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被迫成为妖怪的合法结缘者 作者:布丁琉璃   文案:   《圈养人类守则》:   一、猫犬等妖怪按照自身需求选择领养人类,不许弃养。   二、饲主需保证人类健康饮食,满足人类日常需要。   三、饲主每日陪伴人类的时间不得少于八小时,准时去商场、游乐园遛弯。   四、拒绝笼养。   五、人类是我们的好朋友,请多爱他(她)。   六、不许以任何形式虐待人类。   夏露望着面前暴怒无常、还有虐待人类前科的大猫饲主,四大皆空地劝道:“人生就像一场戏,相扶到老不容易。为了小事就生气,回头想想又何必……”。   文案二:   大妖怪贺狰被镇压多年,生性暴躁易怒,且,平素最讨厌人类。   在吓跑了第三位人类宠物后,贺狰冷冷地盯着面前豆芽菜一般瘦弱的少女,舔了舔尖锐的犬牙。   淡定佛系少女x傲娇炸毛大boss妖怪,又名《大妖怪才不会和‘宠物’谈恋爱》及《真香!》   食用指南一定要看:   1.女主是男主的救赎,双方都只有彼此。   2.少量回忆只是解释“杀人”这项罪名。   3.治愈系脑洞文,偶尔正经偶尔沙雕,萌宠们成精了能化人形。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甜文 萌宠   主角:夏露,贺狰 ┃ 配角:萌宠妖怪幼儿园 ┃ 其它:都市异闻,萌宠,沙雕文 第一章   “夏露,今晚你命数已尽,本该人死灯灭,魂归地府,但你天生魂魄残缺,三魂中缺了‘心魂’,注定入不了轮回转世。”   “不如我帮你延长一年寿命,让你将缺失的心魂找回后再去转世投胎,但作为交换,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要你,去和一只妖怪结缘。”   吱呀——   一个急刹车,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夏露猛地惊醒,胸口急促起伏。   前方,的士司机大叔转过头来,面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啊姑娘!前面突然窜出只流浪猫,我怕轧着它就停急了点。”   暖黄的光透过车窗洒入,刺得夏露睁不开眼。她下意识抬手遮挡光线,揉了揉眼睛说:“没事。”   大叔又说了声‘不好意思啊’,说话间已重新开动了车子:“小姑娘还在读书吧?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在R大读大二。”   “R大啊?挺好的一学校。”夏露垂下眼望着左手手腕,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上有一朵四瓣花的印记。她望着那印记出神,顿了顿才说,“我毕业了,正准备去工作。”   “哟,看不出啊!你脸嫩,看起来也就十九二十的样子,原来都工作了。”司机大叔热络地和夏露聊天,“哪个单位啊?”   “和谐路214号。”   “214号是个什么单位?”   夏露笑笑,没说话。   大叔哼着小曲儿,不一会儿停了车,说:“我刚开车沿着和谐路找了一圈儿也没瞧见214号街口在哪,前面只有条小胡同,车开不进去,要不你就在这儿下?”   夏露好脾气的说:“好,谢谢您啊师傅。”   付了钱下车,那司机大叔又摇下车窗,探出个脑袋朝夏露喊道:“不瞒你说小姑娘,我在B城开了十年的出租,哪个地儿没去过?这和谐路从来没有214号街,你那地址是不是错了?”   夏露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条,条子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和谐路214号幸福妖怪小区 贺狰。她朝热心的司机大叔挥挥手,说:“没有错的,谢谢您!”   司机点了点头,开车离去,扬起的灰尘在被夕阳镀成金粉般的颜色。   放下手,夏露盯着自己左腕上胎记一样的浅红色四瓣花,长长叹了一口气。   214号不是什么工作单位,而是一个小区——妖怪聚集居住的小区。   夏露的任务就是去这个小区报到,和一只叫贺狰的妖怪结缘。   这个怪力乱神的故事,还得从三天前说起。   夏露有心脏病,从小就有,心脏一痛起来就像是拿刀子在心窝里翻天覆地地搅和似的。小时候看了很多医院都查不出是什么病因,后来她爸妈没了,家产都被亲戚瓜分得所剩无几,能撑到大学毕业已经是奇迹了。   这次病情来得凶险,从发病到死亡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事,眼睛一闭一睁,再醒来时她已经成了飘在半空中的灵体,而她的身体就倒在一米远的地方,死去的样子着实算不上美丽。   还没来得及伤感,只听见哗的一声巨响,卧室里的玻璃窗就被人一脚踹碎,有个戴墨镜的黑衣男人从窗外飞了进来——不错,确实是飞进来的,出场姿势相当帅,相当酷,相当牛批。   然而帅不过三秒,这位被神秘墨镜男就被椅子腿儿绊倒,‘卧槽’一声过后就对着夏露的鬼魂摔了个五体投地。   神秘男子:“……”   夏露:“……”   所以我是直接笑,还是走程序?   下一刻,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男人沉默一秒,然后双手合十,就着跌倒的姿势顺势朝夏露的尸体磕了一个响头,可以说十分巧妙地化解了尴尬……   神经病啊这人!!   墨镜男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啧了一声说:“找了好久才找到,可惜来晚了一步。”   抱歉,你谁?   虽然不知道这个不速之客是神是鬼,但总之不是肉胎凡人!   废话,人哪能从窗外飞进来?   正想着,那男人却忽的抬眼。即使隔着那风骚的墨镜,夏露也依然能感觉到他锐利的视线定格在自己身上。他说,“夏露,今晚你命数已尽,本该人死灯灭,魂归地府,但你天生魂魄残缺,三魂中缺了‘心魂’,注定入不了轮回转世,与其做孤魂野鬼,不如我帮你延长一年寿命,让你将缺失的心魂找回后再去转世投胎。”   夏露在等他的‘但是’。   果然,男人伸指推了推墨镜:“但作为交换,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如你所见,这世上除了人类,还有许多玄之又玄的物种,比如说‘妖’。这些年,为了寻求与人类的和谐共处,很多妖怪都会选择与人类结缘,像人类圈养宠物以获得心理安慰一样,我们妖怪也会为了某种目的去圈养人类,与人类建立相互依存、各取所需的关系,我们称之为——结缘。”   他站在月光中,浑身散发出一层淡色的光晕,缓缓说道:“夏露,我要你去和一只妖怪结缘。”   “记住,你只有一年的时间——我会在你左腕处留下一朵四瓣花的印记,每过一个季度就会凋落一片花瓣,如果一年过去,四瓣花全部凋零,你还没有找到残缺的心魂、或是是结缘失败,则必定魂飞魄散!”   再次醒来,夏露依旧躺在自己的小破房子里,而满地碎裂的玻璃渣、手腕处的四瓣花印记证明则昨晚的一切不是梦境。   掌心握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和谐路214号幸福妖怪小区 贺狰。   贺狰?是妖怪的名字吗?看这名字就挺狰狞的样子。   可那人为什么偏偏选上她?   也不是没想过逃避,就当这个约定不存在,可每当夏露一有毁约的念头时,心脏就会疼痛难忍,而且更可怕的是:短短几天内,她的朋友、同学、邻居……所有曾打过交道的人都不再认得她,哪怕曾经熟悉万分的人见到她也是形同陌路。   这种感觉,就仿佛夏露的□□虽然还活着,可身份早已死亡,所有和她有关的记忆和生活痕迹都在一夜之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世间没人再记得她是谁,除了应约前去结缘,夏露别无他法。   好在过了几天后夏露就看开了,索性将‘破罐子破摔’的精神发挥到极致,收拾好东西就准备去报到。   不就是和妖怪一起生活吗?反正死都死过了,还怕妖怪?   好吧,还是有一点怕的。毕竟人类的恐惧,来源于未知。   ……   弯弯曲曲不知过了多久,总算走出了胡同,阴暗褪去,夕阳重新倾洒下来,驱散一身的阴冷。   呈现在夏露眼前的是一堵青灰色的高墙,高墙密不透风,嵌着一扇古香古色的朱红色大门,门上有兽兽门环,旁挂着一块金灿灿的牌子,上面写着“和谐路214号 幸福妖怪小区”两竖行大字。   还真的有这么个魔幻的地方啊。   妖怪幸不幸福她不知道,但她的未来可能不那么幸福。   正准备敲门,门却有感应似的自己开了,一位穿着黑色职业套裙的短发女子走了出来。这女人的妆容打扮和人类女性没多大区别,却偏偏从头发中支棱出一对雪白的猫耳朵,连眼睛也是翡翠色的兽瞳。她看到孤身前来的夏露也不惊讶,像是等候多时似的。   哦豁,妖。   片刻,夏露定了定神,递出那晚男人留下的纸条:“你好,我是夏露,有位先生让我来这找贺狰……呃,结缘。”   瞥见夏露手腕上的红色花印,猫耳女露出恍然的神情,笑容有些莫测。她向前一步同夏露握手,挂起一个职业的笑容,说:“夏小姐您好,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人保协会的负责人小柔。上头领导已经吩咐过了,您与贺狰贺先生的结缘程序由我负责。”   “……人保协会?”这又是什么奇怪的组织?   “就是‘人类保护协会’的简称,我们负责保护灵界内所有人类的安全。”小柔笑着说,“想必您已经知道什么是‘结缘’了,我就不做过多的赘述……”   “不,其实我不知道。”夏露问,“什么是‘结缘’?和妖怪结婚吗?”   大概夏露不是第一个问这种问题的人,小柔神情不变,轻声解释:“不是呢。准确的来说,是送您去给妖怪当宠物。”   哈?   哈??!   什么鬼啊!   你知道多少人类穷到只能云吸猫,而你们妖妖怪怪的竟然开始流行养人了?   槽多无口。夏露出于自身安全方面的考虑,还是决定礼貌性地问上一句:“你们妖怪,能区分‘宠物’和‘食物’的区别么?”   小柔笑而不语,一副“您真会开玩笑”的神情。   一阵凉风吹过,不知道为什么,夏露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姐姐,你不说话的样子让我好慌啊。”   “别慌。我们这里的妖怪都是很讲原则的,从不伤害人类。”小柔眯着眼睛笑道,“请跟我来,我带您去见您的妖怪饲主贺先生。”   这个妖怪聚集的地方没有想象中的阴森可怖,似乎和普通的人类小区也并没有太大不同。铺展在眼前的有干净整洁的道路,左边是绿化合理的花园和草坪,右边有健身器材齐全的小公园,绿荫中还有一幢幢温馨漂亮的别墅群……路上有穿着西装的男人匆匆而过,草坪里有年轻男女谈笑散心,公园中有人在跑步健身,如果不仔细看,你会觉得他们就是一群普通的社区居民。   当然,前提是得忽略他们时不时冒出来的兽耳和毛茸茸的大尾巴。   小区里居然还有‘妖怪幼儿园’:米黄的墙和红色的屋顶,窗明几净,夏露甚至看到了几颗趴在玻璃窗上观望的小脑袋,而那些小孩儿的脑袋两侧无一例外的长了各色兽耳,俨然是非人类物种,待她想要仔细看时,那些长了毛茸茸耳朵的小孩儿又唰地消失不见了。   有个戴着耳机的‘人’小跑着经过,看到站在破院子外的夏露后又倒退着跑回来,目露同情,长叹一声说:“唉,又来一个送死的。”摇摇头,这位拖着大狗尾巴的兄弟跑远了。   夏露刚想问‘他刚说什么’,小柔就停了脚步,面向小区最尽头的一幢房子说:“到了。”   顺势望去,只见杂乱的草坪尽头,立着一幢二层楼的复式别墅,房屋的主人平时一定疏于打理,外墙四周都爬满了已经枯死的藤蔓,更可怕的是这里光线晦暗,仿佛连阳光都遗忘了这块土地,远远看去就像是年久失修的鬼屋,与先前小区内的鸟语花香格格不入。   一片阴云飘来,凉风飕飕。   确定这里面住的是一只妖而不是鬼?   “请进来。”小柔推开栅栏门,对夏露做了个‘请’的手势。   夏露清了清嗓子:“为了以防万一我再确认一下,我们做宠物的有保险吗?万一伤了残了谁负责?”   小柔将职业假笑发挥到了极致:“您说什么呢亲?一旦结缘,妖怪饲主就要保证人类宠物绝对的安全。您放心,保证让您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沿着淹没在杂草中的圆石小路前行,越靠近房子大门,那种无形的阴凉和压迫就越发明显,按响门铃,小柔微笑着同屋内的妖怪打招呼:“贺先生,这次我们给您带来了一个新的宠物,很适合和您结缘,您一定会喜欢的。”   话音刚落,刚才还夕阳柔和的天空顿时风云变化,一片电闪雷鸣。接着,一个极其暴躁的低吼隔着门板传来:“说了多少次,老子不需要和肮脏低贱的人类结缘!”   隔着厚厚的门板,夏露都能感觉到这妖怪对人类的厌恶。   她冷漠地看着小柔:“宾至如归?”   小柔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那当然,我们妖怪都是很有原则的,从不……”   “再不滚,老子吃了你们!”屋里的声音怒吼着打断小柔的话。   所以,这里面是住了一只哥斯拉吗? 第二章   妖风四起,墨色的乌云如漩涡聚集,天黑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直到这个时候,小区才显现出几分妖怪世界应有的样子。   “这位妖怪先生好像不太欢迎我们。”夏露真诚地建议:“要不,给我换个结缘对象?”   “这恐怕不行呢,夏小姐。”小柔伸手撩了撩鬓角吹乱的头发,歉意一笑,“不瞒您说,我们这个小区里的很多妖在成精前都做过人类的宠物,所以大多数妖都早早定下了自己的结缘人,而未成年的小妖是没有资格领养人类的。综上所述,唯一还未结缘的大妖怪就只有贺先生了。”   所以,就没得选咯?   唉,自己真是好惨一女的。   “那现在怎么办?”这位贺先生脾气不敢恭维,总进不了门也不是个办法。   “别担心,我来和贺先生讲道理。”说着,小柔清了清嗓子又按响门铃,提高声音说,“贺大人,您本就因重罪而被贬来我们这,按处罚规定您需与一位人类结缘,修满功德后才能重获自由。新来的人类全被您吓走了,这是最后一个,如果还不成功,上头一定会降罪重罚,到那时您连妖也做不成了。”   “……”   夏露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小柔的措辞:“小柔姐,你刚才说的那话准确的来说不叫‘讲道理’,而应叫做‘威胁’……”   果然,话音刚落,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响,沉重的实木大门就被人从里暴力推开,门扇擦过夏露的鼻尖‘啪’的打在墙壁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屋里的妖怪明显是生气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生气,连夏露都能感觉到从屋内汹涌而出的庞大妖力。   “一只成精不满十年的小猫,竟也敢威胁我?”黑越越的门洞内,年轻低沉的男音发出一声轻蔑的哂笑,“好啊,不怕死的就进来。”   “呼,搞定了。”小柔显然是不怕死的,不仅不怕,还转头对夏露笑道,“快请进。”   如果这叫‘搞定’的话,那接下来她们很有可能被‘搞死’。   心里虽吐槽,夏露还是对着黑黝黝的门洞内说了声‘打扰了’,就抬脚迈了进去。   小柔跟在她身后,观察了她很久,才轻声问:“您不害怕吗?”   “有点。”夏露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平静的说,“可我需要这一年的时间来找回心魂,而且有妖怪帮忙,总比我一个人无头苍蝇似的乱找要好。”   房子很大,没有点灯,黑乎乎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只有小柔的一双猫瞳绿幽幽的在身旁闪现。她似乎在笑,幽绿的眼睛眯起,说:“你果然和其他人类不一样。”   夏露的眼睛没有妖怪那么灵敏,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黑暗,勉强能看清物体的轮廓。阴风撩起白色的窗帘,鬼魂似的飘荡着,一道闪电劈来,夏露下意识后退一步,没提防被一个硬物硌到了脚,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截白森森的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腿骨。   ……夏露决定收回刚才那话。   那么问题来了:结缘失败魂飞魄散和被妖怪吃掉相比,哪个死得更体面一点?   正想着,只听见身后的门扇砰地一声自动关上了。   “……”行吧,关门放狗,跑不了了,接受现实。   屋内阴森黑暗,屋外电闪雷鸣。   藏在某处的大妖怪窥伺着闯入巢穴的不速之客,只见一道闪电劈下,将屋内照得煞白煞白。这时,鼓动的窗帘上突然现出一只巨大的、长了一只角和数条细长尾巴的怪物的影子!   光影交错中,这怪物只现出一个黑黝黝的轮廓,似虎非虎,似豹非豹,尾巴修长有力,即便是伏下的身形也足有一人多高!   这是……什么妖怪?   夏露感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异常,可能还是给惊到了。她下意识摸到腰间的小挎包,包里有她随身携带的速效救心丸,然而药瓶还没摸出,只听见吧嗒一声细响,小柔打开了客厅的灯。   刺目的光顿时倾泻而下,夏露刺得眯了眯眼,心脏的压迫感消失了不少。   一旁的小柔笑着踢开她脚下的骨头,说:“别害怕夏小姐,我们正经妖怪都遵纪守法,是不许吃人的。您踩着的这根,只是普通的牛腿骨而已。”   但这位贺先生,怎么看都和‘遵纪守法’搭不上边啊。   再睁眼,装潢冷硬的客厅里站了个男人。   是个很高大修长的男人,足足比夏露高出一个脑袋,身高大概有一米九,浑身黑气缭绕,看不清脸,唯有一双暗红到几近黑色的眼睛透过黑气死死地盯着夏露,邪气得很。   这形象要是放仙侠剧里,标准一反派。   下一刻,黑气缭绕的男人猛然冲上前来,夏露甚至还未看清楚他是怎么动作的,自己的脖子就被男人铁钳似的手给掐住了!   不过仅是一瞬,男人像是有所顾忌似的蓦地松了手,继而闷哼一声连连后退,转而化成黑雾消散。片刻,一个恶狠狠的声音隔空传来:“你是什么人?”   事发突然,夏露还没反应过来这场攻击就结束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好,没什么大碍。   搞什么啊,哪有一上来就动手的?   “贺先生!”小柔回过神来,敛了笑意,一把将夏露护在身后,“根据《人妖和平共处法则2018年新修订版》第一章 第十三条规定,妖怪不得擅自伤害无辜人类。我们人保协会有责任保护夏小姐的安全,必要时将采取强制手段,请您不要轻举妄动!”   “紧张什么?不过是吓唬吓唬而已,又没有伤到她。”那声音的主人不知道躲在哪个旮沓里暗中窥伺,嗤笑的口吻轻蔑道,“瘦得豆芽菜似的,还不够塞牙缝的。”   夏露:呵,也不知道刚才偷袭失败被吓跑的人是谁。   小柔严肃道:“贺先生,《人妖和平共处法则2018年新修订版》第三章 第四条规定,不得以任何的方式恐吓、威胁人类。”   屋内久久没有回应。   见贺狰没有杀意,小柔从文件袋中掏出一份合同摆在客厅的茶几上,拇指按下自动笔,试探着说,“结缘协议我给您放桌子上,您出来签个字?”   “少拿着鸡毛当令箭。老子不计较你三番五次上门打扰,是看在你的老板戚流云的面子上……老子就是真杀人了又怎么样,千多年来谁能耐我何?”屋外的雷电还在继续,鼓动的窗帘上有一只巨兽的影子晃过,他冷冷地说,“协议我不会签,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你们最好是怎么滚过来的就怎么滚出去,否则,你明早就过来给这豆芽菜收尸!”   小柔不动如山,顶着来自贺狰气场的压迫,依旧尽职尽责劝道:“这是上头的安排,您无权拒绝。我也只是服从上头的指令而已,还请您配合。”   夏露知道贺狰根本没在听。   因为下一刻,低沉的、危险的男音从她脑子里传来,问:“人类,你还没回答我。”   夏露一愣,抬头左右张望一番。   “别看了,这声音只有你听得见。”脑袋里的男音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同样的话,我不喜欢说两次。”   真是中二。   “你说什么?!”脑中的声音蓦地暴躁起来。   “没什么。”夏露忙说,“夏露,夏天的夏,露水的露。”   “我是问你的身份!”贺狰显然对她的名字不感兴趣,不耐道,“你身上有法器?会法术?”   “哈?”夏露摇头。我要是会法术,第一个降了你。   贺狰:“想死?!”   “……”您消消气,我不OS了行吗。   “那为什么刚才我一碰你,就脑袋疼得厉害?”脑中的声音余怒未消,恶声问,“你对我下咒了?”   “?”   夏露:“抱歉,我不会紧箍咒。”   “我杀过人,天生讨厌人类。”贺狰的声音游走在夏露的脑中,低沉又危险。他说,“我宁可被罚下界永世为妖为魔,也绝不会和虚伪的人类结缘。看在你是个女人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离开我的巢穴……否则,我会杀了你!”   “那不行呢。”夏露拒绝得很干脆,诚实道,“要是我不和你结缘,也得死。反正都是死,被你杀总比魂飞魄散好。”   “……”这次轮到贺狰沉默。   “你滚!”   “不滚。”   赶不走,又伤不了,贺狰一千年的妖生中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大妖怪感觉自己砰地一声就炸了,暴走吼道:“老子不管!明早天亮之前,你必须消失!”   很没尊严地撂下这句话,他化成黑气以迅雷之势破窗而出,朝着电闪雷鸣的天空飞去。   竟然跑了?   怎么就跑了?我做什么了?   窗户破了一个巨大的洞,玻璃碴撒了一地,狂风卷集着雨水灌进屋里。小柔抬头茫然地看着夏露,眨眨眼问:“贺先生去哪儿了?”   夏露心想你问我,我问谁去?   她摇头:“他脾气一直这样?”   “一直这样。前三个想结缘的人类都被他吓破了胆,对夏小姐已经算是很‘温柔’了。”小柔整了整桌上凌乱的纸张资料,再一次问道,“您害怕吗?”   “还好。”其实因为身体的缺陷,夏露无法承受大喜大悲,从小到大她都听从医嘱冥想打坐,克制情绪,久而久之情感认知就变得有些淡薄了。她伸手摸了摸脖子,清了清嗓子问,“贺狰说他讨厌人类,为什么?”   “贺先生曾经被人类骗过,骗得很惨……”   说到这,小柔像是有所忌讳似的住了嘴。半晌才在夏露疑惑的眼神下笑了笑,说:“不过,或许您真的是贺先生的克星,从来没有哪个人类能让这位媲美神明的大妖怪落荒而逃。”   “我?克星?”夏露深吸一口气,发自肺腑地问了句,“我看起来真有那么好骗吗?”   “您说什么呢?我们妖怪是很有原则的,从不诓骗人类。”小柔又露出了职业式的假笑,“您不妨和贺大人试一试?反正在这您吃住全包,而且这里面的妖怪对人类都是极其友好的……”   夏露挑眉,“这个‘极其友好’也包括贺狰?”   “贺先生的脾气我无权评价。但我可以告诉您,如果有一天贺大人真的伤害了您,他一定会受到非常严厉的惩罚。相对的,如果你放弃结缘的机会,则必定灰飞烟灭……”小柔劝道,“您怎么选择?” 第三章   《圈养人类守则》:   一、妖怪一经结缘人类,终生不得弃养;   二、妖怪饲主需保障人类健康饮食,满足人类一切合理需要;   三、非特殊情况,妖怪饲主每日陪伴人类的时间不得少于八小时;   四、在安全的范围内保证人类的绝对自由,拒绝笼养;   五、人类是我们的好朋友,请多关爱ta;   六、不许以任何形式虐待人类。为保障人类权益,人保协会将派人定期回访;   七、有以下情况之一者,可单方面解除结缘……   雨水从破玻璃窗外飘进,打湿了一块地砖。夏露将《圈养人类守则》放回桌面上,然后叹了声,起身走到破败的窗前,望着远处房子的灯火出神。   临走前,小柔问夏露要如何选择。   简单啊。夏露低头看了看腕上的四瓣印花,笑着自语:“我当然选择或活着。”   屋外凄风苦雨,屋里安静得让人心慌,陌生的地方,暴躁的妖怪,莫名丢失的心魂和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死亡……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只有头顶的这盏灯还算是温暖。   “走一步算一步吧,本就是死了的人,多活一天都是赚到。”   这样想着,夏露伸手拉上窗帘,隔绝从破窗外飘进来的雨水,然后放下小挎包,拿出手机在手机备忘录上敲下几行字:贺狰,品种不详,喜好不祥,脾气暴躁,对人类抱有敌意,不能急功近利,静观其变较为妥当。   反正妖怪饲主不在,夏露索性大着胆子在客厅、餐厅和浴室转了圈,顺便借浴室洗了个澡——大妖怪应该不喜欢有人工香精的东西,浴室里除了天然清香的肥皂块外就没有其他的洗护用品了。   夏露出来前根本没想到会留下来和妖怪同吃同住,还以为结缘就跟办个结婚证一样,半天就能搞定回家,所以也没带换洗的衣服过来,洗完依旧穿着旧的T恤短裤,打算明天再看能不能回人类的世界买些衣服日用品之类的。   本来还想弄点吃的,但大妖怪的冰箱里一棵蔬菜叶子都见不到,只有下层冻着几坨不知道是什么的肉,夏露没敢吃,干脆去收拾干净沙发躺下,在妖怪的巢穴中安然地闭上了眼。   生死有命,随缘就好。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而此时,风雨交叠,电闪雷鸣,乌云拢成漩涡状聚集在头顶,像极了一只巨大的、窥伺一切的眼睛。爬满枯藤的屋顶湿漉漉地淌着雨水,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以野兽的姿态蹲坐在屋脊上,背映着黑漆漆的雨天,浑身湿透,雨水顺着短发滴落,闪电在他眼中折射出凌厉的寒光。   论长相,这男人相当年轻,相当好看——那种英俊不是影视剧中奶油小生的精致,而是一种野性的美,眉眼张扬,鼻梁挺拔,刀刻般的英俊。也不知道是不是淋了雨的原因,男人的肤色有些苍白,衬得那双桀骜的眼睛更显阴沉,模样极具视觉冲击力……   却也极具危险。   又一道闪电劈下,男人身后的影子蓦地变成了一只巨兽的模样——巨兽似虎非虎,似豹非豹,身后五条细长的尾巴像是带倒刺的长矛。他眼中红光掠过,死死盯着天空中那只巨大的、云墨翻涌的‘眼睛’,冷嗤一声说:“居然送了个女人过来,戚流云在耍我?”   惊雷阵阵,闪电落在离男人头顶不到十米的地方,像是回应,又像是警告。   男人非但不惧,反而缓缓咧出一个轻蔑的笑来,咬牙道:“老子就是不服!管你什么天道众神,今天谁也别想拦我!”   说完,他化成黑雾猛地一窜,裹着一身噼啪的雷电朝云墨翻涌的天空飞去!两股强大的力量相撞,嘭地炸开一声巨响,又很快被轰鸣的雷声淹没……   这场雷雨到后半夜才停。   微风吹动茶几上的纸张哗哗,早上七点,夏露准时被闹钟闹醒,睁开眼一瞧,客厅的灯还亮着,但窗外已经雨过天晴,旭日从东边的屋顶上缓缓升起,一线浅浅的阳光透过碎裂的窗户照射进来,给灰白色调的客厅增添了几分暖意。   夏露半边身子都快从沙发上掉下去,抱着抱枕艰难地翻了个身,恍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身处何方,忙拍了拍脸颊打起精神坐起。   桌上的协议书,破碎的窗户,屋里还维持着昨天夜里的原样,看来大妖怪气冲冲走了后就彻夜未归。   这样也好,让她多点时间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下过雨的清晨格外清新,空气中还残留着潮湿的泥土味儿。掩门出去,拐过围了栅栏的杂乱草坪就到了宽阔的大道上。小区里的房屋规划得温馨干净,有花有草,有树有湖,林荫道上,晨练的和拎着早起买菜的‘人’相互打招呼,来往的大都是皮相异常俊美的年轻人。如果忽略他们时不时冒出来的尾巴和耳朵的话,夏露还真觉得和人类世界没什么不同……   不,或许比人类世界还要温馨和谐。   路边有家卖煎饼果子的小摊。摊主是个瘦高个的年轻人,嗓门亮堂,脑袋上没有长耳朵,屁股后也没有尾巴,看上去像个正常人类。夏露心想这个比较靠谱,说不定还是自己的同类,于是也兴致勃勃地跟在一群化了人形的大尾巴妖怪后面排队去了。   很快轮到她,瘦高摊主大着嗓门问:“哟,看着面生啊,新来的吗?”   夏露点点头,问:“煎饼果子怎么卖?”   “原味四块钱,加蛋六块。”   “可以用人类的钱付款吗?”   “可以啊,人民币在我们这通用的……喏,还可以微信支付宝呢。”指了指旁边的二维码,摊主麻利的摊好饼皮,抹上酱汁问,“微辣还是中辣?加鸡蛋不?五百年锦鸡精下的蛋,很有营养的,保证吃了筋脉顺通一口气上五楼不费劲!”   “……”夏露瞥了一眼摊位旁摆的几十个绿壳小鸡蛋,“锦鸡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吃它的蛋犯法吧?”   摊主把手一挥,说:“嗨,没事儿,这是我家妖饲主下的蛋!她是鸟类成精,自产自销而已,毕竟每天一个蛋的,要都孵化成孩子也养不起啊哈哈。”   哈?   你家主子下的蛋??被你拿出来卖???   她知道你将未出生的孩子做成煎饼果子卖吗?????   妖怪的世界果然魔幻,夏露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了严重创伤,并且很有可能会对吃鸡蛋这件事产生心理阴影。   面对摊主“两块钱你买不了吃亏两块钱你买不了上当”的热情吆喝,夏露冷漠拒绝,只要了个原味的煎饼果子。   摊主将煎饼果子一分为二装在小纸袋中递给夏露,顺口问道:“看你这反应,应该是新来的人类吧?谁家妖的结缘者啊,怎么还让你亲自来买东西?”   夏露付了现金,顺道咬一口热乎乎的的煎饼,含糊说:“贺狰。”   “……”四周一阵诡异的沉默。   所有买饼的妖怪皆是深吸一口气,以夏露为圆心迅速后退,全都惊悚地瞪大了眼,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   “贺大人的结缘者?怎么会?!”   “居然还活着!”   “从来没有人能在贺大人的房子里过夜……”   行了,我知道我很厉害了。   夏露还挺有成就感的,咬着煎饼问摊主:“请问一下,出小区的路怎么走?”   吃瓜众妖仍然保持着=口=的表情,齐刷刷地伸手往右边的岔路口一指,动作整齐划一得如同摆钟。   夏露点头,说了句‘多谢’,转而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刚刚转了一圈,小区里吃喝玩乐的都有,就是没有卖成人衣服的店子,还是得回人类世界一趟。   而此时,东方一股黑色的强大妖气破空飞来。   这妖气在屋顶上徘徊了几圈,似乎在窥探什么。见屋子里没有人类的动静,这妖气才鬼鬼祟祟地从破损的玻璃窗钻入,落地化成一个身量修长的年轻男子——正是一夜未归的大妖怪贺狰。   不知道昨晚和谁交了手,贺狰脸上有长长的一道血痕,他却恍若不察,如同视察自己的领土一般在屋里转悠了一圈,直到确定那瘦弱的女人不在屋子里,他满眼的敌意才渐渐散去。   贺狰走到茶几旁拿起结缘协议,轻蔑一笑,五指用力一攥,协议书瞬间在他掌心化为齑粉。   “那女人果然被吓跑了,还算识趣!”贺狰哼了一声,语气是掩盖不住的得意。他抬手脱下湿透的黑色上衣一扔,露出肌肉结实的精悍上躯及性感的八块腹肌,优哉游哉地去浴室洗澡了。 第四章   小区朱红的大门紧闭,每当夏露伸手推门,还没碰到就会被一堵无形的屏障给弹回来,试了好几次,连门缝都没摸着。   设了结界?昨天小柔也没说这事儿啊!   正纳闷着,远处滚过来一个红色的玩具小球,刚好落在夏露的脚边。她转头一看,只见十步远的地方站了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不,准确地来说是个小豆丁似的幼年妖怪。他深棕色的软发中支棱出两只毛茸茸的狗耳朵,穿着淡蓝的短袖上衣和白色短裤,胸前印着狗爪图案和‘汪汪幼儿园’几个字,两腮肉嘟嘟,短手短腿的十分可爱。   见那小妖怪迟迟不敢过来,夏露轻轻叹了口气,捡起那个红色的橡胶玩具球走过去,弯下腰问:“小朋友,这是你的球吗?”   小孩儿凑过鼻子嗅了嗅,大概是很喜欢夏露身上的气味,他咧开一个甜甜的笑,脑袋上毛茸茸的两只狗耳朵往两侧伏低,然后缓缓蹲下身子,双手撑在地上,标准的狗狗坐姿,圆溜溜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夏露手中的球。   “?”这是干什么?   见夏露没有动,那小孩儿急切地扭了扭屁股,眼巴巴地望着夏露手里的球,一副随时准备冲刺的模样。   小狗妖?   忽然想到什么,夏露灵机一动,将手中的球朝一旁用力抛去。   别看这小豆丁胖乎乎个子不高,速度倒是挺快的,只见他猛力一冲,追着红球钻入灌木丛中,不一会儿又从灌木丛中钻出来,顶着满头落叶跑回夏露面前,将嘴里叼着的红球往地上一扔,又双手撑地蹲坐好,屁股一扭一扭像是在摇尾巴,眼睛湿漉漉的可爱极了。   “还来啊?”夏露忍不住笑了,伸手揉了揉小孩乱糟糟柔软的短发,“你是什么妖怪?家长呢?”   “小柯——”有个清朗的少年音由远及近,喊道,“你怎么跑到那里去啦?当心园长知道了打你屁股!”   说话间,那少年已经大步跑到了小孩身边,单手提起小孩儿的后领子说:“快回幼儿园洗脸刷牙!”   小孩儿被拎起,两条小短腿还在不停地乱踢,奶声奶气地说,“我不喜欢刷牙~”   “不刷牙就结不到缘哦!”少年眉清目秀,一头金色的柔发,也穿着印有狗爪图案的背带裤,胸口别着一块印‘金灿灿老师’字样的小名牌。他笑声清朗,揉了揉小柯的短毛说,“人类都不喜欢口臭的狗狗。”   小柯明显被吓到了,忙用小肉手捂住嘴巴,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夏露,委屈地压低了自己的狗耳朵,含糊道:“这位姐姐,愿意和我玩~”   经小柯这么一提醒,少年才留意夏露的存在,不由一愣。半晌,他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啊!昨天我在路上见过你,你是小柔姐带来和贺先生结缘的对吗?”   夏露将红球还回去,点了点头:没错,我就是那个要和贺狰结缘的倒霉蛋。   她本来想问问少年,要怎么才能从打开这扇大门回到人类世界,可还没开口那少年就着急打断她:“我看你在这里转悠了好久,是不是迷路啦?”   “哈?”夏露望着少年棕褐色的、盛满了关心的眼睛,心中一暖,摇摇头说,“没,我只是想回家一趟。”   “回贺先生家吗?”不等夏露回应,少年一手抱起吱哇乱动的小柯,一手拉住夏露的手腕,自告奋勇道,“我送你!”   “等等,我……”   “别客气,不麻烦的!”   这少年简直热情得过分,像极了把不想过马路的老奶奶硬扶过斑马线的热心红领巾。夏露被少年强行拉走,眼瞅着象征自由的大红门越来越远,而大妖怪的巢穴越来越近,她的内心一片视死如归的平静。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你叫金灿灿?也是妖怪吗?”路上,被强制送回妖怪巢穴的夏露问道。   “是妖呀!我是只金毛犬,现在在‘汪汪幼儿园’做幼妖的生活老师。”说着,叫金灿灿的少年指了指自己金丝般璀璨的头发,笑出两个酒窝儿,“看我这头发,一看就知道是金毛对吧?”   怪不得呢,早听说金毛是大暖男,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夏露实名羡慕他的发量,称赞说:“你的头发很好看,像是阳光下的天使。”   “是吧?以前我主人也这么说过!”提起这个话题,金灿灿显得异常开心,兴致勃勃地说,“我在这努力的工作,就是为了将来能和主人结缘呢!我想像当年他照顾我一样,照顾他一辈子!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哎,真想他啊!能早点结缘就好了!”   金灿灿伤感了一秒,随即又打起精神来,指着前方围了米黄色栅栏的大房子说:“看,那是我工作的幼儿园!”   夏露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幢落地窗明净的红屋顶房子伫立眼前。房子墙边花坛种着一排矮向日葵花,修剪齐整的草坪上,有个身穿黑色工字背心的肌肉男在浇水,朝阳下,那男人隆起的手臂肌肉上闪着晶莹的汗珠,背心下肌肉的轮廓像健美教练似的饱满。   “李建国!”金灿灿朝草坪上黑壮高大的肌肉男喊道,“快帮我把小柯拎进去刷牙!这里有个新来的人类小姐迷路了,我得送她回家!”   叫李建国的男人闻声放下浇草坪的水管,长腿一跨大步走来。这大个子面容黝黑严肃,不苟言笑,深邃的目光在夏露身上轻轻扫过,这才隔着栅栏接过金灿灿怀中扑腾的小柯,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就带着小柯进门去了。   夏露问:“他也是妖怪吗?”   金灿灿‘嗯’了声:“李建国是只德牧犬,年岁修为都比我大一点。别看他整天黑着张脸,其实人挺好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位建国兄的名字,还真是对“建国后动物不许成精”最大的挑衅呢。   正想笑,却听见热心群众金灿灿‘嘿’了一声,指着前方枯藤缠绕的大房子笑道:“贺先生家到了,你快回去吧!做好事不留名,不用谢我!”   朝阳下,金灿灿老师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该来的总会来的。夏露认命地叹了口气。   她记得自己离开时掩上了房门,而此时,别墅大门虚掩着,显然是一宿未归的妖怪先生回来过了。   此时,屋内。   贺狰刚洗过澡,裸着上身走到客厅,只穿了条宽松的休闲裤,肌肉线条完美的上身还挂着湿润的水汽。   屋里没有令人讨厌的人类,贺狰心情大好。他一边用毛巾胡乱地擦着湿发,一边单手倒了杯鲜榨凉白开,眯着眼哼哼五音不全的曲子,正准备享受这个悠闲清净的早晨,虚掩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谁?!   贺狰警觉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刺向门口……下一刻,他一口凉白开‘噗’地喷了出来,满脸的不可置信和愤怒!   只见昨晚那根‘豆芽菜’鬼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又慢吞吞挪进客厅,似乎在确定这个半裸的男人的身份。   贺狰冷冷盯着夏露,夏露淡定望着贺狰。   贺狰咬牙切齿,夏露进度条加载完毕,很不走心的和他打了个招呼:“嗨,贺先生!我出门吃早餐回来了。”   “……”   “…………”   搞什么啊!   这女人到底要搞什么!!   不是说好了让她滚出去的吗?又滚回来干什么?!   老子堂堂一桀骜不驯、三界无敌的千年老妖说话就这么没有分量了吗?!!!   乌云蔽日,气压降到极点,妖怪先生咔嚓一声捏碎手中的玻璃杯,内心彻底暴走了。 第五章   昨晚贺狰妖气缠身又走得匆忙,夏露并没有看清他的长相,凭着想象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应该是个长相狰狞、五大三粗的反派形象,以至于乍一看客厅里身材颀长、肌肉精悍匀称的英俊男人时,还微微愣了一愣。   并没有惊讶太久,男人阴沉而富有敌意的眼神就将她拉回了现实。   这样的锐利的眼睛和强大的气场,只可能属于这座房子的妖怪主人——贺狰贺先生。   “你还敢回来?”玻璃渣在贺狰的无情铁手中化为粉末飘落,他阴沉问,“找死?”   夏露想,贺狰真是个莫得感情的妖怪。他站在那,冷硬,疏离,连窗外盛夏的阳光都没法温暖他分毫。   夏露在‘硬生生捏碎玻璃渣他手不痛的吗’的奇怪想法中纠结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回答说:“不是找死,是想活。贺先生,我们可以合作。”   “你凭什么觉得我应该和你合作?”贺狰似乎嗤笑了一声,抬手一挥,萦绕的黑气化成一件黑色的衬衫裹住强健的肌肉。他缓步向前,每逼近一步都带着巨大的压力,轻蔑又狂妄地说,“我不想积功德,也不需要结缘,我的命运不该和低贱的人类绑在一起。”   “昨天我听小柔姐说,贺先生是因为……”夏露犹豫了一瞬,选择了一个更为温和的词语,“因为犯错才被送来这儿强制结缘,修满功德才能重获自由。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但我能保证不会有第二个人类宠物比我更省心了……”   话音还没落下,周遭的气场倏地变得凌厉起来。   不知道哪句话戳到了贺狰的逆鳞,他伸手狠狠拍在夏露身后的门板上,厚重的实木大门竟被拍出龟裂的缝隙,震得灰尘簌簌落下。贺狰五指成爪,似乎想要一把掐住面前这不识趣的人类,然而指尖在离夏露的脖子仅一寸之隔时又生生停住,到底没伤害她分毫。   “给你个忠告,我讨厌人类,尤其是啰嗦纠缠的人。”他‘嘶’了声,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五指微微颤动,好像不太舒服。   夏露恍惚记得昨晚贺狰说过:他一想要动她,脑袋就疼得厉害……   难道自己这细胳膊细腿的,还有什么隐藏技能?   她仔细观察贺狰的反应,没料到贺狰忽然抬眼,与她探究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哦豁,完了,传说和妖怪对上视线,是要被吃掉的。   正想着,贺狰却是俯下-身,居高临下地审视夏露,漆黑的眼睛中有暗红的光泽流动,加上脸上那道新鲜的血痕更显阴鸷。他警告夏露:“回你的人类世界过安稳日子不好吗?我杀过人犯过罪,可不是什么善茬。”   “回不去了。”夏露心跳加速,淡漠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迎着贺狰的逼视,下意识咽了咽嗓子,脸上却竭力保持波澜不惊的平静,“我前几天发病……死了。”说到‘死了’时,她微不可察的一顿,很快又继续接上话茬,“据说因为缺了心魂,有个人给了我一年时间让我找回丢失的东西,而代价是和你结缘。不和你结缘,我会魂飞魄散。”   贺狰眯着眼,似乎在考量她这番话的可信度:“心魂即是‘胎光’,主生命阳寿,除非是剖腹挖心,或者被强大的灵力震碎了心脏,否则心魂不会轻易丢失。你到底做了什么缺心眼的事,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丢了?”   夏露心想我咋知道?大概是上辈子造的孽吧。   她趁热打铁:“我只有一年的时间,无论如何也只会打扰你一年。我可以配合你积攒功德,算是各取所需怎么样?”   贺狰视线下移,瞥见了她腕上的花印,缓缓收回了手。   “谁让你来这的?”他问,半湿的头发从额前垂下,在眼中盖下一层阴影。   我至今仍未知道那天我所看见的男人的名字。   夏露想了想,说:“是个奇怪的男人,大晚上戴墨镜,大热天穿风衣,个子比贺先生矮一点点……他没有说他的名字。”   “戚、流、云!”这个名字,贺狰几乎是磨碎了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戚流云送来的人我不收,你出去!”   说着,贺狰伸手越过夏露打开了房门,准备将这根烦人的豆芽菜丢出去。   谁知刚打开门,就见门口站着位不速之客。   阳光下,小柔穿着熨烫齐整的职业套裙站在门口,雪白的猫耳抖了抖,微笑道:“早上好,贺先生!”   贺狰还保留着开门的姿势,目光倏地冷了下来,面色十分不友好。   也不知道小柔是艺高人大胆还是脑子迟钝,面对贺狰压倒性的强大妖力,她反倒不慌不忙,笑得人畜无害:“贺先生,您这是要送您的结缘对象去哪呢?”   试图驱赶结缘人的贺狰被现场抓包,身上妖气弥漫,望着小柔的眼神有那么一点‘杀人灭口’的意味。   夏露被夹在两人中间,仿佛嗅到了空气中名为‘炮灰’的火-药味。   大妖怪现在的脾气一点就炸,徘徊在暴走的边缘,要真打起来怕是会殃及池鱼。夏露灵机一动,赶紧打圆场:“小柔姐,贺先生正打算带我出门逛逛呢。”   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了不少。   “真的?”小柔信以为真,上下打量了夏露一眼,见她还穿着昨天的旧衣服,就说,“也对,妖怪饲主要保障结缘人类的日常所需和衣食住行,贺先生是想带夏小姐去购物吧?”   夏露嘴上说“是啊是啊”,心里翻了个白眼,身子贴着墙根慢吞吞挪远,选了个远离贺狰的安全角落站定。   “不过,人类要结缘成功之后才能离开这个结界的哦。”小柔笑着提醒。   门边,贺狰不耐地打断话茬,问小柔:“怎么,戚流云不打算亲自登门?就派你这么只小猫来未免太看不起老子了。”   小柔说:“我家老板身体不舒服,在家休养,今天怕是不能来拜访贺先生了。”   “昨天和我打了一架,就伤得下不来床了?”贺狰嗤笑,额前半湿的头发耷拉在眉上,“弱鸡一只,还妄称神明!”   小柔莫名其妙被怼,也不生气,只抱着资料夹走进门来,“我是奉上头之命,来回收贺先生和夏小姐的结缘书。”说着,她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茶几,“贺先生,结缘书呢?”   “撕了。”语气可谓是理直气壮。   小柔讶然,然后不在意的一笑:“没关系。戚先生说了,我们这还有备用的,要多少有多少,您尽管撕。”说着,她从文件夹中重新抽出一份协议书,双手递给贺狰。   贺狰黑着脸接过结缘协议,谁知手指刚触碰到纸张,却见纸张倏地燃烧起来大火,一只扑腾的火凤凰尖声唳叫着从火中蹿出,直直扑向贺狰的面门!   还好贺狰反应快,迅速化成黑影躲开,那火凤凰扑了个空,一头撞在洁白的墙壁上,烙下一个焦黑的凤凰图腾,溅出噼啪的火星,明显是示威和警告。   吃瓜夏露看呆了,心想这下要完。   “找死!”屋内黑气缭绕,妖风乍起,贺狰盛怒的声音隔空传来,“别以为你是戚流云的人,老子就不敢杀你!”   “老板说,要是贺先生还不服从上头管理,这枚灭妖凤凰令恐怕就要烙在贺先生身上了。”杀气腾腾的黑雾中,小柔被罡风吹得几乎站不住脚,顿了顿稳住身形,才继续艰难道,“老板还说,有些回忆尽管痛苦,但迟早都要面对的……”   听到这句话,空中黑色妖气迅速聚拢,落地化成人形。   贺狰双眼赤红,充满杀意的眼神狠狠盯着小柔,脸颊上的伤口不住地渗出黑气,说不出的阴森鬼魅,饶是八风不动的小柔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这下棘手了。   贺狰是个不服管教的,万一他盛怒之下杀了小柔,到时候罪加一等,说不定自己的这段结缘也会吹了,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想到这,夏露忍不住开口劝道:“贺先生不要打架,不要打架……”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个声音怒气冲冲地从自己脑中传来:“闭嘴!”   咦,怎么又跑自己脑袋里说话去了?   正想着,贺狰恶狠狠地问,“你也是戚流云的人?”   “不是。”夏露忙表明态度,和大妖怪的敌对势力划清界限。她在心里说,“我只想成功结缘,找回心魂,好好活完这一年。”   “就算是我答应了和你结缘,我也不会像其他妖怪一样将人类宠物捧在手心里供养。”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我不会给你买漂亮的房子和衣服!”   “我会自己挣钱。”   “……也不会带你逛街遛弯去游乐场!”   “那正好,我一向宅,懒得动。”   “……”贺狰似乎无话可说了,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那你图什么?”   前三个人类找他结缘,都是要这要那的,稍微对他们凶一点就吓得屁滚尿流。阿拉丁捡到灯还要许愿呢,这‘豆芽菜’敢说别无所图?怎么可能!   夏露还是那句话:“我需要时间找回心魂,活下去,仅此而已。”   “一年?”   “就一年。各取所需,我绝对不拖累你。”   良久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脑中的声音倨傲道:“还算识趣。既然这样,那求我吧。”   夏露:“?”   “我不怕受罚,不过戚流云有句话说得对,过去犯下的错不会因逃避而消失,我已经被困在这个地方太久了……可如果我轻而易举地就答应了结缘,未免太没面子。”   “所以?”   “所以,你求我。”脑中,大妖怪的声音凶狠中带着几分别扭,“看在你苦苦哀求的份上,我可以考虑和你合作。”   “………………”敢情绕了这么大个圈,其实是要我给你找个台阶下???   被戳到痛处的贺狰又要炸毛:“不配合就滚蛋!!!” 第六章   记得一个月前刚大学毕业,夏露去某家公司应聘文案策划,面对秃顶的人事部主管大叔提出的“你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的提问,她几乎用尽了自己毕生的才学舌灿莲花,将对方公司吹捧的天上有地上无的,最终主管大叔频频点头,叹了一声说:   “这姑娘,多适合去隔壁公司推销保险啊!”   而今天,当听到贺狰那句‘你求我’时,夏露终于又回想起了被商业吹捧支配的恐惧。   整整十分钟,在运用了语言、动作、神态等多种表现方式后,夏露十分诚恳地做了总结:“……我会很听话的,所以,求贺先生和我结缘!”   严格的来说,这段表演算不上走心,不够夸张不够drama,但大妖怪就是吃这一套。他交叠着长腿坐在沙发椅上,下颌微微抬起,眸子里的血色消散,十分嫌弃地‘啧’了一声说:“人类就是麻烦!”   嫌弃归嫌弃,可微微眯起的眼睛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愉悦。   看到这一幕,连八风不动的小柔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夏露给小柔使了个眼色,小柔立刻会意,趁热打铁将结缘协议双手奉上,眨了眨翡翠的猫眼,微笑着说:“看在夏小姐这么喜欢您的份上,您看要不要……”   墙上凤凰令烙下的火星已经彻底熄灭,只留下一个焦黑冒烟的图腾印记。贺狰接过夏露递过来的笔,笔尖落在协议下方签名处顿住,接着,他抬起眼,刀刃般锐利的眼中倒映出夏露淡然的面容。   夏露:“?”   贺狰意义不明地冷笑了声,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大名,这才将笔一丢,重新靠回椅子中,像个睥睨众生的大佬。   ……然而笔又做错了什么呢?   夏露认命地将滚落在地上的笔捡起来,在贺狰旁边写上自己的名字,这份协议就算完成。   “太好了!这么多年来,贺先生还是第一次和人类结缘呢!”小柔高兴得像自己结缘成功了一样,仔细核对了一番协议书,这才收好笑道,“那接下来,请二位互换结缘信物,结缘程序就算正式完成,剩下的就交给我去办理。”   啥?还要交换信物?   这怎么看都像是结婚而不是结缘吧?   贺狰显然也颇为不满,冷冷道:“听说,在正式结缘前可以申请一个月的磨合时间?”   小柔一愣,然后点头说:“为了避免妖怪和结缘的人类性格不合,的确可以申请一个月磨合期,如果磨合期相处得不错,再互换信物正式结缘也行。”   “那就一个月后再说。”   “呃……当然可以。不过我要提醒您的是:尽管您和夏小姐是半结缘状态,但在正式结缘前她的衣食住行和日常安全还是需您负责的,待遇和正式宠物一样。”   贺狰不耐地压低声音:“知道了,啰嗦!”   结个缘一波三折的,夏露的内心十分复杂,心想我都昧着良心商业吹捧到那种地步了,你就给了我一个月试用期?   吐槽归吐槽,事到如今,也只能安慰自己试用期总比拒绝录用要好了。   正略微伤感,一旁的小柔收拾好资料,起身对夏露说:“夏小姐,请把手机给我一下,我将您的信息录入结缘系统。”   “你们还有专门的系统?”夏露稀奇地问。   “那当然,我们妖怪也是要与时俱进的。为了防止居心叵测的人入侵干扰,这里设置了特殊的结界,只有录入结缘系统的人类才可以享受网络服务以及自由出入小区。”小柔接过夏露的手机,打开摄像头扫了扫自己手机中的二维码,登录系统操作了一番,然后将手机还给夏露,“好了。贺先生没有手机,我暂且将结缘程序下到了您的手机上,打开这个APP,就能随时查看您与贺先生的结缘匹配度。”   手机上果然多了一个红色心形的APP图标,点开一看,首页先是出现一行字“结缘一线牵”,接着出现了主页中贺狰和夏露的名字和头像,因为是刚注册的原因,头像是系统自带的卡通画。两人头像中间有一颗心,记录着结缘的进度,目前是0%。   点开头像,可以结缘双方的信息,细致到连夏露吃豆花是咸党还是甜党都写得一清二楚。再看贺狰的信息,出乎意料的只有寥寥数言。   姓名:贺狰;   性别:男;   品种:远古大妖;   年龄:不详;   喜好:不详;   结缘原因:杀人作乱,受罚于此。   ……   ‘杀人’两个字格外刺眼。夏露忍不住从手机后抬眼窥探贺狰,从昨晚到现在,这妖怪先生虽然咋咋呼呼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但并没实质性地伤害到谁,很难将他和简介中茹毛饮血的怪物联系到一起。   还没看出一二,沙发上坐着的贺狰敏锐地觉察到了她的窥视,冰冷的视线猛地刺过来,夏露只好迅速调开视线,装模作样地研究手机程序。   下一刻,一只修长而充满力量的手横过来,夺走了夏露的手机。   贺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夏露身边,拿着她的手机翻看了两眼结缘程序,目光落在两人的头像和简介上,微微皱眉,很是不爽的样子。   夏露以为他在介意关于‘杀人’的那段简介,有些担心他又会炸毛喷火。然而贺狰只是阴沉沉地看了一会儿,就将手机丢还给夏露,一脸无趣的样子,哼道:“头像真丑!”   “……”所以您介意的是这个???   这样一只妖——远观是大佬,近看是沙雕,真的会是个杀人成性的极恶之徒吗?   “贺先生,我会向上级汇报您请求磨合一个月的申请,在这一个月内,也请您履行妖怪饲主的职责,给夏小姐准备温暖舒适的房间,带她买几身漂亮的衣服……噢,对了,人类的零食和玩具也是必不可少的,还有,夏小姐白天可以自由出入小区,但天黑后离开结界则需要贺先生的陪同。毕竟,外头还有很多恶灵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些结缘者。”   顶着贺狰一脸的不耐,小柔尽职尽责地叮嘱了圈养人类应该做好的诸多事宜,才微笑着告辞,“这一个月内,人保协会会随时派人来回访。如果回访过程中发现您有任何苛待、虐待人类的行为,我们将单方面终止您与夏小姐的结缘仪式,并汇报上级处理。祝您和夏小姐结缘愉快!”   ……   夏日燥热的风从破洞的窗户吹入,客厅内,贺狰抱臂坐在沙发上,眯着眼打量夏露的样子,像极了草原上匍匐狩猎的野兽。   提问:当你和一只随时可能暴走的妖怪独处时,应该怎么做才能避免尴尬?   小柔走后,空荡冷硬的客厅内,夏露和贺狰大眼瞪小姐,陷入诡谲的对峙中。   夏露站得腿酸,装作无意地挪到贺狰对面坐下。   “站着。”贺狰危险的一眯眼,警告道,“我的地盘,只有我能坐。”   “……”夏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败给了柔软舒服的沙发,找了个借口说,“我是看贺先生一直抬着头看我,太辛苦了,这样平视说话轻松点。”   贺狰冷冷一哼,满脸戒备,看不出是信她还是不信。   “我考虑和你结缘,不是因为多喜欢你,而只是为了寻找离开这个结界的契机。”   夏露还没想好怎么套近乎,贺狰倒是先一步发话了,声音低沉冰冷,带着冷兵刃的质感,“我习惯一个人待着,没事你最好躲远点别来烦我,否则,别怪我拿你打牙祭!”   夏露已经习惯了他的威胁,心里没有一点波澜甚至还想……   算了,笑是不敢笑的。   她平静的问:“贺先生有什么忌讳吗?你提前告诉我,我才知道怎么做。”   “我没心思照顾一个人类,你自生自灭好了。”贺狰起身道,“房子可以给你住,免得那小猫说我虐待你,但有一点你记住,二楼的卧室是我的领地,不许你踏入半步!”   那就是睡沙发的节奏了?   也行吧,夏露点头。毕竟大妖怪的沙发很宽很软,还有个爬满诡异藤蔓的全景落地窗,睡着多舒坦。   见夏露还算懂事,贺狰勉强压住心里那股‘巢穴被人入侵’的不适感,冷着脸越过夏露准备出门。   擦肩而过的时候,夏露再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他脸上的伤。   那道血痕从颧骨到下颌横亘在脸上,凝固着黑红的血渍,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大妖怪应该是过惯了刀口舔血的生活,这么大一条伤痕也不处理,硬生生捱着,原本就凌厉的长相更显凶神恶煞。   夏露没忍住问道:“贺先生,你脸上没事吧?”   贺狰脚步不停:“要你管。”   “不处理的话会感染的。”   “与你无关!”   “……”唉,你怎么这个亚子。 第七章   妖怪可以辟谷,但人不能。快到中午了,怎么填饱肚子是个问题。   外头太阳火辣辣的,晒得马路发白,吱呀一声门开,夏露提着在小区买的油盐酱醋和蔬菜进来,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水。   好在贺狰的鬼屋天生阴凉,一进门就有森森寒气扑面而来,倒省得开空调。将蔬菜码进冰箱,顺便从冷冻层拿了一坨貌似鱼肉的东西出来解冻,休息了一会儿,夏露开始着手打理厨房。   料理台上的锅碗瓢盆都蒙了灰,也不知道多久没用过了,还好燃气灶能使。夏露用皮筋扎起头发,用抹布将厨房上下擦了个遍,紧接着又打开水龙头,将锅碗瓢盆一件件冲洗干净晾着,正准备做午饭,转身间却恍惚看见有个高大的身影躲在厨房门外窥视,等她仔细看时,那鬼鬼祟祟的身影又消失不见了。   想着这里贺狰的地盘,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敢乱闯,夏露就没多在意,只拿起那坨解了冻的鱼肉放在砧板上,仔仔细细研究了好半天,愣是没看出这是个什么品种的鱼类。   这东西鳞片呈暗青色,身形又肥又短,长得和鲤鱼有几分相似,但你要说它是鱼吧,偏偏侧鳍的位置又生了一对拔了毛的鸡翅膀……鱼身子,鸟翅膀,不晓得是个什么变异品种,看起来有些吓人。   夏露在吃和不吃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了红烧。   准备好配菜,夏露利落地起油锅煎,转身想拿个酱油瓶,就见贺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鬼一样凉凉地盯着她的举动。   夏露终于知道为什么前三个试图结缘的人类都被吓跑了:你说贺狰明明是只妖,为何偏偏学鬼飘?   咦,这吐槽还挺押韵的。   夏露举着锅铲,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想了想,还是觉得该礼貌性地征求一下大妖怪的意见,于是问道:“贺先生,我可以自己做饭菜吃吗?”   “你会做菜?”贺狰冷硬地问,眼里的好奇多过不悦。   夏露点点头:“家常菜,手艺一般。”   锅里的油烧热了,冒着青烟,夏露见贺狰没有反对的意思,就将葱姜蒜丢进去爆香。滋啦一声,油烟四起,贺狰嫌恶地皱了皱鼻子,然后扭头‘哈秋’一声打了个喷嚏。   夏露有点想笑,但为了自己的安全她还是生生忍住了,问:“贺先生不吃东西的吗?我看厨房好像没有被使用过。”   “妖怪当然要吃东西。”贺狰靠在厨房门口,像观察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一样观察着夏露翻炒的动作,阴森森地说,“不过是连骨带血,生吃。”   炎炎夏日,知了在树叶间聒噪鸣叫,夏露却蓦地觉得背后一凉。   她又想起了昨天晚上进门时,在地上踩到的那根森森白骨。   “不过那是以前。现在的妖怪都被人类同化了,一个个像是拔了爪牙的老虎,披上人皮还真以为自己就成了人类。”说到这,贺狰又是嗤笑一声,满脸的轻蔑和不屑。   话虽如此,他却看夏露做菜看得津津有味,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鱼煎好了,下酱料和清水大火收汁,香味扑鼻,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出锅装盘,再清炒一个松子苗,午饭就算做好了。   夏露自己盛了饭,转头就见贺狰已经飘到了餐桌旁,正盯着桌上色香俱全的红烧鱼块,不时凑下身闻一闻,似乎很感兴趣。   虽然贺狰一再强调高贵的妖怪只吃生肉,但鉴于他现在直勾勾的眼神,夏露还是礼貌性地问了句:“贺先生要赏脸一起吃吗?”   贺狰没有说话,眼神有些疏离戒备。   两人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关系和睦些对彼此都好。想到这,夏露将盛好的饭轻轻推到贺狰面前,说:“作为宠物,供奉饲主是应该的。”   这个理由果然说服了贺狰。他眉梢一挑,伸手拉开椅子坐下,接过碗筷哼了声:“还算懂事。”说着,他夹了块鱼肉放入嘴里,然后轻轻‘呸’了声,拧眉道:“人类的调料真难吃!”   “吃生肉有寄生虫。”夏露说完,果然收到了贺狰凌厉的眼刀一枚。她赶紧低头扒饭,岔开话题问,“贺先生,这个长了翅膀一样的飞鱼,是个什么品种?”   “蠃鱼。”贺狰说。   “哈?”   “蠃鱼。”贺狰又重复了一遍,言语间颇有骄傲,“鱼身鸟翼的妖怪,有它出现的地方就有水灾,淹了不少田地,那些草包神明搞不定,还是得求我出面降服……我听说这妖怪味道不错,有鱼有翅能顶海陆大餐,就带回来当存粮了。”   “……”夏露默默吐出了嘴里的鱼块,从此无法直视‘海陆大餐’。   【爱吃鱼,傲娇炸毛,似乎有猫科属性,战斗力强,但不屑攻击弱者。】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下这行字,夏露顺势点开结缘程序一看,意外地发现两人的结缘情感进度从0%变成了0.8%。   咦,原来吃顿饭还能增进感情?   ……   午饭过后,夏露准备出门一趟,想和贺狰告别说一声,但大妖怪不知道又跑去哪里浪了,喊了半天都没看见身影,夏露只好作罢,拿好手机掩门出去。   妖怪多多少少不太喜欢炙热的阳光,因此这个时候路上的妖怪并不多。夏露沿着林荫道朝大门走去,路过幼儿园的栅栏门口,忽然听见一个清朗干净的少年音喊道:“夏露,你去哪儿?”   夏露顺着声音望去,就见那金毛犬成精的少年蹲在向日葵花坛旁松土,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朝她打招呼,笑得很是灿烂。   金灿灿?   夏露对于这只热心过头的犬妖还是挺有好感的,趴在栅栏上说,“我要回家拿衣服。”   “回人类世界吗?可不可以带我一起?”金灿灿眼睛一亮,起身恳求她,“我们没结缘的妖怪不能随便出门的,我已经好久没去看望过主人了,可不可以请你顺便把我捎出去?我保证不乱跑!”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不用上班吗?”   “天气热,小孩儿们都睡了,有李建国看着呢。你等我,等我一分钟啊!我去跟园长请个假!”说着,金灿灿丢了松土的小铲子,迫不及待地拉开幼儿园的门进去。   不到一分钟,他又高高兴兴地小跑出来,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折射出金丝般耀眼的光芒。   “好了!”说着,他甩了甩脑袋,将狗耳朵和狗尾巴藏住,直到再看不出一点妖怪的端倪,才拍拍手说,“我们出发吧!”   大概是结了缘的原因,这次夏露走到那扇大红门前时,大门自动就打开了。金灿灿紧跟着她混出门去,两人拐出胡同,在和谐路的大马路边上蹲了半个小时才等到一辆出租车。   司机问他俩去哪儿,夏露想着自己的事儿也不急着办,就扭过头示意金灿灿:“你要去哪儿?我先陪你去看你主……呃,家人。”   “夏露,你最好了!”金灿灿开心得像个二傻子,随即从司机的座椅后伸出半个脑袋,笑道,“师傅,麻烦去锦绣花苑。”   锦绣花苑?那离自己家不远,在同一条街的对角,走半个小时就到了,挺方便的。   夏露也是在见到金灿灿的主人后,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要溜出来看望他的主人。   锦绣花苑是个带公园的高档小区,炎炎午后,公园里一个闲逛的人都没有,沿着小石子路右拐,树荫遮蔽的秋千上坐着一个孤独的男人。男人大概二十七八岁,眉清目秀,身形消瘦,大热天的却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摆起画架写生,偶尔从画架后抬起一双忧郁的眼睛,那些金色的阳光和油绿的树叶就全部落入他的眼里,化成纸上的风景。   “他还是这么温柔帅气!”金灿灿拉着夏露躲在拐角处的石榴树后,深棕色的眼睛隔着火红的石榴花打量着秋千上作画写生的男人,满脸都是回忆的幸福和温柔。   “冷静点,尾巴都快露出来了。”小狗的眼神真的有一种魔力,澄澈、善良,夏露也情不自禁柔软了心,低声建议,“不去和你的主人打个招呼吗?哪怕他不认得你这个样子,说两句话总比躲在角落里傻傻的看着要好吧?”   “还是不了。”金灿灿‘唉’了一声,望着阳光下孤僻的男人说,“主人生病了,心里总是在下着大雨,他很难受,不喜欢被打扰。” 第八章   “我的主人叫李清。他八岁生日的那天,他的爸爸将我从车后座的纸箱子里抱出来,亲手送给了他。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八岁的他抱着我高兴到尖叫的样子,他不停地抚摸我,将我举起来和他对视,他的眼睛是那么的干净、温柔。”   秋千上的男人还在继续作画,而十米之隔的拐角处,金灿灿和夏露坐在阴凉的长椅上,隔着石榴叶缝注视李清,悄声说着他过往的故事。   “可是没过多久,他的父母离婚了——那时候我灵智还没开,不懂得什么是‘出轨’,什么是‘离婚’,只是奇怪为什么别的小主人都有爸爸妈妈,而李清却只有妈妈没有爸爸。他待我很好很好,每天早晨上学前都要和我告别,下午放学时会给我热情的拥抱,冬天的时候,他最喜欢抱着我睡觉,说我的身体像太阳一样温暖,那时我真的很开心,我喜欢被人需要的感觉……可是高二那年,他生病了,他好像忘记了该怎么去微笑,忘记了和我玩耍,他每一天都过得很痛苦,很痛苦。”   夏日的午后,绿意成荫,夏露静静地听着这段回忆由温情转入伤感。   心脏的疾病纠缠了夏露二十年,她比谁都能体会病人的感受,所以忍不住问:“他生了什么病?”   阳光透过叶缝洒下一地斑驳,燥热的风拂动石榴枝条。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抑郁症。”   夏露一愣。   从金灿灿有一搭没一搭的叙述中,夏露得知了李清少年时的情况。   李清的妈妈将婚姻的不幸强压在了孩子身上,她接受不了自己的儿子是个平庸的人,不希望儿子像她一样失败,所以她疯了似的压榨李清的时间,送他学各种辅导班,连玩耍的时间都要控制在几分几秒以内,那几年间,金灿灿作为一只宠物犬,看得最多的就是李清早出晚归、被书包压弯的身影。   慢慢的,李清长大了,却变得更沉默。上了高中后,他整日整夜地泡在书海里,明明成绩很好却还要忍受妈妈的不满和责骂。   犬类天生灵敏,能嗅到人类嗅不到的东西,那段时间,金灿灿敏锐地察觉到李清平静外表下的日渐崩溃,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身上明明没有伤口,但金灿灿就是能感受到他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绝望,曾经温柔的眼睛也变得像死水一样灰败。   夏露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没有了解过抑郁症这个群体,但从金灿灿的叙述来看,那或许比心脏病更可怕——因为外人没法理解和共情,只有患者自己才能感受到有多痛苦。   “听说很多心理压力大的人都会养宠物治疗,李清有你的陪伴,一定会慢慢好起来吧?”夏露朝秋千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安慰道,“你看,他现在过得挺好的。”   “我还是很担心他。以前他也是这样,白天的时候能和朋友交谈欢笑,就像戴着伪装的面具,但晚上一回到家里,面具剥落,他会整晚整晚地失眠,会突然撕碎所有的卷子,会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有一天他失眠到凌晨四点,焦虑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然后他敲开了她妈妈的门,红着眼睛说他想死,不想活了。”   顿了顿,金灿灿叹了一口气,“他是在求救,他一定很想得到妈妈的拥抱和安慰……可是他妈妈根本不理解,只是说‘一个大男人这么矫情,神经病’,然后就睡了。”   “她在摧毁自己儿子的求生欲,会一步一步亲手把他推入地狱。”夏露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那天晚上,他抱着我哭了一整晚。”金灿灿弯腰撑着下巴,金色的额发垂在眉间,像是漫画里的美少年。他换了个姿势撑着座椅,说:“我舔他,告诉他我会去妖怪世界许愿结缘,下辈子由我来照顾他。可惜,当时他听不懂我的话。”   这大犬妖天生有一种魔力,明明是哀伤的故事,被他那朝气蓬勃的嗓音讲出来,竟是暖意大过忧伤。或许,这就是养宠人才能体会到的幸福吧。   夏露问:“现在他可以听懂你的话了。打算什么时候和他结缘呢?”   “还要一年吧。”金灿灿扳着手指头算了算,然后笑出两个梨涡,“我现在修为还不够,尾巴和耳朵常常会冒出来,明年应该就差不多啦。”   一年啊……等金灿灿和他主人结缘的时候,自己也该去投胎转世了。   她刻意不去想这些烦心事,轻轻一笑,长舒一口气说:“就一年的时间你都等不及?跟着我溜出来,被罚我可不管。”   “我们有规矩,自杀死亡的人类不能再和妖怪结缘。”金灿灿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所以,我得时常来看看他。”   《圣经》里说:自杀者不能上天堂。   原来是真的。   “放心,他一定会好好活着,等着你去找他结缘的。”   夏露说着,秋千上作画李清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从画布后抬起眼来,黑色的眸子定定地望向石榴花丛的方向,眯了眯眼,好像在辨认什么。   “夏露夏露!他看过来了!”花丛后,金灿灿有些紧张地坐直了身子,语速飞快地絮叨着,“我们是不是被发现了?怎么办,我要不要过去和他打个招呼?可是可是……我该说什么好啊!他会不会怕我?啊啊啊!他站起来往这边走了!”   这一连串的问题,夏露还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回答。她哭笑不得,按住躁动不安的金灿灿道:“冷静点,实在不行就摊牌了吧,反正他迟早都得知道自己会跟妖怪结缘的。”   话音刚落,李清停了脚步,清瘦的身姿立在阳光下,有些犹疑地朝着金灿灿所在的方向喊道:“灿灿?”   金灿灿腾地一声站起来了,按捺不住惊喜道:“夏露你听见了吗?他还认得我!”   “灿灿,是你回来了吗?”李清握着画笔,有些急切地呼唤了一声。   “是我是我!”金灿灿再也忍不住了,从石榴花丛后大步走出来,抬起手准备打招呼……   就在此时,一旁的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一只奶狗汪的一声窜出来,大步扑向李清的怀里——   是只三四个月大的小金毛,有着和金灿灿一样漂亮热情的眼睛、一样柔和灿烂的金色毛发……   以及,和他一样的名字。   夏露怔了怔,金灿灿抬起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去哪儿疯玩了?现在才回来。”李清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伸手将那只胎毛还没换完的尴尬期小金毛抱在怀里。   夏露注意到男人的左腕上戴着一串很大的佛珠,在那细瘦的手腕上很是突兀。   在金灿灿离开李清的第九年,李清重新养了一只和金灿灿一模一样的金毛,并给它取了一样的名字,或许是缅怀,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但不管怎么样,这份爱不再是金灿灿独有……   夏露有点担心,以为金灿灿会伤心,会生气,毕竟这种事放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会好受,没有谁愿意被替代。   然而,当她扭头望向金灿灿时,这傻子笑得和之前一样纯粹……不,甚至是更开心了,因为连一双眼都完成了月牙。   “太好了,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金灿灿轻轻放下手,说,“看来我要更努力存钱才行了,将来买个大房子,将李清和小灿灿一起接过去住。”   真是个傻子!   夏露在心里叹了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本市房价不便宜呢,你要加油!”   金灿灿满是期待,郑重点头。   李清怀里的小金毛感应到了什么,忽然挣开李清的怀抱,一颠一颠的跑过来,摇着尾巴直蹭金灿灿的小腿。   金灿灿蹲下身,笑着摸了摸小金毛的脑袋,低声说:“你好,小灿灿,我是你的哥哥!你要好好照顾主人,明年我来接你们……”   “抱歉,蹭你们一身狗毛。”李清赶紧小跑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声音真的很温柔。   他伸手将过度热情的小金毛抱起来,距离这么近,夏露这才看到他左腕的佛珠下盖着一条细长狰狞的疤痕——伤疤微微凸起泛着白,应该有些年头了。   这样横亘手腕的伤疤、缝了那么多针,只有可能是……   夏露没敢细想。   燥热的夏风拂来,李清微微眯了眯眼,犹疑了好久,才望着少年模样的金灿灿轻声问:“抱歉,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第九章   “今天太开心了!”老旧的楼道里有些阴暗,金灿灿一步跨两个台阶追上夏露,将一根雪糕递给她,笑着说,“刚在小区门口买的,感谢你陪我跑了一下午,等回了妖怪小区我再请你吃好吃的。”   夏露回身接过雪糕撕开包装,咬一口,顿时被冻得一哆嗦,驱散了一下午的炎热。看着金灿灿天真无邪的样子,她轻声问:“刚才,为什么不和李清相认?”   “怕吓着他嘛!更何况李清身边已经有另一个小灿灿了,要是贸然告诉他一切,我怕他尴尬或是愧疚什么的。他那人啊,就是爱多想,我只要知道他好好的就行啦,其他的以后再说。”   金灿灿像个没有烦恼的小傻子,左顾右盼一番,问道:“你家住这里?”   这栋公寓楼有些年头了,还是世纪初建的。她叼着雪糕点点头,“我家原本在城西,是个温馨的三居室,爸妈出事后那房子就给了姨妈,当做我这些年的生活费和大学学费。去年实习工作,我租了这里。”   她已经和妖怪结了缘,正巧一年的租期也到了,就打电话和房东阿姨退了租,打算将能带走的东西收拾好带走,带不走的就拜托房东帮忙处置了。   打开门,傍晚的阳光斜斜地从窗外照入,落在一尘不染的茶几和旧沙发上,一切都保持着昨天她离开时的样子。夏露打开门让金灿灿进来,说:“你随便坐,冰箱里有橙汁和牛奶,想喝什么?”   金灿灿摇了摇头:“不用啦!我最近肠胃不太好,吃冰的会拉肚子。”说完,他看到了电视柜上摆着的全家福,小小的相框框住一家三口,温婉的卷发女子、斯文俊秀的男人,还有一个脸蛋肥嘟嘟的缩小版的夏露。   照片有些年头了,泛着黄,金灿灿问:“夏露,这是你的爸爸妈妈吗?”   正在收拾东西的夏露抬头一看,照片中的父母依旧年轻好看,正微笑着注视着她。   “啊,是。十年前飞往东南亚工作时,飞机失事,人没了。”   “……对不起。”金灿灿的声音小小的,为勾起夏露的伤心事而感到内疚。   “干嘛说对不起?都多少年过去了,早看开了。”夏露轻轻笑了笑,将屉子里奇奇怪怪的药瓶收拾好放入收纳盒,又起身去卧室叠衣服。   金灿灿在心里盘算着将来结缘了就凑齐首付买个三居室,李清和他未来的女朋友住主卧,自己和弟弟住次卧,最好还有间婴儿室,房子里要摆满减压的毛绒玩具……正美滋滋,抬头一看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下午五点半,窗外的阳光已经从金色慢慢变成橙黄。   “夏露,要不要我帮忙?”金灿灿扒着卧室的门框,眨眨眼说,“太阳快下山了,天黑之前我们要赶回去呢!结了缘的人类要是没有妖怪饲主陪伴,天黑在外是很危险的。”   夏露有条不紊地将叠好的衣服分类放入大行李箱中,说:“快了,我收拾几件衣服和护肤品就走。”   “我帮你提箱子!”金灿灿撸了撸手臂跃跃欲试,“以前做狗时,我就最喜欢帮李清拎东西了!”   日影西斜,正此时,对门楼房的屋顶上。   一男一女两个身影正逆着夕阳站立,挺拔的身姿形成一道暗色的剪影。   微风拂过,男的黑衣黑裤,戴着黑墨镜,女的职业套裙,一头白色短发中支棱出两只毛茸茸的猫耳,显然就是人保协会的成员小柔。   傍晚的风吹来,几只鸽子扑腾着翅膀飞过。透过对面楼层的窗户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夏露收拾东西的一举一动,小柔伸手抚了抚鬓角被风吹乱的短发,问戴墨镜的男人:“老板,我不明白,为什么您如此大费周章的选中了她?”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千年前:背叛,欺骗,杀戮,复仇,满山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的神色隐藏在墨镜下,微微扬起嘴角,意味深长地说:“贺狰再这样作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把自己作死。归根结底,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一阵黑雾掠过夕阳,天空忽的昏暗了一瞬,随即又很快恢复明亮,好像只是普通的乌云遮蔽,但屋顶上的两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有妖,朝214小区的方向去了。”小柔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边飞速窜动的妖气,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妖气很纯,应该不是什么杂鱼虾蟹,而是排的上号的大妖。”   夕阳笼罩下,男人抬起白皙修长的手指取下墨镜,露出一双含情带笑的眼睛,目光追随着流窜的妖气移动。   “214小区里养着一大批灵力纯粹的妖兽,有很多修炼急于求成的恶妖会想方设法地入侵结界,靠吞噬年幼的妖兽快速增长修为。”小柔问,“戚先生,您要不要出手?”   戚流云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弯着眼不正经地一笑:“放心吧,有贺狰在,哪还轮得到我等小神出手。”   下午六点,日昏,黑暗侵袭。   “咦,才六点半,今天怎么天黑得这么早?”马路边的胡同口,金灿灿帮着夏露把行李箱从后备箱提下来,抬头望天道。   夏天昼长夜短,平时至少要七点半才完全日落天黑,今天确实黑得早些,空中黑蒙蒙的一片,不像是大雨将至的乌云,倒像是蒙着一层诡异的黑气。   “赶紧回去吧,再晚点就看不清路了。”夏露付了打车的费用,将另一只箱子提下来。   两人拖着行李箱一前一后入胡同,头顶的黑雾越来越浓,风也变得阴凉诡谲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夏露心中一紧,不由加快了速度。   前方有朦胧的光亮隐现,顺着光的指引走出胡同口,青灰色的高墙和朱红的兽首大门出现在眼前。令人不安的是,出门前还阳光灿烂的幸福妖怪小区此时笼罩着黑压压的乌云。   一声凄厉的怪叫划破云霄,刺得人浑身发麻。   夏露惊疑抬头,只见乌云之中,一团火焰般的东西在小区上空盘旋飞蹿,不断撞击着结界试图侵入。   一开始夏露以为那红色火焰状的东西是贺狰,后来才发现不像:贺狰的真身像是长了数条尾巴的虎豹,而天空中的那团红雾却生着巨大的鸟翼,拖着炙焰的尾羽,明显和贺狰不是一个品种。   “什么东西?”夏露抬起手臂试图挡住席卷的大风,艰难问道。   金灿灿也注意到了那团东西,忽的惨叫一声:“不好!是妖怪!”   夏露无言。这傻狗自己就是个妖怪,尖叫个什么劲?   猝不及防,空中盘旋的鸟形大妖似乎发现了遗落在小区外的夏露和金灿灿,发出一声又尖又长的怪唳,随即一个猛扎,裹着一身火焰状的妖气直直地朝两人俯冲下来!   “惨了!”金灿灿被吓得夹住了狗尾巴,崩溃大叫道,“冲我们来了!”   傻狗叫这么大声,是嫌自己的位置暴露得不够彻底么!   “跑啊!”来不及多想,夏露果断地舍弃了笨重的行李箱,拉着浑身僵硬的金灿灿迅速撤回胡同中。   胡同又窄又长,弯弯曲曲的,那庞大的鸟妖进不来,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喂!离那根豆芽菜远点!”   几乎是同一时刻,熟悉的低吼响彻云霄,一团更为凌厉迅猛的黑雾从天而降,在半空中化出巨兽的身形,将那俯冲的火鸟猛地按在爪下,怪鸟惨叫一声跌落,霎时火红的鸟羽四下飞散,噼里啪啦像是下了一场火雨,连空气都被燃烧扭曲。   半路杀出来的是一头豹子般威武的巨兽。它的毛发黑中透红,额上生有尖锐的独角,还有五条有力的尾巴……它将赤红的怪鸟死死按在爪下,一双暗红的眼睛满是暴躁之气。他目光瞥向黑越越的巷子口,发出贺狰的声音:“躲好!别老子碍事!”   这句话明显是对夏露说的。   她忙靠墙蹲下,憋着一口气找了个堆积杂货的旮沓躲好,闭眼喘息许久,心脏的不适才慢慢压下。   那落地的九头鸟又扑腾起来,浑身火焰色的羽毛张扬地立起,九个脑袋齐声怪叫,震得耳膜生疼。只见她鸟嘴一张,竟发出了如泣如诉的女人的哭音,朝着贺狰哀哀戚戚地说:“狰,你曾也是远古大妖,荒山万妖之首,现在怎么沦落成看门狗了?”   贺狰兽瞳一眯,身后的五条尾巴如长矛扬起。   九头鸟桀桀怪笑:“妖终归是妖,你和我们才是一路人,不如和我一起吞噬这里,我助你一统妖界!”   “你算个什么东西?杂碎而已,也配和我谈合作?”贺狰爪下用力,狠命一扭,一个燃烧着赤焰的鸟头竟被他生生地撕扯下来。霎时,被鸟妖吞噬的冤魂化作黑雾一股接着一股地从她断裂的脖颈处涌出,哀嚎着冲向天际,怨气强大到连天空都完全遮蔽。   怪鸟吃痛,剩下的八个脑袋哀嚎不断。大概自知不是贺狰的对手,鸟妖嗤的一声化作一团火焰朝西边日落的方向逃窜而去。   贺狰没有追,黑色妖气落地聚拢,迅速化出人形。   不多时,妖气散尽,橙红的夕阳重新倾洒下来,镀亮了青灰的高墙和朱红的大门,地上断裂的鸟头化作火焰消散得干干净净。   贺狰戾气未散,凛冽的目光直直地刺向胡同深处,冷冰冰地说:“狗胆肥了,敢偷偷溜去人类的世界?”   此时的贺狰面如寒霜,浑身溅着妖血,特别阴森特别可怕。   金灿灿自知理亏,垂着耳朵和尾巴,躲在夏露身后亦步亦趋地挪出来,吓得大气不敢出。   “还有你,弱了吧唧的就不要随便出门……”说到一半,贺狰皱了皱眉。片刻,他捂住右臂,深吸一口气说,“还愣着干什么?回家了!”   那微不可察的停顿并没有瞒过夏露的耳朵。   她应了声‘好’,捡起刚才丢在地上的行李箱,视线下移,不经意看到贺狰的小臂上有一道四五厘米长的伤口,正汩汩地冒着鲜血,想必是刚才和鸟妖搏斗时不小心被抓伤的。   伤口不大,但很深。 第十章   夏露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般。   正擦着头发,隐约听到楼上有响动,从客厅探出脑袋一看,就见贺狰皱着眉从二楼下来。   贺狰手臂上的新伤还没包扎,随手拿了块毛巾按在伤口上,但鲜血流个没停,怎么也擦不干净,他不耐烦地丢了毛巾,使劲甩手,登时血珠子乱飞。   这人脸上的伤口还没好全,手上又添新伤,大概是那鸟妖身上的怨气太浓,以至于贺狰手臂上的伤迟迟没有愈合,仍在丝丝缕缕地渗着鲜血。   夏露在一旁看着都疼,眉毛拧成八字。   两只行李箱还在沙发边躺着,来不及收拾,夏露随手将毛巾挂在脖子上,披散着半干的头发,打开其中一只小的,从一堆瓶瓶罐罐中找出常备的消毒纱布和碘伏、创伤药。   贺狰已经走到落地窗边的藤椅上坐下,昨晚被他撞破的窗户还没修补好,有凉爽的夜风拂动洁白的窗纱吹进来,衬得他的背影有些孤单。   “贺先生,我给你止一下血吧。”夏露手捧着药瓶和绷带向前,还没走两步,就被贺狰冰冷的眼神制止。   “别过来。”贺狰交叠着双腿坐在藤椅上,满眼的戒备和疏离,“我心情不好,再晃来晃去的就吃了你打牙祭!”   夏露叹了一声,说:“贺先生,我只是想给你包扎伤口。”   “不需要。”贺狰拧着眉,冷硬拒绝,“这点小伤,舔舔就好了。”   疗伤的方式还真是简单粗暴,符合贺狰的性子。   夏露只好采取迂回的法子,换了个话题问:“今天那是什么妖怪?为什么要闯小区结界?”   “鬼车,又叫九头鸟,最喜欢吃小孩和吞噬魂魄。小区里结缘的小妖怪和人类灵气充沛,吃掉他们可以快速增长修为,容易招来一些旁门左道的杂碎觊觎……”说到这,贺狰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他垂眸看着臂上淌血的伤口,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圈暗色的阴影,咬着牙说:“如果不是因为当年战败,我的妖力被封印了大半,今天还不至于被区区一只九头鸟伤到。”   “贺先生力量被封印了一大半,那九头鸟都不是你的对手,要是全部力量都释放出来,岂不是天下无敌了?”夏露抓住时机拍马屁。   贺狰听了果然很高兴,挑着眉说:“那当然。”   夏露悄悄往他那挪了两步,见他没反对,就大着胆子又靠近两步,软着声音说:“贺先生今天大显神威救了我,作为你的宠物,理应为你包扎伤口表示感谢。而且,我听说贺先生的封印跟结缘契合度有关,早点完成结缘,你就能早点解除封印……”   贺狰:“谁跟你说的这些?”   夏露自然不会供出金灿灿这个同伙。   “不错,与人类结缘的契合度越高,我的能力越强,功德修满,封印就会彻底解除。那群神明是想用这个法子磨灭我的斗志,拔去我的爪牙,竟送了你这么个小玩意到我这儿来,企图像驯服那群宠物小妖一样驯服我。”   见夏露眨着眼看自己,贺狰扭过头哼了声:“你也配?”   “我倒觉得我们很配。”夏露嘴角一扬,小声说,“没头脑和不高兴嘛。”   贺狰眯了眯眼,“你在骂我?”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夏露赶紧岔开话题,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结缘程序,对贺狰说,“贺先生,你过来看看这个。”   “做宠物的敢使唤主人?”贺狰显然忘了刚才还在恐吓夏露不准她靠近的事儿,冰冷倨傲地往藤椅里一靠,说:“你过来。”   “哎。”夏露计谋成功,嘴角勾起一个笑,堂而皇之地走到贺狰面前,将手机递给他。   结缘程序上显示,夏露和贺狰之间的进度已经达到了3.3%。   “什么意思?”贺狰盯着手机屏幕问。   “今天和贺先生吃了饭增长0.8%,贺先生击败妖怪救了我增长2.5%,也就是说,我们日常的互动可以增加结缘的数值。刚才你也说了,结缘的契合度越高,你的能力就越强,所以……”   夏露拿起准备好的药水和消毒纱布,微笑着问:“要不要我帮你包扎伤口,增加结缘的契合度、早日解除被封印的力量呢?”   风从窗外吹入,夏露带着潮湿水汽的发丝轻轻撩动,给她那张过于静谧秀气的脸增添了几分柔和妩媚。   贺狰没说话,只冷着一张脸,浑身都充斥着‘你要是敢碰我我就宰了你’的戾气。   夏露半蹲着,抬头和贺狰直视,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平静真诚些。片刻,她鼓足勇气,用打湿的纱布轻轻檫去贺狰手臂上的血迹,贺狰眉头一皱,目光如刀,尖牙在唇边若隐若现。   他抵触地想要抽回手,却被夏露轻而坚决地按住。   她说:“贺先生这么不想处理伤口,该不是怕疼吧?”   “激将法?你以为我会中计?”语气虽然不算太好,但贺狰到底没抽回手,明显是中计了。   夏露心跳如鼓,生怕贺狰一个不耐捏碎她的小脑瓜子,迅速用棉签沾了碘伏涂在贺狰手臂的伤口处。   伤口被药水刺激,贺狰浑身一颤,暴躁地‘嘶’了声,肌肉绷紧如石头,暗青色的血管凸起,显得结实而有力量。   夏露加快手上的动作,倒上药粉包扎好,将绷带剪短扎成一个结。   刚一包扎好,贺狰就利落地抽回了手,抬起手臂活动了一番,然后又盯着包扎好的蝴蝶结看了片刻,满脸嫌弃:“好丑。”   没你丑。夏露在心里反驳。   “现在到多少了?”贺狰问。   夏露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两人的结缘进度。   掏出手机一看,3.8%,多了0.5.   贺狰拧眉哼了声“才这么点”,重新靠回椅子中,又拿惯用的大佬坐姿审视夏露,问:“你明明怕我,却还坚持留在我身边,真的只是为了帮我积攒功德解除封印?”   夏露将药品整理好收回箱子中,说:“我说过了,也是为我自己。当然,如果贺先生愿意帮我找回心魂的话,那是再好不过的了,相信也能加快封印解除的速度。”   “就算找回心魂,这辈子你也只有一年的寿命可以享受,用得着这么拼命吗?”   “别说是一年,就是多一天也是好的,说不定希望就在下一个拐角处呢。”夏露收拾好箱子起身,抓了抓蓬乱的头发说,“结果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只有努力过的人才配叫活着。”   初见之时,贺狰并不喜欢夏露,甚至是有些反感,总觉得这姑娘身上缺少一种活力,面容永远是古井无波的平静,无趣得很。直到刚才,他才从她风轻云淡的话语中体会到了几分意思。   他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观察夏露整理衣服、清理沙发。   夏露觉察到了他的目光,平静地抬头和他对视,微笑着说:“客厅沙发就归我了,贺先生没意见吧?”   贺狰不置可否。   灯光下,夏露黑色的长发披散,五官蒙上一层暖意,眼睛里像是发着光,那是对活着的渴望,柔弱而美丽。   本以为是棵一掐即断的‘豆芽菜’,没想到却是一根韧劲十足的蒲草。   叮咚——   茶几上的短信提示音响了,夏露拿起手机一看,是金灿灿发来的。   【夏露,好消息!O(∩_∩)O你不是要找工作吗,我们汪汪幼儿园要招个女老师,要不要来试试? 第十一章   早上买完菜,再和房东阿姨商量了出租房窗户破损的赔偿问题,夏露卡里的余额基本清零,再不工作,接下来的主粮多半得是吃土。   虽然这个奇怪的小区有规定,人类的衣食住行由妖怪饲主负责,但贺狰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饲主,养她是不可能养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养的。   而且夏露自尊心作祟,也开不了口向他索取。   花了大半个上午捯饬自己,她换了身领结式娃娃衫配半身裙,垂肩的头发绑成高马尾,露出清秀精致的五官,再化个淡淡的妆,准备吃完午饭就去金灿灿的幼儿园面试生活老师。   她不想去太远的地方工作,毕竟作为贺狰的‘宠物’,配合他结缘完成任务才是当务之急,如果太远,往返不方便,所以,在小区里照顾幼妖狗仔挺好的,无论如何也要争取面试通过。   还有……   她看了看手腕上的四瓣花,缓缓吁出一口气:贺狰说,除非她受过剖腹挖心、震碎脏腑的重创,否则心魂不会轻易丢失……难道是她从小有心脏病的原因,所以才会丢了心魂?   也不对。   如果心魂主阳寿,那她短寿多病的原因就是缺少心魂。也就是说,在她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心魂就不见了,所以才会有连医院都确诊不了病因的心脏病,而这心脏病又直接导致了她的死亡。   情况复杂,夏露绕来绕去,一点头绪也没有,索性暂且搁置,抻了抻腰准备做午饭。   刚将主菜做好,就看见贺狰那只夜猫子挠了挠翘起的头发,懒洋洋从二楼下来,飘过客厅时吸了吸鼻子,问:“今天做了鱼?”   “是啊,清蒸鲈鱼。”超市打折半价买的。夏露加了一副碗筷,问,“贺先生要一起吃吗?”   相处这几天,夏露已经初步了解了贺狰的一些喜好,譬如喜欢吃鱼。   果然,贺狰心情不错,拉开椅子坐下,伸手就要去抓鱼肉——他做妖千多年,还是不习惯用人类的筷子,想吃什么都是拿起就啃,图方便。   然而修长有力的手伸到一半,察觉到夏露纠结的目光,他下意识顿住。大概是怕自己凶猛的吃相吓着了她,贺狰啧了声,转而拿起一旁的筷子,十分缓慢且生疏地夹起一块鱼肉,然后又艰难地调转方向送往自己嘴里,因生疏控制不了力道,指节都发了白。   要是把筷子折断了,买新的又得花钱。夏露忍不住劝他:“贺先生,你轻些,不用这么用力的。”她拿起自己的筷子做示范,“像这样,食指和中指夹住第一根筷子,中指和无名指夹住第二根,拇指这样……”   “麻烦。”贺狰嘴上嫌弃,到底跟着夏露的示范悄悄调整了自己的姿势,顺利将鱼肉送到嘴里,餍足地眯了眯眼。   餐桌对面的夏露唇红肤白,倒更显得漂亮可爱,贺狰扫视她一眼,问:“打扮成这样干什么?我可不是什么肤浅的妖怪,美人计对我不管用。”   夏露内心复杂:您可真是想多了。   “贺先生,我打算去面试小区幼儿园的生活老师。”趁贺狰吃得开心,夏露咽下饭粒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嗯?居然是去找工作?   贺狰夹着鱼肉抬头,头顶翘起一缕短发,拧着眉问:“可你的工作不就是给我当宠物吗?”   “话虽如此……”想了想,夏露解释,“可我还得吃饭呐。之前存的那点钱已经花的差不多了,不找工作的话会饿肚子。”   贺狰挑眉问:“我每晚出去抓的那些恶妖,不足以填饱你的肚子?”   夏露一怔。   回想起这几天早上出门买菜,经常看见一些血淋淋的奇怪生物躺在门口台阶上,譬如三只眼睛的鸟、长了腿的鱼……原来那竟是贺狰送给她的食物吗?   这行为,怎么像是外婆家那只不遗余力将死老鼠摆在窗台上当做谢礼的猫?   夏露没敢说自己把饲主送的‘粮食’给丢垃圾桶了,眼神飘忽了一会儿,说:“我是人,不吃妖怪。”   “挑食,难怪瘦了吧唧的。”贺狰如此评价,后仰靠在椅子背上说,“想从前我占山为王,专门挖了一个大山洞,里头埋着我几百年搜刮来的金银珠宝,要是那山洞还在,什么山珍海味都能给你买到。”   夏露环顾这座鬼屋般孤寂的别墅,心想您这住处看起来不是很有钱的亚子啊。   正想着,贺狰却忽的变了脸色,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阴沉着脸说:“后来我被镇压沉睡,醒来后,那座山就成了国家财产,山洞里的金银财宝也被挖出来充公了,文物局至今还在研究挖的是谁的古墓。”   贺狰越说越气愤,磨牙冷笑:“去他大爷的古墓,那是老子的窝!”   大梦千年,一觉醒来,金窝银窝都被人端了,那可真是……   很惨了。   “咳,钱财是身外之物,俗话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嘛。”夏露憋着笑宽慰他,“贺先生不要生气,还是吃饭吧。”   “虽然金库没了,但还不至于养不起你。”贺狰又戳了块鱼肉,状似漫不经心地说,“你要是不喜欢吃那些异兽,以后每个月我给你点零钱,你自己去买东西吃,别到处瞎跑,老实配合我完成任务就行。”   夏露犹豫:“还是不要了吧。”   没想到被拒绝,贺狰不悦:“要是嫌少,你开个价。”   这话听着,怎么像是金主爸爸包养小情人的套路?   “不是,贺先生能给我地方住,我就已经知足了,粮食要自己挣来的吃着才香。”夏露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调,认真地说,“何况贺先生忙,没太多时间陪我,我要是不找点事情做会很寂寞的。而且,我喜欢和小孩儿相处。”   “随你。以后人保协会那问起来,别说是我不给你饭吃。”贺狰一见她这模样就头疼,烦闷道,“不要卖萌,我不吃这套!”   夏露歪了歪脑袋,无辜地眨眨眼:“卖萌?我吗?”   “……”   贺狰觉得心里发麻,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索性放下筷子起身,嘟哝了一句:“所以我才不想和女人结缘。”   “还没吃完呢,你去哪?”   “出去逛逛,买东西。”   说话间,贺狰已经大步出了门。夏露觉得自己应该习惯他的来去无踪,遂不管他。   半个小时后,妖怪幼儿园。   隔着老远,夏露就看到金灿灿倚在栅栏上等她,脑袋旁的狗耳朵下压,嘿嘿嘿地朝她笑着。   事实证明,傻是会传染的。夏露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他傻笑起来,走到栅栏门口问道:“尾巴呢?”   阳光下,金灿灿拍了拍屁股,笑着说:“干活不方便,尾巴收起来了。”   打开栅栏门,他将一盒系着绸带的饼干从身后拿出来,满眼期待地递给夏露:“夏露,这是我亲手做的奶酪饼干,给你尝尝!谢谢你前两天带我出门见李清!”   “啊,谢谢!”夏露惊喜地接过饼干盒,闻了闻,奶香浓郁诱人,“好香啊!”   金灿灿挠了挠头,说:“外面太阳晒,进来说吧,白鹿园长已经在屋里等着了。平时小崽子们都听闹腾的,只有中午午休的三个小时才清净点。”   幼儿园的前坪是个很宽敞的草坪,栅栏旁种着向日葵和蔷薇花,草坪里有秋千架、跷跷板、滑梯、沙坑等儿童玩乐设施,穿着工字背心的黑大个李建国正扛着水管浇水,见到夏露进来,就点点头当做打招呼。   推开幼儿园的玻璃门,头顶的贝壳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声响,惊动了窗边沙发椅上小憩的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宽松的休闲服,一头雪缎般的白色短发,连眼睫毛都是白色的,冰魄色的眸子缓缓打开的时候,仿佛连窗外的繁花都黯然失色,是一种精致到极点的美。   神话中遗世独立的谪仙,大抵就是他这般样貌。   不过,他好像不是犬类妖怪,因为既没有兽耳也没有毛茸茸的大尾巴,只有左额上生着一只小小的、圆润的鹿角。 第十二章   “这就是我们园长——白鹿白先生,听他名字就知道,山中白鹿修炼成精。”金灿灿在一旁小声解释。   狗崽子们的园长居然是一只鹿?   而且这位白鹿先生看起来不像是妖,倒像是神仙,气质干净冷冽,安静俊美,与一点就炸的贺狰完全是两个极端。   “白先生好,我叫夏露,来应聘贵园的生活老师。”夏露礼貌性地同他打招呼,问,“需要向您介绍一下我的学历和工作经历吗?”   白鹿没有直接回答,淡色的眼睛古井无波地望向她,却问了一个和工作毫不相关的问题:“听说,你生来就没有心魂?”   没料到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夏露愣了一下,才说:“啊,是。”   白鹿垂下睫毛,眼睛瞥向一旁,望向窗台上摆着的小盆栽——卵石凿成的花盆里种着一株不知名的植物,好像有些营养不良,干枯的枝干虬曲延伸。   白鹿看了花盆中的枯枝很久,有些落寞似的喟叹:“引魂种没反应,你不是她。”   ……她?   谁?   “园长和贺先生一样,是犯了错才来我们这结缘的。那个‘她’是园长以前的恋人,听说叫‘凤姑娘’,也是心魂受损入不了轮回,园长找她散落的魂魄找了好多好多年。”   解说员金灿灿再一次上线,压低声音说:“那盆植物叫‘引魂种’,可以召唤死去的亡灵,但是这么多年了,园长也没有把凤姑娘的灵魂招来结缘,多半是早就魂飞魄散了……这是园长的伤心事,以后不要随便在他面前提起,他会哭的。”   “好的,我知道了。”夏露没想到来应个聘还能碰上这么一桩缠绵悱恻的人妖悲恋,更没想到还有姑娘跟自己一样惨,心中唏嘘。   “坐吧。”那边,白鹿从悲伤的往事中回过神来,示意夏露,“贺狰的人,我还是得照顾照顾的。”   “呃,不,园长您把我当普通的应聘者就好了,不用看在谁的面子上。”夏露微微一笑,“我介绍一下自己的工作经历……”   “不用,能和妖怪结缘的,总不会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何况我看你十分顺眼,就不来那些虚的了,你要是愿意就从今天起试用一个月。”   白鹿抬了抬干净的下巴,用清冽富有磁性的嗓音为她介绍:“左边是活动室,右边是教室,楼上有三间房带两个洗浴室,分别是男女幼妖的卧室及我的房间。幼儿园中目前一共有十六只幼妖,十一男五女,你要负责照顾的是五只女孩儿,毕竟男老师不方便照顾她们的生活起居。”   夏露认真听着,说:“好的,我有个读大班的表侄女,带小孩儿还是有经验的。”   白鹿继续说道:“幼妖一天的睡眠时间会达到16个小时以上,因此园里的工作任务不会很重,工作时间朝八晚五,中间午休三个小时,资料和日程表金灿灿会给你,要是没意见就跟着灿灿和建国实习一个月,看崽子们能不能适应你,工资的话……”   见白鹿陷入沉默,夏露忙表态:“我没有做幼教的相关证书,工资看着给就行。”   “在这里学历和证书并不重要,关键是孩子们能不能接受你。”白鹿说,“试用期工资按规定来,等到转正后再给你加30%。试用合同在桌上,一式两份,你签好了就转交给灿灿录入。”   说完,白鹿抬手看了看腕表,额上一缕白发垂在眉间,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美男子,“正好小崽子们快醒了,去和他们见个面认识一下。”   “园长你去忙,这里交给我吧!”金灿灿热忱举手,“我和李建国保证照顾好夏露!”   “也好。”白鹿点点头,“我出去见个老朋友,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金灿灿挥手:“放心吧园长!”   忧郁美男白鹿走后,夏露拿起桌上的试用合同一看,顿时被工资惊到。   “怎么啦夏露?工资有问题吗,是不是少了点?”金灿灿凑过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关切问道。   “不是……”夏露咽了咽嗓子,看了好几遍工资待遇,感叹道,“这也太多了吧!”   试用期工资是她之前实习的两倍多!   “不多呀,这是人保协会的规矩,我们妖录用人类员工时,人类的工资要比同职位的妖高30%。”金灿灿笑着说,“这还只是妖界《人类保护法》的基本条款啦,毕竟人类没有灵力,干活要辛苦很多,工资高点是应该的啊!”   啊,这是什么神仙规定!   活着的时候得当牛做马,没想到在这倒享受了一把国宝级待遇。   刚签完合同,屋内的广播里就响起了欢快的音乐铃声,刚才还安安静静的楼上瞬间热闹起来,时不时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和嬉笑声。夏露放下笔问:“是小孩儿们醒来了吗?”   “是呢,三点午休结束。”楼上的吵闹声越来越大,金灿灿叉腰朝楼上喊道,“班长管一下纪律,让他们穿好衣服排队下来见见新老师,是位很可爱的人类姑娘哦!”   哒哒哒的脚步声靠近,抬头一看,一颗小孩儿的脑袋从二楼护栏上伸了出来——是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儿,一头罕见的浅灰色头发,灵动的榛子色眼睛,短袖加背带裤的幼儿园园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干脆利落。   这小孩儿踮着脚尖使劲儿朝下面挥手,稚嫩的嗓门开朗又元气,大声说:“哇,好漂亮的小姐姐!是新老师吗?”   懂事的小孩儿真的都是天使啊。   夏露整理好神色,也笑着和他打招呼,尽量用温柔有亲和力的声音说:“你好,我叫夏露,你可以叫我……”   “露露老师!”灰头发的小孩儿抢先一步回答,眼睛蹭的一亮,兴奋道,“露露老师好!我叫momo,陨石色边牧,是幼儿园的班长!很高兴见到您!”   门口的风铃声响,李建国推门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吩咐momo:“五分钟,叫他们排队下来。”   momo抬起莲藕似的手敬了个礼,有模有样地说:“好的,李老师!”然后返回房间组织同学们穿衣去了。   于是楼上又是一阵热闹,夏露叹了声“好可爱啊”,问金灿灿说:“不用上去帮他们吗?这么小的孩子还不会穿衣吧?”   “没事,有班长momo在。牧羊犬的本能嘛,没羊牧的时候就会帮忙照顾小孩。”金灿灿将一份幼儿园的日程表递给夏露,“这个你先拿回去熟悉熟悉。崽子们还小,一天只有三节课,一节学习模仿人类的行为,一节社会化训练,一节学习修炼灵气……唔,就是学会隐藏耳朵和尾巴,剩下的时间都是吃喝玩乐,不要怕,很轻松的。”   夏露点头记下,不料回身时撞上李建国的视线。   这个黑大个似乎对她很有兴趣,一直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对上视线有些尴尬,夏露只好朝他微微一笑,李建国颔首回应,又若无其事地调开视线。   没过一会儿,楼上穿戴整齐的小崽子们在班长momo的管理下排成一个纵队,女生在前男生在后,迈着肉嘟嘟的小短腿嘿咻嘿咻地下来了。   十六只幼妖,女孩子穿的是淡粉色短袖及白色背带裙,男孩子则穿淡蓝色短袖和白色背带裤,因为小崽子们灵力浅薄,化形化得不彻底,因此还保留着光怪陆离的发色和瞳色,顶着毛茸茸的狗耳朵和大尾巴,肉嘟嘟圆溜溜,一下楼就围着夏露嗅个不停。   “好啦小朋友们,一二三,看哪个小朋友最先找对位置站好!”金灿灿拍了拍手,和李建国一起引导咕噜噜乱动的小崽子们排队,然后又直起身朝夏露做了个撒花的动作,夸张道,“当当当!给大家隆重介绍一下!这位美人姐姐,就是你们的新老师夏露小姐!你们可以叫她露露老师,大家掌声欢迎!”   “欢~迎~”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奶声奶气的嗓音直击心扉!   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夏露,一颗心也化成了春水,满脑子都是‘好可爱’和‘啊我死了’的弹幕飘过。   “小朋友们好,我叫夏露……”   “露露老师~好~”又是一片带颤音的奶声,小崽子们屁股后的尾巴都快摇断了。   太、可、爱、了!   夏露蹲下身,摸了摸最前排那个奶油色头发的小姑娘,笑着说:“真乖!初来乍到,希望你们喜欢我。”   小姑娘激动得脸都红扑扑的,两只耳朵下压,一个劲地摇尾巴:“雪球喜欢~露露老师~”   “露露老师,我也要摸头!”   “我也要我也要~”   “老师~我要舔你脸~”   小孩儿们争风吃醋,一时间十几只狗崽子骨碌碌地围了上来,腿部挂件似的抱着夏露的大腿,挤不进的崽子就摇着尾巴伸着手在外圈跳动。   夏露一脸幸福地被淹没在毛茸茸的肉团子中。   金灿灿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而李建国则望着夏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十三章   幼儿园一共五个女孩子:奶油小公主似的贵宾雪球,温柔安静的拉布拉多九月,胆小的柴犬乐乐,还有活泼可爱的田园犬芝麻和豆奶两姐妹。   女孩子的服从性高,比男孩子好管,因此一下午过得还算轻松,陪小崽子们吃个下午茶点心,安慰了被欺负哭的柴犬乐乐,跟着金灿灿教了会儿认图识字游戏,太阳没那么炙热时,再监督崽子们去室外自由活动一小时,扔扔飞盘拔拔河,一下午就算过去了。   晚上由园长白鹿亲自看守,因此夏露五点就能下班回家。   临出门的时候,十几只狗崽子眼巴巴的望着,非要跟她回家,最后还是李建国出面,一手一个把他们拎回了幼儿园。   “拜~要乖乖听话,老师明天早点来!”夏露望着紧紧贴在玻璃窗上的一排小脑袋,笑着挥手。   玻璃窗内,十几只小肉手也群魔乱舞似的朝她挥动。   夕阳下,夏露长长舒了一口气,想起了整天粘着自己叫‘姑姑’的表侄女……好些日子没见到小丫头了,还真有点想她。   ……   太阳落山后,这座小区才真正苏醒,许多昼伏夜出的妖开始四处活动,像人类一样泡吧撸串,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   天黑了,没有贺狰在家咆哮,房子格外寂静空旷,夏露按亮客厅所有的灯,早早地洗了澡,窝在沙发上看幼教视频——这是下班前和园长商量好的任务,以后上午的课间操活动由她负责教授。   视频中一群红红绿绿的小豆丁画着夸张的腮红和口红,随着欢快的音乐跳动物操,动作笨拙又可爱,看得夏露直乐呵,不禁幻想那群长耳朵尾巴的狗崽子跳起来是怎样萌萌哒的场景。   她看得太入神,没留意残月之下,一股强大的黑色妖气掠过,在别墅屋上盘桓一圈,然后从破损的窗户玻璃洞中钻进屋内。   黑气落地化出人形,正是大妖怪贺狰。   平时安静得像坟墓似的房子充斥着阵阵欢快的音乐声,贺狰驻足,隐在窗帘边的阴影里悄悄观望,只见夏露随着手机里的音乐摆出各种夸张幼稚的动作,像是在跳舞,暖黄的灯光给她镀上一层金边,微微弯起的眼睛里折射出柔和的光,倒也显得可爱。   贺狰兴致勃勃地看了半晌,才跟个背后灵一样地飘过去,阴恻恻问:“干嘛呢,笑成这样?”   “啊!”夏露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差点把手机扔了。   贺狰反而被她的反应吓到了,也‘啊’的一声后退一步。   “快乐的池塘里面有只小青蛙,它跳起舞来就像是被王子附体啦……”   手机里的音乐还在继续,夏露忙按了暂停键,笑着回答说:“在学舞蹈操呢,幼儿园教学用。”   “面试过了?”贺狰收敛神色,绕过夏露走到餐厅,自顾自倒了一杯水饮尽,半真半假地说,“也对,毕竟是和我结缘的人类,他们哪敢不录用你。”   “是是是,您厉害,太厉害了。”夏露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嘴角微微上扬,很是敷衍地夸赞道,“我就是狐假虎威吧,面试顺利权是仰仗贺先生的神威。”   贺狰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总之一张棺材俊脸松动了不少,靠着陈设架问:“你和那群小孩儿在一起就这么开心?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夏露下意识答道:“开心啊!长耳朵的小孩儿多可爱。”   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有什么可爱的?   贺狰目光深邃,‘哈’了一声,“和别的妖怪在一起,比和我在一起开心?”   那种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再一次萦绕身旁,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悦,夏露默默把视频切换成《不要生气赞美操》。   视频里的广场舞老阿姨碎碎念着“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生气给魔鬼留地步。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生气吃亏是你自己”的诡异rap,贺狰一股子气生生被堵回肚里,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道:“你放的什么鬼?”   夏露内心一片宁静,真诚地说:“和小崽子们在一起只是开心,但和贺先生在一起才是安心,一时的开心怎么能和一世的安心相提并论呢。”   贺狰心满意足,乜眼看她,“马屁拍得不错。”   “哪有,还有进步空间。”想起晚饭还没着落,夏露问,“晚上想吃什么?”   说完就是一阵心酸,别人养宠物都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轮到她做‘宠物’了,还要给饲主做饭菜……   你见过狗给人做饭的么?   ……不对,干嘛要骂自己是狗?   贺狰:“不用了,我在外面吃过了。”   夏露没问他在外面吃了什么,多半是什么奇形怪状的低等妖类。她从善如流地点头:“那我今晚就不做饭菜了,吃多了幼儿园的下午茶点,现在还有点撑。”   “随你。”说完,贺狰随手脱了略微汗湿的T恤,露出精壮强健的上身,就这么大喇喇地从夏露面前走过,去了楼上浴室。   哟,身材很不错的。   夏露瞄了一眼他完美的背脊和腰部线条,很快将视线转回幼教视频上,清心寡欲地研究起来。   月上中天,等到贺狰洗完澡,顶着微鬈的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楼下客厅已经是一片安静。   从二楼走廊上探身往下看,客厅一片灯光柔和,练舞蹈操练累了的夏露已经侧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鬼使神差的,贺狰迈着悠闲的步伐下了楼,在沙发旁站定,双手环胸,微微侧首,像是观察一个新鲜玩意般垂着眼审视夏露的睡颜。   他没有穿上衣,只穿了条宽松的裤衩,就这么大喇喇地裸-露着结实而不夸张的肌肉,横阔的胸膛上还有细密的水珠滑下,而且并没意识到自己这模样有何不妥。   沙发上的夏露似乎有点冷,小猫似的蜷缩着身体,薄薄的毯子早已团成一团掉在了地上。有风撩动她垂在靠枕上的发丝,贺狰朝前望去,落地窗上的大窟窿依然存在,丝丝缕缕地灌着凉意。   这座房子本就阴森,睡梦中的夏露轻轻皱眉,蜷缩得更紧了些。   好小一只。   贺狰站着看了会儿,终是面无表情地抬手,闭眼时掌心灵力催动,破碎龟裂的玻璃窗发出咔咔的细响,窟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修复,不到十秒就恢复如初,连一根裂纹都看不到。   再睁开眼时,屋里的空气总算不那么冰凉。   夏露依旧蜷缩着,微微敞开的睡衣领子可以看到漂亮的锁骨。贺狰勾了勾手指,落在地上的毯子就自动飞了起来,将夏露兜头盖住,只露出一个微微起伏的人形轮廓。   毯子下的人半天没反应,一动不动。   倒忘了人类很脆弱,一口水都能呛死。贺狰皱眉,有些担心地想:她不会被闷死了吧?   遂蹲下身,轻轻掀开毯子的一角,露出夏露的脑袋来……还有呼吸,没死。   睡得真沉,属猪的么?   夜已经深了,灯光是一剂很好的柔和剂,将夏露的皮肤打磨得干净漂亮。她睫毛上承载着轻薄的光,鼻尖和唇瓣都泛着粉,露出的脖子白皙修长,因为睡姿的关系,颈侧的血管微微突起……凑上前嗅了嗅她的头发,淡淡的香,同她这个人一样温和不起眼。   贺狰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大半夜的怎么有雅兴看一个人类睡觉,明明这些人类虚伪狡诈,讨厌至极。   他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想尝尝她是什么味道,这是妖类千年难驯的孽根性。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舔了舔尖牙,他倾身靠近夏露娇嫩的脖颈,眼睛流转着暗红的光,鼻尖几乎要挨上夏露的耳垂……   就在这时,他头发上未干的水珠滴落,刚巧落在夏露的脸上。   水珠冰凉,夏露眼球一颤,轻哼一声,似乎有要醒的征兆。   贺狰恍然回神,眼底的暗红消失,迅速退开一米远,然后在夏露醒来之前化成一股黑雾蹿上了二楼卧房,再砰地一声关紧房门。   这下夏露彻底惊醒了,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脸上的水痕,见四下无人,砸吧砸吧嘴,又直挺挺地倒下睡去。   而房间里,贺狰长身倚着门板,一脸复杂:   奇怪了,我纵横三界威武无敌的堂堂大妖怪,心虚个什么???   不过……   他嘶了一声,额前湿发垂落眉间,抬手捂住隐隐作痛的眼睛,烦闷道:“又来了……” 第十四章   “有小朋友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台灯亮起来吗?”社会化训练课堂上,金灿灿指着一旁展示用的小台灯,有板有眼地问。   下面东倒西歪地坐着十几只小狗崽,时不时动动耳朵摇摇尾巴,俱是一脸傻乎乎的笑,只有班长momo笔直端正,左手平放,右手高高举起,一脸跃跃欲试:“我知道我知道!把插头接上插座,打开按钮就可以啦!”   金灿灿竖起大拇指:“真聪明!”   “班长真棒~”下面十几双小手竖起拇指,望向momo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momo挺起小小的胸脯,一脸骄傲地坐下。一旁助教的夏露给他发了块羊奶酪饼干作为奖励,顺便轻轻拍了拍一旁啃桌角的小二哈,捏了捏他的耳朵,微笑着提醒他认真听课。   前方,金灿灿又换了个严肃的表情:“大家注意观察,连着电器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线叫做电线,是非常危险的东西,不能随便去摸或者咬,否则就会有触电的危险。”   “老师~什么是触电呀?”一只小短手举起,提问的是个子矮底盘低的小柯。   “触电就是电击伤,在短时间内就会导致身体的死亡,大家看~”说着,金灿灿打开电子白板中的PPT,PPT上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一只黑猫将爪子伸入插座,第二张黑猫就被电成了胡须蜷曲的‘爆炸猫’。   下面一片惊呼。   金灿灿认真告诫:“所以,大家千万不能将手指伸入插座,”   一双双小狗眼瞪得老大,齐刷刷点头,绵羊音似的拉长奶音:“知~道~啦~”   小孩儿们的反应蠢萌蠢萌,夏露撑着下巴在一旁看得直乐呵,不稍片刻,下课的音乐铃声响了,李建国提着两个服装袋推门进来,对夏露说:“夏老师,你的制服到了。”   这所幼儿园教师的园服和孩子们的款式一样,男老师是浅蓝的短袖衬衫加白色背带裤,女老师是淡粉色衬衫加白色背带裙,衣服上印着狗爪印,胸口处还有一块写有‘夏露老师’字样的金色小名牌。   衣服有两套,方便换洗。   夏露去洗漱间换了衣服出来,就见李建国靠在门口的墙边等候,似乎有什么话对她说。他手长脚长,皮肤黝黑而面色沉稳,卡通的幼儿园制服穿在他身上就跟金刚芭比似的略微违和。   见他盯着自己,夏露看了看自己新换上的制服,疑惑问:“怎么了?我穿很难看吗?”   “不,很可爱。”李建国点了点头,怕她不信,又重复一遍,“你穿很漂亮。”   “谢谢啊。”被李建国一脸严肃的夸赞,夏露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挠了挠脖子问,“你在这,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李建国摇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夏露笑了笑:“有什么话直说就好,不然我看你憋着也挺难受的……”   话音未落,音乐铃声再次响起,课间活动要开始了。   夏露有些尴尬。李建国又看了她一眼,黝黑端正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局促:“下班再说吧。”   课间活动是由夏露主持,教的是最简单的皮球操。   在帮助了傻白甜的萨摩耶弟弟找对位置、把皮球从阿拉斯加哥哥的嘴里抠出来,再鼓励腼腆胆小的柴犬乐乐加入队伍中,一波三折的课间操活动总算勉强开始。   “来,小朋友们把球抱在怀里,跟着老师做动作!”夏露拿起一只皮球做示范,努力将动作放慢,“停三秒,举起球,左边伸三下,停一秒,右边伸三下,停一秒,放下球。听音乐,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拍皮球,一二三四五……”   小狗崽们根本分不清左右,夏露只好背对着他们示意左右的区分,再转过身来时,忽然发现后排兀立着两个高个子,却是金灿灿和李建国也饶有兴致地加入了舞蹈操的队伍中,跟着小孩儿们一起拍皮球拍得不亦乐乎。   夏露顿觉好笑,问:“你们两位老师不好好管纪律,在干嘛呢?”   “哈哈,你这个皮球操挺有意思的,我们也跟着学学嘛。”金灿灿像个大孩子似的爽朗,一边手忙脚乱地拍球,一边用肩膀顶了顶身边的李建国,“我们犬类根本就不能拒绝皮球的诱惑,对吧李建国?”   李建国的拍球技术明显比金灿灿好很多,皮球在他掌心下平稳有节奏地拍动,时不时胯-下运球,姿势潇洒利落,看得金灿灿和一众小朋友目瞪口呆,纷纷鼓掌。   音乐结束,李建国停了动作,单手抱球走过来,望着夏露说:“我球打得好吗?”   “?”   仿佛遇到青春校园剧的套路,夏露受宠若惊,下意识竖起拇指:“好,打得好。”   “嗯。”李建国点点头,莫名其妙说了句,“我的主人教我的,他比我打得更好。”   其实德牧只是看上去凶和严肃,遇强则强,对待弱小却是十分温柔善良。三番五次被李建国用深邃的眼睛盯着,夏露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浓,有好几次,她甚至在李建国的眼睛里看到了类似‘温柔爱意’的东西闪烁,当她回望过去的时候,李建国又会若无其事地调开视线,真正的‘外表糙大汉,内心小公举’……   李建国是不是对自己有兴趣?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冒了个尖,就被夏露压了回去,毕竟自己已经和贺狰结缘了,李建国不可能不知道。   中午十一点四十,幼儿园准时开午饭。   夏露带着五个女孩子洗了手,再一一给她们分发早已分配好饭菜的餐盘。拉布拉多妹妹九月最有意思,领到餐盘后并不像其他狗崽子一样狼吞虎咽,而是端端正正坐好,朝夏露抬起一只肉呼呼的小手,眼巴巴地望着她摇尾巴。   “九月是要和你握手呢。”金灿灿端着餐盘路过,解释说,“她成精前的主人训练过她,要完成坐下、握手的指令才能吃饭。”   原来如此。   九月的手很小,握在掌心软软的,和普通的人类幼儿并无区别。夏露的心软的不行,半蹲着亲了亲九月的小脸,说:“九月,人类吃饭前不需要握手的,不过,你可以对我说一声‘谢谢’喔。”   “谢谢~”九月果然一点就通。   夏露还没欣慰两秒,又见一旁的田园犬芝麻伸手捻起一块西蓝花就要送进嘴里,直接粗暴的吃饭方式像极了之前的贺狰。   “哎不可以哦,好孩子要用勺子吃饭。”夏露拿起一旁的儿童勺放到芝麻的手里,手把手教她用餐具,温声说,“真聪明!你看,很简单对不对?”   好不容易伺候小孩儿们吃完饭,再清洗完餐具,已经是十二点半,小孩儿们上楼睡觉了,幼儿园又恢复了清净。   “中午不留下来吃饭吗?”见夏露收拾东西要走,金灿灿问,“这里食宿全包的,二楼女孩儿们的寝室加了张成人床,吃完饭你可以在那里午休。”   夏露拎起小挎包,摇头说:“不用了,贺狰还在家呢。我回去看看,下午三点前过来。”   “你和贺先生的关系真好啊!”金灿灿托着下巴羡慕地说,“要是将来李清也这么黏我,那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妖怪!”   夏露笑笑。   好不容易和贺狰关系缓和些,她自然要趁热打铁。无所谓幸不幸福,就像事先约定的那样,各取所需而已。   幼儿园离贺狰的家并不远,走路十分钟就能到。   开门进去,屋内空无一人。   奇怪,往常这时候贺狰早该醒了,优哉游哉地靠在沙发上喝茶等着吃饭才对。   多半又出门视察去了。大妖怪被禁锢在这弹丸之地好多年,结缘后能出入结界了,他便会经常溜去人类的世界接受新信息,弥补被镇压这些年闭塞的消息,若是心情不好,还会顺便抓两只作祟的妖魔泄气。   夏露没多想,放下包就去厨房准备午饭。   谁知才刚打开冰箱,就听见楼上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带起一串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强行撞破了窗户闯入。   夏露手一抖,忙关上冰箱门朝楼上喊道:“贺先生,是你回来了吗?”   楼上没反应,又是几声哐哐当当东西摔落的声音传来,夏露听得心惊肉跳,快步走到楼梯口,加大声音问:“你在干什么?摔坏东西了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仿佛什么人支撑不住身体重重摔在了地上。   此后,楼上归于一片诡异的平静。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夏露犹豫了一瞬,终是顾不上贺狰不许她上二楼的规定,大步迈上楼梯,推开了主卧的门。   门被打开的一瞬,强烈的妖气裹杂着罡风席卷而来,几乎将她整个人吹下楼去。夏露眼疾手快地扶着门框站稳,挨过那一阵妖风,便有浓重的血腥味丝丝缕缕地渗出,萦绕鼻端。   睁眼一看,只见弥漫的妖气中,屋内柜子、床铺一片狼藉,一只矫健的独角异兽蛰伏在地上,正痛苦地喘息着,而墙上、窗台上挂着一行行淋漓的暗红色……   这异兽是缩小版的贺狰原形,而四周飞溅的那些暗红色则是血——贺狰的鲜血。   这人到底是有多少仇家,怎么又受伤了? 第十五章   浓重的血腥味充斥鼻端,夏露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鲜血,不由呼吸一窒,试探向前问:“是你吗贺狰?你这是……怎么了?”   异兽闭目喘息,脖子上的鬃毛戒备地炸开,一动不动,流出的鲜血都快将房里的地毯浸泡成了暗红色。夏露扶着门框观察了片刻,终是大着胆子向前,小心翼翼地踩着地毯进入卧室,伸手戳了戳异兽庞大的身躯。   异兽丝毫没有反应。   流着么多血,该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虽然贺狰算不上一位合格的饲主,但也没有真正苛刻过夏露什么,也会在晚上悄悄把窗户修好、把楼上楼下的卫生打扫干净,除了做饭外,没让她干过什么体力活。   就是这暴躁的脾气总不让人省心。   想到这,夏露起身拉好窗帘,小跑着下楼去取药箱。谁知拿了药箱上楼,刚一进门就看到一具浑身血淋淋的男性躯体仰面躺在卧室中,并且不着寸缕,乍一看还有种血腥暗黑油画的美感。   这人肌肉健美匀称,尺寸傲人,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了原形的贺狰——大概是受伤太过虚弱,没来得及变化衣物穿上。   不能再看了。夏露转移视线,再看下去会被锁文和谐的。   而且贺狰的腰部有三道伤口,皮肉翻卷,正汩汩淌着鲜血,正是造成他昏迷的罪魁祸首。   夏露深吸一口气定神,闭着眼扯下床上的毯子遮住贺狰的腰下位置,接着从药箱中掏出止血药粉和纱布。   死马当活马医吧,不管怎样,先止血。   清创,上药,淡黄色的止血粉末均匀地撒在三道伤口上,大概是被药粉刺激到,贺狰发出一声暗哑的闷哼,腹部肌肉隐隐抽搐。下一刻,他暗红色的眼睛猛然睁开,如两把带着血光的利刃直直地刺过来!   贺狰忽的反扑,五指弯曲成爪,灵力催动,带着呼呼风响袭向夏露!   突如其来的攻击让夏露措手不及,她下意识侧身,一个不平衡被妖气弥漫的疾风刮倒,右额撞上一旁的矮柜角,顿时眼前一黑,脑中一片嗡嗡作响。   等到痛觉席卷而来,她已经被红了眼的贺狰压倒在地。   赤身的男人肌肉暴起,额前的碎发垂下,在黑红的眼中投下晦暗的阴影,他压在她身上,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按住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扬在半空中,仿佛随时能将她拍成肉饼。   “穷奇!”贺狰狠厉地叫着某个名字,涣散的瞳仁证明他此刻并不清醒。   额角针扎似的疼,夏露没听清他喊的是谁,只费力地睁开眼,试图唤醒贺狰的神智:“贺……贺狰,松手!我是……夏露!”   贺狰动作一顿,眼底的猩红色消散了不少,原本阴狠的脸上露出稍许茫然。他直直地盯着夏露,胸膛因痛苦而急剧起伏,片刻,他于一片狼藉中俯身,英挺的鼻子凑在夏露颈侧嗅了嗅。   他隆起的肌肉触手可及,温热急促的呼吸喷洒在颈窝,夏露浑身都绷直了。正打算推开他,贺狰却好像分辨出了她的气味,哑声喃喃道:“……豆芽菜?”   夏露:“……”   我谢谢您了,都这个时候了还记得我的外号。   “你……起开!”夏露伸手一推,收敛了戾气的贺狰就被推倒在一旁,仰面朝天躺着,刚才盖着的毯子早已滑落一旁,简直没眼看。   夏露扶额,掌心摸到一点黏腻,刚才撞到柜子角的额头破皮了,好在并不严重,只是流了一点血。贺狰就没这么幸运了,经过刚才那一番大动作,他腰腹上的伤口又迸裂开来,简直上演了一出鲜血逆流成河。   夏露拧眉:“得上医院缝合伤口……”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贺狰猛地抬手攥住她,冷声说:“不!”说完,他的手无力地松开垂下,眼眸一闭,再一次陷入了昏睡。   您不是我饲主,您是我祖宗。   夏露认命地叹了口气,将盐菜似的毯子团吧团吧随意一遮,重新给他上药包扎。   清理完伤口,夏露本来想把贺狰挪到床上睡,但他的身子实在太沉了,拉扯了半天也搬不动,无奈作罢,只给他粗略地擦了擦身上溅到的血迹,再把破碎的玻璃清扫干净,墙上和窗台的血迹擦了几遍也还是留有痕迹。   忙完这一切,夏露险些上班迟到。她草草擦了药水,贴上两块创可贴,抓着包一路小跑着赶往幼儿园。   急匆匆推门进去,贝壳风铃缠绕在一起,发出凌乱的声响,与此同时午休结束的音乐铃声响起,楼上又陆续传来了小崽子们起床的声音。   在打扫教室的金灿灿一眼就看到了夏露额角的伤,不由一惊,抓着抹布跑过来,圆圆的棕褐色眼睛里盛满了关切,问:“夏露,你额头怎么了?”   夏露被晒得满身燥热,额角一阵阵发疼,脑袋也晕乎乎的,跑到饮水机旁接了一大杯水灌下,才一抹嘴角吁出一口气:“没事,不小心撞门上了。”   “好像有点流血,得治,创可贴不透气。”李建国扛着拖把过来说。   寄人篱下许多年,夏露早已学会了不给别人添麻烦,下意识摆摆手说:“真没事。孩子们醒了,还是先带他们洗脸吧。”   “不急,有momo在呢,我先给你看看伤得严不严重。”说着,金灿灿忙下抹布擦净手,强迫夏露坐下,“我灵力弱,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你。”   “我来吧。”李建国自告奋勇。   夏露拗不过他俩,只好顺从,又有些担心贺狰的死活,不知道自己那门外汉的包扎水平不会不会耽误他的伤势?   如此想着,她有些坐不住了,问金灿灿:“灿灿,你们这有没有给妖怪看病的医院之类的?”   “我们妖怪有灵力护体,一般不需要看病的,实在病了也会自己找灵草灵药吃……你怎么问这个?”说着,他轻轻撕下夏露额角的创口贴,登时一愣,严肃道,“还说不严重,额头都破皮肿了!”   “真没事,我都感觉不到疼了。”夏露又问,“那如果腰上划了三道很深的伤口——皮开肉绽、陷入昏迷的那种,该怎么办?”   金灿灿立刻紧张起来:“啊,你腰上有伤?”   夏露:“没有,我是说假设有妖怪受了重伤。”   金灿灿放下心来:“噢,那没事,妖怪的自愈能力很强的,只要没断手断脚通常几天就能好,灵力越高好得越快。”   “那就好。”夏露放心了。   李建国抬手覆在夏露的伤处,闭眼催动灵力。夏露感觉到额头微痒,破皮流血的地方似乎在快速愈合。   不多时,李建国收回手:“我的能力有限,还有一点淤青没消除,要是有脑震荡的话就更帮不了你,得找个灵力更强的。”   金灿灿有些担心地说:“要不,夏露你还是休息半天吧。”   “这么点小事就请假,我哪有这么娇气?好啦,孩子们下楼了,我带女孩儿们去洗脸。”夏露起身摸了摸额角,笑着说了声“谢谢”,就转身投入了工作中。   好在下午的活动比较轻松,吃完下午茶,就是一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   夏露有些头晕,就坐在园前台阶上纳凉。没多久,小九月一摇一摇地走过来,顺着夏露盘坐的大腿爬上,小短手搂住她的脖子,伸出舌头在夏露额头上的淤青处轻轻一舔,细声说:“露露老师~不疼不疼~”   狗崽们表达情感的方式多半是舔舐,夏露笑着抱住她,蹭了蹭小孩儿肉嘟嘟的脸颊,很是配合地说:“真的不疼了哎!谢谢九月!”   九月甜甜一笑,心满意足地窝在夏露怀里,以一个依赖的姿势枕着她的手臂,尾巴一摇一摇。   而草坪里,精力旺盛边牧momo正在玩快速穿越障碍物的游戏,小柯基迈着短腿追田园犬姐妹玩儿,雪橇三傻意图拆迁花坛却被金灿灿制止……阳光正好,温暖而惬意。   正发着呆,头上忽然一道阴影笼罩,抬头一看,原来是李建国那个黑大个站到了自己面前。   “夏老师……”李建国斟酌开口。   “嘘,九月睡着了。”夏露放轻声音,指了指怀里熟睡的小孩儿。   李建国点点头,在夏露身边坐下,也跟着放轻了声音:“我想,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   夏露想起今天上午换完衣服时,李建国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点点头:“你问吧。”   李建国低着头,好几次张嘴,复又闭上,一会儿看看夏露,一会儿摸摸脖子,一米九几的肌肉大汉竟显出几分类似‘羞涩’的神情来。   扭捏许久,他终是问:“我想问,你有男……”   “李建国!”金灿灿的大嗓门传来,打断了李建国的话。只见他一脸无奈地拎着一个滚满泥浆的小孩儿,崩溃喊道,“小萨又滚泥潭了!快带他去洗澡!”   那小孩儿被人拎鸡崽似的拎在半空中,浑身滚满了褐色的泥水,却还在嘿嘿傻笑,即便是被泥巴糊了脸也还是园里最甜美的崽子,黑泥脸上只看得见眼白和牙齿,活脱脱‘老师三天没打我’了系列……   萨摩耶,一种智商长在颜值上的狗子。 第十六章   李建国让滚成泥狗的小萨站在门外,叮嘱他:“站好不要动,我去给你拿干净的衣服。”   小萨笑出一口小白牙,乖巧点头。   谁知等李建国一进门,小萨就像是脱缰的野狗似的追着其他崽子疯跑,一边嘿嘿嘿追人,一边狂甩脑袋,夏露来不及制止,登时泥浆四处飞溅,方圆五米之内尽数遭殃,满院子的小孩儿都成了斑点狗。   狗崽们玩欢了,夏露却崩溃了。   同时给五位女孩子洗泡泡浴是项庞大的工程,下班时已经接近六点。夏露揉了揉隐隐抽痛的脑袋,收拾东西和另外两位老师告别。   走到门口,她想起什么,回过头问金灿灿:“对了,这两天怎么没有看到白鹿园长?”   “小区南面新建了个鳞羽类幼儿园,人手不够,白鹿园长就被暂时做了那边的代理园长。那边事情比较多,园长一般忙到晚上才回来。”   “还有其他幼儿园?我以为小区里只有这一个呢。”   “成精的小妖那么多,一个幼儿园怎么够?小区东南西北都有幼儿园啦,咱幼儿园是犬类幼儿园,猫科类、鳞羽类和草食性幼妖都有自己专门的幼儿园呢。”   金灿灿介绍完,眨眨眼问,“你找园长有事吗?”   “有个问题想请教他。”夏露望向幼儿园窗台上的那盆奇异的植物,若有所思的说,“你说过,那盆引魂种可以召唤灵魂,或许,它也可以找到我丢失的心魂。”   金灿灿恍然,“对呀,还可以这样!”   夏露苦笑:“引魂种应该十分珍贵,就是不知道要去哪里找。”   “引魂种是千年木灵死前的精魂所化,因为树灵根植大地,所以它的种子可以召唤大地里的亡灵。只是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不是那么容易找到呢。”   见夏露看着自己,金灿灿挠挠头说:“这些都是听园长说的,要去哪里找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是树灵,想必应该去大山环抱、古木岑天的地方才有吧!哦对了,园长是从南方深山里迁徙过来的,或许他的家乡就有,回头我帮你问问。”   “谢了。”夏露推开玻璃门,朝金灿灿挥挥手,“明天见。”   金灿灿也挥手:“明天见!”   回家的路上,夏露还真有点忐忑,不知道贺狰是死是活。   谁知道赶回家推门一看,嚯,贺大妖怪衣着齐整,正老大爷似的在落地窗边坐着喝茶呢。   受了重伤,这么快就能下来活动,看来大妖怪的自愈能力不是一般的强。   屋内光线有些晦暗,夏露按亮了客厅的灯,将挎包挂在衣帽架上,瞥了一眼藤椅上的贺狰,说:“哟,衣服穿上啦?”   没想到她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贺狰险些被一口凉茶呛住,“你的关注点是这个?”   他精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更显得五官凌厉俊美。夏露脱了鞋子进门,歪身瘫在沙发上,长舒了一口气说:“不关注不行啊,你当时的样子太辣眼了。”   “把眼睛挖了就不辣了。”贺狰冷冷的说。片刻,他注意到夏露额角的淤青,盯着看了片刻,才放缓声音问:“你额头怎么了?”   夏露摸了摸额头,叹气道:“好心给某人上药,反而被某人无情推倒在地,额头磕了一下,到现在脑袋还晕着。”   闻言,贺狰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半晌,他才调开视线,轻哼一声说:“明明自顾不暇,还瞎操心什么?照顾好你自己就行。”语气虽然算不上贴心,却也是少见的温和。   夏露回应:“我的伤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李建国用灵力给我治疗过,就是还有些头晕而已。倒是你……”   “你居然让别的妖怪碰你?”贺狰沉声打断她,又有炸毛的征兆。   夏露一怔,淡然反驳:“碰一下有什么关系?你又不肯碰我,还不许别人碰?”   贺狰皱眉:“你把脑子撞坏了,敢这么和我说话?”   夏露装作没听见,随手拿了个抱枕抱在怀里,往沙发上一歪,眨着眼说:“你喝的什么茶,可以给我尝尝吗?今天有点累,喝茶降暑。”   贺狰看得出她是真的很疲倦,脸上都没什么血色,便也不和她斗嘴了,抬手一指,身边的茶壶就在灵力的作用下自动飘到了夏露面前。   夏露伸手接过茶壶,刚抿了一口,就感到一股极致的苦涩从舌尖蔓延到舌根,苦得她伸舌瞪眼,捂着喉咙干咳不止,悲愤道:“这什么东西?有毒!”   “不许吐。对疗伤有奇效,我花了好长时间熬成的。”贺狰起身走到夏露面前站定,然后伸手覆在夏露的额头上。   突如其来的温热触感使得夏露一怔。   他的手掌宽大且有力量,很是温暖,一点也不像他的脸色那样冷漠。   夏露已经很多年没有享受过别人近距离的抚摸了,怔愣过后就是微妙的局促。她下意识要躲开,却被贺狰一个眼刀制止,沉沉说:“别动。”   夏露的身体里有一丝微弱的、陌生的灵力在流转,显然来自其他的小妖。贺狰莫名不爽:明知道她有饲主,还往她身体里灌灵力,莫不是在挑衅自己?   呵,哪个小妖这么不长眼,敢跟他贺狰抢人?   贺狰拿开了手,审视夏露许久才说:“看来要做个项圈把你拴住,免得有不识趣的小妖觊觎。”   说完,他就像蓝天白云晴空万里忽然暴风雨,阴沉着脸坐回藤椅中,心里有种所有物被染指的焦躁。   夏露一脸莫名地摸了摸额角……咦,伤口完全好了,脑袋也不晕了,浑身轻松。   他刚刚……是在给自己疗伤吗?   夏露望着窗边那人冷硬的侧颜,心想:今天的贺狰莫不是吃药上头了?居然会这么好心。   ……   第二天下了小雨,地上湿漉漉的,没法进行室外活动,可把小崽子们憋坏了。   为了消耗小崽子们过剩的精力,金灿灿提议来玩室内捉迷藏,很快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只有小二哈死活不愿意,赌气钻到桌子下,拱着小屁股,耷拉尾巴,正在百无聊赖地咬桌腿呢。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好听吗?好听就是好桌腿。   小二哈是园里男孩子中少见的高颜值,乌黑的头发,冰蓝色的眼睛,五官漂亮,成年后一定会是远近闻名的大帅哥。可惜,智商不是很高的样子。   夏露将小孩儿从桌子下抱出来,揉了揉他蓬松的短发,问:“二哈同学,不去和大家捉迷藏呢,躲在这做什么?”   一听到‘捉迷藏’三个字,小孩儿眼睛一红,忽的挣扎起来,嗷嗷叫着说:“不玩捉迷藏,会迷路!会找不到你们!”   他啊呜啊呜的嗓门实在是太惊天动地了,夏露只好手忙脚乱地抱住他乱扭的小身子,安抚道:“好好好,不玩不玩,别哭呀小二哈!哭出鼻涕来就不好看了对不对?”   金灿灿闻讯赶来,用嘴型无声地问夏露:他怎么了?   夏露一边轻轻拍着小孩儿的后背给他顺气,一边示意金灿灿:“他好像很抵触玩捉迷藏……你先带其他的孩子去玩吧,我哄哄他。”   小二哈哭得一抽一抽的,看得出是真的很伤心。夏露抬手在桌上扯了两张抽纸给他擦眼泪,轻声哄道:“二哈是个坚强的小男子汉,能不能告诉露露老师,为什么要哭呀?”   “不、不能玩捉迷藏!”二哈抽噎着说,“会把大家、弄丢的!”   他前言不搭后语,夏露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耐心问:“‘把大家弄丢’是什么意思?不要急,慢慢说。”   “我以前的主人,也喜欢和我玩捉迷藏,每次她躲起来,我都能找到她。可是她的家人不喜欢我,因为,我总是弄坏家具,让他们生气……”   说到这,小二哈嘴巴一瘪,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泪水,用带着鼻音的奶腔说:“再后来,主人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她说她有了宝宝。有一天晚上,主人带我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公园,她把我放下车,眼睛红红的,让我在原地等她藏起来……可是这一次,主人藏的太好啦,我一直找一直找,都没有找到她……我把她弄丢了呜呜……” 第十七章   断断续续地听完小二哈的话,夏露总算弄清楚了小二哈抵触捉迷藏的缘由,一颗心像灌铅般沉了下去,弥漫开淡淡的酸楚。   女主人养了小二哈,却在怀孕后将它抛弃在很远很远的公园里。直到现在,这小狗崽都不知道自己是被遗弃了,还以为是自己太笨将主人弄丢了……   金灿灿说:“去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我们在胡同外发现了流浪的小二哈,深重的执念已经使得他妖化。他跟着我们来了这个小区,却从来不和我们说起过去,每天傻乎乎的好像没有烦恼似的,没想到竟有这样一段故事。”   “不告诉他真相吗?”夏露望了眼在不远处玩积木的蓝眼睛小孩儿,真相虽然残酷,但瞒着他未免太不公平了。   “还是不了。”   “为什么?”   “因为那些根本不重要啊。”金灿灿在夏露身边坐下,屈起双臂枕在脑袋后,“其实除了少数仇恨人类的极端分子,大多数犬类的脑子都很简单,只装得下快乐,而忘记痛苦,这是最好的解脱。”   这里的小妖怪们花费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去学习、了解人类,而人类抚养宠物前,又会花多少时间去做准备呢?   一年?一个月?一天?或者,仅仅是一时兴起?   不远处,小二哈睫毛上还挂着泪渍,却好像已经忘了刚才的悲伤,手里拿着一块三角形的积木朝夏露挥舞,一本正经地说:“我要造大房子!”   夏露心中一动,转头对金灿灿说:“我有个主意,想请你们帮忙。”   十分钟后。   窗外雨声停了,向日葵花盘上盛着晶莹的雨水。夏露悄悄走过去拍了拍小二哈稚嫩的肩头,弯腰微笑道:“来和老师玩个游戏好不好?我躲起来,你来找我,找到了有奖励哦!”   说完,趁着小二哈还没反应过来,夏露一溜烟儿跑出教室,飞快地将自己藏起来。   二哈一愣,保持着堆积木的姿势抬头看夏露,眼眶儿却渐渐泛了红,嘴巴一瘪一瘪的,眼看又有风雨欲来的趋势。   一旁的李建国见状,蹲下身教导二哈:“静下心用鼻子闻,你能感觉到夏老师的气味。”   可二哈对‘捉迷藏’有条件反射的恐惧,急得团团转,根本就听不进李建国的话。他丢了积木站起来,‘嗷呜嗷呜’地哭喊 :“露露老师丢了!我把老师弄丢了!”   这小孩儿的服从性一向不高,金灿灿没办法,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门外的位置,温声提醒他:“乖~去那边看看。”   二哈哭着摇摇晃晃地跑出去,到了活动室门口,就看到其他同学安安静静地等候在外,齐刷刷地伸出小肉手指向浴室门口,示意小二哈往浴室里找。   二哈擦了擦眼泪,跑到浴室门口,就见班长momo轻声提示他:“打开门。”   全幼儿园的师生都在默默帮小二哈找夏老师,替他建立安全感。小二哈不再哭闹,踮起脚尖打开浴室的门把手,轻轻推开一看……   他的露露老师正坐在浴缸里呢。   见到二哈推门进来,夏露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朝他张开双臂道:“哎呀,被你找到了!”   二哈眼睛一红,飞快地扑过去,一头撞进夏露的怀里,尾巴螺旋桨似的摇着,小手紧紧地攥着她的衣服。   夏露愣了愣,回拥住小孩儿小小的身躯,抚了抚他蓬松的头发,笑着鼓励说:“你看,捉迷藏并没有那么可怕,你做到了对不对?好厉害的呢!”   门外,金灿灿和李建国带头鼓掌,十几个小崽子也一拥而上,将夏露和二哈团团围住,纷纷奶声称赞:“真棒呢~”   全园师生用自己的热心和善意完成了这场里应外合的游戏,一时间掌声清脆,小二哈被同学的赞美声包围,也渐渐露出了自信的笑颜,忘记了曾经深入骨髓的无助与恐惧。   【温暖的人不惧孤独,愿今后能自信向前。众生过客,你终会遇见一个永远不会和你走散的人。   2019年×月×日】   在观察日志上留下这行话,夏露合上本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下午五点半,雨过天晴,夕阳重新倾泻大地,在窗台上投下金纱般的光芒。园外的大路上有小货车驶过,溅起一地的泥水,货车上还刷着‘大熊货运’的字样。   奇怪,货车去的方向不是贺狰的家吗?   正纳闷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回身一看,却是系着粉色骨头围裙的李建国。   李建国应该是在给小孩儿们准备晚饭。别看他长得跟糙老爷们似的,却是绣花下厨样样拿手,黑脸下面是一颗十足的少女心,当真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夏露问:“要我帮忙吗?”   “不用,窝头已经蒸上了,羊奶金老师在泡。”李建国解下围裙折好抱在怀里,走到夏露面前站定,高大壮实的身躯几乎将她整个笼罩在阴影里,垂下眼半晌,才说,“我……我有话对你说。”   夏露这才想起来,这几天李建国找她私聊了几次,但每次都被莫名其妙的事情打断了,没谈得成。   小崽子们都去二楼休息候餐了,这时候的一楼安安静静,只有屋檐上的积水间或滴落,窗台上的夕阳渐渐收拢余晖。   李建国这一脸正色的模样倒让夏露有些心慌,也不知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她点点头,指了指一旁的沙发凳说:“李老师,坐下说吧。”   李建国抱着围裙坐在夏露身侧,和她一起看着玻璃窗外收拢黯淡的夕阳,一时间谁也没开口。   沙发凳是儿童版的,李建国身材壮实高大,坐在凳子上完全伸展不开手脚,颇有几分老实大狗蹲坐看门的样子。夏露怕他坐得难受,‘呃’了一声说:“要不,我们还是站着聊吧。”   李建国摇了摇头,目光有些飘忽,黑脸上闪过几分局促,过了好久才在夏露疑惑的眼神中沉声开口,不好意思地说:“我找你,其实是私事。”   夏露点头:“你说。”   “冒昧问一下,你……今年多大?”   “二十二,怎么了?”   “二十二……”李建国无意识重复,搓了搓手,“年龄正好相配。”   等等……   相配是什么意思?   李建国停顿了一下,才鼓足勇气看向夏露,无比清晰地问:“那,夏老师有没有男朋友?”   诶?他问这话什么意思?   总不是喜欢我吧?!   气氛忽然变得微妙起来。夏露缓缓摇头:“暂时没有。”   李建国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希望,又兴奋又紧张,一张脸涨得黑里透红,苍蝇似的搓着手问:“那你能不能和我……”   实在不能怪夏露多想,夕阳,向日葵,二人独处……无论是气氛还是李建国殷勤的表现,都很容易引人遐想。   可夏露根本没有心思搞办公室恋情。想了想,长痛不如短痛,她赶在李建国说出那句言情剧的经典台词前,抢先一步道:“抱歉李老师,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合适。”   “啊?”李建国一脸茫然,反应实在不像是表白被拒。   “啊??”夏露也茫然了。   一阵沉默。   半晌,李建国总算反应过来,一脸沉重地解释:“夏老师误会了,我对你不是情人间的那种喜欢,而是像是亲人间的那种欣赏。”   没等夏露从尴尬中回神,李建国又郑重地说:“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请你和我主人相个亲?他二十七岁,也是单身。”   夏露:哈?????? 第十八章   李建国,一位拿着青春言情剧的剧本,却醉心于说媒拉纤活计的热心妖怪。   夏露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猜中了故事的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   “稍等。”李建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翻到其中一张照片,再递给夏露。   夏露还沉浸在言情剧转相亲节目的打击中,愣愣接过来一看,只见照片中的李建国系着粉嫩嫩的围裙,露出壮硕的手臂肌肉,端着盘新鲜坐好的草莓蛋糕,对着镜头露出了略显僵硬的笑容……   金黄的阳光洒在他刚毅的眉眼上,显得无比贤惠。   夏露再一次被黑脸大汉的粉嫩少女心震惊到,问:“这啥?”   李建国瞄了一眼,然后嘴角一抽,手忙脚乱地将照片右滑,说:“抱歉,滑错了,应该是这张。”   这次照片给对了。   照片上的男人大概二十多岁,寸头,穿着黑色的灭火防护服,帽子夹在胳膊下,另一只手朝着镜头比了个V字形手势。他大概是刚执行完任务,短发汗湿,脸上擦着微微的烟灰,可笑得很开怀。   “你主人吗?挺帅的。”夏露礼貌性地称赞,将手机还给李建国。   李建国‘嗯’了声:“也是我现在的结缘者。他叫俞皓,刚满了二十七,一米八一,以前是个消防员,现在退役了在做健身教练,有房有车,性格好会照顾人,长得也比我帅,真人比照片更好看,器宇轩昂、英俊潇洒……”   见夏露不说话,李建国有些着急了:“他真的很好的,见一面就当交个朋友也行。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让贺先生陪你一块来,我们两家人坐在一起聊一聊。”   等等,八字还没一撇,怎么就成了两家人了?   夏露不太擅长应付这些,叹气说:“姑且不论我只有一年时间了,就贺狰那脾气,你就不怕他掀桌子揍人?”   “说实话,我们这儿的妖都怕贺先生,但只要俞皓能幸福,我做什么都值。”李建国说,“你很好,是俞皓喜欢的那类型,要是愿意给个机会,我明天就去安排两家见面相亲的时间地点。”   “贺狰那脾气,不会同意的。”   “只要你愿意,贺先生就不会拒绝。”   李建国笃定地说:“结缘协议和妖界《人类保护法》上都写得清楚明白:人类宠物有婚恋自由,妖怪饲主要积极促进单身人类的交友和婚恋,必要时提供资金支持,以非法手段阻止人类社交、婚恋者,视作精神虐待。”   ……这是什么奇葩的规定?   不愧是建国后成精的妖怪,紧跟时代,致力于人类可持续发展和实现小康社会。   “可就算贺狰同意,我也不能答应你。”夏露是个感情迟钝的,之前除了读书就是兼职,没有恋爱经历,现在遭遇了生生死死、大起大落的,就更没有心思谈情说爱了。   她露出手腕上的四瓣花,坦诚道:“你知道的,我只有一年的时间了。你把一个只有一年阳寿的女孩介绍给你最重要的人,怕不合适吧?”   李建国垂眼,视线落在夏露手腕的印记上。四瓣花妖妖娆娆地绽放,其中一瓣的颜色已经浅淡了些许。   她将话说得很清楚,本以为李建国肯定会放弃说媒拉纤了,没想到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点头说:“我知道。这四瓣花,俞皓也有。”   夏露怔然:“什么?”   李建国说:“年初正月,青山街百货公司起了一场大火,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报纸和电视上天天报道,校学生会还组织去给救火牺牲的烈士献了花圈……”说到这,夏露心脏一紧,“你是说,俞皓他……”   “嗯,他在那场灭火救灾行动中牺牲了——为了救一个小孩折回火场,烧塌的楼板坠下,钢筋刺穿了他的心脏……他的灵魂飘荡无法投胎,是我求戚先生给了他一年阳寿。”   李建国的声音变得凝重起来,缩手缩脚坐在小板凳上的模样有些落寞,“他的亲朋好友都已经将他忘记,最后的日子里,我希望他能开开心心度过。夏老师,你和他遭遇相似,不妨试一试,今生不成还有来世,实在走不到一起也可以交个朋友。”   他说:“俞皓那样的好人,不应该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话说到这份上,要是再拒绝就有些不近人情。夏露点头:“那好,我会认真考虑的。”   李建国神色一亮,如释重负,说了声“谢谢”,然后起身朝夏露鞠了一躬。   夏露受之有愧,忙摆手:“你不用这样的,李老师。”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答应了相亲,直到回家的路上,夏露才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相亲这事需要双方妖怪和人类参与,可她怎么有脸去和贺狰说?   “贺先生,我要去相亲见男人了,请你支持配合。”   “好啊,老子送你去结冥亲!”   ——大概会是这样的反应吧。   夏露甚至能想象贺狰暴躁喷火的模样了,大概有点像《猫和老鼠》里握着拳头耸着肩、咄咄逼人的那只汤姆猫。   算了,相亲的事到时候再说,实在不行自己一个人去走个过场,权当是多交个朋友。   下班的路上顺便去了一趟超市,简单买了些肉菜当做晚餐,回到家时发现大门开着,客厅里乱七八糟散着一堆的泡沫隔板和硬纸壳,像是家具、货物组装后遗留下来的废品。而楼上的客房门紧闭着,不时从里头传来几声乒乒乓乓的声响。   夏露皱眉,将手里的便利袋放到茶几上,弯腰把地上的纸板和泡沫收拢放到了院子外的大垃圾桶里。回来时,楼上的声响还在继续,好像有人在挪动重物。   “贺先生?”夏露关了门,朝楼上喊了声。   没有反应。   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想到这,夏露犹疑着上了二楼,在次卧门口站定。正准备抬手敲门,门却仿佛有感应似的开了一条缝。   贺狰阴沉的俊脸出现在门缝后,堪堪露出一线眼睛,目光有些戒备:“干什么?”   夏露的手停在半空中,又若无其事地放下。门缝被贺狰高大的身躯堵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里面,她‘唔’了声说:“没什么。刚才叫你没应,就上来看看。”   “这两天没我的允许,不要随便上来。”说完,贺狰关了门,隔绝夏露的视线。   干嘛呀?   夏露站在门外一脸莫名。   半夜,夏露睡得正沉,又被楼上的细碎的声音吵醒,朦朦胧胧睁眼,窗外月光皎洁如纱,二楼次卧的灯还亮着,一线橙黄从门缝下漏出来,落在夏露的眼里。   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贺狰在搞什么?   她翻了个身,随手捞起一个抱枕盖在耳朵上,又闭眼睡去。   楼上的动静断断续续,直到两天后才彻底停止。   也是在那一天,夏露知道了二楼的秘密。   天气正好,夏露正带着狗崽子们在园外的草坪上做皮球操,忽见一片乌云缓缓飘过,霎时阴暗侵袭,在栅栏边除草的金灿灿惊慌跑来,结结巴巴地朝夏露道:“夏、夏露!贺、贺先生来了!”   夏露转身一看,果然见贺狰靠在幼儿园的栅栏上,目光凌厉,面容俊美宛如神祗,吓得小孩儿们丢了皮球抛头鼠窜。   这些小妖怪修为不够,见到如此强大纯粹的妖力,连直视都不敢,呜哇一窝蜂跑回房子里,夹着尾巴在玻璃窗后挤成一团,仔细看来,还能在他们中间发现一只瑟瑟发抖的金灿灿。   贺狰白天极少出门,怎么突然到这来了?   凶神恶煞的,就算没有吓坏小朋友,吓到了花花草草也不好嘛。   夏露心里叹气,表面却笑着迎上去,扶着栅栏门说:“贺先生怎么有空来这了?是来找我的吗?”   贺狰默认,沉声说:“回去。”   “哎?现在?”夏露回身看了眼躲在玻璃窗后偷看的小孩儿们,为难道,“我在上班呢。”   “少啰嗦!别忘了完成结缘才是你的首要任务。”贺狰推开栅栏门,伸臂攥住夏露的手腕,面色沉沉,“人保协会的人来回访了,待会你见机行事,问你什么话你要想清楚了再答。”   他手上用力,将夏露拽到自己面前,俯身与她鼻尖对着鼻尖,视线碰着视线,压低声音警告:“要是敢说错一句话,你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如此近距离,可以清楚看到他的眼睛冷而深邃,像是寒潭中浸润着血月的光辉,带着不用抗拒的压迫性。仿佛被蛊惑,夏露情不自禁地点头:“知道了。”   十分钟后,一脸忐忑的夏露被贺狰推入了二楼的次卧中。   她做好了去小黑屋接受审讯的准备,深吸一口气睁眼,结果却看到了……   满屋子的粉白色!!!   一尘不染的木地板,宽大柔软的公主床,草莓图案的被褥和抱枕,白色的衣柜和床头柜,温馨的飘窗和浅粉的窗纱,摆满了各色化妆品的梳妆台……如果忽略书桌上那些打了粉色蝴蝶结的骷髅摆件和奇形怪状的妖怪毛绒玩偶的话,这房间可以堪称少女心爆棚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正浑浑噩噩不知身处何方,身后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熟悉嗓音:“守则规定,妖怪饲主必须给结缘者创造温馨的居住环境。夏露,听说这是你居住的房间,是真的吗?” 第十九章   那带着笑意的嗓音十分熟悉,夏露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位黑衣墨镜男——正是她死的那晚破窗而入,以一年阳寿作为代价,让她与贺狰结缘的那男人。   “啊,你是戚先生?”虽然初见那天晚上,戚流云并没有留下他的名字,但从之前小柔及李建国的谈话中零星了解道一些,所以就留心记下来。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上次来得急,忘了自我介绍。小神不才,名叫戚流云,掌管本地生死寿夭、转世轮回,如今众神凋敝,必要时我还会出面维护异界与人界的爱与和平。”戚流云摘下墨镜,露出一双狭长晶亮的凤眼,朝夏露笑道,“我们又见面了,小妹妹。”   “少废话!调查完了吗?”一旁的贺狰冷冷抱臂,当真是一眼都不想多给戚流云,“满意了就马上滚。”   戚流云叹气:“哎,贺狰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一千年前的你多乖啊,爪子都是软的,怎么现在总对我恶言相向?莫非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警告你,不要跟我提从前!”戚流云口无遮拦,明显是触到了贺狰的逆鳞。   他的目光一下就阴沉了下来,带着几分狠意。   “老板,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一旁的小柔头也不抬地打圆场,笔尖在回访表上唰唰记录着什么。   “好好好,不开玩笑了。”戚流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随即环顾卧室一圈,问夏露,“真的是贺狰给你布置的房间?你住这?”   夏露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忽然感到背后一阵阴凉。都不用想,这冰冷的压迫感必定来源于贺狰。   “是呢,戚先生。”夏露微笑着回答,“贺先生对我很好,吃住全包,悉心陪伴细致照料,从来不乱发脾气,也不让我做饭做菜,更没有威胁恐吓我……”   别人不知情,但贺狰却听出夏露言语中的反讽之意,只见他面色越来越黑,扎在夏露背脊上的两道视线跟冰棱子似的能冻死人。   夏露明褒暗贬,纯粹是好玩,谁叫贺狰平时总是凶神恶煞的样子。   小柔将她的话悉数记录下来作为参考,欣慰地说:“贺先生从来没有对别的人类这么好过,真替你们开心呢。”   一旁的戚流云在房间里东看看西摸摸,语气带着明显的质疑:“哦?贺狰有这么好?也不知当初动不动就要宰了结缘者下酒的臭脾气妖怪是谁来着。”   说着,戚流云拆了梳妆台上的一支口红:“嚯,死亡芭比粉。”   又拧开一支:“啧,邪魅巫婆紫。”   那些口红全是簇新的,连包装都没有拆,一看就知道根本没人用过,屋里也整齐得没有丝毫人气。可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贺狰好歹是生活了千年的老妖怪,怎么就这种直男审美啊?死亡芭比粉也就算了,还可以叠涂调和,邪魅巫婆紫算怎么回事?教唆她去吃小孩吗?   戚流云又拿起床头柜上放着的iPad pro包装盒,打开一看,‘嗬’了一声:“这玩具不错,人类都喜欢,只是这□□怎么还在里面呢?付款日期……嗯,昨天?”   夏露简直要扶额。   一丝褶皱也没有的被褥,包装都没拆的化妆品,还有明显临时买过来应付检查的‘玩具’iPad……这场漏洞百出的回访,就算她是女娲也补不回来啊!   “前天我还说手机看视频不太方便呢,没想到贺先生上了心,偷偷给我买了平板,一定是想今天给我个惊喜的。”夏露心硬着头皮吹彩虹屁,望向贺狰,“对吧,贺先生?”   贺狰靠着墙没有说话,拧着眉的样子有些生人勿近,看得出他已经是相当不耐烦。   夏露演技上身,自说自话:“我很喜欢,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很久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能遇见贺先生是我的荣幸。”   戚流云在一旁看好戏,瞥了一眼夏露的幼儿园制服:“哦哟。可是你好像在外面打工吧,贺狰不给你零花钱还是不给你饭吃?”   夏露对答如流:“不是,恰恰相反,正因为贺先生平时待我太好了,我受之有愧,所以想尽自己所能减轻他的负担,和他一起努力经营,这才选择去工作的。”   没想到她这么能说,说得还跟真的似的。贺狰愣了一会儿,然后侧首调开视线,嗤了声:“差不多行了。”说完,他略微不自然地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   “各项考核达标,夏小姐并没有受虐待的痕迹,符合正式结缘的标准。但同时调查显示,贺先生陪伴夏小姐的时间略少,没有出门逛街、看电影或是去游乐场增进感情的举动。要知道饲主除了满足人类物质需求,精神需求也不能落下,还请二位加油!多多出门游玩散心,结缘任务才会完成得越快呢呢!”   小柔将文件夹中的回访记录单递给夏露,温声说,“夏小姐,请您确认无误后签字。还有十天就是一个月期满,届时请您和贺先生准备好信物,正式结缘。”   夏露签了字,问:“什么信物?怎样才能正式结缘?”   “您手机上的结缘程序里有操作说明,总之很简单的。”小柔接过签了字的回访单,又对戚流云点了点头,“老板,我去找贺先生签字,然后在楼下等您。”   戚流云示意她:“去吧,我和小妹妹聊两句。”   小柔什么也没多问,点了点头就出去了,还体贴地掩上房门。   粉嫩嫩的屋子里只剩下夏露和戚流云。   对于这个自称是掌管生死轮回的神仙戚流云,夏露还是保持了几分礼貌的敬意,朝他抬了抬手:“戚先生,请坐。”   戚流云顺手拉开梳妆台边的椅子,很不正经地反着坐,手臂扒在椅背上,眨眨狭长的凤眼问:“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选择了你。”   长久以来的心事被猜中,夏露一怔,挨着床沿坐下,平静地问:“所以,戚先生能为我释疑吗?”   戚流云手指勾着墨镜晃荡,眯着眼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吧,你能解救他。”   “恕我直言,戚先生说这话未免太不可信。我已经不是活在英雄童话里的小孩子,没有那么伟大,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原本也这么觉得,可命盘指引,尝试过那么多结缘者,贺狰只接纳了你。”   “就因为这个?”夏露手撑在床沿上,想了会儿,“我只是比普通人脸皮更厚些,死过一次了,也就没觉得什么可怕。”   戚流云哈哈大笑:“这一点就足够了,你以为贺狰是什么人?当年修真之道还盛行的时候,他可是血洗了整座仙山门派、令众神都束手无措的大妖怪啊!”   “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不是说过了么,杀人。”   见夏露还想问,戚流云伸出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笑起来不像个神仙,倒像个妖孽。他说,“往事已经尘封,你要是真的与贺狰有缘,总有一天会明白一切秘密。小妹妹,你别看贺狰一副浑身尖刺的样子,其实死心眼得很,恩也好仇也罢,他都能记上一辈子。”   “我知道了。”想起了什么,夏露抬眼,“对了,我想请问戚先生一个问题,就是我的心魂,到底应该从哪里下手?”   “你记得自己的心脏是在哪里受到重创的吗?”   “不记得。我天生就有心脏病,因为医生没法诊断病因,所以也没有动过什么大手术,实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了心魂。”   戚流云摸了摸下巴:“那有点麻烦了。”   夏露又问:“引魂种可不可以替我召唤回心魂?”   “理论上是可以……咦,你怎么知道引魂种的?”看了眼夏露制服上的工作名牌,戚流云恍然,“你见过白鹿了?”   夏露点头,眨着眼说:“戚先生是神仙,能不能告诉我哪里可以找的引魂种?”   “引魂种是千年树灵坐化前所化,一千年啊……你就是投胎了十几次也不一定遇上一颗。”戚流云微微眯了眯眼睛,“白鹿手里那颗,是用一个秘密从应龙的手里换来的,我给你个地址,有时间的话让贺狰带你去南方找到这条应龙,看能不能得到引魂种的消息。”   戚流云抬手示意夏露将手机给他。   夏露照做,戚流云就在他的手机备忘录上按下一个地址,是南方H省的一个偏僻小村镇——翡翠镇灵溪村,林见深。   “林见深?”夏露望着这个名字,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戚流云说:“是那条应龙的名字。别小看他化成人形跟个小白脸似的,但在南方一带很有威慑力,地位不比贺狰低,连我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不过听说年初的时候,应龙的老巢被人一把火烧了,它自己好像也陷入了沉睡,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找到他。”   正说着,卧室的门被人推开,贺狰阴森森地站在门口:“戚流云,办完事了就滚,别在这碍眼。” 第二十章   “唉贺狰,一千年感情了,要不要这么绝情啊。”   戚流云戴上墨镜起身,与贺狰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前几天穷奇一伙在郊区作乱,吞噬了不少灵力低微的小妖怪,听说是你帮忙解决了他们?穷奇那伙恶妖一向手段下作,本地小神根本不敢招惹,也亏得是你才能全身而退。”   贺狰神色不变,似乎对此不屑一顾:“帮忙?我没那么好心。我和穷奇结怨已久,看不惯他恃强凌弱而已。”   听到他们的交谈,一旁的夏露忽的想起前些日子贺狰浑身是血、身负重伤的模样。   她一直以为贺狰是被仇敌追杀才被重伤,毕竟他那臭脾气应该树敌无数才对,却原来,是去见义勇为了吗?   或许,他的内心没有表面上那么可怕呢。   “不管怎样,那群小妖们凑钱给你买了两面锦旗,让我替他们当面谢谢你。”说着,戚流云抬手虚空一画,两面缀着金流苏的锦旗就抖开在贺狰面前。   一面锦旗上写着‘为妖除害,爱满人间’,另一面上写着‘忠魂不泯,流芳百世’。   第一面锦旗是没啥问题的,可第二面旗子的标语怎么看都像是……   “这是送锦旗还是送挽联?”掌心妖气涌动,贺狰抬手一挥,强劲的妖力被袭向戚流云的面门,冷声道,“上次凤凰令的事,还没找你算账!”   戚流云仰面躲过,打了个响指,身体就化成残影消失不见,只有那欠揍的笑声从虚空传来,越来越远:“别这么傲娇嘛贺狰!记得多陪夏露出去玩玩,将来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风刃击了个空,屋内又恢复了平静。   夏末的阳光已经没有先前毒辣,温暖而柔和,淡粉的窗纱随风鼓动,拂过飘窗上的妖怪毛绒公仔。   身后传来衣柜被拉开的声音,贺狰回身,就看到夏露站在打开的衣柜前,歪着脑袋上下打量,似乎在饶有兴致地查看什么。   “你在干什么?”贺狰问。   夏露回过神来,开玩笑说:“我在看柜子里有没有舞会礼服和水晶鞋。”   老妖怪贺狰自然听不懂她调侃自己是灰姑娘的梗,皱了皱眉说:“不用看了,柜子是空的。你不会天真的以为,我还会给你买衣服鞋子吧?那些东西需要尺码,买不来。”   “不用不用,有卧室睡已经挺好了,我很知足的。”顿了顿,夏露又不太确定地问,“贺先生,这房间真的是给我的吗?”   贺狰刚要开口,夏露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一个旋身躺在铺垫齐整的被褥上,抱着草莓抱枕滚了一圈,直将被子滚得皱皱的,才弯着眼说:“谢谢贺先生,我很喜欢!以后我一定努力工作,让贺先生天天有鱼吃!”   “少来这一套。”贺狰无情拒绝。   夏露将下巴抵在草莓抱枕上,很没情感地嘤了声。   贺狰:“不许卖萌。”   夏露又不怕死的嘤了声。   “我不是什么善人,少得寸进尺。”贺狰倚在门口,冷清深邃的眼睛望向夏露,话锋一转,“不过,看在你今天表现不错的份上,把这房间送给你也无妨,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看来只要把大妖怪的毛撸顺了,也挺好说话的,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   床上的夏露挺身坐起,语气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只弯着的眼睛出卖了她此刻的开心。她看着贺狰,很真诚地说了句“谢谢贺先生体谅”。   贺狰没有说话,心里却是难得的舒坦,原本对人类的憎恨和厌恶,在夏露身上已慢慢消弭。   他忽然觉得,圈养这样一个知足省心的小玩意似乎也不是坏处。   屋里安静了片刻。   贺狰不说话的样子真的有些阴郁,夏露干咳一声打破沉静,问:“这房间是贺先生亲自布置的吗?毕竟,前两天总见你在二楼忙。”   “装修和家具是请人做的,我只负责出钱和调整。”贺狰缓步走进来,伸手捞起书桌上打了粉色蝴蝶结的骷髅玩偶,颇为得意地说,“不过,这些玩具倒是我亲手挑选的,点睛之笔。”   说完,他大手用力一捏,骷髅玩偶发出‘咯咯咯’的诡异笑声,一只装了弹簧的眼珠从眼眶里弹出来,在空中歪歪扭扭的颤动着。   ……神特么的‘点睛之笔’。   夏露无言。觉得大妖怪一定有审美癌,绝症,没得救的那种。   吐槽的念头只在夏露脑中转了个弯就被她压下去了,她可没忘贺狰有钻入她脑袋交流的本领。不过有一点倒是奇怪:贺狰连份正经工作也没有,哪来的闲钱挥霍?   “贺先生以前的藏宝洞不是被充公了么,怎么还有钱买这些?”   “是什么让你产生了我很穷的误解?要是连这点资产也没有,我这个大妖怪也没必要当了。”贺狰嗤了声,一个大男人把玩着手中的毛绒公仔,竟有一种诡异的萌感。他说,“平日没事清理清理试图扰乱结界的杂碎,按功劳算,会有奖金。”   “小区保安?”   “你说什么?”   夏露忙改口:“没什么没什么,贺先生保一方平安,佩服佩服。”   顿了顿,她岔开话题:“不过,贺先生为什么突然给我布置房间?我知道你是不怕小柔和戚先生的,不可能是因为他们。”   还算聪明。   贺狰没说自己每次半夜看到夏露熟睡的模样都牙痒得很,总想闻闻舔舔。他别过头,找了个借口:“因为不想每次下楼都看见你,碍眼。”   他说话一向是不好听的,可这一次,夏露却觉得好像没那么刺耳了。   甚至,还能品出一丝深埋在冷漠里的温情。   “刚才,我对戚先生说‘很久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这句话是真的。”夏露微微一笑,“谢谢你。”   贺狰怔住,有些不自在的,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我对你好?你没搞错吧?我可是个嗜杀成性的大妖怪。”   “我能把爸妈的照片摆在床头柜上吗?”夏露温和地岔开话题。   刚才还要炸毛的大妖怪瞬间偃旗息鼓,沉声说:“随你。”   “平板电脑和化妆品,能给我用的吗?”   “不给你用难道还是给我?”   “那……”   趁着贺狰今天好说话,夏露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李建国介绍我和他的结缘者相亲,你不会介意吧?”   “都说了随你……等等,”贺狰反应过来,危险地眯起眼,“你说什么?相亲?和谁?”   “李建国的结缘者,叫俞皓,和我一样有四瓣花印记。”见贺狰的面色越来越阴冷,夏露的声音也越累越小,“李建国是我同事,和我说了好几次相亲的事,态度诚恳,我不好拒绝……”   “我最近是不是太好说话了,竟让你产生了我会给你相亲配男人的错觉?”   贺狰露出一个阴沉的笑:“别忘了你来这是干什么的,除了帮助我解除灵力封印,其他的想都别想!你才几岁就想着这事儿?”   夏露解释:“你别生气,我也是实在推不掉才答应的。”   “听着,养你一个已经是我的底线,没心思给你出嫁妆、养崽子。你要是听话,我勉强能容忍你的存在,但想要带其他的野男人进门,来一个我杀一个。”贺狰越是生气,声音反而越是低沉,凉凉地说,“相亲?我劝你醒醒。”   怎么就扯到嫁妆和孩子了?   “我也没打算和哪个男的发展,就是人家真心诚意地提了这事,也不计较我寿命有限,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   夏露料到贺狰会嫌麻烦,但没想到他这么反感,叹道:“你不愿意也没事,不要为这种小事动怒。俗话说得好,人生就像一场戏,相扶到老不容易;为了小事就生气,回头想想又何必……”   “出去。”   “不要。”   贺狰烦躁:“别让我说第三遍,出去!”   “可你刚才已经把房间送给我了……”   贺狰好像还没有对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而且还是因为这么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夏露实在无解,抱紧草莓抱枕说,“我不去相亲了,行吗贺先生?”   贺狰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接纳了夏露,却接纳不了夏露以外的其他人,就很糟心。   房间已经给了夏露,总不能出尔反尔。贺狰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干巴巴对峙了会儿,索性眼不见为净,裹着一身妖雾从半开的窗子中窜出,带起愤怒的疾风阵阵,很快消失不见。   这是第几次将贺先生气走了?   夏露满面愁容:唉,妖怪心,海底针。 第二十一章   拐进城北胡同角落里,有一间坐落在人间烟火的清吧。和这座热闹的城市截然相反的是,这间清吧隐秘且僻静,只有会员认证的‘人’才能进去消费。   因为这间清吧的老板是个妖怪,而能来酒吧的自然也都不是人类。   酒吧老板名叫佘澜,是条修行千年的乌金蛇妖,早几百年年轻的时候也是上天入地的一方散妖,后来收敛了妖性,老老实实接受非自然管理协会的收编,做了个经营酒吧的小老板。   今晚吧里难得来了位贵客,佘澜不得不亲自前来招待。   台上沙哑的女声唱着惆怅的情歌,戴金丝眼镜的长发男人挽着衬衫袖子,将各色的酒水兑入杯中,缤纷的色彩在暗色的灯光下显得尤为瑰丽。   贺狰看了他一眼,问:“你一条蛇戴什么眼镜?”   “因为我是眼镜蛇啊。”说着冷笑话,佘澜将调好的彩虹酒递到贺狰面前,镜片后翠金色的蛇瞳眯起,笑问道:“贺大人这些年龙困浅滩,一直被禁锢在方寸之地不得自由,今天竟有空来我这坐坐,看来传闻中的那件事是真的了。”   说着,他手撑在吧台上,饶有兴致地说:“您真的和一个人类女孩结缘了?”   贺狰看了他一眼,将酒一饮而尽,眸子里映着冷色调的灯光,嗤了声:“你还是这么八卦。”说完,他将酒杯顿在桌上,“别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来最烈的酒。”   “您这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竟跑到这种地方来借酒浇愁?”佘澜直接给了贺狰一瓶没有标签的酒,皱着眉有些不舍,“这酒还是道光年间酿的,平日里我都舍不得喝,今儿孝敬您老了。”   贺狰直接拿过来拔了塞子,倒了大半杯喝下,眼里的冷意才渐渐消弭。   “其实人类挺有意思的,您不妨换个角度,不用这么抵触嘛。”佘澜隐约听过一些贺狰的过往,说道,“我们妖族寿命几百上千年,行走于人世间,看着乌泱泱的人类出生又消亡,看着他们像蝼蚁一样建起万丈高楼又夷为平地,见证他们不断重复着创造与毁灭的轮回,就像看戏一样,不也挺有意思的?”   贺狰没说话,明显对佘澜的恶趣味一点兴致也没有。   佘澜是个察言观色的,眼眸一转,猜到了什么:“难道,和您结缘的人类不听话?”   这回,贺狰默认。   “刚结缘没多久,她就想着找男人了。”贺狰又灌了一口酒,皱起的眉峰如刀,“明知道我憎恶人类,还净舔麻烦。”   佘澜悚然一惊。   没想到曾经搅得三界天翻地覆的大妖狰,竟然会为一个女人烦心!那简直比末日来临还要可怕!   他‘呃’了一声,随即低低一笑:“我还以为多大事儿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类的规律——他们的生命太短暂了,短短几十年,和我们相比就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要延续香火,自然是满脑子的情情爱爱。她要找男人,您给她找就是了,耽误不了我们多长时间。”   “人多,吵。”贺狰阴沉地说。   “您都结缘了,还在乎多这一个?再说,和人类结缘规矩众多,她要恋爱,作为饲主又有什么理由阻止呢?”   见贺狰沉默,佘澜大胆猜测,“还是说,您在乎那个姑娘?”   霎时,贺狰像是被刺到,抬眼审视佘澜,眼神如刀,冷冷反问:“你说话不过脑子的?她凭什么值得我在乎?”   佘澜被一脸莫名,心想我怎么知道?   佘澜说:“既然不在乎她,你就当养了个阿猫阿狗,替她相个亲消遣消遣也无妨。”   贺狰不满:“她作为宠物,不应该一心向着饲主吗?总想着出去找野男人像什么话,小白眼狼。”   原来症结在这。要不是顾及贺狰的威慑力,佘澜简直要不怕死的笑出声来了。   唉,可怜这些千年道行、翻山倒海的大妖怪,看透了沧海桑田,却悟不透这世间情爱。   “很久以前,白鹿也遇到过一位姑娘,并随她出山入了红尘,天天和那姑娘腻歪在一起。那时我问他,是不是对那姑娘动了情,他死犟着嘴硬,说没有,说他接近那姑娘只是为了骗取她的心脏获得长生而已。”   说完,佘澜撑在吧台上,笑眯眯地望着贺狰:“贺大人,您猜后来怎么着?”   贺狰对别人的故事毫无兴趣,依旧沉浸在夏露‘背叛’他这个饲主去找野男人的焦躁中。一想到那个存在感极低的女人要为别的男人洗手做羹汤了,他就生出一股私有物被夺走的烦闷。   见贺狰没有反应,佘澜自顾自补全了结局:“好死不死的,白鹿这几句嘴硬的违心之词被那路过的姑娘听见。姑娘是个没落的将门之女,性子烈得很,以为白鹿骗了她,就在新婚之夜引刀自裁,当着白鹿的面刺穿了自己的胸膛!啧啧,那场面,当真惨烈得很呐……几百年了,白鹿一直活在痛苦和悔恨中,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贺狰根本没在听,放下酒杯漠然道:“酒难喝,钱记账上。”说完,他冷着脸起身就走。   贺狰身上的妖气太过纯粹,一时间来往消遣的妖怪们都自觉让开一条路,安静如鸡地目送着他离去,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佘澜望着贺狰的背影消失,推了推眼镜,长长的叹了声气。   出了清吧,夜色初临,霓虹灯点燃了夜色,人类世界的喧嚣从四面八方涌来。   贺狰站在路口吹了吹冷风,回想起自己这半日的焦躁,似乎确实有些失态了。   佘澜说得对,既然不在乎她又何必把她圈在身边,左右是个只有一年可活的宠物,她高兴相亲就随她去吧,当个消遣。   正好他也想看看那李建国的结缘者是个什么王子皇孙,竟有胆量敢看上他贺狰的宠物。   呵,这些人类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自量力。   晚上八点,贺狰还没回家。夏露决定不等他了,自己哼着歌舀了饭,津津有味地独享大餐。   结果吃到一半,门开了,贺狰依旧是雷厉风行地裹着一身妖气降临。   夏露嘴里还咬着一只鸡腿,有些尴尬地抬头,在起身迎接贺狰和继续吃饭之间犹豫了一秒,她选择了后者,略微歉意地说:“饭菜都快凉了你还没回来,我就先吃了。”   贺狰的脸色依旧是冷冰冰的看不出喜怒,夏露也拿不准他现在还有没有生气,想了想又补充道:“锅里还有饭。”   贺狰如同一座冷硬的石雕,大步走到她对面坐下,靠着椅背看她,像是野兽在盯着它爪下的猎物。   夏露依旧慢悠悠地咬着鸡腿,没有一点身为猎物的自觉,好像天塌下来也比不过她眼前的一顿饭。   得不到重视,贺狰慢慢皱起了他的眉头。   咽下嘴里的食物,夏露总算顶着贺狰深沉的视线开了口,还是那般平淡温和的语气:“贺先生不用担心,我今天下午已经拒绝了李建国的相亲计划。”没有刻意讨好,但也听不出一丝怨气,平静得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其实一向是省心的,自食其力,自生自灭,却也自得其乐。   “为什么要拒绝?”贺狰抱臂坐着,总算开了金口。他额前的一缕碎发垂在眉间,沉声说,“去告诉李建国,我同意了。”   嗯……   哎?!   这又是什么展开??   夏露疑惑:“可是今天上午你不是不同意……”   “上午是我没想明白,现在改主意了。”贺狰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上午是怎样的暴跳如雷,以一种‘陪你玩玩’的姿态冷静地说,“如果整天把你圈在身边,难免会让你产生我很重视你的误解,倒不如放你出去见见社会的险恶,到那时你就知道还是饲主身边最安全。”   我觉得,您有点想多了。   夏露实在有点无法理解老妖怪的脑回路。想了会儿,她温吞地说:“可是我已经推掉相亲了,与其反反复复的惹人嫌,还是别去了吧。”   “必须去。”仿佛在面对一场世纪大战,贺狰严阵以待,“不仅要去,而且排面要足,气场要大,省得说我小气。”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准备一下,倒要看看那男人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敢来这相亲。”说完,贺狰冷酷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上了二楼。   夏露皱了皱鼻子,闻到了空气中一丝淡淡的酒味。   大妖怪喝酒了?   不会是发酒疯吧?   但愿他明天醒来不会记得这茬,否则这半天的一个主意的,她还真没脸去见李建国了,可别白白浪费人家的感情。   吃完饭收拾完,夏露叹了口气,在粉嫩嫩豪华大床上打了滚,抱着毛茸茸的独眼怪玩偶陷入了梦乡。   然而,夏露失算了。   第二天醒来,贺狰不仅记得要陪她相亲的事,而且还记得很清楚。   这回反倒是夏露怯了场,连连说算了吧,与其脱单不如脱贫。贺狰只是盯着她冷冷地笑:“去啊,怎么不去?”   不知为何,夏露总觉得他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磨合了三两天,夏露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去和李建国商量。   李建国倒是很开心,一个一米九的黑脸汉子硬生生高兴出了狗耳朵和尾巴,很快将双方见面的时间地点安排好了,就在本周六,小区熊猫咖啡厅见。   看到李建国为相亲的事鞍前马后地操心,夏露也不忍心再推辞什么,周六一大早就起来收拾自己,尽管明知道这次相亲只是走个过场交个朋友。   她从仅有的衣服中挑了件复古的红裙子穿上,细心地化了个淡妆,将垂肩的头发绑成丸子头,鲜艳的衣着将她沉静的脸庞衬得很完美,多了几分灵气倩丽。   正前后照着镜子,门口突然传来贺狰漠然的嗓音:“嘴上说着不想相亲,这打扮不是挺上心的吗。”   夏露扭头一看,顿时怔住。   贺狰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藏青色西装,白衬衫,打着一丝不苟的斜纹领带,头发往后梳成大背头,露出饱满的额头和轮廓分明的脸庞,失去了头发的遮掩,则显得五官更为凌厉锋利。   他肩宽腿长,雄性荷尔蒙爆表,那是一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英俊,如刀斧琢成,满满的侵略性。   夏露的视线下移,落在他精致的宝石领带夹上,又下移,看到了他腕上硕大的金表,再下移,修长有力的手指上套着疑似古董的玉扳指……   “………………”   刚才因贺狰的英俊而升腾起的惊讶,瞬间被那暴发户似的金表和玉扳指给击了个粉碎。果然,审美癌依旧是审美癌,全靠底子好,禁得住折腾。   “贺先生怎么打扮得这么隆重?”夏露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好,生怕闪瞎自己的狗眼,无奈地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要相亲的是你呢。”   唉,他到底要干什么?穿成这样,就算是天仙似的相亲对象也该自惭形秽了。 第二十二章   贺狰离群索居了许多年,最近这段时间才有机会出去接受新时代人类的信息,成为时尚黑洞也是情有可原。   但夏露有点担心,毕竟贺狰这番财大气粗的打扮不像是妖怪饲主,倒像是她的金主爸爸。   第一次见面,还是给得给李建国留个面子,贺狰气场侵略性太强,未免喧宾夺主了。想到这,夏露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劝道:“贺先生不用打扮得这么隆重的,而且白金钻表和玉扳指这种俗物,根本配不上你高贵典雅的气质。”   贺狰将信将疑。   不过‘高贵典雅’四个字倒是听得舒坦,最终贺狰依言摘了玉扳指和手表,抬手整了整笔挺的西装,打扮一下子变得简单利落了不少。   这样顺眼多了。   夏露将鬓角的一缕头发别至耳后,又看了贺狰一眼,心想妖怪果然是妖怪,每一寸皮囊骨肉都是恰到好处,不管是私服还是正装,都有着普通人类无法企及的挺拔俊美,‘妖孽’一词名不虚传。   如果不是贺狰的脾气太坏,当真是能迷倒万千少女的。   贺狰还在皱着眉调整袖口,似乎很不适应人类这种紧绷绷的正装。抬眼时撞到夏露暗含欣赏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身上的衣服更为束缚了,不自在地瞥了她一眼:“看什么?走了。”   夏露笑眯眯跟上。   到了熊猫咖啡厅,李建国和俞皓已经等候在那儿了。   李建国身量高大健硕,坐在温馨的咖啡桌后十分瞩目,夏露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显然,李建国也注意到了夏露,忙起身朝她招手,谁知刚叫了声‘夏老师’,就忽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强大妖气压迫而来,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让众妖臣服的力量。   店门上悬挂的铜铃叮当作响,接着,西装革履的大妖怪贺狰面色冷俊阴郁,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   咖啡厅内的顾客停止了交谈,然后不约而同地以贺狰为圆心迅速撤退,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怕的凶神。   李建国身边坐了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依旧是寸头,五官周正,休闲的打扮显得很阳光,果然比照片上要好看些,但和盛装出席的贺狰相比,也只能算帅得平平凡凡了。   见到贺狰和夏露过来,俞皓也礼貌性地站起,同夏露微笑着打招呼。   夏露笑笑,抬起手挥了挥:“久等了。”   话音未落,高大如山的贺狰冷冷地移过来,站在夏露身边,隔绝了俞皓的视线。   夏露从贺狰肩后伸出半个脑袋,抬手示意李建国:“贺先生,这位是我的同事李建国。李老师,这是我的金……呃结缘对象,贺狰贺先生。”   “贺先生,夏老师。”李建国虽然没像其他小妖一样被贺狰的气场吓得抱头鼠窜,但看得出是有些紧张的,原本就严肃的脸绷得更紧了些,推销保险一样地推了推身边的俞皓,介绍道,“这是我的结缘者俞皓。”   俞皓朝贺狰伸出一只手,笑出一口白牙:“贺先生好。”   贺狰自然不会和试图拐走他宠物、分割他家产的卑劣人类握手。   正僵持着,一只白生生的手伸了出来,和俞皓的手短暂的握了握,及时化解尴尬。贺狰扭头,只见夏露对着那男人微微一笑:“俞先生好,我是夏露,很高兴认识你。”   “夏老师客气了。建国在我面前夸过夏老师很多次,现在看来,才知道百闻不如一见。”俞皓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你们请坐。”   桌子对面是双人卡座,夏露坐里头,贺狰坐外头。一位穿着咖啡厅制服的圆脸少年拿着菜单小心翼翼挪过来,顶着一双硕大的黑眼圈软绵绵地问:“请问二位要喝点什么?我们店的咖啡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能适应妖怪的肠胃,不会拉肚子。”   夏露接过菜单,李建国忙说:“我们已经点过了,二位随意,记我账上。”   “一杯摩卡,谢谢。”说完,夏露看了眼身旁的贺狰。   贺狰没有反应,锐利的视线透过咖啡桌上摆着一束玫瑰花,死死地锁定俞皓。   “给他来一块草莓蛋糕吧。”老妖怪贺狰嘴挑得很,苦的不行酸的不行,冷的不行烫的也不行,夏露就自作主张给他点了个甜食。   不一会儿,熊猫眼少年将摩卡和草莓蛋糕端上来,说了声‘请慢用’,又一溜烟儿的跑到柜台后,用盘子挡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充满八卦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卡座上的两人两妖。   这样干坐着也是尴尬,李建国找了个话题活跃气氛:“夏老师最近工作怎么样?能适应这里的生活吗?”   “啊,挺好的。”夏露用小勺子搅了搅咖啡,笑道,“我喜欢小孩儿,幼儿园的几个女孩子也都挺乖的,不需要太费神。你和灿灿管着男孩子们,才需要费心呢!”   “我听建国说,幼儿园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你。”俞皓也适时捧场。   夏露说‘是吗哈哈哈’,然后突然没了话题,陷入了诡谲的沉默中。   相亲的尴尬,不是常人能懂的。   万籁俱静之际,贺狰出口成刀,又冷又锐地说:“我不反对相亲,但要求门当户对。对方饲主修为不能低于一千年,能力强责任大,最好和我一样有座金山,否则免谈。”   贺狰这是拿了什么恶婆婆的剧本?   夏露简直想捂住他的嘴,半晌才小声地说:“你的藏宝山不都上交国家充公了么……”   贺狰显然听到了她蚊子般的吐槽声,冷冷瞥了她一眼,下一刻,低沉的嗓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家长们说话,你一小孩儿不要插嘴。”   夏露:“……”   对面,李建国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唇线抿得很紧。对于他这样的小妖怪来说,成精已经是幸运中的幸运,一千年道行对他来说太遥不可及了。   俞皓看了眼贺狰,心平气和地说:“贺先生,建国虽然没有千年修为,我呢也家里没矿,不过在市中心有套大房子,两台车,父母有家上市公司,生活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这次轮到贺狰沉默。他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手腕,皱起眉想:失算了,早知道就该把白金钻表和玉扳指都戴出来。   “什么职业?”贺狰冷漠地交叠着双腿,十指交叉搁于腿上,试图找回一点场子。   俞皓回答:“以前是消防员,现在退役了在做健身教练。”   “健身教练?听说容易和女人搞暧昧。”   “你误会了,我的客户大多是男人,增肌健美什么的,基本没有女客户。”   “兴趣爱好呢?”   “打球,健身,跑步,游泳……都会一点。”   “那不行。我家的小宠物爱安静,不喜欢太闹腾的男人,怕管不住。”   俞皓:“……”   李建国:“……”   夏露:求你不要说话了,贺爸爸!   再谈下去,恐怕不是对方掀桌子就是贺狰砸场子。   有些话还是单独聊,不要搞得太尴尬才好。夏露拿起一旁的小挎包,对俞皓说:“俞先生,今天天气很好,陪我去那边的小花园走走吧。”   俞皓立刻会意,说‘好’。   刚起身,一旁的贺狰也跟着站起,冷峻的目光落在夏露身上,明显的不放心。   谁知夏露根本没打算让他跟着,伸手拉住他的衣摆说:“你留下,我们不走远,你从窗户里看得到。”   闻言,贺狰明显一愣,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来,像结着寒霜似的,格外阴沉。   夏露没管他,和俞皓一前一后出了咖啡厅,沿着门前养了花草的小路朝小花园走去。   门口的铜铃叮叮当当的响着,不一会儿又归于平静。   阳光明媚,李建国透过玻璃窗朝外望去,曲折小路上并肩行走的年轻男女和谐得就像是一幅画。   “夏老师和我们家俞皓很般配。”李建国由衷感慨,心里已经在盘算着什么时候去老狐狸那里求一根红线,哪怕散尽自己的灵力也要让他们能携手到老。   而对面的贺狰就没有这么好脸色了。   他看着窗外的小宠物和野男人越走越远,然后并肩坐在喷池旁边的椅子上,相谈甚欢的样子。不知道聊到了什么,小宠物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在阳光下显得很是生动——是和他相处时从未有过的模样。   心中没由来一股被背叛的燥郁,自家水灵灵的白菜要被猪拱了。贺狰阴沉沉地拿起甜品勺,如同拿着一把利剑,狠狠地截断盘子里的草莓小蛋糕。   勺子擦过瓷盘,发出滋啦一声锐响。 第二十三章   花园里有个喷泉池,水流从鲤鱼形态的石雕嘴里喷出,又沿着高台散开成伞状,细小的水汽在阳光下折射出一条若隐若现的绚丽彩虹。   夏露坐在喷泉旁的椅子上,深吸一口略微潮湿的空气,对俞皓说:“俞先生,贺狰说那些话并不是针对你一个人,他对谁都这样,不要放在心上哈。”   听她这么说,俞皓倒有些意外,与她隔着礼貌安全的距离坐下,说:“嗨,没事儿。说起来我也挺不好意思的,建国对我的事很上心,相亲这事,他让你为难了吧?”   夏露摇头:“没有,多认识一个朋友也不错。”   “是啊。”俞皓靠在长椅的椅背上,仰头看着天空中的浮云,叹道,“自从出事来了这,亲人朋友都断了联系,即使见面也认不出我是谁,那种感觉就像是……”   “像是被全世界抛弃。”夏露淡淡接过话茬。   “没错,还好有建国在,不然连我自己是谁都快忘了。”俞皓笑了声,“你不知道,当戚先生告诉我可以多活一年,并且曾经养的那只德牧成精了的时候,我整个人……不,整个鬼都震惊了。”   说到这,他略带好奇:“贺先生也是你以前养的宠物成精吗?猫还是狗?养的时候很辛苦吧,毕竟他看起来好像脾气不太好的样子。”   夏露说:“他不是我的宠物。我以前不认识他,阴差阳错才和他结缘的。”   俞皓:“这样啊。”   喷泉的流水声响在耳畔,像是一曲清心静气的摇篮曲。想了想,夏露还是决定坦诚相待,对俞皓道:“正月的那场大火,我们心里都挺难受。俞先生,你是个真正的英雄,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会受女孩子欢迎的。只是我现在没有交男朋友的打算,自己的事都还是一团乱麻,实在没心思弄别的了……”   闻言,俞皓愣愣地看着她。   夏露以为自己说话太直伤到了他,心里有些歉疚,手指下意识地捏着挎包上的小挂件,说了声“抱歉”。   “太好了!”没想到俞皓既没伤心也没生气,反而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正好不知道该怎么向你开口坦白呢。”   这下,轮到夏露怔愣。   俞皓连坐姿都放松了不少,不好意思道:“其实该道歉的是我,夏老师,我之前有女朋友的。”   “哈?”事情好像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你别误会啊,我不是脚踏两只船,而是我出事后,她……”   “她将你忘了?”看到俞皓左腕上的四瓣花,其中一片花瓣已经完全凋零了,夏露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偷生一年的代价,是他可以活着见到亲人,而亲人却认不出面前的他。   “是,她认不出我来了,哪怕我就站在她面前。”俞皓叹了声,“这样也好,省得耽误她一辈子。”   “那你……为什么要来相亲?”   “建国怕我孤单,为我的事忙前忙后的计划了很久,看到傻狗那么开心,我不忍心让他空欢喜一场,只好答应了。刚才我一直都在想怎么和你说清楚才好,没想到你先开口了。”俞皓笑了声,视线仿佛落在遥不可及的远方,“虽然婷婷认不出我了,但她一直都在我心里。”   “你也活在很多人的心里。”夏露轻声安慰他。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俞皓低头看着腕上只剩下三瓣花的印记,眼底泛起一丝湿红。片刻,他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待心情平复了些许才重新转过来,笑着问:“夏老师你呢?既然不想恋爱,为什么答应来相亲?”   “本来贺狰不同意我相亲,我准备拒绝了的,但是老妖怪不知道抽什么疯又反悔了,非得来看看是哪个三头六臂的不怕死,敢向他提亲。”提起贺狰,夏露是一万个无语,叹了声说,“一大把年纪了,作。”   俞皓哈哈大笑。回想起方才贺狰看他眼神,他小声试探问:“这个贺先生,不会喜欢你吧?”   夏露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开什么玩笑?”   “我听建国说,异性妖怪和人类从结缘者转化为夫妻的,也大有人在。”   “不可能。”夏露笃定。然后又好奇俞皓的这个荒谬想法是从何而来,“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男人的直觉吧。”俞皓说,“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敌意。”   “你想多啦,他看哪个人类都是这副鬼样子。”   贺狰那样的老妖怪,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放下姿态去喜欢一个人的。回想近来的种种,夏露以一种看透红尘的语气淡然说,“我于贺狰而言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玩物,他可以不理睬小玩物,但小玩物不可以背叛他,高兴起来就给点恩赏,不高兴起来恨不得把全世界都夷为炮灰,说到底就是个脾气糟糕的老妖怪。何况,我这么性格无趣的一个人,能喜欢我的只会是更无趣的人。”   “……”俞皓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怎么这么看着我?”夏露纳闷。   “没,就是觉得你年纪轻轻的一小姑娘,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俞皓找了个舒服的坐姿,笑道,“不管怎样,你的老妖怪还是蛮在乎你的。”   夏露看了他一眼:“又是男人的直觉?”   俞皓笑着点头:“对。毕竟我看挖我墙角的男人时,也是这种眼神。”   夏露全当他在开玩笑,并没有往心里去。她摩挲着挎包边缘,斟酌着问:“你家境很不错,为什么会去当消防员?”   “那时候一腔热血,也没多想,就觉得这行业很酷很光荣。直到真穿上那身厚重的战斗服,才知道责任压在肩上有多重,沉甸甸的,那全是生命的重量,是人民的希望。”   俞皓苦笑了声,换了个话题:“那个,你的心魂……”   夏露知道他要问什么,主动交代:“还没找到,你呢?”   “我的心魂很好找,就在我出事的地方,已经找回来了,就等明年开春摇号投胎。”俞皓语气幽默,又问,“你呢,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夏露‘唉’了一声,垮下肩说:“我和你不同啦。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心魂碎在哪里了,有时间得去南方一趟,找找线索。”   “那你需要帮忙的话尽管来和我说。”俞皓道,“好歹我们也算是认识了,惺惺相惜。”   夏露毫不客气:“好啊。”   喷池边的彩虹已经淡去,两人静坐了一会儿,忽然异口同声地说了声:“抱歉。”   两人愣了一愣,而后俱是噗嗤笑出声来。俞皓眉峰上扬,笑得颇有几分阳光痞气,对夏露说:“你先说,‘好人卡’还是女孩子来颁发比较合适。”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夏露轻松道:“俞先生,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嗯。”俞皓欣然应允,“建国那边,我会和他解释。”   达成共识,两人皆是长舒了口气。   回到咖啡厅的时候,李建国颇有些惊讶,站起来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一起去人类世界约个会?”   而李建国的对面,贺狰仍然维持着离开时的坐姿,阴沉着脸一言不发,面前的草莓蛋糕已经被戳得面目全非。   夏露笑了笑,说:“今天不约了,下次吧。”   “可是……”   李建国还想说什么,一旁的俞皓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今天和夏老师聊得很开心,也不能一次性全聊完啊,要给下次见面留点神秘感嘛!”说着,他朝夏露挥挥手,“有时间出来玩啊,夏老师。”   “行。”夏露点头,目送着他们离去。   一回头,就见贺狰意义不明地盯着她,梳到后脑勺的大背头垂下一缕在额前,更显得眉目刀斧凿成般冷峻。他目光阴晦地问:“聊得很开心?还有下一次?”   夏露一见他这样子就觉得好笑,像只踩了尾巴的恶猫似的。她无辜地眨眨眼,故意慢吞吞地说:“干嘛呀?不是你同意我来相亲的吗,怎么一切顺利了你反倒不开心?”   “开心啊,把你俩涮干净一起下锅,就可以凑个鸳鸯火锅了。”贺狰咬牙切齿,然后腾地一声起身,朝门外走去。   夏露憋笑憋到内伤,快步跟在他身后:“哎,你去哪儿?”   “去做个项圈!”贺狰大力推开门,字字如冰,“把你拴起来!” 第二十四章   小区的人工湖边,绿树成荫,夏末的燥热全在蝉鸣声中转化成了沁人的清凉。   李建国和俞皓并肩绕着湖边跑步,就像多年前一样。李建国看了眼身边专心致志跑步的俞皓,气息不稳地问:“真的不打算和夏老师发展吗?如果担心一年时间太短的话,我会给你们想办法。”   “感情的事勉强不来啊。”俞皓的喘息声明显比李建国要重,脚步慢了下来,抬起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擦汗,笑了声说,“再说了,我们两只单身狗相依为命,挺好的。”   “我以为夏老师会是你喜欢的类型。”李建国也放慢脚步等他,目光深沉而又忠诚,“我见过你藏在钱包里的照片,那个女孩子无论气质和长相都和夏老师很像……为什么不和夏老师试试呢?”   “谈恋爱不是找替代品,婷婷也无法被取代。”   李建国还想说什么,俞皓索性停了脚步,手撑着膝盖喘气,汗水顺着他的鼻尖滴落在水泥路上。俞皓伸手捶在李建国肩上,痞痞一笑:“不用为我操心了,傻狗。上辈子我陪你走完,这辈子你陪我走完,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李建国耳朵垂下,望着他认真说:“将来你投胎后,我就来找你,还做你的狗。”   俞皓笑了声:“做妖怪不好吗?”   “不好。”李建国说,“太寂寞了。”   日子晃晃悠悠,眨眼就到了九月中。   又是一个科学的周五,园长白鹿回来得比往常要早些。   他推门进来,五官在渐颓的夕阳下显得清秀俊美,连睫毛都仿佛精雕细琢而成,浑身都散发出圣洁的柔光。   白鹿平日里是不太爱说话的,除了工作的需要也从不主动和夏露交谈。可是今天,他却径直朝夏露走去,将一个红包递给她。   “这是?”夏露疑惑地接过,捏了捏,红包里好像有一张卡,硬硬的。   “生日贺卡。是员工福利,可以在小区内超市购物。”大美人白鹿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很是干净,“提前祝你明天生日快乐。”   生日?   夏露自个儿都差点忘了,一时心中惊喜又感动,忙说‘谢谢’,又问:“园长是怎么知道我生日的?”   “员工信息登记表上有记录。”说完,白鹿与她擦肩而过,神色一如既往的忧郁,淡淡道,“你早点回去休息,孩子们我来照顾。”   红包里的是一张五百元的购物卡,够夏露过上一个安稳愉快的生日。她心里暖暖的,也许尝够了孤单的滋味,生活中的小确幸才会显得弥足珍贵。   回到家时客厅一片昏暗,贺狰不知去哪了还没回来。夏露按亮了灯,将在超市买回的菜品分门别类放在料理台上,撸起袖子扎好头发,心情愉快地准备晚餐。   她将杀好的鱼从袋子里提出来洗干净,正思考着是煲个鱼头豆腐汤还是做酸菜鱼,大门卡哒一声打开了,接着是塑料袋的窸窣声。只见贺狰提着两大袋子东西大步走来,将东西往餐桌上一放,靠在厨房门边看她,姿态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疏离。   夏露眼也没抬,背对着他说了句:“回来了?”然后就继续忙自己的事情了。   贺狰对她平淡的反应略微不满,皱着眉说:“桌上的东西,给你了。”   “什么东西?”夏露慢吞吞擦干净手,走过去扒开纸袋子一看,只见里头装满了薯片、饼干、辣条、水果糖、坚果干和巧克力等零食,够她吃上一两个星期。   今天是什么日子?铁树开花啦?   夏露瞄了贺狰一眼,又瞄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这些,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吗?”   毕竟,平日里贺狰对她都是放养状态,今天突然买这么多好吃的,除了送生日礼物外她想不出别的理由。   可没想到贺狰压根不知道这回事,眸中的惊讶转瞬即逝,反问道:“什么生日礼物?”   这下轮到夏露疑惑了。   贺狰不知道明天是她生日?那无缘无故送她吃的做什么?   她自然不会知道,贺狰今天去人类世界闲逛,恰巧看到一对小情侣逛街,那女孩子挽着男孩子的手,嗲嗲地说自己要吃这个要吃那个,贺狰跟在他们身后,鬼使神差地将男孩送女孩的那些零嘴全买了个遍,然而买完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吃人类的零食,索性全给夏露带了回来……   却没想到恰巧撞上这小宠物的生日。   贺狰实在想不明白:人类这种生物朝生暮死,过生日只是意味着离死亡更近了一步,有什么好纪念的?   他短促地嗤了声:“我像是会送礼物的人吗?”   说得也是吼。   “其实我心脏不好,要忌口,很少吃零食的。”话锋一转,夏露弯着眼睛,嘴角的弧度很是温暖,“不过,还是谢谢你啦。”   小宠物还真是容易知足。   她似乎总是这样奇怪,当贺狰竖起浑身尖刺的时候,只有她执拗靠近;而当贺狰卸下满身防备的时候,也只有她宠辱不惊。好像这世间除了活下去的渴望,没有任何东西能激起她半点波澜。   看着灯光下她晶亮的眼睛,贺狰难得心情平静,似乎找到了一丝养宠的乐趣。   很明显,夏露的心情也不错,邀请贺狰道:“今晚全鱼宴,贺先生一起吃?”   闻到鱼香的贺狰决定给小宠物一个面子。   吃完晚饭,夏露闲来无事,就窝在沙发上刻橡皮章。   这是她以前的一点小爱好,虽然算不上圈中大神,但用来哄幼儿园的小崽子们却是绰绰有余,刻几个有趣的图案当做奖励章用,一定很受欢迎。   正思索着刻个什么图案好,就见手机叮咚一声响,金灿灿的信息弹了出来:【夏露!明天是你生日对吗!!!】   一连串的感叹号,倒是符合金灿灿那咋呼热情的性子。夏露回复:【你怎么知道的?】   金灿灿:【那就是了!我给你做小饼干吧!!除了饼干我啥也不会呜呜呜……】   【谢谢啦!】夏露敲字道,【其实不用那么费心的。】   金灿灿:【不费心不费心!对了,李建国打算给你做个生日蛋糕,说要给你惊喜!】   夏露好笑:【你都告诉我了,还怎么惊喜啊?】   【…………………………】   过了好久,金灿灿的信息才再一次弹出来:【完了完了!我完了!!我答应了李建国保密的!!】   夏露面无表情地打了一连串的‘哈哈哈哈’过去,然后才说:【那我勉强当做不知道好了。】   【明天我们把礼物送你家来,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千万别穿帮啊!!】金灿灿千叮万嘱。   夏露回复说:【你们意思意思一下就行啦,别弄得太隆重,我很不擅长应付煽情的场面的。】   金灿灿发了个‘乖巧点头’的狗狗表情。   楼上传来脚步声,夏露抬头一看,只见贺狰顶着一头湿哒哒的头发出来。他总是不习惯吹干头发,水珠顺着发梢滴落,使得原本过于锋利的双眼蒙上一层水汽,面容也柔和不了不少,不像平常那么冷硬。   夏露福至心灵,拿起手机搜了‘狰’的图片。网上千奇百怪的图片都有,有的画的像五条尾巴的老虎,有的画得像大尾巴的独角兽,夏露翻了很久,才找到一张最接近贺狰本体的画像。   图片中的异兽狰是只火红色的大猫,身上有暗色斑点,四爪乌黑,从背脊到尾巴有一线黑色硬毛……这算是最接近贺狰原形的卡通图了,虎头虎脑的很可爱。   只不过,贺狰真正的毛色更深些,接近赤黑,而眼睛则是暗色的红。   正看得起劲,冷不防贺狰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在看什么?”   夏露抬眼,一滴冰凉的水珠刚巧从贺狰垂下的额发上滴落,溅在她后脖子上,凉得她一哆嗦。不知道为什么,他恍惚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   夏露轻轻‘啊’了声,大方地将手机递给贺狰看,说:“我在查异兽狰的图片。喏,像不像你?”   “活人就在你眼前,用得着去网上查吗?”贺狰瞥了一眼她手机上萌萌的大猫,眉头果不其然地皱成疙瘩,冷声道,“这都画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夏露的视线从贺狰阴沉的脸上扫过,又落回手机里那张赤色大猫的图上,嘟囔了一声:“还是网上画的可爱些。”   这女人什么审美?贺狰简直气结:“叶公好龙!”   正好闲着没事,夏露翻出铅笔和白纸画了个Q版的狰:长了角的大猫拖着五条长长的尾巴端坐,姿态狂妄。画好后再用玻璃纸描了图,印在切割好的橡皮上,接着就是用刻刀切掉多余的部分,只突出花纹线条。   因为Q版图十分简单,没两个小时就刻好了,一刀过后刷上红色印泥再压在纸上,按照印出的图案刀去多余的线条、斑点,一个橡皮章就刻好了。   二刀过后的图案已经是十分干净清晰,印在纸上的Q版狰线条柔和圆润,可爱极了。   已经晚上十点了,夏露吹去橡皮渣,收拾好茶几上凌乱的工具,正准备上楼睡觉,却听见手机叮的一声响,点开一看,竟然是结缘程序推送的信息。   【亲爱的夏露小姐,系统温馨提示:您与贺狰先生的一个月磨合期已接近尾声,请尽快交换信物正式结缘。如果在一月期结束后仍未正式结缘,则视作结缘失败,还请您与贺狰先生慎重考虑。人保协会很乐意为您服务,祝您结缘顺利!】   倒把这事给忘了。   夏露点开两人的头像,中间的一颗红心上显示结缘进度,竟然还只有7.3%。   算算日子,后天就是一个月整了,日子如指间流沙似的,竟过得这么快。夏露叹了声,收拾好东西上二楼,路过贺狰门口时,她踟蹰了片刻,终是深吸一口气敲响了主卧的房门。   没多久,门吱呀一声打开,贺狰抱臂倚在门口,有些不耐烦地审视她:“干什么?”   “一个月快到了。”夏露慢腾腾开口,望着贺狰的眼睛澄澈而平静,“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和我正式结缘吧。”   贺狰显然没想到她开口就是这么一句,怔了怔才说:“大晚上的,你发什么疯?”   夏露说:“我想过了,如果贺先生不肯迈出这一步,那就由我来主动。结缘互利共赢,还请贺先生好好考虑。”   “我要是不同意呢?”贺狰恶趣味地问。   贺狰以为夏露会求他。然而夏露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就淡然道:“实在不同意就算了。”   “……”贺狰挑眉:“不求我?”   夏露叹了声:“不求。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演戏太累了。”   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贺狰一时无言。   楼梯口的壁灯柔和温暖,像是一层薄薄的金粉洒落。眼看着贺狰的脸色沉了下去,夏露想起什么似的,忙将手里新刻好的橡皮章递到他面前,说:“这个送给你,谢谢你今天给我买零食。”   她突然伸手,贺狰反而后退了半步,眼神戒备:“什么东西?”   见他不接,夏露索性拉住贺狰的腕子,将印章往他掌心里一按,一枚鲜红的卡通图案就印在了他的手心——是他真身的Q版模样,姿态倨傲狂妄,活灵活现。   贺狰是很讨厌人类的触碰的,可不知是太过惊讶还是别的什么,他这次竟然没来得及挣开,眼睁睁地看着手心烙下一枚印记。   夏露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将那枚橡皮章连同印泥用透明密封袋装好,放到贺狰的手里,说了声‘晚安’,就打着哈欠回房了。   留下贺狰久久伫立在原地。   鲜红的印泥烙在贺狰的掌心,像是沾满了鲜血。   眼睛忽的一阵刺痛,视线中铺天盖地一片血红,他倏地攥紧了印章,关上门,闭眼缓过那一阵不适……   不管一时片刻的假象有多温暖,杀人这项罪名就像是一个梦魇,让他千百年都不得安宁。   月夜静谧,昼伏夜出的精怪时不时在月光下掠过一道阴影。   半夜十二点,夏露被叮咚的短信声响起,金灿灿和李建国同时发来了生日短信,紧接着是俞皓。   夏露睡眼朦胧,一一回复了这群夜猫子。金灿灿又建了个小群,将园里的老师、白鹿还有俞皓全拉进来,里面疯狂的发红包祝贺夏露生日,折腾了个把小时,夏露反倒失眠了,直到凌晨两三点才辗转睡去,第二天少说要赖到中午才起得来。   谁知早上七点刚到,催命似的敲门声就一声叠着一声响起。   夏露被闹得没办法,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直挺挺起身,鬼魂似的飘下了床,开门时眼睛都还没睁开,梦游般问:“什么事?”   她这副尊容实在不堪入目,贺狰嫌弃地拧了拧眉,然后抬手看了眼手表,沉声说:“给你半个小时,赶紧收拾好起床。”   “干嘛?大清早的。”夏露扶着门框摇摇晃晃,站着都能睡着。   贺狰简直拿她没法子,又看了眼时间,冷淡道:“今天你生日,带你出门遛弯。”   夏露想起来了,《圈养人类守则》上有一条:饲主要定期带人类去商场和游乐园遛弯,增进感情。   她总算清醒了一点,呼地舒出一口气,将面前垂下的一缕乱发吹得扬起又落下。   见她半晌不语,贺狰怜悯地想:小宠物的心理素质也太差了,不过是大发慈悲带她出门去商场遛弯,她竟然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而此时,夏露满脑子想的却是:   我不想出门唉……   可以拒绝吗……   生日一年只有一次啊……   不宅在家里睡到自然醒,吃吃喝喝打游戏,这生日过得还有什么意义呢…… 第二十五章   夏露一头栽回床上, 脸埋在枕头里闷声说:“还是别出去了吧,梦太美, 我不愿醒来。”   过气大佬贺狰被晾在一旁, 顿时脸黑如锅底:“你敢拒绝?”   夏露一动不动宛如咸鱼, 瘫在床上装死。   贺狰脸上挂不住了。虽说是为了能早日解脱, 他才勉强对结缘一事上点心, 但也架不住三番五次被小宠物冷落。   贺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吃人,不要吃人!吃了她就没法结缘解除封印了’……   他咬牙道:“你还想不想结缘?心魂不找了?”   果然,夏咸鱼耳朵动了动,然后翻了个身坐起, 迷迷糊糊问:“贺先生要帮我吗?”   “看你表现。”贺狰漠然道, “三十分钟。”   夏露扒拉了一番头发,认命地起床洗漱。   慢吞吞地对着镜子刷牙, 夏露忽然想起李建国他们今天会来送生日礼物, 怕他们扑了个空,就拿起手机发了条信息在群里,告诉金灿灿和李建国自己要和贺狰出门一趟, 有活动的话晚上再约。   群里一下热闹了起来,金灿灿立刻回了一个萌萌哒的表情,问:【夏露是要和贺先生约会吗?】   白鹿:【逛街,吃饭,购物,去游乐园, 可以增进结缘双方的感情。】   俞皓:【祝玩得愉快!】   李建国:【不对……夏老师怎么知道我们准备了活动?】   金灿灿:【……】   夏露:【……】   李建国:【金灿灿,你出来!我保证不打你。】   金灿灿:【不是我!我什么都没说!→_→】   夏露:【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心虚)】   群里的信息还在刷新,夏露看了眼时间,忙将手机放到一旁,加快速度洗漱梳头,回房间换了件粉白拼接的宽松T恤,配牛仔短裤。她将头发高高绑成一个丸子,一边擦着防晒霜一边出了门。   贺狰已经等候在楼梯口,见到她浑身上下都透着宅气,不满道:“你就打扮成这样?”   夏露一怔,张开手侧了侧身子,疑惑道:“这样不好吗?”   不好,很不好。   上次去相亲见野男人时,她打扮地精致又漂亮,怎么轮到和他逛街了就这么随便了?   小小宠物,竟然敢这么轻视饲主。贺狰目光沉沉:“太简单了。”   什么毛病?一大清早的折腾人。   夏露只好回房间补了个淡妆,樱桃水红的唇色显得整个人白皙又元气。捯饬了片刻,她从卧室里探出半截身子,问贺狰:“这样行了么?”   “还行吧。”贺狰勉强满意,“收拾好了就赶紧出门,车在外面等。”   贺狰先一步下楼,夏露打着哈欠跟在后头,下楼梯时不经意间踢到一个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个扎着粉色蝴蝶结的小礼品盒。   夏露顺手拿起来一看,礼品盒上印着‘玉狐斋’的字样,logo是只眯眯眼的狐狸头像,旁边手写了一行字:祝,夏露小姐生日快乐!   咦,给我的?   她拆开盒子,里头除了一根皱巴巴的红线外,什么也没有。   谁送的?恶作剧吗?   夏露拿着那根红线研究了半晌也没有头绪。前方的贺狰不耐烦道:“还傻站着干什么?”   “来了!”夏露左右端详着那根红绳,心中仍有些在意,想了想将绳子递给贺狰问,“贺先生知道这是什么吗?放在门口,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一根破绳子。”贺狰伸手,将她手里的红绳拿过去看了一眼,嗤道,“什么垃圾,丢了就是……”   话还没说完,红线就像认主似的活过来了,一端缠上夏露的左腕,一端缠上贺狰的右腕。贺狰目光一凛,反应过来想要抽手,然而已经晚了……   只见红光一闪,红线隐形消失,唯有缠绕的触感还残留在腕上。   “这是……”夏露动了动左手,不远处,贺狰的左手也像是有感应似的动了动,仿佛被什么线拉扯着。   “不小心着了道。”贺狰眉头紧皱,每一个字都带着森森寒气。   “怎么回事?”夏露有些担心,“这东西没什么危害吧?”   “危害倒谈不上,就是有点麻烦。”贺狰甩了甩右手,夏露的左手也跟着动了动。他说,“这叫‘执子之手’,一旦缠上双方的手腕,这两人之间便有了感应,时时刻刻都得绑在一起,无法离开彼此一丈远……这原本是老狐狸店里的东西,小妖怪们都喜欢买上几根送情人,你到底从哪里弄来的?”   “门口捡的,上面有一行字,说祝我生日快乐。”说着,手机铃声响了,夏露掏出来一看,显示的是个陌生号码。   见贺狰盯着手腕颇为在意的样子,夏露想走远点接电话,谁知才刚走了三四步,左手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住。而身后的贺狰亦是被拉得一踉跄,当即沉下嗓子问:“你干什么!”   “接……电话。”夏露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看了看贺狰的手,像是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她又试着往前走一步,果然,贺狰也被拉得往前走一步。   两人间的距离果然不能超过一丈,一方动,另一方也有感应,果然神奇。   贺狰危险地眯了眯眼,声音凛冽:“再乱动,我把你爪子剁下来。”   大妖怪认真起来还是挺可怕的。夏露收敛了好奇心,按下电话的通话键,“喂?你好。”   “夏露,礼物收到了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带着笑意问,“怎么样,喜欢吗?我专门去老狐狸那儿买的,千里姻缘一线牵!”   戚流云那大嗓门,贺狰想听不见都难。   霎时,贺狰的脸色变得极为精彩。他大步走来,伸手拿走夏露的手机,冷声道,“把红线解开。”   “哈哈解不了啊,‘执子之手’一旦绑上,就算是刀劈火烧也断不了。”戚流云在电话里笑得贼兮兮的,又赶在贺狰炸毛前说,“不过时效只有一天,一天后自动就解了。”   “你等着。”   “好啊!我等着,等你们结缘成功给我报喜哈哈哈哈!放轻松,今天是夏露生日,对她好点。”大笑着说完,戚流云吧嗒一声挂了电话。   贺狰握紧了手机,那神情像是恨不得将戚流云从手机屏幕里揪出来暴揍一顿。   “这手机很贵的。”夏露幽幽开口,“你轻点,捏坏了屏幕要赔的。”   “……”这人还真是脑回路清奇。贺狰将手机还给夏露:“走了,上车。”   他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僵住。夏露将手机揣回兜里,纳闷道:“你怎么不走了?”   贺狰面无表情道:“三米。”   哦,懂了,绑着红线,他没法离开她一丈远。   “还不快过来!”   “来了来了。”   难得看贺狰受制于人,夏露心情愉悦,故意放慢了脚步,距离缩短,贺狰这才继续前行。   两人出了小区大门,拐过曲折僻静的小巷子,就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早已等候在路边。   司机应该是临时请来的,不知道是什么妖怪,长得高高瘦瘦,戴着黑框眼镜,脸色苍白,坐在车内,即使没开空调也冷气十足。   司机发动汽车,问:“贺先生,您要去哪儿?”   贺狰从车内后视镜中看了夏露一眼。   真皮坐垫的车椅很舒服,夏露歪歪地靠着,很是安逸地说了句:“我随便。”   “去商业街吧。”贺狰替她做了主。商业街人多,吃喝玩乐都有,人类都喜欢去,小宠物应该也不例外。   半个小时后,车子到了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就近停下。   贺狰解了安全带,对夏露道:“下车。”   车后座没有反应,贺狰回头一看,只见夏露抱着抱枕歪在后排座位上,竟然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九月的阳光极富朝气,透过车窗镀亮了夏露清秀的眼睫,将她的脸颊染得像玉一样柔和温暖。她似乎很没有安全感,睡觉时总喜欢抱着一样东西,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在虚无的梦境中迷失方向,安静得惹人心疼。   贺狰想,如果和她结缘的是其他妖怪的话,大概会比自己更愿照顾她吧。   他就那么看了夏露的睡姿一会儿,直到身边的司机轻咳一声提醒,他才恍然回神,调整姿势伸手推了推夏露的肩,说话间语气已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到了,下车。”   夏露惊醒,眼睛因为不适应阳光而微微眯着。她显然没睡够,身体先于意识醒来,迷迷糊糊地整理好衣服褶皱,手挡阳光看了眼窗外,半晌才软绵的‘噢’了声。   下了车,阳光不温不火,恰到好处,城市的热闹与喧嚣扑面而来。   一眼望不到顶的高楼,川流不息的街道,周围有穿着西装和休闲服的年轻人擦肩而过,也有洛丽塔的美少女和汉服爱好者携手同行,金发碧眼的背包客在路口询问方向,中式早茶和西式糕点的清香在空气中交融,电子屏幕上的广告走马观灯似的闪现,在这个信息大爆炸的世代,一切都显得那么目不暇接。   两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道上,甭管是什么毁天灭地的大妖怪,还是庸庸碌碌的普通人,全都渺小如尘埃,融入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出来。   贺狰身材高大,一张脸也算得上英俊非凡,走在人群中颇有鹤立鸡群的感觉,吸引了不少年轻小姑娘的注意。可惜周围暗送秋波的女孩不少,贺狰却毫无察觉,整个人如同一尊行走的石雕,由内而外都是冰冷的。   “跟紧。”贺狰乜眼看夏露,态度强硬,“出来就要听我的。”   话还没说完,夏露停住了脚步。只见她的视线落在一家甜品店的橱窗上,新鲜出炉的古早蛋糕装在烤盘里,又香又嫩,糕点师轻轻一碰就果冻似的颤动。   夏露停住了脚步,看了会儿,眼巴巴地望着贺狰:“我有点饿了。”   两人腕上绑着看不见的红线,夏露一停,贺狰也没法往前走,只好深吸一口气回身,瞥了眼橱窗里五花八门的甜点,没什么兴致地说:“甜食是小孩子才爱吃的东西。”   夏露没动。   贺狰咬了咬牙:“那你自己去买。”   “绳子拉着,距离不够,你得跟我一起。”   “店里坐的都是女人,我一个大男人进去像什么话?”   两人隔着三米的距离对峙,谁也不肯让谁,一时间路人纷纷侧目,小声议论道:“什么情况?”   “小情侣吵架了吧!”   “这男的这么帅女的还跟他吵架,真是作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女孩打扮挺乖巧的,倒是这男的看起来拽得很……”   贺狰听觉灵敏,周围的议论声全听得一清二楚。他一向讨厌别人的关注,不由额角微跳,大步朝夏露走去。   片刻,夏露接过店员递过来的古早蛋糕和奶茶,笑得一脸满足。然而乐极生悲,她掏出手机准备微信付款,谁知扫了之后才发现手机里钱不够……   忘了这个月工资还没发,这可就尴尬了。   正拿着手机不知所措,身后一道阴影罩来,接着贺狰低沉冰冷的嗓音响起,问:“多少钱?”   店员姐姐满眼冒桃花,红着脸说:“一共六十二元。”   贺狰沉默,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一百元给她。店员双手接过,一边找钱一边羡慕地对夏露说:“你男朋友对你真好呢!”   闻言,夏露和贺狰对视一眼,又调开视线,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屑。   找好了零钱,贺狰找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催促夏露:“吃完快点走。”   夏露特意买了两人份,分了一杯奶茶和一块蛋糕给贺狰,啜着奶盖说:“没想到你出门还带着钱。”   贺狰看了她一眼,没什么感情地说:“不带钱,难道吃霸王餐?”   “等我发了工资,会还你的。”夏露坐在他身边道。   “我缺你这两块钱?”贺狰将自己的那份奶茶和蛋糕推回到夏露面前,没好气说,“吃你的。”   “这是特意给你买的,这家的蛋糕很有名的。”夏露又将东西推回去,“你经常来人类的世界,不就是为了体验体验现代生活的嘛,尝尝看咯。”   既然她都诚挚的邀请了,贺狰也不计较她借花献佛的行为,拿起那块还带着余温的蛋糕咬了一口。   顿时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蛋糕很轻盈,入口即化,奶香十足,贺狰像是晒太阳的猫似的,餍足地眯起了眼睛。于是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人一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蛋糕店里吃甜食喝奶茶,竟是从未有过的和谐。   甜食,就是力量啊!   一人一妖同时在心里感叹。   这条商业街除了琳琅满目的店铺,最受年轻人喜欢的应该是电玩城了。夏露望着电玩城内热闹的场面,不由停住了脚步,非酋之魂熊熊燃烧。   两人之间有红线绑着,她不肯走,贺狰也没法前行,最后只好黑着脸跟她进了吵翻了天的电玩城。   穿着粉色女仆装、戴着兔耳朵的服务员小姐姐来来往往,时不时和玩家互动一番。贺狰拧眉躲开一位热情的兔耳萌娘,嫌恶道:“这是什么群魔乱舞的地方?小孩子才喜欢来。”   然而下一刻,大妖怪兴致勃勃地扫荡了所有的娃娃机。   夏露前胸后背都挂满了毛绒玩具,整个人几乎淹没在‘战利品’中,顿时引来无数非酋的羡慕嫉妒恨。   最后一台娃娃机里挂着大号的蓝胖子哆啦A梦,用小剪刀剪的那种,夏露佛系夹娃娃,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正要放弃,一旁的‘娃娃杀手’贺狰冷漠出手:“我来。”   于是娴熟投币,操纵剪刀,看准时机……   咔嚓,线没被剪断。   世界安静了一秒,大妖怪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游戏币已经用完了,算了吧。”夏露颇为遗憾地说。   贺狰站着没动。片刻,他抬手点了点娃娃机的玻璃柜,只听见咔哒一声细响,那挂着哆啦A梦的细绳就自动断裂,玩偶从下方的取物口滚了出来。   夏露目瞪口呆。   半晌,她左右四顾一番,压低声音问:“你用法术了?”   贺狰弯腰取出玩偶拍了拍灰,递给夏露:“你不是喜欢吗?盯着看了半天。”   “那也不能……”夏露叹了声,“这是作弊,会教坏小朋友的。”   “给你就拿着!”贺狰不耐地将蓝胖子塞到夏露怀里。   虽然娃娃机没有规定不能使用法术,但夏露仍是有些惴惴不安,最后将赢来的玩偶全部归还给了兔耳萌娘,只留了只小猪佩奇的大玩偶抱在怀里。   说起来,她那四岁的小侄女特别喜欢佩奇,每天在家拱着鼻子学猪哼,特别有意思。   正想着,肚子一阵酸胀,夏露忽的弯下腰不动了。   走在前方的贺狰被无形的红绳猛然拽住,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单手插兜回过身来:“又怎么了?”   “奶茶喝多了……”夏露一手抱着佩奇,一手捂着肚子,苦着脸说,“想上厕所。”   “哈?”贺狰一愣。   随即他反应过来,望着内急的小宠物,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恶意的笑。   夏露一见他这阴森森的笑容就直觉不妙。果然,贺狰挺身站立,一动不动,冷哼道:“你去。”   “我去不了!”这该死的红线绳使得她没法离开贺狰三米,而厕所却在遥不可及的远方。   夏露两条秀气的眉毛拧成疙瘩:“你得和我一起。”   “一起上厕所?”贺狰短促笑了声,“有没有搞错,我们性别不同。”   “我不管,今天我真要憋死在这了就是你的责任。”夏露哑了咬唇,“不让我上厕所,就是对我的□□和精神实施双重虐待,我可以向人保协会举报你。”   “胆子大了,敢威胁我?”平日夏露总是一副四大皆空的淡然模样,难得见她失态一次,贺狰自然要好好欣赏一番。   夏露已经急得在原地小碎步跺脚,。见她真的难受,贺狰还真怕她憋出什么毛病,遂起身朝她走去,问:“厕所在哪?”   “东边最尽头。”夏露几乎缩成一团,不断地催促贺狰,“快走快走!”   商场的洗手间很大,外间带镜子,装着水槽和感应龙头,里间才是男女厕所。夏露将手里的佩奇往贺狰手里一塞,说:“帮我拿一下。”然后闪身进了女厕所。   人类就是麻烦,生老病死不说,还要受吃喝拉撒的限制。   贺狰嗤了声,靠着墙壁捏了捏佩奇的鼻子。没过两秒,夏露的声音从女厕所里响起,弱小可怜又无助:“你隔太远啦,我够不着隔间的门!”   闻言,贺狰简直要喷火暴走!   戚流云整的什么破玩意儿?还‘执子之手’,没分道扬镳算好的了。   贺狰黑着脸往里走了两步,说:“行了吗?”   “……不成。”夏露无奈,“这隔间坏了,得往里走,还要再过来两步。”   再过去就到女厕门口了。一个大男人进女厕所,让人看见成何体统?   “不行。”贺狰生硬拒绝,心里瞬间涌上一万种杀死戚流云的办法。   “就两步!厕所里没别人!”可怜的小宠物,憋得声音都发了颤。   贺狰没办法,又朝前两步,背对着女厕的门站立。   里面立即传来了夏露松一口气的声音:“可以了。”   “你快点。”贺狰皱眉催促。   不多时,卫生间传来冲水的声音,有人推门出来。贺狰以为是夏露,回头道:“怎么这么……”   一个‘慢’字还没出口,他看到了一个满脸惊恐的清洁工阿姨。   这阿姨听力不太好,刚才一门心思在最里头的隔间里擦拭清理,根本没听到夏露和贺狰的那番谈话,结果出来一看,就见女厕门口站了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男人一脸阴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赖在女厕门口探头探脑,怀里还抱着一只粉红的小猪佩奇……   这种气氛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变态得恰到好处。   阿姨心里头警铃大作,拿起手中的拖把做武器,喊道:“你在这干什么?这里是女厕所知不知道?”   贺狰没有动,面色沉得仿佛要吃人。   夏露刚收拾好出来,就看到一位保洁阿姨手拿拖把虎虎生威,作势要戳贺狰:“快走快走!再不走我叫保安来了!”   这气氛真是又尴尬又好笑。夏露嘴角抽搐,忙小跑过来,面带歉意地解释:“不好意思啊阿姨,他和我一起的。我身体不舒服,他担心我才守在这儿,不是变态。”   阿姨将信将疑,放下拖把嘟囔道:“他是你男朋友吧?年轻人就是黏黏糊糊的,我跟你们说谈恋爱也要注意场合,上个厕所都要一起,会给别人带来麻烦的知道不!”   “是是是!”夏露连连点头,匆匆忙忙洗了手,拉着一脸阴沉的贺狰离开。   托戚流云的福,今天开局就是高能,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正想着,贺狰突然停了脚步,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   夏露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不远处有间卖檀木梳的小店,展示柜中摆了不少成品和古色古香的首饰盒。   “要去看看吗?”夏露问。   贺狰没点头也没摇头,径直朝小店走去,夏露赶紧跟上。   见有客人来,店员热情地上前询问贺狰:“欢迎光临,是要送您旁边这位女士吗?先生您看这款镂花的绿檀梳怎么样?防静电的,最适合您身边这位头发浓密的女士,现在我们有活动的,买梳子送首饰盒,如有需要,我们还可以免费为您刻字。”   贺狰没有看那把精巧的绿檀梳,而是拿起一旁镂花鸟的小首饰盒,说:“我要这个。”   在店员好奇的目光中,贺狰付了钱,提着装有檀木盒的小纸袋出门。   夏露实在好奇,忍不住问道:“贺先生,你买个盒子干什么?”毕竟这种精巧的玩意儿,怎么看都和贺狰的气质不搭。   贺狰脚步一顿,侧过头没有回答,而是岔开话题道:“现在时间还早,还想去哪里逛?”   “来这打个卡就行啦!说起来,还是不费体力不费脑子的活动最适合我,比如说吃吃睡睡之类的。”   “想买什么就直接说,过了今天,我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真不用啦。‘宠物’也是要自食其力的嘛,要是什么都不干一味索取,那和寄生虫有什么区别?”夏露云淡风轻地一笑,眨了眨眼,‘唔’了一声道,“实在要说的话,我想回家一趟,看看爸妈以前住的地方……”   夏露的家在老城区。   小区虽然有些年头,墙面瓷砖有些斑驳的痕迹,可物业打理得很好,设施完善,绿化齐整,一切都和记忆中的样子并无差别。   跷跷板,滑滑梯,铁索穿成的秋千,戴着眼镜的年轻夫妇牵着一个肉嘟嘟的小女孩散步……每一个角落都留有儿时的记忆。   她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却在十一岁那年被意外击了个粉碎。   爸妈去世后,姨妈作为她唯一的监护人住进了她的家,随同姨妈一起住进来的还有姨父和表哥。姨妈是个市井女人,对夏露绝不苛刻,却也谈不上有多好,那明明是自己家,可夏露却总感觉自己才是个外人,和姨妈一家格格不入。   每次吃饭时,姨妈总要叨上一句:“露露啊,你看姨妈对你这么好,省吃俭用地供你吃穿,你吃肉我们吃白菜,你可要感恩啊!”   那时的夏露虽然小,却不傻。她知道姨妈会将好吃的藏在房中,偷偷给表哥吃,不让她看见;知道爸妈的保险赔偿,姨妈一分也没给她吐出来;她还知道,自家的房子价值翻了几番,姨妈姨夫早就觊觎了很久,想换笔钱送表哥出国留学。   之前夏露也会怨,会难受,后来慢慢的也就看开了。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亲人都没有了,又何必被一座冷冰冰的房子困住一生……   贺狰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你在等什么?”   夏露回身,看了眼手机:下午四点,正是私立幼儿园放学的时间。   “等人。”夏露坐在秋千上晃荡,平静的目光投向前方。   正说着,小区门口传、稚童清脆的的笑声,只见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四五岁女孩背着佩奇书包走过,脆生生说:“奶奶~今天刘老师奖励了一朵小红花给我!”   女孩身后,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慢慢跟着,欣慰道:“是吗?我的果果真厉害呀!”   夏露的目光变得柔和且平静。她站起身,朝女孩走了两步,喊道:“果果!”   小女孩听到声音,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过来,歪着脑袋疑惑道:“你是谁?”   即便被抹消了一切存在的痕迹,夏露仍微笑着走过去,贺狰也只好跟着前行,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两人在小女孩面前站定,夏露弯下腰,将手中的佩奇玩偶递给女孩,轻声说:“送给你,要乖。”   女孩看了奶奶一眼,才犹疑着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阿姨~”   夏露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又直起身看了那烫着时髦大卷头的妇人一眼,做最后的告别:“这些年,谢谢您。”   妇人目光惊疑,一脸茫然,似乎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夏露也没在意,朝她点点头,又看了女孩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临近傍晚的阳光将夏露的背影拉得很长,那一瞬,贺狰恍然有些明白了:一个人只有告别了过去,才会勇往直前。   出了小区朝北走,几百米外的地方有一个游乐园。此时太阳西斜,过山车的轨道在空中盘旋跌宕,巨大的摩天轮拔地而起,映着橙红的夕阳格外壮丽。   夏露留恋地停住了脚步,抬手遮在眉前,望了望远方说:“以前小时候,爸妈总带我去那儿玩。我身体不好,刺激项目不能玩,每次都只能坐摩天轮。摩天轮升到顶点时,可以俯瞰整座城市,好像自己会飞似的……”   原本只是随意感慨一句,一旁的贺狰听进去了,语气难得体贴,问道:“要玩吗?”   于是四十分钟后,夏露和贺狰一起坐上了摩天轮。   随着摩天轮的转动,视野渐渐变得开阔明亮,一轮巨大的夕阳仿佛近在眼前,秾丽的橙黄大肆铺染,毫不吝啬地贡献黄昏前最后的壮美。夕阳柔和贺狰过于冷硬的脸,也镀亮了夏露平静的眼眸。   或许是四周太过安静,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响,夏露忍不住开口打破僵局:“贺先生以前也会去人类的世界玩吗?”   贺狰扭头看着玻璃窗外,线条完美的侧颜镀着一层金边,嗓音是冷兵刃的质感:“上一次能自由出入人类社会,还是千年前。”   “那时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山很高,草很盛,古木成荫,天地间灵气充盈。夜空很低,低到好像伸手就能触摸。房屋很矮,矮到仿佛一脚就能踏平。”   沉默了一会儿,贺狰继而说,“不像现在,高楼大厦像是一座座牢笼,将人圈在里头不得自由。”   直到这一刻,贺狰才显露出些许千年大妖的沧桑来。试想被镇压千年,一觉醒来,世间天翻地覆,那种冲击感自然是无可言喻的。   视野越来越高,耳畔的风声也越来越响,看天地浩渺,内心的苍茫感也越发浑厚。古人所说的‘高处不胜寒’,大概就是这意思……   一时间两人各有感怀,沉吟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坐着的贺狰将一个木盒子抛到她怀里,语气生硬:“给你的。”   雕着花鸟图案的檀木盒十分眼熟,夏露一愣,下意识接住盒子,问:“给我的?为什么送个盒子给……”   话还没说完,她感觉不对劲。   盒子里哐当响,好像装了东西。   “里面是什么?”她问。   贺狰淡淡瞥了她一眼,深邃冰冷的眼眸即使浸润着夕阳,也没有染上半分温度。他说:“之前说好的,送你个宠物项圈。”   等等,谁和你说好了?   这么重口味的东西夏露可不敢戴。她将盒子还给贺狰,‘噫’了一声说:“太羞耻了,我拒绝。”   贺狰眸色深沉如墨,冷声说:“我花了好些心思才做好,你要是敢拒绝,就做好从这跳下去的觉悟。”   亲手为宠物做项圈?这是什么三流小黄蚊里的羞耻py啊。   心里吐槽归吐槽,不过夏露还是有些好奇贺狰那土豪审美,能做出个什么金镶玉的项圈来……   然而打开一看,夏露微微瞪大双眼,一向平静的眼里难得流露出些许讶异。   贺狰很满意她的反应,命令的口吻:“戴上。”   盒子里装的根本不是什么项圈,而是一条串着墨色坠子的……   项链。   细细的链子上挂着一枚小小的、三棱锥形状的坠子,那坠子乌黑通透中夹杂着一线血色,材质似玉非玉,有着宝石一般的质感,却比玉石要坚硬得多,即使在夕阳下也泛着冷冽的光芒,如同一把藏敛了锋芒的剑。   能把项链叫成‘项圈’的,怕是只有贺狰一人了。   夏露拿着这条奇特且贵重的项链,不确定地问:“送我的?”   “不然呢?”贺狰反问。   夏露摸了摸那枚小坠子,触手竟然不是冰凉,而像是带着体温似的暖和。不管什么材质做的,总归不便宜,这样贵重的东西,即便是生日礼物夏露也不好意思收下。   她有些踟蹰,问道:“很漂亮的材质……贺先生,你拿什么做的?”   像是触及一个秘密,贺狰不愿再回答。   夏露说:“太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给你了就戴上,不戴立刻滚。”贺狰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势且缺乏耐心。   这人总是这样,明明一腔好意,却偏要恶语相向。   摩天轮升到了至高点,与夕阳并肩,满目都是温暖的色调。见贺狰死死地盯着自己,仿佛只要拒绝就会将她从万丈高空丢下去似的恶劣,夏露只好将项链挂在脖子上,反手去扣链子,小声且真诚地说了句:“谢谢你啦。”   链子怎么也扣不上,她轻轻拧眉,脸上也因用力还浮上一层嫣红,在夕阳下尤为艳丽。贺狰看她挣扎了半天,心想小宠物真是笨手笨脚的,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他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狭小的空间内不得不弯着前行,然后伸手捏住项链的扣子为她扣好。   两人的手指一触即分,等到回过神来时,贺狰已经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而黑色的坠子刚好垂在夏露的锁骨下,不长不短,一抹墨色衬着白皙的皮肤十分好看。   夏露摸了摸坠子,笑问道:“这次,是我的生日礼物了吗?”   贺狰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不自在地纠正她:“是结缘信物。”   ……啊????   什么展开?她期待已久的正式结缘就这么悄无声息、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吗?   不对……不是要交换结缘信物才算是结缘成功么?贺狰送了她信物,是不是意味着她要回送一份给贺狰?   想到这,夏露有些坐立难安起来,说:“我得下去。”   对面,贺狰毫不留情地泼冷水:“这么高空降,不怕摔死?”   夏露惭愧道:“结缘信物要互换才算成功,可我没有准备,太突然了……”   “你随便给一样。”   “啊?”   “随便给一样,只要是你随身携带的就可以。”贺狰身子微微后仰,满不在乎地说,“我给你的项链,就是我的……”他顿了顿,“……滴上血后做成的。你随便给样东西给我,方便携带,有你的气味就行。”   夏露上下摸了个遍,除了手机和随身携带的小药瓶外,什么能拿出手的都没有。情急之下,她灵机一动,抬手拆开头发,将绑头发的皮筋取了下来,递给贺狰道:“匆匆忙忙的,我也找不到值钱的东西……把这个送你,成吗?”   黑色的橡皮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怕是有史以来最寒碜的结缘信物了。   贺狰的眼角抽了抽,凉薄的唇张了张,话涌到嘴边又被他咽下。片刻,他认命似的,伸手接过了她的头绳。   夏露也觉得寒碜了点,试探问:“要滴血吗?”   “不用了。”贺狰伸手,从夏露散乱的鬓角拔下两根乌黑的长发缠在皮筋上,“这样,也算是有你的气味。”   结缘信物一般都是要双方随身携带的,贺狰总不能像夏露一样将皮筋绑在头上招摇过市,想了想,他五指撑开皮筋,将那缠了夏露头发的皮筋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有力的手腕,骨节突出,淡青色的筋脉微微凸起……这样强健好看的腕上绑着黑头绳,像是一道禁锢的枷锁,十分撩人。   她知道有些男生在有了伴时,也会将女朋友的头绳套在腕子上,既是证明爱意,也是宣告自己已是名草有主……当然,不合时宜的念头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她知道贺狰不可能有这种暧昧的想法。   正乱想着,贺狰的一声闷哼拉回了她的神智。   他好像很难受,皱着眉,不停地用戴了头绳的那只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原本平静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夏露无暇思考其他,心中一惊,忙问:“贺先生,你怎么了?”   贺狰根本顾不上回答,眼前一片凄惨的血红色。他的思绪好像被拉进了一个急速的漩涡,根本听不清夏露在说什么……   从戴上头绳的那一刻开始,好像某个机关开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决堤而出,头也是炸裂般的疼痛,恍然间他好像看到了血色中的零碎的画面——那画面很是老旧,褪色似的斑驳,朦朦胧胧罩着一层暗色的血雾。   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声音,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姑娘笑着取下缀着银铃的头绳递过来,对他说:“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是阿娘留给我的,送你啦。”   画面戛然而止,另一道纤细的声音由远及近。   “贺先生?贺狰?”   夏露伸手推了推他,担忧道,“好端端的,你突然怎么了?”   贺狰咬牙闷哼,从漩涡中挣扎而出,垂下的额发被冷汗打湿。他睁眼看到夏露,那张脸也像笼罩了一层血雾,朦朦胧胧分不清是真是幻。   贺狰像是被惊到般,下意识挥手推开她,微微颤抖的声线压抑着痛楚:“别过来!”   尽管收敛了力道,夏露仍然被他推得后仰,后背撞上座椅,一阵生疼。   摩天轮达到最高点,然后缓缓降落,夏露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她看到了贺狰的眼睛是一片血红色,兽瞳颤抖且涣散,前所未有的可怕。 第26章   夏露的背上一阵钝痛, 锁骨处的黑色项链隐隐发烫,妖冶的鲜红在墨玉中流淌, 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苏醒。   对面, 贺狰眉头紧皱, 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 冷汗在夕阳下闪着晶莹的光泽。他好像真的很难受, 戴着黑头绳的手撑着额头,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夕阳变得像血一样红,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在妖力作用下扭曲,耳畔咔嚓一声细响,扭头一看, 左侧舱体的玻璃上出现了极其细微的一点裂纹。   那丝裂纹也横亘在了夏露的心里。她顺着跌倒的姿势调整坐姿, 顺势坐在离贺狰远些的角落,尽量不去刺激他。   摩天轮随着太阳的西沉而缓缓落下, 夏露摸了摸胸口发热的项链, 等到贺狰的呼吸平稳了些,才蹙眉问:“贺先生,你好些了吗?”   一滴汗顺着贺狰的鼻尖滑落, 落在地上没有声响。他撑着额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血色已经褪尽,只是瞳仁依旧有些涣散茫然。   “……没事。”他说,声音暗哑得不像话。   摩天轮已经下沉到了最低点,立即有工作人员引导乘客下来。周围又变得嘈杂, 贺狰又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微微踉跄了一下,又很快稳住,说:“出去吧。”   日落了,来这个老旧游乐场消遣的人大多散去回家了,只有些情侣还在排队等着下一轮摩天轮转动,相约看城中的夜景。   贺狰独自在前方行走,夏露跟在他身后,两人间只隔了一米远,却有着连红线也拉不回来的疏离。   夕阳秾丽,夏露的视线久久停留在贺狰手腕的黑头绳上,心里难免有些介怀。她加快步伐跟上去,唤了声:“贺先生!”   贺狰停住脚步,过了会儿,才回身看她:“又要上厕所?”   夏露摇了摇头。她走到贺狰面前站定,微微仰头看他,通透的眸子里盛着浅浅的担忧,直接问:“你刚才那样,是不是我送皮筋的原因?”   “什么?”   “既然是结缘信物,应该要慎重选择才对吧?是不是我送的东西太敷衍了,对你产生了什么不好的影响?”   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个。   夕阳下,小宠物的眼睛是很温暖通透的琥珀色,贺狰燥郁的心沉淀了不少,“和这个没关系。”   “那到底是怎么……”   “这是我的事。”语气一如既往的冷硬,带着不容反抗的强势。   夏露沉默了一会儿,才放缓语气真诚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关于妖怪和结缘的很多东西,我都不太懂,也不清楚具体的规则是要怎样。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可以直接对我说出来,相应的,你有什么烦心事也可以和我说,虽然我帮不上你太多,但至少知道怎样做才能不拖你后腿,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胡思乱想干着急。”   傍晚的风减退了燥热,她背映着巨大的摩天轮站立,整个人像是嵌在一幅橙黄的油画中,连细小的发丝都染上了暖意。见贺狰没说话,夏露又继续说:“信物还可以换么?我想好好准备,送个更好的给你。”   贺狰拧眉:“你当结缘信物是什么?七天无理由退换?”   “可是……”   “信物一旦交换就算结缘成功,除非一方死掉,否则无法更改。再说,我都不嫌弃你还费个什么劲?”   大概见夏露有些不好意思,贺狰抬手看了眼手腕上的黑头绳,语气疏离道:“左右只有一年,将就一下。”   闻言,夏露一怔,然后徐徐吐出一口气:对啊,只有一年呢……   贺狰朝游乐园大门走去,才刚走两步就被红线拽住,回身不耐道:“回去了。”他这副冰冷的样子和平常并没有太大差别,仿佛摩天轮上的失控和痛苦只是错觉。   夏露定了定神,不再多想,加快跟上他的脚步。   而此时,落日沉寂,暗色侵袭,远在阴司管理局的戚流云看着一旁疯狂转动的命盘,眸中划过一抹意料之中的深意,许久才轻叹道:“终于要开始了。”   ……   一整天兜兜转转,回到和谐路214号巷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半轮月亮斜斜地挂在天边,云层很厚,看不到一颗星星。   车子停下,贺狰从车内后视镜中朝后看去,果不其然,一天玩累了的夏露歪着身子睡着了,黑色的项链坠子滑向一边的锁骨,正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贺狰想:下午情急之下推了她一把,好在及时控制了力道,也不知道伤到她没有。   心中烦闷,贺狰示意司机不要出声,自己先一步下车,刺目的车灯将他冷峻的脸照得苍白。他靠着车门站立,深吸一口夜的凉意,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   夏露是被手机铃声惊醒的,揉着眼睛起身,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含糊问:“几点了?”   “到了,下车。”贺狰打开车门,手搭着车顶说。   夏露依言下车,摸索着接通电话:“喂?”   金灿灿的声音传来,带着焦急:“夏露,你回来了吗?”   “刚到小区外,怎么了?”   “九月生病了,你快来看看她!”   “……”夏露看了贺狰一眼,陷入沉默。   电话那头窸窸窣窣,似乎有人在争夺手机。不一会儿,金灿灿的声音再次响起:“夏露你听见了吗?快来园里一趟,一定要来啊!”   夏露好像明白了什么,应了声“好”,转而对贺狰说:“贺先生,要辛苦你和我去一趟幼儿园了。”毕竟,两人还绑着那糟糕的红线。   “呃……”电话里的金灿灿听到了“贺先生”三个字,顿时宛若雷劈,小声嘀咕说,“他们也没说让贺先生来啊!”   夏露:“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欢迎贺先生的到来。”仿佛感受到贺狰冰冷的视线,金灿灿心惊肉跳地说。   妖怪小区夜晚总是灯火通明。   到了晚上,小区里总有长了蝙蝠翼的红眼睛男人倒挂在树上,也有肌肉虬结的狼耳硬汉对着月亮嚎叫,至于牵着自家人类宠物出来社交撸串的更是大有人在,但是这种热闹显然不属于贺狰,大家见到他总是避之不及,迫于他身上淳厚的妖力和骇人的过往,没有妖怪敢在他的面前招摇过市。   来到幼儿园,只见栅栏外的南瓜路灯亮着,幼儿园里却是黑咕隆咚的一片,安静得不像是出了事的样子。   贺狰皱了皱眉,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眉眼浸润在夜色中,一脸的百无聊赖。   夏露也猜到了几分,定定神向前几步,将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手上用力,吱呀一声推开玻璃门……   头顶的贝壳风铃轻响,入眼先是一片黑暗,接着传来‘吧嗒’一声开关打开的细微声响,霎时温暖的灯光从四面八方倾泻而来,将屋里照得亮如白昼。夏露下意识眯了眯眼,还没适应过来光线,又听见‘叭叭’两声,无数彩带和缤纷的碎屑从头顶降落,睁眼一看,只见幼儿园里到处扎着成束的气球,墙上挂着小彩灯,花瓶里插着新鲜的向日葵和洋桔梗花束,桌上有个精美的三层奶油蛋糕……   而十六只长耳朵、长尾巴的狗崽子站得整整齐齐,每个人的小肉手里都捧着一把亮晶晶的彩纸屑,在李建国和俞皓的指挥下奶声齐喊道:“祝露露老师~生日快乐~”   “当当当!惊喜吧!”金灿灿一脸期待,夸张道。   “幼稚。”一旁,贺狰冷冷掸去肩上的彩屑,如此评价。   夏露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眼睛缓缓弯起,轻笑着说:“惊喜啊。”   “……”金灿灿颓丧垮肩,“你这样子一点都不惊喜好吗!”   “谁叫你演技太差啦,到处是马脚。小九月如果真的生病了,你们这些妖怪应该及时给她治病才对,而不是打电话一个没有灵力的人类。还有啊金灿灿老师,你那按捺不住兴奋的嗓音实在不像突发急事。”   “唉,我就说嘛,当初应该换我给夏露打电话的。”感受到贺狰冷冷扎过来的视线,俞皓忙举起双手,“别误会,我只是过来打个酱油而已。”   “不过,还是很谢谢你们,真的!”夏露已经很久没有和这么多家人一起过过生日了,哪怕已经提前猜到了端倪,但看到小孩儿们一本正经地祝福自己,看到满屋子精心打扮的装饰,心里仍然是热腾腾、暖洋洋的。   “你今天不一样。”正想着,李建国走过来吸了吸鼻子,一本正经地说,“身上的味道变了。”   夏露回神,嗅了嗅自己的胳膊,纳闷道:“没有啊,什么味道?”   李建国又吸了吸鼻子,视线落在夏露的项链上,又看了眼一旁气场强大的贺狰,这才恍然:“你身上有贺先生的味道,那是他烙下的结缘标记。”   话一出口,贺狰和夏露俱是面色迥异。   这小犬妖倒挺识货的。贺狰略微愉悦地想。   什么味道、标记的,怎么这么惹人遐想?夏露有些尴尬地想。   不过今天结了缘,庆了生,是她的幸运日。而这种幸运,足以冲淡生活中的一切苦涩。   心中一阵轻松,夏露笑着蹲下身,朝十六个小妖怪张开双手。一开始小孩儿们都害怕贺狰,瑟缩着不敢过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对夏露的喜爱战胜了恐惧,小孩儿们陆陆续续地扑进夏露的怀里,将手里的亮片彩屑连同自己的祝福一起洒在夏露身上,直将她整个儿淹没在纷纷扬扬的彩纸屑中……   “我也要抱我也要抱!”金灿灿一脸欢喜地扎入了小孩儿堆中。   晦暗的窗户边,贺狰单手插兜靠墙,冷峻的目光扫过夏露开怀的笑颜,一股别样的滋味涌上心头。   夏露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展示过这样生动张扬的笑脸。他一直以为夏露性格过于平淡,却原来,只是对他激不起她的波澜……   正心情复杂,忽然听见一声细响,有什么东西咕噜噜滚到他脚边。贺狰低头一看,原来是根棒棒糖,而在不远处,一个长着狗耳朵的幼妖怯生生地望着他。   贺狰盯了那幼妖小姑娘一眼,直将她盯得泪眼汪汪,这才弯腰捡起地上的棒棒糖,吹干净尘灰,再面无表情地递还给小姑娘。   小姑娘不敢接,后退一步,哒哒哒跑回夏露身后藏起来。   呵,小孩儿。   贺狰也不在意,拿着那根棒棒糖在指间绕了几圈,少见的安然闲适。自顾自玩了会儿,他又松手,将糖放回一旁的桌子上。   而这一幕,全被不远处的夏露看在眼里。   一场热闹的生日会结束,等到夏露和贺狰脱身回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到了二楼,一个往左,一个往右,然而各自走了三步,忽的被牵制住——那根破红线的长度!根本不足以支撑他们回到各自的房间!   夏露一脸绝望,回身看着贺狰。   贺狰也蕴着躁怒,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诡异的沉静……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最终夏露率先开口,打着哈欠问:“绳子还绑着呢。是睡你的床,还是睡我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贺狰的脸色似乎更僵硬了些。 第27章   去谁的房间睡觉, 这是个问题。   贺狰生性警惕,对自己的领地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 且不喜欢分享自己的私人空间。可今天受到红线的限制, 他不得不和夏露绑在一起, 顿时面色一沉, 说:“我从不跟人同床。”   意料之中的回答, 夏露揉了揉酸痛的腰,说:“其实我无所谓啦,睡走廊都行。只是我们之间能自由活动的距离只有三米多点,我不进门,你也挨不到床边啊。”   见夏露揉腰, 贺狰忽然想起了下午在摩天轮上的失态, 眼神稍稍软化。   夏露的房间太过粉嫩,且没有独立浴室, 去她的房间是不可能的。他垂下眼帘, 在走廊的昏暗中站了许久,才快速说道:“过来,进去别乱动。”   这是要去贺狰房间睡的节奏?   贺狰房间的地毯很柔软, 夏露一向随遇而安,打地铺都没意见,就点头道:“我能不能回自己房间拿件睡衣?”   十分钟后,夏露抱着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迈进贺狰的房间。   第一次进贺狰的卧室还是上次他受伤的时候,那时忙着给他处理伤口,完全顾不上打量这间房。这次进来, 才发现贺狰卧室的风格和他这个人一样单调冷硬,灰白主色,厚重的窗帘即使在白天也能隔绝所有炙热的阳光,唯二温暖柔软的只有床头的灯和脚下的地毯。   是和夏露的房间截然相反的风格。   大概是第一次让别人进自己房间的缘故,贺狰显得有些不自在,一会儿来回踱步,一会儿抬手解开衬衫最上头的衬衫,扯了扯领口。   夏露也被迫跟着他走来走去,然后她忽然想起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不由停住了脚步。   贺狰回头,拧眉看着她,似乎在思索怎么处置今晚的小宠物。   “有个问题。”夏露揉了揉鼻尖,小声问,“今晚的洗漱怎么解决?”   贺狰也愣住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一副难以为颜的样子,咬牙道:“还能怎么解决?一个一个来!”   片刻,夏露和贺狰并肩站在盥洗池边,老夫老妻一般对着镜子咕噜咕噜刷牙漱口,一个阴沉燥郁,一个随波逐流,动作出奇一致。刷过牙洗过脸,夏露抹了把湿漉漉的脸,问贺狰:“谁先洗澡?”   这个问题实在是多余,大浴室自然是饲主先用了。   贺狰将牙刷往杯子里一放,随手拿起衣架上的浴衣:“你在外等着。”   主卧的浴室很大,外间是盥洗台和镜子,接着是一道间断式屏风和拉帘,里面才是淋浴头和按摩式浴缸……浴室大就意味着贺狰洗澡,夏露也得跟着进去。   果然,贺狰转到屏风后没两秒,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过来些。”   夏露依言前进几步,在屏风外站定。不多时,里面传来了浴缸放水的声音,贺狰的影子模模糊糊地投射在屏风拉帘上,抬手脱衣服的姿势显得身材格外矫健……   还没来得及欣赏两眼,贺狰严厉的声音传来:“转过去。”   这人背后是长了眼睛吗?夏露叹了声,百无聊赖地转过身去,用脚尖勾了条小板凳过来,坐在屏风外等贺狰洗澡出来。   头顶灯光柔和,浴室很安静,只有哗哗的水声间或响起。夏露塞着耳机听歌,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下今天发生的事情,直到手机快没电了,屏风后的水声才停止。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下巴滴水的贺狰系着浴袍出来,扒拉一把湿发,手腕上的黑皮筋十分瞩目,说:“赶紧的。”   夏露唔了声,抱着衣服走到浴缸旁。贺狰应该是洗的冷水,浴室蒙着一层湿凉的雾气,她将衣物放到储物架上,回过身一看,贺狰高大的身影就背对着站在隔层外,两人间只隔着一道屏风的距离,模模糊糊,若即若离。   这种情况,要说不尴尬是不可能的。权衡了一会儿,夏露转出去,将手机和耳机一股脑交到贺狰手里。   贺狰好像在走神,连夏露靠近也没发现,猝然被她的动作惊到,拨弄了一番缠绕在一起的耳机线问:“干什么?”   “给你,听听音乐。”夏露调出歌单,没敢说自己介意贺狰听到她洗澡的声音。   贺狰狐疑地将两只耳塞塞入耳道,随即一皱眉,哼道:“鬼哭狼嚎,有什么好听的?”话虽如此,到底没将耳塞取出来。   夏露满意地笑笑,回到浴室里间放水洗澡。   外间,贺狰研究手里的玩意儿。   人类的手机小小薄薄,却能装下整个世界,如同一个上等的法器。黑色的屏幕一点一亮,贺狰看得起劲,拇指一划,不小心调出了后台还没编辑完的备忘录,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生活点滴,大到找到工作、结缘成功,小到贺狰的喜恶、习性,记录了一个女孩跌跌撞撞的摸索过程……   机械的字体,却仿佛有温度,每一字一句都是鲜活存在的。尽管只有一年,尽管她总是云淡风轻地说着‘随便’‘麻烦’,但贺狰知道她其实比任何人都重视这段结缘。   重金属的音乐还在敲击着耳膜,他垂眼看了眼手上的黑皮筋,不知想到什么,退出备忘录,靠着冰冷的瓷砖吐了口气。   夏露没敢拖延,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洗了澡,匆匆换上衣服出来一看,贺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站着听歌,浴袍微微敞开,露出些许精壮的胸膛,配合湿漉漉支棱的头发,有种说不出的冷酷感。   夏露披着一身水汽走过去一看,手机早已没电黑屏。她疑惑,指了指耳朵说:“手机没电了,你还在听什么?”   贺狰没说话,目光幽深地看了她一眼,将耳机取下还给她,说:“不早了,睡觉。”   夏露一脸纳闷地接过手机,心想是自己洗澡洗出了错觉吗?刚刚贺狰说话怎么透着难得的温和?   跟在贺狰身后,夏露拍了拍湿润的脸颊,问:“贺先生有多余的被子吗?我可以打个地铺。”反正贺狰床边铺了一大块柔软的地毯,再加床被子,睡起来绝对不会难受。   正想着,贺狰随意往床边的椅子中一坐,说:“你上床。”   “?”夏露瞥了一眼性冷淡风的大床,踟蹰了一会儿,才说,“不合适吧。”刚才他不还说‘从不跟人同床’吗?   贺狰没懂她的意思,靠着椅背,微微抬眼:“让你上你就上,哪儿那么多废话!”   上……上谁?   夏露被这句有歧义的话给惊到了,想了想还是选择拒绝:“和贺先生一起睡觉,我会紧张,而且也不合适呢……”   贺狰无言了片刻,才说:“谁要和你一起睡?”   “嗯?”   “你一个人睡床。”   误会了贺狰的话,夏露有些不好意思:“那你呢?”   “睡你的。”贺狰坐在昏暗的灯光中,深邃的眼睛晦暗不定,“妖怪几天几夜不睡觉也是常事。”   夏露有种鸠占鹊巢的歉疚:“虽说这样,但一整晚坐在床边不能动也很累的……”   贺狰冷哼:“在你眼里,我这么弱?”   再推辞下去就显得矫情了。夏露只好试探着坐在床沿上,朝着贺狰说了声“谢谢”。   刚坐下,想起什么似的,她又起身在挎包中一阵翻找,然后拿出一个小物件攥在手心,走到贺狰面前打开,原来是根水果味的棒棒糖,和贺狰在幼儿园里捡起的那根如出一辙。   她竟是将那一幕记在了心里。   将棒棒糖放到贺狰身边的床头柜上,夏露莞尔道:“今天玩得很开心。”说完,她爬到床上躺好,盖好被子,轻声说了句:“晚安。”   贺狰无言,在心里轻轻嗤了声:真是个表里不一的宠物。明明在摩天轮上时被误撞到了后背,却还要勉强自己来向脾气糟糕的大魔王道谢……   而床上,夏露对贺狰此时的内心活动毫无察觉。   她伸手准备按灭床头灯,却不经意发现床头柜上放着几本厚书,最上头那本书的空白处落了一个鲜红的印章——图案很熟悉,正是昨天送贺狰的那块橡皮章,上面刻的是卡通版的异兽狰。   她又随手翻了其它几本书,每一本的扉页上都落下了橡皮章的痕迹,像是收藏家的私印似的,足以见得贺狰对这枚章子的喜爱程度……   正看得入神,一旁的贺狰眼疾手快,欺身覆上来,大手一按将书合上,低沉的嗓音就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别扭:“别看。”   贺狰整个儿的气息笼罩着夏露,带着沐浴的清香,她下意识抬头,脑袋顶就和贺狰的下巴撞了个正着,顿时闷哼一声,疼得缩成个蚕茧。   贺狰也被那一声‘咚’的闷响吓了一跳,忙捂着下巴后退。他皮糙肉厚,没觉得多疼,倒是夏露缩成一团的样子有些可怜,忙问:“没事吧?”毕竟他天生妖力强大,即便是小小的磕碰也有可能让脆弱的人类受伤。   夏露泪眼汪汪地抬头,捂着脑袋说:“没事,没事。”   灯灭了,四周陷入一片暗色的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绵长的呼吸,贺狰望着浸润在月光中的棒棒糖,皱起的眉头熨平似的渐渐舒展开来。   剥开糖纸,橙色的棒棒糖甜香十足,伸出舌尖一舔,他餍足地眯了眯眼。   床上的夏露累极而眠,抱着被角蜷缩睡觉,一如既往地缺乏安全感。贺狰将棒棒糖塞入嘴里,起身在床边站定,借着月光盯着她的睡姿看了会儿,然后将手掌放在她的额头上。   闭眼,掌心灵力催动,游走于她的四肢百骸,见夏露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他才淡淡收手。接着,周遭妖雾裹挟四起,窗帘鼓动,墙壁上现出五条细尾的异兽原形——异兽似豹非豹,矫健威严,却没有了尖锐的独角。   大妖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地毯上,惬意地舒了口气,眯起暗红色的兽瞳守着大床浅浅睡去……   第二天,夏露一觉睡到自然醒,睁眼时茫然了一会儿,才想起这间陌生的房间是贺狰的领地。   舒适地抻了个懒腰,她扭头一看,房间里早已没了贺狰的身影,而凌乱的被子上正挂着一根皱巴巴的、早已失效的红线。   夏露捻起那根红线,撑着下巴想:就是这个小玩意儿,折腾了她和贺狰一天……   不过,倒也有趣。   此时,阴司管理局。   戚流云一边抱怨最近加班多绩效少、神籍公务员的待遇一年不如一年,一边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就见书桌后的老板椅上坐了个一脸阴沉的不速之客。   “一定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戚流云保持微笑,默默关门。   门关到一半,被一只脚从里卡住。贺狰硬生生扳开门,盯着戚流云冷笑:“戚流云,来谈谈。”   戚流云死死扒着门,叹了声说:“你想谈什么?”   “你们说我曾作乱杀人,那么当年我杀的是谁?还有……”贺狰倏地抬眼,目光肃杀锐利,“你到底在算计什么?” 第28章   戚流云认识贺狰的时候, 正是晚唐覆灭前最黑暗的那段年岁。   那时天下割据,宦官当道, 帝星式微而妖魔纵横。大概是现实太过痛苦, 不少人生了避世退隐之心, 因此上至天子, 下至平民, 全都醉心于求仙问药,修仙之道空前盛行。   千年前的戚流云还个没有突破飞升的云游道士,而贺狰也不过是只一心复仇的蛮荒妖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却因另一个人的存在而紧密相连……可惜好景不长, 一场骗局将一切都毁了。   满世界触目惊心的血红哪!大妖狰暴走的样子, 是祁云山上永世难忘的噩梦。   贺狰问他究竟杀了谁,戚流云只能苦笑:“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啊, 因为你根本不是只杀了一个人, 而是几乎屠了整个门派。不然你以为就凭一条人命,怎么会让你背负封印千年、至今不得自由的重罚?”   贺狰皱眉:“我不记得了。”   戚流云关上办公室的门,以一个闲适的姿势倚在门板上, 说道:“因为那段记忆,已经随着你的灵力一起被封印了。”感受到贺狰凌厉的目光,戚流云忙撇清关系,“跟我没关系,是你自己要求封印的。当时你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可怕模样, 如果不是自己主动放弃抵抗,还真没有人能镇压得了你。”   贺狰显然不信,面容逆着光,格外冷清:“我从不会不战而降。”   戚流云摊摊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做。”   那时的贺狰已经拿回了被骗走的东西,力量成倍大增,只差一步就能上天……可他却满身血腥,硬生生从身体里抽离了掌管记忆的那一魄,喘息着对头顶云墨翻涌的那只‘眼睛’说:“用我一魄,还阴倒阳。”   剥离魂魄比抽筋扒皮痛甚百倍,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承受下来的。妖风猎猎中,他孑然独立,目光依旧强大不可一世,喑哑的嗓音却透满了悲凉。   从过往中抽离,戚流云微不可察地叹了声,试探问:“你昨天结缘成功了?”   贺狰抬眼:“怎样?”   “那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你觉得,我应该想起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刁钻。戚流云眯着眼睛,笑得玩世不恭:“我觉得你什么都不应该想起,过往如何都是浮云,好好和夏露结缘才是正经事,她是个值得心疼的姑娘。”   ‘心疼’这个词实在不适合贺狰这样的妖怪。他嗤了声:“你送她来我身边,到底是何居心?”   戚流云避重就轻:“这么紧张做什么,你怕她?”   “我这辈子最恨别人骗我,你最好掂量着行事,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贺狰言辞冷漠,甚至连动作都没有变化分毫,“反正满手血腥,不在乎多一条人命。”   说完,他裹挟妖雾破窗而出,带起一阵疾风。   小柔叩了叩门,推门进来,看着大开的窗户和纸张凌乱的办公桌愣了愣神,然后微笑着将平板电脑递给戚流云,说:“戚先生,您没事吧?”   “我好歹是一方小神,能有什么事?倒是贺狰那性子,浑身尖刺,自暴自弃,千年如一日的坏……”一边吐槽,戚流云接过小柔递来的平板电脑,坐回老板椅上转了一圈,目光停留在贺狰和夏露的结缘程序页面。看到结缘信物那一栏,他那双眯眯眼顿时瞪得老大,惊叹说,“没想到贺狰嘴上喊打喊杀的,心里倒是实诚,竟舍得将那东西送出去。”   心爱之物自然是要赠给心爱之人,看来以后有好戏看了。   戚流云摸着下巴,嘿嘿嘿地笑得一脸莫名,一旁的小柔静静看着,心里很是嫌弃:唉,老板帅是帅,可惜是个傻子。   九月底,小区幼儿园将举办一场秋季运动联谊赛,比赛项目包括田径、障碍物跨越、寻回游泳和应急考验等大小十余项,为了能在赛场一展风采,汪汪幼儿园早早地制定好了训练计划,运动项目由白鹿、李建国和金灿灿负责训练,而夏露则负责教授‘应急考验’。   这次应急考验的题目是‘人类伤口的正确处理办法’,简单来说就是伤口应急处理。   一开始夏露并不明白妖怪为什么要学习人类的医学知识,毕竟他们伤口愈合的速度比人类强悍很多,询问了李建国和金灿灿才知道:幼妖们学这些知识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将来有一天结缘成功后,可以更好、更科学地照顾人类,可以说是十分贴心了。   “联谊赛那天,四所幼儿园教师也会进行趣味游戏,需要已结缘的妖怪和人类宠物一同参加。”下班前,白鹿给了李建国和夏露一人一张入场券,说,“我们园里结缘的老师只有你们两位,到时候你们邀请自己的家属代表本园参赛,无论输赢都有奖励。”   家……属?   夏露陷入沉思:也就是说,贺狰得和她一起参加游戏?   下班回家和贺狰提到这事儿,果然,贺狰兴致缺缺,说了句:“我不喜欢热闹。”   “其实我也不擅长游戏,只擅长吃喝躺睡,不过,这次活动的奖品我还是蛮想要的。”夏露瘫在沙发上查国庆期间的高铁票,随意说道,“赢了能获得个新手机。”   小宠物想换手机了?   贺狰原本坐在落地窗边看夜色,闻言微微一顿,于昏暗的窗边侧首。权衡了一会儿,他低声问:“什么时候?”   “嗯?”夏露正在刷高铁票信息,没留意贺狰说了什么。   “你说的那个活动,什么时候开始?”贺狰拧眉又重复了一遍。   “啊,下周一上午九点开始。”夏露眼睛一亮,笑问,“贺先生要去吗?你去的话,我们一定可以赢的。”   贺狰看了眼瘫成饼状的夏露,不太自在地站起身说:“再说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夏露顺手在网上订了国庆去C市的高铁票,垂着眼睫说,“国庆节园里放假,我要去C市翡翠镇一趟。戚先生说那里有个叫‘应龙’的大妖怪,我看能不能找到他,问问引魂种的下落。”   贺狰正准备上楼,听到这话就停了脚步,戴着黑头绳的那只手搭在楼梯栏杆上。夏露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然而等了很久贺狰也没回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就上楼去了。   手机叮咚一声显示购票成功,夏露心满意足地在沙发上抻了个懒腰,将抱枕抱在怀里侧身躺着。   锁骨上一阵温润的触感,她抬手一摸,摸到了贺狰送的那枚黑色坠子,心中一阵安定。   周一上午九点,幼妖的运动联谊赛在社区活动中心如期举行。   带一群狗崽子的好处就是服从性高,基本不需要太操心。到了活动会场,夏露才知道这妖怪小区里竟然生活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物种——   草食性幼儿园的园长是个长了兔耳朵的可爱小姑娘,一双宝石红的眼睛极具魅力,正扛着班旗,温声细语地引导长着各色犄角的小孩儿入场就座;鳞羽类幼儿园的新园长则是个容貌上佳的俊美少年,白T恤白球鞋,如同当红流量小生一般极富少年气,就是神色有些冷,不爱说话。   那少年的俊俏不如白鹿内敛,却比白鹿更为耀眼。夏露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问一旁的金灿灿:“那个就是鳞羽类幼儿园的园长?看起来年纪好小。”   “是呢,他叫瀚白,是条刚化形入籍的蛟龙。别看他显年轻,其实已经好几百岁啦,和白鹿园长是一个辈分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归他管辖。”金灿灿小声说,“鳞羽类的幼妖制霸水、陆两界,是我们这次比赛最大的对手。”   夏露点点头,视线转移到西面插着猫咪旗帜的区域。只见草坪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生着猫耳和猫尾巴的小孩儿,而他们的园长是个有着一双海蓝眼睛的漂亮女人,一袭白裙仙气十足,正打着哈欠靠在观赛的椅子上,姿态慵懒贵气,全园上下全是一派佛系的平静。   “那是猫类幼儿园的园长,是只布偶猫,像仙女一样漂亮对吧?”金灿灿一手扛着园旗,一手托着下巴,脑袋旁的耳朵兴奋地下压,痴汉一样感慨道,“他们真的好可爱啊!可惜就是胆子太小,每次见到我都吓得炸毛逃窜,明明我笑得这么友善。”   说着,金灿灿咧开嘴,笑出两颗闪亮的犬牙。   “难怪大家都说想去猫咪幼儿园工作,每天晒晒太阳睡睡觉就行。不过……”夏露望着对面睡成一团的各色猫类幼妖说,忍不住笑了,“他们真的是来比赛的吗?”   “江山我们来打,他们负责貌美如花就够了,比赛什么的不重要。”狗类叛徒金灿灿如是说。   正聊着,入场音乐结束。李建国带着俞皓走过来就座,见到夏露时一愣,问:“贺先生没来吗?”   夏露出门时怕贺狰忘了时间地点,还特意留了张字条在桌上,也不知道他看到了没有,到现在都没现身。她摆摆手,无所谓地说:“如果他记得的话,应该会赶过来的。不来也没事儿,你和俞皓能赢。”   俞皓哈哈大笑,坐在她身后的位置:“这么相信我们?”   “安心啦!你们运动技能满点,又那么有默契,没问题的。”夏露比了个OK的手势。   一上午的比赛眨眼就过去了,欢快的气氛中,狗崽分别在寻回、障碍物跨越两项比赛中斩获金牌,在游泳和赛跑中各获得一枚银牌,最后一项比赛是夏露负责的‘应急考验’。   按照比赛规则,夏露提前在手肘和膝盖上涂了假血浆,装作受伤的样子躺在草地上,由momo和九月两个参赛小朋友负责‘救援’,救援项目包括心肺复苏、包扎上药等,哪一队用时最短且最规范则获胜……   夏露尽职尽责地扮演一名伤员,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缓缓变化的白云。班长momo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煞有介事地观察她手臂上的‘伤口’,吩咐九月:“露露老师讲过这个题目!软组织挫伤,要镇痛止血,先拿棉签和药水清理伤口!”   “是!”温顺的小九月打开药箱,找出这几样东西递给momo。   “喷雾和纱布!”   “是!”   两个小孩儿装模作样地给她处理伤口,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夏露偷偷瞄了眼其他园的进度,一颗心放回肚里,心想第一肯定跑不了了……   正出神,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吡嗞吡嗞’的声音,扭头一看,原来是猫咪幼儿园的‘伤员’朝她打招呼。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大概刚大学毕业,和夏露同龄,一身嘻哈风的宽松打扮,热情大胆地望着夏露,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两位‘伤员’躺着交流的姿势着实有些怪异。夏露惊异于这男生的自来熟,回以礼貌的一笑说:“夏露。”   “哪个xia哪个lu?”   “夏天的夏,露水的露。”   “我叫黄天赐,上天的恩赐,是小猫幼儿园园长的结缘者。来,认识一下!”说着,黄天赐向夏露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   两人之间有点距离,伸手也碰不到,夏露就隔空和他握了握手,问:“你这伤员的演技也太差了,怎么还跑来跟对手说话了?”   “唉,不是我演技差,而是我的小猫们已经放弃治疗了。”说着,他指了指一旁枕着药箱呼呼大睡的两个猫耳小孩儿,失笑道,“你看,猫咪就是这样若即若离,粘人的时候像天使,挠人的时候像恶魔,还是你们家狗崽可爱!”   “那是你没有见过狗崽子们拆家的时候。”夏露面色安详,一针见血,“都是些铁憨憨。”   大概戳到了笑点,黄天赐突然笑出猪叫。   正聊得开心,忽见空中飘过来一阵阴云,狂风乍起,有强劲的妖气掠过上空,在众目睽睽之下空降落地,化出人形——正是裹着一身黑雾的大妖怪贺狰。   强大的压迫感席卷全场,热闹的场内像按了暂停键一般,瞬间安静。   momo和九月惊得张大嘴,手拿着剪刀和纱布忘了动作。   不顾众人或惊或惧的目光,贺狰冷着脸,大步走到夏露面前站定。他高大的身躯将草坪上躺着的夏露整个儿罩在影子中,视线扫过夏露腿上的‘伤口’,眉头皱起,低沉道:“受伤了?”   他紧蹙眉头的样子很是阴沉吓人,说不出是担心还是不耐,伸手要用灵力去探夏露的额头。   两人的距离那么近,夏露甚至可以看到他暗色的瞳仁中倒映着自己惊讶的脸。   “没有,我们是在演习,伤口是假的。”夏露伸手攥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橡皮筋头绳有些粗粝,令她心神一动。来不及多想,她推了推贺狰,示意他快些离场,这才对呆滞的momo和九月说,“班长,九月!继续呀!马上就要赢了!”   呵,无情的小宠物!   贺狰被推到一边,阴沉沉站了会儿,才黑着脸走到一旁的观战席翘腿坐下,吓走一批看客。 第29章   这场应急考验果然是狗崽们赢了, 看着狗崽子们欢呼着一拥而上,夏露也很开心, 挨个抱了抱他们, 这才解开道具纱布朝贺狰走去。   贺狰身边坐了个瘦高的长发男人, 戴着金丝眼镜, 肤色很白, 眼睛是罕见的翠金色,浑身散发出一股冷血动物的气息。他们不知道在聊什么话题,见到夏露过来,就止住了交谈。   长发男人前倾身子,从镜片后抬起翠金色的眼打量她, 问贺狰道:“这就是您的结缘对象?”   夏露疑惑地看着他。   贺狰显然没有介绍朋友的自觉, 男人就自己站起身来,朝夏露伸出手, 极慢地扯出一个笑来:“佘澜, 酒吧老板,瀚白那儿缺人手,暂时来帮个忙。”   “夏露。”夏露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很快松开。   佘澜的手滑且温凉,让人想起某种冷血的爬行动物。   走之前,佘澜想起一件事,转身告诫贺狰:“听说最近穷奇那边蠢蠢欲动,贺大人还是小心些为上,那伙人最擅长阴招坑人了, 即便明知道杀不了您,也会跳出来恶心一下,尤其是……”   佘澜意味深长地看了夏露一眼,才挥挥手,“总之,您小心。”   贺狰明白佘澜的意思,是要他看紧自己的小宠物,万一夏露受到牵连影响结缘,那么贺狰也难辞其咎,说不定得重新定罪重罚。   “贺大人?”佘澜走后,夏露在贺狰身边坐下,疑惑道,“他为什么叫你‘大人’?”   日头懒洋洋地挂在头顶,贺狰不适地眯了眯眼,冷淡说:“以前手底下聚集了一批妖,他们都这么叫我。”   噫。夏露想:贺狰当年,不会是什么妖界中二病组织的头目吧?   “那穷奇呢?你和他是有什么过节吗?”上次回访时,夏露听戚流云提起过这个名字,有些好奇,“你上次见义勇为,好像就是被他伤的吧。”   贺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看了眼荧屏上的时间,问:“活动什么时候开始?”   夏露说:“小孩儿的比赛结束了,马上轮到我们。”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就有社区的负责妖拿着计分表过来,提醒家属们入场参加趣味比赛。这么一岔神,夏露倒忘了追问穷奇的事。   比赛分两轮,考的是结缘双方的默契程度,负责主持比赛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赶过来的戚流云。   这家伙依旧是老样子,墨镜挡住大半张脸,朝着夏露和贺狰这一组挤眉弄眼地笑,看起来一点也不正经。   第一轮是叫‘心有灵犀’,参赛者一共八组结缘对象。   比赛开始前,每组结缘者手里都会发一块答题板,主持人会问十个和人类宠物有关的问题,饲主作答,如果答案和各自人类宠物的一致则加一分,不一致则不计分,十轮过后得分靠前的四组进入复赛。   场上的八组结缘者皆是严阵以待,唯有贺狰坐姿松散,深邃冷漠的眼睛半垂着,似乎没有半点兴致。   比赛开始,戚流云握着题卡,清了清嗓子,抛出第一个问题:“请问各位饲主,你们的宠物最喜欢什么颜色?”   夏露叹了声,将答题板放在膝上,心想默契这种东西,她和贺狰间是不存在的……   果然,其他组已经唰唰答完,而贺狰一手拿着答题板,一手拿着油性笔,皱眉沉思——和夏露朝夕相处这么久,他似乎并没有留意过对方的喜好。   眼瞅着时间快到了,夏露快速写下答案,朝贺狰眨了眨眼,比了个“OK”的手势,示意他随便写,不用担心。   贺狰垂下眼,赶在十五秒结束前匆匆写了个字。   戚流云敲铃:“时间到,请双方公布答案!”   贺狰眉头紧皱,随着众人一起公布自己题板上的答案,只见上头写着张牙舞爪的一个字:黑。   而夏露也笑着转过自己的题板,出乎意料的,上面写的也是‘黑色’。   贺狰一怔,抬眼时和夏露视线撞在一起。   看到她眼里的小得意,贺狰恍然:他并不清楚夏露的喜好,所以答题时多半会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写,夏露正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她的题板上写的并不是真正的答案,而是贺狰的偏好……   反正比赛规则是双方答案一致就算过关,又没人会在意他们的答案是真是假。   第二题:“请问,你们的宠物最喜欢什么食物?”   贺狰从善如流地写下:鱼。   夏露的答题板上也是:糖醋鱼。   第三题:“宠物的生日?”   夏露的生日前不久才过完,简单……   这样投机取巧,十道题答下来夏露和贺狰竟然全对,和俞皓那组并列第一,成功进入复赛。   对面的贺狰还在看着题板出神,夏露起身站在他面前,邀功似的说:“怎么样,我还挺厉害的吧?”   除了生日那一项,贺狰全部写的是自己的喜好,而夏露竟然一个不错地猜中。他想起了夏露手机里絮絮叨叨记录的那些小事,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感觉,掩饰似的调开视线道:“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夏露只字不提备忘录的事,好心态地说,“我觉得我们能赢。”   “别高兴得太早,下轮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戚流云缓步踱过来,将墨镜推到头顶说,“小姑娘,你跟他们去休息室集合,第二轮要开始了。”   夏露看了眼展台上的新款手机,点点头起身。贺狰要跟上,却被戚流云拦住:“只要人类去就可以了,妖怪饲主在这等候。”   眼睁睁看着夏露和其他进入复赛的四人一起走远,贺狰面色不太好:“你又想弄什么花样?”   “要玩就玩个大的嘛。”戚流云不怕死地凑过来,拍拍贺狰的肩,“加油。”   夏露被领着进入休息室,推门一看,只见空荡的房间内摆了四张椅子,房屋中间用朱砂画着一个巨大的阵法图,看起来颇为诡异。   入围第二轮决赛的其他三个人已经在椅子上坐好了,很可惜,黄天赐那活宝第一轮就被刷下去了,正在他的布偶猫饲主面前唉声叹气呢。   空荡的屋里除了夏露和俞皓外,还有两个姑娘。其中一个女孩子大概十八九岁,个子矮矮小小,一头柔软的浅栗色鬈发,穿着一身绣着松鹤的蓝白色国风洛丽塔裙子,配小皮鞋和兔子挎包,像个洋娃娃似的,率先和大家打招呼:“你们好,我叫唐绵,是草食性幼儿园园长的结缘者。”   “那只兔子?”另一个二十多岁戴着眼镜的女生问道。   “嗯嗯!她原身是只美国长毛垂耳兔,特别特别萌。”唐绵的声音很甜很软,又问眼镜女生,“你呢?”   “我叫张思遥,是小白的结缘者。”戴眼镜的女生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短裤,不修边幅,大半张脸挡在厚厚的镜片下,笑着说,“理科僧一个,现在跟着导师搞临床生物化学。”   “小白?”众人疑惑。   张思遥大咧咧道:“哈哈,就是瀚白啦!鳞羽类幼儿园的园长,我们刚搬过来住。”   ……那个俊秀高冷的蛟龙少年?   “他很帅唉!”唐绵两眼一亮,说,“你们怎么结缘的?”   “我啊是从小就喜欢爬宠,大三那年去外婆家避暑,上山捡蘑菇时看到条受伤的大白蛇挂在树上,就带回家了。那时候我还纳闷呢,怎么蛇脑袋上还长角的,结果养了小半年小白伤好了,就趁我喂食的时候突然咬了我一口,从窗户溜走了,再也没回来。”   张思遥将手背上的牙印给大家看,抑扬顿挫地说:“我以为我死定了,一边打120一边趴在桌上哭着写遗书,结果去医院一检查,啥事也没有,那一口根本没毒。又过了一年吧,到了春天,有个神仙一样的少年敲了我家的门铃,指着我手上的牙印说要和我结缘,哈哈哈哈笑死我!我以为结缘是结婚的意思,就问他‘你成年了没有啊,我可不和未成年的弟弟谈恋爱’,你们猜他怎么回答?他说他不多不少刚好四百岁了哈哈哈哈嗝!”   大概自己也觉得这段经历又狗血又戏剧,张思遥笑到打嗝。   夏露说:“这故事好像十分耳熟。”   俞皓表示赞同:“性转版《白男子传奇》。”   唐绵:“年下啊……”   小柔叩门进来的时候,屋里的四个人已经混熟了。   “大家相处得不错。”小柔微微一笑,随即拿出四个无线耳塞分发给四人,介绍说,“本轮游戏叫做《宠物去哪儿了》,规则如下:计时开始后,我会用地上的传送阵将你们一一送往四个结界中,结界分布在小区内的隐秘之处,你们可以利用耳机和场外的饲主对话,让饲主凭借自己的本事和你们的语音提示,将被藏起来的你们找到,按先后顺序,最先找到者为第一名。如果两个小时内还没有找到,则视为任务失败,不计分。”   俞皓接过耳机,跃跃欲试:“有点刺激。”   唐绵倒是有些紧张,抓着兔子包小声问:“会不会将我送到什么恐怖的地方去啊?我很胆小的。”   夏露倒不害怕,只是有点担心:按照贺狰那个没有耐心的性子,说不定会把整个小区给一口气全掀了,然后将躺在废墟中的她捡出来吹吹灰,揣口袋带回家……   而此时,场外的戚流云和四位妖怪饲主看着电子屏幕上的监控画面,摇了摇铃说:“两小时,计时开始。”   最先进入传送阵的是胆子最大的俞皓。只见红色的阵法一闪,画面中的俞皓就消失了,李建国将耳机塞入耳道,问:“喂,俞皓?听得见吗?”   “建国,我听得见!”接着是‘卧艹’一声,俞皓声线都变了,“这是什么鬼地方?”   李建国拧眉:“描述一下周围的画面。”   俞皓顿了会儿,说:“色彩斑驳的桌椅,桌上有块白布,上面有一只苹果,周围的布景都是平面的,没有立体感,好像……好像在一幅画里。”   “好,我马上来找这幅画。”说着,李建国冲出活动会场,率先开始了任务。   第二个是张思遥,进入传送阵后,画面消失,接着一个大咧咧的嗓音从瀚白的耳机中传出:“小白,你在吗?”   “我在。”瀚白眉目精致,声音带着少年独有的澄澈清冽。   “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安心了。”张思遥舒了口气,语气清闲道,“哎,这里好漂亮好安静啊。”   瀚白问:“周围如何?我来找你。”   “不用来找也没关系,这里好安逸。”似乎预料到了对方眉头轻蹙的样子,张思遥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好啦,我开玩笑的!我好像在水里,被关在一个气泡似的透明结界中,周围有水草和小虾米,阳光透过水面照射在鹅卵石上,真鸡儿好看!”   “等我。”说话间,瀚白出了门。   接下来唐绵也进入了结界,最后一个是夏露。   戚流云看了面无表情的贺狰一眼,笑问道:“紧张吗?”   “无聊。”贺狰吐出两个字,也不知道是在说这个游戏,还是戚流云。   监控画面中的阵法启动,夏露站在阵法中央,只见红光一闪,又倏地熄灭,好像卡机似的。接着,一股更猛烈的黑色妖雾从阵法中席卷而来,下一秒监控画面变成了雪花状,等到恢复正常时,夏露的身形消失在了阵法中。   与此同时,贺狰的耳机里并没有夏露的声音,而是传来极其刺耳的一阵噪音,几乎要将他的耳膜刺破。   天空忽的阴暗下来,一股不详的黑色妖雾从上空掠过,朝西边飞去。贺狰面色冷峻,盯着戚流云问:“这就是你所说的‘玩个大的’?”   “不是……”戚流云收敛笑容,切换画面查看了一番事先安排好的结界,只见其他三人都安安静静地呆在各自的结界中,而唯独夏露那一格画面是空的。   怎么回事?戚流云一惊,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   “老板!”对讲机里,小柔的声音少见的严肃慌乱,“我们的传送阵,好像被人劫了。”   话音刚落,贺狰的耳机里传来‘滋啦滋啦’的声响,接着一个阴鸷的、熟悉的嗓音沉沉响起,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笑意:“听说这边热闹得很,就带着兄弟们心血来潮劫个传送阵……瞧,我抓到了谁的小可爱?”   这如恶魔一般的沙哑嗓音,只会属于一个人……   贺狰的死对头,穷奇。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霎时,贺狰的眼睛变得猩红,从未有过的浓烈杀意在他眼中酝酿聚集,浑身妖力全开,风雨欲来。 第30章   夏露感觉传送阵启动后卡了一下, 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见一股妖气席卷而来, 整个人如坠入漩涡般颠三倒四, 周围一片扭曲的黑暗。   等到一切停息, 她感觉自己跌落到了一块硬地上, 顿时疼得眼冒金星, 牙齿差点把舌头咬破。强烈的失重感过后就是心跳加速、手脚冰凉,夏露感觉不对劲,忙支撑着坐起,从随身携带的小挎包中摸出一颗药丸含在舌下,调整呼吸缓过不适。   头顶突然笼罩一片阴影, 抬眼一看, 一个相貌凶恶的刺头男人俯身下来,盯着夏露咧开满嘴森森白牙, 说:“听说这边热闹得很, 就带着兄弟们心血来潮劫个传送阵……瞧,我抓到了谁的小可爱?”   这男人穿着挂了细链的破烂衣裳,肌肉虬结, 脸上有疤,一只眼睛瞎了,蒙着个黑色的眼罩,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他蹲下身看着夏露,如同野兽看着爪下的猎物,满眼都是暴虐的杀气。   和他一比, 贺狰当真算得上正常人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夏露的思绪有了一瞬的卡壳。环顾四周,只见周围全是凌乱的废墟,水泥墙和钢筋肆意倾塌,好像是在某个废弃的工厂里,光线昏暗且阴森。她愣了一会儿,缓缓吁出一口气,问:“戚流云布置的结界,还带群众演员?”   听到这话,刺头男人也愣住了,一手攥住夏露的衣领将她拽过来,如拎着一只小鸡仔般轻松,压低声音慢条斯理地说:“听着,小东西,老子可不是戚流云的人。”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很哑,如砂纸打磨过般粗粝,激起夏露一身的鸡皮疙瘩。   “穷奇,这个人类太瘦啦,不够吃。”一个小女孩的瘆人嗓音幽灵般回荡在头顶,咯咯咯,咯咯咯地笑着,抬头一看,原来是个身穿红色寿衣、皮肤青白的小女童。她两腮血红,双目黯淡而没有焦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浓浓的死气。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另一个如怨如诉的女声传来,长着八个脑袋的炙焰大鸟信步绕着夏露转圈,十六只血红的眼睛滴溜溜盯着她,身上的火焰鸟羽噼啪燃烧。良久,想起什么似的,多头怪鸟的眼睛倏地瞪圆,瞳仁骤缩,扑腾着翅膀连连后退两步,哭哭啼啼说,“我想起来了……上次我偷袭小区结界,大妖狰就是为了这个丫头,硬生生扯掉了我的第九个头!”   “穷奇……”听到这个名字,夏露心下一沉,就是再迟钝也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开局就是修罗场,大事不妙啊。   听了鬼车鸟的话,穷奇眼里的兴致更浓。他伸手捏住夏露的下巴,逼迫其抬头,阴狠道:“哦,你是狰的人?听说他和一个人类女孩结了缘,看来是真的。”   说完,穷奇的视线落在夏露锁骨处的项链上,猩红的眼睛微微眯起:“今天走大运了,劫来条大鱼!他很重视你,竟然舍得将自己头上的独角送给你。”   头上的……独角?   原来贺狰送她的结缘信物,是用头上的角做的吗?   夏露指尖微动,心里一时百感交集。   她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才落到这群恶妖的手里,不过现在不是埋怨戚流云或是担惊受怕的时候,得想想办法自救……   沉默了一会儿,夏露不着痕迹地撩了撩鬓角的头发,确认耳道里的无线耳机还在,才抬头小心翼翼地发问:“您就是传闻中大名鼎鼎的凶兽穷奇,贺狰的仇人?”   “不错。落在我们手里,算你倒霉。”穷奇的手顺着夏露的嘴角往上,尖利的指甲刮了刮她的眼角,沙哑道,“狰弄瞎了我的左眼,你的眼睛倒漂亮,不如挖出来给我,再把你细嫩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折下来送给贺狰……啊,我都快忍不住想见到他气急败坏的神情了。”   他眸中沉淀着狠毒,作势要去剜她的眼睛,打算好好欣赏她死前的挣扎与恐惧,可没想到……   夏露既没有哭着求饶,也没有崩溃恐惧,她只是眨眨眼,然后拍拍胸脯长松了一口气:“太好啦!”   穷奇动作停住:“?”   什么‘太好啦’?我们可是贺狰的仇人!我们是要吃人的!   “其实,我是被戚流云绑架给贺狰强行结缘的。我早就想离开贺狰了,我想回家,但是贺狰威胁说只要我敢在封印解除前背叛他离开,天涯海角他也会追来杀了我,所以我很害怕,一直找不到机会逃跑……”   夏露扶着斑驳的墙壁起身,像见到救星般望着穷奇,“既然你们和贺狰有仇,那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你们能帮我杀了贺狰,救救我这个可怜人吗?”   穷奇等一众恶妖:“??”   场外使用无线耳机接收语音的贺狰:“???”   临阵反水了?这女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的!   趁着穷奇愣神的功夫,夏露拍了拍短裙上的灰尘站在积满蛛网和灰尘的破败窗前,环顾阴森森的四周,思绪飞速转动,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看,这个废弃的工厂远离市区,建在深山脚下,方圆几百米内都是荒无人烟,只有一架高铁桥从屋前穿过……这环境,最适合搞偷袭暗算,杀了他后,再将尸体抛在桥下的河里,神不知鬼不觉。你们杀了他报仇,我也可以恢复自由,不皆大欢喜?”   贺狰听到耳机里夏露的这番话,眉头一皱,心中有种被背叛的愤怒,然后又觉得不对劲,夏露的这番话太过突兀了,好像是故意这么说似的。   沉思片刻,他忽的抬眼,明白了夏露这番话的用意:远离市区,深山脚下,废弃工厂,有高铁桥和河流……   小宠物是以这个方式拖延时间,并向贺狰传递自己的位置信息。   她并不知道,即便不冒险说这些,贺狰也能凭着灵识和结缘信物的感应找到她。   想到此,贺狰面色冷冽,闭眼传送灵识,随即化作一股强大的妖力朝西边飞去。   戚流云闪身跟上:“等等,我也一起!”   与此同时,一百公里以外的废弃工厂,夏露时刻留意毫无动静的耳机,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内心波涛汹涌。   为什么耳机里没有回应?   贺狰没听到她刚才的暗示吗?还是说耳机坏了?   正惴惴不安,穷奇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一寒,盯着夏露的耳朵说:“什么东西?”   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短暂的思索过后,夏露若无其事地摘下自己的无线耳机,递到穷奇面前说:“你是指这个吗?刚才小区玩躲迷藏的游戏时发下来的道具,可惜是个坏的。”   穷奇将信将疑,抬手示意身后的女童。   那女童模样的妖怪会意,鬼魅般飘到夏露面前,伸出一只皮肤青白、长有血红尖利指甲手捻走夏露掌心的耳机,放在自己耳朵边听了听,歪着僵硬的脑袋咯咯说:“什么声音也没有呀。”   穷奇犹不放心,伸手夺走那只耳机,咔嚓一握,耳机化成碎屑飘落。他警告夏露:“你要是敢打什么歪主意,我有的是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我一介凡人,哪敢跟你们这些大佬斗?我说过,我只想离开贺狰。”   夏露觉得此时的自己好像一朵遗世独立的白莲花,略带忧愁,轻叹着说,“贺狰一向不喜欢人类,迫无无奈和我结缘,就将所有的气撒到了我身上。他总是虐待我,不给我饭吃不给我地睡,稍有不顺就威胁要吃了我打牙祭。他还动手家暴,推得我摔了两次……”   女童妖睁大无神的眼,不可思议道:“他对你这么坏?”   夏露沉痛点头:“贺狰早就想摆脱我换个新的结缘者了,你看他到现在还没来救我,多半是想借刀杀人:等你们杀了我,他既可以全身而退摆脱束缚,又可以将罪名推到你们身上,从而让你们成为人保协会的众矢之的。所以,你们最好不要中了他的诡计。”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想让我们放了你么?”鬼车鸟鄙夷地嗤笑一声。   女童妖:“可我觉得,她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啊。”   穷奇存疑:“借刀杀人?贺狰哪有这么聪明。”   “……”这反派挺会抓重点的,夏露很想笑,但她不能。   顿了顿,她严肃地说:“不管怎样,杀了我,对你们而言确实没有任何好处。拿我来威胁贺狰也是没有用的,他根本就不会在乎一个人类的死活。”   “他要是真不在乎你,为什么会把自己的角送给你?要知道千年以前有个人设计削了他的角,骗了他的妖丹,结果你猜如何?”穷奇盯着夏露的神情,不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阴森森地一笑,“他活生生地,剜了那人的心。”   穷奇的话不像是作假,夏露垂眼失神了一会儿,才整理好神色,继续一本正经地鬼扯。   “这个啊,是个项圈。”夏露摸了摸锁骨上的项链,炼化的黑色小角微微发烫,“他用这个囚禁我,奴役我,监视我,像给猪肉盖章一样落下屈辱的印记。”   “有点惨。”死气沉沉的女童飘来飘去,发出咯咯咯尖利的笑声,“介绍一下,我叫婴啼,原本是出生后横死的女婴怨气所化,后来在穷奇大人的帮助下幻化成妖。不如,让穷奇大人把你也炼化成妖,和我们一起永生复仇,怎样?”   “不行,要有执念才能妖魔化。”鬼车鸟说,“你看她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哪里像有执念?”   “真是个怪人。”婴啼说。   “不过,你们是怎么和贺狰结怨的呢?”再演下去就要露馅了,夏露只好干咳一声,岔开话题。   穷奇的面容霎时变得扭曲。他仍记得当年漫天的血雨,记得被夺了妖丹的残废狰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从尸堆血海里爬出来,将他拉下神坛并取而代之的……   简直,就是个不怕死的疯子!   穷奇下意识覆住左眼的眼罩,半边脸埋在阴暗中,笑得阴凉可怖:“当年北方妖族群龙无首,我与他争夺首领之位,被他伤了一只眼睛。”   “太可恨了!”夏露义愤填膺,“他真是恶贯满盈。”   “还很自大。”穷奇咬牙。   “也很狂妄,好像全天下都欠他什么似的。”夏露补充。   果然有了共同的吐槽对象能迅速升温友谊,穷奇看了夏露一眼,竟然显露出几分‘英雄所见略同’的惺惺相惜来。   眼看友谊的小船就要扬帆起航,黑暗突如其来侵袭大地,惊雷炸响,一团黑色妖气裹挟着劈啪作响的雷电冲入废弃的厂房内,摧枯拉朽地扬起一地尘灰。   这样强大的气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果然,贺狰落地化成人形,一身妖气缭绕,眸色暗红,一把将夏露拉到身后护住,声音如刀刃般冰冷:“这些话憋了很久吧?和仇人一起骂你的饲主,爽吗?”   咦,他怎么能听见自己说什么?   夏露瞥了眼地上碎成渣的无线耳机,心虚地想:耳机没坏吗?不可能啊!   大妖怪狰浑身散发出浓烈的杀气,夏露心虚地往后躲了躲,不想在这个时候挑战贺狰的脾气。   她微微瑟缩的样子和贺狰凶神恶煞的神情一对比,落在穷奇的眼中却变了意味。   “狰,离她远点。”上古妖兽化出背后的巨大羽翼,腾空而起,手持风刃朝贺狰劈去,冷然一笑:“你想借刀杀人再嫁祸给我们,好让我等成为人保协会的众矢之的?可惜,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尘土飞扬中,贺狰闪身躲开,心中冷笑。   居然信了小宠物的鬼话,智商这么低还做什么反派? 第31章   云墨夹杂着闪电在空中聚拢, 形成一只旋涡状的眼睛,怜悯地俯瞰苍生, 雷声振聋发聩。   那雷声落在妖类的耳中, 无疑是最强的震慑。婴啼的笑声愈发尖锐, 鬼车鸟也发出如怨如诉的哀鸣, 这声音杂糅在一起说不出地诡异。   雷电的煞白中, 穷奇扇动翅膀悬在半空中,与贺狰对峙。   贺狰站在夏露身前,将她严严实实护着,低声说:“出去跟着戚流云,别乱跑。”   见到他这般姿态, 穷奇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脸上的疤痕扭曲, 看着夏露的眼神里全是被骗的愤怒,狠愎道:“小东西, 你刚刚说的那些话, 都是假的吧?”   “也不全是假的。”夏露叹了声,慢吞吞说,“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 你们这些妖怪动不动就能活个几百上千年,随便存存钱,这一千年下来也该能在B市买好几栋豪宅坐享天伦了,周游世界都能游好几十圈,再不济用特殊能力预测一下彩票也行,每天躺在钱堆里仰望星空不好吗, 为什么非得窝在这种鬼地方打打杀杀?”   穷奇:糟……糟糕!竟然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不,不能再被她洗脑了!   “少废话!你该知道,骗一只穷凶极恶的妖怪会付出怎样的代价!”穷奇的脸色越来越黑,翅膀扇动风刃袭来!   贺狰及时催动掌心的灵力,只见巨大的妖气卷起而起,夏露被裹挟其中,下一秒就化作妖雾飞出窗外,再无踪迹。   眼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穷奇睚眦俱裂,五官和四肢迅速妖化,变成似人非人似虎非虎的形态,翅膀一扇,风刃击塌横梁,砖块水泥如山洪爆发般倾泻下来,霎时贺狰的身影被尽数埋入烟尘滚滚的废墟之中……   而工厂外的高桥下,黑气裹着夏露落地。她一个不稳,落地时踉跄了一步,很快被一只大手扶稳,回头一看,原来是戚流云。   乌云聚集的阴暗下,戚流云手扶着夏露,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墨镜镜片上折射出闪电的冷光,歉意一笑:“没想到穷奇那伙人胆大包天,敢劫我的传送阵,差点出了大事。”   夏露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你叛变了,要将我献祭给那群朋克妖怪呢。”   “抱歉抱歉,让你受惊了。”戚流云将她的身子扳过来,左右看了眼,不放心地问,“没受伤吧?”   夏露摇了摇头,抬头看着天空中那电闪雷鸣的‘眼睛’,眉头轻轻皱起:“那是什么?”   “天道之眼。”戚流云说,“他俯瞰众生,每当有神仙堕魔、妖邪作乱,它就会出现施以天刑。”   刚巧云层漩涡中一道闪电劈下,明明是亮白的光,落到夏露眼里却成了一片鲜血的红。   她不适地眨了眨眼,再睁开时视野又恢复了正常,好像刚才眼前的血色只是错觉。   轰的一声巨响,废弃的工厂瞬间坍塌,扬起的尘灰如云雾升腾而起。   夏露心里一紧,下意识摸了摸锁骨上微微发烫的项链,“对方有三只大妖,贺狰会不会处于下风?你不去帮他吗?”   “我的职责是确保你不会出事。”见夏露面露担忧,戚流云安慰道,“放心,贺狰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强。”   他可是没了妖丹,也照样杀上了群妖之首的、怪物般的存在啊!   果不其然,废墟扬起的烟尘之中,一条修长的影子毫发无损地直起身子。穷奇笨重的身子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被那贺狰凌空扑倒,狠狠地摔入废墟之中。   “咯咯咯,咯咯咯……”见自家主人被钳制,婴啼发出尖利的笑声,扰人心神。   贺狰被她吵得心烦意乱,身后化出五尾狠狠一拍,如同拍死一只蚊子般将婴啼拍入尘灰中。婴啼以一个僵硬扭曲的姿势深陷地中,无神的双瞳睁着,而灵体化作一股黑色的怨气迅速逃走,竟舍弃了尸身保命。   鬼车鸟厉声哀鸣,鸟羽化作燃烧的火焰扑向狰,却被贺狰反手掐住脖颈,将它整个儿狠狠按在掌下!烈焰升腾中,鬼车鸟的瞳仁因恐惧而骤缩,它看到贺狰腕上的黑皮筋微微颤动,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信仰。   大概是结缘成功的原因,他的实力比上次更强悍了些,甚至不用化形就能以一挑三。   穷奇的伤还没好全,更何况外头还有一只‘眼睛’虎视眈眈,他不再恋战,从废墟中扑腾而起,悬在半空中狠声说:“今天有外人在场,我不和你斗。让你的宠物小心些,我们迟早还会见面的!”   说完,他拢起翅膀包裹身躯,化作妖雾逃窜,而鬼车振翅跟上。   “想跑?”戚流云推了推墨镜,单手结印,纯粹的灵力化作金光追击。   穷奇歪身躲过,鬼车鸟却没那么好运了。当即被金光集中,哀嚎一声,歪歪扭扭地飞了一段距离,最终体力不支从空中坠落,如陨石般直直摔入荒野之中。   天上的云墨缓缓散去,云开见日,温暖和煦的秋阳重新洒落人间,照亮了所有的阴暗。   贺狰对追杀穷奇并没有兴趣,而是掸了掸身上沾染的灰尘,循着小宠物的气息跃下高楼。戚流云并没有将夏露带出多远,贺狰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她。   贺狰在夏露面前落地站稳,眼底的杀气和暗红褪去,垂下头审视着面前的小宠物。   虚惊一场,她一定吓坏了。贺狰如此想道,却忘了当小宠物从画面里消失时,自己是怎样的愤怒与担心……   见贺狰来了,戚流云松了口气,对他说:“你先送夏露回去,我来收尾。”   贺狰冷冷瞥了他一眼,目光算不上友善。   戚流云讪笑:“你别这样看着我。人类在我的眼皮下被绑架,我也是要受罚的,少则扣一年绩效,多则降职一级,根本不用你动手揍,上级自然会降罚。”   贺狰的眼神这才柔和些,凉薄的唇微微张开,吐出一个字:“滚。”   “行行行,我滚。我一个小小的神仙,工资稀薄还业务压力大,既要管鬼又要捉妖,真真是社会主义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容易么?”戚流云嘟囔着离开,去搜捕伤重坠落的鬼车鸟。   空旷的郊外,背映着废墟,天高云淡,只剩下一人一妖静静对视。   秋风拂动野草沙沙,夏露在贺狰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鬼使神差的,她带着劫后余生的平静,缓缓伸出右手摸向他的额头。   贺狰不习惯别人的触碰,下意识要躲,然而只是偏了偏头就顿住。半晌,他闭了闭眼,极其生硬且缓慢地转过头来,身子前倾,微微低下头,像是一个臣服的姿态。   夏露顺利地摸到了他的额头,指尖柔软,如一片羽毛拂过他的额上,轻轻地问:“角还会长出来吗?”   原来她已经知道了。   仅是一瞬,贺狰回过神来似的侧过头,神情冷淡道:“会,不用你操心。”   狰的角是可以再生的,不过那得是一千年以后的事情了。   对于贺狰而言,锐利坚硬的独角就是他骄傲的冠冕。他隐约记得以前丢过一次角,花了一千年好不容易才长好,可他不知道自己这回哪根筋搭错了,竟心甘情愿割下独角炼化,当做信物送给了夏露……   大概是她即使被推开、被伤害,也会一次又一次地靠近自己吧,又大概是想激起她内心的一点波澜……毕竟小宠物强颜欢笑、夹缝求生的模样,虚伪得令人心疼。   “当时疼吗?”夏露又问,目光平静且温柔。   贺狰知道她是在说削角炼化的事。   这许多年,他在欺骗、伤害和偏见的泥泞里一路走来,适应了最肮脏血腥的黑暗,反倒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温柔。有时候,他觉得夏露就像这头顶的太阳,初见之下刺眼,慌乱,抵触,恨不得关闭所有的门窗将自己蜷缩起来才好,可一旦适应,就只想离温暖更近,舍不得再回到冰冷的黑暗。   在察觉自己的不对劲前,贺狰轻轻挡开了夏露想要靠近的手,转身说:“走了,回家。”   那漫不经心的一挡,夏露摸到了他腕上的黑皮筋,一触即分。   “当初回送你的结缘信物太草率了,即使只有一年也应该好好准备才对的。”夏露跟在他身后,颇为惋惜地说。   贺狰停住脚步,拧眉的样子又恢复了往日的阴沉:“你为什么总是在意这件小事?我说过我不嫌弃。”   “因为我觉得我们之间的付出不对等。虽然看上去是我讨好你多些,但实际上,你给我的永远比我给你的要多,这让我于心不安。”夏露剖析自己,“或许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别人对我好一分,我就一定要还上一分。”   贺狰一怔,当真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好。   “可惜,捉迷藏的活动已经超时,我们拿不到第一了。”夏露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忽然换了个话题,“我本来想赢回那部手机,送给你的。”   “你不是自己想换手机吗?”贺狰沉声问,心里的违和感愈发严重,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脱离了轨道。   “我有手机,还能用,干嘛要换?”夏露漫不经心地走着,瞥了一眼贺狰说,“我是看你没手机,万一有急事又找不到人。有部手机,你就能随时找到我,多方便。”   贺狰神色一动,难得温和地说道:“不用手机,我也能随时找到你。”   夏露疑惑:“什么?”   “这个,”贺狰回身,英俊张扬的五官逆着夕阳,用手指了指她锁骨上的小吊坠——他的角,说:“能感应到你。”   夏露恍然:刚还在纳闷为什么耳机坏了,贺狰仍然能听到她的胡扯抱怨呢,原来是项链通灵的关系吗?   “呃……我对穷奇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夏露瞄着贺狰的神色,“你别介意。”   “我看不见得,你骂我倒骂得欢。不给你饭吃还让你睡客厅,威胁要吃了你打牙祭,还推了你两次……”贺狰看不出喜怒,漠然道,“不都是真的么?”   大妖怪怕是要秋后算账了,夏露索性不做声,装聋作哑。   贺狰自顾自总结:“我就是这么差劲,最好离我远点。”   没有接触过温暖,就不会贪恋温暖,这样最好。   毕竟皮囊再好,也掩盖不了他是只有杀人前科的凶兽。   三天后,夏露的活动奖金发下来了。   虽然因为意外与第一失之交臂,但却获得了一笔不小的精神安抚费,据说是从戚流云的绩效里扣除的。   她买了十月二号的高铁票去H省C市的高铁,因为拖延症犯了,直到一号晚上才开始清理行李。   刚把换洗的衣服叠好放入箱子中,就见贺狰倚在她的卧室外敲了敲门,没什么起伏地说:“我和你一起去。”见夏露惊讶抬眼,他语气强势,仿佛只是在下达一个命令,“省得你半路被劫走。”   壁灯的光芒温暖柔和,夏露扶着行李箱的盖儿,怔愣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意见,只是你买票了吗?”   见贺狰垂眼不说话,她又问:“难道你是自己腾云驾雾飞过去,或者用传送阵什么的?”   “帮我买一张票,和你一趟车。”贺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公民身份证递给夏露,又将一个沉甸甸的纸盒子递给她,冷冷说,“听说要网上购票,我对这些东西不懂。”   “国庆高峰期,大家都会提前好多天买票的,现在车票应该没有了啦。”夏露接过那张身份证,望着上头贺狰冷峻的寸照和完全虚拟的出生年月,问:“你办_假_证?”   贺狰哼了声:“现在的妖怪都要入籍,证件是真的。”   这么与时俱进的吗?   夏露又将信将疑地打开盒子,问:“这是什么……”   话还没说完,她整个儿震惊了。   只见盒子里装着满满几沓红票子,霎时,金钱的铜臭味扑面而来。   贺狰面色不动,冷酷地说:“给你买票的钱。”他把那只被夏露嫌弃了很久的玉扳指当了,临时换的现金。   “这么多钱……”夏露捧着那装满钱的礼品纸盒,神情复杂地问,“你是打算整辆高铁给包下来吗?” 第32章   夏露没有动那一盒现金, 只将它收在了飘窗旁的储物柜上,和那些奇形怪状的妖怪公仔摆在一起, 打算过几天回来后再帮贺狰办张卡开通网银。   大晚上的, 夏露捧着手机趴在床上, 贺狰拿着平板坐在一旁, 两人眼也不眨地盯着购票系统刷新。夏露都快不认识那些字了, 揉了揉眼睛说:“对了,身份证好像要去认证才能网上购票,你的认证了吗?”   贺狰想了想,面无表情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   “证件是几年前戚流云帮忙弄的,他说一切都搞定了, 那应该就是搞定了。”贺狰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当时他说了一大堆使用事项,我嫌烦, 没认真听。”   “行吧。”夏露翻了个身, “要是买不成功,那就是天意如此。”   天意显然站在贺狰这边。   抢票抢了两个小时,才赶在系统关闭前抢到同车次的高铁票, 一等座去,商务座回,票钱加起来就好几千了。仔细算算,如果飞机往返反而会便宜不少,只是夏露因为父母的原因,对飞机有些阴影, 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高铁出行。   第二天早上七点出门赶车,八点二十到达高铁站,放眼望去里里外外全是乌压压的一片人头。候车厅的吵闹声连夏露听了都头疼万分,更不要说贺狰了。   检票进站,夏露只背了个简单轻便的双肩包,其余的行李都归贺狰管着。下电梯时,夏露按着姜黄色的帽子回头看了眼贺狰,问:“贺先生,你还好吧?”   电梯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是沙丁鱼,贺狰鹤立鸡群,皱眉盯着紧紧挨着他身子的女人,说:“没事。”   那女人烫着一头廉价的黄卷发,大概也察觉到了贺狰冰冷如刃的视线,没敢继续揩油,往旁边挪了挪。贺狰找准空隙迈下一个台阶,挤开人群和夏露并肩站在一起。   到了站台,夏露按照车票的指示找到六号车厢的地标,结果回头一看,贺狰也跟了上来。   “你是一等票,在一号车厢,得再往前走。”夏露提醒他。   贺狰不为所动,看了眼身后排成长队等着上车的人群,说:“上去再说。”   两人上了车厢,沿着狭窄拥挤的过道龟速前行,直到车子开动后才找到自己的位置。   夏露核对了自己的车票座位号,回头对贺狰说:“11F,我的位置就在这儿了,到站下车后你站着不要动,我过去找你就是。”   贺狰没回答,见周围的人都努力将大件物品放到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他也有样学样,轻轻松松提起行李箱塞到架上,这才拍了拍夏露邻座的男人的肩,说:“和你换个位置。”   那男人低着发际线退后的锃亮脑门,正投入地玩手游,闻言抬头,看到贺狰一脸冷漠的模样,火气一上来忍不住呛道:“你谁啊?我凭什么要和你换位置?”   “大哥您别生气!他不太会说话,平时也没怎么出过远门,想和我坐一块好互相照顾。”夏露怕贺狰在车上暴走,忙起身打圆场,放低语气轻笑道,“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帮个忙,和他换个位置?”   见是个姑娘,男人语气缓和了一点:“他是你什么人啊?”   夏露还未张口,就听见贺狰冷冷道:“是她对象。”顿了顿,又补充道,“结缘对象。”   夏露:“……”   “有对象了不起啊?我单身惹着你啦?”好在男人自动忽略了‘结缘’二字,一把扯下耳机,不满地嘟囔,“有你这么求人的吗?跟谁欠了他两百万似的。”   “他那张票是一等票,比这儿舒服。”夏露好脾气地说,“您不愿意换也没关系,不用惯着他那臭脾气。”   她这么一说,男人反而不好意思揪着不放。何况贺狰是张一等票,比这边宽敞舒适,想了想,他问:“你们到哪儿啊?我要去C市的。”   “我们也是C市。”   “那行吧,换一下!小姑娘这么会说话,找对象的眼光却有待提高啊!”   男人还算通情达理,确认了贺狰的车票信息,就提着行礼包去一号车厢了。夏露坐在靠窗的位置,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对贺狰说:“坐下吧。”   贺狰依言坐下,垂着头,随意打理的头发有些不羁,更衬得五官轮廓分明,刀斧精雕般冷峻。   对面一对带小孩的夫妻打量他俩,热忱搭讪:“小姑娘带男朋友回家啊?”   夏露一愣,看了眼毫无反应的贺狰,然后笑道:“没,我们去外地玩。”   高铁上空调开得低,夏露觉得有些冷,中途上了个厕所,回来时就见一个身穿黑色短裙的女人正手搭在贺狰的椅背上,俯身同他说些什么。贺狰的脸被女人的身躯挡住了,看不清神情,不过从微微抖动的腿来看,他应该是相当不耐烦的。   夏露走过去拍了拍女人的肩,微微一笑,示意她让一下路。女人没有动,只轻轻侧首,红唇轻轻勾起,将垂耳的短发拨至耳后,露出小巧的耳垂和细白的脖颈,雪肤琼鼻,面容妩媚,仅是一个动作便已是风情万种。   “让开。”贺狰冰冷的声音打破旖旎,看着女人的眼神十分不耐烦,“你挡住她的路了。”   女人一愣,有些尴尬地退开身子,娇声说了句:“抱歉。”   夏露朝她笑笑,越过贺狰的长腿坐回靠窗的位置上。那妩媚女人仍然有些恋恋不舍,对贺狰说:“您要是无聊了,就来峨眉山找我,我和姐妹们一定好生招待您。”说完,她涂了精致指甲的细手状似无意地划过贺狰的肩头,扭着腰走了。   “她谁?”夏露问。   “只赤尾狐狸。”贺狰嫌恶般掸了掸被女人划过的肩头,“过来搭讪的。”   “可不是个狐狸精吗!”对面抱着小孩的妇人面露鄙夷,啧啧道,“明知道你们是一对儿,还当着你的面勾搭你男朋友,忒不要脸了!”   夏露忍笑,看了眼不为所动的贺狰,顺着妇人的话说道:“不怕,我家这位定力很强的。”   她搓了搓手臂,贺狰瞥见了,皱眉问道:“冷?”   夏露‘啊’了声,说:“有点,车上冷气太低了。”   对面的妇人拍了拍怀里熟睡的孩子,将他的衣服裹紧些,然后才说:“冷的话拿件出来盖着,别冻坏啰。”   夏露的衣服全整整齐齐收在行李箱中,如果要拿的话得把箱子搬上搬下,少不得要来回麻烦贺狰……正犹豫要不要开口,一旁的贺狰稍稍调整坐姿,将西装外套脱下来随手扔在夏露裸-露的腿上,说:“盖上。”   他里头只穿了件黑色的短袖,夏露抱着西装外套,有些担心:“那你呢?”   贺狰侧着脸,像座冷酷的石雕:“这点温度,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衣服很暖,带着贺狰的体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妖的体质和人不一样,他的体温比普通人要高些,衣服盖在身上十分暖和,舒服得令人想打瞌睡。   与他的安逸不同,贺狰有些略微地不自在。座椅对他来说太窄了,手脚都伸展不开,拘束得很。   他努力压抑着这股不适之感,侧首望着玻璃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心想:难怪这些年来人类的信仰降低,不再崇拜怪力乱神的自然之力,因为他们自己就已经成了神,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人类取代了神明,而神和妖亦被人类同化,坠下神坛,融入大都市,成了芸芸众生中一颗不起眼的沙尘……   正想着,肩上忽的一重,却是夏露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脑袋歪在了他肩上。   上午的秋阳不算强烈,浓淡正好,落在她的眼睫上,承载着极细的金粉般。可惜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夏露很快惊醒,见自己枕着贺狰的肩,她飞速坐直,含糊地说了声“抱歉”,接着换了个方向,将额头抵在窗上继续睡。   这下看不到她的脸了。贺狰有点不开心,毕竟小宠物一点也不粘自己。   是因为自己平时对她太凶了吗?贺狰陷入了短暂的纠结中。   下午两点半,高铁到站。夏露出站买了两杯奶茶和当地特色的小吃,再转乘大巴前往翡翠镇。   汽车比高铁颠簸,夏露将一杯奶茶递给贺狰,说:“这是本地很有名的一家店,奶茶特别好喝的,你尝尝。”   贺狰接过,喝了一口,见味道还行,就继续小口啜着。平时一碰就炸的大妖怪捧着奶茶的样子十分安分,有种诡异的萌感。   乘车三个小时从C市转翡翠镇,下车时夏露已经是头发凌乱、双目无神,扶着行李箱两腿直打颤。   贺狰依旧精气神十足,深邃的五官看不出丁点疲态,拧眉望着路边不断干呕的夏露道:“人类晕车会致死吗?”   “那倒不至于,别咒我啦!我缓会儿。”土尘乱飞的十字路口,夏露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一脸菜色。   小宠物就是柔弱,经不起一丁点颠簸。贺狰在心里鄙视人类的脆弱,默默将手里的矿泉水递到她面前。   夏露接过水瓶漱口,起身说:“谢谢,好多了。”   刚说完,贺狰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面色一凛,阴沉的目光刺向一边,望着路边兽医站门口蹲着的男人。   那男人不超过三十岁,身材高大壮实,头发蓬乱,穿着半旧的背心短裤,嘴里叼着根香烟,正眯着眼打量贺狰。半晌,男人抬抬长满青色胡茬的下巴,问:“喂,哪儿来的?”   夏露并没有察觉他们之间气场微妙的不对,擦了擦嘴向前两步,微笑道:“请问一下,灵溪村怎么走?有班车去吗?”   男人没有回答,摘下香烟在地上一捻,嘶了声问:“你们去灵溪村?找谁?”   小镇上人烟稀少,只有老人偶尔牵着黄牛路过,或是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儿嬉笑着赶跑一群嘎嘎乱叫的鸭子。胡茬男人趿拉着拖鞋迈下台阶,却径直越过夏露站到贺狰面前,露出一个野性张狂的笑:“你们一个人类,一个妖怪,从外地赶去灵溪村,是想见谁?”   闻言,夏露露出意外的表情,扭头看了眼贺狰。   这个男人知道贺狰是妖,肯定不是普通人。   贺狰眼底是目空一切的狂妄,看着面前的男人,如同在看只不值一提的蚂蚁,声音沉而冰冷:“一只修行百年的狼妖,还没有资格质问我。”   狼妖???   夏露环顾了一眼白雾缭绕、绿意起伏的崇山峻岭,这里一片未开发的钟灵毓秀,只怕是深山中的妖怪更多。   和生活在钢筋水泥中的城市妖怪不同,这里的妖怪并没有经过系统的管理,全是自由自在,野性十足。   “费朗,狼妖。”叫费朗的男人眯了眯眼,指尖绕着打火机玩,问,“敢问阁下是?”   贺狰目光冰冷地扫过他的脸,厌烦道:“让开。”   “你身上的妖气纯厚且压迫感极强,想必不是什么散妖,至少是记载里排得上名号的大妖了。上次我闻到这样纯粹的妖力,还是遇见林见深的时候,我猜猜……”费朗自顾自掏出一根烟点上,深吸一口,瞥了眼夏露,继续说道,“能让大妖屈尊来见的,也只有隐居在灵溪村的那条应龙了吧?”   竟然猜得一字不错。   觉察到空气中的紧张,夏露蹙了蹙眉,平静地说:“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请教应龙先生一个问题。能告诉我他在灵溪村的哪个位置吗?”   “在路口坐班车可以到村口,过了桥穿过竹林,路边那栋种满花的房子就是。”费朗咬着烟头,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我倒好奇你们和林见深打起来,究竟谁会赢。”   夏露花了点时间在镇上订了两间还算干净整洁的民宿,然后趁着天还没黑和贺狰转班车去灵溪村。   在村后山的马路上下车,已经是下午六点。   太阳滚在山脊上,红彤彤的像一轮丹砂,将天空和流云也晕染成了瑰丽的金红。山前白鹭高飞,满目都是极致的金红和浓绿,夏露从石桥上踏过,看着下方粼粼的波光,满身疲惫一扫而空,感叹道:“好美!能住到这里的人,一定很幸福。”   竹林的叶缝中洒落金粉,远处可以听到鸡鸭齐鸣的热闹。沿着竹林的小径一路前行,一栋清丽古朴的中式别墅渐渐显露真容。还没有走到门边,夏露已经闻到了沁人心脾的花香。   爬满了藤本蔷薇的篱笆墙,倒贴着福字的木门,修剪齐整的漂亮小院,映着远处的高山巍峨、白雾缭绕,仿佛世外桃源般宁静美好。   夏露叩了叩门,过了会儿,园里传来窸窣沉稳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靠近,贺狰缓缓皱起了眉头,原本目空一切的脸也稍稍正色起来。   纯粹干净却并不张扬的妖力,他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接着,门开了,一张十分年轻俊秀的脸出现在两人面前。   是个穿着古香古色盘扣短衫的男子,看年龄和夏露差不多,身量颀长,五官精致,眸如点墨,如同从画里走出来一般,气质冷冽干净。   是一张只消看一眼,就难以忘怀的脸。   片刻的沉默过后,美男问:“找谁?”   夏露回神,不由自主放缓了声音,像是怕惊扰这个仙境一般,礼貌问道:“请问,林见深在吗?”   美男看了面色不善的贺狰一眼,说:“找错人了。”说着,他毫不留情地关了大门。 第33章   夏露往后退了几步, 按着帽子抬头看了眼这座小院。   篱笆墙上的藤本蔷薇花期已过,透过疏离的叶缝可以看到院中打理齐整的波斯菊和木芙蓉, 手压式水井旁养着一大坛睡莲, 卵石凿成的小碗中种着油绿可人的铜钱草。再环顾四周, 村中房屋零星地散落在田埂远处, 再没有一家像这栋房子一样种满了鲜花。   如果那只狼妖提供的线索没有错, 隐居的应龙应该是住在这才对。   望着紧闭的大门,夏露疑惑:“找错地儿了?”   “没错。”贺狰面色笃定,冷声说,“我闻到了他的气味。”   “刚才开门的,不会就是那条应龙吧?可是他为什么要撒谎?”夏露的关注点有点跑偏了, “难怪看他长得这么好看, 根本不像是普通人。”   “他好看?你眼瘸了?”小宠物当着饲主的面夸别的妖怪,贺狰有些不开心, 沉沉说, “少废话,干脆杀进去。”   “别!”夏露赶紧拉住他,劝道, “这是在人类的世界,不是咱们的妖怪小区!村里的人也许都不知道这儿住了只妖怪,你这么大张旗鼓地闯进去会出事的。”   正拉扯着,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夏露闻声回头,看到了个拿着速写本和马克笔的漂亮女孩儿从竹林的斜坡上走来。   女孩儿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 穿着一身浅色束袖的改良汉服,刺绣背带长裙和同色贝雷帽,披散的头发微鬈,肤白唇红,打扮精致,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应该是个家境优渥的大小姐。   那女孩儿先是疑惑地瞥了眼站在篱笆边的两个陌生人,然后熟稔地推开门,朝里脆生生地喊了句:“林见深,我回来啦!二爷爷说山上的拐枣熟了,你带不带我去?”   女孩儿一只脚跨进了门里,见篱笆边的两人还站在那儿,就停了动作,问道:“你们在这里,是要找谁?”   她的眼睛很大很圆,看起来十分有朝气,笑起来灿烂耀眼,是夏露幻想过想要成为的那种女孩子。   “你好,我叫夏露,这是贺狰。”夏露按了按头上的渔夫帽,淡淡一笑,“我们……来找林见深。”   闻言,女孩儿很是惊奇的样子:“你姓夏?夏天的夏?”   夏露点头。   “那可巧了,我也姓夏,叫夏语冰,语言的语,冰雪的冰。”   “夏虫不可语冰?”   “诶,你也知道这句啊?”叫夏语冰的女孩儿和夏露出奇地投缘,就像是灿烂的阳光遇见了温柔的月色。她眨了眨眼,用马克笔抵着下巴说,“不过,你们是怎么认识林见深的?我和他相处几年了,从来没听他提过有别的朋友……啊!”   话还没说完,一只白皙有力的手从门里伸出来,一把攥住夏语冰的胳膊,将她拉入了院中。   砰地一声,院门再次关上了。夏语冰挣扎的声音隐约传来:“林见深,你干嘛呀吓我一跳!外头有客人找你呢……哎等等,你要干什么啊?快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这……   听他们相处的语气,似乎是一对?   这可稀奇了,夏露见了那么多对结缘的人类和妖怪,貌似还是头一次看到人和妖是情侣关系的。   不过,林见深好像并不欢迎他们,这可怎么办?   正思考着要不要明天再来一趟,身边的贺狰低声说:“不对。”   “什么不对?”夏露问,   “那个女人不对劲。她明明是个人类,可身上却充斥着妖力。”贺狰蹙眉:就好像浑身血脉被清洗过一般,再融入强悍的妖血。   “是不是因为他们朝夕相处的原因,所以身上才沾染了应龙的气息?”夏露没有深思下去。想了想,她还是上前敲了敲门,稍稍提高音量道,“林先生,冒昧打扰了。我们是戚流云戚先生介绍来的,没有恶意,就是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问清楚了我们马上就离开。不知道你是否方便聊两句?”   院内没有反应。   这时候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山峦后,天色黯淡下来,远方倦鸟归巢,山羊也咩咩叫着从田埂上跑过。   看来今天是问不成了。   夏露叹了声,挠挠脖子,看了眼面色沉沉的贺狰说:“快天黑了,打扰人家休息也不好。要不,我们明天再来吧。”   话音刚落,院里有脚步声靠近,接着门被拉开,夏语冰喘着气笑道:“我搞定他了!来者都是客,进来吧。”   进院子的时候,夏语冰回身问夏露:“介意我问一下吗,你们谁才是……”   她话没说完,夏露立刻会意,看了眼身边冷硬的贺狰说:“他才是。我是普通人类,是贺先生的结缘者。”   “结缘?”夏语冰回忆了一番,“我好像听林见深提过这个词。”   “你和应龙……林先生,也是结缘者吗?”夏露问。   “我们?不是啦,我们直接省略了结缘那一步,快要结婚了。”说着,夏语冰晃了晃嫩白手指上的白金钻戒。想起什么似的,她轻声说,“年初的时候我们这儿遭了难,大火差点烧毁了灵脉,所以林见深对陌生人很警惕,不是针对你们。”   夏露不介意地笑笑:“是我们考虑不周,没有自报家门。”   “你旁边这位贺先生,怎么都不说话的?是不是因为林见深的原因啊?”夏语冰满眼好奇道。   她应该是个很幸福的女孩儿,皮肤细白如牛乳,手脚纤细,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没有一点杂质,一看就知道被呵护得很好,没有经历过不幸和苦难。   “不是啦,他就是不爱说话而已。”夏露微笑着回答。   说话间一行人迈上石阶,夏语冰先是拉开门,探进半截身子喊了声:“林见深?”   屋内光线昏黄,没人作答。   夏语冰也不恼,笑眯眯地又叫了声:“哥?老公?”   屋内总算有了回应,林见深清澈的嗓音中略带羞恼,哼道:“干嘛?”   夏露站在一旁,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嘴糖,甜到起鸡皮疙瘩。   得到回应,夏语冰嘿嘿笑了声,拉开门,朝夏露招招手,“进去坐吧,不用换鞋。”   “等等,只要那个人类进来。”林见深从阴暗中走出来,站在鞋柜旁的灯泡下,淡漠的眼睛盯着贺狰,“他在外头等着。”   妖怪对自己的领地,都有着一种不容侵-犯执着。听闻应龙是赫赫有名的南方大妖,而贺狰又曾统领北方妖类,强强相遇,自然是一山容不得二虎。   夏露甚至感受到了两只大妖的视线在空中碰撞交织,擦出噼啪的火花,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燃的火-药味。   夏露不着痕迹地挡着贺狰面前,回手一拉,刚好碰到他腕上黑色的橡皮筋,手感有些突兀。她定了定神,后退一步,对林见深说:“那我也不进去了。林先生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在这聊。”   贺狰本来就是个暴脾气,忍到现在已经很给夏露面子了。闻言他目光一沉,回视林见深说:“论修为,你不如我。我要真想对你做什么,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好了,又不是来打架的,这么针锋相对做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夏语冰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细声问,“夏露是吗?你们想问什么来着?”   “我听说白鹿有一颗引魂种,是林先生给他的。”顿了顿,夏露抬眼道,“我想请问引魂种现在还有吗?要怎么样才能找到?”   听到‘引魂种’三个字,林见深眸色一动,问:“你要引魂种做什么?”   而夏语冰更是惊讶,问夏露:“你见到白鹿了?他现在在哪儿?”   夏露不急不缓地说:“白鹿先生在B市,当幼儿园园长,是我的老板。”   “你要引魂种做什么?”林见深又向前一步,执着地问。   夏露说:“林先生放心,我不用来做坏事,只是给我自己用。”   “给你自己用?”林见深平静地扫视她,嗓音清冽,“你知不知道引魂种是做什么用的?它能召唤死去的亡灵,却招不来生魂,你现在活得好好的,干嘛要招魂?”   “我……”   “行了,你已经问得够多的了。”贺狰打断夏露的话,蹙眉盯着林见深,“现在,该你回答。告诉她引魂种的下落,让她安安心心回家,以后你来北方,欠下的情我还你。”   林见深给了个‘谁稀罕’的眼神,淡淡说:“引魂种早没了,年初一场大火烧了一切。你们去别的地方问问吧。”   说完,他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身走了。   “他说的是真的,年初大火烧坏了好多树。要不这样,你留个联系方式给我,我再帮你问问。”说着,夏语冰拿出手机打开微信二维码。   夏露加了她,真诚地说了句:“谢谢啦!”   回到镇上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夏露在街边小摊上吃了碗粉,问贺狰说:“你不吃吗?”   头顶的灯泡上绕着不少飞蚊,贺狰皱眉看了眼泛着油光的长凳,终是选择了站着,说:“不吃。”   他的嘴已经被养刁了,除了小宠物做的食物和甜食,别的东西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何况,这里没有鱼也没有甜食。   夏露‘噢’了声,遂不再管他,埋下头吃自己的。   吃完饭,两人回房间洗漱。   走廊昏暗,夏露累得不行,一脸疲态地用钥匙拧开自己的房间,一头栽进床上瘫住不动,闷声对门口的贺狰说:“你的房间在隔壁,我好困,先躺会儿。”   贺狰没说话,看了眼瘫成咸鱼状的夏露,替她关好了门。   洗漱完躺在床上,刚眯上眼,就听见微信提示音响。打开一看,是夏语冰发来的,问她在翡翠镇待几天。   夏露回复了个笑脸,说:要找引魂种,待三天,六号中午再走。   夏语冰说:有时间来我家玩呀!难得遇见一个和妖怪有关的人类,有蛮多话想和你聊的。   夏露说‘好’。   夏语冰又问:对了,那个贺先生是什么妖怪?你们结缘又是怎么回事?   夏露一一给她解释了一番。   不一会儿,夏语冰直接发来了语音,大概是难得打字了:“我查了下,狰很有名气哎!阴阳师游戏里有个御魂就是‘狰’,《山海经》里也有记载,那么大一只猫,撸起来应该很爽吧?我以前也养过一只老猫,可惜只陪了一年……还有啊,你们这个‘结缘’的方法也挺有意思的,妖怪养人类积攒功德,这么会玩?”   两人闲扯了一会儿,夏露也放开了,问夏语冰:“你和应龙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他是我外婆捡回来的。外婆走后我回来住过一段时间,就和他认识啦!不过,那时候我是叫他哥哥,第一次见他化形还吓个半死。”夏语冰的语音来得很快,说,“后来就日久生情呗,假哥哥变成了情哥哥。”   夏露给发了个大拇指的表情点赞。   夏语冰:“你呢?你和狰朝夕相处,真的没有发生点什么?”   “没有。”夏露说,“他太凶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夏露显然没有意识到脖子上的吊坠正微微发热。   而此时,隔壁的贺狰偶然间听到这句话,收回灵力,面目有点扭曲:果然!!她嫌我凶!!!   呵,两面三刀的小宠物,平时总甜言蜜语说他这里好那里也好的,背地里就嫌弃他!   掀开被子下床,贺狰打开灯,一脸冷漠地站在陈旧逼仄的洗水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站了会儿,他摸了摸自己下压的嘴角,阴沉沉地想:老子凶吗?   凶吧。他烦闷地回答自己。   而隔壁,夏露笑着补充一句:“不过,他人其实蛮好的,只是大家都怕他,对他有偏见而已。”   可这一句,贺狰终究没听见。   ……   大概是在异乡的原因,尽管疲惫至极,夏露依旧睡得很浅。   民宿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凌晨,她隐约听到隔壁的门开了,贺狰好像出去了一趟。夏露以为他是去散散心,也没多在意,翻个身继续睡觉。   月色西沉,灵溪村林家小院前,黑色妖气在月光下盘旋两圈,倏地落地,慢慢显出一个高大的人形轮廓。   虫鸣阵阵,夜空如最纯净的靛蓝铺染,空气带着湿润的凉意。贺狰的身影几乎融入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折射出刀刃般的光芒,冷冷地盯着花园中静谧的房子。   有感应似的,一阵疾风乍起,空中传来大翅膀扑腾起的风声,南方大妖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贺狰抬首,只见林见深站在屋脊上,额上生着两只银色龙角,背后一对黑色羽翼,眸色成了璀璨的金色,不悦审视贺狰这个不速之客,说道:   “我说了,引魂种已经没有了,你还来这干什么?” 第34章   乡间的清晨很是舒服, 天刚蒙蒙亮,雄鸡唱晓, 鸟雀啾啾, 大概是半夜下过雨的缘故, 空气清新中带着微微的凉意, 从半开的窗户可以看到雾气缭绕的后山。   夏露难得心情宁静, 关了闹钟,翻了个身,抱着被角继续酣睡。   这一睡,就睡到了上午九点半。   起来的时候头还有点昏,夏露头发凌乱地坐在床上, 听着窗外屋檐上积雨坠落的滴答声, 在‘我是谁我在哪儿’的冥想中放空了十分钟,才慢吞吞地下床洗脸梳头。   她一边刷牙一边解锁手机, 这才发现夏语冰早晨给她发了好几条信息, 问贺狰有没有和她在一起。   奇怪了,夏语冰打听贺狰的下落做什么?   带着疑惑,夏露吐出牙膏泡沫漱了口, 洗完脸换好衣服,她敲响了隔壁贺狰的门。   敲了老半天也没有回应,夏露拧了拧门把手,房门没锁,轻而易举就开了,而房间空无一人, 连被子都只掀开了一个角,显然昨晚并没有人睡在这。   正巧民宿的房东阿姨上来给她送西瓜,夏露就问道:“阿姨,请问您有没有看到和我一起住进来的那个高个子男人?”   “我六点就起来啦,没看到他下来过……咦,屋里没人啊,是不是出去恰(吃)早餐啦?”阿姨操着不太熟稔的一口塑料普通话,将乡里自家种的西瓜切盘递给夏露,热忱道,“你也刚起吧?恰点西瓜垫垫肚子,楼下厨房有面条,想恰的话你就自己下来煮。”   “好的,谢谢阿姨!”夏露双手接过西瓜。   回到房间时,她突然想起昨天半夜好像听到贺狰出门的声音,不由纳闷:难道贺狰一夜未归?   多半是这样。   夏露给夏语冰回复信息:贺狰不在房间,好像从昨晚出去后就没回来,怎么啦?   夏语冰很快发来了一段语音,带着抓狂的意味:“啊啊啊林见深也一晚上没回来!到现在还不见人影,不会和你家狰打架去了吧?他真的超级抵触外人来打扰的,何况昨天他看你家狰的眼神就不对!”   夏露还在想,为什么她总要在‘狰’的前面加上‘你家’两个字?   她说:“也许林先生是有事出门了呢,也不一定是和贺狰打架去了啦。”   夏语冰:“我突然想起半夜的时候,他下床过一趟,站在窗边往外看什么似的。我问他在看什么,他说有个烦人的家伙来了,让我先睡,他出去看看……昨晚来的除了狰,应该不会有其他人了吧?”   贺狰真的去找林见深了?   心里的猜想被证实,夏露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道:“好吧,就算打架……我听说应龙在南方一带也很厉害,何况贺狰的灵力被封印了很多,真打起来最多是个平手,你不用担心的。”   “你心态真好,可我不放心林见深哎。”夏语冰叹了声,继续发语音解释,“当初我身体很弱,活不了几年了,是林见深用自己的心头血给我续命。结果我现在是无病无灾了,他的灵力和修为却折损了大半,根本就比不上以前巅峰状态下的一根手指,真要和狰打起来,怕是会吃亏。”   说着,夏语冰的声音变得低落起来。   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怪不得昨天贺狰说夏语冰身上充斥着妖力,原来是这么回事。   夏露唏嘘道:“林见深很爱你啊。”   夏语冰胡思乱想道:“光爱我有什么用哪,我希望他好好的不要再出什么事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夏语冰再次发来信息:不行,都十点半了他还不回来,我要去找他。   她这么一说,夏露也有点不放心,问道:“你知道他们在哪儿?”   “多半在山里吧。”夏语冰说,“他一出什么事,就喜欢往山里钻。”   “那我和你一起,可以吗?”   “可是可以啦,不过山里的路特别难走的。”   “没关系。”夏露将手机和房间钥匙揣包里,又留了张字条在隔壁房里,以防万一贺狰回来后找不到她。   做完这一切,她才下楼去路口搭班车,颠颠簸簸的,很快到了夏语冰家的小院子。   第一次进门,才发现这栋房子虽然老旧,却布置得很温馨。楼梯口成对的情侣拖鞋,茶几上摆着两只情侣杯,连沙发上的玩偶猫都是一粉一蓝的同款,屋子里到处充斥着小情侣甜蜜的气息。   夏露坐在沙发上,伸手摸了摸猫咪玩偶,轻声问:“林先生没有手机吗?”   “他不用那个的。”夏语冰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那可真是巧了,贺狰那个老古董也不用手机,唯一能感应到彼此的只有夏露脖子上的项链。   她抬手摸了摸坠子,似乎没什么反应,“其实你不用着急,他们都是成年的大妖了,知道分寸的。”   “但愿如此,哎,妖怪其实都很幼稚的,小孩似的争地盘。”夏语冰从厨房端了奶茶和红豆包过来,递给她道,“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尝尝?对了,你吃过饭了吗?我打算做点饭团路上吃,进山的话要走大半天呢。”   “谢谢,刚在镇上吃了馄饨。”一路赶过来还真有点渴,夏露端起玻璃杯抿了口温热的奶茶,顿时浑身舒坦,赞道,“很好喝!”   “是吧?这是林见深唯一喜欢喝的,其他的甜品他都不喜欢,每天像个老干部一样泡茶养生。”夏语冰有些小得意,起身道,“还要做几个饭团,你等我一下。”   说来也巧,话刚落音,就听见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夏语冰立刻放下手中的动作,推开房门一看,顿时惊呼:“林见深!”   她连鞋也没顾上换,小跑着冲出去扑进林见深怀里,声音夹杂着愤怒和委屈:“你一晚上都去哪儿了!去这么久也不告诉我一声!”   接着 ,传来林见深清冽的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爱意:“我没事,你别哭。”   他们回来了?   夏露匆匆搁下杯子出门一看,霎时愣住:回来的只有林见深,并不见贺狰。   奇怪,他没有和贺狰在一起吗?   见林见深和夏语冰抱成一团,衬着满院子缤纷的花,就像一幅画一样美好,夏露实在不忍心打扰这份甜蜜。她静静站了会儿,才轻咳一声问:“林先生,你见到贺狰了吗?他没和你在一起?”   闻言,林见深反倒有些惊讶。他松开夏语冰,安抚似的抬手在她头发上揉了揉,才说:“你家妖怪的确在半夜时来找过我,开口就问我去深山古林的路怎么走。我告诉他方圆二十里以内的引魂种都绝迹了,他不信,我只好亲自带他进山查看,后来天亮了,我挂念小语就先一步离开。”   顿了顿,林见深问:“原本以为他进了山就会死心,怎么,他还没有回来吗?”   夏露翻出订房软件上房东留下的号码,拨通后询问了一番。房东大概在搓麻将,一阵稀里哗啦的洗牌声后,她扯着嗓门道:“没有回来啊!刚刚我上去打扫卫生时还特地留意了一眼呢,房间里空空的。”   “谢谢,麻烦您了。”夏露挂了电话,朝夏语冰摊摊手,说,“没回去。”   “他会不会在山里迷路了?”夏语冰问。   “他那种级别的妖怪,哪里会犯迷路这种错误?山里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他,兴许找两天就回来了,少杞人忧天。”说完,林见深拉起夏语冰的手朝屋里走去。   这对小情侣之间的相处很甜蜜美好,青葱灿烂,只要两人同框的地方,仿佛连空气都冒着粉红色的泡泡。夏露自动朝一旁让了让,正失神,便听见夏语冰问:“夏露,你留下来吃饭吧?”   “还是不用啦,太麻烦你们。再说,万一贺狰回来了找不到我,大概会着急。”夏露微微一笑,想了想,又看向林见深,“林先生能不能告诉我贺狰去的那片山在什么位置?”   “你要去找他?”林见深皱眉,“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除了小语,其他人类踏入深山,基本就是个死。”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再追着问就显得太不理智了。何况远山叠嶂,山雾缭绕,一进去之后古木遮天蔽日,连日夜都分不清楚,夏露真没有把握能找到贺狰。   她是个不擅长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再三思索之下,还是朝夏语冰和林见深点点头,温声说:“我回镇上等他,如果林先生有贺狰的消息,麻烦告诉我一声。”   “你放心吧。”夏语冰朝她挥挥手,“那你一路小心,我就不送你啦。”   夏露回了镇上,闲逛了两圈,从日落等到天黑,贺狰还是没有回来。   第二天醒来,枕头旁的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匆匆充好电开机,夏语冰的微信迫不及待地蹦跶了出来:你家狰回来了吗?   夏露脸也没洗,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敲了敲隔壁的门,依旧没有回应。她长叹一声,敲下两个字回复夏语冰:没有。   过了整整一天,昨天的闲适轻松已经发酵成了微微的担忧。   白天,夏露专程去街上的兽医站询问费朗关于引魂种的消息,费朗嘴巴很严,说:“如果林见深都不知道引魂种的下落,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你往北走,去一些森林覆盖率多的古山古林里去找找,兴许还能捡到一颗。”   磨了费朗两天,夏露都是无功而返。   回到民宿躺着,又是一天,五号的清晨下了一场小雨,气温骤降,贺狰还是没有出现。   夏露是个习惯了安静和孤独的人,但和贺狰朝夕相处了三个月,头一次这么长时间见不到他冷着的臭脸,感受不到他暴躁的脾气,反倒觉得生活平静过头了,令人不安。   五号的晚上,夏露罕见地失眠了。   明天中午就要赶车回家,要是贺狰再不出现,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外头雨声聒噪,搅动一晚的空虚不安,夏露攥着脖子上的黑色小吊坠,摩挲了好久,才轻声说道:“你去山里,是为我找引魂种去了吗?”   三棱锥形状的吊坠十分平静,没有任何反应。她在床上翻了个身,侧身躺着,垂眼打量这个黑色的小角:“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总之快点回来。找东西是要看缘分的,有时候我们拼了命的去找反而找不到,不想找了它又自己冒出来……”   不过,贺狰真的是去找引魂种了?如果是,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一声?   还是说和引魂种无关,他是有什么急事要进山?   说了半天,夏露也不知道自己在瞎扯些什么。她索性将吊坠塞入衣领,望着头顶的灯光长长地吁了口气。   后半夜忽然起了风,吹得玻璃窗哗哗作响。   夏露本就睡得不沉,窗户被风吹开的那一瞬她就醒了,朦朦胧胧睁开眼,看到一股黑色妖气从窗外飞进,落地慢慢聚拢成人的身形。   察觉到什么,夏露彻底清醒,倏地起身,按亮了床头的灯。   刺目的光猛地倾泻下来,照亮了整个房间。她的眼睛还没适应光线,就听到一个喑哑低沉的熟悉嗓音传来,带着几分并无恶意的嘲弄:“平日里总见你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难得看你吃惊……怎么,不认得我了?”   “贺狰……”   他脸上有两条细小的伤口,像是什么荆棘草叶所划伤,衣服上有露水和泥渍,湿透的头发凌乱地支棱着,眸子里仿佛还带着夜的清寒,狼狈却满不在乎的模样,更衬得他周身气质野性难驯。   夏露怔怔看了他几秒,才问:“你去哪里了?”   原来小宠物平时对他爱理不理的,一旦离开几天就会变得这么粘人。   贺狰心底涌上一丝淡淡的愉悦。他扒了把凌乱不羁的头发,朝夏露的床走了两步,然后用一种最自然、最漫不经心的姿态将掌心攥着的东西放在了夏露的床头柜上,生硬地说:“虽然小了点,但将就能用,送你了。”   床头柜上躺着的,是一颗褐色的、桃核大小的种子,还带着新鲜泥土的气息。 第35章   夏露将那颗干褐色的种子攥在手里, 指腹摩挲着上头粗糙的纹路,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尽管心里有了答案, 她还是抬头问道:“这是引魂种吗?”   也许是开了灯的原因, 她眼里有光在闪动, 比平时看起来生动许多。贺狰没有说自己跑了一天一夜, 不惜以大妖的强威召唤了不少本地的小妖帮忙, 才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大山腹地找到了即将坐化的百年老杏树精。   老杏树大限将至,早将一切置之度外,见大妖狰万里迢迢从北方赶来求取种子,他也没多留恋,就将凝结了自己毕生修为的引魂种送给了狰, 反正树枯死后, 这种子也就没用了。   看到夏露眼里的波澜,贺狰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满足来。一来一回的奔波, 花了他两天三夜, 但他必须显得很轻松,才能让小宠物受之无愧。   “没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引魂种。”贺狰顺手将身后的窗户关上, 垂着眼说,“只是那杏树精修为不过三四百年,种子效力不敢保证,且只有一次招魂的机会,一旦魂魄召唤成功就会作废,你留心点用。”   小小的一颗种子躺在掌心, 如有千钧重。夏露‘唔’了声,尽管贺狰表现得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她心里依旧酸酸涨涨的堵得难受。   “为什么不和我打声招呼就走呢?不告而别会让人担心的。”合拢五指,她将种子放入床头的背包里,撑在床上朝前爬了几步,一边穿拖鞋一边说:“算了……你脸上有伤,我带了药,给你处理一下。”   贺狰轻蔑地‘哈’了声,抬起手背凶狠地蹭了蹭伤处,一脸抵触的模样:“不用,睡你的。”说完,他将手按在门把手上,准备开门出去。   夏露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尽管贺狰不说,可她又不傻,连林见深这样的本地大妖都很难找到的引魂种,贺狰得付出多少倍的努力、翻过多少座大山才能获得这么一颗?中间的艰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你总是这样,弄得我都不怕你了。”夏露抬起头,看着贺狰高大孤独的背影,问出了横亘在自己心头许久的疑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贺狰推门的动作一顿,像是不可置信般,他皱眉回首说:“你未免也太好哄了吧?我对你好?别开玩笑了!”   夏露在贺狰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自嘲,那样的目空一切,又是那样的孤傲卑微。   想起他背负的那些罪名和骂名,夏露的心忽然有些刺痛。她笑着说:“我没钱没势,连命都是短命,你为我做这些,大半年后我走了,欠你的情该怎么还?难道要我卖身一年,以身相许啦?”   “以身相许?”贺狰居然还考量似的看了她一眼,容貌尚可,但也算不上什么绝色。他嗤笑一声:“在你眼里,我就这么饥不择食?”   虽然嘴上不说,但贺狰心里却喜欢夏露无论什么好吃的都要分他一份的那种热忱,也乐意在心情好的时候小小地回报一番,给她点甜头,并甘之如饴。   关门时,他听到了夏露依旧轻柔的声音,只是这次不再平淡,而是带着微微的鼻音说:“总之谢谢你啦,贺先生。”   清晨雨停了,雾气初歇,破晓的晨光很快驱散了黑暗。   镇上的人很少出来吃饭,因此路旁除了五金杂货和零星的两家夜宵摊,没什么小吃店。一向佛系赖床的夏露难得起了个早,特意借房东阿姨的厨房熬了粥,刚煎好一碟猪肉包,就见贺狰顶着一缕翘起的头发下了楼。   夏露盯着他看了会儿,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受人恩惠的原因,竟然觉得贺狰的气质也不那么阴沉可怖了,反而有几分慵懒沉稳的帅气……   不,一定是她的眼睛自带了滤镜。   “起来了?我以为你会多睡会儿。”夏露摆好碗筷,将一大碗粥和猪肉包盛出来,问道,“过来吃点吗?”   粥是甜粥,照着贺狰的口味做的。大概是喜欢甜食,又大概是这几天奔波确实饿了,这次贺狰没有拒绝,坐下来连喝了两碗,又风卷残云地吃了一碟包子才罢手。   吃完早饭,夏露给夏语冰发了个信息告别,收拾好行李,背着那颗小巧又沉重的引魂种踏上了回B市的路程。   上高铁时,贺狰依旧换了位置和夏露坐在一起,只不过这一次换他抵着夏露的肩头熟睡。   说实话,一个大男人的脑袋搁在肩上还是挺重的,夏露撑了一会儿就觉得肩膀有些酸麻。扭头一看,贺狰抱着双臂,额头抵在她肩上,哪怕在睡梦中也是紧蹙着眉头,睡得不□□稳的模样。   到底没忍心叫醒他,夏露竭力保持着姿势没动,仰头靠在椅背上,不一会儿也坠入了梦乡。   回到B市和谐路的小区里,已经是夜里九点半。   夏露洗漱完回房,就见贺狰穿着松垮的浴袍倚在门口,问她:“接下来什么打算?”   夏露没反应过来,一脸茫然地反问:“什么打算?”   这女人的心是有多大?   贺狰低声提示:“引魂种。”   “噢,那个啊!我还没弄清楚该怎么使用呢。”夏露一副泰然的模样,“反正种子都到手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话刚落音,手机铃声响了,是俞皓打来的,问她要不要和大家一起去吃夜宵。   “你等等。”夏露捂住手机,眨眨眼邀请贺狰道,“园里的同事聚餐,问我们要不要一起。你去吃么?我请客,算是谢谢你送我种子。”   贺狰从听到俞皓声音的那一刻起,面色就不太好看,拒绝道:“不去。”顿了顿,又冷淡地补充一句,“你也不许去。小宠物就要干干净净地呆在家里陪主人,不要出去沾染一些乱七八糟的气息。”   张口闭口都是‘小宠物’的,您是不是入戏太深了?   夏露隐隐觉得好像哪里不对。按道理说,她在贺狰心中的地位日益加重,她该庆幸才对,可为什么心里总是酸酸胀胀的高兴不起来?   情深缘浅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夏露拿起手机婉拒了俞皓的邀请,然后将手机锁屏。她回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关门前想了想,还是对贺狰说了一句:“别太重视我啊,贺先生,我只是你妖生中的一个过客。”   “不是重视,是占有。”贺狰一本正经地说着不正经的词汇,“你是我的所属物。”   夏露‘噫’了声,嫌弃道:“三流都不用这么肉麻的台词了。”不过两人间保持这样的距离再好不过,免得将来陷得太深,分开时难免会不舍。   假期的最后一天,夏露特意发微信给夏语冰,询问引魂种的使用方法。   【很简单,将种子放在一个容器里,拿一张纸写上你要找的人的生辰八字,烧成灰后连着水一起浇在种子上。基本上很快就会抽芽开花,晚上睡觉时你将发芽抽枝的种子放在枕头边,如果招来了魂魄的话枝头就会有绿色的荧光亮起。】   夏语冰紧接着又发来一条信息,问:【你是想见亲人的亡魂吗?】   夏露笑了声,躺在床上回复:【不,是我自己的。】   【噢……】大概察觉到了什么,夏语冰没再继续追问,只发了个‘抱抱’的表情包过来,提醒她道,【不过我听林见深说,引魂种只能招来亡魂哦!如果是残缺的生魂的话,大概回以记忆的形式出现。】   嗯?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正打算询问,对话框上头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接着,夏语冰的消息弹了出来:【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用过,只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所召的那个人并没有死。】   夏露:【喔。】   【对了,你家狰虽然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也没有我家见深哥哥帅,但对你还是蛮好的。】夏语冰的话题一下扯远了,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现在不是蛮流行这种人设吗?‘对全世界暴娇,唯独将温柔给了你’之类的……】   夏露发了一连串的【……】过去。   到了晚上,夏露没有找到合适的杯子,就将引魂种泡在小脸盆里,然后拿出一张纸写下自己的生日。写完后发现不对,夏语冰说要‘生辰八字’,而不是简单的生日日期……   可生辰八字要怎么算?   夏露趴在床上咬笔杆,正巧贺狰从她门前路过,透过半开的门扇看到夏露愁眉紧蹙、念念有词的样子,就停下脚步问:“你在干什么?”   “算我的生辰八字。”夏露翻出手机黄历一样样核对,说,“九七年八月二十七日,晚上七点十三分……”   “丁丑年戊申月辛丑日,戌时一刻。”贺狰精准地给她核算了出来,还不忘顺带鄙夷一句,“这都弄不明白,人类真是越活越忘本了。”   “好了,谢谢。”夏露写好了自己的生辰八字,爬下床说,“得借个火烧了……”   话还未说完,贺狰长臂一伸,拿走夏露的纸条走到床头的脸盆旁,指尖灵力化成幽蓝的火焰窜出,不稍片刻,燃尽的纸灰就洒入盆中,和引魂种融为一体。   空气中有淡淡的焦味弥漫开来,黑色的纸灰迅速被种子吸收。下一秒,皱巴巴的种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芽开枝,不到一个小时生长的枝蔓就延伸出脸盆,似藤非藤,似树非树,嫩叶散发着油绿的微光。   夏露托腮盯了这抹神秘的新绿半晌,才轻叹声说:“好不容易等到这天,竟莫名有些紧张。”   “安心睡吧,死不了。”贺狰冷酷地站在床边,在心里补上一句:有我在,你怕什么?   夏露依言爬回床上,盖好被子关了灯,咸鱼一样仰面躺着。   躺了一会儿,发现贺狰还站在床边,就撑起身子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黑暗中,贺狰眸色清冷,沉默了一会儿,找了个很魔幻的理由:“招魂都需要有人护法的,否则容易中邪。”   夏露将信将疑,又躺回被窝中。   又过了一会儿,她慢吞吞的嗓音再次响起,问:“你这幅模样,万一我的心魂被你吓跑了怎么办?”   “闭嘴!”被嫌弃了的大妖怪忍无可忍道。 第36章   藏蓝色的夜空, 秋风伴着月的光华撩动窗纱,隐约可以看到天边摇摇欲坠的星辰。   已经到了后半夜, 引魂种生长得枝繁叶茂, 几点幽绿的荧光在叶片上闪现, 又渐渐消失。不知道是不是这颗种子凝结的修为太浅的缘故, 过了好几个小时了都没有动静。   窗边, 贺狰看了眼黑暗中抱着被角熟睡的夏露,揉了揉眉心,随手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闭目养神。   ……   风吹动窗外树影婆娑,引魂种的淡光温柔, 夏露做了个梦。   梦里的画面很是破碎, 没有什么连续性,有苍苍莽莽的山林, 有潺潺流水的溪涧, 还有云雾缭绕中的一间破旧小竹屋……   梦中的视野大概只有十二三岁,视野很矮。   头顶有鸟雀扇动翅膀的声音,她挽着一篮子野菜, 另一只手提着一只扑腾的大野鸡,光着脚从横跨溪水的石桥上跑过,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动作甩动,有悦耳的铃铛声细碎传来。雨后的青苔很滑,她险些跌倒,匆忙扶着一棵苍青色的竹子站稳, 竹竿摇曳,叶片上的积雨哗啦啦落下来,洒了她满头满身。   她被凉得一哆嗦,小狗儿似的甩了甩脑袋,再睁眼时,石桥尽头蹲了只奇异的黑猫。   这猫乍看之下是纯黑的皮毛,但一凑近仔细瞧了,就会发现它的毛色更接近于赤黑,更奇怪的是,它的额中有一撮火红的毛,像是一竖朱砂印记,又像是一道带着血色的伤口。   猫明显认得她,坐姿矜贵,开了叉的尾巴一摆一摆的。它起身朝她走来,步履很轻,可林中的飞鸟却像是感受到什么危险似的,随着它的步伐惊飞一片。   “黑蛋,回家啦!”她听见自己张口发出少女脆嫩的声音,朝那黑猫喊道,“今天又捡了一只肥硕的大野鸡!最近好像运气很好呢,总是捡到野鸡野兔,也不知道是被什么野兽咬伤的,每次都掉在我必经的那条路上。”   她越说越开心,可那黑猫没有像往常那样靠过来,只是跃上石桥栏杆,远远地、用那双冷漠疏离的暗红色眼睛望着自己。   她高兴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疑惑问道:“黑蛋,你怎么不过来?回去我烤鸡给你吃呀!”   黑猫摆了摆尾巴,依旧没动。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慢慢放下手中的篮子,问:“你伤好了,是不是要走了?”   黑猫叫了声当做回应,声音既不是软软的‘喵喵’,也不是雄浑的‘呜呜’,而是仿佛石头相撞的铮铮声,很短促。   见黑猫要走,她忙唤住:“黑蛋,等等!”   黑猫依言停住脚步,稳稳站在石桥狭窄的栏杆回头。   “我是在深山里捡到你的,想来你也要回到深山里去。”她的心情有些不舍和低落,可语气却是故作轻松,傻乎乎地笑着说,“这样也好,我没爹没娘了,你跟着我也是受苦,倒不如还你自由。”   她放下篮子和野鸡,快步走到黑猫面前,颇为不舍地说:“听说往北走二十里地有座祁云山,上面有个新创的门派正在招收弟子,且不限男女,我打算去试试,以后还会回来找你的,因为,你是我在这唯一的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听到这番话的黑猫并不开心,反而压着耳朵,暗红色的瞳仁里闪过一抹疾色。   可惜梦中的她并没有察觉。   想到什么似的,她眼睛一亮,轻轻抬手解下绑着马尾辫的头绳。在黑猫略微诧异的目光中,她将那缀着两颗小银铃的头绳绕在它的脖子上,系了个结,对他说:“临别之际,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是阿娘留给我的,送你啦!谢谢你陪伴我这么久。”   流水潺潺,风过如竹,吹动黑猫脖子上的铃铛清脆。而下一刻,画面陡然翻转,满目雾气的白和青山的绿全染成了斑驳的血红色。   胸口疼,仿佛心脏被人活生生捏碎那般疼痛。   祁云山此时妖风猎猎,天旋地转中,她看到自己口鼻喷血,如沙袋般重重地仰面倒下,天是红的,云是红的,她胸口的窟窿也是红的……   费尽最后一丝力气,她缓缓转动脖颈,望着不远处站着的、妖气缠身的黑袍少年。   视线斑驳,蒙着一层厚厚的血雾,使得她看不清那少年面容,鲜血顺着少年尖利指甲滴落,染红了他腕上绑着的两只小银铃。   那少年似乎也在看她,赤红的目光盛满了不可置信的惊惧,浑身颤抖得厉害,就好像那个窟窿是破在他身上般……   梦里的风好大啊,吹得人睁不开眼,吹得她眼睛里都是泪水。   她看到少年满手鲜血,艰难地朝她走了一步,仅是一步,就被她用羸弱的、一掐即断的声音喝止。   身体渐冷,视线昏暗,她蠕动嘴唇,对他说:“快……跑!”   “快……跑!”   与此同时,靠在床边椅子上小憩的贺狰猛然惊醒,睁开的双目一片赤红,在夜色的浸润下尤为凶狠可怖!   突如其来的头痛席卷了他的理智,体内妖气翻涌纵横,身体仿佛要炸裂般痛到不能呼吸。他挣扎着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失控前脑子里反复想的只有一个念头:小宠物还在床上酣睡,不能现出原形伤到她!   打翻的椅子哐当一声撞在书桌上,他刚站起,就因剧烈的疼痛而脱力,扑通一声闷响单膝跪地,勉强扶着床沿调整呼吸。   “重塑肉身,再入轮回……”他听见脑海里有一个少年桀骜且悲怆的声音,一字一句,宛如泣血,“用我一魄,还阴倒阳!”   轰鸣的雷声中,声音戛然而止。   头疼,眼睛也疼,视线全成了一片血红的颜色,脑中零碎的画面潮水般交叠涌现,又如走马观灯般瞬间消失,好像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冲破桎梏迸发出来!   按着床沿的手青筋暴起,指甲成了尖利的黑色,极度的痛楚使得贺狰体内的妖力汹涌暴走。他双目赤红,瞳仁骤缩,额间的一抹朱砂红若隐若现,唇边尖锐的犬牙几乎要将下嘴唇咬破,就连耳朵都退化成了兽耳……   冷汗如雨中,贺狰咬牙攥住自己的戴着黑皮筋的那只手腕,紧紧地攥住,如同握住自己的信仰。他无意识地喘息着,喃喃道:“不能……伤到她!”   柔和的夜风变得迅疾,卷起窗帘鼓动,睡梦中的夏露忽然被惊醒,睁开了眼。   黑暗中的视线十分模糊,有风,一时让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睁着眼躺了好一会儿,五感和思绪才慢慢回归。   床边有动静,她缓缓转过头,看到贺狰手搭着床沿单膝跪地,似乎很痛苦的样子,暗黑的高大身躯几乎伛偻成一团,咬牙强撑着。   风越来越大,从半开的小窗户处灌进来,夏露稍稍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才小心翼翼地问:“贺狰,你怎么了?”   “别碰我!”贺狰猛地抬头看她,赤红的瞳仁急剧颤抖。   夏露一怔,试图安抚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黑色的妖雾投在墙上,形成一只五尾大猫的影子,夏露看到了一双和梦里一模一样的赤红色妖瞳……   梦境和现实仿佛在这一刻交织,汇聚成贺狰的模样。   霎时间,脑中涌现无数个念头:梦里那个满手是血的少年,是从前的贺狰吗?   胸口一个窟窿倒在血泊中的,是从前的自己吗?   贺狰说他杀过人,却不记得杀了谁,难道真相是贺狰杀了她,震碎了她的心魂?   不。夏露凝神,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能只凭一个模糊不清的梦境就断定是贺狰的过错。   两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边,无声对视,各怀思绪。   床边的引魂种发出幽绿的荧光,星星点点的绿光从枝叶中亮起又消散,如同生命的流转。不知过了多久,那抹绿光渐渐淡去、消弭,四周又恢复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半晌,夏露率先开口,问渐渐平复下来的贺狰:“你还好吗?”   贺狰没有回答,呼吸略微颤抖,岔开话题道:“你的心魂,找到了吗?”   夏露还没说话,左腕上忽的传来一阵灼痛,就像是拿烙铁生生剐下她的一块皮肉般。   猝不及防地疼痛让她止住了呼吸。她闷哼一声捂住手,只见腕上的花印红得像吸足了鲜血一般,一瓣花渐渐隐淡、凋零,直至完全消失,四瓣花只剩下三瓣……   一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季度。   短暂的疼痛过后,夏露摸了摸左腕上炙热的三瓣花,失神了片刻,才苦笑着说:“花还在,看来没成功呢。”   “引魂种能招魂,即便是生魂,也会在梦境里指引你方向。”贺狰揉了揉眉心,垂下眼盖住眸中的暗红,哑声问,“你真的,什么都没梦见吗?”   我梦见我养过一只和你很像的猫,遇见了一个和你很像的少年,而那少年手染鲜血,站在死去的我面前……   可话到了嘴边,她只是垂下头笑笑,云淡风轻地说:“没有。”   “可能是种子的灵力太低了。”听闻要千年木灵的种子才能精准地召唤灵魂,想到此,贺狰转身就走,“我会再帮你找颗新的。”   “等等!”思绪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拉住了贺狰的手。   贺狰有些讶然的样子,回身看她。   “贺先生,你……”犹豫了一会儿,夏露抬首看他,轻声问,“你以前见过我吗?”   贺狰皱眉,好一会儿才说:“没印象。”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杀的人是谁?她在心里问。   见她久久没有补全后半句,身体不舒服的贺狰微微侧首,压制心里的不耐道:“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疑神疑鬼并不是夏露的专长,凭借着一个支离破碎看不清面容的梦境就揣测一切,实在不是她的性格。   她凭什么认定是贺狰伤了她的心魂?   又凭什么认定贺狰是有罪的,而自己是无辜的?   她松了手,重新躺回被子里,自语般叹了声,说:“如果有一天发生了变故,你会杀我吗?”   贺狰大概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吧,想也不想就说:“不会。”   斩钉截铁的话,倒让夏露有了细微的感动:“你都不问我是什么变故吗?”   “不管是什么变故,”贺狰看着她说,“我都没有兴趣碾死一只蚂蚁。”   夏露:“……”可去他喵的感动吧。   窗外,天空渐渐由藏蓝变成蓝白,冷色的光投入窗户,照在床边的引魂种上,绿叶枯萎凋落。虬曲的枝干也变得干瘪萎缩,在召唤来一段不清不楚的记忆过后,引魂种彻底枯萎死亡。   夏露试了很多种方法,都没能让种子再次抽根发芽,便去询问夏语冰。   对方回答:【林见深说引魂种一般不会失败,没有招来生魂的下落有两种可能,一是你的那片生魂已经彻底消失了,二是它被镇压在了一个灵力比引魂种还强的地方。】   不管是哪种可能,夏露都觉得自己够惨的了。 第37章   夏露想过去找戚流云询问, 可她连对方在哪儿都不清楚,又不想麻烦贺狰, 不想让他知道梦境的事, 毕竟那支离破碎的回忆太令人糟心了, 在弄清楚真相之前说出来, 不过是徒增烦恼。   过了两天, 夏露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手机上还有个结缘程序,可以联系到人保协会的负责人。   打开许久不用的程序,不由一愣:两人结缘红心上的数值一路飙升到了52%!   她一度以为数据出错了,然而刷新了好几次都是如此,不禁陷入短暂的怀疑:什么时候开始, 她和贺狰之间的默契竟然有这么高了?   没多想, 夏露通过程序的智能客服联系到了小柔,却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小柔的声音依旧甜美有礼貌, 说:“不好意思, 夏小姐,戚先生因为之前传送阵失误的事件被调到基层出差了,要下个月才能回来, 您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和我说。”   夏露道:“没关系,我等他回来再问。”   小柔问:“是和贺先生有关吗?”   “啊,是。”夏露没有直接提引魂种这件事,而是委婉问道,“我记得你带我来和贺狰结缘时曾说过,贺狰这么讨厌人类是因为他被人骗得很惨, 小柔姐能告诉我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被谁骗了吗?”   小柔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抱歉,这是贺先生的隐私,他很反感别人提这事。”   夏露:“噢,好。”   “……”见她放弃得这么快,小柔忍不住笑道,“您不打算追问一下我吗?”   “为什么要追问?”夏露疑惑,“既然他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又何必刨根问底,这样很惹人烦的。”   “夏小姐!”挂电话前,小柔叫住她。似乎犹疑了一会儿,她才微笑着说,“我曾经问过戚先生,为什么偏偏挑中了没有心魂的您去和贺先生结缘,他告诉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是说明,她丢失的心魂与贺狰被封印受罚确实存在某种关系?   “好的,我知道了。”得到线索的夏露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也说不上沉重,只是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怅惘萦绕心头。   “还有什么需要我转告戚先生的吗?”小柔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没有了,谢谢小柔姐。”夏露挂了电话,坐在玻璃窗边,看着外头发黄的梧桐叶出神。   因为那个梦的困扰,夏露这几天都没有时间好好和贺狰沟通。贺狰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应该是起了疑心了,好几次夏露都看到他故意从自己门边晃过,斜着眼瞥她在干什么,那副明明担心得不得了却又拉不下脸先开口的模样,有点好笑,又有点落寞。   夏露记得在巷口遇到九头鸟偷袭时,是贺狰救了她;记得贺狰打着人保协会回访的借口,给她精心布置的房子;记得摩天轮上她用一根不值钱的头绳,就换走了他独一无二的兽角;也记得他不告而别,却在深山里奔波两天三夜给她带回了引魂种……   她还记得梦中的自己倒在血泊中,对那面目模糊的黑衣少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快跑!”   即使那少年真的是以前的贺狰,即使真的是他杀了曾经的自己,那为什么自己反而让他跑?   难道说,当年‘杀人’的事另有隐情?   “呼。”夏露叹了声。   思来想去只有大半年了,前尘怎样,来世如何,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活在当下,应该用自己的眼睛去分辨好坏——   而她眼里看到的,只有贺狰那张臭脸下的敏感柔情。   正想着,身后传来笃笃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看,金灿灿刚好从二楼下来,手里还拿着一张表格,问夏露:“你坐在那干什么,不去午休一会儿吗?”   夏露摇了摇头:“睡不着。你手里拿的什么?”   “噢,这个呀,是结缘资格审核表。”金灿灿屁颠屁颠跑过来,献宝似的将表格递给夏露看,“我最近能稳定地化成人形了,基本不会露出尾巴和耳朵,所以就想申请结缘资格,一旦通过审核,我就能和李清结缘啦!”   “哇,恭喜!”金灿灿等结缘资格等了很久,夏露也挺为他开心的,一时忘了方才的纠结。   金灿灿也走过来,手撑着窗台嘿嘿笑着说:“对了,听说有人在昌荣路那边发现了一只流浪的小犬妖,园长和贺先生去抓啦。为了不吓到外面的人类,估计会送到我们幼儿园来看管。”   当天下午,小犬妖就被送来了幼儿园。   门口的贝壳风铃叮当作响,打破了午后的清闲宁静。只见贺狰拎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凝重的白鹿。   贺狰一般很少出来露面,除非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   他一进门,就一眼看到了埋在狗崽堆里的夏露。她手拿着认图卡片,怀里抱着一个奶油色头发的小贵宾,背上挂着一只冰蓝眼睛的哈士奇,腿上还躺着圆滚滚、短手短腿的小柯基……   可恶,小宠物都没有这么亲近过他!   贺狰目光一沉,将手里拎着的小孩儿放在地上,说:“这妖给你们抓来了。”   夏露这才发现那是一个大约三岁的,长着黑色狗耳和狗尾巴的小崽子,大概流浪很久了,浑身脏兮兮的,瘦得跟芦柴棒似的,露出的皮肤上全是青青紫紫甚至溃烂的伤痕,头发沾着泥水结成了块,瞪着一双惊恐的圆眼睛打量四周,接着,他看到了夏露,像是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般,倏地钻入桌子下藏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夏露有些莫名。来幼儿园这么久,所有的狗崽子都很亲近喜欢她,从来没有谁像这位新同学一样表现出这么明显的敌意。   momo胆子比较大,抱着皮球靠近,蹲在桌子旁说:“新同学,要对露露老师有礼貌哦,不可以吼她的。”   李建国和金灿灿也闻讯赶来。金灿灿那怂货没敢靠近贺狰,只贴着墙根移动,悄咪咪问白鹿:“园长,这孩子怎么回事?”   白鹿吩咐:“先将其他孩子送到活动室去。”   居然要隔离,新来的小狗妖到底有什么问题?   带着疑惑,夏露配合金灿灿、李建国将孩子们送到活动室玩耍,这才重新回到大厅。   “这崽子的祖上应该有妖怪血统,灵智不错,可惜命不好,遇到的主人有虐狗倾向。”白鹿皱着眉,看着躲在桌下瑟瑟发抖的小孩儿低声说,“针扎,脚踢,用开水烫,将它抱起再从高空摔下,囚禁在连四肢都伸展不开的铁笼子里,不给饭吃……长时间的虐待唤起了他对人类的恐惧和仇恨,使其灵智全开,彻底妖化。”   白鹿的话并不重,可落在每个人心里却如有千钧。   一阵沉默中,贺狰踱到一旁坐下,冷哼:“所以我才厌恶人类。”   夏露‘呃’了一声,提议道:“要不我先回避吧。他对人类有阴影,我不应该再站在这刺激他了。”   “也好。”白鹿看了一旁坐着抖腿的贺狰一眼,很善解人意地说,“差不多到了下班的时间,你先回去,这里我们来处理。”   夏露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点头说:“好。”她收拾好东西,和贺狰一前一后地出了幼儿园。   十月份的天气渐凉,小区里的绿意在秋风中褪成斑驳的黄。回家的路僻静,并没有什么妖来往,夏露和贺狰并肩走着,除了叶子从枝头飘落的声音,谁也没有说话。   走了没多久,贺狰突然问她:“想出去玩吗?”   贺狰一向不喜欢外面的人类世界,夏露被他突如其来的提议惊到了,怔了怔才问:“出去?去哪儿?”   贺狰站在淡漠的秋阳下,影子被拉得老长,没什么起伏地说:“你高兴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   “我哪也不想去。”夏露疑惑地看着他,说,“天快黑了。”   被拒绝了,贺狰肉眼可见的不开心。他大步往前走了几米,又猛地停住,回过头说:“你到底怎么了?以前不这样的。”   夏露实在摸不着头脑,转身面对着他,仰首道:“我怎么啦?”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这几天在回避我,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饭菜也不用心做了。是因为引魂种的事情吗?”不等夏露回答,他又阴沉沉说道,“我说了,我会给你找颗更好的。”   “不用,不是这个原因。”听到他这么说,夏露反而笑了,“其实仔细想想,找到了心魂又怎么样呢?我还是会死,即便投胎也不会是现在的我了……早知这样,当初就应该做个孤魂野鬼。”   “如果孤魂野鬼那么好做的话,那满世界都是鬼了,谁还愿意做人?”贺狰皱起锋利的眉,问,“你到底怎么了?”   咦,贺狰是在关心自己吗?夏露静静地看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风过无声,她嘴唇动了动,似笑非笑地说:“到底怎么了的,应该是你。”   贺狰挑眉,问:“什么意思?”   “你以前,根本不会在乎我的心情的。”夏露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现在我不过是两天没有粘着你,你就开始……”   “要不是为了找回灵力获得自由,谁愿意在这陪你演戏?”贺狰忽的打断她,急于辩解的语气反倒显得他色厉内荏。他压低声音不耐道,“你要是不想结缘了,就早点说出来,不要藏藏掖掖的。”   “哎,干嘛这么凶呀?谁说不和你结缘了,我们不是连结缘信物都交换了吗?”夏露摸了摸藏在衣领下的吊坠,眼里带着浅淡的笑意,轻声说,“如果你是关心我,大可以语气和睦点嘛。”   那句‘干嘛这么凶’使得贺狰彻底清醒过来。明明他下定决心要对小宠物温柔一点的,结果夏露不过是冷落了他两天,他就方寸大乱失了阵脚……   想到这,他长长吐了一口浊气,强迫自己放缓声音,转身冷酷地说:“我没耐心玩猜来猜去的游戏。”   望着贺狰孤独离去的背影,夏露心下一动,脱口而出:“黑蛋!”   贺狰猛地顿住脚步,回身看她。   霎时间,两人心中都闪过一丝诡异的疑惑。   夏露心想:为什么我会叫他‘黑蛋’?   而贺狰想的则是:她在叫谁?为什么我会不由自主地回应?   短暂的茫然过后,贺狰拧眉,掩饰似的说:“叫谁呢?这么难听!”   夏露‘唔’了声,没有说梦境的事,眼神有些飘忽,岔开话题说:“这几天不是不理你,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你说有没有可能,以前的我和你存在着某种关联?”   直视贺狰深不见底的眼眸,她语气稍顿,孤注一掷地说:“换句话说,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仿佛打开记忆的闸门,刹那间疾风乍起,贺狰脑中响起一阵尖锐的嘶鸣。他仿佛又听到清脆的银铃声,面目模糊的女孩笑着摘下发带递给他……   下一刻,画面陡然翻转。他腕上绑着缀有银铃的头绳,头绳浸染了鲜血,满手黏腻……有个声音在他脑中疯狂叫嚣:“狰!是你杀了她!”   又来了,这癫狂的声音扰得人心烦意乱。   贺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前的血色褪尽,幻听消失,四周是一片中秋的宁静,而他的小宠物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正略微担忧地看着他。   贺狰揉了揉眉心,问:“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我怕你嫌我烦。”夏露缓步靠近,拿眼睛瞄他的面色,说,“每次你犯头疼的时候,总是不让我靠近你。”   “你怕我?”贺狰问。   “你凶起来的时候,还是挺可怕的。”夏露诚实道。   贺狰习惯性皱眉,冷哼一声想:可怕就可怕吧,没人敢招惹他才好。   嘴上说着不在乎,可当天夜里,传闻中暴戾恣睢的大妖怪将自己关在浴室里,对着镜子悄悄练习了半个小时的‘温柔表情’……   自然,以失败告终。 第38章   睡到半夜醒来, 夏露口渴得很,只好迷迷糊糊地爬起床, 打着哈欠下楼打水喝。   拿着保温杯晃晃荡荡地走上来, 随意一瞥, 发现大浴室的门虚掩着, 暖黄的光透过门缝洒出一条窄窄的金线。她脚步一顿, 望了眼浴室的方向,心中疑惑:都凌晨三点多了,浴室的灯怎么还亮着?难道是贺狰洗漱完忘了关灯?   本着开源节流的精神,夏露轻声走过去,刚要伸手推门, 就发觉不太对劲:浴室里有人。   咦, 是贺狰?   他大晚上不睡觉,跑浴室里来做什么?   夏露拿着保温杯, 伸指将门缝戳开些, 眯着眼朝里张望,只见橙黄的灯光下,贺狰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盯着镜子看。镜子里映着他的脸, 神情桀骜,目光阴沉,偶尔僵硬地扬一扬嘴角,笑得能有多阴森就有多阴森,浑身散发出不好惹的气场……   此情此景,简直像是一出恐怖片的经典镜头。夏露莫名打了个寒颤, 心想:老妖怪这是在干嘛?思索怎么毁灭世界吗?   这么一岔神的功夫,贺狰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他没有回头,只从镜子里盯着夏露,阴恻恻地说:“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干什么?”   “……”夏露想: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吧?   她干咳一声,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压压惊,才说:“没什么,就路过,路过。嗯……你继续忙你的,我去睡了。”说完,她又悄无声息地带上门,努力将自己伪装成一缕青烟。   浴室里,贺狰面无表情地望了眼镜子中的自己,许久,宽慰地想:今天似乎有进步。   几场秋雨过后,气温骤然冷了下来,幼儿园师生的园服也由短袖短裤换成了针织衫套纯棉衬衣加长裤。   这几天放了晴,十月的天气正好,不冷不热,适合室外游玩。夏露利用午休的时间,和李建国一起将幼儿园前坪的草坪打理干净,下午准备放狗崽子们出来自由活动晒晒太阳。   将除掉的杂草扫拢是项体力活,夏露揉了揉酸痛的腰,结果一抬头,就看见原本在清理花坛的金灿灿手拿着水管,将整张脸埋在喷出的水花里,玩水玩得正嗨。   果然水猎犬没法抵挡玩水的诱惑。   一旁的李建国扛着铲子走过去,伸手在金灿灿肩上一拍,沉声说:“帮忙。”   “好啦好啦!”金灿灿嘴上应和着,孩子气般穿着雨靴在水洼里踩了两脚,这才抹了把湿漉漉的脸朝夏露跑来,接过她手里的大扫帚,笑着说,“我来吧夏露,你进去喝口水。”   下午三点,起床的音乐铃声准时响起。   因为下了几天的雨,狗崽们都没怎么出来活动,好不容天晴能出门了,他们一个个都跟疯了似的激动,圆溜溜的狗眼晶亮晶亮,磕磕绊绊地去换室外活动专用的运动鞋。   只有一个小孩儿例外——前几天新来的流浪小犬妖。   小孩儿还不会说话,也不知道他以前叫什么,白鹿暂时给他取名叫当当,将来化形成功后再给他登记一个正式的人类名字。   微风习习,瞳色各异的小孩儿在干干净净的草坪上自由追逐,momo在一旁顶气球,小二哈在和壮实的阿拉拔河,小萨抱着飞盘跑来跑去,女孩子们躲迷藏……园里到处都是一片热闹欢乐。   夏露站在阶前,回身看了眼屋内。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她看到瘦小当当依旧缩在角落里的桌子下,像只河蚌似的,将自己紧紧地封闭在阴暗里。来幼儿园好几天了,他总是与周围格格不入,即便是吃饭也是满怀警惕,不愿意上桌,要等到所有人吃完离开后,他才从桌子底下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满是陈旧伤痕的小手,去摸别的孩子吃剩的残羹冷炙果腹。   夏露观察了他很久,好几次想要鼓励他一起出来玩,但只要一靠近,当当就受惊般又吼又叫,只得作罢。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现在的世界是人类主宰,这里的每一只小妖都在努力学习如何融入人类的社会,如果当当不能消除对人类的仇恨和恐惧,将会成为一个□□烦……   正心有担忧,忽然见桌布下动了动,当当伸出一颗头发蓬乱的脑袋,淡漠的眼睛警惕环顾四周,见屋里没有人,他才悄悄从桌下爬出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摇摇晃晃地去摸矮柜上的饮水杯。   幼儿园的崽子每人都有固定的杯子,平时夏露会定时帮崽子们灌好饮用水放在矮柜上,方便他们取用。当当将手伸向班长momo的瓷杯,却因一个不稳失手打落,杯子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   当当受了惊,下意识往桌子底下钻。   金灿灿和李建国都在远处,没有听到屋里的动静,夏露见当当还赤着脚,生怕他被锋利的碎片割伤,忙大步推门进去,捉住他乱跑的身子说:“别乱动,当心踩到碎片!”   掌心下的稚嫩肩膀瘦骨嶙峋,可以摸到突出的肩胛骨,不由一阵酸涩。   谁知当当一见人类靠近,突然发难,反过头张嘴就是一咬。小犬妖攻击的速度极快,夏露一愣,等到反应过来抽回手时,虎口处已经被咬了一圈红印。   小孩儿牙尖得很,伤口破皮见肉了,渗出几颗血珠,火辣辣地疼。李建国刚好推门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幕,疾步过来道:“怎么了?”   见到夏露手上的伤口,他目光一沉,很快明白了什么,看向瑟缩在桌下呜咽的当当,疾言厉色说:“出来!”   夏露捂着伤口,吸了一口气劝道:“唉李老师,你别吓他了,小伤而已,怪我没打声招呼就靠近他。”这些日子习惯了大家的追捧和照顾,倒忘了并不是每个妖怪能无条件接纳自己的,自以为是的下场就是多个‘手表印’。   “一码归一码,我们妖类为了能在人类的世界生存,这些年来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任何一只伤害人类的妖怪出现,都有可能打破平衡挑起新的祸端。小时候不教育好,将来彻底化形了就是个隐患。”   李建国皱了皱眉,拉过夏露的手看了眼伤口,神色凝重起来,“这小子怨气很重,伤口里有瘴气,得马上处理。”   万幸的是接晚班的白鹿园长很快来了,听说了情况后就用灵力替夏露清理净化了伤口。不多时,夏露手背上破损的皮肉飞速愈合,只留下几颗白白的牙印。   白鹿收回灵力,对她说:“这次算工伤,残留的怨气已经处理干净。为了以防万一,你还是去打针破伤风,毕竟要相信科学,人类的医术有时候比妖力管用。”   夏露乖巧应允。   不过,一只妖奉劝她要相信科学?这画面怎么有点怪怪的。   她估摸了一下时间,今天已经晚了,即便赶去市区医院估摸着也到了人家下班的时候,只好先回家,打算明天周六再去打针。   谁知回去和贺狰说到这事,大妖怪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走过去一把拉过她的手,盯着手背上头的白色牙印问:“你就不能从那个破幼儿园离开吗?瞎好心个什么,哪天被吃了都不知道!”   “我要是不上班,不就成了跟你一样的家里蹲了吗?每天无所事事多无聊。”也不知道她和贺狰,谁更像是被驯化的宠物。   想着,夏露抽回手,又赶在贺狰炸毛前岔开话题,开玩笑说,“你说,我会不会成为第一个被妖怪伤到要去打破伤风的人类?”   见到小宠物抽回手不愿和自己触碰,贺狰面色冷硬,憋了半晌才硬生生压下怒火,问:“你怎么还这么瘦?手指都能摸到骨头,那么多东西都吃到哪里去了?”   夏露瞪大眼,反驳道:“人类的手指不都是这样瘦瘦长长的吗?摸不到骨头的是猪蹄才对吧。”   贺狰一噎,索性放弃这个话题,调开视线问:“明天什么时候去打针?”   夏露想了想,说:“下午三点吧,上午要多睡会儿。”见贺狰不说话,她趴在沙发椅背上笑着问:“贺先生要和我一起去吗?周末哎,出去走走也好。”   贺狰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插着裤兜上楼去了。   第二天下午,收拾齐整准备出门的夏露果然见到了贺狰。他倚在门口,少见的没有穿西装衬衫,而是穿了身年轻休闲的连帽衫罩黑T恤,整个人气质柔和了不少,好像有什么地方变了,又好像没有。   见到夏露下来,贺狰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似是嫌弃地说:“太慢了。”   夏露也不戳破他,关了门小跑着跟上,笑着说:“来了来了!”   去医院打完针还早着,夏露穿着打底衫坐在长椅上,袖子高高撸至肩膀,露出整条细嫩的手臂,一手拿着棉签按在针眼上,另一只手刷手机,心血来潮地对贺狰说:“等会吃点东西,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看电影?”贺狰抱着夏露的牛仔外套,有些不太明白的样子。   夏露‘唔’了声,想起什么道:“对了,你还没看过电影吧,今天去试试怎么样?”   贺狰并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见小宠物开心,便哼了声算默认了。   因为是周末,又临近黄昏,影院人爆满,好几场口碑不错的电影都坐满了人,剩下的位置都是前排的犄角旮旯里了。夏露不习惯坐太前或太后,只有中间偏后的位置看起来才舒服,正想着要不要换个冷片看看,就听见头顶传来贺狰的声音,问她:“看电影不是情人间才做的事情吗?”   夏露抬头,就见贺狰垂着眼看她,眸色冷且深,似乎在等一个回答。   “谁说的?你这观念未免也太古董了些。”夏露噗嗤一笑,“现在什么人都可以约电影啊,朋友、家人、同事,才不是情人专属。”   说着,她丢了止血棉签,放下袖子,点开一部影片简介,递给贺狰道:“我们看这个怎么样?《僵尸大战丧尸》,恐怖惊悚片,应该很合你的口味。”   贺狰一手接过手机,一手将牛仔外套递给夏露,不由皱眉:电影海报很抽象,一片黑乎乎中画了张符咒和只干枯的鬼手,也看不出个什么来。   反正不是约会,他没什么兴致地说:“随你。”   影院就在医院附近没多远,取了票入场,夏露顺手给了贺狰一杯奶茶,摸索着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影片是3D的,恐怖片看的就是气氛,可惜夏露根本对恐怖片不感冒,且这部剧情烂得槽简直多无口,只有特效还算蛮逼真。   四周一片惊声尖叫,夏露戴着3D眼镜,啜着奶茶,昏昏欲睡,忍不住吐槽道:“那些丧尸也太傻了吧?只会嗷嗷叫,跑又跑不动,根本没有杀伤力嘛,不晓得那些村民为什么那么怕它们。”   又是一阵尖叫,夏露哂笑:“有什么好怕的?你看那僵尸,他的手那么僵硬地伸着,就算掐住了男主的脖子也咬不到他啊,毕竟尸僵了的手根本没法弯曲嘛……”   说完才发现旁边一直没声音。她好奇地扭过头一看,只见变幻的荧幕暗光中,贺狰面色冷峻,全神贯注宛如石雕,墨镜下的面孔紧绷着,甚至随着僵尸和丧尸的厮杀而绷直了身子,右手不自觉握紧了靠椅扶手……   “……”夏露盯着他半晌,凑过去低声问,“你干嘛这么入神?”   “别说话!”贺狰冷声低喝,一副恨不得钻到屏幕里大开杀戒的模样,“正到了最精彩的地方。”   “?”夏露看了眼屏幕里毫无美感、只会嗷嗷乱叫的僵尸和丧尸,又看了眼浑身紧绷的贺狰,脑中争先恐后地浮现出一连串的问号。 第39章   电影的最后, 僵尸和丧尸在嗷嗷乱叫的打斗中两败俱伤,被男主一个技能干倒。而废墟之上升起一抹破晓的朝阳, 绝处逢生的男女主一番剖白, 突然激动地拥吻在一起。   来看恐怖片的是几对小情侣, 当然, 男生带女朋友来看恐怖片大都是早有预谋的, 譬如看到惊悚的地方,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抱住吓得发抖的女朋友;又譬如看到接吻的镜头时,可以借着黑暗勾勾小手呢喃几句情话……   此时四周一片暧昧的寂静,夏露生无可恋地靠在椅背上,万万没想到自己来看个恐怖片都能被塞一嘴狗粮。   一旁的贺狰似乎终于松懈过来, 换个姿势, 盯着屏幕上这样那样的男女主,冷冰冰问:“他们在干什么?”   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 影院很安静, 贺狰这声音着实有些突兀。夏露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小声一点,这才压低声音说:“他们在接吻呀。”   贺狰仿佛很不能理解这种行为,停顿了一会儿, 低低嗤了声‘无聊’,又问:“为什么接吻?”   夏露心如止水地看着大屏幕:“还能是为什么,男女主患难见真情,互相喜欢呗。”   “什么时候喜欢上的?我怎么没看出来。”   “就之前,女主不是被丧尸围困在医院里了吗,男主出现打跑丧尸救了她。还有男主受伤发烧的时候, 是女主不离不弃照顾他,给了他活着的信念……然后就互相喜欢上啦。”   “因为这个,他们就喜欢上了?”   “那当然。”   听到夏露的剖析,贺狰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这个剧本怎么那么熟悉?   他摘下3D眼镜,扭头看着夏露,皱着眉想:自己救过小宠物,小宠物也在他受伤时照顾过他,那么按照套路,他们可否也算是患难见真情后的互相喜欢了?   以前那些人类对他又恨又怕,只有夏露不会畏惧他尖利的爪子、锋利的尖牙,不会因为他面色阴狠而疏离,活得那样平淡真实,不经意间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贺狰盯着夏露的唇,不禁怀疑:最近越发看她顺眼了,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这样干净柔软的唇瓣,不知道‘吃’起来是什么滋味……   正想着,夏露察觉到了他诡异的视线,扭过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盯着我干什么?”   恰巧影片结束,灯光亮起,贺狰淡淡收回视线,有些不自然地起身说:“走了。”   出了影院,夜风有些大,加之没有好好吃东西,夏露颇有点饥寒交迫的感觉。她裹紧上衣,看了眼时间,提议道:“才晚上七点,我们吃点东西再回去吧。”   贺狰不置可否,站在人来人往的门口,都市的霓虹折射在他眼里,全变成了没有温度的冷光。顿了顿,他问:“你们人类谈恋爱,一般会去哪里吃饭?”   这个问题可扎心了。   夏露看了他一眼,说:“鱼翅是什么滋味?”   这句话风马牛不相及,贺狰拧眉,说:“没吃过。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夏露笑了,反问道:“我也没有谈过恋爱呀,你为什么要问一个没有恋爱的过的人这种问题?”   贺狰一噎:“想造反?”   “不敢?”夏露想了想,“不过看电视里演的,霸总都会带小娇妻去高档餐厅吃西餐、喝红酒吧。”   贺狰点头表示知道了,对夏露说:“走。”   “去哪儿?”   “吃西餐,喝红酒。”   夏露怔了一会儿,宕机的大脑才开始缓慢运转。明明是深秋时节,她却莫名觉得身体发烫,笑着追上去问:“哎,贺先生,你不会认真的吧?”   身高腿长的贺先生依旧又冷又酷:“我像是开玩笑的人吗?”   “可是为什么?”夏露嘟囔着追问,“你不是霸总,我也不是小娇妻,为什么要去那里挥金如土?”   贺狰目不斜视:“体验生活。”   “还是算了吧,我连刀叉都不怎么会用。”夏露半扎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看起来毛茸茸的,眨眨眼说,“诶,对了!马路对面有条小吃街,走两步就到了,适合我这种懒人。”   于是,铁树开花的老妖怪还没来得及实施他的恋爱体验计划,就被夏露连根带土地推翻了。   十分钟后,贺狰皱着眉走在拥挤狭窄的小吃街上,看着四周油烟滚滚的各色摊位,发自内心的嫌弃:“吃这些东西,真的不会中毒吗?”   “街边小吃的魅力不就是明明知道不健康,也抵挡不住它的魅力吗?就像男人抵挡不了狐狸精的诱惑。”刚说完,夏露就想起在去C市的高铁上,贺狰是如何冷漠地拒绝赤尾狐狸精的的搭讪的,遂改口说,“你除外。”   买了份章鱼小丸子,夏露分了贺狰一半,说:“你爱吃鱼的,尝尝?”   贺狰依言戳了个圆溜溜的丸子放入嘴里,顿时被烫得一皱眉,又不好吐出来。含着半晌才囫囵吞下去,回味许久,兴致缺缺道:“没有鱼。”   “怎么没有鱼了?章鱼也是鱼啊。”夏露被烫得直哈气,看到街边有卖鲜榨果汁饮料的店,忙拉住贺狰含糊说,“等等,我买点喝的。你要喝什么?”   “不用。”贺狰对蔬果类的东西并没有兴趣。   夏露给自己买了一杯橙汁,回来时被几个嬉笑的年轻人撞到,顿时一个踉跄。   下一刻,贺狰横手过来,托住她的手臂轻轻松松稳住她的身形。他冷冷地瞪了不断道歉的年轻女子一眼,说:“看路。”   “我没事。”夏露从包里掏出餐巾纸擦了擦被果汁打湿的手,朝贺狰笑笑,“还好只洒了一点,谢谢啦。”   夏露一路逛吃,陆陆续续买了大肉串、蜜豆糕、炸豆腐,已经饱的不行。烟熏火燎一路,她有些担心自己的形象,闻了闻满是孜然味的手,又撩起轻薄的刘海问贺狰:“油吗?”   小宠物是初看不起眼,越看越耐看的类型。可能是饱暖思……咳,那啥的缘故,吃饱喝足的小宠物两眼亮晶晶的,满脸都写着‘满足’二字,尤为生动明丽,一点也不油。   但是贺狰不会说出来的。他致力于在小宠物平静的眸子里掀起波澜,于是瞥了一眼,故作嫌恶地说:“油死了。”   “什么?我真成人间油物了?”夏露拿出手机左右照了照,不确定地说,“还好吧,不是很油哎。”   看着夏露纠结的样子,贺狰眸中掠过一丝愉悦。   小吃街的尽头是贩卖手工制品的地方,两旁的房子颇有些古香古色的意味,摊位上摆着真假难辨的玉石、彩绳、摆件等物,远处的小广场上有年轻的男孩放下音响支起话筒,抱着吉他弹唱流行的情歌。   前方不远处有个游戏转轮,□□上用各种颜色标注了礼物,十块钱一次,飞镖扎到哪个颜色就可以获得哪个礼物。   其中□□上有一线手指宽的红色,扎到后可以换取一个等身的大玩偶熊。夏露平时睡觉总喜欢抱个东西,那只熊看起来蓬松柔软,做工也十分精细漂亮,于是动了心,兴致勃勃地玩了几把。   连续三只镖都落空了,最好的一次也不过是扎到一盒抽纸。她有些怀疑自己被坑了,那一线红色怎么看都不可能扎到。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夏露正打算放弃,身后默默站立的贺狰突然开口,不耐道:“要哪个?”   她‘啊’了声,下意识指着那只大玩偶熊说:“红色的,我要那只熊。”   贺狰没说话,掏出十块钱给老板。他单手插兜,目光如炬,另一只手从盒子里捡了支飞镖,掂量一番,而后随手一丢。   那支飞镖就在夏露和老板震惊的眼神中不偏不倚,稳稳地扎在了转盘上那一线窄窄的红色上。   周围几个路过的中学生恰巧见了这一幕,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齐声道:“哇,太帅了!”   夏露如梦初醒,看着老板问:“那只熊,是我们的了?”   老板心在滴血,假笑着将那只一人高的大熊抱过来送给夏露,说:“恭喜恭喜!这是你们的了!”   夏露整个人被埋在松软的玩偶熊中,被压得后退一步,听见贺狰问道:“还想要什么?”   “不用了不用了,只要这一个!”夏露费力地抱着大熊,努力伸出半颗脑袋,笑着说,“好软啊!抱着好舒服啊!”   “那是当然。”一旁的老板嘴角抽搐,满眼心疼地说,“这可是质量最好、材料最安全的一只玩偶,进价都要好几百呢。”   黑蓝的夜空看不到星星,连月亮也是模糊的,熙熙攘攘的热闹街道,灯火如昼,广场上卖唱男孩温柔的弹唱抚平了所有的喧嚣。夏露将熊扛在肩上,对贺狰说:“你未免也太厉害了吧,都没怎么看转盘,随意一丢就丢中!对了,谢谢你!”   想起什么,她又说:“你晚上没怎么吃东西吧?要不,我陪你去吃牛排喝红酒?”   贺狰挑起眉峰,问:“你还没吃饱?”   “不是,我怕你饿。”夏露拍了拍玩偶熊松软的屁股,“而且你老是送我东西,我总不能白拿吧。”   “不必。你是我的宠物,高兴的时候送你两件玩具,不算什么。”说着,他停了脚步,望着不远处卖唱的男孩,一时心血来潮,眯起眼说,“你若真想回报我点什么,不如……上去给我唱首歌吧。”   “啊?”夏露看了眼被包围在人群中的男孩,瞪大眼不可置信道,“在那儿?唱歌?”   贺狰冷漠:“怎么,不愿意?”   夏露有些为难:“人太多了,而且我不会唱歌的。”   “那算了。”贺狰难得见到小宠物局促的模样,心中愉悦,面上却不动声色,故意阴着眸子说,“说什么‘不能白拿’,却连这点小事也不敢去做。”   “哎,慢点儿贺狰!”夏露追上他的脚步,气喘吁吁问,“生气啦?”   贺狰:“哼。”   “我真的唱得不好听。”   “呵。”   “行行行,我唱。”夏露壮士断腕般将大熊往贺狰怀里一塞,默默翻了个个白眼,低声说,“看把你惯得!”   没料到她真会答应,贺狰嘴角不经意上扬,笑得很是恣意。他单手夹在大玩偶站在人群中,看到小宠物慢吞吞地挪到那男孩面前,往盒子里放了张纸钞,然后在他惊诧的目光中说了句什么。   男孩先是一愣,然后笑着点头起身,将位置让给了小宠物。   夏露站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看着对面的高楼大厦霓虹闪烁,定了定神,才握着话筒轻咳了声。   话筒将她这声低低的咳嗽扩得很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然后匆匆捂住话筒。一旁的男孩给她加油打气,又指了指自己怀里的吉他,问她需不需要伴奏。   夏露摇了摇头,再吸气时已经恢复了镇定,握着话筒说:“有个人让我给他唱首歌……”   话还没说完,围观的群众发出一阵善意的起哄声。   “既然他都不怕魔音入耳,那我也豁出去了。”   夏露望着贺狰的方向,贺狰也看着她,说不出是在笑还是没有。夏满脸无奈,抿了抿唇说,“清唱首《小跳蛙》,大家多担待。”   《小跳蛙》是夏露唯一一首能完整唱出来不会跑调的歌,毕竟幼儿园每天的课间活动单曲循环,耳朵都能听出茧子了。   “快乐池塘栽种了,梦想就变成海洋。鼓的眼睛大嘴巴,同样唱得响亮……”   夏露的歌声轻软,没有想象中难听,大概是紧张的缘故,声线有一点不稳,带着些微颤音,不过后面就渐入佳境,唱得有那么几分意思了。   “快乐的池塘里面有只小青蛙,它跳起舞来就像被王子附体啦,酷酷的眼神没有哪只青蛙能比美……”夏露随意地站在话筒前,望着贺狰轻快地说出下一句,“总有一天它会被公主唤醒了!”   就像是一道咒语,令贺狰浑身一震。   他惊异于夏露也会有那样轻快的声音、灵动的眼神,仿佛这尘世的喧嚣远去,万千灯火黯淡,只有一束光打在她的身上,像一盏指路的明灯。   贺狰不知道公主有没有唤醒青蛙,但他那颗早已腐朽肮脏的心却蓦地抽动,似是在黑暗中抽芽新生……   一首歌唱完,吉他男孩率先鼓掌,吹了声口哨说:“唱得很可爱,不错嘛!”   夏露说了声‘谢谢’,一鞠躬,迈着轻快的步伐径直朝贺狰走去,站在他面前说:“满意了?”   周围又是一阵起哄,有人说:“帅哥好福气啊,女朋友这么可爱!”   又有人说:“我的女朋友别说对我唱歌了,还不知道在哪里旮旯里没出现呢!”   夏露朝众人笑笑,看上去风轻云淡的,只有贺狰一垂眼就发现她红了耳廓。下一刻,夏露将他怀里的大熊夺了过来,掩盖似的挡住发红发烫的耳尖,漫不经心地说:“还看什么呢?这辈子攒的面子全给你丢这了。”   那一刹那,贺狰忽然想伸手揉揉她红彤彤的耳垂。 第40章   夏露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上去唱歌的时候并没有多难为情, 可唱完后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想当时的画面,想起深蓝的夜和模糊的人群, 想起路人善意的调笑和贺狰认真凝视的眼神, 她心里就一阵又一阵地发烫。   这种奇怪的相处模式就像是喝酒, 初饮之下不觉有什么, 等到反应过来后方觉上头。夏露该庆幸贺狰不用手机, 否则要是把她唱歌的样子录下来,她一定会尴尬到无以复加。   坐末班公交车回去,夏露靠在最后排车窗边,看着外面倒退的霓虹夜景出神。因为不是高峰期,车上位置很宽敞, 那只憨态可掬的大熊就搁在她与贺狰中间的位置, 随着车子的颠簸晃动肥肥软软的身体。   贺狰交叠着双腿,一手搁在腿上, 一手漫不经心地撑着太阳穴, 瞥了夏露许久才问:“怎么不说话。”   夏露姿势不变:“说什么?”   “唱的还行。”贺狰给了个迟来的评价,像是恩施般说,“我不轻易夸人的。”   夏露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行了, 你见好就收吧,不许再提这件事。”   “害羞了?”夏露不让提,他偏要提。贺狰眼里蕴着一抹难以捉摸的恶劣笑意,难得放下架子安抚道,“正常,第一次难免会有些害羞。”   “……”夏露:我怀疑你在开车, 但我没有没有证据。   “没有人为我唱过歌。”过了会儿,贺狰又淡淡补上一句,声音很低很沉,像是浸透了千年暗无天日的寂寞。   夏露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怔了会儿,才拍了拍身边的玩偶熊说:“也没有人送过我这个,扯平扯平。”   原本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可夏露万万没有想到,贺狰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竟然送东西送上瘾来了。   这日夏露下班回来,刚一进门就被客厅茶几上堆积如山的瓶罐、盒子给惊呆。她将围巾和包包挂在衣帽架上,换了棉拖鞋进门,打量着桌上五花八门的护肤品、化妆品、首饰盒发饰等物,问翘腿坐在沙发上的贺狰:“这啥?”   “过来。”贺狰像个霸总一样呼唤他的小宠物。   夏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瘫坐在沙发的另一端看教学视频。   霸总贺召唤失败,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气势汹汹地起身夺走夏露的手机,将她整个人拽过来按坐在茶几旁,冷声吩咐:“去洗脸,试试这些东西。”   “哈?”夏露眨眨眼,又眨眨眼。   在贺狰极富压迫性的目光中,她勉强提起兴趣,伸手拨弄了一番茶几上的大小盒子和瓶瓶罐罐,只见里面有面膜、口红和指甲油,也有发饰、胸针和耳钉,稀里哗啦一大堆。她有些跟不上贺狰的脑回路,问道,“你整这些干什么?”   “这几天我观察了别家的小宠物,发现她们都打扮得很漂亮。你身为我的结缘者,却穿得寒碜,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如何虐待你,有失体面。”贺狰的面色很是凝重,不容置喙地说,“我的人,绝不能输给她们。”   “???什么毛病?”夏露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最近贺狰变得很是诡异,让她有些懵。   她在幼儿园工作,大部分时间都要穿园服,即便放假也很少出门,一般窝在家里看看视频打打游戏,最多不过撸起袖子整理房间或是做两顿饭,实在用不上这些花哨的首饰和化妆品,贺狰的计划显然是累赘多余的。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她懒,除非出去见人,不然她不会化妆的。   然而贺狰又不是人。   她慢吞吞起身,眼神躲避:“我要去做饭了……”   “我打包了外卖。”贺狰说。   “外卖不健康。”夏露试着挣扎。   贺狰冷冷的:“黄鹤仙的菜,高档卫生。”   ‘黄鹤仙’是开在和谐路上的一家酒楼,老板是只醉心美食的鹤仙,以古法菜式出名,里面的装潢布置和服务人员的衣着都颇具古典意味。酒楼白天招待人类,晚上则挂上红灯笼迎接天南地北的妖怪。   没想到贺狰连吃的都准备好了,夏露再找不到其他借口,无奈妥协:“有备而来啊?”   贺狰挑眉:“对付你必须如此,懒得跟长在床上似的。”   “贺先生,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夏露双手环胸,一本正经地说,“我辛辛苦苦在外面工作养家,回来躺一会儿怎么了?倒是你,每天除了出去晃荡就是蹲家里,也不学门手艺技术,以后我不在了谁养活你?”   她故意絮絮叨叨,贺狰脸色越来越黑,咬牙道:“胆子肥了?那就挖出来给我做下酒菜。”   “那也是你养肥的呢。”说着,夏露移步餐厅,果然见到了一大桌还温热着的菜。   吃完饭洗漱干净,夏露试了几对耳钉,涂了淡淡的指甲油,又在贺狰的监视下把精华乳液涂满手臂脖子,直到满身都是人民币的味道,肌肤水嫩嫩吹弹可破,贺狰才勉强停止今天的‘宠物改造计划’。   好不容易能轻松会儿,夏露往脸上敷了张面膜,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手机黑屏的时候她趁机照了照自己的脸,轻叹一声:“这不挺好看的吗,哪里寒碜了?皮囊再好看,人死灯灭后不还是得烧成灰。”   贺狰对她一口一个‘死’字的很是不满,皱眉说:“人类不很忌讳死亡吗?你怎么总挂在嘴边。”   “再忌讳也没用啊,难道谁不忌讳就能长生不老?”夏露戳手机屏幕的手指一顿。过了一会儿,她抬手撕下脸上的黑面膜,满脸疑惑地问,“话说,贺先生怎么突然有兴趣玩养成游戏了?”   “什么养成?”小宠物总是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就是给角色打扮化装,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变华丽,心里也会有成就感。”除了这个理由,别的她不愿深思。   她放缓语调,苦口婆心地劝道:“我说贺先生,你的钱还是省着点用吧,当个小区保安……呃,维护结界治安工资也不高,玉扳指也没了,这样下去没几年你的钱就要挥霍光,喝几千年的西北风也挺难的吼。”   贺狰简直能被她气死,低沉的语调中隐隐有炸毛的征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整天不是咒自己死,就是咒我没钱。”   “忠言逆耳懂不懂?”夏露满目诚恳,瘫在沙发上长叹一声说,“何况我已经这么好看了,要是说话也好听,那还了得。”   贺狰像是不认识她似的:“你喝假酒了?”   夏露扑哧一声:“逗你玩呢,贺先生。你整天板着个脸凶巴巴的,多无趣。”   原本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让贺狰颇受打击。他摸了摸自己脸,阴沉地想:没可能,这些日子他都在尝试变得温柔,怎么还会是凶巴巴的样子?   而一旁,夏露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脸颊吸收精华液,心想:贺狰这副阴森森的鬼样子,又在计划什么坏事?   两人无言了半晌,贺狰突然开口打破沉默,上下扫视了夏露一眼,沉沉道:“还得再买几身衣服,烫个头发。”   “……你真是够了!”夏露把抱枕往脸上一盖,试图装死。   这一装,还真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没有什么连贯性,就是模糊的暗色画面中反反复复地出现一只赤瞳黑猫的影子。那猫有柔软开叉的尾巴和糟糕的脾气,额间一蹙火红的印记是黑暗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那猫不紧不慢地走在前方,一步一个梅花血脚印,她大声喊‘黑蛋’,拼了命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突然一脚踩空,她猛然惊醒。   睁开眼时,视野一片昏暗,然后视线聚焦,她看到贺狰那张野性英俊的脸近在咫尺,与她鼻尖对着鼻尖,只留有一丝纤薄到可以忽略的距离。   时光仿佛静止。   夏露睁着朦胧的睡眼,还没反应过来,贺狰却像是惊到似的瞳仁一缩,猛然后退拉开距离。   阴影离去,温和的灯光重新倾泻,落在夏露的眼中,有些刺目。她揉了揉眼睛,重新捞起抱枕挡在脸上,像是要遮挡过于刺目的灯光似的,含混说:“没想到啊,你还有盯着别人睡觉的习惯。”   贺狰只是远远站着,没有做出回应。不一会儿,夏露听到了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她问。   “出去散心,睡你的。”喑哑的嗓音传来,接着大门咔哒一声关上,贺狰走了。   客厅里安静得很,仿佛刚才两人近在咫尺的接触只是一场旖旎的梦。夏露叹息着坐起身,将抱枕从脸上拿开,不知道是被闷着了还是刚睡醒的原因,脸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薄红。   她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三瓣花,又叹了声。   ……   夜已经很深了,贺狰去了佘澜的酒吧。   吧里依旧是一片光怪陆离的喧闹,贺狰照例走向西侧的吧台,却被佘澜笑吟吟地拦住。他歉意地说:“抱歉,贺大人。今晚您换个位置坐吧,那块地……”他朝着布满玫瑰和气球的西侧吧台扬了扬尖尖的下颌,“要留给孔雀求婚。”   “求婚?”变幻的彩灯下,贺狰不悦地皱了皱眉,“和谁?”   “他的结缘对象,听说是个小有名气的女明星。”佘澜笑着给贺狰引路,又拿出自己店里最好的酒调配,感慨似的说,“这一对也挺有意思,当初结缘的时候几度闹崩,孔雀嫌弃女明星庸俗势力,女明星讨厌孔雀清高自傲,没少吵架。当时我们都在猜他们什么时候解除结缘,可万万没想到这一人一妖吵着吵着,反倒吵出真感情来了。”   佘澜调酒的间隙还不忘指挥一下员工摆好道具和布景,这才接着说道:“昨天孔雀急冲冲找到我,说他一天也等不了了,看到女明星在宴会上和别的男人言笑晏晏就醋到发狂。他说他要求婚,将结缘关系彻底转化为夫妻,让我秘密布置好这一切,只等零点一到,他带着女主角闪亮登场……”   说了半天才发现贺狰阴沉沉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似乎不耐烦听。佘澜适时止住了话题,对贺狰道:“抱歉贺大人,我一见这些缠绵悱恻的故事就很是激动,多嘴了。”   “我对别人的故事没兴趣。”贺狰接过调好的酒灌了一口,然后皱眉,“难喝。”   “洋酒,和我们那时候酿的完全不同了,不过人类喜欢喝。”佘澜说,“您不妨尝尝这些新鲜玩意儿,试着融入人类的生活嘛。”   贺狰没说话。   奇怪得很,和夏露在一起时,好像什么都好吃,而当他一个人呆着时,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午夜零点,骄傲自矜的花孔雀昂首挺胸,牵着一位五官艳丽的年轻女子闪亮登场,霎时花瓣漫天撒下,像是下了一场花雨。   求婚很顺利,女主角泪洒当场,伸出手接受了那枚象征爱情的钻戒,随后,孔雀在一片起哄声中吻住了她的未婚妻……   而这一切的热闹,似乎都和贺狰无关。   花香味太浓,他抬手拂去肩上的玫瑰花瓣,连连打了两个喷嚏,有些索然无味。他想起了夏露熟睡时微微张开的唇,比这花瓣的更娇嫩柔软,攫取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可惜,她醒得太快了。   正想着,佘澜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给了贺狰一盒酒心巧克力,说:“孔雀送的,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份。”   巧克力包装高档,贺狰本来想拒绝,但想了想,夏露似乎喜欢吃这些。   见贺狰收下了巧克力,佘澜微微讶然,他记得贺狰不爱吃苦的东西。   有故事。佘澜推了推金丝眼镜,眯着眼问:“贺大人,有喜欢的人了?”   贺狰明显一顿,脑袋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夏露的脸。片刻,他收敛多余的心思,冷冷抬眼警告道:“不要试图揣摩我。”   他那一瞬的怔愣并没有瞒过佘澜的眼睛。佘澜撑着吧台,笑得风华绝代:“您刚才心里想着的那个,就是您喜欢的人。” 第41章   第二天一早, 夏露打开房门,冷不丁发现自己门口放着一盒巧克力, 拿起一看, 还是酒心的。   她看了眼大门紧闭的主卧, 心想贺狰怎么又整这些?   捻了颗巧克力剥去金箔纸, 放入嘴里细细品尝, 入口丝滑,微苦中带着淡淡的酒味儿,适合这样清冷的深秋早晨。   夏露有时候也会感慨,和刚认识那会儿相比,贺狰真是改变太多了, 至少投喂的东西变正常了, 有巧克力有甜点,而不再是血淋淋的低等妖兽。   是什么时候开始, 他们相处的方式变得不同了呢?   夏露还真有些想不起来, 好像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这样。更奇怪的是,她竟然开始享受并贪恋这种互相取暖的感觉,好像自己不再孑然一身……   或许是秋季多思吧, 她最近总有些感慨。   到了幼儿园门口,夏露松了松围巾,吁出一口白气,这才在浓霜初化、万物萧条的秋风中拉开了玻璃门。   出乎意料的,她在大厅的沙发椅上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她垂着头,可以看到小巧的鼻尖和紧抿的唇, 柔软的黑发搭在肩上,穿着某所高中统一的蓝白冬季校服,怀里抱着一只挂满了吊坠的书包,脚尖抵着脚尖,看起来很是局促内敛……更意外的是,一向只接晚班的白鹿竟然在清晨出现,正半蹲着身子,温声细语地同那姑娘说着什么。   白鹿一向像个不染尘埃的谪仙,如同生活在不胜寒的琼林高处,夏露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好像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位姑娘,而是件易碎的珍品。   这姑娘到底是什么人?说是新员工吧,年纪太小了;说是白鹿的亲戚吧,可白鹿一向是独来独往,从不和别的人类交往……   按捺住心里的疑惑,夏露轻声打招呼:“园长,早啊。”   白鹿恍若不闻,只认真地凝视着女孩,满眼满心都是她,小心翼翼地同她交谈。   换好园服下楼,夏露一边给小崽子们分发早餐,一边问身旁热羊奶的金灿灿:“灿灿,那个姑娘是园长的什么人啊?”   “你看不出来吗?”金灿灿透过半开的门缝看大厅一眼,小声说,“那是园长恋人的转世呀!”   “那个凤姑娘?”夏露心下讶异,端着餐盘愣了半晌,才在九月眼巴巴吸溜口水的声音中回神,将紫薯泥和羊肉包分配好放在九月面前,顺便给她调整了一番口水垫。   “除了凤姑娘,还有谁能让园长这么低声下气?”金灿灿在九月的杯子里灌满温热的羊奶,继续道,“园长拿着那颗引魂种从南方找到北方,因为耗时太长,前两天种子有枯萎的迹象,他就想抱去花妖的店里弄点肥料养养,谁知路过七中,引魂种突然有反应了。”   夏露点点头,将最后一份早餐轻轻放在角落里的桌子下,朝桌下蜷缩躲着的当当微微一笑,这才退开几步远,拿着托盘站在一旁监督崽子们用餐。   “以前听你们说,那凤姑娘以前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将门虎女,英姿飒爽的,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夏露所站的位置正对着门,门缝外隐约可以看到姑娘抱着书包缩成一团的身影,怯怯的,这样子怎么也跟将门虎女搭不上边啊。   金灿灿回答:“可能是凤姑娘的心脏受过重创的原因吧。虽然园长百般努力地修复,但还是落下了病根,转世后有些心智不全呢。”   夏露不由想起了自己的情况。她沉吟片刻,问:“不是说缺少心魂的人,不能入轮回吗?”   金灿灿还没说话,李建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接过话茬说:“凤姑娘死后,白鹿后悔了,不惜动用自己的全部修为保住了凤姑娘的一点心脉。所以,她并没有遗失心魂,只是受了重创,此后无数次轮回都像现在这样,呆呆傻傻,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   见夏露投来疑惑的目光,李建国沉声解释:“有次白鹿心情不好喝醉酒了,絮絮叨叨地念了一个晚上的前尘往事。他的那点过往,我一清二楚。”   “对,那晚我也在。没想到园长平时冷冷淡淡的一个人,喝醉酒了话那么多。”金灿灿叹了声,深棕色的眼睛里满是同情惋惜,“说起来也挺可怜的呢,就因为这姑娘心智不全,她从小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啦,在福利院长大的,园长稍微动用了点关系就顺利将她接了过来。”   听完,夏露一时百感交集,不知道无法入轮回的自己和轮回后傻了的凤姑娘相比,究竟谁更可怜。   还有不到八个月的时间,在那之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呢?   贺狰会不会有那么一点为她难过?还是说如释重负,亦或是在她走后领养一个新的‘宠物’?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她的名字,还真是应了这句话。   正出神,白鹿推门进来,依旧是如玉如雪的模样,只是眼眶有些红,衬着雪白的睫毛和头发,有种精灵般脆弱的美感。他敲了敲门,对屋里的李建国说:“建国,辛苦帮我把阁楼的杂物清理一下。”   李建国说了声好,又问:“是给冯小姐住吗?如果是这样还需要置办新的家具吧?最好是连装修一起搞好。”   白鹿‘嗯’了声,垂下眼睫道:“床和柜子都有,先让冯念住着,其它的以后慢慢添置。”   夏露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冯念’是谁,多半是凤姑娘转世后的名字。她主动问:“园长,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女孩子的衣服什么的,我应该比较了解。”   “谢谢。”白鹿漂亮的眼睛望向夏露,轻声道,“以后有需要,会来麻烦你。”   透过白鹿的肩,夏露看到了坐在厅中的女孩,很秀气白净的一张脸,目光稚嫩澄澈,像个在别人家做客的小孩般,略微紧张地打量四周。然后,白鹿走到她面前,以一个虔诚的姿势半蹲着,朝她伸出一只骨节漂亮的手,像是等待垂怜似的深深地望着她……   女孩迟疑着,将细细的手掌搭在他指尖。那一瞬,白鹿如同得到莫大的恩赏,宽阔的肩微微发颤。   秋冬季节天黑得很早,下班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朦胧的暗色,黯淡的星月低低地挂在天边,莫名地寂寥。   开门进去,房子里是黑的,贺狰并不在家。   夏露有些小小的意外,毕竟近来这些日子每次下班回来,都能看到一盏温暖的壁灯为她点亮,而沙发上贺狰必定会冷酷地坐在沙发上,朝她扬起下巴说上一句:“回来得太晚了。”   原来接触过光芒,就真的没办法适应黑暗。   夏露哑然失笑,没多想,自己按亮了灯,放下背包去厨房做饭。谁知一打开厨房门,她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焦味。   不详之感涌上心头,夏露按亮灯,顿时被满地狼藉给惊呆了下巴!   厨房像是被龙卷风袭击过:一只完整的大番茄和两个没剥壳的鸡蛋泡在锅里,料理台和燃气灶上东一坨西一块地散落着不知道是什么的肉,全都是被连骨带肉地大力剁开,刀口整齐锋利。再看看水池里,泡着一堆牺牲碎裂的碗碟。   又或是,厨房经历了一场惨烈的爆炸:烤箱焦糊了,天花板上粘着两个黑漆漆的排骨,电饭煲里满满一锅半生不熟的米,汤锅里隐约还能看到一只鱼头在黑水中沉浮,鱼眼里似乎迸发出诡异的光芒……   夏露默默地关上厨房的推拉门,心想一定是打开的方式不太对。   然而几度深呼吸,做好准备再一次开门,刺鼻的焦糊味席卷而来,汤锅里的鱼头依旧在和她深情对视……   搞什么??   到底在搞什么鬼啊?!   夏露平静的外表下一片万马奔腾:知不知道这些食材和厨房用具很贵的?!!   正呆呆站着,客厅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只见贺狰提着两袋餐盒埋头进门,没换鞋就准备进客厅,结果一抬头看到夏露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他一顿,老老实实退回去踢了球鞋,换上拖鞋进门。   夏露叉腰看着他:“鞋子摆好。”   贺狰‘啧’了声,用脚尖胡乱地勾了两下,勉强将鞋子摆齐,然后大步走向餐厅,将餐盒摆放在桌子上,低声说:“我买了吃的。”   夏露没理他,在他背后幽幽问道:“我问你,厨房怎么回事?”   贺狰耳朵一动,选择性失聪。   “我知道你听见了。”夏露伸出一手按在打包袋上,打量着强作冷酷的贺狰,眯着眼问,“还有,你买这么多外卖干什么?”   贺狰笔挺地站着,看了她一眼,语气生硬倔强:“还能干什么?吃。”   “厨房怎么回事?”夏露又问了一遍。   见瞒不住了,贺狰索性破罐子破摔,沉着嗓子,言简意赅地说:“我想做菜,厨具不配合,于是就成那样了。”   真是好一个‘厨具不配合啊’!妙,妙!   夏露真是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嘴角动了动,瞥着他问:“好端端的,你干嘛跟厨房过不去?平时,不都是我在做菜吗?”   “我乐意,不成吗?”贺狰不耐烦地冷笑,真是坏事做得理直气壮,气势一点也不数。   回想昨晚在酒吧见证孔雀的求婚宴时,佘澜问孔雀用什么方法打动了未婚妻的芳心,孔雀颇为得意地说:“当然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了!毕竟要想抓住一个人的心,首先得抓住她的胃。”   贺狰才不会说自己是信了孔雀的鬼话。别人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是一失手炸了厨房。   正生着闷气,忽然听见小宠物带着笑意的嗓音传来,像是无奈似的:“没受伤吧?”   没料到是这么一句。贺狰一怔,掩饰似的将打包袋里的餐盒一件一件丢出来,又把碗筷也丢了出来,略微生硬地说:“我能有什么事。坐下,吃!” 第42章   大概是对自己炸了厨房这事心有愧疚, 贺狰特地去黄鹤仙那儿打包了不少菜式回来,其中有一道甜点叫‘蜜露’, 一盒三个躺在青翠的大箬竹叶上, 有点儿像水信玄饼, 通身是透明的淡粉色, 圆润光滑仿佛一颗露珠, 吃起来软而不粘,甜而不腻,有淡淡的花果香。   夏露尝了一颗,很喜欢,刚想再尝一颗, 就见贺狰也恰巧伸手过来拿, 两人的指尖碰到一起,俱是一怔。   很快, 夏露缩回手, 淡定道:“你先。”   贺狰毫不客气地拿走一颗‘蜜露’放入嘴里,擦了擦指尖看着夏露,挑衅般说:“吃掉你!”   夏露一脸莫名, 然后才反应过来这甜点和她的名字里都有个‘露’字,贺狰是在调侃吃了‘蜜露’就等同于吃了‘夏露’。   反应过来,她惊异于贺狰突如其来的幼稚,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说:“……神经兮兮。”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厨房你要给我收拾好,以后想做菜我教你, 别自己瞎折腾。”   被小宠物教训了,贺狰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哼了声说:“我的厨房,我还不能折腾了?”   “不能。”夏露一票否决。   贺狰没做声,也不知道听进去没,又伸手拿走最后一颗‘蜜露’,凶神恶煞地一口吞掉,仿佛在报复她的僭越。   夏露看着他的小动作,笑了声:“说真的,厨房炸成那样你还能全身而退,够厉害的!要知道,高压锅爆炸应该是所有厨房工作者的噩梦了。”   贺狰很不谦虚地说:“那当然。”   “不过退一步讲,做菜能做到重新装修厨房的地步,也是够奇葩的。”想起什么,夏露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说起厨房杀手,以前看电视剧时,女主角下厨做菜总会被切到手指,这样男主角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将她的手指吮入嘴里,增添点暧昧的气氛。”   闻言,贺狰满脸‘我怎么有没想到’的震惊,意味深长地问:“还可以这样?”   “……”看他那表情,夏露还真担心他心血来潮尝试一下这种尬撩,忙说,“快放弃你那危险的想法,贺先生,我是不可能不会切到自己的手指。这招数也就电视里能用,要是放到现实生活中来,要多油腻有多油腻,简直可怕。”   被猜中心事,贺狰有些不开心,抽出一张纸擦了擦手,嗤道:“谁要撩你?少自作多情。”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忍不住想着:如果是自己‘不小心’伤到了手,小宠物会不会也心疼地舔舔他的手指?   多半会吧。毕竟前两次受伤了,夏露都有很紧张地给他包扎,想来还是在乎他的。   正想着,又听见夏露淡淡的补上一句:“同样的,如果是你不小心切到手指,哪怕把爪子剁下来了,我也不可能用口水来给你疗伤的。那场面想想就肉麻,不知道那些说‘好苏’的人心里怎么想的……”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贺狰就沉了脸色。他面色铁青地丢了餐巾纸,冷冷起身说:“吃饱了。”   他真是一句话也不想和这女人说了,再聊下去不是炸毛爆发,就是被她活活气死。   眼睁睁看着贺狰离去,夏露一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反而独享一桌美食,看得贺狰又是一阵心梗。   日子毫无波澜地流逝,转眼到了十二月,冬的凛冽席卷而来,并没有遗忘掉这座隐藏在结界内的妖怪小区。   林荫道上落满了梧桐叶,幼儿园前坪的草地也变得黯淡,一天比一天冷的风似乎吹走了所有生命的色彩,蓬勃的绿意减退为寂美的枯黄,人的心也在这水天一色的寂寥之境中沉静下来。   幼儿园里依旧是热闹的,毕竟狗崽子没有冬眠期。推门进去,穿着蓝粉二色毛衣的小崽子们正围着冯念,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   夏露脱了羊绒大衣,解下围巾挂在墙上的衣架上,走过去摸了摸崽子们颜色各异的柔软头发,笑着问:“都围着冯姐姐干什么呢?刷牙洗脸了吗?”   “老师好~”一片此起彼伏的问好声中,momo指了指坐在小孩儿堆里忙碌的冯念,嗓音清脆利落地说,“露露老师,冯姐姐在织围巾!”   夏露走过去一看,只见冯念手里拿着两根毛衣针穿梭织造,一条浅驼色的羊毛围巾初具雏形,看样式,应该是男士款。   “毛巾织得很漂亮,像店里卖的。”夏露捏了捏豆奶的狗耳朵,坐在冯念身边说,“能教教我吗?”   冯念有些受宠若惊,抬起清秀的眉眼,磕磕巴巴说:“我……我不太会教人的。”   这少女一开始内向得很,每次下楼都是紧躲在白鹿身后,也不太爱说话。但渐渐的混熟了,也就和幼儿园的师生打成了一片,和夏露的关系尤其要好。   “没关系,我学得快。”夏露笑了声,伸手摸了摸围巾的下摆,问,“这围巾是送男孩子的?”   “嗯!给白鹿。”冯念低着头,有些腼腆地将一旁装有各色羊绒毛线的纸袋子递给夏露,腕上用黑绳串着的鹿茸珠十分显然,那是她与白鹿的结缘信物。   “你选个颜色。”冯念小声说。   夏露挑了两团灰色的羊毛细线,瞥了眼她腕上的手串,随意道:“小念念对我们园长很好嘛!”   冯念脸一红,头埋得更低了些,手上织造的动作不停,很轻地说:“白鹿也对我很好,好到我心口疼。”   听到‘心口疼’三个字,夏露一怔。   她隐隐听说过,白鹿和凤姑娘的感情是建立在欺骗之上的。当初白鹿还是普通妖怪时,一心想要长生,竟然萌生了用人类的心脏延续生命的想法,所以他盯上了凤姑娘,企图让她爱上自己后再夺走她的心脏,来炼就自己的永生。   可谁也没想到,他骗着骗着,倒先把自己给骗进去了。   爱情一旦以谎言开头,一切都会朝着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华丽的外表揭开,必定会露出血淋淋的真相……夏露还听说,凤姑娘是在新婚之夜,身着凤冠霞帔,手执冷铁兵刃,当着白鹿的面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那时,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是要我的心吗?给你。”   那一刀让白鹿悔了四百年,也找凤姑娘的转世找了四百年。他好像把自己活成了一座没有生气的冰雕,直到遇见凤姑娘的转世冯念,他才唤回一丝人气。   这个故事无论听多少遍,夏露都会心生扼腕。   果然‘情’这个字就是穿肠毒药,人和妖都逃不开这魔咒,哪怕是转世之后,那剜骨噬心的痛也会永久地封存在记忆里,时不时跑出来作祟。   不知道自己遗失的心魂,是不是真的和贺狰有关?   这是夏露不愿去想的。   她整理好神色,将闹腾着要凑上来的小崽子们赶远些,免得被织衣针给戳伤,然后问冯念:“小念念,如果送那种不苟言笑、看起来很凶的男人围巾的话,织个什么样式比较合适?”   ……   没想到织围巾看起来容易,真上手了才方觉问题百出。夏露拆拆补补,一条普通经典款式的斜纹围巾织了一周多才勉强成形。   这天天气很好,太阳暖洋洋的,小崽子们上楼午休了,夏露就搬了椅子坐在阳光斜射的玻璃窗边,像个晒太阳的老太太似的给围巾收尾。正有一针没一针地织着,忽然听见角落的桌子底下传来细碎的声响。   抬眼一看,新同学当当睡醒了,正从桌布下探出一颗头发蓬乱的脑袋,一眨不眨地望着夏露。   他的眼神依旧是戒备的,头发遮挡的脖子处有陈旧的烫伤,大概巴掌大,凹凸不平。也不知道当初伤势有多严重,才使得他即使做了妖怪也去不掉那丑陋伤痕。   夏露猜想他是饿了,就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泡了温热的羊奶,又拿了一盘奶酪饼干和牛肉粒朝小孩儿走去。   她没有过分靠近小孩儿,而是走到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将羊奶和盘子放在地上,后退一步,耐心等他鼓足勇气离开安全舒适的封闭空间。可小孩儿警惕得很,尾巴一直夹在腿间,盯着饼干和羊奶直流口水,却始终不敢迈出来一步。   夏露也不急,回到窗边继续织围巾,耳朵却时刻留意身后的动静。没多久,她听到了咕咚咕咚的声音,扭头一看,不由微笑。   当当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了,正捧着杯子大口喝奶。他吃得很急,仿佛慢一步就会有铁棍落在身上一般,毛茸茸的尾巴紧贴着屁股,那是一个害怕和防备的姿势。   鬼使神差的,夏露轻轻走过去,一步,那小孩儿没有逃开,两步,他依旧没有逃开,只是停了咀嚼饼干的动作,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没有什么焦点的淡漠眼睛望着夏露。   见他没有龇牙,夏露缓缓伸出手,小孩儿瑟缩了一下脖子,却忍住没有躲闪。   有史以来第一次,身为人类的夏露摸到了他蓬乱的头发,那样温暖和柔软。   “当当。”她唤他的名字,声音尽所能地温柔。   当当没有抗拒她的抚摸,大概饿狠了,继续咀嚼饼干,原本夹着的尾巴微微抬起,很快地朝她摇了一下。   夏露一怔,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下一秒,小孩儿又抬起了尾巴,轻轻朝她摇了摇。   夏露呆呆地半蹲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一股酸涩涌上鼻根。两个月了,距离这一刻为止,这只小狗妖已经在桌子底下满怀戒备地躲了两个月,他咬过人,发过脾气,也曾搞得幼儿园里的老师头疼不已,却终于在今天放下恐惧走出黑暗,重新对他憎恨过的、伤害过他的人类,竖起了他可爱的尾巴……   夏露不知道他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重拾对人类的信任。她的手试探着下移,碰了碰小孩儿的指尖。   小孩儿以为她要抢食,下意识龇牙发出呜呜的警告声。夏露皱眉,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当当是短毛犬成精,耐寒能力不如长毛犬,长期睡在桌子下肯定是不够温暖的。想了想,夏露叹了声,将那条刚织好的围巾拿过来,缠绕在小孩满是烫疤的脖子上。   小孩儿立刻止住了呜呜的吼声,半张脸埋在围巾中,皱起鼻子嗅了嗅,然后抬起一双漆黑的眼睛看她,眼底满是疑惑。   “送你了,当当。”夏露说,“反正没织好,纹路都歪了,送给贺狰的话他肯定会嫌弃。”   小孩儿似懂非懂,愣了会儿,裹着围巾继续啃饼干。   下午,夏露又找冯念买了两团细毛线,认命地从零开始,继续织围巾2.0版本。   这一次轻车熟路,顺手很多,一个星期就全部织好了,纹路简单漂亮,围起来温暖柔软,夏露很满意。   当天晚上,她敲响了贺狰的房门,也没有准备礼品袋什么的,就干巴巴地将围巾送给了贺狰,说:“我刚织好的,送给你。”   贺狰还保持着开门的姿势,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看了她手里的围巾半晌,才有些不自在地接过去摸了摸,垂着眼睑问:“好端端的,为什么送我东西?”   “我在练手呢,织好了也没人可以送,只能送你啊。而且,你也送了我很多东西呐。”夏露语气平静,理所当然地笑笑,“再说,你不是没有围巾么?大冬天出门露着个脖子,多冷啊!”   其实,对于大妖怪来说是感受不到四季冷暖的。可贺狰并没有解释,只是抖开围巾上下看了看,又摸了摸,方抬起冷峻的眉眼看向夏露,沉声问:“你,只给我一个人织了吗?”   夏露想起前不久送当当的那条围巾,目光游离了一会儿,揉着鼻尖含混道:“差不多……吧?”   贺狰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有什么情愫在翻涌。夏露被他看得发毛,忍不住打破沉静说:“你围上试试。”   贺狰点头,将围巾一层一层地缠在脖子上,如同捆粽子一般的手法,然后顶着硕大的脖子囊肿问夏露:“好看吗?”   好看……   你个鬼啊!   夏露忍无可忍,轻叹着向前一步,抬手解下贺狰缠绷带似的围巾团,捋清后简单地在他脖子上围了一圈,调整好左右长度,这才抬眼说:“这样围就好……”   话音一顿,她看到了贺狰近在咫尺的脸,目光危险而深邃,如同初遇那时般透着狩猎者的野性。   两人的身体挨得极近,近乎拥抱。夏露莫名地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误入大妖怪领土的羔羊,即将被吃干抹净。 第43章   夏露有时候觉得, 自己何尝不是第二个当当。她看似随和随意,实则固守平静, 害怕与别人有超出友谊之外的过分亲昵。   如果别人对她有一分好, 她就一定要还上一分;而如果别人对她的好已经超出了无法偿还的界限, 她就会陷入茫然甚至惴惴难安的境地, 耳边似乎又响起姨妈的耳提面命:“你看姨妈对你这么好, 你可要感恩啊!”   你可要感恩啊——   以至于那之后的很多年,夏露总是对别人的善意受之有愧,总担心自己拿不出等价的东西来报答……   此刻她站在走廊上,望着贺狰近在咫尺的脸,惴然再一起涌上心头。   贺狰一向是个不会掩饰情绪的人, 眼神太过深沉直白, 仿佛寒冰利刃都化成了深不见底的眼波,幽幽的能摄人魂魄。   两人的距离那么近, 夏露的心跳有了一瞬间的紊乱。她垂下眼, 轻轻抚了抚贺狰的围巾下摆,然后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笑着说:“我颜色挑的好, 蛮衬你气质的。”   才推开了不到半米,就被贺狰抓住了手腕。   贺狰的掌心温暖干燥,握在腕上很有力度。夏露微微一愣,抬眼看着贺狰,见他目光复杂地盯着自己,凉薄的唇线下压, 问:“夏露,你想结婚吗?”   贺狰很少叫她的名字,突然这样称呼,喑哑的声线刮得人心尖一烫。   “怎么突然问这个?”夏露轻轻抽了抽手,玩笑似的说,“你不会又要给我安排相亲吧?”   “不相亲。”贺狰似乎并没有get她是在转移话题,仍执拗地问,“我是说,和我……”   “贺先生。”夏露轻声打断他,声音不大,甚至还带着笑意,无比清晰地说,“我的生命短暂到只有一朵花谢的时间,实在是没精力去祸害别人啦!与其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情爱,倒不如将精力放在自己身上,该吃吃,该玩玩。”   “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你怎么就知道事情一定没有转机?”贺狰围着她送的围巾,英俊而有魄力,势在必得地说,“你是我的宠物,只能和我在一起。”   夏露震惊于他突如其来的霸道,愣愣道:“我们现在不就在一起吗?”   贺狰说:“结缘结束之后,也要和我在一起。”   “……”夏露叹了声,“我不过是来送你一条围巾,你想这么多干什么?每天琢磨来捉摸去的,多累啊。”   贺狰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夏露将手揣进衣兜里,清了清嗓子说:“唉,我有点困了,先去洗漱了。晚安!”说完,她转身就走,一边走还一边松了口气,好像身后站着的是什么吃人猛兽,一点也不像平时那般镇定自若。   等夏露躲进房间关了门,贺狰兀自在走廊上站了会儿,手指揉搓了一番围巾的针脚,又孩子气地将鼻子埋在围巾中深吸一口气,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房中,从的一摞书中翻出一本《聪明男人必读的恋爱心理学》,随即靠在椅子里捧读起来。   微微打开的扉页上,一个憨态可掬的Q版狰印章图案清晰可见。   快到圣诞节了,李建国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棵硕大的圣诞树过来了。树足有三米多高,没法从门里塞进屋内,忙活了大半天,最后还是将它安置在了门口的草坪上。   于是今天一整天的时间,夏露和金灿灿都带着崽子们布置装点圣诞树,给它挂上雪花、星星、彩球和小彩灯。虽说是师生一起负责装饰,但大多时候小崽子们都只是忙着将这些球啊星星啊之类的东西塞进嘴里,或者是几个崽子为了争一个装饰物追来打去,场面热闹的很。   正忙着,忽然见白鹿一边披衣一边快步推门出来,对草坪上忙着的人说:“冯念和人打架了,我去七中一趟。”   冯念还会和人打架?   夏露在心里小小地惊讶了一番,对行色匆匆的白鹿点头说:“园长放心吧,这里有我们三个,没问题的。”   金灿灿从茂密的圣诞树枝叶后伸出一颗脑袋,挥手道:“园长注意安全!”   等到白鹿离开,夏露在树梢打了个红色的蝴蝶结,担心地问:“冯念那软萌乖巧的模样,怎么会跟别人打架?不会是别人欺负了吧?”   金灿灿哼着歌将圣诞糖果系在树枝上,然后才爽朗一笑:“因为冯念心智不全嘛,总有人欺软怕硬霸凌她,她生气了就会反抗,和对方打起来,听说以前这种事是家常便饭。不过,你别看冯念个子小小的话又不多,可不知道为什么打架超厉害的,我和李建国都不是她的对手!”   见夏露怀疑,金灿灿指了指站在一旁装饰栅栏的李建国,说:“她真的超能打!不信你问李建国,李建国——”   冬日阳光下的风很和缓,李建国将彩带挂在栅栏上,没有理会金灿灿,而是回头看着夏露说:“贺先生来了。”   夏露抬头,果然看见贺狰冷酷英俊的脸出现在栅栏外,脖子上还围着她送的灰色斜纹围巾,像个走错片场的模特般酷酷地站着。   夏露有些意外,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去,打开栅栏门问道:“你怎么来啦?还有半个多小时我就可以下班了。”   贺狰好像打理了一下头发,发型是可以抓抹过的微乱,很有质感,露出了饱满的额头和锋利的眉峰。他大步走进来,将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嘴唇,只露出挺拔的鼻尖说:“给你送吃的。”   “哈?”夏露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唱的哪出,就见贺狰抬手拎起一只便当盒,递到她面前,一脸‘你不肯收我就炸了这幼儿园’的凝重。   圣诞树后一排排小脑瓜在窥视,夏露狐疑地接过便当盒,走到一旁打开一看,顿时无言。   盒子里整齐地码着两排三文鱼寿司,鱼肉切得均匀且纹理漂亮,乍看之下好像是寿司店里售卖的那般好看,但捻起一块仔细瞧瞧,才发现饭团捏得太紧实太硬,显然不是专业人士所做。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问贺狰道:“你做的?”   贺狰依旧将下巴和嘴唇埋在围巾里,侧着头,模样年轻柔和了不少,冷硬中带着不自在的声音传来:“我想了很久,切生鱼片只需要刀工,比较适合我。”   夏露捧着饭盒,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神情。   贺狰偷偷瞄她,颇为得意地想:小宠物果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看来,他离目标又进了一步……   还没得意完,就听见夏露呼吸颤抖、小心翼翼地问:“厨房……还健在吧?”   贺狰:“……”   果然太过得意忘形是会翻车的,他辛辛苦苦片了一下午的鱼,吃了无数边角料才做出这么一盒看得过眼的寿司,而夏露却只关心她那破厨房!   贺狰一口气堵在胸膛中,伸手捻起一块寿司塞到夏露嘴里,恶声道:“不夸奖也就算了,东西都堵不住你的嘴!”   三文鱼很新鲜,细嫩爽滑,柔软而不肥腻。夏露眯了眯眼,还没品味出三文鱼的回甘,就被那硬实得石头似的饭团噎得喘不上气儿来,抻着脖子好半晌才咽下去。   因为在幼儿园里吃过下午茶点,夏露吃两块寿司就饱了。刚盖上便当盒盖子,就听见贺狰问:“不好吃?”   “还好,比上次那锅仰望星空的鱼头汤要好。”夏露擦了擦嘴角说,“剩下的回去再慢慢品尝,我要去工作啦。”   贺狰面色稍缓,说:“我等你。”   夏露心里一阵古怪,总觉得贺狰今天又送便当又接送回家的,有点热情过度了。   还未来得及细想,前方的金灿灿拿着一只五角星形状的大彩灯道:“夏露!梯子坏了,这灯要怎么才能放到树尖上去呀?”   那只五角星的彩灯原本是要放到树梢顶部做装饰的,如果不放,总觉得圣诞树缺少了灵魂。想了想,夏露小跑过去道:“要不这样,我拿着灯踩在李老师肩上,他顶着我上去。”   金灿灿显然不放心:“你够得着吗?要不还是李建国顶我吧。”   夏露笑笑:“没事儿,我体重轻点。你秋天长膘啦,李老师顶起来费劲儿。”   金灿灿‘呜’了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颇受打击。   夏露站在圣诞树前抻了抻手脚,正准备踩上李建国的肩,身后一片阴影笼罩过来。接着,贺狰伸手拿走她怀里的星星彩灯,冷淡说:“我来。”   他掌下灵力涌动,黑色的妖气缭绕,托着那只星星朝圣诞树顶部飞去,然后稳稳地落在树尖上,前后一共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就完成了点睛之笔的装饰,一时间草坪上玩闹的小崽子们都看呆了,异口同声地发出‘哇’的惊呼。   夏露也拍了拍手,说:“谢谢贺先生!”   小崽子们也奶声奶气有样学样地说:“谢谢~贺先森~”   见贺狰一脸嫌弃的模样,夏露噗嗤轻笑,心情大好。   不多时太阳完全下山了,夏露将崽子们赶回室内,给女生洗完手换好衣服,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谁知刚从二楼下来,就见贺狰冷冷地站在大厅,与躲在桌子旁的当当对峙。   一大一小两只妖怪,俱是围着夏露亲手织就的同款围巾。   夏露心想要糟,忙哒哒哒跑下楼,挡住贺狰的视线支开小孩儿:“当当,快去楼上洗手啦!乖!”然后又回身看着贺狰,讪笑道,“我们回家?”   贺狰站着没动,朝着当当抬了抬下巴,皱眉问:“怎么回事?”   夏露假装不知道:“什么?”   “围巾!”贺狰冷冰冰问,“你不是说只送我一个人吗?”   夏露试着解释:“那条围巾是我织的第一条……”   贺狰瞬间炸毛:“你竟然将第一条围巾送给别人而不是我?!”   “不是……那条围巾织坏了,针脚纹路都不齐整,根本没办法送给你嘛!”夏露抿了抿唇,歉意地说,“我只想把最好的给你啊。”   贺狰一怔,眸子里的阴沉并未消散多少,语气冷得能结冰:“我不要最好的,只要唯一的!”说完,他一把解下脖子上的围巾,团了团拍在夏露怀里。   “哎呀,你别这样嘛!我很多第一次的手工作品都是送给了你呀,比如橡皮章,还比如做菜也只做给你一个人吃过是不是?”夏露抱着柔软的、还带着他体温的围巾,好声相劝道,“好啦,别在小孩子面前吵架好不好?给个面子咯,贺先生。”   贺狰酸得不行,看了她一眼,大步推门出去。   夏露忙从墙壁上取下大衣披上,抓起挎包推门出去,追上贺狰笑道:“生气就不帅了啊!”   光线昏暗,路边的路灯早早亮起,贺狰忽的停住脚步。夏露一个不察,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贺狰面色比冬天的风还冷,神情复杂地望着夏露说:“要怎么样你才明白,比起生气,我更……”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烦闷地扒了把头发,伸手将夏露怀里的灰色围巾抓了回去,低低说:“还给我。”   夏露怔了怔,反应过来,又将围巾一把夺回来,哼道:“你既然都不要了,还拿回去干什么?”   “谁说我不要了?”可怜的围巾又落入了贺狰的魔爪。大概是怕夏露再夺走,他还故意将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打了个死结。   造型诡异。   天黑前的朦胧昏暗落在贺狰的眼里,晕染出一片看不透的暗色。风有些大,吹在耳畔呼呼作响,此时此刻什么‘恋爱宝典都顾不上了’,贺狰盯着夏露,沉吟许久,才问:“我问你,喜欢我吗?”   风席卷而过,一片落叶飘下,夏露瞪大眼,怀疑自己听错了,惊诧道:“你是不是偷看什么恋爱了?”   “喜欢吗?”贺狰执拗的,又问了遍。 第44章   今天的贺狰, 是夏露从没有见过的样子。   他收敛了尖利的爪牙,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她, 似乎在等待一个裁决。   夏露很想问他一句:“你指的是哪种喜欢?”   可是她不敢问, 害怕听到什么无法把控的回答。   “我都和你结缘了, 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夏露第一次觉得笑起来是那么费劲。沉吟片刻, 她又轻声补上一句,“你不发脾气的时候,还蛮讨人喜欢的。”   并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贺狰眼里藏着的希冀肉眼可见地黯了黯。他并不肯放弃这个话题,执着说道:“我说的喜欢, 和结缘无关。”   这话已经相当直白了。   他这性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 从不给自己和别人留余地,有种不死不罢休的执拗。   “可我对你的喜欢, 只与结缘有关。”夏露心中莫名酸涩, 无意识地拢了拢大衣衣领,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委婉地说, “你会见证这个世上几百几千年的变迁,而我只是个朝生暮死的可怜人类,给不了你承诺,倒不如像最初约定好的那样各取所需,互不干涉。”   天已经黑了,路灯的光束像是温暖的屏障, 隔绝了所有的黑暗,也将两个人的神情照得纤毫毕现,情感无处躲藏。贺狰盯着夏露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她的答复是什么意思。   他沉声说:“你不愿喜欢我。”   不是疑问,而是意料之中似的陈述。   夏露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恼羞成怒,可他只是皱了皱眉,侧首‘啧’了声说:“就知道会这样!”   路灯镀着他的侧颜,俊美硬朗,线条流畅,就像个为情所困的普通小青年,全然没有刚见面时那般恶劣可怖。夏露恍神了一下,脱口而出问:“你,不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贺狰垂眼看着夏露,语气略微焦躁却没有怒意,自嘲般说,“我脾气这么坏,你不喜欢是理所当然的吧。”   夏露心尖蓦地一疼,仿佛被人揪了一把。   虽然她平时总是取笑贺狰脾气坏,但从来没有对贺狰生过半分厌恶之情,也从来没有不喜欢过他。现在听他这么贬低自己,夏露有种比他更难过的感觉,忙说:“你别这样讲,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我只是……”   话说了一半,思绪纷杂,她不知该怎么续下去才好。   “不讨厌,也不喜欢?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贺狰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她的下文,皱着眉转身,只留给她一个孤独前行的背影,没好气地说,“还愣在那干嘛?拒绝了你的饲主,就连家也不敢回了吗?”   夏露本来心里波涛翻涌的,结果听到这么一句,险些又被他气笑。慢吞吞走了两步跟上,踩着贺狰的影子前行。   走着走着,她望着贺狰寂寥高大的背影,又轻轻叹了声气。   她大概知道戚流云的那句“你别看贺狰那副浑身尖刺的样子,其实死心眼得很,恩也好仇也罢,都能记上一辈子”是什么意思了……如果你有勇气融化他的坚冰,就知道他的内心有多柔软。   这样的贺狰,也难怪千年前会被人骗。   前方的贺狰大概听到了她这声叹息,没有回头,说:“有话就说!别老是叹来叹去、欲语还休的,弄得人心烦。”   鼻尖泡在夜色中,冷得很,夏露踩在他的影子上,温声笑笑,深吸一口冬夜的凉气平静地说:“那我不叹气了。希望你今后都好好的,不要有烦心事。”   也不知道贺狰听见了没,冬夜的风呼呼而来,两人都没再说话。   本来以为贺狰心血来潮的恋爱尝试就此打止,可夏露万万没有想到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圣诞节前夕的平安夜,幼儿园里举行了互送苹果和圣诞礼物的小活动,夏露也收到了不少苹果和来自金灿灿手书的贺卡。抱着沉甸甸的一袋苹果从幼儿园出来,就见贺狰依旧围着那块浅灰色围巾,站在栅栏外等她。   深冬的风已经很冷了,他却穿得很单薄,像是感觉不到寒冷似的,彩灯的光落在他眼里,明灭可见。   夏露诧异了一下,抱着大纸袋艰难地打开门,问:“好冷呢,你怎么来了?”   天色昏暗,贺狰抬腕看了眼那只财大气粗的白金钻表,问:“怎么下班这么晚?”   “园里有圣诞节活动,玩得开心,耽误了一点时间。”说着,夏露用下巴压着装得满满的纸袋子,从里头挑出一只最大最红的苹果送给贺狰,“给,平安夜快乐!”   贺狰也是最近才知道平安夜要送苹果的,人类总是孜孜不倦地创造出各种节日,给自己短暂的生命增添几分趣味。他顺手将夏露怀里的一袋苹果都接了过来,不容反驳说:“今晚出去吃饭。”   “诶?”如果没记错,这是贺狰第一次主动约她出门。   夏露怔了怔,有些犹豫地说:“今天街上很多人呢,而且很冷,还是在家里比较舒服。”   “就是因为人多热闹,我才带你出去。”贺狰试图诱惑她,“去吃西餐,看夜景。”   夏露还记得之前和他说过‘霸总会带小娇妻去吃西餐、喝红酒’的梗,不由心里一热道,“人太多了不好玩的。这样吧,我们去超市买点食材,我给你煎牛排。”   几番争论,最后还是将晚餐定在了家里,贺狰心血来潮还买了一盏花枝烛台和鲜花,打算弄个烛光晚餐。夏露笑着说他败家,贺狰神色淡淡的,不以为意道:“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   厨房重新整理过,看起来锃亮簇新。夏露将牛排敲断筋膜,撒上黑胡椒和海盐,用红酒腌制,黄油下锅融化,两面各煎上色,侧面香煎封边,刚把两块牛排拿出来醒肉,就见贺狰交叠着双腿坐在餐厅靠椅中,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在切苹果。   夏露没多留意他,继续将西蓝花和小胡萝卜丢入锅中炒熟,等到上菜时她才发现桌上早就倒好了红酒,还有一盘切成兔子形状的苹果片。   夏露将牛排分给贺狰一份,随手拿起牙签叉了一块苹果兔子,问:“你刀工不错嘛。”   贺狰‘嗯’了声,擦擦手很冷地说:“以前打架练出来的。”   夏露笑了声,疑惑地问:“妖怪打架也要用刀?不都是用法术什么的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贺狰的眉目沉了一下,眸中闪过一丝阴霾。   夏露直觉自己说错话了,大概勾起了贺狰的什么伤心回忆。她瞄了眼贺狰的脸色,岔开话题道:“今天的红酒酱是不是咸了一点?你尝尝看。”   好在那一丝阴郁稍纵即逝,贺狰很快恢复了常态,低头切了块肉蘸酱送入嘴里,咀嚼了几下咽下,回答说:“不咸,刚好。”   一顿饭在平平淡淡中吃完,夏露有点醉了,收拾碗筷时都站不稳。贺狰挽起袖子,接过她手里的碗筷,说:“我来。”   大妖怪肯屈尊做这些杂务,夏露还是十分意外的。她坐在餐厅里醒了会酒,就戴上橡胶手套洗碗,提醒一旁的贺狰说:“杯子光用水冲是不行的,挂钩上有个洗杯子用的软毛刷……对,就是那个,洗完后用干净的棉布擦干水。”   到今天为止,阴森森的妖怪巢穴彻底沦为了温馨的居民住宅。正想着,一旁的贺狰将瓦亮的红酒杯递到夏露面前,邀功似的问:“怎样?”   “干净,漂亮。”夏露脸颊浮现出一抹酒后的淡红,拿出对付幼儿园小崽子的那一套,将大妖怪哄得服服帖帖。   得到肯定,贺狰心满意足地将酒杯倒挂起来,擦擦手问她:“今天有喜欢我一点吗?”   夏露手中的盘子险些摔落,愣了半晌,无奈道:“你正经一点,贺先生!”   “我很正经。”贺狰反手撑着料理台站在她身后,嗓音低沉执拗,“和你相处很舒服,把一年变成永远似乎也不错。”   “没有哪个人类可以永远的,我更加不可能做到永远。”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夏露脸上开始发烫,将盘子擦了好几遍,直到棉布能在盘子上擦出吱吱的声音了才恍然回神,将盘子放进沥水架上,轻声说,“无论你问我多少遍这个问题,我的答案都不会变。”   身后,贺狰的声音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估计是耐心不够用了,问道:“所以,今天我也被拒绝了?”   夏露回身看他。贺狰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实则面目扭曲,垂眼半晌才咬牙切齿说:“没关系!我脾气不好嘛,明天再问。”   明天再问?   还来???   事实证明贺狰一旦认定一件事,就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之后没几天是元旦节,又下了初雪,夏露好不容易能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睡个懒觉,结果还不到八点就被贺狰敲醒,冷冷地布置下了今天的行程:“中午去外面吃饭,下午逛街给你买东西,晚上陪我……”   说到一半,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冷冷丢下一句‘总之,你准备一下’,就从走廊外飘过去了。   夏露睡眼朦胧,忍不住一声长叹,抓起被子兜头兜脑地将自己盖住,试图将自己伪装成一枚蚕茧,隔绝一切远离被窝的活动。   赖床到上午十点,贺狰不耐的声音再一次从卧室门外传来,威胁道:“还不起床,我就去厨房做菜了!”   我的限量版铸铁锅、南瓜碗、新烤箱!!!   夏露一跃而起,闭着眼睛踉踉跄跄下床找鞋穿,不断说:“来了来了!好汉手下留情!”   到底被贺狰拐出了门,夏露整个下午都是在各大商场的沙发椅上躺过去的,贺狰左手提着给她新买的鞋,右手拿着两袋子衣服,还不忘腾出手手轻轻拍了拍坐在试鞋沙发上的夏露,蹙眉不悦道:“沙发上生胶水了,粘着你屁股?”   “放过我吧,贺先生。”夏露实在受不了他突如其来的约会热情,哀叹着说,“我冬天穿得那——么厚,试个衣服里三层外三层的,真的很麻烦!你不用给我买东西啦,那点家产还是留着给你养老比较好,浪费在我身上多可惜。”   “老?说话注意点。”贺狰很忌讳这个字,年轻英俊的面容沉沉的,纠正她说,“一千岁对于我这种大妖来说正是黄金年龄,青春正盛。”   是是是,千年王八万年龟,您最年轻。 第45章   城中广场二楼有家新开不久的VR体验店, 夏露一时兴起,拉着贺狰去玩VR音游。   这游戏看似简单有趣, 实际上很考验人的反应能力和身体协调性。夏露戴着设备, 拿着手柄, 看着那些红红蓝蓝的立体方块不断向自己飞来, 一开始还能从容应对, 随着节奏越来越快,方块越来越多,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动作群魔乱舞起来。   三分钟的音乐结束,夏露摘下设备, 瘫在一旁的休息区直喘气。   贺狰怀里抱着她刚脱下来的羽绒外套, 似是嗤笑般说:“一个无聊的小游戏,就把你累成这样?”   “这游戏很难的, 我能打成这样已经算不错啦!”夏露不服气, 然后想起什么似的,眯着眼看着贺狰,笑着怂恿他, “诶,要不你来试试?”   说着,她将羽绒服从他怀里挖出来放到一旁,试图把贺狰从休息椅上拉起来,说:“正好还有一首歌的时间,去试试嘛!快, 后面还有人等着要玩呢。”   贺狰拗不过她,不情不愿地起身走到游戏区,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戴好设备,手里拿着游戏手柄掂了掂分量。   “右边的光剑砍蓝色方块,左边的光剑砍红色方块,注意不要碰地雷和障碍物。”夏露在身后不远处提醒他,饶有兴致地说,“加油啊,贺先生。”   选好音乐,游戏开始。   贺狰第一次玩,刚开始时有些不熟悉,分数不算太高,大概过了十来秒,他找到节奏和技巧了,玩起双剑如鱼得水,动作干脆利落。一分钟后,第一个节奏小高-潮到来,成堆的方块飞速掠过,贺狰站姿不动,不慌不忙操动光剑,借用腕部的力量挽剑花似的,被切割的红蓝方块满屏幕乱飞。   他像个独自面对千军万马的剑客,手起刀落,血溅四方,帅得人合不拢腿。一曲完毕,动作戛然而止,屏幕上的分数飞快刷新,他一个新手竟然拿了排行第二的高分!   周围小小的一片惊呼声,夏露也拍了拍手,说:“哎哟,不错哦!”   贺狰似乎很不满意,没有摘下VR眼镜,而是皱眉问:“才第二?”   “因为刚开始那几秒你没有玩得很顺嘛。”夏露道,“第二也不错啦!排名第一的好像是D站上一个很有名的游戏UP主,来这刷成绩的。”   作为蛮荒大妖的贺狰怎么甘心屈居人下?他松了松肩,不服输道:“再来一次。”   这人每次都这样,一开始对电游嫌弃得要死,一旦尝试就不赢不罢休。夏露好笑,朝服务台走去:“好好好,再买十分钟。”   于是贺狰又玩了一把,如愿以偿地刷到了排行榜第一。   玩音游消耗了不少体力,两人就顺道去顶楼的旋转餐厅吃晚饭。   餐厅应该是贺狰提前几天就订好了的,进门就有服务生领着他俩去专门的位置落座。室内灯光暧昧,环境高雅,钢琴和小提琴的曲调悦耳悠扬,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上,香槟玫瑰和桔梗花馥郁芬芳。   这位置靠窗,可以俯瞰全城的夜景。空调温度有些高,夏露脱了羽绒外套,解下围巾问:“你对牛排红酒是有多大的执念?”   “戚流云帮忙定的,原本想圣诞节那天带你出来。”但那天夏露工作太累了没答应,就推迟到了今天。   贺狰将菜单递给她,淡淡说,“你点吧,我对这些不太懂。”   “酒就算了吧,我喝不得太多酒……”说着,夏露一噎,被菜单上的价位惊得说不出话来。   吃上这么一顿,单人至少得四位数起。   一旁的男服务生温声说:“我们这里的牛排都是空运进口的,还有鹅肝和甜点也是点评高分。这位小姐要是酒量不太好的话,可以试试这款起泡酒,草莓味,酒精度数只有11.5。”   夏露点好餐,趁着等待上菜的间隙问贺狰:“你上次卖扳指的钱还剩多少?不会全花光了吧?自从和你认识,我就时刻担心你会破产。”   贺狰果不其然说:“不用你操心。”   “省着点花,贺先生,别卖完扳指卖手表,弄到最后一无所有流浪街头。”夏露苦口婆心劝道,“其实你不用整这些,只要两个人相处舒服,就是待在家里睡大觉都OK的。”   贺狰心想:呆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又不能和你一起睡觉。   他说:“在家里你不黏我,出来才会好一点。”   夏露一怔,干咳一声,揉着鼻尖说:“我本来也不是那种黏黏糊糊的性格啊。当初你不就是看中我不烦人这一点,才答应和我结缘吗?”   自作孽不可活啊!贺狰竟无言反驳,索性闭嘴不语,扭头假装认真看窗外。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远处一片灯红酒绿,橙蓝二色的霓虹光镀亮了整座城市,高楼上还有残存的积雪未化,在夜色中浸润成一片斑驳的蓝白。这座钢筋水泥堆成的大都市是那样的美丽、冰冷,热闹、寂寥,立交桥上车水马龙,每个人都只是疲于奔波的一颗尘埃,久久没有落地停歇的时候。   记得大学的时候老师问过夏露缩在的班级一个问题:如果你的生命只有最后一个月了,你会做什么?   大部分人的回答是旅游、恋爱,花光所有的棺材本,撩最帅的仔,谈最轰轰烈烈的恋爱。   夏露是班上唯一一个没有举手赞同的人。如果她必须死亡,就该斩断一切羁绊悄然离开,而不是将痛苦留给别人。若是自己轰轰烈烈了,却让别人凄凄惨惨,未免太不负责任。   贺狰的路还很长,她这样告诉自己。   正想着,服务生上菜了,夏露就收敛心神,专心对付餐盘里的牛肉。   贺狰那盘是香煎三文鱼,夏露的则是一块雪花和牛,虽然入口即化,极为鲜甜柔软,但吃多了就会腻。为了解腻,她连喝了两杯起泡酒,等到最后一道甜点上来时,脸和脖子都开始发烫。   贺狰见她眼尾都泛了红,又担心她那病恹恹的身子受不住,就让服务生换了鲜榨果汁上来。   “不能喝就少喝点,到时候醉了还得我扛你回去。”贺狰对夏露道。   “没关系,酒劲上头快的人散得也快。”夏露抬手扇风,红着脸说,“半个小时就好。”   贺狰抬手看了眼腕表,随即皱眉:“没时间了,我们出去。”   “哎,去哪儿?”夏露看着盘子里没动的精致甜点,神情因微醺而显得有些迟钝,慢吞吞地说,“甜点还没吃呢?”   贺狰又看了眼手表,沉声道:“先去广场一趟,你要是想吃甜点,回来再给你买。”   夏露还以为他有急事要出去,也没多想,匆匆拿了衣服就跟了上去。   出了大楼,才发现外面下雪了,洁白细碎的雪花像是极细的羽绒飘下,在喧闹的灯光下显得如此安静圣洁。   风吹散了不少酒意,两人所在的广场正是上次唱歌的地方。   因为下雪,又是团圆的元旦夜,广场上的人没有往常多,只有加班族和些许情侣散漫地走过。上次唱歌的男孩还在弹着吉他,毛线帽上和眉毛上俱是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他却恍若不觉,依旧用清朗的少年音唱着《千与千寻》的主题曲。   夏露走过去,在他的吉他盒里投了张纸币。男孩认出了她,哈出一口白气,开玩笑道:“小姐姐,今天还唱《小跳蛙》吗?”   想起那天丢人现眼的歌声,夏露笑了笑,还没回答,就听见贺狰的声音从身后幽幽响起,召唤所有物般生硬道:“夏露,过来。”   风很小,雪都是静静的,夏露没有听从贺狰的召唤,而是转身坐在广场雕塑旁的木椅子上,插着兜懒洋洋说:“冷,过不去。”   自从结缘后,这小宠物就越发恃宠生娇了。   既然她不过来,那我过去总行了吧!   贺狰沉沉看了她一眼,迈开长腿步履生风,提着鞋盒和两袋衣服大步走到她身边坐下。两个人就像傻子一样坐在碎雪纷飞的夜色中,坐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看着对面大厦上的电子屏幕播放一帧又一帧的广告。   吉他男孩笑嘻嘻地看着他俩,喊道:“小姐姐,你男盆友的眼神都能把我扎死啦!这样,我给你们唱首歌吧,祝你们百年好合好不好?”   说着,他拨了拨吉他弦,清清嗓子,对着话筒低声唱道:“遇见你是在夏天,阳光落在清澈的眼,风轻轻吹着,白色裙边,就这样撩动心弦……”   鼻尖有些冷,夏露将鼻子埋入围巾中,瓮声瓮气地问贺狰:“你把我叫出来到底有什么事啊?广场上风大,怪冷的。”   贺狰只是抬手看表,等到指针指向八点整,他才松了口气般道:“夏露,抬头。”   “抬头?”夏露依言照做,伸手接住天空中飘落的雪花,笑问道,“你不会把我约出来看雪看月亮吧?”   “看屏幕。”贺狰直直地看着前方大厦上的LED大屏幕,似乎在等待什么出现。   八点整的广场,巨大的LED屏上的广告消失,屏幕陷入一瞬的黑暗。紧接着,屏幕再度亮起,播放的却不是广告,而是一段动画视频,只见手绘的粉白花瓣纷纷扬扬落下,一行古香古色的字浮现出来,写着‘夏浅胜春最可人’‘露染黄花笑靥深’两句诗。   LED屏幕很大,很高,视力好的方圆几百米之内都可以将这行字看得清清楚楚。一开始夏露还有些疑惑,纳闷道:“那是什么广告?你让我看这个干什……”   话正说着,那两行字淡去,只有一个‘夏’和一个‘露’还留在屏幕上。她仿佛明白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着一旁冷峻的贺狰,问:“你弄的?”   ‘霸总贺’算是默认,手搭在椅背上,轻描淡写地说:“他们说这个方法管用。”   夏露哭笑不得,只觉得刚下去的酒意好像又浮上来了,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梗住似的,脑袋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望着那块还在不断变化的电子屏。   “哎你看,那块屏幕上放的什么?”一对情侣路过,女孩子拉了拉男孩子的手,指着电子屏问。   屏幕上出现一个心形,将‘夏露’两个字框在其中,又有两句诗浮现,写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身为大妖怪还能找出这么多带有‘露’字的诗,还真是难为贺狰了。   “是哪个土豪在表白吧!”男孩子回答道,“这块LED屏出租的话,一秒钟六百块呢!这怎么的也要大几万才够表个白吧!”   “哇!好浪漫啊!”女孩子疯狂地摇晃着男生的胳膊,撒娇道,“亲爱的,你学着点啊!”   “一秒六百块,这哪是浪漫,分明是浪费!这屏幕上撒的不是花,是人民币啊!”男孩安抚女朋友,笑着走远。   顿了几秒,字又淡去,没有什么点名道姓的肉麻情话,只留下一句‘愿君新年平安顺遂,健康长寿’,落款是‘HZ XL’。   字母缩写中间的那个爱心格外显眼。   夏露的视线好像变得模糊,眼睛热热的,霓虹灯都变成光怪陆离的色块,吉他男孩还在深情地唱道:“空气里是你的气息,脑海里是你的记忆,不要躲开,拥抱现在,爱情就是这样不可思议……”   直到屏幕黯淡,吉他男孩的歌声接近尾声,夏露仍然怔怔地看着屏幕,过了许久才回神。眼里的湿热被冬夜的风吹凉,她抬手揉了揉眼睛,不甚在意地一笑:“雪花落眼睛里了。”   眼睛被揉得发红,视野倒变得清晰起来,一分多钟的小视频稍纵即逝,屏幕上的桃花和字体都不见了,继续播放着枯燥无味的粉底液广告。   贺狰没有看屏幕,自始至终都在看着夏露的脸。看到她鼻尖和眼尾红红的,他很想伸手碰一碰那抹桃红,然而手抬到一半,就见夏露转过头来看着他,笑着说:“谁跟你这么大仇,怂恿你烧钱?”   这场雪下得真是时候,漫天碎白中,她面色嫣红,笑起来真好看。   刚开始确定表白文案时,戚流云提了很多方案,比如说放照片啊、录视频啊、点名道姓地说‘我爱你’啊之类的,但贺狰嫌丢脸和肉麻,全给否决了,最后只含蓄万分地来了这么一出……现在想想还真应该听戚流云的,向全世界宣告主权。   脸算什么?能圈住小宠物的心才是正事。   心里盘算着,贺狰深邃冷傲的眼睛映着碎雪和灯光,认真地看着夏露,问:“今天有喜欢我一点吗?”   夏露愣了愣,随即目光柔软下来,回视他道:“我说过,我的答案不会变。”   “可恶……”贺狰的面色僵了僵,扭曲半晌,才龇牙咧嘴地说,“没事,我过几天再问。”   不知为什么,看到贺狰这副样子,夏露心里有些怅惘。   她有些匆忙地扭过头,几度深呼吸,喉咙哽得发酸发疼,才勉强将眼中的湿热压下去。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一片,翻江倒海,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心脏,不疼,就是闷得慌。   她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是个无耻的谎言缔造者,她连面对贺狰的勇气都没有……   正胡思乱想着,贺狰的声音再一次传来:“夏露,你讨厌我,是因为我的脾气,还是因为我是只妖怪?”   温暖的东西谁不喜欢,我怎么会讨厌你?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你心存恋爱幻想,只是每天上班想的是你一个人在家孤不孤独,下班的路上总想着晚餐做什么菜才会让你开心,遇到的好吃总是第一个想要和你分享,忘了说,你变成妖怪的样子一点也不可怕,毛茸茸的很可爱……以上种种,好像回过神来,就已经陷了进去。   可我不能用短暂的甜蜜换你无尽的痛苦,那太自私了。   夏露鼻根酸涩,回过头平静地说:“我不会因为你是妖怪而讨厌你……”   “撒谎。”贺狰说。   夏露一怔。   不,他根本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目光如炬地盯着夏露,眼中风云涌动。   下一秒,低沉而富有侵略性的声音从她脑海里传来:“你的心说你喜欢我,说你已经陷进去了,可是你的嘴,为什么却在骗我?”   脑海里的声音如此笃定、清晰,带着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愤怒。那一瞬,夏露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仿佛所有的热血都冲上了头顶,眼前一阵又一阵地眩晕,即使平日伶牙俐齿,喉咙却像扼住似的,说不出一个字来……   憋了很多天的眼泪,终于在此时滚落,全线决堤。 第46章   夏露本来没想过要在贺狰面前掉眼泪, 对她来说这个年纪、在这种公共场合落泪,未免太矫情。   这些日子, 她一直将那丝不合时宜的悸动深埋在心底, 不让它接触阳光, 不让它发芽生长, 以为这样就可以相安无事, 可偏偏有人钻进她脑中,将这个秘密硬生生从黑暗里挖了出来……   意料之外的情况,还没反应过来,泪水已先一步滑落。   贺狰也没料到她突然就哭了,原本紧拧的眉毛舒展开来, 露出怔愣且讶异的神情。他有些不淡然, 换了好几个姿势,微微坐直身子, 伸手要去碰夏露眼角的水渍, 断续说道:“你这是,怎么了?”   夏露挡住了他想要触碰的手,眼睛因为湿润而显得格外晶亮。她抿了抿唇, 等声音不再那么哽塞了,才平静地问:“钻到别人心里去偷听想法,好玩吗?”   贺狰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是因为这件事而惊慌失措。   握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柔软微凉,没什么力度,可贺狰却没舍得挣开。他凝视着夏露的眼睛, 试图从那双平静如秋水的眸子里找出一丝波澜,低哑道:“如果不这样,我一辈子也听不到你的真话。”   “你既然知道我不愿意说,就不该强人所难。有些话说出来是没有结果的,即便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有过心动,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   趁着贺狰沉默的间隙,夏露深吸一口气说,“我知道你被镇压了几百上千年,出来后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相处顺心的人类,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份舒适变为永久;我也知道我从小父母双亡,渴望温暖,遇到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英俊男人,就会忘了他是个生命长久到接近永恒的妖怪,忍不住被他吸引……可是贺狰,我也清楚的知道,你要的东西我根本给不起。”   “是因为你生命有限吗?”贺狰目光沉沉地问,“如果我想办法,让你活得更长久呢?”   贺狰以为夏露拒绝他的原因,是怕自己生命短暂,留给他无尽的痛苦。既然这样,那就想办法逆天改命,了结她的后顾之忧……   可没想到,夏露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兴奋、轻松的神情,而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好像早已看淡了生死。她似笑非笑道:“夏语冰和我说,林见深为了给她续命而挖出了自己的心头龙血,使得灵力流失十之七八,寿命大减。我想,延续我生命的方法不是伤害你,就是要伤害别人,而这两种都不是我想看到的。”   “我不明白!有一丝希望就应该去尝试,失败了之后再后悔,也比坐以待毙要强。”贺狰的面色比这冬日的雪花还要冷冽,略微蓬乱的发丝上落着星星点点的白,说道,“为什么你总是要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你到底在怕什么?”   这就是两人之间的差别。   贺狰大胆锋利,认定了就义无反顾;而夏露却习惯了保守圆滑,凡事要留三分余地。   “我怕陷得太深了,就会害怕面对死亡,而死亡是每一个人类的必经之路。”夏露认真地看着贺狰,试图让他理解一只朝生暮死的蝼蚁的恐慌,“一个人拥有得越多,就会越害怕失去。如果有一天我的生命和你融为了一体,等到我必须离去的那一刻,恐惧会让我狼狈不堪,真那样,就连最后一丝体面都没有了……贺狰,你能明白我所说的吗?”   贺狰自然不明白。千年来所向披靡的大妖怪,从来不知道恐惧,也不会在乎死亡。   “你想多了。”贺狰说,“你心里有我,我也想和你长久,这就够了。”   “你还真是固执。”夏露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无奈道,“那这样,我们各退一步:我继续以‘人类宠物’的身份陪着你,直到我生命的终点也不和你解除结缘。你呢,也不要再烧钱讨我欢心了,怎么样?”   “不好。”贺狰拒绝得很干脆,“结缘和结婚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饶是脾气再好,夏露也有些不淡定了,简直拿贺狰的倔强没办法,“你看我们现在同吃同住,和情侣同居并没有什么区别,继续保持下去不好吗?”   “不好。”贺狰依然是这句话,“饲主不能阻止宠物结婚生子,而我不愿意你见除我以外的其他男人。”   “你……唉!”夏露不知第几次叹气,头疼道,“我不会和别的男人谈恋爱。”   “饲主也不能和宠物接吻,交、配。”大概觉得不妥,他又补充道,“我不是在针对你。而是在我们妖界,妖怪一旦和人类互生感情,就会主动申请将结缘关系转化成婚姻关系,这样才是合情合法的。”   “求求你闭嘴好吗?”夏露简直想撕烂他的狗嘴!   “我会给你时间考虑,顺应本心接纳我,也许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不过最好尽快,我没什么耐心,说不定哪天控制不住了就真会对你做点什么不可挽回的事。”贺狰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强硬笃定,仿佛势在必得。   夏露依旧撑着下巴,垂眼看着地上薄薄的一层积雪,没有回应他。   她有时会想:大妖怪在黑暗中镇压了千年,有一天,一只倒霉的兔子闯入了他的巢穴,两只可怜的生灵在黑暗中互相取暖,渐生情愫……可这,就一定是爱情嘛?   等到兔子死了,大妖怪就只能抱着兔子的枯骨继续堕入黑暗,它会比以前更孤独、更寂寞。因为尝过甜头,就再也忍受不了丁点苦涩。   归根结底,自己的命太短了,短到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   “你只不过是,恰巧遇见了我。”风卷着雪花飘落,掩盖了夏露的这声低叹。   八点过后,雪越下越大,路上堵车堵得厉害,回到小区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夏露洗了个热水澡,逛了一天明明该很累,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袋里一直回想着广场屏幕上浮现的诗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多么风雅的诗句,然而回想起贺狰侵略性极强的那些话,便只剩下无限的酸涩。   贺狰不应该窥探她的心理的。只要不给他希望,等过一阵后他的好奇心自然消失,就不会平白牵扯出这么多麻烦。   该怎么办呢?   辗转反侧中,窗外的大雪似乎停了。大概是厚雪反射出来的光,夜色没有平时那么厚重,有清冷的薄光洒在窗前的书桌上,早已枯死的引魂种干枝投射出虬曲的影子,像极了她即将枯萎的生命。   走廊的灯亮起,门外似乎有人走来走去,声音很轻,门缝下的光也随着他的步伐忽明忽暗。   夏露掀开被子起身下床,穿着毛茸茸的睡衣小心翼翼地趴在门上听了听,然后忽的拉开了门。   果不其然看到了贺狰略微焦躁的脸。   大概没想到夏露突然出现,贺狰眼底的燥郁未散,讶异了一瞬,哑声问:“怎么还没睡?”   “你不也是吗?”夏露倚着门框,双手插在暖融融的衣兜里轻声说。   她今晚刚洗过头发,柔顺的发丝软软地搭在肩上,显得乖巧可人。贺狰觉得自己最近真是魔怔了,这么一个瘦弱的人类,他却越看越喜欢,恨不得将她揉进怀里抱着才好。   这样想着,他伸手摸了摸夏露的头顶,掌心发丝的质感和他想象中一样顺滑,像是上等的丝绸。   夏露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莫名其妙,后退一步说:“你干嘛?”然后庆幸,还好今晚洗了头,不然非得被他摸一手油不可……   不对,早知道就不洗头了,让贺狰摸一手油才好,说不定幻灭了,就不再对她抱不切实际的幻想,弄得两个人都为难。   她这边胡思乱想,贺狰却是被她后退半步的动作给刺激到,垂下的手紧握成拳,又缓缓松开。他一字一句说:“你要是没动心倒还好,既然动了心,不管你口是心非多少次,我都不会放过你。”   突如其来的宣言,夏露睁着眼:“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我说了,我们俩是没有未来的……”   “有没有未来,我说了算!”见夏露还想开口反驳,贺狰冷冷道,“再口是心非我就办了你!”   “……”夏露清了清嗓子,无动于衷地劝告他,“无脑恋爱要少看,贺先生。你虽然有霸总的气场,但没有霸总的财力,说多了这种话会变得油腻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贺狰本来就为情所困,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夏露也喜欢他,却总是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想找她理论,结果反而被她这副绵里藏针的模样气个半死。   想到什么,他转身打开隔壁的主卧,吩咐夏露:“你进来。”   “进去干嘛?我记得你以前从不让我踏入你卧室半步的。”夏露插着兜没动,好奇地问。   贺狰‘啧’了声,沉沉说:“进来给你看我的宝贝!”   “……”夏露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干净了,声音绵软中带着一丝茫然,“啥?深更半夜你发什么神经?”   “磨磨唧唧的!”贺狰耐心耗尽,索性大步向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半强硬似的拽入自己房中。   夏露‘啊’地一声低呼,有一种羊入虎口的危机感,下意识要反抗,然而目光不经意间他腕骨上的黑皮绳,一恍神竟忘了挣扎,直到被大妖怪拉入房中关上门,将她抵在了门板上。   眼看着贺狰俯身靠近,高大的身躯在她眼里投下一层阴影,夏露心中波澜又起,心想这下完了,真的要羊入虎口了!   不能再靠近……   两人的鼻尖只有一线之隔,夏露忽的扭动起来,试图将手腕从他的钳制中脱离。   “别动!”贺狰像是要望进她心里似的,嗓音冷硬低沉,“给你看个东西而已,这么紧张干什么?”   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过亲近,夏露甚至能闻到贺狰身上熟悉的气息。她艰难地吞咽了一番,问:“什么东西?脖子以上的那种还是不能描述的那种?”   贺狰感觉自己的忍耐到了极点,深吸一口气道:“你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   说完,他松开了钳制,掌心灵力涌动,操控黑色的妖雾打开了床边柜子里的一只密码锁。咔哒几声极其细微的机括声后,密码锁打开,妖雾又托着一只铜盒飞过来,稳稳落在贺狰的手心。   在夏露迷茫的目光中,贺狰将铜盒递到夏露面前,冷峻道:“打开。”   夏露疑惑着接过。没想到铜盒不大却那么沉!她险些摔落,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它搬到贺狰的床上,叉着腰松了一口气问:“这什么?”   贺狰还是那句话:“打开就知道了。”   铜盒没有上锁,打开一看,随即被珠光宝气闪疼了眼睛!   只见铜盒里面整整齐齐地躺了几个硕大的黄澄澄的金元宝,三四块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的古玉佩,还有些各色宝石手串之类和七八颗鸽子蛋大小的大珍珠……   “只是我之前洞里藏品的百分之一,大部分都充公了,只剩下这么点。柜子里还有两幅画,听说是唐代一个姓吴的画家画的,应该很值钱;两把吴越短剑借给戚流云展览了,过几天我要回来。”身后,贺狰的声音带着些许骄傲,“都给你。所以,不许再咒我没钱破产,听到没?”   “厉害。”夏露也不懂这些究竟值多少钱,敷衍地夸了几句,又问,“给我干什么?”   “拿着!我的就是你的。”贺狰像是个将宝藏都献给心仪公主的恶龙,靠在床头说,“还想要什么都可以和我说,不要总藏在心里。”   “我不要这些,你不如拿去换点钱做投资做生意……”说到一半,她看了贺狰一眼,低声笑道:“还是算了,指不定得骗得血本无归。”   贺狰眉头一跳,炸毛道:“到底能不能说两句好听的?”   “这是什么?”夏露打断他的话,好奇地弯下腰,从一堆翡翠珠宝下挖出红绳子串着的两颗小银铃。   大概是绑头发用的,因年代久远,红绳几乎一碰就碎,银铃也黑得厉害,看不清上面的纹路。 第47章   缀着银铃的红头绳很熟悉, 夏露隐约记得好像在引魂种所触发的梦里见到过。   “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是阿娘留给我的,送你啦!”她记得, 梦中的自己对那只眸色暗红的‘黑猫’如此说道。   贺狰瞥了那银铃头绳一眼, 也许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他好不容易舒展开来的眉毛又习惯性蹙在一起, 伸手将那铃铛从夏露掌心拿走, 放回盒中淡淡地说:“早些年我醒来的时候,这东西就戴在我手腕上,我见丑得很,就摘下来随手搁在这儿了。”   夏露猜到自己以前和贺狰肯定是认识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贺狰却说以前从没有见过她……难道是自己的模样变了, 他没认出来?   不管怎样, 都是些前尘往事了,夏露也没多想, 故意玩笑着问:“这东西一看就是女孩子用的, 你还宝贝似的戴在手腕上,老实说,你是不是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结缘者?”   “没有。”被质疑了, 贺狰立刻否定,“我怎么会和人类……别的人类结缘?!”   夏露抬眼看他:“那可不一定哦,说不定只是你不记得了而已呢。”   “不可能!”贺狰急促笃定,挺直身子道,“这种事我不可能忘。”   “那你为什么把它戴在手上?”夏露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贺狰沉默了一会儿,脑仁又开始隐隐作痛。他靠在壁灯旁的墙上, 抬手揉了揉眉心,压下那股不适,才低而坚决地说道:“很久以前有个小孩儿给我的,至于具体的缘由我已经记不清了,但绝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又不舒服了?好啦,我不问了。”夏露有些担忧,过了片刻才说,“其他的东西都是你的财务,我不能要。不过,能不能将这根头绳送给我呢?”   贺狰一怔,随即敏感地捕捉到了她话里微妙的信息,眯着眼问:“你怎么知道它是头绳?”   夏露手一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貌似不小心露了馅。   的确,贺狰说这绳子以前是绑在他手腕上的,一般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它是手链,而夏露却脱口而出‘头绳’,确实有些可疑。   见夏露目光游移,贺狰起身逼近,追问道:“之前那颗引魂种,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唉,怎么智商突然上线了?   夏露瞒不下去了,索性坦白:“当时只是做了一个梦,断断续续的,梦见我捡了只受伤的猫,还在临别之际将头绳送给了它。我想,那只猫应该是你,而你口中的那个‘小孩儿’则是我……至于后面的发展,我也不太清楚了,反正莫名其妙地就倒在了血泊中,连是谁杀的我都不知道。”   贺狰这才放心了些,拿出饲主的威严教育她道:“以后这些事,不许再瞒着我。”   “行吧。”夏露随口应允,又问,“那头绳?”   贺狰说:“不用问我,盒子里的东西都给你。”   “我知足得很,只要头绳就行。”夏露小心翼翼地捻起那根年久易碎头绳,用睡衣下摆兜着,腾出手去开门。   “这么急着走?”身后,贺狰的声音低沉如水,带着明显的不悦。   夏露开门的动作一顿,回头道:“啊,快十二点,很晚了。”   贺狰‘呵’了声,微抬下巴,抱臂问:“你知不知道有些宠物,都会和主人一起睡觉的?”   夏露说:“……不知道。”   贺狰又问:“你觉得我把主卧和次卧的墙打通怎么样?”   “不怎么样。”夏露说,“我会去睡沙发,有本事你把一楼和二楼也打通。”   她开门出去,上了走廊,还听见贺狰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点也不粘人!”   夏露暗自好笑,推开自己的卧室门,笑着回怼一句:“这么喜欢粘人,干脆去养个牛皮糖精做宠物好啦!也不知道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说‘各取所需’‘不喜欢烦人的家伙’。”   “我听见了!”隔壁主卧,贺狰嗓音幽怨。   “晚安。”夏露懒洋洋道,轻轻关上房门。   两人隔着一堵墙,仿佛相隔两个世界。   夏露蹲在次卧狭小的卫生间内,将银铃从脆弱的红绳上取下来,尤为小心地用牙膏和软毛牙刷清洗几遍,小银铃上的黑渍才渐渐褪去,露出光洁的本来模样。   是只很普通的小银铃,花纹粗糙,不值什么钱。夏露躺在床上,将银铃对着光看了很久,试着再想起一星半点的回忆来,然而试了很久,什么也想不起,以失败告终。   折腾到一两点才睡着,第二天早上七点,闹钟准时响了。   元旦一过,就得照常上班,夏露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在床上醒神,慢慢悠悠折腾了半个小时,才换好衣服洗漱完下楼。   还没到客厅,就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而贺狰已经交叠着腿坐在餐桌旁等她了。   望着一桌子丰盛的牛奶、紫米粥、煎鸡蛋配吐司等物,夏露颇为讶异,眨眨眼说:“真是难得啊,贺先生竟然会起早买早餐。”平时除了出门约会烧钱,他都日夜颠倒的。   贺狰抬了抬手指,用灵力拉开对面的椅子,示意夏露坐下:“我买了很多菜放冰箱,应该够你吃一周的。”   夏露笑了,捧着热腾腾的粥碗喝了一口,舒服得连眼睛都弯成了月牙,问:“怎么,霸总狰要转型为家庭煮夫啦?”   小宠物进食的样子也这么可爱,贺狰心想。   他换了个姿势,看着对面因穿着浅色毛衣而显得格外乖巧的夏露,说:“我要出门一趟,少则七八天,多则半个月。”   夏露咬吐司的动作一顿。半晌,她咽下嘴里的食物,喝了一大口牛奶,擦擦嘴道:“这么久?是急事吗,怎么这么突然?”   “这些不用你管,照顾好你自己就是。”贺狰哼了声说,“要是我回来看到你瘦了、丑了,有你好看的!”   “那肯定不会,冬天我都胖了三斤多。没有你在我面前晃荡,我指不定更舒坦。”见贺狰不愿透露太多行程,夏露也没追问,咬了一大口吐司拌牛奶咽下,含糊问道,“什么时候走?”   “上午。”贺狰道。   想起什么,夏露忽的放下吃了一半的早餐,说了句:“你等我一下!”然后连围巾帽子也顾不得拿上,她抓起椅背上挂着的包就往门外冲。   “外面雪都冻硬了,不好走,你去哪儿?”贺狰大步跟上问。   “你在家等我,一个小时就好!”说着,夏露套上雪地靴开门跑了出去。   她性子淡然,连教小崽子们跳舞蹈操都像是老婆婆打太极,很少有大幅度这般动作的时候。贺狰站在门口,看着夏露的身影在路边远去,蹙着眉,弄不懂她在搞什么。   出小区大概要十来分钟左右,时间上有些紧迫,夏露打了个电话给白鹿,喘着气道:“园长,我今天想向您请一个小时的假……”   “好。”白鹿连原因都没有问就批准了,嗓音经过电流的处理显得格外清冽,说道,“这几天大雪,人类出行没有妖怪方便,允许适当休息几天。”   说完,他慷慨地挂了电话。   而另一边,贺狰在家里坐立难安。   他一会儿抖着退坐着,一会儿抱臂站起,一会儿在落地窗前张望,一会儿跑到门边等候,焦躁地想:出门这么久,外面又结着冰,小宠物不会出事吧?   然而一看挂钟,夏露才出门了十分钟而已。   怎么可能?明明感觉过去很久了,怎么可能还不到一刻钟?这表一定坏了,人类制造的东西就是不靠谱!   贺狰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又来回踱了几圈,最终靠在窗边想:还是不放心,他得去找她。   大妖怪说去就去,绝不含糊!他闭上双目,用灵力感知夏露的存在,而后化作一股妖雾窜出屋外,在空中盘旋片刻,朝着夏露所在的方向飞去。   从胡同外的马路坐车到最近的街道不过十来分钟,夏露下了的士,直奔路边的手机营业厅,买了最新款的花威手机,正在挑选号码,就见头顶一片阴影罩下,熟悉的声音低沉响起:“你急匆匆跑出来,就为了买这个?”   夏露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了贺狰冷峻的脸。   “你怎么找来了?”脖子上的坠子有些发烫,她摸了摸那枚炼化过的小角,恍然道,“追踪啊?”   “怕你摔折了腿,或者又被拐跑了。”贺狰坐在一旁的圆凳上,长腿随意舒展,问她,“手机坏了?”   “不是,给你买的。”夏露道,“还在选号码注册,你来得正好,身份证给我一下。”   贺狰正好准备出远门,因为路途太远,不能全程使用灵力飞行,少不得高铁汽车来回折腾,就将身份证随身带着。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身份证,用两根手指夹着放在玻璃柜台上,没什么兴趣地说:“我说过,我用不着这玩意。”   “我知道,你可以随时感应到我,可我不能啊。”夏露撑在柜台上,大概路上跑急了,脸颊有些红,轻描淡写道,“作为你的结缘对象,见不到你时,偶尔也会担心,也会想和你说说话的,有手机方便联络。”   听她这么一说,贺狰心生愉悦,身子微微前倾道:“你依赖我?”   夏露白了他一眼,没理他,扭过头对柜台小哥道:“就这个号码,话费也一起交了。”   小哥熟练地办着业务,插话道:“现在这个社会还没手机的人,难得一见哦!连三岁小孩子都能玩手机玩到飞起呢。”   夏露乐了,侧首对贺狰说:“听见没贺先生,你连三岁小孩子都不如呢!”   “哎我可没这意思啊,美女不要给我拉仇恨啊!”柜台小哥笑着,弄好后将手机递还给夏露,“办好了。”   夏露将那只轻薄有质感的黑色触屏手机转交到贺狰手里,指了指侧边的按键道:“这边长按开关机,充电线一定要记得带上,回去充满电再走,剩下的我边走边教你。”   回去的路上,夏露耐心地给贺狰讲解了电话和微信的使用方法,叮嘱道:“我给你切换成手写键盘了,要是还不习惯,就直接发语音……喏,切换到这个界面,长按有话筒标志的地方说话,我就能收到。”   听夏露唠唠叨叨介绍了这么久,贺狰总算明白为什么人类为什么不再敬畏鬼怪神明,因为他们发明的这些玩意儿俨然已经将人类推上了神的宝座。   他把玩了一番这个黑色的小方块,将它揣进兜里道:“知道了。”   “充电线也带上。”夏露将装有充电线的小纸袋递给他,做完一件大事似的,舒了口气说,“这几天有大雪,路上小心。”   “啰嗦。”贺狰说着,扭过头看车窗外,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中午十二点多,伺候幼儿园的小崽子们吃完午饭上楼午休,夏露才腾出时间和金灿灿、李建国一起用餐,正吃着,微信叮咚一响,‘面目狰狞的贺先生’发来了一条语音。   这个备注是夏露弄的,觉得特别契合贺狰的形象和名字,忍不住乐了,戴上耳机点开语音一听,语音很短只有一秒,说:“在高铁上。”   手机里贺狰声音和现实中不太一样,似乎更有金属的质感,低低沉沉,有点低音炮的意思。   夏露回复:一路顺风^_^   又过了三个小时,微信叮咚响起,夏露正忙着和小崽子们堆雪人,手冻得通红,僵硬的手指戳了好几遍才点开语音,听见贺狰说:“好吵,这里。”   晚上八点,贺狰再发一条:“到吉林了。”   夏露:???   她问:你去吉林干什么?   大妖怪不在的第一天,夏露过得很舒坦,第二天醒来开手机,才发现贺狰半夜发了条语音过来,说:“准备进去了。”   进去?   去哪儿?   可惜这条过后,贺狰再也没有报备新的动态。而且无论夏露发语音还是视频,那边始终没有回应,再打电话,手机里一遍又一遍地传来冰冷机械的女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这家伙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会突然联系不上。   贺狰失联的第二天,夏露还能平静地做做菜听听音乐,偶尔刷一刷手机,看有没有漏掉贺狰的消息……   直到贺狰失联的第五天,夏露似乎不那么淡定了,偶尔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会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事忘了完成似的,心里空空的。 第48章   贺狰失联的第六天。   夏露将屋里的卫生打扫了个遍, 又买了两束向日葵插在客厅和餐桌上,心满意足地拍了照片发给贺狰, 配上文字道:【这边天放晴了, 吉林很冷吧?】   等了许久, 照旧没有回应。   贺狰失联的第十天。   夏露抽时间把雪化后枯萎的草坪清理干净, 打算来年植点好打理的草皮, 再在栅栏边种点向日葵、月季之类的,就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见到花开……   恰巧是周末,俞皓跑步经过房前,见夏露穿着雨靴一个人在草坪上忙碌,就停住脚步问:“夏老师, 在忙啊?”   夏露将那些雪水浸湿的枯草堆积在一起, 手撑着竹耙说:“年底了,整理下院子。”   “也是该清理下了, 每次我经过你家饲主的这栋屋子, 都会被满院子疯长的杂草和藤蔓吓到,鬼屋似的。”说着,俞皓放低了声音, 趴在草坪栅栏外问。“这里的人类宠物都是娇生惯养的,贺狰也太不厚道了,居然奴役一个女孩子干这种重活。”   “他不在家,我每天吃吃睡睡都快发霉了,就自己找点事做。”夏露解释道。她朝俞皓走去,刚在栅栏门前站定, 准备开门,就见一只黑脸德牧人立而起,前爪搭在栅栏上,支棱起两只兔子耳似的大耳朵,歪着脑袋看夏露,似乎在和她打招呼。   夏露一怔,笑问道:“你又养狗了?”   俞皓也一愣,然后哈哈大笑,拍了拍德牧的脑袋说:“这是建国啊!你没见过他原形吧?难怪认不出来。”   话音刚落,那萌萌的德牧飞速拉长身形变粗,化出人形,正是黝黑严肃的李建国。   夏露撑着竹耙看了会儿,然后诚实道:“李老师,你的原形和人形差距有点大呢!”   “我们帮你。”李建国虽然话不多,跟个黑脸保镖似的强壮,其实心软得很,主动提出帮忙清理。   “对,你家墙角的那些枯藤也要扯掉才行。这工作危险,还是我和建国来吧。”俞皓附言说。   有了他俩的帮助,原本两三天才能干完的活一天就搞定了。夏露看着干净整洁的房子内外,忽然有点期待贺狰看到后的神情。   多半是阴沉着脸,说一句:“谁让你乱动巢穴的?”   洗过澡,夏露揉了揉酸痛的肩,在沙发上仰躺着,一条腿垂下沙发边缘晃荡,又敲字道:【冰箱里的菜快吃完啦。】   还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贺狰失联的第十五天。   买的那两束花枯萎了,干黄的花瓣蔫蔫地撒在桌子上,夏露没有心思清理,任由花瓣落了一桌。她看了会儿教学视频就切换到微信页面,百无聊赖地给贺狰发了条消息:【这么多天没消息了,贺先生,如果你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虽然有些担心贺狰遭遇不测,但俗话说‘祸害遗千年’,贺狰那实力应该不至于被绑架才对,中途把钱挥霍光了没钱坐车回来倒有可能……   反正微信界面一溜儿没回复,夏露索性放飞自我,继续编辑消息道:【幸福妖怪小区,幸福妖怪小区的夏露要饿死啦!】   【王八蛋,王八蛋贺狰薄情寡义,丢下一冰箱的菜带着手机跑路了!】   【王八蛋王八蛋贺狰你不是人!】   发泄完正打算撤回信息,对话框上突然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夏露以为自己眼花了,愣了一秒,眨眨眼,‘对方正在输入…’依旧还在。不多时,贺狰那边回复:【……】   还、还会发省略号了?   夏露‘啊啊’地大叫一声,一路狂撤回信息,手指不听使唤,几乎要将手机屏幕按碎,问道:【你是贺狰吗?????】   “你在发什么神经?”这次贺狰换了语音,声音哑哑的很低沉,带着呼呼的风响,“敢骂我?我不在这几天,你倒是长本事了!”   夏露试着挽回局面:【不好意思,刚刚手机不在身边,是有谁拿我的手机乱发信息吗?】   “你耍猴呢?”贺狰自然不信。过了会儿,他又不满道,“我出去多么多天,你就只给我发十几条信息?”   潜台词是:连句‘我想你了’都没有,怎么做宠物的?   夏露嫌打字太慢,索性直接发语音过去,淡然一笑:“你这么多天都不回消息,电话也打不通,我还真有点担心结缘失败了怎么办……”   呼呼的风声中,贺狰声音压得很低:“到底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行,贺先生最厉害了。”夏露不自觉露出微笑,对着手机道,“你还在吉林吗?很冷吧?这风声跟群妖乱吼似的……什么时候回来?我把屋里屋外打扫了一遍,等你回来表扬。”   贺狰‘嗯’了声,嗓音低哑:“只买到了明天下午的车,后天凌晨两点到。”   夏露查了下天气,说:“这么晚啊。天气预报说后天有大雪,你注意安全。”   “知道了,我能有什么事。”过了会儿,他‘啧’了声,“手机快没电了。”   “那行,回聊。”挂了语音,夏露在沙发上躺了很久才渐渐回神,又将两人的语音记录挨个点开听了一轮,这才心满意足地抱着手机上楼睡觉。   而此时,千里之外。   苍苍莽莽的林海雪原之中,贺狰站在一棵大松树的树巅上,背后一轮清冷的满月,眉毛凝着霜花,眼底映着雪色,面色危险冷峻,带着与生俱来的强大压迫力。   雪夜中,他轻轻掸去肩上的积雪,看了眼手中带有八卦图案的掌心铜镜,暗红色的眼睛望向乌风怒吼的密林深处,冷声道:“别叫了,只是借用一下前尘镜子而已。我已经看到了想知道的内容,留着镜子也没用,这就还你!”   说完,他抬手一扔,镜子裹着黑气飞向密林深处,接着,另一股红色的妖气从黑幽幽的林中蹿出,稳稳接住了那枚能窥人前尘往事的镜子。   几乎同时,林中怒吼的风声平息,摇曳不止的松林恢复了平静。   贺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寻了根粗壮的枝丫坐下,将整个身体隐藏在树梢的阴影里,不顾身下积雪沁人。他缓缓举起双手,月光下他的手苍白干净,修长有力,可就是这样一双手,当初却沾满了鲜血……   他被骗,被利用,亲手捏碎了好不容易筑建的美好。他绝望,愤怒,醒来后的这些年也一直不服气,一直在抗争,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   原来他们是对的。   自己,真的是只十恶不赦的恶妖。   他活该封印在黑暗中,活该被夏露鄙弃,活该永生永世躺在烂泥里接受别人的唾弃。   可是,他仍有那么一丝的希冀,希望这辈子能补偿自己当年犯下的错,希望夏露能接纳满手血腥的自己……这丝希冀,是支撑他回去面对夏露的全部力量。   贺狰回来的那晚刚好是小年夜,B市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夏露本来想去楼下等贺狰回来,然而在沙发上玩手机到零点,实在困得睁不开眼了,又暗自嘲笑自己:这种深夜等男主回家的剧本只有言情剧里才能看到吧?自己又没有女主角的命,干嘛要演女主角的戏?   这样想着,她倒释然了,理所当然地放弃等待上楼去,打着哈欠倒入柔软的被窝中。   她特意没有关卧室的门,这样贺狰回来时,她就能听到动静,起床打个招呼意思一下,免得他长途奔波回来还不开心。   迷迷糊糊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猛地惊醒:感觉睡到天亮了,怎么还没听到动静?贺狰没回来吗?!   刚一睁眼,顿时被窗边一个黑乎乎的物体吓了一跳。她和那黑乎乎的东西对视了一秒,猛然坐起身按灯,就听见贺狰略带沙哑的嗓音低低传来:“是我。”   “贺狰?你回来了?”夏露也懵了,好半晌才回神,借着灯光上下打量贺狰,见他满身霜雪没化,想来应该是刚到家不久。她舒了口气,“吓我一跳,你坐这干嘛?怎么都没声音的?”   “家里有其他人的味道。”贺狰仿佛一座冰雪雕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夏露总觉得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仿佛有什么无法排遣的顾虑。他问,“是讨厌的味道,你的相亲对象来过?”   “啊?哦,你说俞皓啊?”夏露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睡后的鼻音,“之前打扫庭院,他和李建国帮了我大半天的忙,我请他们进门喝了杯热茶……都过去好几天了,怎么你还能闻到味道?”   “我不喜欢你和他在一起。”贺狰有些不高兴讨厌的人造访,但转念一想,自己好像没有什么立场指责小宠物了,遂垂下眼保持沉默。   今晚的贺狰有些不对劲。   他满身风雪,满眼疲惫,看向夏露的眼神不像往常那般锋利桀骜,而沉淀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沧桑……一惯强悍的人不经意间示弱,就会显得特别令人心疼。   夏露没忍住撑起身子,伸手轻轻抚去贺狰头发上的积雪。贺狰怔忪了片刻,罕见的没有躲开,反而低下头,将自己头发凌乱的脑袋搁在夏露的掌心,依恋般地蹭了蹭。   他的头发和他的性格一样不服软,落在掌心微硬,甚至有些扎手。夏露被他突如其来的示好给惊到了,眨眨眼问:“你怎么了?”   贺狰抬头,夏露保持姿势没动,指尖就顺着他抬头的姿势落在他的脸颊上。   不知道贺狰在外面冻了多久,他的脸颊很冷,夏露下意识想要收回手,心里却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楚,低声问:“你脸好冷,像是结冰了……不是说妖怪不惧寒暑吗?”   下一刻,贺狰眸色一动,按住了夏露的手,将她的指尖整个儿包在掌心。他腕上用力,拉得夏露微微前倾身子,几乎与她额头相触。   然后,他猝不及防地、侧首舔了舔夏露的唇角,很轻,如同兽类间示好的爱怜。   过电般的触感,夏露一下僵住,呆呆地看着贺狰,不知道他突然这是怎么了。   贺狰只是凝望着她略微迷蒙的眼睛,毫无隐瞒,孤注一掷地问:“我去追查了过往,知晓了真相,你……想不想听?” 第49章   原来贺狰出门那么久, 是去追查当年被罚的真相了吗?   嘴角还残存着湿湿痒痒的触感,夏露一时分不清贺狰刚才的那一舔只是兽类间表示亲密的方式, 还是有别的什么情绪在里头……   身体涌上一股燥热, 愣了几秒, 她才摸了摸嘴角的湿意, 问:“你从哪里知道的?”   “长白山的大白虫手里有枚前尘镜, 我去抢……”微妙的停顿,贺狰改口道,“……借来看了看。前尘镜能回溯人们早已的前尘往事,不会有错。”   “就因为这个,你去了那么久?”夏露有些不明白, “你以前, 不是根本不在乎这些的吗?”   因为想让你安心。贺狰在心里回答。   只有知道了过去如何,才能对症下药, 解决夏露心魂缺失的烦恼。可他万万没有想到, 这一探,就探出了个血淋淋的真相。   见贺狰沉默,夏露似乎猜到了什么。她垂下眼思索了片刻, 才轻轻‘唔’了声说:“雪化了,你头发和身上都湿了,还是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吧。”   贺狰做好了心理准备,将一切和盘托出,却没想到她开口竟是这么一句毫不相干的话题,不由怔忪道:“你不想知道过往吗?”   “那你知道我的心魂丢在哪儿了吗?”夏露反问。   贺狰回想了一番前尘镜中看到的内容, 皱眉低声说:“暂时还不知道。”   “那就不重要了。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就算我知道你为什么受罚,我为什么会倒在血泊里,那又有什么用呢?我关心的问题,只有我的心魂跑哪儿浪去了而已。”夏露抱着被子笑了笑,“而且看你这幅表情,多半看到的不是什么好事,我干嘛要追根究底,给自己添堵?”   夏露是真的不在乎过去如何,贺狰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片坦荡的淡然。挣扎很久,他低哑地问:“即使我伤害过你,你也不在乎吗?”   “那要看你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啊!”夏露认真地想了会儿,才给出自己的答案,“其实说不在乎,还是会有点在乎的吧。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最坏的结果,可如果为了糟糕的过去而毁掉现在,那也不是我的风格。时日不多,能开心一天是一天啰。”   “只要魂魄齐全,改阳寿不是件难事,我会帮你,不惜一切代价!”贺狰抬眼,攥住夏露的手腕一字一句地说,“但我生性贪婪,也不是什么好妖,不管你有没有知道真相,不管你将来怨不怨我,我都不会放你离开……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只怕将来很多事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夏露打了个哈欠,拿起床头的手机看了看,软绵绵说道,“才凌晨四点,再睡会儿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说完,她还真盖好被子躺下了,仿佛贺狰奔波半个月带回来的秘密对她而言不过是云烟一抹。   意料之中的修罗场并没有出现,贺狰一路的忐忑,被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给化解了……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她。   窗外不知道还有没有下雪,风呜呜的,是很好的催眠曲。夏露熄了灯侧身躺着,刚闭上眼睛,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床沿一沉,似乎有什么重物压在了她身侧。   回头一看,顿时震惊。   贺狰化出了原形——一只庞大的黑红色大猫蜷缩在床边,巨大的身形和微鬈的毛发几乎塞满了半间屋子!他威严的大脑袋寻了个惬意的姿势搁在床沿上,眯着暗红的兽瞳注视着夏露,身后的五条细长的尾巴无处搁放,水草般摆动。   “你不去自己房间睡,突然化原形干嘛?”夏露坐起身子,推了推大妖狰的脑袋,无奈地说,“我这里太挤了。”   掌心的妖怪脑袋绒毛柔软,一点也不像贺狰人形时那般头发粗硬。夏露没忍住,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大妖狰眯着眼在她掌心蹭了蹭,喉咙里发出舒适的咕噜声。   这样的狰是夏露从没有见过的,俨然就是只被驯化的大猫。   便也不计较他三更半夜赖在自己房里了,夏露重新盖好被子躺下,在大妖狰沉重有力的呼吸声中悄然睡去。   夏露的身边总是有种安然恬淡的氛围,入睡似乎是件很简单的事情。狰趴在床沿静静地看了她会儿,也闭上眼。   他又做梦了。   自从在前尘镜里看到过往后,他总是反反复复梦见那些曾被他遗忘的事情。   梦中的自己还很年轻,甚至算得上年少,眼里藏不住桀骜,满身伤痕地蹲在溪水边清洗身上的血渍。   那时候他被人骗走了妖丹,一切都要从头修炼,甚至不得不借助人类的兵刃挑战北方群妖的首领穷奇——他必须得到首领之位,号召群妖,才能向硬生生剖走他妖丹的人类复仇。   整整十年,他就像个打不死的怪物,不断地从尸山血海中爬起,一遍又一遍地挑战穷奇,终于在不知道第几个年头以微弱的优势打败对方,使得万妖臣服。穷奇伤了一只眼睛落败,逃往千里之外的南方,而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肉了。   就在这时,她背映着山水走了过来。   狰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十几年前救过他一命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一身紫衣飘飖,身后负剑,手执拂尘,无论神态还是眉眼,都和现在的夏露一模一样。   “是妖?”她已经成了仙门弟子,挑着眉看伤痕累累的狰,随后又自顾自摇头,“虽说有妖气,却没有妖丹……难不成你是人?”   十几年没见,她居然已经穿上了祁云山的紫衣。这抹颜色,总让他想起那个讨厌的骗子。   因为自己没了妖丹,又化了人形,她并没有认出狰是谁,反而蹲下-身给他敷药疗伤,只当他是个被妖所伤的落魄人类。她拉住狰抗拒的手臂,轻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狰不说话。   “没有名字的话,我就给你取一个吧。我以前养过一只猫,那猫和你一样脾气坏,叫黑蛋,不如把这个名字送给……”   “狰。”   那个羞耻的名字是狰一辈子的噩梦,他再也不想听到了,索性自报名号。   “阿争?好名字,姓什么?”   “无姓。”   “没有爹娘的孩子才没姓,这样吧,现在人界都在贺新春,你便以‘贺’为姓如何?”她收起药瓶,执着拂尘淡然一笑,“下次要注意些,别被妖怪吃掉了。”   后来又阴差阳错接触过几次,之后再见到她,是在伏龙山脚,只不过这一次,是换她狼狈。   乌金蛇妖佘澜兴冲冲地跑来对自己说,兄弟们抓了一个细皮嫩肉的女修士,一锅炖了正合适。狰慢悠悠赶过去一看,就见她被佘澜的索子捆在槐树上,拂尘和剑掉都到不知道哪个旮沓里去了……   一人一妖见面,俱是相顾无言,瞪大双眼。   “夏露?”   “阿争?”   接下来又是一阵诡谲的沉默。   “大人,你和她认识?”佘澜摸着下巴问。   “你就是北方妖族的新首领?”   “你也是来杀我的?”   又是异口同声。   片刻,狰抬指一扬,妖气化为利刃劈开绳索。他气势凌厉,沉声吩咐手底下的妖怪:“这个人于我有恩,不能杀。”   闻言,周围的妖怪一片惋惜,却无人敢反驳。   “你吃人吗?”夏露问。   “我虽然讨厌人类,却并不喜欢人肉的腐烂味儿,也对屠杀没兴趣。”狰冷冷瞥着夏露,漠然说,“我想要杀的仇家,只有一个人。”   可那个肮脏下作的人偏偏是她的师父——祁云山的山主袁祁。   接下来的画面一转,他梦见自己杀上了祁云山,将锋利的爪子掏向袁祁的胸膛!   “不……快停下!”陷入梦境的大妖狰开始陷入不安,低吼着试图阻止梦中的自己,“不能杀袁祁!会害了将来的夏露!”   可是已经晚了,他的爪子刺破了袁祁的胸膛,可倒在血泊中的……竟然是夏露!   乌风猎猎,漫天血雨中,袁祁毫发无伤,只是冷笑着拍了拍自己破了个口的胸襟,脸上一派虚伪的悲悯:“孽畜!你竟敢滥造杀孽,杀了我最爱的徒儿!”   不,不可能!   他明明掏的是袁祁的胸膛,可为什么倒下的是他的恩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我这徒儿虽然愚钝,但一心向道,积攒功德无数,只差立地成仙,你杀她是会遭天雷轰顶的!”   袁祁还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他迈动沉重的步伐,试图朝夏露走去,却听见她睁着黯淡的眼,拼尽力气对他说:“快……跑!”   她应该是猜到了内情吧,眼里溅着血,死去时脸上还残留着悲怆,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   夏露模模糊糊地睡了个把小时,就隐约听到床边传来野兽低低的吼声,似乎在不安地挣扎。   她起身按亮灯,只见一旁蜷缩熟睡的巨兽紧皱眉头,眼皮下的眼珠子乱转,低吼着龇出森森尖牙,脖子后的皮毛炸起,像是做噩梦似的。   “贺狰?”夏露掀开被子,试着摸了摸大妖狰毛茸茸的大脑袋。   手指刚碰上他的皮毛,狰忽的睁开了血红的眼睛,龇着牙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冗长咆哮!   霎时疾风卷地而起,窗帘乱舞,四周一片零碎物品被吹翻的乒乓声。夏露下意识扭头闭眼,抬手挡住过□□猛的妖风,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不多时,吼声停下,疾风慢慢平息,唯有零碎的纸屑从头顶落下,撒了满地。   夏露睁眼,看到狰仰着头兀自喘息着,仿佛经历了极度的痛楚。   “贺狰,你怎么了?”夏露跪坐起来,抬手摸了摸他柔软厚实的胸毛,试图安抚他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慌。   听到她温柔的声音,狰眼底的血色渐渐褪去,涣散的瞳仁聚拢。他低头看着小小一只的夏露,仿佛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品……   接着,他在夏露担忧的目光中抬起厚实的大爪子,似乎轻轻一拍就能将她整个儿碾成齑粉。   夏露没有躲,看向他的神情满是信任。   下一秒,狰的爪子落下,将她整个儿揽入怀中。   夏露猝不及防被他揽下了床,身子跌入他皮毛柔软的怀中,为了保证平衡,她不得不伸手抱住他粗壮有力的前爪,吃了满嘴的毛。   狰的爪子很沉,也很有力。她拨开他过于浓密的毛发,努力从巨兽的怀里抬起头,笑着说:“小心点,别把我拦腰截断了。”   话音刚落,腰上的力度果然放轻了不少。   “做噩梦啦?”夏露问,挠了挠他的下巴,“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会撒娇啊!”   狰没说话,也没变回人形,只是将下巴搁在夏露的脑袋上,寻求慰藉般依恋地蹭了蹭。 第50章   清晨, 夏露是被痛醒的。   左腕上针扎般的剧痛,像是将皮肤放在火上烧灼似的。她闷哼着睁眼醒来, 视线还没聚焦, 模糊看到腕上一瓣花瓣缓缓消失, 三瓣花变成了两瓣。   原来, 又过去了一个季度啊。   夏露将手腕盖在眼上, 长叹一声缓过刺痛。身下床垫柔软,被子舒适,睁眼一看,天色已经亮了,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床上, 而床边那只威武的巨兽不见了踪迹。   一个晚上断断续续地没睡好, 夏露搓了搓脸打起精神,下床穿衣洗脸。   又是一个全新的冬日, 小年一过, 年味儿更足,连阴司管理局办公室的门口都换上了全新的对联。   刚‘流放’基层回来的戚流云靠坐在办公椅中,用局里新发的提货单给自己扇风, 看着对面阴沉不语的贺狰道:“听说你把山虎的前尘镜抢了,怎么,终于对过往有兴趣了?”   贺狰避而不答,只问:“是我杀了她吗?”   “呃,前尘镜里不是看得很清楚么?”一见面就问这么高难度的问题,戚流云有些为难, 指间捻着提货单转了一圈,说道,“当年的事不能全怪你,毕竟我那个师父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算了,虽说我叛出师门已久,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还是少说他老人家两句吧。罪过,罪过。”   何况,袁祁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骨头早已化成了灰,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按道理来说,心魂缺失的人永世不能入轮回,只能成为没有思想的孤魂野鬼,直到最后一抹执念完全消失,魂散天际。可你在屠了祁云山后,硬生生抽出自己的一魄,向天道神换取还阴倒阳、枯木重生的机会。”   顿了顿,戚流云悠悠说道:“你的力量有多强大,没人比你更清楚了。她的魂魄碎的不成样子,在你被镇压的那段时间,我替你找了好多年,寻了无数个心魂缺失的亡灵才找到夏露。”   果然如此。   一切的偶然相逢,其实都是命中注定。   “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怪。”贺狰忽然说,“明知道没资格再靠近她,我也绝不放手。”   “你……”戚流云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打量了贺狰的面色很久,才小声问,“贺狰,你不会动情了吧?”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贺狰坐姿不变,语气势在必得,“你只需要做好准备,我并不打算将夏露交给阴司,不止一年,十年,百年,乃至永生永世,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她死。”   “你认真的?”戚流云有些急了,坐直身子笑道,“喂!我让你了结前世夙愿,安心赎罪飞升,也让夏露能以普通人的身份轮回于世,可没说让你和她谈恋爱啊!你和她怎么看都不相配吧!”   “我让你发表意见了吗?”虽然贺狰也觉得自己和夏露不配,但这事儿只许自己想想,不许别人乱说!贺狰眉眼沉沉,冷冷警告戚流云,“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她现在总觉得自己快死了,不愿接受我……”   “你这种坏脾气还有前科的妖,她愿意接受才怪吧?”戚流云玩笑般小声插嘴。   “闭嘴。真以为你当过她两天师兄,我就不敢揍你?”   戚流云心想:以前我没成仙那会儿,你揍得还少么?   “行了,我们都是险些拜把子的关系了,也不多废话,直接跟你说吧!你先帮夏露找到心魂,既然当初事情因你而起,心魂丢失的什么地方自然也会和你有关。你回去好好想想,看能不能有线索,其他的,凭你本事。”   说完,戚流云将手里的提货单推到贺狰面前,“送你了,带夏露去买点好吃的。”   贺狰冷嗤:“谁稀罕你这破玩意儿。”   “对了,你那两把剑我给你卖了换老婆本吧,毕竟你现在除了守着结界也没别的工资。”戚流云嘻嘻笑道。   “不用。”贺狰起身,面容如商界巨鳄一般从容冷峻,“我在学理财。”   “……”   戚流云好心提醒:“那啥,别又被骗哈。”   一个个的都拿‘被骗’说事,贺狰额角青筋跳动,真的想打人。   ……   虽说妖怪大多不喜欢刺目的红色,但毕竟也是新时代中国的合法公民,照样要过过春节应景的。   幼儿园的小妖都还没结缘,大都无家可归,需要时刻照顾,所以春节园里的老师采取轮班制,金灿灿和李建国各休三天假,夏露是人类,有人保协会的特殊政策照顾,按例假期翻倍,可以休一周,其他时候就归园长白鹿照看。   夏露从腊月二十八开始休假,佛系过节,上午睡到□□点,然后被大猫‘温柔’地舔醒。   变成毛茸茸巨兽的狰,夏露是没法拒绝的,毕竟摸起来又暖和又舒服,手感一级棒,比摸起幼儿园那些狗崽子来要更过瘾些。贺狰大概是抓住了她这个弱点,这几日隔三差五就赖到夏露房间来,再噗嗤一声变成威武的巨兽塞满她半间房,身体力行地堵住她所有意图驱赶的话,不给她任何拒绝自己靠近的机会。   每天早晨,还附带大妖狰特有的叫醒服务。   粗粝带着肉刺的大舌头舔过脸颊,尽管对方将力道放得很轻,夏露还是被那粗糙的舔舐弄得浑身一激灵,又痒又麻,迷迷糊糊睁开眼哼道:“你干嘛?”   狰又舔了舔她,虽说那舌头上并没有什么黏腻不堪的口水,但密密麻麻的淡粉色倒刺让夏露选择敬而远之。   她伸手推了推巨兽的大脑袋,嫌弃道:“哎呀,一脸的口水。别以为你变回原形了就可以为所欲为啊,你一舔我,我就总不由自主地想象成你人形的样子,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被拒绝了,狰还维持着吐舌头的姿势,干净的粉色舌头比夏露的脸还大,模样有点呆。   贺狰毕竟心里有愧夏露,近来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的,遭到嫌弃也不敢像以往那样乱发脾气,只闷闷地想:我都没嫌弃你没洗脸,你为什么要嫌弃我的口水?   知道夏露对毛茸茸的东西没有抵抗力,大猫狰彻底放飞自我。低下头轻轻蹭了蹭夏露的身子,直将她整个儿顶得仰面倒回被褥中,狰这才心满意足地将脑袋搁在她身侧,长舒一口气似的,眯着眼睛看她,享受这难得的冬日安宁。   它的身子实在太庞大、太沉重了,压得床垫凹陷进去,夏露就顺着凹陷的斜坡滚到了他怀里,躺在他厚实的皮毛中,宛如靠着一个温暖的火炉。   于是夏露放弃了抵抗,也眯着眼惬意地长舒一口气,一人一妖安安静静地赖了半个小时的床。   除夕前一天,夏露和贺狰简单地买了些年货回来,甚至还选了几幅红艳艳的福字和春联。贺狰原本讨厌红色,那刺目的颜色总是刺得他眼睛疼,可看到夏露难得有兴致布置,他便也没说什么,沉默着帮她把春联和福字贴好,这座冷清了许久的宅子总算显出几分喜气来。   除夕当天,夏露在厨房忙碌,贺狰用灵力操控拖把扫帚,按照夏露的吩咐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挂上小彩旗和彩灯,昔日的鬼屋改造成了亮堂的住所。   吃完晚饭,天彻底黑了,从窗外看去,可以看到小区路旁绵延挂着的灯笼长街,夜行性妖类在空中盘旋,欣赏一年一次的妖界花火盛宴。   小区是个特殊的结界,里头砰砰绽放的烟花并不会影响人类社会的秩序,夏露也乐得清闲,围上围巾戴上帽子,穿得胖乎乎的,和贺狰坐在院子里看烟花。   不知道是不是用了妖力的原因,小区里的烟火仿佛有生命似的能变幻各种图案,比如这一朵是尖声长唳火凤凰遨游天际,下一朵是姹紫嫣红的牡丹竞相盛开,比人界的好看太多。   天边忽红忽蓝,忽绿忽紫,又有一朵烟花绽放,垂下万千流星似的金丝,那光芒全都落在贺狰的眼里,明暗不定。   夏露手里拿着一根仙女棒,也不舞动,就那么静静地等待它燃烧到尽头。半晌,她扭过头看着贺狰,忽然说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贺狰被她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弄得一怔,垂下眼,下意识反驳:“没有。”   “你话少了,也不咋咋呼呼地发脾气了,只会变成大猫朝我撒娇。虽然确实很萌,可我总觉得……”她停顿了片刻,才在砰砰的烟花声中撑住下巴,懒洋洋捏着焦黑燃尽的仙女棒说,“我总觉得你那副样子,有些小心翼翼。”   贺狰换了个姿势,侧颜轮廓在烟火中隐现,还是那两个字:“没有。”   夏露叹了声:“如果有难过的事,就躲起来哭一场嘛。让烦恼随着眼泪流出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不会哭。”听贺狰的语气,似乎对此很鄙弃。   “从来不哭吗?哪怕你曾经被伤得那么重?”夏露问。   “从来不哭。”贺狰笃定道,“只有懦弱的人类,才会流眼泪。”   “也对,妖怪是不会哭的。”夏露适时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她想了想,掏出手机给贺狰转了888元的帐,附带一句:“除夕快乐。”   手机叮咚一响,贺狰摸出那个不常用的黑色玩意儿,戳开屏幕,皱眉问:“为什么给我钱?”   “压祟钱。”夏露回答。   贺狰挑眉,轻轻‘呵’了声:“我就是邪祟,你要压我?”   夏露愣了愣。   对噢,倒没想到这点。压祟钱有驱祟的传统,可贺狰本身就是只反派大妖怪啊。   “别在意那么多,就当讨个彩头吧。”夏露眨眨眼,掩盖尴尬道,“给个面子,收下嘛。”   贺狰点了收取转账,随即发了个更大的过来。   夏露被转账红包上那个金灿灿的‘2014元’给震惊到,随即疑惑:“2014?什么意思?2014年我们还不认识呢。”   贺狰没有回答,只扭开头哼道:“自己想。”   夏露果真认真思考起来。她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二零一四’,忽然恍然……   有些惊奇地想,莫非是——‘爱你一世’?   噫,好俗。   可是俗到了心坎里,倒泛起几分暖来。   “我也有份礼物给你。”贺狰的声音突然响起,沉沉的,带着少许不自然。   一听见他这样的语气,夏露就知道他要作妖了,便问道:“又烧钱了?”   “花不了几个钱。”贺狰极其不在意,抬抬下巴示意夏露,“看那边,下一个应该轮到我了。”   夏露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天边砰砰燃放的烟火停顿了几秒,似乎在为下一批做准备。不多时,一束火光‘吱’地一声窜起,又‘砰’地一声炸开,以红色的星光为笔,深蓝的夜空为画布,炸开的烟花形成一只Q版狰的图案……   正是夏露曾经为贺狰刻章的那图,只不过在虎头虎脑的Q版狰旁,多了个小巧的爱心。   “这是?”   “每个妖怪都会为自己的结缘者放一朵烟花,这是我为你定做的,喜欢吗?”   “神经啊。”夏露笑了声,看着天边那只烟花狰,真是不理解贺狰的脑回路,“你把自己做成烟花,是要上天吗?” 第51章   路灯昏暗的栅栏外, 一人一妖两个女孩散步经过。其中那个长了狐狸耳朵的女妖问身边的少女:“玲玲,你觉得哪家的烟花最好看?”   “凤凰家的吧, 白鹿家的‘灵鹿腾空’也不错。”叫玲玲的人类女孩牵着女狐狸的手, 笑着说, “当然, 都比不上狐狸姐姐给我放的烟花啦。”   女狐狸眯着上挑的眼睛, 伸手捏了捏玲玲的脸颊:“玲玲的嘴,骗人的鬼。有男朋友的时候把我晾在一边,现在倒想起还有个和你结缘的姐姐了?”   “吔,这是哪个妖怪放的烟花?猫不像猫,狮子不像狮子, 红不拉几的, 又丑又萌。”玲玲岔开话题,指着天边还没有完全消散的‘Q版狰’烟火, 嫌弃地说。   “嘘!这是贺先生的烟花……”   “啊?就是那个凶得要死的贺……”   “快别说了!”女狐狸悄咪咪往贺狰的住处瞄了一眼, 顿时僵住,“完了完了!贺先生就在屋外,不会听见你说他丑了吧?”   夏露手里的仙女棒滋啦燃烧, 镀亮了她含着笑意的眼。她撑着下巴心想:唉,他不仅听见了,还听了两遍呢。   果然,一旁的贺狰面如冰雕,额角青筋直跳。猝不及防的,一股黑色的妖气迅速弥漫开来, 贺狰化出黑红巨兽的原形。   身后巨兽的影子投在房子墙壁上,五条细长有力的尾巴摆动,暗色的眼睛如刀般盯着栅栏外吓傻的一人一妖,龇牙咧嘴,喉中发出薄怒的呜呜声。栅栏外一人一妖两个女孩子顿时尖叫,扔下句‘对不起’就拔足狂奔,瞬间没影儿了。   “好啦,别生气了。”夏露姿势不变,将燃尽的仙女棒搁在一旁,腾出手随意摸了摸他蓬松柔软的皮毛,安慰道,“对方好歹是女孩子,不要这么没有风度。”   狰止住了呜呜声,低下头朝夏露怀里拱了拱,险些将她整个儿从长椅里掀翻,鼻子里哼哼哧哧的,明显不太开心。   怀里的重量太重,夏露忙伸手揪住狰的毛发稳住身子,半晌,张开双臂艰难地抱了抱他,说:“她们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我jio得还成。”毕竟那个Q版图案是她刻画出来的嘛。   狰斜着暗红色的眼睛瞄了她一眼,似乎在判断她这句话的真假性。   半晌,他伏下如山般的身子,用尾巴揽起夏露,将她提溜起来放在自己的背脊上,低沉的嗓音从她脑袋里传来,说:“坐稳。”   “你干嘛?”夏露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身子腾空而起,只见狰载着她跃上屋脊,裹挟黑气、驾着乌云飞向星空摇坠的天际。   这是夏露第一次距离天空这么近,好像伸手就能触摸到头顶那抹纤白的月光。短暂的不适过后,她壮着胆子睁眼,从上空俯瞰大地,才发现自己这片妖怪云集的小区结界其实范围极广——说是小区,更像是隐藏在人界中的妖怪小镇,而自己日常活动的地方只占据了十之一二,在结界的最西边除了湖和草地,还有几座陡峭的小山。   狰飞去了最高的那座主峰,落在平展的岩石上,俯下身将夏露放了下来。这座陡山没有过多的草木,只有怪石林立,又落着积雪,冷得很。不过视野倒是真的不错,可以俯瞰整座小区,甚至可以透过淡色的结界看到人界城市辉煌林立的城市高楼。   “你以前常来这?”夏露找了块干爽的地方坐下,问一旁威武的妖兽。   贺狰也变回人形,坐在夏露旁边,沉沉‘嗯’了声说:“这里看得清楚。”   “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好像总喜欢远离热闹,一个人呆着。”说完,夏露又调侃地想:当然,他几乎没什么心情好的时候,只有最近才变得内心柔软些。   “别瞎猜。”山上的风有些大,贺狰就换了个位置,用身体替夏露挡住大部分的冷风。他的发丝在风中微微凌乱,盘腿而坐,手搭在膝上,腕上的黑皮筋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冷哼说,“反正你又不想答应我,干嘛在乎我开不开心。”   贺狰这人,还是没弄懂‘不想’和‘不能’的区别啊。   她‘呼’地吹了吹额上微乱的刘海,低声说道:“别钻牛角尖,我知道你最近心烦是和以前的记忆有关。”   贺狰身形明显一顿。   夏露知道自己猜对了。她眨眨眼,望着远处片刻不停的各色烟花说:“今天是除夕,旧年最后一天,有什么烦心事就都抛在这山顶上吧!明天是新年,要有新的好心情才行。”   “夏露。”贺狰忽然唤她,目光在月色下显得十分幽冷,侧首看着她说,“你越是对我不以为意,我就越是想靠近你。无论将来怎么样,无论你恨不恨我,我都不会放手!”   他认真说话的时候,嗓音是不带任何波澜的,又冷又沉,夏露能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执念。   “我自己都觉得我自己挺无趣的。”夏露问出了长久以来心里的疑惑,“你说说,我这么无聊废宅的一个人,到底哪点招人喜欢?”   “我这么脾气不好还杀过人的恶妖,又哪点招你喜欢?”贺狰反问。   夏露一噎,脑中瞬间浮现出了无数个温暖的画面。大概感情之事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你了?”夏露嘴硬。长这么大,她头一次底气不足到连声线都不稳。   “元旦那晚,广场上,你的心说你喜欢我。哼,人类真是太脆弱了,连承认一句‘喜欢’都不敢。”贺狰打断她的思绪,“我曾经警告过你别靠近我,可你偏要闯入我的生活,既然闯进来了那就是我的人。”   人类多思脆弱,贺狰又能强到哪里去?这些天他的纠结和谨慎,夏露都看在眼里。   “那你为什么说我会恨你呢?”话题一旦打开就如脱缰的野马,朝着某些不可预测的方向狂奔。山风呜咽中,夏露侧首看向贺狰,淡淡地问,“我的心魂……真的是和你有关吗?”   “是。”贺狰眼底有挣扎,但还是坦荡地承认了,不惜用最尖锐的言辞,话还没有出口,就先刺痛了自己,“我杀了你。”   夏露微微瞪大眼,又很快恢复平静。   这真的,是预料中最坏的那种结果了。   “有原因吗?”夏露揣测道,“我是那个将你骗得很惨的人类?我的死,其实是我咎由自取?”   见她到如今这地步还在为自己的罪行开脱,贺狰眼中划过一抹心疼。他抬手摸了摸夏露的眼角,指腹温暖,沙哑地说:“不要这么诋毁自己,你很好。”   夏露有些不明白了。如果不是这个原因,贺狰为什么会杀她?   相处这么久,她并不觉得贺狰是个喜欢滥杀无辜的坏妖。而且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倒下时,对贺狰说了句:“快跑!”   她问:“那你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做错事就是做错事了。”贺狰打断她。他的指尖从她的眼角下滑,抚过嘴角,滑下围着围巾脖颈,最终停留在她锁骨下的位置。   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和毛衣,并不能清楚地触摸到狰角吊坠的突起,但贺狰能感应到它的存在。他说:“我不会放手,但如果你要杀我泄愤,我也绝不会反抗。要么等你彻底接受我,要么我死,你获得自由。”   “贺狰,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我不是马,你也不是鸡,我干嘛杀你?”   “普通的人类兵器伤不到我,唯一能彻底杀死我的,只有我的角。”   浩瀚的苍穹下,贺狰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它已经认你做主了,只要你用意念催动,这枚角可以化为世界上最锋利的利器……”   啵地一声,夏露屈指弹了弹贺狰的额头,止住他这番奇怪的言论。   “你觉得,我像那种喊打喊杀的人?”夏露真诚地发问,又轻轻一笑,“其实我这人挺怪的,无论是爱还是恨在我心里都平淡如水。现在,就算你把刀放到我手里,我都懒得刺你一下。何况我又不傻,前因后果,你一定还隐瞒了别的内情……不过那都不重要了,我说过我不会活在过去。”   贺狰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喉结上下滚动一番,低声问:“你就那么信我?”   “嗯。”远处持续了两个小时的烟花终于停了,石头很硬,坐久了不太舒服。夏露抻了抻腰,话锋一转,“明天初一,我教你做菜吧。”   话题跳跃实在太大,就好比上一秒还是苦情剧,下一秒就到了开心麻花。   贺狰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维,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夏露是在邀请他——这可是个绝妙的感情升温的机会!   贺狰瞬间忘了那些什么过往啊、恩怨啊,面瘫脸下一派激动,没忍住伸手托住夏露的后脑勺,借着夜色的掩护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低沉的嗓音中带着按捺不住的一丝欣喜:“好。”   “哎呀,又来了。”夏露抬袖擦着额头,嫌弃般往旁边挪了挪身子。   每当夏露拒绝他的示好,贺狰就故技重施,噗嗤一声变回妖兽原形,垂首舔了舔她的脸颊。结果粗粝的舌头粘在她的高领毛衣上,舌头上的倒刺与毛衣勾在一起,滋啦滋啦扯了好半天才分开。   月华如洗,积雪斑驳,狰甩着脑袋‘呸呸’直吐舌头,试图将沾上的毛线绒吐出来,而夏露则摸了摸被舔出毛球的新毛衣,长叹了声。   唉,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大年初一,夏露起了个早,果然开始手把手教贺狰煮饭做菜。   “哎你拿的是糖,不是盐!”厨房里一阵乒乒乓乓,夏露及时制止将糖罐倒入鱼头汤中的贺狰。   “我知道。”贺狰显然是个没耐心的差学生,双手插兜靠在橱柜上说,“我喜欢甜。”   “做菜讲究平衡,不是你喜欢什么味道就能拼命加什么调料的。”夏露用手沾了些细盐,放到嘴里尝了尝,说:“酸甜苦辣咸,其实融入人类的生活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对不对?”   贺狰也学着她的样子沾了点盐放到嘴里,随即‘呸’了一声,咸得直皱眉。他见夏露一脸淡然,丝毫没有被咸到的样子,心下好奇,拉着她的指尖就要往嘴里送。   “你干嘛?”夏露被他吓了一跳,匆忙抽回手。   “我尝尝你手上的味道。”   “不都一样是咸味吗?”   “也许,你手上的盐好吃些。”   “神经啊……”   夏露哭笑不得,将他靠得过近的身子扳过去,吩咐他:“你不是刀工好吗?把肉馅剁了,加个鸡蛋,用筷子搅出浆为止。”   贺狰脱了外衣,撸起袖子,拿着刀砰砰乓乓一阵剁,不到十分钟,他将剁好的细碎肉泥盛入碗中,等待夏露的表扬:“好了。”   看到他故作淡定却满眼期待的模样,夏露一时怅惘,简直不知道谁才更像被驯服的宠物。   年初二,夏露本来打算在家里躺一天刷刷视频,但是金灿灿在群里发来邀请,问他们去不去佘澜的酒吧打牌、玩桌游。   这修为十来年的小狗妖都比贺狰更适应人类的生活。夏露本来不是个贪玩的性子,但看到贺狰除了守着自己以外就没有别的可以亲近的人,于是改了念头,起身推了推身旁打盹的妖兽狰,笑问道:“贺狰,我们出去玩吧?”   狰的耳朵竖起,瞬间精神抖擞。   黑雾过后,他转而化出人形,冷冷地对夏露说:“等一下。”说完,他沉着脸大步出去,进了自己的卧房。   接着,隔壁房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乒乓声,不到五分钟,贺狰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出现在夏露门口。   只见他一身正式的西服配风衣,脖子上还围着夏露亲手织的灰色斜纹围巾,头发刻意被抓得蓬松,露出不羁深邃的眉目,靠在门边插兜对夏露抬抬下巴,竭力装作自然的姿态:“约会吗?走。” 第52章   因还在春节假期, 佘澜的酒吧里只接待了一群平时关系好的妖怪和结缘者,除了金灿灿、李建国和俞皓, 还有瀚白和张思遥, 许久不见的黄天赐和他的布偶猫园长、唐绵和她的垂耳兔饲主也都来了。   至于白鹿, 因为冯念还没有成年, 就婉拒了大家的邀请, 安安心心地在家陪小姑娘念书。   而此时,酒吧里的气氛很是诡谲。   佘澜端了饮料和水果拼盘过来,见一身帅气正装的贺狰阴沉着脸坐在主位上,浑身散发出不好惹的气场,而其他人则以贺狰为圆心坐得远远的, 唯恐‘贺·哥斯拉·狰’爆发, 殃及无辜。   “怎么了这是?”佘澜将吃食放在小圆桌上,笑得文质彬彬, “谁惹着我们贺大人了?”   “好像是……贺先生以为夏露在和他约会, 却没想到还约了我们一群人。”金灿灿弱声说,“我们是不是当电灯泡了?”   贺狰哼了声,脸黑如锅底。心想:亏你还有自知之明啊!   “别理他。过年嘛, 就是要大家热热闹闹地在一起才开心。”夏露说着,朝对面挤在一团的九个人说,“过来玩呀!”   “玩什么?”张思遥率先坐过来,一手叉了块苹果放嘴里,一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嘿嘿笑着说, “诶,来玩‘原子大合体’怎么样?”   众人皆是一脸懵。   夏露捧场地问了句:“什么是‘原子大合体’?”   “Sokobond,一款益智游戏,推箱子版的元素周期表。”张思遥的镜片折射出睿智的光。只见她兴致勃勃地摸出手机,打开程序介绍道,“呐,就像一个水分子需要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组成,推动屏幕上红色的氢原子,使它和蓝色的氧原子结合,注意是有规律的,必须让两个原子上的对接点在一条直线上时才会结合成功……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   一阵诡异的沉默。   夏露啜着热奶茶,歉意地说:“文科生不是很懂哎。”   “怎么会?很简单的……唔!”   鳞羽类幼儿园园长瀚白拿起一颗草莓塞入张思遥嘴里,堵住她喋喋不休的按例,嗓音低而清冽道:“吃草莓,遥遥。”   张思遥皱眉‘唔’了声,心有不甘地止住了话题。   “我看佘哥店里有副牌,不如来玩国王游戏?”说话的是黄天赐。   只见他从游戏桌上拿出一副游戏卡牌来,从里面数出写有1到11数字的卡牌,又挑出唯一的一张‘国王’图案的牌,将国王牌和数字牌混在一起打乱,使牌反面朝上,对大家说:“很简单,抽到国王的人可以命令其他任何数字牌,完成国王的指令。”   “什么指令都可以吗?”夏露问。   “什么都可以喔!”黄天赐露出一个内涵的笑来。   “有趣。”佘澜说,“我参加。”   “无聊。”仙气十足的布偶猫大美人慵懒地坐在沙发上,如是说。   “幼稚。”还沉浸在约会泡汤的愤怒中的贺狰,如是说。   嘴上虽嫌弃,但两位高冷的主子还是愿意给自家小宠物几分薄面的,半推半就的也加入了游戏队伍中来。   为了防止妖怪用灵力作弊,保证公平,每次洗牌都由人类结缘者来完成……可很快大家发现,这招根本不管用。   第一轮抽签结束,抽到‘国王’的是瀚白。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瀚白脸不红心不跳地提出要求:“请三号签,亲我一下。”   周围一片看好戏的‘哟’声。   张思遥红着脸摔了手里的牌,硕大的数字3仰面朝上。她气鼓鼓地问:“小白,你是不是用妖力作弊了?”   瀚白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俊秀如仙的脸上一派无辜:“遥遥,愿赌服输。”   磨了半天,张思遥说不过他,只好飞快地在他白皙的脸上啃了一口,留下个带着口水的牙印,抹抹嘴耸肩道:“算了,反正也不吃亏。”   周围又是一阵善意的‘哟’声。   夏露原本也在看好戏,一不留神觉察到了危机。她下意识扭头一看,只见刚才还索然无味的贺狰微微前倾着身子,找到了游戏乐趣似的,满脸‘原来还可以这样’的神情……   夏露猜测他要作妖了。   果然,下一轮抽签过后,贺狰拿到了国王牌。   只见他环视众人一眼,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夏露身上,靠着椅背意气风发地说:“请七号签亲我一口,要亲嘴。”   “……”夏露摊了手中的牌,果然是个数字7。   学得倒挺快的哈。她想:还亲嘴,会举一反三啦。   “这游戏没法玩儿啦。”夏露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拿着牌叹道,“你们妖怪使诈,不公平。”   “的确不公平!”金灿灿第一个抗议,“你们都有结缘者,只有我没有!春节间人保协会的结缘审核怎么变得这么慢?搞得我只能在这看你们秀恩爱。”   “小灿灿,你还有我呀!”佘澜揉了揉金灿灿毛发蓬松的脑袋,玩笑着说。   “游戏又没规定,妖怪不能抽到国王牌。”贺狰目光灼灼,沉声问道,“你想耍赖?”   “是又怎样?何况耍赖的是你。”夏露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神情。在众目睽睽之下游戏作弊,可不能惯着他。   贺狰不开心:为什么他的小宠物就不像别人家的那么好糊弄?   “小夏,你怎么这么直呢?撩汉就是要暧昧来暧昧去嘛。”佘澜歪在椅子里看好戏,弯着蛇瞳笑道,“我们贺大人乃是妖中翘楚,第一次对姑娘感兴趣,给个面子如何?”   “想玩暧昧?哼,让他来亲啊。”夏露笑眯眯地看了满脸不悦的贺狰一眼,毫无惧意。   贺狰这个人看上去一副拽拽的样子,实际上在人多的地方还是比较拘束的,从不会做过分的举动……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有点闷骚。   夏露就是吃准了他这点,才笃定他不会真当着大家的面,放下身段来亲自己。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盘她猜错了。   身旁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她下意识扭头,就见贺狰倾身过来,淡色的薄唇在她嘴角停留片刻,终是上移了一两寸,借着酒吧内昏暗的遮挡吻在了她的鼻尖上。   那是很轻的一个吻,像是一片羽毛划过,却足以令夏露在场的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夏露是没想到他真会当着大家的面亲下来。   而其他人则是满脸不可置信,其震惊程度无异于看到火星撞地球,铁树开新花。   四周安静了三秒,又或许更久些,贺狰在夏露耳边低声说:“这只是个利息。说好的亲嘴先允许你欠着,回去再补上。”说完,他坐直了身子,扭过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明明是亲人的那个,却比被亲的还不自在。   夏露怔怔地摸了摸鼻尖,耳朵发烫,浑浑噩噩中冒出一个大煞风景的念头:还好鼻子不油。   猛虎嗅蔷薇,恶名远扬的贺狰居然会那么小心翼翼地去亲吻一个女孩——这一幕就像个铁秤砣似的,让在场的众人难以消化。过了很久,还是见多识广的佘澜最先回过神来,换了个提议:“我们来打牌吧,小赌一场,看看大家新年的手气怎么样。”   于是凑了一桌纸牌,一桌麻将,夏露不会打牌,就和黄天赐还有金灿灿去一旁打桌球。贺狰下意识要跟着她一起,夏露还没从上场游戏中回过神来,下意识揉了揉鼻尖,阻止他道:“你去学着打牌吧,让俞皓教你,他牌技很好的。”   贺狰不太愿意合群,夏露就劝道:“别老是跟着我啦,快去!学会了来教我,赢的钱给我发红包。”   既然小宠物想要他赢钱,贺狰也只好满足她的心愿,规规矩矩地坐在了牌桌上,听俞皓给他讲解斗地主的规矩。   夏露拿了根台球杆,回身一看,只见贺狰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斗地主上,总是时不时看她一眼,仿佛担心她会凭空消失不见似的。   夏露很想让他融入集体的生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只有见过姹紫嫣红的春天,他才不会执着于一朵花的枯败。   她希望他快乐,不用整天板着个脸。   于是,夏露朝贺狰笑着点点头,用口型示意他玩自己的,不要分心。   见她就在不远处呆着,贺狰这才放心,将注意力放回牌桌上。在看了几把牌后,贺狰摸出了些门道,就试着亲身上阵。前两把贺狰输了,扔出去两张钞票,不过他很快上路,从输赢各半到输少赢多也不过花了个把小时。   一开始,贺狰每赢一把都会看夏露一眼,像是寻求表扬似的。但很快,尝到了甜头的贺狰融入了牌桌,根本无暇顾及邀功,偶尔也会在手气好时露出一抹张狂得意的笑来,和牌友斗两句嘴,整个人生动了不少。   看到他渐渐敞开了心怀,夏露就放心了,擦了擦台球杆回到自己的游戏局中。   刚一转身,就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   戚流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手指勾着墨镜腿儿,撑在台球桌上道:“小师妹不错啊,半年而已,就将贺狰训得服服帖帖的。”   “……小师妹?”夏露疑惑地看他一眼,问道,“你在叫我?”   “咦,贺狰没和你说吗?”短暂的惊讶过后,戚流云释然,“算了,不重要。话说以前的贺狰总是离群索居,正因为孤僻还脾气坏,所以大家都怕他。只有你会这么煞费苦心地将他拉下神坛,推向普通人的生活……为什么呢?”   “他应该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只有黑暗,也并不只有我。”夏露俯身弯腰,将台球杆对准桌上四散的球,轻声说,“如果他在尝试了其他的生活方式之后,仍然觉得和我相处最舒服,那我也没有办法了,只能努力让自己多活几天。所以,戚先生别那么快带我走啊!”   戚流云依旧懒散地靠着台球桌,哈哈大笑着说:“惭愧,这我可做不了主。说到底,我只是个打工的,服从秩序却无权创造秩序。不过你也别担心,拿到心魂入轮回时,我可以不消除你的记忆,十来年而已,贺狰等得起。”   “我不喜欢那样,总觉得那就该是另一个故事了。”夏露一杆下去,七号球擦着腰洞边缘滚过,没有入袋成功。她没有半分气馁,撑着球杆说道,“而且,我没有资格让他等我,守着一个遥遥无期的未来。”   “你也挺固执的,这点倒和贺狰相配。说起来以前你们认识的时候,我真是没想到千年之后他会栽到你手里。”戚流云勾着墨镜故作长叹,“造化弄人啊!”   “对了,他说他杀了我,是怎么回事?”夏露打断他问。   戚流云一怔,随即失笑:“这个贺狰,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全说了。”   “就那么回事呗,你和他命不好,三番五次都栽到了同一个人手里……”   正说着,贺狰冷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带着警告的意味:“戚流云,你在对她胡说些什么?” 第53章   戚流云止住了话题, 眯着狭长的眼睛,对夏露说道:“你们聊, 我去替贺狰的位置。”说完, 他朝贺狰挥挥手, 走向缺了一人的牌桌。   “他跟你说什么了?”室内热, 贺狰解了围巾, 将外套搭在臂上,走过来问道。   “随便聊了聊啊,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夏露将台球杆让给了下一轮的黄天赐,笑着问贺狰,“还是说, 你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贺狰‘哼’了声, 从兜里抓出一把钱塞到夏露的手上,说:“给, 红包。”   手里零零碎碎大概有六七百块钱, 夏露一挑眉:“哟,手气不错,怎么不继续玩了?”   “总是赢, 没意思。”贺狰面带鄙夷。   夏露无情拆穿:“那是因为大家多少都让着你,怕你输了钱发脾气。”   贺狰自然是不肯相信的。   两人正聊着,一位海蓝眼睛的布偶猫美人娉娉婷婷地走过来,站在夏露面前,宝石一般的漂亮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开口就问:“嗨!看你这年纪也差不多到找配偶的时候了, 有兴趣和我家那只傻宠物相个亲吗?”   话音刚落,周围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如果贺狰现在是原形状态的话,一定气得浑身毛发都炸起来了。他凌厉地盯着面前这只过于精致漂亮的猫妖,低沉的嗓音彰显了他的怒意:“当着我的面挖墙脚,找死?”   “对不起对不起!”觉察到不对的黄天赐将自己主子拉到一边,忙不迭朝贺狰道歉,“我家妙妙开玩笑的,贺先生别介意!”   “谁开玩笑了,你想打一辈子光棍吗?”大美人儿双手环胸,像个仙气十足的混血模特,淡定地说,“二十多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丢不丢人?”   “嗨呀我的主子,我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你身上了哪还有心思找别的女孩?”顶着贺狰能扎死人的目光,黄天赐流着冷汗干笑,哄自家猫主子,“走走,我教你打台球。”   “没兴趣。”   “一包小鱼干!”   “成交。”   直到这一对走远,夏露才伸手拍了拍贺狰的肩,安抚道:“别绷着张脸啦,会把好运气吓跑的。”   贺狰看了她一眼,压抑着不满说:“你挺受欢迎的啊。”   好大一股老坛陈醋的酸味儿。   “过奖,过奖。”夏露将赢来的钱整理好放钱包里,随口问道,“你呢?”   “我什么?”   “这么久以来,就没有女妖怪觊觎你吗?”   沉默了一会儿,贺狰轻描淡写地说:“有几个不怕死的来搭讪过。”   “……哦?”夏露笑着,刻意拉长了语调。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从来看不上她们!”贺狰冷哼,鄙夷道,“低等妖类身上都有股难闻的味道,我才不喜欢,亮亮爪子赶跑就是了。”   这么多年来,他唯一没有办法伤害、也吓不跑的,就只有夏露。所以,小宠物凭着八风不动的淡然和温和柔软的性子走到了他心里,生根发芽……   夏露看着他的脸色,眉梢一动,说道:“这么说来,能得到你的青睐,还真是我的荣幸啊。”   “你知道就好。”大妖怪的声音是愉悦的。   “贺狰。”夏露忽然叫了他的全名,认真问道,“今天开心吗?”   贺狰想起玩国王游戏时那个还没兑现的亲吻,嘴角一勾,又很快压下,故作矜贵地说:“还成。”   “以后多出来找朋友玩玩吧。”夏露建议,“别总是窝在家里,或是一个人坐在山上吹风。”   贺狰‘呵’了声,看着远处搓麻打牌的一群人及妖,眉头拧成疙瘩:“谁和他们是朋友?”   “傲娇。”夏露没理会他那可以忽略不计的抗议,“等会儿和大家聚完餐再回家吧,俞皓开了车,我们坐顺风车回去。”   贺狰下意识要拒绝,然而话还没出口,他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不由沉下目光望向门口:“有人来了。”   夏露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酒吧的玻璃门外一阵烟雾缭绕,又缓缓聚成人形,接着,一头雪白短发的小柔走了进来。   “小柔姐?”夏露喃喃。   “哟,小柔!”戚流云熟稔地抓牌,扬声问道,“你也来玩啊!”   小柔手里拿着文件夹,语气有些哀怨:“老板,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今天加班,不是您安排的吗?”   “哈哈,加班工资翻倍的嘛。”戚流云出牌,“三带一!”   小柔径直越过牌桌。大概是室内有些吵,她抖了抖猫耳,问道:“谁是金灿灿?”   “我,我!”金灿灿连台球杆都没放下,一脸兴奋地跑过来问,“小柔姐,找我什么事?是不是我的结缘资格审核通过啦?我可以带李清过来结缘了是吗?”   金灿灿好不容易等到灵力稳定,从去年十一月递交审核表,结果碰上年底结缘资格审核的高峰期,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收到恢复。这个时候见到人保协会的小柔过来,他第一反应就是审核表终于通过了!   李建国和俞皓也知道他为了结缘的事努力了很多,眼看就要有结果了,都朝他喊了句‘恭喜’!   但夏露在小柔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凝重,那是从未有过的。   只见小柔打开文件夹,将一张盖着蓝色印章的表格递给金灿灿:“根据协会的考查,你目前已经熟练掌握了化形技巧,且没有重大过失记录在案,符合结缘者申请要求……”   “太好了!谢谢小柔姐!”金灿灿将那张纸捂在胸口,两眼亮晶晶,“还麻烦你亲自送一趟,多不好意思!”   “但是,”小柔打断他的话,声音低了几个度,“李清那里,出了点意外。”   金灿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小柔看了眼喧闹的四周,朝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继续道:“这里不方便详谈,借一步说话。”   “怎么回事?”夏露喃喃,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李清手腕上的伤痕,有些担心。   李建国也顾不得打牌了,面上同样的凝重,走过来示意夏露:“我去看看。”   夏露点头。   贺狰斜着眼打量身边人,吃味地问:“你担心他?”   夏露回神,失笑道:“好歹同事一场,担心很正常吧。”   “怎么就不见你担心自己。”贺狰嗤了声,眼底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小包厢的门被人大力打开,金灿灿红着眼冲了出来,连招呼都不打,疯了似的狂奔出门。   “怎么了这是?”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   夏露好像猜到了什么,长叹一声。   仿佛印证她的猜想般,李建国也推门出来,朝夏露摇摇头,低声说:“服药过量,现在还在市二医院抢救。”   心中一沉。自杀者不能和妖怪结缘,如果李清真的死了,那金灿灿这些年的努力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世间总有那么多遗憾和残缺,夏露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祈祷李清的状况能好些。   经历刚才那一幕,大家仿佛也明白了什么,自发取消了晚上的聚会,玩了会儿牌就陆陆续续散了。   回到家,夏露换了舒适的睡衣躺在床上,给金灿灿发了条信息,问他是否情况还好,金灿灿没回。   夏露放下手机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柔软温暖的床上,看着满屋子温馨的粉色陷入短暂的迷茫:人生短暂,去日苦多,如果自己真的走不完这一辈子了,贺狰会如何?   手腕上的两瓣花是幸运图,也是催命符,时刻提醒她不要贪心太多。   还是得想想办法,争取能陪贺狰那傻子久一点。   正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斜眼,透过半掩的门朝外看去,可以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徘徊在门外,来来回回的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夏露坐起身,疑惑问道:“贺狰,你在干嘛?”   脚步声停,过了会儿,贺狰推开门进来,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审视夏露,不满地问:“回来这么久了,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夏露一头雾水。   “游戏。”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从抿成线的唇中吐出两个字。   “游戏……”愣了愣,夏露恍然。   他是在讨国王游戏中夏露欠下的吻。   “别想了,你那是作弊,不算数。”夏露逃避般瘫回床中,扭过头不看他。   贺狰并不打算放弃,反而搬出了歪理:“我凭本事作……抽的牌,为什么不算数?”   夏露当做没听见。   贺狰俯下身,眸中晕开一抹夜的暗色,低沉地说:“你要是不愿意,那就换我来,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马上开春了,我的动作可能不会有你那么温柔。”   “这跟开春了有什么关系?”夏露咸鱼躺,白了他一眼,“莫名其妙。”   “你不知道吗?”贺狰的嗓音带着一丝喑哑,在她头顶响起,“像我们这种属性的妖怪,都是有发-情期的,这时候的欲-望会比平时更加……”   “你住吼。”夏露险些舌头打结。   她知道贺狰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单独相处之下,他的确有可能什么都做得出来。再三思索,她伸手拦住贺狰渐渐逼近的脸,实在没法在他灼灼的目光下保持淡定,只好退而求其次:“你变出原形。”   贺狰眨了下眼,似乎在犹豫。   片刻,他选择照做,噗嗤一声化出毛茸茸的妖兽原形,庞大的身躯塞满了房子。妖兽低头凑在夏露面前,暗红的眼睛注视着她,等待爱的垂怜。   见夏露迟迟没有动作,狰不耐地拱了拱她。夏露深吸一口气,努力说服自己:化出原形的贺狰不过就是只大猫,没什么可忌讳的。   遂闭眼,在巨兽狰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唇落下去的那一瞬,她发觉不对劲。触感并不是想象中的毛茸茸,而是温热柔软的……   嘴唇?!   贺狰竟然趁她闭眼的时候变回了人形,与她来了个结结实实的、嘴唇对嘴唇的亲吻!   作弊啊!   夏露‘唔’地一声后仰身子,手撑着被褥,真是气到极致了反倒冷静下来,冷笑道:“好啊,变聪明了?”   “对付你,不得不这样。”贺狰毫无悔改之心,甚至还欺身向前,一腿跪在床沿,双臂撑在夏露耳侧,来了个标准的床咚。   这些动作都是他下意识做出的,像是狩猎般步步蚕食对方的防御,绝不是刻意为之,所以才显得格外具有侵略性。他笼罩在夏露身上,眸色还保留着妖化的暗红色,沙哑低声说道:“除非你用我的角杀死我,否则我绝不停下。欠我的,自然要双倍讨回来!”   夏露微微放大的瞳仁中倒映出他冷峻的面容,凶狠的大妖怪俯身,再一次吻住了‘猎物’的唇。   不,说是‘吻’,倒更像是毫无技巧的舔咬。夏露有种自己会被他生吞入腹的错觉,更糟糕的是,身体因为震惊和慌乱而僵住,根本无力逃脱…… 第54章   唇瓣酥麻中带着微微的痛意, 贺狰的吻和他这个人一样强势,仿佛千军万马攻城略地, 容不得丝毫的反抗。   太奇妙了, 这种感觉如同身处漩涡般天旋地转, 脑袋里一片浑浑噩噩。夏露睁着眼, 看到贺狰近在咫尺的眼睫由清晰变得模糊, 视野仿佛不断变化的万花筒,昏昏然不知身处何方。   她唯一能想起的,只有一个怪诞的念头:这个曾经茹毛饮血的大妖怪,怎么会有这般柔软的唇舌?   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吻,贺狰退下些许望着夏露, 额前垂下一缕碎发, 衬得眉目越发深邃。和他的气定神闲不同,夏露呼吸紊乱得不像话, 白皙的双颊染上绯红色, 眼里蒙着一层淡淡的水光,四肢微麻,只有躺在床上干瞪眼的份儿。   贺狰自动将她的眼神翻译成‘含情脉脉、暗送秋波’, 遂俯下身,像是要望进她灵魂深处一般喑哑问:“再亲一下?”   说完也不等她回答,他再一次捕捉到两片泛红的唇瓣。   夏露是真的受不住了,这样下去迟早得溺死在这个绵长又凶狠的吻里。在贺狰的手不老实地摸上腰际时,她猛地惊醒,扭开头大口换气, 一手撑在对方的胸膛上,气息不稳地说:“你能不能……让我喘口气儿?”   “好。”贺狰依旧保持着床咚的姿势,半步也不肯退,一本正经地说,“我看着你喘。”   “……说话注意点,当心被和谐。”夏露在他炙热的眼神攻势中败下阵来,伸手拿起一个枕头盖在脸上,掩耳盗铃般地哼了声,“无耻。”   看不到她的脸,贺狰皱眉,伸手去拉枕头。   夏露脸正红着,自然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窘态,于是紧紧捂着不肯松手,两个人像傻子似的将枕头抢来抢去。   贺狰没法子,又不能用强,沉沉看了片刻,最后勉为其难地垂首亲了亲她的手背。她洗过澡,手背上擦了手霜,有股奶香味,大概是觉得味道不错,贺狰又习惯性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对她身上的气味十分着迷。   手背上的皮肤细嫩敏感,夏露浑身一麻,干脆抱着枕头滚了两圈,缩在床脚平复过于激动的心情,争取离那只舔人上瘾的大妖怪远点,免得被生吞入腹。   尝到甜头的贺狰哪会就这么放弃,自觉化身为社会主义的一块砖,夏露在哪就往哪儿搬。   夏露趴在床上平复心情,感觉到身侧的床垫陷了一块。她没有抬头,却能感受到贺狰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久久没有离去。   过了很久,贺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嗓音低哑撩人,不似往常凌厉,问道:“夏露,为什么不承认你喜欢我呢?”   夏露刚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又跟遇油的灰烬般燃烧起来。她拉起被角盖在自己身上,像个蚕茧般闷闷地说:“承认喜欢是件简单的事,可承诺喜欢却很难。”   贺狰没说话,像是在理解她这句话的深意。   半晌,夏露又瓮声开口,语气还算平静:“我的确喜欢你,贺先生。”   床垫微动,贺狰急不可耐地刨开被褥,剥离她最后的伪装,将她的脸从枕头下挖出来,拧着眉看她,语气有些急促:“看着我,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然而不等夏露张嘴,他又打断道:“等等。”说着大步走到隔壁房拿了手机,解了锁,又回到夏露房中,打开录音,这才放心道,“行了,说吧。”   “?”夏露真是搞不懂他这套操作,纳闷道,“你要干嘛?”   “说你喜欢我。”贺狰执着地要求。   夏露笑了声,故意逗弄般,慢悠悠说道:“‘喜欢’这两个字就和初恋一样,因为只有一次才会显得珍贵,错过了就没有了。”   贺狰按了暂停键,保留音频。不一会儿,只听见贺狰的手机里传来夏露慢吞吞带着笑意的声音:“‘喜欢’这两个字就和初恋一样,因为只有一次才会显得珍贵,错过了就没有了。”   贺狰戳着屏幕,又重复了一遍:“‘喜欢’这两个字就和初恋一样,因为只有一次才会显得珍贵,错过了就没有了。”   他皱眉哼了声,不太满意的样子:“好歹有‘喜欢’两个字,将就一下,设为手机铃声吧。”   夏露:“…………”   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从夺走贺狰的手机麻利地删了那段音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白了贺狰一眼:“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晚了。”贺狰虽然还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眼里的神采却出卖了他此时的得意,笃定道,“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说。”   夏露简直不想理他:“行了,收敛点,今天你还没占够便宜吗?”   过了会儿,他又问:“我们算是谈恋爱了吗?”   夏露瞥了他一眼,说:“不算。”   “什么?”贺狰面色倏地黑了下来,问,“为什么?”   “我还没准备好。”   “那你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夏露想了会儿,才说:“等到我能活久一点吧,至少要久到看腻了你这张脸为止。”   “你放心,无论多久都看不腻的。”想到什么,贺狰冷声道,“如果你始乱终弃,我就……”   “你就怎样?把我吃掉?”夏露挑眉。   贺狰‘就’了半天也没有结果,最后只好恶狠狠地说:“如果你始乱终弃,我就把你抓回来,锁在我身边哪也不让去……我会以另一种方式‘吃掉’你,日日复日日。”   夏露面色不动,实则小鹿乱撞,心想:是我不纯洁了还是心脏病犯了?怎么感觉贺狰说话越来越没脸没皮啦?   她翻了个身,伸手去够床边的手机,揉了揉鼻尖说:“等真到了那天再说吧,看到底谁先腻。”   刚拿起手机,就听见‘叮咚’一声响。夏露眼睛一亮,以为是金灿灿回信息了,然而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结缘程序发来的推送。   已经有很久没有点开结缘程序了,好奇之下,夏露戳开了这条推送。   伴随着婉转温馨的背景音乐,页面徐徐展开,上面画着夏露和贺狰默认的系统头像,一行字隐隐浮现:【夏露小姐,贺狰先生,你们于2019年7月22日相识,2019年9月15日正式结缘,在过去一年里,你们一共相处了170天,共同度过了4080个小时的美妙结缘时间……】   这行字淡去后,又有新的一段字浮现:【在结缘的日子里,你们携手去了商场、游乐园、射箭馆、、小吃街、餐厅等23处地方,脚步遍布B市。最远的旅程是H省翡翠镇,那里真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去处……】   “哟,妖怪世界还真是与时俱进,居然也搞这煽情的一套。”夏露笑了声,继续往后看。   一旁的贺狰凑过头来,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什么东西?”   夏露换了个姿势坐起,将手机屏幕挪过去一点,和贺狰并肩看屏幕上的年度推送。   【2019年9月15日对你们来说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在夏露小姐生日这天,你们在B市海角游乐园的摩天轮上交换了结缘信物,正式成为了一家人,是不是很浪漫呢?】   “人保协会连这个都知道?”夏露惊讶,继续往下划。   【过去一年中,饲主贺狰先生为宠物夏露小姐布置了温暖的房间,买了化妆品、衣服、饰品等多样玩具,共消费了RMB 237553元,在B市所有结缘饲主中位列第七,属于土豪级别的妖怪饲主呢!】   夏露暂停了手机屏幕,数了好几遍夹杂在屏幕中的数字,登时睁大眼,惊讶道:“居然为我花了这么多钱?!”   贺狰也十分惊讶,不敢置信地说:“居然只花了那么点钱?才排名第七?!”   两人面面相觑。   “每个月差不多四万块,果然养宠使人贫穷!”夏露一脸麻木地扔了手机,看着贺狰说,“怎么这么败家?”   可贺狰的关注点根本不在这。只见他眉头紧锁地拾起被褥上的手机,戳着手机屏幕较劲道:“不行,看看是哪些不识好歹的敢压在我头上!”   夏露简直想把手机相册里珍藏的‘鬼屋’照片给他看看,问:“你清醒点,连这个也要比?”   “不是攀比那么简单。我的人,怎么能比别人过得差?”贺狰面色沉沉,仿佛在面对什么千军万马的敌人,从程序里调出年度结缘排名。   第一名是孔雀和周茜妮。这位妖怪地产商在一年里,为自己的人类宠物豪掷了一千四百多万……不,准确地来说,他们现在已经转化为夫妻关系了。   “周茜妮啊?这个名字重合率不高,是那个经常被嘲笑演技的女演员吗?”原来她也和妖怪结缘了呢。   见贺狰死死地盯着冠军结缘者那‘一千多万’的消费,仿佛把手机盯穿,就能让自己和夏露的名字取而代之、成为全市结缘者羡慕的对象似的。   夏露看得好笑,安慰他道:“我看新闻里说,周茜妮的那枚订婚戒指就价值百万呢!加上投资拍戏捧她之类的,花个千把万很正常啦!我又不需要你捧,和他们比干什么?”   贺狰满脸都写着不甘心,盯着手机看了好半晌,也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他又点开结缘契合度的排名,这下面色稍微缓和一点了。   屏幕上显示他与夏露的契合度是78.6%,排名第三。排第一的是已经订婚转化的孔雀和周茜妮,结缘契合度有百分之九十多;第二则是瀚白和张思遥,也有百分之八十往上。   先定个小目标,解决和夏露寿命不一的问题,再买它几百万的钻戒求个婚,超过小白蛟和眼镜女那一对;最后抓紧时间结个婚生个娃,天南地北秀恩爱,超过花孔雀和小明星那一对……   计划通√,简直不要太完美。   “直觉告诉我,”夏露幽幽的声音响起,望着面色凝重的大妖怪,一针见血地说,“你现在的想法很危险。” 第55章   “贺狰, 你说我的心魂会丢在哪里?”   夏露仰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之前在广场上扎飞镖赢来的大熊玩偶, 若有所思地说, “应龙说引魂种招不来心魂, 可能是心魂已经消散了, 也可能是被封印在了一个灵力强大的地方。我要怎么样, 才能知道到底是哪种结果?”   “应该不会离祁云山太远。”贺狰坐在床沿说,“我已经让当地的小妖怪帮忙寻找线索了,只要有你的气息出现,他们会立即告诉我。”   “咦,你什么时候替我做了这么多?”夏露抓住玩偶毛茸茸的圆手挥了挥, 望着贺狰笑道, “就不怕我找到心魂后就离开你,去转世投胎?”   “不怕, 你会活得长久的。”贺狰语气确凿。沉吟片刻, 他说,“我帮你,一是希望你好起来, 二是为了我自己赎罪。”   夏露心中一阵微妙的刺痛。她忙坐起身,认真道:“你别这样说,贺狰。你知道‘赎罪’这两个字的分量有多重吗?它会沉重到令你直不起腰来。”   贺狰的眼波在灯光下显得无比柔软且深邃,仿佛所有的尖刺都化成了绕指柔。他摸了摸夏露的头发,大概觉得手感很好,没忍住又摸了摸, 然后才说:“我伤了你,这是对我的惩罚。只有你的心魂回归,我才会获得真正的自由。”   夏露怔了怔,问:“不是说结缘成功后,你就可以完全挣脱封印吗?”   贺狰摇摇头:“我从前尘镜中回溯了过去,事情没那么简单。”   “贺狰,”夏露唤他,停顿了一秒,才带着些许疑惑问,“你待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对当年的事心怀愧疚?”   贺狰微微睁大眼,随即习惯性锁眉,不太高兴地说:“那是两码事。难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将愧疚当成喜欢的蠢妖?”   “我没有这个意思。归根到底,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不够自信吧,从来没有想过你这样的妖怪会喜欢我……好啦,不聊这个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夏露适时地止住了这个话题,看了眼时间,“很晚了,你回去睡吧,我也要休息了。”   贺狰没有动。   半晌,他说:“当年祁云山的事,是我一手导致的,也许你的心魂去向和我有关。”   怎么还在想这件事?夏露哭笑不得,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所以呢?”   “所以,”贺狰一脸严肃地握住了夏露的手,不动声色地朝她靠近,俯下-身说,“我和你睡一起,或许能感应到心魂的位置。”   夏露心想:我信你才有鬼。   “以前被‘一线牵’绑着的时候,我们不在一间房睡过吗?而且你现在隔三差五就变出原形赖在我房里,也不见得感应到心魂啊。”夏露试图抽出手,然而被贺狰握得很紧,实在挣脱不开。   “那是因为,我们没有挨在一起睡。”贺狰还在试图说服她。   指尖的热度蔓延到心房,夏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是不是抱着睡效果更好?”   贺狰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对。”   “对你个头。”夏露凉凉瞥了他一眼,翻身盖上被子,“睡觉。”   熄了灯,四周一片静谧的黑暗。床边传来细碎的响声,不一会儿床垫一沉,一颗巨大的、毛茸茸的兽头搁在夏露枕边。   蜷缩的巨兽狰抖了抖尖尖的耳朵,大概吸气时不小心吸到了夏露的头发,微痒,他晃了晃脑袋连连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换了个姿势继续趴在床垫上,凝望着暗夜中夏露的睡颜。   然而一夜安眠,半点心魂的迹象也没有发现。   贺狰这个大骗子。   ……   春节假期很快就过去,到了夏露上班的时候。   踩着嘎吱嘎吱响的残雪进去,夏露推开幼儿园的玻璃门,就见一群穿着新园服的狗崽子们扑过来,将夏露团团围住,争先恐后地喊道:“露露老师~新年~好~”   “新年好!”夏露从包里摸出一叠小红包,每个小孩发了一个,又让他们排队坐好准备吃早饭,这才起身走到一旁看复习书的冯念身旁,将最大的一个红包搁在她的书上,笑着说,“小念念,新年快乐,学业有成!”   冯念愣了愣,没想到自己也有红包似的,忙红着脸起身接过,细声细语地说:“谢谢夏姐姐。”   夏露注意到她手背上有擦伤的痕迹,关切道:“你手怎么了?”   “打架。”冯念不好意思地将手背到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般低声说,“白鹿已经处理过了。”   “怎么总是打架,被人欺负了没有跟老师说吗?”   “老师管不过来。而且,我总是赢的那一个。”   “早听说你打架很厉害,没想到是真的。”夏露感慨,“会打架是好事,至少不会被欺负,但也不要用它来做坏事。”   “以后不会了。”冯念抬起头微微一笑,有些骄傲般说,“那天在学校后的巷子里,白鹿来了,替我教训了那群人。”   冯念安静的时候很不起眼,但一笑起来,五官都变得生动张扬,浓黑的眉眼里满是英气,想必前世的她更是英姿飒爽……可惜了,经历那样的过往,终究成了个心智受损的傻丫头。   有时候夏露会想:和冯念一比,自己某些方面真是幸运太多。   毕竟她与贺狰之间虽然有过阴差阳错的伤害,却没有欺骗和隐瞒,贺狰也绝不会将‘喜欢’当做‘忏悔’的筹码,他们的感情从结缘的那一刻开始,就与过往无关。   正想着,白鹿穿着简单的高领毛衣和牛仔裤走下楼来,将一个鼓鼓的红包交给夏露,清冷道:“开工大吉。”然后,他的视线落在冯念身上,连嗓音都像是春风拂过般变得温柔,“去楼上做作业,下面吵。”   冯念乖巧点头,收拾好笔和作业本,朝夏露挥挥手,小跑着上了阁楼。   “灿灿还没来上班吗?”夏露抬手解围巾,看了眼四周问道。   “李清走了,金灿灿得守过头七。”说话的是端着热羊奶走过来的李建国。   什么?!   明明有过心理准备,可乍一听到这消息,夏露仍然像被揪紧了心脏一般,闷得喘不过气儿来。   良久的沉默,像是死水般沉痛的默哀。   “这样好么?”夏露有些担心,“不是说你们妖怪在结缘之前,是不能向人类暴露自己的存在的吗?”如果不能暴露身份,那金灿灿该以什么样的身份为李清守灵呢?   似是猜到夏露的疑问,李建国轻轻点头:“所以,金灿灿和李清结缘了——在李清去世前的一天,结缘了二十三个小时零七分钟。”   一旦人类自杀死亡,那么他的灵魂永生永世都不能再拥有与妖怪结缘的资格。金灿灿一定是怕再也见不到李清,所以才会赶在他去世前和他结缘吧!哪怕这段缘分只持续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哪怕他曾经幻想过的布满减压玩偶的大房子并没有实现……   听李建国说,那一天的时间里,金灿灿和李清说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他一直是笑着的,像个没有烦恼的二傻子,不吝于将自己的快乐分享给躺在深渊里等待死亡的人。   夏露不知道李清当时是什么样子,想必,也是笑着的吧。   气氛变得有些凝重,直到门铃声响,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夏露闻声望去,不禁讶然,沉重的气氛一扫而光。她轻声一笑:“妙妙园长?稀客啊。”   来的人正是猫科幼儿园的布偶猫园长,仙女般美丽的妙妙。   妙妙淡色的长发披散,五官精致,踩着优雅的猫步朝白鹿走去,将一份盖了章的文件递过去:“上头的文件,有个任务需要你们配合。”   “夏露!”清朗的嗓音,正是来自于布偶猫的结缘者黄天赐。   他依旧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色嘻哈外套,帽子反戴,一手抱着一个长着猫耳的小孩儿,艰难地顶开玻璃门进来:“我就知道你在这!”   “黄天赐,你也来了?”夏露走过去帮他开门,又伸手逗了逗猫耳小孩儿的下巴,“这两个是小猫吗?”   “三花猫和橘猫,别看小小一只,沉得要命!”黄天赐一身热汗,示意打算撸猫的夏露,“别摸!他们认生,会挠你的!”   他怀里的两个猫耳小孩儿果然下压耳朵,弓起背脊,紧紧地搂住黄天赐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夏露只好意犹未尽地收回手,问道:“你们怎么有空来这了?”   “有任务呀!”黄天赐嘿咻一声,将两个肥嘟嘟的小孩往上托了托,说道,“小孩儿的婆婆阳寿尽了,今晚八点会去世。老人家生前没有子女,孤身一人收养了很多流浪的小猫小狗,我家这两只就是老人家养大的,你们园里的两只田园犬也受过她的照顾,所以,人保协会额外允许小孩儿们去医院给她送行。”   正说着,在餐厅等待早餐的狗崽子们闻到了猫类的气息,全都一窝蜂地涌了出来,一个个尾巴摇得跟螺旋桨似的,围着黄天赐嗅来嗅去,嘴里叽叽歪歪吵嚷道:“他们是谁?好可爱!好想舔一舔他们的毛!”   狗崽子们天生热情好客,大多没什么恶意,但猫类则没有这么大胆了,顿时被‘围攻’的狗崽子们吓得胡乱扑腾。黄天赐怕伤着两只小猫,只好艰难地朝门外走去,笑道:“怕打起来,我还是在外面等吧。”   夏露点头,拍拍手把狗崽子们召回来,好不容易才让他们安分一点,结果忘了布偶猫园长还在室内,于是小崽子们又大喊着‘好漂亮!好可爱!’,一窝蜂地朝妙妙涌去。   接下来,夏露看到了永生难忘的场景:只见刚才还亭亭玉立、气质高贵的妙妙园长瞬间变色,蹬着九厘米的高跟鞋跃上圆桌,半蹲着身子,满脸嫌恶地瞪着扑过来的小狗崽,粗声吼道:“小蠢物!快把这些肮脏的犬科动物赶开!”   “抱歉抱歉!”夏露招呼李建国过来帮忙,手忙脚乱地把小崽子们赶回了餐厅。   世界清静下来,妙妙收回戒备,从圆桌上跳下来,又恢复风姿绰约的模样,撩了撩头发,高傲地对白鹿说:“那就这样,晚上七点市中心医院汇合。”   说完,她扭头看向黄天赐,软绵绵瞪了一眼,海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委屈:“小蠢物,你再来晚一步,我身上就全是恶犬的臭口水啦!”   变脸速度之快,令人望尘莫及。   夏露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位老婆婆收养了大小三十来只流浪动物,成精化形的只有那只橘猫和三花猫,以及汪汪幼儿园里的两只小田园犬——豆奶和芝麻。   两只狗崽子都是女孩子,李建国带着出门不太方便,加上夏露对人界的街道熟悉,所以白鹿将这次给老婆婆送别的任务交给了她和李建国负责。说是任务,其实也挺简单的,用帽子遮住小孩儿的狗耳朵,再将他们的尾巴塞在裙子里,保证不露馅的前提上去医院和老人家道个别,任务就算完成。   只是需要加班,少不得要晚回来几个小时。   想了想,出发前夏露还是给贺狰发了条消息:【今晚要加班,带小崽子们去医院见一个人,大概九、十点回来。】   很快,贺狰回复语音,声音不悦的样子:“我和你一起。” 第56章   春节期间, 医院显得格外拥挤和逼仄。   黯淡的夜空下,一股浓厚的妖气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降临在医院空无一人的屋顶上。落地妖气散尽, 渐渐现出大小几个人形轮廓, 正是夏露、贺狰和李建国等人。   夏露还是没习惯妖怪间的传送阵法, 落地时一个踉跄, 还好贺狰伸手拉了她一把才不至于跌倒。   “谢谢啊。”夏露环顾一眼四周, 感慨般对贺狰说道,“还是法术方便些,以前出门怎么不用传送阵?”   贺狰眼睛看向一边,低声说:“坐车能和你相处久点。”   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夏露乜了他一眼,拉长语调说:“哦?原来你这么有心机?”   贺狰一脸的理所应当, 催促她:“快点完成任务, 回家。”   身后的李建国抬头看了眼天空,点头说:“时间快到了。”   屋顶的风很大很冷, 夏露拉起芝麻和豆奶的手, 替她们把帽子遮严实些,这才拉着两个小孩儿下楼。   住院部大楼的屋顶是锁住的,不过这对于贺狰来说难度不大, 稍稍动用了一丝妖力,门锁就自动打开了,一行人沿着空荡寂静的楼梯下去,又乘电梯到了十六楼,见到黄天赐带着两个乔装过的猫耳小孩儿已经等候病房门口。   “夏露!”黄天赐站起身,压低声音朝夏露一行人挥挥手, “这里!”   夏露牵着小孩儿走过去,和黄天赐打了声招呼,问道:“就你一个人送小孩儿来?”   “我一个人就够了,妙妙不喜欢人多的地方。”黄天赐顺手捏了捏芝麻和豆奶的脸,惹得身边的两只小猫险些炸毛吃醋。   走廊外还停靠着临时的病床,护士医生来来往往,间或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声。芝麻和豆奶是第一次出小区,对外面的一切都十分好奇,吸着鼻子东嗅西嗅。夏露将两个小家伙的脸转回来,叮嘱道:“不可以乱闻哦!”   “露露老师,何阿婆在哪里?”芝麻紧紧拉着夏露的手,圆溜溜的狗眼中倒映着医院清冷的灯光,像一汪澄澈的潭,奶声奶气问。   “在房间里,马上就能见到她了。”夏露温声道,“待会儿要乖乖的问阿婆好,知道吗?”   “知道啦~”芝麻和豆奶齐声答应。   黄天赐也有样学样,逗了逗身侧两只小豆丁的下巴,说:“橘子,小花,待会儿要乖乖问阿婆好,知道吗?”   两个猫系小孩儿冷冷瞥了他一眼,从鼻子发出短促的‘哼’声,当做回应。   黄天赐摊了摊手,无奈道:“你看,这就是猫系和犬系的区别。”   “现在七点多了,还是先进去吧。”说完,夏露望向身后皱眉不语的贺狰,“贺狰,一起进去吗?”   “不用了,消毒水味道难闻。”贺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有些不适应地说,“我在外面等你。”   “好。”夏露点点头,和李建国一人抱起一个小孩,推门进了病房。   城市还沉浸在新年的余韵中,街道上一片喜气洋洋的中国红。城市喧嚣,医院沉寂,谁也没留意到一阵红色的妖雾掠过上空,残月被染上了一片血色的朦胧……   这间病房很小,放着两张病床,中间用一道蓝色的帘子隔开。靠窗的那张病床已经空了,床上凌乱地摆放着老人的衣物和洗漱用品,一个神情麻木的中年女子红着眼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塞进大箱子,朝进来的夏露等人点点头,就拖着大箱子开门出去了。   查房的护士敲了敲门,问道:“探病的?”   “对,我们是阿婆的孙子。”黄天赐率先回答,大喇喇笑道,“小姐姐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们单独陪老人家一会儿?”   “当然行,不过我听说老人家没有子女,哪来的孙子?还是派个人过来登记一下探望表,做个记录。”说着,小护士叹了声,“老人家情况不容乐观,可能就是这两天的事的,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谁来登记?”   “我来吧。”李建国放下怀里抱着的豆奶,对夏露道,“你们先聊。”   “嗯。”夏露点头,也将怀里的芝麻放下来,摸摸她的脑袋道,“去看看阿婆吧。”   安静的病房里,芝麻和豆奶在左,橘子和小花在右,四个小孩围绕着病床,踮起脚尖注视着床上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老人家。   “阿婆!”最先开口的是胆子较大的豆奶,她伸出小肉手扯了扯何阿婆的被子,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裙子下的尾巴已经摇成了螺旋桨。   病床上的老人家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干枯的眼皮微微颤抖,氧气面罩随着呼吸而蒙上一片又一片的白雾。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老人颤巍巍睁开了眼,浑浊的瞳仁涣散,好半晌才觉察到众人的存在,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发出老水车一般破旧衰败的嗬嗬声,用一掐即断的声线道:“这都是谁啊?老婆子眼花,认不出来啦……”   “阿婆!我是豆奶!”   “我是芝麻~”   “小花。”   “我是橘子,阿婆。”   老人有些怔愣,看了眼夏露,又看了眼黄天赐,艰难地说:“这些孩子……怎么和我以前……养的小猫小狗,一个名儿?”   “何阿婆,他们就是你以前收养的小猫小狗,现在化成人形,特意来看您的?”夏露说着,摘下了芝麻和豆奶的帽子,两个小孩儿垂着软趴趴的狗耳朵,摇着尾巴,朝病床上慈善的老人展开一个大大的笑来。   “妖怪吗?”老人扯了扯嘴角,叹道,“看来,我这个老婆子……大限将至了,竟然会……碰到这种事……”   “您不喜欢我们这个样子吗?”小花扯了扯自己头顶的猫耳,年幼老成地说,“我们还不太会化形呢,不过等我们化形成功的那天,一定会找您结缘的。”   “对!您一定要等着我们来找您!”豆奶兴奋地举手,“我们买个大房子,一起养您!”   月光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妖娆的血色,缓缓西沉,八点转瞬到了,病房内,四个小孩儿两左两右地躺在老人怀里,和她做最后的告别。   “……我总喜欢打翻了装狗粮的碗,您没有骂我,只是摸摸我的头,把房子打扫干净。”回忆起过去,芝麻腼腆笑了笑,“您的手很粗,但是很暖和,摸起来超~舒服~”   “我咬坏了您的拖鞋,您也没有用棍子打我,您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豆奶抢着道。   “我掉进了下水道,是您把我从脏水里捞了出来。”橘子依恋地蹭在老人干瘦的怀里,软瓮声说,“那年,您已经五十多岁了。”   “我流浪街头,皮肤有病,是您给我擦药。”小花温柔地趴在老人身边,如数家珍般,“您救了我。”   老人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出气多进气少,只有一滴浑浊的泪从眼角滑落,沁入花白的鬓发中。   随着心电图渐渐变成一条没有生命力的直线,仪器发出尖锐的滴滴声,老人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医生和护士急匆匆赶过来进行最后的抢救,夏露和黄天赐只好带着小崽子们先退出了病房。   小孩儿们还太小,不太懂得死亡的悲伤,只是一个劲地问“阿婆什么时候投胎”“阿婆什么时候再醒来”……倒是黄天赐,一个大男孩悄悄抹了好几次眼泪。   不多时,医院走廊尽头出现了两个戴着墨镜的黑衣男子,走在最前端的赫然就是戚流云。夏露有些惊讶,看着径直朝自己走来的戚流云问:“他怎么会来这?”   一旁的贺狰抱臂倚在墙上,冷冷道:“他是阴司管理局的人,主管本地人类生死轮回。”   夏露恍然,失笑道:“是噢。差点忘了,当初我这一年的阳寿还是向他借来的。”   “哟,你们也在?上班第一天,可真热闹。”戚流云摘下墨镜挂在西服口袋上,朝身后的棺材脸男子说,“小刘,去把何金花的魂魄带出来,摇号投胎。记住,何金花生前积攒功德无数,要给她上上签的筒,争取转世到一个好人家。”   棺材脸男子领命,径直穿过墙壁进入了病房。   夏露惊愕,问道:“他就这么穿墙而过,不会吓到别人吗?”   “不会,除了你们,别人看不到他。”戚流云旋身,懒洋洋地坐在医院长椅上,敲着二郎腿看贺狰,“啧,没发现你这么黏糊啊?寸步不离地守着人家夏露。”   “碍眼的家伙。”贺狰哼了声,真是一眼都不想多看他,不动声色地往夏露身边挪了挪,努力汲取恋爱的养分。   戚流云已经习惯被他嫌弃打压的日子了,不在意地耸耸肩,吐槽道:“千年老妖情窦初开,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正说着,冷面男拿着一个发光的小瓶子出来,将手机上的摇号程序递给戚流云,道:“戚先生,请过目。”   戚流云接过手机一看,顿时乐了:“嗬,投胎时间地点就在今晚此地,父母都是高知分子,倒省了拘魂的流程了。小刘,直接送她去投胎吧,别让隔壁妇产科的人等久了。”   于是,四个小孩儿又眼巴巴地跟在小刘的屁股后,直到瓶子里的灵魂飞入产房,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降世,小孩儿们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医院。   夏露和李建国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离开医院,和黄天赐告了别,李建国主动抱起两只犯困的狗崽子,对夏露说:“今天街上很热闹,时间还早,夏老师和贺先生再逛逛吧,芝麻和豆奶我会送回园里。”   闻言,贺狰递给李建国一个赞许的眼神。   “不要。”夏露拒绝得很干脆,抻着腰说,“累了,想回去睡觉,下次再逛吧。”   见夏露拒绝约会,贺狰一开始有些不开心,但接着听到‘睡觉’两个字,他又有些期待起来,遂点头:“好,一起睡。”   夏露怎么会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什么?多半是变回妖兽原形卖卖萌,再趁机占她点便宜之类,试图曲线救国、攻破夏露的心理防线。   她白了贺狰一眼,冷漠道:“把‘一起’两个字去掉。”   说完,她向前几步走到路边,又回身问:“打车回去还是用妖力什么的传送……”   话还没落音,她看到贺狰的面色倏地变了,仿佛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般,猛地朝她扑过来道:“夏露,躲开!”   “什……”   夏露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见一股血红的妖气如陨石般从天而降,划过血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夏露包裹其中!接着,空间像是被折叠般,夏露眼前的景象一片扭曲,身体倏地消失在红雾之中,跌入无尽的黑暗。   她瞪大眼,最后的景象只看到贺狰朝她伸长的手臂。   那手腕上戴着的黑头绳颤动,指尖只来得及碰到夏露的衣角。   下一秒,红雾消失,夏露站着的地方成了一片空白,唯余车子呼啸而过,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第57章   “醒了?”一个沙哑阴狠的嗓音传来, 像是毒蛇嘶嘶吐信,令人毛骨悚然。   夏露睁开眼, 视野还未清晰, 倒是先感受到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   这应该是在城东新建的工地, 建的江景房, 水泥钢筋凌乱地扎在夜空下, 像是城市中一根根嶙峋的枯骨,而夏露此时就坐在百米高的吊车横栏上,身下赫然就是冰冷的江水和万丈高空,光是瞥一眼就足以让她头晕目眩几乎不能呼吸!   她动了动身子,刚要起身, 才发现手脚都被绳索束缚住, 根本没法挪动。身上的绳索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不像普通的橡胶, 一头绑在她手上, 一头固定在吊车的铁架上,细且有韧劲,使人没法挣脱分毫。   “别白费力气了, 龙蛇筋脉炼就的绳索,刀劈不断,火烧不烂,岂是你这种人类能挣脱的?”身后那阴冷沙哑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夏露吁了口气,双手因为被绑,血液不流通而感到又冷又麻。她回头一看, 果然看到了老冤家——瞎了一只眼的穷奇。   穷奇已经不是上次见面那般非主流的打扮,而是穿得人模人样的,刺猬般的头发剃得很短,显得面容更加阴鸷,眼底是毫无人性的漠然。   因是新年期间,工地还没开工,黑越越的格外阴森,穷奇映着残月坐在吊车的最高部位,俯瞰整座灯红酒绿的城市,独眼在月光折射出某种嗜血动物的寒光。而他身侧则飘着一个死气沉沉的红衣女童,黯淡没有焦点的眼睛望着夏露,咯咯笑道:“我劝你不要乱动,掉下去可没人捞你。”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夏露拧眉,问道,“不会大晚上把我绑来这里,就是为了一起赏月的吧?”   “呵呵,当然不是。上次你花言巧语将我耍得团团转,贺狰还毁了婴啼好不容易找来的身体,又害得鬼车被抓,我说过一定要回来算账的!”穷奇从吊车顶部一跃而下,落在夏露的面前,沉重的身子压得吊车的横梁颤了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蹲在夏露面前,似乎十分欣赏她狼狈的样子,许久才冷笑着说:“可惜,贺狰将你保护得很好,我们一直没有找到你落单在外的机会。这次为了隐藏妖类的气味骗过贺狰,婴啼可是下了血本找了个新身体,用人类的皮囊掩盖住妖味混在人群中,才没让他发觉。”   “真是辛苦你们了,这么大费周章地把我掳来。”夏露冻得鼻子通红,手脚都麻木没有知觉了,瓮声说,“不过,你们有仇找贺狰就是,和我有什么关系?”   穷奇呵了声,道:“那还得多亏了你。没想到你们的结缘契合度竟然那么高,贺狰的实力也恢复神速,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出此下策。毕竟,我听说你和贺狰的结缘排名都快赶上那几对人-妖恋了,想必在他心里你很重要吧?”   卑鄙。   夏露皱眉:“他不会来的。”这句话并不是说给穷奇听的,而是说给贺狰听。   脖子上的吊坠隐隐发烫,她知道贺狰能感应到自己的存在。   穷奇并不知道她的盘算,只咧开一个狰狞的笑:“我不会上当了。除夕那夜的烟花真好看啊!一只将自己变成烟花送给你的妖,真的不会来救他的宠物……不,情人吗?”   “既然知道自己打不过,就不应该惹怒他。”身下的钢铁架冷入骨髓,张口就灌了满嘴的朔风,夏露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带着微微的颤音仰视穷奇,“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为什么非得用这样的方式?说实话,我不想卷入你们的私斗中,一点都不想。”   “那可由不得你。谁叫他抢了我的位置还伤了我的眼睛,又谁叫你巧舌如簧骗了我的信任?不瞒你说,那天逃离之后,我听你的话去买了彩票,做了生意,赚了不少钱,可我仍然觉得不开心,就像是被囚禁在这座水泥城的囚徒,得不到丝毫快意。金钱不能填补我的欲-望,可杀人作乱能……或许,我天生只适合做坏妖吧。”   说着,他翻掌一挥,金红的妖雾弥漫,在工地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球般的结界。   “这是鬼车临死前留下的火种,是她毕生修为所化,无论是神是妖,一旦接触到火焰必将遭受烈火焚身之苦。”穷奇仰望着结界上漫天的赤红色,笑容愈发癫狂,“我已经将火种散布到结界的每个角落,只要他想要救你,就必须穿过我制造的结界,而结界中等待他的是……”   他张开双臂,立在无尽的寒夜中,神情扭曲地笑道:“……无尽的烈焰火海焚身,妖力越纯所承受的痛苦也就越大!”   贺狰!   夏露闭上眼,在心里喊道:我知道你能感应到!不许你来听见了没?如果一定要来也要智取,不要上了他的当……   “不行。”低沉的嗓音在脑海里响起,沉稳而令人安心,“我试过了,百米之内没有破绽,我必须来。”   夏露一怔,几乎不假思索道:那你也不能过来!我是人类,人保协会会负责我的安全……对,你先去找人保协会的神或妖,大家一起总会有办法的。   “狰!我知道你在附近!”穷奇的吼声打断了夏露的思绪。他用仅剩的一只独眼环顾四周,面上满是恶意的狠厉,“再不出现,我就要杀了你的小情人了!”   说着,他抬手一挥,妖气化为疾风朝夏露击去!夏露还没反应过来,强烈的失重感已经让她的心脏骤缩。   她被穷奇推下了吊车的横梁,直直朝江面坠去!她惊叫一声,掉到半空时又被腕上拴着的绳子拉住,整个人像块腊肉似的在风中飘荡……那一瞬,除了手腕上的剧痛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她被吊在半空,风很冷,手腕脱臼似的疼痛,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勉强唤回一丝神智,如涸辙之鱼般不断喘息,咬牙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道:“贺狰……不要冲动……”   “晚了。”她的状态无疑点燃了火-药桶。贺狰的声音很冷,带着无法压抑的怒气,“等我。”   轰的一声巨响——   黑色的妖气撞上结界,燃起一片金红的火海,热浪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穷奇说对方妖力越强,则火种的威力越大,夏露从来不知道贺狰的妖力有这么强盛,整个火种结界都在燃烧,烈焰窜天而起,以至于满世界都变成了刺目的红……   那片以妖兽狰为中心翻滚的火海,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也刺痛了夏露的眼。她望着不顾焚身痛苦,拼了命地去撞结界的贺狰,顿时心如刀割,痛到连发丝都在颤抖!   “快停下,贺狰!快停下!”   她的声音实在太微弱了,转瞬间,妖兽狰的身躯已经彻底被火焰包裹,看不出原来面目……再强行破结界,他迟早得烧尽最后一丝妖力!   狰压抑痛苦的低吼回响在耳畔,夏露闭上了眼睛,咬牙道:“傻子!我这条命反正到了尽头,死了就死了,值得你这样牺牲?”   生活又不是电视剧,哪有那么多英雄救美的佳话?   吊着的手腕痛到极致,反而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了。头顶的火海结界还在以贺狰的妖力为燃料噼啪燃烧,夏露紧紧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闭眼不去看那傻子烈火焚身的惨状、不去听他用身体撞开结界的沉重声响,努力试图将慌乱的思绪捋清……   镇静,一定要镇静……   想想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可越是着急,大脑越是一片空白,下唇咬得出血也无济于事。   “狰,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多么可怜又狼狈!哈哈哈哈!撞吧,撞吧,等到你烧尽最后一丝妖力,我会好好报你当年挖眼之仇的!”   听着耳畔穷奇张狂的笑声,夏露的心理防线几欲崩溃。她生性平和淡然,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恨不得那无尽的火海是烧在自己身上才好。   热浪扑来,她脖子上的吊坠也感受到贺狰的痛苦似的,变得滚烫无比……   等等,吊坠?   贺狰好像说过,这吊坠是用他的角炼化,可以用意念催动,将其变成世界上最坚硬的利刃!   夏露恍然回神,艰难地抬头看了眼腕上的绳子,又看了眼脚下几十米处的冰冷江水,良久咬了咬牙:只有赌一把了!   方圆百米布满结界,可这个结界不一定困得住流动的江水!只要她能从这里逃脱,贺狰就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轻而易举地击败穷奇!   想到此,夏露努力凝神,也不知道这个‘意念催动’是怎么个催动法,只好在心中幻想它变成利刃的模样,咬牙将几个字从牙缝中挤出:“起!给我……割开绳子!”   “夏露,你要做什么?!”贺狰低哑的喘息从脑海中传来,带着颤音道,“不要做傻事!掉下去你会没命的!”   “可如果我继续吊在这,你会先一步没命。”这个时候,夏露该无比庆幸自己学过一年游泳,掉入江水中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给我……割开啊!”从胸腔中迸发出来的呐喊,黑气缭绕中,脖子上的吊坠果然应声化成匕首形态,挣脱链子的束缚划过夏露腕上的绳子……   时间静止了一秒。   接着是‘吧嗒’一声极其细微的断裂声,夏露的身体如同断了翅膀的鸟儿般直线坠下。   “夏露——!!!”   一声撕心裂肺的暴吼,妖兽狰彻底暴走,冲天的火焰排空而起,他竟是生生地撞开了结界,根本来不及停歇,如同一个火球般直直飞向朝江面坠去的夏露!   耳畔猎猎风响,强烈的失重感让人作呕。夏露微笑着朝满身火焰的巨兽伸出手,仿佛要拥抱他似的……可指尖还未来得及触碰,哗啦一声水响,夏露吞没在溅起的巨大水花中。   刮骨般的冷和呛鼻的窒息感,几乎让她瞬间失去了意识。 第58章   身体砸在水面上的那一瞬, 夏露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闷棍,眼前一黑, 连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生疼。直到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争先恐后地从耳朵和鼻子里灌去, 她才缓过知觉似的划动手脚, 呛咳出一串气泡。   江水看似平静, 其实下面暗流汹涌,加上心脏的不适愈发严重,这种情况下什么游泳技巧都用不上了,只凭借本能仰头扑腾,争取能呼吸到一口空气。   夏露挣扎着把吸足水的羽绒服脱去, 努力想浮出水面, 可高空坠下的失重感让原本就脆弱无比的心脏雪上加霜,手脚僵硬无比, 根本不听使唤, 胸口又闷又疼,越是呛水就越想呼吸,越是张嘴呼吸就越是呛水, 简直陷入了恶性循环!   她被江水裹挟着朝下流冲去,浮浮沉沉中,好像看到一枚黑色的东西坠落水中,就在离自己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夏露冷到失去知觉,木偶人般哆哆嗦嗦地划了两下手臂,然后伸手将那枚黑气缠绕的小物件攥在手里——   果然是她与贺狰的结缘信物, 那枚黑色的小角!   刺骨的江水压迫着胸膛,使得心脏一阵一阵抽痛,浑身没有一处能使得上劲。夏露紧紧攥着那枚信物,在水中呛出一串泡泡后就像一片羽毛般,飘飘荡荡地沉入了水底。   溺水的人是没有太大的力气挣扎的,她睁着眼,看着头顶一片波光荡漾的水面,深沉的夜空蓝中荡漾着金红的碎光,那是贺狰的妖力被燃烧而形成火焰,烧得热烈且悲怆……   但很快的,夏露连这点光也看不清了,视野渐渐变得狭窄和模糊,在坠入黑暗前,她只来得及看到一束火光从空中砸落,带着一串气泡沉入水中,并拼命地向她游来……   接着她眼前一黑,坠入了冰冷的深渊。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就像陷入一片漆黑的沼泽。梦里应该是前世零碎的记忆,但和上次引魂种触发的记忆不同,这次夏露是以旁观者的角度观看的。仿佛灵魂出窍般,她的身体变得透明,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过树木、篱笆墙,被动旁观一切。   这是一座简陋的草房子,刚下过雨,屋内又昏暗又潮湿。竹床上躺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在清晨的湿气环绕中咳得撕心裂肺,不多时,哒哒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十来岁、扎着双髻的小女孩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跑了进来,轻轻搁在床边,又扶起女人喂药,脆生生说:“娘,药吃完了,我再去山上采!”   这女孩衣衫破败,露出瘦削的胳膊,脸上也染了不少碳灰,但夏露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小女孩的眉眼赫然就是年幼时的自己!   接着画面一转,到了一条草木茂盛清幽的山路上。   山路崎岖陡峭,时不时传来几声怪鸟的鸣叫,杂草肆意疯长,需要用柴刀开路才能艰难地前行。小夏露背着发黄的破竹篓,篓子里稀稀拉拉地放着几根蔫了的草药,正寸步难行地朝更高的峭壁处爬去。   林木遮天蔽日,正此时,远处一群鸟儿惊飞而起,一个少年凄厉痛苦的惨叫声骤然响起!那声音像是忍受了什么极度的痛苦般,撕心裂肺,叫到最后竟然变成了像野兽一般雄浑的低吼,久久回荡在山谷中……   山里有人?   是遭到野兽袭击了吗?   小夏露愣在原地,好像在侧耳倾听远处的动静,又好像是犹豫要不要过去看看。   那哀嚎声渐渐由愤怒痛苦转为虚弱无力,断断续续的,好像马上就会死去。最终还是同情占据了上风,小夏露握紧了手里的镰刀,拨开一人深的杂草丛,加快步伐朝惨叫传来的方向赶去。   近了,更近了,困兽般的哀吼就从前面不远的树林里传来。   小夏露放下背篓,躬着身子,借着树木的遮掩小心翼翼地前行。透过熹微的光,她隐隐看到前方雾气翻滚弥漫,可奇怪的是,那雾不是常见的淡白色,而是诡谲妖冶的黑,如同有生命般在林中四窜……   黑雾中,一只无比庞大的野兽的影子从黑雾中挣扎起来,又扑通一声倒下,发出兽类‘咕噜噜’痛苦的低吼……影影绰绰中,夏露还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   那男人的身量中等偏瘦,算不上高大,可逆着光站在一片涌动的黑雾中,平白生出一股逼人的气势来,凌厉且阴凉,像是把淬毒的短刃扎在黑雾中。   黑雾聚拢又飘散,夏露看到了男人满手的鲜血,那暗紫色的血几乎染红了他的整只袖袍,正顺着手指滴滴哒哒地落在灌木丛的叶子上……   窥探的小夏露瞪大眼睛,自语般说:“好多血……这个人受伤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可十几米开外的男人却听见了,顿时警觉,身形一掠匆忙御剑而去,很快消失在黑雾缭绕的山林中。   “咦,他会飞?”多半是修仙之人吧,在这个兵荒马乱、群雄割据的世代,人们消极避世,上到皇帝下到平民都醉心修仙,看到一两个御剑的人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而且听病榻上的母亲说,夏露的父亲就是个修真人士,某日负剑出门历练,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话说回来,仙人就是仙人,浑身都是血还能飞那么高。   小夏露砸吧砸吧嘴,看了眼天色,转身准备回家给病榻上的母亲熬药。谁知才刚走两步,黑雾飘散的草丛窸窣抖动,传来细碎的呜咽声,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是个什么东西。   还有受伤的人?   小夏露没多想,跑过去拨开草丛一看,还没有看清地上躺着的是团什么东西,倒是被扑鼻而来的血腥味熏得一阵反胃。   血,到处都是暗紫色的血,浸在鲜血中的是一只皮毛黑红的……猫???   确实像只猫,但也只是像而已,毕竟没有哪只猫有这样矫健的四肢和尖利的爪牙,还长了一条开叉的尾巴。   “一、二、三、四、五……”小夏露蹲着身子数了数,猫尾巴上有五个叉,奇怪得很。   正想着,那奄奄一息的猫感应到生人靠近,倏地睁开暗红色的兽瞳,扬起爪子就要撕咬夏露。   夏露往后一跌,手撑在草地上,摸了满手血的黏腻。   那猫虽然极度凶狠,但因为身负重伤,扑了一半就软软地倒下,重新摔回血泊中。夏露这才发现,黑猫的腹部破了一个口,隐隐可以看到里面染血的内脏,就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了什么东西一样,可怜得很。   不仅如此,那猫的额心也有一道伤痕,一块皮肉不见了,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那样的伤口,让夏露想起以前村里杀牛时,牛角被砍下形成的伤痕,白森森带着血。   奇怪,尾巴会开叉又长了角的会是什么猫?难道是自己没见过的品种?   难道地上这些都是它的血吗?可一只猫的身体里,怎么能流出这么多血?   它好可怜,肚子上破了挺大的一个洞,好像快死了……   小夏露采了草药捣碎,草草敷在猫的伤口上止血,又撕下自己本来就破旧不堪的衣服袖子为它包扎,然后将这只可怜的猫儿装入背篓中带回了家。   家中贫穷,请不起大夫,小夏露就自己动手将缝衣针放在火上燎了燎,穿上线,对桌上进气少出气多的黑猫说:“死马当活马医啦,不过你放心,我的针线活很好的!”   第一针下去,黑猫惨叫一声,拼尽所有力气反嘴一咬,尖利的牙瞬间刺破了手背。突如其来的剧痛使得夏露低呼一声,朝后一退,跌出了梦境。   “夏露!”黑暗中,一个焦急微颤的声音传来,沉沉道,“快醒来,夏露……快点睁开眼,听见没?”   好吵。   夏露皱了皱眉,想要睁开眼,眼皮却如有千钧重,怎么也睁不开。   有谁握住了她冰冷的手,霎时,一股温暖的力量游走于四肢百骸,唤醒了她混沌的神智。   “夏露,醒来。”那声音更清楚了,颤抖得厉害,近乎恳求地说,“求你!”   “呼……咳咳!”夏露扭头咳出一股冰水,急剧喘息着,缓缓打开了眼睑。   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块。   过了好几秒,夏露眨眨湿润的眼睫,模糊的视野才渐渐清晰,显出贺狰的脸来。   他浑身湿透了,发梢淅淅沥沥地滴着水,一手搂着夏露,另一手抚上她的脸颊……明明是可以轻而易举捏死敌人的一双手,此时却颤抖得厉害。   贺狰红着眼,脸上杀气未褪,又交叠着欣喜和后怕的神色,只怔怔地盯着夏露,哑声说:“……我知道你会醒。”   夏露艰难地扭头看向一旁,北风凛冽,那座吊车高台已经成了远处突兀的一条线。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竟是随着暗流漂出了这么远。   掌心一阵尖锐的疼,她抖着呼吸,缓缓打开僵硬的五指,一枚黑色的小角安然无恙地躺在她的掌心。   “逃出来了,对吗?”劫后余生,夏露失神地问。   贺狰没有回答,只沉默着用灵气将夏露全身浸透的江水逼出,使衣服快速干燥不至于冻坏身子。   “傻子!”贺狰骂她,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那般的凶恶,冷冷地问,“谁让你做这样危险的事?你要是没能从水里出来,或者我来晚了一步,你就没命了知道吗?!”   “这次,是意外。”夏露浑身冷得像冰,久久没有暖和过来,只好往贺狰的怀里靠了靠,说,“老毛病犯了,在水里使不上劲儿。”   荒冷的江边,月华如洗,贺狰唇如薄剑,线条冷峻的下巴紧绷着,眼底一片湿润的红。   夏露一下愣住了,不知所措般抬手摸了摸他的眼角,问:“贺狰,你……怎么哭了?”   话音刚落,一颗温热的水珠划过他的眼尾,擦过颧骨,溅在了夏露的心口。   “我不会哭。”   “从来不哭吗?哪怕你曾经被伤得那么重?”   “从来不哭,只有懦弱的人类才会流眼泪。”   夏露想起除夕那晚贺狰的话,再怔愣地看着眼角的湿痕,那滴眼泪就像是烙铁般落在她胸口,烫得人发慌……   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贺狰微微睁大了眼,暗色的眸中映着萤火虫的幽蓝光芒。   可现在是寒冬腊月,哪里来的萤火虫?夏露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光芒不是萤火虫,而是贺狰落下的那滴眼泪在发光。   紧接着,夏露的心脏一阵翻江倒海的疼痛。她咬牙闷哼一声,在贺狰怀中蜷起身子,而那淡蓝的荧光却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最终化成一束光刺入夏露体内!   “啊——!”夏露忍不住大叫起来,心脏剧痛无比,仿佛有什么东西刺破胸膛涌入体内,疼得人不得安生。   “怎么回事?夏露!”   贺狰的低吼声中,她眼前一黑,忽地停止了挣扎,脑袋垂向一边,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第59章   几条黑影从高楼的平台上越过, 速度快如闪电,顷刻间就借着夜色的掩护掠过人群, 到了房屋低矮零落的郊区, 落地现出人形, 正是戚流云和几个穿着黑色西服的下属, 胸口统一别着人保协会的工牌。   到达江边的大路, 戚流云抬起墨镜吩咐身边的小柔:“开结界,封锁现场,不要让无关的人类卷入这场风波。”   “是,老板。”小柔打开平板电脑,以工地为圆心在B市地图上定了几个地标, 随即很快有一层淡蓝的光从地标处升起, 在空中汇聚融合成一个透明的结界罩。   好在今晚天冷,江边风大, 并没有什么行人散步, 只有一只流浪狗呜咽着缩在灌木丛中。戚流云蹲下-身,伸手去摸那只瑟瑟发抖的可怜小狗,可手还没碰到, 就被那狗一口反咬在手背上。   时间凝固了一秒。   小柔司空见惯般,带着笑问:“老板,您没事吧?”   “没事。”戚流云淡定抽回手。   小柔说:“可是您的手……好像在流血。”   “报工伤吧。”戚流云忍着痛,将一圈狗牙印的那只手背到身后,努力保持一个神仙领导应有威严。用墨镜盖住疼出泪花的眼睛,他说, “看看四周有没有滞留的人类,按规矩处理。其他人随我去会一会穷奇,这回要是再让他跑掉了,我们部门近二十年的绩效都要打水漂……”   正说着,不远处江边升腾起一束幽蓝的光,如同光的喷泉涌动,在空中汇集,又猛然刺下,似乎融入了某个身体。   “夏露——”   贺狰的嘶吼响彻四野,使得戚流云的脚步一顿,不禁回想起了千年前祁云山上的那一幕血色。   “那是……她的灵魂?”戚流云眉毛一挑,露出一个神情复杂的笑来,“心魂找到了?竟然是在这个时候,看来我们又有得忙了。”   工地上空的结界已经被破坏了,碎裂成万千火羽坠下,穷奇化出双翼从高楼飞下,扑腾翅膀咬牙道:“怎么可能?!狰!你为了这个人类,竟然连鱼死网破也不怕了吗?”   说着,他裹着如刀刃般锋利的疾风袭向贺狰。他用了十成十的妖力,如果不躲开,他怀里的那个女人一定会连带着被撕成碎片!   即便杀不死贺狰,杀了那女人泄愤也好。穷奇想起了自己失去的那只眼睛,心中越发憎恨:该让贺狰也尝尝珍贵的东西被毁去的滋味……   他嘴角咧开一个阴冷的笑来,手上的妖力又加大了几分,风刃形成漩涡猛然击向江边的贺狰,速度快到根本来不及躲开!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贺狰的身形飞速拉长变大,化出巨大的妖兽原形,将生死未卜的夏露紧紧护在自己皮毛柔软的怀中,用背脊生生受了穷奇的那一击……风刃席卷而过,所到之处一片摧枯拉朽,尘烟散去,两股蛮荒妖力相撞,反弹的气波甚至将穷奇撞出十几米远,在空中翻腾几下才勉强稳住身形。   妖兽狰龇着牙,满身见骨的伤痕,齿缝中淅淅沥沥地淌出血来。可尽管如此,他依旧死死地护住怀中瘦小的人类宠物。他松开爪子,只见怀中的夏露面色苍白,微微张着唇瓣,呼吸微弱,却是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落下。   狰明显松了一口气。他身后五根尾巴如长矛倒竖,暗红色的兽瞳转动,喘息着乜视空中扑腾的穷奇,喉咙里发出咕噜噜低哑的声音:“你敢动她一根汗毛试试!”   残月下,穷奇一声嗤笑:“你看看你这样子,都快被肮脏的人类同化了,哪还有一点大妖的骨气?真恶心!”说着,他再次凝结妖力于掌心,狠狠朝贺狰拍去!   贺狰嘶吼一声迎战,淳厚的妖力化为黑雾冲天而起,无奈他刚受过重伤,状态比不上巅峰时候,一红一黑两股妖力在空中相抵,又化作气波朝四方激荡开去。树木沙沙,狂风骤起,只听见一声毁天灭地的巨响,河边的铁护栏都被整个儿连根拔起!   自始至终,狰一直用自己庞大的身形遮挡夏露,不让坠下的重物砸到她身上。   “主人,管理局的神来了!”婴啼飞身过来,发出尖利刺耳的笑声扰人心神。   人保协会一旦介入,这件事就不是私斗那么简单了。穷奇目光一沉:“先撤!”   然而为时已晚,空中无数光点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落下,穷奇飞身闪过,那婴啼却来不及躲开,被光网罩住,僵白的小身子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弹,化成一股阴森森的黑色怨气逃窜。   只是这一次,她这金蝉脱壳的法子失灵了。戚流云随手捡了个丢弃的矿泉水瓶朝婴啼丢去,飞速双手结印捏决,婴啼所化的黑色怨气就被吸入了瓶中封存……   戚流云抬了抬手,示意几名手下去追戚流云,一旁的狰却匍匐下巨大的身形,龇着染血的牙说:“照顾好夏露,我去追!穷奇的命,该我来取!”   小柔道:“局里有规矩,禁止私用刑罚,你不能杀……”   戚流云抬起墨镜递了个眼神给小柔,示意她止住话题。   “去吧,不过注意分寸。我可不想等夏露醒来,你再被提审镇压了。”戚流云苦笑着说。   狰根本没听他说完,目光如刀,四爪一踏驾云上天,朝穷奇缩在的方向追去。   残月的血色消失,皎洁如纱的月华倾泻在冷气弥漫的江面上,映着上游的灯火和零星的几颗星辰,连风都止住了步伐,仿佛刚才的殊死大战只是一场荒唐的错觉。   ……   而昏迷中的夏露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少女系的粉色屋子,有摩天轮上的橙红夕阳,有灵溪村深夜带回来的引魂种,有风雪弥漫中广场上的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梦里还有贺狰深邃的眉眼,问她:“今天有喜欢我一点吗?”   那些刻意被她忽视和遗忘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交叠涌现,心脏酸麻胀痛,几乎令人无法喘息。   夏露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变了,曾经漠然冷静的情绪变得敏感纤细,心中残缺的一角找到归宿般被填充地满满当当。直到这一刻,她终于能完整地感受到贺狰对她深沉到近乎卑微的爱意,也能清楚地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对贺狰萌生的爱情……   原来,自己竟然也是这样地爱着贺狰。   不错,不是‘喜欢’,而是明明白白的‘爱’。   心中一片汹涌,那随着灵魂融入而日臻完善的感知令她几乎落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梦中的记忆平息,归于一片无尽的黑暗中,寂静,空旷,漫无边际,连步伐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般没有实感。   四周一片墨色,只有一线曦光从头顶垂下,镀亮了前方不远处一个人的身影。   那道背影宽阔熟悉,却又无比寂寥,像是在这片无尽的黑暗中孤独生存了很久的囚徒。夏露眼眶一热,下意识唤了声:“贺狰?”   困顿于黑暗中的贺狰并没有回应,只是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明明步伐不紧不慢,可无论夏露怎么奔跑都追赶不上,始终保持着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   “贺狰!”夏露又唤了声,声音微颤带起一连串的回音。   可贺狰的背影只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眼看着就要追不上了,夏露脚下一空,忽的坠下无尽的深渊……   她到了另一个地方。   铺展在眼前的是大片大片的绿,高不见顶的苍林古木郁郁青青,像是不要钱的颜料般恣意泼洒。重峦叠嶂,悬崖峭壁,远处云雾缭绕,时不时传来几声小动物窜过的窸窣声响,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山林。   林中小道上,有一个赤着上身的褴褛少年从云雾深处缓步走来。他长发凌乱披散,上身劲瘦强悍,只在腰间围了块破布堪堪遮住重要部位,破布下延伸的双腿笔直修长,肌肉匀称有力。   他不知道刚和什么东西打过一架,肩上有深可见骨的爪伤,紫红的鲜血顺着胳膊淌下,滴滴答答一路。他恍若不知般,只赤着脏兮兮的脚踏过一路的荆棘碎石,神情木然仿佛没有痛觉……   尽管和现在的样子有些许出入,可夏露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少年赫然就是年轻了一千岁的贺狰!   “贺狰……”夏露伸手想要拉住他,那少年却径直从她身体里穿过去了。   夏露一怔,然后反应过来:又陷入记忆的梦境中了吗?   可这一次不同的是,她看到的不是以前的自己,而是贺狰的记忆。既然是记忆,贺狰当然看不见她,她始终只能以旁观者的角度回溯过往。   少年狰已经远去,夏露定了定神,忙跟上他。   冥冥之中夏露有种感觉,好像上天安排她看到贺狰的过往记忆,一定是有什么隐情要告诉……   画面一转,到了山脚下的断壁旁。   一群修真的人类正在围攻另一个紫衣男子。少年狰停住脚步,漠然地站在林中看了会儿,而后他嗅到什么似的皱了皱鼻子,目光一沉。   接着,他出手如闪电,蹿出去的瞬间已化出妖兽原形,妖雾弥漫中沉沉一吼,仿佛巨石相撞、山崩地裂的铮鸣声。   人类哪里是狰的对手?当即伤的伤,跑的跑,很快没了人影,地上只剩下那个浑身是血的紫衣男子撑剑半跪着喘息,看了眼贺狰,似乎怔愣于狰兽化形后竟然是个这样冷峻好看的少年。   紫衣男子撑着剑勉强站起,对贺狰说:“谢过小兄弟。”   “你身上有妖味。”少年狰面无表情地和男子对视,“同类?”   男子抹了把脸上的血,顿了一瞬,才似笑非笑说:“是。北山猿猴成精,七百年道行。”   狰眼底有戒备。黑色的妖气如触须般从他身后延伸出来,在男子的丹田处探了探……的确是有颗七百年的妖丹。   “我没骗你。如果我不是妖,又怎会被人类追杀?”男子看穿了他的戒备,如此说道。   “如果你不是同类,我也懒得救你。”狰问,“你叫什么?”   紫衣男子想了会儿,才说:“袁祁。”   “怎么像个人类的名字?”   “常在人类中混,这名字方便。”袁祁咳了一口血,皱着眉硬撑着问,“方才见小兄弟的真身威武无比,身上妖力纯厚,想必是只大妖吧?袁某孤陋寡闻,不知小兄弟是何妖类?”   “狰。我和你们不同,天地山川孕育而生,无父无母。”少年狰漠然地转过身,说,“我不喜欢和人类混居的妖,你走吧。”   看到这,旁观的夏露已是焦灼不已。   她认得这抹姿色的背影,上一段回忆中,她在深山里捡到失去灵力变成小猫的贺狰时,那个双手染血站在黑雾中的男子就是袁祁!   他明明是个人类,为什么会有妖气?又为什么要骗贺狰?   难道贺狰当年被骗走妖丹的事,就是这个袁祁一手造成?   心中太多的不明白,又无法扳着少年狰的肩膀让他看清楚袁祁的真面目,夏露只好看下去,争取将前因后果弄明白。   深夜,山林苍寂,一座破败的古庙里,黑影逆光而站,拿着短刃靠近熟睡的少年狰。   狰几乎立刻警觉,翻身将那道黑影按在身下,冷峻的脸变得狰狞万分,龇出森森的白牙。   袁祁被狰按在身下,短刃哐当一声掉出老远,脖子被妖化的尖利指甲扎了好几个血洞。他张开嘴艰难地呼吸着,说:“我只是……想给你包扎伤口……”   怕狰不信,他摸出了怀里揣着的金疮药。   少年狰恶声问:“上药要用刀?”   袁祁呵呵道:“用刀……裁衣袖……给你包扎!”   少年狰嗅了嗅袁祁颤抖握着的药瓶,的确是上好的金创药膏,便稍稍放松了面容,松开袁祁道:“哼,区区七百年的小妖,谅你也不敢。”何况,普通的兵刃根本杀不死他。   袁祁摸了摸脖子上的血痕,也顾不得处理,当真盘腿坐下,认认真真地给狰包扎起伤口来。他已洗净了脸上的血污,五官虽然没有贺狰那般凌厉俊美,却也还算得上讨喜,一边给贺狰皮肉翻卷的伤口清理上药,一边低低笑出声来。   少年狰本来反感他的触碰,听他这么一笑,好奇之下忘了闪躲,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我七百年道行,在北山一带也算是称王称霸的主儿,到了小兄弟嘴里倒变成‘小妖’了。”袁祁叹了声,似是不服气般问,“敢问小兄弟修炼了几个甲子?”   少年狰皱眉看着肩上缠绕的布条,浑身僵硬,冷傲地说:“记不清了。人类筑长城那会儿我便存在,只是那时灵智未开,还不会化形,除了力量强大些外,和普通的虫鱼鸟兽并无区别,前几十年才化形成功。”   袁祁露出深思的神色:“这么说来,小兄弟刚化形成功,还是白纸一张,从未下过山?”   “我为什么要下山?”狰抵触道。   “下山有很多好玩的,人类可是种有趣的生灵。”袁祁搁下最后一块袖子,给绷带打了个结,笑得很和善,“下次,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画面如烟消散,陡然翻转,枝头的绿意转眼褪成了残雪斑驳。   冬夜萧索,少年狰已经换上了一套暗色的胡服,凌乱的长发也用发带束起,显得冷峻无双。他提着一坛酒与袁祁一前一后从薄雪未化的屋檐飞过,落在城中最高的楼房瓦楞上,俯瞰全城夜景。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你看那叛军兵临城下了,这城里的皇亲国戚却还在坚信‘长江天险’,以为叛军打不过来,岂不可笑?”袁祁将剑放置一旁,拍开封泥大饮一口,才说,“我想活得更长久,看着人类此消彼长、斗个不停,而自己却千秋万代永不衰灭,那才叫好玩。”   “无聊。”少年狰勾着酒坛说。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瓦楞上,虽是人形,影子却赫然是只五尾独角巨兽的形态。   “以后有我这个朋友陪着你,自然就不无聊了。”袁祁哈哈大笑,见贺狰不语,他又有些受伤地问,“狰,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不会还没把我当朋友吧?我要是想害你,还会等到现在?”   “妖怪不需要朋友。”少年狰冷哼一声,灌了一大口酒。   可虽说如此,他对袁祁的防备却是一天比一天少。   “明日宫里有梨园戏,我带你溜进去看美人,如何?”袁祁看着他问。那双眼睛温温和和的,可却像蒙着一层雾般,怎么也看不真切。   “人类女人哭哭啼啼的,没兴趣。”狰说。   “对美人没兴趣,那美酒呢?”   “好,去。”   正聊着,月下两道阴影掠过,有细碎的谈话声从上空传来,看样子是两只不知名的小妖怪。   “……当心些,听说人类中有个专门掠夺妖丹的邪门修士,杀了妖怪后剥皮抽骨,将妖丹据为己有以快速提升修为。”一个妖怪的声音说,“已经有好几个同类遭他毒手了。”   “不是说已经有正统门派出手捉拿他了吗?”另一个妖怪道,“没抓到?”   “谁知道呢!还是小心点为妙……”   两个声音窸窸窣窣地远去了,狰听了个大概,转头问道:“他们说的是谁?”   阴云蔽月,暗影侵袭,袁祁的眼睛变得又冷又暗,仿佛淬了毒的利刃。   但仅是一瞬,那抹冷意仿佛错觉般消失不见,又变成了言笑晏晏的模样,说:“是个仙门败类,叫苏酒,自己不是修仙的料,偏生又野心勃勃妄想长生,加之一家三口全部死于妖怪之手,憎恨之下就走了歪门邪道,靠杀死妖怪、吞噬妖丹来暴增修为。如今天下已经少有人类是他的敌手了,他却仍不知足,只有到了连妖怪、连神仙都拿他没办法的强大,他才会罢手吧。”   “你为什么对他的事这么清楚?”狰随口问道。   “在人类世界中混久了,什么事都知道点。”袁祁岔开话题,举起酒坛道,“来,喝酒!”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今夜是百年难遇的血月,至阴至煞,对我们妖怪来说真是难熬的时候。”袁祁依旧是紫衣飘飘的样子,将一坛未开封的酒丢给独自在树梢坐着的贺狰,自个儿也跃上枝头,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我带了壶好酒,给你暖身。”   狰随手接过,仰首饮尽。没多久,他眼前一黑,直直栽下了树枝,发出扑通一声闷响。   袁祁跟着跃下,轻飘飘落在贺狰身前,望着毫无抵抗的妖族少年,目光冷得吓人。   再次醒来,狰发现自己躺在露水深重的草丛里,红月西斜,阴森森冷到骨子里。他打了个颤,想要起身,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   “醒了?这么快。”一旁温和带着笑意的声音,听到耳朵里却莫名涌上一股寒意。   狰扭头,看到了一旁磨刀的袁祁。   这种时候,再联想之前喝的那坛酒,狰就是再涉世未深也该知道自己的处境怕是危险得很,眼前这个笑着磨刀的男人绝对不是好心想要给他割开绳索。   “别挣扎了。以前我吞了一条五百年龙蛇的妖丹,又将他的筋抽出来做了这副绳索,便是大罗金仙也挣脱不开,专门用来对付你的。”   “袁祁!你到底想干什么?”   “袁祁?唔,假名听久了,倒险些忘了我的真名是苏酒了。”   袁祁举着刀,依旧笑得眉眼弯弯:“你知道为什么我的身上带着妖气吗?因为我是妖?不,我只是个普通人类,靠吞噬妖丹增长修为,遇见你之前我刚杀了北山猿妖,所以才会在初见之时瞒过你,让你天真地误以为我是同类。”   真相呼之欲出,狰满眼愤恨,死死地盯着袁祁:“你……骗我?”   “几千年的蛮荒大妖,如瀚海般纯厚的力量,叫我怎么不觊觎?”袁祁哎呀一声,啧啧叹道,“可惜你太警惕了,让我不能近身。从破庙偷袭失败那次开始,我就改变了策略,万幸你从未下山见过人心的险恶,前前后后我花了四年来讨好你、安抚你,总算让你放下了防备。”   “你骗我!”狰眼里拉满血丝,因极度的屈辱和愤怒而妖化,双目暗红,龇着犬牙重复这句话,“你说是朋友……竟然,骗我!?”   “哈哈哈哈哈!朋友?”袁祁笑得前俯后仰,故作悲悯道,“你是丑陋的妖怪!人类怎么会和妖做朋友?”   血月即将西沉,这是百年难遇的机会,是妖怪最虚弱的时候。袁祁毫不留情地举刀落下,狠狠划开了少年的肚子……   “啊啊啊——!”   紫红的鲜血四溅,破晓之际,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山谷,因极度痛苦和愤恨而迸发的黑色妖雾如大浪般一股接着一股地涌出,在林间翻涌挣扎,惨烈无比!   袁祁挖出了那枚血淋淋的妖丹,浑厚纯黑的妖力流转,使得他脸上绽开狰狞的笑来。将妖丹带着血吞下,他冷眼看着躺在血海中的、失去灵力化出原形的巨兽,再一次提剑刺去!   一剑,两剑,三剑……无数剑刺入皮肉中,直到袁祁浑身溅满鲜血,再无力刺砍,那狰兽依旧颤抖着,睁着愤恨的眼睛看他。   袁祁终于意识到,狰兽是杀不死的,哪怕他现在已经千疮百孔如破布娃娃。   想了想,他一剑斩去狰的独角,权当做战利品揣入怀中。   身后的灌木丛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顾不得处理半死不活的狰兽,袁祁匆忙御剑飞去,免得落人口舌又惹来追杀。   破晓的光刺破黑暗,照亮了黑雾中蜷缩的巨兽,失去灵力的支撑,他的身形急剧缩小,终于变成了一只浑身染血的‘黑猫……   然后,一个脏兮兮的、十二三岁的女孩拨开灌木丛,出现在他面前。 第60章   狰坐在石桥上, 听救他的那个小丫头絮叨,她没有去处了, 正好祁云山上的新门派招门徒, 打算去那儿拜师碰碰运气。   狰在心里一声冷笑。   所谓的修仙人类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狰对他们的恨意还是拜袁祁所赐, 一想到他的妖丹竟然成了那骗子的囊中之物, 狰便气得五脏六腑都疼,此生不杀他泄愤,便难以平息心中彻骨的恨意……   只是没想到,连救他的小丫头也要成为那群为善之人中的一员了。   狰并没有多喜欢那个将他捡回家的瘦弱女孩。所以伤好后,他毅然地选择了离开, 没有一点留恋。   一颗心一旦被伤害背叛过, 便再也难以相信他人。这瘦了吧唧的女孩子照顾了他大半年,谁知道是不是在觊觎他什么呢?既是道不同, 就无须相见。   转眼十余年过去、   狰日夜聚灵, 从头开始修炼,终于能化出人形。但和以前相比,他现在的力量还太薄弱了, 要想打败吞噬了他金丹的袁祁还需要很长时间,而极度的仇恨已经让他连一天都等不了,他必须借助同类的力量。   可他没想到,在打败穷奇后,自己那么快就再次见到了当年救他的姑娘。   她长大了,背负长剑, 手执拂尘,穿着一身飘逸的紫衣。可那样刺目的颜色,总让狰想起袁祁那个骗子。   因为没了妖丹,夏露错把他认成了人类,细心地给他包扎了伤口,并给了他一个人类的姓氏……   滥好心,十几年如一日地傻。   听说夏露的师父就是祁云山的山主袁祁,狰没多想就答应了夏露想带他回家疗伤的要求。   这些年,袁祁大概很怕仇人来刺杀,将祁云山的结界布置得密不透风,狰试了好多次都没能进入结界寻仇,有一次还险些让对方发现端倪。夏露的出现就像命中安排的那样巧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能跟着她摸进结界里,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可万万没想到,袁祁那老王八闭关了,狰扑了个空。   “师父啊?他要闭关好几年呢,现在祁云山的事都是我在接手。”夏露换上了干练的束袖衣袍,正在柴房烧水,笑着问,“你打听师父的下落干什么,莫非也想拜入门下?”   闻言,野性十足的少年勾了勾唇,笑得很凉薄。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而哼道:“你?你根骨不佳,根本不适合修炼,老王八……袁祁怎么舍得将门派交给你这个小喽啰打理?”   “咦,你才认识我几天,怎会知道我根骨不佳?不过,以前这些事都是交给戚师兄做的,他天赋异禀,修为极高,去年却不知因为什么和师父闹翻了,就赌气叛出师门云游四海,再后来,师父就选中了我。”   夏露抬指一捻,操控灵力将锅中的热水引入沐浴的木桶中,慢悠悠说道:“我的确根骨不佳,入门派好几年了也只是个烧火端水的外门弟子罢了。不过有一天,师父要找个和他同月同日同时所生的后生,我的生辰恰巧和师父是同月同日同时,于是就被选入内门……”   正说着,一旁的少年目光一凛,猛地抓住夏露捏决的手。感受到她脉息中流淌的熟悉灵力,狰几乎是恶狠狠地打断她:“这灵力哪来的?!”   夏露一怔。   强烈的共鸣使得狰不可抑制地发抖,全身的汗毛都快到竖起来。他目光如冰刃凝成,力量大得骨节发白,哑着嗓子恶声问:“这股灵力不属于你,分明是……”   这股力量,分明是属于他那颗被抢走的妖丹!   “你怎么了?样子突然变得这么可怕……要不是因为你没有妖丹,我都快以为你是只面目狰狞的妖怪了。”夏露低呼了一声‘疼’,挣开手道,“我被选入内门后,师父说他要闭关,必须让最信任的弟子替他打理门派事务。我和戚师兄都被选上了,但戚师兄不肯,和师父大吵了一架就叛出了师门,后来,师父用了古籍上‘共生’的法子,将他的灵力与我共享。”   “共生?”狰冷哼一声,“袁祁会舍得将好不容易抢来的力量和你共享?”   “‘共生’是一种失传已久的禁术,施术者可以让被施术者享有和自己同等的力量,等于把自己的灵力分享给对方使用。”夏露不在意地笑笑,“我也很奇怪,师父为什么会舍得将自己毕生的修为分享给我使用……不过话说回来,他老人家都不介意分享灵力,我也没什么理由拒绝啦,只能多替他老人家除暴安良,积攒些功德作为报答,好让他能早日飞升。”   见这个叫‘阿争’的少年浑身都是血,脏兮兮的,夏露便兑好了热水让他洗澡。   狰不肯,他讨厌水,所有猫类动物都讨厌水。   夏露笑了,眨着眼说:“这么不愿沐浴,你怎么跟我以前养的黑蛋似的?哦,黑蛋是只猫,山里捡的。”   狰嗤了声,对‘黑蛋’这个傻得冒泡的名字十分鄙夷。   在祁云山的那几天,狰试了几次,都没能靠近袁祁闭关的山谷,那个老王八大约预感到了他会来寻仇,将闭关之处布置得固若金汤,以他现在的修为根本闯不进去,倒让前来探望夏露的戚流云抓住了马脚……   “师妹,你什么时候养了只妖怪?”大树被少年拦腰捶断,戚流云喘息着躲开。身为曾经的祁云山大弟子,还是头一次被一只人形的妖怪逼得还不了手,“喂,我没有恶意,不想惹出大乱子就收手!”   狰一脸漠然,果然忌惮地收了手。他现在还没能让众妖俯首称王,若是此时惹出乱子,怕是双拳难敌众手。   夏露看了看冷漠狠戾的少年,又看了看笑吟吟一身破败道服的戚流云,有种状态外的茫然:“师兄,你刚才在说什么?阿争没有妖丹,身上的气息虽然邪门一点,但也不是什么浓厚的妖味,你为什么说他是妖怪?”   戚流云用秃了毛的佛尘扫了扫竹椅,翘着二郎腿在院内坐下,说:“所以说小师妹你还是太年轻了些,傻乎乎的谁都能骗。普通人类可没有他那样的气场和眼神,虽然的确感受不到妖丹,但他绝对不是人类。”   “阿争?”夏露看向少年。   狰握紧拳头,目光阴冷地扭过头,没有说话。   本以为这一次分别就再也不会相见,谁知之后不到一个月,夏露下山除妖遇了埋伏,被绑在槐树上送给了北方新上任的妖族首领。   只是那年轻的妖族首领着实面熟。   “这个人于我有恩,不能杀。”狰轻飘飘的一句话,化解了夏露的性命之忧。   “你吃人吗?”下山的路上,夏露问狰。   贺狰冷冷瞥着夏露,“我虽然讨厌人类,却并不喜欢人肉的腐烂味,也对屠杀没兴趣。我要杀的仇家,只有一个人。”   这么一来一回,夏露倒是和狰混熟了,成了亦敌亦友的存在。   画面一转,到了不知多少年后的冬日雪天。   夏露和戚流云约了狰在金陵湖畔喝酒,凉亭中摆着一张香案,挂着红绸缎,又供奉了瓜果等物,乍一看还以为是拜堂。   旁观记忆的夏露心中一紧:莫非自己与贺狰前世就成亲拜堂了,今生只是再续前缘?   这个结论让她思绪复杂。怎么说呢,过了一千年了,早已物是人非,她不想成为别人的替代品……哪怕这个‘别人’是她自己。   正心情沉重,记忆中的夏露和贺狰并肩出场了。   “妖族和祁云山斗了这么多年了,早该累了,不如握手言和吧。”记忆中的夏露提议,“你看香案都准备好了,我们三个结拜如何?”   旁观的夏露:“???”   结拜?这是什么操作?   不过还好不是拜堂,不用担心有‘我绿我自己’的狗血情节出现。   狰的反应比想象中还大。他‘哈’了一声,狠狠甩开夏露的手:“和你们结拜?开什么玩笑?!”   “不是开玩笑,我们认真的。”戚流云也提着一壶酒出现,笑着说,“我和师妹都非是激进派,相信这世上人有坏人,妖也有好妖,加上你明着暗着也帮过我们几次,想来心地还是良善的,何不结交?”   狰咬牙,神情警惕且阴狠地看着戚流云递过来的酒坛,冷冷站着不肯伸手去接,只道:“我是妖,你们是人!我救你们,只是因为夏露于我有恩,一报还一报罢了。”   “那又如何?谁规定妖和人不能结拜?”戚流云说,“以后是一家人了,就不用担心兵刃相见,多好!你不喝酒?”   “我怕酒里有毒。”狰阴郁地说。   “你怎么这么多戏?好好的,我们毒你作甚?”夏露只觉得好笑,又问道,“既是要结拜,长幼次序怎么排?”   “那还用说吗,我是大哥。”又指了指狰和夏露,“二弟和三妹。”   “凭甚?”狰冷笑着反驳,眼里没有一点波澜,“用实力说话,按修为来也该是我做大哥,你们是二弟和小妹。”   “哎,不公平呢。凭什么每次都是我做小?”夏露插嘴,“依我说得按相貌来,我第一,阿争第二,戚师兄第三。”   被自家师妹含蓄地损了长相,戚流云僵硬了一瞬,然而才把着酒盏乜视夏露:“讨打!师兄我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怎么就长相排最末了?”   两人一妖争论了大半天也没有结果,结拜之事只好作罢。   “阿争,虽然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可我总觉得我们从没有走进你心里过。你竖起一道屏障,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遥无期。”夏露喝得微醺,坐在雕栏上看冰雾茫茫的湖面,问一旁冷峻的少年,“做不成结义兄妹,那我们是朋友吗?”   狰不说话。‘朋友’这个词就像是个天大的笑话,使他眼里凝着万年不化的积雪。   夏露又说:“总不会是敌人吧?”   “我不需要朋友,永远都不需要。”狰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夏露有些失落地叹了声。   “离袁祁远些。”狰又警告她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咦,师兄也这么说。”夏露道,“你们为什么都不喜欢他?在我看来他常笑脸相迎,还把自己的功力与我共享,挺好的。”   “那是因为你蠢,谁都能骗。”狰一声嗤笑,懒得和她废话,化作黑雾消失在天际,一如既往独来独去。   贺狰憎恨人类,如果不是因为有恩情在身,他甚至不想和夏露打照面。可有时候,只是偶尔——他也会渴望有人能不计较他的凶恶和暴躁,安心地陪他看看风景,说说话……   “这句话我说了很多次了,你偏不信。你啊就是太单纯了,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袁祁那样醉心修为名利的人,怎么会好心把毕生修为给一个根骨不佳的外门弟子共享?而且还得是与他同月日时出生的极阴之子,生辰八字吻合……”   戚流云不知什么时候酒醒了,伸了个懒腰说,“如此苛刻的条件,难说不是另有图谋。当初我就是看不惯他当面一套背地一套,披着伪善的皮囊做尽缺德事,才狠心叛出师门,下山云游的。还有,我听说‘共生’是有个极大的弊端才被列为禁术的,至于什么弊端,我暂且不得知。总之小师妹你要小心些,若是也叛出师门随我云游,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我会小心的。”夏露蹙着眉,“这满身不属于我的灵力充斥在体内,有时候也的确令我惴惴难安,总感觉是我抢走了别人的东西似的。还实在不行,等师父出关后我同他说,将‘共生’解除。”   可她终是没有等到那天。   第五年,袁祁出关。   那是个满月之夜,云层很厚,星星很少,狰将洞穴翻找了个遍,才在布满蛛网的角落里翻找出了那根缀着银铃的红头绳。   应该是思索很久后才做出的决定,他将红头绳系在了手腕上。今夜要是能复仇成功,放下恩怨和那两师兄妹结交也不是坏事吧……   姑且,就信他们一次。   带着手下的妖族杀上祁云山,狰站在黑暗的阴影里,目光如刀,冷冷盯着断壁负手站立的袁祁——这么多年了,他靠着体内那颗不属于他的强大妖丹,依旧保持着无比年轻的样貌,伪善的笑容实在令人作呕。   “我来取被你抢走的东西。”狰说。   袁祁再强大,可体内的妖丹毕竟不属于他自己,狰稍加意念控制,妖丹的状态便波动不稳起来……终于,狰一跃而起,五指成爪朝袁祁的胸膛掏去!   “阿争,不要!”一声惊呼,紫衣飘然而下,夏露站在了出现在了狰身后。   但是为时已晚,狰尖利的爪子已经刺入了袁祁的胸膛,狠狠一掏……浓稠的鲜血一股一股喷涌而出,却,并不是袁祁的血。   感觉到不对,狰第一时间将手从破损的胸口中掏出。袁祁的皮肉飞速愈合,毫发无损,除了衣襟破了一个口子外,连一滴血都没有流下,好像刚才狰刺破的只是一团可以自动复原的软泥……   狰愣了一会儿,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袁祁没事,那这血……是谁的?   身后传来噗通一身闷响,倒下的是夏露。   狰浑身一僵,缓缓转过头去,不由瞪大了双眼,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夏露的心口破了一个血糊糊的窟窿,鲜血染红了她整个身子,可她仍睁着枯死的眼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对试图靠近的狰张了张苍白的唇。   她应该是明白了什么,有千言万语的真相想要诉说,却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快……跑!”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他明明杀的是袁祁,为什么倒下的是夏露?!   “孽畜!你竟敢滥造杀孽,杀了我最爱的徒儿!”乌风猎猎中,袁祁拍了拍破了一个口的衣襟,眼底一片伪善的悲悯,“我这徒儿虽然愚钝,但一心向道,积攒功德无数,只差立地成仙,你杀她是会遭天雷轰顶的!”   “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腕上银铃颤动,狰面目妖化,嘶吼道,“你对她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会,我会……”   “为什么你明明杀的是我,死的却是她?”袁祁逆着风哈哈大笑,好不猖狂,“共生共生,除了共生,还能替死。她太好骗了,殊不知享用了我的灵力,就得替我去死,施术者遭难时,所有的伤害都会转移到被施术者的身上,这就是‘共生’的代价!”   吼——   再一次被卷入骗局,狰的身形拉长变大,化出巨兽原形,发出仰天长啸,振聋发聩!恨到极致,连眼睛都在滴血,巨大的妖兽死死地盯着渺如蚂蚁的袁祁,每动一步,都有银铃的细响窸窣,每根毛发都在竖起发颤……   “你猜,她能替你死几次?”   他说,周身妖气纵横翻涌,遮天蔽月,整座祁云山都被笼罩在一片凄惨的血色中! 第61章   “师父, 你为什么要闭关?”   “体内灵力不稳,难以控制, 需闭关清修。”   那时候的夏露并不懂‘灵力不稳’是怎么回事, 她怎会想到, 如神祗般厉害的师父体内涌动的那股庞大力量, 根本就不属于他本身。   刚完成‘共生’的第二天, 夏露照旧去给袁祁送茶,却忽的手心一疼,杯子哐当一声摔裂在地上。低头一看,手心处不知怎的出现了一道血痕,像是被刀子划破一般……   可她根本没有触摸到利器。   再抬头一看, 袁祁正淡定地将一把匕首丢在果盘里, 掌心处亦是一道划痕,和夏露掌心的那道位置如出一辙, 只是没有血淌出, 不稍片刻就恢复了原样。   只有夏露捂着流血不已的手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并没有多想,也不知道从这一刻开始, 自己就已经成了袁祁的替死鬼。   那时袁祁坐在高高在上的位置,望着夏露流血的掌心笑得极为莫测,告诫她说:“你要多行善事,积攒功德,将来必定会有用得上的那天。”   夏露怀揣对师父的感恩,一直兢兢业业地饯行袁祁的‘教诲’, 虽天赋不佳,却口碑极好,每每伏妖镇乱,替闭关的袁祁积攒了无数功德……可直到贺狰杀上祁云山的那天,她身上莫名出现打斗的伤痕,才幡然醒悟袁祁的那句“必定会有用得上的那天”其中暗含的深意。   原来,一切都是她最信任、最崇拜的师父设的局。   所谓共生,实则替死,袁祁早料到躲不开仇敌的追杀,才用这种法子将伤害转移到共生者的身上,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夏露倒下去的那一刻,她看到了狰眼里的惊愕和慌乱。   她知道狰原是不想伤害她的,哪怕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她还知道因为自己做过几桩善事,有功德在身,一旦死于狰的手里,他必定会归于恶妖一类,被天雷击散元魂或是永世镇压……   可这一切都明白地太晚了,她只能睁着黯淡的眼,满嘴是血地喝住朝她走过来的大妖怪,气若游丝道:“快……跑!”   再不跑,天上那只裹着雷电的眼睛就要出面降罚了。   接着,浓墨重彩的画面淡去,阴云被一片血色取代。   接连的骗局使得妖兽狰彻底暴走,恩人的死更是成为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世道如此地不公,不管他怎样努力,最终都难逃‘作乱恶妖’的标签……他竟是,亲手杀了自己的恩人,还有谁比他更糟糕、坏得更彻底?   祁云山上回荡着妖兽的怒吼,每一声都带着呕血的凄怆与愤怒,他杀红了眼,不论男女、不论好坏,只要持剑挡在他面前的通通该死!失去理智的他连瞳仁都没了焦距,只是不停地杀、杀、杀!   戚流云赶到的时候,狰兽正一爪子把袁祁拍在地上。到底是偷来的东西,袁祁控制灵力的能力迅速下降,根本不是正主的对手,何况此时的正主已经彻底暴走,像个疯子似的失去了理智!   戚流云根本没想到夏露的死对狰的刺激这么大,也不知是因为接二连三被欺骗的愤怒,还是因为那段还未成型就夭折的友谊……   “贺狰!停下!”戚流云冲上去大喊道,“他快要飞升了,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再杀他会被天雷降罚的!他就是利用了这点来激怒你,使你坠入万劫不复!”   狰哪里还能听得进他的劝告,当即扬起有力的尾巴朝戚流云拍去!   “我让你……停下!”戚流云硬生生接了他这一击,强大的灵力四荡开来,一片摧枯拉朽中,他口鼻溢血,咬着牙艰涩地喝道,“你已经杀了夏露,连我这个朋友也要杀吗?!”   ‘朋友’这个词就像个魔咒,狰兽的动作一顿,扭过头怔怔的,尖利的齿缝中还淅沥地淌着不知道是谁的鲜血。他涣散的兽瞳渐渐聚焦,循着戚流云的方向望去,良久,身形急剧缩小,变回了人形。   阴鸷的少年站在悬崖边,头发凌乱,眼神里浸着月光的冷,仿佛一把没了刀鞘的利刃,锋利危险,桀骜难驯。   他说:“朋友?”而后动了动嘴角,似笑非笑,似嘲非嘲。   袁祁看到最后的画面,就是双目漠然冰冷的少年浑身浴血,朝他高高亮出了因妖化而尖锐的指甲!   爪痕划破凄凉的月光,黏腻的鲜血四溅,凄惨地哀嚎响彻山谷,袁祁终于也尝到了剖心挖腹的痛苦。血淋淋的妖丹从腹部挖出,筋脉一寸寸被震断,这还不够,纯厚的妖力四下奔涌扩散,将动弹不得的袁祁连骨带肉吞噬得干干净净!   虐-杀即将飞升成仙之人,那是仅次于弑神的罪名,更何况祁云山上早已尸横遍野……戚流云双目赤红,觉得狰是真的疯了,破罐子破摔似的,不吝于做尽天下最穷凶极恶之事。   空中的云层聚集成漩涡,天道之眼裹着雷电降临,怜悯地俯瞰苍生。   狰却像无所畏惧般,只是轻轻走到夏露的尸身面前半蹲下,伸出手,而后又想到什么似的将满是伤痕的手掌收回,在衣服上拭了拭血渍,这才再次伸出,轻轻为她合上枯睁的双目。   在戚流云讶然的目光中,他将那颗好不容易抢回来的妖丹放入夏露破损的胸腔内,哑声说:“我讨厌欠人恩情……妖丹给你,你醒过来。”语气竟是有一丝难以捉摸的乞求。   风吹动夏露的头发,她依旧静静地躺着,没有一丝生气。   “没用的,她整个心脉都毁了,灵魂也怕是碎的不成样子……”戚流云眼睛湿红,望着那可怜的小师妹,“别说是醒过来,连胎都没法投了的。”   轰隆——   又是一阵雷电劈下,这次在距离狰不到一丈的地方落下,噼啪巨响中,连石头都被天雷劈成了齑粉。   “来做个交易吧。”狰丝毫不惧,抬头直视头顶那只汇聚的云墨之眼,以手指天,一字一句道,“用我一魄,还阴倒阳!从此我甘愿被镇压,直至罪孽消除!”   “为什么……”戚流云在罡风中拼命站直身子,吼道,“你疯了!”   “我说过,我讨厌欠人情。”狰立于悬崖之上,雷电之间,嗤笑道,“我已经拿回了我想要的东西,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何况一只妖独自活着,和被镇压也没什么不同,还落个清净。”   戚流云说不出话来。   “孽畜。你杀人作乱,血洗祁云山,又连杀两名功德修士,本该是魂飞魄散的死罪!”空中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传来,字字句句如同落在灵魂上,振聋发聩,“但念在你迷途知返,愿用自身一魄挽救于万一,便免了你了死罪,应了你的请求!从此,老夫将那女修残缺的心魂封入你的眼睛,只有你心怀怜悯、落下忏悔之泪时,施加在你身上的封印咒枷才会彻底解除……”   “呵,老东西,要杀就杀,整这么多作甚?”狰握紧染血的拳头,冷然桀骜道,“我可以把魂魄给你,但要我痛哭忏悔?绝不。”   “眼泪是弱者的哀求,我宁可站着死去,也绝不会哭……永远不!”   嘶哑的嗓音回荡在天地之间,也敲击着夏露的耳膜……   回忆到这里就彻底结束了,夏露手指一颤,猛地睁开了眼。   坐起身的时候,她仍是怔怔的,仿佛灵魂还留在过去的回忆中,久久没有回神。   怪不得初见之时贺狰会眼睛疼,怪不得引魂种召唤不出心魂的所在,原来,她的那片心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被封存在了贺狰的眼睛里,并随着那滴泪的涌出而重现于世……   贺狰的灵力实在太强了,以至于区区几百年修为的引魂种根本无法破解咒枷,将心魂从他眼中抽离,这便是为什么引魂种会失效的缘由。   夏露想,怕是这辈子她都难以忘怀那滴眼泪给予了她的震撼。因为有了软肋,所以狰甘愿放下清高不羁,向命运投诚。   不知道是听谁说过一句话:如果一个只会流血的男人为你流了泪,那么他一定是爱你的。   夏露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感应过贺狰对她的爱,尽管这份爱历经波折。她捂住了胸口,心想奇怪,明明心魂找回来了,可她为什么依旧这么难受,难受到眼睛一阵又一阵地发酸……   “醒来了?”一个熟悉的嗓音传来,叹了声,“莫不是傻了?怎么呆呆的?”   夏露僵硬且缓慢地抬起头,看到戚流云的那一瞬,眼睛先红了红,才问:“我在哪儿?贺狰呢?”   “阴司管理局,轮回境。”这是一间很空荡的大厅,只有几根绘着浮雕的石柱支撑着屋顶,仿佛看不到边界似的。电子荧幕前,戚流云笑着摘下墨镜,玩笑说,“贺狰这会儿应该还在抱着你的身体流泪吧。”   “我的……身体?”夏露打量了一番四周,看着穿黑色西装的工作人员押着麻木颓然的男女老少陆续飘过,她终于明白什么似的,问:“我死了?”   “准确地来说,你早就死了,只是心魂找回,到了该投胎的时候。”戚流云将平板电脑递给夏露,打开里面的抽签程序,说,“我给你开了个后门,免摇号插队投胎。加之你前世今生功德不错,给你的都是上上签,随便抽都能抽到好人家,试试?”   夏露怔然地接过平板电脑,上面绘着的签筒不住摇晃,写着一行小字:一键抽签投胎。   现在连投胎都这么先进了?   夏露嘴角动了动,说:“既要降妖还要捉鬼投胎,真是辛苦你了。”   “唉经济不景气,众神凋敝,阴司和人保协会合二为一,神界公务员不好当啊。”戚流云点开一旁的电子屏幕,审查夏露少得可怜的生平事迹,抽空问道,“怎么不抽?放心,保证你来世富贵双全,而且不会给你灌孟婆汤的,让你带着记忆走。”   “可来世没有贺狰。”夏露想了想,还是放下平板,轻声道,“结缘期限还没到,我不想走。”   “你……”戚流云沉吟片刻,提醒道,“你要想清楚了,夏露。投胎是有期限的,耽误了期限可没有后悔药。”   不远处的办公桌后,一个亡魂大概是抽到了下下签,不禁破口大骂,闹着要重新抽一次签,被黑衣工作人员给强行押解了下去。   “至少不是现在,我还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夏露道,“也许贺狰是对的,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没有结果?”   话音刚落,只听见外头轰隆一声巨响,熟悉的黑色妖气从门外蔓延进来。   小柔匆匆跑来,低声道:“戚先生,贺先生闯来轮回境了。”   “就知道这样!”戚流云扶额,叹道,“每次来都动静这么大,上头会扣我绩效的!”   正说着,黑气聚拢成人形。贺狰双目拉满血丝,一眼就看到了拿着平板坐在厅中的夏露,冷冽的目光变得柔和万分。   夏露也望着他,隔着来往的人群,明明分隔不到一夜,却仿佛跨越千年的岁月。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漫长,贺狰抬脚迈步过来,视线始终不曾从夏露脸上挪开,就那么当着众鬼神的面,沉沉的,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我来带我的小宠物回家。”   低哑的嗓音,使得夏露鼻根酸涩,显些落下泪来。她的心已经朝贺狰扑去,身体却坐着不动,只仰头笑了笑,认真道:“我不愿做你的宠物了,贺狰。”   贺狰一愣,随即抿了抿唇线,在夏露面前半蹲着身子,与她平视。他伸手扣住夏露的后脑勺,与她额头抵着额头,改口说:“……我来带我的女人回家。” 第62章   那句‘我的女人’一出, 周围来来往往的神籍公务员和鬼魂停住了脚步,不约而同地望向夏露和贺狰, 看热闹似的拉长语调感慨:“噢——”   贺狰对旁人的反应置之不理, 只全神贯注地看着夏露, 红着眼睛问:“你愿意, 跟我回去吗?”   他眉骨处有道新鲜的擦伤, 配着那样一双暗沉沉的眼睛,显得格外冷酷不好惹,就像尊于鲜血和煞气中诞生的煞神……只有夏露知道,他的呼吸在发抖,小心翼翼地, 如同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品。   他为他心爱的姑娘流了泪, 为她低下了高傲不可一世的头颅。这样的贺狰,夏露怎么会忍心拒绝?   “这句话该我来问。”夏露伸手温柔地按了按他的眼角, 像是要拂去一滴并不存在的泪般, 低低说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回避、拒绝你的心意,犹豫不决地让你难受, 所以,这样纠结的我……你愿意带我回去吗?”   贺狰望着夏露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喉结几番滚动,才咬牙说:“你在胡说什么,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走,立刻回家!”   说话间, 他已紧紧扣住了夏露的手,将她从椅子上拉起,就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她。   “唉,别不把我当回事啊!就算暂时不投胎,你们也只有几个月能相处了,按这个发展速度,用不了两个月结缘进度就会满格,到时候还是得来我这报到,何必这么折腾呢?”戚流云真是心累,冒风险给夏露开后门,对方还不领情,只好坐在办公椅上百无聊赖地转圈,“想清楚了?”   “废话真多!”贺狰冷嗤。   夏露被他拉着前行,路过小柔时便将平板电脑还给她,笑道:“抱歉,我的结缘任务还没有彻底完成,怕饲主伤心,暂时不想投胎。麻烦你们了!”   小柔接过平板电脑,退出投胎程序,笑道:“我就不说‘欢迎下次再来’了,祝福您和贺先生!”   话音还没彻底落下,贺狰一刻也等不了般,带着夏露化作妖雾消失在传送阵内。   再次醒过来,夏露已经回到了自己那间粉嫩嫩的卧房中。   天已经亮了,大概是灵魂离体太久,苏醒的时候身体有些沉重,头晕想吐,好半晌才缓过一口气儿来。谁知刚睁开眼起身,就见一个人摇着尾巴扑过来,将眼泪鼻涕蹭了她一肩,呜呜哇哇地哭道:“夏露,你醒啦!吓死我了,李建国和我说你被劫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和李清一样……”   说到一半,身后的李建国伸手拍了拍金灿灿的肩,低声提醒:“少乌鸦嘴。”   金灿灿打了个哭嗝,拉着还有些懵懂的夏露左看右看了一番,垂着耳朵说:“人类真是太脆弱了,真的!”大概是想到了李清,金灿灿的眼圈红得更厉害了。   “你们怎么都在这?”夏露看到了离得最远的白鹿,更是惊讶,“园长也来了?”   “我的员工在加班时间出了事,我自然有责任来探望。”白鹿嗓音清冽,“不好意思,让你受委屈了。”   夏露还有些头晕,软绵绵说道:“意外而已……话说回来,我还真是个吸引意外的体质呢。”   白鹿一针见血:“意外,英雄救美,这是女主角常见的待遇。”   夏露自嘲地想:那我也真是够惨的,前世被伪君子袁祁骗,今生被大反派穷奇绑,也不知道哪个后妈作者这么折腾人。   正想着,贺狰端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目光阴鸷地盯着坐在床沿的金灿灿,警告般问:“离她远点,那个地方是你能坐的?”   金灿灿立刻起身,贴着墙根立正站好。   贺狰这才越过探望的几人,沉沉地掸了掸被金灿灿挨过的位置,这才坐下道:“给你煮了粥。”   说是粥,其实更像是放多了水的饭而已,一碗糊糊,夹杂着隐约可见鱼肉片。   大猫对鱼的喜爱真是非比寻常。   几个电灯泡干杵在那儿也不是办法,即便贺狰不出言赶人,他们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看到那个曾动辄饮血啖肉的大妖怪小心翼翼吹粥的样子,他们浑身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总觉得牙酸得很。   “我们也该走了,园里的小孩儿还在等着吃早饭。”白鹿率先开口,又叮嘱夏露,“好好休息,初十再来上班。”   等到白鹿等人走后,屋内只剩下彼此两人,夏露靠在柔软的枕头上,忽的叹了声气。   贺狰一口一口将热粥吹温,问道:“为什么叹气?”   夏露开玩笑道:“只是有点替白鹿担心,他雇了我,三天两头就要休假,会不会亏死?”她看了眼手腕,皮肤白皙干净,那里的两瓣花已经消失不见了。   可生命的倒计时却并没有结束。   “杞人忧天。”贺狰哼了声,不悦地舀了一勺粥戳到夏露嘴边。   “我自己来吧,又不是断手断脚,干嘛要人喂?”   夏露伸手要接过粥碗,贺狰却是不肯,强硬说:“我亲自熬的粥,自然要亲自喂你。”   “又下厨了?厨房还健在吧?”夏露笑着含了口粥,随即笑容渐渐凝固,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望着贺狰略带期待的目光,她不好吐出来,只囫囵吞下,砸吧着嘴里又苦又腥的味道说:“……给我水。”   贺狰给她倒了杯温水,观察着她的神色,又看了看碗里那晚‘腥香’的鱼肉粥,拧眉道:“难吃?”   “我也想说不难吃,可我的良心不允许。”夏露连喝了两杯水,才把嘴里的苦咸和鱼腥味压下去。看到贺狰眉头皱成死结,她笑着放下杯子道,“别灰心啊,感受到你的心意了啦!谢谢!”   贺狰赌气般将碗放到一边,说:“我给你点外卖,想吃什么?”   “黄鹤仙家的?”夏露道,“他们店不是晚上才招待妖怪吗?”   “白天也行。”贺狰一脸冷酷地打开APP,“我说行就行。”   神州行,你最行。   夏露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看着和煦的阳光一点一点爬上窗台,心情也变得亮堂起来。明明只在回忆中度过一夜,却莫名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仿佛这样的安宁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以为你会选择投胎转世,都做好了将你抢回来的准备。”贺狰慢吞吞戳着外卖软件上的菜单,垂着眼问,“为什么选择我?找回心魂,安心转世,不一直是你的愿望吗?”   夏露想了会儿,才看向贺狰低声说:“因为有只大猫总是很孤独,我舍不得他。”   贺狰戳屏幕的手一顿。   看着他这漫不经心实则满心疮痍的模样,夏露有些心疼,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当年的事不是你错?”   “没什么好说的。”贺狰道,“总归是因我而起。”   夏露侧身躺着,为他鸣不平:“天道也太不公平了,袁祁罪该万死,为什么只罚你?”   “因为共生的关系,你们灵力共享,功德也共享。你积攒的那些功德,也全都成了那老王八的囊中之物,天道无法分辨。”贺狰不太愿意提及这件事,冷哼道,“即便能分辨又怎样?我自己的仇就该我自己来报,哪里用得着天道开眼。”   听他嗓音越来越冷,夏露只好岔开话题:“不该你扛的就不要硬扛,多委屈啊。”   “多几项罪名而已,谁在乎?”   “我在乎。”   闻言,贺狰一怔,猛地抬头看她。   夏露又轻轻的,坚定地重复一遍:“我在乎,也心疼你。贺狰,我想和你在一起。”   “真的?”贺狰声音很低,怕惊破一个美丽的梦境般摸了摸夏露的脸,小心翼翼地问,“我妖品差,脾气差,名声也差,还伤害过你……即便这样,你也愿意和我在一起?”   “一直都愿意。以前对你不咸不淡,不是因为不喜欢你,而是因为心魂缺失,看什么都是风轻云淡的,感知不到那么强烈的情感。而且,总是害怕自己会给你带来伤害。”   “傻不傻?被伤害的一直都是你。”说着,贺狰按下手机录音暂停键,十分认真地说,“你刚才说的话,我已经录下来了,不要反悔。”   “……”夏露半晌无言,“我送你手机,不是让你这么用的。”   “不要反悔。”贺狰无视她刚才的话,伸手揽过她的肩头,将她紧紧揉入自己怀里,在耳畔道,“没有后悔的机会了,听见没?你是我的,永远。”   “这是什么霸总宣言?”夏露又暖心又好笑。感受着贺狰怀里的温暖,她失神了一会儿,才从他怀里挣开,端视贺狰冷峻的脸说,“但有一件事我要问清楚。”   贺狰不假思索地点头:“你说。”   “你想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为了弥补前世的错?”   “你怎么会这么想?”贺狰惊异于她这番猜测,抿着唇片刻,才说,“去年遇见你时,我根本不记得以前的事。我承认我对前尘往事有愧,但只有对你才是喜欢,不一样。”   见夏露笑着没说话,他又强调一遍:“我喜欢的,是那个拼尽全力也要和我结缘的你。” 第63章   不知为什么, 夏露有种会心一击的感觉。   原来冷酷无情的老妖怪不经意间说起情话来,也是那么的温柔缱绻呢。   见她定定地望着自己, 也不说话, 贺狰忽的有些忐忑, 皱眉问:“你不信我?”   夏露摇了摇头。犹豫了会儿, 她抬手覆在贺狰紧握的拳头上, 莞尔道:“我只是觉得,坦诚说真话的你很帅,不像以前,你总是凶巴巴的,把真话都藏在心底。”   贺狰怔了怔, 紧绷的身体缓缓松懈下来。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摊开手掌,将夏露的指尖包在掌心揉了揉, 低声说:“你完了, 被我这只妖怪盯上,注定逃不掉了……也,不许再逃。”   “我不逃。”窗台上的一尺暖阳发着光, 映着夏露剔透的眼眸。她笑了笑,说,“但你要明白,我的生命须臾一瞬,你的寿命却是天长地久,有些问题不是光靠一腔勇气就能解决……”   话还没说完, 贺狰便不耐烦地俯身,将那番不爱听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千年来初开情窦的大妖怪,连谈起恋爱来也是攻城略地般的强势,与其说在谈恋爱,倒不如说是在进食,只是凭借本能行动掠夺,根本没有什么方法技巧可言。夏露感觉嘴上一阵刺痛,顿时疼得闷哼一声,捂着嘴蹙眉说:“不是这样的,不可以咬。”   贺狰略微凌乱的头发垂了一缕在额前,眸光深邃得没有边际。虽然情难自禁,他到底还是听进去了几分,当即放缓动作,轻轻碰了碰夏露唇上破皮的地方,像是歉意安抚,又像是兽类间的示好。   夏露被他弄得又痒又好笑,朝后缩了缩身子道:“别闹了,都是口水。”   “都在一起了,谁亲嘴会没点那个?”贺狰按住夏露的肩,沉沉地威胁,“不许躲开,否则我要动真格的了!”   夏露气息还有些不稳,望着他急躁的眼眸说:“你这啃来啃去的,不叫亲嘴,叫吃饭比较合适。”   “哼,我又没亲过别人,怎么知道你们人类接吻是怎么回事?”贺狰言之凿凿,试图甩锅,“电影里不都这么演的吗?”   夏露拉长语调‘哦’了声,笑得意味深长:“这么说来你还提前做了功课?可影视剧和现实有区别的,电影里的那些不顾时间场合强吻的霸总放到现实生活中来,大都会挨揍吧。”   “那你说怎么办?”贺狰半分也不肯退让,用命令的语气斩钉截铁道,“教我。”   “教?呃……”夏露的眼神有些飘忽,“这个,我也没实践经验啊!不过,理论倒是比你多一点……”   说着,夏露低笑一声,微微抬起头,伸手将他的脑袋压低些许,这才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微微侧首,贴上了那两片刀锋般的唇。   夏露没敢睁眼睛,睫毛像晨风中的蝶翅轻颤,但很温柔投入。她感到贺狰浑身绷紧僵直,怕惊破一个美梦般屏住了呼吸,深邃的眼中有浩荡的夜空。   此刻,野兽垂下他骄傲的头颅,匍匐臣服,等待心爱姑娘的垂怜。   那是一个青涩干净的亲吻。   回过神来时,贺狰将反客为主诠释得淋漓尽致。他是个糟糕的学生,依旧没有什么方法可言,连谈恋爱都是靠着那股子打架般的野蛮霸道。   好像有睡衣扣子崩落在地上的轻微声响,夏露意识到了不对,及时制止贺狰道:“……算了算了,停。”   “为什么?”贺狰暗沉着眼问。   “晕车……”夏露嘴唇像擦了口红,吁出一口气委婉说道。   贺狰实在搞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眉头重新皱起:“又没开车,怎么会晕车?”   “车速太快,所以晕车。”见贺狰歪了歪脑袋,夏露索性放弃,身子往被窝中缩了缩,拉过被子盖住半截脸,瓮声说:“算了,反正你也不懂,这种事慢慢来吧,急不得。”   贺狰满脸写着‘不开心’三个字,意犹未尽,也不管什么车速不车速的,伸手去扒夏露的被子。夏露嘴巴还麻着呢,脸上的热度也没散,硬是攥紧了被子不给他下手的机会。   一人一妖正闹着,门铃响了,隐约听到一口南方塑普传来:“贺先森,房(黄)鹤楼的外卖到了,请林(您)下来签收一哈!”   送外卖的妖怪应该来自弗兰省,口音可爱又质朴。夏露正好逮着机会脱身,忙对欲求不满的大妖怪道:“外卖来了,快去!”   贺狰沉沉看着她,如同在盯着美味佳肴,不愿动。   夏露只好又轻轻推了推他的肩,放软声音说:“我饿了,快点快点!”   贺狰深吸一口气,眼里是显而易见的克制,说了声:“等会儿再收拾你。”就在夏露额上一吻,不情不愿地起身出了门。   楼下,妖怪外卖员依旧热情洋溢:“祝林用餐愉快,给个好评……”   话还没说完,贺狰已经砰地一声关上门。不稍片刻,就见贺狰提着两纸袋餐盒上来,夏露笑着说:“不要迁怒啊,贺先森。”   ……   灵魂离体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夏露躺床上休息了一整天才稍稍缓过神来,期间化出原形的妖兽一直蜷缩守在她身边。   大概太过安逸,又也许是忙了一天一夜累着了,狰难得睡得深沉,庞大的身躯随着呼吸起伏,喉咙深处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傍晚最后一束阳光照在他柔软的皮毛上,折射出黑中带红的光泽,夏露睡醒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搁在床上的细长尾巴。   那些尾巴的绒毛密而短,和豹尾很像,尾巴尖是火红色的一簇,看起来十分有力。正好奇地观察着,狰忽的醒了,怕痒般抽走了尾巴,转而调转身子,将巨大的脑袋搁在了她的被褥上,歪头蹭了蹭她的掌心——动作很轻,不至于压伤她。   “哪里都能摸,尾巴不可以。”贺狰低沉的嗓音从脑中传来。   “为什么?”夏露问。   “痒。”   “哦?”夏露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从床上爬起,偏偏要去撸他的尾巴,顺着撸完逆着撸。   顺着撸还好,逆着毛抚摸尾巴的时候,狰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弓着背连连哆嗦几下,才横过暗红的眼睛看夏露,眯着兽瞳传音入脑:“我看你是欠收拾!”   夏露睡精神了,正好没事干,饶有兴趣地说:“原来你也有弱点啊?”   狰沉吟了片刻,才调开视线,藏起尾巴趴下道:“只有在你面前,我浑身都是弱点。”   他说这话时有些漫不经心,没有丝毫刻意。夏露心尖一颤,愣了一会儿,才转身躺在他脑袋边,摸了摸他的皮毛说:“在我心里,你很强大。”   狰明显被这句话取悦了,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随即习惯性的在她脸上一舔……   静默了五秒后,夏露生无可恋地抹了把脸,飘下床道:“我去洗脸。”   去大浴室慢腾腾泡了个澡,夏露抓着吹得蓬松的头发进门,结果一抬头就发现贺狰头发半湿,赤着上身躺在她的被窝里。   夏露怔在门口,以为自己开门的姿势不对,退出去重新开一次,贺狰依旧靠在床头,暖黄的灯光下,他身材矫健,模样很是养眼。他甚至帮忙掀开粉红色的草莓印花被褥,邀请般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抬抬下巴无声命令道:过来一起。   夏露不晓得他又在上演哪出言情剧,没绷住笑了,问:“你这副尊容,不去自己房里,躺我这儿干什么?”   “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当然一起睡。”见她站得远远的,贺狰皱眉‘啧’了声,“快过来,被子里的热度都快散了。”那可是他纡尊降贵,好不容易温暖好的被窝。   “道理我都懂。”夏露道,“可是你为什么不穿好睡衣?”   贺狰低沉道:“穿什么?反正是要解开的。”   “可住嘴吧你,今天我没一点力,最近又发生了太多事,根本没缓过神来,哪有心情跟你胡闹?”夏露拉开梳妆台抽屉,找出吹风机,问道,“怎么不吹干头发?还滴水呢,别把床弄湿了。”   “麻烦。”贺狰皱眉,“到底过不过来?再磨蹭,我可要用强了。”   “这就来了。”夏露走到贺狰身边,将吹风机插好,揉了揉他湿漉漉的头发,“别动,我给你吹干。”   “说了不用吹,你能不能和我干点正经事?”贺狰十分不耐烦,攥住她的手腕道。   “这就是正经事,只有男朋友才能享受我的服务。”夏露拍了拍他的爪子,低低道,“我认真的,说了不要来霸总那套。我喜欢你,你也喜欢,这并不代表我们就要马上上-床,你总得给我一个时间适应吧?激情来的快,退的也快,不利于感情的长久。”   贺狰眉头皱得更紧了,听天书似的,问:“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两个人谈恋爱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多少问问我的意见。”夏露打开吹风键,呼呼的热风吹得贺狰眯眼直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适应那嘈杂的声响,垂着脑袋任由夏露折腾。   “我今晚能……吗?”凌乱的额发下,贺狰的眉目深邃了不少,张嘴说了句什么。   吹风声太大,夏露没听清,就暂且按键停下,问道:“你刚说什么?”   “我说,今晚能和你……吗?”贺狰抱臂靠着,十分严肃且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抱歉那两个字自动消音,夏露举着吹风机陷入呆滞。   可贺狰并不是在开玩笑,甚至还有理有据,目光灼灼:“你刚才说要我多问问你的意见,现在我问了,你的回答呢?” 第64章   夏露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贺狰满脑子装的都是奇怪的想法。怎么说呢,也不知道是原形毕露还是人设崩塌, 弄得人又好气又好笑。   加之很多事还没缓过神来, 实在没心情你侬我侬, 遂拒绝。   为此贺狰还很不满, 别过头哼道:“果然女人就是麻烦, 明明是你说要我多征求你意见,照做了又嫌我不知检点!”   夏露扒拉了一下他刚吹干的头发,手感有些倔强的粗硬,不如他化出原形时的皮毛那般光滑柔软。她淡淡回击:“既然觉得女人麻烦,那你就不要和我谈恋爱呀。”   “麻烦我也认了。”贺狰抱臂靠在床头, 还是一脸的郁色, “求偶是万物的本能,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多说了, 感情的事顺其自然, 不要这么着急。”夏露去隔壁衣柜里取了件睡袍过来,将它递给贺狰,“来, 穿上。”   “不穿,热。”贺狰扭过头,沉沉道。   “还是穿上吧。”夏露劝道,“上章就因为你不好好穿衣服睡觉,导致被和谐了。”   贺狰拿起那件薄薄的睡袍往肩上一披,不情不愿地穿上。   夏露看到了搁在床头柜上的坠子, 那是贺狰送她的结缘信物。串坠子的链子已经断了,夏露拿着那颗小小的三菱锥黑坠子看了看,心中涌上很多思绪,舒了口气说:“明天我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绳子,将它重新串一下。”   “老狐狸的店里有长生绳,结实耐用能护身,明天我给你取根过来。”久等不耐,贺狰问,“还不来睡?”   夏露摇头,弯腰在柜子里翻找:“等会儿吧,不困。”   因为白天休息够了,晚上就比较精神,反正睡不着,夏露就翻出了好久没用的橡皮章工具,一股脑摊在书桌上,竟然开始慢慢悠悠地刻起章子来。   贺狰幽怨中又夹杂着几分心塞,心想:既然睡不着就应该做点有助睡眠的运动,她刻橡皮章算怎么回事?就这样把自己干晾在一旁?   《恋爱指南》上说好的互通情意后乘胜追击,春暖花开呢?   他孤枕难眠了片刻,索性也翻身下床,搬了椅子坐在夏露身边,声音明显不悦:“大晚上的,干什么这是?”   “刻章,之前给小孩儿刻的花样都看腻了,重新刻两个。”说着,夏露瞄了百无聊赖的贺狰一眼,知道他心里不耐烦得很,就笑道,“你也试试?我教你,有兴趣吗?”   反正也是闲着,贺狰伸手捻了把小刻刀在指尖把玩,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道:“哄小孩的把戏。”虽然嘴上嫌弃,但他到底还是选了块橡皮跟着夏露学习起来。   “选好你想刻的花样,用玻璃纸描好图,再将描好的草图覆盖在橡皮砖上压一压,留下图案……像这样。”夏露取下玻璃纸,一只带着墨镜的小狗卡通图案就留在了橡皮砖上。她又拿起小刻刀切去橡皮多余的棱角,斜刀将留白处划去,“你刀工比我好,这样把空白处划去,只突出线条和该上色的地方就行,很简单的。”   这样简单的活不需要学都会,贺狰根本没听夏露在说什么,视线全部被她握着刻刀灵活翻转的纤细手指吸引,真想亲吻她白皙带粉的指尖,看看是不是带着花瓣一样的香味。   “……学会了吗?”夏露打断他的遐想。   贺狰收敛神色,点了点头,拿起描图用的铅笔在指尖一转,跃跃欲试。   “你想刻什么?要不要我给你搜个图?”夏露问道。   “不用。”说话间贺狰已经落笔,在玻璃纸上唰唰唰地描绘着什么,睡衣领子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敞开,一副胸有丘壑的模样。   夏露想要看他在画什么,贺狰还不肯,搬着椅子躲远些,侧身对着她坐在书桌的最左端,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捣鼓什么图案。   还嫌弃刻橡皮章幼稚,自己就跟个小孩似的。   夏露笑了声,不再管他,专注于自己手上的活计。   两个人安安静静相处的时候,时间仿佛变得格外快,屋内暖黄的灯光下,只听得见转动橡皮砖所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夜已经深了,到了夜行性妖怪狂欢的时候,有什么巨大的影子掠过月光,带起阴风阵阵,远处间或传来几声苍狼的嚎叫,拉长嗓子,格外凄凉。夏露已经对这些见怪不怪了,只起身关了窗户,将桌上被风吹乱的玻璃纸收拾好,转头一看,贺狰已经落下了最后一笔,轻轻吹了吹橡皮碎屑,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十分得意。   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显示是凌晨十二点,夏露抻了个懒腰,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装作不经意地去瞄贺狰手里的橡皮章,问:“刻了什么?给我瞧瞧你的手艺。”   贺狰一共刻了三个图案,每个都只有三指来宽,光看线条是很清晰干净的,就是不知道刻的是什么花样。   摩挲着手中的作品,贺狰忽的笑了声。   他很少笑的,除了阴笑、冷笑、嘲笑,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张扬明朗的神色来,锋利的眉目都软化似的温暖,以至于夏露怔了怔,对他手里的印章越发好奇:“到底刻了什么,把你乐成这样?”   “印泥给我。”贺狰说。   夏露把自己珍藏的彩色橡皮章印泥都拿了出来,又铺开白纸,说道:“要什么颜色,你自己挑。”   贺狰果不其然挑了自己最爱的黑色。   仔细地给印章线条上拍上印泥,贺狰拿起自己的第一个作品印在白纸上——是个线条简单稚嫩的简笔画,勉强可以看出是个齐肩头发的女孩和一只蹲坐的大猫,豆豆眼的女孩伸长蚊子嘴去亲大猫的脸颊,两人之间还有一颗爱心冒出。   夏露直接忽视了印章图案中所透露的疯狂暗示,忍着笑点头,“不错不错。”   贺狰挑着眉梢,洋洋得意,又将二号作品印在纸张上——这次更直白,大黑猫趴在豆豆眼女孩的身上做瑜伽。   “……”夏露甚至能感觉到贺狰灼灼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烧得人心发慌。她调开视线,故意曲解,“嗬,你还会刻瑜伽教程?”   贺狰倏地冷峻下来,最后使出杀手锏,拿出作品三号印在‘瑜伽教程’下——是三个字……   嫁给我。   刻出来的字干净利落,横是横竖是竖,宛如机器打印,看得出他刻得很细致认真,那么多边边角角都刻干净了,足以见得他大概是拿出了毕生的耐性。   夏露真是被他这行云流水的一套给整懵了,盯着那三个字许久,才哑然失笑道:“青出于蓝啊。”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贺狰笃定道。   “嗯,我知道啊。”夏露托着下巴,手指来回摩挲着纸上的图案文字,垂下眼睫笑道,“哪有你这样的,用橡皮章求婚?”   “这次只是演习,让你有个准备。”贺狰将那三枚少儿不宜的印章推到夏露面前,献宝般说,“送你了。”   夏露欣然收下:“行,我一定珍藏。”   两人闹了这么会儿,时间也不早了,就各自收拾好,掀开被角躺在床上。   贺狰自己备了枕头,和夏露并肩躺一起。夏露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没舍得赶他走,只伸手按熄了床头的灯。大概还是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她最开始是背对着贺狰的,总觉得面对面会很肉麻。   可是侧躺着的姿势不太舒服,且贺狰体温比她高,背后他存在的地方像火炉一样烫。她想换个姿势,又怕惊扰到贺狰。遂闭着眼等了会儿,直到身后没了动静,她才缓缓调整姿势仰面平躺。   谁知一扭头,就对上了贺狰清冷深邃的眼睛。   他竟是一样没睡着,而且,还不知以这样的姿势看了夏露多久,很安静,想来也是怕打扰她休息。   反正都没睡着,夏露反而放松了些,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声道:“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黑暗中,贺狰几乎立刻回答:“你说。”   薄薄的月光洒在窗台上,像是一层轻纱。夏露看着贺狰发亮的眼睛,想了会儿措辞才道:“无论我这辈子有多长,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都不要伤害自己,能做到吗?”   有时候,贺狰真的很佩服夏露的敏锐度。   她看似云淡风轻的,其实很多东西都看在眼里,比如此刻他萦绕于心的心事。   见贺狰不说话,夏露又轻声补充:“戚流云说,我可以带着记忆转世,如果实在没有别的法子——我是说万一,不管我将来去哪儿、不管我成了谁,我都还是那个爱你的夏露……所以,我不希望你做傻事,你答应我好好过日子,不折腾自己不折腾别人,我才能放心把自己交给你。”   有些问题横亘在两人心里,迟早要面对的。   贺狰闭上了眼睛。   夏露侧身面对他,伸手摸了摸他英挺的鼻梁和锋利的眉目,说:“答应我呀,贺狰?”   她放软声音说话,贺狰是没法子拒绝的。他按住夏露的手,将她的指尖包在掌心,许久,喉结上下动了动,才哑声说:“……好。”   “我也会努力的。”夏露轻声说着,将脸埋入了他怀里。   贺狰吻了吻她的头发,眸色一片夜的深沉。   一夜安眠。   早晨醒来,夏露和贺狰并肩挤在盥洗台前,一起对着镜子刷牙,一起咕噜噜吐水,一个面无表情,一个风轻云淡,也不知是谁先破了功,浴室里传来两声起伏的低笑,美好的一天拉开帷幕。   洗了脸,夏露拍着脸上的精华液下楼,问贺狰:“说起来,我好像从来没见你刮过胡子。你都不长胡子的吗?”   “妖怪的生长周期和人类不一样,再说皮囊是化形出来的,有没有胡子可以自行控制。”贺狰端着一杯热水走过,看着夏露问,“你喜欢我有胡子的样子?”   夏露想象了一番他胡子拉碴的画面,打个颤摇头说:“还是不了,这样挺好。”   她扎起头发去厨房做早餐,贺狰跟在她身边打下手。磕了两个鸡蛋进煎锅,想起什么,夏露问道:“对了,你之前说你在学理财?”   “嗯。”贺狰往锅里丢了把米线。   “有什么方向吗?”她举着锅铲笑道,“现在这社会养媳妇可难了。”   “买点股票试试水。”贺狰道。   “股票啊,那就是个坑,当个消遣就行,不要陷进去了。”   “等会儿你帮我选几家。”   “咦,为什么是我?”   “你手气好,败了也不要紧,就当给你玩玩。”   “又手痒想烧钱了?”夏露笑道,“我也不太懂,可以给你看看,但提不了什么专业的建议。不过,我倒觉得可以开个宠物美容馆,兼宠物写真之类的,现在最烧钱的人群除了女人小孩,就是养宠一族了……你觉得呢?” 第65章   大都市的年味儿并没有往常那么浓, 人类到了初七八就要陆续投入繁重的工作中,蝼蚁般忙忙碌碌维持着社会的运转, 根本没时间享受新年的余韵。   为了避免引起人类的恐慌, 白天一般禁止在人类社会使用灵力, 所以贺狰带着夏露转了两趟地铁和公交, 才到达城郊的古巷区。   从长了两棵歪脖子枣树的巷口进去, 如同穿过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头发丝有一瞬过电般的轻微酥麻感。夏露不禁打了个颤,环顾了一番静悄悄看不到尽头的小巷子,问道:“那狐狸的店铺,就在这里面?”   贺狰走在她前面两步远的位置, ‘嗯’了声, 说:“这里又叫‘狐狸巷’,我还没被镇压前就存在于此了, 住着大小几十只狐狸, 除了研究贩卖些法器外,还是全国狐狸精的联络处,那些遭了难、犯了事或者没钱用的狐狸, 都会来这寻求老狐狸的帮助。”   夏露真没想到除了妖怪聚集的小区外,还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这世上到底还有多少未知的力量?   走了大概有五六分钟,就看到了一扇古香古色的朱红色大门,门上既不张门神图也不贴福字,而是画着两张狐狸图腾的画像,檐下挂着两盏朱红如血的灯笼, 灯笼上依旧有狐狸图腾,看上憨态可掬中带着几分神秘色彩。   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烫着大卷的旗袍女子风姿绰约地走了出来,红色高跟鞋踏在阶上发出踢踏踢踏的清脆声响。见到贺狰,女子狭长的眼睛一眯,‘哟’了声,红唇扬起一个笑来:“贺大人啊?许久不见,您真是越发威武帅气了!今儿怎么有时间来我们这狐狸窝啦?”   贺狰的脸色比屋檐上倒挂的冰棱子还要冷,丝毫不理会旗袍女子的搭讪,只微微侧首望向身后慢吞吞跟着的夏露,低声道:“离我那么远干什么?跟上。”   夏露不紧不慢地上前两步,与他并肩站着。   贺狰依旧不太满意,伸臂握住她的手揣在自己的上衣口袋,宣誓主权般与她五指相扣,这才松了紧皱的眉头,心满意足地哼了声。   夏露望着阶上有些尴尬的女子,小声问:“她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吗?”本来想说‘老狐狸’,但似乎不太礼貌,只好中途改口。   她这声音压得很低,谁知那女子却听力灵敏,拢了拢罩在身上的狐狸绒大衣,笑着说:“小妹妹说笑了,我不过三四百年道行,万万担当不起‘老板’的称号!”   看着贺狰与这人类女孩姿态亲密,女子讶然之余又有几分惋惜,知道一众女妖这辈子也没机会高攀了。她笑叹道,“哎呀,真是稀奇!贺大人竟会对一个人类女孩动情,原先她们传得风言风语时我还不信,今日算是不得不信了。我们老板今日刚巧在呢,您快带着这位姑娘进去吧,可别冻着她了。”   说着,女子眯着狐狸眼一笑,踏着红色高跟鞋离去。   夏露在口袋里捏了捏贺狰的指节,笑着问:“贺狰,那些女妖精都挺好看的呢,你为什么从来不喜欢她们啊?”   贺狰乜了她一眼,反问:“你们人类男人中会甜言蜜语、温柔攻势的也不少,像那什么俞皓,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们,要喜欢我这个脾气暴躁还不会挣钱的妖怪?”   这么说来,好像也是哦。   夏露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大概因为我眼瞎?”   “我就喜欢眼瞎还傻的。”贺狰说。   这那个旮沓里蹦出来的土味情话?夏露要笑死。   进了院门,立刻有一位穿着藏青盘扣唐装的男子出来接待。他应该也是狐狸家族的一员,容貌上佳,带着几分狐族特有的魅惑,眉眼都是细细上挑的样子,眯着眼睛笑道:“二位请稍后,我这就去请我们当家的来。”   男子离去后,又有另一个狐狸眼的少年上来沏茶,过了大概三两分钟,先前离去的唐装男子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进门来。   夏露以为这小男孩是谁家的小狐狸,谁知这小屁孩一进门,屋内忙碌的狐妖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毕恭毕敬道:“当家的好。”   小男孩的狐狸眼较其他人想比要圆些,是漂亮的琥珀色。他背着手进来,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瞥了眼贺狰,嗓音带着未脱的稚气:“你这祸害,还没死呐?”   贺狰靠在椅背里哼了声,回敬道:“老狐狸,你不也一样?”   夏露实在惊讶了一番,没想到贺狰嘴里挂了许久的‘老狐狸’,竟然是这样一个雪白清秀的小孩儿!   小孩儿背着手站在柜台后,整个小身躯都被挡住,只看得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顶。随即有店员搬了小板凳过来,老狐狸踏在板凳上,稚嫩的面容才从柜台后浮现。   他挥了挥小手,示意店里的员工退下,这才问道:“还是为上一次所说的事而来?”   贺狰点头:“解决办法想好了吗?”   小孩儿不否定也不肯定,一本正经说:“那要看你出价多少。”   “你想要什么?”   “你头上的角。”   贺狰看了眼夏露,说:“那不巧,角已经送人了。”   小孩儿愕然了一瞬,随即很快恢复常色,稚嫩一笑:“没想到,你竟然舍得削角送她。”   一旁的夏露听了个大概,心里越发觉得疑惑:一根长生绳而已,怎么还要用贺狰的角来交换?   她忍不住望向贺狰,轻声问道:“我们不是来买绳子串信物的吗,怎么出价这么贵重?”   柜台后的小孩儿歪了歪脑袋:“绳子?”   “没错,就是长生绳。”贺狰递给小孩儿一个冰冷的眼神,嗤道,“这老狐狸奸商一个,就爱坐地起价。”   小孩儿露出一个恍然的神情,圆圆的狐狸眼眯起。思索片刻,他摇铃唤来身穿唐装的男店员,对夏露道:“我和贺大人谈谈价,还请贵客移步售卖区,店员会帮助您挑选一根最合适的长生绳。”   夏露看了贺狰一眼。   贺狰最喜欢她不经意间透出来的依赖,顿时心情大好,示意她道:“去吧。不要在意价钱,选最喜欢的。”   他表现得很自在,夏露没看出什么异常来,心中那丁点的疑惑自然也就消散了,起身跟着店员去铺子里选绳子。   所谓长生绳也都大同小异,夏露挑了根黑色的绳子。绳子没什么弹性,触感温凉柔软,有细细的鳞形花纹,放在灯光下还有极淡的翡翠蓝光华流转……只是没标价,也不知道贵不贵。   身边的男店员赞叹道:“贵客好眼光,这是小玄龙的龙须所炼而成,柔软耐用能辟邪,目前仅剩这一条了,配您那黑色的小信物正合适。”   夏露从兜里拿出那枚信物放在绳子上比照了一下,无论颜色还是质感都很吻合。她有些犹豫,问道:“一定很贵吧?”   店员回答:“对普通人来说,很贵;但对贺大人来说,一点都不贵。”   “多少钱?”   “像这种品级的灵器,我们是不收钱的,要用其他东西来换。”   想了想,夏露放下了绳子,转而选了条标了1888元价格的次等黑绳,说:“这个吧。”   以物换物,听起来就挺坑的。老狐狸开一家这么大的店,想来不缺钱,而贺狰身上除了那一颗药丹和满身妖力,实在没有其他东西能入狐狸的眼,如果要用这些东西来换,指不定伤筋动骨的,她会心疼死。   好在店员也不强求,眯着狐狸眼问:“您确定选这条?”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利落地包好绳子双手递给夏露,微笑道:“祝您购物愉快!”   夏露提着精美的小纸袋回到待客厅,可屋内却是空无一人,贺狰和狐狸老板不知道去哪儿了。她自顾自在屋内踱步,走到柜台旁时隐约听到贺狰的声音从帘子后的里屋传来,说:“……你确定这样能成功?”   “凡事没有绝对,七成把握吧。”是狐狸老板稚嫩的声音,“不过你要想清楚了,这样一来的话,你就会变成……”   声音戛然而止。   里面谈话的人似乎感应到了夏露的存在,静默了两秒,帘子自动分开,贺狰的身影出现在夏露面前,问她道:“绳子选好了?”   偷听的夏露猝不及防被抓个正着,也不慌乱,‘嗯’了声,将手中的纸袋递给他。   贺狰接过纸袋,掏出首饰盒打开一看,有些不满:“怎么选了根便宜的?”   夏露说:“不便宜了,我挺喜欢的。”   只要她一说‘喜欢’,贺狰就再无二话,伸手捻出绳子丢给狐狸老板,说:“按你说的来办。”   “先取她一点血备着吧,其他的我再想法子。”说着,小孩儿走到夏露面前站定,仰起小脑袋,身后九条雪白的尾巴如屏绽开,抬起尖尖的食指指甲道,“冒犯了,借贵客左手一用。”   夏露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左手指尖一阵刺痛,不由闷哼一声抬起指尖捂住。紧接着,面前的小孩儿眼睛化作细长的兽瞳,将一颗红色的血珠引入掌心。   贺狰拧眉,抬手抱住夏露的指尖,催动灵力帮助她愈合伤口,扭头对小孩儿咆哮:“你就不能轻点吗!”   短暂的妖化过后,小孩儿的九条尾巴消失了,眼睛也恢复了正常。他将那颗血珠融入黑绳中,颇为嫌弃道:“瞧把你紧张的,轻点能割出血来?”   手上的伤口飞速愈合了,可心里好不容易压下的疑惑又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夏露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贺狰揉了揉她的指尖,安抚般说:“滴血认主,以后,它能护住你。”   夏露挑了挑眉:“你的角就能保护我,为什么还要折腾一根绳子?”   “不一样的。”贺狰说,又问,“老狐狸下手没轻重,还疼吗?”   夏露摇了摇头。   贺狰放了心,转而换上凶巴巴的面孔,恶声问小孩儿:“多久能好?”   “少说一个月吧,好了会联系你。”小孩儿攥着黑绳,说了句,“我要闭关忙活了,不送。”话音刚落,果然掀开帘子自顾自走了。   从老狐狸的店铺出来,走出巷子结界,人界的喧闹扑面而来。   回去的地铁上,夏露有些疲惫地抵着贺狰的肩,边刷手机边说:“我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贺狰,你老实告诉我,你不会骗了我吧?”   贺狰扭过头,霸道地将她揽入怀里,说:“不会了。”   他说的是‘不会了’,而不是‘不会的’。夏露笑了声,刚要追问,贺狰却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不要怀疑我,我又不会害你。”   “我不是怕你害我,是怕你害你自己。”公共场合,夏露将他过于粘人的脑袋拨开些,警告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没忘。”贺狰不甚在意地说,“再说我能有什么事,这世上除了那枚角,没有什么能真正伤到我。”   说来也是,夏露稍稍放宽了心。   “倒是你,什么时候准备好?”贺狰双手环胸,面色沉沉的说,“春天就要来了。”   夏露的思绪还没从上个话题中抽离,登时一头雾水,问道:“什么‘准备好’?跟春天什么关系?”   “上【嘟——】”贺狰在她脑中吐出两个字。 第66章   元宵节前气温又开始骤降, 回到了零度以下,手机天气预报发来了大雪预警, 提醒市民做好防寒准备。   这倒给了贺狰一个光明正大暖被窝的理由。   夏露靠着枕头倚在床头, 让贺狰用手机查一查前一阵买的那些股票的行情。贺狰像个老大爷似的慢腾腾戳手机屏幕, 另一只手搂着夏露的肩, 手指不老实地把玩她柔顺的头发。   夏露正在研究新学期的教学视频, 被贺狰挠得头发丝发痒,都没法集中精神看视频,不由叹了声,心想:果然风水轮流转,当初撸的猫都是欠下来的债, 在一起后就只有她被抚摸的份了。   她放下手机, 将贺狰那只玩头发的手拍开,玩笑般说:“别摸了, 再摸就要秃头了。好好研究你的股票吧, 我这正学习呢。”不然下学期没有内容可教,那几段舞蹈操小孩儿们都跳腻了,何况他们已经到了人类五六岁的年纪, 也该为融入小学做准备。   尽管,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他们从幼儿园毕业的那天。   正想着,一旁的贺狰忽然出声:“是红的。”   夏露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什么是红的?”伸过脑袋一看,不由震惊道,“这是我们选的那些股票吗?全部飙红哎。”   因为不太懂, 贺狰倒比她平静,问道:“什么意思?”   “就是价格大涨,赚钱啦。”夏露又瞄了眼股票上涨点数,随即将目光转回自己的教学视频上,看着一群小孩儿蹦来跳去的,笑着说,“你手气不错,开门红,看样子又多了一点老婆本。”   贺狰皱着眉,心想人类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整出这么多花样来。他想了会儿,戳着屏幕说:“那我再多买些。”   毕竟老婆本这种东西,谁会嫌多呢?   “等等,你干什么?”夏露按住他的手,劝道,“这种事就跟赌-博一样,高回报的同时意味着高风险,拿几个钱玩玩积攒经验就行,别被套进去。”   “已经买了。”人类的高科技就是这点不好,出钱都不带个响儿,按几下屏幕就没了。   “买多少?”夏露问。   “不多。”贺狰说,“十万。”   “……”感谢上苍,单身了二十多年的夏露,终于体会到了被男朋友气到肝疼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钱是大风刮来的吗?最多一周,把股票抛了。”她淡淡下达通牒,“你要是想离开这个结界去外面定居呢,这几天就多出去走走,考察一下哪个地儿适合开店,宠物生活馆成本不高,有你在还能镇馆,出不了乱子。”   贺狰沉迷于股票飙红,没吭声。   夏露放下手机,侧身面对他,扯住他的衣领将他拉扯过来,低声笑问:“和你说话呢,听见了吗?”   “听见了。”贺狰盯着她算不上绝色却淡然姣好的容颜,没忍住俯身,在她唇上飞速一啃。   “……说了多少次别咬!”夏露摸了摸酸麻的唇瓣,想了想,又说,“对了,之前戚流云发来信息,问你完成结缘后有没有兴趣去他那儿工作,可以入编神籍公务员。”   “不去!”贺狰想也不想地拒绝,相当抵触。   夏露有些意外:“为什么?我以为比起开店,你应该更喜欢抓捕恶妖、维护治安之类的工作呢。”   贺狰垂下眼,盖住眼底交涌的情愫,只桀骜地说:“我不做任何人的下属,也不服从任何人的分配。”   夏露还想再劝劝他,贺狰却岔开话题:“既然赚了点钱,不如庆祝一下?”   知道他不想谈戚流云抛出的橄榄枝,夏露只好将劝解的话咽回腹中,微笑着点点头:“好。去哪儿?”   “你定。”   “唔……这几天正好冷,去泡温泉驱驱寒?”   贺狰立刻精神起来,“我们一起泡?”   “我看看。”夏露点开软件,找了家离市区最近的,评分最高的温泉度假山庄,“有小汤池,单独隔开泡的。”   “穿衣服的那种,还是不穿……”   “你够了啊。”   正好元宵是周末,有两天假期,夏露订了个两天一晚的情侣套餐,瞥了贺狰一眼,随即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翻身盖住被子道:“睡觉。”   贺狰哼笑了声,有些期待明后天的短期旅程来。他关了灯,将夏露连人带被子拥入怀里,如同护着一件易碎的珍宝般,锋利桀骜的眉目软化,足以驱散冬末春初的严寒。   因为下大雪阻碍了行程,直到第二天下午,提着简单行李的贺狰才和夏露出现在温泉酒店里。   在餐饮区吃了个下午茶,回房休息了片刻,天黑时夏露和贺狰就换了浴袍,跟随服务员的指引到了单独的露天小汤池。   汤池是用大块光滑的圆石雕砌而成,水波荡漾,热气蒸腾,周围竖着一圈雕花的木板围墙,头顶是浩瀚无垠的深蓝夜空。暖黄的光晕下,还能看到稀疏的碎雪间或飘落,当真一派风花雪月的雅致。   女服务生送了毛巾和热饮过来,就悄声退了出去。夏露有点想解浴袍,但顾及还有一个‘春天即将来临’的贺狰在场,到底还是没敢脱下,伸出一脚试了试水温,就裹着浴袍扑进了水里。   温暖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每个毛孔都舒服地张开,汲取这柔软的温度。夏露的脸在蒸腾的白雾中若隐若现,带着俏皮的红晕,仿佛一朵出水的粉莲,连浴袍下摆都仿佛一抹月光似的飘散在水中,沉沉浮浮,是贺狰从未见过的怦然心动。   他站在岸边没动,夏露拍了拍水面,问:“贺狰,你怎么不下来?”   贺狰皱起眉头,盯着起伏的水面如临大敌。   不知怎的,夏露忽然想起前尘往事中也有这么一段——少年狰在浴桶里扑腾,那时她还笑着说:“这么不愿沐浴,你怎么跟我以前养的黑蛋似的?”   “黑蛋!”夏露问,“你不会是害怕游泳吧?”   听到‘黑蛋’这个魔幻的称呼和‘害怕’两字,贺狰受刺激了,何况水里还有一只夏露在嬉笑。他心一横,没什么底气地嗤道:“笑话,我会害怕?!”   遂解开浴袍,上身矫健,迈动修长的双腿浸入水中。晃荡的水波使得他很没有安全感,闭目定了定神,才僵硬地朝夏露游去。   游到夏露身边,他坐在水里的石凳上,双臂搭在岸上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不得了的挑战。   夏露将他微小的表情变化收归眼底,抬手绑了绑松散的头发,试探问道:“贺狰,你怕水吗?”   “没有。”贺狰否认得很坚决。过了会儿,他伸手捏了捏夏露红扑扑的脸,“我只是讨厌水。”   “讨厌水?平时也没见你少洗澡啊。”   “那种程度的水没关系,像这样大水池,身体浸入其中会不受控制地浮沉,就很烦。”   夏露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这事,绑头发的动作一顿。她想到了什么,靠近些许,隔着氤氲的水雾看他锋利冷峻的容颜,问道:“之前我割断了绳子,从吊车上掉入江水里,你也不顾一切地跟着我跳了下来,将我从水里捞起……当时江水又冷又急,你一定很难受,对吧?”   贺狰一怔,扭头道:“你胡思乱想些什么?我没那么脆弱。”   “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呢?”夏露也趴在石壁上,一点点温柔地打开贺狰紧握的拳头,自嘲般一笑,“我以为我很了解你,其实不是。”   扑腾一声水花四溅,贺狰将她拉入怀中禁锢住,低声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也最愿意了解我的人。”   水光涟漪,摇碎一席夜空,飘飘渺渺像琼林仙境,细碎如盐的雪花飘落,还未落到发顶,就被蒸腾的热气融化成了水雾。两人唇分时,各自望着对方的眼,比夜空更为深邃浩荡。   今夜环境雅,气氛好,感情浓,最适合升华。可惜还没酝酿下一步,就听见隔壁有水声靠近,接着一个熟悉的响亮嗓门传来,笑问道:“敢问隔壁是哪位朋友?小白说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这声音是……   张思遥???   也是巧了,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她和瀚白,夏露喘着气,推开贺狰说:“看来得刹车了。”   “不管她!”这时就算天塌下来了,贺狰也不会松手。   “怎么没声音啦?”张思遥声音小了几个度,“我打扰你们了吗……哎!小白,你干嘛拉我走?我正打招呼呢!”   夏露笑了笑,将湿透的浴袍裹齐整,拿起岸上的毛巾披上,说:“还是去碰个面吧,不然挺不礼貌的。”   五分钟后。   张思遥鼻梁上顶着一架蒙了白雾的眼镜,揽着夏露的肩笑着说:“没想到真是你们啊!好巧!”   夏露点头,将一杯果汁递给她:“是呢。你不是忙课题吗,怎么有心思来这里度假?”   “小白不是到了冬眠期了吗?懒洋洋的不爱动,就喜欢往被窝里钻,我带他来舒散舒散筋骨。”张思遥甚至戳了戳雾化的眼镜,低声笑道,“对了,听说你和贺狰的结缘进度都赶上我和小白了,想来马上就要转化成婚姻关系了吧?恭喜恭喜啊!”   “你和瀚白园长不也一样吗?同喜同喜。”说着,夏露好奇地戳了戳张思遥的眼镜框,问,“怎么不把眼镜取下?镜片都雾化了,看不清吧?”   “没事,取下来也看不清,比瞎子还瞎子。”张思遥啜着吸管,望向汤池的另一边。   两个被冷落的男人——贺狰和瀚白各据一方,皆是面色冷峻,环抱双臂,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身在热汤,心中哇凉,温泉水也治愈不了他们那被女朋友冷落的心。   “哎,贺狰身材挺好的呢!一看就很有力量,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张思遥顶着雾蒙蒙的眼镜,坏笑着说。   “谢谢,你家瀚白也不错,很有少年气。”夏露嘴角抽动,摸着下巴好奇道,“不过,你眼镜糊成这样,怎么看得清他们的?”   “我要这眼镜有何用?”张思遥啜着饮料神神秘秘地说,“美,是要用心欣赏的。”   一旁……   贺狰(咬牙):身边这小白脸有什么好看的?看我回房后怎么收拾你!   瀚白(握拳):遥遥好像很喜欢狰那款?呵,为了以防万一,今天一定要以身X许成功。 第67章   第二天早晨, 夏露和张思遥同时开门出来,皆是一愣。   走廊上, 两人一个摸了摸有些破皮的嘴唇, 一个欲盖弥彰地遮住脖子, 俱是露出一个心照不宣而又略带尴尬的笑来。   吃完早饭, 夏露本来计划和张思遥那对一起去附近的山上看梅花, 无奈贺狰和瀚白都对四人同行没什么兴趣,只好暂且放弃结伴,两对各玩各的,中午又泡了一轮温泉才乘坐张思遥的车一起回市里。   元宵过后,新年的余韵就算彻底结束, 春的和煦吹化了屋檐的残雪, 也点染了枝头的新绿。   夏露推开幼儿园的玻璃门进去,小孩儿们刚好换好衣服下来。她换上室内棉鞋, 带着几个女孩去洗漱, 而男浴室内一片哐哐当当的喧闹,夏露安排好了自己工作,就走过去帮忙给男孩儿们擦脸。   见金灿灿额发都打湿了, 一副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忙碌的样子,夏露问道:“灿灿,今天你一个人吗?李建国怎么还没来?”   “他啊,请假了。”金灿灿按住小崽子乱扭的身子,叹道,“到了俞皓投胎的日子嘛, 他陪着去摇号。”   夏露擦脸的动作一顿,直到小二哈被毛巾闷得直甩脑袋,她才匆忙松开,安抚地拍拍二哈的脑袋,问道:“俞皓……就要走了?”   “嗯,一年时间到头了呢!”金灿灿关了水龙头,垂着耳朵说,“人类真的好脆弱。”   “大概因为脆弱才美丽吧。”夏露说着,放缓了手上的动作,不知道自己还能陪伴贺狰几天。   趁着工作休息的间隙,她拿出手机,点开了好久没有查看过的结缘程序。   这是她刻意规避的话题,自从穷奇事件之后,她就没有再查看结缘进度,抱着一种可笑的鸵鸟似的心态,好像自己不去查看,时间就会凝固似的。   深吸一口气睁眼。尽管那般规避,结缘进度依旧显示96.7%,短短半个月已从百分之八十到了接近满格。原来情到深处,是根本无法控制的。   经历了这么多,夏露生死都看淡了。她不怕死,可依旧有些舍不得、放不下。她与贺狰的故事才刚开始,也幻想过很多种未来,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真的不想清零存档、重新开始……   可是她也清楚地记得夏语冰说过的,林见深灵力折损大半、鬼门关里走一遭,就是为了能为心爱的姑娘续命……夏露不愿意贺狰走这条路,不愿意他再为自己牺牲。   他这一生,已经是够惨的了。   如果靠伤害自己心爱的大妖怪来苟全性命,那是她所不齿的。与其这样,倒不如坦然接受一切,顺其自然。   但,她很担心贺狰——   毕竟那个可爱又孤独的老妖怪,实在太偏执了。   下班回去,夏露问贺狰宠物生活馆的店面地址考察得怎么样了。   贺狰以灵力为刀刃,面色严肃地给夏露削苹果,说:“看了几个地方,还没定。你很急吗?”   “急倒是不急。”只不过如果贺狰能尽早安定下来,将来万一到了分别的时候,她也会安心点。   想到这,夏露心中一阵好笑,心想自己谈恋爱后怎么反倒变得像个老妈子,每天操心这操心那的,连自己听了都心烦,更不用说贺狰了。顿了顿,她又靠近些,抵着贺狰的肩说:“你喜欢开店吗?如果有自己的想法一定要跟我说,不然我一个人啰嗦来啰嗦去,计划的又是你不喜欢的事,那就不好了。”   贺狰将削了皮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入盘子中,收回灵力,倒了根牙签插着苹果肉递给夏露,说:“只要你安心和我在一起,哪里都无所谓。”   “哦?现在我有这么大魔力啦?”夏露笑了声,侧首咬住那块苹果,眯着眼睛含糊问,“你之前不是最讨厌人多的地方吗?弄得我之前还担心你融入不了社会。”   贺狰‘呵’了声,抱臂说:“你怎么好像总是对自己的男人没自信?”   “你没听说过吗,爱情使人患得患失。或许在我心里,你既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大妖怪,又是一个我喜欢的、带着小缺陷的普通男人。”夏露又就着贺狰的手吃了块苹果,餍足地笑道,“好吃,甜。”   贺狰被她哄得眉目舒展,一副不在意又忍不住得意的模样,表情管理彻底失控。他掩饰般伸手去拿盘子里的苹果,说:“我尝尝。”   夏露却侧首,在他嘴上轻轻一吻,留下一抹清甜的苹果香。   窗外有风声掠过,屋内却是另一番宁静。灯光下,贺狰的神情因为怔愣而显得尤为高深莫测。   短暂的失神过后,他五指一紧,没忍住徒手捏碎微微泛黄的苹果肉,深吸一口气道:“我想,你高估了我的定力。”说完,他一把攥住夏露的手,追逐那苹果的香甜尽数采撷。   “……喂,你还没洗手呢,黏糊糊的都是果汁!”   “洗什么手?待会儿一起洗。”   夏露无奈笑道,“别弄脏我的衣服啊!冬天的毛衣超难洗的!”   然而春夜幽幽,星空摇坠,温柔的灯光下,连这点微弱的反抗也被强势的大妖怪堵回了腹中。   自这天过后,天气回暖,贺狰的变化也越发的明显。   以前虽然也是浓情蜜意,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到底只是停留在小打小闹的阶段,纯洁地亲亲抱抱,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开春过后,贺狰一反高傲大佬的形象,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粘着夏露。   贺狰也不多说话,就是跟着她,即便不跟着,视线也一定会跟着她的身影移动,就跟粘上似的撕都撕不下来。晚上睡觉时,贺狰也会抱着她嗅个不停,如果不是有二十多年的生活经历作证,夏露几乎要错以为自己拿了ABO小黄蚊的剧本……   啊,这甜美的信息素。   思来想去,夏露觉得贺狰近期的变化可能和开春有关,毕竟妖怪也是异兽,一旦情窦初开就要忍受那什么期的煎熬……   正想着,身后那人又嗅了嗅她的耳后,低哑道:“明天我出门一趟,晚点回来。”   夏露翻过身,按了按他英挺的鼻子问:“去哪儿?”   “老狐狸那儿。”贺狰没详细说,只道,“有点事。”   夏露是相信他的,也没追问,心想正好,明天她也去见见戚流云,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想。   第二天醒来,身侧的位置空荡荡的,贺狰果然不在身边,也不知道和老狐狸有什么急事商量,竟然一大清早就出发了。   夏露看了眼时间,抻着懒腰下床梳洗,换上衣服出门,在小区门外遇见了前来接应的小柔。她还是老样子,笑着对夏露说:“早啊!夏小姐!”   除了上次找回心魂后‘身死’,夏露这是第二次来到阴司管理局。   这里似乎永远都是黑夜,走过灯影摇晃的长长走廊,办公桌后,戚流云吊儿郎当地坐着,笑问道:“哟,今天小师妹怎么有空来我这看看?”   “戚先生还是不要这么称呼我吧,有些不习惯,总觉得你是在透过我叫别人。”夏露笑了笑说,“真是不好意思,有问题想要请教,要打扰你片刻了。”   戚流云眯起眼睛,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转了转指间的签字钢笔,抵着下巴问:“还是不想投胎?”   夏露大方地承认了,点头说:“是。不知道有没有方法挽救?比如你们管理局招人的话,我可以试着来考个编制。”   “现在制度不同了,上头对灵异神怪又掐得很严,神籍公务员不是那么好考的,不像以前那样,积攒功德就可以修炼成仙。”戚流云善意一笑,“更何况,你□□凡胎,一点灵力也没有啊。”   “修炼不是问题,灵力也不是问题,只要你告诉方法,给我一个机会,再难我都会去做。”夏露神情淡然,目光却十分坚定,仿佛在她眼里没有成功与失败,只有做与不做。   这样柔中带刚的夏露,仿佛与戚流云的记忆重合了。   他怔愣一会儿,才低下头叹道:“我说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倔强的是要干嘛?我答应不会消除你的记忆,本质上和现在这样并没有什么区别……实在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不好的呢?”   夏露摇了摇头:“不好的。带着记忆转世对我来说的确没什么影响,可是戚先生有没有想过,贺狰的漫长一生中却要一次又一次地看着我老去、死亡,消失在他面前,然后又追逐下一次轮回,不断地重复着相遇、老死、分离、再相遇的过程,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你们在一起本来就是逆天而行,小师妹……不,夏露,如果他连这点代价都受不起,又谈何爱你?”   “戚先生知道的,他这辈子受过的苦已经太多了。即便他受得起,我也受不起。”   夏露微笑着说,“这么说出来可能很肉麻,我平时是很少对他说情话的,但我真的,真的很心疼他。”   “你们真是……哎!”戚流云头疼,靠在椅背上生无可恋道,“你们都来找我,一个强硬,一个软磨硬泡,可我真的没有法子啊!最多留你在阴司管理局实习,考一百年也不一定成功转正,怎么就不愿意去投胎呢?做人不比做鬼强?”   夏露却敏锐地察觉到了重点,问:“贺狰也来找过你?”   “是啊!”戚流云无力道,“他说他不会让我带走你,不惜一切代价。”   夏露一怔,不知道为什么,心尖忽的一颤,有些心慌。   而与此同时,狐狸巷的店铺内。   香炉雾气缭绕,阴暗中,帘子随风微微摆动,传来贺狰沉稳的声音:“长生绳炼好了吗?”   老狐狸稚嫩的正太音传来:“快了,只需融入你的血扭转命盘,下个月初一便能取。”   “尽快,结缘期限快到了。”贺狰催促。   “这事儿急不来,何况强行绑在一起本就是逆天而行,我一把老骨头折腾至此,已经尽力了。”正太音不急不缓,说,“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啰嗦!” 第68章   从戚流云那里回来的时候, 天还早着,夏露顺道去小区的花店里买了束鲜花。   花店的老板叫蕙兰, 是位花妖, 年轻的时候也和人类男子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并定下了来世之约……一世两世, 三世四世, 都是追逐那男子的投胎转世而去,再续前缘。   她一次又一次地在爱人的转世面前上演重逢的一幕,陪伴他从少年到中年直至死去,可渐渐的,爱情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消磨殆尽, 从一开始的轰轰烈烈走向平淡无味, 曾经的结缘契约随着爱情的流逝而变成了一道枷锁。   结局并没有像童话中说的那样美好,花妖开始厌倦, 望着又一世轮回的男孩, 她发现自己对他只有亲人间的怜惜,却再也生不出半分恋爱的旖旎。再三思索之下,她最终放弃了下一轮的追逐, 解了结缘羁绊,回到妖怪世界做了个普通的花店老板……   夏露推门进去的时候,花丛中坐着美丽女子抬起头来,拢了拢鬓角的长发,笑着说:“欢迎光临。”   馥郁芬芳中,花妖拢着披肩, 神情中有种超脱红尘之外的静谧安详,再也寻不出任何一丝和男人有关的痕迹,如果不是听别人谈论时偶然间提起这事,夏露甚至不会想到这样一位享受孤独的妖怪,几百年前竟然会和一位人类爱得你死我活。   店里少见的放了一簇粉白的樱花,插在长颈的瓶里,衬着暗青色的墙特别雅致。夏露想起贺狰的房里也有一面这样深沉的墙,就选了几支含苞待放的樱花枝,问蕙兰道:“老板,有什么办法能让这花开久些吗?”   蕙兰一愣,随即微微一笑:“如果客人有需要,我会注入灵力使花束保持一个季度不败。不过,一般的客人不会特意这么做,毕竟一种花看久了也是会腻的,倒不如让它在最美的时候凋零,还能保留几分美好的印象。”   夏露想起蕙兰的过去,竟然觉得花妖的这番话别有深意,字字句句都是怅然的过往。   夏露不置可否,只说:“不用包装了,回去后我直接养在花瓶里。”   ……   抱着那束含苞待放的樱花回家,刚推门进去,就听见贺狰的嗓音传来:“你去哪儿了?”   因为在老狐狸那儿订的长生绳还没有送过来,夏露这几天都没有随身携带贺狰送的信物,毕竟那东西又小又珍贵,掉了可赔不起。没有信物的感应,贺狰自然掌握不了她的行程,难免有些担忧,生怕她又被哪个不怕死的拐走。   “回来得这么快?”夏露换好鞋,将围巾帽子解下挂在衣架上。刚巧贺狰走过来,她就顺手将花束送到贺狰怀里,嘴角一扬说,“早春的第一束花,送给你。”   贺狰满腔的质问都被这束粉白淡雅的花给堵回去了,拿着花半晌,又凑过去嗅了嗅,随即扭头,哈切哈切地打了两个喷嚏。   大妖怪皱了皱眉,兴致索然地将花插在客厅的花瓶中,哼道:“我不在身边的时候别乱跑,当心又被抓走。”   “你哪有那么多仇家?穷奇不是伏法镇压了吗?”夏露又想起戚流云说的话,不由自主看着贺狰入了神。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贺狰挑起眉峰,走到夏露身边坐下,身体前倾,手搭在膝盖上看着她说,“才分开一个上午,就开始想你的饲主兼未婚夫了?”   夏露淡淡白了他一眼,无情拆穿道:“回来时见你坐立难安的,也不知道是谁想谁。”   贺狰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索性忽略这个话题,凑过去在她头发上和颈窝出嗅了嗅,问道:“一股讨人嫌的味道,你去戚流云那儿了?”   这鼻子属狗的?   这点小事,夏露并没有打算隐瞒他,点头说:“我去向他打听一些事。”   “打听什么?”贺狰略微不悦,趴在她肩上嗅个没停。   微热的呼吸弄得夏露的耳廓有点痒,她伸手推了推贺狰的脑袋,说:“你真是够了,回来都没洗澡呢,有什么好闻的?”   “香。”贺狰嗓音沉沉。   “行啦,我有话问你,正经点。”夏露侧首,伸手轻轻戳了戳他饱满的额头,“你是不是为了我,去戚流云那里闹过了?”   贺狰一僵,坐直身子,扭头哼道:“你说的坠江那次?那怎么能算闹?结缘还没完成他就带走你的魂魄,本来就不合规矩。”   夏露轻而坚决地扳过他的脸,注视着他冷峻锋利的五官说:“我不是说那次。在那之前,你是不是去找过戚流云,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留住我?”   贺狰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不齿地说:“戚流云那厮,还真是会打小报告!”   “不要避重就轻。”夏露捧着他的头问,“你那个‘不惜一切代价’指的是什么?又要冲动做傻事了,嗯?”   贺狰眸色深邃,反问道:“和你生死有关的,能叫傻事?”   “你答应过我的,无论怎么样都不能伤害自己或伤害别人。上次我被带到阴司,你还可以用‘结缘没完成’这个理由带走我,那下次呢,我们还有理吗?”见贺狰又要反驳,夏露抢先堵住他的话,“如果你一时冲动破坏阴阳两界的规矩,和那些神仙起了冲突,可能等待你的又是几百上千年的镇压反省、甚至是更严重的惩罚,你叫我怎么安心?”   茶几上插着的樱花淡雅芳甜,贺狰嘴唇动了动,扯出一个不太成功的嘲笑。他问,“你要我怎么办?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你被带走,这就安心了?”   “别生气嘛,贺狰,你知道我也很在乎你的。”夏露早已对贺狰的气魄免疫了,甚至还屈指弹了弹他紧绷的下巴,说,“你可以帮我。我不太懂现代社会你们神和妖和结构组成,戚流云和我说了一大堆,我只听了个大概,实在不行我先不转世,留在管理局打打杂,争取能在一百年内考上编制,怎么样?”   那一弹也驱散了贺狰所有的焦躁和愤怒。他深吸一口气,说:“先不说神仙有多难做……你知不知道,入了神籍是禁止和妖怪通婚的?”   “啊?”夏露一怔,“竟然是这样吗?”   贺狰五指张开,揉了揉她的发顶,面无表情地说:“脆弱的人类只要等着饲主的临幸就行了,整那么多做什么?一切有我在。”   夏露将被揉乱的头发捋顺,叹道:“你总是什么都憋在心里,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你做点什么,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那种感觉其实不太好受。如果你有计划,可以和我说一说吗?”   贺狰身形一顿,问道:“到点了,你不饿?冰箱里好像没什么吃的了。”说着,他起身,一副要出门买菜的勤快模样。   夏露拉住他的手腕,那条黑色的橡皮筋就硌在她的掌心,有种突兀的质感。她说:“不要牺牲你自己来保全我,这是我的底线。”   贺狰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嘴唇动了动,最终只问了一个无关的话题:“中午想吃什么?”   夏露少有的坚定,看着他说:“如果你受了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我绝不会原谅自己。”   桌上的樱花枝含苞待放,丝丝缕缕的香气弥漫,夏露却嗅到了苦涩的气息。她看到了贺狰眼底深埋的决绝,透着千年前一样的偏执与疯狂,令她心脏一紧。   她起身抱了抱贺狰,将脸贴在他肩头,轻声说:“我说真的,你听见了吗贺狰?”   良久,贺狰迟疑着抬手,犹豫片刻终是摸了摸她的头,嗅着她柔软的头发沉声说:“知道了。”   他不会说‘好’,当真固执得、连一步也不愿妥协。   夏露不知道他在计划着什么,只是觉得疲惫——这种疲惫并非来源于贺狰的偏执,而是她对自己无力改变现状的深深无奈。   金灿灿说得没错,人类真是太脆弱也太渺小了。   可贺狰的嘴巴实在太严了,什么计划都不愿透露,思来想去,夏露觉得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贺狰知道自己盘算的事,她可能不会同意,所以干脆三缄其口。   思绪复杂,夏露觉得自己该静下来好好捋一捋,于是松了手,从贺狰的怀中挣离,慢吞吞挪上了楼,一头栽进柔软的被褥中。   他们有时会一起睡,粉色的床铺中还残留着贺狰的味道。夏露抱着枕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股无力感和挫败感驱赶出脑袋……   正放空着,贺狰走了进来,坐在床沿推了推她的肩,语气刻意放低了些,努力学着温柔的样子道:“想吃什么?吃完饭再睡。”   夏露知道他在不安些什么。   他以为自己生他气了,连呼吸都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可尽管这样,他依旧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计划。   嘴硬到这种程度,好脾气的夏露还真有点生气了,脸埋在枕头里不愿松开,没什么力的闷声说:“我不饿,别管我。”   身后的贺狰一下没了动静。   过了很久,久到夏露以为他离开了,刚放开枕头呼了声,就听见他冷峻的嗓音低低传来,有点哄人的意思:“今天不吃鱼了,给你做糖醋排骨。”   夏露心正乱着,闭上眼没说话。   “听见了吗?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贺狰又试探道。   夏露翻了个身,睁眼看着有些无措的贺狰,说道:“我一再强调你不要做危险的事,你又听见了吗?”   被呛了,贺狰哑口无言,索性起身道:“你休息一下,菜做好了叫你。”说着,他步履匆匆地下了楼,看样子心情也不太好。   不一会儿,楼下厨房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响。夏露也顾不得疼惜那一厨房新买的厨具,仰面躺着放空自己,让两个人都冷静冷静……   谁知这一冷静,就是三四天。别说亲密了,连交流都是不尴不尬的两三句。   夏露也是过了两三天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心想:难道她和贺狰是陷入了冷战吗? 第69章   四月初, 窗外的麻雀声开始变得聒噪,一大早就吵吵嚷嚷的。   夏露挣扎着从床上爬起, 推开透风的小窗, 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花香混着泥土的清香, 沁人心脾, 在这块妖怪精心打理的土地中,汇聚成钢筋水泥的现代都市中难得一见的春光明媚。   打开手机一看,几条微信蹦出来,夏语冰回复道:【不好意思啊,昨晚很早就睡了, 现在才看到你的信息。】   【贺狰?他没有来找过林见深呀!】   【我帮你问过了, 林见深说自从去年国庆后,就一直没有再和贺狰有过任何联系……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事?】   看到这几条回复, 夏露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她坐在床沿回复道:【没事, 随口一问。谢谢你啦!】   夏语冰回了个‘OK’的表情。   楼下厨房又传来叮当哐当的声音了,贺狰捣鼓了厨房那么多回,就没一次是成功过的, 回回都是留下杯盘狼藉后被气出门,深更半夜再回来,弄得夏露想找个机会和他谈谈都碰不上面。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不能再这么僵持下去,这座屋子本来就冷清,自从两人的交谈变少后, 气氛就变得更加古怪别扭。夏露刷牙洗漱,一边穿毛衣一边下楼,心想:今天一定要好好和他谈谈,结束这莫名其妙的冷战期。   贺狰在厨房煎鸡蛋,因为油温太高,鸡蛋一下锅就噼里啪啦地炸成一朵花,而旁边的料理台上则放了一碗煮好的面条,大概煮得太久,面条都有些软烂了。夏露绑好头发,走过去站到贺狰面前,接过他手里的锅铲道:“我来吧。”说着,她将灶火拧小些。   手里的活计被抢走,贺狰一时找不到事干,索性抱臂站在一旁,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那一阵,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感觉到炙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夏露知道他心里是非常在乎这段感情的,即便是在冷战期也不忘给她做饭,兴许还带着几分求和的意味吧。夏露不禁开始反思自己前两天的措辞,莫不是自己太敏感了,误会了贺狰的一番心意?   心下盘算着,她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静,问道:“为什么只煮一碗面?”   没料到她突然开口,贺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给你的。”   “你不吃?”夏露给他重新泡了把面条,开玩笑道,“怎么,现在连坐下来和我一起吃早餐都不肯啦?”   “胡说!”贺狰回应,“一个妖怪,吃了也是浪费。”   夏露心想:你以前吃了那么多东西了,还在乎浪费这一星半点的?   将煮好的面连同烫好的蔬菜一起捞出来,再放上煎好的鸡蛋,夏露邀请道:“坐下一起吃吧,我感觉很久没有好好和你聊过了。”   她拿走了贺狰为她泡的那碗软烂的面条,而将自己泡的那碗色香味俱全的面留给对方。两人落座,贺狰望着面前那碗筋道馨香的面,喉结动了动,垂下眼说:“聊什么?你说的那些话,我不爱听。”   “话虽然不爱听,但问题还是要解决的。”   “我说过会有办法,你要做的只需要相信我。”   “我一直都很信任你,更相信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那么相应的,你是不是也要学会坦诚呢?”夏露慢条斯理地夹起面条吹了吹,“把计划说出来就那么难吗?还是说那件事你明知道不可以做,却偏要去做?”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再聊下去估计连早饭都吃不下了。贺狰依旧双手抱胸,垂下的额发搭在眼前,像是遮挡住了所有的情绪波动。他刀锋般的唇扯了扯,最终说道:“快了,我会告诉你的。”   他快速吃了两口面,然后起身朝大门走去。   “去哪儿?”夏露搁下筷子问。   “取个东西。”说话间,贺狰已经化作黑雾消失在原地。   又是这样来去匆匆的,夏露叹了声,暂且将这些琐事搁下,决定晾贺狰两天。   既然不愿意坦诚,那就看谁冷得过谁。想着,夏露收拾好东西出门上班,春风和煦,闹别扭也阻止不了她赚钱。   接下来两天,夏露没有主动和贺狰搭话,好像又回到了过去井水不犯河水的那段日子,自己吃饭自己睡觉,全然当那只目光幽怨忐忑的大妖怪不存在。渐渐的,贺狰有些按捺不住了,时不时从她房门前来回掠过,刷刷存在感。   夏露窝在床上低头玩手机,假装没看见他。   门口,贺狰的踱步声变得焦躁起来。片刻,他索性大步跨进门,在夏露身边沉沉一坐,问:“还在生气?”   夏露抬眼,看着贺狰那张不好惹的冷峻脸庞笑道:“生气?你什么时候见我发过脾气?人生就像一场戏,相聚到头部容易,为了小事就生气,仔细想想又何必……”   “那为什么不和我说话?”贺狰眉头紧皱,伸手要去摸夏露的头发,却被她挡住。   夏露轻描淡写道:“你不也什么都憋在心里,不愿意和我说话吗?”   贺狰总算明白症结出在哪儿了。他沉吟片刻,转移话题:“那枚信物呢?”   “一直收在床头抽屉里。”夏露不着痕迹地抬眼,见贺狰真的开始翻抽屉,她心里一紧,面上笑着打趣,“怎么,贺先生这是后悔结缘了,想把收回信物?”   贺狰找到那枚被保管得很好的黑色吊坠,右手翻掌,化出一根黑色的绳子将吊坠串起。做完这一切,他才倾身将信物重新挂回夏露脖子上,摸了摸她锁骨处突起的坠子,眉目深沉地说:“戴好它。”   夏露认得那根绳子,是上次她在老狐狸店里选的长生绳,也不知道上头施了什么法术,前前后后弄了个把月才到手。   这绳子柔软坚韧,触感非同一般,绞着一抹淡淡的血色,和那枚融合了贺狰鲜血的小角相得益彰。脖子上的皮肤接触这根绳子的一刹那,夏露感觉到似乎有微弱的红光闪过,平地里起了一阵凉风,将她披散的头发吹得扬起又落下,接着浑身涌过一阵异样的暖流,四肢百骸如同被热水泡过一般舒畅。   不止是她,身旁坐着的贺狰也有些异常,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些,眼底有暗红涌动。他紧紧握住夏露的手,将她揽入怀里抱住,低声说:“刚开始会有些不舒服,过会儿融合成功就会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体温升高的原因,夏露竟然感觉到贺狰的掌心罕见地发冷,还没等她仔细品味,贺狰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声线有些不稳,问道:“好些了吗?”   飘动的窗纱渐渐平息,体内的热度褪去,身体也变得轻便起来。夏露摸了摸脖子上的黑绳吊坠,吁了口气问:“刚才怎么回事?感觉很奇怪。”   “长生绳,连接命理,合二为一。”见夏露露出疑惑的神情,贺狰索性化繁为简,用一言概括道,“以后,没有谁能带走你!”   夏露有些明白了,问道:“你说的办法,就是这根绳子?它是护身符吗?”   贺狰深吸一口气缓过体内的不适之感,垂眼哑声说:“算是吧。”   只不过这‘护身’并不是来自神明的庇佑,而是凝结了一只大妖默默守护的痴情。直到夏露戴上绳子的这一刻,他紧绷了许久的心弦才彻底放松下来……   “我记得老狐狸店里的东西,凡是贵重点的都不能花钱买,而是以物换物。”这根长生绳既然炼制得能消灾减难了,想必价钱不菲,不知道贺狰付出了什么代价。   她爬起身,在贺狰身上一阵摸索,又捧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担忧地问:“你把什么给狐狸了?没事吧?”   “没事。”贺狰定定地看着她,神情前所未有的满足。过了会儿,他顺势托住夏露的后脑勺,侧首亲了亲她的嘴角,试探道:“长生绳给了你,不要生我气了。”   夏露面露狐疑,将手从贺狰衣摆底下伸进去,在他身上来回摸了一圈,直到没有发现任何伤痕这才稍稍放心,倒在他怀里叹道:“我没生气,就是担心你会为我做傻事……你真的没事吗?”   “嗯,你可以全身检查一下。”贺狰竟然隐隐有些期待,挑着眉说,“需要我自己动手脱吗?”   “……”夏露给了他一个无语的眼神,“这根绳子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至于瞒我这么久?”   贺狰还没吭声,夏露却发现了一丝异常。   柔和的灯光下,她看了贺狰的眼眸很久,才奇怪道:“贺狰,你的眼睛怎么变成黑色了?”因为贺狰是妖,以前他的瞳色更接近于深沉的暗红,而不是这般极致的黑色。   瞳色变正常了很多,夏露竟莫名觉得他少了几分妖性,多了几分人性。   贺狰不太自在地扭过头,垂下眼睑盖住眸子,侧颜在暖黄的光线下很是深邃好看,说道:“这样更像人类,和你更相配。”   见夏露还想说什么,贺狰打断道:“我托人选了处地址,明天有时间的话一起去看看,如果合适就定下来。”   “宠物生活馆吗?”被这么一打岔,夏露也忘了自己刚才要问什么,顺着话题道,“你决定好了?地址在哪?”   “去了就知道。”贺狰嗅了嗅她身上熟悉的气味,墨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哑声问:“今晚一起睡?”   脖子上的黑绳吊坠隐隐发烫,带着一只暴娇的、笨拙的大妖怪沉甸甸的爱意。望着那样一双幽深如夜的眼睛,夏露竟然没舍得拒绝。   此情此景,亲吻是水到渠成的事。万物复苏的季节,对于贺狰来说无疑是种折磨,夏露担心自己再拒绝的话,这只大妖怪迟早会因为那什么不满而彻底爆炸。于是借着寂静的夜,一人一妖彻夜探讨,深入交流,从没有哪一刻像今晚这般坦诚……   日升月落,又是美好的一天到来。   然而夏露浑身不舒服,躺在被子里下不来床,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才恢复些许力气,查看店址的计划只得往后延迟一天。好在这两天周末不用上班,不然夏露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拖着这具糟糕的身体,去面对那群天真无邪的小崽子们。   出门前,夏露特意选了件高领毛衣,将吊坠连同印记一同盖住。她从镜子里瞥了一眼得意洋洋靠在床边的贺狰,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提醒道:“注意表情管理,贺先生。”   暴娇大妖怪的表情管理彻底崩坏,眉梢眼角都透着餍足得意,如果不是夏露用眼刀盯着,他说不定连走路都是六亲不认的步伐。   贺狰走到夏露身后,将她整个儿包在怀里嗅了嗅,然后十分骄傲地在她耳边低语:“你身上,有我的味道。”   “滚滚滚,肉不肉麻?”夏露真是觉得自己半辈子的脸都丢在他这儿了,耳根一阵发烫,扭身挣开他的怀抱说,“看着我在被窝里躺了一天,很有成就感是吧?”   贺狰‘哼’了声,而后又勾着她的手指问:“你还好吗?路有点远,能坐车?”   “你说呢?”换你被压路机哐哐当当压一晚上试试?   夏露真是半点也不想提这个话题了,拢了拢鬓发随口问道:“你那么厉害,为什么不用灵力给我治疗呢?害得我现在都还难受着。”   她本来是开玩笑似的一说,没想到贺狰当了真,短暂的怔愣过后很快恢复常态,垂下眼轻描淡写道:“灵力不是这么用的。”   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两人出门去了事先约好的店面。   说是店面,其实是一幢带院子的陈旧老别墅,看起来很久没人打理过了,价格较同区的其他地方要便宜些。房子虽不在繁华地带,但胜在交通便利又清净,靠近B大校区且临江,常常能看见逗猫遛狗的人往来,搞中介的还是一只混迹在人类社会中的小妖怪,对贺狰心存敬意,也不用担心这里面有坑。   “房子旧了点,要花点心思装修一下,一楼可以开美容、寄养、游泳等项目,二楼就弄成影楼,拍拍宠物写真,三楼用来住吧。”夏露对房子还算满意,唯一担心的就是价钱了,“虽然是郊区,但租金应该也很贵吧?”   贺狰一手插兜,一手牵着夏露的尾指,看着她问道:“想让租金便宜点?”   夏露点点头。   “整栋买下来就不需要租金了。”贺狰以一个商界巨子的口吻,如是说道。   “……”夏露沉默一会儿,才迎着凌乱的江风说,“正好现在猪肉涨价了,你把自己卖了,看能不能凑个零头。”   商量了一阵,夏露还是决定先租上一两年,看看营业额如何再做下一步打算。   两人沿着江边散步,不一会儿就看到了B大的后街。夏露抬手遮在眉上,望着远处雅致高耸的建筑道:“到了我的母校,要进去看看吗?”   贺狰不置可否。   穿过后街,走过一条林荫道,就到了青春洋溢的篮球场。大学即便是周末也热闹得很,闲逛的,打球的,夹着书本匆匆忙忙经过的……各色男女学生络绎不绝,身上充斥着还没有被社会打磨圆润的朝气与锋芒。   夏露坐在球场旁的石阶上,将一瓶汽水递给贺狰,笑着说:“以前每到晚上,球场和林荫道下黑漆漆的,是很多小情侣约会接吻的最佳地点。”   也不知道是汽水太呛了不习惯,还是在意夏露刚才说的那番话,贺狰皱起了眉头。   见他望着自己,夏露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自嘲般说:“干嘛用这种眼神盯着我?以前我都没什么朋友的,大多数时候都是独来独往,像是会躲在角落里谈恋爱的人吗?”   春天的阳光是金色的,透过头顶摇曳的叶缝洒落在她身上,清新而又美好。贺狰心下一动,侧首飞快地在她嘴角一啄,而后啜着饮料吸管说:“现在有人和你谈了。”   球场上的少年运球,篮球拍在地上发出咚咚咚轻快的响声,夏露的心也跟着咚咚咚起来。她见识过贺狰的霸道与野蛮,这样小清新的亲吻怕还是头一遭,算是弥补了她校园恋爱经历为零的遗憾……   尽管自己身边坐着的,并不是抱着篮球的阳光学长,而是一只披了人形的凶恶大妖怪。   正恍神间,远处传来一个男孩的惊呼:“卧槽!小心!”   夏露抬眼,就看见一只失控的篮球朝贺狰飞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贺狰条件反射地抬手,似乎想用灵力将飞来的篮球控制住……   可是下一秒,沉重的篮球砸在他的手背上,继而弹起,擦着他的额角飞过,打翻了台阶上放着的汽水瓶。   橙子味的汽水冒着泡洒了一地,那始作俑者的男孩愣住了,夏露也愣住了。   在夏露的印象中,贺狰强大到连刀、枪都能避开,实在没想到他竟然会被一个篮球砸到!见他手背红了一块,额发也凌乱地搭在眉上,夏露忙放下手中的汽水,拉过他的手抚了抚,问道:“你没事吧?”   “对不起对不起!刚球脱手了,没伤到你吧?”穿着球衣的大男生狼狈地捡回球,一个劲儿地躬身道歉,“真的不好意思!哥们儿,要不我送你去校医院看看?”   贺狰看着自己的手,眸子在碎发下更显得晦明难辨,坐在那儿如一座山似的,气场压得小年轻喘不过气来。   见贺狰面色不善,那大男孩也忐忑得很,支吾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夏露揉了揉贺狰的手背,替他解围道:“没事,下次小心点。”   “不好意思哈!”男孩又道了歉,这才抱着球一溜烟儿跑了。   好在贺狰皮糙肉厚,被球砸一下也没什么实质性伤害。夏露伸手拨了拨他散乱的额发,问道:“你怎么不躲开呢?刚才我还以为你会用灵力解决。”   贺狰握了握五指,沉吟片刻,才淡淡道:“在人类世界,用灵力会有麻烦。”   夏露觉得有道理,没多想,点点头说:“也是。”   两人把学校逛了个遍,从小吃街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城市笼罩在一层明暗交替的颓然中。   贺狰手里拿着一根甜筒,与夏露牵手并肩走在人烟稀少的江边,如同无数队小情侣那般亲密自然。   平地里起了一阵风,天边有阴影快速掠过,光线一瞬间的晦暗随即又恢复常态。   这股风对于四月的春天来说,未免太过凌厉了些,贺狰脚步一顿,望着天边金红的晚霞许久,这才一拧眉,自语般说:“到了。”   “什么到了?”夏露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除了晚霞瑰丽外,什么也没发现。   贺狰一口将剩下的甜筒尖吞下,脸上是少见的冷峻严肃。他侧首看着夏露温柔的眉目,压低嗓音沉沉道:“结缘的时间,到了。”   夏露先是愣了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一手拿着甜筒,一手哆嗦着去翻挎包里的手机。大概因为太过紧张,脑袋一片空白,小挎包的拉链她拉了几次才拉开……   指纹解锁屏幕,点开结缘程序,甜筒的奶油弄脏了手也浑然不在乎。秾丽的晚景光线下,程序中的爱心直线飙升,结缘数值定格在99.9%。   夏露盯着这个数字看了好几遍,然后抬眼,望着贺狰绽开一抹不知道是苦涩还是甜蜜的笑容,问:“怎么这么快啊?”   “恋爱会加速结缘的完成,更何况前天晚上开始,我们之间再也没有距离了。”贺狰抬手,轻柔地抹去她嘴角残留的奶油渍,身影逆着光,像是一把剑立在地上,高大又凌厉。他说,“可我不后悔。”   说着,他于夕阳中垂首,交换了一个带着冰淇淋甜味的吻。   江面波光粼粼,头顶的几根电线交织,将橙红的天空分割成不规则的形状,手机屏幕上的结缘数值随着这个情到深处的亲吻而再一次刷新,进度条推进,停留在100%的页面。   但是,谁也顾不上去查看了。   江风呼啸,似乎在催促着什么,贺狰收敛了暴躁的爪牙,很认真地问:“怕吗?”   夏露的眼睛有点红,只是定定地看着贺狰,摇头说:“有你在就不怕,我相信你。”   “好。”贺狰眉目舒展,又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天地不怕的妖兽状态,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回去,会一会他们。”   ……   在和谐路下了车,走入结界,穿过曲折的胡同,青灰的高墙和朱红的大门屹立眼前。而门前的路灯下,戚流云和小柔已经等候在那了。   见到贺狰和夏露手牵手从胡同外走来,戚流云摘下墨镜,扶着路灯柱子直叹气:“早说会有今天,又何必拖那两个月?你看看现在这情形,倒弄得我像是个棒打鸳鸯的大恶人似的。”   “你尽管试试。”贺狰半张脸浸润在胡同的阴影中,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和戚流云对峙,“今天你能带走她,算我输;带不走她,夏露以后就是我的,不管是神是仙,都别想插手。”   “你要来硬的啊?我真的不奉劝你这么做,天道不是个摆设,再犯错可就不是镇压那么简单了……”   “我不出手。”   贺狰打断戚流云苦口婆心的劝诫。这下,在场的人都愕然了。   戚流云瞪大眼,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不出手。”贺狰将夏露的手握紧些,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你们,尽管试试。” 第70章   巷口和小区大门口各有一束路灯的暖光投下, 这边是手牵手的贺狰与夏露,那边是一身黑色工作西装的戚流云与小柔, 双方各据一方, 一时间风过无声。   戚流云身边除了一个信得过的小柔, 特地没有带其他下属来, 就是想着给夏露行个方便, 让她不必走流程消除记忆,选个和和美美的新家庭转世,过个十来年又是一条好汉……   万一贺狰要来硬的,他也好从中斡旋,至少不要让事情闹得太难看。   可万万没想到他做足了准备, 那一向暴躁不服管教的贺狰难得没有大杀四方, 只轻飘飘说了句:“我不出手。你们能带走她,是你们的本事。”   这是怎么回事?和说好的剧本不一样啊!   戚流云甚至有点怀疑贺狰被夺舍了, 可看贺狰与夏露五指紧扣的手, 直觉告诉他:贺狰绝不会这么轻易地将夏露拱手相让!   这只妖兽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既然你想开了,那我们双方都会好办很多。这里也没有外人,我就直说吧, 还是按照先前约定的那样,我带走夏露的灵魂交差,但不会消除她这辈子的记忆……这是在我的职权范围内,能为你们做的最大的让步。”   戚流云没有了以往的戏谑笑意,只靠着灯柱严肃道,“也希望你遵守承诺, 生死轮回是天命,事情闹大了,于你于夏露都没有好结果。”   夏露侧首看了眼身边的贺狰,只见他依旧站着没动,点墨般的眼睛折射出夜的冷光,一如既往地锋利桀骜,强大到所向披靡。   戚流云将目光投在夏露身上,笑了笑,叹息般说:“别怕,小师妹。灵魂离体可能会有些不舒服,一会儿就好。”说着,他抬手示意一旁的小柔,“开始引魂吧,记得温柔点。”   小柔点了点头,中跟鞋有节奏地敲击着青石地面,款款朝夏露走去,一边划开平板电脑的资料界面,一边微笑道:“夏小姐,您是199X年9月XX日晚七点出生,因前世横死,天生心魂不全,2019年7月18日因心魂不全而短寿早夭,无法投胎。上级念在你前世宿怨未了,心魂缺失,特允许你延长一年阳寿寻找心魂,顺便与被镇压的贺狰贺先生结缘,帮助他洗脱罪孽重获自由。现在距离一年时间还剩三个月十八天,您已经找回心魂并完成结缘……请您确认以上信息是否有错误?”   感觉到贺狰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夏露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说:“没有错。”   “那好,按照规定我现在得引出您的魂魄,带您前去投胎转世。”小柔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收起平板,右手抬起,轻声道,“您不用紧张,一会儿就好。”   小柔闭了眼,雪白的猫耳在带着花香的夜风中轻轻抖动。她张开五指朝向夏露的额头,催动灵力准备摄魂。   夏露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吊坠,一眨不眨地望着贺狰,眼里是全身心的信赖。   月亮就在头顶,心爱之人就在眼前,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心安呢?   “贺狰,你不要动手。”尽管贺狰承诺了不会动手打架,但夏露还是轻声提醒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冲动,万事以保全自己为先,听见了吗?”   贺狰‘嗯’了声,笃定地说:“不会有事的。”   小柔已经催动灵力,淡蓝色的柔光升腾而起,如泉水般自她的掌心流淌,最终聚集在夏露的额间。周围静得可怕,连戚流云都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等待那一抹灵魂离体……   然而,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小柔的眉头越蹙越紧,掌心的蓝光也越来越亮,可夏露依旧淡然地站立在路灯之下,没有灵魂离体的迹象,只有脖子上的长生绳发出丝丝缕缕的红光,像是一抹游走的鲜血与小柔的引魂术做抗争。   不知过了多久,小柔无奈收回灵力,深吸几口气平复紊乱的呼吸。半晌,她睁眼,面带疑惑地打量夏露一会儿,这才扭头朝戚流云汇报:“老板,我取不走她的魂魄。”   戚流云早已将刚才的那一幕看在了眼里。   沉默片刻,他缓步向前,视线落在夏露的吊坠上,摸着下巴观摩了会儿,问贺狰:“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看样子,这项链有点问题。”   心下疑惑,戚流云下意识伸手,想去感应项链上涌动的强大力量,却被贺狰一个凌厉的眼刀制止。   戚流云动作一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摸项链的动作未免太暧-昧了,只好收回手转而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说:“老狐狸那儿的长生绳啊?普通得很,也不是什么稀有物件,避避邪还行,但没有起死回生的效果,怎么会让小柔束手无措的?”   想到什么,他眼眸一转:“不管你用了什么手段,既然是绳子的问题,那我斩断它是不是就可以破解了?”   夏露抬手捂住项链,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眯着眼看戚流云:“好歹这么深的交情了,不要赶尽杀绝啊戚先生。”   戚流云笑了:“交情是交情,工作是工作,我总得象征性地努力一把,上级的天道众神才不至于怪罪呢!现在公务员不好当,还请见谅啊!”   “没用的。”贺狰打断他的话。   “我不信!”说着,戚流云抬手一挥,寒光闪过,夏露只觉得脖子上一凉,接着咔哒一声细响,长生绳便裂成两截。   贺狰迅速伸手一接,那枚小角吊坠和长生绳就稳稳落在了他的掌心,被他攥住。   与此同时,戚流云翻掌化出一只小巧的玻璃瓶,单手捏决,催动灵力汇聚于食中二指的指尖,随即睁眼,轻喝一声,指尖稳稳点在夏露的眉心之处!   夏露猝不及防被戚流云点住眉心,后退了一步才站稳,只见一股蓝白的光芒如涟漪般从她的眉心荡漾开来,随即消失在夜色中,再无踪迹。   戚流云眨眨眼,看着夏露;   夏露也眨眨眼,看着戚流云。   奇怪,被戚流云点住了眉心,夏露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或不适,像是有一道屏障为她隔离了所有的伤害似的。   倒是一旁的贺狰轻轻‘嘶’了声,抬手揉了揉眉心,咬牙嗤道:“戚流云,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念旧情!”   “怎么会……没有反应?”戚流云简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中。成仙近千年,灵力虽然算不上毁天灭地,但绝对不至于连一个阳寿已尽的人类的魂魄都拘不走。   更何况,夏露脖子上的护身项链明明已经断裂,按理说没有护身效果了才对!   趁着戚流云深思的间隙,贺狰闭眼缓过那阵不适。   复又睁眼,他伸手抚了抚夏露的眉间,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暗自松了口气,转而对怔愣的戚流云道:“我说过没用的,你带不走她。长生绳只是帮助我完成融合的媒介,融合一旦完成,我和夏露之间的羁绊也就形成了,从此再没有什么能将它斩断。”   “你在说什么?融合是什么意思?”夏露听得一头雾水。   她原本以为长生绳就是个护身符而已,现在听贺狰这番话,似乎问题没有预料中那么简单。   贺狰还没说话,一旁的戚流云想到了什么,原本狭长的眼睛忽的瞪得老大。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安然无恙的夏露,又看了看皱眉抿唇的贺狰,喃喃道:“难道,你……”   像是要验证自己的猜想,戚流云抬掌朝贺狰袭去!   他没想伤害对方,只用了一两成力道,以贺狰的实力是完全可以接住这一掌的。但这次,贺狰并没有与他正面交锋,而是拉住夏露的手旋身一躲,那一掌击出的灵力就擦着他的肩打在了墙上。   墙被击裂,有细碎的砖石飞溅,夏露感觉自己的手被尖锐的石块划到了,可感觉不到疼痛。相应的,贺狰的手背上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戚流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还保持着出掌的姿势,神情怔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贺狰抬起手背,望着上面那道浅浅的血痕,漆黑的眼眸在夜色中更显深冷,阴声问道:“你想打架?我奉陪。”   “奉陪?”戚流云笑了声,回神收手,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问道,“贺狰,你的灵力呢?”   贺狰身形一僵。   夏露也愣住了。回想起操场上那只没有接住的篮球,心中的不详之感争先恐后地漫了出来,她问道:“贺狰,怎么回事?”   “没事。”贺狰瞳仁兽化,依旧是纯粹的黑色,不似之前那般妖冶狷狂的暗红。他攥着夏露的手腕说,“我能搞定。”   “你的灵力,只能维持人形和兽形的转换了吧?真打起来,你不一定是我的对手。”视线落到贺狰手背的伤痕上,戚流云眯起眼,长长叹了声,“原来如此……贺狰,你是疯了吗?竟然会想出那种法子留住夏露!”   “到底怎么回事?”心中的恐慌越来越重,夏露再也无法维持面上的平静。她反攥住贺狰的手,盯着他妖化的黑色兽瞳,颤声问,“贺狰,你的灵力呢?”   见到她担忧的模样,贺狰眼底的杀气一点点消散,妖化的眼睛也渐渐恢复正常。他只是沉默着将吊坠重新串好,绕过夏露的脖颈重新打了个结系好,吻着她的发顶低声说:“灵力够用,我没事。你知道我的秘密,除了你,这世上没有人能杀死我。”   “能不能……给我个解释?”夏露将额头抵在他宽阔的肩上,声音有些发哽。   “我来解释吧。”戚流云抬眼,少见的肃穆,“如果我没猜错,贺狰以那根长生绳为媒介,与你建立了‘共生’的关系。”   “共……生?”夏露瞪大了眼。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共生’是种什么样的禁术了。她曾经,就是因为‘共生’而成了袁祁的替死鬼,以至于丢了小命不说,还让贺狰背上了千年的罪名……   “难怪我取不走夏小姐的魂魄。”一旁观战的小柔醍醐灌顶,冷静道,“没记错的话,‘共生’一旦建立,被施术者可以共享施术者的力量和能力,但相应的,所有施加在施术者身上的伤害都会转移到被施术者身上,简而言之,就是以力量为诱饵,让被施术者替自己挡灾。”   “不错,我这小师妹当初就是因为‘共生’而栽在袁祁手里,成为了他的替死鬼。可没想到千年之后,‘共生’之术再现,施术者成了夏露,而挡灾的被施术者……”他顿了顿,嘴角扯起一个苦涩的笑,“……却成了妖兽贺狰。”   小柔点头明了:“所以,要想夏小姐死,就必须先让贺先生死;所有试图取走夏小姐魂魄的引魂术,都会先一步反弹到贺先生身上。”   “不错。可问题就在于,狰是天地灵脉所生,寿命不归阴曹地府管辖,也就是说天地之间没有人能真正杀死他。再加上‘共生’挡灾的关系,所有施加在夏露身上的术法都会反弹到贺狰身上,而贺狰又是无法杀死的妖兽,这样一来就陷入一个无解的死循环中,所以,我们确实没法带走夏露……不,不止是我们,应该说只要有狰在,天地之间再没有人能伤害夏露分毫。”   夜色清凉,远处的桂花香似有还无,戚流云重新戴上墨镜,遮住眼底翻涌的情愫,叹道:“真是一个完美的献祭方案,要说唯一的弊端,就是狰那身上天入地的本领基本上是废了。毕竟被施术者享受和施术者同等的力量,一旦施术者——也就是夏露是个普通人的话,被施术者的贺狰的灵力也会大打折扣,除了能维持妖兽的转化外,基本和普通人相差无几了。”   抽丝剥茧,真相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夏露控制不住地模糊了视线,视野全成了斑驳的色块,看不清谁是谁的脸。   戚流云和小柔的话字字句句如有千钧之重,落在她的心里发出沉痛的声响。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贺狰给她系上长生绳时会长松一口气,用那般笃定的语气说:“以后,没有谁能带走你。”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操场上,贺狰下意识抬手想要运用灵力,却连一只人类的篮球也没接住;也明白为什么今天天黑后明明可以使用灵力传送,贺狰却依旧选择和她挤了一个小时的公交和地铁赶回胡同结界……   他竟然是与她缔结了‘共生’的关系,心甘情愿地为她挡灾。   从此只要贺狰不死,自己便可长生无忧。   “什么时候的事?”夏露已经很努力地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可声音依旧抖得厉害,不知是声音,她浑身都在颤抖,如同泡在冰水里般,牙齿咯咯打颤道,“我什么时候对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明知道‘共生’是用别人做肉盾替死,还在你身上施加这种禁术?”   “不是你的错,是我瞒着你做的!”见夏露这幅悲哀的神情,贺狰有些慌了,想要安抚她却不知道从何下手,急忙解释说:“那天在老狐狸的店里,他取了你一滴血,那就是施咒的媒介。我们的生辰八字不同,我废了好些功夫才让他将‘共生’的咒法融入长生绳里,长生绳戴在你身上的那一刻,‘共生’就生效了,而且这辈子都无法解除……自始至终,你都是不知情的,不要自责。”   夏露只是望着他,说不出是悲愤还是心疼,“你答应过我,不伤害自己的。”   “你忘了?我是杀不死的,不会有事。”贺狰收敛浑身尖刺,摸了摸她湿润的眼角,哄道,“你问了我那么多遍,我一直不敢说,怕你会生气,怕你一气之下一走了之,留下我一只妖孤独度日……”   星空暗淡,他拥她入怀,低声且郑重地说:“‘共生’曾经伤害了你,但这次,我想用它来保护你。” 第七十一章   “老板, 这事该怎么处理?”毕竟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哪只妖怪甘愿献祭, 以‘共生’的禁术为人类挡灾, 小柔经验不足, 只好询问上司的意见。   戚流云一脸消极怠工的神情, 漫不经心摇头道:“没法处理啊……散了散了, 收工吧!”   小柔歪了歪脑袋,职业微笑道:“这样的话,真的没问题吗?”   戚流云摸着下巴想了会儿,然后对贺狰道:“今晚,我算是对你心服口服了。带着夏露回家吧, 我会暂时限定你们自由出入结界的权限并汇报上级, 等候上级下达处理命令。”   限定自由……那他们岂不是被软禁了?   “戚先生,让我去和你的上级谈!”夏露红着眼争取道。   “你还是陪着贺狰吧!我想, 你们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锋芒太露, 其他的交给我。”戚流云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可语气却很认真,“好歹朋友一场,总要为你们做点什么才行哪!”   听到这番话,夏露紧绷的身体情不自禁松懈下来。   小区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头的灯火隐隐透出来,是和外面截然不同的温暖世界。贺狰牵着夏露朝里走了几步, 而后顿住,回头盯着戚流云说,“‘共生’虽然是禁术,但也没有明文规定使用者必须受罚,如果天道非要挑刺,让他来找我。”   果然妖兽就是妖兽,他高大的身躯映着朱红大门,眸色冷冽,即便灵力受‘共生’所限,也依旧这么的气势逼人。   戚流云唉地一声长叹,扶额道:“头疼哪。”   ……   回家的路短暂又漫长,期间夏露一直没说话,脑袋里一片混沌,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小柔尽职尽责地送夏露到门口,目光中透着对俩人的尊敬和同情,说:“二位进门后,我会按照戚先生的要求布置好结界,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   夏露点点头,对她说:“麻烦你了,小柔姐。”   “不客气。”小柔挥了挥手,依旧报以甜美的微笑,“贺先生是我见过的最痴情的妖怪,夏小姐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类,一切都会逢凶化吉的,祝你们幸福!”   门关上了,淡蓝的结界光芒从窗外升腾而起,如水波荡漾开的纹理,紧接着又化作透明消失,仿佛一切还和过去的平静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夏露知道,一切都变了。   吧嗒一声细响,贺狰按亮了门口和客厅的灯,柔和的暖光倾泻,点亮了茶几上插着的一支盛放的粉樱。   灯光一打,贺狰才发现夏露的眼里水光泛滥,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般。可她没有哭,只是呆呆的在门口站了很久,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样子,让刚才还冷冽强势的贺狰莫名忐忑。   过了大概有两分钟,夏露才像是回过神来般似的有了动作,鞋帽都没来得及脱,搭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迟缓了上了二楼,推门走进自己的卧房。贺狰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静,又怕越描越黑,索性也跟着上了楼,站在卧房门口密切关注夏露的一举一动。   房间里只有薄薄的一层月光洒在飘窗上,连灯也没开,深蓝的朦胧夜色中,夏露正弯腰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找着什么。贺狰帮她按亮了壁灯,皱着眉的样子显出几分焦躁不安,小心问道:“夏露,为什么不说话了?”   话音未落,他怔住了。   灯光下,夏露的头发从耳后垂落,遮住了侧脸,看不清她这一刻的神情。可却有一颗晶莹的水珠划过,在她鼻尖停留了一秒,最后吧嗒一声溅在梳妆台上,也沉沉地落在了贺狰的心坎上。   “夏露,你……”看到那一滴泪,贺狰一下就慌乱了,连站姿都显得不自在,喉头一阵阵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明白为什么夏露不开灯了,因为夜色是最好的保护,可以掩盖悲伤与泪水。   夏露抬袖擦了擦脸,再抬头时已恢复了平静,除了眼睛还有些红外,再也看不出丝毫悲伤软弱的迹象。她从抽屉里翻出棉签、药水和创可贴,示意贺狰坐到床沿。然后,她将药水、棉签整齐地放在一旁,拉起贺狰的手看了看,说:“我给你清理一下。”   手背上被碎石划开的伤痕不深,已经开始止血愈合,只残留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和些许灰渍。即便贺狰失了力量,伤口愈合的速度依旧快于常人,夏露紧绷的弦才稍稍松懈下来。   贺狰有些不自然地抽了抽手,说:“睡一晚就好了。”   夏露却不肯松手,按着他的手背机械地清理了污渍和伤口,贴上创口贴,这才抬头看他,问道:“疼吗?”   “不疼。”贺狰几乎立刻回答。   “是不是因为我平时不会撒娇不会说情话,你就觉得无论怎么折腾自己的身体,我都不会心疼?”夏露艰涩地吞咽一番,竭力保持平稳的声线问,“为什么要瞒着我?”   贺狰不愿再纠结这个话题,扭过头皱眉道:“我已经说过原因了,能不能跳过这个话题?”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跳不过的不是这个话题,而是我心里的坎。”夏露垂下眼睑,嘴角的弧度有些无奈,“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没料到她竟然会这么想,贺狰愣了一愣,才疾声说:“别这么说你自己!”   夏露被他吼得一怔。贺狰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太急了,深吸一口气放缓些,补充道:“你很好,将我从黑暗里拉出来站到了阳光下,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也给了我很多。”   他垂首,用贴着创可贴、也带着黑皮筋的那只手抚摸她的鬓发,虔诚地吻着她的额头说:“前天晚上,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个晚上。”   低哑的嗓音回荡在自己耳边,夏露感觉手脚失去的温度又渐渐回归。她鼻根一酸,问出了横亘在心头很久的问题:“可是以后的路,你要怎么走呢?看着那些曾经比你弱的妖怪可以轻而易举地凌驾在你头上时,你会怎么想?”   回想初见之时,贺狰那么地桀骜又骄傲,怎么会允许自己从王座上跌落,变得像一个人类一样弱小平凡?   他可是叱咤风云的妖兽狰啊!   贺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以前没有妖丹时,我能打败穷奇坐上万妖首领的位置,以后也能。共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在做最后的决定时,他或许有过犹疑,却从未后悔。   夏露知道贺狰是在安慰她。   戚流云说过,一旦共生的施术者是个普通人,那么被施术者的能力也会和施术者持平——基本也成了个普通人。贺狰即便重新开始修炼,也不一定能达到以前境界,虽说理论上,除了他自己的角炼化的锐器,没有别的东西能杀死他……   想到这,夏露心中一紧,抬手摸摸了吊坠,再顺着坠子去解长生绳。   贺狰将结系得很紧,她额头上忙出了一层细汗才勉强将绳结解开,黑色的小坠子顺着绳子滑下,落在她的掌心。   在贺狰惊愕的目光中,夏露将那枚小角放到了对方的掌中。   珍贵的结缘信物被退了回来,贺狰说不出现在是惊讶更多还是愤怒更多。印象中他很久没对夏露发过脾气了,这次却控制不住用冰冷的话语来压抑内心的恐慌,一字一句都透着寒霜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露抿着唇,将他五指合拢,包裹住那枚小角。   贺狰五指紧攥,几乎把自己的掌心抠出血来,沉声说:“想分手?不可能!”   长久的寂静。   夏露将手覆在他青筋突起的手背上,轻声说:“别多想,我不会和你分手,都‘共生’了,还能分到哪儿去?”   依旧是温和淡然的语气,如春风沐人,贺狰瞬间没了脾气,摊开手掌看着那枚信物,问:“那你这是?”   “这个东西对你来说太重要了,还是放在你身上合适些。”夏露解释道,“我怕我万一没护好它或是弄丢了,会给你带来祸端。”   贺狰松了口气。他闭了闭眼,才一把拥住夏露,低低道:“你傻吗!这上面施了咒法,除了你我,一般人无法驱使它化为利刃。”   夏露依旧有些不放心。贺狰又强硬道:“你说过,爱是坦诚和信任。我愿意将弱点交到你手上,也相信你能保管好它,不许退回!”   绕了半天,吊坠又回到了夏露脖子上。她看着一脸严峻的贺狰,最终放弃了抵抗,无奈道:“你还真是心大啊。”   “心不大,只装了一个你。”贺狰抚了抚那枚坠子,顺势垂首,与她呼吸交缠。   起风了,窗外月影摇晃,而管理局的上空却是另一番景象。   戚流云站在屋顶上,衣摆翻飞,头发凌乱,只望着头顶那只裹着雷电聚拢的云墨之眼,认真道:“‘共生’一旦缔结成功,除非一方死去,否则无解。依在下拙见,贺狰已经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又没有伤到其他人,您慈悲众生,又何必对他赶尽杀绝?何况您当初将他镇压施咒,不就是期盼他改过自新,褪去妖性、多些善心吗?现在夏露完成了您的愿望,救赎了他,也救赎了自己,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咱们在这瞎操心什么哪?有时间整这个,倒不如做点实际的,提高神籍公务员待遇……”   夜空中云墨翻涌,雷电轰鸣闪下,似是在警告什么。   戚流云身旁不到三米的地方被劈成了焦土,溅起的碎石漫天乱飞,他却不动不摇,笑着说:“狰兽永生不死,夏露就长生不老,这的确是个难题。可没了灵力的贺狰翻不起风浪,长生不死的夏露也不再属于人类的范畴,您就当天地间多了个善良的小妖怪,将她收编,以后他们夫妇要是铸下大错,您再用天雷劈死他们得了,何必急在这个时候?”   滋啦的雷电声小了些,云墨也不再翻涌,戚流云就知道天上那位神听进去了。   “现在痴情的妖怪不多了,能甘愿献祭自己的,也不会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戚流云叹道,“无错而杀,未免会寒了万妖的心啊。”   雷声低低轰鸣,如巨大的车轮碾过天空。   戚流云听了,眉头一松,随即点头笑道:“好的,就按您说的做,我会处理妥当。”说完,他单膝下跪,虔诚地说,“小仙先替那俩傻子,谢过天道神!”   不到半分钟,风停雷止,云开见月,屋顶上跪着的戚流云已是满头虚汗。   ……   等待最后审判的这几天,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第五天,戚流云带着文件来了家中。他瞥了眼气定神闲坐在沙发上的贺狰,笑道:“哟,宁倒是不着急。”   “废话少说!”贺狰冷冷道,“如果有问题,天雷早劈到这儿来了。”   也是哈。   夏露坐在贺狰旁边,微笑道:“戚先生不用卖关子了,请说吧。”说话时,她和贺狰的手握在一起,无形之中撒了把狗粮。   戚流云从小柔手中接过盖章的文件,嘀咕道:“那天晚上你们还一副要死要活的表情呢,这才几天就甜成这样了?尤其是狰,哪还有一点妖怪的尊严?”   没有尊严的妖怪狰面色一沉,眼看就要炸毛,夏露赶紧抚了抚他的手背顺毛。   “按照上头那位的意思,贺狰私用禁术,扰乱了阴阳轮回之道,本是重罪,但念在其甘愿用自身献祭,舍去灵力且没有伤害他人,心怀怜悯的份上,特降罪驱逐,将不再享受妖怪结界的庇护。同时,夏露的命数已扰乱,不再适合做一个普通人类,当改为妖籍,收编在册,一旦作奸犯科,严惩不贷!”   说完,戚流云将文件递给对面二人,“简而言之,就是夏露成了妖怪籍,受天道监督。你们二人也要被驱逐出小区,去人类世界隐居生活……说是驱逐,其实是放你们自由,谢恩吧!”   比预料中更好的结局,夏露已经很满意了。她合上文件,扭头看着贺狰,几天来难得露出了轻松的笑容,问道:“你的意见呢,贺先生?”   贺狰交叠着腿,俨然能看出未来商界大佬的风姿,沉声说:“可以把店开起来了。”   “开店?”戚流云哈哈大笑,对夏露道,“露露,你得看好他啊!这妖超好骗的,别把老婆本陪进去了!”   贺大佬拧眉,顺手将文件朝着戚流云那张讨厌的脸丢过去,道:“闭嘴!”   ……   五月初,夏露和幼儿园的小崽子们辞了别,挨个抱了抱他们,并许诺一定会经常回来看他们,这才从一堆的毛茸茸中脱身,出门时又被金灿灿糊了一肩的鼻涕。   李建国看不下去了,伸手将金灿灿拽走,朝夏露点点头,依旧是黑脸严肃的模样,声音却难得温和:“常回来。”   “一定。”夏露说,“你呢?打算怎么办?”   “等他长大些,再去找他。”李建国回答,眼神很平静。   走出呆了近一年的幼儿园时,蓦然回首,只见橱窗里一排毛茸茸的小脑袋,如同她刚进小区的那天般,趴在窗台上看她……只是这一次,她有了贺狰,不再孤身一人。   夏露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推开栅栏门,贺狰已迎了上来,牵住她的手说:“走了。”   阳光下,他们比肩而行的身影是那么和谐甜蜜,就像无数对普通的人类情侣一样。   叮当的风铃声响,幼儿园的玻璃门被推开,一群小孩儿争先恐后地冲了出来,趴在栅栏上奶声奶气呼喊:“露露老师~我们~爱你!”   夏露回头,初夏的光芒温和耀眼,绿荫正盛,栅栏上一排颜色各异的小脑袋,折着毛茸茸的狗耳朵朝她扬手,她甚至在里头发现了一只突兀混入的金灿灿。   “哼,幼稚的小孩儿!”身边一声嗤笑,贺狰手上用力,眯着眼蛮横道,“不许回应他们,我才是最爱你的那一个!”   (正文完) 第72章 番外 求婚   离开小区搬入这条古香古色的旧巷已经四个多月了, 转眼又从初夏到了中秋, 一轮圆月斜斜地挂在小院里的柿子树上。   夏露正捧着笔电坐在床头写转籍自评材料——这是妖怪界的规矩,每一个入籍的新人都要定期向协会汇报思想动态, 直至考核合格为止。   好不容易写完了千字长文, 夏露合上电脑,揉了揉酸痛的脖子道:“你说我考核合格了,是不是也能领养个人类当宠物?”   贺狰从浴室出来,擦着湿发坐在床沿,凑到她耳边低沉地说:“不需要领养,生一个就是。”   “嗬,说得容易。你知道现在养个孩子多难吗?将来他出生算人类还是妖怪?去人类幼儿园上学还是妖怪幼儿园?”耳垂微痒,夏露笑着推开粘人的大妖怪, 又好奇道, “话说我的身体机能到底更接近人类些,这样的情况能造出小孩儿来吗,有没有种族隔离?”   “试试就知道了。”贺狰满不在乎地又凑过去,“不行也没关系,我不在乎那个。”   明明春天已经过去了, 可贺狰对夏露的兴致并没有减退多少,常常让人招架不住。事后夏露靠着枕头道:“我发了招聘信息,金灿灿和李建国也介绍了几个朋友过来,有人类也有妖怪, 都还挺靠谱的。刚还有个兽医专业毕业的大学生投了简历, 到时候抽个时间面试下……对了, 店面装修得怎么样了?”   再强大的妖怪也要养家糊口,贺狰的那点家底根本撑不过漫长的岁月。现在事业刚起步,夏露负责新店的人事安排,贺狰负责盯装修那块,两人忙得脚不沾地的,说实话心里也没底,走一步算一步。   贺狰回答:“一切都好,基本完工。”   “和预期差不多。”夏露忙着宣传和招聘员工的事,已经很久没有去新店视察过了,不由心血来潮道,“明天面试完,我去店里看看吧。”   贺狰一怔,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发说:“过一阵吧。”   “为什么?”   “刚装修完,味道很难闻。”   “那好吧。”夏露不疑有他,又打开手机道,“那我订几盆绿植,再买两台空气净化器,反正都是以后用得上的。”   贺狰道:“植物不用买了,我已经在花妖那里订了几盆带着灵气的,比普通植物好用。”   “好。”夏露订了两台空气净化器,又问,“你现在灵力还剩多少?”   贺狰皱眉:“以前不是问过了吗?怎么又问这个?”因为他与夏露的生辰八字对不上,所以让老狐狸想办法在长生绳上施了咒法,将一人一妖的命理强行融合到了一起,代价就是将所有用不上的灵力赠给老狐狸。   当时听了他这番话,夏露足足有半个多月没有和他睡觉,一半是心疼,一半是气氛,笑容也没有往常那么多了,弄得贺狰很是难安,哄她说:“反正共生后,过于强大的灵力也使不出了,留着无用,没什么可惜的。”   近千年的灵力,说给就给,慷慨得不行。   “我再确认一下。”夏露道,“还能变回原形吗?”   “能。只要是人类身体能承受的范围内的灵力,我都可以使出来,但多了不行,你的身体会遭到反噬。”说着,贺狰的身体急剧拉长变高。淡淡的黑雾过后,他已经变成了一只赤黑的妖兽塞满房间,五条尾巴悠闲摆动,将书桌上的杯子、笔筒哗啦啦扫落在地。   他垂下毛茸茸的巨大脑袋,深邃的黑色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床上的夏露,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他看起来还是那么高大,威仪,尖利的爪牙依旧是所向披靡的锋利,只是眼里暗红的妖性褪去,变成了如墨般的深沉。   见到他的原形,夏露悬着的心总算有了着落,起身拥住他的脖子,枕着他柔软密实的皮毛闭上了眼睛。   “教我聚灵修炼,”呼吸的间隙,夏露认真地说,“既然共生被施术者的力量取决于施术者灵力的大小,那只要我变得强大,你也会跟着强大起来,是这样吗?”   闻言,贺狰有些意外,片刻回答:“那是一条辛苦的路,你不用如此。”   “我可以的。”夏露说,“我爱你,贺狰。”   下半夜,不知何处飘来的黑云遮住了西斜的圆月,一阵冷风席卷而来,吹得窗外的柿子树哗哗作响。   狰睁眼,抬头望着窗外掠过的阴影,墨色的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他化出人形披衣出门,于院中纵身一跃,上了铺着青瓦的屋顶。居高俯瞰,巷中已经站了两条人影,黑幽幽的看不清面容。   贺狰面色一沉,满脸都是温柔乡被打断的不耐和暴躁,低声道:“出来!”   “狰先生好眼力,这么快就能察觉我们的存在。”那两条人影沉沉一笑,一前一后走出阴影,站在门口的路灯下。   站在前面那个相貌阴柔雌雄莫辨,自报家门:“灵狸。”   而后面那位的身高却足有近两米,肌肉虬结如山,满脸横肉,开口犹如雷鸣:“山豹。”   贺狰神色不动,冷冷道:“你们在附近徘徊近一个月了吧?到底想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这块地归我们兄弟管辖。”灵狸眯着细长的眼睛,声音也是难辨男女的沙哑,笑着说,“听说来了新人,特来教教阁下规矩。”   这么多年了,哪只妖敢用这样的语气和贺狰说话?   贺狰嗤笑一声,黑雾涌出,身形拉长化出妖兽原形,伏地前爪龇出森森白牙,从喉间低吼道:“不自量力,找死?”   “如果是以前的狰先生,我们当然不敢向前挑衅,但是如今的阁下妖力单薄,究竟是谁不自量力就难说了。”灵狸忽的睁眼,眸色翠绿,摆出攻击的姿势道,“打败阁下是无上的荣耀,想必我们兄弟的分量也会重上不少呢。”   说着,两妖同时发难,前后夹击袭上贺狰。   云开见月,风停树止,哐当当一阵瓦片掉落的碎响,夏露从梦中惊醒,猛地坐直身子,被子从胸口滑落,身边的位置却是空的,贺狰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又是一阵瓦片掉落的声音,伴随着猫类啊呜的惨叫,夏露有些担心,忙趿拉着拖鞋推门出去。   刚到院子里,就见一条黑影从屋顶上跃下,稳稳落在夏露面前,问道:“怎么出来了??”   贺狰头发有些乱,衣服上还残留着不少墙灰,眉骨上有一道极小的新伤,看上去有些狼狈,也更显得他皱眉的样子戾气十足。夏露一怔,给他掸了掸肩上沾染的灰尘,问:“瓦片怎么掉下来了?”   “两只野猫弄的。”   “你怎么去了屋顶上?”   “赶猫走。”   贺狰说着,自然而然地牵住夏露的手,将最后一抹淡淡的妖气收拢,说:“外面打霜了,回去。”   一段小插曲,就这样埋在了秋夜的深沉中。   之后夏露又提过要去新店看看,顺便布置一下三楼的房间,当做两人未来的家,但都被贺狰搪塞过去了。   夏露有时候怀疑他是不是被装修公司骗了,承包人卷走材料钱跑路,所以才不让自己去查看?   磨磨蹭蹭到了十二月,宠物生活馆的人手定下来了,除了夏露和贺狰两名老板,还有美容师、助理、摄影师和医生各一名,一共四个年轻人,令人意外的是,除了那个小助理女生外,其他三位都是混居在人类社会的妖怪。   今早,一向神神秘秘的贺狰收拾得很精神,居然还穿了正装,说是新店彻底弄好了,味道也散得差不多了,要带夏露去看看,顺便选个良辰吉日开店。   夏露不疑有他,跟着他去了郊区江边的老别墅。   刚下车,夏露就愣在原地。半年前还破破烂烂的荒屋已经粉刷得干净整洁,挂着温馨可爱的牌匾,草坪柔软干净,玻璃窗一尘不染,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妖怪小区里的那段岁月。   在贺狰略显不自在的催促声中推门进去,夏露再一次怔住。   正厅里摆满了馥郁芬芳的鲜花,系着彩色的气球,长桌上摆着巧克力、糖果和精致的小蛋糕,而旁则站着戚流云、小柔、金灿灿和李建国等人,再一环顾,白鹿和冯念、张思遥和瀚白也都在,全都吧嗒吧嗒打开手中的彩带筒,然缤纷的丝带漫天垂下,飘飘忽忽落满夏露和贺狰的肩头……   “来了来了!”大家起哄,“男女主角来咯!”   反应过来,夏露低低一笑,总算明白这些天贺狰为什么不让她来参观新店了,原来是在捣鼓这些!   尽管心里有了猜测,夏露依旧不显山露水,装作淡然的样子问贺狰:“我生日已经过了,还准备这些干什么?”   贺狰不自在地扯了扯领带,清了清嗓子说:“谁说要生日才能准备惊喜?桌子上有个东西给你,去看看。”   夏露在大家的鼓掌声中走到长桌前,拿起那只轻飘飘的巧克力盒子晃了晃,问道:“巧克力?怎么这么轻,不会是空的吧?”   “你打开。”贺狰严阵以待。   夏露一眼拆开包装纸,打开一看,盒子里没有巧克力球,只有一个不到巴掌大的小绒盒。那材质,不用猜都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   心跳蓦地乱成一团,夏露定了定神,在众人翘首以待的目光中打开盒子,果然看到了一枚小巧精致的白金钻戒。   “贺狰,要单膝下跪说一大段情话才行,否则夏露不会答应的!”趁着夏露怔然的时候,戚流云笑吟吟地提醒贺狰。   “闭嘴!”贺狰嘴角的肌肉抽了抽,着实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弄那些煽情的套路,索性直接捻出那枚戒指,将其套在夏露的无名指上,用强硬不容反驳的语气道,“嫁给我!”   这是求婚还是逼婚?   夏露满头问号,周围看热闹的妖也愣了。   “怎么这么简单粗暴啊?”金灿灿大失所望,砸吧嘴道,“我情绪都酝酿好了,准备好感动哭的呢。”   戚流云扶额道:“说好的走流程呢?大家陪着你排练了那么多遍,单膝下跪念情书、播放恋爱经历小视频、深情拥吻……全都没了!”   指节上的戒指冰冰凉凉,夏露的心却是火热的。她回过神来,看着贺狰冷峻的侧颜,忽的一笑,环住他的腰说:“这样挺好。我愿意。”如果走煽情的套路,那就不是贺狰了。   那句‘我愿意’是对贺狰的承诺,如春风融化了千年的霜雪。   贺狰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了下来,眉间的不自在和忐忑也烟消云散。他抱着他的白月光,亦是抱着他的小太阳,垂首低声道:“前面的流程都省略了,最后一步可不能省。”   说着,他在夏露的唇上落下一个爱的印章。   周围看直了眼,不由自主发出了一阵‘哦哦——’的起哄声。而白鹿则是抬手遮住了冯念的眼睛,清冷道:“小孩子不要看。”   瀚白牵住张思遥的手,低声问:“遥遥,什么时候到我们?”   张思遥看得眼都不眨一下,嘿嘿笑道:“等你再长大点。”这小子身份证上才刚满二十二岁呢,急什么!   瀚白显然想偏了,蹙起秀气的眉认真道:“我不小了,遥遥不是、早知道了吗?”   张思遥耳朵爆红,眼镜后的眸子瞪得老大:“打住!大庭广众之下不许变色!”   作者有话说:   今天要出远门,只来得及写一篇番外,《瀚白》的番外明天写完发wb上,因为前一万多字大家都看过了,就不放晋江啦~感谢大家的支持,最后再求一波专栏和《与兄长和离书》的预收,爱你们笔芯!