸。   他什么都知道。   方无极心里一突,妒恨像是千万只食肉的蚂蚁,不停地啃食着他的心脏。而云潋瞧见他的神情,却没讽刺,也没笑话,只是静静地微微一笑,白色的衣袂翩跹而过,叫人想起云海上的仙鹤。   十四洲的天之骄子很多,方无极算一个,身份、实力、地位,一概不缺。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越是清醒自傲的人,越不会自我蒙蔽。   这一刻,方无极清晰地意识到了云潋的超然,与他丑陋的嫉妒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很久以后,他再想起这一幕,方才明白,自己因爱生怖,人之常情,而云潋无情无爱,故而永远不起波澜。   他的嫉恨全然没有必要,可是当时,怒火冲头,如何能够想得到呢?   此时此刻,他脑海中唯有一个声音:杀了他。   他也这么做了。   天煞很好心地收了手,将这个对手送给方无极对付。而他自己,看似对上了任无为,实则眼角的余光从未离开过朱蕊。   灵源为天地之阳极,能融入世间万物。有的时候,它会寄存在某个法器上,为运气好的路人提供机缘,有的时候,又会化作山间的灵泉,滋养着一方土地。   正因如此,它来去无踪,极难捕获,不像阴极那么好对付。   要是贸然杀了这丫头,灵源逃遁,再想找就麻烦了,得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天煞一边游刃有余地和任无为周旋,一边盘算着计划。   云潋的情况越来越不妙了。   天煞的领域始终牢牢锁定着他,能毁灭一切的魔气虎视眈眈地寻找着机会。而方无极借力打力,下手极狠,几乎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朱蕊修为不行,眼界却非寻常金丹可比,哪里看不出来他的狠辣,有心想帮忙,却深知不能乱来,没有看准机会便动手,反而会给大师兄添乱。   怎么办?她竭力镇定下来,思索着对策。   两重不同但都十分惊人的魔气化作两只巨掌,缓缓朝他压拢过去。清莹的灵气还在支撑,然则难掩颓弱。   朱蕊抿紧了嘴角,有了法子。   她轻盈地跃起,犹如一片羽毛冲进了天煞的领域。   元婴修士的力量迎面扑来,好比重锤敲击在了她的胸口面门,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温热的鲜血自口鼻中流下。   “出去。”云潋道。   朱蕊咬破舌尖,顿时,一重重绿色的花叶缠绕住她的胸腹,编织成了坚硬轻薄的铠甲,牢牢阻拦住了魔气的袭击。   她瞬身上前,握住了云潋的衣袖。   温柔绵长的灵气自她周身扩散开来,缓慢而坚决地支撑住了。   方无极的脸色黑如锅底,质问她:“你非要如此吗?”   “是你逼我的。”朱蕊看着他,心口竟然没有想得那么疼。   大概是已经碎了吧,所以不疼了。原来,她也不是不能硬下心肠,世人都说女人耽于情爱,可这女人狠下心的时候,又比谁都狠。   “你要杀我师父师兄,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这一刻,朱蕊无比冷静。爱人固然重要,但师门之情同样重要。师父、师兄都是为了救她而来,就算是要和爱人为敌,她也必须站在这里。   任无为多少有些欣慰,能讲出这样的话,也算没有白奔波一场。   他断剑一挥,果断道:“为师还在这里,轮不到你们喊打喊杀的。云潋,带你四师妹走。”   云潋瞥了天煞一眼,颔首:“好。”   他衣袖翻转,握住朱蕊的手腕,身形如晨曦薄雾,于初光中淡去。天煞哪里肯放朱蕊走,转用规则之力,摧毁领域内活物的生命力。   云潋无事,朱蕊身上的藤编铠甲却碎裂成灰烬,尘埃飘荡。她柳眉紧皱,面上血色尽无,一副痛苦之色。   但很快,淡淡的莹白光晕自她胸口透出,补充了她流逝的生命力。   天煞心知那就是灵源所在,不动声色,将力量骤然提高。   云潋没有替朱蕊解围。他固然能够逆转规则,然人为万物之灵长,自有奥妙之处,稍有不慎,便再也无法复原。   因此,他宁可让朱蕊自己扛着,以最快的速度脱离天煞的领域。   半息的功夫,朱蕊却觉得有一日那么长,但总归凭借着灵源提供的生命力,抵抗住了毁灭之力,避免红颜化作枯骨的悲剧。而云潋也成功地逆转了封闭的结界,破开一道出口,带她遁移了半里远。   天煞没追,方才的拖延是给方无极准备的。   他比天煞更急,装出被任无为缠住的模样,实际上已经用星宿之力,预判出了云潋和朱蕊离开的路径。   两人刚离虎穴,又落狼窝,撞入了他的领域。   方无极的领域,名为“华星照夜”。   通常他用领域,是角宿、虚宿、娄宿、星宿四星悬挂于东南西北,暗合四方四象之意,搭配使用。可这次困朱蕊,他多用了一星。   朱蕊只感觉到自己的身形忽然顿住,而后自己所在的空间就与云潋割裂开来,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他了。   “大师兄。”她张口叫喊,却发现声音鼓荡在四周,全然传不出去。   好在云潋很快发现了异常,伸手去抓她。可五指穿过了她的身体,却什么也没碰到,好似只有空气。   他微微拧起了眉头。   “他能改变天煞的领域。”方无极高大俊美的身姿出现在二人眼前,眼瞳里闪烁着不正常的桃红色光点,对朱蕊道,“改变不了我的。”   红鸾星是辅星,斗法最是无用,然而,那只是没用对地方。每一颗星辰都有对应的象征,红鸾星主姻缘,可困有情人。   爱火不灭,星光永存。   朱蕊俏丽的面庞布满寒霜。方无极犹嫌不足,紧紧握住她的肩头,宣誓主权:“你是我的。”   “无极。”她抬手,罗袖落下,露出绑在手臂上的袖箭,乌黑的冷光晃得人心头发慌,“你知道这是什么,放开我。”   当头一盆冷水浇下。   方无极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假如说玉屑果是她压箱底的救命良药,那么这几支追血箭便是杀手锏,只要接触到表皮,便会化作万千细针,由毛孔游入肺腑,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拔出。   中箭的人不会马上死去,但最终的结果依旧是死亡,不是在极致的痛苦中自尽,便是五脏六腑融为血水,难以苟活。   更可怕的是,这箭刀枪难断,水火不侵,只要浸润了敌人的鲜血,便会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你居然要对我用这个。”方无极缓缓松开了她,“你好狠的心。”   有多少感情经得起一次又一次消磨?她从痛苦到绝望,又从绝望走向了平静。这一回,无悲无喜。   朱蕊平静道:“让我走。”   方无极冷笑一声,正想说话,那头云潋的剑气便过来了。他心知朱蕊一时半刻出不去红鸾星的禁锢,暂且将她搁置一旁,专心与云潋过招。   天煞终于等到了想要的机会。就在方无极执掌三星,想要一鼓作气解决掉云潋时,红鸾星力量稍稍减弱了。   没有任何迟疑,他放弃了躲避任无为的剑,遁身而去,毁灭之力聚集于掌下,朝悬浮的红鸾星盖了过去。   惊涛骇浪般的魔气上涌,遮蔽了星辰的光辉。   朱蕊感觉到自己能动了,然而尚未离开,喉咙便是一痛。   魔气贯穿了她的咽喉。   作者有话要说:  啊!!评论区回来了!终于不是单机了!   我来给大家分析一下方无极和朱蕊的思路哈。   *   方无极——(前期)闹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和好,结果你骗我,恩爱都是做戏,只是为了离开我!(中期)你假死离开,没有考虑过我会有多伤心,我在心里就那么不重要吗?(现在)我那么爱你,你却为了别的男人和我作对,我不舍得杀你,就杀了那个男人,你的心里只能有我一个!   他杀云潋不能说是恋爱脑,而是激情犯罪(这个生活中非常常见,尤其是情杀),愤怒嫉恨下想要解决矛盾,也就是师哥。然而,他和朱蕊的问题并不在于情敌,而在于相处方式。方无极是典型的魔修性格,十分自我自傲,占有欲极强,爱的时候视若珍宝,后遗症也很多。   *   朱蕊的想法也不难理解——你说爱我,但是不给我师父师兄面子就算了,还要杀我师兄??你要是心里有我,怎么会一点都不顾及我的感受,对他们下手?你根本不爱我!分手!!   她很看重爱情,但也不是脑子拎不清的那种,大是大非上还算OK。问题是,她并不清楚他们的矛盾在哪里,越维护,越糟糕。   *   讲真,我觉得方无极和朱蕊的问题,不管是还是现实,都挺常见的,以前大家不会想那么多,现在都开始思考,感觉是个进步吧。   *   应读者要求,继续读者来信,不过既然能看了,就少贴点~   1、修真题材冷吗?不冷啊!就和星际题材一样!他们不是冷,只是没有能写好的人去写。首先是世界观的构架,什么样的世界,崇尚什么,政体什么,科技怎么样,都是很有意思的话题。但是大多数人缺乏必要的想象力,只能去套别人已经写出来的世界观,甚至把未来或者修仙世界当成了另一个现实世界。在这样的世界观下又来具体写什么?又比较考验笔力了。所以跟直接跟风写现言套路文相比,这些冷门题材要动脑子去写才能吸引这些冷门题材爱好者们的新鲜感,跟着其他人已经设定好的世界观去水的话,当然没什么人看。   (背景其实还好,没有冷不冷的,你看榜单上的修真星际热文不是没有。有趣的是,据我观察,只作为背景的文更受欢迎。我写替婚那会儿,套了个星际的壳子,成绩比这篇好……)   -   2、为什么我看了作者很多书,前任遍仙界每天按点追,但我对作者大大的名字完全没有印象呢。之前看的书印象最深的就是作者,今天想搜作者大大的说看才意识到不知道叫什么   (??桑心了,求你记住〒▽〒)   -   3、师父过程帅不容易,但是可以结果帅嘛,最简单的一条就是干翻长阳!等好久了!师父和元婴圆满打完这一架应该有所收获吧?快快进阶吧!!!要是越级干翻就尤其帅!ps,师哥就是好吸,炸出来评论几乎全是师哥的,支持师哥撒花花~   (没那么快,燕白羽到现在还没化神呢= =师父干掉别人不算最帅,老父亲的心态才是最好吸的!他和渺渺证明了异性师徒间的……呃……亲情?)   -   嗯嗯,就这样吧,把话筒递给读者!   同志们!!!开麦啦!!!high起来~~~~~ 第627章   修士的要害有三。   一为丹田,损之既失修为,变作凡人,性命却无大碍;二为心脏,若遭遇重创,九死一生,只有极少数的人运气好,才能捡回一条性命;三为大脑,系之元神,凡有不测,不仅这辈子就此结束,连投胎的机会也无。   咽喉虽为要害,一时半会儿却要不了命,只是气息受阻,实力大减罢了。   当然,这搁在平时算不了什么,如今却是步步危机,差池片刻可能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生死关头,朱蕊没来得及多想,下意识地激发了绛灵珠的力量。   “果然是灵源。”柔光溢散的刹那,她听到耳畔的人这般说。   一股可怖的冷意自心底深处爬出,密密麻麻地冷汗沁湿后背,朱蕊有了极其糟糕的预感。她来不及深想,即刻激发了绛灵珠里的防御。   百年经营,她早就在里头设下了最后一道警戒,若有不测,立即触发,能叫元婴也吃个亏。   胸前的绛灵珠微微震动发热。   防御触发了,可为什么……他没事?   朱蕊愕然地看着天煞,面色煞白。   “呵。”天煞哂笑一声,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了绛灵珠,“找到了。”   任无为、云潋和方无极的反击也到了。   只是谁也没下狠手,生怕伤着了人质。   天煞无意与他们纠缠,广袖挥过。紫色的雾气蒙蒙,一株妖植扎根于地,疯狂抽枝生长,不多时,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到三丈高。人头大小的花蕾徐徐舒展,卷曲的针型花瓣迅速伸直绷紧,像是上了弦的箭。   嗖!花瓣齐发,万箭破空。   “迷心花!”任无为一眼认出了这诡异的玩意儿,“麻烦了。”   上回凌虚阁能降服迷心花,是因为有指尖莲的荷露在身,克制迷心花的力量,这回没了荷露,对付起来何止难了一倍两倍?而且怎么看,这株迷心花都是吃饱喝足了的成年体,和当年花都没开出来的小幼苗全然不同。   两道剑气,一点星芒,竟然也只是将它的花苞绞碎,未能突破它的拦截线。   一击不成,朱蕊就往危险的天平那段挪了一分。   天煞想拿走绛灵珠,可它仿佛成为了朱蕊身体的一部分,随着她剧烈的呼吸快速起伏,却像是灵气一样,从指缝中溜走,怎么也抓不实。   麻烦。他皱了皱眉,放弃了自己捕捉的念头,转而道:“把它给我,我放你一条生路,让你跟着师父师兄回去。”   他果然盯上了绛灵珠!朱蕊恍然之余,难免有些害怕——身怀秘宝的人,最怕的就是秘密被发现,被人夺走宝物事小,就怕连命一起交代了。   她不敢点头。   天煞明显自己拿不到东西,有求于她,假若真的交了出去,恐怕迎接她的就是过河拆桥的命运了。   “放……我……”她强忍着喉咙的痛苦,沙哑道,“给……”   “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天煞说着,又给了她一击。这回魔气穿透的是她的肺,彻底终止了她的呼吸,“拿来。”   朱蕊终于点了点头。   她艰难地抬起手,一颗浑圆的珠子漂浮起来,一波又一波灵气如涟漪扩散。被天煞的毁灭之力摧毁的土地慢慢恢复的生气,野草钻出了地面,枯枝发出了新芽,不多时,周围一片苍翠。   任无为谨慎地观察着情况。他知道朱蕊有仙器级别的法宝,却没想到这般厉害,那不如就趁此机会把东西脱手,一了百了。因此他没有阻止朱蕊的行动,只是牢牢盯着她,准备在天煞取宝时把人救回来。   然而,天煞没有贸然去接,反道:“你没有解除认主。”   “放……我……”朱蕊争取,“就……断……”   呵。天煞勾起唇角:“可以。”话音未落,他便扬手将她掷出,扔向了迷心花的方向。   紧随其后的是一团压缩到极致,威力惊人的魔力团。   其他三人均面色大变,不约而同地出手相助。   云潋执花为剑,轻飘飘的力道,却止出了魔力团的追击。黑色的魔气亦不肯就此罢休,极速收缩,力量聚于一点,威力缓步提升,逐渐压到了剑气。   任无为原本想去救人,结果方无极使了个坏,驱使魔气阻拦了他的剑气,自己纵身跃入,拉住了朱蕊的胳膊。   “操。”任无为骂人,但没和他抢——救命要紧,朱蕊落到方无极手上固然麻烦,却不会丢了性命——出手拦截了迷心花的攻击。   趁着他们救人的功夫,天煞扣住一个玉瓶,对准悬浮的珠子,倒出了一滴水。   水滴坠下,碰到珠子便化作一层水衣,紧紧包裹住了表层。而珠子上溢散出的烟雾状灵气,也像是被透明的薄膜阻隔,忽然不再流动扩散了。   毫无疑问,这滴水便是水煞封灵毒。   它能封印住人体内的灵气流动,自然也可以控制珠子的灵气。如斯一来,灵源运行受阻,难以如常逃离。   天煞很满意,陷阱已经布好,只等猎物落入网中,而在此之前……他意味深长地瞥着方无极,单手捏起了法诀。   没有人看到他衣袖下的小动作。   方无极感觉到怀中之人的虚弱,朱蕊固然体质特殊,不会受魔气感染,但元婴修士的两击亦非她这个金丹修士能够承受,更不要说是在肺和喉咙这样的要害。   她的生命正在流逝。   生死面前无大事,不管方无极再怎么恨她气她,此时此刻,脑海里也唯有一个念头:救她。   他取出玉屑果,捏开她的嘴巴,坚定而缓慢地塞了下去:“没事的,蕊儿,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玉屑果不愧是出名的灵丹妙药,才触到唇边便化作了丝丝缕缕的灵气,无须吞咽,径直落入咽喉。   残留在朱蕊体内的魔气无法抗衡这般强势的灵气,不情不愿地消失了。伤口合拢结痂,惨白的面色慢慢回转,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   天煞很有耐心,感受到自己的魔气彻底消失后,才结出了等待已久的最后一个手诀。   咚!朱蕊的心脏猛地跳跃了一下,彻底将她惊醒。   头晕、恶心、心慌、恐惧,难以言说的感觉弥漫上心头。她下意识地弯下腰,攥紧了胸口的衣领,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脏里……   撕心裂肺的疼痛。   ——不是虚指,是真真实实的撕心和裂肺。   一股无法抗衡的力量撕裂了她的胸膛,破坏了她的心脏与肺腑,当胸透出,直直扑向了抱着她的方无极。   是迷心花。   是了,迷心花本就是灵植与妖兽的结合体,根系寄生于灵植之上,为花叶提供能量,而花叶反过来又能驱赶威胁,保护根茎。   天煞将魔气贯穿她肺部的时候,也将迷心花的根系送入了她的体内。   方无极失而复得珍爱,哪里会想到这一点?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血溅进了她的眼睛里。   视野满是鲜红。   “无极。”她伸出手,失声惊叫。   这一刹那,她忘记了对他的恨意,下意识地想要调动绛灵珠的力量救他——呈现给天煞看的珠子不是绛灵珠,是她的本命法宝。她幼年生活困难,经常有一顿没一顿,朝不保夕,习惯性地留一条后路给自己。   绛灵珠固然是难得的宝物,她却担心有一天它会消失或是被人夺走,便寻遍材料,炼制了一颗相仿的珠子作为本命法宝,日日夜夜以绛灵珠里的仙泉滋养,气息几可乱真。   这在很多修士看来可能太小家子气,却令她保留了自己最后的底牌。   朱蕊身受重创,命悬一线,可大脑无比清醒:金丹修士的体质十分顽强,自己又服过许多珍贵的药草,暂时不会死。所以,先调用绛灵珠的力量,救无极。   救他!她迫切地想着。   然而,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绛灵珠安安静静地待在她的身体内,一动不动,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她没法使用它了!   怎么会?发生了什么?朱蕊惊惧万分,万万想不到关键时刻出了岔子。出来啊!给我灵气啊!她催促着,驱赶着,恳求着,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与此同时,脊椎骨爬上一层又一层战栗。   朱蕊浑身一僵,呼吸几乎凝滞。不是错觉,确实有什么东西正沿着她的脊梁往上窜,所过之处,躯干麻痹无法使用,似乎不再是自己的了。   莫非是……寄生?   她的瞳仁倏地收缩,更加急切地催促着绛灵珠。   它仍然不动。   朱蕊第一次遇见迷心花,不了解它的属性,但灵植知识充沛,很清楚以自己目前的状态,根本无法抵抗迷心花这一类寄生物的窃夺。   她会死。   不,不要,她不要死!   朱蕊咬紧牙关,用尽所有的力气驱使绛灵珠。   人在濒死关头爆发的力量十分可怕,死活不动的绛灵珠微微颤抖了下,仿佛被她撬动。   她大喜,正要再接再厉,灵台却微微一震。   很难描述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好像一瞬间,灵魂便脱离了肉身,直接聆听到了世外的声音,又像是脑袋经受了什么强烈的冲击,失去了思考判断的能力。   她听到,或者说,感觉到一抹降临的意识。   你接受了天地的恩赐,现在,是你回报的时候了。   勿要暴露绛灵珠。   霎时间,她的灵台一片空明,再无使用绛灵珠的意愿。   可我不想变成傀儡,谁来救救我?朱蕊喃喃心想着,下意识地扭头去看任无为,任无为正在和天煞战斗,再去看云潋,云潋被迷心花缠住了。   而无极……另一株迷心花从他的伤口钻进了体内,被他困在了脖颈处,根系撑起薄薄的皮肤,像是钻了一条蜈蚣在攀爬。   他在耳后割裂了一道口中,正在竭尽全力逼出迷心花的根系。   都被缠住了。   都救不了她。   怎么办?朱蕊心底涌起阵阵绝望,无助至极。   “蕊儿。”方无极发现了她的异常,一边艰难地驱赶体内的寄生根系,一边握住能恢复伤势的虚宿,牢牢按在了她的伤口处。   他自身难保,却还要救我。   朱蕊落下泪来,说不出的后悔:早知如此,为什么要与他争执?早知如此,为什么不更努力修炼,以至于这般被动?   千金难买早知道。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情意没有错付。   她深爱的人,不曾辜负了她。   够了,足够了。   她这一生,不算白过。   她闭上了眼睛。   一点光芒飞出了丹田,不是绛灵珠,是她的金丹。   咔嚓,纯白无垢的金丹从中裂开,分为三瓣。   一瓣落在了方无极拽出一半的根系上,一瓣坠向张牙舞爪的迷心花,还有一瓣直直冲向了天煞。   噗。轻微的爆裂声。   砰。响亮的爆炸声。   轰。震耳欲聋的炸雷声。   “蕊儿!”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方无极凄厉的哀鸣。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直接读者来信,回答一波疑问:   -   1、哎嗨,我觉得感情的事情就是青青写的这样呀,不同的人不同立场不同的爱就是这么不一样的~不是每个人每时每刻都能冷静分析呀,即使是在座的各位也保证不了每个决定都能考虑大局,这还是很真实的,所以渺渺的buff就在她可以一直冷静下去,这也是渺渺的主角光环吧,青青我说得对嘛?(?^o^?)?   (我觉得,人的行为是由感情和理智共同驱动的,只不过有人感性,有人理性。方无极对朱蕊爱得强烈,使他生出嫉恨占有,搞得好像很无脑一样,但同样因为爱,他在危急时刻,也会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救朱蕊。)   (以及,渺渺也不是时时刻刻能够理智,她只是比较克制自己的情绪,说实话,她杀萧丽华的时候,有一刻是完全不理性的。唯一理性的只有师哥和慕天光。)   -   2、我挺喜欢朱蕊和方无极的,做到渺渺这步的有几个人,她还是超前的眼光两世为人,像作者说得有依仗才去魔州,意识到无法改变就及时脱身,很正常,要求不要太高,爱情和师门的对立这么决绝的放弃不合适的爱情,这一点就很少有人做到,希望她有个好结局,期待下章   (这一对并不是反面案例,他们都有不完美的地方,但也有真挚的地方。渺渺的善始善终太少了,大多数的爱侣更像是他们,爱是爱的,矛盾也有不少,或者小红和虞生,错过和遗憾。本文里,有专心修道的,比如飞英和师父,也有很多爱恨,比如他们,我想多写一点可能性,让故事更丰富)   -   3、恋爱脑真是看着好心累啊,估计阳极八成难保,两元婴出马依然难搞掉岱域的天煞,可见岱域来的太TM诡谲多变了,都是能人强者,更显出渺渺能杀死尸魔的不易。   (首先,我比较好奇你说的“恋爱脑”是贬义词还是中性词?我觉得,人是有感情的,被感情支配会做出好的事,也会做出怀的事。爱情本身不是坏事,假如为救爱人付出性命,这种恋爱脑如何?)   (以及,师父是元婴中,师哥是元婴初。天煞比尸魔强,水平等于燕白羽和万影魔君级别,元婴圆满,还有迷心花这个大杀器,魔洲又是人家的地盘。两个元婴肯定干不掉。)   ----   下章写朱蕊的故事,顺便收尾这段剧情,明天见 第628章   在朱蕊的记忆里,有几段时光最为快乐。   第一段是刚拜入冲霄宗的那几年。当时她还没有得到绛灵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修,非要说有什么“独特之处”,大概就是特别丑吧。   但丑有丑的好处,除了被人厌恶排挤,大部分时光都很清静。照料灵植、打坐修炼、钻研玉简……日子虽然苦而平淡,但比起在家随时随地可能被害死的情况,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没什么野心,只想好好修炼,平静地过完一生,因而也十分满足。   可世事无常,她得到了绛灵珠,服下了里头的泉水,清除了体内的毒素,容貌大改,惹来无数风波。   此前,她知道门派有许多潜规则,譬如新人要孝敬老人,买什么东西都要多花一笔辛苦费,以为这就是最黑暗的地方了。   谁知道容貌恢复后,才真正看到人心的险恶。毫不夸张地说,当时她但凡走错一步,便是无底深渊,万劫不复。   好在都熬过来了。   千辛万苦夺得考核第一,拜入任无为门下后,很多麻烦随之消散。而在翠石峰的日子,不同于外门弟子清苦的平静,是一种舒适惬意的安宁。   ——说直白点,有钱。   给自己的院子修个花园、建练武场、开辟灵田,全都不用自己花钱,直接走师门的帐。每个月除了门派发的月例,再额外多给一百灵石的补贴费,三年两套法衣,若是出门做任务,再发两百灵石的车马费。   如此优渥的条件,足以让门下的弟子不再为灵石发愁,能专心修炼。   那段时光真的很美好。她手头宽裕,没有什么大的威胁,除了偶尔烦恼该怎么遮掩绛灵珠带来的诸多好处外,算得上无忧无虑。   哦,对了,她还跟着二师姐长了次见识。   春洲第一名妓的美,她迄今记忆犹新。   可师门再友好,日子再惬意,她仍然时常觉得心底空落落的,仿佛有一个破洞,缺了点什么。她不知缘由,只道是心境不稳,风云会结束后不久便借故离开,开始独自一人的历练。   她调配了药汁涂抹面孔,弄出许多大大小小的红斑,又戴了遮掩容貌的丝巾,改名换姓,终于摆脱了容貌带来的烦恼。   大家不再叫她仙子,而是称她为药师。   一年三百六十天,她有三百天在深山密林里,或是寻找罕见的草药,或是等候奇花的开放。然后每一次,都会遇到不同程度的危险:遭遇可怕的毒虫群,遇见受伤发狂的妖兽,碰见同样来搜寻草药的人修……算计、偷袭、杀人,什么都经历过了。   然而,令她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一对师兄弟,同时也是一对道侣。   师弟遭到仇家暗杀,命悬一线,需要灵药治疗。而那灵药长于深渊之下,危机重重,烈风不断,无法使用悬浮术,只能一点点爬下去摘取。   可悬崖上生存着许多虫蚁,专爱啃食绳索,不管是用藤条还是丝索,全都会在半个时辰内被啃吃完。   想要爬下去,只能不作任何防护,用手脚攀下去。同时还要抵抗钢刀般的烈风和飞过的禽鸟。   她掂量了自己的能耐,认为爬下来摘可行性太小,另辟蹊径,打算用钓竿绑了灵兽,坠下去摘取。   但悬崖下的寒风比想象中还要猛烈,灵兽才下去便冻死了。无奈之下,只能与那对师兄弟合作。   计划开始很成功,可在拉人上来的时候,恰逢妖鸟出巢,乌压压一群食人的恶鸟向他们发起了攻击。   朱蕊驱赶着妖鸟,无力拉人。师弟原本奄奄一息,却在那一刻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扑过去拽拉钓竿。   一番苦战后,师兄被拉了上来,可是,却只剩下了半条命。他身上的血肉都被妖鸟啄去,只剩下一个骨架子,宛如遭受了凌迟。   纵然经此折磨,他却依旧保护着怀中的灵药,艰难地递给了师弟。   师弟不肯接受,问他:“你死了,我苟且偷生有何意义?”   师兄说:“我要你活着。”   “你活着,我才算是活着。”师弟扑倒在他身上,哽咽道,“师父将我们逐出师门,师母视我们如路人,小师妹恨我们入骨……你不在了,我又能去哪里?”   师兄大为悔恨:“是我害了你!”   “你我情投意合,何来害人一说。”师弟大恸,“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不过是投错了胎,可这难道算是错吗?”   他的质问如此辛酸,连朱蕊也忍不住恻然。她罕见地破了例,没有袖手旁观,而是递给了对方一罐草药膏,要他敷在皮肉上。   就这样救了人性命。   为表感激,他们只留下了治伤所用的一小棵药草,剩余全都给了她。   她也因此得知了他们的故事。   师兄弟两人都是孤儿,被师父捡回门派养大,对师门感情深厚。师父师母只有一个女儿,便想在他们之中挑一个做女婿,继承衣钵,原本也该是一段佳话,可他们均把小师妹当做妹妹看待,毫无绮思,反而对身边的“他”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不管在凡间还是修真界,龙阳之好都十分常见,豢养娈童的修士不在少数。但道家讲究阴阳调和,奉男女之爱为正道,少有人会正儿八经地与同性结为道侣。   他们拒绝了师父师母招赘的建议,并袒露了彼此的感情,希望结为道侣。   师父大怒,认为他们走上了歧路,严加训斥。更糟糕的是,师妹知道真相后觉得受了欺骗,离家出走,不幸为魔修所伤,伤了经脉,道途无望。   这下,连慈母般的师母也无法接受,迁怒于他们。   师父将他们关了他们禁闭,对另一人宣称对方已经死了,试图改变他们的心意。然而,这只是促使了他们双双越狱,叛门而去。   现今,亲人如仇人,有家归不得,他们除了彼此,一无所有。   但至少还有彼此。   深夜露重。她看见师弟照顾着昏迷的师兄,红了眼眶,却笑着说:“说好的去哪里都一起,你可不能自己解脱。”   “我只有你了。”   这一点牵绊,唤回了师兄的魂灵。他苏醒过来,度过了生死劫难。   四目相对的刹那,没有煽情的拥抱,亦无肉麻的亲吻,他们只是握紧了对方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朱蕊受到触动,终于明白了长久以来,内心的空洞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爱她。生母郁郁而终,父亲刻薄狠毒,同门要么厌恶她要么迷恋她,师门对她不是不好,却是对门下弟子的照顾,就算不是朱蕊,换做另一个人,亦是如此。   她想要的是对她一个人的爱,不看外表,不看身份,不看性别。像这对师兄弟一样,只是因为他是他。   方无极就这么出现了。   她捡到他的时候,他浑身是血,瞎了眼睛,狼狈不堪。原不想理会,可他在昏迷之际拉住了她的裙角,死死不放。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   她想,自己得了绛灵珠这样的大机缘,合该做点好事。他伤得那样重,估摸着也伤害不了他,若是个大恶人,再毒死就是了。   于是一念之仁,救了爱人的性命。   最初,她挺讨厌他的,防备心极重,眉目间满是戾气,活像是要报复天下。都打算弃之不顾了,却意外受了伤,为他所救。   你救我,我救你,缘分便结下了。尤其他目不能视,不像旁人痴迷她的外貌,更像是爱她的灵魂。   一次次生死关头的救护,一回回出人不意的惊喜。她时常因他的举动而羞恼,可过后便有无穷的甜蜜涌上心头。   慢慢的,她开始接受并且了解这个男人。   他说,自己的存在代表着父亲的失败,所以从小不受待见。但凡修炼的进度不能达到预定标准,便会受到惩罚。有时是漫长的紧闭,有时是生不如死的鞭挞,最惊险的一回,是把他丢进了深渊里,日夜忍受着亡灵的怨憎。   “在遇到你以前,我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变得强大。”他如是道,“只有变强,我才能活下去,假如有人比我强,我就会死。”   而后,又问她,“这样的我,你是否觉得害怕?”   她确实难以想象,但修真界本是弱肉强食,怪不了她,亲缘淡漠的身世,反而引起了她的共鸣与同情。   可她至少有师门的关照,他却没有。   他更可怜。   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有人冲撞了他,他本想杀人灭口,可她认为只是无心之失,不该多造杀孽。他不赞同,却还是依了她的意思。   她想,两人理念不同,他却愿意为了我而改变,难道还不能证明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吗?这就是我想要的了。   至此确认了感情。   爱情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欢愉。有人把她放在心上,放在最最重要的位置,她被人欺负,他比她还要愤怒,她想要什么,他想方设法为她弄来。   每次他拗不过她,就会叹息:“蕊儿,你叫我怎生是好?”然后十次里有七、八次迁就了她。   她心底空缺的地方,被他的爱填满。   生活突然变得很精彩,危险的地方也因为有他而不再畏惧,人生多了过去没有的勇气。   她不再讨厌和人接触,不再孤僻地独来独往。   她一点点改变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他的陪伴。   无极,无极!朱蕊念叨着这个名字,心底涌起了强烈的冲动,想再看一看他:他安全了吗?还好吗?   这股意念支撑着她睁开了眼睛。   “蕊儿。”她看到他沾满了鲜血的脸,忽然泪如泉涌。   正在这时,一片白云飘入了视线,是云潋。他低头看着她,问:“四师妹,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哦,是了,我要死了。她痴痴地想着,身体又有了力气,让她做出最后的嘱托。   “大师兄。”她抬起手,去抓他的袖子。   云潋伸过手,握住了她的五指。有什么东西落入了他的掌心,温凉似玉。   “谢谢你,带我……入道门。”她断断续续地说,又看向赶过来的任无为,泪流得更凶了,“师父,对、对不起……”   “唉。”金丹爆炸,残留的身躯抗不过这样严重的伤势。任无为知道她已经药石罔救,心里不是滋味:“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是你师父。”   朱蕊笑了,眉目如画:“谢谢、师父……拜入翠石峰,我很、很高兴。”   任无为说不出话来。   她转回目光,视线停留在了方无极身上。他的面孔被炸伤,看着十分可怖,不复平日的俊美。   但她的神情温柔如故,抬手摸住了他的脸颊:“无极。”   “我在。”方无极肝肠寸断,淹没于无尽的悔恨与自责之中,“蕊儿,你别说话了,我会想办法救你的,你不会有事的。”   “你别怕,我不走了。你只有我,我陪着你……”朱蕊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然而眼神缱绻缠绵,道不尽柔情,“以后,一直一直都陪着你。”   我知道你的父亲不爱你,生母更是死于他之手,你没有一个亲人。我也知道你独来独往,没有值得托付的朋友,也没有真正信赖的下属。   你有修为,有地盘,有奴仆,却没有人爱你。   就好像曾经的我一样。   你那么拼命抓住我,是因为没有了我,你一无所有。   我恨过你的霸道,但现在,我原谅你了。   我会一直爱你。   你不要怕,不要难过,我永远都在。   “我,再也……”她眼中的微光慢慢消逝了,“不会、离开……你了……”   方无极死死抱住她,一行血泪淌落面颊,鲜红欲滴。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以前,朱蕊刚出场的时候,有读者预测她会爱师哥。不可否认,她对师哥是有倾慕的,但却是一种仰慕和感激。而爱上方无极,不是眼瞎,是她太缺爱了,注定只有强烈炽热的爱才能打动她,而这样的爱,就好像取火一样,不小心就会被伤到。   好啦,朱蕊这个配角,可能有人讨厌,有人感觉还好,她的感情戏,也行大家都不喜欢。但总得来说,她入门、成长、恋爱、死亡,故事线是少见的完整,算是有始有终吧。   不管大家喜不喜欢这个角色,我宣布,四师妹朱蕊,今天杀青!   *   读者来信环节~   1、两个自卑和自信的结合体,很难理解这样的爱情,去魔界相当于,异国?如果这俩为主角,应该是《黑道太子的小娇妻》???   他,x国地下产业的太子;   她,贫穷骄傲的女大学生;   他幼年失祜,凭借自己过人的才智夺回大权,却对她一见钟情;   她幼时多难,最终满怀梦想考上x大,终究对他情根深种;   ……   然而生活并未按照他们所想的那样简单,他的黑道帝国下,总有些臭虫在挑战他的权威,竟然敢动她……   (哈哈,有才~)   -   2、朱蕊算不上完全的恋爱脑,她从入门一直都是游离在外,对内谈不上多了解门派,对外更不了解自己这方世界所面对的敌人。实际上,岱域这事儿,各大门派也只是在极上层小圈子里知情。   (是,因为岱域安插了奸细,都保密了。朱蕊和方无极压根不清楚岱域的阴谋,以为只是普通夺宝。)   -   3、我一直觉得为人激情而死难,但是为人节制又自律的或者更难,真的很多时候可以一起死,不能一起活……如果死亡可以逆转,可能有人会后悔当下的选择,但是再向前逆转,就是那些早知道,真的回到早知道的时候也不一定做得到……   (是的,大家都想着另一条没有选择的路,可再次选择,未必更好。)   --   下章回到渺渺,然后差不多可以结束本卷了。这卷好长……明天见 第629章   清晨,晨雾尚未散去,黄金台附近的早市便开了。今天有飞舟降落,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大大小小的摊子早早支了起来,卖吃食一条街,住宿一条街,特产又是一条街。   赶集的人陆陆续续到达,人声嘈杂。有孩童闹着要买东西,有小情人背了父母坐在一起吃早点,还有人趁人少逛着店铺,选购心仪的东西。   繁忙中,有一只黄色的小鸟歪歪扭扭地飞了过来,熟门熟路地找到茶汤铺子,丢下两块灵石,脆生生道:“两碗蜜豆奶。”   看摊的孙女眼睛一亮,拉了拉旁边的老婆婆:“奶奶,小鸟。”   老婆婆拉住了想扑过去看个究竟的小孙女,生怕她触怒了贵人,脸上扬起笑:“好好,马上来。”说着,手脚麻利地拿了两个干净的竹筒,舀了满满的蜜豆奶,再用蜡封好口子,用绳串起来。   小凤凰很满意,爪子勾住绳子,拎了两筒豆奶摇摇晃晃地飞回家去了。   殷渺渺就是被这股浓郁的豆奶香气唤醒的。她一睁眼,就看到小凤凰翅膀抱着竹筒,鸟喙里叼了根柔软的芦苇,吧嗒吧嗒吸着香喷喷的豆奶。   “好吃吗?”她坐起来,笑着问。   小凤凰:“嗯嗯!”   “那给我喝一口。”她自然地说。   小凤凰张了张嘴,期期艾艾地说:“舟舟说、说不能吃哦。凤凰、凤凰……可以吃。”   “我不吃,可以尝尝啊。”她温柔地笑着。   小凤凰:(>﹏<)   它知道豆奶保不住了,杏眼含泪,翅膀戳一下戳一下推过去。那忍痛割爱的模样,活像是在扒它的皮,褪它的毛。   殷渺渺假装看不见,接过竹筒喝了一口,淡淡的甜味是豆子本身的味道,没有加糖或是蜂蜜。   “不错。”她夸了声,放下竹筒,迤然起身洗漱。   小凤凰扒过来一看,底部空空如也,只剩下几滴残留,喝不成了。它委屈坏了,扭头就飞了出去,熟门熟路地拐弯进了隔壁的屋子。   叶舟正在炼丹,好险没炸炉:“做什么冒冒失失的?”   “舟舟,姐姐把我的豆奶喝掉了。”小凤凰告状之余,还不忘撇清自己,“不是凤凰给的哦,我说了不可以喝,她不听。”   叶舟:“……”和他说有什么用?好像他能管一样。   小凤凰看他不说话,继续扑腾:“舟舟,姐姐最近好坏呀。”   叶舟默不作声,心想,这哪里就叫坏了,她对他才坏得很呢。   端药过去,放在一边就假装看不见,非要端到手上不可。烫了,不喝,冷了,不喝,远处的食肆飘来香味,也不喝。   泡个药浴,气味不好不要,太香了也不要,坐进去了就要看书,过了时辰也不晓得,非要他提醒不可。那也罢了,一下子指使他拿巾子,一下子又要拿寝衣,出浴从来不避他,但再也不像从前那般……他知道她是故意的。   叶舟猜,她是想把他折腾走,但她既然不直说,他就当不知道。左右她病着,离不得人照顾,这般装聋作哑也不算太昧良心。   他想着,丹炉“嗤”一声,冒出了一股白烟。   成丹了。   小凤凰凑过去瞅瞅:“舟舟,这个好吃吗?”   “苦的。”他收走了丹药。   小凤凰怏怏趴了回去。   “凤凰儿。”殷渺渺在隔壁叫它,“过来我检查一下你的作业。”   小凤凰一个哆嗦,果断钻进了丹炉下面,结结巴巴地喊:“我、我忙着,帮舟舟炼丹呢,嗯,炼丹!”   叶舟:“……”   殷渺渺似笑非笑:“叶舟,是吗?”   他:“……是。”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关上了窗子。   然后叶舟就发现,送药送不进去了。她给房间布了结界,不准任何人进出。他下意识觉得不妙,叩门:“师姐,吃药了。”   “不吃了。”   他心里一沉,忙道:“早晨的事,是我不好。师姐莫要拿自己身体置气。”   “我心情不好,就想无理取闹。”她慢悠悠地说。   叶舟顿时语结。   修真界有句老话,修为越高,脾气越怪。盖因修为低时,须时时刻刻小心做人,免得冲撞了谁,死得不明不白;等到修为高了,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且修真注重本我,压抑天性易生心魔,讲究的是堵不如疏。   冲霄宗的元婴各有各的怪脾气。磨剑峰的砺锋真君行事苛刻,看到弟子们耍奸偷懒就是一顿臭骂;圆丘真君私底下嗜好喝酒,底下的弟子时常为他寻访;红砂真君爱集好笔好墨,珍藏无数。   因而,他倒不觉得殷渺渺随心所欲有什么不好的,可人家都折腾别人,她怎么折腾自己呢?   他抬手想再敲门,可半道停住,犹豫片刻,把药放在门口:“师姐不想见我没关系,药我放门口了。”   说罢,转身就走,不再纠缠。   殷渺渺神识一扫,见他果真回了炼丹房,轻轻哼了一声。她的伤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重,大部分要紧的伤势都用“刹那芳华”稳住了,于是理直气壮地无视了门口的药碗,假装不存在。   而那头,叶舟回了炼丹房,沉思片刻,去了一瓶药粉来,掀开丹炉,里头的小凤凰趴在翅膀上,又睡起了回笼觉。   他把药粉倒下去,弹指送入一阵清风。细细的药粉便落到小凤凰的羽毛上,在高温下融化成了白色的水珠。   不多时,里头的小黄鸟就变成了小白鸟。   他不动声色,按部就班得打坐片刻,过了会儿,拂袖打翻了茶盏。等了一息,步履匆匆地离开,再度敲门,低声道:“师姐,凤凰……有点不对。”   “什么不对呀?”   “羽毛有异。”他眉关紧锁,声音里透出三分不确定,“我对凤凰的习性并不了解,不知是什么缘故。”   房里的殷渺渺不禁蹙了蹙眉。她一直很担心小凤凰,它涅槃已有不少时间,却始终没有怎么长大,不知是凤凰本是如此,还是她养的不对。   羽毛有了变化,是生病了吗?想到这里,她立即起身,推门出去:“严重吗?”   叶舟面上不见喜色,反而藏了几分担忧,口中却道:“应该无事。”   殷渺渺狐疑地瞥他眼,快步走进了炼丹房。   丹炉未曾封闭,一眼就看到白白的小家伙,雪白的羽毛像是裹了层糖霜。她低头看了会儿,伸手在它的羽毛上揩了下。   指尖残留着黏稠的药粉。   她挑起眉:“这是什么?”   “好像是一味药。”他认真地辨识了下,左右四顾片时,如释重负,“它打翻了我的药瓶。”   殷渺渺似笑非笑,了不得,老实人也学会说谎了。   叶舟还在演:“有些商家会用此为妖兽染色,卖个好价钱,于身体无碍。我调配一份药水便能洗掉了。”   “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儿啊。”她冷笑,“叶舟,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当我不敢教训你是不是?”   叶舟抿了抿嘴角,藏起了窘迫,说道:“那你就教训我好了,别折腾自己的身体,伤还没好呢。”   “我的身体关你什么事?”她眼波斜横,漫不经心,“轮得到你管?”   叶舟当然管不了她。他只是递过新熬好的药,说道:“今晚是千灯节,师姐喝了药,晚上我们……出去看灯吧。”   约会?殷渺渺这下真的讶然了。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但这进步未免也太惊人了。   看她不说话,叶舟心底涌起一丝希望,青翠的袖子飘了飘,似是要握她的手。   然而,偏偏此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有人在吗?”那是杏未红的声音,清清脆脆,“我来做客了!”   殷渺渺笑了,亲自去开门迎接。   外头站着杏未红和松之秋,未带仆从,一派探访友人的简适。   “贵客盈门,蓬荜生辉,快请进来。”殷渺渺邀他们进屋,又给叶舟使眼色,让他进来作陪。   待客人坐定,她亲自斟了茶水:“原该我上门拜访,可叨扰庄主那么多次,也该我做东了。”   松之秋摇头道:“无妨,虚礼而已。”   他一向讲究礼数,然而和殷渺渺来往多次,且皆为元婴修为,再拘泥于礼节便不是客气,而是疏远了。   殷渺渺也深知这一点,谦虚一句便带过,将准备好的玉盒递过去:“此次多亏了神木相助,若不然也不能顺利解决尸魔。”   松之秋并不居功:“不必,尸魔与我亦有仇怨,还要谢你替我雪恨了。”   殷渺渺还是道了声谢,这才将地府里的原委如实说了遍。   听到迷汤泉已经成功转为阴极,松之秋不由松了口气,复却皱眉:“阴极之外,还有阳极,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有图谋。”   “庄主可知阳极为何物?”   松之秋沉吟片刻,道:“阳极变化万千,与幽冥之心不同,有大机缘者方得见。”   殷渺渺听懂了他的意思,大机缘者怎么都不该是岱域的人,应当不会像转生石那么被动。   但她仍有忧心之处:“水姬似乎还在南洲,魅姬却许久不见踪迹,总不会是找了地方闭关。还有江离……亭和凌西海,他们是道修,对我们了解颇深。”   “不管他们有何盘算,十四洲毕竟不是岱域。”松之秋蹙了蹙眉尖,委婉地说,“何必这般忧虑?”   殷渺渺知道他在暗示自己过于心急,苦笑道:“非我急功近利,只是……我最近心烦意乱,时常觉得急切,却不知从何而来。”   松之秋眸光一沉,抬首看去。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两人双双沉默。   半晌,杏未红等不及,插口问:“你们说完了吗?”   “说完了。”忧虑于事无补,殷渺渺很快打起精神,笑问,“阿红可是有事与我说?”   杏未红展开笑颜:“今天是千灯节,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看灯?我伤好了,天亮就要回去。”   “千灯节?”殷渺渺讶然,余光往旁听的叶舟身上一递,果然见他抿起了嘴角,不大高兴的样子,怕是没想到半路有人截胡吧。   她暗暗失笑,假装没看到他欲言又止的表情,高兴地说:“好呀,我正想去看灯呢。”   叶舟:“……”   作者有话要说: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那里生离死别,这里emmm……   大家注意到了吗?渺渺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开始进入新的阶段。不过这次我先写表现,然后再说心理,大家可以试着猜一下~~   *   读者来信:   1、终于追到更新了,第二次看这本,第一次看到四百多章,不耐烦每天等更新就去看了别的,忽然发现已经600多章了,觉得可以看了,结果发现无法跟上剧情,于是从头开始,感觉跟着渺渺成长了两遍,第一遍是感同身受,第二遍是回忆审视,作者大大的感情变化写的极好,但我觉得现实里,没有谁会真的离开谁就活不下去,感情最好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固然感动,到最后终究会变成携恩图报,压的人喘不过气,想要逃走,莲生和凤凰的奉献固然是无私,但是会觉得难以承受吧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一方过于付出,确实会令人觉得压力。但其实,莲生不是为了渺渺而死的,他看穿了世情,知道投胎未必会有更好的结果,未知的来世,和可以掌控的将来,他选了后者。而他想陪伴渺渺,与其说是付出,不如说是成全自己的梦想。至于凤凰,他根本没想那么多……)   -   2、四师妹这样算求仁得仁吗?最后看的好心酸,再也没有未来的时候才能这么赤诚啊,什么山盟海誓都可以说,可惜,也就只能最后这样说一说了   (是诶,死的时候,才能说一生,才能说永远,唉!她不是求仁得仁,只能说拥有了梦寐以求的爱,所以没什么遗憾吧。说起来,她并没有特别坚定的长生意愿,比起得道的梦想,她更想要爱吧。)   -   3、所以灵源作为阳极落到师哥手里,终归是好事吧?!能弥补师哥散掉的阳气吗?   (想多了,不能)   -------   下章结束本卷,明天见 第630章   千灯节是秋洲的上元节,阖家老小可以看灯,少年少女走百病辟邪,顺带还可以相亲,乃本地的一大盛会。   当夜幕降临,森林里亮起无数灯盏:玉兔灯憨态可掬,美人灯腰肢纤细,花篮灯姹紫嫣红,都惟妙惟肖,还有诸多精巧别致的灯楼、灯船,栩栩如生,光影流转间霓虹弥漫,恍若天上的世界。   爱侣们躲在连理树下,许愿永结同心,忙碌于生计的人见缝插针摆着小摊,还有童子们手挎着篮子,到处叫卖烟火。   殷渺渺买了烟火棒,和杏未红拿在手里看着玩。   杏未红一脸好奇地看着花朵状的焰火,心满意足:“原来千灯节这么好玩。”   “阿红以前没有来过吗?”殷渺渺问。   杏未红摇摇头,情绪有点低落:“以前,一次都没有出来过。”   殷渺渺记起过去的事,暗叹一声,没有多问。杏未红却不介意揭开伤疤,反而来了谈兴,小声说:“我没有钱。”   “你知道的,我修炼很慢,月例发下来就买了丹药,什么钱都没攒下来。她们都有钱,还叫人从外面带东西……”杏未红到现在还很疑惑,同样是在建木园里,为什么其他侍女总是能买那么多东西,而她想攒点钱买个丹药都不成。   她掰着手指,神色懊恼:“如果每个月省一块灵石,那三年也就攒够了。唉,我以前太笨了。”   殷渺渺宽慰她:“过去是缘分没到,今天也不算迟,我也是第一次过你们的千灯节呢。”   杏未红“嗯”了声,很快高兴起来,没一会儿便看上了卖蜜豆奶的摊子,探头看了很久。   殷渺渺买了十个竹筒的分量,递了个给她:“尝尝。”   “我吃不了。”杏未红盯着看了会儿,说道,“你喝吧。”   殷渺渺硬塞了过去:“我喝过了。”   杏未红好奇:“好喝吗?”   “不错。”   “比少庄主的百花酿呢?”她追问。   殷渺渺笑道:“这怎么能比呢。庄主的百花酿可是举世有名的好茶。”   杏未红满足了,笑嘻嘻地说:“我以前偷喝过少庄主的百花酿。”   “哦,还有这样的事?”殷渺渺配合得很。   杏未红果然兴致愈浓,和她嘀咕:“有个书房里的侍女,总是和我说,少庄主夸她会办事,赏了她一杯百花酿,问我有没有喝过。我当然没有啊,少庄主对我可凶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她就笑我,又说百花酿很好,喝了能涨修为,我就……就有点好奇。”   她挠了挠脸,似乎不太好意思:“正好有次少庄主出去了,桌上剩了半杯,我就咪了一口。”   这下,轮到殷渺渺笑问:“好喝吗?”   杏未红顿了顿,沮丧道:“忘记了。我太紧张,不记得是什么味道了。”   殷渺渺心中怜惜之意更甚,柔声问:“怎么样才能让你吃到这些?我去想想办法好不好?”   “这些有灵气的东西,都不能做贡品的。”杏未红摇摇头,遗憾地叹了口气,“我再也吃不到啦。”   无限怅惘。   前方涌来多条彩灯锦鲤,随着人的摆动而游曳,后头跟着龙和凤凰的灯船。远远看去瞧不见下面的人,只见流光飞舞,灯焰辉煌,如梦似幻。   夜放花千树,一夜鱼龙舞。   杏未红的眼睛一眨不眨:“真好看,鬼界都没有这样的。”   殷渺渺问:“既然如此,何必非要回去。我听松庄主说,你的功法未必要在鬼界才能修炼。”   “嗯。”她点头承认,却道,“可我是鬼啊,人鬼殊途,总归是要回去的。”   这是正理,殷渺渺也赞同,想了想问:“还是去幡冢山吗?”   杏未红诚实地说:“少庄主说我得罪了鬼帝,最好不要回去,我打算去别的地方看看,走到哪里算哪里。”   “应该的,修士都要历练。”   杏未红点头,半晌,又叹了气:“其实,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话题跳得太快,殷渺渺不免疑惑。   杏未红抿起嘴角:“虞生。”   “哦。”她笑了,“为什么?”   “如果不这样的话,是不是就要在一起了?”杏未红细长的柳眉拧在一起,似乎很烦恼,“我不喜欢这样。”   这想法着实出人意料,殷渺渺惊讶又好奇:“喜欢他,也不想和他朝夕相处吗?”   杏未红皱了皱鼻子,直白又简洁:“烦!我一个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两个人……听了我不高兴,不听他又不高兴,我觉得……嗯……”   她低头算了算,老气横秋道:“一年里,三个月能见到就行了。但虞生不会同意的,他喜欢什么朝朝暮暮,桥姑也是,所以,也挺好的。你说呢?”   殷渺渺刮目相看,真心实意道:“是,喜欢不一定合适,合适不一定喜欢。古来两难全。”   杏未红瞬间高兴起来:“我这么一想,就不觉得难过了。”   之前,她想回鬼界,碍着虞生,又不想回去。但现在她都想明白了,他没有等她固然可惜,然而没有感情牵绊,也有没有牵绊的好处。   她不能总想着坏处,不去想好处,多想想好处,郁气便也平了。   “我可以回去了。”她对殷渺渺说,笑靥如花,“我还要修炼呢。”   日子还很长。   *   杏未红没有等到天亮,过了子时便回去了。   殷渺渺独自返回,一路上买了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这次她和杏未红单独出来,没带小凤凰,得买些东西回去抚慰一下小家伙。   然而,刚进家门,眼前的场景就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屋檐下悬了一排窈窕纤细的美人灯,或以扇遮面,回眸而笑,或半露雪背,出水芙蓉,或低首沉吟,领如蝤蛴,风情不一;白墙上,绣球灯火照应着彩纸,映出一片霞光色,千围锦绣;树梢间,绿叶苍翠,猿猴灯、凤凰灯、白象灯绰约其中,姿态灵动,恍若森林化景。   而院子里的小池塘中,碧波之上漂浮着锦鲤灯和螃蟹灯,不过巴掌大小,金黄、明黄、橙红、浅红,一群群簇拥着追逐游曳,摇头摆尾。又有芙蓉灯点缀其间,灯烛里添加的精油散发出淡淡的花香,几可乱真。   金屏灯、玉楼灯、雪花灯巧妙地点缀在草丛假石之间,焰光涌动,争奇斗彩。   比起外头的热闹鲜活,这院子里的灯更像是天宫的倒影,无一不精巧,无一不别致。   她伫立良久,走到高挂的凤凰灯前。竹条编织的凤凰作展翅高飞状,羽毛皆是由特制的彩纸粘贴而成,像极了羽毛,却有不碍烛光透出。腹内的空腔处,小凤凰趴在里头呼呼大睡,火焰温柔地舔舐着它的翅膀,比春风还温柔。   “它和我布置了半夜,累着了。”不知何时,叶舟出现在她身后,轻声解释,“说好了这个灯归它,只好任它去。”   殷渺渺的唇边不由浮现出一丝笑容。她几乎可以想象小凤凰是多么喜欢这个灯笼,死活要求睡在里面,霸占了不肯挪窝。   “让它去吧,不要吵醒它。”她转身往屋里去。   叶舟踟蹰片刻,跟了进去。   屋里也有一盏灯,十二花神灯,每一面都镌刻有特殊的符文,能够投射出十二个美人的倩影。   殷渺渺停下了脚步。记得没错的话,她今天见过这灯,就摆在灯市里最显眼的地方,据说是本次千灯会的魁灯,价值十二万灵石。   路人都夸这等做得精妙,美人一颦一笑如若真人,可到底没有任何实际用处,所以也没有哪个傻子会……好吧,面前就有一个冤大头。   她很想问一句,你是不是钱多了烧手?然而,他面上忐忑又期待的表情,让她说不出这样煞风景的话。   半夜的光景,要收集这么多灯,怕是被人宰了好些次,也不知道要炼多少丹药才行,还要掐着时间,急急忙忙赶回来布置。   在踏入门扉的刹那,心底涌动的惊喜与感动不是骗人的。   铺张浪费固然非明智之选,可时时刻刻保持着理性,是机器,不是人。有的时候,人就需要些不理智乃至冲动的东西。比如,不顾一切追到喜欢的人身边去,又比如,一掷千金买些无用的灯笼。   殷渺渺拨弄着琉璃灯罩,倏地愉悦起来。   身后,叶舟觑见她翘起的唇角,霎时心花怒放,只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就是想讨她的欢心。   他再也不要克制自己了。   “师姐。”他往前走了几步,试探着说,“我准备了些酒水,一起看灯,好吗?”   殷渺渺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发现露台也被布置过了。纱幔曳地,琉璃灯明,有两个软垫,一壶清酒,二三瓜果。   她瞧着尚算贴合心意,便径直过去坐下。   叶舟赶紧坐到她身边,温了酒,给她浅浅倒了半杯。怕她嫌少不满意,赶紧又将捂着的热云吞端出来。   殷渺渺挑不出毛病,接过来吃了,而后又饮尽了杯中的酒,递空杯给他。   没想到叶舟不曾多言,又斟了一杯。   她接过来饮下,忽而觉得不对,横着他:“好啊,耍我呢。这是药,还是酒啊?”   “是药也是酒。”叶舟怕她泼了,握住她的手,“师姐,不苦也不涩,你喝了吧,身体要紧。”   殷渺渺轻笑道:“我不喝,你能拿我怎么样?”   他:“……那我可以喂你。”   这家伙!她没绷住,失声笑:“做梦,美得你。”   夜空下,华灯万千,他端坐在她身旁,双目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灯火倒映在他的眼瞳里,皆是人间星河。   心开始一点点变得柔软。   但她不说,视线投向远处,假若欣赏漫山遍野的灯火。   时间一点点流逝,灯市的喧嚣如潮水退去,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苍翠的树叶上结出一粒粒晶莹的晨露。   一夜过去了,天亮了。   她站起身,若无其事:“我去补个觉,不许来吵我。”   昨夜,叶舟其实没和她说上几句话,然而并肩看灯半日,已经足够慰藉,故而一点也不着急,应了声,低头收拾满桌的狼藉。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有人敲响了院门:“打搅了,请问有人在家吗?我是飞英。”   殷渺渺身形一顿,蓦然转身。   *   本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个人很喜欢这一章,还记得渺渺心月之网里构建的景象吗?之前有个读者说,天光是明月,师哥是树,说得很对了。明月常在,却在天边,可观可念不可触摸。树不会开花,也不会凋谢,一年又一年,越来越茂盛。而人间的彩灯,不如明月皎洁,却能在夜里照亮一方天地,自有温暖。   忽然想起来,N久以前,渺渺说,曾经误认为叶舟像天光,其实不是,天光是高山殊雪,叶舟是水边明秀,也就是梅花。那什么,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么理解,也很合适。   *   啊,终于完结本卷了,不容易。今天没有读者来信,梳理一下本卷的内容。   剧情线:陌洲的新局势;②黄泉、阴极和鬼帝;③魔洲局势和天煞、阳极;④魔修入侵北洲→四条线的结果:道修夺回一半的陌洲,②转生石被毁,迷汤泉成为新的阴极,尸魔死了,③朱蕊死了,阳极绛灵珠落到了云潋手里;④飞英发现了五行阵法的秘密。   -   感情线:叶舟找回了在感情中迷失的自己,寻到了自己的道;②小红走出了虞生的遗憾,重新开始;③朱蕊为爱而死;④沈细流放下了穿越女的优越感,坚定了修道的心,正式成了修士。   -   这卷内容有点多,承接了前面的很多线索,但不是全部,还有一部分线索考虑到部分原因没有写,好在现在基本上都回到了渺渺身上。希望这样梳理一下,能帮大家捋捋清楚。   *   题外话,本来一直犹豫今天要不要请假,因为我太惨了!今天是生日,可是,大姨妈来了,烂脸+嘴上起泡(不知道是换季还是例假抵抗力弱了),点个外卖还迟到,是的我的生日餐就是外卖!迟到半个小时,饿死我了(>﹏<),气得我吃完就往床上躺了不想起来。   可是,当我拿起手机,看到购物车里的双11要买的东西,我就顽强地爬了起来,磕了止痛药,开始奋斗了。真的是贫穷使我全勤,强迫症让我放弃请假,更心酸了……   *   预告下,下卷我终于要搞九重塔了,本来只是个小副本,谁想一直没写,搞成了大事,慌得一比,不知道该怎么圆〒▽〒   明天见~ 第631章   中洲,绝世崖。   夜色沉沉,雾霭浓浓,猎猎寒风呼啸而过,卷起满地积雪。洁白的雪花像是上好的盐粒,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力道不输于石子。日复一日,坚硬的岩石表面满是残留粗糙的痕迹。   这是中洲地势最高的地方,山体便高数万丈,又有积累数千年的冰雪,层层垒叠上去,至少有十万多丈高,空气稀薄,一年到头都是极寒天气,鸟兽虫蚁皆不得活,全无生命的痕迹。   因此,当狂风不再像平时横向吹拂,而是受到了不知名的力量,自下向上倒卷而起时,自然也没有人发现异常。   天亮了,天又暗了。   没有生命作为计时的标准,时间失去了价值。   一日日,一夜夜。   风无言,勾勒出高塔的边界。   雪无声,叠加成八角的地基。   就这样,一件足以影响十四洲存亡的大事,正悄然发生。   却无人知。   *   凶牙群山,灵香山脉。   根脚为天灵狐的灵香山君懒洋洋地趴在贵妃榻上,九条蓬松如云的雪尾交叠堆积。既像是一件华贵的大氅,也像是一床极其舒适的棉被。   但说来奇怪,这九条尾巴固然夺人眼球,可人们通常匆匆一眼便扫了过去,目光总是久久地停留在那张小小的瓜子脸上。   灵香山君生了一张瓜子脸,下巴尖尖,很有狐狸像。一双美目亮如星子,眼线拖长,有种欲说还休的妩媚和慵懒。   看见她,人们会发现,真正的狐妖并不是浑身上下充满着勾人的诱惑之意。而是令人忘记烦恼、洗去疲惫,只想永远地留在那里,用尽手段讨它欢心,若是能得到一二回眸,此生足矣。   这种吸引力,向来不分男女。   文茜不喜欢灵香山君,却不妨碍她吸狐狸。自家的幻狐便乖乖趴在她臂膀里,柔软的毛发穿过指间,说不出的柔顺可人。   她耐心地给幻狐梳好了毛,才问:“山君寻我来,所为何事?”   灵香山君道:“不是我寻你来,是你自己要来的。”   文茜冷淡道:“我可没想来灵香山做客。”   “你来,是天意,我请你来,是顺应天意。”灵香山君斜倚着软榻,话语半吐半露,信的人觉得玄奥莫测,不信的人却难免认为故弄玄虚。   文茜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面无表情地问:“那天意还让你做什么?”   灵香山君笑了笑,并未作答,反而话锋一转,谈起了别的事:“近些年,十四洲风云变幻,出了不少大事。”   她伸出纤纤玉指,竖起一根手指:“魔修入西洲,与道修为战,如今算来,也占了一洲半之地了。”又一根纤纤玉指,“南洲,白、墨妖王联手,对付龙君,你自南洲来,当知此事。”   文茜默认。   十四洲的修士多关注西洲和北洲的道魔之战,但南洲的战事,其实远比传出去的严重得多。   *   且来回溯一二南洲的局势。   过去,南海是大体和平,小冲突不断。   人、妖双方都没有撕毁昔年和平盟约的打算,谁也没有把握能够一口气解决掉对方。因此大面上还算和平,只是私底下纷争不断,人与妖族大打出手的事,年年都要出那么几回。   而生性好战的妖族之所以那么克制,与四大妖王的势力脱不开干系。   陆地上,金妖王占据了汀州的虫岭。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以虫蚁这样卑贱的根脚,修炼到元婴的妖修。在她的统领下,其他修士方才知晓,原来微如蝼蚁,聚集在一起时也能爆发出这般强大的威力。   双头鹰的苍妖王则圈定了夏洲的鹰峰。作为禽鸟,他们的活动范围和习性与人类有偏差,勉强算是和邻居相处友好。   只是飞鸟有迁徙的习惯,每到特定的季节,妖鸟大规模出动,其捕食便成了一个极大的安全隐患。最为严重的一次,整个仙城里的孩童丢失了七八成,全成了恶鸟的腹中餐。   夏洲的不少修士,都和鸟族有血海深仇。所谓的“友好”,其实如同初春的浮冰,稍稍过界,便会烟消云散。   相比之下,白妖王和墨妖王居住在南海,与人类在生存资源上,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且有妖帝隐居归墟,不敢太闹腾,免得一错神,自己当了炮灰。   可这点平静,在昭华到来后被打破了。   十四洲多少年没有出过龙了。妖族对龙和凤凰,天然有种畏惧感,惧怕之余,还有迷之向往。   陆地上的妖兽还好,承的是麒麟的情。海里的妖兽则不然,不知道多少妖族热血上头,不远千里跑去投奔昭华。   尤其是鲛族,过去一向秉持着中立,不投靠白、墨妖王中的任何一方。可昭华一来,除了惯例迁走一个分支,保存血脉外,几乎阖族投了过去。   其狂热可见一斑。   白妖王和墨妖王十分忌惮,担心天长地久,南海再无立足之地,故而结束了数百年的对立,联手对付昭华。   西洲打得激烈,南洲也不逞多让。而且,比之纯粹的道魔对立,多了几分合纵连横的诡计。   墨妖王狡诈,一边怂恿白妖王与昭华正面争锋,另一边却找上了妖帝,以昭华初来便掀起风波,打破南海平静为由,劝说妖帝出面调解。   他知道,这位妖帝不似几千年前和游家先祖争锋相对的那位,性情温和,爱好平静的生活。正是因为他这种不欲与人修撕破脸,再掀大战的态度在,才使得底下的妖只敢暗地里挑拨,不敢明着叫嚷。   “我与老白虽有争端,然则皆是为了底下的人争取一席之地,多年来从未大起干戈。可昭华不然,他是神龙后裔,怕是存了统一妖族,夺回龙族地位的打算。唉,若真是如此,南海怕是再无宁日啊!”   这番挑拨离间的话极其刁钻。一来,点明了昭华忤逆妖帝爱好和平的理念,明显没把妖帝放在眼里,二来,又暗示妖帝,等到昭华势成,恐怕要借龙族的地位号令他了。   届时,化神修为的妖帝,要不要听龙族出身的昭华命令?而南海的妖族,又会以谁为尊呢?   无心争权夺利,不代表愿意让人踩在自己头上。妖帝被说动了。三年前,他曾出面要求双方和谈,若不肯停手,别怪他不客气。   白妖王极其不悦,只是碍于妖帝实力,不敢反对。   昭华却不然。妖帝上门,他亲自去迎,笑说:“原该是我去拜访,累您前来,着实过意不去。”待听明来意,立即道:“没想到一些小事,还惊动了您,都是晚辈的不是。”   伸手不打笑脸人,妖帝又是好性情,当下便淡了三分怒气。   昭华趁机解释自己的难处:“我初来乍到,对十四洲的情况还一知半解,只想好生闭关,巩固修为。可机缘巧合,得了本族的传承,无论如何,都不能坐视龙骨礁落入他人之手。”   龙骨礁是海底的一片山脉,山体由真龙的脊骨所化,曾经被白妖王手下的妖修占领。   昭华出现后,这位属下就非常有眼色地归顺了他。   此事可谓是战事的导火索,双方干架都是用这个借口。白妖王说是要昭华交出自家叛徒,让他清理门户,昭华说的则是收服龙族故地,报答传承之恩。   与人相交多年,妖族早就学过了“名正言顺”四个字,出兵有名。   昭华目前势弱,不介意和谈,但不能因为妖帝一上门就点头,否则岂不是显得他被拿捏住了?   因此,他掏心掏肺地和妖帝大吐苦水。   妖帝仁厚,说不出你不要报答龙族恩情这样的话,只能退而求其次:“这么闹下去也不像话。”   昭华见好就收,体贴地表示自己也希望结束纷争,如果白妖王愿意,他可以拿另一块地盘交换龙骨礁——那地方离得远,不利于治理,是某个属下带来的投名状。但这就不必和妖帝细说了。   果不其然,妖帝一听交换,觉得十分合理,立即就替白妖王答应了下来。   白妖王的憋屈就别提了。忙活一场,墨妖王损失寥寥,就他丢脸又丢地盘,背地里把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个时候,他的红颜知己水姬,给他出了个主意:妖帝管妖修,没办法,但他管不到人修头上啊,不如……挑拨一下万水阁吧。   白妖王顿时心动。   倘若昭华和万水阁打了起来,妖帝就不好处置了。管太宽,人族不满,不管,他就能坐收渔翁之利,要是一怒之下和人修开战,那就再好不过。   白妖王怎么想怎么划算,当即便谋算了起来。   于是,万水阁的一艘客船遭遇了不明攻击,整船沉没。派了人去查,七弯八拐的,查到了墨妖王头上,可双方一对峙,又有许多细节对不上,最后看来看去,都像是龙宫的手笔。   万水阁上下多信了这答案:妖帝不会无故挑衅,也不必这么迂回,白妖王没那么多心眼,行事缜密,不似妖族的昭华,嫌疑最大。   唯独游衍将信将疑。   他看得出来,昭华心里自有格局,不是白、墨妖王可比,假以时日,妖帝亦非其对手。而他的性情更不像直来直往的妖,反而更像人。   能忍。   堪堪与白妖王休战,他想不出来昭华有什么缘由交恶万水阁。因此,他更倾向于墨妖王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   理由很简单,之前,白妖王和昭华各有损失,唯有墨妖王助阵厉害,实际上没出什么力气,实力得以保存。如今两败俱伤,正是他渔翁夺利的时候。   可怀疑归怀疑,该走的流程还得走,必须派人去昭华的龙宫对峙此事。   恰好这个时候,游百川出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喵喵喵,大家没漏看,上一卷停在了飞英那里。因为五行阵基本上讲完了,所以不顺着展开,后面写到再说也不迟。   新的一卷,新的开头,咱们先来了解一下西洲打仗的时候,南洲发生了什么。世界并不是围绕着渺渺转的嘛,在她忙的同时,其他地方也在推进自己的时间线。   *   读者来信~   1、好多都是祝我生日快乐的,谢谢大嘎,统一道谢了!   -   2、小叶子又有钱又愿意花心思在女盆友身上,真是太可了!   (哈哈哈,舟舟好可怜,好不容易秀了一章,结果昨天被我的风头盖了过去,我对不起他~~说起来,舟舟有师承后台,有本事,有脑子,有钱,有颜,假如女主不是渺渺,故事线往后推个一两百年,他也肯定是男主配置了)   -   3、我真的一直都喜欢小红,我感觉我表白过小红好几次了   (小红一直在成长。最早什么都不懂,后来开始拥有爱恨,又陷入极端,再清醒过来,后知后觉懂得了喜欢和遗憾,如今,她又学会了放下。)   ----   九重塔不是最后一卷,但应该很关键,说“应该”是因为还没想好怎么写…… 第632章   游家的《游龙秘卷》分为“生”和“灭”两卷。   “生”卷能够模拟出真龙之力。既能够具象出神龙化影,驱使它作战,又能够将力量灌注于己身,自己享有龙的威能。比起常见的御兽术,《游龙秘卷》更随心所欲,灵活多变,水准高了不止一两个层次。   而“灭”卷,却是游梦惊担心龘会作乱人间,创立出来的屠龙秘术。要知道,龙鳞坚不可摧,寻常手段破不开其防御,唯有凤凰和同为龙族的力量,才能伤害到他们。   如今凤凰逝去,神龙湮灭,唯一能够克制昭华的,大概只有《游龙秘卷》了。   游衍的心情很复杂。   游家子弟,皆以修炼《游龙秘卷》为荣。曾几何时,他因为游幽能修炼《游龙秘卷》而自己不能,耿耿于怀多年。   只是当时年少气盛,不肯轻易认输,反而赌了口气,暗下决心——升仙的从来都是人,不是心法。那么多人等着看他笑话,他就证明给他们看,自己就算不修炼《游龙秘卷》,凭借《惊涛怒海图》也一样能够证道长生。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成功了。   游幽为了生下孩儿,耗尽心血,早早陨落。而他一步步进阶,顺利结婴,成为了万水阁的主人,统领南洲。   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游龙秘卷》再度成为了无可替代的东西。   幸而他已今非昔比。   现今的游衍,不再是失去了修炼《游龙秘卷》的机会,便一无是处的游家子弟。他是万水阁主,是南洲跺一跺脚就会令无数人胆战心惊的元婴修士。   他有足够的心胸与魄力,去接纳修完全部心法的游百川。   “你去一趟龙宫,把事情调查清楚。”游衍加重语气,“让昭华知道,龙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这是要他展现实力的意思?游百川有些意外。   他这个舅舅一直不太喜欢他大出风头,总是在各种场合有意无意地压制自己。他不在意也不说,却不代表不清楚。   昭华的威胁,已经大到需要他放弃个人喜恶的地步了么。游百川默默想着,言简意赅:“是。”   他效率极高,接了任务的第三天,人便已出现在龙宫。   相较于记忆里如梦似幻的婚礼场地,如今的龙宫有了新的变化。宫殿巍峨,壮丽精致;檐牙高啄,独具匠心;曲院廊桥,一步一景;亭台楼阁,巧夺天工。   真是奇怪。龙宫的草木都是珊瑚海草,建筑的材料也是海中的石木,到处都有妖族的痕迹,却叫人忘记身处在妖族的老巢,误以为进了人间宫阙。   游百川想,怪不得投奔龙宫的妖族那么多。   来过这里,再去看白妖王的环心流,定然会嫌弃肤浅可笑。若是去看墨妖王的醉梦湖,又多半要嘲他不伦不类,附庸风雅。   只有这里,华贵不失含蓄,精巧不夺霸气。   “贵客这边请。”引路的妖修是条海蛇,尚未化形完全,上身着曲裾,下面拖着一条尾巴行走,笑语盈盈,“龙君已恭候多时了。”   游百川进屋,果然看到昭华在喝茶,还介绍说:“东洲今年的新茶,七余香。”   所谓七余香,是东洲的名茶,茶叶与灵花一道翻炒,泡过七次还能闻到悠远的香气,故以为名。   记得没错的话,这应该是翠石峰的产业。殷渺渺做客送礼,师门特产大礼包里必定有此名茶。   游百川:“……”他又想起之前成亲的闹剧了。   客人不吱声,昭华亦不着急。   他清楚地记得,卓煜忍了二十多年,等到老臣子一个个告老死去,才真正掌握了权柄。做了皇帝都要忍要等,他化龙也不过刚刚开始。   一时低头,为的是不低头一世。   不过游百川并没有倚仗万水阁,给昭华个下马威的意思。他思索片刻,开门见山道:“我为沉船的事来。”   “与我龙宫无关。”昭华斩钉截铁地否认。   游百川来前已了解过来龙去脉,将疑点一一道明。而昭华不慌不忙,逐一反驳,还提前叫回了涉及此事的下属,与之当面对质。   虽然有某个关键的妖修不明失踪,但游百川基本上确定与龙宫无干了。   若真的是昭华的手笔,断不至于留下那么多线索叫人查证。反过来,假如是他想敲打万水阁,做出否认的姿态,又前后矛盾。   “我明白了。”他简简单单道,“定如实复命。”   “甚好。”昭华放下茶盏,气势倏然凛冽,翻脸冷笑,“我今日坐在这里,是尊重贵派昔年定盟的大义。但我的龙宫,也不是万水阁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游百川抬头看着他,问:“你想怎么样?”   “我请你进来,能不能出去,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昭华深谙先礼后兵之道。先将事情分说明白,表演了一番深明大义,而后翻脸质问,则意维护龙宫的脸面与地位。   说白了,龙宫是万水阁的邻居,不是下属的岛屿。随随便便派个人过来就能当面质问,他脸面何在?下面的妖族也会没脸。   神龙乃是上古神兽,不能丢了风骨。   游百川早有心理准备,知道不管如何都要打一场,当即点头:“好。”他也想试试灭字卷的威力。   “请。”昭华不失主人傲气,等他动手。   游百川没客气,灵力震荡,盘龙锁犹如游龙攀上了他的手臂。   两人心里都清楚,这场架一半做戏,一半试探,各有思量。   游百川想知道,灭卷对真龙到底有多少杀伤力。昭华亦然,想掂量下龘的记忆里被反复提及的《游龙秘卷》,是否真有那么大的能耐。   这一打就是大半日,动静闹得极大,掀起巨浪的波及到了周边的小岛,淹没了大半陆地。   待到月上中天,游百川才觑了个空脱身而去,算是靠自己的本事走出了龙宫。   昭华没追,转头叫来了鲛族的公主阿翡,问她:“你觉得这次的事,是谁在背后捣鬼?”   阿翡思忖道:“墨妖王素来诡计多端,多半是他想浑水摸鱼。”   昭华却道:“他是个小人。”   阿翡不解。   昭华并无解释的意思,下令:“去查一查环心流,看看白鲨身边,有没有投奔来什么人。”   “属下遵命。”阿翡没有问为什么不查墨妖王而是查白妖王。几年追随,她已经对这位龙君的手段心悦诚服,而是顺着他的思路开动脑筋。   片刻后,她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当年素微道友来南洲时,正逢鲭鱼幻境出世,那时的事,与今日的颇为相似。”   昭华起了兴趣:“哦?”   阿翡便将始末逐一道来。   昭华听着,不由陷入沉思。阿翡说得不错,的确很像,看起来都似是墨妖王背后挑唆,然而,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墨妖王是小人。   小人最懂趋利避害。   战事方休,最明智的做法是偃旗息鼓,消化到手的好处,而不是那么快又跳出来作妖。   那么,这背后是不是有着同一个主使?   “我记得她去过环心流。”昭华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你可在场?”   “在。”阿翡不等他开口,极懂眼色地叙述了那段往事。   昭华目光微凝,断然道:“查那个水姬!”   阿翡亦察觉到了异常,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是。”   至此,南洲的风云告一段落。   *   再说回灵香山。   灵香山君和文茜说罢南洲一事,话锋一转,又讲起北洲来。道是万影魔君亲征,北洲上下如临大敌,如今竟已丢掉三分之一个粱洲,让十四洲其他门派看了老大一个笑话。   然而,文茜老家在陌洲,后拜入归元门,并不觉得好笑,打断她:“山君就想说这些?”   “你呀,就是太缺耐性,很多事等一等,也许就不是原来的结果。”灵香山君一语双关,大有暗示之意。   文茜最不喜她提浮生梦里的前世,冷笑一声:“故弄玄虚,你既然请我来,难道不是有话和我说?”   “这会儿我说的,便是正事。”灵香山君不给她插话的时间,自顾自说道,“我们中洲,近些日子也一样不太平。秦子羽最近多了个母妃,你可知晓?”   文茜还真不知道。   灵香山君笑了:“她可有些来头。”   中洲地域广袤,门派众多。排在最前面的是七大门派里的北斗堂、仁心书院、幽水宫,次一等的便是依托凡间的秦、楚、齐、吴、越,合称中洲五城。   几百年前,秦子羽、楚汤、齐盼兮、吴之问、阮轻愁五个少城主,曾齐齐聚于风云会。期间,楚汤和齐盼兮的女儿楚蝉被魅姬迷惑,惹出一桩化仙丹的祸事,好在殷渺渺化解了此事,还借势逼五城签订了五百年互不侵犯的条约,方才保下平静。   可以说,当然若非殷渺渺力挽狂澜,中洲便要先西洲一步陷入战乱了。   只是俗话说得好,人走茶凉,三大宗门的势力陆续淡出。五城明面上保持着和平状态,私底下的小动作源源不断。   楚蝉失踪后,齐、楚盟约形同虚设,齐盼兮倒是与阮轻愁联了手。吴之问则和楚汤结了亲家,走得越来越近,打算对实力最强的秦城下手了。   秦城势力最大,可被其他四城看作眼中钉,又是最危险不过。秦城的城主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大力培养秦子羽的同时,还干了一件事。   他……又双叒成亲了!   这是他第三个道侣,也是修为最高的一个,已是元婴修士,名为玉珑。她亦不是初婚,曾经嫁过的人姓凤名浩,算起来是羽氏的前前任帝君。   没错,玉珑仙子过去被称为“神妃”。   神妃玉珑。   一个出身凡间,被迫嫁入宫廷,在羽氏这么看重血统的地方,弄死儿子,废掉道侣,执掌政权百余年的女人。   当年,她被程驸马和百里丞相联手驱赶,迫不得已离开镜洲,却没有一蹶不振,就此消声灭迹。   她去了中洲,结识了秦城主,凭借一桩婚事,鸠占鹊巢,又成了秦城如今的女主人。   秦城多了一个元婴,实力大涨,可神妃和秦子羽之间,却矛盾重重。   灵香山君道:“中洲乱象已显。”   文茜问:“所、以、呢?”   “你还不明白吗?”灵香山君垂下眼睫,微微一叹,“天下将乱。”   文茜不为所动:“乱世常有。”   “可十四洲什么时候,南、北、中、西共乱?”灵香山君道,“文道友,你为何会来中洲?”   说了这么多,才想起问她来意?文茜本想嘲讽一句,却鬼使神差地改了口:“因为一个梦。”   “什么梦?”   “不知道。”文茜看向妩媚的妖狐,“你知道吗?”   灵香山君笑了:“我当然知道。”   “十四洲里,不独你一人做了这样的梦。而他们,都会被梦里的东西吸引,来到中洲。”灵香山君缓缓道,“寻找天启。”   片刻后,又道:“东南西北中,唯独东洲不乱,这是一个预兆。”   “什么预兆?”   灵香山君勾起唇角:“利在东方。”    第633章   天启降临的那天,殷渺渺在秋洲的家里,见到了归来的任无为和云潋。她没想到他们没有回门派,而是来找了自己,又惊又喜。   可笑容还没在脸上绽放完毕,忽而记起这师徒俩撇下她自己去了魔洲,立即收了喜色,冷笑道:“你们还知道回来?”   任无为心情糟糕,白她一眼:“不回来怎么的,住那儿啊?”   殷渺渺一下子感受到了师父的糟心,惊讶地看着他们。少顷,敛容正色:“出什么事了?”   任无为没吭声。   云潋道:“四师妹死了。”   殷渺渺怔住,沉声道:“怎么回事?”   云潋知她性子,需要从头到尾说一遍,故而道:“说来话长,我慢慢和你讲。”   “你和她说去。”任无为并不想再听一遍噩耗,“给你师父腾个屋子,让我歇歇,唉,年纪大了,奔波一场真他娘累。”   这话是真也是假,元婴修士哪容易累,分明是失去了弟子,心累呢。殷渺渺叹了口气,指着隔壁的树屋道:“亏得新买了隔壁的院子,不然还真住不下。”   任无为挺稀奇:“这么热闹,都有谁呢?”   “前两天飞英来了。”殷渺渺提起这事便头疼,“叶舟一直在,这会儿是出去收药材了。”   秋洲的屋子都是两层小楼,底下是厅堂,上面是住房,面积都不大,胜在小巧精致。可她自己住了一间,隔壁的屋子则成了炼丹房,叶舟要睡觉都没地方,只能在榻上将就一下。   飞英过来后,没地方可以住。她便砸钱把隔壁人家买了下来,搭了索桥,辟出了两间客房。   但这么算,地方还不是很够。   她很愉快地决定:“师哥和我住。”   任无为诡异地看着她。   殷渺渺试图证明自己没有别的意思:“让叶舟搬你们那儿去。”   “吵架了?”任无为本来不想管徒弟的感情生活,可想想朱蕊的悲剧,忍不住念叨,“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真有个万一,后悔都来不及。”   殷渺渺一时没作声。   云潋微微笑了:“师父只是担心。”   “可我受够通情达理了。”殷渺渺慢慢道,“我为他做的,都做过了,难道要我一辈子替他着想吗?我累了。”   她对慕天光够不够好?恨不得什么都替他想在前面,不肯对他说一句狠话。但换来的结果,却是长生风月两难全。纵然如此,她也选择自己承受分离的痛苦,让他安心修炼,证道长生。   至于叶舟,最初为了种种缘故,将他牵扯进来,确实有些对不起他。她尽力弥补了,也尽可能满足他的愿望。但她不可能一直替他操心,考虑他的心情。   恋爱首先要取悦自己。倘若不能快乐,又何必寻求情爱?   这一次,她不想考虑太多,无所谓周不周全,也不在意对方能不能接受,高不高兴,只想顺着自己的心意来。   倘若他能接受,那就留下,不能接受,那就走吧。   她说:“我想活得轻松一点。”   任无为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师父对不起你。”   他这个做师父的,在徒弟最无助的时候,没能帮上忙,喜欢的人,也没法帮她留住。反倒是她忙前忙后,把翠石峰和执法堂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安生清净地修炼多年。   想来也是惭愧。   殷渺渺却不领情,翻脸道:“师徒一场,算这么清?我可要生气了。”   “别蹬鼻子上脸,你说说你,谁家徒弟像你这样,隔三差五冲师父拍桌子?”在这方面,任无为觉得自己做得非常好,搁别人家,这样的徒弟也不晓得要被揍多少次。   不过,他度量大,不和徒弟一般见识:“得了,你一向有主意,师父不过白说一句。左右捅出篓子,也不能不给你收拾。”   小徒弟和他不亲近,就这么死了,他心里已然很不好过。若是这两个从小带到大的弟子有个万一,真是想都不敢想。别说她今天只是和人吵架,就算真的干出什么大事,照样得捏着鼻子认了。   殷渺渺听出他话里的爱护,绷不住笑了:“我能捅什么篓子,你放心歇息去吧。”   任无为摆摆手,转头走了。   屋里就剩了云潋,殷渺渺连最后的礼节也丢了,歪倒在榻上,轻声道:“师哥,和我说说,四师妹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杀了她?”   云潋不似任无为,还会为死亡伤怀。在他看来,朱蕊死去,好比庭前一棵开了很久的花谢了,心平如镜。   他的声音清润如泉水,天然带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殷渺渺心里又有了准备,听到最后倒也没有多么悲伤,只是感慨道:“痴了些。”   却又懂她。   朱蕊得到的爱太少了。   过于丑陋又过于出色的容貌,得天独厚的法宝,小心敏感的性子……这一切注定了她难以与人真正交心。   直到遇见了方无极。   他对她好,哪怕偶尔显得不够尊重,可那种汹涌的真挚的情意是她从没有得到过得,最终打动了她,填满了她内心的缺失。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没有得到过足够的爱的人,对爱便会格外执着。   别人待她好一分,她便报之十分。   任无为和云潋去救她,她感激不尽,与方无极为敌也在所不惜。而方无极危急之时不忘救她,她亦是备受感动,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救他性命。   而方无极,和朱蕊其实是同一类人。他们的相遇,好比火遇到了油,烧得轰轰烈烈,缠绵悱恻,最终将彼此烧成灰烬,难以善终。   “爱如执炬,有烧手之患。”殷渺渺语气复杂,“早知道……”   早知道,该多上心一些。   早知道,她也跟着同去。   早知道……   千金难买早知道。   朱蕊已经死了,逝者不能复生。   殷渺渺深深叹了口气,良久,才问:“天煞呢?死了吗?”   云潋道:“他自以为得手,在四师妹自爆金丹时,便趁机脱身了。”   金丹自爆,再无生机。天煞精明得很,自不会等着拉仇恨,撤得飞快。而他们亦不可能放弃陪伴朱蕊到最后一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所以,被他得手了?”殷渺渺坐直了身体。   云潋摇了摇头:“在我处。”   朱蕊背负秘宝已久,自有提防的办法,虚晃一招,给出去的只是本命法宝。待临终之际,借说遗言的功夫,将绛灵珠交给了他。   “师妹且看。”他说着摊开手心。   一颗绛红的灵珠悬浮于半空,丰沛的灵气拂面而来。   殷渺渺离得近,猝不及防被吹了个正着,只觉神清气爽。待吐纳了一回,体内的伤痛竟然为之一轻,至少吸收了半碗苦药汁子的灵气量。   “怪不得她这般谨慎。”她合拢云潋的掌心,苦笑道,“确实是好东西。”   云潋颔首:“此物颇为神异,并非寻常异宝。”   殷渺渺沉吟道:“天煞他们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东西,也许是……阳极?!不,应该就是阳极。”   绛灵珠的特性,十分吻合松之秋说过的情况。多半是朱蕊不小心被天煞他们看出了端倪,才惹来这次的杀身之祸。   “师妹要的话,给你。”云潋握着她的手,将灵珠放入她的手心。   殷渺渺想了想,却拒绝了:“岱域的人早就盯上了我,放在我这里并不安全。而且,四师妹既然将它交给师哥,还是由你替她保管吧。”   云潋没什么意见:“好。”   她又问:“那遗体……”   “她想陪着方无极。”云潋淡淡道,“就留给他了。”   修士不重皮囊,殷渺渺倒也没有意见,只是道:“她是移出金丹后伤重而亡,也许有机会投胎转世。若是将来还有缘分,再将此物还给她吧。”   云潋却道:“它想认我为主。”   “哦?有器灵?”   他道:“说不上来。”   殷渺渺笑道:“那你接不接受?”   “于我无益。”云潋微笑道,“就像师妹说的,我们代为保管,今后若有缘,自当物归原主。”   “也好。”她无半分可惜。   法宝虽好,也要分人,到了元婴境界,日常的打坐积累已然足够,更重要的是悟道。绛灵珠对他们已无太多用处,反而容易扰乱道心。   窗台上,计时的香篆已经燃尽。   殷渺渺瞥了眼,按了按额角:“要命,叶舟快回来了。”   这家伙不知道担心什么,临走前点香计时,说两个时辰内一定会回来,好像怕她以为他一去不复回似的。   她才不在意他回不回来,只是他若回来,又得烦她喝药:“我要歇下了,师哥,你可别叫他来烦我。”   “好。”云潋轻轻笑了。   殷渺渺悦然一笑,懒得回屋里头歇息,就靠着他的臂弯做了枕头,偎在怀里阖上了眼睛。   云潋扬手,摄过薄被搭在她身上。   余香袅袅。   她睡着了。   奇异的梦闯入了她的心神。   *   叶舟一回来就发现来了新客。可却没在楼下的厅堂看到人,不免有些奇怪。照理说,有客到访,主人家不是病到起不来床的地步,怎么都不会在寝屋里见人。   他犹豫片刻,不敢冒昧打搅,径直去了隔壁的丹房煎药。等到熬好了药,天色已然浓黑,便端着药碗过去敲门。   手尚未叩响门扉,两扇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他顺着看过去,见屋内一灯如豆,静静燃烧。榻上,云潋揽着熟睡的人,竖起手指,对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叶舟怔了怔,忽然不知道该进去还是退出来,一时僵在了门口。   光线昏暗,浮尘漠漠。   两个男人隔着打开的门,四目相对。   叶舟的脑海中思绪翻涌,一会儿回忆起他们师兄妹亲昵的相处,一会儿又闪现自己来时下定的决心,踟蹰不定。   恰在这里,睡得正沉的殷渺渺蓦地睁开了眼睛,一下子坐直,目光定定地看着空无一物的虚空,脱口叫到:“九重塔!”    第634章   室内的两人皆是一怔。   云潋按着她的肩头,无声安抚:“师妹说什么?”   殷渺渺茫然地回过头,眼中的光彩一点点聚集起来,仿佛才从梦里清醒。她有点疑惑,目光在云潋和进来的叶舟身上逗留了会儿,迟疑地问:“我说梦话了?”   不然他们看着她做什么?   “我说了什么?”她暗暗皱眉,别是叫了谁的名字吧。   云潋道:“你说,九重塔。”   殷渺渺愣住,追问:“九重塔?那个九重塔??”一连问了两遍,其震惊意外溢于言表。   云潋点头。   她神色凝重,蹙眉不语。   叶舟犹豫了下,走过去将药放下,竭力自然地问:“师姐梦见了什么?九重塔是什么地方?”   殷渺渺扭过头看着他,语气微妙:“我不记得了。”   叶舟讶然。   在修士的认知中,梦乃是神魂自发的幻术。有时天马行空,光怪陆离,有时会和神识交织,显露内心的思量,所以才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说法。随着修为的精进,修士对于神魂的掌控力会慢慢提高,做梦的次数会急剧减少。   只有神魂极度放松的情况下,梦境才会偶尔冒头。而修士醒来后,只消往灵台里一找,就能寻到相应的痕迹,万万没有“不记得”的说法。   尤其是像殷渺渺这样精通魂术的人,只要她愿意,许多年前的蛛丝马迹都能翻出来,怎会记不得一个梦?   除非,那并不是一个梦那么简单。   殷渺渺亦察觉不对,端过药碗一饮而尽,麻利起身,盘膝而坐:“我想一想,不要吵我。”说罢,闭目凝神,陷入冥想。   意识海如浩瀚的宇宙,呈现在她眼前。   飞舞的金色流光缠绕在她身边,如臂指使,很快拢过了周围的神石碎片。   今日的场景迅速掠过。   她看到清晨叶舟点香时,分外认真的表情,也看到飞英带小凤凰出去,凤凰儿扑腾地欢快的翅膀,还看到任无为和云潋到来时,正好枝头的雀儿叫了一声。   所有的场景,清晰得像是一帧帧看电影。   然而,直到她回溯到梦中醒来,也没有找到一丝一毫关于梦境的痕迹。这就奇怪了,无缘无故的,她怎么可能在睡梦中叫出“九重塔”三个字?   她肯定梦见了什么,只是想不起来了。   “九重塔。”殷渺渺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名字,倏然间,莫名的悸动涌上心头。   似是有人在耳畔低声呢喃,又似是一抹幻境融入思绪,说不清道不明,无法用言语表达,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她睁开了眼睛,对云潋道:“我们要去中洲。”   云潋没问缘由,只是道:“什么时候?”   “不急。”她慢吞吞地说着,竟然又躺下了,“我伤还没好,不适合走动。”   这自然是谎话。   她的伤势在叶舟的调理下,已经好了许多,远行无碍,然而,内心深处萌生了不属于自己的感觉,难免令人产生失去自我掌控权的反感。可九重塔关系到云潋和许多秘密,又不得不去,只好拖延一二作为抗争,聊作安慰。   叶舟却是不知缘故,闻言忍不住瞥了她眼,心道:您也知道伤还没好呢?   谁晓得殷渺渺闭着眼睛不假,可神识未曾放松,倏地睁开眼:“看什么?药不是吃了吗?”   叶舟:“……”这么久了,第一次主动喝药,还好意思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嘀咕什么。”她拿起空药碗塞进他手里,赶人,“走走,炼你的丹去,再看我就让你搬到我师父眼皮子底下去。”   说起这个,叶舟不免想起捉襟见肘的客房问题,犹豫地看着云潋,不知道他要住哪里,需不需要他腾屋子。   结果殷渺渺一下转换到了正事上,趿上木屐坐到案前,和云潋道:“既然要去中洲,我还是先写封信去问问孔离,打听下消息。”   他听了,只好带上门离开。   室内的烛光一直燃到半夜,里面的人也迟迟没有出来。   叶舟用银刀削着手里的虫壳,思绪却飞出了老远。记得在南洲时,她重伤在身,也是云潋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们师兄妹的感情,也许比他想的还要好。   好到……他怀疑自己的努力,是不是毫无意义。   “发什么呆?”冷不丁的,耳畔有声音响起。   叶舟一惊,手上的力道重了一分,薄如蝉翼的刀刃破开了手指,一行血珠冒了出来。可他犹然未觉:“师姐?”   “冒冒失失的。”她数落着,却挤到他身旁坐下,盯着油黑发亮的甲虫壳瞧了好一会儿,忍了忍,没忍住,嫌恶道,“我平时的药里有这个吗?”   叶舟怔住,旋即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师姐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喜欢喝药吗?”   “不行?”她反问。   叶舟一时语结。他只道她是不喜欢药的苦味,增增减减多次,把味道调得和蜜糖水似的,可让她喝药还是非得三催四请。到最后,都要以为她是想折腾他才故意如此。   原来却是为着药材,嫌弃它们腌臜。   “师姐,不管他们以前是什么,现在都是药。”他正色道,“你不要……”   殷渺渺言简意赅:“闭嘴。”   他噤声。   世界清静。   过了一会儿,叶舟起身,把什么蛇蜕、兽眼、虫粉一类的药材通通都收了起来,自药柜里取出好些不认得的树皮、草茎、蜂蜡,一撮撮抓了,用黄铜称量了,思考该怎么替换。   烛火跳跃,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青衫上,脉脉得十分柔情。俊秀的面容写满了认真,叫人见了,平添几分欢喜。   殷渺渺坐在杌子,支颐望着他,心想:也不能怪她爱欺负人,谁叫他被欺负了也不敢生气,照样绞尽脑汁,掏心掏肺地讨好她。   这种被偏爱而有恃无恐的滋味,着实上瘾。   良久,他称量好了药材,假装看不见她,自顾自在丹炉前坐了,开始炼丹。   殷渺渺靠着药篓,枕着手臂,懒洋洋地瞧着。也不知是丹房里温暖得很,还是知道师父师兄都在身边,竟然又萌生了困意,打了个盹儿。   虽说前后不过一刻钟,可当她睁眼的时候,身上已经披了件薄毯。   不理她,却时时刻刻关注着她,多么可爱。她惬意地换了个姿势,伸直了腿,舒舒服服地闭目养神。   一个时辰后,丹炉开启。   可惜第一次改丹方,不太成功。   他倒出残渣,捻开闻了闻,又尝了尝,倒进旁边的花盆里。盥手擦干,再走到药柜前挑拣药材,去掉了几种,新增加了几种,余下的改动了些分量。   殷渺渺问他:“改一次丹方,要试多少次?”   叶舟不看她,语气平淡:“少则三、四次,多则百次、千次。”   “这么麻烦,”她故作惊讶,“你为什么还要改?”   他侧过头,望着她不作答,似乎在用这种方式表达抗议——你知道为什么,偏还要来问我。   殷渺渺好笑不已,对他伸出手:“过来。”   第一秒钟,他没有动,维持着最后的倔强。到了第二秒,身体便开始不受理智控制,而为内心的悸动所操纵,情不自禁地放下手里的一切,走到她的身边,握住了她递过来的手。   牵住了手,什么都抛到了脑后。   叶舟坐到她身边,张开手臂抱住她。发丝间的气味是熟悉的幽兰蕊,她扮作普通修士混在弟子间时,他就闻出了这抹奇异的幽香。   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闻到这种兰花的香气,就会想起她。   “师姐……”他喃喃说着,埋首在她发间。   殷渺渺任他抱着,闲闲道:“想法子给我炼成丹吧。马上要去中洲,怕是没工夫这么一天三顿吃药了。”   此时此刻,别说是要炼丹药,要星星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爬上屋顶:“好。”   “丹药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说,“你别告诉我就是了。”   叶舟忍不住弯起唇角,师姐心疼他了。霎时间,柔情更浓,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她:“不要紧,我再改一改。”   “说了不用,越来越不听话了。”她佯恼。   搁在以前,他肯定要担心受怕一下,唯恐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如今心态却是不同,竟然敢还嘴:“都是师姐教得好。”   “找打是不是?”   他抬起头,握住她的手放到脸颊边上,帮她打了自己一下:“可以了吗?”   有的人舔起来,能比打了左脸伸右脸还要过分。殷渺渺一时语结,想不出接什么话,扭头不去看他。   叶舟却不舍得移开目光,看她没有翻脸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试探着在她的脸颊上碰了下。   有此一刹,方才的巴掌就挨得值了。   心跳的速度开始加快,躲藏的热量溢散到了体表,微微有些热。喉咙干得很,想说话,又不敢说。   他很想再靠近一点,然而,再近的距离便不再是勇气能够到达的地方。所以,只是收拢手臂,将她紧紧抱住。   暖热的呼吸像是初春的微风,吹开了一树芳菲。   时间正好,夜里万籁俱寂,人人都在梦乡。地方不算舒适,却妙在别有趣味,木柴熊熊燃烧着,散发着木头特有的清香,许多草药未曾炮制,随意丢在一旁,香的香,涩的涩,交织在一起,泛着似有若无的清苦味道。   烛光蒙蒙,照亮他的半张面孔。   清隽的容色里,融合着热烈的爱意,何等动人心魄。   内心深处,那扇紧闭的门扉倏然松动,好似那一天,他挤过人山人海,奔上楼来,敲门请求进来。   她不由微笑。   炼丹房里的暖意,像是暮春的阳光,勾起骨子里的慵懒之意。   正所谓:   夜月淡淡水溶溶,一尾红鲤池中游。   暖风吹动心中鹿,鱼浮碧波悄探头。   芳指纤纤拨霞尾,微吐荷露情难收。   放鱼归溪逆流上,桃谷深处春更幽。    第635章   殷渺渺本来打算拖延些时日,看看会不会再做同样的梦。   谁知道计划赶不上,翌日夜里,云潋也做了相似的梦,隔了几日,松之秋遣人送信来,道是要去中洲一行,问她可需要带信。显然是个托词,意在问她有没有相似的经历呢。   真有意思,一个两个都做起梦来,活像是办宴席发请帖,广而告之。   殷渺渺心里头多了几分好奇,决定早些动身,先把情况摸清楚了再说。   正好松之秋要一起去,路上还能找他聊聊九重塔的事。于是便回信说,她也有事要去中洲,可以同行。   双方心照不宣,定下了出发的日期。   而后,殷渺渺把飞英找过来,和他说:“北洲那么乱,你先别回去了,跟着我吧。”   飞英有些犹豫。   他千里迢迢跑来西洲,是为了和殷渺渺说五行阵法的事,现在该说的都说了,又开始惦记着北洲的同门——也不知道粱洲的战况如何了,大家都好不好,有多少人受伤,丢掉的城池有没有抢回来。   故而迟疑许久,摇头婉拒:“我想回去,我已经是金丹修士了。”   三大宗门的金丹修士也是中坚力量,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他虽然很好奇中洲的事,但自己已然不是孩童,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长大了。”殷渺渺笑了。   “我结丹很久了!”飞英心累,脸嫩怪他咯?   殷渺渺看他态度坚定,自不便再留:“万事小心。”   飞英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了誊写好的玉简:“姐,这是五行阵的阵法和要点,也许对你有用。”   “真是懂事了。”殷渺渺一点没客气地收下。术业有专攻,飞英的阵法水平就像是叶舟的炼丹本事,已然到了十分精深的地步,她望尘莫及。   飞英依旧不放心,在椅子里不安地调换了下坐姿,欲言又止。   殷渺渺笑了:“想说什么就直说。”   “我就想问,他们想干什么?”飞英想及此事,便觉如芒在背,夜里睡觉都不安稳。   天地五行阴阳阵,名字取得有点大,但却是名副其实,与世界有关——天地初开,元炁分清浊,出现了阴阳两极,乾坤始定,而后诸神陨落,神力分为五种属性,开启了相生相克、循环有序的规则,世界从此安稳。   因此,所谓的五行阵法,其实等同于是制造出了一个自循环的微缩世界。类似于地球上的生命起源实验——在某个封闭的空间内加入水和各种气体,并人为制造闪电,一段时间后,里面便产生了生命必备的种种物质。   在五行阵法内,力量有着自己的循环流,能够集中灵气,并且产生防御效果,是最基础的阵法之一。   飞英知道大五行阵、小五行阵、逆五行阵,有难有易,但这些都不同于岱域的五行阴阳阵——注意,不是阴阳五行,是五行阴阳,分别有阳五行阵和阴五行阵两个阵法。   阴阳阵也是基础阵法之一,但因为操作上的条件限制,很少在人身上使用,而是作为禁制存在。   拍卖行里隐藏出价的阴阳对牌,爱侣互诉衷肠的鸳鸯镜,都用过此类阴阳阵,效果也相差仿佛,无非是一个有什么动静,另一个也会随之出现相似的痕迹。   五行阴阳阵,又有不同。   五行本就构建出了一个封闭的世界,与另一处封闭的空间对应后,就可以做到传说中的空、间、传、送。   也就是所谓的传送阵。   说起来,游戏设计师会想到这种设定,十四洲的修士活了数百年,怎么可能不做尝试?太阳底下无新事,传送阵前人早就研究过了。   之所以没有成功,是因为布置阵法容易,传送难!   空间内一旦有了物体,内部的空间环境必然随之改变,也许是灵气含量,也许是重量,又或者别的什么,总之,屡试屡败。而五行阵的花费甚多,通常一运转便会报废,久而久之,也就没有冤大头愿意尝试了。   飞英是阵法师,对这段历史十分了解,因而更加紧张,喃喃道:“他们肯定是已经研究出了传送阵。”   敌人掌握了那么高明的技艺,就好比多了一把利器,随便什么时候都能捅他们一刀。   “别担心。”殷渺渺却镇定得很,“我没猜错的话,他们不敢随便用。一件东西本身没有好和坏,他们能用,我们也能,何必冒险?你想想,他们来这么久了,也不过试了两次。”   这倒也是。飞英稍稍镇定,又道:“但他们栽培那个五行之煞,肯定就是要布这个阵。”   殷渺渺亦有同感。她初次听到飞英说起五行阴阳阵,就立刻想起了岱域苦心培育的五行之煞,他们欲布传送阵的可能高达七、八成。   只是……她沉吟少时:“有件事之前我不算确定,所以没和你提起。这会儿倒是有了些的把握——五行阴阳阵我了解了,天地二字,何解?”   飞英愣了愣,迟疑道:“这只是个推想,我师父也没试过。”   “不要紧,你说。”   “很简单,既然说到天地,大概不止是一界内的传送,而是与异界……咳咳!这也太夸张了吧?没那么简单的!!”飞英不由自主拔高了嗓门,像是想提高说服力,“天地之间不止五行啊!!!”   殷渺渺问:“再有阴阳二极呢?”   飞英顿住了,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室内一片死寂。   良久,殷渺渺叹了口气,道:“有可能的,对不对?”   飞英深深吸了口气,吐出,再吸了口气,再吐出,如斯方才镇定下来:“是,不过没那么简单,两界……不一样的。姐,你看我师父,他成功是成功了,然以元婴的肉身,照样扛不住。传送阵不是界门,界门天启,人为没那么简单。”   说是这么说,可他的语气并不笃定。毕竟创出《六合玄阵图》的天寻只是个元婴修士,而岱域却有化神之上的存在,在阵法上有更高的造诣也未可知。   殷渺渺心底做了最坏的打算,却不想飞英和她一样忧心,笑了笑道:“不必太担忧,就算真有什么,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   无论怎么样,朱蕊牺牲自己,保全了绛灵珠,阳极无忧,转生石虽然已经毁去,可迷汤泉顶了上去,哪怕只有五成能耐,也好过没有。   飞英素来信她,闻言如释重负,紧绷的脸皮松弛下来:“对对,五行之煞说到底也是死物,只要破坏掉一个,全盘皆崩。”   殷渺渺趁机道:“你回了北洲,要留心万影魔君。若有必要,把消息透露一二,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飞英忙不迭点头:“我会留心的,姐你放心吧。”说罢,停顿一瞬,小心翼翼地觑着她,“还有……有什么要我办的吗?”   殷渺渺抬眸看过去,瞧见了三分犹豫,四分小心,两分后悔,一分期盼,不由暗暗好笑,怎么小飞英年纪轻轻,眼睛里竟然有这么多的情绪?可很快,一颗心便慢慢地沉入水底,无穷无尽地下坠,凉意弥漫上来,道不清是清爽还是冰冷。   “没、没有就算了。”飞英磕巴了下,突然懊悔至极。   他不该问的,问了又有什么意义?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该问一句,而不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不是欲盖弥彰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凭什么要讳莫如深?   殷渺渺的心态亦是复杂。   旁人不提,或是失言后匆忙遮掩,她便觉得厌烦,他们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情深而缘浅,纵然分开,也是为了彼此过得好,问候一声也是应该。然而,真的被提起了,滋味又不太好受,像是吃了口太酸的梅子,在胃里掀起些风浪来。   可要说不舒服,好像也不尽然,听到他的名字,耳朵便会格外灵敏些。   真怪啊,人的心,怎的就这么琢磨不定呢。她暗叹一声,缓缓道:“让他多保重,不要受人欺负,要是他过得不好,我会……”   会怎么样呢?她想着,说道:“我会恨他的。”   木已成舟,她努力不恨不怨,继续过好自己的日子。但牺牲没有换来结果,那真是气都要气死了,绝对不会原谅他。   这么想着,无故轻松了几分,补了句:“我过得很好,让他不要恨我。”   飞英挠挠脸,觉得这话不好传,只好转移话题:“所以,是叶……真人?”   “你觉得他好吗?”殷渺渺来了兴致。   飞英点头:“好。”   他来了几日,叶舟的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摸着良心说,温柔体贴不难,多得是逢迎讨好的人,难得的是全然真心实意,由不得人不感动。有这么一个人在,他相信她过得确实很好。   而他的遗憾,也少了一半。   ——亲人过得好,比在不在一起更重要。   *   飞英挂念北洲已久,恰好要办的事都已经办妥,隔日便收拾行李离开了。   殷渺渺也开始清点需要置办的东西——秋洲药材便宜,草木多良种,可以收一波囤货——并通知任无为去中洲的事。   任无为拒绝了:“叫你师兄陪你去,我不去。”   “为什么?”她皱眉。   任无为白她一眼:“你师父我要回去闭关。”   “受刺激了?”殷渺渺故意激他,“事已至此,闭关有什么用,不如帮帮我。”   任无为不上当:“得啦,你师父没什么本事,帮不到你。不如回家多修炼几年,省得圆丘找我算账的时候,我还能帮你一把。”   殷渺渺微笑:“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又不瞎。”任无为颇没好气,“这么折腾人家徒孙,你说我怎么和金石峰交代?”   “要你交代什么?”她气定神闲,“我任阁揆之位,指使两个弟子还不行了?”   任无为:“指使到床上去?”   殷渺渺忍无可忍:“你别去了,自己回东洲吧!”   “没大没小。”任无为数落她,“你以为我喜欢闭关啊,我也觉得无聊,还不是为了给你撑腰?再说了,天煞这回跑得快,下回可不能便宜了他。”   说起朱蕊的死,殷渺渺也不好受:“你放心,这事我记着,断不会便宜了他。四师妹的仇,我们肯定要报。”   “你做师姐的出你的力,我做师父的出我的力。”任无为叹道,“咱们别输给那个混蛋,否则他报了仇,咱们就不好动手了。”   殷渺渺点头应下。天煞是罪魁祸首,要杀,方无极的帐也不能算了,迟早和他清算。 第636章   秋洲到中洲,坐飞舟不过一月余的功夫。因着没有具体的目的地,殷渺渺便决定先去紫微城看看。   这里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是许多老字号的铺子里换了新的面孔,子承父业,代代相传。   不过,这次殷渺渺等人无须寻客栈住,直接就入住了翠石峰在紫微城里置办的园子,还邀请了同行的松之秋住下。   他欣然应允:“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隐园主人是你。”   殷渺渺一笑:“图个方便罢了。”   隐园这个名字取得低调,建得却十分奢华,前前后后花费了她近百万灵石,珍奇异草,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节日里,这儿就专门出租给豪阔的修士举办宴席,平时则作为公园对外开放,向普通修士收取门票,作为维护的费用。等到像今天这样需要入住的场合,封园自住,简单省力。   小凤凰十分兴奋,刚住下就想到处参观,被殷渺渺捉了翅膀拎走:“家里有什么好看的,带你出去玩。”   仍然是去最有名的八卦集散地,听说茶楼。   说来也巧,她到的时候,说书人正好讲到秦城的八卦:“秦城主年迈,常年清修闭关,秦少城主却是年富力强,再想想那玉珑仙子青春正好……”   殷渺渺一开始还当八卦听,可谁想听着听着,捕捉到了个耳熟的名字。   神妃玉珑居然嫁到了秦城,做了秦子羽的母妃?怪不得她被程驸马逼得离开镜洲后再无动静,原来是离开了西洲,往中洲发展了。   这个女人本事够大的。   殷渺渺想着,伸手拎过啄坚果吃的小凤凰:“你知道神妃玉珑吗?”   “什么龙?”小凤凰茫然地抬起头,啾啾叫,“我不喜欢龙哦,凤凰都不喜欢那些长虫。”   殷渺渺故意道:“不是龙,是个女人,很漂亮很厉害的女人。”   小凤凰歪歪头,蔚蓝的眼珠子转了转,精明地回答:“姐姐最漂亮最厉害。”   殷渺渺忍俊不禁,又仔细看它,似乎真的对神妃的名字没有什么反应,不由十分高兴。仇恨已经随着涅槃离开了它,新生的小家伙什么都不知道,开开心心,再无怨憎。   “就你机灵。”她顺了顺它柔软的鸟羽,招手要了一壶最贵的蜜茶给它喝。   小凤凰:(*^▽^*)   除了神妃之外,说书人又以诙谐的语气讲了三、四桩趣闻。   一是吴之问的儿子和楚汤的庶女生的孩子满周岁,大宴宾客。作为外祖父的楚汤慷慨地送上了一件昂贵的护身法宝,价值十万灵石,可见其重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话听在有心人的耳朵里,便晓得不是在说楚汤多么阔气,而是在说,齐楚两家的盟约已经形同虚设,楚、吴则眉来眼去,关系日渐密切。   “唉,这也难怪。”有好事者摇头晃脑地点评,“齐盼兮不守妇道,楚公主又下落不明,合该盟约破裂。”   殷渺渺啜着清茶,隐蔽地丢过去一个白眼。   别看这些人此时将破坏盟约的锅扣到齐盼兮和楚蝉身上,可若要问一句,是否两地安危,在于妇人心意时,又决计不会有人认同女人居然有这么重要。   ——而她虽然没有刻意针对对方,但元婴修士的注视非比寻常。那个发表高见的修士原本还想批判一番齐盼兮的所作所为,被她一看,顿时汗毛倒竖,汗如浆出,吓得魂飞魄散,别说继续谈论,差点歪倒在座椅里。   好在殷渺渺视线收得快,他才没有失态,只是苍白的面色迟迟无法回转,得后怕上一段时间了。   第二件事,却是和楚蝉有关。   之前有个散修,说见到了失踪已久的楚公主。她人不仅没死,还和一个不知名的男子说笑。对方原想用这消息得一笔赏金,谁知一个错眼,人就不见了。   这人已是金丹修为,在城里也有些名气,参加过齐、楚的宴席,并不似说笑。可两百年前,楚蝉还是筑基修为,怎么能一眨眼就逃离了金丹修士的眼睛呢?   故而有部分人说他是想赚赏金,平白编了故事出来。有人却信了,道是当年楚蝉不是失踪,而是和绯闻对象私奔了。   有人不知旧事,赶忙问什么绯闻,自有好事者帮忙科普当年的大新闻。   话题一时被带开,拐去了风流韵事上。   楼上雅间,殷渺渺旋着茶杯,若有所思地听着下头的客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自有一番思量:楚蝉是被魅姬带走了,隔了那么久,她又出现在中洲,会不会和这次的预感有关呢?   *   十里外,一户清净的住宅。   江离亭慢条斯理地在茶盏中注入热水,烫杯温热,口中道:“魅姬的动作还真是够快的,才几天功夫,已经有不少人在说楚姬的事了。”   “她贪爱楚蝉的身体不是一日两日,好不容易能光明正大出来,自是卖力。”凌西海不以为然,“依我说,魅姬终归是邪修,行事无忌,不可过于信任。临行前道尊的吩咐你可还记得?”   江离亭笑了笑,道:“道尊活得久了,想法难免老派。魅姬是邪修不假,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比及谁来主持,我还是更想早日完成计划。”   “一界安危,不可落于邪道之手。”凌西海断然道,“等到此事办妥,就让她专心去对付殷渺渺。关键的一步,须由我二人主持。”   江离亭叹了口气,说道:“凌兄,大局为重。若不能事成,道门得了大统又能如何?”   “此言差矣。”凌西海道,“我正是为了大局,才非得如此。你我能为岱域死而后已,纵然殉道亦无二话。可邪魔自私自利,从不知道义二字,关键时刻,真的会坚持到底吗?”   停顿片刻,又道,“假若十四洲开出了足以打动人心的条件,你说,他们是否会把东西交出去?”   江离亭默然。   人性本自私,天煞如今在魔洲混得风生水起,水姬亦在南海寻到了容身之处,魅姬更不必说,初来乍到便毫不犹豫地杀死同伴。这样的人,真的可以信任吗?   他们是否会为了利益,出卖岱域?   “你想拿回五行之煞,恐怕没那么容易。”他对凌西海道,“稍有不慎,反而会逼他们倒戈。”   为公平及谨慎起见,五行之煞分别由他们五人轮流保管。   最早他在东洲培育迷心花,后来水姬和尸魔在柳叶城带走了,因着其他人各有身份,难以使用这等杀伤力强大的妖物,所以最后给了天煞。狂血石的玉心能够生产狂血丹,利用魏家献祭后,也在天煞的手里。   魅姬在谢家饲养封灵鱼,提炼的封灵毒人人都有,其法宝本身却始终在她手里,从未假手于人。尸魔和水姬则负责噬魂焱,如今姜不负陨落,估计已然落入水姬之手。   至于吞无壤,一直都被凌西海藏了起来,除了他本人外,无人知晓。   凌西海道:“不错,但天煞握有二物,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你想我去找他拿回迷心花?”江离亭问。   “算算时间,迷心花也该去东洲了。”凌西海意味深长地说,“九重塔将出,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江离亭一时没有作声。   “我知道你为难。”凌西海笑了笑,感慨道,“人非草木,离亭公子又是咱们岱域有名的多情之人——若非如此,你的红颜们怎么会这般死心塌地呢?要对着待了那么久的门派下次狠手……”   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江离亭牵了牵嘴角,心中凛然。凌西海是在警告他:咱们岱域,是啊,他不是冲霄宗的老好人江离,是岱域的离亭公子,在故乡,还有红颜知己等待着他。   他不能对十四洲心软。   凌西海道:“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你明白的。”   江离亭缓缓点了点头:“自然。”   从他对秋兰下手的时候,一切就不能挽回了。罪孽如同跗骨之蛆,已然生长在他的每一根血管里,在他的一呼一吸间,与之共存亡。   *   殷渺渺并不知道,自己与仇人竟然身处在一个仙城里。   她在外头打听了一圈消息,带着满腹的担忧回去,却没和任何人说起。只是早早指使着叶舟铺床熏被,不到子时便睡下了。   果然,到了中洲后,梦再度降临。   与上回朦朦胧胧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不同,这次,上天仿佛慷慨了些,给了更加明确的暗示。   她看到了雪,和雪里朦朦胧胧的塔。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所以,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踹了一脚被窝里的香熏球,狠狠踢了出去。镂空银的香熏球撞到了帐子,被柔软的布料挡了回来,在被褥上滚了两圈,只是里头的平衡装置十分灵巧,填塞的炭火和香料一点都没洒出来。   “师姐?”睡在外间的叶舟立刻走了进来,挑开帘子关切地看着她。   “无事。”殷渺渺摆了摆手,并没有折腾他的意思。两人独处时,怎么欺负人都是情趣。但这会儿不仅云潋在,松之秋也借住在园子里,她做得太过分,便会叫人看轻了他。   ——也就是说,私底下的相处要“放”,喜怒随心,顺其自然,才能映照本性,心境通达;在外面却要“收”,不能颐指气使,免得让趋炎附势的小人捧高踩低,亦不能过分保护,否则久而久之,她会累,他也会失去成长的机会,慢慢失去原本的魅力。   因此,她思忖片刻,伸腿把落在床尾的香熏球又够回了被子里:“你给我找个中洲的地图来,越详细越好。”   叶舟点头,却是先倒了一盏清心降噪的凉茶给她,看她喝了才去找地图。   好在这园子时常租给外来客,书房里相关的玉简应有尽有,他很快寻到了最为详尽的一版,拿来给她看。   殷渺渺握着玉简,输入灵力,光点如同萤火虫般飞散出来,在帐中勾勒出中洲的地图:东北关岭平原绵延无际,北边隐士高原地域辽阔,南边山峦起伏,乃是赫赫有名的妖族聚居地,西方则有一黑湖,诡异莫测,中部五城散落,繁华热闹……   梦里的地方,会在哪里呢?   第637章   此时正值中洲的冬季,除了常年温暖如春的青龙城,其他地方都多多少少会有降雪的情况。单凭雪这个特征,很难找到准确的地方。   而且,就算要排查,也不得不考虑到一个先决条件——这个雪中塔是人人都能看得见的,还是只有做了梦的人能看到?假如是前者,派人到处查看也就是了,若是后者,难不成得自己把中洲转一遍?   也不知道这座塔会不会移动位置,又或者是否有时间限制。   殷渺渺思绪纷飞,越想越觉得复杂,倘若这是一份邀请函,那绝对是给推理爱好者的——不然谁家的请帖这么坑爹?   旁边,叶舟看她愁眉不展,犹豫片刻,低声道:“师姐还在为梦烦心吗?”   “嗯。”她眼睛看着漂浮的地图,视线却无焦点,落在了很遥远的地方。   叶舟抿了抿唇,道:“可以告诉我吗?”   他不像云潋和松之秋,并没有梦到什么天启,但亦希望能够帮到她,替她分担些什么,而不是和过去似的,什么都交给她一人肩负。   殷渺渺从来不会认为自己智商过人,看不起旁人的想法。反之,她素来奉行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大家一块儿头脑风暴:“雪和塔。”   叶舟问得很细:“只有雪和塔?”   殷渺渺想想,纤白的手指如飞花挥过,金色的流光交织成幻境,显像出了梦里的场景。   白茫茫大地,纷扬扬落雪,隐绰绰高塔。   他认真地看了会儿,说道:“看起来没什么危险。”   “危险不危险,那是以后的事。”殷渺渺懒洋洋靠在软枕上,无奈道,“我首先得把它找到吧。”   叶舟看了看幻象,又看看地图,迟疑道:“师姐想在地图上找到这个地方?”   “至少确定个大致的方位。”她随口道,“最有可能的是隐士原,一年到头都有雪,又是高原,偏僻的地方多。”   叶舟思考片刻,欲言又止。   殷渺渺横他:“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赶你出去。”   叶舟早就不怕她了,斟酌道:“师姐,这不是悬案,是天启。”   “所以?”她纳闷。   “天启是不讲道理的。”叶舟委婉地说,“按图索骥,怕是永远找不到。”   殷渺渺顿住了。这是她无法避免的思维习惯,在无神论的世界里,所有的事情都有客观逻辑。   为什么会打雷闪电?不是因为天上有雷公电母在施展法术,而是再普通不过的放电现象。为什么月会有阴晴圆缺?不是月神的心意变化,而是地、月、日的位置在不断改变。   所以,她遇到任何问题,只会思考分析,寻找蛛丝马迹来推演,不会盲目地相信上天的启示。   事实上,直至今日,她依旧对天意的存在保留意见,介于信与不信之间。   但就好像她很久以前意识到的,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独特的世界观。不能盲目地用过去的经验来判断现在。也许,看似难以理解的事情背后,其实自有道理,只是她境界不够,难以看破罢了。   殷渺渺反省了一下,敛容正色:“你说得对,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聆听天意。”叶舟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殷渺渺立即想到了无策峰,论起来,他们才是解读天意的专家。可找人过来不知需要多久,若是错过了时间,她定然后悔莫及。   要么,让师哥试试?云潋修炼的《坐忘诀》颇为神妙,有的时候说出的话,准得不可思议,每次抓阄,也多有中彩。   叶舟看她陷入思虑,轻轻咳了声,唤回她的注意力:“师姐是不会卜策之术吗?”   “你会?”她斜过眼波。   他平静道:“跟柳问学过一点。”停顿了下,刻意道,“不难。”   殷渺渺佯怒:“什么意思,怕我觉得难不敢学?”   “不是不敢,只是……”他想想,道,“师姐不太信。”   她问:“不信,是不是就不灵?”   这个可不好说,叶舟闭紧了嘴巴。   殷渺渺笑了,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廓:“一知半解,还敢教我?”   “试试又有何妨?”每个炼丹师都是从炸飞无数个丹炉开始的,即便叶舟如今算得上是十分出色的炼丹师,也不是次次都能成丹。   他不怕尝试,失败了就失败了,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不过,师姐在他面前可能有些顾忌……叶舟想着,便道:“假如不成,当是我学艺不精。”   这样的体贴,让殷渺渺失笑之余,不禁想起了称心。   称心也是极其体贴人意的,吃的茶适合她的口味,又时时有些新的变化,常看的书卷永远摆在最合适的地方,随时都能拿到手里,笔墨纸砚,亦是精挑细选,叫人无一不舒坦。   但他的贴心,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太懂分寸,知道什么可以体贴,什么不可以。一些事他明明知道该怎么做,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称心不会像叶舟这样说话,非不行,是不敢。   他们的体贴相似,却也截然不同。   “既然你这么说,不如和我赌一赌。”她选择接受他的好意,笑盈盈道,“若是失败了,十天之内,你就只能睡地上了,如何?”   叶舟犹豫了下,问道:“若成了呢?”   她讶然:“成了自然就不罚你,我可不是是非不分的人。”   他:“……”说好的赏罚分明呢?   她仿佛看穿了他内心的呓语,又佯装不可思议:“莫非,你还想要得些好处?原来,你替师姐出主意,为的是好处,不是分忧?”   叶舟抿抿嘴角:“不敢。”   这下就不敢了?果然,再怎么变化,内里还是个老实孩子。她心里想笑,面上却板起脸:“那还不快说。”   叶舟便取了一把蓍草,教她最简单的吉凶卜策。   然后以卦象无法解读而告终。   再试龟壳。   这个简单,可同一件事卜了两次,结果大相径庭。   叶舟:“……”难道真的是心诚才能灵吗?明明他以前做简单的占卜,都挺准的啊。   “怎么样,还教吗?”她笑意盈眉。   叶舟只会这两个最基础的(平时也够用了!),迟疑少时,道:“还有一个法子,女子占卜灵些,师姐要不要试试?”   “绣鞋打卦么?这我倒是会,还挺准的。”殷渺渺闭目搜寻片刻,在臂钏的角落里找到了玉石绣鞋的挂件。   叶舟不得不拦住她:“师姐,你要心诚一点。”   殷渺渺:“……真要用鞋?”   他点头。古时女子用绣鞋打卦,占卜爱人吉凶,用的都是真鞋而非挂件。真心实意要占卜,当然要先尊敬流程本身,就好像蓍草和龟壳一样,不是随随便便摘几根草就行的。   殷渺渺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她的梦是真实的,预感也是真实的,或许,她应该对天意有更多的敬畏。   “好。”她挥了挥衣袖,浮在半空的地图飘落到了地板上。莹莹的光线在地板上绵延交汇,绘制出了一张巨大的中洲地图,占满了半个房间。   殷渺渺提着睡鞋,赤着脚走到地图中间。   而后,闭上了眼睛。   叶舟屏气凝神地看着她,不知是否是错觉,她阖眼凝神的刹那,屋内的烛光黯淡了一瞬,仿佛有什么东西降临了,将他与她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寂静中,殷渺渺的眉梢微微动了动——奇怪,她方才拿着蓍草和龟壳的时候,一点异样的感觉都没有,似乎只是拿了个普通的东西。   可现今提着鞋子,却像是有什么降临在了绣鞋上,全然不一样了。莫非,是因为她的心法修情,所以用相思卦占卜,别有不同?   怀着疑惑,她试探地丢出了鞋子。   咚咚。   轻微的声响。   鞋子落地了。   她睁开眼,惊愕地发现卦象并不是寻常的仰俯,两只鞋子端端正正地落下,恰好离她一步远,一只在前,一只稍后,就好像……好像是她走了一步的样子。   方向是冲着西南。   有意思。   殷渺渺走过去,捡起鞋子,凝神静心,又是一抛。   哒哒。鞋子又很快落地了。   仍然是西南方,仍然是一步之遥,仍然端正地像是自己走了一步。   巧合的概率太低。   殷渺渺必须承认,叶舟是对的,天启就要聆听天意,而天意,真真实实地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继续打卦。   第一次,绣鞋踏过了楚城。   第二次,绣鞋走过了暗河。   第三次,绣鞋停在了绝世崖。   这里已经是中洲的边缘,而“三”这个数字,在修士的文化中也极具意义,三生万物,到这里已经够了。   殷渺渺站在暗河的位置,眺望绝世崖:“应该就是这里了。”   语气里既有诧异,想不到这么快就能找到地方,不必大费周折地推理调查,又有些凝重,不知道有天插手的九重塔,到底藏有什么秘密。   *   冲霄宗,天元峰。   掌门看着恭恭敬敬的鸿霞真人和梅落雪,问道:“你们说,不策陨落了?”   “是。”鸿霞真人忍着悲痛,重复了一遍噩耗,“家师在一个时辰前陨落,临终前,留下了一句谶言。”   掌门讶然:“他是因为《一线书》才……”   鸿霞真人道:“不敢欺瞒掌门,家师近百年总有不祥之感,为堪天机,屡屡推演,此次也是……得偿所愿了。”   《一线书》是无策峰的绝学,能预卜未来,只是必须用寿命作为代价。不策真君的师父就是死于此,而他也步了后尘。   只是,能在临死前得到最想要的答案,不策真君闭上眼的时候,嘴角还噙着一丝微笑——于一个卜策之人来说,没有什么比预言未来更有成就感的事了。   掌门很清楚无策峰的情况,有心安慰几句,却更挂心不策真君临终遗言——需要付出性命的代价,内容必然极其重要:“留下了什么话?”   “九天云消,星辰始亮。五行之乱,乱于五洲。生灭有时,此消彼长。天亦有情,天意无情。”   掌门的眉头随着一句又一句预言,皱得越来越紧:“可有解法?”   鸿霞真人沉默。   倒是新结了丹的梅落雪大着胆子回答:“五洲之乱,当是天下之乱。如今西洲、北洲、南洲各有烽烟,已经印证了一半,弟子斗胆,怕是门派将有祸患。”   “落雪,慎言。”鸿霞真人警告地看了一眼自家弟子。   梅落雪抿抿嘴角,却十分坚持:“弟子还记得,昔年遇见素微真君,提及过迷心花一物。此物属木,似乎正合五行之句。”   迷心花和岱域的事,掌门听殷渺渺说起过,心下赞同梅落雪所言,乱事也许与岱域相关。   但其他三句,又是什么意思呢?    第638章   北粱洲。   飞英急急忙忙在仙城落脚,把采购自秋洲的草药交给了黄逐月。   她欣喜万分,几乎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玉匣:“赵道友帮大忙了,咱们库的药材最多只能再坚持三年。”又骂,“魔修那群烂心肝的东西!”   粱洲和秋洲一样,气候适宜种植,原不该出现药材短缺的情况。可他们的对手是万影魔君,行事狠辣,一占领地盘,第一件事就是焚烧药园。尤其是炼制净魔丹所需的药材,更是被魔修付之一炬,连种子都没留下。   丹心门开局不慎,后面就被步步紧逼。在后方开辟了新药园,却苦于没有合适的种子,处处捉襟见肘。   飞英这次带来了大量良种,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可他没心思和黄逐月谈后勤问题,火急火燎地问:“我家小师叔还在白苇渡吗?”   黄逐月愣了下:“你不知道?”   飞英头皮一炸:“出什么事了?”   “慕……前辈,”黄逐月咬了咬舌头,险些把男神两个字说出了口,“前些日子说有事,已经离开了。”   “去哪儿了?”飞英想不出这个时候,慕天光有什么理由离开白苇渡,难道是门派的命令?   黄逐月想了想,道:“听李师姐说,好像是要闭关。”   闭关?不是刚闭关出来,怎么又要闭关?借口吧??飞英疑窦丛生,很想找李心桐等人问个清楚。   可黄逐月又说:“你回来得正好,白苇渡那边已经派了人去,可终是比不上慕前辈,需要阵法加持。”   一番话说得飞英心里的天平又倾斜了回来。   他想,不管小师叔离开是为了什么,他既然不肯直说,必然有其缘由。而且,他就算问了个清楚,又能帮上什么忙呢?不如留在这里,更能发挥自己的作用。   当下便道:“好,我这就去。”   *   殷渺渺所料不错,假如天启是请帖,那么这回有幸收到九重塔邀请函的人并不在少数。   游衍也做梦了,可他并没有动身去中洲。不是不好奇天意何在,只是作为万水阁主,若无大事,他不得轻易离开,必须待在门派里作为定海神针,震慑宵小。   这是得到权力的代价。   而比起缥缈玄乎的天意,他更在乎已经掌握在手中的力量。   与之相反的是游百川。   他和昭华打完后就做了梦,梦醒后想想,没回万水阁,转头就去了弱水城,搭上最早的一班飞舟去了中洲。   这么多年,他早已掌握了平衡门派与自由之间的窍门,那就是……该溜得时候赶紧溜,别BB。   而他虽然也不知道该去中洲哪里,但记着藏龙殿的事,打算去凶牙群山看一看再说。   谁知巧了,这会儿的凶牙群山,正热闹着。   ——赤妖王的龙蛇山被虎王带着手下,围、攻、了!   事情是这样的。   曾经,赤蟒根脚的赤妖王,和黑熊根脚的黑妖王瓜分了三分之二的凶牙群山,煊赫一时。但黑妖王手下有两个兄弟,一虎一豺,论势力比赤妖王更强一些。   赤妖王野心勃勃,不甘屈人于下,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残龙殿的传说,费尽心机找到了地方,也就是旋风山。   谁晓得事情就这么巧,凌西海掌控的吞无壤感应到了残龙殿的力量,跑过去吞噬了旋风山。然而,残龙殿虽然已经破旧不堪,却因为有藏龙镜和龘的残魂,并未被吞无壤吞噬。   相反,吞无壤被残龙殿的力量固定在了地底,害得凌西海不得不和魅姬跑了一趟,来解决这个问题。   那时,向天涯正巧在寻找楚蝉,入了凶牙群山,和文茜不期而遇。两人因缘际会到了地底,和化身为楚蝉的魅姬及凌西海打了个照面。   在这之后,向天涯被害得活埋地下数十年,和龘成为了忘年交(?),允诺为他寻找传承。离开藏龙殿后,他履行诺言,将传承交给了昭华。   赤妖王的一腔美梦全都落空。   偏偏老仇家不肯放过他,在此前凶牙群山的妖王聚会时,黑妖王屡次挑衅赤妖王,说什么“真龙归来,你这条小泥鳅怎么还不去俯首称臣”云云。   两人还打了一场,各有受伤。   而后不久,众妖忽然得知,黑妖王陨落了。虎和豺咬死了杀害黑妖王的就是赤妖王——蛇类狠毒,睚眦必报,不是他是谁?   于是,虎妖在一众激愤的小弟的推崇下,接任了黑妖王的位置,称之为虎王,号称要向赤妖王报仇。   游百川到凶牙群山时,正好赶上了赤妖王手下的几个山君叛乱,带领仇人长驱直入,直接把过寿的赤妖王给堵在了老巢。   所以,他不带丝毫犹豫,立马决定放弃去旋风山的计划。   没看错,放弃。   要是南洲妖族动乱,多多少少会波及到人修们,作为邻居,于情于理都要过问一下。但中洲妖族的事,与他何干?   想活得久,就少管闲事。   他准备撤。   没走远,半路遇到了文茜。   高山密林,狭路相逢,双方都有些意外。   以游百川的性子,自然不会率先开口说话,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倒是文茜瞧着他,神情意外之余,还有些审视:“你来这里,是因为藏龙殿?”   游百川抬起浓眉,言简意赅:“是。”   “旋风山那里,现在估计不好进去。”文茜曾经请求他帮忙,希望他能打开密道,去救向天涯,但他始终没有同意,心里并非全无芥蒂。然而,后来听说向天涯自行脱身,忽而明白,也许浮生梦里,他同样安然无恙。   一霎间,什么执念都放下了。   此时此刻,重提旧事,她的心境却格外平稳:“你要真想过去,不妨等一等,也许就有转机。但你……真的只是为了藏龙殿来的吗?”   她的语气颇为异样,仿佛试探着什么,又好像只是确认,心里笃定得很。游百川皱了皱眉:“有事?”   她的嘴角弯起了一丝奇异的弧度:“你做梦了吗?”   他的面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看来我猜对了,果然不止我。”文茜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自言自语,“塔里到底有什么……”   游百川灵敏地捕捉到了关键词:“什么塔?”   “九重塔。”文茜仰起头,些微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梢,晕出一圈圈光环,晃得她眼晕。   她眯着眼睛看了会儿,说道:“别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但是,假如你确实因为梦而来,那么,不如直接去绝世崖吧。”   “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她撂下这句话,吹了声口哨。   青色的狮子跃出丛林,驮着她冲入了丛林,几个跃身就不见了。   她态度奇怪,说的事更奇怪。   游百川没有贸然相信或是全然不信,皱眉想了许久,拧身返回。他速度快,回龙蛇山的时候,正好遇到好戏开场。   龙蛇山上,虎王带着一众属下,将赤妖王团团包围。   赤妖王已经逼得露出了原型,一条赤色的巨蟒盘在巨木上,猩红的蛇信吞吐,淌下涎水剧毒无比,滴在地上便腐蚀出一个个冒着青烟的小坑。   他身上的鳞片有些破损,血水凝结,把赤色的蛇皮映得更红了些。比血更红的是他的眼睛:“老虎,你口口声声为老黑报仇。呵呵,当我是傻子呢?我要杀他,用得着偷偷摸摸?”   “不错,若真是我们大王杀了黑妖王,何必遮遮掩掩?”另一条金色的巨蟒窜出树丛,却不是蛇头,而是个娇俏的美人脸。她名为金月娘,曾在十方镇开着一家不太干净的客栈,和向天涯有些交情。   她条理分明道:“按照咱们妖族的规矩,强者为王,谁杀了黑妖王,谁就比他强,有什么好遮掩的?除非……那个人不能叫人知道是他下的手。”   妖修固然多不爱动脑子的家伙,然而,那都是小妖。能掌控一方地盘的妖修多多少少有点脑子,听金月娘说得有道理,不由琢磨开了,是啊,假如赤妖王能杀黑妖王,为什么要否认呢?   “是老子做的,我不会不认,不是老子做的,休想栽到我头上。”赤妖王硬气得很,阴森森地笑问,“老虎,你敢不敢发誓,说黑熊的死,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虎王大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月娘娇笑连连:“虎王这是做贼心虚了?”   “这凶牙群山,除了赤妖王,谁还和咱们黑妖王有仇?妖王的死,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虎王的好兄弟,豺说,“蛇族阴险,休要上了挑拨离间之计。”   赤妖王哈哈一笑,猛地直起了上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出,血盆大口直直扑向豺,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豺本是人形,被他一扑一咬,就地一滚就变回了原型,挥舞着爪子反击。   赤妖王卷起身体,将他牢牢勒住,目眦欲裂。   游百川着实看不出来,为什么文茜会说有转机——难道她的意思是,赤妖王会被解决掉?这叫转机?   犹疑间,鼻端传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远远的,一顶软轿抬了过来,轿夫并非五大三粗的莽汉,而是面容昳丽的少年,随行的侍从,更都是风情不一的美人儿。   “胡灵香。”赤妖王眯起了眼睛。   “停。”灵香山君摆手,提着裙角迤然下轿,“赤妖王和虎王都在,我可真是来得巧了。”   虎王身材高大,俯视着她:“你们狐族这个时候来,也要插一脚?”   灵香山君侧了侧头,妩媚道:“这话说的,我对你们的事可没什么兴趣。只是没想到,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们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喊打喊杀。唉,叫我说什么好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虎王外粗内细,闻言警觉,“山里有什么比我给黑熊报仇更重要!”   灵香山君笑了,吐出一个字:“梦。”   第639章   梦?虎王的第一反应是被耍了,凶悍地捏起拳头:“你找死?”   灵香山君轻轻笑了声,意味不明地说:“虎王真是报仇心切,连家门口的事都没有注意到。”   虎王正要发怒,却见豺兄弟给自己使了个眼色,方才忍下了。   赤妖王目光闪烁:“你说的梦是什么意思?”   “多年邻里,我也不瞒两位。”灵香山君一叹,肃容道,“十四洲要出大事了。”   妖修们没啥反应,甚至可以说毫不动容。在他们看来,只要不妨碍到自家地盘,天塌下来也不关自己的事。   灵香山君很熟悉他们的尿性,慢悠悠地加了句:“两位再这么打下去,指不定要给南洲的同族们笑话。”   虎王终于开始不安:“和南洲又有什么关系?”   “不止是南洲,西洲、北洲、东洲乃至魔洲,都会有人到此。”灵香山君面向西方,遥遥眺望,眼神里仿佛藏着什么秘密,“你们可知所为何事?”   “为何?”金月娘接话。   灵香山君笑了,缓缓道:“他们在等一个机缘,那也是我们的机缘。诸位,我妖族振兴的机会到了。”   众妖哗然。   远处围观的游百川听到这里,不再逗留,拧身跃起,矫健的身形一下没入茂盛的密林中。   事情远比想象中复杂,他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   殷渺渺打卦打出了个绝世崖,心里信了八成。然而谨慎起见,还是等到松之秋也卜出了同样的结果,方才确定了这次的目的地。   从紫微城到绝世崖,以元婴的脚程不过几日。   他们若是悄悄地过去,谁也不会惊动,但殷渺渺做事,向来讲究有备无患,不打没有准备的仗。所以拖了几日,抽空和孔离见了一面,想打探一些消息。   这一下,还真给她问出了些有趣的事。   仁心书院的儒修和道修不同,他们的“道”更具象化。比如孔离,这位殷渺渺的同届生就是“以书入道”,也就是借书法的壳子领悟大道。   他会写各种各样的字体,不同的字体能使出不同类型的法术。中正端庄是土系法术,尖锐锋芒是金系法术,狂傲潇洒是火系等等。   听着酷炫,就是斗法的时候比较捉急,毕竟打得正激烈的时候找到空隙写字也不容易……咳!   总而言之,儒修的“道”在十四洲也是独树一帜。   而孔离有个师叔,乃是仁心书院丹青院的老师,以画入道,绰号“醉狂生”。闲着没事就喜欢喝酒,喝了酒就喜欢画画。   画天、画云、画草木、画蝼蚁,就是不画人。   因为他认为,人这种东西最假,知人知面不知心,远不如世间的花草树木蝼蚁飞禽来得“真”。他要求得画中道,就绝不能画人。   然并卵,戒律这种东西,很多时候就是来破的。   一次醉酒,得见美人,这手就不听脑子使唤了。等醉狂生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画了个美人图。   他懵逼了。   他觉得自己要完了。   但长生未得,怎么甘心就此止步?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个办法,活人太假,死人却真,只要美人变成了骷髅,我的道依旧是完美的。   他决定杀了这个美人。   这真的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肖像权被侵犯也就算了,还因为别人的意志不坚定,惹上杀身之祸,真是日了狗了。   然而没办法,在修真界,修士面对心魔就是有这么两个主流做法——要么自己熬过去,解开心结,要么把妨碍自己的障碍解决掉,一了百了。   幸运的是,这个美人是念奴娇,并没有红颜薄命,血溅三尺。   她面对莫名其妙动手的醉狂生,微微一笑。   然后,把人摁住了。   待问明了前因后果,她也不杀人,反而把人送回了仁心书院,让他们自行处理。   仁心书院羞愧得无地自容,指天发誓一定会好好处理。于是,醉狂生就被院长关了五百年禁闭,意思很明显——你要么自己克服心魔,要么就去死,别给书院惹麻烦。   当然,仁心书院的小黑屋不是地牢,只是一个封闭的院子,甚至还提供画具让他继续参悟。   醉狂生一个人待了五百年,除了偶尔院长去瞧一瞧外,见不到外人。而他画啊画,悟啊悟,终于又悟出了新的道理——我所见的,都是我心里想的,我心里想的,就是我内心的“真”。   而后,他就不再执着于人和外物的区别了,美人和花,看在眼里,留在心里,都是自己意识的投射罢了。   想通了道理,又被罚了五百年,院长觉得可以放出来了。   半个月前,孔离就跟着师父一起,把这位师叔接出了小黑屋。为了庆祝禁闭结束,喝了些酒。   醉狂生喝醉了,拿起画笔就开始涂鸦。   他画了九张画,里面都是一座塔。   一座没有人见过的,深埋在雪里的高塔。   大家很奇怪,醉狂生从前只画亲眼看到的事物,从不画虚妄想象的事物——因为不真嘛。所以第二天就问他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塔只有一半?   谁知醉狂生闻言面色大变,一语不发地将自己关进了小黑屋里。   又过了几天,他拿着新画出来了,塔又高了一些。   他宣称,这是天启,他必须去找到这座塔,里面有事关天下的大机缘。   院长:“……”   孔离:“???”   “总之,我那位师叔现在闹着要出去找塔。”孔离说完八卦,端起茶盏,“我师父不敢让他出去乱跑,怕他‘闭关’的日子太久,有点糊涂了。”   殷渺渺十分自然地说:“或许不是。”   孔离扬起眉。   殷渺渺笑了:“我也在找塔。”   “噗——”孔离一口茶喷了出来,顾不得抹干便问,“什么意思?难道是我修为低,跟不上你们元婴的想法了?”   “我也说不好是什么意思,总之就是有那么一回事。”殷渺渺不好解释,也没法解释,只能含糊应对。   孔离感觉到了,干巴巴地应了声,惆怅之心油然而起。   修士的世界很残酷,同一年入门的人,也许后来会相差两三个辈分。同一年参加的风云会,后面亦有可能相隔甚远。   几百年前,殷渺渺和他志趣相投,又是同年,成了好友。然而如今友谊未变,身份却已不再相同。   他仍然是青年才俊,是金丹真人里有名有姓的修士。可是,所有的赞扬里,都有相似的前缀,或是“年轻人”,或是“继任者”,意思都一样。   素微仙子呢?人们提起她来,与之同等而语的已然是念奴娇、公孙霓裳,甚至各派的掌门。那都是他师尊一辈的人物,全是一举一动能够影响一洲,乃至整个天下的存在。   她亦拥有了这样左右天下的影响力。   不是一个层次了。   但孔离也只是伤感了一瞬便放下了。友人越来越好,当是幸事,且他对道途并不过分执着,也拥有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不至于因此动摇心境。   沉默片刻,他恢复如常,问道:“要不要紧?”   “怕是十分要紧。”殷渺渺道。   松之秋梦见了,仁心书院也有人梦见,那么其他门派呢?想来也必不会少。等到大家一有动作,知道的人就更多了。   悄悄去,悄悄探明真相,多半不可能了。既然如此,大家就光明正大的来,也省得遮遮掩掩,叫小人趁虚而入。   反正冲霄宗位列三大宗门之一,吃不了亏。   殷渺渺辨明了利弊,决心把事情搞大。   孔离很快告辞离开,她进书房待了片刻,写了封密信寄回门派。   翌日,她离开了紫微城。   *   中洲是个好地方,疆域广阔,门派林立,没有哪家势力,能以绝对性的优势压倒别家,统一地盘。因此,这里充满了纷争与战火,同时也无处不在机遇。   散修们生性自在,又心知东、南、北三地,有什么机缘也都给当地势力垄断,得不到机会,故而更喜在中洲走动,碰碰运气。   梅枕石便是其中之一。   他是弃婴,生身父母不详,收养他的人在一棵梅树下的石头上发现了他,故取名梅枕石。怕养不活,取了个女孩名,叫做玉奴,合了梅花之意。   时光倏然百年,如今,他被称作寄春君,是中洲小有名气的散修。   他原本是打算去黑湖寻一个仇家,为友人报仇,却不想遇上了百年难得一见的黑雾,走岔了方向,没往幽水宫的老巢去,反倒是往南走了一段路,莫名其妙到了绝世崖下。   而露宿在此的夜里,他就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什么召唤着他。   醒来后,梅枕石大为惊异,觉得似乎得了什么机缘,踟蹰几日,终究没能忍住诱惑,顺着感觉往前走。   走着走着,就到了绝世崖。   绝世崖是中洲的一处荒地,北面是暗河——此河颇为奇异,每到冬季便会消失不见,遁入地下,一开春回暖,又重回大地,夏季则奔流不息,与普通的河无异——渡河不易,东边临近凶牙群山,人迹罕至,是以荒无人烟,常年看不见一个人。   梅枕石以为自己会看到一片连绵不休的荒山,然后大费周折才能寻到地方。   谁想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这个时候的绝世崖下,热闹着呢。   有传统的营帐,大小与寻常屋子无异,一座连一座,绵延不止;也有精致的三层小楼,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恍若天籁;亦有一艘石舫,只不过载着的并非水波,而是八头形似玄武的石兽,乍看以为是装饰,直到它们偶尔眨眨眼,才惊觉竟是活物。   正怔忪时,不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说话声:“真有意思。不知多少人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谁想过来一瞧,原来是百人成团。”   这话说得俏皮,梅枕石忍俊不禁,转头去看。   那是个白衣女子,体态纤秾合度,长眉鸦鬓,容仪婉媚,极其清丽雅致。她似乎注意到了梅枕石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看了过来。   这一看,便是一怔。    第640章   梅枕石并非第一天行走江湖,也算有过两个红颜知己。然而真是奇怪,那个女修不见得多么美,也不见得特别的媚,可眉目间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见了便舍不得移开目光。   他明知失礼,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对方看起来脾气极好,倒是不曾生气,反而微微笑了笑,问道:“你也是来找塔的?”   塔?对了。梅枕石抬眸看向山顶,高塔隐没在浓密的雪帘后面,宛如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不肯露出真容。   他点点头,因看不出对方修为深浅,犹豫了下,用了万能的称呼:“仙子也是?”   她笑了,没说是或不是,视线在他面孔上停留片刻,问道:“你修为不错,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梅枕石听她言谈不俗,更添三分恭敬:“在下无门无派,乃是一介散修。”   “散修?”她又笑了。梅枕石发现她似乎很爱笑,笑意清清淡淡,好像春日里的杏花,观之便心旷神怡,又难起亵渎之意。他迟疑片刻,自报家门:“是,在下梅枕石。”   “抱琴看鹤去,枕石待云归。”她夸赞,“好名字。”   梅枕石不知为何能得佳人青睐,竟然有些窘迫:“不敢,不敢。”   她抿起唇角,终于不逗他了,微微颔首,白色的衣袂便化作了流云波光,消失在了他眼前。   元婴修士……?梅枕石愈发疑惑,一时间难以分清方才的事是真是幻。   “梅兄?”身后有人叫他。   梅枕石回过头,笑了:“孔兄。”   来人正是孔离,他看见梅枕石颇为高兴,顺嘴就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说完回过神,“不会也是……塔……?”   梅枕石有些尴尬,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只好笑笑。   孔离犹豫了下,低声道:“这不是你能掺和的事。”   不是至交好友,不敢说这样阻人机缘的话。梅枕石并非不知好歹的人,苦笑着点点头:“我知道。”   这么大的排场,这么多的人,分明是发现了新秘境的征兆。而这些好处,向来都是各大门派私底下瓜分,哪会留给他们这些浮萍似的散修?   梅枕石除了自叹一声“倒霉”,还真没有别的法子。   孔离交友不论出身,仁心书院又素来信奉有教无类,常有其他门派的弟子或是散修,来书院内交流学习。故而他想了想,暗示道:“既然来了,也别忙着走,先看看再说。”   梅枕石听出话中之意,不由意外竟有回转的余地,当即点头答应下来。   孔离便邀请他:“这里妖的妖,魔的魔,你孤身一人不方便,不如与我同住,咱们也许久未见了。”   “恭敬不如从命。”梅枕石不是忸怩的人,孔离的人品他还是信得过的。   不过,孔离道:“我是来接人的,有一位故友说要晚些时候来,算算时日,今天也该到了。”   梅枕石心中一动:“莫不是个白衣仙子?”   “诶,你见到了?”孔离一愣。之前他和殷渺渺说完醉狂生的事,回头告知了自家师尊,当即决定带着师叔来寻塔。本想与殷渺渺同行,她却说有事在身,晚些再去。   他们先行一步来了这里,看到什么人都有,就知情况不对。师尊叫他留心着,若殷渺渺到了,便请她过去一叙。   梅枕石道:“见是见到了一个,只不知是不是,一下子就不见了。”   “唉,看来是错过了。”孔离犹豫片时,放弃了人家刚来就去打搅的心思,准备晚些再去拜访——正好也给殷渺渺了解情况的时间。   他招待好友:“梅兄,这边走。”   绝世崖下本没有路,白茫茫一片都是雪,但现今被人为地辟出了三个不同的区域,结界阵法像营帐似的一个个戳在地面上,雪花落不进去,顺着灵力罩滑落四方,恰好筑起了一座座雪墙隔断。   孔离拿扇子指点江山:“那边那个绿油油的看到没有?开花的是金妖王,隔壁全是树的是凶牙群山的。啧,近水楼台先得月啊,来得真早,但是有个屁用,现在谁也上不去。”   梅枕石也觉得奇怪:“山上不去?”   “上不去,好像那一块地方看得见摸不着。”大雪天的,孔离也手不离扇,只不过不是扇风,而是拿来遮挡雪的反光,“最好别盯着看,看久了神思难定。”   梅枕石点点头,想想道:“我曾看到过类似的记载,说秘境出世,多有异象,这塔应该也是如此吧?”   “目前来看,确实是秘境无疑。”孔离也是第一次遇见新秘境出世,满肚子的好奇,“听说每个秘境都有自己的规矩,也不知道是先商量,还是先摸摸底。”   他点着远处,戏谑道:“咱们这边,幽水宫先到,然后是我们书院,北斗堂估计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凰月谷应该和冲霄宗一起来。万水阁和归元门估计要吃亏些,但也说不准,你瞧那边,魔修来得居然还挺早。”   梅枕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艘破烂的巨船停泊在银白的雪地中。那艘船是真的破,甲板腐朽得仿佛沉在海底许多年,烂成几条布的船帆随着烈风飘扬,浓浓的魔气飘散开来,压得天空都黑沉沉的。   旗帜上淌着血红的八滴血,这代表对方是十大魔君中的第八位,算一算,当是哭魂山悲难魔君。   “来那么快,看来中洲魔修背后的就是这位了。”梅枕石面色转冷。   孔离缓缓点头,神色亦添沉郁。   近年来,魔修不仅在西洲搞事,中洲的部分魔修也蠢蠢欲动,闹出许多惨绝人寰的悲剧来。   玉田惨案,一条山脉上七八个小门派,一夜之间湮灭,尸骨无存;河谷夜袭,中洲算得上小有名气的中型门派死伤过半,陨落了三个金丹,二十来个筑基,三百年根基毁于一旦……只是这些人的命,在大人物眼里卑如蝼蚁,故而再多的血泪,也没能出现在他们眼前。   但他们这些常年行走于中洲的修士,又哪里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呢。   梅枕石心中不忿,低声道:“难道这一次,还要给魔修让步吗?”   “这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孔离也恨不得把魔修碎尸万段,然而,现实从不以人的喜恶为转移,魔修来都来了,要么全部搞死,要么只能分好处。这种时候,想想也知道高层会怎么取舍。   *   当孔离和梅枕石谈论魔修之际,殷渺渺已经回到了自家的小楼上(这是高阶的居住法器),眺望着远处大大小小的结界群,分辨着他们所代表的势力。   魔修那边,目前看来只有在中洲经营的悲难魔君来了。但现今魔修大批次入驻西洲,这里的消息瞒不过去,肯定还有旁人会来——可惜,天煞估计不敢过来,否则她这边队友多多,能叫他有来无回。   妖修这边,凶牙群山来得早不稀奇,金妖王的速度那么快,着实出人预料。怪不得很多人说虫岭的情报网十分厉害,当不是虚言。苍妖王不见踪迹,然而同为陆地妖王,禽鸟的速度又极快,也许此时就在路上了。   唯一不能确定的是,海中的白妖王、墨妖王和昭华,是否会来掺和一脚。   至于己方阵营,她前几天去了趟北斗堂,又写信给门派和凰月谷,三家已经有了共同进退的意思,自不必提。   此外,仁心书院和幽水宫似乎都有梦见的人,比她到得还早。伽蓝寺常年避世不出,风云会也不参加,是否还会独善其身?也许不,毕竟松之秋代表的仙椿山庄亦不能袖手旁观,这是关乎十四洲的大事。   万水阁和归元门就不用提了,三大宗门不到才有鬼。   这么看起来,论实力,道修更胜一筹。   然并卵,道修内部的利益分配也是个大问题:冲霄宗现在和北斗堂、凰月谷结盟了,肯定要拉盟友一把;归元门能坑还是要坑的——幸好飞英没来,否则真不好下手;万水阁那边,游衍不好对付,希望他别亲自过来……   她掐指盘算着,打算等各方代表到齐,私底下先撕一回。   “师姐。”叶舟敲了敲门,进来道,“有客人来了。”   “孔离吗?让他上来好了。”她随口道。   谁知叶舟蹙着眉,神色古怪:“不是,是个……女……狐狸精。”   “狐狸精?”殷渺渺讶然。   叶舟欲言又止。   她稍加思忖:“难道是……天灵狐?”   “正是。”楼下传来“哒哒哒”的木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伴随着幽魅婉约的女声,“不请自来,失礼了。”   这座小楼乃是法器,内部并不算宽敞,楼道十分狭窄。叶舟见她上来,微不可见地后退两步,侧过身,眉间露出些许不适之色。   “呵。”胡灵香漫步而上,九条柔软如云的尾巴随之冒了上来,白色毛发看似松松软软,实则饱含力道。其中有一条尾巴勾起尖尖,似有若无地擦着叶舟的下颌过去:“好灵的鼻子。”   叶舟又后退了半步,挥手挡开了她的狐狸尾巴。   胡灵香妩媚一笑,迤迤然擦身而过,含情妙目看向殷渺渺:“素微道友,终于见到你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胡灵香无疑是世间少有的美人,以至于殷渺渺见到她的第一眼,便忍不住将她与念奴娇相比。   然而,不知为何,她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好感度不高,只是平静地笑了笑:“我们认识吗?”   胡灵香道:“你我初次见面。但我知道你很久了。”   殷渺渺从文茜和向天涯口中听过这只狐狸,很清楚这话绝不是听着那么简单,但表现得像是听到了客套话,笑道:“微名不值一提。”   胡灵香深深凝视着她,那双含情妙目似乎要看透她的内心。渐渐的,周围的声音缓缓远去,她们像是沉入了海底世界,与外界隔离开来。   玄之又玄的感觉笼罩而下。   然而,殷渺渺好整以暇,连唇角的弧度也不曾改变一分:“不知道友来寻我,所为何事?”   “为你所知道的事。”胡灵香笑了,风情万种。    第641章   殷渺渺看不出胡灵香有什么恶意。然而,她对天意的态度尚且暧昧,更不必说天灵狐的预言,因而并不买账:“假如你喜欢这样打哑谜,恕我不能奉陪。”   胡灵香不慌不忙:“道友若不好奇,便不会在此。”   “我好奇的从来不是你。”殷渺渺神态温和,言辞却不失机锋,“天灵狐也许不凡,但今日会到这里的人,或多或少也有那么一点点的与众不同。”   这话说得不甚客气,但胡灵香面不改色,并未恼羞成怒,只是于眼中透出了三分好奇。很多人迷信她,因为她能感应天意,知道很多常人不知道的事;很多人讨厌她,也因为她知道很多本不该被人知道的秘密。   然而,殷渺渺不是。   她不信,不迷,不惧。   她敬而远之。   这样的人,往往信任自己的力量多过天命。或者说再直白些,他们觉得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相信人定胜天。   天灵狐却是信奉天命的种族,解读天意,顺应天意,甚至利用天意,才是她们的立身之本。道不同不相为谋,相比之下,文茜这样的人更适合做合作的对象——她固然讨厌预言,却始终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胡灵香念及此处,难免遗憾。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殷渺渺比文茜更接近天眷。是以,她不甘地再次尝试,微笑道:“我此次前来,绝无恶意。我是来提醒道友的。”   殷渺渺问:“提醒我什么?”   胡灵香面上的淡笑缓缓敛去,一字一顿道:“你会死。”   “不能长生,人人都要死。”殷渺渺笑了笑,“莫非道友是想说,我会死在九重塔?”   胡灵香道:“是。”   “那么,你是来阻止我进塔的?”她问,眼中的好奇多过恐惧。   “我从来不阻止人做任何事,也不建议人做任何事。”胡灵香的语调蕴含着某种韵律,叫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她说的每个字。   殷渺渺“哦”了声,半是揶揄半是玩笑:“你只是在转达天命。”   “信与不信,皆在道友。我不过是结个善缘罢了。”胡灵香姣媚一笑,宠辱不惊,待见殷渺渺仍然没有多问的意思,也不纠缠,“话已说完,告辞。”   “好走,不送。”殷渺渺不动声色。   胡灵香走到楼下,不出十步远,苏小蛮俏生生地拦在了前面:“灵香山君留步,我家宫主有请。”   她莞尔:“幽水宫主有请,本不该辞,但我不能去。”   “为何?”苏小蛮歪了歪头,甜美的笑容中杀机四伏,“难不成是我们幽水宫比不上冲霄宗有牌面,山君不肯赏脸?”   胡灵香抬起玉手,抚了抚舒展的尾巴,慵懒道:“因为宫主求的事,我办不到。我怕有命去,没命回来。”   苏小蛮不甘心:“山君未去,怎知不成?”   “我就是知道。若是没有这本事,你们何必请我呢。”胡灵香摆摆手,摇曳生姿地走开了。   苏小蛮跺了跺脚,大为气恼。可大庭广众之下,又不敢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胡灵香走远。   这一切,都被楼上的殷渺渺收入眼底。   她意味不明地勾勾嘴角,随即抛之脑后,反而饶有兴趣地问叶舟:“你刚才躲什么?”   叶舟犹豫了下:“狐族有异香,能魅人。”   胡灵香并没有刻意释放自己的香气,但他嗅觉过人,还是闻到了那股似有若无隐隐约约的甜腥之气。   他不想多提此事,转移话题:“她来做什么?”   “谁知道呢。”殷渺渺手肘支着窗棂,漫不经心地说,“总不是真来提醒我会有危险的——这还要她提醒?”   叶舟却道:“天灵狐的预言一向很准。”   “是准才有人信,还是信了才说得准?”她回过身,踱到他面前,煞有其事地打量着他,“奇了,难道那香就这么有用,居然叫你深信不疑?”   “师姐,我并非玩笑。”他道,“也许……”   声音戛然而止。   殷渺渺几乎贴着他而站,呼吸拂到他颈窝里,垂落的发丝微微飘动。她一动不动立了片刻,随后若无其事地收手:“确实挺有用的。”   他扭过头,唇角紧抿:“是药性相冲了。”   狐族的香与麝香仿佛,亦是一味药材,只是用的地方不太正经。通常吸入一二无碍,可他方才在炼丹房里处理药材,染了别的药性,二者相引,他嗅觉又较常人灵敏,一时重了些。   殷渺渺忍俊不禁,抬手想去摸他的面孔。可伸到一半,掌心骤然反转,一道火焰打到了窗边。   窗边的人眼明身快,一个后仰躲了过去,随即腰腹使力,又给翻了回来,跃身入内:“多谢。”   “有门不走跳窗,你做贼呢?”兴致被人打断,佛爷也有火气。若非她及时看清了来客,方才的火焰就不是破开结界,而是扑在这跳窗的不速之客的脸上了。   “有事。”言语简练,来者不是游百川,还能是谁?他解释:“躲躲。”   “躲谁?”殷渺渺讶然,游百川已是元婴修为,又有万水阁做后台,谁这么不长眼敢追杀他?   他:“躲清静。”   殷渺渺无语,稍加思索,皱眉道:“怎么就你一个人过来?”   “没想到。”他道。   殷渺渺了然,想必这位是做了梦过来的,以为只是普通机缘,谁想热闹得很,各路人马汇聚在此,估摸着还有人找他打探万水阁的情况,这才躲了出来。   相识一场,他还借地方让她躲过萧丽华,不好赶人。她道:“嫌麻烦就甩麻烦,可曾通知游阁主?”   游百川点头。他偷听完妖族的聚会,便知晓事情不简单,马上离开通知门派,自己则先行一步到了绝世崖,准备一探究竟。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白茫茫雪原,隐藏不了踪迹,有人看到了他,非要请他叙旧。   他就跑了。   殷渺渺道:“你要借住,自然可以,只是我这儿怕也清净不了。才两个时辰,你就是第二个客人了。”   “无所谓。”游百川的第一选择是孔离,但他那里有别的客人,便退而求其次找了殷渺渺。左右其他人都是来找她的,没人猜得到他会躲冲霄宗这里,隔音的阵法一启,反而安静。   *   接下来几日,果不其然,客人盈门。   殷渺渺分配工作,让叶舟出去收集各路人马的消息,叫云潋好生待着,看看有没有更多的启示,自己则不断见客或是赴宴,忙得脚不沾地。   每当这个时候,她便要嫉妒比邻而居的松之秋。   仙椿山庄站在道修的立场,却无丝毫结盟的打算,是以松庄主自第一日起便闭门谢客。她站在楼上眺望,还能看到他焚香点茶,捧卷读书,好不逍遥。   又过了两日,燕白羽到了。   人的名,树的影,元婴第一高手的名头不是吹的,他一到,妖、魔那边的气氛徒然紧张起来,异动频频。一开始因为地域差异,不太对付的凶牙群山和虫岭,也在胡灵香的穿针引线下,勉为其难地坐在一起喝了顿酒。   而后,在陌洲的劫命,和在柳洲的欲女过来了。魔修是两两搭档,这么算来,西洲只有千娇和蚀日两人。   殷渺渺有些心动,随之就收到了顾秋水的来信。   这位“大师兄”脱了顾大夫的马甲后,愈发懒得掩饰,用看似谦和,实则狂傲的语气表示,虽然他也做梦了,但既然不止他一个,他就不去凑热闹了。正好,劫命和欲女去了中洲,情报说魔修那边会增派半魔会过来,他很有兴趣,所以其他的事都拜托给她了。   “……”她看完,面无表情地把信揉成一团,丢进了火盆里。   没烧着。   信纸的材质十分特殊,水火不侵,没那么容易毁掉。   叶舟不知写了什么,心中担忧,赶忙拿镊子夹了出来,展开看了遍,思忖道:“看起来,魔修那边似乎并没有派高阶魔君掺和的意思。”   “因为他们没看到实际的好处。”殷渺渺倒是不奇怪。屁股决定脑袋,不同的修士关注的重点并不相同,像万影魔君这样的高层,一场道魔大战带来的好处,远比缥缈的机缘多得多。   但如劫命这般失了战利,处境艰难的,更倾向于在秘境里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得到什么天材地宝,奇妙功法,就此逆风翻盘呢?   同理,燕白羽过来,是因为他在北斗堂并没有实际用处(……),又卡在化神境界已久,需要一点什么突破瓶颈。这次的九重塔颇为神异,倘若能得到什么点化进阶,那就赚大了。   因而莫要以为,修士看见机缘,就好像苍蝇见到了血,定然会一哄而上。学会取舍,是每个高阶修士必备的素养。   世界之大,机缘无数,不可能全都归于自己。   贪婪只会导致万劫不复。   殷渺渺接过信,红莲火燃起,将信纸真正烧为灰烬。她整理思绪,说道:“我在这里,掌门肯定不会过来。万水阁……要看游衍会不会亲自过来了,他可不好对付。”   “归元门呢?”   “大概是赵远山吧。”她语气平淡,“他是内定的下任掌门,总该出来亮亮相。昭天真君在粱洲,他的性子像顾秋水,多半不会放弃和万影魔君交手的机会,也许是其他的门主。”   她猜对了大半。   念奴娇赶过来后,下一个到达的重量级人物,便是万水阁的修士。游衍没有亲自过来,却派出了自己的心腹——蓝月真君。   这个名字不怎么出名,殷渺渺在记忆里挖了很久,才从边边角角里找到了一丝熟悉感。   昔年仁心书院排《名剑谱》,前三虚位,第四燕白羽的无命剑,第五伽蓝寺斩痴大师的慧剑,第六蓝月真君的绕指剑,第七才是任无为的断剑。如今十四洲排名前十的剑修里,蓝月真君和公孙霓裳,是唯二的两个女剑修。   殷渺渺对蓝月真君很好奇。   这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呢?    第642章   谜底很快揭晓。   蓝月真君才到绝世崖,堪堪安顿下来,没有见任何打探消息的人,也没接任何帖子。第一件事,竟然是来殷渺渺这里道谢的。   她的长相不如念奴娇出色,气势不如公孙霓裳凛然,一袭深蓝衣裙,姿态娴雅婉约,礼节周到地向殷渺渺道谢——谢她照顾游百川。   殷渺渺的眼中迅速闪过惊异,面上浅笑:“不敢。我与百川乃是至交好友,当不起‘谢’字。”   蓝月真君便是轻轻一叹,眉宇间拢上些许忧虑:“这孩子性情古怪,全赖道友多包容。”   好熟悉的口吻,好别扭的既视感。   殷渺渺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道:“道友过谦了,我与百川乃是好友,志趣相投,相交甚欢。”   蓝月真君微微蹙眉,如水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笑道:“那就好。”停顿了下,起身告辞,“叨扰道友了。”   殷渺渺客套道:“哪里的话,芳驾光临,蓬荜生辉。”   蓝月真君又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转身走了。   殷渺渺目送她离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古怪——这是什么情况?   她还道蓝月真君是借游百川的事,上门和她谈一谈九重塔,结果不谈正事,莫名其妙上演了一回“我家孩子给你添麻烦了”的诡异戏码。   游衍会在这个时候派她来,此人当非无能之辈。   这么做,是有什么深意吗?   她思索着,却罕见地没有半点思路。   另一头,蓝月真君找到了游百川。   他并非不通世情之人,自家人到了,不好再滞留他处,及时“消失”,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自家地盘。   若非蓝月真君修为高深,当场瞧出他自哪里来,怕还以为他才刚到呢。   “百川,你来中洲,怎么也不和你舅舅说一声?”蓝月真君一想到如今绝世崖混乱的状况,便忍不住叹息,“幸亏你还知道要写信回来,若不然你孤身一人,吃了亏怎么办?”   游百川:沉默X1   蓝月真君又道:“我见过那位素微仙子了,确如传闻所言,颇有些能耐。难得她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却不骄不躁。但说到底,她和那个女人一样,百川,你……唉,你要明白……”   游百川知道她说的“那个女人”是谁,不是旁人,正是汀兰的生母阿若。一个为了阖族,毫不犹豫抛弃男人的女人。   但他想,关我屁事。   遂沉默X2   蓝月真君见他不应,目露忧色:“这次,阿兰跟着归元门的那小子去了北洲,我把无月带来了。她是个好孩子,你们有机会应当多多相处。”   游百川:“没空。”撂下两个字,自觉已经给了这位长辈面子,心安理得地准备离开。   蓝月真君看得心里一突,连忙解释:“这是我的意思,和你舅舅无关。”   游百川点头:“知道。”   这下,蓝月真君彻底没了招,欲言又止半天,还是让他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薛无月就跟了进来,恭敬道:“真君,我打听过了,如今三宗七派,只有北洲三派的前辈还未到来,唯有归元门一个姓文的弟子在此。”   蓝月真君敛去忧思,颔首询问:“来者有谁?”   薛无月回禀:“北斗堂的燕堂主、凰月谷的念谷主、仁心书院的孔院长、幽水宫的焚天宫主,都亲自到了。伽蓝寺来了一位觉梦大师,借住在仙椿山庄的松庄主处,二人皆闭门谢客,从未赴约。”   “伽蓝寺和仙椿山庄,一者不是道门,一者素来置身事外,倒也不奇怪。”蓝月真君微微点头,“还有呢?”   薛无月这次能打败白溪、晏景逸等人,跟着蓝月真君来绝世崖,其实是占了性别的便宜。她心知肚明,因而铆足了劲儿表现,遂道:“妖修之中,凶牙群山的赤妖王和虎王在——原来的黑妖王前些日子陨落了,说是赤妖王下的手,只是迄今没有定论。”   蓝月真君端起茶盏,示意她继续说。   “金妖王不知为何,到的最早。这些日子,因着灵香山君的缘故,与凶牙群山走得挺近。”薛无月说到这里,略微停顿片刻,才道,“只是晚辈听说,第一次见面时,虎王和金妖王闹得并不愉快。”   蓝月真君的唇边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多半是又拿金妖王的根脚说事了。”   薛无月也笑了,但没拍马屁,如实往下说:“魔修这边,暂时只有悲难魔君。但听说,西洲的劫命魔君和欲女魔君已经在路上了。”   蓝月真君闭目思索片刻,少顷,轻轻“嗯”了声,温言道:“一路跟着我过来,你也累了,今天先歇着吧。”   她态度和善,薛无月却不敢造次,应了句“是”才退步离开。   夜色浓浓,天际一丝星光也无。然而,各家的灯火辉煌,积雪反射着明光,竟然映得如若白昼。   同一时间,蓝月真君在了解其他人的时候,其他人亦在打听她的消息。   暖帐里,殷渺渺就歪在熏笼上,听叶舟说八卦。   原来,蓝月真君那副“我家孩子给你添麻烦了”的口吻,不是故意占游百川的便宜,而是真情实意——她是游幽的表妹,游幽的爹的表姐的女儿,芳名叫做蓝素心,自小与游幽一道长大,情深意厚。   按照修真界的血缘关系,算是游百川的姨母。   殷渺渺品了品这关系,笑了:“还有没有?”   叶舟犹豫了下,提供了个小道消息:“她似乎钟情游阁主,曾经拒绝接任霓虹岛,宁可留在门派里做个普通的元婴。”   殷渺渺忍俊不禁:“这么说,是小姨妈要当小舅妈?唉,我看是难了。”   叶舟奇道:“为何?蓝月真君在万水阁素有贤名,底下的弟子都十分希望她做阁主夫人。”   “因为她不美。一个生得不美又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女人,打动不了游衍这样的男人。”殷渺渺闲闲道,“她只能做一辈子的心腹,一辈子的知己,一辈子的好妹子,永远做不了心上的人。”   世事就是这么奇怪。   一个长得美又痴情的女人,有七分的可能与爱慕的男人终成眷属,两分的可能和痴情于她的男配归隐江湖,还有一分才是苦守无果。但若是生得不美,却又痴情的女人,就算是为了喜欢的男人而死,多半也只能得一张“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子看”的好人卡。   虽说凡事无绝对,但十桩故事里九桩如此,唯有一桩才是例外。   但若痴情的是男人,后续的发展又截然不同。假使那个女子喜爱的男人不爱他,又或是她心无所属,多半是会选择接受,尤其是长得好看又痴心的男人,谁能忍心拒绝呢?   反正她是不能的。   殷渺渺思维发散开来,瞥了眼身旁的人。他半坐在床沿上,发未束冠,柔顺地散落在肩头,轻薄的布料勾勒出躯体的弧度,正应了那句“淡云来往月疏疏”。   可惜良辰美景,他却犹有三分不平,低声道:“何至于此?”   “是啊,痴心至此,我见犹怜。”她笑了,眼中波光粼动,“不如你去做个惜花人,好好抚慰一下人家的寂寞心,好不好?”   叶舟一愣,瞠目结舌。   她又道:“万水阁的弟子都想她做阁主夫人,你的消息倒是真的灵通。”   “我是听宫锦……”他下意识地解释,然则话出口便知失言,顿时哑然。   她不怒不恼,将身边的枕头塞到他怀里,温柔地说:“滚下去。”   叶舟手足无措,抱着枕头看着她,不知道该不该真的滚出去,窘迫得耳朵都红了,呐呐道:“师姐,我、我错了。”   换做旁人,怕是下一句就要问“错在哪里”。   殷渺渺不然。   她不走寻常路,微笑道:“认了错,我就会高兴吗?难道你觉得,我是个是非不分的人?”   他霎时噤声,不敢再求饶废话,乖乖抱着枕头下了床,隔着围屏看着她。   殷渺渺对他笑了笑,而后重重挥袖。   “刷”,围屏合拢,严密地将床榻遮了起来。   叶舟在屏风外立了会儿,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她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感叹一句并没有错,但是我不高兴。你认错了,是觉得我还黑白不分,我更不高兴。   所以,他本来可以不滚的,现在却不得不滚了。   他认命,捧出被褥来在地上铺好,慢慢躺了进去。幸好楼里地方小,要不然今天就不是打地铺,而是要滚出房间了。   这么冷的天……正想着,只听“砰”一声闷响,暖融融的香熏球滚到了他的枕边,散发着甘甜温暖的气息。   “我不冷。”他知道这是她喜爱之物,忙道,“师姐留着吧。”   她懒洋洋的声音传出来:“谁说是给你的,掉了而已。”   他抿着唇角,起身递到围屏旁,里面的人不接,犹豫片刻,轻轻拉开了屏风。被褥离得不远,他揭起一角,小心翼翼地把香熏球塞了进去。   然而,不出一秒,镂空花鸟纹的银香囊又滚了出来。   叶舟捡起来,不塞了:“师姐不要的话,我……拿走行么。”睡地上冷得很,能有个被中香炉求之不得。   殷渺渺翻过身,枕着手臂看着他,心里挺气——有的人吧,喜爱他老实,又恨他老实。她忍不住扬手,打落了他手里捂着的香熏球:“知道冷,不知道上来吗?”   瞧瞧,什么叫“要他听话温驯,又要他识情识趣”,这就是了。   只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叶舟毫无计较之意,不再去捡香薰炉,上榻暖床。   不多时,屏风后便响起了低低的恳求。   楼外风雪大作。   “还冷吗?”她问。   叶舟犹豫了下,违心地说:“嗯。”   “说谎。怎么,怕我再赶你下去?”   他默认。   她忍不住笑了,又问:“我对你不好,你生不生气?”   他摇摇头,心道,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呢?她或许曾经对别人很好,所以觉得对他不好,然而于他而言,其实一天比一天更好。这般想着,不由紧紧抱住了她。   温热的气息通过肌肤传遍周身,暖得不像寒冬腊月。殷渺渺枕在他的手臂上,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草木清香,犹如春风一霎来。   恍惚间,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   ——雪太凉了。    第643章   翌日,殷渺渺等待许久的人到了。   试想想,她专程去了北斗堂卖人情给燕白羽,知晓他会亲自来绝世崖,如何会不早做准备,找门派寻求支援呢?凭借她、云潋和叶舟三人,也太势单力薄了。   冲霄宗派出的主力支援是扶乙真君。毕竟殷渺渺如今已是阁揆,派其他人来,一人位高一人年长,不好分尊卑。而扶乙真君身为前任阁揆,掌门的师弟,从辈分和资历上都没有问题。   此外,还有同样得了梦的白逸深,以及一个出人预料的小跟班——她的三师妹寒杉。   “三师妹怎么会过来?”她很意外。   寒杉握着剑,眸光闪动:“我梦见了。”   殷渺渺细细端详了她片刻,轻轻一笑:“原来如此,也好,长长见识。”   寒杉握紧的手指倏然松开。   扶乙真君待他们寒暄完,方问道:“你有何打算?”   殷渺渺将他老人家请进屋里,亲自奉了茶:“我们这边,人都快来齐了,只是还未商议过。我年纪轻,经的事不多,想请教您,往常这样的事,可有什么定例?”   十四洲的秘境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想来第一次出现时,为着其主权,一定也有过一些争议。魔修、妖修那里且不去说,道修这儿要是有现成的例子,大家商讨起来总归比两眼一抹黑要好。   扶乙真君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端起茶盏一笑:“自然是有的。”   太阳底下无新事。   今人们你争我夺、勾心斗角的戏码,古人们已经上演过无数次了。撕X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就总结出了套路,冠上了“古已有之”的名头,说出去好听点也好看点儿。   殷渺渺能大刀阔斧改革东洲,却不能随便改动“江湖规矩”,约定俗成某种意义上等于根深蒂固。这几日她想了很多法子,却始终不得其法,需要再补补课。   扶乙真君无疑是个好老师。   他用委婉的言辞说着直白的内容,给她总结了冲霄宗的历史经验:首先,一般发现秘境,大家都不会去找别家过来,谁碰见谁进去,能捞多少捞多少,假如发现自己一家吞不下,又或是比较棘手,才会找别家一起。   找的人也是越少越好,最好是比自家弱的,不行就平起平坐的,万不得已,才会献给大门派求个位置,但那样也等于是把主动权交了出去。   冲霄宗当年还是凌虚阁的时候,吃过人家的残羹冷炙,后来势力大了些,拉了几个盟友一起分蛋糕,最后把盟友吞并了,就成了让小门派忍痛割肉的反派。   而每个时期的应对方针亦有不同。   弱小时,须谄媚不要脸,强大些了,得强硬残酷,真的成了一方宗门,反而要有大家气度。   说到这里,扶乙真君征询似的看了她一眼。   殷渺渺会意。冲霄宗位列三宗,名头大,不能因为蝇头小利丢了大门派的气度,再说得直接点:吃相要好看。   她问:“照惯例看,最早发现秘境之人,与秘境所在地的门派,天然占有优势。”   “不错。”扶乙真君点头。   修士重天意讲机缘,无论发现秘境的人是何来历,只要不是开头自相残杀挂了,落到门派手里,多多少少都会给几分面子,允许他们进去寻找机缘。   至于地盘的归属更不必说,这年头讲的是地域所属权,不是使用权,肯定落在谁脑袋上就算是谁的。   那么问题来了。   这次的事该怎么算?   第一个到绝世崖的是幽水宫弟子。然而,归根究底,这次大家并非听到了秘境的消息才来,而是受到了梦的启示。   做梦的人,都该是有机缘的人。   绝世崖更不必提,虽在中洲,却不在任何一方的势力下,乃是无主之地——甚至道修都不能说是道统所在,妖修的凶牙群山还在那里呢,魔修亦有多个据点。   所以,中洲自古以来,就势力纷杂,谁也不能说就是自家的。   这种情况,前人也遇到过,应对之策就是——撕!   文明点的做派,就是各派几个弟子切磋一场,胜者入选。粗暴些的,自然是谁家的拳头大谁说了算,早年间,见血就是开幕式。   殷渺渺陷入沉思。   她现在面临一个十分微妙的问题:论理,身为冲霄宗阁揆,她应该撸起袖子拼命为自家争好处,在其位,得谋其职,最好能顺便削弱魔修的实力,弘扬道统,这才符合她的立场,她的利益。   然而,岱域的阴谋在侧,内讧大为不智,理想状态是大家放下成见,手拉手并肩合作建立和谐社会。   ——惜乎,不是少年漫。   博爱、大义、和平、真理……这些词汇很美好,却始终都是掌权者的武器。   她若真的这么做,也许其他人会拍手叫好,感动得热泪盈眶,然后背过身去,各自谋划好处,坑死她,乃至冲霄宗不偿命。   一言以蔽之,平衡好大局和现实很重要。   她不由叹了口气,心想,要是有朝一日能……不不,换个说法。早知如此,就该把顾秋水一起骗过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   但凡要紧的会议,从来没有真的在会议上讨论的道理。   毕竟人一多,心就杂,个人与门派,门派和道统,各有各的心思,谁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义正辞严。   大家都在正式讨论前,私底下商量好了。   这厢殷渺渺和扶乙真君聊了聊,定下了基调。过了几日,蓝月真君便邀请了他们过去一叙,正式商讨。   殷渺渺应下,到了日子,带了叶舟赴宴。   其他人亦然,都没带其他同辈,而是很有默契地带了直系后辈或是心腹。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种场合,说话管用的人只能有一个,剩下那个只能是摆场面的壁花,而不能是分庭抗礼的同僚。   殷渺渺到的不早不晚,刚好和念奴娇碰了个正着。   念谷主美貌如故,对她微微一笑,便是姹紫嫣红也莫能企及:“好些日子没见,道友可好?”   “都好,不比谷主,姿容更胜往昔。”殷渺渺笑了。   念奴娇抚了抚鬓发,叹道:“道友说笑了。我许久不曾出门,这两日光是收拾行李,就忙活了好些时候。”   “这些日子,确实忙碌了些。”殷渺渺附和着点一点头,与美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走在前面的燕白羽侧眼,瞅了瞅她们,没吭声。当两个盟友都是女人的时候,他总觉得听懂了些,又什么都没听明白。   进了屋,营帐里暖融融的。   众人分主宾坐下,座次自然是按照各家的势力排布。只是归元门的人只有一个代表不了什么的文茜,因而冲霄宗下首便是北斗堂。   接着便是幽水宫、仁心书院、凰月谷,丹心门和御兽山缺席,仙椿山庄和伽蓝寺则是自觉地挑了末座,一副我们只是个人来凑数,并不打算参与后续的态度。   蓝月真君吩咐人端上了温好的酒水,说了几句“大冬天邀请各位上门,实在不好意思,备了两杯薄酒,希望大家不要客气”的场面话。   等大家喝了酒,暖了身,她便干脆利落地切入正题:“九重塔落成在即,下面是个什么章程,还要与诸位共同商议。”   说完,看了燕白羽一眼。   座次按照后台坐,发言就得看个人修为高低了。燕白羽元婴圆满,是如今在场的元婴里最强的一个,理应由他先说话。   燕白羽也不假客气,很实在地说:“先得搞搞清楚,这个塔是怎么进,谁能进,以后还能不能进。”   殷渺渺安静听着,心里默默点头。燕白羽的问题都在点子上,影响秘境分配的又一因素,就是秘境本身的设定了。   不同的秘境,有不同的准入规则。   比如冲霄宗的素玉秘境,开启时间固定,人数固定,十分友好。但像是风云会的秘境就很迷了,只能在风云榜上留名的人才能进入。   扶乙真君曾经和她科普过,原来风云会的秘境刚出来时,大家也曾撕过,折腾了几次却没有成功。后来才发现条件颇为奇特,不仅要有排名,还必须经过某种“见证”才能行。   如此,方有了后面的风云会。   还有更奇葩的,据说有些秘境必须男女人数等同,又或是一对道侣才可进入,一旦遇到这种秘境,再多的算盘,也要被现实击垮。   念奴娇柔声道:“如今高塔未成,难以探索。然若是塔门即刻开启,须及时入内,该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亦是十分中肯。   秘境开启的时间通常很短,没多少时间给人试探规则,必须马上进去。到了那个时候争执,肯定是来不及的。   “念谷主所言甚是。”蓝月真君能被游衍派来主持大局,自非愚昧无知的妇人,条理分明道,“我等须早做准备,以应万全。”   众人皆点头应是,除了幽水宫主。   他道号焚天,是个长相颇为阴柔的男子,白面无须,唇若涂朱:“依我说,很不必这般麻烦。已有天意,何必妄做无用功?”   殷渺渺饮酒的动作微微顿住。   其他的秘境都是被“发现”的,唯有这次,是天启降临,人受感应而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已经亲自挑选了对象,人们只要顺从就可以了,很不必搞这些有的没的。   话很在理。   但在场的要是赞同,又何必坐到这里?   殷渺渺放下酒盏,笑道:“这是最稳妥的法子,只是,我等身为凡人,如何能揣测天意?”   “怎么,道友不认可天选?”焚天宫主垂下眼眸,嘴角勾起,语气微妙。   “常言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是如此,何来天选之子?天又凭借什么来挑选呢?”殷渺渺反问。   焚天宫主冷淡道:“然则,事实却是有人得了天启,有人不。”   “也许,非人之力,而是因地之利。”殷渺渺笑了笑,不疾不徐道,“这些日子闲来无事,我姑且算了算,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不知诸位是否想听一听。”   念奴娇给她搭话:“愿闻其详。”   “据我所知,时至今日,自称梦有所感之人,不论道魔妖,共计四十四:中洲十五人,南洲十人,西洲十二人,东洲七人。倘若消息可靠,似乎与绝世崖的距离相合。”她轻轻一笑,“我又听闻,有一散修原无异常,只是因缘际会到此附近,当夜便感而生梦,可有此事?”   孔离跟着自家师尊过来,闻言便道:“确实如此,那是我一好友。”   殷渺渺颔首,又道:“各人做梦的时间,我并非一一清楚,然则,大抵是中洲和南洲的早些,西洲次之,东洲又次之。北洲迟迟不曾来人,想来更迟一些。”   仁心书院的院长拈须,沉吟道:“你的意思是,天启与位置有关?”   不等她回答,焚天宫主就道:“荒唐!若是如此,怎不见中洲人人做梦?”   “人与人之间,自然有所不同。譬如引气入体,有人就是一日即成,有人却非要十天半个月不可,对于天意的感应,自然有强有弱。此非天选,乃是个人体质不同。”   殷渺渺琢磨做梦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明里暗里打探了不少情报,最后得出了现在的结论:“风起于青萍之末,地动之时,虫蚁搬家,民间又有朝起红霞晚落雨之说。可见世事皆有征兆,所谓梦,本质上与刮风下雨并无不同。”   在她看来,九重塔的出世,就好比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粒石子,带起一圈圈梦的涟漪。   有人感应灵敏些,就梦到了,有人感觉迟钝,就一无所觉。而靠近中心的地方,波纹总要密集些,故而中洲的人最占便宜,更容易感应到,北洲离得远,也许梦的人少,且时间要晚一些。   至于天选一说,她认为可能性不大。   地球离了谁都会转,修真界的天道,应该也只会掷骰子,不会偏心。   因为,天是没有心的。   既无爱憎,哪来偏爱?   作者有话要说:  其他人:天意难测!   渺渺:我觉得可以推理一下   第644章   道门会议的第一个议题,看似是殷渺渺的“天地无情”和焚天宫主“天选论”的争执。然而,事实上却是中洲地方势力和其他门派的矛盾。   本次天启,中洲的人得利最多。   仁心书院战斗力不强,全程当壁花。北斗堂和冲霄宗才刚结盟,又有陌洲的利益,比较矜持。幽水宫却没有这些顾忌,他家离得最近,占得便宜最大,恨不得即刻化身成天道的发言人,为天意代言。   然并卵。   万水阁不同,冲霄宗也不同意,凰月谷一样不同意。   最后被摁了下去。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殷渺渺的说法:谨慎起见,第一轮试探可以是天选,但绝不能就以天选为依据确定分配。   接下来便是各种预案。   首先天选之人进去,怎么进?万一有名额限制怎么办?谁先进去谁后进去,是个什么次序?以及,假如不仅天选之子可以进,其他人亦可,又要如何分配的问题。   因为没有看到实际的利益,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想象,众人并未撕下遮羞布。在“较为友好”的气氛下,商量出了一个大家都不是特别满意,但也不觉得吃了亏的办法。   内部达成了统一,就需要切入下一个议题了。   魔修和妖修。   仁心书院的孔院长难得头一个开口,沉声道:“魔修猖狂已久,也许,这是个机会。”   魔修的元婴一共才来了三个,道修人多势众,假如能把这三个魔君解决掉,魔洲内部定然大乱,也许战事自此便能休了。   而于道门的其他人来说,去掉一个对手,等于多一份可分的好处。   孔院长看无人即刻反对,心知就算有人不想出力,也绝不会反对,不由起了几分希望,去看燕白羽。   燕白羽面上似有心动,但没马上出面揽活儿——没好处他也不想随便出手啊。毕竟自己还未化神,要重伤对方不难,杀了却没那么容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不想在进塔的关键时候吃亏。   孔院长看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少时,看向了殷渺渺,恳切道:“素微道友认为老朽的提议如何?”   他记得殷渺渺金丹时便以天下为己任,愣是制止了五城的乱战,对她评价颇高,给予厚望。   殷渺渺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却道:“九重塔内情况不明,不应贸然动手。”   “什么意思?”燕白羽眼皮子一跳,直接问,“没了他们,还不能进塔吗?”   她假设:“若是有什么考验,非得大家齐心协力才能度过呢?”   在场的人神情古怪,仿佛被这个可能性恶心到了。   “时至今日,我也就不瞒各位了。”她斟酌道,“九重塔里,可能藏着,不,是有……秘密,不,也许该说,答案。”   众人无不讶然。   他们不是第一天认识或是听说殷渺渺,然而,以她的心性,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精确表述内容,反而连换了三次说辞,这就已然大不寻常。   更匪夷所思的是,她说……秘密?答案?   燕白羽不动声色:“你以前就知道九重塔?”   “惭愧。”殷渺渺叹道,“才薄位卑,竟受天眷,实在惶恐。”   焚天宫主嘴角一勾,似欲嘲讽——刚才是谁信誓旦旦说天意无情,无所谓眷顾不眷顾的?可话到嘴边,硬是忍了下去。   原因无他。   她掌握着他们没有的情报,并且愿意分享。   要是一时嘴贱叫她改了主意,他自己不甘心不说,旁人也不会放过他,识时务者为俊杰,该忍还是得忍。   念奴娇与殷渺渺既是盟友,也有几分惺惺相惜,总是在合适的时候接话:“是关乎于整个十四洲的答案吗?”   “我不能确定。”她答得滴水不漏,“只是感觉。”   “感觉……”其他人交换着眼色,暗藏思量。   蓝月真君思索片刻,抬眼瞥了下立在自己身后的游百川。他自进门起,就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关我事的疏离感。   但就在刚才,她看到他冲着殷渺渺的方向看了眼,还挑了挑眉毛。   她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刚想开口,便见陪坐末位的松之秋放下了酒樽,似有话说。   果不其然,他淡淡道:“九重塔的情况,确实不同于一般秘境。”   众所周知,仙椿山庄的秋庄主,从少年起便博学强记,广见洽闻,知道诸多冷僻的知识,各大门派或多或少都承过情。   如今他一开口,大家都很给面子地听他说。   “但凡秘境,素来看重机缘,也就是说,随时随地随机开启。只是个别偶有征兆,然而,所谓的征兆,第一次也一定是偶然的。”松之秋举了个例子,“南洲的鲭鱼秘境有开启期,然而三千四百多年前首次出现,是渔民出海,偶然发现的,可对?”   蓝月真君颔首:“不错。”   松之秋继续道:“然则,九重塔并非如此,似乎更希望及时为人所知。”   “确实如此。”孔院长点了点头。   “此外,其他秘境的作用,无外乎是获得平日不曾见过的宝物,又或是得到某种传承,前者有缘者得之,后者则必须经过某些筛选。但无论哪一种,都是在秘境里面进行的——换言之,从未有过秘境影响外界的例子。”   松之秋清润的声音回荡在屋内,众人或是皱眉思量,或是交换眼色,却无一人反驳他的说法。   而焚天宫主的眼里出现了几分兴味,缓缓道:“如此说来,九重塔的力量,远比其他秘境更为强大?”   松之秋顿了片刻,依旧点头。   原本冷却的气氛骤然回温。   倘若九重塔比过去以往的秘境都要厉害,那得到的好处,也有极大概率更多、更丰厚。   殷渺渺冷眼瞧着,并未开口泼冷水。为着没影的事儿费神不值得,九重塔里的“好处”是什么,进去瞧了才知道。   她只是喝了口热茶,不动声色地拿回了话题的主导权:“妖魔之患,一朝一夕难以根除,当务之急还是摸清九重塔的规则。其他的事,不急。”   孔院长看这情况,自然晓得没戏了,叹了口气,无营养地附和:“说得是。”   至此,初步达成共识:先不搞魔修,等弄清了九重塔,再翻脸不迟。   *   道修开大会,魔修、妖修那里当然也一样。   先说魔修。劫命在陌洲,被殷渺渺坑了一把,不仅被她看光了少年往事,还在幻境里翻来覆去循环了无数遍,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连骂了三句“贱人”。   不得不说,毫无创意。   他这次过来,是憋着一口气想要找回场子。但报仇哪有那么容易,魔洲对九重塔的热度并不算高,前头几位魔君都盯着西洲和北洲的好处,只有他们排后面的才想搏一搏,这便落了下风。   道修不提也罢,妖修居然也来掺和一脚。   别看道修总把妖、魔分在一起,在妖修眼里,魔修道修都是人修,哪里管你修道修魔?   这段时日,双方“和平相处”,谁也不惹谁,主要是因为道修势大,心照不宣相安无事罢了。   “唉,你们俩倒是说句话呀。”悲难魔君人如其名,脸上挂满了愁容,活像是个忧国忧民的老儒生。   欲女笑嘻嘻的,全无人们想象中魔女的妩媚勾人,反而天真如孩童:“有什么好说的,说得再多,咱们能赢吗?”   悲难魔君唉声叹气:“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劫命冷着一张脸,硬邦邦地说:“道修动手,咱们就动手,大不了谁也别讨到好处。”   “就是,咱们办事儿,难道要学道修们磨磨唧唧,扯一通大道理不成?能动手就别讲道理。不过……”欲女挽起鬓边的一丝碎发,面不改色道,“若是情况不妙,咱们就和他们讲讲道理,妖修那边还在呢,谅他们也要顾忌几分。”   劫命想冷嗤一声。悲难却抢先一步截了话头:“欲仙子说得有理。道理又不是他们道修才有的,处处有理,处处是道,咱们还不能讲了?”   二比一。劫命无法,悻悻然道:“随你们的便,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道修能言善辩者甚众,怕是讲了也没用。”   “多谢提醒,可劫命魔君吃了人家的亏……”欲女和悲难交换了个幸灾乐祸的眼神,故意捏着嗓子,娇声娇气地挑衅,“我们可不一定啰。”   劫命霎时翻脸,冷笑道:“行,那我就拭目以待。”   于是,好端端的一场讨论会,虽然没能打起来,也亦不远矣!   *   再说妖修。   妖修……打起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金妖王消息灵通,第一个到,凶牙群山的赤妖王和虎王,因为在撕X,没留意或是没工夫留意家门口的动静,待胡灵香上门才知道,好在离得近,及时赶上了大部队。   但夏洲的苍妖王就没那么好运了。此时正逢过冬南迁,得到消息已经晚了,亏得鸟类善飞,紧赶慢赶,终于在最后到了。   陆地上的四大妖王就此齐聚。   妖修是妖兽的做派,喜欢圈地盘,不喜欢别人到自家门口晃悠。金妖王不声不响杀到凶牙群山旁边,赤妖王和虎王心里早有不爽。   而赤妖王之前吃了亏,这会儿不想挑事,韬光养晦。虎王却是刚刚上位,春风得意,气焰高涨。   他一方面看不惯金妖王,想给她个教训,另一方面,又自持根脚——虎乃山中之王,哪里是一只小小的蝴蝶能比的?古往今来,蝼蚁朝生暮死,哪有问道长生的资格?   所以,他一时得意,嘴贱了。   别看金妖王娇娇弱弱,化形后也不改变外貌,杀伤力绝对不低。她直接和虎王打了一架。   当然,顾忌着九重塔和周围的窥视,双方并未动真格。可金妖王手下的虫军无此顾忌,柳叶山君率领着昆虫军队,弄死了三个虎王的手下。   虎王吃了亏又丢了脸,哪里忍得下这口气?   商谈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渺渺:我不信天意,天道从不眷顾谁   渺渺:其实我早就知道九重塔了   其他人:MMP 第645章   道修们私底下开过会,就算定下了基调,接着等塔开启的时候了。该打就打,该谈就谈,但无论如何,都是当日的事,绝不可能提前坐下来,和妖、魔商量怎么分配的问题。   这会儿西洲、北洲的战事还未休,要是真的坐而和谈,传出去乐子就大了。   大家都在等。   九重塔不负众望,三日后,下了几个月的雪突然停了。   天色大晴。耀眼的白色日光照下来,被皎白的积雪一映照,白光充斥在每一个角落,世间一片亮堂。   九重塔在这样的蓝天晴光下,一览无遗。   之前隔着蒙蒙的雪帘,人们以为它是灰色的,今日一看,方觉走了眼。那是五彩斑斓的黑色。   肃穆严谨,却又不刻板沉重。   似高山般沉稳,似流水般灵动,也似彩虹般绚烂。   那一刻,众人的脑海中浮现了同一个念头:此等造化,怕不是人力,乃是天赐。   心头忽然火热。   殷渺渺却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好声好气地问火盆里的小凤凰:“天冷你不喜欢,里头也危险,这段时间,你就跟着叶舟在外面等我,好不好?”   小凤凰只长了一层薄薄的绒毛,外层的彩羽还未长出来,扛不住风寒。自打到了绝世崖后,它便老老实实地窝在兽囊里睡大觉,不肯出来受冻吃苦。   但这个时候,它顾不得取暖,扑出来钻进她怀里:“不!不好!”   “要跟我进去?”她笑了,“说不定会很可怕。”   小凤凰怂归怂,立场非常明确,打滚撒娇:“不管,凤凰也要去。”   “好吧。”她松开兽囊的带子,“进来。”   它蹦过去,扒在口袋边上,想了想,回头和叶舟说:“舟舟,不要想我们哦。”   叶舟:“……”   它一头栽了进去,陷入了沉眠。   殷渺渺将兽囊收好,贴身放进了袄子里层的暗袋,紧贴着她的心脏部位,是她周身防护最严密的一处。而后拿起挂在熏笼上的银白连枝纹褙子,套在长袄外头,一处处系着丝带的扣子。   叶舟看着她,重提昨夜的话:“我愿与师姐同去。”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怕有危险,才不叫你去?”她拿起准备好的绣袋,慢条斯理地悬挂着配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叶舟道:“我不会给师姐添麻烦。”   “我知道。”她笑了,对镜自照,“我是怕你为我死了。叶舟,我对你不好,若是你死了,我肯定会后悔对不起你,没有对你更好些——我不想后悔。”   “我对不起某某某”这句话,她说够了,也说厌了。她对他所有的欺负,都是随性而为,并不后悔,因此,也永远不想后悔。   她要在今后每一天想起他来,只有快活得意。   叶舟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能说让她放心,他不会为她去死的。   ——这哪里能保证得了呢?   “我也不和你说什么‘若是跟来永远不理你’的废话。”殷渺渺拨了拨玉葫芦耳坠,目光迢迢睇去,“你就待着吧,让我安心。”   话音未落,金光盈眸。   他霎时陷入幻境,立住不动了。   殷渺渺亲了亲他的唇角,继而摄过斗篷披在身上,推门而出。   云潋站在门口等她:“好了?”   “当然。”她笑,对着前来相送的扶乙真君道,“外头的一切,就全劳烦前辈看顾了。”   扶乙真君道:“你们也万事小心。”   殷渺渺颔首:“您放心。”   楼下的两间客房里,白逸深和寒杉也相继走到门口。白逸深倒是衣着如常,只是加了件藏青色的斗篷,寒杉却是一身利落的劲装,箭袖窄裤,乍看像是个挺拔英气的少年。   “三师妹。”殷渺渺瞧着她,招招手,“过来,我有些事要嘱咐你。”   寒杉迟疑了下,走到她身边。   殷渺渺单刀直入:“四师妹的事,你知道了吧。”   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初次进秘境,连我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她道,“你要想清楚。”   这件事上,寒杉却无犹豫:“我想得很清楚。”   搁在以往,殷渺渺绝不会再废话第二次,省得阻人机缘。但这回,她看在朱蕊的份上,又劝了一句:“境界的差距很难用外力弥补。”   寒杉垂下眼眸:“我明白,但我必须去。”   殷渺渺不再劝了,只是道:“跟在我身边。”   “是。”寒杉并非不识好歹,收敛了锋芒,安安静静跟在她后侧。   他们一行人到山脚的时候,不早不晚,已经有人上去了,也有人缀在后头正准备赶上来。有趣的是,有的人觉得,必须一步步走上去,才显得敬畏虔诚——有的秘境有极其繁复的进入规则,有的却相反,认定先到者先得,故而以最快的速度上山。   各有各的思虑,各有各的对策。   场面一时颇为古怪。   殷渺渺险些笑场,好不容易忍住了,压着嘴角道:“我不耐烦爬这么高的山,累都累死了,先走一步。”   说罢,身化流光遁去,顷刻间便出现在了山头。   云潋跟她一道过去,倒是白逸深秉持着风险均摊的想法,带着寒杉走上去。不过修士的脚程快,说是走,其实也是提气而行,与拜师入门截然不同,一刻钟也就到了。   山顶更冷,日光落到地上,好像就没了力道,寒风尽情肆虐着大地,刮得人皮肤生疼。   殷渺渺裹紧斗篷,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高塔,很快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塔没有门。   这是一座封闭的高塔,无门无窗,浑然一体,一丝接缝都看不到,仿佛是铁水直接浇筑而成。   人陆陆续续赶到,也发现了问题所在。   情况不明,谁也没有轻举妄动,三三两两地站着,暗中交换视线。只有劫命对殷渺渺的兴趣比对九重塔大,瞪着她道:“你给我等着。”   殷渺渺挑起眉梢,视线露骨地从他的脸扫到腿,然后说:“不等。”   劫命磨着牙,拼了老命才没直接拔刀。   好在其他人的心思都不在他们俩身上,满心满眼地想知道怎么进塔。   燕白羽率先开口:“松庄主,以前可曾有过这样的情况?”   “有。”松之秋堪称修真界的百科全书,稍加思索便举出了三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五千多年前的一个小秘境。地点在中洲,是一座书阁,每十年会开启一次。每一次,书阁的门上就会出现十道题目,全都答对的人就可以获得进去的资格,限人数三十三。   第二个例子,则是西洲的一处秘境。仅限道侣进入,且必须是发誓永不分离否则天打雷劈的道侣。   然而,道侣比自己先死太正常了,等闲并无人肯。有人自诩聪明,佯装发誓,却不诚心,结果当头劈了两道雷下来,重伤而归,只有一对道侣诚心诚意,得以入内,可过了几日,人们就发现了他们抱在一起的尸骨,竟然是死在里面了。   一言以蔽之,看起来没有明显入口的秘境,条件一般会比较苛刻。   但还有第三种情况。   松之秋道:“也许,只是时候未到。”   正如他先前所言,秘境都是带有某种挑选的目的,所以有的时候,也会考验修士的品性。   一日两日三日,一年两年三年,等到其他人都走了,谁还留在那里等候求道,那么这个人才有资格进入,因为求道之心虔诚。   燕白羽听罢,露出了个“怎么这么麻烦”的表情。   有点像任无为。   殷渺渺忍不住勾起唇角。   燕白羽眼尖得很,哪里会漏看,当即道:“你不是‘惭愧’‘惶恐’,得受天眷吗?可有什么想法?”   在场的无论妖修、魔修、道修,齐齐看向她。   “我觉得……”殷渺渺慢吞吞道,“须焚香沐浴,待良辰吉日,诚心祷告,才能得受天启,知晓去路。”   “呵。”莫名一声冷笑,听不清是谁发出来的。   念奴娇裹着雪白的狐裘(胡灵香看了她好几眼),悠悠道:“是玩笑,还是真话?”   殷渺渺淡然自若:“当然是真话。”   “那等等看好了。”念奴娇于情于理,都必须站在她这一边。   蓝月真君动了动嘴角,竟然也道:“说得有理,既是求道,总得心诚些,等一会儿又有何妨。”   凡间有句俗话,三个女人一台戏,其中藏了多少贬义,人人心里都有杆秤。然而此时此刻,这三个女人搭了话,却无人敢当做笑话,由不得细细琢磨一下。   脑子灵活点儿的,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是真的“等”,也不止是“等”。确切地说,是要试一试魔修和妖修的算盘。   虎王脾气爆,当场就想说什么,被胡灵香一尾巴拍到了肩头,顿时转移目标,一巴掌拍下去,怒骂道:“胡灵香,老子给你三分颜面,你就分不清自己是什么东西了是不是?信不信我把你的皮剥了拿去垫脚?”   赤妖王冷笑:傻X   金妖王冷嗤:拦他干嘛,让他去死!   胡灵香却有城府,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若无其事地摸着自己雪白的尾巴,一眼都没看虎王。   而他们这一打岔,魔修便已然有了动静。   欲女今日也是盛装,于冬日的暖阳下展颜一笑,容貌不输于人,且比之念奴娇的端庄矜持,蓝月真君的贤良淑德,又有一种更随意张扬的美。   她的言辞亦是直白讽辣,直指人心:“哎哟,瞧瞧你们,把话说得多好听。无非就是想让我们做马前卒,试试这塔的深浅呗。道貌岸然这四个字,就是替你们量身定做的,再适合没有了。”   顿了顿,更是泼辣地“啐”了口:“不要脸。”   谁知殷渺渺瞧着她,哂然一笑:“想太多。” 第646章   想太多。三个字有两种解释。   一是想得太美,压根没打算让你们进去,不要自己给自己加戏;二则是纯粹的讽刺,表示以你们的能力还想当马前卒,想得太美了。   欲女不知道殷渺渺是哪一种。但无论是什么意思,她骂完后,道修并没有趁机发难,嚷嚷什么“魔修也配进秘境”,继而动手,那么,有七八成把握他们不会吃独食了。   而殷渺渺看欲女跳出来和她打嘴仗,也明白了魔修并不打算出风头,多半是预备着“忍辱负重”,想方设法捞点好处为上。   于是,第一回试探,互相探底成功。   胡灵香心思玲珑,转瞬间分析了个七七八八。正想说话,虎王上前一步,嗓门洪亮:“婆娘就是磨磨唧唧,闪开,老子倒是要看看这塔让不让人进了。”   欲女冷冷哼了一声:“有种你进去。”   “进去就进去。”虎王才登妖王之位,意气风发,只觉得世界之大,自己亦有一席之地,正该好好表现一番,让十四洲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厉害。遂大模大样走到塔前,握拳蓄力。   粗大的手掌顿时恢复原形,变作了毛茸茸的虎掌。   力沉丹田,气流蕴掌。   轰!虎王一掌拍向了塔身。   妖兽的力量原本就比人强大,老虎又是山中之王,大型猛兽,修炼成妖后更是力大无穷。不夸张地说,这双掌拍出去,扬起的风力掠过雪花,就削平了老大一片积雪。   然并卵。   力道传到塔上,一点点动静都没有。   甚至没有丝毫震动感。   殷渺渺近些时日和叶舟相处,不知不觉养出了几分真性情,不像过去隐忍,很痛快地补了一刀:“原来是蚍蜉成精啊。”   虎王的脸霎时就黑了。   他才嘲笑过金妖王的根脚,今天就被殷渺渺用最看不起的事打了脸。不由怒气上涌,双目通红,盯着她问:“你个娘们说什么呢?”   “你有耳朵不会听?聋了吗?”她一副惋惜的样子,“年纪轻轻的……”   虎王差点没被她气死,再开地图炮:“你们人修除了一张嘴,还能有什么?”   蓝月真君身在南洲,对妖修的冒犯极其敏感在意,当下冷笑一声。碧蓝的幽芒划过天际,细亮的光彩像是天女垂下的披帛,如若极光般绚烂震撼。   虎王是山林之妖,哪里见过这等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剑光,稍稍一怔,等剑气扫到脸庞才反应过来,纵跳闪开。   一根胡须飘落。   “我们有什么,看清了吗?”蓝月真君敛袖。   人们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她深蓝的袍袖上,那里,一抹薄如蝉翼的剑刃缠绕在她手腕上,若不仔细看,全然不会认为是剑,还道是女儿家绾发的丝带。   《名剑谱》第六,绕指剑。   金妖王并不喜欢蓝月真君,但不妨碍她嘲笑虎王:“老虎的虎须摸不得?我看不像嘛。”   虎王哪里受得了这么一激,扬头啸了声,脖子上的脑袋一甩,即刻变回了威风凛凛的兽头,只是鼻子旁边的胡须部分,有一根短了一截。   眼看虎王就要做了炮灰,胡灵香再不喜欢他,也不希望还没进塔就折了队友,赶忙劝慰道:“大王何必与他们计较。这次来不是为了分个高下,而是……”   最后几个字她没说出口,而是做了口型。   旁边站着的豺兄弟也赶忙把自家兄长拉到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说:“人修狡诈,你别上了他们的当。”   巴拉巴拉劝说一通,好歹拉住了头脑发热的虎王。   另一头,蓝月真君亦对殷渺渺道:“与他们做什么口舌之争?赢也无益。”   这话不能说不对,妖修多莽夫,就算自己处处占着道理,只要不符合所求,他们永远也不会听,直到把他们打服气。   但是,说话的人不对,语气也有一点点的微妙。说训诫未免夸张,可谁也无法否认,确实听出了些许责备的意思。   而这点“意思”,恍若晨曦湖面上的薄雾,隐隐约约,触及不到,又如美人琵琶嘈嘈切切后的欲言又止,细思有味,拿出来又不着痕迹。   殷渺渺知道蓝月真君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道修这边,不能一盘散沙,需要一个主导者。而这人必须既有修为,又有后台,燕白羽有修为,北斗堂却不能与万水阁相提并论,她有冲霄宗,修为却差了境界。   占得两全的,唯有她蓝素心。而以她的身份、资历、修为,说殷渺渺一句,确实使得。   殷渺渺其实并不太在意口头上的胜负,然则,居其位,谋其政,当她代表冲霄宗时,已然不能因己身的谦逊退让。   “是非曲直,自该论个明白。”她不动声色,“占着理还不说,指不定人家以为我心虚。”   金妖王不知是帮她,还是唯恐道修拧成一股绳,附和道:“可不是,我都看不下去了。”   蓝月真君眼皮掀起,淡漠而锐利的目光扫过去,平凡的面容因着这一眼,忽然变得格外有存在感,仿佛一块石头压在了众人心头。   “我等之事,不必劳动异族插手。”她的话不难听,语气却不甚友好。   “这话我可不敢苟同。你看我是妖,素微道友却视我为道友,你怎么好替她做主?”金妖王的话像是投入水中的石子,荡起阵阵涟漪。   而她这么做,当然不是真的和殷渺渺相交莫逆,仗义执言。乃是和万水阁同在南洲,有些不好宣之于口的龃龉——昔年她进阶元婴,天降甘霖,使得虫岭爆发了大规模的虫疫。   蝗虫过境,千里荒地,蚊虫肆虐,疾病四散。   蓝月真君奉命前去查探究竟,险些就把刚刚结婴的她给结果了。金妖王从不提这事,但她牢牢记着呢,难得能借刀杀人,不趁机出口恶气才怪。   眼看仇人的面色变得难看,金妖王意犹未尽,直接点名:“你说是不是,素微道友?”   气氛顿时微妙。   众人的目光似有若无地瞥了过来。   殷渺渺微微一笑,才想说话,唇角的弧度却突然僵硬,而后缓慢地抿紧,竟然咽回了含在口里的话,神情大为异样。   足足两息后,她方开口,内容却出人意表:“看来,北方的道友来了。”   在场不少人心里划过惊异,他们并未感觉到有新人到来。   但殷渺渺并未玩笑,少顷,三个人影出现在山巅。   文茜惊喜交加,脱口道:“师尊!”   “乖徒儿!”中间的人应声上前,亮出一双肆无忌惮的双眼。   这是个十分英俊出挑的男子,剑眉入鬓,鼻挺唇薄,脸部的每根线条都勾勒得干脆分明,一丝柔和迟疑也无。整个人散发着利刀出鞘般的锐芒,刺痛人眼。   而同样吸引人注意的,是他戴在手腕脚踝上的镣铐,漆黑暗光,瞧不出什么材质,只是一看便知极其沉重,间或有禁制闪烁其上,威力不言而喻。   “破军。”蓝月真君叫出了他的名字。   “蓝素心。”这位出场拉风的破军真君看向她,“多年不见,你看起来还是那么清汤寡水,一点儿劲也没有。游衍到今天也没睡过你吧?”   殷渺渺皱起眉头,打人不打脸,一问候就是烂俗事,这人好没礼貌。   蓝月真君好涵养,不咸不淡道:“你被关了那么多年,还是没超过昭天吧。”   “别和我提那个卑鄙小人。”破军真君冷笑。   蓝月真君一哂,转头看着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她认识,微微颔首:“多灵道友,别来无恙?”   那位名为多灵的修士非常有特色,是修真界少见的胖子,大腹便便,正坐在一头白象上,乐颠颠地看着众人,神情和气,并不惹人反感。   “托福,都好、都好。”多灵真君果然友善,主动解释道,“原本还有丹心门的一位道友要来,不巧受了伤,只能咱们三来了。”   蓝月真君顺理成章地把视线投向最后一人,道:“这位道友,倒是生面孔。”   今日来的第三人,是个高挑纤瘦的女修,白发如瀑,脸上蒙着薄薄的面纱,依稀可见底下秀丽绝伦的面孔。然而,如斯美人,那双露出的眼眸里却无半分焦点,分明是个瞎子。   多灵真君好心道:“这是归元门的冷玉道友,她……五感皆闭,怕是不能与各位见礼了。”   五感皆闭,还有神识。众人倒没有什么惋惜之情,目光又落到打量九重塔的破军真君身上。   归元门的人来了,局势可会有变化?   看起来是的。   破军真君比燕白羽还随意,瞅了瞅发现塔没门,当即虚空一握,召出了自己的本命宝剑——漆黑如墨,血槽鲜红的冲斗剑。   一剑既出,气冲云霄。   悬挂在天际的日光晃了晃,而后,一道金光坠落下来,直直落在了塔尖上。   宝光流转,七彩璨璨。   “怎么回事?”金妖王故意道,“这是起效了?”   殷渺渺不瞒她先前的挑拨,淡淡睇一眼:“我想,只是午时到了而已。”   破军真君扬起浓眉,嘲讽道:“哦?这么说,我是赶了巧?”   “是不是赶巧,我说了不算。”她瞥过他,视线转开,“诸位请看,这座塔的影子,是不是变了?”   在此之前,九重塔落在山顶,虽不像鲭鱼幻境悬浮半空,却一直都没有影子。而今日山门开启,众人上山后,雪地上却出现了一层淡淡的烟影。   因为积雪反光,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塔没有门”的问题上,所以鲜少有人注意到了这个变化。   但殷渺渺相信,松之秋肯定一早发现了,若不然不会说“时候未到”的第三种可能,只是大家都被他话术里的考校诚心的例子转移了注意力,没有多想——这正是其高明之处,打从一开始便将主动权握在了自己手里。   此时此刻,随着日头渐渐升高,塔的影子越来越凝实,终于出现了一道与人影相差无几的塔影。   因为绝世崖地理位置的关系,正午的日头照过来,九重塔的影子并未变形,而是呈现出了一个缩小了数倍的塔的形状。   假如上天真的想表达什么,那么,九重塔或许就是天意的投影。   投影。   她想着,往前走了三步,踩到了塔的影子里。   下一刻,她的身影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第647章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活在当下,向往过去。在凡间,隔段时间便会掀起复古的潮流,在修真界,很多人内心深处,也向往着上古时代。   那个时候,混沌初开,神主宰着这个世界。祂们拥有人类难以想象的力量,日月星辰、风雷闪电、雨雪霜露,都是他们叱咤世间的武器。   这如何让渺小的人类不颤抖,不崇往呢?   为什么昭华一来,无数妖族头脑发热,不管不顾地投了过去?白妖王和墨妖王扎根南海多年,还是义无反顾地掀起了战火?归根究底,亦是因为这一种向往。   或者说,惧怕。   殷渺渺却很少对太古洪荒有什么敬畏和期待。   她更喜欢“时代潮流,浩浩荡荡”八个字。而这时代的潮流,并不是因某人才会出现,是由无数蝼蚁般的生命组成的洪流,个人可以超脱,却无法阻拦。   她也曾奇怪,为何修真界已有千万年之久,底下的凡间还是日复一日陷在帝王将相的循环里,始终无法超脱。后来站得高了,方才明白,修真界是凡间的跃升之地,人有了突破自身局限的出入通道,便潇潇洒洒地自己走了。   留下的人就被留在底层,永远享受不到上层的权利。   这就好像是个气球,原本慢慢充气,终有一天会炸开,但若是扎了个洞,哪怕小的看不见,也无法突破牢笼。   她想起自己在东洲的安排,不由好奇,自己添了把火,让漏气的气球快速旋转起来。如此,可会有“砰”一声,突破桎梏的一刻?   真是令人不安又期待啊。   殷渺渺呼出了口气,忍受不住夜间的严寒,灰溜溜地回了山洞。   ——这是怎么回事呢?   唉,说来话长,她也非无缘无故思考时代与怀旧的问题。几天前,她一脚踩上了九重塔的影子,直接就进来了。   面临的情况……超乎想象。   一开始是寂静,永恒的、漫长的、到不了尽头的寂静,仿佛千万年凝在指尖,一刹露珠散。她的意识苏醒过来,发现已然回到了洪荒时代,初步估计,古神已经陨落——因为天地间已经有了日月星辰,昼夜更替。   且不去提这诡异的环境,关键是她自身的情况也不大好。   修为还在,却使不出法力,神识困于灵台,只能明己,不能外延,储物袋一类的法宝亦通通罢工,召唤不来。小凤凰沉睡的兽囊像一个普通的荷包,贴在她的胸口,却传不进任何意念。   因而检查妥当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庆幸自己穿得暖。   元婴修士的体质确实很好,零下几十度穿薄衣毫无问题。但是上古时代的气候……唉,热起来能把人烤成干尸,冷起来指不定有零下一两百度。   这个时代,只有神能蹦跶,不是没有原因的。   其他生命根本活不下来。   殷渺渺不知道九重塔的考验是什么,只能按部就班,先活下来再说:找个温暖的山洞(地壳活动频繁,倒是好找),收集燃料(这年头还没有树木,只有可燃烧的某种矿料),点起篝火(她带了火折)。   幸好身体没有变作凡人,不然还要考虑吃饭问题,愁死个人。   她叹了口气,刚刚踏进山洞,便在耳边捕捉到了异常,足步微顿。   在不能使用法术的情况下,她的武力值大幅度跳水,碰上个同境界的武修,极容易吃亏,要是虎王那等妖兽,更是大大不妙。   思及此处,她放轻了声音,缓缓后退。   里面的人也十分敏锐,倏地停下了动静,收敛气息。   殷渺渺心里有数了,对方比她慢了片刻才发觉有人,显然五感的灵敏程度弱了一筹,极有可能只是个金丹。   她并未即刻进去——那会叫人看穿她先前的忌惮——而是等了一等,才落落大方地问:“客人不请自来,可是又为难之处?”   谁知这句客套话,意外得来了肯定的答复:“冒昧上门,着实抱歉,请……请稍等片刻。”   声音挺耳熟,带着掩饰不去的窘迫。   过了片刻,对方尴尬地走出来:“不请自来,打搅了。”   是梅枕石。   殷渺渺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说等一等了。他身上的衣裳全都湿透了,潮哒哒地裹在身上,皱巴巴得像是一团咸菜。更惨的是,背后的袍角掖在了裤子里头,显然穿上去的时候十分匆忙,来不及梳理妥当。   猜得没错的话,这家伙刚才是在里头烤衣服吧。   她忍俊不禁:“你怎么搞成这样?”   “惭愧。”饶是梅枕石素来洒脱,如此衣衫不整地出现在一个比自己修为高,亦十分有地位的女修面前,也不由讪讪然,“晚辈不小心掉进了河里,路经此地,原不知有人,虽然后来看见,可晚辈实在是、是……”   他没说下去,叹了口气,好似无地自容似的。   然而,殷渺渺什么也没说。   梅枕石只好硬着头皮说出下文:“天寒地冻,晚辈法力尽失,能否请前辈宽宥,允我在此歇息一二。”   殷渺渺弯了弯唇角:“可以。”   他如释重负。   这个山洞是她刻意挑选过的,地方宽敞,考虑到蛇虫鼠蚁都没进化出来,所以也十分干净,只在墙壁上长出了一些类似苔藓的生物。   地上堆着一些黑不溜秋的石头,像是煤炭一样燃烧着,温热的火光围成一圈,照暖了阴冷的洞穴。   梅枕石不敢进火圈里面取暖,靠在外沿坐了,尽量把袍子摊平,好均匀受热烘干——他也终于发现了没整理好的衣角,明白她之前所笑何事,脸颊一霎发烫,但很快平复下来,佯装什么也没发生。   他一个大男人,不就是露了裤子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女修,难道还要演一出羞愤欲死?指不定人家前辈压根没看见呢。   嗯,应该没看见。   梅枕石把手放在火堆上,麻木的手指渐渐恢复了知觉。他觉得需要说点什么表达一下谢意:“大恩不言谢,前辈若有差遣,愿效犬马之劳。”   这话很诚恳。   然而,大恩不言谢的另一个意思,就是现在没啥能谢的。   殷渺渺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你若真想谢我,倒有一件事要你做。”   梅枕石一愣,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有“差遣”。不过话非违心,他便正色道:“全凭前辈吩咐。”   “不要叫我前辈。”她懒洋洋道,“前辈那么多,我就不凑热闹了。”   梅枕石恍然,连连告罪:“是是,在下失言,请真君见谅。”说罢,提起的心悄悄放下了。   他不由观察起面前的女修来。她裹着猩红的斗篷,愈发衬得面容如玉,但和初见时的如沐春风不同,这会儿她看起来有什么心事,不大高兴的样子。   梅枕石有些好奇,不过很好地克制住了——男人对女人好奇,通常都是一段故事的开端,但冲霄宗的素微仙子不是能够做他故事女主角的人。   散修是最识时务的修士。   静谧中,殷渺渺又开了口:“你是第几个进来的?”   “四十六个。”梅枕石记得清清楚楚。   她消失后,其他元婴们哪还顾得了打嘴仗,前扑后拥地进去了。他躲在人群里默默数着,一共四十人,有元婴也有其心腹或弟子,例如焚天宫主就带了苏小蛮和杜月缺一道,虎王带了自家兄弟。   他敏锐地注意到,仁心书院的醉狂生进去后,孔院长征询似的看了孔离一眼。而孔离静默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于是,孔院长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大胆地猜想,各大门派对此早有默契,派出的人可能的是经过挑选的,至于标准……说不定就是“梦”——来了绝世崖后,他知道很多人都是为了梦来,却不是人人都做了梦。   自己的梦,能成为通行证吗?梅枕石大着胆子,问孔院长:“晚辈斗胆,曾有过奇梦,今日亦想去碰碰运气。”   他在仁心书院里读过两年书,算是半个书院弟子。孔院长有意维护:“你既有机缘,便去试试吧。”   梅枕石应下,昂首阔步走上前,余光瞥见许多人露出嫉恨的神情,却直到他进入也无人阻拦。   “四十六。”殷渺渺若有所思。   她之前在会上说,东、南、西、中四洲一共四十四人做了梦,这个数据并非百分之百准确,而是依据当事人的口风,或是其举动推理出来的,难免有些误差。但北洲后来一共只有四人做了梦,三人过来,便知地域的推论也有七八分准。   而在修真界,三、七、九、四十九、八十一、三千这样的数字,有些特别的意义。因此道修定的第二个策略,就是假如人数不到四十九的话,就让没有做梦的人也试一试,看看是否能够进入。   梅枕石是无依无靠的散修,应该也是最后一个入内的做梦之人。   后面还会有人进来吗?人数限制是否真的如她所料?那么多人进九重塔,是被分散到同一个地图,还是如若鲭鱼幻境,各有各的经历?师哥、白逸深、寒杉,还有……其他人,都在哪里?   她思绪纷乱,一时竟不知该专心想哪一个。   “咳。”梅枕石看她沉思,本不欲打搅,然而不得不打断一下,“真君,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殷渺渺瞥他眼:“哦?”   “是这样的。”他揉着潮湿的衣衫,嘴唇冻得发白,“在下实在冷得受不住了,不知是否能够借宝地……呃,烤一烤衣服?”   梅枕石也知道这个请求有点过分,但身体是自己的,要是一进秘境,没死在什么大劫上,反倒是冻死了,那未免可笑。   丢脸就丢脸吧,哪有小命重要?而且据他观察,这位素微仙子性情颇为平和,有几分肖似孔院长,不是喜怒不定的人,有三分把握能够成功。   殷渺渺自然不介意这些小事。只是如今大家法力俱失,她免不了要多考虑几分,太好说话,容易被人予求予取。   是以,她挑了挑眉,仿佛不太高兴:“你要在我面前脱衣服?”   “只是烤干衣服。”梅枕石硬着头皮道,“在下真的太冷了,其他衣物都在储物袋里。”   她看了他会儿,似乎实在觉得他可怜,勉为其难道:“也不是不行。”不等他道谢,又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允许你脱一件。”   梅枕石冷得瑟瑟发抖,后背却开始冒汗:“呃,是,真君请问吧。”    第648章   殷渺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觉得,我们如今身在何处?”   原来是考题,不是……咳。梅枕石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松了口气,他开动脑筋,暗想,对方问这句话,显然不是要听“在秘境里”这个万能的答案,思考片刻,方道:“在下以为,我们是在远古时代。”   “这是个很大的时间跨度。”她笑了笑,出于某种怜悯心,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的取巧,伸出第二根手指,“具体是远古时代的哪个时期呢?”   梅枕石一边思考,一边快速拔下湿透的外衣铺在地上,被火石烤热的地面干燥温暖,衣服才铺上去便散去了水意。   他借机挪近一点,把腿上的裤子靠近另一堆火,慢慢烘烤。口中答道:“远古时期太漫长,不同的人进行了不同的区分,众说纷纭。”   殷渺渺平静道:“那就用‘天命论’的说法好了。”   修真界对时间的划分标准,并没有严谨到以地质来区分,最主流的做法还是以称霸世界的主角来辨别——按照这个法子,侏罗纪不叫侏罗纪,叫恐龙纪——而修士认为,主角之所以是主角,因为他们乃是天命所归。   (倘若诸位还记得龘和翙的说法,那么,他们认为“天要令神兽灭亡”的说法,亦是天命论的体现。这是十四洲最主流、最广为人知的论点。)   梅枕石便道:“想来该是中古时代或是新生时代。”   在此不得不费些笔墨,详细地罗列一番时间纪元。   目前来说,十四洲的时间单位有三个,分别是:宙、代、纪。   最初的最初,一切只是一团鸡蛋大小的混沌元炁,清浊未分,无有天地。在极其漫长的一段时光里,清浊二气不断彼此转化,产生了大量的能量,鸡蛋也就慢慢变大膨胀。   这段既静止不动,又不断变化的时期,被称之为冥古宙。   而后,混沌大到临界点,终于发生了爆炸,清浊二气分离,天地初开。这是具有历史性的一刻,从那一刹起,十四洲迈入了太古宙。   太古宙可以被分作两个“代”,即是:“元神代”和“古神代”。   元神时代,天地已经分开,混沌之气尚未消散,由混沌直接孕育的古神出生,太阳神、月神、火神、水神……一系列代表了世界基本元素的神明相继出现。   祂们是天地间最早的生命,被称之为“古神”。古神死去后,神格会脱离尸骸,变成世间的力量。   古神时代,则是指神明林立,大规模混战的时期。这个时候,古神都已经出生,各个力量非凡,不老不死。   出于某种原因——有人说,祂们是为了争夺其他神的神格,获得更强的力量,才会发起战事。还有人说,是神明们想要成为世界的主宰,必须杀掉其他神才能成为唯一神——总之,诸神之战爆发了。   结果:打得非常激烈,最后团灭了。   古神的力量归于天地,新神于尸骸中诞生。   自此,太古宙结束,进入新古宙。   新古宙则有三个时代,分别是:上古时代、中古时代、新生时代。   上古时代,新神成为了世界的主角。祂们和古神最大的区别,在于古神是由天地之气直接孕育。   用大白话解释,就是“以天为爹,以地为妈”,逼格高。而新神是从古神的尸骸上诞生的,一个古神能孕育出多个新神。   简而言之,新神是神三代,拥有了很多同胞的兄弟姐妹们不说,还有很多堂兄弟姐妹。在能量守恒的铁律下,可想而知,新神的力量定然比古神弱,死后神格也无法化为实物,只能消散于世间。   值得注意的是,新神里已经有了人和兽的微妙不同。   这么说吧,古神的外表并不像现在的“人”,有的拥有翅膀,有的有尾巴,有的没有头,有的有三头六臂,有的就是一坨肉,总之,形象非常……复杂。   但新神是从古神的某一部位里诞生的,所以外表与古神有了很大的区别。初步出现了人形和兽形的划分,也就是说,新神其实有神人和神兽的两个不同的分枝。   当时,新神中,神兽通常继承的是古神能飞翔的翅膀、能撕开猎物的锐爪、能咬碎硬物的利齿……羽嘉生飞龙,飞龙生凤凰一说,由此而来。   神人则多继承了看穿一切的眼睛、会思考的大脑。   ——用进化论的观点来看,可以认为双方的进化方向不同:一者开始思考,利用工具,出现了符咒、阵法等物的雏形;一者则强化己身,或是强健四肢,或是加厚鳞片皮毛,让自己变得更为强大。   然而无论如何,不得不承认,在早期,神兽比神人强一些。   这就是龙、凤凰、麒麟、龟四大神兽称霸,鲲鹏、饕餮、三足乌等异兽层出不穷的年代。   神兽得意一时。   可惜老话说得好,盛极则衰。新神还有一点不同于古神,古神是死后自体繁育,新神就必须自己生了。   后代们自然继承了神力。只是,十个人分一个饼,十分之一,十个人分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神力亦然。   真·一代不如一代。   到了中古时代,神的力量已经被极大得削弱。而天地因为回归的混沌之气,清气更高,浊气更沉,天空与地面距离越来越大,世间变得更为广阔,孕育的生命也越来越复杂繁多。   这是一个过渡期,神力还存在于世,只是逐渐消亡。而中古时代到新生时代的分界线,就在于神人进入天人五衰,神兽大批离去。   麒麟死去,泽被百兽。龟遁入世外,长眠不醒。龙消失于世间,只留下了许多未孵化的龙蛋。凤凰集体迁徙,徒留变不回兽形的人形凤凰,迫使它们与人类结合,留下了羽氏一族。   新生时代来临了。   这是一个没有“神”的年代,人代替了神,成为新世界的主角。又有了第三层的细致划分,即是:遗辉纪、仙灵纪。   遗辉纪,是指人已经出现,但还遗留有神的某种特质,只会繁衍变弱,不会生老病死。后来,人□□炸,上天以黄泉圈定了幽冥,建立地府,创建了生死轮回的秩序。   神力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取代的是凡人修炼,进阶自身,超脱规则的“仙”。   仙灵纪元至此到来。   如今,十四洲就处于仙灵纪。殷渺渺所知道的第四层级的“世”,并未在十四洲出现,人们只是很笼统地以某些代表性的事件来形容,比如“修真者刚出现的时候”“三大宗门建立以前”等等。   言归正传。   梅枕石说罢,看到殷渺渺拔下了发间的金钗,在火石里沾了点融化的矿水,在石壁上写下了时间表:   一、冥古宙   二、太古宙   1、元神时代;2、古神时代   三、新古宙   1、上古时代;2、中古时代;3、新生时代(遗辉纪、②仙灵纪)   “为什么是中古或是新生时代?”她问。   梅枕石无奈道:“因为在下来了好些日子,一次也没见过神迹。想来上古时代的诸神们,应该不至于这般矜持。”   修士打个架都要地动山摇,何况神明?哪怕新神的力量不比古神,动动手指头也要地动山摇一下。但自从来到这里后,虽然天气变化莫测,但并没有出现过剧烈的、混乱无序的变化。   这就证明,此时此刻,要么神明的力量已经十分微弱,不足以造成大动静,要么就是全然湮灭于历史,已是“人”的时代。   殷渺渺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颇感兴趣地问:“接下来你要脱哪一件?”   修士体质强健,法衣又能调解冷暖,防寒抗热,穿衣向来简练。再冷的天气,也不过一件中衣一件外袍,像她还在外面套件斗篷的,多会被认为女修爱美,聊作装饰罢了。   梅枕石看着身家不丰,哪会专门多搭件外套,外袍下面就是中衣了。   梅枕石面皮够厚,道了声谢。而后将烤得半干的外袍盖在了腿上,躲在下面褪了裤子。   殷渺渺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这个人确实有些意思,不说生得极其精致漂亮——她第一次见他,还道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家,花容月貌,宛如上好的粉彩瓷器,得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那种——谁晓得性格却十分疏旷,不拘小节得很。   哦,除此之外,还挺会占便宜耍赖,有点厚颜无耻。不过长得漂亮,很难让人真的计较什么。   梅枕石见她笑,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她性子平和友善,不用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怕得罪了她,忧的是,他也听过她的一些绯闻。   只是,听说慕天光的容色北洲无人能出其右,她的同门和师兄又都是万里挑一的样貌,他这样的散修,应该不配吧……嗯,应该。   “第三个问题。”她支颐托腮,漫不经心地问,“我要是现在把你丢出去,你要怎么办?”   梅枕石下意识地想抓住手边的裤子(真被丢了也要穿裤子啊),好在忍住了,苦笑道:“真君何必拿我玩笑?”   “我为何要拿你玩笑?”她平静道,“你在这里,妨碍我歇息了。”   修士能够长时间不睡觉,保持着较为精神的状态,一方面是因为体质提高了,另一方面是因为灵力不断运转,能够消除疲累。   现在灵力无法动用,抗疲劳程度就大幅度下降。她不知后面会遇见什么,这几天都保持一定时间的睡眠。   梅枕石再厚颜无耻,也不好意思说“你睡你的,让我待着”,唯有道:“若真是如此,我只想请求真君,把这黑石头借我一些,好叫我不至于冻死在外头。”   “可以。”她道,“你走吧。”   梅枕石无可奈何,只能开始穿裤子。   然而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背后一阵寒毛直竖,扭头一看,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通道口,手扶着石壁,身上沾了些许血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花了半章写科普,虽然有一丢丢的枯燥,但是相信我,这很重要!   世界的设定有纵向和横向两方面:横向就是十四块大陆,以及各地的门派,大家看地图就比较明确了(地图在微博),纵向我零零碎碎写过,比如三大门派的历史等等,但今天是把整个世界由起始点到今天给梳理完了。   *   详细地替大家回忆一下。   一、冥古宙   (提到过很多次的创世神话,从鸡蛋大的混沌之气,到大爆炸清浊分离。灵气是清气的一种,魔气是浊气的一种,所以道魔资源相悖,利益之争导致道魔大战。)   二、太古宙   1、元神时代;2、古神时代   (太阳、月亮、山川、河流的来历,没有相应的剧情。这个时期其实也可以被认为是创世阶段。)   三、新古宙   1、上古时代;(神兽称霸阶段,龙和凤凰的开始)   2、中古时代;(神力减弱,神兽离去。导致的剧情有:向天涯的麟嘉刀、老龙龘的由来、羽氏一族出现,凤巢和翙的计谋,凤凰涅槃的剧情)   3、新生时代   遗辉纪(人从不死到死,黄泉圈定幽冥,地府建立。联系的剧情就是上一卷的内容,不细讲了!)   ②仙灵纪(人开始修炼成仙。早期,三大门派创立的历史,顾秋水和渺渺讲过,可回顾,中期,就是渺渺现在的时代了)   *   老实说,篇幅有限,我只是大致设定了时间和地域,还有很多内容没有填充。比如诸神之战,一个字都没写,可能会有点空,但以渺渺的情况,接触不到这个层次的内容,有点遗憾。我希望给大家呈现的是有历史有风俗有地理的立体世界,每个人都在真实的活着,而不是围绕着主角。   *   PS:时代的名称可能会有点耳熟哈,参考了现实的划分,不要考据   PPS:梅枕石小名玉奴,长得十分好看,但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写个不一样的美人~   PPSS:猜猜来的人是谁? 第649章   梅枕石看到黑影的刹那,心脏剧烈收缩,惊惧弥漫上心头。他竟然一点都没感觉到对方的靠近,其修为当比素微仙子还高一些。   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地往殷渺渺那里瞥了眼。她也发现了来人,然而不知是光线的缘故,还是另有计较,映在火光下的面容明暗不定,看不出喜怒。   元婴修士的事,自己还是不要馋和了。梅枕石又轻又快地起身套上裤子,才要转身离去,殷渺渺出声道:“我改主意了,你留下。”   梅枕石暗叫一声“糟糕”。   倘若是旧相识,自然该避开他个外人商讨,非要把他留下,那就证明关系并不算是友好,要他夹在中间派些用场。   处境不妙,但识时务者为俊杰。   外面那么冷,说话的又是元婴真君,他腹诽归腹诽,还是扬起笑容道谢:“真君仁慈。”   说罢,赶紧找个偏僻的角落坐下,低头垂眸,老老实实烘烤衣服,一副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然而,他心思灵巧,知晓真正闭耳塞听无用,人家认为你听了你就听了,不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多打探些消息,指不定什么时候能保命。   是以,他的余光一直留心着新来的那个修士。   一个女修,蒙着面纱,对外界似乎一无所感的女修。他忽然想起来,之前归元门的那位元婴说过,她名为冷玉,似乎是五感皆闭,听不见看不到,也没法说话。   这样的人被禁了修为,恐怕举步维艰。怪不得她身上那么多血迹,怕是比他还要惨些。   虽然明知对方不是需要自己怜悯的人,梅枕石却还是忍不住心软了。又见她摸索着走到了火石边,坐下的时候裙角擦着跳跃的火苗,不由起身,将她周围的火石挪了挪,避开了鞋履衣角。   略一迟疑,自怀中掏出干净的帕子,慢慢放到了她的手边,确保她稍有动作便可触摸到。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叹一声,坐回了角落里。   殷渺渺不咸不淡地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好人。”   “蝼蚁怜悯狮虎,确实可笑。”梅枕石自嘲道,“在下是个轻狂之人。”   殷渺渺弯起了唇角。如此行事作风,确实不像修士,只是与其说“轻狂”,她倒是觉得“侠义”二字更贴切些。   散修日子难过,还能保留这份心肠,倒是难得了。她随意感叹了声,念头犹如泡沫,浮出脑海便消散无踪。   静谧中,火石燃烧发出轻微的火花爆裂声,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殷渺渺支着头出了会儿神,后低头瞧了瞧跳跃的火焰,似乎是被光焰的亮度刺痛了眼睛,闭了闭眼。   又过片刻,用簪子拨出了火石里的水囊。   里头的雪水早就被烧得滚烫,她倒了些在绣帕上,濡湿了帕子。而后走到冷玉身边,伸手抬起了她的脸。   苍白的面容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已然干涸,呈现出暗红的色泽。她拈了帕子,轻柔地替她擦去血痕。   期间,冷玉就像是座冰雕,一动不动,任由她动作。   殷渺渺用热水替她擦去了冻结的血水,又用水囊的盖子接了杯热水让她喝。   她也真的喝了。   梅枕石冷眼瞅着,心想:莫非猜错了?这两位应该以前认得,要不然一杯水下去,也不怕被毒死。   ——然后就被打脸了。   片刻后,冷玉微微蹙了下眉头,坐直的身体歪了歪,失去了意识。   殷渺渺意味不明地勾勾嘴角,把地上的火石踢开,留出一方烤热的空地,把她平放在地,不轻不重踩了她两脚。   梅枕石收回刚才的话:她们可能有仇。   但接下来的事又很迷惑,殷渺渺把人弄倒了,转头却解下裹在身上的斗篷,严严实实地给冷玉盖上,还在颈后折了折兜帽,弄出个枕头来垫着。   女人心,海底针。梅枕石明智地放弃了探寻,闭目养神,假装自己不存在。   殷渺渺也没了其他动作,撩起裙摆准备坐下。   这时,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了之前写在石壁上的字——颜色几乎淡得看不出来了,有些笔画还剥脱了,缺胳膊少腿。   她不由暗暗奇怪。   火石的质地有些像是凝固的油料,燃烧缓慢而长久,烧化后的液体附着性很好,比炭末更适合书写。照理说,这么鲜明的颜色,又是在温暖干燥的山洞里,怎么都不可能短期内便掉落成这样。   她拿起金簪,再度沾染了颜料,于石壁上划下新的痕迹。   说来也奇怪,金簪刻字之时,墨迹始终鲜明,但当她收手放下,字迹便会迅速淡去。   她心底有了猜测,瞥了眼昏迷的人,使唤梅枕石:“你去外面看看。”   梅枕石霍地睁眼:“出什么事了吗?”   “嗯,你去看看。”她道。   梅枕石并不推辞,如今众人修为被限,境界的差距被无限缩小。他不自知地起了对妇孺的照拂之意,当即起身出去查探。   还未走到门口,已然发觉不对。   进来的通道变化了,不是改了方向,路还是原来的路,却在石缝里出现了许多草根野菌,还有几只不知名的虫子爬来飞去。   走到屋外,气温依旧冷得很,但不再是光秃秃的石头泥土,银白的冰雪中,星星点点的绿色冒头,显眼无比。   天空飞过鸟兽。   草丛里有尾巴一闪而过。   不久前才被迫答过考题的梅枕石立即反应过来,百兽百鸟的出现,意味着神兽们已经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这已经是非常明确的新生代的景象了。   真是不可思议,有了参照物后,时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地流走。也许他们刚才在山洞里聊天的功夫,便是千百万年。   此刻,梅枕石由衷地感受到了天地的浩大,与自身的渺小。   他静静伫立着,但见日夜快速交替,狂风袭来,雨雪纷纷,草木疯狂生长,岩石增添岁月的痕迹,虫兽的种类越来越多,参天巨木拔地而起。   渐渐的,无序混乱的气候变得规律起来,阳光不再与暴雨同至,严寒与酷暑不再反复无常。花开有时,枯荣有数,一切走上了正轨。   某一刹那,一切定格。   出现在他面前的依旧是黑夜,只是夜风凉爽,鸟鸣清脆,星辰点点,已是他所熟悉的夜晚了。   他忽然害怕,唯恐自己已经在无尽的时光里变成骷髅,残余的只是一抹执念。于是很可笑的,梅枕石回过神的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自己的脸。   手感如旧。   他这才敢大着胆子摊开双手,检查身体,发觉一切如旧,鬓边不曾有白发,肌肉也未松弛老败,仿佛时间遗忘了他的存在。   梅枕石松了口气,转头欲回,却惊讶地发现山洞已不见踪迹。   时光同样改变了地形。   他不得不细心寻找了一番,才在远处的山壁上找到了格格不入的山洞——周围的石壁在时光中老旧,洞口附近却还很新。   待回到洞内,这种违和感更加强烈,原来的洞穴还在,变化甚微,甚至燃烧的火石无丝毫变化。那个名为冷玉的女修还在沉睡,殷渺渺正望着她出神。   眼前的情形,让他不由怀疑方才外头的景象全是幻境。   “你领子上是什么?”出神间,她这般问。   梅枕石下意识地掸了掸衣领,一片雪白的梨花飘落下来。他怔怔道:“原来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一局棋残烂斧柯,千载时光弹指过。”梅枕石唏嘘道,“这真是个了不起的秘境。”   他的说法印证了殷渺渺的猜测——时间变了。   这是第九天,前八天的时间是正常的,但就在第九天,时光骤然加速。她不确定是否是某个规律,只是牢牢记在心间。   梅枕石看她不说话,忍不住道:“外面变了,我们却没有变。”   “自然。”她神色如常,“‘过去’的时间已经过去,不可能改变‘现在’的我们,需要担心的是,我们是否会改变‘过去’。”   梅枕石反应很快,试探着问:“若是改变过去,会怎么样?”   殷渺渺道:“假如只是幻境,那么什么都不会发生,假如是真实,那么我们可能全都不复存在。”   修真界没有蝴蝶效应的说法,却人人熟知因果:过去是“因”,现在是“果”,有因才有果,因变了,果自然随之改变。   梅枕石到底年轻,又刚被时光之力震慑,一时心悸,竟然傻乎乎地问了句:“那怎么办?”   话音未落,便觉赧然。   殷渺渺笑了,带着过来人对于晚辈特有的善意:“看看才知道。”说着,站起身来,掸去浮尘,灭掉其他的火石,只留了一堆,一副准备离去的样子。   梅枕石没想到她那么有行动力:“真君要走?”   “我说了,要看看。”她说。   梅枕石出身散修,只去过一次风云会的秘境。这会儿见她成竹在胸,兼之顾及其他元婴的力量,忙不迭道:“如若真君不介意的话,在下亦想同往。”   她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梅枕石一喜,目光瞥见昏迷的冷玉,不由问:“那这位……”   “管她去死。”出乎他预料,殷渺渺冷笑一声,撂下句狠话就走,浑然没有携冷玉同去的意思。   梅枕石:“……”   有本事把斗篷带走啊。   光说有什么用?   这两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说仇人不够狠,说故交又有些矛盾……   归元门的女修,莫不是和那位有关?   他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八)头(卦),面上却一派恭敬,顺从地跟了上去——冷玉再怎么说也是元婴,轮不到他操心。   走到洞穴外,东方已露鱼肚白。   殷渺渺观察了下地形,抬脚就往最高处走去。因着地壳变动,原本在山脚的洞口拔高了不少,她没费多少力气,便到了一处高地。   站在高处向下眺望,已然能看到一条新形成的河谷。岸边不远处,一个穿着兽皮的人正望着河水,看样子像是在……参悟?    第650章   殷渺渺以前读十四洲的历史,最鲜明的一个印象便是“延续”。   古神死,新神生;诸神灭,人长存。   新神的力量来源于古神,人的起源又在于新神的繁衍。   一代又一代,薪火相传,仿佛一条从未断绝的河流。   而与她前世的传说不同,首先,十四洲确实有“天命论”发芽的土壤——所有的兴盛,都必然伴随着某一者的消亡——和“绝地天通,人神不扰,各得其序”的情况有很大区别。   其次,中国神话中,神和人之间有三皇五帝的过渡期。无论是伏羲、炎帝还是黄帝,身上都有神的血统,但同时,他们带领着人类走出了蛮荒,学会了使用火和工具,种植可实用的农作物,从愚昧走向文明。   至于十四洲,古籍中并无太多的记载,但殷渺渺现在用眼睛看到了。   这同样是一个十分混乱的时期。   之前说过,从上古时代到中古时代,新神的力量由盛而衰,最终彻底消失,只留下了没有神力的人。而人又有两个时期,遗辉纪的人保留了神明不老不死的能力,以至于人□□炸,致使天道建立生死轮回的新秩序。   在这两个时期的交替阶段,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问题。   比如,从前的传承都是靠血脉延续的。就如小凤凰,它关于凤凰的力量与法术,全都篆刻在神识深处,到达某个境界便会触发,生而知之,不必学习(然并卵,这不是它学渣的理由)。   人虽然没有这样的血缘传承,却不老不死。所有的知识都掌握在领导人类的“巫”的手里,人们只要听从“巫”的吩咐,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但如今,巫会死。   什么果实可以吃,什么草药能够治病,什么地方才能度过难捱的冬天……所有的知识,都必须传递给新的巫。   口耳相传,问题多多。   假如听讲的记性不太好,就会记错,倘若巫死的突然,没有交代遗言的机会,那么许多知识就会失传。   久而久之,必会出现传承的断层。   如今,人们还记得曾经有诸神之战,记得神兽称霸四方,但神是什么样的,无法描述,如何使用力量,早已遗忘。   人不得不去发现世界,探索世界,以及,理解世界。   这会儿在河边参悟的人,名叫传,乃是部落“炽”的巫。   (必须说明的是,此时此刻,殷渺渺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与来历,只是为着叙述方便,提前点破,也无不可。)   与印象中神神道道的形象不同,这个巫身材矮小,皮肤干糙如砂纸,只有一双眼睛明亮深邃,不同凡响。   他看到突然出现的殷渺渺,既不曾戒备防范,也不大惊小怪,只是用很平和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这是十分陌生的语言,殷渺渺没有听懂,道:“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巫传思索片刻,指了指自己,道:“传。”   她懂了,指着他唤“传”,再指向自己道:“素微。”   “素微。”他很精准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殷渺渺弯起了唇角,莫名感到高兴,继续尝试与之交流:“你在做什么?”一边问,一边辅佐手势与表情。   巫传看懂了她的疑惑,指了指河水,而后用树枝在地上画出了三条波浪线。   殷渺渺心中微讶。   他指着波浪线,念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   殷渺渺懂了,指着河水,重复了一遍这个音。   巫传点头。   于是,殷渺渺明白了,他在造字。   她惊讶又欣喜,从未想到自己会在如此随意的情况下,见证人类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一刻。   更不可思议的事还在后面。   巫传用树枝在地上的“水”字(姑且认为这个字是水吧)上点了点,而后,一缕湿润的水汽冒了出来。   干涸的土壤忽然变深,仿佛空气中的水被无形的力量聚集于树枝下。不出片刻,一洼浅水便集聚在了字上。   殷渺渺怔住——不止是字?是……符文?   巫传把树枝递给她,让出了一片空地。   殷渺渺迟疑片刻,接过树枝,以罕见的笨拙姿态,一笔一划地仿写了一个“水”。她自忖写得不差,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巫传笑了笑,微微摇头。   她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   巫传指着水,说了句她听不懂的话。看她难以理解,便用手指着眼睛,摇头,指了指胸口,点头。   不要用眼睛,用心?   殷渺渺赶忙集中精神,再度书写了一次。   仍然失败。   气氛有一点点的尴尬。   巫传陷入了思索。   殷渺渺也在观察着他。一个明显生活在蛮荒时期的原始人,懂得造字并不稀奇,文字原本就是这么来的,但其文字居然有类似于符文的效果,便不同寻常了。   而且,他们发生了交流。   这是特殊的幻境,还是真切的现实?   两人各有思量,一时都未说话。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争执吵闹的声音。殷渺渺被打断了思绪,抬首望去,只见梅枕石慌不择路地跑过来,衣衫凌乱,后面有几个年轻女郎正追着他,个个袒露上身,裹着皮裙,肤色如蜜糖般呈现微微的褐色,手里都拿着石斧木棒等武器。   好像原始社会都是母系氏族……咳,不能笑不能笑。殷渺渺努力绷着脸,但梅枕石的表情实在太可笑了,惊恐与不可思议交织,她最终没忍住,直接笑场。   而那几个女郎似乎很畏惧巫传,面面相觑着放慢了脚步。   梅枕石一溜烟跑到殷渺渺背后,恳切道:“真君,救我。”   殷渺渺没理他,暗忖道:原本元婴修士的身体强健,不惧寻常兵刃,倒也不必怕她们,但传能使用符文,几乎与法术无异,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得好。   此时,巫传和那几个女郎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个跑开了,片刻后,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走了过来,气势非凡,一看便是首领。   她与巫传交谈了几句,转头呵斥了那几个女郎。她们面露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巫传指着女郎,道:“瞳。”又指着殷渺渺介绍,“素微。”   于是,双方都知道了彼此的姓名。   瞳问了巫传几句话,对方作答。她便点点头,指了指丛林深处,对他们招手。   梅枕石低声道:“似乎是邀请我们过去。”   “我知道。”殷渺渺犹豫了下,吩咐他,“你去把冷玉带过来。”   梅枕石一口答应下来,心想,关键时刻方知人心,素微真君的传闻虽多,如今看来,倒是无愧于孔离的褒扬,是个心存仁义之人。   他唯恐再被一群茹毛饮血的女人缠住,走得飞快。   殷渺渺连比带划地和巫传解释,他们不止两个人,还有一个同伴。   巫传不知明白没有,面上并不见怒容,只是跟着瞳离去,招呼她同行。   殷渺渺只好跟上。   树林深处,有他们的一处营地。她注意到最高的一棵树上用类似于朱砂的颜料,绘制着一簇火苗的图案,似乎是个崇拜火的部落。   但巫传没有解释的意思,引她走向内部。   殷渺渺细致地观察着这个原始部落。他们已经学会了用火,两个小孩子蹲在火堆旁边,时不时添加树枝,确保火苗不会熄灭。   数个强健的男子以树叶蔽体,挥舞着石头砸着一块巨石,汗如雨下,似乎在做石器。一排少年在更远些的地方,用石头树枝练习投掷。假如忽视衣服的缺席,那么一切看起来倒还颇为生气蓬勃。   几个到腰的小孩子们跑来跑去,不是玩耍,而是不断将从林子里采来的野果运送回来。所有的食物都放在一起,无人看管,也无人拿取。   还是公有制的社会,看起来也没有丝毫法术的痕迹,那巫传之前显露的能力,又是什么呢?   殷渺渺百思不得其解。   巫传在一个帐篷前停了下来。这说是帐篷,不如说是用树枝泥土搭建的小棚子,简陋至极,亏得没有封闭,才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不过,对比一下其他角落里的草堆树叶,这应该是部落里最豪华的地方了,多半是供给地位最高的人居住。   结合之前的情形,殷渺渺终于猜到,传可能就是这个部落的巫。   巫传在角落里翻了翻,找出了三块石板,前两块都用颜料写了一个字。第三块是空白的,他用手指沾了石磨里的红色颜料,缓缓在第三块石板上写下了“水”字。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石板上沁出了清凉的水流。   巫传想把这块石板递给殷渺渺,却见她对着另一块石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遂改而将其递给她。   殷渺渺一笑表达感谢,接过来细看。   没错,这块石板上的字她有些眼熟,似乎是洛书纹里经常出现的一个元素,代表了……火。   在此便不得不细说一下洛书纹的特殊之处。   传统的禁制,多是由阵法和符箓组合而成的结合体。而阵法的核心是八卦,符箓的核心是文字,二者都是运用了某种抽象的纹样,来具象化力量。在这一点上,洛书纹也是一样的。   不同之处在于,洛书纹的抽象表达,并不是八卦和文字,而是其他的元素。比如一个最简单的封印术,其纹样是荆棘、冰霜、绳索,全都是代表束缚、限制和禁止的东西。   正因如此,它比普通的禁制更加灵活,且能无限组合。   而禁制能否生效,就在于人绘制时,是否能将天地间代表了这种元素的力量抽离出来,固定在载体上。   巫传在河边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吗?这些文字并不仅仅是表达意思,传递思想,更是某种古老的驱使力量的方式?   殷渺渺凝眉苦思,手指沿着石板上的比划,一遍遍重复书写的动作。她原来绘制洛书纹,需要大量的神识和灵力支撑,如今皆不可用,就凭这样纯粹的书写,能成功吗?   她和巫传相比,到底缺失了什么?   第651章   殷渺渺反复尝试了两个时辰,始终不能成功,干脆暂时收手,凝神思索。   禁制在未被触发的阶段,是静止的,必须有一个启动的设定,高级些的禁制,还需要有闭合及调整威力的开关。   但巫传写完字后,并没有什么触发的条件,直接就产生了效果。这种情形,与禁制不符,更像是法术。   所谓法术,是一个人为干预天地的过程。其本质是不断叠加灵力,将某种力量具象化出来。   比如火系法术,就是火灵力大量积攒,量变引起质变,凭空变出了火焰这样的真实事物。而施展法术时的口诀、手印,可以理解为某种咒语或是仪式,能够帮助修士更快地达成目的。   不过,口诀和手印不是天授,而是千万年来修士们不断总结的经验。在最初的最初,并无此辅助的手段。   巫传的象形文字,会不会是法术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不,那也说不通。   使用法术,必须身俱灵力。然则巫传写字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到灵力的波动——法术需要累加灵力,必然会影响周围的灵气,产生水波似的灵纹。   “唉。”她想不明白,重重地叹了口气。   巫传抬起头来,眼眸里蕴着疑惑。   殷渺渺心中一动,与其自己苦思冥想,为什么不询问旁人呢?一人的智慧是有限的,而巫传虽然身在原始部落,可表现出来的智慧却不亚于谁。   她决定学习他的语言。   “火。”她指着这个字,念了一遍十四洲的音。   巫传思索片刻,同样念出了一个单音节。不止如此,他还将另一块石板上的文字教予她。   因为写完字后,石板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泥土,殷渺渺姑且将那个象形字认为是“土”。   然后,她用帐篷里简陋的事物,学会了“石”“坐”“站”之类的简单词语。巫传并没有创造出代表这些的文字,只有语言。   原始时代的语言,自然匮乏得很。名词最多,动词次之,形容词和序数词都少得可怜,“大”和“小”同时代表了大小、高低、粗细、胖瘦之类的对比。   巫传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所使用的语言的精确性,大为兴趣。两人连比带划,既教也学,竟不知一天倏然过去。   夜幕四合,帐篷外传来了肉类的香气,时不时响起阵阵欢呼。   殷渺渺为其所吸引,思路中断,到嘴边的话便顿住了。   巫传亦然。他感觉到了饥饿,于是向她招招手,请她一道出去。   此时的星空美得不可思议,夜幕柔顺光泽得如同上好的绸缎,闪烁的星子缀于其间,夺目璀璨。   篝火熊熊燃烧。梅枕石坐在火堆旁,用树枝串起了肉块烧烤,香气惹得许多人围绕着他而坐,有人笨手笨脚地砍着木头,似乎想学他的方式。   看到殷渺渺过来,他忙不迭解释:“他们竟然只会将猎物丢进火堆里烧,我实在看不过去,就帮了一把手。”   “挺好,为人类的发展做贡献。”殷渺渺随口夸了句,视线落到他渗着血迹的肩膀,“你的伤……”   梅枕石苦笑道:“冷前辈……是个高手。”   他回山洞时,冷玉还在半昏迷状态,可人刚刚靠近,剑光就直逼面门。幸好这会儿修为限制,他才勉强躲开,要不然就不是肩膀受伤那么简单了。   正因如此,他才发现冷玉五感闭合,却有可能早就修成了剑心。   ……昨天晚上的血,真的是她的吗?他到底为什么要怜惜那种女人啊。   殷渺渺不知他内心翻涌的情绪,目光扫过整个部落。   梅枕石眼明心清,善解人意地提前回答:“冷前辈被瞳……姑娘她们带走了。”说罢,停顿片刻,压低声音道,“这里似乎是以女子为尊呢。”   “不,此非男女尊卑之分,只是以母系血缘为准绳。”殷渺渺语气轻松,“毕竟,男人无法确定谁是自己的孩子,女人却不会弄错。”   梅枕石哑口无言。   殷渺渺点评道:“这是个非常强大的部落。”   梅枕石看着周围的环境,脸上写满了疑惑——强大?这样?   殷渺渺笑了笑,心道,这里的人多为青壮年,武力强大,有孩子,证明食物充足,还有巫和文字,已经好得很了。   她道:“我打算暂时留在这里。”   梅枕石对这个秘境毫无头绪,自然选择背靠大树,静观其变,遂道:“那我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好了。”   这群原始人过得也太惨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甚至都没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他觉得至少该帮他们搭个简单的棚子,做个灶台,顺便教会他们捏个陶盆……如斯一想,不再顾及年轻女郎们火辣的目光,连比带划地询问要求。   气氛一时十分和谐。   殷渺渺悄然离开,在角落里找到了背靠大树小憩的冷玉。   她盘膝坐着,紧闭双目,沾满血迹的面纱遮不住摄人心魄的容貌。许多年轻壮硕的男子陆陆续续过来,在她身边堆满了鲜花果实和不知名的肉块,讨好之意溢于言表。   不知道为何,这个场景大大取悦了殷渺渺。   她故作关切:“你独自在此,也不怕被人拖进山洞里泄欲?”   冷玉一动不动,恍若木雕。   她蹲下来,伸手去摘她的面纱:“怪难看的,我给你摘了。”   仍然毫无反应。   殷渺渺心里冷笑一声,语气却十分柔和:“之前迷倒你,真是过意不去。可我不认得你,不放心你待着,天寒地冻,又不好把你赶走,想来你是能谅解我的,是不是?”   冷玉睁开了眼睛,无神的双眸准确无误地对准了她,而后,缓缓点头。   “那我们就算恩怨两消了。”殷渺渺坐到她身边,一副好奇的样子,“我也去过归元门,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过你?”   冷玉静默一瞬,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里写了两个字:闭关。   殷渺渺“哦”了声,又问:“你五感皆闭,为什么能听到我说话?”   她写:听不到,用心看。   殷渺渺扬了扬眉:“什么叫‘用心看’?”   冷玉答:去伪存真。   殷渺渺凝视着她的面容,一字一顿道:“什么是伪,什么是真?”   冷玉沉思良久,方写道:姹紫嫣红都是花。   “胡说。”她道,“弱水三千,我取的那一瓢,就是不一样。”   冷玉的动作顿住,久久给不出答案。   殷渺渺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开。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冷玉才蓦地捂住了胸口,低低咳嗽起来。积压在肺腑中的淤血吐出,气息才稍稍顺了些。   她面无表情地擦去唇角的鲜血,再度闭目打坐,无分毫异常。   夜色渐浓。   原始部落进入了一个严肃的阶段:为繁衍子嗣而努力!   在这个时期,人口是最大的需求,贞洁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亦尚未形成明确的家庭。大家饭一起吃,孩子一起养,和谁造人也是自由。   但是出于对武力的崇尚,女人自然更倾向于武力值更高的男性,希望与之生出强壮的孩子。而男人们也本能地选择身体更好,更容易分娩的女人。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   人对美的向往是与生俱来的。   女人喜欢漂亮的男人,男人喜欢漂亮的女人,都是人之常情。   梅枕石身材修长,面容秀美,受到了许多年轻女郎的青睐,包括部落的首领,瞳。   她敏锐地发觉了这个看起来消瘦的男人身体里,饱含着强大的力量,非常适合成为孩子的父亲。   梅枕石一点都不想幕天席地和他眼中的女野人度过美妙的一晚。迫不得已,求到了殷渺渺头上——巫传对她另眼相待,部落里的人便十分尊敬她,自始至终就无人来打搅过,任由她拿着石板坐在角落里沉思。   “真君,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梅枕石看瞳一脸了然地走开,简直感激涕零。   殷渺渺淡淡道:“你这个人,也不知道该说你谨慎,还是说你油滑。一句‘没齿难忘’就行了吗?待人不诚,谁还会帮你?”   梅枕石一怔,随之肃然。他是散修,吃过无数亏,栽过无数跟头,行事不得不谨慎,故而素来将报答之心记在心里,却不肯口头留人话柄,免得被人拿捏。   但殷渺渺说得不无道理。   他正色道:“真君对在下的照拂,在下铭感五内,不敢相忘。若有我力所能及之事,但凭吩咐,绝不推辞。”   “你想多了,我帮你是因为我乐意,不是想要什么回报。”殷渺渺屈指敲着石板,漫不经心地说,“你能给我什么,以身相许?”   梅枕石笑道:“怕是在下肯,阁下也不肯。若不然,倒无不可,我虽是一介无名无姓的散修,也知晓有恩必报。”散修一无所有,唯有肉身,以此抵债乃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不喜欢,也不算太反感。   “我明白了,你怕欠人人情。”她支起手臂,托腮而笑。   梅枕石坦然道:“古来人情债最难还,在下不怕还债,就怕还不起债。”   “我帮你,只是举手之劳。可你若要报我的恩,粉身碎骨也未必能成。”出乎预料的,殷渺渺微微一笑,缓缓道,“所以,你不必还我。只须记得,今后若有这样的举手之劳,也帮一帮其他人就好了。”   梅枕石是个胆大又不失谨慎,侠义亦不少心眼的人。她很欣赏他的品性,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一帮他,同时,也不希望他因为这份恩情而有什么压力。   善有善报,他对冷玉的那丝怜惜之意,值得这样的嘉奖。   而梅枕石被她这番话惊到,久久说不出话来。散修是修真界的最底层,是最能深切体会到“弱肉强食”法则的修士,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免费的午餐。   消息、人情、武器、帮助,都是有代价的。   有代价的好啊,免费的才是最昂贵的。   但殷渺渺的善意,却不在其中。   梅枕石无法否认,她的善意里隐含着地位与修为的差距,然则并不令人觉得是施舍,反而十分熨帖,是一种坦诚的、真挚的、友善的温柔。   他的内心被触动了一刹,竟然泛起些许羞愧。   作为凡人,他对于这位素微真君的印象,并不能免俗得脱离她的艳闻与地位。关于孔离所说的救五城于战乱的说法,他嘴上不说,心里难免认为是三大宗门的弟子沽名钓誉之举。   现今,他却相信是真的。    第652章   梅枕石受了殷渺渺的触动,翌日起来,便有帮一帮原始人的念头。   这与昨天烤肉的举动不同,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的决定。他仔细考察了整个部落的情况,决定从两方面入手。   首先是住,幕天席地有蚊虫不提,亦不抗严寒,所以教他们用石头、湿土和树枝搭建窝棚。   这并不难,用大大小小的石头垒出简单的墙壁,用泥土抹上填充空隙,最后用带有树叶的树枝编出屋顶,以分量合适的石头压住即可。   原始人愚昧却并不愚蠢,有几个留守的年轻人看见他做了一遍,立即原模原样地照着找石头,掰树枝,笨拙又认真地模仿了起来。   梅枕石耐心地指导着他们,一天下来,竟然搭出了三、四个窝棚。   他以为瞳会第一个住进去。然而,这位女首领全无此意,反而将部落里的孩子和孕妇,以及两个受了伤的人塞了进去。   梅枕石忽然就不讨厌她了。   女野人虽然野蛮不懂礼义廉耻,但也没有受到后世利欲尊卑的熏染,保留着一份人性的光彩。   也不太坏。   当然,生崽是不可能的。   幻境都是虚假,美色都是虚妄。   教会了原始人搭建屋子后,梅枕石开始教他们制作武器。部落里的人最常用的武器就是削尖的木棍和石头劈成的斧头,简陋到没有朋友。   没有矿石铜铁,无法冶炼。他便就地取材,教他们用树枝和兽类的筋制作弓箭,又给报废的石斧加上手柄,以方便使用。   这么一来,瞳看梅枕石的目光就不像是猎人看待猎物的炽热,而是敬畏。   梅枕石暗暗松了好大一口气,混得愈发如鱼得水。   而与此同时,殷渺渺每天跟着巫传在林子里乱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想找出他所使用的的法术的秘密。   “你在干什么?”她已经能说简单的语句了。   巫传说:“找东西。”   “什么东西?”她追问。   巫传指了指脚边的野草。   “草?”   他点头,又摇头,指着树。   “树?”   巫传叹了口气,再度摇头,手指点过果树、荆棘、草丛,最后看向她,点着眼睛道重复:“草、树、果。”再指向胸口,“东西。”   殷渺渺只能猜他说的是不是找某一棵草某一棵树,而是要找草木类的东西。但并不笃定,故而识趣地闭了嘴,打算多看少问。   巫传作为部落里的巫,并没有被分配什么任务。他漫无目的地乱走,想到了什么,就停下来思考,累了就席地而坐,渴了就摘个野果。   殷渺渺算得上修士里面爱动脑子的,但也绝不可能花费大量时间在思考上。而巫传给她的感觉就是,外界的一切都不重要,吃什么穿什么乃至住什么,都不在他心中。   他真正的世界不是现实世界,而是脑海中构想的那方天地。   也许,巫传眼里的花草树木,和她看到的截然不同。   殷渺渺想着,不再观察巫传,而是学他一样随便坐下,支着头盯着树根下的蘑菇看。鲜红可爱的小蘑菇,像是一柄柄雨伞开放,蚂蚁驮着食物,忙忙碌碌地运进洞里,一条像蜈蚣又像蛇的长虫绕在树干上,不知在冬眠还是等待猎物。   非常普通的《动物世界》的场景。   这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呢?巫传一直强调“眼睛”和“心”,难道是她一直在用眼睛看,而不是用心看?   用心看……她忽然想起了冷玉的话。   看人要用“心”,而不是用眼睛,她明白是什么意思。可草木非人,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原本是什么样子,呈现出来的就是什么样子,眼睛和心看出来的,又有什么区别?   她不由疑问:“如何心观万物?”   巫传道:“你是有智慧的人,知道‘这个’和‘那个’细小的不同,知道为什么会打雷下雨,知道取火造屋。你已经看到‘万物’,只是,也被遮住了眼睛。”   殷渺渺静静听着。   “你和我说,‘大’和‘小’其实有‘粗细’‘高低’‘胖瘦’的细分。这是用眼睛去看,用心看,就是‘大小’,是一样的。”巫传会的语言有限,但尽可能得表述出来,“所有的东西都像是河流,有一个源头,你能辨别出每一滴水珠,是智慧,但追寻到源头,也需要智慧。”   他枯瘦蜡黄的面孔上,一双眼眸睿智无比:“你欠缺的就是这个,所以没有办法写出对的字来。”   殷渺渺沉思片刻,问道:“我曾经听过一句话,叫做‘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说的源头,是‘道’吗?”   巫传细细品味着这句话,半晌,慢慢点头:“是的,但这是没有办法说出来的东西。我们可以表现出来的,已经不是‘道’了。”   殷渺渺同意这个说法。   语言和文字固然了不起,但又有局限性,许多奥妙的道理无法被表达的,是不可名状的。   明白了这一点,她便再次尝试用心看。   一天倏忽而过,毫无进展。还因为白日耗神太多,支撑不住,夜深小憩时,靠在树下睡着了。   冷玉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她悄悄走近,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手臂上挽着殷渺渺穿进来的大红斗篷,轻轻一扬,斗篷就像云朵落下,盖住了殷渺渺。   而后摸索着在树背后坐下,亦安安静静的闭目。   梅枕石在远处的树上看见这一幕,脑袋里突然迸出了个想法:说起来,中洲好像有这么一个女修门派,势力不比凰月谷,不过三、四十人而已。门下的女修结社聚居,不与男子来往,若是感情特别好,便会结拜成姐妹,行卧一处,仿若爱侣。   也很正常,既然有龙阳之好,当然也会有磨镜之癖。   素微真君待冷玉态度微妙,冷玉则对旁人防备有加,唯独对她另眼相待。也许他当初猜对了一半,确实是一段三角恋,只不过冷玉苦恋的不是同门之人,而是……咳。   梅枕石打住了这个危险的想法,把头枕在手臂上,慢慢陷入了梦乡。   *   第三日。   巫传依旧在林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用手在虚空里画几笔。殷渺渺不再跟着他,找了个日暖风凉的地方,打坐冥想。   梅枕石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也不晓得如何才能离开这个秘境,闲着也是闲着,开始教原始人挖陷阱捕捉猎物。   冷玉安安静静,无半分存在感。   第四日。   同上,毫无区别。   第五日。   梅枕石找到了一种坚韧的草叶,教会了他们编织绳索和竹篮。   第六日。   无事发生。   第七日。   巫传又造出了一个字。   殷渺渺觉得这应该是个“木”字,草、树、林、丛……都是木。   金木水火土,巫传造的字都是某种基本元素。   这是他说的“本源”吗?   第八日。   瞳带梅枕石去了巫传那里。   巫传听瞳叽叽咕咕说完了一番话,点点头,取出一瓮特殊的颜料。叫梅枕石伸出手来,在他手背上画了一个图纹。   这是部落的图腾,像是一团火,朴素简陋,又蕴藏着某种奥妙。   部落里有好几个人都有类似的纹身,梅枕石觉得这是一种认可,代表他们已经接受了他这个外人。   因为看不出有什么危害,也就随它去了。   第九日。   殷渺渺将巫传造的“字”和八卦的符号对比,隐隐约约地触摸到了门槛。   八卦是由代表了阳的“—”和代表了阴的“--”组成的复杂符号。“道生一,一生二”中的二,就是阴阳,理论上来说,世间万物都可以用阴阳来表述。但纯粹的二进制对于古人来说,运算起来过于烧脑(?),所以又衍生出了八卦。   八卦代表的,便是古人对万物基本组成单位的推演,即是:天、地、水、火、风、雷、山、泽。   仍然以“火”为例。   象征着火的离卦,符号是,上下为阳,中间为阴。这是个什么含义,有许多种不同的解释,一说火照明四方,乃是属阳之物,但与乾比,又非极致的阳,故而有阴的存在,又一说天地之间,天有天火,地有地火,中为虚无,故上下为阳,中间属阴,还有一说,火的外焰温度更高,阳更盛,内焰温度低,故为阴。   究竟哪一种**正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殷渺渺从古人总结八卦的规律中,摸索到了一点他们的思路。   不要被表象所蒙蔽,着眼于其本身的存在。   抱着这样的念头去看巫传的字,就会发现寥寥数笔,看似是粗浅的简笔画,实则蕴含着更多的内容。   殷渺渺凝神敛心。不再去想天火、地火、雷火有什么区别,它们来历不同,名称不同,但追根究底都是火焰。   摒除人类加之于上的种种含义,回归到火焰本身。   火焰本身无法单独存在,必须有燃烧物才可以。所以,第一笔落在最下面,代表了燃烧的能量来源。而火焰是动态的不是静止的,代表火焰主体的笔画不能是笔直的线,要柔和,意味着运动和变化。   这么一来,雏形已有,只是并不够精准。   火焰通常分为三层,外焰、内焰、焰心。因此,火苗旁边要再添两笔,代表其常见的外在形态。   噌。空气中响起火柴划过的摩擦声。   一朵小小的火苗跳了起来,微弱又明亮。   成功了。   殷渺渺轻轻呼出口气,明白为什么之前看巫传写字的时候,感受不到任何灵力波动了。这具象出来的火焰并非灵力的显现,而是天地的感应。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这种情况。当人们将一种不可名状的无形的事物,用有形的可见的方式表达出来的时候,天地与之呼应,便出现了异象,有些类似于修士结丹、结婴时的天象,是天人感应的一种。   “你懂了。”巫传说。   殷渺渺展颜一笑:“是,多谢你的指点。我受益良多。”   这话拗口,巫传要想一想才能理解:“和你交谈,我也会了很多,你看。”说着把一块木板递过去,上面是用炭笔书写的字,全都是木字旁的文字。   巫传点着一个像“禾”的字,说“一个”,指“林”,说“很多个”,又指着“森”说“很多很多个”。除此之外,他还创建了花的写法,可惜不是“花”,而是更像“朵”字,代表了树根的字,又有点像“本”。   殷渺渺忍俊不禁:“你将它们细分了。”   “这几个。”巫传虚虚画了个圈,把刚才说的字圈起来,又点着最初的“木”字,解释道,“不一样。”   殷渺渺颔首:“我明白你的意思。”   “木”是本质,“森”“林”则是具体的某个事物,是外在的表达。所以说,她其实弄错了,巫传之前造的是“文”,现在创造的,才是“字”。   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   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   文字由此而始。   殷渺渺无限唏嘘,向巫传欠了欠身:“多谢。”当事人或许不明白他们所做的事有多么伟大,但她明白,因而由衷感激。   而巫传深深地凝望着她,同样慢慢伏低身,感谢她这些时日传授的智慧。   一阵清风吹过。   巫传的身体像是才出土的文物,短暂地惊艳了世人后,化为脉脉流沙,随着轻柔的风消散在了她的眼前。   草木枯朽,斗转星移。   时间再度流逝,无情地带走了眼前的一切。   殷渺渺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的刹那,场景变幻,她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   周围不再是蛮荒,而是高塔的内部。   第653章   如今的情形有点迷。   众人毫无疑问正处在高塔内,开阔的场地和从外面看时相仿,一共八面,等边切割,十分均匀。   殷渺渺估算了下面积,实际的大小应该比外观要大很多,仰头向上望……星汉灿烂,没有楼层。是的,九重塔说有九重,且在外头看着也确实有九重,但里面却全然不是想象中高塔一层层盘旋而上的模样。   放眼望去,没门没窗也没楼梯,似乎就是个高塔形状的异空间,可谓是与进门时一样,让人油然升起槽多无口的微妙感。   她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去看其他人。   更迷了。   包括她在内,每个人都站在一个类似于鸡蛋的椭圆形光柱内。神识无法突破光圈的屏蔽,只能用肉眼看。   殷渺渺粗略数了数人数,连带她在内,共计四十九。   与她当初的猜测吻合。   正当她想仔细看看都有什么人进来时,耳畔突然响起了滴答的水滴声。   叮咚。   叮咚。   叮咚。   是更漏的声音。   而伴随着滴滴答答的时间声,笼罩在他们周围的椭圆形光圈开始破碎,犹如初春的残雪慢慢融化消退。   麻烦了。妖修魔修都在,也不知道会不会一言不合就动手。殷渺渺蹙起眉头,暗暗戒备提防起来。   防人之心不可无,众人都做出了类似的举动。   可惜的是,事情并不如人所料。   就在第九次响起水滴声的刹那,每个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身体猛地一坠,然则并非地面消失,没有失重感,而像是瞬间跌入了水中。   温暖的水漫过了身体,毛孔舒张,说不出的舒适。   殷渺渺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她感觉到水流退去,身体被塞进狭窄的通道,复又豁然开朗。   她迫不及待地吐出了口中的水。   一双手抱起了她,把她放到了干燥的地方,体表的水分被迅速擦去。耳畔传来嗡嗡嗡的声音,听不清楚,看不清楚。   但有个事实非常清楚。   她投胎了。   灵力消失,修为没有,变成了一个小女婴。   秘境的尿性真是一如既往的……喜欢扮演游戏啊。   *   殷渺渺进入过不少秘境,经历过的幻境也不止一次两次。最为高明的自然是南洲的鲭鱼幻境,场景真实,人设丰满,记忆全无的情况下,等同于投胎多经历了一辈子,对于体悟大有帮助。   但这一回的经历,从体验感受来说,不亚于鲭鱼幻境,甚至真实度更高。若非记得自己原本身在何处,怕是要误以为不小心夺舍重生了。   只不过,带有原本的记忆,代入感肯定要差一些——这是殷渺渺投胎前三个月的感想,然而之后,她就默默为这次的设定点了个赞。   首先,必须说一下她本次的身份。她出身的家庭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陈设普通,侍候的人都只穿着棉布衣裳——但既然养得起丫鬟仆婢,想来也不是吃不饱饭的穷人家。   以及,她的母亲姓殷,有一夫一侍。   没错!这是个女尊的世界!!   女尊男卑,一妻多夫。   殷渺渺的生父就是她母亲的侍从,她是庶出的女儿。正夫无所出,待她犹如亲生,十分疼爱,并且不止一次说:“咱们这个家,以后就要靠大姐儿了。”   她母亲道:“她还是个孩子,现在断论为时过早。”   “不,大姐儿生来聪慧,定然不凡。”嫡父言辞凿凿,“再大些,我便亲自为她开蒙。”   她母亲听了,心里也欢喜,说道:“你是读书人家的少爷,懂得比我多,都听你的。”   殷渺渺:“……”   再大一些,她依靠观察和旁人的只言片语,慢慢拼凑出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与男尊女卑社会形成的理由仿佛,这里的尊卑亦有一定的生理基础——这里的女人用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控制同房时是否受孕。当然,前提是男子确实有生育能力。   总的来说,繁衍的权力被女性控制着,女子决定着一个种族的未来,是以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衍生出来的文化,就是人们崇拜能够孕育万物的大地之母,而非看不见摸不准的老天爷。   在审美上,纤瘦文静的男性和高大健硕的男性都很受欢迎,相当于“环肥燕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爱好。   殷母娶的丈夫是文静瘦弱的大家公子,可也爱肌肉男,所以她的父亲就是个有八块腹肌的俊男。   于殷渺渺而言,这是个很有趣的世界。   有些习以为常的事以反转的方式呈现出来,便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认真地演绎着,极具荒诞感。   她很好奇,其他人是否也进入了这个世界。若是,他们会怎么想呢?光是想想他们可能会遇到的种种问题,她就忍不住勾起嘴角。   然而,也仅限于此了。   知晓都是假的,再精彩的剧情,也仿佛是在看一出精心设计过的电影。感慨唏嘘之余,最多不过几分怜悯,其他的再也没有了。   但就在她放下戒心的时候,秘境的威力悄然显现。   某天夜里,她一觉醒来,便忘记了修士殷渺渺是何许人也,只记得自己是殷家的女儿妙儿。而由数年来的点点滴滴,构建成的身份背景浑然天成,她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违和,直接全盘接受了。   她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和本地土著一样,慢慢长大,启蒙认字。到了年纪则进了书塾念书,教课的是个老秀才,功名虽低,却教出过两个举人,远近闻名。   这一日,她正准备出门,父亲身边的小厮就过来传话,说今天有位远方的表兄要来,嘱咐她下课后早些回来。   殷妙儿应了,赶忙去了私塾。   老师讲了论语,又布置了练字的功课,但殷妙儿的作业要难些。盖因她年岁虽小,读书却颇有章法,极得夫子喜爱,去年就考中了童生。   下了课,夫子将她叫住,额外布置了两篇功课。   殷妙儿接了,心里头却惦记着家里的事,脸上不免露出了几分焦急。   夫子看着稀奇。她的这个学生性子沉静,无论做什么都不紧不慢的,鲜少看到这般急切的时候,不由关切道:“可是家中有事?”   殷妙儿赧然道:“父亲说,今儿有客要来,我想着……”她语气一顿,吞吞吐吐道,“去买根新簪子配衣裳戴。”   夫子哑然失笑。妙儿再稳重矜持,也只是个十一二岁的豆蔻少女,可不正是爱美的年纪?遂宽容道:“罢了,去吧去吧,别忘了功课。”   “多谢夫子,弟子晓得轻重,必不敢因玩乐懈怠。”殷妙儿行了一礼,在老师纵容的目光下欢欢喜喜的离开,直奔银铺。   她父亲管她十分严厉,怕她沉迷享乐,或是被人带偏了性情,不予她太多零花银子。但母亲要面子,家里来客时,必会穿戴一新,以显慎重。   新衣裙早就做好了,只没有合适的簪子。   殷妙儿到了铺子,便迫不及待地挑选了起来。她看中了一支莲花簪,可惜极贵,着实买不起,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了支桃花簪,嵌着一点粉色琉璃,十分可爱。   回到家中,丫鬟便说表公子到了,催她换衣裳。   殷妙儿紧赶慢赶地换了见客的新衣,重新梳头插簪。这才急急忙忙地去往嫡父的院子里,里头坐着个白衣公子,神如流水,意如轻云,竟是风尘表物。   她愣了下,心底油然升起欢欣喜悦之意。   “咳。”嫡父清了清嗓子,警告似的看了她一眼,对那公子解释,“这是你表妹,外人赏脸,多夸她聪慧懂事,实则不然,顽皮着呢。”   又对殷妙儿道:“这是你表兄云闲,还不过来见礼?”   殷妙儿赶紧过来行礼:“表哥。”   “表妹。”云闲微微一笑,不似世俗中人。   豆蔻年华,知慕少艾,殷妙儿不禁多看了一眼——唉,人世间的许多故事,都起源于在人群中多看了那么一眼。   嫡父见长女如此失态,暗暗警惕,找了个“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必然劳累”的借口,支开了云闲。待屋中只剩下父女二人,方道:“云闲是你大姑父的孩子,如今你姑父姑母去了,借住在咱们家,你可要把他当亲生兄长来敬爱。”   殷妙儿机敏,一下子听出了话中之意,顺着道:“表哥少失怙恃,实在可怜,不如叫他一直留在我们家,父亲也可就近照拂,好不好?”   “不可。”嫡父断然拒绝,“云闲虽是我的侄子,可一直寄养在他姨母家里,能有什么好教养?素来丧父之子不娶。”   殷妙儿沉着冷静,不慌不忙:“父亲是大家公子,何不亲自教养?表哥既然是您的侄子,想来绝不至于有辱外家门风。”   女儿虽然年幼,却并未撒娇卖痴恳求他,而是条理分明地逐一驳回他的说辞。嫡父见了,欣慰之余,难免恼恨——家里养了她这么久,为了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男人,竟然顶撞父亲。怪不得云闲的姨母不肯再养他,非要以八字相冲为由把人打发出来,可见不是个好东西。   这般一想,对云闲的怜悯荡然无存。他道:“妙儿,你年纪还小,等你大些就懂得为父的苦心了。”   殷妙儿“哦”了声,问:“爹爹,那我要是大了也不改心意,是不是就行了?”   嫡父不动声色:“等你大了再说。”   殷妙儿微微蹙了蹙眉头。她隐隐约约感觉得到,“以后再说”不是父亲的让步,而是更坚定的拒绝,但想了想,没有再争辩下去。   辩赢了,能如何呢?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容得下子女的意愿?这种身不由己的束缚感让她不适,仿若置身于无形的大网中,却不知如何挣脱。   唯有沉默。   她希望想到一个能够夺回自由的办法,然而,尚未有头绪,父母便出手了。嫡父以男女有别为由,让她搬离了后院,又将云闲安排在自己院子后面的小院落里,等闲根本碰不到人,连说句话都难。   而母亲则被嫡父说动,准备让女儿离开家里,去求知书院上学。   殷妙儿惊讶,怀疑事情过于巧合,故作不舍:“女儿不想离开母亲。”   “莫做小女儿态。那里的夫子可是连圣人都嘉奖过的,我费了老大力气才替你打点妥了引荐人。”殷母不容分说,替女儿做了决定,“等天气暖和点,你便出发吧。”   母亲是一家之主,不止是丈夫、侍从的主人,也是子女的主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有命,若是不从,便是大大的不孝,打死也不会有人管。   殷妙儿垂下了眼眸,轻声道:“好,女儿听母亲的。”    第654章   求知书院离家有些距离,好在可以走水路,大约五日便能到地方。殷母托了个相熟的商队,请她们捎上殷妙儿,免得她孤身上路受人欺瞒。   殷家财力有限,商队也是小商人,船只不大,风大的时候摇晃得厉害。丫鬟上了船便开始头晕恶心,躺下起不来了。   殷妙儿倒是不晕船,风平浪静时待在舱房里温书,晃得厉害便去甲板上透气。   一来二去,也就结识了船家的儿子,游小溪。   第一次见他,是船家在骂人:“你说你一个男娃,不好好待在厨房烧火做饭,学什么掌舵拉帆?难道你还能继承你老娘我的位置不成?”   游小溪冷漠地看着他娘,转身走开了。   第二次,仍然是他老娘在跳脚:“薛小姐看上了你,是你的福气?你怎的得罪了人家?这下好了,指不定你老娘我的饭碗也保不住了。”   薛小姐就是商队主家的掌上明珠,花容月貌,□□豪奢,人不能说坏,就是有些娇气,稍不如意便会发脾气。   殷妙儿偷偷翻了个白眼,心想:这话问得奇怪,还能为什么得罪,肯定是薛小姐看上你儿子了呗。呵,在薛家做了那么多年,不信你不知道主家女儿是个什么性子,还要你儿子去露脸,攀龙附凤也要看你儿子愿不愿意吧?   这么一想,又不由想起自己家的事来。母亲父亲固然宠爱她,却是有条件的,听他们的话,他们就宠爱,不听他们的话,就是忤逆。   于是起了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出言道:“游娘子,厨下可有生姜?给我熬一碗红糖姜茶来。”   殷母虽是小官,也毕竟是官,游娘子不敢得罪,赔着笑应下了。   殷妙儿偷偷给游小溪使了个眼色:还不快溜?   游小溪抱了抱拳,像条鱼儿眨眼就溜走了。   几日后,船到了目的地。殷妙儿带着丫鬟上岸,正犯愁要不要租辆马车,行李有些沉,忽而听到薛家小姐饱含怒气的声音:“人呢?你不是保证他听话的吗?”   她扭头一看,却见游家娘子垮着脸,连连赔罪告饶:“就是一错眼的功夫,谁知道……唉。”   “别给我找借口。”薛家小姐冷笑,一脚踹向游家娘子。游娘子也狡猾,就地歪倒,“哎哟哎哟”的叫唤了起来。旁边的丫鬟赶忙劝了几句,薛小姐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甩下一句“给我把人找回来”,大步流星地走了。   殷妙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家的箱笼,吩咐丫鬟:“找辆大些的马车来,我那个箱子里都是书,可容不得闪失。”   丫鬟知道自家小姐爱书如命,立即应下。   租了马车,谈妥价钱,殷妙儿和丫鬟便到了殷母提前租下的小院子里。这里离书院很近,已经有个老妇人收拾妥当,等着他们来。   殷妙儿指挥她们收拾好箱笼,赶紧坐下吃饭。而后叫丫鬟煮了茶,买了些点心送到书房,说道:“你们歇息吧,我再温会儿书,不必等了。”   小门小户的人家没有太多规矩,丫鬟和老妇人都应了。   殷妙儿点了蜡烛,看了会儿书,等到天色浓黑,方轻轻道:“出来吧,安全了。”   咔哒。书箱的盖子被打开了,游小溪跳了出来:“你怎么知道?”   “我的箱子有多重,自己不清楚?”殷妙儿叹气,“你跑了,可就回不去了。”   他道:“没打算回去。”   “那你去哪儿?”   “天下之大,自有去处。”   殷妙儿想,哪有那么容易,官府对逃奴的追捕可严厉了。可她也帮不了他,殷母只是个小官,就算是大官,那也是母亲的身份,不是她的。   父母和自己,未必是一条心呢。   故而,她只是把荷包里的碎银子倒出来,将点心用手帕包了,全都递给他:“夜里有人巡夜,不好走。等到明日家中无人时,你再从后门溜出去就是。”   游小溪问:“为什么帮我?”   殷妙儿不好说自己看不惯游老娘,更看不惯薛小姐,实际上有点羡慕他离经叛道的行为,只好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需要理由吗?”   游小溪沉默片刻,接过了东西:“以后报恩。”   “好。”她欣然应允。   翌日一早,殷妙儿带着丫鬟上山拜师,同时吩咐老妇人出门买东西。待她拜得山门归来,游小溪已经不见了。   *   求知书院名儒汇聚,来上学的学子们也多有才名。有人七八岁便考上了童生,有人所做的诗文已然传遍大江南北,才名之外,更有许多家世显赫之辈,巡抚之女,御史之女,报出去就是好大的名头。   殷妙儿在书院里,只能说是家世最差的那一流。然而她并不在意,日日用功,从不缺课,亦不去享乐之地,老师们颇为偏爱这样的好学生,多有照拂。   当然了,书院不是桃花源,攀比排挤、陷害打压之类的事少不了。殷妙儿有次考核得了第一,便被同班的人笑话家世贫寒,连丝绸衣服都穿不起。   丫鬟气得嘴唇发白,她却奇怪得没有一丁点儿生气的感觉——穿不起丝绸衣服,是需要羞愧的事吗?被人指出现实,又有什么值得生气?   所以她说:“路有饿殍,是官府的失责,黎民不能安居乐业,是帝王的过失。而我的一粥一饭皆由父母辛劳得来,只觉生养之恩无以为报,并不觉得有什么惭愧的地方。”   这番话被山长听见,大为褒扬。   之后,再也没有人笑话她了。   过年时,书院放假,殷妙儿收拾行李归家,没忘记买些土仪赠人。不过,天寒地冻,水路不通,这次走的是陆路,颠簸了好些日子才到家。   见过父母生父,送上礼物。云闲既然是表哥,自然也有一份。   嫡父特意看过,发觉只是寻常的笔墨,无出格之处,在心里暗暗点头:出去一趟到底是不同了,先前不过是小姑娘爱美色,一时被迷昏了头脑。等去了外头,晓得什么样的丈夫才算是大家公子,什么样的岳家能有助于仕途,自然会明白他的一番苦心。   殷妙儿表现得也很像那么回事,不再多看多笑,规规矩矩的。   可云闲拿了礼物回去,摸着竹笔沉吟片刻,拆掉笔头倒了倒,什么也没有。又把笔杆放到火上烤了烤,裂开后掰开,才在中间部分找到了用蜡封住的小纸条。   里面是殷妙儿的信,大致的意思是——“表哥好,问表哥安。很对不起连累表哥,父亲若是对他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都是因为她不好,与他无干。而她想问问表哥,愿不愿意留在他们家,若是愿意,明天就穿件白衣裳,若是不愿意,就请穿其他颜色,她看了之后就明白了,不会再来打搅。”   他微微笑了笑,烧掉了纸条。   次日,他按照往常的习惯,依旧着白衣。   殷妙儿开心坏了。   她和父母说,决定明年就试着考一考秀才,夫子说了,以她如今的水平没有任何问题。   父母都十分高兴,待她更是慈爱。而私底下,殷妙儿去寻了生父,问他:“表哥是父亲的侄儿,为何并不亲厚?”   生父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闻言毫不起疑,答道:“你表哥八字不好,说什么亲缘淡薄。他爹娘早早去了,养他的姨母说他碍了自家孩子的姻缘,气得病了好几年,你父亲许是因此有些忌惮吧。”   殷妙儿“哦”了声,心想,看来考个功名,得到更高的身份地位还不够,得找个有名有姓的高人帮一把。   过完年,她没有多待,急着回书院去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她考中了秀才,算是个有功名的人了。与她交朋友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为了维持基本的社交,殷妙儿挑了几个人品可靠的人来往。   文人往来的宴会,除了诗文应和,多有妓子相伴。   有位出手阔绰的朋友看殷妙儿家贫,知晓她多半没经过人事,特意替她点了个俊秀的少年,嘱咐醉酒后好好侍候。   殷妙儿拒绝了。   女友们十分不解,还道她是害羞,纷纷劝道:“此乃人伦大礼,不必拘束。”又道,“女子那处窄而娇嫩,须日久天长,徐徐启之。你若是不早些适应,将来成了亲,若是娶了个威武男子,怕是要吃苦头。”   一风流女子则戏谑:“哎呀,她没经历过不懂。良家男子初次行房……就是走过场啦。男儿与我等不同,蠢笨得很。你要知个中奥妙,非由这些人不可。你信姐姐一句,绝不至于害你。”   殷妙儿道:“一个谜题,自己解才有意思,若是旁人告知答案,又有何趣味?”   众女抚掌而笑,道:“说的也有道理,只可怜了你家夫君,怕是要吃点你的苦头呢。”   殷妙儿矜持道:“我还没有定亲。”   “快了快了,你已有功名,家中定然有了成算。”   一语成谶。   下半年,殷妙儿打听妥了一高僧,又得了夫子的叮嘱,正打算回家与父母谈妥婚姻大事,冷不丁却听见了个消息。   她的父母已经给她定好亲事了,自不是云闲。   如遭雷击。   殷妙儿罕见地气急,质问父母:“既是给我定亲,为何不曾问我的意愿?”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问你作甚?”殷母不悦,“我与你父亲难道还会害了你不成?”   殷妙儿咬紧牙关。   见她如此,殷母极为恼怒:“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可知道,你父亲为了替你定下叶家的少爷,八辈子的脸面都豁出去了。我们这等人家,能娶到这样的儿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不喜欢,就是不满意。”殷妙儿直截了当地说。   嫡父叹了口气,说道:“妙儿,你虽不是我亲生,但你说,这么多年来,我待你如何?”   “父亲待我的好,女儿一日不敢忘。”事已至此,殷妙儿不必再掩饰,“既是待我好,就该如我所愿。”   嫡父道:“你还小。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岂可由着喜好胡来?娶夫当娶贤。”   殷妙儿不为所动:“请父母退掉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这个家里,轮不到你做主。”殷母大发雷霆,“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殷妙儿已有功名不假,但殷母的官再小,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况且,就算不是,此时朝廷以孝治天下,哪怕孩子已经位极人臣,照样得听父母的话。   殷母一声令下,殷妙儿就被关在了家里,连门都不得出。   嫡父私底下警告她:“我知道你素来聪明,和你说个明白。云闲已经自请出家,我允了。你若是敢跑,做出淫奔的丑事来,呵,你最多被革了功名,他非死不可。妙儿,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清楚。”   殷妙儿沉默,半晌,问:“为什么不能如我所愿?”   “你还小,我们是为你好。”嫡父依旧是那句话,只是补了后半句,“云闲非良配,你听父亲的话,你好,你母亲也好,我们家会更好。”    第655章   昏暗的书房里,一灯如豆。   殷妙儿抱着腿,把脑袋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回想这几年发生的点点滴滴,心里茫然又无措。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父亲母亲的考量,并不能算是错。然而,她的想法,难道又是错的么。夫妻要相伴一生,难道不该选一个喜欢的人,非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才算是好亲事?   假若只谈利益,何必以婚姻的方式缔结?夫妻何等亲密,同吃一桌饭,同睡一张床,更应该在乎心意而非利益。况且,古往今来,人们亦如此赞颂心意相通、情深不悔的爱侣啊。   她不认为自己想寻一个喜欢的人,是错的。   喜欢一个人,想与他朝朝暮暮,本是人之常情。   她没有错。   既然没有错,父母为什么不同意呢?就是因为这不是他们看中的人?真可笑,到底是谁成亲?他们不满意,她千肯万肯也无用,他们满意,她不同意也得同意。所以说,她根本没有替自己做主的权利。   一个大活人,不能替自己做主,必须听从父母。   ——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生养之恩,自当回报,可什么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子女和奴隶有何区别?   殷妙儿知道这个想法大逆不道,但无法控制地怨恨起来。因为她除了恨,别无他法。   就算如今已有了功名,朝廷发放禄米,能自己养活自己,不必叫父母养着,她也不能与家庭决裂,独自选择人生。   这是不孝。   不孝之人,轻则杖行流放,重则死罪。   不孝子,天下为之唾弃。   个人的力量,无法与整个世道抗衡。   她甚至不能寻死。   据说轻生之人,下地狱后要饱受酷刑。她纵然不怕,也要考虑云闲的下场。父母定然会将他认作罪魁祸首,逼他去死。   不能死,不能反抗,不能逃亡。   束手无策。   殷妙儿把脸埋在手臂里,无声抽泣起来。   后院。   云闲被软禁在屋中,自顾自翻着书。   贴身侍候的小厮愤愤不平:“若不是大小姐,公子怎会沦落到这等地步?这下好了,招惹了公子,她迎娶新人入门,可我们却要去那等荒野道观,了此残生。”   天道不公。他家公子什么也没做,顶安分守己的一个人,怎的好人没有好报,偏生落到这样凄惨的下场?   “不怪表妹。”云闲道,“尘网如此,无人能挣脱。”   小厮越说越气:“那公子就这样认命吗?”   “出家修道,断绝红尘,未尝不是好事。”云闲微微一笑,“就这样吧。”   小厮瞧着他的笑容,悲从中来,热泪滚滚。   说什么得此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这世道,只容得下门当户对的父母之命,容不下无媒苟合的两情相悦。   *   殷妙儿在屋里关了一天一夜。隔日,嫡父身边的小厮传话来说,假如她不吃饭,云闲也没有饭吃。   她心里冷笑,口中却缓缓道:“我可以应允这门亲事,只要父亲让我单独见表哥一面。”   小厮面露为难之色,踟蹰片刻方应下。   殷妙儿深深吸了口气,叫丫鬟端了热水过来擦脸梳头。她知道,父母一定会同意这个请求,毕竟成亲当天,总不能绑了她去,各退一步是最好的。   果不其然,小厮没一会儿又来了,传了嫡父的话,许他们见面,不许他们单独说话。   殷妙儿不为所动,冷冷道:“我说了,要和表哥单独见面,在他屋里,或是我屋里,不许有任何人在场。若父亲不应,就请他去叶家,麻烦那位公子守寡吧。”   家事国事,都有个不变的真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她态度强硬,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然,殷家夫妻却心存顾忌,想着妥善解决此事,莫要传出去影响婚事,再不愉,也得退让一二。   他们最终选择了同意。   殷妙儿见到了被关在屋里的云闲。兄妹二人同居家中,却从未到过彼此的房里,甚至没有机会单独说过话。   “表哥。”她嗫嚅着,竟不知该何言语。   云闲微微笑了,给她倒了一盏茶:“表妹喝茶。”   殷妙儿霎时眼眶灼热,哽咽道:“我害了表哥,对不住。”   “表妹何错之有?”他平静道,“不过天不遂人愿。”   她心里一刺,不知是辩解还是做无谓的挣扎,喃喃道:“我没有故意戏弄表哥,我是真心的,我……我都准备好了。但我……”   我没有办法。   云闲道:“我知道,表妹不必自责。”   “可我还是害了你。”她仰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不是我闹这一出,我父亲也不会逼你走。”   云闲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   她问:“那是谁的错?”   云闲看到她眉间的戾气,将她没有接过的茶盏塞入她手中,用力握拢:“表妹,也许谁都没错,只是时候不好。”   殷妙儿攥紧他的手指:“我好恨。”   “怨恨无以成事。”云闲慢慢道,“我还是希望表妹能够快乐些。”   殷妙儿说:“没有你,我怎么快乐呢?”   他想想,说道:“那你要想着,你快乐,我也就会快乐了。”   莫名的情绪击中了殷妙儿,眼泪决堤而出,接连不断地滚落脸颊,浸湿了衣襟。她低头哽咽,不想他看见自己哭泣。   云闲拿了帕子,替她拭去眼泪:“不要哭,出家也很好。”   “有什么好的?”   “远离尘世,清净解脱。”他道,“我会时常替表妹祝祷,要你平安康乐。”   殷妙儿道:“我会自己得到平安康乐,表哥自己多保重才是。”   云闲笑了,轻轻应声:“好。”   于是,她努力咽回了喉头的酸涩,捧着手里冷掉的茶,慢慢喝干了杯中的茶。而他们的见面,也到此结束了。   三日后,云闲离开了殷家。   殷妙儿把自己用得惯的东西装了一个大箱子,从笔墨纸砚到手炉花瓶,全都送给了他。   嫡父背地里对殷母道:“虽于理不合,也允了罢。她已经彻底死心了。”   殷母遂默认。   *   半年后,亲事定下,期间殷妙儿只是露了一次面,其余时候都在书院念书。她比以往更加用功,宵衣旰食,像是在惩罚自己,又像是在努力抓住点什么。   十七岁那年,她考中了举人,然而不是头名。那届的解元姓念,单名一个娇字。是当今长公子的孙女。   念娇性情温和,与她颇为投契,二人成了莫逆之交。   通过这位朋友,殷妙儿对于朝堂有了大致的印象。她们所在的国家名为南国,与北国隔江而治,二国本出一源,却在前朝覆灭之际,为两大势力所占据。   江水难渡,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唯有做着面和心不和的邻居。   如今,两国边界常有摩擦,纷争不断。综合论之,还是北国更强一些,因为那里头出了一个男将军,姓燕,习得一身好武艺,南国诸多名将,竟无一人能与之抗衡,其实力可见一斑。   但南国也不差,如今执政的蓝相极有手段,颁布了诸多政策,国内民心安定,算得上是国泰民安了。   “我娘说,蓝相不是一般人。”念娇道,“三十年内,北国别想进犯。”   殷妙儿点了点头。   念娇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继续读书,考个进士,然后选一地方做一父母官,教化民众吧。”殷妙儿语气平淡。   念娇诧异:“只是如此?”   “不然呢?”殷妙儿反问。   念娇道:“我道你以你的性子,怎么都该立个宏愿。咱们有个姓寒的小师妹,说是要学成顶尖武艺,打败北地的燕将军呢。”   殷妙儿怔了怔,神色复杂道:“我知道,有人想投笔从戎,平定边疆,也有人想为民请命,造福一方。但我……我想要做的事,永远都做不到。”   念娇奇道:“你想做什么事?”   想做什么,殷妙儿也不知道,只依稀觉得这个世道不好,哪怕做了丞相,甚至造反当了皇帝,也一样很难办到。   她无声叹了口气,问道:“你呢,你想做什么?”   “这……”念娇踟蹰片刻,才坦然道,“不怕你笑话,我想做的事有些可笑。”   殷妙儿道:“既然是你想做的,一定不可笑。”   念娇有些感动,半晌,道:“我觉得,男子的智慧并不输于女子,囿于后宅委实可惜。”   殷妙儿“嗯”了声,赞同道:“确实如此。”   “你不觉得我的想法十分荒诞?”这下轮到念娇讶然了。   殷妙儿道:“自然,男人女人都是人,智力自然相仿。不过女子才能繁衍,故为尊位,但读书教化,是男是女并无区别。”   念娇笑了,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说你是知己,果然是知己,你懂我。”   殷渺渺跟着一笑,胸中却有怅然之意。   她懂念娇,谁又懂她呢?   *   开了春,殷妙儿满了十八岁,正式与叶家的公子成亲。   平心而论,这门亲事绝对不坏,算是她高攀。叶家的当家人乃是六品御医,在京城里极有头脸,与各达官贵人关系密切。   之所以能结成亲,有两个缘故:一是叶家主夫与殷妙儿的嫡父是密友,少年既相识,知根知底;二是这叶公子的出身不太光彩,其父曾是外室,死后才被送回叶家教养。   京中知晓叶家底细的人不少,均不肯结亲,叶家夫君便想找个京城外的,远远大发了。正好昔日密友来信提及家中女儿的亲事,一个看重叶家背景,一个看好殷妙儿的前途,一拍即合,很快定了亲事。   殷妙儿不恨素昧平生的叶公子,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相处。   男子并非不如女子,不好笑,与一个陌生的人,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成了最亲密的夫妻,才是真的荒唐。   第656章   殷妙儿的新婚夫君姓叶,单名一个绸字,是个样貌清隽的少年,比她小一岁。她看到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我可怜,他比我更可怜,千里迢迢嫁到我家来,不认得我,也不认得家里任何一个人。   于是备添同情,忍不住问他:“你累不累,饿不饿?”   叶绸面上无有新婚的羞涩,始终垂眸不语,平静得几乎没有表情。直到她说了这句话,他才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他的娘子面庞秀美,双眸明亮,脸上挂着小心翼翼的诚恳,并非轻狂油滑之辈,十分博人好感。他微怔,淡漠的眼中露出了几分温度。   殷妙儿看他不答,怕他是心存顾忌才矜持,便自顾自道:“我又饿又累,想吃些东西。”   说罢,叫人送了汤面和热粥进来,给他盛了一碗,自顾自喝了起来。   叶绸静默片刻,也拿起了筷子。   两人沉默地吃完了第一顿同桌的饭。   叫下人过来添水,简单沐浴梳洗。叶家侍候的人多,殷家少,东厢房也不大,难免磕磕碰碰,十分忙乱。   待梳洗妥当,已是月上中天。   殷妙儿没有丝毫亲热的欲女,装作困得睁不开眼的样子,频频打哈欠,等上了床沾上枕头,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声就睡了。   这一觉还睡得挺沉。   她确实累着了,风尘仆仆赶回来成亲,还要抽空拜访原来的老师同学,好几日没有睡个囫囵觉了。   次日清晨,是叶绸把她叫醒的。   她醒过来,沉着脸坐在床上,一时不肯起来。   叶绸见此,竟然不觉得奇怪或是忧惧,由小厮服侍着刷牙漱口,净面洗手。等做的差不多了,她自己穿好了衣裳下床来,挽了袖子洗漱。   “我来吧。”叶绸接过毛巾,替她拧干。   殷妙儿道了声谢:“不必这么……嗯,客气。我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不会洗脸吗?”   “这是为人夫君应该做的。”叶绸口中这么说,手上却没有更多的动作。   “又不是娶个丫鬟小厮,算什么应该做的?”殷妙儿不以为然。   叶绸抬眸看了她会儿,微微笑了。   收拾妥当,就去拜见舅姑。殷家夫妻对这门婚事十分满意,自不会多为难,和谐地过了这一关。   殷妙儿暗暗叹了口气,有种尘埃落定的惆怅感。   三朝回门后,叶家来送亲的人陆陆续续返程回京城。就在这一日,殷妙儿的丫鬟从叶家老人那里打探到了个小道消息。   原来这位叶绸公子,没被接回叶家时经常抛头露面,在外学习医术,等回了叶家也不安分,时常去医馆晃悠。   殷妙儿本想着过个半个月就回书院,留夫君在家侍候父母——这是她父母认为的传统美德,就如他们所愿好了——但听到这里,顿时改了主意。   她问叶绸:“你是要留在家里,孝顺爹娘,还是跟我去书院?”   叶绸缓缓道:“但凭吩咐。”   殷妙儿莫名就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以自己在书院孤苦伶仃没人照顾作借口,带着叶绸一道回了书院。   而殷母盼着他们早点传来好消息,自不会阻拦,一切都很顺利。   *   成亲后,殷妙儿与叶绸维持着同床共枕的纯洁关系。她以为他多少会有些担忧疑虑,实则不然,他默认了这种模式。   殷妙儿着实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叛经离道,在世俗眼中,阴阳交合乃是人伦大礼,繁衍子嗣开枝散叶是每个女人的职责。   但她不认为自己有错,只是很抱歉,没有办法让叶绸得到世俗定义的幸福。   她尽量弥补他:带他出门,给他买医书,从不肯要他服侍什么。希望他不必囿于殷妙儿的夫君这个身份,而是能够做自己。   什么夫君就该侍候娘子,以妻为天,滚一边儿去吧!   奇怪的是,这么不合常理的相处方式,反而缓和了他们的关系。不知不觉间,殷妙儿开始接受床上多了个枕边人,接受同处一室的微妙气氛,接受偶然的肌肤相亲。   一年后的中秋,两人喝了几杯桂花酒,补上了洞房花烛夜。   他们都接受了彼此。   又一年,殷妙儿带着叶绸上京考试。   得中二甲传胪,探花则是念娇。   这是许多人一生中的高光时刻,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然而,琼林宴后,念娇私底下找到殷妙儿,吐露了件秘闻。   这次的状元与榜眼,其实名不副实,只不过与蓝相有些关系,被破格擢取罢了。   “殿试的名次,向来都在一念之间。”念娇冷笑。   殷妙儿却道:“无需多在意,左右不过都是进士及第。”她是个务实的人,状元还是传胪,一样都是进士,将来做官晋升都是同一个门槛,那么是哪个都行。   念娇道:“有的时候,我真看不懂你。”   “有些事,知道了并不快乐。”她说。   念娇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金榜题名后,等得便是授官。殷妙儿走了书院老师的关系,得了个不好也不坏的差事,不坏在官职不小,不好在地方太偏。   她倒是挺满意的,寄了封信回家,秉明此事,准备带叶绸同去。   谁知殷母的回信里提到,他们成亲近两年,还没有好消息,要她纳个妾,带妾室上任侍候,要叶绸回家侍奉父母。   殷妙儿心里燃起了久违的愤怒。   她直接说,自己请了太医院的御医看过,说是不宜子嗣,这种事令她羞愧,故而不敢和父母提起。以及,作为女儿,不能侍奉爹娘,实在不孝,正好有同窗赠了个美人,她用不到,就献给母亲吧。衷心盼望家中能早添姊妹,抚慰爹娘膝下空虚。   把信和美人一道寄出,她堵在胸口的气才慢慢消散。而后,弥漫上来的是浓浓的无奈。   出口恶气,当然痛快,然而,以怨报怨,她与父母又有什么分别呢。   父母与子女,血脉相连,本该是最亲近的人。可是,普天之下不知多少人家,不是父母在伤害子女,就是子女在伤害父母。   *   一个月后,殷妙儿上任。地方虽然偏远且不富裕,却很适合大展身手,她忙碌归忙碌,心情却好了许多。   同时,念娇留在了京城,时不时与她通信,说些朝内外的大事。比如说,前些日子,有位公子谋反了。   没看错,公子谋反,古未有之。   这位封号为破军的皇子,在南朝就是肆无忌惮的代言人。纵马伤人,卖官鬻爵,圈地征民,什么都干过,若不是皇夫的嫡子,早就被夺走封号了。   但皇夫家世显赫,又无嫡女,皇帝心怀愧疚,时常纵然,总觉得是个男子,再闹也出不了大事。   然而,破军不是一般人。他说:“不是说什么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吗?老子又嫡又长,让位给我,有什么问题?”   蓝相冷冰冰地说:“大地为母,孕育万物。帝王乃天下之母,你一介男子,竟想君临天下,真是痴心妄想。”   “是不是痴心妄想,做了才知道。”破军毫不犹豫地说。   当时,他的计谋已被蓝相识破,带着勤王的军队逼到宫门,将破军带来的人马通通围住,胜负已有定论。   故而蓝相道:“那你现在知道了,这是永远都不可能的事。”   破军哈哈大笑,持剑而立,傲然道:“我失败了,不意味着不可能。蓝素,你空有智谋,却永远都是我家的一条狗,只能俯首称臣。而我,至少有推翻这个世界的决心。”   “荒谬!”蓝相淡淡道,“放箭。”   万箭齐发,破军被箭矢刺穿身躯,犹如一只巨大的刺猬。   他以剑拄地,不肯俯首,朗声道:“老子宁可轰轰烈烈的死,也绝不会窝囊地活到七老八十。”   说罢,仰头大笑三声,气绝而亡。   殷妙儿看罢,对破军到没有什么想法,这么个行事无忌的人做了皇帝,绝非黎明之福。她更在意的是蓝相。   如今的左相蓝素年仅四十五,是南朝历史上最年轻的一位宰相。其手段自不必多提,在朝中一手遮天。   一个人位高权重就已经很可怕了,倘若再有手段、有本事,那么,几乎是无法撼动的存在。假如她想做什么的话,蓝素会是她前行道路上最难应付的阻碍。   幸好,凡人总是会老会死的。   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是否还有今天“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心意了。   *   殷妙儿在任上做了三年,重农桑,兴水利,成绩斐然。   蓝素注意到了这个能干的年轻人,抛出了橄榄枝,想将其招为心腹。而她选择了拒绝。   不是不知道,得到蓝素的欣赏,就能够尽快进入权力的中枢,做更多的事,并且有人保驾护航,不至于被侵吞功劳,暗中陷害。   但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蓝素确实有治理天下的才能,然而主张的是“各司其职,各安其命”。也就是说,农民就该老老实实地种地,铁匠就只要好好打铁,她们都没有必要去思考这个国家该怎么治理,只要服从官员的管束就可以了。   所以,她清理贪腐,是认为这类人没有履行自己的职责,辜负了朝廷的信任,该受到惩罚,而非认为剥削了黎民百姓的利益。   殷妙儿与她不是一路人。   为了理想而拒绝宰相的招揽,自然需要付出代价。她回京述职,却举步维艰,好似一夜之间,所有的人都和她结了仇家。   亏得叶绸的母亲和念娇帮忙周旋,才得了个不太好的差事,离开了京城这个是非地。   她并不知道,这一项任命是她人生的又一个转折点。   一个冬日,她巡查回家的路上,捡到了个身受重伤的男子。出于对弱者的怜悯,她吩咐人将他救了起来,交给叶绸治疗。   这个人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公子,季溟。    第657章   殷妙儿自认并非是什么滥好人,但见死不救,非人所为。哪怕这人是穷凶极恶之辈,也要问明来龙去脉,再将他投入大牢等待判决。   她问心无愧,却不想运气真的就这般糟糕,救了个中山狼,且是一头狡猾谨慎的饿狼。他醒来后,没有即刻露出獠牙,反而谦和有礼,再三感谢。   殷妙儿看他谈吐有礼,绝非草莽,身上的衣衫又是贡缎,便知他身份不凡。只是对方不说,她也不多问,只安排了大夫治伤。   季溟等到伤好了些,就提出了告辞,说什么“来日必有答谢”。殷妙儿没挽留,也没将这承诺放心上,转头投入了公务中。   谁想大半年后,突然得到了升官的喜讯。莫名其妙回到京城交接时,那些曾经对她横眉冷眼的人又再度扬起了笑脸,亲切至极。   她试探着打探内情,对方却只回以高深莫测的笑容。   殷妙儿心中一沉,顿感不妙。   天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必然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果不其然,叶绸被急切地叫回了娘家,回来时带来了个坏消息:他们当初救的是圣人最疼爱的公子,而因为破军的事,宫里正预备给季溟挑选娘子。   殷妙儿微微拧眉:“难道是他为我说了好话?可就算是救命之恩,也不该忽然擢升。”   叶绸低头喝着茶,淡淡道:“你已经猜到了。”   “这不可能。”她道,“我没有见过他几面,又已经成了亲。”   叶绸问:“皇家何时在乎过这些?”   殷妙儿沉默了。皇帝老儿一家,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最没有脸皮的东西,娶寡妇入宫廷,立歌女当皇后,抢儿媳当贵妃,偷臣子的亲眷……什么事没干过?   但她想不出这么做的理由。   “一个男人无缘无故就想嫁给一个女人,要么她才华横溢,乃是人中龙凤,要么就是倾国倾城,令人一件难忘。”殷妙儿道,“我都不是。”   叶绸终于笑了:“我想也是。”   她叹了口气,支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真相并不复杂。   季溟向皇帝透露心意,假装出了一副“一见倾心,非卿不可”的模样,内里的缘由却与感情没有分毫关系。   破军谋反时,他不在京城,却是其中的一份子。之所以身受重伤,是破军的心腹看到他未如约前来,怀恨在心的刺杀。   他怕殷妙儿看出端倪,曾起过杀心,只是担心动手反而露了行迹——蓝素可不是一般人,若是被她发现了,他必死无疑——便想了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嫁给她。   把人绑在一条船上,就不用担心她会告发了。   尤其她还拒绝了蓝素的招揽,季溟认为,可以通过一门婚事,把她推到幕前和蓝素打擂台,自己则躲在幕后筹谋。   他不是破军,他可以忍。   为了达成目的,他在皇帝面前装成情根深种的样子,号称不同意就绝食。   皇帝从未对这个儿子起过疑心,心疼不已。且想想殷妙儿乃是寒门出身,不比世家大族会引起反弹,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理由也很好找,叶氏进门多年无所出,勒令休弃就是。   圣旨下到殷家,殷妙儿拒而不接。   皇帝勃然大怒,要治她的罪,亏得蓝相劝阻了,改做褫夺官职,闭门思过。   在老家的殷家夫妻听闻,连夜上京,代她写了休夫文书,逐叶绸离家。   殷妙儿问:“当初是你们要我娶的,这个时候,怎么又要我休了?”   “他无所出,若有些眼色,就该自请下堂。”殷母冷冷道,“我真不该这般宠你,把你养成了这样轻狂的性子,陛下赐婚,也是你能拒绝的?”   殷妙儿道:“夺人妻室,非明君所为。”   啪。殷母一个耳光扇过来,怒斥道:“放肆!你真是活腻了,来人,给我把这个逆女绑起来,我带她去向陛下请罪。”   嫡父赶紧过来劝,他也不说什么大道理,只是平和地说:“妙儿,你要知道,拒绝这门婚事,并不能保住叶氏。相反,你,他,乃至你的母亲和我,都会因为你的举动而死。”   殷妙儿看着他,忽然微笑:“是吗?好可怜啊。此情此景,怎的这般眼熟呢?”   嫡父道:“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们养你一场,你该多为殷家考虑,不要任性。”   “你何必同她废话。我不如打死她,省得牵连九族!”殷母怒极。   殷妙儿瞟了她一眼,忽然道:“好吧。”她看向父母,说道,“把他送回老家,和表哥作伴。”   嫡父道:“你想通就好。”   “我当然想通了。”殷妙儿说,“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啊。”   她上奏阐明拒婚的原委,说是自己无才无德,不敢匹配公子。皇帝得了台阶,季溟再从旁求情,顺着发了道旨意,夸她有情有义,品德忠良等等。   婚事遂成。   叶绸被送走了。   殷妙儿道:“我表哥在的道观很清静,里头都是我的人,你好好待着,等到事情过去,想还俗再嫁,都随你的意。”   叶绸问她:“那你呢?”   她没有回答。   三月后,黄道吉日,宜嫁娶。   殷妙儿走完流程,与诸多宾客谈笑风生,看不出丝毫勉强的痕迹,还应允了数个邀约,一副准备借公子之力,平步青云的样子。   民间有句俗话说得好,升官发财换夫君。她二十余岁,一跃成为皇帝跟前的人,又娶了新夫君,该是得意的时候。   没有人起疑。   是夜,月黑风高。   一场大火悄无声息地烧了起来,仆役们很快发现了,正打水去灭火,忽然被一群黑衣人拦住。   对方高呼一声“为破军公子报仇”,射出无数火箭。   整座御赐的府邸燃烧起来,火光冲透天际。   屋中,殷妙儿叹息似的道:“可怜,新郎官多饮了几杯酒,怕是听不到外头的声音了。”   季溟怎么也没想到,交杯酒里居然被下了药。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过殷妙儿会拒绝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再度反抗。   “你疯了?”   “这话好笑,难道破军公子的人不是你招来的?不过还给你罢了。”她上前,扼住季溟的脖子,“你的命是我救的,现在,我要拿回来。”   话音未落,指间骤然用力。   她亲手扼死了季溟,将尸体摆弄一番。而后从床上拖出新鲜的女尸,做了一番布置。   火已经烧着了屋顶。   她脱下喜服,随手丢弃,里头套着小厮的装束,耐心等待着。   救火的人冲进来了。   被火烧着的屋梁不断往下掉,混乱一片。   她快速小心地往外挪。这里被提前布置过,离间多衣服帷幔,都是好烧着的东西,外间却多是花瓶一类的摆设。   火光越来越盛,她的脸被熏得一片漆黑。   最终,她混在救火的小厮里,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叫救火的声音,人人手里拿着瓢盆。   她尽量不和人说话,免得被人记住声音,假装步履匆匆地去打水,悄然离开了现场。   黑衣人被赶来护卫所杀,解开蒙面的黑布一看,果然是破军曾经的心腹。   殷妙儿与破军素无往来,压根没见过面,没有人怀疑到她头上。于是,在季溟身边的尸首,当然也被认作是她。   喜事变丧事。   三日后,运河旁。   殷妙儿见到了已经成为漕帮当家的游小溪。她道:“你报了我的恩情,我们两清了。”   游小溪改名换姓叫游川,问她:“你娶公子还不好,跑什么?”   “你跟薛家小姐锦衣玉食,又跑什么?”她反问。   游川道:“不一样,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一样的,我们都是被压迫的人。”殷妙儿道,“知道吗?我本来想,有些事是该知其不可而为之,但现在我发现,有的时候,世事两难全。”   他问:“你不做了?”   “不做了。”她洒然一笑,“理想太遥远,自我却在眼前。不能改变世界,至少不能被世界改变。”   她不想以理想为名,屈服于这个糟糕的世界,因为当她屈从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不再是自己了。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我都无法坚持,谈什么理想。   时代的东风不在她的身上,这是蓝素的时代。   她无可奈何。   因此,独善其身。   不会高洁到宁赴湘流,以死明志,也绝不与世推移,融入旁人。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缨,沧浪之水浊兮,也不洗脚。   游川问道:“我送你一程,去哪里?”   “北国。”她莞然而笑。   *   北朝的风气比南国开放些,于男子的约束并不算多。因为朝廷对人口的需求,废除了前朝的贞节牌坊,鼓励再婚。   但也有不好的地方,男子十六,女子十八不婚,就要额外交一笔税费,是以民间少有超过二十还未婚的男女。   殷妙儿扮作一个出家的道姑,花钱买了度牒,略微乔装打扮,便在一处道观落脚。等混熟了些,花了些钱财,买通了观主,自此在观中出家。   道观破败穷苦,她想了法子,烹了些素点心,说有强身健气之效。百姓愚昧,来上香时便多多少少会买一些,求个心安。   等到赶集或是节日之时,她骑着青驴,背篓里放着点心,随意支了个摊子,给人看相卜卦,也不收钱。   人们觉得她有些道行,不管说得对不对,都会买些点心。   没多久,道观就有了收入也有了名气。   她留了一些银两傍身,其他的都留给了老观主,动身到处游历,美其名曰寻仙求道。   也不知是否是金蝉脱壳,一并去了尘缘,她放弃了兼济天下的理想后,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她不必再考虑父母家族,不用再操心黎民百姓,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大梦终于醒,身心两相安。   她想,蓝素计谋过人,燕将军勇武难敌,南北之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必然要血流成河。   但这样的融合是不可避免的。南北本属一家,双方都想平定四海,开创统一时代。而于百姓来说,一次惨烈的痛楚后,便不必再年年岁岁为战争而担忧,朝廷的钱财也可以用于建设,亦是一件好事。   只是,想要在这样的举国之战里置身事外,还是需要早做准备。   若是可以,当寻一方世外清净地,将表哥和叶绸都接到一处。大家都出了家,抛下俗世的身份,也不必拘泥于男欢女爱,做个比邻而居的道友就好。   红尘之外,盼相聚。    第658章   殷妙儿在北国流浪了一年多。读过书的人总归是不愁饭碗的,她没钱了,要么去做法事,要么替大户人家讲解经文。因为不贪图什么,谈吐仪表又不同常人,许多人家将她奉为得道高人。   有的时候运气好,还能搭个顺风车坐船和马车。   不过,运气这种东西向来不太靠谱。譬如今日,她紧赶慢赶,赶在下雪之前到了驿站,却已经没有最廉价的通铺,只有更昂贵的小单间。   她无可奈何,只能掏出大半身家定了间房,要了热水洗漱。   旅途劳累,她却睡不着觉。房间隔音很差,能听到暗娼的敲门声:“大人,需要服侍吗?”   有人要,有人不要。   墙后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男人女人交织的喘息。房间靠边,开着一扇破窗户,冷风嗖嗖嗖地钻进来。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决定爬起来,找块包袱皮把窗的缝隙给堵住。   打开窗的刹那,她与一张永世难忘的面孔不期而遇了。   他的眉毛上挂满了白霜,嘴唇冻得发青,双眼无神,手中握着一柄剑,正恰到好处地搁在了她的颈边。   “我是个穷女冠,可没什么钱给你。”殷妙儿镇定自若。   他道:“我不劫财。”   “那你这是做什么?”她拧眉。   他没有说话,只是谨慎地翻进了屋里。   外头传来喧嚣声,似乎有一队骑着马的人到了,呼来喝去。   殷妙儿道:“有人在追你?”   “是。”   “你不能待在这里。”她道,“会连累我。”   他道:“抱歉,来不及了。”   的确如此。大部队已经开始上楼搜查,惊起无数野鸳鸯。她听见有人大声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女人?”   女人?殷妙儿看了看不速之客,思忖道:“把衣服脱了,躺到床上。”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飞快照办。   殷妙儿将他的衣服揉作一团,塞进被子里。地上有他进来时带来的泥土,她迅速拿鞋子抹平,唯有水渍一时半会儿干不透。   情急之下,她将破损的窗户掰歪,风雪刷一下倒卷进来。地板上湿透。   这时,查房的人也到她门口了。   殷妙儿拉开外袍,装作匆忙披上的样子,打开门第一句话就是:“店家,我要投诉!”   原本喝问的人被她怼住,迫不得已咽回了喉咙里的话。   殷妙儿大发雷霆:“看看你们的屋子,一股霉味就算了,窗还是破的,睡到一半害我变成落汤鸡……你们这是黑店吧?”   陪同的老板面色不太好看:“你才付十个钱,还想睡一百文钱的屋子?”   “十个钱不是钱?”她拔高了嗓门,一副要好好掰扯清楚的意思。   为首带刀的女人不耐烦,打断了她:“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受伤的女人?”   “受伤的女人没有,黑心的店家就在你面前。”她指着老板的鼻子,“我看你就是蓄意谋财害命。让我睡这里,我明儿早上还有命吗?你肯定是想贪墨我的行李。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那女人狐疑地看着她,对属下说:“进去搜。”   殷妙儿立即拦住:“你是什么人?说搜就搜?”   女人眯起眼睛:“官府办事,尔敢阻拦?”   “贫道混迹江湖多年,你这点狠话,吓不到我。”殷妙儿冷笑道,“我曾听闻,有些客栈伙同劫匪,装作官兵搜查,抄走过客的财物,顺带摸清身份。若是无依无靠之辈,便在路上杀人劫财。”   “呸,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一个年纪小的官差按捺不住激将法,当即亮出腰牌,上书“凤卫”二字,乃是北朝有名的御军。   殷妙儿皱眉看了半天,一边咕哝“凤卫来荒郊野外作甚”,一边不情不愿地让开了。   凤卫鱼贯而入,顿时发现了地上的水迹,也看到了床上的男人。为首的女子怀疑更甚:“你不是孤身一人入住爹妈?怎么有个男人?”   殷妙儿皱眉,不可思议地问:“谁会带着妓子住店?”   老板支支吾吾地说:“这、这不是,唉,定然是谁家的郎君耐不住寂寞,才……”   想到刚才也捉到了几个半掩门,女子信了几分,却亲自上前查看。那个男人窝在被褥里,瑟瑟发抖,散落的发丝遮着脸庞,仿佛十分羞愧——女子心里不耻,但半掩门本就是有些寡夫守不住,自甘堕落,怕被人知晓也很正常。   她拨开被褥,看见对方有喉结,这才信了。又看屋子里连个箱笼也无,藏不进人,床下亦空空荡荡,方才招呼手下离开。   然而,刚刚走出门,那女子忽得回过身,盯着她问:“你一个出家人,为何会与男人苟合?”   殷妙儿抬起眼眸,用“这个女人怎得这般无知”的微妙语气回答:“贫道修的合气之术。”   女人不动声色:“哦,本官对此也有些研究,你且将口诀背来听听。”   “大人的研究看来尚未登堂。”殷妙儿并不上当,冷淡道,“我派修行者,无有口诀,不立文字,身体力行,师徒相授。”   “那看来是本官记错了。”女人面不改色,扬长而去。   殷妙儿又揪着店家,非要他把坏掉的窗户修一修。老板没法子,只好叫人找了木板钉子过来,敲敲打打,总算堵住了破窗。   风平浪静,已是后半夜。   殷妙儿倦极,想赶人睡觉,却见被抓捕的人心安理得地在她床上睡着了。她无语至极,推推他:“醒醒,人走了。”   他说:“我很累。”   “我也很累,你睡了我的床,我睡哪里?”她可没有钱再弄间房了。   他让开一些。   殷妙儿目瞪口呆,然后果断躺了进去——贞洁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糟粕,生存面前更是不值一提。她要睡觉,谁也拦不住。   木板床很窄,被褥旧了些,却是之前一位好心的东家所赠,十分暖和。两个人挤在一起,冷倒是不冷了,但他的身体冰得很,过了好一会儿还暖不起来,且总是往她背上靠。   殷妙儿想起前情:“你冷?”   “嗯。”   “受伤了吗?”   “嗯。”   “她们为什么追你?你是谁?”   “我叫冷玉。”他语气平淡,“以前母亲无女,要我扮女子,如今嫡女长成,卸磨杀驴。我中了毒,双目失明,逃到此处,她们杀人灭口。”   殷妙儿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故事也莫名有既视感,回忆了番,想起来了:“我记得被废的皇太女就是单名一个……玉字?”   “是我。”他说。   殷妙儿:“……”   良久,她才问:“那你以后怎么办?”   他道:“也许去南朝。”   这算什么,犯了事就互相偷渡吗?殷妙儿啼笑皆非,半晌才道:“南朝对男人约束很严,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没接话,沉沉睡着了。   殷妙儿习惯性地把北朝的局势重新思考了一遍,不知不觉也入了梦。   翌日清晨,十分尴尬。   殷妙儿忍住了笑意,忽而想起曾经朋友们的打趣。她们促狭得很,说:“你以后参加宴会,可要千万小心,莫近谁家公子的身。男人天生不如女子自制,稍有差池便会失了清白,到时候赖上你,你哭都没地方哭。”   又有一个说:“近年来,京城里越来越流行‘银钥匙’了。听说十分有效,能叫男人好好管住自己不听话的小东西。”   所谓银钥匙,就是用金属锁和皮革制成的腰带,专门用来维护贞洁,只有妻子的钥匙才能打开。   殷妙儿对此深恶痛绝。但时人认为此物甚佳,能更好得保持男子的纯洁性,以免他们为了除妻子以外的人泄身。   她把这事讲给冷玉听,说道:“你若要去南朝,还是扮作女子方便些。”   冷玉沉默了会儿,说道:“你去哪里?”   殷妙儿诧异:“难道你要跟我走?”   他点头。   她顿觉荒诞:“你不认识我,也许我转头就会把你出卖。”停了一停,叹道,“你走吧,不要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我也会当做从没有见过你。”   冷玉没有应答,反问:“我看不见,你告诉我,我见过你吗?”   她蹙了蹙眉头,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她在南国,他在北地,过去怎么会见过面呢?   然而,他缓缓道:“我感觉得到,你是我很重要的人。你是谁?”   “萍水相逢之人。”她说,“你认错人了。”   “我看不见,却从未认错过人。”他道,“无论你是谁,我都会跟你走。”   殷妙儿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她确信从来不认识他,但奇怪的是,当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一颗心仿佛泡进了温水里,柔缓地舒张着,犹如茶碗里的干涸花朵,在热水中徐徐绽放了,重现了枝头的娇艳。   胸口弥漫起充盈的涨意,但却是极为舒适惬意的。   她怔怔地站了会儿,心想:他被人追杀,无处可去,且受着伤,发着烧,就算萍水相逢,这么把人赶走,与见死不救又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本该拒绝的话,始终没有拒绝出口。   *   殷妙儿将冷玉带回了出家的道观。   观主年迈,冬日的一场风寒让她缠绵病榻,看到殷妙儿回来,她强撑着身体,将道观托付给她:“此观乃我家三代相传,多年来,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它败落下去,着实不忍。你非池中之物,我意将观中上下托付给你,你可愿意?”   殷妙儿道:“必不负所托。”   观主如释重负,三日后溘然长逝。   殷妙儿接手了这座清溪观。   她带走了冷玉,等于失去了北朝这个新的容身之地。既然南北皆无退路,就在方外红尘之地,为自己打造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吧。   *   三年后。   清溪观成为了本地有名的道观,香火繁盛,许多达官贵人亦有耳闻,千里迢迢过来上香。   又是两年。   殷妙儿想法设法,接回了南朝的云闲和叶绸。云闲出家多年,熟读经文,于论道辩经上颇有建树,备受赞誉;叶绸学医已久,深谙药理,时常免费替信众看病,广受尊崇。   清溪观日渐兴隆。   第八年,北朝由燕将军率兵,发动了对南朝的战事。   南北之战,自此开始。 第659章   南北之战,从一开始就势均力敌,各有各的长处和缺陷。   北朝有燕门悍将,战场上所向披靡。然而,两国交锋,从来不能只看军队的强与弱,朝廷的态度亦很重要。   与南朝不同,北国的宰相才干平庸,靠献美人讨好了皇帝,才拜为丞相。而能把这么个人封相,北朝的皇帝当然也不是什么英明神武的家伙。   她信重一个叫冯天的侍官,任由他批阅奏折,插手朝中大事。   侍官不是后宫之人,原是帮皇帝整理书房、代为笔墨的小官。但宫内外都有传言,说冯天与皇帝私底下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宰相不作为,男人插手政事,朝廷乌烟瘴气,燕羽固然善于兵事,也发挥不出实力。   南朝则相反。   蓝素手腕过人,党羽甚多,但总得来说都算得上能官干吏。可惜的是,虽然国库日渐充盈,军费拨得也多,朝中的武官都平平无奇,没有一个比得上燕羽的。   不过,说来也奇怪,之前的破军和季溟,都颇爱武艺。教授的师父们曾言,若他们不是男子,定然能成为一流高手。   然而,有蓝素在的南朝,如何会容得下男人上战场?故而兵力虽旗鼓相当,却少了能决定胜负的大将,算是一大弱点。   两朝均有自己的不足之处,只是战争从来都不会等天时地利人和才出现。几十年来的矛盾积攒到一处,终于爆发了。   一开始,民众还以为和以前一样,打打就结束了,谁知不然。   战火迅速烧到了整个边界。   清溪观就位于边界不远处,自然也受到了波及。   殷妙儿令观中的道姑道士整理出一片干净的地方,但凡有军队行兵,迫不得已放弃伤患的,全都救到观里。   她这里也没有什么昂贵的药材,只是坚持打扫病区卫生,热水煮沸纱布器械,再熬些清热消炎的汤药给他们灌下去。   “出了我的清溪观,你们是南朝人,也可以是北朝人。生死与我不相关。”她如此宣称,“但在我的观里,你们都是病人,必须听我的话。”   自然有人不服,拔刀砍向仇人。   殷妙儿也不杀他,只是把他丢出了道观,任其自生自灭。同时,对于病重而亡的人,她又安排手下的人做法事超度,而后将其葬于后山。   如此恩威并施,镇住了这群病人。有的人伤好后回了军营,有的却失去了行动力,走也走不了,殷妙儿便将她们都留下,帮忙照顾病人,种田纺织,贴补道观的支出。   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还是像水一样流走了。   殷妙儿开始和游川合作。   她认得北朝许多达官贵人,游川有人有船,很适合跑腿,互相捎东西捎人十分方便,还不容易被发现。   众所周知,刑律上写的买卖都是最赚钱的。   他们从门阀世家的口袋里挖出银钱,补贴在战场上生死一线的士兵。不是没有人怀疑过清溪观资金的来路,但这笔开支由别人出,总比自己出好,多出来的部分可以进自家口袋,谁会傻到去告发,相反,还要维护一二。   于是,清溪观得名,官员得利,默契十足。   *   战事爆发的第三年,士兵们迟迟看不到胜利的希望,士气日渐低落。与之相反的是,和谈的呼声一日比一日高涨。   燕羽不同意和谈,不愿意将得到的土地归还给南国。一次醉酒,他当众痛骂朝中提议和谈的人,放眼道:“得来的地方,全都是我手下用命换来的,凭什么他们嘴皮子一碰就没了?和谈,呸,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他旗帜鲜明地反对,但朝中更多的人则盼望着和谈。他们都不喜欢战争,战争意味着大笔的军费消耗,意味着农耕的荒废,也意味着朝不保夕,随时会死。   而南朝,这样的声音也不罕见。   皇帝十分犹豫,多次问政于蓝素。她的态度却暧昧不明,没有明确反对,也未阻止。很多人认为这是默认,故而赞成和谈的人占了多数。   清溪观。   叶绸接到了大笔新送来的药材,不由疑惑道:“不是快要和谈了吗?怎么还买了这么多药材?”   “哪有那么容易。”殷妙儿一哂,“蓝素还没动手呢?”   叶绸吃了惊:“你的意思是,蓝相其实并不赞成和谈?”   “不,我的意思是,蓝素会把这当作一个机会。”她看向跟随在侧的冷玉,慢慢道,“一个,杀死燕羽的机会。”   冷玉眸光不动,置若罔闻。   半年后,燕羽被杀。   不是死于刺杀,也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死于皇帝的一杯毒酒。   多年来,朝中许多人看不惯男子领兵,屡有微词。等到和谈风起,他执意不肯退兵让步,更是叫朝里的官员们感到愤怒——这与她们的利益相悖。   文人杀人不见血。只要在皇帝面前说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再将燕羽平日里猖狂的说辞呈上,就足以让皇帝产生反感。   而后,再叫人出来为燕羽辩白,说什么“甚得军心,民心所向”,基本就能把帝王心中的猜忌放大到极致。   男人领兵,本就有违常理。这般煽风点火之下,皇帝心中的天平自然就倾斜了,满心以为,燕羽死了,和谈必然能成,就算不成,难道朝中那么多女子,还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男人了?   是以一杯鸩酒,毒杀了这位名将。   蓝素除了心腹大患,一改原先暧昧的态度,强硬地拒绝了和谈,要求军队继续推进。   燕家军痛恨皇帝听信谗言,害死燕羽,纵然未曾擅离职守,也是消极作战。   北军大败。   清溪观收了好些燕家军。   他们伤好后,不肯回到军队为仇人效命,干脆留了下来。说是说出家,实则成了清溪观的私人军队。   叶绸问殷妙儿:“你早就知道会这样了?”   “你是在怪我没有阻止吗?”做了好几年的夫妻,殷妙儿了解他的想法,摇摇头道,“没用的,刚极易折,燕羽不是这次死,就是下次死。名将都希望自己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但打仗不止战场上的兵刃相接,空有军权,没有两个重要的问题,终是无用。”   她说罢,又看冷玉。   他立于风中,神色平淡,无悲无喜,竟然比叶绸这个外人更冷漠,似乎死的不是北国大将,而是脚下的蝼蚁。   反倒是叶绸好奇,询问道:“什么问题?”   殷妙儿回过神,叹道:“忠君,忠己,还是忠国;权力来自于君命,还是自己的力量,抑或是百姓?”   *   燕羽死后,北朝找不出个像样的将军,后补的只能勉强挡住南军的进攻。   而南军的势头,却在燕羽死后节节攀升。蓝素破格重用了一名姓寒的将领,予以重任。   她没有辜负蓝素的期望,率领的军队人数不多,然而彪悍至极。刺入北军腹部,重创其主要部队。   战事进入白热化阶段。   清溪观的修道者也越来越多,不得不增建了两座新的道观。一座是以研究经文为主的小清溪观,一座则是专门供给男子出家的青莲观。   因为清溪观里供奉的是清溪女神(即是本地河流所化的象征),所以水神的信众也不断增多。久而久之,便兴起了一个名为清教的新教派,主张行医济世,福泽百姓,同时也传授夫妻恩爱之术(……),教导夫妻当互相敬重,生儿生女皆是福,不可溺杀婴孩,等等。   *   之后,北朝又爆发了一场内乱,几个皇女联合起来,讨伐冯天。结果冯天纵火烧了宫廷,弑君逃亡,主事的皇女正好登基称帝,扬言要为母亲报仇。   她并非没有才干,但大势已去,苦苦支撑了六年余,最终还是兵临城下。   城破的那天,她于宫中消失,不知所踪。   南北终于统一。   蓝素心愿得成,再也支撑不住,年迈的身体迅速崩溃。不过三月,撒手人寰。   她在世时立下诸多功劳,理应极尽哀荣。但皇帝却并未给她这样的体面,反而下旨细数她诸多罪状,多有斥责。   原因无他。这个新皇帝并非原来的帝王,她年纪最小,破军、季溟死后多年才出生,故而被蓝素选中,在老皇帝死后立为新君。   那年,她才八岁,就是蓝素的一个傀儡。   蓝素为了能安心打仗,以铁血手段把朝堂变成了自己的一言堂。她以为皇帝会明白她的苦心——统一南北,是万世功绩啊。   然而事与愿违。   新皇帝恨她。   若非老臣劝阻,蓝素恐怕要被拖出棺材鞭尸,只是有收复北地的功劳在前,才功过相抵,草草下葬。   人走茶凉,莫过于斯。   而后不久,新帝听闻了清溪观的事,认定山野之中有遗贤,特地派心腹念娇前去相请。   故友再见,相看无言。   念娇道:“果然是你。”   “这话何意?”殷妙儿神色自若,“你我素昧平生,初次相见。”   念娇笑了笑,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道:“陛下年少志远,命我相请,你可愿一展宏图?”   殷妙儿道:“蓝素虽死,但不可否认,这是她的时代,不是我的。我如今超脱世俗,不受君臣血缘牵绊,快活至极,只能辜负圣人的好意了。”   “你也曾胸怀大志,难道不曾可惜吗?”   “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事。”   十几年来,她制出了灌溉的水车、风车和许多便捷的农具,引入了棉花,打造了新式的纺车,也遍寻良种,培育许多外来的作物,耐寒耐旱,予百姓更多能果腹的食物。   念娇打听过,自然晓得这些,只是问:“这样就够了吗?”   “够了。这是星星之火,等到时候到了,便会燎遍九州。”   念娇将信将疑:“何时才算时候到了?”   殷妙儿仰起头,但见晴空万里,鹰击长空。她微笑起来,悠然道:“东风来的时候。”   有生之年,她等不到东风来,所以今后不会再入红尘,惟愿寄情山水,逍遥一生。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   风来的时候,自有后人会拼搏努力,创造他们想要的世界。   那一天,她看不见,却知道必然会到来。    第660章   从幻境中醒过来的刹那,殷渺渺的脑海中情绪压到了理智。假如念头可以具象化成弹幕,那就是刷屏的效果了。   但这会儿不是宣泄个人情绪的时候,她凭借强大的自制力,硬生生地按捺住了翻涌的冲动,将注意力集中到正事上来。   不得不说,这个幻境看似毫无章法,实则大有玄机。他们最初是有记忆的,也就是说,原本的人格都被保留了下来,但后来失去自我的意识,经验知识也好,智谋成算也罢,通通消失不见。   所有人都像是被提着脚丢进了河流里,洗洗刷刷,冲掉了伪装,扯掉了遮羞布,露出最真实的自我。   这么一来,大家等于互相看了老底。   比如说燕白羽。他依旧在武学上天资过人,哪怕在女尊男卑的世界也足够耀眼,叫人肯放下成见,服气他的本事。可是,他在政治头脑上一如既往地缺少了些灵敏度,当武力无法弥补这部分短板时,只能含恨而死。   与其相反的是蓝素心。   这个女人,知道她厉害,不知道她竟然这般厉害。她就算不在女尊世界,在男尊女卑的古代,只要拿到的牌不是烂到极致,凭借她的本事,混个太后当当不是问题。   而且,定然是冯太后一流,非慈禧一类。   但同时,殷渺渺也能笃定,蓝素心永远不会做武则天。她能将既定的规则玩弄于鼓掌,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却跳不出已有的圈子。   在男人为尊的世界,她不会想到女人做皇帝,在女人至上的地方,她不允许男人出头篡位。   至于焚天宫主,当是个重权之人,习惯将自己隐藏在幕后,背地里搞花招。燕白羽的死,肯定有他的一份力在。   念奴娇倒是与印象中相差无几。她有一定的平权意识,试图打破规则,但并不具备更高层次的眼界,无法脱离时代的局限性。   当然,假如她不是有过前世的人生,恐怕也只能走到念奴娇这一步。   可她偏偏有了。   修真界里还感觉不到,一到古代背景的世界,她的孤独与痛苦都被放大。封建礼教带给她的压迫,比任何人都要大,都要深,以至于她无比难受,不得不以惨烈的方式斩断尘缘,遁入世外。   怪不得古人多迷信。这不仅仅是对未知的恐惧和崇拜,也是他们逃避世俗,获得心灵慰藉的港湾。   前世的经历使她站在了更高的视野,同时也难免令她心生傲慢。然而,若是她失去这份见识,其实与古人无异。   殷渺渺自省自身,心境愈发通透。   *   与她一样,其他人自幻境醒来后首要之事,并非报仇泄愤,而是体悟——幻境都是假的,既然已经清醒,再为里头的恩怨计较,气量也太狭窄了些,报仇可以以后再说嘛。   尤其是寒杉,震撼之情难以描述。   一直以来,她都有个无法释怀的心结:昔年砺锋真君本想收她为徒,但却在知晓她是女子后反悔,斥责女人不该习剑。虽然她后来拜入了翠石峰,也知道并非每个剑修都对女子有偏见,可心中郁气难平。   她刻苦修炼,绝不比磨剑峰任意一个弟子差。她吃得了苦,受得了痛,使出浑身解数,就想证明男人做得到的事,她也可以。   但女尊世界的存在,犹如当头一棒,把她直接敲蒙了。   有记忆的那些年,她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她想学武,母亲便道:“学成文武艺,报予帝王家。我原想你读书,做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可你既然爱舞刀弄枪,也随你。边境不稳,将来定有我儿建功立业之时。”   多么理所当然,不必费任何唇舌证明什么,既然她是个女孩,就可以这么做。   也曾试着问起过对于男人的看法。   长辈和姊妹们都说,男人呢,纤瘦有纤瘦的美,威武有威武的气势,看她喜欢哪一种了。不过,甭管是什么样的,他们的本分就是待在后宅,生儿育女。   寒杉又问,假如他们想和女人一样学武上战场呢?   大家异口同声:“男人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她:“北国的燕将军呢。”   “那样的,哪里像个男人?以后定是没有女人敢娶。”姊妹们信誓旦旦。   寒杉那时还有记忆,险些笑场。   后来忘了这些事,倒是慢慢融入了那个世界。这是她有生以来最为快活的日子,如鱼得水,无须时时刻刻提点自己不能表现得像个女人。   不管是用赞赏的语气说什么“女修能把剑练到这个地步也是不容易”,还是用鄙夷的语气说“女人学剑成不了气候”,通通远离了她。   她恢复了女儿家的穿着。在家时,与姊妹们一道穿长裙,挽发髻,出门时,再换上干脆利落的武装,一样是女子专有的,处处贴合身体的曲线,不像她在修真界买的男装,细微处多少有些不合适。   此时此刻,寒杉不由茫然:幻境里的她和真实的她,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受到了不同的评价。这些评价于她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   穿上女装的她,和身着男装的她,都是同一个的话,为什么她还要穿男人的衣服呢?就算穿了男装,她也还是个女子。   “这么多年来,我是不是都在做无用功?”下意识的,她将疑问传递了出去,期望能在“他”那里得到答案。   这时身在塔内,他没有被封印,回答了她的问题:“并非如此,你付出的努力,都已经得到回报。只是你当明白,人不该拘泥于世人的看法,于修士而言,明心见性,忠于自我,方为大道。”   “明心见性,忠于自我……”她怔怔出神。   “勤勉、坚韧、刻苦,乃汝之品性,不会因男身女身而改变。”他点拨着她,“会变的是世人,时而爱丰腴,时而爱细腰,何必管他。”   寒杉浑身一震。   是了,这个世界,人们认为男子才能学剑,那个地方,却以女子习武为风尚。外界的评价与标准并不统一,有时甚至截然相反。她想证明自己不输于男子,为何不曾想过在幻境里做一个绣花点茶的大家公子呢?   追根究底,因为她想学的是剑,不是男人。   这是“自我”,是“本性”。   世人是否认可,重要吗?别人的标准,是别人的,以别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岂不是舍本逐末?   她为什么要“像个男人一样”,才算是成功?   她的目标是成为剑修,那么,“像剑修一样”就可以了啊。   面对女人不适合修剑的论调,她竭力靠近男人的样子,岂不是反而佐证了对方的标准吗?事实上,只要她修成了剑,就已经是最好的反驳了。   错了,一直以来都错了。   人应当定义自己,而非被世人定义。   *   其他人各有各的心思。   白逸深:以男女之性别,断其能力,太过可笑了。   游百川:不是很有意思的经历。   燕白羽:啧,日防夜防,难防背后捅刀。虽然修士比凡人好些,但有机会的话,还是要给北斗堂找个军师。   破军:呵呵,蓝素心平日里装得倒是好,这次露了马脚吧。谁能想到她竟然这般心狠手辣,此仇不报,他不叫破军!   念奴娇:男女尊卑易位,确实有趣。若我派能有多些弟子入内感悟,于其修行大有裨益。唉,希望这些男修经此一事,能多多体谅女子的艰难。   蓝素心:收服北地,国之一统,可算是幻境之目的?若是,为何并无启示,若不是,又有何意义?   松之秋:我修了无数藏书,一切皆言之有物,浑然自洽,此时亦历历在目,并非误导。若说是幻境,未免也太逼真了些,难道真有其事?   薛无月:这个幻境有什么意义?除了让我享受到了男子的便利,并无稀奇之处。还怪憋闷的,商人这不行那不行,做官的一个个鼻子朝天,害得我白受了那么多气。要是在修真界,一刀解决就是了。唉,说得上乐事的,也就收的十八房小妾,真痛快!也不知道那些男人是什么想法,体会到女人的憋屈了吧。   欲女:可惜了,若是再给我些时间,定不会让南朝如愿。   劫命:我、和、殷、渺、渺、没、完!   文茜:日出牧羊,日落归家,虽是粗茶淡饭,却也别有滋味。自灭门之日后,我已许久未曾有过这样的平静。也许,是时候寻一清净处建个洞府,安安静静过上一段时日。   醉狂生:可恶!可恶!凭什么说我的画不好?我是个男人怎么了?画哪有男女之分?狗屁不通的幻境!   虎王:凡间怎么修炼?除了吃人,一点乐趣也没有!这秘境是什么东西,该不会是胡灵香骗了我吧?   赤妖王:无聊,没劲。   苍妖王:什么东西?有什么意思?   金妖王:皇宫的八卦可真有意思,幻境又有新灵感了。   众人或是顿悟,或是迷茫,或是不耐,但无论何种心思,说来絮絮叨叨,实则不过是刹那的时间罢了。   一息后,心思全都按捺下来,转而注意环境。   仍然是高塔的内部,每个人身上蕴着一层淡淡的白光,靠近旁人时,蓦地生出一股推力来,好似磁铁同性,互相排斥,不叫人肢体接触。   殷渺渺思忖片刻,瞅了眼云潋——他笑了笑,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她便咽回了话,往人群中巡视一番,找到了偏头思索的叶舟,狠狠瞪了眼。   叶舟察觉到了,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   殷渺渺走过去,压低声音道:“叫你不要来,你来做什么?”   “人数不够四十九,我便来了。”叶舟道,“这不是师姐的提议吗?”   她道:“我没让你来。”   他承认:“是我要来的,左右师姐也没说‘我来了就再也不理我’的‘废话’。”   殷渺渺气结,本想训他几句,可记起幻境里的事,着实不忍,只好道:“回头再和你算账。”   “哦。”叶舟垂下眼睑,遮住了眸中的笑意。   就算事后她会大发雷霆,他也不后悔跟进来,甚至庆幸一时冲动跟了进来,不然怎能有如此珍贵的经历呢?   他遇见她太迟了,她已经是肩负重任的首席师姐,有意无意以最沉稳端庄的模样出现在人前。他花了百余年的功夫,才慢慢触摸到她的内心。   但这个幻境,洗去了一路行来的尘埃,还原了他们本来的面目。   他知道她看着沉静,实则很会捉弄人。若是在书院里看到仗势欺人的家伙,定要暗中教训一番。有趣的是,事成前,她一字不提,事成后亦不动声色,直到一切尘埃落定,才会以不经意的口吻说给他听。   也知道她胸怀大志,很有许多人没有的见解,因而总是感到痛苦,总是做出一些时人不认可的叛逆之举。如在泄愤,如在抵抗。   绮年玉貌的师姐,有种含而不露的俏丽与生气。   他觉得离她更近了。   第661章   塔里一片诡异的静谧。   想“友好交流”一下幻境里的恩怨,碰不到人;想商讨一下关于秘境的对策,无从下手。这种情况下,总不好拉家常,无话可说,干脆就不说了。   故而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吭声。   这时,蓝素心沉吟少时,率先道:“九重塔似乎并不希望我等互相干扰,看起来像是某种挑选仪式。”   破军怒气在胸,故意唱反调:“挑什么,救世主吗?”   蓝素心看他一眼,没吭声。   殷渺渺眼波流转,暗道:指不定确实如此。冲霄宗有无策峰的预言,万水阁难道没有相应的预言者吗?兴许,在之前会议上自己提过九重塔后,蓝素心已然有了些许想头,这才在幻境里呕心沥血,拼命促成一统。   “那挑什么挑,就你好了。”破军挑衅道,“不管是我,还是冲霄宗的小姑娘,都被你压得抬不起头来。是不是啊?”   蓝素心淡淡道:“你若是想挑拨离间,那便找错了人。”撂下句话,也不等他反应,视线巡过在场的人,“我看九重塔自有安排,不必我等争出个高下来了。”   此言在理。   原先大家以为九重塔既分九重,便该是闯关模式——谁能通过考验,到达顶层,谁就能得最大的好处,因此暗中摩拳擦掌,准备一有机会就减少几个竞争对手。   然而浑然不是如此。   最初,众人集体进入过去,却无法力在身,哪怕以妖王的力量,也很难伤到元婴的肉身。而场景里的野兽古人,当场留了些痕迹,回到塔中后就消失无踪,分明也不可能是什么淘汰机制。   等入了幻境,有人早死,有人晚死,死后照样都回到了这里,亦无剩者为王的征兆。这会儿更是直接给人套了层防护的光,阻止人们交手。   九重塔的意思非常明确了:不要搞花招,服从安排。   “这光大了些。”殷渺渺看到贴在体表的白光慢慢膨胀开来,撑出了一个熟悉的椭圆形光罩。   滴答。   更漏声响起。   不知谁嘴快说了句:“不会还要来一次吧?”   没错,就是这样。   倒计时结束,光罩破裂。   熟悉的下沉感,熟悉的羊水温度。   新的幻境,开始了。   *   第一次进幻境,大家没有经验,后又被抹了记忆,两眼一抹黑,也就顺着性子来了。但塔里破军与蓝素心的一番争辩,叫许多人心里都琢磨开了。   秘境里的幻境,主要有三大作用:考验心性,测试能力,体悟道法。   怎么想,都觉得蓝素心的挑选之说很有道理。   那还等什么,抓紧机会表现自己啊。   很巧,这次的故事背景,比上一回更有一展身手的空间。   这是一个由妖灵主宰的世界,分为“妖”和“灵”两大阵营。不过,这个妖灵与十四洲的妖灵并不完全吻合。   在十四洲,“妖”指的是会害人的东西,“灵”指的是温和无害,甚至对人有益的东西。通常来说,兽类比较凶猛,有伤人之力,故谓之“妖兽”,植物通常不会主动伤害人类,还会提供果实果腹,故谓之“灵植”。   简而言之,是妖是灵,划分的标准是于人有益还是有害。妖兽被人类收服,没有危险性了,就被叫做“灵宠”,而植物比较凶悍,喜欢捕食肉食,就被叫做“妖植”。   但在幻境中,妖灵的划分与人无关,乃是客观的存在。   动物成精,叫妖,植物成精,叫灵。   妖国和灵国,是世代血仇的两大势力。盖因植物吸取天地精华,自然生长,本是最清净不过的。然则妖兽不然,食肉的妖兽吃食草的,食草的要吃植物,硬是把灵植变成了食谱的最底层。   这还得了?双方干了不知多少年的架,结的是解不开的血仇。   等等,兴许有人要问,人呢?   且安心,人类当然存在,乃是妖的一族——人类是杂食动物,也是动物的一种,当然归属妖国。不过是妖族中十分弱小的一支。   没有坚硬的皮肤、没有尖利的牙齿和爪子,战斗力弱。   十个月才能怀一胎,一般一胎一个,幼崽要过十几年才有战斗力。   天冷会冻死,天热会中暑死,吃腐肉会腹泻发烧而死。   弱肉强食是妖灵国度的铁律,娇弱的人类,自然毫无地位。   投胎来的诸位修士表示,无法接受这个比女尊男卑还要疯狂的世界。   太荒谬了。   人怎么能和妖相提并论呢?   还是妖族里弱唧唧的一族。   无法忍受!   在了解世情的刹那,几乎所有人修都认定,假如真的存在某个隐秘的考题,那一定是让人类屹立于万物之巅,成为世界的主宰。   ——当然,妖王那边都不是这么想的。他们在了解情况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胡灵香的话:“妖族振兴的机会来了。”   她又说,我在预言中,看到了妖族的崛起,看到了妖成为主宰,看到我们代替了人类,带领这个世界走向辉煌。   殷渺渺也想到了这一点,说道:“打败了妖灵,将人独立出来,有何意义?这已经是现实里发生过的事了。”   “那你说怎么办?”破军讥嘲。   殷渺渺平静地说:“活到长大再说。”   众人修:“……”   咳,因为人族只是妖的一个部落,数目并不多,分配到的地盘也是个犄角旮旯的偏僻之地。因此,众人这次的投胎并不像上回那么分散,而是集中降生在了人族的部落里。   人类也没有进化出家庭的概念,和妖兽一样,以族群为单位生活。新生的幼崽不分父母,被丢到一起统一照顾。   今年人族的出生率比较高,一共有一百来个孩子,其中就包括人修们。他们获得了行动力后,一下子就和真婴儿区分了开来,互相对视了几眼,就是大型认亲现场。   可认了亲,又有什么用。   元婴第一高手,万水阁的军师,冲霄宗的阁揆,一样都是只能喝奶活命的小娃娃罢了。   好不容易苦挨到两岁,冬天来了,没炭,只有柴火,冷得人瑟瑟发抖。食物也缺的紧,这会儿没有农耕,主要食物就是野草、果实和肉类。   更虐的是,隔壁的邻居是鬣狗。   肉食动物,速度快、耐力强,懂得团体合作,能跟着大型动物背后捡腐肉吃,也能自己捕猎,杀手锏是掏肠子。   它们最喜欢吃人类的幼崽了!   每到食物紧缺的冬天,它们就会攻击人族的聚居地,想方设法找到幼崽,拖回老巢去啃。   所以,对于人类尤其是幼儿来说,生活的每一天,都像是《动物世界》,处处充满了危险。每一天都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活下来。   不是没有想过,利用知识和工具改善环境。但他们都小,整日被关在山洞里,接触的事物有限,想给其他成人出谋划策,更是不可能。   因为通用语不是依据人类的发声器官创造的,完全听不懂,根本没法交流。可以说,众人空有一身本事,无从下手。   只能耐着性子修炼。   动物植物能成精,自然可修炼。然不再有化为人形一说,众妖灵皆是本体。要殷渺渺说,很有些《狮子王》的既视感。   修炼亦不顺利。   大家很快发觉,这里的清浊二气并未分开,仍然是混沌的状态。灵植靠吸取日月精华修炼,妖兽吞噬的就是能量,不分清浊,均无问题。可苦了人修,不管是道修还是魔修,此时都不得不用最基础的吐纳之术,来分离想要的灵气或魔气。   唯有两人没有这么做。   一是云潋。   他说:“我无有障碍。”   《坐忘诀》的核心是“物我相忘”,即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于其而言,拘泥于形体,在意清浊气的区分,便依旧为其所束缚。相反,只要与道融通,清就是浊,浊也是清,无须分个清明。   这是出名的难修心法,众人多少都清楚,并不奇怪。   二是殷渺渺。   她就很奇怪了,是非常典型的法修,用的是纯粹无比的灵力。   殷渺渺却是自有一番道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若是这条路行不通,总得有别的法子。左右试试也不亏,又不是真的改了路子。”   劫命冷冷道:“你对自己倒有信心。”   都是小豆丁,打不了怪,做不了饭,挤挤挨挨窝在破草堆里,闲着也是闲着。   殷渺渺这回不必被封建礼教所束缚,反而心神愉悦,泰然自若地打嘴仗:“我怕什么,纵然是败了,有师哥会保护我,有师弟会养我。不知阁下能有几个托付的人?”   劫命的脸刷得黑了。   他倒是想站起来揍她一顿,可腹中饥饿,手脚无力,还是省省力气吧。   外头传来阵阵喧嚣和惨叫。   洞里有才出生的小孩,被吓得哇哇大哭,其他孩子懵懵懂懂,听见人哭便被这种气氛感染,跟着大声哭嚎起来。   破军:“闭嘴!”   哭音顿时降了一波。   两年时间,大佬们已经在人类幼崽间建立了足够大的权威。没有彻底噤声,只是因为他们听不懂“闭嘴”两个字而已。   在破军一个个恶狠狠地瞪过去后,哭闹声慢慢平复下来。   燕白羽道:“动静听起来很近了。”   “走吧。”蓝素心毫不犹豫地起身,“晚了就来不及了。”   他们各习其术,也不过是身体略强健些,能否在鬣狗的嘴下保全性命尚不好说,不要说护着那么多懵懂的娃儿了。   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放弃他们,让他们分散鬣狗的注意力,其他人各自逃命,存活的几率更大。   连殷渺渺也没有反对这个建议。   她只是在离开前,捡起了火堆里的一根木条,在洞口画了个符号。然后就随着己方大部队跑到了看到的据点之一,利用藤蔓攀爬上了树梢。   叶舟忧心道:“还是太近了,怕是会循着味道找过来。”   “咱们能做到这份上不错了,还当是呼风唤雨的修士呢。”殷渺渺说归说,也觉得有趣,“唉,虎落平阳被犬欺。”   这幻境掀人老底,逼人出糗的本事,真是一等一的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渺渺:大家都争霸,我就去种田吧。   其他人:…… 第662章   鬣狗的偷袭部队到了。   在此方世界,这群恶邻已经不仅有动物的狡猾和配合,为首的已然开启了灵智,一招声东击西,将大部分人族力量引开。自己则带领几个速度最快,最为凶狠的族人,一路嗅着味道,找到了人类藏幼崽的山洞。   在付出了两个族人的性命作为代价,跨越了陷阱后,它们终于找到了地方。   两个守卫是雌性,没有什么战斗力,很快被它们咬死。   洞穴里传来新鲜食物的香气。   领头鬣狗晃了晃脖子。   跟在后面的两个小弟猛地扑了过去。   山洞门口只堆了一些遮蔽气息的草垛,本该经不起两头成年鬣狗的一扑之力。可奇怪的是,它们撞上去的刹那,草垛好似变成了铜墙铁壁,咚一声栽了个跟头。   反弹的力道太大,两头鬣狗头晕目眩,一时竟然站不起来。   领头鬣狗生了三分怒气,自己一头扑了过去。   又是一股力道。   它被撞了回来,未落地时就调整好了姿势,倒也没受什么伤。当下叫了声,唤其他族人,一块儿往上扑去。   如此三、四回,力道就弱了些。   再两回,什么动静也消了。   洞里传来凄厉的尖叫声。   殷渺渺闭上了眼睛。哪怕是幻境,如此血腥残忍的事,也不忍多看。   不多时,鬣狗们拖着战利品走了。领头的路过一棵树,猛地顿足,嗅了嗅气味,仰起头来往上看。   上头的人冷冷瞪着它。   动物交锋,士气极重。它本能地感觉到猎物的非凡之处,兼之刚饱餐一顿,踟蹰片刻,转头走了。   过了约莫半刻钟,人族才匆匆忙忙赶来,看到眼前惨烈的场景,不由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可哭也无用,人类捕猎动物,自然也会被捕猎。   与其哭,不如打扫打扫洞穴,掩埋血迹,省得引来更凶恶的动物。这地方也不能再待,抱了侥幸逃过一劫的孩子们,重新找地方安顿。   而修士们见危机过去,各自离了藏身处,若无其事地回去。   普通的一天,过去了。   *   十五年后。   随着人修们的力量渐长,他们终于夺得了人族的控制权,陆陆续续教会了同族语言。并且选择了一适合定居的地方,建造房屋,挖掘陷阱,开辟农田,慢慢发展壮大。   期间,三个魔修陆续离开。他们对于弱者的定义,是属下,是奴隶,只能能派上用场就行,不必在意其生死。然而道修却不赞同,要教他们修炼,让他们变得更强大,同时建立秩序,各司其职。   双方的理念无法达成一致,魔修势弱,被迫远走。   幼年的扶持如昨夜幻梦,随风消逝。   大家都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毕竟魔修之人在他们看来,从来都不是同道中人,早期的合作只是因为迫不得已,不可能真正摒弃前嫌,友好合作。   唯有殷渺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惜。   叶舟已经有些懂她了,开解道:“师姐可是想着,若是这一次成了,说不定还能有下次。而这次不成,下回也难了。”   殷渺渺叹息一声,不无遗憾:“不错。”   “他们一共也就剩了五人。”叶舟微蹙眉头,“你觉得,以道修之力,竟奈何不了么?”   她道:“我是怕斩草不能除根,祸患无穷。”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在发愁也不迟。”叶舟从罐中撮了把干花干叶子,给她冲了杯热茶,“再说了,真有这样的事,也非我们一家能做的,指不定有人很乐意代为分忧。”   殷渺渺忍俊不禁,故意道:“你要时时警醒,这是幻境,并非真实。那人也是你能编排的?她可了不得,我都不敢和她作对。”   叶舟道:“那是你不肯修心法,非要研究这禁制。”   魔修走了,道修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世界混沌之气的设定摆在那里,大家修行的进度有慢有快,最快的自然是剑修,受的影响最小,是以蓝月真君、燕白羽、破军、云潋、白逸深五人的实力最强,其他人都要次一等。   尤其是殷渺渺,她不修法术,反倒要研究什么禁制,浑身上下没半点法力。叶舟和云潋都不敢放她离开视线范围,就怕遭了人毒手。   “他们要争霸天下,由他们去好了。”殷渺渺浑不在意。这种游戏模式,她早在鲭鱼幻境里体验过了。   她更在意禁制,或者说,已经不能被局限为禁制,而是更深奥玄妙的象形文。   这种文字,只要领会了天地规则,即可发挥出威力。若是能与灵力结合,更是威力倍增。在幻境里修炼《风月录》,又带不出去,但知识懂得了,就是自己的,岂不是比里头做无用功更划算些?   “反正大家都记着来历,他们不敢真的得罪我。我不必管那些闲事,做做学问,不知多少清净。”   她被排除在核心权力层外又如何?云潋和白逸深还在,燕白羽与她早已结盟,蓝素心和破军联手,也不可能把她怎么样,别说他们根本不可能友好合作。   然而,叶舟又道:“所以说,师姐其实并不认可蓝月真君的思路吧?”   殷渺渺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假如师姐认可的话,就算不喜欢蓝月真君,亦不会袖手旁观。”他说得头头是道,“不认可又不知答案在何处,方会如此随意——你就是这样的人。”   说得倒是中肯,只是最后的那句话……她微微蹙了蹙眉,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我都说了,幻境是幻境,现实是现实。我可不是妙儿。”   说到最后,稍稍加重了语气。而这并不是介意他的逾越,她并不在乎什么尊卑等级,认为低阶修士须要对高阶修士恭恭敬敬。   问题在于,她真心接纳叶舟,也不过是近段时间的事。他最后的那句话,叶绸可以和殷妙儿说,他们从少年夫妻到世外道友,确实了解彼此。   但放在叶舟和殷渺渺,就有一点超速了。   ——这大概算是幻境的后遗症,就好像老兵退役,也一时难以从战争的节奏中抽离出来。她还好,经验丰富,分得清,叶舟应该是第一次经历这么真实的幻境,多少有些痕迹残留,言谈间难免流露一二。   她玩笑道:“胆子大了,敢评判我,小心我捶你。”   然而出人预料的是,叶舟不像过去立即认错,反而问:“我说得不对吗?”不等她回答,又抿紧了嘴角,一字一顿道,“是我说错了,还是我不配说?”   殷渺渺霍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问:“你说什么?”   叶舟道:“我知道冷玉是谁——师姐没有磨镜之癖,这一点都不难猜。我也知道他不在此处,师姐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担忧。先前梅枕石外出打探消息,临行前曾特地来拜访,说师姐有事相问,我猜就是让他打探一下消息,是不是?”   殷渺渺怒极反笑:“你想说什么?”   “师姐以为我要说什么?”叶舟出人预料的冷静,口齿清晰,似乎早已将这一幕在心里预演过千万遍,“怪你为什么他配,我不配吗?这我不用问也知道,师姐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她心里一痛,倏然怔住。   叶舟闭了闭眼睛,慢慢道:“但我并不觉得委屈。我能与喜爱之人朝夕相处,师姐却……却不能得偿所愿,我心里,着实为你难过。”   殷渺渺沉默片时,淡淡道:“有什么好难过的,我早就接受现实了。”说罢,语气缓和下来,“你也不要胡说八道,怪伤心的。我只想你知道,幻境里的我,并非真正的我。”   她无法否认殷妙儿和她的关联,但二者并不可等同。   “我知晓,幻境是幻境,现实是现实,不可混为一谈。”他道,“只是我想,经过了这些,师姐多少应该更信任我一些。”   她无奈:“我哪里不信你了?”   “若信我,为什么不同我说呢。我也可以替你去找他。”他慢慢说,“也许,他也在找你。”   “你这话说得,像我师哥的话。”殷渺渺啼笑皆非,“要你去找他,我算什么人了?比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还要过分,玩弄人心了。”   叶舟却道:“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早些见到,说个清楚,不好吗?”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她反问。   “师姐何必自欺欺人?假如真的毫无情意,他不会是这样。”都道旁观者清,她不敢深想的念头,叶舟看得清清楚楚,一语道破,“你明白,只是不敢信,不肯信。”   殷渺渺被戳中心思,难以反驳。   “若是顾忌着我,大可不必。”叶舟轻声道,“勉强与我在一起,师姐不会快乐的,我并不想这样。”   他讨好她,对她好,是想她开心快乐,并不是想给她增添烦恼。若是她和他在一起高兴,他一定倾尽所能,若是不高兴,他也不会奢求朝夕相守。   殷渺渺看懂了他的未尽之言,深深叹了口气,忽而好笑:“所以,你认为,若是他情意未消,我们便可破镜重圆,再续前缘?”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殷渺渺又一声叹,幽幽道,“没有谁能够回到从前,他不是当年的他,我不是曾经的我。我的心……不一样了。”   她爱慕天光的时候,过去的已经过去,全心全意地爱他,心上不沾半点尘。但如今数百年过去,凤凰、称心,还有叶舟,都在她心里留了痕迹。   破损的镜子在天长日久中消磨,早已留下了别人的印记,不可能再合拢。也许,这就是她害怕深想的事:哪怕情意如旧,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与其悔恨当初,不如认定情消意散,各自前行。   这般,日子也好过些。   “有的时候,人们想得到的并不是真相。”殷渺渺闭了闭眼睛,半晌,道,“只是一个答案。”   叶舟霎时心酸,走过去抱住她,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才能安慰到她,唯有紧紧收拢双臂,低声道:“你别难过,我都听你的。我会忘掉幻境里的一切,我保证。”   他知道自己能做的有限,但至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他不会叫她难过,会竭尽所能,让她事事顺心如意。   殷渺渺好气又好笑:“经历过的事,怎么能说忘就忘。假装忘了,也只是掩耳盗铃。”说罢,忽而觉得讽刺,牵牵嘴角,道,“要你做神做鬼,也为难你。算了,谁叫你是我师弟呢,我总归让着你一些,说就说吧,不打你就是了。”   他的怀抱毕竟那么暖,他的心意毕竟那么真。就冲着他方才说的话,她也该对他更好些。   人当惜福,怜取眼前人。 第663章   从前,人族是一群羊,但现在,羊群里多了好几头狼。   这就不再是一群羊了。   因为新迁居的地方不远,就是秃鹫的老巢。这群飞禽十分难搞,虽然不比鬣狗成群结队骚扰,也时不时要飞下来偷走一两个小孩,防不胜防。   大佬们经过商议,决定搞死它们,逼秃鹫搬家,把自家的地盘扩充过去。   期间各种安排,自有一番章程,不必细说。殷渺渺虽不管事,却画了许多禁制符交由他们带去,可事半功倍。   但因着熬了几天夜,她又未修心法,只学了套普通的剑法,不过强身健体。可画禁制十分耗费心力,一不留神,就病倒了。   她多年来,只受伤不生病,夜里睡得迷迷糊糊,忽而觉得冷,还道是降温了。懒得睁眼睛,推推身边的人:“冷。”   不得不说,和叶舟在一起是极其省心的。有许多事,不必吩咐他具体要怎么做,冷了不必说添炭,渴了不必说倒蜜茶,热了不用说开窗透气,只消简简单单地表述自己的感受,他就会将事情办妥。   甚至有时候不必说,他会提前留心照拂。一来二去,难免惯出了脾气,这会儿没有提前加被,还有些不满。   叶舟却有些奇怪,他不觉得冷,倒是觉得热了,下意识地摸了摸她的手臂,烫得惊人,顿时什么睡意都不翼而飞。   他就着月光,试了试她的额头,握住她的手腕把脉:“师姐,你发烧了。”   “我冷。”她没听清。   叶舟立即披衣起身。   被窝里空了一半,更冷了,她皱皱眉,不满地拉住他:“你聋了啊,我冷。”   “师姐,我去煎药。”他捻了捻被角,轻声道,“早些把药吃了,明天就好了。”   她终于醒了,费力地睁开眼:“我病了?”   他道:“耗神太多,邪风入体,吃两副药就好了。”   殷渺渺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叹口气,安安静静地窝进了被窝里。   叶舟给她点了个炭盆,挪近了熏着,怕她不小心打翻烧着,又担心她时不时要水喝,故道:“师姐安心睡,我叫云前辈过来。”   云潋很快到了,握住她的手:“师妹。”   殷渺渺语气软和:“我没事,叶舟大惊小怪的。”   他笑了:“修士很少生病,不怪他紧张。”   “幻境里生病,又不是真病。”说是这么说,她现在喉咙烧灼,四肢酸软,别提多憋闷了,“怎么就这时候生出病来,真烦。”   云潋听她嗓子干哑,给她喂了一盏水,言道:“以凡人之身,窥世间之法,如何能承受?”   “可我没有时间双管齐下。”殷渺渺也很无奈。   混沌之气要分离谈何容易,必须不断地吐纳,同时运转大小周天,修炼的速度比现实慢了不知多少倍。且她的风月录讲究阴阳平衡,条件更是苛刻,把所有时间砸上去都未必管用,不如就放弃,专心研究符文。   她已经模模糊糊有些章法,只盼着能借此解析出规律,于幻境内外派上用场,哪有时间关注身体。   云潋轻轻一叹,道:“师妹,《风月录》之情劫,不止于男女私情,你用情越深,越是凶险。”   殷渺渺怔了怔,不由静默。   《风月录》不比其他心法有名,却同样极难修炼,且更具凶险——它是以人之情感为准绳,或是深情,或是伤情,或是恨情,均能引动心法。这看似容易,然而人这一生走来,情缘如尘埃加身,不可能半点不染,必是负担日渐沉重。   因此,情既能予人无边的力量,使之超越肉身的限制,度过生死的隔绝,跨跃时间的洪流,同样也会给人带去诸多苦难和痛楚。   到最后,情天孽海,人却如浮萍一片,何以保全自身?   “你我修道,并非殉道。”云潋清醒至极,“迷于道途,亦会万劫不复。”   殷渺渺懂得他的意思。   她忧虑岱域,忧虑十四洲,乃是有情于苍生,谓之至情。然则,道途凶险,稍有不慎,她便会成为殉道者,以性命换取所求之道。   这不可谓不伟大,不可谓不勇敢,但是,身死道消,前功尽弃。人成为了道的牺牲品,而不是主宰己道的人。   “师妹固然为儿女私情所伤,却不会为其所困,我从未担心。”云潋握着她滚烫的手心,字字恳切,“可芸芸众生之大情,你纵灵慧,亦陷其困境。”   殷渺渺竟然无法反驳。   回想近几十年来所做的事,说呕心沥血夸张了点,说夙夜不懈却是名副其实。尤其随着岱域动作的加快,她不自知地投入了越来越多心力。   “唉。”她叹气,“师哥说得对,再这样下去,我离圣人也不远了。”   云潋微笑。   她又好奇:“若说迷于道途,当是人人有此一劫吧。师哥也是吗?”   “自然。”   道之艰险,大同小异。   《坐忘诀》会让人忘记内在形体,无视天地的存在,与道融为一体,但若是真的身心合道,己身亦不复存在。他之所以能到今日也保持着清醒的神智,是因为有“云潋”不得不存在的理由。   这就像是纸鸢的线,只要顺着回首,便会知晓自己从何处来,不至于迷失在茫茫天际,淡忘己身,误以为自己就是路过的云,飞过的鸟,永远记得自我,保持清明。   云潋道:“师妹的道,无非是大情与小情。大情过重,为何不移小情?”   情有大小之分,却无高下之别,追根究底,乃是于一人或数人,还是于万万人的不同罢了。置身于大情中,人感其自身的渺小,易忘却自我,舍身忘己,而于小情里,则会感受到自己的独特,哪怕天底下亿万万的同类,也不会再有另一个自我。   对苍生的爱,你我他都是一样的。可男女之爱,却是非你不可。这样一来,人又会找回自我的独特价值,不至于泯然众生。   殷渺渺想通了前因后果,心里倒是认可云潋的说法,只是……她苦笑道:“这也一样烦人。”   “往后再想好了。”云潋温言道,“先把病养好。这些日子,好生歇着。”   她点了点头,阖眼睡了。   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在叫她,她累极了,睁不开眼睛。他们便给她喂了些药汁子,因不清醒,也辨不出味道,稀里糊涂就喝了。   又跌入了梦乡。   云潋试了试她颈侧的温度,微蹙眉头:“又烫了些,要紧吗?”   “无妨,是病一下子发出来了,这才看着凶险了些。”叶舟用冰帕子给她敷着额头,时不时擦擦手心手背——这是他在上个幻境里学会的照顾凡人的法子,若不然此时还真不好拿捏分寸。   他思忖道:“等喝个两日的药,就会慢慢降下来,再调理个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   云潋颔首。   叶舟犹豫片刻,道:“我听到了你和师姐说的话。”略停一停,斟酌着问,“师姐挂念他,我想着,若是能把他找来,也许……会好些。”   云潋摇摇头:“无须如此,慕天光既然来了,必然会给她一个交代。不然,他不敢来。”   “当真?”叶舟有些疑虑。他看殷渺渺的态度,好似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心照不宣,一个不问,一个不讲,各有各的答案。   “自然是真。”云潋微微一笑,见他仍然愁眉紧锁,便思索道,“你若有心,不如多加宽慰师妹些,她于你有愧。”   叶舟一怔:“为何?”   云潋想了想,道:“师妹待情以诚,投之木桃,报之琼瑶。你待她十成十,她待你却仅有五成五,故愧之。”   叶舟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世上没有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的好事,譬如修炼一道,有的人付出一分就得到三分,有的人付出三分,却只能得到半分,哪有公平可言。   倘若感情付出了就有回报,岂不是天底下最划算的买卖?   他不由为难起来,以殷渺渺的性格,就算说了自己不奢求,怕也无用。可要他对她不要这么好,也做不到:“她也太诚了些。”   “不诚,何以修风月?”云潋微微一笑。   痴男怨女,孽海情天,这是比什么都容易走火入魔的道。倘若无情也就罢了,偏偏又是有情之人,想要免去风情月债的沾染,非“诚”无以脱身。   他抚着她发烫的额头,轻轻笑了:“你不必为难。她明白的,以情换情是奢求,以诚换诚,亦可。”   *   殷渺渺安稳睡了一夜,发了些汗,一次翻身也没有,踏踏实实地睡到了天亮。   叶舟看她难得能好好休息,干脆往药里多添了些安神的草药,每天三碗灌下去,逼她睡了三天。   等到病好的那天,她从床上爬起来,觉得骨头都轻了三斤,精神前所未有的好,吃了一盅鸽子汤和两个烤兔腿,并且表示:“稻麦还有没有吗?我想吃饭,面也行。”   “只有野麦,都蒸了饼给他们带走了。”叶舟答完,又道,“假如你平时吃饭,都有这个胃口就好了。”   殷渺渺瞪他:“你越来越放肆了,敢挑我毛病。”   她原来觉得拂羽是最能唠叨的,说起伤病护理来一丝不苟,谁想叶舟比他更有管家婆的潜质,什么事都要说一说。   和他在一起,还没感受到多少柔情蜜意,老夫老妻的滋味倒是有了。   但也没什么不好的。   遥想前世,她病了,虽有最好的医生治疗,最贴心的护士照顾,来探病的人络绎不绝,却没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盼着她好起来。   等到临死前,更是只有医生等着宣布她的死亡,律师准备宣布她的遗嘱。   他们在病房外喝茶说话,唏嘘她的一生。而她躺在病床上,艰难地呼吸着每一口气,到最后实在累了,倦了,便于无边寂寥之中,走向死亡。   死到临头,连个争夺遗产的人也无,不知该说清净,还是无趣。   所以,实事求是的说,她对叶舟确实算不上情浓爱深,但并不会低估他的情意,漠视他的价值。   爱不爱,强求不来,可珍惜不珍惜,只在于愿不愿意。   她道:“你别杵着了,有什么非急在这个时候,过来陪我吃饭。”   叶舟应了声:“我把东西收拾一下。”说着捧了一堆东西出去了。片刻后回来,才拿起筷子,外头就传来焦急的声音:“二师姐,我是寒杉,你在不在?出事了。”   殷渺渺睨他眼,慢悠悠道:“看到没有,饭要及时吃,晚一步就没得吃了。”奚落了他,高声道,“进来吧,门没锁。”   寒杉急匆匆走进屋来,开门见山:“雕族那里遇到了麻烦,苍妖王出手了。”    第664章   人族崛起不假,妖族也不是吃软饭的。天生能打,后期开灵智,和人一样能思考能利用工具,有些族群还天生会团体合作。   天时地利人和,还要被人族压着打,当人族是杰克苏吗,无论到哪里都有主角光环?就算有,这个世界的主角,也该是妖族啊。   所以,金、苍、赤、虎四大妖王到了这里,并未强行智商下线,以便烘托人族的伟大,反而更高、更快、更强地崛起了!   他们很清楚,人修也来了,凭借那几个家伙的智谋,人族兴旺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何不趁他弱,要他命?   利益在前,四大妖王摒弃前嫌,暗搓搓地搞在了一起。仗着己方阵营有绝对性的实力碾压,把这次人族派出去的人搞了。   过程不多赘述,简而言之八个字:刺激、反转、精彩、激烈!   殷渺渺听寒杉转述当时的场景,时不时附和一声,手里剥着小土豆,往盐碟子里稍稍一沾,一口一个。   寒杉说着说着,觉得不对:“二师姐……不忧心吗?”   “忧什么?无非是输了,死了很多人。”殷渺渺语气平淡,“还不是现实,都是幻境,也就那几位失了颜面,被妖族嘲笑了而已。”   寒杉道:“如今大家都说不能就这么算了,要想方设法报了这埋伏之仇。”   殷渺渺“嗯”了声,问:“找我去商量对策?”   寒杉道:“白师叔觉得不妥,叫我来寻二师姐。”   “我倒是想去。”殷渺渺拍掉手上的碎屑,正色道,“可我前些日子生了场病,不能劳神,一会儿吃了药就该歇息了。”   寒杉一愣。   殷渺渺煞有其事地甩锅:“叶舟,你说是不是?”   叶舟一脸正色道:“师姐知道就好,劝了那么多次,总算听了我一回。”   寒杉欲言又止。   殷渺渺柔声道:“叫白逸深少操些心,天塌了高个顶着,叫他们折腾去。”   “这不是一家的事。”寒杉低声道,“这是我们全部人族的事。”   殷渺渺笑了,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吗?”   “不是吗?”她的师妹反问。   “区分异不异,不看种族,不看性别,不看道法。若不然,魔修为什么会走呢?”殷渺渺慢慢道,“我们经历的幻境,应该是大有深意的。不要迷信强者,你也是入塔的挑战者,要学会自己思考辨析。”   寒杉微怔。   殷渺渺摆摆手:“走吧,说我病还没好,头昏沉得很,怕是帮不到忙了。左右他们也不可能缺了我,就做不了事。”   说服不了她的寒杉只好走了。   叶舟看着擦了手起身的人,提醒道:“师姐,你自己说要歇着的。”   正走向书桌的殷渺渺:“……”啧。   叶舟趁她发火之前,迅速端起饭碗,假装饿极,专心吃饭。   殷渺渺知道他一上午滴水未进,不好妨碍他吃饭,只好在屋里转圈。然而符文草稿全被云潋收走,一片竹简都没留,她无事可干,懒洋洋地倒回床上睡觉。   叶舟怕她躺不住,三下五除二把饭吃了,将炉子上熬的药罐端下来,倒出药汁,吹凉递过去。   幻境失去了任性的资本,殷渺渺喝药极其爽快,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叶舟松了口气,绞尽脑汁找话题和她聊天:“师姐刚才的话,是对秘境有应对之策了吗?”   “没有,不过胡说罢了。”殷渺渺看来真是无聊得很了,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地说,“你觉得,我们经历的这两个秘境,有什么共同点吗?”   叶舟沉吟片刻,十分准确地形容:“逆位。”   “对。”殷渺渺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十四洲的修真界男修女修区别不大,凡间却是坚定的男尊女卑,同时,也以人为万物灵长,妖物为歪门邪道。   两个幻境,正好颠覆了传统。   她道:“蓝素心的想法,两次不相同,其实又如出一辙。”   叶舟是这么理解的:“蓝月真君想救人于水火。”   公允地说,他认为蓝月真君的能耐并不输给殷渺渺,甚至比她更得世人的认可。相比于她,他这位师姐的想法就显得有些叛经离道,不可思议。   “你错了。”殷渺渺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蓝素心生在女尊男卑的世界,不会想着提男人声张权益。她平定北国,追根究底,也只是替帝王效力。而如今,她记忆不曾消失,便依旧是十四洲的思维,要让人族兴亡,‘拨乱反正’。”   她仰起头,眯眼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悠悠道:“我是游衍,我也会喜欢她,或者说,但凡是上位者,没有不喜欢这样的人的,一把好刀啊。”   叶舟想了想,说道:“那么,假如九重塔真的要挑选什么人,蓝月真君的可能性很大了?”   殷渺渺点头:“是。”   “师姐不那么想。”他又很笃定。   她眨眨眼:“天意难测。”   叶舟没听懂,但这会儿本来就是闲聊,不是下属汇报工作,也就随意地问:“那师姐没有这么做,是不想揽差事,还是别有缘故?”   殷渺渺托着腮:“我是觉得,挑选不挑选都是猜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换做以前,她会倾向于积极表现,争取获得资格,掌握主动权,但如今慢慢想开了,凡事顺应心意最为重要,时时压抑克制,迟早生出心魔来。   ——这无疑是正确的选择,天底下谁缺了谁不行呢?她两个幻境都没做什么大事,自有蓝素心出来统领大局。   师哥说得对,于天下人而言,不是非她不可,于亲近的人来说,她才是独一无二的。这般想着,伸手摸了把叶舟的面颊,道:“倘若蓝素心真的比我合适,秘境结束后,我就将岱域的事告诉她。”   叶舟顿了下,慢慢道:“岱域的事,我到今日还一知半解。”   殷渺渺这才想起未曾仔细和他说过来龙去脉,遂笑:“不怪你,事情有些复杂,以前又要防着奸细察觉,得知的人不多,我也是陆陆续续查出来的。你既然想听,我就说给你听。”   他道:“我想听。”   她想了想,从头讲起:“几百年前,柳洲有个散修叫曲之扬,他遇到了一个怪人……”   岱域的阴谋连续了几百年,从柳洲的曲之扬,到陌洲的谢家、魏家,再到春洲柳叶城的段家,而后又是风云会、藏龙殿、鲭鱼幻境、萧丽华、秋兰真君、黄泉,牵涉之广,跨度之大,超乎想象。   叶舟已经知道了一部分内容,有些却是第一次听说,大为愕然。也许有幻境的情况在先,他推己及人,首个念头竟是:“能叫道魔妖通力合作,岱域必然面临极大的危机。”   “应与一界存亡相关。”殷渺渺提起这事,舒展的眉梢微微蹙起。   叶舟忙宽慰:“他们欲对十四洲不利,便也事关一界安危。无论万水阁还是归元门,甚至妖修魔修那边,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嗯。”殷渺渺应了声,神思显然又飞远了。   叶舟想想,替她拉起被角:“说了这么多,师姐也该倦了,睡会儿吧。”   “不了,屋里闷得慌。”她忽然有了主意,掀被下床,“我要出去走走,透透气。你是不是一会儿要去医寮?我同你一块去。”   去外面走走总比耗神好,叶舟同意了。   人族部落的医寮很小,就是几间搭出来的小木屋,挤了许多人。里头按照上个幻境里清溪观的惯例,按时通风,及时清扫,虽然挤了些,也还算干净。   殷渺渺知道凡人之身的脆弱,没有强求进病房,在外头转了圈。恰好看到一群照顾病人的妇女闲来无事,正在搓麻绳。   她走过去,她们便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胡乱叫着“大人”。   殷渺渺叫她们起来,问了问她们的日常工作。待看她们放松下来,笑着问:“今日吃了些什么?”   妇女们回答说吃了一种口感类似于土豆的果实。   殷渺渺再问她们喜欢吃什么,是烤肉还是烤鱼,抑或是野果。   妇女们都说喜欢吃肉。   其中一个机灵些,还奉承说:“若不是有大人们,我们过不上这样的好日子。”   “也是你们辛劳,才有这样的收获。”殷渺渺笑了笑,不动声色地问,“你们觉得,现在这样的是好日子,更好的日子,应该是什么样的?”   方才对答了几波,妇女们胆子大了些,实话实说:“每天都有肉吃,冬天有衣穿,崽子们不挨饿也不爱冻。”   又一个补充:“能有干净的屋子住。病了也有饭吃,不用等死。”   殷渺渺问:“你们是想过上吃饱穿暖的生活,还是想比其他妖兽更强大呢?”   “强了,才能吃饱穿暖。”机灵的那个说,“大人们要打雕族,我们一定尽力。”   “假如不用打,也一样可以,你们还想比谁都强吗?”她问。   还是那个妇女,她抬起头来,黝黑的脸上露出坚毅的神情:“只有强了,才不会被人抢走东西。”   殷渺渺点了点头。   这里的人族是非常朴素的弱肉强食观念,与兽类无异,不讲什么礼仪道德,谁强就跟着谁混,惹不起就躲开。   她回屋,思考半天,穿了件厚衣去议事堂。   不出所料,半天过去了,关于打不打雕族的会议还在开,并且僵持不下。殷渺渺的到来,正好让大家都有了喘息之机。   燕白羽把事情讲给她听,问她:“你怎么想?”   殷渺渺道:“打不打,都行。只是赢了又怎么样,没了雕族,还有鹰族、燕族,光是鸟族就打不完了。”   破军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去一趟灵国。”她道明来意,“也许能有什么转机。”   灵国?众人面面相觑,倒未曾反驳。这也是很奇怪的,在本地的妖族看来,人族再能搞事,也是妖的一族,打别人家算是内乱,但和灵国来往就不一样了,那是叛族,是通敌!   可十四洲的人心里又不是这么想的,他们内心对灵族比对妖族更亲近些。   蓝素心道:“世事不同,你去灵国怕是举步维艰。”   “去看看才知道。”殷渺渺自有打算,“我师哥和叶舟会跟我去,时局紧张,我会尽快动身。”   破军嘲道:“你就是来通知我们一声。”   “怎么,难道我这么大个人了,还要经过你同意才能走?”殷渺渺失笑,“我若是你,才懒得管别人的闲事,就算是下棋,一输再输照样丢脸。”   破军霎时黑了脸。   第665章   殷渺渺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礼节性地通知了一下队友,第三天就收拾东西离开了。   一路行来,十分凶险。   人类在这个世界实在太弱鸡了,遇上有修为的猛兽,基本只有跪的份。云潋因修行《坐忘诀》,倒是好些,可统共不过十余年修为,就是个普通的炼气修士,无法与天生强悍的妖修硬刚。   但也有少数见了人修就跑的妖兽,比如兔子、松鼠一类的食草动物。于它们而言,人类是捕猎自己的天敌,不是友好的邻居。   森林茂密,荆棘遍地。   殷渺渺停下来:“这样不行。”   云潋&叶舟:“??”   “我今晚要睡兔子洞。”她说,“让它们请我们回家做客,我想晚上抱着小兔子睡觉。”   叶舟被她天马行空的念头镇住,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露宿野外不容易,想找个舒适的地方过夜很正常,可是专门说要抱着小兔子睡觉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   他默默看着她,发现她并不是故意为难人,而是少女似的突发奇想,想要了,就提了。其实拒绝的话也没有关系,她不是不讲理的人,但正因如此,他反而特别想要满足她的愿望。   “好吧。”他思考了下,“我一个时辰后回来。”   “小心些。”殷渺渺累极,就地坐下。从口袋里掏出颗紫红色的野果,一口啃下去,又脆又甜。   叶舟往丛林深处走去,一会儿便没了踪迹。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云潋轻轻笑了。   “师哥笑什么?”她问。   他道:“没什么。”   她瞪他:“我分明听见了,少赖账。”   “那师妹又叹什么?”他笑问。   “我叹了吗?你听错了。”她斩钉截铁。   “赖皮。”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是觉得可惜。”   她没有作声。   必须承认,叶舟始终如一的体贴,不离不弃的陪伴,和偶然为之的恼人,已经开始令她感到愉快。   这就好像夏日浇在冰山上的酥酪,冬日的锅里熬着鸡汤,春天花开了,花瓶里便插着芳香四溢的花枝,等到了秋季,又是果盘里堆着的苹果橘子。   一年又一年,四季轮替,物质丰足。   这是一种很舒服、很轻松、很安心的状态。   她渐渐习惯了他在身边,习惯了有事要他去做,身体熟悉了他的气味,熟悉了他的温度,熟悉了他在枕畔的日日夜夜。   难能可贵的是,他同时还在成长,在改变。假如她只是站在阁揆的立场,定然会大加褒奖他的进步。而如今即便是作为伴侣,亦很难再挑剔什么。   犹如一盅梨汤,温火慢炖,炖出了甜味。   但她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也就意味着尝过最甜的糖,甜到三百年后的今天想起来,舌尖依旧弥漫着那股沁人的甜蜜。   若是相比,太不公平。   毕竟不是他不好,只是味蕾的阈值被提高了,才尝不出梨汤的清甜。   她确实可惜。然而,并非可惜他不好,而是可惜自己体会不到。   云潋又道:“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知道。”殷渺渺笑了,“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差了一点,我反而能从容些,享受些。他是很好的。”   她已经接受了现实,那就是不可能如爱慕天光一般,去爱叶舟。那样的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诞生在意料之外,消弭在遗憾之中。   既不是人人都有的,她想再来一次,未免太贪心。   ——也未必还有同样的勇气。   弄清楚了这一点,反而坦然起来。   她对他不能付出同等的爱意,却可在其他地方弥补。纵不能等价而估,也算是她的诚意。   以情换情,可遇而不可求;以诚换诚,亦算不负初心。   “师妹明白,我就放心了。”云潋微笑道。   殷渺渺双手托着腮,苦笑说:“叶舟简单,别人未必。怪不得有人说风月债难偿,越好看的男人,要起债来越厉害。”   云潋:“……谁说过这句话?”   “我。”   他又笑了。   一个时辰后,叶舟回来,办妥了她交代的事。   方法说来也简单,兔子是食草动物,甚是喜爱草料。他调配的药丸是初级版本的丹药,比直接吃草更有价值,于是乎骗了几只兔子,又帮一只被咬伤的兔子清理了伤口,顺利得到了它们的友谊。   在再三表明他们不吃兔肉后,兔族小心翼翼地迎接了这几位客人。   兔子洞有大有小,小的就是寻常的洞穴,大的却能住进一头老虎,是有了修为的兔妖所住。   它们的族长是只胖胖的灰兔,趴着就有半人高,细声细气地询问着叶舟如何调配止血降热的草药,还请他们吃萝卜。   殷渺渺很满意兔子洞的环境,清理得很干净,铺着草料,比外面安静又暖和,很适合过夜。   她就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灰兔的后宫团们聊天,问它们喜欢吃什么,最讨厌的妖兽又是哪一族,等等。   兔子们防备他们搞偷袭,却不会警惕这些无意义的问题,七嘴八舌地答了。   大致总结一下,即是:兔子们理论上爱吃草和水果,但其实每只兔的口味都不一样,有特别坏的兔子喜欢吃幼崽。大家最希望的事是没有冬天,可以天天吃到好吃的东西,以及,喜欢吃兔子的兽类通通死光光。   殷渺渺问它们,既然兔子总是受欺负,假如有机会变强,它们会不会试试?   兔子们表示,变强?为什么要变强?这是什么思路?跑不就好了吗?不然多挖几个洞不要被抓到。   只有个别兔子希望能跑得快一点,最好别人都抓不住就好了。   殷渺渺笑了。   兔子和人类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理念,人族希望变强,爬到食物链的顶端,兔子却安于现状,顺从自己已有的位置。   翌日,睡了一个好觉的殷渺渺恢复了精神,准备去稍微危险一丢丢的地方——水牛一族的聚居地。   牛嘛,说危险确实危险,但它们是食草动物,比虎狼蛇要友好多了。   在评价过陌生人的武力值后,水牛们心很大地无视了他们三人。任由他们在附近歇了一晚,但拒绝与其交流,并且声称——“人类狡猾,不要和他们说话。”   殷渺渺觉得挺稀奇,笑道:“在这里,大家看到的好像都不是个体,而是族群。”   叶舟道:“大概是因为同一种族的妖兽,习性都差不多?”   她点了点头。   人类看狼,只会记得狼族爱成群结队活动,以及特别记仇,不会单独说这一头狼如何如何,那一头狼又如何如何。   在以种族为单位,基本按照种族习性生活的世界,个体代表了族群,同时也被族群所代表。   走过水牛栖息的草地,殷渺渺在去拜访鹿族的半途,遇到了金妖王。   “你终于来了。”金妖王在这个世界,入乡随俗,出了面容不变,身体则以原型示人,乃是一只黄金蝴蝶。翅膀在阳光下璀璨夺目,再不解风情的人,也会情不自禁地将视线投注在她身上,为她的美丽而倾倒。   殷渺渺慨然道:“看来你等我很久了。”   “我想和你谈一谈。”金妖王出人预料地坦诚,“不知道方不方便。”   “方便。”殷渺渺指着远方开阔的山岗,道,“去那里吧,风景好。”   金妖王欣然应允,化出半身人形,对她伸出手:“来,我带你飞上去。”   殷渺渺竟不犹豫,立即将手放在她手心里。   金妖王的手细细小小,犹如幼童,但力气极大,振翅一飞,轻轻松松地将她拉了起来,几次起落后,迤然落在了山巅,翩然优美。   地势不高,殷渺渺喘了两声,很快从气流的冲击中恢复了过来。   金妖王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没有修炼。”   “是。”   “为什么?”   “有什么用,修炼了也带不出去。”殷渺渺笑笑,云清风淡,“偷个懒而已。”   金妖王没说信还是不信,只是道:“我就知道,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所以我来找你。”   殷渺渺道:“我与他们都是人,并无不同。”   “一样的外表,不意味着一样的心。”金妖王幻化出萝莉的外表,标标致致的美人胚子。她在阳光下端详着自己的手,问道:“我现在变成了人的样子,人会承认我是人吗?永远不会。你们人族喜欢讲根脚。”   “只要出生的时候不是人,就算以后有了人的外表,学了人的生活方式,甚至懂得你们的思考过程,也永远不会被承认是同类。反之,若出生的时候是人,那么就算他表现得再邪恶,被妖杀了,也是妖杀‘人’。   “而特别特别坏的人,被叫做‘畜生’。”   金妖王说:“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   殷渺渺静静听着。   “从小,我就不服气。”她话锋一转,说起别的事来,“我想修炼,和所有妖都嘲笑我说,蝴蝶也想得道,痴心妄想。但我就是不服,世间万物皆可成仙得道,为什么蝴蝶不可以?我偏要试试。”   殷渺渺能够想象她遇到的困难和挫折。   妖修里能到元婴的,多是虎豹豺狼、牛蛇鹰雕一类,先天就在力量、习性上占了便宜的种族。而像是兔、鼠、狗、莺之类的小动物,多是以附庸的形式存在,很少修到金丹。   更不必说蝴蝶。   风急了就会吹断翅膀的小小蝴蝶。   “现在,我成功了,证明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金妖王跃身而起,在空中旋身飞舞,翅膀晕出朵朵金芒,划出一圈一圈灿烂的光波。   她道:“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你们人类主宰,才会变好。我们妖族,一样可以做到。”   殷渺渺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难道我们妖族不擅长建立自己的家园吗?你大概没见过蚁穴和蜂巢,其构造绝不比你们人类的屋舍差,我们也会团体合作、各司其职,和你们人类没有区别。”   金妖王仰起头,细细的脖颈像是天鹅的颈:“我知道你们人族最近的动作,是想找回现实世界的地位。但你们注定失败!”   殷渺渺问:“为什么呢?”   “你我竞走,人类固然跑了起来。”她咯咯一笑,在空中舞蹈,“可我在飞啊,你们追不上的。”   殷渺渺不置可否,只是问:“你和我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人类傲慢自大,但总有几个人不一样。”金妖王与她四目相对,“你看我的眼神和其他人不一样,你看的是心,不是外表。”   殷渺渺倒是没有发现这一点。她看金妖王一样是妖,并没有将她认为是同类。故而不能理解这份另眼相待。   金妖王道:“和你们人类不一样,我不介意什么根脚。我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做这件事。”   这大大出乎了殷渺渺的预料。    第666章   “我讨厌人类的傲慢,但不可否认,人很聪明,比很多妖族都要聪明。我要是因为这个,就把人类排除在外,我不是傻了吗?”金妖王侃侃而谈,萝莉身,女王心,“不管是什么种族,只要和我目标一致,或者愿意相信我,就是我的同伴,我都会接纳他们。”   殷渺渺长久无言。   很难想象,这番话是从一个妖族,甚至是一只蝴蝶口中说出来的。与其相比,人类就显得有些排外了。   金妖王似乎看出了她的震惊,笑盈盈地补了一刀:“有我这等想法的,不止一个,你没有去过妖国的都城吧?妖皇手下有十大将,十大相,都是不同种族的。在这方面,我们妖族是不是比你们人类更懂什么叫知‘人’善任?”   殷渺渺沉住气,笑道:“光做到知人善任,可还不够。”   “我自知晓。老鹰吃兔,兔子吃草,兽类天性在此。”金妖王道,“我不远千里而来,也是想向你请教这个问题。”   殷渺渺摇了摇头:“这是现阶段无法解决的,总不能都餐风饮露。”   金妖王又一次对她伸出手:“那你愿意和我一起想吗?”   殷渺渺笑了:“我离开了人族的地方,到处行走,你就该明白,这不是我的目的。你们做你们的,我要做我的。”   “哦?我还以为你是忍受不了蓝素心才走的,毕竟一山不容二虎嘛。”金妖王神色自若地收回了手,唇角的弧度一分未变,似乎全无恼恨。   “我想到处走走,多看看,多听听。”她道。   金妖王眼珠一转:“这是什么破解秘境的思路吗?”   殷渺渺平静地说:“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很有趣,想多看一看而已。”   金妖王也就没再问下去:“你真的不肯和我走吗?”   “多谢妖王好意。”她自然还是回绝。   “好吧,那我走了。”金妖王叹口气,挥挥手,展翅高飞,空中飘下她清脆的声音,“对了,我叫金小蝶。妖王有很多,金小蝶只有我。”   殷渺渺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微微笑了起来。   *   妖、灵二国常年对立,边界自然戒严。想要比较安全地去往灵国,只能绕远路,从冰霜覆盖的森林传过去。   期间经历过数次险境,最凶险的一次,殷渺渺直接被一头麋鹿顶下了山坡,摔断了腿。   她瘸了。   “生老病死,我现在就差怀孕分娩没经历过了。”她调侃。   叶舟都不知道她怎么还笑得出来,强调说:“骨头断了,兴许以后都不能好了。”   “也就疼个十年八年的。”殷渺渺摸着伤腿,心情很好,“痛成这样,我对这个世界越来越有真实感了。”   叶舟要说的话吞了回去,拧眉道:“真实感?”   她道:“比起上一回,这次我们所有人都把这当做了一个幻境,一局棋。小心翼翼,是为了更好地落子,不代表当了真。”   这里的人没有玩过网游,却和后世的游戏玩家是一样的心态。给己方阵营的NPC加血建堡垒,不是觉得他们的命重要,而是想赢。   叶舟无法否认这一点。   他并不漠视生命,小觑敌人,但内心深处,把他们当作真实吗?心生了怀疑,难免出现疑问:“这里是真的,还是假的?”   殷渺渺想了想,耸耸肩:“存在是否真实,是个哲学命题。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感受。”说着,摸了摸自己的伤腿,“这就是我的感受。”   饥饿、寒冷、疼痛、困倦,她用身体去体会这个世界的真实,感受世界的角角落落。   这是个笨办法,但非常有用。   ……就是过分有用了一点。   随着前行的深入,气温越来越低,她的伤腿疼得也就越厉害,最后不得不服用镇痛类的草药才勉强遏制住。   好在天公待她不坏,艰辛地走了半个多月,终于穿过了边境线,到达了灵国。   这是雪松的国度。   和妖国一样,虽然二地对峙,但植物和动物本来就是共存的,在雪松林里,一样可以看到长着白毛的大尾巴松鼠。因为很少见人,也不怎么惧怕他们,殷渺渺还趁机摸了一把,手感极好。   雪松们都是原型,也就是说,分不出有修为还是没有修为。殷渺渺找了一棵最为粗壮、年头最久的古树,试着和它交流:“你好。”   没有理她。   殷渺渺叹气,给叶舟使了个眼色,自己远远退开了。   叶舟犹豫了下,开场白照搬:“你好。”   “你是什么东西?”雪松的语气非常冷淡,一如其名。   叶舟道:“旅行者。”   他已经意识到这个世界里习惯以种族代表个人,故而没有说自己是人类,而是以另一种身份定义自我。   果然,雪松没有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依旧冷漠地问:“说出你的来意。”   “我们行走四方,感受四时变化,观察风土人情,无有恶意。”叶舟放平气息,尽量以友好的态度说明,“今日路过此地,打搅了贵地的安宁,期盼得到谅解,并允许我们通过。”   雪松从这番话里提炼出关键信息:没事,路过。   所以它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就结束了谈话。   之后叶舟无论怎么说话,对方都不再给予回应。他自觉办事不利,十分愧疚。殷渺渺却觉得已经很不错了——“它至少理你了。”   都不理她!唉,一直以来,她都只配享受这种非主角待遇,已经习惯了。   得到了雪松的认可后,横穿森林的麻烦就小了很多,除了常规的野外危险外,并没有什么威胁存在,太太平平地离开。   下一个进入的是栗子树林。   殷渺渺第一眼就瞄到了毛茸茸的栗子,目光久久不能离开。   一个时辰后,空气里飘散着浓郁的烤栗子的香气。许多闻到香味的小动物窸窸窣窣地跑过来,胆小的偷起栗子就跑,胆大的干脆就窝在一旁,抱着啃了起来。   叶舟最初担心会惹怒树灵,然而,兴许他们都是捡的掉落的栗子,而非直接摘取树上的果实,并没有出现异常。   又是平静的几日。   临走前,殷渺渺摘了一大片树叶,包一大包栗子,满载而走,还不忘挥挥手:“多谢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话音落下,树林里就起了一阵无名清风,徐徐吹拂树梢,像极了挥别。   叶舟忍不住想,灵国确实比妖国和平友好很多,更适合人类居住。但他也清楚,人类的繁衍发展是需要从别处掠夺资源的。   要住,就得砍树造屋,要吃,就得采摘果实,要行,船和马车都需要木材……长此以往,不爆发矛盾才怪呢。   而且,也不是没有具有攻击性的植物。   食人花就是其中的一种。   这一回,他们终于遇到了不佛系的植物,一上来就吞人的那种。远观是一片烂漫的野花群,人畜无害,被吸引过去才会发现,哪里是一片,分明只是一朵。那些五彩缤纷的小花瓣都是大花瓣上的斑点,整朵花绽开有浴桶大小,吞个人都不成问题。   它还会散发出勾人心魄的迷香,喷溅出极具粘性的汁液,能把猎物牢牢困在自己的地盘,然后一点点腐化,吞噬个干净。   敌人十分难缠,殷渺渺原以为有一场恶战,谁想否极泰来,路遇贵人。   松之秋意外出现,救下了他们。   “我就在想,松庄主没和我们投胎到妖国,多半是去了灵国。”殷渺渺擦掉溅在身上的黏腻汁液,神色泰然,视狼狈于无物,“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松之秋穿着粗麻衣衫,仿若苦修士,闻言道:“尚可,你们都在妖国?”   殷渺渺道:“大部分是。”   松之秋点点头,转身引路:“跟我来,你们身上的东西要尽快清洗。”   有了知根知底的熟人指路,路途更为顺利。殷渺渺等人在附近的一处温泉洗净粘液尘土,泡去了疲惫,这才伴随着浓浓的硫磺味,一边吃水煮鸟蛋,一边叙旧。   松之秋先说。   他投胎到了灵国,成了一个植物与人的混血儿。这种情况是十分罕见的,兽和兽能够杂交,植物和植物也可以杂交,但植物和人跨种族了,能生下混血的情况非常非常少见。   殷渺渺一开始以为是聊斋的画风,随意问:“是灵修化成了人形?”   谁知松之秋摇了摇头,缓缓道:“这具身体的‘母亲’,在树下睡了一觉,因而受孕。”   殷渺渺愕然:这也行?   更离奇地还在后面。   人类在灵国很稀有,至少比兔子松鼠老鼠要少,也十分愚昧。那个母亲怀孕后害怕,偷偷生下了孩子后,把他扔在了树林里。   松之秋是被他的父亲及族人,也就是一片树林养大的。   他的身体也和普通的人不同,既有人的器官,也可以和植物一样,依靠吸食日月精华修炼。   殷渺渺忍不住腹诽,假如这不是幻境,是真实,那么松之秋的这个身世和能力,怎么看都是主角配置。   但话说回来,松之秋是学神级别的人物,和她这样的后天勤奋党不同,故而毫不犹豫地做了伸手党,问道:“庄主怎么看?”   松之秋说:“在十四洲,也并非没有过类似的情况,但都是人形才能成功。”   人和原型状态下的兽类,是没可能结出爱情的果实的,不然世界早就乱套了。只有当妖修或者是灵修化作了人形,拥有了和人一样的身体,才能够跨物种结合,诞下子嗣。   “也许,关键在于混沌之气。”他作出猜想。   殷渺渺沉思不语。   玄幻的世界,抛弃科学的理论基础会更容易理解其中的逻辑。人之所以诞生,是因为阴阳交合,所以,人本身也可以视作阴阳的产物。通常来说,肉身为阳,魂魄为阴,男为阳,女为阴……诸如此类的说法有很多,不多细表。   但在这个世界上,混沌气不分,人、妖、灵之间的区别,也许被缩小了。因此导致彼此能够融合,也不是说不通。   这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   殷渺渺问:“庄主有没有觉得,这个世界过分逼真了?”   第667章   殷渺渺和松之秋相识多年,但两人始终算不上真正的朋友。彼此除了必要的寒暄,鲜少谈及私事,性情爱好亦不合拍,始终保持着距离感。   然而,他们在探索世界,思考世界的过程中,脚步却惊人得一致。可以说,他们不是朋友,却是十分可靠的同伴。   此时此刻,殷渺渺跳跃式的问题,没有把松之秋问蒙。相反,他几乎瞬间连上了她的思绪,肯定道:“是。”   “你有什么猜想?”   松之秋沉吟道:“这是一个虚假的真实世界。”   殷渺渺因为泡温泉而懈怠下来的思绪活跃起来:“此话何解?”   松之秋说出了他的观察和看法。他认为,这个世界是十四洲现实世界的另一种演绎,以及,上一个幻境也是如此。   之所以会有这种猜想,是因为物种极其相似。十四洲有的植物,这里也有,其中有些是特殊物种,类似于岱域的迷心花,具有独一无二性,和常见的榕树桃树有明显区别。   也就是说,这里就是十四洲,不是其他世界。考虑到他们进入九重塔的经历,可以断定,这不是真实存在的世界。   但是,同样不能认为是幻境那么简单。   “‘现在’的出现,是一种偶然。”松之秋简单概述自己的想法,“任何一种变化,都有可能造成不同的结果。”   殷渺渺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世界的发展有其必然性,也有其偶然性,蝴蝶效应会改变一些事,也有无法改变的历史进程。   “你的意思是,这是十四洲发展的另一个可能。”她问,“一个假设,对吗?”   他点头。   她谨慎地问:“既然这么逼真,是否该考虑平行空间呢?”   平行空间这个词汇,于修士而言较为陌生,但词意明确,并不难理解。松之秋思考了下,提供了一个新的概念:“应该不是,世界具有唯一性。”   殷渺渺怔了怔:“什么意思?”   松之秋道:“世界的诞生,来源于混沌的力量。在我们的世界,混沌之气分开,故有天地,在这个世界,创世的传说则是混沌为卵,外壳二分,上为天下为地,天有阴阳,故分日夜,地有阴阳,则有水火。但无论哪一种,开启世界的,都是某种强大的力量。”   殷渺渺点头,表示理解并认可他的说法。   “世界的衍化,同样需要力量来维持,好比一棵树木的成长必须汲取养分。”松之秋形象地给出例子,“假如存在多个平行世界,那就意味着每一个选择都会产生一道分叉,力量会被分散,最终无法支撑世界的存在。”   这个理论合情合理。   平行世界的关键点在于分叉,那么,由谁来判断这个选择是否是分叉点呢?天意吗?可这个世界与十四洲的世界,在天地开辟的刹那,就已经出现了不同,那个时候,天在哪里?   说不通。所以,世界的发展具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但不管是偶然还是必然,形成的结果是唯一的。   殷渺渺最终同意了他的判断:“只是假设。”   新的问题又来了。   ——“这个假设,有什么意义?”   松之秋无法回答。   静谧中,叶舟有些理解之前殷渺渺的说法了。倘若九重塔的目的是挑选,为什么要用这样偏差那么大的幻境设定呢?在原有的世界基础上,不是更能测试出个人的能耐吗?   像他们丹鼎阁的考试,要挑选擅长辨识药材的弟子,就不会要他们去炼丹,术业有专攻啊。   金妖王等人在这里成功,不等于能在十四洲成功。   没来由的,他内心笃定起来:蓝月真君他们想错了,师姐的感觉才是对的。   *   殷渺渺和松之秋交换了很多妖国和灵国的情报,但始终无法得到更多的启示。   “我希望能够拜访一些愿意和人类交流的种族。”殷渺渺道出原本的计划,“这里的灵和妖已经诞生了自己的文明,也许能从中找到答案。”   松之秋告诉她,灵国有一棵活了近八千年的银杏树,是目前已知的寿元最漫长的生命。他曾经去拜访过它,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其他树木都说,银杏树的树身看起来还在这里,实际上它已经不存在于此。   “有趣的说法。”殷渺渺若有所思,“看起来像防止我们作弊。”   “也许是智慧不容易假设。”松之秋提出了另一个可能。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这条路行不通,他们必须自己寻找答案。   于是,短暂的相聚后,又迎来离别。   松之秋要去妖国的都城,他想看看金妖王口中,妖国统治下的国度会是个什么模样。而殷渺渺则继续原来的路线,在灵国走一圈,再到边境去看看交锋的战场。   二人各有各的研究课题,故不同行。   分别前,殷渺渺再三犹豫,还是开了口问:“你有听说过冷玉的消息吗?”   “归元门的那个女修吗?”松之秋摇头,“灵国的人类不多,我拜访过其中几处,并未发现异常。”   殷渺渺叹息一声,不问了。   松之秋一如既往的有分寸,并未多问她为何寻找冷玉,只做不知此事。   而后,两人作别。   *   十年后,殷渺渺带着一身的伤病,自灵国返回妖国。   此时,人族已然一跃成为妖国中冉冉升起的新星,是与鹰、狼、蛇、狐等著名妖族齐名的种族。   “我真好奇他们现在是什么心情。”妖国的都城中,殷渺渺坐在茶铺里,饶有兴趣地围观着满街乱走的妖兽们。它们维持着兽形,但穿着衣服,开着铺子,不同种族间用通用的语言交流,极有奇幻感。   她慢悠悠地喝着茶,猜测同伴的近况:“想来大家是不屑与其相提并论的,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要是现在敢叛乱,估计妖皇伸伸手就能灭了。啧,还是要忍,可听妖族号令……得把他们难受死吧。”   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来幻境不过三十年的时间,改变不了三百年的人生经验,三千年的观念规则。   人修们不可能看到妖国的繁华,就认可妖族的能力,只会认为若是由人类来统治会更好。   可惜啊,以她这些年来的经历所见,并非如此。   人性和兽性能够区分开来,并非因为人类天生高人一等。而是人类获得了成为一方霸主的机会,慢慢衍生出了有别于兽的文化。   如今这个机会均等得分给了妖和灵,于是,有修为的妖灵也萌生了“人性”,懂得了善和恶。   善是照拂弱等种族,制定规则,禁止随意捕杀其他妖族。恶是内斗是猜忌,是争夺至高无上的妖帝宝座,以及发动战争,和灵国抢夺土地。   它们不是人类,却和人类一模一样。   但她同样相信,这并非意味着人和兽的机会是均等的。人类超越动物,成为万物之灵长,有其必然性——至少在原来的地球如此。   而在这里,修炼拉平了差距。   假设人的起始值是0.7,普通兽类的起始值就只是0.3,聪明一些的能达到0.5,相较而言,自然是人类更有优势,更接近最高的1。   但修炼是一种进化,能提升数值。   在可成长的情况下,不管初始点数是多少,无论是人还是妖、灵,都有希望靠近仙的9。   所以,人和兽确实存在差距,人修和妖修,却未必如此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殷渺渺既维持住了作为人族的骄傲,又能够较为理性客观地看待妖族统治的世界,接受度良好,还有心情嘲笑一下别人。   “师姐也看够了。”叶舟强行夺下她手里的茶杯,“茶都冷了,走吧。”   “干什么呀,这么扫兴。”她一介凡人,又多年来餐风饮露,病痛缠身,外表已然露了老态,看起来像是他们的长辈。只是,鸡皮鹤发的老太婆都做过了,哪里还会在意长几条皱纹。   她神色自若:“吹个冷风,喝个冷茶,也就少活三天,但我多高兴三年呢。”   叶舟:信你有鬼。   他拗不过,退而求其次:“你不是想去万兽神殿吗?我们这就去吧。”   “好吧,听你的。”她慢吞吞站起来,腿脚有些不灵便,“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看多少,听说里头的藏书浩如烟海。”   万兽神殿听着像是妖皇住的宫殿,然而不是,这是妖国的国家图书馆。各个种族的资料和文字,乃至稀奇古怪的神话传说,都能在那里找到相关记载。   灵国的树木能无休止的生长,因而它们习惯向年老的智者学习。妖国的兽类却有寿命,龟类长寿,蜉蝣朝生暮死,长短不一,故而已然出现了文字记载。   地方很好找,都城里比妖宫还大的白色建筑就是了。   从外表看,有些像蜂巢,是近圆形的多面体。走进去一看更是确信多半由蜂族建造,所有的房间都是六边形,一格格隔开,彼此相邻,宛若迷宫。   图书管理员是一只慢腾腾的乌龟,收了钱后,给了他们一块牌子:“可阅,不可借,不可损毁。”   殷渺渺道了谢,第一个挑的就是龟类的文献。   是的,万兽神殿的书籍不是按内容划分,而是按照种族来分。因为妖国并没有统一的文字,想要学习知识,就必须学习其他种族的文字——呃,有些种族没有文字,只有图案,基本看不懂。   反倒是龟类的文字,经过时间的衍变,已经有了语言的雏形,学起来方便,能够获得的信息也多,乃是首选。   在这里,纸张和书简都没有被发明出来。书籍的载体是各种兽皮、骨头、甲壳和石板,味道非常的微妙,有种挥之不去的腐臭。   殷渺渺忍了会儿,等适应了气味,便原地坐下,随手拿出一块龟壳开始。   叶舟把兽皮毯子铺到她腿上:“时候不早,我得走了。”   “路上小心。”殷渺渺调侃道,“别半路给人掳走了。”   三十多年的时间,在十四洲都来不及筑基,何况这里?大家都未能辟谷,必须进食,也就是需要捕猎或者赚钱。   云潋采集捕猎可以,赚钱……呵呵。   养家糊口的重任就落到了叶舟身上。   有一门手艺,什么时候都能吃饭。在森林里,能够辨识药草,与其他妖兽交换资源,到了城市,亦能给人看病抓药。   但殷渺渺吃软饭吃得毫无负担,上次幻境她养全家,这回轮到别人养她,公平得很!    第668章   万兽神殿的书籍记载,并没有经过挑选,而是粗暴得被塞在了一起。传闻当年的妖皇是用了暴力手段,强行把各族的记载“代为保管”,而不是经过筛选后保留有价值的内容。   因此,时常会出现这么一种情况:人们好不容易看懂了一段极其复杂的文字,发现它讲的是……“我今天吃了一个蛋,明天吃了一条鱼,哎呀,昨晚娘我看的那个大妹子长得真靓”。   完美体会考古学家的心情。   云潋问:“师妹要找什么?”   “和我们那里很像的事。”殷渺渺沉吟道,“我想对比一下,看两个世界有什么共通之处。”   人很难跳出时代的局限性,她只是经历过进程更快的世界,多看了一步,但这不代表她拥有了超前的眼光。如今能够以两个世界作为学习对象,怎么能够错过呢?   云潋点头道好。   但就算多了一个人分担,也依旧是杯水车薪。   殷渺渺连着翻了几天,都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而叶舟的工作也遇到了一些麻烦,她干脆就把云潋赶去帮忙,自己随缘,翻到什么算什么。   今天,她翻到的是一篇苦恋日记。因为写作者是龟族长老的孙子,偶尔会提到一些比较有价值的内容,她就忍着狗血看了下去。   “小美不理我,为什么?是我的龟壳不够绿吗?”   “给小美捡了个海螺,小美还是不理我。”   “我问爷爷怎么样才能追到小美,爷爷说让我多读点书,这样就有雌性喜欢我了。”   “我决定发奋读书。”   “读书好难。”   看到最后几个字,殷渺渺瞬间想起了小凤凰,差点没笑翻。天下间的学霸有很多种,但学渣总是惊人得相似。   学渣龟家学渊源,留了很多内心的嘀咕,什么“爷爷说,我们龟族是介最早的种族”“如果我们都是神的化身,为什么要打来打去”等等。   它还别出心裁地把传说给画了下来,虽然抽象得难以辨认,但殷渺渺连蒙带猜,竟然能还原个七七八八。   故事是这样的:很久很久以前,不分天也不分地,混沌就是个蛋,里面孕育着一个神。它到了破壳的年纪,就从蛋里出来了,蛋壳的上半部分变成天,下半部分变成地,而它是世界上唯一的生命。   它很无聊。   于是拔下自己的羽毛,变成羽虫(长羽毛的),拔下毛发,变成毛虫(长皮毛的)、拔下了壳,变成甲虫(长甲壳的),拔下鳞片,变成鳞虫(长鳞片的),最后撕下一片皮肤,变成倮虫(光皮肤啥也不长的)。   这里的虫不是昆虫的意思,而是动物的统称。   至此,天地间就有了五虫。   还是有点无聊。   于是,它从出生时肚脐眼里长出来的千瓣花上,拔了五片花瓣下来。每一片花瓣就变成了一种植物,分别是草、树、木、果、花,合称为五灵。   世界终于热闹了。   然而,这里有个问题,天地间十是最大的数字,十全十美就是极致了。它创造出了十种生物,加上它自己,已经变成了十一,这是不被规则所容许的。   五虫和五灵开始衰亡。   它们不想死,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把神给杀了。   神死了,每一根毛发都变成了一种兽,每一片鳞都变成了一种鱼或蛇,每一根羽毛都变成了一种禽鸟,每一块壳都变了一种甲壳类动物,每一片皮肤都变成了没毛的一种动物。同时,肚脐眼上的千瓣花散开,变成了不同的植物。   万兽万灵的时代到来。   Over。   殷渺渺把龟壳排成一排,手指逐一划过,心道:世界的衍变可能不同,但都遵循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规律。也就是说,物种的数目由少变多,力量总和不变,但却在不断分散。   这种趋势,意味着什么呢?   松之秋说,平行世界会分散世界本源力量,导致不可预知的后果,故而世界有唯一性。那么,不分散,力量就不会削弱吗?   万物的出生寂灭,轰轰烈烈的时代开幕谢幕,难道不需要消耗力量?   肯定需要。   隐隐约约间,殷渺渺似乎明白了什么。   倘若本源的力量是供养世界树的养分,那么,等到力量耗尽的那一天,或许就意味着末世的来临。   她的天文知识不多,但也知道,恒星也好,行星也罢,都有死去的那天。   但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人类还未必登场。岱域若是走到了这等油尽灯枯的地步,怎么看文明水平也不该是表现出来的样子。   其中定然有她还不知道的缘故。   她支颐垂头,陷入思索。   外面传来一个娇媚的声音:“你伤还没好,又要来这里。”   殷渺渺的思路顿时中断,暗暗警惕。她只听见了声音,听不到脚步声,来者定然是高手。   不欲多生事端,她远远避开,藏到了书架的角落里,低头假装翻阅着什么,眼角的余光却注视着门口。   一人一兽走了进来。   兽是一匹浑身毛发雪白的母狼,漂亮英气,琥珀色的眼眸大如杏,澄澈而泛着杀气,哪怕是异族,也看得出其美貌。   而那个人……双目凝涩,茫然无焦点,分明是个瞎子。但罕见的是,这并没有夺走他身上的灵气,反而因为目不能视,更添一分内敛的锋芒,叫人移不开眼。   殷渺渺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吭。   母狼咬着他的衣摆,似乎想阻止他进来:“里面又闷又臭,你要找什么,我替你去找。”   他说:“有人在里面,是谁?”   母狼抬起脑袋,双目睃视过角角落落,说道:“只有一个人。”仿佛知晓他的心意,它很详细地形容,“一个很老很丑的女人。嗯,人,和你是同族。”   他沉默不语。   殷渺渺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龟壳,慢慢塞了回去,若无其事地走向另一个出入口。   “她走了。”母狼诚实地说。   他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等等。”   殷渺渺停住了脚步。   他走过去,无声地与她对视。   母狼抬起头,个头高过殷渺渺的腰部,威风凛凛。它“小声”说:“玉,你看上她了?这么弱,我一口就能把她叼走。”   冷玉没说话。   母狼继续说:“你不用难为情,我一直把你当亲生的兄弟,不会笑你的。”然后犹豫了下,再度“小声”说,“可她看起来不是很能生的样子,太弱啦。”   这话莫名戳中了殷渺渺的笑点,她悄悄弯起了唇角。   母狼:“她笑了,诶,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殷渺渺抿起了唇角。   “她又不笑了。”母狼实时直播,“她要走了。”   冷玉的神情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殷渺渺倏然迷惑起来。她看不懂他了,他要是来寻她说正事,直说就好,难道她还会分不清轻重缓急?这么欲言又止,是想说什么呢?   说旧情未了,仍有余韵?不,她很确定斩情丝的成功。   她了解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从他进来到现在,他没有一丝一毫她所熟悉的神态,平静得恍如冰雕,眉峰唇角,半点变化也无。   最熟悉的陌生人。   当初,她没有陪伴到他最后,他也不希望她陪伴自己到最后,正是想避免这样的情况出现。   人还是那个人,却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了。   母狼开始慌了,抬爪踩着小碎步:“她快哭了,是不是我太凶了啊??”   “真聪明。”殷渺渺终于开了口,却是蹲下来和母狼说的,“我从没见过这么聪明又漂亮的狼,你是不是雪狼族的小公主?”   母狼歪了歪头,并不像表现出来得那么单纯:“你这人类,好大的口气。我们狼族都是这么聪明,不是你们小小的人族可以比拟的。”   殷渺渺笑了笑:“我想和你的……兄弟,单独说会儿话。”   母狼警惕地看着她,分辨着她的味道——嗯,确认过气味,是弱者的味道,还有浓浓的草药味,看来是受伤了。   它没说话,眼巴巴地看着冷玉。   他点了下头。   母狼这才迈着优雅的步子,从殷渺渺身边走过,路过时呜咽一声,威胁道:“敢动我们狼族,我咬断你的脖子。”   殷渺渺笑了笑,腿疼得很,站立不住,干脆又坐了下来。   冷玉跟着她坐下了。   飘散着难以言喻的腐臭的空间内,两人相对沉默。   最终,殷渺渺先开了口,问出了最大的疑惑:“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来时搞个五感封闭,是怕她看出端倪而伪装,不难理解。上个幻境中毒失明,巧了点,但不是不可能,这回还是瞎了,就不由她不起疑。   一切皆如所料。冷玉如实道:“这是幻境,不能看太多。”   殷渺渺恍然。他的眼睛是破障之眼,能看透幻境,破解迷障,从前修为不高,倒无大碍,如今境界渐高深,便能在幻境里看到很多不该看到的东西。   尤其九重塔的幻境,力量来源于天,藏着更多奥秘。贸然窥视,怕是无法承受其中的信息,不仅没有好处,还会有极大的坏处。   她放了心,又问:“你来这里,是在找我?”   这是废话,除了等她,谁还会一定来藏书的地方看看呢?总不见得是在等松之秋吧。   果然,他还是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   殷渺渺的大脑放空了一段时间,似乎想了千万种可能,似乎什么也没想:“你找我干什么?”   他缓缓道:“告诉你两件事。”   “哦。”   “第一件事,时间。”他说,“两个幻境的时间是一样的。”   时间?殷渺渺微微一怔。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方面,不由问道:“时间一样是什么意思?”   他道:“时间是一条河,上次与这一次,位于同一个位置。”不等她有所悟,又道,“我们的时间,也在那里。”   同一个时间点,这么巧?   殷渺渺仿佛触摸到了什么关键所在,隐约有些思绪。可与往常一样,欲牢牢抓住时,反而消失在了脑海里。   她不由丧气,问:“第二件事呢。”   “我……”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殷渺渺突然捂着腿,轻轻“啊”了一声,蹙眉道:“这里太冷,我腿疼极了,得回去针灸一下。要不然改日再说,行么?”   冷玉顿了片刻,良久,颔首道:“好。”   她起身,非常抱歉似的笑了笑,一步一步,蹒跚地走了出去。   冷玉静静地坐在地上,唇角紧抿,一缕缕鲜血从口角溢出,淌过下颌。他慢慢抬手,拭去了黏腻的血迹。   这具身体比不上元婴的肉身强大,已经逐渐开始崩溃。   不过,该做的事已经做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任由他去吧。    第669章   是夜。   殷渺渺坐在书案前,敷上了草药的小腿一阵阵抽痛,火辣辣的,腿上捂着灌了热水的兽皮水囊,当做汤婆子取暖。她一手按着伤处,一手夹着炭笔转着,脑海中思绪万千。   她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打断他的话,就是莫名一股心悸涌上来,想也不想便这么做了。这会儿回过头来想想,也许多此一举。   原来他们是磁极相反的磁铁,一举一动牵引彼此,实属正常。然而如今,他已经成了一面镜子,映照出来的只有她自己。   她不该走的,应该听他说完,替未了的缘分画上一个句号。可惜,她非是完人,还会害怕、会恐惧、会想逃避,不由自主地软弱了。   就这一次吧,最后一次了。她想,下次,一定能再坚强些。   现在……就不要再后悔了,发生的事,后悔也没用。她深深吸了口气,强行扭转了注意力,逼迫自己不再回忆白日的事,将精力集中到他所说的时间上来。   时间。   与现实同一个位置的时间点,必有其深意。   她梳理进塔以来的经历,由早到晚分别是:寂静(难以判断,也许是进场的过程,很短暂也很漫长),中古时代(也可能是新生代),遗辉纪“炽”部落,女尊男卑的幻境,妖灵分立的幻境。   有点奇怪。   之前的时间无疑是向前推进的,她亲身经历了时间的加速,但两个幻境的时间却和现实等同,停驻在同一个位置。   换言之,这不是按照时间轴来的。   她又换了个思路。   九重塔,很像是道家的九重天一说。所谓九重天,是指“中央曰钧天,东方曰苍天,东北旻天,北方玄天,西北幽天,西方魭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东南阳天”。   这是个方位概念,和目前已知的情况对不上号,暂且可以排除。   而佛家有三十三重天的说法:东、西、南、北四方各有八天,加上中央的忉利天,合计三十三。细细说来,比九重天还要复杂,也无丝毫相似之处。   那么,九重塔就是随随便便叫了个名字,虚指上天吗?   不,倘若如此,当年虚古派的那位前辈,为什么会清晰地说出“第十层”的提示呢?或许,这个层或重,和十八层地狱一样,是个代表时空的复杂概念?   这么算的话,最初的冥古,后来的中古、新生,倒是可以算作三个不同的时间节点,两个幻境则是空间节点——三也是个特别的数字,难道后面还有一个相似的幻境在等着他们?   不对,假如是以“现在”为基点的空间,现实空间也得算一个吧。如此可以算作三个了……殷渺渺曲着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此时此刻,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儿女情长,彻底投入到解谜的难题中来。   过去和现在都有了,接下来,莫非是预测未来?   好像很有道理。   她不认为九重塔接下来会给他们看未来的东西。未来是没有发生的,也是不可泄露的,假如随随便便就能窥视将来,无策峰的人何至于付出性命,才得到寥寥几句箴言?   但预测未来是一个很玄乎的说法。   殷渺渺过去不信这一套,敬而远之,如今看来,该是她浅薄。事实证明卜策师确实有某种特殊的能力,可以预测到未来会发生的事。   但她依然不认为,预测未来等于窥视未来。   未来是没有发生的,也就并不存在,既然不存在,如何能“看到”呢?能被看到的,或者说可以被预测到的,应该是某些必然或者大概率会发生的事。   无策峰的弟子柳问曾和她谈起过卜策。他并不懂什么发展规律,只是说,卜策师看到的世界和常人看到的不同,是世界的另一面,无法描述,难以形容。   她认为这可能是某种规则的另类演绎——不可名状,然则客观存在。   这么理解,预测未来,也可以被解释为“展望未来的眼光”,或是“推演发展的能力”。而考题也能被理解为更通俗的说法:“你认为十四洲以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非常考题了。   简直是修真界的申论考试。   殷渺渺被自己天马行空的念头逗笑了,半晌,摇摇头,否认了这个可能。理由很简单,没有必要。   九重塔不是政府机关,挑选出有眼光的人,然后呢?让他顺应时代的发展,为建设未来社会添砖加瓦?没必要,既然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没有外力的插手也会发生,何必多此一举。   要说是改变未来,更是无稽之谈。   什么样的未来需要改变?必然会发生的事,人力真的能够改变吗?说不定成为俄狄浦斯的悲剧倒是很有希望。   况且,她内心隐隐约约觉得,九重塔的出现,和岱域的阴谋有着微妙的关联。   怎么说呢……岱域的阴谋关乎整个世界,堪称是赌上了一界的命运,十四洲要与之对赌,必须也有同样的筹码。九重塔在五行之煞齐聚,阴极消失,阳极差点失去的时候出现,真的是巧合吗?   极有可能不是。   九重塔是出现,是为了暗示他们答案。   殷渺渺下意识地深深吸了口气,希望发热的大脑冷静一些。她不确定自己的推理是否逻辑通顺,但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牵引着她的思绪,叫她半自主半影响地得出了这个答案。   感觉是很玄妙的东西,但有的时候,就需要听从感觉的驱使。   她换了个坐姿。   假如从“世界”的角度来解读,又如何?之前的经历,也可以被解释成“这个世界的过去”和“这个世界现在的不同演绎”。   时间和空间,是什么?   是物质运动的存在形式。   物质是什么?   物质是世界的本源。   ——是了,谜题必须是“世界”,才符合九重塔的逼格。   可答题要怎么答呢?   总不会是幻境结束后发放试卷吧。   假如她是考官,测验肯定早已开始,谁先意识到出题者的意图,做出符合要求的回答,谁就能脱颖而出,进入下一关卡。至于到最后都没反应过来的人,就当送他们一场免费幻境旅游,然后拜拜。   她决定试一试答题。   用什么方式好呢?   自然而然的,她的视线落到了兽皮上。   她从巫传那里学会了这种文字符的创造方式,用简单的符号来表达规则,形容某种事物,以达到利用规则之力的效果。   火风水土木冰之类的元素,她已经用得很熟练了。   世界呢?代表世界的符号,应该是什么样的?   殷渺渺开始罗列要点:   世界是物质的,创世神话中的混沌就是这种物质的集合;世界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之中,时间是指物质运动的持续性、顺序性,特点是一维性,空间是指物质运动的广延性、伸张性,特点是三维性……除此之外,世界不断向前发展,也就是在不断地运动……   ……   夜深人静,叶舟原本已经熟睡,谁知睡梦之中,忽然响起一阵惊雷般的爆裂声,似是直接响彻在心底,惊得他瞬间清醒。   “师姐?”他马上起身,顾不得穿衣趿鞋,径直奔向书房。   书房塌了。   殷渺渺倒在废墟里,口鼻耳中渗出鲜血,昏迷不醒。   她玩脱了,足足躺了半个多月才恢复意识,并且因为反噬,耳朵暂时失聪,视力也下降得厉害,仿若一千多度的近视眼,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   云潋蹙眉:“师妹做了什么?”   殷渺渺轻咳了声,道:“我想试着把世界的规律用符文表现出来。”   云潋:“……”   “我知道错了。”她赶忙道,“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如果是在现实里,我受的反噬还要严重千百倍。”   这是个不存在的真实幻境,规则与现实世界一模一样,可以说是镜子里的倒影,只是威力弱了许多。而她的身体是凡人之身,能做的有限,引起的反噬也就是凡人的力量。   在最小的危险里做了最大的冒险,仔细算来,她绝对是赚了。   云潋道:“师妹太贪心了。”   “是,我知道。”她爽快地承认,“人对世界的认识是有限的,超出了界限,就会遭遇无法承受的事。”   人当然可以认识世界,但不同的时刻有不同的限度。古人无法理解核能或是计算机,超出范围后,必然会感觉到恐惧甚至世界观崩塌。但今人却能够理解,并不会害怕畏惧,可再高层次的内容,又是今人无法理解的。   元婴修士离仙还有很远的距离,而世界的本质,是只有仙才能够领会的范畴。她贸然尝试表达世界,已然超出了现有境界的能力极限。   再一次庆幸,她是凡人之身,难以承受就直接晕了过去。假如是元婴的身体,肯定能再撑一段时间,窥见的天机也就更多,说不定会让她直接疯掉。   殷渺渺笑道:“那个时候,我的神识做出了本能的反应,封印了那些无法理解的感知。不要担心,接下来我也不会再试了。”   以她在神识上的造诣,隐藏一些记忆碎片轻而易举。   只要不去触碰,就无大碍。   叶舟暗暗松了口气。   她捂着闷痛的胸口,缓了会儿,说道:“反正现在已经有了好些符文,我打算把它们利用起来,唔,改成手诀好了。”   符文虽好,却只能作为辅助,总不能打斗到一半,突然掏出笔来写字吧?她肯,敌人也不会放过这个时机。改成手决就要灵活很多,先确定几个基础的手印,通过搭配便能实现更多的效果。   当然,手印不能完全代替符文。文字依旧有不可替代的功能,可以提前印在法衣或是法器上,即时触发,亦十分实用。   对了,还得取个名。   既然是她观察万物运行的规律,总结出来的某种特点,吻合“恒无欲也,以观其妙”,便叫做……“观妙文”。   手印在文字之上衍化,就沿用其名,叫“观妙诀”吧。   *   万兽神殿,藏书室。   冷玉孤坐在墙角,闭目打坐。   心比眼睛难蒙蔽,于幻境中封印双眼后,他“看到”的世界反而更清晰了一些,仿佛身处在一条无尽的长河中,万物生生灭灭。   有趣的是那些记载了往事的龟壳兽皮。它们本身的寿命在不断消逝,颜色败退,水分减少,于时光的洪流下朝着齑粉的终点走去。   但又有一抹淡淡的白光萦绕其中,当他触碰之时,时光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顷刻间回转到过去,显现出曾经的画面:咬着笔的甲龟,搔着头的山羊,啃着骨头的硕鼠……过去被记录,流传到现在。   他想,时光无情,一往无前,但有些东西,并不会湮灭。   《易水剑》一定有第五重。   没有记载,他就自己去找。 第670章   殷渺渺花了近三年的时间,将观妙文改成了观妙诀,然后就心满意足地死了。重新回到自己身体的刹那,病痛带来的种种不适烟消云散,身体重获健康,轻盈又充满了力量。   与之前一样,每个人死亡的时间不同,但苏醒在同一刹那。   但这会另有一处细微之别:众人身上的保护白光不见了。   这是意味着幻境的环节结束了?殷渺渺暗忖着,视线落到了塔中间新出现的东西上——三扇围成三角形的光门。   这门只有门框,不见门扉,由白茫茫的光束凝成,门头上各有“天”“地”“心”三字,不知是个什么明堂。   她是谋定而后动的性子,不轻易涉险。但其他人未必如此,一见这门,便猜与后头的考验有关,当即便要抢占先机。   虎王一身悍勇,才在幻境里享受了一把威震四方的瘾头,女尊幻境打压下去的自信再度满格,一马当先,想也没想就跨进了离他最近的“天”字门。   一道声音响起:“何谓天?”   虎王不假思索:“老子就是天!”   Biu,白光亮起。虎王庞大的身躯仿佛撞上了一团果冻,瞬间给反弹了出去,好在此力道无伤人之意,弹开后便消弭无踪。   虎王大失颜面,粗犷的面庞涨得通红,气喘如牛,看样子像是想再扑上去拳打脚踢两下。   然而,他想上去,也要看旁人肯不肯。立在他身侧的悲难魔君平日里毫无存在感,却是个很会看时机下手的机会主义者,见状一甩拂尘,糊了虎王一脸,自己以看似慢实则快的速度掠身上前。   身体触碰到无形之门的刹那,又有声音问:“天为何物?”   悲难魔君的脚步一顿,等等,问题还是不一样的吗?只这一个迟疑,门上的反弹之力再度出现,将他也送了回去。   其他人更谨慎了些。   蓝素心离“地”字门近,稍加思索,一个箭步跨出。   门问:“何谓地?”   她答:“万物之母。”   反弹之力没有出现,白光吞没了她的身体。   成了?!   那还等什么,抢答啊!   进塔以来的第一次矛盾爆发了。   顾忌着九重塔的威力,众人还算收着力道,只是你挥剑我施法,没动真格。虎王依旧是众修士中最惹眼的一个,屡败屡战,再抢天字门。   它的身体穿过了门,什么也没发生。   莽夫也有莽夫的优点。至少虎王自诩拥有王霸之气,没有轻易放弃,天字门不鸟它,就去闯地字门。   九重塔十分宽厚,又允许了它的尝试。但在“谁为万物之长”的问题上,它梗着脖子说了“虎”,再一次被KO。   大家非常感谢虎王做出的尝试,而后齐心协力送它滚出了核心圈。   可不能让它再乱试了,万一有次数限制呢?   殷渺渺倒是没动手。她忙着呢,一心多用,先推着云潋去答题,自己心里又记挂着九重塔的秘密,抬步往最近的“心”字门走去,余光还要扫向叶舟,怕他修为低被人伤了。   谁想叶舟极有自知之明,众人堪堪动手,他便远远退开。和其他几个金丹避让到了角落里,一副全然置身事外的样子。   看到她看过来,他便投以关切和安慰的眼神,告诉她无需担心自己——他纵然帮不了她,也决计不会拖累她。   殷渺渺百忙之中还对他笑了笑,而后毅然出手。红莲火化作焰刀砍向和她争夺门的破军。   破军的冲斗剑黑如沉血,一剑下来,杀气惊人。他笑:“你能从长阳手上活下来,该有几分本事,让我见识见识吧。”   殷渺渺抬手就送了他一个“火”+“风”的观妙诀,红莲火顿时烈了三倍有余,气势汹汹地扑了过去。   破军料敌有误,没想到她起手就这么狠——老实说这是他运气不好,两个幻境里都没瞧过殷渺渺的手段,其他人也不爱长他人志气,故意只说了她被长阳道君打压的事——是以他一直以为殷渺渺自知不是蓝素心的对手,这才避其锋芒。   蓝素心他都不怕,还会怕个后辈?   谁想她竟然有这分实力,逼得他不得不缓和了脚步来应对。   殷渺渺快要触碰到了“心”字门,谁知斜斜劈过来一月弯刀,就要去砍她的手。但在即将触碰到她之际,一柄白色的剑刃半路截断。   白逸深替她挡住了攻击:“走。”   他们早有默契,不必多言。殷渺渺毫不迟疑,直奔门内。   问题来了:“心与物,何者为先?”   她答得飞快:“物。”   光吞没了她的身体。   消散后,三步外又一扇门。   她快步上前,再度答题。   门问:“问世间情为何物?”   这题她答过,想也不想:“明镜台。”   光起光没,第三道门。   “杀戮者,是善是恶?”   “为善杀戮,为善,为恶杀戮,为恶。”   第四道门。   “一生灵之命,与万千生灵之命,谁人为重?”   “皆重,生命不可计量。”   第五道门。   “生者,义者,为生舍义,抑或是舍生取义?”   殷渺渺答题的速度慢了下来。   她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些问题带有非常浓重的人的特色,与之前以万物为刍狗的冷漠旁观截然不同。   善与恶,正义与生命,是人类才会考虑的观念。   这是怎么回事?   她心下不解,顿了片刻,方才答道:“为道取生。”   光芒亮起的速度稍稍慢了一些,但还是吞没了她。   殷渺渺心中一动,难道这次的挑选,背后有什么人在评判吗?   第六道门。   “天下之势,人力难敌,汝愿相悖,如之奈何?”   她想起幻境里的遭遇,叹道:“潜心修炼,以待时机。”   第七道门。   “世界浩瀚,天外有天,穷尽一生,可能尽识?”   “愚公有孙,人可成仙,终有一日,必能穷其奥妙。”   第八道门。   “情与理,谁为重,谁为轻?”   殷渺渺再度沉吟。   “因事而异。”   又过了。   殷渺渺现在怀疑随便答答就能通关,这些问题哪有准确答案,问这些有何意义?   第九道门。   “若有无上权力,君欲何为?”   按照套路,这个时候就该放大话了,什么会消灭魔道,建设更美好的修真界,会坚定地寻觅大道,绝不会为权欲所迷惑等等。   殷渺渺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解放全人类”,想想觉得不对,不太确定地回答:“进步?”   让人类社会更进步,让生命形式更进步……?   静默过后,白光散去。   她身处在一个空旷缥缈的大殿里,脚下白雾缭绕,天际云卷云舒,四周空荡荡的,唯有她一人。   背后是三扇白光之门。   似乎是从一个空间转到了另一个空间。   她思忖着,三道门里陆续走出来几个人,地门里出来的是蓝素心,天门是燕白羽、云潋……不出一炷香,连她在内统共到了九个人。   她、云潋、蓝素心、燕白羽、破军、游百川、冷玉、金小蝶、劫命。   “恭喜诸位过了九问门。”一道窈窕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青丝绾发,玉容仙姿,手中持着玉盒,“但这只是开始……嗯?”   奇怪的事发生了,消散的天字门里,跌跌撞撞走进来一个纤长的身影。   殷渺渺拧眉:“三师妹。”   不错,来的居然是寒杉。她似乎也有些惊讶,抿紧嘴唇,警惕地打量着环境。   那女子露出了意外之色:“九问门只有九人,你……”她的视线落到了寒杉左手的戒指上,恍然,“天问戒,原来如此。”   她上前半步,语笑嫣然:“恒华君,别来无恙?”   “劳丹朱仙子挂念,残魂一缕,颠沛已久,终归此境。”玉戒中,一道脉脉虚影缓步而出,剑眉星目,手持宝剑,隐约有雷霆之力。   丹朱仙子轻轻一叹,道:“君既归来,天地心齐。宗主,是否开太虚境?”   “可。”又一人出现,身着深蓝道袍,头戴飞云冠,手持白玉如意,神容超逸绝尘,双目深邃不可直视,一看便是修为极其高深的大能。   恒华道:“见过宗主,我来迟了。”   “无妨,恒华君漂泊在外,辛苦了。”宗主叹息。   他们自顾自寒暄着,不免冷落了其他人。   破军性子狂傲,冷笑道:“别急着叙旧,你们大费周章,把我们弄到这里来,到底有什么目的?”说罢,目光睨着寒杉,“你是冲霄宗弟子,啧,怎么,这事儿和你们也有关系?”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殷渺渺说的。   她摇了摇头,瞥了眼面色煞白的寒杉,不曾多问,只是道:“我等入九重塔,不知怎的到了这里,几位可能为我解惑?”   恒华道:“这是我等所创的秘境,尔等此时入内,是九重塔选中了这里。”   殷渺渺立即问:“所为何事?”   “自然是要你们经受考验。”丹朱仙子未语先笑,“稍安勿躁,你们已经走到了这里,很快就会明白一切。”   蓝素心便问:“既有考验,便开始吧。只是,之前说九人,如今多了一人,如何处置?”   她心思敏捷,最先来的九人里,冲霄宗二,万水阁二,归元门二,北斗堂一,魔修妖修各一,总得来说,道门还算平衡。可冲霄宗的金丹弟子莫名进入,似乎早有渊源,就由不得她不多思量几分了。   恒华淡淡道:“我与此子有半师之谊。她送我归来,我自有答谢。”说着,手在虚空一握,拿了把宝剑出来,递给寒杉,“这是我的本命法宝‘小青雷’,由我一手打造,如今便赠予你。”   寒杉握紧了拳头,指甲在掌心里刻出半月的血痕。   殷渺渺见她似有隐情,心念电转,笑道:“长者赐,不敢辞。我替师妹多谢恒华君赠剑。”   寒杉想说“我不要”,但殷渺渺睃了她一眼,嘴边的话便吞了下去。她已经明白了恒华的态度,也模模糊糊感觉到时机的微妙,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接过:“多谢……恒华……君。”   恒华眉眼一松,道:“她为送天问戒而来,本无资格参与。”   “当是如此。”宗主颔首,手指抹过如意。   虹光落下。   九个蒲团呈月牙状排列,大小颜色均一模一样。对面的阶梯上,是三张同样的蒲团,宗主在中间的蒲团坐下,丹朱仙子则和恒华君分别坐在左右。   “请坐。”宗主道,“座次无内情,随意即可。”   众人便按照亲疏随意坐了。   坐定,面前又浮现出一张矮几,上头置有一卷玉简。   殷渺渺心里浮现出一个大大的疑问——这该不会是要考试吧?   第671章   玉简展开,是一个空白的剪影。   宗主用平静的语调说道:“这是一个游戏,但想要通过我们的考验,你们最好不要当做一个游戏。”停顿片刻,缓缓道,“故事的背景是这样的……”   “神京十八境位于三千世界的庚辰域,共有十三个显赫的门派,被称为三楼四派六大门。三楼分别是:风雨楼、紫虹楼、碧云楼,四派分别是虚古派、芙蓉派、青霜派、飞云派,六大门则是千星门、百毒门、生死门、赤月门、血鸦门、凶灵门。”   殷渺渺眼皮子狂跳,虚古派不就是她筑基时在素玉秘境里,遇到的那个虚影所在的门派?记得没错的话,也是他告诉了她九重塔这个名字。   等等,君长风和瑶桃所在的门派,似乎是叫碧云楼吧。   三千世界的庚辰域……一开场就是了不得的信息量啊。   她不由微微坐直了身体。   那宗主道:“诸位都是天之骄子,便在这十三个门派中,择一取之吧。”   殷渺渺问:“是要我们虚拟出一个角色,作为游戏的身份吗?”   “是。”   她沉吟不语。寒杉见此,微微垂下目光,给她传音:“二师姐,恒华是青霜派的掌门。”   果然,秘境里的人彼此之间有着联系。他们并不是凭空变出来的虚拟人,而是有着确凿的身份来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殷渺渺心念电转,却不曾照着寒杉所说选择青霜派。恒华对他们颇有照拂,但越是这个时候,越是避嫌得好。   只听金小蝶问:“就给一个名字,别的没有吗?”   “无。”宗主道,“投胎本就是看运气的事。”   殷渺渺已经下定决心,出言道:“我选碧云楼。”   话音刚落,她手中的玉简便出现了相关的内容:碧云玉树,温文端方,这是神京三楼之一,隶属道门。   与此同时,她自己的影像也出现在了玉简上,还附有角色卡:   姓名:素微   师父:君长风   境界:元婴初期   她:“……”和瑶桃掰扯的那段回忆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体验。   但设定如此,只能认了。   其他人也选好了自己的门派,建立起了虚拟的角色形象。   云潋选了虚古派,破军选了飞云派,冷玉选了芙蓉派,蓝素心选了紫虹楼,游百川选了风雨楼,燕白羽选了青霜派,金小蝶选了千星门,劫命选了赤月门。   看起来,大家似乎普遍觉得三楼四派是名门正派,后面的六大门看名字就觉得是邪魔外道。   创建好角色后,宗主继续道:“近千年来,神京出现了许多异常现象。秽物滋生,瘴气扩散,凡间天灾频发,民不聊生。神京盟的长老们经过商议,决定令各门各派分别清扫——你们都是其中之一。”   “这是你们第一次面对秽物,我们将它们成为……堕落者。”   伴随着他的解说,恒华抬手抹过横放在膝盖上的剑,剑光闪烁。霎时间,场景转变。   殷渺渺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狭窄的山道中,两侧的悬崖上倒挂着黑乎乎的一团东西,有四肢与头颅,似人形,然无五官手指,仿佛人掉进了沥青里。   它们发现了她的气息,前仆后继地扑飞下来,猩红的血盆大口中利齿森然,夹杂着浓郁的尸臭味。   这就是堕落者?殷渺渺扬起双袖,火焰呼啸而出,焰光直冲天际。   堕落者在烈焰中变作扭曲的黑影,咆哮着,狰狞着。前面的已经化为焦尸,后面的不依不饶,踩着前者的尸体扑过来。   不止如此,灰烬之中,有什么在不断蠕动,一坨坨可怖恶心的如同半干水泥的肉块涌出,重新组合到了一起,拼凑出一只更巨大更凶恶的怪兽。   殷渺渺凝焰成刀,当胸砍下。   怪兽视若无睹。   浓郁的黑气恍若实质,压到了火焰前进的步伐。   殷渺渺稍稍退远了些,加大火焰的同时,施展了“水”字诀,怪物的身体一化成灰烬,就被洪水淹没。   无效。   它们依然能在水流中精确地找到同类,再度重生。   这是什么东西,居然有这么强大的再生能力?她诧异不已,只好祭出红莲火。   融合了地心火、焚灵火和凤凰火的红莲之火不负厚望,终于将怪物庞大的身躯烧成了灰烬,令其无法再生。但与往常不同的是,红莲火并未汲取到能量补充,仿佛根本支撑怪物活动的能量不存在一样。   它是根本没有力量,还是其力量无法为焚灵火所用?   疑虑中,她退出了场景。   恒华淡然地宣布结果:“素微道友击败了堕落者。”   “蓝月道友击败了堕落者。”   “破军道友……”   殷渺渺听他一条条通报结果,忍不住想,看来这不是申论考试,是多人联机的游戏。她想了想,问道:“堕落者是什么?从哪里来?”   宗主好像一个GM,无悲无喜道:“神京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生物,没有人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又代表着什么。各大门派用尽手段,终于在一游历的散修口中,得之了关于堕落者的消息。”   这时,丹朱仙子拔下了发髻上的琥珀色簪子,上面的流苏微微晃动,荡出一道身影的投影。   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修士盘坐在蒲团上,似乎在和什么人论道的样子:“堕者乃不祥之兆,代表游离于虚空的毁灭之源已然注视到了此处。这是灭世的前兆,神京已非久留之地。”   殷渺渺满面愕然,震惊无比。   这个秘境要不要这么刺激?以前她问什么,所有人都吞吞吐吐,欲说还休,现在好了,开场三分钟,已经来了好几波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信息量。   其他人比她还要懵,纷纷问:“毁灭之源是什么?”“出现堕落者就要灭世?”“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神京又在哪里??”   宗主置若罔闻,自顾自往下道:“道人所知不多,告知此事后,很快离开了神京,杳无踪迹。各门派无奈之下,向远游的门派长老求助。”   “传达消息的过程十分漫长,期间,堕落者源源不绝地出现,许多小型门派面临灭顶之灾。迫不得已之下,他们只能向大门派求助。”   殷渺渺发现,自己的玉简上出现了新的内容。   [某某门派遭遇堕落者的袭击,向碧云楼求助。门派见你上次功劳显著,有意派你前去襄助,是否接受?]   她瞄了眼邻座云潋的玉简,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看来是个人的支线任务。就在她打算接受的时候,又弹出了一道消息:[最近出现了你的师祖疯道人的行踪,他生屠了一个家族,门派已派人捉拿,你是否要同去?]   支线二选一。   殷渺渺回忆了下幻境里的经历。君长风的师尊出现很少,只在故事开头听他提起过。说是有一次偶然路过凡间,看他骨骼清奇,便收其为徒,但带回门派后就没怎么教养。   瑶桃非常讨厌疯道人,认为不是他,他们夫妻不至于走到后来的境地,因此几乎从不提起这个人。   堕落者到处都有,不愁没消息,她选了支线二。   丹朱仙子对她笑了笑,无声地念了一个名字。   光自簪中亮起,吞没了她的身影。   殷渺渺看到面前的场景变成了一间阴暗的牢房,铁栅栏后有个疯疯癫癫的老道,指着她说:“那个臭小子读书读太多,被凡间的礼教给弄傻了。我可没有这样迂腐的徒弟,滚滚,老道和你没关系。”   她立即笑道:“师祖说得是,可惜这话您能说,我不能说。唉。”   “哦?”老道人哈哈大笑,戏谑道,“你也觉得你师父是个没出息的孬种?”   “您何必说这样的大实话。”她赔笑。   老道人十分高兴,咕哝了几句什么“当初看走了眼”“囿于尘缘,这辈子都登不了大道”“别让他叫我师父”等等。   殷渺渺耐心地听他讽刺完,才问:“师祖为何杀了那些人?”   “因为老道杀人如麻,看不惯就杀了。”疯道人拿起酒葫芦,大大喝了口烈酒,抹抹嘴道,“现在和老道划清关系,还来得及。”   殷渺渺笑了笑,没有接话。   假如这是现实,那么疯道人确实有可能是个杀人如麻的混蛋。但现在明显是秘境要给他们传达一些信息,只是不能直接说出口,必须通过某些故事和景象表达,那么,这时出现的支线肯定有什么隐情。   果不其然,她虽然没表忠心,但一直没走也没质问,还是打动了疯道人。   他说:“你年轻,没见过世面,不晓得有些人看起来还是个人样,里头已经变成了你根本不明白的东西。”   殷渺渺马上道:“变成了堕落者?”   “堕落者,呵……”疯道人喝了口酒,浑浊的眼睛里透着冷静,“这种东西来自虚空,说可怕,是挺可怕的,但比这个可怕的东西,还有很多。”   殷渺渺道:“请您解惑。”   疯道人笑了笑,话锋一转:“老道被人叫了几千年的疯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按照常理,这时该恭维一句“都是他人的污蔑”,但殷渺渺想了想,觉得旁人这么说也罢了,自家门派不会这么称呼一个长老,遂猜测:“您确实疯过?”   “小丫头聪明,和你那个榆木脑袋的师父不一样。”疯道人满意之余,也没忘记讽刺君长风,“我疯了一千多年,要不是化神了,现在还得继续疯下去。”   “您经历了什么?”她问。   疯道人指了指太阳穴,再次大口灌了酒:“老道有门神通,叫‘魂游太虚’,嘿,说白了就是灵魂出窍。整个神京能魂魄离体的有那么几个,修到我这等程度的却没多少,可也就是这门神通,让老道疯了一千多年,一千多年啊!”   他感慨着,唏嘘着,涨红的脸庞微微扭曲,痛苦怨恨之下,还藏着一丝难以为人窥视的恐惧。   殷渺渺用上了魂术,以神识场的力量舒缓他的情绪:“师祖,你看见了什么?”   疯道人闭上了眼睛,半晌,说道:“小丫头,你师父该和你说过,三千世界,神京不过是其中之一吧。”   “是。”她镇定以对。   疯道人呵呵笑了笑:“那你觉得,这么多世界,和咱们神京像的,能有几个?不像的,又有几个?”   第672章   殷渺渺和异界有着不解之缘。   首先,她本来就是异界之人,只是不知为何死去后投胎到了这里;其次,她失忆时流落凡间,卓煜所在的世界也是异界,能穿过界门的门梭就是最好的证明;再次,在她尚不知情之际,就和岱域的人打过数次交道,如今更是成了死敌。   是以,她对异界的存在接受良好。但值得注意的是,她经历过的异界,都是相似的世界,由人主宰,古代的文明也差不多。   疯道人的意思却是,三千世界里,不止有这样的世界?   她想了想,答道:“像的很多,不像的更多。”说到这里,灵光一闪,问道,“堕落者是异界生物?”   不对呀,之前的那个散修说,堕落者与毁灭之源有关。又不像是外星生物了。   疯道人没有回答,只是冷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区区几个怪模怪样的东西,纵然难缠了些,还能把老道逼疯?”   正是这个理。殷渺渺道:“恕晚辈愚钝,实在想不出来了。”   “你当然想不出来。”疯道人浑浊的眼白里布满红色血丝,“这不是人能够想象的东西,人根本不能理解。”   “只是一时不能理解,师祖现在应该已经明白了一些吧。”殷渺渺试探着问。   “明白算不上。”疯道人不吹牛,感慨道,“能不疯已是天幸。”   他不肯多说,殷渺渺却不能就此放弃,想要挖出更多的讯息:“师祖杀人,也是与此有关吗?”   疯道人闭着眼睛,嘴唇动了动,许久,才不情不愿地说:“他们被污染了。”   只要殷渺渺愿意,她就是最好的聆听者,不仅听他倾诉,还会开动脑筋思考,往下递话:“是被什么东西寄生了,或者改变了存在,已经不再是人了吗?”   疯道人随口道:“算是吧。”   “那是什么东西?”她继续猜,“和堕落者一样,是来自虚空的力量,抑或是来自于其他世界的存在?”   疯道人疯了那么多年,很少有人愿意听他的话,无条件地相信他的说辞,并且还正儿八经地思考起来。   他原不想多费唇舌,但见此情景,终是忍不住交流的欲女,开口道:“小丫头,世界之外,不止三千世界和虚空。这是你能看见的,还有你看不见的,看不见的东西,往往比看得见的更可怕。”   其他修士或许能接受异界的存在,但难以想象异界存在于哪里,只能以某种已有的现象来比喻。譬如松之秋,他对于异界的理解,就是三千世界,便如同一棵巨大的世界树上的果子,一颗果子就是一个世界,而界门则是联通的树枝。   但殷渺渺不然,托前世经历的福,她“看到”过世界外面的样子,知道太阳系,知道银河系,知道宇宙。   她一直把异界当做外星球,把界门看做虫洞(当然,这是由于科幻电影的影响,而非对于物理知识的了解)。   然而此时此刻,疯道人说,世界(地球)之外,不止三千世界(其他星球)和虚空(宇宙),就有点超出她的认知了。   “看不见的,是什么?”   疯道人呵呵:“我要是告诉你,你也得疯。小丫头青春正好,别和我这老头子似的,落到这等地步。”   “师祖莫要糊弄我。能被表达的,必然是可理解的。”殷渺渺之前尝试过用观妙文来描绘世界,结果受到反噬,多少有些经验,“我只听听,又有何妨?”   疯道人又磨叽了会儿,最终透了句口风:“世界是从混沌中诞生的,你有没有想过,混沌是从哪里来的?”   景象结束。   殷渺渺中断了思索,环顾四周,看众人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遂给邻桌的云潋使眼色。他传音过来,说了自己在虚古派的经历。   虚古派是个崇尚古法的门派,倾向于锤炼自身的力量,尽量少用符箓、阵盘、法器之类的外物。   但这只是他们门派中的“古”字,还有一个“虚”字。这指的是门派里的一处历练之地,虚空洞。   “据说是云海变幻时留下的遗迹,环境与虚空十分相似。”云潋这般道。   又是新的知识点。   殷渺渺撑着额头,恨不得叫停一个时辰给她梳理一下知识点。   “一百年过去了。”宗主冷不丁开口,轻描淡写带过了血腥的百年,仿佛短暂地犹如一弹指,“飞云派的长老传来了讯息,不日即将归来。与他同时前来的,还有庚辰联盟的人,他们需要我们打开云海。”   金小蝶惊讶:“云海还可以打开?”   宗主不答,继续道:“云海事关神京安危,若要开启,须十三门派通力合作。故此,创立之初便定下了规矩,少数服从多数。百毒门、生死门、血鸦门、凶灵门的意见是三否一可。”   “诸位,请替你们的门派做出表决吧。是,或否。”   蓝素心谨慎道:“你们所谓的云海是何物?要我们决断,自然该告知前因后果。”   恒华征询道:“此云海乃系人为,又在九重塔内,透露一二应当无妨。”   丹朱仙子颔首,宗主不言。   恒华便解释道:“云海是笼罩神京的大型结界,花费百年方才建成,主要目的是为了干扰。”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颇为隐晦,且没有宾语,十分惹人遐想。   金小蝶追问:“干扰什么?”   恒华却摇摇头,不再说了,反而将目光投向了殷渺渺。   殷渺渺反倒觉得释然,对么,这种说一半留一半的方式,才是他们的风格。看来确实有什么约束着这些人透露某些事情,使得他们不能直言相告,必须通过某种方式来暗示。   她沉吟道:“神京位于庚辰域,因此,庚辰联盟当是庚辰域里诸多人类文明所在的世界,所联合起来的组织。”   说到这里,她有意停顿。   神京三人并未表露出异常,分明是默认了。   “云海是结界,结界的作用无非是那么几种。我斗胆猜测,云海结界的存在,是为了隐藏神京的位置,不让其他世界的人发现。”殷渺渺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关键,顺着思路说道,“倘若暴露了方位,如果其他世界存在着某些强大的修士或是力量,有意开疆拓土,就有可能打神京的主意。”   比如说……岱域于十四洲。她心里补充。   但这里有个说不通的地方,如果十四洲已经暴露,岱域就该像这里的庚辰联盟一样,直接杀过来就好,没必要千辛万苦地派出七个人过来搞鬼,还费尽心机挑起战乱。   中间缺了一环。   她思量片刻,眼睛一亮——恒华方才有意点出了“此云海乃系人为”这一点,必有深意。她问:“敢问此云海既然是人为结界,在此之前,可有天然云海的结界作为屏障?我十四洲亦有云海。”   恒华微微弯了弯唇角,似是而非道:“天工造化,远比人力神奇。”   石锤了!   殷渺渺心里的部分疑惑已然解开。十四洲目前应该还存在着天然云海的屏障,因此除了机缘巧合知晓了此地的岱域,并无人知道,他们暂时还是安全的。   可神京的人为何会在此呢?不急,她知道,故事推演下去,一定会有答案。   “是否开启云海?”宗主冷淡地提醒。   殷渺渺皱起眉头,难以决断:暴露位置,有可能是引狼入室,没解决堕落者的问题,又添新的侵略者。但同样的,拒绝外力,也许凭借神京的力量,无法对抗已有的问题。   每个选择都有利有弊。   或许,每个选择都是对的,也都是错的。   她思考片刻,说道:“是否可以另选他处作为会面地点?”   宗主道:“唯有合体修士,方能突破空间限制,前往虚空。神京为抵御堕落者的侵袭,已然启用防御大阵,非合体大能不得支撑,若离开本界,路途遥远,恐怕难以支撑。”   蓝素心自游戏开始后,不似前两个幻境活跃,但此时仿佛整理好了思绪,再度提问:“关于庚辰联盟,我们知道多少?”   宗主道:“三千世界,庚辰域不过三十,所知者不过一二。据界门记载,有二、三个不知其位置的普通世界,几无修士,凡人当道,又有两个高阶世界,各有修炼之法,只是与神京有些许不同。”   听到这里,殷渺渺忍不住瞥了其他人一眼。果不其然,众人的表情看起来都很微妙,知道三千世界的设定是一回事,具体被指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十四洲如今对外界一无所知(并且还在内讧),甚至看起来还有点落后(人家都有合体道尊了!),颈后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燕白羽沉声道:“实力比之神京如何?”   “难以知晓。”宗主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缓和语气,“每个世界皆有自己的规则,他处的高阶修士难以真身下降低阶世界,否则必遭一界反噬。若法则不相容,更是麻烦。”   殷渺渺言简意赅:“其他世界的力量法则是什么样的?如何评判世界的高低?”   “外界之体系,难以形容,其修炼者亦非名为修士。有云神之使者,或是什么魔师……”宗主语焉不详,似乎也并不清楚其他世界的具体情况,一笔带过,而后着重道,“世界之高低,乃前行之远近,并非优劣之差距。”   丹朱仙子体贴地解释:“低阶世界,犹如初生朝阳,光芒不盛,高阶世界,便是正午之烈阳,光芒夺目。然则,清晨之阳与正午之阳,乃是同一金乌之不同时刻,世界亦是如此。”   殷渺渺懂了:“高阶低阶,乃是阶段,而非阶层。”   “正是。”恒华亦道,“我等不喜高低阶之说,故将朝阳称之为小世界,午阳谓之大世界,居中者为中世界。”   “甚好。”   第673章   聊完了三千世界的具体情况,最终还是要回到是否开启云海的问题上来。   蓝素心又提出了一个疑问:“既然飞云派长老能够联系到他界,为何不由他主持?”   “当然是有不行的缘故。”破军素来与她不对付,但此时还是懒洋洋地开口解释了句,“与异界的男人成了亲,自然会被怀疑忠诚。女人外向,多正常。”   殷渺渺撇撇嘴角,送他个白眼,言道:“既然只有两个选择,我倾向于开启。局面僵持,引入外援不失为一个盘活的选择。”   相似的事她也干过,比起困死一界,不如水浑更好摸鱼。   云潋、冷玉跟着做出同样的选择。她勾起唇,心里有一丝丝的暖意:无论如何,他们总是信她的。   接着,蓝素心斟酌片刻,选了“否”,并道:“引狼入室,只会让局面更复杂化,想知道更多的情报,自有他法。”   出人预料的是,破军居然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不过理由截然不同:“劳资不喜欢靠别人,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没法解决?”   这很符合修士的傲气。燕白羽想着现在代表青霜派而不是北斗堂,与冲霄宗或是碧云楼都没有盟约关系,亦按照心意投了“否”。   劫命亦是“否”。   游百川投了“可”,金小蝶弃权。   七否,五可,一弃权。   胜负明了。   宗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释然,似悲叹:“表决结束,不开云海。神京拒绝了联盟的入驻。”   他的语气慢慢冷静下来,恢复了旁观的冷漠,继续诉说:“之后,飞云派的长老独自归来,告知门派自己打探的消息。飞云派得知后,广邀各大门派,言明愿意共享情报,唯一的要求,就是由飞云派统领此事。”   “经过多次磋商,各大门派最后同意了这个要求。”   多少腥风血雨,多少勾心斗角,短短“多次磋商”四个字,就尽数将那些年的事盖了过去。今时今日说起来,皆恍如隔世。   “飞云派共享了情报。”   玉简亮起,出现了一道影像。   一个面容秀丽的女修端坐在蒲团上,眉间笼罩着散不去的忧虑:“据我所知,凡是堕落者出现的世界,无一例外只有一个结果——消失。”   旁白一号问:“被毁灭了?”   “如何才算毁灭?”女修反问。   旁白二号道:“万物凋敝,遍地焦土,自然算是毁灭了。”   女修道:“此毁灭为万物之毁灭,非世界之毁灭。”   旁白一号很急切:“汝所谓的消失又是何意?”   “消失是真正的毁灭。”女修缓缓道,“从有到无,别说万物,连天地混沌亦不复存在,彻底的消失,完全的毁灭。”   两个旁白都没说话。   许久,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开口问:“堕落者是什么?”   “人无法窥测毁灭的到来,堕落者则不然,它们就如同地动时慌乱的蝼蚁,可被看见,可被消灭。但是……”女修沉声道,“踩死了蚂蚁,并不能阻止地动的到来,剿灭堕落者,也不能阻挡毁灭的脚步。”   急躁的旁白一号问:“那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女修摇了摇头:“我所知道的消息,是从幸存者口中听来。这已经是全部的情报了。”   旁白二号想起一件事:“庚辰联盟的人要来,所为何事?”   “不知。”女修道,“在那样的环境下,深入交谈便会引起毁灭的窥视。”   景象结束。   无人说话,空间陷入长久的静谧。   殷渺渺一时间想了很多问题。她确定这个游戏看似是游戏,实则都是发生过的事,他们只是用游戏的方式把故事重现了出来,而是尽力让参与者体会到那种难以描述的命运抉择。   他们投票做出了抉择,世界的走向就被决定。当走上一条路时,另一条路的风景就再也看不到,也就无法评判究竟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游戏有各种结局,选择有对有错,对的选择通向HE,错的选择导致BE。   这种无法确定是非的选择,不是真正的游戏。   只能是现实。   既然是现实,每一个细节,每一句情报,都非常重要。   她因此想明白了一个困扰已久的问题,那就是岱域为什么需要“救世”。   在此之前,她曾经做出过种种假设,比如灵气枯竭,资源耗尽,甚至天破了一个洞。但这些问题,都不值得岱域的人冒那么大的风险,花那么大的时间,千里迢迢来十四洲布局。   假如灵气枯竭,资源耗尽,没法修炼,那么,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修为停滞,安享富贵。   别和她说修士们求的是长生,不会甘心如此。她很清楚,修士中真正心向长生的没几个,大部分的修士前行的动力是权力、地位、财富。   很多人都清楚,长生遥不可及,能混到元婴就该好好惜命,享受生活了,一心向道的凤毛麟角。   这群人也没必要冒险,他们又不是不会开界门,自己跑路不就完了?低阶修士有没有充足的灵气,都是要死的,没区别。   高阶修士也是人,不要把他们想得太高尚。阶层固化,位于金字塔顶端的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救世这么伟大且辛苦的事,一半是济世救人的胸怀,一半定然是不得不为之。   世界彻底毁灭,才是足够重的筹码。   她过去始终没往这方面想,主要是很难想象世界怎么会突然毁灭。毕竟现实不是,说毁灭就会毁灭,必然会遵循着一定的规律。   岱域的情况看起来挺正常的,还有合体期的修士,怎么看都不像突然要完了。   直到神京的遭遇呈现在她面前,才解开了她的疑惑。   有超越她理解的力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也许,她沾沾自喜,自以为掌握的世界的规律,只不过是神枪手假说。   “唉。”她叹气,却发现不止自己一道叹息声。   其他人也一样在感叹。   他们并不愚蠢,不至于到这时还会以为游戏只是个游戏,多多少少都有了一些预感。   可感叹无用。   宗主等他们稍稍平复了心情,便平缓地往下叙述:“虽然飞云派长老的说法,令各大门派惊异不已,然则,信者甚寡。于各派而言,剿灭堕落者依旧是当务之急。”   玉简上出现了新的任务,一幅神京地图出现,十八个区域里都有代表堕落者活动的红光闪烁。   每个人被安排了不同的区域任务。   恒华的宝剑再度闪烁,将众人拉入打斗副本。   殷渺渺集中注意力,开始研究这种奇特的物种,试图发现些许端倪。   交手的次数多了,她总结出几个规律。   第一、堕落者虽然存在形体,但并不以现有生物的方式存活。   简而言之,它体内没有大脑、脊椎、心肝脾肺等等,没有一套维持生命的器官。所以,杀它无所谓攻击哪里,哪里都是一样的。   第二、要摧毁堕落者,只能消灭它赖以生存的力量。   堕落者和已知的生命不同,但它存在于这个空间,能被看见,也就等于说某些规则是兼容的。其中就包括了能量的存在。   只要消灭了它的源核,就可以摧毁它们。   第三、她的观妙文对它们无效。   观妙文是她总结世界规律而创造的符文,在本世界通用。她能够凭其增幅自己的法术,却没法伤到堕落者分毫。从侧面证明了,堕落者确实是另一种超越了她认知的存在。   老话说得好,懂得越多,越知道自己的渺小。   她于世界规则一道上,已然登堂。然而,世界之外,还有更广阔的领域,又是以她目前的认知无法理解的。   道阻且长啊。   不过,这种无知并没有带给她太多的挫败感。   她仍然相信世界是可以被认识的。现在无法理解,就好像是古人没法理解电脑的存在一样。但只要他们学习了基础知识,知道了电是什么,代码是什么,构建起了基本的知识框架,就算还是不能彻底理解,也不会再感到畏惧。   而此时此刻,她对堕落者的观察和实验,就相当于是摸索基础知识。   这是有意义的,也是必要的。人不可能一下子发现本质,掌握规律,都是从表象开始,一步步深入,才有了后面的知识殿堂。   既然奠定认知的基石依然牢固,自然不会惊惧迷茫。   她的表现落入了神京三人的眼中。   丹朱仙子传音问:“恒华君,你似乎与那个女修的门派颇有渊源?”   恒华道:“天问戒落入东洲,她是东洲冲霄宗的弟子,如今已位至阁揆,是个十分不俗的修士。”   “能得恒华君赞誉,看来确有过人之处。”丹朱仙子妙目流转,“这几人中,她最先稳下心神,这份心力最是难得。试想我等当年……”   她没有说下去。   若以大中小世界论,神京已然算是大世界,青年才俊为元婴,门派支柱为化神,另有三、四位合体道尊游历各方世界,时不时传来些许讯息,加深本方世界对外界的了解。   他们知道三千世界之大,远不止三千,这一方区域,早有前人来过,并命名为庚辰。也听说有一合体道尊曾偶遇一神京修士,自言离开故土已有三万年之久,修为已臻渡劫圆满,也许不日便可升仙。   神京的修士,都认为天地虽然浩大,但已然有所了解。前路的坎坷能够被看见,终点不再隐藏于黑暗之中,而是散发着指引的光芒。   然而,堕落者的出现,那难以名状的莫名的无法捕捉规律的毁灭之源,却给了他们狠狠一耳光,仿佛在嘲笑人类的无知。   当时,多少人颠覆了三观,多少人崩塌了心智,难以细数。   纵然心性坚定如他们,亦受到了冲击。   谁能想到,强悍如修士,在某些存在看来,亦如凡人般渺小呢?要在无尽的、浩瀚的宇宙中,想要走得更远,最重要的不是多么聪明,而是——有着比磐石更坚定的信念。    第674章   虽然众人很努力地和堕落者战斗了,然而,战争从来不是少数人的事。他们很强没错,可更多的神京的修士,并没有那么强。   堕落者源源不绝,仿佛杀不尽。一百年还能有信心,五百年还可以咬牙坚持,八百年,一千年呢?   为了与它们作战,神京的修士一批批上了战场,数不清的高阶修士陨落。后面替补上来的,甚至都是一些炼气、筑基的小修士。   元气已伤,回天乏术。   宗主问道:“是否联络庚辰联盟,寻求帮助?”   事已至此,神京已经别无选择。   众人都投了“是”。   庚辰联盟派来了一艘空舰(殷渺渺的视线在这名字上停留了一会儿),全名叫虚空之舰,能够在虚空中行驶,是另一个大世界的顶尖法器。   这个意思大概就是……没救了,同志们,这是我们的人道主义援助,跑路吧别耽搁了!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真相就此揭开时,还是令人难以接受。   蓝素心问:“我想询问一下,当年若是同意庚辰联盟,可有挽救之策?”   宗主静默片刻,淡淡道:“有。断尾求生。”   请合体道尊出手,利用秘法,彻底割去被堕落者占据的空间,便能暂时止住它们的脚步。但就算当时便知道法子,他们真的会这么做吗?   不会的。   割裂空间是极其高明的法术,就算合体道尊也必须付出惨烈的代价,甚至牺牲生命。在他能够安然脱身离去的前提下,会愿意这么做吗?   门派亦然。不到万不得已,如何舍得放弃立足之本?修士定然以为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解决,不同的选择,也还是一样的结果。   况且,那也只是阻拦堕落者,略微延缓毁灭的到来,不过是饮鸩止渴,结局并无不同。   蓝素心默然。   宗主叙述道:“局势愈发糟糕,各大门派必须做出选择。空舰有一百个船舱,最多能够容纳三百人。”   游百川难得开口:“没别的办法了吗?”   “你可以选择离开,庚辰联盟有一大世界,虽风土人情与神京迥异,却亦可修炼。也可以选择留下,另想他法。”宗主的语气难掩冷酷。   但在场的人没有什么犹豫,均选择了留下。   丹朱仙子以只三人可闻的神念传音:“唉,这会儿的抉择,着实不能算数,真轮到他们头上,十个里有一个共存亡便不错了。”   恒华道:“他们是在游戏,自不相同。”   “但这不是游戏。”丹朱仙子反驳。   恒华闭了闭眼,叹道:“现实已经过去,如今只剩游戏。”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宗主道:“尔等选择留下,可自行商讨应对之策。”   殷渺渺不由起了团体面试的既视感。这勾起了她内心深处的回忆,致使她瞬间进入了消失已久的CEO状态。   “先看一下如今的局势图。”她点了点玉简(并且再次下定决心把这门技术弄到手),显化出神京的地图。   神京分十八个区域,如今除了腹地的三个区域尚且空白,周围的五个区域都分布着星星点点的红色光点,而外围的十个区域里,三个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点,七个已然一片深红。   燕白羽果断道:“不行了,断尾求生吧。”   这一点大家都没有意见,外围的十个区域肯定没救,哪怕其中有些地方还是空白,定然有许多人在坚守,等待着遥不可及的援救。但从上位者的角度来看,他们必须被放弃,也必然被放弃。   富有争议的是中部的五个区域,十三个门派里,有七个门派的根据点在此,还有十几个中型门派。他们的抵抗卓有成效,暂时延缓了堕落者的脚步。   如此,救和不救,便成了老大难的问题。   四个没被选择的NPC门派已然有了回复。   百毒门:“救什么救?救人只会白白葬送性命,反正离开的名额也没有我们,不如珍惜最后的日子。我们门派有一秘药名为‘醉生梦死’,一旦服下就会陷入美梦,最终无知无觉地死去。你们要不要考虑一下?”   生死门:“我们辛辛苦苦支撑,为你们挡住了堕落者。你们现在就要放弃?呵,我今天就把我撂在这里,你们要是放弃我们,别怪我们不讲道义,直接走人。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们挡在前面,堕落者长驱直入,你们能挡几天!”   血鸦门:“在得知十长老离开后,门派多数修士已生绝望。我们决定放弃抵抗,献祭血鸦。血鸦不死,门派不灭。永别了。”   凶灵门:“死战到底。”   文字简薄,寥寥数语。可玉简上附着的神念却是繁杂无比,的时候,当时的情绪汹涌而来,叫人切身感受到百毒门的惧怕、生死门的怨恨、血鸦门的绝望和凶灵门的决心。   固然不在同一个世界,人类的情感却是共通的。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   燕白羽叹息一声,道:“这些人,还是得救。”   作为一派掌门,可以心狠,可以无耻,可以不通俗物,但有一点不可或缺,那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门派的弟子。   有弟子在,门派才是门派,掌门才是掌门。   而蓝素心和他性格相反,她心里纵然有倾向,也只是建议,很少真正决断。但一旦作出决定,又是最好的执行者。   她道:“血鸦门已经献祭,情况不明,派一二人查探情况再说。生死门怨气极重,须及时安抚,凶灵门战意虽高,却是存了死志,更需要支援。至于百毒门,可许以重金,激发士气,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这番安排极其妥当,连殷渺渺都挑不出错来。她便提了另外两个建议:“对付堕落者固然紧急,却不是最大的问题。我认为,我们需要收集更多关于毁灭的资料,最好能够找到幸存者,想办法让最多的人活下来。”   停顿片刻,加重了语气,“而我们也需要面临一个选择。是我们修士活下来,以后找地方再建门派,传扬道法,还是让凡人活下来,千百年后,繁衍出另一个神京?”   在场的人齐齐一怔。   第一个想法,他们也有过,第二个却有些匪夷所思。   把希望寄托在凡人身上?凡人?   宗主沉默少时,忽然道:“渡厄寺向你们提供了一个建议。”   玉简上出现了渡厄寺的介绍。这是一个中小型的佛修门派,也曾有过辉煌的时候,可如今已然衰微,人数不多,常年避世,直到堕落者的出现,才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同时,新的幻景再度出现。   一群和尚的影像出现,为首的和尚慈眉善目,手持佛珠,白色的眉毛垂落在地,是修士中少见的老者。他也确实很老了,皮肤松弛,长满了老人斑,但身上金光圆融,彰显非凡之态。   只听他道:“肉身不过皮囊,当舍则舍。将机会留于凡人,方能拥有最多的转生之机。”   众人听得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佛修和道修最大的不同,便是修来世。高僧不会眷恋肉身,寿元终了便会圆寂,再度转生。而高僧转生的那个孩子,被称为“佛子”,很小就会被带回寺院学习,大约十来岁的时候,他们会觉醒上一世的记忆,继续修行,如此反复,直到修成正果。   渡厄寺的这个建议,不是不好。   倘若保护凡人,以凡人的繁衍能力,不出百年就能恢复好些,届时再想办法令死亡的修士转世重生,能保住的人远比单纯选择某一部分人活着多得多,亦更合理公平。   问题是,道修修的是今生,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放弃自己的肉身。死亡于他们而言,很多时候等同于终结。   渡厄寺的佛修说:“我寺有一法宝,名为琉璃塔,能收容人之魂魄,令其平安转世。寺中僧人世世代代,皆由此法宝护持,从未失手。为表诚心,我寺上下三百六十名僧人,除却使用琉璃塔的三位护法外,皆会死战到底,一人不留。”   他们诚恳地看着殷渺渺等人,仿佛在刹那间超越了时空,与他们面对面交谈。   然而……无人应答。   殷渺渺道:“牺牲容易,信任难。”   牺牲是一刹那的事,魂魄交予他人,等待转世,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以修士的心性,宁可自己想更麻烦的办法,也不会同意这样的提议。   渡厄寺的高僧叹息一声,不再强求。   殷渺渺思索道:“我们面临的问题很简单,时间还有,只是不够,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传承和火种,只能二选一。”   传承是文明,是神京千万年来的思想技术瑰宝,凝结了无数人的心血。只是,没有了延续文明的人,传承也不过就是一件宝物。   火种是凡人,是神京延续的可能。只要凡人能够找到繁衍生息的新地方,那就是新的神京。   至于让凡人带走传承……唉,传承又岂是一些书,一些知识,修真界千万年的结晶,必须用合适的方法承载。这都需要时间和精力筹备,已经太迟了,难以两全。   要么,建诺亚方舟,拯救凡人。   要么,建文明高塔,留下传承。   殷渺渺抬起头,看向神京的三个人,心想,其实不必做出选择,面前的人已经证明了神京的选择。   视线交汇的刹那,场景骤然变幻。   他们犹如一抹鬼影,置身于一个极其嘈杂的空间里。形容各异的修士们挤坐在蒲团上,唾沫横飞,激烈地争辩着。   “拯救凡人,毫无意义。凡人是什么东西?蝼蚁!”   “神京是因为有各门派才是神京,不是因为凡人才是。大千世界,哪个没有凡人存在?那是神京吗?”   “老朽一把年纪,活够了,不惧死。但门派不能消亡在我等手中。”   “所言甚是!其他世界的修士学了我派的心法,就是我派的弟子,是什么出身什么来历,有何要紧?”   影像的面容如此逼真,每一根发丝,每一道皱纹,每一块肌肉,都那么自然,绝不是靠空想编织出来的虚幻。他们争执着,有虚情假意,也有真心实意,有卑鄙无耻,也有慷慨激昂。   生和死的边界,不管是何种选择,都令人心生触动。    第675章   神京的修士,最终选择了放弃地盘,放弃凡人,留下传承。而他们自己,则与神京共存亡。   游戏也变得不再像是游戏了。   殷渺渺等人进入了自己的单人“副本”,也就是其选择门派的个人幻境。她看到碧云楼里,很多弟子们窝在藏书楼里,不分日夜地复制着玉简。   “功法,功法最重要!必须先刻录这个!”   “历史,我们碧云楼的历史才是根本!”   “都别吵了!玉简不够了啊,有没有人过来帮忙炼制玉简??”   年轻人热血上头,面临必死的绝境,反而激发出了万丈豪气,不分昼夜地投入到了门派的传承计划中去。   可殷渺渺在绕过书楼后,也看到了两个小姑娘在竹林里抹眼泪。   一个说:“门派没了就没了,人活着才有希望啊。为什么要我们去死,留下那些没有用的东西?”   另一个说:“就是啊,我想回家,我不想学道了。我想回家!”   殷渺渺正想离开,就见一个女弟子气喘吁吁地御风飞来:“门派出了新令,大家快去看!说是家在凡间的可以报名回乡……”   呼啦。众人立刻放下手头上的事,围拢过来询问。   女弟子摆着手:“说不清楚,大家自己去看吧。门派给我们做了详细的安排。”   众人一股脑儿跑了下去。   殷渺渺顺着人流往外走,看到了广场上漂浮在空中的布告栏,里面详细地说明了碧云楼的新规定。   首先,有亲属在凡间的修士,可以报名参加巡护队,就近分配到家乡附近担任守卫,以保护凡间安宁。   这不仅是为了安抚心系家人的弟子,更是为长久计。   毁灭之日不知何时会到来,与堕落者的战争绝非朝夕,战场上不断有修士死去,需要源源不绝地补充新血。而繁衍靠修士肯定是不行,必须靠凡人的生育能力才行。   所以,哪怕修士再不重视凡人,还是要派出弟子保护。   其次,神京彻底进入战争状态。一旦进阶炼气中期,就有可能被派上战场,没有时间慢慢试炼,所有人都要学会在战火中生存成长。   为了激励弟子们,各大门派不计血本,抛出了极其诱人的奖励机制。只要奋勇杀敌,不仅自己能享受到大量资源,自己的亲朋好友也可以受到庇护,甚至不用考试即可拜入宗门。   ……   类似的条款还有许多,每一条都在告诉弟子们:不要放弃,虽然看起来是绝境,但只要坚持下去,也许就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这犹如一剂强心剂,让萎靡的人振作起来,也犹如一支镇定剂,让绝望之下燃烧生命的人冷静下来。   大家慢慢意识到,末世并不是明天就到来。   有了喘息之机,萦绕在心头的阴郁之气自然慢慢消散。   弟子们互相鼓励。   “看门派的安排,还是有希望的,我们要相信门派。”   “是啊,复刻传承只是以防万一,毕竟战火里的损毁也不小。”   “对对,不能放弃,事情哪就那么糟糕了,神京万万年都没事,我们不会那么倒霉。”   当然,也有人嗤之以鼻,自诩精明。   “别傻了,这只是门派的障眼法而已,只是要我们安心卖命。”   “谁信谁傻,如果真的没事,某些长老怎么会离开?”   “对啊,用脑子想想都知道没那么简单。”   ……   这果然是一场漫长而持久的战争。   新一代的孩子们,自出生起就生活于战火中,知道黑暗的袭击到来时,不能哭闹要屏住呼吸,饿了要忍,渴了也要忍,想要嘘嘘,能憋就憋,憋不住就尿身上。   新一代的弟子们,刚刚学会使用法术,就被丢到了战场上,面对着一次又一次的交锋。   昨天一同入门的弟子,今天就有可能死去。   残酷如斯,远胜于所谓的道魔之战。   然而,这样的付出,并没有换来转机,反而愈发糟糕。   堕落者越来越少,新的敌人出现了。   假如说堕落者是半凝固的肉块,能不断重组融合,那么,深渊者就更超出了人类已有的认知。   它的身体没有明确的头颅躯干之分,全然没有人形或是兽形,浑身上下长满了恶心的脓包,并藏有无数章鱼般的触手。触手上长着许多圆形的斑点,里头有什么不断滚动,说是吸盘又不像,反而有些类似于眼球。   这些怪物喜欢躲藏在缝隙之中,地缝、山缝、门缝都有它们的行踪。   最奇怪的是,窄窄的一条缝隙,分明不可能藏有这么庞大的怪物,它们却好像感觉不到,轻松自如地从缝中爬了出来。   就好像……那些缝隙连接着从未被人找到过的深渊。   在这些怪物面前,神京宛如初出茅庐的少年,对其来历、弱点、行为方式都一无所知。   “不可能啊。”皓首穷经的老道人难以理解,几乎发狂,“三千世界固然奥妙,可要前往另一世界,非穿越浩瀚的虚空不可。没有界门,怎么会……怎么会就这样出现呢?没道理啊!”   疯道人喝着烈酒,哈哈大笑:“界门,对,嗝,界门。界门的存在,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混沌从哪里来,没有人怀疑过。哪有那么简单?!”   “师尊,我错了。”有人说,“倘若你有办法,请救救神京吧。”   殷渺渺循声看去,是她捏角色送的便宜师父到了。   君长风和曾经秘境里见到的一模一样,道袍玉冠,简练清疏。   疯道人冷笑:“你错了,你错了关我什么事?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叫你断了尘缘,你不断,非要和那个女人成婚,结果你看看,弄出什么事来?堂堂元婴,因为争风吃醋入魔!门派的老脸都给你丢尽了!”   也许是积攒了太多的怒火,他滔滔不绝地痛骂起来:“还有你那个徒弟,竟然有如此无耻的想法,好在她有自知之明,滚出山门,为杀魔修而死,总算没太丢我的脸!但是你,你呢?”   “都是徒儿的错。”君长风道,“作为道侣,我没照顾好瑶桃,作为师父,我没有教导好柳絮,都是我的错。”   疯道人冷漠道:“听你说这句话,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明白错在哪里。”   君长风道:“师尊,我这等孽徒,死了亦不可惜。然则门中弟子何其无辜?当年之事,我不信师尊,是我的不是,我不求师尊原谅,只求您看在天下人的份上,想想办法吧。”   “你以为老道是见死不救的畜生吗?”疯道人摔下酒葫芦,高声痛骂,“我是没办法!咱们是书里的字,书里的画,看着呼风唤雨厉害了,它们是吃书的蛀虫,就算小的和一粒米似的,你能奈它何?”   君长风一怔。   白头的老道士一怔。   旁观的殷渺渺也怔住了。   疯道人抹了把脸,疲惫道:“有些话,你们以前不信,也不怪你们。老道自己也以为自己疯了。我宁可自己疯了,也不想那是真的。”   君长风问:“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疯道人闭上了眼睛,曾经窥见过的异常景象再度浮现在心头,霎时间,灵台震荡,目眩头晕。他定了定神,道:“我们这个世界,在它们眼里就好像黑夜里的火把,亮得不能再亮。它们是飞蛾,会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杀不完的。”   “灭掉灯烛呢?”君长风问。   疯道人说:“你道那火是什么?是活人,不,不止是人,是活着的一切。”   殷渺渺忍不住插了句话:“这些飞蛾,就是毁灭之源吗?”   “老道哪里晓得。”疯道人捡起酒葫芦,灌了两口酒,想想说,“这些玩意儿厉害是厉害,但看得见摸得着,要我说,只不过是烦人的虱子。让那么多修士避之不及的,还要厉害。”   他看着殷渺渺:“小丫头,听师祖一句话。世界比你想的还要复杂,人比你想的还要渺小,修士也一样。”   她沉默。   不久,这话就被证实了。   被堕落者占据的一处区域,在某一天消失了。原本,堕落者只不过成为了那片领域的主宰者,就好像过去很多个主人一样,地方依旧存在,但这次,那片空间不见了。   像是有人拿刀切走了一块蛋糕,彻底没有了。   大家都想起了飞云派长老的话:真正的毁灭,是消失。   为什么会消失?是什么力量轻描淡写地抹去了世界的碎片?是某种意志有意为之,还是世界本身存在着这样的消亡规律?   无有答案。   熟悉的静默后,破军忍无可忍,直接戳破窗户纸:“别玩这个游戏了,我就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虽然性格张狂桀骜,这话却是说进了众人的心坎。蓝素心亦委婉道:“诸位给我们看这些,究竟有何目的呢?”   金小蝶道:“要我们救你们,可救不了。我都没见过哪个合体道尊呢。”   “救什么救,他们都死了。”劫命单刀直入,“大费周章,不会只是让我们听个故事那么简单。”   但他们的抗议,并没有换来答案。   宗主淡淡道:“倘若几位不想继续试炼,大可退出。”   退出是不可能退出的。众人对于他们的目的,都有自己的猜测,没想错的话,也许关系到一笔十分丰厚的奖励。   故事继续。   末世危机出现到现在,神京几经选择。最初,他们以为凭借自己的力量,能够解决堕落者,危难都是一时的,噩梦终会过去;后来,他们选择收集传承,留下火种,自己与世界共存亡。   但现在,战斗还有意义吗?   堕落者少了,深渊者出现。深渊者背后,还有一股无法触摸,全然不了解的力量存在,轻轻一挥手,世界少了一角。   创世是仙才能做到的事,灭世,也该是仙才能拥有的力量。   合体道尊在本世界内,可以呼风唤雨,亦可穿越虚空,前往更广阔的宇宙探索。但要他们无声无息地抹去一片空间,亦难做到。   连这等大能都无能为力,微如蝼蚁的低阶修士和凡人,能改变乾坤吗?   不能。   人团结起来,会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可世界的存亡,并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   最终,他们第三次做出选择。   假如现实已经没有希望,那么,长眠于永恒的幻梦之中吧。 第676章   神京最后的计划,是吹灭火把,留下火种。   火把是生命,火种是传承。   各大门派宣称,庚辰联盟寻找到了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是牵连甚大,定会波及凡人。因此特别炼制了一件法器,暂且接纳众人,等硝烟过去,再重返家乡。   凡人们欢欣鼓舞,喜极而泣。而少数知晓真相的修士,脸上挂着笑容,配合着大家欢喜热闹,心里却淌过无穷的酸涩、无尽的绝望。   殷渺渺静默半晌,转头去了藏书楼。   君长风在里面,正借助一件书籍样式的法器,不停录入碧云楼里的各种功法、典籍。   他看到殷渺渺过来,道:“你的修为不足以主持大局,只可作为传承之人。有什么心愿或是想做的事,可与我说。我会亲手布置幻境,与真实无异。”   殷渺渺好一会儿没说话。   君长风也不催促。   一本本凝聚着修士毕生心血的典籍化作流光,遁入书籍中,陷入了不知尽头的长眠。其中有一本她很熟悉,曾借瑶桃的身份借阅过。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忽而道,“我的幻术,学自瑶桃。”   君长风愣住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会进入了你的幻境,学会瑶桃的幻术。她在这方面确实是个天才,毕竟,要连自己都骗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慢慢道,“现在,我在幻术上的修为,已经超过了她,但我还是很感激,如果没有你们,我走不到这一步。”   君长风明白了:“成功了。”   “是,成功了。”   君长风和瑶桃这对夫妻,感情上一言难尽。但一个留下了幻术功法,一个献祭守护传承,皆非常人能及,很好地诠释了人的复杂性与多面性。   殷渺渺心里叹息着,目光投向书楼外的花园。   碧云楼的地理位置极好,四季如春,园中百花竞放,姹紫嫣红,蝴蝶与蜜蜂徜徉其中,无忧无虑。这般普通的春日光景,如今也是稀有的景色了。她凝视许久,忽而道:“我去接他们入华胥梦吧。”   华胥之梦就是神京最后的桃花源,但并不是只有一个法器,而是由许多个部分组成,分散在各个精心挑选的地方,施加重重保护,避免毁坏或是遗失。   不过这个法宝炼制不易,且需要高阶修士献祭作为主持者和传承人,进度稍慢。所以,首先进入华胥梦的是凡人和低阶的修士。   他们会被一个善意的谎言欺骗入梦,而后……长睡不起。   殷渺渺知晓这都是幻景,却依然想去走这一遭。   君长风道:“好。”   对付凡人的手段十分简单,修士们建造了一艘华美富丽的大船,告诉凡人们,这艘船会带他们去往一处安全之地暂避。   虽说凡人安土重迁,可家园已经被破坏,迁移到别处也不是不能接受。   船上有美食美酒,有锦衣暖被,是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的场景。他们吃了饭喝了酒,满足地睡去了。   夜里,百毒门的秘药会通过风口,传到每个房间里。所有人会在睡梦中死去,而他们的魂灵,则会被引入法器,进入华胥梦。   翌日,他们“醒来”,就会看到浩瀚的大海,会看到展翅的飞鸟。   七日后,他们会踏上一片新土地,安家落户,重新“生活”。   而现实中,这艘船已经接了一批又一批凡人,用同样的梦境,欺骗和安抚着心力交瘁的人们。   三十日后,凡人都在桃花源里了。   这是一场残酷的谋杀,还是善意的骗局?   殷渺渺无法评价。   随后,轮到修士了。   他们被告知了真相,并且能够自己选择命运:是进入华胥梦里,做着精彩的梦,来继续人生,还是留在现实,和这个世界一起死亡。   这一次,殷渺渺变成了协助者,主持的是神京最顶尖的幻术修士。   他说:“清醒的死亡,需要勇气,进入幻境,也不能算是逃避。人于世界的联系就在于感知,只要人是真的,心是真的,那么世界,也就是真的。”   人没有了肉身,万物没了形体,可心中构想的世界还在,世界里的每一道神念并非虚妄,那如何能说是幻境呢?也许,该说是另类的真实。   大部分修士都被说动了。   他们并未死去,不过在幻境中换一种方式生存,和家人一起,和爱人一起。这岂不是比所有人烟消云散,来得美好很多吗?   “我想和你在一起,只要我们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爱侣们握着手。   “爹,娘,我想一直一直做你们的孩子。我们进去吧,我不想、不想再看到谁死在我面前了。”家人们相顾流泪。   “我虽然没有家人也没有爱人,但我有我的职责,挑选合适的弟子,将门派的传承延续下去。”有人暗自下定了决心。   有人怒骂哀嚎。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想死!前辈,救救我!你们肯定有办法的。”   “对,你们肯定有办法,只是想骗我们去死。”   “我不想死,你们骗人,我不信你们!”   也有人一语不发,呆呆望着远方。   “这是真的吗?是不是我的梦还没有醒?”   “怎么就是我们那么倒霉?我只是个小修士,世界灭亡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痛痛快快活一辈子而已啊,怎么这么难?”   “原来真的没有办法了,呵呵……那之前做了那么多,还有什么意义?”   殷渺渺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听着嗡嗡的交谈声,看着一张张或扭曲或流泪或悲苦的面孔,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她不由自主地想,假如十四洲面临这样的危机,她要怎么做,能怎么做?   无论怎么想,答案都是一样的——她不会欺骗凡人入梦,但并不能做得更好了。   神京的人,自大过,也求助过,崩溃过,也坚持过。   人性高尚与卑劣,都曾逐一上演。   人的伟大与渺小,也同时出现过。   神京和十四洲,本质上没有太多的区别。人性是共通的,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一样会在十四洲的人身上出现。   相似的世界,相似的人。   真实的场景,重现的历史。   这一切的一切,让殷渺渺情不自禁地共情了。   情绪是抽象的,无法描述的,但人类的通感能使之具象化。她似乎看到了一些绚丽的色彩,激昂的红、阴郁的蓝、不甘的橙、绝望的灰,交织在一起,在她的灵台中涂抹出大片大片的色彩。   心月之网下的夜空,少见地出现了虹光弥漫的时刻,好似极地的夜晚,极光交汇绚烂。   与此同时,树上的彩灯一盏盏亮了起来,化作一道飞舞的彩色灯龙,与天空的瑰丽颜色交相呼应。   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笼罩而下。   殷渺渺闭上了眼睛。   原来的彩灯,都是她虚拟出来的故事,看着惊心动魄,荡气回肠,实则皆是纸上美人,毫无灵魂。可这一刻,天空的色彩宛若璀璨的流星,一道道坠入灯中,仿佛是画龙的那一笔点睛,瞬间赋予了彩灯生命力。   喜怒哀乐,辛酸苦辣,都伴随着颜色绽放开来。   真实而鲜活。   她早已遇见过他们。在那些光怪陆离的幻境故事里,他们做过她的父母、朋友、爱人、仇敌,帮助她认清了自我。   我与你们萍水相逢,却有这么一段缘分。   一霎间,人间灯火辉煌。   灵台晶莹,流光溢彩。   迈入元婴境界后,她第一次有了心境上的突破。   *   众人的表现,瞒不过“游戏”的主持者。   他们没想到这个秘境会落入九重塔,能进九重塔又过九问门的人,必然是此界资质与悟性极佳之辈,最适合传之功法。   所以,只要表现得不太过分,神京都会给予一定的传承。   “虽是魔修,却走武道,根基扎实。正巧选了赤月门,不如就把他们的《赤色三梦》传给他,再将炼血披风相赠。”   ——这是点评劫命。   “这妖修习的是幻术法门,可惜幻术的传承多在鲭鱼幻境……看她根脚薄弱,不如赠一门防御之法和天丝甲衣。”   ——这是在说金小蝶。   “这人身法奇佳,矫若游龙,暗合龙族气韵。可惜神京的龙族消失已久,怕是未有适合的法门。不过,据说龙呼风唤雨,招雷鸣电,风雨楼的《云龙兴雨》是个不错的选择。对了,龙族体质强悍,再予一株淬体果便齐了。”   ——这是在给游百川锦上添花。   而对于修为最高,于剑法上大有造诣的燕白羽,恒华更是直接道:“青霜派的绝学《青霜剑法》,当交予他。”   丹朱仙子玩笑道:“恒华君偏心得很,这里的剑修可不止一个。”   “我派剑法虽以开山老祖之名命名,却集合了历代弟子的心血,高深而晦涩。寻常剑修学了,反而会迷失其中。”恒华正色道,“唯有此人,所修剑法原本便包罗万象,假以时日,也许能融会贯通。”   停顿片刻,又道,“那女剑修,我建议予她芙蓉派的《飞影剑》,影剑蜿蜒迷踪,与其所学之柔剑相辅相成。”   他是剑术大家,评价自然中肯。   丹朱仙子点点头,又问:“还有两个呢。”   “他们的剑法自成一脉,无形无迹,其他剑法只是画蛇添足。”恒华道,“不如天材地宝更妥。”   丹朱仙子忖道:“无形无迹?我只听闻心剑如此,还有别的?”   “心剑、慧剑、生之剑、灭之剑、时光之剑。”恒华罗列了好些,摇头道,“这些剑意不可见不可闻,难以捉摸,最难修炼,亦易迷于道途,千难万难。”   “既然如此,威力当十分强大。”   恒华道:“此言差矣。汝所谓之威力,乃是毁灭之力,乃有形之灭剑。这些剑法自有神妙之处,却未必能杀人。譬如慧剑斩痴念,破烦恼,却不伤人。”   两人正说着,殷渺渺所在的幻象里突然亮起了多彩的光芒,柔和又明媚,像是不知什么时候,云层里凝出了小小的冰晶,日光一照,便是一圈光晕。   丹朱仙子大为讶异:“她顿悟了?不是,这是……共鸣了?”   第677章   修士所谓的“共鸣”,并非简单的情绪共鸣,而是犹如月球影响海水,产生的潮汐效应。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多出现于人和法宝之间。话本里,主角机缘巧合来到某个剑冢,面对无数把残剑,冥冥之中却有什么指引,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本命法宝,便是最典型的一种情况。   人挑法宝,法宝挑人,彼此合适,就会出现共鸣。   但人和幻景……几乎是不可能的。幻境有两种,一者代入其中,于某种情况下领悟某种体会,另一者则是旁观,可冷静思考或是学习。   殷渺渺他们虽然拥有了角色的身份,神智却始终清醒,处于旁观者状态,顿悟都很难,不要说和整个幻景产生共鸣了。   连鲜少废话的宗主,都道了句:“与神京感同身受,可见有缘。”   恒华回忆了下,道:“她去过二十四季和鲭鱼幻境。”   “难怪。”宗主沉吟道,“恒华君觉得,她如何?”   恒华道:“我那半个弟子虽与她拜在同一师门,却鲜少接触,所知不多。”想了想,又道,“非要说的话,她精于庶务,多有改革弊病之举。”   “看来是锐进之辈,年纪也轻。”宗主举棋不定。   神京的传承有很多,每个门派各有各压箱底的本事,每个传承拿出去,都足以开宗立派。但于他们而言,最珍视的并不是这些功法秘籍。   而是道统。   神京的历史、道派、理法……这些才是他们最看重的,轻易不会许人。非得找一个能够继承神京道统,并且愿意弘扬的人,才算不辜负那么多人的牺牲。   这人不好找。太年轻了,心浮气躁,也容易陨落,最后功亏一篑;修为高了,又多半已有道法,无法再接受其他的道统,给了也无用。   殷渺渺已是一派阁揆,定有所承,且年纪轻,并非理想之选。   然而,丹朱仙子道:“宗主,恒华君也说了,这次秘境正好开在九重塔里,故可稍稍透露一二,下一次未必还有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已经等得太久了。”   宗主似有所动。   恒华则道:“我们不如问问她,再做决断。”   “也好。”丹朱仙子把目光投向破军,“这个剑修得慎重些,是个杀神啊。”   恒华君淡淡道:“他的剑只是一种武器,所修之道并非剑道。”   “恒华君的意思是……”   “血魔秘法,可燃烧神魂血肉来激发战力,当合他胃口。”   “杀器添血气,恐有后患。”   “与我等无关。”   丹朱仙子便不再争辩。神京是个真实的世界,遗物自然有温和有凶狠,考虑后果不是他们的职责,将合适的传承交给合适的人就足够了。   *   殷渺渺自顿悟中苏醒后,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单独的空间内,身侧的其他考生已经不见了踪迹。   看来是单独面试的时间了。   她对上座的人微微笑了笑,做好准备。   丹朱仙子莞尔,语气轻快:“你居然顿悟了,里面有什么触动了你吗?”   殷渺渺略微思索,坦然道:“我们十四洲,也面临着一个危机,也许追根溯源,与神京的遭遇肖似。”   丹朱仙子大吃一惊,讶异地看着恒华。他微微摇了摇头,言道:“道魔之战,可算不得什么。”   “非也。”殷渺渺简单讲了讲岱域的事,再总结,“逼得他们不得不集合一界之力救世,想来也该是遇到了与神京相似的麻烦。”   神京三人面面相觑。建立传送法阵联通异界的想法,委实大胆了些,这是想举界逃到异界,还是想……祸水东引?   恒华闭目思索少时,忽而道:“原来如此,那花非此界之物。”   “什么?”殷渺渺一时没能理解。   恒华看着她,吐出四个字:“芙蓉飞燕。”   久违的记忆翻涌上来。芙蓉飞燕,这是殷渺渺第一次遇到迷心花的时候听闻的一个词汇,代指克制迷心花的指尖莲。她当初不知从何处听到了这个,偶然与莲生提及,后来找到了此物,藏于笔记,失忆后隔了许久方找回。   这段往事里,大多数的谜题都已解开,包括江离偶然看到莲生佩戴了藏有指尖莲的琥珀,心生杀意,偷袭了他。   可有一件事却始终没有答案,那就是她从何处听来的芙蓉飞燕。   殷渺渺愕然道:“莫非,当初是你……”   “天问戒流落在外,几经辗转,后来落到段家手中。”恒华言简意赅,“你潜入密室,唤醒了我。我告知你‘芙蓉飞燕’可解,然而,你后来似乎身受重伤,天问戒落入湖中。不久,你师妹遭人陷害,葬身鱼腹,又叫她捡到了。”   殷渺渺好一会儿没能说话。   原来这么早以前,她就和神京有了交集。   这也太巧了。   怪不得在素玉秘境里,她能得到类似于指尖莲之物,想来它作为五行之宝,各界都有相似的存在。   丹朱仙子的笑意更浓:“看来你与神京缘分颇深。既然如此,你可从我等处求取一二功法秘籍,法宝武器。”   殷渺渺沉吟。   “你擅长火系法术,紫红楼、芙蓉派都有合适的道术。若是想求异火,亦有百毒门的幽心毒火可予你。”丹朱仙子报出一个个名字,慷慨至极。   殷渺渺笑了笑,说道:“几位有所不知——我很有钱。”   丹朱仙子收了笑容:“你以为这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我的意思是,我很有钱,可以建一座书院,送给神京。”殷渺渺温言道,“我知晓,许多传承只有传承人知晓是否合适,不敢越俎代庖。但零散的初级功法,作为传承不够资格,遗失又未免遗憾。”   神京对于华胥梦的设定是这样的:元婴修士是传承人,负责扮演某一关卡的小boss,能够做主赠予高级及以下的功法,而化神则是主持者,神念分散在各个区域,唯有他们能决定是否给予一派绝学。   可惜的是,她对那些绝学和高级功法,并不是特别感兴趣。   她想要神京的知识体系和技术。   “倘若几位前辈信任我的话,可以将一部分低阶的功法和典籍交予我。我出资建书院,令十四洲符合条件的弟子来此进修。众木成林,神京的火种,能继续流传下来。”   殷渺渺轻声慢语地谈着交易:“作为交换,我希望几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神京三人隐蔽地交换了下视线。真是万万没想到,他们以为是赠予,对方却视作交易,偏偏还是个令他们心动的交易。   恒华道:“什么问题?”   殷渺渺没客气,径直问:“华胥梦应该不是结局,我进过诸多秘境,与神京的计划有许多不同之处,敢问后面发生了什么?”   幻景持续到元婴入华胥就结束了,但以她对之前秘境的观察,必然还有别的变故发生。   恒华沉吟片刻,道:“你猜的不错,确实出现了意外。华胥完成之前,神京就破碎了。”   华胥分为六个部分,中央是以渡厄寺的琉璃塔为基础,炼制而成的太虚境。其他五个部分分布在各处,与太虚境相连,理想状态下,六个区域应当可以彼此呼应感知,甚至化神的神念可自由来去。   然而,成功前,意外先发生了。   时至今日,恒华依然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所发生的事,简单来说,就是太虚境和其他区域的联系断裂,空间开始错位。   “疯道人说,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于我们,仿若书页与蠹虫。大致如此。”恒华说着,灵力在虚空凝出神京的地图。   而后,地图里出现了一个个蠹虫啮咬的痕迹,似新月,似火星,最初只是零星分散的洞,可后来破洞越来越多,逐渐连成张牙舞爪的裂痕,没多久,整个地图就成了一片片残破的碎片。   这些碎片合起来,最多不过原来神京的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不见了,消失在了虚空里,也许是已经被看不见的书蠹吃进了肚子。   剩下的飘散在空中,孤独而残破,仿佛迷了路,不知该往何处去。   殷渺渺望着地图许久,斟字酌句:“你们原来想着,若是神京的生命之火熄灭,就不会引得飞蛾扑来,也许能逃过一劫。倘若将来有人能够发现这一界,开启华胥,便能重启神京。我说得可对?”   “不错。”   “如今看来,这个计划算是成功了。”她瞥着残留的地图,抛出最大的疑问,“既然如此,你们怎么会出现在十四洲呢?”   这回是宗主开了口:“我们算漏了两件事。”   “愿闻其详。”   “我们没想到空间会破碎,亦忘记了秘境的存在。”丹朱仙子代为答题,自嘲地笑了笑,“我们也遇到过很多秘境,只是……从未联想过。”   殷渺渺安静地聆听。   “具体是怎么回事,我等亦不清楚,毕竟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死了。”丹朱仙子回忆道,“我的感觉是,有些像落入了海中。”   “海?”   “不错,当时的我们,好像处于惊涛怒浪中的大海,空间剧烈变化,有强大的力量在撕扯华胥。”丹朱仙子细细描绘着当时的场景,记忆犹新,“这是我们用神京诸多天材地宝炼制的法宝,原以为应付堕落者和深渊者绝无问题,可在那样的力量中,我们就好似一艘华美的船,固然比普通的木船坚固些,但在海中,又算不了什么了。”   她又看向恒华:“当时,我为了护持太虚境,耗尽了后土簪的力量。恒华君不得不动用天问戒,他也正是因此流落在外——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殷渺渺心中一动。   恒华微微颔首:“倘若你坚持,我可予你一部分记忆,只是未必有什么帮助。”   “我想看。”她已经把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但终归没有亲眼目睹来得直接。   恒华同意了她的请求,并指点向她眉间。   一团记忆炸开在灵台。   殷渺渺发现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眼前的场景并不是能用语言或是辞藻描述的,只能借用一些比喻来形容。   世界仿佛坠入了一个万花筒,视野里满是交错纷乱又别具美感的碎片。她无法分辨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混乱的光线交织成庞大的迷宫,神识一探入就迷失其中,找也找不回来。   过了很久,纷杂的幻景才慢慢自脑海中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被切割的现实场景,恒华的身形像是错位的拼图,存在微妙的偏差。   这意味着她的灵台受到冲击,甚至影响到了正常的视觉感知。   殷渺渺定了定神,竭力忽视异常,问道:“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听虚古派的前辈提起过九重塔。请问,神京对九重塔有什么了解吗?”   作者有话要说:  渺渺:我很有钱,可以捐希望小学   神京三人:……好像有哪里不对?   第678章   为了防止对方推脱,殷渺渺不等他们反应,便陈述道:“之前,我以为九重塔是神京的某个秘境,所以那位前辈方才知晓。但我进来后发现,九重塔应当与我十四洲密切相关。这就十分令人费解了,缘何那位前辈会提前知晓我们十四洲会出现九重塔的秘境?”   她有条不紊地分析:“况且,之前恒华前辈说,这里是九重塔,可透露云海之事,想来是有些了解的,还望不吝啬赐教。”   神京三人隐蔽地交换了下视线。   丹朱仙子未语先笑:“已经说了那么多,再说一些也无妨。不过,你说要建个书院送给神京,让弟子们都来学习?”   “是。”殷渺渺并不介意她转移话题,生意都是谈出来的。   丹朱仙子“嗯”了声,语调却缓缓降温:“既是有心要发扬我神京的传承,为何又只要一些低阶的功法?莫非,你是觉得,低阶功法随随便便找几个人学一学就好,不比高阶功法需要费心寻找合适的人选?”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已经预想了几种最有可能的回复,比如高阶功法珍贵,有独吞之嫌,或是实力有限确实做不到的坦诚话。   谁想殷渺渺笑了笑:“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倘若低阶功法无用,神京也不必造华胥梦来保存了。各派的绝学就那么几种,叫走的那几位长老择徒授之即可。只是那样的话,传下去的是功法,不是神京。”   丹朱仙子一怔,忽而怅然:“你是个明白人。”   “我有我的诚意。”殷渺渺道,“此次与我同来的几位,行事作风如何,几位应当也看见了。十四洲已经得知了神京和堕落者、毁灭的消息,接下来必然有所动作,神京的高阶功法,必然大受欢迎。”   十四洲和神京相比,化神太少,所以,各大门派得知了这样的危机后,定然会加紧高阶修士的修炼。最好早日出现合体修士,前往虚空,探索更多的消息。   但低阶功法就不一定会受重视了,十四洲又不是没有本土功法,没必要把有限的精力和资源投注在这些事上。   这些话,她没说出口,可他们都能猜得到。   宗主开口,冷冷问:“你有什么不同吗?”   “三点。”她伸出手指,解释道,“第一,几位解释过大小世界的区别,神京是正午的太阳,光芒正盛,十四洲却最多是巳时(9点-11点),我们的光芒,未必会吸引毁灭的注视。何况,我们还有云海,暴露的可能性很小。”   “第二,岱域建立传送阵,有可能是祸水东引,也有可能是侵略移民。若是前者,挣扎也没用,若是后者,便是人和人之间的战争。从之前的蛛丝马迹来看,他们的整体水准应当高于我等,我们必须尽快弥补这一短板。”   这是她最担忧的事。假如岱域举一界之力发动战争,必然是报了极大的决心,因此一旦开始战争,肯定是持久战。高阶修士有等级约束暂且不提,十四洲的底子不如人家扎实,经不起长时间的消耗。   “第三,十四洲的修炼体系已经发展得十分完善,但因为历史的缘故,各地交流有限,并未形成统一而全面的知识体系。神京的知识库纳入,可以帮助我们尽快完成转型。”   她总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士,能力有限,哪怕发下心魔誓,几位怕也未必会信任我。但现实不是我与你们,而是十四洲需要神京,神京也需要十四洲。”   人心易改,人力有限,唯有共同利益才是最坚固的纽带。   丹朱仙子笑了:“你说服我了,宗主与恒华君意下如何?”   恒华颔首:“我愿意赌一赌。”   宗主闭目思索,良久,方道:“神京出现九重塔,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一听这话,殷渺渺立即松了口气:回答她的问题,就代表接受了这笔交易。她诚恳道:“请前辈赐教。”   “没有人知道九重塔为什么会出现,只是依据记载,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就会出现九重塔。它并不是一座真正的塔,你明白吗?”   殷渺渺道:“明白,塔只是存在的形式,九重塔是一股力量。”   宗主微微颔首:“汝可视之为指引之塔,让蒙昧的人知道身在何处,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   在何处、哪里来、哪里去?莫非是……她喃喃道:“揭示过去,阐示现在,暗示未来?”   这样就说得通了。最早的远古时代,是告诉他们天地形成的过程,见证世界的起源,而后来的女尊和妖灵幻境,则是推演了两种可能的发展,反过来阐述了现在是如何产生的。   而神京的秘境,则是在借旁人的例子,来暗示十四洲未来会发生的事。   不可思议。   难道真的存在凌驾于天地之上的力量,在幕后操作这一切吗?   “不止如此,据说,九重塔还隐藏着群星的奥秘。”恒华道,“但我等终究未曾亲身经历,一切还要你自己体悟。”   殷渺渺默默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地说:“可那位前辈,和我说要去九重塔的第十层,这是何意?”   “第十层?”恒华皱眉,“九重塔之九重,乃虚指非实指,何来第十层一说?”   殷渺渺道:“那是虚古派的一位前辈。”   “虚古派?他们因为虚空洞的缘故,确实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丹朱仙子笑了笑,道,“但我们并未听说过什么第十层。”   殷渺渺不由可惜,但不强求:“多谢前辈解惑。”   他们点点头,并未说话。   空间一时静默。   殷渺渺也不催促,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丹朱仙子瞧了瞧宗主,率先道:“一码归一码,你在游戏里的表现十分出色,有资格得到我们的传承——良禽择木而栖,我们花费一生的心血,必须交给有本事的人才能发扬光大。”   她不等殷渺渺婉拒或是谦虚,径直取出了一个酒葫芦:“这是玉心珍液,那个老疯子花费了不少功夫才酿成,能强壮神魂,清明灵台。他知你对虚空的奥秘十分好奇,将此赠予你,希望你……多保重。”   殷渺渺哑然。疯道人是化神修士,自然有神念留存在华胥,而以他的性子,原话多半是“别疯了”而非“多保重”。   她笑了笑,双手接过:“是。”   丹朱仙子又道:“我观你与堕落者的交手,可是习了《落英掌法》?”   殷渺渺点头。   丹朱仙子面上便出现了一丝得意:“美人是我爱徒,此掌法乃是她耗费三百余年创作而成,别具心意。可惜么,与我这个做师尊的比起来,还是差一些。”   殷渺渺还真没想到有这样的渊源,眼底便流露出几分讶色。   “我这《芙蓉指》乃是我派绝学,脱胎于武道,又不止武道。”丹朱仙子扬手飞出一枚玉简,“你好生学习,也算全了与我师徒的缘分。”   殷渺渺自然又慎重接下。   “咳,最后就是我的私心了。”丹朱仙子好若散财童子,源源不断给予好处,“我这人呢,平生最爱锦上添花。你的异火十分奇特,似是融合了多种力量,但还不够,百毒门的老东西死得早,幽心毒火又霸道得紧,用不好就会反噬主人,你倒是不必怕,就予了你吧。”   鲜少遇到这么好的事,殷渺渺甚至有几分受宠若惊:“多谢前辈赐宝。”   “咳。”宗主打断了丹朱仙子的话,淡淡道,“我整理出了三万余种功法,涵盖符箓、炼丹、炼器、阵法等多个领域。你既有心,可愿当着众人的面发下心魔誓?”   “晚辈愿意。”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空间扭转,回到了考场。   众人表情恬淡,一看就知道各有各的收获。   宗主神色肃然:“试炼结束,依据各位的表现,我等已分别给予了适合你们的功法或是法宝。其中,素微道友与我等最是有缘,故而经过商议,我等决意将部分低阶的传承相托。”   说罢,有意停顿片刻,观察其他人的神色。   云潋:微笑。   冷玉:无表情。   破军:挑眉打量,暗藏不服。   蓝素心:微垂眼睑,不动声色。   游百川:哦。   燕白羽:笑。   金小蝶:眼珠乱转,表情玩味。   劫命:咬、牙、切、齿。   宗主缓缓道:“事关重大,正好也让几位做个见证:素微道友,你可愿发下心魔誓,允诺得了传承后,定然尽心竭力,将其发扬光大?”   殷渺渺好声好气:“我想,个人意愿与客观结果,还是后者更为重要吧。”   发心魔誓说“尽心竭力”是不可能的,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再说了,主观上尽心竭力有什么用,一事无成亦是空谈,于神京而言,只要目的达到,管她怎么做呢。   “我可以允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神京的知识传承下去。”她从来不签没有条件的合同,人力有穷时,没人能保证传承一定成功,成功了就不会断绝。   宗主亲历神京的覆灭,自有感触,长叹一声,默认了。   殷渺渺为表诚意,在众人面前重复了一遍建书院的计划:“两个世界的知识体系必然有不同之处,若是我们能取长补短,彼此印证,对十四洲未来的发展必然大有裨益。”   当然,对冲霄宗的益处肯定是最大的。破军瞄了眼冷玉,心想:门里的老东西们估计得气死,就派了个死人过来看着我,这会儿傻眼了吧?一想到那些家伙悔不当初的模样,他心里就乐呵。   但眼睁睁看着别人得好处,也不是他的风格,故而刻意瞥向蓝素心,笑道:“道友青云之志,怪不得能得传承。蓝素心,你虽虚长些岁数,也得自叹弗如吧?”   蓝素心并不上当,置若罔闻,当他放屁。   此间,殷渺渺已经发完了心魔誓。   宗主将一枚古朴的旧书交到了她手里,慎重道:“神京传承,乃一界心血,今托付于汝,万望珍惜。”   “必不负所托。”殷渺渺恭敬地行了一礼,双手接过。   初时的光门再度出现,众人逐一离去。   殷渺渺特意留到了最后,拉起自始至终就立在角落里,几乎隐形的寒杉:“三师妹,该走了。”   寒杉张了张口,却觉口角湿润。摸了把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咬烂了唇舌,口里血肉模糊,火辣辣得疼。   殷渺渺不由叹了口气。   她猜都不用猜,就能把寒杉的事推测个七七八八。无非是小姑娘捡到了一枚藏有大能神念碎片的法宝,得了教导和传承,要是胡子发白的老爷爷,那也就罢了,偏生修士不到寿元耗尽,基本都是年青模样。   朝夕相对,师徒教导,也许做师父的知道自己已死,不会生出情爱来,做弟子的青春年少,情窦初开,如何能无动于衷?   她暗暗摇头,驻足道:“说来,秘境不知多久才能开一次,传承的机会少之又少,几位有无考虑过离开此地,用另一种方式教授弟子?正好也可以监督在下,免得晚辈事务繁忙,怠慢了传承大事。”   这话说得神京之人心中一动,互相看了一眼。   丹朱仙子蕙质兰心,很快看出了端倪,笑盈盈地看向恒华:“我须支撑太虚境的防御,不得离开。恒华君已找到青霜剑法的传承者,倒是无事一身轻。”   恒华的视线落到了寒杉身上。   她眼眶微红,倔强而期冀地看着他。   可是……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的神念已所剩无几,全靠天问戒支撑,怕是无力再教导弟子了。”   他看着宗主和丹朱仙子,唇角泛起一丝解脱的笑意:“华胥一梦,是我们为自己选的归宿。我愿与众道友长眠于此,共梦神京。”   寒杉鼻尖一酸,仿佛被人打了一拳,随时要流下泪来。   丹朱仙子与宗主却不约而同地弯起唇角,相视而笑:“既是如此,恭喜恒华君归位。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三人齐齐起身,掸掸衣袍,笑着走进了一片波光之中。   光阴千载过,至今恋神京。   舍了逍遥梦,共归华胥茔。    第679章   殷渺渺走出光门,却发现寒杉并未出现在她身旁。想来天问戒的力量无法改变九重塔的规定,她被送去了其他地方。   这样也好,后面只会越来越危险。殷渺渺略微安心,注意力转向了先到一步的队友们,他们正围在一件奇异的物品周围,表情皆十分古怪。   殷渺渺跟着看过去,亦是一愣,眉宇间浮现浓浓的疑惑。   “这是什么东西?”金小蝶问出了很多人的心声,“看着像是法宝。”   它是妖修,对人类的法器并不大了解,故而以为是什么秘密武器,自然而然地问了出来。   但燕白羽说:“不像。”   他虽是剑修,然岁数长,见识多,看过的法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神识一扫就能确定这玩意儿并不是法器。因为,它上面没有丝毫灵力,材料也非天材地宝,更未镌刻什么法阵。   ——这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个银制纺锤。   表面光滑,呈现银白的光泽,上面绘制了许多线条,还画着一些古怪的符号。中央部分则有一条细不可见的缝,若非元婴修士目力过人,仅凭凡人的肉眼几乎无法窥见。   然并卵,于修士而言,上面没有灵力,材料不能屏蔽神识,里头的构件固然复杂,可毫无威力,仿佛就是个精美的孩童玩具。   之所以没有贸然破坏,是搞不清九重塔的意图,怕是某种考验。   游百川:“像机关。”   蓝素心亦道:“外面的纹路,似乎是勾股圆方图。”   “确实。”   数学不是修士的必修课,但基础的数学知识属于算筹的范围内,是修炼卜策之术的入门。在这里的十个人虽不擅长卜策之道,也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   燕白羽头疼:“不会是要破解机关吧?”   毁掉机关,不过是他动动手指头的事,破解就……是不是有点为难人了?术业有专攻,这种精细的活儿他想想就头疼。   “那倒有点意思了。”破军回到了塔内,便恢复了手脚戴枷的模样。他眼中红芒一闪,竟然隐约有些兴奋。造机关他不擅长,可被关禁闭的次数多了,破解机关倒是有点心得。   可是,他刚想动手,余光却瞥见有人和他做了相似的动作。   定睛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又是殷渺渺——不过元婴初阶,表现得比燕白羽还要目中无人,比蓝素心还要装模作样,怎么看都让人看不惯。   他本是个桀骜的性子,无所谓归元门怎样,相反,看到门内的老东西吃瘪,心里别提多痛快了。所以,他出手本是一时兴起,并无为门派谋利的想法,但眼缘就是那么个奇妙的东西,初次见面,他就看不惯殷渺渺,看她动了手,偏就不想让她得逞。   破军心念一动,灵力狂涌,手脚的锁链一感应到灵力的波动,即刻爆发出艳红的光束,血管像是被外力操控,根根鼓起,像绳索一样想要束缚他的动作。   同时,他的五脏六腑像是突然被雷击中,强烈的抽搐起来,四肢百骸传来剧烈的痛楚。   但他眼皮子也没动一下,硬是抗住了剧痛,悍然出手。   而从他爆发战意到出第一招,间隔仅仅一刹那。   殷渺渺的神思还停留在“这东西该不会是个胶囊”上,电光石火间,便遭遇到了袭击,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本能地施展水月浮光遁开,同时以火铸墙,抵挡这飞来的一剑。直到肩头的痛楚传来,她脑海中才有念头冒出:好强。   破军很强。   当初在九重塔前,他挥出一剑,因为剑意收束内敛,全落到了塔身上,旁观者感受不到其中的力道,并无太多震撼。   直到这心血来潮的一剑,众人才猛然惊觉,破军这个名字,绝非浪得虚名。   连曾与他交过手的蓝素心,也不由暗暗心惊:破军身戴锁仙枷,居然还能爆发出这样的实力,远比当年强大太多。这些年,归元门到底把这个疯子弄去了哪里?   嘎啦。破军活动五指,关节发出清脆的爆音,这是他的灵力和枷锁的力量冲击产生的小小爆炸,每一下都能粉碎骨骼。   但很可惜,他的骨头已经经受过无数次的碾碎与重生,如今,区区骨碎的痛苦反而令他兴奋起来。   “这秘境比我想的无聊太多了。”破军舒展筋骨,遗憾地说,“神神道道,故弄玄虚,也不知道是搞什么鬼。啧,和我期待的差太多了。”   他得知各大门派都有人前往九重塔时,不知多少兴奋,还以为能与各派高手酣畅淋漓地战上几次。谁想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一会儿被束缚法力,一会儿又进乱七八糟的幻境,无聊透顶。   是时候让秘境像个秘境的样子了。   哪个秘境里没有厮杀,和平友好地坐下来商量,可不是修士的风格。   蓝素心不动声色:“破军,现在情况未明,正是该携手同心的时候。”   破军哈哈大笑:“蓝素心,你这话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神京的传承给冲霄宗夺去,你心里很不爽吧?别说你不想要这个东西,我刚才动手,难道不也如了你的意?”   “人有私心,在所难免。但冲霄宗得了,于我万水阁也无损失。”蓝素心何等厉害,轻描淡写化去挑拨,“要急的是你归元门。”   “这话你说错了,我才不在乎花落谁家。”破军舔了舔唇角,周身的灵气如锋锐的剑芒扫荡开来,“我只是想……找点乐子。”   话音未落,冲斗剑已然直逼那金属胶囊而去。   燕白羽虚空一握,无命剑出。   元婴第一高手的剑,仅仅出鞘,便令人感受到了一股可怖的寒意。塔内的灵力犹如实质,胶着在他周身,磅礴的压力像是十米高的巨浪。但同时,金属胶囊却一动不动,似乎处于台风眼的位置,不曾受到任何干扰。   在场的人都知道,这金属只比凡铁坚硬一些,哪怕是炼气修士,稍稍用力就会将其损坏。它能在两个元婴高手的交战中保持平静,只能证明一点。   那就是燕白羽对于灵力的操控,已经细微到一定的境界。不仅能将力量收敛得滴水不漏,更是精确把握每一道剑意的轨迹,如臂指使。   与之相反的是破军。   他没有收敛自己的力量,正好相反,他的剑意和灵力都肆意极了,随心所欲地去往各个地方,绞杀着一切敌人。   但是,破军有个致命的弱点。锁仙枷在身,他固然可以扛着疼痛动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施展属于元婴的领域。   只要燕白羽展开自己的领域,破军就会被死死压制。   然而,燕白羽并不打算动用领域之力。   一来,塔内的空间太小了,用领域之力难保误伤;二来,对方被锁仙枷困住,自己还要用领域来对付,说不过去。别说还有个脆得和水晶似的机关,打老鼠怕伤到玉瓶,不用最保险。   他和破军没交过手,随便比划两下也不亏。这家伙有句话说得对,秘境里不动手,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再说了,动手比动脑子简单多了。他赞成这个解决办法。   两个元婴高手的交战,点爆了涌动的暗流。   最初的“过去”,和幻境的“现在”,固然藏有一些奥妙,但归根究底,并未有实质性的好处。因而就算受了点气,吃了点亏,大家也就忍了下来。可这样的局面,在殷渺渺得到神京的传承后被打破了。   那可是一界的传承。纵然只是低阶部分,于修士本人毫无益处,可对门派的影响可就大了。   破军不在乎,蓝素心不能不在乎——冲霄宗这些年发展得够快了,无论这东西里隐藏了什么,都不该由他们再拿去。况且,殷渺渺已经得了神京的传承,却没有见好就收,再一次出手,这已经违背了三大宗门的默契。   蓝素心认为,此时她就算直接对殷渺渺下手,也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不过,顾忌着妖魔在场,她到底维持着脸面,选择径直去取金属胶囊。   绕指剑犹如一道细而快的闪电,倏忽而至。   云潋扬起手,灵气凝而成剑。   同一时间,游百川挡在了他面前,犹如一座沉默的山,无声而坚定:私交归私交,立场归立场,他再不喜欢蓝素心,她也是万水阁的长老,必要时,他们必须一致对外。   再说了,他这不没和殷渺渺动手么,很给面子了。   殷渺渺不得不直面蓝素心。   她没问为什么,理由早已了然于胸,只是确认:“非这个时候不可吗?”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出手。”蓝素心淡淡道,“平衡来之不易。”   殷渺渺道:“或许只有我才能解开这次的谜题。”   “你未免也太小看了天下人。”蓝素心冷声说着,寡淡的容色蓦地生动起来。绕指剑像是黑夜里的鬼魅,雪白的剑刃缠住了殷渺渺的肩颈。   温柔的春风吹向了脖颈。   殷渺渺第一次直面名剑谱第六的宝剑,终于领会了为何从前死在这把剑下的人会带着微笑。   蓝素心的剑意太温柔了,似母亲的安抚,似爱侣的呢喃,明明处于生死关头,战意却莫名其妙消退下来。肌肉违背意愿放松,血流变慢,身体像是一团融化的棉花糖,忽然间陷入了温床之中,不愿苏醒。   殷渺渺最初以为是神识的影响,后来才发觉并非如此。   绕指剑的温柔,有些像是薄荷的作用机制,接触到人的身体后,会产生一种类似于春风玉手爱抚的信号,令人的大脑错误判断了局势。   想明白的刹那,剑光至。   血花飞溅。   之前,破军伤到了她的右肩,如今,蓝素心又伤了她的左肩。   殷渺渺捂着伤口,觉得有些不对劲:破军的攻击突如其来,躲不过不奇怪,但她和蓝素心交手已是战时状态,怎么反应这般缓慢?   轻微的战栗爬上背脊。她抬起眼眸,看向了战局外的金小蝶。   “诶呀,被发现了。”金小蝶语笑盈盈,“对不住哦,我也不想的。但是,你真的不该再插手了。” 第680章   理智告诉殷渺渺,她绝无可能在两个比她经验更丰富、修为更高的元婴手里,顺利拿到金属胶囊。而她若是不顾风险,孤注一掷,极有可能就此破坏三大宗门的平衡。   于情于理,都无继续动手的理由。   然而,她还是犹豫了一秒钟。因为九重塔的秘密,因为金属胶囊的熟悉感,因为云潋的剑……但最终,殷渺渺做出了最理智的选择。   她一语不发地退开了。   金小蝶和蓝素心也非常有默契地停下了对她的攻击。   蓝素心看着金小蝶,眸光冷静之中,夹杂着些许轻蔑:“你要和我动手吗?”   “我不是打不过你,只是和你动了手,其他人难免要觉得妖杀人。”金小蝶回以同样的轻蔑,好像蓝素心就是躲在人族的旗帜背后才有恃无恐,“但这玩意儿么,你能抢,我也能抢。”   话音未落,蝶影翩然而出,笑靥如花,仿佛在说:来抓我呀。   蓝素心柳眉一竖,手腕抖动。   绕指剑虽是软剑,迅疾时却如夏日雷雨,狂暴地席卷而来。在这等疾风骤雨之下,莫说是小小的蝴蝶,就算是巨大的树木,也难免被打落一地狼藉。   然而,金小蝶在绕指剑如此密集的攻击下,依旧游刃有余。她咯咯笑:“我从出生起,就要经历这样的风雨。在狂风暴雨里生存,于我而言,就像你们人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蓝素心,你小看谁呢?”   说到最后,语调忽而拔高,随后六道一模一样的身影出现,三个自左右中三面包抄上去,三个后退扑向了金属胶囊。   六道身影各有各的身法路径,浑然天成——人人都知道金妖王擅长幻术,却忘记了蝴蝶轻盈,身法卓绝,其遁术更是十四洲绝无仅有的神妙。   蓝素心看也不看扑向自己的身影,柔软的剑芒精准地穿透包抄的缝隙,刺向离金属胶囊最近的那个身影。   金色的磷粉飘散开来,蓝素心的视野顿时被金色的亮光所占据。   是计。   闪粉如若金箔飘散,星星点点的位置勾勒出灵力运转的方向。同时,也干扰着神识的判断,令人无法捕捉其中的身影。   蓝素心神色不变,手腕翻转,薄如纸的绕指剑微微震荡,笔直的灵波瞬间扩散成了一片灵力场。   金粉落入其中,便像是落叶掉进了湖面,被托举在上,形成一片黄金浮萍。   它们被黏住了。   蓝素心反手一振。霎时间,无数金色的磷粉天女散花般荡开,化作一片片细小的刀刃,回敬给了它们的主人。   自己的武器反被敌人制住,当然是天大的耻辱。然而,这场较量还未结束,就在粉末散开的刹那,一滴粘液飞溅开来。   蓝素心一凛,完全是凭借直觉稍稍错了一步。粘液擦过她的手背,留下一道灼烧的痕迹,雪白的皮肤红肿破烂,流出绿色的脓液。   她看也不看,并指如刀,削去了手背上的皮肉。   可剑在手中,终不如方才灵便。   旁观的殷渺渺轻轻舒了口气,这场交手说来复杂,实则不过是一息的功夫——论实力,该是蓝素心胜了一筹,绕指剑刚柔并济,极难寻到弱点。而金小蝶因为蝴蝶本体的缘故,体质纤弱,不像寻常妖修皮糙肉厚,完全不能硬扛武修的攻击。   所以,她另辟蹊径,打斗以巧取胜。塔内空间逼仄,施展不开,她借由精细的操控能力,反而胜了半招。   不过胜负无意义。   打赢了拿到胶囊又怎么样,破解才是关键。殷渺渺想着,不着痕迹地瞪了眼战场里的人,郁闷之意难以言说。   她才得知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正沉浸在解密世界的快感中,恨不得立刻再来一个相似的考验,好获得更多的消息。这群人倒好,打起来了。   但她也清楚,自己没有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   和大家说岱域的阴谋,祈求同心协力,先攻克难关?证据呢。她没有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这件事,尤其岱域的计划如此大胆,怎么听都不像是阴谋,而是她在编造一个拙劣的谎言。   大显神威,震慑全场?真遗憾,论实力,在场的人里她垫底,就算有劫命这个手下败家挽尊,也不能改变什么。   恩威并施,利益交换?亦不可能。别说破军这样的疯子压根不在乎利益得失,只在乎爽不爽,就算都是聪明人,也办不到。这种事得少数人私底下商量才行,参与者越多,越难以成功。   一言以蔽之,各方需求无法达成统一,且在她获得明显的好处后,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为今之计,唯有等他们打出个结果来,使局面恢复控制。她方有机会插手,看看能不能把那个胶囊拿过来研究下。   殷渺渺打定主意,躲得远远的,等待时机。   云潋看她退了,自然不会多纠缠,顺势抽身。   游百川攻势不变,只是手臂一沉,盘龙锁灵巧转向,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揽向了被推到角落里的金属胶囊。   叮当!一声脆响。   劫命持刀而来,格挡住了盘龙锁,身影一晃,手指曲如利爪,狠狠抓向被灵波震荡过来的胶囊。   理论上来说,这招精准狠辣,该是探囊取物。然而很不巧,因为之前的战斗,金属胶囊接近了破军和燕白羽的战场。   假如蓝素心和金小蝶的比斗巧妙精准,那么这两个家伙动起手来,堪称狂野暴戾。   破军看出了燕白羽顾忌形势,不打算使用领域,正中下怀,想要酣畅淋漓地打上一架,出招更是肆无忌惮。   劫命和游百川入侵了他的战场,当然只会得到一个结果——被卷入其中。   冲斗剑的剑芒偏离了一寸。   金属胶囊受其震荡,极速旋转起来,摩擦空气发出奇异的震颤声,表面擦出了一道有一道火星,温度在不断上升。   “停手,你会毁了它!”蓝素心剑锋急转,怒容满面。   破军哈哈一笑:“大家都得不到,不是很公平?”   “公平是公平。”殷渺渺朗声道,“只是万一毁了,咱们都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了怎么办?”   谁想破军嗤笑道:“那又怎么样?我出来前,已经被关了三百多年,回去以后,说不定又要被关个七八百年,有区别吗?”   殷渺渺:“……”怪不得敢怎么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算他狠。   蓝素心机变,闻言立即换了个人攻略:“冷玉道友,你们归元门这是准备让破军做主了?”   他们不是拿不住破军,却无法保证他不会毁掉胶囊。好在他戴着锁仙枷,显然归元门早有准备,与他同来的冷玉,多半能操纵这件法宝。   果不其然,听闻这话,一直游离在外的冷玉动了。   他并没有控制锁仙枷,约束破军的力量,而是选择出了一剑。   这一剑,不指向任何人,也不指向胶囊,只是正正好打在众人角力之处。此处的力量最紊乱、最强大也最不稳定,任何一股新的力量靠近,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被卷入其中,难以抽离,要么就是一滴火星落在油里,瞬间燃爆一切。   他是后者。   剑气融入的刹那,冰霜四溢,气流诡异地暂停了一刹。而后,空气中像是突然出现了一块透明的琉璃,而力量团就摁在上头,按裂出了一道道奇怪的裂缝。   气流如刀锋卷开。   集合了众多元婴之力的能量团猛地爆裂开来,将虚无的空气震成了一块又一块不规则的碎片。   “这是什么?”金小蝶像是受惊的兔子,纤弱的身形倏忽一下遁到墙角,如临大敌。几乎同一时间,她背后传来了同样的裂帛声。   她愣了愣,脱口道:“塔被我们打塌了?”   语气很不可置信。   这可是九重塔,虽然迄今搞不清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但其强大毋庸置疑。众元婴的力量固然惊人,可一来大家都没用领域之力,多少克制了破坏力,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把一座高塔给搞塌了。   “时间的剑意。”几个剑修则要敏锐很多,十四洲的元婴剑修就那么几个,剑法与时间相关的,更是少之又少。   破军更是直接掀了同门的老底:“易水剑?”   不得不说,有些事确实是心理盲点。燕白羽认出了剑法,第一反应仍然是:“没想到归元门除了慕天光,还有人学了《易水剑》。”   殷渺渺:“……”燕白羽果然和她师父一样,是钢铁直啊。   而这个说法,得到了普遍的认可。毕竟门派安排某些弟子秘密修行,太正常了,谁家没有点底牌呢。   大家关注的重点很快变成了:“这地方有古怪。”   空气里的裂痕在缓慢地修复。   “有点意思。”破军更来劲了,老实不客气一剑刺过去,正中裂痕密集处。   原本已逐渐合拢的裂缝停下了修复,又裂出了新的纹路。   殷渺渺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冷玉,就近找了道裂纹。红莲火似壁虎爬了上去,强横地挤开了空气。   她细细感知片刻,发现焚灵火这次也没有汲取到丝毫能量。这证明,塔看似有形体,实则空无一物或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果然有趣。   既然他们都不让她碰胶囊,她就拆塔吧。   蔓延在地上的红莲火倏地窜起,明亮的光焰旋转跳跃,跟随着她的脚步入侵每一道裂缝,打定主意不让它愈合。   慢慢的,无形的屏障开始融化,出现了大小不一的缺口。   透过破损的洞口,她窥见了一些奇异的光,犹如流星闪过眼前,速度太快难以捕捉,只在视网膜上留下星星点点的黑斑。   这是什么情况?    第681章   九重塔这是塌了?融化了?还是该说碎掉了?殷渺渺竟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描述。   五彩斑斓的黑色塔身像是夏日的冰淇淋,冉冉融化在烈阳里,然而非是液体状淌下来,更像是久远的壁画泥塑,久不见天日,乍一遇到空气,便于风中化作龟裂的碎片,一片片剥脱而下,簌簌如柳絮纷飞。   虽然不管怎么看都向是崩塌,可奇异的是,她们所在的空间并未被压缩。有色的无色的碎片掉落下来,和清晨的露珠似的,直接蒸发掉了。   新的模样显露出来。   四周全是彩光,好像外面正有无数盏颜色各异的霓虹灯迅速拖曳而过,才会留下那样如同特效般的奇异光彩。   这种光晕只能被描述为彩色,因为其颜色之繁丽,已经超过了现有的词汇,有些颜色根本见都没有见过。而神识无法穿透这样的光幕,甚至只要探出看一眼,便会有眩晕之感。   但这还不是最奇异的。   他们头顶的空间,才称得上奇异。   那是一条光影之河。看起来很朴素,光芒不暗也不亮,流动的速度也不算快。然而,在场的人只瞧了一眼,便莫名心悸。   “看来,这才是九重塔真正的样子。”殷渺渺目不转睛。神京的人说得对,塔只不过是它具象化的一个表象,这是一股力量,而不是某个东西。   这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为谁所操纵,目的是什么?无数的疑问浮出水面,勾起了她隐藏的好奇之心。   ——她已经很少有这么强烈的好奇心了。   也许,最初接触这个修真世界的时候,她曾有过浓烈的好奇,想知道修士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修士又是何种存在。但随着修为的提升,对新地图探索的深入,慢慢了解这个世界的同时,好奇也在不断消退。   尤其她还拥有另一个世界的见闻,总有些不自知的骄意,视许多事为等闲,更难再起敬畏。   直到此时此刻,完全无法理解,超出了两世认知的场景出现,她终于又感受到了隐藏在人类基因里的,对世界的好奇和跃跃欲试的探索之心。   她再度把视线投向金属胶囊,提议道:“没弄清楚是什么就争,太费力气,不如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再决定归属如何?”   为了表明诚意,她强调:“至于我,保证离那个东西远远的,要是有什么考验,我也最后一个尝试。”   “传承本来就是能者得之。”燕白羽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她这一方,“非把别人排挤在外才有把握拿到,追根究底,就是没本事。”   要说他不想拿传承,肯定是假话,哪个门派不想要呢?但他是作为掌门才眼红心热,作为燕白羽却没有任何不满,秘境寻宝一向都是能者得之。   而且,北斗堂和冲霄宗已是盟友,多半能分一杯羹。他本人更是得了青霜派的绝学,若是运气好,悟有所得,指不定不日就能摸到化神的门槛。   几重原因相加,他自然觉得蓝素心有点塌台。倘若游衍本人在这里,绝不会用这样的手段逼迫殷渺渺退出。   不过,也正因如此,当上万水阁主的才是游衍,而非蓝素心。   蓝素心听出了燕白羽话里的讥讽,却并不在意。   在她看来,胸襟气度都是事后做给人看的,利益到手怎么大方都行,得不到之前,做小人又有何妨。再说了,光明磊落是头领收买人心的手段,作为二把手,就得做些讨人厌的脏活儿。   “素微说得有理,等弄清楚再较个高下也不迟。”她神态自若,简简单单的“有理”两字,就钉死了殷渺渺的承诺,不给她任何反悔的机会。   破军看他们达成协议,嗤笑道:“我要是不同意呢?”   蓝素心淡淡道:“冷玉道友会让你同意的。”   破军怒极反笑:“别以为这破枷真能把我怎么样。”   殷渺渺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梢——蓝素心这话似乎在挑拨破军和冷玉,遂即刻岔开话题,带走所有人的注意力:“那个东西好像要碎了。”她很小心,没有贸然说出“胶囊”的称呼,以免被人猜出端倪。   众人的目光顿时集中了过去。   果不其然,胶囊的表面出现了细如牛毛的裂纹,假如没有注意,极有可能一指头戳下去,就把它彻底毁坏。   金小蝶飞过来:“我来试试把它打开。”   无人阻止。   元婴的力量太过强大,哪怕只有一丝灵力,也难以确保这东西能够承受住。不过蝴蝶纤弱,又有触角细毛,倒是可以一试。   金小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五指间刺出一根比发丝还要细的触毛,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表面。   一块碎片飘下来。   互相支撑的力被破坏,无数碎片哗像雪花一样飘落下来。   两座精美的雕像出现在众人眼前,一男一女,皆不过手指大小,眉目栩栩如生,正携手相拥。雕像底部是一座精美的琉璃底台,正缓慢地转动着,带着两座雕像盘旋绕圈。   悠扬的音乐响起,叮咚悦耳。   燕白羽:“里面有一点微弱的力量,但不像是法宝。”   蓝素心:“机关颇为精巧,却不是任何已知的阵法。”   金小蝶:“这两个雕像是人族。”   神识扫描下,任何细节都无所遁形,众人不难得出结论:“也是异界之物?”   殷渺渺道:“看来是的。”   这就是个音乐盒,里面还有个电路板,放的音乐很耳熟,但她想不起歌词也不记得名字了,只知道应该是首家喻户晓的经典曲目。   结合前世的见闻,她不难猜出,这个金属胶囊是人类为了寻觅宇宙中的其他智慧生命,而发射到宇宙里的漂流瓶——表面的几何数学展示其智慧水平,音乐传达文明,雕像表现其生命形态。   但她想不明白,这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十四洲,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九重塔。   蓝素心隐蔽地瞥了殷渺渺一眼,忖度道:“同是异界,或许也是想向我们传达某种讯息。”   “有理有理,要不你跟着唱几句,指不定就能得到传承了。”破军不无讽刺。   金小蝶歪了歪头,佯装天真:“我觉得可行,里面除了发生的那个小机关,没别的东西了。只有这歌有点古怪……咦,又换了。”   方才叮咚悦耳的舒缓曲子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首节奏激烈,鼓点不断的新歌,同样十分陌生,还伴随着拗口的发音。   这是一种陌生的语言。   殷渺渺搜肠刮肚,使劲回忆了半天,只能确定这不是英语,具体在说什么,很遗憾她也听不懂。   ——这就不得不提一提修真界的语言和文字了。   首先,虽然东南西北中断绝联络很多年,但各地修士的语言只有些微的口音,文字是一模一样的。多年交流下来,基本上已趋于一致。   主流说法是,修士的语言为“雅音”,乃是从天地万物的声音提炼而成,文字被称为“古文”,来历和殷渺渺的观妙文一样是象形文字,暗藏规律。   因此同一个世界,修士之间不存在交流障碍。   那么,为什么他们能和神京的修士自由交流呢?一方面,神京和十四洲的环境太过相似,语言有极大的共同点,语法结构等方面非常相似,另一方面,是因为境界越高的修士,神魂的力量越强,语言只是意识的表达。   双方虽然用言语交流,但同时伴随着意识的传递,接受的信息不仅仅是音调语气表情,还有更精准的讯息,略微的语言差异,并不会造成交流障碍。   同理,修士和凡人的交流时,因为凡间的文字由雅音古文演化而来,修士很容易理解,修士的语言则伴随着意识,凡人也可以轻易懂得,也鲜少有问题。   可是现在……语言很陌生,录音也没有伴随意识交流,结果只有一个:完全听不懂。   众人面面相觑。   过了两分钟,一曲毕,一曲起。   新的语言,新的曲风。   殷渺渺马上放弃了回忆。她确定这些都只是歌而已,并没有蕴藏着什么讯息,也没有规律,解析歌曲的内容绝对不是正确的思路。   九重塔要告诉他们身在何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过去”的场景是从哪里来,“现在”的幻境是映照所在的“位置”……对了,这个位置是时间的位置,不是空间,所以《易水剑》才能撬开表象,显露出九重塔的内在……内在是什么呢?   光阴之河。   她的眸光转向了周围,思索道:他们现在应该身处于时间的洪流里,而且是在“未来”的环节——神京的遭遇就是关于未来的暗示,大小世界的不同阶段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那么算起来,如今应该算是第八重。   这也应该是一个关于未来的暗示。   地球的漂流瓶,藏着什么讯息?未来有可能是修士灭绝,凡人当道?这倒是吻合了“灭仙”之说。   但这背后的故事,只有她一人知晓,不符合九重塔一贯的风格。倘若是为了传递凡人大兴的可能,制造地球的幻境体验更直观。   如此复杂,倒像是个考验。   不错,进入神京的秘境前,他们过了九问门,这次要看到地球的暗示,也应该接受某种考察……题目是解开漂流瓶的谜题?   神识再度探出,将胶囊里里外外每一个细节都仔细观察了遍。最后发现,雕像的底台反面,雕刻着一幅星系图。   “这里有幅图。”金小蝶谨慎地操纵着触须,将雕像拿起翻面,“好多圆点,看起来藏着什么规律,是某种密语么?”   “呵,密语个头。”劫命冷笑,“这是星辰图谱。”   蓝素心仔细地观察着圆点的分布,沉吟道:“绝大部分星宿我从未见过,但有几个星宿,颇为眼熟。”   殷渺渺暗自一惊,发觉还是低估了这群道友们,竟然短短片刻间,便辨识出了星系图。若是予他们时间,岂非推导出地球所在也不在话下?   这……是好还是坏? 第682章   殷渺渺对地球有着很复杂的感情。   作为她前世的故乡,她身上留有浓烈的地球印记,无论是对凡人的关切,还是对世界的认知,都深深烙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无法改变。但是,她对于上一辈子的记忆,又忘得差不多了。   只是模糊的记得身世,发生过的事,大多数人面目不清,记不起名字,怎么认识的……等同于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   如今,她深爱的人和深爱她的人,都在十四洲。   她的亲人是师父、师哥,是凤凰、莲生,她的故乡是东洲云光城,她的家是白露峰。   从前的法律规则,不再束缚她。   从前的道德标准,已与她无关。   从前的知识体系,亦不再适用。   身已换,心也变,此时此刻,她已经不能再算是个地球人了。   灵魂深处,只余一缕思念,还系如梦。   因此,殷渺渺并没有强烈的回家的冲动,连念头也不曾有。她的第一个念头非常实际——假如地球的位置被十四洲发现了,会如何?   从黑暗森林理论来说,于地球自然是大大的不妙,有可能迎来侵略。问题是,多数修士并不能行走虚空,而合体修士是否能够降落,还要看世界的发展阶段。   不过,就算地球是一个大世界(目前来看可能性很高),合体修士也没有前去的理由:那里没有灵气,无法提供给修士资源。   没有利益驱使,绝大多数情况下,没人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她不由稍稍安心了些。   思路回转,再度落到漂流瓶上。   假设在场的人推导出了地球的位置,会怎么样?触发新秘境?殷渺渺眨眨眼,果断选择作弊:“我能仔细看一下吗?”   鉴于已多次探查,确定无有其他机关,哪怕是蓝素心也不好再阻止,默认她上前查看。   殷渺渺走过去,再度用肉眼观察了一遍,并且耐心地听完了一首歌。这才小心翼翼地放出一道神念触碰星图:“银河系,太阳系,地球?”   一片静谧。   她知道每个人都在关注她,想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然而,令他们和她都失望了。   什么也没发生。   她认真思考了下,道:“刚才是谁说跟着唱歌的,我觉得可以试试。”说罢,仿佛不经意地停顿了会儿,“若是你们怕丢脸,我可以代劳……”   眼看她张口就想开唱,其他人不由微微变了脸色。然而下一刻,耳朵捕捉到的并非歌声,而是她恶作剧得逞的轻笑。   众人:“……”   “唉,至于么。”她从容退开,假装方才的尝试只是个玩笑,“大家未免太抬举我了。我这个人,姿色平平,头脑平平,运气更是烂得很,不值得这般提防啊。”   其他人:“……”   然而,劫命爆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不值得提防?那你为何靠这、么、近?”   “近”字还未出口,他的血月刀已经掠至跟前。艳红的刀芒吞吐,恰如一瓢鲜血泼出,遮天蔽日。   殷渺渺身影一闪,出现在一步远的地方,用水月浮光避开了这一招攻击。   劫命不收手,不变向,刀芒扫过空无一人的空气。   血月刀破空而下的风,带动了悬浮在空中的胶囊。它像是被无形的大手举托,摇摆着往头顶飘去。   殷渺渺面色微变,反手筑火墙下压。   迟了。   劫命的身形借刀芒的残影上窜,短短一刹间变幻了多个位置,以至于在空中像是出现了数个分身。   烈火倒灌而下,他却无半分惧意,刀锋向上挑起,将胶囊送到了头顶的光影中。   期间,燕白羽、蓝素心和破军虽有异色,但都忍住了没有出手。因为他们已然看出了端倪——劫命和殷渺渺似乎发现了什么,各有盘算。   正好,他们一头雾水,毫无头绪,不妨任由他们斗去,说不定能破这僵局。   诸人所料不差,胶囊落入光影之河中,确实带来了变数。   之前,九重塔褪去了高塔的外表,显露出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的奇特景象,然而变化的只是外界,原本的塔内空间依旧保持着稳定。   四面的彩光流淌不息,却都避开了他们所处的空间。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身处于水族馆的展览室,玻璃外有光怪陆离的海底世界,室内却是封闭空间,不受分毫影响。   但现在,这个空间动了。   先是弹了一弹,而后开始剧烈震动、挪移。   要命的是,空间在动,人并不随之改变。   绚烂的彩光如潮水涌来。   角落里,躺着一片衣衫的碎料,不知是谁的法衣碎片。彩光瞬间吞没了它,绚烂的光彩中,能看到衣料开始腐朽、碎烂,然后眨眼间,化作一簇尘埃。   无需任何提醒,众人即刻施展身法,迅速跟随空间而去。   “素微,你们搞什么鬼?”燕白羽叱问。   殷渺渺也郁闷:“关我什么事?他发神经。”   “你们应该感谢我。”劫命冷冷道,“之前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听神京的人说了大中小世界有高低阶段之分,我便明白了。自进九重塔以来,我们经历的就是小世界、中世界和大世界。”   殷渺渺心里“咦”了下,忽而发觉这个解读也挺有道理。只是按照她和松之秋的推测,两个幻境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世界,和神京相提并论有些牵强。   不过,劫命不知道这一点,还能做出如此推论,看来他不仅是脸过得去,脑子亦然。   她想听听别人的思路,故意激将:“哦?你又知道了?”   “难道你不知道?”劫命反问,“易水剑能造成这样的后果,你会猜不到和时间有关?别开玩笑了。”   殷渺渺淡淡道:“没有证据的事,不该乱说,更不该随意冒险。”   唇枪舌剑间,漂流瓶随着浪涛不停沉浮,其支撑的奇特空间随之颠簸起伏,十分不稳定。众人不得不施展浑身解数,紧紧追逐着这一方稳定的空间,生怕稍一懈怠便会被彩光吞噬,消失在洪流里。   但修为到了这份上,一心多用是常事。   “我可不认为这是冒险。”劫命嗤笑,“既然怎么看这东西都没有别的明堂,那它本身可能就是关键。这不,我猜对了。”   这个东西有图纹、声音和星谱,怎么看都像是藏了什么机密,比如说什么遗府地图、绝世功法之类的秘宝。   他本来也是那么想的,但看其他人一筹莫展,甚至殷渺渺也尝试失败后,就断然放弃了这个思路。   “在时间之河里,这个东西就是唯一能渡的船。”劫命漆黑的眼中迸出惊人的光彩,“谁能到达终点,谁就是赢家。”   不得不说,他的话很有说服力。   金属胶囊在光影之河中漂浮,被时光之力冲刷,慢慢显露出了时间的痕迹。光滑的表面开始生锈,坚硬的质地变脆,雕像栩栩如生的五官模糊变黑,残破和陈旧爬满了每一个角落。   同时,跟随它的塔内空间也在变化,原本规则的八边形空间被磨损,空间不断缩小,略有差池,众人的衣袍便会被彩光燎到,化为腐朽。   可想而知,倘若这么继续下去,“船”会越来越小,等到挤不下十个人,定然会有人跌进河里。   到时候就不是溺水那么简单了。   殷渺渺皱眉不语。她不认可劫命的推论,但觉得他瞎猫碰上死耗子,猜对了解决办法——她尝试传递地球坐标失败后,就知道钻研胶囊没有意义,同样把思路转向了“漂流瓶”本身。   只是,不等她想出办法,劫命便抢先下手,将瓶子丢回了河里,不出意外触发了新的内容。   她心念百转,口中则有条不紊地反驳:“如果只是‘船’,没必要给我们一个这么复杂的东西,它有星图有语言,不承载某种讯息就没有意义了。还有,河在上面,船在下面,不符合正常的认知,你怎么解释?”   劫命语结。   蓝素心淡淡道:“这不重要,等到最后一看便知。”   殷渺渺抿了抿唇角。   她读懂了蓝素心的意思。九重塔为什么设置这样的内容并不重要,就好像玩家没有必要去了解不同关卡的意义,只要弄清楚如何通关,打死怪物会获得什么奖励就行了。   是啊,那么多人进九重塔,为的都是秘境里的好处。   没有人在乎秘境为什么会存在。既然一直都有,且常常会有人进去,获得不菲的好处,那么,考虑该如何生存,获得更多的奖励,更合情合理。   追根溯源不能帮助自己获取更多的利益,知道“为什么”又有何意义?精力是有限的。   殷渺渺并不打算批判这种想法。   平心而论,通关的思路十分务实:从秘境里夺得好处,壮大自己和门派的力量,在已经到来和即将到来的战争环境下,再正确没有了。   只是她不轻易否认他人,也不想改变自己的意愿,坚持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无法得知九重塔的真正奥秘。”   “你也得等得到那个时候。”破军哈哈大笑,剑气上冲。   胶囊受到剑气的推力,以更快地速度向前飘走。   侵蚀的程度随之上升,空间进一步缩小,且变形成了十分古怪的形态,忽陡忽窄忽沉,根本预料不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这让殷渺渺想起了“抢椅子”的游戏。椅子永远比人数少,抢不到椅子的人就只能被淘汰。   她境界低,对遁术的使用又不如其他人顺手,再也无心辩论,一门心思地追赶起来。   波浪如千万只手扶着胶囊,有些向左,有些向右,自四面八方推搡着。计算力再强大的人,也无法准确预料到它会下沉还是会上浮,是旋转还是前进。   没有准确的坐标,就算施展遁术的速度足够快也无济于事。   第683章   殷渺渺从未经历过这么惊险刺激的事:胶囊在消融,空间在缩小,安全区不断变化,时而东时而西,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固定自己的位置。   火焰作锚定点?不行,空间的挪移根本不带走里头任何事物。依据流水的方向来推测空间的路径?也不行,掌舵的不止是水力,还有想争夺先机的竞争对手。   在这种倚仗武力和遁术水平的争夺战中,殷渺渺简直吃亏到家了。   她抢不到胶囊,没法控制它的方向,提前预判位置,水月浮光又必须倚仗光影才能施展,反而平添一道步骤,浪费更多的时间。逼得她最后放弃遁术,只用金丹期的繁花弄影身跟随。   累是累了点,慢也慢了点,好歹只要紧跟着空间挤就行。   但她的对手不会放过这个淘汰她的机会。   蓝素心、劫命、破军等人自不必提,哪怕是盟友燕白羽,关键时刻也绝对不会顾念什么情谊——开玩笑,北斗堂自己拿了好处,再和冲霄宗谈判,岂不是更有优势?   什么叫盟友?盟友就是利益一致的时候可以帮你,因为帮你就等于帮我。可若是利益相悖,不好意思了,有个词叫“变通”。   殷渺渺审视自己的处境,发现只有一个办法才能破局。   挟天子以令诸侯。   只要得到胶囊,谁再BB,她就毁掉东西,一拍两散。   法术可以排除,红莲火固然厉害,却不是什么天下无敌的至宝。她相信在场的人里,人人都有一两个强大的秘宝。   她能越级的技能,只有神魂之力。   打定主意,殷渺渺就看了云潋一眼。不消多说,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她假装精力不足,险些踏错半步的刹那,及时伸手将她捞到了身边。   这个小小的意外,使得始终注意着她的众人,自然而然地分出了一缕注意力。   于幻术而言,这就足够了。   殷渺渺微微垂下眼帘,意识沉入心月之网。   特地编织的孔明灯灯是统一的彩色,心念一动,便随风而起,飞往代表了对方意识的心灵岛屿。   群体幻术,开启。   众人“看到”了光影之河的前方,爆发出了一团明亮的光芒。胶囊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卷入其中,卡在了最中心的位置。   霎时间,广袤无垠的银色星系映入眼帘。   数不尽的恒星散发着夺目的光焰,形态各异的星球按照自己的轨道旋转。而后视角不断放大拉近,一颗红色的火球直逼视野,熊熊烈焰炽热无比,间或有光斑黑点点缀其中,焰光暗涌。   不是没有察觉到异样,能成就元婴的修士,元神的力量定然强大无比。而殷渺渺要同时迷惑那么多个修为等同乃至更高一筹的修士,能维持十分之一秒已经是极致。   但众人为此等景象中蕴藏的玄妙所震慑,不由自主地多沉浸了半秒钟。   殷渺渺终于有机会上前,摄住了金属胶囊。   她没有趁机推动,好让其他人跌出安全空间,反而用红莲火将其包裹,牢牢稳定了下来。   空间随之停驻。   她再用力,想将其拉回空间内部,阻止时光的侵蚀。谁想无论怎么拨动,金属胶囊都像是个气球,只能漂浮在水面上,无论如何都拉不下来了。   殷渺渺心里一沉,最盼望的计划宣告破产。   她退而求其次,将红莲火凝聚于成线,激发“火禁术”里的另一种法术,光焰凝刀,直接将金属胶囊切割成了数块。   安全空间跟着开裂,分成数个破碎的小空间。   一艘船只有一个方向盘,人人都想当船长,把别人踢下去。那她就把船拆了,大家各自抱块木板,谁有本事谁就去终点吧。   “这样谁也没法到最后。”蓝素心沉声道。   殷渺渺耸耸肩:“那就是天意。”   说罢,也不去理他们,火焰渡上金属碎片,将其装裹为梭形,在后方凝聚成一组叶片,疯狂旋转起来。   另类的船梭得了稳定的推进力,虽然难免还有些颠簸,但繁花弄影身也能勉强应付得了了。   一时间,抢椅子变成了赛龙舟。   这改变有好有坏:好处是不必在争夺掌舵上浪费时间,坏处是碎片的侵蚀程度加起来,比完整的快上三成。固然灵力装备能够有效减缓,可于灵力的消耗也十分剧烈。   殷渺渺大致估算了下,不过一炷香功夫,自己体内的灵力就减少了三成。   前路光影明灭,后方彩光涌流。   她深深吸了口气,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劫命的做法是对是错,如今都已无挽回余地。那么,就像他们说的,一口气冲到底试试吧。   竞赛开始。   这是一条奇特的河流。   速度越快,侵蚀的程度也就越快,所以并不是以最快的速度前进,就能最大程度上避免“船”的萎缩。同样的,哪怕静止不动,侵蚀也在缓慢地进行,停泊是最不明智的举措。   殷渺渺耐心地调节着灵力的多寡,试图寻找出一个最优解。因为云潋一直没有放开握她的手,她不必费心神在跟随上,只要放松肢体,顺着他牵引的力道腾挪飞跃即可。   她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延时上。   有一件事很奇怪:金属胶囊在时光中消磨,乍看起来毫无问题,实际上说不通。   铁会生锈,并不是说铁本身拥有这样的性质,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出锈,是与溶于水的氧产生了反应,才会有铁锈。因此,在铁的表面镀上保护层,就不会再出息这样的情况。   时光之河不是真的河,这种侵蚀不是物理性的。   应该用另一种思路来理解。   殷渺渺想起了领悟“刹那芳华”时的种种。当年,她始终无法攻破红颜白发的难关,苦思冥想该如何攻克衰老,然而,事实却并不需要她变成一个医学专家。   客观的事物,难以突破时间的限制,但抽象的意识,却可以自由来去。   胶囊为什么会逝去?是因为有人忘记了它吗?是不是只要记住它,传递它,它就不会真正消逝?   耳畔传来似有若无的乐声。   她夺取碎片时,抢先下手,得以拿走了最完整的芯片。短短数息的功夫,上面的许多线路就开始断裂,乐声也断断续续,不成曲调。   可这一刻,那首熟悉的旋律坚强地响彻在耳畔,忽然就勾起了她脑海深处的回忆。   “好……一朵……茉莉花。”   或许音乐的魔力就在于此,穿越宇宙,跨过时间,哪怕记忆消失,熟悉的韵律依旧能引起共鸣。   “芬芳……满枝桠……人人夸……”   奇迹发生了。   时光停下了对碎片的蚕食。   断断续续的乐声竟然流畅了一些。   居然真的有用。   时间的力量,并不是坚不可摧的。她的脑海中一冒出这个想法,便鬼使神差地朝冷玉看了一眼。   他也正好看过来。   四目交汇的刹那,她看到他死板呆滞的眼睛里,流露出一刹复杂的光彩。但不等她看个分明,他们便因空间的交错起伏而错开了视线。   再看去时,他的眼中又恢复了无神。   殷渺渺有些奇怪,却来不及深思。歌又换了一首,语言很陌生,她必须竭力倾听每一个音符,才能将它们全都牢牢记在脑海里,一字不差地重复出来。   ——难度有点大,其中有一段仿佛是歌剧。   她磕磕碰碰背诵,勉勉强强维持住了碎片的形态。   那么,这样就万事大吉了吗?并不。   一刻钟后,芯片里储藏的歌曲播过了一轮,尽头还遥遥无期。且背过一遍后,哪怕她唱得滚瓜烂熟,也再不能护持胶囊半分。   殷渺渺隐隐有些猜测。   金属胶囊代表的是地球文明,要阻止文明在时光中消失,就必须继承乃至发扬光大。她学会了歌曲,等于“继承”了文明,接下来必须传递,才算抵御住了时光。   然而很遗憾,当她成功后,其他人也立即效仿,继承的速度比她只快不慢。他们当然也在短时间内维持住了空间,可同样面临快速失效的窘境。   “你干的好事。”劫命咬牙切齿。   殷渺渺冷笑:“没有我,这点时间你们都得不到。我都说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一定会吃亏。”   “说这个没有意义。”时间紧迫,燕白羽打断了她,“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殷渺渺倒不藏私:“它和神京一样,代表了文明,必须继承弘扬,才能在时光中留存。”   蓝素心蹙眉:“这就是传承?”   “显而易见。”她叹道,“倘若我们一对一传递下去,或许能坚持到最后。但现在,除非谁能将其融会贯通,创造出衍生的作品,否则……我也没有办法。”   气氛一时静默。   传承二字,说来容易,做起来何其之难?融会贯通就需要时间,推陈出新更需要功夫。他们没有这个精力,也不具备相关的才能。   游百川言简意赅:“别管,继续走。”   是的,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又过了数息。   金小蝶所在的空间已经濒临崩溃。她十分机灵,发现情况不对就立即变回原形,缩小了一半的体型,亦步亦趋紧紧缀着。   劫命就没那么好运了。他是人,没法凭空缩小一半,最好的办法就是抢夺别人的空间。   燕白羽、蓝素心、破军是修为最高的三个人,他不至于傻到去抢他们的船,稍加衡量,就将目标定准了离自己最近的游百川。   游百川对杀意十分敏感,不等劫命出手,黑雾萦身,化作仰身咆哮的龙首,倏忽掠过,迎向出鞘的血月刀。   红刀黑龙,首次交锋。   殷渺渺无暇顾及他们。   她也遇到了麻烦:她和云潋共用一艘船,本来芯片够大,还算容得下,可唱歌失效后,空间的缩减便不可违逆。   如今,他们再也挤不进去了。    第684章   “师哥……”殷渺渺看向云潋,眉间微蹙。   云潋安抚似的笑了笑,将手按在了她肩上。霎时间,他白色的身影化作无数莹白的蝴蝶,翩然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她的衣袍点缀了许多精美的装饰。   迄今为止,殷渺渺都没搞清楚云潋化蝶的身法是个什么原理。但无需追究,燃眉之急已经解除。   轮到别人了。   对于很多人来说,柿子要挑软的捏,但不能排除个别人压根不按照套路来。破军就是如此,他当然知道对殷渺渺或是冷玉动手,难度要低很多,可他千里迢迢从北洲赶到中洲,不是陪后辈们玩的。   利益最大化,从来都不是他的行事标准,随心所欲才是。所以,哪怕他的空间还犹有富裕,还是朝蓝素心动了手。   同一时间,绕指剑出手,晶莹剔透的水色与漆黑的冲斗剑兵刃相接。   “你现在就要和我动手吗?你为什么永远分不清轻重缓急?”蓝素心冷着脸,平静的语调难掩怒意。   假如破军是自己的空间撑不住了,再抢她的,她尚且不至于这般愤怒。可明明还能坚持一段时间,他却提前动了手,这只能延缓双方的速度,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斗争上。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蓝素心紧紧皱起了眉头。   说实话,她打心眼里厌恶破军。这个人永远不考虑门派,不在乎大局,只要他愿意,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想当年,归元门和御兽山才堪堪结束了敌对的关系,双方的掌门都致力于消弭隔阂,重建友谊。但破军呢,他那会儿还是金丹期,就一言不合与御兽山的弟子动了手,废掉了人家的丹田,险些让两个门派再度进入敌对状态。   幸亏归元门的掌门有魄力,没有顾忌他上任掌门遗腹子的身份,当众打了他三十鞭。又将他关到山中的岩溶烈狱,禁闭百年,日日受烈火焚身之苦,才勉强平息了御兽山的怒气。   他就是个疯子,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作普通弟子的时候,她就厌恶这种搅屎棍,总是连累其他弟子。一想到要和这样的人互称道友,简直浑身不舒服。后来做了管理者,更是痛恨这些将个人意愿置身于集体利益之上的人。   他就是个锦缎上的污渍,粥里的老鼠屎,心里的一根刺。   进塔后,她一忍再忍,就是为了顾念大局,不想在妖魔面前让道门内讧。但这些退让似乎没有换来对方的识趣,他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她。   也好,今天就把这根毒刺拔了吧。   蓝素心的面上寒意更重,柔软的绕指剑上剑芒吞吐,杀意逼人。   “想杀我?好好好!”破军如旱逢甘霖,战意猛地飙升。   他大笑着劈出一剑,只攻不守,没给自己留半分后路:“你是不是很纳闷,我和你无冤无仇,怎么老和你过不去?我告诉你,我就是讨厌你那虚伪劲儿。恶心。”   好战和嗜杀是两回事。   他痴迷兵刃碰撞的金石声,享受剑刃擦过心脏的惊险,每每游离于生死边界,那心跳加速、血液狂奔的快感,是什么美食、美酒和美女都无法替代的。   但他不是杀人如麻的魔修,并非为杀而杀。当对手失去战斗能力后,他就会失去兴趣,没必要也不屑于多补一刀,赶尽杀绝。   相反,有的时候他宁愿留下他们的命,让仇恨和耻辱不断地刺激他们,使之爆发出更强大的战斗力,未来找他寻仇,与之痛快一战。   然而在蓝素心,他好像就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疯子。   呸,要他说,这个女人才是真的恶心人。永远摆出一副“为大局着想”的圣人面孔,装得像是个贞洁烈女,随时随地准备为大义献身。   太虚伪了。   人有七情六欲,本质上都是自私的,要不然怎么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呢?人性就是这个样子,没有必要否认。在他看来,蓝素心扯着大局做旗子,做出一些令人不齿的事来,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着实令人恶心。   就拿秘境的事来说吧。   南北二国时,她买通北朝的人,栽赃陷害燕白羽,害得人家一杯毒酒死了。这等手段,难道不算狠辣?可她偏偏不以为意,觉得只是统一大势下的必要举措。   以善饰恶,比恶更令人不齿。   修士弱肉强食,谁手下没几条人命,谁没有为宝物和人动过手?他的那个徒弟与人结伴进洞府,最后却杀了那两个人,理由是——“我不杀他们,等到明天他们就会杀我。我不想把希望寄托于别人的良心,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这番做派就很和他的胃口,因此破例收了个徒弟。   战火点燃,就难以熄灭。   蓝素心认为,破军是个不安定分子,随时有可能把所有人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因此尽早将他排除在外,绝对是明智之举。   而破军并不需要有什么理由。空间早晚都会撑不住,动手是必然的结果,既然早晚都要走一遭,早点晚点又有什么关系?   剑气震荡,灵波扩散。   蓝素心的绕指剑柔时如春风拂面,刚时如江河澎湃。   脉脉的水色划过天边,像是旭日初升时的湖泊,氤氲着一片朦朦胧胧的水汽。看似毫无威胁,实则含水量惊人,好比酷刑中贴在人口鼻上的湿纸,随时有溺死的危险。   破军的剑法则与之相反,大开大合,来势汹汹。   恰如破坏力惊人的龙卷风,固然面对辽阔无垠的大海,也要掀起惊涛骇浪,绝不会轻易低头。更不必说区区一片水雾,狂风如犹如天神的镰刀,无情又无畏地劈砍下去,剑锋所指,无可阻挡。   一招毕,绕指剑明显落了下风。   蓝素心的眸色微微一暗。她的剑法名为《柔梦佳期》,乃是一名女修为与爱人双剑合璧所创,并不以威力取胜。为了弥补这个短板,她才费了大功夫寻到了契合的利剑绕指,再苦修出合适的领域,方才将威力提升到应有的高度。   但在时光之河中,领域之力一施展便会被干扰,费心维持得不偿失。这反而便宜了被锁仙枷禁锢了力量的破军。他修炼的是《七杀星斗剑》,哪怕无有领域加持,其破坏力亦是极其惊人。   “名剑绕指,也不怎么样嘛。”破军大肆嘲笑。   仁心书院排了个《名剑谱》,绕指排行第六,仅在燕白羽的无命剑和斩痴大师的慧剑之下,乃是当世名剑。   但冲斗剑不在谱上,因为它本不是什么名剑。这把剑,是破军自己寻了陨铁,一剑一剑磨砺而成,其剑刃上猩红的血槽,是由敌人的鲜血灌注而成。   他嘲讽蓝素心,自不是嫉妒她手握名剑——他不需要什么名剑,因为他自己就是一把惊天之剑,争锋之刃。   蓝素心罕见地起了火气,冷冷道:“那我就让你看看能怎么样。”   话音未落,雾气已生。   空气中的水珠凝结,形成一片白茫茫的大雾。笼罩在身时,不仅眼耳口鼻像是被棉花堵住,周身的毛孔亦像是被镀了一层油脂,难以呼吸,充满了窒息感。   殷渺渺离得近,同样感受到了那股溺水感,心下凛然,顿时提速,离他们的战场越远越好。   她和劫命、千娇乃至虚弱版的鬼帝交过手,当时虽觉吃力,但不知是因为有黄泉和天魔的压制,并未有心惊肉跳之感。然而,破军和蓝素心一动真格,她便感觉到极其不妙。   这些前辈的实力,比想象中还要厉害。哪怕同是元婴,差距可能比元婴和炼气的距离还要大。   修真越往上,区别越是以几何倍增加。   真是麻烦了,现在还未入战局的除了她和云潋、冷玉、金小蝶,就只剩下燕白羽了。   燕白羽到底有多厉害?殷渺渺忍不住朝盟友看了眼。   他正游刃有余地操纵着自己的小船,每一次遁形都干脆利落,恰到好处,仿佛并不是在惊险地追逐,而是闲庭信步,饭后消遣。   燕白羽察觉到了殷渺渺的打量,往后睃了眼,“呵”了声:“没想到。”   进来的几个人里,他最想交手的是破军——他的战意能令其爆发出高于真实水平的威力,值得一战。可惜九重塔里空间逼仄,施展不开,之前仅仅是热身而已,不够过瘾。   蓝素心比破军强的是,她没上锁仙枷,能够动用领域之力。元婴嘛,不搞领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算不上真正的实力。   除此之外,其他人打也是可以的。尤其是几个剑修,他甚至可以压低修为,与其好好较量一番。   这倒不是他热爱指导后辈,关键在于其心法《万象剑书》。   《万象剑书》只有九招基础剑诀,却涵盖了天下剑法的精髓,是心法的基础。但精髓不是学了就天下无敌了,必须不断体悟印证才能真正发挥出其实力。简简单单的一招剑法,能演化出数套截然不同的剑招。   他从不小看年轻人,俗语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辈们固然境界稍低,然而能修成元婴,定然于其剑道上有不俗的造诣。   云潋、冷玉、劫命,都是可以一试的后生。   至于殷渺渺……不是燕白羽看不起她,实在是不好办。他不擅长神魂之术,向来是暴力破解,实力碾压,他一个元婴圆满去压制元婴初期,自然手到擒来,有什么好打的?   再说了,两个门派还有合作,万一下手重了,把人打伤了……咳。   “这样吧。”燕白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和殷渺渺道,“我不想伤你,假如你师兄能拦得住我,我就随你去。假如不行,我追到了你,你就乖乖走开,别伤了和气。”   殷渺渺心里还惦记着第十层的事,并不希望云潋止步于此。但她也很清楚,燕白羽肯提出这样的建议,已经非常给她面子了,不能得寸进尺,讨价还价,略微踟蹰后,一口答应:“多谢堂主手下留情。”    第685章   燕白羽打量着云潋。   十四洲的心法浩如烟海,九成九逃不过阴阳五行的范畴,剩下的那百分之一,多多少少有点奇怪。有的人盲目地推崇一些奇怪的心法,认为这些更高端厉害,实则不然。   天地万物都逃不过阴阳五行,以此道修炼,俗是俗,却是基础。他的《万象剑书》虽是剑法与心法合一,然而万变不离其宗,仍旧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逻辑。   《坐忘诀》却不是。   这门心法曲高和寡,十分难练,出名全是因为“物我相忘”的理念。从创出到如今,修炼者寥寥,能与之契合的人一个巴掌就能数完。   他曾旁观过云潋参加的风云会,桃花为剑,迄今有人津津乐道。可令他瞩目的是其中蕴含的剑意:桃花一霎,烂漫娇艳。   桃花为剑,桃花剑意。   确确实实的《坐忘诀》的韵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坐忘诀》和《万象剑书》有些相似。   燕白羽有点期待,但若说多,也不尽然,只是以一种既不怠慢,也不太认真的态度,等待云潋的出手。   云潋当然不会让前辈久等。   空间里的灵气依旧充足,他便凝练灵力为剑,挥出了静谧而空灵的剑气。   燕白羽的眼底闪过一丝赞赏。   许多剑都号称无形之剑,然而,其无形不过是肉眼难以捕捉之无形,非真正之无形。可云潋的这一剑,无形无迹,已彻底地融入了灵气中,看不见摸不着,也感受不到。   假如没有领域,很难挡住这么神来一剑。   但燕白羽并没有展开他的领域,只是轻轻抖了抖手中的剑。霎时间,以剑刃为中心的空间微微扭曲了起来,勾勒出灵剑的波纹。   结婴久了,前辈们总有些后生还未掌握的小手段,利用规则之力而不必展开领域就是其中一个小窍门。   他轻描淡写地动了动手腕,无命剑便挡住了毫无痕迹的灵剑。   “就这点本事的话,我眨下眼睛就能追到你师妹了。”燕白羽笑说。   云潋也微微笑了,低声传音:“师妹走。”   殷渺渺知晓,他是放弃了且战且退,想要拦截燕白羽,为她争取更多的时间。她不由犹豫起来,谁也不知道被彩光追到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倘若有办法弃权,宁可放弃也不想云潋冒险。   但“河”边无岸,想抽身而退都做不到,哪怕她放弃,结果也不会变好。   云潋也没给她再思考的机会,身形消散,离开了所在的空间。   下一刻,蝴蝶出现在燕白羽的眼前。   与之前的剑不同的是,虽然这些蝴蝶也在他的小手段下显出了行迹,可当其中一只触碰到了规则之力的刹那,其他的蝴蝶瞬间没了踪迹。   这种模拟对方规则之力的能力,就是《坐忘诀》最大的一个特征。   换做别人,此时定要大感头痛。然而,燕白羽的《万象剑书》包罗万象,剑意随心而变,千变万化,眨眼的功夫就能演化出数种相似却截然不同的规则。   两种心法很像,却暗藏克制。   就在他们对峙时,殷渺渺发现水流的速度变快了。   空间以无法遏制的速度快速崩塌,从虚虚环绕着她,到紧紧贴住她的曲线。且其形状是不规则的扭曲状态,人并不能正常站立,必须维持着一个古怪别扭的姿态才行。   比如说,十息前,她需要弓着腰低着头,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一样行走,脑袋才不会被彩光吞没。   五息前,空间又被捏窄,下方凹进,她必须仰着头,单脚站立,用一个肖似瑜伽的姿势站立,才不至于失去半条腿。   但此时此刻,空间就好像是被捏爆的易拉罐,中间只余三寸,上下约有五寸。哪怕是她修炼繁花弄影身,身体的柔韧度已经十分可观,也没可能把自己塞进这么一个扭曲的空间里。   比她更糟糕的是金小蝶。她虽然能缩小体型,但争夺碎片时,得到的碎片就比别人要小。哪怕她原型娇小,且好运得没有惹人觊觎,可最终还是无法抵抗越来越小的空间,遗憾地落入彩光中。   殷渺渺感受到她那一刻爆发出来的不甘,但无能为力。   她也撑不下去了。   偏偏这个时候,前方出现了一片湖泊。   光影之河在约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汇入一个巨大的入口。那是一个难以辨清的黑洞,似乎是亮眼的白,又似乎是混沌的黑,可感而不可知。   这应该是终点了。   曙光已经近在眼前,但殷渺渺就算使用红莲火护持,也无法让碎片在洪流里多坚持一秒钟——好像到了这一步,有什么不可违逆的事发生了,力量也好,传承也罢,都不再能够抵抗时光的脚步。   “拜托。”她无计可施,喃喃道,“看在我上辈子也是个地球人的份上,再坚持一下。”   只余了一个角的芯片无声漂浮,一点点融化在了河流里。   殷渺渺心念电转,几道火焰打出,但没碰到洞口的边缘就消失不见了。如此一来,她也没法利用水月浮光直接遁到终点。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飞快转动脑筋,想要找出解决的线索。   “没用的。”有人说,“这是时间的终点,世界的终结。”   她豁然抬头。   冷玉站在她身边。他的空间维持着最窄小的状态,没多一分空隙,也没少一分安全,正正好容纳下他,仿佛时间在某一刻冻结了——这也是其他人没有找他下手的缘由,《易水剑》有特殊之处,其他人抢了也没用。   “那里是九重塔的第九层,代表了终结。”冷玉握住她的手。   空间破碎,彩光却被摁了暂停键,停驻在了她背后。   这是他的领域,虚空之月。   在此其中,时间受他掌控,一刹能是万年,万年能是一眨眼。   殷渺渺抿了抿唇角,淡淡道:“这么说来,我是过不去了。”   怪不得力量没用,传承也没用,世界走到了重点,万物归于虚无,灵力没了,文明也没了,渺小如人类,自然也该灭亡。   她是蝼蚁之一,如何能够例外?   像是为了印证这个说法,她忽而感觉到和云潋的联系断了——他们服用过同心果,能够感知到对方的位置和状态,方才她能模糊地感知到他在不远的地方,但现在维系他们的线崩断了。   他失联了。   不过,心并未疼痛。同心果是两颗果实是一生俱生,一死俱死,云潋若是陨落,她必然会心痛不止。   看来,彩光的吞噬并不会要人性命。   殷渺渺安了心,慢慢挣脱了他的手:“我输了。”   输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虽然没能去往第十层,得不到武器,十分可惜。可修士终归要倚仗自己的力量而非兵器,没了就没了,她已经得到了神京的传承,不算白来一趟。   第九层去不了,就去不了吧。   “祝你好运。”她说着,转身想跨入彩光里。   可没能走动。   他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   殷渺渺啼笑皆非,扭头看向他:“干什么,自己不敢去,非要我陪你吗?你几岁了?放手。”   “我过不去。”他道,“世界的尽头,时间已经不复存在。”   她怔忪。   何谓时间?日日夜夜,年复一年,生老病死,草木枯荣。有了兴灭生死作为参照物,方会有时间的概念。假如一切不复存在,时间又从何而来?   “唯有超越时间与空间,跨越生和死,才能窥见世界的终结。”冷玉缓缓道,“我办不到。”   她叹息:“恐怕也没有人能办得到。”   冷玉看过来,烟灰色的眼眸像是被雾霭笼罩的静湖。   殷渺渺避开了他的视线,自嘲道:“不要看我,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特殊待遇。”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主角光环绝缘体质。   进素玉秘境,他们得虚古派的考验传承,她围观;进风云会秘境,也不过一法宝,连幻术传承都是自己学的,千红洞窟里的奇花异草,也都是凭本事赚来的;寒鸦堡不用说了,骗局……神京的传承看似是她占了便宜,实则只是投了对方的胃口,公平交易罢了。   天上掉馅饼,非她不可的好事,记忆里从没有过。他与其指望她,不如自己去试试,说不定上天看在他颜值的份上,大开方便之门呢。   “有形之物,皆归虚无;无形之物,或许能够留存下来。”他问,“你想去,何妨一试?还是说,你心存顾忌,不想接受我的帮助?”   “是又如何?”她反问,并且下定决心他敢说什么“道友本该互相扶持”“我不是在帮助你,是在帮助修真界”之类的理由,就送他一把火。   冷玉十分镇定:“你在幻境里救过我,我只是报答你。”   报答?那怎么不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呢报答!她怒极反笑:“行啊,我成全你。”   送上门的帮手,为什么不要?白逸深放弃了自己探寻九重塔的机会,护送她进九问门,云潋主动拦住燕白羽,只想她继续前行,就算为了他们,她也不该任性。   冷玉听出了她话中的怒气,然未曾解释,携着她往前走。   彩光寸寸逼近,却始终没有吞没他们。因为走得较慢,殷渺渺甚至瞥见了一鳞半爪的幻景,像是走马灯闪过眼前,沧海转眼变作桑田。   她心中一动:“这是未来吗?”   “是乱流。”他摇摇头,“我们在时间的倒影里。”   殷渺渺顿了下,灵感闪过脑海。就是说么,哪有河在上面,船在下面的,假如是在投影里就说得通了。   “我们已经走到了未来。但未来是尚未发生的,所以我们不能存在于真正的时光之河,只能在倒影里行走。”她分析,“这些彩光,是否是关于未来的推演,卜策者‘看到’的‘未来’,就是这些‘可能’?”   冷玉凝视她。   殷渺渺扬眉:“我说错了?”   “不,你说得对。”他道。   她弯了弯唇角,继续道:“我都想明白了,胶囊之所以能够支撑起一个稳定的空间,是因为它投影下来的‘未来’是已经发生的。”   虽然不知道衡量时间的准绳是什么,但目前看来,地球的时间坐标,应该比十四洲的晚一些——想想也是,人类出现以前,地球就已经存在了上亿年了。因此,金属胶囊投影过来的时间,是已经发生的“未来”,空间稳定,故而能容纳他们的存在,并使他们保持正常的状态。   没想到九重塔会以这样的方式,将时光的奥秘展现在他们眼前,玄奥无比又合情合理,着实妙不可言。    第686章   当殷渺渺想明白前因后果,时光之河的尽头已在眼前。   彩光犹如断墨的水笔,落到最后一笔后即消失不见,明暗不定的光影无声地涌入巨大的黑洞,吞噬了一切。   人们常用“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或是“冬雷震震夏雨雪”,来表达至死不渝的决心。可那不过是千载时光,又有什么了不起?   假如时间也消逝,才是一切的终点。   因此,携手到此,共睹世界的终结,听着像是件很浪漫的事。然而嘲讽的是,殷渺渺从没有想到会和身边的人走到这一步。   她感受不到浪漫,也没什么感慨,只觉得命运在捉弄她。   “这不像是能过去的样子。”殷渺渺腹诽归腹诽,动作不慢,送了朵火苗过去,不出意外噗嗤一下灭了。又换了根簪子,同样在接触到的刹那化作齑粉,她皱眉道:“你说的无形之物是什么?灵魂?”   冷玉摇头:“再想想。”   “你考我呢?”她冷笑。   冷玉:“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可以。”   殷渺渺没吭声。其实,她心里有些模糊的猜测,能够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应该就是《风月录》——“刹那芳华”跨越时间,“心月之网”超脱空间,十分吻合如今的情况。   只是这两个技能,一个是回血辅助,一个是幻术+小地图,在这样的情况下无法提供有效的帮助。   但她还是试着打开了心月之网。   神奇的事发生了。   时光自视野中消失,那个吞噬了一切的黑洞却还在,幽幽的月光撒下来,仿佛投入一片安静到极点的湖泊,水面泛起波光粼粼的倒影。   她不由轻轻“咦”了声。   时光之河汇入洞口后,可一点反光也没留下来,和黑洞似的,心月之网居然可以照出影像?   这是个什么道理?   她疑惑不解,却有些相信他的判断了:也许,她真的可以试一试。   “我不太有把握。”她转头看着他。   冷玉大概是怕说多错多,只是简单点了点头。   殷渺渺深深吸了口气,闭目稳固心月之网。场景更清晰,画质直接从标清转到了超清,“湖泊”看得更清楚了些,似有若无的月光映照进了湖底。   心月之网中,每个人的意识都是一座孤岛,但只要有月光,就有联系的桥梁。月光越明亮坚韧,桥越短越结实,心念一动,便能无限拉近距离。   与她关系密切的人,那桥就是基建狂魔家的跨海大桥,平坦、结实、畅行无阻。关系普通的,那就是普通小路,凑合着走吧。   但这一次,落到湖里的月光似有若无,难度堪比走钢丝。   再难也要试试。   她收敛心神,摒弃外界的所有干扰,小心翼翼地踩在了细如蚕丝的月光上。   很颤、很脆、很薄弱。   必须小心再小心。   只跨出三步,她的额角便有了汗。   有什么东西在干扰月光,不断地削弱它的力量。就好像一根挂在屋角的蛛丝,被风淋雨晒,随时有可能断裂撕毁。   要快。必须快一点。   殷渺渺全神贯注,将七成的神魂之力提升到九分。   疾风暴雨天,万丈悬崖间走钢索,不能慢,慢了就无法维持重心,不能太急,力道控制不好就会踩碎索道。   她屏住呼吸,倾尽全力往前挪动。   安静而窒息的湿润之意包裹住了她。   霎时间,景象万千。   万丈高峰上,残留着海洋动物的尸骸;千奇百怪的溶洞里,钟乳石诉说着不为人知的年年月月;精美的宫殿在王朝覆灭后荒废,长满了等人高的野草……这点意蕴,就是时间的涟漪,无形无踪,甚至并不真实存在,却可以影响人的心神。   殷渺渺听到了荒野里的风,闻到了苦败的花,触摸到了融化的雪,看到了阴晴圆缺的月。   她竭尽全力控制元神,不去受其影响。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好一会儿,也许就只一刹那而已。   她靠近了湖面,与之一步之遥,伸手即可探入。   一点恐惧和犹豫弥漫上心头,世界的尽头是个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只要是个人,难免会有些畏惧。但这种负面情绪只持续了短短一霎便消散无踪,她凝神静心,果断而轻柔地迈出了脚步。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无法以言语形容。非要比喻,只能说犹如冰凉的湖水淹没了头顶,口鼻气管灌入沉甸甸的水银,身躯沉重下坠,瞬间剥离了灵魂。   这是死亡的感觉。   前世的记忆分明已经淡忘,但隐藏在脑海深处的感觉未曾消散。她真真切切地又一次感受到了死神的逼近。   恍惚间,殷渺渺仿佛回到了那间重症监护室,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鼻端,月光照进病房,室内白色的墙壁反射着光,屋里亮堂堂的。   身体越来越沉重,薄薄的棉被像浸透了水,压得胸膛喘不过气来。监控的机器发出尖锐的鸣叫,护士医生纷乱的脚步声似潮水涌来。   他们给她做心肺复苏,重重地压在她的胸口。   但那个时候,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仿佛死神走到身边,举起了镰刀,锋利的刀尖刺入天灵盖,轻轻巧巧地往下一划。   呲,皮囊就被剥掉了。   灵魂脱出沉重的躯壳,轻盈地溢散出来,像博山炉里的一缕轻烟。   这就是她对于死亡的所有记忆,以为早早遗忘,实际上已然深深镌刻在了灵魂深处,于再度到来的时候,冉冉复苏。   是了,身躯是有形之物,除非得道登仙,否则在世界终结的刹那,也该随之灰飞烟灭。   但她的灵魂不同。   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穿越过世界和空间,也曾经历过生和死的界限。确实有可能去往常人去不了的地方。   “你会死。”胡灵香的话不期然浮现在心头。   假如天灵狐的预言和卜策一样的话,那么是否说明无论如何推演,她都有可能走到这一步呢?这样的话,还真是性格决定命运啊。   短暂的无法计量的时间里,殷渺渺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但没有哪一个念头是后退。   她已经不能后退……不,等等!   剥离感停顿了,她重新感觉到了身体的存在,只是有些不灵便,好像麻醉没有消退,似灵非灵。   殷渺渺睁开眼,看见的是熟悉的烟灰色眼眸。   他的背后,交错纷杂的黑白光影像是怪物的触手,一条条一痕痕缠缚在他身上,看起来像要将他拖入明暗不定的光影之中。   “你……”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拉住他,可什么也碰不到。   宁静的水波像是柔软的玻璃,温柔又无情地隔绝了交汇。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然沉入了月光挥洒的静湖,而他犹在水面之上,被时间的洪流捕捉,身形隐隐约约,有消散的预兆。   “怎么回事?”她问。   他望着她,目光镇定而清澈:“别怕,是我停止了你的时间。”   虚空之月改变领域内的时间,以他目前的修为,只能改变时间的流速,加快、停止或者回溯。但针对的是外部的空间,修士本身的存在有些复杂,除非境界比他低,否则很难成功。   她对他没有防备,所以他才能及时停止她的时间,避免她被侵蚀。当然,为了施展领域,他不得不离开倒影,真正进入时间之河。   “我是问,你是怎、么、回、事?”她的语气罕见的咄咄逼人。   这说来就有点复杂了。在正常的时间里动用领域是一回事,在时间之河,尤其是未来的时间里用领域,会有怎么样的后果他也不知道。   目前看起来不像是反噬,而像是被卷进了水下的暗流漩涡里。   他思索片时,提起了一件往事:“当年,守仪道尊为了寻找易水剑的第五重,离开了这个世界。”   殷渺渺知道守仪道尊。他是归元门的开山祖师,曾因有感于易水消逝,创出了大名鼎鼎的《易水剑》。然而,他在进阶合体后不久,遁入界门,不知所踪,很多年后,归元门的护山大阵开启,昭示了这位祖师陨落的结局。   然而,她也是头一次听说,守仪道尊是为了寻觅易水剑的第五重而离开的——易水剑还有第五重?   “易水剑修到第四重,心与时间等同,久而久之,必然迷失其中。”冷玉的身形犹如雾中花,愈发模糊,“此为殉道,非得道。”   殷渺渺心里咯噔一下。不久之前,云潋还和她提起过这个问题,修士固然有自己的道,但应当践行大道,而非殉道。若是以身相殉,那便不是得道,而是为道所控制了。   难道他……不该如此?   “守仪道尊必须在彻底迷失之前,寻觅到解决之法。所以,他选择进入时间之中,想悟出第五重境界。”他慢慢道,“但是,时间的河流广阔无垠,人行走其中,极容易迷失道路,需要灯塔指引方向。”   一把奇特的尺落入他的手心,沉甸甸的,颇具分量。   “这是道尊留在门派的遗物,定天尺。”冷玉抚摸着这把陈旧的法器,叙述着这些年来,他在守仪道尊洞府里发掘到的种种线索,“道尊想在悟出第五重境界后,依靠它回到原来的时间。”   殷渺渺冷冷道:“但他失败了。”   他纠正:“也许是定天尺没有用,也许是道尊没有悟出第五重。”   “可你连这把尺子都没有。”她说。   然而,他的面色无丝毫忧色,冷静又平淡地说:“我有你。”   殷渺渺怔了下,想起了心月之网。可尚未说话,他又自顾自说下去:“我知道自己早晚也会有这一日,所以,我来了。”   最后轻轻的三个字,蕴藏着神秘的魔力,将他们带回到幻境里的万兽神殿,继续那一次被中断的谈话。    第687章   世事总是奇妙至极。   如果早知道,殷渺渺一定会在图书馆里,忍着兽皮龟壳的臭味,耐心地听他说完那第二件事。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她只能在这样稍纵即逝的刹那,领会他话语中蕴藏的无限情意——“我有你”,凭什么她能代替定天尺,在时间的海上,指引他回家呢?   答案不必组织语言,心已经先一步领会了。然而,鬼使神差的,她竟然不满足,非要多问一句:“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的情意,从未改变。”或许因为无知无觉,他的言行比过去更简单明了,“我始终深爱着你。”   我始终深爱着你。   殷渺渺闭上眼睛,酸涩的泪意直冲喉头。她没有太震惊,也没有太意外,种种迹象早已透露了一切,只是她一直不肯正视罢了。   “时间并不是无可匹敌的存在。”他的伪装正在消退,身形逐渐变回了记忆中的样子,只是模模糊糊,像是化开在水里的墨团,看不清楚,“只要你在,我就不需要定天尺。”   他心里清楚,定天尺的作用十分有限。倘若当年,守仪道尊没有杀妻证道,也许根本不需要它。可惜,人死不能复生,难以回头的守仪道尊,只能在临别之际,在洞府静室里留下告诫后人的遗言。   ——“一步错,步步错,逝者不能归,游子家难回”。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错了,但至少,他还有机会。   在来九重塔之前,他已经能隐约看到一些明暗不定的光流。斩情丝和破障之眼叠加,让他比守仪道尊更快地触摸到了无形的时间。   他知道也许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和守仪道尊一样,默默地走进一条看不见的河流中,消失在人世间。   “我迟早都是要走的,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他望着她,隔着清澈的湖水,她白皙的面容若隐若现,“能助你一臂之力,我很高兴。”   她似乎想闭上眼,免得泪水夺眶而出,又舍不得闭眼,忍泪看着他:“我……你不能……”她无法组织成连贯的语句,“我不可以。”   虽然很残忍,尤其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更为过分。但她不想骗他,谎言只能短暂地抚慰,不能以假乱真,起到真相同样的效果。   她必须告诉他事实:“我没有等你,也不会等你。就算你还爱我,我还爱你,我们都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心犹在,人已非。   爱有什么用,世事不能回头,一个“爱”字,抹不去三百年的风风雨雨。   有的人活着,只求一个随心所欲,不在乎其他人其他事,但他和她,都不是这样的人。往大里说,新的局势下,三大宗门的竞争已不可避免,往小里说,曾经出现过的人,没有办法抹去。   “我们回不去了。”她怔怔说着,胸口仿佛捂了寒冰。   他的身影已然模糊,传递过来的话语却清晰明澈:“我知道,你不用等我,我会来找你。”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时间的特性,易水剑修炼到极致,也许能够翻手逆转时光,重回三百年前。可是,今日是由无数个昨日累加而成,他不斩情丝,就悟不到第四重,无法施展逆转时间的力量。   因果相悖,一切都会崩溃。   所以,他很清楚往日不可追,也从未奢望过时光倒流,回到分离的那一日,改变曾经的选择。   他要的一直都是未来。   道途漫漫,要走上千万年,分离片刻又算得了什么呢。   无尽的时光洪流里,百年亦短如一刹。   “渺渺,你好好活着。”光影吞没了他的身体,白发融入明亮的光里,看不分明,唯有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传递无声的承诺,“我们来日再见。”   错过三百年又何妨?   三千年后,定当归来。   届时,遇山搬山,遇海填海,纵有千难万险,也必与你相逢。   只盼那时,携手道途,为时未晚。   这些话,他没有说,但殷渺渺全都听懂了。她再也无法克制翻涌的情绪,明知道不可能阻止什么,却依然拼命伸手去拉他。   “天光!”泪水夺眶而出。   然而,说了那么多话,其实不过短短一弹指的神念传输。唯一真正说出口的,只有这两个字而已,可这两个字,偏偏是听不到的。   但没关系,这个名字仿若初春乍响的惊雷,惊醒了冬眠的蛇。缠绕在她手腕上的红线“嗖”一下窜起,蜿蜒游向水面。   冰冷漆黑的湖水里,嫣红的色彩细若游丝,好似随时会断掉。慕天光下意识地伸手一捞——奇迹发生了,纤细的丝线落入掌中。   与此同时,光影吞没了他,湖水淹没了她。   黑暗降临。   他们失去了彼此的踪迹。   *   殷渺渺慢慢苏醒了意识。   刚恢复神智的几秒钟里,她有点蒙,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记忆停留在了和慕天光分离的那一刻,然后……她就不记得了。   说来也是失态。当时的情况下,最理智的做法是观察环境,继续推测九重塔的思路,但人非草木,谁有心思去看周围发生了什么呢。   到现在,她还无法集中精神,恍惚不已。   谁能想到《易水剑》还有第五重,有第五重就算了还要进时间的维度——这心法也太莫名其妙了,没人知道时间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人真的能活下来吗?当然最可恨的是“我有你”,把她当做灯塔?万一她死了呢?   定天尺被毁的可能性比修士陨落可小得多了。老前辈的经验不听,非要自作主张……算了,也怪不得他。   她怔怔想着,心里五味陈杂:有怨恨,有气恼,还有一些欣喜。但最离奇的,是真实又彻底的平静。   如至冰山幽谷,天地素白,寂静无声,自内心深处安静下来。   为什么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不仅没有心烦意乱,反而获得了宁静呢?大概是因为他说的那句话吧。   呵,原来那么多年的悔恨与怨憎,并非来源于“难相守”的遗憾,而是在于……失去的痛苦。   她最在意的是他不爱她了。   然而,今朝峰回路转,失而复得。   ——我始终深爱着你。   她一霎释然。   情已至此,何须朝朝暮暮?甚至他年是否能够再见,都不再重要。哪怕这一生他们都天各一方,也心满意足了。   殷渺渺轻轻舒了口气,隐藏在心底深处的一些情绪,随之烟消云散。整个人彻底得放松下来,静如空谷。   灵台已清净,无须拂尘埃。   *   心海风平浪静,意识便前所未有的敏锐。   周围没有一点光,是纯粹的彻底的黑暗,且无声,是极致的寂静。诡异的是,人在安静的情况下,会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殷渺渺感觉到身体的存在,却无法捕捉到丝毫“活着”的痕迹。   世界的尽头,时光的终点,就是永恒的寂静和无边的黑暗吗?倒也符合想象。毕竟所有的创世神话里,世界出现之前,就是没有光也没有万物的。   但离奇的地方在于,固然一片黑暗,她却能“看得到”。   这是完全背离常识的事,却真真切切发生了。   殷渺渺“看”了好一会儿,发现什么异常也没有,思忖片刻,又展开心月之网看了眼,想知道这第九重有什么明堂。   然而,心月之网下的场景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沉在湖底的视角。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夜空隐约透露出了几丝绰约的月光。   与平时的月光相比,有点道不分明的区别。   左右也无更多的线索,殷渺渺想了想,干脆探出意识,试探着触碰了一下。   一滴清露滴到灵台。   辽阔的天空映入眼帘,丰沃的大地蔓延无际。遥远的山间,轰鸣阵阵,流水哗啦啦作响,奔流不息。   荒野上,一朵花开了,平凡无奇的白色野花,小小的一朵,不好看也不丑陋,不起眼到极致。但这是人世间开的第一朵花,天地自此添了色彩。   长着羽毛和尾巴的怪兽扑腾着翅膀,从高处振翅飞下,翅膀在天际划过优美的弧线,惹得窝藏在洞穴里的小兽仰起头,露出了好奇的视线。   夜幕降临,人类围坐在一起烤火,温暖的火焰照耀下,有人用拗口的语言诉说着什么。其他人跪坐在侧,谦卑而虔诚地倾听。   远处传来一声龙吟,金色的身躯涌入雪白的云层。雷云聚集,忽然开始下雨,雨水扑通扑通掉入池塘,惊动了下面的鱼儿,一串串气泡冒了出来。   金色的鸟巢里,彩羽瑰丽的凤凰从枝头跃起,高昂着头,在霞光下美不可言。   麒麟卧在山岗上,变成了一块石头。林间出现了蹦蹦跳跳的兔子,湖边饮水的小鹿,老虎巡视着领地,狼群伺机而动。   村庄、城池、宫殿、道路开始出现。   修士御剑飞行,宗门拔地而起。有人陨落,有人飞升,喜怒哀乐同时上演,悲欢离合难以幸免。   世间多了许多东西,有的出现便消失,有的始终存在。   高山变成大海,湖泊干涸成沙漠。   金乌东升西落,月有阴晴圆缺。   多么美的人世间。   ……   这些场景前扑后拥地出现在了殷渺渺的脑海里,但并不是外界的灌入,而是来源于她的脑海。   她得到的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无法用语言描述,于是大脑自发地进行了二次处理,通感出了表达这种感觉的图像。   都是臆想,画面不具备真实性,也没有逻辑。而且,即便是有了相似的画面,殷渺渺也难以表达出那种复杂的感受。   是平静的,冷漠的,居高临下的。   同时又是欢喜的,雀跃的,轻快的。   灵台好像被浪潮打湿的沙滩,种种痴念,无穷悲伤,皆随潮水逝去,返归真境。   朴素、空寂、澄静。   这近乎于静谧的湖泊,而非寒冷的冰川。   亦恰似倦鸟归林的晚空,而非颓败的废土。   无有冷漠残酷,唯有清淡悠然。   她莫名想起了鲭鱼幻境里的时候,那个人对自己说过的话——“上天不偏爱任何一族,神死了,还有仙,仙没了,还有人,此谓无情。可来来去去,万物更迭,终归有生灵在世,如你所言,此谓有情。”   “祂生于天地,怎会不爱世间呢?可惜,天若有情天亦老。”   天若有情……天亦老。   殷渺渺有些明白了,在世界的尽头,留下的也是“情”。   一抹幽光出现在眼前,似淡云,似烟雾。   她好奇地打量,认出这是一些晶莹剔透的尘埃。   三千世界事,全在微尘中。   原来,世界终结后,留下的确实只有一捧尘埃。   她伸出双手,掬起红尘。   它们落入她的手心,没有传递给她任何的情绪,也不具备丝毫感觉,摸不出粗糙还是细腻,冰冷还是灼热。   但不知道为什么,殷渺渺觉得,这像是一滴泪。 第688章   滚滚红尘,安眠于掌中。   按照九重塔之前的设定逻辑来看,这应该也是代表未来的某个象征。换言之,也许是某个世界消亡后,遗留下来的痕迹。   来过、爱过、活过,最后留下一捧红尘。   听起来似乎有些悲伤,然而,殷渺渺却感到了一丝浪漫。   源自于星空的浪漫。   她双手握住红尘,低下头,嘴唇触碰到了手指。   一圈淡光出现在脚下,垒出一阶阶通向人世的阶梯。虽是幽光虚像,但殷渺渺相信只要走过去,就会真的像是走楼梯一样,离开这座神奇的塔,回到属于她的世界里。   但她没有动。   这已经是第九层了,到达了世界的终点,她很好奇,第十层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又能看到什么。   所以,她不动,耐心地等着。   过了很久,依然什么也没发生。   殷渺渺沉住气,静心冥想。心月之网的世界里,最后的月光也消失了,现在的她就沉在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任何活着的气息。   她待了会儿,醒过来,发现光门已经消失了。   无穷的黑暗里,她感受不到其他东西,也感受不到自己。这种什么都触摸不到的空虚感令人恐惧,情不自禁地怀疑世界的真实——我真的存在吗?世界真的出现过吗?是否所有的山河疆土,都是臆想的场景,所有的悲欢离合,也只是心念一动后的阵阵涟漪?   也许,十四洲并不存在,殷渺渺也查无此人。只是她穷极无聊,幻想出来的一些故事罢了。   又过了漫长的时间。   殷渺渺乱七八糟的思绪延伸不下去,自动消散了。她回过神,心想:感官剥夺真可怕,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当年在素玉秘境里,虚古派的传承人就用过类似的幻境,把人关在密闭的石室里,差点没把她搞出精神病来。   一晃眼多年过去,她再想起这件事来,忽然觉得虚古派有点高深莫测——他们是不是真的对虚空有什么了解,才会有这方面的试炼?不得而知。   但她已非昔年的筑基女修。   殷渺渺果断进入心月之网的世界,在空寂的湖底编灯笼。神京的情绪给了她很大的感悟,正好消化消化。   世间没了人和物,她就“想”出来。   第一个编虐恋情深,你爱我我恨你,我爱你你恨我,最后BE,女主挂掉,男主殉道,挺好挺好。第二个就编青梅竹马,欢喜冤家,打打闹闹就到了白头。   第三个……她停了下来,倒过去看自己的故事。   情情爱爱的事她经历得多了,看得更多,论起其感情的真挚与痛苦,绝对不是泛泛而谈。但站在局外来评判,有些单薄了,就好像是一篇架空背景的言情,世界围绕着主角转。   假如心性不坚定的,自然会被带着走,可若是遇到神魂强大的人,稍稍拓展一些,很多细节处就经不起推敲,容易被戳破。   需要完善,但七情六欲的根基不能动摇。   情,性也。   她的幻术追根究底,是用“情”连接真实与虚幻,等于是玩家和游戏之间的硬件设施,连设备都没有,玩什么游戏。   给角色增添一点复杂性。   野心、自私、理智、道德……随着人设的饱满,故事还是那个故事,但人物逐渐生动起来了。   以此为基础,慢慢增加客观设定。   和感情不同,客观的事物要符合发展的规律,水不能变成火,火不能凭空出现,食物不会无端端就熟了。   殷渺渺享受着造物主的权柄,沉浸在精神的海洋里,浑然忘我。   *   同一时刻,九重塔外。   中途离场的叶舟先后等来了脸色极差的几位大佬,看殷渺渺没出来,唇角的弧度不变,心里已有了几分笑意——看来后面的博弈,又是师姐赢了。   再等了等,云潋出来了。   不等他上前询问,燕白羽后脚跟着出现,浓眉紧锁,表情与其说是失落愤怒,不如说是……疑惑。   他朝云潋这边看了眼,又瞅了瞅破军,想想,没多嘴询问。   破军心情正好。他和蓝素心动了真格,齐齐跌入彩光,虽然受到了一些冲击,灵台到现在还有震荡未休,太阳穴鼓胀不已,但仇人不痛快变相等于自己痛快,肉身的痛苦算得了什么呢。   他看看人数,了然于胸,毫不客气地讥讽:“看来最后花落谁家,还要看我们和冲霄宗啊。”   蓝素心冷冷瞥了他一眼,白皙的脸庞上,眼眸愈发幽深难测。低气压笼罩下,原本想打听一下情况的薛无月也没敢多嘴,余光觑着游百川。   他身上带了些伤,血气萦绕,但擦也没擦,闭着眼睛养神。   和劫命的交手固然凶险,但《游龙秘卷》于锻体一道大有讲究,伤筋动骨算不了什么,后来的彩光才厉害。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力量,直接冲击灵台,他的记忆和思绪都收到了影响,头疼欲裂。   唉,龙族天生肉身强大,元神则不比总是涅槃的凤凰,较为薄弱。他亦不能幸免,恐怕需要好生闭关一段时间,冥想稳固神魂了。   一时间,无人说话,只闻风声。   大家都在等下一个出来的人,想知道谁是最后的赢家。   叶舟却一点也不担心。他走到云潋身边,低声转达了一个讯息:“今天是第七十二日,再过几日,师姐该出来了吧。”   云潋摇了摇头,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   叶舟眉头微蹙,有些不解:最后留下的只有师姐和冷玉,总不可能为了门派的利益打起来。将心比心,关键时刻助一臂之力才对。   难道是后面的关卡十分凶险,哪怕是他们联手也不一定能对付?他悬起心,忧虑地望向了九重塔。   五彩斑斓的黑塔无声无言,静默地伫立着。   夕霞满天,月上西楼。   群星落幕,旭日东升。   转眼间,九日匆匆过去。   扶乙真君出现在山顶。他一直守在外面,第五十四日时,等到了叶舟等一大批人出来,第六十三日时,等到了失魂落魄的寒杉,第七十日到七十二日,陆陆续续等到了其他人。   以及,进塔时,九重塔的影子与本体等比例缩小,而经过近三月的变化,影子不断地往塔下缩短。   种种征兆证明,今天第八十一日,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太阳一点点升高,慢慢爬到了头顶中心。黑影一点点收缩,好像有无形的力量在缓缓收拢,准备离开。   之前散去休息的修士们前后脚到来,准备看看事情如何收尾。   日晷指向正午的刹那,金乌正照塔顶,阳光照样下,九重塔的影子消失无踪,黑沉如墨的塔身上流光绚烂,不可直视。   *   失去了衡量的标尺,殷渺渺感受不到时间的存在。   当她暂时完成了一个阶段的幻术磨炼,回过神来的时候,又一道崭新的光门出现在。只是这一次不再是通往下面的阶梯,而是通向更高层。   漫长的等待过后,终于等到了通往第十层的道路吗?   她收敛心神,坚定地迈出了脚步。   看不到身体,路径似远非远,似近非近。她好像走了很久,久到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某个海市蜃楼,又觉得恍如一刹,迈出一步就到了。   错乱的感知使她无法准确分辨情况,也来不及分辨。   但总而言之,她到了。   走了上去。   *   九重塔外。   自下而上,从第一层开始,坚硬无比的塔身开始消散,化作一粒粒闪烁飞舞的光点。正午的日头虽烈,又有积雪反射,可那萤火般的光辉竟然毫不逊色,不曾湮灭无踪,反而清晰分明地往天空飘去。   蔚蓝的晴天里,白色的光粒像是破碎的阳光,缓缓飞向空中炽热的圆轮。   “看来,九重塔和太阳的力量有关。”冷不丁的,人群里的松之秋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没人接茬。   他不以为意,似是恍然似是解释地说道:“素微曾和我说过。她听过一种说法,日月本身,亦是星辰。”   这下有人理他了。   燕白羽琢磨了好几天当时看到的事,早就想找当事人问个清楚,顺口道:“她人呢?”   云潋回答:“师妹好像……不在塔里了。”   “什么?”众人齐齐变色,抬头看去。   短短几句话的功法,九重塔已经消散到了第九层。   这一层和其他几层没有任何区别,以同样的速度流泻成星星点点的光粒,乘风飘向天空,像极了一抹淡淡的轻云。   直到最后一粒光点消失,殷渺渺和冷玉都没有回来。   此时,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冬季过去了,明天,春风就会翻阅这座绝世崖,为广袤的中洲带来温暖的春意。   *   殷渺渺仰望着星空。   她曾无数次猜想第十层是什么,如今终于明白了:九重塔的“九”是虚指,代表了极致,因此“十”也是一样的,意味着超越了极致之数,不在尘世中。   换言之,脱离了世界。   她接入了一个奇特的视角,俯瞰着整个十四洲。非要比喻的话,像是乘坐载人飞船,进入了太空。   这一看,直接把她看蒙了。   好长一段时间,她的脑海都是一片空白,反复重播一个念头:想错了。   一直以来,她都想错了。   十四洲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   很久以前,在得知十四洲或者说看到十四洲的地图起,她脑海中对于十四洲的概念就是地球的样子,不同的洲等于不同的大陆板块,飞舟等于飞机。   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是这颗星球特别大,板块特别多吧。   然而,事实证明刻板印象要不得。她那贫乏至极的天文地理知识,完全不足以理解宇宙的奥妙。   根本不是这样的。 第689章   一开始,殷渺渺看到太空里的其他洲陆时,第一反应是:要命,这么近的地方就有相似的星球,难道岱域离自家就是地球到火星的距离?   毫不夸张地说,她当时冷汗都下来了。   可再仔细一看,发现了不对劲。   那块大陆怎么看着像雁子?旁边那个还有点像半月……这不是东洲的春洲和雁洲吗??十四洲的洲陆,取名多和地形方位有关,柳洲像柳叶,雁洲像雁子,镜洲对称……她书房里就贴着十四洲的地图,绝对不会认错。   然而,太阳就在眼前。   这个“太阳”和记忆里离地球最近的恒星太阳有一点点不一样,体积无法比较大小,但颜色似乎要偏白一些。   地球的太阳是黄色的,这个则偏于金白。   她记得恒星的种类是靠光谱分类的,不同的恒星有不同的颜色。比如猎户座就是蓝色的,天琴座则是白色。   眼前的太阳,确实是恒星没错。   所以,要与地球的情况类比的话,每个洲不等同于大陆,而是等同于一个地球?十四洲根本不是一颗行星,而是一个行星系统??   殷渺渺只觉匪夷所思。   搞了半天,她以为飞舟是飞机,结果是载人飞船,直接遨游太空了?不能吧,修士的力量已经到达这种程度了?   抱着怀疑谨慎的态度,她又仔细观察了半天。   因为视角受限——她被局限在中洲,仿佛一台固定的摄像机,看不到全貌,只能等待公转(暂且这么称呼吧)调整角度——无法准确看清所有的细节。从某个角度看,十四洲的洲陆分布状况,有点像是木星的星环,呈现出圆弧的形状。   且诸多各洲明暗不定,似乎并不处于同一个平面上,和地球的大陆板块不同,更符合传闻中地势较高,清气浓郁,地势较低,浊气浑厚的说法。   但洲陆究竟是不是圆形的星球,她俯瞰的视角看不到另一面的情况,无法给予准确的结论。   此外,云海的阻碍也是一大问题。   自从得知云海有屏蔽窥视的作用后,殷渺渺就对此很上心。在神话传说中,云海是清浊二气分离后,被残留下来的杂质,不能归于天,不能沉于地,便漂浮其中。   在俯瞰的太空视角,云海也很好找。   洲陆之间,悬浮着一大片非常明显的的薄纱光环。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洲陆浮在薄纱光环上,和大陆板块与海洋的状况很像。   云海云海,特别贴切。   那么月球在哪里?   殷渺渺瞅了半天,没瞅见,猜想中州这边既然是白天,应该正好位于另一头。只是这样的情况下,月球要怎么运转才能让每个地方都规律地昼升夜落,日月交替?   知识盲点,不得其解。   换个思路。   传说中,古神陨落后,神格脱离尸骸,世间才出现了日和月。她原来对这个传说没什么感觉,但现在看来,也许说的就是事实——创世的神话讲的是这个十四洲系的起源。   那神呢?神是什么?   太空里会出现这样奇特的生命吗?死后的力量能化为恒星?   哎,神话听着很顺畅,和科学一对比就觉得哪里都怪怪的。但殷渺渺经此一事,已经深深了解到了自身的局限性,并没有否认神话的可信度。   搁置待议,回头找松之秋聊一聊,集思广益也许能有突破。   思忖间,一抹炫色闪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水晶簇,颜色缤纷如万花筒,但形状极其不规则,像是被生硬地拼凑在一起,充满了违和感。它们就像是奇特的彗星,沿着一定的轨迹围绕着太阳运动,并且在某个时刻,与洲陆相撞。   刚发现这一点,殷渺渺吓了一跳,彗星撞地球是常见的科幻梗,很容易让人与末日联想起来。   但又一件无法解释的事发生了。   水晶没入了洲陆,与之重叠在了一起。   两个三维空间为什么能够重叠的,她不知道。反正就好像是两张影像片子叠在了一起,十四洲为主,但隐约透露出了水晶的颜色。   这是什么情况?水晶簇看起来为什么这么眼熟??   她略一回想,立即找到了关键。   恒华曾展现过自己的记忆,使她目睹了神京的最后一刻——整个世界崩裂成万花筒,空间错乱扭曲,被不规则地组合在一起,像极了晶簇。   所以,这是局外视角下的神京碎片吗?在空间崩裂后,它们被某种力量聚合在一起,形成了最后的秘境?   倘若是这样,倒是能够解释为什么有些秘境里的地形十分奇怪,经常出现明显的分界线——雪山一下子跳水到平原,阔叶林和针叶林做了邻居——因为原本就是不同地域的空间随机组合而成的。   而且,彗星绕日运动有周期性,秘境开启的也十分规律,两者高度相似。   有趣,着实有趣,原来秘境的真实面目竟然是这样!   但不一定所有的秘境都是神京的碎片。   殷渺渺仔细回想了一下各种秘境的类型。其实,像素玉秘境、风云会秘境这样藏有传承的秘境,只占秘境的十之一二。   根据记载,大部分秘境里只有奇花异草、珍奇异兽,修士们进去就是采集一些十四洲没有的珍惜材料。比如说归元门的一个秘境就是如此。飞英进去过,写信的时候和她提过一嘴,其中提到的几样东西,她没在瑶桃的记忆里看到过,这次神京的游戏里也未有耳闻。   这还算好的,有的秘境甚至一片荒芜,什么也没有,只适合炼制成禁地,用来当做密室,很受某些修真家族的喜爱。   等等,这么说起来,好像炼制储物袋的必备材料,是一种名为乾坤晶的东西。不算罕见,但收集起来很有难度,只有在特殊的日子里才能采获。   主流说法认为,乾坤晶是某种稀有的矿物,因为它们总是密集出现。   有点像是流星雨啊……也许大一些的水晶簇质量较高(?),不受洲陆(行星?)的引力影响,但被太阳吸引,所以做绕日运动。而小一些的碎片质量小,直接被洲陆的引力吸引,变成流星坠落,成为了藏有空间的珍惜材料?   尤其听说,储物空间的大小,与乾坤晶的大小紧密相关……殷渺渺越想越来劲,虽然视角不能移动,还是竭力倾注心神,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被忽略的细节暴露了出来。   除了五彩缤纷的水晶簇,还有一些更小的更不引人注意的水晶碎片点缀其中,星星散散,同样会在碰到十四洲的时候与之融合。   但这个过程很短——相对于大的水晶簇而言,感觉没多久就从十四洲脱离了出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运转。   再细小一些的则不能称之为碎片,只能说是水晶沫,微不可见。幸好她用的是神识,能分辨出细节,否则肯定容易和云海搞混。   这些细沫像是雨点,融入洲陆后便耗尽了力量,没有再脱离出来,消失不见了。   难道她真的猜对了?!   冷不丁的,无策峰的箴言浮现在脑海:生灭有时,此消彼长。她以前觉得在说岱域和十四洲,如今细细品味,又有了不同的看法。   也许,这话说得是世界和世界的关系。   神京没有了,传承却在十四洲延续。   一个世界没有了,碎片和残沫在另一个世界重生。   那么其他几句,是否也有同样的涵义?   “九天云消,星辰始亮。五行之乱,乱于五洲。生灭有时,此消彼长。天亦有情,天意无情。”   殷渺渺琢磨着。   五行之句,毫无疑问是指岱域。   天亦有情,天意无情。她在握住红尘的刹那,经历了那种平静的愉悦后,也有了自己的理解。   只有最后一句“九天云消,星辰始亮”,前半句还好说,大概说的是云海,就是不知道后半句的“星辰”指的是什么了。   九重塔里藏着群星的秘密……指九重塔?还是要和云海联系起来,那就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毁灭的注视了。   殷渺渺望向云海。   就算是太空视角,云海也不减魅力,似薄纱笼罩,朦胧绰约。但她知道,云海的复杂程度与海洋不相上下,分了多个层次。   由下而上分别是:深海层、气海层、流云层、罡风层、虚空层。   当然这是地面视角,放进星系的模型里的话,罡风层应该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虚空层虽有其名,但是修士对于破碎虚空的幻想,没有确切证据——充满了无处不在的劲风,和记忆里“太阳风”的存在有些相似。   流云层是修士们飞行的区域,也有灵气,应该是洲陆和云海交汇的部分。因此,生活在流云层里的海兽应该也不是太空生物,只是一种较为奇特的妖兽。   那么最外层的,应该是深海层,传说中极寒之水沉聚之地。难道说,十四洲的外层,包裹着一层水液,阻挡了外界的窥视?   她胡乱做着猜测,恨不得把视角掉转,看一眼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心念才动,变化顿生。   视角猛地下沉,人像是忽然坠入了万丈深渊,疾速向下坠落。   视野中,庞大明亮的恒星急剧变小,浩瀚的宇宙几何倍放大在眼前。   黑暗的太空,璀璨的星云,缥缈的银河,灿烂的恒星……缤纷绚烂的宇宙天体漫无边际地挥洒在眼前。没有规律,没有布局,全是无心之举,可天工造化的神奇与壮丽,也皆在于这不可复制的偶然。   真实的星空,远比影像更摄人心魄。   殷渺渺看着看着,意识与身体的剥离感又出现了。身体在重力的加速下,飞快沉落,意识却被神秘的星空捕获,吸入宇宙深处。   这一刻,她什么都忘记了。   好像水手被人鱼的歌声吸引,忘记了她们食人的癖性,驾驶着船只驶向禁忌的海域;又好像少年误入了蜘蛛精的洞穴,没想过为什么荒山野岭会有华宅美人,只知道看美人细腻的肌肤和乌云般的鬓发。   她不再惧怕死亡,反而想尽快摆脱沉重的皮囊,飞向宇宙太空,靠近那个无法触摸的世界。   就在这个微妙至极的刹那,一团明亮而柔和的光亮了起来。   殷渺渺自然而然地被吸引了。   这个位置,这个颜色……啊,是十四洲的太阳。   被星空牵引的意识猛地顿住,而后换了一个角度,朝着太阳的方向坠去。渐渐的,暖意涌遍全身,灵魂仿佛回到了熟悉的家里,剥离的感觉缓慢地消退。   没入光明的刹那,一个清晰无比的名字浮现在脑海。   ——蓬莱十四洲。   *   浩瀚宇宙,熠熠三光。   群星闪耀,万物兴亡。   新星蓬莱,初显海上。   五行阴阳,六合八荒。   星海深渊,黑夜未央。   登仙之途,道阻且长。   本卷完   第690章   绝世崖上,春风料峭。   九重塔消失已有三日,殷渺渺和冷玉还是没有回来。但世界不是少了谁,就不能继续运转下去了。   大家心里嘀咕归嘀咕,没耽误大事。道门的各派负责人聚集在一起,共享了神京的故事——反正进了那么多人,想瞒也瞒不住,不如大方一点。况且,这种关乎一界的大事,本不是谁家独自能撑得起来的。   凰月谷的念奴娇、仁心书院的孔院长、幽水宫的焚天真君、仙椿山庄的松之秋等人皆止步于九问门,没想到后面竟然发生了这样离奇的事,免不了要为“堕落者”“毁灭”和“庚辰联盟”之类的消息意外一番。   尤其是松之秋,仙椿山庄一向不掺和纷争,他压根就没去争夺九问门,早早置身事外,如今不由有些后悔。倘若能亲身经历,他能获取的信息,绝对比在座的人都要多得多。   但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多追问一句,只是默默听着。这次会议的主持者是蓝素心,她端坐上首,神情平静,时而余光扫过在座的人,显然有些想法。   果不其然,等到众人的议论声稍稍平息,她便叹了口气。   空气忽而安静。   蓝素心以惋惜又担忧的口吻,缓缓开口道:“可惜素微道友行踪不明,否则,我们早一天弄清楚灭世的缘由,也就能早一天做出提防。”   人群微微骚动。   醉翁之意不在酒。蓝素心这话有多虚大家心里清楚,神京到最后都没能搞清灭世的前因后果,十四洲得到传承有什么用?这是想以此为由头,逼迫冲霄宗公开共享传承罢了。   偏偏殷渺渺这时候不在,利益又是大家均享,不附和已经是顾念交情,仗义执言就不要做梦了。   念奴娇柳眉蹙起。她和殷渺渺私交颇佳,有几分惺惺相惜,也倾向于冲霄宗会和凰月谷合作。但万水阁的地位摆在那里,小门小派得罪不起,着实不敢说这事儿做的不地道。   她犹且如此,莫论别人。大家恨不得今天三言两语立刻敲定,逼得冲霄宗允下诺言,到时候就算殷渺渺回来,也没法出尔反尔了。   然而,在座的人里,有一个不走寻常路。   “用心险恶啊,蓝素心。”破军懒洋洋地说,“人家辛辛苦苦得到传承,还发了心魔誓,你一句话就要她把好处吐出来,忒不要脸了。”   蓝素心不愧是稳坐万水阁第二把交椅多年的人,不咸不淡道:“道友慎言。素微道友得到的东西,自然是她的,我还不至于眼皮子浅到这等地步。”   她环视在场的人,平静道:“只是,灭世的始末不弄清楚,恐怕人人夜难安枕。这是一界之大事,非冲霄宗一家之事。”   这话说得情理之中,滴水不漏。破军就算有心找茬,也没法直接反驳,不阴不阳地冷笑了两声,丢下一句:“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明白。”   蓝素心自不理会,眸光投向扶乙真君。   扶乙真君闭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   随侍在侧的叶舟思忖片刻,俯身靠近扶乙真君,于耳畔低语了几句。   扶乙真君听罢,微微颔首,缓缓睁开了眼睛:“素微原本准备了却秘境事后,告知诸位一件要事,未料出了意外,生死不明。”   老江湖就是老江湖,三言两语带过关键,还特地点明生死不知,明摆着打算施展拖字诀,不欲当场表态。   “既然如此,此事便由老朽转达。”扶乙真君扫视在场的人,他辈分高年纪大,无人拂他颜面。他微微颔首,肃声道:“叶舟,你将岱域之事,从头到尾说来。”   “是。”叶舟应承下来,开始复述整件事的始末。   比起遥远的神京,神秘的毁灭,岱域的阴谋近在咫尺,迫在眉睫,与每个人的命运紧密相关。   毫无疑问,随着叙述的深入,大家在神京上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岱域上去。而且,有了神京的故事背书,岱域的计划就显得没那么像是个谎言,增添了几分可信度了。   但也仅仅是几分而已。   燕白羽经历过中洲五城混乱的风云会,又对殷渺渺颇有了解,理论上相信她的判断。但他仍然谨慎地问:“证据呢?”   叶舟沉默了下,如实道:“封灵毒、狂血石和迷心花,都在师姐手里。”   不少人便露出了狐疑之色。   见状,松之秋开了口:“五行之煞是我和素微道友共同推测出来的。狂血石、迷心花和噬魂焱,我这里都有一份残存。”   说着,袍袖拂过,三个玉盒呈现,自动打开。   里面是一颗狂血石、干瘪的迷心花花叶和一缕噬魂焱。前两个都由殷渺渺转交给他研究,噬魂焱却是他从焰狱里带出来的。   “这个狂血石是由竹玉演变而成,金煞的气息很淡,真正的阴金乃是玉髓。迷心花的叶子已是干蜕,诸位恐怕也很难辨明,但这阴火,大家应该能感受到不同之处。”松之秋介绍。   孔院长皱起眉,犹豫道:“异火虽然罕见,但也不能证明只是异界之物。就算是异界流落而来,也不能说明什么——建立传送阵,委实太不切实际。”   蓝素心想了想,道:“我相信素微道友和冲霄宗,都不至于拿这样的事玩笑。但中洲五城的龃龉由来已久,我南海与妖族也势同水火多年,挑拨离间谋取好处之人,又岂是一个两个?”   她并不是针对殷渺渺。问题在于,殷渺渺的猜想固然能够自圆其说,也有几个模棱两可的证明,但缺乏决定性的证据,每一个环节都有许多其他的解释,无法形成缜密明确的逻辑链。   情理上她信五分,理智只能信一分。   若非叶舟、松之秋并未进入九问门,她有理由怀疑这是冲霄宗精心安排的谎言,目的是排除异己,在道魔大战中取得主动权。   “前些日子,素微道友和岱域的尸魔于冥府交手。十殿阎罗均参与了阴极一事,楚江王更是全程目睹了此事。”松之秋道,“几位可传信地府,询问真假。”   焚天宫主眉毛一挑:“这是自然,我定会问个明白。”幽水宫的功法多奇诡,有许多驭尸、养灵的秘法,因而和阴间来往密切,有时对立,有时合作。而他和十殿阎王中的泰山王有私交,打听这些事不难。   而扶乙真君面对质疑,淡然道:“各位心存疑虑实属正常。素微也是机缘巧合,方才发现了些许端倪。今日道明此事,只是与诸位道友通个气,并无他意。”   叶舟听了,心里不由暗叹一声。   师姐多次想要联合其他门派解决此事,但一来顾虑着奸细的身份,不敢声张,二来便是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   证明岱域的关键不是五行之煞,而是人。如果能活捉一个岱域的人,直接搜魂,事情会简单很多。   不过,听师姐说,尸魔的灵台被动过手脚,搜魂也许也一样行不通。   叶舟心里过了好些念头,半晌,用很轻但正好能被听到的声音,恭敬地和扶乙真君说:“前辈,岱域面临的危机,说不定和神京同出一源。左右神京到最后也没找到线索,或许他们身上会有突破口。”   扶乙真君拈须不语。   旁边陪坐的白逸深开了口,有理有据道:“诚然,五行之煞和阴极,未必是为了搭建传送阵。但就算只有一成的可能,一旦成功,后果不堪设想。”   “五行阴阳,六合八荒,是世界的基础。”松之秋补了一刀,“传送阵的可能性占八成,还有两成是替罪羔羊。”   孔院长倒吸了口冷气,汗都出来了:“松庄主此话当真?他们是想祸水东引?”   “只是合理推测罢了。理论上来说,传送阵的可行性更高,但就算是万分之一的概率,我们也不能放过。”松之秋语气坚决。   空气顿时沉默。   燕白羽想了想,说道:“我们在这里辩论可不可信,证实不了真假。反正也就五个人的事,找他们弄弄清楚就是了。这样吧,我们各扫自家门前雪,费点功夫查一查。”   蓝素心忖度片时,点头道:“可以。但我建议秘密进行,神京之事亦然,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等还须拿捏个尺度。”   众人纷纷应“是”。毁灭的传说流出去,一定会造成恐慌,在道魔大战的敏感时期,要是惹得人入魔倒戈就不好了。   蓝素心看了扶乙真君一眼,微微笑:“我有个想法。世人皆知九重塔出,若没个交代,怕要惹人疑窦,不如移花接木,说是神京的秘境可好?”   叶舟欲言又止。   出于种种前因,他不喜欢蓝素心。但人就是如此,品性和能力通常没什么太大的关系。蓝素心手腕过人,有佐国之谋,念奴娇与之相比,温柔有余,却不够狠辣果决——虽然殷渺渺嫌弃她没有武瞾之心,可既有了游衍为枭雄,做个辅佐的军师,一样能成就雄图伟业。   但叶舟认可蓝素心的能力,却深深忌惮她。   将九重塔说成神京的秘境,好不好?自然好。之前梦的事搞得那么大,整个十四洲都把目光集中在了这里,七大门派之下的势力,肯定已经蠢蠢欲动了,不给个交代,下面对付不过去。   而且,将神京抛出来,各种说法就有了合情合理的出处,堕落者和毁灭的事,也可以慢慢透露出去。   问题在于,如斯一来,得到传承的师姐就被架在了火上烤。偏偏她上一句话刚刚同意了对岱域的调查,表明会出一份力,冲霄宗自然要表现出诚意。   都说最毒妇人心,然蓝素心之狠毒,非是妇人争风吃醋的栽赃陷害,而是谋士之毒,弈者之狠。   就算师姐没有失踪,面对这样亦敌亦友的对手,恐怕也要退让一步。哦不,或许师姐本来就没打算独吞传承,打着让各大门派给她免费出力的主意呢。   念及此处,叶舟无声舒了口气,提起的心慢慢回落。   “也可。”他听到扶乙真君做出了回答。    第691章   绝世崖暗流汹涌,大佬们三言两语,定下了未来的走向。   同一时刻,道魔大军在粱洲的金阳江两岸集结完毕,已对峙三日之久——在九重塔开启的三个月里,魔修不惜一切代价,付出了极大的伤亡,终于在粱洲的西部站住了脚。   如今,他们已经开辟了自柳洲到粱洲的登陆通道,能够源源不断地运送魔修前往战场。可想而知,倘若被他们度过金阳江的天险,粱洲的局势会进一步恶化。   一连几个月,昭天真君的脸都是黑的。除了魔修的压力,归元门的最新决定也让他十分不快——经过慎重考虑,归元门往粱洲加派了人手,门下弟子不算,还包括了坎门的平潮真君和巽门的烟霞真君。   好几次,飞英都忍不住腹诽:这叫什么事,还不如让小师叔待着呢。倒不是偏心亲近的人,实在是归元门的内部局势一言难尽。   纵观三大宗门的历史,会发现其门派的制度和创立的过程息息相关。   冲霄宗是真一、白云、神机三个至交好友共同建立,因此选择了分封的制度,修士一旦修成元婴,就会分得地盘和山头,自承一脉。   此后,若掌峰陨落,无接班之人,则收归门派所有。   虽然门派内为了各部门的职务,各元婴依旧有些斗争,但有家产打底,哪怕是执法堂这样的清水衙门也可养活自己和弟子,大大减轻了内斗的程度。弊端则是各峰多多少少挖门派墙角,建设自家地盘,长此以往,恐成周天子。   而万水阁当初就是联盟,故而时至今日,七大群岛之间仍然维持着较为松散的关系,自主性很强。假如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哪怕是阁主也不能随意干涉岛上的内部事务。   很多人谣传,上一任阁主游幽的死亡,是现任阁主游衍暗中下手,导致她因生产血崩而亡,目的是为了夺取传家秘籍《游龙秘卷》。   但各门派的高层并不太相信,倾向于是权柄之争,某些人想撕毁盟约,从万水阁里独立出来。当然了,谁真谁假,具体如何,外人难窥真相。   然而,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内斗和归元门比起来,都是小巫见大巫。   归元门是由守仪道尊一手建立起来的,他拥有绝对的话语权。所谓的八门主,其实是他的八个弟子,每个人都学习了不同类型的功法——是的,守仪道尊是剑修没错,但他同样精通法术,是个什么都会的全才。   乾为天,专精守仪道尊最擅长的剑法;坤为地,专门收女弟子,这是历史缘故,当年北洲的风气没有那么开放;震为雷,专精雷系功法;巽为风,专精风系功法;坎为水,专精水系功法;离为火,专精火系功法;艮为山,专精土系功法;兑为泽,专精阵法。   显而易见,当时守仪道尊分立八门,是希望八个弟子术业有专攻,互不干扰,免去争端。同时,所有的功法都能得到传承,各有所长,让归元门成为一个完善全面的综合性门派。   假如他没有失踪,那么或许会沿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悟出易水剑第四重后,守仪道尊遇到了瓶颈,迫使他离开了门派。   临走前,他定下乾门继承掌门的规矩,搞了个修真版的嫡长子继承制,又把护山大阵分给八门,只有同心协力才能开启,免得乾门排除异己。   可惜,他走得太久了,又陨落得毫无痕迹。   遗产成了定时炸弹。八个弟子都相信守仪道尊有一个秘密洞府,藏了他一生收集的功法与宝物,而进入洞府的关键,就在乾门的大弟子身上。   后面的事就不用说了。   总之,从这以后,归元门就没有平静过。   八门内部,只有一个门主之位,要争;八门之间,掌门之位争不到,门派的利益划分却可以争一争。   有意思的是,八门除了坤门较为特殊,其他七门的实力与功法紧密相关。运气好碰到有弟子能修炼高阶心法,又一路成长的话,实力便会高歌猛进,长阳道君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但这样一来,风、雷系的功法较少,巽、震两门常年势弱,心有不服。且女弟子全都集中到了坤门,造成性别比例极度不平衡,所以,有一任掌门灵机一动,想到个既不违反开山祖师规定,又能解决问题的办法。   赌斗。   门内大比,各门以功法为赌注,输了,自家的功法就落入他门之手,赢了,便能让自家多一份高阶功法。久而久之,八门虽然依旧各有所长,但门下弟子已经不再强行要求修本门功法,甚至还能去其他门交流学习,隔阂逐渐淡去。   但争斗永远不会消失。   比如现在。   飞英小时候稀里糊涂,只知道跟在慕天光身后当小尾巴,这会儿大人们不在了,成长得飞快。   他知道,平潮真君和烟霞真君这次过来,说是帮助没错,同样也是坎门和巽门夺权来了。   昭天真君,或者说他背后的离门,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唉,自从离门出了长阳道君,发展得越来越好,近千年来,势力和乾门不相上下。   坎门和巽门怎么会突然想不开,要和昭天真君别苗头?答案不言而喻。乾门在背后搞事了。   作为乾门弟子,飞英心情很复杂,只希望这三位大佬能放下门第之见,万事以打败魔修为先。   他还是太天真了。   打败魔修?这是当然的!归元门不可能犯原则性错误,把贪生怕死,想和魔修讲和的懦弱之辈派到战场上,那不是动摇军心么。   分歧不在于是否打败魔修,而是怎么打的问题。   金阳江两岸,除了白苇渡一带,全都是广阔的平原,一眼望不到头。   这仗好打,也难打。   “现在不是几个月前,奇袭急攻没用了。还是慢慢来,稳扎稳打,粱洲到底是我们的地方,他们耗不过我们。”   昭天真君说这番话的时候,憋屈得想呕血。但不爽改变不了现实,他和魔傀山耗了那么久,几次交手都没占到便宜,算是彻底明白了万影魔君的难缠。   现在,战局已经稳了,在新的变故到来前,没法以一场两场战事扭转,最好的办法就是稳扎稳打,慢慢消耗魔修的力量。   毕竟是家门口的战争,北洲底子又厚,胜算还是很大的。   但平潮真君完全不赞同这样的做法。他道:“魔修有了柳洲做依托,你想耗他没那么容易。不如趁他们贪功冒进,引敌深入,瓮中捉鳖。”   他的顾虑不能说不对。   比之道修,魔修在人数和时间上有着绝对的优势。尤其是低阶修士,道修炼气入门到筑基,至少要十几年,但魔修靠吞噬魔气之类的骚操作,平均十年以下就能筑基了。   要不是他们喜欢自相残杀,互相吞噬力量,还有多有反噬的副作用,魔洲的人数早就超出了负荷。   因此,同样的低阶修士消耗速度,魔修补充起来比道修快太多了。   平潮真君不看好持久战,他宁可花费大代价,直接把魔修清除,造成的损失可以在战后慢慢弥补。   双方意见相悖,把目光投向了烟霞真君。   巽门的这位元婴真君是位女修,身形极瘦,犹如杨柳。身上的绛红色衫子被风一吹,好像是挂在旗杆上的旌旗,颇为怪异可笑。   但谁也不会嘲笑她。巽门擅长风系功法,杀伤力暂不提,遁法乃是一绝。这位烟霞仙子身轻如风,仅仅普通的御风诀就能达到挪移术一半的速度,最擅长追踪暗杀。   据说,她原本喜欢穿白衣,可杀的人多了,血染透纱衣,驭风而行时,仿若瑰丽的晚霞飘然天边,因此得名。   “魔修在家门口,不好看。”烟霞真君的嗓音有些沙哑,不似少女清脆可爱,却别有魅力,“昭天,你担心的无非是万影魔君老奸巨猾,就算我们放出诱饵,也未必会上当。”   昭天真君不置可否。   她低笑一声:“擒贼先擒王,说白了,魔傀山没了万影魔君,蹦跶不起来。”   “你想杀他?”昭天真君皱起眉头,“我虽然没直接和他交过手,但估摸着也该元婴圆满了。”   烟霞真君摇了摇头,语出惊人:“请道君出手,如何?”   昭天真君和平潮真君都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高阶修士插手战局,是件很微妙的事,固然能搞斩首,但自家有化神,魔修那边一样有化神,搞得不好,他们这些元婴修士就要倒霉。   另外就是……请高阶修士出手,等同于认怂。   归元门丢不起这个脸。   烟霞真君显然知道此间门道,说道:“万影魔君和化神只差临门一脚,请道君化身出马,也不算过分。”   平潮真君坚决反对:“小题大做。”   烟霞真君没再坚持。毕竟请了化神出手,他们捞不到功劳不提,亦显得昭天真君没本事,得罪人。   她换了个角度:“万影魔君久经江湖,行事谨慎,想骗过他难如登天。”   平潮真君冷漠地问:“那你有什么想法?”   “我赞同你的想法,此战宜短不宜长。只是与其冒险诱敌深入,不如就在金阳江决出个高下。”她脸庞消瘦,颧骨突出,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幽冥恶鬼,杀意森然,“你坎门与我巽门,似是多年未曾联手了。”   平潮真君一惊:“你是想……”   “鲸波秘法。”烟霞真君微微一笑,“如何?”   平潮真君顿时心动。   鲸波秘法是守仪道尊传下来的法术,以风为驭手,化水为妖兽,能在顷刻间淹没一大片平原。再强大的敌手,也没法在这狂风巨浪中坚持行军。   巧的是,当年守仪道尊创出这门秘法,就是为了收服粱洲。假如能在接下来的战事中,重现此法,那不仅能重创魔修,更能大大涨了归元门的士气。   第692章   昭天真君并不是很赞同鲸波秘法,此类秘法纵然威力强大,但若魔修之中有克制的人在,不难破解。到时候,反被敌方抓住机会,趁机渡江,麻烦就大了。   “当然,鲸波秘法虽好,却非万无一失。”烟霞真君主动点出破绽,嘴角微微勾起,“但用来声东击西,应该够了吧。”   昭天真君平静道:“那真正的杀手锏是什么?”   “我只是抛砖引玉。”烟霞真君笑眯眯地说,“真正的好戏,自然要看你们两位是个什么打算。”   平潮真君虽刚从镜洲北归,却不客气,张口就道:“鲸波秘法一出,声势浩大,定然会吸引魔修的注意力。万影魔君谨慎,不难猜到是调虎离山,派出的人手不会太多。若我们能在水中隐藏一队人马,叫他们有来无回。”   在水里藏兵马,肯定多选坎门弟子。昭天真君暗暗冷笑,不咸不淡地问:“万一他亲自出马呢?”   “那不更好?我与烟霞联手,至少能牵制他一时半刻。魔修群龙无首,该是你的囊中之物了。”平潮真君呷了口清茶,笑问,“还是说,你就这么忌惮魔傀山,认为这样也拿不下来?”   呵,激将法。昭天真君心中一哂。   他也懒得再费唇舌,初来乍到没交过手,说破了嘴皮子也只会被当成懦弱,又或是故意给他们下绊子,试试就试试吧。   “你们都这么说了,我当然奉陪。”昭天真君手指敲着案几,淡淡道,“就这么办吧。”   三人又商量了下细节,敲定了各自的负责范围。   散会时,天色已晚。   烟霞真君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的飞英,笑问:“小家伙,看着月亮想谁呢?”   “啊,前辈。”飞英回过神,回答道,“我给你们守门呢。”   烟霞真君挑起细细的眉毛:“怎么,有奸细?”   飞英苦笑。   魔傀山最厉害的是什么呀?影傀。低阶影傀对付起来不算难,可万影魔君的魔傀寄生后,和正常人无异。说没有内奸,他这个傻白甜都不信。   烟霞真君呵呵一笑,意味深长道:“影傀防不胜防,一门心思对付他们,那就输定了。”   飞英听着,猜想他们可能商量出了什么办法,也不多问,只是道:“前辈们商量好了,我就先回去了。”   “慢着。”烟霞真君叫住了他,“你是哪门的弟子?”   “我是乾门的赵飞英。”   烟霞真君“唔”了声,饶有兴趣地问:“阵法学得怎么样?”   飞英脸皮薄,不好意思吹牛:“还行吧。”   “那好,三日后,你与我一道行动。”烟霞真君拍了拍他的肩膀,纤细的身子像是被风吹起的柳枝,一下子飞出了院落。   飞英满头雾水。他第一次见这位巽门的前辈,不知道哪里得了对方的青眼,难道又是看起来岁数小,引发了女修的母爱?   *   一江之隔。   原先的城池早已焚毁,魔修没有建城,而是选择就地扎营。一座座形状古怪的堡垒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外缘松散,时闻喧哗,内部却一片寂静,不闻人声。   最中央的堡垒里,万影魔君站在窗边,遥望着夜色下的金阳江,语气平淡:“你确定天煞去了西洲?”   月光斜斜照着他,影子拖得老长。漆黑的影子里,一个人形的黑影浮出半身:“属下确定,天煞魔君在半月前出现在了柳洲。”   “柳洲。”万影魔君自语道,“他是想去陌洲助阵?不至于……”他低头沉思片刻,又问,“孤月山有什么动静?”   黑影的声音闷闷的,像是隔水传上来:“无极魔君自从回了孤月山后,一直闭山不出。”   “呵。”万影魔君嗤笑了声,“不可能。无极这孩子我了解,谁动了他的东西,绝不会放过那个人——多半跟着来了。你继续监视,我要知道天煞在西洲干了什么。”   “是,主人。”黑影没入了影子。   月光皎洁,室内一片亮堂。   静谧中,万影魔君笑了笑:“九重塔里,不知道会有些什么。”   “不管是什么,都和我们没有关系。”角落里,安安静静伫立的无面傀儡张口,硬邦邦地说。   万影魔君叹了口气,喃喃道:“唉,到底是年纪大了,没了以前的血性。”   “是啊,换做以前,谁稀罕魔帝的位置,我们要的是长生。”傀儡分明是万影魔君的化身,毫无阻塞地往下接话,“可现在,不得不‘稀罕’一下了。”   万影魔君苦笑。   傀儡代表他内心的意识,催促道:“走吧,再过段时间,‘他’就该把力量全都吸收了,到时候要杀‘他’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万影魔君“嗯”了声,语气复杂地说:“其实,我很佩服他,居然敢直接吞噬化神的力量,强行进阶。万中无一的可能性,被他拼出来了。”   “后悔了?”傀儡说。   “后悔算不上。”万影魔君和自己聊着天,感慨道,“按部就班就能成,何必冒这样的风险。”   “他不冒风险,就只能被你压一辈子。”傀儡马上说,“他冒了险,才有了今天的魔帝。”   万影魔君遂沉默。   他和现任魔帝曾同时位列魔君之位。那个时候,他已经找到了利用傀儡分散储存力量的方法,能够以元婴的修为炼制出与化神类似的化身,等到进阶时,分散的力量集中起来,一举凝神的可能性极大。   所以,他自诩智珠在握,从来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谁能想到,那人竟然如此豁得出去,直接趁着魔帝闭关,暗杀了他在外的一个化身,强行吞噬其力量,直接导致了魔帝冲击下一境界失败,重伤陨落。而他自己借着这么一口气,突破元婴和化神的界限,凝神成功,接任魔帝之位。   如此异想天开的办法,居然成功了。当然,对方也知道这是运气好,故一上位便开始排除异己。   万影魔君知道对方忌惮自己,忍气吞声多年,终于探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现任魔帝并没有完全消化前任魔帝的力量,甚至因此受到反噬,根基不稳。但他想了许多办法控制,撑过了最艰难的阶段,已经在慢慢消化这股外来力量。   再不下手,以元婴和化神的差距,怕是永远无法纠正这个“错误”了。   魔帝对此心知肚明,才会下达让魔傀山登陆北洲的命令,就是为了支开万影魔君,平安度过最后的危险期。   万影魔君将计就计,假作不知,登陆粱洲,但实际上,他早就召回了几个藏在外面的傀儡,准备在合适的时候,和老朋友叙叙旧。   今天,就是合适的时候。   “我来了。”一个披着斗篷的人突兀地出现在窗外,帽檐下的阴阳面孔极具识别性,正是生死山的半魔,“该你履行诺言了。”   万影魔君笑了,凌空一握。   半魔藏在斗篷下的身体开始扭曲蠕动,好像袍子下面藏了千万条活蛇,受到刺激想要破体而出。   “啊。”半魔发出凄厉的低吟,仿佛正在忍受极其可怕的痛楚。他的面孔扭曲得厉害,骨骼咯咯作响,脱离原本的位置,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得了什么畸形病。   一缕缕黑色的影子从斗篷下溢散了出来,漆黑无光,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疯狂生长的头发。然而不是,那是影子。   寄生在半魔体内的影子。   它们从他的耳朵里,嘴巴里,毛孔里爬出来,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可万影魔君只不过抬了抬手,它们就立即变成了温顺的小狗,乖巧可爱地立在了他面前,化作一个无面的人形影傀。   随着影子的流失,半魔脸上的黑斑逐渐退去,皮肤恢复成了较正常人偏白一些的颜色。同时,涌动在胸膛里的躁动之意也慢慢褪去,迎来了久违的平静。   没有人知道,生死山的半魔,是万影魔君的半个影傀。   当年,他重伤在身,奄奄一息,迫不得已用五百年的忠诚,换取了一条性命。然而,这样的活着和死亡没有什么区别。自从被影傀寄生后,他无时无刻不处于被撕裂的痛苦中。唯有鲜血和魔气,才能让影傀稍稍平息,得到片刻的安宁。   假如只有这样也罢了,痛苦和性命比起来又算不了什么。但只要万影魔君有命令,无论他多么不愿意,都不得不遵守指示。   他做了五百年的狗,不是人!   如今期限已到,他终于可以摆脱阴霾,重获自由了。   “我们的交易结束了。”万影魔君欣赏地看着自己的影傀。被半魔喂养了五百年的傀儡气息圆融,魔力浑厚,已有元婴修为。   半魔的眼中透出狂喜与怨恨交织的复杂神色,胸膛里杀念涌动,但又明智地压了下去。   万影魔君却感受到了,和颜悦色地问:“怎么,想杀我?”   半魔哑着嗓子:“我杀不了你。”   “能在我的影傀寄生下保留理智,不枉费我救你一命。”万影魔君面无怒色,反倒夸奖了一句。   半魔的戒备瞬间提到最高。   “别紧张,我没打算收回这条命。”万影魔君亲切地笑着,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笑里藏刀,“这么多年来,你为了保守秘密,和谁都不来往,以至于这回的好事也轮不到你。”   影傀消失,半魔的修为跌了一个小境界。他谨慎而提防地看着万影魔君,明白这次叫他过来,不是为了收走五百年前的影傀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万影魔君道:“我从来不亏待自己人。半魔,金阳江以西,都已经归我所有,而我,可以把这里都让给你。”   半魔问:“条件?”   “我说了,从来不亏待自己人。”万影魔君看着他,微微一笑。   半魔悚然一惊,斗篷鼓起想遁形而去,可是太迟了。   黑影早已无处不在,像囚牢困住了他。   耳后、发间、眼瞳……身体多个隐蔽之处冒出了黑色的影丝。影傀卷土重来,再度入侵他的神智。   “你不是说……”半魔拼命挣扎着,本命法宝在腹部运转,拼命吸收消化寄生的影子,但速度实在太慢,没一会儿就被裹成了黑色的蚕茧。沉闷而疯狂的质问声歇斯底里:“你骗我,你骗我!!”   万影魔君好整以暇:“我何曾骗过你?做我的影傀,才能留你一条命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动作,‘他’许了你多少好处,比得过我给你的命吗?”   “是魔帝逼我的。”半魔嘶哑着叫喊,“放过我吧!我可以做你的仆从!”   万影魔君哪会手软,袍袖一挥,更浓重黑暗的影子涌上来,彻底封死了蚕蛹。里面的力量疯狂撞击,想突破而出,但始终没有成功。   一刻钟后。   围裹蚕蛹的黑影飞快消退,半魔恢复了平时黑白相间的面孔,淡淡道:“这下可以了。”   有了半魔,就有了一条完美的退路。   可以放手一搏了。    第693章   三日的时间倏忽而过,终于到了开战的日子。   飞英被烟霞真君点名随同,早在跟着她到了白苇渡。山风猎猎,江面一片白雾蒸腾,全然看不见对面的情况。   对面自然也看不到这里的动静。   鲸波秘法施展起来水波汹涌,极有可能误伤友军。是以道修这边特地挑了个视野不佳的天气,悄悄撤离了岸边的人马。   只要在雾散前动手,应该不会被发现异常。   “时间差不多了。”烟霞真君睁开眼,发丝在空中飘舞,“我闻到了风的味道。”   飞英干巴巴地问:“请问前辈,我需要做什么呢?”   “布阵,不要让魔修找到我,干扰我施法。”烟霞真君问,“办得到吗?”   飞英问:“移动的还是不动的?”   “咱们一会儿要杀到魔修营地去,你说呢?”烟霞真君反问。   飞英明白了,立即取出一个基础的防御阵盘启动。透明的结界笼罩而下,他又将灵力化笔,依据天气和地形往上增添迷惑隐藏的小阵法。   转眼间,他们便“消失”在了茫茫雾气里。   这就是高阶阵法师的实力,不拘泥于已有的阵盘,而是能随时根据环境,做出调整和变化,防守能转攻击,隐匿能变遁离。   烟霞真君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她往前走了一步,磅礴的灵力酝酿在掌,而后重重往空中一抓。   寒冷的北风犹如一条暴躁的龙,被她擒住了要害。猛烈的狂风吹向四周,树木哗哗作响,纷纷伏倒,飞沙走石落地,噼里啪啦,似一阵暴雨突来。   飞英大开眼界。   只见烟霞真君一手擒着风龙,一手招出风团,气流于双掌间涌动,凝成了淡淡的白烟。一时间,雾更浓,风更大,山上的树木再也坚持不住,倒拔而起,像柔弱的鸟被吹向了江面,落水声“噗通”不绝。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整个粱洲的风好像都被烟霞真君抓到了一处。江面掀起数米高的巨浪,浪潮拍向山崖,如海兽咆哮。   “走。”烟霞真君抓住飞英的肩膀,落到了波浪之上。   飞英感觉自己像是骑上了一头龙,颠簸着游向辽阔的金阳江。向下望去,船如蝼蚁,人似尘埃,全然经不起水浪的扑打。   这就是守仪道尊的秘法?果然厉害!   江面宽阔,望不到头,可在海浪的推助下,好像不到一刻钟就到了江心,隐隐约约能看到对面魔修的营地了。   黑色的烟雾当空炸开。   “前辈,魔修发现我们了。”飞英口中回禀着,手上动作不断,在阵盘上添加了反攻击的阵法。   烟霞真君微微一笑:“我正要找他们去呢。”说着,座下的江水奔流得愈发汹涌,宛如一只饿了百年的凶兽,迫不及待地想要吞噬生命。   这么大的动静,魔修当然不会错过,一群婴灵鸟啼哭着,冲向了这波巨浪。但它们还没有靠近烟霞真君,就被猛烈的狂风吹折了翅膀,撕碎了身躯,残破的尸体掉入水中,成了水中妖兽的腹中大餐。   飞英忍不住暗自祈祷:希望这一战能把魔修打怕打服气,就此休战,不要再有战乱了。   婴灵鸟折戟沉沙,烟霞真君却没有丝毫喜色,反而愈发小心。果然,魔修的第二波炮灰到了,无穷无尽的地魔涌在岸边,浪头重重打下就随之浮起,没什么威胁却源源不断。   深谙阵法的魔修则开始布下阵法,土墙一层层垒起,冲塌一层还有一层,源源不断,不见分毫怯意。   “这么大的浪,必有人在操纵。”堡垒里,一个魔修指挥自若,“找到他之前,传话下去,不准任何人贸然行动。”   “是。”   “来人,把血魔放出来。”他又说,“让它们去对付。”   “是,大人。”   于是,尚未上岸,飞英就看到了数个血魔朝他们扑来。   烟霞真君面不改色,操纵浪头东躲西避,没和血魔动手,反而一门心思想要冲上岸去。   “前辈,我来帮你。”飞英看得出来这门功法威力强归强,所耗费的精力也大,主动请缨。   他是阵法师,手段与一般修士不同,看准血魔聚集便抛出一个阵盘,延时一息启动,一下子困住了这群只知道杀戮的魔物。   烟霞真君笑道:“这么一个阵盘,少说一万灵石,你可真大方。”   飞英嘿嘿一笑,砸钱总比砸命好,再说一万灵石是市场价,他自己镌刻的阵法盘没那么贵,成本价三千灵石而已。   这对一只小螃蟹来说,算得了什么呢?有钱,任性。   有了他的金钱大法,烟霞真君更是无所顾忌,放手施为,驾驭着汹涌的波浪,一口气冲上了对岸。   魔修的大营离岸边并不算太远。   平潮真君反应敏捷,早早带着手下的精兵强将隐匿踪迹,借着狂风巨浪的掩护,悄悄摸上了岸。   既然魔修派来的人奈何不了鲸波秘法,他就不必出手,牵制住万影魔君即可。   只是,一个元婴想要深入敌营,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毕竟营地里机关阵法遍布,暴力破解定然会引发惊觉,可想悄悄潜入,亦非人人都有这个本事。   平潮真君是法修,不擅长阵法,但他取了个巧,借用分流的江水作为媒介,利用遁术潜入。   一切都如所料,进展得十分顺利。   魔修的注意力都放到了藏起来的烟霞真君身上,放出诸多魔物来搜寻她的踪迹,同时高筑防御,想要抵抗巨浪的侵袭。   只是他们不知道,他已经进来了。   平潮真君心底闪过一丝喜意,但很快收敛下去。   他虽然有些急功近利,却并不傻。昭天那么忌惮万影魔君,证明对方的能力一定不容小觑,绝不能疏忽大意。   气息匿藏到最好,平潮真君像是一尾生活在水里的鱼,轻盈又灵巧地沿着水流蔓延的方向前行。   绕过狂躁的魔物,避过巡逻的修士,伫立在中央的堡垒终于近在眼前了。   奇怪的是,作为首领的驻扎地,这座堡垒异常得安静——不仅是指人声全无,同样也没有任何人来人往,结界阵法,干净得不像话。   难道是陷阱?平潮真君警惕起来。   他没有贸然闯进,而是借着飞溅如雨的河水,轻巧地落到了堡垒的外墙上。法衣上光影变幻,完美得遮住了行动的踪迹。   而贴住了堡垒后,平潮真君才发现个中奥妙。   这座堡垒看似没有阵法,实则镌刻大量迷惑人的禁制。仅凭神识肉眼观察,便会被幻象所误导,倘若即刻出手,不但攻击落空,更是会打草惊蛇,暴露自己。   可现在水浪滔天,雨水挥洒,禁制迷惑不了水的痕迹,反而因为防御的结界,露出了些许端倪。   平潮真君虽是坎门弟子,然而归元门弟子于阵法多少有些了解。他没一会儿就摸索到了关窍,感应到了一处魔气浓郁之地。   他不再犹豫,果断出手。   浓郁的魔气反应也快,在水刃到达的刹那,立即做出了反击。   轰!   地面震荡,浪头被无形的力量拍打,反退了回去。   一江之隔。   昭天真君察觉到了对方营地的动静,不久,风中传来烟霞真君的讯息:“一切顺利。”   在这个刹那,昭天真君心里闪过一丝异样。但瞬间消失了,没被他抓住,只残留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是太顺利了,也许落入了陷阱的担忧?不,不是。   整个计划只有他、平潮和烟霞三人知晓,要说请君入瓮,除非他们三人被影傀寄生了。当然,这个可能性并非没有,只是几率太低了,影傀终究只是魔物,不能像修士一样夺舍,能寄生低阶修士,却难入侵元婴的灵台。   怪了。   “师叔,人数清点完毕,是否出发?”底下的弟子过来请示。   这么一打岔,那股怪异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昭天真君思来想去,都觉得结果的好坏都在预计之中,遂按下异样的感觉,颔首道:“出发。”   “上船。”   巨大的帆船出现,众弟子跃身而上,肃然列于甲板之上。船帆扬起,乘着烟霞真君招来的风,船如离弦之箭射向对岸。   速度太快,江面被切割出一条长长的凹痕。   掌舵的三名弟子检查着船只的状态。   “防御阵法已开启。”   “轰雷箭已准备完毕。”   “灵石充足。”   一刻钟后,魔修的营地已近在眼前。   他们通过某些法术,早早看到了道修的大部队,将人马分作两队。战力高超的血魔全部去往北面,围攻烟霞真君,以免浪潮吞没营地,其他魔修则赶往营地的南面,和大部队正面交战。   “哈,魔物都被引开,这下看他们还能不能当缩头乌龟!”道修大为快意,战意渐起。   和魔修打架最烦什么?烦他们层出不穷的魔物,一会儿婴灵鸟,一会儿饲魔,一会儿僵尸,还有杀性极强的血魔,没完没了。   等他们好不容易解决掉这些炮灰,灵力也差不多耗尽,魔修以逸待劳,次次都占上风。这次有了鲸波秘法,一路碾压,迫使他们赤膊上阵,终于能报往日之仇了。   另一头,魔修的指挥下达命令:“放箭掷烟,不许让他们上岸。”   “是。”   魔傀山的魔修彰显出了少见的纪律性。大部分魔修都乖乖听令,朝道修的船只释放毒烟火箭,阻碍他们上岸。   “结阵,冲!”归元门的李心桐扬起手中宝剑,一马当先冲上前去。   她的身后,专精阵法的吕千秋手持阵盘,土黄色的结界随人行动而移动,宛然一个移动的小心堡垒。又有一个离门的修士,扬手就是三张爆雷符,用火力为小队开路。   这是道修最常用的三人阵,一人远攻清扫,一人进攻主力,一人防御布阵。人数少而精炼,犹如一把尖刀,迅速破开箭矢烟气的阻隔,直刺腹地。 第694章   随着道修成功登上金阳江的彼岸,战役正式打响。   魔修营地的东北方,已经被烟霞真君驾驭的浪潮冲破了一个口子。只是数只血魔缠住了他们,一时迫近不得。   飞英拿钱开路,只能在开头一鼓作气冲出一段距离。等到后面,血魔破坏了阵法追上来以后,基本上就没法再起作用了。   他很快转向防守。可血魔的攻击何等厉害,不出片刻,阵盘接二连三报废,哪怕壕如飞英也不得不投降:“前辈,我坚持不住了!”   “差不多了。”烟霞真君勾了勾嘴角,慢慢散开灵力。   操纵江河的鲸波秘法厉害是厉害,消耗亦是巨大。唯有守仪道尊那样的修为,才能驾驭着一条江河开路,扫平半个粱洲,以她区区元婴的修为,坚持小半个时辰已经到了极限。   气势汹汹的江兽放慢了脚步,浪头渐渐矮了下去。   血魔察觉到了敌人的示弱,攻击愈发迅猛。而烟霞真君因为灵力枯竭,没法快刀斩乱麻,一口气解决它们,只能缓慢地引导水流继续往营地里蔓延。   好在江水的力量虽然大幅度削减,但那是针对海啸般的巨浪而言,一米多的浪头也十分可怖,逼得魔修向内蜷缩,低阶修士根本无法在这样的风雨里作战。   飞英敏锐地注意到,之前飘在海浪上的地魔,不知何时消失了大半。他不由惊讶地问:“魔物怎么少了那么多?”   “水里有困魔笼。”烟霞真君笑吟吟地说,“坎门在水下的手段,可比你想得多得多。”   飞英叹服地点了点头,对于门派增派了两个元婴的反感消失了大半。唉,归元门的八门各有专长,如果能放下斗争,携手合作,也许就能成为十四洲最强盛的宗门。   可惜啊……生命不息,斗争不止。   十里之外的东南方。   魔修派出了大量魔物去阻碍鲸波巨浪后,炮灰告罄,不得不亲身上阵,与道修兵刃相接。   他们的优势是人多兵足,低阶修士的整体修为更高。毕竟魔修的门槛低,开的窍只有一丝也能修炼,还能靠吞噬同类的力量进阶。   因此在对战中,十个魔修打三个道修是常见操作。   但人数不等于战斗力,凡间如此,修真界更是如此。道修这边人数少,但实力高强,在经历过几次战争后,成长速度惊人。   归元门的岳不凡又根据粱洲的地形特色,重新调整了阵型。   先锋阵是三人小阵,通常由修为较高的修士组成,分别担任远攻开道、近攻杀敌、阵法防御的作用,符合修士灵活机动的性格,是杀敌的尖刀。   李心桐的队伍便是其中之一。船还没有停稳,她便和其他三人小队冲向了岸边。他们都有金丹修为,一入敌阵,气势锐不可当。   主力阵是五行阵。由筑基和炼气弟子组成,按照各自修炼的功法,被分为金木水火土五个阵营,各设有一名旗官。   旗官手中持有一柄色彩不一的大旗,通过旗帜挥动的方向传达指令。比如金旗指向北方,挥动一下,修炼金系功法的修士就朝着所指的地方施展法术,挥两下,停止,挥三下,改变方向,挥四下,立即撤退,等等。   十余个先锋小队破开魔修的防守后,主力阵立刻推进。因为今天有鲸波秘法,风阵和水阵一马当先,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内推行。   狂风大作,水漫营地,与北面的烟霞真君相呼应。   这就是修士作战和凡间作战最大的不同:修士只要占了一个人和,那么什么天时地利都不用太在意,他们可以制造对自己有利的天时地利!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辅助的骑兵营。   这是由御兽山饲养飞行灵宠的修士组成,人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个别如王错之类的强将,都被派到先锋队伍里去以一当百了,留下来的水平都比较一般,故而担任放箭投烟,侦测敌情的职务。   作为本场战斗的指挥者,岳不凡也骑了一头灵宠,伪装成普通的弟子,一边观察情况一边下达指令。   至于昭天真君,他今日并不坐镇指挥,而是直接找到了前几次的交手对象——万影魔君座下的第一干将,灵魔黑铠。   灵魔是魔物等级中排名第二的生物,不似天魔出生就有灵智,但能够进阶开启神智,与妖修的情况等同。   黑铠是由地魔进阶成血魔,再成为灵魔的特殊魔物——不,自从拥有神智后,他已经不再是魔物,而是魔修了。   一个实力强大,本体就是魔气的魔修。   他能够思考,排兵布阵,但又不似人类,感觉不到痛楚,也没有七情六欲,比一般的元婴修士还要难对付。   昭天真君不像平潮真君,没有和万影魔君交手的想法。他的目的明确且更具可行性,就是趁机断掉魔傀山的一大臂膀。   黑铠如其名,周身裹着一层厚厚的黑色铠甲。但这并不是什么法宝,而是由他的魔力凝结而成,变化无穷,浑然一体。   他本来在指挥作战,忽然站起身来,反手掷出魔枪,冷冷道:“敌袭,按我的布置应战。”说罢,腾身而起,毫不犹豫地朝昭天真君发动了攻击。   只见魔枪挑起,黑烟弥漫,浓郁的魔气如乌云压顶。   昭天真君扬起手,金光索如长鞭挥出,当空盘旋成圈,套向黑铠。这是专门针对魔修而炼制的降魔索,取用了诸多天材地宝,于魔气有天然的克制作用。   但对付黑铠这样的灵魔,还不够。昭天真君握住降魔索,灵火沿索燃起,化作燃烧的火龙。   狂风一吹,火焰如泼了一瓢油,顿时暴涨。浓厚的魔云也无法阻挡此光亮,焰光煌煌,恰如金乌坠世。   下一刻,黑云与金焰交锋。   远处,岳不凡看到昭天真君与黑铠交手,心知魔修大军里最棘手的两个人都被缠住,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他向背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那个坐在兔虎背上的修士是个矮胖墩,四四方方像块石头。他的怀里抱着一面皮鼓,双手握锤,一得到指示,便咚咚咚击起了皮鼓。   鼓很小,但一锤下去,“咚”一声震天撼地,竟像是夏日惊雷,滚滚而来。   雷有辟邪镇恶之用。底下的魔修一听这鼓声,胸口便砰砰乱跳,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境界低一些的,甚至想掉头就跑。   而道修一听,则如当头棒喝,为魔气所污染的灵台瞬间清明,战意更浓,士气更盛。他们都知道,鼓声一响,就该是全力进攻的时候了。   这雷鼓之声,同样惊动了堡垒里的平潮真君。   他的情况有些微妙——之前好不容易摸到了魔修的营地,也找到了藏身在内的魔修。然而,千算万算,想不到万影魔君这会儿回魔洲找故人叙(篡)旧(位)去了,留下来的是个备胎。   还是个没有彻底转化完的备胎。   是的,半魔在万影魔君面前,装出一副被彻底寄生的样子,实际上却在来前,将自己的一半元神分割,藏于本命法宝之中——半魔半魔,他于割裂神魂一道上小有心得。   影傀吞噬了他的一半元神,瞒过了万影魔君,等到他离开,另一半元神便通过本命法宝生死轮,开始夺回自己的身体。   这场夺舍和反夺舍的博弈,自然凶险万分,容不得半点差池。但就是这个时候,平潮真君破开了堡垒的阵法,找到了半魔的藏身之地,并对他出了手。   半魔果断放弃了夺回身体,潜回了生死轮。   影傀第一反应是关闭堡垒,他不能让半魔逃离此地——如果叙旧失败,半魔就会成为万影魔君的容器。倘若被魔帝得到消息,趁着融合的虚弱期出手,那就大大不妙了。   接着,他才不紧不慢地出招,和平潮真君动起手来。   最初交锋时,平潮真君还算比较谨慎。人的名树的影,能从上次道魔大战活到今天,不会是什么简单角色。   但打着打着,他的想法就发生了变化。   “万影魔君”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是受了伤,还是老了?不管是哪一种,都让他的心思活了起来。   若能重创万影魔君,该是多大的功劳,多盛的荣耀?江湖是很残忍的,老前辈地位越高,越容易成为年轻人的踏脚石。   八门较劲多年,十四洲人才辈出。平潮真君只是众多元婴中的一个,太渴望拥有一个名震四方的机会。   所以,无论对手为什么那么弱,他都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雷鼓传来的刹那,他将周身的灵力暴涨到最高。衣袍鼓动,空气里的水汽感其威力,凝成了细碎的冰晶,像是微不可见的刀刃。   内部的温度大幅度降低,连带堡垒外层都结起了厚厚的白霜。   不远处。   烟霞真君看着变成白色的堡垒,弯起了唇角:“看来打得很激烈啊。”   “前辈,我们是不是该下去帮忙?”飞英殷切地问。   烟霞真君含笑点头:“那是自然。”   只见她凌空招手,扬起了一个巨大的口袋,风往口子里一吹,就像是个鼓足了气的气球,迅速膨胀开来。   她系住口子,松开了手。   口袋随风而起,飘向了战场。待晃悠到交战处的头顶,束缚的绳子便自动松开,一阵纷纷扬扬的烟尘落进了水里。   飞英摸不着头脑:“前辈,这是什么?”   烟霞真君眯起了眼睛,没有说话。   烟尘融入水中,只短暂地让修士们提高了戒备,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并不是大家想象中的毒烟。   怎么回事?   众人虽然奇怪,但战况激烈,容不得分神深思,很快便继续专心作战。   主战场上,魔修连连败退,血流漂杵,逼得退守营地,道修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但他们脸上不见分毫喜色,有的只有凝重——自战争爆发以来,每一个人都有同门、好友死在魔修手里。   他们要报仇。   他们绝不退让。   他们要让魔修流尽最后一滴血。   然而,就在这么一个关键的时刻,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奇怪,我的灵力怎么不能用了?” 第695章   世上最可怕的事,就是以为胜券在握时,事态陡然急转直下。   道修们一腔热血,拼命作战,好不容易压制住了魔修,将他们逼到无路可退,灵力却出了问题。   毫无征兆的,很多人突然就无法使用灵力了。   灵力是修士赖以生存的根本,在日常生活中,失去灵力都会造成极大的恐慌,何况在战争状态?众人的神经原本就绷得紧,莫名其妙失去了倚仗,根本无法扼制内心的迷茫和惶恐,只能遵循本能,寻求他人的帮助。   因此,一个人叫出来以后,迅速引发了连锁效应,许多人跟着仓皇地大叫起来。   “怎么回事?”   “灵力呢?”   “中毒了吗?”   “我服了解毒丹,为什么没用?”   “发生什么事了?”   “我、我也没有灵力了!”   乌云滚滚,寒风凛冽,空气里弥漫着血水的腥气。   恐慌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一下子传染给了所有人。之前高涨的士气犹如海市蜃楼,说消失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迷惑和危机感。   发生了什么事?是魔修的陷阱吗?   岳不凡很快发现了异常,待听清发生什么事后,颈后寒毛直竖——在魔修的地盘上突然失去灵力,意味着什么?这就等同于是羊入虎口,把脖子放到人家的刀下啊!   他打了个寒战,明白此时最要紧的是镇定军心,遂立即喝声:“有毒气!大家小心,中毒的修士后撤,快,马上回船上治疗!”   修真界的毒气多有色有刺激性气味,只有少数下在吃食里的毒才无色无味。但这个时候谁管逻辑通不通,无色无味又如何,说是毒气,就是毒气,而且必须是魔修放的毒气。   岳不凡雷厉风行,一口定下基调,暂时安抚住了惊慌的队友。   他见中毒的多是陆地上的修士,自己这一行人却是无碍,判断问题出在下面,谨慎道:“不要下地,跟我冲。”   骑兽队的人慎重地点头。中毒的人那么多,动静太大,魔修肯定会出来试探,必须给大家留出撤退的时间。   岳不凡带着人马俯冲下去,拦截住了魔修的试探。   如此异常的举动,魔修又不瞎,马上猜到道修这边出了问题,顿时大喜过望。为首的几个魔修招呼:“道修中了陷阱,抓紧时间,杀!”   话音未落,已有鲜血飞溅。   方才萎靡不振的魔修顿时骚动起来,血腥唤起了他们杀戮的本能。无需言语,他们就像一群饿疯了的野狗,前仆后继地杀向失去了战斗力的道修。   岳不凡浑身发抖,不是恐惧也不是害怕,而是自己也未感受到的绝望。   他已经预感到,这会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为什么会这样?灵力到底是怎么回事?疑问刚刚浮上心头,答案很快随之出现。太明显了不是么,那股烟尘,由烟霞真君放出的烟尘。   难道烟霞真君被影傀寄生了?   岳不凡忍不住抬头看去。那道纤细的身影依旧乘着风,细腰像是飞舞的柳条,手里却牢牢遏制住飞英的脖颈。   他顾不得动摇军心,即刻用灵力扩声:“烟霞真君被影傀寄生了。”   “不,不是。”飞英竭力挣扎,想纠正岳不凡的错误。他比所有人都要早一步发现异常:无法使用灵力的毒,漫过营地的江水……一下子就让他联想到了一个人,一种毒。   魅姬,烟霞真君不是被影傀寄生了,她是被魅姬夺舍了!   那蓬烟尘,也不是什么毒气,是鱼卵。   封灵鱼的鱼卵。   它们一接触到水便会孵化,本能地追逐修士的血肉。虽然修士都穿有防护的法衣,但在水煞的啃啮下,起的作用微乎其微,无非是一口和两口的区别罢了。   想明白这一点,飞英立即意识到了烟霞真君,不,是魅姬这么做的可怕之处。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道修送到了魔修的屠刀之下,并且在道魔之间结下了不共戴天的死仇。   要是今天道修全军覆没,北洲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他们报仇。   战争不会停止,只会更加剧烈。   必须阻止她!   戳破她的阴谋!   飞英顾不得肉痛,扬手挥出大量符箓,想迫使魅姬放开他。   但魅姬笑靥如花:“小子,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在身边?就怕你记性好,记起我是谁呢。”   飞英背后一寒,牙齿咯咯作响:“你、你……无耻!卑鄙!别以为我们没有人知道你们的阴谋,你是不会得逞的!”   “事实就是,我成功了。”魅姬不是凌西海,做事以计划为先。她不在意是否会被人发现,因为于她而言,达成目的只是顺便,享受戏耍天下人,操纵战争的快感,才是最重要的。   好的表演,怎么能没有观众呢?她需要一个知道自己身份,明白个中原委的观众,和自己一起欣赏接下来的好戏。   飞英只觉颈侧被针扎了下,而后身体的灵力就像是睡着了,怎么都唤不起来。他想去抓储物袋,一道柔和的风便缠住了他的手脚,再难动弹。   他绝望起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同袍。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不,当然不是。   岳不凡一叫破烟霞真君的异常,昭天真君顿时分神侧目。当他看见烟霞真君对飞英动手后,纵然不解,也未迟疑,即刻脱离战斗,想要返身救援。   只是,黑铠不会让他轻易如愿。他判断道修出了问题,昭天真君战意已弱,是千载难逢的打击对手的良机。因此毫不犹豫地使出浑身解数,想把对手留下。   他魔力凝聚的身躯骤然拔高,变成了巨人形态,同时舍去了人的四肢,以魔力凝结出诸多触手代替手脚,自四面八方围剿昭天真君。   昭天真君心急归心急,没有乱了分寸,一边与之周旋,一边思考对策。他双拳难敌四手,不可能以一人之力挡下所有魔修,而道修的颓势不在于战败,而在于突然消失的灵力。   只要能解决这个问题,危机迎刃而解。   灵力怎么会消失?只可能是中毒,且是十分罕见的毒素,否则解毒丸不会没有效果。看骑兵和其他弟子的区别,可以立即断定毒在水中,且不是纯粹的毒素,多半是某种剧毒的妖兽。   所以,他的应对之策非常简单,先抛出一件威力强大的防御性法宝,暂时阻挡住了魔修大军的袭击。而后催动灵火,强行蒸发结界内的积水。   白雾涌动,热气腾升。   不多时,眼明心亮的王错一口叫破关键:“是鱼,大家小心,不要让这些鱼类近身。”   未知是最大的恐惧,当神秘的敌人被揭开面纱,也就失去了令人惧怕的力量。惶恐不安的道修发现罪魁祸首竟然是一些小鱼,错愕之余,惧色自然消退。   然而这个时候,上空悠悠飘下了两个字:“天真。”   魅姬俯视着他们,并不阻止昭天真君的救援,反而在他们以为看见曙光的刹那,再度击破幻想:“封灵毒的效果长达十二个时辰。这么长时间,够你们死上十次八次了。”   下面的人集体惨白了脸:十二个时辰?竟然长达一天?他们能坚持一整天吗?   “慌什么?没有灵力,还有剑,还有腿。”岳不凡知道,昭天真君的法宝虽然暂时阻拦了魔修的攻击,但范围固定,要安全撤离,还是要看他们自己。他语气坚定,指挥大家自救:“还能战斗的,往前一步,其他人变阵。”   他脑海中闪过许多撤离的路径,飞快计算着可行性:“取法宝,有高阶飞行法宝的统统拿出来,就近分配。”   炼气修士无法使用飞行法宝,而筑基修士用的低阶法宝,通常需要灵力支撑,多为短途行走的工具。唯有金丹修士所用的高阶法宝,才多镌刻有灵力提供能源的阵法,只须神念操控即可。   李心桐等人闻言,立即取出自己的法宝,船、剑、楼阁等形态不一。低阶修士立即奔赴离自己最近的飞行法器,但个别人心思灵活,有意挑选了适合的去处。   “这离我们近,你跑那边去干什么?”   “那里有阵法师了,这里没有。”   短暂的惊慌失措后,已经有人恢复了冷静,开始思考如何脱困。   但这样的人还是少数。岳不凡不厌其烦地下达指令:“各处至少须一阵法师。若有其他被动触发的法宝,请赶快拿出来。”又对骑兽对道,“尔等两人一组,分别护持他们撤退。”   军令如山,没有人多嘴问岳不凡打算怎么做,只是默默地找到了守护的同伴,或骑飞虎、或乘巨鸟,守护在同袍的身侧。   其中一个女修原本眼眶微红,但当她看到骑着怪鸟落在船侧的人时,眼底忽然迸出欣喜的光彩。   “不会有事的。”这个男修平日里不善言辞,总是无法博取心上人的青睐,但此时此刻,却显得无比可靠,“我一定会送你安全离开。”   “嗯。”女修用力点头,泪落下来,唇角却微微勾起。   不出一炷香时间,道修这边已经重组队形完毕。   岳不凡给擂鼓的胖墩使了个眼色。胖墩会意,重重砸下手里的鼓槌,咚咚咚三声鼓声,沉重而悠长。   昭天真君一听就知道是撤退的指令,瞬间收回法宝,反手一抹火光。炽热的熔岩自地底喷薄而出,遇冷凝结,化作数只狰狞的巨兽,拦截在了魔修面前,为众人争取撤离的时间。   “跟我冲,无论如何,拦住他们。”岳不凡对身后仅剩的六人道。   “是。”   他们像飞箭一样,射入了魔修的大潮。   区区七个修士,才三个金丹,四个筑基,挡得住疯狂的千军万马吗?挡不住。但挡不住也要挡。他们必须为所有人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哪怕渺茫。   七个人,七只灵宠,就好像是一片残破的秋叶,瞬间被黝黑的湖水吞没了。   时而见火花迸裂,时而有剑气吟啸。   灵宠咆哮着,利齿撕开敌人的血肉,可僵尸也很快扑上来,尖利的五指藏有剧烈的毒液;剑锋割裂咽喉,血花蓬散,一剑下去,收割三条性命,可有五个人自后背发动攻击,奇形怪状的武器插入肺腑,顿时破坏了经脉。   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哀嚎。   他们只是沉默地、坚定地、顽强地战斗着。   半刻钟后,一只灵兽呜咽一声,跌入了滔滔江水中。身边的同伴眼明手快,将骑手拉到了自己背后。   背后一杆冷枪刺来。   同伴栽了下去。   鲜血像是盛开在水里的花。    第696章   “放开我,我要去。”李心桐灵力受阻,火爆的脾气不改,几次想冲下飞剑,加入岳不凡的阵营。   吕千秋牢牢拉住她:“你疯了,你现在不能用灵力,去送死吗?”   李心桐咬牙:“老娘自爆金丹,炸死他们。”   “不行。不凡说了撤退,你要违抗指令吗?”吕千秋严肃道,“万一大家都像你一样自作主张,就彻底乱套了。”   李心桐仰起头,吼道:“难道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吗?”   啪!她的脸颊瞬间鼓了起来,红肿不堪。   吕千秋冷冷道:“什么叫送死?他们是在战斗。”   李心桐咬紧牙关,牙齿咯咯作响。   “不要分心。”吕千秋呵斥道,“加快速度,不要顾及灵石和法器,我的阵法也坚持不了太久,快走!”   没有敌袭的情况下,阵盘用灵石也能支撑三日之久。可在这样的魔潮大军里,能坚持三息吗?他不知道,不敢赌。   只能走,以最快的速度逃走。   魔修营地和金阳江隔得不远,约莫一炷香的风驰电掣后,他们便隐隐约约看到了等候的帆船。他们已经接收到撤退的信号,派出了几艘小船前来接应。   小小的船只像是黑夜里的曙光,照亮了绝望。然而不知为何,看似马上就要逃离虎口,众人心里却未有狂喜,反而浮现上浓浓的不安。   为什么“烟霞真君”一直没有动手?   自然是在等待机会。   果不其然,就当他们快要驶入江面的刹那,一阵狂风扑面袭来,浪花高卷,犹如一只从江里伸出来的巨掌,一巴掌把所有的飞行法器给扇了回去。   来时多么骄傲,此时就有多么狼狈。   “不!”心性脆弱些的弟子,直接在摇晃颠簸的飞行法器上哭了出来。   魅姬微微一笑,袍袖挥卷,体态之迤逦,犹胜舞榭歌女。然而这一刻,她并非带给人们欢愉与享受的歌姬,而是死神的使者。   狂风呼啸而来,利如钢刀。   江河水波滔滔,被风训成凶兽,张牙舞爪的涌上岸来,眼看就要吞没最前端的飞剑。但奇迹发生了,当浪头要打下来的瞬间,像是野马被套上了缰绳,硬生生地遏制住了狂奔的马蹄,倾泻到了旁边。   “鲸波秘法,没了我们坎门,你能用出几分威力?”江上的水凝出人形,竟是平潮真君。   魅姬挑起眉捎,略有些意外。   照道理,平潮真君应该没本事从万影魔君手里逃脱。或者说按照她的剧本,万影魔君应该会借此良机,将道修通通解决才对。   平潮真君神情阴冷:“你是什么东西?把烟霞怎么了?”   事情发展未如所料,魅姬也不在意,幽幽一笑,继续召以狂风阻拦。强风横扫江面,就是不让任何飞行法器如计划撤离。   但与之前不同,平潮真君操控之下的水,不再是助纣为虐的帮凶。滚滚江浪像是有了意识,向上凝结成一面高高的瀑布水墙。   风一吹到上面,就被化开了力道,不复强盛。   平潮真君看着云淡风轻,神色凛然,心里却是好一阵后怕。   他和“万影魔君”在堡垒里对峙良久,因为法宝性能卓越,外头的动静传不到里面,双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为了立下无法被抹去的功劳,也为了使自己扬名四海,他怀抱着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使出了藏匿多年的绝招,终于成功使影傀失去了大半战力。   然而,不等他欣喜自己的冒险,一道黑白相间的圆轮突然出现。半魔趁着影傀重伤,终于找到机会,利用本命法宝反噬,暂时夺回了自己身体的主控权。   这道圆轮是大名鼎鼎的生死轮,平潮真君没见过也听说过,错愕无比:“你是半魔?”   半魔被影傀寄生了一次,身体的力量又在战斗时消耗不少,只想找个地方疗伤稳固元神,无意与平潮真君相斗:“万影早就不在这里了,你和我动手毫无意义。”   付出了元神受损的代价,敌人竟然不是正主……平潮真君如何咽的下这口气?半魔又如何,一样是魔君,拿下他亦是大功一件。   他打算将错就错,一鼓作气解决掉半魔。   半魔呵呵冷笑:“我看得出来,你的状态十分不好,和我动手,鹿死谁手还是未知之数。何况,赢了我你又有什么好处?魔傀山可不会因此退兵啊。”   平潮真君一时犹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半魔会出现在这里,但看这夺舍的情况也知道是魔修私怨。他辛辛苦苦杀了半魔,对战局没有分毫影响。   不过,话说回来……“斩妖除魔,吾辈天职,需要理由吗?”他反问。   十大魔君固然是韭菜,倒下一个马上会有另一个出来,但大战爆发到今天,还没有谁真的斩杀过一个魔君。   他做这个开门红也不错,打都打到现在了,放手多可惜。   因此,平潮真君摸着良心说,他确实没想过放弃唾手可得的功劳。只是半魔亦非等闲之辈,东拉西扯的功夫,已经恢复了些许实力,假意说什么“那我成全你”,实际上虚晃一招,借机遁走了。   一个元婴真心想逃命,方法多得是。   平潮真君反应虽快,还是不慎让他逃出了堡垒,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本以为此次要丢大脸,没想到一出去就发现了异常。   烟霞居然出了问题!   顾不得难堪,他立即动身,险之又险在岸边拦住了烟霞真君的攻击。   好险,真是好险。   若不是万影魔君突然消失,若不是半魔处于被寄生的危机中,不想与人动手,三个元婴里两个被缠住,一个反水,简直就是致命的死局。   ……不,其实现在的情况也并不乐观。他为了杀万影魔君,灵力损耗巨大,又使出了伤及神魂的绝招,实力只有平日的三成。   要是被看穿就麻烦了。   平潮真君背后冷汗涔涔,表现得却不可一世:“看来,你并不能完全动用烟霞的力量。”   “能与不能,又有什么关系?”魅姬张开双臂,“你杀了她,就是杀了你的同门,来呀,我等着你动手呢。”   平潮真君冷笑:“如你所愿。”遂令江河高涌,水龙咆哮。   “前辈小心!”王错高声提醒,“水里有毒!”   平潮真君的心又是一沉,面上则睥睨嘲笑:“居然敢用水来对付我,你未免太大胆了。”   魅姬似笑非笑,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荏,就看他能逞强到什么时候。   远处杀声震天,岳不凡等人已是强弩之末,七人小队只剩下三人勉力支撑。而背后,众弟子正奋力驾驭法器,想要早一些撤离,他们与帆船还有不远的距离。   可到了船上,又有什么用呢?哪怕他们逃回了大本营,魔修也不会放弃这个乘胜追击的机会,一定会整顿兵马,连夜杀过江来。   平潮真君盘算了下灵力,发现自己最多只能坚持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能有什么用?拼尽全力值得吗?   一旦失去战力,他离死期就不远了。   不如立即用挪移术离开。   弟子们死了就死了,不过是些炼气筑基的低阶弟子,成不了气候。虽然弃之而走脸面尽失,但这次说到底是烟霞出了问题,负责大局的又是昭天,门派论起罪名来,他肯定要轻一等,无非是闭门思过百年而已。   他犹豫着,踟蹰着,云淡风轻的外表下,已经萌生了自私怯懦的想法。   然而,就在他天人交战的刹那,飞英终于找到了魅姬分心的机会。他用指甲割破手心,鲜血流淌到手腕上,触发了隐藏在手环里的一道剑气。   淡漠的月色一闪而过。   血迹干涸,伤口合拢结痂,被风束缚产生的淤血缓慢地消退。他身上的时间以不可违逆的趋势加速,快进到了十二个时辰之后。   封灵毒的效果消失了!   这是慕天光的“虚空之月”,易水剑的时间领域,能够倒退或者加速自身的时间,原本是赠予飞英防身之用。但他一直没舍得,直到此时此刻,才用来摆脱封灵毒的效果。   灵气迸出体表,一道道炫光自贴身的法器里爆发而出,割裂了狂风,解开了捆绑在身上的枷锁。   飞英二话不说,立刻往自己身上拍了无数道符箓,然后召出自己的飞行法器,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魅姬身边,边跑边嚷嚷:“她是魅姬!岱域的魅姬!!”   魅姬眯起了眼睛:“小子,你可别把我惹火了。”   “当小爷我是吓大的吗?”飞英冷笑,厉声道,“我怕你,你就不杀我了?你们这群人就没安好心,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他开始掏家底。   一把明亮的珠子被他砸向魔修,当空闪起一圈圈明亮的白光,笼罩了杀性上头的魔修们。他们乍看并无异样,手中的武器却砍向了身边的人。   这是殷渺渺的幻珠,每一颗里都含有一个巧妙的幻术。一口气砸下去,效果当然没有一对一精准,但胜在覆盖面积大,对付的又是低阶魔修,不费吹灰之力。   接着,他摸出一把爆雷符,手指一捻散开。脚下的飞剑骤然加速,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像一只气势汹汹的牛犊,直直奔向岳不凡:“师兄师姐们,我来了!今天我赵飞英就和你们共进退,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看我的!后退!”   说罢,手中的爆雷符似刀片飞出,径直杀入敌营。   砰砰砰!爆炸声像是炸开的烟花,此起彼伏。   自家人都被吓了一跳:“好家伙,这得有三四十张爆雷符吧?”   飞英没有回答,紧绷着脸,高高举起了手,一字一顿道:“我闻,天行有常,地生万物。今魔物横行,祸乱天纲,求浩浩天风,为我手中之笔,求无尘之水,为阵之灵纹,镇邪除恶,急急如律令!”   随着最后五个字落下,平地一阵轻风起。点点雨水汇集,在地面上蜿蜒成奇特的纹路。   乌云四面来,雷光隐动。   在场的人无不侧目。   传闻,阵法本就是古时的大能观察世间万物,领悟天地运行的规则,总结出来的法门。因此,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最完美最复杂的阵法。   真正精通阵法的人,不必执笔,无须阵盘,能够直接借用天地大阵的力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招风唤雨、移山填海,都是寻常。   只是知道归知道,大家都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做,还成功了。   岳不凡跌落谷底的信心又再度升起。他拍了拍飞英的肩膀,没再说什么“你不合适”“谁谁谁会担心”之类的劝诫,慎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们共进退。”   “还有我。”骑着黑雕的少女展颜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御兽山熊心,今天和几位共进退!”   “丹心门贺雷,也与众道友同生死、共进退!”擂鼓的胖墩跟着高喊,声音喑哑似砂纸摩擦。他是丹心门里的怪胎,不爱炼丹,偏爱音律。同门虽不排挤,亦难有惺惺相惜的知音。   直到今日,他与并不熟悉的岳不凡、熊心并肩作战,方知何谓“道友”——我与诸君非同门同派,却同心同道,故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他暴喝一声,双臂青筋毕露,经脉虬结,每一块肌肉都在忍受针扎之痛。但他恍然无觉,重重地砸下了手里的鼓槌。   咚咚咚!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鼓声如雷,雷动九天,闪电划破天际,劈在焦土之上。   “啊啊啊!”   听不清是谁在呐喊咆哮,但知是我同袍。   人的身影,于天地不过一蜉蝣,何其渺小。   但少年的血,又是那么炽热滚烫。   平潮真君冷硬自私的心,在滚滚热血中融化。他深深叹了口气,不愿深思,唯恐自己的理智嘲笑年轻人的愚蠢,而是任由冲动接替了行动。   “想动我们的人。”他说,“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吧。”    第697章   平潮真君不喜欢干必输的战。有功劳跑前面分一杯羹,触霉头有多远跑多远,才是他的行事准则。   啧,别急着骂。谁都不是一出生就心黑的,那不都是江湖“历练”出来的么。不懂得分好处,门派那么点资源,什么时候能轮到自己头上?不知道推诿责任,哪天别人犯了错,锅就得轮到他来背。   修真界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得懂怎么明哲保身——哦,有个化神曾祖,前任掌门的爹不包括在内,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平潮真君只是一个普通真传弟子,七分天资,三分投机,终于让他在坎门里混出了点明堂,成了二把手。一把手是他师父,比他狡猾一万倍的老东西,嘴上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其实就是浑水摸鱼的墙头草。   这次派他过来,就是看准了乾门和离门的矛盾:“徒儿啊,离门有长阳道君,气焰高涨,咱们掌门脸上敬着,心里可把人恨得透透的。尤其是慕天光的事,哎,关门弟子就是凡人家的小儿子,被打上门来,白挨了那么多苦楚,还坏了姻缘,是我我也得恨上个七八百年。”   平潮真君心想:放你的狗屁,要是我倒这个霉,你第一个把老子交出去。嘴上却说:“师尊英明。”   “俗话说,水火不相容,离门的气运大了,咱们就得小,你说是不是该帮一帮掌门呢。毕竟乾门是守仪道尊定下的正统啊。”老家伙笑呵呵地问。   平潮真君:“呵。”   “去吧,咱们的机会来了。”老奸巨猾的坎门门主说,“你可得好好表现,别让师父失望。”   唉,假如那个老东西知道,大概不止是失望,要跳起来骂他愚蠢了。平潮真君有点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在同一天内,第二次用出了自己的杀招:冰血之雾。   这是他自己悟出来的招式,说穿了不难,就是将自己的血分离出来,化为杀人的武器。   血为人之精气,所形成的雾气随心而动,与利用外界的水源凝成的冰雾相比,一个是自己的四肢,一个是握在手里的兵器,灵动性大不相同。   这更像是剑修蕴养的本命飞剑,是游离在身体外的另一个自我。而剑修多只有一把飞剑,血雾却是无数滴冰血,威力更胜一筹。   能自行创出这样强悍的功法,平潮真君心里不是不得意的。然而,难得用一次能震慑四方,一连用两次,就是玩命。   他后悔了。   但箭已离弦而出,此时收手,他就会成为整个归元门,不,是整个十四洲最大的笑话。   唯有硬着头皮继续上。   周身千万个毛孔中,一滴滴血水沁出了体表,迅速冰冻成细碎尖锐的冰棱。浓艳的红色冰晶萦绕在他身上,看起来就好像乘着西山的晚霞,瑰丽夺目。   霎时间,他好像有了千万条手臂,千万双腿。   挥一挥衣袖,血雾如霞光流泻,锁住了魅姬的位置。最内层的血晶开始撕割体表的灵力层,稍外一层的则开始震颤,牵引敌人体内的血流。   这是坎门修士独有的法门,能够通过震动引发水流的共鸣。低阶的修士只能用来引水,到了元婴境界,便可影响敌人体内的血液循环。   魅姬感觉到一丝撕裂的痛楚,血管里的液体违背了常理,开始逆流。心脏传来一阵阵不适感,四肢百骸酸胀无比。   她不动声色,招来劲风,想吹散无处不在的冰晶。   但冰晶形成的屏障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充满了许多细不可见空隙,风吹到表面,自然而然地自小孔中穿了出去,力量被化为无形。   皮肤上泛起淡淡的血色,冰晶已经依附到了体表,变作细针扎进毛孔。   平潮真君的喉头泛起甜意。他吞了吞唾沫,咽回了血腥气,但面色仍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下去。   冰血之雾对精血的消耗是难以估量的。他的灵力已几近枯竭。   撑住。他对自己说,要是坚持不住,就会沦为笑柄。谁会管他是不是之前和半魔打过一场,只会觉得他连烟霞都斗不过。   准确的说,还是被附身的烟霞,肯定无法动用她全部的力量。这么个对手,他就不信解决不掉她!   “哧。”他低喝一声,经脉残存的灵力被压榨出来。   血雾更浓,震动的频率更快。   烟霞真君苍白的皮肤透露出了淡淡的粉色,正是她体内的血液被引动想要破体而出的迹象。秀丽的脸庞扭曲,像极了话本里的恶鬼:“你以为杀的人是我吗?”   “我知道,杀的是烟霞。”平潮真君咳了声,太阳穴青筋毕露,“她宁可死在我手上,也绝不会助纣为虐。”   他和烟霞都不是什么高尚的人。这个瘦如麻杆的女人,心眼小得和针尖似的,谁要是惹了她,十年百年,她会一直记恨下去,在合适的时候报复回来。   可再自私自利,他们也是修士,是归元门的弟子。宁可身死道消,也绝不肯成为魔修的刀,挥向自己的同门。   他杀烟霞,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魅姬冷笑:“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我倒是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杀我的本事。”她说着,手腕翻转,一串金玲出现在瘦弱的腕上。   铃音脆响。   声音很轻,可平潮真君只觉胸口被巨石砸中,自灵台到四肢百骸,震麻不已。他心中凛然,明白这是一个不亚于半魔的强悍对手。   生死存亡之际,藏着实力保命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真的陷自己于绝境。平潮真君一个激灵,再无任何保留,一口气将冰血之雾的威力提升到最大。   魅姬一下子就被嫣红色给淹没了。   平潮真君嘴唇苍白,留在体内的血液已残存无几。他咽下含在齿间的补血丹,神识与灵力提升至极致,而后,重重拍出一掌。   冰晶之间顿时产生了强硬无比的力量,由外向内挤压。分散的水珠被压缩到极致,形成了比钢铁还要坚硬的的屏障。   黏稠的血肉滑落下来,掉进了水中。   烟霞真君的肉身被毁灭了。   平潮真君犹豫了下,没有再拍出第二掌。这样已经够了,留一丝空隙在,要是烟霞运气够好,说不定能借此脱离控制,元婴逃走。   一缕青烟飘起,以极快的速度消失。   应该是寄生的那个元神了。平潮真君很想乘胜追击,奈何心有余力不足,只好放弃。   不过,这样应该算赢了吧。虽然五脏六腑都受到了极大的损伤,但还留着一口气,养上百年总是能好的。只可惜,后面的功劳没有他的份了……他胡乱想着,强撑着的一口气慢慢松懈下来。   一群鱼自四面八方游来,凶狠地啃食着掉落的血肉。   不对啊,高阶修士的肉身最补不过,通常都会引来妖兽的觊觎。金阳江里血腥味这么浓,怎么都该引来大型妖兽了,怎么没有和这小鱼竞争的?   平潮真君奇怪着,颈后忽然一寒。   他下意识地避让开来,却见一个窈窕的身影自水中冉冉浮现。数不清的小鱼盘旋在她脚下,组成密密麻麻的鱼群,凶恶至极。   “你……”平潮真君倒吸了口冷气。   魅姬撩了撩长发,风情万种:“元婴的血肉最是滋补,多谢你慷慨。”   平潮真君蓦然变色。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鱼群载着魅姬,缓缓逼近。   远处,不经意回首看到情况的飞英大惊失色,张口高喊:“前辈小心那些鱼千万不能让她得逞。”   魅姬冷下脸:“小子,你再说一句,我下一个就解决你。”   “你个老妖婆我知道封灵鱼是水煞你休想得逞!”飞英一想到阵法布成的后果,就吓得肝胆俱裂,眼前的敌人也不管了,踩着飞剑就要扑过去阻止。   魅姬眉头一皱,临时改变主意,想要先解决这个多嘴的小家伙。   平潮真君正要阻止,忽见鱼群之中,一抹艳色闪过。他心中一动,脱口道:“烟霞且慢!”   密集的鱼群里,只有拳头大小的婴孩摇了摇头。那是烟霞真君逃过一劫的元婴本体,由元神与灵力凝结而成,是一个元婴的本源。   肉身被血雾击垮的刹那,她得以脱出丹田,逃之夭夭。   但现在,她决定做另一件事。   “多谢。不必。”她朝平潮真君点了点头,神色倨傲。   而后,婴孩闭上了眼睛。   轰隆!   水下突然发生了强烈的爆炸。   江水涌动喷溅而起,形成十几米高的水珠,浪头滚滚,犹如海啸骤降。巨大的水波狂涌上岸,冲垮了魔修的攻击。   他们散落水中,被无法抗拒的巨力推向了营地。   魅姬怒极反笑:“这算什么,赎罪吗?天真。”   “你他妈的够了没有?”平潮真君怒从心头起。他不知道哪来的力量,竟然立于潮头而不动摇,江水血水飞溅在他脸上,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凶狠:“什么东西,也敢欺到我们归元门头上!”   他磨了磨牙,张开双臂。   洪水像是受到指引,往他脚下汇聚起来。   风兽咆哮着,怒号着,带着撕裂一切的破坏之力,席卷而来。   水妖愤怒着,冲撞着,带着吞噬万物的毁灭之心,奔涌而来。   鲸波秘法。   元婴自爆后,会有短暂的意识残留。烟霞真君自尽于水中,给予了同门自己最后的力量。   唉,沉浮江湖已久,自以为心冷如铁,看淡他人生死。然而,此生死之际,竟有热血未凉,良心未泯。   他们分属坎门和巽门,虽不算敌人,亦非朋友。但这一刻,什么门派之见,什么投机抢功,什么保全自身,通通消失得一干二净。   将我的力量放到你的手上。   让我们做一次真正的道友,一起为同门、为道法而战。   “我要杀了你!”平潮真君面庞涨红,脖颈青筋毕露,分明已是透支修为之相。但他无有分毫犹豫,掌下的狂风巨浪呼啸逼近。   魅姬面色微沉,眸光闪动。   “想走,是不是太迟了?”背后传来昭天真君的身影。他的轻铠被魔气腐蚀得七七八八,破损不堪,关节连接处渗着血迹,显然经过了一场恶战。   但不管经历多么凶险,此时此刻,他能站在这里,就证明灵魔黑铠输了。   现在,道修二对一。   魅姬叹了口气:“看来,你们今天不杀我,是难消心头之恨了。”   “呵,你搞了这些事,还想全身而退,未免也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昭天真君看到现场的痕迹,恨得牙痒痒。   这个女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到底想干什么?   “那你们就试试吧。”魅姬低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轻得很,偏又层层叠叠,像曲折幽回的山谷里的回声,一重加一重,由轻到重,震荡灵台。   在昏沉晕眩中,一缕铃音响起,恍如迷雾中指点方向的灯火。   不,这是引人走向死亡的魔音。   昭天真君和平潮真君血战数次,神识消耗巨大,不得不透支元神来抵御。两人竭力支撑,配合着行动。   平潮真君以鲸波秘法拦截退路,缓缓逼近。昭天真君手持卷索,于大量干扰中寻找魅姬的踪迹。   风冷,水也冷。   昭天真君凝神屏气,终于在纷扬的雨水中寻找到些许蛛丝马迹。遂出手,动若雷霆,但在靠近身影的刹那,影子消失了。   “呵。”魅姬的笑声还未出口,背后便迎来了闪电般的金索。   蕴藏着昭天真君本命灵火的伏魔索威力惊人,似乎连无形的空气都被烧灼,散发出一股焦糊的气味。   魅姬自以为躲过一劫,哪知是引蛇出洞,霎时间,伏魔索穿透了她的心脏,血水滴落下来。   她如一根折断的柳条,跌入滚滚江水中。   “死了?”平潮真君面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   昭天真君抓回沾血的伏魔索,细细感受一番,陡然变色:“不对,没有元婴的气息。”   平潮真君冷汗涔涔,手虚虚一托,江水卷住尸身,缓缓浮出水面。   水波冲刷下,尸身的五官开始轻微的变化,恢复成了一张眼熟但叫不出名字的面孔。   昭天真君沉声道:“是丹心门的一位长老。”   空气一时凝结。   乌云滚滚,江水尽红。    第698章   金阳江一战,极尽惨烈。   最初为了登岸,牺牲掉的诸多弟子且不提,撤退过程中,又多了许多不该有的牺牲。乃至后来烟霞真君自尽而亡,平潮真君透支而衰,更是极大的损失。   唯一的胜利,竟然是昭天真君杀的灵魔黑铠。可灵魔说到底只是个魔物,这点胜利在那么大的牺牲下,如此微不足道。   幸好,黑铠死后,魔修群龙无首,万影魔君又不知所踪,并没有发动反击。道修们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十二个时辰。   翌日,消息长出翅膀,飞快传向了十四洲的各个角落。到绝世崖的时候,正巧赶上了九重塔关闭,各方开会,得知了岱域的阴谋。   谁也没想到证据来得那么快,等于直接砸在了他们脸上。   这还等什么,各回各家,赶紧排查吧。   蓝素心走得最早,南海战火虽平,随时有复燃的风险。扶乙真君和白逸深亦准备回门派,江离在冲霄宗潜伏多年,不知还有多少后手,得防范于未然。   但叶舟没走。他说:“我去一趟天义盟。”   扶乙真君没说什么,只是道:“万事小心。”   “您放心。”叶舟轻轻道,“我会办妥的。”   扶乙真君深深看了他一眼。   *   天义城位于中洲,地理位置不算好,没有什么灵山秀水,洞天福地。原本只是个小仙城,被天义盟选中后才慢慢发展起来。   因为没有拿得出手的自然资源,所以,天义城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形成了依托于修士而产生的特色产业——贩、卖、消、息。   三大宗门,七大门派,外带数十个有名有姓的势力,都在天义城里设有驻点,十四洲各个地方的消息都会在这里汇聚。   明面上,有各大门派的最新动态,方便散修们投靠拜师,暗地里,亦有神秘势力扎根于此,买卖情报。   叶舟第一次来天义城。   城不大,但修建得十分气派,城墙上镌刻着多重阵法,护城河里饲养着食人的水妖。道路笔直宽阔,店铺的门面很小,然内里很深,贩卖的东西十分齐全。   他随便找了家卖药材的店铺,还没看完摆出来的药材种类,候在一旁的小二就笑着搭话:“仙师大安。您是第一次来天义城吧?”   “何以见得?”叶舟问。   小二笑了笑:“小店在天义城开了六百余年,熟客都知晓,店里的货物虽全,却都是些常见的玩意儿。敝店主要经营的是订货,专订罕见的东西。”   叶舟明白了。他随口报了几件稀缺的药材,问他们:“这些可有?”   “有的有的,只是要等上些日子。”小二听他说出的都是名贵材料,腰弯得更低,神态更谦卑,“不知仙师是要怎么个交易法?敝店可以为您预留存货,也可以到货后再通知您。”   叶舟道:“届时传讯于我即可。我会在碧霄阁停留一段时间。”   小二恭敬道:“原来是冲霄宗的仙师,小店一定会及时通知您的。”说罢,犹嫌不足,又呈上一份玉简,“这是小店的货品册,仙师可以看看是否有中意的。”   再招呼侍女端上果品糕点,殷切伺候他坐下。   叶舟随意翻看着。   小二斟了杯茶奉上,笑言:“仙师在外云游,可曾听说最近出了一桩大事?”   叶舟问:“什么大事?”   “九重塔。”小二用无懈可击的微笑,狡黠地反问,“除此之外,中洲还能有别的大事吗?”   他不动声色:“九重塔怎么了。”   “听说,这九重塔是一个大世界的传承呢。”小二知道,冲霄宗的弟子早晚会知晓这个消息,他早一步告知,只是想做个人情。   叶舟微微动了动眉梢。按照消息传递的速度算,绝世崖前脚刚商量出了统一的口径,后脚就有消息透了出去。   这些情报贩子背后,看来有许多熟悉的影子啊。   他想着,点了点头,淡淡道:“就这样?”   小二见状,心里对他的评估又高了一分,讨好道:“仙师见谅,小人就只知道这些了。您若是想听些新鲜事儿,我倒是还能说几句,其他的可不是我这样的小人物能够知道的了——想来仙师也不必小人多这个嘴。”   “有什么新鲜事?”他问。   小二道:“秦城主要楚城交出秦少城主,楚城回绝了。秦城直接动了手,好险被天义盟拦下,楚城说秦城违背盟约,这些日子正在咱们城里扯皮呢。”   叶舟来了兴趣:“仔细说说。”   小二马上把冷冰冰的消息扩充成了一个绘声绘色的八卦。   事情是这样的,据说,一次宴会上,秦少城主秦子羽喝醉了酒,调戏了他的新庶母,也就是前任羽氏神妃玉珑。   秦城主大怒,当即就要杀了秦子羽。秦子羽不肯束手就擒,逃离了秦城,去最近的楚城寻求庇护。   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考量,一向与秦城不对付的楚城居然收留了秦子羽,并且强硬地拒绝了秦城主要他们交出秦子羽的要求。   秦城主气急,直接动手开砸楚城。   楚城表示,之前不是说好了大家五百年不起干戈的吗?现在才过去三百年,你就违反了盟约,不行,我要叫人来主持公道。   天义盟就这么被拖下水了。   最近两个月,楚城代表和秦城代表一直在天义城里扯皮,天义盟居中调解,然而并没有调出个什么结果来。   叶舟听完,就觉得不对劲。   醉酒调戏庶母,这种事是个修士就不会信,多半只是个借口。区别只在于,这是秦城主想干掉不听话的少城主,还是老少合谋,打算找个理由开搞楚城?   若是前者,属于内讧,大家没兴趣知道。若是后者,也就意味着平静三百年的中洲,有可能迎来新的战火。   在如今的情况下,叶舟不得不考虑这其中是否有岱域的推波助澜。   他坐不住了,立即前往碧霄阁。   这是冲霄宗在外的驻点之一,其负责人是一个姓唐的修士。他资质平常,修到金丹已是极致,又未曾拜在任何一个元婴真君门下,没有后台,故而托人辗转打点,于六十多年前到了天义城,成为了冲霄宗派驻在此的管事。   而天义盟的这份差事,说好做,那是相当好做,十分舒服。   不需要外出行走,没有危险,没有一城的庶务打理,工作清闲。唯一的差事就是收集各方面的消息,遇到了什么拿不准的事,及时传回门派,再等候门派的回复即可。   坦白说,这份差事简单,还有不少油水——各个商家为了与冲霄宗攀关系,不会吝啬于和这么个管事保持良好的关系——就是个养老的衙门。   只有某些特别的时刻,好差事会变成烫手山芋。   比如现在。   烽火一起,天义盟就是道修的一面旗帜,有数不清的消息要送,有太多扯皮的事要办。万一事态恶化到需要各大门派共同商议,天义盟就有的忙了。   唐管事命不好,前几任屁事没有,到了他就轮到了道魔大战。   叶舟到的时候,他正对着两个弟子发牢骚:“这样不满意,那样也不满意,我看秦城和楚城压根就没想和解,找借口背盟而已。”   两个弟子一个给他揉肩,一个给他倒茶,齐齐恭维:“师尊英明!”   叶舟:“……”他泄露了一丝气息。   唐管事感觉到了,猛地回过头来,带着一点警惕和一点试探:“道友是……”   “金石峰叶舟。”他自报家门,“家师叶沉。”   唐管事本事平平,消息却很灵便,虽常年在外,还是瞬间反应过来:“哦,素微真君的……咳,原来是金石峰的高徒。”   他一时嘴快,不免有些尴尬。   但叶舟神色不变,仿若只字未闻。在决定顺应心意的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承受这些非议的准备,公事公办道:“宗门派我来打听一些消息。”说着,取出一封信函递过去。   唐管事赶忙站起接过,当面打开。   里面是扶乙真君写的一封公函,表明门派要叶舟过来收集情报,必要时可便宜行事。落款是阁揆的印鉴——殷渺渺在进塔前将信物交给了扶乙真君保管,如今她再度失踪,便由扶乙真君暂且接回阁揆的权力。   莫要小觑这封短笺,有了这封公函,叶舟才有查看情报的权力。否则纵然他是金石峰的真传弟子,一样不能查看机密。   唐管事核实无误后,如释重负:“这下可好了。唉,叶道友,你不知道,我正为了一件事头痛呢。”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秦、楚的恩怨说了一遍,内容自然要比街边小二详尽许多,但过程大差不差,并说明了两家如今的态度。   秦城主态度强硬,一定要楚城交出秦子羽。楚城则表示,自家不是秦城的属城,没必要听从命令,先把动手的事掰扯清楚再说。   于是双方僵持不下,天义盟几次想调解都无功而返。   “你说这事闹成这样,可怎么办?!”唐管事唉声叹气,打心眼里希望叶舟把这件事接过去。   不为别的,看看这位背后站着谁,就知道事情无论办的怎么样,他都不会吃半点挂落。不像自己,没有后台,若有个万一,说不定会被门派推出来做文章。   然而,叶舟并没有代替唐管事的意思。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口水仗上,淡淡道:“唐道友辛苦。劳烦你将近三年,不,十年的消息整理出来,我有急用。”   唐管事顿时面露失望之色。可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活儿,人家不插手也没办法,苦着脸点了点头。   叶舟谢过,问明了休息的地方,择一安静的院落住下。   两个时辰后,唐管事的徒弟送来了许多玉简,奉承道:“晚辈在天义城有些时日,大大小小的事都知道一些,叶真人若有需要,直接问晚辈就是。”   天色已暗,叶舟虽知对方只是想讨好自己,但孤男寡女,不肯留下她。想想吩咐说:“你去将所有关于稻禾庄、魅姬的资料整理来给我,还有,十四洲若有什么惨案,尤其死者众多的事,也通通拿来。”   那弟子面露难色,唐管事才来几十年,要所有的资料谈何容易。   叶舟看她不应,暗叹一声:“算了,不要来打扰我。”   “是。”弟子麻溜地滚了。   叶舟点燃灯烛,将屋里照得透亮。   手指抚过成堆的玉简。   他默默道,师姐,你不要担心,我会把事情都做好,你什么时候回来都好……你还会回来吗? 第699章   叶舟在浩如烟海的情报里埋首数日,试图找出一鳞半爪的线索。然而,他只看到了蠢蠢欲动的五大城。   齐、楚的联盟几近虚设,齐盼兮和楚汤早已分道扬镳。楚汤把庶女嫁到了吴城,和吴之问成了儿女亲家,来往愈发密切。齐盼兮则和阮轻愁关系渐密,齐、越有诸多利益合作,无盟友之名,有结盟之实。   五大国里,四城两两合作,秦城被孤立。   但秦城并未坐以待毙,迎来了神妃玉珑,战斗力翻了一倍。且叶舟知道玉珑的些许往事,很清楚这个女人的手段比齐盼兮、阮轻愁更厉害。   近百年来,五城间的小动作相当多,直接表现在凡间的五国外交。   早些年,越国向邻近的齐国和吴国送美女、送岁贡,虽然没打仗,实际上还是输家,一直卑躬屈膝。而这也并非越国的国君骨头软,实则是没办法。   不能打仗,五国相邻,也有的是办法搞垮一个国家。   高价收购丝绸,令举国上下都改种桑,少种粮食,次年某修士路过,“不小心”造成了局部大旱,粮价飞涨。又或是召集精工巧匠,雕琢精美的奢侈品,再以高价卖给邻国的贵族,使其攀比之风愈烈,到处搜刮民脂民膏,百姓苦不堪言。等等。   等到越城卧薪尝胆,实力逐渐上升,美人送的就少了,正常的贸易多了。   随着举国实力上涨,复仇之火便熊熊燃烧起来。不知多少越城修士等待着一个机会,一雪前耻。   叶舟慢慢看着这些摩擦,心不断地往下沉。   他突然想起了蓝素心的话。她是对的,无论是南海的人妖矛盾,还是中洲五城的纷争,肯定存有挑拨离间的人,岱域一、两个,十四洲就有七、八个。   每个人都在谋求自己的利益。   战争并不是岱域在背后蛊惑欺骗,而是人心如此。火星在十四洲,他们不过浇了一瓢油。   纵然找出了岱域的人,阴谋也会继续。   叶舟不由放下手里的玉简,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暗道:三百多年前,师姐靠破坏了战争的借口,逼迫五城握手言和,但治标不治本,强压了几百年,矛盾并没有消失,一旦爆发,也许手段会更加激烈。   这一次,还是要阻止战争吗?   可五城蠢蠢欲动的根源,其实是掠夺资源。修士修炼需要资源,势力壮大需要资源,这是每个修士每个门派都无法回避的利益所在。   而现在大部分门派获得资源的办法,就是扩张。   大家都那么做,要阻止太难了,更为熟悉或者说简单的做法,是转移矛盾。即是将矛头转向外部,比如魔修。   只是看岱域的所作所为,并不在意道魔谁胜一筹,更像是在收集血气、死气、戾气这类负面的煞气,因而老方法行不通了。   战争无法避免,唯有釜底抽薪,直接解决掉岱域的人。   先确定他们的行踪,再请元婴出手,看燕堂主的样子,应该是信了师姐的判断,请他出手把握更大一些。   叶舟在脑海中分析着利弊,慢慢思考着应对的措施。   *   十四洲烽烟燎原,殷渺渺却无力插手。   她的情况有点微妙。   在目睹过星辰闪耀后,她便坠入了黑暗,昏迷了无法估量的一段时间后,慢慢苏醒了意识。然后,一件一言难尽的事发生了。   她飘了起来,灵魂无比轻盈。虽然并未看到自己的身体,或是半透明的灵魂,但熟悉的感觉仍然令她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是灵魂出窍了。   我死了?变成了鬼修?她一惊,后坠下去,重量回来了。   看来并不是死亡。她定了定神,感觉到自己应该还有呼吸和心跳,并没有朝闻道夕就要死了。   但所有的奇遇,都必然付出代价。在经历了两次灵肉分离(终点一次,被星海吸引一次)后,灵魂和肉身之间产生了微妙惯性,稍不留神便会离体而出,必须时刻保持镇静才行。   她没有忘记疯道人的话。他正是在使用魂游太虚的神通时,意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以至于神魂无法承受,疯癫了很多年。   幸运的是,她并没有看到离奇的存在。   准确地说,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都变得十分不灵敏,像是很远的山谷里传来的回声,有感觉,但无法捕捉。   她像是被装进了一个封闭的茧中,无法感知到外界的环境。   这让她觉得非常不安。   必须尽快恢复过来,搞清楚自己的情况。她暗暗下定决心,尝试着突破那层无处不在的茧子,但只要稍稍使劲,她便会灵魂离体。   失去意识前的那种剥离感犹在心头,她下意识地觉得,最好不要让自己的灵魂离开肉身,否则会发生极其可怕的事。   她强迫自己镇定心神,思考脱困的办法。   既然无法用身体感知外界,就用意识。   “心月之网”展开。   意识的视野下,殷渺渺终于发现,情况比她想象得还要糟糕——属于她的心灵岛上,迷雾萦绕,已看不见其他岛屿的存在。   为什么岛上会有迷雾?   难道是因为最后太阳爆发出来的强光?不,这个念头一浮起,就立刻被殷渺渺否定了。她感觉得到,当时的那抹亮光是温暖无害的,甚至在保护她。而这点黑雾,却让人极其不舒服,像是某种……不知是否该称之为邪恶的东西。   神秘的星海又涌现在了脑海。   宇宙多么辽阔,穷尽了人的想象,藏着无数的神奇。殷渺渺对于星空一向都很有好感。然而,此时此刻,她再回忆起当时被星海吸引的场景,却有恐惧悄然爬上心头。   冰冷,邪恶,黑暗。   她有了完全截然相反的感受。   星空的浪漫,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它远比想象中可怕……殷渺渺心中凛然,对于神京的经历,有了更深层次的领悟。   还记得疯道人说,他之所以要杀了那一族的人,是因为“他们被污染了”。   那个时候,她窥视了星海,被神秘的存在吸引,所以遭到了污染?只是后来太阳亮起,才令她保全了性命么。   细思极恐。   殷渺渺决定暂时不去深究,先想办法驱散雾气再说。黑雾既然出现在岛上,证明与意识有关,或许可以用灯火来驱散雾气。   树上的彩灯一盏盏点亮。   光明渗进浓郁的雾气中,开始驱散黑暗。   殷渺渺凝神静心,将神识一点点灌注其中。不多时,黑雾便察觉到了反击,凶恶地扑了过来,浓郁得像是一块沉厚的黑布,随时会熄灭微弱的光芒。   她感觉困住自己的茧更厚重了些,于外界的触摸更微弱了。   但这并没有吓退她。   邪恶总是因为恐惧而强大。然而,这是她的意识领地,看似是汪洋上的孤岛,可月光将她和深爱的人连接在了一起。   她并不孤单,黑雾之外,犹有日月。   黑雾停住了脚步,仿佛明白了敌人的棘手,不再以狂风急雨般的攻势打压。它变得温柔起来,黏腻微凉,小心翼翼地靠近试探——为什么要抵触我呢?我不是你向往追求的东西么?我来了,张开怀抱迎接我,你会触摸到新的世界。   蛊惑犹如情人在耳边的呢喃,充满了诱惑:虚空之上,星海之中,真实的奥秘正等着你。   人对宇宙的好奇是与生俱来的。但不合时宜的好奇心,会置人于死地。   假如殷渺渺没有接触过星海的可怖,那么,她一定会为之所诱惑,放弃抵抗。但同样的招数用过一次,就不灵了。   她不为所动,继续拨烛点灯。   神识像是注入油灯的热油,为灯烛持续地提供力量。这个过程并不迅疾猛烈,但胜在坚定持稳,如涓涓细流汇集成大海,点点星火凝聚成明光,始终平稳地增长着。   黑雾畏惧了,退缩了,慢慢向外逃窜。   殷渺渺十分谨慎,并不一鼓作气追上去,而是继续按照自己的脚步,慢慢向外点亮灯龙。彩灯汇聚成了一条盘旋的火龙,缠绕在巨树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座岛屿。   雾气开始躲藏。它们倾尽所能,一会儿没入暗影,一会儿藏到灯下,比最好的刺客更谨慎。   殷渺渺分出一缕心神,化作一只翱翔的彩凤,在岛上不断巡视查找。   没有。   黑雾好像很清楚什么样的敌人该一鼓作气解决,什么样的敌人又极其难缠,只能躲藏起来,等待时机。   殷渺渺不动声色,又往外探了探。   茧变薄了。   她能听到哗哗的水声,也能闻到一些水的气味儿,勉强可以确定自己回到了十四洲,只是无法动弹。   看来,黑雾是打算等她放松心神,再趁机毁灭她的意识了。   殷渺渺装出一副警惕后又放松的样子,慢慢将神识往外传递,不再集中于心灵岛屿上。   毫无阻拦,没有动静。   她稍加沉吟,遁回心月之网。月光重新照亮了她的岛屿,远处代表他人的意识岛若隐若现。   而那座熟悉的冰川之岛,虽然影像极其模糊,变成了毛玻璃后的存在,但仍然能够感知得到。   她微微笑了起来,然后,平淡地移开了目光,走向另一座明亮的岛屿。   *   经过三日不眠不休的查阅,叶舟终于整理出了一些头绪。他揉着额角,抿了一口冷掉的茶水,略微放空大脑,安抚消耗过度的神识。   就在这时,他的意识海中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白光:“叶舟?”   “师姐?”他骤然惊醒。   人影随之不见。   叶舟的倦意不翼而飞,瞬间清醒。他深吸了口气,再度静心冥想。   她又出现了。   他心怀担忧,又满是顾忌,斟酌再三,方小心翼翼地问:“师姐,你可好?”   第700章   殷渺渺怀疑,叶舟这句话的潜藏问题是“你是不是和某某人私奔了”。假如她很好却不回来,那大概多半是顾忌门派的纷争,清清静静享受爱情去了。   可惜要让他失望了,她说:“很不好。”   叶舟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想也不想道:“我去找你。”   “你找不到我,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她似乎笑了,传递过来的意识镇定而平缓,“别担心,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叶舟轻轻应了声,觉得他肯定在她身边。这非是无的放矢,只是多年相伴,他远比她想得更了解她。   她的心里有一个洞。   快乐的时候,她确实快乐,但愉悦会慢慢从洞里渗出去。于是,再多的快乐,永远也只有七分满。她不得不用一些别的东西来缝补,有时候是无伤大雅的捉弄,有时候又是放纵自我的肆意。   世事很公平,失去一点,就要找补一点,倒也有些效果。   但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可能时时刻刻有强烈的情绪填充。安静空闲的时候,内心的空洞便时时体现存在感,像是结了痂的伤口,总要痒一痒。   抓挠只会出血破损,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注意力,找点什么事来做。   他觉得很难过。她活得太累了。   可是,他能做的有限,无非是主动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让她察觉到伤痕,永远有别的事牵引心思。   但现在,她心里的洞消失了。   人会说谎,但感觉不会。她的意识宁静而圆融,宛如一颗柔滑圆润珍珠,光华内敛,再无半点破绽。   再高明的裁缝,也不可能将补丁藏得这么完美,只可能是失而复得的原物,方能这般浑然一体。   他为她感到高兴,从今后,她不用再那么累了。   有十分的快乐,就会有十分的欢愉。   真好。   他什么都没有问,也没有必要问,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一个结局。   可殷渺渺始终没有作声,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便想她是不是不好意思开口,静默片时,主动道:“师姐有什么要吩咐我的吗?我在天义城。”   “吩咐?”她思索了会儿,问他,“我离开多久了?”   叶舟道:“小半个月前,九重塔消失了。”又简单说了说统一口径的事,犹豫了下,将金阳江的战事一并告知。   她吃了惊:“我才离了半个月,你就变心了?吩咐?我对你,原来是吩咐?”   叶舟比她更吃惊。然而不等他追问个明白,她又问:“你在天义城做什么?想把人找出来?”   “是。”他迟疑着答,“我这么做,不合适吗?”   “那倒不是,只是打得过吃得饱的目标就只有那么两个,该打的还是会打。”她无奈道,“你处心积虑阻止他们,知道的,明白是为他们好,不知道的,回头就发悬赏,要你的命。”   三百年前,她之所以能成功,运气占了很大一部分。魅姬出手太诡诈,几方实力都没做好真正翻脸的准备,兼之又是风云会,在道门各派面前,大家都不想和魔修扯上关系,顺势就应了。   这回则不然,都处心积虑憋着一股气,就好像煮沸了的锅,摁下去只会爆炸。   叶舟沉默了会儿,意外得坚持:“我只是想拖延一段时间,等到岱域事发,也许他们会有新的考量。”   他没有附和自己,殷渺渺反而有些高兴,故意问:“你一个人,能做得了吗?”   “我打算去趟仁心书院。”叶舟早就想过了,如今中洲的各方势力里,仁心书院是最不希望五城打起来的一个。这既与其一贯主张的“仁爱”思想有关,又和其本身的利益脱不开关系。   书院里的诸多儒家弟子学艺有成后,都会外出游历。他们和道修不同,不是到处行走斩妖除魔,而是去别人家里做客卿,教书传道,治理仙城。中洲五大城里,聚集了很多各为其主的儒修。   但打仗是兵家实践主张的机会——中洲包容性极强,道、儒、佛、魔、妖之外,兵家、墨家、法家亦有相关的门派,只是与道门相比,不成气候——虽然人家是小流派,打起来就未必了。   这是抢饭碗呢。   此外,仁心书院的实力,是七大门派中最弱的一个,能打的不多。五城里不管哪一城最后占取上风,吞并其他城池后,力量必然大增,威胁到仁心书院的地位。   所以于儒修而言,五城维持现状更符合利益。   叶舟考虑借仁心书院的人脉,找到岱域埋伏在其中的棋子。再请燕白羽出手,尽量活捉对方。等有了人证,想必许多反对的人都会相信岱域的存在。在这么一个巨大的威胁下,暂时携手合作的可能性很大。   “我知道很难成功,但至少可以试试。”他顿了下,补充道,“反正其他人还有其他办法,成功一个就成功了。”   虽然说天塌下来高个顶着,金阳江之战后,各大门派多少会有所防范。如何应付岱域的阴谋,自有掌门和长老操心,和他一个小小的金丹真人有何干系?   但他不能忍受自己什么都不做。   愚蠢天真也没关系,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是筹码。   殷渺渺叹了一声,慢慢道:“有的时候,我很怕影响你太多了。我选的路,未必是正确的,神京的事你已经听说了,当时我翻来覆去的想,如果是我,能不能做到更好?答案是不能。   “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也不是一个称职的政治家。我的心太软,总是希望少流一些血,可要实现理想,又不得不流很多血。所以,我时常怀疑自己,是否能够背负起那么多人的未来,对得起那么多生命的牺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别人的局限性在于时代的眼光,而她同样被囿于前世的社会——她杀过人,却多是因为对方危及自己的性命。她主持的改革,失败者不过被贬谪出权力中心。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始终是个“生意人”,破产的结果,无非是公司倒闭,员工失业。她没有发起过一场战争,推翻过一个政权,在这方面,甚至不如古代的凡人。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神京的前车之鉴在前,她开始质疑自己是否具备引领一个世界的能力。   怎么做才是对的?如何才能避免伤亡,或者说,避免战争是正确的吗?也许有些战争是必须的,嘴炮和真理都不能令世界和平,暴力才可以。   叶舟怔怔听着,这是她第一次这般坦诚地剖析内心,但他却无有欣喜,反而涌起了些许羞愧。   他无法解答她的疑问,亦不能铿锵有力地告诉她“你是对的”。因为他有同样的迷惘和担忧,也不知道正确的道路在哪里。   这令他无措又尴尬,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又忍不住想,如果是旁人,或许就能给予她答案,为她点拨迷津。   他甚至为此而歉疚起来——很抱歉占据了她身边的位置,却不能提供帮助。因而也萌生了主动退让的念头。   她不会辜负你的情意,但你要有自知之明,自己开口吧,莫使她为难。他对自己这么说着,然而,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因爱想放手。因爱生贪念。   他踟蹰良久,才道:“师姐,我不知道你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嗯。”她并不意外,或许只是和他倾诉,压根没有希望得到答案。   “但我确定,我不是你需要背负的人。”叶舟尽量用平缓的意识说,“我是和你同道的人。”   话已出口,再说完就没那么难了。   他道:“你不知道对错,我也不知道对错,但我会和你一起尝试。如果对了,皆大欢喜,如果是错的,我和你一起错——可我不是因为爱慕师姐,才跟你走了这条路,这是我自己选的,也是我的道心。   “我年纪轻,阅历少,或许在你看来,我始终是需要照顾的后辈。我没办法反驳这一点,我修为低,也没有卓越的眼光与见识……事实上,我一直很担心你是因为我的死缠烂打,一时心软才接受了我,其实我配不上你。”   她温柔地打断他:“我从来没有这么觉得。”   “可我觉得。”他悲凉地说,“我竭尽全力,能做的只是不拖累你。我不能为你排忧解难,更不能为你指点迷津。之前,我曾以为靠近了你,但或许都是幻境带来的错觉……师姐,我对不起你,假如我没有出现,你会有更好的人。”   倘若没有他,她不必顾忌那么多,兴许早已与故人重逢,要是没有,大概也会有其他不逊色的人出现,相知相恋。   都是他不好,当年叫他滚,就该识情识趣地走开,不该心生贪念,追过去趁虚而入。   “我耽误了你。”他喃喃说着,眼眶微热。   殷渺渺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她只是有段时日没有见他,下意识地想要说一说在秘境里的体悟和感想,全然不曾预料到他竟藏了这么多的心思。   是了,恐怕自从得知冷玉的真实身份起,他就有了许多压力和想法。但她那时的心思都不在他身上,迟迟没有发觉。   “非要说的话,是我耽误了你。”她道。   当初涅槃重生后,她抓住的不是叶舟这个人,而是一个新的开始。她知道人不该沉湎于过去,必须向前走,好好生活,但凭借自己走出那个漩涡太吃力,随时会陷落回去,需要一个人拉住她的手。   他正好出现,又对她怀有爱慕之情,就这么开始了。   “假如不是你,或许我也会这么做。”她自嘲地笑,“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我利用了你。”   叶舟摇摇头,不同意:“你给了我一个机会,如果是别人,就轮不到我得偿所愿了。”   “你恨我吗?”   “从来没有过。”   “既然你不恨我,现在想要放弃,是太累了吗?” 第701章   太累了吗?常年围绕着一个女人转,她心里有别人,她忽冷忽热,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恼了,种种迹象都在证明“女人心海底针”的老话。   在茫茫海中,捞一枚针,还要把她捂热,何其之难?累了,厌了,想放弃了,乃是人之常情。   但叶舟并没有这样的厌倦感。   他绝大多数的快乐,来源于付出,而非收获。能够为心爱的人做点什么,炼丹也好,陪伴也罢,只要能够给予她,他便有一种满足的快乐。   有点像是炼丹。成丹了自然好,可若是失败,也并不会令他不耐。选材、炮制、蕴火、炼制……过程即是享受,成果只是对他认真的奖赏。   “我不觉得累。”甚至乐在其中,但他没有说这后半句,言道,“只是,我不能妨碍你。”   殷渺渺纳罕:“妨碍我什么?”略停了一停,她明白了,“你是在说天光吗?他走了。”   叶舟一震,愕然道:“为什么?”   “我们已经走进了分叉的河流。他去求他的道,我走我的道,也许有一天,我们的河流会再度汇聚,但是……谁知道呢?”她笑了起来,奇异得轻松,“也许半道,我死了,或者他死了,没个准的。”   叶舟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得出来,还是真心实意的,非是强颜欢笑。   “我懂你的意思——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吧。”她想了想,道,“你说,如果没有你,会有更好的人出现,可实际上,愿意无怨无悔守着我陪伴我的男人并不多。开始只是偶然,今朝却不是,你于我来说是很难得的。”   叶舟不懂他自己的珍贵之处,她却十分清楚,若不然怎么敢恃爱行凶呢?能够放心纵容自己的脾气,已是难得的幸运。   “你所谓的排忧解难,指点迷津,从来不是我的选择标准。没有谁是无所不能的,我不会把自己的困难转嫁到他人身上,我会自己解决。”   向来少年爱御姐,萝莉爱大叔,为什么?因为他们弱小,需要保护和指引。这样的择偶更像是生存的本能,安全感排在爱情之上。昔年凤霖说爱她,多少是因为爱,多少是因为恐惧和逃避呢?   她确实面临很多困难,也希望有人能够给予指点。但那人的判断,亦未必是她认为的正确,且纵然这次是,下次呢?答案是要自己寻找的,解决问题也必须自己动手,将问题转嫁到爱侣身上,既丧失了自我的人格,亦为对方增添负担。   “我不需要一个精神导师,我只会遵从我自己的选择。”她说,“倘若你已经不再盲从我这个首席师姐,而是以独立的意识,和我一起摸索道路。那我真的感到轻松和高兴——你是吗?”   叶舟说:“我是。”   殷渺渺在那头轻笑了声,叹道:“世间难得双全法,相爱的人,未必同流。”言至此处,略微一顿,方又说,“罢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你我相见再聊吧。我在应付一个很棘手的敌人,可能没有办法插手现在的事,都交给你了。”   他应:“好。”   “不要担心,我会尽快回来。”   “我等你。”   *   三日后,叶舟拜访了仁心书院。   他当然不会直陈来意,以借阅藏书楼为由,暂时住了下来。孔离因为殷渺渺的缘故,专门过来招待他。   两人都去了九重塔,三言两语便谈了起来。   等到一杯茶喝完,孔离主动开口:“金阳江一役,是岱域的手笔吗?”   “封灵鱼是原来谢家的秘宝,一直被魅姬暗中掌控。”叶舟道,“如果是魔修借用,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孔离深以为然。魔修前期都被逼到了营地门口,差点全灭,若说是诱饵,未免太狠了。更像是第三方势力的所作所为。   叶舟察言观色,放下茶盏道:“岱域的目的现在还不清楚,但挑起争端是铁板钉钉的事,我担心……”   孔离相当敏锐,一下子反应过来:“你担心五城?”   叶舟点头。   “唉,确实。但这事很难办。”孔离也愁,“现在拖着,无非是在等个名正言顺,逼急了,随便杀个人都能栽过去。”   叶舟试探道:“楚城的态度有些奇怪。”   “太强势了。”孔离何等聪明,瞬间接上了对方的思路,“他们本不该这么强硬的,至少为了秦子羽不值得。”   “秦子羽想要城主之位,但玉珑仙子显然并不喜欢。”   “或许,他和楚城做了交易。”   这么一梳理,事态似乎非常明确了。秦城主寿元将尽,少城主野心勃勃,略一挑拨,前者便欲除后者。为了保全性命,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秦子羽和楚城达成了某种交易。   考虑到近年来楚、吴的各种动作,大概率是楚城、吴城联合秦子羽,打算解决掉秦城主,划分部分秦城的地盘。   叶舟拧眉思索片时,低声道:“倘若没有岱域,我会相信这就是真相。”   孔离用折扇敲着手心,半晌,道:“你没在中洲久待过,有些事可能不了解。秦城是五城里最强大的一个,说句灭自己威风的实话——我们打不过秦城。”   叶舟微露讶色,侧身倾听。   “秦老城主年纪大了没错,但这也等于他结婴早,至少是中期修为,比我们院长只强不弱。”孔离压低了嗓音,“除此之外,他还是四象门的传人。”   “四象门是什么门派?”叶舟从未听过这个门派。   “你没听过很正常,我也只听过没见过,灭门了。但一千多年前,人称中洲小归元门,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部,每部都有上古神兽的遗物。”孔离很乐意显摆一下知识量,“当年风云会,我看见向天涯用的那把刀,有点好奇,找了门里的前辈打听了,才知道四象门的事——麟嘉刀当年是白虎部的至宝。”   “竟有此事?”叶舟难掩讶色。   孔离换了个坐姿,曲起一条腿,谈兴愈浓:“青龙部的遗物,好像是龙的一枚爪子。南洲那会儿,我还问了游百川是不是和游梦惊的那条龙有关,他说不知道,但我估计是,哪来那么多龙啊。”   叶舟问:“秦城主有的是这枚龙爪吗?”   “十有八九,老城主炼的就是爪功。”孔离说着说着,歪了题,“传闻朱雀部的朱羽披风,玄武部的小乾坤洞,一直没人见过,说不定和麟嘉刀一样,藏在中洲的什么地方,等有缘人去发现呢。”   他感慨:“我们中洲就是这样,门派多,盛盛衰衰,你方唱罢我登场,留了数不清的宝贝和故事。兴许一千年后,我们书院就是下一个四象门,若非有人有意探寻,后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了。”   这话触动了叶舟,他叹息:“但始终不变,未必是好事,沉疴太重,药石罔救。”   孔离心知他说的是三大宗门的弊病,识趣地没往下接话。   片刻沉默,茶水沸腾,咕噜作响。   孔离给客人续了杯茶,神色自若地转回原有的话题:“秦老城主修为高,持重宝,虽然脾气急了点,对美色所求多了点,但实力毋庸置疑。”   叶舟沉思道:“你的意思是,楚吴联手,也未必能够拿下秦城?”   “嗯。”孔离面露犹豫,好一会儿方试探着问,“你说,有没有可能……齐、越也在其中?”   叶舟悚然。   孔离赶忙道:“我就随便一说,随便一说。”   但两人都知道这并不“随便”,细思起来,可能性极高。   齐越、楚吴各自结盟,难道是为了互相对抗吗?他们难道不怕秦城坐收渔翁之利?面对一个强大的对手(有了玉珑后,甚至更强大),联合起来咬死瓜分,才是最安全谨慎的做法。   两两结盟,互相对抗,极有可能是迷惑秦城的烟雾弹。   叶舟眉头蹙起:“假如是四城联盟,他们的胃口就不是杀了秦城主那么简单。”   “吞并。”孔离笃定说,“四家合力,不是不能一搏。”   叶舟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五城的本意,还是受到了岱域的挑唆。或许两者皆有,不过是一拍即合。   他看着孔离:“现在动手,正中岱域下怀。”   “烽火已经点燃,他们不过是用这把火来烧锅,准备把我们剥皮拔毛炖了。”孔离不闪不避,坦然对视,“可刀没亮出来,人家说只是拿去点个灯而已,你能怎么办?”   “除掉拿刀的人。”   孔离问他:“是谁?”   叶舟道:“我有几个人选,只是不能确定是谁。”   “是你的意思,还是素微的意思?”   “师姐行踪不明,是我擅作主张。”叶舟非常谨慎,没有透露殷渺渺的现况。   孔离并不起疑,哈哈一笑:“那你可比我想的有意思,知其不可而为之,像咱们书院的人——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   他举起茶盏:“来,以茶代酒,干杯。”   叶舟性子清冷内敛,是典型的道门修士,不太适应儒修这种豪爽疏阔的脾气。但孔离三言两语便决定拔刀相助,亦让他生出淡淡的喜意。   他犹豫了下,没碰杯,只掩袖饮了口茶。   “这事宜早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动身。”孔离麻溜地起身,折扇随意地插在腰带里,“我还有个朋友,或许愿意帮我们的忙。”   *   东洲。   任无为瞧着眼前玉树临风的青衣男子,纳罕地问:“你说你好端端的,干什么想不开呢?你们干的事儿有多不靠谱,多不正派,你难道心里没点数?”   “和他废话什么?”红砂真君冷笑道,“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杀了就是。”   月色皎洁,青山如黛。   江离亭望着昔日的同门,今朝的敌人,轻轻叹了口气:“虽知不可为,亦须为之。” 第702章   当初,岱域寻找适合的“救世主”的时候,江离亭并不在其中。他为人大方,性情友善,好友众多,红颜知己更是多得数不清,毫无疑问是个多情之人。   然而,能对岱域的人有情,自然也可以为十四洲的人动情。   岱域需要的救世主,必须能够忍受远离家乡的孤寂,必须拥有用数百年实践计划的毅力,亦必须背负永远无法洗脱的血腥和仇恨。   强大、坚韧、心狠,凌西海具备这样的素质,但江离亭的心,不够狠。   但最终,广陵道尊还是选择了他。   他曾为红颜甘冒奇险,却无怨无悔,可见并不自私自利,愿意为了旁人牺牲自己的性命。他曾扮作一个乞丐,忍辱负重几十年,只为替好友复仇,可见并不是自矜自持,放不下身段的人。   一去艰险,魔修已经足够心狠手辣,道修更需要信念坚定且肯舍己为人之辈。   “情是软肋,亦是最大的牵绊。”广陵道尊深谙人性。他没和江离亭谈大义,更不奢望说服他,只是告诉了他一件事。   他的某个红颜身中剧毒,命不久矣,最大的心愿是想有个子嗣,只是境界渐高,始终求之不得。而很巧,广陵道尊有一枚灵丹,能助她完成心愿。   “汝等为岱域牺牲良多,必不负尔。”广陵道尊道,“此子诞下,无论资质如何,都将成为我的入室弟子,一生无虞。”   那一刹那,江离亭就明白,自己已无退路。他不介意一死了之,如何舍得叫红颜与子女共赴黄泉?难道要让他的孩子一出生,便面临毁灭吗?   私情大义,都容不得他说“不”。   所以,他来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江离亭看向包围自己的三个人:任无为、红砂真君、火炎真君。除了磨剑峰的砺锋真君不在,这三人已是冲霄宗最强的战力代表。   不愧是最早察觉到岱域计划的门派,对他的重视程度,远超于其他地方。   看来今天是不能善了了。   “你也看到了,现在这情况,你想走也不容易。”任无为点了点漂浮在半空的符箓,这是红砂真君布下的结界,能够干扰挪移术,“虽然我很想直接开打,但还是要问一句——你想回头吗?”   江离亭苦笑。   他并不意外冲霄宗的态度,劝降的本质不是让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是想挖出更多的消息:岱域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们的计划是怎么样的,等等。   “你们想知道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也说不了。”江离亭轻轻摇了摇头,“拦不拦得住我,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话音未落,剑气已出。   淡青色的剑气像是一抹春意,疾速坠入了下方的山岭。   这是涟洲的梦岭,东洲凶名在外的一处险地。据说不仅许多高阶的妖兽和惑人心神的妖植,还生活着一群吃人魂魄的恶鬼。   事实也正是如此。这是阴间和阳间交汇的一处奇特之地,常有幽冥的鬼修时常会借此处的缝隙逃到阳间,为祸一方。   前几日,江离亭潜入梦岭,种下了迷心花。   迷心花为木煞,花为妖植,根为妖兽,一者释放毒雾吸引猎物,一者吞噬血肉,将整个梦岭搅得一片血雨腥风。   如此异象,纵然有意遮掩,又怎能瞒得过早有准备的冲霄宗?今夜任无为等人便把他给堵了个正着。   谈话间,吃饱喝足的迷心花已然蠢蠢欲动。江离亭剑气一出,它便如灌甘霖,蓬勃地生长了起来。   原来不过两三丈高的妖植开始向上舒展茎叶,分叉的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手掌大小的叶片舒卷开来,变作船帆大小,遮天蔽日。   山岭中的妖兽感受到了这股异样的气息,纷纷逃窜散开。林间传来一阵阵树木倒塌的轰响,奔跑声连绵不断,恍如海边的潮声。   竟然惊起了兽潮?!看来,当年柳叶城里的迷心花,远不是其完全形态,现在的模样才是迷心花的本来面目。   江离亭翩然飞跃,落于一片高托的叶子上。   迷心花绽放花瓣,喷涌出大量的紫色雾气。紫云笼罩下来,遮蔽了明亮的月光,周遭一片漆黑,奇异的香味勾动着鼻端。   “小心,这东西不好对付。”红砂真君是最早应付迷心花的元婴之一,出言提醒了下初次与之交集的火炎真君。   火炎真君冷冷道:“管它什么妖魔鬼怪,烧了就是。”说着,双拳运起熊熊灵力,狠狠朝迷心花所在之处冲了出去。   他是少见的法武兼修,在武艺之中融入法术,威力倍增。这么两拳挥去,林间顿时冲烧出了两条焦糊的小径。   但这等强大的拳风,还是被两片叶子交叠而成的盾牌给拦了下来。   紫雾中,遥遥送来江离亭的声音:“迷心花本是木中至宝,又由我的剑气相助,就这点本事,只能给它挠痒痒。”   电光石火间,任无为想明白了一件事:“你的剑意是……生之剑?”   沉默片刻,江离亭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否认。   任无为皱起了眉头。   红砂真君一边挥手扬出符箓,替火炎真君开道,一边问:“生之剑怎么了,有促进万物生长的能力?那和木系法术有何区别?”   “不止如此,只要他生机不断,就无法杀死。”任无为大感头痛,“很多年前,我和他交过手,明明斩中了他,可他好像没事人似的跑了。”   红砂真君的面色顿时凝重起来。   任无为叹道:“这是极难练成的剑意啊,唉,可惜了。”   有许多法术藏有生之意,多与春日草木有关,借其生机入门。但想要从草木回春的“生”领悟到生命的“生”,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就好像和时间相关的法术有很多,有的放慢时间延缓衰老,有的暗藏生死轮回,效果都不错。可要真正领会时间的涵义,难如登天,迄今为止走得最远的是守仪道尊的《易水剑》。   而生之剑意,比寻常的剑意更难。   剑乃凶器,为的是杀人,不是救人,其蕴藏的含义与剑器甚至截然相反。江离亭能够练成此等剑法,谁都要赞一声天资纵横。   任无为是剑修,因而愈发惋惜。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他摇了摇头,道:“尽量活捉他吧。要杀他就得一招毙命,否则生机一续,很快就没事了。”   红砂真君点了点头:“我和火炎对付迷心花。”   “好。”任无为握住断裂的剑,迎上前去。   他挥出平稳的一剑。   刀切豆腐般破开了紫雾,但叶子随之行动,灵活地挥挡。相接的刹那,“呲啦”一声脆响,片片破碎的兽皮飘落下来,是曾被它吞吃了的妖兽尸骸。   任无为趁机遁入雾中。   视野一片黑沉的紫,几乎无法辨别方向。香气迎面,灵台亦受其干扰,神识在浪涛中摇晃,忽上忽下,难以突围。   他掂量了下情况,觉得十分棘手,遂咬破了齿间的药丸。   霎时间,头顶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顿时清醒无比。这是指尖莲留下的药水,一直被殷渺渺收藏于玉瓶中,后炼制成解毒的药丸,一共才三颗。   任无为来前便将药丸分了,但并不确定药效能持续多久。   尽力而为吧。   剑气流动,猛烈的罡风缠绕在断裂的剑上,刃上的碎片因此剧烈颤动起来,好像随时会崩裂。旁观者见了,多会心惊胆战,害怕这剑挥到一半就报废了,不仅伤不到敌人,反损自身。   好在这点担心没有变为现实。直到劲风挥出,破空声响起,断剑依旧顽强地保持着原有的形态,在掌中嗡鸣。   强风来势汹汹,江离亭却一动不动。   他横剑于胸前,灵力抹过手中的木剑。淡光微漾,空气里游离的灵气仿佛有了生命力,自发地汇聚起来,凝成一道坚韧的无形之墙。   风到哪里,墙就到哪里。   生生不息。   换做另一个对手,对此定然大感困扰。续航能力过分强悍的元婴,就好像是打不死的小强,磨到自己灵力耗尽,对方可能还好好地嘲笑“你不行”。   但任无为绝对不是其中之一。   他的日常修炼就是站在罡风密集的悬崖峭壁上,然后练剑、练剑、练剑。日夜不休,无有止境。   久而久之,他的剑上也带了一丝罡风的气息——但他修的剑意与风无关,只是涉水过河,不小心沾了点水汽,剑意本身依旧是“剑”。   是的,任无为的剑意,不是风不是雨,不是生死也不是毁灭,更不是什么时间、规则之类的玄之又玄的奥义。   是剑本身。   摒弃了剑意、规则、领域……这些大多数剑修所拥有的本事,任无为的剑单纯或者说是单调得可怜。   剑纯这个道号,意味的正是纯粹的剑。   任无为挥出一剑又一剑,行云流水,无丝毫缝隙,镇定平常地像是在家里吃饭喝水。   江离亭应对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他借了迷心花的力量,固然多一臂膀,但其煞气与生机并不相容,反而破坏了生机的形成。   当新的生机,犹如被巨石压着的野草,艰难地萌发时,他放弃了催生。   生气回到了他手中的木剑上,渡上一层鲜亮的绿意。   他竖起剑刃,凝气出鞘。   剑与剑终于正面交锋。   参天巨木拔地而起,冰冷的剑刃却重重砍向了树干,锋利的薄刃割开树皮,粉碎运输营养的纤维。但树木并不因此颓败,根系源源不绝地吸收能量,枝桠分叉,迸出绿芽,接受着阳光雨露的滋养。   然而,面对自然的奇迹,砍树的人并不气馁,仍然以原有的速度挥砍着,每一剑都落在同一个地方,无有分毫偏差。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追逐。    第703章   相较于任无为和江离亭的剑意之战,红砂真君和火炎真君对付起迷心花来,就要粗暴简单很多了。   火炎真君用拳头开道,红砂真君手持灵笔,当空绘出符文。拳风与法术一近一远配合默契,专门对付扭动的茎叶。   几招过完,他们就大致摸清了这巨型迷心花的能耐。叶片不算特别灵活,但又强大的防御能力,大多数法术砸过去都能挡下来,茎非常灵活且有劲,不输于许多藤类妖植。   花苞不必提,粉雾能够制造出大量含有致幻毒素的烟气,花瓣呈针状,隔一段时间就会向外射出,全方位无死角地来一套针法。假如是柳叶城的那株迷心花,力道破不开元婴体表的防御,但这巨树高的么……除非炼了特别的锻体之法,否则硬抗等于找死。   就这组合,已经能吊打大多数高阶妖植,可迷心花最可怕的显然不是植物性的茎叶花,而是妖兽化的根系。   根系像是一只土系妖兽,隐藏在山林厚厚的土层中,伺机而动。   于元婴而言,迷心花这样的对手也算得上是棘手了。   “嗤”,火炎真君两个拳头上凝聚着一只硕大的狮兽,灵活地与缠绕来去的茎叶周旋。   红砂真君手腕微动,笔尖起转撇收,一串金色的符文随之流泻出来,明明都是最简单的笔画,其蕴藏的力量却极其惊人。   大量的水自地底冒出,冲走了裸露在表面的泥土。   地下的活物例如老鼠、蚂蚁、草木之流,早就成了迷心花的腹中之物,方圆一里之内,只剩下毫无生机的废土。   水一冲,土自然会顺着流掉。   除了迷心花的根系。   他们二人都是强硬派,不玩什么循序渐进的把戏,准备将根茎叶统统暴露出来,用杀伤力大的招式一波搞定,省得夜长梦多。   暴雨冲刷下,一块鲜少有泥土流失的地方暴露出来。   下一刻,金色的符文便骤然凝聚,分散的笔画组合到一起,竟然形成了一个崭新的符号,牢牢摄住了迷心花的根系。   虬结盘错的根系就好像冬天的蛇暴露在了阳光下,动作僵硬,缓慢地挪动着。   趁此机会,火炎真君骤然出击。   两团耀眼的烈焰迸射而出,一下子击中了根系。   焦糊的味道泛起,粗细不一的根系舒展开来,细一点的根已经化为了焦炭,簌簌落下,粗一点的却只是受了些伤,高高扬起头,危险地打量着敌人。   “这东西也太难缠了。”火炎真君传音道,“短时间内拿不下来。”   红砂真君赞同:“既有灵植的韧性和耐力,又有妖兽的灵动凶猛……岱域带来的东西要是都这么难缠,那也太可怕了。”   江离亭似乎发现了他们的窘境,淡淡道:“你们是对付不了它的。这是第五代的迷心花,已经彻底适应了十四洲的环境,又吞噬了梦岭数不清的妖兽灵植……放弃吧。”   “该放弃的人是你。”任无为说,“你们就这么几个人,能打得过我们那么多人吗?”   江离亭道:“我们并不需要赢过你们。”   任无为叹了口气:“我们与你们本无冤无仇。”他口拙舌笨,实在说不出什么煽动人心的话来,但比起他,红砂真君和火炎真君更不适合唱红脸,唯有硬着头皮往下说,“你在冲霄宗待了那么多年……很多人是你的同门,你的朋友。”   “不错。”江离亭顿了下,无限怅惘,“可世上没有两全的事。”   他在冲霄宗的日子,其实过得不错。尤其提前埋了秋兰真君的线,得到的多是友善和讨好——这当然十分片面,他亦是带着游戏人间的心情在体验,并没有投入太多的感情。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时间长了,再虚情假意,到头来也有了几分真。   比如袁落,这家伙的性格着实算不上好,一点就炸,且性子非黑即白,得罪了不少人。他一直以为他会早早陨落,谁知运气不错,竟然活到了金丹。   百年相识,只要没有深仇大恨,变成朋友不稀奇。   他始终记得任无为接任执法堂后,袁落拉着他,骂了殷渺渺半个月,发誓和她不共戴天。那个时候,他一边安慰袁落,一边心想,殷渺渺要去调查柳叶城的事,何须你不共戴天,过些日子,她就要死了。   然而没有,她活了下来,却忘了一切。   再三试探对方确实什么也记不起来,对柳叶城更是一点印象也无后,江离亭斟酌许久,决定放过她。   这并非出于友情。虽然他曾骗她说他们是朋友,实际上从结识的那天起,他便起了防备之心——万一被这个过于聪明的女修发现自己的异常,杀了也费功夫。   后来的事证明了他的顾虑。   但那个时候,谁能预料到这个天资普通的女修能走到这一步呢?他出于对袁落的某种怜悯,以及不想扼杀一个优秀修士的不忍,最终选择放弃了斩草除根。   哪怕到后来,他在露华浓身上看到了类似指尖莲之物,也只是选择杀了蝼蚁,夺走东西了事。   一念之仁,成就了今日的素微殷渺渺。   他有点后悔,又有点微妙的欣喜。   尤其是他被她用计识破身份,不得不逃离冲霄宗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兴许当初的心软并不是心软。   而是故意为之。   冥冥之中,他始终期待着能有那么一个人出现,能够识破他的身份,打断他的计划,乃至察觉到岱域的存在,并为此阻止他们。   “我自然知道岱域的所作所为,对十四洲意味着什么。”江离亭道,“我本可以选择拒绝,但我没有这么做——我是个自私的人。”   任无为套了句老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回头无岸。”江离亭笑了笑,平静道,“如果不能战到最后一刻,我对不起等我的人,也对不起培养我的门派。所以,什么都不用说了,动手吧。”   说来奇怪,此时此刻,折磨他数百年的痛苦消失不见了。他不再需要于良心和私利上摇摆挣扎,时时质问自己这么做,是否吻合道心及一贯的处事原则。   夜深人静的时候,诱惑他放弃计划,放弃亲朋好友,放弃门派的心魔,也偃旗息鼓,陷入了长久的安眠。   为什么呢?   因为有人意识到了他们正在做的事,并且开始阻止他们了。   他是个庸俗自私的人,无法说服自己为了崇高的道德,放弃为亲人爱人谋取一线生机的机会。但他同样没有办法像凌西海一样,坚定不移地去做这样的事。   理智和情感无时无刻不再撕扯着他,当终于没得选择时,他由衷松了口气。   现在,他可以自私地为所爱的人而战了。   竭尽全力,到死为止。   “不用留情,我们身上下有禁制,什么都说不了。”江离亭主动道明内情,“杀了我,是你们唯一能够阻止我的办法。”   任无为又一声叹,明白了他的决意。   剑光起。   群山震颤,火光冲天,雷雨倾盆而下。   千里之外的小山村里,孩童躲在母亲的怀中瑟瑟发抖,想哭又不敢哭,眼眶里挂着两朵眼泪:“娘……”   “嘘——是妖怪在打架。”生活在梦岭旁边的凡人村庄里,流传着许多可怖的传说,知道山里生存着许多可怕的妖怪,一口就能吞下好几个人。   是以,山岭里传来剧烈响动时,村民们别说看热闹,出门都不敢,全家人缩在漆黑的屋子里瑟瑟发抖,祈祷着事情快点过去。   但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   雷雨、山火先后降临,后又起了强风,吹折树木庄稼。有老人死活要去收晒在外面的粮食,家人苦劝不住,只能陪同出去。   谁知一出门就傻了眼,远处烟尘滚滚,伴随着狼嚎鸟鸣,竟是大量兽类成群结队地逃跑。狼与兔同行,鹰与蛇共逃,急急慌慌,踩烂篱笆,撞破土墙,看也不看吓呆了的村民,只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此地。   “快!快跑!!”呆愣片刻后,老人顾不得收粮,撕扯着嗓子吼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逃离的队伍里又多了拖家带口的人类。   三日后,梦岭周围的凡间村庄,已成一片荒芜。   红砂真君和火炎真君身上都见了血,法衣亦有多处破损,覆盖在周身的灵力层亦厚薄不均,显然主人已无心力控制了。   好在迷心花的情况亦好不了多少,大部分的茎叶都被斩断绞碎,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还留着绿色的汁液,根系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江离亭和任无为却还在继续比斗。   两人一者生生不息,灵力恢复起来极快,一者常年苦修,别的优势不好说,但绝对够持久(?),连续打上三天只是家常便饭。   火炎真君忍不住:“剑纯真不是磨剑峰的吗?”   红砂真君掀老底:“天资太差,当年没收他。”   任无为不知道自己被同僚八卦了。他只感觉到自己浮土般的修为缓慢地稳固下来,一层又一层,夯实成坚固无比的地基。   “你的境界虽然不高,打起来还真是棘手。”江离亭道,“能和我拼到这个地步的人不多。”   任无为狐疑:“这是在夸你自己吧。”   他的灵力是靠日以继夜的苦练积攒起来的,花了旁人数倍的功夫,这才在元婴中期就达到了元婴后期的灵力量。但在方才的打斗中,双方的灵力消耗都已经降到了三成。   以他的积攒,再坚持半个月没问题,但问题是,江离亭的灵力是在缓慢恢复,如春雨绵绵,源源不断。   到底谁棘手?    第704章   之后,任无为又和江离亭耗了两天。   整个过程只能用两个词来形容:枯燥、单调。除了感剑意而生的风雨,就是双方你来我往的对剑。   剑气起,剑气灭。   乍看上去,两个人似乎连位置都没挪动过一下,只是机械地举剑挥剑罢了。尤其隔壁还有一个对照组——妖植可怖诡异,不断挥舞着粗壮的茎叶,修士法术不断,符文与火光交织,激烈又瑰丽,扣人心弦。   对比之下,怎么看都像是划水的。   然而,事实正好相反。   两方对战,任无为要打得艰难得多。   江离亭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既没用法宝,也没用剑意催生什么灵植灵宠,甚至没用领域,只是以最纯粹简单的剑意对敌。   但简单不意味着放水,反而可以被读作认真。   剑修之剑意,乃是本心。抛开花里胡哨的手段,以剑对剑,是对敌人的尊重,也是对手中之剑的诚心,更藏着修士对自身莫大的自信。   江离亭有资格这么做。   他的剑,初时并没有惊天动地的威能,只是普通的强。但是打着打着,就好像一颗种子发了芽,长出了茎叶,承接了阳光雨露,慢慢变得坚韧强壮起来,堪称千磨万击更坚劲。   这就是生剑的奥秘之一:生长。   任无为面对的是一个越战越强的对手。   通常情况下,最佳的应对之策是破解掉生剑的规则,使之无法延续生机,再解决剑本身。但很不巧,任无为是罕见的不懂规则没有领域的元婴……在他看来,剑就是剑,虽然有时候迅疾像风,有时候猛烈如雨,但仍然是剑本身。   用别的事物的规则,来定义剑,怎么都怪怪的。所以,他始终停留在剑意的层次,不曾修成剑域。   但陷入危境的任无为并不觉得不堪重负,反而有一点高兴。   他很久没有遇到这么适合磨剑的对手了。   罡风固然永不断绝,但时强时弱,毫无规律可言。有时正触摸到了一丝关键,风势却弱了下去,好比脱了裤子……咳,总之,一旦错过时机,等到下次风势猛烈起来的时候,那丝感觉早就抛到了脑后,再也想不起来。   但江离亭的剑意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威力稳步增强。   这样的喂招,说是磨剑石都不好意思,该说是量身定做的钻石品质的磨剑石!因此,任无为越打越起劲,到后来灵力见底,剑芒却更盛更利,仅仅旁观便觉双目刺痛,难以直视。   于是,轮到江离亭这个占上风的人暗中苦笑了。   生剑之力能像生灵一样成长,但正如草木的生长离不开大地,生机并不会凭空出现,必然有所来处。   平时,他的剑能从灵气里汲取力量,犹如一个能自行吐纳的修士。可红砂真君以符文布下了强大的结界,空间内的灵气消耗完毕后,只能从其他地方抽取。   假如他的对手是红砂真君和火炎真君,那么只要他们所有的规则之力不是毁灭,多半离不开一个“生”字。   有了生机,就能被他夺走生机。   是的,“生之剑”并不似他早年想的那般仁慈。世界好似池塘,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也会吃蜉蝣,生命的延续并不能依靠餐风饮露得来,永远建立在掠夺他人生机的基础上。   好似……岱域的生机,就落在十四洲的身上。广陵道尊认为他适合成为救世主,也正是因为生之剑的蕴意。   但两方世界的博弈,并不是力量悬殊的捕杀,而是猛虎与恶豹,各有反击。   十四洲的抵抗,大概就在这里了吧。   任无为没有领域,不用规则,只用纯粹的剑。剑为杀戮之器,其本源是“死”,正好和“生”克制。   时也,命也。   他感慨着,却没有其他动作,继续竭尽全力出剑。   青色的剑意飞出,似春风温柔。   任无为挥出了一模一样的第三万零六道剑气。   朴实无华。   这个时候,红砂真君和火炎真君终于把迷心花的花茎解决掉,剩下的根系十分识趣,在意识到江离亭无暇顾及自己后,果断钻入了地底。   表层的土壤虽然流失,地下的岩石却是个不错的藏身地。   但他们并没有掘地三尺,把它找出来挫骨扬灰。一来是灵力难以为继,二来则是此处已设有结界,根系再能躲藏也跑不出去,等解决了江离亭,再把整座山头翻一遍也不迟。   他们开始援手任无为,围攻江离亭。   战事即将进入尾声。   又是半日。   最后一刀剑气挥出,后力无继。江离亭吁出了口气,垂下了手。任无为的力量已经在上一剑告罄,终究是他借生机扛到了最后。   呲。   任无为的整条胳膊炸开,血肉模糊,隐约有白骨露出。他手掌没有了知觉,握不住东西,勉强将断剑调换到了左手。   “我赢了。”江离亭说,神容却不见喜色。   “我还活着呢。”任无为摇了摇头,举起了左手。   江离亭道:“仅凭一把普通的剑,如何杀得了我?”   “当然可以。”任无为走上前去,鲜血滴淋一路,“我炼气时迟迟修不出剑气,也杀了很多人。”   一般的剑修,炼气三层后便能使出剑气。可他太愚笨不开窍,剑在他手里就好像是根木头,怎么都修不出传说中的剑气。   那时的他就是一根筋,没想过自己或许不适合修剑,走了这条路就没打算回头,修不出就修不出,日子还要继续过,就这样吧。   于是,他带着剑,也开始了历练。   某一天,他千辛万苦杀死了埋伏自己的人,忽然醒悟:为什么非要有剑气呢?剑气不也是用来御敌,只要能杀敌,有没有都一样。   “剑本杀器,手中有剑,就能杀人。”   任无为走到他面前,与前面千千万万次一样,再一次挥出手中的断剑。   普通的剑器,破不开元婴的肉身,断剑虽位列《名剑谱》,却是一把残剑,威力仅是原来的三分之一,亦难造成太大的伤势。   理论上来说,江离亭就算不躲不避,最多就是被刺破个小口子,流两滴无关痛痒的血罢了。   然而……剑刺入了他的胸口,穿透了心脏。   “哈。”江离亭喷出一口鲜血,嘴角勾起,“剑心。”   没有剑域的剑心。   纯粹的剑心。   其实,剑气、剑意、剑域,都不过是约定俗成的表象,一个真正的剑修,只要有剑心就行了。   任无为道:“我知道你是有心求死——你的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江离亭的剑中,虽有绵绵生机,却无求生之心。剑心违背了剑意,如何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呢?   千古艰难惟一死。   他不过是求个解脱。   “我成全你。”任无为道,“安息吧。”   江离亭闭上眼,微微点了点头。   残留在心脏里的生机,迟迟没有等来复苏的契机,慢慢的,如轻烟溢散。   气息绝。   “我来搜魂!”红砂真君果断道。   虽然三人都非神魂一道的高手,但夜长梦多,带回门派指不定黄花菜都凉了,还是趁着魂魄未散赶紧下手吧。   可她还没来得及行动,江离亭的尸身上便窜起一缕幽白的火焰,瞬间燎遍全身,熊熊焚烧起来。   不过一、二息的功夫,整个人已化为灰烬。   “好霸道的火,至少是化神的本命灵火。”火炎真君忌惮道,“他们果然不留一丝余地啊。”   红砂真君撇了撇嘴:“算了,我已用法宝记录下方才的战事,还是尽快将迷心花的根找出来吧。”   “说得是。”   一刻钟后,他们找到了躲藏在地底深处的迷心花根系。它已破损不堪,奄奄一息,被火炎真君同样烧成了灰烬。   再三确定结界内已无活物,三人终于松了口气。   红砂真君收了符文,道:“我等还是尽快返回门派,向掌门秉明此事——剑纯,你可还好?”   任无为直白道:“不太好,你们先回去,我调息一二。”   红砂真君理解地点了点头。她和火炎真君能接力,后来又趁机打坐了一段时间,任无为却是一刻不停地战斗,估摸着已经严重透支,无法使用挪移术。   “小心些,若是有后援,莫要逞强。”她叮嘱了句。   任无为点点头,找个平坦的地方坐下。   红砂真君和火炎真君相继消失在了此地。   明月当空。   任无为开始冥想修行   而后——“师父?”   脑海中传来迟疑地呼唤。   任无为:“……渺渺?”   “师父你听得到啊,太好了。”殷渺渺道,“门派近日可有事发生?”   任无为听徒弟提起过自己的一门特殊神通,稍加思索便知道是什么情况,当即用意念回复道:“你问得巧,我刚杀了江离亭。”   殷渺渺:“!”   “要听不?”   “听。”   任无为相当干脆,把最近五天的记忆直接丢了过去。   虽然隔了些距离,神识传输有些卡顿,过了好一会儿,殷渺渺才快进看完了五天的打斗内容,张口就是:“师父,他的骨灰还在吗?”   “骨灰?你还收殓呢?”任无为一边问,一边睁眼瞅了一下。   尸身化灰之地,本来残留着一些灰白色的灰烬,可这会儿不知是风吹走了还是雨水冲走了,几乎看不到残留。   “没了。”他说。   殷渺渺道:“搜。迷心花肯定还有种子在附近。”   任无为一惊,赶忙站起来:“啥意思?金蝉脱壳了?”   “不,江离……亭是真心求死的。”殷渺渺的尾音扬起一抹叹息。江离亭的痛苦和最后解脱的轻松浑然天成,毫无作伪之意,不可能是做戏,且最后尸身化灰的场景,更不可能瞒过在场的三个元婴。   他是真的死了,得偿所愿。但这不代表他没有做出其他安排。   “师父,你想想。倘若因为一己之怯懦,妨碍计划不能完成,他最后也不会这般轻松,一定心怀愧疚。”殷渺渺凝重道,“他能从容赴死,肯定是因为这不仅吻合了他的心意,也变相实现了他的计划。” 第705章   殷渺渺很早就知道,岱域的人并不是话本传奇里的反派,单纯的心狠手辣,为恶而恶,他们也是人,拥有一些算得上“美好”的品质。   比如死在她手下的尸魔。一个真正的魔头没心没肺,才不会管一界的死活,哪里会愿意千里迢迢赶来十四洲,隐忍百年筹谋大计?与其相比,看似万事不管,只顾自己逍遥长生的玄真,才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之人。   再者,她和江离亭多少也算相识已久。一个人不可能演戏演上数百年,还无一破绽,以三分真做七分真,才是伪装之道。换言之,“江离”表露出来的性格是“江离亭”的一部分。   而江离是个好人,只要情况允许,总是愿意帮扯一把其他人。   揣着良心做坏事,良心当然会痛。江离亭的痛苦和求死,合情合理,但他的至亲至爱都在岱域,为了所爱的人谋划,同样合乎本性。   在两个截然相反又微妙同归的念头下,他最可能的选择便是:竭力谋划,以死谢罪。   死亡既可能是计划的终点,也可能是其中一环。考虑到他最后并没有顾及迷心花,显然是后者的可能性更高。   死亡本无意义,但元婴的尸首不是。   在金阳江一战里,魅姬曾说过,元婴的尸身是大补之物。她原本就打着利用完烟霞真君,便将其肉身喂了封灵鱼的算盘,那么,江离亭或许有同样的想法。   尸身化灰,只是形态毁灭,其蕴含的能量,也许还藏在其中。   任无为说骨灰失踪了,便是最好的证明。   “师父,迷心花可能还有漏网之鱼。”殷渺渺提醒道,“你再好好找一找,要是发现了……”   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低语片刻。   任无为道:“行,师父懂了。你们九重塔那边完事没?”   “结束了。”殷渺渺用特别平淡的语气说,“我得了点机缘,也惹上了大麻烦,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   任无为摁住额头,竟然一点都不意外。他问:“那你师兄呢?”   殷渺渺:“……不知道。”   上次和叶舟聊着聊着跑题了,忘记问云潋去了哪里。坑爹的是“心月之网”下,竟然看不到他。   真过分,《易水剑》都能看到呢,《坐忘诀》居然不成,差评。   任无为也没太在意,随口道:“十有八九在找你,行吧,还有什么事儿没有?没事我找迷心花去。”   “好,改日再联络。”殷渺渺十分干脆地切断了联络。   而后,她一个念头,意识返回心灵岛。   岛上灯火通明,灯龙盘旋在树上,照亮每一个角落。逃离的黑雾依旧不见分毫踪迹,仿佛当初的逃散只是一场错觉。   殷渺渺举棋不定。   她现在对身体的掌控度已恢复八成,只消留心一些,不会再轻易灵魂出窍,恢复日常行动亦无不可。但内心深处,她始终忌惮着那不知流窜在何处的黑雾,怕恢复行动后心神在外,后院起火。   可是,黑雾的藏匿之法十分高明,她找了那么久也没找到蛛丝马迹,总不能一直这么捉迷藏下去吧?得想个办法才是。   少顷,有了主意。   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和前几次试验一样,她眼中的世界发生了一丢丢的变化,像是套了一个浑然天成的滤镜:场景依旧是原来的场景,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但给她的感觉却和从前全然不同。   她说不出来变化在何处,好似画作吹去了浮尘,镜头抹除了脏污,视野变得更清晰……不,是更真实了。   一开始,她对这样的异常十分警惕,唯恐是黑雾造成了什么污染,扭曲了她的认知。但后来查探了眼睛后,却发现了一抹熟悉的气息。   温暖又和煦,炽热又强大。   是当初太阳亮起时给她的感觉。   故而她后知后觉回忆起来,当初凝视星空的时候,她也直视了太阳。   这种过于真实的视觉,很难说是机缘还是灾劫。   殷渺渺考虑过抽离这抹气息,但想及不知所踪的黑雾,担忧仅凭自己的力量无法彻底驱除,还是认为不妨暂且留下,兴许今后另有用处。   只是,太阳本质上亦是恒星,和她仰望过的星辰并没有什么区别……那么,它的庇佑究竟是因为什么呢?不过是无心之举,无所谓善恶,仅是凑巧,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道的意志?   无解。   殷渺渺暗暗苦笑,九重塔一行,她解开了很多疑惑,又多了更多的疑问。   大概登仙之途与探索宇宙的真相,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重叠的。升仙要慢慢来,冒险当亦然。   不想了。   她坐起身来,环视周围。   如今的环境她也查探过多次,次次雷同:无光的黑暗环境,除了水就是水,且在不断地流动着。而她则躺在水中,被灵力层包裹着,小周天不断运行,代替呼吸提供能量。   身体略有些伤势,乃是九重塔与人斗法时留下的,皆不致命。从头发丝到脚趾甲,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看不出黑雾曾经造成过什么损失。   但她不敢大意,再度检查了一遍,每一根细微的经脉都不放过。   没有。   肉身十分健康,看来黑雾当时对她的屏蔽只针对意识。   这证明什么?独立意识的存在,是宇宙甄别是否是生命的标准,实体则不是,说不定就如某些科幻构想的那样,其他星球生存着纯能量的生命体……等等,鬼修如阿红,不正是如此吗?   她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十四洲和地球,都只是沧海一粟,所谓的庚辰联盟,也许仅仅是人类的一个互助小组。黑暗无边的宇宙里,存有许许多多的生命形式,亦非人类所熟悉的三维世界。   那或许是一个多维的……她漫无目的地想着,耳畔的流水声中,多了些似有若无的呓语,听不清是什么语言,含含糊糊,像是十四洲的雅音,又有些像熟悉的中文,吸引她倾注更多的注意力去分辨。   心神缓缓倾斜。   就在注入低语的刹那,意识猛地停驻,扭转头杀了个回马枪。   呓语冻结。   灯火变作凤凰,遨游在整个天空,在角落里发现了一道一闪而逝的黑影。焰光俯冲下去,想将它焚烧成灰烬。   然而,在触及的前一刹那,黑雾如烟溢散,又失踪迹。   殷渺渺拧起了眉头。   她钓鱼钓得很成功,可和设想的不同,黑雾不是在她心神挪移到外界后便出来作妖,更像是被动触发的。   当她开始思考星空和宇宙,黑雾就出现了。   一霎间,她脊背发冷,突然想到了一句古老的话: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她于太空之上,俯视着云海,等于脱离了云海的屏蔽。所以,她注视了星空,便为其所标记,自此,但凡她心有所念,星空便会有所感应?   殷渺渺手脚冰凉,胸口传来窒息之感。   不可名状的恐怖弥漫上心头。   她不由屏住呼吸,停顿片刻,再缓缓吐出浊气。而后,灵台中只余烛火辉煌,心神已回到现实。   暂时不要去想,事有轻重缓急,先离开这里再说。   水流湍急,她召出红叶,盘坐其上,顺水漂流而下。   三日后。   一抹亮光闪现。   她心念微动,令红叶转道,迎向光明。   这是一处狭窄的甬道,红叶勉强穿过,里头略有曲折,约绕了两个弯就看见了清晰的光亮。那是一盏明亮的琉璃灯,灯侧坐着一个身影,正投来征询的视线。   “师妹。”云潋微微一笑,“你在这里。”   殷渺渺又惊又喜:“师哥,你怎么来了?”   “找你。”他道,“我猜你离绝世崖不会太远,便在周围走了走,前些日子感应到了你的方位。”   她全副心神松懈下来:“这是哪里,怎么都是地下河?”   云潋道:“你进了暗河。”   殷渺渺恍然大悟。   暗河是发迹于绝世崖的一条季节性河流。每到冬季,地面上冰封千里,河流便转入地下,人们无论怎么找也寻不到它的踪迹。但等到开春回暖,冰雪化冻,又会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某个地方,奔流不息,与普通的河无异。   想来她重回地面时,因为风力或是别的什么因素,没有重新落回绝世崖顶,而是偏移了位置,掉进了暗河里。正值初春,河水上漫,她便随波逐流,漂进了某一段地下的暗河里。   “河水上涨,走出去要费些时候。”云潋道,“我带师妹走?”   殷渺渺摆了摆手:“我不敢用挪移术。”遂将她奇异的情况说了,提到星空时,果不其然又有些耳语响在耳畔,不得不返身再杀一次。   她怕云潋担心,轻描淡写带过,笑说:“说了有师哥的剑的线索,结果什么也没有,叫我空欢喜一场。”   “此有非彼有。”云潋想了想,笑道,“舍却形体,同于大通,正是坐忘之意,与师妹的经历有些相似。想来他所谓的线索,亦非有形之剑,而是体悟的窍门。”   殷渺渺一想还真是,当时身处于太空,感受不到形体的存在,只有意识游离于天地,若添上后来玄妙的体验,确实像极了《坐忘诀》。   而且,虚古派的那人说话,乍听有实指,实则另有玄机,比如那“第十层”一说便是超越世界的指代,那么所谓的剑的线索,极可能同是此理。   她更惋惜:“要是去的是师哥就好了……唉,也难说。”   假如有此经历的是云潋,那么受到污染的也就是他。她是宁可自己承受风险,也不想他被注视到的。如此一来,倒合了那句老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不必可惜。时机成熟,总有虚空一行。”云潋道,“再说了,师妹的机缘,就是我的机缘。”   这话如此熟悉,于无尽忧虑之中,亦泛起阵阵暖意。    第706章   遇到了云潋,殷渺渺便萌生了新的想法:“师哥,我一直找不到那些黑雾。哪怕它们出现了,也没法消灭,我担心它已经侵入了元神,你帮我看看。”   “好。”   查探元神俗称搜魂,再温柔小心的动作也会令人产生极大的不适。殷渺渺看过别人的元神,被看还是第一次,这种感觉就像是下胃管,异物入侵,身体本能地产生了抵抗。   天旋地转,灵体虚浮。   云潋“咦”了声,停下了动作:“不见了。”   殷渺渺的魂体躺下,歇了片刻,才无奈道:“我元神出窍了。”据说脱臼的次数多了,会习惯性脱臼,她大概是灵肉剥离了几次,习惯性出窍了。   云潋:“再试一次,我轻点。”   殷渺渺:“……”   他:“?”   “没事。”她屏气凝神,将意识下坠,牢牢沉没于身体中。   云潋的神识慢慢探入明堂,进入灵台,最终触摸到了圆融浑厚的元神。他仔细地寻找查看,唯恐错过丝毫黑雾的痕迹。   殷渺渺艰难地忍耐着,被触摸元神的感觉,好比是清醒着做外科手术,能够感受到医生的手指抚摸过内脏,将自身最脆弱之处暴露在外,带来难以言喻的可怖和惊惧。   她不可控制地颤栗起来,汗如浆出,鬓发尽湿。   少顷,云潋退了出来,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疼吗?”   “你不要说话。”殷渺渺没好气地噎了他一句,摸出疯道人赠送的酒抿了口。   辛辣的酒意冲上头,瞬时醺然,元神表面细微的伤痕得到了修复,难以忍受的疼痛随之减轻了许多。   不愧是能令疯道人恢复神智的宝物,效果卓绝。   她定了定神:“如何?”   云潋点了点头,沉吟道:“像是一个烙印。”   殷渺渺的心顿时沉入谷底。   人通常看不到自己的元神,正如没有镜子,谁都看不到自己的脸一样。但元神之外就是意识海,二者互为表里。强大的意识能够强壮元神,反过来,元神的状态好坏,亦能够反应在意识海中。   这就对了。   不是心灵岛上的黑雾入侵了元神(那她应该有所感知),而是从注视星空开始,她的元神上就留下了印记。当她失去意识抑或是思考星空时,印记便开始污染她的意识。   只是不巧,她的“心月之网”是意识海的具象化,黑雾一出现就暴露了,被她第一时间发现并且净化。   所以,她现在不算被“污染”,而是被“标记”了。   唔,这么一想,也许元神出窍也非是两次灵肉剥离后产生的后遗症,而是其印记在作怪。她没有忘记自己被星海吸引的时候,有种意识飘然而上的感觉。   果然直觉是对的,她需要尽力避免出窍。   殷渺渺整理了下思绪,和云潋说了自己的想法。他点头,想了想,笑道:“修真之路常如此,机缘总意味着不可预知的危险。”   “机缘在何处,十四洲的形态?”她自嘲。   云潋道:“师妹莫非没有发现?”   “怎么?”   “这是一步灯。”云潋指着面前的琉璃灯,若有所思道,“你说是看见了光,可是……”   殷渺渺讶然。一步灯是十四洲较为珍贵的法器,顾名思义,只能照亮一步内的空间,而一步之外,半点光不露,甚至没有任何灵力波动,不会泄露痕迹,是探险潜行的常备之物。   云潋提着一步灯,照理不可能让她看见光焰才是。   但她偏偏看到了。   “我的眼睛……”她抚摸着眼眶,自储物袋中摸出了一面螺钿黑漆手持镜。对镜一照,只见苍白的面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瞧着自己,丹凤眼,翘睫毛,着实没什么特殊之处。   她顿时纳罕,没什么异常啊。   又盯着看了会儿。   慢慢的,好像有什么亮了起来。   是她的瞳仁,漆黑的瞳仁里,突然映出了一抹极亮的光辉,细如针尖,却亮得惊人,直直逼入视野。   以前,她的幻象金瞳亦会泛出金色的光芒,但那是虹膜由棕色变成了黄金般的色泽,美则美矣,却只是流光的映射罢了,并无确实用处。而现在的这抹微光,视之便觉有炽意迎面,令人心悸且畏然。   她意识到,这正是太阳的余晖。   元神有些热意,如坠温泉。   眼睑没那么沉重了,手指一下子灵活起来,呼吸也变得顺畅……身体和灵魂的契合度似乎又恢复许多,那种浑然一体的感觉又回来了。   殷渺渺放下了镜子,沉思道:“我若是今后时常揽镜自照,会不会被人说是顾影自怜?”   云潋轻轻一笑。   她忍不住跟着笑起来,感慨道:“毒蛇百步之内,必有解毒之物。造化神奇,天外亦复如是。看来,我不必太过忧虑。”   “是。”他应道。   殷渺渺说不想就真不去想,转而道:“北洲有了封灵鱼,东洲有迷心花,看这路数,多半西洲是狂血石,南洲是噬魂焱,中洲是吞无壤。你说,我们该从哪处下手比较妥当?”   云潋道:“中洲。”   “为何?”   他道:“传送阵只要破坏一处阵眼,便不能成形。师妹不可劳累,就留在中洲吧。”   殷渺渺不禁莞尔,云潋就是云潋,理由简单至极。不过她也是这么想的,南洲的事,万水阁会处理妥当,贸然插手太过失礼,西洲有些复杂,柳洲已是魔修的地盘,镜洲三方势力混杂,实行起来颇有难度。   相较而言,中洲大致还是道修的地盘,仁心书院、北斗堂都与她交好,可以借力一用。   “我休息一日,明日便去紫微城。”她下了决断。   云潋奇道:“我还以为师妹急着走。”   “叶舟在那里呢。”她慢悠悠地说,“我得信他,是不是?”   云潋笑了:“也好,你睡吧。”   殷渺渺便取出一件薄毯盖在身上,枕着他睡下了。   意识坠入梦境。   星光熠熠。   果然。她暗哂,盘膝而坐。   耳畔呓语又起。   她有些厌烦,自灵台中拖出一抹记忆回溯。   于是,曾经看过的话本浮现,念曰:“故墟有老妇焉。年已七十,发白齿落,寄居隘巷。喜谈往事叠叠不倦,亦往来里之公卿家里……”   *   齐城。   作为中洲五城之一,齐城比紫微城小了几圈,但多了几分王族的威严壮丽。而偌大的仙城中央,就是齐王府的所在之地。   夜色深沉,离王府一里外的客栈里,孔离问:“玉奴啊,你说你三日之内,就找到了最有嫌疑的人……”   梅枕石含笑点头,正想说“雕虫小技”,便听见后半句“我很好奇——你这是卖身得来的消息吗”,顿时噎住,不知道该骂这个损友什么好。   孔离犹不自知,搭着他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你看,绝世崖那会儿,多亏了我给你说情,你别不好意思,和我说实话,是不是搭上齐盼兮了?”   梅枕石一巴掌拍开他:“滚。”   “玩笑玩笑。”孔离打开折扇,习惯性扇了两下,“所以,那位最有嫌疑的人到底是谁?”   梅枕石本来不打算卖关子,这会儿却改了主意,故意道:“按照你们对那人排查的条件,首先要能接触到城主、少城主,其次,得有一个看似毫无破绽的身份,大约要持续三四百年左右,是不是?”   他口中问着,视线扫过孔离,落到端坐的叶舟身上。   叶舟点了点头。他观岱域几人的做派,魔修不算,其余人都有拿得出手的身份,且不容易让人起疑,但籍籍无名之辈可无法煽风点火,必须有一定的地位,能够左右城主的决策。   这样一来,人数不会少,但也不会太多。   梅枕石道:“这个人很符合你们的要求。”   孔离早已迫不及待:“谁?”   “楚王姬。”梅枕石一字一顿道,“楚蝉。”   孔离:“玉奴别闹。”   “孔兄,在下怎会拿这等大事取笑?”梅枕石正色道,“王姬失踪多年后又突然出现,难道不甚是蹊跷?”   孔离自然听说过楚蝉出现的事,只是没来得及追查就被牵扯进了九重塔,没工夫仔细核实,当下便问:“蝉儿确实回来了?”   “不错,齐少城主一直对外隐瞒此事,将她拘在了一处别苑,严加看管。”梅枕石对好友眨了眨眼,“不过我有个朋友,嗯……颇擅奇巧之技,有一日夜里‘误闯’了进去……”   孔离顿时会意。   仙城里有巡逻队和结界,故鲜少有人当街杀人夺宝,但这不是说城里就一定没有危险,总有些人“生财有道”,擅长破解阵法禁制、隐匿气息。那位朋友夜半造访,多半是觉得别苑富庶,想“劫富济贫”一下。   “他发现了什么?”   梅枕石压低声音:“楚王姬的情况……不太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入魔了?”孔离也严肃起来。   梅枕石道:“那倒没有,只是楚王姬和看守她的人说,她并不是楚蝉,齐少城主认错人了。”   “被夺舍了?”孔离自然联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梅枕石摊了摊手:“这就不是我那朋友能知道的了。但依我看,若是夺舍,齐少城主为何不杀了她,替女报仇?”   孔离不由沉思起来。   夺舍这种操作很微妙,在道德上比杀人还要过分。毕竟人死不过头点地,鸠占鹊巢则是霸占你洞府、抢你的法宝、睡你的道侣、还要打你的孩子,何等恶劣?   但要是夺舍时,元神已经消散,只余一具皮囊,那又好像没那么过分。毕竟谁都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沦落到夺舍的地步,蝼蚁尚且贪生,夺一具无主的皮囊也算是情有可原。   因此,世人对夺舍的看法不一,多看具体情况。   楚蝉的问题在于,若她是被人夺舍,魂灯必灭,齐盼兮看到她就该知道这人已不是亲生女儿,对外早早公布死讯,咬死了不认才对。再看楚蝉的举动,她似乎觉得齐盼兮不相信自己,故拼命解释。   齐盼兮为什么不信,还要把人关起来呢?   “你说得对,这事有点古怪。”孔离下定决心,“猜也没用,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707章   齐王府别苑。   华美精致的闺阁中,楚蝉正盘膝坐在贵妃榻上打坐。灵力柔润得萦绕在她周身,丹田内金丹熠熠,宝光流转,已是金丹之相。   一个时辰后,她缓缓吐出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金丹初期的境界已然稳固,可以考虑冲击金丹中期了。楚蝉,哦,她更喜欢称自己为唐窕。   越国千山关唐窕。   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千山关了,也淡忘了当年的血案。   谁还记得,三百余年前,吴国以一个可笑的借口,联合楚国,出兵攻打越国。   越国势弱,迫不得已请求秦国相助。随后,秦国请了修士出马,一夜间屠尽千山关楚吴联军的十万将士,及千山关中数不清的越国百姓。   然而很快,这件事又有了反转,说是秦国并无动机,乃吴国栽赃嫁祸之计,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将罪名推到秦国身上。   原本无论元凶是谁,十万条性命,怎么都该有个说法。但不知怎么的,后来竟然不了了之,楚吴两国没有动静,倒霉的越国也不吱声,含糊着就过去了。   如今百年光阴匆匆过,当年的大人物已经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但唐窕没有忘记。   她是千山关守备之女,因府中有越城修士遗留的阵法,侥幸逃过一劫。可她的父母、兄弟,皆死于修士之手——他们不是血战而死,是被修士像砍瓜切菜一样随随便便就杀掉了!   时至今日,唐窕想起那一夜的时,都会忍不住愤怒。她发誓要替千山关的所有百姓报仇。   大概世间确有善恶报应,后来她机缘巧合,拜得越城修士为师,一直在调查千山关的血案,也含糊地弄清了真相。   动手的修士,可能是秦城的修士,也可能是吴城的修士。然而不管是谁,归根究底都是由于中洲五城的利益矛盾引发的。   呵呵,修士的利益争夺,却拿凡人的性命做棋子。   唐窕好恨。   但她最恨的人,却是一个沽名钓誉,为了给自己博取善名,害得凶手不必伏诛的修士。原本,无论是秦还是吴动的手,十万条性命摆在那里,即便不能让幕后主使付出代价,至少也能叫动手的人遭到报应。   可是因为那个人的存在,事情不了了之,凶手逍遥法外,千山关上万条性命不得雪恨!   而她呢?博得善名,扶摇直上,已经权柄在握,成了一方大人物。   唐窕恨到绝望,却奈何不了那人,只能寻当年下手的修士复仇。某日,她在调查真相途中遭到吴城的追杀,不幸死于荒野,原道是山穷水尽,未料苍天有眼,一缕幽魂附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借尸还魂了。   这个人,竟然是齐楚的贵女,王姬楚蝉!   凭借残留在躯体内的记忆,她东拼西凑出了楚蝉的经历:与父母争执,遭魔修利用,后被人拐骗,想趁机谋求好处,谁知被她听到,暗中谋划逃离,未遂,反抗中遭人杀死,暴尸野外,最终便宜了她。   虽然楚蝉本人未曾作恶,唐窕因其身世,也生不出什么同情之心,只是敏锐地意识到,复仇的机会来了。   楚王姬身份非比寻常,可比一个普通修士厉害得多,就是修为太差,白费了这么好的资质。   唐窕思前想后,一时却也想不出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便不打算回去,先行修炼,将修为提升上去再说。   后来,她打听到了更多夺舍的信息,得知想借原身份复仇有些不切实际,反而可能葬送性命,只好熄了念头,继续勤加修炼。   楚蝉资质过人,又是纯阴之体,一百五十年前,她结丹成功,又萌生了复仇的念头。她自诩多少有了些保命的手段,打算露些行踪试试水。   假如齐楚已经宣布楚蝉已死,她便死了心,可若是没有……是不是意味着,齐楚的人就算知道她不再是楚蝉了,也依然想保留这个身份,谋取某种利益?   这样的事并不罕见。有的父母是想有个寄托,欺骗自己孩子无事,有的则不管是不是原来的芯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要躯壳不变,就依然要孝顺他们。   唐窕再三谋划,终于借着旁人的口,悄悄透露了行踪。   不久,齐盼兮便找到了她,一见就落了泪:“蝉儿,为娘找的你好苦啊。”   果然是不打算声张,想利用她。唐窕半点不奇怪,在她看来,五城利欲熏心,李代桃僵算什么。但她留了个心眼,装出一副不肯欺瞒的样子,坚定有力地说:“你认错人了。”   时隔多年,齐盼兮依旧是曾经风情万种的模样,落泪的样子尤其惹人怜惜:“蝉儿,你是不是还在恨娘?”   “我不是你说的什么蝉儿,我不认识你。”她转身就要走。   齐盼兮问:“你真的不肯认娘了?”   唐窕怕露出破绽,飞身欲走。   鼻端传来一抹香甜的气息,她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已在这绣楼之中了。期间自有侍女送来灵气浓郁的饭菜,屋里的聚灵阵日夜不停地运转,比她在野外修行不知快了多少倍。   唐窕本一边坚持否认身份,一边假装逃跑,只是未施展全部实力,叫他们误以为自己是跑不掉才留下。   现在就看齐盼兮什么时候和她摊牌……唔,一定要装作是被迫留下,才不会令他们起疑。等到获得信任后,再想办法接近吴之问等人,杀死他们,替千山关的上万百姓报仇。   唐窕正琢磨着计划,外头传来侍女的声音:“见过少城主。”   齐盼兮来了?她振作精神,变出一副冰霜脸。   脚步声渐近,门被推开。   齐盼兮带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柔声道:“蝉儿,你看谁来看你了?”   唐窕瞥了眼来人,觉得有点眼熟,该是熟人,却冷漠地不吭声。   孔离打量着楚蝉,笑道:“蝉儿,连我也不认得了?”   “我从未见过你。”唐窕淡淡道。   “你好好劝劝她。”齐盼兮识趣地离开,还替他们掩上了门。   唐窕心里冷嗤,这是找了说客?但想了想,忍住了。   孔离瞧着眼前俏脸含霜的姑娘,想找到一丝过去的痕迹:“蝉儿,你是真不记得我了,还是假不记得?你孔大哥当年对你可是不薄啊。”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不是楚蝉。”唐窕垂下眼睛,幽幽道,“为什么你们都不肯信我?”   孔离笑了:“好,你不是楚蝉,你是谁?”   唐窕顿了下,心想修士不至于留意到凡人守备的女儿,直说也无妨,遂道:“唐窕。”   孔离愣了下,面色有些古怪,好一会儿才问:“那你是……夺舍的?”   唐窕皱了皱眉,道:“自然不是。”   “那是什么?”他追问。   唐窕闭上了嘴巴。   孔离瞅了瞅她,想想笑道:“不管你是谁,你娘从没有害过你,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妨听她说两句。”   一言不合就把人迷晕软禁的娘,还真是少见。唐窕腹诽着,继续沉默。   孔离又劝了两句,见无甚用处,识趣地告辞了。   齐盼兮一直等在外面,见他出来,邀请他去正厅喝茶。   孔离有心打探消息,自不推辞。   喝了半盅茶,他问:“夫人,她说自己不是楚蝉,您觉得……”   “我不至于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齐盼兮无奈道,“我也曾怀疑过,趁其昏迷验了一验,确实是蝉儿不假。”   孔离试探道:“不是夺舍?”   “她的魂灯虽然微弱,却从未熄灭。”齐盼兮叹道,“母女连心,我知道她就是蝉儿。”   “那她怎会言辞凿凿,说自己不是,还给编了个新名字?”孔离纳罕。   齐盼兮道:“我曾听闻,有人入幻境迷了心智,以假为真,反不知黄粱饭熟。蝉儿这些年也许遇见了许多事,一时乱了神智。”   孔离对楚蝉失踪的始末十分关心,问道:“可有办法解决?”   “我原想带她去伽蓝寺试试,只是西洲着实不太平。”齐盼兮眉尖蹙起,满是忧愁,“等过些日子再说吧。”   “说的是,左右蝉儿已经回来了,还结了丹,来日方长。”孔离安抚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齐盼兮并未挽留。   孔离回到客栈,将此事转告给了叶舟和梅枕石。   叶舟道:“当年带走楚蝉的是魅姬,她不会轻易放人走,必有阴谋。”   “唉,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孔离同样觉得蹊跷,摇头苦笑,“我真不明白,蝉儿就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性子骄纵了些,心地却不坏。他们做什么一次又一次利用她?”   梅枕石笑了笑,平静道:“人善被人欺,柿子当然挑软的捏。”   楚王姬当然没什么错,可世道凶险,人心险恶,弱者难免沦为鱼肉。除非有谁能够清荡乾坤,重定秩序,给天下一个太平,否则,这样的人还会有很多很多。   孔离叹了两声,回归正题:“蝉儿古怪,必须盯着她。这事你们都不便做,我和齐王府交好,和蝉儿又有兄妹之谊,就由我来吧。”   梅枕石和叶舟都是年青男子,均不想和一个美貌高贵的少女打交道,自是求之不得。   “只是我担心,蝉儿不过是一枚棋子。真正的幕后主使在别的地方等待机会,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手,又打算做些什么。”   叶舟沉默不言。   五城就好像一个丹炉,野心勃勃的城主们,各怀目的的谋士们,或义愤填膺或雄心壮志的修士,正各施手段,往里头增添材料,期待着能炼出满意的丹药。而岱域的人隐藏在暗处,煽风点火,不断拔高丹炉的温度。   用不了多久,丹炉就会爆炸。   要怎么样才能阻止炸炉呢?    第708章   一缕焰光出现在指尖,似莲花绽放,清灵绰约。遥遥一点,石崩土裂,又是无穷的威能。   这便是丹朱仙子所授的《芙蓉指》。与其弟子烈美人所创的《落英掌法》相比,招式精简许多,不过“点、抹、勾、劈、托、弹、拈”七招,施展起来恰如美人拈花,美观度极高。   当然,威力亦不小。丹朱仙子和烈美人这对师徒是有追求的女修,美貌和实力全都要。   芙蓉指看着像女修扮靓的花架子,实则别有奥妙,能兼容不同的灵力特性,与法术融为一体。   简而言之,假若习此者善用水灵力,那么施展出来的指法便如流水般灵动,若是土灵力,则有大地的浑厚沉着,说是武道,核心依旧是元婴最看重的规则。   巧的是,芙蓉指的领会秘诀是将自身灵力的特点融入招式,与观妙诀有异曲同工之处,殷渺渺修习起来格外简单。   走出暗河的三日功夫,她就学会了第一招,玉指点下,足以叫金丹皮开肉绽。   她十分高兴,火禁术威力虽强,近身施展却有些短处,如今有了芙蓉指,便算是弥补上了元婴境界的近战短板。   “恭喜师妹。”云潋看她高兴,不由微笑,“天快暗了,不如歇一晚。”   暗河下水道密布,犹如迷宫,两人这三日都是不眠不休赶路。今天正好走出了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重回地面,稍加休息亦无不可。   尤其殷渺渺心中另有忧虑,想想便应下:“好。”   待寻至一处避风地,金乌已坠西山。   殷渺渺眼看着太阳的余晖由浓转淡,最后为暮色所吞没。眨眼间,黑色的幕布四合,月出东山,星河璨璨。   她仰头看了一眼。   耳语隐约。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下好了,从今后,看星星看月亮不再是什么浪漫的事,反而充满了危险。   “师妹又听到了?”云潋问。   殷渺渺点头,苦中作乐地调侃:“听说有种错觉是‘有人在叫我’,轮到我却是真的了。”   云潋想想,问:“师妹觉得这是坏事吗?”   “难道是好事?”她稀奇。   云潋道:“占星之术,自古有之,未见其害。”   “其实我也奇怪。”殷渺渺坦然道,“师哥你知道的,我一向奉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之外,无善恶。但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亲近太阳,畏惧星辰。”   云潋反问:“草木向阳,蚊虫喜阴,何来善恶之分?”   殷渺渺忖度道:“确实,师哥你说,是不是因为人的生命是由太阳而起,所以会亲近,而那种力量,却可能摧毁我们的存在,所以本能地畏惧?”   比起明确的善恶阵营,她更倾向于宇宙与自然一样,根本不分什么善和恶,其实也并不针对一个小小的她。只是就和酷暑和严寒都会要人性命,那股力量过于强大,她承受不住,就觉得是对自己有害的。   可实际上,四季轮转是自然现象,和人类有什么关系?   她畏惧,只是因为太弱。   这么一想,倒是又淡了几分畏惧,毕竟被一股神秘力量盯上和被无意波及,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境遇。   “师妹可还记得方无极?”云潋意外得提起了一个人。   殷渺渺扬了扬眉梢:“他怎么了?”   “方无极修炼的法子,与星辰有关。”云潋道。   “师哥,你不会是在暗示我,可以反过来利用这股力量来修行?”   “有何不可?”云潋微微一笑,道,“师妹是被吓到了。可十四洲利用星辰修行的法门数不胜数,放在他们身上,便许是机缘。”   殷渺渺瞪他:“是,我是被吓到了。先是神京覆灭,后是险些丢了性命,我害怕多正常,你不安慰我,反倒是笑话起来。”   她并不羞于承认自己的恐惧,面对未知的力量,害怕乃是人之常情。比起虚无缥缈的机缘,她更希望那留在自己元神里的玩意儿尽快消失,恢复正常。   当然,云潋说的也不无道理。   目前来看,那个烙印不见得非常强大,不然她的元神应该早就被污染了。既然如此,她想将之融为己用未必不成,尤其她眼中还有太阳的力量,似乎能够克制污染。   但是说到底,太阳和星辰都是未知的事物,无法为人掌控。或许今天于人有益,明日就于人有害。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固然是利用自然之力,前提却是要知道四季轮转的规律,一无所知就上,不是勇敢是鲁莽。   她不喜欢打没把握的仗,现阶段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正想着,头上传来不轻不重的抚摸。“我没有笑话你,这次让师妹受惊了。”云潋揉着她的脑袋,温声道,“我原以为慕天光会陪你一道去,未曾料到会有那般变故,都是我不好,师妹莫要气了。”   殷渺渺睨着他,似笑非笑:“你就这么信任他?”   没听到慕天光亲口说出那句话之前,她都不敢拍胸脯保证他还如旧时,云潋却像是早有预感,难道他们男人之间,有点她不知道的小、默、契?   云潋顿了下,没敢接这话。   殷渺渺遂不再计较,道出安排:“这事急不来,等手头上的事情结束,我再去寻些相关的资料,届时再说。”   至于这段时日,就和那些烦人的声音“和睦相处”吧。   云潋看她安排得有条不紊,便知她已有打算,不再多言,转而问:“接下来,师妹打算去哪儿?”   “如今神京的传承人尽皆知,我一出现,肯定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殷渺渺显然对此早有盘算,毫不犹豫道,“我打算继续‘失踪’,秘密行动。”   *   南洲。万水阁。   深水阁中,游衍望着结界外的海水,色彩斑斓的鱼儿在眼前游来游去,语气凝重地问:“查得怎么样?”   蓝素心坐在茶案前,品着香茗:“水姬是三十多年前到的南海,可和白妖王有两百多年的交情了。她说自己出身在慈悲海,我们派人去查过,证实是有个水母根脚的妖修,只是多年前已经离开。”   游衍“嗯”了一声,目露思索。   能那么快调查出水姬的来历,自然不是一两天的时间能办到的。事实上,万水阁在各大妖王以及各岛主身边,都安插着棋子。   水姬得到白妖王的重用后,万水阁立刻调查了她的来历,其他妖修亦然。因此蓝素心才回来一天,万水阁就把有嫌疑的人都梳理了一遍。   其中殷渺渺特别怀疑的水姬,自然是重中之重。   “身份很可靠,有心了。”游衍问,“什么动静?”   蓝素心放下茶盏:“问题就在这里,没什么动静。环心流很低调,水姬更是闭门不出。”   游衍闭目思索片刻,问道:“你觉得是什么缘故?”   “她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伪装不了多久。北洲那边一动手,她再按兵不动没有意义,除非成竹在胸,才会这般安分。”蓝素心执起茶壶,细细的水流注入白玉斗中,斟到他面前,“我记得松庄主说,噬魂焱在地狱里?”   游衍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他们倒是聪明,西洲可比南洲好下手得多了。”   岱域似乎需要大量的煞气来供养五行之煞,但在北、东、南三洲很难得手,动静稍微大一点,便会惹起注意。   如今看来,他们打算在北洲利用道魔之战达成目的,东洲的迷心花则是长年累月分数次喂养,而南洲水网密布,更有归墟之水,非常不适合火煞的生存。   因此,他们想了个取巧的法子,先将火煞噬魂焱放进了烈焰地狱里。一方面,可借地狱之火的力量蕴养,缓和异界之物水土不服的状况,另一方面,只要稍微动些手脚,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吸收煞气。   想当初各派去往陌洲,却意外遭遇伏击,被异火所困,应该就是岱域利用了鬼门开启的时机,引大量诱饵入内,喂养噬魂焱。   但最妙的地方不在这里。   鬼界的十八层地狱一百八十年一变,按照某种规律转移位置。烈焰地狱早前在西方幡冢山,而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挪到南方罗浮山了。   换言之,水姬确实什么都不用做,前几百年都已经做好了,她只要待在原地,等到烈焰地狱转到罗浮山,再将噬魂焱取出来就好。   蓝素心容色冰冷:“若非如此,他们也不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藏那么久。”   “素心。”游衍按住了她的肩膀,沉声道,“这不是你的疏忽,无须在意。”停顿片刻,又笑,“九重塔也是命中无缘,更无须介怀。”   蓝素心抿紧了唇。   游衍笑了:“输给后辈,心有不服?”   “毕竟是一界传承。”蓝素心在他面前,总算露了些许个人情绪,“被冲霄宗得到,以后怕是……”   游衍平静道:“素心,很久以前,我也觉得错失了一场机缘,一辈子也赶不上人家了。”   他人生第一个打击,就是错失《游龙秘卷》,那时年轻,接到消息的刹那,只觉得日月无光,这辈子都完了。今后人家修行一日千里,他只能做个小卒子,给人做牛当马,永远没有翻身的一天。   哪怕有人苦心劝他说,心法只是心法,成就还在个人,可他就是听不进去,失魂落魄又满怀愤懑——凭什么游幽可以,他不可以?是以蹉跎多年。   然而,现实证明,机缘不过是机缘,有的人缺了一场机缘,确实有可能一蹶不振,再也没有机会。但机缘何其缥缈,修士如何能将长生之道尽数寄托于此?   “机缘只能是锦上添花。”游衍淡淡道,“没了它,难道我们就办不成事了?谋事在人,没了也就没了吧。”   蓝素心紧绷的肩背渐渐松弛下来。她个人倒是不在意神京的传承,只是惋惜不能带回来,助眼前人一臂之力。   “那冲霄宗……”她犹疑。   游衍沉吟道:“该搏还是要搏。岱域的计划操作得好,后面的事才容易办。”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素心啊,自三大宗门并立至今,也有两千多个年头了,我也觉得,十四洲是时候变一变了。”   蓝素心一怔,继而了悟,颔首道:“那么,我亲自去办这件事。”    第709章   抓捕水姬说难不难,说容易也并不容易。关键在于水姬明面上是白妖王的人,万水阁无缘无故下手,以白妖王那混不吝的性子,很可能闹出事来。   届时,清剿一个妖王不算什么,打草惊蛇,让水姬跑了才麻烦。   是以蓝素心虽不把白妖王放在眼里,还是迂回行事,准备去趟罗浮山守株待兔——风声这么紧,水姬有极大的可能转移噬魂焱。   万水阁和罗浮山关系不算密切,但打探一下地狱入口还是易如反掌,半日后,蓝素心就进了烈焰地狱。   可地狱里空空如也,只有地狱鬼火,不见噬魂焱。   “手脚真快。”蓝素心冷哼一声,却还是仔仔细细地将整个烈焰地狱查了一遍,证实噬魂焱已不在此地后便抽身离开。   半日后。   一个鬼将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了烈焰地狱里。   南方罗浮山不比西方幡冢山,算不上混乱,鬼帝上位已有多年,四方安定。但也正是因为安定,滋生了安逸,当地的鬼修热衷于享乐多过修炼,各府鬼王享尽香火,生活豪奢,跟着他们混的鬼修亦是吃了个满嘴流油。   放在凡间,那就是官僚无作为,腐败盛行。所谓上行下效,鬼王府君们如此,下面的小鬼自然更不思进取了,只要有钱打通关节,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个鬼将就是一个财迷心窍的贪财鬼。   虽然鬼王要求封锁地狱,不允许鬼修们进出,但是钱到位了,别说鬼王的命令,就算是鬼帝的,也有的是人阳奉阴违。   它们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甚至心里认定,鬼王所谓的封锁并不是什么大事,而是为了自己图方便,指不定就是给自家弟子历练圈了个安全的地方。   小鬼难缠,吃拿卡要厉害,鬼王们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类似的事没少干。下头的鬼修心里门清,压根不当回事。   他偷偷摸摸进了地狱,见里头一个鬼也没有,安静得很,不由慢慢放下心来,掂量着手里的盒子,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盘算。有个神秘人给了他一笔钱,要他偷偷把这个盒子埋到烈焰地狱的某个隐蔽之地。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本是最基础的江湖道义,只是……鬼将抛着手里的玉盒,心里嘀咕着,那人花了那么一大笔钱来办事,看来这东西颇为重要,说不定是什么宝贝。   他犹豫着要不要打开来看看,如果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谁会嫌钱多呢?就怕是什么厉害的机关,为的是杀人。   鬼将年纪不大,看过的龌龊可不小,一时脑海中天人交战,犹豫不定。但他若是个心志坚定之辈,如何还会干这样的勾当?最终自然没能抵抗住贪婪,躲到隐蔽处,满怀期待地打开了盒子。   一缕绿焰冒了出来。   “啪嗒”,玉盒落地。   鬼将魂飞魄散。   半刻钟后,蓝素心出现在此地,眉头微微皱起。   虽然入地狱时没见到噬魂焱的踪迹,但她不可能轻易放过这个地方,留下来暗中监视,果不其然发现了一些小动作。   约有十个鬼将、鬼卒偷偷摸摸溜了进来,手里持着相似的玉盒。有的人老实,放下就跑,逃过一劫,有的却如这个贪心鬼,打开的瞬间就送了命。   她已将所有的玉盒回收,却有些搞不清水姬的盘算。   从北洲的情况来看,封灵鱼并不是因为鲸波秘法才正好出现,而是需要出现,才会找到巽门弟子,特意提出鲸波秘法。若不然以粱洲开阔的地形,迷心花和吞无壤是更适合的选择。   因此,他们基本可以断定,岱域需要大量的煞气供养五行之煞,以及将它们安放到对应的位置。   南方属火,噬魂焱必须出现在南洲。   所以,水姬提前将噬魂焱收走,等烈焰地狱转到南洲再秘密投放,以躲过他们的探查?不可能,这么重要的事不可能交由财迷心窍的鬼卒来办。   应该只是一个障眼法。   蓝素心思索片刻,几乎可以断定大部分噬魂焱已经不再烈焰地狱了。这些零星的噬魂焱应该只是烟雾弹,或者说警戒线。   其中肯定藏有机关,在某种条件下就会被触发,提醒水姬这边已然有了动作。   看来是顾不得白妖王的脸面,得速战速决了。   蓝素心当机立断,返身回南海。   一个时辰后,游百川到达环心流。   上回他来此处,还是金丹修为,和殷渺渺借海鸥岛的脸面才能拜见白妖王。但一回生两回熟,这次他就不打招呼,直接砸门找人。   游百川丝毫不隐藏气息,灵力凝成黑龙,咆哮着冲入了层层防御的环心流,直接逼至白金宫的大门口,要求白妖王交出水姬。   当然,他不会大大咧咧说出岱域的事,上门的理由是调查沉船案——去往九重塔前,南海才发生了一桩沉船案,昭华有很大嫌疑,但和对方当面对质后,似乎又不是如此,遂成悬案。   他以此为借口,只是因为事情发生没多久,正适合,压根没走心。但这事儿好巧不巧,就是白妖王得了水姬的怂恿干的,人家打上门来,心里一突,暗叫糟糕。   “大王莫急。”水姬对游百川上门的目的心知肚明,口中却道,“万水阁来势汹汹,恐怕根本不是来追查真相的。”   白妖王一惊:“你的意思是?”   “他们是来盖棺定论的。”水姬吐字清晰,“无论是不是我们,都是我们。”   白妖王焦灼:“那怎么办,认还是不认?”   “当然不能认!”水姬笑道,“做得很干净,我保证他们没掌握任何证据。大王,要是认了,你可就等于是把脖子送到他们刀下啊。”   当了那么久的妖王,白妖王这点脑筋还是有的,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轻则放血割肉,重则没命,就算是他做的,也得咬死了不认。   “我明白了。”他点了点硕大的脑袋,有了主意。接着,整个白金宫回荡起鲨鱼的怒吼:“欺人太甚!万水阁是看不惯本王,终于要动手了吗?”   水波被他的音浪振开,荡出无数涟漪,许多行走的水妖承受不住,摔得七歪八倒,手脚俱软。   游百川视若无睹,重复:“水姬在哪里?”   “你孤身一人敢来我环心流要人,胆子够大。”白妖王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气势逼人,“就不知道你的实力,配不配得上你的胆量了。”   游百川道:“不肯交?”   白妖王冷笑。要他交人就交人,脸面何存?万水阁果然就是来打脸的!   游百川神识扫过,在主殿里隐约发现了一道妖气,当下再无迟疑,盘龙锁呼啸出手,似游龙乍现。   白妖王深吸了口气,海水倒卷入他口中,再喷吐时,已化为数百水箭,无死角疾射而出。   两股力道相接,震得水波翻涌,整个宫殿发出连续不断地嗡鸣。   殿内,水姬掐算了下时间,玉盒的记号传送有时间延迟,不久前才刚刚显示,看来万水阁是兵分两路在堵她。一个已经过来,另一个怕也不远了。   是时候抽身了。   她和其他人不同,噬魂焱在阴间和西洲都汲取了足够多的能量,无须她制造太多的事端喂养,所以,她要做的就是把它藏到一个秘密的地方,确保任何人都找不到即可。   这并不难,南海茫茫,凭借她的本事,躲开万水阁的搜捕并非难事。找不到她,就绝对找不到噬魂焱的下落。   之所以在环心流留到现在,不过是一步大胆的闲棋:白妖王心里一直担心人修会对自己下手,她故意拖延到现在,就是要让万水阁的人上门来。   要是对方一口气派来了好几个人对付她,她不仅可以借白妖王牵制一二,更能够伺机制造争端,以期引起妖帝的不满,可谓一石二鸟。   可惜,万水阁做事依旧是那么滴水不漏,只派了游百川一人来白金宫。也罢,一人也好,她能从容退去。   水姬脑海中念头万千,身影却开始逐渐变淡,与海水融为一体。这是她的本体带来的优势,能最大程度的与水融为一体,哪怕是神识过人的元婴,只要不是一寸寸摸索过去,就无法发现她的存在。   然而,就当她的胸口即将与水融为一体的刹那,后背心斜斜刺过来一剑,柔和得就像是海洋本身的呼吸。   但这却是致命的一剑。   水姬在剑刃即将穿透身体的刹那才意识到不对劲,可已经晚了,剑刃刺透了她的胸口。“噗嗤”,一股水流自伤口冒了出来,就是普普通通的海水,不见分毫血迹。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蓝月真君,也会搞暗杀这些小手段。”水姬轻笑一声,视偌大的伤口为无物。这亦是水母的强项,全身上下大部分都是水,就算刺上百八十个窟窿,也夺不走她的性命。   蓝素心淡淡道:“对付你这样的人,还用得着光明正大?”   她向来不在意手段的好坏,只要能达成目的,阳谋可做,阴谋也可做。玉盒的目标那么大,她岂会轻举妄动,专门安排了一个心意相通的傀儡,算好路程后再触发。   传送讯息的时间差,正好用来搜查白金宫。原本还该早一步发现,只是白妖王原型庞大,白金宫自然也建造得广阔雄伟,但因为学得不到家,和正统的宫殿又有极大的区别,有些房间根本没必要,有些该留路的地方却是死胡同。   蓝素心行事谨慎,不想破坏其中的阵法和禁制,以免打草惊蛇,故而花费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才潜入正殿,正好把准备溜走的水姬堵了个正着。    第710章   冒险失败,反被人逮了个正着,但水姬并不慌乱,她甚至打算将计就计,干脆搅浑这一池浊水。反正噬魂焱不在自己身上,见势不妙马上撤退也来得及。   遂故意轻笑一声:“南冥岛主大奖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万水阁由七大群岛组成,其阁主为七岛联盟之领袖,而南冥群岛作为万水阁的主岛,岛主本该由游衍兼任。但他为了表示对蓝素心的器重和信任,任命她为南冥岛主,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因此,若水姬此时叫的是“蓝月真君”,那就好像只是某个元婴的个人行为,可若是“南冥岛主”,就代表了万水阁的意志。   果不其然,蓝素心在南冥岛十分低调,始终充当游衍背后的军师,白妖王并不太记得她,可“南冥岛主”的说法一出,他顿时怒发冲冠,认定这就是万水阁针对环心流的一次突袭。   他们要搞死他!   脸面问题一下子上升到安危问题,白妖王自然将实力从三成拔高到了七成。   游百川顿感吃力。他结婴的时间不久,虽然稳固了一段时间,终究不比白妖王这样的老牌元婴底子雄厚,对方又是白鲨根脚,力量方面也不输于修了《游龙秘卷》的自己。   纯拼力量很难夺得优势,看来是时候试一试灭卷了。   《游龙秘卷·灭》和《生》不同,并不是模拟龙族强大的力量,相反,像是一把不断经受淬炼的宝刀,锋芒毕露,随时随地准备剔龙鳞、抽龙筋。   游百川自小学习生卷,灭卷才上手不久,初时略微生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练习犹如磨刀,在磨刀石上磨砺,总不比真刀实枪来得好淬炼。   而白妖王的一举一动,已浑然天成。他周身的水流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水球,形态一如白鲨,摇头摆尾,栩栩如生。盘龙锁缠绕在水球外,□□西扰,愣是没找到破绽突破。   游百川也不心急,脊背上黑色的龙纹显露,龙首高扬,却不似往常咆哮而出,而是层层缠绕在他周身,与身体巧妙融合。只见他的腹背四肢覆盖上了一层坚硬的黑色龙鳞,指背上利爪隐约,像是戴了一个威力强大的手刺。   黑龙化作护身的铠甲,拟龙的人则成屠龙的宝刀。   游百川纵身上前,五指摁住水球的表面。分明是水流凝聚的液体,但触感却像是妖兽的皮肤,一呼一吸起伏,柔韧又坚硬。   他暗暗使劲,力量在手部汇聚。   白妖王感觉到重重的威压逼近,人类那般渺小的身躯能给他这么大的压力,实在是不可思议。   他甩了甩硕大的脑袋,后背和手肘部出现了似有若无的鱼鳍,已经不得不显露部分本体的实力来应对。   游百川面色不变,不落下风。   生卷的要义在于“游龙在天,力震山河”,意思是:汝不作恶,只期逍遥,我便化为游龙,陪你览尽山河,天底下虽只有你一条龙,但我是你永远的朋友,你并不孤单。   而灭卷的核心却是“屠龙镇恶,江海尽清”,意思则是:汝若为恶,祸害人间,我便砍去你的利爪,抽走你的龙筋,剥尽你的龙鳞,用血洗清你的罪孽,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白妖王虽不是龙,但和龙一样拥有霸道的力量与强大的防御,而其助纣为虐的行为,使他吻合了灭卷镇恶的初心。   可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对手。让游百川度过了适应期,逐渐摸索到了灭卷的感觉,并显露其真正的力量。   同时,他牢记蓝素心的嘱咐,开口道:“水姬图谋不轨,我只要她,和你无关。”   “你以为我会信你?”白妖王哈哈大笑。笼罩在身的水球愈发凝实,几乎已成实质,和真正的巨鲨没有什么区别。   游百川皱了皱眉。   他自然不想真的和白妖王发生什么冲突,倒不是多年为邻,生出了些许情意,只是一旦动手,岂非遂了岱域的心意?可看白妖王的模样,不像是听得去劝的,更像是吞了一百张爆雷符,随时随地会原地爆炸。   ……真麻烦。   他突然领会到了游梦惊的想法:道理虽好,奈何有妖听不懂,那就算了,动手打吧。   另一头。   水姬和蓝素心也交上了手。   两人棋逢对手。   蓝素心的绕指剑轻柔如水,似佳期美梦,在水中毫无普通剑修的滞涩不适。而水姬本体乃是剧毒的水母,身体里大部分都是水,而其化形出来的躯干和四肢都被做过手脚,并不是致命之处。   偏偏蓝素心的剑以精确微小为长,并不是大开大合的破坏之剑,应付起来颇为吃力。   水姬火上浇油:“啧,原来这就是绕指剑,名—不—虚—传—啊!”语气道不尽的讽刺。   蓝素心久经江湖,又是极其理智的性子,哪里会被她激出火气,依旧不慌不忙地应对着,寻找敌人的破绽。   水姬见她如此,亦摆出一副“我不着急看你能奈我何”的淡定姿态,巧妙与之周旋,曳地的长袍下时不时刺出奇怪的触手偷袭。要知道,水母多含剧毒,被刺中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在绕指剑是软剑,远比普通的剑刃更轻巧灵活,再刁钻的角度都能触及,反而砍掉了水姬好些触手。   蓝素心可不满足于这点收获。她莲步后移,借避让的动作侧身拉开距离,领域无声展开。   柔梦佳期,似水柔情。   领域是修士参悟了己道后,依据自己的心法所创用的力量,多见于人修。妖修则因为修炼体系的区别,鲜少有这等杀器。   水姬也没有。   蓝素心的领域笼罩下来,她就感觉到自己好像被捕入了一张细密的大网中,无处可逃。   那就挣出一个破绽来!   水姬伸出玉臂,猛地向前一抓,霎时间,雪白的手臂化作十来根软绵无骨的口腕,柔飘飘地扑向蓝素心的面门。   与此同时,触手前端鼓出细小的毒囊,数不清的毒刺挺立,一有靠近蓝素心便迅疾喷出。   可惜在领域之内,就是蓝素心的地盘。毒针堪堪喷涌而出,周围的海水已凝结成冰,将其牢牢冻住,绞为粉末。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之前被砍掉的几条触手猛地弹起,毒囊显露,自后方、下方偷袭。   蓝素心正欲改变海水的温度,将毒针全部冻住,谁知水姬深吸了口气,口中吐出了一道细细的水流。   也不知这口海水有何特别之处,一融入水中,水的密度就骤然增加,变成了黏糊糊的胶质,充满了黏性。   绕指剑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   水姬暗暗得意,倘若蓝素心是在陆地上展开领域,她还真没什么好的办法应付,只能硬闯,但水中就不同了。   海水本是有形之质,通过规则可以为己所用不假,可水妖天生就会御水之道,她又是高手中的高手,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随后,水姬的身形开始变淡变透明,逐渐显露水母本体的特色。海水被她吸入体内又缓缓吐出,一呼一吸间,为蓝素心所操纵的海水就没骨气地变节了。   蓝素心冷笑一声,海水源源不绝,夺走部分又有什么要紧的?她改变领域的结构,将之与外界联通,黏稠的海水顿时向外溢散,新鲜的则汇入其中。   这又是一次较劲,且无疑是蓝素心占了上风。   然则,她心里并无喜悦,反而萌生了些许疑虑:水姬在鬼界故布疑阵,显然已经知晓自己的行迹大概率会暴露,却还是留在这里不走,等他们打上门来,难道是觉得白妖王会不惜代价保她?   不可能。   就算相识百年,又有暧昧关系,可这点情分绝对不至于让白妖王豁出去保她。而所有修到高境界的女修都知道,男人并不可靠,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无异于自寻死路。   她必有后手。   蓝素心一时猜不透水姬的布局,决意釜底抽薪,将水姬逼离此地再说。她手拂过储物袋,取出了一方小小的印鉴。   只见她手腕翻下,将印鉴倒置过来,霎时间,海流涌动,整个环心流犹如一个大瓮,直接被翻转过来。   这是万水阁的秘宝:翻天印,具有神秘莫测的力量,能够控制空间,倒转海域天空。临行前,游衍将此宝交给了她,以防不测。   水姬冷不丁被掀翻,顿时大惊,但同时,余光瞥见了浪花间若隐若现的黑色影子,又是大喜,娇笑道:“妖王好兴致,躲在这里看了半天的戏。”   墨妖王没料到蓝素心突然使用翻天印,不小心露了马脚,被迫显露身形。可他脸皮厚,被逮了个正着却若无其事,颔首笑说:“我本有事来拜访,没想到环心流正忙,打扰了。”   蓝素心目露冷色。   南海两大妖王,白妖王鲁莽勇壮,行事凶狠,却不难对付。而墨妖王一肚子坏水,   喜欢暗中搅局,看准机会就下手,阴险狡猾,犹如一条窥伺的毒蛇,令人厌恶又忌惮。   他这个时候出现在环心流,定然是水姬暗中搞鬼,诱他来浑水摸鱼。   试想想,要是万水阁和两大妖王同时产生冲突,甚至将其重创或杀死,妖帝难道还能稳坐归墟,不问世事吗?   岱域的行事真是一如既往得狠辣刁钻。   水姬看蓝素心收招沉吟,就知道自己的安排起了作用:别看他们来的人少,俗话说得好,光脚不怕穿鞋的,他们几个人孑然一身又实力高强,几乎无所约束,可十四洲的人必然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不能像他们一样肆无忌惮。   虽说自己单枪匹马,无有支援,然,谁胜谁负,犹未可知呢。 第711章   水姬暗出阴招,将墨妖王拖进了战局,顿时将局面变得复杂起来。   换做直来直去的人,或许不会想太多,干就是,管他娘的。可蓝素心作为万水阁的军师,天然比别人想得多,想得远,因此顾虑也更多。   动手怕解释不清,不动手,难道要看着水姬跑了?   水姬见她如此,心里万分得意,幽幽道:“岛主方才不还是想将我带走吗?怎么,不敢了?”   墨妖王闻言,眸光闪动不定。他得到密报,说万水阁有动作,会去环心流,所图不明。他做贼心虚,生怕他们是要商议对付自己的事,故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溜过来看看情况。   没想到不是打算密谋对付他,而是他们打起来了。   他如何会放过此等良机,当然留下来看看能不能来个渔翁得利,听了水姬的话,当即捧场,故作讶然:“什么?不可能。万水阁哪里会无缘无故抓人?你肯定是弄错了。”   水姬似笑非笑地看着蓝素心,语调拖长:“难道是我弄错了?”   蓝素心冷眼看着他们一唱一和,淡淡道:“你确实弄错了——要抓你的不是万水阁,是天义盟。”   墨妖王一愣。   “我奉劝阁下一句,少管闲事。”蓝素心神容淡漠,暗藏锋芒,“省得把火烧到家门口,惹祸上身,你说呢?”   “天义盟?你们道修的那个联盟?”墨妖王惊疑不定。一个小小的水姬,至于让整个道修联合起来?难道是准备联合讨伐妖族?不对啊,这会儿道修不是在和魔修打仗吗?   水姬很清楚墨妖王是什么货色,马上道:“呵,天义盟?北洲是什么情况人尽皆知,恐怕自顾不暇了吧。”   “这不劳你操心。”蓝素心不慌不忙道,“我们为什么找你,你很清楚。”   水姬咄咄逼人:“玩笑,我好端端的在环心流,清楚什么?我只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蓝素心懒得在和她斗嘴,直视墨妖王:“我要拿下水姬,墨妖王是要同我道门作对吗?”   墨妖王无利不起早,哪里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好处,同时猜忌心极重,唯恐自己被水姬利用,不肯轻易得罪人,故作糊涂:“我妖族与人族井水不犯河水,你们道门要做什么,当然与我无关。可水姬是妖,不管她做了什么,都轮不到道门处理吧?妖帝自会清理门户。”   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实则都在放屁。   妖帝在归墟,归墟又在南海之南,远得很不说,他是不可能会为一个无名小妖和道门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结仇的。墨妖王此言纯粹是扯着虎皮做大旗。   问题是……这话没毛病。   在战事方休的南洲,万水阁的举动很容易让人误会,墨妖王已经搬出了妖帝,蓝素心还不依不饶的话,回头往归墟告上一状,又是一桩芥蒂。   蓝素心眼睫颤动,快速衡量着利弊。   恰在这时,又一道崭新的气息显露。   “真热闹。”身着玄金长袍的人影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过来,“环心流这是开什么宴,不如也请我喝杯酒。”   墨妖王面色一凝,笑容僵滞。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昭华。他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很简单,当年万水阁沉船案,游百川查到了他的头上,最后双方对峙,不了了之,可他心里不曾忘记这事,始终派人暗中调查。   这一查,就发现环心流的水姬很不对劲,故龙宫一直派人密切监视。   如今万水阁找上门来,他自然好奇,二话不说动身过来,谁想看了一出好戏。   蓝素心瞥了眼昭华,微微皱眉。她虽是初次见昭华,但对这个邻居并不陌生,不知为何,他给她的感觉有几分似游衍,不动声色但深不可测。不同的是,游衍久居高位,威仪不凡,昭华身而为龙,却更随和一些。   “想必这位就是万水阁的蓝月真君。”昭华含笑顿首,“久闻大名,如雷灌耳。”   蓝素心颔首见礼:“龙君,幸会。”   照理说,昭华和白妖王、墨妖王一样,该称之为“妖王”,但四大神兽出现在妖之前,大家均不敢呼之为妖,不伦不类地称“龙君”。对此,昭华并未表示过不满,久而久之,就成了广为人知的尊号。   因着这份特殊,蓝素心对他又多了几分慎重,开口欲问他来意。   然而,话未出口,耳畔竟然传来昭华的传音:“蓝月道友,我这次来,是想和你谈一笔交易。”   “哦?”她不动声色,“不知龙君有何见教?”   昭华道:“你拿水姬多有不便,纵然成了,这乌贼往归墟一走,你们万水阁得有不少麻烦。”   蓝素心眉梢一动,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莫非龙君有更好的主意?”   “我若出面解决此事,万水阁如何谢我?”他反问。   “龙君想要什么谢礼?”蓝素心问着,眼皮子一跳——等等,之前的婚礼闹剧才过去没多久,可别是替他找回道侣的荒唐事。   好在昭华并没有这么异想天开,直截了当道:“我想和贵派聊一聊海市,不知道游阁主能不能拨冗相会?”   海市?蓝素心意外至极,稍稍怔了下才道:“没问题。”   她和游衍不是普通的主公与军师的关系,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相交莫逆,互相信任。甚至游衍曾当众表示,在万水阁里,她蓝素心说过的话就是他说的话,信重至此,区区小事,她完全可以做主答应下来。   “道友爽快。”昭华十分满意。   他们二人虽是传音交谈,也无眉眼来去,然水姬察言观色,直觉不对,问道:“没想到龙君也来凑热闹,不知所为何事?”   “当然是来讨个说法。”昭华唇角微勾,似星双目逼视着她,“南海沉船,环心流欠我一个交代。”   水姬一愣,旋即变色。   沉船案是她用来挑拨龙宫和万水阁的小计谋,但说实话,这点小事,就好比凡间两个国度互有龃龉,其中一国派人去邻国打劫了一次。虽然死了一些人,造成了一些损失,然而对于国君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昭华为沉船案来,等于国君为了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东西,跑去另一个国度兴师问罪。   水姬一个字都不信。   “算上凡人和半妖在内,总计三百三十条人命。”昭华上前一步,双目炯炯,“令无辜者身死,令我龙宫蒙受罪孽,难道我不该来要个说法?”   水姬真心实意的惊讶了。三百三十条人命,查那么清楚,看来是真的。   蓝素心见她如此,当即明白了沉船案的原委,冷笑一声,仿效她和墨妖王的小把戏,不咸不淡道:“确实该问个清楚,还死者一个公道。”   “请万水阁做个见证。”昭华的身上晕开金光,“我不客气了。”   下一刻,白金宫炸开了。   白妖王早就感觉到有陌生气息到来,只是和游百川交手不好分心。这会儿整个宫殿爆炸,水浪滚滚,他趁机脱身,定睛细看来人。   这一看,可把他气得够呛:“你们是什么意思?啊?”   墨妖王脸皮厚:“我路过找你小叙,龙……”他说不出龙君的尊称,含糊过去,飞快转移矛盾,“才是有正事呢。”   “不好意思,我不太擅长人形。”金色的神龙盘旋在海底,声音醇厚,“等事了再向道友赔罪。”   赔你娘个罪。白妖王心里头破口大骂,直接问候昭华的祖宗十八代,不过这样的动静也稍稍冷却了他被愤怒冲昏的大脑,开始冷静下来。   墨妖王和昭华同时出现在此,应该不是结盟打算对付自己。死乌贼很清楚,自己一死,凭他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和昭华分庭抗礼。   那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动,墨妖王作壁上观,水姬就知道原本的计划多半行不通,恼恨之余,裙角飘动,已是打算利用挪移术逃离此地。   蓝素心正想使用翻天印,干扰空间转移,却听得一声龙吟,庄严肃穆道:“四海封禁。”   话音未落,广阔的无形屏障徐徐舒展,将整个环心流与外界海域隔绝,内外的海水分流涌动,互不干扰。   在场之人莫不心惊。   他们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法力,显然并非某种法术。传闻龙为海域之主,能够号令水族,统治一方海域,莫非这就是真龙之力?   水姬面色大变。   昭华将她困在此地,又有蓝素心、游百川襄助,危矣!   她眸光闪动,对着白妖王微微一笑:“大王,他们要对我下手,你可要帮我。”   “那是自然,想在我的地方带走我的人没那么容易。”白妖王不知她的盘算,只知道沉船案必须咬死,不然麻烦就大了,还丢脸。   他这点粗陋的心思,如何瞒得过蓝素心这样的人精。她道:“妖王可要想清楚,水姬背着你挑衅我万水阁,又嫁祸龙宫,其心可诛。你要保她,是要同我们作对吗?”   嗯?背着他?白妖王不笨,瞬间会过意来,这是打算撇开他,让水姬包揽所有罪责?   也不是不行……平心而论,他并不想与太多人结仇,只是沉船案和环心流脱不了干系,众目睽睽之下任由他们带走自己的人又太丢脸,所以才怒不可遏。   要不然放弃水姬?白妖王不确定地想着,心里头有点舍不得。水姬不仅和他关系匪浅,更是智囊,有了她在一旁出谋划策,自己轻松了很多……唉,也罢,终归只是个女人,为了她和万水阁、龙宫对上,不值得。   白妖王下定了决心,刚想开口假装震惊,就听水姬幽幽一笑:“看来你是想放弃我了。”   “我……”白妖王当然不会认账,他要脸!   但水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淡淡道:“坦白告诉你,你早就中了我的毒。平日里无有感觉,是因为我不断给你解毒,故不伤肺腑,然则我若死在这里,积攒于你体内的毒素,将于一年内彻底腐蚀你的内脏骨骼,药石罔救。”   白妖王大惊失色:“什么?此话当真?”   “我骗你作甚?”水姬好整以暇道,“莫非你以为,我真会把希望寄托在你对我的情意上,你配吗?”    第712章   水姬的话像是一个狠辣的巴掌,重重扇在白妖王的脸上。他的面孔一下子涨红,又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怒吼道:“水姬,我待你不薄!”   “我为你也办了不少事。”水姬不慌不忙,“你能抛弃我求和,我为什么不能给你下毒?事到如今,你也不必装出一副被辜负的模样,在场的人谁不清楚你的盘算,徒惹人笑话。”   白妖王脸色铁青。水姬扇了他一巴掌还不够,要把他的脸皮扒下来踩啊!   墨妖王幸灾乐祸,脸上浮起嘲笑。   白妖王怒气上涌,脑袋充血涨红,伴随着一声吼叫,直接恢复成了鲨鱼头,交错的利齿森如刀戟林立,寒光凛凛。   水姬问他:“你助我离去,我自予你解药,从今后恩怨两清,如何?”   “哼。”白妖王内视肺腑,发现了些许异常,印证了水姬所言不虚。既然如此,他怎会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道:“希望你履行承诺。”   水姬微微一笑,似讽似赞:“大王英明,这样你我都省力。”   撕下了遮羞布,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什么环心流,什么脸面利益,都没身家性命来得重要,白妖王环视众人,阴森森道:“你们都听到了,谁先动手?”   “我们还没打完。”游百川当仁不让上前一步,盘龙锁如雷霆惊至。   白妖王张开血盆大口,坚硬无比的牙齿咬住了盘龙锁。   游百川只觉一股惊人的力量传来,仿佛有千万头猛兽在与他搏力。锁链被两头的力量牵引,绷得笔直,嗡鸣不止。   两人又战至一处。   不远处,昭华俯视着水姬:“你还不现原形?”   “如你所愿。”水姬知道真龙的肉身强悍无比,天然的龙鳞就已是天底下最完美的防御铠甲,她的毒液腕足几乎奈何不了这水中霸主,且岱域没有真龙,她没有作战经验,用人形作战太过托大,还是恢复原身更有把握一些。   一只巨大的水母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是那么美,外皮层呈现澄澈的浅蓝色,好若天空的倒影,海水的回眸,令人情不自禁地为其深深吸引,无法移开目光。伞下的触手像流苏一样垂落飘荡,美似美人的发丝,柔若春日的柳枝,在海水中如烟如雾。   昭华与她,一刚一柔,别有一番肃杀之意。   双方对峙片刻,同时动了。   真龙之身看似庞大,但动起来快如雷电,倏忽间即掠至跟前,坚硬锋利的龙爪猛地抓下。海水受其力道,瞬间化作一串串绵密细腻的泡沫,大片白色的水花向外翻涌,数条腕足挣扎在爪下,均已断裂。   但昭华这一爪是冲着水母的身体去的,只抓下腕足,证明水姬巧妙地躲过了这雷霆一击。   只见她透明的伞状身体一鼓一缩,淡红色的毒液析出,融入水中。而她凭借着吐出的海水,速度加快,眨眼间便逃出了老远。   然而,尚未到达环心流的边界,一道剑光逼至眼前。   蓝素心的绕指剑截住了她的去路。   但水母的身体何其之轻,只消吐出海水,便能借力轻飘飘上浮,刚好躲过了这一抹幽柔的剑意。   接着,水姬又释放了一股淡红色的毒素。   蓝素心不敢大意,灵力护住周身,唯恐着了道。可就算是这么严密的防范下,没过多久,她仍然感觉到体表圆润闭合的灵力变得参差不齐。   细细感应,不由诧异。   水姬虽然只吐了两口毒液,然而这毒素十分厉害,纵有这么多海水稀释,还是极具毒性,能够侵蚀灵力,化去防护。   可以说,被隔绝的环心流无法与外界海水交换,正在慢慢变成一个毒水池。   看来毒才是水姬的杀手锏。   蓝素心取出解毒丸服下,这种积年妖物的毒素,绝不是普通灵力能够抵抗的,只有特殊的天材地宝才能相抗,否则还是速战速决,以免中毒太深。   昭华自也有应对之法。   龙族的肉身强悍,龙鳞覆盖之处更是无丝毫破绽,就算毒素再浓上十倍百倍,也未必能破开。唯一的问题是,毒素溶于海水,无处不在,他的眼睛上却无保护的龙鳞,只有一层薄薄的翳,盖上后固然能隔绝毒素,准头却没那么好了。   果不其然,龙尾击水,水母滑溜地窜开,原本该撞进他的爪下,可因为眼睛上多了一层保护膜,判断力下降,竟然又被她自缝隙间躲了过去,扯下的腕足又释放出些许毒液。   这个时候,他的弱点就暴露了出来:对战经验实在太少了。被封作上师的那些年,昭华长居皇宫,跟卓煜学的是帝王之术,偶尔与些许妖物动手,都凭借实力直接碾压,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旗鼓相当又狡猾的对手。   况且,他原是金鲤,化龙后动手的次数屈指可数,并不十分适应新状态,亦未摸索到龙族的作战方式,此时竟有些捉襟见肘。   好在昭华生性聪慧善学,略一思索便有了应对之策。他于传承中搜寻片刻,吐出了一口龙息。   气息化作金色的箭矢,追着水姬的身体而去。   无论水姬怎么变换方向,金箭始终牢牢缀在后面,逼得她不得不无间隙地逃窜游走。   昭华又一声漫吟:“四海围牢。”   水浪汹涌而来,化作坚固的牢笼,截断了水姬原本的逃亡路径。流苏般的腕足漂浮旋转,浪花鼓荡,她侧身贴着水牢的墙壁转向。   绕指剑又至,斩断她的后路。   囚牢的四壁向内压进,不断缩减空间。   “天雷定锁。”   蔚蓝的海水中,深蓝的闪电蜿蜒显露,犹如天神降下的锁链,牢牢捆住了水姬主要的腕足。无论她怎么游走,由雷电形成的锁链始终牢牢缚在她身上,一阵阵电击她的身体。   这个时候,哪怕她体内九成都是海水也没用了,雷电能传递到任何一个角落,穿破她的表皮层,直直导入内部的器官。   龙尾摆开,昭华微不可见地舒了口气。他修习龙族秘法已有一段时日,但因其术法太过晦涩深奥,只习得方才的三种。   若再不能制住水姬,他只能凭借强横的肉身硬来了。好在水母身为海族,受龙族秘法的影响比人族大很多,被死死克制住。   接下来就好办了。   一时间,水姬左支右绌,陷入重重危险。   她不由大悔,懊恼自己为什么太过贪心,非要留下来多布一招。一霎间,心神动摇,绕指剑的剑意趁虚而入,使她的心湖泛起了涟漪。   “你太贪心了。”遥远的记忆中,有人如斯道,“贪心是修行者的大忌。”   这人是谁?   哦,记起来了。   是她。   很久很久以前,她只是一只与族人生活在一起的水母,懵懵懂懂,有鱼或是什么浮游生物漂到身边,就伸出触手将它们抓住吃掉。日子过得简单又乏味。   有一天,一个没见过的东西掉进了族群生活的海域,大家都被惊得四处逃散,唯有她稀里糊涂没跑掉,反而伸出腕足蛰了一下。   吸盘上残留着香甜的液体,她吃了一口,忽然觉得困极,浑身懒洋洋的一动也动不了。   那人把她提了起来,张口就是:“大胆妖物……”可话没说完,大概是看见了她的模样,又改了口,“咦,什么东西,怪可爱的。”   于是这么离奇的,她不仅没有被斩妖除魔的修士杀死,反而被带走养了起来。   而消化了那一口血后,她启了灵智,开始思考自己是谁,发生了什么事。慢慢的了解了这个世界。   原来,被她蛰了一下的人叫水清清,是个女修。因为被人追杀不慎掉入海中,她沾到的血水就是从她伤口中流出来的,若不然,以一只普通水母的本事,哪能破开修士的防御,以其灵血开智呢。   但不管怎么说,她运气都很不错,水清清看她的本体养眼,随手就带回去养在了水缸里,闲来无事,还会对着她说话,什么“师兄不喜欢我怎么办”,“我好想嫁给师兄”,等等。   甚至还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水晶。   因此,水姬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就是“他爱我他不爱我”的少女心事。她不懂,但不妨碍她乐意听,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外界的消息。   就是水清清的故事,并不适合作为启蒙读物。   她心心念念的师兄婉拒了她的爱慕,她被安排着和师父的故友相处,最后在两位长辈的撮合下成了亲。   婚后的生活平淡至极,道侣不好也不坏,沉迷修炼,不是在外游历就是闭关。而水清清不是打理家族的产业,就是闭关修炼,日子没有分毫波澜。   某一日,水姬实在忍不住,问水清清:“你不觉得无聊吗?”   “你会说话了?”水清清很高兴,完全没有回答她的意思,反而给她喂了许多富含灵力的食物。   她吃了,锲而不舍地问:“你不是说向往轰轰烈烈的爱情吗?可你现在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   水清清忍俊不禁,笑说:“那都是以前不懂事的时候说的傻话。”   “哪里傻?”水姬嗤笑,“你的生活就好像是我的水缸,没有一点波澜,说实话,还不如我以前生活的地方呢。”   水清清很意外,似乎没想到一只小小的水母居然有这样的想法:“可你在我这里,不会有妖兽吃你,不会有风浪,平平安安不好吗?”   “不好,闷都闷死了。”水姬说,“我想去外面。”   水清清叹息:“外面不好,到处都有危险,一时不慎就会死于非命。你还记得我师兄吗?他就死了。”提到他的时候,她的神色露出了一丝悲伤。   “弱肉强食是世界的规则,我们吃鱼,也会被鱼吃。”水姬是妖,妖不能理解人类的哀思,“这很正常,你为什么要难过。”   水清清苦笑,无法解释,只是道:“如果你要走,我就放你走。”   “真的吗?”水姬大喜。   “真的。”水清清说到做到,果然寻了一处海域将她放生,但嘱咐她不可吃人为恶,否则一定取她性命。   水姬自然满口答应。   她再入江湖,已非普通兽类,知道如何捕食,如何逃脱危险,当然即便如此,也免不了屡次陷入生死危机,好在运气颇佳,最后都是她活了下来。   三十年后,她修行小成,回去探望水清清。   水清清还活着,看到她很高兴,要与她长叙别情。   “其实,我这次来,除了看你,也是为了和你道别。”水姬吞吞吐吐地说,“我要去更遥远的地方,那里的海水更好,食物更多。”   水清清劝她:“我听说那边的海域生活着很多凶猛的妖兽,非常危险。你不如留在这里,也够你修行的了。”   “我不要。”她当时壮志凌云,傲然道,“我要去更大更远的地方,成为更厉害的妖——我要做海域的王。”   水清清错愕万分,说出了那句话:“你太贪心了,贪心是修行者的大忌。”   但她没有听,一意孤行离开了故乡,奔赴未知的海域。    第713章   百余年后,历经波折的水姬,终于成了那片海域的霸主。她想起故人,一时兴起回到家乡,想探望水清清。   谁知那时,正好碰上了白事。   灵堂下,有人义愤填膺地叙述着始末,告诉水清清,她的道侣是被一头剧毒的妖物所杀,尸身当即溃烂成脓水,故而无法带回尸骨,只捧了陨落的那一捧土。   “那妖物应是某种大型水妖,触腕极多,不是乌贼章鱼,就是水母一流。”幸存者惊魂未定地说出猜测。   水清清面色一变,心中已有了不妙的猜想。她强行压下情绪,勉强办妥了道侣的后事,当日夜里,去放生水姬的海边眺望。   那晚的天气很好,明月像是一轮玉盘悬挂在天际,大海在月色下像是含羞带怯的美人,静悄悄地呼吸着,不见分毫狰狞。   但水清清怔怔看着,忽而悲凉:“是你吗?”   浪花拍岸,水姬露出曼妙的上半个身体——她还未真正化形,下半身被流苏般的触手妆裹,似一件精美又危险的纱裙。   “他们一群人闹着要杀我,我总不能坐以待毙。但我知道他是你夫君,没对他下手。”水姬看她质问,愤怒又委屈,“可他的同伴挡开我的毒刺,结果误中了他,那也不能怪我吧。”   水清清默然。   水姬盯着她:“我是妖,他是人,他要杀我,我无话可说,我要杀他,亦是求生所需。我早就和你说了,世上没有真的清净,技不如人,总有一天要死的。”   水清清连连苦笑。   是的,她年少时也有过闯荡江湖的雄心,想骑马仗剑,斩妖除魔,别人一提起她来就知道她姓谁名甚,恭敬地称一句某某真人。   然而,江湖险恶,她修为不算高,吃了几次苦头,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也转身就被人抢去。再加上师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慢慢心灰意冷,淡了外出闯荡的雄心壮志,只想着和道侣待在家乡,经营一方家业,平淡过完余生。   “每个人都有过扬名立万的梦,但能做到的少之又少,太多的人连微名都没有,就葬送了性命。”水清清幽幽道,“也许在你看来,我的选择太过懦弱,可若非如此,我怕是活不到今天。”   那个时候,水姬才占了一个地盘,意气风发,哪会耐烦听这些,单刀直入:“所以,你是要杀我为你夫君报仇?”   “我不过筑基修为,怎么杀得了你?”水清清摇了摇头,道,“只是……他终究算因我而死,你我之间,已不能再如从前。”   水姬冷下脸:“所以你还是恨我,为了他要和我绝交?”   “人妖殊途,今日不断,将来便要兵戎相见。”水清清转过身,单薄的身影在夜风中像是随时会折断的蒲草,“你走吧,不要再来了。若你再来,我纵力微,亦不得不斩妖除魔,为夫报仇。”   “绝交就绝交。”水姬怒不可遏,卷起惊涛骇浪,“你那么弱,我还把你当朋友,你以为我想吗?滚吧!”   她当时太愤懑,只觉得被水清清背叛,恨不得把人修千刀万剐。憋着口气将海边搅了个翻天覆地,才恨恨而去。   直到很多年后,她方明白过来:也许,水清清始终不曾背叛过她们的友情——她没有一上来就喝骂“妖就是妖,兽性难改”,也没有叫人在旁埋伏,不容分说就拔剑相向。   她只是太清楚,薄弱的友谊,抵不过人和妖的鸿沟。与其他年被迫敌对,不如早早断绝,省得立场难定,左右为难。   因此,很多年后,水姬成了一域妖王,再回想起这个年少的朋友,忽然发现恨意早就消散,留下的唯有浓浓的怀念。   可惜那个时候,水清清已化为一捧黄土。   回想起来,两人的友情没有跌宕起伏的波折,水清清未曾动手杀她,她亦不曾被人修围剿,不够戏剧性,也没什么冲突,说予别人听,多半令人不满。   两人怎么能不反目成仇呢?水清清怎么能单身赴会,任由水姬来去?应该早早通知亲友,埋伏在侧,到时候引她出来,双方大战三百个回合,然后一方痛斥妖族残忍,杀人如麻,人人当诛之,一方吐血惨笑,表示人族无情,不分是非,自此恩断义绝。   这样故事才带劲,才喜闻乐见呀。   然而没有,这不是水姬渴望的轰轰烈烈,是水清清选择的平平淡淡。不过,人死了,再平淡的故事也有了隽永的意味。   时至今日,水清清的存在,那段少女时代的往事,依旧是水姬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记忆,是尸山血海的泥沼里,出淤泥而不染的水莲花。   蓝素心的绕指剑,触动了这段往事,让水姬情不自禁地分了神,陷入了久远的记忆之中。   高手过招,一霎的分神就足以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绕指剑穿透了水母的内腔,透明的表皮上裂出了一道有一道细纹,大量的海水从中渗出,掺杂着一些丝状的内脏。   “啊。”水姬发出凄厉的惨叫,显然受了重伤。   昭华又补了一记天雷锁。   水姬承受不住,气息急速衰弱下去:“杀、杀了我,你们永远找不到噬魂焱。”   “交出噬魂焱,饶你不死。”蓝素心言简意赅。   水姬道:“它不在我身上。”   “你说出地方,待确认后自会放你一条生路。”蓝素心道。   肯讨价还价,证明在他们眼里,自己的性命没有噬魂焱重要。水姬心里微定,扬眉道:“你真的肯放我走?”   “我只说不杀你,没说放你走。”蓝素心冷睨着她。   但水姬反而信了些,要是蓝素心二话不说同意放她离开,她才要担心对方是不是预备反悔。而将她抓回万水阁关押,不仅能随时盘问,亦是活着的人证,价值不低,符合人修一贯的作风。   于她而言,被抓自然不是好事,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给她喘息之机,不愁没办法脱困离去。   当务之急是保全性命,好在她早有准备。   水姬打定主意,道:“它在恶爪海沟。”   这是南海一处极深的海沟,地形复杂,生活的妖兽很少,却各个凶恶无比。噬魂焱安放在其中,基本不会有人发现。   “具体在哪?”   “三月前的十五,明月照应之地。”大海茫茫,无有坐标,想确定方位,只能依靠明月星斗。   蓝素心暗暗点头。恶爪海沟离环心流不远,以元婴的速度,一个时辰之内即可来回,而在那么多人的看顾下,她翻不出浪花,没必要说谎惹怒他们。   消息是真的。   绕指剑掠开,蓝素心淡漠的声音响起:“很好,待我确认过后,再将你……”话未说完,柔韧的剑刃以不可思议地角度回转,从一个完全无法预料的角度刺出,直取水姬要害。   此刻正是水姬最松懈的时候,她全然不曾想到蓝素心会在这个时候动手——都没确认噬魂焱是否存在,为何要杀她?   慢了一瞬,满盘皆输。   绕指剑轻而易举地突破了仓促的防御,劈开了水母的身体。   撕裂的剧痛传来,牵动元神。   不,我不能死,水姬惊恐地想,广陵道尊答应过我,事成之后,便会予我岱域最大的海域,弥补我已被污染的海国。   有了海域,我才是王。   可是我的子民……好像已经死去很久了。   这是水姬的最后一个念头。   布满裂纹的透明身躯犹如碎裂的水晶,徐徐散开,支离破碎,里头的器官逸散而出,缓慢沉落。又有白色的幽火闪现,将其尸身烧了个一干二净,些许骨灰融入水中,很快辨识不清。   “水姬!”白妖王惊惧交加,肝胆俱裂。然而,这不是因为心爱之人的猝死,乃是因为自己的性命陷入危机而慌怒。   昭华也怔了一瞬,没想到蓝素心说翻脸就翻脸,不顾消息真假就毁诺。   游百川皱眉:“杀了行吗?”   “留也无用,她既然能在鬼界故布疑阵,那噬魂焱定然不止在恶爪海沟一处,其他都是她的筹码。”蓝素心神色凝重,解释道,“一旦我们和她交易,就会被她找到可乘之机,谁知道她有没有保命的底牌,若不能出其不意杀了她,待她有了防备可就难了。”   一番交手下来,她已对水姬的实力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一对一较量没有必胜的把握,亏得有昭华的真龙之力压制,才找到了破绽。但实力之外,最令她忌惮的并非水姬本身的实力,而是殷渺渺说过的广陵道尊。   能够开启界门,穿越虚空,证明对方已有合体的实力。他有九成的概率,给予了这些人保命的手段,因此,哪怕将水姬关到万水阁的秘牢里,也无法保证她就一定不会逃脱。   既然水姬不可能交出所有的噬魂焱,她们身上又有禁制,无法搜魂逼问岱域相关的情报,已无利用价值,兼之错失这次杀她的机会,后患无穷。那么,杀了她就是最明智的选择。   蓝素心不缺决断力,亦无什么正道人士一诺千金的心理包袱,衡量利弊后便毫不犹豫地动了手。   游百川思忖片刻,同意了她的判断,点点头,问:“那噬魂焱?”   “没办法了,海里寻火,和捞针没区别。”蓝素心皱了皱眉,言道,“反正只是五行之一,在别处想办法吧。”   “行。”   水姬已死,蓝素心和游百川自不会再留下,准备抽身回归。   “站住!”白妖王咬牙切齿,“谁准你们杀她的!我要杀了你们!!”   蓝素心冷漠道:“妖王最好想想清楚,有时间不如去找些解毒的宝物,许有一线生机,在这里浪费时间,不过是枉费心机。”   墨妖王哪里肯让白妖王解毒,恨不得他马上死在万水阁手上,正想开口怂恿。昭华却抢先一步,平静道:“龙珠能解天下奇毒,水姬不过元婴修为,想来不算太难。”   白妖王发热的脑袋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冷静下来:“当真?”   “凤凰血、麒麟心、龟甲壳、神龙珠并称为四大神宝。”昭华淡淡道,“解毒而已,又有何难。”   白妖王心动归心动,没有失去理智:“你要什么,我的环心流?”   “南海之大,不缺你一个环心流。”昭华看着白妖王,缓缓道,“我要的是你。”   白妖王怒极反笑:“你想我俯首称臣?做梦!”   “这只是个建议,并非强求。”昭华笑了笑,气定神闲道,“你也可以去寻解毒的药草,若是改变主意,可以来龙宫找我。”说罢,再不看面色难看的白妖王,对蓝素心微微颔首,“既然事情已了,我便回去了,来日游阁主有空,寒舍扫榻以待。告辞。”   话音落下,封禁解除,海水又流动起来,交汇内外。   金龙倏然入海,顷刻间便失去了踪迹。   第714章   中洲,天义城。   伪装成金丹散修的殷渺渺看似散漫地压着马路,耳畔却已将街头巷尾的耳语捕捉殆尽。   唔,不愧是天义城,各路消息相当灵通,人人都在指点江山,发表高见,对九重塔或者说神京传承的事,已经推测出了七、八种发展路线。   其中,听得最多的版本是冷玉想夺得传承,趁机偷袭她,没想到她奋力反抗,两人同归于尽。   殷渺渺无语又好笑,但不得不说,这些似是而非的传闻很好地掩护了她的下落。如今不知情的,觉得他们内讧同归于尽,知情的说不定以为他们私奔,都想不到她这个时候会出现。   敌明我暗,大有可为之处。   她在街头转了圈,而后潜进了碧霄阁。作为冲霄宗的分驻点,此地自然有严密的防范,阵法精良。   搁在过去,殷渺渺纵是元婴修为,面对不擅长的阵法也只能暴力破解。可自从有了太阳余晖,她的视野就发生了奇特的变化,能清晰地看到灵力的流动。   兼之防御的阵法颇为常见,她稍加推演便找到了破解的关窍,顺利溜进了自家门派。   唐管事无心干活,在外喝酒未归,余下的两个弟子正在喝酒聊天。她转了一圈,很快找到了藏有情报的密室。   门上有禁制。   毫无难度。她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打开,数不清的情报资料就老老实实地躺在书架上,任君采撷。   殷渺渺从最近的找起,第一眼就看到了封印起来的信件。   寄件者是顾秋水,封口处写明了送到天义城给她本人,若不在,则转寄冲霄宗予掌门。   顾秋水何等聪明的人,殷渺渺半分不意外他会料到自己的出现,当下便拿起解开禁制,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内容出人意料,讲的竟然是天煞的事。   大意如下:   小半个月前,天煞秘密出现在了镜洲。正好陌洲只有一个千娇,翻不起浪花,顾秋水接到消息后便赶去查看情况。   但他来晚一步,赶到镜洲时,方无极已经和天煞打了起来。   原来朱蕊死后,他一直谋划着如何为她报仇。但天煞在魔洲时,手下的魔修颇多,又有其他魔君窥伺,始终找不到机会下手,只好苦苦忍耐监视。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多久,方无极就发现天煞秘密离开了魔洲。他自然跟了过来,一路追到西洲。   兴许是路程太长,露了行迹,又或许是有意诱之,天煞一到镜洲,便叫破了方无极的行踪。   方无极本是为复仇而来,见状也不废话,直接就动了手。   然而,天煞的境界已是元婴后期,所修的领域又是毁灭之力,双方交过手,互知老底的情况下,方无极并不占优势。   顾秋水赶到时,方无极已落于下风,被天煞逼至险境。可他心怀恨意,报着必死的决心在战斗,居然抵抗住了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越挫越强了。   他二人都是害死朱蕊的凶手,只不过天煞身上还有一层岱域的阴霾。顾秋水不假思索,拔出观澜剑加入了战局。   形势瞬间好转。   与上回的三方混战不同,这次的方无极再也没有和顾秋水作对的意思。不管天煞如何舌灿莲花暗示顾秋水早有预谋,方无极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赤红的双目牢牢盯住天煞,恨意入骨:“我要杀了你,给蕊儿报仇!”   对于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内心又痛失所爱的男人来说,什么花言巧语都没有用。他不考虑留手,也无所谓孤月山的利益,因为动手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陨落的准备。   就算是死,也要杀你。   至于我,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一个报着必死之心的元婴魔君,远比平时可怕太多。   天煞终于感到棘手,兼之又有顾秋水这么一个本领高强的剑客在侧,稍有差池便会一剑夺命。衡量之下,他提前动用了狂血石的力量。   真正的狂血石不过拳头大小,乃是矿中玉髓,吸纳了魏家多年的供养,早已血红如心脏。看得久了,耳畔甚至会响起砰砰的心跳,难以相信这是死物。   魔洲大名鼎鼎的狂血丹,就是以狂血石为原料炼制而成,金丹修士服下亦有卓越的效果。狂血玉髓的能量又何止是狂血丹的数倍,天煞不过握于手中,体内的魔气便大幅度上涨,瞬间回至巅峰状态。   外挂在手,优势再度滑向天煞。   不过,顾秋水和方无极这一方也没太落下风,放缓了进攻,琢磨破解之法。   狂血玉髓在手,天煞的魔气几乎源源不竭,但魔气不是万能的,受的伤无法以魔气治愈,而若是能施加某种规则,同样可以干扰天煞对魔气的吸收转化。   巧的是,方无极的力量来源于星辰,其中娄宿有驱使仆从之能。他亦是魔修,利用娄宿之力,即可将狂血玉髓的力量驱为己用。   星辰大亮。   围绕在天煞身边的魔气像是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吸引,违背主人的意愿,一缕缕溢散开来,像是万蛇匍匐蜿蜒,奔向了方无极。   他消耗的魔气同样开始补充。   与此同时,顾秋水的《春山烟雨剑歌》也变了调,从采茶少女在濛濛烟雨中的清吟浅唱,变成了蓑翁在碧波江上的放声长笑。   招式豪放劲疾,势如大河前横,滔滔不绝,剑气似一苇渡江,犀锐飘逸。   天煞见状,便知不能速战速决,故而不再控制手段,以免暴露,放开了手脚。于是,浓郁澎湃的魔气如雾气散开,唤醒了沉眠在此地的秽物。   埋入地下不久的尸首忽然睁眼,挖穿棺材,扒开坟墓,一个个钻出了地面,体表白毛旺盛,竟是直接被催生成了僵尸。   又有几个路过的低阶修士,不幸遭到魔气的侵袭,心智不坚,为其所染,直接入了魔。   还有许多生活在此的妖兽,被魔气沾染后没多久,便转化为魔物,成群结队地向天煞涌了过来,黑压压地护卫在侧,只需要他一声令下,就会变成悍不畏死的炮灰。   短短一刻钟,天煞凭借狂血玉髓,竟生造了一个魔修大军出来。   蚁多咬死象,在势均力敌的战事中,一根稻草的重量或许就足以扭转胜负,何况是浩浩荡荡的军队?   不得不说,天煞为自己增添了一枚强有力的筹码。   然而,他忘记了一件事。   这里是镜洲。   羽氏王朝已衰,只有一个百里丞相,哪怕感知到了动静也不会冒险。泽国国君是曾经的程驸马,亦深知明哲保身之道,不会参与。   但伽蓝寺还在。   急剧膨胀的魔气,自然吸引了境内巡逻的佛修。   “阿弥陀佛。”一个灰袍僧人手持佛珠,漫步踱入战场,“贫僧渡海,乃伽蓝寺武僧,不知几位施主到此,所为何事?”   顾秋水扬了扬眉峰:“在下冲霄宗孤桐,要为门中弟子报仇,大师可有高见?”   渡海僧人很讲道理,点点头道:“杀人偿命,情理之中。敢问两位魔君,为何来此?”   “天煞魔君身怀秘宝,能污灵气,左右不会巧合路过。”顾秋水淡淡一笑,轻轻松松给天煞定下罪名。   渡海看了看天煞手中的狂血玉髓,再看了看压顶的魔云,觉得确实没必要再核实什么,手往上一托,金光熠熠的降魔杵入手。   下一刻,降魔杵已如秋风扫来。   顾秋水眼皮子一跳,这招看似寻常,却含有镇恶除魔的真意,甚至被金港城带起的风一吹,都有恶念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之感。   没想到伽蓝寺除了慧剑觉醒外,还有这般厉害的武僧。   有了渡海加入,人多势众的魔修大军立即被压制。离得近的那些僵尸,被金刚杵一扫,力量就被击溃,顷刻间便恢复到普通尸首的模样,歪倒在地,再无异常。   天煞暗暗心惊,不敢再小觑,使出全力应敌。   这一战打得十分艰难,后期天煞逐渐落于下风,起了撤离的心思。然而方无极并不肯就此罢休,于眉心释放出已经黯淡的红鸾星,猛地引爆了这颗星辰。   心爱之人已逝,徒留红鸾星不过触景生情。   他拼着损失一颗与境界息息相关的主星,也要留下天煞。   天煞离开遭阻,唯有应战。   此后,方无极又以角宿之力注体,强行将己身的实力提高到元婴圆满,用短暂的究极状态重创天煞。   天煞没有必死之心,豁不出去,遭到重创。方无极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实力掉回元婴初阶,境界摇摇欲坠。   顾秋水看他们两败俱伤,当然不客气地坐收渔利,一剑结果了天煞。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天煞气息才绝,尸身就被狂血玉髓吸收。玉髓因此愈发鲜红欲滴,散发着浓郁的浊气,仅是瞧上一眼,便觉魔气萦身,好若缠人的恶鬼,死死驻扎在心头。   顾秋水和渡海尚可,两人一是道修一是佛修,皆恶魔气,方无极则不然。魔气几乎自发地涌入他的体内,不容他反抗,他也难以反抗。   身上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伤口结痂,经脉凝续,掉落的境界徐徐回升,不久便涨回了原本的元婴后期。   然而福祸相依,馈赠的同时,魔气开始击溃他的心防,蒙蔽他的神智,经脉里魔力超过了界限,好似决堤的河水,随时会冲开经脉,必须杀戮才能平息。   灵台之中,关于方无极的记忆在逐渐淡去。   少年时阴云密布的苦修生涯,青年时登上魔君宝座的意气风发,还有后来狼狈地逃离到了中洲,于绝境中遇见了的美丽少女。   “不!!”他捂住脑袋,痛苦地哀嚎起来,“蕊儿,不!!”   不可以,他只剩下这点回忆了。   假如连记忆都失去,方无极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入魔了。”渡海冷静地说,“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魔头。”   顾秋水点了点头,神色凝重。解决天煞损耗太多,他没有把握制住吸收了狂血玉髓的方无极。   出人预料的是,方无极的双眼虽赤红如血,仿佛已彻底失去神智,随时成魔,但过一会儿,眼中又会出现明显的挣扎,口中不断呼唤着朱蕊的名字,找回了些许自我。   渡海看了会儿,目露慈悲之意,半晌,诵了声佛号,看向顾秋水:“贫僧有一建议。”   “大师请说。”   “佛门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魔君意识尚存,尚有回头的可能。”渡海拈着佛珠,征询道,“不如将他送至敝寺,镇于清净塔下,既能化其魔气,又能渡他超脱,岂非两全?”    第715章   顾秋水思量再三,最终同意了渡海的建议。毕竟他没法杀了方无极,一了百了,也不能任由他为祸世间,关进伽蓝寺是个合情合理的选择。   但考虑到方无极和翠石峰的渊源,他特意注明:这只是权宜之计,假如她觉得不合适,可以考虑找个借口把人要出来杀了,反正也是入了魔,就当为民除害,伽蓝寺不会不给冲霄宗这个面子,硬要保他。   可我现在没工夫去管他。殷渺渺暗叹一声,依原样叠起信笺,将已解开的禁制抹去,重画了个一模一样的。   做完这一切,她又如法炮制查阅了其他资料,这才抹去痕迹,离开了碧霄阁。   回到客栈,她开始思考起目前的局势。   最早是魅姬出现在北洲,道门虽然险之又险逃离险境,可魅姬从容退去,封灵鱼汇入金阳江,水煞多半已布置完毕。   而后东洲梦岭,江离亭种下迷心花,为求解脱,主动赴死,顺便将肉身喂于迷心花的种子。幸好她及时联系到任无为,如今暂时控制住了局势。   西洲那边,方无极意外动手,加上顾秋水和渡海的力量,侥幸杀死天煞。但狂血玉髓融入方无极体内,他人又留在了伽蓝寺,这算不算成功,犹未可知。   南洲暂时没有消息,然而,叶舟说了万水阁已得知此事,那么依她对蓝素心和游衍的了解,有七成以上的可能解决掉水姬。问题在于,噬魂焱是否同时被清除,假如没有,又是一桩隐患。   且观三场已知的战斗及她对尸魔的那一场,很巧都是三对一。虽说岱域方有五行之煞援助,但他们的实力毋庸置疑,都是元婴境界的顶尖高手,要将之擒拿十分不易。   再说了,取他们的性命并不是最要紧的,得到五行之煞并毁去,彻底破坏他们的计划才是根本目的。   但看如今中洲形势,五城各怀鬼胎,明面上秦楚矛盾加深,随时可能毁诺,兵戎相见,底下究竟如何,身在局外的人难以辨清。   吞无壤看似极有可能出现在秦城,伺机等待尸山血海的喂养,实则可能虚晃一枪,另有埋伏。   凌西海有可能守护在吞无壤身边,亦有可能隐于幕后操纵。自己这边若是猜错了路线,打草惊蛇,或许就错失了唯一能将他解决的机会。   难,很难。   殷渺渺托着腮,细眉紧锁,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她现在只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失踪”。岱域的人也许知道九重塔的情况,对此表示怀疑,但五城的人多少应该信一些。   敌在暗,她也在暗,勉强算是持平。   凌西海借势五城,又有吞无壤相助,而她占有地利,五城必须卖冲霄宗面子,仁心书院、北斗堂是盟友,必要时可以借力,因此战力上略胜一筹。   需要注意的是,这战力是阵营战力,她个人的修为与之相比,大为不如。如果狭路相逢,毫无胜算,得抓紧时间增强自己的实力。求人不如求己,切记切记。   此外,岱域布局百年,草灰蛇线,十四洲发现得太晚,也没空细细查明,唯有被动接招,等待他们主动暴露。   然而以他们的谨慎,暴露之时,就是成事之日。必须化被动为主动,让双方的筹码持平,这场博弈才有获胜的可能,否则只能陪玩了。   要怎么做呢?   观其落子,是想借五城的乱事供养吞无壤,战事就是他们的根本目的。假定接下来要发生的大战,乃是岱域的谋划,那么,只要原本预定的战火烧不起来,为保证计划顺利进行,他们必须出手调整,再落一子。   有动作才有破绽。   殷渺渺想着,忽然乐了。真巧,叶舟想阻止战争,早早入局,正好方便了她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楚王府。   一队筑基修士按照日常的路线,从门口的长廊开始,一路行至后院,再从客院的花园穿出,完成了这一次的巡逻。   天清月明,四下无声,结界完好,又是太平的一天。   巡逻小队进入门房,纷纷松懈下来。一老翁提着一个黄铜水壶进来,给他们每人冲了一杯油茶。   香喷喷的甜味弥漫开来。   中洲的修士多恋凡俗,纵然能够辟谷,也少有彻底戒了口腹之欲的。这队巡逻的筑基修士更是如此,夜半一碗油茶,享受的意味多余果腹。   大家喝了热油茶,紧绷的神经渐渐舒缓下来。   过了会儿,两三个修士起身欲往外走。   “哪儿去?”队长目光如电。   “散散,闷得很。”   因着是在休息期间,队长不好多加约束,勒令他们不得走远便挥手放行。身边有个老持的修士端着茶碗,哼笑道:“赌瘾又犯了,这些家伙啊。”   王府的修士待遇颇佳,大家手头宽松,就爱消遣。正好府里的下人有爱赌的,天天晚上开赌局,总有人按捺不住瘾头去赌上两把。   队长看不惯,可开赌局的是王府里的二管家,得罪不起,只要他们不误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一个时辰后,离开的几个修士踩着时间返回。   队长急着去巡逻,扫了一眼便起身出发。   月色不知什么时候被厚云挡住。   走过花园的时候,一阵清风吹过,落在最后的两个修士悄悄脱队离去,而周围的人视若无睹,好像压根没少了人。   他们照旧巡逻了一遍,返回门房。   不久,两个赌完归来的修士进门,顺利归队。   花园内,伪装成巡逻修士的梅枕石对身边的人笑了笑,赞道:“不愧是冲霄宗的炼丹大家,神不知鬼不觉啊。”   “过奖。”叶舟轻轻道,“虽然麻烦,但谨慎些好。”   “说得是,万一走漏消息,引起人注意就不好了。”梅枕石十分赞同。   以他们两人的修为,潜入王府不难,但必然留下相关痕迹。王府里有江湖经验丰富的老前辈,一查就知道出了问题,说不定会打草惊蛇。   所以,他们选了更麻烦些的办法,先在油茶中下了药引,后用药烟迷晕了那两个赌得上头的修士,让他们恍惚记忆,没有及时返回。   而他们则扮成这两个修士归队,跟着巡逻队伍潜入客院附近,再用同样的迷烟使其恍惚,对他们的脱队视若无睹。   等到他们结束巡逻回归,那两个晕乎的赌瘾修士差不多清醒,以为到了巡逻的时间,正常返回。   片刻后,大部队恢复清醒,看到全员在场,自不会起疑。哪怕事后双方对峙,口供也完全相符,没有人会知道两方的过程缺了一个时间差。   当然,要完美做到这一点,需要对药烟的效力有绝对精准的把控,晚一点早一点都会出现差池。   叶舟计算的用量分毫不差,由不得梅枕石不赞叹。   趁着新一队的巡逻还没来,两人快速接近了客院,摸到了秦子羽附近。没错,他们大费周章潜入楚王府,目的正是秦子羽。   理由很简单。   目前明面上的矛盾就是秦子羽,假如他在楚城失踪或是干脆死了,秦楚双方就没了争议的借口。想要再挑起纷争,就必须再花点功夫,多出来的时间可以让他们更游刃有余地思考应对之策。   但秦子羽可不好找,外面的一个别苑防范严密,藏有替身,同是金丹修为,几可以假乱真。要不是他们谨慎,多次甄别,怕是就上了当。   这次也是多方打探后,方才认定秦子羽就在楚王府,身边还有高手保护。   院舍前,光润的结界如水波流动。   梅枕石是散修,散修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什么都要会一点,因为多数情况下他们没有值得信赖的同伴,只能靠自己。   他研究了一下,传音道:“看起来只是普通的防御阵法,实际上是最复杂的三重护山阵。啧,不愧是楚王府,这在外面都能做一个普通门派的护山大阵了。”   “能破吗?”叶舟问。   梅枕石掂量了下:“会惊动人。”   叶舟思忖片刻,自储物袋中取出了一个圆盘,约莫普通的茶碟大小,镌刻有复杂的纹路。他将其按到结界上,圆盘上的花纹就被点亮,慢慢撕开了透明的结界膜层。   梅枕石震惊:“这是什么法宝?”   “破阵器。”叶舟言简意赅,没好意思透露,这是因为某人实在不擅长破阵,利用职权逼迫神器坊新创造出来的法宝。   可惜的是,龙泉真君不出手,神器坊的管事最多也只能炼制这种中级破阵器,对元婴真君来说形同鸡肋。   于是就到他手上了。   梅枕石实名羡慕:“好东西啊。”   “不介意的话,你拿去吧,还能用两次。”叶舟不缺钱也不缺法宝,非常慷慨地递给了梅枕石。   梅枕石犹豫了下,摆手:“无功不受禄。”   “你陪我冒险,已是十分过意不去。”叶舟认真道。   梅枕石笑道:“我是帮朋友的忙。”   “有来有往,才是朋友。再说此事危险得很,你身手过人,本事众多,唯有法宝上底子太薄,遇到强敌便会十分棘手。”叶舟给他分析,“你多些防身的手段,我也放心。”   “说得是,是我狷介了。”梅枕石本是潇洒的性子,当下也不再矫情,直接接了过来。   叶舟道:“一会儿我对付秦子羽,你替我望风。”   梅枕石接下,担忧道:“秦子羽结丹已久,长于斗法,我还是同你一道吧。”   “无妨。”叶舟踏入客院,捏碎了一粒药丸。   青色的烟气下沉,匍匐于地面,化作无色无味的烟气,顺着台阶、门缝钻入了屋内。   里头静悄悄的,一声不闻。   叶舟在心里掐算了半炷香的时间,估摸着差不多了,轻轻推开门。   寝屋里,秦子羽僵坐在蒲团上,四肢不能动弹,口舌僵硬,体内的灵力滞涩无比,怎么都流动不起来。   “秦少城主。”他看见一个穿着灰色法衣的人走进来,面皮紧绷,无丝毫表情,分明就是一个分身。只听他道:“你中了我的毒,一个时辰内不服下解药,经脉便会腐朽断绝。”   秦子羽到底是做了数百年的少城主,城府和涵养极深,镇定地看着他。同时神念探出,想要传入储物袋,拿出趁手的法宝反击。   然而,神识还未延伸多远,忽觉晕眩,竟动弹不得了。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中的毒非同小可,不仅限制肉身,更能麻痹神识。可笑他还以为是机会,主动探出了灵台,踩中了陷阱。   好厉害的毒!   整个中洲能配出这等毒药的人,不会超过三个,来者是谁?   第716章   秦子羽把中洲擅长炼制毒药的修士都想了一遍,觉得谁都有嫌疑。毕竟这会儿想要杀他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然对方既然没一上来就取他性命,证明自己还有些用处,暂无殒命之忧。   他定了定神,耐心地等待下文。   叶舟挥了挥衣袖,秦子羽就觉得口舌又有了知觉,勉强能够活动。他沉声问:“阁下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你是怎么回事?”叶舟单刀直入。   秦子羽不动声色:“玉珑贱人欲除我后快,老东西卧榻难容。”   叶舟听罢,什么也没说,自袖中取出一颗鲜红的丹丸,弹指塞入他口中。   不出一息,秦子羽便感觉到浑身上下,每一处肌肉都在扭结蠕动,筋肉相绞,剧痛非常。他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湿透了衣衫,喉结“咯咯”作响,不受控制地吐出难捱的痛吟。   “这是百毒丹,其中四十九味主药全都相生相克。”叶舟平静地解释了一句。   秦子羽马上就理解这话的意思了。筋肉纠结的痛苦大约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渐渐消退,然而不等他高兴,立即轮到了血管,好似陡然吞了一万根针下肚,游离在血管内,不断扎着脆弱的血管壁,血珠渗出融入肌肉,皮肤下透出浓郁的青紫,极其可怖。   接下来是胃,然后转到胆,旧的痛苦流连不舍,新的痛苦跃跃欲试……秦子羽忍受了一刻钟,实在坚持不住,松口问:“你想知道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   “秦少城主,你似乎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叶舟冷冷道,“好,我再重复一遍,你离开秦城到楚城,究竟是怎么回事?最好不要敷衍我,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秦子羽看他的样子,心中惊疑不定,若是背后有人,不该取他性命才对,这么强势,到底是什么来头?   叶舟见他不吭声,并不着急。百毒丹的效果长达三日,除非是心性极其坚定之辈,否则绝对抗不过这样一轮接一轮的折磨。   果不其然,又忍受了两次不同地方的剧痛,秦子羽终于露了口风:“我方才说的并非假话。只是我早就知道玉珑贱人要发难,提前和楚城通了气,老东西的脾气我了解,猜忌心极重,我故意上当,引他追来,就是为了逼他动手。”   顿了片刻,补充道,“说实话,我这不过是自保之举。如今楚城借我的事大做文章,却和我没什么关系,我留在此地,说是保护,实是软禁。”   叶舟看似信了:“接下来,楚城会做什么?”   “当然是拿毁盟做借口,联合吴城出兵对付老东西。”秦子羽不假思索。   这话合情合理,与叶舟等人先前的猜想仿佛,然而正因如此,反而不可信。堂堂秦城少城主,被人下了毒逼问几句,就将惊天大秘密和盘托出?若是如此,他就坐不到少城主的位置,百毒丹的药性,也不至于将金丹的肉身逼迫至此。   因此,叶舟一语不发,又送了一颗丹药给他。   “这是千毒丹。”他简单介绍了一句,“可以说实话了吗?”   秦子羽已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他的七窍中涌出大量脓血,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寒战,像是忍受着极其可怕的痛楚,但过了会儿,剧痛消退,给予他片刻喘息之机,等到对痛楚已经麻木了的身体稍稍恢复,再度来袭。   这样周而复始的痛苦,远比一直痛苦更难以忍受。   秦子羽发出痛苦的哀嚎:“我已经说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杀便杀,这样折辱我——别落到我手上,否则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他这个时候选择激怒敌人,自有缘由。这人不信他的说辞,似乎别有情报来源,他若是再改口,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而且,也许对方的这个举动只是试探他是否说谎,熬过去就好了。   赌一把。   秦子羽涨红了脸,怨恨地看着来人,似乎无比愤怒。   叶舟果然有些拿捏不定。他出身金石峰,后台强硬,无须讨好逢迎,炼丹师又是凭实力说话的职业,故行事内敛,习惯心思不外露,而非伪装演戏,同秦子羽这样的政客全然无法相比。   他分辨不出秦子羽的怒气是真是假,不过不要紧,是真的,证明他知道的不多,已无任何价值,是假的,更可以下狠手了。   所以他视若无睹,耐心等待。   不多时,秦子羽感觉到周身的痛苦慢慢减弱,最初他还道是酝酿着下一波的强烈痛苦,谁知却一次比一次弱了下去,不由大喜,心道:多半是两种毒药药性相冲,反而消解了一部分,看来此人只是拿了毒丹来拷问,并非……嗯?   奇怪的麻痒自脊椎骨窜起,一时间,好若有千万只蚂蚁啃食着他的血肉,痛楚尚可忍受,痒难以克制,好似挠在心上,恨不得剖开胸膛去抓一抓挠一挠。   “啊!住、住手!”秦城自有刑狱,逼供手段只多不少,秦子羽自然知晓痒比痛可怕得多,“我说,我说!”   叶舟取出一个药瓶,里头冲出刺鼻的气味。秦子羽闻了闻,痒痛感顿时消退了大半,他如释重负,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好似自水里捞出来。   “起效时间一炷香。”叶舟淡淡道,“之后会更厉害。”   到底是哪个炼丹师丧心病狂,炼制出这么可怕的东西?秦子羽在肚子里破口大骂,脸上却挂着苦笑:“其实我只隐瞒了一件事,不止楚吴有意秦城,齐越亦在其中。   “但我不敢尽信,你或许不知道,齐盼兮和阮轻愁那两个贱女人打得一手好算盘,当年就坑过我们,这一次,说不定她们也只是明面上和我们合作,背地里早已和秦城暗通款曲。   “我只知道这些了。如今我是秦城弃子,没有多少利用价值,若非还需要我这面旗帜,这些事我也没资格知道。”   他说到这里,剧烈喘息了几下,鬓边冷汗直流:“就这么多了,你逼问我没有任何意义,不如去问楚汤和吴之问,他们肯定知道。”   叶舟透过面具看着他,以沉默逼问。   秦子羽像是承受不住压力,补充了句:“不信你可以去试试。楚汤现在就在城郊的飞絮山庄,那是他的一处藏身之地,鲜有人知。”   把盟友都出卖了,可信度骤然上升。   叶舟“嗯”了声,问:“你确定吗?这就是全部了?”   秦子羽暗松了口气,正要赌咒发誓说绝无欺瞒,心里却陡然一突: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完了,他就要杀了自己?   疑虑一起,被隐藏在痛痒之下的异常便徐徐浮出水面。自己的神魂好像有点不对劲?视野略有模糊,思考的速度也有所下降……   “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生死关头,秦子羽再也顾不得伪装,气急败坏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还要杀我?”   叶舟道:“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消息。”   秦子羽马上道:“我可以发心魔誓言。”他的思绪有些难以集中,但求生的本能令他拼命寻找着脱困的可能,“你杀了我,就会坏了大家的计划,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可笑。”叶舟用伪装过的苍老声音道,“你以为是谁告知某你在此处?”   坏了。莫非真的是他们在背后指使……不,不能妄断。秦子羽装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他们发过誓,不可能!”复又利诱,“不管你是为谁做事,别人出得起价码,我也可以。”   叶舟淡淡道:“是吗?”   “阁下莫非以为杀了我,就能得到我的全副家当?”秦子羽不傻,二话不说戳破关键,“我非散修,储物袋里的东西岂会是全部,自然安放在妥当之处。”   “我放了你,你就把东西给我?”他问。   秦子羽苦笑:“什么东西能比命重要?左右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你,阁下何妨放我一条生路?”   叶舟沉吟不语。   “我身中剧毒,难道你还怕我出尔反尔吗?”秦子羽诱惑道。   “呵。”叶舟笑了笑,“也是,你的毒除了我,无人能解。”   秦子羽心里一个激灵,面上分毫不露。   叶舟第三次弹指送出丹药,压下了他体内翻涌的疼痛:“十日后,我会再来找你。”   秦子羽松了口气,大脑飞快转动:“我不会再留在这里,十日后紫微城,秋来客栈见,届时我会将东西都准备好,只希望阁下信守诺言,予我解药。”   “你最好不要耍花样。”叶舟威胁。   “我不会拿性命玩笑。”秦子羽赌咒发誓。   叶舟这才起身离开。   屋外,月明星稀。   望风的梅枕石见他出来,不多问,两人跃入夜色中,借着筹划好的退路,再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楚王府。   天明之际,二人已在楚城的茶摊上吃起了早点。   梅枕石听叶舟说完始末,玩笑道:“你真打算放他一条生路?”   “三日之内,他就会死。”叶舟望着陶土杯中的茶水,神色淡漠。既然要破坏楚城的打算,秦子羽必须死,给他留了所谓的十日,只是打草惊蛇,引出他下一步的动作罢了。   梅枕石提醒道:“五城内有不少高阶炼丹师,他会不会找人解毒?”准确地说,是想问有没有可能被人解开毒性。   叶舟抬起头来,语气没有分毫变化:“他们解不开。三种毒丹,无论如何推算,都找不出真正的配方。”   梅枕石:“……”等等,三种毒丹吃下去,不是应该毒性相加直接挂掉吗?还能让他活过三天??你们炼丹师杀人的本事有点恐怖啊。   “放心吧。”叶舟安慰他,“我不会失手的。”   百毒丹、千毒丹和最后的融毒散,都是一等一的毒药,除非有能压制一切毒性的天材地宝,否则绝不可能同时解开那么多复杂的变化。   而就算有这样的宝贝,秦子羽拿得到吗?他必死无疑。    第717章   梅枕石决定不在解毒的问题上多纠结,问道:“跟不跟秦子羽?”   叶舟点了点头,却没马上行动,而是坐在摊子上,认真地吃完了店家端上来了一笼烧麦。   “啧,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梅枕石拿起一个葱油饼,玩笑道,“我过去总以为,像你们这种名门正派的弟子辟谷后肯定餐风饮露,不屑于吃人间五谷。”   叶舟端起瓷碗,抿了口热豆浆,道:“确实如此。我自小服食辟谷丹,辟谷后不食杂粮,不饮琼浆,只偶尔喝茶。”   梅枕石哈哈大笑,十分好奇:“那现在怎么吃了呢?”   时值清晨,城门初开,源源不断的修士入城出城,街道两边的店铺初初开张,有的洒水打扫门口,有的取下屋檐下的灯笼,还有的如他们,熟门熟路在摊子上买早点。   叶舟望着络绎不绝的人流,静静地看了会儿,回首对梅枕石笑了一笑,恰如空潭流水,洗练澄澈:“红尘如炉,炼我丹心。”   梅枕石一怔,旋即叹息:“原来如此。”   不入红尘,焉能超脱红尘?这个新朋友自高山仙门中来,自是要体悟与仙门清冷不同的繁华人间。   那么他呢?   他生在锦绣人间,看遍勾心斗角,醉生梦死,可从未进入过十丈软红外的天地。或许,已是时候离开功名利禄,去野山荒洞里静修十年百年,好好沉淀一番。   一时间,两人都不曾开口说话,静静用完了早点。   而后,悄然离去。   叶舟打开袖中的玉盒,一只碧绿的甲虫飞了起来,嗡嗡盘旋两圈,循着秦子羽染上的香气飞去。   “走。”   两人追了过去。   秦子羽会去哪里呢?他去了吴城。   如斯选择,秦子羽自有一番考量。他对叶舟的身份存有疑虑,无法判定出于谁之手,但考虑到他问的问题,暂时排除了楚城、吴城,他们都知晓内情,没必要来逼问他。   之所以不去找楚汤,是怕自己供出了飞絮山庄后,对方直接过去了,万一碰上那不就是自寻死路,故而绕远了些,去找吴之问求助。   他身中剧毒,难以调动灵力,不敢使用飞行法器,骑了一头彪悍的豹子,快速奔驰在半空中。在鞭策和丹药的诱惑下,骑兽竭力狂奔,把五日的路程缩短到了两日,终于赶到了吴城。   这个时候,吴之问正忙。   自秦、楚起了争端,吴城就装出一副和事老的模样,一直“忙前忙后”,似乎想要调解纷争。然而真实的意图路人皆知,不过是为了给秦城安上罪名,好使自己师出有名罢了。   但知道归知道,五城平静得太久,有野心的看不到机会,有抱负的没有舞台,大家都渴望起些波澜,好浑水摸鱼,成为乱世中的那个英雄。是以人人入戏,陪着吴城唱念做打,忙得不亦乐乎。   这一日,吴城少城主吴之问便开了个论道大会,邀请中洲诸多名流,辩论秦老城主为了清理门户动手,是“情有可原”还是“明知故犯”,为接下来的事铺张声势。   既然有政治目的,这番作秀自然越热闹越正式才好。   地点选在吴城的仁心书院。分院的院长很清楚他们是想逼迫仁心书院站台,很不情愿,但他实力不过金丹,打不过吴之问,只能勉为其难借出场地。   春光明媚,春风和煦,仁心书院最美的百花园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迂回清幽的曲水旁,被邀请来的清流名人席地而坐,手持酒盏,或是闲聊,或是攀谈,十分热闹。   待到时候差不多了,吴之问便含笑出场,说明今日的主题,邀请在座的人辩论。   舌战群雄是出名的一大捷径,来客自不会错过,迫不及待地挑起了话头:“在下以为,五城盟约既定,无论出于何种缘由都不该毁诺……”   这是吴之问用来造势的地方,主流论断当然是谴责。不过为了让表演更真实,同时也安排了几个反对者,争辩秦老城主的所作所为都是家事,非一城之事,不能因此就认定秦城有意撕毁盟约,等等。   议论正酣,书院的结界被触动,众人只看到一个骑着豹子的人跌跌撞撞冲进了场内,皮肤苍白,衣衫沾透了血液。   吴之问讶异地站了起来:“秦、道友……?这是我吴城的论道大会,你……”他当然认出了秦子羽,但不敢叫破他身份,心念急转,琢磨着怎么把事情混过去。   “救……救我……”秦子羽声如蚊蚋,喷出老大一口鲜血。他没想到那么快就会毒发,对方根本没考虑留他性命,生死之下,哪管得了什么大局计划,双目圆瞪,死死看着吴之问:“救我!”   吴之问的脑袋嗡一下,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强自镇定,胡乱找了个借口:“看来你似乎遭人追杀,放心,没人敢在吴城乱来。来人,把他扶进去,找个大夫好生看看。”   他想趁在座的人没认出秦子羽来之前,快刀斩乱麻将事情敷衍过去。   然而此时,长廊里不知哪个侍女尖叫了一声:“天呐,是秦少城主!”   “什么?秦少城主?”   众人哗然,离得近的忙不迭探头看来看去。   秦子羽只闻到一股奇异的幽香,而后,苦苦坚持的神智像是夏日的冰,无力地消融,最终化为虚无。   他一头倒在台阶上,已气绝而亡。   “果真是秦少城主!”分院长高坐贵宾席,自然看了个分明,也无意遮掩,一口叫破道,“他死了!”   “什么??!!”   整个书院炸了。   没有人看到角落里,一个身材高挑却灵巧的人退出了园子,三两下扯掉身上的儒生装扮,大大方方地离开,混入街道中,泯然众人。   拐角处的酒馆。   叶舟看着走过来的梅枕石,轻声问:“成了?”   “雕虫小技。”梅枕石一副侠客打扮,潇洒落座,嘴唇微动,“等着看好戏吧。”   半个时辰后,全城戒严,但街头巷尾已经流传起“秦少城主死在吴少城主面前”的消息。   目击证人太多,流言根本止不住。   梅枕石对自己掐的时机十分有把握,绝对能把这池水搅浑。他更担心叶舟,这个新朋友什么都好,就是杀人灭口的套路不是很熟:“秦子羽的尸身在他们手上,会不会联想到你和你的师门?”   他对炼丹师所知不多,但基本常识还是有的。威力这么大的毒丹没几种,会炼的少之又少,加上材料特殊,要是有心追查下去,不难查到金石峰。   “这不是金石峰的丹方,我也没在人前用过。”叶舟不缺谨慎,思索道,“虽然里面有一味药十分难得,沿着这个线索说不定会查到些什么,但我想也不会有人为秦子羽费这个心思。”   梅枕石一想也是,秦子羽的死关键在于他死了,而不在他怎么死的。且秦老城主都恨不得他死,更不会有谁不辞艰苦去寻找真相。   “说起来,”叶舟又想起什么似的,迟疑道,“就算以后查出来是我,应该也没什么吧。”   梅枕石:“……你说得对!”有后台的人就是任性。   叶舟放心了。道门修士除魔镇恶乃应有之义,然则秦子羽非魔非恶,算得上正道人士,且身份不低。他向来只杀该杀之人,这样对付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人尚属首次。   但他并不后悔。   世上没有不流血的和平。   *   紫微城。   假如说有什么地方的消息,能与天义城一般灵通,那便是听说茶楼了。   听说听说,道听途说,却每每准得不可思议,更神奇的是,很多事当天上午发生,傍晚就能在茶楼里听到。   正所谓大隐隐于闹市,殷渺渺凭借樱桃青衣,伪装成一个金丹散修,包下了听说茶楼的一间包厢,天天准时来报道。   今日一开场,说书人二话不说,张口就是:“谁能想到,堂堂秦少城主,竟然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在那样的一个地点,离奇死去。”   啥?秦子羽死了?屁股刚黏到凳子的人一下子蹦了起来。   说书人一敲醒木,微微一笑:“个中原委,请听某慢慢道来。”   他从辩论大会说起,语调时而急促时而缓慢,引人进入当日的场景。不知不觉,满座的茶楼寂静无声,人人都在侧耳倾听。   包厢里。   “咕嘟”“呼噜”“吧唧”,盛着肉羹的瓷碗中,一只肥嘟嘟的小黄……鸟心满意足地抬起了头,熟门熟路地在手帕上擦了擦嘴,而后蹦跶到栏杆上,专心致志地听起故事来。   说书人正好说明后续:“吴城已验明正身,证实确是秦子羽无疑。他身中无名剧毒,五脏六腑已化为脓血,然尸身保留完好,栩栩如生,诡异至极。”   底下的看客踊跃得很:“这么霸道的毒药,莫非是魔修所为?”   “非也非也,药毒不分家,高明的炼丹师不仅会炼丹药,亦会制毒。”马上有人反驳。   大家免不了要把中洲几个会制毒的人列举出来,一一辩驳。   说书人歇了会儿,等到议论得差不多了,方神秘一笑:“诸位可知,接下来发生了些什么?”   有一中年儒士稍加沉吟,问道:“莫非是秦老城主……”   “不错,昨日夜里,秦老城主赶到吴城,确定秦子羽死后,表示此间事了。又对吴城主道,愿意和楚城化干戈为玉帛,以一件绝品法器作为赔礼。”说书人慢悠悠地道出内情。   儒士颔首道:“当初秦城主不过是摧毁了些许城墙,一件绝品法器……倒也够了。”   “哼,这不就是低头了么。”角落里的一个年轻人嗤之以鼻,“什么赔礼,是怕了楚城吧。”   坐在他隔壁一桌的女修反唇相讥:“事情是由秦子羽而起,他死了,矛盾自然消解。秦城主拿得起放得下,敢于承担,反而令人敬佩,就怕为了自己的脸面死不低头,害得无数人为他陪葬。”   类似的争辩在各个角落同时上演。   殷渺渺一边分神听着,一边想:看来秦老城主并非莽夫,有了台阶就立马下来,反倒是把楚城和吴城架在了火上,进退两难。   导火线被剪,幕后之人一定会再有动作。   是时候找机会插手,改变棋盘走势了。   “凤凰儿,吃饱了吗?”她笑眯眯地看向小凤凰。小家伙睡过了整个九重塔,出来就叫饿,短短几天功夫,已经吃掉了数头妖兽的精华部分。   小凤凰用力点头。   “过来。”她捞起小胖鸟,别有深意地说,“我们去见一个故人。”   故人?不知道为什么,小凤凰陡然打了个哆嗦,不寒而栗。   第718章   秦城。凤凰别苑。   这是一座极其雄伟壮丽的宫殿,朱色的屋檐绵延无际,琉璃瓦熠熠生光。若是自上空俯视,便会发现这别苑的形状好若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而若是仔细研究,则会发现别苑的几个主要居舍,构造外形与羽氏的凤凰台相差无几。   毫无疑问,这是玉珑对羽氏隔空的羞辱。   昔年羽氏认为她不配进凤凰台,哪怕她大权在握,也不准她进入主殿,可如今她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地方,想怎么住就怎么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怎一个爽字了得?!   故此,每当她离开王府,居住在别苑时,都会发自内心地感觉到愉快。   除了今日。   她挥退了侍女,独坐在屋中,鸾镜中倒映出她黑沉的面色,极为不虞。   “玉珑仙子郁郁寡欢,是为情郎哀伤吗?”窗边传来神出鬼没的幽幽笑意。   玉珑一惊,侧目凝视。只见窗台上斜坐着一个妙龄少女,双环髻,鹅黄衣,戴着一个山雀面具,辨不清修为身份。   “你是……”玉珑经历过的风浪不知凡几,并未惊慌失措,“血堂的人?”   血堂是西洲著名的杀手组织,传闻由羽氏的叛族之人创立,故而均以鸟类作为身份标识,神秘莫测。自从玉珑登上神妃之位,血堂对她的刺杀就没少过,只是均败于她手下,后来便少了。   如今她已脱离羽氏,血堂突然派人过来,有点奇怪。   她心念电转,笑问:“阁下的代号是?”   “仙子还未回答我的问题,我又为什么要回答你?”少女娇笑了声,“不如你先告诉我,秦子羽死了,你的计划功亏一篑,是不是很心疼,很难说,很想哭呢?”   玉珑淡淡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死了,我高兴还来不及。”   “高兴?”少女仿佛无限疑惑,尾音拔高,“他死了,秦城主顺势服软,楚、吴再无借口攻打秦城。”   玉珑不动声色:“这不是好事吗?”   “于别人是,难道于你也是?”少女语带笑意,一字一顿道,“秦城主不死,你如何取而代之?”   她每说一个字,就好似鼓点击在灵台,令玉珑神魂摇动,头晕目眩。   玉珑马上明白对方不是过去的刺客能比,瞬间收敛心神,抵御神魂攻击,同时心里大感疑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了破绽,被人看穿了盘算。   没错,她确实准备借五城之手除掉秦老城主,自己取而代之,成为名正言顺的秦城统治者。人人都以为秦子羽是与楚城合作,这倒不假,可他同时以为老东西死后,自己会出手将他扶上城主之位。   多么可笑啊,有机会自己当城主,她怎么可能蠢到拱手相让?男人真是自大,总以为给个皇后夫人的名分,女人便会心甘情愿地隐居幕后。   当真愚不可及。   不过想归想,玉珑摸不清状况,自是不会承认,装出一副柔弱震惊的模样:“你胡说什么!老城主待我甚好,你莫要挑拨离间。”   话音未落,她玉指一拢,手中即刻出现了一把雪白的羽毛扇。扬起挥下,便有异火掠过。   这火冷艳非常,竟然是少见的银白色,且无丝毫热量。但其焰芒扫过的墙壁上赫然一道深痕,威力不容小觑。   “我可不想和你玩火。”少女身形扭转,躲开了火光,似乎颇为忌惮。她跃身入室,双脚落地的刹那,银铃脆响。   玉珑这才发现她赤足穿着一双木屐,脚踝上绑有一对银铃,镌刻奇异花纹。每有动作便叮咚不止。   而那些微的铃音传到她耳中,便如丝线牵扯她的神魂。   玉珑口中念念有词,少顷,雪颈上扬,发出一声曼妙的清吟,如甘露滴淋,瞬间明澈灵台。   “凤凰吟?”少女讶然,“你偷学了《金羽明凰录》。”   玉珑掩了掩鬓发,淡淡道:“奉劝阁下,还是不要随意给人定罪的好。”   “我和你无冤无仇,诬蔑你有什么好处。羽氏的功法非羽氏血脉不能学,你能学会,倒是叫人佩服。”少女负手一笑,“而你入秦城,借子杀父,鸠占鹊巢,亦是常人所不敢想之举,说实话,我很欣赏你的野心和魄力。”   她语气真挚,并无讽刺,反倒叫玉珑疑惑起来,秀眉皱起:“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总不是好事,要不然自然大大方方上门。”少女踩在光滑的地砖上,木屐声哒哒作响,铃音阵阵不绝,“不过谈正事前,我想和你聊一聊。玉珑仙子,秦城主还在吴城,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帮手,安分点好。”   玉珑见她对自己所知甚多,然则自己对她一无所知,恐落下风,也想套出些线索来:“看来你是有备而来。”   “我说了,我很佩服你,所以一直在关注你。”少女微微一笑,面具下透出来的眸色幽深如潭,“为什么我会猜到你对秦城的计划?因为你在羽氏就是这么做的。一个掌握过权力的女人,恐怕不会再甘心做笼子里的金丝雀,哪怕这个笼子,叫凤凰别苑。”   她这么说,玉珑反倒放心下来,看来不是秦子羽临死出卖了她,对方并无确凿的证据。既然未露马脚,那么解决眼前的这个不速之客,大概就能在老不死的回来前收拾干净。   “听起来你很了解我。”玉珑试探,“你也来自羽氏?”   少女不接话,自顾自道:“我很佩服仙子,如今整个十四洲,能取而代之的最好选择就是中洲五城。大门大派讲究师承,小门小派家业太小,唯有五城承接世俗,不排斥外人,亦能凭借婚姻介入。”   停顿片刻,她意味深长地说:“最重要的是,凡间多有太后垂帘听政,五城对于城主遗孀并不排斥,和羽氏截然不同。”   玉珑不再一味否认,轻轻一笑,似是而非道:“羽氏的很多规矩腐朽不堪,早该被淘汰了。”   羽氏王朝故步自封,宗派又已建立了一套全新的体系。而中洲五城,依旧保留着凡间世俗的特质,却因各大门派比邻而居,交流频繁,没那么封闭。   她无门无派,乃无根之萍,进门派接触不了核心,不如故技重施,借用婚事直接入主核心。   如今被人一语道破,提防之余,玉珑竟起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她素有魄力,哪怕在这样的情况下,心念一转,居然招揽起来:“我不知你是谁派来的,但你既说与我无冤无仇,又理解我的心意,何不与我合作?”   她一身素衣,袅袅婷婷地站着,美艳又不失清丽,和善中带着自信:“老城主本事不小,但脾气急躁,不擅打理,秦城穷兵黩武,早已是众矢之的。秦子羽更不必说,自诩英雄豪杰,实则蠢不可及,秦城落到他手上,迟早完蛋。”   “而我,”玉珑嫣然一笑,顾盼生辉,“若非羽氏防着我,早已一统镜洲。我从不介意门第来历,只凭才干取人,秦城在我手上,一定比他们好得多。”   少女看着她,缓缓点头:“我信。”   “那我们是不是能谈一谈条件?”玉珑好整以暇道。   少女笑了:“倘若仙子什么都不做,只是坐收渔翁之利,那我今天就不会来。”   玉珑顿觉不妙。   “仙子的野心我很欣赏,做城主夫人当然没有做城主来得好。天道从来没有约束过女人,说我们必须安分守己,相夫教子,想成为一方主宰,实现自己的抱负,何错之有?”   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血堂之人的语气。刺客只知道取人性命,哪会思考这些有的没的。女人不女人的,口吻挺像东洲的那个女修门派,可她们远在东洲,怎么会对羽氏的内幕如此了解?   玉珑眉梢微蹙,想法万千却摸不着头绪。   少女似惋惜似感叹,幽幽道:“然而,你离间秦氏,蓄意挑起五城战火,以战争来达成个人的野心,那么,胜负生死,就是你必然要承担的结果。”   话音刚落,一根洁白的玉指已逼至眼前。   游说不成,玉珑翻脸也极快,当下皓腕一抬,羽毛扇操纵白焰如烟花炸开,无数白色的火星迸溅开来,室内爆发出强烈刺目的强光。   身处其中,不仅皮肤会有疼痛难忍的灼烧感,五感更是被影响干扰,无法分辨外界的情况。而她却可以凭借心意相通的火星,准确捕捉到敌人的轨迹。   玉珑微阖双目,身体前扑,羽扇精准无比地刺向敌人的咽喉。   然而,少女伸出手指,指尖点住了羽扇的边缘。   “呲啦”。   洁白如鹅的羽扇从中裂开,散成一根根细毛,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好像屋里下了一场雪。   玉珑骤然变色,对方的实力超出她的想象,不是能够简单除掉的人。   还是脱身为上。   “哒”,木屐叩响地板。   玉珑遁出半里,眼前却还是自己的锦帐闺房。   幻术。   她倒吸一口冷气,回首戒备:“你是冲霄宗的素微。”   “这话说的,好像没有别的幻术修士了一样。”少女笑了声,没有承认。   玉珑冷冷道:“能困住我的幻术修士,又对羽氏了解甚深,更居高临下点评五城,不是素微仙子,又会是谁?”   “唉,也是,果然说得多暴露得就多。”少女的身形微微一晃,变作一袭飘逸的白衣。殷渺渺摘下面具,微微一笑:“不过我也不后悔,很多话不说,总是有些可惜。”   她这次来做了两层伪装,面具之下是楚蝉的模样,身上却又带了类似于魅姬的铃铛。若是行动不成功,正好故布疑阵,扰乱视线。   但玉珑已入她幻境,难以翻身,让她知道死于何人之手,亦算是对敌人的尊重。    第719章   “玉珑道友,你可惜了。”这是殷渺渺表露身份后的第一句话。   玉珑冷笑一声,知道在她面前不必再装腔作势,道:“你这般惺惺作态,真令人作呕。”   “我来得不够光明正大,说得却都是实话。”殷渺渺并不生气,“假如你没有出手,我找不到杀你的理由。没有理由,我就不会选择你。”   纵然为天下苍生谋利,然则杀无辜之人,亦有违她的道义。勉强出手,便会残留愧疚,兴许将来会演变成心魔。   但玉珑乃是弈棋者之一。   既已入局,那么输掉棋局,不过胜败而已。   “我又做错了什么呢?若不施手段,不借外力,难道我光靠一张嘴巴说,他们就会乖乖把位置让给我?哦,是了,你出身大宗门,凭实力晋升,自然看不起我这样的人。”玉珑言辞激烈,仿佛愤怒至极。   可实际上,她内心极其冷静,语言只是为了激怒敌人,内心默诵咒文,想借凤凰清吟洗荡灵台,摆脱幻术的控制。   这点反抗没有逃过殷渺渺的注意。她的眼睛异变后,视野格外清晰,好像打了强光,阵法的灵力波动能看,禁制的灵线亦能看,无色之烟亦能捕捉,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当然,视线不能穿透灵台,窥视他人想法。但玉珑的头顶有一个个复杂的上古文字浮现,组合成凤凰的模样,翅膀挥过,割裂了编织幻象的流光神识。   看见了,消除还会难吗?   殷渺渺同样将神识凝出一只彩羽辉煌的凤凰,曼妙地飞去,一口啄散了飞旋的金色咒文。   凤凰的影像随之消散。   玉珑喉头腥甜,鼻尖渗出香汗。咒文乃神识所化,被打散后灵台备受重创。   “野心无罪,但我不赞同你的做法。”殷渺渺想说的话都说尽了,不再多费唇舌,指尖蕴起一缕光芒,迤然向前,“落子无悔,你输了。”   此语一出,指点眉心。   玉珑身躯剧颤,眉心渗出一抹鲜血,缓缓洇开,正如芙蓉初绽,娇媚妖艳。美目中,光彩渐渐流逝,归于浑浊。   殷渺渺轻轻叹了口气。   不出所料,玉珑的实力并不强悍,未练成元婴该有的领域。   想来她在镜洲时,虽见缝插针偷学了《金羽明凰录》,但因为百里丞相和程驸马的桎梏,得不到太多的资源修炼,以至于千辛万苦修成元婴,却难有寸进。   而且,越到后面,需要的资源就越多,她选择入主秦城而不是自创门派,争夺地盘,应该也是出于这方面的需求。但上头有个老城主在,一应资源肯定紧着他,最多手指缝里漏出一些博红颜一笑。   真是可惜了。   在羽氏那样的环境下,玉珑还能利用微薄的资源,成就元婴,天资、勤奋、智谋、心性一应不缺。今朝死在自己手上,纯粹是因为抽的牌不够好。   少时没有指点,根基不稳,后来没有资源,缺少积累。当有境界压制时,看不出来问题所在,一旦遇到她这样底蕴厚重的同境界修士,必败无疑。   殷渺渺不由再叹一声,玉珑的经历,有些像她的上辈子。   身在底层想要往上爬,有错吗?没有。   但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   仅此而已。   她伸手合拢了玉珑的双眼,因为在幻境中死去的,元神来不及逃脱,没有转世的机会。   “抱歉了,我不能冒险。”她说,视线扫过尸身,伸手摘下了头上的金冠和腰间的储物袋,“凤凰儿,把她处理干净。”   小凤凰吓懵了,结结巴巴:“凤、凤凰不吃。”   “当然不可以吃,不许吃人。”殷渺渺被它逗笑了,“烧了。”   “呼——”小凤凰如释重负,吐出一口火星。   金色的凤凰火落到玉珑的尸身上,不出一息便将身躯与衣物尽皆焚烧起来。耀眼的火光中,被惊扰的银白火焰仓皇地逃了出来,像是迷路的孩子,悬浮在半空茫然四顾。   殷渺渺拿出红莲,将白焰暂且收起。   十息后,尸身焚化为灰烬。   小凤凰伸长脖子,好奇地打量着白色的骨灰,懵懵懂懂地感觉到,心底有什么阴霾消失了。   它忽而高兴起来,扑腾着翅膀表功:“烧掉了!”   “很好。”殷渺渺扬手一挥。蕴含着丰富灵力的骨灰随风飘出窗外,落入别苑背靠的后山。那里风景秀丽,清净自然,正可做埋骨之地,而其血肉将滋养草木,馈赠山林。   与此同时,她的身形调整变化,不一会儿便幻化成了玉珑的模样。再换上熏笼上的新衣衫,戴上金冠,将储物袋系于腰间。   揽镜自照,素衣娇颜,怯不胜衣。   李代桃僵版的玉珑仙子,新鲜出炉。   *   秦子羽的死犹如一粒投入湖中的石子,带起无尽的涟漪。   最早有动静的是秦老城主,他没细查或者说压根不关心秦子羽的死亡原因在意料之中,但其主动低头,提出向楚城赔礼的事,却震惊了不少人。   在他明言要吴城代为转达后,一直上蹿下跳要当和事老的吴城尴尬了。   接,得帮秦城说好话,劝说楚城消停点;不接,岂不是告诉天下人,之前的种种表现都是作秀?   要死了,秦老城主怎么就突然肯低头了??   吴城骑虎难下,没魄力直接撕破脸,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邀请楚、齐、越共同会面,调解此事。   而天义盟前段时间被他们坑得不轻,听闻此事,主动表示会来。他们也不傻,要是没其他势力插手,谁知道会面上会不会再有幺蛾子,必须到场震慑。   嗯,门派最近传来的消息就是求稳,如今大义在手,当然要抓住机会。   事情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叶舟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总觉得秦子羽说的不是全部的实话。与楚城结盟是真,楚、吴、齐、越亦在其中也是真,然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别的计划。   叶舟推演了几次,觉得最大的可能是:吴、齐、越三城,有一个或几个可能和秦城结盟了。因为早就知道计划,所以秦老城主才会那么爽快地低头,逼迫楚城表态。   他把这个猜想和梅枕石说了。   梅枕石说:“五城在中洲也有七、八百年的历史了,我和你说,他们结盟、背叛、再倒戈、再结盟,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因为他们每一家之间,都结过盟,都捅过刀。”   叶舟:“……”   “我总觉得,要不是因为修士活得久,太记仇,凡间五国早就一统了,哪会像现在打来打去,几代仇恨入骨。”梅枕石忍不住讽刺了一句。   嗯?叶舟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太快消逝,他没抓住。   “怎么了?”   “没什么。”他微微摇头,“齐城也要来,不知道楚蝉那边有没有动作。”   当然有。   十日后,齐盼兮到达吴城,孔离则悄咪咪摸到了小伙伴租住的院子,张口第一句话就是:“我看蝉儿不太对。”   “她做了什么?”   孔离汇报了一下最近的进展。楚蝉其实比他想的安分,以前她被关在家里,非得闹个翻天覆地不可,但这次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明明很不耐烦,却硬逼着自己按捺住了,乖乖待在别苑里。   修炼无聊,孔离在旁劝解,慢慢的,楚蝉也就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了。   “她那脑袋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说自己不是蝉儿,可又不是特别抗拒。我最初怀疑她背后有人,但……唉,说实话,要是有人指点,不至于这样吧。”孔离苦恼极了。   他是看着楚蝉长大的,对她非常了解。她最近的表现一点都不出人预料,完完全全的蝉儿风格,怪不得齐盼兮笃定没有被夺舍。   毕竟像蝉儿这样天真的人,应该不多……   梅枕石笑了笑:“那你为何说她有点问题?”   “齐盼兮说要来吴城,楚汤也会去,问她要不要见见父亲。”孔离顿了下,补充解释,“蝉儿过去听信谗言,不喜她母亲,更亲近其父。”   中洲受世俗影响,对女性多苛刻,齐盼兮作风放荡,常受抨击。楚蝉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耳濡目染,便也觉得母亲行事不检点,故而更亲近楚汤。   齐盼兮提出让楚蝉去见父亲,不乏有借楚汤劝女儿别犟的意思。   叶舟顿起疑心:“她同意了?”   “开始没什么兴趣,但听说秦子羽死了,居然来了兴致。”孔离再聪明也想不到越国的千山关,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楚蝉有动作比没有好,他当然赞成,并且一路陪着过来了。   叶舟正色道:“她失踪的经历太过诡异,无论如何都该早做预防。”   孔离点点头,他再同情楚蝉,也不会拿正事玩笑:“自然。我这不是找你们来了吗?”他分析道,“我贸然阻止蝉儿参加,会引起齐盼兮的疑心。岱域之事如今仅限于少数人知道,还是不要随意透露得好。”   “不错,以防他们和岱域早有勾结。”叶舟思忖片刻,拿出一瓶丹药,“你找机会,让楚蝉服下此丹。”   孔离眼皮子狂跳。他已经听说了秦子羽的死讯,不难猜到是谁下的手,尸身那么惨,活着的时候一定受过极大的苦楚。   “放心。”叶舟看出了他的顾虑,解释道,“不是毒药,是散灵丹,且须药引才会起效。”   他将配套的迷烟瓶一并放到桌上,全权交由孔离使用。   孔离讪讪:“我才看了秦子羽的尸身,被你的手笔吓了一跳。”   “还好吧。”叶舟端起茶盅,平平淡淡道,“秦子羽只是金丹,我没用万毒丹。”   孔离&梅枕石:“……”我们金丹真是对不起了!   等等,你也是金丹啊!   叶舟奇怪地看着无语的两人,想了想道:“万毒只是虚指,主药只有六百多种剧毒而已。”   而已。    第720章   秦子羽陨落,唐窕的高兴程度仅次于秦老城主。更让她喜出望外的是,因为这家伙的死,五城的人又要再度聚集在一起,齐盼兮有了让她同去的念头。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   要是凭她原来的身份,接近吴之问难如登天,现在却轻轻松松,能够让她接近毫无戒备的敌人。   唐窕顾不得暴露,没多做坚持就答应了齐盼兮的要求,跟着她一道去了吴城。   来前她还忐忑要是齐盼兮让她见楚汤,该怎么表现才不惹人注目,来了以后才发现想得太多。   那个渣爹压根就没来,甚至都没派人问一声。   楚蝉的记忆里,这个父亲不是最疼她的吗?在外游历的时候,她听说了好几次他给庶女的孩子送上品法宝的消息,还以为楚蝉怎么都该更受关注才对。   唐窕有点不舒服,但宽慰自己,这样也好,不来也就不会暴露,省得自己费心思对付,还是省省力气想想怎么报仇吧。   吴之问已经是金丹后期的修为,她才金丹初期,越级杀人十分困难,更不要说作为一城少城主,对方肯定身怀法宝。   好在我也不是全无准备。唐窕心里升起了一丝得意。她在外游历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有几次甚至命悬一线,但每次脱险都会有所收获。   她摸了摸腰间的储物袋,自信满满。   现在,她只缺一个机会。   翌日,齐盼兮上门,问她:“今日几位老前辈都在。你既然说自己不是蝉儿,敢不敢让他们看一看?省得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老前辈,是几位城主吗?他们是元婴,会不会看穿自己是夺舍的?虽说也有防止神识探索的法宝在,但……不管了,去就去,反正她早就说过“不是”,应该不会引起怀疑。   最重要的是,这次能够外出,后面的行动才不会受到干涉。   唐窕咬了咬嘴唇,仰起头:“去就去,谁怕谁。”   齐盼兮的唇角微微勾起,递给她一个面具:“既然你不想以蝉儿的身份露面,就先戴着这个吧。”   此举正中下怀,但唐窕觉得齐盼兮一反常态,必有缘故,犹豫了下才接过。   “跟我来。”齐盼兮转身带路。   因为天义盟要来,正式的会谈还在后头。今日是家宴(五城之间拐着弯都能搭上关系),也是五城想在外来势力介入前通个气,要是能提前达成一致,就不必“劳烦”天义盟了。   齐盼兮到达厅堂时,吴城和楚城的少城主都到了。   唐窕有楚蝉的大致记忆,认得出他们的身份。高瘦潇洒的是吴之问,英武轩昂的是楚汤。   她第一个看的是吴之问,将他今日的形象牢牢记住。接着去看楚汤,他正夸赞站在吴之问身后的年轻男子。不知说了些什么,他身后侍奉的年轻女子一脸娇羞地叫了声:“爹,您别打趣他了。”   是楚……楚虹,楚汤的庶女。   唐窕记起来了。   “真热闹,聊什么呢。”齐盼兮坐到楚汤对面,示意唐窕立到自己身后。   楚虹看见她,福了福身,行了个晚辈礼。   理论上说,她是楚汤的庶女,乃楚城之人,齐盼兮身为齐少城主,与她没有分毫关系,并没有资格管教她。然而中洲受儒家世俗影响太深,齐盼兮和楚汤一日不断情缘,便算是她半个长辈,故要行礼。   “听说虹儿又诞一子,恭喜了。”齐盼兮不咸不淡地说完,不等回答,话锋一转,对楚汤道,“我找到蝉儿了。”   楚汤眉毛一挑:“当真?她如何了?”   “很是吃了些苦头,身体也不太好。”齐盼兮淡淡道,“你那里可有什么恢复元气的天材地宝?”   “她自小跳脱,吃点苦头也好。”楚汤口中应付着,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蝉儿是纯阴之体,失踪这么些年,怕是被哪位老祖掳走采补了,这可是大大的丑闻,绝不能宣扬出去。而坏了根基,再补也无用,遂又道:“我到底是她爹,你把她带到楚城,我给她在城里找个青年才俊,如此也算终身有靠。”   齐盼兮嗤笑:“虹儿和吴少城主之子成亲,我的蝉儿只能嫁给一个‘青年才俊’?楚汤,你疯了吧。”   “我是为她好。你也不看看她上次闹出了什么事来,这性子行走江湖如何使得,不是给我们添乱么。”楚汤本来对楚蝉颇为看重,一来是盟约的象征,二来这个女儿是纯阴之体,资质上佳,前途不可限量,自然多加宠爱。   可出了上回被利用的事,又成了如今的模样,只能用来联姻笼络下属——这也非是全盘利用,属下倚仗自己而活,肯定不敢对蝉儿不好,他这个做父亲的算是对得起她了。   齐盼兮懒得再和他多说,自顾自喝茶。   唐窕气愤难忍,暗暗道:果然不认身份是对的,就楚蝉这个身世,除了地位尊贵,能够接触到仇人,其他还有什么用?楚汤压根不在意这个女儿,齐盼兮故意让她听到这番话,怕是也别有打算,一个都不能信!   哼,我就知道你们不安好心,等我报了大仇,就找机会改掉容貌,再也不与你们相见。   她忍下这口气,开始思考什么时候动手合适。   现在肯定不行,齐盼兮和楚汤看起来并不在乎这个女儿,一定会出手阻拦而不是相帮。把失踪的罪名嫁祸给吴之问?他们好像很看不起楚蝉,不会相信。这么看来还是刺杀更合适,等到他落单,找个理由接近,趁机出手。   谋划间,一股逼人的威压笼罩了下来。   厅里的人齐齐起身,迎接来人。   第一个走进来的自然是身为东道主的吴城主。   他穿了一袭道袍,白面无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与他并肩而行的是则是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五官不丑也不英俊,双目炯炯,逼迫之意十足,让人情不自禁地畏惧,从而忽略他的其他地方,正是五城里年纪最大的秦城主。   两人分主宾坐下。   齐盼兮等人自觉让开位置,站到一旁安静地侍立。   下一个进来的是楚城主,他和楚汤有几分相似,都是身材高大威猛之辈,蓄着黑色的短须,刚猛非常。齐城主则是个略微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锦衣华服,富贵非常,像是富商多过一城之主。   最后一个入内的是越城主。她白发苍苍,拄着拐杖,气色也不好,已有寿元将尽的面相。纤细怯弱的阮轻愁扶着她一块儿进来,直到坐下才放开。   至此,五大城主到齐。   *   唐窕完全没听懂他们在讲什么,只记得:楚城主先冷笑了几声,说了几句狠话,然后秦城主和他吵了一架,吴城主劝架;楚城主不罢休,咄咄逼人,秦城主要让齐城主和越城主评理;齐城主就让他们不要吵了,越城主没说话。   大家谁也说服不了谁,气氛剑拔弩张。   元婴冲突的气势扩散开来,激得唐窕心跳如雷,耳畔嗡鸣,冷汗都下来了。   “咳咳。”越城主咳嗽了两声,打破了僵持的气氛,“好了,收起来吧,别让小辈们看笑话。”   “哼。”秦城主用力掸着袍袖,“老夫已经退让一步,是姓楚的咄咄逼人。”   楚城主冷笑:“要是谁动了手,回头赔个礼就是,那要盟约干什么?不是我咄咄逼人揪着不放,是此例不能开。不然我回头去你秦城走一圈,再向你赔礼可好?”   吴城主帮腔:“老楚说得也不无道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我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秦城主平静道,“真要动手,那就放马过来,老夫也不怕你们。”   齐城主赶忙打圆场:“大家互为邻邦多年,这样不好看。”他顿了下,凝重神色道:“而且我得到消息,其他人都不想我们闹得太大。诸位,唇亡齿寒,别给外来人可乘之机。”   空气顿时安静。齐城主口中的“其他人”,无疑是天义盟,或者说是天义盟背后的三大宗门。   这些外来势力虎视眈眈,假如五城真的违背他们的意愿,指不定天义盟就要找个什么维护世界和平的借口,插手他们的事。   “就是这个理。”越城主缓缓道,“我等今日会面,不就是为了商讨出个章程来吗?谁都不退,只会让人坐收渔翁之利。”   吴城主接下了这个梯子,问道:“那怎么办?”   “老朽有个主意。”齐城主乐呵呵地说,“我辈即是修士,不妨照着江湖规矩解决,如此他们也不好置喙。”   越城主赞成:“善!”   吴城主思索片刻,给楚城主使了个眼色:“有理。”   秦城主和楚城主各自思考片刻,同样答应下来。   会议结束。   唐窕满脸茫然地跟着齐盼兮离开了。半道,忍不住问:“什么江湖规矩?”   齐盼兮给她做了解释。   修士的江湖规矩,精髓就在于“能动手就不动嘴”。当然,动手的不会是城主本人,跌份儿,肯定是派手下的人出手。   而这次是秦老城主理亏,因此一定是楚城为攻,秦城守,能挡住对方的攻势,先前的事便就此罢休,若挡不住输了,那么结果不外乎是兵临城下,点燃烽火。   唐窕十分失望,这事完全和吴之问没关系,都没法削弱他的力量,趁机报仇。   然而,齐盼兮意在教导女儿,多说了一句:“历来决斗多是三局两胜,吴城已和楚城联盟,吴之问肯定会出手相帮,为娘与楚汤乃是道侣,亦要出手。秦子羽在时好说,如今他死了,秦城恐怕找不出一个能拦得住我等之人。”   唐窕完全没有听到后半句,只记得吴之问要出手。   他动手肯定会受伤,再不济也会消耗灵力,是下手的好机会。只是比斗一定是公共场合,但在那么多人的情况下,怎么才能得手呢?   唔……倒不是没有办法。在那位前辈的洞府里,她曾经历过一个幻境考验,要以一个刺客的身份杀掉一个贵族。   她失败了很多次,但有一次成功了。   很巧,那就是一个公开场合,有很多人在。有的时候,人多未必是劣势,反而是优势也说不定。   唐窕眼珠转动不停,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第721章   三日后,天义盟的人到达。   五城已有预案,楚城表示,只要秦城派出的人能够抵挡得住三人联手,坚持一刻钟,之前的事就算过去了,不再计较。可若是办不到,对不起,就得用另一种方式讨回公道了。   比斗是修士的美好传统,天义盟略作商量便赞同了这个提议。为公平计,比试的裁判就由三大宗门的代表担任。   地点就在城主府的演武台,阵法一开,即可成为临时擂台。   叶舟装扮成筑基修士,跟随唐管事一道站在了裁判席上,围观整个过程。   楚城的代表是楚汤,他请了齐盼兮和吴之问作为帮手。理由是来得匆忙,来不及召集城中其他好手。   唐管事沉吟道:“两位非是楚城人士,此举怕是不妥。”   “之问是小女的公公,盼兮更是我的道侣,与我荣辱与共。”楚汤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解释,“他二人乃是在下的亲友,为我助阵有何不可?”   吴之问跟着道:“我等襄助只因私情,不讲身份。”   真是穷图匕见。唐管事心里嘀咕了句,到底不想掺和其中,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倒无不可。”   再看秦城主,他似乎一点也不奇怪对方找了五城里最强的三个金丹,淡淡道:“秦九,你去吧。”   “是,城主。”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大家都不认得他。   “孽子已死,这是我的护卫,排行第九。”秦城主不咸不淡道,“今天就让他来领教一下我们五城年轻一辈的俊杰吧。”   说到“俊杰”二字,不无讽刺。   楚汤眼中闪过一丝怒气。各城主当然有护卫队,有的是同城的杰出之辈,有的则是招揽过来的散修,然而不管哪一种,和少城主的资质、待遇都不能比。   秦城主用一个护卫应付他们三个少城主,无异于羞辱。可秦子羽已死,这么做无可厚非。   秦九迈步上前,轻轻咳了两声:“三位道友,请吧。”   “请多指教。”楚汤冷漠地寒暄一句,下一刻,拳风已逼至眼前。   与此同时,齐盼兮和吴之问也动了手。   三个对手,三个角度,三种攻击,牢牢包围住了秦九,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破绽和死角。   然而在这样严密的攻击下,秦九身形一晃,居然消失在了他们面前。   叶舟顿时恍然。在一对三的情况下,秦城主有意挑选了一个擅长隐匿躲避的护卫应付,不正面交锋而拖延时间,确实不失为良策。   看来秦城主非常清醒啊……希望能够安然无恙地度过这次波折。叶舟心想着,不再关注场内的比试,注意力隐蔽地停留在楚蝉身上。   她正全神贯注地旁观着场内的比斗,时而紧张,时而窃喜。   奇怪,她不认齐盼兮也不认楚汤,号称不是楚蝉,这般关心为的是谁?   唐窕可不知道自己落入他人的眼中,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比试,寻找着吴之问的破绽。然而,秦九的身影若隐若现,避而不战,吴之问就掉了几根毫毛,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眼看时间即将过去一半,机会错失就不再来,唐窕被莫名的急切逼迫,狠狠心咬咬牙,悄悄握住了袖中的令牌。   “给秦九力量。”她默念。   一道清光避开了诸人的注视,悄然降临在秦九身上。   这个看似病弱的年轻人眼中,忽而闪过一道亮光。霎时间,澎湃的力量注入他的体内,犹如海啸倒卷,进入江湖,雄厚的力量冲击着丹田经脉,与其说是恩赐,不如说是折磨。   金丹肉身如何能承受元婴之力?   秦九顾不得思考这力量从哪里来,本能地选择了求生。   宣泄,必须将这股磅礴的力量释放出来,才有活路。   楚汤等人骤然发现,一直游走躲避的秦九忽然顿住了身形,手中的弯刀爆发出三尺清光,如弯月斩向众人。   总算不避让了,来得好!   然而,他们的振奋只持续了短短三息,紧接着便化为了浓浓的惊愕。   好强,秦九的每一刀都好似巨山压顶,震得他们不得不连连后退,被动招架,连反击之力都没有。   如此情景,由不得众人浮想联翩:怪不得秦老城主有恃无恐,居然招揽到了这样强横的属下!   而秦老城主眸光一闪,想的却是:秦九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居然得了这么大的机缘。若是放在百年前,多半要出手试探一下,可如今么……他暗暗苦笑起来,管他哪里来的机缘,只要为自己所用即可。   故面上不露分毫诧异,显出尽在掌握的神色,仿佛无限赞赏。   叶舟原本有些怀疑,但看秦城主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便将疑虑按下了。   场内的对战倏忽反转。   楚汤、吴之问、齐盼兮三人联手,居然遏制不住秦九的攻击,被他打得连连败退不说,身上亦添了许多伤口。   唐窕按捺住心头的激动,等待吴之问进一步削减实力。   一刻钟转瞬即逝。   三人组落败,秦九胜。   “好。”唐管事不禁面露喜色,这破事儿总算要结束了,五城打不起来,自己就圆满完成了门派交代的任务。   秦九发泄了一通,神智稍稍恢复,勉力控制住了自己。他并非愚笨之徒,自然疑惑又警惕方才的“奇遇”,征询地看向秦城主。   “做得好。”秦城主夸赞,表明自己并不打算追究的态度。   是老城主出手?没错,肯定是这样,他认为自己能力不足,亲自出手了。秦九自以为找到了真相,恭敬道:“多谢城主栽培。”   这般恭敬,看来还是认我为主。秦老城主满意地笑了。   风平浪静,无人发觉。   唐窕得意无比,觉得自己愈发机灵了,竟然能将幻境里的内容运用到现实。她耐心地等着,等吴之问落单的机会。   胜负已分,楚城主和吴城主对视一眼,均觉得古怪,不免出言试探:“小友的身手出众,老夫从未得见,不知是师承何处?”   “在下乃一介散修,蒙老城主器重,不敢言师承。”秦九道。   “你刚才……”楚城主正要开口,被秦城主粗暴地打断:“你一把年纪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也是能随便问的吗?”   探听他人功法乃是江湖大忌,楚城主有些尴尬,又有些不甘心。   齐城主眼看大局已定,唯恐他们说出不好听的话,忙打个圆场。天义盟的人也说了些友邦交好共盛道门的废话,将话题带开了。   楚汤等人输给了一个无名无姓之人,又受了伤,面子和里子都不想待在这里,一时尴尬。   “你们先下去吧。”吴城主心知肚明,开口道,“好生打坐疗伤。”   楚汤等人自无不应。   唐窕趁机跟着齐盼兮离开。孔离这次也顶替了自家门派的管事,见状不放心,跟了过去。   叶舟想了想,觉得还是敲定后续更重要,便留了下来。   *   吴之问受伤,唐窕不欲错失良机,找了个借口摆脱了齐盼兮,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   知女莫若母,齐盼兮虽受了伤,想回去尽快打坐。可心里十分不安,想了想隐匿气息,悄悄缀在了后头。   唐窕目标明确,快步赶上了回房的吴之问,脆生生叫了一声:“吴叔叔,请留步。”   她的声音十分熟悉,吴之问怔了下,狐疑地转过身:“你是……”   话未说完,剑光已至。   吴之问诧异无比。   城主府里戒备森严,阵法严密,若无人带领,极难潜入。吴之问亦非初出茅庐的年轻弟子,对于陌生的气息必然有所戒备。可楚蝉是他的晚辈,早年不知见过多少次,十分熟悉,声音又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以至于他根本没想到她会突然出手。   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他只能勉强避开要害。   唐窕忍不住笑了起来。方才比斗前,因为三对一,吴之问等人摘下了防御法器和丹药,只佩戴惯用的武器。   灵力耗尽,伤势未愈,法宝不齐。   再不抓住这个机会她就是个傻子。   唐窕手腕抖动,剑光乱舞,竟然逼得吴之问狼狈逃窜。“来人!”吴之问一边奔逃一边求助,“有刺客!”   此时此刻,齐盼兮也赶到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蝉儿,你干什么?!”   “滚开,别碍事。”唐窕斩出一剑,咬死了吴之问不放。   齐盼兮又惊又怒,但她毕竟老于世故,知道不是问话的时候,马上出手阻拦。可她亦受了重伤,最多干扰攻击,无法制服楚蝉。   “蝉儿住手!”孔离后脚赶到,口中高喝一声,手里的药引已然出手。   迷离的淡香飘散开来。   唐窕感觉到身体里的灵力像是夏日的冰块,缓缓融化消散。怎么回事?她惊慌又无措,抬头看向吴之问。   吴之问有了齐盼兮的援手,腾出空来取出防御法器,挡住了她的攻击,并且拿出了其他法宝,预备反击。   不!   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自己已经动了手,一旦失败,不可能毫无防备得让她接近。   难道复仇大业就此化为泡影吗?千山关那么多条人命,那些死在自己面前的人,就都白死了吗??   那一刹那,唐窕眼前浮现出了记忆里的场景。   无知无觉被屠杀的百姓,拼命把自己塞进密室的娘亲,突然就断气,口鼻流血的弟弟……火映透了夜空,尸体堆成山,鲜血汇聚着海。   血海深仇啊!我是千山关唯一的幸存者,我不为他们报仇,谁为他们报仇呢?   不能放弃。   你的身上,背负着十万条人命的冤情。   必须让凶手血债血偿!   唐窕被脑海中的画面激得热血上涌,得到的剑法传承,幻境历练的顽强心性,都在此时表露无遗。   “给我力量。”她握住令牌,恳求那位无名的大能,“让我复仇。”   咔嚓。   令牌破碎。   强悍的力量注入她的体内,随后被药力化解,但还有更多的力量涌来,一波接一波,没有分毫犹豫。   而叶舟给予的散灵丹是根据金丹的修为调配的,少一点药力不足,多一点损伤根基。他和楚蝉无冤无仇,自然不会害她。   正因如此,药力终究慢慢被冲淡,直至无踪。   残留的力量留在了楚蝉体内,足足七成。   尽够了。 第722章   楚蝉闹出来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几个城主。   吴城主作为东道主,自然率先出手阻拦。一件金钟状的法器飞出,朝着楚蝉当头盖了下去。   楚蝉在有限的空间内不断躲闪,反手劈出剑光。可金钟材质坚硬,只在表面留下了些微的痕迹,又会不断变大,无论怎么跑都逃不出范围。   况且,虽说她现在有逼近金丹圆满,近乎元婴的修为,但一来非自己苦修得来,战斗意识并没有增改,二来半步元婴和真正的元婴之间还是有较大的差距。坚持了十来息的功夫,就被金钟给罩了个结结实实。   唐窕大恨,瞪着面色黑沉的吴之问,高声道:“你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做梦!”   已经让这群混蛋逍遥法外那么多年,享尽了荣华富贵,是该和千山关的黄土白骨们作伴去了。   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下一次机会,干脆豁出去了,将得到的另一件异宝拿了出来。那是一粒土黄色的圆珠,不过米粒大小,但拈着便觉心惊肉跳,极其邪异。   “去死吧。”她诅咒着,松开雪白的手掌。   圆珠掉落在地上,瞬间与周围的泥土融为一体。   下一刻,地面犹如蜡烛融化,缓缓向下凹陷。黏稠的泥土淹没了金钟的下沿,吞没了花草树木,眨眼的功夫就成了一片沼泽。   泥沼蠕动,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向外蔓延。   在场之人无不毛骨悚然,恍惚间以为自己正面对这一头饥饿的凶兽。修士的本能让他们第一时间想要离开这里。   吴之问感觉得到楚蝉对他的恶意,头一个逃走。   齐盼兮的脚步微微顿住。她想救女儿,可心底的恐惧令她完全迈不出脚步,理智也清晰地告诉她,吴城主的这个法宝十分厉害,金丹期根本打不开。   所以她犹豫了。   “蝉儿,你在干什么?”她佯装镇定,小步往后撤离。   唐窕看着她,抿紧的嘴唇松开了:“我不是你的蝉儿。”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说,“你走吧,用不着你管。”   泥泞已蔓延到脚下。齐盼兮本来打算掉头就走。她不是不看重女儿,但孩子对于修士并没有那么重要,楚蝉失踪的那些年,她找过,却也没有发疯一样去找,该修炼修炼,该享受享受。   血脉子嗣只是锦上添花,要是把孩子当做命根子,丢了就没了命,修士和凡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是以,齐盼兮从未想过要为了孩子付出自己的性命。   她本来已经想走了,楚蝉的情况太过诡异,沾手不会有好处,可当她说出“你走吧”这三个字时,齐盼兮的心肠又软了下来。   她的女儿命好,生来就是王姬,吃穿不愁,资质也好,修行远胜他人,可命也不好,屡受挫折,陷入圈套。   假如自己不救这个孩子,谁还会救她呢?   “蝉儿,快住手。”齐盼兮少见地严肃了神色,飞身跃上半空,试图破开金钟,口中快速道,“不管你有什么苦衷,娘都会替你解决,快把东西收起来。”   唐窕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不是楚蝉,不信齐盼兮会豁出去一切救她。今天,要么吴之问死,千山关上下报仇雪恨,要么就她死,也算无愧于心。   这般姿态激怒了吴城主。他看着自己的府邸缓缓陷入泥泞中,邪异的戾气冲天而起,冲天的怒火中又夹杂了些许恐惧。   他才不在意什么苦衷,满腹怒火全宣泄在楚蝉身上:“居然敢在老夫面前放肆!”话音未落,一枚利梭就要取她性命。   “不要!”齐盼兮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止,脚尖不慎沾到了泥土,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去。鞋履腐化,足尖脚背顿时没了知觉。   这是什么东西,金丹的肉身也能轻易腐蚀?   齐盼兮一个激灵,发胀的大脑立刻冷静了下来。她发现无论是花草树木,还是亭台楼阁,都无法在泥土的淹没下存活。   而且,这不是凌空漂浮就能避免的。   楚汤用了一张悬空符,但受到重力的牵引,无论怎么施展法术,仍然被大地之力牢牢吸住,一点点降落。眼看就要沉入泥中,背后骤然出现一道身影,楚城主出现,抓住他的肩头,用挪移术将人带离。   吴之问就没那么好运了。他是唐窕的主要目标,泥土蔓延的速度最快,施加的重力最大,任他百般施为,也已被吞没小腿。   而吴城主发出的那枚利梭,本该取楚蝉性命,解决吴之问的困境。谁想梭子射至楚蝉面前,却被浓稠的泥水吸住,提前坠落在地,腐化归无。   他惊怒交加,又是数枚梭子出手,却是一模一样的结果。   “这是土行煞物。”孔离高声道,“几位前辈千万小心。”同时暗中给齐盼兮传音,“你救不了蝉儿,快想想办法怎么说动齐城主吧。”   齐盼兮已被齐城主救下,当下冷了声调:“蝉儿和吴之问无冤无仇,自是为人所利用。”   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向齐城主道明原委,适时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蝉儿身份特殊,幕后之人图谋不小。”   齐城主眼眸闪动,思绪飘飞。秦九出人预料获胜,正愁计谋落空,就出了这样的事,岂非瞌睡送来了枕头?   “老祖宗,你一定要救救蝉儿。”齐盼兮恳求。   “自然,她是你的女儿。”齐城主乐呵呵地说着,心里却想,女儿家到底心慈手软,人活着便有变数,死了才任由他们做文章。   舍掉一个女儿,赢得伐秦的主导权,岂不划算?   然而,齐盼兮心思机敏,见他一口应下,心里就凉了。蝉儿麻烦缠身,饶是自己也要犹豫半天再决定救不救,老祖宗不假思索,分明是敷衍罢了。   她素有胆色,脸上装得感激,暗中则传音给孔离,问道:“有没有办法带她离开这里?”   孔离苦笑,元婴眼皮子底下掳人谈何容易,只道:“先保她性命吧。”   这也不是容易的事。   齐城主怀了不可说的心思,出手襄助暴跳如雷的吴城主。两个元婴联合出手,非同小可,远远超出了唐窕能应对的范围。   她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有攻击,自己被牢牢锁在其中,不能动弹。心跳砰砰,响如雷鸣,手脚僵麻,根本抬不起手来。   齐城主和吴城主衣袍鼓动,自两个看似诡异,实则完美封锁退路的角度,发动了强力一击。   这一方空间的灵气因之变幻,发出震荡的爆裂声。   隐约间,两道明亮的光逼至,一者取她眉心,一者取她丹田,皆是致命之处。   杀意逼人,唐窕颈后寒毛直竖,手心渗汗。   要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她慌乱无措,绞尽脑汁思索着有什么法宝可用。   当初她误入一个元婴的遗府,通过幻境的考验后,共得了三件宝贝:第一个是能防止搜魂的法宝,她贴身戴着;第二个就令牌,能够短暂地获得力量灌输,可使用三次,方才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三个便是圆珠,能够施展一次十分奇特的土行秘术,她到现在才舍得用。   换言之,她已经把底牌都用完了。   不,不对,秘术还没有消失。   唐窕看着绵延了整个城主府的泥色沼泽,满怀期待地想,既然是秘术,应该是可以保护她的吧?土行法术多用来防御控阵,肯定没错的。   快筑墙。   变成盾也行。   要不然用重力阻拦,偏移攻击角度!   然而,唐窕注定要失望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沼泽扩大,吞噬了吴之问的双腿,屋舍缓缓下沉,只露出了飞檐斗拱,没有逃掉的鸟儿扑腾着翅膀,绝望地深陷了进去。   完全没有听她指挥的意思。   给她的只有两句话。   一句来自齐盼兮:“手下留情!”   一句来自孔离:“活捉!”   齐城主自然不会理睬齐盼兮,吴城主盛怒之下,也假装来不及收手,并没有顾忌仁心书院或是天义盟。   唐窕手足冰凉,呆呆立在原地。   恐惧摄住了她的心神,在最慌乱害怕的刹那,她本能地动了动嘴唇:“妈。”   “蝉儿!”齐盼兮脱口而出。   电光石火间,一道清光划过天际,挡住了齐城主杀人灭口的一击。而吴城主的梭子,被强劲的气流带偏,险之又险地穿过了腹部。   鲜血喷涌而出。   空气扭曲,陌生的身影跨入战局,一把拉住了楚蝉的肩膀,而后倏忽晃开,落到孔离身边,把楚蝉丢给她,言简意赅:“看住了。”   唐窕怔怔看着这个救了自己的陌生人,脑海中浮现许多画面。欢喜恰如鱼儿的泡泡,源源不断浮上心头。   这不是我的情绪,是楚蝉的,我是……我是唐窕。她告诫自己,却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身临其境得觉得快乐又委屈。   她下意识地想挣扎追逐,眼前却突兀地出现了一只白瓷药瓶。   淡淡的香气飘出来。她脑袋一重,顿时不省人事。   孔离赶忙扶住她,如释重负:“你怎么才来?”   “把府里的人都带了出去,晚了些。”叶舟给药瓶塞上塞子,望着再度进入泥沼中的人,疑惑地蹙了蹙眉,“向天涯怎么在这里?”   孔离看楚蝉逃过一劫,有心思玩笑了:“英雄救美,不就该这时候出现?”   叶舟摇了摇头,但没说什么,静观其变。   只见莫名出现的向天涯折返场中,指间夹着一枚古朴的碎片。他弹出碎片,坠入泥中。   扩张的泥沼像是中了定身术,缓缓停下了蠕动,但并未消退,只保持原样。   向天涯沉吟片刻,望着在场的人:“你们谁有比较珍贵的木属封印盒?”   “阁下是什么人?这东西与你有何干系?你救她,莫非此事由你主使?”吴城主连发三问,咄咄逼人。   向天涯脾气好,回答道:“路过的人,和我没关系,主使个屁。”   孔离嗤笑出来,刚想抬出殷渺渺的名字震慑一下,忽然想到身边站着的人,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吴城主,此事若和他有关,何必出手相救?当务之急不是追问来龙去脉,是将此物妥善封印,以免为祸世间。”   “我试过了,只有纯粹至阳的木属之物,才能将……要跑?”向天涯顿时警觉起来。   他曾在旋风山遇见过一次吞无壤。彼时,吞无壤被山下的藏龙镜所克制,无法动弹,逼得魅姬和凌西海不得不亲自出马解决。   而他一直在调查稻禾庄的失踪,想明前因后果后,特意寻了藏龙镜的碎片,以备不时之需。   这次出手,果然将其克制住。可没想到吞无壤亦非当日之物,灵性更足,竟然知晓壮士断腕,舍弃被藏龙镜碎片克制住的部分,竭力下沉。它本是五行之物,地下正是主场,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就融入了地脉中,消失无踪。   向天涯摄过藏龙镜碎片,上面残留的土壤犹如壁虎的断尾,蠕动弹跳,似乎想要和逃走的吞无壤融为一体。   他心中一动,神识锁定残余泥土的气息。   收起碎片,泥土“啪嗒”一下掉落在地,瞬间与真正的泥土融为一体,乍看难以分辨,但气息却在不断下沉变化,朝城外游走而去。   向天涯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第723章   向天涯猝不及防地出现,又毫无预兆地消失,虽然无心,却着实摆足了高人的架势。徒留其他人面对这堆烂摊子,眉来眼去,打着无形的官司。   孔离充分发挥了仁心书院的人能言善辩的特长,花了足足一刻钟,辩驳整件事有多么得蹊跷,不能妄加定论,楚蝉需要好生养伤,再找人问明原委,绝对不能随意盖棺定论。   众人自然各有心思。   齐盼兮想保下女儿,十分赞同。齐城主在楚蝉身份暴露后,总不能大义灭亲说把人杀了给吴城赔罪,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亦不能对吴城低头,只好捏着鼻子同意了。   吴城则义愤填膺。吴之问去了半条命,恨不得立刻报仇雪恨。吴城主丢了大脸,更是不虞,强硬得要求孔离把楚蝉交给他们问罪。   楚汤和楚城主置身事外,他们身份敏感,不好多说,袖手旁观。   秦城主一直没出手,这会儿也谨慎地不惹事,只看笑话。   越城主有自知之明,一语不发,都听他们的。   各有坚持的结果,就是各退一步。齐城同意吴城把楚蝉关进地牢里,但由三大宗门的代表审问,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搜魂。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孔离没再坚持。   半日后,地牢里。   唐窕幽幽转醒,第一眼就看到了守在一旁的孔离。她怔了下,目光下意识地掠开,去寻找昏迷前看到的面孔。   “蝉儿,找谁呢?”孔离满怀忧虑,却怕吓着人,故意打趣,“哦,你不是蝉儿……可不是蝉儿,找他干什么?”   唐窕茫然地看着他,头疼欲裂,喃喃道:“我不是楚蝉,我是唐窕,那个是他认识的人,可是……”   可是,为什么想起那张面孔,心就砰砰乱跳?   “他是谁?好奇怪……”唐窕扶着额头,痛苦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到底是谁??”   孔离万万没想到向天涯还有这么个作用,定了定神,道:“他叫向天涯,很久以前救过你,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不,记得。”她颠三倒四,用力摇着头,似乎想分辨清真幻。   孔离沉下声,将二人的纠葛娓娓道来。   唐窕抱着头,目露惊恐:“不,楚蝉是被拐的,我不记得他,不,肯定记得,可为什么……我记忆里没有这个人?”   楚蝉对他明明非常在意,可记忆里却没有他的存在,为什么?她再蠢,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对,下意识地看向孔离,问他:“为什么?我是谁,我不是楚蝉对不对?我记得很清楚,我是唐窕,楚蝉……楚蝉已经死了。”   孔离沉默了。   唐窕的眼眶渐渐红了。   “唐窕是谁?”孔离冷静地问。   她犹豫了下,觉得既然事发,没有再隐瞒的必要,遂诚实道:“越国千山关守备之女。”   孔离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愣了下才道:“凡人?”   唐窕点头,小声道:“我借尸还魂了。”   “蝉儿,借尸还魂的话,魂灯会灭,你的魂灯从来没有灭过。”孔离道,“千山关一事,我调查过,幸存者六、七人,但没有唐窕。守备府在火海中焚毁,一家四口全都殉国了,最重要的是,他们一家不姓唐,姓阮,是阮轻愁的族亲,因为她的身份,才破例提拔成了守备。”   唐窕呆住了。   孔离的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怜悯:“唐窕,螗蜩也,背青緑色,头有花冠,喜鸣,其声清圆,是一种小型的蝉。”   他说着,忽而不忍。给蝉儿灌输记忆的人,既然那么清楚千山关的内幕,那么肯定不会不知道那一家姓甚名谁,可依然给蝉儿取了这么一个名字,明明白白告诉别人,我就是耍你。   这是讽刺,是羞辱,是戏弄。   唐窕,不,楚蝉泪水涟涟,朦胧得看着孔离:“你骗我,我不信……我是唐窕,我要给千山关的人报仇……”   话说到这里,孔离哪还不明白她动手的原委,愤怒又怜悯。前者针对幕后主使,后者却是因为楚蝉。   修士豁出性命去报一个凡人的仇,有谁会相信?但这个傻丫头却是真心实意在做,可怜、可悲、可叹。   孔离深吸了口气,简单道:“你被人掳走,失踪了三百年,幕后主使想利用你做坏事,所以给你灌输了唐窕的记忆。你是齐楚王姬,很多事大家都知道,假如不信,可以找人慢慢问。”   楚蝉闭了闭眼睛,两行清泪滑落。她心里头不想信,理智却已经信了大半,只觉得恍恍惚惚,人生如梦,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会有人来查看你的情况,别怕,照实说就可以了。”孔离安慰了她一句,给她一瓶疗伤的丹药,“把药吃了,好好睡一觉,会好的。”   楚蝉回以一声哽咽。   孔离知道她要静一静,没有打搅,在牢房里布置了飞英的阵法,确保无人能够闯入暗杀,这才放心地离去。   他找到叶舟,说明了缘由。   “果然是被篡改了记忆。”叶舟并不奇怪,“应该是魅姬下的手。”   孔离担忧道:“飞英的阵法能防住元婴以下的攻击,可要是岱域的人亲自出手……”   叶舟沉吟少时,摇头道:“应该不会,楚蝉暴露后等同于弃子,他们不会救,也没必要灭口,知道他们的人已经够多了。”   孔离一想确实如此,楚蝉不值得岱域救,就算被搜魂,那点情报也毫无价值,没必要为她冒险。甚至,他觉得楚蝉的存在好像只是一枚闲棋,今天出了吞无壤露了一角,幕后的人根本没有出手。   “当务之急是保下蝉儿的命。”孔离思索道,“叶舟,你方不方便帮我这个忙?”   光凭仁心书院的影响力,难以左右五城的决定,还是要看三大宗门。   归元门和万水阁那边不熟,他打算送灵石,让他们就算不保人也不要遂了吴城的意愿。冲霄宗这里有叶舟,他肯出面说两句,楚蝉的生机就大了。   近些日子,叶舟和孔离、梅枕石相处得十分愉快,已经把他们当做了朋友,很愿意帮他这个忙。   但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分量,坦然道:“我是金石峰三代弟子,师父已逝,师祖待我寻常,并无多少薄面。”   唐管事处处以叶舟为先,言辞多敬重,一半是圆丘真君的脸面,一半却是殷渺渺的地位。平日里没什么,关键之处要他支持,叶舟必须给他保障,证明他是出于幕后之人的意志。   假如殷渺渺有这个想法,叶舟不介意做她的传声筒,可她并无话传来,他便绝对不会越俎代庖。   孔离很上路,不欲朋友为难:“你愿意敲敲边鼓就好。”   “我会想办法拖延时间。”叶舟道,“只要大家意见相左,她便性命无虞。等到岱域事发,一切就好说了。”   “是这个理。”孔离定了主意,和叶舟辞别,准备去找齐盼兮商量对策。   此时此刻,齐盼兮正在向齐城主谏言,花式论证楚蝉活着对齐城更有利:什么我们齐城是受害者,有人想利用蝉儿挑拨关系,什么向天涯已经成就元婴,今天愿意出手救蝉儿,便是一段善缘,死了岂非辜负好意,不要和元婴结仇,等等。   待说到齐城主动摇,又哭自己不容易,只有一个女儿,请老祖宗看在她平日做事战战兢兢,从未懈怠的份上,帮一帮她。   这般唱念做打,齐城主一时半会儿还真下定不了决心,也就没有正面表态。   齐盼兮已经心满意足,见好就收,告退后又取了积攒下来的诸多家底,准备去拜访归元门的管事,贿赂对方手下留情。   只是……杀人总比救人简单。   是夜,地牢的看守得到自家少城主的示意,把楚汤放了进去。   灯火昏暗,空气里腐臭难散。   楚蝉听到脚步声,茫然地抬起头。   “蝉儿。”她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铁牢外,极有分寸地离结界一段距离,以免触发阵法,“爹来看你了。”   楚蝉眨了眨眼睛,鼻子忽然酸涩:“爹,你来看我,你、你不怪我吗?”   “不怪你?哼,你个丫头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楚汤的面色骤然沉下来,呵斥道,“楚城和吴城早已结盟,结果你对吴城出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为难?刚才老城主和吴城主把我叫去,骂我到底是怎么教养的女儿,是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打算和吴城兵戎相见了?”   楚蝉吓了一跳:“我没有,我……我记忆出了错,我以为要报仇……”她竭力想解释自己的情况,可气息衰弱,神魂颤痛,结结巴巴又颠三倒四,说不顺畅。   楚汤本来也没想听,冷哼一声打断她:“不要辩解,那么多人看着,还能冤枉了你不成?现在好了,不止是我,你娘那里也够呛,就知道给我们添麻烦。”   “我不是故意的。”楚蝉焦急得眼泪直流,灵台中,两段记忆碰撞,一会儿楚蝉的情感占了上风,一会儿唐窕的记忆咄咄逼人。她的灵台好似被两个小人拉扯,疼得痛呼不止。   “不是故意的?嗯,爹相信蝉儿是个好孩子,不会故意给我们添麻烦。”楚汤看她情况不对,不着痕迹地变化着语调。   楚蝉一时欣喜:“爹你信我?”   “信。可我信你,不代表你娘信你,也不代表其他人信你。”楚汤叹了口气,“闹成现在这样,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楚蝉泪眼朦胧,呐呐不语。   看时机差不多了,楚汤问:“蝉儿,你愿不愿意弥补自己的错误?”   “愿意……”她迟疑着,“我、我给吴叔叔赔罪。”   “赔罪可不够,如果我们不够有诚意,吴城就会发兵攻打我们楚城。到时候,很多人都要死,你的侍女们、老师们,还有爹,都会死。”楚汤逼视着她,“必须要有诚意,这样大家才能活,你明白吗?”   楚蝉愣了一会儿,居然听懂了:“我、我死了,你们就能活?”   “蝉儿,爹一向疼你,也舍不得你。”楚汤慈爱又痛苦,“可爹也没有办法,老城主看着呢,他要是不满意……你要体谅爹,爹有苦衷。”   楚蝉看着他,油灯下,牢房外的男人和她记忆里一样,威武高大,好像有他挡在前面,什么风雨都不用怕。   可她突然就觉得不认识他了。   “蝉儿,你明白了吗?”楚汤问。   “我明白了。”她说着,慢慢垂下了头。   脚步声远去,轻快满意。   楚蝉抱着膝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往日的场景。父亲,母亲,王府,侍女,他……多么单纯又快乐的生活。   可这些场景犹如梦幻,眨眼泡影。   她记起几个时辰前,齐盼兮震惊的样子,记起齐城主对自己出手时,那狠辣无比的表情,也记起……方才楚汤冰冷的眼眸。   我是唐窕,唐窕不存在,血海深仇都是笑话。   我是楚蝉,楚蝉犯下大错,令父母为难,仙城蒙灾。   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颤抖着双手,取出储物袋里的玉瓶。这是她为吴之问准备的,没想到今朝用到自己的手上。   瓶子倾倒,滑出一颗碧绿的丹丸。   不敢多看,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塞进了嘴里,囫囵吞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楚蝉抱着膝盖,埋首在臂弯里,任由泪珠滚滚而下,沾湿衣襟。   对不起,我错了……不要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赎罪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平静了下来,眼角的泪珠干了,不再有眼泪沁出。唇角松了下来,轻轻抿着,像是一颗褪了色的樱桃。   脑袋枕着石墙,微微偏向一侧,发间的簪子为重力牵引,颤悠悠地滑出发髻,掉到了地上。   一声脆响。   玉蝉碎了。 第724章   楚蝉死了。   孔离万万没想到,他就离开了一个时辰,为救她做了点准备工作,她就悄无声息地死在了牢里。   凶手是谁?   吴城的地牢有三层防御,大门处一道,各层一道,牢房还有一道。孔离生怕有人要灭口,还用飞英的阵盘布了个阵法,元婴以下不能破解,若是元婴强闯则会有警报。   如今阵法完好,无人为闯入痕迹,再联想到前三道警戒没有丝毫异常,他很快就有了猜想:“要么是有一个神魂之道的高手,比如魅姬,迷惑了看守,引诱蝉儿服毒。要么就是她被人逼迫而死!我了解她,这个傻丫头没人提醒,绝对想不到自尽。”   “我还是认为,岱域出手的可能性不大。他们做的越多,暴露得越多,楚蝉的生死没那么重要。”叶舟检查完尸身,说道,“毒药很普通,到处都能弄到,没什么特别的。”   孔离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吴城守卫集体眼瞎,和吴之问脱不了干系。但他没本事逼得蝉儿自尽,肯定是他!”   叶舟轻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屋里静得吓人。   “人这一辈子,很多事真是说不清楚。”冷不丁的,孔离开口道,“蝉儿生下来的时候,齐、楚关系正好,她是两城的小公主,人人都喜欢。”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楚蝉的那天,她穿着漂亮的襦裙,个子只到成人的腰,皮肤白得像是雪捏出来,大眼睛樱桃嘴,朝人笑的时候,能把人的心都给捂化了。   多么可爱的小人儿。   后来她一天天长大,从冰雪小人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优渥的环境养出了她不知世事的脾气,有些骄纵,有些刁蛮,还有些蠢。   要说没烦过她,那是说瞎话。   风云会那年,她闹出来的事别提多让孔离头疼了。假如是亲生妹子,绝对打一顿好生教训。   可烦归烦,修士历经生死,看惯善恶,心性坚韧的同时,难免有出世之感,需要一些鲜活的人气儿来维持本心。   楚蝉笨是笨了点,心地却好,听风就是雨,耳根子太软,然而嫉恶如仇,从不虚与委蛇。这样的人不能当同伴,不可谓道友,但就像一朵春天的花,让人感受到红尘的气息。   所以他想救她,不希望一个不算坏的姑娘,就这样结束自己的一生。   然而,富贵乡也是名利场,锦衣玉食的背后有太多的利益算计。所谓的王姬,其实只是一枚精致的筹码。   赌局将输,她被人舍弃,以求翻本。   “如果我说蝉儿很不幸,可能很多人都会不同意。她资质好,出身好,比普通修士容易千万倍,她算不幸,其他人怎么办。”孔离幽幽道,“可我还是觉得,她其实挺可怜的。”   叶舟想了想,道:“各人有各人的不幸,以己之短问他人所长,并不公平。”   孔离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忽而疲倦:“算了,说这个也没用,我猜现在,那边正演好戏呢。”   叶舟问:“你要去看看吗?”   “不去,有什么好看的。蝉儿的所作所为,若扯上楚城,吴楚的联盟就成笑话,肯定会把她摘出来,那齐城也干净了。栽给越城没人会信,当然是秦城最合适做这个幕后主使。”   孔离心里门清,讽笑道:“咱们忙前忙后灭火,他们倒好,有条件要打,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打。”   这下轮到叶舟沉默了。   他们除掉秦子羽,盯着楚蝉,不断想办法化解危机,可当事人并不领情,反而千方百计想要重燃烽火。   人心诡谲,贪婪野心,两、三人如何能算尽?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经此一事,孔离彻底看清了这群人的真面目,心下厌恶,着实不想再救,“战事在所难免,我要回书院一趟,和家师商议后事,你有何打算,还要继续吗?”   叶舟迟疑起来。他对五城是否起干戈并不在意,担忧的是冲突一起,血流漂杵,正落岱域下怀,故千方百计地阻拦,否则以他的性子,怎会插手俗事。   然而孔离之言不无道理,人心所向,谁能力挽狂澜?   两相为难间,他便将此事代入最熟悉的炼丹一道上。假若红尘如炉,诸人为药,他竭尽全力想要避免药性冲突,炸掉药炉,自是应当。然则明知这炉丹要废,再加珍奇药材进去,不仅是无用功,还浪费药材时间。   如此一想,豁然开朗。   天地似熔炉,然炼丹师非是一味药材,乃是掌炉之人,该介入时须出手调整,但不能忘了,他本在世事之外,当断则断,当舍则舍。   万不可迷失红尘。   叶舟主意已定,眼神澄明:“我尽了人事,只是五城病入膏肓,当破而后立。接下来我会去一趟北斗堂,向燕堂主道明情况,请他早做准备,若有岱域之人出现可及时援手。”   孔离笑起来:“善!”   两人对五城皆无好感,且楚蝉已死,无甚可念,懒得与其他人多费唇舌,打定主意便立刻动身,当日便离去了。   同一时间,向天涯沿着吞无壤的气息,日夜兼程,连追三日,终于在朱雀城里寻到了下落,乃是一处租赁的小院。   他生性疏狂,和殷渺渺谨慎仔细的脾气大不相同,才不耐烦调查主人是谁,居住多久——有这个功夫,指不定人就跑了。遂一刀斩下,破开结界闯了进去。   气息突然消失。   他正奇怪着,忽见脚下的泥壤微微凹陷,将靴子的底融了进去,顿知不好,反手便是一刀。   麟嘉刀由麒麟甲铸成,天然克制邪煞,清光明暗,逼得吞无壤退让半寸。他趁机踏空抽身,想要脱身而去。   谁知身形跃至半空,墙角的一株怪藤倏然窜起,挥舞着粗壮的藤蔓去擒他。又有新的结界自四面合拢,将他困在了院子里。   到了这地步,饶是傻子也知道是个陷阱了。   向天涯琢磨着,朱雀城是大型仙城,居住了大量修士,自己强行破开结界脱身离去不难,却难保吞无壤祸害他人。   看来是走不了了,得彻底解决才好。   “有本事出来打,干什么藏头露尾的?”他喊话。   “胡说八道。”屋里头的人轻笑了声,慵懒道,“我等的是个老朋友,谁想是你撞进来了。哎哟,这莫不是‘愿者上钩’?”   向天涯哈哈大笑:“那我这条鱼,你满不满意?”   “那得试试才知道,你究竟是行,还是不行。”娇声软语中,银铃脆响。   “尽管放马过来,在下最不怕被人试了。”向天涯朗声一笑,弹了弹薄薄的刀刃,连斩三刀,劈开了屋舍瓦檐。   金瓦玉柱如乱雨飞溅。   曼妙的身姿摇曳走来,青葱按着竹管,笛曲呜咽响起。   不知五城背地里各自商议了什么,总之传出来的便成了秦城明面上摆了擂台比试,做出一派要和解的样子,背地里却恼楚城庇佑秦子羽,遂蛊惑了楚蝉,要她偷袭其父。   没想到吴之问意外发现,替楚汤当了一劫,方才没有出事。而楚蝉醒悟过来,见自己做下了弑父的恶事,愧疚惊惧之下,自尽身亡了。   对此,齐、楚、吴都表示要向秦城讨个公道。   消息传出去,信者有之,不信者亦有之。然而,真相在这等事上,往往是最不重要的。   比如说,有人疑惑,秦城主乃是武修,怎的蛊惑了楚王姬?自有人牵强附会,道是秦老城主没有,不见得秦城的其他人没有。   想那玉珑仙子,当有几分神识一道的手段,怕是修炼了媚功,若不然怎么能迷惑了秦老城主不说,连秦子羽这样见惯美人的人,也着了她的道呢?   要知道,天底下的人最爱谈论的便是风流艳闻和国家大事。这压根就是胡诌的理由兼具二者,人们乐意相信,故而不出几日,就传得满城风雨。   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原来不信的人听着这有鼻子有眼的“我听我那亲戚朋友说如何如何”,难免也信了几分。   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秦老城主则气得火冒三丈。他这回主动对楚城示好,不是怕了他们,是觉得自己寿元不多,当务之急是闭关修炼,突破关隘。这才勉为其难决定赔礼。   哪想楚城咄咄逼人,吴城暗藏锋芒,居然嫁祸给他。   他本是桀骜暴烈的性子,遭此挑衅,自不肯找人游说解释,又忖秦城兵力雄厚,自己的境界也不差,干脆翻了脸,扬言“要打就打,休要弄鬼”。   楚吴吃准了他的脾气,早有准备,装出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样子,直接动了手。   秦城主遭到他们的偷袭,不幸受了伤,且双拳难敌四手,竟然落了下风。好在他尚有几分理智,怕他们设有陷阱,没多纠缠,寻了个空挡便用挪移术逃回了自家的地盘。   翌日,调兵归城,对楚、吴宣战。   中洲的战事正式打响。   没有人意外。五城的纷争就好像盖在头顶的乌云,是个人都知道总有一天会落下雨来,今朝猜测成真,大家只道一声“难怪”,便兴致勃勃地或参与或围观起来。   再说殷渺渺。她顶替了玉珑的身份,却没有贸然落子,只用心月之网联系了一次叶舟,问明了前因后果,便安静地潜伏下去。   楚蝉这枚棋子,太明显了。   在去往九重塔前,她便露了踪迹。而失踪一事虽说过了近三百年,筑基修士的寿元都尽了,可毕竟还有金丹乃至元婴记得此事。   观齐盼兮的举动,分明怀疑她这些年的经历,只是这会儿有大事忙才未深究。真要调查起来,唐窕的故事经不起考究。   岱域布局,长于深远隐蔽,楚蝉的举动看似隐蔽,实则难瞒有心人。   因此,她的存在多半是烟雾弹。   幕后之人可能想看看谁在关注此事,也有可能是设了个圈套。若是前者,叶舟和孔离替她做了遮掩,若是后者,咳,大概率落到了向天涯的头上。   走完这一步,对方应该会亲自出手了。   她等着。 第725章   中洲。   茂盛的树林在夜风中吹拂,发出沙沙的声音,蝙蝠成群结队飞出山洞,哗啦啦越过头顶。溪水潺潺,河岸边偶尔闪过一对碧绿的眼珠,蛙鸣此起彼伏。   皎洁月色下,两道身影出现在漆黑的山路上。   其中一人身材矮小,负手走在前面,时不时低咳一声,溢出一两丝的气息,顿时吓得窥视的野兽落荒而逃。另一人身材袅娜,弱不胜衣,清冷中透出一抹妩媚风流,叫人怜惜之余,起了三分觊觎。   前者是秦城主,后者么,不是别人,正是假扮了玉珑的殷渺渺。   她自玉珑的记忆里得知,来了秦城后,玉珑仙子一反在羽氏的妩媚强势,扮作无甚主见的弱质女子,花言巧语欺骗了秦老城主,叫他以为她虽代掌一朝权势,但既无野心,也无能力,不值得提防。   秦老城主长在中洲,偏见根深蒂固,想那羽氏偏居一隅,还道是个蛮夷小国,治理没什么难度,女子更不可能有什么大的本事,真就信了。   这会儿他身受重伤,面临楚吴合击的危机,竟然一点儿没想过玉珑背地里谋划让自己早点死,好垂帘听政,鸠占鹊巢,还叫了她一道出门,悄悄来了这隐蔽的地方。   殷渺渺哭笑不得,但既然选了玉珑来演,当然不能表露出自己的想法,十分入戏地问:“城主,半夜三更的,带妾身来此地做什么?你伤还没好呢。”   秦城主既认不出真玉珑的真面目,自也辨别不出假玉珑的演技,道:“姓楚的和姓吴的眉来眼去,暗通款曲,我虽说不怕他们,可都是元婴境界,不能托大。他俩联手,我怎能不早做准备?”   “那也该留在秦城,好歹占有地利。”殷渺渺惟妙惟肖地扮着。   “妇人之见!”秦城主口中呵着,却未真生气,半是解释半是卖弄,“你想得到的,他们会想不到?肯定千方百计诱我出城,哼,我心里清楚的很,就如了他们的意,可他们不会知晓,这也合了我的意呢。”   殷渺渺装出一副恍然的模样:“原来城主是想在这里给他们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妾身浅薄了。”   秦城主年事已高,亦不乏美人服侍,可同为元婴的女修夸赞还是令他颇为得意,宽慰道:“羽氏偏安一隅,不懂居安思危,你不知也情有可原。”   殷渺渺笑了声,转移话题:“这地方我从未来过,不知何有特殊之处?”   提起正事,秦城主便敛了得色,道:“这地方知道的人极少,原是四象门的后山。”   “四象门?”   秦城主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个门派。   一千多年前,四象门是中洲最大的门派——那会儿幽水宫已经在了,神秘莫测,世人提起多说是邪道,北斗堂初具雏形,一群剑修抱团,闯出了些许名气。仁心书院的创始人还在凡间讲学。   毫不夸张地说,当年的四象门在中洲是执牛耳的地位。   但繁华过眼,转瞬即逝,盛极而衰,衰极而亡,乃是人世不变的至理。四象门烈火烹油,煊赫了数百年,最终因为门内的长老相继陨落,后继无人,弟子们又多仗势欺人之辈,慢慢败了。   秦城主的师父便是四象门的最后一代弟子,在世时提及过这个门派的落日。道是那一日,夕霞满天,红日西沉,弟子们将山门内的物什搜刮一空。   值钱的早就被前面的弟子偷抢走了,余下的不过药田草木、妖兽石砖,也尽被掘走。精刮的连雕像上的金玉也不放过,扒走带回凡间,买田地,蓄仆婢,富贵一生。   最后,什么都没了。   弟子们散了,成了散修。   秦城主的师父流落半生,只到筑基便陨落了。生前念念不忘的就是四象门,最恨的事就是没能早生几百年,做了个无依无靠的散修。   他死后,秦城主带着一些好奇,一些怀疑,沿着蛛丝马迹,找到了荒烟蔓草的山头。   “四象门的衰落有点不同寻常,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样,以他们的家底撑上几百年是没问题的,可短短五六十年,整个门派就败得不像话了。其中必有缘故。”秦城主显出了与地位匹配的精明,道,“待我结了金丹,便又回来了一次,果真给我发现了蹊跷。”   殷渺渺的年纪在元婴里头都算是小的,和秦老城主不是一辈儿人,这些事听都没有听过,十分有兴致地往下问:“出了什么事?”   秦城主笑道:“你随我去看看便知。”   谈话间,竟已到了地方。   殷渺渺凝神看去,黑夜对她毫无妨碍,草木鸟虫纤毫毕现。她于乱石堆中寻了一圈,瞧见三处不同寻常的波动,有些扭曲,想来是幻术无疑。而不远处有一树根,外表看着平平无奇,但隐约冒着淡淡的气。   她心里有了数,故作不知,看秦城主举动。只见他避开了幻术所在,走到树根下拿了件什么东西晃了晃,地面震动,树木竟然自中间分开,露出一条原本不存在的路来。   “跟我来。”秦城主缓步走了进去。   殷渺渺跟上。   走入其中,视野又有不同,似有若无的血气萦绕在上空,空气里藏着扭曲的人脸,仿佛聚集了许多不甘的怨念。   她暗暗称奇,也不知道这四象门遇着了什么,居然留下了这么诡异的场景,数百年后仍不消散。   “你可瞧出点什么来了?”秦城主考校她。   殷渺渺笑了笑:“这里血气浓郁,怨念难消,若是未曾听说前情,我还道是有人打上山来。可既是落败的,怕有些猫腻。”   “不错,我曾探过数回,拼凑出了些许线索。”秦城主停下脚步,指着前头的树林深处,道,“这里本是四象门的后山,并不受重视,种些花草罢了。但某一年中洲地动,山里头裂了一道缝。”   殷渺渺眼皮子一跳。   “具体如何,我不知道。总归是有些异常,四象门派了人去调查,谁想就此遭了横祸,死了好些人,包括门内的金丹乃至元婴,因此元气大伤。后来他们施法将此地封闭,又派了人探寻,但都一无所获,连宝贝都丢在了这里,只好罢了。”   秦城主口中的宝贝,自然是到了他手里的龙爪。只是法宝仙丹乃修士至宝,他当然不会同玉珑说个分明,一语带了过去。   “一气折了好些中流砥柱的弟子,难怪会落败。”殷渺渺道,“城主可是想借这里头的古怪,杀一杀楚吴的气势?”   秦城主点了点头,道是:“这外层困不住他们,咱们再往里头去。”   他又走在了前头。   越往深处,血气怨念倒不见得浓厚起来,可愈发令人不舒服。殷渺渺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梢,原本清晰得过分的视野,竟然笼上了一层烟雾,耳畔消失多日的呓语,竟又故态复萌,扰人清静。   这里头是什么东西?   “就到这里吧。”秦城主点了点周遭的乱石丛。   这里明明有树木有草皮,还有一流溪水,是再正常不过的林间景象,可人身处其中,看出来的却非是如此。   树木是怪物,枯瘦邪异的枝条总是处在最微妙的地方,恰好拦住去路;绿莹莹的草丛是毒瘴横生的泥沼,不慎踩下去,就会被拖进地下不得超生;溪流最是可怕,好像凶兽咽着口水,“咕噜”“咕噜”吸食着人的骨髓脑浆,叫人不寒而栗。   殷渺渺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   “里面我也不曾去过,十分危险。”秦城主也皱起了眉头。这里比他记忆里的样子更诡异了些,颈后寒毛直竖,本能觉得危险至极。   殷渺渺环顾四周,道:“城主若无完全把握,还是不要在这里设局得好。”免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也脱身不得。   秦城主面上流露出三分疑虑,然而考虑少时,仍旧坚持:“你不晓得。姓吴的原是幽水宫的弟子,学了一门鬼魅的功法,在夜里无光的时候,能发挥出超乎寻常的实力。   “再过几日,便是少见的天狗食日,正是施展这门功法的最佳时机,他们绝不会放过。而我是武修,神识一道只是平常,毫无胜算。时间仓促,也没有第二个选择。且我来过这里,终归是占了优势。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不必再劝,若是不肯助我,我也不勉强你。你自己回去吧,今后秦城上下,与你无干。”   他倒是精明,以退为进,要是玉珑在此,也一样不会选择离开,何况她呢。殷渺渺暗叹一声,口中道:“城主这么说,妾身就放心了。”   秦城主很是满意。   他肯将四象门的秘密和盘托出,当然不是为美色所迷,而是看中了玉珑的实力。虽说她出身偏僻之地,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法宝,但修为摆在那里,就是己方的一大助力。   不是没考虑过联合齐、越,可齐城和楚城旧盟在前,越城又弱小,肯定不敢蹚浑水,问了也白问。   相比之下,来自西洲的玉珑身份清白,与自己有夫妻之名,荣辱与共,是个可靠的选择。   “我会叫人假扮你留在城中,你于此埋伏,等我把他们引来就动手。”秦城主取出准备好的法宝暗器,依照地势埋伏了,再细细吩咐一番,末了嘱咐道,“此地诡异莫测,恐非元婴之力能破,若不然四象门也不至于如此。”   殷渺渺闻弦歌而知雅意,故意道:“城主放心,妾身知道轻重,绝不会贸然深入。楚吴狼子野心,解决他们方是最要紧的。”   然而,纵得了她的承诺,秦城主还是不放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四象门偌大家业在此,谁人能不动心?他当初费了千辛万苦找到这里,不也是出于贪心么。   可如今没有别的帮手,不信也得信了,再多叮嘱,反倒是画蛇添足,遂佯装放心地走了。   他一走,殷渺渺就愁上了眉头。   岱域寻求的正是类似的煞气,要是对方早就盯着秦城主,一路跟踪来此,事情可就麻烦了。 第726章   且说秦城主布置妥当,才回到城主府里,便接到密报,说楚吴的联军已经到黎县仙城了。   中洲五城号称五大城,真正的地盘自不是一城能囊括的,其附属的仙城皆以凡人国度的大城为名,这黎县就是其中之一。   照理说,这地方离楚、吴都不远,可没过几天人就到了,纵是修士的脚力也不能够这么快,分明早已集结等着呢。   秦城主大发雷霆,冷笑三声,道:“好好好,都说树大招风,我倒要看看,秦城根深叶茂,是不是他们几个就能撼动的。”   下面的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应。   他发了一通火,吩咐道:“给他们点颜色看看。阿大,你去。”   立在他身侧的秦大微微一喜,知是立功的机会来了,当即便颔首道:“是,属下遵命。”   秦城主又道:“须防着他们声东击西的,阿二,你注意风声。”   影子一般的秦二浮现出声音,声音闷闷的:“嗯。”   接着,秦城主针对城里的防务、外交、后勤等方面做了安排。管事们领了命令,他还是不放心,将亲卫们派了出去,半是保护半是监视,以免谁被他城买通,泄露机密。   也没忘记让善于易容打扮的秦五扮成玉珑,瞒天过海,只留了前些日子大出风头的秦九在身边保护。   类似的场景在其他地方同时上演。   烽烟已起。   这一日,太阳才落下,黎县便有了动静。一队修士趁着夜色,悄悄摸到了城墙脚下,有善于阵法者破开笼罩在上的防御阵法,撬出一道缺口来,十来个人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   进了里头,寻到合适的地点,一把火点燃。   屋舍燃烧起来,火光冲天,住在附近的人看到,顿时惊慌失措——这等小县城里修士不多,与凡人混居,最怕遇见神仙打架,殃及无辜。   一会儿有人叫“失火了”,一会儿则喊“仙师们打起来了”,好半天,方有人发觉异常,高呼一声“不好,是敌袭”。   警报的锣鼓声传遍街头巷尾。   家里有修炼之辈的,当下便披衣拿剑,准备迎敌。有一户是夫妻两个,丈夫将懵懵懂懂的孩子往妻子怀里一推:“城主府喊人出兵了。你修了隐气法,带着孩子躲起来。”   秦城骁勇善战,靠得就是严苛的法律和丰厚的奖赏。在秦城及其附属仙城,若有战事,每户人家必须有一人出战,无论仙凡。   妻子急了:“我修为比你高,还是我去吧。”   “我炼气六层,你炼气九层,在大人物眼里算得了什么?多挨一下才死,不一样是个死?”丈夫苦笑,“听我的,你和孩子去那边凡人住的地方,修士不会搜查得很严。要是秦城落败,就去凡间,做个大户人家的客卿绰绰有余,仙路坎坷,不如富贵一生。”   妻子落下泪来。在修真界,他们的修为差距不过毫厘。可在乡野,她是炼气高阶的修士,生存能力更强。   “保重。”丈夫忍着泪意,深深望着妻子,而后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凡人家,老人们蹒跚着脚步,慢慢走出了家门。   和凡间国度不同,修真界对凡人征兵,不要求青壮,老娼妇女皆可。盖因不是靠他们作战,多用来探路、引爆陷阱或是做炸弹盾牌罢了。   因此,老人们默契地将生存的机会留给了孩子们,自己占了这名额。   家人们躲在屋里,从狭小的窗户往外看,白发苍苍的老人们汇聚在一起,共同走向生命的终点。   一刻钟后,两军相接。   修士作战,人数并不多,且五城内战非是道魔大战,细论起来,突袭黎县的修士不过三、四十人,加上在外接应的亦不过六、七十人。   可黎县是个小仙城,整个城里的修士亦不过百来人,境界均不高,城主也不过筑基中期的修为。   为首之人强攻城主府,其他小队则占据了主要街道。七、八人一队,凭借着符箓法宝,不断向内推进。   而黎县的修士则招呼凡人往前冲击,用血肉之躯消耗敌人的法宝库存,等到他们灵力耗尽,再进行猛烈的反攻。   一夜喧嚣,尸骨遍野。   楚吴联军退去,虽未真正占领黎县,但收割了城主的头颅,亦不算白来一趟。   这一波的双方试探,楚吴看到了秦城的强硬与训练有素,秦城看到了楚吴的预谋和早有准备,说不出胜负。   只有那残破不堪的尸首,成了最大的输家。   输了性命,再无未来。   接下来两日,楚吴联军行事强硬,一逮到空便要想方设法攻城。看架势是想一鼓作气拿下,好振奋士气。   但秦城主心里明白,这是故意让他这么认为的。明天便有天狗食日,若他紧盯着仙城,怕他们偷袭,就会忽略了自身的安危。   他只做不知,在管事和护卫面前都装出忧虑的样子,哪怕众人再三保证,都不能真正放心:“你们是不知道吴老鬼的厉害,他看着像哪个大门大派出来的嫡传弟子,实际上是幽水宫的做派,毒得很。   “阳城占据关隘,是我们的一大天险,如果被攻破非同小可。他说不定会亲自出手。”   “城主,属下愿往。”护卫们纷纷请命。   秦城主用力摆手,一锤定音:“你们哪能对付得了他,我亲自去一趟。届时玉珑会替我坐镇秦城,她也是元婴修士,对付个别宵小不成问题。”   翌日。   他果然赶赴阳城。   按照预测,天狗食日在巳时三刻。他巳时就到城中,巡视一番,吩咐做了些布置,就等着他们来。   临近三刻,天慢慢暗了下去,耀眼的太阳边上缺了一个口。   天狗食日开始了。   同一时间,四象门遗址。   这地方本就诡异,大晴天也像是阴云密布的日子,昏沉沉的,林子里微光一线,衬得哪里都有鬼影憧憧,甚是吓人。   殷渺渺在储物袋里翻找了许久,找到一盏青色的灯,乃是上品法器,适合修炼火系法术的修士。她的水晶莲花太具代表性,故找了个替代品。   灯盏无油,却亮着一朵白色的烛火,正是玉珑的本命灵火。   殷渺渺把玩许久,方发现这火竟不是天然的异火,而是将数种火焰结合在一起炼制而成的,与她的红莲火有异曲同工之妙。   想来玉珑在羽氏时,因为朝堂多有桎梏,得不到品阶特别高的异火,故退而求其次,寻了些上品火种,自己动手炼制合成,委实有本事。   她用白火点了青灯,配上玉珑的一身素衣,不像是个修士,反倒像山中的精魅。   念头一起,四方风动,林间传来似有若无的呼唤,好似真有鬼魅来寻她玩耍。殷渺渺暗暗心惊,对这地方的警惕又高了三分。   太阳外层的黑边越来越大,凸出一道弧线。   日光暗了下去,山间更显幽森。   她眉间微蹙,瞧了里头好一会儿,还是按捺下了探寻的冲动。想摸出镜子来散一散这股子不舒服的感觉,又觉不妥——原来没想到,闲暇时照一照无妨,要是误入什么奇异之地,得时时小心,哪来的功夫照镜子?   须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才好。   但太阳余晖的存在十分奇特,并未真正融入她的体内,反而像是一粒落进眼睑深处的砂砾,是顽固的外来异物。神识拨不动,灵力触之,便像是水汇进了大海,什么波澜都翻不起来。   唯一能够观察到它存在的只有镜子。   也许是因为余晖的本质并非实物,而是光,具有某种特殊性?殷渺渺下意识地摸了摸眼睛,克制住了追根究底的冲动。   既然镜子有效,就用镜子好了。   正巧了,当初云潋进素玉秘境,自虚古派里得了一枚镜心。她用来照映真假,辅助神魂之术,但这会儿想想,九重塔的讯息来源于他们,第十层的提示亦然,镜心的存在,许是别有用处。   太阳余晖不受神识控制,镜心却能自如运转。她操纵镜心靠近余晖,生怕光焰会将其融化,然而并没有。   镜心像是吸水的海绵,一点点吸纳了余晖。   而有了镜面的反射后,光线交织在一起,更亮更炽热了,刺激得她眼眶胀痛,瞬间流下泪来。   不,别那么亮,暗一点儿。她想。   镜心忠诚地履行了命令,改变了角度。集中在一起的光线散开,从一滴内敛的光点变成了向外发散的光源,乍看上去,犹如一个微型太阳。   殷渺渺又调试了一下,很快掌握了诀窍:镜心是容器也是开关,她可以通过它来控制余晖,增强或是减弱力度,以及调整方向。   她赶紧用神识在镜心和元神间搭了一座意识的桥,霎时间,温暖的光辉灌入头顶心,萦绕在心头的阴霾不翼而飞,耳畔清清静静,灵台亮如琉璃。   妙极。   殷渺渺满意地睁开眼,随之心头一动,发现秦城主的身影出现在了山头。   他面若金纸,身上缠了好些黑气,似飘带飞动,彼端正好落入黑夜中的某一处,具体看不清楚,空间存在一定的扭曲,似乎有什么在刻意遮掩。   吴城主躲在那里?她了悟,倏而促狭地想,秦老城主运气不错,她这个假玉珑比真玉珑更适合做帮手呢。   就在这时,秦城主一个踉跄,像是支撑不住,身形晃了晃,隐蔽地坠了下来,而另一道幻化的假影则维持着他的模样,看也不看就飞了过去。   好一招破绽百出的金蝉脱壳。   果不其然,吴城主笑了声:“老不死的,你以为这就能逃过我的眼睛?”他一眼没看遁走的那道影子,径直跟着缀下了林间。   行百里者半九十,秦老城主诱敌成功却不敢大意,佯装谨慎地绕了个圈子,才一头钻进了布置好的陷阱里。   吴城主追了过去。 第727章   吴城主一踏入山间,便敏锐地感知到这环境对自己好也不好。好在能大幅度增强自己的力量,坏也坏在这里,在如此诡异的环境中施展亲和类的法术,容易为其所影响,产生无法预料的后果。   但事已至此,没法叫停了。他抱着侥幸之心走了进去,不出意外看到了立在阵法中的秦城主。   “你果然亲自动手了。”秦城主冷笑道,“吴老鬼,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想除掉我,无非就是怕人笑话你画虎不成反类犬。”   吴城主身如影魅,躲藏在黑夜深处:“你这话我不明白。”   “呵,这会儿没别人,还装模作样,你不愧是吴城第一伪君子。”秦城主言辞毒辣,一点儿没客气地嘲讽,“当年是我回了秦国,召集国内修士,创立了秦城,你说是吴国王孙,却是拾人牙慧。今天知道这事儿的人少了,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吴城主的眼神顿时阴鸷下来,暗骂一句“老不死的王八”。   秦城主所言戳中了他的心事。中洲五城不是自古就有的,头一个以凡国为依托创建势力的就是秦城主。   他是庶民出身,在秦国的地位仅次于奴隶,走了泼天大运才成了修士。又侥幸结成了金丹,便召集了一帮同样秦国出身的修士,创立了秦城,原是同乡结帮拉派的地方,谁知道遇上了好时机,打下了一块不小的地盘。   等到他在王族前辈的指引下踏上修真之路时,秦城已经小有名气。他不甘示弱,后来创立了吴城,可总被人拿来和秦城比,七、八百年前,可受了不少的气,一直憋着呢。   如今时过境迁,知晓这段历史的第一代齐城主已死(如今的齐城主是老城主的侄儿),第一代楚城主死于他之手(如今的楚城主是内乱上位,无血缘关系),越城主最后一个建城,慢慢就无人提了。他也假装没有这回事,现在冷不丁被翻了旧账,何等恼火。   但吴城主城府颇深,愣是压住了羞恼,一派云清风淡:“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今天必是要死在这里。”   话音未落,身影融入黑暗,似旋风刮去。还未逼至跟前,只见眼前灯火连珠一般亮起,化作高筑的火笼,将其团团围住,不留分毫余地,逼得黑影无处藏身,破了他的身法。   黑旋风变回人样,吴城主沉着脸:“你故意引我来此。”   “善泅水者溺,人在得意时便会轻狂,轻狂了就会露出破绽。”秦城主的嘴角勾起,淡淡道,“若非天时地利,你岂会这般勇进?”说到最后不乏讽刺,盖因吴城主最擅长的便是偷袭暗杀的本事。   然而,吴城主并不见慌怒,只是道:“这话我原样奉还!”   他没有恐吓,话未说完,一个偌大的拳头自他身后挥出,无视了火焰的围阻,破开高温,直直砸向秦城主的面门。   毫无疑问,这是借着吴城主的气息,隐藏在背后的楚城主!   突遭袭击,秦城主不慌不忙,侧退一步,恰好避开了拳风。与此同时,他原立的地方浮现出一个复杂的法阵,一张淡黄色的符箓迎空飞起,变成一个高大健硕的傀儡,挥舞着同样威力的拳头砸了回去。   “傀儡符!”吴城主眯起了眼睛,“好大的手笔。”   傀儡符是符箓中的极品,受到多大的力量,就会形成多么强大的傀儡。   楚城主这一招是偷袭,奔着取人性命去的,自然用了大力,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和自己差不多实力的傀儡缠住了。   傀儡符的缺点是不够灵活,优点也同样明显,便是无惧伤害,直到符箓里的力量耗尽才会消失。   这点时间,足够秦城主脱离险境了。   但他没有走,右手一抬,一枚赤色的利爪覆盖在了手背上。这爪刺形如鹰爪,却比那大了许多,秦城主蒲扇似的手也不过占了三分之二,且上面残留着许多可怖的气息,不比妖王的威压小。   龙爪!吴城主和楚城主都知道这件秘宝,心底同时闪过忌惮和贪婪。   秦城主套上龙爪,五指直抓吴城主的面门。   四方火光下,吴城主没法藏匿身形,但鬼魅的身法不会消失。他恰似一阵烟雾溢散,用轻柔的方式躲过了这刚猛的一击。   楚城主一拳打在傀儡的手臂上,扭身喝道:“就这东西还想困住我?”   “我当然没那么天真。”秦城主自二人夹击的缝隙里退开,唤道,“玉珑,还不助老夫?”   林间响起簌簌声。   脚步声传来,却非熟悉的轻灵。秦城主心里一突,忽觉不妙,只见密林间走出来的不是玉珑,而是胖乎乎笑容满面的齐城主。   他咬牙:“原来是你,齐城也忍不住了吗?”   “唉,何止是我。”齐城主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侧身让了让。   拄着拐杖的越城主走了出来,手里还擒着面色苍白,唇角带血的“玉珑”。   秦城主终于变色:“你们居然……可恶!”   他不是没想过齐越一样不怀好意,只是怎么都没想过他们四城真的能够摒弃前嫌,通力合作——在五城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景,结盟、背叛、拉拢、反水才是常见操作。   不过,他人老成精,略微想想也就能想通缘由。齐城加入很简单,楚吴联手胜过秦城的概率如果有七成,那么自己加入就能有九成,没道理不占这个便宜,眼看着楚吴吃好处。   而和秦城联盟,二对二,毫无胜算,想都不会想。越城更简单,她若不加入,就会成为其他人瓜分的对象,反之,如果能在秦城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便能壮大实力,不必再唯唯诺诺处处讨好。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吴城主不无嘲讽地说,“你死期到了。”   秦城主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现在就算同意让出秦城不要,只求脱身,他们也不会放过自己,没有人会傻到养虎为患,今日他们四人联手,必要取他性命。   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   秦城主当机立断,扬手掷出几张符箓,瘦小的身影像是螳螂跃到越城主跟前,龙爪狠狠下抓。   空气里迸出几点火星。   越城主清晰地感觉到,覆盖在身上的灵力层出现了明显的裂缝,锐意随时随地能破开她衰老的皮肤和五脏。   不愧是龙之爪,过了那么多年还是那么可怕。   她叹了声,避开了这一招。   与此同时,齐城主张开一只布袋,迎风兜过,想要半路拦截秦城主。谁知秦城主看也不看他,身形猛地一缩,从瘦小的老人更进一步,直接缩骨成了侏儒大小,以难以预料的角度划出龙爪。   布袋的边角破了一个洞。   齐城主倒吸了口冷气,没想到准备好的法宝就这么报废了。顾不得心疼,他正准备再取一件法宝,已经迟了。秦城主以不符合年纪的轻灵窜入了林间,茂密的树叶好似血盆大口,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   “追!”楚城主一马当先。   吴城主看了眼“玉珑”,奸猾地说:“让她探路。”   齐城主点头赞同,和颜悦色地说:“玉珑道友,麻烦你了。你别担心,只要你不乱来,血翼锁的威力有限。”   血翼锁就是趴在殷渺渺背后的蝙蝠状法宝,和困住破军的锁仙枷差不多,能够锁住经脉,阻碍灵力流转。不然想控制住元婴修士,可没那么容易。   殷渺渺仗着他们皆不晓玉珑本性,装出一副无奈又犹豫的样子,半晌,才道:“我没来过这地方……”   齐城主笑道:“无妨。”   她这才往前走了。   沿着秦城主留下的气息往里走,越走越恐怖。树木、草石都像是有了意识,不怀好意地窥视着来人,阴影如水面泛起涟漪,可定睛一看又什么也没有。   “小心些,这地方有古怪。”齐城主道。   吴城主看向玉珑,淡淡道:“玉珑道友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半路夫妻,我说了,你们信吗?”殷渺渺漫不经心地说,“眼见为实,省点力气吧。”   吴城主看了她好几眼,颇为忌惮,但己方有四个元婴,没必要怕她,也就没说什么,闷头往里走。   殷渺渺一边分神留意环境,一边思考对策。   她和叶舟联系过了。他到了北斗堂,已经说动燕白羽帮忙留意,五城地界上,只要吞无壤再次出现,他就会想办法将其封印起来——虽然向天涯来去匆匆,但留下了木属异宝能牵制的消息,给大家留下了准备的余地。   既然如此,她就没必要去管中下层战场的事儿了,盯着这五个人就好。   岱域要给五行之煞充能,有两个需要,一是死亡带来的煞气,二是饱含灵力的血肉,比如元婴的尸身。   所以,中下层战场有可能出现吞无壤,这里也有可能。考虑到元婴更难对付,假如凌西海打算出手的话,有很大概率在她这边。   但在神识场中,除了五个城主的气息,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这不代表没有异常,因为在神识场里,有一大半的区域是无法感知的。   就在前方。   秦城主选择四象门的遗址,是棋局里最大的一个变数。   “没有路了。”片刻后,殷渺渺停下脚步,非常诚实地说,“我感觉不到老城主的气息了。”   她没撒谎,秦城主进入了不可被感知的区域,也就是遗址的深处。   一直沉默的越城主开了口:“里面有点古怪,我有预感,就算是我们进去,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齐城主似乎很重视越城主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越城主道:“老秦受了伤又躲了进去,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不如算了吧。”   “哼,妇人之见!”楚城主嗤道,“斩草不除根,祸患无穷。”   越城主没生气,平静地说:“我们要的是秦城,不是老秦的命,为了杀他丢掉自己的命,才是得不偿失。”   齐城主狐疑道:“你的预感真这么糟?”他知道越城主修炼的功法十分特殊,对于危险有强烈的警兆,所以半信半疑。   殷渺渺同样踟蹰,要是能略施小计,让他们放弃围攻秦城主,那么猎杀元婴的盘算肯定就不成了。接下来,她可以借玉珑的身份,要求与四城和谈,拖延一下时间……这似乎是个很不错的办法。   但就当她想施展魂术影响他们时,视野中突然划过了一道痕迹。   她定睛看去,微微一愣。   一只长着人面的鸟儿自天空飞过,落入了山林深处。   这是……望京鸟? 第728章   殷渺渺在很久以前遇到过一只望京鸟。这种鸟人面鸟身,传闻在死的时候,面庞会朝向玉京也就是仙境的方向,故被誉为神的使者,可以带来好运。   假如人在绝境中看到了这种鸟,那么跟随它去的方向,就有可能脱困而出。所以沙漠中,荒野中,被人追杀的逃亡中,都有和它相关的传说。   不过殷渺渺和望京鸟的结识,却是因为她在季家的兽笼里救出了一大群鸟,其中就有望京。   被救后,望京鸟好像打算回报她,被她拒绝了。后来,她和向天涯迷路在埋骨之海,是它的出现,带领他们离开了那里。   如果不是今天看到它,她早已忘记了这桩旧事。   望京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它在指引什么?让她进去?一霎间,殷渺渺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最终决定相信第一直觉。   十四洲目前最大的危机是岱域,在这一点上,假设存在着真正的天道意志,那么他们的利益是统一的。   既然天道给予了启示,她又不能确定撤离一定是正确的,何妨相信呢?   故而当齐城主问出一个必然会问出的问题:“玉珑道理,这里是什么地方?”她佯装犹豫了下,用疑惑又试探的口吻说:“具体我不清楚,只是来的时候,门口有四神兽的残像……”   “四大神兽?”吴城主眼中精光毕露,“龙、凤凰、麒麟和龟?”   殷渺渺笑了笑,不答反问:“这是什么特殊的意思吗?”   越城主低声道:“不是四神兽,是四象……”   他们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顿时改变主意,继续前行。   果然看上了四象门的遗物。殷渺渺忖道,面上一副意外又有所悟的样子,识趣地没有多问,安安静静地往里走。   密林无路,强行向内穿越了几公里,一道深深的裂缝出现在众人眼前。   缝不宽,大约两架马车平排大小,裂缝的边缘粗糙不平,两边却意外得吻合,可见并非由外力造成,而是地面自然地裂开。   只有中间一小段,残留着些许灵力波动的痕迹,还有明显的爪痕。应该是秦城主在这里和谁动了手,迫不得已留下了踪迹。   齐城主自兽囊里召唤出了一只小鸟,命令它飞到对岸。   探路的鸟儿勤勤恳恳地飞了过去,钻进了缝隙里。齐城主就惊异地“咦”了声,道:“我明明让它去的对岸。”   “违背了契约?”吴城主捻着手指,似乎想到了什么,“能够干扰主仆契约的东西可不多。”   人和几乎没什么灵智的妖兽结下主仆契约,有极强的约束力,小鸟不可能违背吴城主的意愿,除非它接到了更高等级的命令。   殷渺渺不难猜想,他们的思路往四象门的秘宝上拐了。这正合她意,并未出言提示。   “那就请玉珑道友下去看看吧。”齐城主说。   殷渺渺讨价还价:“这地方怪得很,你们要我探路,得让我有些防身的手段。”   “放心吧,看样子老秦已经下去了,就算有什么危险,也一定被他解决了。”齐城主看着安慰,实际上一点不肯松口。不止如此,他甚至送了她一程,将她直接推了下去。   殷渺渺如折翼蝶,急速下坠。   神识无法穿透的区域,眼睛却一览无遗。两侧的悬崖上,睁着许多猩红的眼睛,大如牛象,小若银盆,血红的眼球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殷渺渺施展了悬浮术,脚踏着虚空,像走阶梯一样慢慢往下走。   眼珠随着她的动作移动。   她并不惧怕。旁人看不见,她却看得分明,这哪是孤零零的眼球珠子,分明是一只只趴在墙壁上,等待捕食的避役,也就是变色龙。   它们的身体与峭壁融为一体,无法辨清,徒留两只通红的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入侵者,攻击力先不说,看着就渗人。   但看清楚了,自然也没那么恐惧。   殷渺渺镇定自若地往下走。   有一只巨大的变色龙忍不住了,通红的舌头呲溜探出,就要在她胸口戳个洞。她身形猛地下沉,正好避了过去。其他的变色龙跟着动了,猩红的长舌编织成密集的大网,不留分毫空隙。   她手持青灯,白焰缠身,逼得那些舌头收了回去,险险落了地。   裂缝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深,大约百丈左右,地面的触感很奇怪,有些软,像是踩在了橡胶上。   上头,齐城主感受到血翼锁上的气息,道:“她果然有底牌,和什么动了手。”   “这有什么稀奇的,没有才奇怪呢。”吴城主笑了笑,把握大了些,“她看来安然无恙,咱们也下去吧。”   刚落下时,当然也被无数的红眼珠子吓了一跳,但一动手也就不可怕了。四人各有招数,或杀或避,很快到了地下。   窄窄的地缝中,秦城主依旧没个踪迹。   但吴城主反露喜色,如斯强悍的避役守门,证明此地非同凡响,秦城主消失则暗示内有密道,加上殷渺渺胡诌的雕像……种种线索都指向四象门的遗址。   说不得是碰上天大的好处了。   他们细致地搜寻每一个角落,不多时,在角落里发现了处巧妙的机关。乍看像是凹凸不平的土层,实则是以天然岩石凿刻成的禁制。   齐城主似乎颇擅奇巧,研究了会儿竟给他破解开了。   一道石梯出现在众人眼前。   “又要麻烦玉珑道友了。”齐城主做了个手势。   殷渺渺瞥了他们一眼。   被当做探路的炮灰固然惹人讨厌,然而,此地环境特殊,她身怀异宝,总比他们安全些,倘若一会儿有什么异状,己方的战力多一个是一个,故也懒得计较,迈步拾级而下。   里头的通道是人为凿刻而成,壁上镌刻着许多粗糙简陋的纹路。殷渺渺快速辨认了番,发现可用来屏蔽感知。   这就有意思了。   是屏蔽外界对里头之人的感知,还是隔绝里面的人对外界的感知?   “且慢。”狭长的甬道里,只容一人通过。殷渺渺背后是齐城主,他按住了她背上的血翼锁,沉声问,“玉珑道友,里头光线昏暗,神识难辨,你怎的走得这么快?”   殷渺渺不紧不慢道:“你担心我来过,故意引你们去陷阱?”   齐城主反问:“难道不是?”   “我到秦城不过两三年,倒是不知道齐城主这么大方,什么事儿都同人讲。”殷渺渺道,“几位可想想好,我没必要陪着老城主拼命,可别逼得我拼命。”   吴城主想了想,给齐城主使了个眼色,道是:“想来是我们小看了玉珑道友。”   殷渺渺没接茬。   适时露了些手段,四个城主总算安分了。   石道没多久走到了尽头。   入目所及,又是一道深深的裂缝,蜿蜒似闪电,滚滚黑雾如沸腾的地气,接连不断地往上冒。   霎时间,殷渺渺竟有回到星空的错觉,一样的诡异,一样的冰冷,但也有不同的感觉,好像没有星空那么阴邪,有股子迷惑人心的意味,只是令人觉得不适和排斥。   再看跟着的四个城主,均露出了或忌惮或诧异的神色,然而眼神明亮,不像被迷了神智。   “这是……深渊?”越城主喃喃自语。   吴城主眯着眼睛:“深渊?不是四象门吗?”问到后半句时,狐疑地看向了殷渺渺,似是怀疑她给了错误的情报。   殷渺渺假装看不见,凝重了神色:“什么深渊?”   越城主道:“深渊的传说古已有之,有人崇拜日月星辰的光辉,自然也就有人渴望来自地底的力量。”   殷渺渺问:“地下有什么呢?”   “这有谁知道呢?”越城主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毕竟,恐惧的人比渴望的人,多得多。”   殷渺渺知晓她是起疑了,却不辩解,环顾四周。环境愈发幽暗了,她加大了镜心的折射力度,调亮了视野的光线。   只见不远处的地面微微蠕动着,幅度很平缓,若不细致观察根本察觉不到。   外面的变色龙大得吓人,却不是已知的某种妖兽,像是变异过的……辐射,不,污染?那地下最多的岂不是……她豁然变色,当即凌空浮了起来。   其他人齐齐戒备地看着她。   脚下的泥土猛地弓起,一个偌大的缺口出现,旁边镶了一圈细密的利齿,正一张一合要咬人。   “是蚯蚓!”越城主瞳孔放大,老迈的身体灵活地闪避。手中的拐杖不偏不倚,正好敲在了蚯蚓的脑袋上。   另外三人这才发现,他们方才踩着的不是地面,而是蚯蚓的身体。只不过它过于庞大,又半钻在地下,故而不曾发觉异常。   吴城主咬牙切齿地看向殷渺渺:“是陷阱!这才是真的陷阱!!”   殷渺渺:“……”她也怀疑自己被秦老城主摆了一道,他并未真正信任她,外面的陷阱亦是故布疑阵,四象门的线索是他故意透露给她的,为的就是借她的口,把四个城主全都引下来。   是啊,大家都不是蠢蛋,山上的陷阱真的能困住元婴吗?任何人都会怀疑他逃离的地方是否有埋伏,从而小心谨慎,避免中招。可若是因为贪欲,人们则会认为走进这里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不是引君入瓮。   好手段,可见她小觑了老前辈,一心想做幕后大Boss,谁知反被利用了。   她叹了口气,如实道:“我却也不知情。”   可惜无人信她。   地下的蚯蚓翻身,动静好似有龙翻动,身体一节节隆起,圆鼓鼓的。吴城主几枚暗器出手,将其撕成数段也不死,原地扭动着,没多久居然长出了新的头,张着利齿大口要来吞他们。   “快走!”越城主见势不对,转身就走,可来时的入口已经不见了。   楚城主冷冷道:“秦老鬼肯定在这里,这儿没能躲的地方,唯一能够藏身的,只有……”一面说,一面双手持短匕,自翻身的蚯蚓下划了下去,“这里!”   蚯蚓被剖开了身体,腥臭的粘液喷射而出。   其中某段扭动的巨大身体里,露出了一枚巨大的鱼卵,秦城主负手站在那儿,冷冷看着他们。   齐城主叹道:“好心机,居然躲在蚯蚓里头,要是咱们慌不择路走了,怕是不能发现你。可你太贪心,关了机关,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你错了。”秦城主淡淡道,“关机关的人不是我。”   其他人不信。   越城主却道:“他躲在蚯蚓里,怎么碰得到机关?况且我一直留心着,着实没感觉到有人过来。”   她一贯奉行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们走得远,她却经验使然,只离门三、四步,以防机关有变。然而这般谨慎,她也是直到转身逃离的时候,才发现门被关了。   殷渺渺笑了:“所以,这地方除了咱们六个,还有第七个人。” 第729章   气氛有些诡异。   吴城主等人以为找到了四象门的线索,在贪婪的驱使下追了进来,没想到落入了秦城主真正的陷阱中。   可是,看似是赢家的秦城主,其实什么都没有做。有第七个人缀在他们背后,瞒过了所有人的感知,悄无声息地把他们关在了这里。   不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有一条毒蛇盘桓其中,目的不明。   谁是狼人?   五个城主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殷渺渺。中洲五城为敌多年,固有仇怨,可也知根知底,最陌生奇怪的,莫过于这位玉珑仙子,最有嫌疑的人不是她还能有谁?   殷渺渺不欲暴露身份,故道:“老城主将我也蒙在鼓里,你们瞧我做什么?我被缚了灵力,又是头一个走过门的,还能是我做了手脚?”   这也是实话。   秦老城主眸色微沉,不无深意道:“她确实没来过这里。”顿了下,又道,“可这第七个人么……呵。”   “玉珑”没本事做手脚,秦城主没工夫做手脚,假如没有第七人,岂不是说动手的人就在吴城主、楚城主、齐城主、越城主四个人里?   越城主嫌疑最大,最早开口:“不要中了挑拨离间的计。”   齐城主亦道:“我等起了誓,不可互生嫌隙。”   “说的是不得互相伤害,关了这门可算不得毁诺。”吴城主道了句,再缓和语调,“当然,你说得有理,我等互相提防,便宜的可就是外人。”   他们也不知背后磨合了多少次,虽有龃龉,但仍然保持了信任,同仇敌忾地看向秦城主。   殷渺渺却断定有第七人在此,瞧了一遍又一遍,半晌,劝道:“老城主,这地方邪门得紧,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如先想办法出去。”   秦城主负着手,冷笑道:“你也说了,伤敌一千,才自损八百,出了这个门,我怕是连这机会都没有了。”   殷渺渺便对其他人道:“诸位也要想想清楚,九成的把握,当然值得冒险。如今各位有多少信心,认为能够杀了老城主全身而退?不如各退一步。”   “巧言善辩。”楚城主不耐烦道,“就这些东西,不过费些手脚罢了。”   秦城主“嗤”了声,面上露出明显的嘲笑。   吴城主倒是忌惮,戒备地望着四周,却没看见其他异常,连蚯蚓怪物都只是盘踞在一起,没有再发动攻击——老不死的哪来的信心?   只听越城主惊道:“古怪,它为何不攻击我们?”   “当然是因为存在着比我们更危险的东西。”殷渺渺道,“它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安然无恙,可见威胁到它的是外来的。越城主,劳烦你看一看,门是被关了,还是消失了?”   越城主深深看了她一眼,走过去用拐杖拄了拄地。   一蓬细如烟雾的小飞虫钻到了门缝里。   少顷,她后退了步:“它在门外!”   “什么?”   “门不是被关了,是被毁掉了。”殷渺渺故意装出幸灾乐祸的样子,“几位城主,好像有人跟在你们后面,想坐收渔利呢。”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幸存的机关石门上渗出了一抹淡淡的土色,由淡转浓,不多时便将整面厚重的石门给吞没了。泥壤取而代之,霸占了原来的位置,好像从一开始就在那里的。   “又是这东西。”吴城主哪会忘记吞无壤,转头看向楚城主,“蝉儿不是死了吗?”   楚城主点头:“是死了,也不知道这又是哪里来的。”   二人说话间,吞无壤已缓缓漫过地面。一大群牛马大小的蚂蚁为之惊动,成群结队地爬出土层,乌泱泱聚拢在头顶,吓死个人。   齐城主喃喃道:“离我们这么近,竟未发现。”   “它们染上了深渊的气息,与深渊浑然一体。”越城主手中的拐杖灵巧地游走,清扫路障,稳步后撤,“我同意玉珑道友的看法,各退一步,离了这里再说。”   “迟了。”吴城主恨恨道,“这东西难道会跟着我们跑?必然是有人驱使。”说罢,高声道,“阁下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不如出来一见。”   幕后之人不出声也不露面,全无大反派话多的特征。   吞无壤犹如涨潮时的海水,徐徐往里逼近。   殷渺渺开始觉得奇怪。   深渊气息强烈,能够提供的煞气远比普通的战场多得多,而若要元婴的尸身,捕杀几个妖兽也就有了,还更隐蔽。假如她是幕后主使,完全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现身,大可隐秘行事。   但对方偏偏毁掉了通道,暴露在众人眼前。他们这里一共有六个元婴,哪怕实际战力不如蓝素心、任无为等人,亦不可小觑。   为什么要这么做?   蚯蚓交结而成的怪物似乎很怕吞无壤,慢慢向地缝里倾斜,钻入土层深处。蚂蚁群中,巨大如象的蚁后虎视眈眈地看了他们一眼,却没上前,反而“咔嚓”“咔嚓”地斜着爬走,后头跟了老长一队工蚁,秩序井然,秋毫无犯。   吞无壤动了动,看起来想蔓延过去,可很快顿住,身体如海浪起伏,无声地逼迫着在场的六个人。   形势不明,一动不如一静。   秦、楚、吴、齐、越都是有年纪的老前辈,关键时刻自然沉得住气,按兵不动,且看他有什么花招。   对方也沉得住气,不言不语,冷眼等着。   *   四象门里三方对峙,同一时间,外头已是沸反盈天。   叶舟随着燕白羽到了阳城。一个时辰前,吴城主出现在此,偷袭了秦城主。好在有秦九奋力护主,挡了致命一击,秦城主趁机脱身而去。   吴城主自然追了上去,此外,楚吴的修士亦开始攻打阳城。这次他们施行的是斩首战术,秦老城主逃亡,秦九身死,下面的人自然方寸大乱。   没过多久,吴城又放出假消息,说秦老城主已经陨落,投降不杀,骗得许多心思不坚定的修士缴械投降,开了城门。   楚吴联军举着火把,入主阳城。   期间,叶舟没有丝毫插手五城内务的意思,冷眼旁观,只是时不时蹙眉,瞧眼天空,疑虑道:“这次的天狗食日,好像时间长了些。”   十四洲的天狗食日次数不少,修士活得长,记载的也多,短的约莫数分钟,长的可达一两个时辰,但像今天这样,从开始到现在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被天狗吃掉的部分才三分之二,看起来整个过程要持续上大半天。   燕白羽颔首:“天狗食日,天地无光,不祥之兆啊。”   “可是吞无壤没有出现。”叶舟垂眸望去,只见阳城的土都被血融成了红色,血水蜿蜒下流,向低矮处淌去,曝在野外的尸首引来了许多妖兽。乌鸦秃鹫蹲在尸身上大快朵颐。   这已经是近些日子以来伤亡最重的一次,为什么吞无壤却没有出现?是有别的目标,还是之前向天涯追寻而去,阻拦了对方的举动?   他思忖着,没个准确答案。   *   遗址内。   殷渺渺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说来奇怪,己方人多势众,又占有地利,极有可能召来外援,自然可以八风不动,静观其变,岱域凭什么那么沉得住气?   一个理由是性格使然,和他们拼谁更有耐性,另一个理由,则可能是耗下去对他们更有利。若是前者,输了先手也输得起,可要是后者呢?   考虑到望京鸟的指引,殷渺渺决定赌一把。   她抬了抬手,后背肩胛骨上扣着的血翼锁抖了抖,圆融连贯的灵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暗下去,不过一息功夫,锁便脱落下来,落到她雪白的手心里。   齐城主一惊,当即手腕中又翻出一件法宝,乃是一团细如牛毛的丝索,想要悄无声息地套住她。谁知才抬起手腕,就听她道:“省点力气,应付这个东西吧。人家把我们困在这儿,你们不急,我还急呢。”   吴城主冷冷道:“你急什么?”   “城主想想,大家都不在,恰好便宜了谁。”殷渺渺脸不红心不跳,马上找到了个合适的背锅侠,“这些年,西洲那边热闹成什么样,你们就没个数?”   魔修?这……确有可能。   一直以来,中洲就是魔修活跃的一大地方,道门弟子外出历练,与魔修狭路相逢的可能性极高。如今魔修已占据柳洲、半个镜洲、半个陌洲,与中洲的魔修里应外合,准备进军中原腹地,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自己在外螳螂捕蝉,家里无人,要是被魔修抄了后院,那可得不偿失了。几个城主一下子思量开了。   殷渺渺有心借他们的力量解决吞无壤:“有什么话,不如离开了再说。”又暗中传音给秦老城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老城主还是先养好了伤,有心算无心,总比现在妥当。”   秦老城主也有些松动。别看他一副决不罢休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气势,否则他露了怯,真就没活路了。   早前他输了半筹,是没想到齐、越真的狠得下心来,但要是能解了危机,他自然有办法游说他们反水,故而来了个默认。   这个时候,空中响起一声叹息。   “这是我与她的旧怨,你们要走,悉听尊便。”   言语罢,沼泽似的吞无壤竟然蠕动着留出了一线边缘.虽不能回到石道里离去,但能绕到边缘,自行开辟出一条路来,左右寄居在里头的蚂蚁已经搬了家。当无甚威胁,待离了遗址的特殊环境,再用挪移术抽身即可。   “他是谁?”秦城主沉声问。   “玉珑仙子。”有个身影走出了虚空,立于众人面前,“或者说,素微仙子。”   殷渺渺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反问:“那么,我该称呼你什么呢?卢道友,还是凌道友?” 第730章   来人是个相当出彩的年轻男子,这不是说他容貌有多么美,俊是俊的,只是人们第一眼看见他,往往会忽视他的容貌,只为其逼人的风采而倾倒。   他身着蓝绸道袍,星冠皂靴,腰系玉佩,手持宝剑,通身没有多余的坠饰,清清爽爽,看了便觉风雅,一派仙家风骨。   “姓名不过称呼,你感兴趣的话——我姓凌,名西海,道号星河。”凌西海缓缓走上前来,“家师道号广陵,为玄天宗掌座。”   “原来是广陵道尊的爱徒,怪不得。”殷渺渺笑了笑,语气竟若寒暄,“你似乎不好奇我猜到了你的身份。”   凌西海的隐藏身份,是南洲四公子之一的卢星河,绰号摘心公子,乃是南洲有名的风流公子。但他此时出现,全无当年见面时的轻佻,气质沉稳如山,举止却似清风潇洒,可惜寥寥数语只能道万分之一的风采。   他道:“言多必失,我为了接近你,说了太多的话,你起了疑,又有什么值得好奇。”   殷渺渺轻叹一声:“真是令人失望,这可不是坏人被戳破了真面目该有的反应。”   “从别人身上得到满足感,未免肤浅。”凌西海的口吻有几分像顾秋水,乃是名门正派的首席大师兄对下头弟子们的教诲。   殷渺渺便道:“我还道你打算表演一次我瞧瞧,却是让我失望了。也罢,我们不如就谈谈正事吧。”   凌西海微微笑:“你不是我的对手。”他的目光扫遍五大城主,又哂,“加上他们,不过多两个回合。再说肯不肯助你,尚未可知。”   殷渺渺摊开手心,一朵红莲凝于掌心,笼罩在身上的幻术同时散去,显露出了她的本来面目。   “好叫几位道友知道。”她凝视着五个城主,“这个人是我冲霄宗、万水阁、归元门联合要拿的罪人。几位既是道门同道,当不会袖手旁观吧?”   五个城主面面相觑,表情有些古怪。   秦老城主老牛吃嫩草娶的玉珑仙子,居然是冲霄宗的素微假扮的,而她引来的敌人口气甚大,说他们都不是对手。这就足够惊讶的,还说是三大宗门联合要捉拿的人……十四洲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半点风声都没听过。   殷渺渺指着吞无壤:“我也不要求诸位做什么,将这东西降服即可,事成后,我等自有重谢。”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有三大宗门的招牌,五个城主答应了下来,但不曾动手。只听吴城主问:“不知这人是谁,犯了什么罪?”   尤其什么玄天宗、广陵道尊,十四洲有这么个门派,这么个前辈吗?   “助我解决这人,自会解释。”殷渺渺不欲多说,一语带过,注意力始终集中在凌西海身上。   他的表现着实奇怪,居然没有阻止她威逼利诱寻求帮手,甚至好似在等她。看来他确实在拖延时间……她脑海中隐约有了些想法,红莲翻转,红莲火如夏日的荷花开遍地下。   吞无壤犹如一头被篝火惊扰的凶兽,不安地躁动着,跃跃欲试想扑过来,但拼命忍住了。   殷渺渺暗暗奇怪,吞无壤是以少对多的大杀器,凌西海没道理约束它,为什么只是令它防守而不攻进来呢。   联想到望京鸟的指引,她不难猜想这个地方对吞无壤有莫大的吸引力,可凌西海却在提防。   这是可以利用的优势。   她假作不知,扬手将火焰燃至最凶,一面抽取吞无壤的力量,一面以此为燃料逼迫凌西海。   他摇了摇头,平静道:“你没有修成领域,想伤到我是不可能的事。”   这并非自吹自擂,殷渺渺的红莲火连吞无壤都骚动忌惮,可燎至凌西海面前便像是盖了盖子的小火苗,怏怏地熄了下去。   但就在火苗将灭未灭的刹那,神识编织的幻梦已笼罩而下。   殷渺渺何尝不清楚他们的本事,原也没想着正面交锋能赢,故而虚晃一招,趁着深渊的环境特殊,对神识感应不灵敏,悄悄发动了幻术。   然而,神识网才触碰到他的星冠,凌西海背后便升起了一棵树的虚像,三两笔勾勒出树干,接着枝桠蔓延,叶片迎风,将他整个人严严密密地遮了起来。   幻境之网落在树冠上,犹如晨曦之露暴露在正午的日光下,展眼蒸发了。   她瞬时愕然,拧眉半晌,道:“诸法具象?”   凌西海道:“现在你当明白,自己绝非我的对手。”   殷渺渺苦笑。   她和岱域之人交手数次,虽然成功斩杀的只有尸魔,但从得到的消息来看,其他人的实力也在元婴后期到圆满之间,再有就是秘法或是五行之煞的襄助。   但凌西海展露出来的却远超过了这个范畴。   众所周知,元婴境界感悟天地法则,将其化为己用,故创有“领域”,在其空间内,能够一定程度上转化规则,故有枯木逢春,时光回溯。   再往上去,就是化神境界。   化神能分裂出身外化身,神魂进一步壮大,对于天地法则的领悟也不再局限于外界或者说物质,对于精神(或言意志)有了更多的认知。   在这样的情况下,化神的领域中会出现某些虚像,乃是其法则的真实具象。比如说,《坐忘诀》到此境界,真实具象出来的多半是蝴蝶,《易水剑》是河流,《游龙秘卷》是神龙。   简而言之,化神动用法则之力,自带背景板,还是动态的。   凌西海在元婴境界修得了诸法具象,和慕天光当年金丹悟剑域一样,超、纲、了。   反观殷渺渺,她结婴后便遇长阳道君,好不容易伤愈了,又为战事筹备,繁忙于门派琐事,后赴陌洲督战,再去九重塔探秘,没个停歇的时候。   修炼不过见缝插针,到如今也没修出个领域来。   降维打击,最是致命。   可拖延时间等援手亦不妥,凌西海似乎巴不得她这么做呢。   殷渺渺心念电转,飞快把自己的底牌数了一遍。   魂术、幻术对付只有领域的敌人还好说,可凌西海的法象是菩提树,有彻悟之意,幻术未修到极致,不过虚妄,如何能动摇他的神智?不妥。   火禁术与芙蓉指都是道术,然则她入门没多久,远远说不上融会贯通,和经验丰富的老前辈比起来,一小儿一壮年,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   余下的刹那芳华、心月之网,都是辅助类的,没法造成致命打击。   掐指算算,手段颇多,却无一可用。她不由叹了口气,暗道,唯一能做文章的只有深渊了,须将他引入其中方好。   “不愧是广陵道尊的爱徒,看来你们这些人里,当以你为尊了。”殷渺渺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不妥,装出力不能敌,有意拖延时间的样子。   然则暗地里,她不断传音给其他人。   “老城主,我尊你是前辈,好叫你知晓,过不了多久,我的帮手就会过来。只要城主能助我,今日的事,我定帮你好生分辨。”   秦城主势弱,当利诱。   “几位前辈,我小人之心,空口无凭叫你们帮我,怕是出工不出力。因而丑话说在前头,之前我所言句句属实,知道我今日在此的也不止一个两个。若我今朝运气不好,技不如人死了,原也活该,只是若几位安然无恙,恐怕我的师父师兄不会轻易罢休。”   楚吴齐越人多势众,各有心思,说不定还惦记着四象门的传承,场面话说得漂亮,其实敷衍了事,故此不许好处,直接威逼就是。   别说四人本不齐心,就算是一条心,他们真敢得罪冲霄宗吗?   这番对症下药,起效明显,无论五人盘算什么,当下便都动了起来,各使手段对付吞无壤。   齐城主法宝众多,有了吴城的经验,当即取出一条木藤网,本是专门用来捕捉高阶妖兽所用,此时却另有妙处。   只见大网落下的地方,吞无壤施加的重力大大减弱,吞噬藤网的速度也远比其他地方慢上许多。   其他人见状,集火攻击那处。   秦城主仗有龙爪之利,飞身上前,一爪子抓下,爪痕深如沟壑;吴城主连发数枚暗器,没入其中便引爆,泥点子飞溅而出;越城主挥舞着拐杖,虎虎生威,将飞溅的泥壤卷在一处,狠狠甩开。   他们的攻击惹恼了吞无壤。它像是暴风雨天的大海,硬生生卷起泥浪下拍,重力又猛增了数倍,顶上的岩石像冰雹噼里啪啦往下落。   没多久,又听闻了熟悉的“咔嚓”声。   密密麻麻的蚂蚁军团去而复返,效仿传闻中集体跳海自杀的旅鼠,前仆后继地填进了吞无壤里。   爬下深渊的蚯蚓怪物亦重新露面,搅合在一起钻入土中,外层腐化了里头还有千千万万只,不断在泥壤里翻滚。怪异的嘴巴不断吸食着泥壤,肚里攒了些便朝深渊喷出,一吞一吐,就将一部分的吞无壤给弄到了深渊里。   它们这般悍不畏死,自然是殷渺渺在背后操控。   她奈何不了凌西海,还控制不了这些没开灵智的变异妖兽?全都受了她的魂术影响,变作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   不想让吞无壤沾染太多的深渊气息?蚂蚁群体内积攒有大量深渊之气,硬塞给你。不想让吞无壤靠近深渊?蚯蚓愚公移山,能搬多少是多少。   凌西海终于坐不住了。   他抬了抬手,无形的领域展开。   奔入泥海的蚂蚁,蒸发了,充当水管的蚯蚓,消失了。不是杀死,不是消灭,而是彻底得没有了。   秦城主见多识广,道是:“有归于无。”   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而万物最终亦归于虚无。这是世界从诞生到消亡的轮回,乃天地规则中不变的至理。   天煞的规则是毁灭,可毁灭是有形的,高楼坍塌是毁灭,天崩地裂是毁灭,人死亦是毁灭,是一种有形之物变成另一种有形之物。   有归于无,却是有到无,凭空消失了,再无任何残留,比毁灭又高了一个境界。 第731章   别看元婴修士高高在上,无一不是一方人物,下头提起来,战战兢兢叫一声“老祖”,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纵是元婴修士,也有个三六九等。   头一等自是三大宗门的当家人,譬如归元门的掌门,冲霄宗的掌门和扶乙真君,万水阁的游衍和蓝素心。修真界毕竟是看修为说话的地方,掌门俗务缠身,未必是第一高手,可要是没点本事,哪会人人敬服。   次一等则是各派的高手,或是中小型门派的领头人了。任无为、念奴娇和昭天真君等人便是。   再次一等,却是难说了。如秦城主等人寿元漫长,历练丰富,有些家底,无论在法宝还是斗法经验都颇有建树,只有一点不如:他们没个师长指导,道术秘籍得来不易,和殷渺渺这样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比起来,孰胜孰负尚不好说。   但有的人却不在这三六九等之中。   比如燕白羽,北斗堂虽小,他实力却是最强,再如慕天光,年纪虽轻也未担任什么要职,可修炼的功法特殊,硬是超过了许多前辈。   凌西海更是不同。   五大城主的年纪说不定比他还大些,领域法则尚不熟练,他已经修出化神的境界了。   “有归于无”的领域之力一出,当场将他们震慑住,暗中嘀咕:这么个人物到哪里都出类拔萃,没道理从来没听过,还得罪了三大宗门,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搞清楚前,他们着实不想把人得罪狠了,攻击没断,却水了很多。   殷渺渺瞧得分明,冷冷道:“我不奢望几位拼命,可最好也别想着左右逢源。五城是十四洲的五城,可别搞错了位置,枉给他人做嫁衣。”   她这话含糊不清,令人浮想联翩。五个城主马上想到了神京的传闻,各有一番猜想,不必细表,终归是暂时熄了想头,老实起来。   “枉费心机。”凌西海笑了笑,不屑解释,只是道,“你就这点本事,我可要失望了。”   殷渺渺道:“自有给你的大礼。”说罢,手指连结数个手决,磅礴的能量剧烈收缩于一处,到了极致,便一下子放开。   轰!山崩地裂。   这底层的裂缝本只有两三丈宽,被她一个火禁术砸开,顿时宽了不少,一侧的土层更是彻底崩裂倾倒,岩石泥壤像酥脆的豆腐渣一样往下掉。   黑气愈发浓烈了起来,神识拓展开来,最多不过十丈有余,再远却都是一片昏沉黑暗,难以辨清。   气息如潮水涨来,吞无壤进退两难,不免沾了些许。   它本是五行煞物,最喜浊气,死气能助长力量,血气能繁衍成长,深渊的气息乃是浊气之源,苦苦忍住本能,不过畏惧凌西海罢了。   这下天上掉馅饼,如何肯放过到嘴巴的鸭子,自是循着本能融入了体内。而浊气与灵气最大的一处不同,就在于前者是越“吃”越“饿”,连人族这样的万物灵长,一旦修了魔道,也容易走火入魔,何况是懵懵懂懂的天材地宝?   凌西海眸光一沉,伸手往前一抓。   只见吞无壤前段,一大块往前探寻的先锋消失于虚无,竟是被自家人狠狠削减了一把。   吞无壤的动作顿时凝滞,似乎清醒了些,又不敢了。   殷渺渺看在眼里,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屈起,想用芙蓉指点破石壁,再来一次山崩地裂。   可指尖上的灵力堪堪聚集,下一刻却消散无踪,好似全然没有存在过。   “我说了,连领域都没修成的你,绝不是我的对手。”凌西海向前踏了一步,语气淡淡,“既然你不信,就试试吧。”   殷渺渺立即感觉到指尖的那一点异常迅速扩张放大,扩展成一个隔绝的空间,将她和凌西海笼罩在内。一霎间,汗毛倒竖犹如针刺,心头悸动不已,满是随时会遭遇不测的危机感。   倘若每个人的领域都有自己的气质,那么,云潋的是清风明月,蓝素心的是温柔醉梦,而凌西海的是……是万古寂灭,无半点生息。   她亦是生命,如何能不胆战心惊?   殷渺渺闭上眼,以熟悉的“心月之网”视野应付。   凌西海的心灵岛浮现。   偌大的岛屿上,菩提树冠如云似雾,苍翠欲滴。她沿着情丝走到跟前,屈指弹出数下,神识如鎏金的珠子扑簌扑簌坠入期间。   翠叶摆动,金珠却似晨露滑落叶片,雨似的落了。   “这手段倒是有几分特别。”凌西海的身形出现在自己的岛屿上,遥遥望着立在半空中的白衣女子。   明月高悬,她白衣如雪,脚踏朦胧清光,正似嫦娥下凡。   他端详她片刻,微微一笑,言道:“你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想阻止我,绝无可能。我怜你修行不易,并不想痛下杀手。”   殷渺渺不怒反笑:“听这话还以为是什么德高望重之人说的,可你配吗?做下这等无耻之事,说什么慈悲为怀?”   “你以为我做的事罪无可赦,事实真是如此吗?”凌西海淡淡道,“远的不说,就拿五城为例,楚吴攻打秦国,再正常不过了。他们的仙城有限,资源有限,想要壮大实力,自然需要更多的资源,这不会凭空变出来,只能去拿人家的。”   殷渺渺道:“自己没有了,就去拿别人的,好一番强盗逻辑。”   “这既不是正义,也不是罪恶,所谓善恶,都是人编造出来的是非,由得人说罢了。”凌西海老实不客气地说,“在岱域,我等便是为天下苍生谋求生路,蝼蚁尚且贪生,又何来罪过?”   “蝼蚁贪生无罪,为一己私利剥夺他人性命,怎么能算是无罪呢?”她道,“活有很多活法,可不是非要杀人不可。”   凌西海道:“素微,自你风云会后,我对你多有观察。你可知道自己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妇人之仁。”   “我平生最恨这四个字。”殷渺渺冷笑,抬手凝出一只金羽辉煌的凤凰,俯冲下去焚烧那菩提叶子。   意识海中,二人的境界差距拉小了不少。神识凝结而成的凤凰停驻在树冠上,羽火纷纷落下,将翠绿的叶子灼出大片焦灰。   “你不是你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要不是她一念之仁,也没有你了。”她讥讽道。   谁知凌西海沉吟少时,却道:“是我失言,大道之上不分男女。可你确实太过心慈手软,无论是你冲霄宗还是其他门派,今日的繁盛都是建立在曾经的尸骨之上。”   殷渺渺静了静,也没嘴硬:“我知道。”   如果昔年冲霄宗的三巨头没有讨伐其他门派,今天的东洲依旧会是门派林立,争斗不休的局面。哪里有她一道指令下去,就能改革仙城的好事?   从历史局面是来说,统一自然是好的。但仅凭这三言两语就想动摇她的心神,未免太过天真了。   “冲霄宗的建立是巧合,大门派的统一却是必然。今后,也许还会有很多流血的时候。这是世界发展的必然规律,我从未天真得想免去一切战火。   “可岱域对十四洲做的,既不是必然的,也不是进步的。你们不过是仗着吃过的盐多了些,想要压迫、奴役我们,掠夺我们的利益。这样还能给自己洗脑说是没有罪过,你究竟是借此说服自己,还是当我好糊弄呢?”   凌西海顿了下,笑道:“自然是糊弄你。”   殷渺渺:“……”臭不要脸居然承认了?   “我原想着,若能使你心智动摇,能省不少事。”凌西海悠然道,“可惜了,居然没能被我辩倒。”   意识的较量一看神识,二看心境,神识是武器,心境是防守。尤其是后者,谁若心神失守,不论修为高低,转瞬即败。   他抬起手,身后的菩提树长出许多枝桠,将放火的凤凰团团捆住。凤凰长鸣一声,化作星光点点。   烧焦的树叶脱落,新芽生长。   “不妨如实告诉你,能到十四洲的人,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若不然遇到个像你一样巧舌如簧的,岂不是会怀疑所做的事究竟是对还是错,一不留神,说不定就反水了。”   凌西海淡淡道:“我站在这里,不是因为自持正义,只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天地一局棋,你我各执黑白,岱域要生,就必须赢,仅此而已。”   殷渺渺一哂:“总算是句真心话。”   凌西海微微一笑,循循善诱:“那你何必再做无用功?以你的本事,死在我手上实在可惜,不同我做对,于你只有好处。”   闻此,殷渺渺没劈头盖脸地骂回去,反而十分好奇地追问:“这话怎么说?”   “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岱域遭劫已久,今时今日,怕也没几个门派苟且偷生,我们纵然来了,又能有几个,还能和三大宗门为敌不成?所求的不过是一处安身之地。”凌西海叹道,“届时,我等偏安一隅,又能妨碍到你什么,你何必为了这个,白送了自己的性命?”   殷渺渺像是被他说动了,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和我们作对?”   凌西海笑道:“与其说不打算,不如说没这个本事。路途遥远,寻常历练都危机重重,何况跨越虚空——星空远比你想的危险。”   “你这话可属实?”殷渺渺问。   凌西海道:“绝无虚言。”   她定定看着他,凌西海面不改色,眼中透露出些许无奈,些许感慨,真的不能再真。然而,她问:“你所求之事并不过分,天下道门是一家,若是不损害我等的利益,帮一帮你们也是应该的。我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他好整以暇。   殷渺渺冷声道:“既然不过分,为什么不派人过来求援?非要以这样的手段达成目的?”   凌西海镇定自若:“人心难测,于你们而言,这不过举手之劳,于我们来说,却是唯一的生机,必须做最坏的打算。”顿了下,补充道,“再说你也清楚,空口无凭,谁会理睬你,只有让你们知道和谈比动手更有利,才会愿意听一听我们的要求。”   他总结道:“非不愿,实不能,我们输不起!” 第732章   在紧要的事上,先小人后君子无可厚非。凌西海恐她不信,透露了些许岱域的现况——正如殷渺渺先前猜想的那样,岱域之劫,与神京的如出一辙,和堕落者有关。   但比之神京不同,岱域这个世界颇有些奇特之处。具体奇异在哪里,他怕人推测出地方,含糊带过,只是道消息比别处灵通很多。   神京直到最后,还对堕落者、深渊者一无所知,只好集一界之力建了华胥,留下传承。而岱域因为有信息来源,自诩能够与之一搏,不甘认命留什么传承,而是希望度过这一劫难。   他们知道堕落者会像霉斑一样越长越多,因而从一开始,就没把力量集中在消灭堕落者上,而是壮士断腕,直接割裂了那一方空间,使之与主世界分离。同时建造了一套神秘的法宝,扰乱天机,阻碍堕落者的蔓延。   殷渺渺心中一动,问:“天机与堕落者有何干系?”   凌西海已经听闻九重塔有神京的传承,心知殷渺渺大约知道了些许消息,若瞎编胡话,指不定会弄巧成拙,故不隐瞒,斟字酌句,挑着不要紧的说了:“常言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留一线生机。堕落者强横无比,人类不是敌手,被誉为毁灭的前兆,可要真是如此,岂不是成了必死之局?”   “你的意思是,堕落者有自己的弱点?”殷渺渺追问。   他道:“不能说是弱点,只是你仔细想想,它们神出鬼没,全然不符和常理。可世上什么东西都要遵循一个法则,哪怕被称为混乱无序的深渊,混乱本身也是一种规则。堕落者自然也是如此,人们无法解释,盖因它们遵循的规律与我们不同罢了。”   殷渺渺很捧场:“它们的规律是什么?”   “我和你说了,你也无法理解,十四洲安然无恙,你也不必理解,只需知道,若是扰乱了天机,便能扰乱它们的感知。岱域便是凭借这个得到了喘息之机。”凌西海轻描淡写地说。   他不肯说才是正常,殷渺渺却不死心,这会儿不多套些话出来,再没地方去弄毁灭的情报了,遂故意道:“你给我的是句废话,这法子要是有用,你们来十四洲做什么?”   凌西海顿了下,仿佛不太情愿似的,淡淡道:“天机的秘密,在于太阳,想要遮蔽太阳的光辉并非不行。然则,莫说人类蚍蜉之力,遮蔽得了一时,蔽不要一世,就算能够,可天地万物赖于阳光方能生长,也不能这么做。”   殷渺渺信他这话。   茫茫星海中,十四洲的太阳亮起的那一刹,她感觉到了很多从前没有过的东西,比如蓬莱这个名字。   九天云消,星辰始亮。   她似有所悟,如果说云海是屏蔽堕落者(或者说毁灭)感知的防火墙,那么,太阳亮起,是否意味着……“太阳是星海中的火炬?”她虽是疑问,语气却很笃定。   凌西海微微颔首:“太极生两仪,为阴阳,阴阳分四象,极阳为太阳,便是金乌大日,极阴为太阴,就是深渊。太阳可见,乃有形之物,深渊不可见,乃无形之物。庸人看世界,总以为天上就一个太阳,深渊在地心深处,然而……”   殷渺渺原本警醒自己,万不可被他的思路带着走,但他句句话说进她的心坎,揭开了一直笼在心头的迷雾,使她明知是拖延时间,仍然情不自禁地说下去。   她道:“然而,星空里那么多星,每一颗都是太阳,深渊……其实并不是不可见的,而是人们弄错了。广袤无垠的星海,就是深渊。”   凌西海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说一半留一半,自是想她追着问,不知不觉中陷入话题的陷阱,可没想到她居然那么顺畅地说了出来,分明早有腹稿。   “看来在九重塔里,你得到了许多启示。”他不动声色。   殷渺渺笑了笑,并不接话:“多谢你解惑,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她有意停顿了少时,才道:“宇宙的真相确实令人心驰神往,但你想借此动摇我的心智,却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千万别以为凌西海和她说了这么多,是好心好意的指点,恰恰相反,修士寻道途中,有两件事最是动摇根本:   一是怀疑自己的道,两人前面争锋相对,你说我辩,便是想动摇对方的信念;二便是领悟到高妙的真理,道理是对的,可好比和古人说地球是圆的,吓煞个人,难免心神动摇,用现代的话叫三观受到冲击,怀疑人生,当然也会影响心境。   凌西海诡辩不成,便想用真理蛊惑她,而她将计就计,干脆套话。算起来,这一波言语的交锋,是她赢了半筹。   “这么说,你是想继续和我做对了?”凌西海哂笑,“也罢,不叫你吃点苦头,你还道我和你谈天论地呢。”   说到末了,语气陡然凛冽。   他的心灵岛上,菩提树的枝桠向四面八方抽出枝条,密密的树冠将整座岛屿都封闭了起来。   殷渺渺向前跨了步,便感觉到树冠形成的结界下震荡来一股力量,把她瞬间弹了回来。若非她小心,这一下反震便要灵台受损。   而凌西海的“苦头”还不止如此。   他抽身离开意识世界,宝剑出鞘,手拭青锋。   殷渺渺飘散的发丝像是画板上的小人,橡皮擦一擦便消失了。覆盖在身上的灵力像是酷暑天的池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下去。   而这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如云抹了月光,如雨融了雪人,极致的静态中翻涌着猛烈的力量,令人心惊肉跳。   殷渺渺知道,自己若破不了凌西海的领域,败局已定,非得寻出破绽不可。沉吟少时,弹指点出一朵红莲火来,火苗摇曳片刻,光渐渐弱了下去。   她暗暗分析,凌西海有句话没说错,世间万物都要讲个法则,他的“有归于无”既是法则之力,那么必然要遵循规则,不能无缘无故就“归无”了。   火焰不是突然消失的,而是燃烧的这个过程被人为阻断了,使之不能成链,火焰作为燃烧的结果,自然不能成立——当然,这不是“有归于无”的最高境界,比其递减了几个层次,毕竟凌西海如今才元婴修为,只能触摸到其皮毛,等到他修为大成,应当能够真正的将万物凭空抹去。   但今时今日,他的实力终究受到境界的约束,无法达到神鬼莫测的境界,给了殷渺渺反击的余地。   她的办法也简单,原来是一个单链的逻辑,其中一环断了就断了,多加几个环节作为备用,不管他消掉哪一个,总还有备用的。   扑哧。   熄灭的火焰重新燃了起来。   “蠢不可及。”凌西海冷笑一声,剑刃上清光一闪一灭。   火焰再度熄灭,无论怎么都燃不起来了。   殷渺渺心中一沉,凌西海这回不是断掉了其中的某一环,是将结果消去了。好比一根蜡烛,蜡油再多,烛心再长,直接夺走了火焰这个结果,任凭多少个备用都没有意义。   盖因过程可以复杂,结果却是唯一的。   是她想岔了。   这可怎么办?   另一头,眼看殷渺渺被凌西海死死克制住,五个城主不免异心迭生。   秦城主原指望着殷渺渺替他消了这次的劫难,可这会儿看去,她自身难保了,哪里还有本事帮自己。既不能帮自己,又何必费力气帮她,反倒误了己身。   一念及此,顿生脱身之意。   而这一切也恰好落入其他四人眼中。   他们交换了个眼色,一人佯攻,一人佯退,将吞无壤引到秦城主跟前,后又一人神出鬼没,倏忽一下闪至其背后,扬手一掌拍出。   秦城主前有被激怒的吞无壤来势汹汹,退有人暗下阴招,纵有百般能耐也使不出来,只好两其相害取其轻,拼着受了后心那一掌。   然则有个至理不假,活人比凶物可怕得多。吞无壤吃人,同胃消化食物,是徐徐图之,总有个自救的机会,同胞害起人来,却是下了狠手。   吴城主运起学自幽水宫的诡异身法,分出一个影子,快了那么一刹动手。秦城主虽知绕不开背后的偷袭,但下意识地避开了要害,孰料敌人阴险就阴险在这里,第二招算准了他避让的角度才出的手。   锋利的梭子穿透了胸膛,碎片于体内迸开,扎满了心脏。霎时间,秦城主的五脏六腑就成了一只只刺猬,血流四涌,痛不欲生。   他大恨:“吴老鬼,你!”   话未说完,一个踉跄,被扑过来的吞无壤给卷进了泥沼。   五脏六腑受伤,若能立即服药,好生休养,并非没有生还的机会。可重伤之下落入吞无壤内,九条命都给用完了。   也不必细表秦城主如何求生,如何不能,总之约莫过半炷香,气息便绝了。   四个城主暗中松了口气,暗忖道:素微声名在外,倒是把他们给唬住了,谁知就是个丫头片子,色厉内荏,没什么本事。既然这次的目的已经达到,何必再给她做白工,赶紧回去乘胜追击,攻下秦城要紧。   他们不必多言,互相看看便晓得彼此的心意,当下装出一副苦战的样子,实际上往崖边挪去,准备利用吞无壤的特性,在地下腐蚀出离开的通道。   殷渺渺把他们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却无可奈何。凌西海的领域牢牢锁住她,一运转灵力便将之归无,且不断破解着她的防御。   人类钟天地之灵气,其构造之巧妙绝对称得上杰作,一呼一吸,一举一动,无不饱含着复杂精致的生物原理。   凌西海想要用“有归于无”的法则抹掉她的存在,远比熄灭火焰难得多,这会儿只是损坏了皮肤的屏障。   ——听着好像没什么,实际上已十分可怖。   她皮肤烧灼难忍,活像是被硬生生地撕扯了下来。毛发脱落,筋肉外露,血管大片断裂,或沁入肌肉,或溢到体表,活像是从血池子里捞出来的。 第733章   殷渺渺虽有“心月之网”,堪称别具一格的意识领域,可终非元婴的空间领域,并没有掌握属于自己的法则之力,难以和凌西海抗衡。   原本五大城主固不如蓝素心、任无为一流,终究算个助力。然而人心难测,他们既为了自己的雄图霸业,枉顾他人性命,百般挑起战争,殷渺渺如何敢冒险全盘托出真相?   且不说他们不信,哪怕信了三分,指不定被凌西海花言巧语说服,不以为意。又或是认为能够趁机谋求好处,干脆和凌西海结盟杀她,都是说不准的事。   因此只威逼利诱,想他们做个帮手。不过这么做有个缺陷,那便是要镇得住,如今她反被凌西海制住,见风使舵的小人自然心思活泛了起来。   越城主胆小谨慎,见好就收,借着殷渺渺火禁术的威力,拐杖连敲数下,岩层开裂,石头滚滚而下,不一会儿便有暗光落下,头顶隐约可闻风声。   “快走。”她低声示意。   齐城主则是个做事留余地的人,不肯得罪死了殷渺渺,“哎唷”一声,装出力竭受伤的样子,丢出几张符箓,借着爆炸的烟尘从容退到了越城主身边。   楚城主牵制着吞无壤,暂且脱不开身不提。吴城主杀了老对头,正觉心头去了一块巨石,又想这次偷袭自己属首功,秦城的好处里少不得占头一份,今后事业修为更上一层楼,不满起了三分得色。   但有个词叫欲壑难填,他看殷渺渺受困,不知怎么的,忽而想道:素微假扮玉珑,扮了多久可不好说,听闻她和齐盼兮仿佛,都是风流女子,说不定假戏真做,老早成了夫妻。   这么一想,又觑眼看了殷渺渺,她绮年玉貌,手持仙器,无论身份、地位还是身家,在十四洲的女修中都是一等一的。   若是能得了她的欢心,不仅能抱得美人归,还能和冲霄宗搭上关系,从今后岂不是如虎添翼,青云直上?遂传音给殷渺渺,故作为难:“道友,我等同是道门,原该拔刀相助,可是这煞物实在难缠,我等力不能及,竟是拦不住了。”   殷渺渺瞥他眼,开门见山:“你要什么?”   “在下并无此意。”吴城主微微一笑,似极了潇洒,“仙子是冲霄宗高徒,任是谁都舍不得见死不救的。”   这话说的……殷渺渺转过头,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吴城主只含笑以对。   “呵。”饶是她素来好脾气,也忍不住恼了。常人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也怪不得他们,可这趁人之危着实卑鄙,都什么时候了,吴城主居然敢调戏她,不,确切地说是要挟她。   殷渺渺并不准备忍辱负重,这等卑劣之人只会得寸进尺。她冷冷瞧着他,眼眸中蕴起淡淡的金光,神识沿着心月之网的月光如利箭射出,直取他的灵台。   吴城主只觉灵台骤然一痛,仿佛后脑被人捅了刀,搅得脑子翻滚,头疼欲裂,当即便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犹且未完。   殷渺渺掸了掸衣袖,里头冒出一只毛茸茸的黄团子。她低头看了它一眼,小凤凰眼中的懵懂和害怕如退潮的海水,转瞬没入意识深处,一抹厉光浮现眼底,冷漠桀骜,冷冷看着她。   “去。”她命令。   小凤凰本能地厌恶被人驱使,可契约仍在,无法违逆命令,展翅飞出。   众人只见一抹极其明亮的金光闪起,光晕深处隐约可见华丽的羽毛,灿若云霞,然细细探寻却发现都是幻影,辨不清虚实。   亮光中,一团炽热的金色火焰喷出,宛若流星坠落在了吴城主身上。   他被幻术困住,又受到神识攻击,正是对外界反应最不灵敏的时候。等感知到有炽热的光芒坠向自己,已经太迟了。   凤凰火熊熊燃烧起来,昂贵的法衣没坚持多久便徐徐融化,发丝燎出焦臭味。   吴城主既惊且怒,怒中有惧,忙不迭使出化身之法,想躲避火焰的灼烧。可凤凰火如影随形,怎么都摆脱不掉。   殷渺渺屈拢手指,扣住一枚金簪,待逮到机会,瞬间使出芙蓉指中的弹指,将金簪裹在灵力中弹出。   芙蓉指凝成的灵力不够完备,被吴城主的皮肉卸去了暗劲,暗藏在里面的金簪却是一件品相极佳的法器,同时作用于肉身与魂魄,正中当胸,一下穿透了心脏,牢牢钉住了他的元神和肉身。   吴城主躲避不得,求救不得,如一刻钟前的秦城主,于炽热的凤凰火中化为了灰烬。   其他三个城主不料她受制于人,还能下这么狠的手,一时惊住。   殷渺渺淡淡道:“要滚就滚,我不强求,可想暗箭伤人,自己掂量清楚有几斤几两。”   她这一手震慑了齐、楚、越三人。他们自忖不是不如她,只是没必要为了吴老鬼冒险,且秦、吴既死,自有天大的好处等着,何必做恶人?因此不约而同地选择性失明,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抬腿便走。   “人就是这样,明知该同心协力,却总是要因为新仇旧恨反目。”凌西海淡淡一笑,叹道,“连你也不能例外。”   殷渺渺心如磐石,不为所动:“同心齐力是上策,袖手旁观是中策,都比腹背受敌的下策好。上签难得,中平亦好。”   凌西海笑道:“可惜我不能使你如意。”说罢,抽出宝剑,斜斜劈下。   他看着不是剑修,然而一剑挥下,虹光冲天,正如万丈高山拔地而起,视之便惊心动魄。   这一剑的威力也配得上这番气势。   此地深渊气息浓郁,无法使用挪移术。越城主先用殷渺渺火禁术的威力,再借吞无壤的重力,辛辛苦苦开出了一条道,可人还没走过去,凌西海一剑下来,斩断了半座山崖。   山体下坠,落石滚滚,转眼将出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他抬起剑鞘,点了点他们三人,对吞无壤道:“去,给你了。”   吞无壤在深渊气息的熏染下,贪婪之意如烈火烹油,节节高涨,要不是畏惧凌西海,早就大开杀戒了。如今他松了口,哪还会留守,饿狼猛虎似的扑了过去。   殷渺渺疑窦丛生,脑海中隐约有了些许想法。   她运转神识场,但这次影响的对象不是人,而是吞无壤。它灵智初开,只有害怕畏惧喜爱之类最简单的情绪,非常容易引导。   殷渺渺做的只是放大它的贪念,让它多“吃”一些,最好一头扎进深渊里去。   “真不老实。”凌西海冷哼一声,反手挽了个剑花。   剑意如惊涛拍岸,狠狠砸在了她的胸口。元婴的肉身已极其强悍,这么一击,仍然震得她肺腑俱碎,好险才用刹那芳华稳住了。   她终于意识到,凌西海所言不虚,要在他手上有一争之力,非掌控领域不可。只有规则才能抗衡规则。   可要怎么才能修成领域呢?   殷渺渺无从入手。她结婴的时间尚短,和挪移术不同,每个元婴的领域都是与之心法相契合的,需要不断揣摩方能成。   也曾问过人,然而任无为自身没有领域,相当诚实地告诉她“为师不懂”,去问云潋,更是气人,他早早便似有所悟,一结婴自然而然地就会了,说不上来。   唯一有价值的是扶乙真君,他却道:“你胸有丘壑,凡事爱求个道理,只能自悟其道,不可参悟他人之道,否则反而自乱阵脚。”   殷渺渺知道自己的毛病,遂不强求。   可现在不强求也不行了。   她微阖双目,临时抱佛脚,思考怎么才能创造出领域。   其实,心月之网和领域非常相似,不同的是,心月之网是意识层面的,无视空间距离,而领域则是存在于特定的空间内,与人在世界上的坐标统一。   在这个特定的范围内,某些天地形成的规则能因其心法的运转而发生改变。云潋的《坐忘诀》将人与天地融为一体,人是蝴蝶,蝴蝶是人,故而规则之力变化万千。   假如他在这里就好了,可惜她担忧神京传承意外遗失,叫他送传承回门派,以防她一旦陨落,冲霄宗错失至宝。   那么,她的心法是什么呢?   《风月录》讲情,情是意识,她擅长的魂术幻术亦是意识。而方才她困于凌西海的领域,却能以神识重创吴城主,显然不受其规则约束。   有归于无,有形归于无形,天地最终走向虚无……她思索着,不期然间,心绪又回到了九重塔的第九层。   都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也许,这个世界确实是一个独立的生命,是宇宙树上的一个果子。   所以,世界的终点,万物消亡,会有一滴红尘泪。   天若有情,天亦老。   既然天地有情,何必执着于人的感情?花草树木有情,鸟兽虫鱼亦有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兴许没有生命的顽石,亦有情。   不,这么说有些牵强。   心月之网里的心灵岛屿,是别人对她的感情。越重视她在意她,月光越浓,对她毫无感觉,便无法出现在其中。   换言之,这是互相甚至更偏向于被动的。   这不是她的心法,她的道是有情。   何谓情?小情爱亲友,共情悯他人,大情爱众生。   她爱世间,既世间有情,顽石草木不一定对她有情,但她若视它们不同,便是特别的了。   翠石峰不过是一座没有意识的山峰,可它和世界上所有的山都不一样。天下之大,唯有这座被任无为嫌弃的百花山峰,才是她的家。   天有情吗?未必。   是我有情,故修有情之道。   关键在“我”,不在天地。   一念及此,灵台通达。   殷渺渺感觉到自己和这方天地建立起了联系,犹如一呼一吸带起胸膛起伏那么自然。 第734章   燕白羽和叶舟赶到的时候,深渊的气息已经溢出了四象门的封印。自半空向地表望去,只见黑雾蒸腾,妖兽受了极大的刺激,要么撒腿狂奔,要么互相撕咬,扑面而来一股不祥之气。   “这是什么地方?”燕白羽在中洲算得上是跺跺脚就要四方地震的人物,却从未听说过这么一个诡异的地方,不免大为惊异。   叶舟当然也不知晓。他只是循着殷渺渺给他的感觉,一路摸索着过来的,见此异状,十分担忧她的情况。   “师姐应该就在这里。”他斟酌着道,“但她究竟要做什么,我实在不知。”   家门口出了这等怪事,就算没有殷渺渺请托,燕白羽也会一探究竟,当下便道:“你留在这里,我下去看看。”   叶舟深知自己有几斤几两,并不肯拖人后腿,藏起忧虑:“是,如有异状,我会放烟花示警。”   燕白羽顿时目露欣赏,自家门派的崽子们就是过于“刻苦”,视迎难而上不畏艰险是剑修的必备素质,遇到敌人只有“爷爷先上”和“谁不上谁是孙子”,让他这个做掌门的不知道该骂还是该夸……唉,要是叶舟是自家门派的就好了。   会炼丹,门派里的丹药消耗就不用老是买人家的;会办事,自家军师独木难支,正缺一个帮手呢。更重要的是,他不爱讲话,不像军师那么能念叨。   说来叶舟只是三代弟子,门内也没担任要职,有机会的话,“请”回门派当几年客卿多好。   燕白羽起了这个念头,脚步微顿,扬手赠了他一道剑气:“予你防身。”   叶舟有些意外:“多谢燕堂主。”   燕白羽摆了摆手,谨慎地跨入了残破多年的四象门。   甫一进后山,他便感觉到浓烈的浊气侵蚀着自己的灵台,但和以往遇见过的煞气不同,并不催生弑杀见血的冲动,更像是冬日饮冰水,绵柔的冰冷灌入腹中,翻腾起异样的感觉。   有点烦躁,是想起门派里一大堆事务的烦躁。弟子们没有一个十全十美哪里都好的,不是资质愚钝,就是心性不坚,再不然便是和自己似的,爱武道胜过打理庶务。   有点不满,是被人指使的不满。殷渺渺论修为比自己差得远,辈分又小,仗着有些许聪明和冲霄宗的支持,就敢随随便便指使他,呼来喝去。   有点冷漠,天塌了高个顶着,既然冲霄宗他们占了三大宗门的名头,就该由他们来解决岱域的事,干什么非要找他?阴暗点推测,他们是不是忌惮起了北斗堂,想趁机削弱自己的实力?   负面的情绪犹如煮沸的水,源源不断地浮上脑海。   燕白羽忍不住想,原来这就是深渊的感觉,不像魔气冲击经脉,不似血气玷污灵台,所有“恶”非由外界产生,而是勾连出的内心真实。   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怪不得很多修士能抵抗住魔气的侵袭,却只有少数人能逃过深渊的侵蚀。人本来就有善恶两面,行走在世间,一念善一念恶,都是说不准的事儿,不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罢了。   ……也不对啊。   假如深渊只是照出人的恶念,这股翻涌的气息是怎么回事?   燕白羽收敛心神,不再好奇,快步走了进去。   他没有叶舟的感应能力,便择了地形扭曲的地方而去。不多时,就遇上了被吞无壤追击的齐城主和楚城主。   他们俩形容狼狈,互相援手击退吞无壤,又互相提防,离得十丈远,生怕被对方暗算了似的。奔逃间,猛地看见了燕白羽,异口同声道:“燕道友助我!”   燕白羽握住无命剑:“你们怎么在这里?”口中问着,已斩向吞无壤。   吞无壤不等他剑气迎来,便倒卷出高高的浪头,显然知道这个新敌人的厉害,一下子摆出了七成实力。   齐城主支支吾吾:“巧合,巧合。”   燕白羽看得出另有隐情,也不问是非,直接道:“还有谁在?”   “素微仙子在。”齐城主说着,和楚城主交换了个眼色。   一刻钟前,他们二人和越城主被吞无壤围攻,为求脱困,两人“默契”地选择了牺牲最老最弱的越城主,阴了她一招,终于再度开出生路,逃离至此。   至于越城主,当然是和秦城主、吴城主作伴去了,不必再提。   燕白羽并不关心他们的小算盘,听得殷渺渺在里头,立即加快了动作。领域强横地挤占开来,逼得凶猛的吞无壤节节后退,转攻为守。   这点异常的动静很快吸引了凌西海的注意力。   他淡淡一笑:“看来你真正的帮手来了。也罢,与你交手无趣,我去见识见识你们十四洲的元婴第一高手。”   说罢,青锋出鞘,惊雷炸响。   燕白羽即可有所感应,凝神看来。   两人遥遥相对,气势已在空中狭路相逢。   兽潮涛涛,孤峰绝岸。   双方明白,真正的对手来了。   殷渺渺由衷松了口气,燕白羽可比那几个城主靠谱得多。她一心二用,一面趁凌西海顾及不到,继续诱惑吞无壤滚进深渊,一面抓住方才的感悟,思考领域之力的利用。   之前她有感于天地,只是初初弄清了如何以己身之道影响世界,关于“规则”还未有头绪。   什么是规则?最简单的就是水在冰点结冰,沸点化气,再有就是四季轮转,日出月升,复杂一点儿的则是各种物理化学的定理。   但这些人们习以为常的规律,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最初的世界混乱无序,什么日月同出,夏日雨雪,只有想不到没有办不到的。   而这一切的缘由,就是神的存在。   神力做了什么,什么就是规则,可神的心思猜也猜不到,于是就混乱了。直到祂们全部陨落,神格归于天地,才有了现在法则的雏形。   简而言之,修士为什么能改变规则?因为修行就是不断向神的境界靠拢,逐步掌握了规则。   想明白这一点,殷渺渺豁然开朗。   她此前总是无法理解《易水剑》为什么能让时光倒流——这不科学啊,而事实就是,没有理由,不需要理解。   举个例子,人一般情况下往前走,为什么还可以后退?不为什么,人就是能往后走,就是这么简单。   问题是,她掌握的规则是什么呢?细数她的技能:火、幻术、魂术、明心诀、黯然销魂、刹那芳华、心月之网……太多太杂,必须从中提炼出最本质的一点。   另一头,凌西海隐隐感觉到殷渺渺身上的领域出现了些许波动,睇了眼过来,不由扬了扬眉:虽说斗法时是最容易顿悟的,但敢在这个时候悟领域,真不知该说是胆大妄为还是自视甚高。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凌西海抛出一件法器,而后便不再理会。   他这般放心,法器的威力由此可见一斑。那是一枚流光溢彩的玉符,漂浮在半空中,散发着莹莹白光。   殷渺渺被这光一照,整个人如坠温泉,暖洋洋的十分舒服。她顿知不好,痛苦难捱,却使人清醒,心志坚定者不难扛过,但舒适就是温柔乡,人会本能地想要沉浸其中,挣脱千难万难。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的神魂便悠悠荡荡落入似真非真的玄妙境界,无尽的柔情蜜意涌上心头,醺然欲醉。   要命!   殷渺渺心念急转,马上运转黯然销魂。悲伤来袭,击破了醉梦的美好,神智微微清醒,可没过多久,新的念头浮现上来——逝者已逝,人生无趣,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且度一日是一日?   这绝对是神魂高手炼制的法宝。   她马上用魂术刺激了一下灵台,以疼痛为代价换取清醒。凌西海这一招说白了就是干扰她的意识,让她被迫与法器作斗争,没有精力去悟规则。   而想要战胜他,就必须直面问题,不能见招拆招。   她默念明心诀,再度沉浸下来,抓紧每分每秒寻找灵感。   玉符的光芒再盛一分,拉锯她的神智。   人生苦短,艰辛千年,何不逍遥百年?   ——她最擅长的莫过于火系法术和神魂类法术,规则必然中取其一。   长生之路漫漫,千万人中不过一人超脱,你运气不好,怕是无缘此道。   ——可对火系法术的原理,她只掌握了皮毛,深入下去难免牵扯到化学,又会陷入两个世界观的误区。不如神魂一道,一张白纸反而不容易钻牛角尖。   世事总不遂人愿,踽踽独行太难,偶尔歇一歇,也是人之常情。   ——神魂其实就是意识。但如果只是操控特定空间内敌人的神智,和一般的魂术别无二致,更比不上心月之网的效果,算得上哪门子的领域?   再想想!   强敌在侧,又潜藏着威胁一界的大危机,殷渺渺好比是被猛兽追击,必须倾尽全力披荆斩棘,不能留分毫的侥幸之心。   而这样的刻不容缓的时机,正是平日悠闲悟道所缺乏的。殷渺渺忘记了玉符的存在,屏蔽了凌西海和燕白羽的打斗,拼命抓住灵感的尾巴,不肯罢休。   可是越想,越是一筹莫展。   我又陷入思维的怪圈了吗?她反省。决定抛开唯物的世界观,选择神魂这个不了解的领域,是否反而割裂了意识和现实?   是了,正是如此。   明明知道到了元婴境界,从前的真理不再适用,可仍然难逃陈旧观点的束缚。这种思考方式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哪怕理智知道要抛开,却还是难以办到。   想要悟得领域,必须解开思维的枷锁,遗忘过去的定理。   她顿住,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而后,她放弃了抵抗,任由玉符催眠自己。   莹白的光笼罩了她。   殷渺渺闭上眼睛。   忘记“我”是谁,抛开念念不忘的前世,丢掉平时的理智,沉浸到虚无梦幻的世界里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的问题不在于领悟不够,而在于难逃根深蒂固的观念。因此再给她一百年去悟,也很难成功,甚至反而会越想越不得其法。   但凌西海的手段,却阴差阳错地能帮她一把。   淡忘逻辑,放开思维的缰绳,遵循本能,天马行空地去寻觅隐藏起来的真相。她既然修了《风月录》,答案肯定就在那里,只是意识不到。   似梦非梦,恍恍惚惚。   她看到了一朵盛放的莲花。   不远处,凌西海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瞥眼看去,只见玉符洒下的荧光如水流泻在地,然后,水塘深处,开出了一朵如梦似幻的莲花。   清香扑鼻,悠悠淡淡。   以他的修为,不会被区区幻术迷倒,这香气是……真的?凌西海漫不经心的目光霎时凝住,肃然无比。   虚幻的花成了真的花,怎么回事?   “多谢你助我领悟。”她微微顿首,笑言,“我的领域,叫幻梦空花。” 第735章   凌西海看了殷渺渺一会儿,不怒不恼,平平淡淡地说:“有点意思。”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可也不曾多一丝的重视。   没有领域,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与他抗衡,有了领域,可能性也不过一成,不足为虑。   殷渺渺也知道这一点。她对燕白羽传音:“他是合体道尊的弟子,实力手段不容小觑,前辈一定要当心。”   燕白羽已经对凌西海的本事有了心理准备,然乍闻此事,仍是一惊。十四洲的历史上或许出现过合体道尊,但都和传说差不多了,谁知道会传给弟子什么本事。   他不由沉吟:“我没把握制住他,你若还有帮手,尽快找来。”   “我有一个朋友,被他的同伴绊住了。其他人不提也罢,说是帮手,指不定什么时候背后捅一刀。”殷渺渺道,“不过,前辈不需要杀了他,只要将他牵制住即可。”   燕白羽应下。   殷渺渺挥出水晶红莲,洋洋散散放了一把火在吞无壤身上。   火和土彼此不相生也不相克,但红莲火有个很作弊的地方便是融合了焚灵火和地火两种截然不同的异火。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焚灵火和噬魂焱都是阴火,不释放能量而吸收能量。因此红莲火既可以用阴焰的一面吸收能量,又能用地火这阳火的一面释放能量。   清洁、环保、可持续。   吞无壤和红莲火互殴了一会儿,吞噬掉的两个元婴尸身飞快消耗。又有深渊气息锲而不舍地勾引,没过多久,它便有些倾向了深渊。   凌西海眼明手快,才发现端倪,回头就腾出手来斩了吞无壤一剑。   吞无壤立马老实了。   殷渺渺看着纳罕不已,从头梳理了一遍情况。   楚蝉的这枚棋子,背后藏着一个针对自己的圈套——她和向天涯联络过,能够确认魅姬所谓的“老朋友”就是自己,她们互相坏过彼此不少好事,当然是旧交情了。   因此,凌西海应当是不知道她就是玉珑,目标只是秦城主等人。而秦城主选择四象门的遗址作为埋伏地点,事先也是极难预测的。   一来,知道他和四象门往事的,都是五个老城主一辈的人,没事儿谁也不会和凌西海提起;二来,整盘棋局里,玉珑勾上秦子羽做局是意外,秦子羽的死是意外,变数那么多,要提前预测到这处遗址,概率已然十分之低,更不可能知道里面有深渊。   也就是说,凌西海在来此之前,对深渊是不知情的。   唯一的问题是,他来前不晓得,来了总该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了异常还要进来?若是缺肥料,杀进凶牙群山,宰两个妖兽就是了。   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五个城主是唐僧肉,吃了有莫大好处,要么就是,时不待我。   今天是天狗食日。殷渺渺若有所思,加快了挑衅吞无壤的速度。   吞无壤记吃不记打,磨蹭了一会儿,开始悄咪咪地吸收深渊的气息。凌西海皱了皱眉,但这次没有再出剑,而是抛出了一颗圆滚滚的透明珠子。   珠子落入吞无壤中,立刻溶解了漂浮的深渊黑气。   对此,殷渺渺并不意外。凌西海的法宝肯定多不胜数,他没放开手脚使用,多半是顾忌着深渊的存在,她只是试探一下而已。   “前辈,你把凌西海引开,自己也莫要沾染深渊之气。”殷渺渺传音燕白羽,“我去解决吞无壤。”   燕白羽言简意赅:“小心。”   殷渺渺点点头,火禁术在脚下释放。   这是比先前猛烈数倍的巨大爆炸,地动山摇,脚下地面骤然下沉,附着在上的吞无壤本能地想逃跑,可它与土地融为一体,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凌西海见状,伸手一抓,似乎想将吞无壤摄回掌中。但燕白羽眼明手快,一剑阻拦了他的动作。   与此同时,殷渺渺展开了新修成的领域。   霎时间,她和吞无壤所在的空间变得缥缈梦幻起来,好若海市蜃楼的显影,真实可见又遥不可及。   凌西海右手握剑与燕白羽对峙,左手却向旁边一掷,把剑鞘丢了过来。剑鞘化作一道流光落入领域内,变作一个冷若冰霜的美人。   “剑奴,交给你了。”凌西海道。   听见命令,冰冷的美人瞬间活了过来:“是,主人。”她抬手握住剑鞘,转瞬便成了三尺青锋刺出,气韵流转,凛冽如寒风。   更重要的是,这剑灵的修为,分明已有元婴!   殷渺渺头痛又嫉妒,看看人家的器灵,已经进化到能够单独作战的地步了,这何止是如虎添翼,简直自带队友。   而她虽然也有器灵,却全然不敢放出来与人交手,只能自己应付。   美人剑奴舞剑如虹,道道剑光逼来。   殷渺渺微阖眼睑,静心凝神,再度沉入方才的玄妙境界,将一道道取人性命的剑芒变作了朵朵盛开的莲花。   但和之前真实的莲花不同,这次的莲花都是虚幻的光影,隐隐绰绰,犹如欲说还休的美人。   剑奴不为所动,飞身上前,剑芒自霓光化作暴雨,更急更迅猛。   殷渺渺不紧不慢地抬起了手。下一刻,虚幻的莲花光影倏然变幻,绽开的花瓣成了一朵朵炽热的烈焰,铺出一条焚尽万物的火焰之路。   剑奴固无肉身,却也经受不住,迫不得已停下了脚步。   殷渺渺唇角微勾。   何谓幻梦空花?即是将真实转化为虚假,将虚假变作真实,在她的领域内,真就是假,假就是真,一切都在于她的一念之间。   但无论是化虚为实还是化实为虚,都非常耗费精力,想要持续作战,还是要在其中融入虚实。   因此殷渺渺露了一手,唬了下剑灵,接着便在领域内加上红莲火和幻术,虚实结合,逼得剑灵投鼠忌器,不敢放开胆子动手。   *   叶舟站在法器上,眺望着被黑雾笼罩的山头,眉梢不自觉地越皱越紧——情况不太对劲。   此时距离天狗食日,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时辰,太阳已经剩下了一圈淡淡的边,天地黑茫茫一片。   飘荡在山头的黑雾不断向上窜起,如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亦如张牙舞爪向上抓握的手臂,乍一看去,着实可怕。   叶舟满怀忧虑,时时注意,看得久了,就发现了异常之处——在这样一大片诡谲的黑气间,有三个地方略显突兀,黑气只是氤氲盘旋,并未向上蒸腾,看似向上涌动的气浪都是旁边带出来的。   老实说,这个情况很隐蔽,好若海洋中的三块石头,风暴天里,谁会注意到这一点不同寻常的浪花?若非叶舟常年枯坐丹炉前,耐心、细心、专注一样不差,绝对发现不了。   但一旦发现,问题就大了。   他退远了些观看,发现三个地方正好构成了一个三角。思忖片时,选了最近的一处查探,说来也怪,离得远时隐隐约约还能觉得不同,近了反而察觉不出来。   毫无疑问,这是一处极其高明的法阵。   他不敢贸然破坏,免得打草惊蛇,使用传讯符又不保险,想了想,触动了殷渺渺留在他灵台内的神识印记。   月光如水流泻。   他将相关的画面传递过去。   殷渺渺当即便吃了一惊。这肯定不是秦城主的手笔,他没有时间布置不提,就算有,那没道理不用,其他四个城主是她看着过来的,也不可能。   定然是凌西海的手笔。   叶舟斟酌着:“我靠近看看。”   “别去,这人心狠手辣,肯定布有杀招。”殷渺渺果断阻止了他,“你退远一点,小心被波及。”   叶舟静默了瞬,轻轻应下。   殷渺渺回过神,决定不再拖延,速战速决。遂以火禁术开道,领域作笼,豁出去连人带吞无壤,一头扎进了深渊的缝隙。   期间,吞无壤数次想攀到旁边的岩层上,借住大地之力逃遁,都被殷渺渺用“幻梦空花”的规则强行转为虚无。   重力加持下,它们一口气落了数百米,燕白羽和凌西海的斗法已远的像天边的雷声。与此同时,深渊的气息呈几何倍增长,浓若雾气,沾手即湿。   阴冷卷裹全身。   殷渺渺放大眼中的太阳余晖,在无尽的黑暗中保持住了清明。   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不多,死死拖住吞无壤沉入深渊就好,天狗食日的时机肯定别有文章,只要熬到太阳重新出现,也许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而凌西海的想法则与她不同。   他看到殷渺渺居然敢玉石俱焚,宁可自己掉入深渊也要拖着吞无壤下去,终于按捺不住,转身跟着跃了下去。   耳畔风声呼啸,深渊的气息犹如地狱恶鬼,生出无穷手臂抓捕他的衣袍。但还未碰到衣角,就被“有归于无”的规则消抹了。   十息后,他看到了死死压制住吞无壤的殷渺渺。   “你倒是聪明。”凌西海冷冷道,“选了个好地方。”   殷渺渺在他们手上吃过数次苦头,最狠的莫过于萧丽华的死,早就憋了一口气想吐,本来想叫破凌西海的伪装身份,让他好好惊讶一下,谁想没能如愿。   这次终于有了反讽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故作讶异:“好地方?呀,我倒是不知道。”   “小人得志。”凌西海自不会蠢到自己说出真相,哂笑而过。   殷渺渺却偏要说,要不然怎么知道猜的是真是假,当然要说给他听听才知道。遂笑道:“我是真小人,猖狂又如何?凌西海,你该不会真以为我信了你们,以为这五行之煞的目的是为了布传送阵吧。”   “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凌西海滴水不漏,扬手摄住吞无壤,想将它剥离出“幻梦空花”的领域。   殷渺渺冷笑:“你们没说过,可一直都是这么误导的。” 第736章   虽然殷渺渺在各种场合,都说岱域拿五行之煞准备搞事,多半是传送阵,并且举例白壁山和粱洲,但她心里其实压根没信过。   之所以假装信了,甚至那么说,无非是多留一手,省得传出风吹草动,叫岱域知道坏了事,临时改变主意。   她为什么不信呢?   “如果我是你们,绝对不会把真正的计划泄露一星半点。”殷渺渺看着凌西海,缓缓道,“藏得越好,成功率越高,最好彼此之间都不知道。”   凌西海不置可否,“有归于无”和“幻梦空花”交叠,一重空间内两种规则,平衡被破坏,混乱迭生。   殷渺渺咬牙维持着领域,冷静地诉说:“白壁山的传送和粱洲的突袭,是你们故意透露的线索,就是引导我们往传送阵的方向去思考。但传送阵绝对是所有计划里可行性最低的办法,真要是非如此不可,必须出其不意——显然,事实并非如此。”   凌西海身俱傲骨,做了不认不是他的行事风格,遂笑道:“但你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   “确实不知道。”和凌西海这样的人对峙,若是故作聪明,只会让他看不起你,气势便输了一筹。必须像一把出鞘的宝剑,光亮干净又不失锋芒,方才能与其交手。殷渺渺道:“不过我可以猜一猜,你想听吗?”   凌西海勾勾唇角:“想说就说。”   殷渺渺道:“传送阵是幌子,但五行之煞依然是关键。”   进九重塔前,她对传送阵的怀疑大概是七分,经历神京后直接飙升到九分——庚辰联盟只能派出一艘虚空舰,可见本世界的传送容易,穿越难,阴阳传送阵的可行性几乎为零。   但岱域在五行之煞上花费的心思甚俱,不惜潜伏百年,只为让它们适应十四洲的环境,也没有道理只用来掩人耳目。   “本来我还猜不透个中奥妙,就凭几个煞物,如何能解岱域之危。但听了你扰乱天机一说,豁然开朗。”殷渺渺不紧不慢道,“五行能够干扰天机。”   凌西海似乎觉得好笑,摇了摇头,叹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从我口中验证猜想。”   殷渺渺假装没听到:“而今天的天狗食日,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因为没有太阳。”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敏锐地察觉到凌西海的瞳光微微变幻了一瞬,这变化十分细微,但未能逃过她开了挂的眼睛。   “太阳是路标,它消失的时候……”殷渺渺的脑海中闪过诸多猜测,不过保险起见并未直言,而是换了一种更高深莫测的说法,“天机可蔽。”   然后她发现,比起逻辑推理,真正的修士确实喜欢这样的画风。凌西海叹道:“你果然是天眷之人,九重塔给了你不少暗示。”   他似乎很遗憾:“九重塔不出,太阳不入星谱,九重塔既出,很多事便再难遮掩。这是世界的自我保护,终不能两全。”   殷渺渺没接话。两人唇枪舌战间,对空间的掌控就没停过,她初悟领域,灵力和熟练度都不如凌西海,和他纠缠了会儿,已经精疲力竭,快要坚持不住了。   太阳还有多久出来?   ——还有六十息。   这个精准的答案来源于凌西海。   天狗食日是一个过程,有时长,有时短,对于他们来说,必须是太阳彻底被吃掉的天狗食日,也就是日全食,才有起到作用。   而就算是时间较长的天狗食日,太阳完全被遮蔽的时间也非常短,大概在一分钟到三分钟左右。   但今年不同。   根据记载,星辰第一次亮起前,天狗食日只是非常单纯的月遮蔽日,只会滋生一些阴邪之物。可九重塔出现后,太阳亮起,真正展露在宇宙万物面前,星海的力量便会勾连月亮,扩大吞噬的力度。   或许是感觉到敌人的力竭,又或许是惋惜自己没有进入过九重塔。凌西海出人预料地开了口:“太阳亮起后,星海中的力量就会注视到这里。从此后,每一次的天狗食日都非常危险,因为太阳真的有可能会被‘吃掉’。”   殷渺渺一怔,无法掩饰震惊。   “日为阳,月为阴,阴阳是万物的两面,所以,月是日的倒影。”凌西海说的内容也许在修士看来不可思议,于殷渺渺来说并不稀奇。然而不知为何,那么科学的知识被他如斯到来,居然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诡谲恐怖。   接下来的话更令她不寒而栗:“天狗食日,所谓的天狗就是月亮。假如月代替了日,世界就会翻转,进入另一重无法探知无法表达的空间。”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她不假思索,脱口道:“这是毁灭吗?”   “有到无,是毁灭。”凌西海挥袖,绽放的莲花在他手下化为虚无,“没有无缘无故的消失,消失当然不是毁灭。”   这和神京的说法截然相反。   谁对谁错,抑或是谁都对,谁都错?不,不能分神!   殷渺渺陡然警觉,注意力瞬间回笼。   ——距离太阳重现还有四十息。   深渊之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沸腾起来。   “看到了吗?”凌西海微不可见地笑了笑,“你能找到这个克制我的地方,确实有点本事。但若以为这里是什么好地方,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太阳已经彻底消失,它们正想趁这个机会到达地表。”   殷渺渺没应声,心道:要坑你的不是我,是十四洲。而她会相信谁,答案不言而喻。   凌西海观察入微,看她眉眼不动就知道未能说服,再一算,离太阳重现还有三十息,心中有了数,冷笑道:“愚蠢,事已至此,还道我在诓你。我只是想叫你死的明明白白罢了。”   话音未落,只见广袖如仙鹤翩飞而起,森然宝剑已逼至她面前。   一道血线出现在额间,殷渺渺竟然在这一刻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强行扭转了这一剑的攻击,将其化为虚幻,这才堪堪化为光影,避让开来。   但伸手一抹,掌心鲜血犹在。   太快了,快到她就算马上使用了领域,也只能抵消部分伤害。来不及犹豫,她鼓动神识场,将魂术的威力提升到了最高。   凌西海感觉到无形的力量冲荡了自己的灵台,神魂摇晃,微微眩晕。“倒也有些明堂。”他不动声色,依旧用淡漠的语气回应,好若不受分毫影响。   “不愧是凌道友。”殷渺渺轻微喘息着,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一直都是你教我,愧受了。这次就让我还道友一点‘恩情’吧。”   流光飞舞,金芒簌然落下。   幻术已至。   凌西海原不在意,菩提树徐徐生长,就要将其震碎。然而下一刻,他的动作顿住了,耀眼的恒星占据了整个视野,无边无际的浩瀚宇宙跌入眼帘,星云淡抹,银河遥遥,脚下是万里疆域,人如蝼蚁,头顶是宇宙永恒,亘古不变。   不好!   星海的污染!   凌西海很快意识到了陷阱所在,可是太迟了。   没有一个修士能够抗拒这一幕,因为他们终其一生,都在追寻着超脱的道路。凌西海既然是修士,且是一个极其优秀的修士,就注定要看这一眼。   “你总是提起九重塔,但我想岱域的九重塔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应该没有这个机会进入。”明明神识和精力即将告罄,鬓边冷汗不止,殷渺渺却装得云淡风轻,仿佛很友善地说,“而我恰好有,就和道友分享一二。”   云潋之前和她说过,与其畏惧星辰之力,不如以此修行。她惊弓之鸟,不敢答应,但剑有双刃,能伤到这样的敌人,自损也值得。   她看着眼中透出暗色的凌西海,一字一顿道:“这份机缘,你、满、意、吗?”   交手以来头一次,凌西海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意识海中,青翠欲滴的菩提树牢牢笼罩住了他的身形,可树冠之上,黑雾犹如毒蛇,顺着枝桠向下游走,寻觅着偷袭的机会。   时间紧迫,没工夫一点点拔出了。   凌西海魄力过人,当即做出了决断。   哗啦啦。清风吹来,青翠的菩提叶脱离主干,向上飞旋而起,一触碰到黑雾,翠叶便被侵蚀出大片黑斑,转眼成了灰烬,而黑雾也与其一道消失了。   菩提树叶威力非凡,如此硬碰硬消耗,竟然在数息间便压制住了污染的黑气,重新夺回了清明。   “我小看了你,没想到你遭到污染,还能完好无损。”凌西海不再留手,连斩数剑,招招对准要害。   凛冽的剑气下,殷渺渺颈间的璎珞,腰间的玉佩,都像是豆腐渣一样碎裂。这些昂贵的防御法器,竟然只能挡住凌西海一、两招。   她咬紧牙关,飞快用刹那芳华恢复着伤势,并一口吞下数枚补灵丹,稍稍恢复了些许力气。而后,施展飞身术,不管不顾地往上逃窜而去。   看来污染印记是她的底牌,如今不得不放弃逃命了。凌西海微微松了口气,却没有大意,一手摄住奄奄一息的吞无壤,一手持剑追赶。   展眼的功夫,便离地面只有百米之遥了,天空隐约可见。   就在殷渺渺快要到达地面时,光亮了。   明亮温暖的光辉撒了下来,不像平时那么炽热,微微凉的暖意,但毫无疑问,是熟悉的阳光。   终于到了。凌西海心头大定。   没错,整个计划的关键不在于太阳被吃掉的短暂时光——他表现出来的在意,只是为了误导敌人,以为天地无光的时机适合五行之煞的布阵而已。事实则恰好相反,关键在于天亮的那一个瞬间。   日食结束的第一个刹那,月亮离开,边缘会亮起一颗明亮的光珠。这被称之为启明珠,是十四洲重回宇宙星谱的第一下心跳。   岱域要做的就是在这个刹那,启动准备好的阵法,偷天换日。 第737章   正如殷渺渺的推测,岱域的真正计划,并不是建立传送阵。因为跨越星空的传送阵是不存在的,星海茫茫,并非一个连贯平整的空间,充满了暗流漩涡。   举个例子,假设有个合体修士离开本方世界,前往其他地方游历,千万年后回到本方世界,却有可能会发现自己只走了几百年,又或者回到了过去。   同样的,星海的旅途中,空间是在不断变化的,因为宇宙和星辰处在不停的运动之中,不是静止的。所以,如果有人按图索骥,按照去时的路线图返回,那么可能会发现,自家的世界已经不在那里了。   为什么宇宙会是这样的,无人知晓。总之,传送阵是假的,五行之煞的作用,在于替代坐标。   平面的星谱中,一个点就可以定位位置,可现实的立体世界里,点只是坐标的其中一部分。   宇宙不是平面也非立体,太阳作为坐标的原点,像是黑夜中的火炬,确实有可能吸引堕落者这样的存在,但概率并不高。   追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太阳只是一个“点”,不是完整的坐标。只有运气特别糟糕的情况下,才会被一群堕落者碰上,继而吸引到一些无法描述的存在。   通常情况下,世界的坐标分为两种:一种是表象坐标,即是乾坤六合,东南西北经纬度,都属于这种坐标;另一种则是本质坐标,体现在万物的本质,即是:阴阳五行。   在十四洲中,阳为日,阴为月,五行为金、木、水、火、土。   堕落者等存在眼中的“岱域”,其实就是由着七个要素组成,它们并不存在于岱域这一方世界里,而是一个与其相交但无法触碰的空间。   弄明白这一点后,岱域就知道,要剿灭堕落者是不可能的。它们能过来,修士却没发过去,如跗骨之蛆,杀也杀不完,要挺过这一劫难,只能另辟蹊径。   比如说,误导它们的方向。   ——这就是扰乱天机。   但误导只能是一时的,釜底抽薪的办法,就是将其祸水东引。   太阳是原点坐标,至关重要,所以必须等到十四洲出现九重塔,星辰亮起后才可以;五行是关键,要调换两个世界的五行坐标,就需要一个阵法。   这阵法说穿了非常简单,很多成双成对的法器里也会用到,就是阴阳相生。岱域的是阳阵,用五行之灵,十四洲的是阴阵,用五行之煞。   但异界之物初到他界,会水土不服,即刻死去,必须慢慢培养,让它们适应当地的环境,这才可以成功。   同时,调包的时机也很重要,平时坐标在那里,无法替换,只有当天狗食日时,太阳原点受月亮影响,坐标短暂消失,才能覆盖其上,取而代之。   除此之外,还有阴阳两极,这是阴阳的具象之物,是坐标轴中的辅助线——金木水火土五个要素,本就是阴阳转变的基本状态——所以,最好能够除掉阴极和阳极,扫清障碍。   以上,就是他们计划的真实面目。   这个计划有一个好处,即是成功就一定成功,失败却未必失败。坐标的数据有很多个,替换了一个,岱域就安全一分。   换言之,风险分散,五行有五个坐标,总不至于每一个都失败了。   而堕落者少了一个坐标定位,就可能“看不见”岱域的某个部分,这部分空间就逃过一劫。   淡淡的光辉中,凌西海心念微动,启动了外面的辅助阵法。那个三角阵法由三枚广陵道尊炼制的玉珏制成,玄奥非常,能够使五行之煞短暂与太阳相连接,成为坐标之一。   山外,天色似亮非亮,翻滚的深渊气息中,燕白羽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机。他锁定目标,挥剑斩下。   剑气与玉珏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玉珏完好无损,下头的山却四分五裂。   元婴全力一击,崩山蹈海绝非虚言。庞大的力量下,土石崩裂,轰隆有声,玉珏散发出淡淡的白光,悬浮在半空中。   燕白羽毫不犹豫,倾尽全力挥下手中之剑。   黑云四合,风雷骤至。   惊雷与剑气同时击中了其中的一块玉珏。   轻微的爆裂声响起。   不远处的山间,凌西海察觉到异常,纵身上跃:“太晚了!”喝声还在迢迢传来,剑芒已逼至鼻尖。   “不晚!”燕白羽高声回敬,“睁大你的狗眼看看!”   剑比人快,两人一招交罢,凌西海才脱出深渊的掩埋,看到了太阳。天地间明明有了亮光,太阳的边缘却堪堪出现了一缕明亮。   他不可抑制地露出了震惊之色,随后似有所悟,扭头看向站在地上的殷渺渺:“是你?!”   “是我。”殷渺渺抬起头来,眼眶中不见瞳仁,只见金光熠熠。   “我上当了。”凌西海心念一转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他在遭受污染的时候,灵台的控制力减弱,被她的幻术影响,算错了时间。   他以为时间到了,然而并没有。   而她掐着错误的时间,假装不敌逃离,实际上放出了真正的底牌——以假乱真的太阳之光。   不,不是以假乱真。   凌西海看着她的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淡忘的记载,喃喃道:“原来如此,是太阳初晖,传闻世间最明亮的光。”   “太阳初晖?”殷渺渺愣了下,旋即了悟。   天底下最亮的光是什么光?不是正午的日光,而是清晨的第一缕光辉,因为在此之前,天地一片黑暗,光亮起的刹那,世界就亮了。   而她眼中的辉光,正是十四洲的太阳在星海第一次亮起时出现的。   所以,她眼中的光准确地说,是太阳初晖的余烬。   月亮不甘地败退,天空巨大的黑影边缘,出现了一颗璀璨夺目的宝珠。   *   北洲。   金阳江的尽头是百谷平原的一处地缝。整条宽阔的江水在此发源,途径绵延的平原,变成了滋润半个粱洲的生命长河。   飞英和赵远山同坐在一头青狮上,沿着河流的方向狂奔。   每隔一段距离,他们就要降落,利用一种对灵力非常敏感的符箓,检查水里是否有封灵毒的残留。   离金阳江大败已有半月余,归元门的反应速度不算快也不算慢,派出了对整件事最了解的飞英,和主动请缨的赵远山,追查封灵鱼和魅姬的去向。   魅姬长了腿会跑,肯定找不到,封灵鱼却必须依托江水,故追溯而上。三日前,他们就发现封灵毒的浓度略有上升,证明封灵鱼的踪迹已经不远了。   此时此刻,天狗食日已经进入后半程,漆黑的天地开始重现光明。   “马上要到源头了。”赵远山道,“应该就躲在那里。”   飞英满脸凝重,脑海中盘旋着许多能将其一网打尽的阵法。   两句话的功夫,启明珠缓缓绽放出了迫人的光华,与此同时,源头的那一洼周边,出现了明显的波动灵流。   “是阵法!”飞英一眼辨了出来,“三金生水,好厉害!”   赵远山目力过人,一下子就看到阵法的中心有个滚动的水球,细细分辨,才发现那不是由流水组成的,而是一条条水流也似的小鱼。   整个水球散发着莹润的白光,像是一道烟气向上攀升,不久便与启明珠的光芒融为一体。   赵远山闪身逼至,扬手三张符箓飞去,然而没能碰到水球,就被外面的阵法给触动。爆炸声传来,阵法依旧坚固。   他又用法宝击向其中一个阵眼,金石相接,嗡鸣不止。   “师伯,这阵眼不同寻常,整个阵法浑然一体,毫无破绽,没法强行破开。”飞英急出一脑门的汗,“得想别的办法。”   这个阵法不见得多么精妙,相反,十分简单,但越简单的阵法越难破,因为暗合五行至理,没有可钻的空隙。眼前的阵法干净明朗,就是金生水那么一个原理,可气机相容,与外界隔绝,几乎没有任何破绽。   赵远山却不慌忙,自袖中取出了一个青色的葫芦。   “千流壶!”飞英脱口而出。   这是守仪道尊的三大法宝之一,乃是历代掌门的信物,没想到已经传到了他大师伯手中。   赵远山倾转壶口,对准了封灵鱼。   只见金阳江源头的水倒流而起,整个水流携裹着封灵鱼球,缓缓注入壶中。期间,封灵鱼似乎想要逃离,可终究抵不过这奥妙的法宝,不甘地流了进去。   “成了。”赵远山小心地将千流壶收回袖中。   截断的水流重新流动起来,比起原先小小的一股,这会儿水流量却大了很多,从小溪变成了小河。   飞英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暗想,不知道是谁炼制的阵眼,也太厉害了吧。   *   同一时间,东洲。   任无为看着围绕着梦岭布置的阵法,拍了拍怀中的玉盒。里头是被掘地三尺找出来的迷心花,它吞吃了江离亭的尸身,已经发出了茎芽,好在早早被他找到封印了起来。   再看看周围,被迷心花肆虐过后的光秃秃上头,居然在阵法的滋养下,重新萌发了新芽。   枯枝逢春,万木萌生。   渺渺猜得对,他们果然有后手。若非江离亭一心求死,露了马脚,他们得手后就撤离,问题就大了。   *   西洲,伽蓝寺。   天狗食日时,方无极体内的狂血玉髓便随之涌动起来,险些冲垮他所剩不多的神智。好在清净塔是佛门至宝,专门用来压制魔修邪道。   魔气一翻涌,在塔中修行的佛修们便拿起蒲团木鱼,走到镇压方无极的那一层。   而后,开始念经。   经文环绕中,狂血玉髓从沸腾到退败,再到归于寂静。   *   南洲。   粱洲虽大,但既然知道封灵鱼入了金阳江,寻觅的范围便被大幅度缩减。而南洲的陆地面积不小,南海更是茫茫无际,万水阁、龙宫联合寻觅噬魂焱,也与大海捞针无异。   启明珠出现时,水姬布下的阵法自然有所异动,可离人烟密集之处太远,等到消息一层层传递上来,离天狗食日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   虽说万水阁收服了残留在那里的噬魂焱,但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   回到中洲。   殷渺渺看着越来越亮的天色,微微舒了口气,对凌西海道:“现在,我们是不是能好好谈谈了?” 第738章   世界上总有一些强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凌西海便是其一。他全程压制殷渺渺,只被她诈了一次,可正是那么一下,改变了整个局面。   如今阵法被毁,百年算计功亏一篑,他竟然不露分毫沮丧愤怒之色,反倒饶有兴致地问:“你还有话和我谈?莫不是打算招安?”   “身为广陵道尊弟子的你,怎么可能被招安?”殷渺渺否决了这个可能,“只是你这里失败,其他地方未必如此,如今事情已成定局,于你岱域定有好处,无非是多一点还是少一点。”   凌西海欣然点头:“不错。”   他对五个地方的情况有数,南海的噬魂焱做得最隐蔽,等待地狱轮转即可,成功率极高,北洲是魅姬一手操持,应该也不会失败,反倒是江离亭和天煞,一个心软,一个是魔修,或许会留下破绽,被人提早发现。   五行里成了两个,岱域里有三成的空间会成为空白。   殷渺渺闻言,心里沉重得很,但并不肯表露出来,淡淡道:“之前你也说过,并非自认为所做的是正义的,而是各为其利益。既然你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正义的,那么,对于无辜被损害的我们,你是否应该做出一定的补偿?”   “我明白了,你是想从我口中问出堕落者的事。”凌西海沉吟道,“说来,确实欠了你们好大一个因果,也罢,你问吧。”   燕白羽在一旁听得万分诧异。照他说,对于这么个自以为是的混蛋,一剑结果了才好,还和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从情感上不能接受。   正憋闷着,殷渺渺的传音及时到来:“深渊下难以瞬移,小心。”   他顿时了然:装的。   ——其实也不是。   殷渺渺打算人尽其用,多套点情报出来,遂一点没客气:“毁灭是什么?”   凌西海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我将其称之为永恒的静止。万事万物从诞生到死亡,都不曾有过真正的静止,当真正的静止到来,就算有形骸遗存,本质上也已经死去了,这就是毁灭。”   “堕落者是毁灭的前兆吗?”   “一个人被夺舍了,他还活着吗?”凌西海举了个生动形象的例子,“如果你觉得‘是’,那么这就是毁灭,如果不是,就是我所说的,换了一种形式存在,远还不至于到毁灭的地步。”   殷渺渺明白了。   假如世界是一个苹果,在神京看来,苹果被吃掉后,就消失了,没有了,故谓之“毁灭”。然而,在凌西海看来,苹果虽然不再是“苹果”,变成了水、维生素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依然存在,只有当苹果的能量被消耗掉后,才能够被称之为毁灭。   两个世界的观念不同,所以对于“毁灭”的认知也不相同。   她又问:“为什么会有堕落者?这样的存在有多少?”   “蠢才,宇宙中有人,自然也有堕落者。”凌西海道,“我们是一种存在,它们又是另外一种存在,千千万万。”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它们是生活在另一个维度中的生物,在某种情况下,会和我们的世界有所交集。”殷渺渺假装恍然,巧妙地把话题拐到陷阱里,“关键是否在于深渊的存在?”   凌西海随口道:“这么说也不算错。如果我们的世界和它们的世界,等于一张纸的两面,深渊就是纸张的边缘,连接不同的世界。”   殷渺渺笑了笑,仿佛不经意地问:“你为什么不敢让吞无壤靠近深渊?”   “你就是想问这个吧?绕了那么大个圈子。”凌西海失笑,漫不经心道,“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深渊与星海同出一源,沾染太多气息,无法勾连太阳,反倒会落入星海,导致阵法失败。”   “那你还跟着来?”   凌西海平静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远没有你想得那么游刃有余。”   他们最大的敌人不是某一个人或是某一门派,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反而可以利用,真正棘手的是此方世界的天道。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是最重要的,这不是说天道会主动阻拦什么,主要体现在“阴差阳错”上。   以金阳江之战为例,魅姬小心筹谋多年,谁能料到万影魔君居然不在,令归元门侥幸逃脱。   中洲亦然,三百年前,好端端的谋划,因为殷渺渺满盘皆输。这一回,若非内战顺应了大势,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得手。   他为了规避天道,刻意选择了五大城主作为狩猎对象——别看五大城主有多么了不得,其实权重并不比普通修士高多少,因为内战说到底是五城所有修士的渴求,他们只不过是催化剂。   然而,选择五大城主,正好碰到殷渺渺不提,秦城主居然选择了深渊所在。   不过这已经是天道干涉的极限了,它并不具备思考能力和自主意识,人算不如天算是真,人定胜天也是真。别忘了,修行本质上就是逆天而行。   他输给了殷渺渺。   “虽然岱域的发展远胜十四洲,但你们有你们的优势。”他叹息道,“我没有料到你居然同时身俱初晖和污染。”   岱域出现九重塔,已经是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了,只余下零星的记载,点明出现的意义。至于当事人遇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仅有几句含糊不清的传闻,他如何能预测得到呢?   殷渺渺心里痛快了些,身上的伤势也在持续不断的“刹那芳华”下好转。她并指在袖,预备动手:“你输是没有全赢,我赢却也是输了。”   “你说得对。”凌西海微微一笑,“我已在不败之地。”   话音未落,烈焰与青锋于空中狭路相逢。   光焰熯天炽地,剑光斩破苍穹。   两人同时出手,一个要走,一个要留。   燕白羽及时介入战局,截住凌西海的攻击。殷渺渺觑空抽身,红莲火冲天而起,封住他撤退的去路。   她知道凭借自己和燕白羽,未必能留下凌西海的性命,可机会太难得了,元婴有挪移术,只有在这样特殊的环境下才能封住去路。   就算不能杀他,也必须重创。   凌西海动了动,扬起袖袍,放出了幸存的吞无壤。它不再隐藏形态,滚滚泥浆堆砌而上,变作一只咆哮的土石巨兽,所过之处,泥壤俱融入其内,深渊的气息也来者不拒,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力量。   “你们一个知道太多,一个实力高强。”凌西海落在张牙舞爪的吞无壤上,恍若驾驭着一条翻涌的地龙,“今日不除,将来定是我岱域的心腹大患。”   殷渺渺在敌人面前很讲究风度,微微一笑:“这么巧,大家想一块儿去了。”   “那就别多废话,手底下见真章吧。”短短半个时辰,燕白羽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凌西海朗声道:“请。”   剑气贯日,云海如波涛集聚而来,一时间黑云压顶。同时,他手中的剑鞘再度化为剑灵,拧身后驰,闪移至殷渺渺面前,剑芒吞吐,融入红莲火中。   殷渺渺收走了耗费精力的领域,只用红莲花和魂术对敌,间或施展芙蓉指,争取点破剑灵的魂体。   吞无壤源源不断汲取着深渊的力量,越长越高,转眼间便覆盖了整座山头,每动一下就地动山摇,震颤遥传千里。   殷渺渺看着忧心,然而没过多久,神情一凝,又露出些许放松。   下一刻,吞无壤像是受惊的马,硬生生停下了向西边扩张的步伐,后背弓起,如临大敌。   凌西海放眼看去,但见一道青光荡来,清新的木气扑面而来,犹如春风。他的神色凝重了一分:“大椿。”   “来迟了。”松之秋手执椿枝,周身灵气鼓荡,不仅吞无壤忌惮,连绵绵不绝的深渊之气,都不敢靠近分毫。   殷渺渺笑道:“庄主来得正好,交给你了。”   仙椿为神木,正好克制土行煞物,吞无壤遇到这个天敌,十分的劲儿只能使出五分。   果不其然,松之秋一加入战局,吞无壤带来的压迫瞬间减轻很多。燕白羽能够全神贯注地对付凌西海,而他的实力,哪怕是合体道尊的亲传弟子也不得不慎重以对。   重现的日光越来越亮了。   深渊的气息不甘地退回地下,只留少数弥漫在地表。   凌西海盘算着退路——他嘴上说着要解决殷渺渺和燕白羽,只是说说而已——动静闹得这么大,中洲的其他元婴修士又不是死的,必有后援。而他一个能打三个不在话下,四个也不是不可以,然而终究不是铁打的,扛不住人海战术。   阵法已破,他徒留无用,走为上计。   计划败露,十四洲的修士不会放过他,必然想从他口中拷问出更多的消息。他们有化神在,真要想抓他未必办不到。   躲去哪里才能度过搜捕,返回岱域呢?   凌西海把目光投向了深渊。   他说了很多深渊的情报给殷渺渺,她又不是个小气的,应当会共享出去。在得知深渊和星海的危险后,化神就算来,恐怕也不敢深入其中。   一线生机在此。   凌西海本是个极具魄力之人,从来不惧深入险境。十四洲这么个陌生的世界,他视若寻常历练,深渊这等人人谈之色变的地方,亦不能吓退他。   “此来十四洲,见识了很多能人俊杰,令吾大为快慰。”凌西海环视着在场的三个人,顿首含笑,“诸位兴许恨我入骨,着实没有必要。万物盛衰有时,修士能超脱其中,芸芸众生却只能随之湮灭。等到你们走到这一步,宇宙三千世界,总有下一个十四洲。”   说罢,他振荡广袖,将吞无壤卷回袖中,随后犹如白鹤展翅,纵跃虚空,落入升腾的深渊黑池中:“言尽于此,诸位好生思量吧。”   尾音迢递,于深渊的气息中传出,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站住!”殷渺渺施展遁术,闪身跟了下去,“想跑没那么容易!”   两人再度坠入漆黑的地下裂隙中,只不过这次追逃的人颠倒了。   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凌西海遥遥递来一句话:“素微,你不必追赶不休,终有一日,你我会再见的。”   底下刮来强劲的罡风,吹得殷渺渺不得不停住身形。她冷笑:“好啊,我等着,再见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山高水长,有缘再见。”回音袅袅,却尽被深渊吞没。   她再也感应不到凌西海的气息。   千里之下。   凌西海已经彻底陷入混沌的深渊中,这里没有光,没有熟悉的生命,却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力量,正注视着他。   袖中的吞无壤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安静异常。   “这就是深渊么?”他掸了掸袍袖,微微一笑,“确实有点意思。”   黑暗吞没了他。 第739章   三日后。   殷渺渺协同燕白羽、松之秋,在四象门遗址之上,布置了一个隐藏的阵法。其作用是干扰挪移术,以及洞察出现在其中的生命。   ——他们不可能无休止地等在这里,用阵法封印,再派弟子常年值守是最好的办法。   做完这一切,她又和向天涯联络了一次。   他转述的内容十分简单:自那日在朱雀城和魅姬狭路相逢后,两人互相耗了几日,在启明珠出现的刹那,魅姬娇笑一声,飘然离去。   她没能带走吞无壤,那一小部分被向天涯用藏龙镜碎片克制住,留在了原地。   于是,殷渺渺拜托松之秋走一趟,用仙椿的力量封印住吞无壤碎片,省得它留在朱雀城里祸害无辜。   松之秋答应下来,表示很愿意带走吞无壤研究,且说,若是能够找到碎片和主体的感应方法,或许能借此找到凌西海。   殷渺渺对此并不抱什么希望,可有可无答应下来。   至此,封灵鱼落入归元门之手,噬魂焱不久后为万水阁所寻,迷心花则被任无为带回了门派,狂血玉髓与方无极融为一体,压制在清净塔下,吞无壤的主体被凌西海带走,碎片则留在了仙椿山庄,均不再有为祸一方的能力。   岱域的七个人里,万离遥初来乍到便被魅姬所伤,后死于曲之扬面前,尸魔姜不负死在殷渺渺、白逸深和阎王手中,江离亭被任无为所杀,水姬被蓝素心所杀,凌西海坠入深渊,生死不知。   唯一留下的隐患只有魅姬一人。但人海茫茫,她又擅长一门奇特的附身之术,短时间内显然找不到她的踪迹。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殷渺渺不准备在魅姬身上投注太多的精力,请求道门上下多留心这么一个人就是了。   她布置完这些,方才想起了件要紧的事:“五城怎么样了?”   临时跑过来围观的孔离,带来了中洲的第一手消息:“秦老城主陨落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但秦城实力强硬,不是一朝一夕能啃下来的,问题在于内乱,玉珑失踪,秦子羽死了,其他人难免觊觎城主之位。”   “玉珑被我杀了。”殷渺渺言简意赅。   “怪不得。”孔离点点头,继续道,“接下来的事你可能猜不到,楚城主杀了吴之问,逼得吴城上下投降了。”   殷渺渺意外:“这么狠,他们前几天还是盟友呢。”   “盟友才好下手呢,毕竟熟啊。”孔离嘲讽道,“齐城也好不到哪里去,越城主死了,也是一块肥肉——不过阮轻愁很有点本事,你知道她干了什么?”   殷渺渺想了想:“越城最弱,又失了顶梁柱,不管怎么做都很难善终。”   “没错,但看透归看透,一城之主的位置,不是谁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孔离打开折扇,感叹道,“我小看了阮轻愁,她居然真的狠得下心丢掉‘越城’的名号。”   “怎么说?”她来了兴趣。   孔离道:“她说,中洲五城由凡间五国而来,世俗气太重,不像修道之地。且以出身之国划分归属,尘缘不断,平添坎坷。故而决意舍弃越城之名,重建一个真正的修真门派,名为缥缈山,不管是否是越城修士,均可投入门下。”   殷渺渺眼中划过一丝诧异。诚如孔离所言,阮轻愁能做出这般决断委实不易,因为有越城的名头在,越国出身的修士天然有归属感,不愁弟子来源,忠诚度也比较高。   可若是成了普通门派,新弟子的来源就无法保证,且五城修士积怨颇深,拜入一门必有龃龉,处理不好就有大乱子。   “这是新气象,只是做来不易。”殷渺渺叹道。   孔离呵呵道:“她比你想的精明,这事应该盘算不是一天两天了,越城里有一半的人跟着她入了新门派,就在越城鼎鼎有名的缥缈峰上。那里原来是个别苑,几十年前开始造的,当时人人都说豪奢,现在看来,她早就准备好退路了。”   “她是越王后妃,出身贫贱,不是王孙贵族,假如没有越城主鼎力支持,坐不上少城主之位。”殷渺渺回忆起阮轻愁的过去,点评道,“越城势弱,早晚都有覆灭的一日,她早早准备好后手,乃明智之举。”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阮轻愁带走了越城的一部分修士,同时也留下了仙城和其他人,余下来的蛋糕并不小,消化起来需要时间。   如此,觊觎越城的人应当不会赶尽杀绝,逼迫她新成立的门派,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她一块儿瓜分掉越城。   “不止如此。”孔离放了个大招,“她这么些年来行走中洲,结了不少善缘,和很多散修相交莫逆,所以这次门派一建成,便有好多人去投。连玉奴都说要去给义姐撑场子,做个客卿——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结拜的!”   殷渺渺讶然。   中洲的散修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其中有向天涯那样真心受不了约束的,也有寻不到靠山被迫散落的。若是能把后者团结起来,缥缈山能够一口气跻身中型门派。   孔离摇着扇子,预言道:“中洲有的热闹啰。”   一语成谶。   中洲的大戏在秦、吴、越三位城主陨落后,才算真正拉开了序幕。头一个放响惊雷的自然是平日里低调的阮轻愁,在此不多赘述,而下一个算得上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齐盼兮杀了楚汤。   别看两家结盟已久,当齐城主和楚城主活着离开四象门遗址时,就注定他们的同盟关系结束,敌对开始。   两家真不愧是亲家,办事很有默契,楚吞吴,齐吞越,都没碰难啃的硬骨头。只不过下一步的翻脸里,齐盼兮下手比楚汤快了一步。   算起来,大概是四城主围攻秦城主的那天,她就动了手。   过程相当简单,她说寻楚汤有事,将他骗到布置好的陷阱里,伙同其他帮手,直接把人弄死了。   楚城主回来后第一件事是吞并吴城,居然没发现。等到回过神来,楚汤的尸体早就成灰了。   他反应也快,马上找到了齐城,正式翻脸。   但作为仅剩的两个元婴,他们不约而同地珍爱生命,只肯打嘴仗,没想过亲自动手。这给了秦城喘息之机。   秦城作为五大城中实力最强的一个,一直是压在其他城头顶的乌云。这次他们联合四家才敢对秦城下手,其忌惮由此可见一斑。   因此,在有其他更好的吞并对象时,他们都选择忍痛放弃秦城。不得不说,秦老城主虽然身故,却给城里的其他人留了活路。   然而后续的发展谁也预料不到。   秦城没有压得住场子的人,有野心的却不少,短短数月的功夫,上演了许多阴谋诡计,连凡俗的秦国也想插一脚——秦国君想进入修真界很久了!   结果当然是被修士们否决了。   闹剧连番上演,搞得秦城里实力最强的几个秦氏护卫十分不爽,心想,我们是效忠老城主本人,不是效忠秦城主这个身份,既然老城主已死,何必再卑躬屈膝?   于是暗中商量了一番,干脆各挣前程,划分了秦城下面的几个大型仙城,都成了一城之主。但同时,他们心里很清楚,一城之力终究有限,扛不住扩大的楚城和齐城。   遂歃血为盟,共发心魔誓:约定虽各治其城,然永远守望相助,一城有难,其他仙城必须出兵支援,绝不能袖手旁观。   秦老城主的护卫本来有九个,秦九死于吴城主之手,另一人死于内乱,还剩下七个人,故将他们的仙城联盟叫做七星盟。   在这之后,为了安抚吴城和越城的修士,楚城改名为楚吴仙城,齐城改名为齐越仙城,持续了近千年的中洲五城宣告结束。   新的历史已经开始。   *   中洲,齐城郊外,公主墓。   楚蝉安葬后,齐盼兮第一次来看望自己的女儿。她也没带瓜果酒水,只带了一袋种子,随风洒在墓前。   不多时,花种便生根发芽,开出了大片纯白的百合花。   风吹过发梢,齐盼兮静静地看着,半晌,微微一笑:“蝉儿要是知道你来看她,一定会很高兴。”   “人都死了,哪还会知道。”向天涯走近,打量着坟墓上精美的花纹雕刻,暗暗摇头,“你弄这些,不过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些罢了。”   齐盼兮弯起唇角:“你真是一点都不留情面。”   “实话而已。”向天涯不以为然,“你比楚汤爱她一点,也只是一点而已。”   齐盼兮沉默片刻,点头道:“你说得是,蝉儿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只觉得如释重负,这个代表两城联盟的孩子,终于生下来了。我终于熬过了生产的鬼门关,也不必担心修炼的时候,这个孩子会吸取我的灵力。”   向天涯不可能体验女子的分娩,故而无法理解她话中的心酸,只静静旁听。   “她是我的一个任务,乃至负担。摆脱了她,我其实很高兴。”齐盼兮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自己听,“她没满月,我就闭关了,出来后她已经十多岁,和我不亲。老实说我也不在意,我不爱楚汤,所以无所谓她好坏。”   向天涯叹了口气:“她不该出生在你们家。”   齐盼兮的眼里多了些许无奈:“是,她不像我。”   蝉儿既不像楚汤无情狠辣,也不像她缜密隐忍,但凡能像他们二人任意一个,凭借王姬的身份和资源,怎么都能够闯出一番天地。   “算了,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也为她报了仇。”向天涯没什么能给小公主的,摸了一壶酒出来,随意洒在坟头,“蝉儿,记住了,来世莫生帝王家。”   齐盼兮听着,默默补充道:来世,你也莫要摊上我和楚汤这样的父母。   不可否认,她为女儿的死感到伤心,然而杀了楚汤后,这股悲伤很快地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忽视的轻松。   道侣已死,情缘了断。   娇女入土,再无羁绊。   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个修士多过于母亲,因此今天祭拜之后,将来不会再惦记着这个女儿分毫。   “你以后不必再来了。”齐盼兮道,“坟冢是空的,我能为她做的不多,至少不能让她死后还不得安宁。”   向天涯扬了扬眉,似有所悟:“是这花?”   齐盼兮但笑不语,只是道:“我要走了,你可要跟我回去坐坐?”   “咱们也到此为止吧。”向天涯随手将酒葫芦挂在了墓碑上,“缘分已尽。”   “也好。”齐盼兮颔首,“再会。”   向天涯摆了摆手,身形如风散去。   天高云淡。   齐盼兮轻轻吐出了口气,转身离开,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背后,纯白的百合花开遍山野,花香随风飘远。   旧的人生已经告别,但愿不负未来。   *   这日,殷渺渺终于处理完中洲的琐事,准备返回东洲。   临走前,她同燕白羽告别,聊了聊今后两个门派的合作。有了陌洲的合作和这次的援手,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   假如没有意外,将来北斗堂、凰月谷和冲霄宗会在各个方面展开交流协作。   末了,燕白羽道:“既然你我今后亲如一家,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别吝啬答应。”   殷渺渺心情甚好,笑道:“前辈但说无妨,你这次帮了我大忙,若有力所能及之事,我肯定不会推诿。”   “那就好。”燕白羽轻咳一声,坦然道,“我想把叶舟借去北斗堂一段时间,我派炼丹一道实在……不像话,想他去做个客卿,教教底下的弟子们。”   殷渺渺没想到是这个,怔了下才道:“他是冲霄宗弟子,此事还须他自己愿意才好,我不能强人所难。”   燕白羽立即道:“这你放心,我已经问过他了,他说没问题。”   问过他了?没问题?敢情这人最近消失不见,是去北斗堂做客了?殷渺渺一时没有作声。   “怎么,你舍不得?那当我没说。”燕白羽玩起了以退为进。   “前辈说笑了,他既然愿意,自无不可。”殷渺渺神色淡淡。   燕白羽也知道这事做得不厚道,但作为一派掌门,脸算什么!遂假装没感觉到她的不满,笑着敲定:“好好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放心,我们北斗堂一定将他奉若上宾,好生招待。”   “麻烦堂主了。”殷渺渺客气地点了点头,“没什么事的话,就此别过。”   燕白羽笑道:“一路顺风。”   殷渺渺颔首,转身的刹那,流光舞动,飞向远方。   *   本卷完 第740章   沈细流在陌洲“自生自灭”八年后,终于被想起她的师父叫去了中洲。她心里有一万句吐槽要说,可没敢说出口,乖乖跟着凰月谷的前辈坐上了飞舟。   第一次坐这种高端飞行工具,当然免不了好一阵惊叹:速度比飞机快,舒适度比邮轮还高,爽爆了!   到了中洲,凰月谷的前辈亲自把她送到了北斗堂。她千恩万谢,说不出的感激,要知道,叶舟说是收了她做记名弟子,结果一去不复返,全靠凰月谷的姐姐们带她耍——港真,要不是已经拜师,她肯定就去凰月谷了!   结果小姐姐说:“哎呀,举手之劳,我本来也是要去北斗堂的。你知道吧,我们凰月谷和北斗堂,还有冲霄宗三家有个什么盟约,以后会亲如一家,互帮互助。”   沈细流当然知道,这种放在游戏里就叫兄弟帮派,放在现实里……咳,总之,这是乘了政策的东风。   北斗堂对她也很客气,专门有人把她领去了叶舟那里。   “拜见师父。”沈细流中规中矩地行了一礼。   叶舟正在忙,抽出空来觑她眼,蹙起眉梢:“你的修为似乎没什么长进。”   沈细流:“……弟子惶恐!”八年时间,够小学生考进大学,可在修真路上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她资质不佳,经脉损坏严重,虽有外挂,也只是勉强和普通人齐平。   她师父若是拿自己作为参考对象,实在太为难徒弟了!   不过叶舟并没有责怪的意思,递了一枚玉简和一个锦囊给她:“试试这个。”   “多谢师父。”沈细流大喜。她苦恼修行困境已久,每天打坐修炼,灵力就像乌龟爬一样慢吞吞的,如何能不着急?   她赶忙接过玉简,本想汇报一下近些年的状况,但叶舟压根没听,直接把她赶回去修炼了。   沈细流只好滚回去。   她回屋打开玉简,一看就吓一跳。叶舟给她的这枚玉简叫做《丹论》,开篇是很传统的丹道的叙述,但下面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相当令人震惊的思路:用丹药代替日常修炼,弥补内丹难以修行的不足。   老实说,这个想法并不新奇,甚至还有些老套——丹道本就是仿照内丹的修行,而创造出来的外丹一道。但在现实中,丹药并没有真正履行这个职责,更多的是作为“药”存在,而非“丹”。   原因也很简单,内丹由经脉输送灵力,丹田日夜打磨,不是外丹可比。就算真的有人一门心思花了几十年熔炼,也不能保证服下后能与自身融为一体。   所以,丹药如今最大的作用还是补充灵力、治疗伤势、改善体质。   可叶舟说,丹药是先是丹,再是药,应该回归它本来的功能,既是作为外丹,辅助内丹的修炼。   他不是随便说说,《丹论》中提出了比较切实可行的办法:不是炼制一次性的服用类丹药,而是像本命法宝一样,炼制本命灵丹。   平时作战时,本命灵丹可以在丹田内作为灵力储备,修炼时,将灵丹取出放入丹炉炼制,不断提升品级(境界?)。   如此一来,像沈细流这样经脉受损的,或是资质差难以修炼的,便像是单腿走路的人多了一个拐杖,虽不如自然生长的肢体,可也能够自立行走了。   沈细流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反复数次才勉强按捺下狂跳的心脏。她已经不是新人小白,在陌洲的这些年,她接触到的都是底层的修士,很清楚这拐杖意味着什么。   ——从前没有资格踏上修行之路的人,也有了登堂入室的资格。   这会让所有人疯狂的……顶级修士或许资质过人,不需要这些,可谁能保证亲友团里人人都有此幸运,并且不会身受重伤呢?   不行,赶紧打坐缓缓。   沈细流静了静心,才继续往下看。   《丹论》下面说,炼制本命灵丹,修为越低越好,最好从踏上修行之路开始就准备起来,这样融合度更高。但如果后来炼制,问题也不大,关键在于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必须炼制出最适合自己体质的灵丹。   然后玉简就到头了,看起来只是起了个初稿。不过,沈细流作为弟子,享受了一把一对一的定制服务,叶舟已经给她把丹方拟好了。   沈细流再也等待不得,飞快打开锦囊,果不其然,里头就是所需的材料。   她精神一震,立即埋头钻研了起来。   *   半年后,沈细流的本命灵丹小成。   她估算了一下,自己不用外挂,修炼速度也算是中平水准,有了外挂辅助,直接可以飙到中上。   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而她的成功,不仅是她个人的成功,也是叶舟第一个成功的小白鼠。他正式将沈细流收入门墙,转做亲传弟子,然后开始继续物色小白鼠。   第二只小白鼠是北斗堂的弟子,剑修一枚,因与人斗法重伤,不幸损坏丹田,导致修为停滞。   虽然他一直坚持修炼,可因为境界问题,迟迟无法突破,几近绝望,自暴自弃找了个看守剑关的活儿,终日酗酒度日。   他的同门师弟心存不忍,告诉了他沈细流的例子,请求他再试一试。   绝望中的希望,有时候比绝望更令人畏惧。但或许北斗堂的气质就是不拼到底誓不罢休,一番犹豫过后,他还是答应了。   叶舟正缺人验证,自然也不拒绝,替对方拟了一张丹方。   然而该剑修拿了丹方,实在炼不来丹,只能求了公孙霓裳,厚颜请叶舟出手,替他炼制一枚灵丹。   叶舟此前考虑过这种情况,毕竟炼丹是个技术活,不是人人都能入门,虽说别人炼的不如自己炼的合适,但也答应下来。   灵丹很快炼成,剑修融合后,表示能够起作用,但不够自然,总有借助外物的滞涩感。   “非你亲手所炼,自是外物,今后须多加磨合。”叶舟嘱咐他,“如何待你的剑,就如何待它。”   剑修似有所悟。   第三只小白鼠来自凰月谷,是个漂亮的女修。但她的经历就比较悲惨了,本来是个颇有天赋的新人弟子,谁知遇到了一个可怕的魔修,为其所掳,一身修为被采补一空。   后来侥幸被同门救出,但境界跌落,丹田损毁,几乎与大道无缘。   但她性情坚韧,始终不肯放弃修行,吃了许多苦头修补丹田,终于筑基成功。可要更进一步,必须找到更好的天材地宝,才能弥补丹田的伤势。   这于一个普通的筑基女修来说,难如登天。所以她就想着换个方式,用外丹来弥补缺陷。   叶舟同样答应了。   而这个女修表示,既然今后要修丹道,希望能够亲手炼制自己的本命灵丹,故想留在叶舟身边,跟随他学习炼丹之术。   当然,不拜师却学艺,不合规矩,她愿意替叶舟效力五十年。   能够跟踪记录实验对象的成长情况,对研究本命灵丹有极大的帮助。叶舟没有理由不同意。   于是,这个名为柳烟之的女修就留了下来,跟随叶舟学习炼丹术。   多了个插班生,沈细流压力陡然增大,且这个半路出家的同学比她更努力,学起来更狠。   她也只好更努力了。   不过,虽然有点竞争关系,沈细流和柳烟之的关系却不错。柳烟之娇媚多姿,看着像二十来岁,实际上寿元已过百年,看生理年龄二十岁不到的沈细流,那就和小孩子没什么区别。   兼之凰月谷就是姐姐带妹妹的门派,她看沈细流除了日常功课,基本上就是放养状态,忍不住就把人给照顾了起来。   沈细流了解了各大门派的历史,懂了很多行走江湖的窍门,学习了系统的修真知识,甚至还跟随柳烟之下山采摘了一些草药。   “烟之姐姐,你对我太好了。”沈细流大为感激。她内壳是成年人,不会像普通的孩子一样渴望别人事无巨细的照顾,可当有人真的这么做的时候,她又无可避免地被感动了。   然而,柳烟之正色道:“我教你的只是最粗浅的道理,日子长了,你自己也能领悟到,但你师父教你的,却关系到你的道途。他才是你最该感谢的人。”   “姐姐放心,我知道好歹。”沈细流知道叶舟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放在现代社会,大概等于找到了治疗绝症的办法,还具有通用性。   柳烟之叹道:“我是借了这次三派合作的光,若不然等消息传出去,怕是怎么也轮不上我们的。”   沈细流半是好奇半是激动:“会是大动静吗?”   “何止是大。”柳烟之微微一笑,“救人道途,都够开宗立派了。”   沈细流先喜后惊,忧道:“这会不会碍了别人的眼?”   “若是寻常修士,许是有这个可能,可你师父是冲霄宗弟子,又得燕堂主看重,哪个不长眼的敢打他的主意?”柳烟之笑了笑,复又微微皱眉,略有奇怪,“这动静都传到我们那儿了,冲霄宗却没什么动静——细流,你师父该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沈细流自入门起就没回过冲霄宗,哪里答得上来,想了想道:“不至于,我师父的后台应该……还可以?”   她脑海中冒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隐约记得那人好像很了不得,但更多的却记不太清楚了。   因此,她怎么也想不到,叶舟不回冲霄宗,正是有这么个缘故。   ——他写的《丹论》送回冲霄宗,上下惊动,连他师祖圆丘真君都送了好些珍惜的药材来。要说门派不看好,绝对是不可能的。   但他写给殷渺渺汇报近年所得的信,全都石沉大海,没有收到过一次回复。 第741章   岁月如梭,修士是最不感时间流逝的人,一个顿悟,三五天没了,一个打坐,兴许就是十几二十天,闭关更了不得,眨眼数十年。   叶舟在中洲待了八年,第一年写了一封保平安的信,第三年写了《丹论》,第五年汇报了沈细流、北斗堂剑修的案例,第八年写了柳烟之的情况。然而,三次去信,均未收到分毫回音。   而拂羽写信来说,殷渺渺只闭关了三年,这些年一直忙于打理门派事务,不存在没看到信的理由。   答案只有一个,她不想回他的信。   于是就有了第九年。   从这一年开始,叶舟的名声就像是坐了火箭直线上升。沈细流刚入北斗堂,大家都叫她“小沈师妹”,过了两年,变成“沈师妹”,稀里糊涂过了两年,她和柳烟之偶尔下山历练,人家得知她的师承,居然要恭恭敬敬叫一声“沈仙子”。   沈细流开始还有点小得意,金大腿越来越粗了,到后来却开始发毛,觉得屁股底下不是翘起的尾巴,是随时会喷的火山口。   这和她想要低调种田的方针全然违背,所以她很怂地表示,自己要闭关修炼一段时间。   躲了大半年,心想可能好些了,结果出关一看,自己多了个五、六岁的儿童师弟。   她师父说:“这是你大师姐。”   粉团子奶声奶气:“见过大师姐。”   沈细流:“哎!!!”她升职了!   随后,柳烟之告诉沈细流,这个小粉团是仁心书院孔院长的族侄,名叫孔玉,自幼聪明好学,不仅背完了儒家诸多经义,对道家典籍也了然于胸。但这么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偏生经脉淤塞,难以修炼。   孔院长原本都打算把他放回凡间,只做一个专心研究圣人之道的普通儒生。可既然有了长生之路,谁想七、八十年便垂垂老去呢?   所以,他不顾孔玉父母的阻拦,决意将他送到叶舟门下,拜其为师。   叶舟和全天下的师父一样,最喜欢这种聪明乖巧的好苗子,就算没有孔离说情也一定会收下,何况还能结个仁心书院的善缘。   沈细流下意识地说:“烟之姐姐,我怎么觉得我师父要搞大事呢?”   柳烟之收了笑意,缓缓道:“不独是仁心书院,缥缈山那边也派人来请,说门派草创,底下弟子多不成器,希望你师父去开坛讲座,只一次便封了好大的礼。这倒也罢了,浣纱仙子玲珑心窍,约莫只是结个善缘。楚吴、齐越那边,恐怕别有些想头。”   沈细流头皮炸了。   “我是凰月谷弟子,几十年后就要走,终归不是你们自己人。”柳烟之双目含愁,言辞恳切,“这些话原不该说,可叶真人给了我再续道途的希望,恩同再造,少不得放肆一二。”   她停顿了下,慢慢道:“本命灵丹能续人道途,已是天大的功德,可你有没有想过,它最大的作用在于丹田之外,多了一个选择——细流妹妹,没有人会嫌弃底牌多的。”   沈细流艰难地点了点头:“我懂。”   柳烟之这话的意思是,觊觎本命灵丹炼制之法的不止绝了道途的人,而是所有修士。   大家都想多一个底牌,多一条退路。   “天下丹道,丹心门居首。”柳烟之继续分析,“他们家丹药、丹方最多,丹风最盛,叶真人的本命灵丹虽说是丹道正统,可却是新出,难免要遭他们评判挑剔。这战帖接了,便是丹道之争,不接,便是心虚,低了他们一头。”   沈细流回想历史上的诸多争斗,愈发觉得不妙。   柳烟之还想说什么,但忍耐住了,交浅言深乃大忌:“你是大师姐,如今又有了师弟,正该担起担子来——细流妹妹,你不是只知道修行之人,可就是太过谨慎小心,一昧求稳。”   乍闻此言,沈细流双颊火辣辣的。柳烟之是口下留情了,什么谨慎小心,就是胆小怕事,从心尔。   她慌忙道:“我知道了,多谢烟之姐姐。”   沈细流是坚定的种田流,但种田的前提得是靠山不倒,要是风雨飘摇,哪里都没有清净地。她被柳烟之提醒,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哪还敢抱有侥幸之心。   隔日,她和叶舟学习功课完毕,便试探性地提了这事。   “柳烟之和你说的?她倒是聪明,品性也可,明日你带她一道过来听讲吧。”叶舟语气平淡。   沈细流没想到她这么一番话就换来这么一句,不由傻眼。过了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师父,弟子的意思是,咱们是不是……徐徐图之?好饭不怕晚,真金不怕火炼……”   她说不下去了。   谁知叶舟放下丹册,颔首道:“你心性跳脱,时常浮躁,却贵有自知之明,不为利益动摇本性。”   沈细流:“……”这不是夸,是贬吧。她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对师徒尊卑看得并不重,因此被说了也只是笑嘻嘻应了一声,锲而不舍地追问:“师父,你给弟子一个准话,烟之姐姐说得可对?”   “不错。”师者,传道受业解惑,叶舟并不把沈细流当做孩童,直言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收到诸多打探消息的信笺或请帖,其中不乏金丹修士。你可知为何?”   沈细流想了想,猜测道:“怕不是寿元将尽,想用本命灵丹拼一把进阶?”   叶舟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不错。”   沈细流直言不讳:“师父背靠冲霄宗,寻常人肯定不敢得罪,但要是真的绝了他们的后路,肯定会被人记恨。到时候舍得一身剐,作死报复就不好了。”   叶舟平静道:“谁敢在燕堂主眼皮子底下对我下手?”   “又不能一直待着。”沈细流脱口而出。   叶舟倏地沉默下去。   好一会儿,他方道:“我需要多些例子完善丹方,不能半途而废。倒是你和玉儿两个,既拜入冲霄宗门下,没有长居他派的说法,过些日子便回门派去吧。”   沈细流赶紧摇头:“弟子想待在师父身边侍奉。”   叶舟没说什么,修士历练必不可少,多见识见识也没坏处。   然而,师徒俩都没想到,过了约莫半个多月,冲霄宗来人了,竟是故交。   “叶舟,你可真不讲义气,我在门派里忙得脚不沾地,你却悠哉悠哉在其他门派里做客卿。”拂羽一见到老朋友,张口就倒苦水,“我实在忍无可忍,这次非要将你捉回去不可。”   叶舟:“……”   拂羽没理他,看见沈细流和孔玉,笑眯眯地掏了锦囊作为见面礼。   沈细流大喜,拖着师弟拜见了这位师叔,而后识趣地退下了。   当屋里只余拂羽和叶舟二人后,叶舟方开口:“是谁让你来的?”   拂羽笑了,连连道:“我,我,我。”   叶舟微蹙眉头:“出了什么事,你非要来找我?”   “呵,我不信你猜不到是什么事,你搞出那么大动静来,要说证道,大可不必这么高调。”拂羽点点他,笑道,“你打算搞什么事,东洲就出了什么事。”   打趣归打趣,他如实说了近些年东洲的动静。   殷渺渺回门派后,前三年都在闭关打磨修为,闹得很多好奇神京传承的人心痒难耐却没个办法。   出关后,原本一堆人挤着上门拜访,她却又出门去了。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将东洲各大仙城都走了一遍。   东洲安定已久,阴私数不胜数。殷渺渺幻术过人,披了无数马甲暗访,且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魂术,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如此一来,自然查出许多天怒人怨的混账事。她再不像过去那么手软,敲打一下处理几个刺头完事,而是下了狠手,杀得人头滚滚。   叶舟变了面色:“其他真君那里……”   各大仙城的城主,要么是当地的地头蛇,根深蒂固,要么是和门派里的各个元婴真君牵连甚深。殷渺渺修为在身,固无危险,却难免得罪了人。   拂羽摇头,轻轻一笑:“神京。”   叶舟恍然。神京这么大的好处在前,恐怕谁也不敢得罪了她去,确实是下手的大好时机。   “既然如此,你找我做什么?”他问。   拂羽忍俊不禁:“整顿仙城算什么,你我都知道,师姐想变的不是仙城,而是凡间。”   当年殷渺渺有事远赴陌洲,对凡人的种种举措都经他的手才办成,自然知晓她的计划——说白了,整顿仙城不过小事,门派建立时间长了,难免尾大不掉,及时清扫再寻常不过,哪里需要她亲自动手?   殷渺渺真正想做的,应该是改变修真界和凡间现有的关系。   可她具体想怎么做,做到什么地步,拂羽就不清楚了。但他不乏自己的猜测:“之前,师姐要我寻了普通的灵种下去,如今凡间粮食充足,人口增多数倍不止。若不是内乱消耗了些,还会繁盛不知几许。   “然则这些人丁,说白了和牛马没有分别,修士一句话,凡人哪敢不听?无须这般苦心谋划。可我左思右想,也实难猜想究竟能有什么别的奥妙,直到你的《丹论》寄过来,我就懂了。”   拂羽一双清明的眼眸看着好友,似喜似叹:“你自言是外丹是绝了道途的人重登长生路的机会,这话不假,可绝了道途的人和凡人,能有多少区别?假如本命灵丹有成,凡人不能成仙,也能做个修士啊!”   他是杏林世家,幼承祖训,想要悬壶济世,哪怕入了道门亦不改其志,因此修行速度不快,却十分稳当,几无心境的障碍。   相较而言,曾经的叶舟醉心于炼丹,却无属于自己的大道,说好听点叫“纯粹”,说通俗点就是没有人生目标。   拂羽知道以叶舟的悟性,寻到属于自己的道并非难事,但万万料不到居然是这样的情况。   柳烟之以为,这只是丹道之争,实在肤浅了些。   这是改变整个修真界的大事。   凡人不开窍便可做修士,修士的尊严何存?一旦露了口风,必然掀起惊涛骇浪,届时,谁能保得住他?   “叶舟,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拂羽问。   叶舟放下茶盏,澄澹的眼眸平静如水:“知道,我可能会殉道。” 第742章   拂羽和叶舟密谈了半日,又去拜访了燕白羽,委婉地表明此行过来,要带叶舟回门派。   燕白羽张张嘴,开不了口挽留。叶舟在他北斗堂待了近十年,开坛讲课不说,还把整个炼丹房都给他搭起来了,虽然缺少高级炼丹师,但低阶的丹药都可以自行炼制,不必总是对外采购。   这人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尤其是门下还有个弟子受其恩惠。燕白羽没理由再留人,干脆大方点,命人自剑库中取来一套飞剑:“我北斗堂别的东西都拿不出手,唯独炼剑一道算有建树,这套连环飞剑赠予你防身。”   叶舟了解燕白羽的脾气,并不推辞:“多谢堂主盛情。”   燕白羽又看向拂羽:“素微近些年可好?岱域的事可有了新的消息?”   “万水阁找到了噬魂焱,狂血玉髓与曾经孤月山的无极魔君融合,被关进了伽蓝寺中。”拂羽道,“就是魅姬尚无消息,仍是一大隐患。”   燕白羽颔首,终于问出关键:“那九重塔……”   拂羽微微一笑,春风拂面:“堂主放心,等再过些日子,说不定要请您去门派做客呢。”   这是打算当面谈后续了,燕白羽十分满意,直言不讳:“许多年不曾去过东洲了,我等着她早日来请我。”   “一定。”拂羽娴熟地寒暄着,顺便提了下三派的联合积分赛。   积分赛作为殷渺渺在首席期间创办的大型对抗赛,发展了这么些年,经验已十分丰富,搞个门派友谊赛不在话下。   燕白羽自然答应。   商议完正事,叶舟花了一日的功夫,给孔离、梅枕石去了封信,传达自己要回门派的消息,这才收拾行囊,带着两个弟子一个投靠人启程回门派。   沈细流拜入师门十多年,终于看到了自家门派。   坐落于高山之巅的冲霄宗,满足她对于修真门派的所有幻想。群山环绕,云海缥缈,奇花遍地,仙鹤一群群飞过,修士们或是乘鹤或是御器飞行,灵气浓郁,沁人心脾。   叶舟把他们带到白玉阶下,言简意赅:“爬上去。”   来了来了,传说中的三千白玉阶,磨炼意志、叩问心门的必经之路。沈细流忙不迭应下,却犹豫地看向孔玉。   叶舟一视同仁:“玉儿,你也要自己走上去。”   孔玉用力点头。   “好孩子。”他微微笑了笑,将腰牌递给柳烟之,“你看着他们,上去后拿着这个令牌,自有人带你们去安顿。”   柳烟之是凰月谷弟子,不需要也没资格走这条路。她颔首道:“真人放心,都交给我吧。”   拂羽看着他安排妥当,才问:“你去哪儿?”   叶舟淡淡道:“当然是拜见师祖。”   “然后呢?”   “你想说什么?”他反问。   拂羽忍笑道:“没什么,有点好奇而已……”   叶舟抿起了唇角。   拂羽识趣地闭了嘴。   金石峰的圆丘真君寿元已高,近年来多在闭关。不过叶舟求见,他还是破天荒地出来见了这个徒孙。   “你很好。”圆圆胖胖的老头开门见山,和气地称赞,“今时今日,我金石峰虽然也算得上丹道一脉,可终究比不得丹心门为此道巨擘。他们收拢了十四洲七成的丹方,一言可为天下法,谁能与之争锋?!”   冲霄宗是综合性门派,丹道只是其一,丹心门却是专业性门派,千余年来就闷头发展丹道,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因此丹道这块大蛋糕里,丹心门分走一半以上,剩下的才给其他人喝汤。   现今叶舟的本命灵丹,却抛开了丹心门垄断的丹方、丹诀、炼丹师三大要素,全然不受其桎梏。   照理说,新冒头的丹道肯定会受到打压和质疑,但外丹之说乃丹道起源,正统得不能再正统,最多被人怀疑可行性,其“道”的正当性却不容置疑。   “外丹乃丹道起源,虽今日无甚结果,从古至今也留下了不少记载。”圆丘真君扬手,将数枚玉简飞至叶舟面前,“这是我收集来的丹册,你拿去好生研究,戒骄戒躁,切不可为一时之名急功近利。”   叶舟双手接下:“弟子谨遵师祖教诲。”   圆丘真君摆摆手:“回去吧。若丹心门有什么质疑,我自会为你挡下,等到你结成元婴,再与他们论道不迟。”   “是。”   *   沈细流已有炼气后期的修为,只花了一天半就爬上了白玉阶。等到孔玉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后,等候在旁的外门弟子便接应他们入了门。   期间免不了介绍一下门派的设置,哪里是新芽院,哪里是悬壶院,接任务是什么地方,听讲座是哪里,等等。   然而,沈细流的重点很快就从瑰丽的门派景色,转移到了女修们的衣着打扮上,惊讶地问:“她们穿的是裤子吗?”   她研究过,修真界的裤子多是胫衣,一般穿在腿部作为防护,武修则使用更紧身的绑腿。不得不说,这是凡间坑了修真界,凡间唯有穷苦人家才会穿合裆裤,修士自视甚高,怎么可能自降身份去穿这个呢?   沈细流有一度很担心和武修打着打着会辣眼睛,后来发现没那么糟,有专门的护具可以佩戴,一般以柔软的皮革制成,或者也可以穿裈——这东西原本也是普通人方便干活才穿的,但并不是内裤,准确地说有点像兜裆布。   因为修士活动量大,哪怕是不近身战斗的法修,也要行走江湖,是以男女皆有,款式还挺多。   但东洲的很多女修外面穿的就是裤子,合裆的那种。   “这是叠纱裤,也叫蝶裤。”外门弟子笑道,“沈师姐不觉得穿上此裤,行走起来犹如蝴蝶振翅吗?”   沈细流定睛一看,但见这叠纱裤分为内外两层,外层颜色清幽淡雅,两侧开叉,被风带起时如蝴蝶翩翩,里层却多为浓艳之色,暗藏心机。   她暗暗下定决心,安顿下来就要想法子搞条裤子穿穿,就算有女裈衬底,空荡荡的也很奇怪。   不过,修真界居然是女人比男人先穿上裤子,真不是一般得爽!   “到了,这就是金石峰。”外门弟子指引着仙鹤落下。   展现在沈细流等人眼前的是一座极其热闹的山峰,华丽精美的建筑绵延到视野的尽头,廊桥里人来人往,丹药的气味飘出老远。   环顾四周,则有无数矮小一些的山头环绕,亦是人烟鼎盛。其中除了身着道袍的修士,还有许多珠翠满头的美人,竟难辨清是道门清净地,还是人间富贵乡。   外门弟子是不容许无缘无故在金石峰乱逛的,自有一个接引的杂役弟子接手。但当他听说沈细流一行人是叶舟带回来的,准备回原来叶沉留下的小鼎峰时,脸上不可抑止地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柳烟之上前半步,浅笑嫣然:“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叶真人是老叶真人的弟子,自无不妥。”那弟子吞吞吐吐,似乎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沈细流的顿时悬心,和柳烟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眼中看到担忧:该不是金石峰的什么人看上了小鼎峰的家产,趁人不在强取豪夺了吧?   唉,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看来我的种田之路要从宅斗开始了。她默默想着,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套路。   套路一:打上门去,义正言辞地将此事捅破,逼得对方归还。   套路二:去拜见她的太师祖,假装不小心说破现状。   套路三:……   脑补着,便听她师父走近,问道:“怎么了?”   “见过叶真人。”杂役弟子硬着头皮说,“是这样的,今儿一早,素微真君在捉她灵宠的时候动了手……法术不巧殃及了小鼎峰……当然,原来叶沉真人的故居有阵法维持,并无大碍,只是其他地方就……”   叶舟:“……”   柳烟之松了口气,温言道:“既是如此,能否请人来修缮一二?玉儿年岁小,旅途劳顿,让他尽快安顿下来为上。”   杂役弟子更尴尬了:“不敢隐瞒真人,我等早就派人过去看过,可素微真君的法术实在厉害,山上的火到现在还没灭呢。”   其他人:“……”   叶舟却平静下来:“那我们去客院住两日吧。”   谁也不敢反对,场面一时万分尴尬。   叶舟转过头,看着火光未熄的小鼎峰,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唇角。   *   冲霄宗是道门大宗,常年有客来访,故而客院中什么都有,拎包入住。叶舟安顿下来就进了炼丹房里,连续数日不出,孔玉年纪小,能吃能睡什么都好。   唯有沈细流睡不安稳,老担心会有什么意外。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人上门挑衅。倒有几个叶舟的故交上门闲谈,没有人暗中使坏,人事堂记录了她拜入师门的日子后,把前些年的月例都给补全了。   过了七八日,火灭了,小鼎峰很快重建完成,他们一行人顺利搬了过去。   沈细流纳闷极了,既然没人使坏,为什么小鼎峰会那么巧失火呢?   她不知道,其实答案近在咫尺。只不过当年她未拜入冲霄宗,“被遗忘”了一些事而已。   *   白露峰。   叶舟搬入客院的那日,殷渺渺再度闭关了。既然这样都不来见她,拉倒,就当她这几日白等吧。   她自有要事待办。   清理完东洲的仙城,确保他们短时间内会乖乖听话后,神京传承的事就该提上议程了。   当初宗主给她的传承藏有禁制,唯有她本人才能打开。而她打算将所有的传承内容过一遍,分成数档。   最核心机要的技术,自然归冲霄宗独有,发展壮大自己的实力;稍次一些的寻常技术,可以共享给凰月谷和北斗堂,带盟友一起飞;再次一等的,有条件地分享给其他道门,提升整个十四洲的实力。   而所有的传承都必须经由她的手流出,确保自己绝对的控制力。   这不是她多么贪恋权势,只是唯有高度的集权,才能保证整个计划顺利且有效地推行下去。 第743章   神京的传承浩如烟海。   殷渺渺本来想找云潋分担,结果他去了趟九重塔,似有所悟,闭关了。   叶舟……呵。拂羽要处理门派日常事务,其他人无法保证可靠性,她考虑了半天,唤出了莲生。   美人横目冷嗔:“我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能不能让我瞑目?”   “死都为我死了,替我做点事又不成么。”时间就是这么神奇,连死亡的阴霾都能消退。曾几何时,她想起他的死便心如刀绞,愧疚不已,现今倒好,“死”字随随便便挂嘴边,竟能当笑话说了。   她这么理直气壮,莲生好气又好笑,美目一动,祸水东引:“叶舟不是回来了么,叫他做去。”   “我给你讲个笑话。”殷渺渺一面整理承载传承的玉簿,一面慢条斯理地说,“有两个人吵架冷战,发誓谁也不理谁。过了十年,女方找到男方,问‘你在吗’,男方说‘知道错了吗’,女方说‘我的孩子出生了,请你来喝洗三酒’。”   莲生一怔,旋即笑意盈眉:“瞧把你气的,至于吗?”   她冷笑:“不至于吗?”   “你就是被他宠坏了,一直跟着你等着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要他滚就滚,对他好一点,他就像狗一样过来讨好。”莲生一如生前,撩起衣袍,慵懒地坐下靠着凭几,“这回你招招手,人家没过来,你就气他变了心。要我说,就该这么治治你,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会疼?”   殷渺渺睨着他:“你是谁的器灵?”   “我的人是你的,心可不是。”他笑盈盈地斜倚在旁,“所以我绝不惯你,你要气我,收我回去好了。”   殷渺渺气煞,却真拿他没法子。   莲生悠悠道:“觉得过往对不起他,服个软能怎么,偏不肯。你说你,理屈还要赌这口气,不是恃宠而骄是什么?”   “闭嘴吧。”她没好气。   “我说这话又不是消遣你,还不是怕你回头后悔。”他轻轻嗤笑,“不识好人心。”   殷渺渺白他眼,丢过去一份玉简:“看!”   “好狠的心。”莲生笑骂了句,终究是狠不下心,抬手抚上了玉简。下一刻,他秋波般的眼眸微微凝住了。   玉简上写的是:器灵谈。   殷渺渺勾起唇角,打了个响指,将玉简和器灵都收回了红莲中。   *   本命灵丹对于绝了道途的人而言,无异于是天大的希望,但于资质非凡的天才们来说,就没什么吸引力了,外丹哪有内丹好。   就算有进阶障碍的,也可以选择兑换门派内的灵丹妙药,或是求助师长,大可不必像外面的修士冒险。   因此回到门派后,叶舟反而门庭冷落,并没有多少人把本命灵丹当回事。   这正中下怀,他从繁杂的人际琐事中抽身出来,弟子也有门派和丹鼎阁的统一课程教授,可将大部分精力投注在了《丹论》的完善上。   诚如拂羽所言,他想做的不仅是完善丹道,也想是用本命灵丹作为桥梁,将凡间和修真界联系起来,只有凡人也能使用灵力,才能真正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非牛马猪羊。   可距离这个目标还很遥远,首先就是本命灵丹所需的药材极多极贵。沈细流是他的弟子,开头的材料都是他给的,北斗堂是门派出的,柳烟之出不起,只好卖身给他五十年偿还,其昂贵可见一斑。   此外,必须根据每个人的资质来定制丹方,不具备普及性。   想要炼出普通人能用的本命灵丹,路还长着呢。   他不心急,也不想太早暴露真正的目的,所以只是放出风声,要别人来求他帮忙炼制,如此一来,试验品有了,数据也有了,还能得到不菲的报酬,能继续下一步的研究。   柳烟之和沈细流担心他烈火烹油,为人嫉恨,殊不知这才刚刚开始。   叶舟盘算着收拢来的药材,沉吟少时,给拂羽发了一道传讯符。悬壶院多得是重伤难愈的弟子,总有些人愿意试一试这条路的。   *   倏忽又三年。   这一日,叶舟终于打开了久闭的房门,再度看到了冲霄宗碧蓝的天空。云海在脚下,高山之上,无浮云遮掩,唯有日月高悬,令人看了顿生辽阔之感。   他在门前静静站了会儿。   鼻端飘来一股丹药的清香,他走到炼丹房里,看到大徒弟正瞠目结舌地看着小徒弟,震惊道:“一次成丹,小师弟你是想逼死你师姐吗?!”   孔玉从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变成了大团子,抿着嘴角笑:“师姐不要夸我了。”   “我不是夸你,是嫉妒你啊!”沈细流险些泪流满面,摊上这么个学霸师弟,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学渣最讨厌天才了。   孔玉安慰说:“没关系,师姐有什么不会,我教你。”   沈细流:“……”被小朋友碾压,心好累。   “咳。”叶舟轻咳一声,迈步走了进去。先检查了丹炉里的丹药,虽是最简单的补灵丹,且只有一颗,可品相上佳,想到这出自一个十岁孩童之手,足够令人惊讶了。   他温言夸赞:“玉儿这丹炼得甚好。”   孔玉年纪虽小,规矩却不错,站起来垂手答道:“师尊谬赞,弟子愧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的,确实好。”叶舟取出一个竹玉瓶,将补灵丹装入其中,封上符箓,“这是你第一次炼成的丹药,留下做个纪念。”   这是他和叶沉学来的,昔年他第一次炼出丹药,叶沉也是这般好生收藏起来,让他每每迷惘时拿出来看一看,勿忘炼丹的美妙与快乐。   时至今日,他还保存着那颗丹药,时常警醒自己保持初心,不可与世沉沦。   孔玉到底年纪小,赶紧接过,笑弯了眉眼:“多谢师尊,我一定会好生保管的。”   叶舟又看向沈细流,看得她毛骨悚然才开口道:“修行之路,资质比勤奋重要,有人努力一生不能筑基,有人潇洒度日亦可金丹。你长玉儿十来岁,被他超过不算什么,可若是因此急功近利或是心灰意冷,才是真的与长生无缘。”   沈细流原以为要挨骂,没想到是劝慰和警醒,顿时肃然:“是,弟子明白。”   “修炼去吧。”他道,“我离开几日,回来再考校你功课。”   沈细流好奇:“师父要出门?”   叶舟瞥她一眼,没有回答,转身离开了小鼎峰。   孔玉说:“师姐,师父好像心情不错。”   “好像是呢。”沈细流的八卦之心蠢蠢欲动,“像是去约会啊。”   *   白露峰。   殷渺渺少见地坐在后院的石桌前喝酒,没办法,传承的内容太多,一目十行扫个大概也极费精力。她只好循着空就放松一下,但所思之事太多,有时候越不去想越要想。   不如喝酒,醉醺片刻,暂时忘却烦忧。   她正自斟自饮,忽听脚步声渐近。   “师姐。”叶舟走过来。   她掀起眼睑,似笑非笑地睨着他:“你怎么来了,蓬荜生辉啊。”   他好似全然不清楚她为什么这么说,停住脚步,神色讶然。   殷渺渺转过头去,不理他。   叶舟在原地立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弯起唇角,走过去坐到她面前:“师姐是生我的气吗?”   “好端端的,我做什么生你的气?”她笑盈盈地问。   “说得是,要说生气,该是我气才是,你好端端的干什么烧我的山?”他居然还兴师问罪起来。   殷渺渺冷笑,给他三个字:“我、乐、意。”   “我有什么地方惹恼了你?”叶舟注视着她的双眸,唇角抿起,“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一次都不回我,又烧了我的山。”   殷渺渺听得稀奇,叶舟之前被她这么欺负,一声都没敢吭过。现在好了,才离开十年,就和她说起委屈来。   “我乐意,你不乐意,过来干什么?”她拈起酒盅,一口喝尽。   “我来给你送礼。”他说着,取出了袖中的一支凤钗。钗头上的金羽累丝的凤凰不过寻常,但口中衔的珠子却十分特别。   她本来不想理他,看见这珠子却放下了酒盅,摄过细看。这是一颗充斥着火灵气的珠子,里头的灵气含量不多,约莫只有几个小法术的量,也不够圆融。   但叶舟不可能送她一颗劣质的火灵珠。   “这是我新炼的本命灵丹。”他顿了下,道,“凡人也可用。”   殷渺渺摩挲着珠子,许久方问:“危险吗?”   “在融入丹田的时候比较危险,毕竟是灵力,凡人之身很难承受。”叶舟冷静地叙述,“修士的本命灵丹可自行淬炼进阶,这个却只有炼气初期,无法增长。”   她点点头:“和材料有关?”   “嗯,都是低阶材料,不过就算有高阶的,他们也用不上。”叶舟回答。   殷渺渺明白他的意思,修士有洗精伐髓一说,随着修为的增加,肉身的强度会不断提升,如此才能承载起强大的力量。凡人的身体素质无法提升,给了更高品阶的力量只会适得其反。   “能用多久?”她又问。   叶舟微微一笑:“十年。”   殷渺渺惊讶地看着他。   “凡人不开窍,无法吸纳天地灵气,所以一开始,我也以为只能用几次。”叶舟平缓的语气中,透露出了些微笑意,“但后来我想了想,委实不必全然效仿修士的情况,妖兽不吐纳打坐,照样能够修行。”   殷渺渺一怔,旋即恍然:“靠进食?”   “嗯,进食本来就是绝大多数生命的生存方式。”叶舟点了点头,“效率虽然慢一些,却合乎天理,不必额外开拓经脉,只消予他们一些低阶的灵米兽肉即可。”   简单通用,也就意味着普及性更高。   殷渺渺捏着这珠子,忽然发现,那个执着于丹药品阶的师弟,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当年的她还是首席师姐,他也不过是个筑基弟子。   一晃眼,她结婴了,他也非吴下阿蒙,不声不响地就弄了这么个东西出来。   今夕何夕,与子同流。 第744章   桃花纷飞,流水潺潺。   殷渺渺把玩着手里的凤钗,久久没有言语。叶舟也不催她,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坐着,任由她思绪翻飞。   良久,她终于收拢神思,将凤钗收进袖中,“勉为其难”道:“看在你诚心致歉的份上,我原谅你好了。”   叶舟:“……”明明是礼物。   她似是看穿了,微笑道:“怎么,不是道歉,我弄错了?”   他犹豫了下,直觉不该说实话:“没。”   “算了,我是师姐,该让让师弟的。”她执起酒壶,斟满酒杯,余光瞥见叶舟正瞧着她杯里的酒,便笑,“看什么,要我也赏你一杯酒喝?”   叶舟迟疑了下,问道:“神京的事,要不要我……”   他话没说完,就被殷渺渺一口否决:“不必你管,好好炼你的丹,践你的道。”   假若叶舟没有弄出本命灵丹,帮她也就帮她,还可以将十四洲和神京的丹道互相印证,丰富壮大。但现在却不行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道,接收太多信息只会干扰他的思路。   何况本命灵丹的出现,不仅动摇了现有的丹道,更是开拓了一条崭新的道途。都说开宗立派,然而,创立门派容易,开一流派却难上加难。   叶舟的《丹论》完成之日,就是成就宗师之时。   然而,事情会有那么顺利吗?若是别的流派也罢了,本命灵丹却牵扯到了丹道的正宗。   如今的丹药,药多过丹,本命灵丹却是丹大于药,乃丹道之起源……毫不夸张地说,丹心门假如听到风声,一定会明白出大事了。   哪怕叶舟无心与他们争执谁才是丹道正统,世人也必会有所倾向。   这是什么?这是道统之争啊!   从古至今,但凡牵涉到道统之争的,流的血绝不会比道魔大战少。   殷渺渺软下神色,慢慢道:“你要做的就是韬光养晦,十年磨剑,打磨自己也打磨你的道。等到大势已定,东风来了,自然能乘风破浪。”   叶舟点了点头,却说:“你放心。”   权、名、财于他来说,其实并不重要,道才是修士心目中最至高无上的存在。但他并不打算闭门造车,丹心门自然要担心他们的道统会不会被他夺去,其他人却无此担忧,反而希望能多一个选择。   他需要源源不断的助力,这是“势”,有了这个,将来推行下去便可少许多的阻力。   殷渺渺听出了他话中的隐藏含义,蹙眉道:“你……”   “师姐。”他正色道,“你有你要做的事,我有我要做的,不要为我担心,我都明白,也知道该怎么做。”   殷渺渺转过眸光,瞥了他半晌,淡淡道:“人各有志,我从不勉强别人接受我的好意,你——放——心。”   两人两个“放心”,显然意思截然相反。   叶舟问:“师姐是在生我的气么。”   她手肘撑着石桌,没玩什么“谁说我生气”的狡辩之辞,半晌,道是:“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非要问她气什么,她其实说不清楚。多年走下来,路过太多分叉的路径,有些路自以为选对了,过去后回头再看,却发现未必如此。   念及错失的风景,和经历的坎坷,总是会有些不甘,生气懊恼自己的愚蠢。   然而,今朝再度面对,仍然无法慧眼辨明,究竟哪条路是正确的。   情缘孽海,她曾以为超脱了,实际不然,今朝如梦初醒,看破了昔年迷障,焉知不是去到了迷途深处?   叶舟见她神色有异,想了想道:“因为你想太多了。”   殷渺渺睨他:“会不会劝人啊?”   “我劝你,从来都劝不动。”他说,“我曾说过,你从未欺瞒过我,是我自己愿意的,你却还是有愧。”   殷渺渺意外地扬起眉梢:“谁说我对你有愧?”   叶舟镇定道:“我猜的。”   “放屁!”殷渺渺只要动动头发丝,就知道谁有这个嫌疑,当即气笑了。这是第几次了,云潋怎么次次都和人有默契?!她这个做师妹的,还没有这份该死的默契呢!   “谁说我有?我没有。”她冷笑。   叶舟:“哦。”   不知怎的,她反而笑起来,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我问你,我这么欺负你,为什么还无须有愧?”   叶舟望着她,忍不住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她很没好气。   “师姐自小跟随任前辈在外,从一无所有的翠石峰,到首席弟子,再到今日,说筚路蓝缕不为过。我想,应该没有过不懂事的时候吧。”叶舟慢慢道,“你所谓的‘欺负’,就算放在孩童身上,也算是懂事的。”   殷渺渺怔住。   叶舟举例:“紫烟师叔是我师祖的小弟子,听我师父说,她早年十分顽皮,不是烧了这个师兄的药园,就是炸了那个师姐的丹炉,和萃华峰的弟子争执,把人打了个半死,下山去做任务,因看不惯某人,骗走人家的衣服,令其出了大丑……”   殷渺渺:“……”紫烟是凌虚阁弟子,比她入门早,所以她们相识时,对方虽然有些随性活泼,可没想到这么皮。   比不过,比不过。   别说她这辈子了,就算是上辈子,印象中也鲜少有这等松快的时候。只有今生修成了元婴,拥有了一定的自保之力,才允许自己放松一点,不用时时刻刻顾忌有的没的。   果然,叶舟随之道:“师姐心肠太好,总想着庇佑旁人,如今待自己好些,随性些,算得了什么呢?”   殷渺渺定定注视着他,少顷,长叹一声:“我居然被你说服了。”她不再绕弯子欺负人,开门见山,“老实交代,干什么跑去北斗堂?”   叶舟怔了怔,莫非因为这个才不给他回信的?他交待:“我在中洲心境有所突破,想多待一段时间体悟。正好燕堂主相请,我想你很重视和北斗堂的合作,所以就答应了。”   殷渺渺:“呵。”   他追问:“师姐是气我这个吗?”   “胡说八道,你师姐心肠最好,怎么会生气呢?”她勾起酒壶的柄,摇摇晃晃地往屋里走。   屋里窗门大开,送来池塘里的荷花香气。   殷渺渺在窗前立住,遥望天尽头的如黛群山。她出任阁揆,白露峰也水涨船高,成为冲霄宗内仅次于天元峰、存道峰的第三大高峰,真正的一览众山小。   背后有人靠近,抱住了她的腰。   殷渺渺抬手抚住了他的面颊,一别经年,还是熟悉的感觉。她也不回头,懒洋洋地问:“没在外面受气吧?”   “气倒是没有,奉承多了点。”他说。   她警告他:“别得意忘形。”   “谢谢师姐。”他贴近她的脖颈,轻轻道,“我会的,别担心。”   殷渺渺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好嘱咐的了。这次再见面,她感觉得到,叶舟心头仅有的尘埃都被流水冲去,心如琉璃,灵台澄澈,再无彷徨迷惘。   等到《丹论》大成之日,他便可顺应道法,自然结婴。   真好啊。她心中一叹,转过身来,亲吻他的双唇,柔软清淡,像是含了冰糖炖过的软梨,慢慢品出一股回甘来。   *   月上西楼,烛光摇曳。   青纱帐里,殷渺渺揪起一绺头发,轻轻扫过枕边人的脸颊:“起来,谁准你留宿了,快下山去。”   叶舟看了她一眼,翻过身不理人。   “你胆子大了啊,起来。”她继续催促。   叶舟拉起薄被盖住脸颊,假装没听到。   见此情景,殷渺渺再难忍住,伏在瓷枕上笑个不停,肠子都酸了。   “师姐既以修为欺人,让我睡一会儿怎么了?”他闭着眼说,“我累了。”   殷渺渺弯起了唇角。昏淡的烛光下,他的面庞像是白瓷一样光洁细腻,散落的乌发落在玉枕上,眉宇间疲倦与满足同在。   她伸出手指,戳了下他的脸颊:“唉,谁叫我‘心肠好’呢,睡吧。”   最后两个字轻不可闻,却如某个神秘的咒文,一入叶舟的耳中,便好似上佳的安神香,瞬间令他跌入沉沉的睡梦中。   再醒来时,闭关炼丹导致的神识枯竭已不翼而飞,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他捏着被子回忆了下昨夜(?)的事,吐纳数下,定了定神,起身穿衣。走到屋外,阳光普照,漫山遍野都是桃花,一洼溪水环绕屋舍,潺潺流下。   沿着小径往山下走,又见青苔紫藤,怪石金鱼,仙鹤在池塘边饮水,兔子一窝窝钻在草丛中。远处瀑布悬挂,溅起无数晶莹的水珠,水汽氤氲蒸腾,照出七彩霓虹。   行走间,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扑腾过来,神气活现:“舟舟!!”   叶舟微露笑意。   “你回来了。”小凤凰在树枝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叶舟递给它一盒糖果:“师姐呢?”   “去天元峰了。”小凤凰收下礼物,热情地问,“我认得路,你要去吗?”   叶舟摇摇头,眺望远处最高的山峰,沉吟不语:近些年来,掌门已有退意,等闲不再插手门派事务,今朝突然把师姐传去,莫非是要询问神京的进展了?   *   叶舟所料不错,今日掌门将殷渺渺叫去,正是为了询问神京的进展。照理说,神京的传承是殷渺渺独自得来的机缘,她若不想分享,道义上谁也不能逼迫,但多年下来,门派上下对她多少有些了解,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问题就在于她打算如何共享出来。   掌门心里也有一笔账,倘若殷渺渺决定捐献给门派,他自不会亏待功臣,只要不过分,门派内的道术、法宝、资源可以任她选取。   谁知殷渺渺听了来意,想也不想便道:“神京的传承,我不会一人独享。但交予门派分配,却是不妥。”   掌门皱起眉:“此言何意?”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殷渺渺语气坚决,“冲霄宗自创立至今,已有三千余年,是时候变一变了。”   掌门悚然。   说实话,三大宗门虽是道门巨擘,却有一个致命问题——七大门派蓬勃发展,处于上升发展期,仁心书院讲学扩大影响力,北斗堂到处收拢人才,凰月谷广结善缘,等等。   可三大宗门屹立已久,看似稳定的表面下,各有各的隐患。   万水阁的游幽是怎么死的?游衍到今天还背负着弑亲的嫌疑,追根究底是七大岛想获得更多的自主权利而不是听命于阁主。归元门更不必提,内斗第一家,八门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   而冲霄宗也有冲霄宗的危机。   说穿了不稀罕,周天子分封诸侯,最后完了。冲霄宗每每有元婴诞生,便可获得门派内的资源和地盘,这很好地免去了内斗,却也导致各峰挖门派墙脚,只顾发展壮大自己,时常损害门派的利益。   太玄真君坐在掌门这个位置上,当然不会对这个问题毫无感觉。在他看来,殷渺渺金丹时改良门派制度,元婴整顿仙城风气,已经做得很好了。   “各山掌峰乃门派的中流砥柱。”掌门斟词酌句,“没有他们,也就没有冲霄宗,你可明白?”   殷渺渺刚想开口,就听一阵脚步声走近,伴随着反驳的话语:“哼,就怕只有师尊是这么想,他们眼中怕是先自己,后门派。” 第745章   敢在掌门说话的时候插嘴,不是顾秋水又能是谁?   掌门亦是肉长的心,看到爱徒归来,不仅不训斥他不告而入,反而满面喜色:“秋水回来了。”   “见过师尊。”顾秋水躬身见礼,随之不客气地说,“我赞同素微的想法,杀两个门人弟子治标不治本。拖得越久,病得越重,再过些年,指不定……呵。”   掌门只收了这么一个天资纵横的弟子,要星星不给月亮,本打算待他结婴后卸任首席之位,就将掌门之位过渡给他。   谁想叛逆期这种事,该来的总会来,无非早晚。顾秋水一结婴成功,二话不说就跑去了柳洲,一待就是数百年。   如今归来,他哪会放弃良机,当即便改口:“我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你要是愿意接手,才说这话不迟。”   殷渺渺压住嘴角:“嗤。”   “你幸灾乐祸个什么劲?”顾秋水冷笑,一口拒绝,“我不干。”   掌门气煞:“不干你就闭嘴。”   殷渺渺这下真的乐了。她还以为就她一个把任无为气个半死,没想到顾秋水也不甘示弱,看掌门这样估计没少被这徒弟折腾。   “我说的是实话,干什么闭嘴?”顾秋水果然也非对师父唯唯诺诺的人,张口就道,“您老人家一把年纪,早些闭关冲击化神不好吗?”   掌门怒道:“你以为我不想?可这些年异事频出,我也要静得下来。”说完顿了下,对殷渺渺解释道,“并非不信任你,只是你毕竟年轻,各掌峰资历深厚,于门派多有贡献。”   “我明白,多赖掌门护持。”殷渺渺忙道。   掌门叹了口气,眉间浮上忧色:“秋水,素微,琅然道君也不知能再撑几年。尔等当知,宗门之所以为宗门,全赖化神啊。”   七大门派和三大宗门间,固然有元婴人数、地盘大小和资源多寡的区别,但这些都是能靠积累逐步消除的。唯有化神修士,是境界上的直接碾压,堪称宗门的镇山太岁。   若冲霄宗的琅然道君陨落,纵然不至于滑落至门派,在归元门和万水阁面前也挺不直腰杆了。   这也是冲霄宗的尴尬之处。   平心而论,前有顾秋水惊才绝艳,后有殷渺渺推陈出新,冲霄宗弟子的实力已隐隐为三大宗门之首。可偏偏最顶上的琅然道君快不行了,而归元门内斗严重,长阳道君却正是当打之年。   “倘若琅然道君情形尚可,镇得住魑魅魍魉,我何至于此?”掌门无奈至极。   他难道不知道疥癣之疾不除,来日当成心腹大患吗?他知道,只是没有办法。一旦殷渺渺掸压不住其他元婴的反噬,琅然道君又不能出面,冲霄宗危矣。   殷渺渺好奇道:“敢问掌门,琅然道君的情况真的那么糟糕吗?”   掌门点头,和她说明个中原委。   原来,琅然道君常年不在冲霄宗,是因为她要镇守离窍岛。   离窍岛是十四洲四大凶地之一,与黄泉、坠仙崖、归墟齐名,是一处十分奇特的地方。那里时常出现空间分离的怪事,偶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凶物出现,还会产生一种震荡波,被其影响便会魂魄离体,故名为“离窍”。   假如无人在岛上镇守,这股震荡波便会弥漫开来,影响到整个东洲。   冲霄宗作为东洲实际意义上的统治势力,有这个责任和义务维护东洲的安宁。因此自创立之日起,便定下了必须有人镇守离窍的规定。   琅然道君本来就因为道侣之死,郁结于心,以至于沉疴难愈。又常年待在离窍岛这么个凶险之地,以琴音道法抗衡那股力量,早已不堪重负。   故而数十年前,她传音于门派,要求送一弟子过来侍奉,名为教导,实则打算将此重担教到那人手中。   而这个人,就是白逸深。   殷渺渺听罢,好一会儿没说话。离窍的古怪现象,由不得她不联想到自己仰望星空时,那股奇异的离体之感,且黄泉是阴阳交汇,离窍既与之齐名,说不定另有奥妙。   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转念一想,又问:“万水阁的化神修士是谁?为何我也从未听说。”   掌门思索片时,道:“万水阁的化神多年不曾露面,可能已经陨落。不过他们与我们不同,无此隐忧。”   “这是为何?”   “万水阁有蛟龙真灵,凭借《游龙秘卷》可跃升至化神修为。”掌门简单解释了一句。   殷渺渺了悟——游家有外挂了。她道:“掌门放心,我心中有数,断不会使门派动荡。”   掌门沉吟不语。   几百年看下来,他对殷渺渺的行事风格心中有数,无非是大棒加甜枣,损害一部分利益再补上一部分利益,令对她不满的人也下不定决心鱼死网破,遂温水煮青蛙,煮着煮着就错失良机了。   “你想怎么做?”   殷渺渺避而不答:“掌门等着就是,若情况不佳,再斡旋也不迟。”   这是理由之一,另一方面的缘故是,她已经升任阁揆多年,曾经事无巨细回禀掌门和扶乙真君,是为表忠心和谦逊。现今不再适合这么做,必须取得属于阁揆的话语权和决断力,否则只会备受桎梏。   且俗话说得好,机事不密祸先行,这次要对各元婴下手,走漏风声可就不妙了。   掌门不知领会与否,深深看她一眼,颔首道:“也好。”   殷渺渺这才转头看向顾秋水:“大师兄怎么突然回来了?”   “终于记起我了?”顾秋水勾起唇角,放出一个大雷,“据我猜测,魔帝应该死了。”   殷渺渺眸光大亮:“万影魔君?”   “八九不离十。”   殷渺渺忍不住笑了:“天助我也。”   顾秋水挑起眉梢,提醒道:“未必是好事。一旦坐上魔帝之位,就不再是魔君的心思,许是也想开疆拓土,立不世之功呢。”   “这我知道。”她梳理着思路,“此事不忙,攘外必先安内。大师兄,我白露峰上桃花正好,这两日想宴请各峰,可否赏脸一会?”   顾秋水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   白露峰的请帖下到了各个峰头,诸元婴都猜与神京有关,不管忙不忙,全都放下手头上的事,表明愿意赴约。   宴席设在临池的水阁里,竹帘高卷,桃花流水近在眼前,幽美绮丽。   客人们陆续到来。   第一个到的是千箓峰的红砂真君。她是有名的女强人,作风强硬,谁犯到她头上就是自讨苦吃。对门下弟子严厉又爱护,门规森严,但绝不容许外人欺辱,故而很得千箓峰弟子的敬重。   殷渺渺刚入门时,红砂真君的外貌犹如二十余岁的年轻女子。可数百年过去,如今的她看起来便是个中年美妇,仍是俊眉修眼,眉间的戾气却缓和了许多。   她开门见山问:“听说你悟出了一种符文,能勾连天地感应,无须灵力亦可施展?”   殷渺渺很谦逊:“机缘巧合,尚不成器。”   红砂真君淡淡道:“你这还叫不成器,那我是没脸画符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太过谦逊只会让人小瞧了你。”   殷渺渺忍俊不禁。红砂真君这话并无恶意,反而心存提点:世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性子,自己底气不足,只会让人小瞧了去,因此八分实力要显出十分,方才能叫旁人慎重以对。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的性子就是十分说成八分,谦虚谨慎。故而道:“实事求是罢了,符文并不完善,还须多加斟酌。”   红砂真君瞥了她一眼,泰然落座:“改日切磋。”   “那再好不过。”   下一个是处处与人为善的圆丘真君。   他笑眯眯地和殷渺渺颔首致礼,随意走到一处蒲团上坐下,拎起酒壶就喝了一大口,品了品,笑夸道:“好酒!是仙椿山庄的重翠仙酿吧。”   “正是,既然前辈喜欢,我这里还有几坛。”殷渺渺扬手往窗外的树下一握,几坛酒水便隔空飞来,落至圆丘真君面前,“我不爱喝酒,当赠有缘人。”   圆丘真君笑容满面。爱不爱喝酒不重要,殷渺渺这声“前辈”和这举动,却是十足的善意。   接着是磨剑峰的砺锋真君。   他面容方正,下颌人中蓄着短须,唇角紧抿,鬓边有些许白发,额间沟壑深深,看着就很不近人情。   来了以后,他也不和人寒暄,不喜地环视四周片刻,闭目坐下了。   众人皆知磨剑峰崇尚苦修,不喜奢华享受。白露峰虽不骄奢放逸,却无一不是温柔乡的做派,无怪乎砺锋真君面色不善。   少顷,离火峰的火炎真君、萃华峰的龙泉真君姗姗来迟。   他们二人都和翠石峰一脉有些过节。尤其是龙泉真君,其孙死于朱蕊之手,如今朱蕊也死了,龃龉却未消散。   殷渺渺环视在座的五个元婴,心里自有思量。   展眼数百年过去,辟芷峰的秋兰真君和无策峰的不策真君陨落,两峰无元婴接任掌峰,虽有师承尚存,却已无资格位列此间。   红砂真君的千箓峰、龙泉真君的萃华峰、圆丘真君的金石峰,三个掌峰的寿元尚可,问题在于无弟子结婴。不像磨剑峰,砺锋真君已露老态,白逸深却可接任其传承,平稳过渡。   再看其他,天元峰的掌门一脉有顾秋水不必提,翠石峰下,任无为结婴没多久,又刚进阶,她和云潋也结婴成功,一门三元婴,绝对算得上一股不小的势力。   整体来说,老旧势力根基深厚,新兴势力年轻势大,算得上分庭抗礼。   殷渺渺微笑了起来,举杯道:“多谢诸位前辈赏脸,晚辈荣幸至极。我敬大家一杯,请。”   她一口饮尽杯中酒。   好戏开锣。 第746章   “今日请诸位掌峰拨冗前来,实不相瞒,是为了神京传承一事。”殷渺渺开门见山,杯酒下肚就转入公事公办的模式,连称呼都随之改变。   她不等旁人递台阶夸赞,从容不迫道:“在下侥幸,在九重塔内得此传承。经我查验,其中道法与十四洲殊途而同归,并无太大差距。然而,其道统与此处区别较大,有些观点及法术,闻所未闻,颇有新意。”   纵然早前亦有猜测,听她亲口道明,在座的人仍然免不了一阵心动。   他们看上的不是粗浅的法术,而是法术背后系统的理论,也许某一点便能解开多年疑惑,顿悟进阶。   圆丘真君不由问:“可能与十四洲的道法互相印证?”   “我精力有限,粗略过了一遍,大体上不会有错。”殷渺渺说罢,扬袖挥过众人眼前。   只见灵力显现,于空中化出虚幻的文字,飞快排列组合,一霎间演绎出了数篇目录。在座的五个元婴都至少擅长一门本事,以他们的眼界,固然只言片语,也能看出真假,辨识其分量几何。   众人隐蔽地交换了下视线,片刻后,依然由圆丘真君开口:“素微,我等同出一门,荣辱与共,不妨都坦诚些。我就直接问了,不知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份传承?”   龙泉真君张了张口,似乎想补充什么,然则想到过往恩怨,明智地闭了嘴,耐心等待她的回答。   殷渺渺笑了笑,没有回答,却说起了另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前些日子,我和北斗堂的燕堂主,联合对付了一个来自岱域的人。关于岱域,自迷心花出现在柳叶城已经过去好多年,想来大家都有听说,我就不多言了。但关于他们此行的目的,确必须说上一说。”   没人出言打断,她简单却详细地将岱域的整个阴谋说了。纵然没有提到星海、太阳、天机之类的关键词,也足以令人汗湿后背。   “没令他们得逞,真是万幸。”红砂真君参与了对江离亭的对战,因而更有惊心动魄之感,“依你所言,还是有几个坐标暴露了?”   殷渺渺点了点头:“不无此可能。虽然不能完全定位,但我们并不清楚堕落者的活动方式。理论上来说,只要数目够多,就有发现十四洲的概率。”   气氛为之一静。   过了会儿,砺锋真君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这和神京有什么关系?”   “岱域和神京的经历,都证明了一点——这个宇宙不止十四洲一个世界,其他世界也并非没有办法到达这里。我们不是孤岛,有可能会遭遇堕落者这样的灭顶之灾,也有可能为人觊觎,遭到侵略。”   殷渺渺挨个与人对视,一字一顿问:“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素微心怀天下,乃本派之福啊。”姜还是老的辣,这番唱念做打下去,圆丘真君面上却无分毫异色,笑呵呵地恭维,仿佛再正常不过了。   而龙泉真君按捺不住,冷哼道:“道魔大战烽烟未休,三大宗门较量不止,谈天下大义何其天真。”   “这我自然知道。”殷渺渺平静如昔,“但神京之传承关系到冲霄宗未来千年的布局,不得不从长远计。”   红砂真君沉吟道:“这话也在理,到了咱们这份上,走一步看三步是不够的,至少要看百步。”   砺锋真君直截了当:“你直说吧。”   殷渺渺斟字酌句:“我的想法是,起步要在门派,规划却要放眼整个道门,为将来的事做准备。所以,传承交给门派就不合适了。”   “不交给门派,仅凭数人之力,恐怕无法完全消化。”圆丘真君委婉劝诫。   殷渺渺失笑:“这是自然。神京的传承,大致可分为武道、法术、炼丹、炼器、符箓、阵法、御兽七道,此外还有妖、鬼、魔三大外道,总共十道。”   她在空中书写出“武、法、丹、器、符、阵、御、妖、鬼、魔”十个流光溢彩的大字。   “这十道中,妖、鬼、魔三道我已封印。”她洁白如玉的手指点过,妖鬼魔三字被握在手中,灰暗下去,“其他七道,我可酌情公开,但这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她道:“无论哪一门道法,一家独享,也许能兴盛一时,却不能长久流传。我答应过神京遗民,会将他们的道法传递下去,因此,道法可共阅不可独得。”   这倒也不算太出人预料,他们来之前已有过猜测:最好的情况自然是用一些秘宝换取一部分传承,但这等于是一次性交易,钱货两讫,多半不会如此短视。   殷渺渺看无人应答,知道他们还没有摸清自己的意思,不敢贸然开口。遂莞尔一笑,道:“我有一个粗浅的建议,大家可以听一听。   “以炼器之道为例。神京的传承中,有数十门锻炼之法,千万法器图纸,与器道相关的著论也不在少数。在座的几位中,唯有龙泉掌峰擅长炼器,可其他人也需要法宝——我给了龙泉掌峰,旁人便无缘,我均享给了诸位,多数人也不会炼器,得了也白得。   “故此,我想了一两全之法。炼器之道的传承,我分为百股,每股均可用灵石、土地、资源、天材地宝认购,所得之财物,便用来炼制法器。   “这些法器售卖所得的红利,部分归门派所有,部分留予建造神京书院——这是我答应神京遗民的条件,剩下的部分,会按照认购的比例,每十年一结,给予诸位。”   说罢,殷渺渺细细查看在座之人的神色,见他们多有意动,不由微微一笑。这个办法说穿了就是公私合营,她持有垄断的技术,其他元婴投资入股,门派负责经营管理,最终大家一起发财。   要知道,神京的传承是系统且成熟的道法,稳赚不赔,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答应了,他们自然要从冲霄宗分出去的好处里上交出一部分来。这就不费吹灰之力,将元婴嘴巴里的鸭子给捞回来了。他们还要感谢她愿意带自己一起飞,掌门担心的反弹和抵触都是不存在的。   而这只是炼器一道。   后面还有炼丹、符箓、阵法,都是赚钱的热门项目,一次尝到甜头,之后的事会更顺利。   久而久之,门派的资源都回归了,元婴们也能躺着赚钱,何乐而不为。   “这是我粗浅的想法,尚不成气候。”她口中谦逊着,却没人真的相信——要不是下定决心,哪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殷渺渺心知肚明,还要一本正经:“几位掌峰若有更好的办法,还请斧正。”   红砂真君看不出里头的门道,思索着说:“办法不错,具体是个什么章程?还有,只有炼器一道吗?”   “万事开头难,宜少不宜多。依我之见,确实该首先发展炼器,只有等各地联系便宜了,后续的铺陈才会更便捷。”殷渺渺顿了下,眼眸转动,灵光熠熠,“至于具体怎么划分,倒是想请各位前辈帮忙。”   她伸手飞出五枚玉简,其中罗列了十种炼器之法的简介,三十张详细的法器图纸和所需材料,百余种法器的介绍。   “唉,晚辈年纪轻,于炼器一道一窍不通,叫我称量价值,着实为难我了。”在场的人都比殷渺渺年纪大,她转换称呼毫无压力,笑道,“还要劳烦几位前辈替我掌掌眼,报个价给我。我再对比对比,学习学习,才好下结论。”   听闻此言,龙泉真君再也忍不住,腹中暗骂不休:无耻的黄毛丫头!不就是怕我坑你吗?不,这是要坑我啊!   然而,除他之外的四人并无异色。正如殷渺渺所言,他们不会炼器,能够用些原材料就换取丰厚的利润,何乐而不为?   死道友不死贫道,龙泉真君……唉,自求多福吧。   “不劳烦不劳烦,举手之劳耳。”圆丘真君非常捧场。   红砂真君也道:“我对炼器所知不多,也看得出这些图纸价值非凡,是该好好斟酌。”   砺锋真君和火炎真君默认。   龙泉真君捏着鼻子认了:“要多久?”   殷渺渺笑盈盈道:“不急,来日方长。哎哟,看我只顾说这些有的没的,来,诸位前辈,我再敬你们一杯。”   酒壶浮起倾倒,斟满酒杯。   香浓的气味飘散,如香云浮动在酒盏上,勾起酒虫万千。   美酒美景,这顿宴席也算得上是宾主尽欢了。   *   半日后,宾客散去。   殷渺渺令弟子们撤下酒席,换了清茶上来,笑言:“大师兄在后面也待得烦了吧,过来喝茶。”   顾秋水自帷幕后面走出,撩起衣袍坐在蒲团上,毫不客气地说:“你故意恶心他们的吧?”   “这是什么话,我听不懂。”她眨眨眼,“我一直都是尊老爱幼得很。”   顾秋水:“呵呵。”   殷渺渺说是说请人喝茶,结果倒了一杯,直接自己拿起来喝了:“你自便,我就不招呼了。”   “我也不想喝你泡的茶。”顾秋水十分嫌弃,泼了她茶壶里的茶水,重新泡了起来。   等水开的时间,他道:“你这办法是阳谋,就算他们回过味来,也舍不得放弃。但这不是全部吧?”   “不愧是大师兄。”殷渺渺捧着茶碗,慢慢道,“北斗堂和凰月谷已与我们结盟,当然少不了带上他们。归元门和万水阁那边,也是早晚的事。”   在她未来的计划中,和万水阁、归元门合作是必然的结果。宇宙茫茫,道门的实力还是越强越好,只是合作不是天下大同,该有的算计不能少。   只要神京传承握在她手中,等于万水阁和归元门在这方面会受制于冲霄宗。而他们定然不会甘心,会想办法发展自己。   她希望达成一个合作又竞争的良性关系,尽快壮大十四洲的整体实力。   如斯,方能应对未来的多种可能。 第747章   顾秋水对殷渺渺的计划没什么意见,但提醒她:“门派、家族、王朝,归根究底都是一样的,只是道途上的栖息之处,而非终点。你可不要因小失大,弄错了主次。”   修士中,最有希望成就大道的人,绝对不会沉湎于世俗之事,唯有无望长生的人才会退而求其次,寻求权势和财富。   顾秋水是前者,所求者,长生也。因此,他对掌门之位没有兴趣,对冲霄宗未来的蓝图也能保持平静。   殷渺渺谢过他的好意,平静道:“我这么做,并非为了皇图霸业,只是为了更好地践行我的道罢了。”   她真正的目的不是把冲霄宗变成超级大派,而是通过其影响力,建立起一个更稳定和平的秩序。   “我希望凡人不再如蝼蚁,修为低的人不会被修为高的随便斩杀,只要肯努力,无论什么出身的人,都能问道长生。”她叹道,“古往今来,最终成功升仙的不过几人,剩下的人也得好好活着啊。”   顾秋水静默,少顷,摇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你插手其中,已失公允。”   “师兄,我这次进九重塔,颇有些经历。”她不答反笑。   顾秋水扬眉:“说来听听。”   殷渺渺把喝净的茶盏推过去,示意他表示一下。   “你倒是比过去随性多了。”顾秋水不带恶意地笑话了她一声,给她倒了杯甘香的清茶。   殷渺渺假装没听见,将神京的故事和九重塔里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饶是顾秋水这等人才,在听到星海描述的时候也不由震动。他眸光闪烁,大感兴趣:“星海和深渊同出一源?有趣有趣,我还道天地之外就是虚空,没想到竟有如此广袤的存在。”   他甚至道:“你既然能用那个印记污染凌西海,那给我也试试。”   殷渺渺:“……呵。”   果然是顾秋水,别人畏如蛇蝎,他却迫不及待想一探究竟。然并卵,她拒绝:“不行。”   “别小气。”顾秋水催促,“让我见识见识。”   殷渺渺无动于衷。   顾秋水遗憾至极。不过他反应也快,思忖片刻,笑道:“你不肯就算了,回头我去离窍岛上,也不带你。”   “我稀罕呢。”她不上当。   顾秋水大为惋惜:“你不如以前好骗了。”   殷渺渺:“……”   她这辈子上过的最大的当,就是信了顾秋水的邪,回来做了个首席弟子。结果一发不可收拾,连道都搭上了。   “说正事吧。”顾秋水收敛了戏谑之意,凝重道,“凌西海主动跃入深渊,我怀疑他极有可能没有死。”   “我也这么想,岱域对星海深渊的了解远胜于我们。”殷渺渺蹙眉,“不过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凌西海没有理由再和我们作对,我更担心魅姬。她行事邪异,很可能不甘沉寂。”   凌西海这个人不能用好坏来形容,他目标明确,搞事就是为了岱域。眼下没了任务,不会傻到和一界道门作对。魅姬则不然,她心狠手辣,能一来十四洲就杀了同伴,可见不是个大局为重的人,难保要搞事。   顾秋水屈指敲着茶案,冷笑道:“她识相的话,就该老老实实地躲着。要我说,没必要在一个人身上花费太多精力,提前防范堕落者更要紧。”   殷渺渺坦言:“他们把云海的传承也给我了。”   “哦?”顾秋水来了兴趣,“屏蔽感知的云海吗?”   “没错,世界初生时,会有云海庇佑,蝼蚁虽微小,繁殖起来却很快。天地对世间万物自有平衡,可算不得皆为刍狗。”她这便是回到方才争议的话题了。   然而,顾秋水已经对论道失去了兴趣,追问:“云海为什么能屏蔽感知?”   “两个字:混乱。”殷渺渺不卖关子,简单道,“堕落者需要明确的坐标,阴阳五行,乾坤六合,秩序井然。云海却清浊混杂,充满杂质,会干扰天机——说起来,云层遮蔽日月原是最常见不过的自然现象,但细细想来,或许别有玄机。”   顾秋水若有所思:“有道理,大道至简。”   他思考片刻,直截了当地问,“云海牵连甚广,不是我们一家可行。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养鸡生蛋。”她无奈道,“用神京传承赚来的钱,联合几家,慢慢搭建吧。”   顾秋水忍不住感慨:“大工程啊。”   “在此之前,还得取得共识。”殷渺渺说着,眼波带笑,“无缘无故召集各家,恐为人猜疑,顾师兄可有什么良策助我?”   顾秋水冷笑:“行了,你是想问我肯不肯接任掌门,借机邀请各派吧?”   殷渺渺哈哈一笑:“瞒不过师兄。”   “掌门之位有什么好坐的?你喜欢你上。”顾秋水不以为意。   殷渺渺连连摇头:“我是不成的,神京的计划不能以一派掌门的名义做。”   顾秋水顿了下,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掌门是一派象征,一举一动都须慎重,但他也不想被束缚在这位置上,想了想道:“那你等等吧,看看道魔有没有可能和谈。”   “也只能这样了。”   *   自白露峰的宴席后,过了月余,萃华峰、千箓峰、金石峰、离火峰、磨剑峰陆续送来了报价表。   殷渺渺逮了顾秋水,与其商量了几日,定下了炼器项目的大致框架。因为曾经有过承诺,且不好随意挪用前世的称呼,她干脆偷了个懒,将整个总公司命名为“神京书院”,炼器一道就叫做“器院”。   器院的股份共有一百股,其中冲霄宗占三十三,殷渺渺独占三十四,剩下的三十三允许各峰以各种方式购买——将来若是凰月谷、北斗堂等要入股,则可直接与冲霄宗交易。   而冲霄宗将来还有别的元婴,亦可将部分股份转让,同时,现有的元婴陨落后,允许将股份传给门下弟子,但元婴百分之百传递,金丹只能三分之二,筑基三分之一,其他部分要交还给门派。   这么一来,冲霄宗整体的股份有可能超过殷渺渺的百分之三十四,不过她并不在意。因为她还有未公开的内容,随时可以再继续技术入股。   对此,大家心知肚明,但没有人会和她计较。   冲霄宗用来交换的资源是弟子、地盘和经营,具体不多提。放开的三十三股,各峰都有认领:   翠石峰由殷渺渺全权代表,占三股;萃华峰是炼器起家,财大气粗,擅长炼器者众多,占了八股;千箓峰、金石峰都有钱,占五股;离火峰、磨剑峰都是武修,没有太多的资源能够交易,各占了三股;掌门和扶乙真君个人也各占了三股。   这么看来,殷渺渺三十四的股份相当惹人眼热。所以她表示,自己所得的部分会用来建造一个名为“神京”的大型幻境。   幻境中,她会将部分传承藏于其中,有缘者得之,不取分文,只为了履行当初对于神京遗民的承诺。   除此之外,只要认购了器院股份的修士,就可以无偿查阅器院里关于“器道”的内容。   注意,只是道,道是理论,法是具体的功法,详细的炼器秘籍自然是不能随便外流的。   有好处,有威慑,衡量过后,众人最终都认可了这个方案,在契约上签下了属于自己的元神印记。   从这一刻起,“神京器院”这个名为学院,内核就是个企业公司的大型半学术半经济的组织正式成立。   能不能成功,殷渺渺并不敢确定。左右失败了也就是赔点灵石,她还有其他传承在手,换个方式就是了。   有钱,任性。   *   在利益的驱使下,器院的搭建不快也不慢。困难和矛盾少不了,好在上头的大佬都比较安分,在试验品成功后,慢慢搭建起了生产线。   当然了,炼器终归是“道”,不可能拆分成流水线,只按照个人擅长的部分给予了图纸。每个炼器师只负责学习两、三件法器,下头的徒子徒孙们更不消说,大家都知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多多少少留了一手。   殷渺渺暂时不打算改变这种师徒传承的模式。大家都把传承当宝,她要是当草,下面也就没法玩了。   是以在有经验的前提下,一年后,整个器院便有了雏形。   三年后,东洲的法器店铺里,开始出现大量的新法器,且以中低阶为多,大大丰富了低阶修士的选择空间。   殷渺渺眼看一切上了正轨,开始逐步放手。   她本打算闭关一段时间,改良自己的法器,谁想一个消息传来,彻底打断了她的计划——万影魔君正式成为魔帝,并且向道门下了战书。   大意是:一晃眼,我们开战也有一段时间了,你们有伤亡我也有损失。看到那么多修士未证大道便陨落,我心里也非常惋惜。可是,你们道门和我魔道是天生之敌,和谈是不可能和谈的,但我们魔修奉行的是弱肉强食,只要你们道修能赢过我们,我们便不再进犯。   殷渺渺看到这冠冕堂皇的说辞,差点没给气笑——凡成大事者,必然厚颜无耻,真不想那么多人死,你早干什么去了?   不过,她也看出了隐藏的意思。   万影魔君不想再打下去,但攻打道门是前任魔帝的命令,他一上台就改了,难免令下面的人嘀咕胆气不足。所以,他换了一个方式,要求一局定胜负,既不坠威名,又能保存实力。   而对决的方式,是以山川为棋盘,修士为棋子,谁先斩杀对方主将,谁就赢了这一局棋。   以及,这是魔洲上下对道门整体下的战书,其他门派也就罢了,希望三大宗门不要吝啬出战。   翻译成人话就是:三大宗门都必须有人出战,否则我们是不认的,至于三个门派谁主谁副,你们自己去商量吧,呵呵。 第748章   殷渺渺收到魔修的战书后,并没有太放心上。   她现在有一明一暗两件要紧事,明面上的自然是神京书院,炼器之道于她无甚作用,其他法术却可以给她不少启示。   尤其是神魂之术,鲭鱼幻境便是出自神京修士,其专业性毋庸置疑。她十分渴望吸取经验,与己道互相印证。   暗中的大事,便是凡间的变革。在叶舟的本命灵丹彻底成熟前,她不会贸然透露风声,如今只是授意拂羽,叫门下弟子多去凡间行走历练。   走的人多了,消息也就多了,凡间对于修真界的了解也会慢慢加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凡人数以亿计,都是活生生的人命,须小心再小心。   除了这两件关乎未来千百年的要事,她还要修炼。   《芙蓉指》和《落英掌法》由丹朱仙子和烈美人这对师徒所创,虽然功法并不相同,但内核一脉相承,实在难得。她想抓紧时间将这门新道术融会贯通,日后也好多一门对敌的手段。   再者,她领域初创,不够圆融,亦需要多加练习揣摩。   这都是水磨工夫,必须踏踏实实反复练习,不正常如云潋,一样要静坐山头,无日无夜沉浸其中,方能如臂指使。   修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天资和百分之一的汗水。然而,哪怕天资纵横,不勤勉修行,永远无缘大道。   因为,天资乃天授,长生却是逆天而行,想躺着就进阶,无异于痴人说梦。道途必须百分之百,方能前行一步,少半步都不成。   殷渺渺不想也无暇分心顾及道魔之战。左右冲霄宗那么多元婴,有的是人手,再不然顾秋水还在门派,不能浪费了。   谁知天不遂人愿。   万影魔君将约战的地点定在了粱洲金阳江以西,也就是他先前打下来的地方。他手笔极大,直接将小半个粱洲做了棋盘,言明如果胜了,这里归魔修所有,若是输了,魔傀山的人便撤出粱洲。   归元门、丹心门、御兽山都不想家门口杵着一群残暴的魔修,难免十分心动,想要一举拿下。   但万影魔君代表整个魔道下战帖,北洲三家显然不够资格,还得要冲霄宗和万水阁加入。   按照规矩,三家应战,所赢之物当三家平分。   可粱洲的地盘是能分给别人的吗?归元门又不傻。   按照殷渺渺的想法,万影魔君其实并不想要粱洲的地盘。   与敌人只一江之隔,且敌众我寡,处境不佳,还都是他魔傀山的嫡系——他现在成了魔帝,魔洲自有大好的魔山能给予属下,何苦在粱洲与道修苦战?   但打都打下来了,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干脆将道门一军。   这点算计不难看穿,难的是看穿后还能克制住贪念权欲。   不过,万影魔君终究小觑了三大宗门。   游衍极有魄力,接到战帖后就放出话来,道门一体,本该互相扶持,万水阁会派人去粱洲驰援,略尽绵薄之力。   姿态这般漂亮,很是在十四洲刷了一波声望值。   顾秋水点评:“游衍这些年愈发有枭雄之态了。粱洲的那点好处,食之无味,当舍则舍。”   万水阁这么大方,冲霄宗本来也可以这么干。   问题来了。   魔修在粱洲的地盘不小,仙城数十,疆域辽阔。棋盘太大,各棋子间必须有联络之法,才能统筹全局,及时应变。而万影魔君能够用影傀寄生在棋子体内,达到感应各方局势的目的,道门呢?   冲霄宗建了星道(即是联络网),才能勉强达成延迟一个时辰的即时通讯。御兽山倒是有青鸾鸟,但妖兽血肉之躯,怎么能和神识的速度相提并论?   飞英在得知此事后,斟酌许久,终于选择告知掌门,殷渺渺有一秘法十分特别,或许能给解决这个问题。   同时,他也寄了信来,和殷渺渺坦承此事,请她原谅自己的泄密。   “这事我做得不仗义,可我想,要是能够赢下这一战,便能少死很多的人,所以思前想后,还是说了。其实我也知道,姐姐多半不会怪我,因为你也想早点结束战争,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我现在都不想听死了多少人,一个数字听起来好像是牛马猪羊,一点也不多,可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殷渺渺看了便是一叹。   她当然没有责怪飞英的意思,无意道魔之战,不代表不愿意参加。不管怎么说,到了她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是义不容辞的职责。   问题是她肯,归元门也未必愿意。   但这回她料错了。   归元门主动送了信函过来,点明事情原委,请求她前去粱洲一趟。且在叙述前情时,夹带了一句“道君闭关顿悟,不敢惊扰”。   这话当然不能只看表面意思,翻译过来的实情其实是:归元门的掌门瞒下了魔修下战帖一事,压根没告诉长阳道君知道。   殷渺渺震惊了。   万影魔君升任魔帝,又把地点定在北洲,怎么都是要长阳道君出面才妥当。归元门掌门这么做,绝对称得上是“欺上瞒下”。   顾秋水得知后,极其幸灾乐祸:“看来乾门和长阳道君有了心结啊,哈哈哈,笑死人了。”   殷渺渺也很无语。一派掌门和一派靠山面和心不和,归元门有得斗了。   “左右和咱们不相干。”顾秋水摆摆手,“你想去就去,早点休战也好。”   “我不想去,这不是没办法么。”她叹气。私怨是私怨,大义是大义,为一己之恨枉顾万千性命,也就不是她的道了。   “气不过是不是?”顾秋水扬起剑眉,英姿勃发,“叫声大师兄,我替你出个主意。”   殷渺渺言简意赅:“滚。”   顾秋水遗憾地摇摇头,似乎错过了十分有趣的事。   *   既然确定要去粱洲,先前诸多打算自然不成了。   殷渺渺把器院的诸事丢给顾秋水,想了想,隐匿气息去了小鼎峰。   入目所及,除了承担所有居住用途的一座大院子,就是炼丹房、炼丹房、炼丹房和药园、药林、药池子。   药田旁边还竖着一块木牌,写明栽种了什么药材,然后严令禁止擅动,违者“后果自负,勿谓言之不预也”。   她怀疑这是沈细流写的。   其中一方面积较小的药田旁边,有个十岁左右的小童,扎着道髻,头戴银冠,穿着道袍,背着药篓,正趴在地里和虫子做殊死斗争。   殷渺渺心念一动,落地的时候“一不小心”歪了歪,把药田边缘的几株草药给踩烂了。   孔玉瞪大了眼睛,白嘟嘟的脸颊涨得通红,磕磕巴巴地说:“我、我的灵草。”   “哎呀。”她假作刚刚发现,眨着眼睛道,“我没看见。”   孔玉:QAQ   殷渺渺又道:“怎么办?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孔玉揉揉眼睛,走过去拔掉了灵草,小大人似的说,“你下次小心一点,不要再踩坏了。”   “好好好。”她笑眯眯地应承,往旁边跨了一步。   又踩死了一株。   孔玉惊呆了。他反应极快,豁然抬头:“你是故意的!”   “谁说的,我没看见。”她不认账。   孔玉才不信,握住颈间的玉坠,大声呼救:“师姐!有坏人来砸场子了!”   过了会儿,沈细流骑着一只过于肥胖的仙鹤飞了过来。她还未筑基,不能很好地驾驭仙鹤,不得不拼命搂着鹤的脖子,姿势有些滑稽。   不过她自己没多在意,狼狈地爬了下来,先看看孔玉,确定他安然无恙。这才敛容正色,对殷渺渺行了一礼:“晚辈小鼎峰沈细流,不知是哪位前辈当面?来我小鼎峰有何事指教?”   她口中问着,余光却扫过殷渺渺的衣着。可惜她早已用幻术遮蔽真容,为人所见的只有再普通不过的门派道袍。   殷渺渺道:“我路过。”   “师姐,她踩坏了我的灵草,两次,还说不是故意的。”孔玉告状。   殷渺渺故作讶然:“踩坏你的灵草?这话从何说起?”   “你还赖账?”孔玉委屈至极,指着药田,“那不是你踩……”   他傻眼了。药田里的灵草好好地长在那里,除了有几株被虫子啃出了几个洞,完好无损。   “怎么会……”他茫然无措地看着沈细流,“我明明看到她踩坏了。”   殷渺渺淡淡道:“胡言乱语!这就是你们小鼎峰的礼节?”   沈细流也觉得奇怪。但她了解孔玉,知道这个师弟不是爱说谎的孩子,可也无法解释眼前的情况,只好道:“看来是一场误会。”不等殷渺渺说话,飞快道,“前辈来此,可是来寻家师?”   “我路过此地,没想到你师弟空口白牙污蔑我。”殷渺渺慢条斯理地说,“你不给我个说法,少不得去执法堂走一趟了。”   沈细流回门派不长,却借着真传弟子的身份,在门派内多有打点,所知不少,执法堂自然不例外。   她不知孔玉为何指责对方,但既无证据,闹出去肯定是自家没理。思量片刻,不卑不亢道:“师弟年幼,冒犯了前辈,是我这个做师姐的不称职。晚辈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还望前辈见谅。”   而孔玉见状,咬了咬嘴唇,走上前来道:“和师姐无关,是我、我的过失。晚辈在这里给前辈赔罪了。”说着,拱手向前拜了一拜,行了个大礼。   殷渺渺定定看着他们。   风吹拂树梢,碧叶徙靡,鸟语清脆。   静谧中,山头那头走来一人,蹙眉看着他们:“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师父。”沈细流心头一松。   叶舟走过来,看了看眼中含泪的孔玉,又看了看一身道袍的陌生女修,半晌,奇怪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这徒儿冤枉我,说我踩死了他的灵草。”殷渺渺笑了笑,“他们说给我赔不是,可这赔罪不是口头上说说就好了。”   她眸光转动,如明月生辉:“得拿出点诚意来。”   沈细流顿时不安,觉得好似跌进了大坑,求助似的看向了叶舟。他问孔玉:“是这样吗?”   孔玉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抬头和叶舟对视了眼,抿着嘴角,低头回答道:“是。”   听见这回答,叶舟多少有些遗憾。不过他没有责骂的意思,只问道:“师姐好兴致,怎么想起来试我这两个徒儿来了?”   第749章   倘若没有小朋友在场,殷渺渺非得问一句“叶真人怎么逮着人就叫师姐,莫非喜欢随便认人做师姐”,可旁边杵着两个灯泡,不好乱来:“你这两个徒弟,一个多心却胆小,一个聪慧而老实,容易受欺负啊。”   沈细流:“……”膝盖好痛,又被说怂了。   不过她也回过味来了,对方应该没有恶意,想试试他们的心性(?)而已,就是不知道这个“师姐”是哪个师叔的弟子——她师祖收了八个弟子,同门真的好多好多好多啊!   殷渺渺却没怎么理她,重点在孔玉身上,蹲下来和他平视:“为什么不和你师父说实话?”   孔玉也不笨,发现她不带恶意后,面庞微红,有点难为情地说:“我不想给师父添麻烦。”   “你还小,有些你以为是麻烦,实际上不是,以为是懂事,却是麻烦。”殷渺渺指着药田,“你看。”   孔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药田里碧绿的灵草,忽而慢慢染上红色,向外分裂开来,竟变作了一朵朵盛开的莲花。   他再聪慧也只是个孩子,乍见此等异景,瞬间瞪大了眼睛。   “世间万物,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现在是这样,不代表曾经也是如此。”殷渺渺问他,“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孔玉想了想,眼睛一亮,答道:“我应该将事情禀告师父,我修为浅薄,不懂是怎么回事,可师父和门派的前辈们知道——我瞒下来,自以为是,反而犯了错。”   殷渺渺讶然,抬首看向叶舟:“这么聪颖的弟子,你从哪里找来的?怎么自己收了,都不知道让给我?”   “是中洲孔家的弟子。”叶舟简单讲了讲孔玉的来历。   “这样啊。”殷渺渺沉吟着,凝神注视了孔玉会儿,慢慢道,“孔是圣人之姓,玉为君子之德,你的名字很贵重。但月满则亏,慧极必伤,我给你取个道号,压一压你的命数。”   孔玉还有点懵懂,沈细流赶紧戳了戳师弟的后背。他这才反应过来,躬身道:“多谢师伯。”   “我可不是你师伯,你师祖可不敢收我做徒孙。”殷渺渺忍俊不禁,戏谑之心又起,故意问叶舟,“你说,他们该叫我什么?”   叶舟不上当,平静道:“这是门派阁揆,白露峰掌峰,道号素微。”   沈细流震惊,脱口道:“白露尚书!”   殷渺渺大为惊奇:“什么,我何时有了这样的称号?”   沈细流噤声。   “胆子真小,你师父在,还怕我打你不成?”殷渺渺催促,“快说。”   沈细流干笑一声,呐呐道:“也不是,因为仙子美名在外,声威渐重,大家心存敬意,才取了这个别号。”   世人给予称号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少年成名,赠予绰号,什么君子剑、无情手、倾城仙子等等,主要体现其为人或功法;另一种就像是殷渺渺,修为高又有一定的江湖地位,直呼其名是不可能的,道号也只有平辈修士呼之,下面的人为了表示尊敬,多用别的称呼。   这也有讲究,有职位的带职位,比如燕白羽,一般叫燕堂主,蓝素心则是南冥岛主,松之秋是松庄主。但冲霄宗的阁揆不是正式职位,而是存道峰掌峰,类似于宰相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理论上来说,她该被称之为素微掌峰。   然而,世人尤其爱给人分三六九等,冲霄宗掌峰那么多,如何能体现出阁揆的不同呢?有心人一拍脑袋,找了个理由,说什么为表尊敬,不敢直呼名号,以修道之地代指,而“尚书”之称,当然是更便于理解她的身份地位,方才借用了凡间的官职。   殷渺渺:“……”   她决定忘掉此事,对犹且忐忑的孔玉道:“儒家有言,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字很好,同尘和光,又合了你的出身,就叫和玉吧。”   孔玉,或者说和玉乖乖道:“是,多谢前辈。”   殷渺渺不禁微微一笑。忽而想起当年任无为给她取道号时的场景,素微,素处以默,妙机其微,不知多少苦心。   转眼间,已经轮到她给后辈取道号了。   岁月不饶人啊。   她暗叹了声,睇着沈细流:“轮到你了,你告诉我,为什么怕去执法堂?”   沈细流心中一紧,口中却道:“晚辈只是担心劳师动众……”   “哦,我还以为你是怕执法堂的问心蒲团、搜魂锁。”殷渺渺语笑盈盈。   沈细流冷汗都下来了,紧张道:“这、晚辈当然也怕。”   殷渺渺一笑,问道:“我送了你师弟一个道号,不好偏心,也得送你一个见面礼才好。你想要什么?”   沈细流心道,我什么也不想要,只希望别看穿我是穿越,万一被误认为是夺舍都没地方哭去。   但这只能想想,不能说出口,她犹豫了片刻,灵机一动:“我时常听人说起前辈的种种事迹,说您不仅蕙质兰心,还有绝世之姿,心中仰慕得紧。今日有幸面见,不知能否见一见前辈的真容?”   传闻里说,白露尚书爱穿白衣,秀雅无双,但“看到”的只是个穿道袍的普通女修,显然不是真面目。   因此这话一半是真的,一半却是奉承。   蕙质兰心也就罢了,还绝世之姿……殷渺渺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摇摇头,扬手撤去了笼罩在身的幻术。   沈细流便见她身上朴拙的道袍如烟云化去,露出一件青黛色的提花纱罗袍和鹅黄色叠纱裤,周身不见任何配饰,衣带半系,鬓发鬅松,说不出的随意闲散,好似是晚间无事,去自家庭院里散步的模样。   就算是在门派里,去别人家穿成这样,好像也太不合常理了……等等,我好像听过传闻,说师父……嗯??   沈细流一惊,忘记了不能直视前辈的念头,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老实说,第一眼确实有些失望,眼前的女子绮年玉貌,美自然是美的,却并不惊心动魄,令人神摇意夺。只胜在典雅清丽,好若太华夜碧,月下芙蓉,自有一番天然飘逸的气度。   “让你失望了,我们东洲的第一美人,该是念谷主才对。”殷渺渺笑了。   沈细流赶紧道:“春花秋月各有其美,前辈之美在于内在。”她此番言论倒是真心实意,没有殷渺渺的诸多举措,冲霄宗弟子的修行哪会这般顺畅。   谁想殷渺渺听了,并不见喜色,沉吟片时,招手道:“过来。”   沈细流走过去。   殷渺渺抬起手,骈指在她额间一点。   沈细流只觉灵台如淋甘霖,清凉无比,通体舒爽,更重要的是,紫府中对元神似有若无的排斥烟消云散——她是借尸还魂,虽然原主的元神已经消散,可躯壳已经长成,就好像买来的新鞋,必须多加磨合才能契合。   这些年下来,她修炼不缀,数次打磨,又正逢生长发育期,终于和躯体融合了八分,只是紫府为元神所在,还有一丝隔阂。   据她估计,在筑基时得天雷洗练肉身,方才能彻底融合,没想到殷渺渺一指下去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她又惊又喜,还有些后怕。正在这时,耳畔响起传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只要坐得端行得正,问心无愧,就不必害怕。”   沈细流怔忪,旋即心头一松,犹如去了一块巨石,四肢百骸轻松不已。是了,她不爱惹事,为人说是谨慎,不如说胆怯,追根究底,却是怕出了风头后引起大佬的关注,发现她乃是夺舍而来。   穿越可以只是个秘密,也可以是机缘,但于她这么个战战兢兢的小人物来说,却是沉重的负担。   而今时今日,有人告诉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堂堂正正做人,就不必担心什么。   “多谢前辈。”她真心实意地感激。   殷渺渺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你是我冲霄宗的弟子,又拜了个厉害师父,今后可要胆子大一些,别叫人小觑了。”   沈细流肃声道:“是,弟子明白。”   叶舟不知她们底下的小动作,然而看沈细流心结散去,亦是欣慰。   “好了,见面礼也给过了,你们该回去了。”殷渺渺卷起罗袖,将二人裹入灵力中,直接送下了山。   她拍拍手,笑道:“小家伙们走了,咱们说说话。”   叶舟皱了皱眉,复又松开:“你不会无缘无故过来考验我两个弟子,难道……你要去粱洲?”   “可不是么,点名请我去。”她一面往山上走去,一面将始末道来。等到讲完的时候,正好走到门口,她往院子里瞧了瞧,好么,满院子的药材,不是在炮制就是准备被炮制。   “噫。”她嫌弃,“你抱着丹炉睡觉算了。”   叶舟瞥她一眼:“师姐何必妄自菲薄,你比丹炉苗条多了。”   殷渺渺顿足,扭头瞪他:“想死,我可以成全你。”   他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唇角,推开门请她进屋。里头没有院子里那般夸张,不见什么药材,唯有一床青纱帐、一桌、一椅、一柜、一茶器,空荡荡的。   窗户支着,凉风一阵一阵吹进来。   殷渺渺看那椅子好是好,乃紫檀所打造,能静心凝神,可硬邦邦的连个软垫也没有,毫无兴趣,径直在他床上坐了。   床上铺着凉席,玉枕摸着就冷,一条薄被叠在内侧,也没什么分量。   她感慨:“亏得都是你来找我,要是我来找你,想想都硌着疼。”   叶舟低首泡茶,许久,回敬道:“那也是我,不是你。”   “你怎么了?”殷渺渺斜靠在玉枕上,慢条斯理道,“你没硌着过我吗?”   他:“……”   “嗯?”   叶舟认输:“你专程过来,不是就为说这个吧。”   “不是为这个,是为了什么?”她以手支颐,眼波流动,“你快猜猜,猜对了就放过你,猜不对,新仇旧怨一块儿算。”   第750章   叶舟觉得,猜对猜错,他的结果都好不到哪里去,遂一口回绝:“不猜。”   殷渺渺扬起秀眉,似笑非笑:“说罢,是有人给你喂了熊心豹子胆,还是你炼丹出了岔子,吃错药了?”   叶舟将茶放在窗边的高几上,问:“以前叫我滚,我滚了,你不高兴,现在你叫我猜,我不猜,你还是不高兴。”   “水无常形,道无定理,亏你还是金丹修士,悟不透这道理吗?”她伏靠在清凉的玉枕上,有条不紊地反驳。   叶舟道:“有什么不懂的,换做白话说,无非是老生常谈?”   “哦?”   他:“女人心,海底针。”   殷渺渺霎时破功,大笑不止。她身形斜侧在床上,衣襟松散,纱罗下透出雪白的肤色。   叶舟看她这般开心,心底也透出欢欣来,唇角勾起:“你看,你也觉得自己没理了。”   “谁说的,我可有理了。”她理了理鬓发,坐直了身体,“我不日将远行,你留在门派中,照理说是没什么大碍。可我放心不下,特地来走一趟,你倒好,不知感激也罢了,还敢笑我,该打。”   说着,不轻不重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   叶舟挨了她一记,却道:“我没笑你,只是有点紧张。”   “怕我吃了你?”她嘲笑。   “我的药园刚弄好,要是山上再起火……”他话还没说完,又被狠狠拧了下,终于学乖了,闭嘴任她“教训”,胸膛里泛起一波又一波热流,暖得不可思议。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以前她也这么欺负人,可今天是不一样的。   过去的时候,他只是因为能够为她付出而快乐,但那是紧张的,小心翼翼的,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思前想后,心神始终紧绷着。   他现在却极其放松,方才说的话并未深思多想,想说就说了。而换来的结果看似是教训,其实是更亲昵的对待。   隐隐约约间,叶舟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不是无缘无故变得随意,是她变了。   感情就好像是系在两个人之间的绳子,一个人拉了一下,另一个人就算脑子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已经收到了讯号,自然而然地随之做出改变。   他有了一个难以置信的预感。   殷渺渺并不知道叶舟此时所想,看他老实不说话了,便饶了他,说起正事来:“你这里住得不舒服,阵法倒是不错,我就不画蛇添足了——把衣服脱了吧。”   叶舟回过神,怔了下,依言解下了外袍。   她手拂过这件如流水般的法袍,暗暗梳理了一遍其中的禁制,而后以指为笔,灵力凝结成墨,在上面又覆盖了一层观妙文。   符文书成之际,法袍轻轻颤动,似有所感。   观妙文最大的特点便是无须灵力催动,感天地法则而生。不仅能够增强原有的禁制,就算衣物上蕴含的灵力消耗殆尽,也能起到防护作用。   她写完,将法袍卷在手心里,笑道:“怎么谢我?”   “你要什么?”他问。   她手背支着香腮,视线扫过他这空旷的屋子,半晌,怏怏道:“你这里除了药还是药,就没点别的东西?”   叶舟走到药柜前,从其中一个柜子里取出了一个瓷盒:“给你这个吧。”   她揭开盖子:“茶叶?”   “我新研制的药茶,味道寻常,养神最佳,你用魂术最耗神识,总不能次次都靠睡觉来恢复。”他小心抑制着唇角的弧度,慢吞吞道,“当着后辈弟子的面倒头就睡,丢脸。”   殷渺渺被他气笑了,扬手一挥,直接将他拽到床上。叶舟猝不及防,后背撞到坚硬的床板,发出“咚”一声闷响,身体顿时紧绷起来。   “你狗胆包天,居然一次又一次拿我玩笑。”她俯视着他,拧着他的脸颊,“今天不教训教训你,以后怕得造反!”   叶舟没吭声。   “这会儿又哑巴了?”她冷笑。   他抬起眼眸,忽而伸手抱住她的腰,脸颊贴向她的颈窝:“师姐。”   “求饶也晚了。”她俯视着他,慢条斯理地说,“让我想想,怎么才能让你长个记性。”   叶舟微不可见地吸了口冷气:“我的灵花明天一定要收。”   “没事。”她微笑道,“烧了就不用收了。”   叶舟:“……”   他果断认怂,闭眼投降。   于是,本该烧花的火落到了他的身上,想挣扎,但身体已经落入了温香软玉的陷阱。   他闻到她颈边零碎发丝的香气,淡而悠远,也感觉得到她身体散发出的温热力量,蓬勃而生动,像是得沐甘霖的鲜花,又绽放出了新的生命力。   “师姐。”叶舟睁开眼,对上她秋波般的双眸。   “做什么?”她纤长的玉指拂过他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扑在耳中,像是春日午后的暖风,陶然欲睡。   他想说,你好了,心里的破洞消失无踪,再也不会有不知名的风带走你的笑容和欢喜。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修补好的地方难道就完整如新了么?发生过的事不可能抹去,她并不需要他的提醒。因为,她知道伤痕在哪里,疼在她的身上。   想及此处,他便改了口,换了另一句实话:“你好软。”   她轻轻呵气:“嗯?”   “让我靠一靠。”他翻过身,埋首在她如云如雾的鬓发里,颈边薄薄的肌肤逐渐发热,氤氲着幽兰蕊的香气。   情潮汹涌,青色的纱帐中随着清风卷起。   *   自小鼎峰出来后,殷渺渺又回了翠石峰一趟,道明出战的事。   任无为听完来龙去脉,表情一言难尽:“是不是就吃定你了?孽缘啊,女人长得漂亮是祸水,我看男人更胜一筹。”   “乱说什么,要不是万影魔君有影傀,他们肯定不会来找我。能够放下身段来请我,我倒是高看他们一眼——师父,人命关天啊。”殷渺渺叹息。   “这倒是,除魔镇恶是我辈中人的天职。”任无为挥了挥手,“去就去吧,自己小心点,别揽事。”   殷渺渺奇怪:“我还能揽什么事?”   “我怕你见了慕天光,又顾念旧情。”天底下也就只有任无为敢随便捅徒弟刀子了。   谁知殷渺渺如今刀枪不入,思索片刻,假装恍然:“哦,我是不是忘记和你说了,他走了。”   “死了?”任无为吓一跳。   她翻个白眼,强调:“是走了,去了谁也去不了的地方。”   “谁也去不了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任无为纳闷。   殷渺渺微笑:“不、告、诉、你。”   任无为:“呵呵。”他这弟子结婴之后,性子愈发小女儿态,说得好听点叫返璞归真,照见本性,但他更愿意用通俗易懂的形容,“幼稚。”   “哼。”她起身,“我去看看师哥。”   云潋依旧在翠石峰的小木屋里。他不开禁制,不启阵法,任由鸟雀来去,虫鸣聒噪,自己趺坐在蒲团上,微垂眼睑,周身气韵流动,与天地融为一体。   殷渺渺在外头看了他会儿,心满意足地走了。      万影魔君行事老辣。他虽下了战帖,但并不着急,将约战之日定在了一年后,趁此间隙梳理魔洲事务。   如今天煞死去,方无极被镇压于清净塔,十大魔君之位一下子空出三个,正好可以扶植亲信。但魔修的规矩是强者居之,纵然是魔帝也不能直接钦点魔君,因此这场道魔对弈,其实就是万影魔君清扫前任魔帝的心腹,扶植自己人的手段。   这番算计,在魔修眼中并不是秘密,不少人起了心思,在战前四下走动,或拉帮结派,或投靠效忠,忙得不亦乐乎。   道修这边亦有准备。   两军对垒,天时、地利、人和是永不过时的准则。   天时且不说,人和则在背后调遣,唯有地利,成了摆在明面上的争夺之处。   粱洲西部本是丹心门的地盘,可魔修占据已有一段时日,仙城多有损毁,也可能布下了诸多陷阱。   为保证赢下此战,道修派遣了许多斥候部队探查。   殷渺渺提早动身,却不想和北洲修士虚与委蛇,干脆乔装打扮,早早潜入了棋盘中,欲一探究竟。   她不想过早引起旁人注意,不去仙城,先在偏僻之地逛了一圈。这大多都是凡人国度,备受道魔之战的影响。   凡人的生活比过去更艰难,不仅要面对弑杀的魔修,还要对付层出不穷的魔物,田里的收成也一落千丈。   路凡就是土生土长在粱洲凡间的一个凡人。他出身耕读之家,全靠家里兄弟下田干活才供出了他那么一个读书人。   好在他算是争气,三十多岁的时候中了举,娶了个商贾家庭的妻子,托关系谋得了一个主簿的职位,勉强算是改换门庭了。   然而,安稳的生活没过多久,世界翻天覆地。   先是有什么仙人杀了皇帝,夺了后妃娘娘做女奴,还要命下头的官员定期献上处子孩童,民不聊生。   若是这样,也许大多百姓也都忍了。可是没过多久,国中就出现了许多妖物,它们像是一股黑烟,会到处吃人,寻常兵器根本伤不了他们。   不过短短数年,国朝崩坏,百姓流离失所,为了躲避妖物四下流浪,只求能寻得一处安身之地。   他被迫带着家人逃亡,路上救了一个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对方和他的小弟感激这救命之恩,主动投靠,于是慢慢的,路凡就凭借着读书人的光环和手下的武力值聚起了不少流民,抱团逃难。   因为人多,倒也逼退了几次妖物,可这回他们的运气显然不太好,遇到了一群结伴游荡的魔物。   勇壮的年轻人抄起兵器,腰系灌满了黑狗血的水囊,手持火把,嘶哑地呐喊:“为死去的人报仇!跟我杀!!”   魔物肆虐已有一段时间,如今活下来的人每一个人,都和它们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在前期的恐惧与逃避过后,许多凡人明知不是对手,也要奋起一搏,有仇报仇,就算不能报仇,也要尽可能为家人争取离开的时间。   幸亏凡间的魔物都是较为低等的魔物,一些至阳或凶煞之物能够克制,偶尔会被凡人斩杀。   但这次,情况并不那么乐观。   路凡一行人昨夜才遭遇过一只魔物,匆忙撤离时损失了不少人,如今人疲马乏,应对起来力不从心。   短短一炷香,冲在最前面的人全成了魔物口中的猎物。   “快走!”   “快跑啊!”   “别来抓我!!救命,救命!”   哀鸿遍野。   路凡眼睁睁地看着熟悉的仆役族人,像是俎上鱼肉,被魔物们送到嘴边啃咬。且它们的进食不是一口咬断脖子,而是随便啃咬,许多人被吃得肠子流满地,断手断脚,偏还死不了,只能无力地悲嚎着,令人胆战心惊又忍不住想流泪。   路凡的心凉了。   他看了看满面惊慌的妻子,和妻子怀中的女儿,狠狠咬住了牙关:自己已经年过三十有余,膝下却只有一女,哪怕再重男轻女,对于唯一的血脉也十分珍视。   假如可以,他不介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孩子的存活。   “走!”他将妻女推上马车,匕首扎进马背。   马儿受惊,撒开蹄子就跑。   一抹黑影悄悄从马车底下弥漫了上来。   阴冷的气息充斥了整个车厢。   路小娘和母亲惊恐地抱在一起,四肢百骸僵冷无比,别说动弹挣扎,连尖叫都做不到。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以为下一刻迎接自己的就是死亡。   然而,痛苦和寒冷并未到来,她反而感觉到了一股温暖的气息,化去了躯体里的寒意。   路小娘悄悄睁开了一条缝,狭窄的视野里,红焰如萤火虫飘飞在天地间,有个窈窕的身影轻飘飘落在地上。   霎时,魔物灰飞烟灭。    第751章   低阶的魔物,都不够殷渺渺动动手指头的。但勿以善小而不为,她且走且行,看见了就清理一下,只不过之前都到得太晚,基本看不见活人,这还是第一次发现这么大规模的幸存者。   她没有立即离去,反而停了下来,问他们:“你们从哪里来?”   路凡等人早在看见她的时候就都跪了下来,闻言道:“小人是鲁国人,因为故乡到处都有这种吃人的怪物,这才携家眷出逃。”顿了下,恭敬道,“多谢上师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小人日后必为您供奉长生牌位,祈祷您早登长生大道。”   真会说话,看来是知道修士存在的人。殷渺渺思忖问:“你们要去哪里?”   “听说大河另一头的安国没有这样的妖物,小人想去那里看看。”路凡的头磕着手背,余光只能瞥见一片白色的衣袂。   殷渺渺点了点头。安国就是金阳江以东的凡人小国,依旧在道修控制下,当然没什么魔物,只是金阳江于修士而言都是条大河,别说凡人了。   凡人渡河的难度,大概相当于出海,风险极大。   且这里离金阳江很远,一路过去不知多少危险,这群老弱病残能坚持几天?她心念一转,笑道:“安国路远迢迢,你们怕是走不到那里。”   路凡看她这般好说话,哪会放过机会:“请上师助我等一臂之力。”   “用不了多久,这些魔物就会被消灭,你们只要坚持到那一天就是了。”她道。   路凡却并不甘心,豁出去道:“请上师明鉴,我等不过凡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短短半月,已经死了数以百计的人,请您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救救我们吧。”   “求求您了。”   “给您磕头了。”   幸存者附和着恳求着,涕泪俱下。   殷渺渺心下沉吟,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但她什么都不做,他们多半还会死去,又与她的意愿相违背。   她忖度少时,有了主意,扬手取出一张空白的符纸,凌空上书观妙文,言道:“我渡你们一次,不能渡你们一世,能否活下来,还要看你们自己。”   跪着的百姓顿时心如死灰,情绪濒临崩溃的人直接嚎啕大哭起来,充满了绝望。   殷渺渺不为所动,微微抬了抬手腕。符箓漂浮在空中,徐徐降落到他们眼前,她道:“这张符箓可护持你们平安,但须尔等诚心祈祷,方能起效。”   众人不意峰回路转,连连应承:“是是,谨遵上师法旨。”   “启用时,你们只要在默念‘诸邪退避’四字即可。”她垂眸注视着这群凡人,缓缓道,“记住,心越诚,人越多,威力越大,明白吗?”   其实,凡人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无力,强烈的意念聚集在一起,便是一股强大的神魂之力。时常有传闻说,军队久经沙场,杀意凝聚在一起,能够震慑邪物,就是这个道理。   但人会恐惧,人心会崩离,除了军队和宗教,寻常百姓很难发挥这股力量。所以她给予了他们一张符箓,使他们的意念能够集中在一处。   而上面的观妙文能够沟通天地正气,驱散邪物,二者相加,相互影响,应当能够起到不错的效果。   路凡并不明白个中深意,只知道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叩首拜谢:“小人明白。”   殷渺渺点了点头,身影化为焰光消失。   这件事给了她一个不错的灵感,接下来可以多找一些凡人试试。   三月后。   殷渺渺差不多走遍了整个“棋盘”,救下约莫十余支逃难的流民,分别赐予了符箓。甚至还暗中观察了几次,发现卓有成效才满意地离去。   凡人始终期待着修士的拯救,那么永远都只能是豢养的牛马猪羊。只有当他们发现自己能够拯救自己,才能从“跪”变成“站”,明白凡人和修士都共享这一片天地。   没想到观妙文竟有这般用处,若与叶舟的本命灵丹配合,或许她所渴望的世界,已经不再遥不可及。   当然了,现今迫在眉睫的是道魔之战。   她在荒野周边逛了一圈,转战仙城。   仙城多被破坏,但若灵气未失,依旧是个很好的据点。她到的时候,已经有很多道修秘密潜入其中,重新修补阵法,召集同道埋伏。   不幸的是,魔修也想到了,以破损的仙城为诱饵,捕杀潜入的道修。   殷渺渺在去沉香城的半路,遇到了一群被追杀的道修。   这不稀奇,稀奇的是为首的一个道修,紫色的雷电缠绕在他苍白的手指上,却灵活地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迅疾而隐蔽地收割着魔修的性命。   然后他一边杀人,一边还在咳嗽,撕心裂肺地那种剧咳,仿佛随时都会把肺给吐出来。他拿手帕捂着嘴,不一会儿帕子上就全红了。   红了又转黑,俨然含有剧毒。   而就是这样咳着毒血,也没碍着他杀人。   这群道修只有三个,魔修约莫有十来个,他以一对三,顷刻间便杀了六七个人。雷电在魔修身上跳跃游走,灵活无比。   殷渺渺大为诧异。   她早年是极阴之体,修炼事倍功半,灵力量少得可怜,必须精打细算,故常年苦修精准度,丧心病狂到用火焰穿绣花针。如此水磨工夫,方才修出了一手精准无比的控制力。   眼前的这个修士,虽然只有筑基修为,但仅凭对灵力的掌控程度,甚至比她筑基时还要强一些,尤其他战斗时还在剧烈咳嗽。   有了这么一个变态的同伴,道修们苦战半日,居然成功反杀了追击的魔修。   “快走,咳咳,动静太大……咳。”为首之人顾不得休息,嘶哑着嗓子指挥。   同伴关切地说:“温师兄,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吧。李师叔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不行。”温师兄捂着嘴唇,闷闷道,“我们暴露,咳,会有追兵……糟了!”   话音未落,天尽头黑浪滚滚,三头黑色的魔物拉着一架马车赶来,车厢里传来刺耳猖狂的冷笑:“区区筑基,居然敢在我阴风真人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样,不给你点……”   声音戛然而止。   马车四分五裂,浓郁的魔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咻”一下泄了。   殷渺渺收拢手指,若无其事——不能怪她不给面子听完台词,实在是太尬了。还是早死早超生,利索点解决了吧。   底下的道修面面相觑。   过了会儿,玉臂盘着蟒蛇的女修问:“是李师叔吗?”   “应该不是。”温师兄反应挺快,“不知哪位前辈当面,晚辈归元门温熏风,拜谢救命之恩。”   殷渺渺本来打算做好事不留名,听到是归元门便改了主意,显露出身形来,问他们:“你们都是归元门的弟子?”   温熏风刚要开口,又是一阵剧咳。旁边有人代答:“晚辈焦远,和温师兄乃归元门下,这位佘师妹是御兽山弟子。”说着,抬眼微不可见地瞅了瞅来人,只能看到如云似雾的白色衣袍,具体人长什么样一点没印象,心底却觉亲切。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殷渺渺观他们的本事,应该是门派中的精英弟子,想来出现在此次另有任务。   温熏风冷静道:“请前辈见谅,未得师门允许,晚辈不敢妄言。”   “也好。”殷渺渺也不追问,点点头便消失了。   留下的三人等了会儿,确定她真的走了,这才忙不迭离去。   行了半日路,天色将暗时,他们寻了一处隐蔽之地小憩。佘师妹和焦远不约而同地让温熏风去休息,他们二人值守。   温熏风大概身体真的很不好,谢过便歇下了。剩下的两个人例行巡查后,开始聊天。   先聊了聊殷渺渺,“那位前辈好厉害不知道是哪个门派”,“能轻描淡写杀了金丹魔修,应该是元婴修为了”,感叹了许久,都没提到正题。   听壁角的殷渺渺:“……”不知道该不该夸小朋友们有戒心,居然一字都没提正事。   他们吹完她,开始吹不在场的温熏风。   “温师兄好生厉害,当是你们归元门同辈第一吧?”佘师妹明显有意,和焦远打听。焦远大概习以为常,说了很多八卦。   令殷渺渺吃惊的是,慕天光已经在北洲过气了。时间就是这么残忍,他自斩情丝后鲜少露面,结婴后更是深居简出,唯一一次去公共场合大概还是“冷玉”的身份。   这一晃几百年过去,底下的新弟子从来没有见过他,以前粉他的女修们,要么都长大了,不再把他挂在嘴边,要么就陨落了。   没有了人气,他也就不再是北洲第一男神。   旧人黯然退场,自有新人崛起。   新一代的弟子已经不太吃冰山男神这一款了。姑娘们觉得,一个修士实力过人,那是强他自己,可若运筹帷幄,智谋过人,那就能强一个团队!   尤其是积分赛兴起和道魔大战的需求,这类智谋类的男神异军突起,成为了北洲最受欢迎的男修类型。   温熏风就是个中翘楚。   他不仅修成了强大的雷法,还智谋过人,境界虽低却时常担任军师的角色,备受岳不凡的重视。   更重要的是,他很惨。   在母体就中了无解的剧毒,其母请了丹心门的长老救治,却只能用另一种毒来遏制。生产时,因为羊水内的毒性,间接害死了母亲。   而他虽然活了下来,可五脏六腑无一不含剧毒,以至于他的身体极度脆弱,只能常年卧病。   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依旧没有放弃希望,忍着极大的痛苦,勤加修炼,终于筑基成功。   智慧过人,长得不赖,身世悲惨,品性出众。   完美戳中痛点,人称“多病公子”,北洲风头无二。   佘师妹都快哭了。   这时,温熏风醒了过来,轻轻咳着,问道:“你们没乱说话吧?”   “没有,师兄吩咐过,我们肯定不会提。”焦远忙不迭说着,又迟疑道,“可是,那位前辈真的会来探听情报吗?”   殷渺渺:“……”   温熏风遥望着夜空,淡淡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总之,事成之前,一字都不许提任务的内容。”   殷渺渺哑然无语,暗叹一声:归元门的运气真是够好的。   她眼不见为净,遁为清光离去。    第752章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殷渺渺着重走了一遍各大仙城。   须说明的是,曾经的仙城不是现在的魔城。   假如两方道修开打,争夺的地盘肯定是仙城,因为绝大多数仙城都建造在灵气浓郁之地,在里面修炼事半功倍。   而十四洲发展至今,洞天福地都名花有主,稍次一些的则建了仙城,一个萝卜一个坑,已经成为了一种资源,绝对的硬通货。   但灵气浓郁对于魔修来说有个屁用?   他们攻打仙城,就好像是游戏里攻击敌方阵营,打掉对方的据点和补给点,逼迫敌人分散在外,无法形成一股聚集的势力。   同时,魔修攻下仙城后,会用种种方式破坏掉仙城。   简单点就是破坏掉城内的阵法,烧光建筑,驱散修士,狠一点就用魔气污染,把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变成魔气浓郁的凶恶之地。   不过,魔傀山占领粱洲西部的时间不长,还有许多仙城尚存,来不及撤退的道修们聚集在敌人力量薄弱的区域,坚持作战。   自温熏风一行人后,殷渺渺又发现了几拨伪装成魔修的道修子弟。他们没有温熏风这么谨慎,她听了几次壁角后,大致推测出了他们的目的。   要么是联络道友,伺机而动,准备开战后背后骚扰,要么就是伪装成魔修,潜入敌人中间,在开战后传递敌人行踪。   不得不说,这番安排已经很有点意思了。   只是,这几股潜藏在暗流之下的力量,会成为她的视野盲点——“心月之网”的感应虽然无视空间距离,却非常注重感情的强弱。她和对方的感情越坚固稳定,联系也就越清晰,一群不认识的人等于不存在。   弈棋人看不到棋子,也就无法完全掌控局面。   殷渺渺开始弥补这个漏洞。   她跟着道修弟子,找到了一个个关键人物,比如某个道修家族的族长,或者某个小门派的掌门,又或是潜伏进敌营的暗子。   而后,在他们的灵台中,种下一枚碎片。   之前在中洲对付岱域时,她为了让叶舟及时联系到自己,在他的灵台中留了个神识烙印。他触动后她会有所感应,再施展“心月之网”,双方便能联系了。   形象点儿说,这个烙印相当于传呼机,传递的信息单一,想要视频通话,还得由她主动拨号过去才可以。   但她并不需要这群人联系她什么,只要掌控情况即可。故而她分离出一股自己的神识,伪装成普通的记忆碎片,直接打入对方的明堂。   人的记忆库何其繁琐,多了几秒钟的记忆根本分辨不出来,隐蔽性极强,且不入灵台,不会使人产生分毫防备。   ——这也是她的底线,无故不侵犯他人的隐私。   安排完这一切,时间也差不多了。   她动身渡江,来到了道修的大本营。   飞英翘首以盼,看到她来,紧皱的眉毛立马松开了。   殷渺渺故作讶异:“怎么一段日子没见,你就变得和个小老头似的?”   飞英长吁口气,想说什么,张张嘴又一字吐不出来:“一言难尽。”   “我懂了,你也到了‘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年纪。”殷渺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轻描淡写,“悲伤过后,日子还是一样的过,慢慢就会再笑了。毕竟苦一天是一天,乐一天也是一天。”   “我办不到。”飞英摇摇头,语调低落下去,“我现在闭上眼,就会想起那些死去的人。”   殷渺渺微微一笑,没有多做安慰。道理谁都懂,可说了又有什么用?旁人的劝慰毫无意义,万千苦恨都要自己消化,一步步渡过苦海,方能说“放下”。   她转移话题:“同我说说这次的情况。”   飞英振作起来:“万水阁派出来的是落阳岛的薛家兄妹和霓虹岛的凤舞真君,还有一些普通弟子。”   “终于不是游百川了?”殷渺渺心中有底,神态十分轻松。   这种态度感染了飞英,他慢慢舒展了紧绷的脸部肌肉,笑说:“就是,之前有事都是他,这回总算换了。不然别人还以为万水阁没人了呢。”   “你们呢?”   飞英的脸又垮了下来:“这次主战的是我大师伯,昭天师叔被罚禁足了。”   昭天真君被门派责罚的明面理由自然是金阳江失利,但潜藏的意思,却是掌门所在的乾门对长阳道君所在的离门的不满。   当然以示公平,平潮真君也一样被关了禁闭。只是他身受重伤,闭门静养反而有好处。   “协助的是艮门的地行真君,兑门的星斗七宿——他们是主修兑门星斗大阵的七个师兄师姐,虽然只有金丹修为,但是合阵威力不弱于元婴。此外就是震门的温师侄,他修为不高,可这么多年来,凡是他指挥的积分赛,没有一场输的。”飞英详细地介绍。   殷渺渺点点头:“丹心门和御兽山呢?”   “丹心门的三个长老都在,御兽山来了很多人,掌门也在。”飞英又报了几个人名,但殷渺渺都不算太熟悉。   谈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阵营的中心位置,一座巍峨高耸的高塔。这是归元门的一大法器,兼具探测气息、防御守卫和攻击的作用,乃是外出征战时的大杀器,唯一的缺陷是非元婴不得使用。   殷渺渺一进内,便发现里头的空间比外表看起来还要宽敞许多,应该是熔炼了乾坤晶——这是炼制储物法宝的必备之物,她曾猜测过是某些世界的空间碎片。   里头阵法层层嵌套,无法使用挪移术。走上木楼梯时,光华流泻,灵台微震,仿佛有什么洗涤周身,令人瞬间清爽,显然是针对魅姬和影傀的特殊防御。   飞英引着殷渺渺到了三楼的议事厅。甫一进门,便见一个偌大的沙盘,仙城、魔城都用黑白色的不同标记圈了出来。   赵远山坐在蒲团上闭目沉思,旁边坐了一个瘦高白眉的长老,一个手扶着吊睛白虎的中年道人。   他们听见动静,纷纷投以视线。   赵远山先介绍殷渺渺:“这是冲霄宗的素微。”指着白眉长老,“丹心门的商长老,”指着中年道人,“御兽山的山长镇虎真君。”   殷渺渺是晚辈,客气地见礼:“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这话该我们说才是,后浪推前浪,英雄出少年啊。”镇虎真君名字听着霸气非凡,性子却十分豪爽。   商长老却有些冷淡,简单寒暄一声就不再理会。   对殷渺渺最热情的是镇虎真君的大白虎,似乎对她身上的气息有点好奇,柔软的肉掌悄无声息地踩在地板上,凑过来闻了闻,口吐人言:“凤凰的气息。”   “哦?”镇虎真君似乎有些意外,笑了笑道,“人家远道而来,你可不许上门挑事,不然罚你在家看门。”   白虎趴回原地,骄傲道:“我才不会以大欺小。”   殷渺渺也笑了,心中一动,自袖中掏出了懵懂的小凤凰:“去打个招呼。”   小凤凰飞出来,瑟缩地趴在她肩头,有点畏惧白虎庞大的身形,只探头探脑地看着。殷渺渺轻笑道:“我家凤凰儿还小,有些怕生。”   白虎盯着它:“这是凤凰,不是鸡吗?”   小凤凰瞪大了眼睛。   “不许欺负人家!”镇虎真君给了白虎的脑袋一巴掌,把它拍回了地上。又细细打量了小凤凰一会儿,道,“道友的这只凤凰,似乎才涅槃不久?”   殷渺渺趁机讨教:“细说的话,日子虽不长,也有一段时间了——可是有什么不妥?我对灵兽所知甚少,若有不当之处,还望不吝啬指教。”   镇虎真君看她言辞恳切,非是口头敷衍,便道:“凤凰乃神兽,体型不能与玄龟真龙相比,却也是少见的猛禽。敢问道友,平日里给它吃些什么?”   殷渺渺莫名惭愧:“一些灵果灵乳。”以及大量甜品糖果。   “噗嗤。”白虎不合时宜地发出了笑声,而后飞快用肉掌捂住血盆大口,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镇虎真君委婉道:“凤凰久不出世,难怪道友不知。其实,孔雀、青鸾之类的神鸟乃凤凰遗脉,这一方面差不多的。”   殷渺渺懂了,大型猛禽的食谱。   “多谢道友告知。”她一把揪住准备抗议的小凤凰,粗暴地将它收回了兽囊里,省得嚷嚷什么“凤凰要吃糖”,丢了凤凰全族的脸面。   交流了灵兽饲养经验后,气氛缓和了不少。这也是殷渺渺的目的,大家要携手抗敌,至少要维持表面的客气。   她不再多费唇舌,迤然落座,直接切入正题:“我才来,不知现在情况如何,接下来是个什么章程?”   赵远山指着中央的沙盘,简单道:“我们和万影魔君取得了共识,这次‘对弈’的胜负标准在于魔城。”   殷渺渺点头表示理解。天地为棋盘,修士为棋子,可魔修那么多人,要全部杀光何其之难?用魔城来代表势力的强弱就明确多了。   “魔修守,我们攻,三日为期限,只要能将这十三个魔城全部攻下,就算我们赢了。但为公平计,双方兵力都有所限制,出战的元婴不能超过三个,若有人陨落,可再做补充。”   殷渺渺了然,怪不得会派出兑门的星斗七宿这样的组合,就是为了规避三个元婴的人数限制。   “人选定了没有?”她问。   赵远山道:“万水阁的凤舞道友,御兽山的镇虎道友,还有在下。本门的地行道友擅长土行遁法,作为替补。至于道友,最好留守本部,作为指挥和联系。”   殷渺渺讶然,怎么也没想到归元门要将指挥权交给自己,一口回绝:“我不擅长行军布阵,请你们另择高明。”   赵远山想劝,她却不给他机会,又道:“这并非推诿,实在是术业有专攻。我还是对付魔修更在行一些。”   这不是谎言,她擅长经营治理,偶尔也能客串一下外交谈判,打仗着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算勉力为之,输了算谁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她更愿意贡献几个火禁术给魔修。   毕竟……威力最大的那几招,一直没地方试啊!    第753章   在殷渺渺的强烈要求下,最终由她代替赵远山出战。但归元门显然并不能让别人出手,自家人缩在营地里,遂客客气气将凤舞真君换成了地行真君,前者作为替补留守。   万水阁对这次大战的态度是人道主义援助,打,收获声望,不打,道义无亏。   凤舞真君没什么意见,私底下反而对殷渺渺更有兴趣,和她说:“这几年,我们对海市又做了些调整,现在倒也有些样子了,你有空可以来看看,许能找到不少南海之珍。”   殷渺渺果然有些兴趣。曾经的海市不伦不类,建立前吹得天花乱坠,引来投资者无数,建立后反响平淡(说不定还血本无归),仿佛没这回事儿。不过这几年零星有消息说,龙宫和万水阁开始合作,平台就是海市。   这倒不奇怪,凡间多有互市,昭华没白在皇宫里待了那么多年。   她道:“什么时候不忙了,一定过去逛逛。”   “别忘了,我们都在等你。”凤舞真君一语双关。   殷渺渺笑了笑,同样饱含深意:“我知道了。”   定下出战人选后,就要制定进攻方案了。考虑到善战者未必善谋,议事厅里多了好些个年轻后辈。   昔年与殷渺渺同入乾坤镜的归元门弟子中,有一个叫岳不凡的修士,出身于凡间军武之家,颇有行兵打仗的天赋。   现今,他在粱洲历练了些年,经历大大小小多场战役,已经是个非常成熟的将领了。虽修为仍停留在金丹,但却在参谋团里有一席之地。   不止如此,他还把温熏风带来了,介绍时极尽溢美之词:“温师侄能谋善断,远胜于我。”   “晚辈温熏风,拜见各位前辈。”温熏风回到门派后,换下之前的劲装,广袖宽袍,愈发显得羸弱多病。   殷渺渺靠着凭几,深觉有趣。   万水阁有游衍和蓝素心这对明主良相,冲霄宗有她和顾秋水互坑……呃,是互相弥补的师兄妹。如今归元门自昭天真君这么个背景拖后腿的人后,终于又出来一个惊才绝艳的后生。   他们能就此翻身吗?温熏风是震门的弟子,掌门却必须出自乾门。赵远山、归元门的掌门和冲霄宗的掌门很像,都是老持稳重、心有城府又不失道家气度的正派当家人。   问题是,今朝的十四洲又处于变革之际,须要超前的眼光和铁腕的魄力。   在她看来,无论是顾秋水还是游衍,面对归元门八门的烂摊子,肯定不会谨慎地按照原有的规则赢下比赛,这两位都是直接掀摊子的主儿。   温熏风是良才美质,但……难啊。   天才没有长成前,一样容易夭折。   她思绪万千,面上却分毫不露。   这时,岳不凡已经开始汇报之前任务的成果了。他指着沙盘上的十三个魔城,言简意赅地说:“十三城中,三大城兵力最足,根据情报,魔修的三个元婴会各守一城。”   魔修所建的十三个仙城里,三大、五中、五小。   道修这边给它们的取名也非常粗暴简单,规模+编号,其中:一、四、九城规模较大,所以叫大一、大四、大九;三、六、八、十、十一中等,便叫中三、中六、中八、中十、中十一;剩下的自然就是小二、小五、小七、小十二、小十三。   假如以一、四、九三大城作为中心,那么可分为三个区域:   甲区:大一、小二、中三   乙区:大四、小五、中六、小七、中八   丙区:大九、中十、中十一、小十二、小十三   “这是暗探传来的消息。”岳不凡做事很仔细,“谨慎起见,我派人去中五城调查了一番情况,发现不少魔修都得到了消息,且暗中打听会是哪几个魔君主持。因此,我反而认为真实性有待商榷。”   赵远山颔首:“恐是故布疑阵。”   镇虎真君跟着道:“就算是真的,也随时会变,元婴的速度太快了,花力气分辨没有意思。”   岳不凡继续道:“粱洲西部现在较成气候的道修共有六股,分散在这几个地方。”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沙盘里做标记,基本都在较为偏僻的地方。那里魔修的控制力较弱,道修容易聚集势力。   “这些人我们都联系好了,给予了不同的暗号和信物,届时单独转告对接的队伍即可。”今天参与议事的人不少,虽然理论上不会有问题,可岳不凡还是非常小心,“除此之外,我们有几个暗子,魔修有重大动静时能够提供消息。”   殷渺渺好奇:“具体什么办法?”   岳不凡道:“用信号烟花,但只能传递紧要简单的消息,并且一旦行动,多半无法生还。”   她点了点头。   之前道修活动的对象都是反抗势力,双方需要接洽具体事宜,而暗探应该是很早就埋了进去,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轻易动用。   “现在营地里共有三千余名弟子,除去伤员和后勤外,金丹弟子一百零二人,各派弟子占了七十三,剩下的都是十四洲各地主动来源的道友们。筑基弟子九百余人,炼气弟子一千八百余人。”   殷渺渺暗暗算了一笔账。在有元婴参战的情况下,底下的弟子并不是越多越好,也并非贵精不贵多。   毫不夸张地说,一个精英弟子的价值远胜过一百个杂役弟子。而魔修的优势在于魔物多,再厉害的精英弟子也挡不住低阶魔物的滚滚浪潮,冷血一点说,炮灰是必须的。   所以,合理调配麾下的修士,才能最大程度上避免无意义的伤亡。   北洲共计不到三千名弟子参战,人数不算很多,但金丹修士比预想得多,元婴的分量也足,应该是打着田忌赛马的主意。   岳不凡汇报完情况,恭敬道:“接下来具体如何分配,还请诸位前辈吩咐。”   赵远山首先定下基调:“此战我等必须赢下,不惜任何代价。”   别看粱洲失去的地盘只有三分之一,然则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魔修在粱洲有据点在,就会源源不断侵蚀下去。道修必须不断派遣弟子到边界,长年累月下去,损失巨大。   这是基于北洲三门的利益考虑,殷渺渺作为局外人,却以为假如没有赌约,倒是福祸相依,北洲三派能借此磨炼自家弟子,也可居安思危。只是想归想,有了万影魔君的赌约,道修输不起。   “虽然各方都有三名元婴,但一对一实为不智,我们的目的是攻城,不是解决敌人。”赵远山身为掌门首徒,大方向把握得十分清晰,“牵制为主,攻城为上。”   其他人纷纷点头,都赞同这个决定。   镇虎真君拍着身边的白虎:“我有这家伙,能为我分担不少,就由我来牵制其中二人吧。”   地行真君是个壮硕的方脸大汉,沉吟道:“素微道友肯定负责联系,我看由我负责攻城好了。凤舞道友就留下来支援。”   赵远山也是这个意思:“素微你意下如何?”   殷渺渺托腮想了会儿,摇头道:“我认为太好猜了。今天找那么多人来,不就是群策群力么,小辈们碍着身份,不敢多嘴,我看咱们写匿名书好了,个人写个人的想法,如何?”   凤舞真君笑道:“我赞成,咱们都在外行走多年,多少为人所知,说不定就有人预料得到,不如出其不意。”   赵远山思忖片刻,颔首道:“也可。”他袍袖一挥,散出数枚玉简,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尔等将自己的想法写下,不必顾忌。”   岳不凡等人正中下怀,纷纷应下。   气氛一时安静。   大家都在做作业,但大佬是布置作业的人,有权利不写作业。殷渺渺假装完全没自己的事,淡定地闭目养神。   半个时辰后,众人陆续交卷。   赵远山袍袖一卷,将所有玉简收拢过来,展现在诸人面前。   殷渺渺的神识融入其中,飞快,顺便在心里评卷。   第一枚:前辈们有经验,说得都对,我赞成。   溜须拍马,差评。   第二枚:先放出刚才的消息迷惑敌人,再布置陷阱困住魔修,趁机攻城。   想得太简单,没有元婴的情况下,普通陷阱困不了多久。   第三枚:不要分兵,以多胜少,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在前期尽量积攒优势,被发现后,再按照刚才的分配牵制,利用人数优势压制攻城。   有点意思了。   道修这次最大的优势在于不需要守城,是全然的进攻方。所以,集中兵力,三个元婴联手推城,效率肯定很高,能在前期能积攒下极大的优势。尤其时间只有三日,这么做看似激进,实际上进中有稳。   她接着往下看。   第四枚:我不知道。   行吧,很诚实。   第五、六枚都没什么意思,到了第七枚,终于吸引了她的视线。   玉简开篇论述了敌我双方的优劣势。   魔修的优势在于魔物,低阶魔修有魔物作为辅助炮灰,通常用来消耗道修的灵力,高阶魔修的魔物更是相当于金丹或元婴修士。在整体实力上,魔修远胜于道修。   除此之外,魔修有魔城作为庇佑,防御能力强,但同时也限制住了魔修的行动,也就是说,他们的灵活性没有道修强。   而我方的优势在于没有负累,不需要分散兵力保护己方阵营,能够将全部的兵力投入到战场中。同时,有大后方作为支援,不用担心补给问题。   劣势当然是没有防御地,所以需要用法宝来弥补这个缺陷,临时扎营休憩。   综上所述,想要赢下这一战,不能和魔修正面硬拼,最好调虎离山,引开魔修的大部队,而后快速攻城。   殷渺渺琢磨了下,这么严谨的分析策略,应该是岳不凡的手笔。   温熏风会有什么样的主意呢?她好奇地翻了翻剩下的玉简,发现没有更出彩的想法了,不由讶然。   难道学霸交了满分答卷,学神却交了白卷?   作者有话要说:  渺渺:考试是万能的,如果不行,就多考几次    第754章   温熏风没答题,殷渺渺也不觉多少失望。她只是好奇这个归元门的新天才有多少本事,并不是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小辈身上。   事实上,这一战牵涉到元婴,普通弟子并不了解战斗会波及到什么程度,构思出来的计策极可能不合实际。   她之所以这么提议,是想借众人之力,打开思维局限。   以赵远山为例,他是老派修士,故将元婴和底下的修士分开考虑,三个元婴是斗法思路,下面的修士才是打仗的思路。但岳不凡等年轻弟子受到积分赛影响,习惯将实力不同的修士综合在一起考虑,解法又有不同。   新老观念的冲突下,能够发现许多不容易发现的思维盲点。如此,老人们可以学习年轻人的大胆,年轻人可以汲取老人们的经验。   少顷,众元婴都阅卷完毕,彼此交换着眼色。   殷渺渺率先道:“你们都出去吧。岳不凡留下。”   “是。”没有点评,弟子们难免有些遗憾,但都依言告退。   阵法合拢。   赵远山问:“素微道友可有什么想法?”   “我认为,计策最好简单一些,我们有暗探,魔修肯定也有。”殷渺渺斟词酌句道,“影傀的存在很特殊,我假设万影魔君可以通过他们定位。”   这座高塔是特殊的法器,能够检测影傀的寄生或是魅姬的附身。但能进来的人不足大部队的十分之一,低阶的弟子体内肯定有影傀的存在。   时间有限,花费力气检查毫无意义,且中途有可能再被寄生。因此,最好釜底抽薪,让影傀无用武之地。   简而言之,用阳谋,不怕窥测。   岳不凡若有所思,他没想到定位这一步,那调虎离山就不适用了。   “其实,赵道友之前已经点明了方向,这次的行动主要分为牵制和攻城。”殷渺渺化繁为简,高度总结,“二者相辅相成,只要一边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另一边成功的概率就会高很多,所以,我想的是集中大部分力量,专压一处。”   魔修的兵力分在十三处,守城的底线决定了他们必须分散兵力。假如道修将大部分的战斗力集中到一处,无论攻城还是牵制,胜算都很大。   但这无疑是个冒险的方案,谁也没有贸然出言赞成。   凤舞真君打了个台阶:“具体怎么做?”   殷渺渺看向岳不凡。   他:“??”   “十三城有大有小,你觉得先攻大还是小?”她问。   岳不凡沉思片刻,说道:“小。一旦攻下大城,里面幸存的魔修会立即涌向中小城市,接下来会很难。但如果一口气扫清周边的中小城池,再集合力量攻大城,会变得简单很多。”   “理论上来说,确实是这样,可我是万影魔君,就不会这么玩儿。”殷渺渺肯定又否定。   镇虎真君皱起眉:“你的意思是,他会出其不意?”   殷渺渺想了想,解释道:“万影魔君是这次的弈棋人,我们需要揣摩一下他的心态。在我看来,如今他身为魔帝,其实没必要在乎粱洲这么点地方,所以,他不像我们那么急切地想要赢。”   赵远山的政治眼光没话说,叹道:“他是把这场赌局当做磨刀石。”筛选出被埋没的人才,借刀杀人解决不服自己的异己,就这么简单。   “我觉得,他会安排一个元婴在大城,一个在中城,一个在小城。一来均摊风险,二来更适合磨刀,三来……有趣。”殷渺渺感慨,“他已经不再是棋子,是时候感受一番下棋的快乐了。”   空气静谧了片时,而后,众人纷纷点头认可。   ——显而易见,大佬们对此有共鸣。   但岳不凡就有点纠结了。敌人这样排兵布阵,自己这边会非常被动,思来想去,似乎确实是殷渺渺的法子最稳妥。   管他什么谋算,全部暴力碾压,硬性破解。   岳不凡思索间,赵远山等人也低声交谈着,最终大家都认可了这个提议。   殷渺渺笑了笑,道:“我的想法就是这样,具体如何行动还要看各位安排。现在我想给你们看一下我的联络方式。”   其他人其实老早就想提此事,只是怕显得不信任她,故不好意思开口。她主动提出来自然再好不过。   “请各位保持一部分神识在明堂处。”殷渺渺维持着礼节,没有直接入侵他们的灵台,客客气气地请他们自己搭个梯子出来。   待众人照办,她才展开心月之网,摘下树上最明亮的一个灯笼放飞。霎时间,心灵岛的景象悉数变化,变成了一个圆桌,桌旁围绕着高背椅,中间是复制过来的沙盘幻象。   她捋了捋月光,主动分离出了一股月光丝,勾住了众人递出来的梯子,而后轻轻一拽,把他们的一部分神识拉进了幻境里。   众人不约而同地震惊了。   他们原本以为的联络,应该是某种感应能力。比如殷渺渺在那里坐着,神识场铺开,感觉到棋盘的哪个地方有异常就告知他们一声。   结果和想的完全不一样!   这……如在当面啊。   殷渺渺看到他们不假掩饰的惊讶,深觉好笑。   她之前改造“心月之网”,是想以此为切入点,创出属于自己的领域。只是因为思维误区,最终的成果是大型群体幻术。   然而,为敌人准备的群体幻术也没用上,反而变成了虚拟视频会议。毕竟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化,一对一、点对点传输信息,累都要累死她了。不如直接搭建一个幻境平台来得简单。   人生真是处处有意外。   “秘术维持的时间是一炷香,每隔一个时辰可使用一次。诸位道友必须主动愿意加入,方可进来,小孩子的话,我倒是可以硬拉,不过他们神魂弱,待久了会昏迷。”   她煞有其事地介绍着,仿佛真的是某个独门秘术:“我今天吩咐了飞英,让他走远些,现在叫他过来。”   话音未落,空气微微扭曲,飞英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赵远山问:“你在哪里?”   飞英答:“金阳江旁边。”金阳江离营地虽然不远,可他出现在众人咫尺之遥,已经足以证明其能力。   岳不凡顿时抛开所有保守的想法,建议:“既然有此便捷之法,我们行兵不妨大胆一些。”   新一轮的讨论开始。   这一回,殷渺渺没有再发表什么建议,只是在问到自己的时候才说了两句。   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会议结束。   岳不凡犹豫了下,单独询问殷渺渺:“我知道得太多,万一被俘,对我方十分不利,能不能请您想个办法?”   他不是没有求死的勇气,只是落到境界比自己高的人手里,死亡都是奢侈。   殷渺渺同意了,但没有伺机留下自己的印记,而是就地取材,用岳不凡自己的神识筑了一座高墙。   大多数时候能用来防御敌人的搜魂,若是被暴力破坏,他的神识清空,会直接变成植物人。   有了这个底牌,岳不凡的心态顿时轻松了很多。   他回到自己的屋里,检查了一遍储物袋,又在脑袋里推演了一遍流程,眉毛时而松开,时而皱紧。过了会儿,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发了张传讯符,将温熏风找了过来。   岳不凡开门见山:“你今天在玉简里写了什么?”   “咳。”暖和的室内,温熏风还穿着夹袄,咳笑道,“我什么都没写。”   岳不凡愕然:“这是为什么?”他顿了下,自以为猜到了些许,叹道,“你放心,今非昔比了。”   他以为温熏风是顾忌自己境界低,韬光养晦才不答的。这无可厚非,刚打仗的时候,有过不懂兵事但境界高的前辈指手画脚,可付出了血的代价后,修士们学乖了。   境界高、实力强,不等于会打仗,所以今时今日,岳不凡这么个金丹修士才会破格受到重用。   但温熏风微微摇了摇头:“此战胜负的关键在元婴,我不了解诸位前辈,不敢贸然提议。”   岳不凡想到万影魔君的事,倒也没有起疑,只是可惜:“这是个好机会,你若是能立下大功,就能在门派里换取更好的药了。”   他处处提携温熏风,除去对他才能的欣赏外,主要也想帮一帮这个命途多舛的年轻人。   开战后,归元门对于功劳的兑换非常大方,不少高阶灵药都拿了出来。温熏风身中剧毒,正需要灵药续命。   “无妨,我要死早就死了,今天还没有死,轻易也死不了。”温熏风苍白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岳不凡不再多言,思索片刻,道:“我有些地方拿不准,你给我参详参详。”   温熏风心中微暖,他知道岳不凡这么做,三分是查漏补缺,七分是帮他。他咳了几声,笑道:“师叔太客气了,我未必帮得上忙。”   岳不凡忽略他自谦的话,道:“大一城离我们最近,最适合当靶子。但兵力只有两百,我要你想个办法,把两百变成一千。”   温熏风垂眸思索少时,笑了:“这也不难。”   *   离开战还有12个时辰。   殷渺渺独坐静室,趺坐蒲团,看似在打坐修炼,其实是盯着“心月之网”里的动静。   她提前半年来粱洲,瞒着所有人在棋盘里找了数枚暗子,于他们的灵台内留下虚假的记忆碎片。   因为碎片是她自己的神识,所以在“心月之网”中具象化后,都变成了夜空里的星星。   殷渺渺的星空恐惧症还没好全,见状立马改成了烟花。   烟火明月,热闹又好看,不负良辰美景。   其中,明月代表她自己,只要将粱洲的地图对应上去,就能通过己身的位置,大致确定对方的方向,借此可评判其中有没有人搞鬼。   殷渺渺仔细观察了下夜空,暗中与记忆里的情况对比了下,暂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好极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755章   这次的战争很特别,有地理范围,也有时间限制。所以,破天荒地准点开始,子时的更锣一响,整装待发的道修就出动了。   魔修的建造遵循了魔洲的传统,小魔城围绕中魔城,中魔城拱卫大魔城,一般大魔城还要围绕魔君的魔山,但粱洲没有这个。   因此,十三城大致可分为甲乙丙三个大区,甲最近,乙居中,丙最远。   三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载着大部队绕远路,只为打一个措手不及,显然是不划算的。   甲区必然是头一个目标。   因而第一阶段的战斗,分为两个部分:两百人佯攻大一城,主力一千余人先绕远一点,打了小二城,再北上攻中三城,最后解决大一城。   这个顺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战斗初始,道修不用分兵,按照魔修的考虑,肯定会集中兵力打下大一城,后期转入乙、丙区再分散,可这样一来,甲区的魔修压力会很大。   万影魔君有没有可能在甲区就安排了两个甚至三个元婴?不会,战局刚开始就白热化,下棋就没意思了。   所以,众人商讨后认为,甲区的魔君至多一个,但会有灵魔级别的魔物助阵。   灵魔的修为相当于元婴,普通修士搞不定,必须由元婴出手。如此也可试探出道修这边的出战人选。   综上所述,大一城的佯攻必须十分像样,才能以假乱真。   岳不凡曾经想过很多办法,比如考虑过借御兽山弟子的特殊性,召唤大量灵宠辅助,然而这样的安排太过反常,说不定弄巧成拙。但除了御兽山,其他修士又不具备以一敌多的能力。   谁知问题到了温熏风手里,变得异常简单。他给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请殷渺渺出手。   道修不需要打出一千个人的效果,只要让魔修以为是这样就行了。那还有什么比幻术更适合的呢?再说首战关乎士气,让元婴出马也很正常。   岳不凡认为有道理,就此建议。   殷渺渺欣然同意。刚开战不需要“心月之网”,正适合用群体幻术。   今夜,月明云淡,是个好天气。   警报响起的刹那,大一城的魔修已然出现在城墙的各个关隘。阵法启动,大量低阶的魔物像是潮水渗出,滚滚推向四周。   黑暗中亮起了片片火光,符箓引动时的光芒勾勒出长长的彩色光带。金木水火土不同的法术交加施展,土系碾平前路,破坏掉隐埋在地下的陷阱,藤蔓荆棘借土壤的力量疯狂生长,形成坚固的篱笆,死死挡住汹涌的魔物潮。   鲜红的火焰附着在尖利的箭矢上,一波又一波射入黑色的魔物中央,火星崩裂开来,燎出一片火海。   整个过程中,每个步骤衔接紧密,行云流水般自然,强硬又迅速地压制住了魔物潮的蔓延。   大一城里的魔修见了,心里有了数:不掩饰进攻又是以法修开路,看来是道修的主力部队之一。   但他很谨慎,继续试探。   下一波是僵尸。   青白的尸体自地下爬出,无知无觉,不会感觉到痛,且力大无比,刀枪不入。不过道修并非没有应对法子。   只听一声尖锐的哨响,地面陡然震动起来。远处烟尘滚滚,一群头顶犄角的野牛怒气腾腾地往城池这边冲了过来,鼻孔中喷出的热气氤氲成一片白雾,像是一支悍不畏死的冲锋队。   妖兽的肉体和力量不是人修能比,僵尸不怕痛无所谓,野牛群的蛮力会将它们全都踩成肉酱。   这么两拨强硬的攻城后,魔修们对道修的强横再无怀疑。   同时,飞翔在天际的魔鸟传来讯息,十里外的一个废弃的仙城里,有大量道修聚集,并铺设了聚灵阵等阵法。   至此,魔修再无疑问。   “出城应战!”   半空中,负责侦查敌情的御兽山弟子骑着鹰隼俯冲下来,语气兴奋:“素微前辈,魔修出城了!”   “这么好骗啊。”殷渺渺有些意外。   魔物和僵尸都没有神智,不能使用群体幻术,她不过是在废弃仙城上搭了个幻境而已,这就被骗到了?果然修士的战争有太多压制因素,修为就是一切。   她沉吟道:“下去吧,是时候动手了。”   众人顿了下,己方只有两百余人,魔修这一波可就有五六百了。只是大家对元婴的实力有信心,还是依言照办。   他们排着队,按照顺序跃下搭乘的飞行法器。温熏风是最后一个,他本不在这支佯攻队伍里,是被殷渺渺点名要过来的。   临下法器的刹那,他隐蔽而忌惮地看了她眼,方才一跃而下。   殷渺渺暗哂,这是猜测她是不是想趁机削弱归元门实力呢。看看归元门的风气,都把好好的后辈们弄成什么样了。   她才懒得解释,吓唬吓唬小孩子也挺好的,只凝眸看着冲过来的魔修。   金色的流光亮起,犹如黄金细屑,纷纷扬扬地飘洒下去,飞舞旋转,最终沁入每个魔修的额间。   顷刻间,他们眼中的世界变化了。   天空飘下鹅毛大雪,源源不断的道修自高空跃下,挥舞着法器冲了上来。他们赶忙抄起武器,放出饲魔,指使它们扑向敌人。   城外乱成了一团。   光凭两百个道修,要干掉五六百的魔修必须付出惨烈的代价,但要是魔修都中了幻术,那就不一样了。   不过,乱象很快就会吸引高阶魔修的注意力,必须在他们发现之前,把城里所有魔修都拉入幻境。   殷渺渺垂下眼睑,雪白的衣袂融化在了月光下。   下一刻,她借月色的浮光,遁到了结界的边缘。青葱玉指按在光晕流转的透明屏障上,轻轻一弹,犹如叩响薄薄的瓷器。   咔嚓。结界发出了瓷器碎裂的声音。   细密的裂纹瞬间遍布整个透明的屏障,还在不断扩张,最终形成了一张笼罩全城的裂网。   十息后,屏障碎裂。   护城阵法破了。   殷渺渺:“……”元婴破城,果然比想的还简单。怪不得只有护山大阵才能拦得住,寻常仙城没有这个底蕴。   她顺利潜入了城中。   太阳初晖加持的视野下,整个魔城的魔气流动无比清晰。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魔气浓郁如云的地方——不在正中央的城主府,却可以巧妙地观察到整个城池的动静。   她借光遁入。   里面的灵魔在同一时间发现了敌人入侵,隐藏在墙角暗处的四只血魔不约而同地向中间扑了过去。   殷渺渺屈起双手的食指和中指,飞快弹出。   血魔的身形并未止住,可魔气最浓的身躯部分赫然出现了一个大洞。它们一下子失去了三成魔气,速度瞬间慢了下来。   烈焰卷来,吞噬了它们的身躯。   屋里的灵魔慢慢站起来。   他的样子有点奇怪,左半边是魔气凝聚的魔物之身,没有五官眉眼,也没有具体的肢体分别,右半边则是活生生的人类外表,皮肤上蔓延着许多黑色的纹路,看起来像是某个粗劣的缝纫工,将两部分粗暴地用针缝在了一起。   殷渺渺以为左边的东西没有理智,右边有。谁想左边的魔气涌动着,在嘴部裂出了一个口子,说道:“你果然来了,很好。”   声音很熟悉。   “万影魔君?”她讶然。   魔气没有回答,仿佛开口只是为了打个招呼。接着,右边的人狰狞着面孔,冷笑道:“用你的命来换我的解脱吧!”   话音未落,黑白相间的转轮浮现,生与死的奥妙流转。   殷渺渺立即明白了这个人是谁。他是半魔,和平潮真君打了一架,逃之夭夭的半魔。   只是他并没有逃出万影魔君的手掌,反而被扯成了两半,与魔物拼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不人不魔的缝合怪。   这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   殷渺渺知道,现在拖延时间等到大部队回转已经来不及了。   她必须独自解决他。   一念及此,便再无留手之意,红莲火盘旋上升,将整个建筑吞入了火海。潜藏在阴影处的魔气无所遁形,蒸腾而起,鲜红的焰火上漂浮着黑色的魔气,双方纠缠在一起,你死我活得斗了起来。   坚固的壁垒像是夏日的冰山,在火焰的吞噬下缓慢融化。   残破的屋里,殷渺渺和半魔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只能说,老将不愧是老将,殷渺渺以为摸准了万影魔君的心态,开局不太可能放两个魔君在这里面对道修的主力。   谁知道老奸巨猾的对手强行塞了个灵魔进半魔的体内,两个当做一个。   殷渺渺一边打一边反思,她还是太稚嫩了,同伴们也还是太正直了,敌人狡诈就算了,操作还很骚。   不过问题也不大。   她的任务只是佯攻,拖时间就行了。   “幻梦空花”笼罩而下。   半魔想将殷渺渺体内的生气转化成死气,可遭到了另一重规则的阻挡。灵气和魔气受规则的牵引,一会儿转化成阴沉冰冷的死气,一会儿又从死气里绽放出鲜艳的芙蕖。   自然违背了常理,成为元婴的武器。   今时不同往日,殷渺渺现在对领域的理解早已非昔年小白,抵抗半魔生死领域的同时,还有余力发动魂术。   半魔曾被影傀寄生,日夜遭受痛苦,后来又为万影魔君所伤,强行与灵魔合体,神智摇摇欲坠,半只脚踏入了疯狂的边缘。   这样的对手强是强了,神魂反而被削弱。   殷渺渺扛过了前期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后,便有余力针对其弱点下手。   神识场如湖泊徐徐蔓延开,愤怒、失落、绝望、激昂、狂喜……种种情绪化作层层涟漪,一波接一波震荡开来。   半魔的情绪在几种极端的情绪之间摇摆,大起大落,心绪起伏,全然不给他适应自救的机会。   他并非初出茅庐的新人,自然知道问题很严重,必须想办法控制。   于是,注意力被分散了。   他没有发现,殷渺渺踩着虚化出来的黑色芙蕖步步后退,到达领域边缘时,直接化为流光遁入月色里,远远避开了这地方。   不好,有诈。半魔的警觉度陡然飙到最高。   他想撤退,可灵魔拖了他的后腿,慢了一刹。   轰隆!   强烈而刺眼的光芒爆发,霎时间,黑夜消失无踪,天际亮如白昼,仿佛有一颗太阳在城中冉冉上升。   气浪滚滚,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着阻挡在路上的建筑,木材、岩石、精铁分崩离析,化作无数尘埃,如雾气漂浮在半空中。   殷渺渺:“……”   她的灵力只剩了不足三成,几乎被抽干。   而大一城已经没了。   次奥。   作者有话要说:  渺渺(反省):我失手了   其他人(震惊):你被围堵了,还是被伤了?   渺渺(怀疑人生):我把城炸没了   其他人:???   渺渺(试图解释):我以前和人打都很吃力,真没想到,我就是想试试大招有多大   其他人:…… 第756章   子时正,计时开始。   丑时初刻,魔修正式发起攻击。   寅时三刻,战斗结束。   跟随殷渺渺进攻大一城的两百多个道修,正沉默地在废墟上扎营休息。这一晚上他们过得挺累的,魔修那么多人,一个个砍过去,可累人了。   尤其是法修,平时不会像武修一样花费数个时辰训练,一连几个时辰不断施展法术,手指和嘴巴都酸了。   但没有一个人抱怨,大家一边打坐恢复,一边用余光瞥着聚灵阵里的殷渺渺。   旭日初升,年轻美貌的白衣女子端坐在晨光下,微弱的明光洒落在她素白的衣袂上,恍若天外之人。   方菲怔怔地看着她,一时出神。   或许没有人知道,她也是当年跟着进入乾坤镜的修士之一。她不像岳不凡那样备受重用,也不是李心桐,已经成为归元门金丹第一人,多年过去,依旧只是个普通的金丹修士。   她也没有和人提起过那段往事,因为那段记忆于她并不愉快,甚至带来了极大的损伤。好在她已经走了出来,只是当年于她崩溃之际,曾经劝慰过她的人,始终没有忘记。   一晃眼,沧海桑田。故人已强悍到如斯地步。   方菲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骄傲:我虽然平凡无奇,可能终身无望长生大道,但我曾遇到过一个很厉害的人,两度与她并肩作战。这么一想,仿佛自己也成了传奇故事里的人。   “方师叔,这就是元婴的力量吗?”活泼的年轻女修遥望着魔城的废墟,眼中是不假掩饰的憧憬,“好厉害啊。假如有一天,我也能这么厉害就好了。”   方菲忍俊不禁,心道,元婴自然强大,可也不是人人都能毁掉一座城的。   她不憧憬,唯有叹服。   当然,既然有人崇拜,亦会有人忌惮。   温熏风就是后者。   大多数筑基修士操心的,要么是能不能在门派大比中夺魁,要么就是自己的结丹之路该怎么走,若都不是,大概就是……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怎么办了。   年轻人考虑到的事总是非常简单的。   他不是。   常年躺在病床上,除了练习雷法的精准度,温熏风干的最多的事就是思考。思考该怎么修炼,思考有什么出路,也思考门派的未来。   他觉得归元门很危险。虽然长阳道君是唯一活跃在外的化神修士,实力亦十分强悍,可他终究只是一个人。   一个人可以是传奇,可以是英雄,却都是他一个人的荣耀。门派不是靠一个实力强横的人就能支撑起来的,强悍如守仪道尊,同样要八个弟子,才能将门派搭建起来,再以大量资源、功法堆砌,方有如今的归元门。   一个人也等于鸡蛋只有一个。归元门是一个门派,门派可以犯错,哪怕惯性内斗到今天,照样屹立不倒,因为底子经得起折腾,而人不可以。长阳道君出了事就没办法复活。   温熏风很清醒地知道,长阳道君就像是一团火,能够驱除不怀好意的窥视者,也能够烧到自己人。   烈火烹油,危机已经到来。   然而门派里只有少数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其他人里,高层热衷于内斗,年轻弟子要么上行下效,要么天真尚存,以为不管怎么样都是一个门派的人,大家彼此还是互相扶持的。   幸运的是,道魔大战的出现,令众弟子放下了门户之见,通力合作,大大缓和了年轻一辈的矛盾。老实说,八门弟子很久未像今日这么团结了。   但矛盾只是被缓和,并没有消失。   道门更甚。   万水阁和冲霄宗同是玄门道友不假,可也是对手。尤其是冲霄宗,别忘了,素微真君和长阳道君之间,还有血仇。   温熏风非常忌惮殷渺渺。   他一直在观察她,心想,假如她这次假公济私,故意坑害归元门弟子出气,或许不足为例,但若她摒弃前嫌,没有任何复仇的打算,证明她足够隐忍。   忍着的这口气不会消散,只会在胸膛里日夜烧灼,日渐浓郁。   谁想他料错了。   她没有报仇,也没有忍耐,而是带着他们直接打下了一个大魔城,为这一战出了大力。   首战告捷,何等大功?   这个女人要么是有大气魄,要么就有大阴谋。   温熏风希望是前者,却提防着后者。   他的这些算计,殷渺渺并不知道。   此时此刻,她利用“心月之网”,简单向地行真君、镇虎真君和大本营的赵远山说了下情况。   这几位前辈难掩震惊之色。   殷渺渺一时有些尴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就是次失手,她当时想着,半魔和灵魔相加,实力不俗,若不能速战速决,有人挣脱了幻术,其他弟子便会非常危险。   正好队友都在城外,人数少,不容易误伤,大一城又足够大,闭着眼睛都能打中敌人,故而决定试一试火禁术的绝招。   她从没有施展过这一招,于是不怎么意外得错估了效果。   同样错判的还有代价,身体灵力被抽空的刹那,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还道会直接脱力,幸好勤修不缀,底子打得牢,方没出洋相。   说真的,她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后怕——曾经无数次,她好奇这招的实力,想找个地方试试,幸亏都忍住了!   现在问题来了,要怎么解释发生的一切?   “对不住我没料到自己这么强”什么的,好像有点装X的嫌疑……没奈何,殷渺渺只能微笑着说:“半魔体内藏有灵魔,对我十分熟悉,我恐生事端,只好速战速决了。”   赵远山:“应该的。”   镇虎真君:“后生可畏啊!”   地行真君:“这么说,大一城不需要支援了?”   殷渺渺依然微笑:“弟子们拿来练手了,有些辛苦,得休整半日。”   “不要紧,大概再过一个时辰,我们这边也可以结束了。”地行真君估算了下,而后道,“甲解决完了,我们就马上去和乙的人马会合。”   甲区的兵力一共只有一千两百人,剩下的一千人,自然已经提前去了乙区。等到甲区的三个城解决,元婴就会立即用挪移术赶过去,与之会合。   如此,甲区的兵力能够拥有半日的休整,之后于乙区开战的时间,前往丙区集结待命。这样交叉战斗的方式,既能保证主战部队的绝对实力,又能兼顾弟子们的恢复和续航。   大半个时辰后,中三城被攻破。   地行真君和镇虎真君赶往乙区。   殷渺渺觉得,万影魔君应该不会厚颜无耻到把半魔当做魔物,不算在人数里,所以魔君级别的还有两个。   乙区应该只有一个,但不能排除夹心或者其他情况。魔修的操作比道修骚太多,很多都很反人类,做梦都猜不到。   但没必要太担心,己方也是两个元婴,阳谋硬扛一切。   进攻的路线根据地形制定,顺序分别是:小五、中八、大四、小七、中六。   之前的三个时辰里,二号主力部队花费了一个多时辰到达小五附近,勘察地形,联络内应又花费了一个时辰左右。等到地行真君和镇虎真君到的时候,消息差不多已经打探清楚了。   小五就是个普通的小型魔城,是甲、乙区之间的缓冲地带。在道修这边,疆域接壤处多有交通枢纽或集市,但魔修不同。   魔修是以靠近魔山或大魔城为荣的,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基本上用来丢看不顺眼的人。   小五城的城主就是个金丹魔修,但饲魔发展出了部分灵智,很多同行想夺取她的饲魔,所以特地把她送来当炮灰。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这个有灵智的饲魔并不是真正的魔物。   是这个魔修的孩子。   饲魔吞吃了孩子,孩子的灵智却没有完全消散,依旧眷恋着母亲。   想夺走一个母亲的孩子,无异于是剔龙的逆鳞。   所以,当魔修看到大规模的道修部队兵临城下时,有条不紊地安排了对战。等到城破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留恋,带着孩子离开了小五城。   她需要受到魔君的重用,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但不一定要死守城池。假如其他城主都死光了,也同样可以高升。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小五城破了,元婴甚至没有动手。   下一个,中八城。   城头之上,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笑盈盈地立在那里,仿佛等着他们到来。她周身围绕着七彩的虹光,玄妙非常。   地行真君和镇虎真君不约而同地头痛起来。这是销魂山的欲女魔君,最出名的法术是遁光七情光,和迷惑人心的六欲尘。   杀伤力有待商榷,棘手度满分。   而他们两个,都不是擅长应对旁门左道的人,尤其是神魂类的法术。当然,两军对垒,哪有合适不合适的,再不合适,也不可能现在临场换人。   正面搞不定,那就迂回一点。   两人商量了下,觉得地行真君主攻更合适。   “唉,偏偏是欲女。”地行真君无奈地嘀咕,“只能直接点了。”   欲女的七色遁光号称无所不至,因为光影本身无处不在,所以昔年慕天光使用时间之力,也留不下她的命。   但在眼下的环境中,土遁并不逊色什么,最棘手的是六欲尘。这个欲不是欲望的意思,而是指眼、耳、鼻、舌、身、意,六种不同的感觉。   六欲尘笼罩下,修士的六种感官会被扭曲。   鼻子会看见颜色,触摸东西能闻到气味,看见的视野会有味道,什么奇葩的可能都会出现。   不过这并非没有应对之法,只要封住一感,便能保留一感。问题在于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施展,也许对方只是以此为诱饵,按照封住的感觉下了陷阱。   就算成功了,一感保留,可如果轮到自己不擅长的,效果微乎其微。但地行真君有个本事,能够全部封锁感官的同时,保留自己的神智。   只见他露在表面的皮肤慢慢变黄变干,化作窸窸窣窣的流沙落在地上,与土褐色的大地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城楼上的欲女眸色微凝。   下一刻,七彩虹光犹如彩虹架起,载着她消失在了原地。之前站立的位置,坚固的城墙正在缓缓倒塌。   砂砾没有感官,砂砾还会杀人。   作者有话要说:  渺渺:人有失足马有失蹄,我……算了就是那样,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一脸无奈.JPG]    第757章   大地承载万物,因而很多人都认为,修炼土系法术的修士,都擅长防御或者是耕种。这也不能说错,但大地也是能够杀人的。   狂暴时,地龙翻身,方圆千里即可成人间炼狱,就算温柔点,涓涓沙流亦可活埋生命。   地行真君的道号里有个“地”字,自然别有独到之处。   他能与这一方土地融为一体。   一定时间内,他就是大地本身。   地面“咚咚”震动起来,树木摇晃,坚固的城池像是风雨天的浮萍,一点儿也不像看上去那么坚固巍峨。   防御的结界仍旧完好,闪烁着淡淡的荧光,深埋在地下的结界自泥土中剥离,露出了地下的平整部分。   城池的防御阵法都是天圆地方的形状,好比切开的半个西瓜,被地行真君一颠就开始翻身了。   欲女皱眉不已。   她的六欲尘奈何不了地行真君的法术,同时,地行真君的这点本事也没法伤及一个元婴修士。   欲女撩了撩发丝,自言自语道:“打小兵可没什么意思。”   可惜再没意思也得打,这是战争,不是斗法。   欲女懒洋洋地挥下六欲尘。   尘埃融入空气中,无色无味,无影无踪。   众多道修的感官开始混乱。   小人在地上跳舞,城池颠倒了过来,花开的气息是粉红色的,脚下升起龙卷风把人吹到了天上。   世界变得光怪陆离,全然陌生。   直到这一刻,人们才发现,原来自己熟悉的世界依赖于感官而存在,当触摸世界的通道被扭曲,熟悉的世界会变成另外一个全然陌生的样子。   无法掌控,无法认知。   修士们东倒西歪,连站立都不成。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翻滚,表现最好的人也只是呆立在原地,勉强保持不动。   镇虎真君站在法器上瞧着下面的混乱,问白虎:“是有点厉害吧?我最怕这种旁门左道了。”   白虎说:“很巧,我也是。你不想去,我也不想。”   “那你说谁去?”   “当然是那只聒噪的鸟!”白虎说着,竖起的耳朵瞬间贴住了脑袋。   于是,一只浑身雪白的鹦鹉飞出了法器,张口:“啊,今天的天气真好,我真的好高兴。”   欲女挑起了细眉:这什么破鸟?   “今儿我呀真高兴。”鹦鹉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一样,比乌鸦嘎嘎叫都难听,“真高兴呀真高兴。”   诡异的事发生了,只见方才还晕头转向的道修们,重新站直了身体,神色恢复了清明,就是他们的嘴角不受控制地高高翘起,眉眼弯起,眼角下垂,好像特别高兴一样大笑起来。   “哈哈哈,这是怎么回事……”   “要命了,是掌门的那只多舌鹦鹉!”   “糟糕!”   欲女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比起一千年前,如今的御兽山低调得很,全然没有当年和归元门叫板的气势。   不过可以理解,御兽山的上一任掌门和昔年的长阳道君结了仇。长阳道君隐忍几百年,化神后立即杀了对方,报仇雪恨。   御兽山没有化神,又怕惹来灭门之祸,这些年一直非常低调,跟在归元门身后当小弟,久而久之,存在感就弱了下去。   魔修和十四洲的联系断了很久,这部分情报有所缺失。她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一只灵宠的存在。   “畜生而已,当我会怕?”欲女轻哼一声,虹光掠过,就要去捉白鹦鹉。   白鹦鹉哇哇大叫起来:“啊,来了个好可怕的女人!可怕,可怕,吓得我哇哇乱叫!”   “啊啊啊!”   “白大仙你能不能换个词!”   道修们被殃及,吱哇乱叫起来。   镇虎真君捂着额角:“丢脸。”   白虎毛茸茸的前掌也捂着脸:“丢脸。”   “唉,小鸟虽然厉害,毕竟敌不过元婴。”镇虎真君慈祥地看着白虎,“轮到你出场了。”   白虎甩头:“你不想去凭啥要我去?”   “这问题问的,”镇虎真君抬脚,踹在了紧实的老虎屁股上,直接把自家灵宠踹下了法器,“凭我是你主人。”   白虎:“吼!”   跌下法器的刹那,它眸中的神采便消失了,变成了一头只知道听从命令的野兽——六欲尘不是影响人的神智吗?没关系,它的眼睛、鼻子、耳朵、舌头都只是工具本身,不再有判断的能力。   它把一切交给性命相系的同伴。   信任他,支持他,无条件地完成每一个指令。   这,就是御兽山的“道”。   人与兽的合作之道。   镇虎真君控制着白虎,犹如驱使自己的双臂双腿,没有分毫滞涩。   半空中,白虎庞大的身体挡在了欲女面前,利爪弹出,血口森然。   “居然来了两个!”欲女确实有点惊讶,但转念一想又释然。   虽然道修平时表现得公正大气,但事关利益,脸皮也就没那么重要了。果然是群道貌岸然的家伙。   她扬手抹过,掌下虹光涂出一道彩色弯桥。这不再是遁形的光,所过之处,尽成焦土。   *   甲区,打坐了两个时辰的殷渺渺恢复了约五成灵力。这速度远超过平均水准,大概是有太阳的关系。   太阳初晖在她的眼中,勾连着太阳的光芒,一呼一吸间,就有灵气涌入心窍,缓慢恢复着灵力。   换言之,白日里她拥有一个恢复法力值的正面状态。世事真是难料,她从前的极阴之体与此何其相像,只不过是削减恢复速度的负面状态罢了。   艰难行路至今,终于否极泰来。殷渺渺居然有些感动,心情大好。   她招手扬出了一条长长的飘带:“都上来。”   这飘带是她从神器坊里“借”走的一件上品法宝,单论属性没有她原来的红叶强大,但特别能载人。   两百多个弟子差不多休整完毕,有序地走上了飘带。彩带的颜色逐渐变化,与黑夜的底色融为一体。   殷渺渺轻轻一抽,飘带便跟随着她的身影飘动了起来。   他们该去乙区了。   方才她已经得到消息,大部队已经攻下了中八城,只是没能拿下欲女。她看到地行真君把魔城给掀了后,很从容地退走了。   赵远山道:“欲女不易对付,与她周旋平白浪费时间,还是尽快攻城为上。”   镇虎真君道:“下一场会是苦战。”   六欲尘的副作用尚在,道修们还没缓过气来,接下来的目标又是三个大城之一的大四城,防御和兵马都不容小觑。   第一天的时间已经过半,他们的速度被迫降了下来。   赵远山沉吟道:“敌人以逸待劳,我们不能贪功冒进,第一天时间才过半,还来得及。等到天黑了再说。”   殷渺渺算了算时间,笑道:“那我去小七吧。这次我不出手,让小辈们练练手好了。”   小七城较为偏僻,大部队需要专程折回一段距离,不如他们这支灵活小队来得方便些,还能节约时间。   “那就劳烦道友了。”   这就是“心月之网”的优势所在,随时了解动向,随时调整方案。   敲定计划后,殷渺渺对众人道:“今天结束之前,我们要拿下小七城。”   众弟子静静听她吩咐。   可她道:“这次我不出手,由你们自己想办法,我只为你们保驾护航。”   大家面面相觑,等待后文,但殷渺渺已经说完了,闭目不再多言。   不安的骚动过后,他们低声商量起来,筹算两百个人能不能攻下一座小魔城。答案是有点悬,毕竟人数太少了。   众人将目光投向了温熏风:“温师兄,我们怎么办?”   “里应外合。”温熏风言简意赅。   之前打得太顺利,安插的内应只是帮忙煽风点火就躺赢了。现在则不然,他们人数太少,搞不定护城结界,不能正面强攻,只能秘密潜入。   这个时候,内应就很重要了。   幸亏这次与内应联络的事,是由他一手办妥的。什么地方有多少人多少战力,他都很清楚,想来那位就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如此安排。   温熏风想着,走到殷渺渺面前:“素微真君,我要用鱼符。”   道修的信物分为两种,虎符代表兵权所在,鱼符代表暗子信物,内嵌禁制,主人身死则消。   殷渺渺手里当然握有鱼符。这是通用的,一对一的联络还有一个暗号。她用“心月之网”问了下岳不凡,得知了口令,便将鱼符和暗号交给了温熏风,一句话都没多问。   小七城里的暗子代号木偶,是一个散修。从前因为求药无门投靠了丹心门,期限满后便离开了。   魔修占据粱洲西后,他联络好友故旧,组成了反抗势力,一直在敌后游走。温熏风借丹心门的人脉,和这些人重新联系上了。   秘密送过几次急需的丹药和法器后,双方有了信任,开始图谋合作。   木偶想办法混进了魔城,摸清了护城阵法的结构。虽然以他的本事不能破掉,损坏一二节点,造成某一部分短时间的失灵却是可以的。   温熏风艺高人胆大,只请了一个金丹修士为同伴,隐匿气息,来到了约定好的联络地点。   枯树上,有只木头鸟看着他们。   温熏风将鱼符放在了鸟喙前,木头鸟张开嘴,一口吞了下去,而后僵硬的鸟头转动起来,发出刻板的声音:“汝自何处来?”   “丽山离水鲤涧之地。”   “要到哪里去?”   “停山汀水庭院深处。”   温熏风答完,木头鸟的脑袋就往旁边一歪,断口处爬出了一只蚂蚁大小的虫子。   但若仔细查看,就会发现那并不是活的蚂蚁,而是一只栩栩如生的木蚁,四肢灵活,触角生动,一落到地上就飞快往一处爬去。   好厉害的手艺,有这等厉害的傀儡本事,怪不得能在魔修后方活下来。   温熏风拉起兜帽,轻巧地缀在了后面。    第758章   木偶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他用木蚁做向导,用木虫传讯息,告知了温熏风等人入城的地方和时间。   到了约定的时候,部分阵法果然失灵,温熏风顺利潜入了城中。   浓郁的魔气像是雾气,牢牢锁住了他。   温熏风屏息凝神,人还是那个人,气息却像是一缕电流,倏忽一下便穿透了厚厚的雾气,遁入魔城的内部。   元婴不出手,毁城没那么容易,必须利用符咒和法器内外同时攻击,才能破掉护城的阵法,杀入其中。   但这样动静太大了。   从里面破开,会容易得多了。   他需要一个入口。   结界理论上来说是封闭的,但一个城不可能真正封得严实。   城里需要水,水源就是最大的突破口。   小七城很偏僻,没有大的河流途径,魔修们也并不喜欢水,水有净化之力,只有几口井。   井水通向地底,是魔修看守的重点。   可温熏风数次潜入魔城,很清楚魔修是个什么德性,明知该看守水井,能做到五成已经算他们军纪严明了。   普通人尚且会偷工懈怠,何况受魔气影响的魔修?   他只是解决了一个巡逻的魔修,用他的法器攻击另一个脱队享乐的魔修,再引诱其队友发现,他们就打了起来。   骚乱吸引了注意力,远处的某个地方,看守自然松懈。   同行的金丹修士悄无声息地破解了井口的禁制。   通道打开了。   木偶没有出面,但驱使着一条木头鱼游了出去。   守在城外的两百个道修分了两队,一队潜入,一队骑上了灵兽,借着夜色的掩护冲到了城头,洒下无数爆雷符。   城上魔修发号施令,惊醒了整座城。   潜入的道修没有辜负队友的努力,与木偶及其同伴一道,不声不响地杀向了城主府。   众人分工协作,炼气对付巡逻的魔修,筑基应对城主府的护卫,金丹结阵联手,对小七城主施展斩首行动。   殷渺渺全程围观了这场战斗。   平心而论,她看着捏了一把冷汗。温熏风的计谋并不“奇”,甚至算得上中规中矩——这不是贬义词,年轻人不想着别出心裁,扎扎实实是好事,意味着稳当低风险。   问题在于,整个过程太环环相扣了,每一步都掐得非常精准。这边道修才攻击城池吸引注意力,魔修兵马一动,那头的道修就趁虚而入,杀入了城主府。   要做到这一点,必须非常了解双方的实力,也很清楚每个环节所需要花费的精力和时间,方能配合得这般天衣无缝。   就凭这一点,足以证明岳不凡没看错人。只有极为自信,且掌控力惊人的人,才敢做出这样大胆的安排。   反正殷渺渺不敢。   她喜欢饱和式攻击,最少派两支队伍做同一件事,只要一方成功即可成功。   温熏风的计策看似“稳”,实则“险”,好处是节省兵力和时间,坏处则是一步错步步错。   不过,他既然做成了,那就不再是“冒进”,而是“足智多谋”。   天才和普通人的区别啊。   她叹息一声,凌空在地上画了个圈。   烈焰燃起,围绕着小七城燎出了一个规则的圆。炽热的火光冲天而起,贪生怕死的魔修逃到此处,再也不能离开半步。   城中,温熏风看到她出手,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故意将过程安排得环环相扣,就是给予可乘之机。然而,分明能将过错全都甩到他身上,她也没有暗做手脚。   她似乎确实没有借刀杀人的意思。   温熏风心头微松,看向满身鲜血却掩饰不住笑容的同伴们,微微勾起了唇角。只要素微真君不插手,他就有把握保住大家的性命。   希望我们能一个不少,平安归去。   道修主力部队歇了几个时辰,天暗时分,开始攻打大四城。没有欲女镇守,第二天的丑时左右,城也顺利地攻占了下来。   暗子传来消息,欲女不在中六城。   不在中六,道修便想一鼓作气拿下乙区。   “欲女不在中六,就是去了丙。”幻境中,赵远山沉吟片刻,对殷渺渺道,“素微,你能不能加快速度与一军会合?我很担心。”   殷渺渺应道:“我马上就去。”   赵远山的猜测很有道理,她刚才看了眼被安插了神魂碎片的小地图,发现有一个人的位置偏离了地方,朝着丙区边缘的小十二去了。   这人本该在中十一,大战来临,为何会临时改变路线?   她即刻联系了一军,询问他们的情况。   一军就是最早在甲区的大部队(二军自然是在乙区的大部队),其领头人是老熟人吕千秋。   两人有旧,联络十分稳定。   吕千秋的反馈并不好:“我们陷入了一个迷阵。不知是早有准备,还是我们的行踪被泄露了。”   殷渺渺道:“我马上过来。”   她在脑海中回忆了下地图,遵循着感觉跨出一步。不知是否是错觉,自她在九重塔中俯瞰十四洲后,使用挪移术变得异常容易,像极了看过地图全貌后的得心应手。   一步,不够,再半步。   气流冲刷过她的身体。下一刻,她睁开眼,看到了一片亮晶晶的浮尘,在阳光的折射下,散现出朦胧的光晕。   六欲尘?   “咦,来得这么快?”欲女真情实感地惊讶了。   殷渺渺说:“我有千里眼,你不知道吧。”   欲女打量着她,半天才把形貌和传说中对上了号:“冲霄宗的素微?没想到真的是你,好胸怀啊。”   殷渺渺哪里听不出她的讽刺,微笑道:“谢谢,我也这样觉得。”   欲女讶然。在她的脑补里,殷渺渺该是个十分正派的道门弟子,如今亲眼见了,才知道和想象中截然不同。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挑拨道:“看来是我小人之心,毕竟若是我和人家有深仇大恨,就算出工也不会出力。”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殷渺渺一面与她言辞交锋,一面展开神识场,让被困在尘埃里的人稳定下来。   但她的神识一入尘云,就好像光照进了玻璃屋,无法直线穿透,而是产生了多种角度的折射,彻底扭曲了她的神识场。   殷渺渺眸光微凝,思绪万千。   怪不得镇虎真君和地行真君都没留下她,六欲尘显然不止扭曲感官那么简单,实际上是一门别出心裁的神魂之术。   人对世界的感知依赖于器官,处理信息则依赖于大脑。大多数幻术的原理,即是用自己的神识,去蒙蔽对方的灵台,干扰处理信息的流程。   然而,欲女的手段另辟蹊径,在感官传递到大脑的过程中做文章,无须深入敌人的灵台,只给予错误的信息。如此既能免于被敌人的灵台排斥,又能令人做出错误的判断,非常取巧。   取巧,意味着前路狭窄,最多只能到金丹。   肯定还有别的问题。   殷渺渺马上意识到,她和欲女交手必然是持久战,必须把受困的弟子先救出来才行。他们耽误不起时间。   赤色的烈焰无声无息燃起,燎向了漂浮的六欲尘。   “你真直接。”欲女语笑盈盈,好像一点都不怕。   果不其然,火焰尚未触碰到尘埃,如梦似幻的烟尘便开始与环境融合,有的落进了泥土里,有的化入叶片中,有的散入空气里。   它们消失了,以殷渺渺的神识都无法再捕捉到,可仍旧存在。众多道修弟子依旧被困在六欲尘的迷雾里,机械地原地走动。   但神识“看不到”,眼睛“看得到”。   殷渺渺凝神细看,不多时,就找到了地上的几缕烟尘。它们的气息与土地浑然一体,颜色也一般无二,但黑猫在黑毯子上浑然天成,猫也不是毯子。   她指尖微动,火焰自地下窜起,烧了个正着。   欲女愣了下,收起了放松惬意的姿态。她的六欲尘是集齐了五行之物炼制而成的法宝,能够在任何时候与环境融为一体,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正面破解。   能破解一次,就能破解第二次。欲女的经验告诉她,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不要蠢到自欺欺人。   掌心蕴起虹光,欲女遁入其中,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掠到殷渺渺面前。手掌斜斜劈下,七情光便如同锋利的刀刃砍下。   殷渺渺顿时借着燃烧的红莲火,利用“水月浮光”遁开。   欲女立即紧跟而上,且人尚未至,光已掠来。   殷渺渺已有了准备,屈指一弹,回敬了欲女一招。而交手的同时,她已经遁入了另一簇火焰中,完成了位置转移。   不止如此,在与同境界的敌人交手时,分心是大忌。殷渺渺没有办法一边动手一边解决六欲尘,只好用一个更粗暴的办法——直接对道修弟子施加幻术,强行割断他们与感官的联系。   六欲尘作用于感官和大脑之间的信息传递,幻术却是直接施加于头脑。而人体的反应,最终取决于大脑的指令。   她把真实场景当做幻境施加给众弟子,命令他们快速撤离此地。   六欲尘是法器,覆盖有范围,离开其笼罩的阴云就能自然摆脱影响。当然了,同时也必须缠住欲女,不让她有机会追击。   殷渺渺着手反击。   顾忌道修弟子的存在,她没有用威力巨大的火禁术,只以芙蓉指对敌。弹指主动攻击,抹指可以防御,托指、勾指用来挪劲,劈指则是杀招。   此时此刻,芙蓉指的优势展现无疑。   动作幅度小,施展的速度远比动胳膊动腿的快很多,两只手十根手指,只要练习地足够灵活,便能同时施展十个招式,七个基础招式能演绎出无数种搭配。   相比之下,欲女的七情光虽有两个优势,但都无法发挥出来——七情光的“七情”指能够影响人的情绪,但奈何不了殷渺渺那融入了“黯然销魂”的神识场;“光”的速度又与“水月浮光”的遁术齐平,落不下也赶不上。   一炷香后,道修弟子终于磕磕碰碰地逃出了六欲尘的辐射范围。   “快走。”殷渺渺严厉道。   没有任何迟疑,众人跃上飞行法器,迅速离开了这里。   殷渺渺没动。欲女的能力对道修整体的威胁极大,甚至有可能凭一己之力扭转局势,她杀不了她,也得把人牵制在此处。 第759章   就在殷渺渺和欲女缠斗的时候,道修顺利占下了中六城。二军在乙区休整歇息,两个元婴则马不停蹄地赶往丙区。   丙区共有五个魔城,从近到远是:小十二、中十、大九、中十一、小十三。按照原计划,元婴会和一军在小十二附近的废弃仙城集合。   但是一军中途遇到了欲女,被困迷阵不能脱身。好在殷渺渺及时赶来,才使得他们得以退去。   考虑到乙区的休息时间,两方人马应该是前后脚到达目的地。   可地行真君与镇虎真君等了半个时辰,迟迟没有发现一军的踪迹,遂觉不好,等到幻境开启时,立刻说明了此事。   “他们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论理该到了。”殷渺渺深觉奇怪,转念一想,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有人反水了。”   之前她发现被种下神魂碎片的某个人偏离了位置,且不是向着魔城,便猜想是否被欲女控制了。只是来了没看见,暂时抛之脑后。   如今看来,欲女下的是连环套,一旦有人来救援,就选取备用方案。   可惜她也有。   殷渺渺分辨了下方向,大致说了个方位。   地行真君即刻赶过去。   一刻钟后,再度连接“心月之网”。   地行真君简单道:“素微猜得没错,这儿有一千多个魔修和两个灵魔。我需要点时间。”   他的能力对有实体的生命更有优势。而灵魔就是一团魔气,深埋在地底还能通过空隙飘散而出,重新凝聚,需要费些手脚。   “一千多?小城都要空了吧。”镇虎真君摸着下巴,“我猜是十二、十和九的联盟军。赵道友,我们将计就计如何?”   赵远山问:“你想趁机拿下十二?”   “我不是一个人。”镇虎真君道,“就算遇到了麻烦,全身而退没问题。”   赵远山语气平静:“你们被分兵了,假如第三人就在十二,你会很危险。”   他们已经攻入丙区,两天下来,战术和人员安排全都暴露无遗。欲女拦截一军,又安排暗子带着大量魔修埋伏,显然是调虎离山之计。   这个时候,二军的主力没到,镇虎真君独自前往小十二,极有可能中了魔修的埋伏。   “时间不多了。”镇虎真君的想法也有道理,“十五个时辰,还有五个城,早晚都要碰见。”   赵远山想了会儿,笑道:“虚虚实实,既然你只有一个人,何必考虑小十二,直接去大九。”   镇虎真君顿了下,瞬间明白了赵远山的用意。   大九城里必然集聚着大量魔修,有元婴的可能性很小。因此,他一旦对大九城出手,等于打草惊蛇,把躲在里面的魔修吓出来。   他们四散逃亡,肯定不会集中去某一个城,而是会分散到其他四个中小魔城。敌我都分兵了,差距就会被弥补。   接下来哪怕他们三个元婴同时被缠住,主力部队也可兵分两路,同时攻打四个魔城,时间会大大缩减。   “好。”镇虎真君说动身就动身。   赵远山又关切地询问殷渺渺:“素微,你的情况如何?”   殷渺渺不能经常分心,问她了才答:“一时半会儿分不出胜负,耗着吧。”   她和欲女的斗法十分微妙。   七情光是遁光以光的速度和灵巧取胜,而水月浮光亦是借助光影的遁法,缺点是必须有载体不够灵活,优点是直接瞬移,不需要桥梁。   两人在身法一道上,谁也奈何不了谁。   六欲尘能干扰感官的信息传递,但殷渺渺能够给自己施加幻境,辅之心月之网的地图,作用不大。而她也可以给欲女施加幻术,干扰她的判断。   攻击一道上,七情光同时具有可怕的杀伤力,和红莲火持平。   当然了,殷渺渺的火禁术肯定威力更强大。可惜她的五成灵力不升反降,小招式威力不大没意思,大招使不出来。   简而言之,僵持住了。   赵远山道:“七情光和六欲尘的干扰力太强,只能辛苦你了。”   “无妨,只是其他方面我帮不上什么忙了。”殷渺渺道。   地行真君道:“你能让我们随时保持联系,就是最大的功劳。其他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好。”   两个时辰后,镇虎真君攻破了大九城。   城池的阵法挡下了大半攻击,魔修们的死伤数并不多,趁着镇虎真君无暇顾及,作鸟兽散,逃亡四面八方。   镇虎真君也没管,和白虎一起同心协力,痛痛快快地把整座城砸了。   白虎舒展硕大的脑袋,眯眼笑:“爽!没白跟你来。”   “累了吧?歇歇,我走了。”毁了一座城,镇虎真君还游刃有余,没有坐下来打坐恢复的意思,其底蕴可见一斑。   白虎跟上去:“等等我!”   “你累了。”   “我不累。”   “那我不客气了。”镇虎真君奸计得逞,一屁股坐到了白虎身上,舒舒服服地抬起脚,脚尖踢了踢白虎,“走,跑起来。”   白虎:“你他娘的!”   镇虎真君没理它,闭目养神,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一炷香后,幻境再度打开。   地行真君率先汇报:“我这边解决了。”   镇虎真君:“一样。”   赵远山凝眉思索片刻,问:“素微,你呢?”   殷渺渺没回答,只把岳不凡给拖进了幻境。他顾不得见礼,张口就道:“我们和魔修遇上了。”   按照计划,开场时,吕千秋带着一军跟随两位元婴攻打甲区的魔城,岳不凡带二军进入乙区。这会儿乙区攻打完毕,二军应该还在休息,半日后才会赶到丙区会合。   魔修这是绕回了乙区,截杀二军?   赵远山面色微沉:“情况如何?”   岳不凡的汇报简洁明了:“不少于三千,还有一只血色三头犬,灵魔级别。”   在场的人均神色凝重,血魔进阶的血灵魔比一般灵魔更强大残暴,绝不是寻常修士能够抵御的。   “我们结了星斗阵,暂时将它困住。”岳不凡冷静道,“斥候看到有魔修往这边赶来,可能坚持不了多久。”   新赶去的应该是大九城里逃出去的魔修,哪怕只有三分之一往乙区去,数目也不可小觑。   镇虎真君道:“我过去吧。”   “不,我去。”殷渺渺出人预料地开了口,“而且,我猜到第三个人是谁了——他非常危险,必要的时候,得让凤舞做好准备。”   凤舞真君是替补,也就是必须有人陨落才能顶替。赵远山暗暗吸了口气:“你不会是说,万影魔君亲自来了吧?”   “他已经是魔帝,就算修为不到化神,也不会违反规则。”殷渺渺道,“来的人是玄真,也就是绝刹。”   绝刹曾经来过北洲,乾坤镜一战败北道修。而后他回到魔洲闭关疗伤,再出现在世人面前时,性情已经大变,功法也与从前不同,明摆着被夺了舍。   这个消息赵远山也是知道的,他只问:“玄真是谁?”   殷渺渺道:“神京渡厄寺的幸存者。他很邪门,被困在华胥里还能脱困而出,境界可能只有元婴,但实力或许已臻化神。”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血色三头犬是他新收服的魔物。”殷渺渺正巧听云潋说起过这件事,没有任何怀疑,“他不会听万影魔君的调遣,过来肯定另有目的,我去。”   她说得有理,镇虎真君和地行真君都未逞强。   只有赵远山沉默了会儿,慢慢道:“你把位置告诉我,我也去。”   殷渺渺怔住。   “冲霄宗仗义援手,我们不能视之理所当然,尤其是你。”没有人想得到,赵远山竟然会戳破此事,“你不计前嫌,有同道之义,难道我要为了区区赌约,坐视你冒险吗?”   道门弟子讲究光明正大,答应了赌约,一般情况下自然会遵守。可若是真的选择被规则束缚,那是脑子坏掉了。就算犯了规,只要把粱洲夺回来,那就是“不拘小节”。   舆论永远掌握在胜者手中。   赵远山曾经不明白这一点,吃过血亏,后悔多年。如今,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拿规矩束缚自己的乾门大师兄了。   他道:“我持有千流壶,他未必会动手。假如不打起来,我什么地方去不得?”   殷渺渺也不是个矫情的人,即刻道:“好,我们这就动身。”   她抽回神识,将红莲火凝缩于指尖弹出。赤色的焰光顿时形成一道火星四溅的阻拦带,殷渺渺没有再用水月浮光遁离,直接挪移术离开。   欲女没想到她说走就走,“咦”了声,自言自语道:“奇怪,她这么急是要去哪里?”   之前她们两人的目的都很明确,把对方留下来,令敌人少一助力。现在殷渺渺二话不说就撤,不惜放弃她,必然是有了更大的威胁。   欲女掐指一算,大致猜到了第三人是谁。   “那家伙太邪门,还是别去招惹得好。”她迅速作出取舍,前往安排好的奸细所在,准备再度拦截道修主力。   殷渺渺赶到二军所在,二话不说先在魔修后方放了个火禁术。   魔修的忠诚度很低,有选择的情况下不会拼命。他们看到有元婴赶来,不少贪生怕死的人驭起法器就跑,一眼都没回头看。   而被困在星斗阵里的血色三头犬似乎也察觉到了强敌到来,不安地兜圈咆哮着,三个头六只眼睛死死盯住从天而降的殷渺渺。   她扬手就是三张极品符箓下去。   烈焰、狂风、爆炸结合在一起,气浪滚滚,地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大坑。血色三头犬是由血魔气凝聚而成,虽然没有实体,但身形已经缩小了一圈。   猛烈的攻击激怒了它。   它咆哮着冲向阵法的一角,想要撕碎其中一个道修,逃出阵法。只是尚未奔到目的地,一抹火焰便擦着它的鼻尖掠过,虎视眈眈地挡在了前面。   殷渺渺面色凝重。   她和欲女斗得太久,灵力快要告罄,火禁术能不用就不用,而幻术和魂术基本对灵魔无效,最好的对策就是砸钱大法。   钱是小事,只是她非常担心,玄真会不会已经到这里了? 第760章   在整场对弈中,道魔双方各有三名元婴,一方负责攻城,一方负责守城,看似公平合理,实则不然。   道修有一个致命弱点,那就是需要保护弟子。   魔修只是万影魔君的棋子,没了就没了,他有的是办法招揽新下属。可道修这边没法这么狠心,底层弟子是支撑门派正常运作的基石,精英弟子是门派未来的希望,能不牺牲就不牺牲。   甚至,如果要在三千弟子和三分之一个粱洲直接做选择,道修会放弃地盘而选择人才也说不定。   毕竟地盘不会跑,有实力就能打回来,人没了就真的没了。   殷渺渺这边有一千多个弟子,属于绝对无法舍弃的“棋子”。   她必须保护他们。   “进法器。”她下令。   岳不凡什么都没问,拿出扎营的防御法器,指挥众人有条不紊地进去躲避。这类法器通常能够挡下元婴的攻击,只是速度不快,等同于乌龟壳。   殷渺渺不敢冒险让他们离开,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果不其然,三头犬看见目标没了,表现得愈发狂躁,六只灯笼大的眼睛牢牢瞪着她,周身的魔气翻滚如沸水。   殷渺渺暗忖,真要对付这三头犬也不是不行,只是之后有两个问题:玄真是否会出面?若不出面,她能从容退去,弟子们是否能够逃离这么多魔修的追击?   都没把握。   她心念飞转,很快有了主意。   这会儿已经近落日时分,太阳的光线逐渐落入地平线后面,飞速地消散着。紫红色的晚霞映照在天边,瑰丽非凡,对魔修的压制却越来越弱。   三头犬弓着身子,压低重心,三个头分别盯着左中右三个方向,腿部蓄力,像是随时会扑过来。   殷渺渺不闪不让,冷冷地看着它。   极其明亮的阳光自眼眸中亮起,初看是淡淡的黄色,但后来越来越亮,直接变成了刺目的亮白色。   霎时间,犹如太阳重归天际,时针拨转,倒转回了阳光最盛的午时。   三头犬被强光唬了一跳,三个脑袋同时缩了回去,不安地呜咽着。别看它的行为方式和犬类一模一样,但并没有真正的器官,并不害怕眼睛失明,令它恐惧的是光本身。   魔物生长于阴暗之地,太阳和雷电是它们天然的克星。何况,殷渺渺放出来的这抹强光是这么明亮,这么炽热,与金乌无异。   三头犬怕了,夹起了尾巴。   它犹且如此,莫论普通魔修。他们几乎没有办法睁开眼睛,围绕在身边的僵尸接二连三倒地,身上的白毛被光灼去,实力一落千丈,成群结队的饲魔冒着一缕缕青烟,飞快消散着。   “滚!”殷渺渺口中蕴起灵力,呵斥出声的刹那,恰如雷霆骤响于耳畔,惊起飞鸟无数。   三头犬犹豫了下,转头就跑,眨眼便没了踪迹。魔修们见状,哪还有奋战之心,即刻作鸟兽散,四下奔逃不止。   躲在防御法器内围观的一千余弟子,无一不目瞪口呆。   这就是元婴的实力?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他们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散修,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什么移山倒海,什么一剑破城,类似的事迹听过不少,心里有数。   殷渺渺若是一把火烧了一个城,并不稀奇。可这日光分明自天上来,暖意洒在身上与白昼无异,更难得的是其中蕴藏的对魔气的压制。   方才他们看得清清楚楚,日光之下,几千个魔修那如海啸汹涌黑色的魔气,好像是被冻结了,顺服地伏在地上,风平浪静,一朵浪花都没掀起来。   此情此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一时间,现场鸦雀无声。   好一会儿,有几个胆子大的看到视野里没了魔修的踪迹,终于活跃起来:“魔修跑了?岳师兄,要不然咱们追上去吧。”   岳不凡也深感震撼,半天才回神道:“穷寇莫追,我们还是尽快……还是听从指挥。”他原本要发出指令,但刚才的事震慑了他的心神,下意识地选择了服从强者。   然而,殷渺渺一语不发地立在原地,目光遥望远方,没有任何松懈的意思。   道修弟子为她气势所影响,说话的声音又渐渐弱了下去,重归寂静。   不可思议的阳光退了下去,黑夜再度降临。   夜风吹拂着草原,到处都是“沙沙”声。   静谧而不安的气氛持续了至少一炷香,殷渺渺终于回过头来:“走,去和大部队会合。”   “是。”岳不凡的语气里多了一丝从前没有的恭敬。   元婴的称号和真正的实力,看似是一回事,然则威慑力绝不能等同而语。   魔城中。   血色三头犬狂奔一路,终于回到了主人跟前。它讨好地甩着尾巴,蹭着主人的手掌,口中“呜呜”不止。   玄真轮流抚摸了一遍三头犬的脑袋,笑眯眯道:“你居然被吓回来?她变得这么厉害了?”   三头犬:“呜呜。”   “是么,怪不得神京的传承会落到她手上。”玄真感慨,自言自语道,“神京,神京,多遥远的名字啊……”   他的语气充满了怀念,可三头犬却好像很害怕,尾巴垂下,小心翼翼地匍匐在了地上,不敢再吭声。   玄真似是没有注意,幽幽道:“就冲着这缘分,也得和她见上一见,是不是?”   三头犬摇了摇尾巴。   玄真的目光看过来。   它一个激灵,三个脑袋轮流“汪”了声,同时紧张讨好地甩起了尾巴。   “真乖。”玄真拍了拍它的脑袋,心里却有些奇怪。什么光居然一个照面就把他的看门狗吓了回来?是虚张声势,还是……   逼退魔修后,殷渺渺马不停蹄地带着众人离开了乙区。但行到半路时,她心有触动,仿佛有一根羽毛在挠着手背。   元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感觉,殷渺渺十分奇怪,蹙眉想了半天,才依稀回忆起来什么。   她当即改变主意:“天暗了,找最近的仙城扎营,明早再出发。”   岳不凡一口应下:“好。”   他手上有极其详细的地图,很快便找到了废弃的仙城,扎营安顿下来。殷渺渺又在上面施加了一层幻术,完美将其隐藏起来。   她以打坐休息为名,嘱咐众人不要打搅,独自走进静室休憩。   然而,下一刻,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原地。   一个时辰后,她再度出现,若无其事地泡了杯养神茶,温热的茶水入喉,如涓涓细流滋养着枯竭的灵台。   破晓时分,她联系了其他人,询问现有的情况。   昨日亥时,地行真君已经解决了拦路的魔修,投敌的暗子也被当场解决。他们与镇虎真君会合,出发前往小十二。   耗费约三个时辰后,小十二、中十两个魔城也被解决了。加上之前镇虎真君搞定的大九城,如今丙区只剩下了最偏远的中十一和小十三。   现在是第三天的卯时,即早上五、六点钟,他们还有十八个小时。   “我之前吓唬了他们一下,把三头犬唬住了,玄真估计一时摸不清我的底细,没有直接露面。”殷渺渺简单说着自己的情况,“我在三头犬上留了个印记,没猜错的话,玄真现在在小十三。”   镇虎真君“唔”了声,却道:“我刚才派了两个小家伙出去逛了逛,魔修大部队都往中十一去了。”   地行真君想了会儿,摇头道:“不好办啊,远山,你怎么说?”   赵远山也举棋不定。   魔修有十三个魔城,所以前期兵力分散,道修能在兵力上占有优势。但到后面,魔城越来越少,这部分优势就会逐渐消失。   现在幸存的魔修都聚集到了小十三和中十一,给他们出了个难题。   两个元婴,两座魔城。   假如首先攻击玄真在的小十三,那么这必然是一场苦战。欲女要是再出手搅局,就算能够侥幸攻下魔城,己方三名元婴的战力肯定也基本归零。   如此,在剩下的时间里,道修能够攻占聚集了大量魔修的中十一吗?   反过来,若率先攻击魔修聚集的中十一,那么不必多想,玄真不来,欲女肯定会来,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道修破城吧?   分兵也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元婴的挪移术能够进行空间转移,大部队却不得不乘坐飞行法器,老老实实地飞过去。两地路途不近,转移浪费时间不说,还有概率被截杀。   最稳妥的办法,是让两个元婴带领大部队去中十一,无论欲女在不在那里,都能保证一定的压制。同时,剩下的那个人缠住玄真,拖延时间。   赵远山斟酌不定。地行真君的能力用来攻城最是好用,控场能力也强,最适合带领道修大部队前往中十一攻城,而镇虎真君和殷渺渺单人实力较强,应付玄真更有胜算。   兼之此前殷渺渺主动请缨,说要对付玄真,由她独自去往小十三最好。   但赵远山实在没法开这个口,玄真那么强,要冲霄宗的人顶在前面,自家人反而讨了个轻省的活儿,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更不要说这个人是和自家门派有恩怨的殷渺渺了。   “不如由我去会会那个家伙,你别说,我好奇得很。”镇虎真君粗中有细,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个中原委,“赵道友暗中援助就是。”   地行真君也道:“我和素微联手,有欲女在,也能迅速拿下中十一。”   殷渺渺想了想,镇虎真君有灵宠辅助,恐怕还胜过自己。她应当相信老前辈的实力,别总以为自己全天下最厉害。   “我没有意见。”她道。   一个时辰后,殷渺渺带领的二军和地行真君带领的一军会师。   岳不凡清点了一下人数和伤亡,原来两千两百人左右的战力,如今已经削减到一千八左右,其中重伤三成,轻伤高达五成。   但是没有一个人退出。不管是炼气、筑基,还是金丹,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派凝重肃然之色。   他们要为死去的亲友报仇,要夺回属于自家门派的领土,要除魔镇恶,扬道门之威。 第761章   丙区的魔城建造得最早,中十一虽然是中型魔城,但规模已经逼近大型魔城。站在半空眺望,能看到整座城池遍布黑色的魔气,俨然藏兵无数。   欲女笑盈盈地站在城头,看到殷渺渺,很友好地打了个招呼:“你又来了,早晚不都要和我打吗?”   殷渺渺回以一笑,随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掷出了一把幻珠。她经常用雕琢幻珠的方式修炼幻术,长年累月下来,积攒了不少。   这么一把撒下去,幻珠犹如散落的烟火,就近笼罩在了魔修头顶。大半炼气和筑基期的魔修瞬间呆立当场,已然陷入幻术之中。   殷渺渺犹嫌不过瘾,右手撒完幻珠,左手跟着扬起一把爆雷符。三沓下去,好似送殡的黄纸,悠悠扬扬地飘落。   爆炸声起,地动山摇。   欲女看也没看那些死掉的魔修,哈哈一笑,轻轻呼了口气。一缕如烟似雾的晶莹尘埃飘洒而出,悬浮在半空,隐隐约约,乍看就在那里,细看却全无踪迹。   但这次,殷渺渺的反应速度极快,一看到六欲尘出现,瞬时扬手挥出红莲火。烈焰团团围阻,将这抹尘埃牢牢困住其中。   趁他们二人交手的机会,地行真君也动了。   他深吸了口气,抬脚磕了磕地面。   咔嚓。   一道裂纹自他的脚下裂开,初时只是浅浅的一道沟壑,可眨眼间,就已经扩散到几亩,并且不断向深处开裂。   裂纹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朝着魔城“咔嚓”“咔嚓”地蔓延过去。延伸到城墙脚下时,不仅坚固厚实的城墙上出现了蜘蛛网状的裂纹,无形的结界竟然也同样闪烁不定。   城里的魔修看了,不由高高悬起了心。   可接下来,裂纹并没有将结界撕碎,反倒像是触碰了什么霉头,灰头土脸地又折了回去。   魔修大喜,嘲笑道:“道门的元婴也不怎么样嘛。”   话音未落,打脸就来。   城内的地面发出“轰隆”的巨响,屋檐上的瓦片像是暴雨乒铃乓啷摔落在地,所有的建筑都开始疯狂摇晃起来。   地震了。   地行真君换了条腿,又跺了跺脚。   震动的威力霎时翻倍。   魔城犹如被摔在地上的模型玩具,地面大片隆起,到处都有地陷的深坑。部分中了幻术尚未回神的魔修压根来不及反应,一头栽进里面,被倾塌的建筑和倒塌的树木活活压死。   不好,留在城里太危险了,只会成为元婴手下的炮灰!   必须出城!   然而,侥幸逃过了幻术和地震的魔修,马上又面临一个新的问题:城门未开。护城阵法十分精妙,必须通过城门才能出入,不能凌空飞渡。   霎时间,他们明白了地行真君的计划——之前只削弱了结界的力量,而没有毁掉它,非是不能,乃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利用结界把人困住罢了。   好在欲女反应不慢,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扬手打开了结界。同时,掌心的虹光往前一抹,在城前烙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七彩虹光像是彩带缠绕在城墙上,只看一眼便觉心神紊乱,难以集中思绪。   “来呀。”欲女望着蠢蠢欲动的道修,娇媚一笑,“我把城门都打开了,你们还不敢过来?”   道修两千余人的队伍,一共分了三艘飞行法器,皆有防御阵法。是以,众人并未龟缩在舱房内,甲板上站满了蓄势待发的弟子,一接到命令就会下去迎战。   可欲女的话一出,井然有序的队伍里竟出现了些许骚动。   “凝神静心,不要听她的声音。”岳不凡手按在通讯法器上,大喝一声,阻止了其他人的冲动。   他咬破齿间的丹药,辛辣清凉的味道冲上灵台,神智为之一清:“没有命令,谁也不准离开法器。”停顿了下,调度道,“法修三间一,全部远攻,出来一个杀一个。武修一间三,掩护法器。飞行小队准备。”   道修们训练有素,立刻按照三个法修一个武修的次序排列好。   法修们凝火成箭矢,向奔涌而出的魔修洒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地面上土墙林立,形成一片迷宫,阻碍魔修的脚步和视野。   但魔修也不是好惹的,僵尸们刀枪不入,顶在最前面,后面的魔修趁机跳上飞行法器,跟随着冲锋的婴灵鸟往前冲。   半空落下一个巨大无比的藤网,当头兜住了鸟群。   又是一阵疾如暴雨的箭矢。   对战全面开始。   殷渺渺和地行真君交换了一个眼色,而后一马当先,身化光影,遁入了城墙上,出现在欲女一臂之遥。   芙蓉指神出鬼没地点了出去。   一抹艳丽的虹光如披帛缠绕在欲女周身,险之又险挡住了这一指。   殷渺渺笑道:“你这光是什么来路,真有趣。”   “不告诉你。”欲女同样笑靥以对。   两人言辞交锋的刹那,不约而同地出招。   七情光神出鬼没,残影片片,若不集中注意力,很难捕捉到它的真正轨迹,而一旦投注心神,又难免为其所影响,情绪变得焦躁暴虐。   殷渺渺并不刻意去抵御情绪的变化。她的神识场广阔如湖泊,边缘有石子荡起涟漪阵阵无伤大雅,掀不起风浪。   她且战且退,勾着欲女往城中深入。   两个元婴交手,动静小不了,魔城本就被地行真君的地龙翻身搞得一片狼藉,加上她们俩的余波,进一步遭到了毁坏。   欲女很快看穿了她的把戏:“你就这点本事?”   “别急,好戏在后头。”殷渺渺不慌不忙。   “那我拭目以待。”欲女轻哼了一声,攻势陡然凛冽。   只见她曼妙的身影再度出现于虹光之中,仿佛仙女驾驭着彩虹,倏忽间便逼至眼前。绚烂的光彩自四面八方缠绕过来,空气中游离的灵气飞快枯竭着。   眼看虹光就要闪烁至殷渺渺面前,光一下子变了。   一朵璀璨无比的莲花盛放,徐徐融化在风里。   “你这么早就修成了领域。”欲女恍然,却是一笑,“那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呢?”   说话间,殷渺渺眼前的世界就变了个模样。   她像是走进了镜屋,倒映在四面八方的影子或胖或瘦,或高或矮,光怪陆离。而无数个“她”的脸上,表情又截然不同。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冷冷地注视着她,杀意毕露。   她们并非虚张声势,确实动了手,从镜子里伸出手臂,牢牢抓住了殷渺渺。衣袂被拉扯,头发被抓起,后背的一面镜子里悄悄探出了一只手,直取她的后心。   然而,在触碰到身体的刹那,殷渺渺便化为了薄薄的雾气,消失在镜像的包围圈里。   欲女眸光闪烁不定。   她进阶元婴已有些年头,但领域并不熟练,七情六欲不是一门容易的法术,远比一般的功法更难琢磨。   是以,多年研究下来,她的领域依旧是个半成品,等闲不会动用。原以为殷渺渺进阶没多久,恐怕还没悟出领域,便没有拿出手,谁知打错了如意算盘,被迫使出了这一招。   倘若大家都是半斤八两,也罢了,殷渺渺要是已经掌握纯熟,她就要吃亏。   须得速战速决,时间长了,被发现破绽可大大不妙。欲女打定主意,装出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幽幽一笑,吐字道:“喜。”   一霎间,镜中的每个人影都露出了笑容。左边轻吟浅笑,娴静美好,右边放声大笑,洒脱随性,上面狂喜长笑,前俯后仰,下面捧腹大笑,隐露癫狂。   不同的喜笑交织在一起,像是一波浪潮,冲向了殷渺渺原本平静的神识湖泊。   她嘴角微微勾起,竟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喜悦上头,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心跳加速,血流变快,体温升高,反应和思考能力自然随之下降。   成了。欲女心头一喜。   殷渺渺要的也正是这“一喜”,欲女对她的注意程度在这一刻上升到极致,终于凝聚出足够她跨度的“月光”。   她瞬时展开“心月之网”,踏着月光飞渡而去,降落到了欲女的心灵岛。神识凝聚成燃烧的凤凰,自她肩头呼啸而下,冲垮灵台的自主防御。   “啊!”欲女顿时捂住了额间。   她的脑袋里像是钻进了魂虫,将整个灵台搅得翻天覆地,剧烈的疼痛令她无法维持住任何攻击,冷汗浸透后背。   可怕的是,她完全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受到了偷袭,还一下子成功了。但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自己受到重创,危险至极!   欲女能在魔洲活到今天,证明她绝对是一个极其小心谨慎的人。别说身后只是个魔城,就算是她的销魂山,在自己性命面前也随时可以舍弃。   她没有给殷渺渺乘胜追击的机会,当机立断,强忍着痛楚施展了挪移术。   欲女消失了,阻拦在城池周围的虹光随之不见,连被红莲火包围的六欲尘亦无影无踪。   她退出了这一场战役。   殷渺渺暗暗舒了口气。“心月之网”的偷袭果然防不胜防,虽然时间短暂,她只攻击了一次,可灵台受损非同小可,一两天内断然恢复不过来。   欲女没死,却等于解决了。   现在只剩下玄真了。她想着,后颈却忽然不寒而栗。   果不其然,下一刻,耳畔传来的熟悉的声音:“哎,我来晚了。不过,到得早不如到的巧,正是时候。”   话音未落,但见一只巨大的手掌自天空盖下,正对着城中的殷渺渺压了下去。她反应极快,瞬间遁向城外的红莲火,避开了这一招。   破损的城墙上,玄真穿着黑色的僧袍,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贫僧又见到你了。”   他掸了掸僧袍,抬首一笑:“还记得当日,贫僧告诫过你,上次不杀你,再见面的时候,一定会找你算账,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第762章   玄真给殷渺渺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   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体验到“人变成了舍利子舍利子带出秘境又大变活人”的精彩剧情。   但他最后放的狠话……殷渺渺想了想,诚恳地说:“忘了。”   玄真挑了挑眉:“看来,我表现得太仁慈了。”不等她回答,又自言自语,“也是,和尚总是慈悲为怀的。”   他自说自话,似乎不把在场的人放在眼里。殷渺渺看着不动声色,实则抓紧时间把玄真的行踪告知赵远山和镇虎真君。   这正是“心月之网”的厉害之处,随时能够调动棋子,真正做到上帝视角。   “好了,叙旧就到此为止吧。让贫僧试试你的手段。”玄真笑了笑,将手中的佛珠高高掷起。   这串佛珠看起来像是绝刹本尊的旧物,每一粒珠子都是缩小的人头骨,两只针尖大的眼洞里闪烁着幽幽的绿光。佛珠甫一离开玄真的手指,就好像饿极了的凶兽脱离了桎梏,凶猛地扑了出来。   十四个披着黑袍的骷髅围成一个圈,将殷渺渺围了个密不透风。   阴风混杂着死气,不断向内侵蚀。   殷渺渺凝视着他们,瞳仁中逐渐亮起灼目的明光,直到占据整个眼眸。   此时正值白昼,太阳初晖才堪堪显露,悬挂在天际的太阳便似乎有所感应,投向更多的光明。   秋末的北洲,夜间寒风凛冽,草间常见白霜。但此时此刻,在场的人仿佛回到了盛夏的午后,天地间阳光炽热,甚至能够烤化岩石。   黑袍骷髅出现时威风凛凛,自带阴风助阵,这会儿却显得有些可怜,森森白骨在阳光下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这等煌煌之威,令地行真君亦侧目不已。照理说土地承载万物,阴阳平衡,最是稳定,但在这样的阳光下,他所掌控的土壤也有融化之感。   是宝物,还是法术?他浮想联翩。   玄真似乎也没想到,嬉笑的神色无影无踪。他听三头犬说起过这光,原以为只是什么克制魔物的法术,没想到居然是这东西。   他盯着殷渺渺,神色晦暗不明:“你哪来的大日如来光?”   大日如来光?那是什么东西?   殷渺渺怔了下。她对道家典籍也只是通读,对佛修的知识更不必说,超纲了,但这时万万不能露怯,微微一笑:“你猜。”   玄真冷冷一笑:“猜什么,肯定是你花言巧语,骗了我师叔。”他口中说着,大量魔气在他头顶凝结成巨掌,狠狠朝她碾压了过来。   别看这手掌似虚非实,破损的一截城墙被掌缘带过,顷刻间灰飞烟灭。而被他殃及的魔修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惨叫着丧命不说,体内的魔气还都汇聚到了巨掌之中,将其变得更为巨大。   殷渺渺作为攻击的中心,只觉头顶有一片乌云坠下,好似天碎了一片,直直往她的天灵盖上砸来。   她本能地扬手挥出红莲火。耀眼的烈焰犹如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悄然绽放于天际,承托住了往下压的巨掌。   赤色与黑色各占半边天际,你压我托,互不相让。   浓烈的魔气形成了一片片黑云,从四面飘来,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犹如暴风雨即将到来的时刻。然而,中心位置却依旧晴朗,淡淡的云彩下,日光熠熠,直直照射在地面上。   上空极冷,地面极热,狂风吹拂着大地,飞沙走石。   平时毫无存在感的空气紧绷起来,在场之人的呼吸逐渐困难,暴露在外的皮肤像是被钢刀刮过,崩裂出细细的血丝。   道修有法器保护,情况尚可,不少来不及躲避的低阶魔修就没那么好运了,直接被两股不同的气息撕扯,当场爆炸。   地行真君知道,殷渺渺这时正在和玄真隔空斗法,不管是介入还是相助,都不是时候,遂抓紧时机,继续破坏魔城残余的阵法。   城池倒塌,发出轰然巨响。   殷渺渺却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地应付天上的巨掌。但不管她怎么拼命,红莲的花瓣依旧开始散落,似乎有凋谢之意。   玄真的眼中浮现出一缕嘲弄之色:“你用火焰对付我,看来并未真正掌握大日如来光。啧,可惜了。”   殷渺渺微蹙眉梢,这巨掌和星空的气息毫无相似之处,干什么非要用太阳初晖对付?莫不是诈她吧。   可若不是,为什么红莲火好好的,却在巨掌下渐露颓势?她纳闷得很,却没有贸然改换招式,只耐心地寻摸着异常之处。   玄真见状,又讥笑道:“你这火焰不成气候,想与我相抗,痴人说梦。”   殷渺渺仍然不理他。   红莲火由地心火、焚灵火和凤凰火融合而成,三种火焰分开都不容小觑,何况聚于一体。玄真就是胡说八道。   而他这么瞎说,无疑是要她心生怯意,改用太阳初晖。   想想也知道,真要克制他,说出来岂不是自曝其短,分明是另有目的。大日如来光一听就是佛修的法宝,玄真虽投魔门,却还是走佛家的路子,多半是想逼她放出来,趁机夺取。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误导,其实太阳初晖对他大有作用,他生怕自己用它来对付,故意这么说的。   殷渺渺思量片时,并不改主意。   红莲不如巨掌,必有缘故,找不出问题所在,换招也一样。   症结在哪里呢?   她定神细看,太阳初晖藏于眼眸中,明而不露。渐渐的,她每眨一下眼睛,视野中的景象就好像刷新了一遍,像素更高,色彩更饱满,对比更明显。   当然了,清晰度越高,等于信息量越庞大,对于神识的负荷越重。亏得殷渺渺以神识见长,承受住了这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等到视野清晰到一定程度时,端倪初显。   玄真和巨掌之间,有极其微妙的气韵流动,分隔两处却浑然一体,犹如一气呵成的书法,自然流畅,毫无顿阻。并且自身的气场与外界相处和谐,仿佛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中,不突兀也无有排斥。   反观她和红莲,虽然同样心意相通,做到了如臂指使,却好像是鲜花落在了雪白的宣纸上,乍看浓墨重彩,增色不少。然而未曾真正成为画中景色,轻轻一拂便能扫去。   这分隔阂与排斥,即是破绽所在。   殷渺渺看明白了,心里却有些惊奇。元婴最强的本事莫过于领域,可领域追根究底,是将一方空间自原来的天地间割裂出来,为自己所掌控。   在领域内,修士代替了天地,自行运转规则。   谁对规则的掌控度更高,谁就更强大。   但玄真,或者说神京的道法却截然相反,讲究将自身的规则融入天地。与天地背景的融合度越高,气机越完美无瑕,没有破绽可入,相反,融合得不好,就会被敌人借天地之力压制。   殷渺渺不由暗道失策。假如她一开始就用“幻梦空花”对付巨掌,那么玄真就被她拉入领域中,气机自然无法蕴合天地,反而会被她克制。   届时,就该是她用十四洲的“领域”概念,去欺负神京的“气机”了。可惜没想到这一茬,被玄真先发制人,落入了下风。   此时万万不可再改用领域。   玄真气机已成,她却有不少破绽,一旦改换招式,定然会露出更大的空隙。他只要看准机会攻击,不死也伤。   为今之计,唯有梳理气韵,圆融气机,才能与之抗衡。   殷渺渺深深吸了口气,全神贯注却又慢慢放松。人要融入天地其实很简单,放松自己,感受自身与外界的联系——这方面的道理和领域相通,各界之法或有殊途,天地大道却必然同归。   不多时,她便感受到了与天地的呼应,顺着风的频率调整着气息,追随云的变幻挥洒烈焰。   这种感觉很奇妙,她并不熟悉这样的战斗方式,但一旦沉浸其中,便与天地气机互相牵引,灵力自发流动起来,将平时没有注意到的破绽徐徐弥补。   片刻后,她略显干涩的气机便臻圆融,浑然一体,再无阻滞。原本已有凋谢之意的莲花重新获得了生机,绽放的愈发艳丽多彩。   红莲重现芳华,与巨掌分庭抗礼。   玄真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暗色,口中却道:“看来你在神京的收获不小。真让我好奇,你到底得到了什么?”   殷渺渺猜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当下便笑:“你是怕渡厄寺的传承落到我的手上?”顿了一顿,故意道,“还是怕我得了什么宝贝,专门压制你个佛门叛徒?”   玄真哈哈大笑:“当年不能奈我何,如今他们死的死,散的散,谁还管得了我?”   “那你急什么?”殷渺渺反问。   玄真收敛了笑意,淡淡道:“把渡厄寺的传承给我,今天我可以放你一马。”   “你一个魔修,要佛门的东西干什么?”她不慌不忙,“你也不必诓我,当年我年纪轻,被你唬了一跳,现在想骗我可没那么容易了。神京的人最后都入了华胥梦,你舍了肉身才逃出其中,如今即便夺舍,想杀我也没那么容易。”   玄真“呵”了声:“那我纠正一下,不是你,是你们。”   殷渺渺顿觉不妙。   果不其然,玄真手中突然多了一个金刚铃,外形似缩小的钟,顶部和铃身上缠绕着蛇纹,铃舌则是一个雪白的骷髅。   他晃了晃铃。   铃舌撞到了铃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霎时间,耳畔响起无数呢喃声,分辨不清从哪里来,说了些什么,捂住耳朵也没有用,那可怕的声音直直灌入灵台,响彻在脑海中。   无穷无尽的烦恼涌上心头。   人生在世,谁没点烦恼呢?穷人烦恼明天的衣食住行,富人烦恼家庭不和谐,有权有势的人烦恼寿命有时,无子嗣的人烦恼传宗接代,苦恋的人烦恼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人人有烦恼,人人有迷障。   一声铃响,身心皆乱。   第763章   殷渺渺对佛门有心理阴影,她人生中最痛的一次经历,就源于佛修的慧剑。是以多年来,有意无意绕着伽蓝寺走。   因此,她对佛修的能力并不算了解,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原来的古代世界,为什么佛道并立了。   战斗中影响敌人神智很正常,勾动他人心中隐痛也很正常。但是玄真的这招不是一般的神魂之术。   修士们并没有中幻境,只是被勾起了烦恼。这本存在于人心中,哪怕殷渺渺用幻境覆盖,也无法屏蔽。   谁活着没点心魔呢。   这只能由自己看破,又或者……慧剑斩断一切烦恼。   殷渺渺能破除自己的心魔,解决不了那么多道修的心魔,只能釜底抽薪,抽出所剩不多的灵力,往城墙上放了个火禁术。   可她一旦抽手,气机自有变化。   红莲和巨掌的对峙还在继续,玄真自然瞬间感觉到了异常,及时做出了应对,擦着火禁术释放的刹那,遁身离去。   这回轮到他的气机改变了。   殷渺渺忽而发现,神京的思路亦有可取之处,气机与天地融为一体后,对于各种变化十分敏感。她立即寻摸到了玄真接下来的落脚点,闪身追去,骈指如迅风急点而下。   嗡。   指尖点到金刚铃上,发出阵阵嗡鸣。一丝裂纹出现在了光滑的铃身上,无尽的呢喃声似乎弱了一分。   殷渺渺笑了笑:“你当日脱身已是不易,没来得及带走法宝吧。这东西看着厉害,好像不太结实呢。”   玄真可不是一心要发展渡厄寺的好人,想要的不是什么传承,多半是看上了渡厄寺里的法宝,比如能转生的琉璃塔,再比如大日如来光。   “老实告诉你好了,渡厄寺给我的只是一些佛经。我一个道修,要佛修的法宝做什么?”殷渺渺主动提起他关心的事,趁其分神,屈指一弹,金刚铃的裂纹更多更密,呢喃声渐渐弱了下去。   玄真嫌恶地看了看手里破损的法器,不屑再用似的,翻手又换了一柄锡杖:“那你到给我解释解释,大日如来光为何会在你身上。”   他用力拄地,锡杖顶部的骷髅相撞,不约而同地“苏醒”,发出“呜呜”的哭嚎声,恰如怨魂哭诉,叫人头皮炸起,烦躁不已。   殷渺渺默诵明心诀,强行排除了干扰,淡淡道:“你是被贪念蒙蔽了眼睛,我是道修,能用出你们佛修的宝贝吗?”   “呵,还狡辩。”玄真看她巧言善辩,怒气更甚,“此光非佛门之光,落在佛家便是大日如来,放到你们道门不就是金乌明阳?”   殷渺渺:“……”名称还挺多。   不过她现在明白了,渡厄寺里的大日如来光,恐怕就是神京的太阳初晖。他们的九重塔现世后,也有人得到了这东西,最后落到佛修手中。   可这么说来,太阳初晖是可以被炼为己用的?殷渺渺霎时心动,面上却是一副惋惜,笑盈盈道:“你自以为尽在掌握,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算了,随你怎么认为好了。”   她就算和玄真掰扯清楚了也没有用,他想要的就是太阳初晖,是不是大日如来光完全不重要。   一言以蔽之,打就是对了。   天空的巨掌缓慢地下沉,缕缕黑雾融入玄真的体内。他手持骷髅锡杖,沉沉横扫而来。   磅礴的魔气犹如海浪,汹涌着奔流而下。地面上黑气蒸腾,张牙舞爪,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一只只雪白的骨手自黑雾中伸出,手朝天抓握,仿佛想挣脱地狱的束缚,重返人间。   远远望去,城前的战场已成为骷髅的海洋,无穷无尽的亡灵正准备返回人间。此情此景,让飞行法器上的诸多道修看得毛骨悚然。   知道魔修邪门,不知道这么邪门。   正经的佛修超度怨魂,而这入了魔的佛修反着来,把死去的人召回人间,为己所用。   连殷渺渺都不免有些佩服。   照理说,玄真夺舍时,绝刹已是元婴,肉身早已被其修炼的功法改造。除非选择修炼同类型的功法,否则很难运用肉身的力量。   但玄真不知怎么操作的,将自己的修炼路数与绝刹的完美结合了起来,甚至绝刹的骷髅兵也用得如此顺手。   这等天赋,怪不得能成为神京的幸存者。   她心中更添慎重,晶莹剔透的水晶莲花凝聚于指间,扬手挥下,赤色的烈焰自脚下燎起,也如同螺旋一般,一圈圈旋转着向外蔓延。   魔气与火焰的气旋狭路相逢,厮杀在一起,谁也不肯相让半步。   地行真君似有所感,瞬间抽身离去。   不出一息,土石飞溅,如暴雨急打,不分敌我朝周围迸开。而这一方土地本就被地行真君弄得四分五裂,哪里还经受得住两个元婴的抗衡。   地面倾斜,整座城池开始塌陷。   魔修们面面相觑,均各使手段撤离此地。   与此同时,道修的飞行法器上也出现了异常,有几个弟子忽然抽出武器,对准了身旁的人,朝着毫无防备的同门砍了下去。   岳不凡一惊,继而反应过来:“是影傀!”   道修中果然有不少人被影傀寄生,在这关键时刻偷袭,好制造混乱,逼迫元婴腾出手去救援。   他定下心神,呵道:“点灯,把他们困住。”   万影魔君的影傀固然厉害,却无法摆脱影子的本质,必须在有影子的地方才能存在。为了防他这一手,法器上特地挂了许多灯,悬挂的、落地的、升降的,将每个角落都照得灯火通明。   影傀似乎被克制住了,慢慢往里龟缩。   “捆住他们。”岳不凡吩咐,“小心一些。”   数个道修即刻散开,手持着绳索,远远套向那几个发狂的人,他们被绳索束缚,怎么扭动都无法摆脱,渐渐安静下来。   岳不凡微微松了口气,可还没来得及叫人把他们关进密室,忽而瞥见其中一人抬起了头,对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修士笑了笑。   那笑容诡异莫测,叫人寒毛直竖。   更古怪的事发生了,明明他们被光明包围,再也没给影子生存的余地。那个被看了一眼的修士浑身一震,反手就抽出剑捅向旁边的岳不凡。   岳不凡汗毛倒竖,下意识地侧身躲开,可剑刃还是割裂了他的手臂,鲜血狂喷不止。   他抬脚一踹,将对方踢到在地,心里却是惊怕交加:这影傀究竟有多厉害,连光都不怕了吗?   与他一般想的人不少,恐慌顿时弥漫开来。   “要不然打开法器,咱们下去和他们拼了。”李心桐拔出剑,咬牙切齿。   王错是镇虎真君的师侄兼族人,在御兽山颇有名望。这些年一直在北洲与魔修作战,与李心桐等人早已相交莫逆,闻言也不客套,直言不讳:“下去送死吗?”   李心桐反问:“那你说怎么办?”   王错冷静道:“我们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别给几位前辈添麻烦。”   “我有一个主意。”薛无月和兄长共同打理落阳岛事务,极有成算,“影傀对金丹的影响不大,不若令低阶弟子昏睡,我们逐个击破。”   岳不凡想了想,点头应下。   王错便放出了一头小巧灵活的紫貂。它滴溜溜的小眼睛转了圈,朝众人猛地撅起了屁股。   淡黄色的气体逸散。   薛无月掐诀使了个法术,凝聚成一个个水滴包裹住气体,朝四面八方旋转疾散而出,确保均匀地摊到每个人身上。   大部分的道修像是喝醉了酒,毫无反抗之力就咚咚倒下一片。其中有几个金丹以下却没有晕倒的弟子,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温熏风倒不奇怪,身中剧毒还能活着的人,体质非同一般。他用力咳嗽着,声音喑哑:“把我绑起来就是。”   剩下的几个却是僵硬地看着他们,竭力想表现出正常的模样。有一个笨嘴拙舌地学说话:“把我——”   话未说完,就被李心桐抓住衣领,冷冷道:“有种寄生到老娘身上,来啊!”   对方的眼瞳中浮现出一丝黑影。   李心桐只觉心头一冷,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出了久远的一幕——神若冰雪的剑修自面前走过,却没有看她一眼。她愣愣看着,难过又欢喜。   “心桐!”旁边有人叫她。   李心桐回过神,抬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骂道:“他妈的,怪不得没影子也能寄生,影傀可以寄生在心魔上!”   众人恍然。   影傀的影,不仅仅是指影子,也指心头的阴影。   李心桐又道:“它敢来,我就敢杀,叫它有来无回!”她性子风风火火,说做就做,当下便盘腿坐下,沉下思绪。   方才的场景再度出现。   李心桐抽出利剑,冷笑道:“小看谁呢!当我三岁小儿,会为这些事心神大乱?找死。”   她不闪不避,一剑斩去。   场景如烟淡去,影傀倏忽闪现。   李心桐再斩。   意识世界中,“我”既天地,她问心无愧,毫无怨怼,影傀便无处可躲藏,被剑刺了个正着。   灰飞烟灭。   “我解决它了。”李心桐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眼瞳明亮,“咱们来一出请君入瓮,如何?”   王错道:“你敢,我当然也敢。”他如法炮制,以身为诱饵,将剩下的影傀引入体内,再斩之。   “我也来。”其他人亦不露怯。   如此,道修这边的情况勉强稳定了下来。   这个时候,地行真君已经将整个魔城碾为废墟,腾出手来相帮殷渺渺。   他借地利之力,将玄真的气旋所在之处变为一片流沙,沙粒的力量与黑气互相牵引,大大干扰了白骨大军。   玄真扫他一眼,毫无惧色,身后的缓缓浮现出一尊海市蜃楼般的佛像来。   这佛像古怪至极,乍看慈眉善目,悲天悯人,看得久了才发觉那上翘的嘴角藏着无尽的诡异,双眼幽深,无底无边。   毫无疑问,这是玄真的法象,在佛门又被成为法相,其解与“诸法具象”略有不同,乃是“诸法一性而相万殊,由万殊之相以言法”的意思。不过本质上两者是殊途同归的。   殷渺渺并无讶色,凌西海是元婴尚可修出法象,玄真是化神跌入元婴,自然不在话下。   第764章   时间不知在何时飞快溜走,日落西山,暮色已至。天色昏暗得不像话,乌云沉沉罩顶。   玄真立在魔气漩涡中,垂眸竖掌,眉眼似有慈悲,然而细细看去,他的神态与背后的魔佛之相如出一辙,笑容妖异,寒气森森。   而后,他睁开眼。   魔佛之相跟着睁开了眼睛。   天地霎变。   废墟城墙不见了,远山河水也不见了。放眼望去,天地之间唯一的光明,是尸山骨海散发出来的幽幽磷火。   魔气如浪潮卷涌。   殷渺渺不禁色变。她自己幻术修到了境界,自然能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眼前的场景绝非幻象,而是真实存在的场景。   此招一出,地行真君也按捺不住,传音道:“你说得没错,这玄真果然不是一般人,麻烦了。”   殷渺渺微微点了点头,决定先用“幻梦空花”试探一二。   火红的莲花以她为中心朵朵绽放,照亮了幽冥。   殷渺渺暗暗感受了一番,发觉规则之力与平时略有不同,像是戴着手套摘花,非是不能,只是隔了层,没那么随心所欲,有什么阻隔在其中。   领域说白了是掌控一方空间,有阻塞证明这空间有异。   她忖度着,继续将莲池往外扩散。   黑色的佛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散布邪气阴风,地上的红莲长于淤泥之中,却不惧浊魔之气,顽强地燃烧着,炽热灼目,驱散鬼魅阴邪。   此情此景,真是说不出的奇怪。   佛本该慈悲为怀,苦渡众生,却成了诡邪的象征;莲花本清净清凉,圣洁不染烦恼,却带了人间的烟火气息,外是莲花模样,内为万家灯火。   “把大日如来光交出来吧。”玄真说,“本不是你的东西,何必贪恋?”   殷渺渺反唇相讥:“堕魔之人,不配光明。”   玄真冷笑:“堕魔又如何?蝼蚁尚且偷生,我凭什么舍身相报?花落有时,神京不过是到了结束的时候,恋恋不舍之人,才是真正堕入苦海,回头无岸。”   殷渺渺并不想评价神京的选择,言道:“你既已离开,神京自与你再无干系,做什么厚着脸皮朝我要?”   利益当头,脸皮算什么,玄真面不改色:“渡厄寺传承已没,到我手中才算物归原主。”   “有本事你就来拿。”殷渺渺借着交锋的短短时间,已经将莲花蔓延成了一片瑰丽的莲花池。   然而,玄真并无任何阻拦之意,仿佛笃定她没有办法脱离其中。果不其然,当虚幻的莲花蔓延到一定边界,就如泥牛入海,再无任何动静。   殷渺渺心神微动。   领域是对规则的利用,无法利用只有一个可能——不存在既定的规则。换言之,边缘部分是混乱无序的,这通常出现在世界的缝隙里。   她和凌西海斗法时,只见过他用法象还击“心月之网”和消除星空污染,并不知晓法象的其他用处。   如今看来,或许法象代表的是领域已经偏离了正常时空,存在于与现实世界相关又有偏差的微妙之地,类似于当年的黄泉。   这下可麻烦了。   殷渺渺沉思片刻,用“水月浮光”遁向边缘的红莲。她成功了,可一抬头,玄真黑色的僧袍便映入了眼帘。   他们相隔的距离没有任何变化,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仿佛她不是遁光而去,乃是原地闪现了一下。   玄真微微一笑:“你尽管逃去。”   傻子才逃。   殷渺渺有自知之明,上次能够悟出“幻梦空花”,是她本来就站在领域的门前,只差一个机缘,故而临场顿悟。这次却不可能再有这么好的事,临场悟出法象的原理,来个反杀。   她对地行真君道:“替我争取一些时间。”   “好。”地行真君不管心里有多少思量,依旧二话不说应下。   魔佛、红莲之间,黄色的沙尘飞舞起来。   眨眼间,细而干燥的砂砾便席卷了整个世界。   玄真被大量黄沙淹没了小腿,巨大的力量撕扯着他的身体,僧袍上的纹路黯淡下去,崭新的布料在短短一息内跨过了千百年的时光,被干燥的沙尘带走。   “雕虫小技。”玄真抬起手,狠狠往下一压。   他背后的魔佛亦高高举手压下。   地行真君只觉胸口被一掌拍中,五脏六腑震荡不已。不过他反应也快,迅速将身体与流沙融为一体,卸掉了后半掌力。   不交手则已,这正面一对,地行真君不由惊骇。他方才在旁辅助,还感觉不到玄真的可怖,现在却知敌人比自己想的还要厉害几分。   他犹且如此吃力,殷渺渺竟能与之对峙许久,委实不可思议——她是法修,又修的神魂幻法,该是最不擅防御的一类修士。如此犹且不败,她的实力由此可见一斑。   这才几年,便成长至此!   地行真君忽而明白了乾门的所作所为,怪不得掌门会那么行事,三分为私情,七分却是后路。   不过这与他没什么干系。地行真君摒除杂念,提前将身体与沙尘融为一体,卷起浩荡的沙尘风暴,再度向玄真袭去。   玄真正要哂笑,心头陡然一凛,抬头看去。   夜空有什么东西突破了空间的限制,直直坠入其中,一闪一闪,璀璨光明。他的瞳仁骤然收缩:“深渊的气息。”   殷渺渺对他一笑,低喝道:“走。”   地行真君会意,两人双双施展遁术而去。空间既有缝隙,这回自然没有再回到原地,顺利地逃出了这方异空间。   夜风徐徐,满目狼藉,却多了几分亲切。   殷渺渺瞥了眼夜幕上镶嵌的繁星,心情十分复杂。她方才收敛了太阳初晖,凝神回想了一番星空里的场景,果然将污染引了下来,破开了玄真的领域空间。   她又喜又忧。   喜的是法子虽取巧了些,却是唯一能够对抗法象的办法,云潋所言不错,星空的力量可怖亦可用;忧的自然是连化神法象都无法抗衡,她要解决污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过现在不是忧愁这个的时候。   殷渺渺全神戒备,唯恐再被拉入异空间。恰在此时,风声微转,一股极具存在感的气息猛地出现在不远处。   “吼。”白虎轻盈地扑腾过来,晃晃脑袋,“老王,看来是我们快啊。”   镇虎真君一巴掌拍在它脑袋上:“放尊重点,瞎叫唤什么呢。”   白虎“哦”了声:“好的,虎头。”   镇虎真君的脸黑了。   殷渺渺忍俊不禁,镇虎真君组合在此,大约小十三城已经解决了。当下便同玄真道:“这次赌局重在魔城,如今十三魔城尽去,算是我们赢了。”   玄真仰头看了眼天色,嗤笑道:“时辰未到,孰胜孰负尚未可知。”   殷渺渺早防备了他们这一手,问道:“怎的,十三座魔城,重建的也算?哦,你说了不算,请万影魔君来分说。”   玄真正要说话,又见半空中跨出来个身影。他没瞧人,第一眼就看到了腰间悬挂的葫芦上,顿时皱起眉头。   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这葫芦的非凡之处,可见其形,难寻其气,分明是件深不可测的玄器——此处不得不提及神京于法宝的划分,由低到高分别是法器、灵器、玄器、神器。   “玄”是“道”的意思,意为含有道蕴之器,与十四洲将拥有器灵的法器称为仙器一样,不再是死物,也不是仅仅拥有灵性,而是触摸到了更高的境界。   他不必想也知道,这定然是归元门的千流壶。   “是极,该请万影魔君来说话。”来者自然是赵远山,他虽不出手,却是道门代表,有这个底气这么说。   玄真如何听不出他们故意羞辱,然而并不恼怒,只觉轻蔑。   在他心里,魔帝算不得什么人物,区区化神而已,神京的合体道尊不止一个。留在魔洲只为修行方便,这回来也非想讨好新魔帝,乃是冲着神京的传承。   不过,大日如来光怕是拿不到了。玄真扼腕不已。   他化身夺舍后,实力介于元婴与化神之间,不怕以一敌三,可千流壶奥妙非常,又不知殷渺渺先前的招式是什么路数,有些担心她得了神京的其他宝物,会阴他一把。   故而思来想去,只好忍痛放弃抢夺。   既然达不成目的,玄真不是好人,哪会替万影魔君奔忙,眉毛也不动一下:“贫僧不是他庙里的僧人,他管不了我,我也不与他相干,你们自己去问吧。”   说毕,真的收起了法相锡杖,转身就走。   殷渺渺深觉有趣,玄真何等傲气,将来必有好戏,乐得煽风点火:“他管不了你,你来干什么?”   玄真止步,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莫要高兴得太早,大日如来光给我,对你原是好事。你执迷不悟,来日身死道消,可莫怪我没提醒你。”   殷渺渺心头一跳,直觉不是骗她,可此时此刻绝不能开口多问,淡淡道:“不劳费心。”   她装得若无其事,玄真却分明瞧见了她眼中闪过的忧色,终于出了口恶气,也不画蛇添足,哈哈一笑,留足了余味便消失了。   赵远山松了口气,看向镇虎真君。   镇虎真君道:“我解决了,不知万影魔君何时出现。”   “他已经来了。”赵远山看向远方。   废墟的阴影中,大片黑影扭动着爬起来,薄薄的影子聚合到一处,变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你们就那么确定自己赢了,要提前结束?”   “莫非阁下还想重建一座不成?”赵远山开口,语气不乏讽刺。   “城能毁,自然也能再建。”万影魔君不以为忤。   赵远山犀利道:“如此搬弄小道,非成大事者所为。”   万影魔君嗤之以鼻:“别拿你们道修的那套来激我,胜者为王败者寇,怎么赢根本不重要。”顿了顿,又哂,“我同你说这个做什么,你说了不算,请你们谁家的化神过来。”   赵远山语气一顿,万影魔君照原话奉还,当然是想羞辱他。不过他也有城府,淡淡一笑:“我派道君欲摘长生道果,并不理俗务,比不得阁下,新官上任,事必躬亲,自有我等后辈服其劳。”   “不理俗务?”万影魔君很会找重点,目光投向殷渺渺,“我怎么听说,长阳道君前些年还亲自出了一回手,动静颇大啊。”    第765章   人在家中坐,八卦天上来。   殷渺渺扪心自问,她和慕天光的事虽然勉强具备热门话题的潜质,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大家放着“道侣双双偷情被抓,情人竟然是同一人”“某某为求取心上人杀了她家满门”“某派惊爆师徒绝美恋情”的大瓜不吃,非要挖她的陈年老瓜?   为了挑拨冲霄宗和归元门,一次又一次拿她的往事做文章,有意思吗?爱情就算悲剧也是浪漫,政治话题可就不是了。   殷渺渺很清楚万影魔君的目的,遂决定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微笑道:“没想到魔君远在魔洲,消息竟然也这么灵通。”   “看来我说对了。”万影魔君道。   “昔年我在寒鸦堡里杀了你的影傀,没想到竟会有如斯结果。”殷渺渺叹息了一声,欲言又止。   万影魔君动动眉梢,忽觉不太对劲。   果然,她道:“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万影魔君道:“不该讲还是不要讲得好。”   “可我非讲不可。”殷渺渺不等他回答,语速飞快,“老话说得好,自古嫦娥爱少年——你、太、老、了。”   “噗嗤!”白虎不是人,憋不住笑声,老实不客气地笑场了。又被镇虎真君狠狠拍了两巴掌,恨铁不成钢瞪过去:笑屁笑,没出息。   白虎:他妈真的很好笑啊你不也笑了?!   他们主宠打眉眼官司且不提。万影魔君停顿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方道:“庸人自扰。”   殷渺渺反唇相讥:“是你话多。”顿了一顿,抚掌笑说,“是了,新官上任三把火,无缘无故同我们打嘴仗,可不是魔洲的风格。你在等什么,隐瞒什么呢?”   万影魔君不动声色:“偏你们道修爱论道,难道我说不得?”   “你记性不好,我提醒提醒你,方才是谁说了,胜者王侯败者寇。”殷渺渺慢条斯理地说,“魔君是爽快人,想来其实也不耐烦和我斗嘴,不过时候未到,想拖延时间罢了。”   万影魔君毕竟有气魄,听到这里便不再装傻,收起了笑意:“哦?”   殷渺渺瞧了眼天色,离子时将近了,可不到最后一刻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并不敢掉以轻心,故意道:“我知道魔君知道我知道了,心里却不敢肯定,也罢,我去那里等着你。”   说着,对同伴递了个眼色,一步跨了出去,窈窕的身姿顿时消失在空中。赵远山跟着笑了笑:“请,我们先行一步。”   万影魔君什么也没说,缀着他们的脚步也走了。   白虎憨头憨脑,没听懂,催促着问:“虎头,他们干什么去?咱们也去,看看热闹。”   “看你个头。”镇虎真君虽不知道殷渺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猜得出必然是万影魔君留了一手,“我抓紧时间再转一圈,可别真无耻到重建也算。”   地行真君唬了一跳:“不至于吧,都是咱们动的手,两三天的功夫,灵力还没消去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镇虎真君说走就走,还记得提醒一句,“你留下,别叫人杀个回马枪。”   地行真君:“……”   和这群人精待在一起,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郎。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殷渺渺已经到了乙区的小七城。下一刻,赵远山和万影魔君前后脚出现。   殷渺渺勾了勾唇角,抬眸看向了化为废墟的小七城。   小七城位于乙区靠近丙区的边缘,但地处偏僻,不如中六城是衔接乙、丙的过度城,位置非常尴尬,规模也很不起眼。   但就是这个普通的城池,藏了魔修的后手。   殷渺渺看了看时间,决定拖延到最后一秒,遂非常好心地开始分析解说:“不知道是哪位魔君想的主意,我打心眼里佩服,这地方安排得实在巧妙。”   此话确有真心,回过头来看乙区的作战过程,步步玄机。   小五城是乙区的第一个魔城,道修兵力充足,全力碾压之下成为平地;中八城有欲女在,元婴高度重视,地行真君直接与土地合体,将整方土地搅翻;大四城是乙区的大型魔城,自然不会疏忽大意,角角落落都考虑到了。   等到攻打小七城和中六城的时候,人疲马乏,与欲女的斗法更是让两个元婴消耗颇多,是最容易疏忽大意的时候。   但中六城在乙、丙之间,位置优越,道修在全力推进丙区前,定然要找地方好生休整,多半会停留在中六城附近,时间长了,难保不注意到什么,又不合适了。   只有小七城,偏僻,尴尬,规模小。道修大部队清扫肯定十分轻松,容易马虎大意,小部队攻打则难免伤亡,人手不足,无法仔细清查,最稳妥。   然而,魔修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却没想到殷渺渺半路插手,带着两百个人杀去了小七城。   可惜她也犯了疏忽大意的错,没有亲自动手,给了魔修弥补疏漏的机会——那个时候,欲女突然出现在了丙区,截杀道修的队伍,正是为了将她引开。   她上了调虎离山的当,没有仔细查看小七城就走了。   小七城有什么秘密呢?   殷渺渺挥了挥手,撤去了笼罩在废墟上的幻境。   四道连绵的沟壑显露在众人眼前,均深达十余丈,隐约可见火焰燃烧着,火红的光焰中,还有几许黑色的魔气在扭曲挣扎,不肯善罢甘休。   没错,小七城是一个城中城,其实不是小型魔城,而是中型魔城。且别出心裁的将里城暴露在外,外城藏于地下。   道修见里城的城墙布防与其他一般无二,多半不会深想,毁掉完事。可一座城池是否被攻下,主要看城墙、城主府、护城阵法是否被破坏殆尽。   倘若小七城只是里墙被毁,真正的地下城墙留存,便不能算是攻下。   谁想这一番算计,终究成了空。   不过,万影魔君本不在意胜负,见状并不失望,只上上下下瞧着她:“我还是小瞧了你啊。”   殷渺渺平静道:“不敢当。”   她不是算无遗策的神人,当时确实没发现小七城的问题,所幸得道者多助,有人特意提醒了她,方才险之又险地补上了。   赵远山始终关注着时辰,时间一到,便笑问:“如何?”   万影魔君一声嗤笑。   他行事自有准则,赌局途中什么手段都是各凭本事,魔修素来不讲究光明磊落,可如今胜负已分,还要在犄角旮旯里做文章,狡辩不肯认账,那就是输不起。   有什么好输不起的,想要的话,以后再来拿就是了。   他挥了挥手,说道:“我言出必行,魔傀山自即日起,退出粱洲。”语气平淡地像是送掉一副真的棋盘,而不是广袤无垠的疆土。   赵远山拱了拱手,一锤定音:“那就到此为止吧。”   “慢着。”万影魔君盯上了殷渺渺,“你……”   殷渺渺才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知道他想说的多半和神京有关,抢着说:“你舍近求远,我可不奉陪,告辞了。”   她溜得快,万影魔君不好真的追过去,他还是要点脸面的。当下甩了甩袍袖,身影化为万千黑影,消融在了夜色之中。   *   道修赢回了粱洲,宣告长达十余年的道魔之战终于结束。虽然柳洲尽归魔修,镜洲、陌洲各有魔修的渗透,但不再有大的战事,终归是一件好事。   大胜自该大举庆祝。   北洲做东,邀请前来襄助的各路修士参加庆功宴。凤舞真君虽然没出战,万水阁的修士却出了大力,免不了也要吃几杯酒。   好不容易应付完寒暄的人,环顾四周,却找不到目标,不由奇怪地问赵远山:“赵道友,你可曾看见素微道友?”   赵远山笑了笑:“并不曾见。”   “这倒是奇了,大功臣居然不见。”凤舞真君纳闷,但转念一想往日龃龉,又像是明白了什么,不在多提,“定然是躲酒去了,也罢,我们不管她。赵道友,我敬你一杯。”   赵远山作为东道主,自然要客气:“该是我敬道友。”   两人明着喝酒,暗里搞门派外交,一片红火,自也顾不得殷渺渺了。   可惜,殷渺渺这会儿却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清净。她今天原想出去走走散心,谁想才出门,飞英就过来说有人相请,把她领去了静室。   归元门的掌门抱阳真君正等着她。   殷渺渺猝不及防,顿了一下才道:“不知前辈大驾光临。”   “素微。”抱阳真君微微颔首,轻声道,“这次多谢你了。”   殷渺渺不动声色:“道门一体,何来谢字。”   抱阳真君闻言,并不多说什么,眉心皱起,慢慢道:“我让飞英叫你过来,是有一事相求。”   殷渺渺抬首,看见他鬓边如霜的白发,心里有数,慢声细语:“我人微力薄,怕是没什么能帮得了前辈的,还望赎罪。”   抱阳真君叹了口气:“我只想知道光儿去哪里了。”   “您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呢。”殷渺渺淡淡道,“前辈问错了人。”   空气一时静默。   良久,抱阳真君才道:“他也去了九重塔。”   殷渺渺道:“破军也去了九重塔。”   “他并不知道。”   “同门不知,我这外人如何会知?”   话及此处,抱阳真君哪还听不懂意思,苦笑道:“你果然怨我。”   “前辈说笑了,您是道门前辈,亦是归元门的掌门,我心里只有尊敬的份。”殷渺渺笑了笑,柔声道,“晚辈不敢呢。”   抱阳真君知道,自己当年写信要慕天光斩情丝,已是生了嫌隙,后来得知长阳道君要为萧丽华报仇,将人支去柳洲,更是大大得罪了她。   可自小给予厚望的弟子一去不回,消失无踪,他如何能不担忧呢?   “我年纪大了,膝下四个弟子,最疼的就是光儿。”抱阳真君缓缓道,“他资质好,心性佳,更是继承了道尊的《易水剑》。我早年将他视作门派的希望,后来却一心想他成就大道,走完道尊没有走到头的长生之路。”   殷渺渺安安静静地听着。   “我怨我,当我不怨你吗?”抱阳真君并不看她,自言自语似的道,“原来你们门当户对,修为相当,你聪明识大体,我倒也乐见其成。可后面的事,谁能想得到?你吃了苦头,光儿不比你好多少,他不说,我就不知道他白发的事吗?!”   殷渺渺终于变了面色。   她不知道!   抱阳真君终于投以目光,一字一顿道:“我不信你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最后只有你们两个没出来。我不怀疑你害了他,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要你告诉我,他还去了哪里,还活着吗?”   漫长的沉默。   抱阳真君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就当他以为殷渺渺不会说的时候,听得她问:“魂灯呢?”   “冻结了。”抱阳真君闭了闭眼,语气沉重。   殷渺渺吃了惊,旋即明白过来,默然许久,言道:“我不知道。”微顿片刻,却补充了句,“或有一日,他会如你所愿。”   抱阳真君心头一松。正要道谢,她却背过身去,淡淡道:“晚辈言尽于此,望掌门明白,情缘已断,自该相忘江湖。今后不必再来问我了。” 第766章   庆功宴举办在营地。   是夜,月明星稀,夜风淡淡。无论是养伤的伤病营,还是普通弟子居住的营房,抑或是高塔之上,到处弥漫着热闹的气氛。   火堆里烤着妖兽的肉,油脂滴滴答答落到火上,发出浓郁的肉香,桌上堆满了酒瓮,杯盘狼藉,弟子们或是吃酒划拳,或是赌斗比试,又或是溜到僻静处互诉衷肠,人人脸上挂着笑容。   但也有个别人,故意避开了热闹,提着酒壶独坐角落,想合群快乐,却始终高兴不起来,总觉得阴霾并未消散,只是等待时机,卷土重来。   他们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该如何排遣。唯有喝得酩酊大醉,醉后借着酒意,将闷在心里多年的苦痛尽数付与眼泪。   飞英又是不同。   他没有旁听殷渺渺和掌门的谈话,办妥了掌门的吩咐就溜得远远的。两边都是亲近的人,夹在中间只会令他们尴尬。   况且,他还有事要做。   搬了酒瓮,拿了火盆,他走到金阳江畔,拿出一张长长的名单,一边念名字,一边焚烧超度的符纸。   代表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的符纸落入火堆,迅速燃烧起来,青烟袅袅,将死去的人度往幽冥。   飞英将烈酒倒入江河,认真道:“诸位道友,我们赢了。你们安心去吧,早入轮回,来生若有缘分,我们再做同门。”   呼啦。清风吹来,卷起符纸的灰烬,直直送上云霄,仿若逝者的回应。   飞英仰头看着,压在心头的巨石逐渐消散。他忽而觉得轻松,也不回去,盘腿坐下,默默打坐修行起来。   和他一样没有吃酒玩闹的还有温熏风。   他拢着披风,静静地坐在河边出神。岳不凡路过瞧见了,想了想,提着酒壶走了过来,在旁坐下:“想什么呢?”   “岳师叔。”温熏风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没什么,复盘一下这两天的事。”   岳不凡笑了笑,一针见血:“想小七城的事?”   最后殷渺渺突然离去所为何事,没大张旗鼓地宣传,可也不瞒有心打探的人,温熏风知道并不稀奇。   “是。”温熏风坦然道,“我没想到这一出。”   岳不凡好笑:“那恐怕是魔君亲自布下的,自有禁制掩盖,你不过筑基修为,看不出来才是正常。”   温熏风却道:“看不看得出来是修为,想不想得到是……”他点了点额角,没有再说下去。   岳不凡大摇其头:“你还年轻,前辈们比你多了许多经验。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比不上你。”   “岳师叔想安慰我,我省的。”温熏风淡淡一笑,喉咙上又漫上痒意,一面咳一面笑,“咳,我这次学到了很多,咳咳,很高兴。”   岳不凡很想说“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然而话到嘴边,不忍说出口。温熏风不是一个身体健康,前途光明的年轻后辈,而是一个身中剧毒,常年躺在病床上和死亡搏命的病人。   万千劝慰,终成一声叹息。   “师叔无须如此,福祸相依,我不以为苦。”温熏风容色平静,并不自怨自艾。他时间太少,每一点都不能浪费,这种紧迫感令他时时不敢松懈,反而屡次延续了他的寿命。   岳不凡难掩欣赏之色,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也不能时时刻刻绷着,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该陪师叔喝一杯。”   “师叔饶了我吧。”温熏风眼中带笑,咳得却更厉害了,仿佛随时会把肺都吐出来,“咳,不成了,我回去歇着,师叔找旁人喝酒去吧。对了,我看冉师叔往那边去了,现在过去,兴许来得及。”   岳不凡扶额:“胡说八道什么,她……算了,别听人家乱传闲话。”   “是,我记下了。”温熏风拿出手帕,擦了擦唇边的血丝,“我先回去了,夜深露重,师叔不要贪杯。”   岳不凡心中微暖,摆了摆手:“咸吃萝卜淡操心,你早些歇息吧。”   温熏风蹒跚着走回了帐篷,压抑住胸肺的痛楚,躺下来给自己盖好被子。正在此时,焦远走了进来,看到他回来松了一大口气:“你回来了。”   “你怎么不去和他们喝酒?”温熏风问。   焦远说:“喝过了,回来看着你。你每次出门回来都要生上一场大病,不看着我可不放心。”   “我无事。”他笑,“你去吧。”   焦远给他捻好被子:“不去了,还是打坐修炼。唉,我这次看到元婴出手,才知道自己有多废。”   温熏风安静下来,半晌,轻轻“嗯”了声。   天下如棋局,弈棋的人却屈指可数,绝大多数人都只是棋子,垒成一条踩在别人脚下的石子路。   多么可悲啊。   他阖上眼,叹息不已:什么时候,人们才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   庆功晚宴上,弟子们各有心思。   殷渺渺抽身离去后,一时没有要做的事,找了个僻静处散了散步,挥去了心头的郁气。   远处传来阵阵喧哗,热闹极了。她不想辜负良辰美景,再为旧事伤怀,干脆也找了个背风处,架起篝火,取出以前猎杀的妖兽串好,点火慢烤。   一股极其鲜美的油脂香气飘散开来。   她把小凤凰放出来,切了一块极嫩的烤肉,抹了蜂蜜,哄它吃:“来,吃一口,可香了。”   小凤凰犹豫了下,碍于威严,探头叼了回来,囫囵吞了下去。   殷渺渺受到鼓舞:“再来一口。”   小凤凰赶紧摇头,机灵地说:“凤凰不饿。”   “不饿也要吃。”殷渺渺一想到被镇虎真君说成营养不良,就狠下心肠,冷漠地说,“不吃的话,以后糖也没得吃了。”   小凤凰:QAQ   它还想抗争,忽然鼻端闻到一股味道,慌忙跳到殷渺渺肩头,盯着身后。一只毛发蓬松的白虎走了出来,落地轻盈,无声无息。   白虎也不看小凤凰,径自走到烤兽排面前闻了闻:“好东西,你不吃给我吃好了,我多少都吃得下。”   殷渺渺笑着取了一大块肉排给它:“请。”   “我不客气了。”白虎埋头大嚼,牙齿咬碎骨头,嘎吱有声。   殷渺渺看得喜欢,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后颈,只觉毛发软硬适中,油光水滑,触感极好。   白虎也不生气,只是说:“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肉。不出卖力气,就得出卖色相。”   殷渺渺大乐,笑着问它:“你喝不喝酒?”   白虎的眼睛一下子放出绿光,走过去主动低头,放在她手掌下:“摸,使劲摸,别客气!”   殷渺渺果真不客气,两只手捧着脑袋蹂躏了几把,过足了摸大猫的瘾。她也上道,摸完就把酒瓮拿出来,解了封,浓郁的酒香争先恐后冒了出来。   “仙椿山庄的酒!”白虎喜出望外,伸出舌头吧嗒吧嗒舔舐,“不愧是冲霄宗的阁揆,有排面,这么好的东西也有。”   殷渺渺笑了,温言道:“慢点喝,都给你了,小心喝醉。”   “我酒量好着呢。”白虎说归说,舍不得一口气喝干,蹲下慢慢啜饮。   殷渺渺刚想说什么,忽而感觉到肩头一阵湿意,低头看去,小凤凰趴在她的肩膀上,一边掉眼泪一边用翅膀擦着,哭得好不可怜。   它感觉到殷渺渺的目光,却没有抬头看她,哽咽了声,扑落到她腿上,自己钻进了兽囊,不理她了。   殷渺渺什么也没说,平静地把兽囊塞回了袖中。   “嗝。”白虎酒饱饭足,懒洋洋地趴下来,尾巴尖勾起,“你这样是不对的。灵宠不是法器,法器被冷落久了都会生怨,何况我们。”   殷渺渺反问它:“为什么愿意做灵宠呢?自由自在不好吗?”   白虎本来只是顺口一提,听她这么问才琢磨出了些滋味:“啥意思?”   “我不想凤凰做我的灵宠,但它不愿意,可我想着它还小,只是怕离开了我没有办法活下去而已。”殷渺渺语气坦诚,没有把白虎当做妖兽糊弄,而是平等地作为讨教的对象,“你为什么愿意呢?”   “好问题。”白虎动了动耳朵,硕大的脑袋靠在爪子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非要说的话,还怪不好意思的。”   殷渺渺莞尔,悄声道:“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唔,我最早和虎头认识的时候,他还是个炼气的小修士,我们俩被困在一个秘境里,有人要杀他,有人要抓我。”白虎回忆说,“他要我帮忙才能逃走,我要他遮盖味道才不会被找到。”   “你们俩要合作才能活下去。”   “对。”白虎点了点头,“时间久了,我们俩越来越厉害,谁离了谁都没那么厉害,也就不分开了。御兽山的人说,灵宠就是伙伴、亲人、朋友,有点肉麻,不过也有道理。”   殷渺渺却道:“那不一样。”   白虎打了个哈欠,酒意上头了:“这是你们人类的说法,我不评价。对妖兽来说没那么复杂,你看狼啊狮啊都习惯一大家子在一起,换成人也一样。我们老虎虽然独来独往得多,可我喜欢热闹,一只虎多没劲儿啊。”   殷渺渺思索着,没有应声。   “看在这坛酒的份上,我告诉你一句实话。”白虎搂着酒坛子,狡猾地说,“你可不能说出去。”   她笑:“好。”   “唔,拿我讨厌的狮子为例。狮王再厉害,年纪大了,干不动架了,就会被赶出去自生自灭,人也一样。”白虎目光炯炯,“今天的臣服不代表永远臣服,契约的约束力是有限的。”   殷渺渺讶然:“我还以为你会说灵宠是人类忠实的伙伴呢。”   “这么说也没错呀,大部分情况下是真的。”白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酒喝完了,我走了,改天喝酒可以再找我。”   它甩了甩毛发,酒意顿消,一个扑腾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高塔上,镇虎真君似有预感,转头看向门口。大白虎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毛发上还沾染着浓浓的烤肉味。   “又去骗吃骗喝了?”镇虎真君一脸嫌弃。   白虎说:“没办法,我对女修有难以置信的魔力,你不要嫉妒。”   镇虎真君闻了闻味道,唏嘘不已:“重翠仙酿,好东西啊,居然连素微都没能看穿你的无耻。”   “她是个大方的女人,我喜欢。”白虎想了想,又说,“心这么软,还能得到凤凰的臣服,够奇怪的。”   镇虎真君嘲笑:“你不懂了吧。实力强的心软不叫心软,叫‘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让你不好好读书。”   白虎好奇:“她比你强吗?”   “现在不好说,将来么……”镇虎真君顿住,没有说下去,反而道,“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长阳死前,咱们老老实实的。”   白虎得意:“我懂,这叫闷声发大财。”   第767章   白虎走后,殷渺渺独坐了片刻,再度放出了小凤凰。它屁股朝她,脑袋埋在翅膀里,看也不肯看她一眼。   她揉了揉它的脑袋,哄道“我和人家打个招呼,不是不喜欢你了。”   “凤凰没用。”它闷闷道,“不厉害。”   殷渺渺失笑“厉害不厉害也是人家的事,我们不用和别人比。”   小凤凰没吭声,片刻后,忽而问“如果凤凰变得很厉害,会更喜欢我吗?”   “厉害和喜欢之间没有关系。”殷渺渺斟字酌句,“你永远这样也没有关系,但假如你想变厉害,我希望你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我。”   小凤凰歪了歪头,蓝眼睛里闪过迷茫“如果没关系,凤凰为什么要变厉害?”   “因为我不能永远保护你啊。”她轻轻笑了声,仰头看向夜空,“我会死的。”   小凤凰惊呆了。   殷渺渺难免叹息。她曾经以为,小凤凰就算一直这样也没关系,宠物只要陪伴就好,不必奢求其他。可这一切的前提是,主人活得比宠物久。   黑暗的宇宙里危险重重,也许有一天,她会死在半途。   到时候,凤凰怎么办呢?   “你还小,我会保护你,给你时间长大。你不想变厉害,我不会勉强你,可如果我死了,没有人能保证你有什么样的结果,”殷渺渺问,“你怕死吗?”   小凤凰点头如啄米。   “变厉害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死掉,然后掌握自己的命运。”她道,“人类,植物,妖兽,都是这样的。你明白吗?”   小凤凰犹豫了一下,乖巧地点了点头。   殷渺渺把烤得温热的兽肉切成小块,放到盘子里“吃吧。”   它扑过去,一口一口啄起来吃了。   兴许是吃掉一头比自己大许多倍的妖兽,委实太过费力,小凤凰好不容易全都吞了下去,趴着揉了揉肚子就打起了瞌睡。   片刻后,杏眼睁开,觑见殷渺渺在,又飞快阖上了。   殷渺渺微微一笑,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它的脑袋。她早就知道小凤凰的异常,这个小家伙有双重人格。   但和止衡的情况不同,止衡是在出生后遭到魔卵的寄生,两个人的灵魂虽挤在一个身体内,却是彼此独立,1+1=2。   凤霖和翙的灵魂却是同时回炉重造,0+0=0,融合成了一个灵魂,只是表现出不同的性格。   兴许因为凤霖的灵魂更完整,与躯体的融合度更好,怂兮兮的是主人格,傲娇的是副人格,很少出现。不过,随着小凤凰逐渐长大,能承受的灵魂力量越大,副人格的出现次数逐渐增加。   在紧急时刻,考虑到主人格的怂,殷渺渺会催眠它的主人格,让副人格出来。与凌西海斗法那次即是如此,不得不说,副人格确实更骄傲善战一些。   殷渺渺并不打算过多插手。   小凤凰实在太小了,就好像一个大脑还没发育完全的小婴儿,谁也不知道长大以后会如何,也许自然而然地就能融合好。   呃……前提是它能长大。   惯子如杀子,绝对要给它改食谱了。   她默默下定了决心。   小凤凰似乎察觉到了“杀气”,脑袋高昂,满脸不服之气,但等到她垂下眼睑的刹那,本能驱使它低下了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殷渺渺弹了弹它的尾羽,忽而心中一动。   总算来了,不枉她等大半夜。   她收拾好篝火烧烤,身影隐没在夜色里。   二十里外,树林茂密。   殷渺渺出现在林间,抬眸巡视片刻,视线停驻在了树冠上“你胆子真大,这会儿跑来,被发现怎么办?”   “你也太小看我这个奸细了。”来人与茂密的树冠融为一体,难分彼此,正是昔年潜入魔洲,凭借魔卵卧底多年的止衡。   殷渺渺仔细打量着他,止衡的境界仍然停留在金丹,但气息却可怖了很多,深不可测。   她道“这回得多谢你了,若不是有你提醒,结果尚不可知。”   那天,她吓跑三头犬后,意外接到了止衡的传音。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告知了小七城的阴谋,才使得她当夜及时赶去补救,并且布下了幻境,隐而不发,在最后漂亮得赢下了比试。   “嗯?这有什么好谢的,难道你忘了我本来就是奸细啊。”止衡看起来比在门派里爽朗许多,“不过,论功行赏的话我也不客气,给我点丹药,魔洲最缺这东西了。”   殷渺渺缺什么都不缺丹药,叶舟炼的不给,门派份例就不少,十分大方地给了他好些上品灵药。   趁此机会,她试探着问“战事已毕,准备回来吗?”   止衡像是料到会有此一问,平静地说“暂时没这个打算——我要想办法和‘他’分开。”   殷渺渺怔了怔,却也理解。   双重人格只是人格,仍然是一个灵魂,止衡和魔卵却是两个独立的灵魂,存于一个身体,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有问题。   若是能解决,各自解脱,未尝不是好事。   “那我祝你早日成功。”她顿了顿,饱含深意道,“只是别忘了回来。”   止衡听懂了,笑笑道“我明白。”   事态尚未完全平息,两人没有多聊,简单叙旧后便分道扬镳。   翌日,殷渺渺以门派事务繁忙为由,婉拒了北洲三个门派的邀请,启程返回。   这一天,叶舟按照习惯,日常修炼后便赶去白露峰。主人不在,花依然盛开,繁茂浓艳,云蒸霞蔚,艳色纷缊。   他挥袖清扫了下石径上的落花,推门而入。   阵法的维持下,屋内不染纤尘,干干净净,只是熄灭的香炉和干涸的茶壶,告知着来客主人尚未归来。   叶舟走到窗边,支起窗户,又绕到外面,抬头望着屋檐。少顷,自袖中摸出一串风铃,想系到檐下。   正当他全心全意找合适的位置时,窗台边忽然多了一片黑影,朝思暮想的主人趴在上面,饶有兴趣地问“哪来的风铃?”   他手顿住,豁然转头。   衣袂飘过。   殷渺渺已经出现在了檐下,好奇地伸手拨弄铃铛。   铃舌撞到铃身,却不是寻常清脆的“叮咚”声,而是“呜呜”的海浪声,一波接一波,缓慢温柔地涌来。   “瞧着像是南洲的……”她话还没说完,人就被拥进了熟悉的怀抱。   叶舟抱着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你回来了,没受伤吧?”   殷渺渺很没好气“会不会说话,我在你心里就那么容易吃亏?”   他顿了下,反问“难道不是?”   “是什么是。”她瞥他,“我好着呢。”   叶舟不应,凝神闭气细细打量她,待发觉她气息圆融,确无伤势后,方才安心下来,低首吻了吻她的额角“没事就好。”   他主动松开她,道“师姐好好休息,我……”   “嗯?”她扬眉。   叶舟道“我陪你。”   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回屋,洗浴换衣,扫去一身风尘。叶舟趁她沐浴的时候,泡好了养神茶,问她“师姐先歇一觉,明晚若有闲暇,和我下山好不好?”   “下山干什么去?”殷渺渺奇怪。   叶舟道“你忘了,这两日是珍萃节。”   殷渺渺还真不记得了。   “这两年的珍萃节办得是越来越热闹,东西也多了。”叶舟指着屋檐下的贝壳风铃,“那说是海市上从南海买来的。”   殷渺渺上一回正儿八经地参加珍萃节,还是筑基的时候,如今却是好多年没有去云光城逛过了。   她想了想,兴头上来“我是该去看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叶舟摇头“你歇一晚,明天去。”   “我偏要今天去。”她说是这么说,人歪在靠枕上没动一下,“你能拿我怎样?”   相处日久,他愈发懂得应付她的“刁难”,避重就轻“你还没有和我说北洲的情况,赢了吗?”   这是正事,殷渺渺淡了玩笑的心思,颔首道“当然,战事算是结束了。不过我的麻烦还少不了,一个个的都盯着神京呢。”   叶舟微蹙眉头“这两年还好,再拖下去,怕他们忍不住。”   “快了,器院已经上了正轨,差不多就开诚布公吧。”殷渺渺本来精神不错,但在最自在的家里,身心自然放松,疲倦便徐徐上涌。   叶舟看得分明,略微调整了软枕的位置,让她的身躯更妥善地眠于榻上。手指轻柔地梳着她柔顺的散发,力道适中,一下又一下。   殷渺渺靠在他身上,无一处不舒适,无一处不放松。鼻端萦绕着衣袍上沾染的药草气息,犹如林间晨露,清新天然的木质香韵。   她阖上眼,睡着了。   叶舟低头看着她,觉得时间仿佛被拉长数倍,变得很慢很慢。道途是一条漫长的路,长到大多数人都会倒在途中,成为垫脚的白骨。   他从来不曾奢想过,能和她走到长生的终点。   未来有太多的不可预知。   此时此刻,能够安静地相守,已是幸运。他梳发的动作慢慢停下,只握住她的一缕发尾,贴到了脸颊上,久久不肯放开。   韶光倏忽过去,天色渐暗渐明。   殷渺渺在晨曦中醒来,精神极好,忍不住想撩拨一下枕边人。谁想叶舟发觉得太快,抢先一步站了起来,连退三步。   她佯怒“干什么,怕我吃了你?”   “今天轮到我去论道峰讲座。”叶舟抿起唇角,认真道,“要是迟了,我就只能实话实说,把师姐供出来了。”   殷渺渺抄起手边的铃铛砸过去,笑骂道“敢威胁我,不许躲。”   叶舟没躲,伸手接了下来“时候不早,我先去了。师姐,我傍晚来找你,我们下山去。”   “站住。”她遁作清光,瞬间拦在门槛边,朝他伸手,“去就去,东西还我。”   “送人的东西,你也好意思要回去。”他袖手而立,唇角微扬。   殷渺渺睨着他,慢条斯理道“你可想好了,拿走不算本事,回头掉出来,别钻地缝里去,才算你厉害。”   叶舟脚步一顿。   她伸手“还来。”   “你不怕,我也不怕,左右不是我用的。”他说毕,挡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殷渺渺没追,靠在门框上,悠闲地瞧着他的背影。   叶舟一口气走到半山腰,疑心顿起,伸手在袖中摸了摸。果不其然,龙眼大小的银铃已经变成了柱体的中空木器。   热意漫上耳根。   他不得不停下来,伫立在晨风中许久,方才压下了胸口的潮意,若无其事地将东西装进了储物袋里。   算了,调包就调包吧,左右都要还给她的。   。 第768章   白天的时间过得飞快。   殷渺渺先是去了趟天元峰汇报情况,掌门说顾秋水不在,去了离窍岛,又去了趟翠石峰报平安,可任无为和云潋师徒二人都在闭关,只草草说了两句。   她回到白露峰,嘱咐杂役弟子每天送新鲜的妖兽肉来,改了小凤凰的食谱。接着回屋打坐修炼,一晃眼,傍晚到了。   叶舟来得很准时。   殷渺渺终于知道他为什么非要拖一天了。   他今天穿了件竹青色的流云稳绸袍,戴着星冠,腰间系着玉带,显得整个人挺拔清朗,极其应和“皎若玉树”的赞誉。   时至今日,殷渺渺早就不再费心于衣着打扮,修为就是修士最好的装扮,她现在穿什么都只图个随心所欲。   然而,叶舟在这上面花了心思,仍旧令她高兴。   但她偏要和他作对,故意只穿了件藕荷色的纱衫,下头是件槐花白的叠纱裤,全都是低调朴素的颜色,好像只是去月下散步的家常旧衣。   “来得真早。”她慢悠悠地踱出来,“走吧。”   叶舟眼里却无失落之色,应了一声,并肩与她走下山去。   云海之下,云光城张灯结彩,热闹极了。   殷渺渺第一眼就看到了主街道上不断移动的灯台。   这是一个巨大的高台,由十来个人抬着,台上扎着各式各样的灯笼,有树有假山,边缘缠绕着一圈鲜花,台中央则有一面红色的鼓,鼓上站着一个舞姬,身着绛红色纱衣,面上围了珍珠帘,款款起舞。   她每跳一下,大鼓便发出咚咚的鼓声,热闹欢快,充满着喜气。再配上她旋转曼妙的舞姿,比什么风景都要醉人。   “这是什么?”殷渺渺大为吃惊。   叶舟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旁边的路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介绍起来“别的地方来的吧?连我们这里的斗魁都不知道。”   殷渺渺险些笑出来,赶紧克制住,装得一本正经“是,我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什么是斗魁?”   路人热情地解说“我们云光城自从素微真君取缔鼎楼后,歌、舞、曲、书都发展得特别好,四家皆有喜爱的人,但谁也不服气谁,故在几十年前,约定于珍萃节大比一场,谁家赢了,谁家就是艺道之首,其佼佼者又被称为魁首。”   殷渺渺大乐,没想到取消了鼎楼后,娱乐业居然就此蓬勃发展起来。   她兴致盎然“怎么斗呢?”   “看谁收到的花多啰。喏,就是这个。”路人露出了真面目,打开怀里的竹盒,殷勤地说,“白色的一枚灵石,红色十枚,紫色一百,到时候会根据收到的花的价值来判断输赢。仙子,买两朵吧,支持一下你喜欢的人啊。”   什么?应援都出来了?殷渺渺按捺不住,大笑起来。   叶舟买了一支紫色的花给她,补充说明“他们会绕城表演,我们走吧。”   殷渺渺便跟着他走。   街道两旁支了很多临时的小摊子,借着路边的角灯,叫卖着不同的东西。   叶舟走到一个茶铺前。殷渺渺目光扫过悬挂的木牌,发现里头卖得东西还不少,什么荔枝膏、杏片、梅子姜、糖荔枝、紫苏膏,名目繁多。   她正在沉吟选个什么尝尝,叶舟已经点好了,要了一碗甘草薄荷冰雪圆子,多加了一勺豆沙,拌了拌递给她。   殷渺渺端详着,手里的小碗是竹节做的,虽然没有雕刻花纹,但打磨得十分光滑,触手冰凉,正适合用来装冰饮。   她舀起来尝了口,圆子糯糯的,豆沙微甜,甘草水沾了薄荷的气息,吃进去冰凉清爽,正适合这样热闹的夜晚。   “这边。”叶舟拉着她的衣袂往前走。   店铺旌旗飘飘,打着各式各样的广告,内容不一而足,什么珍萃节限量,只卖三日,什么买十折三,买三送一,甚至还有某某仙人钟爱的代言。   奢侈的高端店铺则在门口搭了彩灯台,不同行业有不同的主题丹药铺是仙鹤长生,衣裳铺是天衣无缝,法器铺是开天辟地,做得栩栩如生,远远就能看见。   路过每一家店铺,都能听到顾客讨价还价的声音,和掌柜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交织在一起,铺就一出和平的赞歌。   殷渺渺一边看一边笑,无限感慨。   她并没有插手过十四洲的商业发展,想来以沈细流小心翼翼的心态,也不敢随便乱搞,眼前繁华的商业景象,都是土生土长的十四洲人搞出来的。   不同的世界,人的智慧却总是相似的。   “给。”叶舟递过来一朵淡不可见的粉色琉璃莲花。   殷渺渺抬头看去,原来是一家小门面的铺子。兴许是知道没法和大店铺竞争,别出心裁地想了个现场炼制首饰的招数。   坐在门槛上的年轻人一只手虚虚捏着琉璃,一只手掌心向上,琉璃液体就悬浮在半空中,按照旁边顾客的要求不断变化模样“花瓣再长一点,不是不是,向上合拢勾起来,过了过了……”   叶舟轻声点评“他对灵力的操控力很强,可不懂炼器。”   “有本事的人缺的只是一个机会。”殷渺渺把琉璃簪插在发间,笑道,“云光城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机会。”   叶舟想到器院,不禁点了点头。   他们沿着蜿蜒的街道走了半天,又迎面碰到一个斗魁的。这次是个歌姬,坐在高台上轻吟浅唱,歌声并不响亮,却清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畔。   “她的修为比上一个跳舞的高一点。”殷渺渺好奇地问,“现在这些人都能修炼了吗?”   叶舟点了点头,表情有点奇怪“听说有几个修为还不错,只是他们不靠接任务或是历练挣灵石,依旧卖艺为生。”   殷渺渺忍俊不禁“挺好,一样自食其力,还安全些。”   “嗯,赚得还比普通修士多。”叶舟想了想,道,“有些还去其他洲表演了,名气不小。”   殷渺渺十分高兴,高兴里又有些酸涩,朝着歌姬看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叶舟什么也没问,左右看了看,拐进小巷子,熟门熟路地走进一家名为“太婆肉饼”的食铺,要了一个肉烧饼和一串鱼丸。   回去的时候,殷渺渺已经回转过来,睇着他“饿了?”   “给你的。”他递过去,“趁热。”   肉饼的外壳薄且脆,散发着烘烤后的焦香,咬下去后,卤汁和嫩嫩的肉末交织在一起,满口浓香。   鱼丸也不错,调料不多,但鱼肉弹牙娇嫩,是刚宰杀的鲜鱼才有的鲜美。   她一气吃完,愁思已消失无踪。   月亮悄悄地爬到了头顶。   殷渺渺热闹看够了,店铺里人挤人,打消了她购物的,想了想,忽然记起一桩旧事,便道“我们去学堂看看。”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出钱置办过一个免费学堂,让云光城里符合条件的孩子去听讲,同时也免费让他们吃一顿饭,名为学校,实为慈善。   这件事一直都是称心在办,他过世前,似乎交给了哪个弟子,时日渐久,她遇到的事太多,一时记不清了。   但既然她还在,学堂肯定没有倒闭。   “我想想,当时是在哪里来着……”她回忆着位置。   叶舟“这边。”   殷渺渺放心地跟着他走了。   学堂当然不会开在闹市区,拐进小巷子后,那股喧天的热闹气氛总算稍微冷了一些。不过,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彩带、灯笼,依然极具节日气氛。   殷渺渺本来想买些糖果作为礼物,但路上都没瞧见,只好退而求其次,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里买了些糕点。   “到了。”叶舟停在了一户紧闭的屋门前,叩了叩门。   脚步声渐近,马上有人过来开门,口中还说“这么早回来了?怎么不多玩……咦,叶真人?”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人,鬓边微白,走路的姿势有些滞涩,一看就知道腿上有暗伤未曾治愈“没想到真人会来,孩子们都出去了。”   “不要紧,我只是过来看看。”叶舟看向殷渺渺,她却给自己蒙上了幻术,显然不想显露真实身份,便也没有多介绍。   妇人请他们进去,奉上茶来,笑道“晚上有烟火,孩子一个个的早待不住。早知道真人会来,我就叫他们早些回来了。”   “是我一时兴起。”殷渺渺递上了糕点,状似无意地问,“叶真人常来吗?”   妇人看看她,再看看叶舟,露出了恍然的笑意“当然,真人很关心孩子们呢。前两天还专门送了书和糖过来,之前的事,也是叶真人请人解决的。”   殷渺渺奇怪“之前是什么事?”   “就是管事……”妇人才张口,就听得叶舟打断了她“没什么,过去就不必再提了。”   殷渺渺的目光顿时微妙。   妇人果然不再说,改而感谢起叶舟来,说孩子们很喜欢他送的糖果,留下来不舍得吃云云,又说要去把孩子们找回来,亲自感谢他。   叶舟看了看殷渺渺,征求她的意见。   “不早了,我们该走了。”她在学堂里转了圈,发现里头东西简朴却很齐全,便放了心,不再多留。   叶舟即刻告辞,婉拒了妇人的挽留。   离了学堂,殷渺渺方问“是什么事?”   叶舟犹豫了下,轻声道“原来那个管事贪墨了费用,我叫拂羽出面解决了。”   殷渺渺神色不变,她一直当甩手掌柜,又常年不在门派,有人被贪念蒙蔽了眼睛做出蠢事,不足为奇。只是置之不理的那么多年里,有人始终记得,替她小心维护,却未说出口,着实令她心生触动。   蓦然回首,来得及珍惜眼前人,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她心软如水,面上分毫不露,反而问“怎么叫拂羽出面?”   叶舟没吭声,她设立学堂时还是金丹修为,其负责的管事理论上来说是翠石峰的弟子。他是金石峰的,哪里能随便插手,只能叫拂羽出面,他是首席,管起来才名正言顺。   “不说话是心虚了。”她负手而立,眼波流转,“早就上了我的船,还不当自己是我的人,肯定有不臣之心。”   叶舟“……嗯。”这个他承认。   “我就知道,男人么,一个德行。”她瞥着他,悠悠往前走,“下一个地方去哪儿?别找借口,一次是巧合,没有次次都正好,踩过点了吧。”   “只是恰好之前来过。”他平静地说。   殷渺渺轻轻一笑“又来这招,以前还没玩够呢。”   叶舟假装没听到,紧紧跟在她身边,等走到半路,忽然拉住她的手“错了,往这里走。”他自然地带着她往右拐去,穿过曲折的巷陌,很快又回到了热闹的街道上。   人来人往,璀璨的灯火蔓延到天的尽头。   他握紧手,唇边弯起了浅浅的弧度。   。 第769章   后半夜,珍萃节的重头戏开幕。   月影商会很早就和殷渺渺搭上了关系,如今已是东洲的商业巨鳄。其名下的月影馆,仍然是珍萃节的不二之选。   只是和当年的环状包厢不同,不和谐的节目取消后,场馆的卖点就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视野的大包厢,一层一个,能俯瞰整个云光城。   层楼越高,价格越贵,顶楼更是贵宾才能去的地方,有钱都订不到。   叶舟并没有订太高的楼层,反而很低,十层楼而已,只是因为月影馆地势好,视野也还不错。   之所以这么做,是他很清楚冲霄宗已经够高处不胜寒的了,不需要锦上添花,倒是人间的热闹气更吸引她。   殷渺渺果然很喜欢,点了一大桌酒食。   四面的帷幕拉开,玻璃窗户让夜景一览无遗。只见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上各有一个高台,几乎与月影楼所在的山头齐平。   一个舞姬、一个琴师、一个歌女、一个口技者,四人似乎人气最高,得以晋级最后一轮的比试。   舞姬飞腾而起,缠绕在身上的飘带随风飘起。她旋转在半空,舞姿曼妙,犹如天女下凡,鲜花自腕间的法器洒落下来,如梦似幻。   山下爆发出一阵阵欢呼的浪潮,烟火冲天而起,光焰组成她的名字。   琴师则是个长相俊秀的年轻男子,瞬身上台,指尖抚过琴弦。一霎间,众人仿佛进入了山林,泉水叮咚,曲径通幽,时有飞鸟,暑气顿消。   就当人们沉浸于高山流水的超然时,歌女启唇开唱。   她的声音并非世人寻常喜爱的脆如黄莺,反而有些沙哑,烟气熏过的嗓音唱出了靡靡之音,带人们回到旧日宫廷,于深宫重楼处,窥见美人慵懒初起的美景。   但就在人们好奇地欣赏美人时,忽闻一阵喧嚣。   脚步声、兵戈声、哀嚎声、厮杀声,厚重的宫门没能挡住敌人的脚步,繁华的宫廷在千军万马的冲击下溃不成军。   繁华落幕,荒草掩埋了王庭,转眼全都成空。   天地渐渐安静下来,新芽生长,又是一年春。   行人踏春而来,孩童欢笑,情人娇嗔,小贩们吆喝着,黄狗汪汪叫,宫廷里的梁上燕子,终于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殷渺渺讶然,半晌,中肯道“那个口技者最佳。”   其他三人的表演虽好,终究只是娱乐,唯有最后一人,借歌女之音起势,余韵又完美融入现实,滴水不漏,不沾痕迹,还道出了白云苍狗的变幻无穷,暗合道门的意蕴。   叶舟点头同意,但说“胜负尚不可知。”   果然,表演结束后,争夺人气大战正式开始。   男子们投花的对象不是圣洁纯真的舞娘,就是靡靡之音的歌女,女子们则更偏爱俊朗出尘的琴师,一股脑儿给人家砸花。   唯有口技者,给他献花的人有不少,年龄差距却极大,有的是一对夫妻,有的是茕茕独立的老人,有的只是孩子。   “还是看脸啊。”殷渺渺忍俊不禁,“那我觉得琴师的胜率更高。”   叶舟想想,摇了摇头。   结果却是他猜对了。姑娘们为爱豆花钱自不小气,问题是,修真界的八成修士来源于凡间,而不幸的是,凡间重男轻女的景象并没有好转太多。   有不少开窍的女修胚子,在刚出生的时候就被溺了马桶,弃了池塘,又或是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缘故,无缘修炼。   过去,修士中的男女比例大约是七比三,近年来略有回转,大约到了六比四。但低阶修士不成气候,至少需要一百年的成长期。   再者,女子为卖艺的男子花钱,而非心上人,并非主流消费观。反之,男子为争夺女子的青睐斗富,却是古已有之。   最后的角逐就在歌女和舞姬之间。   殷渺渺叹息“任重而道远。”   “已经很好了。”叶舟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一蹴而就只会导致根基不稳,像涨潮一样,慢慢来,才会更稳妥。”   她笑了,举杯饮一口果酒“也不知道青蛙什么时候能熟。”   叶舟不置可否。   两百多年处下来,除非他是个傻瓜白痴,才会感觉不到殷渺渺的一些异常。她在外收敛得很好,明显不欲宣之于众,但亦不打算在亲近之人面前隐瞒。   这是一个小秘密,但无伤大雅。   她身边的大多数人都将其归纳为她的某一部分,并且视若平常,无意询问或者探知什么。   叶舟亦是如此,修士的内核是独立的存在,心法、秘宝、传承……都属于不可侵犯的私人所有。   秘密,只要替她守口如瓶就好。   斗魁即将步入尾声,烟花绽放于夜空,众人的心思从看表演转到社交上来。   殷渺渺并非刻意听壁角,可惜月影馆的屏蔽阵法对她毫无效果,只要她稍稍集中精神,就能听到许多八卦。   参加珍萃节的多是年轻人。   所以,不同的包厢不同的人,戏码却可以高度概括炫耀较劲,争风吃醋。有此二者,足以演绎出各式各样的剧情。   比修为,比法器,比追求者。   争风头,争关注,争话语权。   殷渺渺没有刻意偷听,却也知道了不少八卦,遗憾地说“拂羽现在比你受欢迎多了,真可惜,我还记得你们‘四美三秀’呢。”   “我以为你已经体验够了‘受欢迎’。”叶舟不轻不重地揶揄了她一句。   殷渺渺被捉住了尾巴,罕见地无言以对。   叶舟微微扬起了唇角。   说来不可思议,他初尝情爱,便倾慕于眼前之人,跌跌撞撞走到今天,才摸索出了一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道理。   分寸感是必要的,但适度的逾矩同样不可或缺。   连猫狗都偶尔会给主人添麻烦,亮一亮爪子,何况人哉?假如她说什么,就做什么,和极乐阁的死物又有什么区别,兴许还不如其花样百出,妙处多多。   因此,按照对方的步调,亦步亦趋,好听点叫顺从,直白些就是无趣。   情爱的滋味,正如同“道”的玄妙,复杂中藏着纯粹,无法被掌控揣摩,充满了不可捉摸的未知。   他的心意一如从前,却无师自通了新的表达方式。   当然,这也和她的改变密切相关。   以前的她心扉紧闭,随意叩门只会让她觉得吵闹,最好待在门外,安安静静地等着。今朝开了心门,往门缝里递进一支鲜花,方才算是点缀的惊喜。   叶舟就好像一个日渐高明的大夫,把脉愈发精准。   殷渺渺确实没有恼怒,在她看来,能自然地提起往事,乃至以此玩笑,意味着他不再像十多年前,觉得自己应该腾出位置,成全一段逝去的佳话,而是开始对他们的感情有了信心。   换言之,感情的种子在土里埋了两百多年后,终于因为一个不曾放弃,一个蓦然回首,开始生根发芽,慢慢积蓄力量成长起来了。   “你要想好,拿我取笑是要付出代价的。”幼苗须细心呵护,殷渺渺避过了危险的深入,仍然将话题锁定在两个人身上。   叶舟比她更谨慎(不排除代价的威胁),抬手倒了杯清茶,岔开话题“还说了什么?”   “能有什么,天下大事。”她仿若惋惜,“消息还没传来,不然听听他们怎么说我的,定然有趣。”   叶舟“无非是夸你。”   殷渺渺似笑非笑“我受之有愧吗?”   “无愧。”叶舟顿了下,“我可以代劳。”   “好啊,你夸来我听听。”   叶舟想了想,组织语言“容仪柔雅,妙鬘天然,秋波流眄,仙姿姽婳。志意清洁,言语贞良,风月在怀,红尘独秀。”   这真是花式夸奖,殷渺渺大笑不止“还有吗?”   他平平无奇地接了句“是我平生挚爱。”   她顿住。   空气变得十分燥热,喧哗褪去了颜色。   叶舟努力抑着唇角的弧度,走到她身边,张开手臂抱住了她,轻声问“夸得好不好?”   “人家可不会这么夸我。”她说。   他道“先听我的,再听别人的。”   殷渺渺不由笑起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视线穿过帷幕,穿过玻璃,投向外面的无边月色。   “你说,今晚的月色好不好?”   他抬头遥望窗外“好。”   “嗯。”她轻轻道,“我也觉得。”   清晨,东方微白。   殷渺渺随性下山,尽兴而归。走在回门派的山径上,她一面欣赏日出,一面谈起将来的计划“你替我盯着器院,我要闭关一段时间。”   叶舟应下,又问“要进阶了?”   “哪有这么快,我结婴才多少年呢。”她道,“我想炼化太阳之光。”   叶舟讶异“你已经有了红莲火,为何还要炼金乌光?”   “这也是我烦恼的。”她叹了口气。   玄真的出现提醒了她一个处理太阳初晖的新思路,事实上这并不算新奇,很多功法都要收集日光,炼成‘金乌火’‘日明光’之类的本命灵火。   但她已经有本命灵火了。   此事须费些功夫,细细表来。   灵火是个统称,一般来说,炼气三阶后,即可将吸纳入体内的灵力释放出来,其形成的小火苗就算是灵火了。   假如用她过去笔记里的形容,灵火,就是以灵力为燃料形成的光焰。而本命灵火,就是依据不同的心法,所修出来的独属于自己的,有别于他人的特殊灵火。   虽说个人心法不同,但修习本命灵火,大多逃不出两大途径一是吸收,二是炼制。   吸收就是将已经形成的某种火焰吸收入体内,化为己用。   故此,任无为当年才会说殷渺渺失忆坏了脑子,收服了地火后居然没有吸收,只是存起来借用,孰为不智。   相比之下,叶舟就是正面典型。   他是炼丹师,太猛烈霸道的火焰不适合炼丹,叶沉为他寻找许久,得来一簇天心林火。此物乃是山林间受日光照射天然形成的山火,初时微弱平和,也可燎遍山野,且克制草木妖兽,算不得珍稀,却最适合炼丹。   炼制则相反,并不直接吸收成形的火焰,而是将相关之物收集入体,融合炼制成灵火。   最出名的就是“金乌火”。   修士须于每日清晨收集晨曦,正午收集艳阳,落日收集余晖,连续七七四十九日不间断,再配合众多辅助材料,方能在丹田内炼制成“金乌火”。   而红莲火更特别一些,少见地兼具了吸收和炼制。地心火、焚灵火和凤凰火都是天然形成的火焰,但被融合在了一起,成了独一无二的红莲火。   问题来了,有了红莲火后,殷渺渺不可能再炼制一种本命灵火,她要怎么炼制太阳初晖呢?   。 第770章   理论上来说,一个修士只能有一种本命灵火,就好像剑修通常只有一把本命宝剑一样。   殷渺渺对太阳初晖不乏好感,但毫无疑问,更喜欢舍身救了她的红莲火。   于是,炼制太阳初晖就成了一个老大难的问题。   任无为的建议是炼成法宝,这也是大多数天材地宝的归宿。其优势非常明显,能够最大程度上发挥其效果,缺点则是必须有一个炼器大师亲自动手,兴许凑齐材料就要耗费个百八十年。   殷渺渺不缺钱,也不缺时间。她只有一个顾虑“太阳光辉炽热无比,有什么东西能够承受住这样的热度?”   这是个大问题。   任无为搜刮着记忆,忽然想到一件事,愁道“天材地宝都玄,你的身体也承受不住吧?”   这下轮到她点头了。   太阳初晖在她的眼睛里,不可移动,不可触碰,唯一的使用办法就是人类对阳光的利用,仅此而已。   “如果不能直接炼化,是不是可以考虑退而求其次。”她思忖道,“不炼化,只用来充能?”   她现在每次使用太阳初晖都很麻烦,用不了多少,步骤却少不了。要是能炼制一个太阳能的法器,闲着充能,用时拿出来,岂不简便?   任无为琢磨了下,不太赞成“太取巧了,你记住师父一句话,再好的东西,吃进去才算你的。”   殷渺渺马上想起她师父当年的丰功伟绩,二话不说把指尖莲让她吞了,结果后来对付迷心花时捉襟见肘。   不过有一说一,指尖莲确实给她带了莫大的好处,自此不惧封灵毒。   她犹且踟蹰,叶舟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无为前辈说得在理。玄真不怀好意,不炼为己用,为他所夺如何是好?”   “叛徒。”殷渺渺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说,“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任无为气道“你有办法还问?耍师父呢?”   殷渺渺却很犹豫“我拿不准,你说,《风月录》合不合适?”   任无为皱起眉,思索许久,语气慎重起来“可以试试。你的心法不早点想办法,迟早会出问题。”   殷渺渺点了点头。   心法是修行的根基,相当于一颗种子,自选定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将来长成的大树是什么品种。虽然说,同样的心法也会长成不同的样子,天底下没有两棵一模一样的柳树,但除非废掉修为重头来过,否则,柳树不会变成榕树,也不会变成槐树。   她修行的《风月录》名为风月,是借男女感情,引申出有情之道。   在目前已有的心法中,魂术、明心诀、黯然、刹那芳华、心月之网,看似毫无干系,实则都是借“情”演化而来。   但这不是全部。   《风月录》开篇十六个字痴男怨女,孽海情天,阴阳有道,风月无边。   卷首语是整部心法的高度概括,前两句说的是“情”,后两句看似指人伦大事。然而,非要说的话,床笫之事亦只是个方法,不是本质。   在道家,不可描述的事是阴阳之道。   就拿她来说,引火灵气入体,调和自身的阴气,全程就是个合气调和的过程,日常修炼很纯洁,只是偶尔不纯洁一下。   故此,《风月录》的修炼方法能翻译成更通俗易懂的语言,即是意识方面,走有情之道;物质方面,利用阴阳合气的方法,不断改造肉身,实现生命的进化。   物质和意识的关系,不必多赘述,总之缺一不可。   理论上来说,殷渺渺完全可以摒弃普通的火灵气,改换成更精纯的太阳初晖,想来效果肯定更明显,修行速度更快。   但不要忘了,她已经不再是极阴之体。   进阶元婴后又涅槃了一次,她如今的身体已经趋于阴阳平衡。作为女子,她先天属阴,但差别并不大,日常打坐修炼即可中和。   日名为太阳,正是旺盛的阳气之意。   若“阴”不能与“阳”分庭抗礼,谁知道会出现什么事,说不定阳气爆表后就原地爆炸了。   要以《风月录》修炼太阳初晖,就必须找到一个能与之媲美的太阴。   ……还用问吗?舍星海其谁?   殷渺渺一开始不想用这个办法,正因为此。然而,任无为的操心不无道理,与男女之事行阴阳之道的功法,在修真界通常没有好口碑是有原因的。   倒霉如她的极阴之体,走到一定境界便会和缓,别说其他修炼者了。且采补得来的阳气多得多,想要不浪费,就得额外攫取阴气。   具体如何夺取,委实过于血腥残忍,不多细表。总之,此类功法或多或少存在着相似的隐患,她如今还未遇到困境,亦不远矣。   想清楚这一点,殷渺渺心里再抵触,也不得不接受。   只是,她不曾放弃先前的想法“我以此修炼,也用不了多少,法器还是要炼一个,用着顺手。”   “随便你。”任无为看谈话结束,准备赶人,“滚吧,师父要修炼了。”   殷渺渺懒得多留,只问“我师哥什么时候出来?他要进阶了?”   “是是是,他这回出关应该就能进阶中期,然后就轮到你师父我闭关了。”任无为随口说。   殷渺渺一惊“又是我最差?”   任无为呵呵“你师父永远都是你师父,你师兄永远是你师兄。”   她悻悻“得,我现在就回去修炼。”   受了任无为和云潋的刺激,殷渺渺没多耽搁,当天便尝试着修炼。   她本想小心一些,在外部将二者融合,或是提前抽离出来,同时吸收入体,免得遇到不可预测的危险。   然而,修行就是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污染抽不出来,这东西牢牢盘踞在她的元神上,无法撼动。她仔细回想了下,似乎能够游动的力量早在最初,就被她以魂术破坏掉了。   没奈何,殷渺渺只能硬着头皮,试着在夜晚引动星辰之力。   夜风很凉。   她坐在高山上,仰头遥望着繁星,静心凝神,慢慢沉入记忆的海洋。   黑暗的夜幕之上,璀璨的星辰逐渐变得明亮,从细不可见的一个微小的点,放大成了玉盘,再成了火红的圆球。   视角倏忽拉近,又猛地拉远。   转眼间,她便回到了九重塔的第十层,脱离了十四洲的桎梏。   浩瀚的宇宙再度与她面对面。   殷渺渺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两种矛盾的想法,一面畏惧着这无法了解的世界,一面又不可抑止地产生了探索的好奇心。   她定了定神,竭力摒弃杂念,放空大脑,默默注视着星海。   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发生。   宇宙依然瑰丽神秘,充满了令人折服的魅力。可慢慢的,她好像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似梦非梦,似醒非醒。   游离于宇宙中的不可名状的力量,察觉到了她的凝视,回以注目。   殷渺渺一个激灵,瞬时收敛心神,往下沉去。可是太慢了,冰凉的感觉触碰到了后颈,沿着颈部的血管流向心脏。   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霍地睁开眼,意识回归肉身。   与此同时,尾随而来的凉意沁入心口,整个人犹如沉入冰湖,寒意直直窜上天灵盖,指尖冷的失去了知觉。   殷渺渺下意识地想要引动太阳初晖,但忽然觉得不对劲。   阴冷如常,但好像……没有那么邪恶了。   她按捺下了冲动,仔细检查了一番,果然在灵台中发现了一股阴寒的气息,冷得像是深埋在地下几百年的泉水。   对,像冰冷的泉水,阴而不邪,寒而不恶。   她品味着自己的第一感觉,仿佛想到了什么,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冲霄宗地势高,位于云海之上,故常年无雨天,但下雨的云层很低,高空之上还有其他的云层。   那些云很淡,色泽极白,像是一抹淡淡的雾气,很难被肉眼捕捉。若非她现在的视野不同寻常,可能也会被蒙蔽。   但无论如何,云海始终笼罩在这片天空下。   殷渺渺豁然开朗,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修行星辰之力,却没有被污染了。   云海过滤了星空的投射。   恶意的窥视被遮挡了下来,留下的是纯粹的能量。   她的恐惧如潮水退去,由衷心喜,立即回归灵台,开始引导那股气息。这次非常成功,就好像她平日里打坐一样,稍稍拨动便将其导入丹田。   一缕又一缕,天明时,已结成一粒水珠。   殷渺渺思忖片刻,并未结束修炼,而是触发了太阳初晖,导引着暖融融的辉光游走经脉。   比起寻常的火灵气,太阳的气息更浑厚纯粹,细不可见的一丝金光,就将经脉全部塞满。更神奇的是,随着这缕气息的游走,身体外的火灵气犹如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争先恐后地由心窍进入体内。   河流归海,飞鸟入巢。   一个小周天行走下来,殷渺渺粗粗一算,发现不计太阳气息,吸纳的火灵气也有过去的三倍之多。   她的心情复杂又好笑。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主角光环,但与少年得奇遇的人生赢家不同,她得到这番优厚的待遇,只有些微的欣喜,更多的只是平静。   太迟了,这点好处对于低阶修士来说是莫大的优势。可于她而言,三倍灵气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考虑到敌人的强悍,这点恩赐,更像是命运的补偿。   兴许最大的好处,只是让她开心一点。   不,合该去掉“只”字,开心已是十分难得了。   殷渺渺笑着摇了摇头,牵领着太阳气息进入丹田。   白光与黑水相逢。   变成了太极两仪吗?   没有。   二者相逢,没有任何阻塞,缓慢而普通地相融,化为无色的气团。   大周天开始。   气团就好像平日的灵力,沿着经脉游走,缓缓渗透进身体的角角落落,充盈每一个细胞。   暮色四合时,大周天结束。   太阳也落山了。   殷渺渺感受了一下力量,无色气团看着比灵力轻盈,能量却更为充沛,使得她吸收的过程也随之延长,但效果极好,一日抵得过十日苦工。   本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态度,她开始第二次尝试。   过程大同小异。   黑夜引星力,白昼牵日光。   她隐约领悟了什么。   此方世界是一个活着的生命体,日夜交替就是天地的呼吸,她无须刻意去调整节奏,只要顺应日升月落,便能达到天人合一。   这是崭新的境界。   。 第771章   道家讲究天人合一。   天地是一个大宇宙,人体是一个小宇宙,天地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人体心肝脾肺肾亦是五行。   殷渺渺过去只知理论,从未真切地体会过,难免将这四个字理解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与自然和谐相处,才能共同发展。   谁知不止如此。   当自身的呼吸与天地的变幻相应和,引气入体比过去简单不知多少倍,同时,行走大小周天也轻省很多。不需要时时刻刻留心走向,人体这个天然机器本能地运转。   不过,虽然听着十分美妙,仿佛喘气就能修炼,但实际上做起来并不容易。   殷渺渺反复实验了好几次,发现她必须借助太阳和星空的外力,行走一到两个周天,才能进入这样玄之又玄的境界。   一旦中断,就无法再次进入,必须重头来过。   当然,前期的沉浸过程所费不过一、两天,于修士而言九牛一毛。假如殷渺渺能像任无为或是云潋一样,大部分时间投注在修炼上,一日千里绝非空话。   可她不能。   既然选择了入世,以红尘为道场,就要踏踏实实地走下去。如果她心存侥幸,避世不出,埋头修炼,等到突破境界的关隘,便会出现心魔,无法进阶。   有得必有失,概莫如是。   往好处想,至少不会因为践道而耽误修行。殷渺渺安慰自己,恋恋不舍地退出了天人合一的玄妙境界。   一个筹备已久的计划提上了日程。   器院虽然让不少人观悟了神京的道统,但离传承还很远。   殷渺渺当初真心实意地答应了他们,就不会在这方面做小动作,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但除非她和冲霄宗闹掰了,一拍两散,否则不可能真的找一块地盘,建一个书院,开宗立派。   屁股要坐对位置。   殷渺渺可选择的余地并不多,挑拣一番后,必须承认,经典意味着老套,但也等同于□□。   什么是修真界经久不衰的戏码呢?   答案是闯关夺宝。   许多大能为了留下自己的传承,会在自家洞府里设置重重考验,能过关的便能得到法宝或者传承。小到天寻的洞府,大到神京的秘境,本质是一样的。   还有寒鸦堡,这个骗局之所以能蒙过那么多人,其模式的经典性出了大力。   但这种模式只适合少部分人,哪怕是神京自己打造的华胥秘境,都有极大的人数限制,且开启费时费力,好多年轮一次。   她到手的功法品阶不高,数目却不少,按照上面的套路,累都要累死了。   必须做出一些创新,使其具有普遍性。   很巧,她早些年栽下的树木,今天已经长成,很适合直接拿来用。   殷渺渺一张传讯符叫了拂羽过来,开门见山“我要给积分赛多添一张地图。”   拂羽非常淡定“好。”   “现在积分赛有多少地图,情况如何,你和我说一下。”她问。   拂羽介绍“十二张地图,炼气八,筑基四,除了恶劣的斗法环境之外,还增添了一些不同的阵营人物。”   积分赛的大地图参与人数多,很有发挥余地,上到金丹,下到炼气,都很乐意为其添砖加瓦。这么多年下来,规则、地图、玩法不断完善,已经十分成熟了。   殷渺渺再无顾虑,说道“这回我要做一个不一样的,现实布景,幻境剧情,所有的奖励都藏在地图里。”   她很想做一个全部虚拟的线上游戏,单机也行,然而硬件设施跟不上,总不能用元婴的实力一个个亲自做。   只能选择符合十四洲发展水准的模式。   冲霄宗对现实布景已经轻车驾熟,但对幻境只局限在进入某个地方,触发某种剧情的简单设定。   殷渺渺并不满意。   她要的是一个大型的群体幻境。   目前为止,除了她应该没人能做到,不过不要紧,殷渺渺体贴地写了一个故事背景,然后命人考了一场试,在门派里选拔有学习幻术天赋的弟子。   她以为人不会多,谁知参加考试的有近千人,成绩斐然的有一百多个。   “幻术入门难,大多数时候攻击力不强,怎么那么多人学?”她奇怪。   叶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殷渺渺转头看着他。   叶舟“??”   “我也没看到多几个像你的男人啊。”她佯装纳闷。   叶舟的唇角瞬时弯起。   他家师姐想哄人的时候,谁都比不上,只可惜这种待遇不常有,且估计马上就要收回。   果不其然,殷渺渺停了两秒钟,话锋一转“看来现在的小姑娘还是有眼光的,好在我心肠好,不然你可怎么办?”   叶舟一声不吭地走开,假装没听见后半句。   总之,有人才就是好事。   殷渺渺给他们布置作业,要求每个人创作一个剧本,利用幻术将傀儡变成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nc。   过了三个月,她来收作业,指点一番,退回去重做。   如此反复数次,终于能见人了。   这段时间里,殷渺渺也想了办法,把群体幻术给拆分了,主线剧情分段,每一段里又分了数个小节,每一节寻找一个关键点,与现实里的布景融合。   比如说寻找失物,失物就是关键点,劫狱救犯人,钥匙就是关键点。   期间,素微真君近年来脾气不太好的谣言,不胫而走。   “你们是不是觉得,咱们冲霄宗已经是十四洲第一,无人能比了?”殷渺渺漫步在开辟出来的场地里,温柔地冷笑,“外面的人虎视眈眈,我给了你们那么多年抢跑,结果你们都在散步。”   在场的百来名神器坊弟子,一个人都不敢吭声,低头装死。   她道“我今天就待在这里不走了,谁有本事,谁破格提取,谁没本事,给我尽早滚下去。”   nss盯着干活,不是一般得酸爽。   弟子们的炼器水平和效率直线上涨,仿佛之前的表现就是一场梦。   在这样可怖的鞭策下,半年后,场景的各个部分终于调试完毕。也就是说,零件全部打造好了,接下去就是组装。   她挑选了几个悟性较高或是特别勤奋的人,跟在自己身边“我一边做一边讲,能理解多少就看你们自己了。”   围着她的年轻弟子们满脸紧张,手心疯狂渗汗。   殷渺渺沉吟片时,简单明了地阐述“群体幻术和单人幻术不同,参与者众多,每个人的意识互相影响,容易让人发现异常。这里有一个取巧的办法,就是一视同仁,屏蔽参与者的记忆,让他们都成为幻境的一部分,而非入侵者。”   翻译一下,玩家作为活人,不可能直接进入游戏玩耍,必须创建一组数据,才能进入虚拟世界,群体幻术亦然。   萌新们齐齐点头,表示理解。   “幻境一旦有破绽,就容易被破解,只是这次的幻境太大,不得已分成了几个部分,衔接的地方必须格外注意。此外,现实和幻境的融合一定要做好,不然幻境里你砸了一张桌子,现实里好端端的,谁能不起疑心?”   殷渺渺解说着,拿起了蹲在脚边的猫咪傀儡。这是寻找猫咪剧情的主要道具,会给予玩家重要线索。   “看好了。”她将手放在猫咪身上,一缕流光黏在了傀儡核心的幻珠上,慢慢抽丝拉长,最后和房屋顶梁上的幻珠相连接。   然后,屋里的桌椅、摆设,同样被金色的流光黏了起来,和猫咪傀儡上的流光一起,编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覆盖在了屋舍之上。   “谁试试看?”她问。   “我来。”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瘦小女修生怕别人和她抢似的,忙不迭站出来。   殷渺渺道“好,你踢这椅子一脚。”   女修蓄力踢腿,靴子底重重踹在椅子腿上。只听“咔嚓”一声,椅子的木头腿就断成了两截,边缘刺突不平,木屑都栩栩如生。   殷渺渺十分满意。   她可以独立构建一个群体幻术,但假的不能变成真的,椅子腿怎么断,茶杯怎么碎,不可能逼真还原现实。   一般来说,幻术对这种情况有一个通用操作,即记忆映射。   对方脑海里对于某一件事是什么印象,就会如实反馈出来。人们潜意识认为,椅子腿被踢了一脚会折,就会折,觉得很结实不会折,那就不会折。   但每个人的潜意识不同,椅子不可能同时折又不折。   她平时的规避办法就是不做这么细致的布景,以单一恶劣的灾难性环境为主,或是干脆做一个无法被预知的光怪陆离的背景。   这在当下的幻境里不实用。   所以,将幻境道具和现实布景合二为一,就是个不错的主意。   踢的是幻境里的椅子,也是现实里的椅子。现实的状态会及时反馈到幻境,达成双向的互动,确保其逼真度。   这就是屋里的神识网的作用连接,以及融合。   新地图很大,包括一座真实的书院和书院下的小镇。殷渺渺决定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又示范了几次,就让弟子们去实践了。   修修补补,整整改改,这个名为“神京书院”的幻境地图,慢慢成形。殷渺渺命人测试了几次,眼看效果不错,心满意足地回去写帖子了。   她客气又亲切地问候了整个道门。   一别多年,好久不见,玄门的同道们,大家过得还好吗?我在门派里一直想念大家,可惜门下弟子顽劣又愚笨,让我操碎了心。   对了,大家还记得我们冲霄宗的积分赛吗?为了训练弟子,我最近又建了一个新地图,叫做“神京书院”。   建造的时候,我时常思念大家,我们毕竟是一起战斗过的同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们门派也有年轻弟子,不如大家聚到一起办个友谊赛吧。   当然了,我不会白让你们的弟子们跑一趟,幻境里藏着不少神京的功法,谁得到了就是谁的。   我诚恳地邀请诸位来冲霄宗做客,请大家千万不要客气,拨冗赐教。   。 第772章   各大门派接到殷渺渺的邀请函,第一反应都是终于来了。   这么多年来,众门派从未忘记过神京的传承,只是鉴于殷渺渺过去的表现,暂且按捺不动而已。   说实话,假如再过几年还没有动静,就凭器院的所作所为,足够大家暗谋一出围攻光明顶了。   好在殷渺渺并未让人失望,闷声不响这么多年,踩着大家的心理底线,主动提了起来,还给了个不错的借口。   毫无疑问,去,必须去。   回信纷纷到来。   不出一月,这件事就成为了十四洲的热门话题,路人皆知。   冲霄宗这个巨大的门派机器由下而上动了起来杂役弟子忙着清扫山门,移栽花木,训练仙鹤;普通弟子要酿灵酒,养灵兽,布置门派的角角落落;备受长辈重视的亲传弟子,则要抓紧时间修炼,不能坠了门派的名头……   当然,最忙的是织衣坊,加班加点赶工,从金丹修士到炼气弟子,人人都想要一件华美的新衣见客。   忙、忙、忙。   拂羽把亲友弟子全都抓了壮丁,犹嫌不够,虎视眈眈地去找叶舟,准备再拉一个人帮手。   叶舟果断“没空,我要完善《丹论》。”   拂羽瞥着他“我昨天还瞧见你出门了。”   “你知道的,有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叶舟说,“她叫我去,我就得马上去,别人叫我去,我去了……你不要坑我。”   拂羽欲言又止。   缘分这种东西真心一言难尽。   他这么多年旁观下来,眼睁睁看着叶舟婉拒了丹心门的长老之女,无视了丹鼎阁的诸多秋波,没给默默守候在旁的人一点回应……就这样一头栽进去,几百年没想过放弃。   难以置信。   他做凡人的时候都知道初恋多半成空,该放下的时候就得放下,偏叶舟好似缺了一根筋,不知道什么叫“你若无情我便休”。   也不知道幸还是不幸,执拗了数百年,终于有了回报。   可这回报也……很不好说。   只能归咎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拂羽不好置喙别人的感情,也就说不出“你别这么顺着她,男女相处不是那么回事”这种话,退而求其次,问道“你总得帮我一把。”   叶舟放下茶杯,叫道“细流,你进来。”   “哎。”身着窄袖道袍的沈细流走进来,笑嘻嘻地行了一礼,“拂羽师叔好,我师父说了,我先借给你使唤两天。你可不要小气,多教师侄两手哦。”   拂羽笑了笑“没问题。”又看向叶舟,“大徒弟都借出来了,不如……”   叶舟“……行吧。”他把和玉、柳烟之都打包交给了好友。   拂羽非常满意,沈细流常有奇思妙想,柳烟之精通庶务,最重要的是和玉年纪小却聪慧非常,最适合拿来当门派的吉祥物。   “小和玉就跟着师叔,长长见识。”他安排,“细流和柳道友就辛苦些,下山一趟,在云光城里盯着些,别叫人坏了门派的名声。”   沈细流秒懂。   云光城要开世界级会议,城市面貌很重要!   她就是一双潜伏在城里的眼睛,谁敢搞事,立马搬出后台解决,解决不了,回家告状。   叶舟嘱咐小弟子“要听拂羽师叔的话,”再嘱咐大弟子,“自己小心些。”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沈细流隐蔽地看了眼垂下眼帘的柳烟之,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女神。   惨。   她假作什么都没发现,干干脆脆告退,挽了柳烟之的手臂“烟之姐,咱们下山玩去。”   柳烟之笑了笑,毫无异色“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挑一挑要用的药材。”   她们亲亲热热地说着话,一道下山去。   商人们的嗅觉最是灵敏,听到冲霄宗邀请了各大门派,即将举办友谊积分赛,立刻蜂拥而至。   客栈的房费立刻上浮了三成(如果不是管控会更多);店铺里的货品忽然丰富又突然缺货,需要预定;茶馆、酒馆非饭店亦有不低的上座率,到处传播八卦。   沈细流到了云光城的执法堂驻点,向负责的师叔转达了拂羽的指示。   “请拂羽师叔放心,我们已经增加了几班巡逻,一定会处理好城里的事务。”负责人的态度不卑不亢,既不因为沈细流修为低而轻慢,也没有因为她有后台就谄媚。   沈细流恭维了句“师叔是磨剑峰的高徒,定然手到擒来。”   约莫十几年前,任无为卸任执法堂的掌事,这个重担毫无悬念地被殷渺渺甩到了白逸深的身上。   白逸深手持正心剑,公正无私,提拔磨剑峰的师弟妹们有之,却一定是品性与实力兼顾的弟子,门派上下均十分放心。   沈细流掐指一算,白逸深是和金大腿一辈的,当然不会仗势欺人,摆足了后辈的姿态,客客气气地走完了流程。   她婉拒了带领执法小队的建议,直接去了小鼎峰名下的商铺,以查账的名义留了下来,准备留意云光城的大小动静。   云光城分四坊,没有真正的商业中心,不同的地方卖不同的东西。小鼎峰的铺子就开在最富有生活气息的下弦坊。   不过,铺子不卖丹药,而是卖胭脂水粉。   这自然是沈细流的主意。她发现自家师父为了讨好女神,搞出了很多比市面上精致不知多少的眉黛胭脂,惊为天人,死缠烂打央求开了家铺子。   她也苦啊。   金石峰有钱没错,小鼎峰也得有自己的收入来源吧?尤其炼制本命灵丹,要烧掉多少钱,光靠月例怎么够?做任务历练又很危险,不符合她的作风。   开个铺子赚点补贴,不过分。   她不可免俗地照搬了一些现代的奢侈品销售手段,什么,什么购买多少才能买王牌产品,等等。   本来还想找城里的艺人带货,提了一嘴就被叶舟瞪了回来。   她后知后觉地明白,无论粉饰得多么美好,这依然是一个等级分明的世界,境界即是尊卑。   沈细流安分了下来,老老实实走高端路线,在女修们里打开了口碑。   今天她们到铺子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女修前来打探。掌柜很无奈地表示“新一批货还没到,各位仙子耐心一些。”   女修们满脸遗憾“还要多久?”   “快了快了。”掌柜含糊其辞。   “快了是多快?”大概不是第一次,谁也没上当。   沈细流替掌柜捏了一把汗,店里的上新频率取决于女神的需不需要出门,一旦闭关,基本断货。   掌柜非常狡猾,偷换概念“积分赛开始前,几位再来看看吧。”他连哄带骗,终于将一群买不到货的修士们给哄走了。   沈细流松了口气,脸上带笑“我们铺子还是很受欢迎的。”   柳烟之却沉默了会儿,摇头道“小流,这不是长久之计。”   沈细流无奈“我知道,可师父不动手,我也炼不了啊。”   柳烟之命掌柜拿来账本,一目十行扫着数字,慢慢道“咱们这个铺子当初按照你的想法,打造的是品牌,不是专卖某一种胭脂水粉。现在名气已经打出去了,很多人想买却买不起,想买也买不到,这很危险。”   沈细流好奇“为什么?”   “我虽不懂生意经,却知道一个不变的真理。”柳烟之抬起眼眸,正色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不是谁都有耐心等那么久,别家的东西不比我们差多少,人家为什么非要等我们不可?胭脂水粉说白了,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不似法衣法宝。”   沈细流一怔,陷入思索。   她确实有点想当然了,以为把奢侈品和饥饿营销那一套,搬到古代背景下的修真界没什么问题,却忘记了两个世界的背景截然不同。   “是我想当然了。”她挠了挠头,坦然地承认了错误,“但现在调低价格肯定来不及了。”   柳烟之道“当然不能降价,我的想法是,寻一个最容易炼制的物件,改良一下方子,再招几个丹鼎阁的弟子协助炼制,保持供货量。”   她纤白的手指划过账册,沉吟道,“口脂如何?这东西用得快,且最常见,颜色又多,容易出新花样。”   沈细流“???”   等等,她听到了什么,这不就是口红吗?买得起的奢侈品,你能拥有的第一个奢侈品,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不给你买口红的男人不是好男人……无数营销梗飞快闪过脑海,沈细流开始怀疑人生。   柳烟之问“如何?”   沈细流默默点头,这两年冒出来的小尾巴迅速缩回了屁股底下——有本事的人能从蛛丝马迹,就想出适合的办法,没本事的人就不一样了,只会照本宣科。   “正好我对口脂也有些了解,我先拟个方子吧。”柳烟之浅浅一笑,口述了几个配方,问她,“你喜欢哪个?”   沈细流拍马屁“都喜欢,烟之姐最厉害。”   柳烟之微微笑了笑,沉默片刻,忽而问“那你觉得,以后我给你们师徒打工,挣点灵药钱,如何?”   沈细流心里一突,小心翼翼地问“呃,是时间到了以后吗?”   “是啊。”柳烟之道,“离我和叶真人的约定,已经没多少年了。”   沈细流沉默。   柳烟之是投靠人,自由身却受雇于叶舟。这种模式在炼丹师身上很常见,一般投靠到期后,双方两清,再无干系。   离她当年定下的五十年,已经不远了。   沈细流很为难。她和柳烟之情同姐妹,受她教导良多,私心很希望她留下来,但同时,她又很清楚柳烟之不是纯粹为了挣灵药钱。   她是想留在叶舟身边。   至于原因,实在不必多问。人心都是肉长的,面对一个救自己于绝境的人,容貌身份样样不差,更是在某一专业领域极有建树,眼看就要开一流派,动心又有什么不对?   关键是,柳烟之从未表露过,不曾对别人造成一星半点的困扰。   情不知所起,沈细流总不能责怪她动心。喜欢一个人就好像大姨妈,忍是忍不住的。可她师父心里已经有人了,也是她的女神,门派的大佬,两个人感情不错。   这种情况下留下来干什么,吃狗粮吗?!   。 第773章   沈细流天人交战了半天,想不出解决之法,只好装傻充愣“世界那么大,姐姐不想去看看吗?留在这里可就被绊住啦。”   “小流,你是不是觉得我傻?”柳烟之脸上泛起苦笑。   沈细流“唉,不是那么回事。”   账房里静悄悄的,唯有窗外的鸟儿啾啾叫着,柳烟之似乎闷了太久,终于忍不住想要倾诉一下“你放心,我不会恩将仇报,给叶真人添麻烦。他一直在山上,我就算留在山下,等闲见不到。”   “既然如此,没必要留下来啊,游历天下岂不是更有趣?”沈细流劝解。   柳烟之轻轻道“我只是想离他近一点。”   沈细流哑口无言。   她想起以前,读书时食堂排队,能和喜欢的人排到一起,足以兴奋一天。这一点距离算不得什么,可于暗恋的人来说,实在是不可言说的甜蜜。   “唉,我说了不算,你问师父吧。”沈细流搞不定,果断甩锅。   柳烟之慢慢点了点头。   但她素来沉得住气,当下整个冲霄宗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比赛准备,不是提及此事的时候。   翌日,沈细流按照计划出门,充当朝阳群众,柳烟之则替了掌柜看守店铺。   在门口挂了缺货的牌子后,来客少了不少。到了中午时分,才有一个瘦弱的女修走进来问“这里就是‘魅颜’吗?”   “对。”柳烟之道,“不过店里现在没多少东西,你可以过几天再来。”   女修轻轻一笑“没事,我随便看看,这名字我很喜欢。”   来客貌不惊人,但有一股特殊的气质,令人情不自禁地想对她多说几句话。柳烟之笑了笑“谢谢,请随便看看吧。”   店铺里倒也不是空无一物。叶舟做东西时不计成本,只求效果最好,有几样东西价格远超了价值,始终没有卖出去。   “我能看一下香粉吗?”女修的语调很慢,吐字极富韵律,听在耳中,像是一双柔荑按摩着耳道,十分享受。   柳烟之立即道“当然,我拿给你看。”   香粉有试用装,装在一个很小的玉盒里,旋转扭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便涌了出来,犹如晨曦漫步于花园里,暗香浮动。   “真不错。”女修走近一步,指尖轻轻一捻。粉白而细,光泽感十足,想来抹在脸上,能让半老徐娘重返少女青春。她露出满意的笑容,对着柳烟之微微一笑,同时轻轻弹出了指尖上的粉末“好香。”   柳烟之也闻到了这股香气,神思倏然飘远。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面前的人问“多少灵石?”   “一千二。”柳烟之想了想,又道,“论理,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会员,不能购买香粉,只能买些口脂。如果你真的想要,我可以借你一个名额。”   的规矩是沈细流定的,她本无反对之意,可一想到会让眼前的人失望,无端便涌上来一股愧疚,鬼使神差地就给了个办法。   女修十分欣喜“当真?”   “自然。”柳烟之微笑。   女修思忖道“我手头上没有那么多钱,晚些时候你给我送到客栈可好?”   “没问题。”   女修放下定金离去。   过了中午,掌柜回来,柳烟之便说有事要出门一趟,取了香粉离开。   半日后,她回到店铺,碰上了溜达回来的沈细流。   “眼看着人一天比一天多了,要是各大门派都来,不知道会热闹成什么样。”沈细流第一次碰上这等盛会,难免兴奋。   柳烟之微微一笑“是啊,真让人期待。”她停顿了下,叹道,“说是积分赛,其实都是冲着素微真君来的吧?”   沈细流作为叶舟的弟子,这点真相还是知道的“可不是么,谁不惦记神京啊。”   “手握一界传承,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各大门派都要看她脸色了。”柳烟之的语气有些奇特,“小流儿,你说,她现在是不是十四洲最有权势的女人?”   沈细流听出了话中的微妙,只当是感情作祟,假装不知,实事求是“是的吧。”   “你羡慕吗?”她问。   沈细流坚决摇头“有多大的胃,吃多大碗饭。要是我背负着那么多责任,晚上睡觉都睡不着,才不要呢。”   柳烟之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   沈细流旁敲侧击“烟之姐觉得呢?”   “我觉得她是。”柳烟之的视线投向无尽的远方,含笑道,“十四洲最有权势的女人,最令人羡慕的女人。”   这是打算放弃了?沈细流不无欣慰。   又过半月,云光城里开始出现了诸多有名的面孔。在茶馆里,时不时就能看到有人惊讶地问“阁下莫非是某某当面?”   这个某某通常是现下颇有名气的青年才俊。   沈细流作为亲传弟子,不可避免地要在甲某某和乙某某产生争端的时候,露出自己的身份调解一下——都是冲霄宗的客人,总不能让他们打起来。   她每天劳心劳力,不过确实也拓宽了眼界,交了不少朋友。没有辜负拂羽把这个任务交给她的良苦用心。   然而,也正因如此,她并没有及时发现柳烟之的去向,直到询问了掌柜,方才知道她有事回山上去了。   咳,沈细流必须承认,她第一反应是各种狗血桥段,毕竟小师弟和自己都不在,小鼎峰上没人,出点什么事可不好说。   但转念一想,叶舟修为高,柳烟之也很有节操,万不至于如此。   ——可惜,她还是太天真了。   柳烟之做的事,远比她瞎猜的严重得多。   殷渺渺这段时间没有回门派,留在了神京书院下的华梦镇。这个小镇是地图的一部分,但不掺一点水分,建筑、街道、水井、排水道……该有的都有。   她留下来,一方面查漏补缺,绝对不能在其他门派面前丢脸,另一方面却是看着参与构建幻境的人,鞭策他们做作业,以及防止机密外泄。   这日上午,她正坐在小镇最好的客栈里,吃着糖渍樱桃,监督整个地图里的工程进度。   正昏昏欲睡间,有个弟子小跑着上来,躬身道“真君,小鼎峰的柳烟之来了,说是奉叶真人的命令,给您送东西来。”   殷渺渺睁开眼,伸了个懒腰“让她去后山的亭子里见我。你们再调试一遍。”   “明白。”   殷渺渺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后山,青山如黛,烟雾蒙蒙,一个古朴的亭子建在半山腰,正好可以眺望整个地图的美景。   柳烟之的身影出现在小径上。   殷渺渺笑道“辛苦你跑一趟。”   “当不起。”柳烟之微垂着眼眸,好奇地看着山下,“这是在做什么?”   殷渺渺道“一个试炼地图。”   柳烟之仿佛非常感兴趣,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   “你好像很有兴趣。”殷渺渺问,“要不要下去试试?”   柳烟之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以后吧,总有机会的。”   殷渺渺便也没说什么。   过了片刻,柳烟之幽幽叹了口气,将手中提着的竹篮放到了石桌上,推到殷渺渺的面前“他给你的。”   殷渺渺抬起眼眸“他?他是谁?”   “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何苦还要问个明白?”柳烟之别过脸。   殷渺渺笑了,支着头,缓缓道“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充满矛盾么?我若是知道,你来和我说,难道我就这么笨,一点都不会奇怪吗?”   “奇怪什么?”   “有的人虽然卑微,却始终保留着最后的尊严,你应该尊重她。”殷渺渺立起身来,掸了掸袍袖,“拿别人的私事演戏,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柳烟之原本只是秀丽的面容上,忽而浮现出了一丝魅色,顿时将她的容色提升了一倍,叫人转不开目光“你真大度。我可不喜欢别人觊觎我的东西。”   “所以,你是你,我是我。”山上的风不小,吹拂过两人的发丝,“你想取我而代之,可没那么容易。”   柳烟之的眼中划过一抹兴色“你知道我要来?”   “这有什么难猜的呢。”殷渺渺微笑。   “说来听听。”柳烟之好整以暇,似乎十分悠闲。   也许有人会奇怪,仇人相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绝没有第三个可能,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唇枪舌战一番?   答案很简单,做了几百年的对手,明里暗里交锋多次,总有些疑惑要确认,有些得意之处要炫耀,有些气势要争夺。   毕竟错过了这次,就再也没有下一个机会。   ——对方必死无疑。   “岱域的计划已经破灭,你的同伴死的死,消失的消失。现今最明智的做法,便是韬光养晦,等到几百年后,事情被世人遗忘。”殷渺渺淡淡道,“我想,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都会选择这条路。”   柳烟之,准确地说是魅姬,轻启朱唇“那为什么我不是呢?”   殷渺渺笑了,眸色却冷如冬日的湖泊“你不甘心。”   魅姬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一来十四洲就选择杀掉仇人,全然不顾大局,不难猜想,她对岱域的感情恐怕也就那样。而后数百年的埋伏里,江离亭、凌西海安安分分扮演角色,从来没有正面显露过实力。   天煞出现得突兀,显然之前也十分低调;尸魔、水姬更是只在迷心花出现问题的时候,才第一次正面亮相,且谨慎地保留了实力,不惜受伤以假乱真。   不管他们是对岱域大爱无私,还是有另有目的,起码在大事上懂得隐忍。   魅姬就不同了。   她确实有本事,有手段,能力说不定比其他人强,但许多所作所为极其自我,非常高调。   比如,她仍然按照喜好猎杀男子,并不掩饰“魅姬”这个人的存在,在风云会实施计划的时候,还去招惹慕天光,导致被她发现了端倪。   换言之,她为岱域出工出力,却并不在意成功与否,更在意自己的感受。   而多次交手下来,不难揣测魅姬的偏好。   她喜欢占据别人的身份,用别人的身体,甚至利用别人的隐秘事,玩弄人心,挑拨离间,最后达成目的。   莫瑶是这样,烟霞真君是这样,今朝的柳烟之,亦是如此。   “你不甘心藏头露尾,惶惶如丧家之犬,一定会为自己谋取一个合适的身份,取而代之,再冷眼嘲弄其他人的无知。”殷渺渺顿了顿,居然微微笑了,“而我,就是你的目标。”   。 第774章   雾霭沉沉,流云涌动,野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魅姬抚了抚鬓边吹乱的发丝,眉眼间洋溢着慵懒之色“你说,你是我的目标,可我不这么想,这个姓柳的女修也不错。”   仿佛故意要增加说服力,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端详着雪白纤长的手掌,慢悠悠道“用她的身体,夺走你的男人,肯定更有意思。”   “这么狡辩可就没意思了。”殷渺渺冷哂,“你用她不正是为了接近我么?在我看来,整个十四洲里,你瞧得上的身份只有三个。”   “哪三个?”魅姬配合得询问。在做反派这方面,她可比凌西海称职得多。   殷渺渺好似心情奇佳,有条不紊地列举“最符合你心意的人,恐怕是凰月谷的念谷主,这等美人,我见犹怜,世无其二。”   魅姬盈盈一笑“这倒不假。”   “遗憾的是,凰月谷虽为七大门派之一,各方面还是稍逊一筹。你行动的次数越多,暴露的风险越大,显然这最后一次冒险,她终归不是最佳选择。”殷渺渺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甚至算得上温和,却莫名予人强烈的压迫感。   她继续道“第二个选择,是万水阁的蓝素心。她是南冥岛主,深受游衍信任,手握大权,然而,这意味着你有更多暴露的危险。”   魅姬勾起唇角,说道“这你可猜错了,我不喜欢那个女人,纯粹是因为她太丑了。”   殷渺渺没有接这句话。她也不喜欢蓝素心,可没必要嘲笑人家的长相“所以,只有我最符合。”   “你也不见得多美。”魅姬毫不留情地讥笑了句,“犹不如那只小蝉。”   殷渺渺“哦”了声,说道“可我现在,应该是……”她思考了下,半是笃定半是认真地说,“算是十四洲最有权势的女人吧。”   这话绝不是在自吹自擂,只能算是平铺直叙。因而虽是当事人自己说出口,却不见浮夸,唯有信服。   魅姬终于不再戏于言语,幽幽道“既然你猜到了这里,不妨再猜猜结局,是我赢呢,还是你赢?”   殷渺渺不答反问“你肯和我说闲话,是觉得这里既不在门派中,护山大阵奈何不了你。我又只是初期的修为,绝对杀不了你的,对吗?”   魅姬不置可否“难道不是吗?”   “没错。”殷渺渺承认,“你们岱域来的人,个个实力不凡,凭我一人,别说留下你的命,伤你也不容易。”   “哦,看来你是愿意拱手相让?”   殷渺渺笑了,毫不留情地嘲讽道“别傻了,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你,难道不会找帮手吗?”   话音未落,魅姬就感觉到了一股逼人的杀意自背后刺来。她不奇怪会有埋伏,却很纳闷,这股杀意锋芒毕露,怎么能做到如此突兀地闪现,不留一丝征兆?   抱着这样的疑问,魅姬从容闪身,原以为能轻易避开这一偷袭,谁知竟料错了。   剑气破开了柳烟之的皮肉,触及了她的本体。   伤不重,但叫魅姬愕然。   她旋过身,只见本来站立的地方幽幽冒出了一道红色的影子。体态纤薄,如枝头杏花,白襦红裳,裙摆迤逦,乌黑的头发绑成辫子盘在后脑上,清秀的眉眼间洋溢着浓烈的杀气。   魅姬往地上一瞧,挑眉道“鬼修。”顿了下,泛上几丝嘲弄,“金丹的鬼修?”   结果她面前的小鬼修口气比她还大“你不错,居然能逃过我的剑。”   魅姬“你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吗?”   “一个会死在我剑下的人。”杏未红一击落空,蓄起的气势不跌反升,“看剑!”   更锐利的剑气迎面扑来。   与此同时,无形的神识如蛛丝网结起,牢牢锁定了柳烟之。魅姬拿别人的躯壳作为盔甲,也为之所束缚。   殷渺渺成功入侵了灵台。   意识海像是星空的投射,无边无际,漂浮着数不清的神识碎片。魅姬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深幽难寻“你想找到我,保下她的性命,可没这么容易。”   “不试试怎么知道?”殷渺渺何尝不知直接杀了柳烟之,逼迫魅姬主动现身,远比这样捉迷藏来得有效。   可她和魅姬,乃至杏未红的修为,远远高出柳烟之,在她们的交手中,死亡的可能性高达九成半。   最后半成是成为灵台被毁的植物人。   柳烟之在少女时代,也曾是凰月谷的新秀,后来遭遇不幸,沉寂近百年,却依然凭借着毅力筑基成功。后来更是敢于冒险,尝试另一种修道之法,足以见其坚韧。   她千辛万苦走到今天,殷渺渺不希望她的道途就此崩阻。   总要试一试。   她的神识凝聚成细如蚕丝的线团,呈螺旋状盘旋搜寻,一寸一寸,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灵台广袤无垠,谁也不知道能有多大,而神识必然是有限的。   魅姬若是躲在角落里始终不动,殷渺渺当然找不到。幸而她不是一个人,杏未红还在外面。   天地一剑。   杏未红使出了第二招“螳臂当车”。   你厉害,又怎样?我偏要挡住你,杀了你,用你的血洗我的剑。   魅姬吃过一次暗亏,不敢再轻忽大意。她以最小的动静躲开了这一剑,腕上铃音响动,音波荡开,化作神识的波浪反推而去。   然而奇怪,她明明避开了杏未红的剑气,本体却依旧感受到了剑芒擦过身体的痛楚。   这剑法有古怪。   魅姬心念一动,一柄翠绿的笛子现于掌中。她横笛于唇边,呜呜吹响了玉笛,笛声清脆,听在人耳中却像是一千只黄鹂在耳边鸣叫,叫人集中不了精神。   可杏未红置若罔闻,一剑落空,再跟一剑,全然不受影响。   剑气呼啸而来。   魅姬皱起了眉头,鬼修没有肉身,注重于魂魄的锤炼,确实会比一般的活人更不容易受神魂之术的影响。   但她的笛音不仅攻击元神,也能影响情绪,就算是鬼修,做不到灭七情六欲,一样会受其影响。   这小女修境界不高,怎么这么难缠?   魅姬不想过多纠缠,免得被殷渺渺发现破绽。她转过笛子,改吹为握,主动出击扫向杏未红的面门。   此时,杏未红的一招已经蓄势完毕,木剑准备挥下,若是临时格挡,便会使得气势一泻千里,落入下风。   魅姬正是要借此击溃她的攻击。   可她不了解杏未红是个什么样的人。过去弱的时候,叫木楞,现在强了,不妨称之为头铁。   临阵退缩四个字,她没学过,也不懂。   她看也不看扫向自己的玉笛,只略微抬起手腕,剑尖依旧对准魅姬刺了过去。交手的刹那,木剑刺中了柳烟之的肩头,而玉笛则穿透了杏未红的身躯。   杏未红看也不看伤口,边缘泛起淡淡的雾气,很快修补好了缺口。她转过身,手臂抬起,又一剑蓄势待发。   而这个时候,殷渺渺已然发现了端倪。   柳烟之遭遇附身,神志不清,灵台内的神识处于休眠状态,而魅姬要应付杏未红不间断的攻击,必然要作出应对。   灵台内活跃的部分,就是魅姬藏身所在。   神识如清风荡去。   就在快要逼近的瞬间,动静在截然相反的方向出现。   “猜错了。”背后传来一语轻笑,“轮到我抓你了。”   玉掌往前一抓,殷渺渺的神识影像转过头,倏而变作一簇簌簌而下的金色光点,将她团团围住。   “幻术。”魅姬神色了然。通常幻术都是针对整个灵台编织,要隐藏在灵台里面,须要极高的控制力。   她一挥袍袖,神识凝聚而成的紫色烟气如旋风扫过,驱赶着靠拢的流光。流光不甘示弱,细碎的光点凝聚成型,化作一张厚实的幕布,将烟风尽数挡下。   烟气汇聚成一处,又变作一只振翅高飞的鹰隼,利爪扼住幕布,用力撕扯,尖喙狠狠啄下。   幕布没有选择争锋相对,反而稀释开来,化布成网,卸掉抓咬的力量,却始终牢牢困制着烟气。   然而,就在二者龙争虎斗之时,灵台突然暗了下来。   透明的高墙拔地而起,直接圈定了整个战场,烟雾飘散到空中,化作苍穹般的天顶,直直往下盖落。   魅姬微微勾起了唇角。   殷渺渺拿幻术作为诱饵,引她出现,何尝不是她在引诱她深入,好将其神识困在柳烟之的体内?   可就在巨大的穹顶即将盖拢的时候,一缕金光亮起。   彩羽辉煌的凤凰冲天而起,尾羽拖曳过天际,划出一道优美的痕迹。穹顶触碰到凤凰的羽毛,便被灼出了一个焦黑的大洞。   凤凰脱身而出,凌驾于空中,遥望着魅姬藏身的方向。   神识较量,不必拘泥于外物,自可随心所欲。   魅姬摇身一变,身形扭曲拉长,变成了一条曼妙的美人蛇。通身覆盖着紫色的鳞片,粗如碗口的蛇身飞跃而起,尾巴卷勾,扑向小巧玲珑的凤凰。   鸟与蛇狭路相逢。   蛇身矫健有力,扑捉迅疾,一下子绞住了凤凰。但同时,火焰擦亮在鳞片上,燎出丝丝焦斑。   两者皆非真实的动物,不受常理规范,所有的体现都是神识的反馈。   魅姬的神识凝实又不乏灵活,与她精深的修为匹配,且她是本体寄存于此,更具备力量上的优势。   而殷渺渺客场作战,境界落于下风,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影响了她的神识,使其拥有了特殊的力量,能够伤害到他人的神识。   巨蛇缓缓绞紧,被火光烧灼的部分不断修补,显然魅姬毫无顾忌地增加投入的神识。   她自有算计。   殷渺渺敢在别人的灵台输入那么多的神识吗?一旦比重超过阈值,她的元神便会和柳烟之的紧密相连,无法轻易抽身。   但她如果就此罢手……那可太好了。   魅姬觉得自己的胜率还是很大的,为了一个不想干的人(同时也是情敌),有必要置自己于险境吗?   当然没有。   。 第775章   魅姬算计着人性的卑劣,肆无忌惮地加大了投注。   美人蛇猛增了一倍,看起来像是一条巨蟒,盘旋成塔状,牢牢困缚住了凤凰。尾羽剥落,彩辉不复,片刻后,像是终于支撑不住,脱身而去。   看,这就是人性,嘴上说得多么悲天悯人,一轮到自己,就会露出自私自利的真面目。魅姬在心里耸了耸肩膀,蛇头咬住尾羽,顺着神识的来路追击而去。   殷渺渺的神识撤离得十分迅速,倏忽间便离开了柳烟之的灵台。   魅姬紧咬不放。   入侵神魂术高手的机会可不多,她不能错失这个机会。   然而,殷渺渺察觉到了她的企图,不仅加快了撤离的速度,并且及时反击,将神识聚拢炸开,宁可牺牲部分神识,也要阻断她的追捕。   魅姬被迫付出了一些代价,但她认为值得。   一旦成功入侵殷渺渺的灵台,她就有更多的办法夺去她的身体,取而代之。试想想看,占有敌人的身体,做任何想要做的事,拿走她多年经营的成果,多么令人兴奋。   只是想一想,就足以让她浑身颤栗。   然而,就在她又一次摆脱了拦截,咬住不放的时候,魅姬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危机感。她下意识地判断出危险已经到来。   没有丝毫犹豫,魅姬果断放弃了追击,隐匿本体躲避。   不得不说,她在贪心之时还能保持如此谨慎,实属难得。可惜的是,殷渺渺这一番作秀并不是为了神识的战场。   她一心二用,与她斗法的同时,在“心月之网”中寻找魅姬的心灵岛。   这十分不易。   殷渺渺从来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心灵岛无关灵台,她不确定魅姬是否会出现在柳烟之的心灵岛上——事实亦是如此,她找到了柳烟之的心灵岛,上面灰暗一片,显示主人的沉睡状态。   岛上没有魅姬的踪迹,她不得不根据月光的痕迹来寻找。   经过不太顺利,魅姬是个非常狡猾的对手。月光时而转折,时而断裂,甚至还有一个伪装后的岛屿黑影。   殷渺渺确定,她所修炼的功法十分邪门,能够一定程度上遮掩自己的存在,否则月光的轨迹不会这般奇诡莫测。   但不管怎么说,“心月之网”依旧有独一无二的优势。她像是玩连点成线的迷宫游戏,将断裂的月光衔接起来后,终点便自然浮现。   找到她了。   殷渺渺没有错失良机,趁着魅姬迫切的心态,抓住了她的尾巴。   在她到达魅姬心灵岛的瞬间,魅姬便撤回了神识,完美得将岛屿隐藏在了夜幕后面。   迟了。   殷渺渺放出了编织许久的牢笼——过去的几年里,她每天都记得将一部分神识抽出来,加固在笼子上,日复一日,像是蓄满了水的水库,早已积聚了一股磅礴的力量。   此时此刻,她站在魅姬的心灵岛上,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闸门。   神识的海啸冲向了岛屿。   整座岛剧烈的摇晃起来,魅姬的自我出现在岛上,双眸眯起“你居然能找到这里?!”   “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殷渺渺微笑。   魅姬冷眼看着她,忽而一笑“你为什么不认为,我也有一个惊喜等着你。”   殷渺渺当然有所预料,平静地说“我正等着你出招。”   她的对手嫣然一笑,而后,无数高耸的屏障陡然升起,组合成一个曲折幽深的巨型迷宫。魅姬曼妙的身影隐入中心,唯余挑衅回响“我还是那句话,要杀我,先得找到我再说。”   殷渺渺微动眼波。   魂术中有许多对于神识的利用,说来玄妙,但万变不离其宗,要么是纯粹的精神力量之斗,要么就是心神理智的陷阱。   她们二人之前的斗法,是前者,如今,魅姬设下迷宫,当是要勾出她的心魔,击溃她的理智。   作为元神的最后一道防御,殷渺渺并不怀疑这迷宫的厉害程度,所以……“真遗憾,”她说,“我没打算和你玩躲猫猫的游戏。”   她说着,抬手招来了一抹云层,遮蔽月光。   深沉的夜幕中,微微闪耀的星光亮起,投射到了此处。镌刻在她元神深处的星空印记,再度展现了它无法预测的威力。   阴冷的雾气结于半空,刺骨的寒意逼得元神不安地骚动。   迷宫的围墙上出现了大片霉斑似的黑点,并飞快地向里蔓延着。被污染了的迷墙不可抑止地变得脆弱,像是被时间浸泡过,轻轻一推便倾倒而下。   神识的洪水已席卷到了岛屿边缘,却迟迟没有上岸。   魅姬躲藏在迷宫深处,深觉不妙。她不止准备了迷宫一个陷阱,原本也打算对峙一会儿便假装不敌,诱敌深入,只是没想到殷渺渺放出来的星光这般厉害,竟然隐隐动摇了她的心神。   她将计就计,没有修补迷宫,可对手的神识始终没有上岸。   在等什么呢?   殷渺渺一动不动,缓慢又持续地积蓄神识的力量,海啸的浪头越来越高,几乎遮天蔽日。   而同时,站在山上的杏未红也闻到了异样的气息。她握住了发带上的玉珠,凝神聚气的法宝让她因伤痛而紊乱的气息平稳下来。   接着,她又一次举起了手中的木剑。   《天地一剑》有其他剑法所不具备的优势,能够作用于“目标”本身。只要剑锋所指是“魅姬”,她不管是躲在柳烟之体内,还是躲在石头里,一样会受到剑的伤害。   不过,连续几剑落空,第一招“蚍蜉撼树”和第二招“螳臂当车”,已经不再适用。她和敌人之间的距离比想象中还要大,需要更强悍的剑招。   是时候用出第三剑了。   一掌堙江。   用一只手掌去挡住奔流的江海,多么自不量力的事啊。   但我可以。   没有可能,没有也许,没有或者,坚坚定定,“我可以”。   杏未红挥剑斩下。   魅姬的注意力立即被她唤了回来,银铃始终在响,音浪不断地推阻着杏未红。但面前的鬼修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就好像……好像她在挥剑时,已经不存在“自我”了。   她的心神只在剑上。   或者说,此时此刻,不存在执剑的剑修,只有一把有灵智的剑。   好恐怖的剑。魅姬感受到了原不该出现的威胁,而就在这时,岛屿旁边虎视眈眈的神识海啸动了。   如高山倾倒,如天倾海浪。   岛屿像是暴风雨天的池塘里的一叶枯叶,随时会有灭顶之灾。   前有剑锋,后有海啸。   魅姬做出了最理智的决断。   她倾身上前,利用柳烟之的身体挡住了杏未红的木剑,卸掉了大部分的力量,而后,属于她的心灵岛屿如烟雾散开,遁入了重重迷雾之中。   殷渺渺抽回了神识。   柳烟之倒在地上,气息微弱,木剑刺穿的伤口上浮着残存的剑气,阻止伤口的自愈。但好在,魅姬已经不再她身体里了。   殷渺渺一挥袍袖,灵力卷起她的身体,远远抛之山下。同时跨出一步,展开“幻梦空花”,封闭整个空间。   一个浑身上下裹着黑纱的女人出现,状态十分奇特。她既不像是杏未红那样纯粹以灵魂状态出现的鬼修,也不是正常的活人,介于一种似实非实,似虚非虚的状态。   仿若雾气。   “这就是你的真实面目?”殷渺渺打量着她。   魅姬的双眸藏在黑纱之后,也雾蒙蒙的看不清喜怒“我讨厌别人这么看我,你们犯了我的大忌。”   “说得好像我犯了什么错。”殷渺渺嗤笑,“本来就你死我活。”   魅姬静静看着她“不,本来我不会杀你,但现在……我要让你知道惹怒我的代价。”   “真棒,你惹怒我很久了。”殷渺渺展开手掌,红莲火燃遍整个空间,“我们就来比比谁的怒气更厉害吧。”   “如你所愿。”   黑纱灌注灵力,变成了一片锋利无比的刀刃,斜斜朝着她砍了下去。殷渺渺侧身避让,玉指点在纱上,黑纱却突兀地化作了一蓬烟气溢散开来,于她手腕附近凝结成型,继续方才的劈砍。   芙蓉指对于这样的招式不太好用。殷渺渺改换了路数,身影散为红莲虚化,拉远了距离,以烈焰围困。   同时,杏未红纵身靠近,使出了《天地一剑》的第四招“蚂蚁搬山”。   这和前面以小博大的剑招不同,第四招不只一招,是一套连环剑招,连续劈上一万剑来削弱敌人的力量。   并且,一万剑必须剑剑同力,不能多一分,那会透支后面的力量,也不能少一分,否则气势会一泻千里。   杏未红很少用这一招,怕敌人没抗住就死了。那她还得找其他地方劈掉后面剩余的剑招,否则会反噬自身。   不过这次的敌人很强,一定没问题。   她愈发兴奋起来,宛若一团愈烧愈烈的火焰,爆发出了惊人的光彩。   “看剑!”杏未红扑了过去。   第一剑。第二剑。第三剑。她每一剑的位置不同,但力道和速度一模一样,像是用某种计量单位丈量过似的。   魅姬如果闪躲,便会被打乱节奏,若是不躲,蚂蚁啮身,不重也疼。   但她不敢也不能率先对付杏未红。   灼热的火焰牢牢锁定了她。   黑纱时而成型,时而散作烟雾,看似狼狈的逃遁,魅姬做来却似闲庭信步。她悠悠道“我很好奇,当初你明知道杀了萧丽华会掉进我的陷阱,你为什么还这么做了呢?”   “好问题。”殷渺渺反问,“你明知道来找我不会有好下场,为什么还是这么做了?”   “人们避而不答某个问题的时候,通常是因为害怕。”魅姬看准时机,神鬼莫测地掠直殷渺渺面前,声带奇异得震颤,发出穿透人心的音调,“你怕我吗?”   怕我吗?怕我吗?回音荡起在灵台里。   黑纱里的人凝视着她,似是恶魔低语“你肯定很怕我吧?我修为比你高,我来自更强大的世界,我一直看着你,知道你所有的消息——而你,对我一无所知。”   。 第776章   魅姬的问话,似乎是在考验人心。   害怕吗?殷渺渺扪心自问,一个隐藏在黑幕后面的oss,多次布下了精妙的圈套,有一次甚至差一点置她于死地。   而她对这个人一无所知。   有人说,恐惧是人类最古老的情感,她心生畏惧并不可耻。但殷渺渺想,她就算有所畏惧,那也是对着无法了解的存在。   魅姬有什么难以了解的呢?她披着别人的皮囊生活,却不是画皮的妖怪,而是活生生的人。   太阳底下无新事,人性从来如此。   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是痛恨。   “知道吗?你就是个贱人。”殷渺渺冷笑道,“窃取别人的身份,玩弄别人的感情,将别人珍视的东西踩在脚下,坏到家了。”   魅姬妩媚一笑“我觉得很有趣呀。人们总是口口声声标榜自己,喜爱的并非外在的地位、身份、容貌,而是本人,可我替代了那么多人,又有几个发现我不是原来的那一个?”   “你夺走的不止是一具生理层面上的血肉之躯,也包含了那人在社会层面的符号。然后,你嘲讽世人的愚昧,没有你清醒?”殷渺渺忍不住嘲讽,“王魅,你真是又坏又无耻啊。”   魅姬身上的气压猛地一沉。她问“你在激怒我吗?”   “很遗憾,我是在发泄怒气。”殷渺渺悠悠道,“假如你因此恼羞成怒,那可真是太好了。”   魅姬冷哼一声“不错,我就是又坏又无耻,如何?”   “感谢你的坦诚,那不如你再告诉我,当初是什么深仇大恨,逼得你一到十四洲就要杀了万离遥?”殷渺渺望着魅姬,含笑以对,“很吃惊么,大可不必。你一直在看着我,我当然也调查过你。”   这是假话,但虚虚实实,心理攻势谁不会呢?她并非全无底牌。   魅姬确实有点吃惊,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当初的七个人。其他人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传出去。   殷渺渺是怎么知道的?莫非……   愣神间,杏未红的剑已经追了过来“一千零八!”   魅姬心烦意乱,转身扬出黑纱,卷住了杏未红的身体。她像是个木乃伊,被黑色的绷带团团缠住,裹成了一个巨大的茧子。   杏未红艰难地挥剑“一千零九。”   魅姬知道她暂时没有威胁,看也不看,只眯着眼打量着殷渺渺。   “你已经有所猜测了。”殷渺渺凌空一抓,取出一枚玉简,“看看这是什么。”   魅姬的神识扫过,没错,这是岱域的玉简,且看上头记载的功法,应该是万离遥的东西。   “他没死?”她的语气冷若寒冰。   殷渺渺不置可否。万离遥当初确实没死,只是后来死在了曲之扬手上,然后所有东西落入了她的手中。   “该死!”魅姬的音调陡然升高,尖利无比。   她变作一阵黑风,气势汹汹地卷向殷渺渺。烈焰窜天升起,中道拦截,如锁链将她紧紧圈禁。但这次,魅姬没有散作烟雾躲开,而是蓦然转身,裹在黑纱中的玉手主动按住了锁链。   霎时间,黑纱化作群蛇,沿着锁链朝殷渺渺飞快窜了过去。   群蛇舞动,咬住了她的手腕、肩膀、足踝。   殷渺渺感觉到一股酥麻的冷气渗透进了身体里,好像蚂蟥吸血的样子,没有任何不适感,反而醺然欲睡。她遁化清光,想要用“水月浮光”挣脱。   成功了,大部分的蛇都留在了原地,但咬住了她身体的蛇并没有被甩开,反而像是变成了她的一部分,缓慢地从毛孔中渗透入体。   身后伸来一双玉臂,温柔地将她拥住,耳畔传来呢喃“抓住你了。”微小的异物注入了她的血管中,顺着血流走遍全身,犹如一个闯入家中的不速之客,津津有味地打量着所见的一切,并且图谋着划为自己的私有物。   殷渺渺一动不动,灵力自发地组成军队,驱赶着外来的入侵者。   然而,这些外来客非常狡猾,很会躲藏,有些藏进了血液里,有些附着在骨头深处,有些甚至伪装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巧妙地避开清扫。   “我喜欢你的身体,年轻、漂亮、强大,充满力量。”魅姬的语气里充满了欣赏和觊觎,“当然,更喜欢你附带的外在之物,你的身份,哦,你有一个师父一个师兄一个师妹,多么完美得师承,让人嫉妒,你有一个强大的门派作为后台,有一个深爱你的男人——或许不止一个。”   “现在,你是我的了。”她幽声呢喃,气息像春风吹过耳廓。   殷渺渺睁开眼,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要杀万离遥?”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兴许是倾诉欲又或者是胜者的炫耀心,魅姬默然片时,娇笑了声,轻描淡写地说“告诉你也无妨,我恨他。”   “因爱生恨?”   “因爱生恨的恨,不是真正的仇恨。”魅姬声调阴幽,让人想起黄泉的水,寒意中透着刻骨的怨憎,“他杀了我。”   谁都有过青葱稚嫩的日子,当魅姬还是王魅的时候,并不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女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修。   没有门派,没有后台,资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全要凭借一身本事自己去挣。那会儿,她也杀人夺宝,也欺诈反水,但都在可以被接受的范围内。   王魅甚至乐观地认为,自己并不比大门派的弟子差什么,假以时日,她会扶摇而上,直达青云,俯视所有曾经瞧不起她的人。   可惜命运待她不够宽容。   一次热闹的法会,她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弄到了一个机会,想借此夺取个宝贝,令修为更上一层楼。   而万离遥也参加了。   他是大能弟子,原本应该看不上这样的普通法会,但一时心血来潮,像是吃腻了山珍海味的王孙公子,忽然想尝一口野菜的味道。   然后呢?   很不幸,她和万离遥在某个地方狭路相逢,来不及撤离,就被保护他的高手发现了。   “让我看看,一条小虫子。”万离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偷听我们说话。”   她没有解释是自己先来的,只是低声下气地哀求,试图证明自己的能力,表示能够帮助他达成目的。   万离遥像是被她说动了,让她去前面探路。   转身的瞬间,利刃穿透她的丹田,抹开了她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没有留给她任何逃离的机会。   “一条小虫子,也配合我谈条件?”万离遥哈哈大笑,大步走开。   她就这么死了,但不知是那地方有古怪,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她的意识迟迟没有消散,能够感觉到外界发生的一切。   魅姬幽幽地说“我感觉到我的身体在慢慢变冷、变僵硬,不断有妖兽来啃我的肉,它们咬开我的肚子,掏出我的内脏吃下去,剩下来的部分一点点腐烂,把我的身体变成一团烂泥……   “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痛苦?恐怖?都不是,是恨。我遭受痛苦的每一刹那,都在恨他,也许就是因为仇恨,我‘活’了下去。   “最开始,我变成了一只蛆,你见过这东西吗?长大以后就变成了苍蝇,丑陋又孱弱,一张蜘蛛网就会置我于死地,没办法,我只能再变成一只老鼠。但它也不够强壮,很快就被蛇给吃掉了。   “很幸运,我还是没有死,反而变成了那条蛇,这就好多了,能狩猎不少妖兽,但没有四肢,眼睛等同于瞎子,还是让我很不适应。我对自己说,‘王魅,你不能放弃,妖兽杀不了他,你必须变回人的样子’。   “就这样,我花了一百年的时间,才终于变回了人。但我的复仇才刚刚开始。”   她说着,深深吸了口气,黑纱一寸寸裹住殷渺渺的身体,每收拢一分,她就占领这具肉身一分。期间,红莲火试图焚断黑纱,可只是烧死了一条又一条无关紧要的小蛇。   “你还在反抗,每个被我占据身体的人都这么做过,但你知道为什么没有成功么?因为……我一旦进入你的身体,你就不可能赶走我。”魅姬笑盈盈地说着,抬手抚了抚她的面颊,“好了,故事继续,我说到哪里了。”   “是了,我变回了人。但要杀我的仇人,实在太难了,万离遥就相当于萧丽华,而你,没有师门,没有门派,什么都没有——这么说,你能体会我的绝望了吧。   “我必须变强,可他比我更快,我会遇到危险,可他始终有人保驾护航。太难了不是吗?不过,我没有一天想过放弃,我一定要杀了他,并且,绝不会为了杀他而舍弃我的性命。   “等啊等,记不清等了多少年,我终于等到了机会,对,就是十四洲的计划。人数有限,他的后台一个都不在,没有人能够保护他,会多管闲事的只有两个道修,但他们不难对付,江离亭心软,凌西海只在乎计划。   “最后,我杀了他。”   魅姬转过眸光,逼近她“他死了吗?”她问完,却没等回答,自言自语道,“算了,你会说谎,你的身体不会。”   黑纱进一步收束,阴影浮现在了雪肤之下。   殷渺渺突然道“好故事,恨与爱是人生永不过时的主题。不过,这并不能解释你的恶劣。”   “说得对,是非对错并不重要。”魅姬道,“胜负才是一切。”   “你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你觉得自己还有别的办法?”   殷渺渺笑了“正午了,我最近很喜欢午后。”她抬起手,轻薄的真丝袖子滑落到手臂上,露出一截白中带青的胳膊。   五指张开,挡在太阳与眼睛之间。   握拢。   炽热的光芒犹如喷涌而出的岩浆,顺着掌心灌注进了躯体。   。 第777章   在殷渺渺引入太阳光芒的瞬间,魅姬就知道落入了陷阱。   这股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太阳之光,至阳之气,天然克制她的存在。她是一个躲藏在暗影里的恶鬼,无法承受光明的普照。   如斯痛苦,让她不由自主地记起了在乱葬岗里的日子。   她需要一具身体,需要从蛇变成人,可那个时候,她还不懂该如何附身,只能一点点摸索经验。   活人不是最佳的选择,她的目标是乱葬岗里的死人,新鲜的外表完好的死尸。可是想来容易,做来不易。   白昼时分,她就如同普通的鬼魂,被迫忍受着光线炙烤身体的痛苦。她只能躲藏在石缝土堆里,小心翼翼,唯恐一时不慎就会被捕食者给盯上。   真奇怪,到今天她还会时不时闻到乱葬岗里的那股腐臭味。她怀疑是死掉的人或妖兽烂成脓水,洇入泥土,融进空气,随着呼吸永远地收纳在了体内。   一个如影随形的噩梦。   但这一次,不是梦。   是她暴露在炽阳之下,被灼烧融化的气味。   魅姬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敌人了,知道她擅长幻术和魂术,很懂禁制,杀手锏是红莲火,也依稀听说了她有一个堪比阳光的法宝。   然而,她没有想到这不是用什么太阳之精炼成的外物,而是能直接进入身体的太阳光辉。   纯粹的、炽烈的、可怖的太阳之光。   无处不在,寻常至极,却成了对她的致命打击。她太心急了,被万离遥没有死的消息弄昏了头脑,在身体反应过来以前就动了手,原以为侥幸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却没想到可能从一开始,这具身体就是陷阱。   可是,能够责备自己贪心吗?不能啊。魅姬想,这是多么完美的一具肉身,左手握着年轻貌美,右手掌着地位权势。   假如她当年有这样的身份,如何会被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杀死?   她想要。她不甘心。   炽热的光辉占据了所有的血管,包裹了每一块骨骼,所过之处,魑魅魍魉惊惧逃散,若未及时逃离,便会像是晨曦的露珠,眨眼消失。   魅姬咬牙坚持,迅捷地逃窜在身体内。她附身过许许多多的人,了解人的各种器官,熟练地像是走进了一家住过几百次的旅馆。   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就能活下来。   炙热的光芒不紧不慢地追赶着,从容不迫,利用阳光修炼已有一段时日,巡逻简单地如同在自家花园里散步除草。   殷渺渺并不心急。她为了防止魅姬逃离,不惜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圈套,怎会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魅姬做了太久的猎人,是时候让她体验一下猎物的感觉了。   缠绕在周身的黑纱开始变淡变脆,慢慢化为一片片翘起的灰烬,静默如枯叶飘落在地。   “五千三百一十二。”杏未红数着,木剑终于刺穿了黑纱。   破开的那一刻,黑纱崩散成了无数扭曲的小蛇,朝着四面八方游开,倏忽一下便逃了老远。   杏未红神色不变,挥剑刺向了最近的一条蛇“五千三百一十三。”   蛇很多,但她还有四千多剑。   而魅姬正在面临两难的抉择。   现在还有离开的机会,假如她及时撤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能躲过追捕,便能够离开这里,再谋后路。   她应该选择及时止损的。   但魅姬不愿意。   她受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受够了尸体的腐臭味,受够了像老鼠一样生活。她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修成元婴,还要过多久这样的日子?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能光明正大,享受无边宠爱,而她却连活着的资格都没有?   窃取别人的身份,杀了无数人才获得了来到十四洲的机会,为此她被迫签订了契约,无论如何都要帮岱域完成计划。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计划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万离遥死了,契约失效了,她只要再找一个合适的身份,就能重头开始,享受正常人能够享用的一切。   只差最后一步,放弃等于前功尽弃。   魅姬不甘心。   背后的人扭曲变幻,化作一抹流动的黑烟,从蛇牙咬破的洞口钻了进去。逃离的黑雾转头杀了个回马枪,直逼心脏与灵台的要害,雾气凝结成冰晶,堵塞所过的经脉血管。   同时,毒素悄然蔓延开来。   但是没什么用。   “我的毒对你无效?”魅姬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咬牙切齿,“指尖莲。”   殷渺渺很乐意激怒她“真遗憾。”   “可恶!”   又一个底牌失效,魅姬反而冷静了下来。   因为太阳光的存在,她在体内战场的优势荡然无存。但这不代表穷途末路,殷渺渺的体温在不断攀升,血液灼烫逼人,若持续下去,她一定会受到反噬,从内到外被烧成灰。   她不信殷渺渺敢真的豁出去,这毕竟是她的肉身。   魅姬决定加注。   脚边的黑纱已近似灰烬,毫无生命力,但她心念一动,尘灰又浮飞而起,重新拼凑出了蒙蒙的黑纱,仿佛美人出行的步障,将身形遮蔽其中。   纱障中,细微的烟气蒸腾而出,缓缓钻入了蛇牙咬破的伤口中。   而失去烟气后,黑纱便像是青烟冉冉升空,消弭于无。   殷渺渺恍然大悟魅姬是个异常的怨魂,没有像鬼修一样注重修炼魂魄,而是选择了附身在其他事物上。黑纱并非法衣,本身就是一些类似灰尘的颗粒物,她附身其上,聚合成了人的形态,伪装成活人。   之前黑纱化为灰烬,不过是她的又一诡计,预备在合适的时候偷袭,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但现在情况有变,她不得不收拢自己的力量,增加赌桌上的筹码。   对,斗法到这个地步,已经变成了赌局。   她们都冒了风险,一个可能失去自己的身体,一个可能葬身于此,但谁也不能贸然撤走筹码,否则就会血本无归。   只能继续加注。   血管变成了必争的道路,肌肉是防御的壁垒。魅姬无所顾忌,专挑脆弱的五脏六腑躲避,强迫它们一起经受高温的折磨。   说实话,这种感觉极其可怕,无法简单用“痛苦”两个字来形容。   磅礴的能量在身体内聚集,如同再给一个气球打气,到达某个临界点后,身体就会“砰”一下炸成碎片。   殷渺渺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开放一个口子,排出不断累积的力量。但这么做有风险,魅姬可能逃离。   正如魅姬受够了东躲西藏的伪装生活,她也不希望有这么个敌人隐藏在阴影里,随时准备窃取她的一切。   加注。   她触动元神里的印记,暂时用存于体内的星空之力中和已经清扫过的区域,暂时稳定了下来。   魅姬很快发现了这一点。   她毫不犹豫地奔向心脏,这是殷渺渺的“窍”,修士引气入体的关键所在。元婴肉身强大,大多内脏都能修复,唯有窍乃天生,毁掉就不可能重塑。   当然,作为引入太阳光的进口,这里的光辉也是最盛的,风险也最高。   出牌的时候到了。   金色的光海里,黑色的巨蟒谨慎地游曳着,小心地避开了海流的方向,隐蔽地遮掩着自己的行踪。它在寻找一些要塞,堵塞那里,就好像筑起了堤坝,能够抵御光海的浪潮。   找到了。   巨蟒盘旋起来,随着光浪的频率不断改变着模样,渐渐的,黑影消失了。光芒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固定在了表面,变成了一张绝佳的遮挡布。   魅姬拿出了曾经锻炼出来的本事,一动不动,放空一切,假装自己不存在。   更多的光潮涌来,但都没有发现这里的异常,像是潮水一样汹汹而来,看也不看便冲刷了过去。   巨蛇轻微地动了一下,褪下了一层皮。她不能久留,否则很容易被发现,蛇蜕能够作为替身,为她多争取一些时间。   时间,只要等到对手承受不住,她就赢了。   魅姬悄然离去。   蛇蜕凝结成栓,堵住了心脉。   不一会儿,灵力赶到,飞快解决了蛇蜕,让血流恢复通畅。   魅姬重复以上措施。   按她的估算,最少第三次,最多第五次,殷渺渺就会因为心脏不堪重负,被迫中断剿灭的举动。只要停下来,她就有机会窃取这具身体。   果不其然,等到第四次的时候,光潮的速度慢了下来。   她放弃了?魅姬心喜,却未妄动。   事实证明这是明智的。   没过多久,光浪再度袭来。   第六次,又慢了下来。   上一次是欺诈,这一次该是极限了吧?魅姬心有所动,微微躁动了片刻,似乎想趁机离开。但内心总有些不安,仿佛直觉在告诉她没那么简单。   她又蛰伏了下去。   答对了。   浪涌动的那一刻,魅姬却无比痛恨自己的正确。她不可避免地举棋不定,一次又一次的戏耍,是否意味着殷渺渺的极限远比她想的还要高?   若不是胸有成竹,怎么敢这么欲擒故纵?   她遗漏了什么吗?   电光石火间,心灵岛上的种种涌上心头。   魅姬想起了那诡异的黑斑,没记错的话,那是一股极其阴寒的力量,应当可以中和光海的力量。   她追悔莫及,早知如此,就该当断则断,抽身离去,可她不想血本无归,选择了继续加注,导致这一刻,不得不付出代价才能离开赌桌。   魅姬不甘地叹了口气,却还是明智地选择了罢手。   巨蟒自沉睡中醒来,没有再浪费时间,看准了地方,如一支利箭疾射而出。这支锋利的箭矢刺破了心室、心肌、肌肉、血管,冲破了皮肤的屏障。   光潮试过拦截,但魅姬生死之际的奋力一搏,力量超乎寻常得强大,速度也远超光浪的追赶。   殷渺渺的胸前喷出了一股鲜血。她捂住胸口,血液分洒间,隐约人形显现,但那人并没有看她,转身想附身进最近的一条蛇身上。   木剑斜斜刺来“九千九百九十七。”   该死!魅姬放眼望去,惊悚地发现她留在外界的几千条黑蛇都消失了。是了,黑蛇只是个载体,论理剑气很难伤到她附着在上面的残魂。   可杏未红的剑与众不同,剑心所向,自始至终都是伤在她的本体身上。   幸好她还有一个选择。   柳烟之在不远处。   魅姬纵身而去,而后,一把无形之剑穿透了她的身体。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杀气,也没有任何预警。这把剑突兀地出现,在她最脆弱的瞬间,取走了她的性命。   黑烟缓缓散开,勾勒出曼妙的身形。   生命的最后一刻,魅姬看清了杀她的人,那是一个站在树下的白衣男子,手中无剑,心中无意。   和光同尘。   。 第778章   “九千九百九十九。”   “一万。”   杏未红收剑,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尸骸,满意地数数“多了两剑。”   “辛苦阿红了。”殷渺渺扶着石桌坐了下来,血液顺着她的手指滴落在了地上,冒着灼热的白气。   杏未红摇头“不用,打得很过瘾。”   殷渺渺微微笑了笑。她找杏未红做帮手是找对了,最不怕鬼附身的当然也是鬼,而且《天地一剑》极其特殊,唯心而论,对魅姬伤害最大。   若不是她及时解决了那么多备胎蛇,云潋未必能够一剑解决魅姬。   “师妹,你的伤很重。”云潋伸手拈了一些血液,轻声道,“血太烫了。”   “这叫‘百年饮恨,难凉热血’。”殷渺渺开了个玩笑,显然不轻的伤势也未能打消她的好心情。   云潋“师妹。”   “别这样看我,要困住魅姬,非如此不可。”她争辩了两句,敌不过他的眼神,服软道,“好好好,我这就放血疗伤。”   云潋递过一个玉瓶。   她在手腕上割了一刀,任由几乎沸腾的鲜血灌入其中。如此高温还能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只能说元婴的身体已经不再是人类范畴的存在了。   鲜血大量涌出后,快要爆炸的热感终于消退了几分。   殷渺渺有条不紊地安排“太阳很快就要下山,我先修炼一晚再治疗。阿红,你帮我去山下找个叫拂羽的人,让他带人先撤离,师哥,你再仔细搜查一遍,不要让魅姬逃了,尤其是柳烟之。”   “你得回去休息。”做师兄的好处之一,便是无须听从师妹的指挥,哪怕她是阁揆。云潋没有反对,没有抗议,直接环住她,一个挪移术回到了门派。   殷渺渺刚要抗议,他便道“我现在就回去,叶舟会照顾你。”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叶舟推门而入“师姐。”   “你要是敢说一句‘你怎么又受伤了’,以后就别进我的门。”殷渺渺先发制人。   叶舟静静地看着她“有本事你就别受伤。”   她“……”受伤让她心虚。   “师妹需要一个寒池。”云潋道,“配合夜晚的修炼,应该很快会好。”   殷渺渺扶额“两三个月可不算快吧。”   叶舟却道“赶得上神京书院开放就行了。”   两个男人同时看着她。   殷渺渺“行吧。”   柳烟之迷迷糊糊苏醒了过来,隐约看到床畔站了个人。她吃力地睁开眼“细、细流?”   “烟之姐,你醒了?”沈细流大喜,赶忙喂了一盏水过去。   柳烟之喝了水,觉得身体无一处不痛,有些慌乱“我怎么了?”   沈细流的笑容微微一僵,斟字酌句地说“师父请你送些东西去给素微真君,但是,你不巧碰到了素微真君和敌人动手,被两个元婴的战斗……波及了。”   柳烟之的面孔霎时雪白。   沈细流更是不忍。一个失去希望多年后,终于再度踏上道途的人,如何再面对一次绝望?   太残忍了。   还不如当时就死了。   但她不能这么说,只能故作轻松“没事的烟之姐,师父过来看过了,一会儿拂羽师叔也会过来,你安心休养就行。”   柳烟之没说话。   沈细流没有再劝慰,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给对方增加伤害。她安安静静地走了出去,还细心地掩上了门。   室内的床上,柳烟之忍着剧痛,感受到了本命灵丹的碎裂,再也忍耐不住,无声地落下泪来。   灵丹已碎,寿元所剩无几,她今后的人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莫非是她太过贪心,生了不该有的痴念,才会遭受这样的惩罚吗?   云潋在战斗过的地方停留了半月,没有发现丝毫异常,足以证明魅姬确实已经陨落了。   去了心腹大患,殷渺渺浑身松快,老老实实地每日浸泡在寒池里,专心修炼。不出两个月,体内的阳力便化去了八分。   当然,建造寒池所耗费的灵石,已经飙至七位数。   越到后面,修炼越费钱。幸好神京的传承是个会下蛋的金母鸡,神京股份有限公司发展起来,应该足以给她后续修炼的资源。   殷渺渺趁着泡澡的功夫算了笔账,心情大好。正想转头和叶舟分享一下,却见他手捧着丹册,拧着眉头思索着什么,眉间似有愁绪。   她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柳烟之的事?”   叶舟回过神,微微点了点头。   “她怎么样了?”殷渺渺撇去了柳烟之的责任后,就再也没有关心过她,“看你的样子,似乎不太好。”   叶舟道“她的本命灵丹碎了。”   殷渺渺“哦”了一声“阿红的剑很厉害,能修补吗?”   他摇头。   她道“有别的办法吗?”   叶舟道“我想不出来。”   殷渺渺轻轻叹了口气。   柳烟之的未来,就在魅姬找上她的那一刻坠入深渊,而她的这一声叹息,则表示彻底被放弃。   这正是弱者的悲哀之处,主宰一生的命运就在强者的一念之间被决定了。   “至少命保住了。”叶舟合上了丹册,十分平静地说,“我打算让她下山,主管城里的铺子。”   殷渺渺点了点头,于修士来说,养老固然可悲,却已经算得上是善终。柳烟之有这样一个结局,不算太坏。   但她看着视线犹且停留在丹册上的叶舟,想了想,起身走出浴池,随手挥去缠绕在身的水汽,披上宽松的寝衣,踱到叶舟面前。然后,轻柔地环住了他的肩膀,抱住了他。   叶舟很少得到这么温柔的对待,有些不自在“师姐?”   “别难过了。”殷渺渺抬手抚着他的背,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人力有穷时,尽力就好。”   叶舟倏然沉默。   殷渺渺点到为止,没再作声,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安抚了他一会儿,方道“想再试试的话,尽管去试。”   谁知叶舟依然缓慢地摇了摇头“不必了。”   炼制本命灵丹需要时间,与人修行一样,柳烟之本来就寿元无多,已经考虑搜寻延寿丹的材料。如今灵丹破碎,剩余的寿命根本来不及。   哪怕炼成了也来不及。   “与其怀抱着不可能的希望,不如认命。”他道。   然而,殷渺渺却说“也许希望本身才是最重要的。不然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   叶舟微微怔住。   “知道吗?”她笑了,“女人最想要的未必是一生一世的爱,而是决定自己的人生。或许,我们对她最好的安排,就是不做任何安排。你觉得呢?”   叶舟思忖片刻,慢慢点了点头“好。”   柳烟之在病床上躺了半月,而后只要独处,就会尝试着修炼。   然而,就如同上一次她经脉全断一样,本命灵丹破碎后,无法稳定灵力,断断续续的灵力流还会加速碎裂,并且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但比起生理上的疼痛,柳烟之的心才是最痛苦不堪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睡了一觉,一切都不一样了。   只是因为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她的未来就没有了吗?   太可笑了。   太可悲了。   可这就是铁铮铮的现实。   问题在于,柳烟之不想认命。她不死心,吐纳唤出了自己的本命灵丹,那是一颗翠绿色的圆珠,像是新生的柳芽一样,象征着她的新生。   但现在,灵丹上布满了裂纹,流转的光泽也所剩无几,看起来比街边小摊上卖的串珠还要劣质。   她闭上眼,紧紧握住了灵丹,好像这样就能抓住失去的东西。   “吱呀”,门被推开。   柳烟之立即睁开了眼睛,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本命灵丹,抬头望着来人,顿了下方才道“叶真人。”   “你的本命灵丹已经碎了。”叶舟对待柳烟之的态度素来简明扼要,不作任何多余的事,这次亦是如此,安慰无用,就该说正事,“接下来你是什么打算?”   柳烟之不语。   叶舟忖她或许心有顾忌,主动开口“假如你想安稳度日,不如去管理云光城里的铺子,有什么事随时都能回来,若是还想……继续,那我们就想办法修补你的本命灵丹,当然,成功率很低。”   柳烟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又惊又喜“当真?”   “自然,你平白受此苦难,委实无辜。师姐说了,倘若你打算修补,她会为你需要的药材,你不必担忧。”叶舟不动声色周全着。   孰料柳烟之没有分毫失落,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宁愿作为一个修士死去,也不想做一个凡人活着。”   叶舟陡然愣住。   “叶真人。”柳烟之看着他,泪水滑落脸庞,“请你再救我一次。”   叶舟心中微微一动,不是比喻,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瓶颈的破碎。他知道,这是因为他的“道”在柳烟之的身上得到了践行,往“证道”的路上前进了一小步。   “好。”他道,“我答应你。”   ——虽然,十七年后,柳烟之还是因在修补本命灵丹时,无法掌控灵丹的运转,受到反噬,死于自己的炼丹房中。   魅姬风波过后的第三个月,各大门派陆续到达云光城。经过一连串繁复客套的接待仪式,冲霄宗的客院里日渐热闹起来。   虽然风云会也是十四洲精英汇聚的地方,但说来说去,参加风云会的毕竟是金丹修士,各大门派只会派一个元婴到场。   此次聚会则不然,名义上是门派友谊赛,实际上却是各个门派头脑的一次会首,意义重大。   一时间,整个冲霄宗都变得十分热闹。   元婴们频繁会友,比如红砂真君和万水阁的凤舞真君私交不错,磨剑峰和北斗堂一碰上就较量开了,金石峰难免要和丹心门的论论道,连御兽山的白虎都去白露峰串了个门。   但核心的掌门人,来后便一直闭关,没有和其他人来往。这自然是为了避嫌,比赛之日即将到来,没必要节外生枝。   十日后,所有人殷切盼望的比试,终于开始了。   。 第779章   这次“神京书院”的比试非常公平,每个门派出五十个弟子,金丹以下不限定修为,除了本命法宝外不可携带任何外物,所有道具都必须从地图里获取。   参与比试的门派有冲霄宗、归元门、万水阁、北斗堂、丹心门、御兽山、凰月谷、仁心书院、幽水宫、伽蓝寺。   其他倒是不稀奇,伽蓝寺连风云会都不参加,这回出现在这里,惊掉不少人的眼珠子。但仔细想想又不奇怪,神京有渡厄寺,佛修们想争取一下无可厚非。   因此,十四洲并称的“三大宗门”和“七大门派”,罕见地全部到齐,共计五百名弟子。   大家都以为这次的比试应该和过去一样,谁知比赛前一天晚上,十个凌虚阁的弟子便捧着帖子找上了各门派。   帖子里写到比试将于明日卯时正,于华梦镇开始,迟到者失去比赛资格。下面赴着一张地图。   众弟子一看,惊了,这距离有点远,难道不是跟着前辈们一起去?机灵的反应过来,夺门而出“比赛开始了!快走!”   沈细流也是参赛者之一,她看到帖子,认真读了两遍,立即拽着和玉去找叶舟“师父,送我们一程啊。”   叶舟“不能作弊。”   “又没说必须自己过去,那么远,我和师弟都不会御器啊。”沈细流理直气壮地说,“师门也是一个人实力的一部分,我是在合理利用地利。”   叶舟铁面无私“不行。”   他要沈细流他们参加,图的不是赢。神京的传承丢在桌上好几年,他看都看会了,关键在于历练,开局就找帮手,绝对没门。   沈细流败下阵来,退而求其次,“兔虎借我们行不行?”   他点头。   两个徒弟一溜烟儿跑了。   时间不多,一天的路程如何压缩到半天到达,是考验每个人的难题。众弟子有的找帮手,有的出钱买骑兽,还有的已经开始对竞争对手下手了。   金丹修士们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边看戏一边点评。   “北斗堂的弟子好生鲁莽,以后肯定要吃大亏。”   “谁没年轻过呢,意气用事不是坏事。”   “归元门的弟子很有秩序么,居然已经组成了阵型。”   “听说带头的那个年轻人是个天才。”   “凰月谷居然说动了金丹真人帮忙?”   “那本来就是她们的师叔,又没说不准找人协助。”   对于参赛的弟子来说,比赛还没正式开始,斗争已然十分激烈。他们要面对敌人的突袭,友军的背叛,惊心动魄的逃亡……总而言之,刺激。   金丹修士们看戏也看得很过瘾,指指点点,最后一个没忍住,开盘赌了起来。   而相较于他们的激动热闹,在神京书院里,各派掌门却是一派悠闲,在后花园的水阁里喝茶聊天。   “听说你受伤了,怎么回事?”念奴娇十分关切。   殷渺渺道“和魅姬动了次手。”   游衍抬起眼眸“死了?”   殷渺渺点了点头,补充说明“可惜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死士总是如此。”凤舞真君语气平淡。这次蓝素心没来,万水阁过来的是凤舞真君和游衍,前者显然和殷渺渺的关系更融洽一些。   空气倏然沉默了片时。   燕白羽看了看众人,开口道“所以,现在岱域留下的人只有一个凌西海了吧?”   “理论上如此。”殷渺渺忖道,“凌西海这个人……说不好,他主动跃入深渊,肯定有一定的把握,应该没那么容易死。”   “暂时不必管他,一个人的能耐是有限度的。”游衍话锋一转,切入正题,“要是岱域和十四洲发生冲突,整个世界的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殷渺渺笑了笑“你说错了一点。”   游衍挑起眉毛。   “是蓬莱。”她道,“十四洲的名字叫蓬莱。就好像岱域叫岱远十域,神京叫做神京十八境。”   众人皆怔。   殷渺渺一本正经地疑惑“我没说过吗?哦,好像是没有,忘了。”   其他人“……”呵,修士就是这样,境界上来后,本性就暴露了。   念奴娇和她关系好,也善于交际,主动替众人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为什么叫蓬莱?”   “这件事说来话就长了,和九重塔有关。”殷渺渺眨了眨眼睛,“我可以告诉你们,但……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还是那句老话,共享消息是为了世界和平,等价交易则是为了维持公平。她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千年雷火木。”仙椿山庄没有参加比赛,但松之秋并未错过这次盛会,头一个拿出了诚意,“适合做一些不错的法器。”   念奴娇跟着道“我这里有一盒珍珠。”她取出一个蚌壳打开,里面是数百颗粉红色的美丽珠子,“珠子有净化污秽之气的功效,通常用来做首饰。不过,如果舍得的话,把珠子磨成粉浸泡在染料里,能够得到一种非常美丽的淡粉色。”   殷渺渺的面上瞬间绽放笑意。   有了前面两个人奠定基调,游衍也不好小气,给了一种十分罕见的海胆,能够提炼出致命且无解的剧毒,但若是在中毒状态下使用,能以毒攻毒,解决比它弱的所有毒素。   “游阁主慷慨。”殷渺渺笑眯眯地收了下来。   其他人自然也出了点血,不算伤筋动骨也难免肉痛。好在殷渺渺只要求割肉,不指定东西,总算稍微好过一点。   等到每个人都送上了心意,殷渺渺才道“各位同道的拳拳盛意,我就愧领了。其实蓬莱之名没有缘由,只是一种定义的具象化,就好像太阳一样。”   她整理着思绪,将所知道的部分关于宇宙的信息说了出来,当然,隐瞒了关于太阳和星空的说法。   但就算只是如此,也足够其他人震惊的了。   试想想,元婴在十四洲已经是接近顶层的存在,再努力一把就是化神,攀升食物链最高点。然后现在他们知道,宇宙很大,世界在宇宙中只是茫茫星海中的其中之一。   别的世界有很多化神,乃至合体,别的世界的元婴不知几许,别的世界……总而言之,备受冲击。   殷渺渺望着他们的神情,心头浮现些微笑意。缓和内部矛盾的最好办法就是转移矛盾,宇宙这么大,目光放远一些,十四洲的各大门派才能摒弃前嫌合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岱域的所作所为,变相得促进了十四洲的和平。再一次证明了凡事确实都有两面性。   不过,好处是从历史角度来看的,于生活在当下的人来说,死亡就是死亡,永远算不上好。   “所以,其他世界都这个模样吗?”燕白羽问了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殷渺渺道“我想不是。岱域、神京、十四洲应该是因为环境相似,所以情况差不多,其他世界或许是另一个模样。还记得我们在九重塔的幻境里看到的,以女子为尊的国家,以妖兽为主的世界……又或许没有人,全都是怪物。”   于在座经历过上述幻境的人而言,那段体验并不愉快,可若是想一想茫茫宇宙中真的存在这样的地方……“挺有趣的。”镇虎真君没有被迫经历女尊的设定,非常轻易地接受了假说。   “这些都不重要。”丹心门的掌门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咳嗽了声,缓缓道,“云海真的会消失吗?”   燕白羽适时帮腔“神京的人是那么说的,我认为素微没必要说谎。”   仁心书院的孔院长沉吟道“换言之,我们最好提前考虑建造人工云海?”   殷渺渺颔首“是的。”   “有方案吗?”孔院长问。   众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到了殷渺渺身上。她毫无回避之意,一个个扫视过去,微笑着揶揄“我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救世主’。”   孔院长顿住,一时讪讪。   倒是游衍觉得这话极合心意,点头道“别人的未必合适我们,能有所借鉴固然好,没有也不必可惜。再说了,人工云海不一定是唯一的办法。”   殷渺渺听了,暗暗点头。   她虽然掌握了神京的传承,却从来没有想过全部照抄。十四洲的优势在于早早得知了未来的劫数,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去探索和研究,而神京的优势在于高阶修士多,才能建成云海。   贸然抄别人家的作业,看不清自身的状况,只会弄巧成拙。她故意抛出云海的说法,试探了一下在座的人,结果与料想的差不多。   实力差的门派倾向于效仿,有底蕴的却要自己掌握命运。   虽然这也和万水阁不愿意为冲霄宗所桎梏的缘故有关,但不得不说,游衍的魄力使得她多了一个不错的盟友。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关心千年乃至万年后的事情。幽水宫的焚天宫主就不耐烦地问“别说这些了,这次的地图里,真的有神京的传承?”   殷渺渺不动声色“宫主这话是在质疑我,还是不想要?”   焚天宫主冷冷道“你会有这么好心?”   “明白了,看来你是觉得我会在功法里动手脚,害死你们的弟子?”殷渺渺云清风淡,“既然有此怀疑,假如幽水宫的弟子得到功法,可以在我这里换取别的奖赏。”   焚天宫主噎住。他当然不想把到嘴的好处吐出去,挑刺只不过是想逼迫殷渺渺松口,答应共享传承而已。   “咦。”没有人帮他说话,但念奴娇不想气氛过于凝滞,主动岔开了话题,“已经有人到了呢。”   殷渺渺没兴趣和焚天宫主计较,也无意逼他低头,反正只要不想放弃传承,总会和她服软的,很给念奴娇面子“比我想的还要出色,今天有好戏看了。”   。 第780章   请帖说比赛是卯时正开始,但实际上小镇的阵法在子时就已经开启了,到华梦镇的弟子们其实能提前进入幻境。   不过,大部分人都很老实地等在了门口,完全没有把握住优势的机会。   只有个别人,例如归元门的温熏风这样的聪明人,或者是一个背负着双剑,一看就是北斗堂出品的鲁莽小鬼,才频频看向小镇的界碑。   双剑弟子看了半天,忍不住道“没有人看守,我们可以偷偷溜进去。”   “比赛要卯时才开始,你要找死,别拖着我们。”一个关系不太好的同门反驳。   另一头,焦远问温熏风“你看什么呢?”   “门口没有人守着,很奇怪。”温熏风道,“这不像是积分赛的风格。”   “积分赛是什么风格?”其他人懵逼,“这不是新地图吗?”   温熏风道“积分赛一向不是一局定胜负,而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前面失误,后面可以弥补,前面得势,后面也可能失败,但无论如何,每个选择都会影响后续的发展。”   焦远“所以?”   “比赛应该从拿到帖子就开始了。”温熏风看向界碑,“先来的人如果要在这里等待集合,胜负又有什么意义?”   焦远这下明白了“你的意思是……”   温熏风扫过同门,简单明了“走,进去吧。”说罢,一马当先穿过了界碑的分界线,消失在了波动的结界里。   他动作明显,不少人都看到了,眼看对方并未被隔绝在外,顿时恍然大悟“可以进去,快走!”   焦远马上道“拦住其他门派,我们冲!”   混战再度开始。   水阁里,通过水镜观察的元婴们开始了惯例的闲聊。   游衍对温熏风很感兴趣“归元门的这个弟子是哪门的?在同门里的威望似乎很高。”   “是震门的弟子,名叫温熏风。”归元门这次派来的是赵远山,按他的说法,抱阳真君在粱洲之战后便开始闭关,令他代掌掌门之职。   游衍意味深长地瞥过去“震门啊。”   赵远山不动声色,没有泄露分毫情绪。他知道游衍的意思,乾门是出掌门的地方,其他七门的弟子,不出彩就只能平庸,出彩则会威胁到乾门的地位,温熏风的天才会给他带来什么,犹未可知。   殷渺渺听着他们交锋,但没有任何关注的意思,反而问燕白羽“那个咋咋呼呼的小朋友是谁的弟子?真有活力。”   “你不用这么客气,就是蠢。”燕白羽无奈道,“他是霓裳的弟子,剑心天生,就是……唉。”   殷渺渺忍笑道“专注于修炼的人总是比较单纯。”   燕白羽生无可恋。北斗堂的剑修胚子一个个往外冒,擅长谋略的却迟迟不到,恨不得把温熏风拐到自家门派,一定倾尽全力培养!   闲聊间,诸多考生已经前扑后拥地挤进了镇子里。   然后他们就忘记了自己是谁。   我是谁,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沈细流站在热闹的小镇门口,一脸懵逼地回忆着前情。   她不就是出门吃个小龙虾,这就穿越了?赶紧翻翻记忆,哦,明白了,这个身体的名字也叫沈细流,是沈家幼女,前几天离家出走来华梦镇,为的是去神京书院念书。   神京书院是什么地方呢?一个教你成仙的学校。拿到神京书院的毕业证,就能够正式成为一名修士,开始自己的修炼之路。   但要进入神京书院学习并不容易,这所学校十年招生一次,并且会设置很多奇特的入学选拔,通过了才能成为书院的学生。   沈细流分析着脑海里的讯息,还是有点蒙。   这是修真文的套路?那应该有最经典的爬山炼心关卡才对。   山呢?   书院在哪里?   她环顾四周,决定找街边卖茶的大娘打听一下“大娘,你知道神京书院在哪里吗?”   “孩子,要试试这蜜饯橙子茶吗?”茶摊大娘问。   沈细流“呃,我只是想打听……好吧,来一碗。”她摸了摸荷包,里面有一点碎银子。   大娘很高兴,给她用蜜饯和切片的鲜橙煮了一碗茶。沈细流觉得这东西有点像是奶茶店里卖的鲜果饮料,不由多看了两眼,而后才重复“大娘,我想去神京书院,你知道该往哪里去吗?”   “经常有人来打听这个,但说老实话,我们也不知道这书院在哪里。”买了东西后,大娘就热情多了,“你需要自己寻找,仙缘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的。”   沈细流叹气,转身就想走。可钱都付了,茶不喝多浪费,遂坐下来喝茶。   就在这时,有个小姑娘提着空篮子回来了,眼眶通红“娘,陈家不肯卖我们果子了。”   “什么?”大娘气愤,“我只是不同意你姐姐给陈家少爷做妾,他们就这样对待我们,太过分了。”   小姑娘“镇子上的果子都在陈家手上,我们该怎么办?”   大娘一脸苦涩“只能卖别的茶了。”   “可我们最擅长的就是果品茶啊。”小姑娘急了,“不然我去野外摘吧,他们总管不到那里。”   大娘否决“这太危险了。”   小姑娘“那怎么办?呜呜呜。”   沈细流本来以为自己听到了八卦,小姑娘一哭,就觉得这画面很有既视感,试探着问“什么果子?要不然我帮你们?”   “真的吗?太感谢了。”大娘满脸感激,“其实野外也有很多鲜果,只是有很多野兽,我们母女不敢去,这位女侠,你真的愿意帮我们摘果子吗?”   沈细流“我愿意!!”   妈耶,她懂了,这是游戏套路啊。   “没问题,交给我吧!”   接下来的一天里,她去野外摘了十篮鲜果,又受大娘之托去买了砂糖,再帮她们打扫了一下房间,最终得到了线索。   大娘“我听说,要去神京书院念书,需要得到推荐信。你可以去街头的王秀才家看看,他是读书人,或许会知道什么。”   沈细流长吁了口气,信心满满地上路了。   她觉得自己肯定是第一个通关的人。   ——只是觉得而已。   事实上,当她花费一天时间刷好感度的时候,镇子里有不少人已经得到了推荐信。   比如温熏风。   他进入幻境后,数了数身上的银子,果断去了赌坊,一个时辰后,所有人初始的三两银子,已经被他翻倍成了三千两。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区区推荐信?他退还了两千两银子,得到了赌坊老板的接见,而后指出了赌坊庄家出千的漏洞,获得了推荐信的线索。   下午时分,他就因为帮账房整理完了数年的账册,得到了一封推荐信。   没错,赌坊的账房兼职书院的算术课,是老师之一,有资格推荐学生。而茶摊大娘街头的王秀才,则是教授语文的老师。   除此之外,还有人用更粗暴简单的手段解决。   北斗堂的单纯少年就非常耿直地找到了镇上的武馆,一路单挑各大高手,最后引出了馆主。和馆主的女儿交了次手后,他凭实力得到了推荐信。   ……   水阁中,赵远山问“这是考验他们的情报收集能力?”   “非要说的话,算是‘道’的体现吧。”殷渺渺沉吟道,“日常生活中,很难发现自己的行事习惯,但如果只是个幻境,可以抽离出来,看看自己习惯用怎么样的方式去达成目的。”   温熏风喜欢用“计”,北斗堂剑修喜欢用“武”,沈细流受到套路影响不假,但也看得出来她更习惯于现代的劳务报酬。   她笑“很有趣,不是吗?”   其他人不置可否。   第二天很快开始,有一半的人已经得到了推荐信,准备上山,剩下的一半人则继续奋斗。   神京书院就坐落在镇子后面的山里,持有推荐信的学生就能够找到大门。和一般的门派考验不同,入学手续没有花招,登记姓名后就可以了。   学生们按照性别被分配了宿舍,四人一间。   然后是院长的欢迎仪式。   “诸位同学,从今天起,你们就是神京书院的学生了,我想你们有必要知道这所学校的来历。”院长nc开始解说,“这和一个名叫神京的仙境有关……”   “昔年的神京有三楼四派六大门。希望大家能够记住它们的名字风雨楼、紫虹楼、碧云楼,虚古派、芙蓉派、青霜派、飞云派,千星门、百毒门、生死门、赤月门、血鸦门、凶灵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避世不出的渡厄寺。   “时至今日,它们已经成为了一段历史,彻底消失,但你们不要忘记,神京所教授的所有知识,都来源于这些门派。”   殷渺渺特意安排了这么一个环节,自然是想要得到传承的人领神京的情。然而十分遗憾,就好像大部分学生都不会听校长在开学典礼上讲了什么,在场的人没几个认真听了这段往事。   开学典礼后就是校规时间。   “课表每十日一循环,学生可自由选择想要上的课。书院内一共开设七门课程,分别是武道课、法术课、丹药课、炼器课、符箓课、阵法课、御兽课。”   “每门课程一月一考,按照排名给予成绩点。每旬一次统计,成绩点末位三十名取消学习资格,给予退学处理,前十名则能得到额外成绩点。”   “年终考试后,成绩点排名前三有特殊奖励。”   观众席上的元婴没把这些课当回事,都在猜测是否会有其它考验。   孔院长“藏书阁里会有一些小秘密。”   念奴娇“我们后山有一个秘密幽谷,藏着飞琼仙子的真传。”   赵远山“禁闭室的墙上,可能会有打乱的秘籍。”   燕白羽“我在剑冢里藏了不少好东西。”   游衍“深海禁地里有强大的妖兽,不过被封印了。”   镇虎真君“呃,我曾把珍贵的灵宠蛋混在最普通的兽卵里。”   丹心门的掌门“看守药园的老头是我们门派的一位长老。”   焚天宫主“实力最强的弟子才能被栽培。”   殷渺渺差点笑死,看不出来,大家居然都很懂啊。她不由看向伽蓝寺,对面的渡海僧人淡定地说“本寺没有这些东西。”   “所以,你把传承藏在哪里了?”燕白羽问。   殷渺渺眨了眨眼眸“我没藏啊。”   其他人“???”   “课上教的就是。”殷渺渺捧起茶盏,微微一笑,“我是很公平的,认真上课的人,就能得到传承。”   。 第781章   神京书院的幻境,既是传统的打怪闯关模式,又充满了殷渺渺的个人色彩。   她相信运气,认可奇遇,甚至自己也曾得到过不少惠处,但又渴望能够给予一些难得的公平。   “人和人之间天生不同,奇遇能够弥补庸才和天才的差距,但通常情况下来说,天才得到机缘的概率远比庸才大很多。”   殷渺渺倚靠在椅子扶手上,轻松愉快地说“然而,如果我把机缘同时分摊给所有人,那么,天才有机会更上一层楼,普通人能改变命运,庸才也可以凭借努力消弭差距。”   在座的人皱起眉头。他们倒不是奉行精英教育,各大门派都有公开的论道会,门下所有弟子都能来,只是神京的传承毕竟算得上是“机缘”,这么乱来是不是有点冒失了?   似乎预料得到他们的想法,殷渺渺又补充说明“不过,鉴于部分学生不擅长课堂学习,我也给他们安排了别的机缘。”   她列举“饭堂墙上的挂画里,其实藏着不少低阶的丹方;书院的马厩里有一几只营养不良的小马驹,如果能照顾好他们的话,会有一只叼来御兽术;学生们每个月都要去祠堂里擦神京的匾额,用心的话,会发现有个夹层,里面也藏着一些有趣的东西……”   游衍一哂“原来如此,努力、细心、善良、认真的人,会得到回报。看起来,你似乎不太喜欢急功近利、曲意逢迎、钻营奔竞的人。”   “我确实偏好某一类的孩子,”殷渺渺大大方方地承认,“但这不意味着我排斥其他人得到传承。”   不懂抢夺的孩子没有糖吃,她只是确保他们也能得到自己机缘,除此之外,自然也为好胜心强的年轻人准备了节目。   幻境中,不出半月,书院里就流传出来了一个传说。   神京的创始人在书院里埋下了宝藏,只要能解开一个谜语,就能找到藏有宝藏的密室。   很俗,但很有效。   野心勃勃的学生们施展百般手段,或是查书,或是追问老师,或是自己冒险,全都开始了调查行动。   沈细流也不例外。她新认识了一个朋友,同宿舍的游小鲤,身手利索,行动力超强,两个人一拍即合,选择晚上翻墙出去,偷偷溜进藏书阁里找线索。   路上,游小鲤发誓“我一定会成为第一个找到宝藏的人!”   沈细流环视着周围的高墙与暗影憧憧的草木,耳畔是巡逻护院的脚步声,不由陷入了沉思。她是穿越到修真世界没错吧,怎么感觉不太对呢。   不管怎么说,轰轰烈烈的寻宝行动开始了。   连月考都不能打消他们的兴致。   结果显而易见。   月考第一名是和玉,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是天生的文曲星,笔试全部满分。第二名是温熏风,他因为身体缘故缺席了一门考试,但因为其他都是满分,吊打剩下的两百多个学生。   沈细流对探索游戏的兴趣更大,无奈一坐到学堂里,那股熟悉的课堂气氛就会瞬间让她变回乖宝宝,埋头做笔记。   因为疏于复习,只考了第十名,也算不错了。   北斗堂的天才剑修和游小鲤几乎交了白卷,成为吊车尾。   “这个姓游的小姑娘,是游阁主的族人吧?”殷渺渺好奇地问。   游衍瞥着她“显而易见。”   “也是个有天赋的孩子。”   一代新人换旧颜,前辈们老去,少年人崛起。这次积分赛,各大门派的新一代天才冒了头,展现着他们的青春与汗水。   幻境时间加速,宝藏还没有被找到,但已经有几个人获得了小礼物。   出人预料的是,第一个中奖的是北斗堂的弟子。他觉得石壁上的痕迹看起来像是剑痕,闲着无聊就试了试。   然后他就得到了一本剑谱。   燕白羽很无语“你不该搞得稍微难一点吗?好歹让他动动脑子。”   殷渺渺不咸不淡道“本来要钻过一个洞穴,解开几个陷阱。谁知道你家弟子会闲着没事爬悬崖?”   燕白羽哽住。   “你们都看够了吗?”冷不丁的,焚天宫主开了口,笑容阴冷,“都不是冲着看幻境来的,配合做戏也不会让她对我们多一点慷慨。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省省时间,开门见山?”   空气倏然尴尬。   在座的人这么耐心地看幻境的比试,至少有一半是为了试探殷渺渺的态度,但大家都心照不宣,慢慢走流程。   可焚天宫主这番话,却把他们说得好像是曲意逢迎,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好在殷渺渺反应很快,笑道“宫主当是看腻了,也罢,孩子们有他们的正事,我们也有我们的。神京的传承就在这里。”   她挥袖抹过一道微光,几点不同颜色的光点浮现到半空。   “这是传承的目录。考虑到两界的情况相似而非相同,我提前做了试验。器院的事,诸位想必已经听说了,我就省下解释的力气,需要声明的是,神京的传承不能百分之百套用到十四洲。   “举个例子,十四洲的修行,来源于掌握身体的灵窍,开窍以引气入体,而神京的修士在摸索的过程中,更注重不同体质对于灵气的相融性。他们将这种特殊的体质称之为‘灵根’,而我们无法检测。”   殷渺渺认为,神京和十四洲的人,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也许已经属于不同的人种。她试着寻找过自己的“灵根”,但压根没那玩意儿。   停顿片刻,她又重点提了提关键“源头不同,分叉必然有所区别。我们不以五行体质来修炼功法,所以有些传承只能借鉴,无法直接修炼。尤其他们没有心法和功法的区别,第一次修炼的功法,就会奠定基础。”   “算不上什么问题。”游衍道,“还有吗?”   “大多数炼器的材料可以使用代替品,丹方不能,但他们的丹道非常成熟,如果能梳理出来,能够有不小的启发。符箓和阵法是最相似的,可以直接使用,遗憾地亦是如此,这部分知识和十四洲有很高的重合度……”   殷渺渺简单明了地总结了一下各门的优缺点,方便在座的人能够快速掌握。   各元婴快速地翻看着目录,里面每个大类都有提纲挈领的综述,与殷渺渺所言一般无二,只是更细致一些。   当然,只有提纲没有细节,最多得到方向,无法领会什么。殷渺渺很放心地拿起了高几上的糖蒸酥酪,大方地给他们时间验证。   一刻钟后。   “可以借鉴,但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游衍一针见血地概括。   殷渺渺没有否认。   神京给予的传承,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基础教育,而她个人得到的芙蓉指,已经是科学院级别的技术。在同为元婴的人眼中,这些知识看看就行,没有太大的参考意义。   但基石的作用,从来不在这里。她平静地反驳“但凡谈生意要杀价,难免要挑一挑刺才行,阁主所言不假,但你我不是初次相识,不妨坦诚一些。”   今天在场的算是置身事外的松之秋,一共有十个势力代表。可游衍表现得最强势主动,先声夺人“好,那我直接问了,你把我们叫来,应该明白这不是你们冲霄宗一家吃得下的,而给几个弟子一些小零嘴,可算不上合作。”   殷渺渺不动声色“阁主不该怀疑我的诚意。”   “我知道你有诚意,不然也不会耐心等到现在。”游衍的气势渐盛,“你打算怎么合作?”   殷渺渺笑了,温言道“阁主搞错了问题,这是我该问的。”如今是完全的卖方市场,她只要等出价就行了。   不过,游衍可不会被牵着鼻子走,不动声色道“你对合作的方式总有不错的建议,就好像海市的时候。我想听一听你的办法。”   其他元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各怀心思地选择了旁观。   殷渺渺的余光扫过他们,笃悠悠道“独乐了不如众乐乐,诸位,我们一起写吧。”   众人“……”啧,果然是暗拍,最无耻的办法。   因为有心理准备,无人反对,摸出玉简输入自己的价格。   片刻后,殷渺渺问“诸位是一个个谈呢,还是咱们就开诚布公?”   今天一直十分沉默的赵远山,出人预料地开了口“就在这里谈吧。你从一开始就提到了岱域,然后又告诉我们宇宙的事,意图非常明显,希望各派精诚合作,以免末世到来时十四洲毫无反抗之力。”   他一面说着,视线一面转过每一个人,语气缓慢而有力“我们都生活在一个世界,门派根基在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十四洲是时候迎来新的时代了。”   听了他的话,游衍的眼中飞快划过一丝异色。原本还以为归元门会心存芥蒂,没想到反应意外得迅速。   抱阳真君闭关,毫无仇怨甚至算得上有旧的赵远山接替,无疑是在尽力淡化两派曾经的龃龉。果然,归元门能屹立到今天不倒,有点魄力。   “游阁主,你认为呢?”殷渺渺问。   游衍并不矫情,直言不讳“两点。第一,按神京的说法,我们的世界还在成长中,将来可能面临更多的威胁。素心和我说,幻境中有一个庚辰联盟,他们能够派遣虚空舰到其他世界,其威胁性不比堕落者差。   “第二,神京仅仅是遗留的传承,就是一笔庞大的财富。如果是一个完好无损的世界呢?”   殷渺渺抬起了眼眸,注视着坐在斜对面的男人。不愧是一大宗门的掌权者,游衍一下子说中了关键。   危机。利益。   所有的战争都围绕着这两点开战,所有的和平也因这两件事而达成。   。 第782章   殷渺渺很早就知道游衍是个有野心的人,上述的这番话无疑证实了她的观点——游衍的雄心壮志绝非和平合作,而是向外拓张。   他瞄中了十四洲之外的世界。   太阳底下无新事,这样的谋划,历史上出现过很多次。在洲和洲之间联系不多的年代,前辈们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但是……“宇宙很危险。”殷渺渺委婉道,“假如我们的动作引起了更高等级的存在,也许就是灭顶之灾。”   游衍投以目光“比神京或者岱域更甚?”   “这两个世界的主宰是人,如果是其他生命呢。比如怪物、虫族,或者其他什么无法理解的存在。”殷渺渺摊了摊手,“目前已知的是,合体修士能够凭借自己的实力,游历在宇宙中,但这不代表整个世界发展到了如此程度。”   游衍摇头,言辞犀利“按照你的说法,我们的坐标已经部分暴露,一直被动防守就只能一直挨打。”   “小孩子拿着牙签进攻可不算什么好的防守。”殷渺渺依然不赞同,“我们对宇宙一无所知,所有的信息都来源于旁人,在十四洲有合体道尊前,低调隐忍才是最稳妥的。”   她说完,余光隐蔽地瞥了眼赵远山。冲霄宗的道君离死不远,万水阁似乎没有,最有可能合体的人,很不幸居然是长阳道君。   归元门会怎么表态呢?   赵远山睁开眼,轻轻一叹“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当务之急,还是提升我等的实力为要。”   游衍勾了勾嘴角,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再纠缠,转回正题“说说神京吧。传承有七道,我要武、法、符三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了自己的玉简,果然如所言无二。   赵远山跟着翻开玉简,表态“武、法、阵。”   两大宗门的选择并不奇怪,全部功法中,武道、法术是大多数修士的修行路数,法器、符箓、阵法是辅助,必要但并不迫切,同样的作用,十四洲的也可以满足需求。   丹药亦然,除了个别灵丹妙药,绝大部分丹药就是疗伤、恢复能力、祛除毒素之类的常规作用,未必要用别人家的。尤其是两界的环境不同,很多丹方都没有用处。   御道更是鸡肋,大概只有御兽山和幽水宫会比较需要相关的功法。   下一个掀牌的是燕白羽“符、阵。”   北斗堂是剑修门派,武道有需求,但很清楚争不过,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借此机会弥补短板。符箓和阵法就是十分有效的辅助手段,能大大增加剑修的存活率。   其他人陆续显露要求。   丹心门“丹,火系法术。”   凰月谷“法。”   御兽山“御。”   幽水宫“御,阵。”   伽蓝寺“渡厄寺。”   仙椿山庄“杂文散记。”   殷渺渺扫遍,心中了然。   来此之前,这几位应该已经秘密商量过了,达成的共识应该是允许冲霄宗独自占有炼器一道,他们不染指,但其他的传承,要给各家平分。   “大家真有默契呢。”她不咸不淡地讽刺了句,问道,“那么,你们打算用什么来和我交换?”   松之秋对传承没有兴趣,却很想看看其他世界的典籍,最无利益瓜葛,率先开口道“我希望复制一份典籍,报酬的话,一些灵酒,和我最新培育出来的幽梦桃树。”   “这桃树有何神奇?”殷渺渺玩笑道,“难不成八百年结一颗桃子,吃下去能延续寿命?”   松之秋道“幽梦桃花会每时每刻不断地飘落花瓣,一年四季不停歇,如梦似幻,故名之。”   仙椿山庄的一大重要业务就是培育各种珍稀的奇花异草,幽梦桃花看着好像没什么用处,但听着就知道好看。   好看意味着很多东西,比如说,身份和地位。   殷渺渺讨价还价“只能给我一个人,你有什么研究心得,也要与我共享。”   “可。”   他们俩三言两语敲定了这笔交易,开了个好头。殷渺渺环顾四周“几位想好出价了吗?假如我不满意,宁可送人也不会答应的。”   希望他们知道,别以为联合起来就能逼迫她就范。是,冲霄宗全部吞下,未免树大招风,但太咄咄逼人,她就把传承送人刷名望,想来白得好处的人很乐意倒戈站在她这一边。   有钱,任性。   赵远山沉吟道“一个个来吧。先说武道,我们归元门和万水阁都想要,游阁主怎么说?”   “冲霄宗留不留?”游衍稳坐阁主之位多年,行事大刀阔斧,不比赵远山代理权责处处小心,一语戳破关键。   武道是没有什么赚钱花头的,殷渺渺爽快说出腹稿“四四二,随机挑选,我第二个抽取。”   第一个有可能做标记,最后一个可能会藏一手,居中最没有嫌疑。   赵远山和游衍都没有意见。   问题在于交易的筹码。   “慢慢考虑,回头谈也行。”殷渺渺很好心。分配的方式要公开,交易的内容大可不必,谁家没点不可描述的交易呢。   下一个是法术。   念奴娇本不想与两大宗门争夺,但凰月谷的家底太薄,法术的种类捉襟见肘,无论如何都要争夺一下。丹心门则是因为炼丹必须修火法,选择越多,培养的炼丹师也就越多。   殷渺渺问“你们打算怎么分配?”   丹心门的掌门很客气“是否能按照属性划分?”   赵远山给邻居面子“我没意见。”得益于守仪道尊,归元门的法术全面且多,并不执着于某一种。   念奴娇更不敢奢求“都可以。”   游衍懒得和他们计较这个“行吧。”   最后五行法术分配如下丹心门要火系,凰月谷要木系,归元门要了土系,万水阁要了金系,剩下的水系归冲霄宗。   然后是符箓。   万水阁和北斗堂都希望得到一部分,最后按照万水阁五成,北斗堂四成,冲霄宗一成分配。   “你格外大方啊。”游衍审视着殷渺渺。   她微笑“我自悟了一套符文。”   前有恶鬼纹、洛书纹,后有观妙文,她在符文上的造诣已自成一家。加上红砂真君的符箓底蕴及剩下的一成,冲霄宗的符箓不会差。   阵法则是归元门、幽水宫、北斗堂参加竞拍。   商议后,归元门三成、北斗堂二成、幽水宫二成、冲霄宗三成。   殷渺渺在这上面留了不少,因为冲霄宗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擅长阵法的元婴,不得不关照自家人。   最后只剩下“丹”和“御”。   御兽山前面一直隐忍不发,便是为了吞下“御”道。   幽水宫因为得到了部分阵法,且御道里大部分和灵宠有关,只争夺到了二成,剩下的八成全都归御兽山所有。   这是冲霄宗第一次什么都没留下。镇虎真君不由怀疑,殷渺渺是不是看上了他的白虎。   她似乎知道众人的疑惑,简单道“我希望能和御兽山合作,得到一些训练过后的骑兽,以及一些灵宠蛋和幼崽。”   冲霄宗除了仙鹤,御兽方面毫无经验,没有会培育灵兽的人,也没有训练师,干脆另辟蹊径,拿技术换进口,双方得益。   镇虎真君放心了“回头细说。”   最后是丹道。   丹心门的掌门沉声说“你打算给我们多少。”   “你要多少?”   漫天要价是开局必备“八成。”   但殷渺渺出人意料地说“如果诚意足够的话,我可以考虑。”   “你要什么诚意?”对方顿生狐疑。   殷渺渺松开缠绕在鬓发上的玉指,撩了撩卷曲的发丝,淡淡道“很简单,不要来找麻烦。”   旁人听得糊涂,丹心门的掌门却知道她在说什么“本命灵丹。你要我们承认叶舟的丹道。”   镇虎真君传音问赵远山“叶舟是谁?”   赵远山淡淡道“新人。”   镇虎真君琢磨了一下这个“新”字,果断吃瓜看戏。   丹心门掌门道“恕我直言,你不该插手这件事。论道是对修士的历练,道统之争更是关乎根基,外力干预反倒是害了他。”   这话并非推脱,反而十分恳切,建筑本身不稳,筑再多围墙也无法垒成高塔。但殷渺渺道“合理友善的论道我当然不会阻拦,可其他的手段……呵。”   道统之争向来残酷,除了拿真本事论辩外,舆论、暗杀、陷害……多得是办法解决敌人。   殷渺渺不怕暗杀,一般的陷害也能反击,最怕的就是舆论。   最有权势的人,也管不住天下人的嘴。   丹心门掌门沉吟不语。他很想要丹道的传承,有利于陷入瓶颈多年的门派摸索出新的道路,但道统之争一旦爆发,会彻底威胁到丹心门的根基。   然而,换个角度思考,他不要这份传承,叶舟就不会成长了吗?并不会。反而是丹心门的实力会削弱,胜算更低了。   再想想发展一个流派需要的时间,他最终还是认为答应较为有利。   “好。”   最后就剩下渡厄寺的传承了。渡海僧人问“不知贫僧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带走经文?”   殷渺渺想了想,叹了口气“我要和贵寺申明,玄真对渡厄寺势在必得,这份传承可不是好拿的。”   “多谢施主提醒,敝寺省的。”渡海僧人毫无惧色。   殷渺渺忖度片时,便道“渡厄寺的传承全部都可以给你们,我只有一个条件。希望在必要的时候,伽蓝寺能够答应我三个力所能及又不违背道义的请求。”   渡海考虑了会儿,伽蓝寺不算富裕,天材地宝不多,换作别的条件或许会超出能力范围,三件事情则要好办多了,遂点头“贫僧可以代表主持答应。”   至此,神京的传承分配完毕。   。 第783章   幻境里的学生并不知道,大佬们在考试的时候,“顺便”完成了一些不为明说的交易。   他们在经历了考试、切(斗)磋(殴)、辩(对)论(喷)等一系列事情后,迎来了期末考试。   是的,不管平时怎么浪,期末季到来时,一切都要为考试让路。   但考完试后,学生们就会被要求下山,所谓的宝藏就成了镜花水月。因此,不甘就此放弃的学生们,在本该复习的日子里,继续探寻宝藏。   沈细流有点心虚。   学生不准备考试,一天到晚浪个不停,怎么都不符合她原来的行事风格。可都能修真了,不搞点事好像有点可惜。   游小鲤又在一边鼓动,她按捺不住,还是顺从了心意——上学不冒险,不如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于是乎,各路人马最后都聚集到了山洞外。   k掉同学,站到这里的有三个队伍沈细流和游小鲤,温熏风和北斗堂那个名为阿剑的天才剑修,揣着搜寻灵宠的御兽山弟子和一个阴沉沉的幽水宫弟子。   其中,第一支队五是靠游小鲤的武力和沈细流看过的攻略及推理小说,连蒙带猜及格的,第二支队伍则是纯粹的智谋+武力,温熏风破解了所有的关卡,第三支队伍则意外得都是上次搜查和感知的两个弟子,直接翻遍了一座山,找到了目的地,可谓是各显神通。   但因为种种干扰因素,谁也没有先行一步,却在门口碰上了。   六个人你盯我,我盯你,气氛一时僵持。   “咳。”温熏风一边咳嗽,一边开口道,“现在动手太早,里面,咳咳咳,或许会有很多考验,不如联手。”   沈细流暗松了口气,点头“同意。”   二比一,剩下来的要是不同意就会被解决掉,当然也答应下来。   接下来就是闯关模式。   第一关是各种各样的暗器,他们必须穿过一条密集的刀海剑矢的通道,躲过细不可见的暗色钢丝的切割。   第二关是机关密室。从墙上的壁画到梁柱上的暗格,拼凑密码,调试机关,打开多个机关锁后,才露出了暗门。   第三关是一个符文,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显然必须悟透才能打开下一扇门。   合作模式到此结束。   第四关开始,就是淘汰制了。六个人,只有三个护身符。   沈细流果断道“我退出。”她身手一般,脑子也比不过温熏风那个变态,走到这里有一大半是运气,可接下来要是动手,就不一定能保住小命了。   唉,她就知道,这种探险到最后肯定会拔刀相向,搞不好还要团灭,该从心就从心吧。   游小鲤拒绝“我们一起来,就要一起拿。我不允许!”   “别犯傻。”沈细流拍拍中二少女的肩膀,语重心长,“我是自愿退出的,你觉得过意不去的话,有什么好处分我点就行了。”   游小鲤“我会连你那份一起努力的!”   因为沈细流充分发扬了谦虚的传统美德,这一组和平分手。   另一边,阿剑考虑了一段时间,居然也主动放弃了“我对宝藏没有兴趣,剑修唯一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剑。我只是觉得挺好玩的,让给你吧。”   温熏风怔了怔,却笑“如果有剑的话,我会给你的。”   “多谢了。”   而御兽山和幽水宫的组合,一个都不想退出,把算盘打到了其他人身上。温熏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淡淡道“我们只需要一个能侦察的同伴,你们谁过来?”   幽水宫弟子阴冷道“或者,我们只需要一个同伴。姓游的,这个家伙病恹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你和他合作,不如和我们。”   游小鲤中二了点,但不傻,酷酷地表示“我是主将,他是军师,还差一个斥候,一个!”   外界压力下,二人组最终反目成仇干了一架。幽水宫弟子因为会用毒,麻痹了御兽山弟子,胜出。   三个优胜者闯过了第四关,进入第五关。   沈细流正想离开,忽然闻到一股甜香,然后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五关的毒蛇巢穴,第六关的百鬼窟后,最终,他们到达了第七关。   三个被淘汰的同伴被吊在梁下,脚下没有地板,只有一池古怪的黄水。   “这是干什么?”游小鲤奇怪,高喊道,“细流,你怎么在这里?”   沈细流从昏迷中醒来,看到游小鲤,同样很迷惑“你们怎么没走……不对!”她环顾四周,看到了脚下怪异的池水。   幽水宫弟子放出毒虫试探了一下,验证这池水会吞噬活物,不由胆寒“这要怎么过去?”   温熏风看着漂浮在池水上的虫子尸体,淡淡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用同伴的尸体,换取宝藏。”   另外五个人齐齐懵逼。   温熏风低头沉吟片刻,道“我对染血的宝藏不感兴趣,算了。”   阿剑松了口气。   游小鲤抱起手臂“我也绝对不会上当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宝藏我也是最厉害的!”   她还盯着幽水宫弟子,冷冷道“你要是敢杀人,别怪我不客气。”   “你们都不想要宝藏了?”剩下的人瞪大了眼睛,感觉遭到了背叛。   温熏风冷静道“设定关卡的人要我们用人命来换取力量,必然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就算得到了,多半也不适合我修炼。”   游小鲤“宝藏有朋友重要吗?你有没听过‘易求无价宝,难得好朋友’?”   沈细流“……”橘里橘气的,但有点感动是怎么回事?   幽水宫弟子崩溃“可我想要啊!”   “我不允许!”游小鲤认真道,“再怎么样,我们都是同窗,打架可以,杀人不行,不服的话,你和老娘单挑。”   温熏风跟着道“书院里打架斗殴都要关禁闭,除非你能杀了我们所有人,否则被人知道了,轻则逐出书院,重则废掉经脉。到时候,就算你有了宝藏又有什么用呢?”   威逼劝服之下,幽水宫弟子不甘地屈服了。   就在他们解救了同伴后,新的大门打开了。   “过关了?”沈细流反应过来,满头黑线。原来是考验友谊的关卡么,套路真深啊。   他们走进石室,里面只有一个石台,台子上蹲着一只雪白苗条的猫,静静地看着来人。   阿剑懵逼“宝藏是一只猫?”   游小鲤探头探脑“灵宠吗?还挺可爱的。”说着就想伸手去摸。沈细流赶紧拉住了好友,严肃道“你知不知道,讲台上的猫是不能乱摸的!会出大事!”   “为啥?”游小鲤奇怪。   温熏风轻声道“因为它是考官。”   “不,”白猫开口道,“你们已经通过了考验,我是来给你们发放奖励的。”   阿剑顿时来了精神“什么奖励?有剑吗?还是灵石?”   白猫看着他们。   他们看着白猫。   静谧中,白猫优雅端庄地抬起爪子,推出了六张纸,上面写着三个字免考券。   六个人“……”   “恭喜,你们通过了书院的特别考试,获得了其他七门课的免考券一次。”白猫一本正经地说。   沈细流原本以为,世界上最坑的宝藏是阳光,现在才发现没有最坑,只有更坑。   千辛万苦闯到最后一关,得来的居然只是期末免考?这也太……呃,其实也挺实用的?   白猫看着集体沉默的学生,问道“不喜欢吗?可以换。”   “能换什么?”   白猫思考了会儿“灵石、法器、功法,都可以。”   这是耍我们?沈细流否决了这个可能,但如果是真的,免考券又有什么意义,应该别有玄机。   沈细流斟酌了下,举手“我要免考。”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期末考里有什么阴谋,还是免考安全点。   温熏风似乎有同样的顾虑“我也是。”   其他人则不无意外选了功法或是法器。   冒险结束。   翌日,期末考。   考试内容包括了笔试和武斗,笔试就不用说了,武斗是百人大混战,坚持到三天以后还没被淘汰的人才算过关。   沈细流机智如我。   她好奇地问同样吃瓜的温熏风“你为什么也选了免考,因为身体吗?”   “不是。”   “?”   温熏风道“过关的考生,应该有奖励。”   她“!!!”   温熏风猜的没错,三天后,坚持到最后的十多个考生,被允许进入藏书阁,挑选一本自己心仪的功法,这当然比白猫直接给予更有余地。   选完奖励后,书院放假了。   幻境关闭。   学生们在一片茫然中睁开了眼睛,而后,看到了坐在高台上望着他们的各派掌权者。   全想起来了。   众人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微妙。   殷渺渺体贴地给了小朋友们反应的时间,而后才悠悠一笑“比试已经结束了,期末考试已经分出了胜负。我要恭喜坚持到最后的几个弟子,你们得到了应有的奖赏,希望你们好好使用这份礼物。”   下面有些骚动,有人欲言又止。   殷渺渺笑意更浓,轻快地说“忘记说了,幻境里的灵石、法器什么的,都带不到现实中来。”   许多人不可抑止地露出了失望和悔恨的表情,而有些人的眼中则透出了窃喜。   “是不是有些后悔?”温柔的女声响起在耳畔,语气里既有调侃,也有责备的质问之意,“你们没必要后悔,因为一切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鸦雀无声。   她立起身来,白色的纱衣被风吹起,好若高山上的轻云“外物终究是外物,就算能一时的帮助,也总有一天会失去。只有自己真正掌握的东西,才是属于你们自己的,夺不走的宝物。”   法宝十分有用,在大部分的斗法中甚至可以决定胜败。但修真的本质决定了进阶的关键不在于打斗的实力,而在修士本身。   为了让小朋友们不要太沉迷法宝带来的力量,她就只能冷酷一点,无情一点,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真是一场完美的考试啊。殷渺渺勾起唇角,愉快地笑了起来。   。 第784章   无论学生们是喜悦还是遗憾,神京书院的比试还是结束了。接下来的时间,各派或是切磋交流,或是擂台比斗,皆有忙碌。   而大佬们考虑了一段时间,分批找殷渺渺谈具体的交易条件了。   和御兽山、伽蓝寺的合作之前都已经聊过,非常顺利地确定了下来。幽水宫、仁心书院则以分期支付某些珍惜的天材地宝作为代价,换取了想要的东西。   北斗堂和凰月谷因为是盟友,内容更复杂一些,包括门派弟子的交换游学等等,不多赘述。而丹心门的条件,则是长达百年的低阶丹药供应。   特殊的是万水阁和归元门。他们索要的传承太多,无法用普通的天材地宝抵偿,所以加上了别的筹码。   “我要冥渊重水。”殷渺渺和游衍提条件。   这是南海深处的一种奇水,能融化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东西,十分珍惜罕见,迄今为止只有万水阁明确有所收藏。   游衍倒没拒绝,只是道“一滴。”   “阁主不要小气,三滴。”殷渺渺还价。   游衍瞥着她“三百年结一滴,你好意思?”   “传承上万年才完善,你好意思?”她反驳。   游衍思索了片刻“没别的了吧。”   “就三滴重水。”她确认。   “行。”游衍向来不在小节上计较得失,三滴不是出不起,“一个附加条件,告诉我,你除了蓬莱,还知道什么?”   啧,老狐狸。殷渺渺权衡了下,冷淡道“一个忠告。”   “哦?”   “如果有一天你进入虚空,一定要警惕星海。”她意味深长地说,“星海即是深渊。”   游衍悚然一惊。   殷渺渺一错不错地留心着他的表情,状似随意地问“游阁主似乎对虚空非常好奇啊。”   不能怪她起疑,冲霄宗的离窍岛有点问题,谁知道万水阁有没有发现什么特殊之处。尤其游衍的态度格外积极,等等……她记得,游家的那个半秘境就很有些不同之处。   可惜游衍很快收敛了神色,滴水不漏“人人都好奇。”   “呵呵。”谁都有秘密,殷渺渺没再纠缠下去。   接下来轮到归元门。   殷渺渺想不出来该讨要些什么,干脆直接问“你们打算拿什么来和我交换?”   赵远山深深看了她一眼,开口“道术。”   殷渺渺怔了怔。道术的等级比法术更高,算是每个门派的高端战力,因创造难度高,各门各派收藏的十分有限,非元婴不可学。   她没想到归元门这么大方,会拿出珍贵的道术和她交换。   “这门道术叫《灵光映心经》,修成灵光,照应心灵,身在千里之外,亦可有所感知。”赵远山缓缓道,“你当知道,元婴化神,关键就在于分神之术,修炼这门功法,能够提前触摸化神的门槛。”   殷渺渺讶然,这么听已经不仅仅是珍贵,乃是门派的不传之秘了。   “你们要拿这门功法和我交换?”她不可置信。   赵远山平静道“当然是有条件的。”   她有些好奇“什么条件?”   赵远山没有直接回答,另起话头“《灵光映心经》是守仪道尊临走前创下的,只完成了七成,故而唯有常年跟随在道尊身边的乾门弟子知道。”   殷渺渺听出了弦外之音。什么只有乾门弟子知道,多半是当年的大徒弟看出了这门道术的价值,偷藏了起来,没告诉师弟师妹们,独占了这门秘术。   不过如此说来,合作的就不是归元门,而是乾门了。   她耐心听下去。   “我们归元门的情况,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千余年来,每任掌门都想寻找一个解决的办法,但修真界里,再好的计谋也必须有实力方能成功。   “你年纪轻,有些事怕是没有听过。一千多年前,我师尊刚坐上掌门的位置,却面临着比现在更困难的局面。当年御兽山的掌门收服了一只鸾鸟,多次净化血脉后,进化成了金凤。”   殷渺渺专注地倾听,同时默默思索。   龙是个统称,假如说四大神兽,指的就是神龙,龙的起源及最高点。但在神龙之下,也有可以被称之为龙的妖兽,也就是蛟龙、虬龙、蟠龙、蜃龙,等等。   昭华是金鲤化龙,准确的称呼是行龙,已属龙的范畴,血统比神龙差一点。不过他得到了龘的馈赠,假以时日,许可称为真龙。   凤凰亦然。   真正的凤凰是远古时期的凤凰一族,后来因为种种缘故,血脉衍生或是杂交,便出现了稍次一些的凤凰,即是人们常说的金凤、火凰、朱雀、雪鸾,等等。   很多年前,文茜收服了一只有凤凰血脉的五羽彩鸾,将来净化血脉后,便会进阶成火凰。   凤凰与神龙都灭绝了,低一阶的蛟龙金凤,其实已经算是龙与凤凰。哪怕是小凤凰这样远古凤凰涅槃产生的,血脉亦不纯正。   因此,御兽山有金凤,基本等于是真凤凰了。并且这还是经历艰辛,艰难进化而成,实力比小凤凰强上无数倍。   “你有凤凰,应该知道会有多么可怕。”赵远山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御兽山气焰极盛,几乎压到门派,而师尊身为掌门,俗务缠身,想修成化神压制难如登天。”   殷渺渺已经预感到他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他道“因此,在衡量过后,门派选择了培养长阳道君。他的千金死在御兽山手里,血仇不共戴天,且天资过人,方方面面都很合适。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道君没有辜负门派的希望,化神成功,力斩御兽山掌门,重新稳固了门派的地位。”   “原来是贵派的大功臣。”殷渺渺不咸不淡地说。   赵远山的面上不见恼怒,正色道“道君于门派有功,化神亦是宗门的倚仗。门派上万弟子,确实托赖于长阳道君的庇护,方有今日。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贬低道君的功绩。”   “那你说这么多,是想我老实点,不要和长阳作对?”她故意问。   “此一时彼一时也。道君是归元门的长老,归元门却不只有道君一人,之前的事……唉,丽华骄横跋扈,就算是你杀了她,也实属正常。”赵远山摇头,显然对萧丽华的印象也不太好。   然而,殷渺渺勾起唇角,淡淡道“你们会说这样的话,不是因为我是对的,他做错了,是因为我活着,还活得越来越好,与我结仇得不偿失,所以,我等到了所谓的正义。”   赵远山顿住,随后一笑“不错。”   “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遭遇的一切。”她神色如常,摆摆手道,“如果这是一份和解的礼物,请允许我拒绝。”   “你误会了。”赵远山道,“这是合作的诚意。”   殷渺渺这下真的奇怪了“你们想要什么?让我杀了长阳道君?”   “咳。”赵远山假咳了声,“怎么可能?只是想和你合作而已。”   殷渺渺纳闷,她有的不过是神京的传承,其他合作只剩下器院了。可这也不足以让归元门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话说到这个地步,赵远山不再东拉西扯,单刀直入“你是十四洲第一个元婴修为进入虚空的人,而守仪道尊当年,也是步入虚空后消失的。”   “他不是进入时间之河吗?”殷渺渺更奇怪了。   赵远山看着她。   她“……你诈我?”   “按照你的说法,宇宙是多维的,时间不过其一。我的说法并不算错。”赵远山淡定地说,“你果然遇见过小师弟,否则不会知道这个。”   殷渺渺轻笑一声,放柔声音“小心我翻脸。”   “小师弟带走了定天尺,道尊带走了易水剑。”赵远山终于说出来意,“我们希望得到一些线索。”   原来如此。殷渺渺恍然大悟,《灵光映心经》固然珍贵,也比不上守仪道尊的三大玄器。但很可惜,她说“宇宙茫茫,我去哪儿给你们找这个?”   “不需要你找,只需要一些消息。”他强调,“和小师弟、道尊有关的线索,或是虚空宇宙的资料。”   殷渺渺支颐不语。看起来,万水阁和归元门早就惦记上了宇宙的事,只不过游衍想的是开疆拓土,归元门则希望找回守仪道尊的东西。   赵远山不疾不徐道“上次与你联手对付魔修,叫我看明白了一件事。你恩怨分明,并不打算报复归元门,你的仇人只有一个而已。”   “你要出卖他吗?”她挑眉。   “当然不,道君只要活着一天,归元门便不会背叛他,除非他叛门。”赵远山微微一笑,“但合作归合作,是不是?”   殷渺渺瞥着他,活着就不背叛,不就是说,假如她杀了长阳道君,也就另当别论了。毕竟,死者不能复生,有足够的利益,什么都可以谈。   这倒是戳中了她的心意。   本来,她打算尽量削弱归元门,不伤害门下弟子,而用手段压制,届时杀了长阳道君,归元门也没有足够力量反扑。但乾门现在说,假如他们合作,以后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确实更能解决后顾之忧。   再想想,倘若归元门势弱,跌下一台阶,上来的应该就是御兽山。而一个团结强势的门派,永远不如一个常内斗消耗的更适合。   赵远山看她沉吟,晓得她动了心,再加把火“我已经把飞英接到身边,慢慢锻炼他的能力。”   殷渺渺“……”   “以你的聪明,该早就猜到了一些。”她万万没想到,赵远山为了加大合作的诚意,居然自曝其短,当然,全都是暗示,言语依旧滴水不漏,“我一直瞒着他,因为这件事并不光彩。”   他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想多说,他是……是一场阴谋的结果。”   殷渺渺怔住。   “我们一致认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更好一些。飞英是个好孩子,他长在凡间,没有很多乾门弟子高人一等的心态,和其他七门的弟子都处得很好。”赵远山的面上浮现出了真心的笑意,“或许,他可以解决归元门的难题。”   停顿了少时,他又道“魔修用在粱洲的那个阵法,我们不是没想到,是不认为确实能成功,而他确信无疑,显然别有缘故。你说,他是不是有希望找回道尊的传承?”   殷渺渺没话说了。飞英得到了天寻的《玄阵图》,里面记载了穿越时空的阵法,非要说的话,他确实很有希望找回失落的遗物。   “我答应了。”她叹气,“有必要的话,我会告诉他的。”   赵远山弹指一挥,将经文投入她的意识海“归你了。”   “誓言都不立,不怕我反悔?”她问。   “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赵远山洒然一笑。   有的人需要用心魔誓来约束,有的人心里自有信义,神京书院的存在,已经证明了一切,不必再画蛇添足了。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殷渺渺主动道“你放心,我不会将此外传。”   “我知道。”赵远山并不担心《灵光映心经》流入他派。冲霄宗的利益不等于殷渺渺的利益,他们都懂得其中的平衡之道。   。 第785章   谈妥交易后,这次各大门派齐聚首的盛会进入了尾声,也就是喜闻乐见的宴会阶段。   冲霄宗清了个小山头出来,栽满了灵花碧草,步障围出不同的区域,风景最秀丽的一处,已经摆上了华美的矮几,上面摆满了酿制的灵酒、烹制的兽肉、香甜的糕点。   各门派的客人们陆陆续续到来。   沈细流是和游小鲤一起来的,她们俩以前不认识,但在幻境里成了朋友。于是比赛过后,双方重新认识了下,算是正式结识了。   “你们冲霄宗的地图很不错,不像我们,除了森林就是海,没意思透了。”游小鲤念叨了好长时间,把对门派比赛的不满一股脑儿吐了个干净。   沈细流一开始还没什么感觉,听着听着,面色古怪起来。游小鲤的重点居然是“敌人太弱鸡我一根手指头就放倒了真的好没劲”。   敢情这位舍友这么能打,看来假以时日,又是一条金大腿。   可师父大佬能抱大腿,朋友也可以吗?沈细流激动的心一下子冷却下来,修真界并不太平,她也算经历过战争的人了,想要活得久,必须不断增强自己的实力。   游小鲤武力值高,她呢?   沈细流其实很清楚,叶舟一直将师弟和玉作为继承自己丹道的人来培养,而她算是验证丹道的小白鼠。   她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路。   “发什么呆?”游小鲤拍着朋友的肩膀,“快陪我去找北斗堂那小子切磋,我倒是要看看他有多厉害。”   沈细流“宴会上还打?”   游小鲤努努嘴“那边不已经打起来了。”   远处的两棵参天大树上,一男一女分别立在树冠上对峙。男子一表人才,打扮不俗,女子亦是花容月貌,气质出尘。   “看看去。”沈细流担心出事,连忙挤上前去。   男修手持宝剑,笑着说“庄师妹,假如这次比试是我赢了,你就答应和我在一起,假如我输了,再不纠缠,如何?”   女修冷笑“我拒绝了你,你就该不再纠缠。一厢情愿拿我的感情当筹码,你当我好欺负,还是当我们冲霄宗好欺负?”   但下面有人劝“庄师姐你冷静一点,来者是客,不要随便动手。”   “我绝不容许有人侮辱我。”女修仰起头,“我非教训他不可,门派要处罚,我一力承担。”   另有女修为男子打抱不平“我师兄看上你是你的荣幸,你不过是个普通弟子,我师兄可是亲传。”   “哦,哪位前辈这么倒霉,摊上这样的卑劣小人做弟子?”姓庄的女修嘴皮子相当犀利。   游小鲤扭头“你要阻止一下吗?”   “阻止什么,打就完了,这种男人就该给他个教训,别以为天老大他老二,给脸不要脸。”沈细流也没客气,故意放大了嗓门,“执法堂最讲究公正,修士受辱反击,本属应当。”   “没错。”人群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一列身着麻衣的剑修井然有序地走了过来,腰间挂着执法堂的牌子,淡淡道,“两位既然要比试,那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等自当为你们评判输赢。”   庄女修自信一笑,抬起下巴道“请吧。”   山上的弟子都被比试吸引,朝这边围拢过来。好战分子已经迫不及待地预约“这擂台不错,等下谁来和我切磋?”   于是乎,这两棵特意移栽的迎客松树,变成了年轻弟子角逐的战场。   山腰处,金丹修士们三三两两坐在花园里,喝酒聊天,叙旧做媒,顺便为弟子们操心一下。   凰月谷的长老就在拂羽商量让门下弟子去悬壶院进修的事。   如今十四洲的各大专业里,“医”并不是独立的一道,通常被归在了丹药里,属于附带的拖油瓶。懂医术的修士,算是丹修里的最底层。   大部分丹修认为,医术没啥用,真正能起作用的还要看丹药。这并不算偏颇,因为绝大部分的伤势病症,都要靠丹药来医治。   但拂羽不这么认为。   他是凡人出身,家中世代行医,虽然也知道药物的重要性,可并未放弃其他的诊治手段。只是以前人微言轻,有想法也不好说什么,不过自己做些尝试罢了。   直到殷渺渺此表示支持和重视,提拔他作了首席弟子,给予不少资源,又恰逢道魔开战,有了许多实践的机会,终于让他摸索出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目前,悬壶院的治疗手段多了针灸和手术(这个名称由沈细流友情)。   针灸是用导入灵力的金属针刺入穴道,能够疏通经脉,温养筋肉,比服用丹药更精准。当然,也更省钱。   手术复杂些,什么用灵线缝合伤口,灵药外敷断骨,都是小儿科。最牛的看家本事是移植,包括但不仅限于四肢和内脏,还没有排异反应。   凰月谷底蕴浅薄,没有太多丹方,丹药一门较为势弱。但也因此琢磨出了不少和医道有关的法子,比如她们的药浴就独树一帜,效果奇佳。   只是,凰月谷的资源不多,能砸在研究上的更少,所以,长老就萌生了和冲霄宗合作的事。   拂羽简单和对方聊了聊,就同意了这个请求。   别的金丹修士也差不多。   有两个老相识互相炫耀弟子,最后一言不合打起赌来,谁输了谁就要教对方弟子一门功法。   还有三、四个聚在一起倒苦水好不容易生下的闺女爱上了死对头怎么办?师父有了新的相好可是年纪比我还小怎么办?徒弟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还能怎么办?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修士们的成功总是相似的,烦恼却各有各的奇葩之处。   落英缤纷的花林里,孔院长考校了和玉,心中极其满意。正逢清风吹来,带来远处比斗的喧嚣和花园里的谈笑。   他忽而心生感慨,笑着对和玉说“玉儿,你赶上了一个好时候啊。”   和玉眨眨眼,不解其意。   “过去的十四洲可没有这么和平。”他指着树冠上斗法的弟子,“三大宗门过去也举办过比试,多是角逐秘境的资格,那个时候,为了争夺一个名额,死人是常有的事。”   又指着交流的金丹修士,唏嘘道“各门各派的功法是不传之秘,为了打探到别家的秘法,不知出现过多少奸细卧底。有人把自己的亲生孩子丢在别的门派,等他学会后,逼迫他交出师门的秘密,从未想过那个孩子要如何面对生恩和师恩的选择。”   和玉怔愣。   “以前,灭门惨案是常有的事。不是为了功法,就是为了法宝,不争就会死,谁也不想死,所以必须争,必须狠,你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你。”孔院长回忆着往事,“但是现在,慢慢好起来了。”   三大宗门的地位已经确立,手里渐渐松了。   很多过去不能流传出去的普通功法,已经被放在书铺里光明正大的出售,许多买不起需要去抢的法器,价格也慢慢低了下来,努力攒攒钱就可以安全买到。   假如有别的选择,谁想杀人搏命呢。   孔院长笑着说“玉儿,你们这一代人,比我们幸运太多了。”   天空变成瑰丽的紫色时,晚宴正式开始。   殷渺渺宴请各掌门的地方,在山顶的一处八角亭。这亭子名为流觞,中间凿有蜿蜒曲折的水道,不深不浅,刚好够放酒盏。   水道里注满了后山的泉水,载着荷叶酒杯,摇摇晃晃地顺水飘下。   步障已经被撤掉了,围绕着流觞亭,数不清的案几蒲团错落有致地排列成八卦的图案,其中坤位没有座位,而是架起了一个高高的舞台。   宴会正式开始后,云光城里的艺人们会在此处献艺,向十四洲展现独属于东洲的风采。   其他门派的弟子跟着自家的金丹,规规矩矩地一排排坐下,修为高的在上位,修为低的在下位。但因地势的缘故,角落里的位置也具有不错的视野。   冲霄宗作为东道主,弟子没法全来,除了亲传弟子,只有这次表现出众的弟子才有资格赴宴。饶是如此,也占了老大一片席位。   灯笼亮起。   大佬出场了。   许是考虑到在别人家做客,大家都比较克制,最多在遁法上亮了亮肌肉。比如游衍就用了一门水系秘法,水龙卷起,身影出现,而赵远山则是一步残影,三步影聚成形,现了现化神的气韵。   作为东道主,殷渺渺不能被人家比下去,在水月浮光上加了个小小的幻术,制造出花瓣变幻成人的小把戏。   没什么攻击力,但却展现了她对幻术的精妙掌控。   此外,她的衣裳打扮也极合今夜的气氛。外着海棠红冰裂纹的纱衫,下着白色折枝玉兰纹的月华裙,除了插在脑后发髻上的珍珠璎珞发梳,没有其他配饰,似窈窕深谷,碧桃满树,简而华美。   暮色四合,天空星斗璀璨,地上彩灯辉煌。   一声编钟响。   殷渺渺在全场瞩目中起身,掌心向下压了压,笑道“良辰佳节,幸逢贵友,今朝能与十四洲诸多道友相聚于此,冲霄宗上下倍感荣幸。”   没办法,领导讲话的环节很无聊但又不可或缺。   “在宴席开始之前,我想先表扬一下之前参加比试的弟子。你们之中,有人英勇正直,有人能谋善断,有人刻苦修行,展现了十四洲年青一代的风采,为此,我们由衷地感到高兴。”   众弟子没想到会被点名,均讶然不已,或骄傲抬头,或羞赧垂眸,但无一例外,眼眸闪亮如星。   她微微一笑,又道“还有一个好消息。”   几乎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她身上。   “冲霄宗已经与各大门派签订了契约,共享神京的传承。希望你们不要辜负前辈们的苦心,继续刻苦修行,坚定道心。”   下面顿时骚动起来,止都止不住。   殷渺渺贴心地给了他们少许时间,停顿片刻后,才款款道“十四洲很大,人却很渺小,宇宙很大,十四洲亦不过沧海一粟。历史铸就了现在,未来犹在掌中,我希望将来,我们能生活在一个健康的世界里,竞争代替杀戮,和平代替战争,修士也好,凡人也罢,都能过得更好。”   随着她缓慢温和的话语,满场的私语声渐渐低下来,归于安静。   星斗皓月下,亭中秀雅的女子举起酒杯,笑盈盈道“来,让我们为十四洲的和平与未来,干杯。”   本卷完   。 第786章   贵客们热热闹闹得来,陆陆续续地走。这次的交易,有人不怎么满意,有人十分满意,总得来说,都得了好处,记下了冲霄宗的情。   殷渺渺手头上的宝藏挥霍了九成七,换来了一张遍布十四洲的人情网。而人情这种东西,在利益面前不太好使,但在大多数时候,却是极其有用的牌面。   连世外桃源的仙椿山庄,这回也不能免俗。   松之秋不要求带走典籍,只是复制一份,留得最久。在此过程中,和她说起了迷心花的研究。   岱域已经将迷心花培育得很好,几乎完美适应了十四洲的环境。假如能够驯养其根茎,或许能变为守护禁地的坚盾。   殷渺渺信任他的能力“庄主尽管放手去做,倘若有了结果,随时通知我。”   “定当尽力。”松之秋思索道,“神京的典籍比我想象的多,不知道其中是否有提到岱域的情况。若是有,能省我们极大的力气。”   “我比较在意庚辰联盟。”殷渺渺抚着额角,眉尖微蹙,“庚辰区,你说是谁划的区域,其他区域里又有什么?”   松之秋无法回答,叹息道“宇宙比我们想的更辽阔,也许只有到了合体才能一窥究竟吧。”   殷渺渺苦笑。几日前,冲霄宗和她声势烜赫,鲜花着锦,是十四洲当之无愧的中心,仿佛天下尽在掌中。然而,放眼无边宇宙,这点权柄,比黑夜里的萤火虫还要微弱。   “不说这些扫兴的了。”她转移了话题,“庄主难得来一趟,可要多住些日子,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松之秋却道“都是虚礼,典籍浩繁,我想尽快查阅。”   殷渺渺知道他是个研究狂魔,闻言便不多留,玩笑道“也是,庄主早点回去,就早日把我的桃树送过来。”   “你会喜欢的。”松之秋微笑道,“想来不久后,东洲遍地皆能看桃花了。”   殷渺渺大笑,斟酒相敬“区区薄名,庄主不要笑话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白露峰栽种桃花,底下的人或是跟风效仿,或是溜须拍马,定然会跟着种桃花。   东洲遍地看桃花,就是对她的恭维。   “无能者为盛名所累,有能者却如虎添翼。”松之秋举起酒杯,“无须自谦,你实至名归。”   殷渺渺便笑“承庄主吉言了,请。”   “请。”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松之秋做事雷厉风行,又财大气粗,没多久便把想要的典籍通通复制了一份,沉甸甸的玉简摆满了几个箱子。   抄完书,就该启程归去。他考虑了下,转道去问杏未红要不要跟他一起回西洲。   杏未红自协助殷渺渺解决魅姬后,一直留在白露峰未走,日常活动是去磨剑峰找人单挑。   磨剑峰弟子和她走的路数差不多,双方互视对方为磨剑石,以相当大的热情投入其中,皆有所获。   听闻松之秋邀她同行,杏未红摇头如拨浪鼓“不去,我回西洲干什么?”   “你要留在东洲?”松之秋问。   她道“马上就走啦,我得回桃止山了。”   “西方鬼帝时日无多,你回来也不要紧,他没空找你麻烦。”松之秋道。   杏未红依旧摇头“我要在桃止山待个一百年,你不知道,那里有好多厉害的家伙,我要慢慢和他们打。”   松之秋看着她“你不打算回来了?”   “回哪里?山庄不是我的家。”杏未红说,“我没有家,不需要回去。”   松之秋微蹙眉头,注视着她的脸。   杏未红和她对视了片刻,想了想,说道“有空的话,我会去看你的。”说着,用力点了点头,又重复了遍,“对,有空去看你。”   这话有些熟悉。松之秋收回了视线,递去一块腰牌“拿着吧,想回来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回来。”   杏未红低头一看,腰牌上写着“建木园”三个字,和她过去的腰牌一模一样。只是质地从木头变成了玉,贵重了很多。   她犹豫了下,接了过来,却说“我去做客。”   杏花凋谢后从枝头飘落,从此随风逐浪,漂泊无依。仙椿山庄不是她的家,她永远只能去别人家里做客,没有回家的那一天。   幸好,她也不需要回家。   遮风避雨的话,随便一处干燥的洞穴就可以了,睡觉休息的话,找个阴凉的树荫就好。她学会了忍饥挨饿,学会了困境脱身,学会了独自行走在这个世界上。   她不再是那个必须跟着少庄主,牵着他的衣角才能出门的侍女了。   手中握着剑,就能去任何一个地方。   松之秋沉默不语,神色复杂。   曾几何时,她是一颗不发芽的种子,后来得了奇遇,长出了娇嫩的幼苗。他曾经为她移盆浇水,摘叶除虫,期待着她的成长。   如今,她真的长成了,从小小的嫩苗长成了小树,能够自行抵挡风雨,沐浴阳光。或许不久的将来,还会变作参天巨木,屹立一方。   他参与了这个奇迹,时常为此感到欣喜和惊奇。   但到了这一步,也是他止步的时候了。   她后半程的故事,不需要其他人,一个人就能走完。   他只能站在原地,静静地旁观。   “那我走了。”松之秋伸出手,摸了摸她冰凉的头发,“保重。”   杏未红仰起头,慢慢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有空,我就会去看你的。”她语气认真,仿佛是某种允诺。   松之秋勾起唇角,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淡淡笑了笑。转身的瞬间,他的身形化为飘零的翠叶,杳然无踪。   比赛结束后的第二个月,弟子们热血冷却,冲霄宗恢复了以往的安静。   掌门太玄真君目睹了这次盛会的全过程,明白殷渺渺的声望已经涨到了足以撑起一个门派的地步。   兼之顾秋水又多次表明不想接任掌门之位,他叹了无数次气,最后还是找上了殷渺渺,和她商量继任的事。   谁想她的第一反应是“我修为低实力弱,担不起重责。”   掌门以为是例行谦虚,正要劝说,她又来了句“我志不在此。”   什么?又一个不想当掌门?!   太玄真君差点绷不住,险之又险忍住了,和善道“这话怎么说?”   殷渺渺没有解释,反而道“掌门肩挑一门安危,责任重大,且俗务缠身,难免有碍修为……唉,这么多年,掌门辛苦了。”   太玄真君被戳中心事,不禁叹息,可道“为了门派,牺牲在所难免。”   “晚辈有个主意。”殷渺渺露出了狐狸尾巴,“不如效仿归元门,请顾师兄暂代掌门之职,我从旁协助。”   太玄真君沉吟起来。这主意不新奇,他任命师弟扶乙真君为阁揆,就是出于平衡庶务和修炼的目的。   但分权是个很敏感的话题,不是信任的人,阁揆可能名存实亡,就是个看守图书馆的管理员。   难得秋水和素微不出一门却彼此信任,两人又都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困于俗务委实可惜……太玄真君权衡半天,慎重问“你这话可出自肺腑?”   “绝无虚言。”   太玄真君点头,不再提这事了。   一个月后,顾秋水赶回来,杀到白露峰,兴师问罪“你坑我?”   “你当年骗我怎么不说?”殷渺渺反唇相讥。   顾秋水面色不改“我那是为你指点迷津。”   殷渺渺摸准了掌门的爱徒之心,毫无畏惧“少自欺欺人了。”   “恩将仇报。”顾秋水坐下,思考了会儿,说道,“既然这样,一不做二不休,可以再分配一下。”   殷渺渺立即说出打算“执法堂。”   顾秋水同意“是时候加大执法堂的权力了,以前都是弟子轮值,保密度和执行度不够。”   “只要把门规和仙城条令完善,执法堂照章办事,我们能省不少力气。”殷渺渺屈指敲着桌案,“不过,要压服内外,得选修为高的弟子。”   他们都不介意让执法堂拥有一支强大的兵力,反正只要实力够高,就完全威胁不到自己。   顾秋水颔首“白逸深的正心剑很合适,但大权独掌是大忌,还是要互相牵制为上。”   “这不难。”殷渺渺稍加思索,有了主意,“一堂立法,专管补全法规,完善律令,一堂司法,专管审判问责,明辨是非,具体量刑,一堂执法,专管调查真相,逮捕罪犯。三堂分立,互不干涉。”   顾秋水思索道“司法职权太大。”   “分等级吧,假若牵扯重大,各峰投票。”殷渺渺并未坚持依法审判,这是完全不现实的,“还有,需要监督。”   顾秋水想也不想“凌虚阁。”   殷渺渺乐了“不错。”   凌虚阁是冲霄宗的东宫,里面的弟子享有特权,谁的账也不用买,很适合作为督查存在。   两人三言两语敲定了雏形,而后就是慢慢完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但毫无疑问,未来的工作量肯定没有现在那么大了。   殷渺渺故意道“不过,要办成这事,顾师兄得先得到掌门之职。”   顾秋水认命了“代掌就行了,省的还要办接任仪式。”   “门派不差钱。”她体贴。   顾秋水冷笑“殷渺渺,你再坑我,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你能对我怎么不客气?”她挺好奇。   顾秋水道“白逸深回来接任执法堂,离窍岛那里就没人了,要不是我过去,门派就得派别人。你说,现在元婴修士里谁无职责在身,谁最适合?”   殷渺渺的笑意顿时消失。   “素微师妹,别老想坑你大师兄。”顾秋水微笑,“我们要一致对外,才能各得所愿。”   殷渺渺呵呵“滚。”   。 第787章   顾秋水归来后,殷渺渺顿时轻松了许多倍,手头上最重要的事只有收钱。   各大门派接连送来了交易的报酬,大大丰盈了冲霄宗的宝库。殷渺渺作为最大的功臣,能够任意挑选中意的宝贝。   这种感觉,怎一个“爽”字了得。   她挑了几件珍贵的法衣和鞋,补充一下自己的衣柜,一些珍稀的药材给叶舟,剩下的份额则选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收藏。   其中最重要的东西,莫过于万水阁的冥渊重水。此物到手,一个筹备已久的计划便可开始实施了。   黄道吉日,宜动工。   殷渺渺出了趟门,去了冲霄宗附近的一座火山。   这里是神器坊的大本营,大多数需要保密又高难度的法器都在这里炼制。   甫一走入山中,蒸腾的热力便迎面扑来,熏得人面如飞霞。殷渺渺挥了挥手,暗想冲霄宗的先辈们着实了不得,居然抓了条熔岩脉,专门用来炼器。   奢侈。   她喜欢。   山腹中,洞穴如蜘蛛网密布,越往深处,等级越高,也就越清幽安静。殷渺渺顺着指示牌,逐渐深入。   视野一片艳红。   她找到最里面的一个炼器房,推门而入。阵法瞬间启动,将炎热隔绝在外,但最中央的火塘不受其影响,仍然散发着霸道强横的热意。   殷渺渺不紧不慢地逛了一圈,摆弄了下房里的各种工具,脑海中反复演练接下来的过程。   感觉一切了然于胸后,她才慢慢坐在了火塘边上。   水晶莲花浮现而出。   这件本命法宝,是用她在素玉秘境也就是神京的某个世界碎片里,得来的类似于钻石的矿石炼制而成,坚硬非常。   后又经过扶乙道君亲自出手,镌刻了诸多阵法,终于将水晶莲花变成了一件控火的极品法宝。   但当时情况特殊,她收服了地火却未吸收,必须倚仗外物来操控。如今,红莲火已经和她化为一体,全无此必要了。   就好像之前对年轻弟子说的那样,殷渺渺对外物没有什么依赖性。她早有重炼法宝的想法,最近才彻底完善。   是时候了。   殷渺渺屈指抓出熔岩脉的火力,凝聚在火塘里,源自地脉的火力极其旺盛,映红了水晶。   可水晶的结构十分稳定,且有阵法加持,此处温度虽高,却还无法融化它。   殷渺渺掏出一个石瓶,小心翼翼地打开封印,往莲花里倒了一滴冥渊重水。这种奇水能融化世界上大部分的东西,毁尸灭迹是小儿科,曾有人用这个破开了一座无比坚固的监狱。   滴答。   略有浑浊的冥渊重水跌进了莲花中,瞬间湮没。   冷硬凌厉的水晶花瓣,忽然多了一丝弧度。透明的花瓣卷起微勾,本来棱角分明的莲花,一下子变得柔美了起来。   再一滴。   这一回,整朵莲花都从绽放到极致的状态松弛了下来,中间的花瓣微微合拢,外围的随意舒展,再无最初紧绷的杀意。   殷渺渺拨弄了下花瓣,发现每一片都能任意拨动,捏一下也会改变形状,像是质地比较干的面团。   不够。   她忖度着,干脆把最后一滴也倒了进去。   量变积累成了质变。   水晶莲花彻底软化下来,好若高温下的玻璃,呈现出黏稠的可塑性。   殷渺渺以灵力维持着莲花的形态,开始往里加最重要的一种材料。她稍稍松开握拢的五指,窸窸窣窣的细沙落入了融化的莲花中。   这细沙不是别的,正是她在九重塔第九层里得到红尘。   世界微尘里。   红尘,是人类、妖兽、山川、河流、植被……在生命的尽头所化之物,是万物的组成部分,是无法被消磨的痕迹。   红尘没有强大的力量,没有特别的属性,却能与万物融为一体,因为它本身就是万物的一部分。   一切都是红尘。红尘即是一切。   而水晶的质地几近纯正,只有单一的元素,贸然加入其他东西,很可能会弄巧成拙。   但红尘不会。   细不可见的尘埃落于水晶中,二者犹如水和水的交汇,完美相融。   殷渺渺松了口气,然不敢马上放松,操纵着红尘汇聚在莲花的中心,凝聚成了莲心的部分。   新的莲花雏形已经具备,只是细节部分需要雕琢。   原来绘制的禁制已经极其精妙,殷渺渺研究了很久,又和扶乙真君商量了数次,才摸索出改良之法。   神识小心翼翼地抹掉改良的部分,新的符文取而代之。小心地将莲瓣勾连在一起后,再于莲心上构建新的禁制,与花瓣、叶茎的部分呼应合并。   多亏了之前神京书院的经历,殷渺渺对禁制的组合得心应手了不少。   不过,饶是以她丰沛的神识和对符文的熟悉程度,也数次耗尽了神识,可见其难度与精细。   半月后,水晶莲花才重新炼制完毕。   从外貌上看,新的莲花比过去柔美了许多,徐徐绽放的姿态犹如春日微风吹过的荷塘,亭亭玉立,自在生香。   她心念一动,莲心的红尘就如烟雾散开,均匀地渡在她的手掌上,变作一层薄如蝉翼的覆膜。   活动了一下五指,有细微的阻隔感,但不明显,因为浑然贴合,故而一点也不影响动作。   殷渺渺左右看了看,直接探手伸入火塘中。   明明是高温中心,然而只感觉到了一点热意。她驱使红尘缓慢褪去,指尖的温度便迅速回升,很快感觉到了灼烧感。   防御性能比想象中更强大。   她收回红尘,让它沿着自己的体表细细覆盖,等到周身全都披上了尘埃,再遁光抽离,留下红尘组成的躯壳在原地。   眉眼栩栩如生,与她分别无二。   “这替身可真不错。”她自言自语似的赞了句,略作思索,笑道,“你什么时候出来?我忙了这么久,亏你沉得住气。”   红衣的身影出现,睇着她道“又叫我做什么,扰人清梦。”   “你过去。”她指着躯壳。   莲生瞥了她眼,跨入了红尘凝聚的躯壳内。他动了动手脚,点评道“只是看着像,没有心跳温度,骗不了人。”   “用幻术伪装就是。”殷渺渺说着,打散了红尘的形状,任由其附着在寄生于内的莲生身上。   红尘有了新的模子,再度调整勾勒的形状。精致妩媚的五官,修长纤瘦的躯体,细腻灵活的五指,柔顺光亮的长发……阔别多年的人,再度出现在眼前。   殷渺渺看着看着,忽而走了神。   犹记当年,沉香阁初见面,美人亭中抚琴,一颦一笑重千金。   百年如一梦。   她微笑起来“你还是这么好看。”   “还是假的。”他悠悠道,“再美的皮囊,也是镜花水月,你难道看不透吗?”   “假又如何,它的防御性极佳,你在里面不会受到伤害,足够了。”殷渺渺打量了他会儿,十分满意,“平日里就借你用,想弹琴就弹琴,想出门走走也容易。”   莲生睨着她,似笑非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什么想出门走走,我看就是想使唤我。”   “非要这么说也没错。”殷渺渺并未否认,屈指弹出一朵黑色的火焰,瞬时没入了他的体内,“这是幽心毒火,其毒烟入体后,不仅会损伤经脉,更会影响神魂,因此哪怕是我,都不敢随意收服,只能交给你了。”   丹朱仙子给她的这个小礼物十分恐怖,就算她服了指尖莲,免疫寻常毒素,都会受到毒烟的影响,更不要说其他人。   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交由莲生控制最为合适。   果不其然,依靠着法器上的各种禁制,莲生很快控制住了幽心毒火,让它在掌心里静静地燃烧起来。烟气凝而不散,蕴在焰光之上,幽森可怖。   “这样还不够,要如臂指使,指哪儿打哪儿才行,不然容易误伤。”她道。   莲生知道这于她十分重要,不再争辩。   殷渺渺又道“你熟悉幽火,我呢,趁这个功夫熟悉一下这个。”她晃着剩下的莲花部分,唇角含笑,“猜猜看,这有什么用?”   他仔细观察莲花,没了中间的莲心部分,含苞待放的莲瓣犹如精美的花簪,美而无侵略性。   “看来你猜不到。”殷渺渺愉悦道,“看好了。”   一念闪过,花瓣舒展,外层的一圈向下贴合了茎叶,勾勒出交织的爱心轮廓,余下的半含半放,而空缺的莲心部分,冒出了赤色的光焰。   这下莲生看出来了“烛台。”   “上当了。”她忍俊不禁,手腕一抖,黄豆大小的光焰猛然窜涨,变成了一束笔直的火焰。   “剑?”他眸中闪过异色。   殷渺渺眨了眨眼,轻轻挥动,笔直如剑的光焰蓦地柔软下去,像是灵敏的蛇蜿蜒游动。   “鞭。”莲生懂了,“一件会变形的武器。”   她莞尔,火焰收回,又变成了烛台上的一簇火苗“如何?”   “还不错。”美人素来吝啬溢美之词。   殷渺渺却对新法宝十分满意。修为渐高,她对法器的要求也与日俱增,如今寻到了合适的提升方式,去了好大一桩心事。   不过,是骡子是马,溜溜才知道。她收起莲花,笑道“我找我师父去,你自己回去吧。”   翠石峰常年燃烧着她的一缕火焰,这会儿一个“水月浮光”,她便消失在了炼器房里。   莲生慢了一步,没有叫住她,恼了“我又不认得路,叫我怎么回去?”可再抱怨,也没法把她叫回来了。   他在屋里立了好一会儿,仍然不太适应新的躯壳。但奇怪得不讨厌,也许,是因为从前的皮囊虽然美,可很早就不属于他了,故而丢掉的时候毫无眷恋,反而有些解脱。   这具身体……虽然是假的,暂时借来一用,可是崭新的,干干净净的。   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面颊,没有温度,没有心跳。屋里很热,他感知得到,却感觉不到,仿佛是不相干的旁观者。   莲生闭了闭眼睛,朝外走去。   穿过通道,搭上机关,转眼间,山顶到了。走出火山的刹那,清风拂面,阳光灿烂。   莲生立在门口,有些恍惚地看着周围的景象。门口挤着七八个年轻弟子,本来似乎在吵架,但现在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手足无措,笨拙得可笑。   不知何处飞来了花瓣,洋洋洒洒落在地上,空气中有淡淡的花的气息。   但仍然只能闻得到味道,却不觉得香。   他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的影子跟随他的脚步而动。   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仿佛回到了活着的时候。可莲生心里清楚,人死后可能变成鬼,他却连鬼都不是。   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究竟算是什么呢? 第788章   殷渺渺得了新法宝,第一时间就找任无为显摆去了。   她和自家师父切磋了一场,冷不丁使出法器,红莲火形成的光剑擦过了任无为的手臂,燎黑了他的法衣。   但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被看穿后,偷袭再也没能成功过,还惨遭嫌弃“花里胡哨。”   殷渺渺淡定“我又不是武修。”   “那你搞个兵器干什么?”任无为反问。   “一寸长一寸强,法术能远攻,指法能近战,中等距离怎么办?”她有理有据地说,“我自己想了法子弥补短板,你不夸我也罢了,还损我,有你怎么做师父的吗?”   任无为“……你这确实没什么用处。”   “那是我不懂剑法。”殷渺渺道出来意,“你要教我。”   任无为语重心长“你年纪也不小了,别想一出是一出,都修到元婴了,改学剑修,你自己想想靠不靠谱。”   “我不是想做剑修,我只是想多学点本事。”殷渺渺完全没有说笑的意思,正色道,“火禁术威力太大,芙蓉指只能在我被迫近身时防御,我需要更灵活的对敌之策。”   结婴后,她屡次和高手斗法,深知自己有极大的短板,现下有了空闲时间,当然要抓紧弥补一二。   任无为认为不靠谱“学别的。”   殷渺渺挑起眉“我师父是剑修,我学剑难道不是很合理的选择?你是不是不肯教我?”   “你没天分。”任无为苦口婆心。   “你也没天分,没天分和没天分学,不是正好?”殷渺渺一点不怕,有理有据地反驳,“我没和师哥学,就知道他那样的我学不会。”   云潋是个好师兄,却永远不会是一个好老师。任无为不适合天才弟子,却很适合教她这样的后天努力派。   任无为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收的四个徒弟,大徒弟不管,三徒弟是剑修,可背地里另有师父,他教不了多少,反观殷渺渺,天资普通却后天刻苦,最像他。   “和我学剑,需要苦练,你行吗?”   “像你十年如一日当然不行,可我本不是想转职,不指望有多厉害,每天抽些时间练一练就是,长年累月,总能学个架势。”殷渺渺安排得明明白白。   任无为没意见了,转而道“你既然打算好好磨合法宝,就不该让器灵单独留在外面,法宝的灵性就在器灵上。”   他怕殷渺渺弄不清轻重,强调说“莲生死了,那就是个器灵。”   能够自行生出灵性的法器万中无一,因此在未被禁止以前,不少炼器师为了追求更高水准的法宝,都曾试过生魂献祭。   而献祭不是剥夺生命那么简单,人死尚有魂魄,可献祭后,身魂俱灭,只留一抹灵性而已。   器有灵而非人。   “我知道。”殷渺渺毫无异色,“我不是在复活他。之所以给他躯壳,一则是为了炼化毒火,二则,只是想他能出来透透气。他为我死了,难道今后千年万年,只能沉睡吗?”   任无为“唔”了声,问“叶舟知道吗?”   “知道。”殷渺渺的唇边泛起笑意,“他说,躯壳只是形,是虚是实都一样,不必自扰。”   “理是这个理。”任无为嗤笑,“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   殷渺渺平静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莲生已经死了,我没有别的奢望,不过是想给他一个机会,未来能看看花好月圆,再弹他喜欢的琴曲,和旧日的朋友谈天说笑,仅此而已。”   她顿了下,又道“叶舟理解也支持我,师哥也说,我想做就可以做。”   任无为长长一叹,无奈道“行行行,你觉得没问题就好。师父也希望白操心一场。”   殷渺渺无语“我就让你教我剑法,谁让你操心那么多了?”   “你看看你师兄,再看看你师妹,你说我为什么要操心你?”任无为瞪她,“你自己反省一下。”   她“……”   莲生回白露峰的路上,再次邂逅了阳光雨露、清风花香。然而,他的内心并无多少欢喜,只不过偶有怅惘罢了。   为什么重归人世,并无快乐呢?   兴许是因为他很早就死了吧。   不是死在跳下海心熔炉的那一刻,而是自进入缘楼的那一天起,就在慢慢死去,那具风情万种的皮囊,只是行尸走肉罢了。   况且,纸醉金迷的奢靡梦,他看尽了,销魂蚀骨的温柔乡,他看腻了。终结生命的那一天,他对人世没有任何留恋。   她这么做,只会自寻烦恼。   他心中忧虑迭生,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拒绝。   桃花纷扬,白露峰到了。   他生疏地落下,正好看到山腰的洼地里,有个眼熟的身影在忙碌。莲生袖手看了他一会儿,忽而问“你在做什么?”   “种些药材。”叶舟指给他看,“凤凰在这里掉过一些羽毛,土壤异变,正适合培育这赤色凤爪花。”   莲生款款走过去“看到我,你一点也不意外。”   “算算时间,师姐炼制法器也该成功了。”叶舟说道。   “你不担心吗?”莲生媚然一笑,风情万种。   叶舟一怔“担心什么?”   “我很美。”他提醒。   叶舟想了想,说道“凤凰很可爱,我很喜欢它。”顿了下,又道,“我有两个弟子,师姐也很疼爱他们。”   莲生美目转动“难道我没有一点特别的?”   “你确实特别美。”叶舟提起药篓,转身向山上走去,“如果你对师姐的做法有意见,就该和她去说,找我无用——我永远站在她这一边。”   “若不是我一路过来,看见许多呆头鹅,还真要以为我红颜老去,再无当年的本事。”莲生跟随而去,身如风中玫瑰,迤逦多姿,“我对你,一点儿威胁都没有吗?”   “你的担心很多余。”叶舟分开艳丽的桃枝,缓缓道,“器灵只是器灵而已,昨日种种早已成空。于我而言,她能有一件强大的法器,是幸事。”   莲生静默了一瞬,叹道“我总以为,爱让人想独自占有。”   这题有点超纲,叶舟从未有过独占某人的念头。他想了想,说道“独占的欲望或许来源于失去的恐惧。但修士立身之本乃修为,前行之路乃道途,情爱是白昼之朝阳,黑夜之星光,有则生光彩,无亦不改其志。”   爱让人生变得明亮灿烂,但并不能代替前行的脚步。无论有无,修士都必须用自己的手脚去攀登长生的险峰。   如斯,独占某人又有何意义?爱是携手,非是占有。   莲生怔忪不语,良久,深深看了叶舟一眼,轻轻道“你们果然是一类人,真好,可我……”   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因见叶舟并不在意自己的出现,莲生便不着急这一时半刻。   他本想在白露峰上找个炼制毒火的地方,可漫山遍野全是花,实在没个安全的地方,无奈之下,选择去磨剑峰找白逸深。   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磨剑峰上最多的就是磨剑的石头,少有草木,不怕失手毁掉一座山。   可进展十分不顺。   他能控制毒火的收放、大小和方向,却无法像殷渺渺一样,随心所欲地操纵红莲火,变化万千。个中区别,就如同他拿着毛笔横竖撇捺,她却是用手指涂鸦那般随意。   “有什么问题吗?”白逸深不知何时出现,谨慎道,“或许我可以帮你。”   “这可是你说的。”莲生顾盼生媚,容光映衬在黑色的火焰上,“你瞧瞧,我总觉得不对。”   白逸深认真地看他演示,眉头微锁“你无法很好控制火焰?”   “是。”莲生看他神色有异,蹙眉道,“怎么了吗?”   白逸深沉吟片刻,就地坐在了一块平坦的石头上“你休息一下,我同你说些法宝的事吧。”   莲生瞥了他一眼,依言走过来坐下。   白逸深没有开门见山,反而借由殷渺渺的旧事切入“此前,素微为法宝统一标准的事,你该听说了。她将笼统的境界标准以具体的分值划分,得分越高,则品阶越高。”   莲生颔首。   白逸深细致地讲解“这套划分标准清晰明了,法器的优劣一目了然。在东洲施行后,很少再出现买卖双方各执一词的官司。但不够全面,比如说归元门大名鼎鼎的千流壶,不在八项标准之内,却是一件绝顶的法宝。   “正好,神京的炼器术比我们这里发展得更全面,器院建立后,我们又引入了一套新的标准,即是法器、灵器、玄器、神器,四个不同概念。”   莲生流转眸光“我属于哪一种?”   “你先听我说下去。”白逸深不答,继续道,“神京的标准和我们全然不同。”   “首先,他们定义的法器就是最普通的武器,无论有多么强悍的力量,没有灵性,就是法器。”   在原来的标准中,综合分100以下为一阶法器,适合炼气初期使用,综合分20万到50万为九阶法器,适合金丹后期使用,二者天差地别。   但神京的人认为,法器的威力再大,不具备灵性就是死物,因此无论一阶还是九阶,统统都是法器。   “法器生灵,为灵器,哪怕攻击力只有10分也一样。而所谓的灵性,是个很玄的概念,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有灵性的法器会挑选合意的主人,我的正心剑就是如此。”   白逸深摊开掌心,萦绕着淡光的宝剑出现在手中,散发着强大平和的气息“此剑有灵,以之除恶,事半功倍,以此作恶,事倍功半。”   莲生静静地聆听。   “至于玄器,指的是能够自行修炼的法器。归元门的千流壶便属于此类,它能融合收入壶中的事物,将其化作自己的力量。因而多年过去,千流壶的力量不减反增。   “玄器之上还有神器,指的是能够衍生一界的强大法器,但存不存在犹未可知,且不必多说。”   白逸深普及完知识,反问他“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第789章   莲生迟疑着,无法回答。   白逸深替他回答“你本来是灵器,此次进阶后,当为玄器。我虽不知素微如何炼制,但她叫你炼化火焰,应当是认为你能将其融合。”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神情严肃起来,“可她忽视了一个问题,你……还不是真正的器灵。”   莲生抬起眼眸,轻声问“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白逸深拧起眉头,“只是,法器于器灵,就好像手脚于人,除非重伤或灵性消磨,否则断不至于如此。”   气氛一时凝滞。   白逸深有些不安,想了想又道“或许,这是素微故意为之,她没把你当做器灵……”话语倏然顿住,他意识到,这也许同样是事实。   殷渺渺知道莲生的问题,但并不打算解决,反而放任了他,给他一个躯壳行走在外。   “你想说什么,什么叫做不把我当器灵?”莲生蹙起眉头,隐约有了预感,“她不想要我?”   白逸深回过神,摇头道“不,是你。”   “我不明白。”   白逸深斟字酌句“有的器灵是天然萌生,灵与器先天浑然一体。有的却如你一般,是借生魂赋予灵性,需要融合才可以,而你没有做到这点。”   莲生万般疑惑,却不知该问什么。   白逸深欲言又止。他关心他,可这毕竟是殷渺渺的私事,亦不好置喙太多,说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你不如回去问问素微。”   “说得是。”莲生缓缓点头。   莲生回到白露峰时,正好碰上了殷渺渺抓鸡……不是,抓凤凰。   小凤凰近年来改了食谱,增加了肉类的营养后,终于慢慢长大。现在的体型已经几近于普通的小公鸡,柔软的绒毛外面,长出了几片金红色的羽毛。   这几片羽毛坚韧锋利,水火不侵,刀剑砍在上面一点痕迹都留不下,充分显示了神兽的存在是多么逆天。   不过,比起野心勃勃的昭华,小凤凰看起来毫无威胁,甚至还有点可怜。   “我不要上学。”小凤凰睁着大大的杏眼,哀求不止,“不去上学好不好?”   “大家都要上学,每个小孩子都要读书。”殷渺渺随意坐在地上,耐心地和它讲道理,“你看新芽院里的孩子们是不是每天要读书?丹鼎阁和神器坊是不是每年也要考试?”   小凤凰委屈“可我不喜欢读书。”   “读书读不好,没关系,上学一定要上。”殷渺渺毫不动容,哄它说,“上学除了一起读书,还可以一起玩。”   小凤凰把头埋进翅膀里。   殷渺渺把它抱到怀里,顺了顺毛“我保证,读书读不好也不会骂你,好不好?”   学渣凤凰抬头“真的吗?”   “当然。”殷渺渺真心实意地承诺,她还能期待一只凤凰出口成章不成,“你会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一起吃饭,比在家里有趣得多。”   小凤凰有点心动了。   它刚跟着殷渺渺的时候,胆子小又怕会被她抛弃,必须时时刻刻黏着,才能够安心。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并没有发生可怕的事,慢慢有了安全感,就不再那么黏人了。   这几年,它的活动范围已经不再局限于白露峰的一亩三分地,经常去小鼎峰找叶舟玩,或者是去悬壶院看拂羽治病。因为胆子小不爱惹事,多数时候只安安静静地看热闹,大家都不讨厌它。   可以说,小凤凰在熟悉的地方,已经没那么胆小了,也不排斥和外人接触。   “去哪里上学呀?”它怯生生地问。   殷渺渺摸着它的翅膀,微笑道“不远,山下。”   小凤凰敏锐地感觉到不好“凤凰每天都能回家吗?”   “我会半个月去接你一次,如果你平时想回来,自己飞回来就行了。”殷渺渺避重就轻,狡猾地说,“你有翅膀怕什么?”   小凤凰安心了很多,对,它会飞的,可以自己飞回家。   看它有所松动,殷渺渺立马趁热打铁“走,我们去看看学校——咦,莲生回来了,那正好,一起走走吧。”   莲生来不及说话,就被清光卷走了。   下一刻,他们出现在了山坳里的一座小镇上。   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大街和四纵四横的普通街道,看起来平凡至极。   非同寻常的是镇子里的居民。   小凤凰左看看右看看,发出了看破真相的感慨“没几个人呀。”   此处的没几个人就是字面意思,没几个人类。放眼望去,行走在街上的、开了铺子卖东西的,都多多少少有些非人类的特征。   “这里是个半妖小镇。”殷渺渺说着,带他们走进了镇上最大的建筑。   莲生瞄了眼牌匾,上面只有两个字学堂。   走进去,里面很安静,只能听见夫子念书的声音“十四洲分为十四个大洲,分别是……”   殷渺渺随意找了间教室,站在外面围观。   这节是地理课,主要教孩子们认识十四洲的几个大洲和海洋,以及各大门派所在的城池位置。   课程普普通通,不普通的是下面坐着的孩子们。有的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却维持着兽类的肢体,有的已经有了人的躯干,偏偏脑袋还是兽头,还有干脆就是妖兽的模样,只不过以人类的坐姿趴在课桌上。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中洲五大城是哪五个?”夫子问。   下面举起了一只兔手、一只熊掌和一条尾巴。   “熊大宝你说。”夫子点名。   一头半熊站起来,粗声粗气地说“紫微城、青龙城、朱雀城、玄武城、白虎城。”   “很好。”夫子点了点头,背过身去,脊椎骨下方的短尾略微动了动,表达出主人的满意。   小凤凰歪头,这题它知道,还去过呢。   夫子又问“谁知道现在中洲的几个大门派?”   “我!”下面又举起了几只爪子。   “仁心书院、北斗堂、幽水宫、缥缈山,还有楚吴、齐越、七星盟。”甚至有人为了表现,直接开始抢答。   小凤凰把头歪到另一边,这题它也会——读书好像也不太难的样子?   “素微真君?”几步远的地方传来轻柔的声音。   小凤凰扭过头,看到一个脑袋上长着三角耳朵的女人走了过来。殷渺渺抱住它,跟着走进了旁边的一间书房。   “这就是凤凰儿吧。”女人打量了它一会儿,和气地笑了笑,“会说话吗?几岁了?”   小凤凰继续歪头杀“你是谁?”   女人说“我叫阿牧,是犬族和人族的混血。”她看小凤凰一团孩子气,倒是松了口气,殷渺渺来头太大,他们真怕她的灵宠不好伺候,“素微真君,您真的决定要让这个孩子在我们这里念书吗?”   “是。”殷渺渺考虑了很久,才为小凤凰选择了这个半妖学堂。冲霄宗的新芽院当然更好,可教的都是人修的本事,同学也都是人,并不适合小凤凰。   相比之下,半妖学堂里的孩子,都是开了灵智的半妖,有半化形也有不化形的,外表看起来都差不多,不会被区别对待。   阿牧闻言,点了点头,取出纸笔“我需要给这个孩子登记一下。它的姓名、种族和年龄是……”   “就叫凤凰,种族是鸾鸟。”殷渺渺随口给凤凰降了一级,“年龄十岁。”   阿牧边写边笑“以神兽为名的孩子又多了个。”   殷渺渺笑问“还有别人吗?”   “有,我们学堂里有叫玄武、麒麟和重明的,半妖认为,取古兽的名字能让孩子重现上古血脉,修得妖身。”阿牧的声音里带了些许苦涩。   殷渺渺笑了笑,没接话,只是问“平时上课怎么安排?”   “我们这里,只有常识课要求全部都要上,其他可以选择喜欢的。”阿牧仔细地介绍,“假如将来想做妖修,那么最好选战斗课,老师会教孩子作战、捕猎以及应付敌人。若只是想找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那可以选骑驭、歌舞之类的学徒课。”   半妖的生存空间很狭窄,目前东洲半妖的主要从业方向只有两个,一个是海鸥邮购的快递员,另一个就是娱乐业了。   这家学堂是半妖们开的,为的就是培养孩子一技之长,将来能自己养活自己。   “学堂里有饭堂,但品质不太高,可以自己准备。宿舍亦然,我们是按照种族习性来划分,鸟类的话有自己单独的巢穴。”阿牧明示允许开小灶。   殷渺渺不舍得小凤凰吃苦,但搞特殊容易被歧视,因此干脆道“我叫人来改建一下学堂环境。”   阿牧的眼里顿时冒出了泪水,尾巴疯狂甩动果然和传闻一样是好人啊。   殷渺渺“……”是牧羊犬不是哈奇士吧?   “带我们到处走走吧。”她说。   “没问题。”阿牧瞬间窜到门口。   然而,他们刚刚走出院子,就看到游廊的另一头立着一个人,似乎已经等了他们许久。“好久不见。”那人微笑着说。   殷渺渺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把小凤凰塞进莲生怀里,若无其事道“你们跟着阿牧到处转转,我一会儿就来。”   莲生眼波转过他们,轻笑一声,抱着好奇的小凤凰离开了这里。   碧空如洗,春暖花开。   殷渺渺问“你来干什么?”   “神京书院开启的时候,我就到了。只是那时怕不欢迎我,便四处走了走,没想到发现了这么一个有趣的地方。”对方态度和善,言语含笑,“娘娘,您的野心可不小啊。”   殷渺渺看着昭华那张脸,完全不想和他说话。   昭华却完全不介意她的冷漠,笑着说“海鸥岛的半妖多是与水妖混血,但这个小镇上的半妖,都是和陆生妖兽的混血。我想,世上断不至于有这等巧合。”   。 第790章   “世上比这更巧的事多得是,比如说,两个人长了一样的脸。”殷渺渺不咸不淡地说。   昭华的面上闪过讶然,疑惑地微笑“假如我没误会的话,这是在讽刺我?你很讨厌我吗?”   “我不喜欢你这张脸。”殷渺渺说,“卓煜已经死了。”   昭华恍然,笑道“并非刻意如此,只是我第一次化形的时候,他就在我身边,我便照着他的样子变化了。你不妨把我当做一个和他相似的普通人。”   然而,这个解释未能打消殷渺渺的不满。她淡淡道“不知龙君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昭华出乎预料得坦然“道魔休战,玄门各派又走得很近,我难免有些担心。”   “这样啊。”殷渺渺倒不奇怪,几百年来,妖族屡有异动,之前凶牙群山闹过一次,被九重塔出世给搅和了,南海更是烽烟不止,常有波澜。   妖族担心人族图谋不轨,实属情理之中。   “那你是杞人忧天了,无缘无故的,没有人渴望战争。”她道。   “你所谓的不渴望战争,是建立在妖族四分五裂的基础上的。”昭华犀利道,“倘若妖族统一,力量比魔修还要大,人族还会如此吗?”   殷渺渺抬起眼睑,明眸注视着他“你想一统妖族?”   昭华熟谙言语技巧,道“妖族和人族一样,也渴望和平的生活。”   虽然种族天性不同,但妖和人的区别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人族有野心家,妖族也有王者,人族有渴望平静生活的普通人,妖亦然。   然而,道理谁都懂,做起来却千难万难。   殷渺渺不看好“没有那么容易。”   且不说妖族本身就有数个妖王,各自占据了一方势力,不可能轻易投降昭华,人族……也不会希望看到妖族统一,形成威胁自己的强大势力。   “我知道。”昭华笑了,“我这不是来找外援了么。娘娘,我看到这个地方,就知道你同我想的是一样的。”   殷渺渺不动声色“也许是你想太多了。”   “何必急着否认,不妨先听我说一说。”昭华知道殷渺渺还为当年成亲的事耿耿于怀,但他不理解缘由,故而也不生气,不疾不徐道,“我认为,人和妖之间不存在真正无法调和的矛盾。”   甫一听这话,殷渺渺便在心里点了点头。   道修和魔修不共戴天,是因为对清浊气的争夺此消彼长,这是根本矛盾,无法化解。但人和妖其实能够和平共处,只不过彼此有偏见和歧视。   当人族意识到,妖族并非茹毛饮血的野人,同样存在感情和理智,他们对妖族的恐惧和杀意才会消失。   同样的,妖族若是能够明白,人类不都是狡诈狠辣的敌人,也有善良慈悲之人,方能放下对人族的敌视。   但要做到这一点,难如登天。   掌权的修士通常活得久,旧日的偏见会一直持续下去,而不会像人类一样,随着一代人的消亡而逝去。   “白鲨已经投向了我,墨鱼躲在归墟,已经掀不起风浪。”昭华叙说着这些年南海的风云变幻,“我和万水阁有合作,当然游衍也没少防范,只是他不知道,我并不想侵占人类的地方。”   他思路清晰“人类聚居一处,喜欢以群体的力量改造生活的地方,而妖兽更喜欢天然的环境,我们可以各按其性,和平共处。”   殷渺渺中肯点评“理想世界。”   “你的意思是不切实际。”昭华笑了笑,“我在陛下身边待了几十年,听得懂所谓的话外之意。”   不等她解释什么,他自顾自往下说“我知道这很难,但我有的是时间。除此之外,我还需要盟友——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去过海鸥岛了,半妖是个很合适的争取对象,只是没想到,你下手比我早了那么多。”   “我和海鸥岛只是商业合作。”殷渺渺哪里会留话柄。海鸥岛在南洲,她可不想平白无故招惹万水阁的忌惮。   昭华看了她一眼,含笑道“我知道,所以,你在扶持自己的力量。假如没有冲霄宗的首肯,半妖怎么有能力在云光城附近建立起这么一个小镇?”   在聪明人面前狡辩不是明智之举,殷渺渺挑了挑眉梢,默认了。   她最初和海鸥岛合作,一方面是腾不出手来自己干,正好让别人试试水,另一方面也是存了拉拢半妖的心思。   然而,邮政这种事关命脉的事儿,不可能一直被别人掌控。   尤其海鸥岛是南洲势力,又是妖族出身,不得不多心防范。只是,海鸥岛的物流已成气候,不能乱来,她便打算在半妖中扶持自己的实力,配合原本安插进去的弟子,逐步将其收购为己用。   这个半妖小镇,确实是在她的默许下建立的,甚至小凤凰的入学,也是计划的一环。   昭华问“我想知道,你是想用半妖对付妖族,还是打算用半妖来缓和两族的关系呢?”   “我认为妖族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权利。”谈及要事,殷渺渺愿意暂时摒弃前嫌,开诚布公道,“征服奴役的年代已经过去了,接下来的十四洲,应该重在和平发展。”   “看来我没有选错盟友。”   “不。”她勾起唇角,“双方有益则结盟,我并没有看到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昭华不动气,平和道“不错,但你也看到了我的善意。”   “不见得。”殷渺渺似笑非笑,“不请自来,是谓恶客。”   “我想,若来的是阿翡,你就该说‘有朋自远方来’了。”昭华叹了口气,却笑了,“但我不在意,娘娘的介怀,恰好证明你还记得陛下。周朝已经覆灭,他的后人也不知道还剩几个,能有人和我一起记得,我觉得很高兴。”   相似的面容,同样追忆的故人,一霎间,殷渺渺对他的反感少了许多。她轻轻叹息了声,耳畔似乎又响起了戏台的咿呀声。   “我不想改变自己的化形模样。”昭华负手而立,“登仙之路不好走,青山十万重,碧波没尽头,仙途漫漫,我怕有一日会忘记,我不想忘记。”   殷渺渺转回神思,凝视他片刻,淡淡道“那是你的事,同我没有干系。”   “这次是我冒昧,希望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们能够好好谈一谈。告辞。”昭华颔首,而后身形化为一滩流水,转瞬无踪。   殷渺渺垂眸看着消散的水渍,若有所思。   这不是遁术,应当是龙族的秘法,且也触摸到了化神的境界……她没忘记,当初对方才化龙,已经能和长阳的化身斗个旗鼓相当,如今的实力必然远超寻常的元婴修士。   卓煜应该怎么也想不到,原来养在花园里的小金鱼,今时今日竟有这番造化。不过也托赖于他的熏陶,昭华的眼界和能耐非同一般,或许真的能够改变妖族的处境。   “他走了?”不远处传来莲生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殷渺渺点了点头,不欲多说“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昭华只是来试探一下她的态度,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来。   不过,对于半妖的拉拢和收服要加快了,本来还想给小凤凰一个月的适应期,现在看来,过个七、八天就让它开始上学吧。   而后几天,殷渺渺又带小凤凰去了几次学堂,消除了它对陌生环境的畏惧,同时也勾起了它的兴趣,等到了入学的日子,没怎么抵抗就被骗去上课了。   宽敞的教室里,窗明几净,小凤凰蹲在自己的书桌上,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充满了新奇感。   “你是新来的吗?”同桌是一只双头鸟,两个脑袋一起盯着它。   小凤凰看它的体型和自己差不多,只多了个头,倒不害怕,啾啾问“我叫凤凰,你叫什么?”   一个脑袋说“我是大明”,另一个脑袋则说“我叫小明”,然后两个脑袋异口同声“我们叫重明。”   小凤凰口   “重明,不许和同学交头接耳。”讲台上的夫子用力跺脚,铺着的青砖顿时裂出数道裂缝,“新同学,上课的时候不准说话。”   小凤凰怂了。   但过了会儿,双头鸟同桌故态复萌“你吃零食吗?我带了豆子。”它偷偷翻开翅膀,洒下一捧香香的炒豆子。   小凤凰犹豫了下,小小声“我喜欢吃糖。”   “糖好吃吗?”小明问。   “好吃,我请你吃。”小凤凰财大气粗,大方地拿出一堆糖果,小心藏在翅膀下推过去。   窸窸窣窣。三个脑袋啄来啄去。   站在窗外的殷渺渺“……”   上学第一天,就和同桌偷吃零食,让她说什么好?欣慰它的适应性不错,还是绝望于学渣的不守纪律?   算了算了,眼不见为净。   她驭光离去。   接下来的大半天里,小凤凰都在交到新朋友(及和新朋友吃零食)中度过。课程不算难也不算简单,它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已经彻底听不懂了。   最初它还有点慌,但发现重明两个脑袋也没听懂时,心安理得地继续学渣了。   唉,读书这种事要看天分的,没有就没有,它也没办法啊。   午饭有人吃食堂,有人开小灶。   小凤凰的储物工具里准备好了一个月的伙食,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饭后睡了个午觉,开始战斗课,按照种族划分内容。   鸟族的训练内容是飞翔。   夫子说“这是基本功,我们鸟类不会飞,就好像鱼不会游水。”   小凤凰昂首挺胸。   重明低头龟缩。   小凤凰奇怪“你怎么了?”   大明仰起头,垮着脸“我不会飞。”   小凤凰瞪大了眼睛,还有比它更笨的?   飞行课是一个个排队跟着飞,绕小镇十圈,但当轮到重明的时候,它扑腾了下,滑出几米就跌了下来,沮丧地走到了一边。   夫子叹气“重明,你有两个头,必须配合才能飞起来,再试试。”   重明不吭声,默默地钻进了草丛里。   小凤凰犹豫了下,跟了过去。茂密的草堆里,重明的两个脑袋缩在翅膀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别哭了,我请你吃糖吧。”小凤凰忍着肉痛,推过去几颗自己最喜欢的口味。   重明摇头,自言自语。   “我们是不是很没用?”   “爹娘给我们取了重明神鸟的名字,我们却连飞都做不到。”   “以后,我们只能去杂技团了。”   “没有女妖会喜欢我们,我们只能孤独终老了。”   “小明!”   “大明!”   两个头相顾无言,抱头痛哭。   小凤凰“???”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新朋友的脑子比自己还不好使的样子。   既然如此,这个朋友,它交定了!   。 第791章   殷渺渺本来很担心小凤凰,它头一次离开她,就好像小孩子第一天去幼儿园,说不定会在学校里哭起来。   没想到因为新交的朋友有点奇葩,小凤凰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直到三天后的夜里,它窝在新的鸟巢里,看不到熟悉的桃花,忽然慌了神,疯狂想家,脑子一热就决定飞回家里。   路途遥远,它飞着飞着,迷路了。   就在小凤凰吓得不知所以时,殷渺渺赶过来,把它接回了家里。而后,既不问为什么逃学,也不责骂它,一切如旧。   过几天,问它要不要回去上课,缓过神的小凤凰犹豫半天,同意了。   等到放假的日子,她又准时把它接了回来。   这下小凤凰安心了不少。   但等到下半月上学时,它依然没撑到结束,又试着半路回家,再次被及时接了回去。   殷渺渺还是没有责怪什么,只问它上学好不好玩,交了几个朋友。   慢慢的,小凤凰意识到,上学并不可怕,也不意味着被抛弃,只是和一群小伙伴一起学习修炼,想回家的时候随时可以回家。   然后它就一点都不怕了。   在白露峰随时随地吃零食,哪有和小伙伴们上课偷吃零食刺激?在白露峰飞来飞去,哪有小伙伴倒数第一(自己倒数第二)来得有成就感?   小凤凰克服了上学恐惧症,规律地开始了念书生涯。   而整个过程,都被莲生看在眼里。   他很了解她,故而不难猜出她想借此传达给他的意思这不是抛弃,只是外面的世界很美好,或许你愿意看一看。   但他和小凤凰不一样。   凤凰活着,他死了。   为什么要给死去之人如此优待?   是出于怜悯,还是他实际上并不算器灵呢?   殷渺渺的回答是“只是一个尝试。”   “你曾和我说,来世虚无缥缈,不知道会投生到什么地方,也许会更坏,不如选择已知的未来。我同意,从概率上来说,金字塔顶端的永远都是少数,坏的几率比好大很多。   “现在就不一样了,你是我的器灵,在东洲,没有人敢欺辱你。你可以过上更有意思的生活,看更辽阔的风景。   “我不要求你必须如此,但要你试一试。等到你炼化火焰后,再告诉我最终选择也不迟。”   莲生道“这没有意义。”   “人总是会做一些没意义但想做的事。”殷渺渺笑道,“你就当是放个假,出来透透气,我也正好熟悉一下新法器。”   多么妥帖的理由,多么轻松的语气,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太滴水不漏,饶是以莲生的心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可是,愈周全,愈费心。   他由衷感动,然而触动之余,又有一丝难解的涩然。   要顺从她的意愿吗?他扪心自问,却无有答案。   殷渺渺注意到了莲生的异常。奇怪的是,他既不似她想象中的抗拒抵触,亦非期待的欣然接纳,反倒像是茫然。   茫然不一定是坏事。   他在思考。   她想了想,传讯于白逸深。   翌日,白逸深便过来借人了。他找到莲生,问他肯不肯随自己出去一趟。   莲生洞察世事,顿时了然“她叫你来的。”   “你不如先听听是什么事。”白逸深和他说起来龙去脉。   这次的事倒也不纯粹是他和殷渺渺的合谋,只是恰好遇到了个合适的机会——随着冲霄宗和各大门派的合作抬上日程,统一货币的时机到了。   灵石在修真界是硬通货,相当于古代社会的米粮布匹,不需要额外发行货币。   但米布也有好坏,丝绸不能和麻布等同而语。千万年来,灵石的计算从粗暴得划分九品十进制,到加入炼制手段,变为灵石、灵珠、灵玉的不同含量,始终在改变。   如今的市场上,中低市场依旧使用约定俗成的灵石分品,而高端市场为了确保灵石的品质,有些地方只收取炼制过的灵珠。   这一点,莲生深有体会。   缘楼是高端消费场所,一向只收灵珠作为入场费,哪怕一千灵石等于一灵珠,有灵珠的人肯定身份地位比使用灵石的要高。   白逸深道“素微觉得,灵石的兑换有太多不确定因素,灵珠也已经成为了很多家族洗钱的手段。”   灵石的品质参差不齐,下品灵石的灵气量从一成到三成不等,等同交易显然不公平。但在现实交易中,假如买卖双方有一方非常强势,就用最烂的下品灵石结算,另一方只能吃了这个亏。   而灵珠的猫腻更多。   灵珠是将灵石里的灵气提炼出来,凝聚成灵液,可灵气的未必是灵石。   比如说,某个小家族暗中发现了灵脉,理论该报给冲霄宗,但他们隐瞒下来,偷偷采集灵气炼制成灵珠,流入市面,短时间内就能换取大量财富。   这些黑暗交易,殷渺渺过去就有所察觉,只是无能为力。如今她地位稳固,掌控了诸多命脉,此时不清理家门,什么时候清理?   她联合凰月谷、北斗堂,推出了新的货币单位灵铢。   灵铢不是具体的货币,只是计算的方式,指的是一定单位内的固定灵气量。笼统来说,一块下品灵石基本上在13灵铢,中品灵石47灵铢,上品灵石810灵铢。   计算灵铢的法器,在器院的努力下已经能够大规模生产。殷渺渺决定在每个仙城里放一个,修士可免费使用。   要知道,过去兑换灵石需要不菲的手续费,外来者容易被当地势力狠宰。现今有了这个,大部分修士都知道该如何抉择,推广开来指日可待。   “这损害到了很多人的利益,肯定会有人狗急跳墙,我必须带人走一趟。”白逸深道,“素微若有弟子,自然最合适,但她不爱收徒,我原想叫寒杉跟着我走一趟,可她心结难解,外出历练去了。思来想去,你最合适。”   “能寻出这么个‘合适’的理由,难为你们了。”   白逸深笑了笑“去不去?”   “岂容我拒绝。”莲生睇着他,淡淡道,“罢了,看在你诚心的份上,我就走这一趟。”   他不傻,白逸深主动找人同行,除了上述缘由,也有故意避嫌的意思。因此,说是来征询意见,实则早就给安排了个明白。   剑修出门,除了驭剑,再无半点新意。   自云上眺望远处,只见巍峨壮观的仙城、连绵不绝的山脉、茂密幽深的丛林,还有大片大片的凡间国度,城墙曲折,骑兵奔驰,稻田迎风泛出金色的波浪。   莲生静默地看着,不禁想到一句老话再回首是百年身。   “你还记得吗?”白逸深突然问,“小的时候,我们渴望修炼,就是因为曾经见过一个修士御剑飞行。”   莲生慵懒地瞥过“谁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   “我记得。”   “记性真好。”   白逸深微微一笑。年幼的时候,都是他跟着莲生,对方说什么就听什么,总是被他骂笨,如今,轮到他来照顾他了。   “小时候很天真,以为仙人真的超脱凡俗,后来才发现,其实很多修士和凡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款款讲述着自己数百年的心理路程,“我一度非常疑惑,不明白修真有什么意义,我看不到逍遥,也看不到自在。”   莲生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然后呢?”   白逸深道“我去问了我师父,他说,修炼就好像是磨剑,每个修士最初都是一把粗陋的剑胚,不断的历练就是不断地磨剑,一点点祛除杂质,展露本我,最终成就一把锋利的好剑。”   莲生这才知道磨剑峰的“磨剑”二字竟是这个意思。   “才磨了几天的剑,和普通的剑当然没什么区别,就好像你站在地上,和站在高台上,看到的风景也都差不多。但你现在再看,就全都不一样了。”白逸深说。   莲生问他“我不是修士,你同我说这个干什么?”   白逸深犹豫了下,说实话“我想你不要对这个世界太失望,人只是世界的很小一部分,天地广阔,有很多没有见过的事,宇宙浩渺,有太多值得期待。”   莲生陡然沉默。   他记起自己过去在沉香阁闲来无事,偏爱翻阅杂文闲记,明知道故事都是旁人胡编乱造,仍然惊叹于那个瑰丽的世界凤凰长眠在山谷,湖底生存着蛟龙,千年的溶洞里有延年益寿的芝草……   只不过,所有的幻想中,都有另一个人的身影。   白逸深看他沉默,不再多说,约莫过了半日,道“绸红城到了,我们改换一下身份再下去。”   他往脸上戴了个银色的面具,容貌与气势顿时一改,变作了个文质彬彬的青年法修。   莲生瞧了他一眼,肌肤表面的细沙如涟漪散开,肩腰收窄,聚于胸前,转眼间,一个身段玲珑的红衣美人便出现在眼前。   白逸深“……”   “是你要我来的,莫非后悔了?”他似笑非笑。   “你开心就好。”   一如所料,灵铢推广后,各大仙城都有些骚动。经营着不见光生意的家族,只要将手尾扫干净,明面上无大错,白逸深都采取了睁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殷渺渺的底线是不明着反抗冲霄宗的律令,其他的事便假装不知道。   哪个地方没点黑暗交易呢。   光与暗向来密不可分。   正因为她和各仙城之间的这点默契,双方才相安无事地走到了今天。   白逸深把更多的时间花在陪伴莲生身上,带他去禁地里看上古的遗迹,也带他去密林深处猎杀妖兽,又或是乔装打扮,进黑市参加拍卖会。   当然,所有的行动都有光明正大的理由。   莲生看破不说破,佯装不知和他走了一遍。   白逸深比他更高兴。多少年了,他一直在想,假如他们都能拜入仙门该多好,可以一起修行,一起历练,可惜终成奢望。   如今幻想成真,仿佛圆了少年时的梦。   可曾记得么,我们争执过驭剑和驾鹤谁更有仙人之姿,勾勒过仙家门派里的女仙多么窈窕飘逸,想象过若有一天乘风而上,会遇到云间遨游的鲲鹏。   “莲生,你还有机会。”白逸深和他说,“没有成为真正的器灵,也许是你的幸运。”   莲生看着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犹如一声晨钟响彻耳畔,白逸深发散的神思顿时回笼“你不想试试吗?”   碧空澄澈,流云暖风。   莲生立在剑上,遥望群山雾霭“你知道为什么我会选择她吗?”   “情。”白逸深答得很快。   “风月场里,只有虚情假意。再多的甜言蜜语,恩爱欢愉,都是逢场作戏,谁掏了真心,就注定受伤害。”莲生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但她不一样。”   假如情意是珍贵的宝石,那么,大多数人就算拿到了他们给予的宝石,要么以为是玻璃,当面感动,背后丢在沟渠里,要么讥笑他们不配,就地碾碎成齑粉。   殷渺渺没有。   她接过他的宝石,一颗颗小心放在盒子里收好,并且全都记得。因此,虽然送出去的宝石比收到的多,他也无怨无悔。   交予了她,就在那里,远比在缘楼里化作灰烬来得好。   那些年,他将自己的心一点点交到她的手上,就好像无忧花一点点寄生在了乔木的身上,在她的生命里绽放。   “不是情,是命。”他回过身,对少年的友人微微一笑,“白逸深,我做不了修士了。”   白逸深顿住,苦涩自喉头漫上眼底,久久不能言。   。 第792章   廊檐下,贝壳风铃随风而动,发出海浪般的呜咽声。   溪水潺潺,清音悦耳,幽梦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满地粉白,瑰丽远胜夕霞西染。   殷渺渺坐在书房里翻阅公文。她和顾秋水互相甩锅,两败俱伤,各自积累了不少的杂务,不得不自食恶果,费时处理。   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头也不抬地问“回来了,一切都顺利吗?”   莲生答道“白逸深都解决了。”   “我想也是。”殷渺渺笑了笑,言道,“累了的话,可以回来休息。”   莲生没有作声,款款走近,凝视着她的面容,轻声道“这么多年,谢谢你还记得我。”   她执笔的手顿住,抬首叹息“傻。”   “假如我曾是修士,对你今日所做的一切,定然万分感激。”他跪坐在地上,像很多年前常做的那样,伏在她肩头,“可我不是。”   殷渺渺神色柔和,温言道“今天开始,为时未晚。”   “覆水难收。”他轻轻笑,“我的人生已经停止了。”   叶舟说,修士是走在路上的人,爱是阳光星辰,照亮漫长的旅途。然而,他却是被关在屋中的人,爱是心跳,是他知道自己活着的唯一途径。   “从前我等不到你,会怨会恨,现在的我,早已无怨无恨。”他依偎着她,喁喁私语,“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跳下去的那一刻,永远不用再等你了,得偿所愿,怨憎全无。”   殷渺渺阖了阖眼睛,满心怅然。   红尘玄妙,触感多么像是人类的肌肤,可身边的人没有温度也没有心跳,不过是拥有实体的幽灵。   莲生慢慢坐直了,凝视着她的眼睛“我很早就死了,你对我说的良辰美景,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的良辰美景。”   白逸深展现给他看的世界,很壮丽很精彩,他不是不喜欢。但于他而言,独自看千般风景,毫无意义。   “我没办法很好地控制火焰,白逸深说,那是因为我还不是真正的器灵。”他笑了笑,风情万种,“当时我有些生气,炼炉里待了八十一日,怎么不算?现在我明白了。”   殷渺渺的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她并不知道这件事。   “我死的时候,想的是陪在你身边,因此这么多年来,我还是‘我’。”他侧过眼波,正好能看到妆台明镜里照映的人影,眉角眼梢,依旧是昔年倾倒众生的露华浓。   他对着镜子勾起唇角,镜中的美人便回以一笑“但其实,我已经不再是‘我’了,我的命早就在你的身上,该是你手中的花,掌中的剑。”   美人的面容变得模糊,身形像是风化多年的雕像,簌然化作尘埃。红尘流动,细沙如上好的绸缎,流泻到她的掌中。   “这么多年来,我陪你经历了一切,看过了慕天光,看到了叶舟。一直有人陪着你,爱着你,他们都是修士,是你的同路人,我该放心了,放下了。”   红尘没入掌心,与丹田内的莲花合为一体。   “我是俗人,不懂修士的气度,人的躯壳叫我烦恼。所以,还是让我用这样的方式,活在你的人生里吧。”   一霎间,红莲散发出明亮的金光。它的器灵放下了最后的执着,心甘情愿地融进了这个新的身躯。   娇艳的花瓣活了过来,灵活地绽放聚合,随心所欲;叶茎贴近她的手心五指,严丝合缝,抓握无一不妥帖;莲心中,黑色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乖巧地像是驯养了多年的爱宠。   如何?他问,却不是问话,也不是传音,而是直接出现在心头,犹如自己的念头一样自然。   很好。   她心念一动,他便知道了。   顿时,殷渺渺的脑海中浮现出最适合形容的四个字心意相通。   原来,这才是本命法宝和主人真正的样子无须任何言语,便能传达心念,不必任何动作,始终不离不弃。   殷渺渺收回了红莲,任由它沉入丹田之中。   她知道,这就是莲生的答案。   翠石峰。   任无为执着少了半截的断刃,犀利无比对看向了殷渺渺的后背。   殷渺渺手腕一沉,莲花光剑反扫身后,想要挡住他的攻击。但断剑在关键时刻往上一挑,避开了阻挡,直取肩头。   千钧一发之际,光焰陡然荡开,晃出一片光焰铠甲,恰到好处得格挡住了肩头的那一剑。   任无为收剑,难得表扬“不错,心随意动,灵巧多变,这法宝进阶后更适合你了。”   水晶莲花本来是控制类法宝,但殷渺渺的魂术和幻术已经有很强的控场能力,现今变作武器,反而弥补了她的短板,增强了中近作战的能力。   而比起定型的剑或鞭,焰刃更灵巧,长短随意,刚柔无缝切换,十分符合她平日里虚实相间的斗法习惯。   殷渺渺确有得意“我自己设计的,当然合适。”   任无为哪里容得她骄傲,打击道“呵,那也是我说的对,法宝有灵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殷渺渺“……”   “既然法宝搞定了,你也得好好训练灵宠。”任无为难得有了做师父的快乐,乘胜追击,“凤凰怎么样了?”   殷渺渺道“上学呗,它现在跟着我没有办法成长。”   “你多上心,灵宠是灵宠,妖修是妖修。”任无为苦口婆心x2。   殷渺渺反问“假如它长大后不想当灵宠,想当妖修呢?”   契约是涅槃前凤霖留下的,他是出于什么心理这么做且不说,凤凰对她的依恋,雏鸟情结多过服从契约。   假如现在去问它是否愿意做灵宠,答案必然是肯定。但小孩子不懂事的时候说要当电子竞技选手,家长难道信以为真,从此不上文化课了吗?   肯定不是,该读书还是读书,等到孩子大了,想清楚了仍然要去做,才会支持他走下去。   白虎愿意做镇虎真君的灵宠,是它考虑过的结果。而小凤凰还没有办法做出对自己人生负责的选择。   “有的妖兽可臣服于人,有的宁死不屈。”她道,“人人都说,凤凰是骄傲的种族,它的灵魂里有一只真正的凤凰,谁也不能确定未来如何。”   任无为重重叹了口气,这个道理他也懂,妖兽多桀骜,鸟类犹甚,十个里有九个渴望自在地翱翔在天际,无拘无束。但自家徒弟好不容易得了只凤凰,居然一心想要放归自然,总让他心累。   “人家都是千方百计要收服灵宠,你倒好,次次往外推。金鳞甲也是,放家里这么多年,给别人了。”   殷渺渺悠悠道“这证明我是对的,小跂愿意做灵宠,可我不是它选择的主人,它喜欢南阳。”   任无为看不惯她这德行,一剑扎心“什么时候对你师兄这样大方,你才算是得道了。”   殷渺渺顿住,瞪着他冷笑“小心我弑师。”   任无为招手,言简意赅“来。”   她手中的莲花光焰一吐,如箭矢疾驰而出,到跟前的刹那,倏然崩裂开来,磅礴的力道炸开,灵气震荡发出尖锐的啸声。   任无为冷不丁上了个当,被她这一下逼得后退了两步“什么东西?”   “借用了火禁术的小把戏而已。”她轻描淡写,“师父,你老了。”   任无为牙疼,感觉突然上火“对师父放暗器,你觉得合适吗?”   “挺合适的,兵不厌诈。”殷渺渺翻过手,红莲隐没回掌心,矜持道,“我赢了。”   任无为“……”   殷渺渺仅凭红莲和火焰就逼退了师父,十分高兴,转身道“我累了,回去了,明儿见。”   说罢,清光一闪,人便回到了白露峰上。   屋里有人声。   “舟舟!我破相了!!”小凤凰抽噎的声音过于明显,叫人马上能脑补出一只耸头搭脑的小可怜来。   叶舟淡然“换毛期而已。”   小凤凰不听“我秃了qaq”   殷渺渺发誓,她用上了元婴的修为才勉强克制住了笑声。   “会长出来的。”叶舟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我完了。”小凤凰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口吻,沧桑地说,“没有女妖会喜欢我。”   殷渺渺再也忍不住,推门而入。   一只脑袋上扎着白色绷带,尾巴金红色的羽毛短了一截的毛球映入眼帘。唉,因为运动量变大了,食量也随之上涨,小凤凰近段时间的体型变化飞快,差不多从小毛球变成了大毛球。   “我的凤凰儿怎么了?”殷渺渺装作刚来的样子,捧起它左看右看。   可一向亲近她的小凤凰挣脱了她的手,钻到叶舟背后,紧张地说“没什么,我、我被咬了一口,没事了,一点事也没有!”   殷渺渺如何会放过,扬手就把它摄了回来,顺便佯装失手,把绷带抽散了。细软的绒毛间,一块稀疏的粉色皮肤露了出来。   真秃了。   她顿时心疼“谁咬的你?这么坏!”   小凤凰怂下来,恹恹不吭声。   殷渺渺看向叶舟,今天是他去接的小凤凰。   “学堂里的夫子说,前几天的战斗课,他们进了山里,它为了救同学,被一只豹子挠了一下,抓下了一把羽毛。”叶舟说,“不过我看了,应该是它的换毛期到了,羽毛容易掉而已。”   他摊开手,指尖上沾了一层细细的绒毛,就是刚才给它包扎的时候粘上的。   殷渺渺笑了,抚摸着凤凰的脑袋“凤凰儿长大了。”   不止是生理上的蜕变,更让她欣慰的是,明明这么胆小,小凤凰却还是去救了同窗,自然应该被大大赞扬。   况且,友情是十分重要的感情体验,没有交过朋友的生涯是不完整的。小凤凰能够交到知心的好朋友,她真的再高兴没有了。   “真棒。”她细心地将绷带扎好,绑了个蝴蝶结,“好了,一点都不丑,我家凤凰儿最善良最可爱。”   小凤凰仰起头,蔚蓝的眼睛像是天空一样干净“真的吗?”   “嗯。”她笑。   小凤凰低头蹭了蹭她的手,然后衔出了一颗妖丹放到她的手心里,表功道“我杀的大豹子,给你。”   殷渺渺的神情顿时软化“这是你杀的第一只妖兽吧?真的要给我吗?”   小凤凰用力点头。   “好吧。”殷渺渺很快收下,笑道,“我很喜欢,谢谢凤凰儿。”   小凤凰终于高兴起来,开始吹嘘自己的“英勇”,什么其他同学被妖兽揍得嗷嗷叫,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只有它在千钧一发之际站了出来,拼着重伤(掉毛)的危险,救下了重明。   虽然殷渺渺觉得,事实可能是同学们跑得快,见机不对溜了,只有两个学渣落到了最后,被摁在地上摩擦了。   但没必要拆穿……幼崽也是有自尊的。   好在这次也歪打正着,凤凰经此一事,对上学更有兴趣了,甚至迫不及待地打算返回学校,显摆自己杀掉了一只大妖的“丰功伟绩”。   由于过度兴奋,说着说着,居然就睡着了,还发出了“呼呼”的鼾声,像是风吹过山林的声音。   殷渺渺忍着笑,抬手虚虚按住它,灵力轻柔地抚过,确认并无暗伤后,将它放回了自己的小窝里。   凤凰翻了个身,趴在熟悉的小枕头上,闻着草芯散发的甘甜香气,陷入了沉沉的美梦。   殷渺渺熄灭了屋里的大多数灯,只留下叶舟在秋洲买的凤凰灯笼亮着,照出一片昏黄的光明。   她轻轻掩上了门,回到了自己屋中。   叶舟执着一柄象牙小刷子,正在清扫桌上残余的凤凰羽毛。他做的很细致,一丝片语都没错过,全都收起来放进玉匣里。   “人家薅羊毛,你薅凤凰。”她揶揄。   叶舟很淡定“物尽其用。”   殷渺渺轻笑一声,走到妆台前,打开桌上的梳妆盒,抽出其中的一个小抽屉,里面放着一枚门梭和一支凤钗。   她用帕子包好妖丹,小心地放了进去,而后,合拢梳妆盒,对叶舟笑说“猜猜我在想什么。”   “乌鸦反哺,甚是欣慰?”他猜。   “去你的,我还没老呢。”她拧了他一下,却不恼,带着笑意靠在榻上,姿态闲适,“我觉得幸福。”   叶舟坐到她身边,故意说“一颗妖丹就能收买你,真好。”   “你送我那颗灵丹,还不如妖丹值钱呢。”殷渺渺踢掉了绣鞋,赤足搭在他的腿上,支颐道,“你不懂,这是我一直想要的东西。”   她的视线穿过窗户,投向很远很远的过去“很久以前,我最想要的就是无所求的爱。有没有人爱我,却不求回报呢?”   曾经的一生,她都没有找到这样的爱,但今生,她得到了很多很多的爱,都不求回报。   “叶舟,我感到很幸福。”她又说了一遍,“非常幸福。”   幸福……叶舟默默地品味着这两个字,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住了她的手,扣住五指,收紧握拢。   她转过眸光,眉眼舒展,唇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叶舟也微微笑了笑,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微凉而轻柔的吻落在白如酥雪的手背上,传递着温情爱意。   殷渺渺喟叹一声,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   春暖花开,情深意浓,今生能有此良辰,已不负此生了。   。 第793章   东洲,南平国。   烟雨城是几朝古都,每到三月便烟雨蒙蒙,故而得名。数百年来,这里一直是南平国的繁华富贵地,温柔醉梦乡。   与此同时,作为国内两条大河的交汇地,烟雨城拥有强大的水运能力,乃是一大交通枢纽。   适逢春闱,虽天气尚未转暖,各地赶考的举子都已出发,准备博取功名,光宗耀祖。   码头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往来如梭,十艘船里有七八个都载着赴考的读书人。日子久了,连船夫也能对国家大事说上两句。   “听说今年尘倦客也不参加科考。”   “哈哈,不奇怪,现在的人都不想当官,都打算学道长生不老呢。”   “连皇帝老儿都一心求道,把朝廷托付给了王相国,何况别人。”   “长生不老什么的,听听就行了,可家里要是出了个道士,那是实打实的鸡犬升天啊!换我也宁可送孩子去修道,读什劳子书!”   船夫们的唠嗑虽然粗俗,却点明了当下凡间最大的问题。   自从修真界的力量下渗后,原先虚无缥缈的仙家踪迹一下子广为人知,每隔一些年就能听说仙人们下山收徒,且不看身份家世,看准了平民奴隶都收。   这可大大挑战了凡人的接受能力。   什么?只要修道,贱籍也能翻身,让王公贵族恭恭敬敬称一句“仙长”?百姓可能无知可能愚昧,却绝对不傻。   谁不想拥有这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机会?于是乎近些年来,凡间修道之风越来越重,不管是王孙公子,还是才子游侠,抑或是农家子奴婢子,都想修道。   而在“仙师重于王族”的思想下,皇帝的权威被逐渐削弱了。   曾经出现过数次这样的情形家里有人被收入仙门,全家翻身受人尊敬,要是修士回家一趟,立即受到一方长官接见,再厉害些,和皇帝同坐论道也不难。   尊不尊,卑不卑,礼崩乐坏。   近三十年来,凡间就好像一锅临近煮沸的水,不断往外冒泡。朝堂风起云涌,又保持着诡异的表面平静,民间话本戏曲清一色仙家题材,茶馆里总是有人争执着是是非非。   过去忠君爱国的传统思想受到了冲击,人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船夫们还在争执。   一个说“现在真的是不行了,皇帝不像皇帝,就像儿子骑到老子脖子上拉屎,像什么样?”   另一个却说“我看不是坏事,大家吃得饱饭了,闹旱灾能求雨,发大水也有人来建坝子。我的两个娃都站住了,搁在过去,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啊?!”   他们说着说着,吵出了火气,但很快又在炉子上的饭粥里熄灭。一个个端了碗蹲到船头,甩着膀子“呼噜呼噜”吃起来,三下五除二扫了个干净,立马又到船后头去,解开裤带放水。   天色阴沉下来。   “要下雨了。”有人喊了一声。   于是码头上的人都忙碌起来,赶船的客人也着急了,不再慢慢吞吞找地方,一个接一个冲过来找船。   不出一刻钟,码头上的大部分船都找到了主顾,在风雨到来前谈妥了买卖。   暴雨如注。   路上走来一个布衣芒鞋的读书人。他看起来很年轻,明明下着雨却步履从容,手臂下夹着书囊,淋着雨也没加快脚步,照样慢悠悠地走到码头上。   左右看看,只有一艘船在。   “船家,去京城吗?”他问。   船夫说“这船已经被人包下了。”   “这么大一艘船,坐个十个人没问题。”年轻人通过竹帘,看到里面只有两个影子,便笑说,“在下孤身一人,实在不好找船,请主家通融一二,载我一程吧。”   船夫似乎和里面的客人说了两句话,而后道“那便进来吧。”   年轻人跳上甲板,掸了掸雨水,这才低头钻进了船舱。   里面只有一对年轻夫妇,女子玉貌花容,男子俊秀超逸,两人都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年轻人自我介绍“鄙姓程。”   “程公子。”女子笑了笑,“你来搭我的船,也算有缘,请自便。”   “多谢夫人。”程公子拱了拱手,自寻了个地方坐了。   急促的马蹄声传过雨帘传来。   岸上有人高声说“船家,我们要去京城。”   船家还是那番话。   但对方非常强硬,亮出了腰牌“我等乃天武卫,肩负皇命,尔等若不识趣,我等只能强行征用这艘船了。”   程公子看了那夫人一眼,她果然没有和朝廷命官作对的意思“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五个一身煞气的军官上船,为首的那人气质沉稳而凛冽,一看就知道绝非普通的行伍之人。   “开船。”对方代为发号施令。   然而……“船家、船家等一等。”同样的戏码上演第三次,“可否容许我们也搭一次便船?”   “十年修得同船渡,今天真是巧了。”夫人笑说,“请上船。”   一名年逾五十的老者在书童的搀扶下登了船。   船夫自觉地解开绳索,划桨驶入河中,水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雨水倾盆而下,白茫茫一片,岸上的风景飞快退去。   程公子拧了拧衣袍,自书囊里取出笔墨与裁好的纸张,以掌为案,就这么奋笔疾书起来。   书囊露了一角册子出来,隐约可见是《仙游记三》四个字。   老者的书童不经意瞥见,大为惊讶“《仙游记》的第三册 ?阁下莫非就是尘倦客?”   一句话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程公子笑眯眯地说“在下不才,确实写过几个话本,不值一提。”   “公子说笑了,谁不知道《仙游记》的著者曾有仙缘,因此书内所写皆是仙家真事,故备受天下人推崇,甚至被誉为凡间第一书。”书童眉清目秀,谈吐不凡,一看便知是主人家教了诗文的,“若这还算不值一提,真不知什么值得一提了。”   程公子笑着摇头“假如我真有仙缘,怎么还会留在凡间?”   旁边的将官一听,投以审视的目光“这么说,书中的事都是你胡编乱造的了?”   “在下哪敢妄议仙家。”程公子不慌不忙,“家姊幼年曾拜入师门,数年前学成归家,同我说了些趣闻轶事罢了。”   在场的人顿时刮目相看,连那老者都来了兴趣“令姊竟是修士?”   “不错。”程公子哈哈一笑,“可惜我生来愚钝,未得仙缘,只好在人间做个写书糊口的凡夫俗子了。”   老者沉吟问“老朽有一疑惑,不知阁下可否为我解答。”   程公子挺客气“鄙人姓程,单名一个隽字,老丈有话不妨直说。”   “在修士看来,帝王将相与平民百姓,可有区别?”老者的语气不激烈,声调也不高,却问得漫长静谧。   程隽没有直接回答,叹了口气“原来是张相国当面,小子眼拙,未能及时认出大人,失礼了。”   “老朽已告老还乡,如今不过一介布衣。”张老者淡淡道,“公子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老朽也不强求。”   名噪天下的尘倦客,历经三朝的老相国……霸占了半艘船的军官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到了为首之人身上。   他约莫三十来岁,是天武卫的副统领,亦是南平国大将军的长子。父子二人执掌着南平国七成的兵力,说句权倾天下也不为过。   程隽道“我拜读过大人的《治道明鉴》,大人认为,仙人超脱世外,不在凡俗之中,便不该插手凡间之事,最好仙凡有别,老死不相往来。”   “不错。”张老者颔首,“仙人不懂农耕教化,不知经济军事,插手凡世,于国于民无益。”   程隽又问“然则,灵种流落凡间,今年的收成比往年多了至少一半,天下饥民少了大半,这还算无益吗?”   “一时的饱食固然是善举,但带来的问题同样巨大。”张老者长叹道,“百姓耕种纺织,除为生计外,亦是天下稳固的基石。如今农人不必辛劳终日,便能获得足够的粮食,那么,他们还能安守一地吗?”   程隽沉默了。   副统领代为回答“近年各地多了许多教派,其首领号称能呼风唤雨,随之修行可得道长生,吸引了不少百姓聚集,因此引发了不少动乱。”   张老者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道“百姓不重稼穑而妄长生,官吏不知民生而尚修道,人人不司其职,天下必乱。”   谁知程隽听到这里,哈哈大笑,反问“何谓其职?我母乃伯府歌姬,我与长姊生来不知父为何人。按照大人的说法,我们这些奴婢歌姬之子生来卑贱,就该一辈子唱曲跳舞,雌伏于贵胄身下,子子孙孙为奴为婢,供人取乐?”   张老者道“奴婢可以脱籍为良民。”   “良民?这就是大人们的恩典了。”程隽讽刺道,“允许贱婢从良,我们就该感恩戴德,而若想成就皇帝也办不到的长生,就是不知好歹,导致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罪魁祸首。”   张老者微微色变,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旁边的女子轻轻笑了一声。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夫人笑什么?”   她说“随便笑笑,我的船里,还不准我笑了?”   “夫人似乎有什么高见?”张老者问。   那女子便指着副统领问“这里还有一位,不妨问问他有什么想法。”   程隽打量了副统领一会儿,笑了“在下没看错的话,这位天武卫的统领,应当是长胜侯的公子吧?听说长胜侯当年只是替人驾车的马夫,如今功成名就,不知道陆世子有何感想。”   陆世子冷漠道“家父凭军功封侯,实至名归。”   “为国征战,自该有此殊荣,然则修道之人于尘世无益,如何配享高位?”张老者适时开口。   女子一听,十分感兴趣地问“相国的意思是,假如某人于国有功,无论出身如何,都能得到回报。而若某人于国家无益,哪怕是呼风唤雨的修士,亦不该在人间享有特权?”   张老者品味一番,觉无不妥“是,但若先祖有功,亦当福泽后辈。”   “勋贵之后也就罢了,不过白享些富贵,皇帝呢?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帝王至高无上,就该做出最大的功勋。”女子一针见血,“王侯将相,能者居之,假如皇帝无能,是不是也该由旁人取而代之?”   张老者豁然变色“夫人慎言!”   女子并不噤声,反倒笑了“皇帝为天子,天之嫡长子,秉承天意治理万民,真的吗?”   。 第794章   雨越下越大,天地似乎都被雨声占据,河面上蒸腾出白茫茫的水汽,看不见三丈外的情形。   船舱里的空气安静得有些诡异。   “替天牧民,不过是做了皇帝的人编出来的谎言,借此名正言顺做人间至尊罢了。”女子轻笑道,“这个道理,张相国知道,陆将军知道,程公子应该也知道,只不过你们都不敢说。”   程公子拱了拱手“夫人好魄力。”   女子道“哪里,我只是说说罢了,很多人做过或是想做过。”   陆世子的眼神微妙地变化了一下。   张老者似有所感,看着他,缓缓道“江山易主,向来血流成河。这么做,是为黎民百姓着想。”   女子问“宰相之位亦至关重要,相位更迭,却不见得如此。”   “帝相如何能比。”张老者摇头。   女子说“有什么不能比的,昏君在位,朝政由诸多大臣处理,也一样平顺。依我说,帝王没有存在的必要。”   “咳咳咳。”在场的人齐齐被唬着了。   陆世子把手按在佩剑上,盯着她问“阁下是什么人?再口出狂言,休怪我不客气。”   什么时候天武卫这么客气了,动手前还打招呼?程公子瞥他眼,思索片刻,忽而挑起竹帘往外看了眼,恍然道“怪不得将军如此,渔夫不见了。”   “什么?”小厮和军官都吓了一跳,纷纷探头看去。   果不其然,理应在划船的船夫不见了踪迹,船却还在行驶,且明明是最热闹的时节,江面上却看不见其他船的影子。   女子神色不变,只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摆出长谈的样子“追究什么身份没意思,今天在这艘船上,你们不代表任何身份,只说想说的话就可以了。”   她环顾四周,微微一笑“我可以先来回答一下张相国的问题。于修士而言,帝王将相和贩夫走卒,没有区别。”   张老者皱起眉头,欲言又止。倒是他的书童不解地问“天子和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与贩夫走卒等同?”   “石头砸到人的脑袋上,马夫会死,皇帝也会死,生老病死面前,二者等同。皇帝可能得仙缘,奴婢也一样可能得仙缘,长生面前,二者等同。”   女子态度和善,全然不似印象里盛气凌人的修士,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了她的结论。   书童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反驳,求助得看向张老者。   张老者缓缓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世间需要秩序。”   “远古时代,茹毛饮血,弱肉强食是秩序,后来,君主封土建邦,出现了王侯公卿,尊卑有序是秩序。”女子道,“世间需要秩序,但秩序不是一成不变的。”   陆世子问“修士的秩序是什么?”   女子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修士的秩序,建立在个人的实力差距上,这不适用于凡人,凡人之间的差距几近于无。”   程隽心中一动,抓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令他胆战心惊“若是如此,岂不是说……”   女子平静地说出了他的猜想“凡人和凡人,人人平等。”   模糊的念头变成真实的惊雷,猛地炸裂在耳畔,程隽倒吸了口冷气,脑子里乱糟糟的,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张老者想也不想,断然否认“这不可能!”   陆世子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可亦无法说出具体的言语。   他们犹且如此,其他人更为不堪,喉头“赫赫”作响,却难言一词半句。   “我说得事有这么刺激吗?”女子问身边的男人。对方摇了摇头“他们只是不愿意接受。”   女子半是玩笑半是刻薄“说不敢承认更恰当,事实上,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想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要不是觉得‘我也可以’,哪来这么多王朝呢。”   程隽慢慢反应过来了,说道“兵卒想做将军,百姓想当官吏,那么,王侯想做皇帝也不奇怪,人性如此,确实……平等。”   “程公子很聪明。”女子夸赞道,“你有没有发现,在整个人群中,奴婢可以脱籍,平民能够当官,功臣可以封侯,唯独皇帝不在其中。”   程隽张了张口,疑惑道“这不应该吗?”   “死水只会发臭,活水才能持久,人也一样,是个循环才能流动。”女子微微笑了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权力的终点,应该回到民众中去。”   张老者豁然抬头,眼神复杂,良久,沙哑着嗓音问“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还是修士……对凡人的意思?”   “我认可你的一部分观点,修士最好不要过分干涉凡间。”女子道,“凡人由凡人自己治理会更好,但你要明白,修真界和凡间必有接触,无法割裂,凡人必须顺从修士的理念。”   张老者沉默不语。宦海沉浮多年,他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修士的观念是凡人都一样,凡人若抱着原先尊卑有序的礼法,就必然和修士的想法产生冲突。   而在悬殊的实力差距下,做出改变的必然是凡人。   他问“夫人今天说出这番话,我是否能理解为,修士打算让我们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我道号素微,不是谁的夫人。”殷渺渺顿了下,回答道,“是的,我希望你们自己改变,用你们认为合适的方式。”   张老者缓慢地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   程隽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按捺不住问道“我听说,凡人于修士来说,就好像蝼蚁一样……修士所谓的平等,是这种平等吗?”   “一定程度上来说,是的。”殷渺渺的唇边勾起了淡淡的笑意,“但我想,你们并不甘心作为蝼蚁存在吧。”   程隽自嘲道“谁会甘心。”   “这就是我出现在这里的第二个理由。”她说,“凡人,或者我用一个更中性的说法,普通人和修真者共存在一个世界上,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逃避和抗拒都没有用。”   陆世子说“据我所知,凡人在修士面前,就像是待宰的羔羊,没有任何反抗之力。除了顺从,还有别的办法吗?”   “你也是做将领的人,假如有个无名小卒冲你嚷嚷,说让你不要把他当做炮灰对待,你会怎么做?”   陆世子顿住。他出生的时候,陆将军已经有了自己的兵力,并没有体会过父亲吃过的苦头,忽然被人这般比拟,难免有些不适。   但他并没有丧失思考能力,消化了会儿,说道“小卒能够展现自己的能力,获得我的提拔,可在修士面前,我们什么优势也没有。”   “狮子有狮子的强大,蜜蜂有蜜蜂的生存之道。”殷渺渺问他,“为什么要执着于个人的武力,忘记你们真正的优势呢?”   程隽迟疑了下“我们有什么优势?”   “人类,是一个了不起的群体。我们的先祖依靠着自己的能力,带领我们脱离了野兽的范围,建造出了城市,发明了语言和文字,一代一代改变了我们生活的地方。”   她柔和而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船舱里,仿佛含有某种魔力,令他们不由自主地“看到”了先人们走出深山,用石块木头制造了工具,农耕代替了渔猎,一点一点建造起了雄伟坚固的城镇。   从此后,不必再担心野兽袭击,不必再年年换地方采集,在熟悉的土地上,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   “这就是普通人的优势,不懂呼风唤雨,就掘井筑堤,不会御风飞行,就驯养牛马……找到合适的道路,普通人也可以很强大。”   虽然是鸡汤,但毕竟是从未喝过的鸡汤。在场的几个人默默听着,皆有触动。   张老者老辣,沉思许久后,耐人寻味地问“既然如此,为何还会有灵种流入凡间?”   “一点小小的馈赠。”殷渺渺笑了笑,眼神狡黠如少女,“接下来,如果你们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说不定我还有一些惊喜。”   这一刻,在场的人无论是执掌三朝的老丞相,还是握有一方兵权的将领,抑或是才名远播的才子,都不可避免地又惊又喜,难以自制地激动起来。   但最快冷静的是程隽。他早就知道自己没有开窍,无缘仙路,又年轻无病,没什么特别急迫的需求,定了定神,问道“敢问仙子是什么问题?”   殷渺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普通人和修真者,该以什么样的关系存在?”   叶舟不由看了看她,这个问题若问的修真者,十有八九只会用“凡人如蝼蚁”五个字概括,可若是问凡人……她想知道什么呢?   “我希望得到诚实的回答,而不是谄媚的逢迎。”她屈起手臂,支撑着额角,视线扫过在场的人,“只要说出你心里的答案就行了。”   某些人的喉结动了动,吞回了不可外道的小心思。   船外风雨大作,风声呜呜作响,但船没有分毫摇晃,仍然平稳地行驶着。   “在下先说吧。”程隽没那么多顾忌,平日里也思考过类似的问题,整理了一下语言,说道,“家姊之前回来时,说是为了斩尘缘,也就是了断骨肉之情,但那个时候,我阿母正好病重,她……给了灵药,却没有马上走,我觉得她心里还是有阿母的,可她还是走了。”   他仿佛有很大的疑惑,眉头紧锁“她分明说,修真界里也有父母亲族,相处同凡间并无区别,可修士的亲族在凡间,就需要断掉‘尘缘’。同为父母,凡人和修士却截然不同。不怕仙子笑话,这会让我想到嫡庶之别。”   嫡庶……这个角度确实新奇,殷渺渺品味了下,深觉有趣。   她没有贸然评论,只是看向其他人“你们呢?”   。 第795章   第二个回答的是张老者的小书童。他在一朝相国身边长大,耳濡目染,活泼伶俐又很大胆“奴婢可以说吗?”   “当然。”   书童认真道“仙人在凡人眼中,应该就像主人在我们奴婢心中一样吧。奴婢侍奉主人,主人庇护奴婢,奴婢做得不好,主人可以打骂,奴婢做得好,主人就会奖赏。   “听说仙人犯了错,就会被贬下凡间,这和有些贵人获罪发卖是一样的,而凡人修道成了仙,便同奴婢脱籍成良一样。   “主人有很多田产、庄子,不可能自己一一照看,都会交给奴婢管理。凡国就好像是偏远的庄子,要选择懂农事的奴婢照料。奴婢之中,也分三六九等,主子身边的身份高,洒扫的地位低……”   他说着说着,忽而发现违背了殷渺渺之前的话,有些畏惧地住了口。   不过,殷渺渺并未恼怒,含笑道“真是个机灵的孩子,张相国认为呢?”   张老者没有否认,却也不肯承认。   当人们作为主子高高在上时,并不会觉得奴婢的存在不人道,可当自己跌入泥泞中,变成被别人生杀予夺的卑贱存在,又难以接受。   但他的反感也不太强烈,毕竟做惯了臣子,头顶上还有一个君王。皇帝变成了修真者,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甚至,仙人还能保佑国家风调雨顺,少灾少难,比皇帝还靠谱一点。   唯一令他踟蹰的是,这个等级阶层虽然无比适用,也令他们非常熟悉,但和前面的讨论格格不入。   她说,凡人人人平等,她说,人类的群体有着庞大的力量。   做了那么多年臣子,揣摩上意已经成了他的本能,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最好的答案。   殷渺渺看对方不回答,也不勉强,又看向最后一人。   陆世子斟词酌句“我接触过几个修真者,他们个人都很强大,我身边最强的高手也敌不过,但也没有那么强大,十人不行,百人却可逼退。”   他边说边留意殷渺渺的神色,见她并无不悦,方才道“另则,奴于主有用,但我观修士,多对凡间不屑一顾。哪怕主动投效,也不会得到重用。”   主人和奴隶的关系很微妙,但不管怎么说,主人需要奴隶,这种需求才是奴隶的立身之本。   修士却不需要凡人,正如人不需要蝼蚁。   “狮子有狮子的强大,蜜蜂有蜜蜂的生存之道。”他重复了遍这话,谨慎道,“也许,蜜蜂为狮子蜂蜜,并用毒针武装自己,使得狮子允许蜜蜂独自生存,才是最好的。”   殷渺渺不禁莞尔。   听来听去,这个陆世子的想法算是比较成熟的了,有用便有价值,但据为己有又会付出代价,其间微妙的取舍就是凡人的生存空间。   然而,她仍然道“这并不是令人满意的答案,除了跪人和被人跪,世界上还有别的可能。”   这话并无多少责备之意,人的视线有局限性,具备超脱时代的眼光很难。   她不想过多苛求什么,叹了口气,摊开手心。   一本书册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一本符册,能够教会凡人利用符箓来施展法术。”她的唇边泛起微妙的笑意,“你们想要吗?”   凡人施展法术?!   在场的人如遭雷劈,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他们之前以为,最好的惊喜也不过就是给些灵丹妙药,或者是予一份仙缘。   张老者罕见地出现了震惊之色“真的会给我们吗?”   “当然,不过我有条件。”她好整以暇。   程隽难掩激动,五指握拳,关节隐约发白“请说。”   “这不是给你们某一个人的,而是给所有凡人的。独占者,死。”殷渺渺不疾不徐地说,“十年为期,能领悟多少就多少,期限一到,我立即收回。”   这听起来并不难,完全无法冷却他们热涨的头脑。   陆世子果断道“我答应。”   “我还没有说完。”她审视着他们,犹如一个严格的考官,“我希望你们能妥善使用这份力量,用来改变百姓的生活,使人们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但这不是强制的,你们当然也可以用来发动战争,征略他国,只要你们承担得起这么做的后果。”   张老者沉声问“北凛国虎视眈眈,驱除外虏乃应有之义。”   “这是你们的自由,不过,北凛和南平一样,也会得到这份馈赠。他们也是人,我难道唯独对你们另眼相待?凭什么呢。”   她说得众人面红耳赤,哑然无言。   “你们想怎么做都可以,但要明白,十年后凡间是什么样子,直接关系到凡人未来的命运。”她翻动着书页,纸张哗哗作响,“是做蝼蚁,还是做奴隶,抑或是别的什么……十年后,用现实告诉我你们的答案。”   玉指松开,书页猛然合拢。   不知是否是巧合,外面的风雨声小了很多,隐约能听见嘈杂的其他声音。   她道“我的话,都听明白了吗?”   在场的人点头。   “那么,谁能来重复一遍我今天说过的话?”殷渺渺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到伶俐的小书童身上,“你说。”   书童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说道“仙、仙人说,凡人和凡人是平等的,凡人应该顺从修士的想法,还有……法术不是给一个人的,是给所有的人,我们都不能独占,十年后,仙人就会收回。到时候凡间的情况,关系到我们未来的命运。”   “很好。”殷渺渺微微一笑,“看在你全答对的份上,我再多说一句。凡人的平等,不仅仅是帝王将相和贩夫走卒的平等,也是男人和女人的平等。”   她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很柔和,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温柔里透出了冷意,好像乍暖还寒的风,以为没什么力道,却吹到骨头缝里。   陆世子自诩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军功,看惯了生死,此时也不由自主地胆寒。   他忽而意识到,眼前美貌的女子只是藏起了锋芒,以较为和善的面目出现,这是她的仁慈,不是她没有强大的力量。   也对,能用这样的态度干涉凡间,言语间从未顾及其他修士,岂不是正好证明了她就能代表修士吗?   一个不屑于用实力来震慑凡人的女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她是真正的仙人吗?   安静到令人生怖的静谧中,船发出了“咚”一声闷响,似乎撞倒了什么。   “京城到了。”她身边俊秀的男子开口,“几位下船吧。”   其他人骤然回神,面上浮现出了浓浓的讶异,从烟雨城到京城,至少要三天的路程,怎么说话的功夫就到了?   程隽卷帘一看,不由深吸了口气“真的是京城。”   “下船吧,不收你们船费了。”殷渺渺挥了挥手,忽然每个人怀里都出现了一本书册。   程隽犹豫了下,长长一揖“多谢仙子慷慨,后会有期。”说罢,大步走出了船舱。   张老者在书童的搀扶下,慢悠悠地立起身来。他问“敢问仙人,你的意思是否就是所有修士的意思?”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叶舟挥袖荡出一阵清风,直接将他们送上了岸。陆世子倒是精乖,什么也没说,抱拳行了一礼,昂首阔步地离开了。   就在他们全都走上岸的刹那,背后传来悠悠的话语“记住,我会看着你们的。”   众人的身体微不可见地震颤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   河面茫茫,船只往来不绝,却怎么也看不到方才的那一艘,好若之前的种种都是雨天里的一个迷梦。   再仔细一想,船上的情形历历在目,然而,无论如何绞尽脑汁地回想,都再也想不起来女子的身姿与面容。   梦耶?仙耶?   船上,简陋的舱内变了模样,蒲团软垫,矮几瓜果。   殷渺渺斜靠在凭几上,拧眉道“无策峰给我的预言说,凡间改变契机就在今天的这几个人,可我怎么看都觉得差点意思。”   “应该是你的出现,导致了预言的结果。”叶舟并不奇怪,有时候预言之所以会成真,就是因为有人信了,并且这么做了。   “不管他们了。”她松开眉,笑盈盈道,“十年后再说吧,或许真的有惊喜,我们现在该商量的是,去哪里定居?”   “我还以为你打算游历,是定居吗?”叶舟有些讶异。   殷渺渺道“凡间就这么大,哪有什么好游历的,当然要融入到人群里去,才能体会到个中滋味。我已经想好了,你得开一间药铺。”   叶舟“……我是炼丹师。”   “我不管。”她独断专横,“你可以请别的大夫坐诊,但我就是要开药铺。”   他想了想,问道“因为药铺里能看到很多生老病死?”   “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她白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顺便也能为进阶做准备。”   叶舟一怔,旋即恍然。   功德之力并不是什么冷僻的法门,有些进阶无望的修士会去凡间走一趟,救救人赈赈灾,换取一定的功德之力。运气好的话,这会在进阶时助他一臂之力。   “师姐……”他轻轻唤她。   殷渺渺竖起手指,按住他的嘴唇“打住,你这感动的样子是做什么,难道我平日里对你很坏吗?还是想一想要在哪里停船吧。”   叶舟便收回了原来的话,问道“师姐是真的想看着他们,还是吓唬一下?”   “当然是真的。”她说,“我想见证一下历史。”   “那回烟雨城好了,离京城远,不容易被人发觉。”叶舟的建议极有道理。   凡间出现修士几率最高的地方就是王都京城,要是被人察觉到就没(不)意(好)思(玩)了,烟雨城繁华热闹,同样符合殷渺渺的喜好。   她果然意动“也好,就烟雨城吧。”   叶舟抿唇而笑,已经开始期待和她一起待上凡间的十年光阴了。   。 第796章   李鸣拥有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也有一个平平淡淡的人生。   虽然他在九岁时就遭遇了洪灾,父母都在灾难中死去,活下来的他和七岁的妹妹成了孤儿,但这点悲苦在人间随处可见,故而也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了。   他和妹妹因为年纪小,得了善心人的帮助,混入了烟雨城,在各大粥棚里辗转了两个多月,靠着清汤寡水的粥米,活了下来。   洪水退去后,兄妹俩无处可去,差点沦落到卖身为奴。幸亏他的父亲是乡里的大夫,教过他辨识草药,他得以在一家药铺里做工,养活自己和妹妹。   但好景不长,药铺里的药吃死了人,家属来闹,只好关门大吉。掌柜全家搬去了另一个地方,他和妹妹又流落街头。   就在这时,城里又新开了一家药铺。   他忐忑地上门,居然成功留下了,酬劳不多,却准允他们兄妹二人住在店里,闲了做些洒扫的活计抵房钱,这比外头住棚子安全得多。   李鸣真心实意地感激叶大夫,没过多久,感激就变成了崇拜和敬仰。   这家药铺叫百草堂,坐诊的大夫都是烟雨城里知名的老大夫,名声和能力皆是上乘。可都比不上叶大夫的手段,他曾救活了数个濒死之人,从阎王手里夺回了他们的性命。   一次名噪一时,两次举城皆知,三次声名鹊起。   如今在这烟雨城里,人人都说叶大夫是神仙下凡,什么病都能治。   更让人崇敬的是,百草堂时常减免穷人的药钱。   西城的王老头是个更夫,无子无女,一辈子没娶上老婆。一日清晨回家,晕厥在家门口,好心的邻居送他来看病,叶大夫也不要求先付药钱,照例让人煎了药,几碗下去救回了他的命。   醒过来的王老头拿不出钱来,叶大夫便说算了。   要不怎么说好人有好报呢。此后,王老头隔三差五就提两个鸡蛋或是一两条鱼过来,夜里路过时悄悄放在门口,若非有人看到,还不知道是他呢。   类似的事还有很多。   每月初一,百草堂会向老人幼儿施药,过年过节,门口有糖果糕点任由妇孺随意拿取。   如此一来,大家都猜得到,叶大夫定然家财丰厚,只是乐善好施才开了药铺。兼之他生得好,满城也找不出几个来,媒婆差点把百草堂的门槛踩破了。   可惜,叶大夫已经成亲了。   媒婆们不介意,有的是人家愿意做小,只是……咳,假如非要说叶大夫有什么缺点的话,大概就是惧内吧。   叶夫人是一个相当娇蛮、霸道、刁钻、不讲理、爱折腾的女人。   “李鸣,去把你们叶大夫给我找过来。”听听,又来了,她颐指气使,“让他去给我买个酥油泡螺。”   李鸣陪着小心“大夫在坐诊,我去买可好?孙记的酥油泡螺,我认得的。”   “不。”她似笑非笑,“快让他去。”   李鸣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娶妻如此,叶大夫太难了!   他满怀同情地向叶大夫转达了这件事,他却神色如常“你同我一道去吧,正好接你妹子下学。”   提起妹妹李琳,李鸣的脸上便浮现了笑容。   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哥哥在做工不识几个大字,妹妹却可以上私塾,然而却是不争的事实。   自从仙人传下灵符文后,朝廷就开办了诸多学堂,不拘身份地位,性别男女,只要能学会画符,就能学习灵符文,掌握只有仙人才会的灵力。   据说,如今军中已用上了灵纹,刀枪变得更锋利坚硬,盾牌变得更坚固耐用,甚至传闻有一种符文能使人身轻如燕,一口气奔出十里。   仙家手段,委实不可思议。   尘倦客在《仙游记》里说,仙人不忍凡间百姓受苦,故下凡传道,天道至公,每个人都有资格沐浴仙家恩泽。   “叶大夫,我妹妹说,最近他们在学一种会发光的符文,刻在石头上,石头就会发光,还不会着火。”李鸣知道叶大夫生性随和,一点也不拘谨,“要是有了这个,咱们晚上是不是就不用点蜡烛了?”   叶大夫行在街上,视路边的秋波为无物“可能吧。”   “不用点蜡烛,就不容易走水了。”李鸣说,“前几天城东的大火好吓人,听说烧掉了半条街呢。”   “嗯。”   李鸣还想说什么,孙记到了。   叶大夫买了酥油泡螺,又拣了甜滋滋的橘子酱、酸甘的蜜饯并一盒新出的艾草团子,这才道“放你半日假,你接了李琳不必马上回来,带她四处逛逛,天黑前回来就行。”   李鸣感激得应下。   出了孙记,他加快了脚步,不到一刻钟就冲到了私塾外。等了片刻,穿着蓝色道袍的李琳就走了出来,看见他眼睛一亮“哥哥!”   “累了吧。”李鸣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大夫放了我半天假,我带你去吃杨家的羊肉面。”   李琳高兴地点头,杨家的羊肉面不膻不腥,面条劲道,是他们兄妹的最爱。她半是炫耀半是得意“我这次考核得了第一,再过半年,就能考九品符师了,到时候有了薪俸,我们就能去聚丰楼吃了。”   李鸣没在意烟雨城里最大的酒楼,反倒是问“九品符师是什么?”   “哎呀,忘记哥哥还不知道了。”李琳拍了拍额头,解释说,“这是朝堂里的大人新定的官职,最低九品,最高一品,按照掌握的灵纹考核。”   李鸣表情茫然,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你的意思是,你能、能当官了?”   女人也能当官吗?像男人一样当官?!   李琳的语气中有压抑的兴奋“现在还不能,将来……”她被自己光明的未来弄得脸红起来,有激动也有不确定,还有对哥哥的愧疚,顿了好一会儿,生硬地扭转话题,“到了,吃面吧。”   羊肉面还是那么好吃,但兄妹俩都有些食之无味,草草吃过后便返回百草堂。   深夜,月色朦胧,李琳躺在被窝里,睁眼看着粗麻帐子,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女夫子的话。   “古往今来,女子为官最多只是在宫中,与男子同朝为官从未有之。但灵符由仙家授予,不分尊卑男女,开悟者得之。尔等若囿于成见,不再学习,便是辜负了朝廷大人和仙家的苦心。”   她翻了个身,心想,我和哥哥都去参加了考核,我过了,哥哥没有,那就不是我偷了哥哥的机会,而本该就是我的。我做了官,一样可以光宗耀祖,哥哥应该不会怪我吧?   又过了半年。   灵符逐渐从上层社会下渗到了百姓的生活中,其中,最明显的莫过于农与工两方面。   降雨符最先进入旱地,一张雨符能够覆盖一亩干地,水量不多,但于即将干涸而死的农作物来说,却是续命的良药。   雨丝飘洒下来,滋润了枯黄的大地,也救了无数农人的性命。   这回,他们不必卖儿鬻女,不必借无法偿还的贷款,保全了自己的小家,又顺利得活了一年。   同时,在容易决堤的河道上,新的工程即将开始。   灵符师们不眠不休地在石头上绘制符文,熬得眼睛通红,但每个人的心里都燃烧着一把火,全都硬撑着抗了下来。   墨迹干涸,不同形状的石头被拼凑到了一起,灵纹呼应,流光转动,无形的骨架支撑了起来。   夯土其上,间或有稻草掺杂,浇注糯米水,于日头下风干。   半月后,雨季到来,水流滔滔,堤坝却纹丝不动,似乎有看不见的力量卸去了河流的冲击。   水位暴涨,河边的城镇却只是漫上了一层脚踝高的水,都是从旁边的岸上渗透上来的,温和得不像话。   十日后,雨停了。   李鸣和李琳穿戴着斗笠蓑衣,提着供品,在河边的小山坡上焚香烧纸,祭奠死去的家人和父老乡亲。   香烛烟气袅袅,抚慰逝者的灵魂。   隔了没几天,李琳正式成为了九品符师,变成了南平的九品小官,日常职责就是绘制城墙上的符文。   但她没有放弃学习,反而说“朝廷现在很缺符师,听说仙人传下来的符文,我们只学会了不到十分之一,如果新的内容没法学会,就看不到后面的了。我多努力一点,就能早一点升到八品,学会更多符文。”   李鸣不想输给妹妹,憋了半天,说道“叶大夫写了一种新药方,特别灵,大家都说他是神医呢。”   “哥,你跟着叶大夫学医术了?”   李鸣找回了一点自尊,忙说“不止我一个,叶大夫不拦着我们学,坐诊的两个大夫也跟着他学呢。”顿了一下,又道,“我学得最快。”   李琳咧嘴笑了起来,哥哥学有所成,她当然跟着高兴。   “那我们以后也要开药铺吗?”她勾画着未来。   李鸣严肃地摇头“叶大夫待我们恩重如山,我就算学会了医术,也想留在百草堂里做事。”   李琳赞同“大夫是个好人。”   “太好了。”李鸣憋不住倾诉的,一吐为快,“昨天轮到我在药铺里值夜,丑时左右,大夫突然出来说要出门,你猜是为什么?”   李琳眨眨眼“谁家上门求医吗?”   南平取消宵禁已久,有时候谁家有人忽然病倒,会连夜过来寻大夫出诊。百草堂也因此每天都安排了人值夜,以备不时之需。   但李鸣摇了摇头,用特别复杂的语气说“是夫人说,夏夜乘凉,该用萤火做的灯笼,所以……”   他吐出口气,实在不敢想象半夜三更把夫君赶出家门,只为了抓萤火虫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叶大夫是个文弱书生,走夜路遇上危险怎么办?抓萤火虫要去偏僻之处,若是遇到野兽怎么办?   “你说夫人到底……”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妹妹的眼睛倏地明亮起来。果不其然,李琳发自肺腑地感慨“真好啊。”   李鸣“???”   李琳捧着脸“夫人能有叶大夫这样的夫君,真是让人羡慕。怪不得城里的娘子们都想嫁给叶大夫呢,我以后也要找一个对我千依百顺的夫君。”   李鸣“……”   咳,总之,在时代的洪流里,一无所知的兄妹俩,正随着浪头,一天天奔赴美好的未来。   。 第797章   晨光照进窗扉。   叶舟醒来,入目便是山峦香雪。他情不自禁捉住她的手腕,在手背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一股浓郁的香气迎面扑来。   他的唇角不可抑止地微微扬起。烟雨城多雨,这个月更是连着下了大半个月也不停歇,淅淅沥沥的,空气里弥漫着大量水汽。   天气湿润又炎热,容易出汗,故而本地的夫人小姐们都兴用香粉扑身,干爽肌肤的同时,还能添一抹幽幽的香气。   殷渺渺的修为已至元婴,自然寒暑不侵。但她显然不会放过这么个有趣的事儿,买遍了市面上最好的香粉,沐浴后扑遍全身。   试想想,那时热气蒸腾,美人靠在榻上,手拈着面团似的棉扑子,一点点往身上拍上细密的香粉,雪山香屑,月光朦胧,再矜持的人都坐不住。   于是今天理所当然地起晚了。   当然,这个晚也不过辰时出头,只不过修士平日里不睡觉,他一向起得早,一般卯时就起。   今天来坐诊的大夫已经到了,问值夜的学徒“叶大夫出去了?”   “没起呢。”学徒挤眉弄眼。他虽然还在学手艺,岁数却不小了,去年娘子刚生下个女儿,很懂个中涵义。   大夫四十多岁,一样很懂,抚须而笑。这个东家厚道,待他们极好,他们自然知恩图报,盼着他好。但和李鸣这样的小少年不同,老大夫们久经人世,很清楚男男女女的事儿啊,旁人说了不算。   叶夫人的性子确实不好,可叶大夫喜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是“天作之合”。   老大夫和徒弟说着话,后院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百草堂是二进的院子,临街的做店铺,后院就是居所。家里除了李家兄妹常年借住在这里,只请了一对寡妇母女做饭洗衣。   过来的是女儿,提了个食盒过来,里头是香喷喷的肉馒头、流黄的咸鸭蛋、鲜香的豆豉和糯糯的白米粥。   这是给学徒们的早点,老大夫的更讲究些,是一碗浇了卤肉的酱汁面。   他们吃得热火朝天,后院楼上,殷渺渺绾起头发,突发奇想“这会儿没下雨,咱们出去吃个早点。”   叶舟“好。”   两人也不去打搅别人,从后门走了出去。   天上浓密的厚云里,透出了一丝蔚蓝的晴空。街上行人往来,多数人的脸上都挂着笑意,也是,于平凡的百姓来说,天下太平,无灾无难,就是好日子了。   殷渺渺慢悠悠地走在街上,点评道“少了浮躁,多了朝气。”   叶舟问“你还满意他们的表现吗?”   “还不错。”她笑了。   当天船上的三个人,都有改变天下的力量。   陆家用灵符增强兵力,不管他们是否打算发起战争,既然北地有,南国也要有,如此才能互相震慑。而凡人的武力值上去后,低阶修士对于他们的威胁力便大大降低了。   张相国重回朝堂,大力发展农桑与土木工役。这是国家的根本,让老百姓能够吃上饭,有能力抵抗天灾,生活才能慢慢好起来。   而程隽的作用,在于引导新的思潮。   他大力描绘了修真世界的“平等”,什么修士不问出身,只问实力,男女皆可修炼。民众崇拜修士,向往仙家生活,慢慢的也就会改变陈旧的观念。   与此同时,朝廷给了相应的支持奴籍者若是学得会灵符,立刻脱籍成良民;女子若可修习灵符,便能够正式做官,继承家中的财产……   肯定了符师们的地位,也不能忘记那些出了修士的家族。过去,这些家族的身份颇为尴尬,一方面敬着怕被修士报复,另一方面他们又没有财产地位,过着和过去差不多的生活。   朝廷深思熟虑后,如此决定但凡家中出了修士的,奴籍同样成良民,本就是良民的,免徭役十年,免赋税三年,赠银八十两。   具体的政策一出,民心稳了,修士们看到家人们生活有着落,也能放心离去。   一举多得。   而这种种举措最重要的意义,还不是以上内容,乃是代表了凡间和修真界的第一次磨合。   目前来看,进度还不错。   不过,殷渺渺也很客观地说“才开了个头,且看后面吧。”   现在符师们学习的灵纹,都是经过她的手简化的观妙文。她把符文拆解了,像是普通的文字一样,先教笔画,横竖撇捺都练熟悉了,开始学写字,每个字都有简单的功能,“固”是加固,“光”是发光,“轻”是减轻重量,等等。   学会了写字,就该练习组词了。   这可就不能照本宣科,要学会自己研究探索,朝廷如今就停在了这一步,艰难地造词组句中。   然而,没完呢。   组词完了,要造句,造句会了,还得会写文章。   她不可能手把手教会他们做文章,估摸着十年到期,他们能学会造句,接下来如何成文,得他们自己摸索。   叶舟想了想,问她“你似乎不打算给他们本命灵丹。”   “灵纹只是利用灵力,没有改变凡人本身,算不得什么。”殷渺渺颔首,“但本命灵丹能使凡人接近修士,不得不慎重——我们不能太站在凡人那边。”   作为修士,却一心一意改变凡人,会被修士排斥,后续便无从谈起。因此,无论她想做什么,在“大义”上,必须和修士们保持一致。   “我的打算是,先在修真界推行本命灵丹,等到时机成熟,再以修士的名义赐予凡人,让两个世界融合。”   叶舟谨慎,仍有疑虑“恐怕没这么容易,修士对凡人素来不屑一顾。”   “态度可以慢慢转变,关键还是要看有无利可图。修士的数量太少,凡人却有庞大的人口基数,他们会撑起城市的运转,给修士更便利的生活。”殷渺渺玩笑道,“修士不喜欢凡人,但绝对不会不喜欢舒服的日子。何况,有凡间亲眷的修士不少,他们会支持的。”   她环顾四周,看着劳碌繁忙的人间烟火,叹道“我倒是觉得,凡人的转变会更难一点。”   叶舟的视线落到街道两旁的路灯上,原本的灯笼已经被发光的符箓所取代。他辨别了会儿上面的灵纹,说道“他们的学习速度不慢,这些符文很有样子了。”   “凡人的智慧不比修士低,我不奇怪他们学得会,难的地方在这里。”殷渺渺指了指脑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陈旧的思想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叶舟顿了下“他们不会废掉皇帝?”   “废掉一个皇帝很容易,废掉所有的皇帝很难。我对他们的威慑力,不足以让他们这么做,也确实没必要急于一时,当时那么说,只是让他们大胆一点。”   殷渺渺眼波流转,声调轻快。   如今的生产力不足以支撑变革,即便强行干预也容易失败,所以,她一点都不失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来日方长。   “走吧,回去了。”她转身折返。   叶舟停下脚步“不吃早点了?”   “吃什么吃,都吃腻了,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知道改进船只,把其他地方的东西运些回来。听说北凛国的冰湖里有一种很大的螃蟹,蟹黄用来烧豆腐应该不错。”   她挑剔地看了眼市集上卖的豆花,毫无胃口地回去了。   叶舟没吭声。   晚上,桌上却出现了蟹黄豆腐。   她举箸拨弄着盘中明黄色的豆腐,眼底含笑“去北边了?”   “吃吧。”多年相处,叶舟仍然保留着东洲修士的矜持内敛,避而不答,“不是季节,可能不够肥。”   殷渺渺微微后仰了些,踢掉木屐,踩在他的小腿上“瞧你说的,我难道差这一口蟹黄吃不成?”   他的心好像被娇俏的猫踩了一脚,软绵绵的凹陷下去,唇角扬起,却不说什么甜言蜜语,只是夹了一片雪白晶莹的鱼脍,放到她的碗中,道是“这是顺便带回来的,听说生食极好。”   殷渺渺尝了尝,果真鲜美滑嫩,口感奇妙。   此外还有一道羹汤,里头的虾子和野菜乃是绝配,且含有些许灵力,定然是花了心思去寻来的。   世上的讨好有许多种,来自爱人的最诚挚动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到第七年的时候,南平从北凛国偷取了部分灵纹,打造出了利用灵力增强水流,提升了一倍速度的航船。   交通也在慢慢变得便利起来。   李琳成了八品符师,和李鸣用攒下的俸银买了个小院,搬出去独立住了。   李鸣拜了坐堂的老大夫为师,正式开始学习医术。因有一日半道救了个摔断腿的大娘,邂逅了中意的小娘子,已经准备说亲事了。   第八年,南平的西面闹了蝗灾。   朝廷派出了大量符师绘制阻挡的结界,虽然面积小,但积少成多,终于险之又险地抢下了三成的收成。而其他地方的旱情和水灾都有抑制,朝廷有存粮,分拨了好些赈灾的粮食过去,勉强度过了这一灾。   百姓意识到了灵纹的神奇,淳朴地给传授的仙人立了祠堂拜祭。   因为程隽的《仙游记》形容殷渺渺是“白衣仙袂,玉容绮貌”,故而很多人就叫白衣女仙,然后传着传着,变成了姓白的仙子。   拜她的地方,就叫做白仙祠。   殷渺渺的心情很复杂“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爱给我立祠呢?”   叶舟问“不好吗?”   “这会儿他们拜我,我谢我的恩情,可过了这劲头再拜我,就是有所求了。而老百姓求的无非是姻缘、生子、平安、健康,我又不是真的神仙,哪里能保佑得了他们。”   她说着,又想起了卓煜,若非他以王朝之力保驾护航,真切予了好处,神女祠绝对延续不了这么久。不过周朝灭亡,新朝建立,如今的神女祠恐怕已经废弃成荒庙野祠,成了聊斋的舞台了。   叶舟却道“师姐的灵符让百姓风调雨顺,免受灾苦,此非一代之惠,代代受你恩德,你当得起。”   “真会说话。”她戳了他一指,却也没再说什么。   老百姓是很现实的,等到发现拜她没什么用,自然就不会再做,也不怕亏欠了什么。   就这样,第十年到了。   。 第798章   当年的码头已被修缮过一次,停泊的江船绵延无际。但今天在岸上歇脚的船夫们讨论的不再是春闱,而是百草堂的善举。   “百草堂今日又施药了,说是要连续一月呢。”   “真的吗?那得花多少钱财啊?”   “听说东家是个富家子弟,不计较银钱。”   “不是吧,我听街坊说是个高明的大夫,医术了得。”   船夫们你一言我一语闲聊着,像是催眠曲,惹得程隽瞌睡迭生。   他昨晚上想到今朝要再见仙人,就激动得一晚上没睡,这会儿躺在船里,随波摇晃,困意挡也挡不住。   唉,怎么日头快到了也没见那两个家伙……等等。   程隽的困意顿时不翼而飞。   凭陆家和相国的身份地位,真想要做什么,肯定比他一个闲散的文人强得多,如今人没来,不可能是被事情绊住了,也不可能是病倒快死了,只有一个可能。   故意的。   程隽不由好奇他们这么做的缘故,当不至于狂妄到故意下仙人的脸面,莫非是安排了什么事,想趁机做点文章?   险门关。   陆世子站在须发已白的老父身边,视线在军营里操练的士卒身上徘徊不去。   这一队兵马人数不过八百,但除了寻常的刀枪盾外,他们腰间还有一个特殊的暗袋,里面装满了符箓。   士卒们分成两队演练,最前面的拿着绘制灵纹的盾牌,左右两翼则是手持长枪的先锋,后面四人拿刀专门负责补刀砍头,最中间的手持臂弩,时不时掏出一张符箓贴在箭矢上射出。   “防”符向上射,能撑开一个长达十息的护盾,“火”符往前射,能瞬间爆发出一个巨大的火球,“疾”符配合毒箭,远距离收割人头不是梦。   杀声震天,血气回荡。   陆世子的眼底透出了满意之色。他今朝没有赶去烟雨城,而是留在了军营里,就是想向仙人展现一下十年来的练兵结果。   一来,是汇报一下工作,证明自己十年未有懈怠;二来,打算以此试探一下仙人的口吻,看看这队兵马在修士面前,能不能得到些许重视。   同一时间,张相国也没去烟雨城,而是如老农一般戴着斗笠,顶着日头在稻田里巡视。   他今年岁数不小了,头发胡子全白,但比起十年前的茫然,如今老归老,一顿还能吃下一碗饭,精神极好。   今天来这么个地方,张相国也有自己的心思。   治国之道,农桑为本。   而影响农事的灾害实在太多了。首先就是洪灾和旱灾,但凡遭遇,多是颗粒无收,流民遍地,其次雪灾、雹灾、蝗灾也不在少数。   但有了灵符后,不能说杜绝了灾害的损失,至少也降下了三成。   看着数目不大,却是千万条人命。   不止如此,去年太医院有人想出了个法子,在疫情之地用了净化的符箓,竟然大大减少了感染的人数,病死的人远远少于过去。   张相国没有超越时代的眼光,却有从政者的直觉。他隐约感觉得到,灵纹在未来必然会改变这个世界。   他老了,权力地位都已臻极致,再进一步是不可能的,故而少年时的功名之心淡去,所求的便是有功于社稷,青史留芳。   所以他使了个心眼,没去烟雨城,想引殷渺渺过来一睹农人的艰辛,自己再以情动人,求她将书册再留几年,惠泽更多的百姓。   不得不说,他犯了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见是个女人,就以为她容易心软。   但这些都不重要。   殷渺渺压根就没打算再去码头等人。   在码头的程隽,在军营里的陆世子,在农田里的张相国,都于同一时间感觉到了异常。   周遭的声音如潮水退去,视野中的缤纷色彩变化扭曲,整个人似乎与世界剥离开来,跨入了虚实相间的缝隙。   不等他们心惊胆战,身体陡然一轻,飘飘然升上高空,房屋、田地、人马迅速缩小,天地辽阔,震撼得人说不出话来。   不多时,身形顿住,且看脚下,竟是悠悠白云。   程隽激动地直吸气,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竟然可以腾云驾雾,俯视这片浩瀚的世界。   他悸动不已,像个陀螺似的转了一圈又一圈“我在天上,在天上!”   “只是你的魂灵而已。”白云上,清光勾勒出殷渺渺的身影。她慵懒地趺坐,支着头,“安静点,吵得我头疼。”   “是是。”程隽谦卑至极,目光贪婪地投向远方,似乎要将看见的一切印刻入心底,一辈子不忘记。   陆世子和张相国没他那么外露,但颤抖的手和目不转睛的态度,足以证明他们此刻也并不平静。   殷渺渺不催促,等了会儿方道“期限到了。”   程隽最没有心理负担,平复了下心情就道“修士视凡人如蝼蚁,然今凡人亦可用灵力,虽个人之力不足,却已借外力弥补。故而在下有个奢想,还请修士将我等凡人视作同胞,爱之惜之。”   殷渺渺不置可否。   这番话说得十分质朴,没有过分逢迎,一昧卑躬屈膝,也没有心态膨胀,不切实际,总得来说,是从凡人的视角说了几句大实话。   唯一的问题是有点想当然。   爱惜两个字,就想让修士改变想法,无异于白日做梦。   但她自然不会表态,反而看向另外两人。   陆世子和张相国隐蔽地交换了个视线。十年前,双方一文一武,没啥交情,可这些年走得很近,是把持朝政的幕后组合。   换言之,有默契了。   当下,张相国道“闻修士亦有凡间出身,修道不易,难顾其家,官府已有政策,善待其亲眷家族。”顿了一顿,又道,“若能回报故国,造福乡邻,朝廷必厚泽之。”   殷渺渺的唇边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   有的时候,修士的政治眼光确实不如凡人,人家一辈子都在搞这一套,把人心摸得透透的。   张相国讲这番话,是在拉拢凡间出身的修士。人非草木,官府能善待自家亲眷,修士们肯定心存感激,门派也会认为这样有利于让弟子放下尘缘,专心修道。   举个有趣的例子,君长风当年被人带走学道,瑶桃在家奉养父母,日子过得十分辛苦。故而君长风对瑶桃愧疚又感激,以至于百般忍让。   他们夫妻俩极端了些,但试想想,倘若君长风走后,官府照顾他的父母,每月送米送炭,给老人送终,妻子赠予妆奁,风光改嫁,哪还有后来的事?   不要小看“尘缘”二字,修士里超过一半的人是凡间出身。   而张相国的脊梁这回也没软下去,修士一走了之,只是“善待”,回来能为凡间做点事,才是“厚泽”。   和搭讪要借书一样,有来有往,交情才能谈下去。修士和凡人有了交集,加深感情也就没那么难了。   “你呢。”殷渺渺看向最后一个人。   陆世子沉声道“南平以南,年年红潮来袭,诡异莫辨,东边山林又常有妖物食人,民不聊生,西边则有无边沙漠,十去无归。某等不才,愿为前驱,还世道一个太平。”   啧,这也是提前做了功课,找修士了解过情况的。   修真界并不是个太平逍遥的地方,道魔之战自不必说,妖兽常年为祸一方,因而各大门派都以斩妖除邪为己任。基本上炼气和筑基修士下山历练,必然会有类似的强制性任务。   陆世子的这番话就是说我们有人,我们有兵,我们能帮你们打仗!   看来有了灵纹后,他们的士气一日涨过一日。   殷渺渺略感欣慰,可做事须实事求是“你们?”不必多做轻蔑,区区两个字的反问足矣。   陆世子血气上涌,当即道“烦请移步一观。”   “微末本事,有什么值得看的?”殷渺渺仍然一副提不起精神来的怠惰样子,漫不经心道,“若非不想伤了无辜生灵,我倒是可以让你们看看清楚,自己在和谁说话。”   陆世子咬了咬牙,竟然道“还请阁下为我等一宽眼界。”   殷渺渺眼波一扫,轻笑道“也好,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认认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她打了个响指,直接将自己在粱洲,一招火禁术平了大一城的记忆塞进了他们的脑海里。   广阔无边的巨大城池之上,黑云密布,鬼影憧憧。一颗巨大的火球自城中冉冉升起,赤色焰光吞吐,顷刻间席卷了整座城池。   建筑灰飞烟灭,大地震动裂开,一切妖魔鬼怪化为乌有。   在场的三人犹如在初春季节,被浇了一桶冰水,沸腾的热血霎时冷却,雄心壮志消失无踪,只留下了深深的震撼和无法湮灭的恐惧。   这还是人的力量吗?   修士竟然可怕到如此程度?   也怪,分明是魂体,他们却感觉到汗如浆出,衣衫都被汗给浸透了,整个人犹如自水里捞出来,的。   殷渺渺吓唬完了,又开始安抚“虽然你们的力量和萤火无甚区别,但既有此心意,我很高兴。”   类似的一巴掌一红枣,张、陆二人一生不知要做过多少次。然而,在生杀予夺的实力压制下,他们的表现并没有比普通人好多少。   先前一样胆战心惊,两股颤颤,这会儿一样如释重负,深感劫后余生。   “十年来,你们有了很大的改变,掌握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意识到了世界远比你们看到的广阔。”殷渺渺缓声道,“但这只是开始,未来的路怎么走,要看你们自己了。”   她不再像上回那样,点评他们的想法,乃至出言驳斥。这非是凡人取得了多么了不起的成就,而是张相国有句话很对,修士不懂凡间的事务,指引方向是一回事,插手更多只会弄巧成拙。   她不认为自己的治国水平有多精妙。   只能提点。   “萤火能发出多亮的光,不在于太阳多么仁慈,而是它有多少努力。”她灌了一口鸡汤,感觉有点虚,补了句实际的,“权利要靠自己争取,别人永远不会好心施舍。”   三人静默片刻,叹道“受教了。”   “前路漫漫,诸位好自为之。”她说罢,托举众人的白云便晃悠悠地往下落,恰似叶落蝶舞,“不要忘了我说过的话,以后的路,要靠你们自己走出来。”   白云过眼,青山流水又入眼帘。   但见广厦千万,稻田绵延,贩夫走卒挑着扁担,穿过繁忙热闹的街道,牧童骑在牛背上,短笛吹走的曲子清脆嘹亮。   威武的军营杀声震天,辛劳的农人露出笑颜,船夫们摇橹而来,唱着活泼大胆的山歌。   一眨眼,重回人间。   他们抬起头,心中闪过思绪万千,手却不约而同地去摸珍藏的书册,然而,触手空空,已无一物。   仙人收回了恩赐,将尘世的明天交还凡人。   也好。   九天之上,殷渺渺俯瞰着碌碌尘世,微微一笑。   这个世界应该不会出现工业革命了,但不要紧,每个世界都有不同的精彩,蓬莱十四洲……会有独属于自己的修真文明。   昨天是施药的最后一日,李鸣和药铺里的大夫、学徒们忙了整整一个月,终于能够好好睡一觉了。   不过,身体固然疲惫,每个人的精神却都很好。不仅是磨炼了医术,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的回报,更是令人心中熨帖无比。   这一夜,他睡得极其香甜。   翌日,李鸣犹在睡梦之中,耳畔却传来喧哗声。他艰难地撑开眼皮,听得外头的街道好似沸腾了一般,不由茫然。   “哥,哥。”李琳拍着门,“快起来,出大事了。”   李鸣顿时清醒,赶忙套上衣袍奔出去“怎么了,可是走水了?”   李琳的脸上呈现出不可思议与震撼交织的复杂之色“是百草堂……”   “叶大夫出事了?”李鸣冲上街去。他们兄妹俩租住的院子不大,唯一的优点就是离百草堂很近,不出一炷香,便到了百草堂门口。   下一刻,李鸣和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一样,露出了“我是谁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的错愕表情。   为什么大家会集体懵逼呢?   真不能说眼界窄没见识。   昨天晚上,这百草堂还好好的,门前扫得干干净净,墙上的青苔不多不少,檐下挂的幌子随风飘荡。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就只有叶大夫说近一月个众人辛苦,晚上不必留人值守,通通放假,叫所有人回家去了。   然而,仅仅一夜,不,半夜的功夫,百草堂就不见了。   非是被人摘了匾额,也不是被烧了个精光,事实上,整座二进的小院子凭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树开得灿烂的桃花。   缤纷的桃花掩映下,百草堂的匾额斜靠在树根处,旁边置有一药篓,篓上插着一卷旧书,题着《百草药方集》五个字。   现场如梦似幻,犹如仙境,也无怪乎现场的人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了。   良久,忽有人言“一夜之间,不声不响消失,叶大夫……是仙人吧。”   “对对,没错。”街坊邻居们活了过来,议论纷纷,“叶大夫乐善好施,医术又高明,肯定是仙人下凡。”   “那这岂不是仙人赐下的仙缘?”有人大着嗓门,一语惊醒梦中人。   呆愣的吃瓜群众顿时激动起来,前扑后拥地往桃树下挤去,都想第一个拿到那本药方集。   李鸣不慎被绊了一跤,慢了步,眼睁睁看着冲在最前面的大婶伸出手去。   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她粗胖的手指碰到了书册,却穿了过去,犹如水中捞月,什么也没碰到。   她不死心,又抓了一次,同样穿过了虚无。   “大婶,你没仙缘。”旁人一见大喜,赶忙追过去一捞。   也没有。   其他人当然乐不可支,都觉得仙缘肯定是自己的,一个接一个挤过去,但全都成了空。   李鸣被人群裹挟着,一步步靠近。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砰砰乱跳,伸出去的手指抖个不停。   近了,近了。   指尖碰到了光滑的纸页,他咽了咽唾沫,伸手一抓。掌中多了沉甸甸的一物,不是《百草药方集》是什么?   “李小哥你拿得到?给我看看。”背后猛地窜出一人,劈手就要夺。   李鸣闪躲不及,沿着他的手碰到了书册,然后……穿了过去。   “咦??”对方大惊。   李鸣却是松了口气,得意道“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抢也没用。”他说着想去取那药篓做个纪念,却见篓上的《百草药方集》还在那里,没有分毫变化,不由又是一愣。   怔忪间,坐堂的老大夫到了,颤巍巍的手抓住书册,同样拿了起来。   “我知道了。”李鸣明白过来,热意涌上双目,朗声道,“叶大夫要将医术传给世人,有缘者皆可得之。”   朗朗乾坤,青年的声音传遍角落。   一霎间,喧哗拥挤的人群像是被傀儡线操控,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静谧中,受过百草堂恩德的王老头跪了下来,七十岁的洗衣妇跪了下来,懵懂的孩童被母亲抱在怀里,也跪了下来……不多时,乱哄哄的人群跪成乌压压一片人头。   他们低着头,弯着腰,曲着膝,却不是在强权的压制下勉强为之,而是全然发自肺腑地献上自己的一片感激之情。   十年来,点滴恩情亦汇作溪流,何况救人活命的大恩德?   李鸣想起当年流落街头的贫苦心酸,想起十年来的照顾和教导,泪水滚滚而下。   他叩首,暗暗道,叶大夫,蒙你不弃,授我医术,我必将其发扬光大,学你济世救人,怜贫恤苦,绝不负栽培之恩。 第799章   烟雨城万人下跪的场景,叶舟没有看到。   此时此刻,他已经和殷渺渺返回冲霄宗了。两人兴致均佳,故不驭法器,闲适地走在山径上,享受一番鸟鸣林幽的静谧。   殷渺渺手拂花枝,说起叶舟离去前的一番安排“我不明白,杏林素指医家,栽杏多好,你非种什么桃花。”   “我又不是医道传人,什么都一样。”   《百草药方集》是叶舟十年所撰,虽然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但亦是辛苦做来。然而,他神色淡然,似乎压根没把最后传道的结果放在心上。   这非是故作镇定,实际上他确实不在意后续——本是世外之人,偶入红尘,十年如梦,兴尽而归,着实不必再有牵念。烟雨城的民众如何,药方集是否会流传出去,都是凡人的造化,与他再无干系。   谁知殷渺渺闻言,“哦”了声,淡淡道“原来如此,随手一栽,不是为了讨好我,我是自作多情了啊。”   叶舟的脚步倏然顿住。   身边的人轻哼了声,看也不看他,径直走了过去。   “天下草木在我看来,只有能用或是不能用,这方能用那方不能用。”叶舟今时不同往日,很清楚前面说了“都一样”,又马上改口说“为了你”,非但不能讨好于她,反而会被她戏弄取笑,故而先给自己辩解了句。   而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说“桃木辟邪,桃胶桃子能食,桃花桃叶可入药,但我栽桃,其功一也,更兼爱屋上之乌。”   “屋上之乌?第二次了,小心凤凰哭给你看。”她似笑非笑。   当年小凤凰送她妖丹,就被他说过一次乌鸦反哺,今天又是爱屋及乌,她都为凤凰委屈。   叶舟不慌不忙,来了句“师姐可要帮我。”   殷渺渺顿感新鲜。叶舟的修为比她低,总担心不能为她分担,故而独立自强的时候多,轻易不肯给她多添事端。   这么一句“要帮我”,可谓老实孩子要糖吃,一下子触动了她的心弦。   “我考虑考虑。”她心情大好,笑盈盈地瞥过一眼,负手前行。   巨木参天,蟒蛇游动,稀疏的阳光落在地上,像是豹子的花纹。   这是百万高山名曰丹阙仙岭,有连绵无际的高山,深不见底的裂谷、生活着大型水妖的暗湖、寸步难行的沼泽……是门下弟子的修炼之地,同时也是冲霄宗的一道天然屏障。   假如不想借道云光城,那么,横穿仙岭亦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当然,前提是修为至少高至金丹,才能把此处当做后花园散步。   殷渺渺此时便似闲庭信步,折折花,吓唬吓唬小妖兽,满心悦然。   叶舟与她并肩走了片时,忽而道“当年你去南洲,我也是这么跟着你的。”   “我知道。”她笑,“所以我把你甩掉了,谁想你机灵得很,居然找到了我坐的飞舟。”   叶舟勾动唇角。   他正是在这一路的尾随中,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为什么失去了她的芳踪就失魂落魄,为什么不惜耗费千金只为打探她的消息,为什么……看到她背影的刹那,什么艰辛彷徨都抛之脑后,眼底唯有她的影子。   “我喜欢师姐。”他说,“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很喜欢很喜欢。”   殷渺渺心甜意洽,口中却道“知道了,连说三遍,我又不聋。”   叶舟假装没听到,继续道“仙路太长,千里筵席亦有离散之日,但我舍不得师姐,想多陪你一些日子。”   她似有所感,微蹙眉头。   他轻声道“凡间事了,也该闭关了。”   普通闭关自不必这么郑重其事,殷渺渺回去后也打算闭门个十天半个月,好好消化一下十年来的修炼。   而叶舟这番话,分明是在说打算闭关结婴。   她不由斟词酌句“有把握吗?要不要再沉淀几年,不差那么一时半刻。”   他摇摇头,正色道“门派安逸,又能与你朝夕相见,长此以往,恐失心气。”   修士之所以要时常下山历练,甚至屡置己身于险境,就是怕安逸的生活消磨了少年时的锐气。因此,志在权名养老的修士,越往后越难进阶,也越发沉迷于世俗利禄,形成恶性循环。   而温柔乡比平淡的生活,更容易腐蚀人心。   十年一晃就过去了,他怕未来的日子,自己沉浸在与她相伴的美好岁月中,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寿终。   “我此时闭关,确实不能说准备完善,但福祸相依,危机亦是生机。”叶舟深吸了口气,语气坚定,“师姐,我意已决。”   殷渺渺默然,许久,颔首道“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途,她不能干涉他的选择,唯有支持而已。   接下来的路程走得飞快,转眼间,目的地就到了。   叶舟有家族和师承,早就准备好了结婴的洞府,就在丹阙仙岭的一处山腹中。人迹罕至,鸟鸣稀疏,是个极其适合闭关潜修的清幽之地。   殷渺渺进去参观了下,里头无食无水,只有破旧的蒲团一个。   “这是我师父结丹时留下的。”叶舟扫去石壁上的藤萝,启动阵法,聚灵阵招来大量的灵力,吹得身心舒畅。他道“若无意外,我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结婴成功,或者身死道消。”   最后四个字十分刺耳,殷渺渺瞪他“闭嘴。”   叶舟反而笑了“师姐舍不得我吗?”   殷渺渺白他一眼,伸手就戳他的脸“反了,还没成元婴,就要和我唱反调是不是?”   “真狠心。”他任由她点了好几下,才捉住她的手,移到唇边贴住,“我可吃不住你的一指。”   “得让你长点记性。”她说是这么说,神色却缓和下来,“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犹豫,小鼎峰我会照看,你安心闭关就是。”   叶舟点了点头,松开了她的手。   殷渺渺顿了顿,深知多说也无用,转身便想离去。可脚下沉重,半天才堪堪走到洞府门口。   唉,可不能这样,一鼓作气,二、三而竭,又不是生离死别,如此拖泥带水,反而容易害他迟疑。   她想着,陡然加快了脚步,跨出了洞府。   “师姐。”他在背后叫她。   殷渺渺迟疑了一刹,还是顺从心意回身。   下一刻,她便被拥入了熟悉的怀抱。他紧紧抱住她,低头碰着她的额角,两人鼻尖相对,呼吸相闻,眼底只有对方的身影。   “怎么了?”殷渺渺抬手抚着他的后颈,柔声软语,“我还没走,就想我了?”   叶舟没有回答,看着她的面容,慢慢道“修士不避言生死。假若我死了,也是修为不足,心性不坚,无须为我伤怀。”   听闻这等不祥之语,殷渺渺却十分镇定“尚未开始便言失败,不是好事。”   “结婴凶险,百死一生,失败是大多数人的归宿。”叶舟轻轻道,“小鼎峰我不担心,不说你,师祖也会看顾,我只担心师姐,有句话不得不说。”   殷渺渺沉默片刻,叹道“好,你说。”   叶舟道“我这一生,师父疼我如亲子,同门待我友善如兄弟,弟子亦对我敬爱有加,还有师姐愿意垂青我。于丹道一途,我虽未闻道,却也勉强可以算初窥门径。放眼天下,似我这般幸运的人没有几个。”   她不禁说“你能一直这么幸运下去就好了。”   “师姐果然待我好。”他抿唇一笑,“换做别人,定是要被你教训。”   殷渺渺莞尔。   “天意难测,孰能预料。我只能和你保证,一定竭尽全力,多陪你几程。”叶舟静静地看着她,“但若不能,我没有遗憾,你也不能为我难过,好吗?”   她别过脸“女人都喜新厌旧,说不定我一滴泪都不掉,转头就有了别人。”   “哦。”   “‘哦’是什么意思?”她佯怒。   叶舟笑“喜新厌旧与否,我不知道,说反话我是听出来了。”   “呸,少自作多情了。”殷渺渺没好气地摆手,状似不耐烦,“快点滚进去,别磨磨蹭蹭的。”   叶舟没动。   她斜睨“怎么,还有什么话没说?”   “有件事,我一直想做。”他顿了顿,仿佛是在酝酿辞藻,实际上,压根没等她问出下文,直接抱住她的腰转了一圈。   殷渺渺冷不丁腾空旋转,当场愣在了那里。   叶舟松开手臂,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正好撤入了阵法的保护范围,这才意犹未尽道“以前不敢,今天算是没有遗憾了。”   “你真是活腻了。”殷渺渺怒极反笑,“给我滚出来。”   “师姐多保重。”他假装没听见,只是道,“待我出来,再任你处罚。”   她恨恨道“你等着。”   “我等着。”叶舟点头,眉眼浮现温柔之色,“你放心。”   殷渺渺张了张口,似想说什么,但却没说出口,伫立在原地望着他。   叶舟弯起唇角,合拢了结界。   石门发出轰鸣声,沉重而缓慢地落下。   两人安静地对视。   外面,碧空如洗,野花清丽,她的白衣像是落在心头的羽毛,轻柔又妩媚。   里面,石室陈旧,寂静荒凉,他像一棵挺拔于风雨中的青松,无半点惧色。   短短数息的时间,久得如同东海扬尘,又短如朝露一刹。   石门落地,再不见对方的身影。   殷渺渺伫立在原地,仿佛有什么酝酿在心,却组织不成语句,好半天,化作一声长叹,缓缓走入了茂密的山林。   枝头上,阳光斑驳,一只雄鹰飞过头顶的天空,留下矫健优美的身影。   她仰头看了片刻,倏然一笑。   这是个好兆头。   青山隐隐,绿水悠悠,今夕何夕,与子同舟。   伊人在水,长忆雁丘,白驹过隙,几度春秋。   仙途漫漫,情深难休,千难万险,与子同流。   不离不弃,终得回首,且惜良辰,共此温柔。   ——《风月录·一叶扁舟卷画帘·知己·叶舟》 第800章   桃花缤纷,流水鳜鱼。   一别十年,白露峰的景色却不曾有任何变化。殷渺渺慢悠悠地晃回家里,本以为悄无声息,哪想才至门前,就看到立在桃树下的云潋。   幽梦桃花簌簌而落,恰似一场霞雨。他拂去肩头的花瓣,抬眸而笑“师妹。”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殷渺渺好奇。   云潋道“感觉得到。”   她记起昔年的同心果,顿时恍然“真讨厌,什么都瞒不过你。”   云潋很好说话,顺从地改口“那么,师妹回来了?”   “太假了。”殷渺渺似乎仍有不满。   云潋轻轻笑了笑,没再改口,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回来就好。”又问,“叶舟呢?”   “闭关了。”她兴致不高,不欲多谈,径直走回屋里。有阵法的防护,屋舍干干净净,不见半点灰尘,只是少了一股人的蕴养,难免有些荒凉气。   殷渺渺挥袖,灵气鼓荡开来,纱窗无风自开。香炉里熄灭的炭火又热起来,熏蒸着香料,暖暖的甜香溢散,沁人心脾。   她抓了一把干花果脯倒入茶壶,给自己煮起了果茶,口中问“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   云潋道“师父闭关了,叫你回来了也不要打扰。”   “又闭关。”殷渺渺叹口气,担忧道,“我知道师父因为我的事,一直想早日化神,但一昧苦修……我总担心他。”   云潋顿了下,缓缓道“枯坐山中确实不利修行。”   殷渺渺何等敏锐,立即问“所以?”   云潋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师父去离窍岛了,那里的环境很适合炼心磨剑,也好助道君一臂之力。”   她顿时皱起眉头。离窍岛的情况很特殊,顾秋水提过几次,她猜测和虚空有关,但未曾亲自去过,拿不准情况。   “已经去了?”殷渺渺想了想,道,“我想去看看。”   云潋摇头。   她诧异“为什么?”   “离窍岛介于虚实之间,于特殊的日子方能出入,下一次要几十年后了。”云潋道,“到时候,我会去看望师父。”   殷渺渺狐疑“你不会打着轮替的注意吧?”   “那地方待得久了,神魂易不稳,故非化神不可常年镇守,我们轮流值守是最好的。”云潋道,“且不独是我,孤桐亦在其中。”   殷渺渺开始怀疑是不是顾秋水坑了自己。   但云潋好似知道她的想法,摇头道“是我和师父的决定。”   “我不想你们这样。”她敛容正色,“我自己的仇,会自己想办法报。”   云潋静静看着她“你没有那么多时间。琅然道君一死,你就危险了。”他素来淡然,如今说这么可怕的事,亦无半分波动,寻常似吃饭喝水。   但再云清风淡,也难掩其中杀机。   假如殷渺渺只是个普通的元婴,长阳道君已经动过一次手,发泄了仇恨,兼之时间流逝,对萧丽华的感情必然淡去,再出手更不值得,故而有很大概率不会再和小辈计较。   可惜,殷渺渺并不“普通”。   她修为虽低,名望却愈来愈高,权势愈来愈重。换言之,对长阳道君的威胁也就越来越大。   生死之仇,谁也不觉得能相逢一笑泯恩仇。为死掉的萧丽华出手,不太值得,可杀掉心腹大患,就极有必要了。   同理,殷渺渺心胸宽广,并非睚眦必报之人,但对方十有八九会动手,她怎么可能不早做准备?   双方的忌惮,把一个普通的结,彻底变成了死结。   长阳道君本来不一定要杀殷渺渺。   殷渺渺本来也不一定杀长阳道君。   但谁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别人身上。   他们没得选。   而现在,长阳道君占据了优势,之所以忍而不发,便是顾忌着琅然道君。她快要死了,不在乎生死,若此时动手,极有可能为了保护门派和弟子,直接和他同归于尽。   这就太亏了。   所以说,别看长阳道君这些年没什么动静,仿佛忘记了这事儿,殷渺渺等人却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   为了让琅然道君活得久一点,也为了让翠石峰在庇护消失后,仍然有震慑化神的实力,云潋和任无为趁着她出门,早早决定了离窍岛的修行。   “师妹什么都不用担心。”云潋道,“你的道注定缓缓而行,我和师父当比你早迈入下一个境界,有我们就够了。”   殷渺渺不吭声,有些气闷。   云潋再摸头。   茶壶里冒出了白气,她挪开他的手,执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袅袅烟气中,郁气渐渐平复下来,苦中作乐道“利刃悬颈,倒是时时刻刻督促我不能懈怠。”   她一面说,一面想拿起桌案上的玉简,出门十年,攒下来的事不算少。然而还没碰到,眼前掠过白袂,两根修长的手指已经按住了玉简。   “师妹才回来,不急于一时。”云潋道,“休息一晚再说。”   殷渺渺不听,反而去掰他的手。   当然没掰动。   云潋“师妹。”   殷渺渺悻悻然,任无为作为她师父,她顶撞起来也没压力,可世上偏偏还有一个人,是她怎么都奈何不了的。   超气人。   “不看就不看。”她走进了浴室,放水沐浴。   没什么心思泡澡放松,只例行公事,洗去一身风尘。出浴的刹那,温暖的灵力烘遍全身,身上的水珠蒸发成了淡淡的白雾。   她换上宽松柔软的寝衣,赤足拐到后院。   云潋坐在檐下,安静地看着花谢花开,他的呼吸很轻很轻,如风拂柳梢,早已与天地融为了一体。   但当她走近时,他突然“活”了过来,说道“桃子熟了。”   殷渺渺定睛一看,发现还真是如此,有几棵桃树已经结了硕大的果实,一颗颗饱满多汁,诱得人食指大动。   她当即凌空摄来一个,吹去浮尘,坐下就吃。   桃肉甘甜多汁,在沐浴后吃来,口感尤其佳。她一边吃,一边闲聊“不问我去凡间做了什么事吗?”   云潋问“去凡间做了何事?”   她简单把始末说了一遍,又似不经意地问“师哥觉得,我接下来会做什么?”   云潋“著书论道。”   殷渺渺“……”   “嗯?”   “同心果可以读心吗?”她咬着桃子,很不甘心,“我怎么不知道?”   他轻笑一声。   殷渺渺威胁“不许笑。”   “好,不笑。”他说,“师妹欲论之道是什么?”   殷渺渺沉吟道“凡间一旦和修真界接轨,问题就不大,难就难在,修士接受凡人容易,改变想法很难。我希望修士能够保护凡人,而不是将其视为草芥。”   云潋思考了下,道“再等一千年。”   “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殷渺渺扬手一抛,把吃剩的桃核丢回林子里。   凡间一甲子,帝制都给你废了,直接进入新社会,但修真界的六十年,不过一眨眼,指不定话题榜都没变。   但到了她这个位置,不能走一步看一步,得有个规划两百年一个小目标,五百年一个大计划,一千年初步实现。   她托腮“慢慢来归慢慢来,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云潋又是一笑。   殷渺渺也不看他,悠悠道“几百年前,谁和我说我有一日会这么忧国忧民,我非以为他在发神经。师哥,你可曾想过我会如此?”   云潋想了想,道“师妹从小就不同。”   “哦?”   “婴孩出生,天真无邪,你我自山林来,我不知善恶,不懂是非,生如花开,死如花谢。可你生而知之,一以贯之,我并不觉得奇怪。”他道。   殷渺渺沉默片刻,复杂地叹息“这么说,是前尘误我。”   “轮回转世,草木春秋,乃天道之公。万物不甘,逆天修道,为一线生机。”云潋款款道,“师妹的修行,非自今生始,前世便是修行人。”   前世便是修行人。   殷渺渺品味着,心头颇有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清朗。   她不由玩笑“我时常觉得,师哥很像天道的化身,时不时点拨我一下,给我开小灶。”   云潋微笑。   一时天地无声,只闻风语花嗔。   殷渺渺盘膝而坐,仰头看着天空。冲霄宗地势高,照理说光照十分酷烈,然则不知是不是地理位置的关系,阳光终年和煦,犹如春日秋分,恰到好处。   她眯眼看了会儿,倏然问起一桩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苍雾林有这么好的阳光吗?”   云潋说“少有。不过只要出了太阳,师妹就会待上很久。”   殷渺渺闭上眼。记忆已经消失,身体亦曾重塑,但此时此刻,她仿佛回到了苍雾林里,数百年的红尘尽数褪去,重回月明秋水的初生状态。   一切的一切,都因为身边的人始终不变。   她又睁开眼眸。   尘事如潮复归来。   十四洲的修真文明,三大宗门的暗流汹涌,和长阳道君不死不休的矛盾,离窍岛的奇异,深渊的秘密,庚辰区的机遇与危险,宇宙的浩瀚奥妙,以及……问道长生。   “师哥。”她出人预料地开口,“一直以来,我想的都是有尊严的活着,好好活着,可是,对于能活多久,却没有太多执念。”   云潋侧头聆听。   “现在,我不仅想活得好,还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她张开五指,端详着自己的手掌。   都说美人之手为柔荑,真是半点也没夸张。玉指纤纤如青葱,肌肤莹润白皙如羊脂玉,空暇垂落时,犹如花苞半绽,雅致秀丽。   但就是这么一双手,能够顷刻间覆灭一座城池。   力量、地位、权势,是第一步。   理想、长生、不朽,是第二步。   殷渺渺微笑了起来,撑着身体后仰,清风吹卷寝衣的衣摆,搔着光滑的小腿,酥酥痒痒的。   她转过头,对云潋道“我欲成仙。”   今生,不想再入轮回,碌碌一生,不想再如棋子,为人安排。   想乘风而上,遨游九天;想实现理想,铸就一世文明;想入虚空之境,探索浩瀚宇宙;也想……长生不老,仙途不朽。   云潋望着她的面庞,轻轻应“嗯。”   “师哥会陪着我吗?”   “会的。”   风吹来,光影斑驳,两人并肩坐在檐下。   庭前的花开了,又谢了,天外的云卷复又舒,池塘点缀着芳菲。远处郎阔的高空中,仙鹤成群结队地飞过,姿态优美。   这是修真界里极其普通的一日,也是殷渺渺漫长仙途中的寻常一天。   只不过,很多年后再回首,会发现此刻的停驻,前承过去的风风雨雨,后延将来的青云之志,算得上她人生的分水岭。   故在此顿笔,不多不少,刚刚好。   刘郎说蓬山,白骨三千阶。修真历红尘,难过情与劫。   巫山路,罗带为谁解?怨憎不沾身,思卿满春夜。   道途千万里,前任遍仙界。莫恋风月事,长生缘自结。   —正文完— 第801章   南海,一艘精美华丽的三层小船平稳地行驶在海面上。   游百川盘腿坐在甲板上,日光渡在他的身上,皮肤呈现蜜一般的色泽。他正在打坐养神,忽而听到船尾传来女子娇俏的声音“你这次过来,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看热闹?”   对方回答“当然是看热闹。”   女子佯怒“我还当是为了我。”   “你不是为了我,我又何必为了你?”对方哈哈一笑,“小月亮,咱们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谁,好不好?”   说来也怪,女子竟然不恼,反而笑嘻嘻地说“你这人还真是坏到家了,一点便宜都不肯让我占。”   对方宽容地说“一样一样。”   光天化日之下打情骂俏,虽然有伤单身狗之心,但也是人之常情。然而,船上的其他人看了,不约而同地产生了槽多无口的微妙心情。   这事得从头说起。   半年前,万水阁和南洲的其他势力接到帖子,说妖帝马上要两千岁大寿,邀请大家去归墟一游。   毫无疑问,这是个托词。   因为妖帝根本不可能记得自己活了多少岁。   但真假不重要,透露出的意思才重要。蓝素心当时就说“白妖王投向龙宫后,墨妖王一直躲在归墟,怕被龙君报复,此时多半是他怂恿妖帝所为。”   “墨鱼不会蠢到用这事来算计我们。”游衍想了很久,不太确定地问,“素心你说,会不会是……归墟。”   归墟是众水汇聚之地,但古籍记载素来玄奥,在修士的普遍认知中,就是个灵气特别充沛的秘境。当然即便如此,大家对归墟也觊觎已久,可惜被妖帝霸占千年,无缘探索。   游衍本来的态度是可有可无,然则冲霄宗一行后,他自殷渺渺处得了些情报,自此有了许多新想法。   蓝素心很谨慎“你的意思是,归墟有变?”   游衍点头,沉吟道“我之前去了趟祖地,总觉得有些异常,可说不上来。”   蓝素心不由更为慎重“什么缘故?”   游家祖地是一个介于现实与秘境之间的奇特地方,非游家血脉不能打开,故而昔年游百川才会带殷渺渺去那里避祸。千年来,祖地都没有过变化,怎么好端端的会有异常?   “兴许和素微所说的事有关。”游衍相信自己的直觉,当即便道,“叫百川去一趟吧。”   蓝素心叹息一声,道“也好,有点事做,免他沉溺于丧亲之痛。”   前不久,游百川的生父过世了,这些年一直待在祖地闭关。他素来沉默寡言,大家都摸不清状况,不敢贸然安慰,令他出去散散心倒是上策。   于是,万水阁就派遣了一艘贺寿队伍,浩浩荡荡去归墟拜寿贺礼。   其中就有白沙岛的白溪和落阳岛的薛无月。   他们都是七大岛的继承人,出行极有排场,身边带了不少人。白溪有含笑公子的美名,南洲不少修士投靠于他,仆役、随从和打手加起来,有十余人之多。   而薛无月带了一个侍女、一个护卫,以及,一个朋友。   这个朋友就是……向天涯。   向天涯这些年的经历也很有意思。   好些年前,他重回中洲,救下了楚蝉,然而救得了命救不了心,名动一时的楚王姬最后落了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向天涯了结此事后,不想在中洲多待,转而去了南洲。他为救殷渺渺逃婚(?)去过一次,匆匆一瞥又离去,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因此,出于种种巧合,他到了南洲。   好地方。   物产丰富,气候宜人,当地的风俗尤其合他胃口。且他修炼了龙族的锻体术,肉身锤炼得十分强大,与妖修对峙亦不落下风。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在南洲永远少不了和妖修动手的机会,一来二去,他交了不少新朋友。   妖修有妖修的圈子,人修进不去,也有妖修独有的消息渠道。拿残龙殿来说,凶牙群山不少人知道有这么件事,可人修几乎没听过。   但一旦融入了人家的圈子,就能听到一些平时听不到的小秘密。   大家都说,当年,被迫远走的龙族就是进入了归墟,通过那里离开了十四洲,前往新的世界。   向天涯和龘是忘年交,闻言自然有点好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打算混在妖修里过去一探究竟。   谁想还未付诸行动,薛无月就来找他了。   双方曾在龙宫有一面之缘,脸熟但不认识,后来又机缘巧合碰见,就深入了解了一下。   向天涯知道薛无月貌如少女,性格活泼娇憨,但心思之多不输给齐盼兮。但他并不在意,欣然应允。   为什么这次那么放心呢?   因为薛无月的道侣目标,一直都是游百川。游家血脉和岛主继承人联姻,才是强强联合。   向天涯虽然长得帅,修为高,人品好(?),但是个散修。薛无月只想睡他、利用他,半点不想和他在一起。   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默契之下,两人的关系倒是十分和谐。   当下,二人调笑完,薛无月兴致颇好地返回舱房。   “我以前倒是不知道,你的胆子居然那么大。”   薛无月闻言转身,只见白溪靠在围栏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不动声色“怎么,归墟是龙潭虎穴,非胆大者不能去也?”   白溪摇摇头“无月,你我相识非一日两日,着实不必这么提防。不过你非要我说个明白,那我也就直说了。”他顿了下,笑道,“你想和游家联姻,却又和某些人纠缠不清,一个不慎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薛无月负手娇笑“不过是个男人,碍不着什么。是我落阳岛想和游家联姻,而非我薛无月非游百川不可。”   白溪呵呵“我怎么记得,以前似乎不是这样。”   薛无月的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她过去将感情视作手段,故而装出一副痴心于游百川的样子来,跟前跟后宛如小迷妹,但后来发现不管用。   她好歹也是七大岛的继承人,迟迟不成功,抹不开面子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该玩就玩,不再委屈自己了。   “我的事不劳你操心。”她说。   白溪大笑,道“我可是一片好心啊。论容貌,论出身,你不比‘她’差,可游百川敢为她挡萧丽华,向天涯敢为她闯龙宫,但他们却永远不会为你这么做,知不知道为什么?”   薛无月勃然色变。   “你的眼里就写着‘功利’两个字。”白溪嘲讽道,“你当人家傻,我看人家也只是和你玩玩罢了。”   薛无月抿紧了唇角,过了会儿,居然没发怒,抚鬓一笑“要是说我两句能让你好过些,那你就说吧。毕竟被家族排挤在外,又没娶到公主,你也是可怜。”   这回轮到白溪的面色铁青了。   白沙岛有三个继承人,他最末,本来若是能娶到汀兰,或许能改变处境。可惜的是,乔平在南洲赖了几十年,以随和的人缘赢得了万水阁上下的认可。   游衍冷眼看了几年,加上蓝素心说交好归元门可制约冲霄宗,终于默认了这个女婿。   如今,乔平算是和汀兰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而白溪则失去了翻身的机会,这次去归墟贺寿,路程长又没好处,白沙岛派他过来,意思不言而喻。   白溪被薛无月戳中了痛脚,半天没缓过来。   薛无月正欲再落井下石,却见他深吸了口气“我确实没资格争夺家主之位,但凡事没有绝对。”   “也是,你什么时候结了婴,自然就有机会了。”薛无月奚落。   白溪冷笑“我不结婴没什么,再坏不过如此,可薛无夜不结婴,你们兄妹还坐得稳落阳岛吗?”   “哥哥比你强多了,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薛无月道。   “我方才所言确实出自肺腑。”白溪神色缓和,一派公子气度,“游百川没结婴时,你还有点希望,现在么,我真心劝你别费力气了。至于向天涯,他的桃花债不少,人品尚可,你若有危险,他会出手相救。但此人生性放诞,不受拘束,你想拉拢为落阳岛所用,同样痴心妄想。”   这话不中听却很中肯。   薛无月狐疑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你我可互为援手。”白溪抛出了目的。   薛无月一愣,第一反应是想笑白溪这是想和她联姻获得支持?但没等她出言讥讽,他便说“你别以为我是看上了你,归墟的事没那么简单。”   “归墟怎么了?”她追问。   白溪却不肯多透露“到时候你会明白的。”   薛无月皱起眉头。   就在他们二人闲话时,向天涯和游百川也在聊天。说来奇怪,他们一个是殷渺渺的前n任情人,一个是绯闻情人,相处却没什么尴尬。   向天涯开门见山“我听说归墟和龙族最后的踪迹有关,是确有其事,还是空穴来风?”   游百川惜字如金“有。”   看,直男和直男,交流起来总是比较简单的。   向天涯想想,又问“你觉不觉得,十四洲这些年出的事有点多?”   游百川看了他一眼,沉默。   这叫有点多吗?道魔战、九重塔、神京岱域,一件件都是千年难遇的大事,结果都撞一块儿去了。   如今余波尚未平息,归墟又出现了异常,听说魔洲也有异动……非要说的话,像是地震来临前的大海,波浪看似平静,风却早有征兆。   席卷整个十四洲的海啸,什么时候会到来?   游百川眺望远方。   烈阳下,蔚蓝的大海一望无际。   平时,巨型的妖兽能称霸一方,强大的修士可翻手,但是,在无边的海洋中,都不过沧海一粟。   大海让人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宇宙让人知晓世界的辽阔。   “多。”半天后,游百川居然回答了问题,“但没关系。”   “确实。”向天涯笑了笑,惬意地躺下来,头枕着手臂,“更有意思了。”   天地比想象中更庞大,世界比预想的更复杂,历史不是陈旧的故纸,而是藏着许多被人遗忘的古老秘密。   危机可以视作挑战,风险意味着收获。   真是让人豪气顿生又充满期待啊。   游百川收回视线,有样学样,躺下来闭上了眼睛。炽阳照在身上,有一种火辣辣的暖意。   海潮起伏。   舱房里的路人甲默默地关上了窗,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贵圈真乱。 第802章   魔洲,万魔殿。   魔帝的宫殿历来建造在整个魔洲魔气最浓郁的地方,充盈的魔气形成了厚重的魔云,常年笼罩在天空。哪怕是一日正午,天色也只有些微的亮光。   因此,万魔殿里的烛火终年不息,像是千年老鬼,日复一日盯着来来往往的魔修们,时而恐吓,时而冷漠。   劫命立在殿外,身形挺拔如标枪,纵无旁人在侧,依旧一动不动,好似恭敬地等待传唤。可实际上,他的心神早已飘到了这些年魔洲的风云变幻上。   魔傀山撤出粱洲,道魔休战,却保住了柳洲和陌洲的胜利。至此,前任魔帝的功过就一笔带过了。   老实说,劫命对上任魔帝的感官一般。魔修推崇的是强者为尊,只要够强,再不爽也服你,肌肉是王道。   但上任魔帝不知何故,很少显露实力,偏爱权谋,以此予人深不可测之感。下面的魔君摸不准他的心思,说话总得多想一想,以免一不留神就得罪了去,做起事来束手束脚。   劫命作为魔修中少见的纯武修,注定了他不会喜欢这样的主君。所以,天煞上台后,他火速投靠了这个看起来更符合魔修口味的后台。   然而,运气不好,天煞的背后藏着一个大阴谋。   陌洲被殷渺渺挑唆后,劫命气归气,恨归恨,脑子没昏,觉得事情不太妙。魔修可没有什么忠诚一说,下属反杀主子是正当晋升,何况只是跳槽。   他回魔洲调查了一番,证实了天煞确实有些异常,毫不犹豫决定背叛,秘密接触了魔傀山。   那个时候,万影魔君正在攻占粱洲,表面上已经被上任魔帝压制了。劫命作为十大魔君之一,战力非凡,又有胆略,万影魔君没多考虑就接纳了他。   否极泰来。   天煞死于方无极之手,方无极被困伽蓝寺,而万影魔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杀回魔洲解决了上任魔帝,取而代之。   而劫命不仅投靠得早,更重要的是他先前受了伤,没任务在身,反而有时间去往九重塔一行。   九重塔里藏着关乎于世界的奥秘。   劫命一回魔洲,就向万影魔君禀报了此事。在对方做出了道魔对赌的决定后,他以为下一步就是夺取神京传承了。   谁想居然没有。   劫命很奇怪,道修那边不知多重视传承,一个个像饿狗看见了肉包子,可见确有好处,万影魔君为什么不动手呢?   就算顾忌对方的化神,也可以用点手段啊。   劫命不解,却没多问,一直耐心等待。   终于被他等到了。   “魔君请。”一个无脸魔傀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劫命点头,跟着对方走进了长长的甬道。   走到尽头,跨入一个空旷的大殿,两边的魔火阴冷地燃烧着,万影魔君——或者说魔帝,此时就坐在魔石精髓打造的黑色王座上,闭目沉思。   “见过主君。”劫命微倾身体,算是见礼。   魔帝挥过袍袖,高台下出现了一把高背椅子“坐。”   “是。”劫命坐下,单刀直入,“主君召属下过来,不知有何要事?”   魔帝睁开眼,道“神京传承的分配,你听说了吧。”   劫命点头,半讥半讽“他们倒是亲如一家起来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冲霄宗大举分配传承,主要还是因为一家吃不下,谁家独吞谁倒霉,这才“大方”地割肉。   对此,魔修集体表示呵呵。   “我听说,神京传承有十道,妖、鬼、魔三道,她没拿出来。”魔帝沉吟道。   机会来了,劫命主动请命“属下愿意一试。”   谁想魔帝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传承对玄门有益,于我魔道却可有可无,我在意的是深渊。”   劫命顿时肃容。   深渊这个词,有的时候是指深不可见的水潭,但有的时候,和黄泉一样特指某个奇特的地方。   魔帝此时提起来,自然是后者。   深渊的传说,在魔洲已流传千万年之久。比起十四洲大部分地方语义不详,含含糊糊的说辞,魔修们知道的消息更明确可靠。   据闻,深渊不是一个地方,是一个入口,一端连在现世,一头通向魔域。而魔域之中的魔修并非修魔的修士,乃是一些……真正的魔。   对于这个说法,历任魔帝都含糊其辞,没有正面肯定过,但也没有真正否认过。   劫命脑中转过数个念头,开口却很谨慎“深渊出现了吗?”   “有些消息。”魔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有没有兴趣?”   “每个人都对深渊很好奇。”劫命抬首,猩红的眼眸如若一池鲜血,“但凭主君差遣。”   “很好。”魔帝颔首。   十大魔君死的死,被困的被困,算来算去,就属劫命既有能力又有本事了。   当然,这样的属下很危险,野心勃勃又桀骜难驯,一不小心就会被他反捅一刀,但只要足够强,他就会比狗还要忠心。   “跟我来。”魔帝做了个手势,转身走进宫殿深处。   劫命立即跟了上去。   没走几步,他就感觉到了异样。万魔殿的魔气非常浓郁,时常会压制烛火,因而有时候远看漆黑一片,走着走着到了灯烛附近,空间忽而明亮起来。   在魔洲生活多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黑暗环境。   但此处的光线不是被压制,而是被扭曲了。   眼前一片片斑驳的光之碎片,墙上有,地上有,空气里也有,光线交织错开,仿佛走在万花筒内部,有种颠倒又混乱的不适感。   他皱了皱眉,隐蔽地回头瞥了眼。   果然,方才对话的大殿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他进行了位置转移,被传到了这个奇特的地方。   “这是哪里?”他直言相问。   “万魔殿。”魔帝并不看他,语速平缓,“或者说,万魔殿的背面。”   劫命心头一跳。   他想打量周围的环境,可错位扭曲的道路干扰了感知,细节无法被记忆,时间难以被计算。   似乎走了很久,又仿佛才过弹指,前面豁然开朗。   劫命立即凝神看去,只见前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穴,钟乳石如倒掉的幽灵冷冷的凝视着来人。   地上积攒着一层奇异的黑色苔藓,正不断匍匐扭动着,似乎想挣脱什么。角落里残留着晶石状的骨骼,但分辨不清是什么生物的结构,颇为奇异。   但除此之外,没别的什么值得注意了。   “到了?”劫命大失所望,罕见地失礼,“这就是深渊?”   “你没必要失望。”有人说。   劫命豁然扭头,阴影里缓步走来一个光头和尚“玄真?”   “阿弥陀佛。”玄真笑眯眯地拈着佛珠,仍旧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在下如约而来。”   魔帝看也不看他,神色复杂地环顾片刻,道“与我得到的消息如出一辙,这里确实是深渊的入口。”   劫命心中狐疑,却没贸然再问。   倒是玄真接了话“其中一个而已。”   “还有很多个?”劫命问。   “自然。”玄真仿若一个乐于为人们指点迷津的高僧,好心解释,“深渊本义是指深不可见的水潭。”   劫命冷冷盯着他“你该不会想说,但凡是深水潭都能被称之为深渊吧?”   玄真哈哈一笑“贫僧并非戏弄于你,所谓的深渊,指的就是不可寻觅却会偶然出现的无边深潭。”   劫命扫视洞穴,并不见任何水源,正要质问,脖颈忽然感到一阵湿意。他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下,猛地抬起头。   滴答。   阴寒的水滴落下来。   犬牙交错的钟乳石根部,洞穴的顶端,一汪潭水静静倒悬着。   水很清澈,却看不见里面的东西,看上去仿佛一块流动的黑色玻璃,水面偶有起伏,却泛不出涟漪,十分古怪。   “普通的水潭,再深亦有边际。深渊不然,上不接天,下不合地,无踪无影,只会在特别的时候出现。”玄真负手仰头,语气不乏赞叹,“看来传闻是真的,归墟有变啊。”   劫命愈发糊涂了,皱眉道“归墟和深渊有什么关系?”   “我对十四洲了解不多,然曾闻某地,一直往东或往西,竟能回到原处。”玄真道,“深渊在北,归墟在南,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归墟有异,深渊便显踪迹,不可能是巧合。”   劫命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魔帝问“神京可有相关记载?”   “不过只言片语。”玄真思索着语句,“佛语云,一花一世界,花是我等熟悉的正向世界,然则,花之影亦是一方世界,深渊便位于此间。”   劫命闻言,记起一桩旧事“你们神京将堕落者后出现的怪物,名为深渊者。”   玄真瞥了他眼,点头承认“不错。”但又道,“夜里点燃火炬,自然引飞蛾扑火,白昼点火却是无碍。”   魔帝点了点头,对劫命道“玄真愿意和我们合作,探寻深渊。我欲令你二人前往,一探究竟,你意下如何?”   劫命不由迟疑了一瞬。他很想得到这个机会,但玄真说得的事超过了他的理解范畴,很难让人不心生忌惮。   然而,前面已经说了听从差遣,此时畏难反悔,既得罪了魔帝,又不符合他的野心。稍加思索后,劫命便颔首“愿往。”   魔帝满意,允诺道“你若归来,我必不会亏待。”再看向玄真,半是敲打半是拉拢,“神京已成往事,同样的机会难有第二次,希望大师好自为之,珍惜这难得的机会。”   “放心,深渊的好处,贫僧一人可吞不下。”玄真一甩袍袖,“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有我这般经历的人,与我合作绝对是明智之举。”   魔帝淡淡道“但愿如此。”   玄真一笑,并不在意他的冷淡,抬头看了看顶上的水波,纵身一跃。他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没入其中,一丝水花不现,仿佛被厚重的泥沼吞没了。   劫命定了定神,压下了心底的恐惧,随之跃上。   深渊之水吞噬了他。 第803章   北洲,归元门。   广场上,几百个打扮悬殊且年龄不一的修士,三三两两坐在一处,放眼望去,几乎人人带了伤。不管是锦衣玉带还是粗布麻衣,都染着血迹和灰尘,看起来颇为狼狈。   但此时此刻,他们的脸上只有激动、兴奋和忐忑。十天来,他们熬过了七个不同的阵法,体验了合作背叛和坚持放弃,终于走到了这里。   他们马上就要成为归元门的弟子了。   空中白芒一闪而来,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修踩着飞剑出现。她环顾四周,无视众人的打量:“尔等随我来。”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前面带路,领着一队又累又饿又茫然的新人们穿过了恢弘的大殿,雄伟的演武台,凛然的悟剑壁,最后来到新建的一个院子前。   “这就是给你们住的地方。”女修解释,“以后大家都是同门了,尔等好生休息,会有人给你们送食水和丹药,几日后再举行拜师大典。”   新人们恍然,齐齐行礼:“多谢前辈。”   女修一挥袖子,驭剑飞起,瞬间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新人满眼崇敬。   一刻钟后,女修到达乾门,找到了负责这次招生的金丹前辈:“赵师叔,新弟子已经安顿好了。”   “好,三日后举行拜师大典。不过这次大典不用邀请各门主,对道尊行礼叩拜就行了。”这个赵师叔就是飞英,他负责这一年的招生,“选好功法后,再安排三个月的统一修行。”   女修有点惊讶。   归元门的拜师流程一向是选拔、择法、拜师大典,选定心法后,基本上就能确定是去哪个门了,像这样还要安排三个月的统一修行,从未有之。   飞英解释说:“今年多了神京的功法,故有此举。”   女修恍然大悟:“晚辈领命。”   她走得爽快,飞英的脸却垮了下来。   什么和神京有关,借口而已,实际上是借此机会调整一下门派的拜师流程。过去的法子有好有坏,好在各门内部非常团结,坏在大家一进门就分属不同地方,压根不和其他门的来往,造成了隔阂。   所以,他打算让新弟子在分去各门前,能够互相认识一下,交交朋友,尽力消除下一代的矛盾。   这样还不够。   取消门内的小课,统一开大课,各门修士根据修为而非门派听讲;积分赛抽签选拔队伍,杜绝同门组队;每年抽人去粱洲历练,凭吊一下死去的同门,顺便模拟实战……   他一件件想着,心头却更沉重了。   大师伯把很多门派事务交给他处理,栽培的涵义溢于言表。飞英对当掌门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渴望改变门派,消除千年来的弊病,不要再走过去的老路。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没有抗拒这个安排。   “唉,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飞英揉揉脸,深觉人生魔幻。   遥想当年,他跟着慕天光和乔平到处浪,多么开心逍遥。可现在呢,前者失踪不见,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者妇唱夫随,在南洲只羡鸳鸯不羡仙,剩下他一个小可怜,苦哈哈地待在门派里,绞尽脑汁想改变什么。   飞英垂下脖子,脑门磕在书案上,很想死一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归元门的问题多且根深蒂固,他空有心志,却没有相应的本事啊。   来个人救救他吧。   咦,等等。   飞英坐直了身体,脑海中闪过一个被数度提及的名字。思索片刻,说干就干,直接折出一张传讯符,扬手掷到窗外——“温师侄,你来乾门一趟,有事找”。   温熏风来得很快。   飞英没架子,直接让他进屋来,还给倒了灵茶和点心:“边吃边聊。”   温熏风笑了笑,捧起茶喝了口,微苦,但热流涌下,丹田一股暖意。哪怕是他这样沉疴难起的身子,都觉得松快了几分。   飞英吃了块甜糕,组织语句:“我找师侄来,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师叔请说。”   飞英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新措施,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温熏风笑了笑,当下便道:“能增进同门情谊,自然是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你直说好了。”   温熏风从岳不凡等人口中了解过飞英,知晓他的为人,故而也不虚与委蛇,含蓄又中肯地说:“这点改变不过杯水车薪,日子一长,也就无甚用处了。”   飞英有点失望,但有所准备,问道:“你可有更好的主意?”   温熏风摇了摇头:“师叔一片苦心,可归元门就好像是一座缓慢沉降的华屋,屋瓦雕饰可以改,却治标不治本,栋梁地基能釜底抽薪,却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时不慎便会提前坍塌。”   “你说得没错,但冲霄宗和我们一样,为什么他们成功了?”飞英问。   温熏风顿了下,道:“师叔,恕晚辈失礼了。”   飞英忙说:“没事你尽管说,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温熏风点点头,思索道:“冲霄宗过去和我们十分相似,支撑门派的根基被掌握在不同的人手里。假如贸然择一改之,必然引起不满,因此,他们选择先建新的柱子,以此为筹码交换。如此积少成多,将旧的换成新的,并且这回不再是各占一柱,而是一个聚合在一起的顶梁大柱。”   飞英默默倾听,暗暗点头。   “归元门想改变,定然会触动某一方的利益。”温熏风正色道,“师叔想过从哪里下手吗?”   飞英语塞。他想过,没有答案。   “虽说柿子都挑软的捏,但若是挑八门中的弱者下手,唇亡齿寒,他们必然抱团反抗。若是挑强者下手,请恕晚辈冒昧,这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而若是师叔一片公心,愿意从乾门下手,结果却会更糟,孤家寡人只会被当做弃子牺牲。”   温熏风字字珠玑,正中痛点。   飞英不甘心:“真的没办法吗?”   温熏风没有正面回答,叹道:“冲霄宗能成功,除了我方才说的缘由,还有很重要的一点——翠石峰三元婴,实力强横,能与之抗衡的天元峰亦未反对。而这个办法,归元门并不适用。”   飞英噎住了。   确实,乾门不比其他门强就算了,离门还有个长阳道君。   “晚辈认为,八门不是敌人,并不是此消彼长,而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温熏风眸光清亮,“所以,我们不必学冲霄宗,也学不来冲霄宗。”   飞英陷入了沉思。   他反省自己,是不是口头上说着要消弭各门的矛盾,但实际上依然不知不觉地受到了影响,自以为是在改变弊端,实则仍然未能逃脱斗争的怪圈?   温熏风道:“师叔,有的时候,不作为并非无能,若是没有合适的办法,保持原状反而更有利于稳定。至少目前为止,各门都没有打破祖宗规矩的意思。”   飞英悚然一惊:“你说得对,我要再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烈阳洞府。   蜂鸟飞过山间,投下一封信笺。信件垂直坠落,不偏不倚穿过了石头的缝隙,直直坠入山体内部。   然而,就在它快要掉在地上的刹那,清风吹卷,将其托举起来,慢悠悠地漂浮着穿过曲折的甬道,准确地投入了一个火盆。   纸页燃烧起来,灰烬浮动,凸显出不短也不长的内容。   长阳道君一目十行看过,不由冷笑。   不出他所料,乾门最近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了,他们还当自己做得高明,能把他全然蒙在鼓里。   殊不知这世道,实力越强的人越多人投靠,门派里有的是人愿意做他的眼线,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只是……对于当年一念之差,没能杀死殷渺渺,还是令他有几分后悔。   一个小小的元婴,短短数年的功夫就成长到了这等地步。而九重塔揭露的秘密,也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若是梦见的那会儿,决定去九重塔一趟,机缘和麻烦就能一起解决。可惜,他认为还是闭关冲击境界更重要,斟酌后放弃了。   不过,就算得了机缘,元婴和化神的门槛也不是几百年能跨越的。   令他忌惮的是冲霄宗的琅然。   她近千年不曾露面,着实反常,想来就算没死,状态也好不到哪去。但越是如此越不能大意,快死的人最惹不得,万一来个玉石俱焚,他不死也伤,不到万不得已还是避开得好。   然而,他和殷渺渺的恩怨牵涉到了生死血仇,不可能找中间人调解说和,各退一步,假装没发生过。   还是要杀,关键在于时机。   琅然之外,慕天光也是个不小的隐患。   他最近失踪了,但乾门并未大张旗鼓地寻找,似乎知道他的行踪。很巧,昔年的守仪道尊也是这么消失了,不得不让他怀疑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归元门有三大镇派之宝。   千流壶、定天尺、易水剑,他已经得了定天尺,若是再得到易水剑,乾门就集齐了三者,对化神亦有不小的压制。   别和他说什么门派不允许同室操戈。   明着不行,还不能来阴的吗?   长阳道君沉思半日,有了思路。   他当下传讯一封,飞往关押昭天真君的禁地。这个离门的后辈有勇有谋,做掌门都够了,谁想竟被乾门找了个督战不力的借口,硬是关了起来。   呵,什么反省,不就是给赵远山让路么。   既然如此,就让他早日恢复自由,警告一下乾门。   时光之河。   慕天光涉水而来,走到了易水河畔的洞府。他打量着四周,风吹过脸庞,带着北地冬日特有的凛冽。   洞府和记忆中一样,隐蔽而荒芜,可见眼下的时间是在归元门建立后。   但他仍然不知道“现在”是过去,还是未来,决定先进去看一看,判断出大致的坐标再说。   以易水剑法开启洞府,慕天光轻悄地走了进去。   片刻后,他顿住了脚步。   里面有人。   “来者是客,请进。”石室里的人说。   慕天光微蹙眉梢,缓步走了进去。   那人转过身,头戴云头逍遥巾,身着玉带道袍,腰侧佩一剑一葫芦,生得星目剑眉,英武伟岸,双目神采奕奕,见之难忘。   “小友如何知道本尊的洞府?”大概见慕天光容采出众,对方并未发怒,好言好语地询问。   慕天光停步,倏然半跪下来,垂首肃容:“弟子拜见道尊。”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到了某个人,却猜不到我这次把归元门从上到下都给串联起来了~~   下章细写这对祖师和弟子 第804章   洞府内,跨越数千年的祖师与弟子相见了。   守仪道尊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亲自搀他起来:“原来如此,你是修了我《易水剑》的后辈吧。”   “弟子慕天光。”慕天光自陈来历,“家师抱阳,乃归元门第五代掌门。”   守仪道尊微微颔首,似乎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也无意追问门派当下的情形,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慕天光坐下。   慕天光恭敬地坐在了下首的蒲团上,视线扫过四周,发现了一处异常:原本刻有“一步错,步步错”的墙壁平整光滑,半点字迹也无。   守仪道尊察觉到了他的动作,问:“你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此时,距离我创建归元门快两千年了。”守仪道尊淡淡道,“我已知晓护山大阵之事,想来不久以后,我便会陨落。”   慕天光怔而恍然。   他还道是回到了守仪道尊在世的日子,没想到眼前的守仪道尊,并非“现在”之人,乃是和他一样徜徉在时光之河中,无意中来此的过客。   “易水剑隐含着时间的力量,越往后越难修炼。”大概是知晓了结局,守仪道尊没有任何寒暄,直接点拨后辈,“过去已经注定,若是试图改变,就会被时间的洪流裹挟,永远无法抽身离开。”   慕天光一惊,听出了话中的悲意。   果不其然,守仪道尊长长一叹:“我便是如此,不甘陨落,试图逆天改命,然则因果早已成环,一手葬送了自己。”   他说得平淡,却非真的淡然,更像是是尝试过后得知命运捉弄的无可奈何。   “弟子谨遵教诲。”   守仪道尊看了看他,倏尔一笑:“时光之河漫长无际,你我皆不知下一刻会去往何处,此时相遇,可见自有天意,要我将衣钵传予你。”   慕天光道:“祖师不弃,弟子愧受。”   守仪道尊点了点头,思索了会儿,道:“时光之河,自天地初开之时开始,自世界终结之刻结束。然而,正如地上之水不独一江一河,宇宙的时光,亦非此一河而已。”   慕天光忖度道:“祖师的意思可是说,我等所在的时间只是十四洲的时间,在此之外,其他世界自有他们的时间之河。”   “不错,正如众流汇聚成海,所有的时间之河,最后都会聚集到时光之海。如有一天你到了那里,千万要小心。”守仪道尊慎重道,“一时不慎,你便会跌入其他世界的时河,彻底迷失方向。”   跌入其他世界的时光之河……慕天光默念着,居然并不太意外。   假如只在十四洲的时间中漂流,有归元门作为定位浮标,守仪道尊怎么都不该迷失。但若是在汇聚了万千时光之河的海洋里,分辨不清来路,预知不到去路,失去方向几乎是必然的事。   他想了想,问道:“若是进入了其他的时间之河,是否也意味着进入了其他的世界?”   “这是自然。世界世界,世为迁流,界为方位,缺一不可。”   慕天光又问:“宇宙中的世界,都是如此么?”   守仪道尊顿住了。   静谧流淌在空气里,像是触碰了某种禁忌。   良久,守仪道尊才缓缓道:“不是。”   “请祖师不吝赐教。”   “何谓时光?”守仪道尊道,“日出月落为一日,四季流转为一年。时间看不见摸不着,甚至不存在,其本质不过‘秩序’二字。”   慕天光蹙眉思考。   “由时间和空间组成的世界,是有序的,具备一定的规则。但就好像阴与阳一样,宇宙中秩序与混乱并存。有的世界秩序井然,规则明确,就如我们的十四洲,有的世界混乱扭曲,无法被描述,但同样存在。”   守仪道尊说着说着,不由感叹:“人力有穷,宇宙无穷,以蝼蚁之身探寻无上大道,何其难也。”   他的容貌停驻在过去,与门派里的雕像一般无二,可心已不复昔年横扫北洲的豪情。   北洲很大,也很小,十四洲很大,与茫茫宇宙比起来,亦不过沧海一粟。   然而,慕天光却道:“道心所向,虽难亦取。”   “哦?”守仪道尊的视线又一次落到这年轻弟子的身上。   他年轻的时候壮志凌云,犹如一腔奔流的洪水,浪涛汹涌,冲垮一切拦路的魑魅魍魉。然而,这个后辈却似是寂然的冰河,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积攒着亿万年的冰川。   江水后浪推前浪,英雄一代又一代。   守仪道尊静默片刻,笑叹道:“你有此觉悟,吾心甚慰。”   “弟子冒失,让祖师见笑了。”   “不,是我老了,你还年轻。”守仪道尊看着洞府里的陈设,复杂道,“我离开的时候,没有多眷恋一眼,近些年却总是想回来看看。”   这个话题有些敏感,慕天光没有接话,安静地聆听。   不过,守仪道尊并没有和后辈谈心的意思,很快收拢话题:“方才说到哪里了,是了,宇宙除了混乱和有序,同时也有繁简之别。”   “吾以为,纵横为简,六合为居中,十方为繁。”   什么叫纵横?就是一纵一横就能定位的世界,即是二维世界。同理,六合便是上下东南西北的三维空间。   三维立体空间之上,再多四个参照坐标,就是更高层次的空间。守仪道尊自然不知道什么四维、五维、六维的说法,只是将其笼统地称之为十方世界。   “十方世界,拥时间之海,统空间之域。于过去、现在、未来中任意来去,入异域他界如访乡邻。”   简单来说,十方世界是个多维世界,连接了无数个类似于十四洲的三维空间,衔接着无数条时光之河。假如到达这个境界,人能随便到过去或者未来,能任意进行空间传送。   慕天光凝神细听,不肯漏过一词一句。   守仪道尊悠然神往:“此境界非仙人不可去也。”   慕天光神色微动。人人说成仙,却无人知道仙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但听了这番话,抽象的概念一下子清晰具体了起来。   他想了想,问道:“祖师可曾听过堕落者或是毁灭?”   守仪道尊笑了笑:“说法有些陌生,但我听过相似的称呼,你说得大概是暗域的生灵吧。”   慕天光拧眉:“弟子愚钝,还请祖师明示。”   “宇宙分有无序,简与繁。十方世界井然有序,乃有序且繁的世界,同时也必然存在无序的繁简世界。前者为阳,四方光明,后者属阴,不见天日,故名之暗域。”守仪道尊详尽地解说。   慕天光恍然,又问:“听闻毁灭会注视到某些世界,又是何故?”   “注视?”守仪道尊似乎有些兴趣,“何出此言?”   慕天光便把神京的故事道来。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但也不难理解。”守仪道尊道,“世界分阴阳,然则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分立而互生。世界有诞生,自然也有毁灭,一如生死轮回,终点亦是起始。”   在修士的世界观中,同样认为事物是在不断变化中的。然而,这样就引发了新的疑问。   慕天光问:“世界自混沌始,分清浊,定五行,初显规则,若亿万年后遇毁灭而终,是否意味着宇宙乃无序之地,有序不过昙花一现,终将走向无序?如此,仙人何以超脱?”   世界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会死去,就好像人生下来,总会死一样。而修士一生致力于逃脱“人”的生死,但宇宙都不能幸免,仙人的长生不死究竟是摆脱了宇宙的宿命,还是只不过漫长到人无法计算而已?   此问一针见血,连守仪道尊都不敢贸然回答,细细思索。   良久,他才缓缓道:“宇宙浩大,你我皆非全知全能,所言必有疏漏,一草一木虽小,亦含至理。”   “弟子狂妄了。”   守仪道尊点了点头,实则并无多少责怪的意思,道:“草木一生,种子汲取土壤之力,长成树木,树木凋零化为泥土,滋养大地。于是灵力循环四季,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但今年的树木与明年的为何有所不同呢?”   “草木之魂。”慕天光若有所思。   “不错,神京已湮灭于茫茫宇宙,然而与未诞生之时相比,却多了传承。传承何来?信念与精神。此二者不朽,哪怕宇宙终归无序,亦能维持己心有序。”   慕天光有些明白守仪道尊的意思了。   人和宇宙,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无序,归于寂灭,但意识的存在,能帮助人和世界抵抗这股无可违逆的宿命。   所以,初入修真之路,抵抗的无序很少,道心的作用无法体现。可越往后,要抵抗的力量就越庞大,没有坚定的信念和强大的精神,就会在与无序的博弈中落入下风,回归死亡的宿命。   他恭声道:“多谢祖师点拨。”   “不必如此。”守仪道尊轻轻叹了口气,“我看的出来,你道心坚定,就算不知其所以然,亦会走上正确的道路。”   慕天光静默不语。   空气荡出涟漪,在二人间隔出一层厚厚的透明光膜。守仪道尊的身形像是水中的倒影,泛起些许光波。   “看来我在这里停留不了多久了。”守仪道尊说是这么说,但抬手虚握,凌空抓出了一把辨不清形态的剑,直直往下一刺。   光膜破裂,波动的湖面冻结成冰,身影一下子凝固下来,清晰如镜中倒影。   慕天光来不及说话,仔细品悟这一剑的韵味。   以他现在的实力,在时光之河中很难维持稳定,总是被迫随波逐流,而守仪道尊这一剑却足以证明他可以随心而动,想停留就停留,想走就走。   “天地浩大,永远等待着我们探寻,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只有真正掌握了易水剑,才能肆意行走在这时空之路上。”守仪道尊握住剑,起身一笑,“剩下的时间,就让我给你展示一下真正的易水剑吧。”   慕天光跟着立身,伸开双手,雪际剑伴随着飞舞的雪花出现在掌中。   “请祖师赐教。”他的眼眸如初冬霜华,美而凛冽。   一霎间,远处奔流不息的易水忽而凝结,冰封万里。   作者有话要说:   守仪道尊对更高层次空间的形容,是他的推测,也是其中一种观点,一块宇宙观的拼图。   关于修真的本质,在这里又进行了更玄奥的推测,港真,编的我自己都要信了…… 第805章   东洲,冲霄宗,现在时。   殷渺渺靠着凭几,翻阅着之前自门派宝库里搜刮来的收藏品——白云道君的手札。   冲霄宗三大创始人,真一道尊实力最强,最后进阶合体,是初代目,神机道君擅长韬略,确立了门派的运行机制,前期是军师,后期便是阁揆,白云道君声名最不显,但博览群书,法术、武艺、阵法、符箓无一不精,是个技术性人才。   殷渺渺在凌虚阁时学韬略,师承神机,这会儿想多学点傍身的本事,便瞄上了白云道君的遗物。   然而,手札不是秘籍,而是日记,记载了很多有趣的奇闻异事。其中就提到某一日,三巨头发现离窍岛后,与一异人交谈的内容。   值得注意的是,异人不是“人”,没有实体,只是一团意识。   他向三巨头描述了十四洲之外的世界,说自己来自于另一个时空,他们的族人就是天生没有实体,只有精神,故而能穿过人类看不到的通道。   离窍岛在他眼里,就好像是路上的一个窟窿,他一时好奇,就钻进来看了眼。   按照他的说法,宇宙犹如一个巨型的立体迷宫,一个世界就是一个房间,活在里面的人要去其他地方,只能沿着特定的路线行走。   而离窍岛,就是一扇可以打开的“门”。   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门,数目不定,通常来说,走出“门”后,就会进入宇宙迷宫的通道,也就是“虚空”。运气好的,走着走着就会找到另一扇门,进入别的世界,运气不好的就只能流浪了。   但还有一种情况,房间和房间之间,突然开了一扇直达的门,一脚跨过去就穿越了时空,这就是传闻中的“界门”。   殷渺渺第一次看到这么明确的科普,许多疑问都有了答案。她精神一震,翻页的速度顿时快了起来。   下面是三巨头的疑问。   大佬们的危机意识很强烈,马上就问:大兄弟啊,照你这么说,以后还会有其他人来此处?   异人说不不,你想多了,我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概率低的不能再低。要在迷宫里找到房间,必须有地图,没有准确的路线,想在宇宙中找到这里,就好像是海里捞一粒米那么难。   又说,你们这个房间还没有被标记,路过了也多会过其门而不入,我能够发现,纯粹是因为种族天赋。而且,你们看到的我也不是真正的“我”,只是我的投影,我本人进来太费劲,瞄一眼得了。   殷渺渺不难猜想,这标记,应该就是指云海消散太阳亮起了。不过,既然祖宗们已经得知过类似的消息,为什么不告知后辈,害她走了那么多冤枉路?   似乎预料到了她的腹诽,此处夹了一句白云道君的自白——其言甚诡,深渊之说犹为骇然,余不能辨其真假,恐误人子弟,仅记一笔,待后人考之。   殷渺渺本想提笔写一句“今证实所言不假”,忽而看到深渊两字,不由搁笔,继续往下看。   异人大概是个旅行者,很爱和人攀谈,很多事不等问,就怀着科普的心态主动提了出来。   他说,我看你们三个修为已经很不错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出门看看,有一个忠告你们需要知道。   三巨头当时就起了戒心,面上感激不尽,彼此间却交换了个眼色,开始怀疑起对方的用意来。   异人也是老江湖,直言不讳说,你们肯定怀疑我居心不良,这很正常,但我对你们说的事都不是秘闻,在虚空里行走的人都知道。我之所以提点你们,也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告诉你们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利人利己而已,信不信由你们。   三巨头当然表示,承蒙兄弟看得起,我们愿闻其详。   异人说,在宇宙这个迷宫里,最危险的不是迷失在虚空,而是坠入星海。   什么是星海呢?   当你抬头看着夜幕,每一颗亮起的星辰就代表了一个世界,被星光照亮的地方就是虚空,而剩下的一大片黑暗幕布,都是星海。   没有人说得清星海里面有什么,只知道十分危险。并且,这种危险不是不去触碰就无事,而是会逐渐侵蚀周围。   最明显的就是深渊。   异人还是用房间举例子。他说,这深渊啊,就像是房子里的裂缝,平时很难被人注意到,但外面的邪风会嗖嗖嗖往里头灌。要是有人不小心遇到了,吹着吹着就能把人给弄病了。   这比喻着实形象生动。   殷渺渺想,对方应该没少混宇宙江湖,实在太有才了。她听了那么多玄之又玄的说法,就属这个最简洁易懂。   三巨头很捧场,表示我们虽然听说过,但不知道居然是这么个缘故。   异人就好像是长途火车上爱给人说事儿的那些人,听众捧场,谈兴就浓。前面还说危险,后面话锋一转,又说,俗话说福祸相依,深渊是很危险,但比星海深处好多了,至少存在着一定的秩序。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去过啊!   异人形容深渊是“脆弱的稳定”,就好比是站在悬崖的枯枝上,每分每秒都有坠入的危险,但是总有那么几秒钟得到了微弱的平衡,勉强立得住。   生命的顽强是无法想象的,就是这么一点生存空间,繁衍出了一个个裂缝里的世界。里面的生物千奇百怪,超出人的想象,其是非观也和外界大不相同,然大抵上都奉行弱肉强食。   所以,强者在深渊里,不难找到喘息的机会。   不过呢,异人也说,他不敢在深渊里待太久。虽然他们的种族没有实体,可深渊和星海离得太近了,时常会遇到很多可怕的存在,比如无法杀死的怪物,复制并具象心魔的人格,窥视一切的魔眼……   而这一切,都是星海的污染。   没有人知道星海深处究竟有什么,能穿越虚空的人都存在一定的默契,不去探寻小心避让,只走相对安全的虚空,以及,永远对深渊保持警惕。   白云道君记述到这里,中肯点评:前后不一,恐多为道听途说,有所夸大,然其忌惮不似作假,怪哉。   殷渺渺也保留意见。   众所周知,这种吹牛的真实度有待商榷。前面说去过深渊,后面又说默契是不去探寻,其中发生了什么着实不好说。   厚道点猜测,说不定是和今天一样,好奇过去看了眼,添油加醋说了出来,不厚道一点,那就有可能都是听别人说的故事,套在自己身上吹嘘而已。   故此,也怪不得三巨头记载却不声张,着实可信度不高,他们又无法核实,隐瞒不说总好过误人子弟。   殷渺渺又翻过一页。   后面就没什么值得留意的内容了,无非是什么相谈甚欢,尽兴而去,再也没有见过等等。   不过最后一页,给了她一个惊喜。   白云道君时隔很多年后,添了一笔:千年弹指,冲霄宗已立于东方,任风吹雨打亦不可动摇,余心甚慰。遥想当年,余同真一、神机二人于离窍,与异人谈及茫茫宇宙,今朝回首,恍然似梦。   一番感叹后,他说,门派有真一和神机看顾,自己则建立了琅嬛书洞,但看的书越多,知道的却越少,不禁让他感到忧虑。   思来想去,他决定离开门派,再赴离窍。   “人虽老,志未消,天高万丈,余不惧也。”   白云道君就这样离开了冲霄宗,成为了第一个镇守离窍岛的化神修士。很多很多年后,真一道尊成就合体,去离窍探望,却只发现了他的遗蜕。   肉身已死,元神不见。   是死后消散,还是前往了无穷宇宙?   真一道尊如实记录了这件事,留待后人探寻。   手札到此为止。   殷渺渺合上书页,胸口激荡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息,有敬佩感慨,有向往,还有不祥的忧虑。   异人的讲述惟妙惟肖,给她提供了一个直观的概念,让她明白了世界、虚空、宇宙、深渊的关系。但他的叙述并不是完整的,至少从来没有提过堕落者、毁灭之类的存在。   其原因不得而知,可能是不知道,可能是漏过了没说,也可能是故意隐瞒。   此外,他对于深渊的叙述,比较靠近神京的概念,但和凌西海所说的“深渊即是星海”又有出入。   这不难理解,每个文明都有自己的理解和概念,同样的名词可能在不同地方有着截然不同的指代。   她拿到的是一块块拼图,散乱甚至矛盾,必须自行甄别考据,不可贸然相信任何一方。   殷渺渺合上手札,转而拿起了几封密报。   第一封,妖帝过寿,归墟异变,前往贺寿的人集体失联。   第二封,止衡来信,魔帝和玄真合作,魔洲最近多了很多关于深渊的传闻。   第三封,西方鬼帝死了,幡冢山乱成一团。   第四封,方无极于伽蓝寺暴走,试图越狱,被再一次镇压了。   第五封,归元门改变了收徒流程,昭天真君回来了。   一言以蔽之,多事之秋。   她翻了翻,抽掉了人祸,剩下的无一不昭显着一个现实:进入宇宙的视线后,十四洲正在迎来无法预知的影响。   然而,令她气闷的并非是这个。   归墟的事儿,向天涯可以掺和一脚,他这种散修就是免费劳动力,压榨一把不可惜,但游衍绝对不会友好地邀请她一起。   魔洲鞭长莫及,也不是能轻易涉险的地方。鬼界不是活人的地盘,等闲最好不要插一脚,省得惹人忌惮。   最适合的莫过于离窍岛,可是,云潋严防死守,咬定了不让她去。   且因为同心果的作用,她连悄悄溜进去一探究竟都办不到。   明明最后上了九重塔的是她,明明是她第一个掌握了宇宙的信息,上述种种,却和她没一毛钱的关系。   怎么说呢,作为一个数百年都和风雨密不可分,常年享有主角事故待遇的人,她有一种微妙的“失宠”感。   麻烦都离她远去了,日子平淡而悠闲。   倒不是说平静的辰光不好,就是忙惯了的人闲下来,骨头痒。   殷渺渺竭力克服着这种不习惯。   她一心痒,就掐指算算,自己还有多少年才能进阶元婴中期,反复几次,很快心平气和了。   ——是什么阻拦着朕探索星辰大海?   ——实力。   那没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简单来讲:宇宙和人类一样,注定是从有序走向无序,也就是说,死亡不可避免,而修真的本质,就是在抵抗有序滑向无序,最终超脱。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道,道就是意识,修真是物质的,但需要意识(道)作为支持的骨骼,否则人就无法承受更高层次的生命形式,血肉就会崩溃。   宇宙观的部分到此为止,基本上这几章都是在补充设定,可能有点无聊……接下来我写点大家喜欢看的吧,关于当年苍雾林的故事。 第806章   每个故事都有一个开始,非要说的话,殷渺渺的人生并不完整。她曾失去过很重要的几十年时光。   时至今日,具体的记忆早已不再重要,因为感情始终不曾变化。然则,考虑到旁观者的好奇心,不妨简单回溯一下旧日的韶光。   人的大脑十分奇妙,很少有人记得一两岁时候的事,然而,总有个别人比较特殊,早早就记事了。   比如殷渺渺这样的穿越人士,又比如……云潋。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被一头母花豹给养活的。那头豹子大概刚失去了幼崽,母爱泛滥,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捡回了窝里。   靠着这么一只猛兽,脆弱的人类幼崽才得以存活下来。   但在森林里,没有什么是真正安全的。大概三、四岁,或者四、五岁左右,母豹为了保护他,与另一只大型猛兽搏斗,不幸重伤,几天后便死了。   尸体引来了熊、狼和秃鹫,他预感到危险,躲到一个树洞里,安安静静地看着它们分食了母豹。   几日后,他爬出树洞,捡了地上的野果填肚子,开始了独立生活的日子。   作为成长期极其漫长的人类幼崽,在森林里的处境十分不妙,随时随地面临着各种危险。   但云潋的天赋此时便有体现,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避开危险,找到食物,不符合常理地活了下来。   等到了六、七岁左右,他已经拥有了一个安全的树洞小窝,有数个常规的食物来源,甚至还有一处比较安全的水源。   也正是这一年,他发现了昏迷在山里的殷渺渺。   小女童随着灾民逃荒,又带着厌世的微妙情绪,不知不觉误入了凡人的禁地。   这是云潋第一次碰到同类。   他看到过母鹿带小鹿喝水,看到过母牛带小牛翻滚在泥潭,也看到过群狼合作,夫妻鸟儿把家还。   一个个、一家家,彼此间都极其相似。   只有他没有同类。   当然,一个从未进入过人类社会的孩子,并不懂得孤独是何物,但看到殷渺渺的第一眼,他就模仿平日里的所见所闻,将她拖回了家里。   嗯,拖回去的,叼不起来。   喂了水和野果渣渣后的第二天,奄奄一息的小女孩醒了过来。她戒备地看着面前的小野人,却因为他的年龄和无垢澄澈的眼睛,没有拒绝递过来的食物。   云潋看着她乖乖吃了果子,犹豫了下,似乎在考虑舔毛的动作能不能做得来。事实当然是不行,所以他融会贯通,退而求其次,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女孩愣住了。   她看了看简陋的树洞,翻了翻干燥的枯草堆,瞅了瞅野果核,陷入了沉思。   这个时候,殷渺渺正处于一个微妙的阶段,既有对新生的喜悦,又厌倦了辛苦而雷同的人生。   她渴望死去,却还留恋活着的感觉。   无比矛盾。   但一天不死,就得活一天。人类的基因里镌刻着生存的本能,她在树洞里躺了三天,吃着酸涩的野果和枝条里的高蛋白,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搞到火。   问题是,以孩童的臂力,钻木取火太难了。   云潋脾气很好,对于鸠占鹊巢的同类没有任何恶意,好奇地看着她一天天钻木,弄得手心红肿破皮,却只出现了一缕缕青烟——是的,足足小半个月,殷渺渺想尽了办法,仍然没有成功。   她曾试图和云潋求助,然而他根本无法理解她叽里咕噜的声音代表了什么,耐心地听完,给水给食物,最后摸摸脑袋安抚。   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努力没有回报,但感动了上天。   森林意外起火了。   她眼明手快得到了火种,顺便踩灭火堆,阻止了一场森林火灾。   而云潋奇迹般的get到了关键,明白了这就是她念叨了好久的词汇,准确无误地念出来:“火?”   殷渺渺惊喜交加,再接再厉,指着火堆说“火”,又指着自己叫“渺渺”。   云潋沉思片刻,“喵”了一声。   森林里是有动物会喵喵叫的!   殷渺渺:“渺渺。”   云潋:“喵,喵?”   “渺渺。”   “喵喵?”   她:“……”   云潋很困惑,不知道她的“喵喵”是什么意思,于是想了想,摸头。   殷渺渺忍了忍,好险没把“喵什么喵,小心叫你‘汪汪’”给说出口。也亏得她忍住了,否则……画面太美不敢想。   其他词汇的教学倒是非常顺利,基本上只需要说一遍,云潋就能牢牢记住,并且活学活用地在她看向各种食材时,认真地告诉她能吃还是不能吃。   殷渺渺没有任何野外生存的经验,就算有,不同世界的物种也有不同。至少地球似乎没有外表长得像糯米团子,露出来的一口利齿比食人鱼还恐怖的东西。   她在人类社会,或许能凭借着上辈子的经验活下去,在凡人界与修真界交织的苍雾林里,就是一只弱小无助的幼崽。   捡地上的果子,会藏有颜色相近但剧毒的毛毛虫,和说好的拟态多半无毒完全不一样;清澈的水塘里,不能伏身就喝,会有飞鱼突然窜起来,尖利的鱼刺能瞬间捅穿嘴巴;大型猛兽吃剩的残骸,要是嘴馋捡回去偷吃,呵呵,轻则中毒,严重点当场暴毙,因为早有神秘的昆虫在里面寄生了虫卵。   一言以蔽之:懵逼,万脸懵逼。   生活突然进入地狱模式。   更挑战殷渺渺认知的是,她几乎次次踩雷,可云潋就能神奇地避开危险,顺利地找到可以吃的食物。   哪怕有些东西他也是第一次见,却可以直觉分辨有无危险。   她带不了别人飞,只能被人带着苟。   但是,野蛮原始的生活辛苦归辛苦,亦有好处——日子变得格外简单,不是为了寻找果腹的食物,就是构筑睡觉的巢穴。   云潋负责找食物,她负责捡枯枝果壳生火,偶尔捋两张宽大的叶子,用草茎扎捆了做成保护身体的衣裳和鞋子。   在日复一日简单而辛劳的日子中,殷渺渺积在心头的郁气,不知不觉消散了。   她发现,原来自己不是厌烦了活着,而是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当和一个陌生孩子相依为命,每天为活下去而发愁时,生命就有了意义。   想多攒些食物,是目标。   想换个柔软的草褥子,是追求。   多么简单。   她好像一下子返璞归真,又对生命重燃热情了。   听起来似乎人生即将迎来转折点了对不对?可惜啊,命运并不曾厚待她。   特殊的体质拖累了她走向人生的新篇章。一个雨夜,她病倒在寒冷的雾气中,烧得迷迷糊糊,眼睛都睁不开。   云潋给她喂水,抱着她喵喵叫,可她手脚酸软,就是醒不过来。   “好冷。”这是她在梦里说的话。   云潋守了她三天,有限的八年生活没有教过他人发烧该怎么办。他找不到学习的对象,没有过相关的记忆,于是,选择了最简单的办法。   到暖和的地方去。   他背起她,义无反顾地上路了。   然而,他不知道,这片林子靠近水域,永不消散的雾气是遇冷而凝结,根本不存在温暖地带。   迁徙之路断断续续走了半年。   殷渺渺几度濒临死亡,可又借着他心口的一次暖意,幽幽醒转过来。每次她都以为这回该被抛弃了,但没有,始终没有。   所以,她趁着他睡着,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晕倒在树根下的她被他找了回去。云潋那时已经能交流了,却说:“饿了,吃。”说着,递过去几个珍藏的坚果。   殷渺渺想说她不是饿了去找吃的,但话到嘴边,终究没说出来。   云潋摸摸头,拉了她的手:“走。”   她跟着他回去了,却没有打消主意。   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必须承担的责任。她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亡,畏惧不似从前,唯一的希望是走得有尊严些,不至于被猛兽生吞活剥,多受苦痛。   服毒成了不二之选。   苍雾林里有的是置人于死地的毒物,虫子、蛇、飞蛾、藤蔓、野蘑菇,都能轻轻松松至她于死地。   而且运气不错,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一簇毒蘑菇,见血封喉,速度快,痛苦少,实乃天赐良机。   她不动声色,等到云潋出去寻找水源,立即撑起病体,直奔目标。   理论上来说,自尽成功的概率比离家出走要高。   落子无悔,一闭眼的事儿。   谁想人生偏爱戏剧性,她成功地摘到了蘑菇,却在即将塞到嘴里的刹那,手腕一酸,掉了。   “有毒。”大树背后有人气喘吁吁地说,“不许吃。”   时隔多年后,殷渺渺又见到了活人。但她不喜反惊,面色骤然变化,一时拿不定注意要不要继续。   有活人就等于能找到出去的路,能有机会看病,也等于会遇到危险,甚至命丧同类之手。   她呆愣不动,对方有点不耐烦,嘀咕说:“这么饿吗?算了……”他窸窸窣窣不知道干了什么,丢过来一个瓷瓶,“吃吧。”   殷渺渺不动,问他:“你是谁?”   “我是好人。”靠在树背后的大叔说,“放心吧,没毒的,我要毒死你,刚才就不救你了。”   殷渺渺当然看得出来,但她何等心窍,当下就说:“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拿你的东西。”   “呃,你还挺乖的。”对方想了想,说,“你把蘑菇给我丢过来,我们交换。”   殷渺渺摇头:“蘑菇有毒,我不能给你。”   对方犯了难,纠结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说的难了怕小孩儿做不到,说的简单些又好像骗不过去。   就在这时,殷渺渺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她看到了一个浑身沾满了血的中年男子,长相平平无奇,手里拿着把剑,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恹恹地靠在树上。   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坦荡,不见分毫恶意。   “你受伤了。”她停下脚步,预估着风险,“被人追杀吗?”   他笑呵呵:“小丫头还挺能猜,错啦,我是被妖兽伤的。你不知道吗?这附近来了只大妖兽,不好对付啊。”   就是这句话,让殷渺渺瞬间做了决定。   她说:“我叫渺渺,你叫什么名字?”   “任无为。” 第807章   继捡到师妹后,云潋又捡到了一个重伤难愈的未来师父。对,殷渺渺发现的任无为,但却是他把人捡回去的。   没办法,捡,是要力气的。   任无为当然不至于一路被拖着走,在云潋的搀扶下,自己一瘸一拐地走进了他们的临时住所。   那是一个不大的洞穴,干燥背风,比在树下和毒虫蛇蚁作伴好多了。他坐下来,长长舒了口气。   云潋展开树叶,里面是几只烤熟的河虾:“吃。”他开始日常投喂。   殷渺渺却没有胃口,摇摇头,蜷缩到了角落里,只用余光瞥着闯入者,思量着如何应付。   云潋担心地看着她,只有快死的动物才什么都吃不下去。他坐到她旁边,安抚地摸着她的后背,过了会儿,拿过竹筒:“喝。”   她勉强喝了一小口。   与此同时,任无为也在好奇地观察着他们。在树皮衣、草叶鞋的提示下,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你们家在哪儿?爹娘呢?”   假如是周边村庄迷路的孩童,不可能身上连一件衣服都没有,完全是茹毛饮血的原始状态。   他早该发现这一点的,只是殷渺渺口齿伶俐,说的话条理分明,和野孩子没有半点关系,给了错误的第一印象。   云潋不太懂他的意思,没回答。   殷渺渺则抬起头,慢慢说:“死了,没有家。”   这话没有准确的主语,任无为便认为他们俩都是如此,了然地点头,面上露出了几分怜悯。他想了想,从储物袋里取出了两件短衫递过去:“穿这个吧。”   殷渺渺瞪大了眼睛。   她没看错的话,这是凭空变出来的衣服?   “你……”她黯淡的眼睛像是点亮的灯,瞬间明璨,“会变东西?”   任无为哪里会对孩子有戒心,拍了拍腰间灰扑扑的袋子:“这是储物袋,也叫乾坤袋,能装很多东西。”   殷渺渺“哦”了声,接过了短衫。   任无为非常直男地闭上了眼睛,表明就算对小孩子也堂堂正正。   殷渺渺换上了舒适的短衫,长短正好到她的膝盖,比叶子串成的背心不知柔软舒服了多少,简直像一场梦。   她揉着衣角,隐蔽地检查了一番,果真“天衣无缝”,看不到任何线头。心中又多了主意,但不动声色,手把手教云潋穿上,问他:“暖吗?”   云潋点头,摸摸她的额角:“冷吗?”   她说:“我病了才冷,这样没用。”   他似懂非懂,又捧起冷掉的河虾:“饿了,吃。”   “你吃吧,我不饿。”她的胃里好似塞满了冰砣,又沉又冷,早就罢工很久了。   任无为却是不知,还道他们是互相谦让,又递过去一瓶辟谷丹:“吃吧,吃了就不饿了。”   云潋接过来闻了闻,表情有些微的变化,仿佛困惑,但说不出来,只是塞给殷渺渺,认真说:“吃,好吃的。”   殷渺渺顿了下,没再拒绝,倒出一粒丹药吞下。   药丸堪堪落到胃里,即刻化开,泛起暖暖的饱腹感,能量送入四肢百骸,连孱弱的身体都变得轻松了不少。   云潋也吃了一颗,然后还给任无为。   他笑着说:“送给你们了,我早就不需要吃这东西了。”   殷渺渺扮演着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孩童,追问:“你是仙人吗?”   “我是修士。”他摸着手里的剑,“是一个剑修。”   她打定主意要握住这救命稻草,不遗余力示好:“你肯定很厉害。”   然而,任无为想了会儿,摇头叹气:“对你们来说,我确实很厉害,但在修士里,我很弱。”   “比大多数人厉害,不就够了吗?”她问。   “我是修士,修士要和修士比,不能和你这样的小丫头比啊。”任无为以不可思议的脑回路避过了糖衣炮弹,实事求是地说,“我要是够强,哪里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殷渺渺顿了下,转移了话题:“伤了你的妖兽很强吗?”   任无为点头:“很强。”   “它会找过来吗?”她没有掩饰恐惧。   任无为“呃”了一声,谨慎地说:“可能会。”   殷渺渺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任无为:“……”为什么一个山野小孩会有这种眼神?!   她问:“你是打算杀了它,还是尽快离开这里?”   任无为恍然大悟,和她保证:“放心,它是冲着我来的。到时候我会把它引到很远的地方去,你们快点跑就行了。”   殷渺渺摇头:“我病了,跑不远。”   他坐直了身体,严肃地说:“我明天就走。”   殷渺渺再度沉默。她有点摸不清对方是真心的,还是在耍她。   云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发出了正常人的疑问:“妖兽,是什么?”   “妖兽就是……咦?”任无为再一次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异常。苍雾林虽然靠近凡间,但却是属于修真界,生活着大量妖兽和灵植。   两个凡人小孩,是怎么在这里活下来的?   不可能啊。   但从他们的衣着和密集的疤痕来看,确实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说出口的话会是假的,身体的熟悉感不会。   大概是独自生活的小孩比较厉害吧。   完全没有和小孩子相处经验的任无为,一厢情愿地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张口说道:“妖兽就是比普通野兽更厉害的野兽。”   真是个不错的答案,反正云潋信了。   他转移了注意力,和殷渺渺说:“去暖的地方,就不病了。”   殷渺渺苦笑。   任无为奇怪:“你吃了辟谷丹还不舒服?”这不对啊,辟谷丹里含有灵力,只要不是大病,一般都能被顺带治愈。   他说:“过来我给你看看。”   殷渺渺伸出手去。   任无为探入了一丝灵力,而后又双叒震惊了。这股绵绵不绝的阴寒之意是怎么回事?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体质。   他怀疑自己重伤后,认知有些混淆,不由再试了一次。   这下确定了。   “是不治之症吗?”过于早熟的小女孩问。   任无为想说个善意的谎言,但欠缺急智,编不出来,只好如实说:“不是病,是你的体质有点特别,一般情况下,你根本不可能活着生下来。咦,等等,我再看看……”   那个时候,任无为结丹没多久,来不及混出点明堂,就被排挤到了穷乡僻壤,缺乏足够的历练经验。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一天之内连续被震惊那么多次。   他开始怀疑人生,却直到很多年后才醒悟:不是他不行,是徒弟不正常啊。   言归正传。   再三检查后,任无为明白了一切。   这个虚弱的女孩有着难得一见的极阴之体,本来该在胚胎时期就死去,可她意外地拥有了开在心脏的窍,靠着心脏的一次又一次搏动,获得了微弱的阳气,坚强地活了下来。   矫情一点说的话,像是生命的奇迹。   但奇迹有什么用,活不下来啊。   任无为长吁短叹了半天,不忍心说出这么残忍的消息,踟蹰片刻,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也过来我看看。”   “你”指的是云潋。   怕被拒绝,任无为没等到回答就把手按在了他的脑袋上,下一刻,他不得不又一次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神庭穴,纯阳体,天生的修真苗子。   一个不修炼会死,一个不修炼暴殄天物,怎么都不能把他们丢下自己跑了啊。任无为纠结极了。   “你在想什么?”殷渺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犹豫。   任无为说:“你快死了,除非现在就开始修炼,也许能多活几年。”   过分耿直的答案,同样再度哽住了心窍玲珑的女孩——不得不说,在尚未拜师前,这对师徒就有了惊人的默契。   殷渺渺沉默了会儿,问:“修炼是什么?”   “就是修真。”任无为粗暴简单地定义,“你开了窍,可以修炼。你哥哥也是,他的资质是我见过的修士里最好的。”   云潋眨眼:“哥哥?”   “你们不是兄妹吗?”任无为满脑子的事儿,口中说着,思绪已经转到了另一个地方,念叨说,“要修炼,就得回门派,但我必须先解决那头妖兽。”   殷渺渺:“解决妖兽之前,你得先疗伤。”   任无为顿住,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丹药都吃完了。”   云潋递过瓷瓶。   “这个是填饱肚子的,我说的是治伤的。”任无为耐心地解释,“这样吧,我明天把你们送去附近的村庄,你们就在那里等我。等我解决了麻烦,就带你们回门派。”   殷渺渺轻轻道:“那你会死,我也会死。”   任无为搓了搓脸,苦笑道:“那头妖兽已经达到八阶,开了灵智。我不趁它受了伤一下子解决,它一定会吃人来恢复伤势,到时候必然为祸一方。”   有的人假圣母,慷他人之慨,但有的人是真无私,舍己为人。   任无为是后者。他显然报了必死的决心,想要解决掉一头可怕的妖兽,以免周边的人族受其肆虐。   这样的觉悟,让殷渺渺失去了应对之法。她不可能让他不要去管别人,只救她一个,虽然她的命也是命,却不比别人的更珍贵。   同样是陌生人,包括他在内的两条命,比其他数十条乃至数百数千的命,划算得多。   她很快调整好了希望破灭的心态,转而道:“你要是死了,他要怎么修炼?你给我们一个信物吧。”   “有道理。”任无为递过去自己的腰牌,对云潋说,“我要是没来,你就带着这个去冲霄宗,说你是我收的弟子,门派会照顾你们的。”   云潋没接,脑海里过了一遍方才的对话,理解了他们的意思:“有个地方,受了伤能好起来。”   任无为&殷渺渺:“……”   问题迎刃而解。   连夜跋涉了一日半,云潋带着任无为走到了苍雾林里的峭壁边,寒冷的空气冻得殷渺渺直哆嗦。   但任无为的精神顿时好了百倍,目光灼灼地看着下面生长的一簇簇淡蓝色的野草,喃喃道:“果然是疗伤的良药啊。”   崖壁陡峭,难倒了很多野兽。然他毕竟是修士,拍了一张浮空符,慢悠悠攀了下去,采了一把,直接塞进嘴里。   破损的内脏在腹腔里缓慢复原,体表的伤口止血结痂,不过打坐了两个时辰,他的伤势就好了七七八八。   任无为踩剑飞上崖顶,用力挥手,宣布道:“等师父把那头妖兽解决了,就带你们回门派!”   那时,云高天淡,常年起雾的苍雾林里,竟然投进了一束阳光。假如数百年后回首看去,很容易误认为这是某种预兆,暗示着师徒三人将来必然名震四海。   但现实是很残酷的。   当时,殷渺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仅仅四个小时,就能让一个快嗝屁的人干掉野怪boss吗?按照小说套路,会不会要死掉一个人才能触发越级打怪的buff??   作者有话要说:   任无为:这一章我到底要震惊多少次?! 第808章   任无为其他不好说,实力是说多少有多少,绝不掺和半点水分。他确实把危害一方的妖兽给宰了,剥皮拆骨,一点没浪费。   他当时掂量着收获,满意地想,有了这些,两个徒弟的见面礼就有着落了,头回收弟子,得慎重点儿。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等到他回去找准弟子时,殷渺渺已经昏迷了过去。   任无为倒吸一口冷气,有点慌了。   这么个弱法,恐怕都支撑不到回门派,得想想别的法子。别说,压力之下必有急智,他还真想到了一个简单易操作的办法。   太阳一出来,就把人送到树冠上,从早晒到晚。心窍与其他窍都不同,其搏动的韵律便是最原始的吐纳之法,多多少少能够将灵气引入体内,延续一段时间的寿命。   靠着这种土办法,以及殷渺渺自己顽强的求生意志,她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看到了一顶朴素的绸缎帐子。   “醒了。”云潋坐起来,抚着她的脑袋,“饿吗?”   “她吃了辟谷丹,半个月内都不会饿。”任无为走到床边,捏开她的下巴,“吃药。”   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把丹药给她塞了进去。殷渺渺尝都没尝到味道,就觉得喉头梗过什么,囫囵就吞咽了下去。   很快,身体里看不见的寒冰被温水化去,又有了知觉。   “好暖和。”她大感神奇。   “修士寒暑不侵,但有些地方的寒气无法抵御,需要专门的丹药。”任无为刻意没提价格,若无其事地说,“对你来说,这东西治标不治本,咱们还是要尽快回门派。对了,你叫渺渺,他叫什么?”   殷渺渺忍住了“汪汪”的促狭念头,视线落到窗外。   一树叶子全都黄了,萧瑟的秋风吹遍街道,天空却意外得疏阔,淡云微抹,气韵辽远。前世的一句诗文浮出脑海,便说:“云敛。”   她在床板上写下这两个字,看了看,又不满意,在“敛”字旁边加了三点水,变成了“潋”。   烟霏云敛,其色甚哀,云波潋滟,天高日晶。   更重要的是,“潋”和“渺”同部首,一看就像是一家人。   任无为又说:“你们两个我都打算收入门下,但总有个先来后到,谁大谁小,你们俩自己决定吧。”   殷渺渺觉得这根本不需要商量,当然是两世为人的她更大。进入人类社会后,也必然是她照顾云潋。   可是……“喝水。”云潋倒了杯温水过来,喂到她唇边,“甜的,慢慢喝。”   她下意识地张嘴,甘甜的蜜水流入口腔,美味如仙酿。   一霎间,往事尽数涌上心头来。   前世的记忆,尤其是早期的,二世为人的她也早已记不清楚了。可这口蜜水却唤醒了味觉记忆,让回想起了一段模糊的记忆。   小时候,她记忆中最甘美的东西莫过于一瓶不知名的牛奶饮料,包装瓶上的花纹粗陋不堪,甚至花色都错位了。但就是这样的东西,也是家里难得的零嘴。   她似乎渴望喝一口,就一小口,然而亦遭到了无情的拒绝。   这是弟弟的。   她不甘心,偷偷藏了瓶盖,舔了舔里面残余的饮料。   极甜,极美,无法用语言表述。   或许是这一刻的震撼和不甘都太过强烈,哪怕死后复生,亦能勾起某些零碎的画面。   殷渺渺看着云潋,说:“我要做师妹。”她想做那个被偏宠的人,那个因为出生得晚,就能无条件得到忍让的人。   云潋点头。   任无为没有意见。   她就这么成为了师妹,一直一直,都是师妹。   回冲霄宗的路程很平静,任无为毕竟是金丹修士,又在东洲,没什么人会脑抽找他们麻烦。   不平静的是殷渺渺的心情。   红尘碌碌,太多纷扰,固然有精彩纷呈的修真世界,可也注定回不到苍雾林的简单纯粹。   值得吗?修真界固然玄妙超凡,但人心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殷渺渺对新世界不乏好奇,更多的却是忧虑。   或者说,害怕。   她怕自己会失去来之不易的东西,最后又回到前世的结局——看似什么都得到了,锦衣华服,珍馐美酒,地位名望……可真心想要的,一生无望。   但这似乎是无法避免的结果。   谁能阻止少年人进入花花世界,体验缤纷人生呢?   一入红尘深似海,再纯白无垢的心灵,也一定会受到或好或坏的影响,沾染上各种各样的色彩。   殷渺渺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什么,唯有沉默。   而她的漠然显然是很不对劲的。   任无为兴许想法简单了一些,却不是傻子。   他自然注意到了殷渺渺的异常,一个从山林里出来的孩子,居然对外面的世界这般冷漠,仿佛一点儿都没什么了不起的。   要不是她在被抱着御剑飞行那会儿,透露出了凡是初次踏入修真界的人,都会有的享受和向往,他都要猜测她是不是夺舍的老怪物了。   不过非要说的话,任无为觉得比起老成的小徒弟,大徒弟的情况更怪。   小徒弟至少会好奇,会询问,会评判,大徒弟永远都是“哦”——这个“哦”不是指他早有了解的熟悉,而是接受起来没有任何阻碍。   举个例子。   在苍雾林里,没有杯碗筷勺,吃饭全靠手抓,但云潋看到他们吃饭的样子,会很自然地拿起筷子夹来吃,好像他本来就会一样。   他不好奇为什么大家都是这么吃饭的,也不好奇筷子有什么用,更不会因为自己以前不用筷子就感到局促自卑。   准确地说,云潋根本不懂什么叫自卑。   任无为第一次当人师父,第一次和小孩子相处,捉急但无处下手,只好密切留意弟子们的举动。   好在那时,殷渺渺并不清楚修士的能力,没能防住师父的偷听。   她问云潋:“你觉得外面和苍雾林有什么不一样吗?”   云潋说:“好多人。”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追问。   云潋道:“不好也不坏。”   “为什么?”   “有的地方树多,有的地方虫多,这里人多。”云潋眼中的世界格外简单,或许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智慧,“没有好,也没有坏。”   殷渺渺点头,又问:“你喜欢这里,还是苍雾林?”   云潋说:“这里。你好了。”   大概是因为知晓他不会说谎,甚至不懂谎言的涵义,她瞬间被这短短的几个字抚慰了。   哪怕将来他的想法会变,这一刻的回答,足以弥补许多遗憾。   “师父说明天就可以到门派了。”她的语气像是充满了氢气的气球,飘扬而上,轻快明媚,“我们要表现得好一点,他那个样子,在门派里肯定不好过。”   偷听的任无为:“???”   忽然不是滋味。   然而,殷渺渺的预判无疑是十分准确的。   作为金丹真人,任无为有资格在外收徒,管事们也绝对不会下什么绊子——弟子是门派基石,谁在这上面搞事,门派会教他做人。   去藏法阁取心法也很顺利,云潋进去不到一炷香就得到了大名鼎鼎但很多年没有出现过的《坐忘诀》,而殷渺渺……花了半个时辰才发现对她特别友好的《风月录》。   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差别,就别多问了。   咳,总之,冲霄宗弟子该有的待遇,殷渺渺和云潋都有。   但当他们跟着任无为住到偏僻的小山头上,听说了自家师父又被安排了一个长期的艰苦任务,处境便一目了然。   “我懂了。”殷渺渺坐在门槛上,平静地说,“师父没钱贿赂管事,接不到好任务,只能被派去荒郊野外巡边守卫,去荒郊野外没有利润可图,也就没有钱,换不到其他任务,只能继续这么糟下去。”   任无为很尴尬,不过没生气,说道:“渺渺别担心,你们俩就留在门派里好生修炼,师父完事儿就回来。”   “你方才说,任务至少三年,多则十年。”殷渺渺挪了挪地方,确保太阳能够照遍全身,“我和师哥在门派里,看起来很安稳,可没人照管,定然会被欺负,克扣份例,下绊子……师哥还好,我被折腾一下,说不定就死了。”   任无为:“……”   云潋倒是能领会她的意思:“我们一起去?”   “不行,太危险了。”任无为想也不想就拒绝,“那里可是有很多厉害的妖兽。”   殷渺渺:“有师父。”   “我只是个普通金丹,遇上高阶妖兽很难对付。”任无为没被哄昏头,态度十分坚定,“你们在门派里,最多只是受点欺负,跟我出去,那是要命的。”   这个时候的殷渺渺,已经知道了修真界的师徒尊卑,且并不具备决断的地位,故此想了想,果断示弱,垂下眼睑,轻轻道:“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趁着还有口气在,师父带我到处走走,不行么?”   任无为哽住了。   他收了两个徒弟,其实真正看重的只有云潋,但要说疼爱,却是早熟的殷渺渺更受重视。   原因无他,怜她早夭。   是的,在心里,任无为早早就给这个弟子宣判了死刑。   极阴之体固然可以修炼改善,可殷渺渺的年纪已经有七八岁了,能活过十岁都算她命大。修炼再怎么逆天,也要一步一个脚印,五年内能练到炼气三阶,就已经是天才中的天才了。   她等不了。   最难得的亦在此处,明智不过枉费工夫,任无为也依然收了她做徒弟,教导她修炼,乃至花费大半家产给她买丹药。   假如说,云潋是直觉得感受到了善意,那么,殷渺渺便是想透了一切。   她为这份心意而感动,甚至因此淡忘了死亡的阴影。   人对我好,百倍报之。   她希望在未来短暂的生命里,替师父和师兄铺平前行的道路,让他们多一点防身的资本,更好地活下去。   所以,无论用什么手段,她都不打算留下来。 第809章   任无为最后被说服了。   在门派留了一个月,他带着两个新收的弟子,踏上了外出的道路。按照过去的习惯,他不会买飞舟票,太贵了,大多数情况下自己御剑飞行,累了就坐船,东洲的水路交通还是很发达的。   但殷渺渺拒绝了天上吹风的路程。   任无为没勉强,打算到时候杀几只妖兽卖掉,换钱买船票。   然而,他的小徒弟没给他机会。   殷渺渺打听到了同路程的一家商队,抬出师父金丹真人的身份,谈妥了一桩顺路的护卫交易。   一千灵石,包食宿和船票。   任无为困惑:“这种任务我也去悬赏堂找过,没看到啊。”   “路程长,一路都请金丹修士的话请不起,所以他们只是寻求筑基修士护卫,到了危险地方再备一份买路钱。我主动降低了价格,他们没道理不答应。”殷渺渺解释。   任无为困惑X2:“你是从哪里打听出来的?”   殷渺渺道:“客栈小二,十个灵石,让他打听一下有没有和同路的商队。”   任无为:“……”   总之,路费解决了,还挣了钱。   殷渺渺提出买一些必需品,毕竟任务地点很荒芜,可能很不方便。   任无为没有意见,花了一半的灵石买了一个防御阵盘。有了这东西,他心头去了一块大石:“这个阵盘可以挡下七阶以下的妖兽,平时不用担心你们的安全了。”   剩下的钱买了丹药、衣服和食物,全都是供给两个徒弟的。   殷渺渺问:“我听说修士修炼很费钱,你不给自己买点什么吗?还是钱太少了不够买?”   任无为哈哈大笑:“渺渺,师父是剑修,剑修靠的就是手里的剑,其他的东西我不需要。”   殷渺渺没信,也没反对,暗中观察。   半个月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这也是一处边界,但和苍雾林不同,非是与凡间的交界线,而是与妖兽的分界。   与妖族为邻,向来不是什么好事,人修不能任由这边境之地空着,迁了一些修士和凡人在此。可妖兽凶残,不管不顾等于助纣为虐。   因此,冲霄宗作为东洲之主,常年派弟子驻守于此,一方面护卫一方安宁,另一方面也好监视妖族动静。   只是对于被分派到任务的弟子来说,一个字:苦。   偏远,多妖兽,没油水,边界线很长,巡逻极其辛苦,大家都是能推则推。任无为无钱打点,就被一脚踢了过来。   不过,他本人倒是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是练剑的好地方啊。”   殷渺渺看着茂盛的连绵山丘,掏出了怀里的册子:“这是我从商人那里,打听出来的当地特产,反正都是练剑,照着这个吧。”   任无为:“……哈?”   “商队每年都会路过这里,我和他们说好了,到时候有货就卖给他们,这样开销就不必愁了。”殷渺渺把册子塞进他怀里,“你其他不要,丹药总是消耗品,多备一些无大错。”   任无为:“……”道理他都懂,这不是没钱么。   怎么回事,为什么感觉不是收了个徒弟,是找了个管家呢?   殷渺渺很适应新生活,毕竟在苍雾林里生活了那么些年,比起荒野生存的纯天然环境,如今艰苦一点的种田生活适应起来,一点难度也没有。   她的日常是白天修炼,晚上学习,空闲时间晒晒太阳,为将来谋划布局。   一开始,她只是想替任无为赚点钱,让他多点压箱底的底牌,但后来的事,老天也预料不到。   人心可以很坏,也可以很好。   第一年结束的时候,殷渺渺再次和商队接了头,以较为划算的价格卖出了一年来猎杀的妖兽材料。   这笔钱大概三千多灵石,她悉数交给了任无为,并附上了单子。   任无为扫了眼,发现除了必须的法衣、丹药和食物外,再也没别的东西了。这种简单清苦的日子,他很适应,问题是,殷渺渺还只是个孩子啊。   看看这清单,要买的只有一大一小两套男式的法衣。   小孩子长得快,能随体型调整大小的法衣又极贵,没道理花这个冤枉钱,殷渺渺和云潋日常穿的就是最普通的低阶法衣。   为了省钱,云潋换新的,殷渺渺就穿他淘汰下来的旧衣,整天灰扑扑的,堪称修真版的灰姑娘。   再看看食物,她的要求只有馒头、包子、饼之类的主食和新鲜的蔬菜。   任无为知道,此地靠近森林,蛋和肉都容易弄,主食和蔬菜才比较麻烦,要这些没错。可怎么连个零嘴都不要?   糕点糖果什么的,从没问他要过。   唉,任无为自己过得粗疏,吃的睡的一向不上心。然而,人对于脆弱又美好的生灵天然有恻隐之心,他忽然就更可怜殷渺渺了。   于是,这回出门,他克扣了自己的丹药,省下钱来买了件粉红色的小裙子,又没逃过铺子的套路,添了点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什么珠花啦头带啦,没啥效果,但挺可爱的。   就算活不长了,日子好好过是一天,随便过也是一天,小姑娘还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好。任无为如是想。   傍晚时分,殷渺渺等回来了自家师父,以及给自己的大礼包。   她:“……”   竭力咽回了乱花钱的指责,她检查了一遍东西,很快明白钱出自哪里。   因为种种很难说清楚的缘故,殷渺渺最终没有说什么扫兴的话。她换上了新的裙裳,绑上了精美的发带,然后,在对未来的计划中投入了更多的心血。   这使得她的大限比预计得到来更早。   十三岁,诗文里豆蔻梢头的好年纪,她的身体已不可抑制的速度虚弱下去,修炼得来的微弱阳气与体内的阴气相比,不过杯水车薪,徒劳无益。   她病倒了,一天里有大半时间冷得像块冰,只有正午时分会好些,能清醒一段时间,便趁机服药喝水。   任无为考虑说:“我想回门派一趟,金石峰的掌峰很好说话,我想去求一求,看看能不能给你讨到几粒丹药。”   云潋很少见地点头赞成。   “不用了。”比起他们的重视,殷渺渺淡定地不似当事人,“你早说了,要改善我的体质并非不能,只是轮不到我而已。”   给她续命的灵丹妙药不是没有,或许圆丘真君也会炼制,可任无为出得起代价吗?又或者特殊的天材地宝也可以,然而,她并不是气运所钟的命运之子,天上没有馅饼砸下来。   活得尽量轻松一点,没有痛苦一点,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她说:“这些年,我给你们攒了点钱,本来想贿赂一下门派的人,但我看师父你不适合做那些复杂的任务,待在这里反而更好。所以,这笔钱你不要乱花,为你结婴做准备。”   任无为摇头:“这和筑基可不一样,没有吃了就能结婴的灵丹妙药,你师父资质平平,这辈子怕是结不了婴。”   “谁说是给你买丹药的?这个任务结束以后,你别急着接别的差事,带师哥到处走走,历练一番。这些钱是给你们的路费。”   她边说边拿出一张地图,事无巨细地叮嘱:“只进不出肯定是不行的,你们按照我给你们安排的路线来,到什么地方怎么赚钱,我都写在上头了,照做就行。”   任无为不淡定了:“你费这些心思干什么?”   “闲着无聊,打发时间。”她轻描淡写。   在场的两个人都不信。   而殷渺渺没有兴趣或者说是精力说服他们了,爱信不信。   随后,她的身体一日日坏下来。   云潋和任无为的愁虑终日不下眉头,与他们相比,殷渺渺本人却看得很开。   这是她第二次迎来死亡了,较之头一次的忐忑畏惧,今生的心态无疑更坦荡自然一些。毕竟不是谁都能来第二次,已经算是赚到了。   何况,她得到的不止是生命,还有更重要的、更梦寐以求的东西。   每次醒来,看到寸步不离守在身边的人,殷渺渺都会感到由衷的满足。她的运气真的不错,虽然入了红尘,可来去匆匆,云潋并没有多少改变,依旧和苍雾林里一模一样。   活着的岁月里,能得到如此完整的不求回报的爱,足矣。   不过,要是说没有遗憾的话,还是有些虚伪了。   经过这些年的熟悉,她对修真世界同样存在着渴望,只是知道没有机会领略其中风光,刻意不去想而已。   做人要知足。   殷渺渺清醒而理智,说服了自己不去理会心底小小的不甘,尽量以平静的态度对待生命的终点。   她从来没有想过,幸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事实亦是如此,没有从天而降的好运,唯有亲人不言不语的牺牲。   那一天,她与往常一样于午时苏醒,阳光很好,身体的陌生感却让她怀疑犹且在梦里。   怎么回事?   四肢百骸的冷意消失了,身体不再僵硬,竟然能够缓慢坐起身来。   发生了什么?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担忧。   好在关心的两个人立即进门来,团团围住她:“好些了吗?”   殷渺渺谨慎地观察着他们:“发生了什么?”   “师妹好了。”云潋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脖颈,后颈的肌肤没什么热意,却也不复平时的冰寒,“嗯,好多了。”   任无为也检查一遍,给出了更准确的结论:“好转了很多,接下来只要你坚持修炼,长大了再……咳,问题就不大。”   殷渺渺心里不妙的感觉更甚:“你们做了什么?”问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藏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云潋说:“我送了师妹一点东西。”   “寿命?”她反应很快。   殷渺渺又去看任无为。做师父的不想答又不得不答,吞吞吐吐:“放心吧,于他的寿数和身体都没有大碍,就是……”   “就是什么?”她握紧了云潋的手,心惊肉跳。   任无为:“……以后大概不能结缘了?”   殷渺渺一怔。   倒是云潋笑了笑,坦言道:“我是纯阳之体,散了阳气给师妹。”   她有些迟疑,半天才回过神来:“那岂不是说……”   “其实算不了什么大事。”任无为作为一只单身狗,挺无所谓,“修道之人就该好好修道,清心寡欲,没有更好,他修炼起《坐忘诀》来更快也说不定。”   殷渺渺还是有点难以接受,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结果都比其他好太多了。   云潋摸着她的头发,轻轻道:“别担心了,没事,师妹好好的就好。”   他说得简单朴素,可不知怎么的,殷渺渺眼眶发热,想说什么,喉咙却哽咽难以出声。   “病好了,要高兴。”云潋拭过她的脸颊,“师妹乖,不哭了。”   她不回答,转头捂住了眼睛,手心很快湿润一片。   斑驳的阳光照了进来。   属于殷渺渺的新生,这一刻终于正式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以为我会写具体怎么散阳气吗??不阔能的啦。   既然都写到少女时代了,后面的日子也换个角度带一带吧。 第810章   冲霄宗,离火峰。   袁落扫视着面前低着头的弟子,语气古怪:“你藏了什么呢?拿出来我看看。”   “师父……”弟子有些心虚地缩着脑袋,手却很老实地举了起来。掌心里托着的是一枚金光闪闪的剑丸。   袁落的视线一下子凝住了,怒气值上升:“这不是你上回门派大比得来的吗?怎么还没炼化??”   剑丸是冲霄宗在神京传承的基础上改良的一款法器,初始状态是一枚铁丸,在丹田内蕴养过后,能够蜕化成一柄飞剑。   这种飞剑和本命灵剑不同,大多短而窄,一般不用来做武器,而是作为远程攻击和侦察的暗器。   试想想,战斗的关键时刻,突然刺出一柄飞剑,说不定就反败为胜了。在探测不明情况的时候,飞剑速度快且灵活,也是极大的帮手。   因此,如今冲霄宗弟子,都很想得到一柄属于自己的飞剑。只不过,剑丸炼制不易,产出甚少,通常只有门派大比的头名才能得到。   袁落的这个徒弟很争气,上回比试就夺了魁首,得到了心心念念的飞剑。   可这都三个月了,还没炼化,不由他不奇怪。   而面对师父的责问,弟子的脸慢慢涨红了,嗫嚅着说:“林泉以一招之差输给了我,可我是靠符箓才避过了她那一剑……她比我更有资格用这个……”   袁落冷笑。   林泉这个名字听着男性化,实则属于一个女修。她是冲霄宗近十余年来风头最盛的弟子之一。   资质很好,长得很美,更重要的是特别有性格。   红砂真君要收她为徒,被她拒绝了,白逸深也考虑过收她为徒,也被她拒绝了。   连续拒绝了两个元婴的示好,始终是内门弟子而非亲传,如此还能混成门派大比第二,足以见其本事。   这样的姑娘,有人喜欢不奇怪。   袁落一眼就看穿了自家弟子的小九九:“比试没禁符箓,你赢的堂堂正正。想讨好女人我理解,拿剑丸去讨好,你脑子进水了吧?”   他一边骂,一边启动了山峰的阵法:“现在就去炼化,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放你出门!”   弟子欲哭无泪。但他知道,袁落不是好脾气的师父,离火峰的人都这样,暴躁霸道,说一不二,所以压根没考虑反抗,怏怏不乐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算这小子老实。   袁落的火气降了下去,愤然转身。   然而,走着走着,就当他即将跨入自己房门的刹那,有一件昔年的旧事撞上了心头。   岁月沉浮洗涤,这件事的色彩却未曾消退。   如自家徒弟这般愚蠢的事,其实……很多年前,他亦做过。   当年,袁落还很年轻,非常非常年轻。   他是火炎真君的亲传弟子,交往的自然也是各峰的亲传弟子,比如说,红砂真君门下的夏秋月,秋兰真君门下的江离,龙泉真君的孙子范天赐,以及……刚刚晋升为元婴,开创翠石峰的任无为门下的殷渺渺。   一开始,大家心里多少是有点看笑话的意思。   其他峰都屹立有些年头了,哪怕是最新的秋兰真君,在门派也有自己的人脉和师承,立起来并不难。   而翠石峰不然,任无为是边缘人物,真正意义上的白手起家。   虽然门派会给划分地盘,给灵石,但圈地是一回事,经营又是另一回事。   袁落知道不少人都在暗搓搓地等他们摔个跟头,然后趁火打劫,弄走翠石峰的资产。   然而,算盘落空。   翠石峰的谨慎和精明超乎想象。他们没有介入热门的产业,染指旁人的利益,选择了种田这个相对保守的选择,同时,又没忘记打点各处关节,无一疏漏。   门派里没什么秘密,很快大家就知道,这份缜密并非出自任无为,而是来自于他的小徒弟。   一个资质不太好,修为也很一般的女修。   在实力王道的修真界,袁落很难不去轻视对方。可殷渺渺要搞社交,也很难有人真的讨厌她。   几次碰面,几次交流,袁落就对她改观了。   殷渺渺聪慧而敏锐,与她交谈总是别有趣味,她也刻苦修行,每日修炼完毕还要阅读大量的书籍,不骄横不咄咄逼人,相处起来十分舒服自然。   同样的圈层身份下,资质反而没那么重要了,范天赐的天赋也挺一般的。   后来得知她的体质有问题,数度濒临死亡,袁落甚至产生了一些怜惜,同情她受制于身体,无法发挥天赋。   咳,众所周知,男人的怜爱是很容易发展成另一种感情的。   袁落脾气不算好,普通女修或许会讨好他,但身边交好的都是修二代修三代,没必要买他的账,于是乎,对着每次都能相处愉快的殷渺渺,自然愈来愈有好感。   再后来,好感变成了喜欢。   一样的门派大比,她早早输了,无缘奖品,而袁落恰好得了一件火系的法器,男女皆可用。   他也是修习火法,论理该自己留下,可不知怎么的,脑海里总有个声音说:翠石峰草创,要什么没什么,她可能连一件像样的好法器,我又不缺这一个,给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同门啊。   老实说,那会儿的火炎真君可没阻拦他,他真的差一点就做了。   为什么又没有呢?   因为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崩塌了。   初恋多是如此,爱的与其说是某个人,不如说是以某人为原型的幻想。   在年少的袁落眼里,殷渺渺是个聪慧却不失刻苦,温和而不乏果断的姑娘,还带了一点点不幸,很戳人心。   这种喜欢是很纯粹的,也是很脆弱的。   一旦她与幻想不符,爱情就会破灭。   而那个时候,殷渺渺就做了那么一件事,纵然是完全无意的。   云潋和任无为觉得她在比试里表现不好,是因为身体拖了修炼的后腿,考虑到已经筑基,可以不和谐生活了,他们决定帮她早日解决极阴之体的弊端。   是了,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得到了黄金莲花,成了沉香阁的入幕之宾。   袁落:“……”他做梦都没想过喜欢的女修会去缘楼。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处于很纠结的状态,觉得完美的意中人身上,有了无法掩饰的瑕疵,可又不能下定决心斩断情丝。   很纠结,很挣扎,很不自然。   但两人真正决裂,还是因为执法堂。袁落对她完全不设防地说起了这件事,可转头她就用这个情报为任无为谋划了。   毫无疑问,这是背叛。   袁落可以容忍她的缺点,却无法容忍对感情的背叛。   他和她决裂了。   很多年后,她失忆归来,他心中的愤怒已经冷却,甚至不可否认有些关心她的遭遇,可芥蒂不曾消失,使他再也没法与她做朋友。   江离说:“世上哪有非黑即白的事,你那么生气,有多少是为了执法堂,多少又是为了她对你的不重视?”   一针见血。   愤怒来源于背叛,不原谅却是因为她的轻慢。   整件事,她对他只有一个解释:“火炎真君不适合执法堂。”   我师父不适合,你师父就适合?这不是解释,是敷衍。   袁落更恨了。   恨里还有点耻辱,你这样对我,把我当什么了?他的性格本就直接,也不乏亲传弟子的傲气,既然别人不把他当回事,他也不会自讨没趣。   初恋到此彻底夭折。   然而,今时今日,他再回首看去,又看到了一些崭新的东西。   比如说,也许殷渺渺当初的解释并不是敷衍了事,离火峰插手执法堂的话,极有可能引来天元峰的提防。   又比如说,殷渺渺和他想象中的样子,实际上相去甚远。   她的聪慧、刻苦、温和、果断都是真的,但同时也放诞、促狭、蛮横、刁钻、狠辣、无情、花心……缺点数都数不过来。   这些缺点在别人看来可能不是问题,爱情可以容忍一切。   可惜的是,袁落对她并不到这样的地步,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喜欢罢了,自然不会有什么滤镜加持。   他对感情是有执着的,认为人一生一世只有一个挚爱。   两人不是同路人。   意识到了这一点,袁落反而释然了。   他也没那么喜欢,她也没那么坏,强烈的爱憎都尽数褪去,怀念和感慨重新占据了上风。   少年时的朋友,今朝已经所剩无几。范天赐死了,夏秋月死了,其他熟悉的不太熟悉的人,都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   过不了多久,他或许……也一样。   金丹真人的寿命一般在五百左右,但和低阶修士不同,高阶修士若是有些奇遇,服过什么天材地宝,寿元便会有所延长,已经不再是准确的定数。   袁落的运气还可以,虽然过了五百的大关,但身体并未出现明显的衰退。   然而,迟迟不能结婴,死亡是早晚的事。   说起来,回忆过去,似乎已经是衰老的体现了啊。袁落想着,念头打了个转,又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方才避开的另一个人。   老实说,袁落的爱情之路不太顺利,友情却一直不错。   自觉不错。   他曾以为,自己拥有肝胆相照的好兄弟——虽然江离做事婆妈了一点,老好人了一点,废话多了点,但他确实是个好兄弟。   袁落信任他,哪怕“知道”对方和自己都喜欢夏秋月,也还是把他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   所以,他始终不信江离会叛门,甚至有那么一会儿,怀疑殷渺渺在嫁祸,背地里搞什么阴谋。   能把初恋对象怀疑到这地步,其信重可见一斑。   因此,哪怕后来现实证明了一切,他也不想听,不想知道,自欺欺人地假装并不是这样的。   直到这一刻,袁落立在门前,被徒弟气得回忆起了往事,漫长的岁月淌过心头,似抚慰,似开解,终于让他在长久的沉默后,下定了决心。   他决定去一趟白露峰。   去的巧,殷渺渺正在爬树摘桃子,看到他来很惊讶:“稀客,你怎么来了?”   袁落看着眼前穿着短衫蝶裤的女子,嗯,确认过眼神,不是喜欢的类型,当年的形象至少一半是伪装。   他开门见山:“我想问问你关于江离的事。”   “终于有勇气面对现实了?”她笑了,却无恶意,很爽快地告诉了他梦岭一战的前因后果。   不得不说,恨一个坏人远比恨一个普通人来得简单。虽然有些浅薄,但江离最后主动寻死的结局,还是挽回了很多印象分。   袁落来之前,以为是个了断,谁想听完后心情更复杂了。   怨恨还是怨恨的,只是又原谅了什么,放下了什么,他的朋友并不是和他逢场作戏了几百年,总有些时刻,他们确实是好友。   如假包换的那种。   袁落沉默着,忽然有冲动想问她,当初你抢走执法堂,又有多少误会?话到嘴边想起来,她都忘了。   江离死了,她忘了,我还在耿耿于怀什么?   这个念头冷不丁冒出来,让袁落呆立在了那里。   殷渺渺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又似乎没有,随手递过篮子:“来都来了,送你吃吧。我这里的桃树种了那么久,这些年才开始结果。”   袁落瞅她。   她没理他,换了一棵树,赤足踩在粗壮的树干上漫步,身轻如燕。一颗颗饱满新鲜的桃子落进竹篮,圆滚可爱。   倏然间,他不禁想到,或许从来没有什么伪装欺骗,只是人会变而已。   然而,有什么用呢?   他转身走了。   殷渺渺斜靠在树上,目送他远去,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似乎只是随意一瞥。   清风吹来,将少年往事吹成一缕尘烟。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想到辛辛苦苦把渺渺写到元婴,法宝技能都升级了,却没机会露一手,心就痛得无以复加…… 第811章   秋洲,仙椿山庄。   松之秋坐在书房前,匀速翻动着手中的书简,正看得入神,忽而听见窗边闪过一道极淡的影子,接着传来“笃笃笃”三下叩窗声。   很急,很重,很随意。   “进来吧。”他道。   红襦白裙的少女穿墙而入,正是杏未红。   松之秋放下书简,唇边泛起一缕淡淡的笑意:“怎么过来了?”   “顺路啊。”杏未红理直气壮,“我去看虞生,来都来了,顺便过来看看你。”   松之秋“被顺便”了回,却不见失望,平淡地问:“哦,虞生如何了?”   杏未红抿起唇:“他已经忘了我啦。”神色竟有几分怅然。   鬼已经“死”了,不能再死一次,可“不死”不等于会一直存在,世间可没那么便宜的事。   若是修为无法精进,鬼修们便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亡。   一开始,过去的记忆渐渐被遗忘,再后来,七情六欲也开始缓慢消退,除非遇到强烈的爱憎,否则便无悲无喜。   到了最后,思维阻塞,神智混沌,逐渐变成了一缕幽魂。不知自己是谁,不知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只会记得最重要的一件事,或许是爱的人,又或许是恨过的人、等的人。   他们会怀抱着执念度过最后的岁月,千年后,魂飞魄散,变成鬼界的一抹风,一片云,一滴水,归于尘埃。   虞生和杏未红相识,已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他自上次受伤后,修为就一直停滞不前,和桥姑结为连理后,又逢鬼帝将死,幡冢山乱成一团,干脆避世不出。   山中无岁月,百年一晃而过。   今天,杏未红再度踏访小竹林。   阴森的竹林边,黯淡的光影浮动,虞生和桥姑对坐在庭院里,一人捧书,全神贯注,一人绣花,丝线飘扬。   哪怕是再不通诗书的人,也要在心里赞一句“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了。   杏未红犹豫起来,踟蹰地徘徊了半天,方才下定决心,慢慢走出来,推开了院子的门。   门扉“吱呀”,桥姑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她,反应迟钝:“你是谁?”   虞生跟着抬首,似乎对她有点印象,依稀记得不是敌人,然则也想不起来这个少女是谁,蹙眉不语。   杏未红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惊讶地问:“你们不记得我了吗?”   桥姑客气而疏离地说:“道友认错人了。”   杏未红又去看虞生。   他迟疑地看着她,好几次嘴唇微动,仿佛随时会吐出熟悉的名字,可是没有,全都是错觉。   “你是谁?”他道,“我们夫妇在此居住多年,并没有见过你。”   杏未红抿住嘴角。   这片竹林她很熟悉,在此得到过,也失去过,甚至感悟了人生第一次伤心。可此时此刻,她望着熟悉的景色,却由衷觉得陌生。   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挤着她,要把她踢出这片竹林。   这股力量的名字,叫遗忘。   于鬼修而言,遗忘的另一个含义,是放下。   放下才会淡忘,执着永远惦记。   虞生已经将她忘记了。   杏未红怔怔地立在原地,忽而领悟到了一个秘密:原来错过不是真正的失去,放下才是。她和虞生的缘分,不是断在他选择桥姑的那天,而是这一刻。   她为什么会回到这里?因为缘分还没有断。   但今后……没有今后了。   “我来找我朋友,”她转身离去,“但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说出这句话的刹那,她感觉失去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为此几乎落下泪来。然而神奇的是,难过的同时,又有松快的释然,牵在心头的丝索断了,轻盈欲飞。   她掠过沙沙作响的竹林,飞过河流,穿过鬼门,一口气跑到了仙椿山庄。   在敲窗户的时候,杏未红其实有些害怕,怕里面的人也不记得自己,要问一句“你是谁”。   幸好没有。   松之秋何等敏锐,听完前因后果,便已将她的心思了然于胸:“你伤心吗?”   “伤了的地方会疼,我不疼。”她坐到榻上,双手托着脸,身影绰绰如烟雾,“只是有点不舒服,像是吃得太多,肚子难受。”   松之秋道:“过会儿就好了。”   “我想也是。”她深以为然,“反正都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   松之秋笑了笑,想法简单的人最容易迈过心结,缓缓就好了。他不再多问,闲话家常:“这两年去哪了?”   “打败了几个很厉害的人。”她回答,口气已不似过去那般骄傲,平平淡淡地像是说一件普通的事,俨然心境更上一层楼。   松之秋暗暗点头,却故意问:“你说最讨厌被人命令做事,为什么还是要做幽都第一剑呢?”   杏未红捧着脸,慢吞吞地说:“我不做,他又不能拿我怎么样,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做了也没关系。”   这回答极有意思,松之秋大感意外。   “你是不是觉得,我那么笨,不该想通这些道理?”她反问。   松之秋想了想,却道:“大道至简,在悟而不在推演,刻意去想,反入迷障,自然而然,却都懂了。”   杏未红点头:“还是在说我笨嘛。”   说是这么说,她的语气里却不见愤懑恼恨,反倒是有几分怡然自若。这是接受了真实的自己后,方才会有的恬淡。   松之秋不由再次望向了她。   杏未红的形貌始终保留在死亡的那一刻,但眼神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昔年活着的时候,这双眼睛是一潭死水,干净却无波澜,如今却成了一汪明亮而澄澈的湖泊,与人对视的时候,会泛出粼粼的波光。   毫无疑问,这是活水才有的灵气,更难得的是,水面不曾变得浑浊汹涌,依然保留了过去那一份难得的洁净。   他轻轻叹息。   冲霄宗分别时,她犹且挣扎在茧中,此时却已破茧成蝶。   世上最惊心动魄的美,莫过于蜕变。   “阿红。”他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杏未红想想:“有一个人,五十年后我会再挑战他,直到把他打败为止。”   松之秋颔首,又问:“假如有一天,你打败了所有人,该何去何从?”   “那是以后的事,等我做到了再说。”   她不喜欢去想什么以后,没有意义,人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也许明天就死了。而这一刻也不知道下一刻的自己会怎么想,又何必费精力呢?   “这样啊。”松之秋不置可否。   杏未红看了看他,跃下竹榻:“聊完了,我要走了。”   他似乎惊讶:“你才来一刻钟。”   “我只是来看看你,看到了,也说过了话,就可以走了。”她伸了个懒腰,活像是抽芽的柳条,迸出勃勃生机。   “乘兴而来,兴尽而归,随心所欲四个字,你倒是悟得真味了。”松之秋道。   杏未红偏头,眼如水杏:“你是在夸我,可我觉得话里有话——少庄主,你知道我笨,能不能有话直说?”   “即是随心所欲,你来这里,亦是心之所向。”他笑了,问,“我很好奇,这里有什么吸引你过来呢?”   杏未红不假思索:“我。”   松之秋淡淡道:“肉身不过皮囊,何况我也不认为你多留恋那具身体。”   “这样啊,还有别的原因吗?”她仿若认真地思考了会儿,苦恼地说,“我想不出来,不知道。”   松之秋瞧着她,心底升起几分稀奇。   “走了,改天再来。”她脆声说着,身体化作缭绕的烟雾,缓缓沉入地底,回归幽冥。   鬼界,幡冢山。   杏未红轻盈地飞跃过黄泉,红色的衣袂掠过漂浮在河中的骷髅,冤魂们哆嗦了一下,自发地让开了一条路。   剑王府,“人”流涌动,隐隐绰绰的鬼魂们如活人一般,有的寻找客栈,有的购买祭品享用,有的就在街边吹牛聊天。   正说得起兴,忽而听见一个尖利的嗓音:“红姑回来了!”顿了顿,积蓄了一口气,以更刺耳的声音播报,“她来挑战新任剑王了!!”   哗,整个鬼城沸腾了。   遥想当年,上任剑王死于鬼帝的阴谋,他留下的义子义女则为了鬼王的宝座争斗不休。   其中,杏未红什么都没做,却被鬼帝破例敕封,赢来无数眼红,可没多久,又被鬼帝剥夺了封号,落入新任剑王之手。   这任剑王号称融合了一把神兵,乃西方幡冢山当之无愧的第一剑。   高手之战加王座争夺,处处是爆点。   闲着蛋疼的鬼修们倾巢出动,涌向剑王府,一时万人空巷。   王府门口。   杏未红缓缓抬起手中的木剑,剑气催发,扬起她额上的碎发。街头巷尾挤满了探头探脑的围观群众,她却视若无睹,一字一顿道:“出剑吧。”   这一刻,什么虞生,什么仙椿山庄,都被她抛到了脑后。   人心易变,今年不知明年事。   唯有手中的剑,是永远属于她的。   建木园,松之秋再度拿起书简,翻过一页,上面隐隐约约可以辨认出一些零星的字眼。   “……虚空之法……以恒星为星标……作星谱……为星系,或称座……”   他按住了书页,沉吟片时,闭目凝神。   神通发动,勾连大椿。   “你知道星谱吗?”   大椿没有语言,只是将意识一股脑儿传送了过去。松之秋梳理过后,大致理解了这个玄之又玄的概念。   星谱不是由某个人或者某个势力制定的谱系,而是宇宙意识的具象化。   假如把整个宇宙比作一棵树的话,那么,每生长出一片新芽,“树”就会知道自己多了一片叶子。   寄生在叶子上的蝼蚁如何知晓整棵树的样子呢?很简单,利用投影。   当阳光照在树上,地上就会出现树影,叶子上的人将其临摹下来,不就可以得到整棵树的影像了吗?   这幅临摹的大树图,就是星谱。 第812章   这一日,殷渺渺在静室里修炼《灵光映心经》。   她自乾门手上得到这功法已有一段时日,可仍然连门槛都没摸到。原因无他,太难了。   此道术极其高深,内核是分出自己的一缕元神,制造出类似于化神分-身的影子,以此触摸化神的门槛。   但神识和元神,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神识是精神力量,元神却是灵魂,前者耗尽了睡一觉就又是一条好汉,后者没了就是灰飞烟灭,彻底消失。   分出一缕元神,说来难,做起来更难。   至少殷渺渺看了三遍全文,硬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她想找门派的资源作为参考,但冲霄宗对冲击化神的培养不是功法,而是一件特殊的法器。据扶乙真君说,那是一个镜屋,人进入后元神会被分散到各个镜面世界中,以此体会分神的精髓。   目前,扶乙真君和掌门太玄都在冲击化神,以免琅然道君陨落后陷入被动,她一个元婴初期,排队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去。   而且就算轮到了她,殷渺渺也宁可让给云潋,他看起来更靠谱。   只能继续研究《灵光映心经》了。   一点灵光,蕴于元神,映照身心,衍化万千。   她琢磨了很久,认为第一步应该是在元神里孕育出一点灵光。这个灵光可以被看做是元神在镜子里的映照,非是真的分神,需要一个寄托的载体,但已初具分神的形貌。   载体好办,红尘随时能凝聚成需要的躯壳,关键还是在于蕴养灵光。   殷渺渺潜心入定,灵台之中,神识被无形的力量聚集到一处,缓慢而坚定地向内挤压。   这一步叫凝结灵种,庞大的神识不断被凝合浓缩,结成一颗稳定又饱含神识之力的种子。但神识就好像空气,看不见却有质量,哪有那么容易被聚合,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充气过量的气球,嘣一下爆裂开来。   自己的神识炸在自己的灵台,一样很疼。   而这个过程又必须一气呵成,一旦中断,灵种就会有瑕疵,无法蕴出灵光。   殷渺渺以为,她对神识的操控已经登堂入室,第一步不会很难,事实证明想太多了,她已经失败了两次。   今天是她第三次尝试。   神识凝压,如一滴又一滴水聚合在一起,但不能任由水滴变成水潭,必须同时施加外力,将水分子挤得更紧密,乃至彼此交错在一起。   第一次尝试时,她是等水滴融合后再挤压,然而无法均匀分配力量,导致灵种失衡炸裂。第二次换了法子,每落一滴就施加一次力量,可结构不稳,试到后面出了岔子,如多米诺骨牌,一口气崩了。   这次,她选了笨法子。   先做1+1,排列出多个2,然后2+2,挤压成多个4,再4+4,全部变成8。   融合的两个单位永远势均力敌,且循序渐进,兼之做得多了熟能生巧,失败也在可控的范围内,一步步小心谨慎地走来,居然没出什么大问题。   殷渺渺精神一震,趁热打铁。   七日后,到了最关键的一步,用1做单位的话,就是合成1024。   512的结构已经足够精密了,神识的挤压已经到达了极致,假如拿来做武器,绝对有十分可怕的威力。   她多次推演后,认为这一步不再是见缝插针地挤压,而是在现有的结构下,把单位1变成2,以此达到彻底的质变。   升级开始。   神识从水滴变成了胶质,触碰到的刹那,相触的地方便产生了微妙的排斥。   此时不能着急,要维持着状态不动,让神识的自我融合力发生作用——都是她的神识,本质上不存在排斥,慢慢的就能互相沁入,抵消掉了斥力。   第一点融合成功。   多亏了未曾懈怠的神识锻炼,如此细微的控制力,稍有差池便会满盘皆输。而若是已经锻炼到毫发可辨,最后一步看似难如登天,其实却是寻常操作。   七七四十九天后,灵种凝成。   如果说,神识像水,中途曾变成了胶状,但凝结成功后,神识灵种已然变成了另一种奇特的质地,完成了质变。   在神识场中,灵种好像一颗纯净的玻璃珠落进水中,乍看一样,实则是两种不同的存在,非常稳定。   殷渺渺十分满意,将其蕴养在元神。   化神之路,她前进了小小的一步。   *   闭关成功,殷渺渺走出静室,忽而察觉到后山传来阵阵颤动。她心中一动,驭光而去,正好碰上了一出猫抓鸟的好戏。   只不过,这猫浑身雪白,体型有点大,这鸟金羽披身,浑身浴火。   前者是殷渺渺从御兽山拐来的白虎,虽然说是做客,其实就是她和御兽山眉来眼去勾搭了一下。   后者自然就是小凤凰了。   半妖学堂里的同窗们都是混血,就算有神兽血脉也比不过小凤凰,基本被压制,达不到陪练的目的。   殷渺渺就给它请了个老师,让白虎来陪它打架。   不得不说,猫逮鸟是天性,白虎玩得不要太开心。   相比之下,小凤凰的攻击就有些稚嫩了,无外乎扑、啄、抓和喷火,最新技能是将羽毛变成火焰,防御之余还能攻击,算是个被动技能。   看到她来,狼狈的小凤凰顿时委屈了,一头扑过去,蹭掉眼角的水珠:“凤凰又输了(>﹏<)”   “你还小嘛。”殷渺渺对它偏爱得没有理由,“大了就好了。”   白虎“咕噜”“咕噜”闷笑了两声,舔舔爪子,被火焰燎焦的皮毛掉落,露出粉黑色的肉垫。耐心仔细地舔完伤口,它才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喝酒的时间到了,凤凰,明天我们继续。”   小凤凰:(⊙﹏⊙)   白虎笑嘻嘻地甩了甩尾巴,一个虎扑跃下山林,眨眼间便不见了。   小凤凰趴在殷渺渺的肩头,有气无力地说:“凤凰想去上学。”   惊!万年学渣居然主动想要上学了!可惜,这不是奋发图强,而是摩擦学堂里的小伙伴,总比被白虎摩擦开心多了。   殷渺渺忍俊不禁,故意道:“你的小朋友都是普通妖兽,凤凰儿可是世界上唯一一只凤凰,打败它们可不算什么。”   小凤凰抬起头,眨巴着眼睛。   “怎么了?”殷渺渺撸着它光滑的羽毛,一时不想放手。小时候的凤凰太小,两根手指就捏住了,这会儿却长成了鸭子大小,撸起来触感好得不得了。   小凤凰犹豫了一下,问:“我是唯一的一只凤凰吗?”   殷渺渺的动作顿住,诧异地看着它:“难道你见过别的凤凰?”   “凤凰看到了,可重明说什么也没有。”小凤凰其实自己都稀里糊涂的,张开翅膀比划,“明明有一棵大树,很高很高,它看到我了,我也看到它了,可是大明和小明都说没有。”   殷渺渺陷入沉思:“没有树,还是没有凤凰?”   小凤凰说:“都没有。”   “我们去看看。”她说。   半日后,殷渺渺就出现在了春洲东部的不夜城。   顾名思义,这里已经算得上十四洲的最东边,再往东就只有东海了。不过,东海不比南海,仅是陆上海,海域不算很大,也不存在十分厉害的妖兽,一直很没存在感。   她立在海边,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海洋,问道:“就在这里吗?”   “嗯嗯,凤凰和重明来抓鱼。”小凤凰站在她肩头,翅膀扬起,点着远处,“就在……啊!那里!树!凤凰!!”   它啾啾叫起来,无比兴奋。   殷渺渺朝着指的地方望去。只见海平浪低,与蔚蓝的天际连成一片,微白的浪花之间,偶尔掠过几只鸥鸟。   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她心里一沉。   九重塔出世后,十四洲开始产生一些无法描述的变化,说不上来,看不清楚,只有隐约的预感。   这是太阳亮起后的正常现象,还是和调换的坐标有关?   *   归墟,龙骨洞。   向天涯打量着支撑天地的庞大龙骨,啧啧称奇:“这龙可真够大的。”   他见过真龙,可龙只是一缕残魂,没有真正展露过身躯,非要说的话,这还是他第一次目睹真龙的身体。   首如山岳,身如江河,尾化平原。尤其尸骸未化,仍然保留着支撑天地的巨大龙骨,给人的震撼非同一般。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神龙。”昭华抚摸着手边的骸骨,眼中闪过奇异的光彩。   他乃金鲤化龙,原型展露时非巨湖不能安身,在妖兽里算是数一数二,可与这撑天拄地的上古神兽相比,又实在算不了什么了。   惊叹了许久,他才回过身,说道:“来贺寿的人这么多,只有我们三个被卷入这里,可见专候与龙族有缘的人。”   “所以?”无须怀疑,游百川就是第三个人。   昭华道:“上古神龙不惜牺牲性命,也要支撑这个洞穴,你们不好奇到底通向哪里吗?”   游百川:“好奇。”   向天涯抱着麟嘉刀,笑眯眯地说:“我也好奇,但这明显和消失的龙族有关,所以……”   他摊了摊手,做了个你懂的手势。   “两位磊落大方,在下佩服。”昭华微微一笑,“然则,论起出身,我不过凡间一鲤鱼,算不得正经传人,不敢擅专。”   向天涯生性坦荡,本不觊觎什么,闻言便欣然道:“是你的早晚是你的,不是你的抢了也没用。来都来了,先看看再说。”   他都这么说了,游百川自然也投了赞成票。   三人由龙首钻入,穿过肋骨甬道,走入洞穴深处。   水波震荡,远处传来一声长吟。   *   离窍岛。   云潋睁开了眼睛。   琅然道君问:“你又看到了?”   他微微颔首。   琅然道君叹息一声,玉指抚过琴弦,铮然有声:“少看,少思,少想,少感,少悟。”   “是。”云潋再度阖上了眼。   *   易水涛涛,汇进虚无之河,白色的冰霜封尽江水,停驻于入海之口。   “时光之海连接十方世界,一去难归。”   “我知。”   “宇宙浩瀚,万象森罗,你可知如何才能不为之所迷?”   “勿忘本心。”   “很好,你去吧。”   “弟子拜谢祖师。”   他走进涌动的浮光中,消失不见。 第813章   庚辰区,天武星系,双耀联邦。   军部会议室里,身着上将制服的斑鬓男子愤怒地咆哮着:“看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没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这位上将也不需要人回答,只是发泄着怒火:“十年,花了十年的时间才通过了禁区开发的计划,结果呢?半年的功夫死了七八个尉官,二十几个上士??”   他的音调陡然拔高:“联邦培养一个军人有多不容易你们不知道?啊,死了这么多人,议会要是叫停计划,我看你们滚回老家种田算了!!”   狂风暴雨的喝骂下,有人终于忍不住,小声反驳:“22区是S级禁区,初战失利……也算是意料之中吧。”   “意料之中个屁。”上将嘲讽全开,“谁不知道是S级,要你提醒我?要不是S级,我们开发干什么??联邦嫌弃国库的钱太多,烧掉一点?”   对方识相地闭嘴了。   上将环顾四周,气势全面压制:“我们为什么要开发22区,难道还要我再重复一遍?联邦太大了,地方太小了,资源太少了,想要探索太空,我们就需要资源,更多的资源!”   “咳。”坐在他下手的一个中将清了清嗓子,缓和气氛,“事已至此,把人绞死了也没用,为今之计,还是想想怎么弥补吧。计划不能停滞,否则前期的投入就会把我们拖垮——军费不足,议会一直想介入我们的事,大家心里都有数。”   其他人不吭声了,想为别人开脱的也闭了嘴。   片刻后,又有人说:“死了这么多人,说到底还是指挥失利,轻视了22区的危险程度,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虽说临阵换将是大忌,但这次不换,不足以安定人心啊。”   “正是如此。”   “战事不利,就该首罚责任人。”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大家纷纷这么说着,交换着心知肚明的眼神。   另一个中将说:“那么,选谁好呢?”   自然有人说出众望所归的人选:“我记得,青庭在疗养院里也待了小半年了,年轻人嘛,哪儿那么娇气,是时候松松骨头了。”   “是啊,步中将,举贤不避亲,22区现在这个样子,是得要个镇得住的人,你可别心疼。”   坐在上将下首的步中将面无表情,仿佛不太喜欢这种奉承:“他不过侥幸立了些功才升了校官,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这话可就不对了,我们联邦晋衔又不是只看功劳,修为才是关键,青庭已经是元婴,升校官不是很正常的吗?”   步中将还是摇头:“他太年轻了。”   “你别老年轻不年轻的,什么时候年轻成坏事了?”上将打断了他的推却,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令步青庭少校立即结束休假,去22区待命。”   *   三日后,任命下达,步青庭坐上了去22区的飞艇。   他的外表约莫二十出头,假如只看档案里的照片,人们很容易将其误认为是个靠脸吃饭的小明星——这可不是贬义,在修真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路人的颜值都低不到哪里去,何况是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明星。   但当看到真人的时候,抱有上述想法的人必然会觉得脸疼。   他的目光极其摄人,透着逼人的杀意,被注视的人,无一不感觉到脸庞刺痛,仿佛钢刀刮过,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   大家有理由相信,这是个腥风血雨不眨眼的狠人,和他共处一室,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飞艇里随行的人不少,可没有一个敢说话,安静如鹌鹑。   这正合了步青庭的心意。他不欲浪费时间,趁此空隙,将22区的资料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心中对军部这次大举开发22区有了底。   此事得从头说起。   天武座是个很特别的星系,它有两个太阳,或者说一对连体太阳,因为星球公转的规律,并不会同时被照到,而是大概半年轮换一次。   因为这个特殊的天文背景,双耀联邦具备相当复杂的地理疆域。过去如何定义不多说,自联邦成立后,就将不同危险的区域划分成了F-S级。   除了不可避免的天灾,几乎没有危险的E、F区是居民最多的区域,同时也是普通人的大本营,D区开始就有一些危险性了,C级以上则少有普通人,算是修士的地盘。   A级和S级,则是连修士都很难探寻的禁区。   然而,联邦发展了近百年,加上前头的战争,资源消耗不在少数,而随着对太空的探索,更大的资源缺口暴露了出来。   缺资源,急缺。   为此,军部提出了开发禁区的计划,不过考虑到议会的尿性,拖了十年才实施一点都不奇怪。   22区就是第一炮,这一炮打响,后面的开发就会受到很多的支持,反之,要是搞得很惨,想来那些政客绝对不会多客气。   所以说,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危险差事。   步青庭作为中将之子,会被派遣到这么一个微妙的任务,不得不说大有文章。其中固然有他能力出众的缘故,但更多的……啧,不好说。   但对于军人来说,任务就是任务。   步青庭并没有反抗或者是敷衍了事的意思,事实上,对于S级禁区的开发,他很有兴趣,并且很乐意在此做出一番事业。   *   22区的地理环境很特殊,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都是雷鸣闪电,每到夜里,就能看到大量蓝色、紫色、白色的闪电四处游走,遇人电人,遇楼劈楼。   之前死了那么多人的意外,就是因为探索大队误入一处雷暴点,被齐齐劈死。   步青庭在接到任命的正式文件后,第一件事就是突击检查了后勤部门,结果不出预料,发下来的防护服有一半不合格。   “就这种劣质绝缘衣,给普通人修电缆还差不多。”他冷笑,却没有马上发难的意思,“回头再和他们算账。”   副官问:“接下来怎么办?”   步青庭神色凛然:“去医院,我要亲自问问发生了什么。”   战地医院十分简陋,不过是几个撑起来的大帐篷,探寻小队的三个幸存者就在里面养伤。   他们泡在营养液里,被劈得焦黑的皮肤一片片掉落下来,露出粉嫩的新皮肤。脑袋清一色光溜溜的卤蛋,隐约能看到大量伤口。   步青庭在询问医生后,选择了情况最好的一个尉官了解来龙去脉。   尉官亲眼见证了战友的死亡,心头恨意未消,自然不会隐瞒,如实道来。   讲来也简单。   22区的地理情况特殊,雷电干扰严重,卫星无法检测地形,必须靠人力绘制。半月前,他们这支主力小队按照计划,向22区的东南方深入。   前三天一切顺利,他们找到了一处雷电较为平缓的地区建立了联络点。   谁知就在当晚,雷暴降临了。   密集的闪电如暴雨倾盆而下,不仅损坏了法器,还把防御帐篷劈坏了。大家没法躲在里面避难,又不敢集中撤离——人越多,招来的雷电也就越多。   于是乎,领头的队长将队伍分成了四组,从不同方向突围。   过程很虐,不多细表,反正最后他们这一组就剩他一个了。   “长官,其他人怎么样了?”对方双目炯炯,无比渴望得到一个好消息。   “还在救援,你好好休息。”步青庭言辞简练,没有给他追问的机会,点点头便起身离去。   对方被他的气势压制,追问的话堵在喉咙里,一时竟不能说出口。待回转过来,已经不见新长官的影子了。   出了医院,步青庭回到指挥所,调出目前已绘制的22区地图,皱眉不语。   副官思考了一会儿,问道:“按照幸存者的说法,往北的逃出两人,西边一人,东、南是禁区深处,恐怕已经全军覆没了。少校,我们还要派人救援吗?”   明眼人都知道,救不救还在失踪的人,是新任长官要面临的第一大难题。   救人,极有可能也折损在里面,雪上加霜,不救,铁石心肠,难以服众,恐怕要被手下的士兵诟病。   不过,这对步青庭来说并不难抉择。   他的手指划过出事的雷暴点,淡淡道:“当然救,我亲自去。”   副官大惊失色。   ——停。   到这里为止,按照套路,若步青庭顺利救下失踪者,就能在此确立自己的权威,后续的事情会更加顺利。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他即将动身的前几个小时,勤务兵匆匆来报,神色难掩欣喜:“第三小队有人回来了。”   步青庭眸光一凝,投向了投影地图。第三小队是往东面逃的分队,面临的危险远比西北两队大得多,后者尚要救援,前者竟然能自己回来?   “几人?”他问。   “八人。”勤务兵的回答大大出乎人的预料,然则观其神色,似乎并不觉得有多么奇怪。   事出反常必有妖,步青庭的气势顿时凛冽:“发生了什么?”   勤务兵说:“他们碰到了一个古修。”   古修是联邦针对现代修真文明定义出来的新词汇,指的是古代那些问道长生的修士。如今联邦虽然已经进入现代社会,可广袤的疆域并未被开发,在禁区里遇到过去闭关的古代修士,虽说罕见,却不是不可能。   但理论归理论,步青庭可不是相信“幸运”的人。   他问:“人在哪里?”   “在医院,那位古修也跟着过来了。”   步青庭的眉毛高高扬起。   十五分钟后,他赶到医院,医务兵立即过来汇报,表示回来的八人受了些伤,幸好不太严重,目前都已脱离生命危险,于疗养舱中进行治疗。   副官好奇,按捺不住:“听说有个古修?”   “是的,是个女修。”医务兵指了指帐篷,迟疑道,“我们把她安排在了那里,本该做些检查的,但是……”   步青庭点头:“不要打草惊蛇,我去会会她。”   医务兵松了口气,军营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地方,人家能从禁区里安然无恙地走出来,他们可不想惹恼了去。   尤其古修不知联邦法律,说不定抬手就杀人,那就太冤枉了。   步青庭敛息收声,悄然走到了帐篷外,然而,里面半点声息也没有,仿佛完全没有人。他脚步不停,掀开了帘子,动作自然,寻常到了极点。   与此同时,积蓄的气势陡然爆发。   可以说,这一刻进来的不是一个年轻的军官,是一把刀,锋利到了极点的刀。哪怕没有真正触碰到,亦会为其锐意所伤,皮肤崩裂,双目灼痛。   但这股可怖至极的气势逼入帐篷后,像是撞进了一团云雾里,找不到着力点,悠悠然便消散了。   关键时刻的反应很难作假,对方的应对轻柔而无阴冷,谦和而不骄横,绝非什么心高气傲或狠辣绝情之辈。   步青庭的戒备降低了一个等级。   他抬眸看去。   病床上坐着一个乌发白衣的女子,正略带意外地看着他。   这点“意外”很微妙,不是惊讶于此时会有人来找她,更像是在沼泽里跋涉,满目皆是浑浊的泥浆,忽然间,却看到了一朵鲜浓的花。   天地一霎点亮。   步青庭不动声色,不远不近站定,自我介绍:“我是联邦第九军团少校步青庭,也是本区开发的主指挥。”   “联邦……军团。”她不疾不徐地说着,发音虽然标准,但吐字过于清晰,反而显得生疏,印证了古修身份的猜测。   “不错。”步青庭问,“阁下怎么称呼?”   她笑了笑,再开口时,言语已十分流畅:“你可以叫我白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